《妾心如宅(全3册)》 第1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1) 南熙,皇城京州,妓院醉花楼。 夏风轻轻吹起床榻的帷幔,露出一截玉臂皓腕。肤如凝脂,冰肌玉骨,可以想象出这女子是如何丽质天成。 可大煞风景的是,那本该无瑕的手臂之上,竟然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好似簪子所划,有的已然脱了痂,有的尚且猩红刺目。 小丫鬟琴儿坐在床畔,一边垂泪,一边给主子上药,抽抽噎噎地说着话:“小姐,您何苦这样折磨自己?赫连公子今晚便要成婚了,倘若他真心顾念您半分,又怎会任由您被那妒妇欺凌?” 玉臂上伤痕累累的女子闺名“晗初”,年华十五,是醉花楼的头牌花魁,素有“南熙第一美人”之称。 此刻这位美人正躺在床榻之上,神色憔悴、面色如纸。但那美而不妖、艳而不俗的含烟之态如此出众,便如一朵濯清的白芍,精致得藏也藏不住。 听闻丫鬟琴儿的劝解,晗初并没有回话,只是双眸无神地看着帐顶,了无生机。 晗初想不明白,缘何一个月之前还与她鸳鸯交颈的赫连公子,竟会忽然弃她而去,甚至连半句解释都没有,只派了小厮来通传一声,说他要成婚了。 他是她的第一个入幕之宾,也是唯一的一个。原以为缠绵欢情永无休止之日,可如今,那些山盟海誓终成了过眼云烟。 曾经在小楼前等了足足一个月,风雨无阻只求一睹芳容的,是赫连齐。 曾经一掷千金,寻来稀世珍宝博她一笑的,是赫连齐。 而如今,任由她被他的未婚妻子肆意欺凌的,还是赫连齐。 那个她满心满意放在眼里的儒雅男子,时至今日所留给她的,唯有这满臂的簪痕,和他未婚妻子的恶毒凌辱。 晗初曾以为自己逃脱了青楼女子的悲惨宿命,可事实摆在眼前,她仍旧没能逃得开那八字魔咒——逢场作戏、负心薄幸。 黑暗渐渐吞没了最后一抹斜阳,也带来了一室黯淡。 今夜的醉花楼格外清静,只因是簪缨世家赫连氏与当朝后族明氏的联姻之日,皇城内的侯爵公卿、达官显宦皆去参加了这场隆重的婚宴,一睹两大家族的联姻。 赫连公子、明家大小姐,从此夫妻一体、休戚相关。而她晗初,不过是供人婚前消遣的一个贱妓,甚至连下堂妾都算不上。 婚仪,此刻应该开始了吧!当隐忍已久的湿意划过眼帘,晗初终是累了、倦了,便也缓缓合上了双眸…… “啪嗒!”一声脆响传来,琴儿手中的药瓶不慎跌落在地。她睁大双眼看着榻上的晗初,惊恐地大叫:“小姐!小姐!您醒醒!您别吓我!” 许是这叫声太过刺耳,晗初的长睫闪了闪。她极力想要睁开双眼,可到底没能抵得过昏沉的意识。 “吱呀”的开门声便在此时响起,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妩媚妇人匆匆入内。琴儿看见来人,犹如遇上救星一般迎了上去,开口问候:“风妈妈。” 这被唤作“风妈妈”的妇人乃醉花楼的鸨母,十年前也是南熙风月场上的翘楚,奈何红颜衰落,又不愿委身做妾,只得改行做了老鸨的营生。 此刻风妈妈已箭步走到晗初榻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立时蹙眉质问琴儿:“怎么这样烫手?你是如何照顾她的?” 琴儿颇有几分委屈,语带哭腔地开口回道:“是小姐不让请大夫……” “胡闹!”风妈妈呵斥琴儿,眼风又瞥见晗初手臂上的伤口,“谁弄的?” 至此琴儿终究不敢再隐瞒下去,唯有战战兢兢地回话:“是……赫连公子的未婚妻子,明家大小姐。” 闻言,风妈妈面上闪过一丝心疼,又问:“她折磨了晗初几次?” “前后三次。”琴儿语中的愤恨之意再难隐忍。 三次!这傻丫头竟被明璎那妒妇欺辱了三次!风妈妈顿觉怒意横生,好似一只护犊的母兽。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已很好地控制了情绪,沉声对琴儿命道:“沈公子眼下正在花堂里喝酒,你去将他请过来。” 琴儿立刻领命而去。 风妈妈这才看向榻上昏睡的晗初,不禁轻叹:“当初你执意要选赫连齐,我便劝过你。赫连世家百年书香,最重名声,他又是嫡子嫡孙,如何能迎你过门?怕是做妾都不够身份……” 说到此处,风妈妈语气微黯:“你若当初听了我的话,选了九皇子做入幕之宾,必定不会落得如此伤心。”风妈妈正兀自对着床榻感叹,忽听身后开门声再次响起。 她转过身去,恰好瞧见一袭湖蓝衣袍步入屋内——沈公子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却偏偏带着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没个正经。 风妈妈扫见他衣襟处的嫣红口脂,故作暧昧地笑了笑,才低低央求道:“公子行行好,为我这宝贝疙瘩诊一诊脉吧。” 沈姓公子英挺的眉峰轻挑,潋潋的目光散发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显然知晓榻上的女子是谁,却好似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调侃地笑拒:“怎么,她为情所伤,要死要活?” “都什么时候了,公子还说风凉话!”风妈妈有些着急地道,“晗初被明大小姐三番五次欺凌,人已去了半条命。我哪里还有工夫再去请大夫呢!劳烦公子给瞧一瞧吧。” 风妈妈边说边观察沈公子的神色,果见他眉头一蹙,流露出几分关切之意。她不禁微微自得,到底没有看走眼,这人对晗初是有心思的,也不枉自己特意请他过来。 如此想着,风妈妈便主动撩起床榻的帷幔,将那一张绝美的、惨白的容颜露出来,又对沈公子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晗初再也耽搁不得了!” 沈公子盯着榻上那天姿国色的憔悴容颜,终是没有再拒绝:“风妈妈出去吧,容我安心诊治。” 风妈妈连忙笑着应承,示意琴儿与她一同退下。两人守着晗初的屋门,等待沈公子的诊治结果。 屋内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有些令人遐想的诡异。 不过须臾,沈公子已推门而出,劈头盖脸对风妈妈道:“她若再这般作践自己,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说着又将一个瓷瓶递了过去,嘱咐道,“涂在她手臂上的患处,一日两次。” 风妈妈接过药瓶,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屋内,试探着询问:“晗初如何了?” “她已经醒了。”沈公子的面色越发不好看,沉着脸斥责,“赫连齐还算是男人吗?”他最后撂下这句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风妈妈一直看着沈公子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才带着琴儿返回屋内。她一眼瞧见晗初正靠坐在床榻上,虽然仍旧精神不济,但好歹人是清醒了。 风妈妈正打算呵斥晗初几句,岂知对方已先行开了口,声若蚊蚋,无比细腻温婉:“妈妈息怒,我知错了。今夜过后,绝不再为赫连齐落一滴眼泪。” “你记得便好。”风妈妈的声音冷起来,全然不复方才的心疼与嗟叹,“青楼女子要将情爱看得淡一些,你风华正茂、艳名在外,以后还会遇上更好的。” 她停顿片刻,又硬起心肠去戳晗初的痛楚:“不是清倌儿也没什么,只要没怀过孩子,总还有出路。” 听闻此言,晗初的脸色更是煞白两分。 风妈妈看在眼中,疼在心里,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你的琴技声名远播、颇受赞誉,可别为一个赫连齐坏了手艺。”她边说边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好生将养身子,总得把‘南熙第一美人’的头衔给保住了。半月之后,你重新挂牌接客。” 自沈公子诊治过后,晗初果然渐渐好转起来,日日按时吃饭、上药,再也没落过一滴眼泪。 醉花楼又渐渐热闹起来,每日入夜之后,公卿显贵络绎不绝,谈笑间的话题尽是赫连氏与明家的盛大联姻。 传闻,当朝帝后亲自驾临赫连府,为一双新人主婚; 传闻,明家足足置备了两百抬嫁妆,十里红妆彰显贵重; 传闻,满朝文武尽往恭贺,赫连府宴开三百席远远不够,最后增席至四百…… 传闻有许多,无一不是对这次婚仪的艳羡与赞叹。即便晗初足不出户,这些事还是或多或少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犹记得半年前,赫连齐夺得晗初芳心之事,也曾轰动一时。可笑的是,前后不过半年光景,情郎始终如一,倩女却已换了人选。当初的风月情事有多轰轰烈烈,如今的盛大联姻便有多讽刺。 可叹世人说起赫连齐,都会赞一句“艳福不浅”;但说起晗初,大多嗤笑她“残花败柳”。 男尊女卑,娼妓之贱,如是可见。 自然,这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的花客,带着金银钱物欲与晗初共度春宵,想要尝一尝“南熙第一美人”的滋味究竟如何。 所幸风妈妈早已料到这个局面,对外一概声称晗初患病,待病愈之后将重新挂牌。此话一出,那些饥色之人虽急不可耐,倒也没有过多为难醉花楼。 晗初便在这样的境况里度过了十四个日夜,而对于明日重新挂牌接客,她并未表露出过多情绪,这令风妈妈想起了一个词——心如死灰。 只是这个坎儿,须得晗初自己跨过去,风妈妈纵横欢场二十年,这样的事情见得太多,便也没了力气再劝。 “小姐别担心,您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明日定能重新觅得良人。”丫鬟琴儿在旁怯怯地安慰着。 晗初依然沉默,半晌才道:“琴儿,我想出去走走。” “小姐……”琴儿很是担心,“你明日便要接客了,风妈妈不会让你出去的。” 晗初垂眸沉吟片刻,淡淡续道:“我要去个地方,至多一个时辰便回来。今日我若不去,明日挂牌也不甘心。”她看向跟了自己三年的丫鬟,眸中尽是祈求之意,“琴儿,别告诉风妈妈。” 琴儿深知晗初执拗的性子,便也只得叹气妥协:“小姐快去快回,我躺在你的榻上,只装作睡熟了。” “多谢你。”晗初破天荒地露出一抹微笑。 再次来到千雅阁,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晗初的心头。八个月前,她应邀来此登台献艺,一曲弹罢,便在后院遇到了醒酒吹风的赫连齐。 晗初清楚地记得,初遇那日,两人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艳之色。是的,是惊艳。往日她卖艺不卖身,前来听曲的花客大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令她心生厌弃。 而唯有赫连齐,两人初初相逢时对彼此一无所知,便也如同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一般,矜持着互相问候。 当赫连齐听到她是醉花楼的晗初时,目光澄清没有丝毫鄙夷,反倒低低赞了句:“虽是古曲,却有新意,姑娘好琴技。” 晗初登时惊喜。她特意挑选了一首生僻的曲子来弹,却没料到有人听过。也许是从那一刻起,她便对赫连齐有了好感吧。往日里见惯了大腹便便的花客,才会对这般英俊、懂音律的男子另眼相看起来。 谁又说她不是看中了皮相呢?倘若当日换作一个老态龙钟的长者,她必定不会倾慕于他。 那是平生第一次,晗初有了怦然心动之感。因而在两月后她竞拍初夜时,便也下意识地在人堆儿里寻找赫连齐的身影。他果然没教她失望,越过了重重难关,击溃了其他花客,顺利摘下了她的牌子。 如此,才成就了一段风月佳话。 如今,却沦落为一场风月笑话。 第2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2) 十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恋情却凋零在了苦涩的夏风之中。那若有似无的风声似在提醒着晗初,纵然美貌出众,她也逃不开青楼女子的悲惨宿命——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往事历历在目,晗初怅然地望了望“千雅阁”三字匾额,不禁失笑。旧地重游,只是平添伤心罢了。她紧了紧戴在头顶的纱帽,迎着夜风匆匆往醉花楼返回。从明日起,她将迎接第二位恩客,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 如此自嘲地想着,晗初心神俱伤,眼看天色不早,便急匆匆赶回醉花楼。 然而快到醉花楼前时,她却发现有许多男女正往与她相反的方向跑去,更甚者还有人衣衫不整。晗初见状有些诧异,此时本该是醉花楼最热闹的时候,为何众人却好似遇到洪水猛兽,急匆匆跑开? 她正暗自疑惑,忽听有人大喊:“走水啦!”伴随着这一声喊叫,晗初隐约闻见了浓呛的味道。她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想回醉花楼一探究竟。 人流越发拥挤,晗初极力想要穿过喧闹的人群,谁知她刚跑了两步,便被人死死拽住手臂,阻挡了去路。 晗初停下脚步撩起面纱,看向罪魁祸首:“是你?” “跟我走!”沈公子沉声命道,狠狠拽紧她顺着人流方向快步而走。 “沈公子!”晗初臂上吃痛,拼命挣扎起来,“醉花楼着火了!让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回去送死?!”沈公子怒喝一声,手上力道又狠了三分,将她拽入一处僻静的胡同里。 借着微薄的月光,晗初仔细打量起沈公子。只见他英挺的面庞尽是冷冽,衣衫不整、前襟微开,怕也是被打扰了好事,匆匆从温柔乡里跑出来的。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晗初了解得并不多。她只知道沈公子是醉花楼的常客,略懂医术,身份不明。但因为风流无匹,豪掷千金,再加上外表英俊,他很受醉花楼的姑娘们喜欢。 晗初自问与沈公子不大相熟,他出现在醉花楼时,恰好是她与赫连齐定情之后。沈公子从没点过她抚琴,她也只是听其他姐妹们提过他的风流之事:诸如出手大方、酒量甚好之类…… 但醉花楼里流传最多的,还是他的床上功夫如何销魂。每每想起有人说他“同时夜驭三女”,晗初便难掩作呕之意。 而此刻,这位令她作呕的救命恩人,正阻止着她的去路,一张俊颜阴沉可怕,气质骇人。 “沈公子请放手。”晗初对这种风流公子并无好感,即便他曾经救过她。 而与此同时,沈公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晗初,半晌,好似长舒一口气般,低声询问:“躺在你屋里的是谁?” 晗初先是一愣,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事,遂如实回道:“是我的丫鬟琴儿。” 沈公子闻言再次沉默。晗初见他不再说话,心里反倒更加着急:“公子怎会这么问?是不是琴儿……” “跟我去见风妈妈。”沈公子忽然打断她的话,低低道,“不要出声,蒙好脸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晗初霎时生出一阵不祥之感,固执地追问,“好端端的,醉花楼怎会走水?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不是醉花楼走水,是你的房间走水。”沈公子双目无波地看着她,道出事实,“有人想要你的命。” 此话一出,晗初立时面露惊恐之色。但她的疑问还未及出口,便感到脖颈一阵生疼,随之双眼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沈公子顺势揽过晗初的娇躯,看她安静地倒在自己怀中,这才面露几分爱怜之色,低低叹道:“幸好你没死,幸好……” 仿若情人之间的呢喃长叹,回荡在僻静的胡同里。沈公子打横将晗初抱起,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当晗初恢复意识之时,她已身在一间屋内的榻上。 不是醉花楼!这是她醒来之后的第一反应。颈后的痛感仍未消除,隐隐提醒她是遭了谁的暗算——沈公子吗? 正想着,人便来了。轻轻的推门声,伴随一句明知故问:“醒了?” 晗初抚着后颈,有些恼怒地问道:“风妈妈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闪入屋内,身上还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正是醉花楼的鸨母风妈妈。 “妈妈!”晗初语中掩藏不住惊喜,连忙从榻上坐起来。 风妈妈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妩媚容颜,叹道:“晗初,你真是命大!” 晗初闻言一惊,想起了方才在胡同里,沈公子对她说过的话。她秀眉微蹙地看向风妈妈,无声询问内情。 “醉花楼走水了,从你的房间开始,幸而及时控制了火势,损失不大。”风妈妈沉声解释,“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纵火。” 有人刻意纵火?晗初又惊又疑。可她得罪过谁呢?她区区一个青楼女子,值得谁大费周章要她性命?她自认从不与人结怨…… 只除了得罪过一个人…… 晗初脑海中倏尔闪过一个名字,但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堂堂公卿嫡女,竟会如此恶毒。那些诗书礼仪都白学了吗? 还是说,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会是他吗?欢情过后,为了前程与名声,竟要置她于死地? 许是天意吧,她今夜恰好去了千雅阁,才能逃脱这可怕的厄运。只是,屋内顶替她的琴儿……晗初的心思沉了一沉,不敢开口相问琴儿的下落。 风妈妈将晗初的心思看在眼中,便主动道:“琴儿死了,烧死在你的屋子里。” 晗初死死揪着身上的被褥,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她哽咽着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公子闯入你屋里时,琴儿已然烧死了。”风妈妈话语一顿,面上看不出一丝悲伤,“她的双手被绑在床梁上,用的是冰蚕绫丝,水火不侵,绝不可能挣脱开。” 竟有人动用冰蚕绫丝?晗初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是谁与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可惜了琴儿,她才只有十二岁! “冰蚕绫丝,水火不侵,千金难买。”沈公子在风妈妈身后幽幽说道,“或许幕后主使并不指望你被烧死,但至少要你毁了容貌。” 毁了容貌?晗初唯有苦笑——家底充实,可动用千金;权势滔天,敢公然纵火;想要毁她容貌,取她性命之人……还做第二人想吗? 此时此刻,好似有一双冰冷狠戾的手,死死掐住了晗初的玉颈。她想要大声怒斥,她想要恨声诅咒,然而一腔怨愤却卡在咽喉之中,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来! “明璎!”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凄厉的两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饱含了无尽的恨意!晗初的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继而迅速扩散到她的咽喉,扼着她,让她再难出声! 她张开朱唇,极力想要说话,然而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往日里的细腻莺声消失无踪!她竟然说不出话来——失声了! 意识到这种情况,晗初只能深深喘着气。她暗中告诫自己莫怕,不消一时片刻便能出声了。如此想着,失声的惊恐反倒令她冷静下来,稍稍缓解了一腔怨愤。 也许是夜色晦暗,屋内其余两人都未发现晗初的异样。风妈妈见她凄厉地喊出“明璎”二字便沉默起来,心里还感到些许安慰。 “晗初。”风妈妈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身为青楼女子,我希望你从一开始便摆正自己的位置……但你被一张容颜和一手好琴给毁了。” 风妈妈有些唏嘘,到底是自己教养多年的宝贝疙瘩,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如今走到这一步,她实在不忍:“你不能再回醉花楼了。无论是明氏还是赫连氏,我一间青楼都得罪不起。所幸纵火之人尚且不知你还活着……” 说到此处,风妈妈终于哽咽:“不要想着为琴儿报仇,那是以卵击石。咱们母女一场,我也算为你安排了后路……从此以后,你便跟着沈公子吧。” 晗初听见这话,倒也无甚反应,她已猜到了风妈妈的选择。明氏是后族,明璎是皇后的亲侄女,醉花楼的确开罪不起。说来风妈妈已算待她不薄,否则也不必瞒着明氏,对外宣称她死了。 往后要跟着沈公子吗?晗初忽然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只依稀记得那一袭湖蓝色的衣袍,还有他身上隐隐的药香。 罢了,跟着沈公子也没什么不好。从此服侍他一人,总好过在床笫之间迎来送往。 晗初兀自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有发觉此刻沈公子的异样。她缓缓从榻上起身,跪在风妈妈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算是感谢多年的教养之恩。 平日里晗初本就温婉寡言,这许久没有开口说话,风妈妈只当她是认命了。见她对自己磕头,便扶她起来,再道:“你好生歇着吧。”语毕,风妈妈和沈公子一道出了房门。 直至两人走得远了,沈公子才开口笑问:“妈妈好会自作主张,我何时说过要收下晗初?” “醉花楼起火时,您不顾火势跑去救她,那担忧之情难道有假?”风妈妈低声笑道,“我纵横欢场二十年,如今虽然老了,眼神倒还清明。” 沈公子只是冷冷一笑:“即便我对晗初有意,风妈妈又如何得知,我会为了她去得罪明璎?一介残花败柳而已,我凭什么?” “就凭您是文昌侯的嫡幼子,当今圣上的螟蛉之子,屈神医的关门弟子!”风妈妈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大名鼎鼎的‘风流小侯爷’沈予,我猜得可对?” 风妈妈边说边注意观察沈予的反应,见他没有恼怒之意,才暗自松了口气。对方毕竟是侯爵之子,又特意隐瞒身份,自己就此戳穿,未尝不是冒了风险。 “风妈妈果然名不虚传。”沈予被识破了身份,也不否认。 “小侯爷过奖了,放眼整个京州城,仪表堂堂的沈姓公子屈指可数,要猜到您的身份不算难事。”风妈妈坦诚笑回。 沈予仍旧噙着冷笑,只淡淡道:“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对晗初未必真心。” “孰是真心、孰是假意,我看得一清二楚。”风妈妈毫不客气地揭穿沈予,“半年前晗初挂牌时,您原是存了摘牌之意,奈何九皇子与赫连公子志在必得,您顾虑太多便放弃了。其他的,还需要我再戳破吗?” 此话甫毕,风妈妈如愿看到沈予眉峰一蹙,好似吃了酸醋。 这半年里,沈予时常光顾醉花楼,每每都是挑了赫连齐不在之时,甚至故意在晗初眼前佯作风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遗憾的是,晗初眼中只有赫连齐,没有发觉他这份心思。 或许是沈予的自尊心作祟,他见晗初反应冷淡,便不曾主动亲近她,甚至没有点过她抚琴。可他对晗初的默默关注,还是被风妈妈看在了眼里。 早在数年前,风妈妈就曾听过一则传言:文昌侯年轻之时风流成性、姬妾成群,常常自诩“风流不下流”。其幼子沈予在情事上仿他甚深,曾被文昌侯调侃为“深肖父躬”。 也正因如此,沈予虽不是世子,却被京州的子弟们起了个绰号叫作“风流小侯爷”,意指他深得其父欢心。 风妈妈暗自思忖,沈予不是世子也好,权势虽小,却更自由一些。若是像赫连齐那般的嫡长子,担负着传承家业的重任,恐怕晗初会重蹈情路覆辙。 想到此处,风妈妈便也再无迟疑,低低道:“我只求小侯爷一件事,来日您若厌弃了晗初,请为她安排好余生。” 说着她已从袖中取过一张薄纸,递给沈予:“这是晗初的卖身契,从今往后,她与醉花楼再无干系。” 第3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1) 翌日。 马车辚辚而驰,向着城郊行去。晗初与沈予同乘一车,彼此皆是一言不发。晗初是失了声,说不出话来;沈予则沉着脸,等待晗初先开口。 他不过是想要她一个“谢”字,来满足他的男人尊严。或者他再贪心一点,还想听她说一句“从此相随”。然而等了一路,没有她的只言片语。 待马车停在自己的私邸时,沈予已然面色不豫,率先拂袖下车。 晗初紧随其后。她抬首望向这座私邸,但见朱漆正门之上,写就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追虹苑”。她跟着沈予跨过正门,却没看到管家前来迎接,园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仆从,更显得面前景致开阔。 入眼处先是一座假山。说是假山,倒也不亚于京郊的小丘,洞壑深邃,奇石嶙峋。待转过假山之后,迎面一条潺潺流水泻出石涧,其上还有落花漂浮。 山水之上还建了复廊,沿池蜿蜒曲折,与池上的亭榭连成一片,直通东西两个方向。而东侧与西侧的抄手游廊更不必说,单是那百余扇漏窗的花纹图案各异,已足够令人眼花缭乱。 直到此时晗初才发现,这园子竟是建在水上,抑或是引了活泉入内。她跟着沈予步入其中,竟无端生出一种凌波之感,宛如走在水面之上。 不过是瞧了正门处的景观,便已如此目不暇接,晗初几乎能够想象得出,那些被抄手游廊阻挡了全貌的东西两苑,是如何雕梁画栋。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别出心裁,当真教她大开眼界。 饶是晗初已知晓了沈予的真实身份,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为这座别院的精致咋舌。一座私邸都有如此奢华的规模,遑论文昌侯府。 此时沈予也刻意慢下脚步,在一旁暗中观察晗初的反应。见她时而欣赏时而惊赞的模样,他心中也软了一些,遂轻咳一声,道:“你先住在这里,等风头过了再仔细安顿。” 沈予自问说得极为明白,这里只是给她暂住,以后他会光明正大地安顿她。 然而同一句话听在晗初耳中,却变了味道。 这算是……金屋藏娇吗?她很想开口询问,却自知没有这个资格。她被风妈妈卖给沈予,从此无论是宽衣解带,还是洒扫庭院,都得由他做主摆弄。 沈予见晗初半晌没有回话,又有些恼了,火气噌地一下蹿了上来:“风妈妈没教过你规矩吗?这么久也不会说句话?” 晗初这才抬眸看了沈予一眼,抿唇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喉咙痛?” 晗初摇了摇头。 “不想说话?” 晗初仍旧摇头。 “难不成你哑巴了?”沈予的耐性终于耗尽,冷冷嘲讽道。 这一次,晗初轻轻点头。 沈予立刻脸色一变,伸手便要去触碰她的玉颈。晗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他的右手晾在了半空之中。 “让我瞧瞧。”沈予已顾不得许多,连忙将晗初拽到身前,“张开口让我瞧瞧。” 晗初抿着朱唇,倔强而又羞赧地拒绝。 “小爷我没那么多耐性!”沈予见她如此抗拒,沉下脸色再次重复,“张开口!” 晗初到底不敢惹恼他,只得勉强微启朱唇。沈予顺势就着光亮探向她的咽喉,所见之处并无任何异常。 便在此时,晗初的身子轻微颤了颤,一股气息就此蹿到沈予脸上。眼前的美人樱口皓齿、呵气如兰,不禁使他心猿意马,遂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她的娇唇。 柔软、甜腻,一如他想象之中那般美好,不,比他想象得更加美好!只可惜,他不是她第一个男人,更不是第一个吻她的男人,他被赫连齐抢了先。 想到此处,沈予忽然有些嫉妒了,心底的醋意猛然涌起。他发现晗初在挣扎,便收紧手臂让彼此更加贴近,唇舌也越发凶猛起来。 对方如此轻薄,令晗初更加惊恐,而沈予身为罪魁祸首却是心中舒畅。他死死将晗初禁锢在怀中,逼着两人一道唇舌共舞,仿佛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咝”的一声,沈予冷不防地松开怀抱,修长手指抚上唇边的血迹:“你敢咬我?” 晗初连忙大口喘气,踉跄着后退三步。她仍旧说不出话来,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予看着她小鹿一般的不安神色,无声地笑了。他的唇边还沾着血迹,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诡魅英俊:“过来!我不碰你了。”偷腥成功,沈予也知道见好就收,便朝她低声命道。 晗初仍旧站在原地,眸中尽是指责之意,羞愤异常。 “当真不能说话了?”沈予笑着再问。 晗初点头。 “何时的事?”他想了想,“昨夜之后一直如此?” 晗初默认。 沈予终是蹙起眉峰。他自小体弱多病,后来因缘际会拜在神医门下,也算得了八分真传。他一直自诩医术比得上太医院,可咽喉一科却并不擅长。 这倒有些棘手了,晗初好端端的怎会失声?嗓子瞧着倒是无碍,难道会是心理作用?改日得去东苑找那人商量商量。 如是一想,沈予唯有叹道:“听不见你说话,还真是着急啊。你放心,小爷我医术盖世,定能治好你的喉疾。” 晗初这才收敛恼羞之意,抿唇勉强一笑,表示道谢。 沈予甚少看见她笑,只觉得有如清风拂面,方才的恼怒、醋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怜惜。他再次抚了抚被晗初咬伤的唇角,郑重警告她:“不要背着我去找明璎寻仇。” 晗初先是一愣,随之哂笑,好似在自我嘲讽。 沈予这才放下心来,正待再说些什么,却瞧见追虹苑里一个管事的婢女小跑过来。 这座追虹苑是沈予的私产,虽精美别致,却一直无人打理。为了让晗初住得舒坦,沈予便将自己身边一名颇受器重的婢女临时调来,打理琐碎事务,照顾晗初。 虽说是婢女,但这名唤“茶茶”的姑娘实则已被沈予收入房中,偶尔侍奉枕席。 “小侯爷!”人未到,声先至,婢女茶茶笑得娇俏,“姑娘的院子已收拾妥当。”言罢又转而看向晗初,目露几分惊艳之色,半是揶揄半是正经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咱们小侯爷心尖尖儿上的姑娘吧?真个美如天仙!” 晗初听了这声称赞,却无心应付,只低低俯身回了一礼,算作回应。 沈予听见茶茶的话,倒是面色如常,又想起晗初的失声,也不再多言,只嘱咐道:“失声的事不要着急,先让茶茶带你安顿好。” 他想了想,又低声补充一句:“你只能在西苑活动,不要去东苑,那里住着贵客。” 晗初点点头,便随着茶茶一道往西苑行去。 “姑娘真有福分,咱们家小侯爷可是个多情种呢!我伺候他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对哪家姑娘如此上心,特意将追虹苑拾掇出来。”茶茶引着晗初往西苑里走,路上暧昧地道。 晗初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抱歉地笑了笑。 “不能说话了?”茶茶秀眉微蹙,只一瞬间已恢复了媚笑,“无妨,小侯爷的医术很高超呢!” 晗初却不甚在意茶茶对沈予的夸赞,她此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西苑的亭台楼阁之上,越看越惊诧于这座园子的巧夺天工。 “承蒙小侯爷看得起,命我来打理追虹苑,不过我只管着西苑,东苑那厢却不曾去过。”茶茶引着晗初来到一座独立的院落门口,道,“姑娘先在此处安置吧。” 晗初回过神来,微笑颔首以表谢意。 茶茶显然看懂了,摆手道:“说来我还得谢谢姑娘你。文昌侯府地方大,规矩多,我虽是小侯爷身边儿的人,却也难免受气,哪里比得上这里自在。”她爽朗地笑着,很有英气,与在沈予面前的娇俏模样判若两人。 “你好生歇着,我就住在你对面的院落里,有事记得来找我。这里没什么丫鬟奴仆,凡事都得咱们自己动手,你若有不便之处,千万别与我客气。”茶茶说完便笑着离开,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出茶茶所料,沈予此时已坐在屋里等着她。茶茶立时媚眼如丝地迎了上去,俯身见礼道:“小侯爷,姑娘已安顿好了。” 沈予“嗯”了一声:“你是个有分寸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茶茶瞥见沈予唇边的伤口,心知是被女人咬的。她最擅察言观色,于是乖顺地笑回:“您放心好了,单看您待那姑娘的态度,奴婢也晓得一二。” “怎么一股子酸味?”沈予打趣了茶茶一句,又道,“去将我收藏的那把琴拿出来,你替我给她送去。” 沈予曾高价买下一把琴,原本就是打算送给晗初的,怎奈晗初与赫连齐情意绵绵,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如今搁置了半年,到底还是要送给她了。 显然,茶茶晓得那具琴在沈予心中的地位。此刻见沈予要把琴送给这绝美的哑女,她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唯有脆声应下,心中却是另有计较。 她粉拳微捶沈予的肩头,盈盈娇媚地趁机邀宠:“您可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今晚让奴婢服侍您?” 听闻此言,沈予有片刻迟疑,他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去东苑一趟,商量治疗晗初失声的法子。可转念一想,以后还要靠茶茶照顾晗初,不能让她生气,于是便没有拒绝:“好。我尚且有事在身,晚上你等我。”说着便起身离开,径直往东苑而去…… 半个时辰后。 “啪啪啪”的叩门声传来,伴随着茶茶一声爽朗的呼唤:“姑娘在吗?” 晗初辨出访客是谁,连忙起身前去开门,见茶茶怀中抱着一物,连忙伸手去接。 第4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2) “不必劳烦姑娘,我说两句话就走。”茶茶边说边进屋,又将怀中的琴具放下,缓缓揭开覆盖其上的大红绫布,“小侯爷怕你独自寂寞,便命我将这把琴转赠于你,好让你打发时日。” 沈予赠的琴吗?晗初有些意外,不禁伸手抚上琴弦。但听泠泠之声传入耳中,音色倒不错,也算一把好琴。 茶茶见晗初并不抗拒收琴,又道:“今日我便沾着小侯爷的光,借花献佛了!” 既然茶茶都这样说了,晗初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无声地表达了谢意。她是有好些日子没抚琴了啊!自从赫连齐绝迹醉花楼,传出要与明璎成婚的消息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碰过琴了。 虽然醉花楼失火迄今只有一夜工夫,但晗初已经想得透彻。赫连氏与明氏联姻,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凭着两家显赫的家世,少说也要置备一年之久。 可赫连齐自与她相识以来,却对婚事闭口不谈,哄着她一心一意待他,厌倦过后又不告而别。这样薄情的男子,如何值得她为之伤心? 若当真论起来,醉花楼失火固然是受了明璎主使,但归根结底,琴儿的无辜惨死,自己的无故失声,都是因为赫连齐。既然那人负心薄幸,身子给他便也罢了,她要把遗失的心收回来。 想到此处,晗初已不自觉地开始撩拨起琴弦。 沈予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如今的主子,无论他对她有什么心思,都无可厚非。但他不给她承诺,甚至连一句情爱的话都没有。 晗初忽然很感谢沈予,感谢他这样待她。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柔情蜜意,如此便也不会有辜负,不会有失望。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风流君子作为吧。 想着想着,晗初的嘴角不禁噙了笑。她这副模样落在茶茶眼中,无异于少女怀春惹人遐想。 茶茶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却装作暧昧调笑:“赠之以琴,即赠之以情呢!可见姑娘在小侯爷心中的分量不轻啊!” 晗初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根本没有听清茶茶的话。 茶茶看晗初越发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欢喜过了头,见此次目的已然达成,便也不再逗留,起身告辞道:“姑娘今日刚来追虹苑,好生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不待晗初反应,已兀自起身走出门外。 茶茶走后,晗初便耐心地抚起琴来。琴技是她在风月场上一鸣惊人的法宝,也是她平生最为自傲的一桩事。在这京州城内,不知有多少公卿子弟都是先闻其琴,再见其人。他们为她的琴声所倾倒,便也对她的艳名更为仰慕。 晗初是喜欢抚琴的,对此也极具天赋。她自五岁进入醉花楼起便专心练琴,迄今已整整十年。到了最后,南熙境内已寻不出一个琴师敢再教她。 沈予托茶茶送来的这把琴,并不是晗初见过最好的,只能勉强排个中上等而已。可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爱不释手。 自从“南熙第一美人”的艳名远播之后,晗初曾收到过无数好琴,这其中大多是花客所赠。他们赠琴给她,并不是为了当她的知音,而是为了当枕畔香客。个中心思太过龌龊,晗初便也对那些好琴心生抵触。 可眼下她依附沈予而活,对方并没有必要来讨好她。但沈予却赠琴给她,可见也是存了几分真心吧?否则又怎会冒着得罪明氏的风险收留她? 月余不碰琴,手都有些生硬了。晗初失笑地摇了摇头,最后拨弄了一首曲子,便将琴具仔细收好。刚揭过大红绫布覆上琴弦,却听“啪嗒”一声脆响,一枚绿色物件从绫布之中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晗初拾起一看,是一只通体水碧的玉耳环,雕琢成一朵茶花的形状,在艳阳的照耀下翠色欲滴。 不过看了一眼,晗初便知晓这耳环必定十分贵重,单看那精致的做工及翠玉的成色,都是难得一见。她仔细回想,方才茶茶来送琴之时,耳垂上的确闪着点点绿光,应是戴着耳环没错。 丢了这耳环,也不知茶茶发现没?晗初如此想着,连忙找出一方绢帕将耳环包好,攥在手中打算去还给茶茶。可来回跑了四五趟,茶茶的院门却一直落锁紧闭,人也不知去向。 晗初不禁有些担心,生怕茶茶遗失了耳环而着急。可追虹苑如此之大,自己又是初来此地,也不好贸然跑出去。届时只怕没找到茶茶,自己倒先迷了路。 斟酌半晌,她决定守株待兔,岂知一直等到酉时也不见茶茶回来。晗初时不时地望一望对面的院门,精神绷得紧了,竟不知不觉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待到一觉醒来,已是月上中天,早就过了戌时。 因为怕茶茶惦记这耳环,晗初也没觉得腹中饥饿。她起身推开窗子看向对面的院落,这一次倒是瞧见了阑珊灯火。 晗初匆匆拿起耳环再去找茶茶,走至院前正待抬手敲门,才发现院门竟是虚掩着的。她失了声,也没法说出话来,只得冒失一回。 晗初缓缓推开茶茶的院门,放轻脚步迈入其内。只见院落里挂着一只灯笼,好似是在等着谁。她就着灯笼的光四处打量,唯有一间屋子亮着烛火,光色幽暗不明,影影绰绰地投射在窗户纸上。 晗初见状不再迟疑,连忙拾阶而上,发现这间屋子也是虚掩着的。她正欲抬手敲门,却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娇吟,旖旎而淫腻,令人遐想万分。 晗初出身青楼,又经历过男女之事,立时明白过来是什么声音。她仍旧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只是那只纤纤玉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再也无法动作。 她知晓自己应当即刻离开,便缓缓后退,想要远离一门之隔的春光。可是屋内的淫声艳语却喧嚣得很,一字一句生生撞入她的耳中。 “小侯爷,茶茶想您……”女子的声音娇羞轻盈。 “我也想茶茶啊……”男子的声音喑哑低沉。 “您眼下一门心思都在那位姑娘身上,最是喜新厌旧!茶茶好伤心……” 话音落下,屋内就此陷入静默。然而只是一瞬,沈予已答了话:“小爷实话告诉你,她只是个供人豢养的妓女,小爷我狎妓而已。” 狎妓而已!呵!晗初无声地嗤笑。余下的话,她已自问不必再听了。 屋内又适时响起一阵女子的呻吟,比方才那一声更娇媚、更放纵。紧接着,茶茶已娇滴滴地再道:“小侯爷,茶茶受不住了,求您给我……” 听闻此言,晗初忽然觉得胃部翻涌,明明晚上没有用饭,却是这般难受作呕。她捂着口鼻再次后退一步,却忘记自己身后是台阶,一脚踩空便跌了下去。 晗初头一次庆幸自己失了声,否则此刻必定会尖叫出来。然而她跌倒的动静实在太大,终究是将屋内一对缠绵鸳鸯惊动了。 “谁?”但听沈予一声喝问,屋门继而被打开。烛火顺着大开的屋门宣泄而出,瞬间洒了一地柔光。 沈予就站在逆光处,晦晦暗暗看不清神色。 晗初跌坐在地上抬眸打量,见他赤裸着精壮胸膛,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绫绸衫裤。可即便是这条衫裤,想必也是正要脱掉的,腰带已然松松垮垮。 与此同时,沈予也正在打量她。 “晗初?”他低低反问,仍旧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就着散落而出的烛火,沈予清楚看到了晗初的娇颜,娥眉蹙起、下唇紧抿、面色苍白,眸中是隐隐的厌恶。 沈予顿觉胸口被一块大石压上,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来当真可笑,他沈予对着旁的女人是甜言蜜语舌灿莲花,每每哄得她们如上云端;唯独面对晗初,有些话他说不出来,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这事若要传出去,丢人倒是其次,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堂堂“风流小侯爷”,竟会对一个女人不善言辞。就连沈予自己都不愿相信。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恰如此刻一般,他仿佛也失了声,只能定定看着这名唤“晗初”的女子,无从开口,无从解释。 两人便如此沉默着对视,最终还是沈予先回过神来,跨出门槛想要扶她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他俯下身躯朝她伸手,指尖堪堪触碰到一片衣角,晗初却忽然向后一闪,如避瘟疫似的躲了过去,兀自从地上站起身来。 她实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就连憎恶躲闪都如此美妙。沈予苦笑着看向晗初,一个逆光,一个顺光,他看她清清楚楚,她却未必看得清他。 “晗初……”沈予低声再唤,语中带着几分心虚、几分担忧。 似是被自己的名字戳中了痛楚,晗初立时快步后退。她的目光越过沈予看向屋内,依稀可见茶茶酥胸半裸,正倚着屏风对她隐晦地微笑。 电光石火之间,晗初明白了什么。饶是她再笨,从前也见过不少争风吃醋的戏码,只是用到自己身上,她便看不透了。 晗初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便往院子外跑。她听到身后有人唤她,也知道是谁,但此刻她只觉得足痛难忍,一刻也不愿停下。 沈予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正欲追上去,却被身后的茶茶拉住了手臂:“姑娘她是怎么进来的?” 沈予看了她一眼,眉峰紧蹙没有作声。 “这可如何是好,她要生我的气了……”茶茶垂眸娇婉地道,语中隐约带着哭腔。 沈予看着茶茶颈上的朵朵粉红,那是他方才种下的吻痕。可他有什么错呢?难道只许晗初与赫连齐巫山云雨,便不许他和其他女人享鱼水之欢? 想到此处,沈予也有些负气。他望了望晗初离开的方向,终是狠下心肠道:“不用管她,咱们回去!”说着已收起匕首,揽过茶茶的香肩返回屋内。 夜色撩人,再次渲染了一室情欲…… 第5章 云本无心以出岫(1) 晗初不知自己为何要落荒而逃,即便是她撞破了沈予和茶茶的情事,至多也应当羞赧罢了。可她还是一口气跑回了屋内。 足上有些疼痛之意,应是方才跌倒的时候崴到了,可晗初却觉得右手更痛,攥着的那方绢帕好似一团火,在她的手心里烈烈灼烧。绢帕里包裹着的是茶茶的耳环。但晗初明白,这只耳环如今可以丢掉了。 需要丢掉的,又岂止是一只耳环?晗初看向案上那具古琴,忽然之间,头脑一热便将它抱在怀里,转身又出了院子。 也不知绕了多少弯路,直至走得双足胀痛难忍,晗初才隐隐听到了水声。她失魂落魄地抱着琴,望着面前的一汪碧泉,竟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她早该明白的,青楼女子哪里值得男人付出真心?她从没摆正过自己的位置,只一味追求虚无缥缈的忠贞之爱。可到头来,皆是镜花水月。 诚如沈予所言,只是狎妓而已!可笑他不过施舍给她一把琴,她竟以为他有几分尊重与真心。原来还是看中她的皮相啊! 方才沈予的床笫之话言犹在耳,也一刀刀凌迟了她的天真与奢望。狎妓而已…… “扑通”一声响起,晗初的怀抱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她奋力将那具古琴丢进水里,好似丢掉了一把染血的利刃,而她是逃避命案的罪魁祸首。 水面上顿时波光潋滟,在月色映照下显得分外诱人。但下一刻,这诡谧的景象已被一束微光所打破—— “何人在此?”晗初听到一句厉声喝问。那声音带着几分警惕与生硬,冷冽得教人不寒而栗。 晗初循着光亮侧首望去,先看到不远处有个提着灯笼的男人,年岁不大,腰间还挎着一柄长剑,看样子好似是个……侍卫? 下一眼,她看到了侍卫身前的另一个男人。 只见一袭白衣在灯笼的映照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色,与这黑夜形成了鲜明的比对,清晰又朦胧,宛如夜之星辰,有些遥不可及的天人之感。 晗初并不能看清那白衣男人的长相,只依稀可辨应是一位年轻公子。他周身的清冷气质如此静谧,却又如此强势,矛盾得令人不可忽视。 况且,这白衣公子是坐在轮椅之上。 晗初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主仆二人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端的是诡异与神秘。此处明明是沈予的私人宅邸,又怎会有陌生男人凭空出现? 若不是那白衣公子坐着轮椅,看起来不良于行,晗初几乎要以为,这是打何处来的两位仙人,偶过此地稍作停留。 毕竟如此夜色,如此景致,无不充满无尽的迷离之美,容易惹出无尽的迷离幻象。 许是晗初出神得久了,但见那侍卫模样的男人已将灯笼执高了一些,似是想看清她的面容:“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晗初被这一声冷冷喝问惊得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盯着两个陌生男人看了很久。她不禁有些羞怯之意,很想开口解释,怎奈仍旧说不出话来。她唯有低低俯身见礼,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轻轻摆了摆手。 “你不会说话?”那执灯的年轻侍卫再次问道。 晗初点头默认。 这下子那年轻侍卫反倒意外了,大约是没想到晗初竟会是个哑女。他看向轮椅上的白衣公子,似在等着主子示下。 “夜中沉琴,姑娘好雅兴。”白衣公子这才清清浅浅地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淡然与磁性,无端便让晗初纷乱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这声音如此熟悉,竟能带给她宁谧与安心。 只是方才白衣公子的那句问话,晗初无从回答。她哪里有什么夜中沉琴的雅兴?分明是一场自怜自伤罢了。 虽然知晓夜色寂暗、灯火阑珊,对方必定看不清自己的容颜与表情,可晗初还是极力克制着情绪,不愿被人看出异样。 “你是西苑之人?”夜色中,她听到白衣公子再次开口,这一次并非赞许,而是询问。只不过她受失声所累,唯有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是你。”白衣公子好似笑了笑,语中带着了然。 原来是谁?晗初闻言大为不解。听这白衣公子的语气,难道他认得自己? 可晗初却笃定自己并不认得他。她是世人眼中已化成灰烬的花魁晗初,又怎会与他相识?更何况她过往的恩客之中,并没有如此谪仙一般的出众男子。若是有,她定能记得一清二楚。 晗初很想开口询问白衣公子的身份,怎奈她失了声,对方也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于是只好作罢。 “姑娘回西苑去吧,莫让子奉着急了。”白衣公子又道。 子奉?谁是子奉?怎的越说越无稽了?若非晗初清醒着,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而梦里的谪仙认错了人。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与白衣公子隔了一段距离,灯火又如此晦暗,可对方却好像能看到她的表情,一语道破了她的疑问:“姑娘不知子奉是谁?” 晗初也不管他是否能瞧见,只点头称是。 这样的氛围很怪异,她竟然站在一处泉畔,与两个陌生男子遥遥对望;不仅没有感到害怕恐惧,且还安之若素地与之交流,以无声答有声。 晗初有一种感觉,一种被人审视的感觉。明知如此夜色必定看不清什么,但她还是无端感到有一双清冷的目光射了过来,朝她静静打量,不带任何情绪。 晗初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她想起他们还停留在“子奉是谁”的问题上。她等着白衣公子回话,然而对方却沉默了。 良久,便在她即将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白衣公子才再次开口,语气温和寡淡:“沈予,字子奉。” 原来“子奉”是沈予的表字。再联想起方才白衣公子问她是否西苑的人,晗初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主仆二人,是沈予口中的“东苑贵客”。 既然是沈予的客人,那便不是她一介卑贱身份所能攀交的,原本就是偶遇,现下更没有必要再做交谈。 晗初四下张望,发现此地并非东苑,而是位于正门的假山之后。她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这说明她并未误闯东苑,即便日后理论起来,沈予也无法怪罪于她。 白衣公子的确目光犀利、夜中能视,显然看懂了晗初的意思。他在夜色之中沉吟一瞬,又徐徐道:“今夜沉琴之事,权当在下未曾看见。告辞。” 此言甫罢,一旁的年轻侍卫便已推着轮椅缓缓离去。 晗初目送白衣公子走远,才转身返回西苑。这一场沉琴奇遇,令她渐渐平复了心境,回到自己的院落,终是陷入安眠之中。 翌日清晨醒来,刚盥洗完毕,她便瞧见院子里的湖蓝身影。沈予双手负立,侧对院门,神色若有所思。 其实沈予堪称英俊,尤其一张侧脸更是棱角分明。此刻他不言不语,默然静立,倒也显不出平时的风流无状,有着能令怀春少女怦然心动的气质。 只是晗初已非情窦初开。她忽然不知该怎样面对沈予,所幸如今失了声,反倒成了一个优势。 她正暗自庆幸着,沈予也已发现了她,便面无表情地侧首相问:“昨夜睡得可好?” 晗初只得跨出门槛,先对沈予俯身行礼,再轻轻点头。 “可我睡得不好。”沈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晗初刻意不看沈予,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桐树上,淡淡笑着并不回应。 沈予瞧着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既懊丧又失望。昨夜她的落荒而逃,她的躲闪回避,都好似是小女子的吃醋行径。只不过当时事发突然,他便也没有察觉这份异常。 其实昨夜晗初走后,他极力想与茶茶继续缠绵下去,可怎奈就是心不在焉,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致,最后唯有半途而废。 夜半醒来之时,他看着身畔的茶茶,脑中所思所想皆是晗初的模样。她的娇羞、惊慌、愤怒,甚至是漠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有些记挂她,便不顾怀中的软玉温香,披衣起身来到她的院落。谁知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却安安稳稳地熟睡着,看不出分毫的伤心失落。 沈予越看越着恼,便又返回到茶茶的床上,还特意解释了一番外出因由。好不容易将茶茶哄睡了,他却再也没了睡意,只得睁着双眼直到天明。 可如今,他一大早惦记着再来看她,竟然只得到她一个毫不在乎的笑容。仅此而已! “昨夜你为何去找茶茶?”沈予仍旧盯着晗初,心中希冀她在乎着他。 晗初指了指自己的耳垂,又转身从屋内拿出一只耳环。 沈予瞧这耳环有些眼熟,但他赠给女人的物件太多,早已记不清。他扫了一眼耳环的形状,是一朵山茶花,便也有些明白了。 原来,她是去找茶茶送耳环。沈予面上的失望神色越发明显,终是叹了口气,开口解释道:“昨夜我……” “小侯爷!”但听一声娇嗔忽然传来,茶茶已手执一件薄披风迈进院子里,“大清早湿气重,您怎么也不披件衣裳?” 茶茶将披风搭在沈予身上,才笑着看向晗初:“姑娘起得好早。” 晗初将手中的耳环递给茶茶,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原来在这儿!”茶茶装作惊呼出声,笑道,“我昨日可是寻了几个时辰呢!西苑都走遍了!竟是掉在姑娘这儿了。” 茶茶边说边去握晗初的双手,想以此表示自己的感谢。晗初任由她轻轻握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以沉默来回应她的狭隘心机。 茶茶显然知晓晗初的意思,遂干笑一声,松开手道:“不耽误小侯爷与姑娘说话了,我先告退。”她笑着退了下去。 茶茶不来还好,这一来,让沈予满腹的话都无法出口了。毕竟被心上人撞破自己与别的女子欢好,实难解释清楚。沈予心里对晗初又爱又恨,但见她对自己很是冷待,只好盘算着让她冷静两天,另寻一日再行解释。 “你先歇着吧,小爷我诸事缠身,隔两天再来瞧你……有事只管找茶茶。”沈予嘱咐完这一句,转身出了门。 “啪嗒。”一个小纸团从沈予身上掉了下来。他步子走得太快,没有发现。 晗初想开口唤住他,又记起自己说不出话,待从地上捡起纸团,沈予已然跨出了院门。 晗初捏着纸团犹豫许久,才缓缓展开…… 从晗初的园子里出来,沈予径直往东苑而去。他心中记挂晗初的喉疾,打算去找那位“贵客好友”商议商议治疗的方子。 “你家主子呢?”沈予入苑便瞧见一个眼熟之人,是好友带来的管家,遂出言问道。 “主子正在书房研究药书。”管家恭谨地回话。 沈予“嗯”了一声,抬步欲走,却见管家迟疑着又道:“老奴有一事相求,还请小侯爷襄助。” “哦?你家主子还有办不成的事,要来求我?”沈予挑眉笑问。 “并非主子的意思,是老奴自己的主意。”管家坦诚道,“老奴想找一个可心的侍婢来服侍主子,还请小侯爷代为物色。” 物色侍婢吗?这倒奇了,那人终于发现手底下人不够使唤了?沈予有些幸灾乐祸,对管家笑道:“你家主子刚来时,我便瞧他凄凉得很,堂堂世子,身边儿只有两个丫鬟。当时他自己怎么说来着?说是两个丫鬟足够了。” 沈予调侃地笑着,很乐意看一场名叫“食言而肥”的大戏:“你说你家主子这个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管家知晓沈小侯爷与自家主子情同手足,说这话毫无恶意,便如实回道:“您误会了。眼看着主子已近弱冠之龄,身子也将养好了,前两日太夫人来信,道是要让主子回房州承袭爵位……” 管家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原本是老奴先回房州打点一切,可巧太夫人屋里的三个大丫鬟相继病故、嫁人,主子孝顺,怕小丫鬟们侍奉得不可意,便命老奴将浅韵姑娘也带回去,侍奉太夫人。” 说到此处,管家面上有了忧虑之色:“您是知道的,主子不爱繁文缛节,这一次来京州只带了四个仆从。如今老奴和浅韵姑娘一走,主子身边只剩下两个人,老奴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沈予已明白过来,摆了摆手,道:“不就是个侍婢吗,小爷记下了。想给你主子找个什么样的?” 管家闻言面色一喜,连忙道出自己的想法:“主子喜静,最好能像浅韵姑娘那样,话不多的。” 沈予点头:“这个好说。” 管家想了想,又道:“主子是秘密来京州将养,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老奴的意思是,要寻个可靠的,若是追虹苑里有现成的人选最好,毕竟从外头现找一个,怕是容易走漏消息。” “不过是挑个侍婢,怎么比圣上选妃还难呢!”话虽如此说,沈予还是笑着应承,“这两天我就把人送过来。” 管家连忙应声道谢:“给您添麻烦了。” “云管家客气了,你家主子的事便是我的事。”沈予边说边往书房方向走,“我去瞧瞧他,你去忙吧。” 经过方才管家的一通请求,沈予对晗初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他心里琢磨着侍婢人选,慢悠悠地来到东苑书房,便瞧见好友正对着满柜的药书仔细翻弄。 一袭白衣,气质清淡,有如琼瑶美玉,洁瑜无瑕。明明出身在世人都趋之若鹜的富贵高门,却偏偏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好似谪仙。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这位谪仙一般的人物,腿脚不便。 每每想到好友是如何患病的,沈予心里都难免一番自责。若要说他堂堂沈小侯爷有生之年最愧对何人,那便是眼前这位挚交好友——云辞。 沈予与云辞识于少时,两人相识在屈神医府中。只不过一个是神医的关门弟子,另一个是神医收治的患者。他们曾朝夕相处五年之久,也结下了深厚的手足情义。 只是这番情义之中,还掺杂着沈予对云辞的愧疚之情。 十几年前,沈予的父亲文昌侯曾有恩于屈神医,便让自小体弱的幼子拜了屈神医为师。沈予来到屈神医府里,才发现还有一名羸弱的少年在此养病,与他年纪相仿,正是云辞。 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沈予也得知了云辞患病的由来。原来云辞的母亲怀胎之时曾遭人投毒,致使他出生便带了病根。沈予来到屈神医府上时,云辞已在此医治了三年,胎毒已去,只是身子还不大好。 有一日沈予偷溜去后山玩耍,不慎被毒蛇咬伤,是云辞不顾性命之危为他吸毒,才及时保下他的性命。后来,他自己的毒是解了,云辞体内的胎毒却被蛇毒引发了出来,险些丧命。 第6章 云本无心以出岫(2) 沈予永远记得那日的情形,羸弱的少年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却躺在榻上安慰他道:“子奉,别难受,我在鬼门关前转了几转,能换你一命,死而无憾。” 换你一命,死而无憾……这要经历过多少生死之关,才能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说出这句话来! 所幸后来屈神医施治及时,才让云辞捡回了性命。可云辞的一双腿却变得僵硬无力,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 这是沈予心里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又想起往事了!沈予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连忙收敛起低落情绪,换上招牌笑容:“挽之。”他唤着云辞的表字,大步跨进书房内,问道,“在看什么书?如此认真?” “还不是你出的难题?说要寻找治疗喉疾的古方。”云辞抬首看向沈予,噙笑而回。 只一瞬间,书房内好似琼露宣泄、春华弥散,已从人间变成天上。 “果真是久病成医,你的医术都快赶上我了。”沈予从云辞手中抽出药书,底气十足地质问,“药方的事暂且不提。你为何没有告诉我,你要回房州承袭爵位了?” “母亲前两日才来的书信,还未及告知你。”云辞只淡淡回道。 “未及告知我?”沈予冷哼一声,佯作恼怒,“这两天我日日来找你钻研药方,你却连提都没提过一句。若不是今日云管家来找我,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 “岂会?”云辞笑着反驳,清清浅浅地转移了话题,“云忠找你何事?”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他要带着浅韵提前回房州,怕你身边人手不够,请我为你物色个侍婢。”沈予边说边笑着摇头,“云管家的要求可不低呢!” “侍婢?”云辞轻蹙了眉,倒为他的谪仙气质添上两分威严,“是云忠自作主张了,我不需要再添侍婢。” “谁说不需要?”云辞话音甫落,但听一个脆生生的音色已飘入书房之内,紧接着一个鹅黄身影迈步而入,手中还端着两盏茶,“主子不要,奴婢可觉得少不了呢!” 沈予瞧见来人,立时笑得风流倜傥:“淡心姑娘。” 来者正是云辞身边的另一贴身侍婢,淡心。她年方十六七岁,眉眼玲珑、肤色白皙,单看模样便是个水灵灵的可心人儿。 沈予流连花丛,看遍万花,一直认为鹅黄这个颜色,女人不能轻易穿出来。若是肤色黑了,穿着土气;肤色过白,又显病态。 他迄今只见过两个女子能匹配这颜色:一个是晗初,一个便是眼前的淡心。自然,晗初是穿什么都好看;淡心嘛,便是极为相称鹅黄之色。 不得不说,云辞是很有艳福的,单看他身边的两个侍婢,浅韵和淡心,都是玲珑剔透的不俗之人。只可惜,云辞本身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放着好端端的两名美人,却不曾收入房中。 而此时淡心已端着茶盏,轻飘飘地向沈予见了礼,又为两位主子一一奉茶,笑道:“小侯爷别听主子的话,您好歹也可怜可怜奴婢。浅韵姐姐一走,服侍主子的差事都压在奴婢一个人身上,那可吃不消呢!” 淡心虽有如此一说,但云辞和沈予都知道她的心思。她哪里是怕差事辛苦,分明是怕独自侍奉不够周到。 沈予心里敞亮得很,便笑着附和:“淡心姑娘说得没错,你家主子脾气古怪,劳你独自服侍委实辛苦。他不懂怜香惜玉,小爷我可是心疼得紧呢!” 沈予虽是个风流无状的,但也知道拿捏分寸。对于云辞身边的两名美婢,他不过是闲来无事调笑而已,从不曾在举止上逾越半分。 显然淡心也习惯了沈予的轻浮言语,娇笑着对他再次行礼:“多谢小侯爷怜惜奴婢。” 听闻此言,云辞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无奈地笑道:“看来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们,如今一个两个,都敢替主子拿主意了。” 淡心顺势掩面而笑:“主子慈悲心肠嘛!” 云辞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又拿起药书兀自翻看起来。 淡心见云辞不理她,又转对沈予笑问:“再过两日,浅韵姐姐便要随云管家回房州了呢!小侯爷心里可有合适的接替人选吗?” 人选?沈予想起方才云管家提出的条件:性子安静、稳妥可靠、最好是西苑之人……不知为何,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晗初的容颜。 诚然,以目前晗初的境况来看,再没有比她更沉静更可靠的了。如今她受艳名所累,在追虹苑不与外界接触,更不可能泄露云辞的身份与行踪。何况她还失了声。 而失声一事在沈予看来,根本不算是晗初的缺陷。可当真要送她过来吗?沈予心中有些舍不得。如今他好不容易得了晗初,只想妥帖珍藏,不愿再让旁的男人瞧见。即便是清心寡欲的云辞,他也不大乐意。 于是沈予便对淡心回道:“人选还在物色,西苑里的都不大合适。” 淡心闻言有些着急,面上却笑道:“您身边儿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就不要送来了,我怕主子吃不消。” “果然是被挽之惯坏了。”沈予也不见生气,一本正经地辩解道,“谁说我身边儿都是花花草草、莺莺燕燕?” 淡心张口欲反驳,又觉得有些话难以启齿,须知沈予放浪形骸惯了,什么都敢说。她原本打算向云辞求救,却见对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那里悠闲自在地翻着书。 淡心见状很是不满,她向来没大没小惯了,便粉唇轻启向沈予抱怨:“小侯爷您看!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听闻此言,当事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云辞放下古籍抬起头来,对淡心笑道:“为了不让你急死,我还真得说句话了。” 他将目光移至沈予面上,随意地道:“西苑里不是有个患了喉疾的女子?便是她吧。”说完又毫不经意地埋首继续看书。 这是挑了晗初吗?沈予敛起笑意,很是不舍:“她口不能言,恐怕多有不便。” 沈予此时只一味惦记着晗初,却忽略了一桩事:他并没有提过西苑里有个患了喉疾的女子,只不过是请云辞研究治疗法子而已。那云辞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自然不知道,昨夜晗初与云辞已经偶遇过了。 “口不能言有什么关系?您看浅韵姐姐,也是一天不说一句话。”淡心不等云辞开口,已对沈予笑道,“莫不是您打算将西苑那个红衣姑娘送过来?奴婢瞧着还是免了,她若过来,奴婢便和浅韵姐姐换一换,跟着云管家回房州得了。” 淡心所说的红衣姑娘正是茶茶。她曾见过茶茶两次,都是为了些琐碎事务。诚然茶茶是个有眼色的,可在淡心眼里,是既虚伪又功利,莫说她不喜欢,想来主子也不会喜欢。 相比之下,淡心也倾向于找个哑女。身患残疾的女子大多有自知之明,必不会像茶茶那般幺蛾子,天天动些歪心思。 沈予自然明白淡心所指是谁。他的确想将茶茶送过来,可如今瞧着淡心的反应…… 但他依然不想让晗初过来,便解释道:“‘口不能言’与‘沉默寡言’是两回事。浅韵虽不爱说话,关键时刻总归要开口。若当真送个哑巴过来,我只怕会误了事。” “无妨。”此时云辞恰好掀过一页书,便接过话茬,头也不抬地道,“我不是受你所托,正在研究治疗喉疾的法子?她来了东苑,我也好当面诊治。” 说到此处,云辞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再次抬首看向沈予,问道:“你要施治的人,是她吗?” 沈予有些尴尬,他想起晗初的冷淡模样,又是一阵不痛快,便违心地否认:“怎会是她?她不过是我买回来的孤女而已。是醉花楼里有个姑娘,歌喉美妙得紧,如今受了惊吓说不出话来,我便心生怜惜了。” 云辞颇为无奈,眸中闪过戏谑之意:“子奉,身子要紧。” 沈予闻言轻咳两声,唯有讪笑以对。他想起方才云辞的要求,点名让晗初过来东苑侍奉。若是别人开这个口,他必然一口回绝,可对方是云辞,是他一辈子的挚交好友…… 罢了罢了,让晗初来东苑侍奉几天也没什么。原本因为昨夜之事已是彼此尴尬,若能让她暂时离开西苑,也是个缓和的法子。再者,保不定让淡心那鬼丫头调教几日,晗初就知道好歹了。 如此一想,沈予便也同意割爱了。在这世上,唯有云辞能让他“重友轻色”。 于是沈予又与淡心打趣了几句,便返回西苑去找晗初提这件事。他原本以为晗初不会愿意,岂料她很痛快地答应了。 翌日清晨,晗初依照沈予的吩咐,打算去东苑。刚走出院落大门,却瞧见茶茶在门口站着。 “姑娘早啊,小侯爷命我送你去东苑。”茶茶笑得神采风扬,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晗初选择忽略这个女人,径直跨出门槛。茶茶也不生气,微笑着走在她身侧。 两人并排往东苑行去,待苑门隐隐在望时,茶茶忽然揽袖咯咯地笑起来,放低了声音道:“听说东苑里的贵客是个瘸子,姑娘可要小心服侍了。” 瘸子?会是他吗,前夜在泉边见到的白衣公子?晗初有些忐忑与期待。事实上,她之所以痛快应承来到东苑,一则是厌恶茶茶的钩心斗角和不想面对沈予;二则便是她心存侥幸,想再见一次那白衣公子。 茶茶却不晓得晗初的心思,还认为她是遭到沈予“贬斥”,便幸灾乐祸地道:“姑娘可要好生服侍贵客,别让他们看扁了小侯爷身边儿的人。”她重重咬出“服侍”二字,意有所指。 晗初冷冷抬眸瞥了她一眼,似要与之划清界限。 茶茶两次吃瘪,也自觉对着个哑巴说话实在无趣,便不再多言,引着晗初进了东苑。 翠色漫天,山水依傍,入眼皆是琉璃瓦的光泽,飞檐入鬓白云别抱,又不乏幽深宽广的循序渐进。 如此深深庭院,令晗初有一种与世隔绝之感。 茶茶正要去找云管家交人,却迎面撞上了淡心。 “谁许你擅自进来的?”淡心怀抱一摞古籍,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瞪向茶茶,看起来很是不悦。 茶茶立时赔笑道:“姑娘莫怪,这不是给您送人来了。小侯爷吩咐过的,要将人带去给贵客过目。” 淡心闻言,也顾不上打量晗初,对着茶茶冷冷道:“人交给我便成了,你快出去。以后不许你来东苑,小侯爷吩咐的也不成!” 一个侍婢竟如此眼高于顶,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茶茶暗自腹诽,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带着讪笑告辞而去。 淡心一直看着那婀娜的红色身影出了东苑大门,才回过神来打量晗初。迎着夏季的初升朝阳,她瞧见了一张绝色容颜,肌肤盈白,泛着透亮,为这炎热的天气无端带来一丝清凉。 淡心从不知晓,这世间尚有女子能兼具妩媚与灵动。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眼前这女子身上如此融合,淡雅如暖春之光,冶艳如灼夏之彩。 无须描绘这精致的眉眼,眼前女子浑身上下都是恰到好处,浓淡修宜、深浅合度。纵使日光倾城,她也毫不逊色。 淡心抱着古籍定定地看着晗初,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 第7章 云本无心以出岫(3) 晗初却被盯得手足无措起来,唯有微笑着俯身见礼。她也对眼前抱书的少女颇有好感,只因她看见对方给茶茶一番疾言厉色。 瞧见晗初对自己行礼,淡心这才回过神来,随意地福了福身子,笑道:“我抱着书不大方便,你别见怪。” 晗初摇头表示不甚在意,又伸手想要去帮她一把。 这一举动令淡心顿生三分好感,她恰好手臂有些酸了,便毫不客气地将其中一半古籍递给晗初,笑道:“你长得可真美,难怪小侯爷舍不得放人。” 晗初的耳根微红,抿着唇没有答话。 淡心这才想起昨日沈予说过的,新来的侍婢口不能言。好端端的一个绝色美人,竟是个哑巴,淡心不免心中微憾。 果然老天爷是见不得人好的,给了眼前这女子天姿国色,便也剥夺了她说话的能力。由此而言,这哑女和主子也算同病相怜,一个口不能言,一个腿脚不便。 想着想着,淡心才发现两人已站在原地许久。于是她引着晗初往管家住的院子走去,边走边道:“先去见见云管家,浅韵姐姐即将离开,你要接她手上的差事。” 晗初轻轻点头,面上有些紧张神色。 淡心见状又笑了:“别担心,主子生性简洁,并不苛求,我跟着他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发过脾气,你用心侍奉便成了。”她停顿片刻,又道,“我叫淡心,浅淡的淡,良心的心。你叫什么名字?” 晗初闻言一愣。自己叫什么名字?嗬!她还当真是个无名无姓之人呢!在这世上晗初已死,她又是个不知生身父母的孤女,如今竟连个名字都没有了。 晗初索性摇了摇头。 淡心以为晗初是沈予买回来的孤女,便不甚在意名字之事,不由得抱怨起来:“小侯爷真是的,没给你起个名字吗?枉费他自诩风流一场。” 说着她又换上明媚笑容,眼底流露出三分崇敬:“你别难受,我家主子可是才学出众,定能为你起个好名字。我和浅韵姐姐的名字,都是主子给起的。” 浅韵、淡心……晗初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好似也从中窥探到了起名之人的脱俗心境。的确像那白衣公子所起的名字,浅浅淡淡,读起来却是口齿留香。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到了管家的院子外。淡心将晗初引见给云管家,也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管家脸上的惊艳之色。 若是单看容貌与性情,这哑女当个侍婢委实绰绰有余,也不算辱没了主子的身份与气质。淡心一面想着,一面从晗初手中接过那几本书,径自去了书房。 “主子,您要的古籍都晒好了。”淡心将怀中的一摞书放到小桌案上,兀自活动着酸胀的双臂。 此刻云辞正在伏案挥笔,闻言便停笔看了淡心一眼:“这么多书,你能独自抱回来也不容易。” “若是奴婢自个儿抱回来,膀子都要累断了……”淡心撇着嘴发了一句牢骚,才笑道,“路上遇见了西苑送来的哑女,是她帮了奴婢一把。” 云辞“嗯”了一声,又继续埋首,边写边道:“你可别欺负她。” “难道在您眼里奴婢只会欺负人吗?分明是她自己要来搭把手的。”淡心连忙解释着,又道,“她那副模样,奴婢怜惜她还来不及呢!” “哦?素来刁钻的淡心姑娘也会怜惜人了?”云辞头也不抬地调侃,“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淡心负气地冷哼一声,这才走近云辞的书案,俏皮地道:“主子,那个哑女长得可真美,就连奴婢瞧着都赞叹不已。” “是吗?”云辞仍旧笔锋不停,毫不经意地反问一句。 “是啊!”淡心看着自家主子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她早就知道主子不近女色,无论是如何天仙儿一样的人物,主子都不曾正眼瞧过。 记得从前浅韵姐姐还问过主子,主子只是清浅地回了一句:“容貌美丑,皮囊而已。” 自那以后,淡心与浅韵也不多言美丑了。只是每每想起云府后嗣无继,太夫人那副忧虑模样,淡心也跟着着急。然而主子的婚姻大事,连太夫人都勉强不得,她们做下人的也不好过多置喙。 淡心兀自想着,却见云管家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恭恭谨谨地朝屋内禀道:“主子,西苑的姑娘送来了,正候着向您问安。” “进来吧。”云辞这才停下笔,抬首看向门外。 云管家得了允令,连忙招呼身后的晗初跟着进屋,命道:“快向主子见礼。” 晗初敛神垂眸,低低俯身行了一礼,娉婷婀娜之余,又不乏端庄大方。 云辞的清澈目光落在晗初面上,云淡风轻地道:“有劳姑娘一段时日。” 听到云辞说话的声音,晗初已断定了他就是前晚遇到的白衣公子,便忍不住抬起头来,微微笑着以示回应。 仍旧是一袭白衣,仍旧是坐在轮椅之上,但这一次,晗初已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长相与神情。如她想象中一般,超然得宛若天人。 若前夜偶遇时的白衣公子,是疏朗星空中的一抹清辉;则今日重逢时的白衣公子,是熠熠夏日里的徐徐凉风。 饶是晗初来东苑之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此刻还是被他周身散发的静谧与淡然所震慑,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前夜初遇时的心境,好似能够忘却前尘。 “这下好了,天姿国色遇上天姿国色,真是美如画卷一般呢!”淡心见两人都是相貌出众,便口不择言起来。 云辞闻言扫了她一眼,不怒自威道:“你不是手臂酸了?下去歇着吧。”又对着管家道:“你也去忙吧。” 淡心与云管家都晓得云辞的脾气,皆不敢再多言,各自领命告退。 唯余晗初站在屋内,手足无措。 云辞也没有半分叙旧的意思,就好似初见一般,他对晗初淡淡命道:“过来研墨。” 简单利落的四个字,晗初不敢有半分怠慢。她领命行至云辞案前,见他正提笔写着什么,而砚台里的墨汁,早已被这夏季的炎热蒸干。 晗初将案上的小茶壶掂起来,朝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便不急不缓地磨起来。 云辞笔锋不停,蘸着墨汁飒飒写着。晗初于书法一道虽不精通,但也能看出一点好赖端倪。云辞的笔法遒劲有力,很有风骨,倒是与他的清冷气质不甚相符。 因是站在桌案对面,晗初所看到的每一个字都是颠倒着,是以辨认起来有些费力。她看了好半晌,才发现云辞写的是一张药方。 晗初不懂医,便也不甚在意。想起眼前这位谪仙男子略显苍白的容颜,只道他是久病成医,自己给自己开的药方。 岂知待到云辞笔停,他却执起那张药方,道:“你将方子交给淡心,命她准备这些药材,你自己煮了喝。” 晗初睁大双眸很是不解,看向云辞无声地询问。 云辞仍旧面色淡然,只道:“子奉身边有一红颜知己患了喉疾,托我写服方子。这是清热去火的药材,也不挑人,你不妨一并试试吧。” 他想了想,又道:“先开嗓,若是吃了没有效果,再换个方子。” 晗初伸手接过药方,只觉得眼眶一热。她想要开口致谢,却是连个口型都做不出来。 云辞显然看懂了她的意思,于是清浅笑道:“你受累来照顾我几月,我总得加以回报。也不是特意为你拟的方子,不必客气。” 晗初只得轻轻点头,将药方叠好揣入袖中。 云辞想起淡心夸过这女子貌美,这令他有些诧异。淡心素来眼高于顶,从不轻易赞许人,倒是尖酸挖苦的时候多一些。 只可惜他对美丑向来没什么见地,相比容颜,他更看重其他方面,譬如读书识字。“读过书吗?”他脱口问道。 晗初点头。 云辞将案上一张裁好的宣纸递给她,再问:“会写字吗?” 晗初默认,又提笔在纸上写道:“读得不多,字也不好。” “能识文断字已是不易。”云辞扫了一眼纸上的字,对晗初笑道,“你不必事事写字,我能看懂些唇语。若是你说了什么我看不懂,再辅以纸笔吧。” 这倒是令晗初大感意外,很是惊喜地抿唇笑回:“多谢。” 云辞顺势再问:“方才云管家和浅韵可交代了你的差事?” 晗初点头,方才云管家已说过,她主要是在书房侍奉。 云辞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案,又道:“我平日在书房的时候多一些,没有什么规矩,你不必拘束。” 云辞看到晗初唇边勾起浅笑,这才想起尚且不知她的姓名,便问道:“你唤什么?” 晗初尴尬地摇了摇头,提笔蘸墨缓缓写道:“无名无姓。” 云辞见字眉峰轻蹙:“你跟着子奉多久了?” 晗初提笔再写:“三日。” “难怪。”云辞有些明白过来。依照沈予那风流个性,定是瞧这孤女貌美,一时怜香惜玉便买了回来,还没来得及给她取名字。 想到此处,云辞微有沉吟,便询问晗初的意见:“你若不嫌弃,我为你取个名字可好?” 再取个名字吗?也是,如今晗初已死,她的确需要个新名字。左右不过是称谓而已,如今既然奉命做了侍婢,那便全凭主子的心意吧。 晗初想起“浅韵”、“淡心”两个名字皆出自这白衣公子之手,想来他的心思必定不俗,于是便微微点头。 她本以为白衣公子起名会信手拈来,却见他沉吟许久,似在慎重斟酌。晗初看着他眉峰微蹙的模样,莫名便提起了心思,对自己的新名字有了些许期待。 两人便如此沉默着,良久,云辞才提笔写就两个字——“出岫”。 他想起了在泉边偶遇这女子的情形。那夜他本是无心睡眠,才突发奇想要出东苑散心,谁知无意中瞧见这少女在泉边沉琴。 虽是夜色阑珊,彼此又隔着一段距离,可他向来目力极佳,纵然在夜里也能清晰远视。他还记得少女当时的神情,两分落寞,三分伤情,剩余五分则是坚韧倔强。 琴瑟自古象征情事,女子夜中沉琴,免不得让人误会她是为情所困。然而后来他发现,这少女竟连沈予的表字都不知晓,看着也不像是沈予的红颜知己。 云辞并不觉得这沉琴的少女如何美貌,然而当时她的神情及气质,委实令他印象深刻——明明看似温顺,骨子里却透着孤勇。若不是侍卫出声相询,惊动了她,他其实并不准备出言打扰。 也许正是这份朦胧的神秘,才使得他记住了这个女子。因而昨日淡心说起要找侍婢接替浅韵,他便脱口点了她。云辞回想前缘,不禁失笑地看着宣纸上的两个字:出岫。 其实这名字并无多少深意,只是他恰好想起了“娇横远岫,浓染春烟”。这八个字并非任何女子都担当得起,可他无端想到了她,再者那夜他与她的偶遇本是无心。 云辞自问这名字起得有些随意,但也不算辜负。他将宣纸推到晗初面前,低低征询:“可以吗?” 晗初低眉看着纸上这两个字,朱唇微翕,无声地念着:“出岫。” 她认为不输于“浅韵”和“淡心”。如此想着,便轻笑颔首,又提笔问道:“云无心以出岫?” 云辞这才浅笑起来,看着她说了三个字:“我姓云。” 刹那间,屋内好似化作了琼楼玉宇,储了两位出尘仙人。男子是北辰紫微,众揽万星;女子是芍药花仙,熏染倾城。 不过是彼此相视一笑,已寻到了几分会心的默契。 第8章 纸上风月觅知音(1) 夏末的风飘云动皆有些慵懒之感,湛蓝的天空映照在与世隔绝的东苑里,更添了几分惬意氛围。阳光透过窗户浅浅地洒进书房之内,早已失去原先的灼烈,只余下绵暖光辉。 转眼间,晗初已在东苑住了十余日。她每日的差事并不繁重,甚至可以说是清闲。自云管家和浅韵走后,她便负责去书房侍奉笔墨,还有每日清晨去花圃里采一斛露珠,为云辞煮水煮药。 这些日子里,晗初终于发现云辞的生活是多么简单,没有盛大排场、没有诸多仆从,与她惯常所见的公卿子弟大不相同。 身边唯有侍婢淡心贴身侍奉;洒扫庭院的差事由侍卫竹影兼任;吃穿用度都是沈予派人吩咐茶茶,再由茶茶亲自送来东苑。 与云辞相处了十余日,晗初也算摸到了他的脾性。直至觉得彼此已熟稔起来,她才敢将一件揣在心头的大事告知对方。 这一日在书房侍奉,觑着云辞空闲之际,晗初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团,展开奉至他面前。纸上是一首长诗,题为《朱弦断》: 风月满客错觥筹,常听逢迎与娇嗔。 忽闻美人香魂殒,四座公卿倏嗟叹。 遥想妃瑟环鸣声,迄今绕梁动婉转。 流水落花传湘浦,芙蓉泣露笑香兰。[1] 玲珑七窍当如此,衷肠一曲断巫山。 人心重利多轻贱,万籁寂寥浮世难。 吾自缘悭琴箫合,君赴九霄弹云端。 世间再无痴情事,休教仙音泪阑干。 诗的末尾还有一句小注,“醉花楼惊闻晗初香消玉殒,感怀而作”。 云辞对着这首诗细细读了一遍,叹道:“虽然平仄不甚押韵,但胜在真情实感,也算一首好诗。”言罢他又呢喃小注里的那个名字,问道,“晗初是个青楼女子吗?” 晗初默然点头。 云辞见她面有戚色,有些疑惑:“你想说什么?” 晗初沉吟一瞬,朱唇微启,默默说了三个字:“小侯爷?” 云辞摇了摇头:“子奉习的是魏碑,字体苍劲峻逸;这首诗写得云雷变幻,应是草书,并非子奉所作。” 他又垂目扫了一眼手上的诗,继续道:“更何况这上头写着‘吾自缘悭琴箫合’,据我所知,子奉不会吹箫。” 晗初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再度沉默起来。 云辞又解释道:“子奉虽然风流,倒也不算是文人雅士。他功夫不错,若非文昌侯爱子心切,早就送他去军中锻炼了。听闻统盛帝也是欣赏他于军事的见解,才收了他做螟蛉之子。” 云辞说完,见晗初仍旧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诗,便笑着递还给她:“你们这些姑娘家都是伤春悲秋的,淡心看话本子也要哭上两三日。不过我看这首诗所写,也委实是一桩才子佳人的憾事。” 晗初却没有听见云辞的话,仍旧垂着双眸,心思仍旧在这首《朱弦断》上。 这首诗怎会在沈予身上揣着?既然不是沈予所作,又会是谁?晗初能肯定并非赫连齐所作。她跟了他半年之久,也算对他有些了解,赫连齐虽雅好音律,但不擅长乐器。 晗初的心思转了几转,到底还是寻了纸笔,对云辞写道:“京州城里哪家子弟擅箫?” 云辞看了一眼晗初的问题,坦诚回道:“我并非京州人士,并不知晓。”话到此处,他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名字,便浅笑补充,“不过南熙九皇子擅箫,倒是天下皆知。他名为‘聂沛潇’,还真是日日佩箫,从不离身。” 九皇子聂沛潇?会是他吗?晗初记得自己挂牌那日,九皇子是化了名去捧场的。可她当时满腹心思都在赫连齐身上,便没有选九皇子做入幕之宾。所幸九皇子也很有风度,并未以权势相逼。 晗初不禁低眉再看手中的诗——“风月满客错觥筹,常听逢迎与娇嗔”。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句,她竟能感受到作诗之人的空虚,想必那人也知晓,公卿之间的往来大多是虚伪逢迎。 “吾辈旁观者读此诗,都是嗟叹不已,若晗初仍在世,必定大为动容。”云辞随意地品评起来,也打断了晗初的思绪,“你且看着,此诗日后若流传出去,最后四句必定被世人奉为佳话。这作诗之人也算是晗初的知音了。” 是啊!的确是她的知音呢!云辞一语戳中她的伤口,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虽说往事不堪回首,可看到这首诗,晗初也多少感到一丝安慰。想来此生是无缘见到这个作诗之人了,即便日后能见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吧。 想着想着,晗初只觉眼眶肿胀,鼻尖也传来些微酸涩。她默默将诗珍之慎之地收入袖中。 这副小女儿模样落在云辞眼中,换来他一句感慨:“倘若晗初在世,也换不来这首《朱弦断》。正是她香消玉殒,才赢得这位知音。可见世上一切凄美之事,都是人命与血泪凝成,故而一想,没有也罢。” 晗初闻言看向云辞,一双水眸已是隐泛泪光。是啊,她从不是伤春悲秋的小女子,若是一死才能换来一个懂她的人,她宁愿独自活着。 尤其是在琴儿死后,她已爱惜性命胜过一切。从这个程度上看,云公子也变相算是她的知音了。只是这份知音之情,他给的是出岫,并非晗初。 如是一想,晗初更为唏嘘不已,遂再次执笔写道:“这世上能寻到一双相知之人,也算奇迹。” “奇迹……”云辞将目光从纸上移开,缓缓看向她。 有时世事便是如此玄妙。许多人相交一生,也不曾相知;而有些人倾谈片刻,已是相逢恨晚。恰如此刻的云辞,默默念着晗初写就的这句话,有些东西便在心底滋生开来,润物无声。 即将到来的正午使阳光显得逐渐浓烈,也为眼前的哑女披了一层金色的薄纱。云辞忽然觉得这少女变得五彩斑斓,有那样一瞬间,刺中了他的双目,耀眼灼烈。 但云辞尚且不曾意识到那是什么,只兀自想着,今日这个情景大约会留存在他的鲜活记忆之中。至于“相知”二字,实在太过沉重,断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尤其他这种富贵短命之人,还是不要去奢想了。 云辞适时将注意力转到别处,执起晗初写的字,敛笑岔开话题:“你的字不算好看,不过收笔之处很有几分韵味,若是再练一练,应能写出一手好字。” 说着他已从轮椅上站起,转身从后方的书柜取下一本字帖,递给晗初道:“女子多习簪花小楷,你闲来无事临摹这帖子,想来会有所帮助。” 然而此时晗初早已听不进去云辞的话,只是震惊地看着他,伸手指了指他的双腿,好似是意外他能站起来。 云辞见状又笑了:“我坐轮椅,并不意味着我不能行走,只是身子不好罢了。”他仍旧手执字帖,再次对她重复道,“字帖给你。” 晗初原本以为这位谪仙般的云公子身有残疾,可如今瞧着,倒是她多虑了。她见云辞手中一直拿着本字帖,便在纸上写道:“为何给我字帖?” “以色事人,必不长久。你日后嫁人,若想赢得夫家的尊重,须得有一技傍身。多看书习字,总没有坏处。”云辞如是笑回。 以色事人,必不长久……晗初只觉大为触动。她不知云公子是否对每一位下人都如此着想,可对她来说,这番厚待已是极为难得。 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身患残疾。所幸只是一场误会。晗初此时只顾着动容,反倒忽略了云辞的苍白面容,也未曾察觉他有些体力不支。 恰好时辰已不早,云辞见晗初又开始出神,便笑道:“该用午饭了,去膳厅吧。” 晗初依言点头,忙将案上收拾齐整,又把字帖收入袖中。 “走吧。”云辞见她收拾妥当,才缓缓起身,慢慢移步走出书房门外。晗初则悠悠地在他身后跟着。 她开始只觉得云辞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很是沉稳。可因为是跟在后头,看不见云辞的表情,便也没察觉有何异样。 待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半路,云辞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肩膀也微微耸动起来,好似是在吃力呼吸。晗初这才发觉不妥,连忙绕到云辞面前,见他面色苍白,额上冒着冷汗,表情隐忍而克制。 晗初吓坏了,连忙伸手搀扶着云辞。岂知刚一握住他的右臂,只觉一股重量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都压倒了。晗初猝不及防,踉跄一步,已带着云辞一并仰躺在了地上。好在他们碰巧路过一片草圃,泥土松软,摔在地上倒也不大疼痛。 晗初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伤,连忙将云辞扶起,目带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 “无妨。”云辞勉强笑了笑,脸色却更显苍白。晗初见状急得发慌,又不知他到底伤在何处,只恨自己失了声,问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声喝问:“你们在做什么?!” 晗初循声望去,但见一个湖蓝身影与一个鹅黄身影匆匆而来,正是沈予与淡心,两人皆神色紧张。 淡心娥眉紧蹙一路小跑过来,见到云辞的情况,登时恼火,不问因由地斥责晗初:“你不知道主子的身子不好吗?还让他走这么远的路?” “晗……你做什么!”此刻沈予也已赶到,他想唤晗初的名字,刚出口又转了话音。这一次他也恼了,连忙将云辞从地上扶起,焦急地询问:“挽之,你哪里不舒服?腿上还有力气吗?” “我没事。”云辞倚着沈予站起来,脸色依旧不大好。 沈予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了两粒药丸。云辞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吞咽而下。 沈予这才转看晗初,对她厉声呵斥:“你还杵着做什么!赶紧去找轮椅来!” 晗初被沈予的暴怒吓了一跳,起身便往书房方向跑。 与此同时,云辞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蹙眉对沈予道:“你疾言厉色什么?她并不知情,是我自己要走路的。” 沈予闻言,愧疚之余更添恼怒。他眉峰紧蹙,一张棱角分明的俊颜已变得深邃而严肃:“你逞什么强!若不是我随身带着止疼药,你怕是要疼死在这里!” 云辞别过脸,不去看沈予的愧疚与惊怒,目光淡淡不知落在何处:“是我私下停了药。承袭爵位在即,我不想一辈子依靠轮椅与拐杖。” “挽之……”听闻此言,沈予几乎要落下两行男儿清泪。多年前的历历往事再次涌上心头,那种自责、愧疚与亏欠,无人能够体会。 他沈予自问光明磊落,生平唯一的混账之处便是风流成性,除此之外,也算得上顶天立地。然他唯独欠了一人,竟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大熙王朝自开国以来便荣授的离信侯府,迄今已传承数百年的离信侯府,南北两国君主都要给以三分薄面的离信侯府,这唯一的嫡出世子,被他年少时的一个玩耍之举给毁了! 每想到此处,沈予都恨不能残废的是自己!如果要他付出生命来换回云辞一双腿,他会毫不犹豫! 可终究是没有这个“如果”。他便也只能时刻活在痛苦与自责当中,还连累了文昌侯府上上下下,欠了云府天大的人情。 自己近年来流连烟花之地,以美色与美酒自我麻痹,归根结底,这便是最根本的缘由。 第9章 纸上风月觅知音(2) 深得神医真传又如何?潜心研制疗方又如何?他沈予不求起死回生的妙手,只求能治好一个人的一双腿。 但到底只是个奢侈的妄想。 “挽之……”沈予看着云辞天人一般的清冷容颜,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沉默以对。 云辞的神色仍旧淡然出世,就连说出的那句话也是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看不出一丝怨愤与伤感。 这才令沈予更为自责。一时间,气氛静默得过分。有些不想提起、不愿戳破的东西,险些便要蹦出来。 所幸,晗初的去而复返解救了三人。但见她神色愧疚而焦急,推着一张轮椅急匆匆跑来,那额上渗出了香汗,鬓发也有些凌乱,绾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向。 沈予头一次见到晗初如此慌乱与失态,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只要关乎云辞,他便会方寸大乱。再者这一次云辞出事,晗初的确难逃其咎。 沈予到底还是生气,刻意忽略晗初,冷着脸将云辞扶到轮椅上,又对他道:“先去用饭吧。”说着便亲自推着云辞离开。 淡心紧随其后,亦是默不作声。 云辞侧首望了晗初一眼,原是想要出语劝慰,又担心自己火上浇油,惹得沈予再责骂她一番,于是只得住了口。 晗初立在原地,看着那三人渐行渐远。肩上,有些痛呢!应是方才摔倒时,恰好被滑落的簪子扎到了后肩。可心里的愧疚抵挡过了发肤的痛感,她选择静默离去。 夏季衣衫本就单薄,不消片刻工夫,晗初的左肩已洇出了大片血色。许是前两个月被明璎折磨得多了,她倒不觉得很疼,连后肩渗血都未曾发觉。就这般回到东苑书房之内,伏在偏厅的小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轻微的痛痒感弄醒的。只是稍稍动了动身子,便听闻身后传来娇滴滴的警告:“别乱动!” 是淡心的声音。 晗初只得维持着伏案的姿势,而肩上被药膏蜇得痛痒难耐。 “自己受了伤,怎么不知道吭一声?即便不会说话,都不晓得疼了吗?你逞什么强?”淡心在身后低低斥责,语中带着几分负气、几分关切。 晗初虽然没有回头,也能猜到她此时已是口硬心软。如此想着,不禁抿唇笑了起来,也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口。 “还笑!你自我折磨一番,连带主子也被折腾一番,很欢喜吗?”淡心的声音又提高两分,“你可知晓你肩上被一截断裂的玉簪子扎了进去,险些拔不出来?” 竟这样严重吗?不过是肩上有些隐隐作痛罢了。晗初轻轻侧首,对淡心做了个口型:“多谢。” 此时淡心恰好为晗初敷完了药,便撩起她身上的薄纱,重新为她穿戴好:“谢我做什么,为你拔簪子的又不是我,你还是去向主子道谢吧!” 是云公子替她拔的簪子!晗初顿觉无地自容。自己伤在左肩靠后的位置……那岂不是说,云公子瞧见了她裸露的左肩!还得解开她颈上兜肚的肩带! 不想还好,一想起这治伤的手段,晗初连耳根子都红了一片。 淡心瞧她这副模样,轻哼一声:“你有什么可脸红的?医者哪里还分男女之别!拔簪子时你睡得沉,主子怕你疼醒,便在伤口上敷了麻沸散。你可当心了,一会子药效过去,必定疼痛难忍。” 难怪自己方才睡得如此之沉,竟不知道有人来为她处理伤口。晗初心下又增添几分感动,便对淡心行了一礼,表示谢意。 淡心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此刻瞧见晗初如此乖顺,方才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又道:“主子吩咐了,许你休养十日,不必去书房侍奉。” 晗初死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淡心见状叹了口气:“你可别再逞强了,主子既然说了,你就好生歇着。不过是我受累一些,伺候了主子,再来伺候你吧!” 自那日起,晗初便暂时卸了差事。她成了东苑里最清闲的一个人,说是来做侍婢,反倒像是来享福的,每日闷在自己的屋子里,喝药、练字,打发时日。 她很想为了肩伤之事去向云辞道个谢,可每每想起他是如何为自己拔簪子的,又觉得羞于开口。如此耽搁着,始终没能寻到妥当的机会。 眼看十日假期将过,这一日晌午,淡心得了空,又跑来为晗初换药:“主子给的药效果奇好,你这伤口好得真快,眼看便要痊愈了。”淡心边敷药边说道。 晗初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淡心的手指触碰到晗初裸露在外的香肩,感到她的肌肤有些微凉,便顺势抬首望了望窗外,叹道:“夏天这么快便过去了。” 话虽如此说,可南熙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季,也并不觉得太过寒凉。 淡心又是一阵自言自语:“要做秋装了。”她仔细为晗初系好兜肚的肩带,帮她理好衣襟,“你看看你,好歹也是小侯爷的人,都没几件换洗衣裳。这次做秋装,左右也是小侯爷掏银子,咱们就狠狠敲他一笔,做几件好看的。” 她笑着嘱咐晗初:“尤其是你。我们再有两个多月便回房州了,你却要一直跟着小侯爷,还不趁机多攒些吃的穿的,省得往后茶茶苛待你。” 晗初闻言只觉好笑,忙取过纸笔对淡心写道:“我不需要。” “怎会不需要?女孩儿家谁不喜欢胭脂水粉、好吃好穿?”淡心挑着秀眉看向晗初,她自恃比晗初大一岁,早已自称姐姐,“这样吧,那些胭脂水粉、花样布匹,我都开口索要两份。待送来东苑,姐姐让你先挑!” 晗初再次摇头。 淡心见她连番推辞两次,颇有些嗔怪的意味:“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这性子,活该被茶茶欺负!” “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负?”晗初再写。她有些意外,自己从未提及在西苑的旧事,何以淡心会知晓? 淡心再瞥了晗初一眼,冷哼一声:“这还用猜吗?她那样子专挑软柿子捏!我瞧着她就不顺眼!听说也是打小在青楼浸淫过,难怪幺蛾子一只。” 淡心说完又去看晗初,见她面色一沉,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又安慰道:“你放心,她以后若敢再欺负你,我便一状告到小侯爷面前,替你出气。” 岂知晗初却执笔再写:“青楼里都是幺蛾子吗?”说完还抬眸看向淡心,眼神里颇有些郑重的意味。 淡心不知怎的,陡然有些别扭起来,撇嘴道:“也不尽然,你看那些话本子里,多少千古佳人不都是出身青楼吗?不过茶茶绝对是个幺蛾子!” 听淡心这般一解释,晗初也释怀了。她再次浅浅一笑,眸光里又转回了几分温柔清丽。 “变脸比翻书还快!”淡心见状,兀自喃喃一句,又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去侍奉主子了。” 晗初也站起身来,准备相送。 淡心扫了一眼略显凌乱的桌案,顺手将敷药用废的纱布和晗初写字的纸张一并收拾了,还不忘无奈地自嘲:“果真是做下人习惯了,我可见不得桌子上乱七八糟。”说着她已匆匆起身往外走,晗初一路将她送出院外。 淡心从晗初那里出来,径自去了云辞的书房,只在门外低低禀了一句“主子”,便迈步跨了进来。 云辞从案上取过一张药方递给淡心:“明日起让出岫改喝这个方子。” 淡心撇了撇嘴,将药方收入袖中,一改往日的牙尖嘴利,默不作声。 云辞不甚在意地扫了她一眼,又问道:“不高兴?谁惹你了?” “没人惹奴婢。”淡心心情低落地回道,“只是奴婢觉得,您对出岫太好了,奴婢有些吃味儿。” 云辞正欲落下的一笔就此停在半空中:“哦?说说看,我对她如何好了?” 淡心轻轻一哼,回道:“她不过是个暂且来侍奉的哑女,您不仅为她取名字,还特意开方子为她治喉疾,可不是对她好吗?” 云辞浅笑着,并未回话。 淡心再道:“她肩上被簪子扎到了,小侯爷与奴婢都没发现,唯独您眼尖瞧见了,可不是特意留心了吗?” 云辞索性停下笔,饶有兴味地看着淡心。 “您原先让她来书房侍奉,如今许她告假十日,可不是担心她肩伤未愈,怕她磨墨牵动伤口吗?” 听闻淡心的长篇大论,云辞终是笑出声来:“我自己都未曾多想,你倒是比我想得还多!” “不是奴婢多想,是您对出岫太好了!”淡心越想越是吃味儿,“若不是您向来不近女色,奴婢都要以为您看上她了!” 云辞闻言有一瞬的迷惘,眸光里又闪过几分意外之色。他鲜少如此肃然地看着淡心,反问她:“我待你和浅韵不好?” “自然是好的。但奴婢与浅韵姐姐跟随您多年,出岫不过才来了二十余日,岂能同日而语?”淡心掷地有声地反驳。 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云辞忽然沉默起来。良久,他才再次提笔,头也不抬地对淡心道:“既如此,明日便教她回西苑去吧。” “哎哟!我的好主子!权当奴婢没说过!您可不能送出岫回西苑。”淡心连忙道,“好不容易找来个奴婢瞧着顺眼儿的,您将她赶回去,奴婢的差事可就重了!” “那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云辞的脸色仍旧肃然,语中带着些许斥责,“出岫一个姑娘家,你这么说,可想过她的名誉?可想过子奉的心思?” 淡心咬了咬下唇:“不过是咱们主仆间的玩笑话,您何必当真!再说了,眼下可不能让出岫回去。您有所不知,那个茶茶会欺负她的!” “你如何得知?出岫告诉你的?” “可不是,我不过兀自猜测几句,她便承认了。”淡心想起方才从晗初那里收拾的纸条还没扔掉,便拿出来做佐证,“她写字的纸条还在我这儿呢!” 云辞接过攥成一团的废纸,打开来看,一眼便瞧见上头写着一句话: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负? 此时淡心也走到云辞一侧,伸手指着这句话:“喏!就是这句。奴婢不过随口一提,出岫便承认了。” 云辞却没有任何反应,顺着纸条再往下看,又看到一句:青楼里都是幺蛾子吗? 见了这一句,云辞才轻笑出声:“怎么又说到青楼里去了?”这令他想起品评《朱弦断》的那一日,出岫仿佛对青楼女子的际遇颇多感慨,果真是伤春悲秋的小儿女心肠。 云辞再将纸条上的几句话从上到下浏览一遍,原本是想从中检阅晗初的字练得如何,可大致一扫,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纸条上的这些字,并不是簪花小楷,甚至不是晗初从前的笔迹。反倒有三分像是……他的字? 云辞越看越觉得诧异。他自己习的字是颇难练成神韵的瘦金体,这种字体讲求笔迹瘦劲,运笔快捷,转处藏锋,提顿飘忽。他所习多年才得了几分真谛,可这少女才练字几日?竟有三分相似了。 虽说笔迹仍旧稚嫩,但那份天骨遒美、侧锋如兰之感已隐隐生出,带着女子写瘦金体的别致韵味。 暂且不说瘦金体极难练出成就,单看短短几日工夫便能写出两三分内涵来,已足以令云辞大为惊喜。女子习瘦金体,这还是他知晓的第一个! 云辞看着这纸条上的字,已有些按捺不住。他沉吟片刻,对淡心命道:“出岫的肩伤可好些了?明日让她来侍奉笔墨吧。” [1]晗初所弹的唱词,出自北宋晏几道《少年游》。 第10章 看画又当画中人(1) 当日黄昏,晗初便听淡心说起了此事。是以第二日,她早早便起了身,前往书房等候侍奉。时值卯时,云辞尚未前来,她便兀自收拾着书案,又顺手挑拣了两张云辞写过的草纸,仔细观察运笔之法。 直看了小半盏茶的工夫,侍卫竹影才推着轮椅来到书房门前。晗初听见门外的响动,连忙出去帮忙,与竹影一起搀扶云辞跨过门槛,坐到书案前。 这一次,云辞倒没有推辞,只是淡淡道:“走两步也无妨,子奉太紧张了。” 竹影有些怨怪地瞥了晗初一眼,才低低回道:“小侯爷吩咐了,您得好生歇着腿脚。” 晗初自知竹影是为了十日前的事在埋怨自己,面上登时浮出三分愧疚。 云辞看在眼中,只挥退竹影,对晗初道:“研墨吧。” 晗初便揽袖做起了差事。 云辞也不再多言,取过几本书研读起来,又在纸上誊抄着什么。 屋子里渐渐弥漫起一室墨香,掺着云辞身上的淡淡药味,令晗初有些心悸,又有些心安。 如此用过午饭,直到下午,云辞才忙完手边诸事,忽然开口问了句:“怎么不习簪花小楷?”他说话的时候仍旧俯首写字,待问完这句话,才缓缓抬目看向晗初,语气清淡无波。 晗初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云辞所指何事,立时眸光微闪,带了几分心虚。 云辞看着她紧抿双唇的模样,只觉好笑,便取过纸笔再道:“想说什么便写出来。” 晗初从云辞手中接过纸笔,缓缓写道:“我不喜欢簪花小楷。” “为何?” “没有风骨。” 晗初写得很慢,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皆是异常认真。云辞静静看着她的起笔停顿,待到字成之时,她的神情动作便与那四个字一起,落在了云辞心上。 没有风骨。 云辞很诧异,想了想,再问:“你在习我的字?” 这一问使得晗初有些羞赧,她双眸闪烁,一张绝色容颜泛着娇红,半晌才轻轻点头。 云辞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愉悦,面上却仍旧淡淡地看着她:“哪里找来我的字?” 晗初有些为难之情,犹豫着,却还是做了个口型,静静吐出两个字:“药方。” 药方?云辞记得自己只给过她一张药方,便是她初来东苑那日,所誊抄的开嗓之方。 那药方上不过寥寥百余字,写着药材、斤两、用法、用量。这才不过十来日工夫,她却比照着那张药方,开始练字了!而且还不是临摹,而是举一反三地练出了神韵! 云辞只觉心中的愉悦感又浓了几分。他没再说话,兀自在心中酝酿着什么。这样静默的气氛反倒令晗初不安起来,不禁提笔再问:“您生气了?” 云辞瞧着纸上小心翼翼的问句,浅笑起来:“你夸我的字有风骨,我怎会生气?” 晗初这才长舒一口气。 云辞的目光依旧落在她写字的纸上,定定地看着那瘦金体写就的几个字。想了想,他从桌案底下拿出一本册子,道:“这是我从前誊抄的本草集,字迹较工整,你若想练瘦金体,便从这本开始吧。” 晗初睁大双眸有些不可置信,瞬间又换上惊喜神色,恭恭敬敬地从云辞手中接过册子。 云辞见她的表情,不禁浅笑补充:“这都是些药材及药用之效,有些枯燥,恐怕不比话本子合你胃口。” 晗初又哪里喜欢看什么话本子。青楼里什么痴男怨女她没见过,便是她自己的过往情事,也不比话本子索然几分。 晗初是真的喜欢云辞的字,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风骨,于是她笑着提笔对云辞回道:“我不喜欢话本子,本草集很好。” “你喜欢就好。”云辞顿了顿,又故作随意地问道,“肩伤好了吗?” 晗初“唰”的一下脸红了起来,颜若桃李,娇艳欲滴。 两人便如此对望着,一个面红羞赧、手足无措;一个浅愉自若、澄澈怡然。这画面落在外人眼中,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之感。 沈予迈步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适时打断了书房里的气氛。 云辞与晗初同时将目光移向门外,一个开口招呼“子奉”;另一个恰好俯身见礼。仿佛事先约好一般,配合得无比默契。 沈予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看着屋内两人的磊落自若,挥去杂念跨入屋内,边笑边对云辞道:“打扰你们了?” “岂会?恰好我也在书房坐了一整日,有些倦了。”云辞顺势将案上的书籍合上,笑问,“你今日得空了?” “是啊,咱们许久未曾一起吃饭了,近日我偶然寻到个厨子,特意邀来东苑请你尝尝。”沈予停顿片刻,又笑着补充一句,“那厨子是房州人,手艺不错。” “既然如此,我还不得不尝了。”云辞笑着应承。他恰好来自房州,也情知沈予一番心意,只怕不是偶然寻的厨子。 沈予“嗯”了一声,这才装作不经意地扫了晗初一眼,平平淡淡地道:“瞧见主子来了,不晓得去倒杯茶吗?” 晗初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往偏厅跑去。 沈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廊拐角,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方才他在门口瞧得真真切切,晗初对着云辞笑靥嫣然,可见了他却瞬间化作一尊雕像,没了半分表情。 态度何止天差地别!沈予越想越是气闷,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云辞见他一直盯着偏厅的小门,心下有些无奈地道:“她不过是忘记倒茶,你何至于发脾气,也不知是谁向来自诩对女人柔情绵绵。” 听闻此言,沈予才将目光收回,很是不满地道:“权当小爷我看她不顺眼!” 云辞失笑,正欲再替晗初说几句好话,却见她已端了一杯茶,匆匆从偏厅返回,恭恭敬敬地奉至沈予面前。 沈予冷哼一声,接过茶盏,却只端在手中,并不啜饮。 晗初有些紧张,她想起了那晚撞破沈予和茶茶的情事。虽说事情已过去整整二十日了,可旧事清晰,令她不得不拿捏着精神。 云辞也看出了晗初的不自在,有心替她解围,便再对沈予笑道:“不是说请了厨子来东苑?咱们去膳厅吧。”说着又对晗初道,“出岫回去歇着吧。” “出岫?”晗初正觉得松了口气,耳边却传来沈予一句低低的疑问。 晗初登时心中一跳,竟突然生出心虚之感。她没有抬眸去看沈予,但能察觉有一道不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幽深与冷冽。 “是我逾越了。”云辞适时开口解释,“她说自己没有名字,我便越俎代庖取了一个。按理她是你的人,本该由你来取名字。” 见云辞几番替晗初解围,沈予沉默了一瞬,才状若随意地回道:“她的确没名字,‘出岫’不错,以后便让她用着吧。” 云辞能感到沈予此刻兴致不高,便对晗初使了个眼色,再道:“子奉才是你的正主儿,如今他肯认了这名字,你该谢他。” 晗初连忙再次俯身,以表谢意。 沈予闻到了晗初袖风带出的清香,脸色才缓和了几分,可依旧没有对她说话的意思。 云辞见他一直沉着脸,再对晗初道:“我与子奉去用晚膳,你回去吧。” 晗初闻言如蒙大赦,面上不禁对云辞表露出感激之情。正要行礼告退,岂知沈予突然出言阻止:“主子用饭,你不在一旁服侍吗?” 这话说得颇具威严,平日里云辞见惯了沈予的放浪不羁,一时间也有些讶然,再想起晗初终究是他的人,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晗初只得随从去了膳厅。 淡心早早便在此张罗,已忙活半晌,她见云辞与沈予前来,笑道:“两位主子快请坐,奴婢去吩咐厨房上菜。” 晗初也想跟着淡心去厨房帮忙。 “回来!”沈予见她又想溜走,一张好看的俊颜立刻染霜,蹙眉喝止她,“你留下来侍候。” 第11章 看画又当画中人(2) 晗初唯有转身回到桌案前,却不知该站在哪位主子身后侍奉。 所幸沈予并未在意这些细节,只轻轻敲击桌面,示意她:“傻站着做什么?没瞧见桌上的酒水?” 晗初看着桌案上两只形状不同的容器。一个是琉璃夜光壶,盛着纯酿美酒;一个是釉瓷白玉壶,盛着晨间清露。她知晓云辞的喜好,便率先执起釉瓷白玉壶,正准备为他倒水,眼风一扫,但见云辞轻轻摇头,还不动声色地看了沈予一眼。 晗初恍然醒悟,沈予才是她的正经主子!可如今釉瓷白玉壶都已经端起来了,岂能再改端酒壶?晗初只得先将沈予的杯子斟满,再为云辞缓缓倒上。 刚将釉瓷白玉壶放下,沈予又开了口,再次呵斥道:“你都来东苑大半个月了,还不知晓谁喝水谁喝酒吗?” 话虽如此说,但沈予面色尚不算太差。他见方才晗初先为自己倒水,心里终于舒坦了些,指了指面前的酒杯:“还不给小爷满上!” 晗初被训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为何沈予今日火气如此之大,前前后后训斥了她好几回。虽然心中犯着嘀咕,但面上到底不敢怠慢,她连忙将沈予酒杯里的清露倒掉,又满满斟上美酒,恭敬地行礼请罪。 沈予终是恢复了如常面色,端过酒杯放至案上。他再次瞟了晗初一眼,却开口对云辞道:“挽之,你对下人实在太过宽厚,我这个哑婢被你惯坏了。” 云辞情知不能再为晗初说项,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便清淡一笑,未发一言。 此后淡心也从厨房折返,便与晗初分别站在两位主子身边服侍。自然,淡心是一直跟着云辞的;晗初也只得去侍奉沈予。 这一晚,云辞与沈予相谈甚欢,两人从少年往事谈到两国时局,即便晗初在一旁听了,也能感到那一份情同手足的深厚友谊。 沈予虽是独自饮酒,但受席间气氛影响,越饮越有兴致。如此一来,晗初也受累颇多,不停地为他斟酒、布菜。 云辞默默看在眼中,有些担心晗初的肩伤。白日里她磨了一天墨,晚上又在此侍奉酒菜,都没有机会用晚饭。想到此处,云辞已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下酒杯,阻止沈予继续畅饮:“子奉,今夜你喝了不少,适可而止吧。” 沈予的眼神是一番清明,仿佛仍未尽兴:“嗬!我的酒量你还不知晓吗?你也太小看我了!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还不让我一醉方休?” 云辞闻言颇为无奈,再看晗初好似并无大碍,便也不再阻止。 岂知淡心却不乐意了:“小侯爷,您行行好,您是夜夜笙歌之人,主子可不大熬夜,他要歇息了呢!” “淡心!”云辞有些不悦,脱口斥责她的逾越。 沈予这才想起云辞作息规律,便开口致歉:“淡心姑娘说得没错,是我疏忽了。挽之莫怪。” 话到此处,他又想起晗初一整晚都在斟酒布菜,还没顾得上用饭,便更是心疼,再对淡心道:“你快去服侍你家主子歇息,我命厨子做好饭菜给你们留着。” 他边说边起身,瞥向晗初低声命道:“小爷我不胜酒力,你将我扶回西苑去。” 不胜酒力?也不知方才是谁自诩酒量极好。晗初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沈予,后者佯作脚步不稳,顺势半倚在她身上,又笑着嘱咐淡心:“好生服侍你家主子,小爷我先走一步。” 沈予说风便是雨,云辞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他看了晗初一眼,见她的目光也恰好看来。两人的视线这般胶着在一处,彼此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之情。 晗初连忙敛眸回神,唇畔也不自觉带上一抹浅笑。 “愣什么神儿?还不扶小爷回去!不想吃饭了是吧?”沈予没瞧见两人的微妙对视,只轻哼一声。他嗅着晗初发间的清香,也莫名地愉悦起来。 晗初不敢再耽搁,连忙扶着沈予走出膳厅,往西苑行去。 浩瀚星空划出一道天光,漫漫银河璀璨非常。夏末的夜间凉风徐徐,拂过各人面上,带着各人的心思。 沈予只觉微风怡人,吹散了酒气,且美人在侧,实是说不尽的神清气爽;晗初却觉得凉风难耐,自己又贴着沈予的炽热肌肤,两种触感交替令她很不自在。 不同人,不同心事。晗初眼观鼻、鼻观心地扶着沈予往西苑走,待走至苑门前时,她刻意停住脚步,想要告退。 沈予见状脸色一沉,拽住她的手臂笑问:“怎么,还没将小爷送到床上,就想跑路?” 这话说得轻浮,晗初心中微恼。但她也算摸到了沈予的脾气,便咬了咬牙,扶着他继续往西苑里走。 沈予见她没再抗拒,也稍稍松了手劲。夏季衣衫本就单薄,他捏着她的胳膊,又闻着她身上的淡淡体香,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晗初……”他伸手揽过她的腰肢,附在她耳畔轻轻呢喃,“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名字,比‘出岫’好听。” 感受到一只温热手掌覆在腰后,晗初只觉周身发麻,好似有一条诡异的蛇,正攀附着自己的腰肢缓缓上移。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稍稍表露出抗拒。 沈予却没有松手,仍旧抚着她的后腰,几近痴迷地暗示道:“晗初……” 可惜晗初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安静地等待下一句话。等了半晌也没见任何回应,她便再次抬眸看他。 沈予有一双黑曜石般的星眸,在月光下闪着幽光。难怪从前姐妹们都抵挡不住他的温柔攻势,单是这深情款款的凝视,便足以令所有女子春心萌动。 晗初收敛起心神,垂下眼帘不再看他,气氛再次静默起来。 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沈予才收回放在晗初腰间的手,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算了,送我去茶茶那儿。” 晗初轻轻点头,继续扶着他在西苑里走,两人一路再也无言。待行至茶茶的院落前,沈予才再次开口询问:“嗓子好些了吗?” 晗初一愣,继而摇头。 沈予又蹙了眉:“回去吧,别忘记用饭。” 听闻此言,晗初略感诧异,总觉得沈予对自己的态度甚是奇怪。有时关切、有时孟浪、有时冷眼、有时鄙夷……她对此着实费解,便低眉哂笑,又轻轻俯身行礼,以示告退。 “你不看着主子先进屋吗?”晗初正欲转身,又听见沈予的声音,这一次已没了方才的关切。 果然,沈小侯爷喜怒无常。晗初无奈地向沈予谢罪,两人目光相撞,男子冷淡探究,女子清亮如溪。 最终,还是沈予先收回目光,沉着脸进了茶茶的院门。晗初见状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往东苑返回。 她走得太快,步履太急,便也没有发现,沈予自她离开之后又返身走了出来,定定站在院门口瞧着她的背影,长久长久,没有收回视线。 夜色撩人,月色如水,银光皎洁的西苑之内,唯有阑珊灯火诉说着主人的空虚。沈予兀自站了许久,才跨过门槛重新迈进院落。 她走了,他还等在原地,寂寥有如未作完的画卷。而这幅半成之作,也落在了另一人眼中—— “小侯爷……”茶茶见沈予两次来去,便持着烛台站在院子里相候。 沈予看见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烦躁情绪,便冷冷“嗯”了一声,抬步往她寝闺里走。 茶茶跟在沈予身后,为难地解释:“奴婢今日来了葵水,不便伺候……” 沈予立时停住脚步,淡淡说了句:“你去偏屋里睡。”说着仍旧跨过门槛,走进她的寝闺。 茶茶站在院子里,持着烛台的手开始瑟瑟发抖。想着沈予在她院门前的两进一出,心中涌起了浓重的妒恨。 “长相绝美,擅琴。小侯爷连梦中都喊着你的名字,当我不知道你是谁吗?”她对着院门冷笑一声,转身进了偏屋睡下。 夜风轻轻袭来,将她的算计吹散在空中。这座追虹苑,注定要迎来一个不平静的秋…… 第12章 前尘往事美人劫(1) 进入秋季之后,白昼渐渐短了起来。漫漫长夜在睡眠中度过,会令人觉得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晗初已在东苑服侍了近三个月。在这里待得越久,她越发觉得恍如隔世。 她清楚地记得,赫连齐突然消失那日是六月初四;第二日,两大家族联姻的消息便传入了她耳中;而今天是十月十五,算算时间,仅仅过去了百余日。 虽只百日光景,已是犹如千年。漫长到她几乎能忘记情窦初开的那份爱意,也几乎要忘记赫连齐撷取她身子的挂牌之夜。 还差一点,只要再过几日,她便能真真正正放下那段情了。她与赫连齐之间,只会剩下满臂的簪痕聊以纪念,提醒着她受到的侮辱欺凌,还有琴儿的惨死。 晗初在心中如是告诫自己。 所幸,如今虽没了旧情,却觅得一位良师。这三个月里,晗初自问从云辞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气质清冷却又不失温和的男子,几乎是博古通今。她每日在书房里侍奉,也长了不少见识。 而这其中最突飞猛进的,当数她一手好字,也与云辞每日的悉心指点密不可分。 “笔触有神,颇具风骨,如今已有我六七分功底了。”云辞展开一幅晗初刚写就的帖子,细细品评。 晗初闻言莞尔,在纸上写道:“公子夸人不忘自夸。” 云辞见字亦是笑了,恰如无边秋月,散落满室清华。他淡淡的眸光藏着几分欣赏:“我从不妄言,实话实说罢了。” 晗初便学着戏文里的男子,深深对云辞鞠了一躬,同时朱唇轻启,笑着做了口型:“学生有礼。” 云辞的笑意又浓郁两分,开口提点道:“虽然你对书法极具天赋,但不能止步于此,骄傲自满。许多人习得几分真谛便再也难以进步,我且看着,你能否更上一层楼。” 晗初忙不迭地点头,提笔回道:“定不负老师所望。” “望”字刚停笔,云辞已是眉峰一蹙,指点道:“这个弯钩又写坏了,我不是说过吗?‘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才得挺瘦。’” 说着他已重新写就一个“望”字,边写边道:“出岫你看,这个‘月’字应当……” 说到此处,却见出岫正看着纸上的字出神,云辞便在她额上弹了一个爆栗,适时拽回她的神思:“想什么呢?” 晗初沉吟片刻,才提笔写道:“在想‘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这句话一写出来,云辞亦是一阵沉默。半晌,他试探着询问:“出岫,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是啊!这位云公子是谁?晗初只知道他姓云,表字“挽之”,家在房州。其他方面一无所知。 晗初自懂事以来,只去过北熙皇城黎都一次,还是受邀去传授琴技。除此之外,她从未出过南熙京州。可凭借她在风月场上的数年纵横,也曾听过不少传闻。而这其中,“云”这个姓氏便颇为传奇。 她忽然不敢问云辞的身份,也自知没有资格去问。不过是暂且来东苑服侍三个月而已,她不能得寸进尺。 换言之,他们分别在即。 云辞见她长久不回话,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又问:“你是否猜到了我的身份?其实我没想刻意隐瞒,我是……” “主子。”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淡心站在书房门口禀道,“药材送来了,奴婢一人清点不过来,想让出岫来搭把手。” 云辞是日日离不开药的,他每日的煮水煮药之事,自浅韵走后,便全数移交给了晗初。昨日眼瞧着几味药材见了底,晗初便告知淡心出去采买。可见今日药材都送来了。 晗初看向云辞,等待示下。 云辞盯着纸上那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低声命道:“你去吧。” 晗初便行礼出了书房,与淡心一并去清点药材。 送药的是个中年男子,由淡心出面招呼着将药材背进库房里。晗初因太过美貌,便被淡心拦着并未露脸,只站在库房的阴影里,兀自清点数量。 如此忙活了大半晌才收拾好,两人刚走出药房,却迎面撞上了茶茶。淡心立时脸色一沉:“谁许你进东苑来的?” 茶茶却顾不得再与淡心解释,面有焦急之色对晗初道:“明家来人了,说是要找个走失的侍婢。照头的是明家二公子。” “明家丢了侍婢,关咱们什么事儿?凭什么找到追虹苑来?”淡心娥眉微蹙,很是好奇。 而此时,晗初已然脸色煞白。 淡心见茶茶欲言又止,再侧首看向身畔的晗初,只一眼,已有些明白过来:“出岫,你是逃奴?” 晗初紧抿下唇,垂眸摇了摇头。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脸色白得吓人。”淡心语中有些嗔怪之意,又转问茶茶,“来的是哪个明家?” 哪个明家?这天底下还有几个明家!茶茶暗嘲淡心是井底之蛙,道:“自然是当朝后族,明氏。” 淡心立刻嗤笑:“我当是什么来头!南熙的后族吗?且瞧瞧他敢做出什么混账事儿来!” 茶茶一直不知东苑贵客的身份,见淡心语气这般猖狂,不禁微嘲:“淡心姑娘好大的口气。” 淡心只冷哼一声,再看晗初,见她拽上自己的衣袖,似要说些什么。 淡心没看懂她是何意,又苦于没有纸笔,唯有再问:“出岫,你当真不是明家的逃奴?” 晗初摇头否认。 “他们是来寻你的?” 晗初迟疑着点头。 “我早该猜到,你这样美貌的女子,必有来历。”淡心轻轻叹了口气,转对茶茶道,“你先将人拦住,待我禀明了主子再做计较。”言罢已拉起晗初的手快步朝东苑书房走去,留下茶茶在原地冷笑不止。 淡心带着晗初一路小跑返回书房,将茶茶的话对云辞转述了一遍。 听闻此事,云辞的眉峰也渐渐蹙起,对侍卫竹影道:“你去将人拦着,先不要提我在此。” 竹影立时领命而去。 云辞再看淡心,嘱咐道:“你也跟去探探情况。” 淡心有些不愿:“主子,眼下该去知会小侯爷一声才对。” 云辞沉默片刻,才道:“今日子奉不在城内,文昌侯合府去了辉山祈愿。” 沈予去了辉山?那的确不能指望他了。追虹苑在城西,辉山在城东,若要等到沈予回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淡心恨恨地道了一句:“恐怕这是早有预谋,特意挑了小侯爷不在的时候。” 云辞并未对淡心的言论表态,低声催促:“快去吧,你性子活泛,见机行事。” 淡心颇为担忧地看了晗初一眼,便也匆匆而去。 书房内只余下云辞与晗初两人,气氛静默得令人心慌。晗初以为云辞会开口询问,可等了片刻,却不见他问话。 晗初终是受不住这气氛,抬眸去看云辞。视线所到之处,这人的潋滟目光动人心魄,仿佛能穿透冰凌、绝峰散雾,就这般落在她身上。 晗初被云辞看得无地自容,终究还是取过纸笔,主动坦诚道:“他们是来找我的,但我不是明家的婢女,也与明家毫无关系。” 云辞的视线从晗初面上移开,淡淡落在那张纸上,道:“你无须向我解释,谁人没有秘密?” 明明是淡然而随意的语气,可听在晗初耳中,却惹得她鼻尖微酸:“公子不信我?”她再写道。 “我没有不信。”云辞看着纸上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笔迹,再问,“出岫,你愿不愿意跟他们走?” 晗初连忙摇头,眸中已沁了水痕,委屈而愤怒。 云辞生生撞入这双秋水倩眸之中,令他有片刻恍惚,仿佛是坠入了无尽的流转时光里,有着寻不到彼岸的沉沦。这般默然看了晗初一阵子,他才沉声道:“推我出去见他们。” 晗初愣怔,忙又亟亟摇头。即便云公子有云氏撑腰,但也不值得为她出头,得罪当朝后族。想到此处,晗初已提笔飞快写道:“我不能连累您。明氏是后族!” “连累倒还不至于。”云辞看着纸张轻笑,“不必再言,你若不想跟明府的人走,那便推我出去吧。” 晗初仍旧摇头,很是倔强。 “你不信我?”这一次,轮到云辞开口问道。 “信。”晗初轻启朱唇,郑重地点头。 “若是信我,那便走吧。”云辞不再看她,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落在书房门外。 晗初只得将云辞扶出书房,服侍他坐在轮椅之上,推着往东苑门外走去。在离苑门尚有一段距离时,云辞忽然命晗初停下,又兀自起身想要行走。 晗初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伸手相扶,却被云辞阻止道:“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有腿疾。”他安抚地轻拍晗初的手背,面上的浅笑也能定人心神,“走两步无碍,你不必担心。” 晗初感受到云辞掌心传来的温热,可偏偏自己却是手心微凉。只这动容的瞬间,云辞已松开了手,对她慎重嘱咐道:“你不能露面,回书房里等着,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出来。”言罢已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朝苑门走去。 云辞走得极为缓慢,却很平稳,若不是知晓他有腿疾,晗初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任何异样,只会以为是一位世家公子在悠闲地散心。 可事实并非如此。晗初清楚得紧,云辞的每一步都如履刀山,疼痛万分。 有那样一刻,晗初几乎要冲出去,哪怕跟着明家的人走,她也不愿让云辞体会如此煎熬的发肤之痛,更不愿他去面对这龌龊阴暗的世事。 可偏生双脚却似灌了铅一般,她唯有呆立原地。臂上的簪伤在这一刻,忽然前所未有地疼痛起来,好似能穿心入骨,难以承受。她看着那一袭白影平稳地渐行渐远,觉得又有什么情绪离自己越来越近。 云辞缓慢地移步,很慢,很沉,很谨慎。这般行走着,远远便听到苑门外的喧哗之声:“为何不让搜苑?还是你们当真藏了明府的逃奴?” 淡心与竹影死死拦在苑门处,前者一改往日的娇俏,颇有几分凌厉:“你说搜苑便搜苑,文昌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盛气凌人地回道:“西苑搜得,难道东苑搜不得?”那语气带着几分轻蔑。 淡心立时剜了身旁的茶茶一眼,狠狠质问:“你让他们搜西苑了?” 茶茶有些为难:“我一介弱女子,想拦也拦不住……” “呸!”淡心佯啐一口,冷笑道,“小侯爷的面子都教你丢尽了。你在外人面前露怯,平日的出息哪儿去了?” 茶茶自然是刻意让明府去搜的西苑,西苑搜不到,那便唯有东苑了。明氏是后族,又与赫连氏联了姻,若要当真从东苑里搜出什么人来,只怕文昌侯府想拦也不敢拦。 茶茶只觉此计甚妙,内里心思转了几转,面上却装作委屈万分,弱柳扶风一般不再言语。 淡心发现今日茶茶甚是异常,与往日里的八面玲珑判若两人,心中不禁起了疑。可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些来路不明之人闯进东苑,否则不仅会伤害出岫,更是折辱自家主子的威名。 这般想着,淡心便也强硬地道:“我说不许搜便不许搜。你们硬闯私人府邸,王法何在?” “王法?”来者一群人皆哄笑起来,打头的执事更是肆无忌惮,恭敬地对明府二少拱了拱手,“京州城内,天子脚下,‘明氏’二字便是王法!” 便在此时,一直不发一言的明府二少、明璎二哥——明璀也开了口,很是猖狂地道上一句:“小爷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乖乖让路,兴许小爷也将你带回明府,见识见识什么是贵胄宗亲!也免得你在此惦记区区文昌侯,他算个什么东西!” “文昌侯不算东西,那离信侯呢?”不知何时,一个白衣身影已缓慢行至东苑门前,语气平淡却不乏威严地淡淡开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谪仙独立苑门一隅,风姿卓绝,气度不凡,面色沉敛不怒自威。 “你方才说什么?”明璀被“离信侯”三个字闪了心神,率先回过神志,不禁打量起这位仙气袅袅的人物。 云辞却并不回答,只双手负立,冷冷开口:“让明程前来回话。” 明程正是明璎的父亲,明氏的族长,不仅是当朝国舅,且官拜右相,显赫非常。也正因如此,听闻这话的明氏众人都有些诧异。眼前这白衣公子年纪轻轻,竟语出狂妄,胆敢喝令当朝国舅前来“回话”? 可在场诸人,没人敢将这话当成是玩笑,只因来者所说出的三个字——“离信侯”。 此时,那口出狂言的执事已被云辞的气度所慑,不禁转首看了一眼明璀,低低禀道:“二少爷……” 明璀无甚反应。他素来与妹子明璎甚是亲厚,也曾在公卿宴会之上见过晗初抚琴,对南熙第一美人的风采印象颇深。这一次,他便是受了明璎所托,要来瞧瞧沈予私藏的美人是不是晗初。 也不怪妹妹这样疑神疑鬼,都说醉花楼一把火将人烧死了,但赫连齐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哪里像是在惦念一个死了的美人?分明像是另有隐情。 可眼前这白衣公子公然打出“离信侯”的旗号,明璀到底也不敢怠慢,便收敛了几分猖狂,问道:“不知阁下与离信侯府是何关系?又怎会在沈小侯爷的私邸?” “明公子私闯文昌侯名下宅邸,又是找人又是问话,是否应该先给在下一个交代?”初秋的微风吹得云辞衣袂飘飘,更不似凡人。 明璀见对方自谦“在下”,气焰登时又恢复了两分:“明府私逃奴婢,我奉劝阁下知趣一些,让咱们进去搜上一搜。若是认错了人,咱们必当赔罪。” “不知明府私逃的奴婢是何模样?”云辞再问。 “年方十五,极美,擅琴。”明璀不假思索地答道。 云辞闻言一笑,那笑中并非平日的温和谦谦,反倒充满贵胄之气:“回去告诉你父亲明程,这奴婢离信侯府收了。他若不愿,明日且去统盛帝面前要人吧。” 这世上敢直唤南熙帝王为“统盛帝”的人寥寥无几,除却与之平起平坐的北熙帝王之外,只怕也唯有离信侯府的主人、云氏的当家人敢如此称呼一句。 南熙君主聂氏是外戚篡权,分裂了大熙王朝的一半国土。可即便这片大陆已分裂近百年之久,依然有不少百姓以大熙旧民自居。天下人不见得会承认南北两国的新君,但传承数百年的离信侯府——云氏,无人小觑。 云氏体内流淌着最尊贵的血脉,还是捏着天下经济命脉的“第一巨贾”,更有大熙王朝开国帝后所留下的“共享江山”之诺。无论是北熙还是南熙,云氏都与之密不可分,可谓是与两国先祖并肩打下的江山。 第13章 前尘往事美人劫(2) 只要想起云氏与大熙皇族的关系,单单是这根深蒂固了几百年的同气连枝之情,世上便无人敢怠慢。 如今北熙与南熙都不是最最正统的大熙血脉,这分裂后的江山便也坐得不太安稳。倘若是云氏想要夺得这锦绣河山,只怕天下人都会云集响应! 正因如此,云氏在南北两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是两国争相拉拢的对象。可数百年以来,云氏一直秉承祖训,担着“离信侯”的虚名一心经商,远离庙堂。 如此明哲保身之举,竟是令两国帝王都无从下手。于公于私,他们都只能巴望着,不敢惹了云氏有分毫闪失。否则,便是自行打了列祖列宗一巴掌,更是将云氏的巨额财富和名望,拱手送给另一国—— 一言以蔽之,得云氏者统一天下。 如此名望,如此财富,即便当朝帝王也难以比肩。至此,明璀终于从云辞的话语之中醒悟过来,诚惶诚恐地问道:“您是世子殿下?” 世所周知,离信侯已去世经年,府里大小诸事皆由侯爷夫人谢氏做主,只等到世子云辞弱冠之后,承袭爵位。而离信侯世子,绝不是区区文昌侯世子可与之平起平坐。须知“离信侯”三个字已在大熙屹立数百年不倒,南北分裂后分封的两国诸侯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然而明璀这一问,云辞并未回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对竹影道:“送客。”言罢已转过身去,缓慢地、一步一步朝东苑返回。 纵然明璀在京州城里霸道惯了,但毕竟是右相二公子,也深知朝堂风云。至此,他越想越觉后怕,早已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返回明府向父亲明程禀报此事。 淡心和竹影见明府众人离去,便撇下茶茶径自返回东苑。唯有茶茶吓得跌坐在地。 眼见周遭已没了外人,竹影与淡心几乎是飞奔赶到云辞身旁,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而此时,云辞已面有冷汗,唇色苍白,终于肯表露出来痛楚之情。 “主子……”淡心低低唤了一声,已是心疼得说不出话。 竹影也脸色深沉,不发一言。 云辞对两位忠仆的反应恍若未闻,只低声命道:“轮椅在檐廊下放着,推我回书房。” “主子!您都这样了,还去书房做什么!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淡心语带哽咽。 “无妨。”云辞并没有多做解释,那语中的坚定之意令淡心与竹影无从劝说。两人唯有扶着云辞坐回轮椅之上,又推着他进了书房。 “出岫呢?”云辞见屋内空无一人,立时蹙眉相问。 原本淡心与竹影还不明白主子为何坚持回来,但此刻听闻这一句,都已经明白过来——主子是放心不下出岫。 淡心不禁生出些怨气,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兴许她在偏厅,奴婢去找找。”说着已往偏厅小跑而去。 片刻之后,淡心返回,有些不安地摇了摇头:“整座书房寻遍了,都不见出岫。” 寻不见出岫?云辞的面色更显苍白,眉峰已蹙成连绵山川,也泄露了他的无尽担心。 竹影自小跟在云辞身边,迄今已超过十五年。在他心里,主子对下人向来宽厚,不乏关心吃穿之事。然而,对着这一个相识短短三月的哑女,竹影觉得主子变了。 教下人读书写字,出岫不是第一个;为下人诊病治伤,出岫也不是第一个;替下人撑腰出头,出岫更不是第一个。 可偏偏是哪里不对劲,竹影却说不出来,唯有劝说云辞:“出岫姑娘那么大一个人,不会跑丢的。您先歇着,属下与淡心去找她。” 云辞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低声道:“我告诉过她,让她在书房里等我。如今她不在,显见是有人黄雀在后。” 此话一出,三人都想起了方才明府的一场闹事。莫非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难道明府刻意将众人引到东苑门口,暗地里却派人将出岫掳走了? 一时之间,竹影与淡心面面相觑。 便在此时,云辞忽而命道:“替我备车进宫见统盛帝。”他的声音冷若寒冰,态度坚定不容置疑。 “主子!”竹影与淡心异口同声地阻止。 “您是掩藏身份来的京州,何至于为一个哑女来回折腾?”竹影语中已有些焦急。 淡心也劝道:“还是再等等吧,且让竹影先去明府探探情况。那明二少虽不知轻重,可明府当家人必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饶是身边两位忠心耿耿的下人一再相劝,云辞仍旧不为所动:“出岫说过她不是明府中人。如今被私下掳走,也不知明府什么居心。眼下子奉又不在,已不能再耽搁。” 说着他已顾不得双腿之疾,再次命道:“竹影去备车,淡心为我更衣。” 两人情知云辞的脾气,事已至此都不敢再劝。竹影不能违背主子的命令,只得出去备车。岂知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却迎面撞上一人。一股淡香飘入他鼻息的同时,衣襟上也溅起一片温热。 是晗初!她正端着一个药盅进门,不巧与竹影相撞,药汁便顺势洒了出来。 晗初见状,连连俯身致歉。竹影看着衣襟上被溅的汤药,也不知该恼还是该喜,忙又收脚返回屋内,颇为激动地对云辞禀道:“主子!出岫姑娘来了!” 晗初对竹影的反应犹自不解。她一进屋,便感到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来自淡心,带着几分嗔怪;另一道来自云辞,目光平淡无波,却又幽深旷远,像是蕴含着无尽波澜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深藏波涛。 晗初将两人的表情看在眼中,不解之余更添无措。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托盘上的药盅,表示自己方才是去熬药了。 “出岫!你下次再离开,可否先说一声!”淡心终是忍不住了,脱口抱怨道。 晗初见淡心疾言厉色,又见云辞一直不语,还以为他们是为了明府闹事而生气,心下不禁愧疚至极。她面带歉意地勉强一笑,随之垂眸咬唇,安静得如同一株植物。 淡心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眼见云辞都没发脾气,自己也不好太过逾越,便又轻哼一声:“不会说话反倒成了优势!” 晗初将头埋得更低,更是自责不已。 屋内忽然又重新静默起来,唯有淡心起伏不定的呼吸声,泄露了她此刻的恼怒。 须臾,云辞才打破这氛围,淡淡开口:“出岫在此侍奉,你们两人下去吧。” “主子,您的腿……”竹影面露忧色。 “药不是端来了?”云辞的话语虽轻,但不可违逆。 淡心适时对竹影使了个眼色,拉着他的衣袖道:“奴婢与竹影先行告退。”语毕,两人已退了出去,还不忘虚掩上屋门。 晗初这才想起手上还端着药,连忙将药盅放在小案上,盛了一碗奉至云辞面前,无声相请。 云辞面色依旧苍白,神色倒是好了起来。他垂目看了一眼药汁,问道:“我不是说,不许你离开书房吗?” 晗初不语,俯首认错。方才云辞执意要走到东苑门口,她担心他的双腿疼痛难忍,恰好又见库房送来了药材,便自作主张去熬了药,想着能让他尽快减轻痛苦。 就在晗初想要解释之时,云辞已从她手中接过药碗,自言自语道:“看在你是去熬药的分儿上……”这句低语并未说完,他已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再放下空碗时,他面上已看不出半分异样,只打量着这无声的少女。 晗初仍旧毕恭毕敬地站着。方才明府的事历历在目,她以为自己会受到斥责,抑或质问,但什么都没有。 半晌,云辞轻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以后你不必再怕明府,或者其他人。”他坐在轮椅之上,身姿岿然,面色却微憾,“今日我的身份已暴露,不能再在京州久留。出岫,我要离开了。” 要离开了!这四个字犹如平地惊雷,令晗初脑海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除此之外,云辞好似还说了些什么,但她一个字也未能听进去。明明知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也是从前说好的三个月,但此刻突然被云辞提起,还是令这离别显得猝不及防。晗初甚至还没有做好离开东苑的准备。 如若可能,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回西苑,不用去面对沈予的喜怒无常,不用去面对茶茶的算计欺辱,更不用面对往后未知的岁月。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也阻止不了。 云辞望着眼前略带忧伤的娇颜,问道:“你以后是打算留在子奉身边吗?” 不留在沈予身边,还能去哪儿?即便沈予肯放过她,如今得罪了明府,她也没有去处。晗初只得抿唇,算是对云辞的问话予以默认。 云辞轻轻叹了口气:“子奉哪里都好,只不过……”话到此处,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晗初明白云辞所指为何,便也是一阵沉默。 此后,书房内的气氛一直处于诡谧之中,仿佛是有一根刺,同时扎入彼此心里,将过往三月的主仆之情生生戳出了一个洞。冷风灌入,便是血淋淋,带着无情的呼啸,难以言说…… 云辞想到明府的人会去而复返,只是未曾料到如此之快。当日下午未时刚过,明府当家之人、当朝右相、国舅明程便亲自递上拜帖,携次子明璀前来追虹苑拜访。 明程年近五十,面相精明,在南熙朝内混得如鱼得水,兼之又是当朝皇后的亲哥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可正是这样一个人上人,此刻却有些诚惶诚恐。 明璀身为明府嫡次子,平日虽猖狂骄纵,倒也有些眼色。今日晌午在追虹苑碰了个钉子,回府之后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父亲明程禀报了一番。 包括妹妹明璎如何为难一个青楼女子;知道晗初死后又是如何疑神疑鬼;听了些风言风语又是如何撺掇自己来追虹苑一探究竟。 明程听后,当场呵斥了明璀一顿。他知道,若是明璀所描述的人物当真如同谪仙一般,那必是离信侯世子无疑,也是除却南熙君主之外,他最不敢得罪之人。 第14章 前尘往事美人劫(3) 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连忙舍下老脸携子前来负荆请罪,试图让事情有所转圜。 云辞收下拜帖,于东苑书房传见待客,晗初没有回避,随侍在侧。 “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世子殿下,老臣特来负荆请罪。还望殿下海涵。” 明程此话一出,云辞倒没什么反应,晗初却有些难以置信。云公子的身份,竟如此高贵吗?晗初不知自己是幸还是不幸,是该哭还是该笑。 而此刻,云辞正端坐在千年沉香古木椅之上,半个身子隐藏在书案后,那模样威严而冷情,与晗初平素所见大不相同。 云辞看着面前诚惶诚恐的明氏父子二人,右手食指轻轻叩击桌案,并没有即刻表态。良久,忽而轻笑起来:“明大人前来,还未及奉茶,实在是我无礼了。”言罢他看向晗初,低低嘱咐,“出岫上茶。” 晗初不敢怠慢,连忙外出煮茶。 见晗初的身影已走出偏厅,云辞才又徐徐道:“我道是什么事,不过误会一场,何至于劳驾明大人亲自登门?” 明程听闻此言,更是不安。在他看来,如若云辞此刻发了通脾气,倒还好说;可偏生对方这般礼待,礼待之中又刻意表露出威严与疏离,这才真正棘手。 只是在这节骨眼上,明程也不敢多有揣测,只得再次致歉:“老臣教子无方,实在惭愧。” 云辞仍旧噙笑:“听闻贵府走失了一名婢女,样貌极美,又擅琴瑟。只不知为何,明二公子会搜到追虹苑来?须知此处可是沈小侯爷的私邸。” “这……老臣……” “明大人。”云辞没有给他机会开口,已是制止道,“还是让令公子回话吧。”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明程只得住了口。 明璀此刻早已后悔不迭,上前赔笑道:“都是误会,倘若早知殿下在此,小人必不会……” “哦?难道文昌侯的私宅便能随意乱闯?”云辞截断明璀的话,冷冷反问。 明璀被那声质问所慑,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不,不是的。小人与沈小侯爷向来交好,又怎会如此无礼。今日本就饮了酒,又听了身边儿东西的撺掇,才做下这等混账事……” 他话音刚落,但见晗初已端着托盘返回书房,为明家父子逐一奉茶,最后又回到云辞身边,放下一盏花间清露。 云辞端过茶盏啜饮一口,又对明家父子道:“依照明公子所言,贵府走失的婢女极美,擅琴,说来我这里倒有一位,恰好是沈小侯爷所赠。想来明二公子听到的传言,所指是她无疑。” 云辞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今日趁明大人也在场,还请二公子认一认,你府上走失的婢女,可是眼前站着的女子?” 此时明璀哪里还敢抬头去看,连忙道:“不是,不是,的确是一场误会。” “误会吗?”明璀只听云辞的哂笑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二公子还是仔细瞧瞧,免得日后总惦记着。” 晗初听到此处,已是紧张不已。若当真被明璀认出来……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她只得看向云辞,无声求救。 可云辞只一味盯着明璀,幽幽命道:“二公子好生辨认吧。” 云辞此话一出,晗初立刻感到有一道目光朝自己投射过来,随后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那目光正是来自明璀。他听闻云辞发话,便略略抬头扫了一眼。但见光线照耀之下,有一女子站在云辞身边,周身都散发着晕染的光泽。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超凡脱俗,恍如……神仙眷侣? 莫说今日晗初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已非当初在醉花楼里胭脂朱唇的粉黛模样。即便眼前这一位,与记忆里的美人是同一个人,明璀如今又哪里敢再多说什么? 他略微看了看,没有仔细辨认,已垂下双目恭敬回道:“是小人听信传言,认错了人,请殿下恕罪。” “二公子可看仔细了?”云辞淡淡再问,这一次语气已温和许多。 “看仔细了。”明璀毫不犹豫地回答。 “既然如此,两位回去吧。”云辞幽幽说道,“今日之事乃误会一场,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此次我是秘密入京访友,不想叨扰圣上,还望明大人体谅。” “这是自然。”明程终于松了一口气,“老臣不打扰殿下清净,这便告退。您在京州但有所命,老臣必无不从。” “必无不从……”云辞好似听到什么可笑之事,“我云氏在京州还不至于步履维艰。” 明程连忙请罪:“是老臣失言。” 云辞顺势下了逐客令:“明大人贵为南熙右相,政务繁忙,今日抽身前来实属不易。不送了。” 明程与明璀便告退而出。 “大人且慢。”就在明家父子跨出书房的当口儿,云辞忽然再次开口,“贵府那婢女既然逃了,想必抓回去也无心侍奉。今日大人为这场误会登门而来,我也想替她讨个人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得饶人处且饶人,世子殿下宅心仁厚,老臣受教。” 那边厢,明家父子刚一离去,这边厢,晗初心中更不是滋味。 眼前这人,早知他姓云,早知他来自房州,可看他轻车简从、生性简洁的做派,晗初一直不敢去猜测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许云公子只是云家旁支而已。 原来这样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又身患腿疾,居然是离信侯府的主人。 今日,竟连当朝右相都为之震慑,这与晗初印象中的云公子简直判若两人。她也算见识了云辞身为世家子弟的威严与冷冽。 可如今,她最最害怕、最最避之不及的,也是世家子弟。晗初心里明白,自己与云公子的这一场主仆情分,是真的到头了。 “出岫?”云辞见她一直愣怔不语,开口相唤,“方才吓着你了?” 晗初回过神来,提笔写道:“奴婢不知您是世子殿下,从前多有无礼之处。” 云辞看着纸上“世子殿下”四个字,只觉异常刺目,令他心底微酸:“你实不必如此……我一直不说我的身份,便是这个原因,不想让你我生分了。” 云辞抬首看向立在书案旁的晗初,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她面上,将她整个人都照耀得透明起来。肤色如此白皙,泛着桃李微红,令他想起了“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的芍药花。 的确是极美的,在遇到她之前,他竟不知,这世上当真有女子堪比花娇,堪比花艳,又堪比花清。只是这朵芍药花,终究开错了地方,而他离开在即,再也无法呵护她了。 心中的黯然盖过了即将离别的遗憾,云辞默然片刻又问:“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晗初摇了摇头。 “不如我对子奉说,放你自行离开?”云辞斟酌着试探。 晗初再次摇头。 是不愿离开这里,还是不愿离开沈予?云辞轻微蹙眉,心底泛着莫名的滋味:“为何?” “小侯爷对我有恩。”晗初写道。 云辞见字不语,须臾,从书案的屉中取出一个装帧精美的盒子,道:“原是想着晚些时候再给你……今日既然想起来,也不必再拖延了。” 盒内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狼毫湖笔、松烟徽墨、檀香笺纸、紫金端砚。 饶是晗初再没有眼力见儿,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套专供闺阁女儿所用的文房四宝。做工巧致、雕花细腻、用材考究、装帧精美。 那笔砚之上的雕花,是芍药。繁丝金蕊,翦刻逼真。晗初一直对这种花不大喜爱,只因从前赫连齐曾说过“芍药别名‘将离’,不大吉利”。 没想到,今日云辞所赠之物,雕花竟也是芍药。“将离”,果真应景至极,一语成谶。 想着想着,晗初只觉鼻尖酸涩,忍了半晌才行礼道谢,从云辞手中接过这套文房四宝。 两人的指尖在一瞬间交错,显得异常虔诚而郑重,却又好似两团烈火,同时灼伤了彼此,令他们不约而同地飞快收手。 晗初接过沉甸甸的盒子,素手轻抚,这才发现盒身还刻着四个字:“行胜于言”。 瘦金字体,风骨极佳,显得异常熟悉与亲切。晗初不知晓这四个字算是一语几关,但至少对于她一个失声的女子而言,这的确是最好的鼓励,也是她如今习字的真实心境。 只是未曾想到,这一番贵重的心意,竟是云公子赠给自己的临别礼物。晗初很喜欢,爱不释手,但这喜欢之中,别有一番滋味——云氏,有如天边之云,可望而不可即。 与此同时,云辞也在看着晗初,见她喜欢这份礼物,他心中很是欣慰。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这套文房四宝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命人寻了上好的材料,耗时整整一月。 雕花的图案是他亲笔所画,装帧也由他亲自过目,“行胜于言”四个字更是他亲手刻下。放眼南北两国,这样的文房四宝只此一套,世无其二。 记忆中的沉琴一幕又浮现在了云辞的脑海之中。那个决绝毅然的女子面容,曾在这间书房里变作柔美浅笑,可今日,她的容颜又与那晚重叠在了一起。 云辞明白,晗初骨子里其实倔强非常,倘若有何事触到了她心里的围城,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心门关上。而他离开在即,已是无能为力——恰如此刻。 云辞修长苍白的手指就势收到案上,开始轻轻敲击桌面,晗初发现,这是他在思考事情的表现。她静静等着云辞示下,良久只等到一句:“你下去吧。” 没有任何解释的屏退。 晗初紧紧抿着双唇,怀抱礼盒俯身告退。她的鼻尖忽然感到酸涩,手中的文房四宝也变得异常沉重,沉得硌手。她很想向云辞表达谢意,可到底只是顿了顿步子,朝门外走去。 云辞望着那一抹窈窕清丽的背影,哑然于这离别的氛围,心绪也随之纷乱起来。仿佛心里有一具无声的古琴,被不懂音律的人拨弄了琴弦,嘈杂得心慌。 他从未如此渴求有一双懂琴识音的素手,来抚平心上被拨乱的弦。这样的素手,这样的女子,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出岫。”在少女迈出书房的那一刻,云辞终于冲口而出,“倘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房州。” 第15章 妃瑟泠泠赠别情(1) 光阴如水,漏指而过。有时极力想要挽留的岁月,只能眼睁睁看它从指缝流走。无奈又残忍。 故而有人总道珍惜、珍重。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便到了云辞的返程之日。临行的前一日晚上,沈予在东苑设下送别宴,为云辞等人送行。这一次,云辞没让晗初过去服侍,晗初自己也不想去,她唯恐会在席间掉泪。 暮色渐渐沉了,晗初独自坐在屋子里,未点烛火,怔怔地出着神。她想起了前几日云辞说过的话,堂堂离信侯世子说,要带她回房州。 可惜,她拒绝了。因何而拒,她却说不出缘由。 也许,是觉得自己出身低贱,不想玷污那谪仙之人吧。 眼见夜色越来越深沉,晗初强迫自己睡下。她怕自己再坐下去会反悔,会失态地跑去找云辞,求他带自己离开。 打了水,擦了脸,刚卸下簪子,却听闻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出岫,是我。” 是淡心。这会子她不是应该在宴上吗?晗初唯恐她有急事,也顾不上收拾,披散着头发前去拉开门闩。只见淡心怀抱一具包裹严实的长物,立在门外。 晗初手口并用地比画着,问道:“没去赴宴?” “小侯爷有点急事,推迟了一个时辰。”淡心抿唇而笑,站在门口不动,又刻意压低声音道,“我要在小侯爷面前告茶茶一状,你放心,往后她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听闻此言,晗初叹了口气,无奈之余又是动容。她伸手对淡心相请,想邀对方进去坐坐。 淡心探头看了一眼院内,笑道:“你那屋子黑黢黢的,我进去干吗?你睡下了?这么早?” 晗初不知该如何回话,唯有默认。 淡心看了看自己怀中抱着的东西,又笑:“看我这记性!原本有样东西要赠给你,最近竟是忙忘了。我在此住了几个月,无意中得到一把好琴,你也知道,我不会弹琴,明日动身带着累赘。咱们也算‘相看两不厌’,这琴便留给你作纪念吧。” 淡心并没有言明琴的由来,只是隐晦地带过,将琴具往晗初怀里一塞。 晗初霎时觉得手中一沉,琴已到了自己怀中。只这一瞬,心也好似变得沉甸甸起来。是婉拒?还是道谢?她尚未想好,对方已摆了摆手,道:“你歇着吧,我走了。”说着便快步离去…… 淡心走出晗初的院落,便径直前来请见云辞,低声复命道:“主子,东西已交给出岫了。” 云辞好似没瞧见来人,只幽幽望着烛台,很是默然。这气氛,笼罩了一层浅淡的离愁。 “噼啪”一个爆栗从烛台上响起,这才唤回了云辞的神思。他回望淡心,问道:“出岫没拒绝?” “按照您说的,奴婢将琴往她怀里一塞,转身跑了。” 云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若非如此交代淡心,也许出岫又要拒绝了。 “主子,奴婢不明白。”淡心明知不该过问,却还是忍不住问了,“这琴分明是您特意搜罗的,又为何要让奴婢白得了这个人情?你真心实意送出岫一具琴,不好吗?” 云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分明是想起她的沉琴之举,还有明璀说她“极美、擅琴”,自己才特意为她寻了一把好琴来。可偏偏,近琴人怯,他猜出岫会拒绝,才让淡心送了过去。 是有些遗憾的吧,她拒绝随他去房州…… “主子……”淡心不如浅韵沉稳,有些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氛,“您能不能跟小侯爷说说,咱们带上出岫一起走?” 闻此一言,云辞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也感到了心头的微颤。虽然只有一瞬,却如此清晰。 “你想带她回府?”云辞在摇曳烛火中看着淡心,反问道。 淡心点了点头:“您必定也发现了,小侯爷待谁都是温声细语,偏生对出岫狂声暴语。还有茶茶,也会欺负她的。”说着说着,淡心已有些哽咽,“更何况,更何况……” 一连两个“更何况”,皆是意有所指。再说下去,便是僭越了,淡心适时住了口。她并不知,不久之前,云辞已为此遭到无言的拒绝。 云辞知道她话中之意,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问道:“你素来是个挑剔的性子,甚少看得上谁。为何独对出岫另眼相看?” 闻言,淡心想了片刻才回道:“也许……奴婢怜惜她不会说话吧。连您都想不清楚,奴婢如何能想得清楚?” 是啊,有些人、有些事,不知所起而起,不知所为而为。云辞不禁笑了,那笑容谦谦,有如暖玉,可倏尔一变,又化作漫天疏星,冷绝苍穹。 多说无益,出岫已经拒绝了他——她愿为恩情留下,不愿随他离开。想到此处,云辞决定中断这个无谓的话题:“时辰到了,该去赴宴了。” 淡心不敢多言,与竹影一道,随云辞前去赴宴。 这一次的送别宴,由沈予一手安排。厨子、菜品、美酒,甚至用餐器具,都是他亲自选定。吃喝玩乐之事,在这京州城中,他自信还能数得上。 沈予自愿操劳,东苑里几人也都乐得清闲。待到席开,淡心、竹影皆在座上,与云辞和沈予一道,主仆尽欢。 只是面对这满桌珍馐佳肴,有人并无胃口。 “挽之,这一次你走得匆忙,明年再来京州时,我可不会如此轻易放你走了。”沈予有些不舍,更有些感慨。 话虽如此说,但席间诸人都知晓,待返回房州之后,云辞即将承袭离信侯的爵位,今后便没有这么自由了。 这些年里,云辞之所以每年夏秋之际都来京州小住,一则是神医屈方在此,能为他复诊疗养;二则是他病中所需的一味药材,唯有京郊种植才能成活,这种草药一年一熟,是在夏秋之交。 云府向来以大熙旧民自居,顶着离信侯的头衔,令南北两国不敢妄动。从前云辞虽为世子,但因身体缘故迟迟没有袭爵,府中诸事都由云辞的母亲谢太夫人主持。可如今谢太夫人年纪越大、精力渐渐有限,已是拖不得了。 于是便定下今年,待云辞行过弱冠之礼后,正式承袭爵位,接管云府家业。 因此这是云辞最后一年前来京州。往后俗事缠身,他必定难以再来小住,唯有劳烦屈神医来回奔波了。 却不承想,这最后一次小住,遇上了最最不同的一个人。 云辞面上如静谧之海,幽深旷远,没有丝毫伤感或是不舍。须臾,那平静无波的海面才泛起一丝涟漪,是他清浅一笑:“子奉,你闲来无事或可前来房州,好教我一尽地主之谊。” 沈予未等开宴,已兀自饮下三杯,此刻已有些勃勃之兴,拊掌大笑:“好主意!届时我必定携美前去,白吃白喝蹭上一年半载。” 携美前去?可会是出岫?云辞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回话,却被淡心抢了先。 “小侯爷携美前去,主子自然欢迎得很。只是您千万别带着茶茶,否则奴婢头一个守在侯府门口,将您拒之门外!”淡心毫不客气地说道。 沈予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晌才指着淡心道:“你啊你,竟如此厌烦茶茶。她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她没有得罪奴婢,只是奴婢瞧她不顺眼罢了。”淡心闷闷地回道,须臾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她虽没惹着我,倒是惹着出岫了!” 出岫?沈予反应片刻才想起这是晗初的新名字。他见淡心神色郑重,不似玩笑,便也敛去笑意相问:“茶茶如何惹着出岫了?” 淡心冷哼一声:“您还是去问茶茶本人吧。” 沈予脸色一沉,已意识到什么,正打算开口追问,却见膳厅里匆匆跑进来一个窈窕身影,恰好是茶茶。 “你来做什么?”沈予瞧见来人,很是不悦。 淡心也白了茶茶一眼:“我不是说过吗?不让你随便进出东苑!” 茶茶却是娉娉婷婷入得门内,先对沈予、云辞行了礼,才对淡心回话:“姑娘莫怪,我有喜事来向小侯爷禀报。” “何喜之有?”淡心不屑地问道。 此刻茶茶早已是喜上眉梢,含情脉脉地看向沈予,道:“小侯爷,奴婢这几日身子不爽,呕吐不止,方才大夫已来诊过,说是奴婢有身子了!” 有身子了!这四个字对于沈予而言,并非天降喜讯,而是晴天霹雳!他登时心中一惊,眉峰狠狠蹙起,几乎要拧成一个“川”字。 “哟!那还真是恭喜小侯爷了。”淡心适时开口冷嘲,唇边带着一抹讽刺的笑意。 “淡心!”云辞呵斥一声。 听闻淡心的讽刺,沈予已称得上是心冷如霜。可云辞、竹影都在场,他也不好发作,便刻意平复情绪,问茶茶:“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了。”茶茶赧然地回话。事实上,她认为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原本因为明府来搜园子的事情,沈予对她颇有怪罪,如今她正好能利用这个孩子转圜一番,挽回沈予的心。 而此时,沈予隐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面上却故作平静,对茶茶道:“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去西苑看你。”眼下,比之茶茶的身孕,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第16章 妃瑟泠泠赠别情(2) 茶茶也知道见好就收,便盈盈退了下去。 沈予一直看她走出膳厅,才拾起方才的话题,继续追问淡心:“茶茶怎么欺负出岫了?我从没听她提起过。” “小侯爷!出岫不会说话,您让她说什么?”淡心又替晗初出头,“她才不似某些幺蛾子,只会告枕头状!” “枕头状”三个字如今是应景极了,沈予面色又沉了几分,凝声反问淡心:“你说什么?” 淡心并无半分惧色,冷笑回道:“这个嘛,您一会儿去探望亲骨肉时,不妨问问孩子的妈,那日明府来追虹苑搜人,她都做了什么。” 淡心不顾云辞在旁,气愤难耐地再道:“那日明府为何来搜人,奴婢觉得,这其中必是茶茶做了手脚。” 闻此一言,沈予当真沉默起来,唯有那只握着酒杯的手泄露了几分心事。当日明璀来追虹苑搜人时,文昌侯府皆在辉山祈愿,待他知晓此事,明府众人已然离去,云辞对此事也没有多谈,只一句带过。 诚然,在沈予看来,明府在云辞面前兴不起什么风浪。这事他虽觉得蹊跷,可明璀当日便来文昌侯府赔罪,道是一场误会,他也就不曾深究了。 如今听淡心一说,仿佛别有内情。 “淡心姑娘,若没有真凭实据,你可不能胡乱指摘人。”毕竟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女人,沈予还是不相信,茶茶会这么狠。 “哟!您心疼了?”淡心笑得越发讽刺,“原本还指望您能治一治茶茶的罪。这下好了,她有了身孕,您看在腹中骨肉的分儿上,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可惜出岫,还得继续受气!”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沈予不信也得信。只是晗初今日不在席上,他无法当面询问,便只得转问云辞的意思:“挽之,你也知道茶茶欺负她?” 沈予心知肚明,方才淡心那样语出无状,若放在平时,恐怕云辞早就呵斥了。然而他一直默不作声,由着淡心去指责茶茶的不是。 也就是说,这事云辞是知晓的,他也为晗初抱不平。 而唯有自己,这个名义上真正的主子,被蒙在鼓里。明明以为自己护住了她,为她遮了风挡了雨,可如今,却是自己识人不清…… 沈予不知自己是在懊恼什么,是恼晗初受了委屈不肯说,还是恼自己发现得太迟?抑或,恼的是晗初宁愿对云辞说,也不肯对自己说? 沈予自嘲地饮下一杯酒,咬牙切齿地道:“她是嗓子坏了,又不是脑子坏了!都不知道吭一声?” “子奉,这是你的家事,论理我不该置喙。”云辞想开口为晗初说情,又怕帮了倒忙,唯有隐晦地道,“出岫品性纯良,是个好姑娘。你往后……善待她吧。” 听闻此言,沈予很是不满:“难道我以前没有善待她?” 席间几人皆没有回话。 原来在外人眼中,他对晗初那么差!沈予笑了,一时更是心乱如麻。脑海中一会儿闪过茶茶怀孕的消息,一会儿又是淡心的指责讽刺,然而更多的,是晗初的冷漠。 这一顿饭可谓是吃得索然无味,尴尬至极。两位主子没了兴致,几个下人也懂得察言观色,默默散了场。 沈予看着一桌子残羹冷炙,起身对云辞道:“明日一早你还要动身,今日早些歇下……我先回去,明早来送你。” 云辞点头应下:“让竹影送你去西苑歇息吧。” 岂知沈予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了,侯府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这话令云辞有些讶异。西苑里的姑娘有了身孕,虽说是没有名分的,可沈予这也太……云辞不好置喙,便道:“也好,我命竹影送你回文昌侯府。” “不必,侯府的马车一直在外头候着。”沈予干脆地道,又看了淡心一眼,未再多言便起身离开。 云辞执意将沈予送出东苑,没有再拐回膳厅。明明已是夜深人寂,他却无心睡眠,主仆三人在空旷的园子里吹风。 渐渐地,淡心开始打呵欠,云辞见状便对她道:“明日一早还要动身,你先回去歇着吧。有竹影陪我即可。” “主子……您也早点歇息。”淡心有些担心云辞。 云辞朝她摆了摆手,转首对竹影命道:“推我出去走走。” 竹影情知今夜云辞定然辗转反侧,也不多劝,推着他一路出了东苑。 夜色迷离,月色皎银,泉涧清凉闪着波光,一如三个月以前。 同一时辰、同一地方,曾有个少女在此决绝地沉琴,“扑通”的声响划开涟漪,撩起某人心房一片波澜,但也令人后知后觉。 云辞望着静谧的夜色出了会儿神,有些后悔自己旧地重游,便又淡淡道:“回去吧。” 竹影仍旧沉默,推着云辞原路返回。眼见时辰已晚,主子也已散过心,竹影才斗胆问道:“时候不早了,属下服侍您歇息?” 云辞没有作声。 竹影跟随云辞多年,早已摸清他的脾气。主子若是不反对,必会应一声,如今这般默不作声,还是有心事。 竹影踌躇片刻,再试探着询问:“要不……去向出岫姑娘道个别?” 这一次,云辞很快地回道:“不必了。” 竹影轻咳一声,干笑道:“您与淡心都是作过别的,只有属下还未曾与出岫姑娘道个珍重。既然明日要回房州了,请容属下前去问候一声。” 竹影说完,便屏住呼吸等候示下。良久良久,才听到云辞“嗯”了一声,想来是经过一番思想挣扎。 于是,主仆二人一路无言,往晗初的院落里走,然而还未走到近前,便听闻一阵琴瑟泠泠之声。 竹影停顿片刻,正待推着轮椅再往前走,便瞧见云辞抬手制止。二人就此驻足夜景之中,侧耳聆听。 初始,曲调静谧,似空谷幽兰,一如弹琴之人; 片刻,七弦琴音渐缓渐细,转调哀婉,幽怨渐生; 继而,同调反复,柔肠百折,如诉如泣; 最后,化作风中幽咽,沉重压抑,余韵无穷,一唱三叹。 云辞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百转千回,比这首古调还要难平。 弹琴之人无疑是晗初。今日早些时候,淡心将琴具生生塞入她怀中,不待她反应便小跑离开。晗初无法,只得抱琴回屋,解开覆在琴上的绫绸一看,她惊喜愕然。 这是一具极好的琴,桐木为料,上桐下梓,琴弦更是难得一见。晗初深深嗅之,隐隐可闻一缕沉香,再观琴身,年份已久。 爱琴之人瞧见好琴,自是爱不释手。晗初轻触琴身,但觉木料温润,琴弦微凉,弹拨之声泠泠瑟瑟,悦耳犹如仙音。 以她阅琴无数的经历来看,这琴必是古物,即便不是价值千金,也是世所罕见。 如此贵重的古琴,必不是淡心一介奴婢所能拥有。可那人既不愿出面留名,晗初也唯有装作不知。 云公子品格高洁、富可敌国、贵过皇胄,这琴,便如同他的身份,自己与其云泥之别,纵使为奴为婢都是一种折辱。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出岫”这个名字慰藉余生,来报答云公子的这份看重与厚待。 如此想着,晗初已平复心绪,不知不觉地拨起了琴弦。琴是好琴,琴技亦是无可挑剔,再加上弹琴之人的真情实意,这首曲子,注定倾城。 晗初的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跳跃,不假思索地弹出了一首耳熟能详的古调,个中唱词,她口不能言,却早已铭记在心——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1] 显然,院外的云辞曾听过此曲,也知道唱词。他默默听着,待琴弦最后一个尾音绵绵消逝,情绪也随之收了回来。他的目光由最初的遗憾、哀伤、感慨,渐渐转为了然、惊叹,甚至藏匿了一抹喜悦。 倘若他没记错,这首曲子所对应的唱词之中,是有两个“云”字——行云无定、薄于云水。 唱词的第一句,分明是迎合了他与她的初逢之景;那最后一句,又何尝不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滋味? 至此,云辞终于明白,当初少女为何要毅然沉琴。这番心境,这番琴意,世上又有几人能解?只怕多是来听热闹的。 云辞忽而想起了那首《朱弦断》,其中几句关乎晗初琴技的描述,竟与今夜这琴声极为吻合!想当初,少女拿出那首诗的虔诚与感慨,还有那句“青楼里都是幺蛾子吗”,更甚,明府无端前来闹事寻人……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在云辞心中迅速划过,往日里有些晦暗不明的东西,都被今夜的琴声拨弄出来! 这天下极美、擅琴的年轻女子,能有几人?穷苦人家的女孩,又哪里能习得一手好琴?除非…… 只这一个闪念,已令云辞心中波澜起伏,不能平静。良久,他才抬首看了看月色,做出一个极大的决定。 “竹影,去查一名青楼女子。”云辞望着不远处出岫的院落,命道,“还有,吩咐下去,明日暂不动身。” [1]《朱弦断》中“芙蓉泣露笑香兰”一句,化用自唐代诗人李贺《李凭箜篌引》中“芙蓉泣露香兰笑”。 第17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1) 翌日,晗初没有去书房侍奉,只是如常熬了药,委托淡心代为送到。她以为,昨日云辞的赠琴之举,已将这段主仆关系画上了句号。 未承想,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淡心又寻到她的院落,恶声恶气地道:“谁教你在此偷懒呢?还不快去书房侍奉!今日主子不返程了!” 不返程了?晗初只觉又惊又喜,可过后又是一阵失落。他们迟早是要走的,早走晚走,无甚差别。 晗初看向淡心,比画着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主子的心思我哪里知道!”淡心伸手在晗初腰间掐了一把,佯作呵斥,“快去!早上我替你侍奉汤药,主子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晗初连忙一路小跑往书房而去,她没有瞧见,淡心在她身后大笑不止。 东苑书房。 云府的家奴遍布南北两国,渗透各地无所不能。云辞昨夜才吩咐下去的事,今晨一早便有了回复,这样的办事速度不可谓不快。 如今搁在桌案上的薄薄几张纸,便是一个青楼女子的生平记载。云辞看着面前的纸张兀自沉默,神情莫辨。 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动静,随之又传来竹影的隐隐话语: “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你这些比画我看不懂……” “出岫姑娘想说什么?” 听见“出岫”二字,云辞立刻开口问道:“谁在门外?” “回主子,是出岫姑娘。”竹影在外恭谨禀道。 云辞迟疑一瞬,低声开口:“让她进来。” 话音甫落,一个浅绿色的身影已飘忽而入,好似花中仙子,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脱俗。可谁又能想到,拥有如此气质的少女,从前竟会是……云辞的心不由得沉了一沉。 晗初尚未发觉他的异样,先是娉婷地俯身行礼,又伸手比画了一下。 云辞看懂了,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没有命你前来。” 晗初一愣,又做了口型道出两个字:“淡心。” 原来是淡心自作主张……云辞没有再开口解释。 晗初见状也有些尴尬,便欲俯身告退。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云辞见她神色躲闪,心下微恼,伸手将桌案上的几张纸收入袖中。 晗初只得领命留下。她看了看桌案,砚台里墨迹干涸,分明是无人研墨。可云辞又收起了几张带字的纸张,难道不是他写的?晗初按捺下心中疑问,按照惯例开始侍弄笔墨,先裁宣纸,而后磨墨。 “今日不必研墨,我不写字。”云辞淡淡道。 晗初便停了动作。 云辞双目灼灼地看着她,似要看穿她的心事:“你不问问我,为何不走了?” 晗初眼中闪烁一瞬,很快又归于沉寂。 云辞仍旧看着她,目光流连不去。 晗初被这不明所以的目光瞧得有些无措,也察觉到了今日的云辞有些异常。她想了片刻,十分坦然地回望过去,眸中流露出询问之意。 云辞一直认为出岫,不,是晗初,有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清澈见底,不染尘垢,令人见之忘忧。他终于明白了她美在何处,并且这份美丽早已天下皆知。 他望着晗初颦蹙眉黛、眼波盈盈的模样,良久,才幽幽开口,再次说出那句相同的话,态度无比坚决:“出岫,随我去房州。” 晗初的水眸刹那变得清亮起来,惊讶的程度比起初闻此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为她已经说清楚了,虽然她并不曾出声,但那一个默然的“不”字,已能表明一切。 晗初不敢再看云辞,只怕再多看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地点头。她飞快地垂眸摇头,无声婉拒。 “为何不愿意?给我个缘由。”云辞将裁好的宣纸缓缓推到晗初面前,“你写出来,无论写多久、多长,我都等着。” 闻此一言,晗初的面色渐渐苍白,半晌,再次摇了摇头。她没什么缘由,便也无须下笔。 “自从明家父子来过之后,你便不大爱笑了。”云辞语中带了几分希冀,不允许晗初继续回避,“告诉我缘由,你有苦衷是吗?出岫?” 有苦衷吗?晗初在心中问着自己。要如何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她只怕玷污了这人的耳朵。晗初望着云辞希冀的目光,险些要脱口坦诚相告,但终究,再次选择了沉默。 云辞一直等着、看着,他自诩有无比的耐心,却还是败于晗初的倔强。若有似无的失望情绪涌上心头,云辞缓缓道:“你若不想说,我不会勉强。” 他看着晗初眼帘上长长的睫毛,细密、微卷,眨眼间,水光一闪,好似有什么晶莹剔透的宝石,凝结在了她的长睫之上。 云辞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拭泪。可几乎是在他抬手的同时,晗初已迅速转身,背对过去,极力掩藏着情绪。 那转身的动作太快,如同她落泪的速度。快得令云辞几乎要产生错觉,以为方才那凝结在她长睫上的晶莹并不存在。但他向来目力极佳。 他唯有望着晗初的背影。那背影的主人双肩微颤,透露着几分楚楚之意。但他知道,她的内心并不柔弱,相反是有一种别样的坚强。 心中的怜惜又增添几分,促使云辞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从前受过苦,也许你心里很抗拒公卿贵胄……但你该明白,我同他们不一样。” 云辞心底微微泛起一阵苦涩,默默斟酌着措辞,继续道:“你在京州已得罪了明氏,今次他们虽不予计较,但日后也许会卷土重来……届时只怕以子奉的能力,护不住你。” “即便子奉愿意护你,可文昌侯府呢?是否愿意为了你去得罪当朝后族?”云辞自知戳中了晗初的痛处,也承认这法子很是残忍。可他别无他法,唯有如此劝她。 倘若无人去触碰那处沉疴旧疾,恐怕她永远也不知痛在何处,又该如何痊愈。 云辞看到晗初窈窕的背影微微仰首,应是在强忍不让泪水掉落。发间的簪子被带动着轻微摇曳,犹如他初见她时泉中的涟漪波光。 “出岫……”这是他为她取的名字,“我说过,以色事人不能长久。你随我去房州,我可以教你诗词歌赋、算账管家,日后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在房州你不会受到任何欺凌侮辱。” “你可以去打听,但凡云府出来的女子,即便身为奴婢,也比多少千金闺秀高人一等。至少在房州,适婚男子人人争求,我会为你挑一个极般配的,绝不辱没了你。” 在说出这番话之前,云辞从未想过,世人眼中求入无门的离信侯府,在这少女面前会被不屑一顾。而他堂堂世子,竟还要苦苦劝说她低眉点头,只差哀求。 袖中藏着的几张纸字字灼心,皆是面前女子的血泪与伤口。他本该选择视若无睹,可天意让他遇上她,又有了这三月余的主仆情分,他便不能袖手旁观。 更何况,还有昨晚一曲琴音,动人心魄。 云辞双手用力撑在桌案上,缓慢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晗初面前,腿疾难忍却又甘之如饴。 少女的面上果然已满是泪水,颗颗斑斓剔透,仿若无价明珠。这一次,云辞没有给她再度转身的机会,抬袖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你别扭什么?为何不愿意?还是说……你在京州有放不下的人?”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 晗初紧紧闭起双眸,不敢去看面前谪仙一般的男子。她只能拼命摇头,拼命落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指间的湿意来自于眼前女子的泪水,微凉。伴随着晗初的否认,云辞的心也落了下来。 “你是惯常说违心话吗?”他并不气馁,笑着质问,“若是不愿离开,昨夜为何要弹《少年游》?你既敢弹出来,为何不敢承认?” 他都听见了!晗初霎时停止抽泣,眼神恍惚不知该如何解释。原本以为昨夜之曲无人倾听,可到底落入了有心人的耳中。 云辞看着晗初脸上的泪痕,仿佛心头也能漾出一泓水来。他头一次在女子面前这般强势,不容置疑地对她命道:“你什么都不要去想,余下的琐事,我来处理。” 言罢,云辞转首看了看窗外天色,低叹一声:“细算时辰,子奉也该过来了。将眼泪擦干,随我去见他。” 东苑,待客厅。 沈予望着厅里那幅极具风骨的迎客松图,轻蹙眉峰。昨夜经过茶茶的事,他心里烦闷不堪,返回文昌侯府又独自饮了许多酒,今早险些头痛得难以起身。想到是云辞的返程之日,才勉强弄了些药喝,匆匆赶来。 原以为是迟了,不承想刚一进苑门,却被竹影告知云辞今日不走了! 沈予知道云辞向来说一不二,不禁暗自揣测他耽搁行程的原因。想来想去,毫无头绪。 门外的动响适时拉回了他的思绪,沈予转身看向来人,招呼道:“挽之。”再看推他入内之人,却不是竹影或淡心,而是晗初。并且,她眼眶微红。 不知为何,沈予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心莫名地一沉。 云辞原本想当着晗初的面与沈予谈一谈,可临进门时,他却改变了主意,对晗初浅笑道:“你先回去。” 晗初先是对沈予行了礼,便依言低眉退了出去。 “怎的忽然决定不走了?”沈予见晗初出门,才笑着询问。 “不是不走,是耽搁一两日。”云辞对上沈予的恣意笑容,开门见山,“子奉,我想向你讨个人。” “谁?”沈予不假思索脱口问道,但问出口的同时,其实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云辞并不掩饰,坦白答了话:“我想带出岫离开。” 听到这个名字,沈予笑了,眼神透着几分寒凉:“你也为她的美色所惑?” 美色?云辞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该知晓,我不是这种人。” “那又为何?”沈予质问,“她才来东苑几日?三个来月吧?竟能让你向我开这个口?”心底的怒意合着酸楚,几乎令他忘记同眼前这人的手足情分。 “子奉!”云辞面色也肃然起来,沉声解释,“出岫是个好姑娘,我不想看你糟蹋她。” “好姑娘?糟蹋?”沈予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放声大笑,“你若知道她是谁,恐怕不会当她是个好姑娘。” “正因我知道她是谁,才会开这个口。”云辞坦荡地望向沈予,道,“你不能因为她出身风尘,便折辱她。从前的事也不是她的错。” “原来你都知道了。”沈予只觉心已被搁在了万丈深渊,面上更是笑得讽刺,“挽之,你连她的底细都费心去查了,我还能说什么?” 云辞被这句嘲讽堵住了话语,沉默一瞬,才又道:“倘若她是个良家女子,我必不会向你开这个口。但她的身份……你时常出入烟花之地,到如今府里还蓄着几位,我不想让她沦落至斯。” “你怎知我会让她沦落至斯?”沈予冲动地反驳出口,“难道我不能真心待她?否则我缘何为了她去得罪明家?” 见此一言,云辞没有立即回话。他磊落地在沈予面上打量片刻,才沉沉道:“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京州皆知沈小侯爷对待女人的长性,你不能让她再难过一次。” 话音落下许久,屋内都没有回应。这次换作沈予沉默起来。 云辞见他有些失意,又道:“眼下你心里舍不得,可总有一日会弃她如敝屣。你的长性是多久?一年?两年?即便你对她真心,难道能给她名分?还是能护着她不受明氏迫害?” 云辞自问看得清清楚楚,沈予对晗初十分冷淡,甚至可以说是苛待。他从前不知个中缘故,如今终于想通了。沈予必是嫌弃晗初的过往之事,但又不舍她的美貌。 既然如此,自己又怎能放心让晗初留下? 面对云辞的质问,沈予仍旧没有接话。他敛去哂笑与冷冽,面上已看不出分毫情绪。就在云辞想要再次开口劝说时,他才闷声问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她?” 云辞忽然愣怔,待反应过来沈予话中之意,连忙开口驳斥:“男女之间并非仅有‘情’之一字。我待她……不过是有几分怜惜。” “哦?你确定是怜惜?而不是怜爱?”沈予重新噙起讽刺的笑意,带着几分洞察人心的犀利。 怜惜、怜爱……云辞目光深如幽潭,谨慎地斟酌一瞬,才郑重回道:“只是怜惜。” “是吗?”沈予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看向门外幽幽而问。他已不需要再听任何答案。 “子奉。”云辞轻微叹气,话中是看透生死的淡然,“你也知道我并非长命之人,更不会轻易沾惹什么女子……我与出岫主仆一场,怜她身世、惜她才情,只想往后庇护着她,为她寻个好人家。” 听到“长命之人”四个字,沈予终于心中抽痛,这是他永不能愈合的疮口。在这世上无论是谁与他相争,他都能沉得住气,徐徐图之。 可偏偏,是云辞…… 沈予心里明白,今日若不放手,他亏欠云辞的只会更多;可今日他若放了手,只怕云辞心里没什么,他却不能再与之手足相亲了。 仿佛是有万箭齐发,穿心而过。同时失去爱情与友情的滋味令沈予难以承受。明明知道云辞并不了解他对晗初的心思,可要开口表露那一番深情,他办不到。 第18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2) 一种支离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他被误解、被漠视的真心。晗初对他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显然,他欠面前这人的更多,以命抵偿都不足惜,何况是送他一个女人。 纵使爱逾生命,可到底,晗初也只是个女人。 沈予忽而再笑起来,望着门外风摇树摆的初秋景象,再问:“挽之,你当真会为她寻个好人家?” “是。”云辞爽利地承认,又道,“恰好如今屈神医已动身前往房州,兴许他能治好晗初的喉疾。” “有你云府的庇护,她日后必定会过得极好。”沈予怅然地笑着,无比自嘲,“你与晗初你情我愿,我再拦着反倒成了恶人。” 听见沈予松口,云辞也不再隐瞒:“出岫不愿意离开,说是你对她有恩……否则我也不会来说服你。” 不愿离开吗?是为了报恩?沈予尝到了苦涩滋味,如此煎熬难当,又掺着一丝回甘。他是多么欣喜于晗初对云辞的拒绝,可又多么失望于她对自己只是报恩。 沈予微微合上双目,强迫自己挂上风流无害的笑意:“不过是个女人,你开口我哪有不从?”他停顿片刻,这才转回看向云辞:“我想单独与她说话。” “不要告诉她我已知道她是晗初。”云辞只嘱咐了这一句。 “为何?” “我等她亲口告诉我。” 一炷香后,东苑书房。 “我倒是小瞧你了。走了一个赫连齐,却能得到挽之的垂青,你算不赔反赚。”沈予面色深沉地看向晗初,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明明知晓话语伤人,可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晗初任他出言讽刺,只垂眸而立,犹如雪地红梅,铮铮又无声。 “哗啦啦”一阵声响传来,沈予将案上裁好的宣纸施手一挥,张张落在晗初面前:“挽之与你心有灵犀,我可没这能耐。你想说什么,便写出来。” 晗初任由宣纸拂面落地,才俯身逐一捡起。这些纸张,她裁了许久,务求长短整齐,边角平滑。有人视之为文房瑰宝,但也有人视之为糟粕。 晗初忽然不知自己是在坚持什么,放弃云公子的宽厚以待。她本以为自己留在此地全凭良心,可如今看来,沈小侯爷并不在意。 如此想着,晗初眸中渐渐浮起几分自嘲,攥着捡起来的宣纸,继续沉默。 此刻沈予已是恼恨非常,也自知方才的动作轻贱了对方。他微合双目,试图平复情绪,许久也没有出声。 屋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两人都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晗初率先打破气氛,蘸了墨汁,郑重地伏案写道:“我会留在京州。” 沈予被那熟悉的字体刺痛了双目,便笑了起来:“留下?你要留下,也要看小爷我收不收。那日是我鬼迷心窍,才救你回来。哼!你这烫手山芋,还不值得小爷我去得罪明氏。”沈予竭力说得云淡风轻,好似自己当真不甚在意。 伤人三分,自伤七分,大抵如此。 晗初闻言却面色微变,说是伤心羞愧倒也不像,只是握在手中的狼毫,抖了两滴墨汁洒在纸上。 她这副表情狠狠刺激了沈予,后者别过脸去,故意不看她:“你这是什么鬼样子?还想留下?是嫌我被连累得不够?走了也好,你在京州的旧情人太多,恐怕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 沈予看着氤氲在纸上的两朵墨花,语气仍旧带着讽刺:“看过那首《朱弦断》了?” 晗初点头。 “你是不是很自得?这诗如今已传遍南熙,你也算虽死犹荣了。” 听闻此言,晗初的心思早已被引到这首诗上,便顾不得沈予的冷嘲热讽,连忙提笔问道:“这诗是谁所作?” “你不知道?”沈予依然冷笑,目光幽深而闪烁,“是九皇子。” 原来真的是九皇子!晗初有些恍惚,惊异之余更为触动。她没想到,贵为皇室宗亲,九皇子竟能写出那句“人心重利多轻贱,万籁寂寥浮世难”。 沈予观察晗初的面色,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她的动容。晗初求知音,他一直都知晓。只可惜他一迟再迟,注定错过。 “怎么,在九皇子与离信侯世子之间摇摆不定了?”沈予语气微酸,再次嘲讽。 听闻这人玷污自己的心思,晗初终于忍无可忍,敛眉冷然挥笔:“我敬云公子如师,请小侯爷慎言!” “你敬挽之如师?”沈予见字几乎要笑出泪来,云辞与晗初,这两人竟连推脱之辞都如此相似,都是当局者迷! “男女之间何来师徒之情?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沈予笑了半晌,一语直击晗初心上,“你且看着,彼此相处越久,要么是他怜爱你,要么是你仰慕他!” “啪嗒”一声轻响,晗初手中的狼毫已掉落在桌面上,衣袖上溅了几滴墨汁。仿佛是赌气似的,她点头对他做了个口型,樱唇微启只说出两个字:“我走。” “这就对了。挽之与我情同手足,你在他身边好生侍奉,莫要让人觉得,我调教出的人没有章法。”沈予违心地告诫她,刻意装出冷漠的样子,“不许再想着赫连齐,也不要再与醉花楼联络。” 言罢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自语:“其实有挽之在,你迟早会忘了赫连齐。” 沈予自问这句话已说得足够低沉,可还是教晗初听到了。他瞧见她落下两颗晶莹泪珠,而后忽然盈盈一跪,对自己重重磕了一个头。 无须任何言语,沈予已明了晗初的意思。此情、此景,与醉花楼失火那夜何其相似?那时她也曾对风妈妈郑重叩首,以谢教养之恩。 而如今,他在拥有她短短百余日之后,也受下了她如此大礼。 其实是该欣慰的,他看中的女子拥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虽说他对她冷嘲热讽,出语刻薄,可她还是懂得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懂他的心思。 沈予再也按捺不住这最后的离别一刻,看着地上深深俯首的倩影,脱口而出一个问题:“晗初,在你心里,当我是什么?” 晗初缓缓从地上起身,沉吟片刻,走至案边提笔写道:“您的恩情,没齿难忘。”瘦金体,侧锋如兰,与某人的笔迹如出一辙。 沈予见字又笑了,笑得有些不是滋味。面前的少女,喜欢过赫连齐,倾慕着云辞,对他却唯有感激。说起来这算是最最虔诚的态度,然而也是最最浅薄的感情。 这才是最伤人的,“感激”只是个幌子,在她心里,只当他是陌生人。 可笑的男人自尊又开始作祟,促使沈予假装满意地笑了笑,回她一句:“也算你有良心,不枉小爷我疼你一场。” 他将视线从纸上移开,淡淡落在晗初面上,看了她很久,才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虽然你我的情分短暂,但毕竟相识一场,这匕首是我偶然得之,便赠予你防身好了。” 言罢还不忘再调侃她:“你好歹也是南熙第一美人,可要谨防登徒子。” 晗初连忙道谢接过了匕首。这匕首的鞘身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小巧玲珑,精致非常;刃锋也是隐泛寒光,冷冽如割。一看便不是俗物。 晗初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一把匕首一见钟情。她素手抚摸到鞘身上有个“深”字,便抬头看向沈予,无声询问。 沈予知她所想,淡淡扫了一眼那个字,回道:“‘深’是铸造大师的名字,他所铸的兵器绝锋寒刃,世无其二。” 晗初明白过来,于是郑重地将匕首收起,未再多言。 沈予见她对匕首爱不释手,心中稍稍宽慰了几分。明明是心尖儿上的女子,从前却偏偏不肯对她和颜悦色,以致彼此一再错过。她的一颦一笑都不是对着自己,唯有这一次例外,但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真是血淋淋的讽刺。 沈予终究还是存了一分奢想,遂隐晦地对晗初道:“挽之是不会亏待你的。不过……倘若你想念京州,也可以拿着这把匕首来文昌侯府寻我,不会有人拦你。这是信物。” 他自问这番话说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但也知道,晗初未必能听得明白。 云辞只在京州耽搁了两日,便启程返回房州。临行前,沈予特意回了一趟文昌侯府,取过晗初的卖身契,在她面前撕得粉碎。 这个结局,仿佛皆大欢喜。云辞得到了知冷知热的可心人;晗初摆脱了明氏的穷追不舍;就连沈予自己,对云府的愧意都因此减轻了几分。 临别那日,护送离信侯世子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后足有近百人。沈予笑着将他们送出城门之外,自信不会让人看出一丝悲伤。 是夜,他没有回文昌侯府,而是留在了追虹苑。 睹物思人也好,追悔莫及也罢,沈予在晗初住过的院落里坐了一宿,而后做出一个决定——送走茶茶。 “小侯爷,您当真要送走奴婢吗?奴婢怀了您的孩子啊!”红衣女子哭跪在地上,嗓子已然喊哑。 沈予端坐在晗初的床榻,从枕上捻起几缕发丝,面无表情地握在手中:“外头的大夫不定可靠,有时为了讨个赏头,信口雌黄也是有的。让小爷亲自给你诊一诊。” 说着他已捏起茶茶的皓腕诊断起来。良久,沉下脸色蹙眉冷问:“你当真怀了身子?茶茶?” 茶茶被惊得打了个寒战,一种不祥之感隐隐划过心头,忙道:“自然是有了身子,这都两个月未来过葵水了。” “可我诊着却不是。”沈予断然否认,“你脉象虚浮,分明是月事不调。” 月事不调!茶茶心中大惊:“小侯爷!不可能的!大夫明明说……” “哦?你是在怀疑我的医术?”沈予冷言冷语地打断。 “不,不是的……”茶茶急忙否认,只觉那被沈予捏着的一截手腕,异常疼痛。 “我是不会诊错的,你无须多言。”沈予高声唤了贴身小厮进门,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撂了过去,吩咐道:“去把药煎了,给你茶茶姐服下。” 小厮接过药包,立刻领命而去。 茶茶却是不能置信,睁大泪眸看向沈予,却见对方恰好朝自己射来冷冽一瞥,眼光幽长,颇有深意。 饶是茶茶再笨,此刻也已明白过来,她惊恐地睁大双眼,疯了似的,护住肚子:“不!不!小侯爷!您不能这么做!” 闻言,沈予良久没有作声,无论脚下的女子如何苦苦哀求,他也只是淡淡的,没有任何表示。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他才轻叹一声:“茶茶,你可知错在何处?” “小侯爷……”茶茶鬓发凌乱,早已哭得岔了气,“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放出消息,引明府的人前来。” “这只是其一。”沈予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女子,冷冽道,“我本来对你信任有加,可你一手挑拨了我与晗初。人往高处走,如今她跟了离信侯世子,我也不能亏待你。” 他顿了顿,轻轻摇头:“你偷偷给明府传消息,说是追虹苑有个极美、擅琴的女子,可不就是你自己吗?既然你这么想做明府的奴婢,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让你跟着明二少。” 说到此处,沈予已然双目赤红:“其实你该欢喜才对,明氏是当朝后族,明二少愿意要你,是你的福气。” “小侯爷……”这三个字,茶茶唤过无数次,曾经恭谨,曾经娇嗔,情到浓时还曾缠绵着情欲,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之绝望。 此刻的茶茶犹如一只艳鬼,披头散发地抱着沈予的腿,不愿放手。她双肩耸动,哭得异常伤心,妄图博得他最后一丝恻隐之心:“那明璀是出了名的玩弄女人……小侯爷,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场,看在这孩子的分儿上……” “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沈予冷笑打断茶茶的乞求,语气冷绝如万里冰封,“我原本很怜惜你,可你辜负了。茶茶,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你自己心里可清楚?” 沈予终于克制不住积攒的怒意,咬牙切齿道:“你若识相,去了明府就给我闭嘴!否则不仅得罪了云氏,你那个卖药的相好也活不了!” 沈予都知道了!茶茶瞬间脸色刷白。她在外头有个相好,是常年给文昌侯府送药材的,若要当真说起来,自己肚里这孩子,还真不知道是谁的。 小侯爷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眼见茶茶心虚不再说话,沈予也无力再追究下去,不耐烦地道:“小爷许你养好了身子再去明府。免得让明二少以为我眼光不济,宠过一个女鬼!” 他一脚踹在茶茶肩头:“休要玷污这屋子。滚出去!” 茶茶被吓出一身冷汗,眼见事情再无转圜之地,也不敢再逗留。 至此,屋子里又恢复了空空荡荡,那交织而来的荒芜与孤独将沈予重重包围,令他几近窒息。手中仍旧握着晗初的几根断发,仿佛岁月里残留下的执念,单薄而可怜。 “轰隆”一声雷鸣传来,是这个秋季的最后一场雨。沈予起身将窗户关上,唯恐雨水飘入沾湿了屋内的一尘一缕。 而一并关上的,还有一扇心窗。 人爱我,我爱人,多多少少早已无法计较。于是他始终没有机会告诉她,那把匕首上的“深”字,并非铸造师的名字。 只因他手中也有一把款式相同的匕首,雕刻的是一个“情”字。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最遗憾不过,你从不知我。 第19章 初入云府涉深浅(1) 辘辘的车轮声碾碎了晗初的过往记忆,从前锦绣成堆、耳鬓厮磨的风尘岁月,在遇见云辞的那一刻起,注定消散无踪。历尽辛酸甘苦之后,她是一个崭新的人——云无心,以出岫。 房州是南熙五州中最为富饶的州郡,也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慕王聂沛涵的封邑。首府烟岚城如其名,三面环山、气候暖湿、烟岚迷蒙、外敌难攻,算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而此处,正是云氏一族的命脉据点——离信侯府所在之地。 饶是出岫不曾来过房州,也曾听闻首府烟岚的名字由来:相传大熙王朝开国皇后出阁前的封号正是“烟岚公主”,而这也为云氏扎根在此的缘由,平添了几分动人的想象。 毕竟数百年前,云氏先祖与开国帝后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惹人遐想。 从南熙皇城京州到房州首府烟岚,云辞一行整整走了一个多月。待抵达烟岚城,时令已近腊月。云辞并未将出岫直接带回府中,而是送她去了神医屈方的暂住之处。毕竟他阔别烟岚城数月之久,甫一回来,又即将承袭爵位,短期内必是无暇他顾。这一点,出岫自己也明白。 “屈神医是子奉的老师,亦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行踪不定,只在每年夏秋季节前往京州一趟,为我采药复诊。你倒是好福气,恰好碰上他在烟岚城。”云辞清淡如雾的目光落在出岫面上,浅笑嘱咐,“照顾好自己。” 临入城时,出岫便听说,闻名天下的屈神医是被房州的主人慕王请来的,只因慕王府里有一位娇客手伤严重,此番屈神医是特意前来为她诊治的。 出岫暗道那女子在慕王心中分量真重,不想自己也跟着沾了光。 自那之后,出岫便真正在烟岚城里安顿下来。神医屈方所住的院子并不大,布置得也颇为简洁,院内种满各种莫名的药草,五颜六色、清香四溢。这样的风格,出岫甚是喜欢。 屈神医每日都要去一趟慕王府,为慕王心尖儿上的女子治疗手伤,余下的日子,便是翻弄各种药材与药书。 出岫闲来无事,也会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练字,务求学到云辞笔法的精髓。如此,两人也算互不打扰。 在此期间,屈神医为出岫换了数个方子治疗喉疾,怎奈收效甚微。出岫自己倒是不急,左右她从前便不是话多之人,如今失声日久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难熬。 这般的日子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新年也在平淡静谧的气氛中度过,云辞一直没有带来只字片语。 二月刚至,出岫便从屈神医口中听闻,云辞已正式承袭离信侯爵位,主持云氏一族。盛大的袭爵典仪之上,南北两国都前来祝贺。 二月末,屈神医按例远游离开房州,临行前送了一封信去离信侯府。 翌日清晨,云辞由竹影护送而来。 当是时,出岫正坐在井边沐发,并没有发觉院子里进了人。她刚将一头青丝打湿,便听闻不远处一声戏谑之言传来:“哪有人对着井口沐发的,也不怕失足掉进去。” 听闻这熟悉的声音,出岫立时身形微顿。她撩起覆盖在眼前的青丝看向来人,只一眼,凝眸伫立,犹如跌进幻梦之中。 百日未见,本以为继承爵位的云辞会多添几分贵胄之气,可眼前这坐在轮椅上浅笑的公子,依旧是一袭白衣,风清霁月,静如宁川,恍若天人。 不知为何,出岫只觉眼眶微酸。虽然知晓云公子没有忘了她,但却也未曾想过,他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还挑了她如此不雅的时候。 一时之间,出岫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托着湿润的长发呆立原地。 水珠顺着青丝滴滴滑落,云辞瞧在眼中,心间也漾起一泓清泉。他低声对身边的竹影吩咐了几句,后者便匆匆跑进屋子内,片刻之后,又捧着一方干巾返回。 云辞接过方巾,对出岫笑道:“我不方便,你走过来。” 出岫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志,木然捧着湿发走到云辞身边,偏头向他无声行礼。 “再靠近些。”云辞再次伸手示意,待出岫的裙角已近得能紧贴他的足履,他才执起干巾裹住她的发梢,细细擦拭起来。 出岫见状微讶,然而更多的是赧然与惶恐。云辞却似未觉,语气还带着两分薄斥:“虽说南熙四季如春,但你也不该以凉水沐发,女子尤其不能。” 他边为出岫擦拭发间的水珠,边对竹影命道:“去烧些热水。”言罢不顾出岫的反抗,伸手将微湿的长巾层层裹在她发上:“进屋里等着去。” 出岫收敛起心神,伸手胡乱在发间擦了几下,便推着云辞进了屋,又扶他坐到椅子上。 主仆三月,令两人之间形成了无比的默契。出岫披着一头湿发朝云辞比画着,手口并用地问他:“您怎么会来?” “事情办完,自然就来了。”云辞浅笑叹道,“诸事琐碎,已经让你等很久了。” 出岫默然,她能体会到这寥寥话语中的深意。试想纵然是寻常人家,要打理内外事务已是不易,更何况云辞出身数百年的政商高门、“天下第一巨贾”的云氏。他既承袭了离信侯之位,自当肩负起家族重任,这其中必然辛苦万分。 也正因如此,出岫并没奢望云辞能在短期内顾念上自己,更没料到他今日会不期而来。 想到此处,出岫又抬手比画了一下,大致是说自己要整理仪容,请他稍候。 云辞不禁失笑:“你不是要沐发?何必费事?” 出岫顺手撩起一缕湿发,表示自己披头散发很是无礼。 “我不是外人,你讲究什么。”云辞的话语虽清淡,嘴角却微微上扬,仿若深湖之上的清影水光,温而不柔,雅而不烈。 云辞话已至此,出岫虽然觉得拘束,但也没有坚持下去。 此后两人一直相对无言,出岫是口不能言,云辞是素来沉默。可奇怪的是,两人间的气氛并不尴尬,相反倒有一种微妙的往来,那是他们彼此独有的沟通方法。 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是一个眼神,已能使对方心领神会。 这是外人无法理解和介入的一种默契,即便是陪伴云辞十五年的竹影也不能。他独自在厨房烧好了两大桶热水,便来向云辞禀报,他以为这是为出岫沐发的热水。 诚然,这水的确是用来为出岫沐发,但竹影万万没想到,云辞竟会亲自动手!他眼睁睁瞧着这两人再次来到井边,主子舀了清水调和至适当水温,便自然而然地开始为出岫涤发。 再看出岫,虽然显得拘束又抗拒,但最后还是默默受下了。 竹影端的是目瞪口呆。他以为,主子素来不近女色,可偏偏……他终于发现自己才是最多余的那个人,遂连忙知趣地退开。 云辞却不知晓竹影的百转心思,他只旁若无人地为出岫擦苓膏,而后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洗涤干净。 出岫的头发漆黑丰盈,握在手中细滑而润泽,令他想起深邃的夜之瀚海。苓膏的清香缠绕发丝,那平顺而又纷乱的触感,有些像他的心绪。 而这种心绪,他只对一个人产生过。 再看出岫。此刻她也正侧着头、弯着身,任由云辞摆弄自己的长发,潋潋目光落在井口,不知所想。她额间与睫毛上微微沾了剔透的水珠,有些梨花带雨的楚楚之意,更显清妍无双。 半晌,秀发涤净,出岫终于赧然得受不住了,便一把从云辞手中夺过干巾,兀自擦了发间的水珠。正拧着发,便听得一声轻轻浅浅的言语:“等头发拧干,去换身衣裳随我进府吧。” 离信侯府坐落于烟岚城的正北方向,与正南的慕王府两两辉映,是这城中最威严贵重之所在。 关于离信侯府的传说有许多,除却云氏先祖与大熙开国帝后的交情之外,流传最多的,便要数云氏的富甲天下,以及云府的美女如云。 大熙民间曾经流传过这样一句话——“富不富,丽不丽,看了主子看奴婢”指的便是云氏的富饶,以及府上侍婢的美貌。换言之,离信侯府一不缺钱,二不缺美人。 直至坐在了前往云府的马车之上,出岫犹自不敢相信,她竟有幸入得如此传奇的离信侯府,且还认识了这座府邸的主人。 如此忐忑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出岫原想着能踏实一些,可人还没迈进离信侯府的大门,她已然为入眼的景象所慑,震惊而又叹为观止。 面前这座府邸,明明处于阜盛人烟的繁华街市,却偏偏深墙围绕,庄严凝驻,一眼望不见左右。七间朱漆兽头的正门,其上是栩栩如生的蝙蝠雕纹——蝠飞兽立,取“福寿绵绵”之意。 正门之上悬挂着一块栋木匾额,苍劲峻逸地书着两个大字——“云府”。这匾额威严地俯瞰着门前两座大石狮子,彰显出无比的浑厚高古,比之皇家宫殿也不遑多让。 出岫不禁呆怔原地,久久无法回过神来。若非淡心一声“出岫”唤得娇俏清脆,她恐怕还不知自己要赞叹多久。 “看傻了?”淡心匆匆从侧门跑出来,拉着出岫的衣袖笑道,“可想死我了!你终于来了!” 故人重逢,出岫自然也喜不自胜。云辞见状大感无奈,失笑着呵斥淡心:“你这丫头,要站在门前抹泪吗?快将出岫带进府里。” 淡心闻言忙不迭地点头,亲密地挽着出岫的胳膊往府里走,竟是将主子都撂在身后。出岫不禁回望一眼,见云辞朝自己微微颔首,这才放下心来,随淡心一路而行。 偌大的正门大院,正厅坐西朝东,面阔三间,进深七檩,中轴线上依次是门楼、前花园、正厅、后花园……楼阁的砖雕繁复华丽,两处花园也是草木连天、花团锦簇,初入者不可谓不眼花缭乱。 这还只是云府的外院而已。 出岫随着淡心走了许久,途中遇到数个奴仆侍婢,皆对淡心客客气气。两人穿过一道垂花拱门,拐进了抄手游廊,这才算是进了内院。 正门景观尚未赏完,不想抄手游廊之后还别有洞天。眼前的这一处偌大院落,装饰简洁,色彩单一,遍植树木不见繁花,并非方才所见的锦绣轩丽,甚至可以说是繁中取简,闹中取幽。并且,这座院子里没有门槛,皆是用了不知什么材质的地砖,铺就了一个个平缓的斜坡。 出岫站在院外朝里环顾,目光最终落在了拱形院门上的三个金漆大字——“知言轩”。瘦金字体,风骨极佳,只一眼,她已明了这是谁的住处。 “不必我多说,你也知道这是谁的园子了吧?”淡心憋了一路,终是笑着再次开口,“既到了自个儿地盘儿,便也没那么多讲究了。主子已交代过,你随我进来。” 淡心说着已快步转身,几乎是碎步小跑起来。出岫连忙跟上,几进几出,才随她迈进一座不具名的小院。 淡心这才停下脚步,兀自推开其中一间房屋,对出岫道:“日后你便住在这儿了。这院子里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你、我、浅韵姐姐是贴身随侍的大丫鬟,一人一间;余下几个不近身的小丫鬟,是两人一间。” “你可别眼晕,主子身边儿的奴婢是最少的。二爷和三爷园子里,唔,尤其是二爷身边,侍婢可是一抓一大把,各个一等一的美。” 淡心兀自嘟囔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禁“啊”了一声:“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对了,这府中除了主子之外,还有两位正经的爷,二爷云起、三爷云羡。你可记下了?” 云起、云羡,名字倒也好记。出岫点了点头。 第20章 初入云府涉深浅(2) “主子自不必说,是太夫人所出,也是云府的嫡长子;二爷云起,是二姨太太所出,比主子小一岁;三爷云羡,是三姨太太所出,比主子小两岁;府里还有一位四姨太太,风华正茂,膝下无所出。”淡心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从前出岫便隐隐听说过,云氏一脉虽已传承了数百年,但嫡支的香火一直不大旺盛。归根结底,还是云氏多出痴情种。这一点,从云氏先祖与大熙开国皇后的传说之中,便知一二。 有这样一个痴情的先祖,怕是云氏的血脉里,都是专情之人。也难怪以老侯爷的身份地位,只留下三位子嗣。想到此处,出岫不禁暗自揣测,这府里四位遗孀,到底哪位才是老侯爷真正的心上人? 正想着,出岫额头上忽然挨了一个爆栗。待回过神来,便瞧见淡心瞪着一双玲珑水眸,对她薄斥道:“又走神儿!也不知主子为何那么疼你!” 淡心此言甫毕,出岫尚不及反应,只听一声呵斥已充耳飘来:“淡心!你多话了!” 出岫循声回头,只见一名端庄淑宁的女子站在院落门口,正轻轻迈步而来。她眉黛淡如烟雾,显得袅袅静谧,正是与出岫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浅韵。 浅韵、淡心,云辞身边的两大侍婢。 算起来,出岫与浅韵已有半年未见了。此刻再见,浅韵身上好似多了几分疏离的冷意。念头只是闪过一瞬,出岫已率先行礼问候。浅韵欠身还了一礼,又转而再看淡心,继续斥道:“主子命你带出岫熟悉府中人事,可没让你乱说话。” 淡心仿佛对浅韵怕极,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浅韵便旁若无人地从出岫面前走过,径直进了自己屋内。 出岫见浅韵这番举止,连忙比画着向淡心询问,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你别多虑,浅韵姐姐素来如此。”淡心低低道,“她原是太夫人身边儿的,性子也随太夫人。后来拨给了主子,也是太夫人看主子喜欢她这个样子。” 话到此处,淡心再次掩面而笑:“这下好了,浅韵姐姐虽寡言,往后也要被你比下去了!” 出岫早已习惯淡心的出语无状,便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此后,淡心又将府内诸事略微介绍了一番,不外乎是一些规矩、忌讳,出岫也逐一记下。 “好了,有些事情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时日长了你自然会晓得。”淡心又四顾看了看,谨慎地低下声音再道,“主子命你在内园服侍,你便不要随意走出知言轩。尤其是二爷的院子‘金露堂’,千万不要误闯进去!” 出岫不傻,瞧见淡心这副谨慎模样,情知二爷云起必定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便也郑重地点头。 两人三月余未见,又说了许多体己话,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竹影来唤:“出岫姑娘,主子在书房等你。” 出岫不敢耽搁,连忙辞别了淡心,随竹影一道往外走。岂知刚跨出院子,迎面遇上了管家云忠:“出岫姑娘,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京州追虹苑。出岫笑着俯身行礼,所幸云忠知道她不会说话,倒也不觉得她无礼。 云管家面上受下出岫一礼,口中却道:“使不得使不得,您可是侯爷身边儿的人。” 出岫知道这是一句客套话,便也只作一笑,静待云管家示下。 竹影率先开口问道:“忠叔前来所为何事?” 云管家也不迂回,便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太夫人听闻知言轩来了新人,还是侯爷从京州带回来的,想要见上一见。” 既然是太夫人想要见人,竹影也无法阻拦。他知晓出岫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主子近日刚为出岫置办好户籍,只是未曾想到,这事竟然惊动了太夫人。 出岫前脚随云管家而去,竹影后脚便去书房对云辞回禀此事。 从知言轩出来,折回抄手游廊,出岫跟着云管家往云府外院而返。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廊回路转,这一次,她已能做到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如此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云管家才带着出岫到了地方,但见汉白玉的拱形连门上写着“吟香醉月”四个大字,园内还隐隐能听到一两声女子的笑音。 果真是“吟香”,刚走至拱门前,一阵莫名的幽香已扑鼻而来,似花香,又似女子所擦的香粉。出岫跟着云管家迈步入了院门,其内的娇笑声便戛然而止。 云管家率先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太夫人,大小姐、二小姐。出岫姑娘前来请安。” 此话甫毕,出岫已感到有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一直低着头,眼风瞥见两条烟罗裙裾,一为浅粉,一为浅紫。想来正是云管家口中的两位小姐无疑。 “想容、慕歌,你们先出去吧。”一道年长的女声在此时响起,很是慈蔼,但又不失威严。 “想容(慕歌)告退。”两位小姐同时开口,礼节十足地退了出去。 原来这两位便是云府的千金,云辞的庶妹——云想容、云慕歌。出岫默默记下名字,顺势行礼。 气氛忽然变得凝滞,太夫人一直未再开口说话,直至云想容、云慕歌退了出去,她才幽幽地对出岫命道:“抬起头来。” 出岫不敢违逆,缓缓仰首面对太夫人,但仍旧垂着眼帘。她知道,下人直视主子,是为大不敬。 审视的目光再度射向出岫,伴随着一句低低的喝令,这一次却不是来自太夫人,而是出自她身侧一位妈妈:“许你抬起眼帘。” 出岫领命,这才缓缓抬眸,看向端坐在主位之上的太夫人。只见她年近五十,面容严谨,略带角纹,身无繁饰,盘的是贵妇中常见的飞天雾鬓髻,唯有耳上的玲珑光泽表露那一对耳坠子不是凡品。 太夫人身着华锦衣装,其上还绣着暗金丝线的祥云花纹,可出岫却隐隐觉得,她并非性喜奢侈之人,与此同时,浑身又散发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与华贵。 这几种气质很矛盾不是吗?但融合在这位传奇女性身上,又是如此得宜。云府太夫人,不仅有着高门深宅女主人的风范,更有着指点世事的精明犀利。 久居上位者,这是出岫对她的第一印象。 而此时,太夫人也在打量着出岫。她目光深邃,意味悠长,隐隐透露出几分了然。但仔细看去,却又似浑不在意。 园子里如许静默着,有一种各怀心思的诡异。花香随着初春的微风扑面而来,出岫闻在鼻中忽然感到紧张得心悸。 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太夫人才蔼声开口,云淡风轻地道:“既然侯爷带你回来,想必也是个有分寸的,从今往后仔细服侍吧。” 如此简单的一句嘱咐,没有半分威慑、说教。出岫有些意外,愣怔一瞬连忙俯首领命。她开始庆幸自己患了喉疾,否则此刻的心思必定要泄露出来,落个怠慢犯上的罪过。 太夫人平生阅人无数,出岫这点小心思也没能逃过她的双眼。她不动声色地端过茶盏,悠悠啜饮一口,又唤道:“迟妈妈。” 一旁站着的妈妈立刻走到出岫跟前,取过一方小小锦盒,道:“这饰物本为一套,镯子给了浅韵,坠子给了淡心,这对明月珰耳环太夫人赐给你了。还不快些谢恩?” 出岫领会到话中之意,连忙用双手郑重地捧过锦盒,恭谨还礼。 太夫人未再表露什么,只命道:“下去吧。”语气淡淡,令人捉摸不透。 出岫不敢逗留,领命告退。直至走到门口,她才抬眸看了这园子一眼,花花草草自不必说,却原来,太夫人正对面的不远处有一座八角大戏楼台,蝠飞高啄,好生气派。 至此出岫才明白,“吟香醉月”这个园子,是云府宴客看戏的场所。太夫人在此传见自己,想来是有几分深意。自己,还不够资格进她的园子。 只一瞬,出岫挥去杂念敛起心神,走出园子她才发觉,管家云忠一直候在门口。 “姑娘可认得返回知言轩的路?”云忠笑眯眯地再问。 出岫点头,抬手比画了一下几进几折的方位。 云忠见状面露诧异之色,赞道:“这真是难得,云府楼园曲折,好多下人半年都摸索不完。从‘吟香醉月’到‘知言轩’,姑娘才走了一遍,竟都记下了!” 出岫对这句赞叹半知半解,只虚行一礼,做了个口型:“谬赞。” 云忠顺势笑道:“即便姑娘知道回去的路,老朽也要陪着走一趟。原是侯爷传唤姑娘,被老朽半路截走,虽是奉了太夫人之命,可也要当面向侯爷谢个罪。” 出岫不禁暗赞云管家为人处世之能,心中又对他叹服两分。她边想边随云管家往知言轩方向返回,刚走了两步,便瞧见竹影推着云辞从另一方向而来。 看这样子,他们并不是从知言轩过来的。 出岫并未多想,云管家见状却是眼皮一跳。这个方向……看来侯爷是先去了太夫人的园子,只怕是心里惦记这哑女,白白跑了一趟。 云管家按捺下惶恐心思,率先迎了上去,恭谨禀道:“老奴正要送出岫姑娘回知言轩。”他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解释,“太夫人传召得急,未及向您请示,还望侯爷恕罪则个。” 云辞表情淡淡,噙着浅笑道:“无妨,你去忙吧。” 云管家连忙告退。 出岫这才微笑着迎上前去,行了一礼。 云辞并未对出岫说太多,只瞧着她手中的锦盒,笑问:“母亲送的?” 出岫微微颔首。 “可是一对耳环?”云辞问着,显然松了一口气。 出岫睁大双眸表示讶异,将锦盒打开,俯身送至云辞面前。晨间沐发后的清香顺势袭来,云辞轻轻一嗅,再笑:“这是母亲心爱的一套首饰,拆开分别送了浅韵、淡心,不承想这对耳环给了你。” 他将目光移至晗初小巧盈白的耳垂之上,一眼望见细小的耳洞,脱口道:“还不戴上?” 眼下就戴吗?出岫再次睁大双眸,无声相询。 “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云辞顺着出岫的耳垂向下看,目光最终落定在她的乌黑发梢之上。 出岫忙不迭摇头,她其实不大喜欢戴耳环,只嫌累赘。不过既然云辞发话,那也只得从命。 云辞自然而然地从出岫手中接过锦盒,又将其内的两只耳环取出,递到她手心之中。出岫捏着耳环便往耳垂上戴,左耳倒是十分容易,一戴即成。可轮到右耳,却是戴了几次也没找到耳洞。如此反复,耳朵都被捏红了,还是没能戴上。 “我来吧。”云辞在一旁看了半晌,终是无奈浅笑,执意从轮椅上站起来,朝出岫伸手索要耳环。 不知为何,出岫的第一反应,竟是连忙将左耳戴上的耳环也摘了下来,握在手里背在身后,无言抗拒。 明明只是戴个耳环而已,远远不及沐发的亲密,可出岫心里还是别扭着,尤其这是在云府之内。她自问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下人,虽得主子器重,但也懂得尊卑之礼,更知道适时避嫌。 这般想着,出岫更为坚定了些,咬着唇对云辞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先行一步。她也顾不得去看云辞的反应,胡乱行礼告退,而后攥着耳环离开,竟连锦盒都忘记拿走。 “主子,出岫姑娘不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竹影扶着云辞重新坐回轮椅之上,出言提醒道。毕竟出岫是新进府,又不会说话,长得极美,怕是连问个路也不方便的。 听闻此言,云辞倒不甚在意,望着出岫的背影抿唇笑道:“你瞧她走得爽利劲儿,应是心中有数。” 竹影闻言未再多说,推着云辞朝知言轩返回。 “吟香醉月”的半拱形门刻着镂空雕花,最易藏人。迟妈妈隔着拱门瞧了半晌,直至云辞主仆都已远离,才去向太夫人禀报了所见情况。 太夫人听后,沉吟须臾,反问迟妈妈:“你也觉得像,是吗?” 迟妈妈点头:“的确极像。” “难怪辞儿会带她回来。”太夫人只隐晦地道了这一句,便起身走出吟香醉月园。 第21章 红颜初现引风波(1) 出岫一路低着头,凭记忆走回了知言轩,路上倒也无人为难。她想起去见太夫人之前,竹影说云辞要见她,便寻思着先去书房门外候着。 知言轩布局简洁,不似想象中那般繁冗复杂。出岫在园子里走了半晌,发现此地没有任何脂粉味儿,布置得十分硬朗,即便园子里碰到几个奴婢,也是衣饰简单。 这个发现令出岫有些窃喜。走了半晌,知言轩的格局她已熟稔于心,可整个园子都逛遍了,出岫也未能找到书房所在,只得先行返回自己的院落。 所幸淡心仍在,出岫对她比画了半晌,道明心中所想,淡心才回道:“主子的书房并不在知言轩里。” 淡心边说边打手势:“书房是一座单独的园子,连着知言轩,两进两出,从侧堂穿过去。喏,就在那儿。”她说着还指了指所在方位。 出岫闻言点头,先回自己屋里将耳环收好,才自行摸了过去。期间遇上几个护院,倒也客客气气,应是竹影事先交代过的。直至她找到书房所在,才明白云辞为何要单独拨出一个园子来做书房。 “清心斋”是这座园子的名字,内里几间房屋,尽数被藏书占满,屋外分别挂着小牌子,对书籍分门别类。园子里铺就几块巨型大石,平整而朝阳,应是用来晒书的。 此外,还有一间偌大的空屋子,正中是四张长形红木方桌,桌上摆着八套笔砚,周遭足足摆放有四十余把雕花檀椅,应是会客或议事所用。 出岫站在屋子外头,侧身探头向内看去。刚看了几眼,便听闻身后一声玩笑般的询问:“落枕了?” 出岫转身回首,恰好瞧见竹影推着云辞进来。她连忙迎上去,比画着询问:“方才您找我?” “是啊,有事找你。”云辞示意竹影将自己推入小书房,对出岫道,“随我来。” 出岫闻言跟上,发现这座园子里也无一处门槛,如同知言轩一般,皆是平缓的斜坡。竹影顺顺当当将云辞推入小书房内,便无言地退出去,唯剩出岫在旁侍奉。 云辞兀自从案上取过一本小册子,对出岫道:“这是你在房州的户籍,以及在云府的卖身契,你先看看。” 户籍?云辞的动作竟如此之快!出岫连忙接过小册子翻看,其上寥寥数笔,是一个名唤“出岫”的女子所经历的十六载生平,完完整整,甚至连父母姓名、祖籍何处都记载得一清二楚。行文缜密,毫无漏洞。 而且,这本小册子纸张泛黄,看起来应是有些年头了。若非出岫是当事人,她绝不相信这户籍是伪造的。 说来其实也并非伪造,出岫的身份虽假,但这本户籍册却是真的。不仅盖着房州户籍的专用印鉴,还有各种不具名的红泥印章和手印,应是经手人的见证。 出岫攥着册子有些不知所措,直至云辞轻轻敲击桌案,她才从莫名的滋味中被唤醒。 “都记清楚了?”云辞轻轻笑问。 出岫点头。 云辞便指着户籍册的空白一页,似笑非笑道:“在此写上你的名字,按下手印,你便是我云府的人了。” “卖身契怎么没有字?”出岫先指了指户籍册,又提笔问道。 “尚且没来得及写。怎么,以为我骗你?”云辞的目光忽而漾起一丝隐晦涟漪,调侃笑问,“怕我将你卖给人贩子?” 出岫失笑。的确是她多虑了。户籍册都是云辞命人置办的,册子里也说了出岫其人是在云府为婢,自己按个手印又能如何了?左右也是事实。 想到此处,出岫便提笔在册子的空白处写下名字,又以右手拇指沾了红泥,在名字上郑重地按下手印。 云辞顺势将册子收到桌案上,道:“你是知言轩的人,除了母亲之外也不必特意去拜见谁。日后家宴之上,若是碰见,自然就认识了。” 他沉吟片刻,又继续问:“淡心可都交代过了?几位姨娘、庶弟和庶妹?” 出岫点头,想了想,提笔写道:“几位爷和小姐的名字,很好听。” “都是父亲起的。”云辞好似不愿多提此事,“今日你初入府里,先好生歇着。从明日起正式上工,差事还是侍奉笔墨,每日辰时三刻准时过来清心斋。” 出岫行礼领命。 “还有……”云辞看着她,又道,“明日我教你打算盘。” 打算盘?这事太突然了,出岫很意外。 “来房州之前不是说好的?”云辞面色平静,看着她反问,“难道你想一辈子在书房里研墨写字?” 其实一辈子研墨写字也不错,但明显不大实际。出岫暗想云辞说得对,算账总是一门傍身的技艺,学会了也不吃亏。想到此处,她便向云辞行礼道谢,施施然退下。 此后连着半个月,出岫每日都在清心斋跟随云辞学习,先是打算盘、背口诀,再然后是看一些简单的台账。云辞分外惊喜于出岫的记忆力与理解力,逐渐教授得快了起来。 待到三月下旬,出岫已能看懂账本了,而且是年账。她自己倒没觉得这是多大能耐,可在云辞看来,已算是“天赋异禀”了,尤其出岫还是个女儿身。 这世上多少女子,穷其一生都目不识丁,能够识文断字者,多为大家闺秀。有些女子虽抛头露面经营生意,也都是小本买卖。而云府为天下巨贾,账本记录之复杂、涉及金额之巨大,皆是世所罕见。 可出岫竟能在短短二十日内将两年前的一本旧账摸清吃透,且还是锦缎坊的年账,这又如何不令云辞赞叹?眼前这无声的少女,仿佛是学而不厌,更难得的是触类旁通! 这使得云辞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计划,原本只想教给出岫一些浅显简单的记账方式,可眼下,已不自觉地增加了难度。 一个学得深入,一个教得细心。云辞知晓,若长此以往,只怕再高深的账本也难不倒出岫了。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与此同时,出岫也发觉,近几日云府出入之人越来越多,抑或是说清心斋里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这种现象所带来的后果便是,云辞开始命她回避,甚至曾经整整一日都没有传唤她去清心斋侍奉。 出岫变得越来越清闲,可奇怪的是,整座知言轩内,旁人都是越来越忙。尤其淡心与浅韵,每日都显得疲惫不堪。 这种现象在临近三月底的最后几日,更为突显。出岫瞧着旁人的手忙脚乱,反观自己的清闲,渐渐生出一种格格不入之感,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隔绝在外。身虽在云府,但心无法融入。 出岫不喜欢这种感觉,踌躇了一整日,才瞅准了机会拉住淡心询问缘由。 岂知淡心却笑道:“这你便有所不知了,咱们云府在各地的旁支、铺子不计其数。从前各地、各行业的管事皆在年前过来报账,可近年生意越发大了,旁支子弟也越来越多,大家一窝蜂地挤到年前赶来,府里实在吃不消。” “各地旁支在年前觐见太夫人和主子,这是几百年的老传统,不好改。因而从前年起,太夫人便做主,将各地各行业的报账时间,推迟到了三月底。如此一来,管事们可以等到年后再动身,上年年账、来年计划一并禀报,一举两得。”淡心对出岫如是解释。 出岫这才弄明白,原来这几日的生面孔,是云家在各地的管事们。如此说来,自己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又不会说话,的确也帮不上什么忙。如是自我安慰着,出岫心中也好受许多。 “这些日子忙着招呼管事们,膀子都要累断了。”淡心抱怨了几句,又道,“主子这会儿在议事堂,我得去侍奉了,先走一步。”言罢她匆匆喝了口茶,眨眼间已跑出屋子。 出岫见淡心走远,本欲寻点事情做,给小丫鬟们搭把手,谁知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几个小丫鬟都不在房中。 便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忽而响起,伴随着颇为谦和有礼的男声:“请问,侯爷的清心斋怎么走?” 出岫见四周没有其他人,且这座院子是侍婢所住,并不方便陌生男子进来,于是她只好迎上前去,打开虚掩的院门。 门外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相貌清俊,书生打扮,很是儒雅。出岫开门的一瞬间,男子目中霎时闪过惊艳之色,“啪嗒”一声,竟是连手中的书册都掉落在地。 出岫垂眸瞧着地上的册子,只觉颇为眼熟。她记得这是淮南地区的米行账簿,账目是前年的,云辞前两日刚考教过她。 这般想着,出岫便不自觉地俯身将账本捡了起来,再起身时,见那年轻书生仍旧呆立在门前,口中尚且喃喃道:“仙女……” 出岫闻言哭笑不得,连忙挥手令他回神,又将账本递还回去。书生这才缓过神,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色,连忙接过账本道:“方才……是在下唐突,还望……姑娘恕罪。” 出岫抿唇一笑,表示并不在意。 “这个……敢问姑娘……清心斋如何走?”书生已有些语无伦次,垂下眼帘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美人。他兀自等着回话,可半晌却无一丝动静,这才再次抬头打量,却见面前的美人指了指喉咙,一脸抱歉的神色。 书生试探着询问:“姑娘患了喉疾?” 出岫点头。 “姑娘是暂时不能说话,还是……”书生明知问得贸然,但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出岫倒不以为意,只面色平静地做了个口型,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哑巴。” 书生看懂了,面上划过失望之色。他原本以为这美人该有一副黄莺出谷的好嗓子,怎知却是个哑女…… 书生极力平复心情,不想让出岫看出自己的失望与冒犯,半晌,才想起来意,忙解释道:“方才在下去清心斋觐见侯爷,原是带着去年的账本,岂知离开时花了眼,错拿了前年的账本。这会儿想去换回来,却不认得路了。” 听闻此言,出岫有些不信。且不说这书生看起来颇为年轻,并不像个老成的管事。即便他是少年才俊,可云府的大管事又怎会不认识去清心斋的路?须知管事们每年都要回府报账的。 书生仿佛看懂了出岫的犹豫,尴尬地轻咳一声,再解释道:“实不相瞒,在下去年刚接任管事一职,今年是头一次拜见侯爷……是以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他说着面上已有些羞愧之意。 出岫仔细想了想,这书生没有理由骗她,况且前年的账本在他手里,可见他是出入过清心斋的。倘若只来过一次,摸不到路也很正常。 然而,清心斋到底是云辞的书房重地,为保险起见,出岫便比画着对书生道:“我带你去。” 书生双目一亮,连忙道谢:“多谢姑娘。” 出岫不再耽搁,便带着书生去了清心斋,找到去年的账簿之后,她就着案上纸笔写道:“账簿我拿着,请示过侯爷才能给你。” 书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绝色哑女竟这般谨慎。可他悄然前来,便是怕云辞怪罪,又怎能让出岫去请示云辞?想到此处,书生便恳切道:“若是侯爷知道此事,在下必定要挨骂。淡心姑娘识得在下,您可以向她求证。” 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岫闻言默许,跟着书生一并去了议事堂。 云府议事堂并不属于任何一座院落,而是在外院的后花园西侧,偌大的连瓦房屋独立于西侧一隅,显得偏僻而安静。 此时淡心果然在议事堂外候着,瞧见两人前来,忙问出岫:“你怎的和云管事一齐来了?” 这管事也姓云?出岫心中闪过这念头,尚未来得及回话,便被那书生抢了先,将事情原原本本对淡心说了一遍。 淡心听了前因后果,掩面对出岫笑道:“云管事说的是真,你把账本给他吧。”说着她已从出岫手中取过新账簿,又换回了旧账簿,笑道:“云管事,再有下一次,奴婢可不会替您说项了。” 云管事连连点头道谢,忙抱着账本进了议事堂。出岫顺着门缝飞快地往里瞥了一眼,正好奇这议事堂内是何情景,忽听淡心附在她耳畔道:“若是旁的管事,可没必要给面子。但云管事不同,他是云管家的亲侄儿。” 难怪这书生年纪轻轻,已能管辖淮南地区的米行生意,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出岫立时明白过来,又将旧账本收好,便与淡心作别,独自返回知言轩。 刚穿进后花园,险些撞上一人,出岫连忙低下头去,退至一旁将路让出来,岂知那人脚步不稳,仍旧撞了上来。 出岫生生被撞得脚步踉跄,失手将账本掉在了地上。她欲俯身去捡,岂料那人却先她一步拾起账本,看着上头的字,半醺着读道:“淮南区米行年账。” 最后一个“账”字尾音拖得极长,几乎是含糊不清。那迎面而来的酒味令出岫明白,眼前这人喝醉了。而能在大白日里肆无忌惮饮酒的,必定不是管教严格的云府下人。 这人想必是府里一位主子。不是二爷云起,便是三爷云羡。 出岫在心中揣测着,更不敢抬头去看。她眼角瞄到一片棕色衣衫下摆,连忙低下头去行礼认错。 但是很显然,这位喝醉的主子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反问她:“你是哪一房的?怎会有这账本?” 出岫指了指知言轩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你是大哥的人?”那人又问。 出岫仍旧不敢抬首,只点了点头。 “怎的不说话?主子问你话,就这般无礼?” 出岫听着这位主子应是清醒了,这会子说话也没了醉意,她心下稍安,再次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对方见状沉默一瞬,忽然欺身上前,伸手钳制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这无礼之举如此突然,令出岫猝不及防。她被迫着抬头望去,只瞧见一个年轻男人眯着桃花眼,颇具深意地打量过来。那双目中精明而赞叹的目光,令出岫想起了醉花楼里的嫖客。 这是男人打量女人的目光,不似方才云管事那种单纯的惊艳,而是一种纯粹的觊觎。 这种目光出岫从前见过太多,早已习以为常。她略微扫了一下眼前这棕衣男子,面相很年轻,但那双桃花眼与嘴角都微微下垂,眼底还隐隐泛青,并不是病容,更像是纵欲过度。 凭借以往在风尘之中的阅历,出岫猜测,眼前这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富贵子弟。再联想初来时淡心的提醒,她已能断定对方的身份——云府二公子,云起。 这个陌生男子轻薄的举动,令出岫很愤怒。可眼下这种情况,她却无法表露反抗,抑或她不愿因为自己,让云辞与庶弟生出龃龉。 第22章 红颜初现引风波(2) 出岫头一次感到失声的麻烦,她竟是连半句解释也无法出口,唯有挣开云起的钳制,再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不会说话?”云起见出岫挣扎,便顺势环住她的腰身,还暧昧地在她耳畔悄声调笑,“我去向大哥要了你可好?” 出岫心中“咯噔”一声,双手连忙使力推拒,试图从云起的手臂中挣脱出来。 “性子挺烈的。”云起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目光已是近乎下流,“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看来咱俩还挺有缘分的。”他低笑一声,松开手又道:“你说我若讨要你,大哥可会割爱?” 闻此一言,出岫更是羞愤不已。她不愿招惹眼前这人,便伸手对云起比画,也不管他是否能看懂,只想快些脱身告退。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二哥。” 云起立时敛去风流笑意,转身看向来人,笑着招呼道:“三姨娘,三弟。” “二哥这是在做什么?”那声音透着几分不悦与冷淡。 “哈!这不是闲来无事,逛园子嘛!”云起敷衍着回道。 出岫听到方才云起的称呼,已明白不远处的两人是三姨太闻氏和其子云羡。可不知为何,她羞于抬头去看那两位主子,只怕自己方才被调戏的场面已落入他们眼中。 这般一想,出岫再也不敢耽误,连忙朝云起行了礼,又跑去向三姨太及三爷行礼,便匆匆往知言轩返回。 这件事过后,府内倒也算是平静。待到四月初一,各地的管事已走得七七八八,出岫也恢复惯例,每日照常去清心斋侍奉。这令她几乎忘了那日被云起调戏之事。 四月初一、初二,并无半点异样,云辞还兴致颇高地考究她的算账本领。 到了四月初三,事情忽然有变。 这日一早,出岫照常去清心斋,刚要进门,迎面碰见一个棕衣身影从里头走出来,正是二爷云起。他看起来脸色不善,步子迈得风风火火。出岫见状回避了一下,待云起走远,才入了清心斋。 前脚刚走进书房,出岫便看到云辞沉着脸色,而管家云忠却是一脸喜气,还主动招呼道:“出岫姑娘来啦?” 这是怎样一副情形?主子面沉如水,下人喜气洋洋?在出岫眼中,云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唯一一次表露过威严,便是在明家父子面前。可眼前这情况是……尤其,方才云起来过一趟。 不等出岫揣摩明白,管家云忠已向云辞告了退,笑眯眯地出了书房。与她擦肩而过时,脚步更是顿了顿,颇具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出岫不明所以,只得轻轻叩门而入。云辞依然脸色深沉,一改往日做派,有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心慌难挨。 出岫不敢询问,唯有揽袖研墨。刚将清水倒入砚台之中,但听云辞忽然开口:“不急,我有事要说。”他目光带着几分锐利,仿佛要看穿她心中所想:“今日一早,二弟来讨人了。” 二爷云起来讨人了?出岫心中一惊,立刻猜出云辞所指是谁。她朱唇紧抿,忐忑不安地等待他下一句话。 “我没有答应。”云辞直截了当地道,“二弟虽然风流无状,但对我这个大哥也算尊敬。我拒了他,想必他不会再来打扰你。” 出岫顿时心中一轻。 “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闲来无事,也不要出知言轩。”云辞嘱咐完毕,又轻轻叹了口气,“美貌于你,是个负担吧。” 这话简直说到出岫心坎上去了。美貌的女子依靠皮相魅惑众生,会引来太多男人的倾心,在一众追求者中迷失自我,分不清孰是真心,孰是假意。 想到此处,出岫亦是轻轻一叹,有着无限感慨。 只是这片刻的失神,再寻回神思时,她瞧见云辞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耳中听他再问:“你认识云忠的侄子?” 云忠的侄子?出岫想起了那个书生,年纪轻轻便做了淮南地区的米行管事。可那日云管事悄悄去换账本,便是怕云辞怪罪,倘若此刻自己实话实说,反倒像个小人在背后告状。 如此一想,出岫已开始研墨,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云辞敷衍过去。须臾,蘸了墨汁提笔写道:“在路上碰见过云管事。” 云辞看了看纸上的回答,没有再追问,沉默一瞬,道:“今日我会看账本,有竹影侍奉足矣。” 这是撵人了。出岫明白云辞今日心情不好,却拿不准他是不是为了二爷讨人的事。她原想问一问,又怕自作多情,便无言地行礼告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几个丫鬟都不在,唯有浅韵的房门开着。 出岫想去向她招呼一声,这念头刚一兴起,但见浅韵已走出房门,道:“方才云管家过来留话,让你得空去找他一趟。”话语清淡,并不热络,也不疏离。 难怪浅韵的屋门开着,原来是在等着给自己传话。出岫朝她虚行一礼,表示谢意;对方也略微颔首回礼,继而返回屋内。 出岫听淡心提过浅韵的为人,便没将她的冷淡放在心上,想起云管家找自己有事,遂匆匆而去。 云忠作为云府主内的管事,已不能单单以下人的身份看待,听说他早年是老侯爷的陪读,因此这府中有脸面的下人,譬如竹影一类,都尊称他一声“忠叔”。 云忠在云府有单独的院落,规模虽比正经的主子们小了许多,可到底也算独门独院,还有专供驱使的丫鬟奴仆。 出岫来到云忠的住处,未曾想到有过一面之缘的云管事也在。这个时候,他不是该回淮南看顾生意了吗?出岫按下心中疑惑,轻轻叩响门扉。 叔侄两人见是出岫,都显得异常热络,尤其云管事,面上还有可疑的红晕。 “出岫姑娘来得真早,是侯爷放你出来的吧?”云忠先行开口笑问。 出岫点头。 云忠一喜,连忙去看自己的侄儿,见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又对出岫笑道:“我这侄儿也算青年俊才,在外头掌管着淮南的根本营生,从不怯场。也唯有见了姑娘你,才会说不出话来。” 出岫微笑,只当对方说几句客套话而已。 此时却见云忠又转向云管事,命道:“你去瞧瞧你婶婶在忙什么,我与姑娘单独说两句。” 云管事连连点头,逃也似的跑去后院。 云忠见侄儿走远了,才看向出岫,隐晦地笑问:“侯爷同意了?” 同意什么?出岫迷惑了。 “这个点儿上,姑娘不该在清心斋里侍奉笔墨?侯爷既然放你出来见老朽,那必定是同意了。”云忠再笑。 闻言,出岫更为不解。 云忠见她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羞赧,便又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那侄儿年轻有为,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出岫终于愕然。这话的意思是…… 至此,云忠也看出了出岫的异常,蹙眉问道:“怎么,侯爷没对姑娘提起?” “什么?”出岫做了个口型。 云忠见状沉吟片刻,才敛去笑容解释道:“我那侄儿自从见过姑娘一次,算是害了相思病,央求老朽去找侯爷求娶。老朽拗不过侄儿的心思,今早去了清心斋……” 云忠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出岫半个字也没再听进去,心中已被那句“求娶”震惊得不知所措。难怪今早云辞一直面色不悦……原来如此! 此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出岫心中很不是滋味。云辞这是何意?二爷来讨要自己,他都坦白说出来了;为何云管事提亲,他没有提及? 是觉得此事不值一提?还是拿不定主意?出岫想起今早云辞不置可否的沉默,也许……他的确是在斟酌。 出岫想起自己当初前来房州时,云辞曾说过一句话——“我可以教你诗词歌赋、算账管家。日后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 原来这并不是一句空话。算账管家,他教了;找个好婆家,实现得也如此之快! 如此暗自分析着,出岫更觉心中滋味难辨,仿佛是失手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并涌上心头。她能感到自己的笑容很勉强,只不知云管家是否看得出来。 “姑娘放心,我那侄儿很牢靠,也不是轻薄之人。他爹死得早,这两年老朽也没少为他的亲事操心,可他一个都没瞧上。就遇上姑娘你,才算开窍了。” 云忠在努力说服出岫,而后者早已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只兀自揣摩着云辞的想法。 云忠打理云府内务数十年,早已练就精明眼神。他见出岫一直沉默,便试探着笑问:“侯爷那边儿既然没对姑娘提,老朽先问上一句,姑娘愿不愿意?” 出岫一个“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就在此时,云管事却从后院去而复返,对云忠道:“叔叔,侄儿想与出岫姑娘单独说两句。” 云忠看了出岫一眼,见她没有反对,遂笑着离开,让两个年轻人自行联络感情。 云管事见出岫表情淡淡,清妍无双,已是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姑娘莫怪在下唐突……实在是那日初见之后……在下会对姑娘好的。” 出岫仍旧没有反应,她想了一瞬,用手指蘸了叶子上的露水,在院中的石桌上缓缓写道:“我是个哑巴。” 这已算是婉拒了,可云管事并不气馁,反而解释道:“不打紧,在下也不是话多之人。” 出岫秀眉微蹙,只得明明白白地写道:“我配不上。” 云管事见字亦是蹙眉,亟亟反驳:“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您是侯爷身边儿的人,在我们眼中是仙女一样……” 他越说越有些情不自禁,痴痴地伸手去拉出岫的柔荑。后者猝不及防被他握住双手,大为羞愤,正欲挣脱之际,却听院门处传来一声:“出岫姑娘。” 出岫循声回望,只见竹影神色尴尬地开口轻咳。而他身前,云辞正坐在轮椅之上,清冷深沉地望向门内。 出岫被这目光瞧得发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她见云辞的目光微微闪烁,最终落定在她手腕之上,那眼神分明透露着几分不悦。 出岫想起云管事尚且捏着自己的手腕,连忙将手抽了回来。 云辞这才顺势移开目光,慢慢看向出岫,但并无任何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反倒是云管事最先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侯爷。” 云辞只作未闻,依然保持沉默,只定定看着出岫。出岫被他盯得难受兼心虚,遂无意识地低下头来,垂眸行礼。 竹影适时再咳一声,问道:“忠叔呢?侯爷有事吩咐。” 云管事连忙回道:“叔叔与婶婶在后院,小人这便去请。”说着他已转身往后院跑去。 云管事这一走,院子里的气氛更为沉默。出岫惶恐地立在原地,不敢抬头去看云辞。自从知晓云管事求娶自己之后,不过片刻工夫,她的心思也算百折千回。 惊讶、了然、揣测、心虚……直至如今内心隐隐而来的负气,来回交织,十分难受。 云辞仍旧不发一语,不说进院也不说回去。两人一个在院内,一个在院外,隔着拱门两两相对,经历着彼此相识以来最为尴尬的一个时刻。 所幸云管事很快去而复返,连带管家云忠也一并前来,向云辞俯身行礼。云忠面上有明显的忐忑,连连道:“不知侯爷您屈尊过来,老奴有罪。” 云辞终于将目光从出岫面上移开,看向云忠,淡淡说道:“无妨,路过你这院子,想起有些琐事交代,便拐进来瞧瞧。” 云忠闻言更加惶恐:“侯爷有命,遣人吩咐一声便成了,老奴自然会到您面前领命回话,何至于劳驾您亲自前来?老奴惶恐。” 云辞却未再说什么,只道:“看你院子里热闹而已,不必拘泥。” 热闹?云忠瞥了瞥自己的侄儿,又扫了出岫一眼。这两人,一个寡言一个哑巴,如何能热闹得起来?然而电光石火之间,云忠登时明白了什么,再看云辞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终于敞亮起来。 自己侄儿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想到此处,云忠连忙向云辞回道:“是老奴之错,耽搁了淮南区的生意……老奴明日便让侄儿返程。” 云辞闻言,略略表态道:“既如此,今日你叔侄二人好生说话,云管家歇一日假吧。” 云忠心里打了个激灵,不知云辞这番话是奖是惩,却也只能佯作不知,笑着道谢。 云辞见状才满意了些,垂下眼帘命道:“竹影,走吧。”却不对出岫说一句话,更不再看她一眼。 竹影领命,推着云辞折回知言轩。他想对出岫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岂知对方一直垂着眸。竹影大感无奈,只得开口暗示:“出岫姑娘,清心斋的差事还没做完呢。” 出岫闻言回过神来,向云忠叔侄行了礼,跟在竹影身后离开。 云忠一家连忙跟出去,目送云辞一行。直至目光所及之处已看不见人影,云管事才不解地道:“咦?侯爷不是找您有事儿吗?怎的话还没说又走了?” 云忠狠狠瞪了自家亲侄儿一眼:“你平日里算账精明得很,怎么如今全乱了分寸!这还看不出来吗?你那门亲事黄了!明日赶紧给我回淮南去!” 那边厢,云管事挨了叔叔的骂;这边厢,出岫尚且等待责罚。可主仆三人顺顺当当回了知言轩,云辞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似要发脾气的模样,这令出岫很是煎熬。 最后,出岫实在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只得恳切地看向竹影,以目光求救。 怎奈竹影似是没瞧见一般,反倒撂下出岫,对云辞道:“主子可要回清心斋?” 云辞“嗯”了一声。 闻言,出岫急了。清心斋里都是她的差事,竹影请示云辞回清心斋,摆明了是让自己也跟过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然而云辞已应下,又没说让她回避,她也只得默默跟上。 一路无言,待入了清心斋,竹影照例将云辞推入书房,自己退出去守在门口。出岫随之入内,侍立一旁等待云辞示下。 书房里静默得令人发慌,出岫悄悄看了云辞一眼,见他仍旧沉着脸色,周身都散发着清冷寒气,令人不自觉地生畏。即便是在追虹苑面对明家父子时,出岫也没见过他这番模样。 当初是凛冽,如今是清寒。 良久,还是云辞率先败下阵来,幽幽问道:“知道错了吗?” 出岫点了点头,又想起自己站在云辞身后,他必定看不见。正欲走上前去,谁知云辞却似脑后长了眼睛一般:“若知道错了,可要检讨出来才显得诚心。” 云辞边说边用右手食指敲击桌案,又指了指案上裁好的纸张:“你错在何处?” 第23章 红颜初现引风波(3) 还要立下字据认错吗?出岫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连忙研了墨,一笔一画写道:“奴婢不该在值守时间内擅自离开知言轩。” 云辞见字大为不悦,连声音都沉了两分:“你何时也学会自称‘奴婢’了?” 出岫只觉得冤枉,连忙再写:“浅韵、淡心都是如此自称。”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云辞轻斥一句,又转回原来的话题,指着出岫写下的字,质问她,“擅自离开知言轩?只有这一桩错处?” 出岫认真地想了想,又写道:“不该去找云管家。” “是云管家?还是云管事?”云辞状若无意地问上一句,语气虽清淡,却并不和善。 话到此处,出岫已不止觉得冤枉,更觉得负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提笔问道:“您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云辞瞥了眼纸张。 这要她如何说出口?出岫咬了咬下唇,再写:“您明知故问!” 云辞好似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云忠替他侄儿求娶于你?” 出岫点了点头。 云辞再次沉默,好看的侧脸与微蹙的眉峰,使他整个人显得棱角分明而又不失柔和。 两人又是一阵无言,良久,云辞重新开口:“那日我问你是否见过他,你言辞闪烁。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先将此事交代清楚。” 出岫唯有将当日与云管事相识的前因后果大致写了一遍,包括回来的路上遇见二爷云起,也一并提了提。 云辞读了纸上这一大段话,终于面色稍霁,口中却仍斥道:“你倒会做人,背着我卖给云忠人情?” 出岫自知理亏在先,唯有生生受下这句斥责。 云辞见她委屈,心也软了下来,又想逗逗她,便佯作板着脸再问:“这桩婚事,你是什么想法?” 想法?出岫微微一怔。眼下这意思,云辞是同意了?须知倘若主子不同意,直接回绝了便是,又为何要来问自己?出岫联想起今晨云辞的沉默,想来他也是经过了一番斟酌。 不知为何,想到云辞这般态度,出岫只觉心底微酸,还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她并非情窦初开,也不是懵懂无知,若说从前不明白自己对云辞是什么感情,则此时也已如梦初醒。 这与从前对待赫连齐的心情很是不同。当初赫连齐追求得热烈,她也回应得大方,只当他是她的良人,是知她懂她的男人。 而眼前的云辞,是她的主子,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贵胄,更是带她脱离水深火热的恩人…… 若她还是晗初,必定会大胆热烈地去表达出来,可如今,她是出岫。 有些情愫,晗初可以有,出岫绝不能有。说到底,是她自己僭越了,没有谨守下人的本分。也许,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能适时斩断自己的妄想。 想到此处,出岫终于自嘲地笑了起来,提笔回道:“这门亲事,全凭您做主。” “你说什么?”最后一个字写完刚停笔,云辞已再度沉下脸色,脱口反问。 出岫早已没有勇气去看他,只垂眸掩去眼中酸意。 出岫如此轻率地决定终身,令云辞方才缓和的心绪再度沉重起来。他看着出岫,头一次被她的倾城笑容刺痛双目,有些话语如鲠在喉。 云辞刻意不去看出岫的微笑,默默平复了半晌,又问道:“急着嫁?” 出岫摇头,强迫自己提笔写道:“您当初在追虹苑曾说,要为我寻个好人家。” 云辞看着眼前的字,轻轻“嗯”了一声:“我是说过。但你就如此看轻自己?一个管事便能配上你?” “是我高攀了。”出岫提笔想了一瞬,又写道,“云管事不嫌弃我身有残疾,是我之幸。” “残疾……”仿佛是被这两个字勾起了什么回忆,云辞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出岫也是写出这几个字之后,才感到自己失言了。但说出的话可以一阵风吹走,写出的字却不能,实打实地摆在云辞面前。 她下意识地去抓那张纸,柔荑刚伸出去,云辞的右手已轻轻按在她手背上,阻止道:“想毁尸灭迹?我又没生气,你慌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出岫,一眼瞧见她倩眸中闪烁的光泽,犹如一泓秋水,漾着别样的涟漪,如诉如泣。他在这双眸子里看出许多——隐忍、自卑、苦难、自暴自弃,甚至是过尽千帆的失望与悲凉。这种情绪也深深感染了云辞自己,令他心头颤动,颤得疼痛。 再一次地,他看向她,一并说出藏匿心底已久的问题:“出岫,你是不是有苦衷?还是……从前经历过什么事?” 他明明已知晓答案,却还是想听到她亲口回答。 出岫却是愣怔在这问题当中,垂下眸来似在思考,又似在挣扎。 “你有苦衷吗?是以才如此草率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云辞再次取过一张纸,放到出岫面前,郑重地道,“你可以写出来,我会看,也会记在心上。” 出岫好像是被说动了,攥着笔颤巍巍地去蘸那半干的墨汁。半晌,才下了极大的决心落笔。笔尖一滴墨汁耐不住握笔之人的颤抖,顺势滴落在宣纸之上,氤氲开了一团墨花。 黯黑的一片,犹如她心上的某一段回忆,残忍、不堪、难以启齿。出岫强迫自己不去看云辞清澈的眼神,缓缓就笔写下四个字:“没有苦衷。” 见字,云辞不可避免地失落起来。他发现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女子,对她软言温语,不如疾言厉色,否则她便只会一味逃避,宁愿自己委屈着,也不愿拒绝或反抗。 想到此处,云辞决定中断这个话题:“这桩婚事我不同意,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他配不上你。”云辞只说了这一句,又转而笑道,“许你半个时辰的假,回去洗把脸再来侍奉。你眼下这个样子,我可没心思处理文书。” 出岫赶不上云辞的心思转换,反应片刻才点了点头。这事算是作罢了?那方才他问她半晌,又是什么意思?出岫心头带着些许疑惑,还有一阵如释重负,领命退出清心斋。 刚走到门口,却见一袭绯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迎面而来,神色焦急,步履匆匆。出岫不知其身份,便主动退至一旁让出路来,绯衣男子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往云辞所在的书房而去。 出岫听到门外的竹影称了一声:“三爷。”原来那绯衣男子是云羡。她不再逗留,回自己屋内整理仪容去了。 半个时辰后,出岫已收拾整齐,重返清心斋。刚进拱门,便见竹影仍旧守在外头,微微朝她摇头示意。出岫立时明白过来——屋里有人,她不便进去。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子里的人才结束了谈话。绯衣男子从书房内快步走出,竹影仍旧唤一声:“三爷。” 云羡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星眉剑目、身姿挺拔,却有一副超乎同龄人的老成。此刻他面有凝重之色,只对竹影客气一句:“不必送了。”说着已快步从台阶走下。 与出岫擦肩而过之时,云羡却忽然停下脚步,轻扫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出岫?” 既然听过她的名字,也应知晓她是个哑巴了吧?出岫俯身行礼,默认自己的身份。 云羡目中并未表露出惊艳神色,只是颇具深意地道:“日后闲来无事,不要随意乱走。” 出岫想起那日云羡为自己解围,便再度行礼,这一次,算是道谢。 云羡只“嗯”了一声,便抬步离开。 不可否认,云羡是出岫心目当中,世家子弟最该有的模样。出身良好、涵养极佳、寡言骄傲、对待下人既不苛责也不亲厚,时刻保持着一股疏离的威严。直至望着那绯衣一角消失在拱门之外,她才收回思绪,抬步迈进书房。 云辞正坐在案前蹙眉思索着什么,见是出岫去而复返,只低声说道:“房州发生瘟疫,很是严重,如今慕王封锁了烟岚城四个城门,将流民都隔绝在外,云家不能坐视不理。” 房州发生了瘟疫?出岫闻言大吃一惊。虽说房州四季如春,可如今才四月初,不该是瘟疫多发的时节。 云辞没有解释瘟疫的起因,只道:“房州是慕王封邑,这人出身军中,手腕铁血,长此以往流民必定越来越多……出岫,你随我去见母亲。” 听了这话,出岫知他必定有了对策,便也顾不上细问,连忙与竹影一并推着他,前往太夫人的园子——荣锦堂。 一路之上,云辞不发一语,只在临近荣锦堂时对出岫嘱咐:“无论我对母亲说什么,你只管领命便是。”他语气依旧温和,但又令人不可违逆。 出岫点头,跟着云辞进了荣锦堂。 太夫人曾在老侯爷去世之后,主持云府事务数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处变不惊。她听了瘟疫之事后,显得异常镇定,抿了口茶对云辞问道:“你有何打算?” 云辞不假思索地回话:“方才我与三弟商量过,由他出面主持施粥布善,我亲自去一趟慕王府,问过慕王的态度再做打算。” 太夫人点了点头:“房州毕竟是慕王的封邑,是该问过他的意思,不过他为人喜怒无常,你言语上也要注意些。” “母亲放心。若是慕王与咱们达不成共识,我自有法子绕过他行事。” 出岫在旁听着这母子二人的对话,心中感慨万分。她原以为离信侯府数百年兴盛不衰,靠的是祖荫与经商所得,却不想,云氏在民情上竟如此用心,堂堂离信侯甚至要亲自整治瘟疫。 第24章 红颜初现引风波(4) 出岫越想越是领悟,数百年屹立不倒的云氏,倘若不得民心,又岂能聚拢天下财富?这一趟,她自问没有白来。 这边厢,出岫正在心中暗自感叹,却忽听云辞提起自己的名字:“此去慕王府大约要住上两三日,竹影、浅韵、淡心会随侍在侧。出岫不方便,我想借此机会,放她在您这里调教两日。” 此言一出,出岫立时惊愕。原来云辞带她来,竟还有这一层意思!可为何要将自己放到太夫人这里?难道是担心没人护着自己? 出岫尽力不去多想,她偷偷再看太夫人,只见那高高在上的云府主母既无惊讶也无迟疑,自然而然地笑着应承:“也好,等你回来找我要人吧。” 一句话,定下了出岫的去向。 云辞当日便动身前往慕王府,带着竹影、浅韵、淡心一道离开,还有不少云府护卫。是日,出岫住进了太夫人的荣锦堂,迟妈妈比照她在知言轩的待遇,将她安置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 “既是侯爷送来请太夫人调教的,太夫人又将姑娘你交给我,那咱们也不客套了,有什么说什么。”迟妈妈笑着对出岫道,“太夫人这里的规矩不比侯爷,她老人家起得早,你每日寅末便要起身,卯初服侍太夫人用早膳。” 出岫颔首表示记下。 “太夫人每日用过早饭,要去佛堂里念一个时辰的经文。为表诚心,经文都是咱们府里亲自抄写,你在侯爷跟前儿也是侍奉笔墨的,那每日抄写经文的差事,你便分担了去吧。”迟妈妈再道。 出岫再次领命。 迟妈妈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夫人这里不缺人手,只缺几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你先把服侍早膳和抄写经文的差事做好,余下的,再听她老人家吩咐。” 迟妈妈言罢又想了想,再添上一句:“哦对了,每日早上,二姨太与三姨太都要来陪太夫人用早膳,四姨太时来时不来,你可要记下了。” 两房姨太太还要来陪着用早膳?那为何独独四姨太不来?出岫心里有些诧异,面上却未敢流露出来,一路恭送迟妈妈出了门。 翌日清晨,出岫起得很早,按照昨日迟妈妈的吩咐去了膳厅。她原以为自己算早的,未承想厅里已有两个丫鬟在摆碗筷。出岫连忙动手帮衬起来。 太夫人的规矩,每日早膳八凉十热,开胃小菜、米面点心若干,两甜两咸四道汤肴。比之云府的地位与家底而言,这样的早膳规模并不算奢侈,何况还有姨太太们陪膳。 出岫与几个丫鬟忙活了半晌,将开胃小菜和八个凉菜端上,便立在一旁等候。不一会儿,一阵淡淡的说笑声传来,带着妇人特有的沉静与涵养。但见太夫人由迟妈妈扶着进了膳厅,身后还跟着两位三十许的女子,都是妇人打扮,一穿暗红衫,一穿描蓝衫,各有各的风韵。 暗红衫的妇人稍显成熟,柳叶眉、丹凤眼,鼻梁挺直而棱尖,看着有几分凌厉之气,周身珠光宝气很是惹眼。 描蓝衫的妇人更为年轻一些,也更朴素,她肤色极白,五官并不及暗红衫的妇人好看,遑论及得上太夫人。可她气质沉静娴婉,令人见之忘俗,也别有一番风韵。 这两位便是老侯爷的妾室——云府的二姨太、三姨太了。出岫见她两人各带了一个丫鬟,面上都挂着几分残留的笑意,跟在太夫人身后进了膳厅。 两位姨太太目不斜视,分别落座在太夫人一左一右。出岫观察两人坐的位置,在心中盘算着谁是二房、谁是三房。 暗红衫妇人坐在太夫人左首,应是先进门的二姨太花氏;描蓝衫妇人坐在太夫人右首,应是后进门的三姨太闻氏。果真如迟妈妈所说,只有两房姨太太来陪太夫人用早膳,四姨太并不曾前来。 只这心思几转的工夫,但听太夫人已开口命道:“出岫,吩咐上菜。” 此话一出,出岫立时察觉有两道目光投向自己,来自花氏与闻氏。她不敢多看多想,连忙垂首领命,快步往小厨房走去,片刻后,领着几个小丫鬟们前来上菜。 方才那两道目光早收了回去,花氏与闻氏已神色如常,陪着太夫人开始用膳。一旁的丫鬟们侍奉在侧,时不时地布菜、盛汤,很有规矩。 一顿饭就这般无声地进行着,待到尾声之时,太夫人却再次开口,淡淡对花氏道:“老二呢?教他用了早膳来我这里一趟。” 花氏闻言,面上有些尴尬之意,笑道:“如今二爷分了园子单住,我也不晓得他人在何处,一会儿差人去瞧瞧。” 太夫人“嗯”了一声,状若无意地道:“如今房州闹瘟疫,虽说没闹到烟岚城里,可咱们也不能置之不理。昨日侯爷已前往慕王府商量对策,老三也吩咐各地米行布施发米,唯独老二闲着,总要派他去磨砺磨砺。” 在“外人”面前,太夫人坚持称呼云辞为“侯爷”,明明是亲母子,可这份言谨与礼数,出岫听在耳中有些感慨。 此时但见花氏讪讪地对太夫人回道:“您说得是,二爷的确该为侯爷分担些事务了。”言罢她还似有似无地瞥了出岫一眼。 花氏这一眼瞥得飞快,可出岫本人还是捕捉到了。出岫以为,这一眼便如同方才太夫人的那番话一般,颇具深意。 试想太夫人执掌云氏多年,德高望重,字字千金,又怎会当着几个丫鬟的面,在饭桌上让二姨太花氏下不来台?太夫人分明是话里有话,斥责二爷云起的某些作为。 必定是云起调戏自己的事被太夫人知晓了。她老人家这是在透过自己向云辞表态,也是在侧面警告二房母子。 想到此处,出岫心中有些莫名滋味,也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惶恐不安。她本想安分低调地在这府里生存,奈何却被迫推到了众人眼前,甚至有种即将要处于风口浪尖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令她想起了从前在醉花楼的日子。 一顿早膳在几位太太的各怀心思中度过。出岫在膳厅里收拾妥当,正要前往佛堂,却见二姨太花氏带着丫鬟在膳厅前踱步。 出岫尚未及反应,花氏已眼尖看见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早膳过后在这儿散散步,不想出岫姑娘还没走啊。” 这哪里是散步,分明是刻意等人的。出岫只得下了台阶,向花氏行礼。 花氏看着她行礼起身,继而再笑:“侯爷待你不错,人都去慕王府了,还不忘把你送来荣锦堂……”她说到此处,忽而换了话题,冷笑道,“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奴婢,再美也做不了侯爷夫人,你还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出岫抿唇不语,表情隐忍。 “哟!忘了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了。”花氏掩面一笑,尖声叹道,“别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能到处乱勾引人!” 言罢她已敛去笑意,轻哼一声拂袖而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隐晦地道:“花有相同,人有相似,出岫姑娘可莫要乐极生悲。” 花有相同,人有相似……出岫在心底默默想着这句话,只觉花氏意有所指。还有那四个字“乐极生悲”,仿佛也是…… “出岫姑娘!”迟妈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适时打断她的疑惑,“太夫人念经的时辰快到了,你不知道佛堂在何处,我领你过去。” 出岫回过神来点头称是,无言地跟上迟妈妈。 太夫人的要求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她只给了出岫一卷经文誊抄,要求每页必须恰好九九八十一个字,且不能有一处涂抹。 笔墨纸砚都是备好的,出岫自己动手磨了墨,便开始一笔一画地誊抄经文。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足足抄了半卷,竟无一处错字。迟妈妈见了虽未做评价,但出岫能看出来她很是满意,心中也不禁长舒一口气。 “姑娘抄了一个多时辰,先回去歇着吧。午膳之前,太夫人会一直在佛堂念经,她老人家若是有何吩咐,自会差人去传唤你。”迟妈妈撂下这句话,便捧着出岫抄的经文,去了太夫人屋内回话。 “早膳过后,二姨太果然去寻她晦气了。”迟妈妈将经文递到太夫人手中,低声道,“至于说了些什么,倒是未曾听见。” 太夫人专心致志地看着经文,半晌才道:“舞英不敢说出什么来。” 迟妈妈在心里轻叹一声,她比谁都清楚,二姨太“花舞英”三个字,是太夫人藏在心里二十年的疙瘩:“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放不下。” 闻言,太夫人只将经文搁在腿上,微合双目道:“当年我想做主将她配给侯爷做通房,她嘴上说不愿,却背着我……她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做出这等事,我怎能不寒心?” “二姨太当年也是一时糊涂,这不是生下二爷之后,老侯爷也冷待她了。再者这么些年,她在您跟前儿从不敢逾矩,二爷也不怎么管教,便是为了让您安心。”迟妈妈低言劝道,“不值当为了她生气。您还要去念经,可不能带着怨气。” 太夫人点头,这才执起经文,边默读边叹道:“就是这手字,教我不能安心。” “这……许是侯爷怜惜她一个哑巴,才教她写字的。”迟妈妈为出岫辩解,“她不像个有心思的。” “当年舞英也不像有心思的,原来是瞧不上只当个通房,想做正经姨太太。”太夫人道出心中担忧,“何况她美得过分,一看便是祸水。” 迟妈妈未敢再言。 太夫人又看了看经文上的瘦金字体,似有所想:“不能让出岫变成第二个花舞英。如今辞儿已过了弱冠,待瘟疫之事解决,他的婚事也拖不得了!” 第25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1) 三天之后,云辞仍旧没有回府。反倒是跟着去的护卫送了信回来,道是侯爷带着竹影等少数几人,执意出城寻找治疗时疫的方子。 消息传来,太夫人担心不已,大发雷霆,当即传了二爷云起带人出城,务必将云辞找回来。 云起在太夫人屋里领命时,显得有些不情愿。这当口儿任谁都不愿出烟岚城,只怕会染上时疫反丢性命。二姨太在旁听着,没敢多说一句,只是私下里请大夫准备了许多药材,让云起带在路上以防万一。 云府忽然陷入一阵惶恐之中,一时之间,这场瘟疫好似来势汹汹。更何况云起素来是个酒色之徒,出岫并不指望他能找回云辞。可不承想,这位云二爷带着人马出城短短两日,便带回了好消息。 只不过这传消息的人还没进烟岚城,便死在了城门外头,临死前将这消息告诉了守城将士,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管家云忠派人将其敛尸火葬,以免瘟疫传入城内,可就算如此,太夫人还是命云府上下不得外出,又煮了药,不管有没有用,阖府上下每人一天三碗,只当饭吃。 又过了两日,云辞兄弟二人返回烟岚城。云辞并未即刻回府,而是去别院研究预防时疫的方子;云起倒是春风得意了,还不忘在太夫人面前夸赞自己一番。 太夫人笑眯眯地听着云起自夸,她仿佛已料到云起能将人找回来似的,只问他:“进府之前都诊断过了?侯爷与你可都有恙?” “大哥亲自诊了,说是没染上时疫,才放我回来的。” 太夫人点点头:“这几日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言罢又看了看云起的生母花氏,“他这趟也不容易,你去他园子里照顾两日。” 听闻此言,二姨太花氏心中大喜,千恩万谢了半晌,才与云起一并告退。 离信侯府的规矩是,儿子一律养在生母膝下,除非是生母犯了过错,才会被剥夺抚养亲子的权利。这法子与其他高门不大一样,倒是多了几分人情味儿,但也更能突显嫡子的身份与威严。 正因这数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云起一直养在花氏膝下,云羡也是跟随生母闻氏。如此一直长到十三岁,才会配了奴才丫鬟,搬到单独的园子里居住。而自那以后,母子之间便不能来往过密,儿子尤其不能再夜宿母亲那里,除非得到主母同意。 这也是出岫来到太夫人的荣锦堂,才弄明白的规矩。如此一联想,出岫倒是对云起如今的生活状态产生了怀疑。他无疑是云家三兄弟中最为花天酒地的一个,在家教甚严、誉满天下的离信侯府,算是个异数。 可倘若云起是跟着生母花氏长大,她又怎会对儿子的荒唐行径坐视不理?这唯有三个解释:要么是花氏刻意放任纵容;要么是她对云起太过溺爱;要么,云起的表现只是假象…… 出岫在太夫人的园子里待了七日。第八日一早,服侍太夫人用过早膳,她被单独留下来说话。 太夫人赏赐了她一串古檀木佛珠,道:“这些日子你服侍得不错,今日侯爷回府,你先回知言轩准备迎接吧。” 云辞要回来了!出岫按捺下心中欢喜,低眉接过赏赐。 太夫人慈蔼地笑了笑,转对迟妈妈道:“真是个伶俐人儿,不枉侯爷千里迢迢带回来。日后知言轩有了正经女主子,也能拨她去独当一面了。” 听闻此言,出岫捧着佛珠的手心仿佛擦出一团火,灼烧难忍。她勉强噙着笑容,试图掩饰自己的异样,对太夫人拜了三拜,又向迟妈妈道谢,才从荣锦堂出来。此后一路无事,出岫返回知言轩。 云辞是正午时分回的云府,说是研究出了预防时疫的方子。他一回来便径直去了太夫人的荣锦堂,连带竹影、浅韵、淡心也一并前往。出岫在知言轩里等了半晌,未曾等到云辞,反而先等到了二爷云起的丫鬟。 “您是出岫姐姐?”丫鬟一进知言轩,见出岫在垂拱雕花门前站着,便上前问道。 出岫瞧这丫鬟眼生,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是二爷园子里的玥鞠,受二爷吩咐来给您送样东西。”玥鞠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锦盒,递给出岫道,“二爷说,那日他喝醉了酒,唐突无礼,请姐姐莫怪。” 出岫很是讶然。哪里有主子给奴婢道歉的?她连忙朝玥鞠摆摆手,表示这东西不能收。 玥鞠年纪看着要比出岫小一些,但眉眼生得十分俊俏,笑起来好似两弯月牙:“姐姐若不收,我回去可不好向二爷交代。” 玥鞠边说边低下声音,靠近出岫耳畔悄声再道:“姐姐有所不知,此趟二爷出城去寻侯爷,又被侯爷训斥了一顿。二爷这是受了侯爷的训,才差遣我过来,还要劳烦您在侯爷面前将这事说一说。” 出岫闻言更是哭笑不得。她不知这位二爷云起到底是怎么想的,遭到云辞的训斥也就罢了,还特地来给自己赔礼道歉,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曾经唐突过。既然玥鞠已将话说到此处,她也不好拒绝,只得伸手接过锦盒。 玥鞠见出岫不再推辞,便掩面咯咯笑起来,呵气如兰尽数扑在出岫面上,好似还带着些花茶的香气:“姐姐既收下此物,我的差事也办完了,这便回去向二爷复命。”言罢她已行了礼,迈着小碎步一路走出知言轩。 出岫见玥鞠走远,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暗自寻思着改日要将此事对云辞说一说,如此贵重的礼物,她绝不能随意收下。这般想着,出岫便先回了一趟住处,将锦盒妥帖收好。 七八日未曾回来住,屋里已落了一层淡淡的浮灰。出岫洒扫一番,刚停下歇息,便听到一句雀跃而娇俏的声音:“姑奶奶回来啦!”正是淡心的声音。 出岫连忙迎上去,只见淡心、浅韵二人拎着各自的包裹走入院子,淡心边走边笑道:“出岫你怎么满头是汗?还不快擦擦!主子去了清心斋,正等着你去侍奉呢!” 出岫闻言,也顾不上与两人打招呼,连忙打水洗脸,又换了件衣裳,急匆匆往清心斋而去。 竹影依旧守在门外,瞧见出岫前来,低声笑道:“几日未见,姑娘可好?” 出岫行礼点头,伸手指了指书房,做出询问的表情。 “主子在里头,姑娘快去吧。” 出岫应声而入。 多日不见,云辞仍旧是一袭白衣,仍旧是出尘之姿,那周身清浅的气质好似不食人间烟火,险些让出岫忘记眼前这人的富贵身份,总以为是打哪儿来的仙人落入凡尘。 云辞清减了许多,不过面上未见倦色。出岫驻足门口定定看着他,一时竟觉得鼻尖酸涩,想要落下泪来。 恰在此刻,云辞从书案前抬起头,一眼瞧见出岫站在门口。她今日着一件浅绿衣衫,艳阳在她身后形成一个氤氲的光环,显得她整个人脱俗而生动。 此时,此景,此人,不禁勾起了云辞潜藏心底数日的思念与焦虑。“怎么在门口傻站着?”他适时开口笑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出岫朝自己走近。 出岫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志,忽然不敢直视云辞的目光,只抿唇垂眸步入门内,有些手足无措之意。 云辞这才发现她微红的眼眶,遂浅声安慰:“瞧见主子回来,怎么不笑反哭?”他对她招了招手,“过来扶我一把。” 出岫连忙吸了吸鼻子,上前去扶云辞。淡淡的药香忽而传来,令她瞬间感到无比安心。 云辞就着出岫的搀扶站起身,开口道:“今日母亲对我说,待此次时疫解决,要我成婚。” 听闻此言,出岫周身一震,却仍旧垂着眸,勉强笑了笑。她明白,依照云辞的身份与年纪,的确该成婚了。这般想着,她不仅心中酸楚,头脑仿佛也难受起来,昏昏沉沉的。 云辞一直盯着出岫看,见她没有半分吃惊,还垂眸带着笑,便反手捏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这次我离开七八日,有些事情反而想清楚了,我对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觉得手上一沉,一个娇软的身躯已倒向他的怀中。 “出岫……来人!” 出岫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梦中她又回到了醉花楼失火的那一夜。只是这一次,没有琴儿代替,亦无沈予相帮,她自己被生生锁在床榻的梁柱上,忍受火焰的炙烤。 周身的肌肤都燃烧了起来,浓烟滚滚令人窒息。发肤的疼痛与胸腔的压抑令她喘不过气,也挣脱不开束缚,她等不到救赎,唯有等待死亡。 云辞看着出岫这副模样,先是为她诊脉,再观面相,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出岫染上了时疫。 “时疫?这怎么可能!”淡心得知后率先反驳,“出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咱们在外头走了一遭都还好端端的,她怎会染了时疫?” 云辞显然也想到了,不禁蹙眉道:“许是有谁不慎带回病种,身子好抗过去了,却传给了出岫……”话到此处,云辞忽然语气一变,当机立断道,“她不能再住在府里,竹影,你安排人送她去别院,先喝两帖我研制的药。” 竹影领命,也顾不得男女之妨,当即拦腰抱起出岫,边往外走边对护卫交代:“备车,去别院。” 云辞沉吟一刻,又对淡心命道:“知言轩内外洒药,下人们都要以白巾覆面,一日三换,白巾要用滚水烫透,再去太阳底下曝晒。” 淡心闻言不敢耽搁,正待转身去办差事,却听云辞又嘱咐道:“这事瞒不住,待知言轩安置好了,你去各个园子里都说一声,务必让合府照办。” 淡心连连称是,立刻小跑而去。 此时,屋子里唯剩下浅韵。沉静、寡言、不争、疏淡,这是云辞素来对浅韵的印象。也正是她这个性子,太夫人才会将她从荣锦堂里拨出来,送到了知言轩。 “浅韵。”云辞开口唤她,“你去向母亲禀报此事,让她有个万全的准备。” “您不去吗?”浅韵平淡的语调难得有了一丝起伏,面上也挂着几分疑问。 “出岫危在旦夕,我要去别院。”云辞斩钉截铁地回道。 第26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2) 闻言,浅韵惊异不已:“您要为了出岫,涉身犯险?主子,她若当真染上时疫,您此刻该是回避,而不是……” “浅韵。”云辞眉峰再次蹙起,语中带着几分不悦,“为了城外的流民,我能出得城去;为了她,如何不能?” “那不一样。”浅韵甚少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城外流民数以千万计,您悲天悯人,出城寻找治疗时疫的方子,是您作为离信侯的责任;可出岫呢?只她一人值得您如此冒险?” “值得。”云辞不假思索地对浅韵回道,“她也是我的责任。” 此话一出,浅韵顿时心中一凉:“主子,太夫人将奴婢拨来您这儿,是让奴婢好生服侍您。奴婢不能让您为了一个丫鬟,置安危于不顾。” “谁说她是丫鬟?”云辞面上已有些薄怒之意,“浅韵,今日你多话了。” 云辞话音甫落,但听“扑通”一声传来,浅韵已跪在地上。她好似铁了心要劝阻云辞,铿锵禀道:“主子您要如何责罚,奴婢都毫无怨言,但奴婢绝不能让您去别院。” 她没有给云辞开口说话的机会,亟亟续道:“淡心不知您为何宠着出岫,奴婢与竹影却是知道的。那年淡心的父亲去世,她恰好回乡奔丧,因而错过了……” “浅韵!”云辞立刻喝止她继续说下去,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奴婢斗胆。”浅韵面上毫无惧色,她再次俯首叩头,继续道,“奴婢不愿看您自欺欺人。在追虹苑,奴婢第一次看见出岫,便知道她……” “唰”的一阵风动,吹起了浅韵额间的几缕垂发,也阻断了她的话语。她不禁抬起头来,但见云辞已愤怒地从轮椅上站起,面沉如水俯身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妄议主子?这是你在荣锦堂学的规矩?” 这下子浅韵终于慌了,连忙跪在地上向前蹭了两步,想要伸手去扶云辞。可云辞却不为所动,仍旧身姿岿然地立在原地,厉声斥道:“太夫人都未曾说过一句,你这是在教训谁?” 浅韵在云辞身边服侍数年,何曾见过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此刻她竟垂下泪来,也不知是替主子心疼,还是替自己羞愧。 云辞已当真动了怒,再对她道:“你与出岫相交不深,今日也全是为了我,此事我不予计较。但若是你再说她一句,现下你就回荣锦堂去侍奉母亲,不必再留在知言轩!” “主子!”浅韵霎时面色刷白,急急请罪,“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她泪水涟涟,也顾不得擦拭,只哽咽地道,“您要如何责罚奴婢,奴婢都认了。只求您顾念自己的身子,别再站着了……奴婢扶您坐回去成吗?” 见浅韵知错,云辞这才面色稍霁,转为轻叹:“我只恨我这双腿……”往后的话,他说得极轻极淡,浅韵没能听见。 然而只一瞬,云辞又恢复了肃然面色,任由浅韵将自己扶回轮椅之上,道:“你该知道在母亲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先回去洗把脸换身衣裳,不要让她老人家多想。” “奴婢省得。”浅韵不敢再多言,只得将云辞安顿好,又按照他的吩咐去备马车,才匆匆换了衣裳往荣锦堂而去。 出岫的状况并不太好,虽不至性命垂危,亦不远矣。云辞来到别院再次为她诊治,深感以自己的医术无能为力,只得对竹影命道:“速速通知各地暗卫执事,在钱庄升出寻人标符,将当世三大神医找来。” 云辞报上几个名字,当然也包括沈予的师傅——屈方在内。 竹影自是不敢抗命,但也说出了担忧:“找人不难,怕只怕即便找到神医,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竹影能想到的问题,云辞何尝想不到?可他只能一试:“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这几位神医,有在烟岚城附近的。” 竹影连忙去办。 此时出岫已浑身发烫,比之方才在云府时情况更忧。云辞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心思已算沉到了底。他一手握着出岫,丝毫也不怕感染时疫,耐着性子为她擦拭额上香汗,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喂药、喂水,亲力亲为,只怕下人照顾得不够仔细。 眼见竹影办了差事返回,云辞又道:“前两日我将预防时疫的方子交给了慕王,请他寻大夫继续改良。你以我的口吻修书一封,亲自走一趟慕王府,无论方子改得如何,先将他府上的大夫带来。” “您要为出岫姑娘会诊?”竹影脱口而问。 “如今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姑且一试吧。”云辞的脸色越发苍白,甚至带着些惶恐。 竹影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模样,在他心中,云辞无论何时都是处变不惊,唯独两次表露过担忧与无力:一次是明府来追虹苑闹事,大家以为出岫失踪;另一次便是今日。 主子两次失常,皆是为了出岫。竹影看了看榻上两人交握的双手,心里轻叹一声,领命而去。 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云辞将不相干的下人都屏退到屋外,独自守在屋内。此刻出岫秀眉微蹙、双颊绯红,若非那苍白的嘴唇与额上的香汗,云辞几乎看不出她是身染重疾。好似她只是处于睡梦之中,而梦中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仅此而已。 云辞本以为自己此生会孑然一身,他这身子也不想连累哪家姑娘,他一直觉得这样甚好,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仿佛薄命之人理当如此。可在看过了城外流民的惨死之后,他改变了想法。 人生苦短,花期有限,堪折之时,不应犹豫。 当日黄昏时分,竹影从慕王府带回来四名大夫,皆是房州乃至举国的医科圣手,只是比起当世三位神医,还是差了许多。 此后,云辞将出岫交给别院的奴婢照料,自己则与四位大夫一同商讨治疗时疫的方子。防治防治,如今他研究的法子,只防不治,对于出岫这种已感染上时疫的患者,收效甚微。 几乎是一夜不眠不休,挑灯研究,几位大夫才与云辞达成共识。竹影匆匆捧了药方去置备熬药,云辞则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前去探望出岫。 这一探之下,惊怒非常。出岫的脸色已不是绯红,而是处于高烧昏迷中的不正常红晕,且她浑身滚烫。云辞深知,出岫若再这般烧下去,即便性命救了回来,只怕神志也要烧坏了。 云辞几乎是当机立断,命竹影回云府地窖,将成块的冻冰搬运过来。时值四月,天气渐热,冻冰在搬运过程中不断融化,可即便如此,成批的冰块还是源源不断地运往云府别院。 男女授受不亲,云辞终于退出屋子,只交代侍婢一遍一遍用冰水为出岫擦拭身子,再将冻冰搁置在床头与床尾,务求能让她的体温降下来。如此忙碌了一个白天,又配合着新研制的药方,出岫总算退了高热,改为低烧。 期间迟妈妈代表太夫人前来传话,等了半晌,才得到云辞的召见:“太夫人说,还得您回府里主持大局,一味守在别院也……” 迟妈妈的话尚未说完,已被云辞打断:“府里有母亲坐镇,绝无闪失。妈妈回去吧,多说无益。” 云辞自小由迟妈妈照料,对她甚为尊敬,生平这是头一次打断她说话,令迟妈妈很是讶然。可正因她是看着云辞长大的,深知他的脾性,因而也知多劝无用,只得返回云府。 又过了一个时辰,淡心遣人来传话,道是二爷园子里的玥鞠也染上时疫,尚未等到施治已香消玉殒。云辞听闻这个消息,沉默一瞬,只说了两个字:“厚葬”。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又是一个黄昏来临,云辞知道,这是出岫最为凶险的一晚。熬过去,她会渐渐好转;熬不过去,她的下场会同玥鞠一样。他一直守在出岫门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夕阳,只觉自己的心也如同即将到来的黑夜一般,深沉而不见底。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一个小丫鬟拎着茶壶从屋内走出来,动静太大,唤回了云辞的神志。 “不是教你用冰水给姑娘擦拭吗?你拎着茶壶做什么?”竹影不等云辞开口,率先发问。 小丫鬟被这冷冷一问吓得有些结巴,磕磕巴巴地道:“是……是方才……姑娘说要喝水……奴婢才……” “胡扯!”竹影斥道,“她又不会说话,怎可能开口要水?” “不会说话?”小丫鬟很是诧异,“不是啊,方才姑娘明明说了要喝水,奴婢见屋内的茶都凉透了,才想着去厨房倒一壶热的……” 她话还没说完,云辞已亟亟打断:“你去吧。”说完急不可待地看向竹影,神色中是隐隐的惊喜。 竹影立时明白了主子的意思,连忙推着他进屋。 云辞来到出岫榻边,俯身靠近她,试图得到回应:“出岫,能听见吗?” 榻上的女子犹自紧闭双眸,长睫在眼帘下映出一片小小阴影,显得楚楚动人。云辞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这般问了三遍,忽然听到一声细弱蚊蚋的“嗯”。 只这一个字,在云辞心中已犹如天籁!他未曾想到,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竟然令出岫开了嗓,能说话了!云辞只感到心中安慰许多,不禁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既能开口出声,这时疫也定能扛过去。” 他不停地对出岫说话,感受着她逐渐降下温度的肌肤,心中的期待一刻强过一刻。他的眼神在她面容之上流连不去,忽然,眼风扫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许多疤痕。 一道一道疤痕遍布双臂,细密而深刻,仿佛是被利器所划伤。云辞久病成医,已能分辨出这些伤痕存在多久,再细推时间,心中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轻轻抚摸那些疤痕,只觉每一寸痕迹也同时烙印在他自己心底,疼痛不已。他很想再对出岫说些什么,可纵然千句万句,此时此刻竟都被这些疤痕挡了回去。 云辞兀自为出岫而心疼,忽听竹影在门外禀道:“主子!慕王府派人传话,说是流民中有人寻到治疗时疫的法子,他已派人去取了!” “你说什么!”云辞又惊又喜,已顾不得腿疾,倏尔站起身来朝门外道,“拿到方子先让我瞧瞧,不要盲目配药!” “属下明白。”竹影的话语也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喜悦。 第27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1) 对于流民而言,这一场瘟疫闹得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犹如魔咒。 对于慕王而言,这一场瘟疫来势汹汹、惊动皇城,是他封王以来所面临的最大考验。 对于云氏而言,这一场瘟疫阖族处变不惊、乐善好施,离信侯府更得民心。 但对于出岫而言,这一场瘟疫,不过是她做过的一个绵长梦境,一觉醒来,前尘尽忘。若非云辞双目赤红的担忧,若非竹影不可掩饰的倦色,她尚且不知自己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生死之役,险些丧命。 靠在榻上,由云辞亲自喂药的滋味,实在令出岫受宠若惊。她拘束地喝下这碗药,等了半晌,云辞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于是她只得在他掌心里写道:“我想沐浴。” 云辞看了一眼掌心,淡淡问道:“什么?我没瞧见。” 出岫大感无奈,再次拉过他的手写道:“沐浴。” 云辞难得地挑了挑眉,看向出岫:“你还是做口型吧,写字我当真看不懂。” 出岫也不知云辞是否故意的,只得朱唇微翕着再道:“沐浴。” “长久不说话,都不会出声了。我听不到。”云辞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中闪过隐隐的期待。 出岫却是急了,从前哪里需要重复这么多遍,云辞早该看懂了。她越想越觉身上汗津津得难受,再看云辞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开口薄斥道:“你这人,真是……” 话一出口,云辞已勾唇浅笑。出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无意识地以手掩唇,清眸大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云辞拉下她一双柔荑握牢在手中,低声哄道:“再说一句。嗯?” 出岫噌地一下面色绯红,也不知是被握住手的缘故,还是云辞那一句附耳的诱哄。她使了使劲,想要抽出双手,奈何对方握得极紧,不给她挣脱的机会。出岫不禁垂眸咬唇,已忘记自己能够开口说话的事实,只顾着与云辞的双手负隅顽抗,想要逃出生天。 “你若不说话,我便不松手。”云辞看出她心中所想,目光潋潋笑着威胁。 出岫只得抬起头来:“您让我说什么?” 云辞思索一瞬,道:“唤我一声‘云公子’如何?” 出岫大为赧然,咬着下唇不愿出声。 云辞见状也不勉强,只笑道:“不愿意?也罢,那我可真不松手了。” 出岫急了,心想这人何时变得如此无赖?可她的身子才刚刚恢复,双手根本使不上力气。彼此僵持了半晌,到底还是出岫先败下阵来,垂眸唤了一声:“云公子。” 只这三个字,已令她面若桃李,娇红欲滴。 云辞从前只在淡心的话本子上见过“公子”这个称呼,不想此刻从出岫口中唤出,竟是清喉婉转,犹如黄莺出谷般好听。他被这一声唤得心神悸动,兼之出岫大病初愈,也算是双喜临门。 如此一想,云辞心头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便情不自禁松开出岫的柔荑,不待她反应,已环住她的腰身,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那柔软的触碰,像是被一溪春水脉脉滑过,清澈,微痒,令出岫漾起心底阵阵涟漪。她犹自不敢置信,一双瞳眸翦水盈盈,惊恐地看向云辞,半晌,才晓得挣扎出他的怀抱。 云辞并未强迫她,顺势松了手,坦诚道:“如你所想,我正是这个意思。”他的浅笑清风霁月,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出岫呆立良久,才觉出云辞话中之意。她偏过头去不敢看他,默默在心底酝酿着,道:“奴婢不懂侯爷的意思。” 一句话,明明白白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心底的苦涩盖过了出声的喜悦,这话她说得违心,但她不愿折辱他。 云辞面上并未瞧见失望之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出岫,问道:“真心话吗?” “嗯。”她垂眸侧首。 “既是真心话,为何不敢看我?”他目光犀利,直击她心上,不给她半分逃避的机会,“出岫,在追虹苑,我已领教过你口是心非的本事。” 出岫闻言,只将身子往后靠了一靠,试图远离云辞的压迫目光,双手抱膝道:“侯爷是奴婢的恩人,奴婢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都难以……” “谁许你自称‘奴婢’的?”云辞淡淡打断她。 “不是,我……”出岫只觉咽喉一阵干涩,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云辞见出岫这般逃避,想起她大病初愈,也不欲强迫她,唯有慢慢来:“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也不是处处留情的人。出岫,你很清楚。” 闻言,出岫几乎要将一张脸埋在双膝之中,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蜷缩在榻上的样子,令云辞想起了丛林里的小兽。受过一次伤,便对异类摆出防备的姿态,倘若情知不敌,它们会坐以待毙。 云辞只得低声探问:“出岫,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这一句,他曾在追虹苑问过她,而今再次问出口,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云辞有些害怕会从出岫口中听到“赫连齐”三个字,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怕,那是她遇上他之前。 奈何出岫还是没有半分回应,只是双肩微微耸动着。 云辞见状顿时心疼,又叹:“是我逼得紧了……你好生休息,我会等。” 这一番剖白力如千斤,字字烙印在出岫心底。可她分不清自己是悲还是喜……喜的是她并非一厢情愿;悲的是她宁愿自己一厢情愿。 要如何开口,对云辞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曾将身心交付过另一个男子,又被生生辜负,这样的话语,出岫难以启齿。 人都是自私的,她宁愿拒绝他,宁愿不回应,也不愿将自己的往事说出来,去面对他失望、嫌恶,甚至是后悔的神色。 明明彼此有意,却要生生斩断,这番疼痛,痛过剜心。事到如今,她多么悔恨曾经对别人轻易相许,让那些几近灰飞烟灭的往事来阻隔眼前。轮到那个真正刻骨铭心的人出现时,她却只能捧着自己破碎的心,以及心上的四个字:相逢恨晚。 出岫一直没有抬头,她不敢面对此时的云辞。直到耳畔响起轮椅的辘辘声,云辞的气息也越来越远,她才敢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只有这种方式,她才能获得惨痛而又残忍的安慰。 出岫肆无忌惮地哭着,直至将双膝间的薄衾哭得湿透,才改为啜泣,继而抽噎,最后,抬起头来。 眼风瞥见一抹熟悉的白影,来自一个熟悉的人。出岫尚未及反应,已被云辞一手钳制住下颌,不让她再有机会埋首于被衾之中。 他竟没有离开!说不出是羞愤还是气恼,出岫的眼角挂着泪痕,更觉得无颜面对云辞,唯有紧闭双眸。 温热的手指轻轻拂面,为她拭去滴滴泪水。云辞知她着恼,便低声解释道:“我若不出此下策,只怕你永远不肯抬起头来。”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出岫的长睫,沾湿了一指水痕,宛如南熙三月的烟雨,可将天水染成碧色,晴空如洗。 “你若当真对我硬得下心肠,为何方才哭得那般伤心?”云辞的质问轻轻浅浅,却能蛊惑人心,“至少也要让我知道,你为何不肯回应?” 出岫执意咬唇,合眸,无动于衷。 云辞极为无奈:“你要我说什么动听的话来哄女孩子,我还真不会说。这下可难倒我了。”仿佛自说自话一般,他看着出岫,继续试问,“就不肯看我一眼?” 出岫不为所动。 云辞失笑,轻咳一声:“那我以主子的身份命令你,我问一句,你不必开口,只需点头或摇头,好吗?”言罢又似想起了什么,再补充道,“不能违心,也不许骗我。” 出岫的长睫微微闪动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你心里有别人?”依旧是这个问题,也是云辞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出岫迟疑一瞬,继而坚定地摇头。 云辞发自真心地笑了:“那是对我无意?半分也没有?” 这一次,出岫僵持着,不肯点头也不摇头。 “你这态度,已算告诉了我答案。”云辞话中的愉悦难以掩饰。他也不管出岫是否睁眼,是否听得进去,只自顾自地轰炸她的耳朵:“你不是心里有人,也并非对我无意。男未婚,女未嫁,那你还哭什么?” 出岫抽噎着不肯答话。 “记不记得那首《朱弦断》?”提起这首诗,云辞很是感慨,这分明是别的男人为她写的一首诗,却成全了他对她的心思,也释疑了他对她琴技的赞美。 说到《朱弦断》,云辞终于如愿看到出岫睁开双眸。她的神色赧然而闪躲,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令云辞不忍再去揭开她鲜血淋漓的旧伤。 原本是想就着这首诗告诉她,他已知道她是晗初。可话到口边,云辞临时改变了主意,笑道:“那日你拿诗来找我品鉴时,曾写过一句话——‘这世上能寻到一双相知之人,算是奇迹’。” 他停顿片刻,仔细观察她表情的变化,继续道:“出岫,你我明明是这世上的一个奇迹,为何你不愿成全?我们不是不相知,也绝非不能相守。” 相知、相守……多么奢侈的字眼。出岫在口中默默呢喃,只觉眼前这人、这景,好似一场美妙的幻梦,如此不真实。他竟也喜欢自己,想要相知相守,可自己又如何配得上这番深情厚意? 出岫垂眸,到底还是不愿欺骗云辞,斟酌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喑哑着嗓子道:“侯爷,我是不洁之人,我……不配……”最后两个字,她说得低不可闻。 “有什么不配?还是你嫌我身有残疾?”云辞坦然地回道,“我曾挣扎许久,不愿这身体拖累你。可这一次,我想自私一回。我有自信能比常人更令你欢喜,就好似你从前不会说话,也能令我欢喜一样。” “不,不是的……”听闻此言,出岫的泪水又滑落下来,使劲摇头,“侯爷,我……不是完璧之身……” 这话一出口,出岫没再听到云辞的回应。长久的沉默令她渐渐止住了哭泣,明明是预料到的结局,但她还是难以克制地失落。出岫别过脸去,忍着伤情继续解释:“您别误会,不是小侯爷……” 话到此处,她终于说不下去了,这才看向那张恍若天人的面容,恳求道:“请您给我留一丁点儿尊严,也请您……别再说了……” 面对出岫的闪躲,云辞沉默了半晌才郑重接话:“许是我平素的性子太温和,你还不知道,我认定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更改。” 他边说边执起出岫的双手,想要给她以现世安稳:“以前的事,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我该感谢那个人,若没有他,如何能让你遇到我?” “若要遗憾与自责,也不该是你。是我没能早些遇上你,好在如今也不算太迟,是不是?”他耐心开解,言语犹如四月春风,和煦温暖。 天下女子,任谁面对这一番深情表白,想来都不会无动于衷。何况早在出岫失声之时,这份前缘早已注定。出岫又哭了,只是这一次,她落下的是欣喜的泪水。 “‘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出岫,这道理我明白。” 缠绵的耳语也可以铿锵有力,天地都在这一刻被震慑得静止。两个紧紧相拥的人,终于等到了属于彼此的命中注定。 纵使风华笔墨,难以书尽,这刹那天光。 出岫再次回到离信侯府,已是四日之后。在这四日当中,云辞一直陪伴她,悉心照料,府中事务皆由快马送至别院,呈给云辞定夺。 出岫担心此举会引起太夫人的不满,也曾劝过云辞回府,劝了数次,最终是两人各退一步——出岫在将养四日之后,执意回了知言轩。在这期间,太夫人并未派人再去催促,也没有只言片语,这令出岫很是不安。回府当日,她原想去荣锦堂请罪,却遭到迟妈妈的婉拒。 迟妈妈明里是以她身子未愈为由,命她安心将养;可真正婉拒的缘由是什么,出岫心中清楚得很。只是她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祸水”。 然而,这番被太夫人冷待的焦虑尚未过去,出岫又被另一件事分去了心神。 原来,在她身染时疫、前往别院的次日,二爷云起的金露堂也死了个丫鬟,正是玥鞠。太夫人眼见时疫已闹到云府内院,便当机立断,下令将出岫、玥鞠所住的院落尽数焚烧,严格控制火势,以防蔓延开来。 第28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2) 一夜之间,知言轩、金露堂当中,丫鬟所住的两处院落,尽数付之一炬。这些人财物的损失,对于富甲天下的云氏而言,自然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只不过如此一来,两处丫鬟所住的院落需重新修缮,而在修缮期间,丫鬟们要另觅住处。幸而浅韵和淡心为出岫着想,在焚烧院落之前,已将她屋内一些贵重的物件都收拾了出来。 云辞所赠的琴具、文房四宝自不必说,沈予所赠的匕首太过惹眼,也被淡心妥帖收好。浅韵倒是更细致一些,见屋里有个锦盒分外精美,也收了起来。这锦盒正是云起托玥鞠转赠出岫的那一个。也正是因为它,出岫才会被玥鞠传染上时疫。 好在那日玥鞠只接了这一个任务,并未与外人接触,是以云府众人幸免于难。而前几日,云起出城寻找云辞时,每天都喝着防治时疫的药物,因此也未曾染恙。事后想起这事,云府上下都是虚惊一场。 淡心知道了出岫病愈的经过,拊掌笑道:“一场时疫,倒是将你的嗓子治好了,也算因祸得福吧。如今咱们的米行开仓赈济,三爷也在民间颇得好名声。果真是双喜临门!” “我怎能与三爷相提并论?”出岫薄斥淡心。 “主子器重的人,如何不能?”淡心朝她眨了眨眼,别有深意。 出岫哪能听不出来?自从别院回来以后,云辞便埋首于清心斋,处理积攒了几日的公务与生意。她原想去侍奉笔墨,却被云辞拒绝了,只道是让她安心休养。 出岫不知外人如何盛传自己和云辞的关系,可堂堂离信侯,为了一个身染时疫的哑女,亲自在别院照顾了整整六日,这件事想瞒也瞒不住。 瘟疫来袭的恐惧虽然分担了一部分闲言碎语,但如今云府已恢复平静,出岫知道自己必定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对象。只是云府对下人管教甚严,因此她听不到议论罢了。 对于这一切,出岫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况且云辞让她不必担心,她便信他。回府之后,对于一切别样的目光与刻意的接近,她都不管不顾、置若罔闻。 正胡思乱想着,但见浅韵已不知何时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道:“淡心,你先出去一趟,我有些事情要单独与出岫说。” 自从丫鬟所住的院落焚烧之后,知言轩、金露堂的丫鬟们都挤在了吟香醉月园。这里地方倒是够宽敞,只不过屋子有限,淡心与出岫暂时同住一间。淡心见是浅韵进来,也未多问,只笑吟吟地挪了地方,将屋子让了出来。 浅韵也不迂回,执着锦盒开门见山地对出岫道:“这是烧院那日,从你房里找到的锦盒,我没打开,还给你。” “多谢浅韵姐姐。”出岫知晓浅韵比自己年长两岁,便客气地唤一声“姐姐”。 浅韵只颔首受下,眉宇间仍不见笑意:“出岫,我虽是侯爷身边的人,可也是从太夫人屋里出来的……有些事,便不能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出岫闻言,心中莫名一紧。 浅韵见她这副模样,斟酌一瞬,又道:“今次这场瘟疫,唯独你和二爷园子里的玥鞠染了病,太夫人嘴上不说,难保心中不会多想。” 出岫立时明白过来,连忙解释道:“姐姐误会了,我……” “主子待你的好,府里上下都瞧在眼中。你长得美,也是不争的事实。可若是这份美貌引起了侯爷兄弟之间,乃至母子之间的龃龉,那便是你的错。”浅韵没有给出岫解释的机会。 这番话语尖锐直白,令出岫无从辩驳。她情知解释无用,便沉吟一瞬,回道:“我明白了,姐姐放心。” 浅韵点头,再次声明:“按道理讲,你我皆是侯爷身边儿的大丫鬟,不分高下;按人情讲,侯爷待你要比旁人都好三分……这话本不该我说,还望你不要多心。” 浅韵边说边从座上起身,往门外走去,刚要跨出门槛,又好似想起什么,转身对出岫再道:“对了,忘记恭喜你喉疾治愈。” 出岫浅笑回礼,目送浅韵离去。 自浅韵走后,出岫一直在想她说的话。直至晚饭过后仍旧心中难安。不得不说,浅韵的性子要比淡心沉稳得多,太夫人派她来知言轩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的女子,只当个大丫鬟是有些吃亏了。云辞身边,也需要这般细致的女子来服侍。 出岫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更兼郁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底还是将云起所赠的锦盒打了开来。盒内是一条绣着红梅的素白绢帕,裹着一只通体流翠的玉镯。 南熙四季如春,少见梅花,出岫情知这条绢帕必定是北熙之物,能到云起手中,想必价值不菲,遑论这只玉镯。她将绢帕与玉镯重新收好,这才闻到锦盒内还有一阵淡淡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料,很是好闻。 出岫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玥鞠,嗟叹她小小年纪殒命的同时,反观自己,倒也生出几分满足之感。想着想着,心中稍安,便早早和衣睡下。 待到夜半,出岫是被热醒的。她浑身发热、头晕目眩,周身都泛着轻微的痒意,像是渴盼着有人能来挠一挠,慰藉一番。这种感觉很像前几日染上瘟疫的症状,可相比之下又多了几分清醒,还有几分难言的燥热。 如此辗转到后半夜,竟是汗湿了亵衣,连床榻也沾上隐隐的水意。出岫再也忍不住了,只得摸黑朝对面的铺子唤道:“淡心,淡心……” 淡心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声音泛着癔症:“嗯?” “我身上难受,好热……你帮我倒杯水来。”出岫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喘息不已。 淡心终于听出了几分异样,连忙一个激灵坐起身,摸黑寻到案上的茶杯,倒了杯冷水端过来。她正要扶出岫坐起来喝水,岂知刚碰到对方的背脊,手心已沾了一片湿意:“你出了这么多汗!” “我……不碍事……”出岫的声音更见几分娇喘,又是一声轻咳,“我就是热得难受……” “你别吓我!”淡心摸着出岫滚烫的额头,还有周身的汗水,惊问道,“莫不是时疫复发?还是又染了别的病症?出岫,你不能硬撑着,得找个大夫看看!” “不,不用,时辰太晚了……我撑到明早就好了。”出岫说着,更觉周身酸软无力,滚烫的身体挨着淡心,煎熬非常。 “不行!我得告诉主子去!你等着!”淡心越想越怕出岫再有个三长两短,连忙喂她喝了水,又让她躺回榻上。 此时出岫已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拉着淡心的衣袖,无声地阻止她。 “你都成这样了!怎么瞒着?若是明早更严重了,主子还不扒了我的皮?”淡心掰开出岫的手,低声安慰道,“主子会医术,至少让他来瞧瞧。”言罢她已披了衣裳,一路跑去知言轩…… 小半炷香后。 竹影推着云辞匆匆而来,两人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妨,径直随淡心进了屋内。 此时出岫早已意识昏沉,脸色泛红,仅能朱唇微翕说出一个字来,且还喑哑不堪:“热……” 云辞见状眉峰紧蹙,诊过脉后脸色更沉,几乎是带着怒意对竹影命道:“带她回知言轩。” 淡心犹自担心不已,忙问:“主子,出岫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云辞斟酌一瞬,如实回道:“她被人下了药,春药。” “春药!”淡心不禁小声惊呼出来,“出岫怎会中了春药?谁对她下药?” 云辞面沉如水,并不作答。还是竹影率先反应过来,忙问:“可有解药?” “这春药名为‘马上催’,烈性非常……解药甚为伤身,况且,也来不及了……”话到此处,云辞未再说下去,只重复下令,“竹影,抱她去知言轩。” 竹影倒吸一口气,不敢多想云辞话中深意,连忙领命。淡心为出岫穿戴整齐,才让竹影抱着她离开。 “你推我回去。”云辞又对淡心下令。 此时淡心的脑子已然蒙了,她胡乱点头,匆匆推着云辞返回知言轩。临进屋之前,云辞阻了她的脚步:“告诉浅韵,明日一早不必她来伺候,换成你来。” “我来?”淡心不解地反问。须知这并不是她的差事!一句疑问尚未出口,却瞧见竹影从云辞的屋子里出来。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明白过来,几乎是面红耳赤地点头领命。 “主子,可要淡心在外头服侍着?”竹影面色尴尬,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必,你在外守着即可。”云辞看了一眼淡心,又对竹影道,“告诉今夜值守的护院,权当未曾瞧见。” 竹影称是,又对淡心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知趣地告退。 云辞这才从轮椅上起身,兀自扶着门框迈步而入,竹影见状连忙制止:“主子!”然而只说出这两个字,余下的关切之语已被云辞的冷冽一瞥挡了回去。他眼睁睁看着主子自行走入屋内,步伐缓慢而坚定。 一盏摇曳的烛火点在起居室内,好似一滴倒悬着的美人泪珠,衬得四处角落更为晦暗。幽蓝的火光似真似幻、柔和凄美,令云辞想起某人的翦水秋瞳。 他清冽的目光穿透烛火,落在前方的软榻之上。榻上是曾引来无数人觊觎的南熙第一美人,自从出现在云府之后,也摄走了许多男子的心魂。包括他自己。 云辞适时打断思绪,缓慢走向屏风之后,从一个小小暗格里捏出一粒红色药丸,吞咽而入。这粒药丸,能令他在七个时辰内感受不到腿疾的痛苦,可那过后,便会疼痛加倍。 他原是想要慢慢准备,慢慢休养,直到自己对一切都有足够把握时再要她,要她的心,也要她的身。可偏生,某些事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犹如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榻上的女子正在忍受烈性春药的煎熬,意识昏沉,香汗淋漓,盈白的肌肤灼热滚烫,犹如刚刚出浴一般。云辞揭开覆在她身上的被褥,虔诚地解开她的衣衫,似膜拜神祇一般,用目光仔细膜拜她的寸寸肌肤。 冰肌、玉骨、雪白、丰盈,每一处起伏都暗藏无尽缠绵,仿佛是吸人神志的深渊,令他自甘堕落,自甘沉沦。 云辞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坐怀不乱之人,可直到此时此刻,直到听见自己急促沉重的呼吸声,他才晓得大错特错了——他并非不近女色,而是不曾遇到那个想要让他一亲芳泽的人。 云辞的目光流连在出岫嫣红欲滴的朱唇上,浑身也渐渐燃起一团火焰,从胸腔而起,一路蔓延至腰腹,越烧越烈,越烧越盛,越烧越难以熄灭。他终于还是情不自禁地,俯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香甜滋味一如他想象中那般,令人难耐上瘾。 榻上的女子犹自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嘤咛一声,带着沉沦其中的娇喘。娥眉,亦是微蹙。 仿佛是受了谁的蛊惑,云辞的吻划过出岫的朱唇,一路向下,抵在她圆润的香肩之上,竟不敢去看眼底的美好景致。何处山峦叠起,何处殷如桃花,都是他不曾想过的旖旎风光,此刻,尽在鼻息之间。 身下的女子仿佛感受到了别样的抚弄,胸口起伏、娇喘不已。出岫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双玉臂,揽过云辞的脖颈,似抗拒又似邀请,在冰与火之中来回挣扎,徘徊。 这无疑是对云辞的一种诱惑与煎熬,他体内海潮一般的波涛汹涌来袭,脑海、心房、欲望,皆被淹没。他虽不曾让女子近身,可也并非不知男女之事。他修长的手指来回撩拨,双目却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愿放过心爱女子的每一个表情。她的一颦一缓,也令他时快时慢,这分寸,他把握得极好。 出岫本就服了烈性春药,意识昏沉如坠梦里。此刻又与人肌肤相亲,神志早已尽失,全凭感官主宰一切。身上的男子待她温柔呵护、宠溺怜惜,她万般体会,甚至欲罢不能,想要出口的娇喘已变作呻吟,迷失在欲望的潮海之中。 身体渐渐沉沦,彼此交合的刹那,身下的女子忽然睁开双眸,水光弥漫,风雪飘摇,惊恐一瞬复又趋于安心。云辞隐隐听到她的一句呢喃:“云公子……”只这三个字,已令他心神激荡,纵情肆意起来。 是的,她唤的是他,在这般亲密的时刻,没有旁人,唯有彼此!身下的紧致犹如云辞微颤的心房,此时此刻,只装得下这一个人。他终于彻彻底底地相信,他心爱之人已能对往日尽数释怀,已能对他全然交付。此身、此心,非他莫属!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忽然从心底油然而生,那曾以为枯竭孤寂的心思,终于被一个女子尽数占去,甜美满溢,令他餍足。 床笫之间飘荡起骤雨疾风,一室春光也弥漫起风雪夜色。云辞第一次涌起人世间的贪婪之欲,只一味饕餮着怀中娇软,不知今夕何夕,只想朝朝暮暮。 待到如鱼得水之际,他依旧抱着怀中的女子,享受这欢爱过后的身心融合。她的发丝还缠绕在他颈间,那桃红的娇颜难掩倦色,纵使上等胭脂也不及分毫。渺渺茫茫,痴痴缠缠,华美而迷幻。 从今往后,他们不仅是会心相爱的伴侣,更是刻骨相亲的爱人。此生,足矣。 第29章 情路多舛情毒深(1) 翌日清晨,出岫在一片黏腻水泽中醒来,只感到浑身娇酸无力,酥软难当。这种感觉,她曾经历过,且镌刻于身心之上永世不得忘怀。故而此刻…… 只这闪念之间,她已心悸难抑,战栗一瞬从榻上坐起身来。再看周身,不着寸缕。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环顾这屋子的布置,格局有些眼熟,但她确信自己不曾来过。 被衾里淫腻的味道如此浓郁,榻上纠缠的痕迹如此明显,再回想昨夜自己神志清醒时的感受,出岫心中已凉成一片。 尚且未及伤心与愤怒,榻前侧放的屏风后已响起一道清浅的男声:“醒了?” 是云辞!出岫忙将自己藏在被衾之中,便见云辞已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行至榻前。由于太过赧然,她未曾意识到他已能正常行走。 云辞面上很是坦然与从容,道:“昨夜你中了春药。” 此事方才出岫已料想到了,不禁埋首于被褥里。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为她解药之人,是他无疑。 “悔吗?”她听闻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带着蛊惑与坚定。 还能说什么?出岫只觉心中揣着一只小鹿,此刻几乎要跳脱而出。那种悸动的、莫名的滋味难以形容,也许她一时还弄不清楚。但有一点很坚定,昨夜之事,她不悔。如此一想,出岫已缓缓摇头。 “那还蒙着被子做什么?淡心在外头可等得焦急。再不起来,要落她笑柄了。”云辞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岫,宠溺地笑道。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出岫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即便藏在被衾里,也被云辞察觉了出来。他轻咳一声,又道:“我出去,让淡心进来好吗?” 话虽如此说,脚步却未动。出岫在别院上过一次当,显见是学精明了,蒙着被子低声道:“别骗我。”声音细不可闻。 “好,这次真的出去了。”云辞知道她羞于见人,便起身出了门,命淡心进来服侍。 淡心见云辞步履矫健步出门外,很是诧异,娥眉微蹙着问道:“主子,您服那药丸了?” 云辞“嗯”了一声,又看一眼屋门,示意淡心不要多话。 淡心瞬间眼底微酸,却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入内为出岫盥洗。片刻后,出岫随淡心而出,手足无措地立在云辞面前,耳根羞红,不敢抬头。她自己不曾察觉,可这身姿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万分惹人垂怜。仿佛只是一夜光景,她已脱胎换骨,更添明艳动人。 云辞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出岫身上收回,轻轻抚过她耳畔垂发,低声道:“你先随淡心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出岫正值赧然之时,未再多言,低眉离开。 直瞧见两人走得远了,云辞才返回屋内,割破食指在榻上抹了一道殷红血色…… 一个时辰后,清心斋书房。 云辞面色凝重,隐带怒色,看向书案对坐之人。 云起面有羞愧,悔不当初道:“大哥……您就原谅我这一次,我真知错了……当时赠给出岫那盒子,我并不知道她是您看中的人……” “言下之意,倘若不是我看中的人,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云辞声色冷冽,几乎要拍案而起,“这是谁教你的?这等下流事也做得出来!” 云起吓得从座上起身,忙解释道:“大哥……后来她染上时疫,您亲自去别院照顾她,我便明白了……我是真后悔,也是想去将那盒子拿回来的……可是母亲突然命人烧院子,才耽搁了……” 云起战战兢兢地继续解释:“后来,盒子到了浅韵手里,您也知道浅韵是个谨慎性子,我寻了两次机会都没能得手,又怕她多疑,不敢张口讨要。本想着浅韵必定会打开看,因而这几日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未曾料到……” “混账!”云辞向来自诩性情沉稳,但此刻听闻庶弟的一席话,已是惊怒不堪,“言下之意,若是浅韵着了道,你便要糟蹋她了?我问你,倘若此次教你得逞,你准备如何对待浅韵?” “扑通”一声,云起已双膝跪地请罪。他素来少见云辞发怒,也深知这大哥的性情恼火起来必难平息:“您就原谅我这一次。何况我也没能得手,出岫不是和您……” “云起!”云辞终是忍无可忍,挥手将架子上一排毫笔尽数甩到庶弟脸上,“从前你在外头如何荒唐,我也不曾管教过你!可如今,你是要坏了我云氏数百年的威名?!” “大哥!”云辞扣下来的这个罪名,谁又能担当得了?云起忙道,“您打我骂我,这错事我都认下了……我虽于女色上荒唐,也是个有分寸的……这次是被猪油蒙了心,负气出岫不理睬,才想要逗弄她一番,实在没想过要做出什么事来!” “事到如今,你还一味辩解不知悔改。”云辞怒其不争,只觉胸腔中一团火焰越烧越旺,“你亦是离信侯府的子嗣之一,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平日只知花天酒地,这是云氏子孙该有的做派?” 几句喝问掷地有声,直问得云起不敢抬头,只能羞愧地唤道:“大哥……” “我生气,不只因为出岫,也是为你平日所作所为。”云辞几乎是痛心疾首地道,“三弟只比你小一岁,已能承担起半壁家业,大小事务无有差错。而你……” 同样是在府里长大,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脉,可这个庶弟的所作所为,已不仅仅能用“荒唐”二字来形容。云辞从前只知他于女色上不大节制,竟不承想,他能使出这等卑鄙下流的手段!长此以往,怎不有辱门风? 如何不惊?如何不怒?即便云起对付的不是出岫,他也不会轻易饶他!“花天酒地”与“品行不端”,有着本质区分! “说!这样的手段你使过几次?都对哪些女孩子使过?”仿佛是铁了心,云辞冷声质问。 云起吓得颤巍巍道:“还有两人……都收进金露堂了。” 云辞冷冽嘲讽:“还知道将人收到你园子里?你不成家,就为了这个?” 这一次,云起自觉被冤枉了:“不,不是。娘也曾想过要我成家立室……是母亲坚称,长兄未娶,庶弟不可逾矩……” 听闻此言,云辞心中一惊。云起口中的“母亲”,自然是云府的太夫人无疑。可他不承想,原来二弟三弟一直未婚,竟是母亲压着不让逾越。这意思,岂不是逼着自己先成婚? 明明是亲生母子血肉相连,为何……这般算计?他知道母亲一生要强,事事以家业为先、以身份地位为先,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径逼得父亲连连纳妾,闹得夫妻离心。可如今父亲过世,她竟又将手段用到亲生儿子身上来? 云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母亲的冷漠算计、庶弟的荒唐好色,好似两根淬了剧毒的针刺,尖锐地扎进了他胸腔最柔软之处。如此疼痛,如此失望…… 这般想着,云辞已是赤红了双目。兼之昨夜服用的药丸失效,此刻他的双腿也是剧痛如割!他能感到自己掌心中微微渗出了汗,却不愿在庶弟面前发作,正待忍着喝退,却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声哭腔:“大哥!” 云辞循声望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抹着泪,不顾竹影的阻挠往屋子里闯,正是与云起一母同胞的云家大小姐——云想容。 此刻她已算得上是梨花带雨,一张略显稚嫩的美颜上蜿蜒着两行泪痕。云想容一闯进屋子,便不管不顾跪地请罪道:“大哥,您就原谅二哥吧!妹妹愿代二哥受任何责罚。”说着她已叩头在地。 云辞在两个庶弟面前虽严格,但对云想容、云慕歌两个妹妹却很随和。他见云想容闯进来替云起请罪,心中更添感慨—— 无论云起如何胡闹,好歹也有亲妹子与他手足情深。不似他自己,从小顶着嫡出世子的名号孤寂清冷。也唯有在屈神医府上那几年,才得了沈予一个手足至交。 云辞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庶妹:“二姨娘教你来的?” 云想容不敢隐瞒,又不敢说破,只叩首在地不言不语。 云辞已猜到答案,兀自平复半晌,才勉强再看云起。毕竟是亲生母子,二姨娘平日待云起虽漠不关心,可关键时刻到底还是关爱着。再反观自己…… 云辞深知自己母亲的性子,这母子间的隔阂怕是短期内难以消弭,可庶弟尚且年轻,若是严厉管教一番,还能令其迷途知返…… “看在想容的份上……你禁足金露堂百日,除却向母亲请安,哪儿都不许去!园子里的侍婢尽数换出来,你的饮食起居、近身服侍,全部改由府中男丁侍奉!”云辞终究无法对这个庶弟狠下责罚,又或许,他心里是有些羡慕的,羡慕云起有亲娘的关爱,有亲妹的关切。 话到此处,云辞已觉腿疾难忍,只怕再僵持下去会泄露端倪,便对一双弟妹挥退道:“下去领罚吧。” 云起与云想容不敢再多话,连忙起身告退而去。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却迎面撞上淡心。情知昨夜故事始末的她,忽然抓住云起的衣袖,也顾不得礼数,心急如焚地对云辞道:“主子快去看看,出岫吐血了!” 吐血!云辞大为震惊,目色如刀怒向云起:“你到底对她下了什么药!” 云起闻言亦是心中一惊,忙对云辞解释道:“没……没……就是春药马上催!我以性命担保!” 云辞怒视云起,见庶弟言辞恳切不似作假,也不好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随意揣测。于是他按捺下心中急切,对云起和云想容道:“你们先回去!” 两人不敢多逗留,匆匆退下。 此时云辞已被腿疾折磨得险些忍不住,见屋内只剩下淡心,终于露出两分虚弱之意,隐忍着道:“将我扶到轮椅上。” 淡心知他是被药效反噬了,连忙扶过他,心疼地道:“主子,您这腿……” “推我去见出岫。”云辞亟亟打断,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楚,然而更多的是担忧与记挂。 淡心见状几乎要落下泪来:“主子别急,出岫虽然吐了血,可神志是清醒的,她自己也说没什么感觉。也许只是胸口的淤血罢了……” “也许是致命的心头血。”云辞接下话。他因腿疾难忍,额上已渗出许多冷汗,但仍旧不管不顾,执意对淡心命道:“推我去见她!” 淡心不敢违逆,与竹影一道推着云辞往吟香醉月园而去。 出岫此刻正半靠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帕子上自己咳出的殷红血渍。她听到轮椅的滚动声响,连忙回过神来,便见竹影已推着云辞进了屋,身后跟着淡心。 云辞面上挂着急切与隐忍,面色苍白胜过从前出岫见到的任何时刻。刹那间,出岫的心好似吊在半空中,忙从榻上起身相迎:“这是怎么了?” 云辞紧握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你吐血了?” 出岫嗔怪地看了淡心一眼,安慰他道:“也不知怎的,方才只觉喉头腥甜,咳出了一口血。可我不觉得难受,兴许并不打紧。” 闻言,云辞反手捏住出岫的脉搏诊治起来。良久,蹙眉摇头:“瞧不出任何不妥。” 出岫长舒一口气,再看云辞,有些心疼地道:“都说了不打紧。反倒是你,面色很不好……”难道他昨夜为自己解春药之毒,伤了身子?最后这句,出岫并未说出口,但饶是如此,脸颊也已烧红起来。 云辞能猜到她欲言又止的最后一句,却没了心思与她调笑。他是医者,自然明白吐血之症有分轻重,尤其是把不出脉相的吐血,要么当真不值一提,要么便是不治之症。云辞担心是后者。 原本只是刹那而起的念头,可因为关系到出岫,云辞不可遏制地担忧起来,一时连腿疾也忘得一干二净。出岫连唤他三遍,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您得回去歇着,我真不碍事。”出岫更为担心他的腿疾。 “好。”云辞心里藏着事,又不想对出岫表露出来,便故作受下,嘱咐她道,“你也躺着,我遣大夫来给你瞧瞧。” 出岫情知自己若不点头,云辞必定难以安心,便乖顺地重回榻上休息。 云辞这才怀揣忧虑回了知言轩,临去前还不忘交代淡心:“好生照顾她,若有异常之处,绝不能瞒我。” 淡心领命,又想起云辞的腿疾:“主子,您的腿……” “无妨,我心里有数。”云辞示意竹影推自己离开。 主仆二人一路返回知言轩,浅韵已熬了遏制腿疾的汤药。云辞喝过药,平复半晌,才对竹影开口询问:“出岫感染时疫那日,我命你传令各地寻找神医,可有消息?” 竹影摇头:“尚没有消息。” 云辞顿时沉下脸色:“如今暗卫执事的头领是谁?办事可不太利索。” “主子恕罪,如今的暗卫首领是……”竹影话还未说完,但见一贴身护院匆忙前来禀道:“回侯爷,方才南北边境传话过来,道是在祈城寻获神医屈方,如今已在前来的路上。” 祈城在南熙边境地带,若要赶来烟岚城,至少需要一月路途,也不知出岫可否撑得住……可云辞到底面色稍霁,对护院命道:“传令下去,务必尽快。” 房州这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封邑主人慕王手段铁血,将各地死患的尸身焚烧,几个率先流蹿瘟疫的村子也下令尽数烧毁。 许多人被迫背井离乡,房州开始出现成群的流民,纷纷涌入首府烟岚城。云辞为此与慕王相商数日,才最终有了定夺——在烟岚城北五十里以外另建新城,安置流民。 云氏豪掷千金,出了建城所需的近半数资金。这算是云辞偿还了慕王的人情。当初为救感染瘟疫的出岫,慕王贡献人力与药方,而如今,云辞便以真金白银相还。 建城所需的另外半数资金,则由慕王奏请统盛帝,下拨银钱八千万两,再加上房州三年赋税,才算筹措到位。慕王铁血、离信侯慈柔,聂沛涵与云辞合作无间,房州上下,从未有过如此齐心协力的时候,百姓纷纷自发前去修建新城。 而时日,也在这当中不知不觉地度过半月。 知言轩和金露堂被烧毁的两处院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修缮完毕,知言轩的丫鬟们纷纷搬了回去;而金露堂的丫鬟们,则因为二爷云起的禁足与禁欲,依旧要在吟香醉月园再住三个月。 出岫自从吐过一次血之后,便没了任何征兆,只是每日越发困顿不堪,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云辞心疼,便减少了她的差事,许她多去休息。 第30章 情路多舛情毒深(2) 自云起禁足之后,离信侯府的日子好似无甚特别,只除了一件事——太夫人闭园礼佛,诸事不闻,谁都不见。包括云辞。 对外,太夫人只宣称是为这一场瘟疫礼佛念经,专心供奉佛祖九九八十一天;可云辞知道,母亲如此一举,只是因为不想见他罢了。 她恼他身为堂堂离信侯,却为了一个身染时疫的哑女,置合府上下于不顾;她也借此拒绝给出岫一个名分,在那夜过后。云辞甚至怀疑,母亲已知道了出岫的真实身份。 他隐隐觉得,他与出岫的这条路,并不好走。 这一夜,云辞想起母亲的态度,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忽然很想念出岫,便披衣起身,独坐轮椅想去看她一眼,甚至连竹影也没有惊动。 夜已深沉,新修缮的院落四下寂静,唯有寂寥星空映着出岫的屋子还有灯火。云辞见状不禁蹙眉,兀自推着轮椅上了斜坡,轻轻叩响屋门:“出岫。” 屋内好似响起一阵沙沙的翻书声,须臾,但见出岫亟亟前来开门,神色躲闪地唤道:“侯爷……” 云辞在门前望了出岫半晌,才道:“推我进去。” 出岫应声照做,却见云辞进屋之后来回打量,似是在寻找什么。如此观察了半晌,他才指了指床铺下头:“出岫,你榻底放的是什么?” 出岫闻言支吾半晌,见实在躲不过去,才将一摞书册从床底挪出来,交由云辞。 云辞只看了几眼,已面沉如水:“你这些日子困倦难当,就是为了誊抄这些账簿?” 出岫不敢多言,低下头去。 云辞见状又生气,又心疼:“费这些工夫做什么?” “我看各地报来的账簿,算法混乱,字迹也不大好认,只当是练字的同时,查查旧账,看是否有算错之处。”出岫越说声音越低。 云辞自然知道这理由蹩脚,她的真实意图不过是想替他分忧。这般想着,更觉心疼,不禁拉过她一双柔荑,放在掌心抚弄:“傻姑娘,这些都不许再做了。” 出岫双颊顿时羞红,在烛火的映照之下犹如飞霞,只觉云辞这动作实在太过暧昧,令她有些吃不消。 两人自那夜过后一直都恪守礼节,未再有过肌肤之亲,这也是云辞的意思,想先给出岫一个名分,再行夫妻之实。 可如今,事与愿违……想起母亲的态度,云辞不禁轻声叹气,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他掌中把玩着出岫的纤纤玉指,想起她的字、她的琴,心中柔肠百结,逐渐情动。 “出岫,为我生个孩子。”如此一来,母亲应是没有理由再阻止了吧。 生孩子……出岫闻言呆怔一瞬。其实她并不执着于名分,只要能留在这人身边,怎样都是好的。当然,若能有个孩子…… 出岫鼻尖一酸,羞怯的同时,到底还是抿唇默认。由着云辞吹熄烛火,于撩人夜色之中解开彼此的衣衫,此身、此心,再次交融…… 朝阳未升,清光朦胧,出岫醒来之时,身侧已不见云辞。回想昨夜,他腿疾不便,而自己又那般情动……最后,两人都是缠绵倦怠…… 只是略微回想一番,出岫已感到自己的两颊烧热起来。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昨夜之事,毕竟下定决心自此相随,肌肤相亲则必不可免。只是她未曾想到,一夜旖旎,云辞竟还能醒得如此早。 出岫明白他的心思,便默默起身,如常前往清心斋侍奉。刚一走到清心斋门前,只觉喉头一甜,连忙掩口轻咳一声。原以为无碍,只是那掌心之中……又是一抹殷红血色。 出岫大感诧异,明明自那日咳血之后,这二十余日已无甚异样,怎会今日又……恍惚之中,出岫好似抓住了什么念头,可只一瞬而过,那念头已消失无踪。 出岫怕耽搁云辞的事务,连忙挥去胡思乱想,匆匆折回院落盥洗手,又换了件衣裳。如此折腾半晌,等出岫再进清心斋时,理所当然比以往晚了近半个时辰。好在云辞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她昨夜劳倦,起得晚了。 明明已有过两次缠绵的肌肤相亲,可出岫看到云辞,仍会羞赧不已。她一双盈盈水眸衬合着满面红霞,犹如朝阳初升前的天边绯色。云辞看在眼中,无尽深眷。 “怎么不歇着?”他有心逗弄她,勾唇浅笑,好似清晖。 闻言,出岫面色更为润红,压下咳血的惶恐与惊疑,勉强一笑,并不说话。 云辞知她脸皮极薄,受不住逗弄,也知见好就收。又想起昨夜去探望她时,那一摞厚重的账本,语气一变,改为轻斥:“以后可不能熬夜了,那些账簿,不是你的差事。” 出岫咬了咬唇:“我不想做个无用之人。” 云辞轻声安慰:“你是我喜欢的女子,怎会无用?” 出岫终于抬眸,飞快看了云辞一眼,脸色娇红欲滴:“都是花架子,帮不上你。” 云辞只握住她的一只手,并不言语。 两人指尖交错,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温热,厚重,有令人难以忘怀的触感。都说“十指连心”,出岫想,若当真连心,则他与她,此刻也算心心相印了。 这份感情来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她几乎尚未做好准备去接受。可如今,到底还是顺着云辞的意思,踏上了他为她铺好的路。此后,无论前方是艳阳高照,还是风雨交加,都有他与她携手并进,风雨兼程。她不要名分,也自知出身低微,必不能得到他最为名正言顺的妻子之位,但求如此长久相伴,余愿足矣。 两人彼此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暖热,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温情。可不知为何,出岫脑中忽然蹦出来关于这四个字的出处——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只一瞬之间,方才的脉脉温情已被惶恐不安所取代,出岫心底沉了一沉,再想起今早自己的咳血之兆,竟生出一种不久于人世之感。 这般胡思乱想着,却见云辞已紧了紧手劲:“在想什么?” 出岫连忙回神,笑着摇头。 “你从前失声之时,总爱走神;如今虽能说话,这毛病倒是改不掉了。”云辞适时松手,温言浅笑,“心思太细,可不是好事。胡思乱想,更是伤身。若有心事,大可对我说出来。” 出岫看向云辞坦然清澈的目光,沉吟一瞬,不知是否要将自己再度咳血之事相告。正兀自斟酌,此时但听竹影在外禀道:“主子,屈神医来了!” “快请!”云辞面露几分喜色,不想这才二十余日,屈方竟已从南熙边境到了房州。他再看向出岫,笑道:“一月之前你身染时疫,我命人各地去寻屈神医,原想着能为你治病,可如今时疫都过去了,人才找到。” “那屈神医岂不是要白跑一趟。”出岫轻声笑道。 “岂会?”云辞看着她红润的面色,仍旧感到难以安心,便笑道,“还得劳驾屈神医为你看一看喉疾,可别落下什么病根。”他刻意避提咳血之事,只怕她多虑。 出岫抿唇而笑,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竹影引着沈予的师傅、医中圣手屈方入内。“侯爷、出岫姑娘,许久不见。”屈方边进屋,边拱手做礼。 “屈神医客气。”云辞曾在屈方府上住过数载,与他交情已如至亲,便也不客套,略带歉意地开门见山:“今次劳请神医折返烟岚城,原本是为了瘟疫之事。不过天佑房州,瘟疫已过,倒是另有几件小事要劳烦您。” “在下既来了,便无有不从。侯爷但说无妨。”屈方难掩仆仆风尘,笑道。 “出岫经过一场时疫,如今已能开口说话。只是前些日子忽然咳过一次血,脉象虽无甚征兆,但还是想请您诊治一番。”云辞道。 “能说话了?”屈神医捋了捋胡须看向出岫,“恭喜姑娘。” “劳烦神医记挂。”出岫低低行礼道谢。 屈神医顺势伸手相请,并不避忌男女之妨,捏住出岫的脉搏诊治一番,又就着光亮探了探她的咽喉。半晌,没有说话。 时间慢慢流逝,云辞只觉自己的心也渐渐吊了起来,唯恐屈神医断言出岫染上什么重疾。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才听屈方笑道:“姑娘咳血,应是长期失声导致喉头凝滞的淤血,并无大碍。” 出岫闻言长舒一口气。 岂料屈方又笑道:“侯爷,既然在下来这一趟,也为您诊一诊平安脉吧。” 云辞顿时心中一沉,面上倒是如常,只点头道:“有劳。”说着已伸出手腕。 屈方又探上云辞的脉搏,斟酌片刻道:“也是无碍。”言罢他已收手而回,平静地道:“前次来烟岚城是慕王相请,来去匆忙,未及见过四姨太,不知今次可有机会见她一面?” 四姨太?出岫在旁有些不解。莫说云府女眷不该轻易见人,即便是要见,屈方难道不该先见太夫人?又怎会提出要见四姨太? 说起四姨太鸾卿,出岫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对四姨太所有的印象,只来自旁人若有似无的几句话。譬如她年轻貌美,风华正盛;譬如她深居独院,不轻易外出;再譬如其他两房姨太太每日都陪太夫人用早膳,她却从不出现。 这些传闻,都将云府这位四姨太勾勒成了一个神秘人物,令人忍不住想要打探更多。出岫所知道的关于四姨太的消息中,最接地气的便是,这位姨太太住在内院西尽头的“冷波苑”。 出岫正兀自想着关于四姨太的种种传闻,但听云辞已浅笑对屈方道:“四姨娘终日不踏出苑门一步,不过今日屈神医来访,想必她很乐意见上一见。”言罢已转对竹影命道:“你去一趟冷波苑,只说屈神医在清心斋相请。” 竹影领命而去。 至此,出岫才晓得自己忘记为屈方奉茶。她忙进忙出刚将热茶泡好,云辞又对她笑道:“我与屈神医长久不见,闲聊一阵,你先回去吧。” 出岫有些失望,她本想借此机会见四姨太一面,可她到底不能违逆云辞的意思,只得笑着告退。 见那婀娜生姿的背影已渐行渐远,云辞才缓缓敛去笑意,正色看向屈方:“请神医直言,出岫可是有何不妥?” 屈方沉吟一瞬,先道:“冒昧问一句,侯爷与出岫姑娘,可是有过肌肤之亲?” 云辞很是坦然地默认。 屈方见状,轻轻一叹:“如今我也不敢确诊,唯有请四姨太再来诊一诊。” 要让四姨娘前来诊断?云辞心中升起不祥之感:“难道是中了什么毒?” 屈方并未即刻答话,须臾回道:“四姨娘出身姜族,最擅蛊毒。是与不是,她一诊便知。” 听闻此言,云辞垂目蹙眉,神色越发冷肃。屋内就此寂静下来,一种令人担忧心慌的沉默缓缓飘荡,直至竹影的禀报声再次响起:“主子,四姨太来了。” 话音甫落,门外已走进一个年轻女子,着一件深蓝到近乎黑色的紧袖罗纱,裙摆荡在脚边,并不逶地。她头上盘着不常见的发髻,双耳缀着长长的描金耳坠,腰上的穿金腰带足有半尺宽,缀着狂舞的金蛇,令她整个人别有一番狂野冷艳的风情。这一身装束打扮并不似寻常妇人,甚至可以用“怪异”二字形容。 来者正是四姨太鸾卿,修眉端鼻,肤色奇白,比之出岫白里透红的雪肌,她则白得更似烟纱绸缎,尤其鼻梁极高,眼瞳几近浅褐色,犹如……猫眼。果真是出身姜族,这位四姨太鸾卿,端的有一种异域之美。 她自顾自地走入云辞书房之内,并不俯身行礼,只颔首道了一声:“侯爷。”那神色冷淡,未见笑容,果真如她的住处“冷波苑”一般,周身冷波浮动。 方才竹影在路上已说过屈神医在此,鸾卿便直白相问:“侯爷与屈神医唤我至此,所为何事?” 云辞尚未开口,屈神医已将出岫及云辞的症状说了一遍。 鸾卿闻言未假沉吟,伸出一只白得晃眼的玉手,对云辞道:“请侯爷让我探一探脖颈处。”说着她已上前一步,略微掀开云辞襟前,看了一眼。 “侯爷与那出岫姑娘,可有肌肤之亲?”鸾卿与屈方所问,一模一样。 云辞坦诚地“嗯”了一声,眉峰蹙紧如连绵山川,毫不掩饰担忧之色:“可需再唤出岫进来?” “不必了。”鸾卿收回双手叠放腰间,神色冰冷而斩钉截铁地道,“只诊过侯爷一人,我已能确定你二人是中了情毒。”言毕停顿一刻,又补充道,“与当年老侯爷和夫人所中之毒,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云辞震惊地看向鸾卿,“可能确诊?” “若无十分把握,我绝不会说出来。”鸾卿淡淡道。 闻此一言,屈方与云辞皆是沉默。 四姨太鸾卿今年只二十五岁,十年前入府时,云辞虽不到十一岁,但已知人事,曾对父侯娶一个十五岁少女做妾的行径感到荒唐无比。 可鸾卿过门时,母亲却没有反对,这与当年父侯娶二姨娘、三姨娘时的反应判若两人。云辞知道,三姨娘跟随父侯多年,得父侯真心爱护,可在名分上,母亲宁愿让侍婢出身的花氏先入门,也不愿承认三姨娘闻氏。 为此,母亲曾与父侯闹了许久。最后还是闻氏乖顺懂事,才得了母亲的首肯,且过门时,已怀有八月身孕。这事令云辞明白,母亲纵然再善妒,再苛待,但对于云氏子嗣却无比重视。这也是云辞急于让出岫孕育子嗣的缘故。 往事历历在目,当年鸾卿入门时,母亲一反常态表示接纳,令云辞很不解。后来他才知道其中因由,原来鸾卿诊断出父侯身中情毒多年,且早已将情毒在肌肤相亲时过给了母亲,母亲又在怀有身孕时传给了他。 情毒乃姜族特有的毒术,顾名思义,男女相传。男子若身中情毒,肌肤相亲时便会传给女子,女子受孕后又会传给腹中骨肉。而且,这毒奇怪得紧,发作的征兆也因人而异。毒只能下在男子身上,只会传给中毒后与之交合的第一个女子,女子再传给腹中孕育的第一个孩子。 因此二姨太花氏、三姨太闻氏不曾中毒,云起、云羡也无甚异恙。 云辞正回想着往事,只听屈方已对他叹道:“当年老侯爷及太夫人中毒之时,都无毒发征兆,唯独身为嫡长子的您出生时胎毒已深。回想在下受老侯爷所托为您祛毒,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只知祛毒之法,不知中毒之因。若非如此,也不会不知老侯爷及太夫人均中了毒。” 话到此处,屈方又是一叹:“是在下医术不精,未能尽数祛除您体内胎毒。这才导致您为救小侯爷的性命,染上终身腿疾。” 第31章 情路多舛情毒深(3)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云辞忆起过往有些怅然,但他更担忧出岫所中之毒。不过若是情毒,也并非无药可解。 “屈神医好似偏题了。”鸾卿适时开口打断两人的思绪,“你二位不必忧心忡忡,情毒在我姜族很常见。当年老侯爷之所以身故,实在是他身中数毒,又力保太夫人性命,才会……” 云辞闻言唯有黯然不语。当年鸾卿诊断出父侯患有情毒,才被带回云府。当时自己已在屈神医府上医治三年,又为救沈予而被蛇毒诱发了腿疾,情毒已祛除大半,并无性命之忧。 但父侯与母亲,明明都没有毒发征兆,父侯却担心幕后黑手不会善罢甘休,执意让鸾卿为两人祛毒。结果,母亲解了毒,父侯却…… 直到如今,母亲都只知父侯死于情毒的多年荼害,却不知父侯为何煞费苦心解毒,更不知个中内情。云辞也是后来才听鸾卿提及。 多年来母亲一直以为,父侯心中最爱之人是三姨娘闻氏,也是这股怨愤,才使她独立支撑迄今。倘若让母亲知道父侯死去的真相,只怕以她的性格必会生死相随。是以云辞接受了父侯临终前的安排,将其死因对母亲长久隐瞒下来。 有时爱会令人软弱,而恨会令人坚强。 却不承想,相同的毒,时隔二十年后又重现云府。只不过这一次,因为有过父辈的前车之鉴,云辞已能沉稳应对。 “鸾卿。”四下无人时,云辞会直呼其名,“我与出岫此次所中之毒,你可有把握能解?” “这是自然,你二人中毒时日尚浅,若能及时解毒,再仔细调理,对身子损伤不会太大。”鸾卿神色虽冷,却很是自信。 云辞霎时放下心来,从往事及担忧中解脱,郑重对鸾卿道:“既然如此,我与出岫两条性命,便交付你手中了。” 鸾卿亦是郑重点头:“侯爷放心,我在云府白吃白喝,出力也是应当。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解毒尚需一味草药,唯有我家乡才有。当年我在姜地认识侯爷时,因知道他中了情毒,便将那味草药带在身上。如今若要解毒,还需再回去采摘。”鸾卿如实道。 听闻此言,云辞再次蹙眉:“一来一回,需要多长时日?” “三月即可。”鸾卿道,“那草药长在我族中圣山之上,我回去一趟,采了草药便回来。”她沉吟片刻,又道,“在这期间,为防侯爷身子有恙,最好烦请屈神医留下照料。” “必不辱命。”未等云辞开口相请,屈方已一口应承。 “既然如此,鸾卿你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可否?”云辞征求她的意见。 “好。”鸾卿平生甚少出语安慰,此刻却破天荒地对云辞道,“侯爷放心,这毒虽说常人诊断不出,可一旦发现,也并非药石无医。您与其担心中毒之事,不若想想下毒之人。” 不可否认,这话正戳中云辞心坎之上。二十年前,父侯便被人下了情毒,二十年后,又轮到自己……可见幕后主使必定与云氏脱不了干系。否则也不会早不下毒,晚不下毒,偏偏挑了自己继位之后,且还是带回了出岫。 两次下毒,前后相隔二十年,针对两任离信侯……其用心,不言而喻。 究竟会是谁?是谁处心积虑二十余年?怎奈云氏虽奉行明哲保身之策,可树大招风,到底避免不了被迫树敌。 现如今,下毒之人唯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云氏族人觊觎离信侯之位;其二,是云氏劲敌想置嫡支于死地,更甚者,是想要云氏合族性命…… 云辞不愿意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怀疑任何人。可若要当真怀疑起来,单单是在这云府内,便不是人人清白。 屈方见云辞思索良久,眉峰越蹙越深,也出言安慰他:“侯爷莫要多想了,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能查清楚的。当务之急是要注意饮食起居,切莫再给贼人可乘之机。” 云辞深以为然:“如此,这段时间还要有劳屈神医了。” 屈方正待开口应承,只见竹影又来禀道:“侯爷,三爷在外求见。” 是云羡?云辞看向鸾卿:“你先回去收拾行装,这事我自会想个说辞,在此之前,你不要对外泄露半句。” “我省得。”鸾卿张口应下,“我先回冷波苑。” 云辞点头,顺势再对竹影道:“让云忠为屈神医安排住处,他要在府里小住几日。” 竹影领命,伸手相请屈方。鸾卿也跟在两人身后。三人出门时,恰好遇上云羡进门。云羡瞧见并排而行的竹影与屈方,足下一顿礼让一步,待见竹影与屈方出了门,才抬步往里走,怎料后头还跟着一个鸾卿,两人避之不及迎面撞上。 云羡身形一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鸾卿。待站稳脚步看清来人,才开口唤道:“四姨娘。” 鸾卿独来独往惯了,除却与云辞母子多说两句之外,几乎不与外人接触,见了云羡,只颔首道:“三爷有礼。”言罢抬步而去。 云羡看着鸾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这才重整神色步入云辞的书房,道:“大哥,近来蟾州不大太平,咱们钱庄与米行都遇到些困难,漕运也受阻。我想亲自去探探情况。” 蟾州?不正是鸾卿故乡姜族所在之地?云辞想了想,鸾卿本就不与人来往,若是突然从云府消失,必要惹人猜疑。既然云羡要去蟾州,不如…… “三弟,方才四姨娘恰好说自己思乡心切,想要回姜地一趟。既然你要去蟾州,不若带她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云辞并不担心鸾卿会吃亏,她擅毒又擅蛊,寻常人近不了身。 再者,让云羡与鸾卿一道,也是他私心想为这个最疼爱的弟弟撇清干系。如若下毒之事与三房无关,云羡必会尽心护送鸾卿返回故乡;可如若这事与三房有关,云羡早晚会露出马脚。 这一路上,只需暗中派人相随,再吩咐各地谨慎观察,也许便能查出异动来。云辞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便对云羡命道:“事不宜迟,明日便启程吧。” “宜早不宜晚,我也正是此意。”云羡点头。 二人动身很及时。云府四姨太深居简出,连府里众人也经常两三个月见不到她一面,恰好又有云羡的外出作为幌子,因而她的突然消失也算暂时瞒了下来。 然这事必定瞒不过在荣锦堂礼佛的太夫人。只是她老人家未有召见之意,云辞也只能等。 日子一天天在云辞的等候中消逝,等着太夫人的传召,等着鸾卿的动静,也等着云羡关于生意的奏报。出岫每日照常在清心斋服侍,这才逐渐知晓,云氏为何当得起“天下第一巨贾”的名号,生意又到底做得有多大。 米面、粮油、布匹、钱庄、漕运,是云氏赖以支撑的五大产业。而仅仅是这五大产业,已足够令人愕然——皆是关乎民生的支柱。况且,云氏的生意遍布南北两国。 即便出岫再懵懂无知,也能了然云氏为何执意保持中立,不偏颇南北任何一国。如此家业,若有一丝一毫的偏袒,只怕带给另一国的便是灭亡危机。 可是,许多人只看到云氏持续数百年的繁荣与富庶,却不知,要在如此敏感的政治环境下弘扬家业,需要每一任离信侯耗费多少心血,其中又要克服多少艰难。 按理说,这并非出岫该开口置喙之事,可她近几日在清心斋侍奉,每每看到一摞一摞的奏报与文书,以及云辞眉峰不展的忧虑,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揪了起来。 “侯爷,您歇歇吧。”出岫将清晨采集的花间清露搁在案上,开口相劝。 “我有分寸。”云辞显得忧心忡忡,毫不避讳地叹道:“如今北熙动乱,江山易主早晚而已。南熙看似平静,几位皇子也为争储蠢蠢欲动……长此以往,只怕云氏无法再明哲保身……” 第32章 情路多舛情毒深(4) 这段话出岫听得似懂非懂,却不知为何,深深记在了心中。直至许多年后再回首往事,她也不得不承认,云辞这一席话给她带来的影响极大。 只是来日尚不可窥见,为今且顾眼下。 “侯爷,太夫人有请。”屋外忽然传来一声禀报。 母亲不是闭门礼佛吗?怎又传见自己了?云辞心中斟酌一瞬,吩咐竹影随他去荣锦堂,临去前又对出岫道:“你回去休息,有事我命人唤你。” 荣锦堂内满是沉香味,有安抚心神之用,云辞深深嗅之,更觉感慨。曾几何时,父侯亲手配出的这沉香配方,是他们夫妻间的恩爱见证,可如今…… 云辞适时收回思绪,进屋恭敬唤道:“母亲。” 太夫人正闭目养神,手中拨着串珠发出轻微碰响,口中还喃喃有词念着佛经。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云辞:“今日是想起一出事,唤你前来商量。” “恰好儿子也有一桩事,想与母亲相商。” 听闻云辞此言,太夫人目光沉静无甚波动:“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若答应了我的事,你心中所想,我也自然应承。” 这句话听来好似太夫人让步,可听在云辞耳中,却令他霎时变了脸色,低声唤道:“母亲……” 太夫人仿佛没瞧见亲子的神情,自顾自道:“你已二十有一,是该为侯府传承香火了。以往你不近女色,身子也不好,如今既有了出岫,这婚事便不能再拖了。” “母亲!”这一声,云辞唤得有些不悦。 “怎么,你不愿?”太夫人拨了拨手中串珠,继续道,“你与夏家小姐指腹为婚,这些年耽搁着,那孩子恪守不渝地苦苦等你。如此贤淑品德,哪里去找?” “可出岫……”云辞开口,只说了这三个字,又被太夫人抢白。“原先你不愿拖累夏家,想要退婚,人家可有一句怨言?转眼那孩子也十八九了,你若再不娶,才是真正拖累了她!” 云辞蹙眉不语,依然拒绝表态。 太夫人见状轻叹一声:“我知你心里想什么,你真心爱护夏家小姐,宁愿她另嫁……可你对出岫便不是拖累了?还是你想让一个妓女来做离信侯夫人?” 话到此处,太夫人渐渐拔高声调,不紧不慢地撂出三句问话:“你觉得我会允准?族中上上下下会允准?还是你身上的责任允许你如此败坏云氏的名声?”三句质问,一句比一句厉声。 母亲还是知道了出岫的真实身份!云辞只能低低道:“从前的事,不是她的错。” “我也没说是她的错。”太夫人接话,“你们两个能遇上,她又长得这般模样,也是你二人的缘分。但是纸包不住火,她从前的事难保不会被捅出去。若当真有那一天,你是想让区区赫连氏踩到我云氏的脸门上?还是想让明氏来看我的笑话?” 太夫人沉声喝问,一字一句犹如无数利刃,刺中云辞心头。这事若放在几天前,他还能信誓旦旦地说上一句,让出岫过门,让她有一个孩子傍身。可如今,他却巴不得出岫没有怀上孩子,没有怀上一个自娘胎里便带着情毒的孩子。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怎能允许自己的孩子再遭遇与父辈相同的命运? 要将情毒之事告诉母亲吗?将他和出岫的苦楚和盘托出?不!这必定要牵扯出当年父侯的死因。身为人子,他不能在母亲心窝上捅刀子。 “情毒”二字是这府中的一个秘密,也是父侯临终前执意隐瞒的真相。若要说动母亲同意出岫过门,他必定要将情毒之事说清说透;可若要一一揭开陈年往事……以母亲的性格,会做出什么自伤之事,云辞难以想象,更没有把握。 一边是生身母亲,一边是心爱女子……个中取舍,云辞虽煎熬,却也心中有数。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不得不担负的担子。 心中如刀割一般在隐隐抽痛,逐渐蔓延遍布全身。情毒的荼害、母亲的阻挠、自己的无力……这些都是未曾预料到的事情。明明前几日还信心满满地给了出岫一个承诺,可转眼间,却成了有口难言。早知如此…… “辞儿。”见亲子长久沉默不语,太夫人终是软了些心肠,退一步道,“你喜欢她,也不是不可。但以她的身份,绝不可能有一个正经名分。只要你能保证她没有孩子,我便许她长久陪伴你,如何?” 没有孩子……让一个女人没有孩子,这是恩典还是责罚?云辞仍旧蹙眉不作声。 太夫人见状,脸色又渐渐沉冽:“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我若想对付她,还需经你同意?大可一碗红花让她绝了育!如今她已闹得你们兄弟不睦,倘若再令你抗婚、后嗣无继……这等祸水,云氏也留不得了。” “母亲!”云辞骇然从轮椅上站起,双手紧握成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此时,太夫人却已恢复了淡然,重新合上双目,拨弄起佛珠:“你对她这般紧张做什么?你喜欢她,难道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夏嫣然?如今我将正主儿许给你,你反倒不高兴了?这岂非本末倒置?” 云辞终是拂袖而去,未发一言。 “都是母子,您何苦逼得侯爷这样紧?”云辞走后,迟妈妈很是心疼。毕竟她一手带大云辞,眼见一对母子闹成如今这般,实在心中不忍。 太夫人却是面无表情,方才的沉稳、冷冽、无奈、倦累一一消失无踪,只拨弄着手中佛珠道:“不逼不行了,即便没有出岫,这婚事也不能拖了。他的身子骨若再耽搁几年,只怕会无嗣。” 迟妈妈闻言更是难受:“侯爷心里有苦……您至少该许给出岫一个名分……” “什么名分?”太夫人忽然冷了声音,道,“她一个风尘女子,哪里能给她名分?这等有辱云氏门风之事,绝不可能发生。”言罢沉声一叹,再道,“辞儿若是寻常公卿世家、小门小户,他要纳出岫为妾,也不是不可。但,这是云府,他先是离信侯,然后才是我的儿子……” 即便是逼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她谢描丹也不能让云氏的家业和名声在这一代败落:“若不强硬,百年之后,我母子二人哪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谢太夫人一生几经风浪,早已明白自己与“情”字无缘,无论爱情、亲情,皆是疾风凋零。她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荣耀、地位和名誉。有生之年,只为此而活。 迟妈妈跟了太夫人几十年,自然能体会到她的心思,便问道:“侯爷的婚事,您打算何时置办?” “自然是越快越好。”太夫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如今辞儿刚刚知晓男女情事,这机会难得。其实要感谢出岫才是,若非是她,也不知辞儿何时才肯近女色。” “是啊,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迟妈妈附和道。 “只是可惜了浅韵。”太夫人垂目看着串珠,眼角的细纹泄露出几分失望,“原本是想教她来做这通房,日后有机会再扶个妾室。放她去知言轩前,也没少教导她男女之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浅韵姑娘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大好受。听说侯爷很冷待她。”迟妈妈回道。 太夫人只轻轻一叹:“是以我才说她可惜。这孩子太死心眼了,也是我从前对她寄望太高,逼得紧了。” “要不……还让浅韵回来侍奉您?”迟妈妈小心翼翼地探问。 这一次,太夫人好似当真斟酌起来,片刻才道:“罢了,还是留在知言轩罢。只怕人能回来,心也回不来了。” “还是您看得透彻。” “是看得透彻,也才敢下这一剂狠药,命辞儿娶夏嫣然。”太夫人终是露出一抹笑意,看向迟妈妈,“你可知辞儿十三岁搬出去单住,后来为何要将园子取名‘知言轩’?” “为何?” “夏嫣然的小字,叫作‘品言’。” “啪嗒”一声,太夫人已将手中串珠搁在案上,同时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为免夜长梦多,这婚事得立刻置备,我要亲自去慕王府走一趟,请慕王来做媒证之人。” 第33章 盛世红妆独暗殇(1) 自荣锦堂出来之后,云辞一直敛眉沉默。他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反感出岫,甚至是以她的性命相胁。而真正无奈的是,面对母亲的言语逼迫,他竟然没有任何抵抗之力。他毫不怀疑母亲会说到做到。 若没有身中情毒该多好!他可以给出岫一个孩子傍身,母亲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必然会松口点头…… 可这世上哪里来的未卜先知? “去看看出岫在做什么。”云辞轻轻叹气,无力地对竹影命道。而当临近丫鬟所住的院落时,他又临时改变主意:“推我回清心斋,传她过来侍奉。” 若当真要另娶他人,他又何必让旁人看出岫的笑话? 片刻,这对苦命鸳鸯一前一后进了清心斋。 此时已到申时三刻,夏初昼长夜短,天色仍旧光亮。只是,云辞宁肯这屋内再暗一点,再沉一点,如此才能隐去他所有的沉重心事。他从未觉得如此亏欠过谁,先是将她捧上云端,如今又要打入地狱。即便是为形势所迫,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般的无力又无奈,云辞开始后悔当初的情动。至少,她虽心如止水,但能保住性命。不似如今,无辜内染情毒,外有胁迫,且连累了名声。 “侯爷脸色很不好,可是腿疾难当?”云辞尚未出声,已听出岫关切道,“我去请屈神医过来。” “不必。”云辞下意识地去抓出岫的手。他抬首望她,仔细记取她的娇羞与情动,无论是心有灵犀时,抑或是肌肤相亲时,她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一如发生在昨日。 要如何开口对她说?再迂回曲折,只怕也是一个“伤”字。云辞敛去目中神色,尽量放缓语气:“出岫,我要成婚了。” 一言甫毕,云辞感到身侧那娇柔温婉的影子有些僵硬,他想出言解释与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说她中了情毒?不宜要孩子?还是说母亲容不下她,甚至想出极端的手段?这对出岫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只怕她伤心之余,更添自卑自弃,还有恐惧。 千言万语,他唯有化作一句:“我有我的责任,不可推卸。” 良久,云辞听闻出岫一声浅笑,不似勉强,但不乏苦楚:“您是为了成婚之事,才欲言又止?” 云辞心头一滞,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唯听她淡淡再道:“似我这般卑微身份,不敢痴心妄想,只求能在您身边长久服侍……我也希望能有一位品貌端庄、家世风光的小姐与您匹配……您放心,新夫人过门,也是我的主子。” 这几句话,出岫自问说得真心。云辞那般身份,那般地位,怎会不娶?怎能无嗣?她从不奢望自己这泥泞之人,能与云上谪仙并足比肩,况且有过那两夜,已是无上恩宠。她有这自知之明。 直到此时此刻,出岫才真正知道,何为刻骨铭心之爱。 从前与赫连齐耳鬓厮磨时,并非全无所图。她图他的山盟海誓,图他的软语承诺,一心渴盼他能为她赎身,给她以妾室名分。此后,即便他另娶正妻,她也自信能获得他一世宠爱,如此名正言顺地长相厮守。 而如今,遇上云辞之后,她才晓得自己也能这般无私。不图金银钱帛,不图名分地位,甚至不敢妄想为他生儿育女。只想着,能在这知言轩里有一席之地,哪怕终日服侍笔墨纸砚,只要能看着他,守着他,便觉是这一生的全部。 全心地喜欢着,无私地喜欢着,却也是,卑微地喜欢着。为了坚守这份喜欢,辛酸也能变作甘醇,苦涩也能变成甜美。 “侯爷无须在乎我的处境与想法,左右出岫还是出岫,还在这知言轩内,只要您不嫌弃,新夫人不嫌弃,便许我在此服侍可好?”这一句,出岫问得小心翼翼。云辞听在耳中,更觉无力。 “夏家是传承千年的书香世家……若要论起家门荣光,所经朝代比之云氏更甚。”云辞停顿片刻,才道,“最难能可贵的是,夏家从不出仕。这与云氏明哲保身之举,如出一辙。” 云辞不知为何要对出岫解释,好似这般说出来便能好受一些:“云氏在南北地位敏感,又是巨贾,父侯这才迫不及待想要寻一书香世家,来遮住日渐凌盛的铜臭之气……算来我与夏家小姐,也是指腹为婚。” “如此良缘更为难得。”出岫莞尔一笑,熏染夏初微风,“一为‘云’,一为‘夏’,冬云夏日,怎不匹配?” “真心话?”他认真看她。 “真心话。”她认真回他。 “但愿你见到她时,也能明白。”云辞隐晦再道,欲言又止,只怕再在出岫心头刺上一刀,更怕她就此失望欲绝。 云府许久未有如此热闹的时日,上下洒扫,高挂红绸,府中下人月例增倍;各地管事派发红封;各支各房纷纷来贺。太夫人下令将吟香醉月园旁的宴客厅扩建一倍,打通后头相接的两个小院,只为能将五百席位扩至一千,好满足宴请宾客所需。 纳采、订盟、纳征、议期……都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完成。待到宴客厅扩建完毕,已过百日,正正赶在婚期的一月之前。而云羡与鸾卿,恰好也在此时返回烟岚城。 随着云辞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出岫也开始将自己关在屋内练字,听从云辞的吩咐闭门不出。云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张灯结彩、修葺一新,只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女主人——离信侯夫人。 听说,夏家请了当世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工,在三月内制成了一件绝无仅有的嫁衣,缀满沧浪明珠,熠熠华彩; 听说,夏家准备了九九八十一抬嫁妆、良田千亩,作为陪嫁; 听说,太夫人亲点云氏名下的云锦庄,为云辞新婚赶制织造,帷帐、被褥、窗幔……甚至是新人合卺酒上盖着的缎面绢帕,都要最好的材料与绣工; 听说,云府近日前来恭贺之人往来不绝,各地纷纷恭贺离信侯大婚,云府所收的贺礼已将整座芳菲园放满…… 婚期临近,各种消息层出不穷,一派洋洋喜气。 九月初九,长长久久,是太夫人选定的大婚吉日。而今日,恰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出岫默默扯下帘帐,将满园月色隔绝在眼底之外,再坐回案前,提笔写下一个“月”字。经过一年之久,她终于能将这个字写好了。 “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才得挺瘦。”他教导她的话,她一直记得。只是,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抑或,还能记多久。 “在做什么?”一抹清晖浅音唤回了出岫的神思。半敞的屋门再次被人从外头推开,正是云辞与竹影。 出岫连忙起身搁下毫笔:“侯爷。”说不喜悦是假的,如此佳节,他竟撇了合府上下,屈尊来到丫鬟所住的院落里,哪怕只来看她一眼,已是足够。 竟然爱得这么卑微。 “如此佳节,您怎会过来了?”出岫抿唇问道。 “如此佳节,我才应该过来。”云辞挥手示意竹影退下,又跳过这话题,看向桌案问道,“在写什么?” “练字而已。”出岫淡淡作答。 话音甫落,只见云辞已自行推着轮椅近前,执起书案上搁着的纸张,垂目望向满纸的“月”字。 “怎么?”出岫强自笑问,“写得不好?” “岂会?”云辞顿生柔肠百结,想了想,又问,“今日你我小酌一杯?嗯?” “您不是不喝酒吗?” “偶尔小酌,无妨。”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此时此刻,窗外隐隐可闻的丝竹都是物外之事,绝不会扰了云辞和出岫的独处。琉璃夜光杯的相击之声清脆悦耳,两人交杯换盏,一饮而尽。 许是酒能壮胆,更能令人倾诉,云辞一杯饮下,脑中一热,试图说些什么:“出岫,我与夏家小姐……” “侯爷。”出岫轻声阻止,“今夜不提此事行吗?” 云辞握着酒杯沉默一瞬:“好。”再看出岫,依旧面色如常。 “你心里可怨我?”他还是忍不住问她。 出岫垂眸叹笑:“我是不洁之躯,得您垂爱,已是天大福分。” “出岫!”云辞嗔道。 “侯爷莫怪,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言罢她已自斟自饮一杯,又道,“您身为离信侯,娶妻纳妾、绵延香火,无可厚非。我……从未怨过,只有感恩。” “出岫……”同样两个字,反复在云辞齿间呢喃,每唤一次,意义皆不相同。方才是嗔怪,如今是无奈。 “说不让您提这事,我反倒又提了。”出岫自嘲而笑,“不如说说您与小侯爷的相识经过?我一直很奇怪,您与他的性子天差地别,怎能交好至此?” 提起沈予,云辞自然而然想到胎里带出的情毒。正思索着如何开口答话,却见出岫脸色一变,忽然掩口干呕起来。云辞伸手想要扶她,出岫却已反手拍了拍自己胸口,顺下一口气道:“无妨,想是方才喝酒喝得急了。” 这一次,轮到云辞变了脸色,连忙探手去捏她的脉搏,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然而……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你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云辞沉着声音道。 “身孕!”出岫先是一惊,再是一喜,她的确想为他生个孩子!可她的喜悦之情才刚升起,便被一句话尽数熄灭,“这孩子留不得。” 一句不可违逆的诅咒,刹那间将出岫打入地狱之中。她就着烛火,竭力想要看清云辞的表情。但她失败了,泪盈于睫时,水泽会模糊视线。 蒙眬中,那个白衣身影只是垂目沉声,手中紧紧握着琉璃酒杯:“这孩子不能要。眼下……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是啊,新夫人尚未进门,这当口的确不该有个孩子!尤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出岫瞬间了然,别过头哽咽道:“我明白。” 三个字,一根刺,戳得两人皆疼痛不堪。 云辞默然半晌,不愿抬头去看出岫,只怕瞧见她的潸然泪水会率先缴械投降。原本他就是强迫着说服自己,倘若此刻软下心肠则会功亏一篑—— 那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再次品尝生不如死的情毒之苦。胎里带出来的毒,即便后天如何努力都无法尽除。幸者,身体孱弱药不离身;不幸者,早早夭折。 云辞自己是嫡出世子,经受胎毒之苦尚能享受好医好药;可,出岫腹中骨肉不是嫡出,甚至连庶出都不是,即便生下来,他顾得了一时,又怎能顾得了一世?若当真有个万一……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只怕更加艰难。 与其届时伤心欲绝,不如眼下斩断前因。云辞松开手中握着的酒杯,平静地道:“以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失了这一个并不打紧。况且,此时不宜。” 真正的落脚点,还是最后这四个字。怪只怪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出岫微微合上双眸,再睁开时,眸中水意已尽数除去,只剩淡然:“奴婢明白。” 她又自称“奴婢”了!可这能怪谁?他如何能忍心,如何能放心……母亲之语,言犹在耳。怕只怕即便这孩子生下来,无论生死,也轮不到出岫亲自抚育。 当初以为孩子会是她的护身符;可如今,只会是她的催命符……为免她伤身又伤心,他唯有先对自己狠心。 “明日我会亲自端药前来……”云辞直视着面前那一双潋滟清眸,刻意忽略她颊边未干的泪痕,“这些日子,你好生歇息,淡心会来照顾你。” 几乎算是落荒而逃,在这份残忍尚可控制于心时,云辞离开。身后,蜡炬成灰。 任是时光再难挨,终于还要度过这一日。九月初九,离信侯云辞大婚。 从辰时起,外头的炮声与乐声便不绝于耳,几乎可以想象出是如何热闹与隆重。知言轩的下人们走光了,每人都担有一份差事,院落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女子躺在屋里的榻上,双目无神望着帐顶。 这一日的盛世光景,与自己心中的荒凉孤寂,出岫一辈子都难以忘怀。那腹中空空荡荡的冰凉之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一个生命的消逝,日日夜夜,身心煎熬。 落胎的过程她其实记不大清楚了,毕竟已过去二十余日。云辞很体贴,连端来的一碗落胎药,都酸甜可口如同汤羹,无比照顾她的味觉。可,她宁愿喝下一碗鸩毒,如此便能找到一个苦涩的借口吐掉。这醇美甘甜的滋味,是逼着她心甘情愿抛去孩子。 印象中落胎并不大疼痛,许是那配制的汤药太过高明,出岫只记得自己昏沉无力。再醒来时,下半身血流如注,榻旁唯有屈神医和淡心。云辞,不见踪影。 她心里并非没有怨气。这些日子,云辞每日来探,每次守在她榻前半个时辰,可彼此谁都不会说一句话。 外头的丝竹之音又大了一些,掺杂着振聋发聩的爆竹声,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相比之下,出岫的屋内黯黯淡淡,如此她才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屋外。 一眼望去尽是红色,就连树杈上都绑着红绸,直将整个夜色沁出一片嫣红,宛如她落胎那日的血水。想着、看着,出岫忽觉胸口一阵气闷,便挣扎着坐起身来,低头去寻找自己的绣鞋。此时却听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是一声惊呼: “出岫!你怎能下地!”淡心连忙将手中的水盆放到架子上,匆匆赶来阻止她下床。 “无妨,躺了二十余日,也该下床走走了。”出岫笑着,视线落在窗外那片接天盖地的红上,“旁人都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唯独连累你在此照顾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直教淡心眼眶泛红。她吸了吸鼻子,强自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人山人海也看不见什么,不如在此落得自在。” 出岫闻言笑笑,重新靠回榻上,不再执意下床。 淡心瞧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倾国容颜,只觉刺目难受。出岫本就是尖下颌的瓜子脸,如今竟瘦得不如一个巴掌大,从前白里透红的雪肌,如今也惨白如纸。 “你别怪主子。”不自觉地,淡心脱口为云辞辩解,“主子平生不近女色,唯独对你好……这孩子落了,他心中比谁都苦。” 出岫轻轻点头:“我明白。” “你不明白……”淡心语中已有些哭腔,“白日里主子过来探一探你便回去了,可你不知……每日夜里,竹影都会推着他过来……主子在外头一待便是大半宿,只对着你的房门出神,那神情,简直……”话到此处,淡心已说不下去,唯有垂泪。 第34章 盛世红妆独暗殇(2) 两个当事人俱是沉默以对,什么话都憋在心中。可竹影与淡心日日瞧着,当真说不出地难受。 出岫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反而伸手去替淡心拭泪:“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言罢她轻轻翻身躺下,“我有些乏了,小睡一会儿。” “你睡吧。”淡心坐在榻前未动,瞧着出岫缓缓合上双眸。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出岫的呼吸均匀平稳,淡心才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起身吹熄烛火,走出屋子。 屋门重新开启又关上,动静很小。榻上的出岫却在此时直愣愣睁开双眸,眼里不见半点困意和倦色。耳边是渐盛的丝竹声,她起身穿上绣鞋,想要寻找一个更偏僻的地方,可以听不到爆竹连天,更听不到宾客喧闹。 到底是九月,又是晚上,屋子外头还有一丝凉意袭来。出岫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放轻脚步走出知言轩,不知要往何处而去。此刻她心中唯有一个知觉——远离那热闹非凡之地。 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至四周环境已逐渐静谧,树杈上也瞧不见绑缚的红绸,她内心好似才平静些许。晚风将阵阵花香送入鼻息,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还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出岫抬眸远望,但见晕染的泛黄月色之下,一个紫衣锦袍的男子正恣意斜靠在青石长凳上,仰首大口大口地灌着酒。那身姿,说不尽的风流与寂寥。 “既有缘相遇,姑娘不若与在下共饮一杯?”紫衣公子并没有侧首看来,可那隐隐潋光的双眸却犀利得很,远远瞧见出岫的白衣。 自从与云辞相识以来,出岫也开始喜穿白色。虽然于今日而言,这身白衣有煞大婚的喜庆,然她独自一人倒也无甚计较。只是没有想到,此处乃云府僻静之地,竟还有外人。 出岫斟酌一瞬决定回避,遂没有答话,转身又往来时路上回去。 “相请不如偶遇,在下并非洪水猛兽,姑娘躲什么?”紫衣公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带着几分沉稳与冷清,说出来的话却如此轻浮与热情。 出岫垂眸想了想,又回过身子。这一次,那紫衣公子已侧首看来,只不过仍旧保持着斜靠的姿势。他握着酒壶的右手搁在隆起的膝盖上,恣意闲适,气质无匹风流。 借着朦胧月光望去,出岫隐隐可见那男子的英俊面容。看上去倒很年轻,透露出三分邪魅五分挺拔,剩下两分是肆意与慵懒。唯有那紫袍金冠在皎洁月光下显出隐动的傲然,身份应当非富即贵。 不想也知,这人必是云辞大婚的座上贵客,只不知为何会跑来此处独自斟饮?出岫想起自己的身份尴尬非常,不便见客,便略一思索,回道:“贵客还是快回宴客厅吧,免得座上缺席,教随从担忧。” 话音甫落,一句轻哂已随之传来,紫衣公子开口笑回:“言下之意,你不若说我失了礼数,怠慢云府。” “贵客多虑,我并非此意。”出岫也不多做解释,只淡淡道,“告退。” “姑娘是离信侯府之人?”那紫衣公子又问。 出岫默认。 “既是侯府之人,今日还敢穿白色,也不怕招惹谢太夫人晦气?”紫衣公子口中虽如此说,但话里的调侃与讽刺不可谓不明显。 看来眼前这人与云氏不对付,至少是对太夫人不甚友睦。出岫在心中如此想着,更觉得该与其保持距离,便微微俯身行礼,欲告辞而去。 “啪啦”的清脆声响起,瓷片碎了一地。紫衣公子将手中的酒壶随意扔到地上,从青石凳上起身笑道:“出来有一阵子,也该回去了。这园子大,烦请姑娘为在下指一指路?”说着他已朝出岫的方向走来。 出岫这才发现,紫衣公子手中还握着一柄乐器,似笛非笛、似箫非箫,月光太微黯,那乐器有一半被遮藏在阴影里,实在看不清楚。待到近了,那公子的脸庞也表露出逼人的风流,令她忽略不得。 出岫尚未及反应过来,对方已先一步赞叹出声,同时停下脚步,他显然为她的美貌所慑。 出岫瞧着那双俊目中的惊艳之色,见这人实在年轻,心道又是一个纨绔子弟。话虽如此,可她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后退一步,保持适度距离低声开口:“出了这园子一路向东,五进三转即到。” 紫衣公子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想教出岫听见,笑着叹道:“姑娘看着有些眼熟……” 这搭讪之法实在不高明,出岫心中微嘲,勉强扯开一个笑容:“贵客请便。”言罢她垂眸转身,不管身后传来的那句“姑娘且慢”,快步而去。 因为与紫衣公子的一场偶遇,扰乱了出岫信步的心情,她只得无奈地返回知言轩。刚走进院落,却见自己屋里亮了灯火。就在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娇俏女子推门而出,亟亟问道:“出岫!你去了哪里?”正是淡心。 出岫自责地笑笑:“平白教你担心了,我躺得难受,出去走走。”她边说边迈步进屋,试着活跃气氛,“怎么,你以为我会做傻事?” “什么傻事?”有人忽然接起话茬,那声音无比熟悉,是…… “小侯爷!”出岫望向幽暗烛火下的湖蓝身姿。近一年不见,沈予仿佛多了几分成熟与挺拔,从前那轻浮之相也减轻许多。这一次,出岫真心笑了,得见故人的喜悦令她暂时忘却了那些伤悲,就如自己从未落胎、云辞也从未另娶。 “小侯爷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出岫已知自己多此一问。以沈予和云辞的交情,今日又怎会不来参加他的大婚之礼? 沈予却没有回话的意思,他挺拔的身姿隐带薄醉之意,只定定瞧着出岫:“你瘦了。”这一句问得寻常,可听在出岫耳中却很亲切,更添感动。 “小侯爷听说你的喉疾治愈了,便在宴席中途开溜出来,想见一见你。哪知你不在屋里。”淡心适时解释道。 出岫也猜出了前因后果,唯有向沈予致谢:“多谢小侯爷记挂。” 沈予面上并无半分笑意,只打量着她:“我原本想着挽之能让你开口说话,必是将你照顾得不错,哪知你憔悴如斯!”话到最后,他已带着几分不满。 是啊,怎能不憔悴?落胎不到一个月,伤了元气,尚且没有恢复过来。可这话她不能对沈予说,只敷衍道:“前些日子染了瘟疫,痊愈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 “是吗?”沈予轻轻反问,带着几分毫不遮掩的直白,“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挽之成婚,才伤了神。” 闻言,出岫身形一顿,勉强再笑:“许久不见,小侯爷又拿我打趣了。怎么,从前在追虹苑还没闹够吗?” “不够。”她原本是一句玩笑话,岂料沈予如此郑重相回。 这一来,倒是令出岫哑口无言。 “我替你探探脉。”沈予终是见不得出岫这副憔悴面色,说着已伸手捏起她的皓腕。 “小侯爷!”出岫还没来得及相拒,淡心已出声阻止。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沈予已牢牢捉住出岫的脉搏诊断起来。片刻,他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已阴沉得犹如漆黑之夜。 屋内就此陷入一阵忐忑的诡异中,出岫脑中一片空白,淡心则是没来由的心虚,唯能听闻沈予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淡心你出去。我有话单独同出岫说。”沈予忽然瞥向淡心,开口道。 “小侯爷……出岫毕竟是个女子,只怕……于理不合。”这夜深人静的,淡心有些犹豫。 “出去!”沈予再次重复,头一次对淡心如此厉色,他几乎是双目赤红,好似吃人的野兽。 “小侯爷。”出岫轻声安抚他的情绪,又转对淡心使了个眼色,笑道,“小侯爷是我从前的主子,你还担心什么?” 淡心也被沈予这神色吓蒙了,心中一跳已转身退了出去。她有种不祥之感,只怕自己会降不住沈予,出了门便往宴客厅跑,想要去找竹影求救。 而出岫的屋内,则已散发出隐隐的怒火,沈予快步上好门闩,倏尔回头问道:“谁的孩子?” “什么?”出岫睁大清眸,唇边残留着几分笑意,只不过甚是勉强。 沈予显见不买账,目光落向她皓腕处:“你这分明是小产的脉象。”他沉吟一瞬,又问:“挽之的?” 出岫神色闪躲,到底是没有否认,只道:“我被人下了春药,他为了救我……” “是吗?”沈予死死盯着她,“这孩子他知道?” 出岫沉默不答。 沈予嗤笑出声:“是我明知故问了……他让你打了?” 出岫唯有咬唇,别开脸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沈予冷笑,“是他明知要成婚了,还来招惹你,还是招惹你之后才决定成婚?” 话音落下,半晌无人应答。 沈予见状,心头狠狠一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撂下断论:“前者是禽兽,后者是禽兽不如!” “小侯爷,你怎能……”出岫闻言有些恼怒,“您是侯爷的挚友,不该如此说他。” “事到如今你还帮着他?”沈予心中一凉,又是愤恨又是伤心,“他竟还在此时另娶,就不顾念你半分?!” 第35章 盛世红妆独暗殇(3) 这一句,出岫如何能代云辞回答?唯有道:“他是离信侯,有他的责任。当初婚期订下时,他并不知道我有了身子。” 沈予再次冷笑一声,无比心疼地看着出岫:“你的身子没有复原,不能随意外出吹风了。” “多谢小侯爷关心。”出岫松了口气,正待问他在此逗留几日,沈予已忽然转了话题:“我给你的匕首还在吗?” “在的。”这问题终于能令出岫如常回答,她忙从枕头底下取过那异常华丽的冰冷之物,奉至沈予面前:“夜夜放在枕下,只差烧香供起来。” 沈予伸手接过那把匕首,一时唏嘘不已。他慎重地抚过雕刻其上的“深”字,再问出岫:“晗初,你可记得当初我赠你匕首时,曾说过的话?” “您指的是哪一句?”出岫回想一瞬,不解其意。 闻言,沈予轻轻叹息,面上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他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另一把匕首,缓缓将两把凑成一对,搁在桌案上,道:“我当初说过,你若愿意回来,这匕首便是信物。” 幽蓝摇曳的烛光下,静静躺着两柄硬冷之物,烫金雕纹,触手生寒,一把镶嵌着红色宝石,一把镶嵌着绿色宝石,说不出的小巧精致。如今这两把匕首摆在一处,出岫才看出来,原来匕鞘上雕的是鸳鸯,而这两颗宝石,恰是两只鸳鸯的眼睛。 从前她只道是被赫连齐伤透了心,便也不知沈予话中之意。可如今,经过与云辞的情思婉转,又有这对鸳鸯匕首搁在眼前,一个“情”字、一个“深”字,直教人无所遁形。饶是出岫再过蠢钝,也已明了沈予的意思。 “小侯爷……”她睁大双眸难以置信,面上满是震惊,“您是……在拿我调笑吗?” “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还挑这时候与你调笑?”沈予沉声回应,无一丝亵玩之意,“还是你以为,当初我冒着得罪明氏的风险将你藏在追虹苑,只是色欲熏心?” 出岫抿唇,怔怔看着一对匕首,不知该如何接话。 “怪只怪我当初……”沈予话未说完,转而又叹,“算了……你是去年十月随挽之走的,如今已是九月,这一年时间我想了很多……原本就打算来这一趟,将心思正正经经告诉你,如今反倒给了我机会。出岫,他既不珍惜你,我……” “小侯爷。”出岫被那匕首上的红绿宝石刺中双眸,神色闪躲道,“我是不洁之躯……不值得。” “是不值得,还是不愿意?”沈予直白相问。 这一次,出岫并未正面回答,沉吟片刻才道:“先且不论我是否愿意……您两位十几年的交情,若当真再开口讨要我回去……这份情谊焉能继续?” 出岫边说边叹:“当初侯爷向您讨我,只当我是您的婢女,而您也未曾拒绝……我若只是在他身边侍奉笔墨也就罢了,可如今我已与他有过肌肤之亲,您是否还能张得开口?” “晗初……”沈予只呢喃出这个名字,神色复杂,似在斟酌。 重听“晗初”二字,出岫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转首看向窗幔,笑中带着自嘲:“都说‘朋友妻不可欺’,我不敢自称是他的妻,可事到如今,只能他主动赠予,不能您主动讨还。这道理,您该比我更明白。” “说到底,你还是不愿离开他,是不是?” “是。”出岫语气坚定。 沈予唯有苦笑:“我原本想说你傻……也不知如今你我谁更傻。” 闻言,出岫倒是出言安慰:“您是怜惜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您若当真开了口,只怕日后也要后悔的。” “是吗?”沈予幽幽反问,但已不需要她的回答。 九月的秋风徐徐吹开窗幔一角,伴随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沈予习武,耳力灵敏,立刻蹙眉道:“我先出去,不能毁你名声。” 他话音落下,尚未抬步,屋外已响起说话声:“出岫。”还是淡心。 沈予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对出岫问道:“方才我对淡心发脾气了?” “您才知道?”出岫笑着走过去拔了门闩。待看清门外站着的人,那一抹倾城笑意已来不及收回,僵硬到了唇畔。 淡心仍旧站在门前,只是她身后,还有竹影和……云辞。 刹那间,出岫眼眶一阵酸涩肿胀,只能定定瞧着那立在院中之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药,云辞是站着的,双手背负,挺拔清俊。夜风渐渐吹起他的衣摆下角,那绣金祥云的暗红锦袍,端的是华贵合身。 相识一载以来,这是出岫第一次见云辞穿别的颜色。从前那位白衣谪仙好似换了个人,被这新郎喜服衬出几分烟火之气。倒真正像个青年贵胄了。 不得不说,这身衣裳……云辞穿着很好看。出岫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更不敢猜测他为何要在大婚之夜跑来此处,连衣裳都没换。她唯有动了动唇角,扯回那残存的笑意,恭敬地行礼:“恭喜侯爷。” 对面传来一声轻答,只有一个“嗯”字,辨不出悲喜。 出岫仍旧低首垂眸,瞧见一双绣着祥瑞图纹的昂贵皂靴浮现眼前,只在她面前顿足一瞬,又稳步走进屋内,连带拂起浅浅的酒气。 从前只喝花间清露的人,今夜也免不了要饮酒吧。 “子奉缘何在此?”云辞一句问话适时打断出岫的神思,他的声音很清醒,“方才席间想要捉你代酒,寻了半天不见人影,原来你偷溜出来了。” 沈予笑笑没有说话,显然还是有些情绪。 出岫听在耳中,又迎了淡心与竹影进门,笑问:“前头散了?” “没,侯爷推说出来醒酒。”竹影回道。 出岫未再作声,低眉将门关上。 而此时,云辞已望见桌案上的一对华丽匕首,眉宇一蹙:“这是……” “这是我送给晗……” “这是小侯爷私下送您的大婚贺礼。”出岫连忙打断沈予的话,在云辞身后匆匆道,“小侯爷听说我喉疾痊愈,特地前来探视,一个没忍住,便将这双匕首抖搂出来,在我面前显摆呢。” “是吗?”云辞微微侧首问道,却没回头,继而又看向桌对面的沈予。 沈予瞟了出岫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挂上俊笑:“是啊!先请出岫品鉴一番。” 云辞清冽的目光中跳动着烛火,状若无意地道:“文昌侯府不是送过贺礼了?你又费心思做这巧物……倒也像是你的风格。” 沈予勉强笑回:“心意而已,你喜欢就好。” 闻言,云辞施手抚上一双匕首的雕纹,拇指逐一划过两颗红绿宝石,终于浮起一丝隐晦的浅笑:“既如此,却之不恭。”说着已将匕首收入袖中。 云辞也没有长久逗留的意思,又开口招呼沈予:“走吧,你若再不救场,我可不行了。” 沈予干笑着应承,两人并步出了门。 再次走过出岫身前时,云辞的脚步依然稳健。从始至终,两人今夜的交集,仅止于此。 沈予向来酒量极佳,可这一晚,他几乎算得上酩酊大醉,也不知替云辞挡了多少酒。最后还是身为师傅的屈方看不下去,弄了醒酒汤,又差人将他扶去厢房。 云辞唇边始终留着浅笑,一一目送宾客离去。他面上似是漾着醉意,然仔细一看,又是清冽。 知言轩内铺天盖地皆是红色,红的绸帐,红的灯笼,树枝花草无一不系着红绳,门幔亦是百喜图,新房的窗户也贴着数个“喜”字,仿佛能将夜色淬上一层红光,接天而去。云辞缓步迈入知言轩,直被这眼底的红色耀了双眼。 婚房之内,龙凤红烛正熠熠燃烧。喜娘与丫鬟站成一排,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更衣、灭烛、解红结……待到屋内终于剩下一双新人时,云辞才肯走近床榻之前。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了满床,取“早生贵子”之意,可又有谁知,他刚失掉一个孩子?唯有新娘静静端坐在床榻旁,看似无比温婉娴静,确然是大家闺秀,系出名门。 云辞按捺下心中情绪,执起金挑子挑起新娘盖头,入眼的精致娇颜令他瞬间恍惚。这妆容精美的绝色女子是谁?是她吗?她又何曾抹过胭脂?她应该不施粉黛才对。 可那一抹娇羞却是如出一辙,清亮双眸盈波动人,唯有眼角一滴泪痣…… “挽之哥哥。”新娘缓缓抬眸,朱唇抿笑,及时将云辞的思绪唤了回来。眼前这有八分相似的女子,是另一个人。若当真论起来,他认识她更久一些,也更熟悉一些。 “品言。”他依然习惯唤夏嫣然的小字。 只这一声称呼,足以令夏嫣然的脸色绯红欲滴。她用那双盈盈秋水的瞳眸看着他:“挽之哥哥还记得咱们七年前的赌约?” “记得。”云辞站在床畔,俯首看她。 “真没想到,我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要将这园子改名字,你竟当真了。”夏嫣然掩唇含笑,“今日才知,这园子已更名为‘知言轩’……”她这句话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似在期待着什么回应。 云辞薄唇紧抿,并无笑意:“愿赌服输,当初既败给你,自然要践诺改名。”他无意在这细枝末节上多做纠缠,转身端起桌案上的合卺酒,递过一杯在夏嫣然手中,无言相邀。 夏嫣然自知其意,素手接过与之交杯对饮,面色更红。 一双龙凤红烛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已被吹灭。可今夜,注定有人辗转不眠…… 第36章 最难明了女人心(1) 云辞大婚后的第一个清晨,下人们都早早起身,等着拜见侯爷夫人,就连淡心也不例外,但无人前去知会出岫。 云辞与夏嫣然先后迈入正厅之内,径直坐到主位上。后者抬眸望向两排下人,女少男多,人数寥寥,这已是知言轩的全部仆从与侍婢。 夏嫣然示意贴身丫鬟灼颜抱来一方盒子,内里各色赏赐分门别类,大丫鬟、小丫鬟、贴身侍从、护院……该赏什么分量,都有定数。 管家云忠率先上前拜见,竹影随后跟上。夏嫣然情知这两人的身份地位,不敢怠慢,笑吟吟地给了见面礼。 其后,浅韵、淡心并步上前,一齐行礼拜见。浅韵倒是无甚异样,敛眉沉静恭顺俯身;淡心却是一脸诧异,面色苍白险些失态。此后又有些丫鬟神情怪异,却到底是服侍云辞的人,都知道分寸,皆未过多表露。 夏嫣然心中生疑,不禁用余光去注意云辞的反应。 堂堂离信侯倒是神色坦然,见下人们一一拜见过,遂道:“都散了,各自去忙吧。”又转对夏嫣然道:“我去清心斋。” 这是在向自己交代行踪吗?夏嫣然知道他事务繁忙,也未出言挽留,只站起身:“侯爷走好。” 下人们自行分出一条道路,目送云辞与竹影而去。 直看到人已走得远了,夏嫣然才重回座上,挥手对一众仆婢道:“方才侯爷都吩咐了,你们散了吧。”语毕再看面色煞白的淡心一眼,道:“浅韵和淡心留下。” 众人纷纷行礼称是,恭谨告退。 夏嫣然早便听闻,云辞与沈予交情非常,去年云辞承袭爵位之前,沈予曾赠他一名美婢,特从京州带了回来。可今日瞧着……仿佛没见这人。 眼见厅里已走得干干净净,夏嫣然才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云淡风轻地对两名大丫鬟笑问:“今日知言轩的下人们,可都到齐了?” 淡心抿唇没有吭声,浅韵只得如实道:“侯爷身边儿还有个大丫鬟,专职侍奉笔墨。她近来身子不适,侯爷已免去她每日行礼问候。” 专职侍奉笔墨?这倒是个好差事。云辞每日在清心斋的时候要占去一大半,两人岂不是要日日相对? 日日相对的结果,不是生厌,便是生情。人是特意从京州带回来的,显见是后一种。这般想着,夏嫣然似随口一问:“哦?她叫什么?” “出岫。”浅韵答道。 “若是她身子无甚大碍,便传来见一见吧。” 今日院落里甚为安静,出岫晓得众人都去拜见新夫人了。她自知该去,可未听传见,心里明白这是云辞的意思。这般想着,也只得在屋里练字打发时辰。 写了两帖字,砚台里的墨汁已干。如今就连出岫本人都已辨认不出,这到底是云辞的字,还是她自己的字。可,字是越来越相像了,心却好似越来越远。 倒不如没有这段情,至少她还能和淡心她们一样,以丫鬟的身份服侍他,站在他身后。总好过眼下这个后果,令她难以承受。 想着想着,出岫停笔自嘲起来,却听屋外忽然响起淡心的声音:“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和竹影都知道?独独瞒着我?”那声音,好似带着埋怨与哭腔。 出岫闻声推开屋门,果然瞧见淡心站在院门处数落着谁,而数落的对象是……浅韵。这两人素来情同姐妹,怎会生了龃龉?出岫连忙跨出门外,正欲开口相劝,但见浅韵的目光已看了过来,冷静且带着几分怜悯。 出岫不能确定她目光中的含义,恰好淡心也在此时住了口,眼眶红红地看了过来:“出岫……” “怎么了?”出岫笑道,“光天化日的,站在门口说闹什么?” 淡心别过头去不愿说话,倒是浅韵开口:“夫人要见你。” “见我?”出岫一出口便后悔了。主子传见下人本就无可厚非,何况自己与云辞曾经…… 想到此处,出岫笑了笑:“是我无礼了,原想着夫人不愿见我……待我去挽个发。”言罢便匆匆回屋收拾一番。毕竟是见云辞的正妻,她不愿太过失态。 片刻后,出岫已换了衣衫重新出门,她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悲喜,可淡心瞧着却觉得难受非常。 “出岫,要不我去对主子说说……”淡心试图阻止她去见夏嫣然。 “夫人传见园子里的下人,去叨扰侯爷做什么。”自古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内院之事,云辞也不该轻易置喙。出岫边想边随浅韵、淡心往前厅去,“快走吧,莫要让夫人等急了。” 淡心欲言又止,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却如鲠在喉。浅韵转身在前头领路,也未多言。三人一并来到前厅,浅韵开口禀道:“夫人,出岫到了。” “进来吧。”一个娇婉柔腻的女声轻轻响起,很是悦耳动听。 出岫略微垂眸,目不斜视走入屋内,行礼道:“出岫来迟,请夫人恕罪。”言语不卑不亢,恭谦有礼。 请罪的话语落地许久,屋内一直无人接话。半晌,出岫才听夏嫣然笑道:“走近些,抬起头来。” 出岫只得款步走近,徐徐抬眸望向夏嫣然。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女子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简直是,难以置信…… 夏嫣然登时从座上起身,不自觉迈步靠近出岫,似要看得更清楚些。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容貌已是美极,也是仗着这份美貌才敢一直等着云辞,不信他会无动于衷……可不承想,眼前这丫鬟竟比她还要美上三分!不施粉黛已出众如此! 这张脸实在太像了!盯着出岫看了良久,夏嫣然才美目一盼,笑了起来,那笑中不乏安慰之意。 而出岫,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眉黛娇蹙,脸色刷白,喉头犹如炙烤一般难以发声。心头,也被猝不及防地刺中一刀。新夫人所流露出的欣慰笑意是如此刺目,隐隐透露着几许端倪,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她——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夜中沉琴的体谅,亲点她去东苑,治疗喉疾、教授写字……云辞的温柔体贴,又有几分缘由是为了这张相似的脸?难怪自己一介不洁之躯,他竟不计较,竟肯垂怜。原来,如此…… 眼眶在一瞬间灼热难当,似有什么要汹涌而出。不能哭!绝不能哭!出岫在心中告诫自己,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咽下这刀割一般的苦涩,任凭心扉痛彻。 她要听他一句解释!纵然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才肯相信! 只是,接下去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出岫脑中渐渐变得空白。明知这般盯着主子看是大不敬,可她的目光却无法从夏嫣然面上移开。 两个长相出奇相仿的女人对峙一般互相对望。只不过,一人妆容精美,笑靥如花;一人面色惨淡,失魂落魄。 最终,还是夏嫣然先伸手虚扶一把,对出岫浅浅笑道:“你这名字很好听,可是侯爷起的吗?” 出岫已说不出话来,唯恐出声便是哽咽,只得点了点头。 夏嫣然顺势笑叹:“这名字真好!‘云无心以出岫’,侯爷这是在告诫他自己,不要为美色动心呢!”她无视出岫的苍白面容,继而啧啧赞道,“你可真美!也唯有侯爷这般的男人,才能无动于衷吧。” 对方话已至此,出岫已无话可说,只得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夏嫣然见状又笑:“似你这般美貌的人儿,我可不许侯爷亏待了。若不收在他房里,难道还要便宜外人?如今我与侯爷是新婚,还不能替他做主,再过两年,我定要向侯爷开口,将你收进房中。” “夫人……”出岫喑哑着嗓子,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 “夫人您这般说,奴婢可要替侯爷叫冤!”气氛正尴尬时,但见夏嫣然身后的一个丫鬟笑道,“夫人要将这位出岫姑娘收入房中,也要看侯爷愿不愿意。奴婢瞧着似侯爷那般痴情之人,不定乐意。” “死丫头!你如何知道?”夏嫣然故作嗔怪。 “奴婢怎会不知?侯爷与您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他为了您,连这园子都改名叫‘知言轩’了,可不是在向您表明心意吗?” 那丫鬟如此说道,又转对浅韵、淡心和出岫做起了自我介绍:“三位姐姐好,我是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名唤灼颜。”说完这一句,她适时住了口。 淡心瞧灼颜的话没有说完,便张口欲问“知言轩”这名字的来历。然话未出口,已见浅韵眼刀递来,她只好将疑问咽了回去。 “好了好了,说话也不瞧瞧场合,没得让人笑话我不会教导丫鬟。”夏嫣然朝灼颜嗔怪道,“你瞧侯爷身边儿这三位,日后可要好生学学。” “奴婢不过实话实说而已……”灼颜心不甘情不愿地领命称是。 今晨迄今,夏嫣然脸上的笑意从未消停过,此时她朝出岫等三人道:“你们快去忙吧,别听灼颜瞎说。”她话语温和,没有一丝架子,又从发间取下一根簪子,笑吟吟递到出岫手中:“你最合我眼缘,别的东西唯恐辱没了你,这簪子是我娘家给的,你务必收下。” 又是……簪子吗?出岫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明璎,还有自己那满臂簪痕。挥退这些胡思乱想,她唯有俯身行礼,恭敬地接过簪子告退。 隐隐约约间,出岫好像听到淡心在身后问话:“知言轩同夫人有什么关系?” “夫人的小字叫作‘品言’。”回答之人是浅韵。 品言、知言……出岫的心蓦地抽痛,残忍而又难以遏制。她脚步虚浮地回到院落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头脑一沉、呼吸凝滞,抚着心口昏倒在地…… 出岫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黄昏的晚霞照了一屋子朦胧金光,又渐渐暗淡,有些苟延残喘的缺憾之美。她甫一睁开双眸,竟被这光亮晃了眼,微微一闭,定了定神,才看清了守在榻前之人。 “晗初。”湖蓝色的身影映着窗前的微光,已没了印象中的风流之相,无端生出几分严肃。 “小侯爷。”出岫试图起身,却被沈予伸手按下。 “你还没出小月子,逞强什么?”沈予不知是叹是斥,隐忍着道。 只这一句,已令出岫几欲落泪。时至今日,她终于肯承认,云辞不要这孩子是对的。 “如今你还执意留下吗?若是改变主意,我……” “多谢您的美意。”未等沈予说完,出岫已淡淡打断,坐起身道,“我若借这悲痛之机来利用您,才是对您不公平。更何况,这事不怪他。” “不怪他,难道怪你?”沈予显然已知道事情经过,霎时怒意又起,“倒是成全了他对新婚妻子的一片痴情,那你呢?你可知你昏倒迄今,他都没来看过一眼?” “他有苦衷。”出岫如是替云辞辩解,再次合上双眸。 “晗初你真是……”沈予几乎已经咬牙切齿。 出岫又岂会不知?唯有浮起一丝苦笑:“男女授受不亲,多谢小侯爷代为照料。烦请您把淡心叫来吧。” “她来不了。”沈予话中尽是冷嘲,“夏嫣然今日劳顿犯了头晕,身边人手不够,挽之将淡心调去服侍她了。” 听闻此言,出岫心中出奇地平静,语气也没有一丝波澜起伏:“那算了,我还想睡一睡,就不送小侯爷了。” 她说着又打算躺下。可耳畔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是沈予倏尔起身,再也忍无可忍:“你等着!我要去问问挽之,缘何夏嫣然犯个头晕,他就守着不动;你可是怀过孩子的人,他却连个话都没有!” “不!别去!”出岫亟亟伸手去拽沈予,手指堪堪掠过那一角衣袍,又被他躲开。 “为何不让我去?还是你宁肯自欺欺人?晗初?”他还是习惯唤她从前的名字,仿佛这样彼此便能更贴近一些。 “不是我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出岫只得解释道,“我等他来告诉我……但我不会去问。” “他若不主动向你解释,你就一直等下去?一直不问?”沈予额上青筋显露,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怒意,犹如惊天雷电,有所向披靡的锋利。 出岫只默默看他,双眸中尽是祈求之色:“算我求您,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别去。” 沈予堂堂一个大男人,又是侯爵之子,说来什么世面没见过?然此时此刻,面对心爱女子的苦苦哀求,他竟觉得苦楚难当。 明明知道晗初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从这点上看,自己与她没有什么不同。沈予唯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怒火与痛苦,回道:“好,我不去。” 出岫这才低低松了口气:“如今……实在不宜。他才刚成婚,我一个奴婢也没资格去问。且等等吧,如若他还念着我,总会过来的。”那言语之中,不乏执着。 沈予默然半晌,叹道:“晗初,你待他可真好,待我可真残忍。”他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喝醋,并且喝得十分难受。 果然,出岫无力地笑了笑:“您这份抬爱,我唯有来世再报了。” “不怪你……”沈予又怎舍得怪她,“当初我若早些发现,你也不至于被茶茶欺辱,又来受我的冷言冷语……我若待你好一点,你也不会跟挽之走了。” 沈予知道,如今多说无益,一切都太迟了。一次是因为赫连齐,一次是因为云辞,她与他明明仅一步之遥,却生生两次擦肩而过。她没看到他的成熟与转变,他也没等到她的回首一顾。 “我睡下了。”出岫只觉得神志困乏。还是睡着了好,如此便不用面对那血淋淋的事实,没有孩子,没有替身,也没有抛弃。更没有,沈予这番令她无以回报的剖白。 “你睡吧。”沈予知她有心回避,也不愿勉强,“我给你点支安神香。” 第37章 最难明了女人心(2) “嗯,多谢。”出岫背过身子侧卧榻上,不再说话。 沈予默默点了香,一直等到出岫的呼吸变得均匀平稳,才放轻脚步出了房门。一离开出岫所住的院落,他立刻加快脚步,直接冲进云辞的住处。 明明是多年好友,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非云辞这次做得太过分,沈予自问绝不会开这个口。但,事关晗初,他不得不问! “挽之!”一走进知言轩的主园,沈予一眼瞧见云辞独坐在园子里,正抬首看着月色,也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不得不说,云辞这身白衣与神情,实在不像这烟火俗世之人。但他这次做下的事情,实在有负他谪仙之名。 沈予并不打算与云辞迂回曲折,直接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晗初昏倒了,你知道吗?” 云辞下颌收紧,神色沉敛,并未看向来人:“知道。” “知道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赏月?!”沈予骤然拔高声调,咬牙喝问。 云辞侧首看了一眼屋内,才回道:“我并非赏月,品言抱恙,我在等大夫回话。” “那晗初呢?她就活该受罪?”沈予眯着双眼,一脸难以置信。 云辞却嗤笑一声,终于抬目与之对视:“不是有你在吗?” “嗵”的一声闷响传来,沈予一拳砸在石案之上。鲜血顺着他的骨指关节汨汨流出,殷红无匹,一如他此刻充血的赤红双目。 沈予一把揪住云辞的衣襟,将他狠狠从轮椅上拽起:“当初你带走她时,是怎么对我说的?!” “小侯爷!”竹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急忙上前欲阻止两人起冲突。 “滚开!”沈予扭头朝竹影怒喝,“你主子是个男人,不必你出手!” 竹影哪里能听人侮辱云辞,已是一个箭步冲到沈予面前,揽袖便欲出拳相击。 “退下!”云辞突然冷斥一声。竹影一拳扫在半空之中,勉强收劲而回。 院子里如此一阵动静,终是惊扰了屋里养病的人。淡心应声而出,瞧见自家主子与至交好友充满敌意的对峙,一时也慑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未见过沈小侯爷这般怒火,也从未见过主子这般……绝望。 夏嫣然身边的灼颜跟在淡心身后,见状也是一声惊呼:“侯爷!” 而两个当事人似乎恍若未闻,彼此一直看着对方。庭院中,有一种说不清的紧张气氛在隐隐流蹿。 沈予手上的鲜血早已蹭到云辞的白衣上,渐渐晕染,似雪地红梅。云辞清冷的目光回望沈予,不挣扎亦不恼怒,良久,他才垂目看向自己被血染红的衣襟,口中却对淡心命道:“带灼颜进去。” 淡心望了竹影一眼,又想起暗处藏着的护院,才稍稍放下心来,扯着灼颜返回屋内继续照顾夏嫣然。她心里隐隐觉得,今夜这事与出岫有关,若是说开了,让主子看清心意,也未必是件坏事。 眼见淡心与灼颜离开,院内只剩下竹影在旁,还有数不尽的暗卫、护院,云辞才重新看向沈予,道:“随我去清心斋。”言罢已兀自迈步而去,不理身后落下脚程的两个人。 沈予望着云辞步伐矫健的背影,生气归生气,到底还是替这位好友担忧:“他又服药了?” 竹影低头叹了口气:“自大婚以来,主子每日都服药……” 沈予眯起双眼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快步跟上。 已近亥时,夜静如幕,云羡接到一封紧急文书,道是北熙已有江山易主之势,臣氏即将在闵州拔营,北上而攻,推翻原氏统治。 虽说政局变幻的是北熙,而云氏身在南熙,但云氏族人皆知,离信侯府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与北熙原帝、南熙聂帝皆密不可分。如若原氏倒台,臣氏执掌北国江山,则云氏必要想出应对之法,遑论还有在北熙扎根数百年的生意,以及一些旁支族人的性命。 云羡越想越坐不住,顾不上夜色深沉连忙赶去知言轩,谁知却扑了个空,听淡心说云辞去了清心斋。云羡原本怕打扰大哥休息,如今知晓他仍在处理公务与生意,倒也心下稍安,又匆匆往清心斋而去。 岂料刚进了门,便被竹影拦住:“三爷,主子与京州来的沈小侯爷正商谈要事,请您稍候。” 云羡蹙眉,有些不满地道:“我也是要事,十万火急!” 竹影的态度却很强硬:“三爷,别让属下为难。” “混账!”云羡怒意刹起,紧紧攥住手中的奏报,高声喝道,“谁给你的狗胆拦人!” 话音刚落,书房里已响起云辞的传命:“竹影,请三爷进来。” 竹影不再多说,拱手对云羡道歉,又退回暗处。 云羡冷冷拂袖,迈步往书房而去,还未走到滑坡上,突然闻见一股冷香轻飘飘从屋内传出,随之四姨太鸾卿已低眉迈步出来,两人险些又撞在一起。 “四姨娘。”云羡看清来人,连忙低声招呼。抬目却见鸾卿有些异样,眼眶泛红,薄唇紧抿,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白上三分。那神情,是伤心欲绝的凄美。 云府上下皆知,四姨太向来冷若冰霜,何曾显露过这副小女儿神态?竟似哭过一般?况且,方才竹影拦下自己时,明明说是沈予在屋里与大哥谈事,为何出来的人却是四姨娘鸾卿? 云羡心中“咯噔”一声,一个大胆的念头随之浮现在脑海中:鸾卿只比大哥年长四五岁,此刻又是夜深人静,莫非…… 他兀自胡思乱想着,鸾卿那双猫儿般的眼珠子已森森瞟来,似在警告他什么,语气还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哽咽:“三爷。” 云羡差点打了个冷战,似被她看破心事一般,心虚地颔首回应。又是一阵冷香扑鼻而来,鸾卿已快步离开。云羡稳了稳心神,想起手中急报,连忙快步走入屋内。这次,他又是一愣,屋内并不止大哥云辞一人,沈予也在其内。 原来竹影并未骗自己。可,为何还有鸾卿?云羡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敢再流露半分,忙将手中急报递上:“方才北熙来报,臣氏已联合几路叛军直捣皇城,准备推翻原帝的统治。” 按理说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可云辞接过奏报之后,却按在桌上并未翻看。云羡一头雾水,再看沈予,发现他也是一副阴沉面色,痛苦、怜悯、悔恨、不舍……种种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股浓郁的悲戚,深深弥漫在这屋内。 沈予的风流众人皆知,再联想起方才四姨娘鸾卿的神情,云羡又开始胡思乱想:莫非是沈予与四姨娘有染,被大哥逮着了?还是…… “这奏报我会处理,你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差人传你。”云辞的话语适时打断云羡的揣测。他的声音很沉稳,听不出丝毫别样情绪,与平时并无分别。 今夜这情况实在太过诡异,云羡也不敢多言,只得领命退下。 “子奉也回去吧。”云辞又道。 沈予却似没听见一般,仍旧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不知所想。 云辞轻轻叹了口气:“三弟,替我送沈小侯爷回厢房。” 云羡情知沈予与自家大哥交情匪浅,忙回道:“来者是客,大哥放心。”言罢他已对沈予伸手相请,后者终于回过神来,又深深看了云辞一眼,沉默着随云羡离开。 庭院深深,云窗雾阁,今夜皆笼罩在寂静悲伤之中,令人无比绝望…… 翌日清晨。 “妾身昨日忽感不适,让侯爷担心了。”夏嫣然眼圈红红地卧在榻上,攥着云辞修长的手指,怯生生道。 云辞站在床畔,任由她攥着手,安慰道:“昨日大夫说了,你初来烟岚城,又太过劳顿,只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 夏嫣然点头:“听说您照顾了我一宿,明明该是我服侍您才对……”说着她已有些哽咽。 云辞反手轻轻拍着夏嫣然的手背,目中漾起一丝柔情。这目光令夏嫣然心中一喜,面上更加梨花带雨起来:“侯爷……” 听闻这甜腻腻的一声称呼,云辞仿佛是为什么所触动,他的瞳眸倏然收紧,伸手拂过夏嫣然面上泪痕,沉声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必不会情动……” “侯爷您说什么?”夏嫣然心底生疑。她不过是水土不服而已,为何云辞面上的神情如此悲戚?简直像哀悼死人一样。她心里忽然不太踏实,便用力拽了拽云辞的手:“您坐下陪我一会儿好吗?” “嗯。”云辞看着夏嫣然,又似透过她在看着别人,眼神悠长而绵远。他终是无言地坐到榻旁,夏嫣然便亲密地枕在云辞腿上。 “侯爷,我这般枕着您,腿会疼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不会。”云辞伸手抚过她披散着的一头青丝,有些爱不释手之感。蓦然,曾为谁涤发的场景便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侯爷……”夏嫣然的语气已带着撒娇意味,埋首蹭着他的腿,“我这会儿心里头,又欢喜又难受……” 闻言,云辞蹙了蹙眉,继而浅笑:“出岫,你今天话挺多。” 话音落地,屋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云辞感到枕在自己腿上的女子浑身一震,再没了方才的撒娇与闹腾。他犹未发现什么不妥,只俯身看她:“怎么了?” 夏嫣然紧紧攥着云辞的手,娇滴滴道:“没事,挽之哥哥。”言罢侧首抬眸,仰望着他:“四下无人时,我能这般唤您吗?” 只这侧身的工夫,夏嫣然一直埋着的另外半张脸就此显露出来,右眼角下方的泪痣倏然出现,犹如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素白的宣纸之上,醒目,甚至刺目。 云辞显然是被刺中双目,立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下意识地直起腰身,扳过夏嫣然的脸重新放回枕头上,笑道:“好,不过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唤我‘侯爷’。” 夏嫣然甜笑一声,发现自己看不透云辞。他的温和,他的浅笑,他的谦谦风度与体贴关怀,明明近在眼前,明明轻重适宜,可总是令她惶惶不安。如此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夏嫣然重新躺回榻上,将半张瓜子脸藏在被褥之中,道:“今日没去向母亲请安,她老人家可会生气?” “不会。她命我好生照顾你。”云辞的声音又沉了沉,好像不大愉悦。 夏嫣然的睫毛轻轻眨了眨,低声请道:“挽之哥哥,要不我去求母亲做主,将出岫纳到您房里来?” “你说什么?”云辞的声音从她头顶上落下,犹如暴雨前乌云密布的天气,令人压抑。 夏嫣然心中一惊,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颤巍巍地掀开被褥露出脸颊:“您不是喜欢她吗?” 云辞抿唇:“你听谁说的?” 夏嫣然委屈地咬了咬唇瓣:“从前只听说您从京州带回来个美婢,昨日才知道,她有七八分长得像我……”说着说着,她已是想要落泪,“挽之哥哥,我心里好难受,您喜欢出岫,有没有一点我的缘故?” 这一问,令云辞沉默良久:“你是我的妻子,不要胡思乱想。” “可我听说……您特意将她从京州带回来,她感染瘟疫时,您还彻夜守着,纡尊降贵地照顾她。”夏嫣然盈盈望向云辞,眼中说不清是醋意还是娇怨,很是动人。 她仔细观察云辞的表情,只见他微眯着双眼,似在回忆过往。夏嫣然看得痴了,云辞这个神情,绵长而清澈,从她初见他起,便无可救药地爱上。虽然,当时他只有十三四岁;而她,尚且比他还小两岁。 她等着云辞的回答,如同她执着地想要嫁给他,那份心性磨砺了多年,从不会被轻易挫退。良久良久,夏嫣然才等到云辞的答案,充满哀伤与悔恨:“我与出岫……是个错误……” 这次夏嫣然终于满意了:“是我失言,挽之哥哥莫怪。” “不怪你……是我没解释清楚。”云辞又道,“她近日身子不好,我才许她告假休养。你不要多想。” “既然如此,要不您将出岫拨给我吧?我们长得相像,也是一场缘分,我很喜欢她。”夏嫣然适时开口。她承认自己有私心,她对那个叫出岫的女子无法完全放心。 毕竟清心斋是那般环境,她担心两人朝夕相对,早晚会旧情复燃。即便云辞把控得住,可谁又说得准那个出岫呢?与其将出岫放在云辞身边侍奉笔墨,不如困在自己身边。 见云辞似在斟酌,夏嫣然试图说服他:“我从娘家带来的人手不够,昨日稍感不适还要让淡心照顾。出岫那么好,您将她拨给我,如若有一日您又动了心思,从我这里要人也方便些,想必母亲不会多说什么。” 言毕,夏嫣然便瞧见云辞眉峰一蹙,开口问她:“你想让出岫做什么差事?” 夏嫣然假装思索片刻,回道:“我也舍不得让她做重活儿,不若来负责我每日的饮食起居?就如浅韵服侍您的差事一样,如何?” 服侍饮食起居,每日早晚必要到这间屋子里来,还要眼睁睁瞧着云辞与自己恩爱缠绵,行闺房之趣。想必出岫很难承受。这一招,夏嫣然昨夜想了半个晚上,自觉甚妙。 岂料她话音甫毕,便瞧见云辞的眼神凉了一凉,犹如冬日的湖水兜头浇来:“不必了,她还是留在清心斋为好。” 夏嫣然心中一凛,只怕这小伎俩会让云辞瞧出来,连忙又道:“您若觉得不合适,我再物色其他人选。” “嗯。”云辞未再多言,径直从榻上起身,“今日我事务繁忙,你好生休息。有事遣人去清心斋找我。” 夏嫣然乖顺地点了点头,想要起身相送,被云辞拦下:“躺着,省得晚上又闹头痛。” 言罢他已转身往门外走,一只脚已迈出房门,身形又忽然顿了顿,隔着屏风对夏嫣然道:“我改变主意了,待出岫歇到下个月,便让她来服侍你吧!” 第38章 沉酣一梦终须醒(1) 云辞说到做到。待九月过完,他当真将出岫拨给夏嫣然,专职服侍她起居盥洗。 消息是由淡心传来的,出岫听说之后未发一言,默然应承。 翌日,出岫专程去向浅韵讨教云辞饮食起居的方方面面,又比照着那些规矩,揣摩夏嫣然的习性。十月初一,她正式结束一月余的休养,复工做事。 沈予自参加完云辞的大婚,便一直留在房州。这些日子,他没少宽慰出岫,且变着法儿地为她调理身子。对于沈予一直逗留云府的行径,出岫不愿猜测是否与自己有关,她只拿捏好其中分寸,与沈予保持着适当距离。 而沈予,再也没有提过要带她走的事。只是他时常忧心忡忡,若有所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出岫收起了笔墨纸砚,不再练字。云辞所赠的琴具与文房四宝,也被她束之高阁。除却早、中、晚三个时段忙碌之外,她闲暇时候大多在发呆,抑或是给其他小丫鬟们搭把手,帮帮忙。 无人知晓出岫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就连淡心也不敢去问。而她沉默的时候也与日俱增,甚至像再次失声一般,能整日不说一句话,只埋头做事。 今年的冬季有些特别,以往到了入冬时节,烟岚城总是艳阳高照,而今却忽然多起雨来。三两日便要淅淅沥沥下一场,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没完没了。好似是连苍天都在为谁感伤。 一大清早卯时刚到,天上又下起雨来。出岫记不得几天未见过阳光了,这般阴雨的天气实在是令人心情压抑。她撑着伞,一路来到云辞与夏嫣然的屋子前,身后还领着两个小丫鬟,等待夏嫣然起身唤人。 浅韵比出岫晚来一刻,两人并排站在门外,皆是目不斜视,各自等着主子的传唤。 “吱呀”一声,值守丫鬟睡眼惺忪地开了门,道:“两位姐姐进去吧,侯爷和夫人都醒了。”浅韵与出岫不敢耽搁,领着人前后进了屋。 涤巾、擦面、更衣、梳妆……这套工序,出岫做了一月有余,已算熟练得很。她目不斜视地为夏嫣然系好外衣上最后一根衣带,紧接着便转入屏风后,招呼梳头丫鬟为夏嫣然梳妆,自己则在旁捧着珠翠妆奁,任由主子一一挑选。 而屏风的那一侧,浅韵正半跪在地上,仔细地为云辞整理衣袍下摆。整个早上,只听到丫鬟们的脚步声,间或有衣袖摆动带起的风声,窸窸窣窣,仅此而已。 今日夏嫣然梳妆得分外仔细,直到云辞收拾妥当,她还在描眉画眼,没有半分停歇之意。 “品言,动作快些。”云辞在屏风后低声催促,“母亲想必已经起了。” 夏嫣然对着铜镜低低一笑:“知道了,您在前头先走着,一会儿我小跑赶上。” 云辞闻言又催促一声,便走出房门。 他又服药了,出岫盯着妆奁里的珠宝首饰,心中不知作何滋味。自云辞成婚之后,她再没见过他坐轮椅,好似每日都是健步如飞,看着已与常人无异。这般透支自己的身子,不惜服用那伤身的药物,又是为了什么?或者,为了谁? “出岫。”此时夏嫣然忽然开了口,“今日灼颜身子不爽,我许她歇息一日。你将她的差事担了去吧。” “是。”出岫敛眉回神,俯身领命。 夏嫣然便招手示意她将妆奁搁在梳妆台上:“先去将榻上收拾了,免得下人看笑话。” 出岫称是,放下妆奁走回屏风后,挑起半垂的纱笼床幔,准备拾掇床榻。刚刚掀起被褥,一股淫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令她手上一顿。 不想也知,这味道暗示着什么。出岫几乎还能想象得出,这对新婚夫妻是如何在夜间极尽缠绵,遑论还有那凌乱的床单。熟悉的龙涎香是云辞独有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味在空中来回飘荡,却陌生得令人心悸。 腹部好似有些绞痛之感,一股热流缓缓涌出。一瞬间,出岫腹痛难当。她强忍着疼痛将被褥、床单一一叠起,抱在怀中向夏嫣然禀道:“夫人,我将东西送去浣洗房。” 此时夏嫣然业已梳妆完毕,从屏风后的梳妆台处走出来,点头道:“今日辛苦了。我与侯爷会在太夫人那儿用早膳,你与浅韵不必招呼了。” 出岫抱着满怀的被套床单,行礼转身。 刚走了两步,却听夏嫣然在身后一声惊呼:“出岫!” 出岫不明所以地回头:“夫人还有何吩咐?” “傻丫头!”夏嫣然笑着快步走近,附耳低声道,“你的葵水都染到裙子上了,快回去换换!”言罢又吩咐身边的梳头丫鬟,“你将出岫手中的东西送去浣洗房。”她不能让云辞瞧见,是出岫将这些秽物抱了出去。 梳头丫鬟低低称是,接过床单被褥出了门。 出岫有些意外。自从八月份小产之后,她一连两月都没来葵水,只道是自己的身子还未康复。如今终于来了葵水,那是否也意味着她的身子恢复了?抑或她还没有丧失生育功能? 难怪方才小腹一阵疼痛,原来是葵水久违而至。若不是夏嫣然好心提醒,她这一路走出去,还不知会多么丢人。出岫略微赧然地低下头:“多谢夫人。” “你等等。”夏嫣然转去屏风后取过一件薄披风,递给出岫,“披上吧,能遮住。”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若说起这位侯爷夫人,在府内上下是一致受到好评,也许是尚未主持中馈的缘故,她待谁都和和气气,对出岫等贴身下人更不必说,三不五时便有东西赏赐下来。 服侍夏嫣然才一个多月,出岫屋子里的小妆奁,已满满堆了簪子、镯子、耳坠、手钏……不外乎是些女儿家的饰物。 这位侯爷夫人,是出了名的爱打扮、会打扮。自嫁入云府以来,每日衣衫从未穿过重样的。就连递给出岫的这件披风,也是云氏名下云锦布庄所织,天下独一无二,只此一件。 女为悦己者容,她有疼爱她的夫君,本就应该在乎容颜。出岫如此想着,也没多说客套话,系上披风跟在夏嫣然身后走出房门。 院外,云辞正由竹影撑着伞,独立霏霏细雨中等着他的新婚妻子。天色虽阴暗,他一袭白衣却鲜明得刺目。云辞目光望向夏嫣然,进而看向她的身后,见出岫身上多出一件披风,他又温柔地回看夏嫣然,似是赞许。 出岫对他夫妻间的涌动只作未觉,俯身向云辞行礼,又目送两人离开,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云辞刚走出园子,脚步忽然一停,对夏嫣然道:“我有样东西落下了,你等我片刻。”言罢快步返回园子。 朦胧雨丝之中,依稀可辨精致披风的一角。云辞眯起双眼看着出岫的落寞背影,目光锐利地瞧见她披风下摆被风吹开,里头隐隐泛着血红。只这一眼,他已安了心,转身重新走出垂花拱门。 自始至终,竹影撑伞相随其后,主仆二人谁都没说过一句话。 出岫回到住处,连忙换了衣裳,将被葵水染红的衣裙用水涤净。云府设有浣洗房,主子们的衣裳自有浣洗房打理。出岫想起夏嫣然的披风已被自己穿过,便去了一趟浣洗房,想将这件披风清洗干净。 浣洗房的掌事名唤“荆妈妈”,见出岫是从知言轩来的,倒是二话不说接过披风。出岫与之客套了几句,才撑着伞返回知言轩。 刚走到半路,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动静。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已被人捂住口鼻拉进假山后,上下其手轻薄起来。 她的双手被牢牢制伏在身后,陌生男人的气息尽数吐在她耳畔,令出岫无比惊恐。 她奋力挣扎,支吾着想要逃脱男人的钳制,心中又惊又怕。是谁?究竟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在云府当众轻薄自己?出岫脑中蹦出一个人——二爷云起。 “可算逮着你了。美人儿!”陌生男人在她身后徐徐笑道。 果然是云起的声音!他要做什么?出岫嘤嘤地想要喊出声,却只换来云起更加狠劲的手风,连带咬牙切齿的话语:“你害小爷禁足百日,成为合府上下的笑柄,这笔账,咱们今日该好好算算!” 出岫的心立时跳到嗓子眼里,云起却在此刻忽然松了手。出岫深呼一口气,正待大喊救命,嘴里又被一块布给堵上了。 腾出了一只手,云起分外逍遥,开始往出岫腰上摸去,边摸边笑,很是狎亵:“我大哥和嫂嫂恩爱有加,你看着心里可难受?”他嗤笑一声,又将下巴搁在出岫肩上,嘴巴几乎贴上她的面颊,“怎么,还盼着我大哥来救你?一个失了宠的奴婢,连下堂妾都不如,还做什么美梦!” 出岫唯有支吾地哀求又抗拒,只希望云起能良心发现,放她一马。 “别挣扎了,否则我会动粗。”云起将手从出岫腰间向上滑,按在她起伏连绵的胸前,“连我大哥都没忍住,可见你滋味儿不错啊!”说着他已狠狠在出岫胸前捏了一把,啧啧着道:“小爷我等了两个月,就等你落胎之后养好身子。今日你哪儿都别想去,乖乖伺候我,还能少受些苦。” 云起边说边将舌头伸出来,舔弄着出岫的耳垂,话语近乎下流:“我大哥那个残废,怎能满足得了你?不如试试我那活儿,管教你欲仙欲死……” 此刻出岫眼里已是一片水泽,羞愤得难以自控。 云起伸手在她面上轻轻一抹,看着满手水痕,骂骂咧咧地道:“装什么贞洁烈女!我道见你怎么眼熟得紧,如今终于想起来了,你是晗初!” 闻言,出岫心中顿时一凉,不自觉地停止了挣扎。 云起再次猥琐地笑起来:“你伺候我高兴了,我自会将你要过来,这秘密我也替你守着,如何?”言罢再捏了捏出岫饱满的胸部,满意地啧叹一声:“美丽的女子实不需说话,我反倒喜欢你失声那样子。” 鼻中闻着美人特有的体香,云起早就心猿意马起来。他小腹奔涌出一股欲望,死死抵在出岫腰后,一只手也开始摸索着衣带,竟是迫不及待要就地行那猥亵之事。 眼看云起动了真格,出岫吓得几乎晕厥过去。为免贞洁不保,几近本能地,她忽然伸手探上云起的欲望,耳中听闻他一声舒坦的呻吟传来,立刻狠狠下手一捏,同时一脚踩在云起脚背之上。 惨叫声立时传来,云起再也顾不得其他,苦苦哀号。人在欲望顶端时,那地方虽硬,却也脆弱无比,何况出岫这一手下去也是毫不留情。 “贱人!”云起连忙弯腰捂住下体,恶狠狠骂道。 趁此时机,出岫挣扎着逃出假山之下,也顾不得衣衫凌乱,冒着越来越大的雨势,抬步就往外跑。 云起见这情景,哪里肯甘心,亦强忍着疼痛从假山后跑出来,大声喝道:“来人!来人!抓住这贱婢!” 四周的护院闻声赶来,瞧见出岫衣衫凌乱、面有惊恐之色,皆已猜到几分。那护院头领虽同情出岫,但又不得不听命于云起,只得将出岫押起来:“姑娘,得罪了。” 半个时辰后,云府刑堂。 太夫人与云辞皆是一脸阴沉,端坐两个主位之上。东侧下手,二房花舞英、四房鸾卿、神医屈方三人一字排开。刑堂正中尚有两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 跪着的是出岫,她几乎浑身湿透,一头青丝贴着面颊,尚能看清隐隐的水汽。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双臂环在胸前,也不知是自我保护还是太冷,身子正瑟瑟发抖。 坐着的则是云起,一身衣衫俱是崭新。他脸上毫不掩饰痛楚之意,咬牙切齿愤恨不已,口中尚且轻微地呻吟。 气氛几乎是冷凝,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刑堂的情景,无端令人心寒不已。堂内唯有二姨太花氏在低声抽泣。 “在下已为二爷诊断过,并无大碍,休养两日即可。”屈方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将方才为云起的诊治结果回禀给太夫人与云辞。 二姨太花氏这才停止抽泣,长长舒了口气,还不忘狠狠瞪了出岫一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终于,太夫人沉声开口,威严逼人。 “母亲!您要为儿子做主!”云起连忙告状,“她……是她要让我不能人道!她对我怀恨在心,又来勾引我!” “好好说话!”太夫人斥责云起,“好端端的,你如何与知言轩的奴婢搅在一起!” “母亲明鉴!她哪里是什么奴婢!她是个妓女!”云起试图转移话题,“她本名晗初,是京州醉花楼的头牌!咱们都被她给骗了!” 此话一出,堂内除却太夫人和云辞之外,皆是一脸震惊,二姨太花舞英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晗初”二字一经云起说出来,出岫几乎不敢抬头,只抱臂垂眸看着冰冷的地面,咬着下唇。 云起偷偷瞟了出岫一眼,见她不说话,便继续大着胆子道:“她一个妓女,假死投奔大哥,也不知是受了何人指使,这是要用狐媚子功夫,来败坏我云府威名!” “你如何得知她是风尘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太夫人实难说出“妓女”这不雅字眼。 “儿子从前去京州办差事,曾……见过她献艺。”云起支吾着回道,“她在京州艳名远播,同九皇子、赫连氏长孙都有染,狐媚得很!” 听闻这句诋毁,出岫霎时抬头,狠狠瞪向云起:“我没有!” “没有什么?”云起理直气壮地反驳,“赫连齐是你入幕之宾,京州人人皆知。还有九皇子为你写的艳诗,早已传遍天下!你还敢狡辩!” 云起边说边伸手指着跪地的晗初,越发理直气壮起来:“母亲、大哥。你们合该好好盘问,这贱妓到底受了谁的指使才更名换姓?来到我云府又是意欲何为?” “我没有!”出岫睁大一双水眸亟亟否认,只是这一次,她已不是看向云起,而是望向刑堂之上的云辞。 从事发迄今,那人一直没有表过态,甚至没说过一句话,寒冽着脸色一径沉默。 “侯爷……我没有。”出岫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已一片冰凉,也顾不得来着葵水浑身湿透,颤抖着声音再道。 至此,云辞才抬目望向出岫,冷冰冰撂下一句问话:“你真的是京州名妓?” 四目相对,出岫看到云辞的神色,顿时哑口无言。她多么想开口否认,一直忐忑着不愿瞒他,可如今,也唯有这一句,她无论如何否认不了。 出岫终于败了,垂眸无言点头,面上是一片死寂。曾经以为跟随云辞来到云府,便能摒弃过往重获新生。他给她新的名字与身份,她也欣然接受,充满对未知的向往,还有,对他的信任。 第39章 沉酣一梦终须醒(2) 却不承想,世事翻云覆雨,她终不能逃过“妓”之一字,不堪、下贱,甚至是淫荡。出岫居然不敢再看云辞,只怕看见他的失望与后悔。失望她这个人,后悔与她有过这段情。 早知如此,彼此剖白心迹的那一日,她便该据实以告。那句未能出口的坦白,竟变成今日这番局面…… “我就说,好人家的女儿如何能想出这种招数!竟往男人那地方下手!原来是出身风尘,难怪有这手段!”花氏想起爱子险些被弄断命根子,心中早已将出岫骂上千万遍,连忙添油加醋地道。 堂内又是寂静无声,良久,云辞的声音才幽幽响起,沉痛而冰冷:“出岫,你太让我失望了。”只这一句,已将出岫判了死刑,永世不得超生。 此时,唯有太夫人眯起双眼,不解地看向云辞。她不明白亲子的意图,他明明早知这女子就是晗初,为何还要在此做戏?太夫人心中几番思量,面上却对云辞道:“她是知言轩的人,你看着处置吧。” 太夫人一句话定下基调,堂上众人都不敢再开口。云辞缓缓合上双目,捂住胸口咳嗽一声,倏尔睁眼看向堂下:“将她关在刑堂,听候发落。” 霎时,出岫泪盈于睫。说不清的心痛汹涌来袭,盖过了所受的屈辱与委屈。服吗?恨吗?伤吗?她模糊的泪眼想看清云辞,可努力了半晌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云辞正对着四姨太,无声地询问什么。 四姨太真美啊!出岫头一次见到这狂野又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只是她不明白,今日云辞为何要唤来这位毫无干系的四姨太,难道,仅仅是想多一个人来看她受辱吗? 她不愿将人心想得如此不堪,唯有闭上双眸,任由泪水从两腮潸然滑落。再睁眼时,已能清晰直视。 出岫看到四姨太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似是遗憾,又似怜悯。而云辞,面上顿生失望之色。 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她心中的侥幸与奢想,便犹如她满臂的簪痕,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出岫想哭,更想笑,最后只能望向刑堂正中的“铁律”二字,重重俯首:“奴婢领命。” 沈予来得很是时候,在出岫即将被这阴森潮湿的屋子关出风寒时,他带着衣裳与被褥来看她。 湿答答的衣衫紧贴着玲珑曲线,衣裙下摆又氤氲出红色的血水,出岫本人却恍若未觉,只抱臂蜷缩在屋内角落,怔怔出神。 “晗初。”沈予命人打开牢房,一眼望见出岫浑身湿透,不禁涌起一阵心疼。他快步走入,将被褥披在她身上,关切道:“快将湿衣裳换了,我在外头等你。” 出岫眸光涣散,半晌才反应过来,抬首看向来人:“小侯爷……” 沈予几乎不忍看她:“先将衣裳换了,有事一会儿再说。”言罢已走出牢房门外。 出岫没有拒绝沈予的好意,到底还是换了他带进来的干净衣衫。小腹又是一阵绞痛,令她想起自己还来着葵水,果不其然,换下来的旧衣服上又是一片血红。可这种被人瞧见的羞耻感,远远不及被人揭穿旧身份——她是一个娼妓。 “晗初,换好了吗?”沈予在外头开口相问。 “嗯。”她低低应答。 沈予闪身进来,见她换下来的衣衫带着血迹,立时一惊:“晗初!” 出岫知道他会错了意,连忙将衣衫掩住:“我……无碍。” 沈予薄唇紧抿,探手捏起她的脉搏,诊了诊,又问:“你来了葵水?” 出岫垂眸不答。 沈予见状更是心疼不已:“你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说着他已站起身来,怒道:“我要将这事对太夫人说说!你既然来了葵水,又怎么会去招惹云起?她自己的儿子色欲熏心,如今反倒来折磨你!” “不!别去!”出岫连忙拽住沈予的衣袖,言语平平毫无顿挫,“不是太夫人的主意,是他的意思。” “是挽之将你关在此地?”沈予有些诧异,转瞬又是了然,沉默半晌才换了话题,“我去给你弄些药来驱驱寒。” “不,不必。”这一次,出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愧。 沈予低低叹道:“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医者,又是……”他苦笑一声,“又是脂粉堆儿里来来去去的,女子那点私密事儿,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软下声音,几乎是哀劝道:“晗初,别折磨你自己,又不是你的错,何必?” 出岫只咬着下唇不言不语。唯有那双悲伤的眸子,透露出伤心欲绝。 沈予忽然想起一年多前,晗初被赫连齐抛弃时的情景。那时她将自己关在醉花楼的寝闺内,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尽是被辜负,被羞辱的无言悲愤。 而如今,沈予在她眼中看不到一丝愤,只有悲,是望不见尽头的悲伤。无论云辞如何待她,她对他都无怨无恨,尽数将错误揽在自己身上…… 直到此刻,沈予才明了她对云辞爱得有多深,也懂得云辞对她爱得有多苦。而这番两厢无悔的情感,无论结局如何,已注定他沈予会是一个外人,只能远观,难以介入。 “小侯爷,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当初我若早些告诉他,我是个风尘女子……也许……”出岫的双眸带着雾气,看向沈予哽咽道,“也许,他就不会生气了。” “不要说傻话!”沈予低声安慰,心痛难当。 “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瞒他……”出岫索性将脸埋在膝盖上,低低抽泣起来,“我该告诉他的!风尘女子与良家女子,如何能一样……是我让他失望了……” “晗初!”沈予伸手抚过她仍旧微湿的青丝,胸腔里一阵空空荡荡。多想安慰她,告诉她实情,告诉她其实云辞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可,这话他说不出口,他不能让云辞的筹谋前功尽弃。 出岫犹自未觉沈予的异样,埋首哭了半晌,忽然抬起那张泪痕密布的容颜,祈求地看向他:“小侯爷……您带我走吧。”那神情,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唯恐就此失去。 “你……改变主意了?”沈予心头涌起一阵苦涩。 出岫点头,抽噎着道:“我若走了,也许,他还能记着我的好。不似如今,都是嫌弃与厌恶……”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沈予闻言,骤然升起一股怒意,“你这是自欺欺人!你以为你离开了,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就没伤害过你?” “小侯爷……”出岫合上双眸不敢看他,“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让你带我走,利用你……” “自私什么?人都是自私的。”沈予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一种隐痛与失落:“你利用我带你走,我不会生气。但你若存了这么自欺欺人的想法,以为一走了之就能改变一切,那就让我瞧不起了。” 他强行扳过出岫的双肩,逼迫她抬起头来:“以前的晗初,即便是被赫连齐辜负,也有怨有恨;被明璎欺辱,也有骨气和骄傲。可如今呢?你别这么卑微!” 出岫摇了摇头,垂着泪道:“不一样,不一样……”自遇到云辞,那些与赫连齐的爱恨纠葛注定成为前尘往事,几近灰飞烟灭。她从不奢望有个名分,但求日日守在云辞身边便觉得满足。 只不过,上天未能成全她微薄的心愿,先给了她一场甜如蜜糖、温柔似水的短暂梦境,让她沉酣其中,然后再轻易将她惊醒,给她一场凋零。 原谅她的懦弱,她终于忍不住想要离开了。也唯有离别,能将她心里的云辞定格在最好的时光里,没有背弃,没有辜负,没有失望。他还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人,并且将在回忆里永远喜欢着。 几乎是绝望地,出岫死死拽住沈予的衣袖,苦苦哀求:“小侯爷,我求求您,带我走吧。”那神色,哀婉动人,任谁都不会忍心拒绝。 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也是沈予期待已久的情景。可经过那日与云辞的长谈,经过与云府四姨太的请教与研讨,他不能应承晗初,平白让所有人的苦心付诸东流。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下情毒的人,他们都虎视眈眈,一旦发现云辞心尖上的人不是夏嫣然,而是出岫……沈予不敢想象,那些人会对出岫下怎样的狠手。 云辞说得对,与其给出岫一世宠爱,却换得她年华早逝;不若由他亲自动手,至少他知道分寸,不会伤她性命。云辞,在对暗处敌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法子去保护心爱的女子。 暗里要防着幕后黑手,明里要提防太夫人,况且,云辞肩负家业重任,还身中情毒…… 想起好友的艰辛苦楚,沈予终于硬起心肠拒绝出岫:“若是一月之前,你对我说这话,我必定毫不犹豫带你走。可如今,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我……在房州有事要办。” “是吗?”出岫闻言,眸中水光立时黯淡下去。她缓缓松开拽住沈予衣衫的手,低低道,“是我太自私了……您已经对我太好了。” “不,不是的。”沈予索性坐在地上,躬身看向出岫,“你再等等,等时机成熟,我一定带你离开。但不是现在。” “再等下去……”出岫低声呢喃一句,“我怕自己会绝望。” 第40章 沉酣一梦终须醒(3) 这一句,沈予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从小到大,这般无力的时刻他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云辞为救他而落下腿疾时;另一次便是现在。 “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在这待着,过几日,挽之会放你出去。”沈予不敢再面对晗初,再多逗留一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将所有内情全盘相告。几乎是咬牙强忍着,他站起身再道,“我去找些药材……你不要想太多,安心休息。” 言罢,沈予落荒而逃。 刑堂之外,云辞正独自望着堂内起笔硬冷的“铁律”二字,默然出神。沈予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云辞望向这位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无言相询。 “她身子还好……但看样子,很伤心。”沈予简明扼要。 云辞似放下心来,幽幽一叹:“还不够伤心,否则鸾卿不会对我摇头。” 沈予今日不在刑堂,自不知当时的状况,只道:“那云起呢?你要如何处置他?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情毒就是出自他手!” “我不知道……”云辞目中浮起一丝寒凉的哀伤,“如若当真与二房有关,他今日调戏出岫便是多此一举。但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意图混淆视听……” 云辞看向沈予,目光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子奉,如今云府上下,我谁都不能信了。我只有信你。” 沈予又何尝不明白?可他仍不死心地问:“就没有其他法子?非要如此?师傅也这么说?” 云辞无比绝望地笑了笑:“若还有其他法子,当年父侯也不会选择死了。” 是夜,云氏当家主母、太夫人谢描丹做了一个悠长而痛苦的梦。梦境里尽是些不堪回想的陈年往事,她的夫君云黎去世的前因后果骤然清晰,再一次浮现…… “夫人,您身上的情毒已清,五脏虽损,倒也能用药调理过来。”十五六岁的鸾卿小小年纪,猫儿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如实回道。 谢描丹捂住胸口从榻上起身,只觉浑身并无异样。可鸾卿是云黎专程从姜地带回来的,解毒必不会有失。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是中了情毒,且还将这毒过给了辞儿,导致他带着胎毒出生,如今又患腿疾。这毒于云辞而言,是先天之症,已深入骨血,将荼害他终身。 “侯爷呢?”想起夫君云黎亦中了毒,谢描丹毕竟还是担心得紧。再夫妻离心,她到底还是难以放下这人。她甚至有一种感觉,这一次清除情毒的事,会是一个契机,若她处理得当,便能与云黎重拾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毕竟他们也算共患难了。 想到此处,谢描丹想见夫君的心情也变得迫切起来,不禁再次问道:“侯爷呢?他的毒可解了?” 鸾卿浅褐色的双眸深深望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解了,与夫人一样,已无大碍。” “当真?”谢描丹立时从榻上坐起,躺了一天一夜,她有些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鸾卿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夫人当心。” 谢描丹“嗯”一声,定下心神:“侯爷人呢?”她记得昨夜两人解毒之时,云黎就躺在隔壁屋子里。 “侯爷解了毒,说是有紧急公文处理,过来看看您便走了。没说去何处。”鸾卿如是回道。 闻言,谢描丹有些担忧:“刚解过情毒,他做什么这样拼命?”言罢又看向鸾卿:“好孩子,姜地已被南熙收服,你的族人也尽数归顺。你是侯爷名正言顺娶的姨太太,以后便留在云府,必不会有人为难于你。” 鸾卿微微颔首:“谢夫人庇护。”她有些欲言又止,望了谢描丹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侯爷平日待您如何?” 谢描丹以为鸾卿是担心云府的姨太太不好做,便笑着安慰她:“侯爷待妻妾极好,再者你身份特殊,他不会为难你。”说着还不忘拍拍她的手,“好生回去歇着。” 鸾卿踟蹰片刻:“我先在此等一等,若是您与侯爷有何不适,我也方便入手。” 谢描丹见这异族少女很细心,也未再多说。她心中惦记着夫君云黎,便匆匆赶往书房。若说处理公务,云黎必是在清心斋。谢描丹一路盘算着要说些什么,她素来自诩性子刚烈,不会委曲求全,从前为了云黎迎娶两房姨太太,还有她娘家的一些事,两人闹得太僵。诚然,彼此都有过错,如今因为这情毒,她也算死过一回的人,有些事反而想开了。 趁此机会重修夫妻之情,最好不过。谢描丹边想边往清心斋走,刚进了垂拱门,便被云忠拦下:“夫人,侯爷事务繁忙,谁都不见。” “他身子不好,我来看一眼便走。”谢描丹强势惯了,云忠想拦也拦不住,唯有妥协放行。 谢描丹放轻脚步,往书房里去,探头一看,书案前并不见人。难道是去了别处?她正欲转身出门,却听到偏门的隔间里传来一阵动静,窸窸窣窣,夹带着令人遐想的喘息声。 “侯爷,轻一些,妾身受不住了……”三姨太闻娴的声音倏尔响起,娇喘淫腻。 “好娴儿,我去姜地三个多月,你不想我?”云黎的声音带着温存,还有撩拨。 “您不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回来?听说只有十五岁,年轻貌美得很。妾身是生养过孩子的,人老珠黄,如何能跟新人相比?”闻娴的话语不乏醋意,还带着娇嗔。 “这里头有故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云黎急忙解释,“四姨太这身份是个幌子,谢描丹中了毒,鸾卿是专程来给她解毒的。” “中毒?”闻娴低呼出声,紧接着又是重重呻吟,“怎……怎会这样?” 显然,情潮高峰上的云黎不愿多说,只道:“你跟我这么多年,我的心意你还不清楚?你放心,这次给她解了毒,我俩的夫妻情分也就到头了。我会与她和离,将你扶正,从今往后,咱们的羡儿便是世子。” “侯爷……您这是……”闻娴嘤咛一声,断断续续地道,“那世子可怎么办?” “辞儿残了双腿,怎能支撑我云氏家业?何况有谢描丹在,必将牝鸡司晨。”云黎端的是咬牙切齿,间隙还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床笫之间,不提她了,你别扫兴。”云黎又是低声一笑,也不知使了什么动作,闻娴立时高声呻吟,简直不堪入耳。 听到此处,谢描丹自觉已无须再听。隔间里的肉体撞击声越来越大,令她胃部骤然涌起一股不适。谁能想到,道貌岸然的离信侯,竟会与妾室白日宣淫,且淫声艳语不绝于耳。从前他与她这个正妻在闺房之中,从来都是温存而有分寸,就如同在完成一件任务,不急不缓,没有情绪。 谢描丹以为云黎一直是如此的,却不承想,她的夫君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竟会变得激烈狎亵,床笫间的手段能让向来娴静的闻氏娇喘不已、呻吟迭起。 他说,要与她和离;他说,要扶正闻娴;他甚至要废了嫡子的世子之位,扶持庶子承袭爵位!这便是她一心想要与之和解的夫君!是她一心惦记的枕边人!今日才刚刚解了毒,他便迫不及待地在床上,同别的女人立下这保证! 她谢描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胸口骤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怨愤,强烈得难以遏制,几乎摧心断肠!她抚着胸口,脚步沉重地走出清心斋,刚出了垂拱门,忽然胸口一堵,呕出一口漆黑的血块,凝在掌心里,诡异而骇人。 看着手中的血块,谢描丹笑了。有那样一瞬,她觉得就此死去也不错。她绝望地走回屋子里,没想到鸾卿居然还在。 “夫人!”鸾卿见她唇边带有黑色血迹,连忙迎了上去。 谢描丹摊手将掌心里的血块露出来,对鸾卿凄楚地笑了笑:“看来我的毒还没解。” 鸾卿眼中划出一闪而过的光亮,又立时黯下来,道:“夫人别多想,这是您喉头凝滞的淤血,并无大碍。” “是吗?原来我还死不了啊!”谢描丹轻声一问,走至榻前和衣躺下,“我想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这一次,鸾卿未再坚持,用绢帕替她将唇畔的黑血擦干,便兀自出了门。 谢描丹这一睡,便是整整十二个时辰,一觉醒来已是翌日黄昏。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面对云黎,一个噩耗便传入耳中——云黎中毒日久,五脏俱损而亡。 当然,这只是对外宣称的说法。事实上,云黎情毒刚解,身子尚且虚弱,是纵欲过度而亡。可笑堂堂离信侯,多少大风大浪都挺了过来,身中情毒十余年都没死,最终,却死在了姨太太的床上。 翌年,三姨太闻娴生下了云黎的遗腹子,是个女儿,取名慕歌,便是如今的云府二小姐。 时至今日,谢描丹一直在妻妾儿女面前,维持着云黎最后的光辉形象。除了鸾卿之外,合族上下皆以为云黎是死于多年的五脏毒害,却无人得知,他死得多么有负威名。 云黎死了,谢描丹却没有一丝哀伤。他的亡夫不是说要废了云辞吗?她偏要扶自己的残废儿子继承爵位!他不是担心她牝鸡司晨吗?她偏要铁腕执掌云氏,甚至比他在世时治理得更好! 凭借着这股怨气,她谢描丹将一个繁荣昌盛的云氏交到了儿子手中,而她,也不允许另一个闻氏再次出现。她的夫君,便是死在女人的床上;她的儿子,绝不能重复这条老路! 从梦中醒来之后,谢描丹又成了谢太夫人。她缓缓从榻上起身,招呼迟妈妈道:“出岫不能再留了。不管辞儿如今怎么想,趁着眼下两人有误会,让沈予带她走吧。” 第41章 渐行渐远渐无声(1) 因为夜里的那个旧梦,太夫人翌日犯了头痛,便免了夏嫣然和几房姨太太的晨昏定省,只独独传见了云辞。 “出岫关在刑堂里,你打算如何处置?”对于这个儿子,她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也不愿花精力与他迂回曲折。 云辞今日倒是坐着轮椅,脸色也不大好,隐有腿疾复发之兆:“母亲想如何处置?” “你园子里的人,怎来问我?” “我园子里的人,您没少过问。” 云辞的这句话令太夫人笑意收敛,沉了声音:“那我也不瞒你。她毕竟怀过你的孩子,也算有过功劳的人。这次你严罚她,是给二房一个交代,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 太夫人换了一串楠珠,握在手心里徐徐拨弄:“她那个容貌与性子,云府容不下。你若舍不得她死,便放她离开吧。” “离开?”云辞轻轻重复,问道,“如何离开?” “让沈予带她走,或是给她一笔钱,让她自谋生路。”太夫人认为自己是退让了一大步。 岂料云辞闻言却是笑了:“子奉在房州还有些庶务要处理,暂时会住在咱们这儿。至于出岫……她如今还不能走。” “不能走?那要让她一再挑起你们兄弟不和?”太夫人声音又见冷厉,“从前老二虽荒唐,也不至于闹到府里来……咱们丢不起这人。” “若是放她离开,您就能保证二弟会放过她?”云辞反问。 太夫人不答。 云辞见状,便垂目道:“我早晚会让出岫离开,但不是眼下。” 太夫人目光霎凛:“怎么,你怕我明里放她走,暗里再去加害她不成?” 云辞否认:“母亲多虑了。” 太夫人又如何会信,只冷笑道:“好啊!你如今连我都猜疑起来了。”她将楠木佛珠搁在案上,“辞儿,你为了她与我作对,不是帮她,而是害她。”那语气,端的是几分委婉的威胁。 话已至此,云辞也无意长谈,遂断然终止这个话题:“出岫一定会离开,我也一定会放她走。但眼下时机不对。” 这话听在太夫人耳中,令她半信半疑:“你能如此想,自然最好不过。你是离信侯,应该摒弃小情小爱。” “儿子受教。”云辞侧首欲招呼竹影,想了想,临去前又对太夫人道:“今日是您主动提出让她离开的。有朝一日我若当真放她走,还请您记得今日之诺,不要再去为难她。” 太夫人眼角一抽:“即便我想为难她,有你盯着,我也是有心无力。” 闻此一言,云辞似乎身形一顿,面上也浮现出几分看不清的悲伤。他沉默片刻,敛容再道:“我答应了品言,今日要带她去荷塘。母亲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太夫人觉得今日云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眼见他无心逗留,也不勉强,便抬手屏退:“你去吧。” 云辞未再多言,示意竹影推自己离开荣锦堂。 一个时辰后,云辞传令到刑堂,将出岫贬去浣洗房,做洗衣女工。 转眼间,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这个新年,出岫在揉搓大堆衣裳中度过。她从前那双抚琴弄弦的柔荑,如今已是充满疮斑、红肿不堪。被贬到浣洗房这么久,云辞不曾来过一次,也没有给过她解释的机会。她最开始还等着盼着,如今等了三两月之久,倒也麻木了。 浣洗房刚熨烫平整了一件衣裳,是夏嫣然急着要的。出岫奉命送去,面无表情往知言轩里走。离信侯府要个体面,她做过娼妓的事情并未传开,但,突然从侯爷器重的大丫鬟被贬成低等洗衣女工,此事本就引人遐想。因而知言轩的下人们看到出岫,都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 出岫对一切只作未闻,目不斜视往夏嫣然屋子里去。灼颜正守在门口,见是出岫过来,突然掩面而笑。出岫已习惯了被她嘲讽,低声道:“这是夫人的衣裳,劳烦灼颜姐姐送进去。” 灼颜淡淡瞥了出岫一眼:“夫人让我在外头守着,哪儿都不许去。夫人还说,衣裳熨好了赶紧送进去,侯爷正等着夫人换好衣裳,为她作画。” 作画吗?出岫垂眸看着托盘上的锦绣烟罗裙,刺绣精美,华彩闪耀,的确是入画的不二之选。她记得云辞从不在内室沾染笔墨,不想竟也懂得这闺房之趣了。 想到此处,出岫只得屏去杂念,敲门道:“夫人,衣裳送来了。” “进来。”夏嫣然柔声招呼。 出岫低着头迈步而入,看到那袭白衣的一角,连忙俯身行礼,又转向夏嫣然道:“夫人。” “衣裳搁下吧。”夏嫣然只道了这一句,未再多言。 出岫领命称是,刚将衣裳放到案头,只听云辞淡淡说道:“你去侍奉夫人更衣。” 出岫行礼领命,将案头上的衣裳掂起来,转到屏风后替夏嫣然换上,又走出来低声再道:“奴婢告退。” 云辞默不作声,仿佛是准了,出岫便往门外走,岂知刚走到门口,却听他在身后道:“慢着。墨干了,你来研墨。” 研墨?出岫只得转身回来,拎着小水壶往砚台里倒上水,专心致志地做起差事。身旁传来淡淡的龙涎香气,还混合着一丝药香,与她记忆中的味道一般无二。这令出岫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与他仍在京州的追虹苑里,一样的人,做着一样的事,不曾有过后来的爱与恨、是与非。 只可惜,这美好的错觉尚未持续多久,已被残酷的现实打断——宣纸上是一张与出岫一般无二的面庞,被云辞细腻的笔触仔细描绘。他逐渐勾勒了锦绣烟罗裙的华彩,笔墨逶迤出一位华装美人。刹那,出岫恍惚了,以为他笔下画的是自己。 然而,那最终落在美人眼角下的一笔,画出一滴泪痣的同时,也如同最锋利的刺针戳中出岫的心房。云辞画的,是他的爱妻。 “出岫,你脸色不大好。”便在此时,夏嫣然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充满关切。 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蓦地疼痛起来,出岫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墨锭。她抬眸对上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精致容颜,哑着嗓子道:“多谢夫人挂怀,奴婢无碍。” 夏嫣然看了云辞一眼,试探着问:“侯爷,让出岫下去吧?” 云辞自始至终埋首作画,头也未抬:“笔墨的差事做完了,可这宣纸还未裁剪。” 夏嫣然朱唇浅笑:“这有何难,妾身接手便是。”她边说边往书案前走,“妾身还未曾侍奉过侯爷笔墨纸砚,今日也来试试手。” 至此,云辞才终于停了停笔,抬头宠溺地看向夏嫣然:“那你可仔细些,这匕首很锋利。” 匕首?裁纸何以用匕首?然未等出岫想明白,她眼前已划过一道冷冽银光,还隐隐闪耀着嫣红光泽。正是沈予所赠的鸳鸯匕首。 鸳鸯匕首,成双成对,各执一把,以表恩爱。原来,云辞将这其中一把给了夏嫣然。 出岫自觉再无留下的必要,欲告退而去。她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要将胸腔里的悲伤尽数吐露出来:“奴婢告……” “退”字尚未出口,但听“咣当”一声脆响,那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已从夏嫣然手中脱落,一个弹起后,正正落在出岫脚边。 “品言!”看着夏嫣然忽然昏倒在地,云辞顾不得腿疾,连忙伸手去扶。与此同时,出岫也一步跨过脚边的匕首,探手过去,却只来得及抓住夏嫣然的一截衣袖。 “我没事。”夏嫣然被云辞从地上抱起,勉强笑道,“忽然有些头晕罢了。” 云辞抿唇,神色泄露出一丝担忧,修长的手指便往夏嫣然脉搏上探去。出岫见状,连忙起身道:“我去唤人。” 话音甫落,云辞的声音已接着响起:“品言,你有身孕了。”那语气不悲不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霎时,出岫脚下一顿,无意识地去看云辞。恰在此时,云辞的目光也碰巧望过来,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仿佛是在期待什么回应。 一阵难以遏制的苦涩涌上出岫心头,她听到夏嫣然惊喜地低呼:“真的?多久了?我竟然……都不知道!” 云辞的目光仍旧盯着出岫,不愿错过她面上丝毫的表情变化。然口中的话,却是对着夏嫣然:“也许……是有两三个月了。” “侯爷……”夏嫣然简直要喜极而泣,埋首在云辞怀中啜泣起来,“我……我好欢喜。” 云辞这才将目光从出岫面上移开,敛目去看怀中的妻子,低声回道:“我……也很欢喜。” 欢喜吗?出岫直感到脚步踉跄,不禁伸手扶住桌案一角,稳了稳心神。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白衣男子,也对她说过一句关于“欢喜”的话——“我有自信能比常人更令你欢喜,就好似你从前不会说话,也能令我欢喜一样。” 而如今,这份欢喜,他给了别人。出岫想笑,也自知该笑。她为他感到开心,他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子嗣,嫡出、血统高贵。 “恭喜侯爷,恭喜夫人。”此时此刻,出岫只能想出这一句话来。她疮痍满目且红肿的双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孕育过的一个生命,今时今日终于无情地流失。 朦胧中,出岫看到云辞的目光再次投来,深如幽潭令她看不清、摸不透。她眸中聚集起隐隐的雾气,唇边又扯出一丝笑容,重复道:“恭喜……侯爷。” 云辞好似有些失望,只低声“嗯”了一下:“唤竹影进来,你下去吧。” 出岫逃也似的出了门。 此后一连三天,云府上下陷入一片欢腾之中。内院下人,每人各增三月份例;外院下人,每人各增一月份例。正月的日子在喜气洋洋中度过,合府上下都无比期待侯爷这个嫡长子的到来。 众人皆知,侯爷夫人若一举得男,便是理所应当的世子殿下。为着这万众期待的一个孩子,太夫人专程请了夏嫣然娘家过来,好让她一解对亲人的思念之苦。 沈予在这期间来过浣洗房两次,无非是送些治疗手创的药膏,还无比心疼地承诺她,且再忍耐一段时间,他便带她离开。 浣洗房忽然多了许多匹布料,皆是手感柔顺的好材质,听说是云锦庄专程送来给小世子做衣裳的。但由于今冬多雨,路上有些受潮,是以拿到浣洗房的大院里晾晒一番。 接到这些布料的那天,恰好是出岫当值。她对着单子将布匹一一清点完毕,便听到一声招呼:“出岫姑娘。” 出岫循声抬头,回想片刻才认出是谁。 来者是管家云忠的亲侄儿,曾向出岫求娶失败的淮南区米行总管事云逢。只不过如今,他已不再分管米行生意,而是调去云氏名下最大的绸缎庄——云锦庄,做了正正经经的当家人。这职位看似升迁了,但,自古民以食为天,米行生意是关乎民生的根本,绸缎生意自不能比。 因而,云逢手中的权力还没从前大。他看似是个大当家,可真正的决策权还是在云氏宗亲手中,毕竟,绸缎生意是与公卿贵胄往来,他根本说不上话,充其量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传话筒罢了。 短短一年之内,云逢的职位为何会调整,他与叔叔云忠皆心知肚明。因而这一次,云逢亲自押送布匹前来,便是想借此机会请叔叔铺条路,对云辞提一提,还将自己调回去做米行生意。 显然,此刻瞧见出岫在浣洗房,云逢很是惊讶:“姑娘你……怎会在此?” 怎会在此?出岫笑了笑:“这事说来话长,云管事若想知道内情,不妨去问云管家。”她从前是谁,做的是什么营生,绝对瞒不过管家云忠。 “你能说话了?”云逢面上划过惊喜之色。 “是啊,因缘际会能说话了。”出岫低眉笑了笑,又道,“浣洗房潮湿,您快出去吧。” 云逢本欲上前与出岫亲近,却又适时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停下脚步,沉吟一瞬,道:“我看看这些布匹便走。”他有些欲言又止,本想问问出岫为何沦落至此,但话到嘴边,还是决定私下去问叔叔云忠。 云逢胡乱检查了布匹数量,便匆匆往云忠的院落里去,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天仙一般的女子,到底在一年内遭遇了什么。 “你说什么?你还要求娶出岫?”管家云忠看向自己的亲侄儿,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云逢面色很是坚定:“去年求娶被拒,我还道侯爷对她宠爱有加。可一年不见,她都憔悴成了什么样子!那还让她留在云府做什么?” “你可要想清楚,你去年才成婚!”云忠冷冷警告。 “我去年为何匆匆成婚,无非也是想让侯爷放心……但她现在这模样……我……”再见出岫,云逢依然惊艳,依然心动,原本压抑着的那点绮念,在这不期重逢的一刻又被强烈地勾了出来。 “混账东西!”云忠冷喝侄儿,“从前咱们不知她的身份也就罢了,如今你知道她出身风尘,又曾落过胎,你还执着什么!” “执着什么……”云逢眯起双眼似在回忆,半晌叹道,“我也不知道。” 云忠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在拿前程做赌注!” 云逢只沉默着坚持。 生气归生气,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儿,云忠只道:“你要纳她做妾,你自己去对侯爷说!我可再舍不下这张老脸了!” 云逢大喜,躬身对亲叔叔行了一礼:“多谢叔叔成全。侄儿不是想纳她做妾,是想……娶她做平妻!” 毫无意外,云逢的再次求娶,又被云辞断然拒绝。然他并不灰心,每日都来清心斋求见。如此坚持了四五天,云辞终于发现这一次云逢异常坚定,已不惜押上身家前程。于是,云辞去了一趟浣洗房,在出岫被贬百日之后。 暮霭沉沉之中,还能听闻“沙沙”的揉搓声,仅有的几个女工都坐在井边,趁天色还有最后一丝光亮,不停地洗着衣裳。出岫无疑是其中最出众的一个,云辞一眼瞧见她正半蹲半坐在小凳子上,头也不抬地搓着衣裳。 一股锥心的疼痛突然袭来,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云辞依然不忍面对这番情景。在门口平复良久,他才示意竹影推他进去。 “你们先下去,出岫留下。”竹影适时开口命道。几个女工依言鱼贯而出,唯有出岫直起酸胀的腰身,俯身向云辞行礼,又向竹影行礼。 眼前这一幕,就连竹影也看不下去了,不禁别过头去退出门外,守在门口。 偌大的庭院里,终于只剩下云辞和出岫两人,还有架子上搭着的各式衣衫。空气中飘荡着浆粉的味道,明明是一股清新,却又夹杂着无力与哀伤。 第42章 渐行渐远渐无声(2) “近日云逢接连求见,想再次求娶你。”云辞故作凝声。 出岫闻言微感惊讶,回想一瞬才反应过来:“您是说,云管家的侄儿?” “嗯。” 出岫咬了咬唇,看向脚边那盆还没洗完的衣裳,问道:“侯爷今日来这儿的意思,是恩准奴婢自行选择吗?” 这一次,云辞没有纠正她以“奴婢”自称,只问道:“你是何意?” 出岫看了看架子上随风轻动的衣裳,有片刻出神。她是想离开的,尤其在知晓夏嫣然怀了孩子后,她离开的念头是如此强烈。 云辞,再也不需要自己了。一个妓女、一个替身,大约已倒尽了他的胃口。想到此处,出岫只笑了笑:“既然云管事求娶……若侯爷垂怜,还请您成全了吧。” “成全?”云辞嗓子一紧,话语出口已带着些喑哑。 “奴婢想离开,如若您还念着一丝……旧情,便允了吧。左右我这龌龊的身份也不适宜留下,平白玷污了您。”出岫这话说的平静,没有丝毫怨愤。 “你就这么恨我?不惜糟蹋自己?”黄昏的最后一缕光晕在这句话的末尾闪过,黑夜突如其来,沉暗得令人窒息。 出岫抬首望了望天色,心中是一片死寂:“不,我不恨。恨一个人太难受了,况且是我隐瞒在先……是我做错了。” “于是你为了离开云府,情愿委身云逢?”云辞的质问中带着一丝轻嘲,“你可别忘了,云逢与他叔叔都是云氏家奴,世代如此。” “云管事两次求娶,怕也是真心实意。他不嫌弃我已是我的福气,无论为妻为妾,总好过在这浣洗房做个洗衣女工,备受冷嘲热讽。” 出岫的这个选择,与云辞料想中差太远,他原以为,出岫更愿意重新回到沈予身边,而他也是这般安排的。兀自品尝着苦涩滋味,云辞唯有再问:“你当真这么想?” 风声飒飒袭来,吹着晾晒的布匹阵阵翻动,出岫幽幽的声音便随着这风声四散,如同没有灵魂一般:“聪明人从不怨恨,会匆匆离去从头再来。我已跌过两次,如今也想学聪明了。” 聪明人从不怨恨,会匆匆离去从头再来……她说得极好,超乎他的预料。这一刻云辞是欣慰的,出岫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许多。即便日后再伤害她,再辜负她,甚至于他溘然长逝,她大约都能坚强地活下来。 这般想着,云辞长久没有回声。如若此时天色还敞亮着,出岫定然会瞧见他眼中那一抹悲凉的欣慰。可是,云辞之所以选择在黄昏的末尾前来,便是想就着夕阳西下的光景,再清晰地看看她。而后,让这如约而来的漆黑夜色,掩去他最后的深情与不舍。 显然,他做到了,她终于死心了。 再看出岫,她一直在等着云辞。最初是等他原谅自己,后来是等他听自己解释,如今是等他一句应承。她不愿去恨,但并不代表还愿意去面对,沈予不给她救赎,也许她还能自救一场。 可等了半晌,她只等到云辞的断然否决:“云逢不行,我不答应。” 出岫闻言苦笑:“我实在摸不清您的心思。我的卖身契在您手里,又是嫁给云逢,说来说去还是云府的奴婢。与其如今两看生厌,您不如放我离开,难道不好吗?” 两看生厌……原来她已能淡然地说出这四个字。云辞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无力反驳,正待寻个借口让出岫放弃云逢,却见竹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灼颜,两人皆是一脸焦急。 “启禀侯爷,夫人她……不见了!” 夏嫣然不见了?这意思是……云辞当即沉下脸来,怒喝道:“好好说话!” 竹影看向身后,灼颜立时上前一步,眼眶微红亟亟禀道:“回侯爷,夫人下午说头晕想吐,要出去走走,还说太多人跟着心里发闷,只让奴婢随侍左右。可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夫人又推说冷得慌,命奴婢折回知言轩拿件披风,等奴婢再跑回去时,夫人就不见了。” “何时不见的?”云辞蹙眉,抓住了灼颜话中重点。 事到如今,灼颜岂敢再隐瞒下去:“足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云辞在心中斟酌起来。以夏嫣然那般傲娇矜贵的性子,既然大着肚子出去,也该前呼后拥让一群人跟着才对,又为何要独自外出?况且她做事极有分寸,出去这么久都没回来,委实有些不寻常。尤其,听灼颜这意思,夏嫣然是特意撇开众人的? 即便是有心闹着玩,消失一个时辰也太久了。云辞抬首再看这漆黑天色,终是有些担忧起来。即便对夏嫣然情分浅薄,那毕竟是他的妻,肚里怀的是他的孩子。 云辞终是顾不得再与出岫说话,转对竹影道:“加派人手在合府上下搜寻。再问问正门、侧门与后门的值守,可见过夫人外出。” 天色已晚,寻人多有不便。可如若今晚找不到人,只能说明夏嫣然被人暗中盯上了。也许,与下情毒的人是同一拨也未可知!毕竟夏嫣然这一怀孕,生下的便是个健健康康的世子了! 想到此处,云辞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他忽然感到无比庆幸,庆幸他将她贬到这看似辛苦的浣洗房来。这证明他的思路是对的,这个法子已麻痹了暗处的敌人,让他们将视线转到了夏嫣然身上! “你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云辞对出岫道。他让竹影调来两个暗卫守在浣洗房外头,然后便迅速离开,去寻找夏嫣然。 这一整个晚上,出岫听从云辞的吩咐,在浣洗房里坐着等着。可纵然不出门,她也知晓云府已闹翻了天。那些寻人的呼声,还有灯笼的光亮,同时充斥着她的听觉与视觉,令她一阵阵地心悸。 浣洗房本就是潮湿之地,到了午夜更有一种森然入骨的诡异,端的是阴冷恐怖。晾衣架上花花绿绿的锦缎随风舞动,像极了阴曹地府里四处飘荡的鬼魂。 出岫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预感到即将会发生什么骇人的事情。她竭力安抚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房门开启的同时,浅韵和竹影提着灯笼并步而来,对出岫道:“侯爷传你去刑堂问话。” 又是刑堂?出岫心中“咯噔”一声,脱口便问:“夫人找到了?” 浅韵与竹影俱是凝重神色,尤其浅韵,平时冷冰冰的脸上竟有些难以承受的神情。出岫的心瞬间被狠狠揪了起来,她听到浅韵哽咽着开口:“夫人的尸身从静园荷塘里打捞上来,小腹上插着一把匕首……已泡得……面目全非。” “轰”的一声,出岫只觉脑中炸了开来,一个踉跄险要晕倒:“你说什么?” 浅韵已无力再重复一遍,只道:“你别耽搁了,侯爷传你去刑堂,快走吧。” 出岫也顾不得计较云辞传召自己的意思,连忙提着灯笼随两人一道赶去。 时隔三个多月后再次来到刑堂,出岫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次堂内的人更少了一些,唯有云辞在主位上坐着,下手是四姨太鸾卿、神医屈方;太夫人及二房三房,不见人影。 照常理而言,出了这样大的事,云府上下都该到场才是,何以唯有这几人?出岫暗自思索,忽听云辞对她厉声喝道:“跪下!” 出岫乍然一惊,看向丹墀主位上的云辞,见他面容苍白,双目赤红,悲伤之色毫不掩饰。此情此景,出岫感到自己也要落下泪来,她没有多想云辞的异常,只当他是悲恸欲绝,便依言跪了下来,喑哑着嗓子道:“侯爷节哀。” 闻言,云辞一声冷笑,无比刺耳。出岫不解地抬起头来,发现他手中捏着一样东西,湿答答的,好似是件……衣裳?正想着,“扑”的一声轻响,云辞已将手中的衣裳撂在刑堂正中央,恰好落在出岫眼前。她俯身看去,这才发现是件披风,样式精美,华彩异常,并且……十分眼熟。 “这披风是……”出岫喃喃道。 “你认得这披风!”云辞的声音一如森冷的湖泊,寒彻心骨,“我记得你穿过,品言给的。” 第43章 渐行渐远渐无声(3) “是。”出岫点头承认,这披风正是她被云起调戏那日,来葵水时,夏嫣然给她的那件。当日她还专程送去浣洗房清洗了一番。出岫仔细看向地上的披风,上头湿淋淋的,还沾着几根水草……难道说,这是夏嫣然穿着的那件? 疑问刚起,云辞已冷冷解答:“这披风,是品言尸身上的。” 出岫终于明白,云辞为何会招她来刑堂。如此一想,她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嘲讽的笑:“这披风是夫人借给奴婢穿的,后来奴婢送去浣洗房洗了,便再也没有见过。” “浣洗房的掌事妈妈可并非如此说。”云辞憔悴的面容上是铁青神色,额上青筋隐约可见,“她说这披风洗干净后交给你了。” “什么?”出岫霎时抬眸辩解,“不!绝没有!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这件披风!” “是吗?”云辞一双赤目犹如森林里的野兽,再也不见往日的谦谦温和,“那这把匕首你又如何解释!”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道冷光已朝出岫袭面而来,屈方眼明手快伸手一挡,“咣当”一声,一把匕首已落在地上。出岫眯起双眼望去,但见那匕首上的红宝石殷红闪烁,而刺中她双目的,是锋刃上的隐隐血色。 这匕首……分明是沈予所赠的鸳鸯匕首!云辞已将这把镶嵌红宝石的给了夏嫣然。恍然间,出岫想起了方才来时路上,浅韵曾说过的话——夏嫣然尸身之上,小腹位置,正正插着一把匕首。 难道就是这把?但出岫不明白,这匕首与自己有何干系?她一句问话正打算出口,竹影却突然迈入刑堂,将另一把鸳鸯匕首奉上:“禀侯爷,另外这把匕首,是从出岫姑娘房中搜出来的。” “这不可能!”出岫睁大双眸,看向竹影手中那隐隐发绿的宝石,急忙对云辞辩白,“鸳鸯匕首成双成对,是沈小侯爷私下赠您的新婚贺礼。我曾亲眼见过,您将那把镶嵌红宝石的匕首给了夫人,按理而言,这把镶嵌绿宝石的,应在您手中才对。” 出岫说的是事实。鸳鸯匕首必是分赠给夫妻二人持有,她又怎会去偷拿其中一把? 然而,云辞没有听进去这解释,已伸手一掌击在桌案上,怒道:“难道是我故意陷害你?将这匕首放到你屋内?” 出岫否认:“奴婢并非此意。” “那便是了。”云辞面上写满悲戚,冷冷问她,“眼下太夫人与几位姨娘都不在场,你老实说,品言之死可与你有关?” 只这一问,已令出岫的心沉入了无尽深渊。她未曾想到,方才还令暗卫在浣洗房外头保护她的云辞,转瞬又给她安上这天大的罪名! 谋害离信侯夫人?她怎么敢?虽不知浣洗房的妈妈为何要污蔑她持有那件披风,更不知鸳鸯匕首为何会出现在她房中,但,这置人于死地的冤屈,她如何能咽得下去? “不!夫人之死与我无关!”出岫铿锵作答,看向云辞再道:“侯爷难道忘了?今晚黄昏时分,我与您同在浣洗房……静园与浣洗房相隔半个时辰的路,我怎么可能行凶?再将夫人推入荷塘中?”事到如今,她已顾不上云辞的威名,不得已将两人私下见面之事公然道出。 “你倒会算计,找我来为你做证。”云辞冷然反驳,“我去见你时,夕阳已落。当时品言已失踪一个时辰,这之前你有足够时间作案。” 出岫简直难以置信云辞的草率:“仅凭一件披风、一把匕首、一份不知真假的供词,您就要定下我的罪名?”她倔强地与云辞对视,一在丹墀之上,一在丹墀之下,两两相望之际,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情。 良久,还是云辞率先垂目,冷声回道:“仅凭这些证据的确不够将你定罪,但合府上下你最有动机。你曾是我的宠婢,更曾怀过孩子。是我为了与品言成婚,才逼你拿掉孩子。如今品言有了身孕,你未尝不是怀恨在心,意图报复,骗她出去暗中行凶。” 话到此处,云辞终于再看出岫,那眼神是不容置疑的犀利,似要将她牢牢钉死在这罪名之上:“品言的小腹正中插着匕首。若不是对她腹中骨肉痛恨至极,何以要下此毒手?” 此时此刻,云辞的这段定罪之语,犹如一把未开锋的钝刀,重重地砍在出岫心头。手起刀落之后,痛虽痛,却不能轻易致死。 出岫看着云辞笑了,愤怒地笑了!这便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着的男人!是她自以为知她懂她的男人!是曾对她温存有加的男人!是她爱到卑微、爱到骨子里的男人! 这又是怎样一个男人,竟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她至此!在他心中,自己竟是个因嫉妒而杀人的女魔头!她可以忍受辜负、抛弃、失望,甚至鄙夷……但,绝不包括冤屈!杀人的冤屈! 窒息之痛骤然袭来,出岫强忍着胸中怒意,想要再为自己辩解最后一句。她挺直了腰身,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今日这个罪名,无论是谁陷害她,她也绝不会承认,更不会为此下跪:“纵然我去杀人,也绝不可能用这把匕首。这一点,沈小侯爷可为我做证。” “你是知道子奉今日不在府中吧?”云辞眯起双眼,几乎是愤恨地道,“他是你从前的主子,对你多有照拂,他过来必会为你叫屈!再者我与子奉相交多年,他若开口求情,我怎能不放你一马?你又岂会不知,他今日去了慕王府赴宴?” “赴宴?!”出岫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低眉想了想,她终于了然,无论今日如何辩解,这罪名她都背定了。行凶之人算好日子,又安排了人证物证,便是要让她百口莫辩。 但此刻,对于那个陷害她的人,出岫没有一丝怨愤。她的满腔愤怒,尽数对准了丹墀上高高在上的离信侯。一年半光景,足以令她看清一个人。若说从前她将云辞奉为神祇,则今日,他已从她心中跌下神坛。 “原来我在侯爷心中,竟如此不堪。”出岫的目光缓缓划过刑堂里的每一个人,云辞、鸾卿、屈方、竹影、浅韵……每一个人,都变得如此陌生、冷酷、不分是非黑白。 而她,终于心如死灰。 出岫笔直地站在刑堂正中,是前所未有的铿锵傲然,凄厉笑道:“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如今这结局……我自作自受!” 恍然间,出岫看到了云辞修长的手指,正紧紧握住座椅的一侧扶手,似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云辞的目光,就像平静的瀚海,暗藏波涛、深不可测。她发现自己从没看懂这个人,是她将他想得太高、太好,爱上了自己心中勾勒出的虚幻影子。 当山盟海誓早已摧拉枯朽,当深情温存变作镜花水月……出岫头一次感到万分后悔,如若再选择一次,她宁愿留在追虹苑,即便一辈子受尽茶茶的欺辱,至少,她能保有对云辞的美好念想,足以支撑她度过许久。 出岫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合上双眸尽是冷嘲:“侯爷是对的,这孩子不该要。他有这样一个父亲,只会是耻辱。” 她没有睁开眼,只将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极力漾起绝望的微笑:“今次是我自食其果。这条性命我可以留下,但这罪名,我绝不承认!” 仿佛是有凄厉的怨愤响彻天际,空荡荡的刑堂之内,尽是出岫字字有力的回声。“我绝不承认”五个字宛如一个诅咒,生生套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 出岫捧着自己越发疼痛的心口,拔出头上的发簪直指咽喉,看向云辞凄然重复:“‘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云辞,这句话我今日还给你,从此之后,你我生死不复相见!” “见”字一出口,她手上骤然发力,发簪的尖端已抵入咽喉。可这一刺还没深入,紧接着胸腔便涌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简直是让她肝肠寸断。出岫感到喉头一甜,下意识地伸手掩口,一个黑色的血块就此呕了出来。继而,她脑中也是一阵剧痛,整个人已顺势向后跌倒。 恍惚中,出岫似乎看到了云辞略带惊喜的面庞。可她不懂,他因何而喜,竟然喜到要以手掩口。若非云辞眉宇间那一抹安慰的笑意,她几乎要以为他也吐血了。 出岫感到自己倒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耳畔再度传来云辞的声音,似欣慰,似欢喜,似不舍,似悲戚,最后统统化作两个字:“出岫……”一滴水泽落在她颊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能断定,云辞落的绝不是泪。 意识消失之前,出岫听到有人在喊:“终于解了!” 第44章 云辞人间泪长挽 沈予一接到云府送来的口信,便匆匆从慕王府往回赶,连车辇都顾不上乘坐,牵了马飞驰而回。甫一至云府门口,便瞧见竹影已在门前候着。沈予亟亟下马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夏嫣然怎会……” 话还未说完,他已瞧见灯笼映照之下,竹影悲恸欲绝的神色。后者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道:“您先去清心斋吧。主子他……要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沈予心中陡然一震,仿佛是被谁狠狠剜了一刀,立刻朝清心斋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上,竹影大致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沈予知晓个中缘由,更是不胜悲痛。若云辞当真将晗初的那口怨气给逼了出来,则他本人的性命,也定然到了尽头。 情毒配上诛心蛊,唯有绝情弃爱,呕出心头那一口蛊血,方能解毒。只是,两人心头的蛊虫相依相偎,相寄而生,怨愤的那一方吐出蛊血解了毒,另一方则会……就此殒命。 何其歹毒!何其狠辣!这蛊以命换命,当真断肠诛心!鸾卿与云羡不过去了姜地短短三个月,期间便有人又给云辞和晗初下了诛心蛊!沈予几乎可以断定,那幕后黑手就在云府无疑!而且,主使者多半是个女人! 唯有女人,才能想出这般阴狠残酷的招数。 沈予越想越是悲愤,待走到清心斋门口,已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师傅屈方、四姨太鸾卿,还有浅韵都在,各个皆是神色悲戚。他往里一看,正正瞧见书房隔间榻上躺着的人,只一眼,沈予已几乎迈不动步子,双脚似灌了铅。 榻上之人那一袭白衣,襟前已被鲜血染透,明明是命悬一线,面白如纸,还偏偏护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交代未了心愿。 沈予踉跄着闯到云辞榻前,强忍哽咽开口唤道:“挽之。” 云辞听见来人出声,才睁开那双曾经洞察人心的幽潭深眸,无力地看向沈予:“今日事发突然,品言忽遭不测……我若不利用这机会,只怕还要再等。” 沈予躬身跪在云辞榻前,握住他垂下的那只手,半是埋怨半是心痛:“再等等也无妨,你这般心急做什么!” 闻言,云辞勉强一笑:“错过这机会,还要继续苛待她,我不舍得……”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似是难以维系这性命,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是短命之人,再拖下去……只怕她的下场会与品言一样。” 听到这番话,沈予已不忍再闻,别过脸去强忍痛楚:“太夫人她……知道吗?” “还瞒着。”云辞低低咳嗽一声,唇畔又汩汩流出一小股鲜血。沈予连忙用袖子替他擦干净,低声劝道:“你说慢些,我都听着。” “来不及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云辞的声音逐渐微弱,任谁都知道他是在勉力支撑。他试图去握沈予的手,“母亲亲口承诺过我,会放她走。你……明日就带她走吧。” 明日!如此之快!沈予唯有连连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子奉。”云辞语中难掩悔恨与哀伤,“是我对不住你……那日我瞧见鸳鸯匕首,已明白你是真心喜欢她。是我夺人所爱。” 沈予连忙摇头否认:“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再者若不是我,你何至于残了双腿……”话到此处,沈予终是落下男儿之泪,滴滴掉落在云辞手背上,犹如淌血的河流,令人不忍目睹。 云辞感到手背上的温热渐渐转凉,才缓缓笑道:“不,我得感谢你,让我遇上她。这一生……也算值得。” 云辞的面色越发苍白,目光却潋潋更胜从前,连深夜的烛火都不及它晃眼,已有回光返照之意:“出岫很苦,赫连齐负她,我也无法护她……你……往后照顾好她。” 他把晗初托付给自己了!沈予知道,云辞话语虽轻,可这句临终之言却重于泰山。这世间有多少男人,甘愿以命换命?更何况以云辞的身份,要舍弃的更多。 家族、责任、亲人、地位……统统毫无留恋地斩断,只为了换取晗初的生命。那是云辞爱逾性命的女子! “挽之……”沈予再难掩饰自己的自责与心痛,千言万语,只化作手心里重重一握,还有重逾千斤的承诺,“你放心!从今往后,晗初的命便是我的命,我会拼死护她周全。” 云辞安慰地笑了笑,继续交代:“前些日子品言怀孕,夏家来人探视,我已与她的父母商议过,会收出岫作义女。夏家是千年书香门第,文昌侯府也是文仕文臣……出岫以夏家之女的身份嫁给你,也不算辱没文昌侯。” 夏家义女……云辞居然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就连他与晗初的未来都铺好了路,扫清了障碍,只怕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沈予不得不承认,云辞其人,不止品行品格高他一筹,就连对晗初的这份深情与远虑,他也远远不及! 这令他怎能不惭愧?怎能不感慨?而他所能做的,便是收拾起所有的负面情绪,肃然应诺:“挽之,你以妻相托,我……定不负你。若违此誓,教我永生永世坠落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声传来,云辞虚弱地勾了勾唇角:“为何要起毒誓?你平日虽放浪形骸,可关键时候……咳咳咳……” 一句话未完,云辞又是一阵咳嗽,汩汩的鲜血再次顺着唇角滑到枕畔,氤氲出一朵朵彼岸之花,美妙,虚幻,催人性命。 他这一咳,竟是半天也遏制不住,令在场众人都慌了神。屈方立时探上他的鼻息,回天乏力地摇了摇头:“侯爷,您可要再见太夫人一面?” 云辞缓缓闭上双眼:“好。”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太夫人已由迟妈妈搀扶着进了门。她鬓发凌乱,老泪纵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她颤巍巍走至云辞榻前,无比凄楚地愤愤道:“你竟为了一个女人,搭上自己的性命,置云氏一族于不顾!” 云辞早知母亲会如此呵斥,仍旧合着双目,只叹道:“请母亲宽恕……儿子虽死无怨。” “虽死……无怨……”太夫人胸前一阵颤动,也不知是哭是笑,盯着亲生爱子越发苍白的面容,怒问,“你早有计划了是不是?你早就打算为她死了?” 临终时刻,云辞再无隐瞒,微翕着嘴唇坦诚回应:“是。” “啪啦啦”一地脆响传来,太夫人已将榻前的珠帘扯碎一地,指甲也狠狠掐入掌心:“你们父子!你们父子!都要死在这张榻上!都要为了女人去死!我嫁的好夫君!生养的好儿子!” 她的话音在室内荡起一阵凄厉。可,无人接话。诡异的沉默令太夫人心中更颤,死死攥着已散落一地的珠帘串线,无比悲愤:“你早想寻死,又为何让她打掉孩子!即便是恨我,难道你要让云氏嫡支断了香火?” 听闻此言,云辞终是睁开双目,可这次,已没了神采,只留下一片墨黑:“若那孩子生下来,母亲还会放她走吗?即便您让她走,只怕她惦记孩子,也不会走了……我不能让她在云府守寡。” “云辞!”太夫人唯有在怒极之时,才会唤出独子的全名。此刻,她已不知是怒是悲。 云辞唇畔还勾着淡嘲,有意提醒太夫人:“您别忘了,是您亲口答应放她走的,恳请母亲不要反悔。” 太夫人愣了一瞬,终是想起,自己的确亲口答应过。在云起调戏出岫的第二日,在她梦到陈年往事的第二日,她亲口提出要赶出岫离开,却被云辞一口回绝,道是时机不对。 可她未曾料到,原来今时今日,才是最好的时机! “为了她,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可别忘了,嫣然才是你的妻!”想起被亲生儿子以性命算计,太夫人怨愤之中更添心寒。 “我的妻子只有一个。”云辞没有指明是谁,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谁。他倏尔又转移话题,对太夫人再道,“恕儿子死前说句大不敬之语。您这一生,作为谢太夫人,无人超越;可作为人妻人母,失败至极。” 云辞眼角瞥见太夫人踉跄一步。他回想自己这般不孝,临终还要吐露对母亲的怨愤,也不禁悲从中来:“品言之死颇有蹊跷。她素来爱穿华服,尸身上却穿着素淡……披风上也无甚血迹,必定是死后被人穿上的……” 云辞停顿片刻,深深叹息:“倘若我猜得不错,品言大约是想冒充出岫去见谁,后又不慎遭了意外……还请母亲盯着二房,还夏家一个交代……” “那谁来给我一个交代!”太夫人凄厉打断云辞的话语,“我中年守寡,老来丧子,膝下无儿无孙,谁又来给我一个交代!” 她边说边往云辞的榻上冲去,仿佛要将一腔悲愤尽数发泄出来。幸而沈予和竹影眼明手快,一左一右拦住她,才勉强将这位失去理智的当家主母拦下来。 “母亲莫怪,这副担子,还是让三弟挑去吧。抑或您从旁支里过继个子嗣,好好抚育。以您的能力,云氏至少能再撑二十年……”这话说出来,云辞坦然之余也是内疚,目光渐渐涣散。 “二十年……”太夫人终于失声痛泣,“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哪里还有二十年!” “有的……”云辞对他的母亲极有自信,“云氏不能永远明哲保身,北熙已成臣氏天下,母亲,咱们扶持南熙吧。” “你若有这主意,便自己爬起来做主!”太夫人滚烫的泪水贴颊落下,“你这不肖子孙!你这……”这便是她倾注一生心血所换来的下场!夫君说她牝鸡司晨,亲生爱子又将抛她而去…… 这一世,怎能甘心!千言万语的痛斥,到最后唯有化作滴滴血泪,太夫人亲口唤出爱子之名:“辞儿……” 云辞听闻母亲的哭泣声,却已无力回应。他的双目渐渐看不清,意识也开始消弭,最后的最后,却还要拼着一口气,再嘱咐一句:“子奉,一定带她走。” 沈予重重点头。 虽看不到挚友的回应,可云辞渐渐放了心,又轻声道:“竹影,我知你喜欢浅韵,来日且让母亲做主成全你们……也算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主子……”竹影与浅韵同时出声,尤其浅韵,咬紧牙关不敢哭出声响,只是摇头。可惜,她心中的那个人永远看不到了。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毕。云辞倏尔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坠入冰冷的湖泊之中动弹不得。可,心却是暖着的,为爱而生的那颗鲜活之心,犹如一团烈火一般灼烧着,支撑他走到今日,走到此时此刻。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原来,这才是命中注定。上天让他遇上那个女子,让他从清心寡欲的人生里,渐渐沉沦至万丈红尘。 如若可能,他宁肯一辈子留在追虹苑,不问世事,只与她旁若无人地相处。可,当初不知前路荆棘,本以为能够一往无前,最后却只剩下森森血泪与无尽创痛…… 他终不能与她携手漫漫人生,只能在这戛然而止的半途中,看着她渐行渐远。而他,会在天上守着她,在冥冥之中护着她。 若有来世,他必以一具毫无病痛的强健体魄,为她挡下一世风雨。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天涯厮守。 “挽之……”沈予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是否要,再见晗初一面。” 再见她一面吗?云辞虚弱地摇头。此刻他已目不能视,又如何看得见她?再者自己这垂死病容,他也不忍让她看见。 “不必了。”云辞勉力一笑,无比平静,“再见她一面,只怕我舍不得死了……” 无须再见,因为,从不曾离开。 初遇时,她夜中沉琴的潋滟与悲愤; 再遇时,她提笔问他“云无心以出岫”; 偷习瘦金体时,她告诉他簪花小楷“没有风骨”; 落胎时,她裙下开出朵朵殷红血花…… 纵然云辞眼前漆黑一片,可出岫的容颜却在他心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无论生死,何时追忆都历历如昨。 手指骤然收紧,云辞极力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什么也没有。他只能摸索到榻上垂下的床单,一如心上女子的浓密青丝,光滑如缎。 就让他带着爱与守护,安静地死去吧!这一年多光景里的情与爱,已足够他在身后继续汲取,用以温暖他死去的灵魂。他相信,纵横情场的沈予,必定会为她收心,待她极好。 垂死前的最后一叹,是云辞说不尽的哀伤与不舍。初春的夜风乍暖还寒,忽然破门而入散落一地凄凉。屋内暗淡的烛火随风摇曳,明明灭灭,又忽得红焰吐火,终于燃到了尽头。 也昭示着云辞的生命,已然油尽灯枯。 这曾惊才绝艳的白衣谪仙,云氏一族最年轻也最早逝的一任离信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合上双目,溘然长逝。 风声过后,浮生如梦。花开花落,斑斓斑驳。 今别云辞,世间再无情痴。 第45章 初嫁已是未亡人(1) 出岫在混混沌沌中醒来,只觉得困顿难当,胸腔中空空荡荡,好似缺了一块血肉。她想要开口说话,咽喉却传来轻微的刺痛,她这才想起自己用簪子自尽未遂,后来便吐血晕倒了。 既然还知道痛,那便应该没死吧。出岫挣扎着想要从榻上坐起,身边却传来一阵动静:“你醒了?”是淡心。 出岫抬眸看去,见她眼眶红肿,面容憔悴,神色端的伤心欲绝。出岫强忍着咽喉之痛,喑哑着问道:“我……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出岫抚着额头坐起身,细细回想刑堂里发生的一切,再问:“侯爷这是……饶过我了?” 出岫不傻,她咽喉上被簪子刺破的伤口已被上药包扎,看这屋子的格局,也是她从前在知言轩住的那间,眼前又得淡心照料……若非云辞的允准,自己一个“杀人犯”怎能享有这般待遇? 纵然出岫心里已经猜到了,可她还是想听淡心亲口作答。然而,淡心却别过脸去,哽咽着道:“你别问了……沈小侯爷会带你走的。” 沈予要带自己走?这么突然?出岫只道是他对自己施以援手,向云辞求了情。如此一想,她心里也好受些。至少,沈予肯相信她,也肯念着旧情。不似某人,铁石心肠,全无信任。 想到云辞,出岫难免心头一窒,微微合上双眸,再问:“小侯爷呢?” 屋内有一瞬的沉默,淡心并未正面回答,只忍着泪意道:“我去请他过来。”言罢逃也似的出了门。 从淡心回话到离开,出岫一直合目靠在榻上,心中是一片愤恨与死寂,便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要走了呢!在这离信侯府待了短短一年,她已将半生爱恨葬送于此,从今往后,心如空城。咽喉处仿佛又有些灼痛,出岫不禁颦蹙娥眉,抬手抚了抚脖颈。手指刚刚触碰到颈上的肌肤,但听屋门“吱呀”一声重新开启。 应是淡心领着沈予来了吧?出岫轻轻侧过身子,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只见一角素白衣裙映入眼帘,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冷寂彻骨。 “浅韵?”出岫看她一袭素服,面有悲愤之色,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话问出口的同时,浅韵已绕过屏风走到榻前,双手一直背负身后。她低眉望着榻上憔悴不堪的出岫,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滴泪已从眼角滑落:“出岫,我送你去见主子。” 主子?见什么主子?出岫的疑惑尚未出口,浅韵已忽然俯下身来,将藏在身后的双手缓缓伸出。出岫顿觉眼前一道寒光倏然闪过,她连忙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与此同时,耳畔传来浅韵凄厉的怒喝:“你去死!你最该死!” 抬手起落之间,一把匕首已朝出岫的心房狠狠戳了下去,甚至能听到锋刃割开血肉的声音。由于反应及时,出岫躲过一劫,但左肩上仍被生生刺中一刀。突如其来的发肤之痛伴随着浅韵凄厉的哭喊,令出岫脑中一蒙,几乎要失去意识。 “是你害死了主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一小股鲜血自出岫肩上涌出,飞溅到浅韵脸上,后者却恍若未知,越发哭得凄厉。浅韵使劲将匕首从出岫肩上拔出,发疯似的想要再捅一刀。 出岫忍着肩上剧痛,几乎忘了反抗,耳中只剩那句“是你害死了主子!”她抬眸望向逆光的浅韵,一刹那竟能体会到对方的愤恨与伤痛。同为女子,出岫几能断定,浅韵不是伪装。 就在出岫愣神的空当,屋内忽然一阵光影明灭,一截燃烧的红烛已朝浅韵飞撞而来,恰好击中她执着匕首的右手。浅韵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那截红烛便与匕首一并掉在地上,幽兰橘红的光色“唰”地一灭,室内瞬间变得暗淡。 “出岫!”淡心的担忧之声匆匆响起,紧接着沈予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暗中浅韵传来一声喊叫,应是被沈予制服了,可她仍然愤愤地哭道:“我要杀了她!我要为主子报仇!我要……” 往下的话,浅韵未能说出口,已被沈予捂住了嘴。他立刻将发疯的浅韵往门外拖拽,还不忘对淡心嘱咐:“你去看看出岫!” 淡心会意,连忙擦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上前询问出岫的伤势:“你伤在哪儿了?”话一出口,她已看清出岫的模样——出岫整个左肩猩红一片,鲜血不停地流着。 淡心霎时慌乱起来,正欲去寻绷带,却被出岫死死拽住左臂:“侯爷怎么了?” 淡心心中一惊,故作冷静地深吸一口气,回道:“夫人去世,主子悲痛不已,如今……正在休养。” 可出岫哪里会信?捂着伤口哑声追问:“浅韵为何说我害死了他?” 面对出岫死死探究的目光,淡心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勉强解释道:“夫人去世,浅韵姐姐伤心过度,神志不大清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来不太喜欢你……” 淡心说着说着,想起云府如今的情况,也不禁落下泪来。夫人一尸两命,主子为情而死,太夫人心力交瘁,浅韵又疯癫失常……真真是祸不单行!可她一介丫鬟所能做的,便是尽心办好主子交代的差事,好好照顾出岫。 为了这句交代,她甚至错过了见主子最后一面! 淡心忽然不敢面对出岫了,她怕自己会不经意流露出愤恨,惹出岫生疑;她更怕自己忍不住,将实情全盘相告,毁了主子生前的安排。想到此处,她迫不及待找了个借口离开:“我去瞧瞧浅韵姐姐,再让小侯爷来替你治伤。” “嗯。”出岫没再追问,似乎是信了淡心的说辞,靠在榻上不言不语,由于失血过多,竟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痛醒的,左肩上被蜇得一阵生疼。出岫竭力睁开双眸,看见自己贴身的寝衣被撕去一角,沈予正在为自己上药。 出岫下意识地一躲,又被沈予按了回去:“浅韵有些精神失常,你不要计较。”他一面敷药,一面沉声道,“明日我带你离开房州。” 要离开了吗?出岫有些恍惚,感觉有什么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她极力回想着,忽然,浅韵的凄厉怒喊浮现在了脑海中,她为爱断情伤所蒙蔽的心智豁然开朗! 出岫惊恐地看向沈予,突然抓住他正在上药的手:“小侯爷,我要再见他一面。” 沈予身形一顿:“他不会见你的。” “是吗?”出岫忍着咽喉与肩上的阵阵疼痛,清丽的眸光瞬间黯淡,几乎是颤抖着问道,“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 “咣当”一声,沈予失手把药瓶摔在了地上。他连忙俯身去捡,借此掩饰自己的悲伤与慌张,回道:“不是。” “他是死了!”沈予刚一否认,但见太夫人已一身素衣出现在房门口,这一次,无人搀扶。她透过低矮的屏风望向出岫,面无表情地冷声道,“我的儿子云辞,为了救你,死了!” “太夫人!”沈予立刻循声看去,发现太夫人交叠的双手之中,还攥着一张薄纸,他连忙起身挡在出岫面前,道,“您不该来这儿!” “这是云府,老身为何不能来?”太夫人沉着脸色,烛火下尚能看清她的如霜鬓发,与一身素服惨烈地辉映着。她脚步沉稳地迈入房内,面上不见一丝悲戚,仿佛一夜之间,又恢复成为那个执掌云氏的谢太夫人。 “太夫人!”沈予亟亟迈步到她面前,一边伸手阻拦,一边低声提醒,“您不要忘记答应过挽之……” “老身没忘。”太夫人毫不客气地直视沈予,“我与出岫说几句话,届时她是走是留,云府绝不拦着。” 沈予闻言有些急了,更压低了声音:“挽之尸骨未寒,您是要让他死不瞑目?” “正是我儿尸骨未寒,老身才要来这一趟!”太夫人周身散发着强势的气场,话语与神情皆不可违逆,她扬手推了沈予一把,“让开!” 沈予没有提防,竟被推得闪了个趔趄,待站稳身形,只见太夫人已大步走到出岫榻前。 再看出岫,正捂着肩伤强撑着起身。当瞧见太夫人今日也是一身素白,她心头陡然一惊,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太夫人目中似怨似怒,似伤似怜,见沈予又想过来阻止,便冷声喝道:“来人!” 门外齐刷刷响起一声回禀:“主母!”听着竟有数十人之多。太夫人顺势转身再看沈予:“辞儿刚刚过身,尸骨未寒,我不愿在府内行拳脚之事。你若识趣,便自行回避吧。” 沈予瞬间明了外头那些并非一般护院,而是云氏豢养的铁面暗卫。可他受了云辞的嘱托,又怎会惧怕这些人?他拼了性命也要护着晗初的!因而沈予脚步未动,站在原地铮铮道:“即便我今日血溅当场,也恕难从命。” 闻言,太夫人双眼微眯,似是意外,又似欣慰,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予一遍,才缓缓点头:“好!不愧是辞儿的挚友,不错。” 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隐隐潜藏着危险的对峙。便在此刻,出岫忽然幽幽开口:“恰好我也有事与太夫人说,小侯爷,请您暂且回避吧。” “晗初!”沈予蹙眉望向榻上,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出岫半个身子。她的容颜、神情以及左肩的伤口,都一并隐在了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沈予心中担忧,仍然站着不动,“有什么事,等你养好伤再说不迟。” “请您回避。”出岫重复一遍,声音似比方才更为喑哑。早在太夫人说出云辞“尸骨未寒”这四个字时,她已明了一切,而今,她也迫切需要和太夫人单独说一说话。 出岫轻咳一声,掩在阴影里的身子动了动,再对沈予道:“今日若不让我问个明白,只怕您救了我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这是以命相胁了!沈予心中大惊,种种恐惧涌上心头。偏他知晓出岫的性子执拗,便也只能无奈妥协,咬着牙关对太夫人暗示:“她伤势未愈,情绪不宜波动。” 太夫人冷冷扫了沈予一眼,并不接话。 有这样一位母亲,沈予不知该替云辞喜还是悲。他不情愿地迈出屋子张望,果见院落里跪着四十个暗卫,一排八人,一共五列,清一色戴着银光假面,齐齐整整跪地领命。 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暗卫见沈予出来,率先从地上起身,拱手道:“得罪了。”言罢打了个手势,一群暗卫便将沈予团团围住,倒也未动手脚。而当事人却毫无反应,只一径盯着屋门,目中泄露无尽担忧…… 屋内良久没有动静,但沈予能猜到太夫人说了什么。他正自担心不已,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忽然传了出来,恸人心魂。 是晗初!纵然那嗓音喑哑不堪,沈予也能听出来。他生怕出岫发生意外,亟亟迈步欲往屋里闯,被暗卫们抽刀拦下。至此,沈予终于不堪忍受,一拳直击离自己最近的暗卫头部,湖蓝衣袖飞速一挥,一道冷光已划过那暗卫的咽喉。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伸手夺过暗卫手中长剑,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殒命。其余三十九个暗卫顿时震惊,一则没想到沈予当真会动手,二则也是低估了他的身手。眼见同伴瞬息被杀,暗卫们齐齐朝沈予袭来,但招招不敢致命。 沈予身形几个起落,以退为主,左右躲闪,赤红着双目怒喝:“太夫人!” “住手!”屋内适时传来一阵喝令,太夫人人未出现,声已传来,“放他进来。” 暗卫们得令,让出一条道路。沈予疾步奔入屋内,一眼瞧见出岫在榻上蜷成一团,面无表情双手抱膝。沈予发现她的身子正在簌簌颤抖,左手手心里还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正是太夫人带来的。 沈予立时扳过出岫的肩膀,探手去看她的左肩,还好,伤口没有裂开。再看太夫人,面上稍有戚色,倒还是那副冷静模样。 “我要立刻带晗初走!”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对太夫人肃然道,“我敬重您是挽之的母亲,也请您……尊重他的遗愿。” 闻言,太夫人仍旧无甚反应,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道:“她是去是留,你说的不算。” 沈予双拳死死握紧,软下声音哄着出岫:“你不是让我带你走吗?咱们现在就走,马上离开这里。” 出岫缓缓抬起头来,双眸盈满泪光看向沈予:“好,我走。” 沈予立时松了口气:“一言为定。” “嗯。”出岫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看向太夫人,“让您失望了,既是侯爷生前的安排,我选择遵照他的遗愿。” 太夫人面上不乏失望神色,微合双目道:“是我看错了人,也高估了你对辞儿的感情……既然如此,你走吧。” “我想等侯爷过完头七再走,还请您允准。”出岫卑微地恳求。 太夫人已无心再去为难她,便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好。” 出岫闻言没再说话,只挣扎着下了床,不顾沈予的阻拦,执意给太夫人磕了个头。 太夫人面无表情地受下这礼,转身缓缓往屋外走。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出岫道:“那张纸,留给你做纪念吧!” 只这一句,已令出岫的泪珠簌簌而落。她很想哭出声,怎奈此刻已是声嘶力竭,唯有望着太夫人离去的背影跪地不起。她的手在剧烈颤抖,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纸从指间滑落。 略微泛黄的纸张之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几排小字,烛火摇曳,沈予看不清内容,只能瞧见纸张最后并排写着两个名字,工工整整的瘦金字体——云辞、出岫。这两个名字后头,还按着两个鲜红的手印。 沈予从地上拾起这张薄纸,极力稳住心神去看,这才发现其上赫然写就两个大字——“婚书”。一刹那间,沈予明白了,这是云辞一直珍藏着的,要给晗初的一个名分。 只是,承诺仍在,人已长逝。徒留一纸没有兑现的婚书,是这段绝恋的见证,也是云辞最珍贵的遗物。 山盟仍在,锦书难托。 自那日太夫人来过之后,出岫变得越发沉默憔悴,每日按时敷药、喝药,不吵不嚷,也不见悲痛流泪。 沈予看在眼里虽然欣慰,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出岫这个人失去了光彩,也失去了灵魂,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转眼间,云辞的头七即将过去,这些日子里,南熙世家公卿、云氏旁支连夜赶来祭奠英年早逝的离信侯;同在房州的慕王亦代表南熙宗室前来祭拜;身在北熙的旁支则还在赶往烟岚城的路上。 第46章 初嫁已是未亡人(2) 时值北熙江山之争的攻坚时刻,叛军臣氏一路北上,已将北熙四州攻下三州,如今正往皇城黎都开进。因而对于云辞之死,北熙原帝自顾不暇,宗室也没人前来凭吊。 离信侯夫妇在一夜之间同时死亡,为保家族颜面,太夫人对外宣称是夏嫣然怀有身孕期间溺水而亡,一尸两命;云辞爱妻心切,悲痛不已,引发旧疾骤然离世。外人都知道离信侯身体孱弱,旧疾缠身,也多少听闻过夏嫣然与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因而太夫人这番说辞,倒也暂时瞒住了一些人。 只是眼下除了离信侯风光大葬之外,还有一件万分棘手之事——挑选爵位继承人。云辞膝下无后已是不争的事实,可离信侯之位必须有人承袭,尤其是在这南北对峙、北熙内乱的关键时刻,云氏的存在甚为微妙,是能够钳制南北的最后一步棋。 此时此刻,无论是南熙统盛帝,还是即将夺得北熙帝位的臣氏,都不愿看到云氏的倒台与没落。于是,在云辞头七未满之际,那些名为祭奠的云氏旁支,也受到各自的利益帮派指使,纷纷向太夫人进言,希望尽快指定侯位人选。 在这件事上,云氏一族分成了三派。 顺位派,认为应由云辞的手足按照长幼之序承袭爵位,即云起和云羡; 立贤派,希望在云氏族内寻觅德才兼备的子孙承袭爵位; 立嗣派,拥护嫡脉,主张从旁支里挑选子孙过继到云辞膝下,以嫡系嫡支的身份承袭爵位。 ………… 太夫人眼看族人在云辞头七未满之际,便觊觎着离信侯之位,心中不可谓不寒凉,她唯有用一个招数拖下去——佯装悲恸欲绝。谢太夫人痛失爱子,悲戚之余不问外事,众人也只得收敛。 太夫人便在暗中观察族人的态度,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在这件事上,二房、三房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有云起偷偷见过几个家族老人,却也没有下文。 “今夜子时,是侯爷的头七之刻,你务必吩咐合府众人和衣入眠,不得在府内游荡。即便睡不着,也不能离开各自房内一步。”太夫人在佛堂吩咐管家云忠。 南熙自古有俗,在死者故去的第七日,他的魂魄会返回家中。倘若魂魄看到家人还未歇息,便会产生记挂,不能安心去投胎。故而,太夫人才会按照旧俗,命令今夜子时时分合府尽数不得外出。 云管家自然领命称是,匆匆退下去吩咐众人。这边厢他刚刚离开,那边厢沈予已闯入佛堂,对太夫人道:“晗初不见了!” 太夫人握着佛珠的手顿了一顿,从蒲团上起身反问:“她人不见了,与我云府何干?” 沈予心头着急,又不知如何反驳,唯有道:“她这几日一直无恙,明明说好过了挽之的头七,她便随我离开……” “你以为,是我将她掳走了?”太夫人倏然冷眸一扫,沉声喝问。 沈予哑然片刻,解释道:“我并非此意,只是想劳烦您派人在府上找一找。” 太夫人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今日是辞儿头七,合府皆要回避,我如何能派人去找?况且,她是害死辞儿的罪魁祸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恰好去给辞儿陪葬。” “太夫人!”沈予见劝不动,当真急了,“旁的不说,即便为了挽之,您也不能坐视不理!何况……那天是您亲自拿来的婚书!” 婚书吗?太夫人双眼微眯,平静反驳:“那婚书诚然是辞儿的遗物,可并无媒证之人签字盖印,便不算生效。” “太夫人何苦咄咄相逼!”沈予终是顾不得礼数,欺身上前怒问她,“挽之费尽心思才保下晗初性命,您难道忍心让他身后不得安宁?” “不得安宁?”太夫人凄声厉道,“是他让我不得安宁才对!他没留下子嗣,倒将这个烂摊子丢给我!”此时此刻,太夫人亦是怒上心头,在外人面前接连隐忍了几日的怒意,终是被沈予激发出来。 听闻这番话,沈予棱角分明的俊颜很是凝重,“川”字眉峰泄露出无尽担忧。他望着好友的母亲,云氏备受尊崇的谢太夫人,倏然下跪请求道:“请您饶了晗初,放她……一条生路。” 太夫人见沈予这般动作,很是诧异,便敛去冷笑看向他,唏嘘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似沈小侯爷这般骄傲之人,竟肯为了一个女人下跪?” “您是挽之的母亲,亦是我的长辈。对您下跪也是自然……何况为了晗初,我心甘情愿。”此刻沈予已忍到极限,双手藏于袖中紧握成拳,只差磕头相求。 “说到底,你还是以为我将她藏起来了。”谢太夫人幽幽一叹,道出心中所想,“我没有对付她,也不知她在哪儿……不过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吩咐寻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我都给你个交代。” “什么条件?”沈予跪在地上立时抬首,目中毫不掩饰迫切与焦虑。而这目光看在太夫人眼中,生生让她晃了眼。自她知晓云辞的死因之后,便也明白了夫君云黎的死因。是鸾卿亲口证实,情毒加上诛心蛊,唯有绝情弃爱方能解毒。 她的夫君为了让她活下来,不惜上演香艳一幕,只因他懂她,知道她平生最恨男人四处留情、负心薄幸。可当背后的深情真相被戳破,她这股憋了十几年的怨愤又能往哪里发泄? 云辞死后无嗣,离信侯之位悬而未决,毒害她夫君、爱子的幕后真凶还潜藏在暗处,她怎能倒下!若就此言败,她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又怎对得起夫君为她以命换命! 太夫人定定瞧着沈予,心中飞快转过千百思绪。她相信,若是她的夫君、爱子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赞同她的决定!想到此处,太夫人再无隐瞒,直白道出自己的计划:“我要你来做辞儿与出岫的媒证之人,让那纸婚书立刻生效!” 做媒证!沈予“唰”地从地上起身,眉眼倏尔散发冷意:“您要让晗初与挽之冥婚?在云府为他守寡?” “不!”谢太夫人断然否认,“我若想找个女人为辞儿守寡,天下闺秀信手拈来,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太夫人目中精光毕现,带着几分恨意与算计,道:“我要她以离信侯遗孀的身份留在云府做饵,钓出幕后黑手!” “您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沈予岂能同意,愤而拒绝,“挽之临终前一再交代……” “交代什么?”太夫人沉声打断沈予,“辞儿为救她,连性命都不要了!如今我只让她做个饵,又过分了?” 听到此处,沈予恍然大悟:“那日您单独与晗初说话,就是为了这个?” “不错。”太夫人似无力,又似遗憾,“出岫太懦弱了!我看得出来,她没有多少心气儿去为辞儿报仇,只怕是存了生死相随之意。” “生死相随?!”沈予大惊。 太夫人点头,幽幽叹道:“当日我见她那番模样,已知她心有死意。你可要快些决定,否则再犹豫下去,兴许她已经上了黄泉路了。” 此话一出,沈予心中骤然一紧,却犹自挣扎道:“我不信,她若想寻短见,大可不必等到今日……”他忽然不敢再说下去了,只怕太夫人会一语成谶。若是晗初当真存了死志,他又要如何面对云辞? 沈予正想着,但听太夫人又道:“今日是辞儿头七,也是他阴魂最盛之日,出岫选在今日寻死,不是没有道理。”她边说边看沈予,“你想好了吗?” 面对太夫人的咄咄说辞,沈予终于发现,他低估了对方的手段!太夫人早便知道晗初萌生死志,却不出言阻拦,一则是想等她自己想清楚,二则便是为了逼迫自己签那纸婚书! 云氏的这位当家主母,暂且不论心肠如何,只这一份算计与心思,他沈予这个花花公子,是拍马也远远及不上! “太夫人不愧执掌云氏十数年,心思之深令人自叹不如。”沈予似讽刺,又似叹服,但更多的是难以遏制的伤情。他发现自己从来不懂晗初,无论是从前,还是今时今日。 太夫人生平阅人无数,眼见沈予沉着脸色暗自斟酌,遂又下了一剂狠药:“我不是要出岫一辈子守寡,我只想找出幕后真凶,但这个饵只有她能做。你若签了这婚书,辞儿和出岫的媒证便是你,婚书是否有效,也全凭你说的算。事成之后你若想带她走,也不存在任何纠纷。” 太夫人眯起双眼,继续劝道:“你可想清楚了,你来做媒证,主动权便在你手里。” 不可否认,沈予动摇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在这位谢太夫人面前,他的心智犹如稚童:“您当真会放她走?” 太夫人有些不耐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之所以要你做这媒证,一则是尊重辞儿的遗愿;二则是方便你和出岫离开。若非如此,这媒证还轮得到你来做?我拿了婚书去找慕王,难道他会推辞不成?” 闻言,沈予慎重地斟酌起来。自古大户人家结亲,皆要找一颇有威望的人来担任媒证,如此婚书才算按律生效。诚如太夫人所言,若是他自己来做这媒证,届时婚书是否有效,便在他掌握之中,想让晗初改嫁,也不是不可…… 想到此处,沈予终于下定决心,对太夫人应允道:“好,我答应您,但前提是您要确保晗初的安全。” 太夫人冷笑一声:“有你师傅和鸾卿在,她还能有什么闪失?我谢描丹也没这么傻,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云氏于股掌之中!” 事到如今,沈予不得不倚仗太夫人:“既如此,还请您尽快下令寻找晗初的下落。” “这是自然。”太夫人走出佛堂,看了看渐晚的天色,问道,“你最后一次看见出岫,是什么时候?” 沈予摇了摇头,提不起半分精神:“我好几个时辰没见过她了……但一个时辰前,有人瞧见她在灵堂徘徊,可我找遍了,还是找不到。” 太夫人霎时变色:“走!去灵堂!” 素白的挽幔悬于灵堂内外,处处可见吊唁人所赠的祭幛,六尺灵桌上高高摆着祭物与香烛,桌前停放着云辞的棺椁。云氏虽家大业大,可整个灵堂却布置的肃穆简洁,一如亡者生前的为人喜好。 太夫人和沈予一前一后步入灵堂,皆为这气氛所感染,不约而同回想起了云辞离世时的情景。由于云辞去世突然,许多族人尚未赶来祭拜,因而这棺椁便一直停放在此,等过了头七再入殓下葬。为此,太夫人特意寻来世所罕见的香料置于棺内,可保云辞的尸身半月不腐不烂。 然而,这灵堂大厅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又哪里看得到晗初的影子?沈予越想越急,只怕再听到什么噩耗。便在此时,太夫人忽然眯起双眼,看向云辞的棺椁,命道:“来人!开棺!” 开棺!此二字一出,连沈予也是大为震惊,忙郑重劝道:“重开棺木,是对死者大不敬。我知道您的意思,可这棺盖重逾百斤,晗初一介女流如何能抬得动?您……还是莫要打扰挽之的亡魂,让他安息吧。” “那你是小瞧女人的能耐了。”太夫人扫了沈予一眼,冷冷道,“你连开棺的胆量都没有,我倒怀疑,辞儿临终前可是选对了人?” 这一次,轮到沈予变了脸色。他素来骄傲,听惯男男女女的阿谀奉承,怎能受得了这等小觑? “我是辞儿之母,你是他生前好友,你我二人开棺,也不算惊扰亡魂。”太夫人沉声再道,直接朝着云辞的棺椁走去。 事已至此,沈予亦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大步走到棺椁前,对太夫人道:“还是我来吧!”说着他已挽起衣袖,双手置于棺盖之上骤然发力,但听低沉的木材摩擦声缓缓响起,片刻之后,棺盖被推开一半。 两人俯首看去,只见紫檀木制成的上等棺椁中,并排躺着一男一女。男子面色苍白不掩清俊,周身散发异香,是死去七日之久的云辞;而女子侧卧在男子身旁,面色红润,倾国倾城,正是出岫无疑。 她竟然当真躺进了云辞的棺椁中!生不同衾死同穴!这等骇然而深沉的殉情,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做得出来?沈予顿感惊怒交织,且兼动容,他连忙俯身去探出岫的鼻息,强忍伤痛道:“晗初被活活闷死了!”否则面色也不会如此红润异样。 然而太夫人却冷声道:“将她抱出来!这等没出息的女人,怎配与辞儿同享棺椁!” 沈予怔怔未动,太夫人又看向他道:“也许还有救,这棺椁并非下葬所用,棺身上钻有透气小孔,但很细微。” 听闻此言,沈予立刻将出岫抱出棺椁,又按上她的人中穴开始施救。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医者…… 如此费了半盏茶的工夫,沈予已是满头大汗,“啪嗒”一滴汗水恰好落在出岫眼帘之上。电光石火之间,出岫的长睫倏然闪动,一声细微的咳嗽随之响起,她终于幽幽转醒,只不过双眸无神。 “看来还没死透。”太夫人站到出岫面前,突然伸手一巴掌甩了过去。只听“啪”一声脆响,出岫面上立刻留下五指红印,“我儿拼死救你,你却要殉情?!” “太夫人!”沈予揽着出岫,想要伸手阻止却为时已晚。 静静的灵堂内只能听到出岫微弱的气息,她好似这才反应过来,死寂地看向太夫人,双眸渐渐浮出悲恸欲绝之色。 “如今云氏族人虎视眈眈,各个盯着离信侯之位。你不想着如何保下这位置,不想着如何替辞儿报仇,你对得起他吗?!”太夫人越说越是愤怒,身形颤动几乎要昏倒过去。 “晗初……”沈予将下颌抵在她额头之上,似怨怪、似疼惜,痛声道,“你如此不爱惜自己,挽之地下有灵,要如何安息?” 与此同时,太夫人朝沈予使了个眼色:“咱们走吧!她有勇气去死,却不敢替辞儿报仇,岂不是辞儿爱错了人!白白为她丢了性命!” 话语掷地有声,太夫人瞧见出岫动了动神色,再对她斥道:“云氏传承数百年,每一任当家主母皆胆识过人,似你这般卑微懦弱的女人,还妄想进我云氏家门?我可没工夫为你一个外人耗着!”说罢,太夫人再无一丝犹豫,连云辞半开的棺椁都不顾,大步出了灵堂。 太夫人说走就走,沈予唯恐出岫再寻短见,他想劝,但苦于辞穷,千言万语只能唤出她的名字:“晗初……” 第47章 初嫁已是未亡人(3) 这一声旧称,出岫恍若未闻,只缓缓起身走向棺椁旁。躺在其中的那个人,神态安详,唇畔勾笑,清颜仍旧栩栩如生,似是走的了无遗憾。可,他清冷孤寂地走了,黄泉路上无人相伴,为何要留她在世间踽踽独行? 出岫颤抖地伸手去触摸云辞,从他的眉峰、鼻骨,直至脸颊、薄唇,无一遗漏,生怕错过这最后的肌肤相贴。一行清泪掉入棺椁,恰好滴落在云辞衣襟之上,白衣立刻氤氲开一片水痕,是她流在他身上最后的眼泪。 出岫未曾想到,当日那句“生死不复相见”,竟是一语成谶!从此以后他们阴阳两隔,就连死而同穴都没有机会!这世事环环相扣,这宿命翻云覆雨,竟至残忍如斯…… 出岫抚着棺椁哭跪在地,方才还微弱的鼻息,尽数被这场恸哭讨了回来!这是最后一次,且容她再看他最后一眼,从此以后,生死不再是距离,她会为他恪守不渝,在余下的日子里,每日企盼能在梦中相会! 也不知哭了多久,出岫才擦去泪水,施手摩挲着棺盖上的祥云雕花,神色虔诚而郑重。半晌,她看向身后一直守着她的沈予,道:“劳烦小侯爷与我一起,为侯爷盖棺。” 沈予沉默着上前握住出岫的双手,使力将棺盖慢慢合上。云辞风清霁月的面庞从两人眼底缓缓消失,重新掩藏在紫檀棺木之下。而一并掩去的,还有出岫那颗懦弱、自私、逃避的心。 太夫人说得对,云氏的媳妇都是胆识过人,她如此懦弱不堪,简直枉费了云辞的生死深情!太夫人丧夫丧子尚能坚强如斯,她若一意随云辞去了,留下他的母亲苦苦支撑,岂不是让他无法安息! 出岫从怀中取出那纸未能兑现的婚书,当日云辞诓骗她签字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她缓缓合起悲戚欲绝的双眸,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不能随你走了,小侯爷。”出岫攥紧手中的婚书,轻声而又坚定地道,“我要留下,为他报仇。” 翌日。离信侯府,前厅。 来自南熙的云氏各支当家人齐齐会聚在此,为了袭爵之事各抒己见,最终以致争吵不休。 “侯爷头七刚过,你们便迫不及待争这爵位,是要反了吗?”太夫人的声音从丹墀上冷冷传来,慑住了厅内众人。 “母亲息怒!几位叔伯也是关心则乱。”云起装模作样先行开口。他自认有资格在这当口出声,一来是作为主人的待客之道,二来也是借此调解之机,让各支瞧瞧他的实力。 太夫人一一扫过厅内各怀心思的族人,包括亟亟表现的云起和一言不发的云羡,才叹了口气,道:“老身头痛得很,今日你们散了吧。” “太夫人!此事万万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待到北熙各支前来,人多口杂,便更不好决断了!” “顺位最好!二爷与三爷都是老侯爷的子嗣,血统纯正仅次于侯爷,最为合适。” “按长幼之序继承爵位,自古有之!” “云氏多的是贤能之辈,若要云氏长久维系,必要选一德才兼备的子孙!” “嫡系嫡支不可侵犯,侯爷无嗣又如何?挑一房过继了便可!” ………… 耳中听闻众人的吵嚷,太夫人终是忍无可忍,打断厅内的聒噪,厉声喝道:“老身还没死呢!” “死”字一出,厅内立刻鸦雀无声,紧接着,众人连忙跪地请罪:“太夫人息怒。” 太夫人瞧着一众装模作样之人,只觉得恶心:“袭爵之事,有人主张顺位,有人主张选贤,有人主张继嗣,各说各有理,岂是一时片刻能决断的?如今南熙各支贸然商议,撇开北熙族人,难道又合理了?” “侯爷无嗣虽是事实,可我老太婆还有几十年要活!究竟要将云氏交到何人手中,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们都……” “谁说侯爷无嗣!”太夫人话未说完,但听一个冷脆的女声忽然响起。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款步入内,双眸焕发着别样光彩,眉宇间又是一抹冷意。 女子缓缓行至厅前,对太夫人下跪道:“奴婢出岫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瞧见来人,又看了看随即入内的沈予,眼中迅速划过一丝涟漪,佯作呵斥:“你一个知言轩的丫鬟,不好好做差事,闯进来做什么?”一句话,点明出岫的身份来历。 出岫深深吸了口气,跪地回话:“太夫人恕罪,奴婢不得不来……只因奴婢已有了两月身孕。”她停顿片刻,眼角余光飞速掠过众人,补充道:“是侯爷的遗腹子。” 话音甫落,厅内立时哗然。有人惊讶,有人质疑,有人欣慰,有人已出言不逊。然出岫恍若未闻,那眸光中所隐隐闪动的是什么,她相信阅人无数的太夫人能看懂。 果然,太夫人直了直身子,面色不改道:“好生回话。” 出岫便重重磕了个头,继续道:“前几日奴婢已将有了身孕的事向侯爷禀告,侯爷见夫人与奴婢都有了身子,欢喜之余,承诺要给奴婢名分。奴婢自幼父母双亡,为此侯爷曾与夫人的娘家说好,让夏家收奴婢为义女,好让奴婢能顺利过门……怎料……” 话到此处,出岫刻意哽咽着声音道:“怎料事出突然,侯爷与夫人接连过世,这消息还未及向您老人家禀告。不过……夏家必然是知情的,您若不信,可传夏老爷一问。” 出岫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奉过头顶:“夫人溺水而亡,侯爷悲恸欲绝。他过身之前,情知奴婢肚子里是他唯一的子嗣,便亲笔写下婚书将奴婢扶正。还望太夫人过目。” 这突如其来的绝美女子,说出的话犹如平地惊雷,轰然在前厅炸了开来。众人齐齐望向丹墀上的谢太夫人,只等她看了婚书做个决断。 太夫人的视线在厅内一扫而过,将各人的神情瞧在眼中,最后才看向出岫,命道:“将婚书呈上来。”管家云忠连忙照办。 太夫人接过婚书,佯作仔细地看了一遍:“这字迹倒像出自侯爷之手。可这手泥……”她顿了顿声,对厅内众人道:“你们都是各支的当家人,也都见过侯爷的印鉴和手泥,还请诸位辨一辨这婚书的真伪。” 她示意云忠将婚书递给众人传阅,便听其中一人道:“我们这次都是来为侯爷奔丧,身上也不曾带着文书信件,实在无从辨认真伪。” 太夫人闻言沉吟片刻,对云忠道:“去清心斋找一找相关文书,拿过来比对一番。” 岂知云忠却道:“老奴的侄儿云逢日前在府内待命,他是云锦庄的当家人,这次也随身带了侯爷的文书,您可传他前来一问。” “那还耽搁什么,快传!” 半盏茶后,云逢匆匆入了前厅。他在路上已听叔叔云忠说了事情经过,便也不多话,取过婚书仔细对比,回道:“太夫人、诸位当家人,这的确是侯爷亲笔所书无疑,上头的手泥也和侯爷以前的文书一模一样。” 众人见云逢力证,又有信件文书比对的结果,一时便各自陷入沉思之中,或猜疑,或揣测,或相信。 便在此时,一直未发一语的云羡忽然开口:“可否将婚书拿来让我瞧瞧?” 云逢恭恭敬敬地将婚书递了过去。 云羡只扫了一眼,便提出关键:“方才出岫姑娘说,这婚书是大哥临终前写下的,可我看这纸张却已泛黄发旧,足有些年头了,不知姑娘作何解释?” 出岫对此早有准备,立刻回道:“侯爷临终之前,取过奴婢的户籍册,交代奴婢务必去找夏老爷认作义父。后来,侯爷便随手从户籍册上拆下一张纸,写了这婚书。三爷若不信,可派人将奴婢的户籍册取出,一看便知。” 这话说得毫无破绽,太夫人亦是表态:“事关重大,既然老三有异议,便取过来看看也无妨。云忠,再差人请房州官籍部的人过来瞧瞧。” 这一次,云逢自告奋勇跑了一趟。 众人都等着,不愿放过出岫话中的任何一个破绽。毕竟兹事体大,若她所言句句属实,一旦生下来是个男胎,便是毫无疑问的世子了! “母亲,儿子也有异议!”见云逢久去未回,云起也有些等不及了,“据我所知,出岫在去年八月刚落过胎,那孩子诚然是大哥的,可如今才过半年,她又被诊出两月身孕,这岂非不合常理?” 云起的话一问出来,出岫立刻嗤笑一声:“二爷您也说了,奴婢是半年前落的胎,而且是侯爷的孩子。奴婢将养四月,如今再怀有两月身孕,难道不合常理吗?” 云起闻言咬了咬牙,他明明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妥,想了想,唯有愤愤道:“府内上下皆知,你被大哥贬去了浣洗房,大哥又岂会再复宠你,让你怀上孩子?” 又是一声嗤笑传来,出岫冷冷讽刺:“奴婢为何被贬去浣洗房,难道二爷不清楚?您可要奴婢将内情说出来?” 这一句质问,令云起心中一惊。是了,出岫被贬去浣洗房,盖因他的轻薄之举。今日南熙各支的当家人皆会聚在此,若是让人知道他曾调戏大哥的女人……近日的努力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云起慎重斟酌一番,无奈只得转移话题:“就算大哥复宠你,可谁又能保证,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大哥的?” “二爷!”出岫愤然怒道,“您这不但是侮辱奴婢,也是侮辱侯爷!难道侯爷连自己的子嗣都分不清吗?您这是有辱他的英明!”出岫边说边淌着泪,端的是几分楚楚可怜。 厅内众人心思各异,但听云起又张口质疑:“这事不对!据我所知,大嫂落水那日,大哥曾传出岫去刑堂问话,更怀疑出岫与大嫂落水之事有关,他又怎会签下婚书?” 这一句话,出岫等了太久!她死死将指甲掐入手心之中,猝然起身:“那日奴婢被传入刑堂问话,只有四姨太、屈神医、竹影、浅韵在场。就连太夫人都不知,敢问二爷是如何知道的?” “二爷是暗中盯着奴婢?还是暗中盯着夫人?抑或是暗中盯着侯爷?”出岫美眸微眯,隐隐散发着冷冽之意,再配上这几句咄咄逼问,一瞬间,竟令云起想到了太夫人。 他哑然在出岫的质问中,后悔得直想咬断舌头。云起当然不会承认,只得回道:“我也是……猜测而已。” “当日在刑堂内发生何事,我可以做证。”自跟随出岫进了前厅之后,沈予一直保持缄默,此刻,他终于开口替出岫解围,“在下沈予,家父文昌侯。” “原来是沈小侯爷!”厅内响起一阵后知后觉之声。 第48章 初嫁已是未亡人(4) 沈予也不多做客套,接着道:“在下乃圣上螟蛉之子,当夜恰好受邀去慕王府赴宴,因而错过了刑堂之事,待我回来时,挽之已命悬一线。在下这才知晓,原来当夜出岫姑娘在刑堂之内,由我师傅屈方亲自诊出怀有身孕,挽之想让在下为这纸婚书做个媒证,好让出岫姑娘有个名分,能顺利产下后嗣。” 此话一出,又为这桩婚事增添了几分可信之处。一来,出岫怀有身孕是名医屈方亲自诊的脉;二来,云辞临终前已交代好友为这桩婚事佐证。 至此,几位颇有分量之人都发了话,还有什么可质疑的?恰在此时,云逢也带着房州的官籍长入内,由官籍长亲自辨认,出岫的户籍是真。并且翻开她的户籍册,最后恰好缺了一页,撕痕正与这纸婚书相契合。 “如今,诸位可对这婚书还有异议?”太夫人瞧着厅内众人面面相觑,径直开口询问。 “母亲,我……”云起再次发声,却被太夫人瞟了一眼。 她岂会不知云起的心思,这分明是要戳穿出岫的真实身份了!太夫人便隐晦地对众人道:“云氏子孙,自当以云氏为荣,那些损毁云府声望的谣言,还是不要说出来了,免得脏了大家的耳朵。” 听闻此言,云起只得闭了嘴。事到如今,他也分得清轻重。再扯下去,出岫的名声不保,他自己也要跟着遭殃。 太夫人见厅内再无人说话,才暗暗松了口气,对沈予道:“沈小侯爷,你是辞儿生前至交好友,又是统盛帝的螟蛉之子,做这媒证也算合宜。今日,烦请你当着云氏族人之面,将这婚书签下吧。” 话音刚落,云忠已端着笔墨纸砚和红泥前来。沈予伏案提笔,右手抖了一抖,终是郑重地、一笔一画地签下姓名,又将手泥重重按上。这一举,表明婚书正式生效。 云忠将婚书再次奉至太夫人手中,她低眉摩挲了片刻,眼底终是闪过泪花,对众人唏嘘道:“三日后,合府上下、各地旁支,都来拜见侯爷夫人吧!” 四日后。 知言轩垂花拱门旁,站了两个女子。一人素白衣裙,不施粉黛,正是服丧期内的出岫;另一人做丫鬟装扮,白衣白裙,乃是淡心。婚书生效的当日,太夫人便一声命令,调拨淡心来服侍出岫。 如今看到出岫被扶正,淡心只觉悲喜交织。悲的是出岫正值妙龄,却成了寡居之身;喜的是主子与出岫这段姻缘,有了个看似圆满的结果。 “夫人,咱们去荣锦堂吧,时辰不早了。”今日太夫人单独传唤出岫,淡心生怕她错过了时辰,惹来太夫人不满。 出岫应声点头,便往荣锦堂方向走去。路上遇见不少仆从侍婢,纷纷向她俯身行礼,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夫人”。 就在昨日,云氏各支及离信侯府上下,一并拜见了出岫,太夫人也做主将她的名字写入族谱,算是正式承认了她的身份。 夏嫣然的娘家父母也匆匆赶来,两位老人瞧见出岫,几乎痛哭失声,都以为是爱女死而复生。夏老爷公然承认云辞曾请他收出岫做义女,也算堵住了一些质疑者之口。然而,出岫拒绝了认夏老爷作义父,她只想单纯以出岫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幸而,对于这番婉拒,夏家很体谅,夏老爷虽老泪纵横,但也未再勉强。出岫一直以为是太夫人使了什么手段,夏家才没有追究夏嫣然的突然死亡。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辗转知道个中真相。当然,这是后话。 再说眼前。出岫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如此到了荣锦堂。这一次,太夫人是在内厅等候,还遣了丫鬟出来相迎。 “见过太夫人。”明知自己是饵,出岫也有那份自知之明,并不称呼太夫人为“母亲”。 太夫人仍是一身素服,也不与出岫多做客套,屏退左右留她单独说话:“屋子里就咱们两人,我也开门见山。这几日你表现得很好,但你没与我商量,就擅自做了假孕那出戏。我问你,这事你要如何收场?你要从哪里抱个孩子过来?” 那天出岫为了能一击即中,令云氏族人承认她,遂亟亟用了怀孕当借口,也是自信有沈予作保,不会有人产生怀疑。这几日她仔细斟酌过,这法子其实很可行,便向太夫人道出自己的计划:“暗中谋害两任侯爷之人,无非是看中了离信侯之位。我假孕在身,必会引出幕后之人再次行动,只要我故意留下破绽,便能引他们上钩。” “你说得不对。”太夫人立刻出语指点,“对方既能潜藏二十年不动声色,必是个狠角色。你若故意露出破绽,反而令人起疑……你该严加防范,而且,你防范得越严密,幕后之人便越觉得棘手,也更容易露出马脚。” 不愧是谢太夫人,的确手段高超。出岫点头表示受教。 太夫人没再多说,好像有意考验出岫似的,只道:“届时你见机行事吧!不要有什么顾虑,整个云府都是你的后盾。”她眉宇划过一丝冷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只要能揪出幕后黑手,我云氏不惜一切代价!” 出岫自然明白太夫人的决心,立刻应下:“您放心,无论那人是谁,我拼了性命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太夫人点了点头,平复心情又换了个话题,对出岫道:“嫣然之死也有诸多疑点。她最爱排场,出门喜欢前呼后拥,那日却连灼颜都撇下了,且还怀着身子……她尸身上的衣装很朴素,辞儿临终前亲口对我说,他怀疑嫣然是冒充你外出见人。” 冒充自己外出见人?这番内情出岫尚不知晓,忙问道:“夏夫人想冒充我去见何人?”如今,出岫是云辞的继室,而夏嫣然是云辞的亡妻,她便称夏嫣然为“夏夫人”。 太夫人看着出岫不解的目光,点拨她道:“嫣然冒充的是你,那你不如想想,你与谁说话是见不得天日的?又有谁接了你的约见,是要偷偷摸摸单独去赴约?” 出岫闻言秀眉微蹙,立时喃喃地分析起来:“我一个丫鬟,除却与二爷有些过节之外,并不曾与知言轩、浣洗房以外的人来往过。若是约见知言轩和浣洗房的人,我必是光明正大……” 话到此处,出岫目光一闪,醒悟道:“二爷曾对我有过……觊觎,闹得府中人人皆知。我若要见他,必然得私下约见,而且二爷多半会来赴约!” “你还不算太笨。”太夫人眯着双眼,冷冷道,“原先我一直怀疑老二深藏不露,可倘若嫣然之死是他所为,那我反倒高估了他。” “也许夏夫人之死并非二爷所为,是有人刻意引二爷上钩,想转移咱们的视线呢?”出岫忽然想到这种可能,连忙开口补充。 太夫人挑眉看了看她,又叹了口气:“你倒机灵,一点即透……其实嫣然也很聪明,不过都是些小聪明,反而害她丢了性命。” 这句话出岫接不下去,唯有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嫣然之死都是条线索,咱们顺藤摸瓜,定能摸出个所以然来。”太夫人又对出岫嘱咐道。后者应声称是。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婆媳二人都没有再另起话题。许是这沉默的气氛太过压抑,太夫人渐渐表露出几分伤感。面对夫君与独子接连死亡,她纵然再坚强铁腕,也承受不住这番打击。 就在出岫以为她疲倦了,正欲告退之际,才听她再次开口:“京州来人了,今夜抵达烟岚城,要与慕王一道来祭拜辞儿,你作为遗孀,合该见上一见。”太夫人边说边状若无意地去看出岫,补上一句:“来者是南熙统盛帝第九子,去年刚册封的诚郡王,聂沛潇。” 九皇子要来烟岚城?出岫有些疑惑:“他此番前来,难道单单是为了祭拜侯爷?” “你太天真了!”太夫人笑着解释,“慕王在南熙宗室行七,但他出身不高,其母早逝,是聂九的母妃叶贵妃收养了他。近年他屡建军功,封王列土来到房州,也是叶贵妃在背后为他撑腰。此次聂九不期而来,又值南熙立储之际,这来意必定不简单。” 话到此处,太夫人略有停顿,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续道:“不过他人既然来了,又提出要祭拜辞儿,你与老二、老三也不能失了礼数,便随我见一见他吧。” 出岫朱唇微启,一个“好”字已到唇边,却忽然瞧见了太夫人的神色——慎重且带着几分观测。只一瞬,出岫明白过来,太夫人这是在考验她! 是了,当年九皇子为名妓晗初所写的一首《朱弦断》传遍天下,世人都以为这两者之间有些瓜葛。只有出岫自己知晓,她与九皇子之间清清白白,甚至素未谋面。可太夫人并不知道这些,若是此番她与九皇子贸然相见,岂不是给太夫人落下话柄? 尤其,云起知道她就是晗初,必定会趁机煽风点火,大做文章…… 出岫暗自庆幸自己多转了个心思,忙对太夫人拒绝道:“我虽是侯爷遗孀,可这名分来得不踏实,还是……不见客了。有二爷、三爷陪您出面足矣。” 闻此一言,太夫人毫不掩饰满意之色,点头赞许道:“你能如此考虑,可见是用了心思,也懂得察言观色。” 此时出岫只觉得背上渗出层层冷汗,勉强笑道:“是我出身低微,过往不堪,辱没了侯爷和云氏的名声。请您放心,晗初已死,从前那些故人,我会一概避谈避见。” 太夫人“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府里虽值丧葬期间,可聂九毕竟是南熙宗室,咱们也不能怠慢。我会让老二、老三陪他在前厅开宴,你若无事,不要轻易离开知言轩。” 出岫连忙领命称是,又听太夫人问她:“如今知言轩的下人可够使唤?”这一问,语气明显轻柔许多。 “从前侯爷的人都调教得宜,我反倒觉得使不完……不如,看哪一房缺人手,分出去一些?”出岫顺势提议。 岂料此话一出,方才还放轻语气的太夫人立刻沉下脸色,开口薄斥:“嫡长房的下人哪能随意分出去?那是贬斥!是打他们的脸面!纵然吃闲饭,也都要留在知言轩!回头让他们去伺候‘世子’吧!” 这话说得极为严厉,出岫也听得战战兢兢,她未曾料到,太夫人竟如此维护嫡系的权威,甚至连下人都不让随意调用。而且那话中之意,分明是同意立嗣派的意见,主张为云辞过继子嗣了! 这倒与出岫的意见一致,她连忙请罪:“是我失言,请您责罚。” 太夫人见出岫蹙眉抿唇,看起来很是紧张,这才给了她一个台阶下:“你来府里时日尚浅,从前是丫鬟,也没人教你。可如今你是离信侯夫人,有些东西便要弄明白。” 出岫羞愧不已,深深颔首表示受教。 太夫人借机再道:“莫怪我待你忽冷忽热,驭人之术便是如此,有时严苛,有时也要怀柔。这其中分寸,你多体会吧。” “是。”出岫俯身行礼,又听太夫人训了几句话,便告退离开荣锦堂。 第49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1) 转眼间,到了日暮时分,慕王聂七和诚郡王聂九如约而至。沈予作为南熙统盛帝的螟蛉之子,与两位皇子也算沾亲带故,因而太夫人特意邀他前来作陪。 太夫人和沈予都曾见过两位皇子,但云起和云羡只见过同城的慕王,不曾见过九皇子聂沛潇。去年云辞大婚之时,宾客实在太多,兄弟两人又各有待客任务在身,便也无暇与九皇子结交,今日见他登门前来,都有意结识一番。 为表诚意,云起和云羡早早便在府门相候。未几,远远瞧见一辆低调的车辇驶来,缓缓停在府邸门前。车上随之走下两人,一人黑衣一人紫衣,正是慕亲王聂沛涵、诚郡王聂沛潇。只不过聂沛潇封王日子尚浅,如今又没有封邑,众人便习惯性地称呼他为“九皇子”。 云起与云羡见过慕王多次,自不必说,便都暗中打量起九皇子。见他十八九岁的年纪,暗紫衣衫,身姿挺拔,衣襟、袖口都缀了黑色蛇纹,腰间也系着一条绫金的黑腰带,可见是专程佩戴的,算是表达对亡者的尊重。 相传九皇子箫不离身,一管长箫不知吹过多少绕梁之曲,也不知掳过多少闺秀芳心。只不过,这位九皇子争名逐利之心不重,曾多次拒绝其父的指婚,自言府中只豢养姬妾,绝不任人摆布娶妻纳妃——哪怕是他的父皇也绝不妥协。 九皇子本就是南熙宗室最年幼的皇子,也是统盛帝的老来子,又因这份闲散与洒脱,倒使统盛帝对这个儿子极为偏爱,便也由他胡闹去了。即便九皇子成日出入皇城,结交风流子弟,涉足烟花柳巷……统盛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论魅惑绝世、阴柔狠戾,慕王当之无愧;若论风流贵气、俊朗阳刚,九皇子更胜一筹——这是云起和云羡对比了两位皇子后的评价。 只不过,看归看,想归想,无人敢小觑这位九皇子。只因他十几岁跟着其兄慕王行走军中,一套“蹑云逐月十六式”剑法威震八方,曾在讨伐姜地时一剑斩下姜族首领,自此名声大作。 想到此处,兄弟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四姨太鸾卿。若当真论起来,这位九皇子聂沛潇,也算是鸾卿的灭族仇人了。 云羡率先回过神来,生怕聂沛潇在门口站得久了,消息会传到鸾卿耳朵里,于是他连忙伸手相邀:“两位贵客有请,家母等候多时。” 慕王与九皇子也不多做客套,拱手还礼进入云府,先是祭拜了云辞,又转入吟香醉月园赴宴。有沈予这等酒场高手在席间调节气氛,一顿私宴也算宾主尽欢。待到宴至尾声,已是月上中天,两位皇子便借口时辰已晚,告辞出府。 太夫人明白,这两位皇子明里是来祭拜云辞,实则是想让云氏支持慕王争夺储位。她瞧出二者的来意,却也只是一笑置之,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直到九皇子走后,出岫才敢从知言轩出来。她忽然想起云辞与她品评《朱弦断》时的情形,也想起了云辞赠给她的那具琴。自从来到云府之后,她已许久没摸过琴了,今夜思绪纷乱,她忽然生起抚琴的兴致。 眼见夜深人静,知言轩上下都睡了,出岫才抱着琴,在竹影的护卫下走出去,想找个地方抚上一曲,寄托哀思。她信步走着,终于寻到一处僻静之地,看着还有些眼熟。出岫记起自己曾在云辞大婚时来过此地,且还遇见了一个言语轻浮的紫衣公子。却不承想,今夜漫无目的地走着,旧地重游了。 “夫人,这里是静园。”竹影开口提醒道。 静园,果真担得起一个“静”字,实在僻静得很。出岫反应过来,夏嫣然失足落水之地,正是静园荷塘!她不禁抬目四望,此时尚为三月,荷塘荒芜一片,倒为这园子更添几分静谧与寂寥。 “夫人……不如换个地方?”竹影担心出岫害怕,便开口询问。 “不必,这里很好。”出岫很坦然,走到凉亭的石桌前,摆下琴具抚弄起来。在追虹苑弹过的那首《少年游》再次响起,不仅是她本人对云辞的思念,更令重听此曲的竹影感慨不已。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怅然的琴声从出岫指尖缓缓流淌,无限深情,引人唏嘘。倏尔,墙外传进幽幽箫声,亦是这首古曲的节拍曲调,竟与出岫的琴音天衣无缝地相和起来!便好似抚琴与吹箫的两个人,曾配合过千百遍一般。 初开始,出岫的心思都在这琴上,便也没发现有人与她的琴声相和。然而,当她同曲反复重弹之时,墙外的箫声忽然渐起渐高,似幽幽呜咽,透墙而过令她无法忽略。 “噌”的一声,出岫的双手骤然停下,琴声便也戛然而止。竹影原本沉浸在这琴箫合奏的绵绵悲戚之中,见琴音倏停,只余箫声,他连忙去看抚琴的出岫。 但见皎洁月光之下,出岫的右手食指断了指甲,一片月牙状的断甲恰好卡在两条琴弦之间,好似两道终不能交汇的河流,被搭起了一座弯弯的小桥。 “夫人……”竹影有些担忧。 出岫缓缓收回右手,低眉看着断甲处,苦笑道:“无妨,方才心中大恸,一时失神用力过猛了。” 话音刚落,墙外的箫声也缓缓消退,残留的呜咽飘入出岫与竹影耳中,仿佛在诉说着无人相和的苦闷,又似遗憾这戛然而止的古曲。出岫望了望箫声传来的地方,问竹影:“会是谁在此吹箫相和?” 竹影想了想:“会不会是沈小侯爷?” “他不擅音律。”出岫摇头否认。 “那是……”竹影忽然想到今晚临门的两位贵客,这其中有一位可是极为擅箫,连名字的谐音都是“佩箫”。可,会是九皇子吗?他分明已乘车离开了……难道,他知道了出岫的真实身份,是特意来表白心迹的? 竹影决定隐瞒心中所想,便敷衍着回道:“许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夜不能寐,听到夫人这首好曲,受到感染悲上心头,才吹箫相和吧。” “是吗?”出岫眸光潋滟望向远处的院墙,一张绝色容颜在月光下美得好似流光溢彩,又悲戚落寞,“我觉得,这吹箫之人是个有故事的,好似有一份难过压在心头。抑或是空虚?” 她这话说的更像呢喃自语,有些低沉轻悄,竹影没听清最后几个字,便又回道:“属下不懂音律,也无从分辨吹箫之人的心情。” “你若不懂音律,又如何面有戚色,悲从中来?”出岫侧首看向竹影,不解反问。 竹影沉吟一瞬,才如实道:“当日在追虹苑,夫人您夜中弹奏此曲时,属下正陪在主子身边,恰好走到您房门外。” 听闻此言,出岫立刻合上双眸,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正如同那唱词一般“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她与云辞,当真唯有在梦中相会了!每念及此,那肝肠寸断之感,竟要生生将她撕裂开来。 心头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疼,出岫抚了抚心口,叹道:“回去吧。”她边说边站起身,从琴弦上捻起那片断甲,正欲收琴离开,却听墙外又响起了箫声。 吹箫之人还未离开吗?出岫侧耳细听,这一次,传来的是另外一首古曲,但吹到一半却忽然停止。只是停顿的地方,恰好是一句唱词——“相隔千里问君安,思无言,可无恙?” 出岫收琴的手就此顿了顿,她感知到了吹箫人的担心之意。想来那人是听到自己戛然而止的琴声,又等了半晌不见复弹,才会吹曲询问吧? 心思如此细腻,可见是个女子。出岫认为,单是这琴箫相和的默契,自己也该回应一番。更何况,这吹箫人还一直在墙外等着。想到此处,出岫又重新坐定在石案前,缓缓起调回应起来。她弹的是首小调《一世安》,曲子很短,也不欢快,被她弹得稳真平淡,恰如她此刻想要表达之意——尚算安好。 因为右手断了片指甲,弹这首曲子时,出岫稍显无力了些。可到底曲子不长,她能勉强弹完,最后,还刻意在尾音上施手一划,弹出一个连音用以结尾,算是她对吹箫人的致谢。 果然,琴声甫落,墙外箫声又起,只三五个音节,犹如黄鹂鸣翠,又如仲春暖风,似是对弹琴之人的鼓励。出岫闻在耳中,今夜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缓缓收好琴具对竹影道:“回去吧。” 因着这夜箫声中所传达的默契、关切与鼓励,出岫在云辞死后,头一次沉沉睡去,没有夜半惊醒,更无辗转失眠。 而墙外那吹箫之人,却不如此走运了。聂沛潇今夜在云府喝了些酒,又想起云辞的英年早逝,便被那醉意勾着,突发了些感慨与惆怅。聂沛潇自问与云辞并不相熟,但与沈予却是京州的酒肉朋友,何况沈予是他父皇的义子,与他也算有手足之谊。他早听沈予提过云辞腿疾的由来,也对云辞生出些钦佩。 云辞大婚之时,他奉父皇之命前来道贺,顺势探望七哥。 纵然云辞大婚整晚一直在笑,在觥筹交错,但聂沛潇感觉到,云辞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想必这婚事也是所谓的联姻之举。当时思及此处,他便觉得是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只怕也逃不过“权势联姻”的下场。 当时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便偷偷从婚宴上溜了出来,想找个僻静之处独自喝酒消遣,不料正兴起时,被个女子打断…… 想到此处,聂沛潇不禁叹了口气。他怎么也没想到,前后不过七个月而已,云辞居然死了!他原本还想与云辞深交一番,岂知初见是新婚,重见变亡魂…… 今夜再来云府时,他的本意是想再去一趟那个园子,再凭吊一番当时的心境。怎奈席上气氛微妙,他实在寻不到机会脱身,便只得在离开云府之后,让七哥慕王先行回府,自己则弃车信步而行,带着贴身护卫,按记忆摸索到那园子之外。 只是不承想,这一次,院墙内竟有人在弹琴,悲戚无力,又掺杂着绵绵思念。就连他自诩精通音律,也被这琴声感染,不自觉地吹箫相和。然而合奏仅仅过了一半,墙内的琴声却戛然而止,令他怅然若失。 纵是知晓离信侯府乃铜墙铁壁,他依然担忧那弹琴之人是否出了意外。因而才会吹起一调隐晦相询,原本只想侥幸试探,谁知墙内的弹琴人很快回应了! 这简直堪称是知音之举了!聂沛潇窃喜,他更加确定墙内弹琴之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甚为年轻的女子!也唯有妙龄少女,才喜欢在曲子的末尾,使用连音这种花俏手段。 聂沛潇不禁失笑。他以往听到的琴声,或刻意逢迎,或故作深沉,或有技无心,或勉强入耳……总是缺少那份能打动他的诚意与情怀。自从晗初香消玉殒之后,他有多久没听过这般动人的绕梁之音了? 能在半夜弹琴之人,必不会是云府下人……有那样一瞬间,聂沛潇几乎要跳进高墙内一探佳人芳踪,可冷静想了想,他此次前来是为了七哥的争储大业,如今前路未卜,胜败不知,若当真唐突了佳人,他又该如何维系这段知音的缘分? 更何况,眼前不是别的世家,而是云氏。只为了这敏感的姓氏,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如此一分析,聂沛潇遗憾地笑了笑,转对贴身护卫问道:“云府之中,有几位小姐?” 护卫细想片刻,回道:“有两位庶出的小姐,闺名唤作云想容、云慕歌。” “云想容、云慕歌?”聂沛潇喃喃念着两人的名字,又问,“都多大了?” “云想容年十六,云慕歌……大约十一二岁。” 听那琴声,应当不会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所弹吧?聂沛潇再看一眼云府高高的院墙,语中似确信,又似疑惑:“云想容吗?” 语毕,他一袭暗紫衣袍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寂寥的月色之中…… 这一夜出岫睡得极沉,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明。由淡心服侍着起身盥洗,她按例前往荣锦堂向太夫人请安。在云辞头七过后,云府上下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许多旧习也寻了回来,譬如两房姨太太陪太夫人用早膳。出岫无意耽搁她老人家用饭,请了安便欲返回知言轩。 “既然来了,就留下一并用膳吧。”太夫人说的随意,可出岫知道,这顿饭必定别有深意。她陪同太夫人一道进入膳厅,果然瞧见两位姨太太面露微讶之色,只是三房闻娴很快反应过来,率先行礼:“太夫人、夫人早。” 二房花舞英这才紧跟着道:“太夫人早,夫人……早。”那话语说的端不自在,也笑得勉强。 太夫人微微点头,出岫顺势开口回礼:“二姨娘、三姨娘客气。” 话音刚落,太夫人已先行入座,又特意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出岫会意,随之入座。几位姨太太也陆续坐定。出岫忍不住抬眸望去,这桌上四个女人,说来都算云府的主子,当中却有三个是奴婢出身——二姨太花舞英是太夫人的奴婢,三姨太闻娴是老侯爷的奴婢,她自己则是云辞的奴婢。 出岫忽然有些感同身受,明白太夫人为何如此注重身份地位了。试想她堂堂谢家的嫡出小姐,又是名满天下的云氏主母,如今却与三个奴婢出身的女人共桌吃饭,她心中必然是添堵的。 正暗自想着,那厢已开始传菜,只听太夫人颇为慈霭地说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头三个月最怕出岔子。今日陪我用过早膳也就罢了,从明日起,晨昏定省还是免了。我若有事,自会传见你。” 出岫闻言微诧,又顿时明白过来,太夫人是与她一唱一和,增添“身孕”的真实性了,于是她连忙称是,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 两位姨太太见状,也说了些嘱咐的话,一顿早膳便在各怀心思中度过。用完早膳,几人都默默坐着不敢离去,等着太夫人进一步示下。直到此时,她老人家才不慌不忙地以巾拭口、以水涤手,闲适地对出岫道:“让迟妈妈去照顾你这一胎吧。”语毕她没给众人开口的机会,对两房姨太太摆手挥退:“你们散了吧。” 第50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2) 太夫人竟让荣锦堂的迟妈妈去照顾出岫!须知迟妈妈乃云辞的乳娘,还是太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在这云府之中,除了太夫人,尚且无人敢使唤她,合府都将迟妈妈当作半个主子了!这是给了出岫多大的荣耀!花舞英与闻娴飞快地对望一眼,齐齐称是告退。 见两房姨太太去得远了,太夫人才缓缓起身,与出岫一并走出膳厅:“你可知道我用意何在?” 出岫点头:“您是在两位姨娘面前替我立威。” “我是替你立威了,可这‘威’能维系多久,还得靠你自己。”太夫人直白点明。 出岫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您那日说过的驭人之术我时刻铭记在心,故而今日也有一事相求……浅韵这些日子一直关在刑堂,我想让她重回知言轩。” 听闻此言,太夫人倏然停下脚步:“浅韵如今恨你至极,甚至要举刀杀你,你还替她求情?” 出岫垂眸轻叹:“侯爷是被我害死的,浅韵要杀我,反倒更说明她对侯爷的忠心。” 太夫人挑眉:“我只怕你降不住她。” 出岫勉强一笑,试图说服太夫人:“您曾教导过我,对下人几时苛待几时怀柔,要拿捏好分寸。她如今在刑堂已待了多日,算是受过苛待……再者她是您的人,又曾侍奉过侯爷,我不大忍心。” “你几时这么能言善辩了?拿我的话来做文章?”太夫人略一沉吟,不再反对,“浅韵性子烈,你若想用她,自己当心吧。” 出岫达成所愿,正欲道谢,却见太夫人又是沉吟一瞬,说道:“竹影虽是辞儿的贴身护卫,可到底是个男人,跟着你也不方便。我再配个女护卫给你,明日就去知言轩。” 出岫连忙道谢,不禁暗叹太夫人心思缜密、考虑周详。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她便亲自去了刑堂。 幽暗的刑堂牢房,素来是关押云府犯错的下人。可巧的是,关押浅韵的这一间,恰好也是从前关过出岫的地方。牢内的浅韵哪里还有疯癫模样,只双目无神地呆坐地上,那身服丧的白裙早已污浊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出岫仿佛从她身上看到四个字:了无生机。 听到牢门开启,浅韵抬头看了出岫一眼,那原本无神的双目渐渐焕发出凛然恨意。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十数日不曾开过口,所发出的声音已嘶哑不堪:“你杀了我吧。” 纵然知晓浅韵不喜欢自己,可瞧见她这副模样,出岫还是鼻尖一酸,低声反问:“我为何要杀你?” 浅韵冷笑,不再言语。 出岫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是侯爷的遗孀。” “遗孀?”果然,浅韵听到这两个字,面上大为惊讶。 出岫抚上小腹,解释道:“我有了侯爷的遗腹子……” 她原本以为这话会引起浅韵更多的嫉妒与恨意,岂知对方只怔怔看着她的小腹,喃喃道:“侯爷的孩子……”渐渐地,浅韵目中的恨意变作了悔色,又哽咽着叹道,“天啊!我竟险些害了主子的骨肉!” 出岫原本不想骗浅韵,可如今她不得不扯这个谎。她将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对浅韵道:“太夫人已恩准你重回知言轩……从明日起,迟妈妈要来为我安胎,我希望你能回来帮我。” “帮你什么?”浅韵终于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冰冷神色,但比方才多了一丝生气。 出岫见她似有所动,忙道:“从今往后,我想让你负责我的吃穿用度,不让歹人有机会伤害我的孩子。” “你让我服侍你?”浅韵与出岫对视,冷言啐道,“你做梦!” “不是服侍我,是照顾侯爷的孩子。”出岫面色不改,“这也是你欠侯爷的。” “我欠侯爷的?”浅韵不解,“你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不是往你身上泼脏水。”出岫沉声说出事实,“侯爷中的是情毒,这毒必须通过日常起居才能下手。一直以来,侯爷穿的衣裳、吃的饭菜、喝的酒水……都是由你负责。若非你失职,他又怎会中毒?” 这句质问,犹如一根利刺正正戳进浅韵的心房:“居然……是我疏忽……”她的双目再次涣散起来,难以掩饰的愧疚神色随之浮现,伴随着两行清泪,到最后变作了失声痛哭,撕心裂肺。 原本出岫无意去戳开那些痛楚,毕竟,伤人亦自伤。她不愿继续待在这牢房里,唯恐自己多停留一刻,那颗故作坚强的心便会被瞬间击溃。出岫转身迈出牢房,最后对浅韵道:“我许你三日时间休整,三日过后,你来接手淡心的差事。” 白色裙裾随着步伐轻微扬起,出岫已快步走出刑堂,朝知言轩方向返回。胸腔里一片空空荡荡,直到此刻她才敢于承认,她是怨恨云辞的,怨他自作主张以命换命……而她,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残酷真相的人,再想去悔恨与挽回,为时已晚。 出岫悲戚地返回知言轩,刚刚平复下心绪,便瞧见值守的丫鬟匆匆来禀:“夫人,沈小侯爷等您多时了。” 沈予来了?出岫连忙去往知言轩的待客厅,果见那英俊男子面色凝重,眉峰微蹙,颀长身姿站在厅内,正定定望着案上冒轻烟的茶盏,似有所想。 “小侯爷。”出岫浅浅一笑,迎面招呼道。 沈予迅速回神看过来,目中是浓重的关切与思念:“这几日你忙得很,我都瞧不见你了。” 出岫垂眸:“是我瞧不见您才对,这几日您不常在府里,是准备动身回京州吗?” 沈予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肩伤如何了?” 若非对方问起,出岫都快忘了,十四日前,浅韵曾用匕首扎在她的左肩。也不知沈予给的是什么药膏,伤口愈合得极快,平日若不抬臂使力,倒也不觉得疼。 “每日一早一晚,淡心都为我敷药,您若不说,我都忘了自己还负着伤呢!”出岫试图用轻快的语气与沈予交谈,也想以此暗示他,她过得极好。 沈予闻言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白药瓶,递到出岫手中:“想着你那瓶药也该用完了,这一瓶不仅有助伤口愈合,还有除疤的功效,你不妨试试。” 出岫接过药瓶,尚能感受到瓶身上的余温,那是来自沈予怀中的温热,仿佛他交给她的不是一瓶药,而是他的一颗真心。出岫忽然觉得这药瓶异常烫手,几乎令她握不住。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客气地向他致谢:“多谢小侯爷惦记。” 这份突如其来的疏远之词,沈予敏感地察觉到了,遂摇头苦笑一声:“晗初,我们非要如此客套吗?” 出岫佯作听不懂:“小侯爷唤错了,我是出岫。”她顿了顿,补充道,“也是离信侯的遗孀。” “遗孀”二字一出,沈予目中顿时闪现悲哀之色,浮在那双墨黑潋潋的瞳仁中,浓得化不开。他沉默片刻,下定决心不给出岫逃避的机会,直直问她:“倘若为挽之报了仇,你还愿意随我离开吗?” 听闻此言,出岫不假思索地坦诚道:“在知晓真相之后,我已决定生死相随……即便不能去黄泉路上陪他,我也要守着他这份家业,恪尽不渝。” 经历过最壮丽辽阔的一份爱,便如见识过最美的风景,往后,又有什么感情能比得过这份生死相许的深情?云辞虽已离去,可他留给她的那份情如此完美,如此刻骨铭心,这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能走入她的心底。 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云辞,她此生足矣。想着想着,出岫又要落下泪来,她刻意抬眸去看厅里的匾额,试图克制着不让泪珠从眼眶滑落,也克制着不去看沈予的神情。 “如今挽之才刚刚离世,你放不下也是正常。”沈予并不气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痴迷与执着,“我不会再放弃了,这也是挽之的遗愿,他并不愿意你为他守寡。不论是为了挽之临终所托,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等着你。” 眼前名为“晗初”的女子,仿佛是一个诅咒,诅咒沈予再不会爱上别人。不是没有尝试过解脱,在她离开追虹苑之后,他比以往更加恣意荒淫,然而心底的思念与悔恨也令他越发空虚。 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刁蛮活泼、温婉贤淑……女人他不知看了多少,竟然再无一人比得上她。他又何尝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晗初,别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废人。”想着想着,沈予已然双目赤红,极力忍着某种汹涌袭来的情绪,“若是累了,不妨回首看看,你身后还有我。” 这话一出,出岫立刻转过身子背对沈予,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落泪:“小侯爷请回吧,咱们独处时间久了,容易招惹话柄。” 气氛在这一刻陡然凝滞起来,沈予脸色微黯,继而长叹:“无论这次你说什么,也休想赶我走了。方才你不是问我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在看园子……” 他坚定的话语充斥着出岫的双耳,似要将她团团包围:“我已向父侯修书禀报,从此以后,我要长住烟岚城。” 长住烟岚城!一刹那,出岫震惊不已,又急忙转身问道:“文昌侯怎会允许?” “怎不允许?挽之留下寡母寡妻和偌大家业,我对父侯说我要留下照拂。”沈予又是一声苦笑,“挽之为我患上腿疾,文昌侯府欠了云氏天大的人情,父侯不会不允。” 第51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3) 此时出岫已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她沉默片刻,正欲再劝,但听沈予又道:“我想过了,如今你是离信侯遗孀,我长住云府对你名声不好……故而我在外头买了个园子,距此只有两个街口,也方便照应。” “小侯爷……”也不知是感动于沈予的这份情,还是愧疚于自己无以为报,出岫只得别过脸去,无力地摇头。 沈予见她这副样子,却是笑了,笑里有几分风流与无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流连风月的沈小侯爷:“别劝我回京州,你也劝不动。” 事到如今,出岫也明白难以改变他的心意:“太夫人知道吗?” “知道。”沈予痛快地回答,“我向太夫人禀报过了,等我买的园子收拾利索便搬出去。在这之前,我还会暂住云府一个月。” “太夫人……没问你为何留下?” “她没问,也不需要问。”沈予仍旧笑着,“以她老人家的精明,怎会瞧不出来?” 不可否认,沈予这人虽然性子执拗,可要逗弄起人来,尤其是女人,也有几分真本事。出岫见他如今成熟稳重许多,是由衷地替他开心,可转念想起促使他改变的原因,又不禁悲从中来。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各有各的悲伤。气氛正有些尴尬之时,淡心却突然匆匆来禀:“夫人,大小姐来了。” 云想容来了?出岫有些疑惑,她自问与这位云府大小姐从无交集,可既然人已经来了,她也不能不见。 出岫与沈予对望一眼,后者察觉应当避嫌,便不舍地道:“那我先走了。” 出岫点点头,连忙让淡心为自己整理仪容。沈予见状不再多言,转身便走,一只脚刚跨出房门,迎面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娉婷而来。容貌清妍、眉眼别致,不想也知,必然是云辞的庶妹,云府大小姐云想容。更何况,她身后还跟着丫鬟。 沈予斟酌着是否要招呼她一声,又想起男女有别,且彼此不曾认识,便弃了这念头。岂料,云想容反而款款走至他面前,脸色绯红盈盈施礼道:“想容见过小侯爷。” 云想容怎会认识自己?沈予有一瞬间的诧异,然转念一想,许是方才淡心告诉过她自己在此,于是了然地回礼:“大小姐。” 这三个字沈予自问说得如常,可云想容的脸色却变得更为红润,连耳根子也红了起来。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许是不常见到陌生男子,才会觉得羞赧。如此一分析,沈予也未感有异,又一颔首便抬步离开。 直看着沈予走得远了,云想容才定神走入待客厅,俯身行礼:“嫂嫂。” 出岫这是第二次以离信侯夫人的身份见云想容,上一次还是合府拜见之时。除此之外,两人从未私下说过话,因而出岫未曾想到,云想容肯唤她一声“嫂嫂”。 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这多少都令出岫有些动容,她连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大小姐客气了。” 云想容抿唇一笑:“嫂嫂太见外,唤我想容即可。” 出岫不禁打量起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子。别看二姨太花舞英平日总打扮得珠光宝气,可云想容似乎没有继承其母的性子与喜好。她今日穿着一袭淡蓝衣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又不失少女的柔媚,直教人想起天边一朵绵云,很是心旷神怡。 出岫并未与云想容多做客套,笑着问她:“大小姐前来所为何事?” 云想容有些犹犹豫豫,咬着饱满的樱唇似在斟酌,半晌,才道明来意:“我想问嫂嫂要个人。” “谁?” “从前夏嫂嫂身边的丫鬟灼颜。”云想容边说边看出岫的脸色,解释道,“灼颜随夏嫂嫂嫁过来时,已打定主意要做云府的人,连卖身契都带了过来……如今夏嫂嫂去世,她这贴身丫鬟也没差事,若是嫂嫂您用不上她,不如将她调去我那儿吧。” 灼颜何时与云想容有了交情?出岫有些意外,因为在她印象之中,灼颜是个媚上欺下的丫鬟,不能说人品不好,但不像浅韵、淡心一样爱憎分明、一心为主。显然,云想容一个良善温顺的大家闺秀,与灼颜并不是一路人。除非,是灼颜使了什么手段刻意接近云想容…… 这般想着,出岫心中不禁升起几分警惕。莫说如今夏嫣然的死因尚未水落石出,灼颜不能离开知言轩;即便是为了云想容着想,她也不愿让灼颜过去侍奉。更何况太夫人发过话,知言轩的下人不能随意调走。 出岫便对云想容婉拒道:“不瞒你说,我原本也觉得知言轩人手太多,想要拨给各房……但太夫人不乐意,说我如今怀了身子,日后多有用人之处,不许将下人拨出去。” 听闻此言,云想容却不放弃,想了想,又道:“母亲指的是从前侍奉大哥的人,可灼颜是夏嫂嫂带来的,应当不在此列。” 这话一出,出岫更是诧异。她听云想容话中之意,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带灼颜走了。当真怪哉!云想容若只是随口问问也就罢了,可自己已经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一般人也该识趣了……由此可见,云想容与灼颜应当有些交情。 出岫不禁想起太夫人的揣测……若夏嫣然之死当真与二房有关,莫非,云想容知道了什么?毕竟她与云起一母同胞,倘若察觉出什么内情,想要为兄长加以掩饰也无可厚非。 如此一斟酌,出岫更不能让云想容带走灼颜,便假作为难地叹了口气:“如今在太夫人跟前,我还说不上话。大小姐若真想讨要灼颜,不妨自己去张口,会比我更有分量。” 一提起太夫人,云想容犹豫了:“那还是……算了吧。如今大哥与夏嫂嫂过身不久,各地一年一度报账的时候又该到了……待过了三月再说吧。” 出岫暗自松了口气,口中却道:“实在对不住,我人微言轻,也是无能为力。” 云想容摇了摇头:“没有这事,如今说嫂嫂人微言轻的,日后看到您这胎一举得男,他们都要悔得咬断舌头。”她边说边从座上起身,告辞道:“您有孕在身,一定多加休息。我不打扰您了。” 云想容来得快去得也快,出岫起身送客:“我让淡心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的丫鬟在外头候着。”云想容低身行礼,“今日是我冒昧了,嫂嫂莫怪。” “没帮上你,是我的错。”出岫客气回道,执意要将云想容送出门。 果然,外头站着一个丫鬟,见云想容出来连忙行礼。那丫鬟看到出岫,莫名地脸色一白,又迅速恢复过来,开口问候:“给夫人请安。” 出岫点头,看了那丫鬟一眼。弯弯的眉眼似两道月牙,白皙的肌肤显得剔透,虽说云府美婢如云,可放眼整个府内,单以这丫鬟的容貌气韵,也算个中翘楚了。尤其是那弯如月牙的眉眼,看着有几分盈盈笑意,真真是眼熟得紧。出岫心中忽然晃过一个影子——玥鞠! 云起身边的丫鬟玥鞠!那个与自己同染瘟疫,却最终没能保住性命的女孩子。出岫疑惑地看向那个丫鬟,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回夫人,奴婢叫‘玥菀’。”丫鬟低眉顺眼地回道。 “玥鞠是你的姐妹?” 出岫本是随口一问,岂料玥菀面上忽然浮现戚色,月牙般的眸子里闪过泪花,哽咽回道:“玥鞠正是奴婢的亲姐姐,夫人您还记得她……姐姐地下有知,也该安慰了。” 出岫怎会不记得玥鞠?若不是那个名为“玥鞠”的丫鬟,她不会染上瘟疫被移至别院疗养,云辞不会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更不会对她表明心迹……也正是玥鞠送来的锦盒里暗藏春药,云辞才会与她发生肌肤之亲…… 想起那如花少女的早逝,出岫不胜唏嘘:“难怪长得如此相像,原来是亲姐妹。你姐姐很好,只是……瘟疫太过凶险,谁又说的准生死呢?” 此刻玥菀早已垂泪不止:“夫人好福气,当时能得侯爷亲自照料,救回性命。可,我姐姐她命苦福薄……” “玥菀!”云想容突然开口呵斥,“你太失礼了!” 玥菀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用袖子擦干眼泪,惶恐着认错:“奴婢知错。” 云想容又瞪了她一眼,才转对出岫致歉:“嫂嫂莫怪,是我没管教好下人。” “痛失至亲的滋味你我都尝过,由己及人,如今也能体会一二。”出岫委婉地为玥菀解围。 玥菀向出岫投来感激的一眼,便听云想容又道:“玥鞠和玥菀两姐妹,一个拨给二哥,一个拨到我这里。平日也不见她与玥鞠太亲厚,今日不知怎的……”那话中之意,分明暗指玥菀在出岫面前扮可怜,借机博取同情。 出岫没往下接话,浅笑转移话题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屈神医要来为我请脉,你尚未出阁,撞见他多有不便。” 这倒是令云想容谨慎起来,耳根子又是一红,微微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嫂嫂保重。” 出岫正欲再次开口作别,又听云想容低声问自己:“嫂嫂说的这位屈神医,是沈小侯爷的师傅吗?” “正是。”出岫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 然而云想容只莞尔一笑,未再多说,领着玥菀告辞离去。 这事过后,知言轩倒是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人手也是有增无减。 先是迟妈妈受太夫人指派,来帮出岫“安胎”;继而浅韵也重回知言轩,分担了淡心的差事;紧接着,太夫人调拨了一个名唤“竹扬”的女护卫过来。日子看似平淡地流逝着,合府再没出现什么动静…… 直至女护卫来到知言轩的第五天,有人暗中将一张字条夹在浣洗房送来的衣物里,没有指明给谁,字条上只写着一句话—— “今夜亥时,内花园假山,请君看戏。” 第52章 好戏连台请君看(1) 浅韵是头一个发现字条的人,立刻呈给了出岫。只见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便是有人故意为之,不想泄露自己的笔迹。 “今夜亥时,内花园假山,请君看戏。”出岫又喃喃念了一遍这字条,心中斟酌着是否该去一探究竟……须知内花园假山介于两条抄手游廊之间,东西两侧所连接的园子,分别是云起所住的金露堂,和云想容所住的霓裳阁。 云起、云想容……出岫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她隐隐觉得今夜这“戏”与云起有关,保不准也与云想容有关,毕竟,这位大小姐几日前才来过知言轩,讨要的丫鬟恰好是灼颜…… 到底该不该去?万一是个圈套呢?出岫仔细分析,倘若来者只是针对她自己,则最毒辣的陷害只能是两个方面:要么污蔑她不守妇道,要么残害云辞的“遗腹子”。 如此一想,出岫反倒不怕了。一则“不守妇道”这个罪名太夫人不会相信;二则她是假孕,也不怕有人害她落胎。 出岫决定走这一趟。但赴约之前,她先招来浅韵,郑重嘱咐道:“你今夜不要早睡,在我屋子里等着。倘若我子时还没回来,你便去荣锦堂据实禀告,请太夫人派人寻我。” 浅韵干脆地领命。 出岫又传了新来的女护卫竹扬:“今夜内花园当值的护院有几人?你能打听到吗?” 竹扬思索片刻,回道:“应是二爷园子里的人当值,亥时交接换班。” 听了这话,出岫更觉今夜非走这一趟不可,但独自前往又实在危险。如此斟酌一番,她对竹扬道:“你是太夫人亲自挑的人,我自然最信你。不瞒你说,今夜我要去一趟内花园,也许有些危险,想请你随我一道。” 竹扬痛快点头:“但听夫人吩咐。”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出岫顿了顿,解释道,“我是说,这事先瞒着太夫人。你能做到吗?” 这一次,竹扬的神色微妙起来,并未即刻回答。 这是不悦?还是不从?出岫说不上来,只觉她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不如浅韵、淡心的爱憎分明让人痛快。其实竹扬很年轻,看似只比浅韵、淡心大上一两岁,虽说不够娇柔妩媚,可那股子英气却很独特,也为她平添了一分独特的神韵和……神秘感。 见竹扬一直犹豫着,出岫决定放弃她:“罢了,你听命于太夫人,我本不该让你为难。” 竹扬仍未接话,而是反问道:“属下若不随您去,您还能寻到旁人吗?” “能。”出岫想到了竹影,事实上相比较竹扬,她更相信竹影的身手。可竹影毕竟是个男人,如今太夫人既调拨了女护卫过来,便也是隐晦提醒她注意男女之别。出岫又岂会不懂? 只是,她实在太想去“看戏”了!如若她运气好,也许夏嫣然之死,更甚是云辞之死,今夜都能有些意外收获。这个风险,出岫自问值得去冒。 想到此处,她对竹扬又添了一句:“你不必担心,竹影身手不错,应能护我周全。” “竹影?”竹扬一挑眉,忽而凝了神色,片刻后改口道,“夫人还是让属下去吧,同为女子,遇事也方便一些。”言罢她又刻意强调:“属下自认拳脚功夫不逊于男人。”那语气很是自信。 “如此最好不过,但请你先瞒着太夫人。”不到万不得已,出岫不想惊动她老人家。 “属下是夫人的护卫,自然以夫人的意志为重。”竹扬回道。 听了这话,出岫心中也踏实许多,又与竹扬细细交代一番,两人便等着亥时降临…… 三月初的夜风尚有些凉意,更衬得这诡异夜晚令人毛骨悚然。戌时三刻刚过,出岫与竹扬皆换了一袭黑衣,悄然从知言轩的后门离开。 出岫不知竹扬使了什么法子,又用了什么说辞,总之她两人一路走过来,知言轩的值守与暗卫皆无动静,没人询问,更无人阻拦。可饶是如此,出岫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竹扬看出了她的逞强,便低低道:“要不夫人回去吧,您若信得过属下,便让属下代为一探。” “不,我必须亲自走一趟才安心。”出岫不假思索断然回绝,“再者,我也不能让你单独涉险。” “属下的职责,不就是保护您的安全?”竹扬说得不紧不慢,很是沉稳,“我看您一直在发抖,既然如此,又为何逼着自己去?” 出岫连忙拢了拢衣襟,倔强回道:“我只是有些冷而已。” “您若觉得冷,不妨回去加件衣裳。”竹扬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来不及了。”出岫摇头,她不愿在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面前表露惧意,尤其,还是太夫人派过来的人。 “夫人真是无所畏惧,不怕阴谋诡计,也不怕冷。”竹扬边走边笑,那神情端的是几分轻松自在。 “你难道不怕吗?”出岫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竹扬习惯性地挑眉:“为何要怕?您小觑了‘竹’字辈的身手。” “‘竹’字辈?”是了,竹影也是“竹”字辈。可眼前这竹扬姑娘只有十八九岁,身段笔直又纤细,难道身手能与竹影相提并论?出岫有些不信。 竹扬看出了出岫的疑惑,适时回道:“唯有一等护卫,才是‘竹’字辈。”她在陈述事实,听不出半分骄傲或艰辛,语气平淡至极。 一等护卫?出岫暗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既有竹扬这般高手在旁,她不禁加快脚步往内花园而去,生怕错过什么“好戏”。待走到花园入口,竹扬却忽然拦住她,道:“您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出岫亟亟拉住她:“我随你一起。” 竹扬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去将那些值守‘解决’掉。” “解决?”难道要杀人?出岫大惊。 “我有迷香,去去就回。”竹扬简要解释,一个闪身已失去踪影。 出岫独自藏身在内花园的暗门外,越发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明明竹扬才离开片刻工夫,但她觉得已过了很久。幸而,竹扬没让她久等,当真是“去去就回”,返回时也是一派轻松,没有负伤,连呼吸都是均匀有力。 “走吧。”没等出岫反应过来,竹扬已拉着她的右臂纵身一跃。出岫只觉颈处生风蓦地一冷,再定神时,她人已被抽到院墙之上,而且,正正离假山不远。 出岫有些恐高,连忙用双手掩唇,唯恐自己会惊呼出声。她脚下刚站稳,便听竹扬“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出岫立刻定睛往假山方向看,果然瞧见从内花园外门跑进来一个窈窕身影,看身段是个女子无疑。而与此同时,西边的抄手游廊处,也脚步匆匆走来一个男子。这一男一女似乎极有默契,前后脚走入假山之后,看样子,绝不是头一次在此密会了。 瞧见这一幕,出岫忍不住侧首看向竹扬,后者正眯着双眼倾身细听。假山之后传来轻悄的说话声,窸窸窣窣,出岫实在听不清楚,不禁有些焦急。 竹扬分神看到出岫的表情,知她之意,便伸手从墙头的桃树上折下一枝花枝,挥手直直扔向假山之后。 “什么人?”只听男子忽然开口喝问,不仅声音变大,且还带着几分谨慎与担惊受怕。 是二爷云起!出岫立时反应过来。这个男人的出现在她意料之中,可,从外头进来的女子又会是谁?漆黑深夜之中,光色黯淡至极,但见那女子从假山的阴影里探出一只手臂,拉住云起的衣袖,娇滴滴道:“二爷别急,是掉下的树枝而已。” 这女子的声音很耳熟,可出岫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她脑海中隐约浮现个名字,又不敢妄加揣测。 此后,云起与那女子又恢复了小声说话,一阵悄声耳语过后,女子还娇喘了两声,似是遭了云起的“轻薄”。未几,两人一前一后从假山后迈出,云起快步往内园西侧而去,拐进抄手游廊,应是回了金露堂。 再看那女子,仍旧穿着斗篷蒙着头,匆匆从假山后出来。她边走边整理裙裾,显然,方才两人虽没行龌龊之事,但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之举是免不了的。 事已至此,可见今晚这场“戏”是结束了,不过出岫有些疑惑,难道传字条的人就是让她来看这场“私情”?她十分不解,又见此地并非长留之处,便对竹扬道:“你先走一步,瞧瞧那女子进了哪个园子。” 竹扬二话不说护着出岫从墙头跃下,两人快步走出内花园,前者才开口道:“夫人自个儿当心,园子里到处都是当值的护院,有事您务必大呼出声。”言罢她已脚底生风而去。 出岫只盼竹扬能追上那女子,看看到底是谁。想着想着,她不禁生出一身冷汗,心中也突突跳着,唯有加快脚步往知言轩返回。 夜色深浓,晚风徐来,四周的树木风摇影动,在地上氤氲出片片黑影,仿佛是许多不轨之徒藏在暗处,想趁月黑风高出来作恶。树叶的“沙沙”声间或传来,合着满地满墙的阴影将出岫包围其中,令她感到阵阵窒息。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找到真相,推开那扇隐藏阴谋的暗门…… 一路之上,因为缺乏竹扬的陪伴,有几个护院从暗处跳出来请命。出岫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话,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知言轩。 浅韵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出岫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夫人可有受伤?方才竹扬已经回来了。” 竹扬回来了?难道跟丢了?出岫定了定神,对浅韵回道:“我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浅韵领命,放轻脚步离开出岫的屋子,却迎面和竹扬撞上。她知趣地没有多问,略一点头便回去就寝。 竹扬则神色不变,沉稳地进屋回禀道:“那女子的脸我瞧见了,但我来的时日太短,并不认得她是谁。” 出岫松了口气,忙问道:“可瞧见她进了哪个园子?” “她进了……知言轩,住在后院东起的第二间房。” 夜中“看戏”的第二日,出岫脸色极差,大约是一夜未眠所致。她这胎虽然是假,但迟妈妈还是装了装样子,对浅韵道:“你去请屈神医开个安神的方子,不伤胎的。” 浅韵领命,不多久捧着药方回来,又吩咐药材库的人按方子抓药,她亲自熬了满满一盅,端进出岫屋内。 出岫接过汤药,只喝了几口,立时脸色大变:“这汤……有问题!” “有问题?”浅韵娥眉顿蹙,“这汤是我亲自熬的,之前也特意尝过,怎会……” “浅韵……”出岫捂着小腹,只觉得阵阵绞痛传来,已是痛得无力言语。 “啪”的一声响起,迟妈妈不由分说给了浅韵一巴掌,呵斥道:“你做什么?难道不知夫人怀的是小世子吗?” 浅韵大感意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叫了一声:“迟妈妈……”她也是太夫人身边儿出来的,从前在荣锦堂,迟妈妈一直对她慈蔼有加,如今这一巴掌她自认受得冤枉,便反驳道:“您怎知是我做的手脚?” “若不是你,难道是神医的方子有问题吗?”迟妈妈唯恐出岫有闪失,再对浅韵斥道,“前次你意图行刺夫人,是夫人不计前嫌将你从刑堂放出来,又让你重回知言轩,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浅韵仿佛明白了什么,抿唇冷笑不语。 “竹扬!将她押出去!”迟妈妈立刻下了命令。 浅韵手无缚鸡之力,又怎敌得过竹扬的功夫?几乎瞬间就被制伏了。被押出去的同时,她双眸直直瞪着出岫,冷笑道:“我早该明白,你怎会如此大度?原来你一直记恨我,想要置我于死地。” 而此时,出岫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哪有工夫搭理浅韵?她眼睁睁瞧着浅韵被带走,迟妈妈也匆匆命人去请屈神医。 未几,屈神医赶来,眼见出岫面色苍白,连忙将手搭在她皓腕之上,诊断片刻道:“无妨。是有人下了不干净的东西,但手脚不利索,放的剂量不够,夫人没有性命之忧。” 迟妈妈见厅内聚集了几个下人,便对屈方使了个眼色,故意问道:“那这一胎……” 屈方立时会意,回道:“夫人这胎无碍。”他开了几帖药,让下人熬给出岫喝了。如此忙活到正午时分,出岫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她已然无恙,只是身上没有力气。 这件事到底惊动了太夫人,幸好沈予近日不常在府中,尚且还不知情。出岫对屈神医千叮万嘱,请他务必瞒着沈予。屈神医自然知道爱徒的心思,见出岫并无大碍,便应承了下来。 如此将养了一日,迟妈妈告诉出岫:“太夫人做主,把浅韵打发到刑堂待罪了。” 出岫沉吟须臾,回道:“劳烦您在太夫人面前求个情,看在浅韵侍奉过侯爷的份上,把她从刑堂放出来,贬成三等丫鬟吧!” 迟妈妈叹了口气:“您觉得浅韵是无辜的?” 出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想随意处置侯爷的人。” 闻言,迟妈妈看了出岫片刻,隐晦提醒道:“您对浅韵发善心可以,但切莫看走了眼,对敌人也心慈手软。” “谨记妈妈教导。” 浅韵只在刑堂待了不到一天,出来时也是毫发无损。她被贬去知言轩外园做了杂役活计,主要负责劈柴烧火。浅韵平日虽寡言少语,但为人极度骄傲,因而被贬之后,她只专心做个烧火丫头,从不解释什么,对旁人的质疑、闲话一概置之不理,就连淡心也渐渐疏远了。 转眼间,浅韵已遭贬斥四十余日,这期间她对一切人或事都充耳不闻,仿佛是认了命。竹影曾来探视过两次,甚至提出要根据云辞的遗愿娶她过门,助她脱离三等丫鬟的身份。然而浅韵断然拒绝,对竹影极为冷淡,渐渐地,竹影也不在她面前出现了。 就在知言轩下人们都对浅韵避之不及时,灼颜却出乎意料地向她表示了友好,当然,人前还是装作不相熟的样子。出奇的是,向来独来独往,只与淡心、竹影交好的浅韵,竟对灼颜的接近默许下来,不仅没有表露出抗拒,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私密话。 “好端端的一桩姻缘,姐姐为何要拒绝呢?”觑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灼颜悄悄询问浅韵。 “你觉得嫁一个侍卫,就是好姻缘了?”浅韵拧干帕子擦了脸,淡淡反问。 灼颜笑了笑:“要看是哪个侍卫,竹影是侯爷生前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在这府里谁不高看他三分?如今云管家也老了,保不准下一任总管就是他了。” “竹影自幼习武,不懂文书和经营,做不了云府管家。”浅韵很是笃定。 第53章 好戏连台请君看(2) “原来姐姐嫌他前程不好?”灼颜“噗”地笑出声来,“也是,从前侯爷在时还好,如今侯爷去了,竹影这身份也有些尴尬……” “不要提侯爷!”不知怎的,浅韵忽而变了脸色,“逝者已去,闲事莫提。” 灼颜一怔,暗嗤浅韵小题大做。突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小心翼翼地求证:“从前夫人在世时,呃,我是说我家小姐刚入门时,曾听迟妈妈说过,您是太夫人给侯爷准备的通房……可有此事?” “你多话了!”浅韵瞥了她一眼,端着方才洗脸的水盆走到门前,“哗”的一声泼到院子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还带着几分不甘心。 灼颜发现每次提起云辞,浅韵都是面色不善,遂更加笃定自己的揣测,再道:“姐姐莫怪我多话……出岫自始至终都是沾了我家小姐的光,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怀上身孕!别说姐姐你气不过,我也替我家小姐气不过呢!” 浅韵并未附和,抿唇道:“妄议主子,可是要被打入刑堂的。” 灼颜撇了撇嘴:“眼下就你我二人,姐姐怕什么?那狐媚子女人敢做出来,还怕别人说吗?侯爷在世时,她分明已经失宠,又哪里冒出来的身孕?也不知是和谁怀的野种,妄图谋夺云氏家业!” “灼颜,你够了!”浅韵冷着脸呵斥,“若再多说一句,你就出去!” “姐姐难道甘心吗?以你这等姿容,委屈在知言轩做个三等丫鬟?”灼颜似无知无畏,偏继续说道,“以姐姐的人品,岂会在汤药里下毒害人?分明是出岫存心报复你,先将你从刑堂里放出来,给个甜头,再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她自己倒好,落个‘宽待下人’的好名声!” 话到此处,灼颜又是冷笑一声,凉凉续道:“谋害侯爷的遗腹子,这罪名可不小啊!有了这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姐姐难道要永远处于被动之中,受制于出岫那贱婢?” 浅韵从前不知,原来灼颜如此牙尖嘴利。明知这是挑拨,她也不想回应,只道:“夫人已将我从刑堂里放出来,也没再追究,你别说了。” “事到如今,你还叫她‘夫人’?她是哪门子的夫人?”灼颜见浅韵似有动摇,又补上一句,“姐姐你不想嫁竹影,那这府里的下人,你必定都瞧不上了。” 闻言,浅韵眉间划过一丝黯然,再也忍不住哽咽道:“我侍奉侯爷多年,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了……”说着已要垂下泪来。 灼颜附和长叹:“是啊!既然无法跟着所爱之人,姐姐为何还要屈居人下,遭受这不白之辱?” 屈居人下?浅韵这才发觉自己小瞧了灼颜的心思,忙擦干眼泪疑惑问道:“你的意思是?” 灼颜没有即刻接话,她先瞧了瞧窗子外头,又起身将门窗关严,才放低声音道:“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在这云府之中,也要做上半个主子!姐姐若信我,今夜便随我去个地方。” 她边说边将一个纸条塞入浅韵手中,谨慎叮嘱道:“为免惹人起疑,我不能久留,今夜咱们便在此处相见,我保管不让姐姐失望。” 浅韵接过纸条,草草扫了一眼,没再言语。灼颜别有深意地一笑,又替她将紧闭的门窗都推开透气,才告辞离去。 灼颜走后,浅韵将纸条收入袖中,透过窗户瞧了瞧天色,便起身去做差事。伙房里油烟熏天,燥气逼人,浅韵劈了柴,抱在怀中逐根往炉灶里扔,这差事虽做了四十余日,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好不容易烧完柴,浅韵将袖中的纸条取出,最后看了一遍,挥手扔进炉灶之中。幽蓝橘红的火舌瞬间将纸条舔尽,烧成黑色的纸灰,一丝丝火星微微扬起,最终飞灰湮灭归于无物,好似从未存在过。 浅韵使力做完一天的活计,晚上早早回到房内睡下。与她同住的尚有另外一个三等丫鬟,见她今日躺下得早,有些奇怪:“姐姐往常都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睡得晚起得早,今日怎么反常了?” 浅韵攥着被角的手指骨节发白,半张容颜掩盖在被褥之中,闷声道:“今日累了,不大舒服。”说完翻了个身,合目入眠。 自此一夜无话。翌日浅韵醒来之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知言轩里仿佛有些诡异的气氛,浅韵照例去劈柴烧火,厨房的管事妈妈却过来吩咐道:“今儿个可以少劈些柴,夫人不在园子里用早饭。” 自从太夫人免了晨昏定省之后,出岫每日一早必定按时用饭。按理说今日异常也是应该,浅韵决定佯作不知,点头回道:“奴婢明白,谢妈妈提醒。”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沉下心思劈了柴、打了水,做的差事分量与往常一样,并不偷懒。这般忙碌了一晌午,待到用午饭时,厨房的管事妈妈和一众三等丫鬟围桌吃饭,浅韵刚扒了几口菜,便听到一个丫鬟悄声说: “今早我去后门收菜,听大小姐身边的丫鬟说,昨夜内花园闹鬼了,灼颜被鬼附身,如今已失了常性。” “内花园闹鬼?竟然传到大小姐园子里去了?”另一个丫鬟亟亟接话。 “你有所不知,听说闹鬼的地方在内花园假山后,那地方东西两侧的抄手游廊,恰好连着二爷和大小姐的两个园子,这事儿自然传得快。” “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灼颜好端端的,为何会被吓疯了?再说她是知言轩的丫鬟,三更半夜跑去内花园做什么?这事蹊跷。” “听说鬼魂都爱附身恶人,因为他们身上没有正气。从前夏夫人在世时,灼颜便仗着自己是陪嫁丫鬟,不将咱们看在眼里,趾高气扬、攀高踩低,必是行止不端!” ………… 一时间,饭桌上几个丫鬟议论纷纷,连厨房的掌事妈妈都听得津津有味。说来说去,除却诧异与恐惧之外,大家对灼颜的疯癫都持幸灾乐祸的态度,并没有人予以同情。 唯有浅韵默默吃饭,不参与一众丫鬟的讨论,“咣当”一声将碗撂下:“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说着已起身离开。她刚转过身,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句小声嘀咕:“都别说了!不知道浅韵和灼颜走得近吗?” 浅韵只作未闻,连脚步都不停,轻飘飘出了门…… 又过了一日,管家云忠来知言轩训话,道是灼颜一夜之间患了失心疯,为防止她失手伤人,便暂时将她关押在刑堂隔离起来。浅韵听了这消息,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失心疯吗?自己好像也患过这病症呢! 此后的半月里,云府一直处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之中,那种顺遂的静默令身处风暴中心的几个人都担心不已。山雨欲来风满楼。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城里有一年一度的赛龙舟。烟岚城环山而建,城中唯有一条河流,河水湍急,倒也清澈,是寻常百姓的饮水之源。而赛龙舟,便是在这条河上举行。 一大早,太夫人吩咐下去,各房除了留守的仆婢之外,都可以去观看这一年一次的热闹事儿。因而,许多不当值的下人都去看赛龙舟了,但各房的主子大都留在了府中,只有二爷云起带着几个丫鬟外出。 知言轩的下人也走了好几个,主园之内空空荡荡。浅韵抱着一把新鲜的菖蒲、艾叶,挨个房门插上。这是端午节的习俗,节前节后,合府上下每日都要插艾叶,而且是当天采摘的新鲜艾叶。 浅韵走一路插一路,行至竹影的屋子前,刚把艾叶插好,却被突然开合的房门给摇掉了。只见淡心红着眼眶从屋子里出来,瞧见浅韵站在门外,立时一惊,手足无措地垂下头去:“浅韵姐姐。” 自从被贬斥做了烧火丫鬟,浅韵便刻意疏远了淡心,只对她轻轻颔首。淡心瞧见地上掉落的艾叶,连忙俯身拾起,勉强笑道:“方才来与竹影说几句话,起了些争执,教姐姐看笑话了。”她边说边将捡起的艾叶递给浅韵,一溜烟儿地逃了。 淡心前脚刚走,屋内的竹影也听到动静,连忙出来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与淡心是……” 浅韵看着竹影的尴尬神色,幽幽打断:“淡心是个好姑娘。” 竹影面上划过一丝黯然:“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连主子都看出来了,他临终前还说……” “主子说归说,要看我嫁不嫁。”浅韵再次打断竹影的话,语调平淡没有丝毫起伏,“主子临终前还说让小侯爷带走出岫,可她却执意留下。可见主子的遗命不是都要遵守的。” “浅韵,你这是何苦……”竹影平日总是沉默寡言,这一次却破天荒地剖白道,“若是从前,你愿意守着主子也就罢了。如今他已故去,你又遭到贬斥,何必再吃这苦头。何况,你我也算自小一起长大……” “你与淡心才是青梅竹马,我自小侍奉在太夫人身边……”浅韵断然否认,终究还是痛下决心,“自太夫人将我拨来知言轩当差,我便将自己当成是主子的人了,太夫人也是这般教导我的。如今主子去了,我自然是……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竹影大惊:“浅韵!你若不喜欢我,我定不纠缠,你实在不必找这种借口,这太……残忍。” “不,这并非借口。”浅韵疏离淡漠的眼神忽而浮起一抹哀伤,“我的心跟着主子死了,纵然没这名分,我也决意终身不嫁。” 之所以终身不嫁,只因在她心里,她早已将自己嫁了。踏入知言轩的那一日,白衣谪仙笑着问她:“从今往后,你就叫‘浅韵’如何?”从那一刻起,她已将他敬若神明,祭上了自己的全副身心。 第54章 好戏连台请君看(3) “是我不好,辜负了你。”浅韵又是低眉一叹,看向淡心离开的方向,道,“我看的出来,淡心喜欢你。即便没有主子,就算为了我与她这场姐妹情分,我也不可能嫁给你,让她伤心。” “那你就要将我推给淡心?”竹影有些光火,蹙眉质问,“为了你二人的姐妹情分,你要把我推出去?” 闻言,浅韵低低垂眸,似是被怀中的艾草熏出了眼泪:“姐妹情分只是其一,关键是我不喜欢你。” 一声苦笑传来,竹影轻轻摇头叹道:“你可知淡心今日来找我做什么?”他摊开左手掌心,将一个红绳编织的同心结示于浅韵眼前:“她将这东西给我,祝你我永结同心。” “淡心她……”浅韵看着眼前异常精美的同心结,只觉嗓子一干,说不出话来。 竹影再次叹气:“你与她姐妹情深,她又何尝不是?你素日里待人冰冷,她又岂会没有傲骨?”竹影边说边缓缓握拳,将掌中的同心结收紧,“淡心不会领你的情,你们姐妹俩不必再推来推去……其实我挺高兴的,希望你们一直都是好姐妹。” 竹影这话说的既欣慰又苦涩,浅韵向来不爱落泪,但这一刻也止不住地想要哭泣。可眼眶刚一酸涩,却忽听一声淡淡的招呼传来:“竹影。” 两人循声望去,见是新来的女护卫竹扬。其实竹影与竹扬早就相识,从前都在一处学武,只是……数年过去,彼此一直不大相熟。竹影看着那英姿飒爽的黑衣身姿,问她:“今日不是你当值吗?” 竹扬随意地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来找你,我来找浅韵。夫人要见她。”竹扬方才去浅韵屋子里找她,丫鬟们说她出来插艾叶了。无法,竹扬只得顺着知言轩的屋子挨个找,直至找到这一间,才抓了个正着。 “走吧,别再耽搁了。”竹扬颇具深意地催促浅韵。 竹影登时有些尴尬,顺势接过浅韵手中的菖蒲和艾叶,道:“你随竹扬去吧,别教夫人等急了,剩下的屋子我替你插完。” 浅韵不想在外人面前与竹影纠缠,便与竹扬一并去见出岫,路上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何要见我?” 竹扬也没多做隐瞒,如实回道:“刑堂里方才传话过来,灼颜有孕了。大约是为了这事。” “有孕?!”浅韵大感诧异,却到底抑制住了心中疑虑,一路沉默着去见出岫。 四十余日不见,出岫的小腹已微微隆起,算算日子,怀胎也该四个多月了,身形的确圆润许多,但那张绝美的容颜却没什么变化,仍旧是尖尖的瓜子脸,盈白而剔透。浅韵上前俯身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出岫顺势屏退左右,才开口对浅韵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你做得很好。” 浅韵淡淡回道:“我是为了侯爷。” 出岫闻言只轻轻一叹,便直入正题:“那夜我刻意去内花园吓唬灼颜,原以为她会胡言乱语泄露端倪,岂料她那张嘴巴严实得很,如今我也只能对外说她疯癫了,先将她关入刑堂。” “原来灼颜没疯。”浅韵喃喃道,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怎的,“从她身上,还能套出什么话来?” 出岫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进展:“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她今早宣称有了身孕,大夫特意去刑堂为她诊脉,的确是真。” “是谁的孩子?可有头绪?”浅韵又问。 出岫这才沉了脸色:“她一口咬定是侯爷的。可赶巧,侯爷去世两月余,她怀胎恰好三个月……” “怎么可能是侯爷的!”浅韵立刻愤愤斥道,“她怎能污蔑侯爷的英名?侯爷……侯爷怎会看上她!”浅韵心里是一百个不相信。她纵然对出岫有所怨愤,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云辞喜欢的唯有出岫一人。即便从前夏嫣然怀有身孕,也不过是转移众人视线的幌子罢了。 莫说浅韵不信,出岫当然也不相信。可灼颜是夏嫣然的陪嫁丫鬟,若按照旧例,做了通房再寻常不过。虽然知晓云辞绝不会碰灼颜,可如今灼颜一口咬定,死无对证,谁也没法子否认…… 想到此处,出岫面上划过罕见的冰冷神色,压低了声音道:“我原本还想着,看在夏老爷的面子上放她一马。如今她既然胆敢损毁侯爷的英名,我也无须再对她轻饶。” “夫人要如何拆穿灼颜?” 出岫没有立刻回答,只沉着脸色,双手叠放在小腹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冰冷回道:“她既然说是侯爷的孩子,那便不能将她关在刑堂了。我不仅要放她出来,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她……” 出岫潋滟的美目中闪过一道莫名寒光,直教浅韵打了个寒战。 当日,出岫将灼颜有身孕之事禀报给了太夫人,由太夫人做主,将人从刑堂里放了出来,许她暂回知言轩调养。灼颜在刑堂内待了几日,人有些怯怯的,任人搀扶着回到知言轩。 彼时,出岫正斜靠在美人榻上饮着花间晨露,见迟妈妈引了灼颜进来请安,便慵懒地抬起眼帘瞥去,闲适而问:“回来了?”那神情与语气,颇有几分像夏嫣然。 灼颜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似受了惊一般亟亟禀道:“夫人恕罪……那晚奴婢不知您在场,说话冲撞多有得罪……” “啪嗒”一声轻响打断了灼颜的话,是出岫将茶盏搁在了桌案上,她轻笑道:“那夜我孕中失眠,去内花园散步,怎的你见了我,就如同见了鬼一般?” “夫人……”灼颜咬了咬唇,想起那晚在内花园假山后头见到出岫时的感觉,真真是诡异至极。出岫穿一身素淡衣裙,披着件披风不施粉黛,眼角点了颗泪痣,手中还捏着把匕首……当时她被匕首上的红宝石闪了眼,又瞧见那颗泪痣,便吓得双腿一软,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当时她真是吓怕了,犹如疯子一般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便被打入刑堂。可这些日子人在刑堂,灼颜已想得透透彻彻,这分明是出岫设下的陷阱,要套她的话!如此一想,灼颜反倒稳下心神。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即便说过什么胡话,出岫又能拿她怎样?再者,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便是她扭转乾坤的关键! 在刑堂的这几日里,灼颜早已想好说辞,此刻便假作怯懦地道:“那夜,奴婢思念我家小姐,便跑去内花园想要为她祈福,岂知冲撞了夫人……当时奴婢吓坏了,才会口不择言,还望夫人恕罪。” 灼颜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轻笑传来,抬头只见出岫从美人榻上款款起身,莲步轻移至她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灼颜佯作受宠若惊:“夫人……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出岫淡笑,“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是我的错。如今你怀有侯爷的遗腹子,咱们同为奴婢出身,我自然知道你的艰难。我已命人将知言轩的南厢房收拾出来,你暂且住进去吧,咱们也好一并养胎。” 一并养胎?不知为何,灼颜听了这话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夫人……” 出岫樱唇勾起一抹倾城笑意:“别怕,太夫人吩咐了,你这一胎交给迟妈妈照顾。若是在知言轩内出了意外,她老人家可要唯我是问呢!” 听闻此言,灼颜终于松了口气。太夫人最为看重子嗣,既然吩咐迟妈妈来为她安胎,又如此出言“警告”,想必出岫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分析,灼颜也展开笑容:“多谢夫人体恤。” 出岫笑着摆了摆手:“你快去歇着吧!待这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不会让你的身份不明不白了。” 这话的意思是……灼颜乍喜,连连道谢:“多谢夫人!”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肚子争气。”出岫再笑,“今日天色已晚,你好生休养,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去做。明日一早,再去荣锦堂向她老人家谢恩吧!” 灼颜低低俯身领命,正要开口告退,出岫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我瞧你近日多与浅韵亲近,便让她专职服侍你吧。” 让浅韵来服侍自己?这是警告?还是监视?还是意欲图谋不轨?灼颜再次紧张起来,抿唇看向出岫。 出岫对她的抗拒假作不知,笑靥如花温婉再道:“浅韵是知言轩最好的苗子,好歹从前侍奉过侯爷,手艺是有的……如今贬去做了快两个月的烧火丫头,也算得到教训,这次将她调回来,她必会对你感恩戴德,尽心服侍。” 灼颜闻言只想冷笑。试想浅韵若当真与她亲近,那日在假山后出现的人,又怎会是出岫?这分明就是计中计!浅韵一直都是出岫的人!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没办法拒绝出岫的安排! “咯噔”一声,灼颜心里似被敲破了一面鼓。出岫这一招虚虚实实,似好似坏,真是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灼颜暗里腹诽,面上却堆着笑容,对出岫千恩万谢:“夫人这般为奴婢考虑,奴婢感激不尽。” “马上要做主子的人了,还自称什么‘奴婢’?”出岫娇柔薄斥,又摆摆手道,“住厢房是有些委屈你,待这孩子生下来,有了名分,你便有自己的园子了……快回去歇着吧!”说完出岫便让迟妈妈送灼颜去了南厢房。 “夫人,您这一番话恩威并施,我瞧灼颜已经吓蒙了。”淡心见人已走远,才掩面笑了出来。 出岫面上还残留着几分虚伪的笑意,听了淡心此言,才缓缓敛容,变作面无表情:“你亲自去找小侯爷,请他务必在半月之内寻个落胎的死婴。”她幽幽吩咐淡心,末了又补上一句,“最好是男胎。” 第55章 水落难见真石出(1) 半月后,五月二十。荣锦堂膳厅。 太夫人坐在一桌主位,左手依次是出岫、灼颜,右手依次是二房花舞英、三房闻娴、四房鸾卿。太夫人面有和蔼之色,满意地瞧了瞧桌上众人,颔首笑道:“这是人最齐全的一次,我老太婆许久没有如此热闹地用过早膳了。” 几位姨太太皆不发话,但听出岫笑言:“那是您体恤我有孕在身,免了这晨昏定省。其实我巴不得每日来陪您用早膳。” 出岫此言一出,桌上众人俱感意外。从何时起,沉默寡言、每日沉浸在哀痛之中的离信侯遗孀,竟变得如此能言会道了?而且,还笑语嫣然的?刹那间,几房姨太太都以为瞧见了夏嫣然。 果然,太夫人亦是眯起双眼看向出岫,似有深意地笑回:“当真是要做母亲的人,不仅性子变了,嘴也甜了。” “这原是做媳妇的本分,也是您调教得好。”出岫盈盈再笑。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太夫人被逗得笑出了声,连连点头赞许道,“很好,作为离信侯夫人,就该如此大大方方的,你没让我失望。”言罢又看了看灼颜,再道:“灼颜的事也处置妥当,很有风范。” 太夫人甚少夸奖别人,尤其夸赞的对象还是出岫,几房姨太太都在暗中揣测,太夫人何时对出岫改了观? 众人各有心思,但见太夫人却已望向灼颜,敛了几分笑意,道:“今日若不是出岫主动提出来,你也上不了这一桌!往后若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可恃子而骄。明白吗?” 灼颜惶恐地连连点头:“夫人待奴婢极好,奴婢必当知恩图报。” 太夫人听着这话很是顺耳,越发唏嘘:“原以为侯爷英年早逝,这府里要冷清了,谁想出岫与灼颜接二连三诊出喜脉,也算为他留了后嗣……可见老天还是开眼的!”她说着眼角一湿,险要流下泪来。 出岫与灼颜都接不下话,尤其出岫,又是浮起一脸黯然。反倒三房闻娴开口劝慰太夫人:“这本是双喜临门之事,侯爷地下有知,高兴还来不及呢!您可别难受。” 太夫人这才勉强换上笑容:“人老了,总是多思多虑的。想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老来丧子,竟也脆弱起来。” 这话说完,迟妈妈极有眼色地上前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太夫人,今日夫人特地吩咐知言轩新来的厨子,煲了几盅不同品种的汤品,您可要尝尝?” “是吗?”太夫人再看出岫,“难为你有这份心,端上来吧!” 出岫立刻掩去黯然神色,换上浅笑:“原是我孕中贪吃,听说这厨子煲的汤不油不腻,且还滋补,便私自做主请进了知言轩。岂知他手艺当真不错,会的汤种也多,今日端上来的,都是用小火煨了两天两夜,足足入了味。” “光是听着都流口水。”三房闻娴率先赞道。 她话音刚落,只见淡心与浅韵已齐齐进门,手中各自端了个托盘,上头的汤碗还冒着轻烟,香气四溢。淡心素来嘴甜,盈盈走到太夫人跟前,禀道:“您这一碗,可有滋补养身、延年益寿的功效。”说着她已将一个画着雍容牡丹的琉璃白釉碗搁在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微微颔首,细细端详面前的汤碗,笑道:“这汤如何还不知道,这碗瞧着是不错。” 淡心应景地一笑,又走到花舞英与闻娴身后,笑道:“几位姨太太用的,都是美容养颜的汤底,滋润得很呢!”说着她又将两只汤碗一一放下,材质与太夫人的汤碗一样,只是上头的花纹有所区别。 给花舞英的碗是石榴花,给闻娴的碗是桂花。倒也与两人的性情相符,一个招红采绿,一个淡香怡人。最后,淡心将托盘里仅剩的一只碗搁在四房鸾卿面前,花样是连翘。 鸾卿看了这碗,破天荒地露出笑颜:“连翘能入药,味苦性寒,可清热解毒,我很喜欢。”她看向对桌的出岫,微微点头道谢,“夫人蕙质兰心。” 出岫只莞尔一笑。 这厢淡心布完汤碗,那厢浅韵已接着道:“奴婢手中这两碗,皆有滋养安胎的功效。”她边说边将手中两个碗逐一放到出岫与灼颜面前。 出岫的碗是一朵白芍药;灼颜的碗上画着三面美人蝶。 出岫顺势端起汤碗,笑道:“太夫人、几位姨娘,都快尝尝这汤味道如何,若是过了关,这厨子便长久留下了!” 桌上适时响起一阵轻笑声,太夫人、出岫、闻娴,甚至几个服侍的丫鬟都笑了出来。出岫便低眉执起汤勺,又偏头看了灼颜一眼,关切问道:“怎么,不合胃口?前几日我瞧你挺喜欢喝这汤的。” 灼颜面色紧绷,盯着这碗由浅韵亲自呈过来的补汤,抿唇不语。 太夫人见状,立时变了脸色:“这一桌哪个不是主子,你给谁摆谱?” 灼颜见太夫人动了怒,哪里还敢计较,连忙端起手中的汤碗,想要舀一勺往嘴里送,可就是手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嘴里。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灵机一动,看了看手中画着三面美人蝶的汤碗,对出岫问道:“夫人,您的碗上画的是什么?” “是芍药,白芍。”出岫笑回。 “啪”,灼颜将手中的碗重新放回案上,道:“您贵为离信侯夫人,芍药是不是太素气了?分明我这碗才该是您的,三面美人蝶,嗯,您的美貌倾国倾城,难道不该配上美人蝶吗?”灼颜看向身后的浅韵,嗔怪道:“你把芍药给夫人,把美人蝶给我?这是要让我惶恐吗?” 浅韵莫名其妙被训斥一番,睁大双眼似要反驳,可到底还是欲言又止地低头认错:“奴婢知错。” 灼颜勉强“嗯”了一声,这才看回出岫,又笑:“是我该与夫人换换才是,浅韵失手端错了碗,请您莫怪。” 出岫倒也并未计较,将手中的白芍汤碗推给灼颜,笑道:“无妨,别为了这等小事动了胎气。左右汤是一样的,都是安胎的方子。” 灼颜立刻将面前的碗端起来,毕恭毕敬递了过去:“夫人大度,不予计较,实在是知言轩上下的福气。” 出岫未再多言,接过灼颜的汤碗试了试温度,便舀起一勺往嘴里送。这一个段子就此揭过,桌上众人也都开始用汤,不停称赞厨子的好手艺,还有这套白瓷釉碗的别出心裁。 一顿早膳结束,大家也算其乐融融。太夫人照旧以巾拭口、以水涤手,缓缓道:“今日屈神医要来荣锦堂请平安脉,既然你们都在,也别慌着走,让他一并诊了脉,也不用再往各个园子奔波了。” 众人从命留下。 太夫人起身便往膳厅外走,岂知刚走了两步,却听闻身后一阵亟亟惊呼:“夫人!”太夫人立刻回首望去,只见出岫面色苍白护着小腹,脚步踉跄着要往地上倒去。而她下身的白裙,已隐隐沾了血色…… “这是怎的了?”太夫人刹那脸色大变。 出岫此刻已是痛苦不堪,唇无血色,斜倚在淡心身上,虚弱道:“我……孩子……” 太夫人神色一凛,朝着膳厅高声道:“所有碗碟不许收拾!”言罢转向浅韵命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屈神医!” 话音刚落,拱门处齐齐走来两个男子,一位年长者,正是来请平安脉的屈方;另一位年轻男子,是打算向太夫人辞行的沈予。两人刚一迈入拱门,便远远望见膳厅门前发生的事,立刻跑了过去。 “屈神医来了!”闻娴眼尖,最先喊出来。 屈方也不多言,看了一眼出岫裙上的血迹,连忙探手为她把脉:“夫人服用了落胎的药物。” “落胎!”太夫人抚着额头向后趔趄,似是难以承受这打击。 屈神医面色凝重,再道:“哪里有房间,先让夫人躺下。” 这时候,沈予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妨,连忙上前一步打横抱起出岫,便往最近的厢房里走。 “小侯爷怎会在此?”二房花舞英忽然开口问道。 太夫人与闻娴齐刷刷向她看去,似在责怪她说话不分场合。 花舞英自知失言,有些尴尬,却听屈方开口代为解释:“子奉的园子已收拾妥当,今日特意来向太夫人辞行。”说完他匆匆追上沈予,去为出岫保胎。 太夫人哪里还顾得上沈予的来意?转头交代鸾卿:“你去守着膳厅,桌上的饭菜碗碟一律不许别人插手。” 鸾卿立刻称是,转身回了膳厅。 太夫人又对迟妈妈命道:“你去吩咐护院总管,今日府里上下一律不得外出!”她顿了顿,特意强调:“无论主仆。” 迟妈妈一脸凝重,领命而去。 太夫人这才看向另外两房姨太太和灼颜,冷声道:“你们几人,今日寸步不离跟着我!”言罢抬步跟上屈神医。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皆是又惊又疑,可到底不敢多言。三房闻娴深深看了灼颜一眼,叹道:“走吧!莫要再耽搁了!” 半个时辰后,出岫落下一个近五月大的死婴,已隐隐瞧出是个男孩。 太夫人得知之后,老泪纵横险要晕倒,几房姨太太也是低眉垂泪。不多时,膳厅里传来消息,四姨太鸾卿在出岫喝汤的那只美人蝶碗中,测出了夹竹桃的成分。夹竹桃,性寒凉,孕妇忌食。 消息一传到太夫人耳中,从熬汤的厨子、送汤的下人、端汤的浅韵、直至换碗的灼颜,立刻被传往刑堂受审。这一次,沈予没有陪在出岫身边,而是随太夫人去了刑堂审案,只留下屈方、淡心和迟妈妈三人,照顾伤心过度以致昏迷不醒的出岫。 阴森冰冷的刑堂之内,二房花舞英、三房闻娴、灼颜、浅韵、管家云忠、刑堂总管,还有沈予,满满一屋子人。除了太夫人谢描丹坐在主位之上,在场众人皆是站着,战战兢兢、沉默不语,气氛凝滞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此刻只见太夫人扶着座椅扶手,沉声厉色:“究竟是谁如此狠心!连侯爷的遗腹子都不放过!” 刑堂内半晌无人作声,唯有闻娴颇为沉痛地道:“太夫人节哀,幸好还有灼颜这一胎。” 不提灼颜还好,一提灼颜,太夫人立刻瞪向她,神色狠戾不语。灼颜见状心底一跳,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怯怯道:“太夫人您……节哀。” “哗啦啦”一阵脆响,太夫人已将手边的茶盏拂落在地,对灼颜命道:“跪下!” 灼颜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下跪:“太夫人……” “四姨太在汤碗里发现了夹竹桃,那碗汤是你执意要与出岫换的,灼颜,你嫌疑极大。”太夫人冷冷道。 灼颜睁大双眸似不可置信,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这是嫁祸!奴婢没有!就算奴婢要害夫人,又岂会这么傻,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换碗!”灼颜边说边慌乱地转了转眼珠,想要在刑堂里找到一个更加可疑的人物。 她扫了片刻,抬眸直指浅韵:“太夫人!一定是浅韵做的!这汤是她端上来的!她最痛恨出岫了!一定是她想害出岫,再来嫁祸于我!” 灼颜原本以为这是出岫的苦肉计,可转念一想,即便出岫要陷害她,又怎会拿腹中骨肉来冒险?须知那孩子可是云辞唯一的子嗣,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是金贵非常的!如此一想,灼颜便怀疑是浅韵从中作梗。她自然不知,出岫怀胎之事从头至尾是个幌子。 再看浅韵,此刻早已娥眉蹙起,表情愤愤:“我浅韵为人如何,云府上下皆知!即便要害谁,我也是光明正大,绝不偷偷摸摸!更何况,夫人肚子里是侯爷的孩子,我岂会害她……”说着说着,浅韵已语调一变,哽咽起来。 在场众人,都知道浅韵对云辞的忠心,也知道她平日为人如何。即便听说过她刺杀出岫的传闻,也更觉得这女子性烈如火,必不会做这偷偷摸摸的暗害之事。因而灼颜这一推脱嫁祸之辞,在场无人相信。 太夫人亦是冷冷道:“浅韵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她品行如何我很清楚,照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察人不清、用人失当,害了侯爷的子嗣?” 灼颜哪里担得起这等罪名,忙叩首道:“奴婢不敢!但奴婢的确冤枉!” “冤枉?在这关口,你连交好的浅韵都能嫁祸,品行如何已毋庸置疑!”沈予忽然冷冽开口,目中是一片嗜血猩红,似要用目光将灼颜千刀万剐:“那是挽之的孩子!” 沈予双手紧握成拳,转而看向丹墀上的太夫人:“若是出岫这一胎没了,最得利的是谁?必是灼颜这贱婢!若是出岫有了意外,她肚子里便是挽之唯一的后嗣!她母凭子贵也指日可待!”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恍然醒悟。如此说来,当真是灼颜最有动机了! “不!不!太夫人!您别听小侯爷胡说!他……他……”灼颜想说沈予与出岫有私情,可转念一想,沈予好歹是文昌侯之子,也是当今圣上的螟蛉义子,她一个奴婢万万得罪不得。于是灼颜又急急住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 究竟是谁?是谁设计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害了出岫,又能害了她,究竟是谁最能得利?灼颜看着堂上众人,没有丝毫头绪。虽说二房得利,可自己怀的便是云起的骨肉,二房母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是三房?这念头一经跳出来,灼颜立刻高声道:“太夫人!这是有人陷害奴婢!如此一石二鸟,将奴婢与夫人一网打尽,有人好坐收渔翁之利!” 听闻此言,太夫人当真蹙眉斟酌起来,仿佛在考虑她话中真假。灼颜见状,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继续剖白道:“太夫人!奴婢是怀着身子的人,即便为了腹中孩儿,也要积德积福,又怎会做出这等狠辣之事!” “就凭你方才信口雌黄污蔑浅韵,难道还敢说是积德积福?”沈予冷笑一声,墨黑瞳仁闪着愤怒的光泽,“你分明是打好算盘,知道即便恶行被揭发出来,太夫人看在你腹中骨肉的面子上,也会饶你一命。如此你才有恃无恐!” “小侯爷为何咄咄相逼?”灼颜亦是恼了,终于迎面还击,“再者,这是云府家事,你置喙什么?” “我受挽之临终嘱托,为他照看寡母寡妻,又是他与出岫的媒证,我怎能袖手旁观?难道要眼睁睁看你这恶毒女人害死出岫?”沈予一番话语掷地铿锵。 “是吗?恐怕您的心思可没这么简单!”灼颜气恼不过,唯有讽刺说道。 这一句话引得沈予怒火中烧,已顾不得礼教之术,疾步从地上拽起灼颜,抄手便要揍上去。 第56章 水落难见真石出(2) 灼颜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惊呼救命,耳边同时响起一阵阻止声:“小侯爷息怒!” 意料中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灼颜偷偷睁开眼,只见沈予的右拳停在半空中,离自己的左颊仅有几寸距离。再看沈予额上已是青筋暴露,咬牙克制着打人的冲动:“看在挽之的面子上我不动手……但我警告你,收起你那龌龊心思!不要毁人清白!” 灼颜为这威胁所慑,受了惊,脸色惨白不敢再说话。 “好了!都成何体统!”太夫人见刑堂已乱作一团,只得对沈予道:“小侯爷回避吧!你行事光明磊落,甚至不惜为了云府长住房州,这等情义,老身自然心中有数。” 言罢她又双眼微眯看向灼颜:“你倒是懂得分散众人的注意,方才是陷害浅韵,如今又想侮辱出岫的清白?凭你这点心思,还敢说没有害人的意图?” “奴婢当真冤枉!”灼颜想要挣脱开沈予的钳制,奈何他拽得极紧,她唯有辩解道,“奴婢有自知之明,又怎会做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事!” “你怎会做不出?只因你野心更大!心思更毒!”就在此时,刑堂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声音虽沉敛,但听着年纪不大。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相极美、侍婢打扮的少女疾步而入,跪地行礼大声道,“奴婢霓裳阁玥菀,有事向太夫人禀报!” “你是想容身边儿的?”太夫人见玥菀报上“霓裳阁”三字,问道。 “奴婢正是大小姐跟前一等丫鬟,玥菀。” “你好好说话。”太夫人沉声警告,“灼颜虽是奴婢身份,但也怀了侯爷的子嗣,你若信口污蔑她,我定不轻饶!” 玥菀闻言不卑不亢,仍旧大声道:“奴婢没有污蔑灼颜,她的确心怀不轨,而且,她腹中骨肉并非侯爷血脉,而是……与二爷珠胎暗结!”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俱是一惊。在场众人齐齐看向二房花舞英,而她本人也是一脸惊疑之色,抖着右手指向玥菀,呵斥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污蔑二爷!” “奴婢并非污蔑,灼颜与二爷确有私情,这是奴婢亲眼所见。”玥菀话到此处,顿了一顿,长吸一口气再道,“灼颜与二爷有私情,意图以腹中骨肉混淆嫡支血脉,谋夺世子之位。再没有人比她心思更歹毒的了!奴婢恳请复查夏夫人死因,必然不是溺水而亡,多半也与灼颜有关!” 玥菀句句所指,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名!与人私通致孕、杀害侯爷夫人、混淆嫡支血脉、谋夺世子之位……再然后,便是要让云起的骨肉坐上离信侯之位了! 这明明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理由,却又大胆而合理,令人不得不信服。再说云起的品行实在是…… 一时间,刑堂内无人敢言,可听了玥菀这一席话,再配合今日发生之事,众人也不由信了三分。也许人心便是如此,对于这秘情阴谋,大多数人都会不自觉地想要相信。 而此刻,灼颜已是乱了分寸,面上划过慌乱之色。她仍旧被沈予钳制着,却又拼命挣扎,嘶声直指玥菀,意图掩饰自己的慌张情绪:“你胡说!你血口喷人!贱人!” 沈予用力拽住灼颜,防止她上前对玥菀动手,见她奋力挣扎,衣袖带起一阵异香,不由心中一动,立刻捉住她的双手看去,怒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你指甲里藏的是什么!” 指甲里能藏什么?灼颜看向自己的蔻丹十指。从前她做奴婢时,不敢留指甲,如今仗着有了身孕,便也留起了长指甲,修剪得细长而圆润,还用蔻丹将指甲盖儿染上明红色。 灼颜不解沈予之意,见他死死扣住自己的十根手指,尚未反应过来,便听他已沉声道:“你指甲里残留有夹竹桃粉!” 夹竹桃粉!这怎么可能!她连夹竹桃长什么样子都分不清楚!“不!不!这是污蔑!”灼颜强忍着手腕上的剧痛,惊恐地高呼出声,“这是蓄意陷害!有人想要害我!你又怎能确定这是夹竹桃?” 沈予面上尽是狠戾之色,手上又使了几分劲道:“我是医者,师从神医屈方,难道还分不清夹竹桃吗?”他深眸看向灼颜,狠狠质问,“从荣锦堂膳厅至今,可曾有人近过你身?否则,又有谁能往你指甲里塞夹竹桃粉?” 灼颜立刻醒悟,转了眼珠子回想一番,看向沈予:“眼下除了你,没有人再接近过我。” 沈予闻言冷笑,一张俊颜已是沉冽至极:“如此说来,是我往你指甲里塞了夹竹桃粉?是我要谋害挽之的子嗣?”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灼颜亟亟否认。 两人正争执不下,但听浅韵冷冷开口:“灼颜以前从不留指甲,近日不仅修剪得长,且还涂上蔻丹加以掩饰,难道不是早有计划,想在指甲里藏东西害人吗?”她双眸直直看向灼颜,似在报复她方才的信口陷害。 “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喜欢涂蔻丹而已……”灼颜连忙辩解道。她眼风扫过跪在刑堂中央的玥菀,面上醒悟过来什么,又是高声尖叫:“是三房!先是害了出岫的孩子,再嫁祸我与二爷有染……最得利的,唯有三房!” 三房!刹那间,闻娴脸色大变,连忙诚惶诚恐地走到刑堂中央,跪在玥菀身边道:“太夫人明鉴!我与三爷母子二人,绝无谋逆之心!” 太夫人胸口起伏不停,几乎要气得岔气儿,半晌,抄起腕上一直带着的佛珠,猛地往灼颜身上砸去,正正砸在她额头中央,又“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贱婢!事到如今,你还嫌牵扯的人不够多!” 太夫人再难遏制心中惊怒,气地从主座上站起,怒指灼颜:“先是陷害浅韵,再是沈小侯爷,如今又是三房!你简直是条乱咬人的疯狗!” 灼颜已哑然在这片愤怒的指责当中,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一味摇头想要掩藏自己的心虚。 此时但听玥菀又道:“灼颜与二爷勾结已久,两人合谋混淆嫡支血脉,由此可推,夏夫人之死必也与其有关!还望太夫人明察!” 玥菀的话铿锵有力,可太夫人并非意气用事之人,她仔仔细细观察了玥菀一番,才开口问道:“我为何要信你说的话?你是想容身边儿的丫鬟,却要反咬老二一口?须知他二人是亲兄妹!” 太夫人目光如炬看向玥菀,万分冷静地分析:“仅凭你一面之词,便要将堂堂云府二爷治罪,未免太过儿戏。如今我反而要怀疑你的动机,焉知你不是受人指使,特意假作供词污蔑二房?” 玥菀见太夫人不信,咬唇挣扎良久,才下定决心坦白道:“太夫人明鉴!二爷与灼颜有私情之事,大小姐也知道,但她并不知晓二爷与灼颜的图谋。大小姐担心这桩私情会被发现,还特意去过知言轩,想将灼颜要到霓裳阁来!太夫人您若不信,不妨传大小姐一问,便知奴婢所言是真是假。” 这话一出,太夫人再无顾虑,立刻对刑堂总管命道:“你去霓裳阁把大小姐请过来!” “太夫人,还是让我去吧!”沈予忽然自告奋勇地道,“云府中人难免会有私心,万一有人将此事泄露给大小姐知道,她护兄心切,这路上很可能再想出什么辩解之辞!请您允准我去霓裳阁。” “也好,那就劳烦沈小侯爷走这一趟。”太夫人不假思索地赞同。 沈予领命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已带着云想容回来。 “扑通”一声,云想容进门便立刻跪下,向太夫人请罪:“母亲恕罪!想容知错……” “哦?你何错之有?”太夫人幽幽反问。 云想容不敢抬眸,眼风扫了扫身旁同跪的玥菀,低声回道:“灼颜……的确与二哥有染,被我发现了。我原本想着夏嫂嫂已死,灼颜与二哥来往容易被人发现……便有心替他俩掩饰一番。” 云想容叹了口气,知道瞒不下去了:“两月前,我曾亲自去知言轩找过出岫嫂嫂,想将灼颜要到霓裳阁当差。岂知出岫嫂嫂说您有命,知言轩的下人一概不能外调,于是这事儿便不了了之……” 云想容没有再说下去,刑堂内忽然沉默起来。半晌,忽见花舞英踉跄一步向后栽去,带着哭腔道:“想容……” “娘……”云想容欲从地上起身去扶花舞英,可碍于太夫人在场,终究还是身形一顿,迟疑了一瞬。只这刹那工夫,闻娴已伸手相扶一把,但没有说话。 花舞英此时已心魂俱失,似要喘不过气来,面上厚重的脂粉早已哭花:“想容,这不是真的……” 云想容业已垂泪:“是女儿不好,若早将这事说出来,也不至于……如今出岫嫂嫂这胎没了,我怎么对得起大哥在天之灵!”说着她已双手掩面,跪坐在地上痛声低泣。 “如此说来,你也知道灼颜这胎是老二的?”太夫人脸色已然难看到极点,“你明明知道灼颜怀的不是嫡系骨肉,却还瞒着!” 云想容哭着摇头否认:“之前我只知道他二人有私情,但并不知灼颜已有了身孕。后来……后来听说这事,也曾怀疑过,可我想不到二哥能有这胆量……我私心里盼着她怀的是大哥的孩子,也能让我减轻罪孽……” 云想容话已至此,事实也摆在眼前了。太夫人微合双目,语中满是悲戚与失望:“舞英,你生养的一双好儿女!” 一句话,太夫人已将云起和云想容定了罪。旁的不说,单单混淆嫡支血脉这一条,已是罪无可赦。更何况,按照方才玥菀所言,两人还意图谋夺世子之位乃至离信侯爵位。事已至此,即便云起在场,不承认也是不行了。 然而灼颜却还想做最后一搏,苟延残喘道:“不!太夫人!奴婢这一胎是侯爷的!我与二爷是……是二爷强迫我的!我肚里的孩子,千真万确是侯爷的子嗣!” 一声冷笑传来,太夫人哪里肯信:“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我尚且能信你三分。你若当真服侍过侯爷,我问你,侯爷右臂上有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红痣,乃云氏嫡传,你可知长在何处?”末了又警告一句,“想清楚了再答。” “右臂……朱砂红痣……”灼颜支吾半晌,才心虚地道,“奴婢夜里瞧不清明。” 太夫人冷叹一声:“事到如今,你还这么恬不知耻!” 灼颜死死咬唇,脸色刷白。 “太夫人,我有一计。”此时沈予忽然出声,状若轻描淡写地道,“既然灼颜不肯承认,您就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家师屈方乃当世神医,滴血验亲的法子也熟悉得很。您是挽之的亲生母亲,与挽之血脉相连,只要您一滴血,便能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您的亲孙儿。” 沈予边说边看向灼颜,目光犀利又带着怜悯:“若这孩子是挽之的亲骨肉,太夫人您就将孩子抱给出岫抚养,再以通奸之罪将二爷和灼颜浸猪笼;若这孩子不是挽之的骨肉……哼!混淆离信侯血脉之罪,必要经过一番剥皮噬骨的酷刑,教他二人千刀万剐生不如死!” “啊”的一声尖叫响起,灼颜为沈予说的可怖手段所慑,低头在刑堂中呕吐起来。腌臜的呕声一阵接着一阵,地上被吐了一片污物,皆是她在荣锦堂用过的早膳。 太夫人一脸嫌恶之色,带着细纹的眼角再次溢出精光,对灼颜道:“就照小侯爷说的办,留你一条贱命,待这孩子生出来滴血认亲。你想好了,无论你这一胎是侯爷的,还是老二的,都是我云氏子嗣。如若今日你肯说实话,兴许我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能饶你一命。” “太夫人饶命!”灼颜已被滴血认亲的说法吓破了胆,也顾不得满地的污物,连连磕头请罪:“奴婢认罪!奴婢知错!还望您看在奴婢腹中孩儿的分儿上,饶奴婢一命!” “你终于肯认了!”太夫人冷冷叹道,“如此说来,嫣然的性命也是你害的?” 灼颜哪里还有力气分辩,无力地点了点头:“但今日出岫夫人落胎之事,的确与奴婢无关!” “不要转移说辞,我是问你嫣然的性命!”太夫人呵斥。 第57章 水落难见真石出(3) 灼颜已然涕泪交加,也不知是悔悟还是绝望,如实道:“去年年底,奴婢无意中与二爷相识,后来……有了私情。二爷说侯爷身子骨不好,活不长久,不如将计就计,让我怀上他的孩子,再主动勾引侯爷,届时便声称腹中骨肉是侯爷的子嗣,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养在嫡支,往后再想法子让孩子做世子。” “我被哄得也有些异想天开,想着只要有二爷襄助,也许我的孩子当真能瞒天过海做世子,我就能成为正正经经的主子……岂料小姐忽然怀了身孕,我与二爷措手不及,便意欲合谋让小姐落胎……” “是你故意将嫣然骗到僻静处,推她落了水?”太夫人厉声质问。 此刻灼颜已哭得岔了气儿,闻言摇了半晌头,才道:“不,不是。我与二爷原本计划让小姐落胎,可计谋尚未实施,小姐却主动约二爷出来见面……她知道二爷一直对出岫心存觊觎,便与二爷约定,由她出面制造时机,让二爷毁了出岫的清白。” 灼颜一面顺气儿,一面哭着继续道:“小姐心里恨极了出岫,便想出这个计策,让二爷占了出岫的身子,再以兄弟相争的祸水之名,提请太夫人发落出岫……约见二爷那天,小姐特意撇下仆从出门,半道还以身子着凉为由,将我支开去取披风。但我早听二爷提过他们要在静园见面,便佯作不知回了知言轩,待取完披风再去找小姐时……二爷已将她推入水中。” “贱婢!你还想拖二爷下水!一定是你谋害了自己的主子,再嫁祸于人!”花舞英抚着额头,气急败坏地指责,冲动地想要上前扇她一巴掌。 灼颜畏惧地看了花舞英一眼,哭着道:“事到如今,我还骗人做什么?我纵是再恶毒,也不会害我家小姐性命,只想让她不孕而已……是小姐自己不怀好意,她担心与二爷见面会被人瞧见,便特意穿了素色衣衫外出,打扮成出岫的模样……” “后来还是二爷对我提起,小姐心肠太过歹毒,若有朝一日被她发现我二人的图谋,只怕不会轻易饶过我们。于是二爷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夺过她防身的匕首将她灭口,又把尸首推到水里。” “然后你偷出另一把匕首,悄悄放入出岫的屋子,嫁祸于她?”太夫人愤怒再问。 灼颜不敢否认:“二爷说,总要有人来背这黑锅,出岫来背,于情于理最合适……” 事已至此,再说旁的细枝末节也是徒劳,夏嫣然到底是死在了自己的小聪明里。 太夫人眯着双眼似有所想,目光一一掠过堂上众人:难以承受事实真相的花舞英、悲戚怜悯的闻娴、愤恨不已的沈予、悔悟垂泪的云想容、无所畏惧的玥菀…… “玥菀,今日你虽然举发有功,可你出卖了自己的主子,这在云府是大忌讳。焉知有朝一日,你不会同灼颜一样,居心叵测害主求荣?”太夫人忽而将矛头指向玥菀,沉声质问。 听闻此言,玥菀也不再隐瞒,只得解释道:“禀太夫人,奴婢有个姐姐名唤玥鞠,从前跟着二爷甚是得宠。去年房州闹瘟疫时,二爷受命出城去寻侯爷,回来之后宠幸了我姐姐……二爷用珍贵药材前前后后预防了几日,出城一趟身子未受损伤,可姐姐却没那么幸运,反而因为与二爷亲近染上了瘟疫……” 玥菀边说边哽咽着垂泪:“后来,姐姐受二爷指派去给夫人送礼,就是当时的出岫姑娘,还不小心将瘟疫传给了她。侯爷为了出岫姑娘,不惜搬到别院亲自照顾;可,二爷却怕姐姐将瘟疫传给别人,又怕姐姐把他给出岫姑娘下春药的事儿说出去……便一张草席将姐姐卷了,扔去城外等死……” “可怜我姐姐十六岁的如花年纪,跟在二爷身边尽心侍奉,最终却连一碗汤药都没喝上……二爷对外说是姐姐私自外出才感染了瘟疫,其实她是因为二爷才得的!二爷不但见死不救,还将她扔出去等死!这等怨气,奴婢怎能咽得下!今日自然要揭穿二爷,为姐姐讨个公道!” 玥菀仍旧跪在地上,眼泪滴滴掉落,她一番控诉声情并茂,令人不得不相信确有其事。 太夫人听了此事,敛目沉吟半晌才道:“奴婢就是奴婢,生死都是云府之人,老二要如何处置玥鞠,便由他做主。你说出这番旧事,虽有情可原,但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我要将你暂且关押起来。” 玥菀面上并无任何惊怒不忿,仿佛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又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一心为冤死的姐姐报仇,也是觉得侯爷宅心仁厚、出岫夫人秉性纯善,不愿嫡支血统遭到玷污。如今奴婢心愿已了,但凭太夫人处置。” 太夫人沉沉一叹,点头:“也算是个烈性丫头,你先去牢里坐几日吧,待此事了断之后再行发落。” 此话甫毕,刑堂执事已听令上前,押着玥菀告退而去。自始至终,她都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没再多说一句。 太夫人谢描丹出身高门,一生最看重家门荣耀,也最爱惜颜面,从前为此,甚至不惜与夫与子生出龃龉,而如今,她还是这个性子。虽然云起已被供出,但家丑不可外扬,她私心里还是不愿让下人们看二房的笑话。想到此处,太夫人便对闻娴道:“让老三辛苦一趟,带几个可信之人去搜搜老二的园子,把人带过来。记住,切莫声张。” 闻娴立刻差人将云羡请来刑堂,云羡得知前后始末,大为震怒,二话不说带着几个亲信护卫,便往云起所住的金露堂而去。 由于太夫人下了命令,出岫落胎之事都瞒着合府,今日又是极为隐蔽的审讯,因而直到此时,云府上下还都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人敢向云起报信。 云羡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此时此刻,天色正值晌午,云起必定是在用午膳,抑或搂着宠婢午后小睡。如此边想边走,刚到金露堂门口,却瞧见一个发髻凌乱的年轻女子,正捏着衣襟领口,慌慌张张地从里头走出来。 云羡似被这女子的白皙肌肤闪了眼,只觉得阵阵刺目。他突然止住脚步,站在垂花拱门前不动,待那衣衫不整的女子快走到跟前,才迎面沉声问候道:“四姨娘。” 听了这句称呼,鸾卿明显脚步一顿,抬眸看向云羡,那双浅淡的瞳眸在日照下闪着幽幽金光,诡异而迷人。 云羡张了张口,想要询问她为何在此,又为何衣衫不整,可酝酿片刻,那句质问终究卡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难以道出。 便在此时,拢着衣襟的鸾卿瞥了云羡身后一眼,那七八名亲信护卫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这才整回神色,冷冰冰地对云羡道:“三爷小心祸从口出。” 这一句,似提醒,又似警告,云羡听后不禁蹙眉。岂知鸾卿未再多言,埋首匆匆与他擦肩而去。 那股子异族独有的冷香顷刻入鼻,令云羡的心思莫名变得烦躁起来。最初他曾怀疑过鸾卿与大哥云辞有私,后来又瞧见她与沈予前后脚离开清心斋,便揣测她与沈予有私,却原来……是二哥云起!但他宁愿鸾卿喜欢的是前二者!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怎的,云羡在原地站了片刻,吩咐身后的亲随:“方才你们什么都没瞧见。”几个亲随齐声称是,才跟着他一并迈入金露堂。 云羡果然没有猜错,此时此刻,他的二哥云起正左拥右抱,搂着两个美婢在用午膳,其中一个还坐在云起腿上,搂搂抱抱地公然喂食。 云羡见此情景,忽然又想起了鸾卿。一想到那个素来冷冰冰的异族孤女,也许方才也这般坐在云起腿上,他心中的怒气便勃然而发。 原本还想与云起客套一番再行事,但此刻,云羡准备好的一腔说辞只化作五个字:“二哥,得罪了。”话音落下,他已长臂一挥,命令亲信护卫将云起钳制起来。 “三弟,你做什么!”云起惊恐地挣扎,一旁几个奴婢也吓得跑到一边。 “奉母亲之命,请二哥到刑堂走一趟。”云羡冷眼睨着要上来护主的金露堂护卫,喝道,“太夫人之命,谁敢不从?若敢动手,便是忤逆之罪!” 护卫们闻言顿了步子,都迟疑着没有再上前。紧接着云羡又是一声令下:“搜园子!” 半个时辰后,云起被带往刑堂。一并被带走的,还有从他园子里搜出的奇特丹药,样样都透露着不寻常。太夫人瞧着那些瓶瓶罐罐,面上逐渐浮起冷凝之色,甚至是……狠戾。 “去请屈神医和四姨太过来。”太夫人沉声对刑堂掌事命道。 无人质疑屈方和鸾卿在这上头的权威,他们一个善医,一个擅毒,说出来的话自然分量最重。可当云羡听到要请鸾卿过来时,他却蓦地心中一跳,方才与之偶遇的情形便再次出现在他脑海中。 若鸾卿过来分辨丹药,可会帮二哥云起做伪证?若她当真偏袒二哥,他是否要将两人的私情说出来?姨娘和庶子,这已非寻常丑闻,是有悖纲常人伦!他若当真说出来,鸾卿一个孤苦无依的姜族女子,可有颜面再在云府待下去? 一时之间,刑堂内静默一片,唯能听闻云起瑟瑟的发抖,还有灼颜告饶的低泣。而云羡,则深深陷入挣扎之中…… 不多时,屈方与鸾卿前后脚到了刑堂,开始仔细分辨那些丹药。从鸾卿一进门,云羡的视线便落在她身上,见她已换了衣裙,重新梳了头发,又回到从前那个冷若冰霜的四姨太。可只要一想起在金露堂外看到的情形,云羡心中便如吃了个苍蝇一般难受。 而此时鸾卿却对云羡的想法一概不知,她正面无表情地拔开一个个药瓶,或闻或尝或看,很是专注。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鸾卿猫儿似的浅色瞳仁中忽然划过一丝涟漪,继而又归于寂静。 她将手中的几个药瓶递给屈方,两人附耳低语了几句,屈方便开口道:“太夫人,这些丹药之中,有三种烈性春药,两种壮阳药,四种滋补药,还有一种防止女子怀胎的药物。其他的皆是毒药,四姨太比在下更懂这些,还是由她来说吧!” 听闻这番话,众人都被屈方口中的“毒药”二字所惊,齐齐将目光投向鸾卿。她本人则捏着几个瓷白药瓶,语调无甚起伏地道:“这些毒药之中,有情毒的药引,还有诛心蛊的蛊虫,但应是喂养不得当,或是长久不喂养的缘故,蛊虫皆已死亡。” 此话一出,有人听了个热闹,有人听了个真切。那些不知云辞去世真相的人还是一头雾水,可太夫人、沈予等人几乎要情绪失控!他们都未曾料到,原本只是想揭穿灼颜和云起的私情,如今竟扯出这桩惊天大案! 但见太夫人“唰”地从座上起身,面上又恨又怒又惊,几乎是颤抖着强抑下去种种情绪。她伸手想要拿起什么砸向云起,可怎奈手边已空无一物,茶盏和串珠方才都扔出去了。 再看云起,此刻也是一脸惊惧,抖唇半晌才哆哆嗦嗦说出一句:“不……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大哥已经……”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沈予一把上前揪住衣襟。沈予一拳打在他面上,又反手钳制住他的咽喉,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害死了挽之!我要杀了你!”那模样,已距疯癫不远。 屈方与云羡见状,不约而同出声阻止:“小侯爷!”后者连忙上前,想要掰开沈予的手腕:“你再不放手,二哥要被你掐死了!” 谁也不曾见过沈予如此失态,他额上青筋暴露,赤红的双目隐泛血丝,好似已入了魔障。他死死盯着云起憋得满面紫红的脸,良久,终于缓缓松了手劲,一把将人推在地上:“杀你,我嫌脏了手!掐死你,我嫌太便宜!” 自始至终整个过程,太夫人一直站在丹墀上冷眼旁观,没说过一句阻止的话,也没有半分呵斥沈予的意思。“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也瞒不住了。今日这物证俱在,两代离信侯的真正死因,让鸾卿告诉大家吧。”太夫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已无力再去回忆夫君爱子之死,那是她心上最血淋淋的痛。 鸾卿闻言也不推却,便将云黎、云辞父子的死因大概说了一番。至此,堂内众人才恍然大悟,更是不胜唏嘘。 借此时机,太夫人也平复半晌,冷静下来接过话茬。她目光犀利直指二房母子,凝声道:“老侯爷中毒是在二十年前,绝不可能是老二所为。舞英,你认不认罪?” 第58章 手腕娇柔摧狠辣(1) “小姐!小姐!此事与二爷无关,全是我一人所为!”花舞英眼见事情败露,连忙跪地请罪,连称呼都忘了改,不自觉唤出对谢太夫人出嫁前的旧称,“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也不知最后会害了老侯爷……” 花舞英一面垂泪,一面向太夫人坦白:“当年是我异想天开,妄图坐上正妻位置,才在外头请了个江湖术士,想让您怀不上孩子……但我不知他是给您下了毒,更不知这情毒会男女相传……” “后来您怀有身孕,与老侯爷置气回了娘家,老侯爷心里生气饮酒过度,我便趁机……当时我想着,您肚子里那个中了毒,生下来必然是个死胎……只要我一举得男,便能翻身!可又怕您发现情毒有药可解,才再次找到那江湖术士,请他补救。哪晓得……他竟下了诛心蛊,反害老侯爷丢掉性命!” 花舞英一脸悔恨之色,语不成调地解释道:“当时您生下世子,性子又倔,为娘家的荣耀与老侯爷几番争执,还不让闻娴过门……我以为,老侯爷必会心灰意冷,绝情弃爱。只要他恨您,他的毒也就解了,哪知道等了十年,纵然你们夫妻离心,可老侯爷还是没有恨透您;世子虽孱弱,也活了下来……后来我就死心了……” 花舞英自顾自说着,太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头一次不顾仪容威严,在众人面前痛哭失声。她想要说些什么,但碍于眼下这情景,又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闻娴亦是长泪不止,“扑通”一声跪地哭道:“太夫人,老侯爷心里只有您一个!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虽怜惜,却从未提出要给我名分。后来,也是因为与您置气,才执意纳我为妾……他,他心里头是憋着一股子怨气啊!” 堂内痛哭不止的三个女人,曾共享同一个丈夫。而在她们断断续续的话语之中,众人也明白了前因后果—— 花舞英心怀不轨妄图正妻之位,便请了江湖术士加害太夫人,怎料老侯爷念着夫妻之情,这情毒与诛心蛊便一直没有发作,云辞也艰难地活了下来。再后来,鸾卿偶然认识老侯爷,发现他与太夫人中了情毒,老侯爷选择舍己救妻,便拿夫妻间十几年的恩怨做幌子,骗过太夫人绝情弃爱…… 至此,这桩潜藏了二十余年的旧事终于水落石出。却不承想,二十年后,花舞英的儿子云起故技重施,想让自己的骨肉坐上离信侯之位,便给云辞下了情毒和诛心蛊,又伙同灼颜害死夏嫣然…… 若不是出岫使了个落胎之计,这其中内情,也不知要多久才能真相大白。 二十年,宿命正好是一个轮回往复。两任离信侯为情而死,两个丫鬟谋害自家小姐……情毒配上诛心蛊,真真是这世上最无情最狠辣的手段! “小姐!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那些旧事告诉二爷,让他起了野心,想故技重施效仿于我……二爷好歹也是老侯爷的骨肉,请您网开一面给他条生路,我愿以命偿命。”花舞英重重磕头在地,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想要为儿子求得一个出路。 “娘……”云起与云想容齐齐出声,一个气急败坏,一个失望至极。 花舞英对儿女的呼喊充耳不闻,继续对太夫人磕着头:“此事想容毫不知情。有我这样的母亲,是她的耻辱……您若为此迁怒于她,就请您早早将她嫁出去,眼不见为净,求您不要伤她性命……” “娘!”云想容梨花带雨,已是无话可说。有这样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哥哥,是多么耻辱,一直令她在府中抬不起头来。可就是这样一位母亲,在临死之前,还要为她安排前程,唯恐太夫人害了她的性命! 云想容一径摇头垂泪,裙裾上是一片重重的泪痕,已将布料湿透。纵然再不愿意选择出身,但毕竟血浓于水,这份亲情如何能轻易割舍?“求母亲饶恕我娘和二哥!”她也不知该如何恳求,唯有哭着说道。 太夫人冷笑不止:“事到如今,还敢与我讲条件?两任侯爷死在你们手里,你以为,你母子三人还能活命?!” 太夫人面上泪痕残留,已恢复了冷静,对刑堂执事命道:“将二房全部押入牢中,我得好好想想,这笔账要如何清算!” “母亲!我是冤枉的!”方才云起被沈予一拳击中,脸盘已高高肿起,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无。眼见自己即将丢掉性命,他终于觑了空闲辩白道,“我没有害大哥!我承认我存了心思,可还没出手,大哥已经……” “你还敢狡辩!”太夫人锐目一凛,似能剜出他的心,“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居然敢谋逆爵位!你等着被千刀万剐吧!” “母亲!我真的没有……” “别叫我母亲!”云起还想再辩解,却被太夫人一语喝止,“你是什么出身?还敢叫我母亲?我早该知道,花舞英那个贱婢能生养出什么好东西,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听闻此言,云起当真惊慌失措,见太夫人杀意已起,立刻求救般地看向三房,对云羡道:“三弟,你我感情一向和睦,你快帮我向母亲求求情!” “你弑兄杀嫂,我为何要帮你说情?!”云羡在旁听了半晌,早已是一脸愤恨与嫌恶。 他话音刚落,一个清冷的女声已幽幽接话:“杀兄未遂与罪名坐实,可是两码子事儿。我若是二爷,如今也要狡辩一番,说自己未及得手。” 说话之人正是鸾卿,语调清淡,却隐隐带着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犀利。这话听着很有道理,也解释了云起为何一直狡辩自己没能得手。 然而云羡闻言却很诧异:鸾卿不该与二哥有私情吗?怎的从她出现开始,不仅没有一句相帮的话,还句句火上浇油? 他正想着,但听太夫人已疲惫地道:“今日都散了吧。容我好生想想如何处置二房。”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太夫人已失了那股精气神,好似是被黑白无常抽去了半个灵魂。 众人在这短短半日之内,经历了几番匪夷所思的大悲,个个也都心力交瘁,欲告辞而去。谁知便在此时,却听刑堂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阻止:“各位主子且慢,夫人有话要说!”正是淡心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出岫一脸苍白毫无血色,虚弱地倚在淡心身上,正缓缓往刑堂里走过来。 三姨太闻娴眼明手快,连忙上前搀扶一把:“夫人你才落了孩子,怎能出来吹风?这刑堂阴冷,可要损伤你的身子!” 出岫看向闻娴,勉力一笑:“多谢三姨娘关心,我方才在外头听了很久,实在忍不住进来了。”她脚步不停,边说边往刑堂正中走,无视堂内一众目光,只看着丹墀上的太夫人,道:“恳请您将二房母子,交予媳妇发落。” “交予你发落?”太夫人闻言,又提起了几分精神,问道,“你要如何发落?” “按刑律、按族规、按家法,三者选一。”出岫虚弱回道。 “刑律如何?族规如何?家法又如何?”这一刻,已不仅仅是太夫人,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出岫的话吸引,等着她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发落手段。 太夫人示意云羡搬来一把软椅,让出岫坐下说话。后者面上还有几许泪痕,但已看不出伤心与悲愤,只凉凉回道:“若按律法,杀人偿命,二房母子皆要以命抵命,送去房州大牢;若按族规,便请各支的当家与元老会聚一堂,公开审理,无论是否偿命,先将他母子二人逐出宗籍,再行商榷。” “那家法呢?”这一次,不等太夫人开口,花舞英已带着无比强烈的生还渴盼,亟亟问道。 “若按家法,二姨娘与二爷毕竟是云府之人,血浓于水,或可饶他二人性命……”出岫停顿片刻,将花舞英和云起的喜色看在眼中,才又徐徐说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主张二爷受重刑。” 话到此处,她的语调猛然一沉:“阉刑。” “阉刑!”这一次,不仅二房母子,堂上众人也大感诧异,倒吸着气儿齐齐惊呼出声。 “不错,受阉刑。”出岫看似虚弱无力,可神情与语调是越发冷硬。 “你竟如此歹毒!要用阉刑?!”云起捂着高肿的半面脸颊,惊恐地伸手指向出岫。 出岫一个眼刀狠狠看去,冷声回道:“我歹毒?你加害侯爷时,推夏夫人入水时,三番四次羞辱我时,歹不歹毒?若说歹毒,这云府上下,谁能比得上你云起!” 出岫故作按住小腹,似是受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转而再看太夫人:“二房害死两任侯爷,又伙同灼颜害我落胎,还妄图混淆嫡支血脉……如今侯爷后嗣无继,盖因这母子二人,必须严惩!刑律、族规、家法,还请您做个决断。” 太夫人并未即刻回话,反而将目光流连在出岫面容之上,见那一双水眸蕴藏着无尽波澜,似有惊涛骇浪即将侵袭而来。看了那双眼睛,太夫人已明白,无论选择哪种处置方式,出岫都不会手下留情。于是她斟酌片刻,回道:“这次是你失了夫君与孩子,如今你是堂堂正正的侯爷夫人,便由你做主处置!” 出岫要的正是这句话,便连忙斜倚在软椅上谢恩,又抬手拭去颊边泪痕,看向二房母子:“二姨娘、二爷,这三种处置,你们任选吧。” 任选?怎么任选?按刑律处置是死;按族规处置是逐出宗籍,只怕也是个死;按家法,比死还难受……云起心中又惊又惧,忍不住高声质问:“这是哪门子的家法?” “是新立的家法!”出岫冷眸看去,幽幽说道,“云氏当家主母在上,此刻新立一条家法,也是合规合矩的。” 这话一出,花舞英恍然大悟,立刻恶狠狠地指向出岫:“你是故意的!你故意不给我母子活路!” “我自然是故意的,你们先杀我夫,再杀我子,难道还要我手下留情吗?我不是舍己度人的佛祖,也做不到以德报怨!”出岫脸色苍白地反驳,一番话处处透着堪怜堪悲,怨恨而不失体面,悲愤而不失分寸。 她缓了缓情绪,见无人应声,才继续道:“其实二姨娘说错了,我是给你们一条活路。只要二爷肯接受家法处置,你与他都能保住性命……并且,我当即奏请太夫人封锁此事,除却今日刑堂内的知情之人,再不会有人知道你们做下的歹事。” 花舞英听了这话,张口意欲反驳,却听浅韵忽然恶狠狠接道:“夫人这是太轻饶了!老侯爷与侯爷的性命,怎是一个阉刑能偿还的!必是要以命抵命!” 浅韵一言甫毕,云羡亦表示赞同:“还说什么阉刑不阉刑的,我支持按族规处置,这等心肠歹毒的母子,绝不能留在云氏!必然要逐出宗籍,再以命偿命!” 浅韵与云羡的这番话,出岫听后却不为所动,只定定瞧着二房母子,再道:“二爷、二姨娘,你们即刻拿个主意吧。” 花舞英抿唇想了又想,情知自己受制于人,生还无望,还试图讨价还价:“我来偿命,放二爷一条生路行吗?” 出岫断然拒绝:“二爷这种人,即便子债母偿,他也不会悔改。你母子二十余年‘同心同德’妄图谋逆,如今东窗事发,理应‘生死与共’。” 她仿佛是有些精神不济,说话声音越发低沉,再次提醒道:“请二姨娘快做个选择。” “按刑律不行!”花舞英尚未开口,太夫人忽然出声否决,“若移交房州大牢处置,便是将这桩事公之于世!家丑不可外扬,我云氏丢不起这人!” 听闻此言,出岫看了一眼丹墀上的太夫人,低声回道:“是我欠缺考虑。”言罢再看花舞英:“刑律不成,还有族规与家法可选。” 按族规……若当真将各支的当家人请来会审此事,他母子必然会被逐出宗籍,至于是生是死,大约还能论断一番。如此抱着几分幻想,云起咬了咬牙,不等花舞英开口,已率先回话:“我选族规!大丈夫死则死矣,绝不受那阉刑的侮辱!” “不能选族规!”云起话音刚落,花舞英已慌忙开口反驳,对爱子道,“若被逐出宗籍,出了这家门一样得死!就凭你得罪过的那些人……你若不姓云,他们早来寻你报仇了!” 棒打落水狗,这话不假。花舞英虽平日看着鲁莽糊涂,但也未尝不是她的保命之法,如今反是她看得更明白。 云起听闻亲母之言,果然生出惊恐之心,可仍旧不愿改口:“不能选家法!娘,我还没成亲,还没留后……我……” “谁说没留后?”出岫轻飘飘地打断他,“灼颜肚子里,不是你留的后吗?二爷可要想好了,若选族规,你便不再是云氏子孙,二姨娘、灼颜,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这家门都是个死。” 出岫说到这里,稍稍停顿片刻,又叹道:“你若选了家法,不过受些皮肉之苦,但你还是离信侯府的二爷,二姨娘地位不变,灼颜这一胎便是二房长子长女,也不会丢了性命。” 第59章 手腕娇柔摧狠辣(2) 这是要逼着云起选阉刑了!出岫一挑明,众人都明白过来!若选族规,全部都得死;若选家法,一条命根子,能换来几条性命!这一招,实在是……若要说狠,分明手下留情;若要说善,可又如此阴毒! “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灼颜惊恐地看向出岫,连连磕头,“夫人恕罪!从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知好歹……我……我不想死!” “你求我做什么?该求二姨娘和二爷才对,选族规还是选家法,他们说的才算。” 出岫冷冰冰地与灼颜对视,忽而绽放出讽刺一笑:“其实我也赞成选家法,二爷若受阉割之刑,往后便无法娶妻,你肚子里就是二房唯一的一胎,我会奏请太夫人做主,让你嫁给二爷为妻,做个名正言顺的主子。” “这也算圆了你的梦,你这一辈子,不就想做个正经主子吗?”出岫的声音犹如鬼魅,一字一句飘入灼颜耳中,令她毛骨悚然。嫁给二爷为妻……嫁给一个废人!这是圆了哪门子的梦!这是要毁了她的后半生啊!出岫这一举当真狠辣至极! 灼颜总算清醒地发现,云起若选族规,不仅要连累几条人命,且还将背上骂名,永生永世都是云氏鄙夷唾弃的脱籍子孙!可若选家法,云起便会受阉割之刑,再也不能人道!虽说能保住二房的名分与性命,但这日子也生不如死了!更何况,她肚子里的会是云起唯一的孩子,从此她必将被拴在云府,跟着个废人过一辈子! “最毒妇人心,好狠毒的手段!”灼颜抬起那涂满鲜红蔻丹的右手食指,狠狠指向出岫,“你是要彻底毁了二房!彻底毁了我们!” “人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出岫并没有被激怒,相反很镇定地道:“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杀了人不用偿命,还不用吃些苦头?以你们这般恶毒心肠,没有被千刀万剐已该谢天谢地,还妄想舒舒坦坦地活下去?” 出岫微微合上双眸,双手按在小腹之上:“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的性命,即便死了也无所畏惧。可我偏要你们都活着,看自己的孩子如何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死”字刚脱口,出岫赫然睁眸瞪去,对花舞英冷笑道:“我偏要你儿子做个阉人,要你瞧着他受尽鄙夷嘲弄,不生不死!想必二姨娘你作母亲的,会觉得滋味儿很好。” 言罢她又再看灼颜,继续噙着冷笑:“我偿你心愿,要你做回主子,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云氏二房长子长女,以你们这对歹毒的父母为耻!” 出岫这番话说出来,刑堂之内鸦雀无声。包括沈予在内的所有人都注视着她,都在惊讶她的变化,这般冷酷,这般理智,这般……狠辣。 让云起受阉刑,看似惩罚的是他本人,但其实,这折磨远远要比一死了之更狠毒!花舞英将永远心痛爱子,灼颜将嫁给一个阉人,她肚里的孩子也将抬不起头,遑论云起本是个酒色之人,从此以后将再也不能人道! “还是不选吗?”出岫终于再次看向太夫人,眼中也再次沁出了泪光。此时此刻,唯有太夫人知道她落泪的含义。这是痛快的眼泪,是了却心愿的眼泪,也是生无可恋的眼泪…… 今日这个落胎计策,无意中找到了下情毒的幕后真凶,也慰藉了云辞的在天之灵。从此以后,出岫对这人世将再无留恋。 想到此处,太夫人险要哽咽,她缓缓深吸一口气,直直看向出岫,说出的话也很隐晦:“有时候,活着要比死更艰难。活着的人,总要问心无愧地活,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太夫人说的话,众人都以为是指二房,出岫却明白她话中深意,不禁垂眸止泪,再对太夫人道:“既然二房不选,还请您做个决断!” 太夫人长叹一声,合上双目:“依我看,就选家法吧!” 在太夫人的强势干预下,二房迫不得已接受了“家法”处置。虽然云起将被阉割,但二房皆以保得名分,未被逐出宗籍。花舞英仍旧是离信侯府的二姨太,云起也依然是二爷。只有灼颜受了些牵连,从知言轩搬去金露堂,被合府得知她是与云起通奸所致有孕。 一桩明面上的私情,转移了云府上下的视线。大家纷纷议论灼颜的事儿,有鄙夷,有妒忌,有冷眼旁观,也有人称颂太夫人和出岫心地仁善。 刑堂审讯的两日后,出岫定下云起受刑的日子,五月三十。消息传来的当天,云起吓昏在刑堂牢房之内,此后他一直状若疯癫,每日除了吃睡便是傻笑;花舞英更是悔恨不已,在牢内哭嚷着向太夫人告饶;而云想容,则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要求——她要见沈予。 刑堂关押重犯的所在,是三重玄铁牢门。为防止二房再商议出什么诡计,太夫人下令将他们母子三人分别关押。第三重牢门也是最深的一层,关着云起;第二重关着花舞英;第一重玄铁门后是云想容。 沈予收到云想容的消息,特意去问过出岫的意思才来见她。冰冷黑凝的第一扇玄铁牢门重逾几百斤,需要三个刑堂执事合力才能打开。牢门被沉沉推起之后,几个执事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毕竟云想容手无缚鸡之力,无人怀疑她能以武力制服沈小侯爷。 沈予一迈进牢房,便瞧见云想容面色憔悴、鬓发凌乱、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已不知哭了多久。许是他天性同情弱女子,这一刻他心里其实有些不忍,也知道二房母子的阴谋与云想容无关。可只要想起云辞为何而死,出岫为此流了多少眼泪,沈予便又不自觉地想要迁怒于她。 云想容见沈予一进来便盯着自己似有所想,连忙用手捋了捋乱发,亟亟跪地道:“小侯爷……”那声音,娇软无力,当真楚楚可怜。 她一双柔荑拽着沈予的锦袍下摆,低泣着道:“那天您让我去指认灼颜和二哥有私情,还说您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我恳求您,替我娘和我二哥说说话。” “大小姐。”沈予说不清面对云想容该是什么滋味儿,俯身将她从地上扶起,“当时我说欠你一个人情,是只知二爷与灼颜有私……想必你自己也猜不到,后来竟会牵扯出你大哥的死,甚至是你父侯的死……” 沈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你这个请求是云府家事,我无权置喙。即便我说得上话,也不会答应你。他们害死挽之,我恨都来不及,又怎会替他们求情?” 云想容闻言,眼泪又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小侯爷,您现在一定也恨死我了,我有这样的娘和哥哥,我无颜再面对您……” 沈予见不得女人掉泪,再者这事云想容实在无辜,他便劝道:“太夫人和出岫夫人公私分明,都知道此事与你无关。待你哥哥受完刑,你们就会被放出去了。” “放出去又如何?”云想容依旧哭泣不止,“我哥哥废了,我娘也……我在这个家里还怎么过下去!不如死了算了。” “说什么傻话!你才十六岁,开口闭口提什么‘死’字。”沈予软语安慰她,“我答应你,待此事风头过去,今年底、至多明年,我一定请太夫人为你挑一户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好人家……好人家还能看上我吗?”云想容已哭得语不成调,“有这样的母兄,我在婆家怎能抬得起头来?” “你想的太多了。”沈予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牢房里彻彻回响,煞是好听,“太夫人已经说了,这事不会传出去,于你的名声也不会有损。只要你不说,又有谁知道你哥哥是……” “阉人”二字险些要说出口时,沈予顿了顿话语,转而再劝:“如今太夫人和出岫夫人都在气头上,我也不好开口求情放你出去。我原本是忙着搬园子,因这事儿也耽搁下来,你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差人给我捎个口信。” “搬园子……”云想容喃喃重复一遍,目中闪过一丝渴盼的光,改为拽住沈予的衣袖,“您要搬园子是吗?请您带我走吧,这云府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带她走?沈予有些失神。曾几何时,有个女子也曾在这座刑堂里,对他说过这句话。只是天意弄人,他当时很想带她走,却碍于情毒没有成行…… 恍惚中,沈予似乎看到了出岫在向自己苦苦哀求,他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柔软与抽痛,遂缓缓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掌,想要触碰他心底的那张容颜…… 云想容就如此渴盼着,抬着一双水眸望向沈予,并不躲闪。可,就在那只手快要触摸到她时,沈予却倏然停手,眼底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大小姐说笑了,我知道你如今心里难受,但也不能随意说出这种话来,坏了自己的名声。”沈予理智地再劝,“日后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后悔!”云想容连忙剖白,“我愿意随您离开,只要不在云府,去哪儿都行。您这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跟着您我是甘愿的!” 听闻此言,沈予终是诧异起来。他未曾想到,一个深闺之中的大家小姐,竟会直白地说出这种话来……是出于真心?还是将自己当成了救赎?沈予不禁沉吟起来,想要寻一个最好的理由来拒绝云想容,既不伤她的心,也能言辞达意。 可他这副神情在云想容看来,是犹豫!是动摇!云想容按捺不住心中的颤抖,哭得更加楚楚可怜:“小侯爷……若是让我因此匆匆嫁人,我岂会甘心!您不是还欠我一个人情吗?既然您不能为我娘和哥哥求情,那请您带我走吧!” 跟沈予离开,这才是云想容的本意,而第一次开口的那个请求,不过是她博取同情的铺垫。沈予承诺过欠她一个人情,既然不能为她的母兄求情,这个要求他不应再拒绝。 “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沈予终于蹙起眉峰,一双墨黑瞳仁直直盯着云想容红肿的水眸,“大小姐,这话不该是一个闺秀说的。”他刻意曲解她的意思,表示婉拒,“其实你该找三爷,毕竟他也是你哥哥,倘若日后你过得艰难,以他的品格不会置之不理。” “如今三哥还能瞧得上我吗?”云想容垂眸拭泪,“三姨娘恬淡娴静,三哥光明磊落,慕歌妹妹也活泼娇柔……三房原本就比我们讨喜,如今……以三哥那性子,只怕以后该对我避之不及了。” “三爷不是这种人。”沈予很笃定地道,“你若有难处不便开口,我可以替你与三爷说……但你不能拿我做救命稻草,我是个风流成性的,如今你一时冲动,日后必会后悔。” 云想容连连摇头:“不,小侯爷,我不是拿您做救命稻草,也不是随便说出这话……我对您……”她咬了咬唇,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来,“其实,倘若那天不是您来找我,我未必会供出二哥与灼颜的私情。” 此话一出,云想容眸中忽然生出炽热火光,热烈而大胆地看向沈予。她说的如此明白,她不信他还不明白。果然,沈予大为吃惊,他隐隐觉得云想容对他很是依赖,有时说话都会脸红娇羞,原本想着只是男女有别的好感……未承想,她竟已对自己芳心暗许! 若不是他去找她,她未必会供出自己的哥哥。这话若反过来想……云想容为了个毫无关系的男人,便能出卖亲兄长? 沈予的心思沉了一沉,对云想容的怜惜也减去大半。无论是为了晗初,还是为了别的,他都不想再与云府的女孩子有牵扯,省得以后给他和晗初平添阻力。 想到此处,沈予断然拒绝云想容:“若是我从前有言行失当之处,让大小姐你产生误会,今日我在此向你赔罪。挽之是我的好友,他的妹妹我也是当成妹妹看的。” 这番直白相拒,让云想容的眸光立刻黯然。她缓缓松开拽住沈予衣袖的双手,低低垂下交握在身后:“您是为了出岫嫂嫂吗?” “你说什么?”沈予心中一跳。 “您长住烟岚城,究竟是为了大哥的遗命,还是为了出岫嫂嫂?我听说,嫂嫂从前是您私邸的奴婢,大哥在京州将养时,您把嫂嫂送给了他,这事儿是真的吗?”云想容面上泪痕已干,垂眸幽幽问道。 沈予薄唇紧抿,沉声而回:“她的确曾是我府中奴婢,但我留下与她无关。”在晗初没有点头离开云府之前,他不想毁她名声,更不想为云辞的英名抹黑。 云想容听后似信非信,未再多问。 沈予仍旧有所顾虑,便再行解释:“你在房州离得远,不知我从前在京州是什么名声……我不想害你一世。” “我知道,您是风流之人。可如今哪个世家子弟是专情的?就连我二哥也……”云想容早已看透此事,“如大哥和三哥这般的好男人,这世上为数不多了。您虽风流,但重情重义,对喜欢过的女子也念着旧情,这已足够。” 原来云想容早把他的底细摸透了!这令沈予有些毛骨悚然,越想越觉得云辞这个庶妹心术不浅,颇懂得以柔克刚。有茶茶的前车之鉴,沈予对这种女子早已避之不及,连忙再拒:“我欠大小姐的人情,只要不违反人情道义,来日必定赴汤蹈火偿还。可大小姐识错人了,我绝非良配。告辞。” 说着他已决然转身,大步迈出玄铁牢房。 第60章 言辞惊醒梦中人(1) 五月三十,云起秘密接受阉割之刑。花舞英与云想容哭破喉咙,嘶声力竭,也未能改变太夫人及出岫的心意。云起受刑之事,由竹影亲自在旁督视,云府上下,除却二房之外无人观刑。 辰时刚过,刑堂派出执事前往荣锦堂回话,同时,竹影返回知言轩,向出岫禀报行刑结束。云府看似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对外只道二爷云起忽染重病,在金露堂静养;花舞英请了几名大夫为云起疗伤;神医屈方则萌生离去之意,又怕出岫不愿放人,便带着沈予来做说客。 沈予知道出岫不会为难师傅屈方,但他太想见出岫一面了,便也跟着来了知言轩。 “在下原是方外之人,四处行医,偶尔承以人情救人。这次在府上也算为夫人您破例了。如今此间事了,两位侯爷大仇得报,还望夫人允准在下离开。”屈方一番告辞之语说的有些无奈,但又显得诚挚。 出岫明白屈方的难处,这一次,虽然初衷是查清灼颜与云起的私情,还嫡支血脉一个清白,可屈方帮着自己假孕瞒胎,到底是违背了医德,以他如今的名望与心境来说,这事必然是不情愿做的。 出岫不知屈方与云府到底有何关系,可他曾尽心为云辞祛除胎毒,如今又帮她隐瞒假孕之事,这些都已超出普通医患之间的交情了。她非但不会咄咄相逼,反而很感激屈方的帮助,更尊重他的意愿,便回道:“屈神医数次相帮,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您……往后您但有所命,只要我能力所及,必当效劳。” 屈方未曾料到出岫如此痛快,又想起关门弟子沈予对其痴心一片,便隐晦地笑言:“夫人客气了。子奉尽得在下真传,今后他长住房州,若有岐黄之事,您大可教他代劳。”这也算是明面上为沈予铺了条路。 出岫自然知道屈方的意思,抿唇而笑没有接话,转问道:“神医欲何时启程?去往何处呢?” 屈方摇了摇头:“在下居无定所习惯了,如今孑然一身,趁着骨头未老,还想多出去走动走动,将古人传下的药书增补一番。” 出岫面上顿生几分崇敬之意:“神医德高望重,悬壶济世,令人敬佩。” 屈方顺势摆摆手,正待再说什么,忽听淡心在外禀道:“夫人,霓裳阁玥菀来了。” 玥菀是出岫唤来的。十日前,玥菀在刑堂公然揭发云起与灼颜的私情,又供出云想容知情,便注定了她难以再在云府待下去。二房定罪之后,出岫做主将她从刑堂里释放出来。太夫人的本意,是将她打发到云氏的其他别院里当差,可只要是在云氏产业的范围内,到底不能让人安心。出岫怕二房对玥菀打击报复,便呈请太夫人,放她离开云府自寻生路。 岂料对玥菀提及此事,玥菀却说想学医,出岫见屈方亦有去意,便顺势搭个桥,将玥菀唤来,至于她是否能打动屈方,便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正想着,但见玥菀已迈步而入,大大方方对出岫磕了个头:“奴婢见过夫人、小侯爷、屈神医。” “你如今已是自由之身,无须自称‘奴婢’。”出岫笑回。 只这一句,已令玥菀哽咽:“夫人能记住仅有一面之缘的家姊玥鞠,又给奴婢机会替姐姐报仇,如今还放奴婢离开云府,单凭这几份大恩,奴婢已将您看作主子了。” 出岫闻言不知如何回话,忽见屈方想要起身回避,便连忙再问玥菀:“不提这些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这……”玥菀瞧了瞧厅内座上的屈方,坦诚道,“奴婢想学医。若屈神医不嫌弃奴婢笨手笨脚,奴婢想拜他为师……” 这话一出,屈方有些惊讶。他挑眉看向出岫,却见对方神色平稳,便晓得出岫事先知情,并且想促成此事。于是屈方捋了捋胡须,对玥菀问道:“你为何想要学医?” 玥菀连忙转首看向屈方,回道:“奴婢自幼家贫,父母皆是病故,便与姐姐卖身云府之中。岂知姐姐花样年纪,因感染瘟疫而亡,可见生老病死无人能够幸免。奴婢由己及人,也希望能学得一手好医术来治病救人,不让太多人像奴婢一样痛失至亲。” 这一番话没有华丽辞藻,却说得真诚至极。屈方缓缓叹气,再看出岫,毫不客气地问:“夫人,这话不是你教的吧?” 出岫哭笑不得:“原来在屈神医眼中,我也算是伶牙俐齿之人?” 屈方长叹一声,答非所问:“夫人对玥菀一个丫鬟都如此关照,还望您能守住本心,不要因恨意而生出贪嗔之念,无法回头。” 出岫自然知晓,屈方此言是因为她近日里的种种表现。她想了想,眉目沉敛郑重回道:“您的这番话,我会牢记于心。” 屈方这才点了点头,对玥菀回道:“你有心学医,老夫很安慰。只是……当年老夫收沈小侯爷为徒时,已言明他是关门弟子,从此以后不再收徒。” 这是拒绝了!玥菀面上霎时划过失望神色,但也很得体地回道:“您是神医,多少公卿子弟想要拜入您门下,奴婢出身低微,原本就是异想天开,还请您原谅这唐突之举。” 屈方只笑:“如今行医者大都是男子,虽说在医者心中无分男女,可遇上女患者时,还是多有不便。你年纪轻轻有志学医,这是好事。” 玥菀以为这只是句客套话,便也客套地回道:“多谢您教诲……” “不过……”屈神医忽然转了语气,原来他后头还有话要说,玥菀连忙提起神来,听他再笑,“老夫一生行医,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如今老了反倒觉得孤独。虽说不收徒弟了,但收个义女还成,玥菀姑娘若不介意,从此便跟着老夫吧,但会吃些苦头。” 义女!屈神医愿意收玥菀做义女!这当真是个意外之喜!出岫与沈予都大吃一惊,由衷地替玥菀感到高兴。再看玥菀本人,面上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呆愣得犹坠梦里。 “玥菀!还不拜见义父!”出岫连忙出声提醒。 玥菀这才回过神来,几乎是要喜极而泣,连连跪地向屈方磕头:“玥菀不怕吃苦!玥菀拜见义父!” 至此,就连久久不语的沈予也笑道:“师傅素来眼高于顶,收徒弟也挑剔得很,如今我们师兄弟各个学成离去,我还惦记您养老之事。这下可好了,有玥菀师妹承欢膝下,徒儿们不必记挂了。” 屈方私心里也很满意这个义女,看向玥菀再笑:“你不图富贵安逸,一心为姊报仇,如今又能由己及人生出学医之心,也是你我的缘分。”言罢屈方又看向沈予,隐晦地调侃:“即便看在你的分儿上,为师也不能抹了出岫夫人的面子。” 沈予顺势看向出岫,后者却似没听见一般,只定定瞧着玥菀,那神情……竟有些了无牵挂的解脱之意! 了无牵挂!沈予为脑海里蹦出来的这四个字所慑,唯恐出岫如今收拾了二房,又替玥菀安排好出路,会再起殉情的心思。想到此处,沈予不禁万分紧张起来,立刻对屈方使了个眼色。 屈方会意,便对玥菀道:“我明日便要启程,你先回去收拾包袱吧。” 玥菀连忙称是,又向出岫千恩万谢一番,施施然而去。屈方亦随之而出,只留下沈予与出岫两人在屋内。不等出岫开口,沈予已主动承认:“今日是我跟着师傅来的,我想见你一面。” 这反倒令出岫不好再说什么,唯有长睫微闪,寻了个话茬:“小侯爷何时搬园子呢?” “这么着急让我离开?”沈予会错了意,苦笑叹问。 出岫默然,不愿回应。她若说不是,岂不又该给他以希望? “也不知是你傻还是我傻……”沈予又是一声长叹,看向出岫道,“你答应我,无论你接不接受我,你都不许再有殉情的想法。” “谁要殉情?”不待出岫回答,只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太夫人凝着脸色跨入门内,目光如炬看向出岫:“我还指望你挑选旁支子嗣过继给辞儿,代行母职教导世子,你若又想寻死,也把世子给我教好了再说!” 太夫人从进门开始,便将出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有的没的,尽数说成反面的,直把出岫数落得不敢还口,默然承受。如此数落了小半个时辰,太夫人才像刚瞧见沈予似的,瞥了他一眼:“哦,小侯爷也在。” 沈予张了张口,也不知是心疼出岫还是怎的,哭笑不得地拱手行礼:“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撇了撇嘴角,顺了口气儿问他:“你何时变得这么有礼数了?” 沈予尴尬地轻咳一声:“您是挽之的母亲,我待您也如母亲无异。” 太夫人“噗”地笑出来:“待我如母亲?当真是因为辞儿?” 沈予顿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太夫人这才又转向出岫,见她仍旧无甚表情,便冷了脸色:“成天哭丧着脸给谁看?戏都演完了还走不出来?你这是离信侯夫人该有的样子?” 出岫被几番数落,终是垂眸认错:“出岫知错,请您莫怪。” 太夫人非常懂得“给一巴掌再给甜头”的驭人之术,稍稍蔼下声音又问:“从前辞儿不是教过你算账和管铺子?” 出岫有些疑惑:“教是教过,不过都是些浅显的……” “教过就成了。”太夫人点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知道浅显,自己不会往深处挖吗?再不济,还有我这老太婆看着。” 出岫闻言更为不解:“您的意思是……” 太夫人表情不变:“每年三月中下旬,是各地各行业管事前来报账的时候,今年因着辞儿去世,府里乱成一锅粥,我已下令让他们年中再过来。如今大仇得报、大事已了,该接手的庶务你得尽快学会!先将中馈接了去,我老太婆既主外又主内,还得分心教导世子,早晚要折寿!” 这是让晗初主持云府中馈吗?当事人尚未反应过来,沈予已是一惊,又是一喜,再是担忧……喜的是太夫人已认可了晗初,须知主持中馈乃是家中女主人的象征,太夫人既然愿意放手中馈,足见是承认晗初的地位了。 可,晗初若当真深陷云府庶务之中,待过几年,他还能带她走吗?抑或,太夫人可会放她走?沈予越想越觉得苦闷,在太夫人与出岫面前也毫无掩饰。 出岫直至此刻还有些恍惚,意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鼻尖一酸盈盈拜道:“谢您看重。” 太夫人“嗯”了一声:“瞧你处置二房的手段,也知你不是个懦弱的女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既然将二房几条性命留下,日后可要提防他们东山再起,或是被拉个垫背。” 第61章 言辞惊醒梦中人(2) 话到此处,太夫人又特意看了沈予一眼,颇具深意地道:“花舞英与云起受的打击极大,料想再也生不出什么事端;灼颜也是个没成色的,不足为惧;你多注意想容的动静吧!” 云想容吗?那个正直又温婉的女子?出岫有些诧异,但太夫人数十年的识人眼光必不会有错,她也不禁郑重地点头记下。 再看沈予,面色却比方才还要尴尬几分,尴尬之中又带忧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夫人见两人皆是一副沉思模样,不禁轻咳一声打断他们,又对出岫道:“你假孕落胎,这才过了十日,最近还要继续‘养身子’,不妨趁着清静多学学中馈事宜,待出了小月子,要恢复晨昏定省,每日早晚来荣锦堂各学一个时辰。” 出岫连忙称是。 太夫人至此已有去意:“我走了,方才说的话你可要仔细想想,漏了哪句将来都要吃苦头。”说着又看沈予:“我今日有些乏了,小侯爷若无事,烦请送我老太婆一程。”这意思,是要让沈予随她一起走。 沈予本想与出岫再单独说说话,可看太夫人分明也是有话要说,便只得客气地应下,搀扶着她老人家出了门。 太夫人一只脚已迈出门槛,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再对出岫道:“我已吩咐下去,七月初让各支送几个成器的孩子,届时你与我一道选选。毕竟你会是他的母亲。” 这么快就要选孩子过继给云辞吗?出岫终于提起精神,郑重回道:“您放心,在这之前,我会尽快接手中馈。” 太夫人点头:“别让人以为你不中用!” 听到此处,出岫才明白过来太夫人的苦心。想自己本就是个继室,又是奴婢出身,当初是对外宣称有了云辞的“遗腹子”才被扶正。各地各支送孩子来云府,必定都是挑最好的人才,那孩子未必瞧得上自己这微贱出身。太夫人选在此时将中馈交给自己,也是有意抬举,届时无论谁当了世子,都得恭恭敬敬唤自己“母亲”,不敢再有小觑之心。 是了,虽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维系,但若是自己手中握有主持中馈的实权……不怕孩子不来讨好。 太夫人这顿足回头的一句话,看似只是随意补充,却是最最重要的一句!出岫如当头棒喝,连连对太夫人拜道:“您用心良苦为我筹谋,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这一次,太夫人连个回应都懒得给,伸手拽了愣怔在旁的沈予一把:“快走吧,我老太婆腿都要站断了。” 沈予回过神来,搀着这位精明老太太出了门。两人一路往荣锦堂方向走,几个妈妈、丫鬟都很有眼色地滞后几步,太夫人又对沈予训斥:“若不是方才我恰好进了门,听见你对出岫的那番劝,只怕过几天她是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沈予大感惊疑:“您这话的意思是……” “你到如今还没发现?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你这么软语温言地劝她,只会适得其反!” 沈予霎时大悟:“难怪您方才不留情面地训斥她,还让她接手中馈、抚养世子,这是逼着她给自己找活路!” 太夫人瞥了沈予一眼,只嫌他反应慢,又毫不客气地继续打击:“你也不用三天两头惦记了,她如今没心思跟你走,你要等得就继续等,等不得就赶紧走,成天在人眼前晃,没得败坏我云府名声!” 沈予立刻郑重以回:“我等得起。” “既然等得起,她接受中馈期间,你就不要来打扰她,赶快择日搬出云府。” “太夫人……”沈予蹙了眉,一副不情愿不舍得的模样。 “如今她瞧见你,只会想起辞儿,你还嫌她伤心难过不够多?”太夫人叹了口气,“如今她做了我云家的媳妇,已算鱼跃龙门,即便往后改嫁,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配上她。你吃喝玩乐在行,对她的心意也有,可是否与她般配,你自己还得掂量掂量。” 这一番话说的,让沈予有些着恼:“您总是瞧不起我。” “我没瞧不起你。但我的确没瞧出来,你除了医术尚可之外,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太夫人直白讽刺,“还是说,你想炫耀你玩乐的本事,你有过多少女人?” “太夫人!”沈予闻言,只觉心口憋着一股子闷气,又无法开口反驳,当真难受至极。 “从明天起,我要重新当起这个家!”太夫人铆足劲头再道,“我不是不让你见她,你搬出去之后,每次过来,须得先去荣锦堂拜见我!哪天我瞧你顺眼儿了,就安排你二人见上一见,否则免谈!” “太夫人!”沈予听出她话中之意,又惊又喜,“您不反对?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要将她困在云府?”太夫人索性也不走了,停下脚步抬头看他,“就看你自个儿有没有本事让她点头跟你!还有,不许你败坏云氏的名声!” “多谢太夫人!我明白了!”这一次,沈予是真心拜服。眼前这位老太太,虽然对外人精明狠辣,对“自己人”倒也不算太坏。不仅三言两语让出岫恢复了斗志,也点醒了自己…… “瞧你这样子,没一点世家子弟的沉稳,别说辞儿,连老三的性情都比不上!”太夫人啐道,“你赶紧去修炼修炼!” 沈予哪里还敢多嘴说话,只连连点头受下。 至此,太夫人也没了兴致再为难他,只重复道:“你别磨蹭,赶紧搬园子,别让我再催你。”想了想又道,“屈神医离开我就不送了,让出岫去送送吧!” 翌日,屈神医带着玥菀告辞,太夫人没有前来相送,这令出岫有些奇怪。不过除了太夫人之外,沈予、云羡、鸾卿等都在场,众人先是依依不舍了一番,又恭贺神医收得义女,场面也算热闹。 待送走了屈神医,各回各的园子,沈予和出岫慢悠悠地走在最后,前者才悄声道:“以师傅这种出世的性情,本该不理外物才对。可云府但有所命,师傅无有不从,哪怕扯谎也愿意,你不觉得奇怪吗?” “屈神医与云府有什么渊源?”出岫一直是如此想的。 沈予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从前我也这么想,不过昨日太夫人特地交代说,她今日不来送师傅了,我才明白。”他见出岫尚未反应过来,又低声暗示道,“师傅他一生未婚呢!” “你是说……”出岫娥眉微蹙,警告他,“你不要乱说,没得败坏他两位的清誉!” “我说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再者,即便有什么,只怕也是师傅一厢情愿。”沈予耍赖地笑了笑,“不过太夫人能令老侯爷倾心,魅力自然不容小觑,师傅倘若心存爱慕乃至终身不娶,也不无可能。” “越说越离谱了!”出岫薄嗔。 沈予“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转为一声长叹:“我总觉得,我会步师傅的后尘……你觉得我会吗?”他说这话时,一双墨黑眸子一瞬不动盯着出岫,似小心试探,又似表白心迹。 出岫足下停步,垂眸不再看他:“即便您想一生不娶,文昌侯也不会答应。” “那我就等着。”沈予不再迂回曲折,“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信你一辈子铁石心肠。” 出岫无奈摇头:“您这又是何必……过几年我容颜凋零、年老色衰,您也就……” “我又不是独爱你的容颜。”沈予立刻解释,“自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初见你是觉得惊艳。可到了如今,我又岂是那肤浅之人?若单论美色,你虽是南熙第一,也不是一辈子第一,长江后浪推前浪,自有后来者取而代之。” 沈予不给出岫开口的机会,又叹道:“看了挽之如何对你,我也顿悟了。为了他临终所托,也为了我自己……我只差剖心给你看了。” 剖心……出岫只觉嗓子一哽,到底还是残忍地拒道:“可我已经决定……” “眼下你才十七,别急着下决定。”沈予又打断她,“一辈子路还很长,我等得起,你别拦着。” “小侯爷,你疯了!”出岫低低惊呼,难以承受这片深情厚谊。 “自你离开追虹苑,我就已经疯了。”沈予有些无赖的样子,几乎是厚着脸皮玩笑道,“你别怕,近期我不会来烦你,我得尽快搬出去。既然决定长住烟岚城,总要找点事情做。旁的不说,交友是免不了的,多认识几个人不是坏事。” 交友?话说到此,出岫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令姐是不是嫁给了四皇子?” “不是四皇子,我姐夫可是有亲王封号的,是‘福王’。”沈予纠正道,“姐姐沈萱是去年嫁的,那时你已来了房州,所以没瞧见。姐姐是福王正妻,当初嫁人时那排场……啧啧……” 他“啧啧”两声,却见出岫冷了脸色,还以为她想起云辞留下的一纸婚书,连忙住了嘴:“晗初,我不是有心的。” 出岫见沈予会错了意,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小侯爷,自大皇子薨逝后,福王和慕王一直是南熙储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你姐夫福王有文臣支持,慕王是军功显赫,你注定要站到福王的队伍里,对慕王……你要当心。” 这件事,沈予从来没想过:“我当初写家书告知父侯我要长住在此,他也没提醒啊!” “这种事岂能写在书信里?若是半路给人截了去,岂不麻烦?”出岫慎重地道,“也许文昌侯想着你有云氏照应,不会有失……不过,福王与慕王各有优势,云氏大约会暂时持观望态度,但你却要当心了。” 见沈予似懂非懂,出岫气得咬了咬牙:“你还不明白吗?房州是慕王的封邑,你留在此地,若有朝一日争储事发,慕王第一个便会挟持你,向你父侯提条件!若文昌侯府一意支持福王,他会杀了你以儆效尤!” 出岫说得如此明白,沈予终于听懂了。想他成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事,哪里想得到这许多?可晗初出身风尘,竟然比他还懂!沈予不禁重新审视起面前这绝美女子。 出岫见沈予探寻的目光望来,知他所想,便解释道:“从前在醉花楼里,恩客们时常分析南北时事,我多少听过一些……后来到了云府,是听他三言两语说起的。” 听闻此言,沈予的情绪很低落。太夫人说的对,以他现下的心智才能,实在没有能让人瞧得起的地方,比之云辞还差得太远太远,又怎能打动晗初的芳心? “为了文昌侯府,也为了你自己的安危,小侯爷,赶紧回京州吧!”但听出岫忧心忡忡地再劝。 沈予依旧看着出岫,见她的担忧之情很真挚,心中忽然盈满感动,只觉为她死了也值得。他便状若随意地笑道:“你担心的太早了,我心里有数。” 出岫见他胸有成竹,也不好多说,两人一路无话,由沈予将她送回知言轩。 第62章 慎重选嗣传香火 此后又过了三日,沈予正式搬了出去,他买的园子距离云府只有两个街口,来往也很方便。 而出岫则按照太夫人的吩咐,全面接手中馈,开始未出“小月子”时,只在知言轩里看旧账,学旧例。待出了“小月子”,她便每日早晚都去一趟荣锦堂,聆听太夫人训诫,学习府中庶务。 她本就跟随云辞学过账目,又聪慧过人,因此上手很快。再者中馈之事虽烦琐,说来说去不过就是银钱与人情,只要这两样把握准了,许多事情都有旧例可循,并不算太难。 对于出岫而言,银钱之事尚且好说,左右按着账目走就行了;可人情世故并非一时半刻就能学会,更何况云府家大业大,往来开销实在厉害,什么样的事情该给什么样的分量,什么时候赏赐,什么时候克扣,倒是一门学问。 太夫人三言两语交代了,又给了出岫一张单子,上头罗列着南北两国重要的世家及人物,谁是当家人、谁是掌权者、哪位夫人得宠、哪位夫人失势,单子上一目了然分外清晰。自然,沈予的家族文昌侯府也在其上。 出岫生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住这单子不难,遑论其他账目。因而这一个月下来,云府进进出出的庶务与银钱,从她手中过一遍,也没有太大差错。太夫人见出岫学得快,嘴上虽不夸赞,心里还是满意的。 这边厢出岫正为中馈的事忙碌不已,那边厢荣锦堂又来传话:七月十八,南北各地的旁支将会聚离信侯府,带着族中未及志学的出众男丁,给太夫人过目。 挑选世子为云辞传继香火,是眼下云氏最大的一桩事,因而各支都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生怕自己这一支里最好的孩子没被挑上。 早在六月底,出岫便吩咐下去将几个空置的园子收拾出来,安顿族人。又仔细问过这其中的人情往来,哪一支与哪一支交好?哪一支与哪一支有宿怨?她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尽量避免将不睦的两支安排在一起吃住,以免大家发生不愉快。 转眼七月十八将至,各支一共挑了十六七个孩子过来,其中还有两支在路上耽搁了,未能如约而至。这些孩子中,小到两三岁、大到十二三岁都有,皆是身强体健、眉眼俊俏,其中不乏几人长得像云辞或老侯爷云黎。看来是各有各的招数。 云氏合族上下,已许久没有如此同心期待过某个日子了。这一次离信侯府选嗣,就连南北两国的几大世家,甚至是皇室宗亲,都为之瞩目。 到了七月十八这一天,太夫人让各支的当家人带着孩子聚集到外园,她与族中元老们,再加上三爷云羡,率先进行了一番初选。众人见出岫不在场,云府二爷也不在场,心里多少都明白过来,这两人是失势的。 七月十八初选过后,各支都回到园子里等消息,出岫因为没参加初选,也没人来知言轩打探消息,算是彻底清净下来。可云羡的长风轩却是络绎不绝、人满为患。 如此挨了两日,初选结果才公之于众。最终太夫人只挑了六个孩子出来,其余落选的,都给了价值不菲、分量相同的赏赐,也不算让他们白来一趟。 而余下经过初选的孩子们,太夫人则令人严密照顾,避免有投毒陷害的事情发生,防患于未然。 七月二十二一大早,太夫人传唤出岫陪她用早膳,过后便在荣锦堂里,对余下的孩子再进行一番筛选。这一次来内堂的,除却太夫人和六个孩子之外,唯有她在场。 出岫放眼望去,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各支带来的孩子,有的才两三岁,但如今通过初选的,都是有身量的,最小也有四五岁,大的个头已然长成,十来岁总有。出岫有些不解,孩子不该是越小越好教导吗?这些都开了心智的孩子,难道不怕他们将来生出异心? 太夫人知道出岫心中所想,不待她问出来,已幽幽道:“这是离信侯府选嗣,选的是世子,不是找个孩子让你给他当奶娘。” 出岫被噎得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太夫人又道:“大一些的孩子好,心地如何、智谋如何,都能看出个大概。要那两三岁的有何用?如今瞧着好,谁知往后长成什么样子?” “不是有句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吗?”出岫不解。 “那是瞎扯!”太夫人冷哼一声,“若是‘三岁看到老’,云起小时候又知事又尊老又嘴甜,比辞儿和老三不知强多少。你再看如今?” 出岫明白了。其实她不需要对这个孩子隐瞒身世,相反还要告诉他是过继来的,只要孩子心地纯善,知恩图报,不愁他不努力奋进,孝顺长辈。 “不多说了,我不会告诉你这些孩子都是谁家送来的,你只管看孩子,看中哪个就对我说。”太夫人一副交出大权的模样,对出岫努了努下巴,便低头看起佛经。 这可难倒了出岫,别说她是没做过母亲的人,就是这一时半刻,又怎能看出个一二三四?出岫一眼扫去,但见六个孩子按高低个头一字排开,皆是眉目俊秀身穿锦袍,一副恭顺模样等着问话。 出岫看了片刻,越看越提不起精神,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几个孩子好像欠缺了什么。也许是心中太爱云辞的缘故,她对世子人选也有了个大概轮廓——无论长相、性情、才干,都该像云辞那般,才配得上做离信侯府的世子。 出岫有些茫然,虽然知道孩子们年纪小,性情、气质还没养成,可她希望从他们身上看到一些熟悉的地方,可是……她失望了。出岫轻轻叹了口气,又将难题交还给太夫人:“还是您来做主吧,我实在看不出什么。” 太夫人面色不变,连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翻过一页佛经回道:“是你选儿子,又不是我选。往后这孩子是你教养,你看着顺眼便好。” 出岫闻言更加为难,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听门外传来一声禀报,来自竹影:“禀太夫人、夫人,北熙闵州一支在路上耽搁了几日,眼下刚到府中,也带了孩子过来,说是要向您二位请安。” 请安?这词儿用的倒好,不说抱怨,不说参选,只说请安。出岫小心翼翼看向太夫人,等待她的指示。 太夫人随手将佛经搁到案上,缓缓道:“无论是什么缘由,错过初选就是错过了,给他们一份赏赐,打发了吧。” “太夫人……”出岫有些不忍,犹犹豫豫地道,“方才竹影说,这一支来自北熙闵州。如今北熙时值战事,闵州正是叛军臣氏的大营,只怕他们路上没少吃苦头。既然不远万里过来,也是想为选嗣之事尽心,不若您见一见吧。” 出岫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兴许有意外之喜也未可知。” 听闻此言,太夫人挑眉笑问:“这几个孩子你都没瞧上吧?才想看看闵州那支?” 出岫抿唇默认。 太夫人这才“嗯”了一声:“闵州这支被战乱耽搁是假,遇袭是真。既然有人不想让他们来选嗣,估摸是孩子不错。你若想见,便见见吧。”说着太夫人已示意竹影将人带上来。 闵州一支很知事,闲杂人等都没进入荣锦堂,唯有当家人带着孩子入得门来,一大一小跪地拜见:“闵州旁支云潭,携子云彬,给太夫人、夫人请安。路上因战乱来迟,还望恕罪。” 太夫人与出岫对望一眼,都有些诧异这云潭没有告状,甚至只字未提遇袭之事,只推说是战乱耽搁了行程。太夫人又见这父子两人俱是一袭黑衣,并不似其他各支锦衣打扮,倒也心存两分好感,刻意问道:“你二人怎穿黑衣?难道亲近之人遭遇了不幸?” 云潭头也不抬,回道:“多谢太夫人关怀,路上未有死伤,这黑衣……是为侯爷穿的。” 此话一出,出岫立刻鼻尖微酸,只听云潭再道:“侯爷薨逝之时,闵州一支来得晚了,错过丧期,云潭心中一直内疚不已。” “也不是你的错,北熙山高路远,闵州又逢战乱,来一趟不容易。你们起来说话吧!”太夫人软语叹道。 云潭领命从地上起身,出岫顺势打量,见他三十岁左右,面目轮廓分明,也算一表人才。她再看云潭身边的黑衣少年,八九岁的年纪,只微微颔首垂目,不似别的孩子那样畏惧恭谨,但也不觉得无礼过分。 许是云潭的分寸拿捏得极好,出岫对这黑衣少年也颇有好感,正打算命他抬起头来,恰好这少年抬眉放目,视线正与出岫对上。出岫心中立时“咯噔”一声,不自觉地站起身子,耳畔已听太夫人恍惚说道:“辞儿……” 出岫侧首看去,但见太夫人双目微眯似有所想。再看那黑衣少年,一双深潭黑眸波光粼粼,恰如她初见云辞时的印象!还有那鼻骨、那脸型,甚至是下颌,都与云辞很是相似! 出岫攥着帕子的柔荑微微收紧,一时间竟要垂下泪来,而太夫人此时亦目不转睛盯着那少年看,口中还喃喃道:“像,真像……与辞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刹那间,婆媳两人四目相对,都已知晓彼此的想法。可太夫人毕竟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见那名为云彬的少年自行抬目,便问他:“旁人都知非礼勿视,不听传唤不能抬头,你怎不知礼数?” 少年蹙眉一想,并无惶恐或不安,很是沉稳地回道:“晚辈初次得见太夫人与夫人,心存敬慕才不自觉抬头,的确于礼数有欠,万望恕罪。” 这少年说话不脱稚气,但胜在应对沉稳,话语真诚。尤其他自称“晚辈”,应是不知道该按什么辈分开口称呼,又怕太过唐突失去礼数,才如此自称吧。 算是个谨慎有礼的孩子。太夫人做如是想法,又看向出岫,示意她开口问话。 出岫沉吟片刻,问云潭:“这孩子的母亲可来了?”若要瞧出一个孩子如何,必不能忽略其母。 岂知云潭面有哀色,回道:“他母亲福薄,四年前已然去世了。我身为闵州一支的当家人,平日事务缠身疏于对犬子管教。今次接到太夫人选嗣之命,都是族人抬爱,才将犬子举荐过来……” 短短几句话,已透露出许多信息,看来这云潭在闵州一支颇具威望,不想他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多岁,不仅坐上旁支当家人的位置,且还在妻子去世的情况下,将孩子教得不错。而且,这孩子生母早逝,日后若过继而来,必当与嗣母亲近。 太夫人在心里盘算着,对于云潭,她还知道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北熙闵州如今是叛军臣氏的据点,他作为当地的云氏当家人,不仅要安抚族人之心,还要应对臣氏的威逼利诱。可一直以来传到她耳中的消息,闵州这支都十分平稳,没有什么异动,足见云潭的能力。 这般一想,太夫人又对云潭父子高看几眼,转而再问他:“妻子过世,你没有续弦?” 云潭垂目而回:“家中有房妾室在打理庶务,至于续弦……暂无考虑。”他面色已恢复平静,并无方才提及妻子去世时的哀伤,应是刻意克制。 看来也是个痴情人呢!云氏多出重情重义之辈,有父如此,这孩子的资质应是不错,何况又与云辞长得如此相像,也是缘分。 太夫人看了一眼出岫,见她亦是点头,便对云潭道:“你可要想好了,从此之后,这孩子只认离信侯为父,拜出岫夫人为母,与你再无关系。” 云潭身形一顿,似是不舍又似凛然:“这是犬子的福分。放在您身边,总比留在闵州好。”他脸上没有喜色,不像个攀附富贵之人,无论是真情流露还是假装,都算难得。 为子考虑,是天下父母的心愿,本也无可厚非。太夫人对这父子俩很满意:“做离信侯世子须得胆识过人、杀伐决断,就凭他方才敢抬头看我,已很令人中意。留下吧。” 第63章 乱世初揭风欲起(1) 选嗣一事在这出意外之喜中落下帷幕。此后又过了一个月,八月二十,离信侯府举行了盛大的过嗣典仪,正式将云彬过继到云辞膝下,绵延香火。太夫人为之赐名“承”,用意不言而喻。 纳族谱,入宗籍,跪拜列祖列宗,册封世子……整整一日的典仪,程序烦琐复杂,云承这孩子道道谨慎,无有差错。 可这件大事却未能给离信侯府带来更多的喜悦——就在云承过继典仪的那一日,臣氏攻入北熙皇城,直捣皇宫序央宫。北熙原帝在序央宫中服毒自尽,当着叛军首领的面,在大殿龙椅之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氏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机。 消息传来南熙之后,太夫人当机立断,让云潭暗中潜回北熙安抚各支,再将不必要的铺子暂时关闭,明哲保身。 众所周知,云氏如今的荣耀,全赖与原氏、聂氏之间数百年的亲厚渊源。当初原氏祖先统一天下建立大熙王朝时,更曾说过要与云氏“共享天下”这等豪言壮语。即便后来大熙王朝南北分裂,云氏也一直与两国保持着交情,不偏不倚。 而如今,北熙原氏倒台,自然会牵扯到云氏一族。 “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若再不想想法子,只怕臣氏下一个矛头,便会对准咱们。”太夫人忧心忡忡,将出岫与云羡唤至荣锦堂,以期能商量出个对策。云承作为世子,也在一旁恭听学习南北时政。 “母亲稍安勿躁,如今臣氏刚刚攻下北熙,尚未登基,必定以肃清原帝亲信为主,短期内还无暇顾及云氏。咱们至少有两年的工夫能喘口气,并不急于一时。”云羡率先开口。 他以为,即便臣氏在北熙登基,肃清余党、重整朝纲也都需要时间,更何况还要安抚北熙国内百姓。因而云氏还能撑几年。 可显然,太夫人更为深谋远虑:“话虽如此,但若不未雨绸缪,届时只怕被动得很。咱们在北熙的族人、生意不少,银钱上的损失是小,只怕臣氏会对我族人发难,软硬兼施。” 太夫人越想越是焦虑:“云氏传承了几百年,难道要毁在我老太婆手中?那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去见……老侯爷与侯爷?” 提及“侯爷”二字,出岫亦是眼眶微热:“从前我在清心斋侍奉笔墨时,侯爷早有此顾虑。” 出岫一直记得云辞说过的那句话——“如今北熙动乱,江山易主早晚而已。南熙看似平静,几位皇子也为争储蠢蠢欲动……长此以往,只怕云氏无法再明哲保身……” 未曾想到,云辞一语成谶,早已看出原氏不敌臣氏,必将败落。再想起南熙日渐明朗的储位之争……出岫亦为云氏的将来无限担忧。虽然明知自己身份低微,但她还是将心中所想如实道出:“太夫人,咱们不若趁此机会,彻底弃了北熙吧!” “你说什么?”未等太夫人反应,云羡已毫不客气地反驳:“你疯了吗?咱们在北熙的根基数百年,岂能说弃就弃了?简直荒谬!” “老三,听出岫说完。”太夫人忽然开口喝止云羡,转而对出岫问道,“你为何如此想?” 出岫看了云羡一眼,到底还是一股脑儿道出:“据说臣氏从前并不姓臣,当年为表合族对原帝的忠心,才特意改了姓氏为‘臣’。原帝为此大为动容,还特意赐予了世袭的‘镇国王’封号,按道理讲也算厚待。可如今,臣氏子孙还是推翻了自己的主子……可见也是忘恩负义之辈。” 出岫顿了顿,见太夫人没有打断之意,便继续道:“臣氏连自己的主子都能背弃,您还指望他能给云氏一个好下场吗?咱们与北熙关系匪浅,早晚要受牵连,即便眼下臣氏忌惮咱们,焉知有朝一日不会过河拆桥?咱们只能依靠南熙聂氏,这是几百年的亲厚交情,自然要比臣氏可信得多。” 听闻此言,太夫人目光闪烁,半晌又问:“你主张主动向南熙示好?” “不,不是主动,但也不能再端着架子。”出岫解释道,“臣氏野心勃勃,必然想要统一南北。南熙大约会趁着臣帝根基不稳时主动出击……南熙聂帝膝下七皇子、九皇子皆是戎马之人,若上了战场未必就会败给臣氏……” “唯有足够强大的家族,才能在乱世之中保持中立。但如今,云氏早已不是如此,这巨额财富与名望必遭觊觎,族人又一盘散沙内斗得厉害……倘若云氏再观望下去,届时将南北两国都得罪了,早晚会成为俎上之鱼,也许会被南北瓜分也未可知!”出岫大胆说道,话语掷地有声。 这几番话一说出,太夫人目中精光毕现,云羡也是一脸讶异:“嫂嫂,这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出岫黯然地摇了摇头:“是侯爷……他从前总提起来。如若他在世,必能想到万全之策。” 云羡闻言也难掩哀伤:“大哥惊才绝艳、深谋远虑,可惜……” 他话音刚落,太夫人突然接过话茬,对出岫道:“你说的没错,唯有足够强大的家族才能在乱世之中保持中立,如今云氏内斗厉害,咱们只不过强撑着面子罢了!若不早早做出决定,届时被有心人挑拨,只怕还未看清时局,已让自己人斗死了!” 太夫人边说边看恭敬垂立的云承,再道:“单看这次选嗣之事便知道了,各支不仅各出奇招,还敢公然下手阻挠别家……若不是云潭应变迅速,承儿只怕没这个机缘进府了。” “可也不能草率决定投靠聂氏。北熙臣氏虽是叛军,但从前也颇有威名,臣氏父子足智多谋、治军严明,我反倒觉得令人信服。”云羡素来性情谨慎,不愿轻易表示支持。 “你说臣氏更君子吗?依我看是他们还未登上权力顶峰。”出岫幽幽叹道,“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起事时仁义慷慨、豪情万丈;成事后却纵情声色、忘恩负义,甚至亲佞远贤,滥杀猜疑……三爷且看将来,等臣氏坐稳这北国帝位之后,是否还能励精图治?” “嫂嫂……”云羡难以置信地看向出岫,万分讶异这番见解竟会出自一个女子之口,且还是奴婢出身的年轻女子! 这一次,不仅云羡,就连一旁的云承也忍不住开口:“母亲!”那神情,分明是钦佩。 然而出岫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只定定看着太夫人,言辞恳切再道:“云氏与原、聂渊源甚久,若改为支持叛军臣氏,那在世人眼中便会沦为忘恩负义之辈。更何况,臣氏既能推翻旧主原氏,日后也能钳制云氏!” 太夫人的目光在出岫面上流连不去,似要将她生生戳出一个洞。半晌,才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依你看,要如何亲近聂氏?北熙那边儿,又当如何交代?” 这问倒出岫了,她只是有这个想法,可具体要如何实施,还需长久商议。但有一点是不能再拖了:“先趁着北熙时局未稳,借口将咱们名下的铺子全部关掉,所有银钱也不必运回来,不如让北熙族人分了吧!乱世之中,多些银钱傍身总没有错。” “把银钱分了?”云羡立刻阻止,“嫂嫂可知咱们在北熙的产业有多少吗?那些财资足够买下一整支军队!你如今让他们就地分了?” “这消息瞒不住,即便咱们想运回来,臣氏能愿意吗?北熙各支不觉得寒心吗?大批银钱运回来,路上能安全吗?只怕还没到南熙境内,已被各路劫匪瓜分了去,还要伤及族人性命!”出岫理直气壮驳斥云羡。 太夫人从未见过出岫这般果决,也许出岫自己也未曾想到,在面对云辞的家业时,在完成云辞的未竟之志时,她竟有如此勇气,最后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今日舍不下这些产业与银钱,来日必留后患!” 出岫话音落下,屋内良久都没有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才应了这话:“就照你的意思办,如今你是离信侯夫人,便由你来下这道命令!倘若日后有何差池,我老太婆余威仍在,还能出面补救。” 太夫人这是把出岫当挡箭牌了,连云羡都听出来她话中之意,可出岫本人却无甚抗拒,一口答应。 短短半日之内,云羡对出岫几乎是刮目相看。若说从前他对出岫还有些偏见,可今日他却不得不说,大哥云辞喜欢出岫绝对是独具慧眼,也绝不是看中她的美貌。出岫的远见卓识不知要在多少闺阁千金之上,也远远超过那些纸上谈兵的意气书生,就连他自己都自愧不如。 从前那个懦弱优柔、逆来顺受的哑婢,已蜕变成如今的果断决绝,若长此以往,这个女人的成就将不亚于太夫人!这是云羡对出岫的预估,也是他对出岫的称赞。 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对她改观,真正出自真心实意地唤她一句“嫂嫂”,而并非出于礼教之术。 事后,太夫人命云羡和云承先走一步,唯独留下出岫说话。直到此刻,她才敢换上几分欣慰与悲戚,将人前的锐利威严卸了下来,叹道:“辞儿是有眼光的,你很好。” 短短“很好”二字,出岫已不知等了多久!有太夫人的这句认可,她几乎要哭出来,只觉立刻死去也了无遗憾! 太夫人更是不胜唏嘘:“那日在刑堂之上,你的表现已令我大吃一惊;主持中馈以来,府中也井然有序,没听到什么异动与怨言;今日这番对南北时事的见解,也和我想到了一起……辞儿在天之灵,瞧见你如此本事,想必会很安慰。” 是啊!无论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她总是对得起云辞的。一想起这个人,出岫再也止不住地默默垂泪。 “当初辞儿教你读书写字、算账管家,如今都派上了用场。也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他早有筹谋要娶你为妻……”话到此处,太夫人神色一怔,转而摇头轻叹,“倒是可惜了沈予,对你一片痴心……” 第64章 乱世初揭风欲起(2) “太夫人!莫说他是侯爷生前好友……如今我心里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出岫的眼泪越发不断,滴滴坠落犹如沧海明珠,夺目而美丽。 太夫人拾起案上的帕子递到她手中:“儿女私情暂且不提,先将眼前这难关渡过。若按照你的意思,将北熙的生意都结束,那族人们又该如何自处?” 出岫连忙将眼泪擦干,低眉想了想,回道:“如今北熙的族人少说也有几百人,若将他们全部迁来南熙,阻力太大。我的意思是,既然将银钱分出去了,便让他们自谋出路。左右他们手中无权,又时逢乱世,即便被人利用也有限,只要各地的当家人能拿捏住分寸,想必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太夫人慎重思索了一会儿,点头回道:“这主意是不错,但面子上……离信侯府必然要遭非议,说咱们置族人于不顾。” 又是面子……出岫有些无奈,只得道:“面子再重要,也重不过人命。以如今离信侯府的微妙地位而言,对族人管得越多,反而是坏事。再者……” “再者什么?” “再者,倘若咱们押错了宝,南北之争是臣氏胜出的话……至少,也给北熙族人留了条后路,不会被咱们牵连。”出岫坦诚地道。 是啊!倘若一意支持南熙聂氏,而聂氏又不敌臣氏的话,则整个云氏合族难保。若舍弃一部分族人,也许反倒救了他们。只不过,在南北之争尘埃落定以前,这个决定恐怕不会被族人理解。 “你是如何想出的这个主意?”太夫人又问。 “是侯爷。”出岫强忍着泪意,“当初他怕贼人暗中毒害我,不惜疏远我贬斥我,还与夏夫人故作恩爱,不就是为了转移贼人视线,保我性命?如今,我不过是将这法子借来一用罢了。” “捧杀捧杀,捧得越高,不是爱之而是害之。对待族人……也该如此。”说到最后,出岫终是忍不住再次落泪,任凭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难道真是辞儿显灵了?”太夫人喃喃念叨着,最终下定决心道:“照你说的办吧!传令北熙各支,他们名下分管的生意,务必在半年之内全部结束,盈亏自负。” 出岫领命称是,又听太夫人再道:“承儿的生父云潭是个人才,又是闵州一支的当家人,你不妨让他留意着北熙的动向,招呼各支不要出了纰漏。如今既然承儿做了世子,不怕他不效忠!” 想到云潭与云承的关系,出岫也提起精神表示赞同:“单看对承儿这九年来的教导,可知云潭是下了真功夫。” 太夫人点头:“是啊!云潭看着不错,好生用他。” 说到此处,出岫又想起来一事,有些欲言又止:“承儿今年九岁,只比我小八岁……我想让他明年就单独搬出去住。” “我明白你的顾虑。”太夫人摇了摇头,“但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离信侯府子孙都是年满十三岁才单独开园,你让他十岁就搬出去住,只会被人捏住话柄,要么说你苛待嗣子,要么说你罔顾族规。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让他住在知言轩吧,你也好教导他。” 有太夫人这句话,出岫稍感安心:“我已请了房州最有名的西席教他读书。只是习武的师傅,尚没找到合适人选。” 太夫人闻言,仔细思索了一番,回道:“你去问问沈予,他若愿意教,其实是最好的。” “小侯爷?”这一次,换作出岫大为惊讶。 “沈予当初之所以被南熙聂帝看重,收作螟蛉之子,全赖他一身武艺和对兵法的见解。只不过文昌侯爱子心切,不舍得放他去军中历练。再说沈予尽得屈神医真传,若能一并教会承儿岐黄之术,则好上添好。”太夫人挑眉看向出岫,“怎么,你不愿?” “不是不愿,只是……”出岫有所顾虑,“他堂堂文昌侯之子,来教承儿,只怕不大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让他名正言顺来当师傅。他是辞儿的生前至交,算来承儿也该唤他一声‘叔叔’。叔叔教导侄儿习武学医,有何不可?”太夫人坦荡地看向出岫,“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出岫心里暗舒一口气。她不晓得太夫人此举何意,但眼下都以承儿的教导为重,既然是她老人家钦点了沈予,出岫自然无话可说,唯有应承。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安置北熙族人的事儿,她也要给云潭写一封密信,请他代为照顾各支。想到这些,出岫便道:“您若无事,我先告退了,等拟好了传令,再呈来让您过目。” 太夫人点了点头:“你去吧。” “是,您也早些休息。”出岫俯身行礼,欲告退而去。 刚后退两步想要转身,太夫人又唤住了她:“且慢。” 出岫抬眸,恭谨问道:“您还有何吩咐?” 太夫人身形动了动,面上虽无表情,却隐约透露些不自在:“往后不要唤我‘太夫人’了,没得让承儿和府里下人们看笑话。你该唤我‘母亲’。” 太夫人终于认可自己了!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出岫激动地说不出话,“母亲”二字卡在嗓中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你又哭什么!怎么,你不愿意?”太夫人故作不耐地道。 出岫摇了摇头,依旧处在激动的短暂失声之中。 太夫人却在此时忽然正了神色:“你别哭,我又想起来一桩正事……方才你说要结束北熙所有的生意,就地分家,老三驳斥了你。你知道,他舍不得那些银钱。” “生意人本该谨慎。我还不了解云氏究竟有多少家底,倘若摸清了,兴许我也舍不得了。”出岫委婉地替云羡说话。 太夫人这才微微一笑:“老三对云氏的家底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并不十分确切。”她停顿片刻,又道,“若是北熙的生意统统停掉,其实也只有云氏的一两成底子。” “一两成?”出岫忍不住惊呼。她以为,北熙的生意至少要占据云氏产业的三成靠上,甚至四成! “咱们从前与北熙漕帮多有来往,早几年赚的银钱,都通过水路运回来了。但从前年开始,漕帮逐渐势大,又有南北宗室势力在暗中把控,我便没再与之联系。”太夫人直起背脊,很骄傲自己的先见之明,“这事儿进行得隐秘,府里除了我和辞儿,唯有云忠知晓。如今留在北熙的,只是近三年的收益。” “天哪!”出岫简直难以置信,这样大笔大笔的银钱,竟能瞒着众人运回来!这得花费多少心血?又要如何对外隐瞒?还有,倘若北熙留下的银钱只有一两成,那些族人怎会满足?又岂会安分? 仿佛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太夫人胸有成竹地一笑:“你放心,只那一两成家底,足以让北熙上百族人眼红。更何况,他们这些年来中饱私囊,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敢出来叫嚣分得少,第一个按族规处置!” 太夫人恩威并施,出岫只有叹服的份儿。 岂料她老人家还有后招,又眯起双眼,指了指这屋子的地砖:“我云氏数百年基业,除却各地的生意进账和钱庄之外,最最根本的家底,都存在两处。”她放低声音,示意出岫上前一步,悄声道,“一处是我荣锦堂园子下头,还有一处是……静园荷塘之内。” 出岫听了这些话,简直又惊又喜。喜的是太夫人终于承认了她,还把关乎云氏命脉的秘密据实以告;惊的是云氏当真“富可敌国”,比她想象得更加富有!她到底还是估得保守了! 难怪太夫人天天守着荣锦堂,原来这园子下头还有地窖;难怪整个离信侯府守卫森严,唯独静园荒无人烟,原来荷塘下头别有洞天……想来是太夫人怕人多眼杂,才刻意荒废了那个园子。 出岫不禁向太夫人投去敬佩的目光,后者面上焕发出骄傲的光彩,语势逼人:“云氏手中掌握的财富,是两国垂涎的根本。富可敌国绝非夸大其词,早几年,只要云氏动一动手指,一国的经济命脉说断就断了……” 话到此处,太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向出岫:“眼下两国搬不动离信侯府,便积极笼络各地旁支,离散了不少人心。你虽具天赋,但这里头水深,时政如何、生意如何、账目如何、人情如何……桩桩件件关系重大,可想而知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辞儿又是如何操劳。” 最后这段话,太夫人说的语调平淡,却让出岫听出了个中辛酸。想他们孤儿寡母守着偌大家业,外有觊觎内有忧患,必定难熬至极。 这一夜,怀揣着云府的惊天秘密,出岫辗转失眠了。 三日后,一道指令从离信侯府迅速传往北熙各地,引起了轩然大波。云氏族人对这位忽然出现的离信侯遗孀,都带着不忿、瞧不起,甚至是鄙夷。 尤其,出岫下的是“红扎指令”,即云氏最高、最重要、最不容反抗的指令,若有违者,各地旁支可先杀后奏。 一夜之间,“出岫夫人”四字名传天下,有骂者,有赞者,有观望者,有惊疑不定者。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云氏又一个铁腕主母横空出世了! 出岫夫人要效仿她的婆婆谢太夫人,牝鸡司晨执掌云氏——这一传言随着红扎指令的颁布,迅速散开。 就在出岫饱受争议之时,闵州一支在云潭的带领下,率先遵守红扎手令,短短两月之内便结束了辖区内的所有生意,并且分家得当。谁接管钱庄、谁接管米行、谁接管云锦庄、谁接管房田……有的拿现钱、有的拿实物、有的拿房契地契,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各支见闵州此举,才发现分家是个发财之机,遂纷纷开始效仿。时间在对出岫的争议之中迅速流逝,这期间,太夫人一直在幕后看着,没有发出过一句质疑,但也没有一声支持,便如消失了一般,避不见客。 转眼间,近四个月已过,又是一年年关将近。云氏在北熙的生意,七成已然结束或在收手之中,还有三成要等到年后。听说为了分家,发生过几起流血冲突,死了几个族人,但所幸没有大的血光之灾。 第65章 拨云见日真相白(1) “承儿,你如今射箭比我还准!”沈予与云承各持弓箭,从云府后园的靶场上归来。叔侄两人俱是一袭劲装,满头大汗,不过精神尚佳,毫无倦色。 知言轩内,早早凉了各式茶水,浅韵带着几个小丫鬟进进出出服侍着,又派人去向出岫禀报。 “叔叔的箭法神准,侄儿不过学到皮毛而已,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云承很是谦虚,抹了抹头上大汗,端起凉茶往嘴里送。 沈予俊目笑睨着云承,说不出的感叹。这世上当真有缘分一事吧,否则云承的血脉与云辞相去甚远,两人怎会长得如此相像?沈予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的云辞。但显然,眼前只有九岁的云承,要比当年的云辞体魄强健。正因如此,沈予才更加用心地教导云承,恨不能将一身武艺都传授给这个世侄,用以弥补当年的遗憾。 出岫入门时,便瞧见这叔侄两人有说有笑,全然不顾一身淋漓大汗。云承正虚心向沈予请教着什么招式,沈予也耐心解释着,完全不是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当真像是个长辈了。 一刹那间,出岫有些恍惚,甚至不忍上前打扰这叔侄二人。她以为自己瞧见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场景。 等等,父慈子孝!这念头乍一生出来,出岫吓了一跳,被自己惊得不知所措。所幸沈予与云承并未发现异样,见她出现在门口,两人双双起身。 “母亲。”云承恭谨唤道。 “你来了。”沈予亦是清爽一笑。 出岫整了整神思,故作轻松地迈步进去,坐到这叔侄二人的对面。她掏出两张帕子分别递了过去:“都先擦擦汗,也不怕滴到茶杯里。” 沈予“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接话;云承则笑回:“浅韵给擦了,只是方才我与叔叔说话起劲,又说得一头汗。” 出岫笑着看向云承道:“快回去沐浴更衣,下午你还要跟着夫子学课业。” 云承点头称是,将最后一口糕点塞入嘴中,起身向沈予告辞。 “跑慢点儿!”出岫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叮嘱。 沈予摇头轻笑:“有浅韵跟着,你还担心什么,怕他摔着吗?” 自从云承袭了世子之位后,浅韵便主动请命去服侍他。出岫明白浅韵对云辞的一片痴心,便也应下了。如今瞧着,浅韵对云承的确事事上心。 怎能不上心呢?云承是云辞唯一的香火了。出岫眸中划过一丝黯然,沈予却没瞧出来,只以为她太过疲倦:“累了?” “还好。”出岫打起精神回道。 沈予颇有些心疼:“女人本该相夫教子,太夫人怎让你挑起这重担来?如今倒好,她在幕后做好人,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被云氏族人诋毁诟骂。” 出岫浑不在意地笑笑:“本就是我的主意,我来下这道红扎指令也是应该。” 沈予大感惊讶:“当真是你的主意?”他何曾想到出岫不仅能轻松接下云府中馈,还能顾及外头的生意! 沈予细细端详着,见出岫娥眉微锁,眼底隐隐泛青,面容也比以往更苍白几分。虽说还是倾国之色,可看着却像个病美人。沈予看着看着,不禁更加心疼,言语中也是对谢太夫人的抱怨:“她老人家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出岫低眉笑出声来,与他一同分享了那份喜悦:“太夫人让我唤她‘母亲’。” 沈予挑眉:“她这是……”一句话未完,他又沉下脸色,“太夫人让你喊一声‘母亲’,就累得你如此为她卖命?甚至背负骂名?” 沈予冷哼一声,语中颇有责难:“再没有比谢太夫人更加驭人有术的了。晗初,你会不会太傻?” 出岫又如何不知,太夫人最擅长驭人之术?可如今她自己很是满足,也心甘情愿。 沈予见出岫不言不语,情知木已成舟,再说无用。他心底忽然有些燥热,便拾起方才出岫搁在案上的帕子,埋头擦汗,不再说话。 每月教授云承习武的这十二天,是沈予最期待的日子。他能够名正言顺地来到云府,先指导云承骑射之术,多半也能光明正大地见一见出岫。偶有一两次见不到,他会刻意寻个理由与云承说说话,大约坐到晚膳时,便能瞧见她了。 然后,出岫会客套地留他用饭,云承也会开口帮腔,他便顺势应承,三人共桌吃饭。除了服侍布菜的丫鬟之外,也没有旁人打扰。每到这时,沈予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们是一家三口,气氛和睦、恬淡安静。 其实在饭桌上,三人都不多话,偶尔云承和他说些什么,出岫也只是微笑旁听,甚少接话。可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却是沈予渴盼已久的。 并不是渴盼有妻有子,而是渴盼身边有她。云辞的孩子,他当然也会视如己出,虽然云承是过继来的,但并不影响他对这少年的关爱。尤其,这少年的嗣母还是出岫。 想着想着,沈予越发沉默起来。其实多半时候,对着出岫他也是沉默的,在饭桌上,抑或两人独处时,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已说过千百遍不止,他只怕再多说几次,出岫会反感,会逃避。倒不如不说,至少两人面对面坐着,他看着她已觉得满足。 因为方才说起谢太夫人“驭人有术”的话题,沈予觉得自己把气氛搅坏了。他张口想要道歉,抬目却见出岫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于是心底烦躁更盛,脱口便问:“在想什么?” “啊?”出岫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瞧你不说话,我也走走神。” 二人正说着,竹影忽然带了个锦盒进来,禀报道:“夫人,北熙丰州的当家人,给您送来了几盒胭脂香粉,说是如今臣帝整肃丰州,香花斋已然没落,恐怕以后买不到了。” 今年十月间,北熙叛军首领臣往正式在皇城黎都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宣”,时称“北宣”。这也意味着南北割据局势进一步加剧,北宣正式占据九州的半壁江山。北熙亡国,沦为史书上的淡然一笔。 北熙丰州自古盛产胭脂,其中位于嫣城的“香花斋”胭脂更是北熙贡品,专供皇族使用。如今臣帝登基,自然要拿这些所谓的皇商开刀。 “如此说来,这几盒胭脂香粉还真是绝品了!”出岫从竹影手中接过锦盒打开来看,只一瞬间,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从中挑出一盒最精致的瞧了瞧,“这是什么,我倒没见过。” 沈予瞟了一眼,回道:“有种花名为‘百夜媚’,每年花开百日,而且只开在夜间。这是它的夜光花粉。” “夜光花粉……有什么用呢?”出岫又问。 “没什么用,就是好看罢了,也没什么香味儿。”沈予解释道,“夜光花粉价值千金,寻常市面上不常见,如今香花斋又没落,估摸这一盒也算绝品了。” 出岫捏着外观精美的花粉盒,笑着看向沈予:“小侯爷对女儿家的事物很有研究呢!”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惹得沈予有些尴尬。他从前是欢场常客,没少拿这些稀罕玩意儿哄骗女子芳心。说起胭脂香粉、衣裙绫罗乃至珠宝首饰,他的确很有心得。 如今听了出岫这番揶揄,沈予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明知她是无心,可……他反倒希望她有些不悦,至少说明她上了心、吃了醋。然而他还是失望了,她只是揶揄而已。 沈予刹时变得意兴阑珊,但又舍不得告辞,正欲开口再起个话头,却见竹影脚步匆匆去而复返,神色还带着几分沉重:“夫人、小侯爷,二爷他……过去了。” 过去了!这话的意思是……出岫与沈予不约而同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竹影面色凝重:“自受刑之后,二爷甚是颓废,养了两个月便开始往外跑,天天喝酒听曲儿,二姨太也管不住。这几日二爷彻夜未归,二姨太派人出去找,才发现他已被人……打死了。” “打死了?”出岫难以置信,“他是云府的二公子,谁敢打死他?” 竹影摇了摇头:“听说是二爷在外头听曲儿时,被人发现受过阉刑。二爷受不得羞辱,发了脾气动起手来……至于是被谁打死的,如今还在查。” “啪嗒”一声,出岫手中的锦盒掉落,夜光花粉散落一地,又飞扬起来溅在她裙裾上。可出岫浑然不觉,似哭似笑地激动起来:“苍天有眼,他终于死了!侯爷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沈予见出岫情绪不好,连忙握住她一只手臂,亟亟安抚:“你别太激动,稳住心神……” 出岫忍不住垂下泪,渐渐痛哭失声。这一哭,她心情反而平复许多,长久以来横在心中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下去。沈予感到她脚步踉跄,便紧了紧握住她玉臂的那只手。 出岫哭了片刻,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抹了泪对沈予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言罢又深深吸了口气,再问竹影:“太夫人眼下知道吗?” 竹影点头:“已派浅韵去禀报了。” 出岫沉吟片刻,道:“云起即便死了,也是云府的二爷,凶手是谁,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还有,你吩咐下去,他的丧葬按制操办。” 竹影领命而去。 不知为何,出岫蓦地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总觉得云起之死没那么简单,或许还会牵扯出别的事情。她决定去找太夫人商量一番,便对沈予道:“我得去一趟荣锦堂,这些日子你先别过来,我怕多生事端。” 沈予能理解出岫的心绪不宁,他想要留下帮忙,却也明白这是云府内务,自己不便插手,于是道:“你先去忙,我这几天不出门,有事可差人找我。”左右他的园子离云府很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抬腿的工夫便过来了。 出岫点头,目送沈予离开。又看见地上都是夜光花粉,才想起方才听闻云起之死时,自己太过激动,以致失手打翻了花粉盒。 自云辞死后,出岫一直穿白衣,简洁朴素。而这夜光花粉亦是白色粉末,方才出岫失手打翻时,有不少花粉溅到了她裙摆之上,由于二者颜色接近,便不大明显,出岫也没心思再换衣裳。 她招呼淡心进屋,将地上的花粉收拾干净,道:“你随我去一趟荣锦堂。”语毕,两人已前后脚出屋。 竹影侍立在外,原本想跟上,却被出岫阻止:“今日竹扬告假出府,你留下保护好世子,旁人我信不过。”她始终觉得云起之死太过蹊跷,唯恐暗中有人兴风作浪,便命令竹影留在知言轩照看云承。 竹影想着光天化日之下,出岫是去荣锦堂,路上应无大碍,便领命称是,留在知言轩保护云承。 出岫与淡心主仆两人便往荣锦堂而去,这本是条大路,走过无数次无有疏漏。但许是这次走得太快,心里又揣着事,出岫竟然走岔了;淡心在后头跟着,不知失魂落魄跑什么神,也没发觉走岔了路。 待发现不对劲时,两人已走偏很远。出岫倏尔停下脚步,淡心猛地撞到她后背上,这才回过神来道歉:“夫人……我……” 出岫瞧她似有心事,也不方便多问,只笑道:“云府实在太大了,走着走着就走偏了。无妨,咱们拐回去吧。” “夫人……”淡心欲言又止,眼见四下无人,终还是说道,“夫人,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什么事?让你今日这么魂不守舍?”出岫关切地问。 淡心有些吞吞吐吐,踌躇着道:“我觉得,三爷和四姨太有些奇怪……前几日我当值,您派我去给三房送月例,我瞧见四姨太和三爷在偷偷说话……” “偷偷?”出岫娥眉微蹙。 淡心点点头:“三爷说那日刑堂审讯二爷时,瞧见四姨太从二爷园子里出来,怀疑她与下情毒之事有关。”淡心越说声音越低,“三爷还警告四姨太,要她安守本分,不要起异心。” 鸾卿从云起的园子里出来?这倒是令出岫大为诧异,连忙再问:“他两人还说什么了?” “其他没什么了。不过……今日二爷的死讯一传来,三爷立刻去了四姨太所住的冷波苑……要知道,三爷是庶子,四姨太是庶母,这两人是不方便走动的。”淡心又道。 出岫闻言不禁斟酌起来。云羡到底发现了什么?是鸾卿与云起有私情?还是有宿怨?他今日去冷波苑又做什么?难道云起之死与鸾卿有关? 出岫越想越觉得蹊跷,开始暗自揣度起来。正想着,眼风忽然扫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披着个宽宽松松的斗篷,乍一看也不知是谁。 许是方才被淡心那番话误导,出岫第一反应,这女子是四姨太鸾卿。于是她连忙拉过淡心躲在抄手游廊的柱子后,暗中观察那女子的行踪。 “这是去静园的路。”出岫道。 “四姨太的冷波苑也在这个方向。”淡心补充。 主仆二人立刻对望一眼,有了些想法。出岫当机立断道:“我跟去瞧瞧,你别声张,现下就跑回知言轩,让竹影带人过来,就说是找我。届时我若撞破什么,让他听我指令抓人。” 淡心有些紧张和担心:“夫人……” “你放心,若被人发现了,我便推说自己迷路,佯作什么都不知道,想必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出岫安抚淡心,又看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女子身影,匆匆迈步跟上。 淡心见状也不敢耽搁,连忙返回知言轩搬救兵。 出岫跟在那女子身后,见她越走越偏,心中也不禁提了提精神。待走到静园内,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也不转身,只背对出岫幽幽问道:“你来了?” 这声音……不是鸾卿! 出岫没有接话,那女子又道:“今日我约你们来,就是要当面对质!我已同二姨太说了,若是我酉时还没回去,就让她去荣锦堂找太夫人告状,拿你们二人试问!” “你们二人”指的是谁?难道是云羡和鸾卿?出岫终于忍不住了,想着面前这人早晚会发现她,便开口唤道:“灼颜。” 灼颜穿着宽松的斗篷,刻意掩藏孕相,回头见是出岫一袭白衣胜雪,不禁吓了一跳:“小姐……” 原来灼颜把她当成了夏嫣然,出岫扯出一丝冷笑:“你看仔细些。” 灼颜狠狠眨了下眼,再定睛细看,才长舒一口气:“原来是你。” “你在等谁?”出岫谨慎问道。 灼颜诡异一笑:“你想知道?你不怕我对你下手?” 出岫也不瞒她:“我已差人回去唤竹影,你若对我下手,自己也跑不了。”言罢还威胁似的看了看她的肚子,“你确定打得过我?” 第66章 拨云见日真相白(2) 这句话捏住了灼颜的软肋,她咬了咬牙:“算你狠!今日你既然找来了,也算天意,我就让你看一出戏。” 又是看戏?出岫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灼颜再道:“她们快来了,你躲起来!” 躲?躲到哪儿?这四面荷塘,左右绿荫,自己又是一袭白衣,躲起来也太惹眼了! 出岫正思忖着,却感到背后传来一阵阻力,她向前踉跄了两步,还未站稳,又被人使力推了一把。跌入荷塘的那一瞬,出岫听见灼颜在她身后说:“抓住浆绳,别露头。” 荷塘岸边系着几根浆绳,是用来拴绑打捞污物的小船。出岫被灼颜推入荷塘中,扑腾几下喝了几口水,才勉强抓住其中一根。她被呛得咳嗽两声,死死拉住浆绳斥道:“灼颜,你做什么?!” “别作声!人来了!”灼颜站在出岫头顶上的岸边,披风下摆顺着岸沿垂下来,差一点就能沾湿塘面,几乎盖住了出岫的整张脸。 出岫不知所以,一只手捋掉盖在脸上的披风,正欲张口再斥,却听灼颜颤抖着声音道:“三姨太、四姨太,你们来了。” 四姨太?是鸾卿?出岫不禁打起精神,将身子往岸壁上靠了靠。两条打捞污物的小船拴在此处,恰好为她提供了躲避的地方。出岫顾不得浑身湿透,双手紧紧抓住浆绳,仔细倾听岸上的动静。 “你在发抖?灼颜,你抖什么?”鸾卿尚未说话,但听三姨太闻娴已关切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灼颜站在原地不动,故意挡住身后荷塘里的出岫,愤而道:“是你们合谋害死了侯爷,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灼颜,这可不能胡言乱语。”闻娴语中带着几分委屈与诧异,“这都说的什么胡话!” “胡话?”灼颜想笑,又不敢笑出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声音依然颤抖着,“三姨太,你别装了,你买通地痞杀害二爷,又伪装成是二爷酒后闹事,对不对?” “二爷的死是你做的?”这一次,换作鸾卿高呼出声,“你分明答应过我,就此收手的!” 话音落下,久久无人接话。半晌,才听闻娴的声音幽幽响起,很是诡异与狠戾:“不错,是我做的,云起是个蠢人,死不足惜。” “他为你背了黑锅!甚至成了废人!你还不肯放过他!”灼颜拔高声调,应是特意为了让出岫听见,又哽咽着道,“三姨太!你太恶毒了!” “怪只怪二房母子太蠢,被我利用。”闻娴在岸上冷笑一声,全没了往日的温婉娴静,“你猜那天从金露堂搜出来的蛊虫,是谁的功劳?” 未等有人反应过来,闻娴已自问自答:“是鸾卿悄悄放进去的。呵!想不到吧?” “你们太狠了!”灼颜只能恨声道。 “若要说狠,你也不差。”闻娴语调平平地再笑。 听到此处,出岫只觉得通体生寒,心里比那刺骨的塘水还要冰冷。原来……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出岫正兀自想着,忽听岸上传来灼颜的惊呼。她感到头顶上的身影移动了两步,好似在躲避什么攻击。 紧接着,鸾卿的喝止声迅速响起:“三姨太!不要!” 然而为时已晚。一种锋刃刺中肉体的声音赫然传来,灼颜的惨叫尚未出口,已被人用手捂住口鼻。出岫只能听到她惨然而痛苦的低闷呻吟。 “扑通”,一个重物落入水中,溅起荷塘上阵阵水花,撩了出岫一脸。可出岫动也不敢动,只能竭力咬住双唇,唯恐自己会惊呼出声。荷塘里的灼颜正在水面上挣扎,咽喉处的匕首正泛着刺眼的银光…… 出岫看到灼颜投来求救的眼神,可后者终究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身子在水面上狠狠抽搐了几下,最终止于平静。唯有她脖颈上汩汩流下的鲜血,染红了周遭的水,又渐渐氤氲消弭,与水色融为一体。 在灼颜的尸身沉入水底之前,出岫看到她狰狞的表情永久定格,万般骇人。眼睁睁瞧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这滋味,出岫永生难忘。更何况,还是一尸两命。 “你太狠心了!”鸾卿的声音再次传来,对着三姨太闻娴喝道,“先是老侯爷与太夫人,再是侯爷。如今连替你顶包的二爷都不放过,还杀了灼颜!” “若不杀了她,死的就是你和我!”闻娴的声音冷冷传来,人就站在方才灼颜站过的地方,正正是在出岫头顶上。 此时此刻,闻娴只消低一低头,便能瞧见躲在小船后头的出岫。然而她没有,她只是转身看向鸾卿,冰冷说道:“你帮过我一次,便没了退路。” 鸾卿倒吸了一口气:“若不是为了三爷……我……”刑堂审讯那日,玥菀供出灼颜与云起有私情。鸾卿为了帮闻娴脱罪,便匆匆潜入金露堂,在云起的丹药中加了诛心蛊的蛊虫,盼着能将云起的罪行坐实。 本以为金露堂的药房偏僻,她偷偷潜入不会被发现,谁知刚想出来,便瞧见云羡带人过来搜园子。鸾卿不想被他怀疑,又想到云起是色中饿鬼,灵机一动便将自己的衣襟解开、鬓发拨乱,装作一副被调戏的模样,光明正大跑了出来。 云羡果然想歪了,不仅没问她为何会出现在金露堂,反而煞费心机地遮掩此事,前几日还特意约见她,警告她不要生出异心。 当时鸾卿心中是甜丝丝的,至少云羡肯护着她,即便她被闻娴利用,也甘之如饴了。当初无意中发现闻娴的诡计,她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沉默,甚至推波助澜嫁祸给二房,说到底都是为了云羡……可不承想,如今助纣为虐,再也脱不了身。 “三姨太,二房都替你将罪行挡下了,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鸾卿素来冷淡的语调也带着起伏愤慨,质问道。 “出岫心慈手软,留了二房母子的性命,谁知以后还有没有变故?自始至终,云起都没承认是他下的诛心蛊,一直坚称他没来得及下手。万一哪天谢描丹和出岫生了疑心,再彻查此事,我三房焉有活路?”闻娴语中毫无愧疚之意。 “三爷怎会有你这般狠心的母亲!”鸾卿怒喝。 “哦?就是我这狠心的母亲生养了他,你不是也喜欢上他了?”闻娴面不改色地调侃,“若非如此,你找到你师兄时,为何没有揭穿我?反而不声不响地跑去金露堂做伪证?若不是后来羡儿向我提起,我倒不晓得,原来你都知情了。” 事到如今,鸾卿唯有悔恨地长叹。二姨太当年找的所谓“江湖术士”,正是姜族人,也是她的师兄。去年五月她受云辞嘱托,返回姜地寻找情毒解药时,无意中与这位分别多年的师兄重逢。 两人各自说起近况,鸾卿提到自己身在云府,那位师兄意外之余才肯透露,他曾先后两次受重金委托,向两任离信侯下了情毒!而且,他已将诛心蛊的种蛊方法教给了第二个雇主—— 一位看似温婉、眉心有一颗朱砂红痣的妇人,说一口甜糯软语。这不是三姨太是谁? 鸾卿正回忆着事情的原委,但听闻娴又“咯咯”笑了起来:“这还要感谢花舞英那个蠢货!是她先找到你师兄,还说是什么江湖术士!我只好将计就计,请你师兄二次下毒,再将罪名推到二房身上……” “二十年后,你又故技重施!”鸾卿不等闻娴说完,已接下话茬,“你明知云起去找了我师兄,想要给侯爷下毒,你便任由云起出手。而你自己则学会了诛心蛊的手段,趁我回姜地寻找情毒解药的机会,置侯爷和出岫于死地!”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闻娴显得很平静,“若不是羡儿去姜地之前对我说,你思乡情切要一路同行,我还不知道你又要插手了!不过还好,你算是个有眼色的,又喜欢上羡儿,否则,我必会铲除你这后患!” “最毒妇人心!”鸾卿终于忍不住激动起来,“你前后毒杀两任离信侯,实在是……” “实在什么?”闻娴打断鸾卿的话,亦是心存怨气,“我若不狠,羡儿怎么办?谢描丹没嫁过来之前,老侯爷对我有多宠爱!可后来一切都变了,男人的誓言最不可靠!还有云辞,他一介废人,凭什么当上离信侯?还不是凭着嫡出血统!只要他死了,云起死了,这位置就是我羡儿的!” “可你打错算盘了,顺位派的主张没被采纳,太夫人为侯爷过继了子嗣。”鸾卿道出她心中所想,“往后,你是否还要加害世子云承?” “加害?呵!”闻娴又是一声冷笑,并未正面回答,只道,“你且看着,云氏早晚是我羡儿的!当年云黎负我,我绝不能让他死后如意!” “三爷和慕歌小姐倘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必定寒心。”鸾卿低低叹道。 “只要你不说,羡儿怎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他还能供出我这个亲娘吗?我前后筹谋二十年,不都是为了他?羡儿哪点比不上云辞?”这番话,闻娴说得愤愤不平。 鸾卿半晌没有接话,良久才叹:“当初我一念之差,以为嫁祸给云起便能了事,想着他心肠歹毒,背了这黑锅也是罪有应得……未承想,如今我手上也沾了鲜血,还让灼颜一尸两命。”她语中难掩愧疚之意。 听闻此言,闻娴假意抚慰道:“你放心,羡儿并非对你无意。只要你保守秘密,待他当上了离信侯,你便能与他名正言顺在一起了。届时我绝不拦着。” “你会如此好心?”鸾卿已是看透了她,“三爷若做了离信侯,你维护他的威名都来不及,又怎能容许他与庶母有私情?你是顾忌我擅毒,怕我下毒对付你,才不敢轻易整治我,否则哪能留我活到今天?” “不,羡儿喜欢你,我会考虑留你一命。”闻娴否认道,“鸾卿,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是个一心一意的人。既然你二人有这缘分,咱们又同在一条船上,你还不如……” 闻娴的诡计尚未说完,但听一阵脚步声忽然从远处“唰唰”而来,看样子,来者不止一个人。闻娴与鸾卿对视一眼,俱是默契地住嘴不言。 而此时,听完两位姨太太的对话,出岫已惊怒非常,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只能死死咬住牙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破口痛斥。 她听到脚步声越发近了……停下来的同时,竹影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带着几分焦急:“见过两位姨太太。不知您二位可曾见过夫人?” “夫人?”闻娴立刻回道,“不曾见过。”言罢又怕竹影不相信,便笑着补充:“我与四姨太信步闲聊,稍不留神便走到了静园,一路上没瞧见夫人啊。” 若非方才闻娴露出了真面目,出岫几乎要被那温婉的语气所骗!彻骨的寒意向她阵阵袭来,她连四肢百骸都是痛的,似是被塘水浸得失去了知觉。 淡心终于把竹影找来了!她多么想开口招呼竹影一句,却又怕打草惊蛇。更何况灼颜的尸身还在荷塘里,她若此刻出声,只怕闻娴和鸾卿会合谋反咬一口,让她成为杀死灼颜的代罪羔羊! 想着想着,出岫的意识又模糊起来,抓着浆绳的双手也渐渐无力。她狠狠咬了下舌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岸上再次传来竹影的声音:“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您二位若是瞧见夫人,还请告知一声。” “夫人不见了吗?”闻娴的语气略带担忧,“二爷刚死,夫人就不见了……这中间会不会是什么阴谋?” 这句话正好戳到了竹影和淡心的心口上,后者急得一跺脚,声音已是带了哭腔:“我就知道不该将夫人单独留下……” 竹影心中也很着急,面上倒还沉稳,不忘安慰淡心两句。 又是一阵“唰唰”的脚步声,竹影一行走远了,出岫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说话:“这事儿先瞒着,倘若禀报了太夫人,你这渎职之罪是免不了的……” 出岫在水中都能听见这句话,岸上的两位姨太太自然也都听见了。 “原来是淡心失职,将出岫跟丢了。”闻娴似在自言自语。 鸾卿默不作声没有接话,闻娴便幸灾乐祸起来:“夏嫣然死的那日,是灼颜将人跟丢了;这次淡心跟丢了人,你猜会不会生出事端?” “你不配做三爷的母亲!”鸾卿闻言愤恨斥道,“我要去帮忙找出岫夫人,恕不奉陪。” “怎么,你以为是我下的手?”闻娴疑惑地问,“你怀疑我动了出岫?” 短暂的沉默表明了鸾卿的态度,但听她幽幽接话:“是我对不起老侯爷的收留之恩,也对不起侯爷生前一番信任……若出岫夫人因你而出了事,咱们就去太夫人面前对质吧!三姨太可别怪我撕破脸皮!” “你在威胁我?” “的确是威胁。你若也对我动了杀机,且先来尝尝我一手毒术!”鸾卿很是直白地讽刺,“三姨太,夜路走多了,当心遇上鬼。” 鸾卿言罢,良久没有声音再响起,出岫猜测她已悄步离开。片刻后,闻娴亦是一声冷笑,轻踩碎步远离了荷塘。 至此,出岫才感到双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因着浸泡在水里久了,掌心已开始脱皮。可她仍旧不敢松手,只怕这一松手,自己会如夏嫣然和灼颜一样,沉入水底再也出不来了! 出岫张望这一片涟漪微起的荷塘,想起太夫人所言,这底下藏着云氏积攒的百年财富!也正因如此,这里才会被彻底荒废用来掩人耳目,才会接二连三被凶手选为作案地点。 出岫心中的惊怒与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比处置云起母子时更甚!她告诫自己不能松手!不能晕!更不能死!否则,云辞的灵魂将永远不能安息! 还有云承,还有太夫人……倘若这个真相就此掩埋下去,他们必会惨遭毒手!云府的基业会被一个庶子夺去!被一个阴狠的姨太太掌控! 出岫强撑着精神,她相信很快会有人再度找来。至多明日一早,待灼颜的尸身从荷塘里浮起,她总会被人发现! 天色在煎熬与等待之中渐渐黯淡,暮霭沉沉里,出岫尝到了来自口中的血腥之味,是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其实彻骨的寒意与舌尖的疼痛都不算什么,手心火辣辣的疼痛也可以忽略不计,她只是越发无力……越发地,撑不下去了…… 直到繁星满天之时,出岫终于完全脱力。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云辞的面容,风清霁月天人之姿,正微笑着,朝她缓缓伸出一只手。 云辞,是你吗?你是要来带我走吗?我终于等到你了!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这一次,我们生死相依! 第67章 拨云见日真相白(3) 出岫笑了,对久别重逢的云辞绽开最美的笑容。她缓缓松开浆绳,用尽力气抬起双臂,想要握住云辞伸过来的那只手。恍恍惚惚中,她真的握住了!温热、宽厚、满怀真情!与她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身子渐渐地往下沉,似要沉到黄泉路上。可沉到一半,她又开始往上飘,好像被云辞捧上了云端。出岫再也没有意识了,她只能跟着云辞走,全然地相信他,没有身份地位的差距,没有情毒诛心蛊的荼害,他们将永远不再分开! “晗初……”耳边隐隐传来云辞焦急的声音,出岫却很满足地合上双眸…… 再醒来时,她只觉得浑身发烫,头脑昏沉,比死了还要难受。 “你醒了?”一句关切的话语传来,出岫抬起沉沉的眼帘望去,眸中霎时闪过失望之意:“是你,小侯爷。” 沈予蹙眉:“你烧了两日,梦中净说胡话!叫着挽之的名字,一个劲儿垂泪。” 是吗?出岫定神回想,自己的确做了个梦,梦中她与云辞相会了!很快活,很欢喜,她以为是真的! 原来只是个梦,原来又是个梦…… “晗初,你怎会掉进荷塘?”沈予关切再问,“还有灼颜,她的尸身也从荷塘里打捞上来。你们是不是……”他怀疑出岫和灼颜起了争执,双双失足跌入荷塘,前者失手杀了后者。 听了沈予这话,出岫猛然反应过来,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她双目骤然收紧,清澈眸光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小侯爷……你怎么找到我的?” 沈予见她倏尔变色,也跟着紧张起来:“你哪里不舒服?在荷塘里泡了许久,双手都脱皮了。” 出岫却似没有听见,只一意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是夜光花粉。”沈予如实答话,“那日你听到云起的死讯,失手将花粉打落在地,裙摆也沾上了。白日里找不见你,可到了晚上,一路都是星星点点的夜光粉。我命人吹了府里所有的灯笼,循着地上的粉末,才在静园里摸黑找到你。” 原来如此!可见一切都是天意!否则,为何不早不晚,偏偏让她在那一日得到夜光花粉,又失手打落在裙裾上?若不是天意,这花粉怎会随着她的行走散落一路,给了沈予找到她的机会?是天意不让她死! 出岫眼角滑出一滴泪珠,明媚而动人:“太夫人知道了么?” “你失踪这么大的事儿,能瞒得住吗?太夫人已下令封锁消息,只说你发烧昏倒在静园荷塘边上;灼颜的事也对外瞒着,说她因为云起的死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挪到别院静养了。” 太夫人既然这样瞒着,足见她也怀疑是自己杀死了灼颜。出岫不怪他们这么想,当时自己跟踪灼颜去静园,又出了这个结果,任谁都会如此猜想。 出岫直直盯着床榻的榻顶,勉强撑起身子,吃力地抓住沈予的衣袖:“小侯爷,你要帮我……” 出岫在榻上一直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够下床行走。这期间,她落水之事被瞒得密不透风,除却当时在静园找到她的沈予、竹影、淡心之外,仅有个别护院知情,且还都是知言轩的人。 这件事再也没人问起,唯有二姨太花舞英去荣锦堂闹过几次,怀疑出岫与三房、四房联手害死了灼颜。可,这猜疑实在太过无稽,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总之太夫人没有理会。 出岫整个新年都缠绵病榻,待她痊愈时,已到了正月底。可令人闹心的是,她才刚刚痊愈,世子云承又不知患上什么病症,高热不止。 这一次,就连神医屈方的关门弟子沈予都束手无策。太夫人又急又怒,将房州有名的大夫请了个遍,也诊断不出症状起因。 二月初,云承已持续烧了四五日,整个云府没有一点新年过后的喜庆气氛,反而显得死气沉沉。下人们都不明白,缘何短短两年之内,府中会接连发生这么多衰事,先是夏嫣然和云辞先后离世,再是家业缩减,放弃了北熙的巨额财资,如今死、伤、病、痛也是一桩接一桩。 于是,一个说法在云府之内隐隐流传开——离信侯云辞与正室夏嫣然之死别有内情,两人死不瞑目冤魂不散,不再保佑云氏一族。 当年,这夫妻俩一夜之内接连去世,太夫人一直对外宣称,是夏嫣然失足溺水而亡,云辞痛失爱妻引发旧疾去世……可如今,这一说法显然不被信服了。一种莫名的惶恐开始笼罩整个云府,又渐渐笼罩了整个云氏一族…… 便在云承高热不退、病情时好时坏的第七日清早,一个衣衫朴素的老者忽然登门拜访,说是掐指算出离信侯府冤魂不散,戾气太重,特来化解。 值守的门人见此事可大可小,不敢隐瞒,连忙禀报给了管家云忠。云忠报给出岫,由出岫做主将老者请进了待客厅,又向太夫人禀报此事,请老者在府内施法化解戾气,安抚冤魂。 说来也奇怪得紧,云承的高热就连沈予都束手无策,可老者登门作法的第二日,他便毫无预兆地痊愈了。 事后,太夫人特意召见老者以表谢意。老者这才私下说道,其实云承并非患病,而是有人在府内下了诅咒……下一个遭殃之人,会直指云氏的当家主母谢太夫人。 这话由不得大家不信。先是出岫意外落水,新年期间缠绵病榻;再有身强体健的世子无故患病,药石无效…… 太夫人听了这番言论,自然大惊不已。本着“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她下令彻查合府,但明面上还是给出一个体面的说法:新年伊始,府中病灾太多,特请高人来祛一祛瘟神,顺带合府洒扫。 这位“高人”在云府作法“祛瘟神”的第三日,当着一众洒扫仆婢的面,从三姨太闻娴居住的“清音阁”里,搜出了六个扎着银针的小草人,上头分别写着太夫人、云辞、云起、夏嫣然、出岫、云承的生辰八字…… 而巧合的是,此时三爷云羡恰好不在府中,被太夫人派去京州打理几桩生意。 事发当天,三姨太闻娴即被打入刑堂大牢。太夫人对此只字不问,全权交给出岫处理。 “三姨娘如今可还有话要说?”出岫沉着声音,毫不掩饰面上杀气。 “真没想到,斗了一辈子,我没败在谢描丹手里,竟是败在你的手里。”闻娴长叹一声。 “一切都是天意。”出岫从案上捻起一张纸,轻飘飘扔到她面前,“三姨娘若不想受苦,就认了吧!我会给你一个体面。” 体面?闻娴抖着手拾起那张纸,大致一扫,只见上头写着“情毒”“诛心蛊”“陷害二房”“买凶杀人”等字眼,便冷笑道:“你倒摸得清清楚楚,但我不明白,你究竟如何知道是我?” “是你自己夜路走多了。”出岫隐晦地暗示。 这一句话……听着当真耳熟。闻娴回想一刻,才想起来那日在荷塘,鸾卿也曾如此出语讽刺。原来真是鸾卿说的!闻娴心中生怒,可转念一想,若当真是鸾卿告发,又怎会连这句无关紧要的讽刺都告诉出岫?霎时,她明白过来:“那日你也在场!” 出岫并未回答,只缓缓重复:“三姨娘画押吧。” 闻娴却不肯应承,坚持说:“我服侍老侯爷二十年,为他生儿育女,是这府里正正经经的三姨太。若想让我画押,你的资历还浅了些……我要见太夫人。” 出岫闻言笑了:“敢问三姨娘,作为主持中馈的离信侯夫人,我若想要一位姨娘的性命,难不难?还需要坐在这儿与你闲聊吗?”她眸中再无水色潋滟,如无尽冰雪,犀利地射向闻娴。 这一刻,闻娴看到了出岫眸中的凛凛杀气和通红血丝。这是要多恨一个人,才会露出这种目光?闻娴终于看清了事实,出岫这哪里是审讯,是铁了心要她这条命! 闻娴不禁开始思忖对策,又见出岫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何必如此固执?我原还想着,你若认了罪,按了手印画了押,我立刻召三爷回来,让你们母子再说些体己话。既然姨娘你不肯认罪,那我只好……” 说到此刻,出岫故意停下来,似在等着闻娴发问。 “只好什么?”对方果然面有惧色,急急脱口。 “只好让三爷回不来了。”出岫抿唇而笑,别有深意地一叹,“届时不只三姨娘伤心,大约四姨娘也要伤心好一阵子。” 这是想要云羡的命了!闻娴难以克制地激动起来:“你要对羡儿做什么?” “做什么?”出岫冷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你对两任侯爷做过什么,我自然能对三爷做什么。” 第68章 拨云见日真相白(4) 话说至此,已是赤裸裸的威胁!闻娴“唰”地从地上起身,直指出岫:“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出岫依然坐在主位之上,声音比方才又冷了几分,“这罪名三房是逃不掉的,你若不认,那我只好想法子让三爷认罪。母死子活,母活子死,三姨娘自己选吧!” 母死子活,母活子死……闻娴攥紧手中的那张罪状,长叹道:“好!我认罪。出岫,你真狠。” “是你们逼出来的。”出岫面色不改。 “不,不一样。”闻娴道,“那日审讯云起时,我已看出来了,你是真的狠,否则你不会想出阉割之刑,你最清楚为人父母的心思。” “是啊!我最清楚不过,因为我也怀过孩子。”出岫双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很是黯然。 闻娴见她这般语气,心中更为担心,忍不住开口确认:“你当真不会动羡儿?” “你说呢?”出岫仿佛觉得不过瘾,狠狠刺激她,“不会要了他的命,至多让他跟二爷一样。” 与二爷一样!做个阉人!闻娴失控地迈步上前,却被刑堂的执事一把拉住,她只能挣扎着骂嚷:“你这个疯子!” “能有你疯?”出岫起身走下丹墀来到闻娴面前,“我恨不能将你剥皮抽筋,以泄我心头之愤!侯爷待你三房不薄,你竟下得了如此毒手!”她眯着一双美目看向闻娴,再次警告:“你最好别再打什么鬼主意,否则,三爷在路上若遇到意外,你可别怪我。” 闻娴身子一凛,果然未再多言,只微微合上双目,道:“我想再见羡儿一面。” “事到如今,你还敢提条件?”出岫冷道,“先画押吧,太夫人还等着我去复命。” 云羡的生死戳中了闻娴的软肋,她再无任何迟疑,只得抬手咬破食指,在纸张最后颤巍巍写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下一个鲜红的手印。鲜红得,刺目。 出岫从闻娴手中再次接回那张纸,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清心斋内,云辞指着户籍册最后的一页空白,似笑非笑对她道:“在此写上你的名字,按下手印,你便是我云府之人了。” 那时,她也曾按下过一个鲜红的手印,成就了一纸后知后觉的婚书,也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今日,她终于真真正正地为云辞报仇了!出岫死死攥紧手中的罪状,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 闻娴也怔怔盯着自己流血的食指,半晌,心如死灰地道:“事已至此,我都认了,只求你放过羡儿和慕歌。他们……毫不知情。” “若他们知情,还能活到如今吗?”出岫未再多言,白衣胜雪绕过闻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裙裾轻摆犹如踩着云朵,令跪地的闻娴一阵唏嘘。 直至走出刑堂门外,出岫才又顿足转身,垂眸看着堂内跪地不起的闻娴,道:“你在人前演了一辈子娴静,死前还是让三爷瞧瞧你的真面目吧!” 言毕,决然离开。 二十日后,云羡匆匆从京州赶回来,一到云府便直奔荣锦堂见太夫人。彼时恰逢二月底,出岫正向太夫人禀报本月的开销与进账,见云羡突然闯进来,婆媳两人便止住谈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要感谢出岫。若不是她劝着我,别说闻娴,你的命我也不想留了。”太夫人冷言冷语,很是无情。 早在回来的路上,云羡已听闻发生了何事,可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能相信,素来温婉娴静的母亲,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而且,前后足足筹谋了二十余年! 说不失望是假的,说不痛心是假的,可到底是他的生身母亲,他要去见她一面,亲口听她承认一句!想到此处,云羡唯有剖白请求道:“望您容许我去见我娘一面,若真有此事……我愿以命偿命。” “以命偿命?”太夫人将案上的茶杯拂落在地,破碎的声响一如她此刻的心情,“你母子的性命,能抵得过两任离信侯吗?” 几乎带着前所未有的恨意,太夫人愤愤不平地道:“辞儿死了,老二也死了,承儿虽是世子,却是过继的。若非出岫顾念你是老侯爷仅剩的血脉,你当我还能容得下你?” 是啊!自己已是父侯唯一的子嗣了……云羡想起父兄之死,内心惊痛不已。他明白,如今他能留下这条命,已是谢太夫人的仁慈了。 云羡唯有再看出岫,惭愧地道:“多谢嫂嫂说情。” “你去刑堂看过三姨娘,再谢我不迟。”出岫看着倒很冷静,面无表情地对云羡道。 作为云辞的妻子,她是恨云羡的,恨不能让三房母子受尽千刀万剐,为云辞和自己腹中的胎儿报仇;可作为离信侯夫人,她不得不放下私人恩怨,为整个云氏考虑—— 云辞和云起都死了,云羡,已是老侯爷在这世上唯一的子嗣。单凭这一点,他就不能死。更何况,他对他娘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去瞧瞧三姨娘吧。”出岫再次道,“这是你母子二人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云羡心中大惊,来不及体会出岫话中之意,连忙往刑堂而去…… 玄铁大牢内,闻娴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身上明明没有一处伤口,可整个人却斜靠在墙上,消瘦、苍老、憔悴,哪里还能看出是云府娴静的三姨太?简直是人不人、鬼不鬼。 云羡知道,刑堂里有许多刑罚是不见血的,可那滋味儿却比见血还要难受。显然,他娘闻娴所承受的,是瞧不见的痛楚。 “娘……”云羡连忙下跪,痛声唤道。 只这一个字,方才还紧闭双眼的闻娴忽然睁开了眼,她乌青深陷的眼窝里,猛然焕发出一丝光彩:“羡儿!” 云羡定睛去看,才发现闻娴的双目已是……瞎了。 “娘……”云羡痛苦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闻娴。他们分明是母子,可眼前这女人,却杀害了他的父亲,还有他最为崇敬的大哥……她是云府二十年来所有苦难与惨痛的罪魁祸首! 但此刻,闻娴根本看不到云羡的挣扎与痛苦。她很欢喜,伸出双手想要触摸爱子。云羡没有躲避,任由她的十指在自己脸上摸索,片刻后才发现了异样——母亲的十指全部折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闻娴似乎不觉得疼,还用这已然变形的十根指头摩挲着他,很是惊喜地道:“是你,是羡儿!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你杀了谢描丹和出岫吗?” 云羡直直盯着她,黯然不语。这是受了何等酷刑,才能让一个美丽的妇人变成这个模样!双目失明,双手尽毁,苍老憔悴犹如鬼魅,甚至连神志都不大清醒了! 然而,这能怪谁?怪太夫人和出岫吗?云羡越想越是心痛,唯有握住闻娴的双手,明知她感觉不到疼痛,可他还是不敢太过用力:“娘,我从未觊觎过离信侯的位置,只想一心辅佐大哥,光耀门楣……如今这罪孽,就算你我母子二人偿命,恐怕也赎不清了!” 父亲云黎、大哥云辞、二哥云起、灼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毕生伤心的太夫人、出岫、二姨娘花舞英……他的母亲,一手主导了这些人的一生。死的已然死去,活着的也将永受煎熬。 此时此刻,闻娴没有听进去云羡的这番话,仍旧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双目看不见,便衬得她的话语更为诡异:“羡儿,他们都死了,你终于是离信侯了!等了这么久,咱们母子终于熬出头了!” 闻娴兀自沉浸在神志不清的想象之中,“咯咯”地笑着,笑了半晌又想起了什么,沉下脸色道:“我知道你和鸾卿情投意合,但她是你的庶母,我绝不能容许你们在一起!你是离信侯,她不能坏了你的威名!” 闻娴说着说着,竟要站起身来:“我要赶她走!现在就赶她走!” “娘!”云羡使劲按下闻娴,既心痛又自责,终于眼眶一热,“我和鸾卿……”他抬起俊目,似铁下了心,“我这就去见太夫人,哪怕赔上性命也要换你一命!” 可他话才刚说完,闻娴已激动得岔了气,身子忽然扑腾两下,脸上泛起一阵乌青。 “娘……来人!”云羡边喊边掐闻娴的人中穴,一手去固定她的腰身时,才发觉她已瘦得硌手。 只这一闪念的工夫,再回过神来时,闻娴已经睁大了双眼,脸上凝着诡异的笑意,就此断了气。她早已油尽灯枯,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无非是等着见爱子最后一面。 云羡缓缓为闻娴合上双目。至少在临终前的那一刻,母亲是欢喜的,她以为她胜利了,终于将他送上了离信侯的位置。虽然这只是疯癫的幻想,但也算是变相的得偿所愿吧! 以情开始,因情痴狂,为情生死。至此,这段持续了二十年的残忍疑案,终于水落石出。 拨云见日,真相大白。可云府这爱恨情仇,才刚刚开始…… 第69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1) 经过云羡的苦苦相求,太夫人和出岫决定,将闻娴的事瞒住二小姐云慕歌。无论是这位三姨太的生前所为,还是她的死因,身为女儿的云慕歌都一概不知,只道是闻娴外出省亲,路上突发重病离世。 这年仅十三岁的单纯少女,永远记取了她娘亲美好的一面。那些龌龊的、恶毒的内在,都随着闻娴的死而渐渐湮灭……闻娴死后第三天,云羡向太夫人和出岫请辞,想到京州长期打理云氏生意。这相当于“自请外放”,婆媳两人也知道他再无颜面留在府里,便准了这请求。 云羡临行的那一日,云慕歌还沉浸在失去娘亲的痛苦之中,太夫人与出岫也没有露面,偌大的云府,唯有四姨太鸾卿破天荒地送他一程。原本在这件事上,鸾卿知情不报难辞其咎,但后来太夫人并未对她多加责难。 究其原因,毕竟鸾卿曾尽力相救过两任离信侯的性命,而她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也不过是因为一个“情”字。 情之一字,最为烦扰,太夫人和出岫是过来人,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 三月初三,烟岚城外,十里长亭细雨霏霏。雨丝飘洒在离人面颊上又缓缓滑落,倒像是离别时的泪水。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无人撑伞。 “自此一去,大约再无相见之日,你……多保重。”云羡一袭绯衣被雨水染得颜色泛浓,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沉重压抑,甚至鲜血淋漓。 鸾卿良久没有说话,浅色瞳仁里盈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伤感、绝望、后悔、不舍、难过。可仔细再看,只余一片摄人心魄的异族之美。 “三爷也多保重。”最后,她只说了这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云羡虽未娶妻,但养了两个美貌侍婢,这次远赴京州还带在身边随侍。有人体贴服侍他,又不是缺金少银的贫苦人家,想来虽是外放,日子也不会太艰难。鸾卿抬袖抹去面颊上的雨水,转身往自己那辆马车走去。“鸾卿!”云羡忽而在身后开口唤她,这也是他头一次不唤她“四姨娘”。鸾卿顿住脚步转身看他,虽然彼此只隔着几步之遥,但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出了这样的事,两人都是有愧的,再有多少情愫,也都随着闻娴的死而埋葬了。她是他的庶母,这段关系本就无望。“你还年轻,不如……改嫁吧。”云羡说着这话,口中是一片苦涩,也许心里更苦,但他已不愿去感受,“名分只是个庇护而已,你喜好清净,深宅大院是非不断,不适合你……还是改嫁吧。” 鸾卿隔着雨帘定定看了云羡一会儿,才笑回:“多谢三爷关心。其实自始至终,我的名字都不在族谱之上……太夫人已放我走了。” 鸾卿的名字不在云氏族谱之上?云羡微讶,可转念一想也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她一直是自由之身? 忽然,一个念头从云羡心中跳了出来,他看着鸾卿,有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知道,鸾卿也在等他说出来。然无论是出于礼教的束缚,还是为了往日的是非,他都说不出口,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跟我走”。 毕竟,她曾是他的庶母,比他整整大了七岁。而他也不能确定,以后彼此日日相对,他是否还能忘记母亲闻娴的所作所为,是否还能摆脱对父侯云黎、对大哥云辞的终生愧疚。 罢了罢了,本就是一场错缘,当初不该开始,如今更不该继续。云羡选择了沉默。鸾卿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于是她期待的目光只闪了一瞬,便又归于沉寂。她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知他内心的痛苦挣扎,终于还是率先笑道:“三爷保重。天涯海角、山长水阔,咱们……两两相忘。”一言甫毕,这敢爱敢恨的异族女子已再次转身,决然登上马车离去。两两相忘……云羡怔怔闻着空气中鸾卿留下的异香,和着雨水就变成了令人甘之如饴的毒药。半晌,他才突然反应过来,鸾卿方才离开的方向,不是回云府!而是……在前头的岔路南下了! 他北上,她南下。原来当真如她所言,他们要山长水阔两两相忘。有那样一瞬间,云羡冲动地想要追上去,只可惜他很快就恢复理智,到底还是顿住了身形。 云羡兀自苦笑一声,又长舒一口气,似要将这一切前尘尽数忘却。最终,他回望了一眼烟岚城的方向,登上马车毅然北上。 蒙蒙细雨伴随着马车的辘辘嗒嗒,奏出了一曲悲欢离合。 翌日。云承“病愈”之后再次随沈予习武,从靶场归来。出岫对他二人说起三房的事。“后来我才知道,是二姨太重新找到了那个江湖术士,问出他是鸾卿的师兄,灼颜才能顺藤摸瓜。”出岫重重一叹,“倒是让二房白白背了这罪名。”“也不算白背,他们的确想害人,只不过没能得手。”沈予安慰道,“你这分寸拿捏得极好,罪不及子女。”“不过这一次辛苦承儿了,白白受了几天高热之苦。”出岫拿着帕子递了过去,示意云承擦汗。云承很恭顺地接过帕子,边擦汗边笑回:“其实我没觉得难受,是叔叔配的药好,只是摸着我身上有些烫罢了。”“是啊,要多谢你沈叔叔。”出岫看着沈予和云承,难免又想起云辞,不禁低眉叹道,“无论如何,这一次侯爷的仇是彻底报了。承儿,你会觉得我狠心吗?”云承一愣,连忙摇头:“岂会?母亲对父侯情深意重,儿子只觉得钦佩。”出岫抿唇,想了片刻才抬头看他:“我要你参与此事,是想让你明白,离信侯的位置虽风光无限,但也艰难险阻。你父侯就是太过宽厚仁慈,才被害得英年早逝。你要吸取他的教训,虽不能起害人之心,但也绝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云承很是郑重地点头:“儿子明白。母亲这是为了我好。”出岫颔首:“你明白就好。让浅韵带你回去歇着吧,我有话要与你沈叔叔说。”云承道了声“是”,又向沈予行礼,跟着浅韵退了出去。云承一离开,沈予便蹙眉道:“这么早就教孩子这些阴谋诡计,会不会……”“这不是阴谋诡计。”出岫打断他,“这是自保之法。难道要让承儿步侯爷的后尘?” 沈予哑然片刻,才道:“如今二房、三房气数已尽,承儿也安全得多,你该放心了。” “安全?在离信侯府哪里有安全可言?”出岫反问道,“没了自己人暗算,还有那么多不安分的族人,更何况南北两国虎视眈眈,焉知哪一日不会将心思动到承儿头上?” “你说得也没错。”沈予始终持有保留意见,“但我还是觉得,对于孩子的教导,要以‘善’为先。” 这一次,出岫没有再反驳,也不想在此事上与沈予多费唇舌,便转移话题道:“说来这次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请了那老道士,又替我散播这传言,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事。” 沈予只随意地一笑:“挽之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出岫已习惯了他这种说话的口吻,也不多做计较。想了想,又提醒他道:“小侯爷,这些日子慕王不在房州,听说是心上人被贼人掳劫,他私用虎符调兵寻人去了。这事一时片刻完结不了,聂帝必然要追究他的罪行,趁着机会难得,你快回京州去吧。” 沈予见出岫面上尽是关切之色,心中亦有些动容,不禁苦笑一声:“来不及了。如今我宅子外头都是慕王的人马,想要出城绝不可能。”他幽幽一叹,又道,“还真让你说中了,慕王已对我起了心思,想要将我扣留在此。” “若只是扣留也没什么,怕只怕……”出岫秀眉微蹙,一副难以掩饰的担忧,“想不到慕王的动作竟如此之快,人都离开烟岚城了,还不忘派人监视你。” 沈予痴痴看着出岫这张容颜,只觉她连叹气蹙眉都如此好看,不由得脱口道:“晗初,有你为我担心,我就算死也值了。” “说什么胡话!”出岫立刻斥道,“什么死不死的,你要让我折寿吗?”沈予一笑,继而解释道:“我只是玩笑话而已……”虽然这话题有些沉重,但他此刻却很愉悦。若是晗初能日日为他担忧,他就算长留房州受人监视又如何?他总是心甘情愿的。 沈予正如此想着,竹影突然进来禀报:“夫人,小侯爷身边的清意来了,说是有要事。” 清意是沈予在烟岚城找的贴身小厮,专司跑腿之事,人也分外机灵。他知道沈予的心思,因而平日里沈予来云府,他从不跟着,只怕自己碍了主子的眼。 若非要紧之事,清意绝不会找到这里来。沈予也知道他的分寸,忙对竹影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少年急匆匆跑进门,面有忧色地禀道:“小侯爷,方才京州来信说,老侯爷忽染重病,如今已是……病危了!” 文昌侯病危?出岫和沈予皆震惊不已。后者尤其感到心悸,倏尔起身看向清意,急迫地道:“好好说话!信呢?” 清意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给沈予,又补充道:“是世子爷的亲笔书信。” 沈予见信笺尚未拆封,知晓清意是从送信人口中听来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将信拆开来看。果然是他大哥沈赞的亲笔书信,三言两语说了父亲文昌侯的病情。 沈予匆匆扫完信件,只觉心中一揪,执着书信的手死死攥成一团:“是我不孝。”那一字一字,无比沉痛。 出岫见他神色不对,忙道:“小侯爷,你先别急,让我瞧瞧这信。” 沈予将信递了过去,出岫略微一扫,原本想说什么,又顾忌下人在场,便对竹影和清意道:“你们先下去。” 两人匆匆告退,出岫才对沈予安抚道:“小侯爷别急,这事指不定有蹊跷。”“蹊跷?什么蹊跷?”沈予神色一凛。“你可记得,方才我对你说,慕王私用虎符调兵寻人,惹得聂帝大怒不已?”沈予点点头:“我自然记得,你还说机会难得,让我觑着这空子离开房州。”出岫“嗯”了一声:“也许文昌侯患病是假,想以此为借口让你回去是真。试想慕王如今惹得聂帝大怒,文昌侯必定知道此事,大约是怕你留在房州有所牵连,抑或是福王已开始筹谋争储,所以他才想让你回去。” 听闻出岫一番分析,沈予稍感安慰了些,但仍是忧心忡忡:“你说得有道理,怕只怕……父侯是当真患病了!” “两种可能都有,京州隔得那么远,谁也不敢断定文昌侯生病是真是假。”言罢出岫轻轻一叹。 沈予见出岫叹气,心中更为自责:“按理而言,我是神医屈方的关门弟子,学得一手好医术,平日不承欢膝下也就罢了,可如今父侯患病,我也不能为他诊治……我真是,太不孝了!” “小侯爷,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出岫继续劝慰他,“旁的不说,文昌侯病重,这是你离开烟岚城的好机会!父亲病危,儿子理当回去尽孝,只要慕王还顾着面子上的和气,因着这个缘由他就得放你走。” “晗初……”听闻此言,沈予眉峰紧蹙,一双俊目看向她,“是我从前不了解你,还是如今你真的变了……你,越来越像太夫人了。” 像太夫人?出岫愣怔一瞬,继而苦笑:“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不是夸,也不是损。”沈予垂目,“我只是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又是这一伤感的话题,又是她无法给予回应的深情。出岫在心里叹气,口中继续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回京州的事儿。你先别急,我让云氏暗卫去打听打听京州局势。至少也要先探出来,文昌侯的病情究竟如何。” 沈予无奈点头:“如今也只有这法子了,我等你的消息。” 此后过了二十日,云氏在京州的暗卫送出话来,说文昌侯的确染了病,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故意夸大事实,在家卧病将养,想要避过如今朝内“两王相争”的风头。 出岫将消息如实告知沈予,后者明显松了口气。“小侯爷,我会想法子送你回京州,你给我些时日准备。”出岫对沈予承诺道。 “晗初,你这是……”沈予很诧异,习惯性地蹙眉,“你要赶我走?”“难道你想死在这儿?”出岫别过脸不去看他,“你已在房州滞留了一年多,即便曾对侯爷有愧,如今逝者已矣,该偿还的也早已还清了……你回去吧。”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屋子里有一种突兀的尴尬在隐隐飘荡,惹得彼此一阵窒息。若不是二姨太的突然造访打破了这尴尬氛围,他们还不知要相顾无言到什么时候。 沈予对二房一直没有什么好感,虽说事实真相业已查明,云辞之死是三房所为,可他只要想到云起的龌龊嘴脸,便觉得恶心。尤其后来云想容的一番表白,更令他想起了茶茶……因而从那之后,沈予便对二房敬而远之。后来教云承习武时,偶然瞧见云想容,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抑或大大方方打个招呼,私下里绝不多说一句。他记得自己还欠云想容一个人情,但说句实话,他私心里实在不愿与她再扯上任何关系。 眼见花舞英走进了内堂,沈予一时大感扫兴,便起身对出岫道:“我先回去了。”言罢扫了花舞英一眼,客客气气招呼一句:“二姨太。” 花舞英反倒显得很热络:“小侯爷慢走。”沈予也不多说,转身大步迈出屋子。出岫一直瞧着沈予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对花舞英问道:“二姨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花舞英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夫人,我是为了想容的婚事。如今是三月底,想容已有十六,早到了定亲的年纪……” 说到此处,她停顿片刻,有些哽咽道:“若不是去年二爷的事耽搁下来,她早该嫁了……夫人,如今二爷已死,我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没有做过半点儿对不起侯爷和您的事儿,我想请您给她找个好人家。” 听花舞英这么一说,出岫才想起来,云想容的确十六岁了,按道理这年纪是该定亲甚至嫁人了。出岫有些疑惑:“二姨娘为何不去找太夫人说?” 花舞英也不隐瞒,坦白回道:“我从前是太夫人身边的奴婢,对她的脾性最为了解。如今虽说闻娴死了,起儿也是冤枉的,可太夫人还是记恨我,毕竟……我的确想要害她。” 第70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2) “只怕如今,太夫人巴不得想容嫁得不好,又怎会替她做主定亲?”花舞英语中难掩悔意,“自作孽,不可活。当年我做错的事,如今都报应在了儿女身上……本来我是没脸来求您的,可我只有想容这一个孩子了……我实在是……”说着说着,花舞英渐渐掩面低泣,再难继续。 出岫怎会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情?怕是为儿女考虑得再多,也觉得不够。更何况,云想容的确是花舞英唯一的依靠了。想到此处,出岫也感到有些愧疚。花舞英与老侯爷、太夫人的恩恩怨怨暂且不提,可她的确冤枉了云起,不仅害他成了阉人,还让他被闻娴害了性命。还有灼颜之死,虽说与她并无直接关系,但灼颜死前,也算变相将真相告知了她。单单为了这一桩,出岫便不得不愧疚。更何况,灼颜是一尸两命。“说到底,想容也是云府的大小姐,身份、秉性、容貌都无可挑剔,我会将这事奏请太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请她为想容挑个好夫君。”出岫将这事应承下来。花舞英闻言大为欢喜,可只一瞬,又故作忧虑起来:“不瞒您说,想容那孩子倔得很。若不是她自己看上的人,只怕她不肯嫁。”听到此处,出岫有些了然:“你的意思是……想容要自己选婿?”花舞英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再看出岫:“不用选,她心里有人了。”“谁?”出岫问出口的同时,其实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沈小侯爷。”花舞英干干脆脆地道了出来。果然是他。出岫只觉心头一凝,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小侯爷不行。”“为何不行?”花舞英佯作诧异,“夫人,小侯爷与咱们关系密切,他不仅是侯爷生前的挚友,还是您与侯爷的媒证,如今又教世子习武……难道咱们亲上加亲不好吗?” 亲上加亲……这四个字令出岫心中一沉,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花舞英见状,即刻又道:“难道夫人不愿意?小侯爷这等重情重义之人,又是文昌侯的嫡幼子……咱们想容虽是庶出,好歹也是出身云府,两人无论身份、年纪都堪匹配。还望夫人说一说这媒。” “说媒?”出岫娥眉深深蹙起,“你要我如何说这媒?”花舞英这才低下头去,有些尴尬地道:“按理讲,是该男方主动说媒,可事已至此,为了想容的终身大事,我只能舍下这张老脸来求您。以您与小侯爷如今的关系,只要您开口,我想这事儿也就成了七分。” 面对花舞英渴求的目光,出岫哑然,想了想,她无法直白拒绝,唯有搬出另一个借口:“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文昌侯突染重病,小侯爷大约会在近日内返回京州,你若真想与文昌侯结亲,也要过了这段时日再说。” 花舞英闻言却并不失望:“文昌侯既然身染重病,必定更想看到小侯爷早日成亲,为沈家传宗接代。他若是与咱们想容成了这桩好事,文昌侯一定乐意得很。” 花舞英絮絮叨叨又说了半晌,并不在意出岫的反应,末了才郑重其事地看向她:“夫人,虽说今日是我来求您,但也是您欠我的。二爷和灼颜都死得冤枉,您难道没有一点愧疚?还要让想容的终身也搭进去吗?”花舞英不给出岫半分开口的机会,再亟亟剖白:“您是离信侯夫人,自然想让阖府安宁。只要您促成这桩事,从此以后二房任您差遣,鞍前马后再无异心!”出岫沉默片刻,并未直接应承,只道:“这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吧。”花舞英不敢逼得太紧,唯有告退。此后,出岫一直揣着这桩心事。沈予英俊挺拔、风流倜傥、家世良好、重情重义、身手也不错,云想容喜欢他,无可厚非。然而……她当真要向沈予提及此事吗?她怎么开得了口? 论理而言,自己身为离信侯夫人,自然希望阖府和睦兴旺,尤其经过二房、三房、四房这一连串的灾祸,死的死、走的走,云府也冷清了不止一星半点。若能借此机会与二房缓和关系,的确再好不过。 但,出岫私心里实在不愿强迫沈予,更不想利用他来成全云府往后的安宁。抛开彼此的身份地位,她自问已亏欠沈予太多。他的救命之恩、他的一片深情、他的放手成全、他如今长留房州……他一手促成了她与云辞的相遇相知……这样一个男人,她这辈子注定了无以为报,又怎能张口要求他去娶别的女人?出岫觉得内心无比挣扎,煎熬难当。 好在她没有挣扎几天,便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时节到了三月底,各地各行业的管事要来云府报年账。出岫在太夫人的要求下,开始接触云氏在南熙的生意。她平日里虽是个性子怯懦的人,可当真逼着她上手时,她又做得极好。真真是应了太夫人曾说过的话——“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 生意与庶务的繁忙,让出岫暂时搁置了云想容的婚事。时日如此过得极快,转眼到了五月,南北时局又有了新的变化: 其一,北宣开国臣帝遇刺驾崩,其独子臣暄继位登基,南熙派遣九皇子——诚郡王聂沛潇前往北宣恭贺。 其二,房州的主人——聂帝第七子、慕王聂沛涵私自调兵“英雄救美”,聂帝却并未大加处置,相反还破天荒地给两人赐婚,让一个北熙名妓嫁入南熙皇室,成为名正言顺的慕王侧妃。而且,这位名妓还和新登基的北宣帝王有些情爱纠葛。 慕王聂沛涵出身行旅,军功赫赫,自封王来到房州之后,一直洁身自好,从没人见过他亲近女色。就连前两年娶的一房侧妃,听说也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并不是为了男女私情。但这一次,他为了一个北熙的妓女闹得世所皆知,实在令人大为吃惊。 而此事仿佛也成了一种风向标——聂帝对慕王偏爱的风向标。试想,如若不是真的偏爱有加,聂帝又岂会容许一个妓女嫁入皇室?且还不是一般的妓女,是一个曾与北宣皇帝龙潜时有染的妓女。 一时之间,朝内纷纷传言,慕王将是南熙储君人选,连带他的侧妃——北熙名妓鸾夙的艳名也因此传遍南熙,风头盖过了同时期另一个传奇女性——云氏一族的出岫夫人。 其实早在三年前,鸾夙就已艳名远播,与南熙第一美人晗初齐名,时称“南晗初,北鸾夙”。只不过如今,鸾夙的旧情人造反成功,做了北宣皇帝;她的夫君又是堂堂南熙慕王,便为她的魅力再添了令人遐想的一笔。 就连出岫本人,也十分想要见一见这位与她齐名的鸾夙,不,应该是慕王府的“鸾妃娘娘”。 大约是因为慕王大喜,最近他对沈予的监视好像松了些。出岫不禁盘算着,是否该趁这个时机将沈予送走。毕竟,聂帝肯松口让一个妓女嫁为慕王侧妃,这事太蹊跷了,也许慕王真的要做南熙储君了!若果真如此,四皇子福王绝不会坐以待毙,而他又是沈予的姐夫……这姻亲关系注定了文昌侯府与慕王势不两立。 出岫越想越觉得沈予的处境不安全,正思忖着要如何悄悄送他离开……岂知二房花舞英又来了!这两个月里,她已来过知言轩四次,次次都是为了云想容的婚事。出岫磨不过面子,见过她两次,另有两次借口庶务繁忙,推说不见。 可这一次,花舞英显然有备而来。她急匆匆闯入知言轩,被竹影和护院们拦着,便在拱门处连哭带号地叫唤。出岫敌不过她的泼皮招数,只得松口传见。 花舞英抹干眼泪进门,一瞧见出岫便“扑通”跪地,切切道:“夫人!如今已是五月底了!我托您说的那桩婚事,又耽搁了两个月。您若再不开口,想容要熬成老姑娘了!” 出岫早料到花舞英会这么说,此刻只觉得头痛,对云想容的好感也减了五六分。心道这位大小姐是个好样的,自己装作大家闺秀,推了亲娘出来折腾,还真是……出岫心中反感,又听花舞英在她耳边道:“二爷先是成了阉人,后来又惨死在外头;他好不容易留了后,灼颜也是一尸两命……如今我只剩下想容这一个女儿了,夫人……我求您了!” 自从云起被阉割之后,这位二姨太也不再穿红戴绿,每日打扮越发素净起来。这一刻,她跪在地上,紧张与急迫交织的神情令她眼角的细纹堆聚起来,出岫才恍然发现,花舞英不再年轻了,足有四十岁了。 纵然她再闹再折腾,也不过是出于一片母爱,想为仅剩的女儿安排好终身大事……想到此处,出岫也无法对她说出什么拒绝的狠话,尤其她每每前来闹腾,总要将云起和灼颜的死提上一提……出岫只得抚额沉默,正想着该如何再拖延一阵子,不巧云承恰好跟随沈予习武归来,进屋瞧见这一幕。 这次花舞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这时候,只怕也是打听清楚,故意在沈予面前表态了!出岫的心思沉了一沉,再看花舞英,见她仍旧一副恳切的表情跪在地上。“母亲,您怎么了?”云承见出岫神色不对劲,连忙进屋问候。待急匆匆走到跟前,才看见跪在地上的是花舞英,他只得按捺下情绪对她招呼:“二姨奶。”“给世子问安。”花舞英故作擦泪,又转头看向屋外,匆匆起身道:“小侯爷也来了。” 此时沈予正站在屋门口,即将来临的暮色为他一身劲装镀了层金。他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持着一大一小两张弓,显见方才是教云承射靶去了。 沈予素来对花舞英无甚好感,正打算胡乱招呼一声,便听对方朝自己道:“小侯爷来得正好,妾身有事找您……” “二姨娘!”花舞英话没说完,已被出岫打断,“你先回去,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怎不是时候?小侯爷恰好在这儿,多难得的机会。”花舞英似铁了心一般,作势又要对沈予张口。 “二姨娘先回去,我自会对他说。”出岫亟亟出言阻止,语中是不常见的急迫。花舞英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您可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等得起,想容是等不起的。”出岫秀眉微蹙朝她摆手:“我明日会给你个交代。” 花舞英这才舒展了眉头,掩去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告退出门。走过沈予面前时,还不忘与他寒暄两句,嘘寒问暖直让沈予感到厌烦。 待瞧见花舞英走得远了,出岫才替云承擦了擦满头的汗,薄斥他:“你方才太鲁莽了,就这么闯进来,她面子上多不好看。” 云承知错地低下头去:“儿子瞧您神色不大好,以为是您抱恙……”他话到一半,没有说完。 出岫这才轻轻一笑:“身为世子,自该稳重。你瞧你沈叔叔,自始至终一直站在门外,恪守礼节,你多向他学学。” 云承深深点头:“儿子受教。”出岫颇为疼爱地道:“快去沐浴歇着吧。” 这是出岫惯用的借口,云承知晓她必定有话要对沈予单独说,便也痛快地应道:“晚上母亲别留我的饭,我要去荣锦堂陪祖母。” 出岫闻言一怔,讶然于云承察言观色的天赋。想到他才十岁,已能如此体贴入微,便有些动容地道:“早些回来,别打扰你祖母休息。”云承轻笑称是,那神情简直与云辞如出一辙。出岫看得有些愣怔,云承已恭谨地告退而去。 这边厢孩子刚走,那边厢沈予便大踏步进来,笑道:“我这人平日最不懂礼数,方才你在承儿面前夸我稳重,我以为是句讽刺。” 出岫回神,不禁赧然地笑回:“好歹你也是他叔叔,总不能比晚辈还不如吧?”说到此处,出岫顿了顿,想起方才花舞英的请求,笑容也敛去不少,“小侯爷,你比承儿大多少?” “整整十岁。”沈予亦是浅笑,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自行补充道,“弱冠之龄,我也该娶妻了。” 娶妻……出岫不禁抬眸望向沈予,见后者也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之中,是满满的了然之色。 出岫抿唇想了一瞬,开口留客:“我有些事想对你说,晚上留下用饭吧。”“好。”沈予一口应承,想了想,又疑惑地问道,“只有你我二人?”出岫不解沈予为何有此一问:“你以为还有谁?承儿去陪太夫人了。”沈予笑了笑,状若随意地道:“我以为你会让二姨太作陪。”出岫哑然,只能尴尬地道:“我让竹影给你准备热水沐浴,晚膳时候喊你。” 沈予每次教授云承习武归来,都会在此盥洗一番,将衣裳换了,再清清爽爽地回住处。待下次来授课时,恰好也有干净的衣裳可供换洗。如此已成了习惯。 “好,我先去沐浴更衣。”沈予并未多话,这一次他颇为爽利地走了。待晚膳时,气氛显得更为沉闷。以往有云承在,三人总有话题,即便都不说话,心情也是愉悦的,有时沈予还会没话找话。可今日,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欲望。默默吃了会儿菜,沈予忽然开口:“我今日想喝酒,你陪我小酌两杯吧。”“哪有主人家还没开口,客人自己要酒喝的?”出岫话虽如此,但还是吩咐淡心拿了酒,又屏退下人,亲自为沈予满上。沈予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又“嗒”的一声将杯子沉沉放下,抬起俊目看向出岫:“如今你是名满天下了……云氏的当家主母,出岫夫人。”三日前,出岫正式从太夫人手中接过主母的重担,这事尚未对外公开,沈予却已知道了,很显然,是云承对他说的。出岫看出他兴致不高,也不知要如何接话,只得另起了话题:“暗卫又从京州传出话来,说文昌侯的病情尚算稳定,你不要担心。”沈予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沉敛着神色半晌才道:“也许我是该回去了。”“啊?”他忽然冒出的这句话,令出岫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予执起酒壶自斟了一杯,仰头喝尽,才重复道,“我的确该回去了。如今你不再需要我的帮助,而我留在这里一事无成,和你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第71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3) 他目光之中满是无力,又说不上绝望,那种带着星火却深知无法燎原的微薄念想,在沈予双目之中表现得如此明显:“没有离信侯府,就无法成就出岫夫人。同样,离开文昌侯府,我也什么都不是。” 他语中满是自嘲:“京州才是我的地盘,只有在天子脚下,我才是统盛帝的螟蛉之子,是文昌侯府的沈小侯爷。只有倚仗这两重身份,我才配得上你。而不是现在,留在房州像个废人,被慕王日夜监视。” “小侯爷……”出岫开口想劝,见他又执起酒杯要倒酒,连忙按住他的手,“喝酒伤身。” 沈予执着酒杯的手就此停在半空之中,他定定瞧着出岫的雪白柔荑,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覆上,只觉那指尖的温凉触感令他爱不释手。 但又不得不放手。沈予缓缓拂去出岫的一根根手指,道:“让我喝吧,我从不愿在你面前表现得窝囊,可今日,我想窝囊一回。”他的话语之中,带着出岫听不懂的波澜,“今日一醉过后,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 出岫觉得这番话句句都有深意,又句句令她毫无头绪。她唯有再劝:“你若想离开,更应该保持清醒。” 这话戳中了沈予的软肋,只见他脸色忽然一凝,放下酒杯道:“是的,我必须要走!我要为父侯尽孝,我要做出一番成就……晗初,我不能当个废人。” 出岫庆幸沈予终于想开了,岂知他还有后话:“若我有朝一日做出了一番事业,能像挽之一样,甚至比他还强……届时,我希望你不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会配上你的,一定会!” 一定会。多么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几乎要让出岫忘记留他吃饭的用意——云想容。她感觉自己越来越难开口了,该怎么提出这桩婚事?即便自己不提,花舞英也会直接去找沈予闹……虽然出岫私心里不想逼迫沈予,但不能否认,沈予早就到了成婚的年龄,而且,若与云氏联姻,其父文昌侯必定乐见其成。最重要的,这是能保住沈予性命的机会。无论往后局势如何变化,无论是慕王夺嫡还是福王胜出,沈予若做了云氏的女婿,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出岫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把心一横,劝道:“其实你是否想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当真想为文昌侯尽孝,头等大事便该娶妻生子,而不是出人头地。”说出这番话时,出岫本人也有些心虚,甚至不敢去看沈予的神色。果然,对方闻言也是一阵沉默,良久才回:“等我设法脱身再说吧。”这倒是真的。如若沈予无法离开房州,这婚事也进行不下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不能让他在烟岚城入赘云府吧?出岫低眉斟酌片刻,终于敢抬眸看他:“小侯爷放心,至多下个月底,我一定助你离开房州。” 沈予意外于出岫的决绝,更担心她会使什么手段:“你打算如何做?”“眼下还不能告诉你。”出岫饮了一小口酒,继续道,“我心里有数。”沈予当真没有再问下去,只“嗯”了一声:“我相信你如今有这能力。”从始至终,他都不该担心她,她的才智一直在他之上,是他不自量力了。然而出岫却没发现他的异样,又道:“你再耐心等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告诉你。” “好。”他以一字禅而回。从前在酒桌上能说会道的沈小侯爷,如今也变得寡言起来,有时想想岁月当真残忍。大家都变了,她也从一个被人抛弃的青楼女子,变成了云氏的新任主母,而且是个寡妇。虽然,她只有十七岁。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性情可以变,想法可以变,身份可以变……而他们所能做的,唯有极力保持那份本心不变。 如今她是出岫夫人,坐拥天下财富与名望,但其实,真正拥有的已经太少。与沈予这段似友非友、其实并不算纯洁的关系里,有她太多的回忆,也有太多值得珍惜的情分,她不想轻易破坏掉。 说她自私也好,狭隘也罢,她虽不喜欢沈予,但也绝不想伤害他。如果强行要求他去娶云想容,他大约会答应,可彼此也就真的产生隔阂了。 想到此处,出岫豁然开朗,决定将云想容的事抛诸脑后。她必然会给花舞英一个交代,也会给云想容再寻一个好归宿,但那个归宿绝不是沈予。 也许有朝一日,沈予会明白世家的婚姻都附带着利益,到了那时,当他能坦然接受一桩并不单纯的婚姻时,她会再为他筹谋一个最有利的妻子。 堵在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出岫大为舒畅。瞥见桌上有两盘菜沈予一口没动,便夹了一筷子到他碗里,笑道:“不吃可就凉了。” 沈予定定望着碗里出岫夹的菜,倏尔抬目看向她,脸色也沉到极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悲伤。 出岫心中“咯噔”一声,好像抓到了什么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抓到,只得茫然地与他对望:“怎么?” “没事。”沈予缓缓换上清俊的笑意,仿佛方才的负面情绪从不存在。他垂目执筷,将出岫夹给他的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此后两人又对饮了几杯,将桌上几道菜吃得干干净净。出岫许久没有这么快活过,话也比寻常多了很多。反观沈予,虽说一杯接一杯下肚,但话却渐渐少了,最后只是附和于她。 夜色渐渐深沉,出岫不知最后是如何散的场,她只记得自己喝醉了,头昏得很。如此一觉到天明,再睁开眼时,额头还是阵阵刺痛。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无端升起,出岫猛然从榻上起身,正待唤人,却听得屋外传来哭闹声,且那声音颇为耳熟,又是二姨太花舞英。 出岫打算与她谈谈,劝她母女对沈予断了念想。如此想着,便欲唤淡心进来服侍盥洗。然就在此时,后者恰好急匆匆进屋:“夫人!昨夜小侯爷醉酒,误闯了大小姐的屋子……二姨太如今不依不饶地闹开了!” “你说什么?”出岫闻言大惊。淡心连忙又重复一遍:“昨夜小侯爷在这儿喝多了,没回私邸休息,歇在了客院的东厢房,就是他从前住的那一间。当时是竹影亲自扶着他回去的,谁知……今早二姨太跑过来说,一大早霓裳阁的丫鬟服侍大小姐梳洗,看到他们两个人……躺在一张榻上。” 淡心毕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然面红耳赤、难以启齿。出岫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忙对淡心道:“快!服侍我盥洗更衣!”说着亟亟从榻上起来。匆匆忙忙洗漱、梳头、换了衣裳。刚收拾妥当,外头又传来二姨太花舞英隐隐约约的哭闹声:“夫人!你要为我们做主啊……别拦着我,我要见夫人!”淡心神色既紧张又担忧,小心翼翼地看向出岫:“您看,是否要避一避二姨太?”“都闹到这份儿上了,还避什么?”出岫急得面色通红,正待出门,脚步一顿又问淡心,“小侯爷现在何处?”“还在霓裳阁里,被大小姐的侍卫和护院拦住了。”淡心如实禀道。“荒唐!这是要闹得尽人皆知吗?!”出岫只觉惊怒交加,出了这等事,不想着如何遮掩,还让侍卫把人拦着,二房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姑娘毁了名声吗?!“云想容的护院都是白养的吗?”出岫一阵心焦,对淡心道,“走!去看看二房到底玩什么把戏!”她相信沈予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沈予纵然再风流,也只会碰他喜欢的姑娘,并且是“你情我愿”那种,又怎会半夜溜进霓裳阁? 更何况,客院和霓裳阁之间,可不是一步两步的距离。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院,就算跑过去,至少也得小半炷香的工夫!沈予定然是被陷害了! 出岫边往外走,边在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还没走到知言轩的垂花拱门处,就瞧见花舞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那哭喊。竹影和竹扬谨守职责拦着她,前者一脸阴沉,后者一脸嫌恶。花舞英远远瞧见出岫疾步过来,还不忘努力挣脱竹影和竹扬的束缚,眼见挣脱不开,便“扑通”一声跪在原地:“夫人!夫人!你要为我做主啊!”“住嘴!”出岫鲜少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刻,“你是嫌知道的人还少吗?你不要名声,想容也不要了?”花舞英没料到出岫会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也愣了。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已不是从前云辞身边的小小哑婢,而是掌握云氏生杀大权的出岫夫人了!这般一想,花舞英立刻低头请罪:“是我太心急了,请夫人恕罪。” 出岫低眉看着跪地的花舞英,连句“起身”都懒得说。她从未觉得如此恼火,从未! 花舞英自然发现了出岫的冷意,饶是她跪在地上,也能感到头顶上如同刀子一般落下的眼神。她咬了咬牙,正想抬头回看出岫,岂知这位当家主母已冷冷说了四个字:“去霓裳阁。”言罢步履匆匆从她面前一闪而过。 花舞英赶紧起身,跟在出岫、淡心、竹影和竹扬四人的身后,往云想容住的霓裳阁而去。她知道,在知言轩这几个下人眼中,她根本不算云府的主子,就连走路也不让她先行了,还得她看着竹影几人的后脑勺。 但,为了唯一的女儿云想容,花舞英决定忍了。 一行人匆匆来到霓裳阁,园子里瞧着倒还平静,可一走近想容所住的闺房小院,出岫便瞧见一排护院齐刷刷地把守在门口,各个面色严肃。 “见过夫人,见过二姨太。”护院们一并跪地请命。出岫眼风一扫,足足有十余人守在这里……知道的人越多,对沈予越是不利。 出岫也没什么好脸色给护院看,只吩咐一句:“让开!”说着已自行穿过小院门口,走了进去。 护院们纷纷让行,竹影、竹扬、淡心和花舞英相继迈入跟上。出岫原本以为沈予会是一副宿醉的模样,或是悔不当初,抑或大吵大闹。岂知出乎她的意料,沈予此刻竟然衣装整齐地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一只手还搁在石案上轻轻敲着,不知是打发时间还是在斟酌什么。 迎着初升的朝阳,出岫瞧见他的湖蓝衣衫闪着细微的光泽,应是布料内层暗绣的金线。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分外挺拔,高挺的鼻梁和深蹙的眉峰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岭,衬着那海一般颜色的衣衫,令她想到高耸的山川与广袤的大海。 这一瞬,出岫觉得沈予一夜之间有了变化。抑或是他早已变得成熟起来,只是她从前没有发现,甚至刻意忽略。 “夫人!”花舞英跟在出岫等人身后,见她忽然停下脚步,便喊了一声。出岫回神的同时,沈予也循声望了过来。 这个眼神……出岫心中一抽,只觉沈予眼中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原本在路上准备好的说辞,面对着他这个神情,竟也开不了口了。 最终,还是沈予先从石凳上起身,沉声对出岫道:“昨夜是我醉酒唐突,误闯了大小姐的香闺……你要如何处置,我都无话可说。” 竟是承认得如此干脆!想要替他说情都没法子了!出岫唯有侧首去问花舞英:“想容呢?” 花舞英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磕磕巴巴没有回话。“她在屋子里。”沈予回了这五个字。出岫看向花舞英:“你先进去陪陪想容。”说完见她欲言又止,便冷冷瞟了她一眼,花舞英见状没敢再说什么,快步进屋去找云想容。出岫又屏退了竹影等人,将空间留给他俩单独说话。眼见该走的都走了,她才看向沈予,认真问道:“你到底是误闯,还是……”“我是故意的。”出岫话还没问完,沈予已自行回道,“这不是遂了二房的心意吗?” “小侯爷,你为何……”出岫只觉得嗓子发干,余下的话,皆因为这“故意”二字,她都问不出来了。 “昨晚你留我用膳,不就是想说这事吗?”出岫眼眶一热,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沈予却笑了:“其实你没说出来,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头还是挺重要的,不是吗?”“那你为何还要自己‘上当’?”出岫急忙再问。 沈予并未正面回答:“你知道昨夜咱们为何会宿醉吗?因为晚膳八道菜里,我最爱吃的两道被人下了药。本来我一口没动,最后你给我夹了两筷子,我吃了。” 出岫大惊:“你是说……”沈予冷着脸:“你要注意知言轩的下人,想不到二房这么有本事,把人安排到厨房里了。” 听闻此言,出岫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慨,只能紧紧攥起双手,声音已是哽咽:“就因为我给你夹菜,你明知被下了药,还是吃了?” 这一次,沈予却摇了摇头:“你别哭。我自幼学医,那些药我早识破了……我是故意装醉,让竹影扶我去客院休息,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耍把戏……但我没想到,居然是云想容半夜来找我,说她有法子送我回京州。” “什么法子?”出岫心里一紧,忍不住脱口问道。“云想容让我假装喝醉,夜里误闯她香闺,然后被二姨太逼婚。如此一来,我偷偷出城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逃婚’。”沈予如是回道。对方三言两语,出岫已经明白了。世人都道沈予风流,慕王自然也知道。若是沈予被云府逼婚,从而逃婚离开烟岚城,这个情由的确非常合理,也符合沈予的性格,至少明面儿上挑不出什么错处。如果沈予真的“逃婚”成功,这个哑巴亏慕王只得吃了。他明面上绝不可能去捉拿沈予回来,让人觉得他在插手云府家事。尤其,在慕王眼中,云氏看重名望高于一切,太夫人绝不会为了帮助一个外人逃跑,而故意毁了云想容的名节!即便慕王如此怀疑,也无法坐实。但这么做的最终结果是:为了把戏做真,沈予逃回京州之后,云府必定会向文昌侯府施压,甚至是到慕王面前“哭诉”,要求沈予明媒正娶云想容。若没有最后这一步,这出戏就太假了,慕王必定会猜到是云府和沈予在联袂演戏,保不准他还以为云府也投靠了四皇子。 做戏做全套,沈予既然走到这一步,看来,他娶云想容也是早晚而已了。如此一分析,出岫只觉又惊又叹。“逃婚”的主意若真是云想容想出来的,那她只能说,从前她太小看这位云府大小姐了! 第72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1) “小侯爷,你可知道,既然答应了想容的计策,你离开之后,必定要娶她!”出岫仍旧顾虑着,唯恐沈予着了道,没有想到这个后果。 “我自然知道,倘若我不娶她,不仅云府的面子过不去,慕王那里也会识破此计。”沈予慎重地点头,目光灼灼看向出岫,“我会娶她。” “你又何必……”出岫嗓子越发干涩,心里也堵得慌。沈予故作沉稳地一笑:“其实是一举数得。我有了逃跑的理由,你也能让二房真心归附……”他顿了顿,很坦然地继续解释:“更何况,如今姐姐嫁给了福王,我总得为我们沈家留条后路。倘若我娶了云想容,文昌侯府与离信侯府就成了姻亲……即便最后福王落败,看在我是云氏女婿的面子上,慕王也不会太为难我们。” “这也是云想容分析的?”出岫疑惑再问。“是我和她一起商量的。”沈予如实回道。他不能否认,云想容很精明,也懂得利用形势来达到目的。既然她那么喜欢自己,又那么想嫁,他就娶她好了。云想容都不怕搭进去终身幸福,他一个男人还怕什么? 更何况,沈予也有私心。他始终觉得云想容是个后患,倘若让她留在云府,也许将来会给出岫使绊子。但如果她嫁给自己,便理所应当要去京州……如此一来,云府中就没有出岫的敌手了。 “小侯爷。”出岫在这时忽然开口,打断了沈予的思路,他回过神来:“什么?”出岫斟酌半晌,最终还是问道:“你是不是担心我帮你逃跑之后,慕王会治我的罪,才想出这个计策?”她问得小心翼翼。果然,沈予很是欣慰地笑了:“你能考虑到这一点,我真的很欢喜。晗初,你终于正视我的心意了。” 可是,正视他的心意又有什么用?他们总归越走越远了……想到此处,出岫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也不知是心疼沈予要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还是感动于他的付出。虽然,这份感情她真的无以为报……出岫的心情五味杂陈,几乎是带着几分责怪地哭道:“你为何不与我商量?我已经想好送你出城的法子了,慕王是绝对不会怪罪我的!如今,你竟要糟蹋自己的名声,还要违心娶想容……” 她的泪水潸然而下,汩汩如同一眼泉水,不断地清澈流淌。沈予听出她话中的责怪,心里又是动容又是心疼。他岂会不知,倘若娶了云想容,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似沾亲带故,却也是……越来越远了。 但他总觉得,他和她不会到此结束,也许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她已经嫁给云辞了,如若他也另娶,他们是不是就扯平了? “你哭什么。”沈予走近两步,低头去看出岫。他在男子之中身形已算高大,出岫的额头与他的下颌持平,在女子里也算身材高挑。他多么想揽她入怀,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肩头。但,这是霓裳阁……关键时刻,他不想惹恼云想容。 “别哭了。”沈予只能望着出岫,故作轻松地道,“云想容都肯嫁,我难道还嫌委屈吗?”他深深看着她的水眸,几乎就要陷溺其中,“她嫁过来,我不会碰她,但会给她作为妻子应得的尊重。日后我们和离,她仍旧是完璧之身,想来以云氏的名望,再嫁不难。” 他不打算碰云想容?还想要与她和离?出岫连忙拭净泪水,道:“不行!你若当真如此,她定然心有怨愤!” “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沈予顿了顿,又道,“今日过后,这事必然要闹开,还是尽早让慕王知道为妙。就让他以为,我为了逃婚和云府决裂了。” 出岫点头:“我自会刻意压制下来,再派人将话悄悄传到慕王耳朵里……只是,太夫人那里,你不打算告诉她实情?就让她这么误会着你?” “让她误会着吧。”沈予道,“她老人家若知道实情,这计策就行不通了。她岂会让云想容破坏名节来帮我?”言罢又坏笑一下,“不过……木已成舟,能瞧见她老人家气歪鼻子,我也很乐意。” 出岫被这句话逗得哭笑不得,正待开口再说什么,只见花舞英和云想容母女已从屋子里相继走了出来。想必花舞英已知道了事情真相,面上也没了方才的哭闹。她先看看出岫,才对沈予道:“小侯爷,想容这么帮你,你可不能负了她。” “这是自然,请二姨太放心。”沈予看也不看花舞英一眼。这话音刚落,她母女两人已并排走下台阶。 出岫和沈予齐齐看向云想容,但见她垂着头,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若不是知道这个“逃婚”的计策是她想出来的,出岫当真会被云想容的外表所骗,以为她是个薄脸皮的单纯小姐。 但显然,今日这一出令人太过震惊,尽管出岫不希望沈予娶云想容,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逃婚”的法子实在太妙: 其一,沈予有了理由逃出房州;其二,云想容能如愿嫁给心上人;其三,二房真心归附,换来云氏阖府安宁;其四,文昌侯府多了一条后路;其五,自己帮沈予逃跑的风险也减少很多。 云想容一箭五雕。出岫觉得又惊又悔,纵使太夫人提醒过她,二房里云想容是个厉害角色,可她还是识人不清!比起太夫人的手段,她自认还差得太远了!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三日后,一条小道消息不胫而走。长留房州的南熙文昌侯嫡幼子沈予,因故与云府决裂。至于因为何故,外人不得而知。 消息传出去的第二日,出岫下令彻查知言轩的所有厨子。查来查去最终才知,原来在她和沈予的晚膳里下药的人,恰好是她从外头请回来煲汤的厨子!也就是去年在荣锦堂做出不同汤品的厨子! 一年前,她无意中将这个厨子带回知言轩,在太夫人和各房面前,用一碗汤令自己“落胎”再嫁祸给灼颜,顺势逼出了二房的真面目,也令云起被阉割。 一年后,二房也利用这个厨子给她下了药,顺利让沈予上钩,也让云想容达成嫁人的目的。 同一个厨子,在知言轩和二房之间来来去去。出岫原本一腔愤怒地想要找出下药之人,可当真找到了,她却又不想发落了。她只觉得世事讽刺可笑。 只能说,云想容这次掐脉掐得太准,就连找个厨子也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她忆起灼颜和云起的下场。 出岫终于决定将计划提前实施,当即便前往荣锦堂与太夫人密谈……“你让云氏支持慕王夺嫡?”饶是太夫人平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此刻听了出岫的想法,她还是有些意外。 出岫却显得很平静:“既然咱们弃了北宣,就一定要依附南熙。如今两王之争显露端倪,不是福王胜出就是慕王胜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相信,若是云氏支持哪一位皇子,这位皇子的赢面会更大一些。日后若皇子登基,云氏便是功臣之一,至少能保下阖府无虞。” 出岫很坦诚地看向太夫人,后者也在认真打量前者。半晌,太夫人那睿智精明的目光才从出岫面上移开,只淡淡道:“我以为,你会选沈予的姐夫,福王聂四。” 只这一句话,出岫已明白,什么都没瞒过太夫人。可一码归一码,帮沈予是帮沈予,出岫不会置云氏家业于不顾:“我选择支持慕王,是有缘由的。其一,离信侯府身在房州,这是慕王的封地,若要跳过他去支持福王,只怕瞒不住。” 出岫停顿片刻,又道:“其二,福王素有仁善之名,文治出众;慕王是戎马之人,军功显赫。若要是个太平盛世,福王的赢面自然大一些。可如今乃是南北乱世……乱世之中逐鹿江山,必以武力取胜。慕王在军中威望颇高,这是很大的优势。” 听到此处,太夫人才出口提点道:“你说得是没错。但慕王的母妃出身低微,他也不受聂帝重视,早早被打发到军中,估摸聂帝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功勋。相反,福王的母族较为显赫,因而他俩究竟谁能胜出,尚不可知。” 太夫人眯起双眼,仿佛很了解这位南熙的统治者:“聂帝是个自恃过高的庸人,眼光从没准过。” “话虽如此,可臣氏是在战场上打来的北宣天下,如若南熙让福王继位,军中后继无人,岂不是要败给北宣?”出岫看向太夫人,切切道,“纵然聂帝再不喜欢慕王,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以慕王的性格,又岂会甘居人下,为了福王的江山去打拼?” “你只考虑到一方面。”太夫人补充道,“文昌侯必定支持福王,届时万一福王赢了,沈予的姐姐就是皇后,沈氏就是后族。沈予若娶了想容,云、沈两家便是姻亲,即使咱们支持慕王,看在这层关系上,福王也不会太为难云氏……但慕王不一样,无论输赢,他睚眦必报。” 太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总结道:“这场争储无论结果如何,支持慕王还有退路,若支持福王,慕王不会放过咱们。” 闻此一言,出岫知道太夫人被自己说动了,她大喜过望连忙附和:“我也是这个意思。” 太夫人颇具深意地笑了:“你还有另一个意思吧?倘若最后慕王登基,沈予是云氏的女婿,慕王看在咱们的面子上,也许会饶他一命。” 出岫深深垂眸,不敢接话。“你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沈予待你不错。”太夫人仍旧噙笑,话音却是一转,“我再问你,倘若有朝一日,文昌侯府与我云府敌对,你当如何自处?” 文昌侯府与云府敌对……出岫心中“咯噔”一声,连忙表明心迹:“若当真有那一日……我是云氏的媳妇,自然以云氏为重。”太夫人得到这句承诺,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只是随口一说。倘若沈予真喜欢你,又看在辞儿的面子上,他不会让两家走到这一步的。你也不会。”是的,她和沈予,都不会让两家有正面敌对的那一天。“既然你决定支持慕王,这事便由你来与他接洽吧。你年纪轻,又是新寡,即便哪句话说得不当,他也不会和你较真。若你谈不拢,我再亲自出马也不迟。”太夫人俨然一副放心的模样,将大权交给出岫。 出岫正有此意,想借这机会偷偷送沈予出城,便痛快应下:“媳妇遵命。”“很好,这才是当家主母的风范。”太夫人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我的手令已经传下,不出一月,南北两国都会知晓,你是云氏新任的当家主母。”对于这件事,出岫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前方是平途大道还是荆棘密布,为了云辞,她都会一往无前守护云氏。若云辞在天有灵……也定会保佑她吧。“你准备何时去找慕王商谈此事?”但听太夫人又问。出岫沉吟片刻,回道:“越快越好,如今已是六月初……我最迟六月底去。”太夫人表示赞同,又问:“你要如何与慕王谈条件?”这一问,出岫已胸有成竹:“云氏最令人觊觎的,除了名望便是家业。慕王举事是暗中进行,咱们的名望对他暂无用处,我想,他如今最需要银钱支持。”“你说得不错。”太夫人再次点头赞同,“慕王想夺嫡,必然需要大笔花费,尤其是养兵和养幕僚的费用。你可以给他钱,换他一个承诺,若他夺嫡成功,便要保我云氏长盛不衰。” “我明白了。”出岫领命。太夫人半晌没再说话,她微微合目,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倘若谈妥了,我会把藏在静园下的银钱拿出来,那里头是云氏近四成家财,足够他用了。”“四成!这么多!”出岫小声惊呼。“静园有多大,掘地七尺就能挖出多少金条。你说多不多?”太夫人的语气无比自豪。 出岫已想象不出静园究竟藏了多少金银,此刻她唯有赞叹。话到此处,太夫人又想起一事,遂提醒出岫:“你要和慕王谈,不妨从他新娶的侧妃身上下手。”新娶的侧妃?“您是说北熙名妓鸾夙?”出岫反问。 “是她。”太夫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那慕王也是个痴情种,对鸾夙喜欢得不得了。据我所知,鸾夙从前是北熙官宦之女,抄家时死里逃生沦落风尘,才做了青楼女子。” 出岫曾听说过鸾夙的身世,但她不明白这事与鸾夙有什么干系,自己又为何要与鸾夙攀交情。 正感到不解,岂知太夫人还有后话:“鸾夙原名‘凌芸’,取父母之姓为名。她父亲姓凌,母亲叫云非烟,是老侯爷叔父家中最小的庶女。若抬举几分,辞儿该叫她一声姑姑……如此一算,咱们与鸾夙是近亲。” 听了这话,出岫才明白过来太夫人的意思。慕王既然喜欢鸾夙,必然会顾念她的母族——也就是云氏。自己与鸾夙年纪相仿,又都曾沦落风尘,倘若与慕王相商无果,大可与鸾夙攀攀交情! 至此,出岫恍然大悟——其实太夫人早就有心支持慕王!故而才会对他的侧妃如此上心!这一次,她们婆媳想到一块儿去了! 六月中旬,出岫过了十八岁生辰。在她自己的执意要求下,云府并未大操大办,只是阖府一齐吃了顿饭。 过完生辰的第七日,出岫派人给慕王送去拜帖,表达了登门拜访之意。帖子是早上送去的,下午便有了回话,慕王很慎重,也对这次会面表示出了极大的热忱与礼待,当即推掉部分公务,定在翌日下午见面。这个时辰原本不宜登门,但两人都不是拘泥礼数之人,便也无甚异议。 第二日用过午膳,出岫特意换了件不失体面的衣裳,虽说还是白色,但也白得得体、白得华贵。一件绣着牡丹的雪岭绸缎,裙边逶迤着一层粉色烟纱。这是云锦庄十个绣娘日夜赶工,耗时半年才做出的一件衣裳,赶在今年出岫生辰之前,由云锦庄的当家人——管家云忠的侄儿云逢亲自送来。 出岫向来不爱金银饰物,这次去见慕王也没有刻意妆扮,只在发髻上斜斜插了支玉簪,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第73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2) 在前往慕王府的路上,出岫不禁猜测起慕王的模样,又斟酌在他面前该如何用词。传说中慕王长相阴柔、军功赫赫、性情阴鸷、手段狠戾,出岫不敢对他小觑。 这般想了一路,车辇已缓缓停下,慕王在府门前亲自相迎。出岫目不斜视下了车,对着那袭黑色锦袍盈盈拜道:“妾身云氏出岫,见过慕王。” “夫人客气。”慕王的声音干脆有礼,却藏不住冷凝与疏离。只听这几个字,出岫已能大致猜到,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慕王该是如何一副模样了。然,当她抬起头来与之对视时,还是震惊了。不只是她,对方显然也震惊不已。 四目相对之间,出岫与慕王异口同声:“是你?!”语罢又一同轻笑出来。最终是慕王先伸手相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夫人请。”出岫亦不客气,迈步进入慕王府,去了他的机要书房。 下人们刚将茶盏端上,慕王已挥退左右,笑道:“晗初姑娘,许久不见。”“南七公子,别来无恙。”出岫望着这位风姿绝世的男子,软语笑回。凤眼上挑、姿容魅惑、一张俊颜雌雄莫辨……外人大约都不晓得,传闻中杀伐决断、行事狠戾的慕亲王,竟有如此惑人的风采。也是出岫的一位故人。此事说来话长……十四岁那年,出岫已是一曲动天下的晗初,风妈妈安排她去北熙为青楼女子传艺,这也是她唯一一次离开南熙京州。其实说是去“传艺”,也不过是个噱头而已——帮她打响名声的噱头。因为她已到了挂牌的年龄,即将竞拍初夜。 由于风妈妈的提前造势,晗初人还未到北熙皇城,便已引来一片热议。而她亮相怡红阁的当日,更引来全城半数以上的男人围观。按照竞价高低,最终时为北熙镇国王世子的臣暄——也就是如今的北宣晟瑞帝胜出,夺得了一睹她芳容的机会。 出岫犹记那日晚间,她正欲更衣与臣暄相见,却发现屋里藏了个黑衣男子。她大感惊恐,偏生臣暄在此时进了门,出岫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门外又忽然闯进几个杀手寻他晦气,险些将出岫也杀了。 她当时以为杀手是黑衣男子安排的,岂料臣暄受袭之后,黑衣男子竟然跳出来救人。瞧见她身有危险,还果断地先救她一命,又撂下一句“在下南七,得罪了”,然后便从窗户一跃而出,去援救臣暄了。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且初见的场景如此无稽,但他们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毕竟,如两人这般风采绝世的男女,世上能有几个?自然是对彼此见之不忘了。 当时出岫只是个十四岁少女,曾心心念念要答谢这位南七公子的救命之恩。可她打听来打听去,整个北熙都没有一个姓“南”的世家,她只好渐渐放弃报恩的念头。 后来,出岫回到南熙,机缘巧合认识了赫连齐,恰好又到了挂牌的年纪,便在风妈妈的安排之下正式接客了。 再以后,她遭遇了赫连齐的负心,还有明璎的多番侮辱,甚至险些葬身火海……一转眼将近四年过去了,出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年她遍寻不到的救命恩人,竟然不是北熙人,而是堂堂南熙慕王!更加可笑的是,她在烟岚城住了两年多,今日是头一次与他相见! 世事不可谓不玄妙。出岫忽然觉得,这桩出乎意料的重逢之喜,会让今日的密谈事半功倍……两人并未在往事上多做纠缠。慕王没有问她为何从晗初变成了出岫夫人,她也没问慕王为何从臣暄的救命恩人变成了情敌……都是干脆利落之人,一番商谈也很快结束。出岫直白道明来意,云氏愿以半数资产襄助慕王举事。作为回报,慕王荣登大宝之后,要保云氏满门昌盛繁荣。 慕王为人也很大方,直言他只是“借用”云氏的资产,事成之后他会将银钱全数归还。 对方话虽如此,但出岫只当成一句客套话听听。眼见密谈如此顺利,大事已定,她便萌生去意。毕竟她一介寡妇,在慕王府逗留的时候太长,只怕会遭受非议。 岂料慕王出言挽留:“本王有个不情之请……本王侧妃鸾夙近日小产,心内郁结,想请夫人为她开解一番。”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鸾夙母族姓云,与离信侯府也算近亲。” 出岫一口应承下来。她与鸾夙都出身风尘,又都经历过落胎之伤,算是同病相怜,尤其都与云氏沾亲带故,实在是不小的缘分。“南晗初、北鸾夙”,出岫也想见一见这位在风月场上与自己齐名的女子。 于是,两人便不多话,一起往鸾夙居住的小院走去。慕王虽是堂堂亲王,封邑又在富饶的房州,可他这座府邸并不奢华,至少不比离信侯府。慕王府的风格是简洁利落,阖府不见一花一草,全是参天古木,还有不少修竹。 慕王早早命人知会鸾夙有贵客到访,因而两人来到小院时,她已立在廊下相候。出岫远远瞧着,暗道鸾夙身段婀娜过了头,实在太瘦了。 她边走近边打量着鸾夙,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孤清高傲,并非明璎的骄纵跋扈,也不是云想容的矫揉造作——这是唯有书香门第才能培育出的气质。鸾夙不愧是北熙第一贤相的遗孤,自幼熏陶在良好家世之中,虽然沦落风尘多年,但仍旧不卑不亢。 要说眉眼长相,鸾夙并非人间绝色,然而能让两位人中之龙——北宣晟瑞帝、南熙慕王相继倾心,足见她绝不是俗世女子。 出岫顿时对鸾夙生出亲近之感,她足下脚步不停,口中轻轻对慕王赞道:“殿下好眼光。” 慕王只勾唇一笑,没有接话。两人并步来到廊檐之下,出岫继续看向鸾夙。此时已近夕阳西下,淡金色的光影洒在后者身上,令她苍白的脸色有了些红润光泽。许是刚刚落胎的缘故,鸾夙的精神有些不济,略施粉黛也遮不住憔悴之意。 慕王显然是心疼了,未等鸾夙对他行礼,已蔼声道:“你身子未愈,不急着出来吹风。”若不是出岫亲耳听闻,她绝对想不到,这温润关切的声音是出自杀伐狠绝的慕王之口。 出岫看到鸾夙将目光从自己身上收回,施施然对慕王俯身行礼,道:“无妨,养了二十余日,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 慕王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安慰,顺势指了指身边的出岫,对鸾夙介绍道:“离信侯府当家主母,出岫夫人。” 出岫礼节性地俯了俯身:“妾身云氏,见过鸾妃娘娘。”鸾夙仿佛是受宠若惊了,她睁大双眸,连忙回礼:“夫人莫要折煞我了。”这一欠身,竟比方才她拜见慕王时的礼节还要郑重几分。于是轮到出岫受宠若惊了。 两位女子互相客套着,慕王已对她们笑道:“你们进屋再说吧。鸾妃不能吹风。” 出岫点头,又见鸾夙对慕王问道:“殿下不进来坐坐?”“不了。”慕王摆手,“今日有些紧急事务,况且女儿家的话题,本王也不便参与。”言罢转对出岫客气道:“鸾妃身子未愈,劳烦夫人费心照看。”出岫微笑颔首,表示应承。慕王又深深看了鸾夙一眼,见她比往日精神了几分,才安下心转身离去。鸾夙见慕王走远,便请了出岫进入她寝闺之中:“内室简陋,教夫人见笑了。”世人都以为富甲天下的离信侯府该是富丽堂皇,显然鸾夙也做此想。出岫明白她话中之意,只淡淡一笑:“娘娘无须与妾身客套。慕王殿下已向妾身言明了您的身份,若论起资辈,您与先夫还算是表兄妹。” 这话一出口,鸾夙颇不自在地道:“夫人也说了,咱们是近亲,那夫人也别称呼我什么‘娘娘’了,我曾沦落何处为生,想必夫人一清二楚。” 听了这番话,出岫亦有些黯然,为鸾夙的自伤自怜,也为自己曾与之同病相怜。但她与鸾夙还是幸运的,至少都找到了真心相待的人,摆脱了以色事人的宿命。 为免对方再自怜自伤,出岫连忙转移话题,浅笑道:“当年非烟姑姑逃婚离家之事,先夫也曾对妾身提及。谁能想到她竟是嫁给了名满天下的凌相,倒也是一桩良缘。”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母亲福薄,过世得早。”“如此才显得有情人之难能可贵。”说到此处,出岫也难以掩饰伤感之色,“这世间变故太多,若要寻到一双白首到老的鸳侣,何其难得。不说旁人,妾身与先夫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鸾夙果然表情一凝,不再说话。出岫见她这般模样,已确定她喜欢的人不是慕王,否则良人就在身边,她绝不会如此神伤。看来传言是真,鸾夙喜欢的是北宣晟瑞帝臣暄……想到慕王方才对自己的嘱咐,出岫只得隐晦地劝慰她:“既有赏花人在侧,合该好生把握。若是自己都不珍惜容颜和身子,未等折花便已凋零,才是可惜之事。” 鸾夙闻言一怔,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夫人,你不懂……”出岫见状,更加确信心中所想。臣暄在北宣做皇帝,鸾夙却嫁到了南熙……这对有情人大约也相守无望了!道理虽在这里摆着,出岫还是违心地安慰她:“鸾妃娘娘要好生爱惜自己,终有一日,相思之人,必得相见。” 鸾夙只默默地垂首拭泪,哽咽一瞬才换上笑容:“听了夫人的劝解,我心里舒坦很多。不知为何,我只觉与夫人十分亲近。” “娘娘不知为何,妾身却知晓。”她们自然是亲近的,都曾沦落风尘,都曾艳绝天下,也都在芳华正茂时觅得良人,历经传奇。而如今,都与相爱之人相隔天涯……出岫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看着鸾夙略显迷惑的憔悴容颜,只柔声道:“娘娘未出小月子,不宜操劳多虑,若想知道什么,大可去问慕王殿下。” 她并未对鸾夙道破曾经的身份,如果鸾夙想知道,慕王自会如实相告。眼见劝慰得差不多了,出岫才望了望窗外天色,起身道:“云府琐事繁多,妾身先行告辞,得空再来与娘娘说话。”鸾夙没有多做挽留,执意将出岫送到了院落外。 两人作别之后,出岫凭借来时的记忆,熟门熟路折回慕王的书房向他复命。“世人都道出岫夫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夫人方才只走了一次,便能记得这来回之路。”慕王负手客套道。出岫向来记性甚好,初到云府时,她也是走一遍就能记得府内曲曲折折的路了。然而此刻听闻慕王这话,仿佛有些怪罪的意思,出岫拿不准,索性淡笑道:“冒犯殿下了。” 慕王摆了摆手:“她如何了?”“该说的都说了,娘娘冰雪聪明,大概思索一两日便会想通。”闻言,慕王紧绷的情绪霎时放松下来:“于公于私,夫人都是本王的恩人。”恩人?若要说恩,最初是慕王先救了她一命呢!出岫客套回道:“云氏传承数百年,看似繁华如旧,实则早已人心涣散,处处皆是铜臭味。殿下成大事在即,能看得上云氏,是云氏的福分。” 慕王沉默一瞬,郑重以回:“夫人不惜以半数家产支持本王,此等恩情,本王没齿难忘。夫人放心,待本王事成之后,云府巨资必定奉还,再助夫人断了后顾之忧。” 两人又回到了方才密谈的话题上。出岫笑道:“家财是小,人心是大。殿下事成之后,只需助我云氏扫清内患、保住昌盛即可。” “夫人之胆色,果非寻常女子可比。你放心,若是事败,本王绝不会拖累云氏。” 出岫自然也不甘示弱,很是自信地回道:“云氏经营数百年,这点自保之法还是有的,殿下放心。” 慕王点了点头,忽然不再说话,良久,长声叹道:“一别三载余,再见夫人,当真教人慨叹世事无常……”回想从前与晗初在北熙的相识,再到如今云氏与慕王府的牵绊,都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彼此初见的往事。出岫亦是无限感慨:“妾身也不曾想过,云氏与鸾妃娘娘还有这层关联,更没料到,我俩会以这般身份相见。”出岫是故意提起鸾夙的,如今她已捏准了慕王的软肋。 而慕王却犹自未觉,只以为出岫是随口感叹,便噙笑附和:“‘南晗初,北鸾夙’,谁能想到夫人会嫁入云氏,鸾夙也成了本王侧妃。” 这一句话,令两人都沉浸在了对无常世事的怅然之中,谁也没有再开口。半晌,还是慕王打破沉默:“犹记本王初见夫人,是在北熙黎都怡红阁。实不相瞒,当时本王听闻镇国王世子臣暄乃是爱花之人,猜测他必定会去观赏南熙第一美人,才设法进入夫人的香闺之中,欲与臣暄见上一面,共商大计。” 原来慕王那日躲在屋子里,是为了结识臣暄,商议合作事宜……出岫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当日殿下藏在妾身寝闺之中,着实吓人得紧。只是镇国王世子前脚进门,妾身尚未看清他是何模样,便有一群杀手闯进来行凶,说来还应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再想起当年的惊心动魄,出岫忽然有些怀念起来。 这一次,云氏暗地里支持慕王举事,也算是她偿还三年多前慕王的救命之恩吧。而此刻慕王更是感慨万千,不禁想起救下晗初之后所发生的故事:当日臣暄在黎都怡红阁被人刺杀,连累晗初也受到危险。他一念而起先救下晗初,再赶去欲救臣暄时,便瞧见鸾夙将人救走了。若是当初他忽略晗初而先救臣暄,便不会遇到鸾夙,如此也没了三人那些爱恨纠葛。可若是当时他任由晗初被杀,则如今自己夺嫡谋事,又哪里能轻易得到云氏的巨资支持? 可见苍天那只翻云覆雨之手,早已将世事安排得诡异绝妙。慕王越想越觉滋味莫辨,时悲时喜。出岫看在眼中,情知不便叨扰,遂识趣地道:“今日出来久了,府中必定积攒许多事务,且容妾身先行告辞。” 只这一句话,便将彼此从往事拉回到现实之中。慕王没有多做挽留,又亲自将出岫秘密送回云府,唯恐她在路上有了闪失。 回到云府之后,出岫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荣锦堂找太夫人。而是唤来竹扬,很是慎重地交代她:“你悄悄去一趟小侯爷的私邸,告诉他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 第74章 人事易分花易落(1) 出岫从慕王府归来的第三日,恰好是七月初一。南熙皇城传来消息,道是聂帝已下旨为慕王赐婚,命他娶左相庄钦之女为正妻,也就是名正言顺的慕王妃。 消息传出,立时在南北两国引起轩然大波!众所周知,慕王乃是戎马之人,在武将中颇具威望,但在文臣中无甚支持者。而左相庄钦不仅是文臣之首,门生更是遍布天下!慕王与左相联姻,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聂帝已经开始扶持慕王的地位了。换言之,聂帝想让慕王文武兼修。再深一步分析,慕王大约是聂帝心中的储君人选……这对于刚刚取得后族明氏支持的福王聂四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须知皇后的兄长是右相明程,而慕王的岳丈是左相庄钦……一个右相,一个左相,在南熙朝内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右相处世圆滑,左相正直孤高,无论是为人还是政见都相去甚远。这两人也互相牵制对方,微妙地制衡着朝内局势。 虽然就目前看来,右相略胜一筹,因为其妹是当朝皇后。可左相胜在门生众多,在南熙民间也德高望重。此次慕王与左相结亲,显然是聂帝有意立其为储君。 出岫得到消息之后,更是心焦不已:其一,聂帝赐婚慕王,福王必不会坐以待毙,两王夺嫡一触即发,慕王第一步便会就近钳制沈予,用以要挟文昌侯;其二,慕王即将去皇城京州迎娶慕王妃,倘若让他先走一步,就算沈予尾随离开房州,也大有可能在路上遭他埋伏;其三,聂帝已算变相表态支持慕王,云氏又在暗中资助,慕王的赢面显然更大。若福王当真夺嫡失败,整个文昌侯府必会遭殃,想要保住沈予,必须让他尽快娶云想容! 三重危机,箭在弦上,沈予不得不走!出岫只得再去一趟慕王府,明里是恭喜慕王大婚之喜。她知道,南熙皇子娶正妻都要在皇城完婚,由聂帝亲自主持,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打听:“殿下准备何时启程去京州完婚?” “不日启程。”慕王答得十分隐晦,“此次本王赴京,一来一回至少四个月,若是筹谋得当,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不日启程?到底是哪一日?可会与自己的计划相冲突?出岫在心中盘算着,面上却是粲然一笑:“云氏的钱庄遍布各地,既然您举事在即,不若趁此机会,让暗卫分赴各地押送现银回来,以备您不时之需。” 也不知是即将得势的缘故,还是因为情场失意,慕王并未多做斟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并给了出岫离开房州所用的通关文牒。 出岫唯恐慕王矢口反悔,连忙趁热打铁召集暗卫,吩咐他们前往各地押送云氏钱庄的现银。这件事她自知瞒不过太夫人,便如实禀告,得到了后者的首肯。 可有一件事她没对太夫人坦诚——她准备将沈予混在这些暗卫里送出城去。这个法子出岫酝酿了很久,即便没有云想容半途杀出,她也准备按此方法送沈予出城。只是如今,有了云想容的逼婚,事情会方便很多。至少慕王看在云氏巨资支持的分上,不会怀疑她帮助沈予逃跑。毕竟如今沈予算是慕王的敌人,而云氏是慕王的盟友。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却注定了无法人月两团圆。云氏新任当家主母出岫夫人,亲自送两百暗卫出城,分赴各地押送现银回来。 夏风本是徐徐,出岫却觉得风声猎猎,她望着旷野里漆黑一片的夜色,以及夜色下待命的两百暗卫,心中是五味杂陈。这一次,她以公谋私了——用押解现银当幌子,用两百暗卫当幌子,送沈予出城。 这是当世最为神秘的组织之一,云府豢养了数百年的死士,不仅忠心耿耿,且武艺高强,比之南北两国纪律最严明的军队也不遑多让。由于他们大多在夜中行动,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久而久之便得到一个称号——“云氏暗卫”。 今次暗卫们皆身穿夜行黑衣,脸覆银色假面,左肩之上统一绣着云氏的祥云徽标,俯首跪地恭敬待命。虽然他们是跪着,但那身姿却无比挺拔,也无比……视死如归。 在前往曲州、慧州等地的暗卫相继离开之后,最后一批人也准备就绪。这是暗卫中最精良的五十人,他们明里的任务是远赴京州押解银钱,但暗里其实是护送沈予。这是出岫能想到最稳妥的法子,也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明明知道沈予就掩藏在这一批人当中,但出岫认不出来。为了将戏做真,也为了引开慕王的视线,出岫已很久没有见过沈予,彼此往来全靠竹扬秘密传话。她其实很想再看他一眼,再嘱咐他一句,只因她知道,再见已是遥遥无期。 想着想着,出岫竟有些鼻尖酸涩。可在这些暗卫面前,她不能落泪,她要维持当家主母的威严。出岫强忍泪意,目光从每个人身上一一划过,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她最终还是失望了。 也罢!这该是好事,证明沈予隐藏得够深!连她都认不出来,想必即便慕王在场,也认不出来了吧? 出岫唯有凝着嗓子,冷声道:“你们是优中选优的暗卫,从无败绩,这一次也只许成功,务必将人安全送到京州!” “必不辱命!”五十人齐声回道,语气铿锵。出岫朝暗卫头领略微点头示意,头领便对众人命道:“启程!”言罢一众黑影立刻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夜半的夏风吹起,伴随着旷野里诸多马匹的嘶鸣声。出岫重新坐回马车之上,微合双目,想要忽略那突如其来的离别悲伤。车辇又开始辘辘而行,耳边风驰电掣的声音不断响起,是暗卫们出发了。他们都持着慕王特批的文牒,夜中出城也无人阻拦。只要能出了烟岚城……沈予便算是成功一半了。 出岫死死攥着手心,任由马车驶回云府。不知为何,她只觉心跳得极快,除却与沈予分别的悲伤之外,还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就在马车快要驶回云府之时,出岫终于被这巨大的惶恐所惊,倏然对驾车的竹影命道:“快!去南城门!” 云府坐落在烟岚城北,去京州却要从南城门走,这几乎是要穿越整座烟岚城了!竹影感到有些诧异,可到底不敢违逆出岫之意,只得掉转车头又往反方向驶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天意,恰在此时,一个黑色身影骑马飞驰而来,远远便能瞧见那银光面具闪耀非常。出岫撩开车帘望去,本以为是沈予,待到近处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暗卫头领。 “夫人!慕王在南城门将兄弟们截住了!说要一个个取下面具看过长相之后,才让离开。”头领一边翻身下马,一边亟亟禀道。 出岫闻言大惊:“荒唐!慕王当我云氏是什么?”她此刻又恼又怕,只好自己给自己壮胆子,对头领命道:“你先回去告诉他们,我随后就到!先不要轻举妄动!”暗卫头领得命而去。竹影也不禁加快赶车速度,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赶到南城门下。 天上的圆月已悄悄隐匿在密布的乌云之后,仿佛昭示着今夜会有一场不同寻常的干戈。出岫提着精神不敢有半分懈怠,迫不及待撩开车帘望去。 只见南城门下插着数支火把,火光中两拨人马正在紧张对峙。一拨人军服在身,足有百余人,一看便是慕王麾下的亲卫;另一拨人银光覆面,身着黑衣,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人,正是最后一拨出城的云氏暗卫。 出岫未到跟前已远远感到血腥杀气,心思也随之沉到深渊。慕王他,还是怀疑了!心思转了几瞬,马车已停了下来。出岫走下马车,故作沉稳地对慕王亲卫们道:“妾身云氏出岫,欲请见慕王殿下。” 此时她已难以抑制声音中的颤抖,幸而场面气氛凝滞紧张,两拨人马都高度集中着注意力,便也无人察觉她的异样。 慕王果然是治军严明。若换作其他军队兵士,听到“云氏出岫”这四个字,想必都难掩好奇之心,早就回头看了。可慕王的亲卫却纹丝不动,个个面色紧绷与暗卫对峙着,如同蜡像一般。只有那领头人循声望来,客气地道:“见过夫人。” 出岫哪有闲工夫与他客套,不禁又道:“劳烦大人通传一声,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我云氏暗卫出城,是得了慕王手令的!” “本王在此。”出岫话音刚落,一个挺拔的黑衣男子已从一众亲卫中走出,双手背负、面带魅笑、风采绝世、心思莫辨,不是慕王聂沛涵是谁? 看来,沈予是难逃此劫了!出岫下意识地往那五十暗卫看去,确信看不出哪一个是沈予,才略微安了神。她几乎是咬着牙质问慕王:“殿下这是何意?这些暗卫出城,难道不是您允准的?”“自然是本王允准的。”慕王魅笑不变,绝世容颜看向出岫,“不过本王又改变主意了。你这些暗卫若要出城,必当取下假面,待本王亲自验人之后,才能放行。”出岫心中猛然一沉,面上表情更是凝重:“殿下可知,云氏暗卫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若要他们揭下面具,唯有一死。”“凡事都有特例不是吗?”慕王打定主意不为所动,看向出岫道,“正因为这些暗卫身负重任,本王才必须万分小心。”万分小心?出岫冷笑:“那殿下为何不查前几批出城的暗卫,偏偏为难这一批?”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底气十足,面沉如水再次质问,“殿下这是不相信妾身,还是不相信云氏?” “夫人言重了。本王自然相信云氏,怕只怕有人浑水摸鱼,不仅耍弄了本王,也坏了离信侯府的威名。”慕王笑意未减,语调无甚起伏很是冷凝。 第75章 人事易分花易落(2) 慕王只说相信云氏,却未说相信她……出岫听出来了,又哪里肯让步?“殿下可要想清楚了,暗卫是我云氏的死士,取下他们的面具,便犹如打我云氏的脸面!”听闻此言,慕王凤眼微眯,一双长眸在出岫面上打量半晌,似是极力忍耐着怒意,又似在斟酌什么,片刻再道:“本王冒犯在前,先给夫人赔个不是。但今日这些暗卫的假面,必须要取下来!” 对方执意如此,出岫惊怒不堪。这已不仅是关乎沈予安危的问题,而是关乎云氏威望的问题!她抬起清眸决然地与慕王对视,冷声道:“数百年来,还没有谁敢要求云氏暗卫取下面具。虽说云氏已今非昔比,又支持殿下举事,但这旧例决不能破,您也不该提这过分要求!” 即便放弃北熙产业,即便出资支持慕王,但云氏并非南熙仕族,也与他聂七没有隶属关系。这等要求,她怎能答应? “看来云氏是没有福气为慕王效劳了。”出岫右手一抬,打算示意暗卫们撤退。谁知这一个指令还没落下,前方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众人一致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一马匆匆行来,那骑马之人是个年轻男子,手中还持着一具火把。 来者是慕王的贴身侍卫。火光映照之下,他一脸焦急之色,翻身下马跪地禀道:“属下岑江,有要事禀告。” 慕王见他这副模样,霎时脸色一变,问道:“她怎么了?”她?想必是指鸾夙吧?出岫侧耳倾听,但见岑江已行至慕王身边,欲言又止。慕王顺势看了出岫一眼,又对岑江道:“出岫夫人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岑江这才开口回禀:“鸾妃娘娘落胎之后身子未愈,今晚突然腹痛难当,府里的大夫束手无策,属下便私自做主,请了沈小侯爷前去诊治。这会子让管家陪他抓药去了,您看……” 岑江话还没说完,出岫又是心中一惊。沈予在为鸾夙诊治?今晚他没来?想到此处,出岫长松一口气,再抬眸去看慕王,果见他表情阴晴不定,也不知是担心鸾夙还是怎的,蹙眉不语。出岫只觉得底气又足了几分,冷冷问道:“慕王殿下,您是要回府探望鸾妃娘娘呢,还是要继续验查我云氏暗卫?”慕王看向出岫,却也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态。出岫作势叹了口气,话语不卑不亢,又略带遗憾,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此时是不是在做戏:“想我云氏真心支持殿下,您却反生怀疑。既然如此,妾身也无话可说了。此事只好作罢。” 出岫记得太夫人曾说过的话,自己年纪轻,又是个寡妇,即便说错什么话,慕王也不会多做计较。因此,她也就放开胆子了。这般一想,出岫已再次抬手,一个“撤退”的手势便要落下。就在此时,慕王终于开了口:“夫人息怒,是本王冒犯了。兹事体大,本王难免过于慎重。再者常言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听到最后这句话时,出岫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能想象到沈予留在烟岚城的下场了!行事狠戾阴鸷的慕王,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出岫眸光转了几转,一个失神便没有立刻回话。可看在慕王眼中,还以为她仍在生气,便只得再退一步,攀上交情:“鸾妃染恙,本王不便在此久留。云氏是她的母族,算来本王与云氏也是姻亲……今日冒犯之处,改日自当登门向太夫人和夫人当面谢罪。” 出岫是识趣之人,眼见慕王已赔了罪,也知晓自己不能太过分,便佯作软下声音,道:“如今云氏与慕王府同气连枝,妾身又怎会拆您的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吧。” 慕王听此一言,便知出岫解了气,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再道:“如此,这里就有劳夫人照看了,本王回府看看鸾妃。” “请代妾身向鸾妃娘娘问好。”出岫再道。这句话说得很合时宜,慕王的面色又缓和几分,对出岫颔首致意:“多谢夫人,本王一定转达。”言罢他已示意亲卫们撤退,又命人牵过坐骑,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慕王的亲卫头领一直站在不远处,方才也将慕王和出岫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便带着百余名慕王亲卫匆匆离开。为方便云氏的暗卫出城,临行前他还特意吩咐守城将士先行回避。 南城门下终于又恢复了诡异的寂静,方才还冷凝对峙的气氛也松懈下来。五十名暗卫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声,如今亦是做待命状。 出岫望着空空荡荡的城下街道,情知沈予今夜无法出城了。可这些暗卫们却不得不走……错过这次机会,出岫不知沈予还能不能逃出去。但今夜他没来,其实算侥幸逃过一劫,也变相保下了云氏与慕王的关系。想到此处,出岫略感安慰,已没有精神再去指挥暗卫,便吩咐竹影道:“你让他们出城去吧。” 竹影深深蹙眉:“小侯爷还没到。”“他今晚来不了了……只好再寻其他机会了。”出岫低眉叹气,打算返回马车上。岂料,此时街上忽又响起一阵马蹄之声,来者一身黑衣,脸戴银光假面,那身形……万分似沈予!出岫又惊又喜,未等沈予走近,已连忙示意竹影:“快!将他带到车上来!” 说着已率先上了马车。片刻后,打扮成暗卫模样的沈予也坐上马车,顺手取下面具,对出岫笑叹: “今夜好险,我都出了一身冷汗。”这一个多月里出岫一直避见沈予,演着两家决裂的戏份。此时瞧见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也难免眼眶一热,有些激动又有些斥责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儿?要吓死人吗?” 沈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坏笑一声解释道:“我也不想啊!我刚准备更衣出门与你会合,慕王府的人就找上门来了,说是慕王的侧妃身子不适,请我去诊治一番。我还以为是‘请君入瓮’的戏码,斟酌半晌才壮着胆子过去。” 沈予当时唯恐生变,便将暗卫的衣裳穿在里头,外头再套上自己的衣服,随慕王府的管家走了一趟。好在当时天色已晚,也无人发现他多穿了衣服。 来到慕王府后,沈予便为鸾夙诊治了一番。其实鸾夙的身子并无大碍,不过是落胎失调的后遗症。沈予担心赶不上出城,便借口说鸾妃娘娘病情严重,慕王府没有合适的药材,他要回自己府中取药。 鸾夙在慕王心中的地位如何,整座慕王府上下皆知。侍卫岑江把沈予的话当了真,也不敢怠慢,连忙出门向慕王禀报,让管家带着几个侍卫陪沈予回府取药。 沈予毕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一出慕王府便两三下打昏了管家和侍卫,又解开马车上套着的马,一路飞奔赶来南城门。 沈予三言两语将今夜发生之事说完,出岫却听得胆战心惊,亟亟道:“慕王府就在城南,离此处不远,他若回府发现你逃跑,怎会轻饶于你!事不宜迟,你赶紧出城去吧!” 眼下慕王关心则乱,牵挂心上人的病情才会如此大意。若他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必然会发现其中的破绽!出岫不敢赌,也不敢让沈予去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催促他道,“这五十暗卫路上任你差遣。你回京州之后,我会立即向文昌侯府施压,让你在最短时间内迎娶想容。你……多保重。” 沈予点了点头,但身形未动,一双潋潋深眸回望出岫,目中写满了不舍与牵挂。就在出岫以为他要下车之际,他却忽然伸手握住她一双柔荑,郑重其事地问道:“晗初,你舍不得我是不是?你不想让我娶云想容是不是?” 出岫尚未反应过来,已感到沈予紧了紧手中力道,语气灼灼地表白:“只要你开口让我留下,我便不走了,云想容我也不娶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出岫低眉望着沈予宽厚的手掌,自己的一双手正被他紧紧握着,那温热的触感令她无比安心。可,她何德何能要他以性命来守护?留在房州,他唯有死路一条。 出岫只好强忍鼻尖酸涩,直直抬眸斥责沈予:“你胡闹什么?!”说着已从他掌心里抽回双手,掩于袖中。 果然,沈予失落了,但对他而言,出岫拒绝是在意料之中。他只好缓缓抬手戴上银光假面,将表情隐藏在面具之后,没有再说一句话。 出岫见他还不下车,急得狠下心再道:“你死心吧!从前、如今、往后,我都不会喜欢你!开弓没有回头箭!云想容你不得不娶!”言罢她已探手为沈予掀开车帘,干脆利落地与他道别,“保重。” 假面后的那双俊目终于没了任何神采,没有失望,亦无不舍。沈予探出身去打算下车,只一瞬却又忽然转身,握住出岫的手放下车帘,同时飞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继而,身形一闪,人已离开马车。出岫觉得自己手上一热,腰身一紧,唇上已被擦了一下。滚烫、柔软,盈满沈予独有的气息。她下意识地再次掀开车帘望去,见沈予正背对着她牵过马匹,缓缓走入暗卫之中。 虽然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但那身姿很是挺拔,也足够,孤独决绝……出岫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对竹影一摆手,示意他下令让暗卫出城。 数十匹骏马同时嘶鸣而起,朝着烟岚城外疾驰而去。不消片刻,城门下已空空如也。出岫愣怔地坐在车上,手中还死死攥着车帘一角,稍不小心,已用力过度将车帘拽了下来。 没有了帘子的阻挡,夜风阵阵灌入马车之中,吹起出岫一缕发丝,恰好拂过她的唇角。那微痒的触感,一如片刻之前的匆匆浅吻。 出岫深深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药香,朝马车外再次望去。眼前唯有竹影独立于夜风之中,哪里还有那闪烁的银光与杀气?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的萧瑟而已。 人事易分,残花易落。 第76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1) 就在沈予出逃的第二日,慕王借口成婚之事,启程南下京州。出岫知道他是追击沈予去了,但她摸不清楚,慕王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怀疑了多少。 至少从表面上看,如今慕王用着云氏,一时半刻不会发难。但若长久来看……出岫实在没有把握。她唯有抓住与鸾夙的交情,希望将来慕王得知真相后,会看在这一层关系上,不予计较。 出岫知道,凭借云氏暗卫的速度,以及沈予逃生的决心,慕王是铁定追不上了。再者,各地还有自己人暗中打点,藏个人也无甚困难。只要沈予离开房州,离开慕王的封邑……剩下的事,不仅云氏暗卫会处理,沈予的姐夫福王也不会坐视不管。 此事还是没有瞒过太夫人。出岫受了家法,理由不是她帮助沈予逃跑,而是她将睚眦必报的慕王玩弄于股掌之中,并且,极有可能搭上云氏的前程。 出岫受的家法不算重,太夫人顾及她作为当家主母的面子,只进行了秘密责罚。但即使如此,出岫还是躺了将近一个月,待完全康复时,已是八月中旬。与此同时,暗卫传回消息——沈予成功逃回京州。 出岫不敢想象,从房州到京州,少说也要近一个月的路途,沈予是如何不到二十天就走完的。她知道,即便有云氏暗卫沿路安排,沈予也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出岫为他感到庆幸,但明面儿上该做的戏还是得做——对沈予逼婚。出岫立刻奏请太夫人,请她老人家亲自修书一封,向文昌侯“哭诉”此事,要求给云氏一个交代。 这边厢逼婚的书信刚送出去,那边厢二房已开始迫不及待地准备嫁妆了。此后不久,文昌侯故作羞愤地回信一封,言明沈予一定会负责到底。近几年云府死的死、走的走,实在太冷清太晦气,因此云想容的婚事很令仆婢们期待,好似也为阖府增添了不少喜气。 一切都是暗藏风云,但又悄无声息地如愿进行……十月初十,慕王在京州大婚,娶当朝左相之女为妻。早在九月底,出岫已修书告知身在京州的云羡,请他代表云氏一族出席婚宴。毕竟如今云府多是女眷,丧夫的丧夫,待字闺中的待字闺中,世子云承也年纪尚幼。因此,由三爷云羡出面恭贺便显得理所应当,也不算失礼。 好巧不巧,就在慕王成婚的第二日,文昌侯府也把聘礼送到了云府。二姨太花舞英笑逐颜开,云想容更是一脸娇羞。 原本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岂料,半路起了一桩风波——南熙九皇子、诚郡王聂沛潇派人上门提亲。提亲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她云府大小姐云想容,只不过,是做郡王侧妃。 这让花舞英陷入了两难境地:爱女若是嫁给沈予,理所应当是做正妻。但文昌侯府形势微妙,日后命运如何,还得看福王与慕王的争储结果。爱女若是嫁给九皇子,她便鱼跃龙门成为皇亲,自然是扬眉吐气。但云想容只是个侧妃…… 花舞英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偏向了九皇子,便去荣锦堂找太夫人商量,想要退了文昌侯府的婚事。 恰好出岫也在太夫人屋里,也是来商议此事的。花舞英有些搁不住脸面,毕竟论理而言,如今的当家主母是出岫,她应先找出岫商议才对,然她却径直找了太夫人,这算是越级,何况还被出岫抓个正着。 花舞英有些尴尬,但想起来意,只得厚着脸皮道:“太夫人、夫人,我是为想容的婚事来的。” “二姨娘来得正好,我也正要派人请你过来。”出岫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不悦之色。 花舞英不愿多费周章,直白问道:“我也不瞒着,我想问问九皇子来提亲的事儿,您二位怎么看?” 听闻此言,太夫人瞟了出岫一眼,后者看懂暗示便开口答道:“文昌侯府是四皇子党,而九皇子与慕王交好,显然,这明里是婚姻之争,暗里却是两派权势之争。如今九皇子忽然上门提亲,大约是想彻底断绝云氏与四皇子的关系吧。” 花舞英听得似懂非懂,亟亟道:“夫人,我不懂这个,我只想知道,您属意想容嫁给谁?” “自然是按原来的计划,嫁去文昌侯府。”出岫不假思索回道。嫁去文昌侯府?花舞英大为不满:“那您还与太夫人商量什么?这便是你们商量的结果?” 出岫只觉得好笑:“我们是在商量,该如何回绝九皇子。”“回绝九皇子?”花舞英听了此话终于按捺不住,跺脚道,“不可!应该选九皇子为婿!他堂堂皇子,不计较想容是庶出,也不在意她定过亲,这多难得!小侯爷虽然答应娶想容,但勉强得很,想容嫁过去怎会有好日子过?” 出岫闻言又是一笑,犀利反问道:“想容不是对小侯爷痴心一片吗?她愿意悔婚另嫁?” 花舞英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道:“是我的意思,想容并不知情。”出岫对她实在没有脾气,只得再劝:“二姨娘,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便是想告诉你,九皇子娶想容的动机并不单纯,乃是为了拉拢云氏,不想让四皇子占了先机。这种权谋联姻,明明白白是在利用云氏,想容会幸福吗?” 花舞英却早已准备好说辞,索性一股脑儿道出来:“九皇子好歹是皇子,母族又显赫,想容若跟了他,日子不至于过得艰难。可若是跟了小侯爷……万一四皇子倒台,她作为沈家的媳妇,必然会受到牵累……” “胡说八道!”听了花舞英一席话,太夫人终于开口喝斥,“你以为嫁入皇室,就能保住想容了?我告诉你,她嫁给聂九只是做妾!妾是什么地位你不知道吗?聂七若想过河拆桥,就算想容做了聂九的正妻也没用!” 太夫人说话毫不客气,句句不给花舞英留情面:“你自己做了一辈子妾,还想让闺女也跟你一样?你就这么下贱的想法?我云氏的女儿,入宫为后为妃都绰绰有余!聂九以侧妃的名分来求娶想容,原本就是侮辱!也只有你这小家子妇人,才会当成抬举!” 一顿话劈头盖脸,将花舞英说得不敢反驳,只敢小声嘀咕:“做妾也要看是做谁的妾……” 幸好,太夫人没听见这句。但出岫听见了,她眼看气氛尴尬,便出面缓和道:“二姨娘糊涂了,小侯爷重情重义,想容也算对他有恩,以后他不会亏待想容的。而且,咱们已接了文昌侯府的聘礼,若是悔婚,对想容的名声也不好。依我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明日便知会文昌侯府来接新娘子吧!” 花舞英心里颇不痛快,可到底不敢忤逆太夫人的意见。又想起女婿是云想容亲自挑的,便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了。 婚事还是按照最初的构想进行。依照南熙嫁娶的习俗,文昌侯府很快请了当朝礼部尚书前来请婚,其后云想容便带着精挑细选的丫鬟奴仆,还有令人骇然的巨额陪嫁,浩浩荡荡地前往京州与沈予拜堂成亲。 关于九皇子插足求娶的这一段,也让太夫人找个理由圆了过去,自然,是要沈予来背这个黑锅。大抵借口是:沈予酒后误闯云想容的闺房,已经毁了她的清白。因而云府只能婉言谢绝这桩求婚,并对此深表遗憾。 这番说辞令人找不出破绽,九皇子也只得作罢。 冬月十五,沈予与云想容在京州完婚。由于文昌侯“正在病中”,两人的婚事便一切从简。云氏与沈氏联姻,是继慕王成亲之后,引发南熙朝内震动的又一件大事。冬月二十,慕王与新王妃回到烟岚城。紧接着慕王派人传话,请出岫过府一叙。 “本王从京州成婚回来,路上曾两次遇袭。”慕王开门见山。其实出岫早已听说了他的遇袭事件,一次是在京郊山岭,一次是在四皇子福王的封地。但她决定假装不知,便故作关切地问:“遇袭?殿下可有损伤?”“无碍,本王早有准备。”慕王冷笑一声,“老四开始动手了,本王也不是任他拿捏的。若不出意外,三个月之内,他必会等不及造反了。”“造反?”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不错,造反。”慕王对出岫魅惑一笑,“狗急了会跳墙。你记住这句话。”出岫无法想象,慕王用了什么手段逼福王公然造反。无论如何,皇子逼宫都是不明智的,要么是胜券在握,要么是困兽一击,且无论成功与否,儿子造反老子,这“不孝”的罪名是背定了。更何况,福王素有“仁善”之名……出岫正想着,但听慕王再道:“他要造反,必然要用兵。说到用兵,老四远不及本王。” 听这口气,慕王是胸有成竹了。出岫只得点头:“妾身预祝殿下得偿所愿。”闻言,慕王凤眼微眯,半晌没有说话。就在出岫准备再起个话题时,才听他突兀地说道:“云大小姐出嫁时,本王在回来的路上,也没留在京州观礼。如今总得表示些心意,一会儿差人将贺礼送至府上。” 这一番话下来,只字不提沈予出逃之事。出岫心下稍安,又客套了两句以表谢意。岂知慕王语锋一转,还有后话:“老四举兵造反之后,本王会消极用兵一段时日,局势会暂且倒向老四那边儿。届时什么话该对大小姐说,什么话不该说,还望夫人心里有数。”原来这才是重点!慕王怕她泄露风声给云想容和沈予,从而让福王得知内情。 出岫心思一沉,面上却笑道:“您放心,妾身自有分寸。”慕王“嗯”了一声,再看出岫一眼:“夫人与沈小侯爷很熟稔?”“小侯爷对妾身曾有大恩。”出岫只回了这一句。她知道慕王早已摸清了所有故事,因此她并不打算多费唇舌。 “本王敢问夫人一句,若有朝一日沈予威胁到了云府的地位,夫人在二者之间会如何取舍?”慕王语气平平,说出的话却咄咄相逼。 只这一问,出岫背上已渗出了冷汗。这个问题,她曾想过无数遍,沈予和云府……若要她伤害沈予,她做不到。可若要舍下云府,她更做不到。 为了云辞……出岫咬了咬牙,狠下心回道:“妾身是云氏的媳妇,自然以家族利益为重,以个人恩怨为轻。” “是吗?”慕王隐晦地暗示她,“还请夫人记得今日之言。” 从慕王府回来不久,出岫与慕王密谈之事便步步发生,毫无遗漏。整个腊月,慕王府都没有任何大动静,只有些小情小爱的传闻闹出来,要么是说王妃庄氏与侧妃鸾夙争风吃醋;要么是说鸾夙与北宣晟瑞帝藕断丝连;要么是说当初慕王本来就是强娶鸾夙……直至年关将近,慕王仿佛一直沉浸在两房妻妾所制造的烦扰之中,无暇顾及朝中大事。而他新婚燕尔便家丑外传,世人也对他颇为同情。 与此同时,云氏暗卫传来消息:四皇子福王在朝内多遭弹劾,不仅被人揭发他曾两次偷袭慕王,且他负责的差事也屡屡办砸,不时有血腥事件发生。 一时间,各种传言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矛头纷纷直指福王伪善,令他多年来塑造的“仁善”之名及文治之功毁于一旦。出岫足不出户尽知天下大事,听了各地暗卫的密报,也不禁为慕王的手段拊掌叫好。 四皇子福王,果然等不及了,开始在暗地里密谋举事。新的一年,在南熙晦暗不清的夺嫡局势中悄然到来,比以往任何一年都令人紧张。空气中都暗藏着刀光剑影,仿佛稍有不慎,一场“大事”便会一触即发!就在这时,京州也传来了关于文昌侯府的消息——老侯爷在沈予成亲之后再次发病。这一次他是真的重病了,带着对家族前途的忧心忡忡而病逝。不过出岫认为,文昌侯死前应是欣慰的,至少他溺爱的嫡幼子成了云氏的姑爷,已无性命之忧。 沈老侯爷的丧葬办得十分隆重,南熙聂帝、皇后明氏亲自前往府中祭拜,也算全了文昌侯府的颜面。待过了年关,沈予的大哥——世子沈赞正式承袭爵位,继任文昌侯。这一次,云氏作为沈氏的姻亲,依然是由身在京州的三爷云羡代为恭贺。 慕王大婚,身处同地的离信侯府,派出云羡出面恭贺;新任文昌侯继位,作为姻亲的离信侯府,还是派出云羡恭贺。这看似对两派不偏不倚,旁人一时之间也观望不出云氏的想法。 就在新任文昌侯继位的当月,四皇子福王终于公开举事,矛头直指七皇子慕王挑拨离间、两面三刀。而慕王只是消极抵抗,大喊冤屈的同时,一直没有太强势的动作。 慕王与福王的夺嫡之争终于摆到了明面上,时称“慕福之争”。此后,福王先发制人,慕王显得措手不及,整个局面好似都倒向了福王。而偏偏聂帝隔岸观火,看着两个儿子斗来斗去,并不表态支持谁。慕王说过会消极抵抗一段时日,趁机看清朝内局势,因此出岫笃定他会在此役中胜出。况且,表面上虽是慕王败退,可银钱却没少花,大笔大笔的银子都从云府运了出去。 由于慕王花销太大,最后迫不得已,出岫只好下令将几个钱庄关了。为此,乱世之中再添风云,大家纷纷传言云氏新任主母持家无能,不仅弃了北熙的族人和生意,如今连南熙的生意也管不好了,竟然被迫关闭钱庄。 甚至有人说,因为世子云承是过继来的,出岫夫人才打算将个烂摊子交到他手里。再后来,不知是谁别有居心放出谣言,说是夏嫣然并非溺水而亡,二爷云起也不是死于意外,三姨太闻娴更不是病逝——出岫夫人才是内斗败家的罪魁祸首!眼看着关于出岫的谣言越来越多,太夫人除安慰几句外,也没再表示什么。出岫费尽心思几经查探,才发现消息的来源是皇城京州……这便有些微妙了。能知道云府这么多内情,人还在京州的,只有两个:嫁去文昌侯府的云想容、管理京州生意的云羡。前者对出岫有情爱之妒,后者对出岫有杀母之仇,二者都有嫌疑。 无论是谁散播谣言,总之出岫的名声是毁了。随着慕王的“节节败退”,云氏关闭的生意也越来越多,虽然明面上给出的缘由是回避战事关掉铺子,但云府家底变薄是不争的事实。 短短三四个月光景,“出岫夫人”在南熙百姓心中,已成为一个不择手段上位、牝鸡司晨、能力不足的红颜祸水,甚至有人分析,素来战无不胜的慕王屡战屡败,也是因为遭了她的晦气。毕竟,两人同在一城。 第77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2) 太夫人见出岫为了这些传言终日苦恼不已,到底是看不下去了,特意将她唤来荣锦堂:“依我看,你也不必揣测了,这事儿不是想容和老三做的。” 出岫见她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连忙问道:“不是想容和三爷?那是……咱们的敌人?” “不是敌人,是盟友。”“您是说……慕王?”出岫大感意外,“他为何要散播这种传言?”“为了转移世人的注意力。”太夫人捏了捏手中的串珠,高深一笑,“如今两王相争拼的是权谋,也是兵力。你仔细想想,聂七在军事上节节败退不可疑吗?他一个惯常用兵之人,会输给文治起家的聂四?即便聂四手下有谋臣,可放眼南熙,谁的兵法能敌得过聂七?何况他还有聂九襄助。”“您是说……如今慕王故意败退,他怕惹人猜疑,便放出烟幕弹,让世人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出岫问道。太夫人点头:“以这些秘辛和你扶正的故事,再加上我云氏的名望,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世人好奇?”的确足矣。出岫恍然大悟,心里对太夫人更为敬佩:“还是您看得透彻……不过,您是如何知道的?”“原先我也不太确信。”太夫人挑眉再笑,“直至最近传言说你是不祥之人,还说聂七节节败退是染了你的晦气,我才确定这造谣的主谋是他。”太夫人将手中串珠搁在案上,继续解释:“别看我每日念经礼佛,其实我并非信佛之人,但世人却信奉怪力乱神……聂七将你说成祸水,你又与他同在烟岚城,那他沾了你的晦气屡战屡败也是正常。这谣言一出,无论他以后是胜是败,总有条退路,不至于被世人诟骂从前浪得虚名。” 原来如此!这也是权谋之术的一种吧!出岫心道,慕王可真是狠,自己如此支持他,他反而牵扯自己下水,为了转移矛盾制造出这等谣言,实在可恶可憎可恨。 “别想了,他是在报复你帮沈予逃跑呢!否则为何专挑你下手?”太夫人叹了口气,“慕王聂七心胸狭隘、行事狠戾,世所皆知。你摆他一道送沈予离开,他必然怀恨在心。依我对聂七的了解,他用这种手段整治你,已算仁慈了。” 听闻此言,出岫唯有苦笑:“原来是这么个内情……我记得这教训了。”太夫人“嗯”了一声:“如今你想想,我让你受了一顿家法,你亏不亏?若不给你吃个教训,日后你在他聂七手里只会更惨,这也算是我老太婆变相给他赔个错。”如此一解释,出岫也明白了太夫人的良苦用心,不禁羞愧地低下头去:“我知错了。可慕王这报复的法子……我宁愿再受一次家法,也不愿让世人如此看我。”“放心吧!聂七既然让你做他的挡箭牌,日后也定有法子帮你洗清,只看他肯不肯了。”太夫人劝慰出岫,又教她一招,“聂七容得了你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你多与他的侧妃走动走动,他自会明白你的意思。” 太夫人这番话,出岫深以为然。她曾亲眼目睹过慕王对鸾夙的一片深情,只要云氏还是鸾夙的母族,想来慕王不会太过为难。 “日后再碰上沈予这种事,宁肯当面求聂七放人,也不能暗地里使小动作。我原本想着你不开窍,大约会登门为沈予求情,谁知道你这次如此聪明,将他混在暗卫里送出城。这胆子,我自问都得斟酌斟酌。”太夫人话中虽是斥责,但却是笑着说的,出岫觉得她并非生气,相反好似是种夸奖。 此后又过了三个月,出岫一直生活在谣言之中,忍受着各种流言蜚语。直至有一天,两王夺嫡有了新的进展,这才转移了世人的注意力——福王聂四造反失败。 事情的经过,出岫身在烟岚城并不十分清楚。据暗卫送来的密报上说,福王举着“手足怙乱,相煎何急”的旗帜,迫不及待地攻往了皇城京州。这是极为失败的一招,让福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也让他积攒数年的仁善之名彻底毁于一旦。 与此同时,慕王却反攻了。他以福王“造反”为由,一鼓作气直捣福王的封地曲州,并且先斩后奏,将其妻妾子女尽数处死,一个活口没留。沈予的姐姐作为福王正妃,自然没能逃过此劫。 事情发生时,福王正在皇城周边指挥作战,听到这一消息险些昏厥。谁想,慕王竟然两面夹击,吩咐一队人马前去处置福王的亲眷,自己则带着另一队人马大举南下,一路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直捣皇城。而且举出的旗帜是“护驾救国”。 显然,在声势上,福王已经输了。更何况,慕王根本没给这位四皇兄留一条后路,而是将他的妻妾子女一并杀尽。这等手段足够铁血,也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终于,一切纷纷扰扰逐渐接近明朗。六月十九,慕王击溃福王人马,攻入皇城京州。在南熙皇宫大殿之上,聂帝被迫在两个儿子面前做出抉择——选七弃四。四皇子福王悲愤交织,在大殿上刎颈自尽。 此后,慕王顺利拿到了聂帝的禅位旨意。但他没有即刻在京州登基,而是以“旗开得胜”的忠君孝子姿态,启程返回封邑房州,继续做他的慕亲王,也给世人留下一个贤孝的好名声。 至此,一场激烈的夺嫡之争尘埃落定——慕王聂七成为南熙储君。明眼人一看便知,下一步,他的野心会是统一南北。 然此时此刻,出岫无暇为慕王的胜利而开心,也无暇为自己的远见卓识而自豪。她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文昌侯府——慕王既然如此决绝,将沈予的姐姐、福王妃沈萱诛杀,出岫几乎可以想象,文昌侯府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母亲,我要救沈小侯爷。”出岫前往荣锦堂,言辞恳切地道,“福王事败,文昌侯府下场堪危!” 太夫人轻飘飘地瞟了出岫一眼:“你急什么?沈予的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想必已设法自保了。” “连福王都被逼得引颈自刎,慕王岂会轻易放过沈予一家?万一他要文昌侯阖府陪葬……”话到此处,出岫已变了脸色。 “出岫,你如今的言行已经逾越了你的身份。你选择支持聂七,不惜重金资助,如今他举事成功,正该是咱们云氏好生笼络之时。你既然知道聂七的为人,便该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能保沈予,若你再忤逆他一次,云氏下场堪忧。”太夫人沉声教训道。听闻此言,出岫霎时泪盈于睫,仿佛沈予之死就在眼前:“您以前说过,我若想力保沈予,就不要在背地里使小动作,当面向慕王求个人情即可。”太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这话是我三四个月之前说的,当时我也不曾想到,聂七竟然如此狠辣,将聂四一家赶尽杀绝……”她一副惋惜神色,又叹,“想容这枚棋,咱们是要弃了。” 弃了!弃了云想容,便等同于弃了沈予!“母亲!”出岫亟亟唤道,试图让太夫人改变主意。太夫人只摆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如今是当家主母,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云氏的态度。我不能让你为了沈予胡闹!”“如今慕王正意气风发,若能挑个好日子去提沈予的事,兴许他会同意呢?” 出岫不愿放弃,“您让我试试行吗?”“哦?你要如何试试?”太夫人一副好奇模样。其实出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兼之此时脑中混沌一片,只得胡乱脱口道:“我想去找慕王的侧妃鸾夙。”“你还嫌身上的污水少吗?”太夫人怒极,一口否决,“你找鸾夙攀交情,请她帮忙搭救沈予,聂七会如何想?他必定以为你在利用鸾夙!鸾夙是他心爱的女人,你利用她,聂七又怎会善罢甘休?” 听了这一席话,出岫心里乱了套,急得“扑通”一声下跪道:“母亲!您也知道沈小侯爷是我的恩人。在京州时,若不是他搭救收留,我早已葬身火海了!后来他也屡屡相帮……再者想容是我云氏的女儿,我怎能见死不救?您难道要让世人说,云氏连自家的女儿和姑爷都保不住吗?” 太夫人一生看重荣耀和面子,听了出岫的最后一句话,她果然沉默起来。片刻之后,才道:“你说得对,倘若文昌侯府满门抄斩,世人必定说我云氏无能,保不住自家女儿女婿。往后咱们与聂七的关系公开,还有可能会招人非议,说咱们牺牲一个庶女去谋求阖族荣耀。” 第78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3) “我也正是此意。”出岫连忙附和。“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这点。”太夫人似有些疲倦,捏了捏眉心,再道,“我老了,考虑事情不周全了。你若想试试,那就去吧。”为了能让太夫人安心,出岫斟酌片刻,将自己与慕王的相识经过说了出来。她与慕王,是旧识了!也许因为这个缘由,慕王会对她宽容一些?果然,太夫人得知两人相识始末之后,心里好像踏实了些,便道:“你记住,凡事以家业为重。” 得到太夫人的允准之后,出岫便思忖着该如何说服慕王,甚至连世子云承的课业都忽略了。但越是等待,越是心焦,原本以为慕王拿到禅位旨意之后就会返回烟岚城,岂知他又径直去了北宣!秘密前往! 若不是云承的生父云潭派人告知,出岫还不知道这事。可见慕王的手段越来越高,已能避开云氏在各地的眼线了。 时日在等待中一点一滴流逝。待到慕王从北宣返回烟岚城,已是当年十月中旬。出岫送帖拜见,但这一次等了两天才有回复——因为前来拜见慕王的人太多了! 今时不同往日,慕王毕竟是未来的帝王,只要是能攀上点关系的人,都会在此时前来锦上添花,趋炎附势。一时之间,慕王府门庭若市。但慕王还算给云氏面子,只让出岫等了五天便传见了她,日子定在十月二十一。 这日一大早,出岫刚准备出门,人还没跨出云府门槛,管家云忠却捏着一封书信匆匆来禀:“夫人,大事不好!三爷在京州下狱了!” “下狱了?”云羡向来行事稳重,怎会犯事下狱?出岫忙问,“怎么回事儿?”“三爷在京州……逛青楼。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与人大打出手,结果失手将人打死了。原本咱们能摆平的,可后来才知,死者名唤‘明璀’,是当朝右相的次子,也是皇后的亲侄子。明氏为此不依不饶,皇后也去聂帝面前哭诉,三爷便被下狱了……” 死者是明璀?出岫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猛然想起,他正是当初去追虹苑搜人的那个,后来被云辞三言两语打发了。沈予来房州之后还曾无意中提过,茶茶最后也跟了这人。 可云羡怎会失手将明璀打死,还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出岫越想越觉得奇怪:“消息可靠吗?” “可靠。是京畿大牢传来的消息,三爷已被关押好几天了。明氏奏请发落,如今聂帝压着呢。”管家边说边将书信呈上。 出岫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不禁深蹙娥眉,心思一沉……云羡如今是老侯爷唯一的血脉了,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况且,自己被泼了几盆子脏水,将夏嫣然、云起、灼颜、闻娴的死全部背了黑锅,倘若云羡再死了,难保世人不会以为又是她“出岫夫人”的狠毒手段。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坐视不管!但此事又万分棘手:虽说如今聂帝禅位的旨意已下,可慕王尚未登基,聂帝还是一国之君,明氏也依然是后族。死者明璀是皇后的亲侄子,换了哪家都咽不下这口气。 出岫暗中猜测,明氏敢将事情闹大,必定是想以云羡为筹码,与云氏谈什么条件。如此也好,至少云羡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 出岫一咬牙,对管家云忠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去向太夫人禀报一声吧。”言毕带着竹影匆匆去了慕王府。 因为云羡的事耽搁,出岫比预计迟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慕王府时,慕王正在小院里射靶,例无虚发、箭箭命中。出岫等了好一会儿,慕王才好似刚发现了她,似笑非笑招呼一声:“夫人来了。” “妾身见过殿下。”出岫勉强一笑,“先恭贺殿下旗开得胜,得偿所愿。”“得偿所愿么?”慕王口中重复一句,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失意,继而又恢复如常,对出岫道,“多亏了夫人的支持。云氏一半家产,本王三年之内必当如数奉还。”“三年?这么快?”出岫摇了摇头,“您又何必较真儿呢!我云氏既然出资支持您,就没想过要回这钱。日后您荣登大宝,一统两国之后,能多多照顾云氏即可。”慕王深深看了出岫一眼,才笑回:“本王难道对云氏还不够照顾?至少对夫人够了吧?” 出岫心中一动,知他意有所指,忙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妾身莽撞了。”她决定把话说开,“小侯爷于公于私,都与云氏密不可分。他不仅是我云氏的姑爷,且还是妾身的救命恩人。这等关系,妾身怎能坐视不理、见死不救?” “左右您如今是彻彻底底赢了,妾身也赔上了名声,这事儿您消气了行吗?”出岫刻意软语服低。 慕王瞧着出岫这副模样,不知怎的有些恍惚。他险些忘了,眼前这女子才刚过完十九岁生辰,而且是风尘出身……他忽然想起了鸾夙,还有他的九弟——诚郡王聂沛潇。 犹记几年前,九弟曾对晗初的琴技仰慕一时,更在听说她香消玉殒之后,做了一首《朱弦断》。他始终没有机会告诉九弟,晗初还活着,而且嫁入了云氏。也许是他私心所致,自己爱上了风尘女子,又爱而不得,便也不希望九弟重蹈覆辙。毕竟,晗初已成了离信侯遗孀……想到此处,慕王不胜感慨,便对出岫回道:“本王为何要消气?若是还没消气,夫人你会如何做?” 出岫摆出为难的表情,沉吟片刻道:“那妾身只好斗胆打扰鸾妃娘娘,请她出来说项。毕竟云氏是她的母族,妾身还算她的嫂嫂。” 听闻此言,慕王阴鸷的表情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又笑了:“夫人很聪慧,这次知道对本王当面说了。实不相瞒,你若背着本王去找鸾夙,即便本王当时答应,事后也不会轻饶云氏。” 他宁肯当面挨刀子,也不能容忍背后的小动作。 慕王这一席话,令出岫长舒一口气!这证明她的路子是对的!先是坦白从宽,再提与鸾夙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得知道忍一时之委屈,主动低头。眼前这毕竟是个男人,“以柔克刚”的招数还是管用的,慕王也是“吃软不吃硬”。 出岫轻抚额头苦笑出声:“妾身话说到这份儿上,您若还不消气儿,妾身唯有硬闯文昌侯府救人了……” 慕王终是大笑两声,听着很是舒畅:“你只顾着云大小姐和姑爷沈予,云三爷不管了吗?” 这事已传到慕王耳朵里了?出岫定了定神:“妾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夫人好胃口,登一次门,要救三条人命。”慕王颇具深意地再问,“那夫人为何不先提云三爷之事?”“因为三爷尚且没有性命之忧,明氏顾及云氏威名,不会轻易动手。只要妾身坐视不动,明氏自会找上门来提条件。”出岫不假思索地答道。“啪啪”两声脆响传来,慕王拊掌笑道:“不愧是云氏的当家主母,夫人一语中的。” 出岫摇了摇头:“若是从前侯爷在世,明氏哪敢如此放肆?还不是欺负我们阖府的寡妇,生意又一落千丈,今非昔比……”她故意提及生意,是想让慕王明白,云氏现下这么艰难,全是支持他的缘故。 “本王也很欣赏离信侯,他英年早逝的确令人遗憾。”慕王这一句说得诚心,又道,“至于生意,夫人且再支撑个两三年吧。待本王寻到龙脉宝藏,自然会将借用的银钱归还。” 龙脉宝藏?大熙王朝分裂之前,皇室留下的宝藏么?没想到,在南北分裂八十余年之后,这龙脉宝藏竟让慕王找到了!如此说来,他承诺归还云氏钱财不是虚言。 出岫连忙逢迎道:“看来殿下真是天命所归,注定要一统南北了。连龙脉都让您找到了!” 这句话慕王很受用,终于绽开一个魅惑的笑意,对出岫道:“就为了夫人这句话,本王也要管一管云三爷的事儿。况且本王年幼之时,没少被皇后明臻使绊子,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让明氏‘尝尝鲜’了。” 他笑意不改,继续道:“世人都说本王睚眦必报,若不给明氏一点苦头,本王岂非‘浪得虚名’?” 出岫险些忘了,明氏支持的是福王,慕王与他们不对付。此刻见慕王痛快答应相救云羡,她不禁心中大喜。但想起明程、明璀、明璎三父子的嘴脸,还是忍不住问道:“三爷下狱之事,会不会是被明氏陷害的?他并非莽撞之人,也不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怎会为了青楼女子大打出手?” “不是陷害。”慕王陈述事实,“今年年初,惜花阁来了个姜族女子,半年之内红透京州的风月场。云三爷时常过去给她捧场,后来撞见她被明璀调戏,大怒之下英雄救美,谁知失手将明璀打死了。” 慕王的话意有所指,看着出岫道:“不过明璀的死状很可怖,浑身是伤、七窍流血,似是中了毒。” 姜族女子、云羡英雄救美、明璀死状可怖……出岫在心中细细联想,总觉得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想着想着,竟也不自觉在慕王面前走了神。 片刻之后,出岫才明白了慕王话中之意:“多谢您提点,妾身懂了。”一定是四姨太鸾卿去了京州,还沦落风尘……那明璀究竟是被云羡失手打死的,还是被鸾卿下毒害死的?只不过,慕王既愿意出手相帮,想来云羡和鸾卿也无性命之忧了。出岫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忘小心翼翼地试问:“那我家大小姐和沈小侯爷的事……您看……” 第79章 旧时知音难相逢(1) 出岫希望慕王能放过沈予和云想容,岂料对方闻言笑回:“沈予虽是云氏的女婿,但听说与云大小姐不甚和睦。夫人你看这样如何,由本王做主劝他二人和离,云大小姐另行改嫁。如此一来,沈予的生死就与你云氏无关了。” 这是不愿放过沈予了!出岫娇颜一沉,倒有几分别样的美妙风采。她抿唇沉吟片刻,再问:“您就不能看在云氏的面子上,放沈小侯爷一马吗?” “夫人可知‘放虎归山’?本王今日放他一马,怎知他以后不会卷土重来?”慕王仍不松口。 “沈小侯爷根本不是弄权之人!”出岫亟亟代沈予解释,“他从前是一味花天酒地的世家公子,后来又长住房州,并未参与时政。文昌侯府的抉择与他无关!他若想要出仕,几年前当今圣上收他做螟蛉义子时,他便不会推辞了。” “本王自然知道沈予不是弄权之人,可他却是个热血之人。其父沈淙与本王是对头,其兄沈赞暗地里也帮了老四不少,沈予能放,沈赞不能放。若有朝一日他要为父兄报仇,本王岂不是放虎归山,自讨苦吃?”慕王态度很是坚决。 出岫这下真的急了,不管不顾地再劝:“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沈小侯爷是圣上义子,与您也算半个手足。如今福王已死,您若再将他处死,世人只会说您不顾手足之情!” 这话一出口,出岫立刻后悔,她自认说得太直白犀利了,万一惹怒慕王怎好?于是未等慕王反应,她连忙解释道:“是妾身失言,您多海涵。但妾身话语之中并无恶意……” 出岫原以为慕王会为此大发雷霆,岂料他却大笑起来:“能看到夫人失言失态,本王甚是快慰。” 出岫一愣,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方才本王不过是试探夫人,看你救沈予的决心到底如何。如今看来,夫人是个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之人啊!”慕王对出岫如是评价。 听此一言,出岫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知道慕王喜怒无常,眼下对方虚虚实实这一招,她实在不解其意,于是只得回道:“妾身自然是知恩图报之人。四年多前您的相救之恩,妾身也一直不敢忘怀。”她自问这句话很是诚恳。 慕王在出岫面上打量一瞬,才笑道:“本王也不后悔当年救过夫人。”他双手背负走了两步,见出岫面色凝重,终于松了口,“夫人重情重义,本王也不是凉薄之人。沈予既是云氏的女婿,本王便放他一条生路。但文昌侯府的爵位是必定要摘的。” 这么快又改变主意了?慕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出岫正讶异于慕王态度的转变,后者已噙笑而回:“本王原本就打算放了他,方才试探这么多,还请夫人见谅。” 原来当真是个试探……事到如今,只要能保住沈予的性命,出岫哪里还顾得上被慕王戏弄之事?忙道:“多谢您手下留情!”慕王摆摆手:“其实不只是你,本王九弟也开口替沈予说情了。他二人年纪相仿,私交不错。”话到此处,慕王停顿片刻又道,“不过,本王虽能放过沈予,但其兄沈赞必死无疑。” 无论慕王是看谁的面子,能救下沈予,出岫已然达成所愿,又怎能开口再为沈赞求情?只是,往后沈予没了家世依靠,沦落为平头百姓,大约要依附“云氏女婿”的名义而活了! 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出岫眼眶一热,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强忍着情绪再次道谢:“您这个人情,妾身铭记于心。以后慕王府但有所命,妾身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看来沈小侯爷在夫人心中很重要啊!”慕王似笑非笑,语气很是玩味。 出岫情知说多错多,无奈再道:“您何必明知故问?妾身与小侯爷交情如何,岂能瞒得过您?” 慕王笑着没有接话,忽然转移了话题:“夫人如今年方十九,难道真要寡居一生?” 说起这个话题,出岫面色万分郑重:“妾身心意已决,矢志为先夫恪守不渝。”慕王点头轻叹:“夫人此举实在令人敬佩。”他沉默一瞬,又道,“其实沈予配不上你。” 配不上吗?出岫只觉嗓子发干,便深吸一口气笑道:“您多虑了,小侯爷如今……是妾身的妹婿。” 再说下去,就是话题禁区了。出岫见此行目的均已达到,便有意回避慕王的问话,起身告辞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的确还有一件事。”慕王凤眼微眯再看出岫,魅惑的俊颜上是一副看戏的表情,“经铎今日到访烟岚城,本王将设夜宴款待,于礼该邀请夫人出席。”经铎,正是当今九皇子、诚郡王聂沛潇的表字。九皇子来烟岚城了?也对,如今大局已定,只等着慕王哪日高兴了赴京州登基,九皇子来房州找他,也不需再掩人耳目了。出岫忽然想起了那首《朱弦断》,当时她曾感念过这段知音之情,也曾想过,有生之年彼此见上一面……可如今自己身为云氏当家主母,又是个寡妇,有些举动便不大合适了。 想到此处,出岫婉拒慕王:“您说笑了。妾身寡居,不宜抛头露面……”“夫人是怕他将你认出来?其实不必为此担心。本王曾问过经铎,当年晗初挂牌之时,他人在包厢内,只闻其琴未见其人,即便看见了,也只是个朦胧的影子。时隔多年,他早已记不清晗初是何模样了。”慕王解释道。 出岫摇了摇头:“诚郡王前来,必定有要事与您相商。您两位手足相亲,又是许久未见,自然有千言万语要说。本该是一台家宴,妾身去了反倒多余……更何况,妾身酒量尚浅,又是寡居,实在不便……” 慕王见出岫如此坚持,也没再多劝,况且他本就是按礼邀请而已:“也罢,本王不做勉强。” 这话音刚落,王府管家的禀报声已在门外响起。“进来吧!”慕王看着管家进门,先行问道,“人来了?”管家点头称是:“诚郡王殿下马上就到府门外。”慕王立刻心情大好,笑道:“本王亲自去门外迎接!”看来这两位皇子当真是手足情深。出岫见九皇子已到,更不敢久留,便再次告辞:“那妾身也告退了。”“本王随夫人一道出去。” 这一白一黑两个绝世的身姿走在慕王府里,都是步履匆匆——一个急着避嫌离去,一个急着迎接兄弟。 待走出慕王府正门,外头仍旧空空荡荡一片,九皇子还没到。出岫让竹影将马车赶至门前,最后对慕王得体一笑:“妾身告辞。”言罢已款款转身,抬步欲上马车。便在此时,街上忽然响起马蹄之声,铿锵匆匆,听声便知是匹骏马。出岫循声望去,远远瞧见一个男子驭马而来,身姿潇洒,紫袍怒马,看着很是意气风发。继而,街上又出现了十余匹骏马,都远远跟在其身后,将整条街道充斥得热闹起来。出岫猜测当先一骑是九皇子聂沛潇,不过彼此隔得太远,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上了马车,朝云府返回。 片刻之后,九皇子聂沛潇已疾驰到慕王府门前。以往他来房州都是偷偷摸摸,这一次因为时局已定,他便来得光明正大,打定主意要在此吃喝玩乐一段时日,赏遍美景风光。 聂沛潇边想边从马背上跃下,神采奕奕,毫不掩饰激动之情:“七哥!”“九弟。”慕王亦是高兴不已,又看了看随行的侍卫仆从,笑问,“没坐马车?”聂沛潇不耐烦地摆手:“坐车太慢了。咱们行旅之人还是喜欢骑马,只有姑娘家才喜欢坐车!”聂沛潇说完,又望了一眼前方辘辘远去的金顶马车,随口一问:“七哥是出来送客?好像还是位娇客?”他方才在马上看见一个白衣身影款款上车,因隔得太远,马匹又颠簸,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不过只是侧影,已很婀娜。 “你别乱说话,那是离信侯府的出岫夫人。”慕王笑着解释。岂知聂沛潇却不屑地挑眉,望着云府渐行渐远的马车,道:“原来是天下最有钱的寡妇。” 慕王听出他话中的轻蔑之意,好奇地问:“你对出岫夫人有意见?”“我哪里会对她有意见?又没什么交情。”聂沛潇笑着调侃道,“这女子也算传奇了,凭借个遗腹子上位,还能把谢太夫人哄得言听计从。”其实聂沛潇的确对出岫不满,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诚心求娶云想容,却遭拒绝。后来他听说沈予与出岫夫人关系匪浅,便笃定自己被拒婚是出岫的主意。想到在云府墙外听到的美妙琴声,聂沛潇不禁有些失落。原本以为能找到一个与自己志趣相投、琴箫默契的女子……况且他听说沈予不愿意娶云想容。但云府还是逼着沈予娶了她,而沈予又是自己的好友……聂沛潇越想越是对出岫不满:“我诚心求娶云家大小姐,却遭猜疑别有居心,定是这寡妇的主意。”他轻哼一声,“云府的寡妇,个个脑子有病。谢太夫人为难我母妃,出岫夫人又为难我,也不知上辈子结了哪门子仇!” 慕王见自家九弟如此愤慨,只觉得好笑:“怎么又将母妃和谢太夫人的恩怨给揪出来了?” 聂沛潇无奈地叹了口气:“七哥你早早封王出宫,自然不知道,母妃隔三岔五就在宫里发牢骚,对我述说当年如何被谢太夫人算计的事。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慕王闻言,与聂沛潇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是笑他们的母妃对往事耿耿于怀,还是笑聂沛潇每次聆听时的无奈。 七皇子与九皇子并非一母同胞,但却甚为亲厚,这在南熙朝内已是公开之事。 而这其中,还牵扯了一桩宫闱秘辛。慕王的生母出身低微,只是一州小吏的女儿,且还嫁过人。当年聂帝喜欢微服出巡,偶然在房州地界认识了这位年轻美貌的寡妇,哄骗之下与之几夜风流。聂帝本没打算将她带回宫中,然而这美貌的寡妇却意外怀了身孕——便是七皇子聂沛涵。 无奈之下,聂帝给寡妇安排了新的身份,迎进宫中封了个不大不小的位分。因为寡妇是在民间生下七皇子,随后才被纳进后宫,所以后妃们对她多有鄙夷,认为她行举不端,以子嗣谋得入宫的机会。 聂帝这人极好面子,有时想到将一个寡妇纳进宫中,也觉得有损自己的英名。再加上明后从旁挑拨,寡妇又不适应宫廷生活,便慢慢地失去宠爱,患病抑郁而死。 后来贵妃叶氏见七皇子年幼丧母,又想着自己膝下无嗣,便奏请聂帝,将年仅三岁的七皇子接到自己宫中抚养。哪知三个月后,叶贵妃自己也怀上身孕,并且一举得男——生下了九皇子聂沛潇。 此后,叶贵妃满心照看亲生儿子,曾有几年忽略了七皇子的存在。直至九皇子五岁那年,偶然发现自己的七哥被皇后明氏的宫婢欺负,便回来告状,叶贵妃这才发现,自己对七皇子多有疏忽。 叶氏与明氏本就不对付,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斗得厉害。叶贵妃见明后欺人太甚,连小小宫婢都敢欺负她收养的皇子,着实跟聂帝告了一顿枕头状。 因为此事,叶贵妃对七皇子心生愧疚,又恰逢有人算命说七皇子是个福星。她想起自己多年无嗣,收养七皇子后不满三月便怀上龙裔,遂对“福星”一说深信不疑。自此,叶贵妃终于开始正视七皇子的存在,对膝下两位皇子都视如己出。但聂帝只疼爱最小的九皇子,对七皇子仍旧不冷不热。七皇子小小年纪心高气傲,便在十三岁时自请去军中历练。说来这七皇子真是个军事奇才,短短两年便在军中历练得十分沉稳,立下几件军功。叶贵妃想到他在宫里不招聂帝待见,便问他是否愿意开府单过,当时七皇子年仅十五岁,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于是,叶贵妃动用娘家势力,恳请聂帝为七皇子封王出宫。聂帝一口应允,封他为“慕郡王”,让他在京州城内开府单过。翌年,十六岁的七皇子出兵收复慧州,聂帝又晋封他为“慕亲王”,并将房州赐给他作为封邑——房州是七皇子生母的家乡,也是聂帝与之定情的地方。 如今不过短短八年,房州已在慕王和云氏的共同打理下,成为南熙最富饶的一个州。而慕王这些年不仅立下赫赫军功,还将九皇子也带出一番功勋。兄弟两人互相扶持,兼有叶贵妃的娘家暗中帮衬,才有了今日的胜利局面——南熙江山,已尽在掌握;北宣江山,也势在必得! 因为这段旧事,向来阴鸷狠戾的慕王,唯独对九弟聂沛潇疼爱有加,也对叶贵妃很是尊敬,唤她一声“母妃”。 兄弟两人一边回忆旧事,一边往慕王府里走,都觉得此番成功来之不易。如今慕王“救驾”有功,又拿到了聂帝的禅位旨意,只等时机成熟便可公之于世,继位登基。 再想起叶贵妃与谢太夫人的恩恩怨怨,慕王仍觉得小题大做:“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妃怎还对这桩旧事耿耿于怀?你也不劝劝她?都是要做太后的人了,何必?”眼见兄弟二人都进了待客厅,聂沛潇才将左右屏退,轻叹一声:“这些年谢太夫人风生水起,名满天下,母妃自然心中愤懑。”谢太夫人谢描丹与叶贵妃叶莹菲,未出阁前便是出名的死对头。谢、叶两家同为曲州世家、书香门第,两家闺女又是同龄,无论美貌与才艺都不分伯仲。为此,两家人没少暗中较劲,都想为自家女儿博得“曲州第一闺秀”的名声。 当时,云辞的父亲云黎还是世子,老侯爷不知怎的看中了曲州叶家,便为世子云黎提亲,想求娶叶家嫡女叶莹菲为正妻。叶莹菲听说是离信侯府求娶,自然欢喜非常,哪知隔天便听到一桩小道消息,说是南熙皇帝有意替太子求娶谢描丹做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南熙皇后。 叶莹菲本没多想什么,欢天喜地准备做离信侯世子夫人,还特意派人去打听世子云黎的人品才华。几日后,打听消息的人前来回话,将云黎说成一个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叶莹菲急了,连忙找闺中姐妹哭诉,商量对策。 岂知那闺中姐妹无意中提起,说谢描丹知道云、叶两家联姻之后,嗤笑叶莹菲即将嫁给一个“废物”。叶莹菲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又想到谢描丹即将做南熙的太子妃,对比之下便心生不满,执意回绝了离信侯府的提亲。 第80章 旧时知音难相逢(2) 这事过后仅仅三个月,曲州传遍一个消息——离信侯府向谢家下聘,即将迎娶嫡女谢描丹做世子夫人。至此,叶莹菲才恍然发现自己是被算计了,再去打听,才知道南熙皇室根本没有求娶谢描丹做太子正妃,而是侧妃! 更令叶莹菲气愤的是,叶家回绝离信侯府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逐渐传遍了南北两国,几大世家听说之后怕得罪云氏,无人敢向叶家提亲。叶莹菲想到离信侯府的地位,又想到谢描丹做了世子夫人,也对其他世家公子再无兴趣了——她不想比谢描丹嫁得差! 当年年底,南熙老皇帝病逝,太子聂竞择即位为帝,宣布立明氏的女儿明臻为皇后。第二年,聂帝下旨选秀,广开后宫之门。眼看叶莹菲在闺中无人问津,“曲州第一闺秀”的头衔也因此拱手送给谢描丹,叶父万般无奈之下,将女儿送进宫中为妃。 这么多年来,叶莹菲一直耿耿于怀,每每提到云氏和谢家也是一脸愤恨。当年听说云黎逝世,谢描丹守了寡,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再后来,谢描丹成为云氏当家主母,她又不高兴了,她自觉只是个籍籍无名的贵妃,而谢描丹已经名动天下。 故而在叶莹菲心中,第一死对头是谢描丹,其次才是皇后明臻。叶莹菲将这事憋了十多年,后来见两个儿子都长大知事,便一股脑儿地抱怨出来。并且,她说过一次之后再也打不住,会时不时地提起,累得两位皇子每每都要安慰她一番。 因此,慕王很能体会聂沛潇的无奈。听了这么多年,兄弟俩早都听腻了。慕王觉得又无奈又好笑:“谢太夫人守寡多年,独子云辞英年早逝,如今云府的地位也大不如前,日后必定被我牵制。难道母妃还不解气?”“七哥你想想,谢太夫人都落到这个地步了,母妃还难以释怀,可见这老太婆有多狠。”聂沛潇鄙夷道,“当年谢描丹年纪轻轻,就能摆母妃一道,自己嫁去离信侯府。如今这个出岫夫人是她一手调教的,必定得了真传,心计颇深。” 谢描丹当年阻挠他母妃的婚事,如今出岫又阻挠他的婚事,聂沛潇怎能不恼?他越想越发气闷,一张贵气逼人的俊颜上满是恼火之色,对慕王道:“七哥,你能否找个借口让出岫夫人再来一趟。我想会会她。” “哦?你真的想见她?”慕王挑眉,凤眼之中神色莫辨。“是啊。我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聂沛潇毫不掩饰语中鄙薄,“她一个婢女,听说还是沈予送给云辞的,哪知后来就变成了离信侯遗孀。结果遗腹子也落胎了……七哥你不觉得这事儿蹊跷吗?说不准她本来就没怀孕,是为了上位假孕而已。” “你为何猜测她是假孕?”慕王又问。“宫里这事儿还少吗?假孕争宠屡见不鲜。”聂沛潇摇了摇头,“都说最毒妇人心,这女人若是算计起来,男人可差得远。也正因如此,不到迫不得已,我绝不立妃,只豢养姬妾。” 慕王闻言,笑着戏谑道:“那是谁口口声声说不立妃,转身又去求娶云大小姐?为此还遭了母妃的训斥?今日这事你不说清楚,我可不会让你安生。” “这个……”聂沛潇干笑一声,慎重斟酌起来。要说实话吗?说他因为一曲琴音,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心生爱慕?可是,如今云想容都已嫁人了,他不想破坏她的名声,于是聂沛潇打定主意不说:“七哥只管为难我,今晚要灌我多少酒,我都无话可说。这事儿你别再问了。” 慕王见他不愿作答,也没有执意相问,便笑着转移话题:“世人皆知你有三大爱好,‘美酒’乃是其中之一。我若今晚灌醉你,这哪里是为难,这不正合你意吗?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听闻此言,聂沛潇朗声大笑起来:“还是七哥懂我!”两年前,他曾在一个世家子弟的宴会上,公然表示自己有三大爱好,还认认真真排了序,将音律放在首位。后来有人问起“打仗”在他心里排第几,他当时回说:“仅次于成婚!” 自此之后,京州城内便流传开来——诚郡王聂沛潇有三大喜好:音律、美酒、美人;还有两大憎恶之事:成婚、打仗。 想到此处,聂沛潇又对慕王笑言:“其实今晚,咱们该铆足劲头把对方灌醉。我灌醉了你,那是做弟弟对兄长的恭贺;你灌醉了我,才能套出我的话,知道我为何想娶云想容。” “这主意不错。”慕王附和而笑。聂沛潇又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就将出岫夫人请来?我一个郡王光明正大来到房州,还不够资格让她出面接风?”“你对出岫夫人这么感兴趣?”慕王见他屡次提及出岫,虽然语气不善,但却十分迫切想要见上一见。“世人不是传言她害死好多人么?如今云府一门寡妇,这女人看来很有手段,我也想见识见识。”聂沛潇坦诚道,“我的确对她很好奇。”慕王一听这话,更不能让聂沛潇见出岫了,只怕到时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他这个九弟自小被惯坏了,皇子脾气大得很,对兄弟虽讲义气,但若恼火起来,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如此一想,慕王便打定主意回绝,更何况出岫也不愿抛头露面:“其实方才出岫夫人登门时,我已邀她今晚赴宴。她自言是寡居之人,不大方便见客,便婉拒了。” 聂沛潇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什么不能抛头露面的?她是云氏的当家主母,难道抛头露面还少吗?”聂沛潇语带不满。 慕王闻言眉峰微蹙,不由自主便替出岫开口解释:“她虽是当家主母,可平日见的都是云氏族人和府中家奴,有什么抛头露面之事,也甚少亲力亲为。你这话失之偏颇了。” 慕王这番解释,反倒引来聂沛潇的诧异:“七哥竟会为她说话?”慕王见聂沛潇对出岫的误解越来越深,又想起那首《朱弦断》,不禁更加感慨。他虽不希望这两者有什么牵扯,但云氏毕竟是南北第一世家,他也不想聂沛潇与之结仇,多惹事端。 “其实你误会了,出岫夫人的差名声是我传出去的。一则是为了转移视线;二则是为了教训她。”慕王如是说道,希望能令聂沛潇对出岫的看法有所改观。 “她的坏名声是你传的?”聂沛潇更诧异了。“嗯。”慕王点头。 “这就奇了。你说为了转移视线,我能理解这意思,是怕世人盯着你和老四不放,再看出什么端倪……可你‘教训’出岫夫人,这又从何说起?她不是咱们的盟友吗?”聂沛潇不解地追问。 慕王便将沈予出逃的原委说了一遍,最后又道:“因此,我怀疑云想容和沈予的婚事,是出岫夫人一手促成的。目的是在我事成之后,保下沈予一命。” 原来如此……聂沛潇听后不禁沉吟起来,心中不知对出岫是个什么看法。须知这世间敢在背后算计他七哥的人,寥寥无几,女子更是绝无仅有。单就这件事来看,这位出岫夫人的确有胆有识。 况且,听起来她对沈予挺不错,不惜冒着性命危险助他逃走。聂沛潇自己也与沈予有些交情,但他自问做不到这一步,何况出岫夫人一介女流。 这般一想,聂沛潇又不禁对出岫另眼相看起来。而更让他另眼相看的,是云想容。明知沈予在劫难逃,云想容还是愿意嫁给沈予……这等女子与自己无缘,委实是桩憾事。聂沛潇不禁叹了口气。 “经七哥这么一说,我对出岫夫人的印象是改观了一些。不过她心计颇多,这点肯定不假,否则也做不了当家主母。”聂沛潇如是评价出岫。他自幼长在宫中,早已看透了女人心计。 “出岫夫人的确具有远见卓识。至于心计,哪个女子没有呢?”慕王摇头轻叹,“连鸾夙都有,何谈她人。” 第81章 旧时知音难相逢(3) 聂沛潇闻言,神色郑重地道:“但我仍旧觉得,这世上必定有纯真无邪的美好女子,善良美丽、品行端正。唯有这种女子才值得我喜欢,无论她出身高低。” 说着说着,兄弟二人都沉浸在了对于感情的无奈之中。屋子里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聂沛潇先回过神来,大笑着道:“七哥还想鸾夙呢?走了她,还有别的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今夜你我不谈女人,只饮美酒,不醉不归!” 这一晚的接风宴上,兄弟二人畅快痛饮,最终是慕王大醉一场,因为江山在握,也因为情殇。而聂沛潇尚算清醒,只是想起云想容嫁人之事,稍感失落。 宴后,管家扶着慕王前往住处休息,聂沛潇却毫无睡意,带着贴身侍卫信步而出,在烟岚城内漫步行走。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侍卫出言提醒道:“殿下,咱们已经穿越大半座城了。” 聂沛潇这才发现走了很远。大约是今晚饮酒所致,又或者是月色寂寥,他的孤寂之感越发浓郁起来。无论在人前装得如何飞扬跋扈、放浪形骸,这种夜深人静的薄醉时刻,他还是难掩心中寂寥。聂沛潇没有再说话,接着往前走,侍卫也不好再出言提醒。直至走到城北,瞧见那座庄严肃穆的离信侯府,他才停下脚步。竟然不知不觉从城南走到城北了!原本今夜接风宴便结束得晚,如今又走了这么久,天色都快亮了,街上也开始陆陆续续出现早起的行人。聂沛潇想了想,对侍卫道:“去云府后院墙外。”聂沛潇的贴身侍卫名唤“冯飞”,从前是慕王极为看重的人,后来因为犯了个忌讳,被慕王打发出去。聂沛潇见他是个人才,便收为己用。主仆二人一路绕行到云府后墙,此时天色已隐有浅淡的亮意。将暗未暗、将明未明,有一种说不清的压抑与挠心。聂沛潇在墙外伫立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箫,但并未放在唇边吹奏。他将玉箫轻轻竖在墙角之下,对侍卫冯飞叹道:“若再有下一次,我必定不会退让了。”当年,醉花楼里惊艳于晗初的琴音,他却没有与赫连齐相争,本以为是君子成人之美,结果晗初被赫连齐无情抛弃,又不明不白葬身火海。如今,求娶云想容被拒,他若以皇子的身份逼迫文昌侯府退婚,也不是不能,但他却顾念与沈予的交情而做出让步,结果听说沈予待云想容很冷淡。聂沛潇自问,若是他得了这样一个女子,定要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可偏偏有人有眼无珠,不懂爱花惜花。若再有下一次,遇上喜欢的女子,他定不会让步了!求而不得,这滋味当真不好受!聂沛潇最后看了看竖在地上的玉箫,叹道: “天要亮了,走吧。”主仆二人一路无话,默默返回慕王府。因为熬了一夜没睡,又喝了酒,聂沛潇觉得困倦难当,便一觉睡到当天夕阳西下。待醒来时已缓过精神,恰好赶上用晚膳。兄弟二人在饭桌上又是一番畅聊,聂沛潇听说烟岚城有座“管红轩”很出名,里头多为卖艺不卖身的孤苦女子。他本着对音律的喜好前去一探,点了两个会琴的女子隔着屏风弹琴,他在雅间里细细聆听。 岂知管红轩里的女子琴技差强人意,聂沛潇听得百无聊赖,便将人打发出去,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打算起身离开。 一楼大厅热闹一片,二楼仅有的几个雅间倒算安静。聂沛潇刚走出门外,便听到隔壁雅间里隐隐传来“云大小姐”几个字。他不禁足下一顿,侧耳细听起来——“如今知道她被沈小侯爷冷待,老子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哈哈哈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在隔壁雅间里大笑。 “您这是对云大小姐因爱生恨啊!”另外一人调侃道。那男人冷笑一声:“前年老子仰慕她芳名,上门提亲被拒,但老子并不灰心啊!想着她云大小姐出身高贵、才貌双全,拿捏架子也是应该,于是去年趁她出城烧香的机会,老子想找借口见她一面。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雅间内三五个人同时出口相问。聂沛潇在门外也提起精神静待后续。只听那男子冷哼一声,续道:“当时庙里有位师太正在弹奏佛曲,殿内聚集了几个信徒听琴,老子混进去想接近她,谁知她听着听着竟打起了瞌睡!老子见她失态,好心在旁提醒,想要博得她几分好感。她以为老子不认识她,便冷着脸说‘我最讨厌弹琴的,更讨厌听琴的’。说完甩袖走了。”男子如是回忆道。尤其是最后复述云想容的那句话,还刻意掐着喉咙做出女子声音,将那份鄙薄与骄纵模仿得惟妙惟肖。屋内继而响起一阵议论,有人说云想容故作清高,有人说她涵养有限,甚至有人说云府教女无方……“老子以前把她当个天仙供起来,只差做梦遇见她。结果那日在庙里一见,姿色虽有几分,可惜修养不够,真是让人失望透顶!”男人再次轻叹。“您这哪里是失望,是挂怀她抹了您的面子吧!”屋内又有一人笑言。那男人也不生气,只道:“听说沈小侯爷被云府逼婚,吓得跑回京州,连跟咱们告个别都来不及。估摸他也知道这美人名不副实,所以才被吓跑了。哈哈哈哈!”男人再次大笑起来,屋内也响起一片附和声,纷纷对沈予表示同情。 听到此处,聂沛潇几个月来的失落心情忽然一扫而光,有种想说又说不出的激动与狂喜。 云想容既然听琴都能打瞌睡,又说出“讨厌听琴”的一番话,那自然不是擅琴之人!聂沛潇想起在云府后院墙外听到的琴声,当时是他自己凭空臆想,以为弹琴之人是云大小姐。如今看来,是他认错人了! 是了!云府女眷甚多,就连奴婢都个个才貌双全、蕙质兰心。也许真是哪个得宠的婢女在夜里弹琴?或者是云二小姐云慕歌?聂沛潇看向身后的冯飞,沉吟片刻,问他:“你上次说,云府二小姐多大了?” 冯飞回想一瞬,才道:“属下后来仔细打听了,云二小姐如今该是十四岁。”十四岁……晗初当年十二三岁,琴技已名动天下,可见世上的确是有极具天赋的琴者!难道真是云二小姐所弹?也不是不可能!试想他自己今年才二十有一,还不是十年前就吹得一手好箫了? “云慕歌……”聂沛潇心中想着这个名字,不自觉喃喃出口,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连名字都是“慕歌”,可见也是喜好音律的! “走!去云府!”聂沛潇激动地迈出管红轩,迫不及待想要翻身上马。“殿下不可!”冯飞亟亟阻止他。 “有何不可?”聂沛潇已坐到马上,俯身看着冯飞问道。“此刻已是亥时,您上门拜访有失礼数。”冯飞解释道。聂沛潇爽朗大笑:“我去后院墙外看看,兴许还能听到那琴声呢!你不必跟着,回七哥府里等我吧!”言毕他没给冯飞开口的机会,驭马疾驰而去。待到了目的地,已近子时。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清风徐来,伴着月色皎银,没来由地令人心情舒畅。聂沛潇将坐骑拴在附近的树上,匆忙行至后院墙下,想要找到昨夜留下的玉箫。可是,那玉箫已经不见了……难道被谁拿走了?可这里如此僻静,有谁会来?其实在聂沛潇心里,他希望是被那弹琴的女子捡到了,也许,这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此次他来房州的目的,一则是探望七哥,二则是聊以遣怀。不想,竟无意中得到了意外的转圜!定是缘分使然! 聂沛潇在墙下站了良久,也没能听到那思慕已久的琴声。但是,他依然觉得心跳很快,一种怦然的安慰不可阻挡。 怀着如是激动的心情,他决定先行回府。之后,他特意吩咐慕王府管家前去打听,想知道云二小姐是否擅长奏琴。 翌日下午,管家便回了话:云慕歌弹得一手好琴。 第82章 此恨无关风与月(1) 聂沛潇抵达烟岚城的三日前,出岫收到云羡寄来的书信,看信上所标注的时间,应是他下狱前写的。 信上说,他的胞妹云慕歌如今已芳龄十四,到了定亲的年纪,希望出岫能嫂代母职,为云慕歌找个好人家。最后,还不忘为三姨太闻娴所犯下的孽事再次赔罪,希望能罪不及子女。 事实上,闻娴的所作所为一直都瞒着云慕歌,直至如今,这位云府二小姐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天真少女,以为娘亲只是病逝而已。 云羡信中所求,若是在闻娴刚死的时候提出来,出岫定然不会答应。但如今,恩怨已消,云府又经历了这么多是非,出岫也累了。她认为,云辞在天之灵,也希望看到阖府和睦,因此,她一口应下这事。 出岫专程去了一趟荣锦堂,将为云慕歌选婿之事禀报一番,只说是自己的主意。太夫人听后,沉默良久说了一句:“嫁出去也好,免得杵在府里碍眼。” 这意思是允了,出岫放下心来,便开始为云慕歌的婚事操心,还特意去清音阁找她说话。也不知闻娴生前是不是太偏心儿子的缘故,出岫发现三房子女差别很大: 三爷云羡成熟稳重、处事得宜;二小姐云慕歌对世事一无所知,书画勉强略懂皮毛,琴棋是一窍不通,整日里喜欢看些诗书,还有从淡心那儿借的话本子。 出岫知道,太夫人必定不会插手二、三房子女的教养,可云想容心计多端、云慕歌天真无知,这两位云府小姐实在难负盛名。 因而,出岫也不指望能为云慕歌寻到一个多荣耀的婆家,何况如今在世人眼中,云府也大不如前了,尤其云慕歌还是个庶女。 就在出岫去慕王府的那一日,曲州传来消息,说叶家有意为嫡长子求娶云慕歌。出岫从慕王府回来,恰好听说此事。她知道叶家出了位贵妃娘娘,是慕王的养母、诚郡王的生母。若无意外,叶贵妃日后必定成为太后,叶家也会因此一跃龙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出岫猜测叶家有意求娶的原因,大约是通过叶贵妃的关系,知道云府如今的衰落乃是支持慕王所致,也明白这衰落只是一时假象。 相传叶家世代书香,每一辈都会出几个翰林学士,抑或编纂史官。这官职看似不位极人臣,但极为重要,尤其是史官,掌握春秋笔法、书写王朝兴替,其职不可小觑。 出岫对曲州叶家很满意,也派人去打听了那位嫡长子的人品,年十七、通诗书音律,应是个不错的人选。为此,出岫特意去荣锦堂向太夫人禀报,哪知太夫人听说提亲的是曲州叶家,当场便回绝了。 出岫一头雾水,又不知前因,被太夫人迁怒训斥了一顿。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巧合,事后第二日,曲州谢家也派人来求娶——太夫人的娘家。 出岫知晓太夫人又该恼了。谢家一定是想着有太夫人这层关系,求娶云慕歌是亲上加亲。但他们并不了解云府的秘辛,便无从得知太夫人对三房子女的怨恨。 谢家提亲使上门的当日,出岫刚走到荣锦堂垂花拱门处,便听到里头传来隐隐的怒骂声。待走到客厅,恰好瞧见提亲使灰头土脸出来,对方见到出岫整了整神色,颇为尴尬地道:“在下来得唐突,不久留了。” 看这样子,是打退堂鼓了。出岫笑回:“您慢走,妾身派马车送您一程。”说着便吩咐淡心备车,自己独个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此时面色通红,大约还是怒急所致。出岫尚没敢做声,太夫人已然道:“你来得正好,曲州叶家不是有意求娶云慕歌吗?你托人问问,倘若属实,便准了吧。” 准了?这么快改变主意了?太夫人长长出了口气,又道:“你不晓得这其中内情,我们谢家与叶家世代相争,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如今叶家求娶,我本不愿云慕歌嫁过去,可只要想到她要做我谢家的媳妇,我心里更堵得慌。相比之下,我宁愿让她嫁去叶家。” 太夫人冷笑一声,又道:“我谢家不要的人,让叶家捡去吧!云慕歌这不通世事的性子嫁过去,也不能主持中馈,叶家会后悔的!”言罢,还做出一副看戏的表情。 “媳妇明白。”三日后,曲州叶家果然上门提亲,将出岫吹捧一番,但只字未提太夫人。恰好,太夫人也推说身子不适,避不见客。无论太夫人动的是什么心思,左右这桩婚事成了,只差将云慕歌的庚帖拿去与男方比对,若无相克,便能按照婚嫁的流程走下去。云慕歌的婚事在数日之内定下,快得令出岫感到不可思议。想到云羡如今身在京畿大牢内,出岫便修书一封送给了京州暗卫头领,吩咐他在三爷出狱之后,即刻将书信呈上。 一连几天,出岫都为云慕歌的婚事而忙碌,早已将聂沛潇前来房州之事抛诸脑后,再者这位诚郡王也一直没说要来云府拜访。在太夫人说了谢、叶两家的恩怨之后,出岫大致能猜到,叶贵妃定然与太夫人不和。 那么聂沛潇不待见云府,也是自然。出岫又开始为云府的前程担忧起来。若是这位板上钉钉的叶太后嫉恨谢太夫人怎么办?她是否会迁怒整个云氏? “夫人,慕歌小姐求见。”淡心适时打断出岫的思绪。出岫敛神:“让她进来。”片刻,云慕歌娇美无邪的面孔出现在出岫面前,十四岁,已脱稚嫩,容貌也算长开了。不知是不是闻娴遗传的缘故,云慕歌虽不算顶尖的美人,但气质很婉约。“嫂嫂。”云慕歌手持一管玉箫,对出岫盈盈一拜,“我娘不在世,哥哥又远在京州,这婚事全凭您操心了。”倒也算懂事,出岫点头:“若只是道谢,你何须专程跑来一趟?长嫂如母,这也是我分内之事。”云慕歌羞赧地垂下头去,将那管玉箫呈上:“这是在咱们后院墙外捡到的玉箫,我瞧着十分名贵,不知是不是咱们府中哪位贵客遗失的,便特意送来给您。”出岫接过玉箫仔细打量,只见通体生润、色泽剔透、触手生温,不听音色便知是一管好箫。不知为何,出岫忽然想起了诚郡王聂沛潇,而他此刻恰好就在烟岚城内。“你说这箫是在后院墙外捡到的?何时捡的?”出岫疑惑着问。云慕歌想了想,报上一个日子,又道:“是我的丫鬟去后院外头摘果子,无意中捡的。” 出岫听了云慕歌报上的日子,正是聂沛潇抵达烟岚城的翌日清晨。试想他头一日下午甫至,慕王为其设宴接风,兄弟二人必定把酒言欢直至深夜,他又如何能来云府?何况慕王府在城南,云府在城北。 如此名贵的玉箫,即便不是皇家之物,只怕也是世家私有。慎重起见,出岫决定将这玉箫暂时留下,再行处置,便道:“这玉箫先搁我这儿,你回去吧。” 云慕歌点了点头,却没有告退的意思,踟蹰着不走。“还有事吗?”出岫问她。云慕歌攥着袖角,支吾着道:“嫂嫂唤我‘慕歌’即可。实不相瞒,我确然有一事相求……如今这婚事已定,而我的闺阁技艺不精,不知道您能不能做主将婚事推后两年,让我在这两年里头,发奋学一门技艺。” 云慕歌越说声音越低:“从前是被我娘和三哥宠坏了,学什么都没长性。我……不想被夫家瞧不起。” 听闻此言,出岫有些讶异。她原本以为云慕歌不谙世事,却不承想她小小年纪,也懂得为自己筹谋了。 “这是好事。曲州叶家世代书香,叶公子也是风雅之人。你是该学一门技艺,日后也好与夫君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出岫笑回,又问她,“你想学什么?” 云慕歌脸色越发红了,瞥了一眼出岫手中的玉箫,道:“我想学箫……”学箫?出岫笑道:“学箫可不能速成,旁的不说,就是对‘气’要求很高。 你若气短,这箫是学不成的。”言罢又打量了一下云慕歌的身形,道,“你这般瘦弱,学箫会底气不够。” 云慕歌面上有些失望神色:“那……全凭嫂嫂做主,看哪一门能速成的?”速成?出岫看了看手中玉箫,灵机一动:“这样吧,自古琴箫不分家,你不如学琴。在这方面我也懂些皮毛,先请师傅教教你,闲来无事我也能指点指点。”云慕歌闻言大喜,连连点头,转而又为难地道:“嫂嫂……您先教我入门行吗?否则请了师傅回来,我连指法都不准,岂不是很丢人?”出岫脆笑起来,一口应承:“也好。只不过我白日事忙,不仅要照顾生意,还要主持中馈……这样吧,从明日起,每日晚膳过后,我教你一个时辰。”“多谢嫂嫂,那我先告退了。”云慕歌借口要向太夫人请安,径直去了荣锦堂。“慕歌见过母亲。”云慕歌娇滴滴地拜见太夫人。太夫人挑了挑眉,面上一派和气之色:“该对你嫂嫂说的话,你可都说了?”“说了。”云慕歌低眉顺眼地回道,“嫂嫂也同意教我弹琴,每日用过晚膳以后,我跟她学一个时辰。”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听话就好。我筹谋让你嫁给叶家,你也知道是抬举你了。叶家出了位贵妃娘娘,又是慕王的养母,日后便是南熙皇太后。你虽为云府小姐,却是庶出,能嫁去叶家做嫡长媳,是条好出路。” 云慕歌长在闺阁,并不知道谢家与叶家的恩恩怨怨,听了太夫人这话,只道是真:“多谢母亲恩典。” 太夫人“嗯”了一声:“外头都传闻你擅琴,叶家主母及其子也是喜好音律之人。若不是这层缘由,又有我云府的威名,你是绝无可能高攀上的。” 云慕歌抿唇点头:“女儿明白,定跟随嫂嫂好生练琴。”太夫人心中嗤笑,面上却道:“最多明年你就嫁了,还能学成什么?做做样子而已,不必学得太认真。有那么一两首曲子勉强入耳,便算你的本事。” “可嫂嫂说,我可以过两年再嫁的……”云慕歌这话说得轻悄,奈何太夫人还是听见了,当即沉下脸色:“你不知道‘夜长梦多’吗?既然亲事定下了,自然要速成,明年你十五了,年岁正合适。你看你姐姐想容,差点儿熬成老姑娘。你听话,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给的嫁妆只会比你姐姐更多!” 听到嫁妆给得多,云慕歌忙又喜道:“多谢母亲。”果然是小家子姑娘,给几个嫁妆便能欢喜成这样。太夫人轻咳一声,故作缓色道:“这几日叶家的人还没走,只怕晚上会在附近转悠,想听听你的琴声。你想个法子让出岫替你弹吧,先将人打发走了再说!” 云慕歌果然紧张起来,咬着下唇道:“女儿明白。”“我累了,你去吧!”太夫人不想对她多说一句话。云慕歌施施然退下,到如今还不知自己是被太夫人摆了一道,连出岫也被蒙在鼓里。 一旁侍奉的迟妈妈见云慕歌走得远了,才叹道:“谢老爷派人来为长子提亲,被您斥走了,叶家听说之后很欢喜,当即便将婚事定了。” 太夫人冷笑一声:“叶家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他们以为如今出岫是当家主母,我老太婆放权了,便不将我放在眼里……” 太夫人顿了顿,似在嘲讽叶家鼠目寸光:“叶家想与我云氏联姻,保住满门昌盛。他们也不想想,云氏愿不愿意给他们做后盾?我就算不做当家主母,也一样能将叶家拉下来。” 迟妈妈笑着附和:“叶家看咱们拥立慕王有功,云想容又能保住沈予,才会效仿此法,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 太夫人亦是笑得轻蔑:“不怪叶家未雨绸缪,慕王毕竟不是叶莹菲亲生的,保不齐她日后干政,慕王就把叶家处置了。” “叶贵妃就算无心干政,有您珠玉在前,她必定想要压制您一筹。就为了这个原因,她也会干政的。”迟妈妈算好了叶贵妃的小心思。 “她叶莹菲也不想想,这世上能有几个谢描丹?她想牝鸡司晨,也得慕王愿意!”太夫人再次冷笑,“我不过是添油加醋一把,你且看着,就凭叶莹菲这股心气儿,最后还是慕王先容不下她!除非她自己知趣!” 至于云慕歌嘛,既是闻娴的女儿,她怎能容得她好?就借叶家的手来处置她吧!叶家与云慕歌,最终只会抱成一团去死,还指望云氏会援手相救?笑话! 想到此处,太夫人合目微笑。闻娴害死她的爱子云辞,按理自己也容不下云羡。可偏偏云羡如今是老侯爷仅剩的血脉,她也只能对云慕歌下手了! 用一个蠢钝到家的云慕歌,去偿还云辞一命,说到底,还是闻娴赚了。 翌日用过晚膳,出岫与云慕歌在静园相约。原本是打算去云慕歌住的清音阁传艺,但出岫怕琴音外泄,碍着大家休息,便将地点改在了静园。 如今的静园格局与从前大不相同。当初为了支持慕王,将荷塘下头的金库开启了,为了能把大批金条秘密运出去,太夫人索性翻修静园以掩人耳目,将金条混着泥土运送而出。 时值冬月上旬,好在南熙四季如春,即便冬日夜晚也不觉得寒冷。出岫命管家找了一具好琴,带着竹扬来到静园,打算从指法教起,再慢慢教云慕歌看曲谱。 岂料等了半晌,云慕歌才姗姗来迟,双手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这是怎么了?”出岫见状忙问。“丫鬟们在外头擦门,我恰好推门想出去,结果丫鬟一使劲,将我的手指夹在门缝里了。”云慕歌齉着鼻子回话,显然方才是哭过了。“两只手都夹住了?伤得厉害吗?”出岫关切地问。云慕歌点了点头:“已经让大夫看过了,也上了药,说是无甚大碍。但只怕这两天是练不成琴了。”出岫出言安慰:“你也别急,要不我先教你认曲谱?” 云慕歌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又抬首望了望天色,道:“天都暗了,打着灯笼认曲谱实在太费眼睛。改天我特意去知言轩请教嫂嫂好了。” 第83章 此恨无关风与月(2) 出岫想了想,道:“也好。那今日你回去歇着吧。”“可我想听嫂嫂弹琴。”云慕歌忙道,“我得先练练耳朵。”练练耳朵?出岫哭笑不得,但也并未拒绝,笑道:“那好,我先弹几首简单的,你听听。”言罢已定了心神,款款落座,入手弹起一首小调。出岫距离上次弹琴,已是一两年前的事了,也是在这静园之内。她还记得自己弹琴时,墙外有箫声相和。自那之后,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她也没什么机会再抚琴,如今手都生硬了。出岫耐心缠好护甲,便拨弄琴弦练起手来。 简短而静谧的曲子从她指间缓缓流淌,有一种安稳心神的作用。初开始,云慕歌听得很赞叹也很认真,过了一会儿,许是时辰太晚,她竟打起了瞌睡,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头,手肘支在石案上托腮睡着了。 出岫犹自沉浸在抚琴之中并未发觉,竹扬在旁也不好开口打断。原本今夜是为了教云慕歌弹琴,可弹了几遍之后,她也找到了从前抚琴时的感觉,遂变换曲子认真弹奏起来。 一首《薄幸人》凄凄婉婉刚弹到一半,墙外忽然响起一阵婉转箫声。不缓不急,卡着节奏,恰好能与这琴声相和。出岫不禁提起精神,弹得越发精准沉稳。得觅知音便如棋逢对手,端的是畅快淋漓。直至一曲终了,出岫大感心情舒畅,回过神来,才发现云慕歌竟然睡着了。“你送二小姐回清音阁吧!”出岫对竹扬命道,又笑着说,“我自己回知言轩。”女护卫还是方便一些,好比眼下这种情况。竹扬踌躇一阵,回道:“夫人,让护院送您一程吧。”“也好。”出岫并未拒绝,“如今云府人丁稀少,再没人能算计我,你还怕我路上出事吗?快去吧!别让二小姐着凉了。”竹扬闻言没再坚持,俯身抱起沉沉睡着的云慕歌,率先离开静园。出岫又在石案前独自坐了会儿,想起墙外的一曲箫声,感到异常亲切。她想了想,自己这么走了好似不大礼貌,于是便在琴上划了几个尾音,算是向吹箫人告别。这一次,墙外的箫声没有再回应。难道吹箫人已经走了?出岫边想边抱着琴具起身,打算返回知言轩。谁知她刚一回头,竟瞧见有个暗紫色身影立在廊亭之下,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脸覆一片黄金面具,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后。出岫瞬间花容失色,骇得失手将琴掉在地上。只听“嘭”的一声伴随着弦断之声,好端端一具琴已摔出了一道裂缝。出岫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连忙后退一步惊呼着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如今静园里再无金库,也加强了护卫,为何这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能够轻易闯入,却没被护院发现? 但显然,对方没有回话的意思。质地纯正的黄金面具映着廊亭灯火,闪现出一片流光溢彩。那面具后的男人只露出鼻骨以下的部位,下颌僵硬、薄唇紧抿,似在极力隐藏着怒气,抑或隐藏着失望? 出岫见对方一直沉默不语,也没有出手伤人的意思,这才稍稍稳定心神,再次问道:“阁下是谁?” 紫衣男子至此终于身形微动,掩在面具后的一双深眸泛着别样光泽,只盯着出岫细细地看。他眼神之中有惊艳,也有惊讶,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将垂在阴影里的右手缓缓抬起,手中握的是一管长箫:“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听闻天籁琴音,心生向往,故而忍不住进府一探。” 不知怎的,出岫只觉这男子说话声音极为低沉,好似有掩藏不住的忧伤。她看不到他面具后的神情,只能凭借感觉来判断,眼前这男子应当就是墙外吹箫之人。而能吹出这等美妙箫声的,不应该是个别有居心的登徒子。 出岫垂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右手,还有被修长手指所握住的长箫,语气清淡地再问:“阁下知道这是何处吗?” “云府。”紫衣男子的声音比方才更为低沉。出岫朱唇轻启,容颜宛若湖中仙子,抬眸对他轻声道:“妾身乃寡居之人,偶然抚琴遣怀。阁下既然瞧见妾身真容,还请快些离去吧。”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今夜之事,望阁下权当不曾看见。告辞。”言罢她俯身拾起地上那具摔坏的琴,抱在怀中快步走下廊亭。刚走了几步,出岫又想起一事,便顿足回首看去。那紫衣男子仍旧站在亭内,隔着面具凝望台阶下的她,身姿很是……孤清绝望。“阁下是否遗失了一管玉箫?还请告知府上地址,妾身明日差人送还。”出岫抬首望向对方,等他一句回话。岂料,紫衣男子闻言之后身形一晃,好像承受了极大的打击,喑哑着声音道: “出岫夫人……”这四个字,似疑问,又似确认。出岫想起对方的箫声,只道这是个痴迷音律之人,遂坦白回道:“正是妾身。”她话音刚落,不过眨眼工夫,廊亭内已闪过一片紫金光影。紧接着,那紫衣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迷梦一场…… 聂沛潇从云府静园出来之后,只觉得恍恍惚惚,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慕王府的。自从得知弹琴之人不是云想容后,他每夜都来云府后墙外,只希望能重新听到那魂牵梦萦的琴声。 等了多日,今夜终于再次听到了!几乎是在曲调响起的一瞬间,他便笃定这弹琴之人是他心仪的那位女子,于是取出玉箫相和,想以此表达爱慕之意。 怎奈一曲终了,院里再也没了琴音。他按捺不住多日的思念与探究心情,遂从后墙跃入静园之内,又与侍卫联手打昏了几个护院,想去一探芳踪。 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黄金面具戴上,循着灯火摇曳之处,聂沛潇远远望见一个宛如仙子的身影,白衣胜雪、超凡脱俗,正坐在琴案前对另一人说着什么。 他缓缓靠近不愿惊扰佳人,便隐在暗处屏息凝神,自问这身法就是当世高手也不能轻易发现。果然,他骗过了那个女护卫,但也听到了令他震惊不已的一番话: “你送二小姐回清音阁吧!我自己回知言轩。”“如今云府人丁稀少,再没人能算计我,你还怕我路上出事吗?快去吧!别让二小姐着凉了。” 既然这白衣女子称呼别人为“二小姐”,那她自然不是云慕歌了。聂沛潇情不自禁地走近,一眼认出这绝美的女子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在云辞大婚那日。原本以为她是云府一个得宠的丫鬟,然,再后来的一番对话却令他的心坠入无尽深渊…… 这白衣女子竟然是……离信侯府的当家主母!传说中杀伐决断、冷酷无情、不择手段、靠遗腹子上位的出岫夫人!是他曾深深鄙夷过的寡妇! 他怎能相信,怎能接受!回到慕王府后,聂沛潇二话没说闯进酒窖里,将他七哥私藏的美酒一一开封,闷着头将自己灌醉。 如此美好的女子……若是没瞧见她的容颜,若是未曾与她说过话,他还只是心存仰慕而已——仰慕这女子的琴心,还有那份无比默契的心意相通。 可,就在看到她真容的那一刻,听到她与女护卫谈笑的那一刻……电光石火,一眼万年,聂沛潇忽然觉得认识她许久了,仿佛彼此早已在轮回中牵绊过无数次。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与他心里的影子如此吻合! 一种从未有过的怦然心动令他窒息,几乎……失态。好不容易抑制住那份狂喜,想要确认她的身份……最终竟得到一个如此残酷的事实! 头脑昏昏沉沉,胸腔里的抽痛令聂沛潇难以释怀,心口某处仿佛扎入了一个柔软的物什,硌着、嵌着、疼着、难受着。 一个十九岁的美貌寡妇,若是别人家的寡妇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云氏……只这一重身份,便将两人隔绝在了天涯两侧,莫说是做知音,即便想坦坦荡荡地来往,也不能够……聂沛潇想笑,笑着笑着却又觉得苦涩,最终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坛酒,又掺了多少品种,总之他是醉了,头一次毫无顾忌地醉倒在酒窖里,不知如何慰藉这份荒诞无稽的心动。 醉倒的那一刻,昏暗的酒窖里闪过一片光泽,是他怀中的黄金面具掉了出来。聂沛潇伸手拾起,缓缓发力,一阵金属碎裂之声倏然响起,那薄如蝉翼的黄金面具已断成两片……是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满满都是一张绝美容颜,在阑珊灯火下泛起令人痴迷的潋滟,时而沉静端庄、时而笑靥如花、时而惊慌失措、时而清淡有礼……“如今云府人丁稀少,再没人能算计我,你还怕我路上出事吗?……” 出岫夫人曾说过的这句话,深深烙在了聂沛潇的脑海之中。再联想起世所传言的云府秘辛,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女子经过了多少迫害,又抵住了多少压力。 就连梦中,他也为此深深心痛着。 翌日再醒来时,聂沛潇已身在自己房内的榻上。宿醉的乏力与针扎般的头痛令他难以起身,再想起“出岫夫人”这四个字,只觉得昨夜是一场梦魇。 他缓缓起身,正欲唤侍卫入内,眼风却扫见桌案上放着两片断裂的面具。只这一眼,昨夜那种心痛的感觉又回来了……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刹那间,聂沛潇做了一个决定——离开房州!再也不与云氏来往!“冯飞。”他哑着嗓子唤来侍卫。“殿下。”冯飞领命进屋,身后几个丫鬟鱼贯而入,服侍盥洗。聂沛潇起身穿衣,二话不说拎起案上的茶壶,一口气将一壶冷茶喝得干干净净。至此,才解了咽喉中火烧一般的渴意,再问冯飞:“七哥现在何处?”冯飞犹豫一瞬,才如实回话:“慕王殿下如今正在待客厅,会见……出岫夫人。”“咣当”一声,聂沛潇将手中的琉璃茶壶重重放下,凝着脸沉默片刻,才道: “替我更衣……” 第84章 此恨无关风与月(3) 慕王府,待客厅。出岫正与慕王商量南下京州之事。“夫人想亲自去一趟京州?”出岫点头:“今日一早妾身接到飞鸽传书,三爷已平安出狱,想容和姑爷也迁出了文昌侯府……”她顿了顿,对“姑爷”这称呼还是不大适应,“妾身想过去看看,替他们打点打点。尤其我家三爷长期在京州打理生意,妾身也想趁此机会去拜访一些世家公卿。” 出岫原是打算教授云慕歌练琴,奈何这丫头手指肿得厉害,大夫说没个两三月休养,不能使力。恰好沈予和云羡的事也接连办妥,她便想利用此机会去京州一趟。尤其对沈予,她实在放心不下。 听闻此言,慕王不自觉噙上笑意:“以云府的声名地位,夫人何须拜会他们?该是他们拜会你才对。” “殿下莫要折煞妾身了。”出岫低眉,无奈地叹了口气,“京州乃是天子脚下,公卿世家入眼繁华……云氏今非昔比,日后还要仰仗殿下。”适时的低头服小,是为了换取以后的昂首抬头,这一点,出岫看透了。 她这话果然令慕王很是受用,后者魅惑一笑,负手而回道:“夫人折煞本王了。云氏家底如何、实力如何,外人不清楚,本王可是清楚得很。日后本王执掌南熙江山,夫人若是袖手旁观,只怕本王的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米面、粮油、棉麻、漕运、钱庄等关乎民生命脉的行业,大部分都由云氏把持着。遑论云府还有一支秘密军队——豢养了数百年的云氏暗卫。这究竟是一个多少人的组织,又有多强的实力,慕王自问摸不透,他想恐怕连出岫也没有完全摸透。 一番心思在暗中百转千回,慕王面上却不动声色,再问出岫:“夫人打算何日启程前往京州?本王也好为夫人送行。” “殿下太客气了,妾身……”出岫一句话未完,忽听王府管家在外禀道:“殿下,诚郡王到。”聂沛潇突击前来,令出岫避之不及。饶是她心底抗拒与之相见,可这不期然地撞在一起,她若再躲避,便显得矫情了。出岫只得坦坦荡荡地起身相迎。刚从座上站起来,便见聂沛潇跨过书房门槛,身材挺拔、俊朗无匹,面上还噙着一抹似笑非笑。他虽刻意保持着清爽神色,但出岫一眼便知,这位九皇子是宿醉刚醒。 她仍旧习惯称呼聂沛潇为“九皇子”,只因他写就《朱弦断》时的那个身份,早已烙印在她心里。就像无论时局如何变迁,沈予也依然是她眼中风流倜傥的“沈小侯爷”……只是出岫从未想过,今生她还能与九皇子相见,而且是在这种场合下。想着想着,出岫不禁多看了九皇子一会儿,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也正瞧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彼此之间暗涌。出岫可以肯定,她以前从未见过聂沛潇,但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十分眼熟,尤其是这身形……不过片刻工夫,出岫心中已闪过数个念头,同时朝聂沛潇盈盈一拜:“妾身云氏出岫,见过诚郡王殿下。” 聂沛潇并未即刻回话,面上划过一丝黯然,才回神道:“夫人客气了,本王惶恐。” 此时慕王也开了口,调侃着道:“你可舍得起了?昨夜险些喝空我的酒窖。”聂沛潇闻言轻咳一声,尴尬回道:“昨夜失态了,七哥莫怪。”说着眼风还刻意瞟了出岫一眼,见她无甚反应,才放下心来。出岫见聂沛潇欲言又止,还以为他是顾忌自己在场,便适时告辞:“不耽误您二位谈事了,妾身先行回府。”慕王点头,一个“好”字尚未出口,岂料聂沛潇已唐突地开口:“夫人且慢!”出岫一怔,望向聂沛潇:“殿下有何吩咐?”聂沛潇哑然,不知该如何回话。他原本是无意识地出口挽留,大约是想再看她两眼,哪知他言语之间失态了。想了又想,聂沛潇找到一个借口,对出岫道:“本王是想向夫人解释一下……本王求娶云大小姐,其实是个误会。”误会?出岫只觉得好笑,面上却得宜地回话:“此事本该妾身致歉才对,是想容没有福分。”只一句话,便将聂沛潇给堵了回去。他忽然感到有些烦闷,暗嘲自己面对出岫夫人时,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再没了平日的骄傲与随意。慕王也看出聂沛潇今日一反常态的拘束,遂出言调解:“经铎,你这会儿来见我,是有什么急事?” 聂沛潇即刻反应过来,敛目沉吟一瞬,艰涩地开口:“我是来向七哥告辞的……已近年关,母妃想让我回京州陪她过年。” “这么快走?”慕王蹙眉,“来时你曾说过,要在房州陪我过年,等过了正月再离开。” 闻言,聂沛潇又看了出岫一眼,故作坦然:“我改变主意了,下次吧。”慕王并未强留,顺口说道:“恰好,出岫夫人也打算南下京州。”她也要去京州?聂沛潇不动声色注意出岫,唯恐遗漏她任何一个表情:“夫人要去京州?” 出岫顺势点头:“妾身去处理一些私事和生意。”“何时启程?”他忍不住再问。 “大约后日。”后日?与自己计划离开的日子是同一天!聂沛潇不知心中该喜还是该悲。喜的是他还有机会与出岫再见面,悲的是怕自己多见她几次,只会更加难受……此时慕王见聂沛潇屡屡不在状态,便再对出岫道:“本王会修书一封,夫人到了京州若有任何需要,可凭本王的手书请京畿卫帮忙。”“多谢殿下,妾身却之不恭。”出岫明白慕王的意思,他担心因为云羡出狱之事,明氏会在暗中下手报复。而自己又与明璎有宿怨……正想着,慕王已起身行至书案旁,匆匆几笔写就一页书信,又取出私印加盖其上。他将书信工整叠好递给出岫:“夫人收好。”出岫接过书信,又道了句谢,便欲再次告辞。话已到了嘴边,她才想起今日遗漏一桩事,于是命竹扬将一方锦盒送进来,递给慕王道:“妾身此去京州,临行前还有一事要请殿下帮忙。” “夫人但说无妨。”慕王很客气。出岫便当着两位皇子的面,将手中的锦盒打开,指着其中的名贵玉箫,笑道: “这是我府里下人无意中寻到的一管箫,妾身看这箫异常名贵……想请殿下帮着打听打听,城内有谁家遗失了玉箫。妾身寡居不便露面,又即将赴京,还请您代为归还此物。” 慕王垂目去看锦盒里的玉箫,一眼便认出这箫的主人是谁。他下意识地看了聂沛潇一眼,果然瞧见对方神色闪烁,不大自然。九弟的箫,为何在出岫夫人手中?且看这情形,出岫夫人应是不知情的。慕王自认对聂沛潇很了解,他这个九弟即便遗失钱袋,也绝不可能遗失这管心爱之箫……慕王再瞟了一眼聂沛潇,这才伸手接过锦盒,对出岫郑重笑回:“这事好办,夫人放心交给我吧。”出岫莞尔,最后向两位皇子告辞:“妾身不便久留,这就回府收拾行装了。” 她捏着慕王所给的通关文牒和亲笔书信,欠身行了告辞之礼。她要走了?这么快?聂沛潇望着眼前这白衣身影,只觉出岫夫人无论是面容、身段,还是声音、神态,都美得无可挑剔。难怪天人之姿的离信侯也会喜欢……鬼使神差地,聂沛潇脱口而出:“既然同去京州,夫人是否方便捎本王一程?”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本王此次微服前来,回程决定得仓促,路上来不及置备,想沾沾夫人的光。” 这意思是……同行京州吗?出岫认为,这要求有些唐突了,即便知道两人必是分车而行,但,传出去于礼不合。 她明白聂沛潇的意思,大约是想顺道享受云氏的款待,哪知话说得太快,词不达意了。这般一想,出岫便对聂沛潇笑着回道:“妾身要沿途处理各地生意,大约会影响您的脚程。您大可先行一步,这路上的衣食住行,云氏必会安排妥当。” 出岫的婉转拒绝,令聂沛潇很是酸涩。他不假思索提出想要与她同路,说出这话之后又是后悔、又是期待,想要远离又想靠近的心情十分煎熬。他原本以为出岫夫人会应承,哪知她竟如此谨慎,也如此……洁身自好。 聂沛潇看着这清浅一笑的绝色女子,实在无颜继续纠缠下去。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得僵硬地挤出四个字:“多谢夫人。” 出岫莞尔一笑,未再多言,施施然行礼而去。慕王则按照礼数,一路将出岫送出书房所在的小院,才又转身返回。在这期间,聂沛潇一直站在原地,只怔怔望着出岫的背影。直至后者离开了视线范围内,他的目光依然没有收回,仿佛空气中还残留着出岫的影子,值得他一看再看。 “经铎,你今日怎么屡屡失态?难道酒还没醒?”慕王淡淡的询问飘入聂沛潇耳中。 “我失态了吗?大约是昨夜宿醉,没睡好。”聂沛潇神色沉敛,敷衍着回道。“啪嗒”一声,慕王已将出岫送来的锦盒打开,一把取出那管玉箫,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事你又作何解释?你的心爱之物怎会落到出岫夫人手中?她还请我代为寻找失主?” 慕王越说越是心沉:“这玉箫你从不离身,别说是我认错了。”聂沛潇仍旧垂目,下颌收紧,面上说不清是压抑还是绝望。他见自家七哥如此忧虑,便刻意换上轻松的表情,故作风流地回道:“七哥多虑了,我只是见出岫夫人美貌,一时有些挪不开眼。她是什么身份,做弟弟的不敢忘怀,也自问没那个色胆。” “当真?” “当真!”慕王心里将信将疑,最后对聂沛潇解释道:“你别怪我多心……正因我尝过情殇滋味,才不想让你重蹈覆辙……”“我明白,七哥是一片好心。”聂沛潇勉强再笑,视线落在慕王手中的玉箫之上,“这管箫,烦请七哥先替我保存。”“怎么,你舍得?”慕王挑眉。 聂沛潇心中苦笑,面上却若无其事道:“我若带在身上,万一去京州的路上被出岫夫人发现了,可是百口莫辩……” “也好,这玉箫先放在我这儿,待你哪一日想要,我差人快马给你送去。”慕王凤眼微眯,语焉不详地提醒他,“你路上小心。” 第85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1) 两日后,聂沛潇与出岫同日启程赶往京州。出岫知道自己赶不回云府过年,便在临行之前将中馈暂时交还到谢太夫人手中。 从烟岚城到皇城京州,水路一条、陆路一条。聂沛潇与出岫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走陆路,因此总是前后脚抵达一座城池。每到一地,聂沛潇都受到云氏热情的款待,但他一直没有再见过出岫——她要沿途处理各地生意。 初开始,出岫尚能与他前后脚入城;待出了房州地界,她每每总是晚他半日;直至在路上走了二十余天,聂沛潇已比她提前了整整一日的脚程。 也就是说,他们无法再同处一城了!这个认知令聂沛潇万分失落。腊月十五,聂沛潇结束了这趟前后脚行程,率先抵达皇城京州。但他心中的失意却越来越浓,那种明知对方行踪却不能相见的苦恼,令他煎熬无比。算算日子,再过两日出岫夫人也该到了。可直至腊月十八,仍然不见云氏一行入城。聂沛潇终于慌了……“你带上二百护院,随我出城寻人。”他面上难掩担忧之色,对侍卫冯飞命道。冯飞是唯一一个知晓聂沛潇心事的人:“殿下莫急,云氏在各地都有暗卫,出岫夫人身边也是高手如林,应当无碍。”“高手如林?就凭她身边那个女护卫?”聂沛潇哂笑一声,“我都走到跟前儿了,她还没发现,这能叫高手如林?”他指的是夜探静园那一夜,竹扬没有发现他的闯入。 关心则乱,冯飞情知这个道理,也不敢再劝,忙在半个时辰内召集了二百护院待命。临行前,聂沛潇特意将闲置多时的佩剑擦拭一番,才领着人马出城寻人……此时此刻,距离京州城外五十里的小镇上,出岫正坐在茶馆里与故人相谈甚欢。临入京州的前一日,她意外在此与神医屈方以及他的义女玥菀重逢。 出岫与他二人足有两年半没见过面了,此番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追忆起这些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出岫不禁潸然泪下。 立云承为嗣、惩治闻娴、支持慕王、助沈予出逃,乃至顶住传言压力,为云氏的前程操劳……桩桩件件,都凝结了她的无数心血。再讲到如今文昌侯府的衰败,沈予勉强虎口脱险……屈方作为沈予的师傅,自然也为他担心不已。 “既然天意让咱们在此时重逢,定有它的绝妙安排。屈神医,您是小侯爷的恩师,如今他过得艰难,妾身想请您去开解他一番。”出岫冒昧地出言相请。 谁知屈方婉拒:“小侯爷自幼锦衣玉食,为人又极好面子……如今家道中落,以他的骄傲性情未必肯见我。” “您好歹随我进了京州再说。他若不愿见您,我自会派人送您出城。”出岫并不气馁。 玥菀也不禁在旁帮腔:“义父,夫人说得有理,先不说小侯爷想不想见您,他从大牢里出来,又经历家破人亡,万一打击过度生了病,咱们也能为他诊治一番。” 屈方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待应承下来,众人忽听外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听声音正是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出岫立刻打起精神,对竹影道:“你出去看看。”她话音刚落,但见几个大汉已手持利刃闯了进来,对茶馆的掌柜道:“奉诚郡王之令,前来寻人。”诚郡王?聂沛潇?他要找谁?出岫不愿多生是非,遂小声地对屈方及玥菀道: “此处太乱,咱们先上马车,到了京州再说吧。”两人齐齐点头,起身便与出岫一道往外走,竹扬和淡心跟在几人身后。怎奈刚走到茶馆门口,却被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拦下:“奉诚郡王之命寻人,还望几位留步。” 出岫刻意低下头不做声,便听竹影在旁喝斥道:“诚郡王寻人,还要耽误别人赶路不成?” “你胆子不小啊!”但见一名大汉开口反驳,无比轻蔑地看向竹影,“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说话!” 竹影冷笑一声,上上下下将来人打量一番:“你们说是诚郡王寻人,也得让人相信。腰牌呢?手令呢?穿的都不是京畿卫军服,我为何不敢对你如此说话?” “你!……”大汉闻言十分恼火,咬牙怒道,“来人,将他们给老子绑起来!”竹影与竹扬又岂是好对付的?立刻拔剑相向,前者再斥:“你若伤了我家主人,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偿命。”大汉一听此言,目光在屈方等人面上逐一划过,见出岫一行布衣简从,胆子便逐渐肥了起来:“老子管你是谁!今日不治你个‘妨碍公务’之罪,老子就不是人!”说着他当真拔出刀来,转身将门外的帮手都叫进茶馆内。 “京州城外,天子脚下,竟还有这等狗仗人势之事。”便在此时,一个沉敛的男声在门外幽幽响起。来者并未进门,只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撩给那大汉,冷声道:“你们既然是诚郡王的手下,可认识这令牌?” 其中一人接过令牌低头看去,又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立刻变了语气,客套地道:“原来是赫连大人,得罪。” 赫连大人?出岫一怔,回想那男子的声音,果然耳熟。他是……赫连齐。出岫心头一凝,不知是何滋味,毕竟她在赫连齐眼里是个死人了,更何况,她没有料到自己还能与他再见。想到此处,出岫不禁将头埋得更低,又后退几步藏到屈方身后。 竹影知道关于出岫的一切内情,听到“赫连大人”四字之后,也不禁放眼打量这一门之隔的年轻公子。只见他年约二十几岁,器宇轩昂,虽比不得自家主子云辞,但也的确一表人才。 “本官奉旨办差,恰好返回京州,不想遇见你们这群跋扈之人。”赫连齐语气比方才更冷,沉声再道,“诚郡王现在何处?本官倒想与王爷叙叙旧。”他尚未发现茶馆内究竟是谁,只不过在外头听到了几句对话,路见不平而已。 “这……”几个大汉面面相觑,磕巴着不敢回话。赫连齐见状蹙眉,正欲再次开口质问,却被一阵有力的马蹄声所打断。他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远远传来:“本王在此。”伴随着一阵骏马嘶鸣,聂沛潇收紧缰绳停在茶馆门前,俯身看向不远处的赫连齐:“景越,许久不见。”赫连齐,字景越。赫连齐勾唇一笑,没有半分怯懦惶恐之色:“下官赫连齐,见过殿下。”聂沛潇纵身跃下马背,随手将马鞭递给侍从,又重重拍了拍赫连齐的肩膀: “听说你升任刑部侍郎,真是可喜可贺。”赫连齐闻言反而敛去笑意,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指着茶馆门内几个大汉,道: “下官路过此地,瞧见这几人为难路人,下官怕有损殿下威名,便多管了一番闲事,还望殿下莫怪。” “为难路人?”聂沛潇眼刀瞟进门内,只见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大汉们立刻跪地请罪。这几个大汉一跪下,屈方等人没了阻挡,便从他们身后显露出来。 小小一扇茶馆门,里头站着几个布衣之人,聂沛潇一眼瞧出不俗之处,再定睛细看,打头的男女还颇为眼熟。 这是出岫夫人身边的男女护卫!聂沛潇大喜,再也顾不得其他人,连忙上前相问竹影:“出岫夫人呢?”竹影面上有些迟疑,想起赫连齐并不知道出岫夫人是谁,才放下心来。他正待开口,竹扬已接下话道:“我家夫人在此。”屈方见这位诚郡王认识出岫,便知趣地往旁边侧身,将身后那张绝色容颜显露人前。 事到如今,出岫情知避无可避,只得无奈地抬眸,却不是看向聂沛潇,而是看向他身后的赫连齐。 后者在听到“出岫夫人”四个字时,已是浑身一震,再瞧见那素白衣衫映着的绝色容颜,心头更凝,足下也跟着踉跄几步。是她!晗初! 上千个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甚至不惜使出“金蝉脱壳”之计,只希望能瞒天过海让明璎死心。今日,他终于又见到她了!她果然是出岫夫人!是沈予送给离信侯的婢女! 赫连齐张了张口,“晗初”二字卡在喉中难以说出来。而出岫则一直定定看着他,眸中蕴含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冷淡、有漠然、有无畏、有警告……但,没有丝毫怨恨与情爱。 在场众人都感到了气氛的凝滞,还有聂沛潇狂喜之后的释然。他一颗心终于重重落了下来,三日里的担心在此刻全部被思念所取代。聂沛潇正想询问出岫的近况,这才发现了异常——出岫在看谁? 他循着视线转身望去,恰好看到赫连齐绵远而颇具深意的表情,好似欣慰、好似愧疚、好似心痛、好似热烈,又好似痴迷……赫连齐这副表情,绝不是初见出岫夫人的惊艳,而是一种故人重逢的感怀……原来他们两个早就认识!一想到这一点,聂沛潇便觉得不是滋味。 便在此时,出岫已将目光从赫连齐身上收回,转而笑看聂沛潇:“妾身见过殿下。” “夫人无须多礼。”聂沛潇极力沉稳回道。出岫笑意不变,抬手抿起耳畔垂发,再问:“殿下这是奉旨寻人?”“这……”聂沛潇尴尬地轻咳一声,扯谎道,“不是奉旨,是我府中逃出来几个下人,还偷走一件重要的东西,本王这是……来追人的。”他顿了顿,想起方才赫连齐所提及的争执,有些担心出岫会误解,忙又道: “若是本王的属下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夫人海涵见谅。”“您言重了。”出岫的潋滟眸光似能摄人心魂,诱惑着她对面的两个男人,“妾身在路上遇见故人,耽搁了几日行程,如今着急赶路,就不打扰您寻人了。”言罢她款款俯身行礼,又对赫连齐略微示意,便带着竹影、屈方等人径直往茶馆外的马车上去。 一阵熟悉的幽香忽然袭面而来,经年未改。赫连齐脑子一蒙,眼见出岫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一时冲动竟伸手拉住她的右臂。 众目睽睽之下,但听“刺啦”一声,出岫的袖摆已被生生扯开了线。在这静默的气氛中,衣帛撕裂之声显得异常尖锐刺耳,好像是在平滑的肌肤上刺下一道血痕。出岫霎时娥眉紧蹙沉下面色,尚未开口喝斥,已有人先她一步,捏住了赫连齐的右腕。 “景越!”聂沛潇面色不善,俊目斜睨赫连齐,一脸阴沉,是勃怒的前兆。赫连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出岫的衣袖,极力克制声音的颤抖: “在下失礼,还请……夫人莫怪。”在几路人马面前被扯开衣袖,出岫爱惜名声,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便沉默着没有开口。 忽然,一声清脆的“哎哟”传来,只见淡心不动声色地跑到出岫跟前,假装低头检查绣工,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夫人的衣裳开线了!赶明儿您得训斥云锦庄,这等绣工还敢送过来让您穿!” 出岫依旧沉默,淡心忙又看向竹扬:“竹扬姐姐,咱们将针线盒放在哪辆车里了?” 竹扬立刻会意:“就在夫人所坐的马车里。”淡心便又转向出岫道:“夫人,咱们别再耽搁了,三爷捎来了口信,说是明晚要给您接风呢!”听闻此言,出岫这才轻抬左手,缓缓抚过衣袖的开线处,道:“吩咐下去,继续赶路吧,再腾出一辆马车给屈神医。”淡心立刻领命,请了屈方和玥菀先行上车。出岫对聂沛潇颔首致意,带着一行人上了各自的马车,重新启程。从始至终,她都没再看过赫连齐一眼,也没再对他说过一句话。 眼看云府的数辆马车已渐行渐远,聂沛潇才回过神来,看向失魂落魄的赫连齐:“景越,你认识出岫夫人?”他问得小心翼翼。 赫连齐魂不守舍好一阵子,才缓缓回道:“不认识……只是出岫夫人肖似一位故人,下官一时冲动,认错了。” 聂沛潇哪里会信,方才他看两人的神情,分明是旧相识。尤其出岫夫人向来温婉有礼,若是初次相见赫连齐,必定会客套几句。但他情知在赫连齐身上问不出什么,于是便与之告别,又故意在小镇上溜达几圈,才策马返回京州。 翌日,云府一众勉强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出岫一进京州城,便直奔追虹苑——如今沈予和云想容的住处。她吩咐无关之人全部回避,只带着竹影、淡心、竹扬和屈方父女过去。 追虹苑里没有任何仆婢的影子,唯有云想容在门前迎接。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时隔四年之久重新回来,出岫不禁感慨万千。这里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格局都与四年前无异,唯有廊檐上的浮灰和园子里的凋零,诉说着世事的无奈与苍茫。 犹记初入追虹苑时,她小小青楼女子是何等的惊叹!而今故地重游,她又是何等的感慨……“想容见过嫂嫂。”云想容一脸憔悴之色,礼数周全地拜见出岫,又见屈方在旁,便笑道:“神医也来了,正好劝劝小侯爷吧。”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小侯爷’?你身为他的妻子,言语更应该注意,不要再给他惹麻烦。”出岫薄斥云想容一句,在外人面前也算不留情面。不是她小题大做,盖因事实太过惨痛——沈予搬离文昌侯府的第二日,其兄沈赞被削去爵位,阖府老小全部下狱。半月之后,因福王造反的连坐之罪,文昌侯府被满门抄斩,唯有沈予夫妻留下性命。 慕王也算仁至义尽,至少将沈予名下的这座私邸保留下来,给了他和云想容一个栖身之所。 单看追虹苑人烟稀落,已知沈予之凄凉。出岫越想越觉得难受,又四处寻不见沈予的踪影,便问云想容:“他人呢?” 云想容憔悴之中又添黯然:“他如今日日买醉,从没见过清醒的时候……如今在西苑里躺着。” 日日买醉?出岫连忙加快脚步往西苑里走,屈方等人跟在她身后。西苑里草木依旧,与她离开时没有太大分别,出岫凭着记忆走到主院,人还没进屋,便被一股子浓烈呛人的酒气给熏了出来。 她以袖掩面后退两步,转身对屈方道:“神医,麻烦您进去看看他。若是他醉得不省人事,只管想法子让他醒过来。”如此贸然进去,她怕会看到沈予衣衫不整,再让彼此多添尴尬。 屈方早就料到沈予会是这种情形,便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两只瓷瓶。他特意拔塞闻了闻,确认无误之后才径直往屋子里去。 第86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2) 出岫一干人等都在门外等着,她见云想容咬唇不语,便看了看淡心等人,道:“你们先下去,我与大小姐有话要说。” 淡心、竹影、竹扬、玥菀很是识趣,全部退到院子外头候命。出岫这才对云想容斥道:“你既然嫁给他,便该尽到妻子的责任。他买醉,他伤心,你难道放任不管?”云想容低头,苍白着脸色道:“我根本说不上话……成亲到如今,我们甚至没有圆房……” 还没有圆房?出岫心中一惊,不知怎的更为烦躁。云想容依旧不服气地抱怨:“他连正眼都不看我……就算他不喜欢我,我好歹也算他的救命恩人……”她说着已是一番哽咽,“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陪他经历抄家下狱,从没说过一句怨言……可他又是怎么对我的?嫂嫂,我不服!” 出岫闻言只得沉默,她是最没资格劝慰云想容的人。云想容见状沉吟一瞬,索性一股脑儿说出来:“其实嫂嫂不该来这一趟……他心里难受,要喝酒,我都能陪着,至少他不会再想你……可如今你来了,我的努力都白费了!” 出岫没有想到,云想容能撕破脸皮说出这番话,而她自己竟然无从辩解。一个寡妇记挂妹婿,的确惹人闲话。有一瞬间的冲动,出岫几乎要转身离开,可再想到沈予如今这个样子……曾几何时,云辞刚去世时,自己是多难受,险些就要殉情而去。当时沈予的关切历历在目,他的支持与付出,曾是她活下去的动力之一。从某种程度上说,若没有沈予,就没有如今的出岫夫人。 世事如棋、宿命无常,现在换成他家破人亡,她又如何能不闻不问?若只是救下他的人,却不能救了他的心,又有什么用!想到此处,出岫也是一阵哽咽,垂眸克制了半晌,才凝声对云想容回道:“只这一次,让我劝醒他,从今往后再不相见。” 不相见,不代表不关心。她可以在暗中默默支持他,帮助他重新振作起来。云想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拒绝,碰巧屈方从屋子里走出来,叹了口气: “他还醉着,只怕是自己不愿醒过来。”自己不愿醒过来?失去至亲的痛楚出岫也曾体会过,那种不愿面对事实的心情,她怎会不理解?遂二话不说举步走上台阶,转身又对屈方和云想容道:“无论屋子里发生什么,你们都别进来。” 天色已晚,烛火摇曳,屋子里的酒气比方才淡了些许。出岫先将窗户全部打开通气,才绕过屏风,去看斜倚在榻上的男子。自从沈予逃出烟岚城迄今,已经整整十七个月了,这么久未见,出岫几乎认不出他来! 消瘦、憔悴、颓废、眼底乌青、下颌之上也满是胡茬儿。这哪里还是从前玉树临风的沈小侯爷?!这简直是只鬼魅!尤其,他还蹙眉合目,显然是不愿见她! 就在片刻之前,出岫还曾斥责云想容不该唤他为“小侯爷”,可眼下,她自己也险些这么开口了。习惯当真是可怕的,就如她已习惯了沈予的守护,如今彼此的角色颠倒过来,她一时之间还难以适应。 出岫站在榻前缓了缓心神,改了称呼低声唤他:“沈予。”一声落下,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眉峰的隐动表明他是清醒的,也知道来人是谁。 出岫深吸一口气,垂眸再道:“你睁开眼看看我,行么?”沈予依然闭着眼,索性翻身背对她躺下。出岫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终于汩汩地落下泪珠。而沈予只是无言地躺着,如同一具尸体,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出岫终于恼了。她擦干眼泪绕过屏风,拎起桌案上的一壶冷茶,二话不说返回榻前,扳过沈予的肩膀兜头浇下!沈予猝不及防被浇得一个激灵,但依然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说话。茶水顺着他的俊颜一路淌下,下颌、脖颈、前襟……无一处幸免。而他,又变成了一具死尸。眼看一壶冷茶浇完,沈予依然如此,出岫索性一咬牙,“咣当”将茶壶摔在地上:“你要醉生梦死,好,我陪你一起!”说着她已抬起手来,拔下绾发的簪子抵住自己咽喉,“我数到三,你若再不回头看我,我就用簪子刺死自己,先去黄泉路上等你。” “一……” “不要!”出岫刚开口说出第一个数字,沈予已立刻翻身下床。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出岫才缓缓放下执簪的右手,一双清眸盈泪看向他。没了发簪绾系的青丝垂肩而下,丝滑如缎直到腰际,比那夜色还要漆黑几分。 屋里的两扇窗户都开着,恰有清风掠窗而过,拂起这青丝随风飞扬,也让出岫美得如隔云端,不似凡尘之人。 十七个月没见,将近一载半,冗长的时光并没有将沈予的爱意减淡,相反愈加浓烈起来。眼前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不是不想睁眼看她,只是……烟岚城一别,他曾意气风发地许诺她,甚至以吻定盟……可惨痛的事实却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直至云泥之别——她是名动天下、柔情铁腕的云氏主母;他是家破人亡、被扣上“造反”罪名的落魄子弟……沈予从没有如此气馁过、绝望过,更不想面对亲情与爱情的双重打击……只差一点儿,他几乎就要痛哭失声,长久以来憋在心中的痛苦,犹如汹涌的潮水想要迸发出来。 然而,男人的自尊与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时,他不愿表露出脆弱的一面,于是只能克制着道:“你来做什么。” 这并非疑问,而是避见。被烈酒浸灌了数日的咽喉,早已没了往常的温润与磁性,沈予喑哑着嗓子,沉声再道:“你可以走了。” “一年半没见,你就对我说这些?”出岫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我费尽心思救你出来,不是看你日日买醉的!” 沈予没有再说话,靠在榻上又想要翻身躺下。出岫眼疾手快,立刻上前阻止他:“沈予,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予双目之中布满血丝,刚毅的脸部线条掩藏在颓废之下,整个人看起来无比自暴自弃:“我早就让你失望了。我无能,我配不上你,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啪”!一声脆响突兀地传来,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无比生硬。出岫重重一巴掌打在沈予脸上,直恨得咬牙切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一巴掌打得特别狠,出岫自己的掌心都已经发麻。她看着他平复半晌,再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直到现在,我也这样认为……倘若两任文昌侯还在世,瞧见你如今这副模样,他们只会心痛,而不是欣慰!” 沈予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右颊,唇畔浮上一丝诡异的嗤笑,打定主意对一切充耳不闻。 从烟岚城到京州,出岫酝酿了一路说辞,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沈予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大道理,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比她料想的还要糟糕几分!出岫又急又恨:“从前那个重情重义的沈予哪儿去了?” “重情重义……”沈予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一直笑着,直到流下两行男儿清泪也浑然未觉,捶着自己胸口道,“跟我扯上关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第87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3) 先是云辞、再是整个文昌侯府……怕只怕,下一个会轮到他心爱的女人……沈予只觉得浑身阵阵冰凉,满室的烛火也不能焐热他的胸膛。他看到出岫望着他的眼神,他觉得那是怜悯,这个认知也深深刺痛了他:“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走吧,再也别来了。” 出岫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气得晕倒。她抬手作势要再给沈予一巴掌,只恨方才打得不重,没有彻底打醒他。 岂料,沈予自觉地回望过来,神色没有丝毫躲闪:“我就知道你方才手下留情了。你打吧,今日让你打个痛快。”他再次抬手摸了摸右脸,其上还残留着火辣的痛感,遂自嘲地再笑,“就怕脏了你的手。” “你到底是在折磨谁?!”出岫恨铁不成钢,终于明白自己当初寻死觅活时,沈予是个什么滋味儿,只差剖心相告了!见他依然面无表情,她继而再道:“权谋之争没有对错,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你用这种法子逃避现实,是懦夫的表现!”“我一直是个懦夫……”沈予终于呢喃了一句,却没有丝毫触动。出岫蓦然想起往事,忍不住再叹:“侯爷死的时候,我曾想过殉情。当时你看我如此,心里是个什么感受,由己及人,你也该体会我如今的心情。”她想了想,如实道上一句:“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情分,我总是很珍惜的……”也不知是这一番劝说起了作用,还是最后这句话让沈予动容,他终于肯直视出岫,颓废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期望,殷殷切切看向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事已至此,我还有必要骗你吗?”出岫垂眸叹气,绝美的容颜上飞快闪过一丝红晕。虽然屋内昏暗,可迎着烛光,沈予还是捕捉到了。他心中已经死寂的某处,好似又恢复了跳动。一种温热的、叫作“血液”的东西重新在胸膛里涌动起来,先是缓慢,继而加速,直至汹涌澎湃。沈予只觉得难以呼吸,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僵硬的肢体变得疼痒难忍,这是一种复苏的前兆,他又要活过来了! 出岫哪里知晓沈予的心思?见他抚着胸口剧烈喘气,已吓得慌了神,连忙俯身探去:“你怎么了?” 她一只手刚伸出去,沈予已一把使力拉过她。出岫重心不稳向前一栽,恰好跌坐在对方怀里。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可这声惊呼只到一半,又被她倒吸一口气咽了回去。 浓熏的酒气扑面而来,和着沈予独有的味道,他就这么……吻了她!出岫想闪躲想出声,奈何朱唇被沈予的唇舌堵得密不透风。她感到自己的腰身也被他环住,一只温热的手掌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带着无限的宠溺与深情。口中被迫摄入微甜的酒气,出岫霎时觉得醉了,头脑昏沉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幸,这个男人没有更过分的举动,只是吻着,虔诚地吻着……直到出岫快要窒息时,才恋恋不舍地放过她。 “晗初……”沈予转而将下颌抵在她肩上,轻轻摩挲着她的香肩。饶是隔着衣衫,出岫也能感到沈予的胡茬儿刺痛了她的肌肤,那细密的疼痛和微痒的触感很是难受。她想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却被揽得死紧。方才一壶冷茶浇下,沈予的上衣几乎湿透,此刻两人身子紧贴,出岫的衣衫也被洇湿了,那股凉意沁在肌肤上,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为了你,我会振作的。”沈予犹自未觉,痴迷地把玩着出岫的秀发,只觉这一刻来得太不真实,恍如一场浮梦。 听到这句话,出岫终于安下了心。她将彼此微微挣开一点距离,长舒一口气道:“不要去找慕王报仇……你该想想如何重振门楣。” 沈予“嗯”了一声,沉溺在这来之不易的美好之中,不愿醒来。许久,出岫终觉得胸口气闷,咳嗽一声道:“你再不放手,我要喘不过气了。” 沈予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改为握住她一双柔荑,再问:“你真的没有看不起我?” “岂会?”出岫清浅一笑,眼眶还有些泛红,“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醉花楼了。你救过我多少次,如今我只是还了利息而已……咱们至多算是扯平。” “对!扯平!”沈予抚弄着她的雪白柔荑,更为爱不释手。他的神情终于渐渐清明,方才晦暗无神的双目之中,霎时聚拢起希冀的清光,如波闪烁。 他看着出岫,扯开一个振作的俊笑,同时也下了极大的决心:“为了你,也为了父侯和大哥,我会重振门楣。” “不是为了我……”出岫想起方才对云想容做下的保证,鼻尖又是一阵酸涩,“为了你自己,也该振作起来。你……好生待想容,我才能凑着这份关系帮你。大丈夫忍一时之辱也没什么,往后路还长。” 大约是因为提起了云想容,沈予脸上又有些黯然:“我答应你好好对她,但她不会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不会。”他顿了顿,又道,“我不想当你的妹婿,你也别用这理由帮我,我想靠自己。” 靠自己?就凭眼下这个情况,他怎么靠自己?出岫想要劝动他:“‘妹婿’不过是个幌子,只是方便我帮你……即便侯爷在世,他也会这么做的。权谋之术不分手段、不看经过,只为结果……” “唯有借力,才能使力。这道理你该懂得。”出岫试图令他改变主意。奈何沈予太过坚定,也太过骄傲:“你不用再劝我,我有我的底线,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娶云想容,已是我的极限。”沈予终究还是执着于“云氏姑爷”这个称呼,也执着于和出岫的关系……他担心如今利用这个身份越多,以后再想回头就会越难。嫂嫂和妹夫,不容于世。可出岫没有细想沈予的心思,还以为他是所谓的自尊心作祟。她觉得他的想法太骄傲,也太不切实际,但她知道沈予的脾气,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只得微笑着敷衍:“好,我不插手。” 沈予又“嗯”了一声,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相顾无言直到一盏烛火燃尽,沈予才从略微黯淡的光影里回神,拇指缓缓按上出岫的唇畔,极力抑制住体内那股原始的冲动。 “簪子呢?”他问她。 出岫这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着,连忙用素手揽过一头青丝细细抚弄。她不得不承认,方才与沈予的言行太过亲近了些,她唯有默默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沈予重新振作起来,仅此而已。云辞在天有灵,会理解她的。 “在想什么?”沈予见出岫愣神半晌,有些担心地问。“啊?”出岫回神,从袖中取出玉簪,答非所问,“簪子在这儿。”“让我为你绾一次发,好吗?”沈予带着几分祈求,目光切切地看着她。面对这样的眼神和言语,出岫犹豫了,她没有办法拒绝沈予,也不想让他失望。她此行的目的是让他振作不是吗?想到此处,出岫颔首答应:“好。”沈予笑了,立刻从出岫手中接过玉簪,几乎是颤抖着伸手去拢她的秀发,一缕缕、一束束,只怕漏掉任何一根发丝。绾发之事,他从前也为别的女人做过,大多时候是耐不住她们的娇嗔攻势。但他自问从没哪一次像今日这次,他如此认真,如此心甘情愿。原来,过往的千娇百媚不过都是锤炼试手,他练就一身的情爱功夫,只为遇见这一人,用尽全心全意去喜欢。沈予熟练地将出岫一头秀发绾好,又用簪子簪牢,深深嗅着她的发香,笑道: “好了。” 出岫抬手抚了抚发髻,故作满意地微笑。她看到沈予也在笑,只是那笑容很决然,很遥远,也很……悲伤。 果不其然,沈予的下一句话是:“你回去吧,别再来了。等我何时重振了门楣,我会主动找你。” “好。” 第88章 从此不见痴儿女(1) 云氏在京州有无数私产,其中一座私邸“流云山庄”最为奢华,也是众人皆知的云氏产业。这一次来京州,出岫本就不打算低调而行,相反她还要探清京州局势,并且拜访当朝左相——慕王的岳丈,未来的国丈大人。 因此,出岫选择栖身在这座“流云山庄”,方便与公卿往来,也方便打点生意。只不过,这座私邸虽为“山庄”,却不在城郊,而是毗邻赫连氏的祖宅。幸而,赫连齐如今娶了明璎,又在朝为官,聂帝另给他赐了官邸。 从追虹苑回流云山庄的路上,出岫哭了,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默默拭泪。她也不知自己在哭些什么,是哭沈予一片痴心错付,还是哭今夜自己对云辞的背叛? 心乱了,有些事情也就不得而知。哭着哭着,出岫在车里睡着了,待马车停下来时,她恰好惊醒,便听到竹影在外禀道:“夫人,流云山庄到了。”出岫整了整仪容,下了马车。府门前一排灯笼高高映照,令她瞬间晃了眼,刚缓过心神,山庄里几个得脸的下人已齐齐跪地行礼:“见过夫人。”出岫赶了一天路,晚上又在追虹苑折腾一番,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下人们的逢迎,便随意地摆摆手:“辛苦了,明日再来拜见吧。”言罢又转对淡心、竹扬等人命道:“你们也劳顿了,都歇着吧。车上的行李先放着,明日再收拾。”淡心等人领命称是,出岫便强打着精神迈上台阶。岂料刚走两步,流云山庄的管家忽然上前禀道:“夫人,刑部侍郎赫连大人,已等候您多时了。”赫连齐?出岫心中一阵反感,也许还有一阵倦怠,她懒懒地道:“转告赫连大人,今日天色太晚不便相见。”“是”。管家恭谨应下,出岫便进了山庄。走到待客厅前时,她特意绕了路,远远还能望见厅里亮着憧憧烛火,一个挺拔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显得无比耐心而沉稳。 出岫复又抬步前行,走了两步忽然再次停下来,对管家吩咐道:“日后赫连大人过来,只管找理由打发了,不必再来禀报。” 翌日清晨,京州,诚郡王府。聂沛潇用过早膳,却不急着撤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几位幕僚说话,顺势打探他离京期间的各种情况。譬如,几位当朝大员是升是贬?左相、右相府里有何异动?京州城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正与幕僚们说到兴头上,却听侍卫冯飞在外求见。聂沛潇一提精神,立即屏退左右,才传了冯飞进来,问他:“事情如何?” “不出您所料,出岫夫人进京之后先去了一趟追虹苑……然后下榻在流云山庄。”冯飞顿了顿,提醒自家主子,“就是与赫连一族祖宅毗邻的‘流云山庄’。”与赫连氏的祖宅毗邻?聂沛潇想起赫连齐与出岫夫人之间的异样,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出岫夫人与赫连齐曾有私情?他知道自己想歪了,可前日赫连齐的表现太过明显,他实在无法相信那个“认错人”的说辞。 聂沛潇心中有些烦躁,连忙挥退胡思乱想,再问冯飞:“赫连齐有什么动静?” “昨日酉时,赫连大人去流云山庄拜访出岫夫人,结果直到深夜离去,两人也没见上面……说是出岫夫人交代过了,以后凡是他来拜访,一律避见。” “一律避见?”聂沛潇蹙眉,不禁自言自语,“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出岫这么回避?按理说,赫连氏世代公卿,门中文武辈出,赫连齐又是长子嫡孙,日后必然是一族之主。出岫为什么不见他?” 冯飞摇了摇头:“这恐怕要问出岫夫人自己……不过以属下了解,她处理家族庶务虽然强硬,但对待外族还是很有礼数的。” 聂沛潇点头附和:“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奇怪。”赫连齐、出岫夫人……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究竟有什么旧怨?或者不是旧怨,而是旧情?聂沛潇越想心里越不舒坦,便对冯飞道:“你下去吧,我自己想想。” 冯飞领命告退,刚出了膳厅,却与府中管家擦肩而过。他刻意慢下脚步,只听管家进了膳厅对聂沛潇道:“殿下,离信侯府当家主母出岫夫人求见。” 出岫夫人来了?真是巧了!冯飞可以想象,自家主子定然又是欢喜又是抗拒。他很想笑,但也只能忍着,果然听到主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忐忑:“快请夫人上座……替本王更衣!” 半盏茶的工夫,聂沛潇换了一身绣金紫衣来到待客厅,一眼瞧见出岫夫人。她今日仍旧一袭白衣,颜色虽素简,但烟纱罗裙层层叠叠,繁复端庄又不失体面,浅绿色的袖口绣着精致花纹,针脚细密还掺着金线。远远望去,便如翠色欲滴的叶子上托着一朵白芍药,美得恍若天上仙子。 时而端庄、时而娇媚、时而清妍、时而绯艳。此时此刻待客厅内,出岫正对着匾额上“紫气东来”四个字怔怔出神。她对这种字体并不陌生,很久以前,有一首名为《朱弦断》的诗便是这种草书,云雷变幻、笔走龙蛇。 “夫人大驾光临,本王不胜荣幸。”聂沛潇在外看了半晌,见出岫一直微微出神,才双手背负迈入厅内。 出岫回过神来,盈盈一拜:“妾身贸然来访,还望殿下勿怪。”这一句令聂沛潇无比舒畅,他大马金刀地坐上主位,又对出岫伸手相请:“夫人有何事需要本王效劳?”“不敢。”出岫朱唇轻启,示意竹影将礼盒送进来,“妾身此次来访,是有两件事。其一,敝府无意中寻得一管绝世好箫,想请您笑纳。”出岫话音未落,竹影已将礼盒奉至王府管家手中,再由管家送到聂沛潇手边。 聂沛潇接过锦盒并未打开,只按在桌上笑回:“夫人太客气了。”“您吹得一手好箫,世所皆知。这玉箫妾身留着也是无用,不如为它另觅良主。”出岫客气回道。若放在以往,聂沛潇必定不会当面拆开别人的赠礼,可这次不同,因为送礼之人是出岫,他便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本王失礼,已经着急想拆开看了。”出岫款款伸手:“您请。”聂沛潇顺势打开锦盒,但见一支通体流翠的玉箫躺在其中,光泽溢彩,色泽温润,玉质上乘,竟比自己那管箫还要好上几分!他情不自禁地将玉箫取出,放在唇边试着吹奏,随随便便两个音,便听得那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无论玉质还是音质,当真难得一见!果然是好箫!”聂沛潇很是喜欢,将玉箫放回锦盒之中,诚心道谢,“多谢夫人,本王却之不恭。” 也许这是天意吧!他因出岫夫人而舍弃一管箫,又从她手中得到一管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得不令人感慨。 出岫又哪里知道这么多内情,莞尔道:“您不嫌弃就好。”怎会嫌弃?喜欢还来不及!聂沛潇心里如是想,便不假思索脱口而道:“若能与夫人琴箫相和,才是本王之幸。”话音甫落,他便后悔了,这不摆明了他知道出岫夫人擅琴吗?聂沛潇连忙尴尬再笑:“本王只是猜测,猜测而已。”他有些紧张,状若无意地再看出岫,见对方无甚反应,才暗暗放下心来。 可出乎意料的是,出岫没有深想他话中之意,反而落寞一笑:“殿下高看妾身了。妾身是个俗人,只懂得打理庶务,对琴棋诗画……一窍不通。” “一窍不通?”聂沛潇的笑容敛在俊颜之上,“夫人是说玩笑话吗?”“怎是玩笑话?”出岫垂眸,刻意掩去悲伤之色,“妾身出身低微,曾是云府奴婢。写字、看账都是跟先夫学的,对于风雅之事的确一窍不通……只能凑凑热闹罢了。” 凑凑热闹?这便是她对自己琴艺的评价?聂沛潇不明白出岫为何要自我贬低,再想起她口口声声唤云辞“先夫”,心里更觉得不痛快。 从烟岚城返回京州的路上,他已派人打听过了。四年半前,沈予将出岫送给云辞,云辞便将她带回京州,这其中是宠爱过一段时日,出岫甚至还怀过孩子,但为了迎娶夏氏为妻,云辞让她把孩子打掉了。再后来夏氏进门,云府上下才知道,原来云辞宠爱出岫,是因为她的容貌与夏氏有七分相像……聂沛潇还听说,云辞为了讨夏氏欢心,曾将出岫贬去洗衣房。后来夏氏溺水而亡,云辞爱妻心切引发旧疾,眼看即将膝下无嗣,而恰好出岫又在此时怀了身孕,他才在死前写下婚书将出岫扶正。云辞的决定如此匆忙,甚至连媒证都没来得及找,还是在他死后,由沈予补签的媒证之名。 聂沛潇在听说出岫的遭遇后,对云辞那位谪仙般的男人产生了怀疑,这传说中悲天悯人的离信侯,怎能对一个女子如此残忍? 想到此处,他忽然没了心思与出岫说笑,遂敛去表情,双目无波地问她:“夫人此次前来,难道是专程为本王送箫?”他知道,这玉箫只是敲门砖,出岫夫人必定有事相求。 出岫见聂沛潇主动问起来了,也不好再回避,垂眸轻声道:“实不相瞒,妾身确有一事相求……是关于我家姑爷沈予的。” “夫人请讲。”“妾身想请您关照姑爷,保举他戴罪入仕。” “戴罪入仕?”聂沛潇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夫人又说玩笑话吗?”“事到如今,妾身哪里还有心思开玩笑。”出岫长叹一声,“妾身知道这是为难殿下……可若不是别无他法,妾身也不会冒昧来这一趟。”她竟如此为沈予打算?甚至不惜对自己相求?聂沛潇心中泛起一阵酸意,遂婉拒道:“夫人高看本王了,此事必得父皇做主才行。”出岫闻言也不气馁:“虽说当今圣上仍旧在位,但你我皆知,慕王殿下已拿到禅位诏书,他才是当朝掌权者。您与慕王手足情深,此事若由您说项,便成了七分。”“哦?那另外三分呢?”“另外三分……大约是看我云氏的薄面了。”出岫如是回道。听闻此言,聂沛潇开始慎重斟酌起来。他知道出岫的性子,看似温婉实则胆色过人,若想做成一件事,必会用尽全力。但……且不说沈予与出岫关系如何,单单文昌侯府连坐的“造反”之罪,沈予也是没什么机会翻身了。 这般一想,聂沛潇只得再次婉拒:“子奉的确很有才华,他长于军事,有些见解连七哥也称赞不已。但夫人知道七哥的为人,四哥的旧部他绝不会用。如今七哥能放子奉一条生路,已算很难得了。” “这事若简单,妾身也不必如此苦恼。”出岫轻叹一声,“妾身曾是姑爷府里的奴婢,当时就在追虹苑当差,后来能去云府,全赖姑爷成全……妾身曾三番五次受性命之危,也是姑爷及时援手相救、施治得当,妾身才能保住性命……” 追忆起往昔与沈予的点点滴滴,出岫不胜感慨:“实不相瞒,当初妾身一意促成想容和姑爷的婚事,甚至不惜回绝您的提亲……一则是因为想容对他痴心一片,二则也是妾身想为他留下一条后路。” “本王说过,提亲之事是个误会。”聂沛潇连忙解释,只怕出岫误会自己,“此事夫人不必放在心上。云大小姐与子奉结合,也是郎才女貌,很般配。” 出岫听了这话,稍感放心,她就怕聂沛潇对云想容的婚事耿耿于怀。见对方并未多做计较,出岫沉吟片刻,继续道:“戴罪立功之事,古已有之。文昌侯阖府下狱之时,妾身去向慕王殿下求过情,当时他曾提及,您也是力保姑爷的……妾身思来想去,在房州说话不便,这才等到了京州,唐突找上您。” 聂沛潇俊目打量出岫,仿佛是有千百条小蛇在他心头游蹿咬噬,那种痒不可耐、一颗心被渐渐侵蚀的无力感如此煎熬。明明说好不见她了,但又忍不住打听关于她的一切;明明知道彼此的身份遥不可及,但又按捺不住见到她的迫切与喜悦……聂沛潇知道,沈予对于出岫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否则也不值得她一救再救。虽说她是坦坦荡荡地为沈予筹谋,但聂沛潇始终觉得,这两人并非昔日恩情那么简单。他很想问问出岫,她对沈予到底是什么感情,可这话他问不出口。 他兀自思索着,出岫也没有急于再劝。这事换作是谁,恐怕都要斟酌一番,她也没想过要让诚郡王今日便给答复。 “夫人的心情,本王很能体谅。但若要促成这事,的确很难。其一,子奉一家满门抄斩是七哥的意思,倘若本王举荐子奉入仕,焉知他是否会存报复之心,再来谋害七哥? “其二,子奉从未出过仕,要举荐他任什么官职才合适?这也并非本王一人能做主。”聂沛潇将心中顾虑如实道出。 他能说出这番话来,足以证明是真的在心里考虑过。但他所提出的两个问题,出岫都已想好该如何回答:“其一,姑爷是明白事理之人,最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他从未出过仕,也不懂弄权,只一心重振门楣,绝不会做出什么报复之举。这一点,妾身可以担保。” 出岫怕聂沛潇不信,又道:“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慕王抄他满门,的的确确是因为福王造反。于情于理都是文昌侯府理亏,慕王只是按律处置,姑爷他也无话可说,更不会做出以卵击石之事,让自己扣上‘弑君’的罪名。” 其实有一点,出岫没对聂沛潇说出来——即便沈予为了她,也不会找慕王复仇的。否则,云氏与慕王关系密切,沈予便会陷云氏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为了她,为了云辞,沈予不会这么做。 而这也是昨晚她故意给他希望的原因之一,她要他记得,并且一直记得,爱可以融化仇恨。更何况,权谋一事无分对错,无论福王造反是被谁所逼,反了就是反了,而文昌侯府支持福王,错了就是错了。 出岫垂眸刻意掩去神伤之色,再对聂沛潇解释道:“至于其二,您也说了,姑爷他长于军事,曾受慕王称赞。既然如此,您可以让他去军中历练,放他去攻打北宣,抑或平定叛乱……只要姑爷不在慕王眼前打转,想必慕王也该放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让子奉出去带兵,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聂沛潇疑惑地问。 第89章 从此不见痴儿女(2) “妾身正是此意。慕王在军中心腹众多,大可派人去监视姑爷,看看他是否兴风作浪。届时沙场无眼,他是生是死,那便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了。” 出岫对沈予有信心,就凭他如今的心气,他不会轻易言败,更不会轻易死去。尤其沈予自己就是医者,他懂得自救。 让沈予入伍带兵?聂沛潇也认真思索起来。在与福王的一场夺嫡之争中,七哥死了几名爱将,如今几支亲信部队都是直接听凭七哥号令。可,七哥早晚要登基为帝,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直接管辖军队,必是要找人代劳。而自己身为郡王,也不可能每逢战事躬亲征讨。 不可否认,如今七哥身边正缺武将。在这种情况下,另觅良将迫在眉睫。沈予之才曾受父皇称赞,七哥也曾有意让他入伍,都被当时的老文昌侯给一口回绝了。倘若往后沈予能进入心腹部队,七哥必当如虎添翼,也不用担心被沈予反将一军。再者,莫说沈予只懂军事不懂权谋,即便他会弄权,难道还能赢得了七哥?尤其,沈予入伍最大的好处是:七哥会被世人称赞“不计前嫌、爱才若渴”;倘若日后沈予不堪重用、起了异心,七哥也能直接在军中将他解决了,安上个“战亡沙场”的罪名,面子上光明正大。 如此说来,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仅能缓和云氏与七哥之间的关系,而且,出岫夫人也会欠下自己一个人情……聂沛潇长眸看向出岫,并没将这番暗中心思说出来,只问她:“倘若本王今日拒绝了夫人之求,夫人又该如何?” 出岫以为聂沛潇是拒绝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便垂下一双清眸,如实道:“那妾身打算去拜访左相庄钦大人……” 左相庄钦,七哥的岳丈?聂沛潇脸色一沉:“倘若左相大人也拒绝呢?”“妾身会去求鸾妃娘娘。”出岫认为倘若由鸾夙开口,慕王必定会同意,但也必定恼恨她利用他心爱之人。这会牵连整个云氏,因而不到迫不得已,她不会去找鸾夙。 听到“鸾妃”二字,聂沛潇也紧张起来,立刻说:“本王奉劝夫人一句,切莫打鸾妃的主意。七哥能忍得当面刀背后箭,但这条软肋,夫人捏不得。” “妾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先来求您。”出岫坦白道,“在这件事上,鸾妃娘娘是下下之选,您是上上之选。” “夫人过奖了,本王愧不敢当。”聂沛潇听了这话不知该不该喜,又问,“夫人第一个想到的是本王?” “正是。”屋内气氛忽然静默,良久,聂沛潇才缓缓叹气:“夫人请回吧,此事宜慢不宜快,本王尽力一试。” 离开诚郡王府之后,出岫重重松了口气。她知道若有聂沛潇出马,此事便算成了。因此在离去之前,她留下二十万两银票,言明这其中十万两是送给聂沛潇,略表心意的同时,也请他代为打通沈予入仕的关节;另外十万两,出岫请聂沛潇以他自己的名义转交给沈予,只说是“借”,不说是“给”。 事毕,出岫只觉得身心舒畅,她没有急着回流云山庄,而是去了一趟云羡如今的住处。 “羡云阁”三字应是云羡自己改的,这座园子从前不叫这个名字。出岫提前派人通传了云羡,待马车行到地方,云羡已在门前相候。 “嫂嫂。”云羡恭谨地迎了出岫下车。“三爷,许久不见。”出岫没与云羡多客气,任由他引着往园子里走。待行至云羡的书房,出岫才屏退竹影等人,开口便问,“三爷在京州可好?”“托嫂嫂的福,一切都好。”云羡面上略有失意,再道,“多谢嫂嫂这次不计前嫌,将我救出来。”大约是因为将沈予的事办妥,出岫心情很好,笑道:“三爷言重了。”云羡目露伤感:“想想我娘做下的孽事……”“都过去了,不提了。”出岫适时打断他的话,“罪不及子女,更何况你还是老侯爷的骨肉,也是侯爷最器重的弟弟。”往事已矣,该遭报应的人已经伏诛,她不想再继续恨下去了。 说话间,屋里进来一个女子奉茶。出岫原本没注意,一直等奉茶女子走到眼前,才被她盈白罕见的肌肤晃了眼。出岫侧首看去,是鸾卿。 自从听慕王说起云羡入狱的始末之后,出岫便已猜到那个青楼女子是谁。即便鸾卿此刻不出现,出岫也是要问起她的。 “鸾卿姑娘。”出岫率先开口问候,得宜地换了称呼。听到出岫如此称呼自己,鸾卿反应不及,片刻之后才躬身行礼:“夫人。” 她打量出岫,发现时光并未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更添逼人光艳,便由衷地赞叹,“您的风采更胜从前。” “你不也一样?”出岫笑回。两个女子互相客套完,云羡才再次开口,语气很是坚定地道:“不瞒嫂嫂说,这次我是为了救鸾卿才……”“是我的错。”鸾卿没让云羡说完,抢话对出岫道,“是我回姜地之后,对三爷念念不忘,便决定去京州找他。奈何三爷对我避而不见,我一气之下便自己卖身去了青楼,想引起他的注意……” “结果三爷还是无动于衷,于是你又想出挂牌卖身的招数,孤注一掷?”出岫替鸾卿将剩下的话说完,“岂料三爷没拔得头筹,你反而将明二公子吸引来了。你见弄巧成拙,想着自己擅毒,便在明二公子色心大起时下了毒?” 鸾卿如实点头,又补充道:“我当时不知明璀的来头……可我到底是把三爷给引来了。三爷怕我被轻薄,急忙闯进来救我,但当时明璀已被我毒死了。三爷想着东窗事发之后我必定难逃一死,便主动将这罪名扛了下来,又在明璀身上补了几刀,对外推说是争风吃醋失手杀人。” 听到此处,出岫也忍不住一叹。鸾卿置之死地而后生,不仅如愿激出云羡的真心,还让他心甘情愿替她顶罪……此时云羡面上也满是愧疚之色:“我当时真不知道他是明氏二公子,只想着凭咱们云氏的底气,至多赔些银子罢了……岂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 云羡边说边看向出岫,再次道谢:“说到底,还是仰仗嫂嫂出手救了我……”“你是老侯爷仅存的子嗣了,我不能看你出半分差错,太夫人也不会。”出岫再叹,“你娘的事,恨归恨、气归气,可正因为我是当家主母,才更该恩怨分明。”闻言,云羡更加愧疚,愧疚之余又有动容,语中也多了几分钦佩之意:“嫂嫂宽宏大量,不仅援手救我,还为慕歌安排婚事……请您受我一拜。”云羡说着就要下跪,出岫忙伸手阻止,哪知对方异常坚定,已“扑通”一声跪下,又喊了一声:“鸾卿。”鸾卿应声而跪,与之并排并肩,颇有些夫妻成双的意思。云羡一派磊落,对出岫说道:“嫂嫂别拦,这一拜您受得起。”言罢已深深叩首,鸾卿随之效仿。云羡叩了一次,但没有起身:“我还有一事,想请嫂嫂成全。”出岫看到他二人齐齐跪地,已猜到他要说什么,果不其然,便听云羡再道: “经过此次下狱,很多事我都看透了。我已决意迎娶鸾卿……长嫂如母,想请您为我二人主持婚事。” “你不回房州成亲?”出岫脱口而问。云羡摇了摇头:“因为我娘的事,母亲必然恨我入骨,我也不想回去了……更何况鸾卿从前是我的庶母,这桩婚事她老人家必不赞成。”是了,出岫能理解云羡的意思。鸾卿不仅曾是他的庶母,且还比他大了七八岁……虽说鸾卿是异域美貌、别有风情,但他们到底是“老妻少夫”的结合,更何况鸾卿擅毒……作为云氏的当家主母,其实出岫并不赞成云羡的选择,他的婚事应该经过太夫人首肯,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至少也该系出名门、知书达理;然而,作为云羡的嫂嫂,出岫支持他的决定,并且给予深深的祝福。 出岫明白,唯有基于真情的结合,才是无悔无憾的。云羡这样正统的世家子弟,能摒弃世俗偏见,勇敢地选择与鸾卿在一起,实在难得。 不知为何,看着这两人并肩跪在自己面前,出岫很想落泪。她再次伸手将两人扶起,冲动地一口应下:“好,我为你们主婚。日子定下了吗?” 云羡和鸾卿皆是一喜,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今日吧。”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 出岫噗地笑出声来,这一瞬间,她也受到气氛所感染,暂时脱去了“云氏当家主母”的枷锁,莞尔笑道:“那只好一切从简了。” 云羡与鸾卿的婚事十分简略,只扯了几块红绸随意装饰了园子,新郎新娘的婚服都是现买的,龙凤红烛也没有定做,一切很快准备就绪。 为了迎合气氛,出岫破天荒地换掉白衣,穿了一件粉桃色裙裾。自从云辞离世以来,她是头一次摒弃白色,可就在穿上粉桃色裙裾的那一瞬间,她好像忽然释然了。有的人可以永远放在心中思念,至于素服缅怀,也不过是一种形式吧。 出岫嫂代母职,完成了所有仪式,最终也忍不住潸然落泪。在旁人眼中,她这是喜极而泣,唯有她自己晓得,她想起了谁,又在一直想着谁……礼毕,淡心与竹扬一并将新娘送入洞房,正欲开宴热闹一番,却听下人来报:“诚郡王到了。” 聂沛潇?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且还是来找云羡?出岫正疑惑着,但听云羡已高声喜道:“诚郡王来得好巧!”言罢他看向出岫,再问,“嫂嫂,您说我若请诚郡王来做这个媒证,他会答应吗?” 请聂沛潇来做媒证?出岫觉得不大可能。先不说云羡是庶子,况且今夜这桩婚事根本不符合婚仪的礼数与流程,纳采、订盟等步骤一概跳过,只是拜了天地高堂。而且,还是一桩有悖伦常的婚事。 出岫虽做如此猜测,却不忍扫了云羡的兴致,便敷衍着道:“先请殿下进来再说吧。” 云羡干脆地点头,与出岫一道去门外相迎。聂沛潇仍旧骑着一匹骏马而来,身后的几个随从亦是骑行。 出岫率先行礼:“妾身见过殿下。”与此同时,云羡也行礼拜见。聂沛潇利落翻身下马,一眼瞥见出岫换了件粉桃色衣裙,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娇艳妩媚。他有些挪不开眼,但还是先与两人见了礼,才又笑着问道:“夫人换了衣裳?” 出岫觉得这句话实在好笑,不禁莞尔回道:“您只瞧见妾身换了衣裳,却没发现我家三爷今日有何不同吗?” 聂沛潇应声看向云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发现他穿了喜服,遂不解地挑起俊眉:“三爷这是……大婚之喜?” 云羡恭敬笑回:“正是。殿下来巧了。”难怪出岫夫人一改常态,穿了这么鲜艳的颜色。聂沛潇心内诧异,怎的堂堂云三爷成婚,不回房州、不大摆筵席,反而如此悄无声息地进行?他心中如此想,但面上并未显露出来,只笑道:“那本王当真来巧了,可要讨杯喜酒喝喝。” 云羡顺势伸手相请,聂沛潇便迈步入园。他刻意打量园内环境,发现只不过是用彩绸稍稍点缀一番,挂了几盏带着烫金“囍”字的灯笼,其他倒也没怎么布置。 “殿下怎会突然来了?可是找我家三爷有事?”出岫甜糯温婉的声音轻轻传来,令聂沛潇心头一痒,好似被小猫挠了一下,有种难耐的舒坦。 他今夜的确是来找云羡,只是没想到出岫会在。今早出岫离开诚郡王府时,留下了二十万两银票,聂沛潇思忖整整一日,觉得这钱不能收,否则不仅会被出岫看扁,也让他觉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更何况,二十万两数目虽不小,却并不值得他折腰,他帮出岫,真正原因也不是为了钱。 但出岫既然已将银票送来,他再退回去也不大合适,于是他前思后想,决定经由云羡的手将银票还回去。他连借口都想好了,只推说是从烟岚城返回京州的路上,向云氏钱庄借急使用,如今连本带利十万两一并归还。至于出岫让他转赠给沈予的十万两,他会如数转交。 然而聂沛潇没想到,今晚夜访云羡竟会遇上对方“成婚”?只不过走了几步路,聂沛潇的心思已转了几转,想起方才出岫问他为何而来,他又无法实话实说,便玩笑道:“唔……本王夜观星象,算出今夜羡云阁将有大事发生,于是特意前来一观。” 出岫自然是不信的,见聂沛潇不愿如实相告,她也不好细问。毕竟男人之间有些事情,女人不便插口。于是她会心一笑,顺着聂沛潇的话道:“原来‘郡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身份,您真正是个掐指会算的仙人呢!” 聂沛潇甚少听到出岫如此欢快的语气,心中也大感愉悦,脱口回道:“今夜的主角儿是新郎官,夫人怎的捏着本王不放?”他边说边看向云羡,笑问:“新娘子是哪家小姐?” 话一问出口,出岫与云羡都没有立刻做声。聂沛潇心中暗道糟糕,云羡既然选择在京州秘密成婚,还如此从简,必定这婚事是太夫人反对的,那新娘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聂沛潇忽然想起云羡下狱之事,听说他是为了个青楼女子,将明家二公子打死了……难道是? 正想着,只听云羡已幽幽回道:“内子是姜族人。”姜族人?那青楼女子不正是姜族人吗?等等!姜族!聂沛潇立刻顿下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方才云羡是激动得昏了头,此刻见聂沛潇脸色变得阴晴不定,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不过一瞬间,他明白了——九皇子聂沛潇,是剿灭姜族、收复姜地的头号功臣!当年他深入姜地领军作战,两军对阵时一剑斩下姜族首领的首级……如此说来,聂沛潇该是鸾卿的灭族仇人……如今姜族族人稀少、沦落各地,都是拜他诚郡王所赐! 第90章 从此不见痴儿女(3) 其实云羡自己倒没什么,怕只怕鸾卿知道来人是诚郡王,会做出冲动之事……这倒是棘手了!云羡不禁暗自捏了把冷汗。可笑自己方才还异想天开,希望聂沛潇能给自己和鸾卿做媒证……“看来本王来得不是时候。”聂沛潇自然也想到了这段内情,不等云羡开口,已自行说道,“本王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殿下?”出岫不明白其中内因,犹自不解地看向两人。云羡朝出岫使了个眼色,奈何天色太暗她没有看见。反而是聂沛潇回望着她的潋滟眸光,笑道:“今日云三爷大婚,本王来得不巧,但所幸不是空手,有份薄礼还望三爷笑纳。”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信封,轻飘飘递到云羡手中,信封正是今天出岫给他的那一个,里头是足足十万两银票。 云羡推辞不过,只得接下,心中隐约猜测其中是银票。他颇带歉意地看向聂沛潇,没想到贵客还没迎进屋,如今又要送出去:“殿下……这事是我思虑不周,请您海涵。” “与你无关,是本王贸然前来。”聂沛潇朝云羡摆摆手,“今日是云三爷的好日子,切莫冷落新娘子太久,快回去吧。”他迟疑一瞬,再看出岫:“不知夫人可愿送本王一程?” 出岫并未犹豫,笑着点头:“自然,此乃妾身之幸。”说着两人便与云羡在半道上分开,转身又朝门外走。 “让您白跑一趟了,妾身和三爷都很惶恐。”出岫低声道歉,又问聂沛潇,“您方才赠给三爷的是什么?” 这一句虽是疑问,但语气很笃定。聂沛潇看到出岫了然的目光,遂轻笑回道:“夫人既然能送礼给本王,怎么,不许本王再转送云三爷?他今天新婚,本王空着手可不行。” 出岫低叹一声:“您又何必……妾身更觉得愧疚了。”聂沛潇大笑起来:“夫人若想表示心意,不妨事成之后再说吧。如今拿着这重金,本王也很惶恐,况且你还送了一管玉箫。”出岫无奈地笑笑:“您今晚来找三爷,就是为了归还银票?如今‘礼’是送出去了,也没喝上一杯喜酒,您不觉得亏?”听闻这句戏言,聂沛潇忽然有种感觉,自己与出岫的关系好似亲密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如今彼此有了共同的联系——沈予。他能感到出岫的态度友好起来,不比从前疏离冷淡,这种认知令他很舒畅,虽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夫人有所不知,本王不是不想喝这喜酒……当年剿灭姜族,乃是本王带兵所为……因此,三爷担心……” 出岫明白过来,不再多言。聂沛潇忽然想要试探出岫对自己究竟有多亲近,于是便问了个略显私密的问题:“这姜族女子出身风尘,三爷为何执意娶她为妻?纳妾不行吗?竟肯为她触怒谢太夫人,还悄悄在京州成亲?” 听闻此言,出岫脚步微顿,并未回答而是反问:“在您看来,风尘女子便不值得明媒正娶了?” “本王并非此意,只是觉得云三爷不至于如此。”聂沛潇察觉到出岫有些不悦,连忙转移话题,“他在京州成亲,由你来主持婚事,那谢太夫人岂不是也要怪罪于你?” 出岫长叹一声:“不瞒您说,他二人是旧识。”她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从前老侯爷在世时,曾庇护过一个姜族孤女,并纳她为妾……今日三爷所娶之人,便是这位云府四姨太。” “什么?”聂沛潇闻言难掩震惊之色,俊目瞠大看向出岫,“你是说……三爷娶了庶母?” 出岫摇了摇头:“其实也没这么严重,鸾卿只是云府名义上的四姨太,并未纳入族谱,也一直是清白之身。后来她离开云府沦落风尘,才有了三爷英雄救美下狱之事……如今两人能走到一起,三爷也经历过一番挣扎。” 饶是出岫如此解释,可聂沛潇仍觉得不可置信。他受正统皇室教育长大,在他的观念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胜过一切。即便那姜族女子未入族谱,可到底曾是云羡的庶母……况且听起来,年纪也该比云羡大……不知怎的,听了出岫说起这故事,聂沛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虽只是一闪而过,但,无比深刻——既然云羡娶庶母这等有违伦常之事,出岫夫人都能接受,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接受改嫁他人,甚至嫁入皇室? 而且,他七哥聂沛涵的生母也是个寡妇,但最后还是被父皇纳入宫中。先不论下场如何,有这等前车之鉴,自己是否也可以效仿? 刹那间,一种彻底的贪婪之欲,毫不掩饰地从聂沛潇心底生出,匪夷所思,但又合情合理。虽然只是一念起落,可他知道,这将会变成自己的执念。 聂沛潇蹙眉侧首,看向被粉桃色衣裙包裹着的出岫,身段玲珑、别具娇媚,就像一个美丽的深渊,引诱着他逐渐沦陷坠落……遗憾的是,出岫并未在意聂沛潇的反常。她礼数周全地将人送出羡云阁,眼瞧着聂沛潇及一众随从翻身上马,便欲返回招呼云羡的婚事。 岂料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从不远处行来,恰与聂沛潇的人马擦肩而过停在羡云阁门前。随即一个中年男子匆匆下车,对出岫拜道:“见过夫人。”出岫迎着灯笼一看,是流云山庄的张管家:“管家匆匆前来,所为何事?”那张姓管家也不多话,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奉至头顶回道:“方才赫连大人府上送来书信一封,说是急件,请您过目。”出岫垂眸看着张管家手中书信,昏暗灯火下隐约可见信封上四个遒劲大字“夫人亲启”,但并未言明是写给谁。出岫扫了一眼,面色无波地嘱咐管家:“这信你自行处置了吧。”言毕转身返回羡云阁。 “这……”张管家看着渐渐隐入门内的出岫,只得将信揣入怀中,打算回流云山庄烧掉。他重新上了马车,朝来时路上返回,谁知刚转过一个街口,马匹忽然不住嘶鸣。但觉一个车轱辘儿“咯噔”两下,整辆马车便往左前方倾斜,张管家反应不及,一跟头栽出了马车。 他骂骂咧咧准备找车夫算账,却见两个路人模样的男子适时赶来,分别将他和车夫从地上扶起。 “老先生,您无碍吧?”其中一个男子关切问道。张管家顺势拍拍身上的尘土,感觉除了股间有些疼痛之外,其他倒也没什么,遂道:“还好还好,一把老骨头也没摔坏,多谢两位公子。”那男子只是一笑:“路过而已,举手之劳,老先生不必挂怀。”他看了看掉下一个车轱辘的马车,再问,“车坏了,您要如何回府?”张管家狠狠瞪了车夫一眼,才笑着回道:“不劳两位操心了,老朽让家人来接我们。” 于是,两个男子没再多问,客套了几句便翻身上马告辞。两匹骏马疾驰而去,只过了一个路口,便在一家客栈门前勒马而停。方才扶起张管家的男子走进客栈,对厅里等候的人禀道:“殿下,从那管家身上摸出一封书信。” 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聂沛潇的贴身侍卫冯飞。而等在客栈里的人自然就是他的主子。方才聂沛潇离开羡云阁时,见一辆马车与自己擦肩而过停下,他便猜到是来找出岫的。于是他多了个心思,派冯飞跟去一探究竟。冯飞倒也利索,直接将书信摸走了。 聂沛潇伸手接过信,发现信封上的火漆并未拆开,显见是出岫夫人拒收了。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赫连齐,于是连忙将信打开来看,信上没有抬头,也没说是写给谁,但内容却暧昧至极: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一别近五载,思卿甚深,戌时设宴城西千雅阁,殷盼卿至。”末了落款写着年月日,还有一个“齐”字。 齐?聂沛潇心中一沉,果然出岫夫人和赫连齐有过旧情!这个认知令他大为恼火,不禁将信攥成一团,随手撂到烛台之上。“噼啦”一声,纸团将烛台带倒在地,同时也渐渐引火自燃。聂沛潇俊颜阴沉,看着那纸团烧成灰烬,心中一腔恼火却越烧越旺。冲动之下,他对冯飞命道:“走!去千雅阁!” 他觉得自己实在憋不住了,今夜若不问清楚出岫夫人与赫连齐的旧事,他必定难以入睡。 千雅阁从前曾是兵部尚书家里的私宅,后来辗转卖给明氏,成为世家子弟聚众宴请的一个固定据点。本来这座宅子并不在明璎的陪嫁之中,后来不知为何,右相明程将其补送给了独生爱女。如今,这座千雅阁已是赫连齐夫妻二人的私产。 聂沛潇曾经在千雅阁参加过游园宴请,管家与侍卫都认识他,知道来人不能得罪,遂连忙请示赫连齐。后者虽感到诧异,但也知道礼数,于是前往迎接:“殿下怎的来了?” “怎么,本王不能来吗?”聂沛潇对千雅阁的格局很是熟悉,边说边抬步往小花园里走。待走近一瞧周围的布置,他立刻蹙眉不悦,面色犹如风雨欲来。 第91章 从此不见痴儿女(4) 小花园素来是千雅阁的一道风景,但容客量太少,因而大家每每只是驻足观赏,并不在此设宴聚请。今夜这里显然是特意布置过,四周挂满荷花形状的粉色灯笼,各种不具名的鲜花将主桌环绕一圈,红红绿绿争艳夺目,使人步入其中便如身临花海,整个氛围鲜艳而暧昧。 原本能够坐下四人的主桌,被人生生撤掉两张石凳,余下的两张隔桌相对,凳子上还铺着莲花宝座形状的软垫,应是主人体贴客人所准备的。还有那主桌上的两盏红烛熠熠高耸,怎么看都像是成亲所用的龙凤喜烛。 只是随意扫了几眼,聂沛潇已更添恼火,冷下声音对赫连齐笑道:“景越好兴致,约了哪位佳人?” 由于聂沛潇背光而立,赫连齐看不到他的脸色,便也不知这位诚郡王醋意大发。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回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是故人重聚,约来小酌一番。” “小酌一番?”聂沛潇笑得讽刺,“这位故人应该是个女子吧?你也不怕尊夫人吃醋?” 提起明璎,赫连齐霎时变色,沉声嗤道:“内子善妒之名,原来都传到殿下耳朵里了。” 善妒?明璎善妒可是出了名的。“当年明夫人火烧醉花楼,逼死晗初姑娘,那可是流传甚广的段子啊!”聂沛潇有意刺激赫连齐,边说边侧首看去,见他脚步踉跄似受了打击,口中还不清不楚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聂沛潇倾身细听,仅仅能分辨出“晗初”二字。听到这个名字,再想起四五年前那曲绝妙佳音,聂沛潇更觉恼怒,冲动之下再行讽刺,“景越好大的艳福,先有晗初姑娘做红颜知己,如今又能与出岫夫人月下相约。本王真是羡慕。” 听闻此言,赫连齐立刻醒悟过来,看向聂沛潇问道:“殿下都知道了?”聂沛潇冷哼一声,算是默认。赫连齐见状摇头苦笑:“下官差点儿忘了,当年晗初挂牌时,您也曾经前去相争,必定是见过她的真容……如此说来,您早就知道出岫夫人的真实身份了?”聂沛潇一时没明白这话中深意,不禁愣怔原地反应片刻……晗初、出岫、真实身份? 电光石火之间,醍醐灌顶!聂沛潇猛然醒悟过来:绝美、擅琴、又与赫连齐是旧识……这天底下还有几个如此绝色的女子?又有几人能弹出那天上仙音?! 吾自缘悭琴箫合,君赴九霄弹云端。世间再无痴情事,休教仙音泪阑干……这一切是如此匪夷所思!聂沛潇不禁一把拽住赫连齐的衣襟,急切喝问:“你说什么?出岫夫人是晗初?!” 名动天下的云氏主母,竟然就是当年的“南熙第一美人”晗初!聂沛潇见赫连齐出神不语,情急之下再次问道:“出岫夫人真是晗初?!” 而赫连齐犹自未觉,仿佛醉了一样,失魂落魄地回话:“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只这一句,已将聂沛潇的猜想坐实。他难以抑制胸腔之中的激动,抓着赫连齐衣襟的手也开始阵阵颤抖,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良久良久,他的心绪才平复下来。恍然间,有些令他一直困惑着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答案! 难怪离信侯曾对出岫宠爱有加,后来又弃如敝屣,必定是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是风尘女子,才会……那这其中,沈予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当年醉花楼一场大火,难道是他救了晗初?倘若真是沈予援手相救,又以文昌侯府的权势给她庇护……那么聂沛潇也能理解,为何如今出岫要不遗余力地救出沈予,还为了他的前程而苦苦奔走。救命之恩,回护之情,的确值得百般相报。 难怪她要在自己面前否认擅琴!难怪她会找自己相救沈予!原来她是晗初!她早就听过那首《朱弦断》! 原来如此……“她不会来了是吗?”此时赫连齐忽然幽幽开口,打断了聂沛潇的绵长思绪。 聂沛潇俊目看向赫连齐,抿唇不语。赫连齐见状已是确认,表情忽然似哭似笑,口中发出呜咽之声,好像真的绝望到了极点。若非聂沛潇亲眼所见,他几乎难以想象,这位平素沉稳冷静的刑部侍郎、赫连氏未来的当家人,竟会有这等失态模样。 如同一只陷入重重围猎的野兽,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绝望。“她不仅不来,还将此事告诉了你……”赫连齐有些语无伦次,喃喃自语,“她不会原谅我了……”他说出这句话时,聂沛潇离得近了,才闻到他身上的清淡酒气。原来赫连齐喝酒了,聂沛潇冷哼一声:“幸而出岫夫人拒绝前来,否则看到你这鬼样子,只怕也没什么好心情。” 大约是被这句话所刺激,赫连齐再也不顾什么君臣之仪。他一脚将主桌旁的鲜花丛踢飞,当着聂沛潇的面将案上的酒壶一把捞起,仰头灌入自己喉中。 聂沛潇在旁冷眼看着,见他将整整一壶酒倒入口中,又“咣当”一声放下酒壶,大口大口喘着气。赫连齐两手支在桌案上,俯身盯着空空如也的酒壶,绝望地道:“我若不给自己灌些酒,怎么敢请你过来……” 你?赫连齐把自己当成出岫了?聂沛潇嫌恶地说了一声:“你喝醉了。”怎奈赫连齐如同听不见一般,自顾自坐下,仍旧盯着酒壶,继续道:“我明白你不愿见我……可我当年有苦衷。”“和明璎定亲时,爷爷拿你威胁我,说要毁了你。一个‘毁’字,我不敢多想是什么意思,只能狠下心不去见你。听说明璎侮辱你,用簪子刺你……晗初,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赫连齐边说边揽起左袖,将手臂裸露在外,朝着聂沛潇道:“你看,明璎侮辱你,我也用匕首往自己手臂上扎,她用簪子刺过你多少下?我这些伤疤够不够?”他将左臂伸给聂沛潇看,急急剖白道,“晗初,你知道吗?她侮辱你,我也感同身受,我真是……” 赫连齐没再继续说下去,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是我的错,我太懦弱了!”此时他已近乎神志错乱,抑或是饮酒过猛伤了心神。 聂沛潇蹙眉看着赫连齐,目光最终落在他左臂之上。满园灯火下,只见那条左臂布满伤痕,深浅不一、纵横交错,一看就是陈年旧伤,密密麻麻很是骇人。 赫连齐仍旧痛哭着,满脸悔色:“后来我好不容易定下瞒天过海的计策,原本以为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他们就会放过你,我也能趁乱把你带走。岂料那晚你根本不在醉花楼,我找不到你……后来风妈妈告诉我,是沈予把你救走了!” 赫连齐狠狠拽住聂沛潇的衣袍,渴求般地看着他:“晗初,那晚你来了这里对吗?风妈妈说你跑来千雅阁,才会侥幸逃脱那场大火……你还记得,咱们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说着说着,赫连齐又笑了,欣慰且迫切地道:“原来你也没忘了我……我是你第一个男人,那时我们很要好……晗初,我……” “够了!”听到此处,聂沛潇气闷不已,尤其那句“我是你第一个男人”,简直令他憋屈到了极点。他试图甩开赫连齐的手,奈何对方拽得死紧,他唯有再道:“赫连齐!你看清楚,我不是晗初!” 此时此刻,赫连齐又怎会听得进去?他双目茫茫没有焦点,视线却一直落在聂沛潇身上,痛苦地长叹:“是啊,你不是晗初了,你是出岫夫人……你听我解释,沈予把你救走,那只是暂时的,我当时羽翼未丰,不敢和爷爷叫板,也不敢得罪明璎……我想着总有一日能把你要回来……” “可我没想到,沈予把你送给了云辞!”说到此处,赫连齐终于松开手,不再拽着聂沛潇的衣袖,改为捂住自己的俊脸。汩汩的泪水从他指缝里流出,直到湿润了整只手掌,“我拿什么和云氏争!我只能眼睁睁看你去了房州……你知道吗?我听说这个消息时,就明白你再也不会要我了!” 最后一句话,赫连齐说得如此无望,那种情绪也深深感染了聂沛潇。是啊,云氏当家主母这个身份,便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将出岫夫人的所有爱慕者,隔绝在了遥不可及的另一端。 “晗初,我真的错了!我太懦弱了!”赫连齐此时已经神魂尽失,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脚下一个趔趄,忽然向后栽倒在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索性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聂沛潇深深叹了口气,无比感慨、无比怜悯地望向赫连齐。后者还躺在地上痛哭流涕,毫无顾忌地忏悔着。今夜,他并不是什么权贵子弟,而是一个痛失所爱、不被原谅的痴人罢了。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今夜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聂沛潇一时也难以消化,更无心再去看赫连齐的失态,欲离开此地。刚走了两步,他又驻足停步,冷声问道:“本王记得,赫连大人有一双儿女,如今幼女该有两岁了吧?” 一句话,令赫连齐忽然凝了嗓子,紧闭双眼不愿面对现实。“懦夫!后悔有什么用?你早已没了资格。”聂沛潇再度冷笑,言毕迈步而去……宿命是多么神奇!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五年前,认识了本该在五年前就认识的人。恍惚间,聂沛潇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隐隐碎裂的声音…… 第92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1) 翌日,出岫宿醉醒来,直感到头痛不已。昨夜在云羡的婚宴上,她因为沈予的仕途有了诚郡王作保,便心中放松,来者不拒,最终喝得酩酊大醉。刚盥洗完毕,京州的暗卫头领便乔装而来,通过竹影递进来一封密信。出岫看这信上的暗号,应是来自北宣,她立刻打起精神,拆信细看,匆匆扫了几眼已是大喜过望——晟瑞帝臣暄病入膏肓! 这消息对于云氏来说,真是天大的好事!出岫自然庆幸,庆幸自己选择了南熙,也选择了慕王。 其实云氏先祖自古有训,族人不得出仕,但这并不代表云氏不能参与政事。事实上,世代云氏当家人都是顶着“离信侯”的虚职以商干政,用手中的巨资以及名望,在幕后默默地干涉王朝兴衰。恰如出岫如今所做的一样。 而臣暄与慕王,这两位人中之龙不仅年纪相当,能力也不相伯仲,若当真要在战场上分出胜负,只怕两位当事人也没有把握。出岫一直为此捏一把汗,唯恐有朝一日南北起了纷争,最终会是臣暄胜出,届时则云氏危矣! 可如今,臣暄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北宣便后继无人!只要臣暄一死,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与慕王相争?他必将所向披靡一统南北! 如此一来,云氏作为支持慕王登基的股肱之臣,又秉承“永不出仕”的原则,在朝堂上与慕王没有利益冲突。待慕王统一南北,做了开国帝王,云氏也会成为一代开国功臣! 况且,撇开云氏的荣耀不说,即便为了沈予,这也是喜事一桩。她一直担心沈予出仕之后,慕王会派他去攻打北宣,尤其是担当急先锋……虽说她对沈予的能力有自信,但臣暄太强了!一个能成功谋反并坐上北宣帝位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如今只要臣暄一死……即便沈予去攻打北宣,应当也是胜多败少。臣暄之死所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多,云氏的名望、沈予的前途都有了保证!再加上京州有云羡坐镇,这桩桩件件都令出岫遂了心愿!这样畅快的时刻,在云辞去世之后,出岫只体会过两次:一次是闻娴死,一次便是现在。而这一次所带来的畅快远比前次更甚!眼看着如今已是年关,出岫决定按照原计划在京州过年,并借机拜访世家公卿,正式以“出岫夫人”的名义结交权贵。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便开始吩咐流云山庄置办年货。这座府邸长久闲置,下人们都懒散惯了,如今正主儿交代下来在此过年,一个个都变得异常忙碌。一时间,流云山庄上上下下好不热闹。 这期间诚郡王聂沛潇仿佛没了动静,听闻慕王也从封邑房州赶来,去应元宫陪聂帝过年。 一晃已是腊月的最后一日,一大早,云羡夫妇便前来流云山庄,打算与出岫一并守岁。出岫想了又想,还是招呼竹扬前来,对她命道:“你去一趟追虹苑,问问大小姐的意思,看她愿不愿意同来守岁。”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如今追虹苑又是这么个凄惨境况,论礼应当一起守岁,何况这也是传统习俗,但前提是云想容不介意。出岫自认作为长嫂,开这个口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不过她更加尊重云想容的意愿,也不会多做勉强。 “记住,你私下去问大小姐的意思,不要让姑爷听见……倘若大小姐拒绝,你也什么都别说,回来就是了。”出岫对竹扬千叮万嘱。 竹扬领命而去,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带话回来:“大小姐说是她自己身子不适,害怕在新年里将病气过给您。大小姐还说,多谢您惦记他们夫妻二人,她和姑爷不胜感激。” 出岫闻言,沉默半晌才道:“你下去吧。”自此,一顿午膳她吃得不甚开怀。到了下午,淡心嚷嚷着要学包饺子,还拉着鸾卿一起学。而后者竟然真的愿意!这让出岫觉得,鸾卿变了很多,不再是从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时辰过得快极了。因为有淡心这个娇俏的大嗓门,流云山庄好不热闹,上上下下都在为除夕晚宴忙碌着。可未时刚过,张管家却来向出岫禀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皇城京州能有几个“宫里”?出岫眼皮一跳,紧张地看了云羡一眼,才道:“快传!” 话音落下,一个内监打扮的中年男子已笑眯眯入内,掐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道:“老奴王全福,见过出岫夫人。” 王全福?是应元宫的首领太监,聂帝身边的头等宠侍。出岫笑着回礼:“王公公莫要折煞妾身。这大过年的,您怎么来了?” 王全福头也不抬,躬着身子很是有礼:“今夜圣上设宴守岁,老奴是特意来请您进宫赴宴的……” 进宫赴宴,还是除夕夜的守岁宴,这与自己、与云氏又有何干系?出岫心中疑惑不解,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笑着对王公公道:“妾身自当准时赴宴,多谢您。” 王公公点头:“酉时,奴才在宫门口迎您。”出岫笑着应下,又看了看一旁候命的张管家。张管家立刻会意,从袖中取过一个红彤彤的信封递到王公公手中。后者推辞几句,出岫顺势劝道:“公公辛苦一趟,这是应该的。再者今天除夕,只当拿个好彩头不是?” 王公公这才笑眯眯地收下,又逢迎几句:“今晚圣上设宴,慕王殿下也会来,都是些得脸的娘娘和皇子才能赴宴,公主们可是一个都不让去。可见圣上多看重云氏!”说着他还不忘竖起大拇指,口中振振有词。 出岫心里不屑,暗道谁稀罕聂帝一顿赐宴,不过听了王公公这话,她心中也安稳了些。既有这么多娘娘、皇子前去,想必聂帝也不会公然对云氏怎么样。再者还有慕王在场,她去捧捧场也是应该,于是再笑:“承蒙公公吉言。” “那老奴就回宫复命了。”直到告辞之时,王公公才抬起头来看出岫,只一眼,顿生惊艳之感。他在宫里看过无数美貌的妃嫔宫婢,也算见过世面,可这位出岫夫人……王公公到底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又是个阉人,也知道何时该看,何时不该看。于是,他与出岫、云羡客套了几句,便回宫复命去了。 “聂帝为何突然传嫂嫂进宫?可会有诈?”云羡见王公公走远,才开口问道。出岫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总不会是鸿门宴吧。”云羡有些不大放心:“我总觉得今夜将有大事发生。”出岫轻笑出来:“你太杞人忧天了,这个时候聂帝不敢动我,何况慕王也在。 退一万步讲,就算要动我,也不会选除夕这个日子吧?”“但愿是我多虑了。”云羡强自安慰自己,也安慰出岫,“让竹影和竹扬陪您一起去。”他顿了顿,坚定地道,“我们等您回来再开宴。” 因为接了旨意进应元宫赴晚宴,出岫便将家宴交给了云羡主持,并吩咐下去备好屋子,若是谁守岁困了就去打个盹儿。 她带上竹影和竹扬,酉时准时来到宫门前。王公公早已在此相迎,出岫与之客套几句,便换了宫轿入内。一行走了许久,宫轿才在一座华丽的殿前停下。出岫款款下轿,一眼瞧见几株一抱多粗的不知名花树,挺拔玉立,独具仙姿,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正怒放而开。那暗香清浅浮动,沁人心脾。 再一眼,发现正中的那株花树下站着一人,紫袍锦衣,贵气逼人,锋锐的唇角向上勾起,带着十分浅俊的笑。而这一笑,衬得他整张俊颜更为轮廓分明,仿佛落日熔金时的漫天紫霞,眸光悠长绵远。 此时恰有微风拂来,吹动聂沛潇的锦衣下摆,他从花树下向前走出一步,真正诠释了“玉树临风”四个字的真谛。这是出岫头一次正经打量聂沛潇的长相气质,也是头一次发现,这位九皇子,样貌不俗、气质绝佳,比之慕王不遑多让。 “哟!王爷您怎么出来了?”王公公尖锐的声音忽然响起,出岫回过神来,这才朝着聂沛潇盈盈一拜:“见过殿下。” 聂沛潇看了一眼王公公,却对着出岫说道:“本王前来迎接夫人。”出岫低眉莞尔,声音轻柔响起:“有劳殿下,妾身惶恐。”聂沛潇看着出岫,未再多言。她今日又换了一件衣裙,比之那日的粉桃色更添富贵华丽,又不失端庄高雅。他能看得出来,出岫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发髻上倒没什么讲究,只插着一对玉玲珑步摇,但耳朵上坠的祖母绿嵌金耳环,还有腕上戴的穿花白蝶金镯,都是难得一见的不俗之品。 眼前这是南熙第一美人晗初,香消玉殒数年但艳名不衰,风月场上无人能及,过往花客争相缅怀;她也是云氏当家主母出岫夫人,能够审时度势做出取舍,柔情铁腕杀伐决断,是乱世之中的叱咤红颜。 不过十余日未见,却像是过了漫长的一生。聂沛潇觉得出岫更美了,娇艳之中透着明媚,从容之中带着温婉,矜持之中含着隽秀,便如一朵娉婷的白芍,绰约淡雅偏又摄人心魂。 是了,最初他是向往,后来变作仰慕,再然后是沉溺,如今已被她摄走了全部心魂。 “殿下?”出岫一声询问淡淡响起,适时唤回他的神思。“什么?”聂沛潇失魂落魄地问。 “您没事吧?”“没事。”聂沛潇连忙轻咳一声,用以掩饰自己的失神,“咱们该进去了,莫教父皇与皇兄等急了。” 出岫点头,跟随聂沛潇缓缓步入设宴的宫殿,此时两侧皆已满座。丹墀之上,一位略显苍老的男人与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并肩而坐,不必多说,自然是统盛帝聂竞择及其皇后明臻,还有贵妃叶莹菲。 这一后一妃分列聂帝左右,若是按照南熙以左为尊的说法,出岫也能辨出哪位是当朝皇后。更何况,聂帝右手边的叶贵妃显然要年轻一些,衣饰也不及皇后华贵。 殿上只有这两位娘娘,余下是四位皇子,个个皆是亲王、郡王的服色打扮。而这其中,又以慕亲王、诚郡王最为出众。除此之外,宴上再无旁人。 自己竟有幸参加聂帝的除夕家宴,呵!出岫心里嗤笑,面上却是笑容得宜,款款行礼:“妾身云氏出岫,见过圣上。” 她并没有拜见明臻与叶莹菲,且不说这两大世家的地位远远不及云氏,更何况聂帝也没有多做介绍。同理,殿上四位皇子她也不是全都认得,自问也无须个个见礼。在出岫眼中,南熙聂帝并不算什么,她所看重的是慕王,后者极有可能成为统一南北的铁血君王,功绩自当彪炳史册。尤其,在北宣晟瑞帝病重之后,她更为笃定这个猜想。 出岫一直维系着得体的微笑,也适时听到殿上传来的惊艳之声。她对此并未多加在意,一径随着侍者的指引,笑吟吟入座。而她对面恰好是慕王聂沛涵,以及诚郡王聂沛潇。 出岫对两人略微颔首致意,便听见聂帝在丹墀之上开了口:“早闻出岫夫人之风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出岫垂眸浅笑:“圣上过誉。”聂帝顺势将宴上的几人逐一介绍,出岫这才一一见礼,尤其是对着皇后明臻时,她能感觉到对方投来的敌意,还有……挑衅。出岫忍不住与慕王交换一个眼色,对方握着酒杯轻轻摇头,表示“不足为具(惧)”。 “方才出岫夫人没来时,慕王还提起你,道是这一次他救驾有功,全赖云氏出资出力。如此说起来,夫人也是护驾的功臣呢!”明后率先开口,笑里藏刀撂出这一句话。 出岫盈盈回望,笑道:“皇后娘娘谬赞。福王不忠不孝,逆天而行,事败乃是早晚之事。慕王仁义之师,师出有名,即便没有云氏襄助,也是天意所归。” 皇后闻言掩面而笑,啧啧赞道:“不愧是出岫夫人……”她一句赞叹没有说完,转而又道,“只是可惜了,夫人年纪轻轻,又生得风华绝代,却要就此守寡……不得不说是一桩憾事。” 出岫听出来了,明后一直在故意找碴儿。也是,明氏暗中支持福王,却被慕王挫败,马上还要将“后族”的宝座拱手送人……自己作为慕王的同盟,自然要被她视为眼中钉了。尤其,明二公子是因为云羡而死,明、云两家也算结怨了。 如此一想,出岫也不生气,话语温婉地对明后回道:“先夫离世经年,但他一直保佑云氏,在妾身心中仿若不曾远离;相反,这世间有些女子锋芒太重、不知分寸,最终闹得夫妻离心,便如同守活寡一般。妾身以为,这样的女子才更可惜可怜可叹,娘娘您说是不是?” 第93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2) 话音落下,殿内适时传来“噗”的娇笑声,来自聂帝右侧的叶贵妃。她轻轻拊掌表示赞同:“不愧是出岫夫人,这一番见解于本宫心有戚戚焉。离信侯与夫人伉俪情深,即便他英年早逝也宛在心中,相比之下,守活寡是要难受得多。” 原本出岫方才那一席话,已令皇后面色不善,此刻又有叶贵妃添油加醋,更令其绷起脸来。 出岫向叶贵妃投去一个致谢的眼神,口中迎合道:“贵妃娘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有慕王、诚郡王两位王爷承欢膝下,实在让妾身羡慕不已。” “本宫也很羡慕夫人呢!本宫自问这个年纪,还不怎么懂规矩,全赖圣上不予计较,体贴包涵……否则本宫也早早就守活寡了。”叶贵妃轻轻瞟了聂帝一眼,又笑,“不过膝下有子,的确是件安慰之事。” 出岫与叶贵妃一唱一和,将明后噎得无话可说。众所皆知,明后的独子大皇子早逝,她暗中支持的福王也造反失败,如今她膝下无嗣,这比失去丈夫的宠爱更为悲痛。不得不说,叶贵妃很会拿捏她的痛处。 但奇怪的是,这一后一妃争风吃醋都摆到明面儿上来了,聂帝却一直噙笑旁观,没有半分干涉或不悦;再看殿上几位皇子,也很是淡然无波,仿佛已将这段子看过千百遍了。 出岫这才反应过来,其实无论今晚她在与不在,叶贵妃与明后都不会消停。既明白这道理,出岫也不怎么搭理明后,对方说什么,她至多敷衍几句,如此倒当真清净不少。聂帝也适时传来歌舞,又与一众皇子闲话家常,出岫在旁闲得无聊,还是没弄明白为何聂帝要请自己来赴宴。 难道只是为了看戏?看明后与叶贵妃争风吃醋?出岫不禁再看了一眼对座的慕王,这一次没瞧见慕王回看过来,反倒发现诚郡王在看着自己。出岫不解地用目光询问他,然对方却似心虚一般,埋头啜饮一杯,没有回应。 今晚这顿宫宴实在奇怪得紧,出岫只得以不变应万变。直至宫宴将尽,明后才忽然又来了兴致,再次捏住出岫不放:“从前只闻夫人芳名,今日甫见才知夫人艳绝天下。以您这等才貌,莫不是要生生守着云氏一辈子?” 怎么又提到“守寡”上来了?出岫有些不耐,沉默着不愿回应。 谁知明后咄咄逼人:“云府与慕王府同处一地,夫人又是一介女流,慕王合该多多帮衬。”言罢她又故作安慰地看向聂帝,“难怪出岫夫人会支持慕王……依臣妾看来,慕王有云氏相助,必会一帆风顺统一南北,您也可以放心了。” 话到此处,出岫终于听出来明后的意思了。她对自己别具深意的笑,还有方才的出言不逊,并非是针对云氏,也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就是晗初……她是在针对慕王! 明后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指摘自己与慕王有私情。先说自己支持慕王有功,又屡次提及自己年轻守寡,还说云府与慕王府同处一城互相帮衬……原来是想往自己和慕王身上泼脏水啊! 旁的可以忍,但于“贞节”一事上,出岫绝不允许别人说半句闲话!她承认自己被惹恼了,再看慕王也是一脸阴沉,那双凤眼泛着墨黑冷光,相当骇人。 出岫见状底气也足了许多,她知道此刻自己该保持沉默,任由慕王去解释反驳,但她做不到,也忍不下去,明后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出岫藏于袖中的双手紧了一紧,想要起身反驳,哪知有人快了她一步——此时,聂沛潇倏然起身,似笑非笑地对明后道:“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也终于明白,明大小姐为何要嫁去赫连氏了。” “哦?此话怎讲?”明后见聂沛潇提起自家侄女明璎,不禁侧耳细听。“倘若儿臣没有记错,当年明府与赫连府只隔了半条街,想必母后未出嫁之前,赫连大人也没少帮衬您。因而您才知恩图报,执意将明大小姐许给赫连大人的独生爱子。不知儿臣猜得对不对?”聂沛潇嘴角噙笑,毫不掩饰讽刺之意。 明后霎时变色:“你胡说什么?”“咦?儿臣哪有胡说?是您先说七哥与云氏同处一城,七哥必定对出岫夫人多有帮衬,因此云氏才会斥资支持七哥救驾。同理而言,明府与赫连府挨得更近,难道从前赫连大人没有帮衬过您?那您又为何将亲侄女嫁过去?” 这一番话驳斥得滴水不漏,明后的精致容颜已渐渐变得扭曲。然而聂沛潇却毫无惧意地与之对视,唇角笑意更盛:“母后指摘儿臣胡说,可儿臣是跟您学来的。母后贵为南熙皇后,母仪天下,言行堪为一国表率。难道儿臣学得不对吗?” 如今明后与叶贵妃早已公然翻脸,作为叶贵妃之子,聂沛潇自然也不屑与明后维持和气。 而听到此处,明后早已气得浑身颤抖,又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冷笑一声:“好!好!叶贵妃教养的好儿子。” “不及母后教子有方。”聂沛潇很是从容。皇后明臻一再被戳到子嗣的痛处,便恶狠狠剜了叶贵妃一眼。 后者只当没看见,抚着腕上的玉镯,浅笑着对聂沛潇道:“潇儿,你喝醉了。”话虽如此说,语中却没有半分责怪之意,相反多是宠溺。聂沛潇顺势笑回:“唔,儿臣是有些醉了,在父皇面前失态了。”聂帝表情莫辨,摆了摆手命他坐下。出岫将今晚这一切看在眼中,很是惊诧。若非她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她尚不知晓,如今应元宫中的矛盾已激化至此,就连面子上的礼节都不再维持了。可既然如此,还摆什么家宴?好端端的一个除夕,各过各的不就是了?出岫对此心生厌恶,索性沉下心来,想寻个借口率先离席。“都消停消停,除夕家宴,净说些招人笑话的话。”终于,聂帝开了金口,却是对出岫笑道,“夫人莫怪,皇后与诚郡王并无恶意,不过是想表示对夫人的称赞而已。” 称赞?出岫头一次听见这么称赞人的,但她不愿再生事端,遂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岂会?圣上说笑了。” 聂帝便接着笑道:“其实皇后说得也没错,云氏支撑南熙半数产业,如今又救驾有功,夫人实在功不可没,真正是‘巾帼不让须眉’。” 今晚的正题终于来了!出岫不禁提了提精神:“圣上谬赞。”聂帝哈哈一笑:“教夫人看笑话了,朕今日请夫人前来赴宴,也是想趁机论赏……但,云氏富甲天下,又不出仕,朕也不知该赏些什么才好。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只怕云氏都看不上。” 聂帝指了指下座的慕王,再笑:“你与夫人同在一城,平日也有些来往,不如说说,赏赐些什么最为合适?” 慕王闻言故作斟酌,继而缓缓起身,回道:“以儿臣愚见,出岫夫人身为当家主母,自然最看重云氏名望。您不若下旨在烟岚城修建几座牌坊,再御笔亲题赐给云氏,也好供世人观瞻,想必会传为天下美谈。” 此话一出,聂帝立刻拍案叫好:“果然是好主意!你仔细说说。”慕王面色不改,继续噙笑禀道:“其一,云氏支持儿臣救驾有功,是为忠义,值得一座‘忠义牌坊’;其二,云氏乃天下巨贾,经商有道,该赐一座‘诚信牌坊’;其三,云氏乐善好施,世所皆知,理当赐一座‘善施牌坊’;其四……” 慕王特意顿了一顿,看向出岫:“其四,夫人贞静节烈,恪守不渝,最值得一座‘贞节牌坊’。” 一座贞节牌坊,不仅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避免世人将自己与出岫夫人扯上私情;而且,也能断了九弟聂沛潇的痴心妄想。慕王以为,这主意再好不过。想必,出岫夫人也不会拒绝。 “好!的确是好主意!忠义、诚信、善施、贞节四座牌坊,一定要用最好的石料修建,必会成为烟岚城的地标!”聂帝放声大笑,转而也看向出岫,“朕以为这主意不错,夫人意下如何?” 赐牌坊?这的确是好事。可莫名的,出岫只感到一阵悲凉涌上心头。都说“天家无情”,今日她才真正见识到了。即便杀伐决断如慕王,也如此爱惜名誉,在被人泼了脏水之后,只想着自己能如何脱身。 出岫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今晚完全是被当箭靶子使了。慕王早就看穿明后的心思,知道她怀疑两人有私情,因此才请她进宫亲耳听闻这一切,再借由聂帝的口澄清,顺势赐下四座牌坊表示友善。 若单单以今晚这桩事来看,出岫只觉得愤恨。自己无端被卷入权谋之争,活生生被人当面利用,又被几座牌坊压在身上无法反抗……可若是长远来看,这四座牌坊对云氏有益无害。况且,自己也没有改嫁之意,多一座贞节牌坊反而是好事,不仅能堵住悠悠之口,也能让太夫人安心。 到底,云氏的声望在出岫心里更重,要重过她自己的骄傲。况且有了这座贞节牌坊,也能彻彻底底断了沈予的心思。于是,出岫便直了直身子从座上起身,缓缓行礼:“妾身多谢圣上恩典,此乃云氏之幸。” 是的!她是云氏当家主母,绝不能让人小瞧!尤其,不能让慕王看低!一个主意在出岫心中飞速闪过,她倏尔抬头看向聂帝,使力笑道:“不过,妾身还有一个请求。” “夫人但说无妨。”“既然立牌坊是慕王殿下的提议,妾身恳请由慕王来为这四座牌坊题字盖印。 诚如皇后娘娘所言,云府与慕王府同处一城,若由慕王殿下亲办此事,才显得更为理所应当,也更能堵住小人之口。”出岫边说边用余光瞥向慕王,话语铿锵有力,坦坦荡荡。 她并不稀罕聂帝的御笔亲题,那自然比不得慕王的题字。如今他聂七只是南熙储君、一州亲王,可不久的将来,他会是开国之君,名传千古!显然,慕王的字要比聂帝的字更有价值,也会变相成为云氏的护身符。 是慕王先逼她的,不能怪她反将一军!堂堂慕王自己提出要为云氏修建牌坊,倘若再亲笔赞誉云氏“忠义、诚信、善施”,出岫也想看看,将来他登基之后是否会打自己的嘴巴! 出岫故作诚恳模样望着聂帝,见他微有迟疑,不禁黯然叹道:“诚如皇后娘娘所言,这世上已有小人讹传,欲毁了慕王殿下与妾身的清誉。若是这座贞节牌坊由您御题,反而有欲盖弥彰之意,未免让世人多做揣测。解铃还须系铃人,倒不如由慕王殿下亲题,才能真正还妾身一个清白!” 语毕,出岫侧首看向慕王,淡淡再问:“不知殿下您意下如何?”慕王自然知道出岫这番话只是表面说辞,她的真正意图不过是想逼他表态,以后不会为难云氏,而这四座牌坊便是铁证。慕王感到自己被出岫反将一军,不禁眯起凤眼与之对视。 后者虽为弱质女流,可那神态却异常坚毅,仿佛是在告诉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是什么意思。 慕王心中忽然勃怒,一句冷拒就要出口。可就在此时,他忽然看见出岫眸中盈出一滴泪意,似委屈,似怨愤,直直射到他心底。这一刻,这神情,像极了某个人,猝然令他胸口抽痛。 他想起了鸾夙。而鸾夙的母族,正是云氏。只这刹那而起的念头,眼前的出岫仿佛也变成了他心里的人。鬼使神差之间,他妥协了,凤眼之中杀意尽去,缓缓噙笑点头:“夫人所言极是,本王荣幸之至。”慕王答应了!出岫终于长舒一口气,一句道谢尚未出口,只听“咣当”一声,诚郡王聂沛潇的右手一抖,酒杯已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出岫下意识地去看那酒杯,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异常结实,摔在地上不仅没碎,还滚了几滚落到大殿正中央。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只杯子,然后,再一起投向聂沛潇。 出岫一眼望去。只一眼,看到的是诚郡王阴沉、冷冽、锋利的俊颜。聂沛潇这是什么表情?出岫有些不解,再看聂帝等人也是一脸疑惑望着他。叶贵妃爱子心切,急忙起身询问:“你怎么了?”怎奈聂沛潇如同未闻一般,直愣愣盯着慕王,面色阴沉。慕王怎会不知聂沛潇是何意?他唯恐这个弟弟放浪惯了,再当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忙对丹墀上的一帝一妃笑道:“看来九弟是真的醉了。”慕王明白,今夜这顿宫宴上有输有赢。自己借出岫洗脱污名,出岫也借他保住云氏满门荣耀,他与出岫夫人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输家看似是皇后,但其实真正输的,是他九弟聂沛潇。 一座贞节牌坊,已将这位诚郡王的爱情判了死刑…… 第94章 前缘至此终明灭(1) 今晚这顿宫宴,出岫自问没有白来。除了得到四座牌坊和慕王的允诺之外,她还听说一个消息——待过了这个年,慕王不会再回烟岚城,而将以摄政王的身份开始监国理政,聂帝会退居幕后真正放权。 想得到的消息都有了,出岫便借口回流云山庄守岁,提前从宫宴上离席。她走后,宴上的气氛骤然冷却,聂帝无心再装父慈子孝,也借口精神乏力而去;明后今夜颇为失意,便随着聂帝离开;叶贵妃大获全胜,本想叫两个儿子陪她守岁,可见他二人似有话要说,只得先行回宫;其余两位皇子也知趣离开。 聂沛潇坐在席上原处,薄唇紧抿,沉默不语,脸上是慕王从未见过的失意与冷冽。从未见过——就连那晚将他从慕王府地窖里捞出来时,也不及现在。 终究是有愧的,慕王沉吟片刻才道:“我只想让你看清楚事实……你该断了这心思。” 聂沛潇仍旧不语不动,如同石化一般坐着。慕王想起,从前他们兄弟二人起争执时,总喜欢打上一架,叶贵妃还曾戏言是“以武力解决问题”。此刻,他也希望聂沛潇能有力气出拳,无论要挨多少拳头,他都会生生受下。 慕王自问与这个九弟向来亲厚非常,纵使上阵杀敌都是以命相托、以命相护,可如今,为了一个女人,手足之间也要产生隔阂。他以为,聂沛潇如今不懂,但有朝一日应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沉默半晌,还是慕王率先开口劝道:“你同出岫夫人从前无缘,如今以你二人的身份地位,更无可能。” 闻言,聂沛潇如同石化的身形终于动了一动。他唇畔勾起讽刺的笑意,缓缓抬头望向他最敬佩的七哥:“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她是晗初,却一直瞒着我?” 慕王不语默认。 “啪”的一声,聂沛潇生生将一双筷子折断在手中,愤而起身喝问:“你明知道我为她写过《朱弦断》,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前后去过烟岚城多少次?你从没提过!” “我也是在云辞死后,才知道出岫夫人就是晗初……”慕王凝声回道,“告诉你能改变什么?你只是喜欢她的美貌与才情,这女人太厉害,不适合你。” “我到底喜欢她什么,七哥你不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看。”聂沛潇冷声反驳,“她厉害还是软弱,都是被你们逼的!正如今晚,她若不反抗,早被你和明臻一人一刀捅死了!” “你想说什么?”慕王蹙眉斥问,“你知道她有多能耐?连我也不止被算计过一次……上次她为了沈予……” “七哥还嫌给她扣的帽子不够多?”聂沛潇出声打断,“沈予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知恩图报不行吗?即便她和沈予有什么,你一座贞节牌坊压下来,也什么都没了!” “你忘了在烟岚城答应过我什么?”慕王立刻沉声反问,句句紧逼,“你将那管玉箫留下,还说该做什么你心里自有分寸。这些话你都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倘若七哥你早些对我说实话……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哪个地步?”慕王忽然发现自己轻看了聂沛潇的心思,如今瞧着,他竟是难以自拔了。 可聂沛潇没有再回话,他额上青筋暴露,双手紧握成拳,极力克制着一腔怒火。他从桌案里头走出来,一言不发就往门外走,走过慕王身边时,没有片刻停留。 “除夕夜,你要去哪儿?”慕王使力拽住他,“你清醒一点,别胡闹。”“我不清醒?我胡闹?”聂沛潇似听到什么好笑之事一般,赤红着双目与之对视,“她才十九岁!你让她守一辈子寡,就不是胡闹?就不残忍?”聂沛潇奋力甩开被拽住的衣袖,绝望而又讽刺地笑道:“为了权势,你们都疯了!”言罢,疾步而去。 出岫从宫中出来,赶回流云山庄时已是亥时三刻。刚进庄里,云羡等人便急匆匆赶出来迎接,各个面带关切之色。 出岫有些热泪盈眶,目光缓缓从每个人面上划过:云羡、鸾卿、淡心……还有想容和沈予?想容不是拒绝前来吗?出岫刻意强迫自己不去看沈予,只笑着打量云想容:“不是说身子不适?怎么又来了?” 云想容来时已备好说辞,便略微赧然地低下头,道:“晌午是有些不舒服来着,心想大过年的,不能将病气过给您……后来觉得好些了,便过来了。谁知来了之后听三哥说,您去宫里赴宴了。” “是啊,聂帝派人来请,不去不合适。”出岫笑回。显然云想容已经知道了云羡和鸾卿成婚之事,便笑道:“还是这里好,一家人守岁,热热闹闹。”“你说得对,所以我提前回来了。”出岫再笑。“嫂嫂如何?宫里没人为难你吧?”云羡连忙逮着机会问道。出岫缓缓摇头:“没有,我很好。”“那聂帝让你进宫做什么?”云羡再问。 出岫瞥了沈予一眼,下意识地不想将今晚之事说出来,尤其是那座贞节牌坊,倘若沈予知道的话……出岫不敢想,便一句话带过:“也没什么,只是给了些赏赐,大约年后才会有旨意下来。” “就这么简单?”云羡不大相信。“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你还担心什么?”出岫作势掩唇而笑,“除夕宴上,聂帝总不会要了我的命。”“呸呸!夫人您说什么丧气话!”淡心立刻接道,“回来就好!咱们也都担心得要死。” “不让我说死,你自己又说!”出岫笑着斥责,又望了望天色,“子时快到了,都站着做什么,回屋守岁去!” 众人又蜂拥着往厅里进,出岫也找不到机会和沈予说话。她走在最前头,一只脚刚跨进屋,不禁身形一顿,在门前停步——屋里摆着满满一桌宴席,碗碟搁放整齐,没有丝毫动筷的迹象。 云羡见出岫怔在门口,便在她背后笑道:“嫂嫂是主心骨,您不回来,咱们都不敢动筷子。” 至此,今夜出岫终于掉落了一滴真心的眼泪。不同于在宫里的虚伪做戏,这是真心实意的感动。她想起自己刚被扶正时,云羡眼中的轻蔑、鸾卿眼中的漠然……这纷纷扰扰的误解和流言,时至今日,终于成就了她的一番成绩。她带着云氏走对了路,选对了人,不仅得到太夫人的认可,也得到了这些人的尊重……云羡口中的“主心骨”三个字,堪比千言万语的嘉奖赞誉。 刹那间,出岫觉得,她从前受过的所有委屈和非议都不算什么,今晚的惊魂宫宴也能一笑而过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忍了忍眼泪回首笑道:“你们倒是心疼我,知道我在宫里没吃饱。” 淡心是个有眼色的,见状连忙吩咐下人热菜,又新添了几个菜肴,还急火火地去下饺子。待一盘盘饺子端上来,她还不忘介绍道:“这玉冰虾仁馅儿的,是我包的;这素馅儿的,是三夫人包的……” 出岫看着几盘子歪七扭八的饺子,哭笑不得:“这不会有毒吧?”鸾卿尴尬地低头道:“应该……不会。吃是可以吃的。”众人闻言,围着桌子笑成一团,一顿除夕宴吃得也算极为热闹。宴过之后,子时也快过去,众人又在园子里闲逛起来。云想容不知为何很没精神,逛园子时不停地揉眼睛。出岫见她如此,柔声关切:“累了吧?要不去屋里打个盹儿,左右子时也过了。”“不用。我撑得住。”云想容强打精神。可不消片刻,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被丫鬟扶着进屋子里休息。又过不久,云羡与鸾卿也相继喊困,出岫却觉得自己神采奕奕,再看沈予也是一样精神。她心中有些异样的猜想,将云羡夫妻送走之后,便招来淡心低声问话:“你在饭食里做了手脚?” 淡心连忙喊冤:“您可别冤枉奴婢,此事与奴婢无关!”她顺势打了个呵欠,“唔,奴婢也困了,要去打个盹儿。”说着她一把拉走竹扬,还不忘朝竹影眨了眨眼,又瞥了一眼云羡夫妻离去的方向。 竹影立刻会意,随之而去。出岫这才明白过来,是鸾卿!她必定在几人的酒水里下药了!这又是什么意思?给自己和沈予制造机会吗?出岫低眉苦笑,忽然觉得有些拘束无措。 不过片刻工夫,园子里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出岫这才敢大大方方打量沈予。 十余日不见,他已不是那副醉生梦死的颓废模样,俊颜清爽、眉峰疏朗、身姿依旧挺拔轩昂,又变成了那个风流倜傥的沈小侯爷。只是,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沈予眉宇之间有藏不住的淡淡忧郁,还有……思念。 与此同时,沈予也在看着出岫。事实上从她进门开始,他便一直在看她,也发现她刻意不看自己。几日未见,她好似神采更盛,双眸犹如两痕秋水,柔光潋滟。顾盼飞扬之间,整个人也明快许多。 看到对方过得不错,两人心底都觉得欣慰。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对彼此的挂念与关怀都映在眼中,心照不宣。只是,当出岫想起那晚与沈予有过的亲密,她还是会觉得羞赧、尴尬,甚至是……愧疚。 虽然是迫于形势,也是为了让沈予振作起来,但不得不说,那晚是她对云辞的一种背叛。想着想着,出岫的眸光也不禁黯淡起来,自责与内疚再次袭上心头。 沈予倒显得很坦然:“我见竹扬来找想容,猜到必然是你让她来传话……我知道想容回绝了,但还是忍不住撺掇她过来……我想看看你,哪怕共桌吃顿饭也行。” 明明是想忍着,也自觉无颜再见她。然而,只要想起她与自己同处一城,想起那晚她的泪、她的吻、她的柔软肌肤和丰盈青丝,他便忍耐不住刻骨的相思。沈予心里清楚,晗初是多么矜持的一个人,那夜又怎会突然允许自己与她拥吻痴缠、为她绾系青丝?他隐隐明白她是在牺牲色相帮他振作,可偏生,心底还是存了那么一线希望,只盼着自己精诚所至,她能金石为开。 说是自欺欺人也罢,怎样都好,至少现在,他心中满满全是动力,不想去恨,只想做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如云辞一样为她遮风挡雨。即便不能长相厮守,退一万步讲,他还能以妹婿的身份帮衬她,守护她。 守着守着,要么他死去,要么她接受。一时间,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静默着,黯然着。沈予努力想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找了半晌,才问出岫:“聂帝让你进宫做什么?真没什么事儿?”出岫心中一惊,又想起那座贞节牌坊,连忙笑道:“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看我没有断手断脚,你们反倒不乐意了?”大约是她做戏做得太好,沈予仿佛信了,深沉广袤的眸光里流露出些许安慰,便如高绝孤独的险峰金光普开,霎时令出岫安下心来。是的,如今只要他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两人又是一阵相顾无言,园中轻淡的灯色照在彼此身上,只剩下一片温热。沈予望向出岫,见她唇边带着清浅的笑,但不知为何,他觉得那笑容到不了她心底。 沈予已无法揣测出岫在想些什么,她让他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清净,看似近在眼前,实则云深不知处。 也许,这一段故事当真该结束了。往后他们是否还能再续前缘,就要看他振作与否,能取得多大的成就。而在此之前,他终于发现,多见一次只是多添一分尴尬,也是在慢慢消磨彼此从前的情分。 相见争如不见,这才能令他置之死地而后生。想到此处,沈予也叹笑一声:“今日你进宫一趟必定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你不等想容了?”出岫脱口而道。沈予眸色沉了一沉,隐隐透露出三分失意:“不了,有你们在,她必能平安无事地回去……晗初,我沈予在此发誓,今生若不出人头地、重振门楣,绝不再见你。”这话一出口,出岫已明白,他们将有很长一段日子见不到了。但越是如此,她才越相信他的决心。出岫既觉得难受,又为沈予欢喜,不禁凝着嗓子道:“我送你吧。” “好。”离别在即,沈予也分外珍惜这最后的点滴。他说不准自己能撑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但总归,属于沈小侯爷和晗初的故事,今夜真的到头了。 正门缓缓被推开,出岫与沈予并步走下台阶,一句惜别之语尚未出口,却瞧见一袭贵气紫衣正立在阶下,身影朦胧。 “诚郡王?”出岫有些疑惑,还以为看错了人。这个时辰他不在应元宫里守岁,怎会跑来流云山庄?出岫与沈予对望一眼,显然后者亦做此感,目中闪过不解之意。 可人既然来了,出岫也不能怠慢,连忙款步轻移来到聂沛潇身边,就着檐下灯火定睛看去:“殿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她清浅笑着,卸下在宫宴上的防备。眼前这位诚郡王,曾在明后面前替她解围,单是这份仗义便足以令她对其改观。更何况,她还有求于他,为了沈予。 然对于出岫的问话,聂沛潇却恍若未闻,一双星眸闪着莫辨光色,似悲似怒,似寒似恼。他将目光从出岫面上移开,缓缓看向她身后之人,只一眼,脸色又是一沉。 出岫方想起沈予在此,霎时又记起自己刚得了一座贞节牌坊,不禁干笑一声解释道:“今夜除夕,我家大小姐和姑爷同来守岁。” 很有默契地,沈予也顺势来到出岫身边,客气笑道:“如今再见殿下,予该自称‘罪臣’了。” 沈予见聂沛潇好似有些疲倦,看样子也无意多做客套,便揣测他此时过来必定有要事相商,只得再道:“不耽误殿下与夫人说正事,予先行告辞。” 他说着,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只盼这最后一眼能够直到永久。他没有想到,彼此直至临别也是如此匆忙,想让她送一程,再说几句话,这样简单的要求也难遂心愿。 不是不遗憾,但在外人面前,她还是贞静娴婉的出岫夫人,他不愿给她增添任何负担。沈予静默着欲上马车,想了想,又回首对出岫道上一句:“烦请您代为照看想容了。” 第95章 前缘至此终明灭(2) 出岫情知他这句话是专程说给聂沛潇听的,便点头道:“姑爷放心,慢走。”马蹄的嗒嗒声掺着车辇的辘辘声,缓缓驶离流云山庄。除夕夜街上到处挂着彩灯,流离光色喜气洋洋,却挡不住这离别的气氛。就连出岫也未曾想到,此次与沈予匆匆一别,再见竟会是两年之后。当然,这是后话……直到沈予的马车走得远了,出岫才再次回神看向聂沛潇:“夜里风大,殿下有事进来说吧。” 聂沛潇薄唇紧抿,沉默应下。两人一路无话往流云山庄的书房里去。紫绡长纱飘飘摇摇,灯盏明照。流云山庄的书房坐落一隅,也是近日出岫处理生意的地方,最为安静清幽。待请了聂沛潇入内,又吩咐小丫鬟上茶,出岫交代下去,不准任何人靠近。 她以为,若非十万火急之事,聂沛潇绝不会在除夕夜贸然而来……会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她与这位诚郡王的联系只有两人,一是慕王,二是沈予。 出岫心中一揪,也不多做迂回,开门见山问道:“殿下是有什么急事?”聂沛潇抬目望去,并未即刻回话,反是问道:“本王深夜造访,可会对夫人造成困扰?”他话中闪着些微期许,只盼着能在出岫面上看到一丝羞赧,抑或红晕。然而他失望了,出岫神色如常,只是笑回:“妾身虽然孀居,但也不是矫揉之人。您既然深夜前来,难道妾身还要以‘男女之妨’为由,将您赶回去不成?”这原是一句玩笑话,可出岫发现聂沛潇听后神色更黯。她见状也只得收敛起笑意,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是遇到什么棘手之事?若能用得着云氏,您但说无妨。” 闻言,聂沛潇双眼犹如弥漫了一层雾气,沉默良久,才道:“是有件棘手之事,不过本王想先问夫人一句,今晚宫宴之上,七哥强加于你的……四座牌坊,夫人受得可甘心?” 四座牌坊?出岫笑了:“您指的是那座贞节牌坊吧?”她缓了缓,自以为面对聂沛潇已无须遮掩,便如实回道,“不瞒您说,妾身早已萌生此念,想请慕王殿下登基之后赐立一座贞节牌坊。如今这事不过提早而行,妾身自然受得心甘情愿。” 最后四字一出口,出岫瞧见聂沛潇脸上掠过一丝阴霾,眸底寒星碎落,仿佛有什么东西丝丝破裂,直至体无完肤。若不是书房里灯火明照,出岫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这素来受尽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怎会如此……失意? “殿下?”她轻声关切,“您身子不适?”聂沛潇仍旧不回,沉眸凝声,再问:“倘若本王没有记错,夫人还不到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当真要守着云氏孀居一世?”出岫依然没有看出聂沛潇的心思,坦然回道:“殿下宅心仁厚,体恤妾身,实乃妾身之幸……不过,先夫早逝,妾身毕生之愿是完成他未竟之志,其余不作他想。”“其余不作他想……”聂沛潇低声重复一般,几乎是颤抖着再问,“倘若此后,有一个真心尊敬、钦佩、爱慕你的男人出现,夫人也……不会动心吗?”他终于明白过来,倘若再不说些什么,出岫将一辈子懵懂他的意思:“夫人,我……”他看着出岫,正欲剖白心迹,此时恰听书房外传来一阵动响:“大小姐,夫人交代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让我进去!她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要偷摸在此?”是云想容的声音,听那语气很是愤恨。 原本出岫的心思全在聂沛潇身上,此刻听见外头一阵异响,注意力也被吸引了去。她秀眉微蹙对聂沛潇道了声歉,又走到书房门前,打开半扇房门问道:“想容,你在外头做什么?” 云想容正与家丁对峙,抬首看见出岫衣饰整齐出现在房门前,才稍稍放下心来。哪知转眸又见书房窗子上映出一个男子身影,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极为高大挺拔……云想容心中一抽,立时大为光火,冷声问道:“嫂嫂这话问得好,我也想知道,嫂嫂在此做什么?” 出岫想起屋子里的聂沛潇,自己一个寡妇三更半夜与男子单独相见,实在于礼不合,于是她迟疑一瞬没有即刻回话。 只是这片刻的迟疑与沉默,却使得云想容心中更凉,她不管不顾地站在阶下怒指出岫:“除夕家宴共桌吃饭,为何我们都困倦不堪,唯有嫂嫂和夫君毫无倦色?这三更半夜夜深人静,嫂嫂又有什么要紧话对夫君非说不可?知道内情的,是说嫂嫂与夫君有要事相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 “是什么?”不等云想容说完,出岫已冷声打断,一双清眸闪着冷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云想容,你想清楚再说话!” 这是出岫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云想容也不禁一怔,再想起出岫和沈予偷偷将一桌子人下药放倒,独自在此共处一室……她只觉得恨! “你让他出来见我!”云想容已是语带哭腔,万般委屈,“无论如何我也是他的妻子,是云氏的大小姐,他竟然在我云氏的山庄里公然罔顾伦常,又置我的颜面于何地!” 云想容说着已落下泪来,将四下的仆婢都引了过来。可她仍旧不依不饶,梨花带雨再道:“他若当真负心至此,不若今日一封休书,将我休了也好。” 出岫看出云想容的手段,明白她是故意要将事情闹大,好以此断了自己与沈予的私下接触。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若当真让云想容坐实此事,只怕她辛苦经营的名声就毁了! 嫂嫂与妹婿之间无论发生什么,德行有亏的始终是女方。更何况,沈予曾是自己的旧主!出岫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自己今夜会被连摆两道!在皇宫也就罢了,家里人还不消停,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出岫能感到身后有两道目光射来,来自聂沛潇。她无须回头已能感到他的怜悯,而那种感觉令她如芒在背。出岫不想让聂沛潇看笑话,遂冷声斥问云想容:“你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回去?” 云想容见出岫站在两扇门之间,双手扶着门框,而屋子里的男人始终没有露脸。这番情景令她越发坐实心中的猜测,便故作愤怒地道:“嫂嫂,大哥死去经年,你独守云氏的确艰难。可你不能……你不能……夫君他……” 她越说越是伤情,话中那羞于启齿之意令在场所有仆婢都为之恻隐。这里是流云山庄,而并非离信侯府,仆婢们的管教也差得远。出岫几乎可以预见,倘若今晚这事不说清楚,大约不出一月,整座京州城都会传出她云氏当家主母行为不端,有失妇德! 出岫握着门框的双手死死收紧,心中已凉得透彻。她举目往台阶下看去,赫然发现淡心和竹影也在其中,这两人亦是一副忧心模样,泄露了紧张神色。他们也以为屋子里的是沈予吧……出岫缓缓松开双手,收入袖中:“屋子里是……”她话未说完,一股龙涎香气已忽然袭来,伴随着一句冷嘲:“都说云大小姐温婉贤淑、知书达理,本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聂沛潇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书房门前,与出岫并排而立。他睨着阶下愕然止泪的云想容,冷声冷语再度传来:“今夜出岫夫人进宫赴宴,圣上有旨意下达。怎么,本王趁夜前来宣读密旨,还需要向云大小姐请示?” 云想容未曾料到书房里的人不是沈予,慌乱之下不知所措地问:“您是……”“见到诚郡王殿下,还不行礼?”出岫凝声对外头看热闹的一众仆婢命道。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窸窸窣窣地下跪见礼。出岫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便对竹影命道:“还不把大小姐带回去!”云想容正是心虚,未干的泪痕还残留在眼角,慌乱地转身欲走。“且慢!”聂沛潇沉声阻止,看到云想容身形一顿,又道,“大小姐就这么走了?你污蔑你嫂嫂德行有愧,难道不该解释一句?”聂沛潇挺拔身姿双手负立,高高站在阶上俯视云想容。他一袭紫衣衬着浩瀚星空,飞星碎玉贵气逼人,犹如睥睨众生的王者:“方才本王亲自送了子奉出去。子奉是你夫君,除夕守岁却弃你不顾独自回府,身为妻子不知自斟自省,反将脏水泼到你嫂嫂头上?” 纵然夜色深沉,光影黯淡,出岫还是看到了云想容忽而刷白的脸色。聂沛潇这话说得重了,只怕是戳到了她的痛处。 果然,云想容咬着下唇轻轻抬眸,忽然软语道:“嫂嫂莫怪……我是听了婢子的胡言乱语才会……” “云大小姐宁肯听凭婢子一面之词,也不相信你的嫂嫂?”聂沛潇打断云想容的话,再次冷笑,“本王依稀记得,方才你说要让子奉写下休书?这主意不错,想必子奉也很乐意。不如趁机请他回来,本王也好当面做个见证,好聚好散,你二人从此各自婚配互不相干吧。”“嫂嫂……”云想容闻言一震,服软地道上一句,已是泫然欲泣,“想容耳根子软,听了婢子的胡言乱语,还请嫂嫂……责罚。”“哦?是哪个婢子胆敢胡言乱语,侮辱云氏当家主母?”聂沛潇显然恼极,铁了心要让云想容难堪。此时此刻,出岫只觉得一阵阵头痛。再想起如今沈予与云想容感情冷淡,心中也有些愧疚,遂轻声对聂沛潇阻止道:“殿下……得饶人处……”聂沛潇见出岫清眸瞟来,已知其意,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出岫抚了抚额头,也不再看云想容,只命道:“竹影,送大小姐回追虹苑。” 想了想,又补充道,“大小姐精神不好胡言乱语,明日请个大夫给她瞧瞧。”竹影领命称是,走到云想容身边伸手相请。后者忙不迭地对出岫和聂沛潇告辞,匆匆而去。淡心见状也上前轰人:“都杵着做什么?王爷与夫人密谈,你们是打算听壁角吗?” 这罪名扣下来,谁又受得了?看热闹的下人们纷纷做鸟兽散。出岫大感无奈,这才重新关上书房的门:“教殿下看笑话了。”她边说边缓缓落座,眸中涌出毫不掩饰的倦色,聂沛潇看在眼里,很是替她心疼。被这事一闹,出岫良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聂沛潇以为她会哭,然她只是垂眸兀自静默,半晌才幽幽笑叹:“殿下今夜替妾身解围两次,妾身都不知该如何言谢了。” 她再没了心思与聂沛潇多说,只隐晦地道:“妾身今夜不大舒服,您的事儿若不急,改日妾身再登门拜访行吗?”她以为,聂沛潇应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纵然还有天大的事情,她此刻也实在无力应对了。 可聂沛潇不想走,他唯恐错过了今晚,便很难再找到机会。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亦如此。 “值得吗?”他低声问她,“夫人一心守护的家人,都是这般对你,值得吗?”出岫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没什么值不值得,最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已经很好了。”这话她自己没觉得自伤自怜,可听在聂沛潇耳中却是如此讽刺,心中也升起一股烦恼与气闷:“方才本王问夫人的话,你还没回答。”方才问的话?是什么?被云想容这么一搅和,出岫已记不得了。显然,聂沛潇也猜到她忘记了,便苦笑一声,重复再问:“本王方才说,倘若往后有一个真心尊敬、钦佩、爱慕夫人的男人出现,夫人是否会考虑改嫁?”真心尊敬、钦佩、爱慕自己的男人?出岫想起了沈予,心中酸涩,低眉浅回: “殿下说笑了,妾身既然愿意接下那座贞节牌坊,自然是打定主意孀居一生。”她不解为何聂沛潇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倘若他除夕夜赶来只是为了求证此事……也太小题大做了!奈何她此刻无心再与他迂回周旋,遂再次温婉解释,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送客出门: “殿下的意思妾身明白,也很感激……但妾身心意已定,没有半分勉强,能为先夫守护云氏,妾身很知足。” 她话到此处,聂沛潇再也按捺不住,倏然从座上起身。仿佛是有一腔无以言表的疼痛渐渐噬入他的骨髓,随着出岫的一字一句扩散至全身,最后令他无可救药,濒临死亡。 “即便要守护云氏,也不是非得要一座贞节牌坊……”聂沛潇冲口而出,“牌坊的事,只要夫人有一丝勉强,本王愿去说服父皇与七哥,收回成命。” 第96章 前缘至此终明灭(3) 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便又刻意缓下声音:“本王的意思是……七哥的话不过是宫宴上的一句戏言,趁着旨意未下,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多谢殿下一番美意。”出岫再想起聂沛潇曾写就的那首《朱弦断》,更觉这是一位难得的皇亲贵胄,心底纯善。只可惜,自己并不需要。 “夫人无须这么快回话,你……可以再考虑看看。”聂沛潇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说什么,那语中潜藏的卑微祈求,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可耻。 对方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出岫终于醒悟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她抿唇想了片刻,故作轻松地笑问:“殿下夜访流云山庄,该不会仅仅为了贞节牌坊的事吧?” 话问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因为聂沛潇俊目闪过的炽热光泽如此明显,令她无法忽视。她只觉得难以置信,堂堂诚郡王怎会……一个念头还没落下,但听聂沛潇已无奈地笑道:“我自觉今晚已暗示得足够明白,夫人还不懂吗?” 出岫抬眸迎向聂沛潇的目光,一时慑于他的坦然凝视,几分浓眷,几分沉醉,只一闪念便已落入他坚实温暖的怀抱之中。 “殿下!”出岫惊呼一声,下一刻已被聂沛潇抚上下颌,逼得她不得不抬眸与之正视,而且是……如此亲密的姿势。出岫慌乱地想要推开他,奈何对方铁了心不放手,低头以唇抵在她额上,炽热呼吸伴随着深情话语:“为何不告诉我,你是晗初?” 出岫心中“咯噔”一声,终于明白为何聂沛潇今夜如此反常,原来是知道了这件事……既弄清楚原因,她反倒坦然一些,冷静片刻低声问道:“是慕王殿下告诉您的?” 聂沛潇也不多做解释,只深深嗅着怀中的惑人馨香,贪恋不已。如今离得近了,出岫才闻到他身上的清淡酒气,就连他的呼吸也弥散着一股子醉意。她不禁再次挣扎起来:“您喝醉了,先放开我行吗?”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聂沛潇反而更加收紧手臂,将她圈在怀中。那带着磁性的声音再度袭来,比前次更多了几分难舍的眷恋:“既然听过那首《朱弦断》,为何不告诉我你是晗初?反而对我否认你会弹琴?嗯?” 他的几句质问之中,没有恼意,没有失望,有的只是深深的酸楚与慨叹,仿佛是在叹息命运的不公,又在唏嘘命运的奇妙。 出岫愣怔在他最后那个绵远幽长的尾音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耳根烧热拼命挣扎:“殿下自重!” 聂沛潇贪婪地拥着怀中的娇躯,他既然已经说出来也做出来了,便打定主意强势这一回,什么男女之妨、伦理纲常、君子风度统统抛诸脑后了。他终于发现,似出岫这样的女子,倘若一味以礼相待,他永远也没有机会。 是时候用些强势与诱哄的手段了。如此一想,聂沛潇更加不愿放手。此时此刻,他脑中皆是出岫美目流转、玲珑浅笑的模样,又有软玉温香抱满怀,便令他越发情难自禁,竟连雄雄欲火都被撩拨了起来。 正感到有些心猿意马之时,左手手背忽然传来一阵疼痛,聂沛潇垂目一看,怀中的女子为了挣脱他,已使力咬在他手背之上。他见状手臂一紧,纹丝不动,只觉得这点牙劲儿远不够锋利,就如小猫的爪子轻挠了两下,比之从前在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根本算不得什么。 出岫显然没想到聂沛潇如此能忍,她使了七分力气咬下去,对方却毫无反应。一直到腰腹上忽然被什么硬物抵着硌着,她才心中更惊,生怕聂沛潇做出放浪之举,遂狠了狠心,使尽全身力气再咬下去。 口中涌起一片轻微的血腥之气,舌尖品到一阵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的味道,可眼前这男人仍旧无动于衷。 纵然平日里对待族中事务杀伐决断,但出岫毕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面对这等被人轻薄的情形,她也不禁慌乱起来,情急之下竟落了泪。 聂沛潇感到左手背上传来一阵湿意,本以为是自己的血迹,可低头一看,恰好瞧见出岫颊上两滴泪顺势滑落。那晶莹剔透的珠子滚烫,落在手背上又变得微凉,她一双楚楚动人的泪眸如同一道锋刃,手起刀落划成他心头重重的伤痕。 “别哭……”聂沛潇终是松了点力道。出岫立刻后退两步挣脱出他的怀抱。她抵着桌案深深喘息,面上全是戒备神情,残留的泪痕更添几分娇婉可人。 事已至此,出岫再难保持端庄姿态,又惊又怒指向书房门口,毫不客气地道:“你出去!” 聂沛潇削薄的唇紧紧抿着,见出岫气得脸色绯红,心里更是一痛。对于心上人的抗拒,他仍旧执着于先前的问题,第三次问道:“为何不告诉我你是晗初?” 出岫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明白今夜若不将此事解释清楚,聂沛潇不会甘心。于是她戒备地看向他,右手背于身后缓缓摸到桌上的砚台,打定主意他若再靠近,她便狠狠砸过去。 “没什么可说的,晗初早就死了。”出岫平复下心绪,“承蒙殿下错爱……妾身不送。” 聂沛潇倏然眯起一双幽深长眸,心中丝丝凉透:“我将夫人当作知音,夫人何须抗拒如此?” “知音?”出岫冷笑,“殿下待你的知音,都是这般放浪轻薄?”放浪轻薄……聂沛潇见她误会自己,心头一慌急忙解释:“不!我只当夫人是知音,对别的女子绝没如此。方才……是我唐突了。”出岫哪肯相信,只道:“殿下既然称呼妾身为‘夫人’,合该知道妾身的身份。您今夜之举实在过分……请回吧。”聂沛潇见自己弄巧成拙,再一次被下逐客令,也顾不得手背上汩汩地流血: “夫人听我解释……”可这话出口,他又不知该从何解释,想起方才云想容在外头闹事,便也只好从求娶之事开始说起。 “当初我求娶云想容为侧妃,是因为两次在云府后院听到夫人的琴声,又与你琴箫合奏……我错将夫人当作了云大小姐,才会冒昧求娶……”聂沛潇说得急切,有些语无伦次,“直至云想容嫁给子奉,我再次听到夫人的琴声,才晓得自己认错了人……当时,真是又庆幸又痛苦……” 出岫闻言错愕,定了定神才醒悟他话中之意,又想起那夜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便疑惑问道:“那夜……” “一直以来,与夫人琴箫合奏的都是我,那夜闯入云府与你相见的,也是我。”聂沛潇话中满满都是失意,“也是那一晚,我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与我合奏的不是云大小姐,而是夫人你……” 他话到此处,停顿片刻,面上浮起无奈的苦笑:“世人都道我痴迷音律,最看重知音,可我好不容易寻得一个心意相通的女子,却是云氏的当家主母……后来又知道你是晗初……你可想而知,我心里头是什么感受。” 余下的话,聂沛潇不用再说,出岫也明白了。可明白又有何用呢?总归是没有一分可能。早在五年前,他们就已经错过了。 有时想想,宿命当真是捉弄人的,又是奇妙绝伦的,她与他擦肩而过,又以如今的身份再次相识……本以为,若能一辈子瞒着也好,可偏偏他还是知道了。 许是为聂沛潇的一番深情告白所感染,又或许是回忆从前慨叹所致,出岫逐渐平静下来,不复方才的惊慌气愤。她悄悄松开握着砚台的那只手,思忖着该以什么理由直截了当地回绝他。 “以您的尊崇身份,什么样的千娇百媚得不到?您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清楚我所有的事……”出岫此时也忘记再以“妾身”自称,顿了顿又道,“我落过孩子,出身又低微,实在配不上您……” “唉!”聂沛潇亦是无奈喟叹,“是啊,以我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可偏偏是你……” 世上千娇百媚香骨缭绕,独有眼前这女子似是注定了一般,要让他无可奈何、辗转迷惑。 遇上她之前,他的心就如一面深邃湖泊,即便历尽千帆,但也从无餍足,没有什么女人值得他一心追逐。即便当年初识晗初,他也未曾深深沉沦;可上天却让他在经年之后与她重逢,认识她的另一种身份,另一副模样。若是年少轻狂之时,也许他仍会退却,退却于彼此的身份障碍,但如今,时间正正好。 谁说情爱不需天时地利人和?聂沛潇自觉这便是最好的例子。“情爱若能自控,便也不称之为‘情’了。夫人以为我没抗拒过吗?若能解脱,今夜我也不会过来。”聂沛潇的这一句,竟让出岫听出些悲凉之意。“夫人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多少男子为你倾倒。赫连齐和离信侯,也不是你的错……倘若当年摘牌时我没有退让,也许你我之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聂沛潇灼灼地望过去,想要她一个答案,“我若说我不在乎,夫人能放下吗?” “放下什么?”出岫刻意垂眸,唇畔勾起若有似无的嘲笑,也不知是嘲笑对方,还是嘲笑她自己,“我若放下了,殿下又要如何待我?如同求娶想容一般,纳我为侧妃?娶一个寡妇?” “七哥的生母也是个寡妇,父皇照样……”“那我为何要走这条老路?为何要效仿慕王的生母?”出岫嗤笑打断,“如今我虽没丈夫,至少也是云氏当家主母,执掌一族,受尽尊崇……我若从了你,又能得到什么?” 出岫抬眸侧首望向窗子,丝丝弥弥的浅淡灯火映照其上,反射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依稀便是她自己。出岫看着那影子,就如同对镜自省,冰冷反问:“殿下是要许我一个侧妃位置,在你府中籍籍无名过完一生?同无数个女人邀宠争媚,然后等待红颜凋零恩宠不再,或者,红颜未老恩先断?” 出岫这几句犀利的反问,令聂沛潇哑然。事实上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他从未过多考虑以后要如何,只一心认为出岫不能守寡,想着要她接纳自己。 可究竟要如何安置出岫,如何走下去,他并没有万全的考虑。这也是他从未考虑过的方面,关于情爱,关于婚姻,他从前没想过太多。 出岫见聂沛潇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果,遂又讽刺一笑:“殿下是聪明人,您不说话,想必也知道我该如何选择。云氏当家主母,自然比做个小小侧妃强得多……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您请便吧。” 聂沛潇依然沉浸在要如何安排出岫的未来中,脑中是一片混乱。出岫见他没有去意,又下了一剂猛药:“慕王殿下的生母虽是寡妇,但当今圣上敢公然纳她入宫,敢问您可有这勇气?何时您敢明媒正娶我这个寡妇,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再来表意吧。” 出岫的冷言相拒毫不留情,终令聂沛潇丧了气。不可否认,他与出岫面前的障碍太多了,单单是他母妃与七哥那一关,只怕也过不了……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云氏。 面对心上人的质问与反驳,他竟然给不出一个完整的承诺!是啊,诚郡王的侧妃,怎比得上云氏当家主母?就算是正妃位置,也比不上。 更何况,他出身皇室身不由己,虽能许她一世宠爱,却未必能许她正妃之位……这般一想,手上被咬破的伤口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一种溃烂至肌理深处的伤痛凶猛袭来,令聂沛潇无力抵抗。他知道,倘若这场情爱注定是殇,他手上的这个伤口将永生难以愈合……话已至此,出岫自觉已达到了目的:“我不说自己是晗初,是不想与过去多有牵扯……您也瞧见我与赫连大人如今形同陌路……妾身不愿与您闹到如此地步。” 她又用“妾身”自称,又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份。出岫不愿再与聂沛潇同处一室,见他依然怔在原地,她只得先行离开:“殿下请自便,妾身恕不奉陪。” 出岫莲步轻移行至门前,正欲推门而出,忽然又想起什么,回首再道:“举荐我家姑爷出仕,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妾身会另想办法。”她不愿欠下聂沛潇这个人情了,因为这情,她还不起。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夜风破门而入如烟掠过,也将出岫身上的清淡香气再次送入聂沛潇鼻息之中。屋子的主人绝然而去,徒留他这个客人在此伤情,无尽迷惘。 已是大年初一了,流云山庄的寂静与京州城内的喜庆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聂沛潇不知自己是如何返回应元宫的,他只觉得一路上的热闹繁华都与自己格格不入,即使炮竹喧天、欢声笑语,也焐不热他那颗苍凉的心。 他纵是天之骄子、皇亲贵胄又能如何?人生在世,谁也逃不开一个“情”字。 第97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1) 在流云山庄里安生过了个年,刚出正月十五,出岫便开始按照原定计划结交各个世家。她这次来京州,带了不少奇珍异宝,又差遣云氏钱庄京州分号代为留意,多寻觅一些罕见珍宝,以供所用。 这京州城里的各家,出岫头一个去的便是慕王的岳丈左相府。由于除夕夜与聂沛潇闹得不愉快,她也撂话出来不让聂沛潇再管沈予的事。如此一来,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希望能说动左相代为斡旋,替沈予在朝中说话。 岂料去了一趟左相府,远比出岫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左相听闻沈予之事,只斟酌片刻便痛快应下,竟比当初聂沛潇的态度更加明朗爽快。 这简直是个意外之喜,出岫不知该如何道谢。以左相的高洁风姿及其权势地位,再多金银珠宝、古玩珍奇怕也入不了他的眼,出岫只得欠下这天大的人情。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出左相府,后脚便有人去诚郡王府报信。 一整个正月,出岫忙于在京州城里应酬,而聂沛潇也没有再出现,他好像当真死心了一般,毫无动静。 这使得出岫长长松了一口气,也暂且将与聂沛潇之间的事抛在脑后。刚到二月初,处理了几桩生意,出岫意外接到慕王的密信——“三日之内,速离京州”。 出岫没有多问,她能预感到慕王要开始有所动作了。毕竟,他将以摄政王的身份逐渐执掌南熙朝政,必然是要肃清政敌,以保证登基之后高枕无忧。 出岫大胆猜测,慕王要对付的人是明氏,否则也不会特意让她速离京州。出岫也怕赫连齐与明璎会狗急跳墙,再闲扯事端将她卷入其中,于是,她匆匆将手头的庶务处理完,又吩咐云羡明哲保身,然后便带着云府一众浩浩荡荡地离开。 出岫回到烟岚城时已是四月,她刚到房州境内,暗卫便从北宣送来消息:晟瑞帝臣暄因病驾崩,由于无嗣,传位于其义弟臣朗。纵是千古风流人物,身前功名万丈,也难逃世间生老病死。想起鸾夙痛失挚爱,再思及自己,出岫也很感伤。阔别云府半年,一草一木峥嵘依旧,便如这府里真正的主人谢太夫人一般,长年不衰、精气十足。很显然,太夫人已听说了云羡与鸾卿成婚之事,自出岫回来后就没有好脸色,但也并未对她多做斥责。 出岫知道这事自己理亏在先,也不敢多言,只埋头做好分内之事,着手准备二小姐云慕歌的婚事。按照云、叶两家的安排,决定赶在秋天完婚。 云府的一切都看似很平静,井井有条与从前无异。变化最大的当数世子云承,半年不见,他长高了何止一头,如今是比出岫还要高出许多。 “看着倒像个男子汉了。”云承虽然只十二三岁稚气未脱,可那张脸与云辞越发相似了,清朗如玉、卓然如月、气质磊落不似寻常,出岫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时更觉酸楚难受。这孩子的存在仿佛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此生唯一的刻骨相思是谁,又是在为谁坚守忠贞。 想着想着,出岫不禁一阵黯然。云承倒没瞧出来她的异样,兴致勃勃地将半年来的所学所见大致说了一遍,最后不忘提起浅韵的功劳:“浅韵姑姑将孩儿照顾得极好,母亲您该奖赏她。” “是该赏。”半年未见,出岫觉得浅韵的模样无甚变化,不过心境大约是变了,从前那股冷淡气质稍稍敛了去,多出几分平和之意。 只要想到浅韵对云辞的一番痴心,出岫也很放心将云承交给她照顾。可是……浅韵今年二十有一,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真的熬成老姑娘了。而竹影也是孑然一身,还有淡心、竹扬……转眼这又是一个年头,知言轩里出岫最看重的几个人,终身大事没一个有着落。这总是她的一桩心事,每每想起都觉得头痛。 思来想去,还是要从竹影下手,只要竹影的婚事解决了,才好给女孩子们寻婆家。于是,四月末的一天,出岫单独留下竹影说话,大致意思是想劝他尽快成家,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 “你有没有相中的女孩子?”出岫怕挑起他的伤心事,刻意避谈浅韵。竹影想了想,很痛快地承认:“有。若不是夫人您来找我,我也打算等二小姐成婚后,来向您求娶的。”出岫以为竹影的心思还在浅韵身上,便笑着暗示:“情这一字最不能勉强,须得两情相悦才能长久。”竹影一怔,很是坦然地笑回:“您说得是,因而我也拿不准她的心思,想请您帮忙说一说。”竹影没给出岫再次试探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道,“我想求娶竹扬。”“竹扬?”这答案颇令出岫意外,她以为……会是浅韵或淡心。不过,想起竹扬那凛凛的拳脚功夫,还有寡言少语的姿态,倒也与竹影有共通之处。“这是你的心里话?”出岫想要确认。“嗯。”竹影低下头,素来老实刚毅的脸上浮起一丝难得的红晕,“是真心话。”这人选虽然出乎出岫的意料,却也令她长舒一口气,若竹影当真执着于浅韵,又或者选了淡心,那还真有点儿棘手了。毕竟浅韵、淡心情同姐妹,无论竹影选了谁,只怕都是对姐妹情分的一种伤害。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打心底里替竹影开心,“你竟瞒得严严实实,连我都没发现。” 竹影干笑,如实回道:“也没什么时候……成天和竹扬搭伴儿在您身边侍奉,时间久了……”他无措地顿了顿,轻咳一声,“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就怕她不愿。” 出岫这才瞧出来,竹影先后喜欢的两个女子——浅韵和竹扬,都是不爱说话、沉稳持重的类型。只不过浅韵沉默之余是体贴入微、细致周到,竹扬寡言之余是面冷心热、不让须眉。 知言轩这一文一武两个女子,其实性子上是殊途同归。只可惜了淡心……出岫默默叹了口气,但也为竹影和竹扬感到开心。如此也好,夫唱妇随,想必这夫妻二人闲来无事斗斗拳脚,也是乐事一桩。更何况,两人都在自己身边侍奉,也更亲近。 想到此处,出岫一口应下:“你去吧,这事交给我,保管说动竹扬。”竹影眉目一动,隐隐透露些喜色,道谢而去。当天,出岫便趁着竹扬当值的时候,传她进来说话,直截了当地问:“方才竹影向我求娶于你,你愿不愿意?”竹扬娥眉一挑,一股子英气宣泄而出,沉吟片刻反问道:“他不是喜欢浅韵吗?”这话一出口,出岫知道竹扬必然也上心了。竹扬来知言轩最晚,那时竹影已和浅韵渐渐疏远,她若不暗中留意,又如何能得知竹影从前的心思?既然留心过,就有戏! 出岫见竹扬这隐隐约约吃醋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忙替竹影辩解:“你别误会,他自小在侯爷身边服侍,同浅韵认识的时间长。若说情分是有,但他这人性子如何,你我都看在眼里,绝非三心二意之人。他既然向我求娶于你,自然是心里头放下了。” 竹扬不置可否,只道:“我想先与他谈谈。”若是在寻常的高门深院,下人的婚事自然由主子决定,更别提女方还要私下与男方商谈婚事了。也唯有竹扬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才敢开口提这种要求。出岫也不喜欢矫揉造作的女子,见竹扬如此爽利,她也干脆地点头:“好,不过有一点,无论成与不成,你们都别互相生分。”竹扬闻言没再多说,径直往竹影的院子里去。平素里,两人虽然身为出岫的男女护卫,但一直分工持均,私底下来往也不多。 竹影晌午才对出岫开了口,下午便见竹扬亲自寻过来,他心里也多少猜到一些。“你……来了。”竹影只说了这一句,再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其实仔细看去,竹扬虽不比浅韵、淡心长得美貌出众,但那飒爽英姿别具风采,也是文文弱弱的女子没有的气质。她修长手指握着佩剑,“啪嗒”一声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道:“我不喜欢退而求其次,更不喜欢被人退而求其次。” 竹影反应片刻,才明白她话中之意:“你都知道了?”“你对浅韵如此上心,傻子都瞧出来了。”只要浅韵出现,竹影的视线便会若有似无落在她身上,有时还会刻意避见。竹扬旁观者清,自问看得一清二楚。听闻此言,竹影苦笑一声:“这些都过去了,你可相信?”竹扬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没有吱声,静待下文。竹影见状,也不再隐瞒,索性将事情原本道出:“我同浅韵都是云氏家奴,也算自小认识,她十二三岁从太夫人身边调来知言轩,我与她朝夕相对,说不动心很难。”竹扬听了毫无反应,直直看着竹影,似在倾听,又似观察。竹影叹息一声,又道:“其实我也说不上对浅韵究竟是什么感觉,也许是习惯每日见着她,也习惯有事与她商量,总觉得倘若她嫁给别人,我心里会不舒服……但我知道浅韵心里没我,我向她表明心迹两次,她都拒绝了……” 话到此处,竹影没再继续,那脸上说不清是黯然还是什么,总之脸色不大好看。竹扬则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想了想,问他:“你很伤情?” “有那么一阵子。”竹影如实点头,“可后来你过来了,便不同了……我虽自认喜欢浅韵,却不喜欢她认死理儿的性子,也不喜欢她的固执。你……很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很喜欢。” “原来你是相中我的性子,喜欢浅韵的人。”竹扬嗤笑。“不是……”竹影想要辩白,可看着竹扬直直投射来的目光,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是一叹,“我虽不是滥情之人,但也比不得浅韵的执着长情。人这一辈子,喜欢过的人不止一个,但只要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谁,那便圆满了。” 竹影素来不爱说话,如此剖白也算头一遭,即便他从前面对浅韵,也没有急切地说过这种话。好像唯恐对方不相信似的,他边说边去看竹扬的表情,见她还是没有反应,心下不禁有些失望:“是我唐突了,你若不愿,那就算了。” “我相信。”竹影话音甫落,竹扬忽然开口。“什么?”竹影脑子一蒙,尚未反应过来。竹扬执起放在桌上的长剑,面无表情地道:“你方才说,你和浅韵都过去了,问我信不信。现下我回答你,我信。”言罢目中划过一丝狡黠之色,悠悠而去。竹影在原地呆立半晌,才明白过来这话中之意,心头霎时涌起狂喜。待追门而出,对方已不见踪影。这事……成了! 出岫也未曾想到,她回府之后接手的第一件婚事,竟然不是云慕歌,而是竹影和竹扬。没等云府二小姐嫁去曲州叶家,这年夏天,知言轩已多了一对伉俪夫妻。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两人成婚的第二个月,慕王以南熙摄政王的身份下了旨意,赐立云氏四座牌坊。而前来传旨之人,是聂沛潇。 聂沛潇清楚记得前几次踏足离信侯府的情景,一次是云辞大婚时他前来恭贺,一次是云辞病逝后他前来祭拜……两次都是为了云辞,可那时他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喜欢上云辞的女人! 八个月未见,这一次聂沛潇是特意求了慕王才过来的。慕王见他如此执着,也没有再狠心阻止他的心思,倒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了。于是,聂沛潇趁着这次赐立牌坊的机会,说动慕王做了这个传旨人,只为名正言顺来见出岫一面。 原本他并不喜欢云府,只觉得这座华丽空荡的府邸死气沉沉,空有名望辉煌和四处铜臭,守旧地安享着富贵荣华。但如今因为出岫,他竟觉得云府的一角一落都透露着安宁与寂寥,与这府中女主人的性子是如此契合。 八月正是金桂飘香的季节,云府里桂花树并不多,但这淡雅而又渺远的香气却弥散了整座府邸,浮动于秋日的肃杀,没来由地沁人心脾。 聂沛潇带着一众从宫里来的内侍,在大厅里等了片刻。他闻着这隐隐约约的香气,脑海中一丝一缕都是出岫,正出着神,但听管家云忠一声禀报,他满怀期许朝厅外看去,来者却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谢太夫人。 霎时,聂沛潇心头一阵失落,可到底还是依照礼节噙笑问候:“谢太夫人安好。”“诚郡王不远而来,老身有失远迎,还望莫怪则个。”太夫人一双眸子闪着精光,似能洞悉人心,似笑非笑道,“人不服老不行了,身子骨不便,走路也慢,让您久等了。” “哪里。”聂沛潇笑意不变,将旨意宣读,似不经意般地问道,“怎不见出岫夫人?论理她是当家主母,这旨意该她来接,怎劳驾您亲自出来?” 太夫人摆了摆手,叹息一声:“说来老身还要向您告个罪。可不巧,我这媳妇近日身子不大爽利,一吹风便头痛得厉害,如今是半步也不出知言轩了。” 出岫病了?聂沛潇心里一紧,面上泄露出几分担心。然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只是出岫拒绝见他的托词,遂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多做叨扰。此次前来烟岚城还有些公务在身,本王会在此逗留几日,改日再来拜访您吧。” 太夫人没有留客,一路将聂沛潇送出云府正门之外,眼见他即将上马离去,忽而又笑着问道:“贵妃娘娘可好?” 聂沛潇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亦是笑回:“母妃一切都好,劳太夫人记挂。”“人老了,最近总是忆起故人。”太夫人似意有所指,隐晦地道,“不比殿下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一道坦途只见新人。”聂沛潇望向太夫人,见她目中闪烁着莫辨光泽,心思一沉,似郑重又似玩笑地回道:“其实本王念旧。”太夫人未再多言,笑着送客。 其实太夫人并不算欺骗聂沛潇,这几日出岫的确身子不适,额上总是阵阵扎疼。大夫来瞧过,说是忧思过度、休息不足,因而这几日,出岫闭不见客,有些庶务也都延迟处理了。 可不想见聂沛潇倒是真的,原本走两步、接个旨也没什么,她是刻意避见,唯恐相见尴尬。 如此在知言轩好好歇了四五日,出岫才感到缓过精神,又听禀报说那四座牌坊动工在即,心中更觉踏实一些。既然是聂沛潇前来传旨,那是否意味着他已妥协接受事实了? 正想着,却听竹影前来禀道:“慕王两日前秘密回府,今日他府上捎来口信,想请您过府一叙。” 第98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2) 慕王怎么又回来了?他不是在京州摄政吗?不过慕王这人向来心思莫测,说不定他让聂沛潇过来便是个障眼法,实际是他自己要回来。毕竟,房州是慕王经营数年的封邑。 出岫不疑有他,匆匆换了衣裳前往慕王府。临到慕王府门前该下车辇时,她才想起聂沛潇尚在此处。 “诚郡王也在府里?”出岫低声问随侍而来的竹影。竹影点头:“听说也在。”出岫闻言有些犹豫,但想想她与聂沛潇已八月未见,以传言中这位诚郡王的风流多情而言,也许他早将这事抛诸脑后了,若是自己还斤斤计较着,反倒显得矫情。 如此一想,出岫便坦然地下车,任由慕王府管家迎着进了待客厅。哪知慕王没等到,先等到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待客厅前一泓小池粼粼细细,圈起点点涟漪,檐廊下雨声错落有致,晕染了这府邸一片湿意。 出岫不自觉地微合双眸,深深嗅着这飘满桂花清香的雨气,间或夹杂着泥土的味道,令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如今身处之地并非王府豪门,而是乡土人间。 唇畔不经意地漾起一丝惬意的笑,再睁眸时,忽而便瞧见面前站了一人,削薄的唇,锋锐的轮廓,俊逸的面庞,逼人的贵气,正是许久未见的聂沛潇。 出岫有一瞬间的无措,又立刻反应过来,浅笑见礼:“妾身见过殿下,方才失仪了。” 怎会是失仪?在聂沛潇看来,方才出岫立在厅前惬意合眸的模样,和着这满廊烟雨,便如那似近似远的凌波仙子遥遥落于万丈红尘,也落于他的心间。八月未见,她风采更胜从前,但添了一丝憔悴。 聂沛潇顿觉心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手背,其上有一行浅浅的疤痕,正是八个月之前,被出岫咬过的地方。每每瞧见这道伤痕,他竟是怀念得很。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聂沛潇克制着难耐的相思,沉声道:“夫人客气了,请坐。”出岫心下有些疑惑,举目望向厅外:“慕王呢?”聂沛潇面不改色扯谎道:“七哥刚回来,有些事务在身,命本王先来款待夫人。”出岫闻言也不好多说,又怕冷场尴尬,便主动提起一个安全的话题:“那日您前来敝府宣旨,妾身恰好抱恙在身未曾迎接,请您多多担待。”望着出岫无懈可击、礼数周全的笑容,聂沛潇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她竟然这样客气,这样疏远!他想悉心关切她,又怕像除夕那夜弄巧成拙,唯有凝声道:“云氏庶务众多,夫人操劳之余也要保重自己。” “多谢殿下关心。”出岫垂眸不看聂沛潇,眼观鼻、鼻观心端起茶盏搁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茶盖子。 聂沛潇却痴痴盯着出岫不放,明知她神色闪躲刻意避见,但总归他还是把她骗来了。虽然这手段有些拙劣,可他实在无计可施了。 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起来,有些不休不止的趋势。出岫颇为担心地看了一眼,又见慕王迟迟不来,不禁再问:“慕王若是脱不开身,不如妾身改日再来拜访吧。”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聂沛潇立刻阻止:“夫人为何躲着我?”出岫自觉尴尬,仍旧不看他,只笑:“怎会?殿下多虑了。”“难道我会吃人?” “应该……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聂沛潇发觉不论自己说了什么,出岫总有办法堵回来。就好似他磨刀擦枪铆足劲全力上阵杀敌,对方却派出一支娇滴滴的娘子军,那种感觉令他既无奈又无力,几乎快要崩溃。 他承认自己沉不住气,不如七哥稳重;也承认自己浮躁,总是静不下心。八个月才见这一面,对方却陌路以待,这感觉他真的受够了! 明知有些话不该再出口,后果只会是惊扰佳人,但聂沛潇忍不住:“夫人可还记得,今年除夕夜……” “除夕夜的事儿,妾身都忘了。”出岫笑吟吟地打断,“也请殿下别放在心上。”聂沛潇听了这话心里一凉,见出岫态度坚决以柔克刚,心中更觉堵得慌。他唯恐说多错多,又不甘心这么快放出岫离开,便问道:“夫人不想知道子奉的事儿吗?” 沈予?果然,出岫凝起神色,眉眼间泄露出担心与紧张。终究比不过那人啊!聂沛潇心中苦笑,面上却未流露。原本他想将沈予交托的书信暂时留下,也好多找一次借口再见出岫,可眼下,他只得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再道:“子奉有书信一封,托本王转交夫人。” 沈予的书信……出岫不知自己听到这话是什么心情,迫切?悸动?忐忑?仿若忽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她竟是不敢去接聂沛潇手中的那封信。 她一时的失神被聂沛潇看在眼中,心头蓦地一痛。倘若这之前他还存有一线希望,希望沈予与出岫之间只是单纯的旧主关系,而此刻出岫的这番表现,已彻彻底底让他的希望幻灭。 聂沛潇不想在出岫面前失态,遂落手将书信放在桌案上,道:“上个月他已去刑部报到。” “刑部?”出岫感到诧异,“即便不带兵,他也该去兵部才对,怎会……”“是七哥的决定。”聂沛潇答,“七哥要开始对付明氏了,便让他去打头阵,届时肃清余党、抄家什么的,大约会落在他头上。”慕王的决定?出岫心中有些慌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明氏无论如何是后族,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当口将沈予推出去,这不是拿他当枪使嘛!明氏又怎会放过他! “你不必担心子奉,这其实是个美差。”聂沛潇见出岫毫不掩饰担心之色,伤情之余,也心疼她,“如今刑部尚书是右相明程提拔的,他女婿赫连齐又是刑部侍郎,相当于整个刑部都在明氏掌控之下。子奉到刑部是替七哥办事,这事他若做得好,明氏的势力就连根拔除了。” 聂沛潇见出岫将信将疑,继续道:“子奉若能刑讯逼出些内幕来,七哥只会嘉奖,绝不会杀他灭口……如今七哥初初掌权,也算求贤若渴,只要子奉好好干,七哥不会亏待他。” “但愿如此吧。”事到如今,再要阻止也来不及了。出岫只怪自己这段时间忙于竹影的婚事,又抱恙在身,竟然一时大意了沈予的事,让他去了这么个风口浪尖的地方。 “仕途就是如此,若要明哲保身奉行中庸,一辈子也无法有所建树。子奉若想重振门楣,必然是要冒一冒风险。”聂沛潇安慰出岫,“夫人放心,这事我会留意的。” 出岫心中一紧,想要出言拒绝:“多谢殿下美意,姑爷的事不劳您费心了,妾身……” “子奉也是我的朋友。”聂沛潇听到此处,已知其意,立刻出言解释,“即便没有夫人这层关系,我也不会对他坐视不理。” 对方话已至此,自己再拒绝反而显得自作多情,但出岫还是替沈予感到不安:“他那性子其实不适合走仕途,若要外放出去带兵,倒是更令人放心一些。如今去刑部弄这权谋之术,且还是对付明氏,实在让人替他捏把汗。” 闻言,聂沛潇笑得有些苦涩:“夫人未免小瞧他了,经过文昌侯府抄家一事,你还当他只是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吗?什么该做什么该说,他早已摸得清清楚楚了。” “既然如此,便请殿下多提点提点他吧。”出岫唯有笑道。聂沛潇“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不过他刚去刑部第三天,便与刑部侍郎闹得不大愉快……”他边说边观察出岫的表情,果然见她变了脸色。刑部侍郎?不是赫连齐吗?沈予这是要做什么?还没出手就打草惊蛇?出岫有些恼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内情:“殿下可知……姑爷他为何与赫连大人闹不愉快?”“听说是为了个女人。”聂沛潇盯着出岫,不愿放过她丝毫的反应,“他们独自在屋子里议事,后来大打出手……为此,两人都遭了训斥,连七哥都知道这事了。”聂沛潇说到此处,见出岫脸色刷白,便再解释道:“赫连齐是文官,比不上子奉功夫好,夫人不必担心。”他们两人为了个女人大打出手?还能是哪个女人?!出岫大致能猜到其中内情,赫连齐素来文质彬彬,这事儿必然是沈予先挑起的,至于沈予为何挑事,她也不必再问了。 出岫抬眸看向聂沛潇:“殿下将这事告知妾身,所为何意?”所为何意?聂沛潇自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所为何意。也许,只是想找个话题,与她多说一会儿话?又或者,是想试探她对沈予的心意如何?出岫的这一问,他没有回话,此时恰好外头雨越来越猛,隐隐有演变成瓢泼大雨的趋势。出岫再瞟了一眼门外,问道:“慕王还没来?” 第99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3) 眼见瞒不下去了,聂沛潇只得如实说道:“七哥并没回来,是我为了见夫人一面,使了个小伎俩。” 小伎俩?竟连云氏的暗卫都骗过去了?出岫冷叹:“殿下此举实在是……”“幼稚。”聂沛潇未等出岫说完,已接过话茬儿,继而自嘲,“我知道,我这法子没多大意思,但倘若不以七哥为托词,夫人你也不肯见我。”出岫不再看聂沛潇,只淡淡将视线望向窗外:“殿下想说什么?”“只是想跟夫人道个歉。”聂沛潇道,“那夜……是我太过唐突。”“若是为了这事,殿下大可不必。方才妾身已经说过,这事过去了,妾身也忘得一干二净。”出岫眉眼似露出浅浅笑意,有一种看透人世的淡然,“殿下既然来传这道旨意,想必也是放下了。” 放下了吗?聂沛潇沉吟片刻:“不是放下,只不过眼下想通了,有没有那座牌坊,都不能阻止我的心意。”他将沈予的书信重新执起,走到出岫面前递给她,很是坚定地道,“无论夫人心里装着谁,赫连齐、云辞,抑或沈予,我下定了决心,便不会退却。” “殿下应该记得妾身说过的话。”出岫伸手接过沈予的信,攥在手中道,“除夕夜,咱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是很清楚。”聂沛潇自然不会忘记,“那夜夫人你说,倘若我敢明媒正娶你,再来表意。这一次来烟岚城,我是想对夫人说一句,只要夫人点头,我愿以正妃之位相待。” “正妃之位?”出岫终于转眸去看聂沛潇,见他态度认真不似说谎,更觉难以置信,“可是叶贵妃和慕王……” “这都不是问题。”聂沛潇低头看着自己左手上的疤痕,目中流露出几分柔软,“我自有法子能让母妃和七哥点头;谢太夫人和云氏,我也会处理。只要夫人愿意。” 最后这一句,端的是恳求示爱。见对方如此固执,出岫觉得一阵头痛,她低眉抚了抚额头,眼帘一垂,恰好看到手中那封信。信封上沈予的笔迹苍劲峻逸,犹如一团烈火灼烧她的手心。这个人的痴情她已无以为报,又何必再去招惹另一人? 银牙一咬,出岫狠下心来:“承蒙殿下错爱,但妾身心意已决。倘若您一再坚持,妾身只好对您避而不见,形同陌路。” “就如你对赫连齐那样?”“比之更甚。”出岫美目清隽,不带半分感情,深深与他对视。两人相顾,一个是痴心到不可救药,一个是绝然到无以复加。终于,还是聂沛潇败下阵来,只要想到往后出岫会对他形同陌路,比对待赫连齐还要冷漠,他便觉得剜心。是他逼得紧了,徐徐图之,至少还有一丝机会。“我明白了。”聂沛潇锋锐的轮廓似被磨掉了利刃,只剩一片残忍的痕迹,“我不会再对夫人造成困扰,但求夫人能记着我这个人,还有那首《朱弦断》……” 贵胄骄子如他,如此卑微示情已算难得。出岫不忍再闻再看,便将沈予的信收入袖中,再道:“该记得的,妾身自然会记得;该忘记的,妾身也不会多想。告辞。”“雨太大,等会儿再走吧。”聂沛潇难掩被拒的苦涩,只想再多看她一刻,禁不住出言挽留。出岫想了一瞬,余光瞥见聂沛潇手背上的疤痕,只觉得难受。若说没有一丝感动是假的,更何况多年前他已为她写过一首《朱弦断》,为她叹、为她憾。倘若没有这番错爱,也许他们真的会成为知音,闲时聊聊家国大事、谈谈音律、琴箫合奏。 眼里的犹疑一闪而过,为了那首《朱弦断》,也为了聂沛潇卑微的祈求,出岫到底开不了口再说狠话。更何况,窗外的确雨势倾盆,只怕撑伞也要淋湿一身,又何苦让车夫和马匹受罪呢? 出岫沉吟良久,才道:“那妾身只好再叨扰片刻。”聂沛潇心头骤然一喜,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低到了尘埃里,能为她的一句话而如此忐忑、如此恳求:“夫人坐下吧,你的茶凉了,我让下人再给你换一杯。”出岫觉得他此举多余,可那“不必”二字尚未出口,却听门外响起一声问候,犹如黄莺出谷:“王爷,外头雨大天凉,我来给您送件披风。”出岫循声望去,只见门外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手里挂着件披风,眉眼清淡,又有些轻柔,两腮娇红。再看她一身打扮,虽说不上华丽锦绣,但也绝非普通婢女。出岫侧首再看聂沛潇,恰好见他脸色一沉,出言喝斥:“谁让你来的?”他只这一个表情,一句话,出岫立刻明白眼前女子的身份。她必然是聂沛潇从京州带来的……侍妾。此时此刻,那侍妾只一心一意看着聂沛潇,并未在意出岫,切切回道:“我瞧雨越下越大,您肩上的旧伤遇到这种天气最易复发,便过来给您送件披风。”“出去!”聂沛潇蹙眉命道,脸色越发难看。他忍不住看了出岫一眼,见对方面无表情,更觉烦躁,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若是出岫此刻有一丁点儿不悦,他定然高兴坏了;可若是这事惹得出岫不悦,他又会烦恼。聂沛潇越想越觉得矛盾,忍不住将一腔怒火尽数怪罪到侍妾头上。他一个眼刀撂过去,侍妾心中一凛,情知来的不是时候,作势便要告退。 “殿下既然有伤在身,合该注意身子。”此时出岫忽然幽幽开口,替那侍妾解围。“一点旧疾,不碍事。”聂沛潇想解释,却无从开口。 那侍妾一直站在门外,这才听声看向出岫,只一眼便赞叹不已:“您……真美。”出岫恍若未闻,朝着聂沛潇淡淡一笑:“旧疾更该好生休养。那妾身还是不叨扰您了,就此告辞。”说着她已再次起身,打算朝外走。方才出岫还松口愿意多留片刻,如今却又改变了主意……聂沛潇情知再次弄巧成拙,也不敢再出言挽留,便顺手从侍妾手里取过披风,道:“外头雨大天凉,夫人带上这披风吧。” 聂沛潇此言一出,出岫看到那侍妾面上划过黯然之色。她这才将目光缓缓落在披风之上,紫金绣线,蟠龙云纹,厚薄适中,料子一看就是极好的,款式一看便是男人所用。出岫又怎会接受?不禁莞尔回绝:“不必,您自己留着用吧。” 聂沛潇经过几场生死战役,从前深入姜地领军作战时,曾被擅毒的姜族人偷袭,右后肩被毒物蜇了一下,生生剜掉一块肉才保住整条手臂。可每到雨雪天气,这肩伤便会复发。从前他都能忍得住,但此刻这旧疾仿佛比以往剧烈数倍,扯得他四肢百骸都是疼痛,直直钻入心底。 聂沛潇知道,自己再纠缠下去就是下贱了,至少今日这种情况,让出岫撞见他的侍妾,他解释不清楚。也许出岫并不在意,但他始终没法故作轻松来逃避这份尴尬。思及此处,聂沛潇也没再勉强,沉声对那侍妾道:“去给夫人寻件披风,再找把伞来。” 侍妾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出岫无奈地道:“其实殿下不必费这工夫。”“离信侯府在城北,外头雨又大……夫人执意要走,也得让我安心才行。”聂沛潇回道。 出岫抿唇而笑,答非所问:“妾身不赞成灵肉分离,还请您珍惜眼前人。”聂沛潇无措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任何话来,两人就此并肩站在门外,彼此都沉默着。片刻,侍妾携了一件披风和一把纸伞匆匆赶来,道:“夫人,这披风我没穿过的。” 出岫知道,倘若自己今日不收下这披风和伞,聂沛潇定然会迁怒于这侍妾,于是她只得接过这两样物件,笑道:“有劳。” 话音刚落,聂沛潇的侍卫冯飞匆匆撑伞过来,怀中抱着一个油纸包,胳膊里夹着一把伞,隐隐还能瞧见伞上桃红色的点缀花纹,应是女子所用。 冯飞走到廊下,连忙行礼道:“殿下、夫人,方才云府管家差人送来披风和雨伞,又遣了一辆大马车过来,说是候命接夫人回府。” 这等天气,自然是大马车更为平稳安全,云忠不愧是云府老管家,的确想得细致周到。这下子,出岫总算没那么尴尬了,她将手中的两样东西重新递还给那侍妾,再笑:“累你白跑一趟了。” 言罢,出岫很自然地从冯飞手中接过油纸包,又道:“烦请将妾身的侍卫唤进来。” 冯飞领命撑伞而去,将外头的竹影叫了进来。竹影立刻会意,接过出岫手中的油纸包,将包裹着的披风取出来。出岫顺势披上,撑起一把油纸伞盈盈告辞:“外头雨大,殿下留步。” 烟雾渺茫,潇潇雨落,伊人撑着桃花红油伞款款而去,宛如一朵霜菊傲然雨中。更无情几番风过,雨水溅在聂沛潇面上,也淋湿了他一番心事,让七情六欲乱了满心。 第100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1) 一晌大雨使得天色沉暗许多,路上泥泞难行,待出岫回到云府时,已近午膳时分。 灰蒙蒙的天穹依然暴雨如注,未有半分停歇之意。云府门前几片尚见青翠的叶子禁不住风吹雨打,落到出岫撑起的红油伞上,遮住了工匠笔下精美的桃花,莫名地让人意兴阑珊。 一路虽坐着马车,又披着披风,可出岫的裙裾仍旧湿了一大片。下车回到知言轩,她连忙换了衣裳屏退左右,掏出沈予的书信来看。 纵然仔细护在袖中,奈何这信还是沾湿了。出岫拆掉火漆打开信笺,但见上头只有寥寥数字: “休将牌坊做借口,冷硬死物尔,来日必坍……”最后还有一句话,但字迹已被雨水洇成一片乌黑墨团,出岫费了半天力气,实在辨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出岫知道沈予是生气了,气自己没将贞节牌坊的事告诉他。再想起方才聂沛潇所言,沈予在刑部找赫连齐的晦气……她心中竟是烦躁得要命,又心虚得要命。 点亮一盏烛火,将沈予的书信烧干净,出岫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觉得沈予在京州不会安宁。而且这感觉尚未持续多久,便为一个消息所证实。 从慕王府回来的第二日,二姨太花舞英来访,被竹影挡下。这次从京州城回云府,出岫都快忘记这个人了,不想见也不想提,只当花舞英不存在。她几乎能想象出花舞英又该向自己哭诉什么了,遂不耐烦地对竹影道:“晾她一会儿再说。” 半盏茶后,竹影再来回禀:“二姨太人还没走,在小客厅里坐着。”“让她进来吧。”出岫撑着下颌坐在主位上,见花舞英急匆匆进来,面带狼狈之色,她便客客气气地问一句:“二姨娘这是怎么了?” “扑通”一声,花舞英没说话,直接下跪。这伎俩对方使过太多次,出岫早已看腻了,遂叹气道:“二姨娘有事直说便是,不必次次下跪。您年纪大了,再跪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花舞英却只做未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夫人!您要替我们母女做主啊!” 母女?又关云想容什么事了?出岫心头更觉厌烦:“竹影、淡心,将二姨太扶起来。”言罢她又看向花舞英:“您要是这么喜欢下跪,不会好好说话,那以后都不用说了。” 从前花舞英这一招屡试不爽,她竟不想这一次出岫如此抗拒。她也不敢闹得太过,只得收起眼泪从地上起身,亟亟道:“夫人,方才京州送话过来,说姑爷要与想容和离。” “和离?”出岫禁不住重复一句,“好端端的,为何要和离?”和离不比休妻,“休妻”是女方有错,为夫家所弃;“和离”则是夫妻双方都无过错,按照“以和为贵”的原则自行离异,各自嫁娶再不相干。在京州时,看着沈予和云想容还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你听谁说的?他们为何闹和离?”出岫也有些担心起来。花舞英低头支吾片刻,才回话道:“听说是今年除夕想容犯了件错事,但姑爷一直不知道。后来姑爷不知听谁乱嚼舌根……总之他听说之后恼极了,与想容大吵几次,要求和离……” 云想容除夕夜做了件错事?必然是她将聂沛潇错认成沈予,在流云山庄大闹一场的事……想到此处,出岫心里一沉,摆了摆手:“这事我会处理,二姨娘回去吧。” 花舞英走后,出岫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分析。如今沈予在刑部当差,又即将对付明氏,本不该如此冲动才对。云氏是他的后盾,倘若他此时与想容和离,没了云氏姑爷这层身份,文昌侯府又倒了台,明氏便会无所顾忌地拿他开刀。 再者,沈予与赫连齐都公然闹开了,这梁子早已结下,如今再要与想容撇清干系,只会陷他自己于危险的境地,有百害而无一利……聪明如沈予,必然也想到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此一分析,出岫再也按捺不住。为了沈予的前程和身家性命,即便云想容再过分,她也不允许他们闹和离!想必,云想容也是抓住了这一关键,才会派人回来给花舞英报信,让花舞英来求自己的。 这世上最无奈的,不是被人强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是明知这事自己不喜欢,还得心甘情愿去做。出岫如今便是后者。从这点来看,云想容的手段确实高明。 出岫独自坐了一下午,待到晚间雨声渐小,才唤来竹影问道:“从前姑爷长住烟岚城时,在此买了栋宅子,如今可有靠得住的人留在此地?” 竹影回想片刻,点头回道:“有,从前有个叫‘清意’的小厮一直跟着姑爷办事,前前后后来回跑腿。后来姑爷独自逃出烟岚城,他便一直替姑爷打理这宅子。”“清意”这名字出岫曾听沈予提过,她记得还见过他——当时沈予长留烟岚城,老文昌侯病重的消息,就是他来云府告诉沈予的。想如今文昌侯府树倒猢狲散,这小厮还肯留下来替沈予打理宅子,且一待就是两年多,可见也是个靠得住的人。恰好如今沈予身边正缺人手……出岫想了想,再对竹影道:“你问他还愿不愿意跟着姑爷,倘若他愿意,让他明早过来见我一趟。”翌日一大早,清意便诚惶诚恐地在云府门前等着。待竹影知道这事时,他已在外头等了近一个时辰,身上都凉透了。竹影将他带进知言轩,热茶热水暖了半晌,清意才缓过劲来。 “你在此等着,夫人立刻过来。”竹影只交代了这一句,便去清心斋请出岫。一整个早上,出岫一直在此伏案疾书,写了撕,撕了再写,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时辰,才言简意赅写出几个字:“门楣事大,闲事事小,切莫冲动,戒骄戒躁。”原本长篇累牍写了很多心里话,但出岫自己撕了,她怕适得其反,再给沈予无谓的希望;若要挑明不让他与云想容和离,又怕沈予一怒之下会撂挑子,再生出什么事端。想来想去,她唯有写下这短短十六个字来暗示他。 竹影进清心斋时,一眼便瞧见出岫在写信,书案上到处都是写废的信笺,可见写信之人的矛盾与纠结。 “夫人,清意来了。”竹影在门外禀道。恰时,出岫将信封写好,又将信装入其内,招呼竹影进来:“你将这信用火漆封好。”她停顿片刻又问,“从前侯爷那儿有两把鸳鸯匕首,一把镶着红宝石、一把镶着绿宝石……这对匕首现在何处?” “收拾侯爷的遗物时,都搁起来了。夫人要找出来吗?”竹影知道,那对匕首是沈予送给主子云辞的大婚贺礼。 这些年来出岫刻意不去想那对匕首,但如今,还是要用上了。她沉吟一瞬,道:“你吩咐淡心将匕首找出来,一会儿送去给我。”言罢起身往知言轩待客厅而去。 两年多不见,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厮,如今看着已稳重许多,出岫因见过清意,也不多做客气,进门便笑着问他:“如今可有十七八了?” 清意立刻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夫人,马上十八了。”出岫点头,开门见山道:“文昌侯府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当年姑爷离开烟岚城时危险重重,这两年难为你还替他守着宅子,也算忠心耿耿。” 出岫顿了顿,在清意老实巴交的面上打量一番,又道:“从前听姑爷提起,你年纪虽小但很有分寸……你若不想再跟着他,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自谋生路,或者给你安排个前程;你若还愿意跟他,我送你去京州。” 清意显然没想得这么长远,一时踌躇起来:“奴才只想替小侯爷看好宅子,其他的,没想那么多。” “这已很不容易了。文昌侯一倒台,多少人与之撇清干系,你还能守着他的宅子,也算忠仆。”出岫轻叹,“你想清楚,如今姑爷他出仕刑部,即将做出一番事业,身边儿也正是缺人的时候。你若跟了他,这个患难情分是别人不能比的。” 出岫话说到这份儿上,清意也明白过来,立刻跪地表态:“若不是小侯爷,奴才当年早就饿死了……这份恩情,奴才做牛做马都要报答。” 清意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出岫听懂了,遂点头道:“很好。但你需得记住,他如今已经不是沈小侯爷,你不能再这么称呼他。京州不比烟岚城,一句话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奴才记下了。”清意慎重地回道,“奴才只当他是主子,不是沈小侯爷。”出岫对清意的表现很满意,最后又是一番恩威并施:“今日你既然答应了我,往后就要好生伺候姑爷。但凡敢有二心……你可知道我云氏的厉害?”清意连忙磕头:“请夫人放心。”“你回去吧,姑爷的宅子自会有人接手打理。我给你一日时间收拾行李,明日派人送你去京州。”出岫最后命道。清意千恩万谢离开云府。待他走后,竹影才执着一方锦盒入内,对出岫禀道: “您要找的两把匕首都找着了。信也封好了。”出岫接过锦盒打开一看,两把匕首静静躺在其中,匕身光华耀眼,宝石璀璨夺目,未出鞘已能感到隐隐寒光。一个“情”字,一个“深”字分别镌刻于两把匕首之上,好似这世间最强大的魔咒,死死困住了一个男人的心。 出岫素手轻轻抚过“情深”二字,又将那封信放入锦盒之内,对竹影嘱咐道:“明日你安排人手送清意赴京,让他务必将这盒子交给沈予。” 出岫边说边从袖中取出印鉴,撂给竹影:“拿我的印信去账房支一千两银票给清意,让他以后好生伺候他主子。” 竹影领命,接过锦盒转身退下。一直到他走出房门口,身后忽然又响起一声:“回来。” 竹影转身折返,重新走回出岫身边:“夫人还有何吩咐?”他问出这话,半晌再没听到任何动静。良久,才见出岫把锦盒要了回去,从中取出那柄镶嵌红宝石的匕首,又把锦盒再次递给他:“下去吧。” 不知为何,竹影竟从这短短三个字里,听出云氏当家主母的懦弱与哽咽。他终究没有多话,执着锦盒再次告退。盒盖仍旧保持着翻开的样子,竹影低头看去,方才的两柄匕首只剩下一柄,虽然孤孤独独,但异常璀璨夺目。出岫的亲笔书信放在其上,所盖住的地方,恰好是匕首柄身上的那个“情”字。 送走清意又过了半月,聂沛潇也返回京州。二小姐云慕歌的婚事在即,累得出岫一阵手忙脚乱。九月底,云慕歌正式嫁去曲州叶家,云氏的陪嫁足有二百抬,金丝楠木的箱笼上统一盖着冰丝红绸,浩浩荡荡抬去夫家,一时在房州、曲州两地传为美谈。 此后,云羡寄来家书,信中提及沈予与云想容已经和好,没有再提和离之事。待入了冬,管家云忠突染重病,临终前举荐亲侄儿云逢接替他的位置:“老奴为云府鞠躬尽瘁一辈子,如今也可以去九泉之下继续侍奉两位侯爷了。既然竹影不愿接这个位子,老奴想让侄儿云逢接手……” 云忠缠绵病榻、老泪纵横:“我这侄儿能力是没得说,自小跟在老奴身边看着学着,也懂得不少。不敢评说他能力如何,但他对夫人痴心一片,单凭这一点夫人便可用他,他不会背叛您的。” 若是云忠不提,出岫险些要忘了,云逢以前曾两次向云辞求娶自己。说来云忠为云府尽职一生,始终功大于过,无论他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忠心,出岫都不忍拒绝他的请求,只道:“云府管家一职非同小可,这事我会与太夫人商量的。” 云忠仿佛已料到太夫人会答应似的,抹了眼泪笑道:“好,好!她老人家必会赞同。我那侄儿今年春上丧妻,如今一直鳏居。若是夫人不嫌弃,就给他再配一个续弦,也好断了他对您的念头,从今往后为您所用。” “好。”出岫见不惯生死离别的场面,心中一软答应下来。第二日,云忠便病逝了。出岫提了提举荐云逢的意思,太夫人果然没有反对。 云府的又一个新年,因为没了老管家云忠,出岫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待过了正月十五,云逢正式走马上任,接管云府内务。 又过了一月,京州传来消息,皇后明臻以“失德”之罪被剥去后位,贬为庶人;紧接着,右相明程挪用国库、买卖官吏、谋害朝廷要员等秘事被逐一揭发,数罪并罚处以极刑。 明氏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终于令摄政王聂沛涵妥协,保下了其他族人的性命,右相仅剩的嫡长子明璋、嫡女明璎没被诛连。但明氏地位一落千丈,从后族变成罪臣之门,姻亲赫连氏也受到牵连,声望大不如前。 与此同时,刑部尚书留职察看,刑部侍郎赫连齐称病在家,沈予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奉命暂代刑部侍郎一职,会同大理寺一并审理彻查明氏此案。京州变天,风云密布,朝堂清洗一触即发。事到如今,出岫不得不感叹,慕王这一步棋走得极妙,时间也刚刚好。用沈予来打击明氏,于公于私沈予都不会轻易罢手。显然慕王也是捏住了这层心思,不仅用他去当这个出头鸟,且还让他被使唤得心甘情愿。 但出岫还是为沈予这桩差事担心不已。即便有慕王撑腰又如何?明氏百年公卿世家,接连出了两位皇后,即便明后被废、右相被斩,也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扳倒。除非慕王还有后招……听说,沈予去抄家时,从右相府里搜出的古玩玉器、奇珍异宝更胜南熙国库;听说,右相嫡长子明璋好赌,欠下的巨额债资利滚利,已及得上南熙举国七年赋税; 听说,当朝几位老臣近年来病的病、退的退、死的死,都与右相脱不了干系;听说,右相还与亡国的北熙余党有勾结,妄图襄助他们复辟……一时间,关于明氏的丑闻接连不断,甚至连明璎善妒之事都被人拿来大做文章,牵扯出了六年前醉花楼的那一场大火。更有甚者,就连当年晗初的死状都描绘得有模有样,如同亲见一般。 墙倒众人推,那些纷纷扬扬的小道消息帮了沈予不少忙,虚虚实实倒也有不少线索可用,令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结案。 第101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2) 待到四月底,明氏的案子已基本查清,牵连出的公卿世家不在少数。摄政王虽本着“罪不及家人”的原则处理此案,但最后还是斩了百余人。当然,也为他登基扫清了障碍,与此同时赢得了威名、仁名。只是连累沈予,两个月里接连遭到三次暗杀,所幸并无大碍……出岫一直关注着沈予的动态,命人定期从京州送信过来。是日晚,夜半无人,灯色浅淡,她展开从京州送来的密信,就着烛火细细看去: “明氏结案,赫连氏脱罪无恙。沈予四月初辞去刑部主事一职,入诚郡王麾下,日内将带兵前往曲州,奉旨肃清福王余党。” 虽只简简单单数语,出岫已安下心来。这次经过明氏一案,沈予算是名声大振,但也有人说他审理案件时滥用私刑,不择手段。好在慕王本人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出岫倒不担心慕王会因此责罚他。 她更担心的是,沈予离开刑部进了军中,却是要奉命去肃清福王余党……再怎么说,福王曾是沈予的姐夫,也曾是文昌侯府的后盾,如今让他带兵去对付曾经的盟友,这滋味想必很不好受。 但出岫也知道,如今南熙大势已定,慕王登基在即,沈予若想重振门楣,必然要与从前划清界限。慕王这分明是在试探他,看他够不够忠心,够不够狠心。 算算日子,如今沈予应该已快到曲州了。那是福王从前的封地,如今还有不少人马在苟延残喘,而云慕歌的夫家叶家亦在此处。虽然叶家是叶贵妃的娘家,必然无虞,但出岫心中还是隐隐不安,总觉得沈予此行会和叶家有所牵连,还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转眼到了这年夏天,沈予在曲州一切顺利,只是身上没有实职。原本以为这个夏季该安安稳稳过去了,岂料,七月底从曲州传来的一桩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沈予带兵本是所向披靡,将福王在曲州的旧部逼得无路可退。然正值攻坚之际,福王从前的一个幕僚却趁着云慕歌外出之际,使计将其绑架,并扬言要以云慕歌的性命为代价,要求沈予退兵。 这消息传到出岫耳中时,她惊得几乎要失手打翻茶盏!云慕歌如今是叶家的嫡长媳,她若是出了半分差池,沈予便会与叶家生出龃龉,遭叶贵妃记恨;更何况,沈予也是云氏的姑爷,云慕歌算是他的小姨子! 原本沈予带兵去对付福王旧部,已有人诟骂他是贪图荣华富贵,六亲不认;如今又有云慕歌的性命横亘其中,这便是故意要让他进退两难了! 他顾惜云慕歌的性命,是徇私,置大义于不顾;他忽视云慕歌的性命,是无情,更有可能得罪叶贵妃!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要说沈予为难,出岫心里也没个主意了!于是她连忙赶去荣锦堂禀报此事,想与太夫人商量个对策。后者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只道:“慕歌的性命,咱们不要了。” “不要了?”出岫大惊,“慕歌好歹是云府二小姐,还是叶家的嫡长媳,她若有什么闪失……” “无妨。”太夫人沉眉敛目,果断地道,“慕歌死在曲州,便是叶家护她不周,不仅与我云氏无关,他叶家还要欠咱们一条性命。况且沈予的危机也能解除,这笔买卖咱们不亏。” 话虽如此,但出岫听到太夫人以“买卖”二字来形容云慕歌的性命,心中还是一凉:“就没有更好的法子吗?” “难道你有?”太夫人冷笑,“作为当家主母,必须当断则断。你如今妇人之仁,不仅会害了沈予,更要置咱们云氏于不仁不义!你想想,咱们一直支持慕王,如今肃清福王余党时,却让他们捏住慕歌的性命做要挟……但凡咱们有一丁点儿犹豫,慕王会怎么看云氏?” 太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关键时刻不能前功尽弃,既然选择支持慕王到底,牺牲两三人命也在所不惜。何况还能为沈予解围……你即刻去下红扎手令,一份送去曲州,一份送去京州,告诉他们云氏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这四字一出,便结束了一个女孩儿花一样的生命。虽然这是顾全大局的法子,能将牺牲降到最低,但未免太过残忍,出岫狠不下心。 太夫人见出岫一再犹疑,终是掩不住怒色:“你对云慕歌存什么善心?你忘了她娘是谁?你忘了闻娴是如何害死辞儿的?你若不先一步声明放弃云慕歌,等她一死,这笔账叶家迟早要算在沈予头上!你就等着替他收尸吧!” 提起沈予,出岫也犹豫了。她知道太夫人说得没错,只要自己发出这份声明,无论云慕歌是生是死,都不是沈予的错了。刀剑无眼,也自有云氏这一句“以大局为重”在前面挡着,与沈予的私心无关。 出岫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她不愿做这个刽子手,还想再拖一拖时间:“母亲,我想亲自去曲州看看,行吗?” “不行!”太夫人脸色一沉,“曲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怎么迫不及待往火坑里钻?要去也是去京州!你去找慕王和叶贵妃,曲州你不能去。”出岫也说不上如今自己是什么心情了。担心云慕歌,担心沈予,抑或担心这场事故给云氏带来的影响?但太夫人说得对,倘若曲州去不了,那只能去京州了。至少要稳住慕王和叶贵妃,取得他二人的谅解与支持,也能为沈予斡旋一把。“我明白了,今日便动身。”出岫只得妥协。太夫人又岂会看不出来出岫的不忍?也不愿逼她逼得太紧,便叹道:“这样吧,这道手令由我来下,你即刻启程去京州。务必要快!倘若沈予在这事上处置欠妥,你也可以去替他周旋。” 太夫人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出岫不敢再耽搁,连忙告退,正准备回知言轩收拾行装,却听太夫人忽然又道:“必要时,可请诚郡王帮忙。绕指柔能熔化百炼钢,你自己拿捏好分寸。” 原来凡事都没逃过太夫人的眼睛。出岫心中忽然生出羞愧之意,不敢多言,匆匆告退。当日,她便启程前往京州。 这一路上,她时不时以飞鸽传书来打探两地局势,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京州,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应元宫里万象无声,巍峨的帝王宝殿如今已是摄政王聂沛涵的专属。其父聂帝早已称病不问政事,只等哪一天这个儿子兴致大发,拿出那道禅位旨意,登临南熙帝位。 “为了您的宏图大业,我云氏真是惨淡极了。”出岫一见到慕王,头一句便忍不住叹气。 就在她动身的半月之后,沈予挥兵剿灭福王旧部。当日,云府二小姐、叶家嫡长媳云慕歌死于两军阵前,曲州战事接近尾声,沈予得胜。 然而经此一役,沈予骂名更盛。万幸的是,叶家并未因此与其结仇,慕王也下了旨意,册封沈予为从三品“威远将军”,并再行调拨一万兵马,命其常驻曲州待命。见出岫叹气,慕王却是魅惑一笑:“夫人切莫悲伤,云二小姐之死,不正好遂了太夫人的心意?”出岫以为慕王知道了闻娴做过的祸事,遂道:“原来您都听说了。”“听说什么?”慕王没有故作高深,只如实道,“太夫人煞费苦心让云二小姐嫁去叶家,难道不是存心想要害死她吗?”“此话怎讲?”这次轮到出岫不明白了。云慕歌嫁去叶家,又与太夫人害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夫人你不知道?叶家嫡长子喜好娈童,近两年已折磨死五个男童了。”“娈童?!”出岫惊得花容失色,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仪态,“不是说叶家嫡长子文才出众又擅音律……”“文才是挺出众,他也挺擅音律。”慕王笑道,“但这与他娈童有何干系?不是每个文采出众、擅长音律的男子都温润如玉。九弟是放浪不羁,他这个表弟则是性喜渔色,癖好特殊。” 第102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3) 慕王适时露出隐晦一笑:“否则你以为,未来的太后一族——叶家堂堂嫡长子,叶贵妃的侄子,诚郡王的表弟,又为何要娶云氏的庶女?即便云氏门楣不低,但云慕歌本人并不出众,也无法堪当一族女眷之表率。更何况,叶贵妃还与谢太夫人有宿怨。” 有宿怨?出岫根本不知道这些内情,此刻只觉得匪夷所思。倘若真如慕王所言,叶家嫡长子有娈童之癖,那云慕歌嫁过去哪里会有好日子过?刹那间,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不禁脱口道:“太夫人知道姑爷娈童?” “以谢太夫人的能耐,她能不知道吗?”慕王面不改色,噙笑而回,“所以云二小姐即便不死于阵前,早晚也会被夫君折磨致死,她这一死反倒解脱了。叶贵妃早知侄儿有这个毛病,却让叶家向云氏提亲,自然是想气一气谢太夫人;可她没想到太夫人也不待见云二小姐,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个女儿推入火坑。” 话到此处,慕王幽幽一叹:“这一局,其实还是太夫人赢了,不仅如愿折磨死云二小姐,还让叶家欠她一个人情,更为云氏赢得‘大局为重’的美名。因此夫人你也不必自责,即便没有你和沈予,云二小姐也活不长。” 这个消息对出岫而言实在太过震惊,她一时间也难以消化,唯有怔在原地不言不语。 原来,一切都在太夫人掌控之中;原来,太夫人一直都恨着闻娴及其子女。因为云羡是老侯爷仅剩的血脉,太夫人动不得,便将主意打在云慕歌头上。 这招数狠吗?可太夫人丧夫丧子,要替她的夫君和爱子报仇,又有什么错呢?但云慕歌又实在无辜……母债女还。至此,这场纠缠了二十年的恩恩怨怨,真的该落下帷幕了吧!但愿随着云慕歌的死,太夫人能真正释怀。老侯爷与云辞在天之灵,也能真正安息。 想着想着,出岫也难掩神伤与感慨,对慕王叹道:“多谢殿下将此事告知妾身。否则,妾身还一直蒙在鼓里。” “云二小姐也算是为了本王的大业而死,本王自会下旨厚葬,追封她为‘贞烈夫人’,也算保全了云氏和叶氏的美名。夫人以为这主意如何?”慕王继续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身后的荣耀也不是由慕歌来享受……殿下既有这份心意,不如赏赐活着的人吧。” “哦?夫人这意思……是怪本王对沈予的封赏不够?”慕王刻意笑问。“妾身并非此意,只盼着您别再让他背负骂名就行了。”出岫心里难受得紧,也自知这话说得失礼,但她已顾不得了。“沈予如今背负骂名,是为了以后的荣耀。”慕王笑回,“否则他一个福王叛党如何能服众?那些追随本王出生入死的将士,又如何能服他?自是要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沈予虽是个人才,但也不是非用不可,本王是看在九弟和夫人的面子上才用的他。”慕王破天荒地开口解释,“怎么,原来在夫人眼里,本王对沈予是‘利用’而不是‘重用’?” 只怕慕王想重用沈予是真,想利用沈予也是真……出岫心中如此想着,只觉慕王的心思深不可测,话也说得似真似假,令人捉摸不透。 “妾身妇人之仁,出语无状还望殿下莫怪。”她怕说多错多,再为沈予招来杀身之祸,唯有先行请罪。 在出岫眼中,慕王曾是个睚眦必报之人,阴狠毒辣不择手段。别的不说,单单是她帮助沈予从烟岚城逃跑之后,被慕王狠狠摆了几道,那滋味便足以令她终身难忘。可如今,慕王仿佛哪里变了。是因为即将登上大位,眼界更宽阔了?总之,出岫觉得他比从前大度了,私下相处时她也松懈许多,会时不时地顶撞几句,抑或玩笑几句,而慕王不会再恼羞成怒。这是好事,也是帝王应该拥有的特质。既要统一南北名垂千古,慕王该有容人之量才对。这令出岫忍不住感慨,时光飞逝,大家都变了。唯有云辞不变,在最完美无瑕的时刻退场,将一个完美的印象留在世人心中。 从此,他成为她心里不可逾越的高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起云辞,出岫不禁黯然。慕王见她如此,还以为她在为云慕歌或者沈予的事难受,遂笑道:“夫人总是为别人操心,怎么不为自己想想?”为自己想想?这话的意思是……“九弟对夫人痴心一片,夫人难道无动于衷?”慕王话中带着几分试探之意。听闻此言,出岫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是去年聂沛潇带着侍妾来烟岚城宣旨的场景。她有些哭笑不得:“承蒙诚郡王殿下错爱,都过去这么久了,您就别再拿妾身打趣了。” “原来夫人以为,九弟放弃了?”慕王来了兴致,挑眉再问。出岫一怔,回道:“这都过去一两年了,诚郡王早该忘了。他府里如花美眷数不胜数,您连贞节牌坊都赐下了,何必再看妾身的笑话。”“只怕九弟还没完全死心。”慕王有意提点。出岫终是明白过来慕王话中的深意,凝声道:“殿下放心,妾身是孀居之人,心中自有分寸。诚郡王一时之惑,总会有死心的一天。”“但愿如此。”慕王满意地点头,又问,“那四座牌坊工期如何了?”“大约今冬竣工。”出岫回道,“您将地点选在烟岚城的南城门处,来往行旅入城之时,都要经过那四座牌坊,真真是给足了云氏面子。”这一句,她说得似感谢,又似讽刺。 “夫人满意就好。”慕王凤眼微眯,很是坦然,“本王也打算在今冬登基。等那四座牌坊竣工之日,便是本王归还云氏巨资之时。” “您真打算还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出岫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原本她这一趟来京州,是为了云慕歌和沈予的事,如今既然都已经解决,她也自问没有再逗留的必要了,便道:“妾身明日将返回烟岚城,今日在此先向您告辞了。” “夫人急着回去?”慕王忽而再问。出岫迟疑一瞬,笑回:“您不会真要为诚郡王做说客吧?”慕王闻言大笑否认:“本王只是觉得,如今明氏倒台,赫连氏荣耀不在,夫人该抓住机会落井下石才对。这么着急回去,可看不到好戏了。”她还需要再落井下石吗?单听沈予主审此案时所用的手段,出岫便知道,沈予早已替她报过仇了。这般一想,她也不知该喜该叹:“如今妾身只希望,能与明氏、赫连氏再无牵扯。对于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妾身不想多费心思。” “怕只怕夫人无法如愿。”慕王暗示她,“倘若本王没估量错,赫连齐夫妇很快便会找上门了。” “您何出此言?”出岫不解地问。“说来话长……”慕王适时停止这个话题,只是赞叹道,“有时本王不得不佩服离信侯的深谋远虑。”离信侯的深谋远虑?出岫立刻上了心思:“先夫去世经年,又与这事有何牵扯?”“佛曰,不可说。”慕王反倒卖起了关子。但凡与云辞沾上一点边儿,出岫又怎会轻易放弃?忍不住追问道:“您既然漏了口风,又为何藏着掖着?您若不说清楚,妾身只怕要寝食难安。”此话出口,半晌没见慕王再说话。出岫秀眉微蹙打量过去,只见慕王也正在打量自己,那魅惑的目光之中,几番审视,几番唏嘘。出岫不知慕王在想些什么,但总归不是男女之情,便也没有感到羞赧。良久,她才听慕王慨叹道:“夫人平日里睿智果敢、沉稳机敏,唯有在本王提起离信侯时,才会泄露几分焦急之色……可见夫人用情之深。” “若要比起用情之深,殿下更远胜于妾身。”出岫笑得酸涩。“因此,本王才不希望九弟走这条老路,步本王的后尘。”慕王忽而低缓声音,也不知是为了鸾夙而伤情,还是为了聂沛潇而担心。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九弟知道夫人今日进宫,特意请本王转告夫人,明日他在京州城北的翠湖设宴,想请夫人前往一叙。”翠湖设宴?出岫很是无奈:“您既然不希望诚郡王走您的老路,又何必将这话告诉妾身。” “本王话已带到,去或不去全凭夫人自行决定,本王可不想再‘得罪’九弟。”出岫暗道慕王精明。试想他若不把话带到,那便是他的错;而他将这番话转达了,无论自己去或不去,都与他无关了,并不妨碍他们的手足情分。出岫轻轻叹气:“妾身知道该如何做了,您放心吧。” 第103章 碧落黄泉不负卿(1) 出岫并未去翠湖赴宴,见过慕王的第二天,她便动身返回烟岚城。这一次来京州,她没有见云羡,毕竟对方是云慕歌的同胞兄长,如今妹子枉死,且还是各路人马的明逼暗迫所致,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云羡。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路上又是一月光景,待回到烟岚城,恰好是十月初一。此时,慕王所赐下的四座牌坊,工期也已到了尾声。 进入烟岚城的南城门内,一眼便望见宽阔街道上耸立着四座巍峨的牌坊,用“巍峨”二字形容真不为过,其高其阔其华丽,放眼南北两国,当世所第一。 汉白玉的高门石柱通体透泽,四座牌坊的样式虽形态各异但又极为统一,只差金漆赐字尚未拓印。每座牌坊的白玉高柱上雕琢着形态各异的鸟儿,竟是没有一只重样。百鸟图,象征吉祥如意。 出岫特意命马车在四座牌坊之前停驻片刻,她撩开车帘远远仰望,那汉白玉的材质在熔金阳光下显得异常透明,起伏雕刻的纹理折射出一道道光线,令牌坊迤逦出缥缈光泽,犹如登临仙境的一道道天门。 工匠们此时正进行着最后一道工序——将慕王的亲笔题字往牌楣上拓印。出岫抵着刺目的阳光抬首仰望:忠义、诚信、善施、贞节,四座牌坊八个大字,是云氏全部荣耀的体现。 出岫恍然想起,自己二十一岁了,这个年纪便能得到一座贞节牌坊,倒当真是慕王的抬举了。 放下车帘,马车重新辘辘而行,从四座牌坊底下逐一穿过。出岫坐在车中,尚能听到周围隐隐传进来的赞叹声,大抵是惊叹于牌坊的华丽,还有云氏的威名。 冬月初一,四座牌坊正式竣工。当日,从京州城里传下旨意,摄政王聂沛涵册封出岫为“一等护国夫人”,再赐良田千顷、珠玉无数。趁着这道旨意,陆陆续续往烟岚城里运送的,却是一箱箱的金条,正是当年慕王向云氏举借的四成资产。原来,在修建牌坊时,慕王已将金条混在汉白玉的石料里运了过来,一直藏在临城的几个仓库里,派重兵把守着。房州是慕王自己的封邑,藏匿无数金条元宝也并非难事,只等这四座牌坊一竣工,便大大方方运进烟岚城。 出岫没有过问慕王是哪里来的银钱,但也听说他找到了大熙王朝留下的宝藏。数百年来人人争抢的龙脉宝藏,无数人为之疯狂丧命都没有找到,最终却落于慕王之手。也许这便是天定的帝王之才。 随着这四座牌坊的竣工,以及一道道旨意和赏赐,出岫之名也再次传遍南北两国。但这一次传言的内容,并非说她不择手段、牝鸡司晨、不善庶务,而是说她高瞻远瞩、审时度势、眼光精准、巾帼不让须眉。 当年云氏为何要放弃北熙产业,又为何要接连关闭钱庄银号,如今都得到了最好的解释——出岫夫人耗费巨资支持慕王登基,而且,她成功了。 “云”这个姓氏,经过数百年的经营,一直保持着威严、富贵与荣耀,是最传奇的一个世家。多少人都眼红,等着看云氏在南北分裂之后的没落,等着看云氏如何做出选择。 然而,云氏在出岫手中,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在南北分裂的动荡之中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北熙亡、北宣起、臣暄死、慕王摄政……一切的一切都已表明,九州统一必将在慕王手中完成。 出岫夫人,带领云氏族人缔造出了新的辉煌。云氏,即将成为历经两大王朝的盛世豪门。这等荣耀,这等传奇,说是“空前绝后”也不为过。 自此,在世人眼中,离信侯府一改从前的孤高形象,成了更为煊赫的富贵宝地。人人都巴望着结交出岫夫人,一时间,云府往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而出岫打定主意称病不见,一概交给管家云逢处理。这一日,淡心与出岫正在屋里闲谈,云逢忽然来禀:“夫人,我有要事求见。”“进来吧。”出岫望向门外,见云逢恭敬进屋,怀中还抱着两张烫金红帖和……一摞账本?烫金红帖不用多说,自然又是哪家送来的拜帖。但这账本是……出岫算算日子,对云逢道:“如今还不到月末对账的时候。” “的确不到。”云逢没有抬头去看出岫,更像是故意低着头,也让出岫瞧出了他的拘束和克制。 自从云逢上任至今,掐头去尾也快一年了,但他总是这副样子。出岫释然地一笑:“云管家每次来见我,都是如临大敌一般。” 云逢惭愧地低下头去,显然是对往日的痴心难以释怀:“从前是我对夫人无礼了。” “你若不说,我都要忘了。”出岫轻笑,很自然地转移话题问道,“你拿着账本来做什么?” 云逢闻言立刻正色,暂时抛去方才的拘束,回话:“我近日整理账目才发现,有一本账是单独列支的,近几年都没有签字印鉴,最后一次审阅是在五年前,当时是侯爷盖的戳、签的字。” 云辞在五年前盖的戳、签的字?出岫接过那些账簿搁在腿上:“也许是账目已经清算过了,不需要再审了。” 岂料云逢摇了摇头:“恰恰相反,这是一套出账,一直由我叔叔亲自保管,每一笔借出的银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借债人是……明氏嫡长子明璋。” 云逢顿了顿,终于抬目看向出岫:“六年之内利滚利,他欠下的数目是……黄金五千万两。” “黄金五千万两!”云逢这话一出口,出岫与淡心同时惊呼出声。这个数目实在非同小可,饶是天下第一巨贾、云氏当家主母,出岫也无法小觑。南熙向来比北熙富庶,一整年的赋税才不足一千万两黄金,而明璋竟能在六年内欠下五千万两黄金的巨债!也就是说,他欠了南熙举国上下六年的赋税!再者,云氏阖族不吃不喝,一年积攒下来的财富也不过五百万两黄金,又哪里能让明璋欠下辛苦十年的家底?即便他曾是南熙皇后的亲侄儿、右相明程的嫡长子,以云辞的为人,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借这笔巨款给他。 出岫忍不住低头翻看起账本,想要印证云逢说的话。这三本账簿的确是从六年前开始算的,头一年也的确是云辞经手,那印鉴、那签字尽数出自云辞本人,出岫自认绝不可能看错。 她细细翻看三本账簿,发现最初这笔账只有两千万两黄金,可之后的五年里,明璋还一直不停地借债,再加上利息,竟然当真欠下足足五千万两黄金了! 出岫越看越觉得诧异,即便开始这笔借款是云辞首肯的,但云辞死后,管家云忠为何还要继续借债给明璋?而且还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人知道。这一次若非云忠病逝得猝然,只怕云逢也翻不出这笔账目来。 最奇怪的是,这么大笔数额的黄金从云氏流出,竟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出岫不晓得太夫人是否知道此事,但她自己当家数年,委实不知这笔债务的存在。 尤其,借债人还是明璋,而这个姓氏实在太过敏感……出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今年春上沈予主审明氏案件时,京州城里曾有个谣言,说是右相明程的嫡长子好赌成性,欠下了巨额债资,数目之大及得上南熙举国七年赋税……当时出岫听到这个传言,也只是一笑了之。她认为,明璋好赌也许是真,欠下巨额债资也可能不假,但数额绝不会是南熙七年的赋税。可眼下看着手上这笔巨债账目,足以抵得上全国六七年赋税了!原来传言是真的! 出岫知道,管家云忠绝不可能是徇私之人,也没有胆子和能力背着云氏借出这么多钱,何况最开始这笔债务还是云辞经手的。出岫隐隐觉得这事大有蹊跷,脑中似闪过什么念头,却又抓不住,抑或说她不敢相信。 出岫慎重斟酌片刻,当机立断对云逢道:“这账本我留下,你只当不知道此事,在太夫人面前也不要提起一个字。” 云逢点头,若不是他整理叔叔的遗物,也不会翻出这三本账簿。原本以为是陈年旧账才会藏得严严实实,岂料……这么大的数额,他实在不敢怠慢,即便要让叔叔云忠身后遭到质疑,他也绝不敢隐瞒下去。 云逢敛了神色,郑重回道:“夫人放心,这事我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出岫点头,又看向淡心,未等再出言提醒,对方已自行保证:“夫人放心,奴婢平时虽然心直口快,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算心里有数。”眼前这两个都是可靠之人,出岫暂且放下心来,再道:“你们两个先下去,替我将竹影唤进来。”淡心与云逢情知兹事体大,也不敢多话,互相对看一眼行礼告退,又将竹影唤了进来。 看着竹影一副坦荡的神色,出岫忽然沉默了。竹影跟在云辞身边多年,若说这世上谁是云辞最信任的心腹,想必非他莫属。但这事竹影知道吗?又知道多少?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提一句? 云辞一个腿脚不便之人,去哪儿都会带着竹影,这么大的数额,少不得要在各地来来往往好几趟,又怎能瞒过竹影?想到此处,出岫才缓缓抬眸看他,先是问道:“竹影,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竹影一怔,继而如实回道:“夫人待我极为照顾。”出岫捏了捏手上的账簿,再问:“那你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她这句话问得极为郑重,甚至可以说是严厉,双眸一动不动盯着竹影,不愿放过他一丝表情。如愿的,她看到竹影低下头,蹙眉回道:“我自己的私事,绝无一分瞒着您,但府里有些事的确没让您知道。”他顿了顿,又道,“是主子生前吩咐的。”“啪”的一声,出岫将腿上的三本账簿撂在桌案上,单手指着道:“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又是谁让你瞒着我的?也是侯爷吗?”竹影不明就里,站着没动,出岫凝声提醒他:“明氏嫡长子明璋曾向云氏大举借债,而且当年是经过侯爷同意的,这事你知道多少?” 果然,竹影闻言脸色一凝,眉头紧锁沉吟良久。出岫见他不说话,知他定然清楚其中内情,不禁再问:“这么一大笔债务,你为何从来不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利滚利,明璋欠了我云氏多少钱?!” 两句质问出口,竹影仍未回话。出岫这才恼了:“当年侯爷为何同意借钱给他?”她知道云辞不是冲动之人,也绝不会因为强权或者别的条件,冒着云氏资金周转不灵的风险,将钱借出去。 “夫人真想知道?”问了半晌,竹影只说了这一句。出岫凝眸看他。头一次,她在竹影面上看到了似哀伤、似感慨、似动容的神色,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她绝对想不到,平日不苟言笑的竹影,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她静静等着,等着竹影对她如实道来,她也隐隐预感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这钱不是云氏借给明璋的……其实明璋之所以欠下巨额赌债,是主子下的一个套。”竹影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话怎讲?”出岫不解了,云辞为何要给明璋设下这圈套?竹影默叹,回道:“主子听闻右相明程膝下有两子一女,二子明璀玩物丧志,不足为惧;幺女明璎骄纵善妒,目无寸光;唯有一个长子明璋文韬武略,但嗜赌成性……主子想要扳倒明氏,奈何右相明程是只老狐狸,主子唯有从他这名嫡长子入手……” 云辞想要扳倒明氏?为何?出岫心中想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六年前。”竹影不再隐瞒,“就在您来到烟岚城之后。”六年前,她才刚随云辞来到烟岚城呢!出岫猛然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难以置信,她甚至不敢再去深想,只怕会是自己自作多情。然而这个时间卡得实在太过巧合,由不得她不多想。 “夫人不必猜了,当时我也问过主子为何这么做,他是为了您。”竹影至此难掩黯然,如实道,“早在追虹苑时,主子已猜出了您的身份,还特意派我去查实。正因为他知道您是晗初,才会下决心带您回来……当他出手对付明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真对您上心了!” “啪啦啦”的脆响传来,出岫一时不慎,衣袖将案上的茶盏带倒在地。那瓷片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就如她的一颗心,跌成碎片,碎无可碎。 出岫几乎是抚着自己的心口,平复半晌、克制半晌,才敢开口相问,那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这事……慕王可知道?” “知道。”竹影点头,“其实慕王早就存了心思要对付明氏,但一直苦于没机会。从前明氏对咱们也一直很客气,慕王主动找上门几次,提出要和主子联手打击明氏,主子都一口拒绝了……但自从明璀去追虹苑闹着要抓您,主子把您带回来之后,便主动去找慕王合作。” 话到此处,竹影终于将此中内情尽数道来:“主子为了设这个套,将京州城里最大的几个赌坊都盘了下来,他在幕后坐镇,这事也办得很隐蔽。当时是慕王找了几个老千骗明璋下大注,最后他输得多了,主子便顺理成章诱他签下高利贷……” “后来,慕王找了很多人去逼债,主子在幕后撺掇明璋再去赌钱,有时让他赢,有时让他输,就这么设计了大半年,明璋已输遍整个京州城,向咱们云氏的钱庄借了两千万两黄金……”竹影话到此处,已是哽咽得厉害,“这事当时是忠叔亲自去办的,这么多年明璋一直在赌,也没有钱庄愿意借钱给他,唯有云氏……” 竹影眼底隐泛泪光,发现出岫亦是垂泪不止。他死死咬牙半晌,才忍着泪意继续道:“今年明程被斩时,有一条罪状便是‘私自挪用国库’……您以为明程为何要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替他儿子还债……这其间慕王也做了不少手脚,才会逼得明家挪用国库……” 挪用国库……那沈予必定也知道内情了,这么大的事,他是审理明氏的主官,又怎会不知?原来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出岫紧紧掩口,眼泪簌簌而落,只怕会在竹影面前失态痛哭。 半晌,她又想起一个万分重要之事,便颤抖着问道:“既然是设局,那咱们这几千万两黄金,都去哪儿了?” 第104章 碧落黄泉不负卿(2) “一小部分给了老千,做了封口费;大部分进了慕王的口袋……主子深谋远虑,会同慕王布局整整六年,才能逼得明氏倒台。这其中固然是慕王得利最多,但主子若不是为了您,绝不会去蹚这趟浑水……” 话已至此,平素刚毅寡言的竹影,再也说不下去了,唯有痛哭不止。他的主子云辞,在死去五年之后,终于为挚爱的女子出了气,报了仇,除了患。主子默默背负了全部,为心上人铺好前路,却独独瞒着她一个人! 他早就死了,死了五年,只怕尸骨都已经寒透。英年早逝的离信侯,惊才绝艳的离信侯,丝丝入扣算准了一切,却唯独没有料到——不是他陪她到最后。 他算准了这开头,却算不到这结局。 再后来竹影又说了些什么,出岫已全都听不进去了。她只记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听到最后摆手让竹影出去。继而,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却是一步也迈不开,头脑一昏摔倒在地,恰恰跌在那碎裂成片的茶盏上。 掌心、膝盖都被划破了,肌肤里不知嵌入了多少碎瓷片,鲜血汩汩地流着,出岫却感觉不到疼,一点儿也不疼,她已对一切发肤之痛麻木。 唯有一颗四分五裂的心在微弱地跳动着,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而换来她这条贱命的代价,是云辞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忽然间,出岫欲哭无泪了。她垂目看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眼底伤得好像要淌出血来,落不下一滴眼泪。 云辞,她的夫君,便如这满地的碎瓷片一般,再也拼凑不成一个鲜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他为她做到了一切,教她写字,给她新生,替她遮风挡雨,为她付出生命……他早已死去,又在死去五年之后为她报复了明氏,千百倍地赎回她曾经受过的疼痛。 那白衣缥缈的男子,那恍如谪仙的天人之姿,原本高高在上执掌着云氏,却为她落入凡间沾了一手尘埃。离信侯的显赫身份赋予了云辞全部,也夺走了他的全部,甚至连一副强健的体魄都不曾让他真正拥有过。 出岫知道,在云辞二十一年的短暂生命里,他从没为自己考虑过,由生到死,由热闹到孤独,全部是为了云氏、为了责任、为了大义……最终是为了她,走完了短暂的一生。 可笑的是,云辞带着满腔爱意离世,而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是她满腔的怨恨和决绝的话语。 多想与他畅谈一次,多想倾诉悔恨与思念,多想祈求他的原谅,多想去听听他的心声……但这一生她做不到了,阴阳两隔,就此错过。 “倘若本王没估量错,赫连齐夫妇很快便会找上门了。”“说来话长……有时本王不得不佩服离信侯的深谋远虑。”“佛曰,不可说。”此刻,她终于醒悟到了慕王那番话的深意,却是明白得太迟。倘若早知真实的内情如此令人心碎,她宁肯从不知情,从没听过……时至今日,出岫终于肯承认,她口口声声说爱着的那个人,她从来不知他到底想过什么。印象中的云辞,从不哀叹,从不抱怨,从不流露胆怯退却,他犹如神祇一般无惧无畏、无所不能,掌控着云氏的起起落落,也掌控着她的悲欢离合。 云辞本不该英年早逝,他本该有一番更大的作为,他本该叱咤乱世名垂千古……可最后,他却在最为繁华显赫的时光里骤然离世,如同天际最闪耀的那颗明星,曾照亮无尽夜空,终究黯然陨落……红尘无声泪已干,蜡炬成灰恨无尽。冰冷的地砖紧紧贴着出岫的肌肤,锋利的瓷片死死嵌进她的伤口,但她如同没有了灵魂,徐徐从地上站起来,踉跄地想要朝屋子外头走去。 这一刻,没有云氏主母,没有出岫夫人,她只是一个痛失挚爱的女子,被掏去了心神,摄走了魂魄。屋门外,月华满地灯影错落,明明灭灭阑珊意尽,原来天色已黯淡至此。晴冬的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出岫永无可能忘记,印象之深之刻骨,堪比她与云辞的初遇之夜。 犹记得,六年半前的仲夏夜晚,她怀抱琴具沿着次第明灭的星稀月朗,第一次在追虹苑里遇见那袭白衣。目光所及之处,风清霁月交接于潋滟湖光,云辞的身影在光与影的辉映下直入眼底,缥缈出尘似没有尽头的天边深云。 只一眼,前缘已定;再一眼,弥足深陷;最后一眼,爱恨两茫茫。而如今,上穷碧落下黄泉,肝肠寸断不复见。 额头似被火烧一般,心中撕裂的痛楚逐渐蔓延至全身,脑海中云辞清淡的面容倏然再现,远比她无数次梦到的更为清晰真实。出岫大悲,而后大喜,强忍着周身弥漫的痛楚,只想追随云辞永不再分离。 但终究,心头一悸,昏了过去…… 自那日之后,出岫便病了,重病一场,每日昏昏沉沉没有清醒的时候,连吃食都咽不下去,只能靠流食来维系性命。多少大夫来看过,都说出岫是忧思过度、操劳伤神,却没有一人能说出这病情的所以然来。 如此足足病了半个月,就连腊月初一慕王的登基典仪都错过了,遑论那些排着队送上拜帖的访客们。 这件事终于惊动了身在京州的诚郡王聂沛潇,他再也顾不得从前出岫说过的狠心话,急匆匆请旨赶来烟岚城。 新帝见最亲厚的弟弟如此执着,甚至不惜苦苦请求,只得遂了他的意愿,索性顺势连下五道旨意: 其一,翌年起,改元“天授”,大赦天下,自此聂沛涵世称“天授帝”;其二,尊其父聂竞择为太上皇,尊养母叶莹菲为皇太后;其三,册立左相庄钦之女、原慕王妃庄萧然为皇后,统御六宫、执掌凤印;其四,晋封诚郡王聂沛潇为“诚亲王”,赐封邑房州;其五,追封已故的四皇子、福王聂沛瀛为“福寿王”,从旁支中寻得子嗣过继其膝下,承袭王位及香火。这其中第一道旨意与第五道旨意合在一起,算是间接成全了沈予。因为文昌侯府便在改元“大赦天下”的名单之内,而且当年被逼造反的福王也被正了名,追了封。 世人纷纷赞颂天授皇帝文武双全、刚柔并济,与此同时,也有人见风使舵,见沈予拜入诚王聂沛潇麾下,意识到这位威远将军将受重用,便上书奏本请求为他擢升品阶、单独建府。天授帝按下奏本斟酌两日,最终驳回了为沈予擢升品阶的要求,但是赐还了原来的文昌侯府给他作为将军官邸。 因此,威远将军沈予从曲州前往京州接旨谢恩,新帝特别恩准他留在京州过年,待过了正月十五再返回曲州驻守。其间曾有人问起,将军夫人云想容是否需要随军安置,被沈予一口回绝。 而这一切的一切,出岫都毫不知情。她远在烟岚城缠绵病榻,如同花儿一般迅速枯萎凋零,在短短一月之内消瘦憔悴,奄奄一息。太夫人请来神医屈方亲自照料出岫的病情,但他也束手无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出岫夫人是生无可恋,自己不愿醒来。” 聂沛潇连晋封亲王的仪式都没有参加,便带着御医赶来云府为其诊治。当世几位名医会诊之后皆摇头慨叹,言及出岫熬不过明年开春。 谢太夫人每日亲自过来探视,少了出岫当家,世子云承也因此变得异常早熟,才十四岁便开始帮助祖母处理庶务。 云府起势至今数百年,从没有哪一个腊月过得如此惨淡。门庭清冷谢绝外客,府中下人们也无心置办年货。 最后,还是竹影对谢太夫人道:“设法请沈将军回来一趟吧,他懂医术,夫人如今在鬼门关上,大约只有他才能救回夫人的性命。” 沈将军,云氏的姑爷,曾经的沈小侯爷,如今的威远将军沈予。“沈予有重兵在身,又接了旨意在京州过年,无诏不能出京。他若擅自离京,近年来的辛苦经营便将毁于一旦。”太夫人对竹影叹道,“这事需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只怕夫人没时间等了。”竹影急切而又自责,“都怪我,不该将主子设计明氏的事儿告诉夫人……否则她也不会心神俱损,生无可恋。”“再生无可恋,难道还能比得上辞儿刚死的时候?”太夫人难掩伤心,“出岫太让我失望了,如今云府的声望即将翻新,她竟不愿看到聂七统一南北,云府更迭两朝不衰……” “主子对夫人情深意重,夫人对主子深情不渝……大约她是看云氏已度过危机,觉得心愿已了,才不想再醒过来。”竹影对着出岫的寝闺黯然叹息,自责的同时,也为这对生死相隔的苦命鸳鸯而遗恨。 “五年了,难道还要让我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夫人向来坚毅精明的面容之上难掩哀痛,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她已将出岫看得很重。 初开始,她是想让出岫进门做饵,引出暗中下蛊的幕后真凶。再后来,在对付灼颜和云起的事上,她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个儿媳。 继而,桩桩件件的沉着冷静,直至将三房完全拔出,出岫的手段恩威并施、刚柔并济。 而最让她讶异的,是出岫对于南北时局的见解,还有对云氏生意的合理掌控。自己到三十岁上才练就的本事,出岫二十岁不到就能学会,这曾令她又惊又喜。 第105章 碧落黄泉不负卿(3) 原本,她没有完全接受这个儿媳,明里让她做了当家主母,其实是想让她当靶子,在前头顶住世人的误解与族人的压力。出岫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却默默承受了,为了能叫她一声“母亲”,在云府劳心劳力。 但她也看出来,出岫缺乏识人之明和驭人之术,于是便在幕后坐镇,偶尔给以指点。许是她孤独太久了,又或许是真的老了,如今,她竟对这个风尘出身的儿媳妇,不知不觉认可了。 若是在这当口,出岫有了三长两短……太夫人心思一黯,然而只一瞬间,她又恢复如常,再次变作了杀伐决断的谢太夫人,对竹影命道:“给我磨墨,我要亲自写信给聂七!” “……老身年迈逾大,常自感命不久矣,近年来越发思女心切,每每寝食难安……特请旨庶女云想容及婿沈予返城省亲,以慰安年。望圣上允准。” 太夫人执起书信瞧了又瞧,最后才封缄起来。她自问一生骄傲好强,何曾用过这等卑微的口气求人?也只是为了出岫吧。 写下这封信的当日,云氏暗卫飞鸽传书,以最快的速度送进了南熙皇宫。然书信送走两日之后,却迟迟未见回复,这次连聂沛潇都急了,命人速去打听其中内情。 而与此同时,沈予终于得知出岫病重的消息。他见宫中没有任何动静,便再也等不及了,竟在宫里未下旨意之前擅自离开京州。 多日不眠不休,沈予赶在正月里抵达了烟岚城。他未及休息片刻便来到云府,与师傅屈方一同为出岫诊治。这边厢他拔脚刚走,那边厢天授帝聂七震怒不已,下旨追缉。 即便是为了治病救人,但沈予到底有违圣意,这乃是带兵之人的大忌,也难怪会惹怒天颜。然而,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岔子,天授帝为何没有及时看到谢太夫人的书信?经过聂沛潇的一番查探,真相也终于水落石出——是因为叶太后出手干预。叶太后与谢太夫人作对惯了,见是她的来信便私下挡着拆封来看。叶太后并不知道这封信与出岫的病情有什么干系,只单纯地以为是谢太夫人思女心切。于是叶太后私自按下书信,不想让太夫人遂愿。 因为此事是叶太后理亏,聂沛潇便积极斡旋,又将失误都揽在自己身上,才算暂时平复了天授帝聂七的怒意。毕竟沈予如今在他麾下,部下有错,他也难逃其责。再后来,天授帝也得知了真实内情,看在出岫夫人重病的面子上,又是他最亲厚的弟弟说情,便松口允了沈予暂时留在烟岚城。但,对于沈予擅自离京之罪,他并非不予追究,而是容后处置。 虽然沈予师承名门医术高明,但他毕竟敌不过其师傅屈方。说来倒也奇怪得紧,多少神医都对出岫的病情束手无策,可就在沈予接手诊治的第三日,出岫竟渐渐有了起色,至少,她的面容不再是一片惨白。 “你是如何治的?”聂沛潇眼见出岫有好转的迹象,欣慰之余,也忍不住似醋非醋地问道。 沈予双目赤红充满血丝,神色疲倦勉强一笑,未做答复。此后平平静静又过了三日,忽然有一封紧急军报送至聂沛潇手中——姜地再起叛乱! 姜地是鸾卿的故土,曾经屡遭流离动荡。当年还是聂沛潇领军前往一鼓作气,收复了这个诡异而又神秘的民族。因而这一次,姜地再起叛乱,新帝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九弟聂沛潇。 这封军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天授帝希望聂沛潇能重新领兵平定叛乱。当然,没有直接下旨而是采用军报的形势来暗示,便是帝王给足聂沛潇时间去考虑,告诉他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必勉强。 “姜地丛林密布、瘴气深重、毒物众多,当年我领兵前去几乎吃了大亏,若不是有熟谙地形和用毒的高手出谋划策,只怕那一仗我不会赢,至少不会赢得那么快。”虽然旗开得胜,但聂沛潇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痛,他肩上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年纪轻轻每到风雨天气便疼痛不已。 贵胄如他,本不必亲自去受这种折磨。当年为何执意要去军中历练,跟随七哥上阵杀敌,那缘由聂沛潇已想不起来了。也许是他觉得宫中生活一潭死水,想要追寻一些刺激,抑或是他急于摆脱富贵闲散的头衔,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总归,他做到了,也从不后悔。可正因他曾亲身经历,才对姜地的危险知之甚深,也知道这一趟他非去不可。 一面是心上人缠绵病榻,一面是手足兄弟的宏图大业,聂沛潇选择得很艰难。他捏着军报忧心忡忡,对沈予交代道:“七哥暂时不会降罪于你,你好生留下为出岫诊治。此次我领兵前去平乱,她的情况你务必及时告诉我。” 出岫是生是死、病情是好转还是恶化,他必须要知道。纵然不想在此刻离开,也难免记挂出岫,但平叛姜地他有经验,的确是不二人选。 岂料沈予听了这话,沉默良久后却回道:“岂有让堂堂亲王亲自领兵平乱的道理,末将如今在您麾下,甘愿担当急先锋。”聂沛潇闻言惊诧万分:“子奉,你这话的意思是……”“此次末将擅自离京,全仰仗您从中斡旋。圣上震怒不已,这罪名早晚要受处置。不若这一次让末将带兵前去平乱,若能得胜归来,也可以将功折罪。”沈予说得十分平淡泰然,那神情好似只是去游山玩水一般。 然而聂沛潇却意识到他这话的严峻,立刻蹙眉:“不行。出岫这里需要你,而且姜地太危险……” “末将自己就是医者,自保还是没问题的。”沈予打断聂沛潇的话,目光悠长望向出岫的屋子,“她如今已度过最危险的时候,有我师傅在此看顾,必当无恙。” “子奉……”聂沛潇踌躇斟酌,再劝道,“你不要冲动。”“不是冲动。”沈予自嘲地笑叹一声,卸下官场上的称谓,剖白道,“我辛苦经营两年,一朝擅自离京,几乎就要前功尽弃。我曾对晗初立下保证,此生若不出人头地,绝不再见她……” 沈予布满血丝的双眼泛起阵阵猩红,疲倦之中又带着戾气,停顿片刻再道:“倘若我失去一切甚至因此下狱,即便晗初醒了,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她?难道还要让她再去面圣求情吗?堂堂男儿,怎能躲在女人的庇护之下?” 虽说沈予算是聂沛潇半个“情敌”,但也是他的好友兼部下,此时此刻,聂沛潇是真的担心不已:“姜地凶险万分,这一仗你可有把握?” “没有把握也得有。”沈予看似笑得轻松,“当年收复姜地何其凶险,您十几岁的年纪便能旗开得胜。如今不过小小叛乱而已,末将已二十有四,难道还灭不了几个姜人?” 听闻此言,聂沛潇更难放心,遂再次劝道:“你若想将功折罪重振门楣,咱们可以再想其他法子,未必非要去姜地平乱……” “错过这机会,也不知要再等多久。殿下放心,这一仗我有把握,只会胜不会败。”沈予收起玩笑,面色转为冷凝郑重,大有义无反顾之决心,“在此期间,烦请您照顾晗初。” 他揉了揉眉心,勉强撑着精神又道:“如今这话要换作末将来说了,此后她病情如何,还请您及时告诉我。” 聂沛潇说不上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儿,没有答话。“殿下别再犹豫了,这一仗,不是我去便是您去。”沈予干脆地再道,面上是一种浓烈的视死如归之意。聂沛潇抬目仔细打量沈予,赫然发现他这位认识多年的酒肉朋友,说来也算半个手足的嬉笑玩伴,早已不是当年风流放浪的模样了。 在经历过家破人亡、沙场征战、爱断情伤之后,时光早已将沈予打磨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让他能够肩负重任。从沈予擅自离开京州算起,迄今不过一月余,却是他不眠不休换来的,为了出岫,他几乎葬送了所有努力,甚至是性命。 聂沛潇终于发现,自己对出岫的喜欢还远远不够,至少比起眼前这人,沈予,他还差得很远。但他既然自请来到房州,便不会轻言放弃。 情场是情场,沙场是沙场,情敌归情敌,朋友归朋友。“你要去姜地这事我做不得主,还是请圣上定夺吧。”聂沛潇唯有如此说,也不知是该送该留。沈予说得对,他若不去,便是自己去,总要有一人留下看顾出岫,而另一个去平定叛乱。若是沈予能把握这次机会,也许真的可以将功折罪。 “只要是您举荐末将去姜地平乱,圣上必定会同意。”沈予又看了看出岫寝闺的方向,叹道,“此生若是一败涂地,我宁愿不再见她。” 沈予目光中的深情与不舍如此强烈,惹得聂沛潇也忍不住一并看去,幽幽一叹:“她若醒来知道此事,定会怪我。” “那就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这里。”沈予摇头苦笑,“我曾说过,若不功成名就绝不见她,倘若让她知道我回来,那便是我破誓了。”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这一走,我怕回不来。” 聂沛潇默然,终是上书他的皇兄天授帝,举荐沈予出兵姜地平复叛乱,借此机会将功折罪。 未几,天授帝应允。聂沛潇与沈予彻夜相商,制定作战方案,并将自己亲临姜地的经验、教训一一传授。 沈予带兵离开的那天,出岫面色忽然红润起来,病情也有了好转的迹象,仿佛是教离人安心出征一般。最后在榻前看了出岫一眼,沈予身着银光铠甲毅然南下,聂沛潇亲自送他出城。 红尘喧嚣,旧梦已去,义无反顾想要赢得身前功名,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已。 第106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1) 二月,万物复苏春暖花开,出岫也仿佛结束了一场冬眠,悠悠醒转。睁开双眸,只觉大梦一场,前尘往事恍如隔世。 “夫人!您终于醒了!”淡心、浅韵、玥菀都在榻前守着,浅韵头一个瞧见出岫睁眼,饶是她平日冷淡,也忍不住惊喜出声。玥菀霎时热泪盈出,喜极而泣道:“我去请义父进来。” 出岫神识仍不大清明,脑中昏昏沉沉。她强撑着想要起身,淡心和浅韵执意将她按下。 “我睡了多久?”出岫迷迷蒙蒙地问,长时间不曾开口说话,从前甜糯的嗓音也有些喑哑。 “快三个月了。”淡心一阵哽咽,“您这病来势汹汹,险些就……”原来自己睡了将近三个月。出岫缓缓抬起双手,终于明白何为“骨瘦如柴”。 掌心上新生的肌肤盈白可见,若不仔细去看,也找不到那些细密的疤痕。出岫反应片刻,才想起昏倒那日的情形,她是跌在了碎裂的茶盏上,嵌了满手满膝的碎瓷片,可见已经有人悉心为她剔除过,还上了伤药。 正想着,玥菀已领着屈方和另外三位名医进屋。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妨了,浅韵和淡心一道撤了屏风,好让屋子里空间大一些。 除却屈方之外,其他名医皆是聂沛潇带来的,最近吃住都在云府。几位名医相继为出岫诊了脉,皆是连连称奇:“夫人总算熬过难关了!多少好药用下去,幸而没白费。” 出岫勉力笑着道谢,想了想,轻咳一声又问:“妾身依稀记得卧榻期间,一直有人在妾身耳边说话,虽听不清说了什么,倒是拉扯着妾身的神志不让耗尽。这招数还挺有用的,也不知是哪位神医的主意?” 话问出口,屋内无人回应。淡心、浅韵、玥菀都似哑了一般,沉默不语。出岫不明所以,抬眸望向屈方,后者眉目一蹙,斟酌片刻才开口回道:“是诚王。” “诚王?”出岫无意识地反问出口,对这个封号一时反应不及。淡心见状连忙解释道:“在您卧病期间,摄政王已在京州登基称帝,改元‘天授’,还晋封诚郡王为‘诚亲王’,赐了封邑在房州。”原来如今已是天授元年了,自己当真病得太重了。出岫虚弱地笑笑,适时转向屈方等人道谢:“有劳几位神医。”屈方与出岫已很是熟稔,便摆了摆手没有多做客套。反而是其余三人中有一人笑道:“夫人毋庸客气,下官等人乃是奉了诚王殿下之命而来。”自称“下官”,那便是有官职在身的御医了。出岫晃了晃神,有些想不起聂沛潇的模样,印象中唯剩一个朦朦胧胧的紫色身影,依稀记得他俊朗非常、贵气天成。“请代妾身向诚王殿下致谢。”出岫对那御医回道,又问,“睡了太久,头脑都不清醒了。不知妾身是否可以外出走走?”“还是再静养些时日吧。如今刚到初春,外头风大,夫人小心为好。”屈方如是嘱咐,便与几位御医一并离开,去研究如何给出岫用药。 自那日醒来之后,云府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每日里,太夫人、云承、几位神医进进出出,如流水一般前来探病,就连二姨太花舞英也来过几次,却独独不见诚王聂沛潇。 他自然已知道出岫醒转,怎奈如今姜地战事吃紧,他实在分身乏术。纵然沈予医术高明、自保无碍,但聂沛潇还是担心会吃败仗。日日听着奏报,大军又死伤多少人,他心里也是一阵阵地烦躁。 毕竟如姜地那种情况,并非靠兵力和谋略便能取胜,那些瘴气、毒物……每想一次,他肩上的旧疾便是生疼。 战事一直胶着到了二月底,才总算有了一丝转机。军报上说,主帅沈予中了不具名的毒物,险些丧命,幸而得到当地一名女子相救,才挽回性命。休养十余日,沈予如今已无大碍,便开始率军深入,预计三月中旬能剿灭乱党。 听了这消息,聂沛潇终于长舒一口气,取过信笺提笔写道:“速战速决。”想了想,又添上四个字,“出岫无碍。” 驯养有素的飞鸽振翅上天,绑着诚王的军报,遥遥飞去千里之外……转眼到了三月中旬,出岫的身子终于痊愈,虽然面色依然憔悴,但已隐隐再现绝代风华。而沈予在姜地也频传捷报,战事到了收尾之时。在此期间,聂沛潇一直没去云府探望出岫,一是他心系战事,二是知道出岫缠绵病榻,于礼数而言自己去了也见不到人。但他时不时地会送些补品药材过去,派去的御医也每日向他汇报出岫的病情。 三月二十日,从京州请来的几位御医打道回府,出岫为表谢意,亲自在云府设宴送行,诚王聂沛潇自然成为座上之宾,这顿送行宴也算宾主尽欢。 宴后将几位御医一直送出烟岚城,聂沛潇也破天荒地跟着去了,直让几位御医受宠若惊。出岫难得出府一趟透透气,也没急着回去,便在城外信步而行,聂沛潇陪在一旁。 春色三月,草长莺飞,烟岚城外倡条冶叶婀娜多姿,任人攀折,像极了青楼女子的凄然宿命。出岫怔怔望着那柳叶繁花,想起自己的过往经历,不禁略微出了神。 聂沛潇自然而然问起她的近况:“身子都好了?”“嗯。只是坐得时间久了,还有些乏力。”出岫回过神来清眸浅笑,比从前多了一丝宁谧,“这次多谢殿下了。”“我要的不是一句谢。”聂沛潇想要说什么,顿了顿又叹道,“罢了,如今你身子未愈,我还是不给你多添烦恼了。”“没有,您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句,出岫说得真心实意。聂沛潇俊目一挑,笑道:“救命之恩难道不该以身相许?”出岫脚下步子一顿:“您说笑了。”聂沛潇没再逼迫出岫,只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无比疼惜地道:“你瘦了很多。”出岫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脸颊,自嘲而叹:“如今是好多了,您不知道我刚醒来那会儿,都不敢照镜子。”她想起屈方说过,自己缠绵病榻的几个月里,聂沛潇担心不已,连封王的典仪都没参加,便匆匆带着御医从京州赶来,期间还多次前来探视。若说没有一点感动是假,对方贵为亲王,前后算起来也痴情了两三年,若是逢场作戏早该放弃了。 “夫人?”聂沛潇关切的声音适时传来,“可是身上不适?”出岫缓缓回神抬眸,只见聂沛潇俊面清逸,紫色锦袍金绶缓带,目中隐隐约约闪烁着情意,还有担忧。出岫在心底默默而叹,这是位天潢贵胄,而自己呢?她低眉浅笑,端的是自嘲:“我没事,方才走了会儿神。”聂沛潇紧蹙的眉峰这才舒展开来,沉吟片刻又道:“你知道你这次病愈之后,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吗?”出岫微有迟疑,笑回:“该不会是我变丑了吧。” 聂沛潇摇头,也不卖关子,目有灼光炽热望去,难掩愉悦之意:“你这次痊愈之后,没有在我面前自称过‘妾身’。” 是吗?聂沛潇这么一说,出岫才意识到这一点,自己好似真的在他面前卸下防备了,至少不再自称“妾身”,便如对方早已不再自称“本王”。这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细细品味便知道,是彼此放下身段、放下生疏后的一种熟稔。 倘若聂沛潇这番话放在一年前或半年前,出岫听了也许会感到赧然、疏离、刻意回避。但如今,经历这一场生死之症,一切礼数她都不大在意了,外人的言语表态也能淡然看待。只因她更坚定了,但究竟是坚定了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出岫一直沉默不语,聂沛潇便一直这么看着她,大病一场伤了元气,出岫的下颌更尖了,削如夏日冒露的小荷,配着那不甚红润的樱唇,显出一种别样的娇嫩。 忽然之间,他如鬼使神差一般脱口而出:“我不是灵肉分离的支持者……” 灵肉分离?这话怎说得如此突然?出岫显然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看着聂沛潇:“嗯?” 原来她已经忘了……聂沛潇心里涌起莫辨滋味,既庆幸于出岫的忘记,也苦恼于她对自己的忽略,遂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解释道:“我是想说……我已散尽府中姬妾。” 出岫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那个侍妾的事情:“您这是何必……”“你还是不信我。”聂沛潇面上露出一阵失望之色。“不,我信。”出岫眸底泻出笑意,“我相信,也感激您的厚爱。”“你终于信了……”聂沛潇似欣慰般地叹息道。明知有些人、有些话不该提,但他还是戳破了,“虽然子奉很不错……但我不会放弃,我很确定我的心意。”“我也很确定我的。”出岫似有深意,如是回道。聂沛潇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以为自己又惹恼了她,遂小心翼翼地问:“夫人生气了?” “岂会?”出岫报以微笑,“从前是我太过放肆,承蒙您抬爱……不过有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 聂沛潇显然没想到出岫的态度温和许多,不比从前对自己的抗拒,便笑道:“病了一场,夫人的性子倒是柔和了。” “是啊!大病一场,也大彻大悟了,觉得这世上除了生死,没什么可计较的。”出岫远目望着遍地春色,深深感慨。她如今的心境,就如同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忽然得到救赎,那种在泯灭之后又找回良知的感觉,几乎能让她立地成佛。 她说不上自己是解脱了,还是禁锢得更牢。总之,从前该执着的、不该执着的,都随着这一场大病消散了。现如今在她眼中,生死之外无大事。 “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出岫适时提出来。 “这么快!”聂沛潇想起出岫的身子刚刚痊愈,不宜吹风,也只得妥协,“好吧。” 出岫顺势望了望不远处城门上“烟岚城”三个大字,忽而道:“殿下同我走进去吧。” “好。”聂沛潇并未多想,一路陪着出岫走入城内。他的侍卫冯飞、出岫的侍卫竹影,还有两家的马匹车辇都跟在后头徐徐而行。 一个紫金锦袍、俊朗贵气,一个白衣胜雪、绝色倾城,两人并肩走着便是最惹眼的风景,直把三月春色也逼得黯淡几分。出入城门的路人各个分神来看,纷纷好奇不知是遇上哪家的公子小姐,真如神仙眷侣一般。 偏生这两人都对旁人的瞩目不大理会,静默着走入城门。聂沛潇隐隐盼着这条路没有尽头,如此一直与出岫并肩走着,再好不过。 然而走着走着,他忽然脸色一沉,霎时醒悟过来出岫邀他同行之意。暮春时节的阳光分外灿烂,照着城门内迎面伫立的四座汉白玉牌坊,那闪动着的光泽晶莹剔透,生生刺痛了他的双眼。 出岫却对周遭一切不闻不见,只莲步轻移缓缓前行,目不斜视穿过归属云氏的四座牌坊,一重重、一步步,似有什么信念在心底更加坚定。 如此走了一大段路,眼见从前的慕王府、如今的诚王府在前,出岫止步笑道:“不知不觉,倒是将您送到家门口了。” 聂沛潇想起方才出岫的明示暗示,偏不想让她如愿,便假装没明白一般,笑问:“夫人可是好久没来了。怎么,从前的慕王府来得,如今变作诚王府就来不得?不进来坐坐?” 第107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2) 哪知这话说出来,出岫竟没头没尾问了一句:“殿下府上有琴吗?”聂沛潇微微一愣,点头道:“有,而且收藏着几把好琴。”出岫莞尔:“恰好我也手痒痒了,不知是否有福气沾沾您府上的好琴?”聂沛潇被这话撩拨得喜上心头,转瞬忘了方才出岫的婉拒,忙道:“求之不得!”出岫未再多言,随着聂沛潇一道进了诚王府。这座府邸与从前慕王所住时大致相同,格局几乎没变,只比从前多了些花花草草,看着也多了几分生气。聂沛潇吩咐管家将小库房打开,里头尽是他收藏经年的古玩珍奇,其中不乏几具好琴。出岫精心选定一把,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从小库房里走出,玩笑道:“您这儿好东西真多,我看得眼花缭乱,都舍不得出来了。” “夫人可随时过来,看中什么也无须客气。”聂沛潇看了一眼小库房,直白而叹,“别说是库房,我这府里也缺个女主人。” 出岫沉静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从前您邀我琴箫合奏一曲,当时我气盛拒绝,如今若想要一赎前罪,不知晚不晚?”“不晚!”聂沛潇一口应道,只觉得出岫今日异常怪异,欲拒还迎、若即若离。从前的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言行决绝不给他留一丝念想,现下大病一场后,态度倒是好了许多,但又隐隐透露着古怪。 但无论如何,能与出岫光明正大合奏一曲,是他执着已久的一个念想,他也自信能通过音律传递情意,让她明白他们的契合。聂沛潇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箫,示意出岫开始起调。后者会意,将琴搁在案上拨弄了几下,试过调子便素手弹起。 曲调悠悠扬扬,雅致似静谧幽兰,曲意姿态高洁。只听了几个音,聂沛潇便追上调子,箫声响起与琴声相合。渐渐地,但闻乐音悠扬起起落落,随着暮春清风流连不尽,好似四面八方全无外物,这片天地只余一琴一箫,还有弹琴吹箫的两个人。 待一曲终了,出岫收手于袖。聂沛潇仍旧沉浸在这天衣无缝的配合之中,只觉得意犹未尽,身心俱受一番洗涤,摒弃了一切红尘杂念。 等等,摒弃了一切红尘杂念?聂沛潇为自己忽然生出的这个想法而惊诧不已,但曲毕的那一刻,他当真是将七情六欲都抛却在外了!甚至连心爱的女人都暂且忘记。一首琴曲,竟能让他生出这种感觉?但这不是他与出岫琴箫合奏的初衷!他是希望他们通过音律走得越来越近,并非渐行渐远!聂沛潇低头去看仍坐在石案上的出岫,那绝色女子一身白衣折射出了耀眼光泽,似幻似真。他看到她面上泛起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容的意思是……“《无量寿经》里说,‘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去,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出岫盈盈抚过每一根琴弦,对聂沛潇笑道,“不知殿下闲来无事是否研究佛经,我倒认为这话说得极为在理。既然知道解脱之法,又何苦执着于无果之事呢?” 对方话已至此,聂沛潇想装聋作哑也不成了。方才并肩穿过贞节牌坊,如今又弹出这首佛曲,说出这段经文,字字是拒!聂沛潇不禁暗道:出岫这一招当真比从前高明许多,看似温婉柔情,却是以柔克刚,堵得他无言以对。 “殿下看重我在琴声上的造诣,我亦珍惜彼此在音律上的默契,咱们何必破坏掉呢?”出岫从案前起身,幽幽再叹,“凡事一旦沾上‘情’字,都会变了味道。” “你这是彻彻底底地拒绝我了。”聂沛潇心底阵阵苦涩,又不愿输了风度,“我倒宁愿你气急败坏骂我一顿,总好过带我去看贞节牌坊,又和我谈什么佛经。” 出岫浅笑,声音婉转悦耳不输琴声,但说出的话不啻于给聂沛潇判了死刑:“您若看得起我,愿同我谈谈音律、畅聊心事,我荣幸之至乐意之极。至于旁的事……反而是对知音之情的一种伤害。” “一种伤害……”聂沛潇呢喃一句,心中说不出是酸楚还是疼痛,但又有一种诡异的宁静,应是受了方才那首曲子的影响。他知道,出岫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们做知音可以,但若要往前逾越一步,只怕连知音都没得做……想到此处,聂沛潇面上难掩失意之色,沉目远视不知看着何处,那一身光华贵气倏尔收敛,只余落寞孤独。 出岫大病一场,也算懂得了聂沛潇“越挫越勇”的脾气,又感于他的深情厚谊,才想出这委婉的法子拒绝。如今看来,是有效了,至少比她从前冷言冷语以对,要奏效得多。 出岫知道聂沛潇需要时间来平复,便就势笑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殿下留步。” 她说着已盈盈行礼告辞,正欲转身,却听聂沛潇的声音沉沉响起,撂出一问:“那沈予呢?” 足下稍顿,出岫闪过落寞之色,只一瞬,快得犹如从未出现过:“他是我的妹婿。” 聂沛潇哑然在出岫的坦荡回复之中。他想质疑,想反驳,又或者他相信了,那卡在喉头的话还没出口,冯飞已急匆匆闯了进来,禀道:“殿下,姜地送来沈将军的奏报。” 沈将军?姜地?出岫不自觉地去看聂沛潇,对方便解释道:“是子奉的军报。”听到沈予的表字,出岫感到一丝挠心,忽然想要一听究竟。可转念一想,军报乃机密要事,自己不得逾越,于是她便施施然再次行礼:“不耽搁殿下办正事,妾身告退。”说着她已莲步轻移,打算离开。聂沛潇蹙眉:“又在我面前自称‘妾身’?”出岫无奈,瞥了一眼旁边的冯飞,低声回道:“殿下的侍卫在侧,我总不能坏了礼数。” 聂沛潇怕耽误战况,也没有再挽留出岫,他从冯飞手中接过军报之后,命道:“你替本王送夫人一程。” 冯飞领命称是,对出岫伸手相请。后者略微点头致意,随之一道出了诚王府。聂沛潇见四下无人,也顾不得再去书房,立刻拆开军报来看,只见寥寥十四个字:“不负圣意,剿灭乱党,近日班师返回。”沈予赢了!这么快!聂沛潇原本心中失意,此刻也禁不住为这消息所振奋,大喜过望之下,连忙招来王府管家命道:“快去打听威远将军班师的日子,本王要亲自迎他入城,设宴犒劳三军将士!” 那边厢聂沛潇喜不自胜;这边厢出岫也辞了冯飞上了马车,返回云府。刚踏进知言轩,云逢已迎了出来:“夫人。” “怎么,有急事?”出岫问道。云逢是管家,平日里事务繁忙,若非有什么急事,也不会等在知言轩里见她。 “是有急事。”云逢恭敬回道,“您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按照太夫人的意思,各家前来探病的拜帖都给拒了。如今您病好了,这些人又要过来问候……” 听到此处,出岫有些不解,心道云逢所言之事并非十万火急,为何他非要等在知言轩里禀报?除非这些送来拜帖的世家里,有什么人物她非见不可。 尚未等她开口求证,云逢已主动送上一张帖子,目光颇为意味深长。出岫接过低眉一看,不禁想笑。这帖子上的名姓是……明璋、明璎两兄妹。“您见是不见?”云逢声音压得很低。出岫捏着帖子笑叹:“从来都是讨债的人心急火燎,没见过欠债的人主动送上门来。”她顿了顿,又道,“你去问问他们两兄妹的意思,若是想还债,这事儿你全权处理了吧。” 这意思是拒见了?云逢会意,退了下去。出岫在垂花拱门前驻足良久,看着在旁护卫的竹影,道:“你随我进来。”言罢走进屋子里坐定。竹影随之入内,见出岫面无表情,更不敢怠慢,沉默听命。出岫缓缓抬眸看他,问道:“沈予去姜地带兵了?”竹影迟疑片刻,终是如实回道:“是。” “什么时候的事儿?怎没人提起?”出岫有些较真,担心是因为沈予吃了败仗,知言轩里一众心腹才不敢对她说。 竹影见出岫问得如此郑重,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唯有打马虎:“那时候您病着。后来……我以为淡心和屈神医早就告诉您了。” 出岫秀眉微蹙,似信非信:“当真是忘了?那你现在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竹影闻言斟酌起来。他想起沈予临行前一再交代的话,只得隐瞒沈予来过烟岚城的事实,道:“姜地突然起了叛乱,天授帝让诚王举荐出兵人选,诚王便举荐了……沈将军。” 竹影原本想说“姑爷”二字,然话到口边又换了称呼。听闻这番话,出岫秀眉蹙得更深,再问:“天授帝和诚王麾下名将众多,为何偏偏派他去?”“是沈将军自请前往的。” 自请前往?出岫垂眸不语。好端端的,刚从曲州剿灭福王旧部,怎就闲不住呢?姜地又是处处毒物,即便沈予医术高明,也未必能保自己周全。她越想越觉得担忧,又问:“如今战况如何?”“听说叛乱平息了。”“听说?听谁说的?”出岫连连再问。 竹影顿觉无言,不想出岫忽然问得如此犀利,他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好借口,唯有道:“您卧榻将养期间,诚王前来探过病,时不时地提起过这事。” 出岫似是信了,沉默片刻回道:“我知道了。”竹影见状正要告退,又听出岫道,“慢着。” “夫人,您说。”竹影重新站定。出岫想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让暗卫去探一探,沈予这一仗是输是赢?若是赢了,何时回来?是直接班师回朝,还是先回烟岚城向诚王复命?务必打听清楚。”竹影得命,再次告退。待他沉着脸色出来之后,恰好遇上淡心,后者觉出他的不对劲儿,便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夫人给你好果子吃了?”竹影无奈地摇头,没有多说。“喂!娶了媳妇,不认妹子了?”淡心气鼓鼓地睁大双眸,双手掐腰故作生气状,“如今你见了我,说话都敷衍。我还没恼你,你倒爱理不理。”竹影想起从前淡心喜欢自己,如今看她坦坦荡荡,才释然一笑:“是我的错,得罪妹子了。”“那你该对我讲讲,你方才从夫人屋子里出来,为何脸色不豫?”淡心显见不想放过他,依旧不依不饶。“不是不豫。”竹影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是我觉得,夫人病好之后,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淡心顿了顿,又道,“若真说变了,也是变得越来越温和了,如今都没见她对谁红过脸。” 竹影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夫人看似比从前更和顺,但其实更厉害了。”“你这话前后矛盾,我没明白什么意思。”淡心不解地追问。竹影低声将今日出岫对聂沛潇的婉拒复述一遍,末了还不忘评价道:“这等四两拨千斤的招数,难道不是更胜从前?”淡心没对此事多做评价,只耸了耸肩:“也不知夫人面对小侯爷时,能不能如此狠心。” “恐怕不能。”竹影脱口笑回。“为何?你今日总是卖关子,一句话不说个痛快。”淡心嗔怪他。竹影立刻故作严肃地道:“乱说什么?多想想你自己,年纪不小也该嫁出去了,没得光操心别人的事。”言毕,他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快步而去。 第108章 千种风情何人说(1) 三月末的傍晚不冷不热,太阳落山后最适宜闲庭信步,尤其如出岫这般大病初愈之人。吟香醉月园里,月朗星疏光华点缀,清风自翠竹之间淡淡穿绕,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世子云承自出岫病后便开始接手云府庶务,为谢太夫人打下手。近日里遇到不懂的账目问题,此刻正逐一向出岫讨教。淡心及浅韵侍立一侧,瞧着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言语往来,都是心生感慨。 云承长得太像主子云辞了,在这天色黯淡的夜晚,竟令她们生出一种错觉,好似眼前站着的还是从前那一双璧人。只可惜事实惨痛,离信侯云辞已逝世五年有余了。每想到此处,浅韵和淡心也不禁黯然神伤。幸而夕阳已落,灯影惆怅,出岫与云承说得起劲,并未发现两个丫鬟有何异样。 云承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出岫也答得仔细,最后竟不知时辰已晚。“母亲可会精神不济?那我明日再向您请教吧。”云承担心出岫太过疲倦,遂道。出岫也怕一口气说得太多,云承记不住,于是笑着回道:“也好,今日我说的这些地方,你回去下下功夫,好生思索一番。”云承点头,俊朗的面容上映着月华,酷似故人:“那我陪您回知言轩。”他此话一出,好似提醒了出岫一件事,她想了想,忽而问道:“承儿,你今年该十四了吧?”“正是。” “都是我的疏忽,当年你进府才不到十岁,自然是跟着我住在知言轩,如今你大了,也是时候该搬出去了。近日你留意留意,这府里若相中哪处园子,只管开口。”出岫停顿片刻,又道,“按例你十三岁便该开园单住了,不过去年事情太多,我几次想起来,又给忘记了。” 云承闻言只道:“儿子随意,但凭母亲做主。”他刚说到此处,管家云逢却禀报入内,瞧见园子里人多,又站着不说话。云承见云逢欲言又止,知他是有话单独与出岫商谈,便知趣地带着浅韵离开。 淡心见状也笑道:“我去给云管家奉杯茶。”说着转进园子里的小隔间。云逢看了一眼那消失的鹅黄色背影,才对出岫道:“前几日明家兄妹登门拜访一事,我已按您交代的话转达了,但他们兄妹二人执意要来拜访您,只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出岫目光潋滟泻出一丝笑意,“除了欠债一事,我云氏与明氏没什么瓜葛。” 云逢亦是叹道:“他们很执着,初开始只派了个得脸的下人过来;前几日换了管家来送拜帖;今日是明璋亲自过来,又送上一张帖子……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您。” “还真挺执着的。”出岫再笑,“那你是如何将他打发走的?”云逢斟酌一瞬:“我说夫人您大病初愈,前来问候的世家太多,如今还不得空。”出岫满意地点头:“这主意甚好,你去回他,若是真想登门,可没法子加塞儿,让他们候着吧。”她说得随意淡然,不带一丝感情起伏,云逢亦猜不到出岫心中所想。他只知道,凭他对云辞和叔叔云忠的了解,云氏必定是与明氏有深仇大怨,才会精心设下一个布置了六年的局,花费这天大的数额去算计明璋。 云逢见出岫对此事浑不在意,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只怕这其中有诈,便忍不住劝道:“夫人,明氏兄妹既然如此执着,许是真有什么要事……要不您松口见见?” 闻言,出岫眸光落在云逢身上,好像对他为明氏兄妹说话而感到意外。又见云逢面上一副坦荡之色,这才收回眸光,低眉沉吟起来。 云逢见出岫一直不开口,以为自己惹恼了她,正打算告罪,耳边忽然轻飘飘掠过来两个字:“也好。”出岫顿了顿,又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三月二十八。”“那你告诉明氏兄妹,我日子紧,让他们四月十八再过来吧。”“为何是四月十八?”云逢不解。“随口说的。”出岫笑回,“总得晾他们二十天才行。”“那我明日就去告诉他们。”云逢受命。出岫“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气氛忽而静谧下来,令夜晚的吟香醉月园有些诡异。也许出岫自己并不觉得什么,云逢却觉得尴尬。当初两番痴心求娶,都吃了闭门羹,第二次更是遇上云辞之死,也令他看出了这女子对云辞的一片深情。至此,不敢继续奢想。 可心却似管不住一般,每每总忆起出岫的玲珑浅笑。这几年来,他最渴盼的便是每年三月底,各地各行业的管事前来报账,那是他一年之内能光明正大看见她的唯一时候。 一年一年,他也见证了她从一个小小哑婢变成出岫夫人的传奇过程。旁人也许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心思留意出岫的事情,但这些年来出岫一步步杀伐决断、名动天下,他了解内情之详细,几乎便如亲眼所见。 每每向叔叔云忠打探时,叔叔总会警告他死心,可是……身份差距已如云泥之别,难道还不许他相思一场?当初匆匆娶的一房妻子终于发现他心有所属,怀孕三月时伤心小产,最后郁郁而终。 不是不愧疚,但自从他误闯知言轩小院的那一刻起,那惊鸿一瞥已注定了此生他要心系于她。纵是得不到,若能天天看着,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好在皇天有眼,叔叔临终之前举荐他来接替管家之职,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来到云府,有这同住屋檐下日日相见的机会。 想着想着,不禁就想得远了。云逢在心底默默叹气,也不知算是满足的叹息,还是贪婪的叹息。他垂着双目,只用余光去看出岫,虽然并不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也在看自己。 果然,但听出岫徐徐问道:“云管事丧妻多久了?”云逢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整整两年。”想起亡妻,他心中也是一番内疚,“是我对不住她。”“两年……都这么久了,云管家没想过续弦?”出岫再问。听到这话之后,云逢的第一反应是想问问出岫:侯爷都死了五六年,你怎没想过改嫁?但他知道这话他不能问,于是只得继续沉默,不予做答。出岫想起老管家云忠临死前说的话,此刻又见他这副不言不语的模样,也信了七八分。这事若放在从前,只要对方不戳破,她定然会假装不知,抑或故作轻松自然。可大病一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也深知该坦然面对。 就如同能坦然面对聂沛潇的示爱,能有勇气接见明氏兄妹一般,对于云逢的痴心错付,她明知会无疾而终,又为何要故作不知再耽误他?不若挑明了吧。 想到此处,出岫笑问云逢:“咱们府里别的不多,一是钱多,二是女孩子多。你若都看不上,也放眼去外头挑挑,以你如今的身份,年轻有为,必能挑到可心之人。” 云逢闻言笑得苦涩:“大约缘分还没到,我也不强求。”“我不是催你,只是瞧你每日为府里忙进忙出,屋子里没个贴心之人。”出岫淡淡解释。 云逢只得回上一句:“多谢夫人挂心。”出岫未再多言,静默片刻命道:“去将淡心叫出来吧,该回知言轩了。”方才淡心借口煮茶回避,如今是该叫她出来了。云逢领命往小隔间里而去,忽然觉得淡心也是个不错的女子,知情识趣,而且与她相处并不觉得烦闷枯燥。只是这霎时起的一个念头,云逢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出岫,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夫人,我想求娶淡心姑娘。” 既然很难再喜欢上谁,那何不娶一个自己欣赏的女子?更何况,淡心是出岫身边的大丫鬟,颇受重用,自己若娶了淡心,这是不是也能变相与出岫更亲密一些? 娶不了心上人,那便娶一个离她最亲近的女子吧。倘若真能娶到淡心做续弦,云逢相信自己第二次做人夫君,会比第一次做得好,至少不会让淡心重蹈亡妻的覆辙。 此时此刻,出岫也很错愕,她没想到云逢竟然会开口求娶淡心……然而更错愕的是,她顺着月光看去,恰好瞧见淡心站在小隔间门前,就在云逢身后几步之遥。 鹅黄衣衫在月色下泛着柔和清顺的美,淡心呆立当场。 十五日后。出岫见这些日子淡心一直回避云逢,终是忍不住了,逮着机会问她:“你一直避着也不是办法,那日云管家说的事儿,你心里究竟如何想的?”一转眼,出岫认识淡心近七年了,她其实很舍不得淡心,可也知道身为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云逢虽说丧妻,但人品能力各方面都高人一筹,倘若淡心嫁过去,倒不会吃亏。只是出岫顾虑,淡心会对云逢求娶过她的事耿耿于怀,因而她也不敢多劝。 淡心仿佛也是遇到了为难之事,略出了会儿神,才缓缓叹道:“夫人,您说我是不是老姑娘了?如今只能挑个鳏夫?” “怎么这么说话!”出岫笑着斥责,“你若介意,拒了他便是,咱们再寻个好婆家。” 淡心闻言,轻轻再叹:“其实我很舍不得云府,从小就盼着能嫁给府里哪个俊才,这样便可以一辈子留在主子身边,往后年龄大了,还能继续伺候主子的儿女……正因如此,我才会不知不觉喜欢上竹影……” “你若真这么想,其实云逢倒算个良配。”出岫笑道,“云逢是管家,比竹影的地位要高,你做了管家夫人,以后可就更上一层楼了。而且,也能一辈子留在府里。” 出岫这句是实话,淡心是知言轩的大丫鬟,本就高人一等,若是再做了管家夫人,从此之后别说在这云府,便是旁支的族人见了她,也得客气三分。 岂料淡心却摇了摇头:“从前我以为自己是舍不得云府,如今才知道,我是舍不得主子。主子走后,我也想开了,做奴婢的,其实看的不是地方,而是跟着什么人。倘若有一日您要离开云府,我必定是跟着您走。” “瞎说什么!我怎会离开?”出岫连忙驳她,“我会一辈子守在这儿。”“夫人如花年纪,又是倾城之色,难道真要耗上一辈子?主子泉下有知,怕是要心疼的。”淡心忍不住道。出岫只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原本是说你的婚事,怎的你又说起我来了?我问你,对于云逢的求娶,你到底是愿,还是不愿?”淡心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正色道:“不愿!我若嫁了他,倘若有朝一日您离开云府,我就没法追随您了。”饶是出岫病愈之后自诩看淡世事,此刻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心头触动,但口中却道:“你说的什么话?终身大事才最要紧!更何况我说了我会守着云氏。”淡心略略低下头,娇俏的容颜里有一丝犹疑,好似在斟酌与云逢的可能性。出岫见状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要学浅韵一样终身不嫁?我劝不动她,但我不能看你步她的后尘。你若不喜欢云逢也没关系,另觅良配便是了。”淡心眼眶一红,仍旧垂眸不语。出岫见她如此模样,反倒更觉得这桩姻缘能成:“其实你与云逢挺默契的,但我不晓得你是否介意做续弦。”淡心一径摇头,终于再次开口:“他前面那个,人都死了,我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者我自己也是一堆坏毛病……而且,我觉得我是真的老了。”“这话的意思,你是同意了?”出岫瞥着淡心,想要她一句明白话。淡心仍旧摇头:“不,他心里喜欢的还是您。”出岫心中原本“咯噔”一声,可再深想一步,又觉得此事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坦然地道:“这都过去六七年了,你别放在心上。”“夫人您会错意了,我没计较。”淡心笑出声来,“我反倒觉得,这些年来他还一直对您上心,可见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虽及不上主子和小侯爷,倒也算是难得。” 出岫很意外,她没想到淡心竟会如此看待云逢。若要这么说,这两人其实也算彼此欣赏。出岫不禁想起自己初遇云逢时的情形,当时他就说他认识淡心,还让淡心替他在云辞面前挡下拿错账本的失误。说起来,他们也是有缘分的,若是那天云逢迷路时没有撞见自己,也许这桩姻缘早就成了,因为云逢的叔叔云忠一直都很相中淡心。如此一分析,出岫更打算撮合试试:“你和云逢缘分不浅,只是从前没到时候,你心系竹影,他也另娶佳人。既然你不计较他曾娶过妻,我反而觉得他与你很合适。云逢那性子必定处处忍让,日后只会是你欺负他。” 淡心听到此处,脸已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再一跺脚:“我算听出来了,您是云逢的说客!”她气得樱唇微翘,面上一副倔强模样,“您越帮他说话,我越不待见他!” “我的好淡心,你可别因为和我赌气,错过了这桩姻缘。”出岫哭笑不得,“你喜欢老实寡言、痴心执着的男子,竹影便是如此,云逢也恰好符合。嫁给他,你就能永远留在云府,而且他也喜欢你,至少是欣赏你的。那你还犹豫什么?” 从前竹影喜欢浅韵,淡心明知这一点,却还默默喜欢着他……出岫推测,淡心拒绝云逢的求娶,并不是介意云逢曾喜欢过谁,也不是介意他曾娶过妻。 “我可提醒你一句,适当捏捏架子也没什么,女儿家是该矜持一些。但你若态度坚决,让云逢伤了心,错过了可未必会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出岫敛去玩笑神色,郑重说道。 听闻此言,淡心咬着下唇没有作答,似在认真思量。出岫知道她还要犹豫一段时日,也没有继续劝说:“这事勉强不来,不过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的意愿。” 淡心低下头仍不说话,出岫便冲她摆了摆手:“我这儿有几个小丫鬟便够了,你自个儿去歇着吧,也好生想一想。” 好似是为了配合出岫这番话一般,此时竹影恰好进来禀道:“云管家在外求见。” 近日但凡云逢必须亲自过来知言轩,便每每先请竹影代为传个话。在出岫看来,这正是体贴淡心的一种行为——云逢怕淡心尴尬,但又适时提醒她,他仍在等着。 第109章 千种风情何人说(2) 于是出岫也不顾及竹影在场,当即问了淡心一句:“你还要躲着?”淡心忙不迭点头,耳根灼红道:“您方才刚说过要放我的假,这会儿我可要走了。”说着竟拉住竹影的袖子急匆匆往外走,看样子应是询问他的主意去了。出岫忍着笑,估摸淡心已经走远了,才命云逢进来,颇有深意地调侃:“你最近不来知言轩了,怎么今日又过来了?什么事儿劳您大驾?”云逢苦笑着摇头:“这要感谢竹影给我机会,非要让我将这封密报呈给您。”出岫疑惑地接过密报一看,恍然大悟。云逢和竹影向来分工明确,一文一武: 各地生意上的奏报、场面上的书信往来都由云逢负责,但各地暗卫的密报都是经过竹影的手。而此刻出岫手中的这封密报,上头标有云氏暗卫的记号,应是竹影分内的差事。 大约是竹影也想撮合云逢和淡心,这才找借口让云逢将密报送来知言轩。出岫没想到他婚后开窍了,如今还能想出这鬼主意来,遂忍不住再次调侃云逢:“如今我知言轩上上下下都是你的眼线,我看淡心这回跑不了了。” 云逢不说一句话,将出岫的调侃生生受下。出岫也怕耽搁了暗卫送来的密报,不再多言打开来看,但见其上写着:“姜地叛乱已平,沈予率一万先锋军先行返回复命,五日后抵达烟岚城。” 这是上个月让竹影去打听的消息,沈予赢了!出岫由衷而喜,再读了一遍密信,视线最终落定在“五日后”三个字上。她似想起了一件事,再问云逢:“明氏兄妹何时过来?” 云逢想都没想,立刻回道:“按照您的意思,定在四月十八,即五日之后。”“这日子倒是撞上了。”出岫捏着密信笑道,“姑爷也是那日凯旋回城。”云逢从前对沈予知之甚少,最早听说这个人,是因为沈予在出岫和云辞的婚书上做媒证,后来又听说他长住烟岚城,心里也隐约猜到一点他的心思。然而云逢未曾料到,沈予最终娶了云大小姐……云逢原本以为沈予死心了,但前些日子出岫重病时,沈予的所作所为太过震撼,竟违逆圣意擅自离京,不眠不休为出岫赶路而来。只这一点,云逢都要对他另眼相看,也自问没这个勇气如沈予一样奋不顾身。 此时此刻,云逢瞧着出岫面上泛起的喜悦神色,便觉得自己从没资格喝这缸醋,于是倒也坦然了:“姑爷平乱凯旋,当真可喜可贺,咱们是该好生庆祝一番,设个家宴。” 出岫点了点头,交代云逢:“我估摸着,那日晌午诚王定要设宴为他接风,咱们还是将家宴定在晚上吧,这事由你亲自负责。” 亲自?这话一出,云逢也意识到了什么。以往设顿家宴,交代给副手和厨房便行了,何须他亲自盯着?看来,出岫将沈予看得很重……云逢心中如是想,面上倒没表示出来,只问出岫:“那明氏兄妹前来拜访一事……可要押后?” “不必。”出岫干脆地笑道,“那日我会去城门处凑凑热闹,明氏兄妹若来了,便让他们等着吧。” 转眼到了四月十八,这一日天色未亮,淡心便兴致勃勃地起身,去往出岫屋子里侍奉她穿衣。未料想,出岫早已起了,而且穿了男装。“夫人好早。”淡心“咯咯”而笑。出岫瞥了她一眼:“我让竹影在醉仙楼订了靠窗的雅间,你要去吗?”醉仙楼在距离南城门半里路的街道边上,楼高五层,视野开阔,靠窗而坐,便能将城门下的人与景尽收眼底。 “去!怎么不去!若不去,我也不必起这么早。”淡心很兴奋地道,“醉仙楼今日肯定人满为患!”说着主仆二人已迈步从知言轩出来。 天色将明未明,呈现出一片灰白颜色,时辰还早,竹扬特意打了灯笼出来。三个女子坐上同一辆马车,竹影骑马跟在后头,一行往醉仙楼而去。 车夫紧赶慢赶,终于用大半个时辰赶到醉仙楼。出岫等人从车内出来的一刹那,天色恰好突的一明,朝阳从山后一跃而出,暖色橘红洒向人间。 便如此刻出岫的心情,由暗到亮,豁然开朗。竹影已事先打点好一切,包了五楼临街的一个雅间。几人不分主仆围坐一桌,连早饭都在醉仙楼里用过了,街上才渐渐热闹起来。出岫稍稍探首窗外往右看,轻松可见冷硬高阔的南城门,再看左侧,那汉白玉材质的四座牌坊剔透耀眼。而醉仙楼,恰好坐落在南城门和汉白玉牌坊之间,能将两侧景物尽收眼底。从前云氏的牌坊没建起来时,这里曾是南城门附近的制高点,若说俯瞰街景,当数第一。 “你这位置挑得不错。”出岫随意夸了竹影一句。话音刚落,却听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五十人铠甲闪烁,当先一人有些眼熟。出岫眯着双眼辨认半晌,才看出他是聂沛潇的侍卫冯飞。“探路的过来啦!”淡心拊掌笑道,“这是诚王的人马吗?出来接人的?”出岫点头,“嗯”了一声。许是为这些军骑士兵的威严所慑,路人纷纷驻足而看。不多时,街上已围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扰得南城门入口内拥挤不堪,摩肩接踵。“这么个情况,一会儿大军还怎么进城啊?”淡心又嘟囔一句。仿佛是为了配合她这句话,淡心刚说完,自诚王府方向忽然来了无数齐齐整整的步兵,开始疏散人群,然后又列队于道路两侧,整装侍立形成人墙,将百姓隔绝在外。沿途还设有红绸华盖,以示喜庆热闹。 路人见状,凑热闹的也越来越多,饶是有步兵疏散挡着,大家也都不约而同朝城门处看,盼着能目睹什么大事发生。 出岫也盯着城门处,唯恐错过沈予入城。忽而,街上所有士兵齐刷刷跪地,那铠甲相磨之声与兵器捣地之声混在一起,甚是铿锵。另有两队步兵也从北边跑出来,穿过四座牌坊列队于两侧,并同时抬起盾牌挡在身前,恭候着行军中礼节。 聂沛潇一骑飞掣,怒马鲜衣而来。紫金绶袍是他的亲王服色,迎着日渐升高的朝阳,泛起浮动的金光。出岫虽隔得远,却也能感到他的意气风发,须知沈予在他麾下,此次平乱及时,的确是值得开怀。 出岫没见过更大的作战场面,只看着眼前这成千士兵,脑中已浮出“金戈铁马”四个字。而此时聂沛潇也已翻身下马,大步向南走去,所到之处百姓逐一下跪行礼,遑论军中将士。 倏尔,城楼之上号角奏响,声声庄严肃穆。出岫心中一紧,放眼看向南城门处,恰好瞧见几位士兵将城门打开,数不清的先锋军浩浩荡荡步入城内,城门上也有队队将士层层林立。 听说,此次沈予只带了一万人马入城复命,看这样子应是快到了。两年多未见,出岫迫切想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在刑部和军中相继磨砺之后,他是否变得比从前更加稳重迫人了? 捧起茶盏在手,茶香清淡,其上雾色缭绕,水汽浮来。出岫低眉品了口茶,一心想象大军入城时该是怎样的壮观,那期待与欢欣隐隐交织,竟让她有些莫名的紧张。 终于,窗外的号角声渐渐低沉,至于悄声。可与之呼应的是,南城门外忽然传来金鼓擂动,声如雷鸣,响彻天际。鼓声隆隆之后,一道低沉的号角再次响起,铁蹄踏来、大地震动,出岫面前的茶盏也被震得“咣咣”直响。 方才还阵阵喧闹的烟岚城,刹那间静谧下来,整座城池蓦然隐于无声之中,只余庄严肃穆。 碧空之下,万里无云,出岫望见一面紫色大旗高高擎起,猎猎幡动,其上标榜一个“诚”字。不可否认,饶是这一仗乃沈予率军,但若没有诚王在背后授意支持,只怕沈予新将入主,不会领兵领得如此顺利。 这般想着,街上已是万众翘首。伴着渐行渐近的沉沉铁蹄,城门口倏尔涌起无边无际的铠甲光亮,折得满城日光射向四方,如瀚海银波辽阔璀璨,生生耀了所有人的眼。 出岫高高坐于醉仙楼上,还能清晰听到整齐划一的步伐落地声。身穿银光铠甲的将士们齐齐下马,那铿锵脆鸣之声仿佛能震动整座烟岚城。两侧百姓这才找回了神思,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响彻天际。 醉仙楼上,淡心率先捂住双耳,扯着嗓子喊:“我要聋了!”可这话瞬间便淹没在街上的喧天掌声中,无人能够听见。 出岫也被这声势吊起了精神,不禁站起身来探向窗外,这才发现两侧其他雅间都是窗门大开,宾客各个探首在外,说是削尖脑袋也不为过。 此刻她只觉得心跳极快,几乎要被外头震天的声响充斥得窒息。蓦地,一声巨响振聋发聩,入城的一万铁骑纹丝不动同时立定,铁甲摩擦铮铮作响,齐齐望向南城门处,威严肃穆迎接主帅入城。 沈予,终是回来了!这一刹那,春风也变得料峭肃杀,仿佛带着猎猎之气。 城门大开,将士肃立,一骑白马忽而飞踏入城,马上之人银盔战甲,手持佩剑,风驰电掣云雷而入。那佩剑上的红缨肆虐风中,飒飒飘扬犹如战旗飞舞。 霎时,城内大军阵型风云变化,迅速列成十个方队,铿锵如一振声高呼:“恭喜诚王得胜,恭喜沈将军凯旋!” “旋”字一出,在天际划过绵远之音,久久回荡不息。一万铁血战士同时喝出这一声,当真是震天动地直冲九霄,竟比方才的场景更令人心折生畏。这是从姜地征战凯旋的浴血英雄、壮志男儿,唯有曾经上过沙场、披荆斩棘、生死一线的将士们,才能喝出的豪迈与威慑! 第110章 千种风情何人说(3) 出岫被这勇猛的呼声震住了,一颗心紧绷到无以复加。她握着窗框的手有些颤抖,忽然不敢去看街上那白马银甲的主帅,仿佛方才眼前一掠而过的锋利银光,只是梦幻一场。 都说“近乡情怯”,其实“近人情更怯”。出岫缓缓闭上双眸,深深吸了口气,耳边再次爆发出百姓的欢呼声,如汹涌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听到这红尘喧嚣里的鲜活人声,她好像踏实了一些,这才再次睁开双眸,举目去寻找那匹白马、那身银光铠甲。 此时此刻,沈予恰好驭马穿行过云氏的四座牌坊,朝聂沛潇的方向驶去。然而在经过最后一座牌坊时,他却忽然勒马而停,仰首望向牌楣上的四个金漆大字——贞节牌坊。身姿挺立、孤独挺拔,铠甲沉重而锋芒闪烁。 这一眼,生生晃了出岫的视线。她极力眺望,想要看清沈予的身形与表情,无奈只能看到他骑在马上的一个背影。 出岫心中泛起苦涩,将方才的喜悦与迫切冲淡许多。再回神时,沈予已彻彻底底勒马停下,纵身一跃落定在聂沛潇面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恭敬行了一个军中大礼。 聂沛潇作势虚扶一把,笑着不知对沈予说了些什么,继而立刻有侍从端上托盘,其上搁着两个酒杯。聂沛潇与沈予各执一杯,共饮而尽,算是喝了一杯迎归庆功之酒。 街上的欢呼声依然经久不息,出岫还能听到隔壁雅间里有人探头出来说话:“这是哪位将军?威风凛凛啊!” 听到这句话时,出岫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望着沈予徐徐转过的身形,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庞,虽然隔得很远,但很清晰,异常清晰。 两年多未见,如今这个凌冽风发、睥睨傲然的将军,竟会是沈予!那周身所散发的肃杀之气如此强烈,几乎能令遥遥在望的众生感到胆战,至少,出岫已为之生颤。 她知道,这气质绝不是花拳绣腿能培养出来的,沈予必然是经历过生死血战才能练就至此。出岫能想象到他在军中吃了多少苦头,经历过多少锤炼……试想,聂沛潇麾下大多是天授帝的亲信,精兵铁骑猛将如云,各个都是南征北战、军功甚高之人。沈予若要整肃三军听命于他,除却聂沛潇的大力支持外,必然要有骇人听闻的辉煌战绩,才能用武力和鲜血来征战服众! 可他做到了!单看今日入城的一万先锋军,出岫便知道,沈予真的做到了!短短两年之内,他已从一个风流放浪的世家公子、一个身败名裂的罪臣子弟,一步一个脚印,赢得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威远将军! 姜地何其复杂诡异,任谁出征都要再三掂量。出岫相信,经此一役,南熙朝内再也无人敢小觑沈予!审明氏一案、剿福王旧部、平姜地叛乱……从文到武,他完成了真正的蜕变! 从前,都是沈予见证她的一路成长,今日,终于轮到她做了一次见证人!见证他从无到有的过程,见证他练兵之精、治军之严,名扬天下得胜凯旋! 出岫不知古语中“威震六合”到底是何意,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相信纵然天授帝聂七在此,也要为之动容震撼! 出岫站着,听着,看着,面朝窗外肆意地流着泪,不愿让身后的淡心等人看见。直至缕缕春风抹干她的泪痕,直至她已能平复自己五味杂陈的心情,她才缓缓回身重新在案前坐定,静默无言。 “竹影留下,你们先去车上等我。”她看着面前的茶盏,轻声说道。淡心与竹扬不敢有议,领命离开雅间。两人推门而出的那一瞬,醉仙楼里的纷繁人声飘入屋内,出岫充耳所闻,皆是询问方才入城的主帅是谁,以及对他的啧啧称赞。 欣慰吗?大约无人比出岫更加欣慰了。转眼间,他们相识已近八年,占据了她人生里的四成时光,也是她最璀璨、最热烈、最坎坷、最难忘的八年。 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呢?只可惜,她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了他,却并非是他最好的年华。倘若当初彼此相遇时,沈予是如今这等面貌,也许一切结局早已改写。 但,人生之凄美,便在于那些意外、那些错过。她意外地遇见了云辞,意外地爱上了他,意外地与沈予错过。 可出岫认为,无论以后沈予是否再娶,自己是否再嫁,这八年时光所磨炼出的情分,曾互相扶持走过的日子,终将成为他们心中一笔共同的财富,无可替代。 如此出神许久,周遭的喧嚣声才渐渐平息,街上的人群熙攘四散,雅间里也能隐隐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大家把热闹看够了,见了诚王和威远将军,自然是要离开的。 出岫垂眸再看街上,但见那一万先锋军已分列十队,整齐有序地上马离开。这次大军扎营在城西,只在烟岚城停留三天,然后聂沛潇将亲自率军回京州复命,沈予作为头等功臣,自然也要随军前往。 论功行赏是意料之中,出岫已能想到,京州城里那些攀高踩低之辈,那些曾在文昌侯府倒台时落井下石的人们,这一次要自打脸面了。只是不知道,沈予扬眉吐气之后,是会逐一报复,还是一笑置之? 出岫猜测大约是后者。她笑着垂眸再看窗外,聂沛潇和沈予二人仍旧站在原地说话,前者大约是在向后者询问这一次的战况。 眼见天色快到晌午,日光越发强烈,出岫这才对竹影笑道:“咱们回府吧。”她边说边往窗外看去,想要再看沈予一眼。 此时街上那些将士正列队上马而行,队伍已离开过半,但聂沛潇和沈予都没有动身上马的意思,似乎在等什么人。出岫正有些好奇之际,却见他两人已结束交谈,沈予忽然转身指向南城门处,不知对聂沛潇说了句什么。 出岫顺着他所指方向回望城门口,遥遥看见一辆软红马车辘辘入城,正朝着聂沛潇和沈予的方向不紧不慢驶来。马车旁边还有一人骑马随侍,正是出岫送去京州的清意! 清意也算沈予的心腹了,这马车既然由他护着,还是尾随一万先锋军入城,可见车里应是什么重要人物。出岫仔细打量那马车的装饰布置,猜测应当是……世家女眷所乘的车辇规制。 女眷……这两个字在出岫脑海中一闪而过,就此定格。正想着,那辆软红马车已穿行过四座牌坊,缓缓停在距离聂沛潇十步开外之处。沈予连忙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说了句什么话,饶是出岫离得很远,也能感觉到此刻沈予忽然收敛起杀戮之意,周身换作一泓温和清润的气质。 紧接着,马车里缓缓伸出一只盈白的手,露出一角浅绿色的女子衣袖。沈予顺势握住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扶着绿衣女子下了马车。 那身着浅绿衣裙的女子面朝北、背朝南,出岫看不见她的样貌表情,但沈予与她相对而立,恰恰是面对着出岫。温和、俊笑、关切等表情逐一从沈予面上掠过,他仍旧握着那绿衣女子的手,似在嘘寒问暖。 竹影亦瞧见了这一幕,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他用余光瞥了出岫一眼,见她依旧毫无表情看着窗外,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再看沈予,此刻终于松开了绿衣女子的手,两人并肩而行,真真似一对璧人。而且,沈予还时不时地侧首在她耳畔悄声低语,如同护花使者一般将她引至聂沛潇面前,应是互相作了介绍。 出岫定睛细看,清楚瞧见聂沛潇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但只一瞬,他已恢复如常,噙笑颔首。 绿衣女子顺势俯身行礼,朝聂沛潇盈盈一拜,后者则嘴唇翕动客套了几句。三人又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不多时,聂沛潇朝身边的侍从打了个手势,侍从立刻恭谨地牵马过来,他便率先上马朝城西驶去。 而沈予则搀扶着绿衣女子重新上了马车,自己还亲自驭马护送她的车辇,随在聂沛潇身后朝西而去。 一直到软红马车和沈予的银光铠甲消失在视野之内,出岫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而再看竹影,道:“走吧。”她语气寡淡,面色如常,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 竹影不知她心中作何想法,但却发觉,相比方才她隐隐约约的紧张、激动和欣慰,此刻的出岫显得太过平静,好似已无悲无喜。竹影终是没有开口多嘴,护送出岫打道回府。 一路上坐在马车里,淡心一直赞叹着方才的场面,还时不时地夸赞沈予几句,但出岫一句话都没接,只淡淡笑着回到云府,心思莫测。 刚跨入大门,云逢已迎了出来,他也顾不上避讳淡心,敛声禀道:“夫人,明氏兄妹已等了快两个时辰。” 明氏?出岫回想一瞬,才忆起今日确然应承了明家的拜帖,怪只怪自己早上一心去看沈予入城,倒将这事给忘了。 出岫向来自诩过目不忘,记忆惊人,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她都记不起明璎的长相了。印象中那个善妒、高傲的世家小姐,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骄纵的影子。 曾经有多不甘,多屈辱,多绝望……如今皆变成了过往云烟。方才去看沈予进城,出岫才蓦然发觉,她与明璎的恩怨已过去许久了,足以抹去前尘。若不是那五千万两黄金的生生提醒,她会完全放下。可云辞六年多前便开始部署,她怎能辜负他的筹谋? 她自然要将云辞未完成的计划进行到底。 出岫沉吟良久,才对云逢问道:“赫连大人可来了?”云逢否认:“只有明氏兄妹二人。”赫连齐没来?出岫颇为意外,但须臾又明白过来,他这是摆明不愿插手明璋欠债的事情了。 出岫在心底默默思量,又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男装,再对云逢道:“让他们兄妹去待客厅等着,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第111章 相见争如不见时(1) 两个时辰前。烟岚城近郊的吹花小筑。这座园子并不大,只有一座不高的小楼,但胜在清幽寂静、别致精美,也算是一座不错的别院。吹花小筑从前是南熙朝内一位官员的私产,五六年前他因有求于右相明程,便将这座小园送给了明氏。后来明璎出嫁,明程又将其转送给了爱女,算是她的陪嫁之一。 一年多前,沈予审理明氏一案时,明璎已嫁去了赫连氏,因此这座吹花小筑才免遭没收充公。而明氏兄妹与赫连齐,近日便一直住在此地,盼着能找机会拜访诚王及出岫夫人。 如今的明璎,已不再是右相嫡女、皇后的侄女了。到底是遭遇过家门巨变的人,不比从前锋芒显露,但性情仍旧强势。尤其是明氏家道中落之后,她被迫将主持中馈的权力交还给婆婆,赫连氏族人也越发不待见她。只这一点,便令她心有不忿。 “如今放眼南熙朝内,最为显赫的便是诚王爷和云氏一族,这都是家底深厚、拥立有功的人,咱们一个都开罪不起了。”明璎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幽幽叹气,神色无比感伤。 自从知道出岫接下明璋的拜帖之后,赫连齐心中也是百味杂陈。他知道,如今的出岫夫人已并非软弱可欺的晗初,别说明氏已经倒台,即便明氏屹立不倒,出岫也不会再惧怕明璎。遑论如今明璋还欠下了云氏的巨款……所以这一次明氏兄妹去云府拜见,他根本不担心明璎会伤害出岫。 赫连齐正想着,但听明璎再道:“今日我与大哥前去拜访出岫夫人,你务必要去诚王府等着,即便见不到诚王本人,你也不许离开。” 赫连齐最反感明璎的强势口气,便下意识地冷笑一声,讽刺她:“我为何要去?” 明璎也不恼,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对他道:“你想想,如今诚王和云氏盘踞烟岚城南北两端,哪一个咱们敢得罪?倘若诚王知道咱们先去见了出岫夫人,他会怎么想?他必然以为咱们没将他放在眼里,或者以为咱们与云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诡计。因此你才要去诚王府,让诚王明白,咱们是一碗水端平,两家一个都不得罪。” “你想得还真细致,只怕是多虑了。”赫连齐又是一声冷嘲。他自问认识聂沛潇多年,在这些礼节礼数上,后者向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又哪里会想这么多! 明璎早就见惯了赫连齐的冷淡,听了这话,只瞥他一眼回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若身为男儿,自当比你更能看清朝中局势。” “你不也嫁了个书生吗?”赫连齐面无表情,“我自然比不上岳父大人能看清朝中局势。” 自从明氏倒台之后,明璎最听不得别人讽刺她的家世,此刻登时恼了,单手指着赫连齐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如今我明氏倒台了,你也敢对我大呼小叫了?当初若没有我父亲和姑母替你撑腰,你能年纪轻轻就做到刑部侍郎?你赫连氏能有实权在手?” “我的确没有实权在手,那你当初为何嫁我?”赫连齐反唇相讥。是啊,自己为何要嫁他?明璎鼻尖一酸,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晗初。” 赫连齐面色一凝,没有做声。明璎垂目又道:“我知道,你以为是我放火烧死她的。但这事真的与我无关!”“我没说是你放的火,你多心了。”赫连齐仍旧语气冰冷。听闻此言,明璎更觉一阵酸楚。这些年来,她至少在赫连齐面前澄清过五六次,自己不是烧死晗初的幕后真凶。但每次她如此解释,赫连齐总是冷淡地回一句——“你多心了”。 他始终不肯相信她。夫妻之间,全无信任。可她已为他生儿育女,如今是离不开了,更何况明氏已经倒台,攀附赫连氏,是她唯一的出路。 明璎兀自神伤感慨,却听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招呼:“小璎、妹婿,你们收拾好了没?” 明璎连忙回过神来,朝门外回道:“这就出来!”言罢再看赫连齐,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你到底去不去诚王府?” 赫连齐冷笑道:“听说今日沈予率军回城,诚王要设宴犒劳军中将士,只怕一整天都不得空……明知去了会吃闭门羹,那我为何要去?” 明璎见状也不再勉强,反倒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这个出岫夫人真不简单。沈予那个乱臣贼子,要不是做了云氏的姑爷,又由她力保,怎能咸鱼翻身,还抄了我明氏!”说到最后一句,明璎已隐隐带了记恨之意。 赫连齐侧目看她:“你如何知道是出岫夫人力保沈予?难道不会是诚王保举他的?” “不会。”明璎颇为自得地分析,“真要论起身份来,诚王与天授帝手足情深,他又怎会举荐福王的妹婿入仕?要知道从前福王和天授帝可是死对头,诚王才不会那么傻,这不是给自己泼脏水吗!” 话到此处,明璎顿了一顿,低声再道:“反而是世人传言,从前天授帝龙潜房州时,和出岫夫人有私……” “情”字尚未出口,只见赫连齐已倏然起身,蹙眉斥道:“你胡说什么!”在明璎面前,赫连齐总是冷漠讽刺居多。此刻明璎见他突然发起火来,有些惊讶,立刻反唇回道:“你发什么火?难道我说错了吗?她年纪轻轻一个寡妇,若没有手段,怎么可能带着云氏达到巅峰地位?必定是当初慕王在背后支持她。” “明璎!”赫连齐真的恼了,直呼她的全名,再斥,“你若再诋毁她半句,立刻给我回京州去!” 明璎尚且不知出岫夫人是谁,见赫连齐如此着恼,只觉得一头雾水,抄手摔了案上一个茶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想着帮我哥还债,还跟我闹!” 许是屋子里动静太大,外头的明璋等不及了,推门而入:“怎么又吵起来了!”明璎冷哼一声,强忍着委屈不愿掉泪。明璋知道妹妹性子强势,妹夫多为隐忍,便道:“好了好了,今日还要去云府,若是晚了有失礼数。如今你哥哥我还有求于她。”说着他又转向赫连齐问道:“妹婿你去吗?” 赫连齐瞥了明璎一眼,意味深长地回道:“我不去了……我也不去诚王府,我就在这儿等着。” 他等着看明璎见到出岫后的反应,等着看她气急败坏地回来。这等报复的快感,赫连齐已等了太久。 再看明氏两兄妹来到云府,等了近两个时辰也没见到出岫,明璋倒是很有耐性,明璎却已大为不满。她见厅内四下无人,连奉茶的丫鬟都跑个没影,不禁小声抱怨:“一个奴婢出身的寡妇,好大的架子!” 明璎边说边伸手摸了摸凉透的茶盏,再冷哼一声:“也不知离信侯府是什么规矩,丫鬟都不知道添茶吗?” “小璎!”明璋低声喝斥一句,四下看了看,才谨慎地道,“你说话当心。” 明璎自知兄长这话不假,也只得转移话题,问道:“大哥,你可有把握说服出岫夫人?须知你可是欠了天价的债务!” 明璋沉吟一瞬,回道:“还可以吧,我有五成把握,就看出岫夫人识不识轻重。” 明璎闻言,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可惜你早已娶妻,云氏也没有第三个女儿可嫁了。否则你大可效仿沈予去做云氏的姑爷,这事儿也就水到渠成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个温婉又不失威严的女声:“两位久等了。”明璋与明璎尚未反应过来,已看到云逢跟在一个白衣女子身后进门,介绍道: “这就是我家夫人。”明氏兄妹立刻起身,按照礼数不便直接去看门口,只得垂目相迎。两人扫见一角白色裙裾逶迤飘逸,鼻中也忽然摄入一丝浅香,紧接着,那白衣女子已莲步轻移从眼前掠过。 出岫目不斜视从明氏兄妹面前走过,缓缓落座于主位之上,还不忘对他二人款款相请:“二位请坐。” “二位”这个词实在说得极微妙,没有尊称,没有敬称,没有逢迎捧高,也不见踩低。说来也是,如今明氏倒台,明璋和明璎身份大跌,也算不得什么贵客。但他兄妹两人听着这句“二位请坐”,还是觉得异常讽刺。 然而讽刺归讽刺,偏偏又寻不出什么怠慢之意,况且,说话之人声音温婉甜糯,听起来也没有嘲讽的意思,这才真真是高明之处! 明璎气不打一处来,偏又不能发作,唯有极力克制着重新坐下,还得勉强噙上微笑,假作什么都没听到。她正想抬头瞧一瞧传说中的出岫夫人是何等气魄,可目光还没落在对方脸上,先听到身侧的兄长低低赞了一声。 明璎有些好奇,便顺着明璋的目光向主位看去。第一眼,觉得那出岫夫人有些眼熟,美貌无匹;再一眼,心中一惊不敢相信;最后定睛细看,脑中“轰”地炸开,如遭雷击!她瞪大双目猛然起身,颤抖着抬手指向出岫:“你……你是……” 出岫目色无波淡然回视,轻声问道:“怎么,明夫人不舒服?妾身今日俗事缠身,又恰逢诚王平乱得胜,因而耽搁了时辰,让两位久等了。” 明璋也对明璎的反常举止很诧异,低声提醒她:“小璎!”言罢再看出岫,只感觉眼前这女子美得惊人,连他阅女无数都大为惊艳。不过众所周知,明二公子好色,明大公子好赌,因此纵然出岫貌美,他也不会失态。 想起方才出岫的客套话,明璋不禁正了正神色,回道:“夫人言重了,是我兄妹二人冒昧登门,您莫怪才是。” 明璋话虽如此,但也知道出岫夫人是刻意晾着他们,否则断不会选在今日会客,这是在给他们下马威。这般想着,他余光瞥见明璎仍旧呆立而站,便尴尬地对出岫解释:“我这三妹是为夫人的气质所慑,失仪了。” 出岫只浅笑回道:“您太客气了。”转而再看明璎一眼道:“夫人请坐吧,若是身上不舒服,可不要勉强。” 明璎仍旧沉浸在震惊之中,将出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中打鼓自问:晗初不是死去多年了吗?怎会成为云氏当家主母?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像,实在太像了!不过面容虽一样,气质却大不相同。从前的晗初,就如一朵娇弱的花儿,经不得半点风吹雨打,看着便让人想要怜惜呵护。明璎一直认为,正是晗初的那份楚楚可怜,才会让赫连齐念念不忘。 而眼前这位出岫夫人,身上散发着清纯与美艳两种风情,光艳逼人,又偏偏淡然出尘,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之气。她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所流露出的姿态,能令世间一切女子为之自卑。 明璎目光在出岫面上流连不去,久久说不出话来。出岫便任由她打量着,很是坦然,只向明璋问道:“不知您二位前来,所为何事?妾身听敝府管家说,不是为了还债而来。” 明璋闻言颇为尴尬,又分心担忧着明璎,无奈只得厚着脸皮道:“不瞒夫人,从前在下好赌成性,全仰仗云氏出资襄助,在下也为此不胜感激……但当初云氏肯慷慨解囊,是看在明氏的面子上,如今敝族的状况您也瞧见了,一时半刻这钱只怕还不上了。” 出岫仍旧噙笑,表情未改淡淡回道:“无妨,左右是利滚利。今年还不了,那就明年还。明公子还不了,还有您的子女不是?再者明夫人是赫连一族的长媳,想来这事赫连大人也不会不管不问。” 明璋见出岫语气温和,可说出的话却如此强硬,最要命的是自己还不能发火……他稳住心神,叹息道:“都说‘墙倒众人推’,赫连氏虽是姻亲,但也指望不上了……实不相瞒,这笔数目实在太大,以敝族如今的状况,的确有心无力。” 听闻此言,出岫清眸睨着明璋,秀眉轻挑:“明公子的意思是,这钱不还了?”“不!不是不还。”明璋解释道,“在下是想与夫人您商量商量……如今明氏倒台,不知可否烦请您举荐在下重新入仕……只要凭您之力,在下必能重振明氏,来日这钱自然也就还上了。”听明璋如此一说,出岫只觉得恶心。无耻之人实在忒过无耻,欠债不还也就罢了,还想诓着云氏出钱出力,保举他重新入仕……尤其听明璋这口气,也不知以后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想到此处,出岫直接一口回拒:“实在抱歉,这条件妾身不能答应。” 她只说了这一句,也没说任何缘由,明璋见她如此干脆,也不好再劝。他想了想,只得说出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既然夫人不同意,在下也不勉强,但还有另外一事相求。” 出岫颇有耐心:“明公子既然来了,但说无妨。”此刻明璋也顾不得再去看明璎的反应,斟酌片刻道:“这第二件事,完全是出于在下的私心……还请夫人您高抬贵手,放我明氏一条生路。”“哦?此话怎讲?”“您的妹婿沈将军主审我父亲时,算是用尽了手段,若不是他,我明氏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请夫人看在这件事的面子上,能将这笔债务减免一些。”明璋顿了顿,又道,“其实沈将军当初去抄家时,也落了不少油水。” 这话说得真是恬不知耻。难道因为沈予是云氏的姑爷,又负责主审明氏之案,所以明家倒台就得云氏负责了?还是说,因为沈予抄家时得了好处,他明璋的债就不用还了? 出岫心中冷笑,暗道明家果然各个蛮不讲理。至此她也不愿再听明璋继续说下去了,佯作看了看门外天色,道:“时辰不早了,眼看着要开午膳。二位若不嫌弃,便在敝府用个午饭吧。妾身孀居之人多有不便,便让云管家作陪招待。” 逐客令也下得太快了,尤其留饭还让一个管家作陪!饶是明璋再厚颜,也知道自己是被彻底拒绝了。眼见出岫欲起身离去,他心中一急,忙将最后一道撒手锏使出来:“夫人可别忘了,我家二弟是被云三爷害死的!” 说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上了!出岫本已逐客,听了这话反倒沉下心来,连方才的厌恶都懒怠,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明公子是想拿此事要挟妾身吗?” “不敢。”明璋自知这话说得鲁莽,但如今他破罐子破摔,也别无他法,只得道,“在下没有要挟,只是想让夫人明白,云氏也并非一分一毫都不欠明氏!” 第112章 相见争如不见时(2) 两年半以前,明二公子明璀和云羡争抢一个姜族妓女,并为此大打出手,最后云羡失手将明璀打死……这件事曾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当时右相和明后曾在聂帝面前不依不饶,更想以此为条件与云氏谈判。 出岫犹记得,当时她已猜到明氏闹大是为了谈条件,可她万万没想到,明氏所谈的“条件”竟是一笔天价债务!也难怪慕王会答应相帮云羡,根本就是因为明氏所欠下的巨债,他自己也有份参与算计! 云辞,真是瞒得她好苦!慕王,真是守口如瓶!当如今真相大白于眼前,出岫自问所能做的,便是不让云辞失望,至少要让云氏这些年的损失重新回到口袋里! 既坚定了这个信念,出岫也是面色一沉,再问明璋:“明公子既然不是要挟妾身,那您旧事重提,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璋见出岫不悦,便没有将话说得太过分,只道:“常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者当年是我二弟性喜渔色,又夺人所好,才会落得被云三爷失手打死……可二弟死后,我明氏都没有多做计较,将心比心,为何夫人不能高抬贵手?” “将心比心?”出岫只觉得好笑,当初对于明璀之死,明氏可是不依不饶来着,若非慕王从中斡旋,明氏怎会善罢甘休?只怕他们非逼着云氏免除这笔巨债才行……出岫静下心来仔细分析,今日明璋为何会咬着明璀之死不放?还不是因为云羡是老侯爷仅剩的骨血,他笃定云氏不会眼睁睁看着云羡丧命。 出岫恍然发现,方才她小瞧了明璋。心中越恼,她面上越是笑吟吟地问:“哦?以您之见,妾身该如何高抬贵手?” 明璋瞥了一眼自家妹子,见明璎神魂俱失,没有开口帮腔的意思,也知道指望不上她,唯有自己一口气说道:“我二弟当初好歹是皇后子侄,一条人命难道抵不上几成债务?” 出岫笑着反问:“以您所见,明二公子这条命,能抵上多少真金白银?该不会是黄金五千万两吧?” 明璋不动声色,将问题撂了回去:“云三爷这条性命值多少钱,我二弟理应同等价值。” 好一个“同等价值”!出岫几乎要拊掌赞叹。今日明璋说了这么多话,唯有这一句才能真正让人听出水平来。出岫没有即刻回话,睨着明璋沉默不语。 后者见状,乘胜追击道:“离信侯与云二爷相继病逝,老侯爷的血脉仅剩云三爷一人。当初明氏没让云三爷以命偿命,这笔债又要如何算?您看云三爷的性命值多少钱,那就抵掉多少债务吧。” 明璋说出这番话时,面上没有丝毫惧怕,相反隐隐带着几分胸有成竹和跋扈之意。出岫明白他话里有话,也就是说,倘若今日这债务谈不拢,云羡的性命不保……出岫大为光火,但又担心明璋说到做到。明氏虽然树倒猢狲散,可这个家族盘踞京州多年,必然还有不少心腹藏在暗处。而云羡如今也在京州,敌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显然,明璋这番话捏住了出岫的软肋,她的确不能让老侯爷唯一的血脉有任何闪失:“明公子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妾身倘若再不松口,就是不识时务了。” 出岫樱唇微启,似笑非笑,教人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平静:“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觉得明二公子一条命值多少价,妾身照单全收便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倘若您说能抵五千万两黄金,那未免狮子大开口。” 听了这话,明璋心中大喜,也识时务地退一步,道:“岂会?在下只想让夫人将这些年的利息给去了。”他顿了顿,又道,“是两千万两黄金。” “那剩余三千万两呢?”出岫再问。“剩余的债务,在下自有办法筹措。”明璋自信满满。出岫只得点头,故意在明氏兄妹面前叹道:“看来以后云氏不能随意借债,万一遇上您这等厉害角色,妾身可吃不消,连利息都要不回来了!”明璋不知自己欠债是被云氏算计,只讪讪一笑,掏出一张准备好的契约道: “劳烦您在这张纸上签字盖印,算是彻底免了这两千万两黄金的债务。”“搁着吧。妾身办妥之后,自然会差人送去吹花小筑。”出岫懒得去看明璋手上那张纸,只问,“不知两位何时返回京州?”“不日之内。”明璋答得隐晦。出岫点头:“好,但愿两位一路顺风。” 她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明璋听见却是一惊:“夫人这话的意思是……”“意思是,妾身预祝两位能平安抵达京州。”出岫不冷不热解释一遍。明璋冷笑,暗想出岫夫人果然软硬不吃:“承夫人吉言,倘若在下三个月内没有返回京州……后果您可自行想象。”果然……看来明璋来房州之前都已经布置好了,倘若他没有如期回去,则云羡性命堪忧。出岫冷眸一凝,露出几分厉色,但没有再说话。明璋也怕当真惹恼出岫,再笑道:“夫人今日高抬贵手之恩,我明氏兄妹必然铭记于心,不敢忘怀。”“但愿如此。”出岫冷冷回道。 “今日说话多有得罪,实是迫不得已,还望夫人海涵。天色不早,我兄妹二人告辞。”明璋说着看了一眼明璎,见她还失魂落魄坐着不动,很是奇怪,只得起身碰了碰她的手臂:“小璎,走吧。” 明璎被明璋碰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见兄长已有去意,她也站起身,却是看着方才被明璋碰过的右臂,定定不语。 出岫知道明璎在想什么,可她已无暇再周旋下去,更不愿与明氏兄妹再多相处一刻。见明璎仍旧站着不动,她便从主位上起身道:“妾身还有庶务在身,恕不远送。”言罢边走边朝外头唤道:“云逢,送客。” 然刚走到明璎面前,出岫忽然感到一阵阻力,低眉一看,自己左臂的衣袖已被她紧紧拉扯住。 “明夫人这是何意?”出岫凝眸而问。与此同时,明璋也很讶异:“小璎,你做什么?” 明璎却不管不顾,当众捋开出岫的左臂衣袖,将那一截玉臂皓腕裸露在外。恰在此时,云逢也进了屋内,见此情景不禁大怒,上前一把扣住明璎的手腕,冷喝一声:“明夫人自重!” 明璎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只定定看着出岫光裸在外的手臂。但见那左臂之上,有星星点点的疤痕,虽然已变得很浅很淡,可仔细一看,还是能想象出从前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是什么模样。 这些伤疤,都是当年明璎亲自用簪子划下的,一笔一笔,一道一道,她又怎会忘记?于是她倏然抬头看向出岫,语中爆发出无穷恨意:“果然是你!晗初!” “什么!”明璋与云逢异口同声惊呼,出岫反倒显得很平静,只冷冷道:“放手。” 明璎又哪里肯放?不仅不放,还用指甲死死掐进出岫的肌肤里,一边使力一边大哭大笑:“原来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 她似患了失心疯一般,双目猩红、面容狰狞,右手依旧掐着出岫的手臂,左手顺势抬起就要一巴掌扇去,破口大骂道:“贱人!你害得我好惨!” 手起掌落,眼看出岫便要被这疯女人扇了巴掌,关键时刻,竟是明璋眼疾手快挡了一下,在离出岫眼前三寸之处,适时捏住了明璎的手腕。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两个男子的声音:“住手!”屋内几人循声望去,门外一人紫袍金绶,一人铠甲寒光,正是诚王聂沛潇和威远将军沈予。 话说这两人原本在城西设宴犒劳三军,都已到了城西大营,却发觉云氏未有一人前来恭贺,撇去沈予和出岫的关系不谈,按理说,明面儿上沈予还是云氏的姑爷,云氏又是这烟岚城的半个主人,为何今日这么大的喜事,竟不见一个云氏的人?这于公于私都很出奇。 聂沛潇越想越觉得蹊跷,便命冯飞去云府探探消息。一个时辰后,冯飞带话回禀,说是明氏兄妹今日拜访云府。 聂沛潇闻言大惊,犒劳宴上匆匆给沈予和先锋军们端了杯酒,便驭马朝城北的云府疾驰而去。冯飞见聂沛潇走得匆忙,也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又不敢声张,只得带着沈予一并跟在他身后护驾。 沈予一路在聂沛潇身后驭马追随,这才发现他是朝着云府方向去的,于是连忙打马与之并驾齐驱,二人一边骑马一边说话,沈予这才了解内情。 若要说出岫与明璎之间的恩恩怨怨,这世上除了当事人之外,怕是没有比沈予更清楚的了。他不知晗初为何如此傻,竟要接见明氏兄妹,这不仅会将她出岫夫人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更难保明璎不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倘若世人得知,名满天下的云氏当家主母、忠贞节烈的出岫夫人,竟是当年醉花楼里的名妓晗初……沈予几乎可以想象,届时会有多少闲言碎语扑面而来,云氏的名望也必定会因此受到连累。 而这些恰恰是沈予最不愿意看见的,他不愿看到好友云辞的家族,还有他心爱的女子,再受到任何伤害……于是,一位诚王、一位威远将军,两人因为同一个女子的安危,急匆匆赶来云府。聂沛潇平日与出岫往来甚多,更在她病重时经常探视,门童便也认得他,而沈予是云氏的姑爷,又曾长住烟岚城,门童更不会多加阻拦。两人顺顺当当进了云府,一问明氏兄妹仍在外院的待客厅,便亟亟赶来。 哪知他们还没跨进门槛,便瞧见了这一幕——明璎死死抓着出岫光裸的左臂,扬手作势挥掌而落。只差一点,那一巴掌险些落在出岫颊上了! 聂沛潇与沈予岂会善罢甘休,两人一并跨入待客厅内。聂沛潇自然认得明氏兄妹二人,率先冷冷开口:“你们这是做什么?” 第113章 相见争如不见时(3) 他说话的同时,沈予已一手推开明璎,护着出岫后退两步,低头查看她的伤势。但见两道猩红血痕蜿蜒在她手臂之上,另有几个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儿错综交叉,虽然知道伤势不重,可那鲜血淌过出岫白玉般的手臂,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沈予看得一阵心疼,转头对云逢命道:“还不快去拿伤药!”云逢这才想起来,连忙吩咐随侍的小厮去请大夫,并将府中的药箱拿过来。这边厢,沈予见出岫的伤口流血不止,想要暂时为她包扎一下。怎奈他自己甲胄未脱,想要找块布都没有。耳中听着聂沛潇对明璋的质问,沈予脑中一转,视线最终落在狰狞愤怒的明璎面上,立刻上前拽过她的左臂,冷冷道:“明夫人,得罪了。”但听“刺啦”一声传来,沈予已将明璎的左袖当众扯下,任由其一条左臂露出来,好似刻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紧接着,他将扯下的衣袖中,夹在中间的那层布料抽出来,去为出岫包扎伤口。出岫本能地向后闪躲,却被沈予握住她光裸的左臂。那身铠甲骤然闪烁,寒光熠熠,他便在这片冷光之中抬目看她,关切嘱咐:“别动。”说着又低下头去,仔仔细细为她包扎伤口。 直到方才沈予抬头的那一瞬间,出岫才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模样,在时隔近两年半之后。 沈予晒黑了,肤色比从前多了几分古铜色,更添阳刚之气。与早上她看到的一样,他身上那股肃杀之气分外慑人,至少,慑住了出岫本人。 不消片刻,沈予已将出岫的伤口包扎完毕,小心翼翼地卷下她的衣袖,轻声道:“先将就着,一会儿药箱拿过来,我再给你仔细处理。” 出岫听了这话,没来由地鼻尖一酸,忽而理解了“久别重逢”该是怎样一种感动。此一时、此一刻,面对活生生的沈予,她竟是忘了今日发生的所有不快。 然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而过,出岫立刻想起明璋今日的来意,还有那五千万两黄金……既然下定决心守护云氏,出岫也立刻清醒过来,后退一步,对沈予道:“有劳姑爷。” 沈予眉峰一蹙,渐渐沉了脸色,俊目里似伤非伤。他看向出岫,正欲开口说句什么,此时却听聂沛潇一声喝问:“这府里的护卫都是白养的吗?眼看着夫人为疯妇所伤?” 聂沛潇这句话是冲着云逢说的,显然云逢也很自责,低下头去没有说话。然而这事本就与云逢无关。出岫轻声开口,对聂沛潇回道:“殿下误会了,是我让竹影他们退下去的。”“我”字一出口,沈予又是眉峰一蹙,为了她不自觉地亲昵自称。原来,出岫在聂沛潇面前不再自称“妾身”……出岫却尚未发现沈予的不悦,她仍旧对聂沛潇解释道:“明公子与明夫人登门而来,说有要事相商,我便让竹影他们退下了。”其实出岫扯谎了。事实上,是方才她在更衣时,竹扬忽然胃口不适、一阵作呕,出岫才知道这是怀孕了,小两口却一直瞒着不说。出岫为此将竹影喝斥了一顿,又许他两日假,让他陪竹扬出去透透气。 谁能料想,时隔多年之后,明璎的恨意竟还如此强烈,胆敢在云府公然出手伤人。到底是自己大意了,出岫不怪别人。 聂沛潇听闻出岫这一番解释,才算面色稍霁,问她:“这兄妹二人果真是有‘要事’找你?” 出岫先深深看了明璋一眼,才回道:“的确是‘要事’。”“谈完了没?” “谈完了。”“很好。”聂沛潇点头,看向明璋,“你兄妹二人既然和夫人谈完了要事,也该与本王谈谈‘要事’了。”他脸色霎时一沉,高声命道:“冯飞,将明璋、明璎兄妹押走!” “殿下!”明璋大吃一惊,“我兄妹二人何罪之有?”“何罪?”聂沛潇目光落在明璎裸露的左臂之上,大感厌恶地道,“欺入民宅,动手伤人,不算有罪?”“这是个误会!”明璋连忙解释道,“舍妹忽然抱恙,情绪失控,才会一时不慎伤了出岫夫人。”他瞥了一眼出岫,似威胁似恳求:“夫人,您快向诚王殿下解释解释吧。” 出岫看向明璋,见他凝眉沉目,话中颇具深意,又想起云羡的性命还捏在他手中,只得违心对聂沛潇道:“殿下,这的确是一场误会。” “误会?”聂沛潇俊目闪过一丝寒芒,再看明璋,“你兄妹二人见到本王不下跪、不行礼,这行为算不算藐视天威?这罪名够不够打入天牢?” “这……”明璋一时语塞,停顿片刻才道,“方才事态紧急,我兄妹于礼数上多有疏忽之处。可这屋子里没行礼的也不只我们两个,殿下理应一视同仁。” 还想拉人当垫背?聂沛潇冷笑一声:“本王偏不一视同仁。出岫夫人是圣上亲封的一等护国夫人,沈将军也有从三品官职在身。你明氏身为罪臣之后,还想与他们相提并论?” 聂沛潇没再给明璋还口解释的机会,他再看冯飞,面色更沉:“你还不动手?”冯飞连忙上前,伸手对明氏兄妹相请:“两位请吧,莫让我难做。”明璋见情形太过混杂,又有聂沛潇一句“藐视天威”压下来,他也不敢硬碰硬了,唯有再做计较。想到此处,他只得对冯飞道:“有劳大人带路。”很早以前,明璋便听说慕王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在封邑房州的大牢里设置了许多酷刑,令人闻风丧胆。而如今看这情形,诚王是存心找碴儿,自己大约也逃不掉了。他拽着一动不动的明璎,道:“小璎,走吧。” 明璎却死死盯着出岫,刹那间犹如发疯一般狂笑不止:“原来你这下贱的娼妓还活着!世人都说你与慕王有私情,原来不止是慕王啊!哈哈!看来今日这屋子里,都是你裙下之臣!哈哈哈哈……” 她自顾自地疯狂大笑,哪里还有半分高贵仪态?尤其这话说得太过放肆,就连明璋也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口鼻。 明璎被明璋钳制住,本能地开始挣扎,口中还发出“呜呜”之声。那一双眼睛露着狰狞之光,仿佛要将出岫抽筋剥皮、啖其肉饮其血。 明璋见她越发失态,隐隐要将事情闹大,便下了狠手,死死拖着她随冯飞离开。此刻厅内也算一片狼藉,余下的出岫、聂沛潇、沈予、云逢都站着不动。这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想起明璎说的那句话——“看来今日这屋子里,都是你裙下之臣!”这话虽难听,倒也给她说中了……四人心中各有所想,一时皆沉默不语,厅内的尴尬气氛便越发明显。最后,还是聂沛潇打破沉默,适时关切一句:“出岫,你怎么样了?”出岫回神摇头:“不碍事,我很好。”沈予听到聂沛潇连“夫人”二字都不称呼了,索性不再说话。幸好,此时下人们掂着药箱匆匆进来,才使得气氛不再那么尴尬诡异。继而,迟妈妈也搀着太夫人进了门,门外还围着一堆下人。太夫人显然已听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可她面上并无半分不悦,甚至还浮起一片喜色,对聂沛潇笑道:“诚王殿下驾到,怎不通知老身一声?老身还没来得及恭喜您旗开得胜,平了姜地叛乱。” 姜还是老的辣,聂沛潇见太夫人有意解围,立刻笑回:“您过誉了,这次多亏了子奉带兵神勇,才能顺利平乱。” 太夫人笑着点头,再看沈予道:“恭喜沈将军。”她没有称呼沈予为“姑爷”,这倒是令在场所有人都略微惊讶。 沈予亦是颇感惊喜,并且喜多于惊,连忙拱手回道:“太夫人客气。”谁料就在此时,出岫很自然地接过话茬:“母亲,姑爷得胜返回,我已吩咐云逢今晚设宴,为姑爷接风洗尘。”又是“姑爷”?沈予被出岫一口一个“姑爷”惹得心底一沉,至此终是难以忍耐。他看出了出岫的闪躲回避,没等太夫人开口说话,已是脑中一热:“我今晚有事,恐怕不能前来赴宴。” 闻言,出岫没有半分表情,只垂眸回道:“那改日好了,正事要紧。”沈予觉得嗓子发干,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方才的焦虑、急切、相思本是炽热难耐,如今都被出岫这态度给冻成了冰,凝在心头一阵寒过一阵。他从未觉得身上的铠甲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两年半,原来早已物是人非。当初他为她绾发、与她热烈相拥的过往,全部灰飞烟灭!他自问这些年来如此拼命,无非是为了换出岫高看一眼,可到头来都是徒劳,反而将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出岫与沈予的对话如此反常,屋子里每个人都看出了一丝端倪。聂沛潇自然也看出来了,但他不好多问,只得打圆场道:“出岫,你伤势要紧。下人都把药箱带来了,先让子奉给你处理伤口吧。” 出岫没有做声,不置可否,沈予便上前接过药箱,想要给她上药。便在此时,又听外头传进来一声禀报:“夫人,焦大夫来了。” 出岫立刻转身看向门外,客气笑道:“有劳焦大夫了。”这话一出,无异于打了沈予的脸面。他提着药箱的右手忽然一紧,然后沉沉地将药箱重新放回案上,神色如常地对太夫人道:“城西还有一万大军亟需安置,我先走一步。” 说着他又瞥了出岫一眼,见对方还是面无表情,心中更凉,遂继续对太夫人道:“我改日再来拜访您。” 这话说得极为生疏,哪里像女婿与岳母的对话?偏生太夫人点头:“军务要紧,沈将军慢走。” 沈予颔首,又对聂沛潇抱拳告退:“末将先走一步。”聂沛潇眼见事情已了,出岫又反常得厉害,也认为不便多做逗留,便顺势笑道:“本王也该离开了,正好同子奉一起走。”言罢他也看了出岫一眼,蔼声嘱咐她:“你好生养伤。” 出岫正盼着他们赶紧离开,便立刻行礼道:“多谢您记挂。”言罢让云逢送他二人出府。 聂沛潇与沈予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就此返回城西大营。 第114章 前尘往事俱湮灭(1) 出岫的伤并不严重,不必劳烦一个大夫日日往云府里跑。焦大夫简单地给出岫处理了伤口,又将换药的方法和养伤期间的注意事项叮嘱了淡心,然后便告辞离开。 时辰匆匆到了当天傍晚,云府为沈予准备的接风宴却没有如期举行。下人们不敢多问,唯有当时在场的云逢知道,出岫与沈予之间出了问题,而且,很严重。 事实上这两人也真正是彻夜未眠。出岫一直想着白日里所发生的事,沈予则为出岫的冷淡态度而神伤不已。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甚至想要星夜闯进云府,去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两年多的相隔,虽然在她生病时,他曾冒险来看过她,但毕竟一个清醒一个昏迷,彼此没有说过话。其实沈予有满腔肺腑之言,这两年里的心路历程、九死一生的遭遇……他统统想要告诉她。只可惜,她好像并没有兴趣了解。 时光犹如一只凶猛的野兽,将最鲜美的回忆生吞活剥噬入腹中,只留下一片残忍的骸骨。 夜里的城西大营一片孤清,沈予觉得心中好像被剜空了,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忽而,在翻身之际,他被枕头硌了一下。确切的地说,是被枕头下的那把匕首硌了一下。 沈予坐起身来,将枕下的匕首取出。绿宝石的璀璨在夜中闪耀着幽幽光泽,令人心折,匕身上的“情”字镌刻深沉,似能透骨。他还记得自己从清意手中收到这把匕首时的情形,当时他是多么欣喜若狂——鸳鸯匕首,各执其一,说明出岫对他有情……她托诚王举荐自己,还转赠真金白银……他不是不知,却更恨自己一无所有,偏要她出手相帮。 沈予忽然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赌气冲动,应该留在云府问个清楚明白。也许,出岫真有什么苦衷也未可知……想到此处,沈予再也睡不着了,遂披衣起身走出营外。今晚是清意当值,瞧见这十八九岁的男子斜斜杵在那儿,连连捣头打着瞌睡,沈予只想发笑,但还是基于军纪把他拍醒:“在主帅营前当值就这么困?站着你都能睡着?” 清意揉了揉惺忪睡眼,见是沈予看着自己,立刻打了个寒战,睡意全无站得笔直:“属下知罪。” 沈予没打算真怪他,但还是戏谑着笑道:“就凭你这瞌睡劲儿,若是有叛军潜伏进来割下我的项上人头,只怕你都不知道。” “咱们这不是打胜了吗!”清意嘀咕一句,“都回到自己地盘上了,为何还不能松懈一把?尤其是您,分明在烟岚城里有私邸,要比这营帐舒服一万倍……您倒好,放着私邸不睡,非要睡在大营里!” 沈予闻言只笑:“我作为主帅,自然要与将士们同吃同住。难道要我回私邸享福,将他们撂在这儿睡通铺,喂虫子?” “那私邸是您自己买的,又不是公家的,您回去睡觉天经地义,谁还敢说什么?”清意不满地回了一句。 沈予拍了拍他的肩,无奈地笑道:“我看是你想回去睡吧。”清意被戳穿了心思,嘿嘿一笑,又捂嘴打了个呵欠,没再吭声。沈予见他一脸疲倦,也有些不忍,再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子涵姑娘都安置好了?” 提起这个名字,清意更有了几分精神,抱怨道:“女人真麻烦,她一路上挑剔得很。”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可别得罪她。”沈予回道,“女孩子又不是大老爷们儿,挑剔一些、讲究一些都很正常。等咱们回到京州复命,你的任务便完成了。” “啊?还要再护她一路?”清意哭丧着脸,“将军,换个人行吗?” “不行。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沈予轻咳一声,又补充一句,“她对我很重要。” 重要?难道能比出岫夫人还重要?清意心里嘟囔,口中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妄加揣测那位子涵姑娘与沈予的关系,只得闷闷受命。 沈予见清意不再说话,于是笑问:“子涵姑娘还在闹?”清意摇头:“按照您的意思,将她安置在您从前的私邸里。那条件多舒服,她当然不会闹了。”“那不就得了,我的私邸给她住了,我再回去怎么合适?”沈予叹气,面上生出几分怜惜,“这一路也难为她,跟着我从姜地回来,她吃了不少苦……” 清意听闻这话,心中不禁“咯噔”一声。他原本想问问出岫夫人是否知道此事,可话到口边终还是咽了回去,转而问起云想容:“您带子涵姑娘回京州,那该如何向将军夫人交代?” “向她交代什么?谁许你叫她‘将军夫人’?”沈予立刻冷下脸色,没了继续交谈的兴致,“你好生守夜,别再打瞌睡了。”说完转身返回营帐之内。 翌日,沈予换了便服,独自驭马前往云府。他特意挑了将近午时才过来,如此便可名正言顺留在云府用午膳,也可以借口探望世子云承,与出岫单独说说话。 门僮见是沈予过来,万分热络地迎道:“姑爷来了!快请进,奴才这就去禀报云管家。” 沈予听了“姑爷”二字,只觉得异常刺耳,但面上没什么表情,径直去了待客厅。他前脚跨进门槛,云逢后脚也跟进来:“沈将军,太夫人请您去荣锦堂。” 沈予应下,双手背负往内院而去。路过知言轩时,他特意多看了一眼,假作随意地问道:“夫人呢?” “今日一早,诚王将夫人接走了。”云逢如实回道。是“接”而不是“请”?沈予足下一顿:“去哪儿了?”“夫人没说。” 听闻此言,沈予心中霎时划过浓烈的失望,又想起昨日出岫为明璎所伤,有些担心她的安危:“夫人身边带人了没?” “竹影和竹扬歇假了,几个暗卫跟着,诚王殿下也特意派人随护。”沈予见云逢回话回得利索,也没再多问,一路无话去了荣锦堂。太夫人看上去精神矍铄,特意在膳厅设宴款待,笑道:“只可惜你来得不巧,出岫今日不在府里,否则人可就齐了。” 沈予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太夫人,事实上从云辞死后迄今为止,自己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太夫人都了若指掌。因此,他也自问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便回道:“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对您说,不知方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太夫人挥退左右,“你想说什么便说吧,不过我也能猜到几分。” 沈予便单刀直入:“昨日您也瞧见了,晗初一口一个‘姑爷’称呼我,她这是怎么了?还是说……我去姜地征战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太夫人眯着眼睛似有所想,缓缓回道:“我只知道她昨天清早还好好的,天色未亮便换了男装出门,说是要去看大军入城。还特意让竹影在醉仙楼定了位置。” 昨日?出岫去醉仙楼看自己入城?沈予蹙眉回想,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想了想再问:“那她去见明氏兄妹,是在我入城之后?”“正是。”太夫人叹了口气,“从前赫连齐和明璎多次送来拜帖,我都不曾过问,她也一直坚持拒见……可自从知道了五千万两黄金的事儿后,她改变主意了。”太夫人想了片刻,又自我纠正,“确切地说,是她病愈之后改变主意了。” “看来她是怪我瞒着她了。”沈予苦笑,“当初我主审明氏一案,圣上已将此事的始末全都说了。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决不能让晗初知道,否则她不知会有多伤心……” “这事是我失算了。”太夫人亦是感叹,“早知如此,我便不让云逢告诉她,没想到她会病成这个样子……” “恐怕她如今更放不下挽之了。”沈予闻言黯然。他这个外人知道云辞的所作所为之后,都为之动容不已,遑论出岫是当事人……世间无论哪个女子,若能得到夫君如此深情相待,大约都会为之震撼,并心甘情愿为他守寡。 沈予薄唇紧抿,良久再次叹道:“当初我在刑部当差时,没将此事及时告诉她。她一定是在怪我……” “那也未必。”太夫人神色莫测,反驳道,“也许她并非是因为此事耿耿于怀……” 难道还有别的事?沈予不解地问,“您这话的意思是……”“意思是你不妨仔细想想,昨日你进城之时,是否做了什么让她误会的事儿? 她可是一直在醉仙楼上看你入城,从头到尾看着。”太夫人说完便开始低头吃菜,再也不说一句话。 “从头到尾看着我入城……”沈予想了又想,忽然脑中一闪,掠过一个念头。若要说自己入城时做了什么让晗初误会的事,那必然是——子涵! 他似难以置信,再细想一层又觉得窃喜不已,遂迫不及待地向太夫人求证:“您说……晗初她生气是因为……” “我可什么都没说。”太夫人头也不抬,一径品着汤羹,想了想,又道,“花氏听说你过来,闹着要见你。我可不搀和,你自己看着办。” 沈予原本窃喜,听闻此言又立刻头痛起来:“您这是帮我还是害我……”“谁说我要帮你了?”太夫人面色清淡地道,“真要为出岫寻个下家,诚王比你更合适。” “叮”的一声脆响传来,沈予不慎将筷子磕在了盘子上。太夫人心中想笑,偏又装作正经万分,沉声再道:“你见不见花舞英我不管,可承儿唤你一声‘叔叔’,你还教过他功夫,总是要见见的。”沈予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太夫人已接着再道:“你用过午膳就去看承儿吧,他还没从知言轩搬出来……”这是名正言顺给自己创造机会了!沈予大喜:“多谢您成全。”太夫人笑而未答,只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碗,示意沈予快些用饭:“我老太婆午后犯困,你别磨蹭,吃完快走!” 那边厢沈予去了云府,这边厢出岫也和聂沛潇来到房州大牢。昨日明氏兄妹一番折腾,伤在出岫身,疼在诚王心,因而今日一大早,他便亲自来云府接出岫,也不说去哪儿,一径卖着关子。 马车在路上足足行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了烟岚城南郊,那座传说中森冷恐怖的大牢才映入眼帘。出岫四下望了望,其实这是一处风景很好的胜地,山水俱全,郁郁葱葱,正是踏青出游的好去处。 可房州大牢建在此地,又派了重兵层层把守,因此,这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便成了军事重地,渐渐荒芜了。出岫有些不解,为何当初慕王要把房州大牢建在这么美的地方?且这里是关押重犯之地,聂沛潇为何要带自己前来?出岫心中如是想着,便问道:“殿下带我来此做什么?” “替你出气啊!”聂沛潇翻身下马道,“走!去看看他们两兄妹如何了。”原来聂沛潇将明氏兄妹关押在此了,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出岫哭笑不得: “您这是何必。”“怎么,明璎从前欺负你也就罢了,如今你是出岫夫人,她还敢公然在云府动手?这等骄纵恶毒的女子,难道不该教训教训?”聂沛潇冷哼一声,“还有明璋,我老早就看不惯了。” 出岫仍是站着不动,踌躇片刻道:“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聂沛潇见她一副闲事不惹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怕什么?万事有我担待着。就算今日把她整死了,也不是你的责任。”出岫一惊:“您对明氏兄妹用刑了?”“用刑?倒还不至于。”聂沛潇薄唇如削,笑道,“我只是让他们看了看别人受刑。” “别人受刑?什么刑?”出岫下意识地再问。这一次,聂沛潇却没有回话,隐晦地道:“你不需知道。”他又作势推了出岫一把,“走吧,都到了门口怎能不进去?”出岫被聂沛潇轻推着背部,被动地往前趔趄了两步。暮春时节衣衫单薄,她能感到背心正中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其上,而那种感觉令她浑身不舒服。出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向后闪身避开聂沛潇的手,道:“我自己走。” 聂沛潇也明白她在躲避什么,顺势收手背负身后,颔首笑道:“好,不过里头有点儿冷。” 出岫没再说话,其实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外人都以为她杀伐决断,可她何曾来过这种地方?尤其是想起这座大牢乃慕王主持修建,曾以种种骇人听闻的刑具闻名天下……出岫不禁打了个冷战,心中也添了几分胆怯。 “别怕。”聂沛潇见她神色犹豫,又道,“这条路很安全,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外头的传言也不尽可信。” 出岫仍旧不大情愿,站定回道:“殿下,算了吧。昨日是我自己疏忽,才为明璎所伤……太夫人也责罚过我,说我半年不掌庶务,人都变得大意了。” 听闻此言,聂沛潇却忽然沉了脸色。他认为出岫是个考虑周全的人,为何昨日会疏忽大意,独自去见明氏兄妹?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昨夜专程派冯飞去查了查云府的近况,这才得到一个消息——昨日一早,出岫去看沈予入城了。 这个消息实在微妙,聂沛潇有理由相信,出岫昨日的失常和沈予回城有关。但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他暂时还没想到,或者说,他不愿进一步深想。 沈予和出岫能互相影响着彼此,这个认知令他心底一沉。聂沛潇强迫自己挥退这些思绪,对出岫笑道:“既来之则安之,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今日一并了断不好吗?” 一并了断?出岫斟酌片刻,想起自己与明璎的恩恩怨怨,这才点了点头,跟着聂沛潇迈进房州大牢。 幽森、阴冷、潮湿、不见天日……这是出岫走入牢中的第一印象。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甬道,周遭全靠火把照明,有一种如入阴曹地府的错觉。扑面而来的气息带着些微腥气,不,也许是……血腥气。 出岫原本以为会听到许多人的惨叫声,不过好在周围还算安静,甚至是安静得近乎诡异。耳中听着聂沛潇的脚步,她也知道自己不能退怯了,唯有硬着头皮往里走。越走越深,越走越冷,越走越黑,越走越诡异……出岫的心跳越发快起来,竟觉得自己是在通往十八层地狱……她不自觉地收紧双手,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全然相信聂沛潇。 终于,也不知走了多久,聂沛潇停在了一座牢门前,这座牢门犹如密室一样,看不见里头半分情况。“打开吧。”聂沛潇对狱卒命道。 第115章 前尘往事俱湮灭(2) 狱卒领命,在墙上的机关处拍了几下,出岫便听闻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响起,低沉有力,就连脚下的地砖都产生了震感。紧接着,面前这座严严实实的牢门缓缓朝上升起,露出里头的全貌——是用一根根生铁铸成的牢房,而每根铁柱之间的距离,仅仅够五六岁的小儿伸出一只手臂。 听到外层牢门开启的声音,牢内的两人迅速朝外看去。狱卒高擎火把为聂沛潇和出岫照明,让他们看到了明氏兄妹狼狈邋遢的模样。 明璋原本坐在地上,看清外头的来人之后,立刻起身行礼:“罪臣见过诚王殿下。” 聂沛潇冷笑:“称什么‘罪臣’,你还当自己是‘臣’吗?”明璋立刻改口:“草民失言。”言罢又侧首看向明璎,“小璎!快行礼。”明璎只是坐着不动,目露凶光看着出岫,那目光中的恨意如此强烈,在这晦暗的牢房里还能闪出几分狰狞。整整七年了,自己的夫君对眼前这个女子念念不忘。饶是明璎再不清醒,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上苍对晗初是优待的、偏心的,将女人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美貌、才华、身份、地位……还有一堆出众的男子围绕着她,如众星拱月一般。 明璎反观自己,虽然做了赫连氏的长媳,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惜家道中落,容颜也不如从前。在晗初面前,她一败涂地,或者说,对方从没将她当作对手。明璎在心中嘲笑自己,良久才从地上起身,徐徐走到牢门处,伸手想要拽住出岫。 聂沛潇眼明手快,护着出岫后退一步,明璎的左手便卡在了牢门两根铁柱中间。她使劲挥手想要去抓出岫,然而最终只是徒劳,唯有破口大骂以泄怨愤:“贱人!娼妓!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聂沛潇立刻喝斥,“是不是要拔了你的舌头,才会好好说话?” 明璎闻言倒抽一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立刻将左手从铁柱之间拽回来,双手抱头大叫:“不要!不要!好吓人!好吓人……” 出岫在门外看着她惊慌失常的模样,大为惊异,连忙转问聂沛潇:“她怎么了?” “没什么。”聂沛潇隐晦一笑,“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仅仅是让她看了一场刑讯,如此而已。” 虽然聂沛潇说得隐晦,但出岫也大约能想到,那必然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场景。她知道聂沛潇是想为自己出气,也知道自己不该置喙他的手段,唯有说道:“以后不必了,只这一次已够她害怕了。” 聂沛潇“嗯”了一声,仿佛是故意当着明璎的面说起:“你可知,从他们兄妹二人下狱至今,已整整过了一天一夜,但赫连齐一直未曾出现。” “什么?”明璋、明璎、出岫三人异口同声地反问,皆是难以置信。尤其明璎反应极大,再次冲到牢门口,双手握住面前的铁柱子,迫不及待地问:“你说赫连齐他怎么了?他没去找过我?” “反正他没来我诚王府。”聂沛潇挑眉看向出岫,“难道他去过云府?”出岫摇了摇头:“没有。”聂沛潇笑叹一声,目光刻意投向明璎:“也不知这丈夫是怎么做的,眼见妻子和大舅子下狱还不闻不问……”“不!这不可能!不可能!”明璎死死握住身前的铁柱子,凄厉地自言自语,“他不会不管我的……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我是他的正妻……” 聂沛潇与出岫只看着明璎的失常行为,沉默不语。而明璋则是一脸担忧之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夫人,舍妹已经成了这样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放过我们吧。” “我从没想过要为难你们。”出岫想起他拿云羡的性命要挟自己,心中忽然涌起怒气,“可你们偏偏要为难我!” “不,这是个误会。”明璋一把拽过失常的明璎,澄清道,“殿下、夫人,求您二位高抬贵手,给我们兄妹一条生路……” “那你们为何不给晗初一条生路?”聂沛潇锋锐的脸部轮廓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冷峻,“尤其是明璎这个恶妇,她当初是怎么对晗初的?”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出岫恍惚了片刻。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听聂沛潇再对明璋冷冷道:“想让本王高抬贵手也行,不过本王有个条件。” 聂沛潇侧首看了看出岫,表情稍稍变得柔和,但说出的话语仍旧冷如刀锋:“昨日明璎在出岫夫人手臂上划了几下,本王就以十倍的数目,在她脸上割刀子。只要你们兄妹答应,本王用刑之后立刻放人,绝不再追究!” 在明璎面上割刀子?十倍的数目?那岂不是要让她毁容?“殿下!”出岫和明璋同时开口阻止。 聂沛潇眉峰微蹙看向出岫:“你不用劝我,你就是心肠太软了!”出岫摇头轻叹:“我不是要劝您,我只是觉得……不值得。”她抬眸再看明璎,后者衣衫皱巴,鬓发凌乱,面上骇得惨白,如同一只鬼魅。这样的女子有什么可恨的?她只觉得明璎可怜。 “当初明璎在醉花楼里放火想要烧死我,我承认自己曾恨得要死,甚至为此失声……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替她感到悲哀……” 出岫话还没说完,却听明璎再次大哭大叫起来,双手不停地扑腾着:“不!我没放火!不是我烧死晗初的!你为何不信我?!” “小璎!”明璋死死钳制着自家妹子,迫不得已想要去捂她的口。哪知手掌刚放到她嘴边,却被她死死咬了一口。明璋低吼一声,把手掌从明璎口中抽出来,但见好端端的一只右手,手背已被生生咬掉一块皮肉,变得鲜血淋漓,煞是骇人。 趁着明璋查看伤势一时不慎,明璎已借机挣脱开他的钳制,将整个身子往牢门铁柱之间的缝隙里挤。挤了半晌,她又忽然伸手拽住狱卒的衣服,放声大哭:“你为何不信我!不是我放的火!我没有烧死晗初!” 眼见明璎如此失常,出岫很吃惊,尤其听了她这番话,更觉得难以置信。可事到如今,出岫认为她没有必要再骗自己,看这样子她说的是实话了。 于是出岫上前一步走近牢门:“真不是你放火烧了醉花楼?”明璎一边大哭一边摇头,手中还死死攥着狱卒的衣服:“不是我……你为何把我想得那么狠心……”出岫明白过来,明璎已将那狱卒当成了赫连齐。狱卒原本一手举着火把,见一个疯妇拽着自己不肯放手,不禁心中大恼,将手中火把捅到明璎手上烧了一下。明璎痛苦地呻吟一声,连忙将手缩了回来,却顾不得手背上被烧伤一片,仍旧痛哭不止,已完全神志不清了。出岫被眼前这一幕晃了眼,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正想开口询问火烧醉花楼的内情,却听聂沛潇在身边幽幽说道:“的确不是她放的火。”“那是谁?”出岫连忙追问。聂沛潇没有立刻接话。唯有明璎的哭喊呻吟在这方狭窄的空间内凄厉回响,经久不散。半晌,一个名字才幽幽响起,出自聂沛潇之口:“是赫连齐。”“是他?”出岫大为诧异。“的确是赫连齐,他亲口承认的。”聂沛潇将两年半以前赫连齐在千雅阁的那番醉话重复了一遍,包括他当年为何抛弃晗初,为何放火烧死琴儿,又是如何眼睁睁看着沈予救走晗初……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说得一清二楚。 事隔经年,重新回忆起那场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大火,出岫沉默良久。尤其知道这番内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悲无喜。 明璎在旁自然也听到了一切,便渐渐停止哭泣,忽然清醒过来,尖声反问道:“是他放的火?你骗我!那他为何不对我说?” 聂沛潇面上划过厌恶的神色:“我怎么知道?你问赫连齐去!”明璎睁大双眼深深喘气,眼珠子毫无焦点地来回乱转。半晌,她倏然抬头再看出岫,颤抖着声音问道:“他是不是知道你是晗初?”出岫垂眸没有应声,聂沛潇替她回上一句:“你说呢?”只这短短三个字,已给明璎判了死刑。她向后踉跄跌倒在地,双手死死撑着冰冷的地砖,失魂落魄嘲笑自己:“难怪他不肯陪我去云府……难怪他不来救我……他是故意的!他要看我的笑话!故意让我去死!” 话到此处,明璎身子一软,再也无力支撑下去,趴在地上呜咽起来。相比方才的大哭大闹和精神失常,此刻她显得克制了许多,伏着身子颤抖不已,双手掩面哆嗦着低泣。 第116章 前尘往事俱湮灭(3) 这一刻,明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卿嫡女。出岫记忆中那个娇贵、矜纵、明艳、善妒的明大小姐,已被他夫君的冷漠烧为灰烬……出岫觉得这个惩罚已经够了,相比明璎而言,她自问要幸运得多,也快活得多。至少,这世上曾有个出色的男子真心喜欢过她,甚至甘愿为她付出生命……这般一想,出岫深深地怜悯明璎。她不忍再继续看下去,便低声对聂沛潇道:“其实不必毁她容貌,这样的惩罚已足够残忍,您放他们走吧。” “你不报仇了?”聂沛潇蹙眉问道。出岫笑了笑:“您不是替我报了吗?” 这句话刚说完,只见明璎倏尔再次抬头,也不说话,只趴在地上仰头看着出岫。出岫则平静地回视过去,任由她打量。 半晌,牢内才响起明璎颇为怨愤的声音:“晗初,你毁了我一辈子!你这贱妓一定不得好死!” “人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出岫淡淡撂下这一句,然后再看向一言不发的明璋:“明公子,一事归一事。往后请你自重,不要再拿我家三爷的性命来要挟抵债!” 言罢她轻轻扯了扯聂沛潇的衣袖:“殿下,放了他们吧,别脏了你的手。”聂沛潇深深看了一眼牢内的明氏兄妹,才点头道:“好。我送你回去。”出岫没有拒绝,与聂沛潇一并沿着来时之路往外走。沉重的牢门在两人身后重新落定,再次将脚下的地砖震得嗡嗡作响,也掩去了明璎的指责与哭喊。出岫情窦初开的那段岁月,属于晗初十五岁的恩怨情仇,统统在今日彻底埋葬,埋葬在了这座阴暗森冷的房州大牢内…… 走出牢房,不知不觉竟已过了正午,出岫忽然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目光适应了阴暗的牢房,此刻她竟被阳光刺得掀不开眼帘,只觉得眼中一片酸涩,想要流泪。 聂沛潇颇为感慨地道:“出岫,你对谁都很心软,唯独对自己心狠。”“是吗?”出岫摸了摸湿润的眼眶,竟分不清这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怎么不是?”聂沛潇似叹似笑,“还有,对我也挺狠的。”话音甫落,恰时一阵暖风徐徐吹过,撩起出岫一缕垂发。她抬手将其绾在耳后,刻意转移话题道:“其实这处风景真是不错,当初圣上龙潜房州时,怎会将大牢选址建在此地?没得破坏了好风景。” 终于再次适应了刺目的阳光,出岫放眼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郁郁葱葱,青山流翠。从前知道烟岚城南郊有块好地方,但因为骇人的大牢建在此地,她从没来过。如今才知,当真是好山好水。 聂沛潇自然知道出岫是在回避自己,也不勉强,玩笑而回:“也许七哥觉得,这里是个埋骨的好地方。若有哪些犯人不听话,直接扔出去喂林子里的野兽,连敛尸的草席都能免了。” 说到此处,聂沛潇刻意放低声音吓唬她:“你知道为何这里的林子和花草长得好?都是用死人养出来的,这土地够不够肥沃?” 出岫剜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聂沛潇怕她生气,也顾不得还有下人在场,立刻赔罪道:“你可别生气,我说着玩儿的。” 出岫抿着樱唇仍不说话,埋头朝南走。聂沛潇抬手制止随侍跟着,自己陪在她身边,两人一并信步而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至走到一眼汩汩的山泉处,出岫才俯下身子捧起泉水啜饮一口,啧啧道:“真甜。” 久违的惬意之感也令聂沛潇大为放松,不禁盼着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这天地间只有他和出岫两个人,清风、翠竹、鸟语、花香,还有高山流水。 聂沛潇笑而不语,看着出岫在泉水间肆意把玩,彼此都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至少,他同出岫认识这么久,这是头一次,她在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 想着想着,聂沛潇却忽听出岫问道:“殿下今日带箫了吗?”聂沛潇整了神色颔首笑回:“你难道不知我是箫不离身?”他从怀中取出玉箫,再问,“怎么,你想听我吹曲子?”“《笑忘前尘》您会吹吗?”出岫毫不客气点了一首。聂沛潇会心一笑,手持玉箫吹奏起来。天地之间,渺远辽阔,白云悠悠,泉水环鸣。只见一个紫衣男子长身玉立、执箫吹奏。他身旁的白衣女子静如烟尘、侧耳倾听。郁郁葱葱的山林将两人重重包围,这画面美得恍惚,时间仿佛也为之停留在这一刻。 玉箫的音色分明是该幽咽,但却被聂沛潇吹出了几分欢快之意,真真似这首曲子的名字一般,能令人笑着忘却前尘忧伤。 渐渐的,曲调变得低缓起来,沉远平旷悄于无声,便如同那个名唤“晗初”的绝代女子一样,消散于暮春的暖风之中,世间再无此人。 这首曲子将出岫的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待到一曲终了,她已噙上浅笑,玩笑道:“赶明儿我也该作首诗来酬谢知音。” “我等着。”聂沛潇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高兴。出岫再笑,抬袖遮住耀眼的阳光,望了望天色,道:“我出来太久了,是该回府了。” 聂沛潇应了一声“好”,朝着空旷的山谷吹了声口哨。清扬的哨声在山间来回飘荡,出岫正感到不解,便听闻一声马鸣遥遥传来,似在回应。不多时,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嘶鸣着停在了聂沛潇面前。“我的坐骑,追风。”他颇为骄傲地介绍道。“这马真有灵性。”出岫由衷赞叹,不禁走到马前,伸手抚了抚马背。然而下一刻,她突然头脑一晕,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出岫尚来不及惊呼出声,便发现自己已被聂沛潇抱到了马背之上。 “殿下!让我下来!”她惊得花容失色,脱口请求。聂沛潇二话不说也翻身上马,坐在出岫后头将她圈在怀中,手握缰绳笑道: “坐稳了,我送你回府!”说着扬鞭一挥,驭马绝尘而去。 聂沛潇的坐骑“追风”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即便负着两个人仍旧能够风驰电掣。他一路环着出岫,驭马从南郊入城,那云雷飞掠的速度使得路人个个为之驻足侧目。好在追风的速度够快,也无人能瞧见马上一男一女的模样,否则出岫真是要羞愧到无地自容。 她从未坐过这么快的马,尤其还是与聂沛潇同乘一骑,这一路简直就是心惊胆战。既恼怒堂堂诚王的孟浪,也为这咋舌的速度又惊又惧,只怕自己一个不当心,从马上摔下来。她唯有死死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惊呼“救命”。 聂沛潇感到怀中的人儿一直瑟瑟发抖,再闻到出岫发间的清香和隐约的体香,他竟觉得有些心猿意马,便缓缓放慢了速度。 刚一放缓马速,聂沛潇立刻听到出岫的喝斥:“殿下自重,快放我下来!”他这才勒马而停,垂目看向怀中的心上人:“恼了?”出岫羞怒得耳根子通红,还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整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一般。她抚着胸口平复半晌,才冷着脸道:“敝府到了,不劳殿下大驾了。”聂沛潇哈哈大笑起来,连忙赔礼道:“我是瞧着你近日过得不舒坦,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让你缓解压力。我从前若有烦心事憋在心里不得抒发,便会驭马疾驰,着实会痛快许多。” 也不知是被聂沛潇戳中了心事,还是被他这不疼不痒的态度给治住了,出岫忽然一阵泄气,闷闷地再道:“让我下来。” 聂沛潇眼见已快到云府门前,两人共乘一骑容易落人话柄,于是便翻身下马,又扶着出岫从马上跳下来。他瞧见出岫仍旧沉着脸色,连忙再道:“别生气了,是我欠考虑,下次不会了。” 出岫垂眸也不看他,冷淡而回:“妾身在此与殿下作别,告辞。”说着她已自行转身准备离开。 聂沛潇见她又开始自称“妾身”,已知晓大事不妙,大步上前拦住她:“别……我真错了,我原本是好意。” “殿下的好意还真是‘特别’。”出岫毫无表情地嘲讽一句,再道,“烦请您让让。” 聂沛潇对她这种态度大为无奈,又见这条路上较为僻静,行人不多,便当真存了几分哀求的口气:“你若心里难受,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可别自己生气。咱们一路进城速度很快,没人瞧见马上是谁,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敢……” “才敢什么?”出岫蓦然抬眸,一双清瞳泛着几分疏离冷意,“殿下难道忘了,妾身是个寡妇,您进城时穿过那座贞节牌坊,难道不觉得这行为过分了?” 话音出口,却没有听到聂沛潇再回话。出岫抬眸看他,见他不是看着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身后的云府。出岫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便徐徐转身看去,眼底立刻撞进一袭湖蓝锦袍。 那个俊逸而又不失刚毅气概的男子,正双手背负站在云府门前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或者是……望着她和聂沛潇。 第117章 身在局中人自迷(1) 不知为何,出岫竟有些心虚,好似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被人逮个正着。她张口欲向沈予打声招呼,却发觉自己咽喉发干,什么都说不出来,唯有立在原地“嗯”了一声,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沈予见出岫不看自己,也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走下台阶对聂沛潇行礼道:“末将见过殿下。” 此刻聂沛潇也觉得尴尬,笑道:“你我私下不必拘礼。”说完此话,他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好轻咳一声再问,“两日后启程赴京,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随时待命。”沈予敛声而回。聂沛潇状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起出岫正恼着自己,便欲借机告辞避上一避:“子奉想必有要事找你,我就不耽搁了。”出岫也不好在沈予面前对聂沛潇发作,只得俯身行礼:“恭送殿下。”聂沛潇没再多言,牵过坐骑上马疾驰而去。沈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却很是苦涩。他记得今早来云府时,云逢曾隐晦地说“诚王将夫人接走了”,而他方才在门口只看见了一匹马,还是聂沛潇的坐骑“追风”……这就意味着——聂沛潇是和出岫共乘一骑。 正想着,却听出岫轻声道:“别在门外站着了,有什么话进去再说。”这次轮到沈予“嗯”了一声,与出岫一并迈进云府。二人一路无话走入知言轩,气氛静默得令人窒息。原本今早沈予来时准备了一腔话语,可此时此刻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好似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出岫自然不知沈予的心理挣扎,与他一并进了知言轩的小客厅,又命丫鬟奉了茶,屏退左右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沈予见她没再称呼自己“姑爷”,才算好受一些,沉默片刻回道:“我来看看承儿。” “见着了吗?”“见着了。”“怎么,有何感想?” “他长高许多,也……越发像挽之了。”两人一问一答,忽然发现这个话题无法继续下去,因为难免会让彼此想起云辞。沈予唯有再道:“承儿进步很快,方才我与他比试了一场射靶。”出岫想起从前沈予曾教授云承武艺,也不经意露出一丝笑容:“承儿一定比不过你,他的骑射之术都是你教的。”“启蒙,我只是教他启蒙。”沈予纠正道,“事实上我与他打了个平手。”“这怎么可能?”出岫根本不信,“你是上过战场的人,承儿纸上谈兵如何能跟你比?必然是你让着他了。”沈予并未否认,只是笑道:“给他一些信心也没什么不好,我看他很喜欢骑射。”“这倒是。”出岫点头,“自你走后,我又请了别的师傅来教他武艺,他一直很有兴致。” 出岫说完这话,忽见沈予面有黯然之色,才发现自己说了一个很敏感的字眼——“自你走后”。也是,转眼间沈予已逃离烟岚城四年之久,而这四年内,他们又有两年半没有见过面,这期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太令他们力不从心。 譬如,沈予与云想容有名无实的婚姻。出岫自顾自感慨不已,同时沈予也在打量着她。昨日在云府待客厅匆匆一面,他记挂她的伤势,周围人又多,他几乎没能好好看她。而这一刻,四下无人,她就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如此真实,再不是渺茫如天上之月,遥不可及。 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败笔,相反沉淀了更多美丽。眼前这个女子便如美酒,时隔多年越发香醇,天生的丽质与后天的雕琢,使她成为苍天在芸芸众生中最完美的一幅作品。 沈予看着出岫,再想起这两年半以来自己在仕途上如何艰难,更是大有感慨。抄家明氏时曾遭受的暗杀,在战场上的九死一生……如此拼却性命,说是为了重振门楣,其实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她。 为了她,他心甘情愿放弃仇恨,只被情爱盈了满怀。这般一想,沈予好似又有了开口的勇气。他很想问问出岫,方才她是否与聂沛潇同乘一骑,二人又去了何处。但斟酌再斟酌,他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将这次会面弄得更糟糕。 沉吟良久,他最终起了一个安全的话题:“你伤势如何了?” 出岫一怔,这才明白沈予所指。她下意识地抚上左臂,衣袖里明显凸起了一块,是包扎的结扣:“你若不提,我都忘了自己臂上还有伤。”她轻笑一声,再道,“你昨天也瞧见了,其实并不严重。” 沈予自然知道,却还是感到后怕:“幸好明璎的指甲里没有藏毒,否则……”经他这么一提,出岫才意识到这一点,亦是长舒一口气:“看来我福大命大。”沈予“嗯”了一声:“明氏兄妹现在何处?”“被诚王关在了房州大牢。”出岫如实回道。她原本还想再说一句“近两日就该放出来了”,可话没出口,沈予已先一步疑惑地问道:“房州大牢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刑讯恐怖骇人。他兄妹二人还不至于……这是诚王的意思?” “我也觉得诚王小题大做了。”出岫无奈。沈予没有对聂沛潇的这番作为予以评判,只道:“明氏的水有多深,我再清楚不过。当初圣上信心满满想要对明氏赶尽杀绝,但他最后也不得不妥协,只处罚了右相明程及其妹明臻,仅仅是抄家了事。你可想而知,明家势力不弱……” 沈予说的这番话,出岫当然也想到了:“这话你应当说给诚王听,让他早些放人,若是把明家兄妹惹急了,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沈予点头,又问:“那你还恨明璎吗?”出岫摇头:“不恨了。她其实……也很可怜。”“那……赫连齐你也完全放下了?”沈予再问。出岫叹笑:“自从来到房州之后,我就再没记恨过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早就不记得了。”听闻此言,沈予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苦恼。安慰于出岫对赫连齐的释然,但也知道,能让她如此释然的原因只有一个——云辞。唯有遇上更加刻骨铭心的男人,才能忘记从前的负心薄幸……再联想自己,也不知究竟在她心中有没有占过一席之地。沈予终于鼓起勇气再问:“昨日……你去看我入城了?”出岫脑子一蒙,下意识地想要脱口否认。可话到唇边转念一想,沈予既然问出了口,必然是笃定确有其事,那自己再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她只得点头承认:“嗯,去了,没见过大军凯旋的气势,想去见识见识。” 沈予见她回答得云淡风轻,又怎会相信:“那你瞧见我入城了没?”“见了,很震撼,也很风光。”出岫低眉想了想,又认为自己说得太过寡淡,便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由衷地赞道,“白马银盔、威严凛然,我都快认不出来是你了。”“还有呢?”沈予盯着她。 “啊?还有什么?”出岫佯作不解。“你没看见别的什么人?”沈予略略蹙眉,追问不舍。出岫仍旧笑着,只觉自己两颊已有些僵硬,但还是故作认真地回想一番,道: “军容肃穆、军威严整,诚王治军严明,你带兵有方。”“还有什么?”沈予直直盯着出岫,不肯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还有……”出岫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估摸这一仗之后,诚王在朝中的威望又该提升了。”沈予听出岫越说越不在点子上,甚至还提及了聂沛潇,不由得面色一沉:“没别的了?” “嗯?这话什么意思?”沈予也不想再继续卖关子,便将话挑明:“我昨日回城之时,带回来一个女子,你瞧见她没有?”带回一个女子……出岫眼前立时闪过那只盈白的玉手,还有那袭浅绿色的裙裾。饶是时隔一日再回想起来,她也不得不承认,单单是那一个背影,看起来已和沈予足够匹配。然这话出岫并不打算告诉他,便朱唇微抿凝神片刻,故意笑问:“哦?你还带了一个女子回来?” “你没瞧见?”沈予分明看到出岫眸中闪过莫辨光泽,于是他眉峰更蹙。出岫笑意未改,缓缓摇头:“看到那一万先锋军撤去城西,我便离开了。你也知道我昨天约见了明氏兄妹,所以没在醉仙楼里耽搁太长时间。”出岫一番话说得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沈予也是将信将疑。 他心想倘若竹影还在,他定会私下求证一番,可不巧竹影和竹扬都歇假出去了。沈予沉吟片刻,正打算解释关于子涵的事,却听出岫已接着笑道:“其实遇上合适的女子也好,你与想容终归不是长远之事。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她又能随军照顾你起居,再好不过。” 沈予霎时变了脸色:“你真这么想?”“嗯,真这么想。”出岫不再看他,垂眸一径看着自己的茶盏,伸手试了试,“这茶凉了,我让丫鬟进来换茶。”说着她便招呼了一声,立刻有丫鬟进来将两人的茶盏换上新的,然后又退了出去。 自始至终,沈予都没再说过一句话,但是他那股在战场上练就的杀戮之气又隐隐散发出来,无端令出岫感到一阵冷意迎面袭来,森寒不已。 屋子里静默了良久,出岫见彼此再也无话可说,便作势起身道:“我手头的庶务还没处理完,先去清心斋了。你昨日刚刚返城,必定劳累,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予仍旧不做声,出岫便从椅子上起身,定下心思莲步轻移朝门外走。岂料刚走到沈予身边,却被他倏然拉住一只手臂,而且手劲极大。出岫预感到两人之间将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便有心避开。她克制着情绪不敢外泄,故作淡然地笑问:“还有什么事?”沈予面色深沉,锋利如刃,缓缓抬目与之对望。他目中仿佛藏着一泓深秋寒冷的湖水,冷冽而又伤情:“她不是我心仪的女子,我心仪谁,你不知道吗?”这句话莫名令出岫心中一紧,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撞开了心扉。明明不是深情款款的一句话,更比不得从前沈予说过的万千情语,但她却清晰地记住了这个场景,还有此刻说话之人的表情。 出岫想要避开沈予的目光,怎奈事与愿违,她还是不自觉撞入了他深邃的瞳眸之中。那感觉就好像沈予眼中当真积了一泓湖水,而她无知无觉地跳了进去,溺得无法自救。 这个念头乍起,出岫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立刻将手臂从沈予手中抽出来,答非所问,敛神回道:“我真的还有庶务在身,不能再耽搁了。” “晗初,你这个借口真的很牵强。”沈予直白地指出。出岫抿唇静默片刻,才又道:“我说的是事实,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我真的要去清心斋了。”此言一出,沈予几乎能够笃定,出岫是在刻意避谈自己带回来的那名女子。这个认知令他更加确信了出岫是在意他的。可她如此回避也足以说明——她下定决心要和自己撇清干系了。 这般想着,沈予的紧迫感又增加了一分。他站起身来,再次捉住出岫的手臂,不容置疑地解释道:“你听着!子涵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姜地中了剧毒几乎丧命,是她救了我。” 中毒丧命?这么严重?出岫想要出语关切一句,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不想知道。” 沈予只兀自继续解释:“子涵的母亲是姜族人,但父亲不是,因而她身上没有很明显的姜族血统,在姜地也屡遭歧视……她的生父早早抛弃了她们母女,后来她母亲也死了……子涵救过我一命,她求我带她离开,我总不能不管不顾。” 沈予的解释合情合理,出岫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作何感受。其实她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可偏生又迈不开步子,唯有轻声回道:“你做得对,是该好好安置她。” 沈予自觉已经解释得足够,但出岫又忽然忆起了昨日瞧见的那一幕。至少,那个绿衣女子能够光明正大地与沈予并肩而立,无关人伦纲常,更不用担心世人的流言蜚语。更重要的是,他们二者之间没有横亘着一个叫作“云辞”的男人。 想到此处,再想起云辞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那五千万两黄金……出岫胸口如遭猛击,心头一凝脚下踉跄,几乎又一次痛得窒息。想忘而不能忘,那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早已深入骨血当中,每一次触动都是撕心裂肺。出岫试图再次甩开沈予的手臂,奈何对方握得极紧,她唯有无奈地要求:“你放手。” 沈予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定定看着她,目光灼烈。午后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捎带着越发炙热的阳光投射到屋子内,也令出岫感到烦躁、心焦、不安,甚至是忐忑。她的手臂还贴着沈予的掌心,虽然隔着衣衫,但却明显能感受到来自他的灼热温度。 一种肌肤相亲的罪恶感油然而生,出岫再次挣扎起来,不忘斥道:“沈将军请自重。” 沈予寂寥地笑笑,状似嘲讽:“你终于不再唤我‘姑爷’了。”“你要想听也可以。”出岫犹自挣扎。“晗初!”沈予觉得她这两日简直不可理喻,“我说了这么多,你还误会什么?”“我没误会。”出岫只好暂时停止抵抗,耐性解释道,“我是觉得,自古英雄救美,美人都是以身相许。你和那绿衣姑娘虽然颠倒过来,是美人救英雄,但也不妨碍她以身相许,如此你也能更好地照顾她。” 出岫的这番话,让沈予感到心头被重重划了一刀。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立刻就抓到了她话中的重点:“你怎么知道她身穿绿衣?你不是没瞧见她进城吗?” “我……”出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话,便失措地垂下头去,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与此同时,沈予却是精神一振,原本阴霾冷冽的面容涌出柔和的喜色。他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你昨天在南城门看见她了是不是?你误会了,所以才对我不冷不热?” 出岫依然不肯抬头看他,还趁他喜色忘形之时猛然使力,挣脱了钳制。她连忙后退几步,给彼此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倔强否认:“不!我没去看她……是竹影后来告诉我的。”这一句,她在骗他,也在自欺欺人。 沈予自然不会相信:“竹影向来奉行‘多一言不如少一语’,他才不会对你说这些……退一万步讲,即便竹影说了,也必定是他觉得这事非说不可。你若心里没我,他为何要对你说起子涵?” 第118章 身在局中人自迷(2) 两次听到这个名字,出岫才真正记下来,原来昨日的绿衣女子名唤“子涵”。她不想让沈予瞧见她的心虚,便越发将头埋得更低,不再多说一句话。 沈予见她如此,还是不肯罢休,非要逼出她的真心话来:“晗初,你扯谎的水平太差了。如若你方才说的是真话,那你为何不敢抬头看我?你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出岫定了定神,压抑下心中逐渐翻涌的热潮,强迫自己与沈予对视:“我没有逃避,也不需逃避,我心里头从来只有侯爷一个人。你要我抬头看你,是想证明什么?沈予,你死心吧。” “死心?”沈予往前走了两步,目中流露的炽热令出岫无法直视,很不自在。“你别再过来了。”她见沈予一直朝自己的方向逼近,便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一个进,一个退,沈予沉默不语、步步紧逼,终是将出岫逼到了靠墙的角落里。出岫大为手足无措,羞怒地再次呵斥道:“你别再过来了!”可沈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又是逼近两步,与出岫面对面站定。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得不能再近,沈予只要一低头,便能贴到出岫的脸颊上。他身上带有长年累月的淡淡药香,她身上是女子天生的幽幽馨香,两种气息在此刻融为一体,变作了另一种极为契合且诱人的香气。沈予深深嗅着,几乎就要把持不住,他挺拔高大的身躯在墙角投射出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出岫整个人缓缓包围。 这是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出岫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惊慌地弯下身子,试图从沈予的肋下钻出去。谁知对方眼疾手快,一个俯身阻拦住她,出岫躲避不及向后一闪,却又用力过猛,后脑勺眼看就要磕在墙上。 说时迟那时快,沈予忽然伸出右掌护在她脑后。但听“砰”的一声震响,出岫感到后脑勺抵在了一个宽厚温热的物什上。她合上双眸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沈予竟用手掌为她卸去了力道,护着她的后脑没有碰到墙上。 “你受伤了?”她看到沈予右手手背的骨关节处留下几道血痕,显然是方才被墙体蹭破了。 “不碍事,你伤着没?”沈予反倒很紧张地抚上她的后颈,作势探首要去查看她的脑后。 出岫愣怔一瞬,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亲密的动作,远远望着便如两人正在相拥一般。她只觉得脸颊发烫,连忙推了推沈予:“我没事,你快放开我。” 沈予身形一顿,好似犹豫了一瞬。但下一刻,他已更为使力,顺势一把将出岫搂入怀中。他将下颌抵在她的香肩之上,深深叹息:“你怎么这么倔!让你承认在乎我,就这么难吗?” 他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一点一点掠过出岫的耳垂,更令对方感到羞赧,出岫只用双手死死推拒着他,一下比一下手劲更重。 然而这点力道又算得了什么?对于沈予而言便如小猫挠痒一般。他轻笑一声,将怀中的娇躯搂得更紧:“两年半了,我真的很想你……你呢?可曾有一丁点儿想起我?” 这短短两句话,便让出岫立刻软了心,原本狠命推拒着的双手也渐渐变得无力,顺着沈予的衣袍缓缓落下。她不知该如何回话,那积郁在心内已久的种种辛酸好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忽而,出岫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汩汩滑落,最后竟不知不觉地伏在了沈予怀中,浑身哭得颤抖不止。从两年半前的那个除夕夜开始算起,直到如今,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她独自一人扛着、忍着,实在太累太累了: 一座贞节牌坊、云慕歌的不幸、老管家云忠的病逝、明氏的倒台、南熙局势的变化……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五千万两黄金,以及云辞所做的一切……每件事都如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令她殚精竭虑、心力交瘁。 不是不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但又哪里能找得到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而此刻面对沈予的咄咄相逼,出岫终是忍不住了,只想大哭一场,将心底所有的艰难辛苦都抛诸脑后。 沈予也没再多说一句,只拥着她,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暮春单薄的衣衫已被出岫的眼泪浸透,胸前一整块布料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胸膛,这本该是一种难受的感觉,但沈予却觉得异常幸福。这一刻,等待出岫敞开心扉的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从十四岁的晗初,到二十二岁的出岫,八年时间,他人生里最风光无限,也最落魄潦倒的八年,最放纵无知,也最幡然醒悟的八年,最安逸淫乐,也最生死险困的八年,统统在这个女子的见证下走过。 此一时,此一刻,一对紧紧相拥的人儿已经不必再说任何一句言语。出岫这般哭着,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底蓦地闪现一丝清明,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停止了哭泣。 沈予见她又开始躲闪,眉峰再次蹙紧:“怎么了?”出岫只觉得眼里一片模糊,被溢满的泪痕挡住了视线。可一并模糊的还有她的心、她的神志,令她不敢去回想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知有些话不该说出口,可她还是说了:“抱歉,我方才精神恍惚……将你当作侯爷了。” 一句话,立刻将身在云端的沈予打回地狱:“你说什么?”他周身的肃杀冷意又再次弥散开,丝丝缕缕射向身边的娇人儿。 出岫脸色刷白,不敢再看他一眼,狠了狠心,解释道:“你身上的药香与侯爷相似……我思念甚深,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沈予面沉如水,敛声反问。若是此刻出岫抬头看他一眼,便会瞧见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寒冷、锋锐、残忍、破碎……一一在沈予面上交织,最终化成濒临崩溃的失望。那种美梦迷醉之后落空的痛,那种被残忍现实剥落伤口的痛……他觉得出岫身上长满了荆棘,无论谁想靠近,都会被刺得浑身是伤,而他尤其伤痕累累。痛归痛,失望归失望,但沈予也清楚感受到了出岫的动摇。他有理由相信,她只是在找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而他也心甘情愿做这个借口:“就算你把我当成挽之,我也认了……总有一日,你会看清我是谁。” 这是怎样一种深沉而又卑微的情感?竟能令从前骄傲的沈小侯爷妥协至此?出岫听得直想再次落泪,不禁抬手捂住樱唇,哽咽着道:“可我已经清醒了,你不是他,永远不是。” 她不想再耽误沈予了,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别的男子在这个年纪上早已妻妾成群,做了几个孩子的父亲,而沈予却要背负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无望地等待着,辜负着旁人,痴痴地继续蹉跎岁月……沈予自然不知出岫心中所想,可他也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唯恐说到最后彼此又是不欢而散。他不是抱着吵架的目的而来,他想把握住这机会,于是就势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一会儿我还要赶回城西大营。你不是要去清心斋吗?我送你过去。” 暮春的午后已有些燥热,阳光似金,纯净而透明,熠熠铺泻于长空之中。沈予陪着出岫走到清心斋门外,额上已渗出薄汗。他大步跨入垂花拱门,望着这一草一木、一屋一瓦,更是不胜唏嘘。 这是好友云辞生前停留最多的地方,每日总有一多半时间耗在这座清心斋,研读诗书、编纂书籍、处理庶务……许久未踏足此地,可沈予觉得,这里好像从未变过,处处都充满云辞独有的气息,仿佛那个恍如谪仙的白衣男子从未离去。 沈予自问,这几年在仕途上、沙场上也算见惯生死无常,与敌对阵时都是流血不流泪,然而此刻想起云辞离世前的嘱托,却禁不住眼眶一热,冥冥中好似有个声音提醒着他——珍惜当下、把握未来。 他情不自禁侧首去看出岫。碧空如洗,衣白如雪,春风吹得她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可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是……羞愧? 沈予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心底一沉,便假装没瞧见,蹙眉问道:“你来清心斋要做什么?” 出岫没有应话,径自走入云辞的书房内,从书柜上取出一本书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此,方才说要来清心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可真的来了,她又不想走了。也许,唯有处在这个地方,她的心才能够真正平静下来,真正地属于她自己,属于云辞:“你回去吧。我听诚王说,你们两日后要启程去京州复命……这几日你该好生休息。”这么快就下逐客令?沈予的目光缓缓向下,最终落在出岫手中的书稿之上。只看了一眼封皮,他便知道这是云辞的亲笔手稿。沈予恍然明白出岫的来意,但他不想再给她逃避的机会,遂道:“晗初,你是耍弄我玩儿吗?两年多前你劝我振作,我也抱过你也亲过你,还亲手为你绾过发,你都忘了?” 听闻此言,出岫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连樱唇也没了一丝血色。她将视线看向别处,低声回应:“你也说了我是在劝你振作……那只是安慰你的一种手段罢了。” “那方才呢?你连我的前襟都哭湿了,作何解释?还有你吃子涵的醋,又怎么说?” 第119章 身在局中人自迷(3) 出岫只一味看着手中的书稿,其上那瘦金字体是如此熟悉,宛如出自她本人之手。一撇一捺藏着锋刃,就像在勾着她的心,生生撕裂开一道口子,终生难以愈合。“该解释的我都解释过了。”出岫唯有如此再道,“我们以后……不要再私下见面了。” “为何?你又要放弃我?”“我从没选择过你,何来放弃一说?”出岫唇畔勾起一丝嗤笑,也不知是在嗤嘲自己,还是在嗤嘲沈予。一声哂笑传来,沈予的话语却很是坚定,字字击入出岫耳中:“若是从前你这么说,难保我就信了。可今日你这么说,我绝不会相信……你扪心自问,这话你能说服自己吗?若是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我还怎么信服?” 无论沈予说什么,出岫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来找一本书,现在我要走了。姑爷你是走是留,随意吧。” 又是“姑爷”!沈予恼得一把从她手中夺走书稿,冷冷道:“晗初,你的借口越来越拙劣了!” 借口拙劣?出岫低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忽然反应过来云辞的书稿被夺走了。她立刻朝沈予伸手想要抢回来:“你还给我!那是侯爷的东西!” 沈予将手高高举起,不让出岫够到那本书稿,非逼着她回答自己的问题:“你当真要守着那座贞节牌坊?” 出岫仰头盯着那本手稿,檐廊下徐徐射入的阳光刺得她眼睛酸涩不堪。她合上双眸稍稍缓解泪意,才重新昂首倔强回道:“是!我会一辈子守着云氏。” 一辈子……沈予倒抽一口凉气,森然如墨的眸子里泛着冷光:“你敢再说一遍?”“我会一辈子守着云氏!”出岫使劲仰着头,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不再流泪。她刻意提高声调重复一遍,是在说给沈予听,也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好,你要一辈子守着云氏,我便一辈子守着你。看看咱们谁的一辈子更长!”沈予斩钉截铁地说道,目中的阴霾浮浮沉沉,敛入光影万千,竟生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惊心动魄。四目交对,沈予和出岫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坚定和深沉。最终,还是出岫先在这强悍的注视中败下阵来,眸光渐渐变得冷寂:“你放手吧,咱们绝无可能。”“为何?挽之临终前明明说……”“我不管他如何说,但我真的无法释怀……即便我曾经动摇过,但那五千万两黄金……”出岫打断沈予未说完的话,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掉一滴眼泪,“侯爷待我如此,往后无论我再喜欢上谁,都是一种罪孽。” “我早就知道……”沈予已料到这一点,闻言也逐渐冷静下来,“当初主审明氏一案时,我查出了这笔债务,圣上便将实情告诉我。我当时就在想,绝不能让你知道此事。” “所以你就瞒着我?一个字也不透露?”出岫语中带着一丝怨恨,“沈予,你太自私了!”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并不觉得自私。”沈予坦荡澄清,“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伤心。挽之的死对你打击已经够大了,我不敢想象你知道以后会做出什么……再殉情一次吗?” 沈予停顿片刻,再道:“挽之若想让你知道,他生前就告诉你了,何须一直瞒着?还有当今圣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房州,有多少机会能告诉你实情,可他为何不说?必然是挽之生前不让他说……明氏的水太深了!” “明氏水深水浅与我无关。”出岫干脆回道,“我如今只想收回那五千万两黄金,从此与明氏、赫连齐撇得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你还想收回那五千万两黄金?”沈予直感到一阵诧异,“我以为你会就此罢手……晗初,放过他们两兄妹吧。” 听闻此言,出岫秀眉微蹙:“你怎知我没有放过他们?但放人是放人,还钱是还钱,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怎么不能?”沈予反驳,“明氏已经倒了,你何必拽着他们不放?狗急了还会跳墙,若把明璋逼急了,只会对你不利。” “他已经被逼急了。”出岫凝声回道,“明璋用三爷的性命来要挟我,让我免去两千万两黄金的利息。” 沈予面上一诧,又立刻恢复如常:“这倒像是明璋的作风……你没答应他?”“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出岫恨恨地道,“三爷是老侯爷仅剩的血脉,单凭这一点,我就不得不答应。”闻言,沈予迟疑片刻,再道:“你做得对……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将这笔债务彻底免去。” “彻底免去?”出岫似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你是在玩笑吗?五千万两黄金是云氏十年的积蓄!” “我知道。”沈予点头,“但我更明白,当初挽之肯花费这么大笔钱,他就没想过再要回来。” “你大可说我是‘锱铢必较’。”出岫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自嘲,“侯爷为我花了这笔钱,我必须得想办法讨回来。” “讨回来又有何用?”沈予觉得出岫钻进了牛角尖,“讨回这笔钱,挽之就能复活吗?你失去的童贞、你受过的屈辱就能当作没发生过?五千万两黄金数目虽大,云氏难道扔不起?” 此时此刻,出岫又哪里听得进去,也自觉没必要再听了。她朝着沈予伸出右手:“我不想跟你吵,你将侯爷的书稿还给我。” “啪”的一声,沈予将书稿重重撂回出岫手中:“挽之瞒着你扳倒明氏,就是想替你报仇,不让你再沾上这些龌龊事……你如今执着追债,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出岫低眉看着自己手中的书稿,面无表情道:“云氏是商贾,不能白白花出去几千万两黄金,还让人捏着性命不放。”“怎会是白白花出去?难道让整个明氏陪葬还不够吗?”沈予恨不能让云辞复活,他觉得唯有云辞本人才能劝动出岫,“你平日绝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就因为关系到挽之,你才会乱了心神。既然你肯原谅明璎与赫连齐,那为何不肯放过这笔债务?对你、对明璋、对云羡,都是好事。” 沈予重重叹了口气,继续劝道:“我若是你,就拿这五千万两黄金去和明璋做交易,让他放过云羡,再想法子封住明璎的嘴,不要坏了你的名声。这买卖是双赢,明璋一定会同意,若能免去这笔债务,他自然不会傻到再和云氏作对。” 不可否认,沈予说得很有道理。可出岫只一味地固执己见:“我不想听你说了,我有我的主意,我要走了。”说着她便朝清心斋的垂花拱门而去。 这一次,沈予没有再拦着她,只在她身后继续说道:“你的名声、云羡的性命意味着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远远超过五千万两黄金的价值!” 出岫仍旧走着,没有半分停步的意思。沈予见状亟亟再劝:“晗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追讨这笔债务,难道不觉得心虚?当初若不是挽之设下这个陷阱,明璋怎会中计欠债?明氏怎会如此轻易就倒了?说到底,你已经赚了,挽之用整个明氏来给你报仇了!” 原本出岫已经走到了垂花拱门处,听到沈予在自己身后说的这番话,她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她缓缓伸出右手,扶着门框向内眺视,清心斋里用来晒书的那块巨石便映入眼帘——平整、宽阔、厚重、沉稳……宛如不远处那个男人的胸襟,早已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练就原谅与释怀的本领。 沈予看出岫迟迟不再说话,知道她已有所动摇,想了想,最后说道:“三年前文昌侯府被满门抄斩,是你亲口告诉我,让我别去恨,别去报仇……怎么如今反倒是你自己忘了?” “这几年我不是没有接近聂七的机会,但我从没动过杀意,相反还在为他卖命。如今我也想把这话还给你,别恨、别想着报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沈予边说边往门外走,走到与出岫并排的地方,低头再看她,那目中的款款深情与沉稳大气令人心折:“两日后我随诚王赴京,也不知下次咱们再见会是什么时候……无论你如何想,这次回京,我会与云想容和离。” 语毕,沈予飒飒离去。徒留出岫立在原地,将云辞的手稿捧在怀中,再次潸然泪下……翌日,出岫找出明璋留下的契约,吩咐云逢重新誊抄三份,只是将“免去黄金两千万两”改为“免去黄金五千万两”。然后,她带着这三份一模一样的契约去了一趟诚王府,将明璋欠债的前因后果如实相告。 聂沛潇听后并未流露一丝惊讶,显然当今圣上、他的皇兄天授帝已将此事提前告诉过他。但云辞设下这个陷阱的初衷是什么,又是为了谁,聂沛潇并不知情,只单纯地以为这是云氏支持他七哥的一个筹谋。 出岫也不愿对聂沛潇解释太多,只请他立刻放了明氏兄妹,又将明璋带入诚王府中。两人当面签下这份契约,由聂沛潇做了见证人。当然,明璋也痛快地同意了出岫所提出的条件——一是放过云羡,二是将出岫的真实身份保密。 契约一式三份,三人各执一份。自此,关于这五千万两黄金的债务一笔勾销,云氏与明氏再无任何瓜葛。 也许恨的反面是爱,但爱的反面绝不是恨,而是漠然。 第120章 情途仕途费思量(1) 大军启程前往京州的头一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烟岚城西的平姜大营里,随处可见堆堆的篝火,入耳可闻豪迈笑声——诚王麾下的一万先锋军正在进行出发前的狂欢。 比拼身手、对酒当歌,铁签子上串着各种野味在火上烧烤,每一块肉都是金黄焦脆、滋滋冒油。 外头的将士们闹成一团,主帅营帐里却是灯火通明,极为安静——沈予正赶着写战事奏报,好在回京复命时呈给天授帝。 野味香气四溢,连带欢声笑语一并飘入帅营之内,是对听觉、嗅觉、味觉的三重考验。然而沈予就着灯火伏案疾书,对外头的一切诱惑都无动于衷。 “将军。”贴身随从清意的声音适时响起,“将士们让我给您送点儿野味。”“进来吧。”沈予停笔。清意掀开帘帐,端着一盘野味入内,盘子里是一只体格不大的羊崽儿,皮肉已被烤得金黄焦脆。他恭恭敬敬走到沈予面前,道:“这是将士们的一点儿心意,特意拿来请您尝尝。” 沈予闻到一阵烤全羊的香气,点头道:“还挺香,搁下吧。”说着又重新开始执笔疾书。 清意见状颇有些心疼:“将军,写奏报也不急于这一晚,大家都盼着您‘与众同乐’呢!” 沈予蘸着砚台里的墨汁,头也不抬:“等到大军上路,我要操持的事情太多,便顾不上写了。你跟他们出去闹吧,今晚让我专心写完。” 清意知道沈予的性子,只得叹了口气:“那您好歹把烤全羊吃了。”“好。”沈予伏案疾笔,口中虽如此答应,却不见任何动静。 清意很想再劝一句,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自从沈予从云府回来之后,便开始充耳不闻外物,一心埋首于军务之中。先是给后续返程的大军传消息,然后又斟酌处置战俘,如今还忙着写奏报……清意觉得,沈予看似忙碌,其实是有心事,所以才假借军务遣怀。 他兀自想得出神,忽见沈予抬头望过来,那清冽的目光在烛火下泛起丝丝浮影:“清意。”沈予唤他。 “啊?”清意愣了一瞬,立刻回应,“卑职在!”沈予笑了:“不必紧张……你挡着我的光了。”清意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沈予案前,被灯火映出了一片阴影,好巧不巧正落在那封奏报上。他立刻后退几步,重新站定:“卑职不是故意的。”沈予再次失笑:“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今晚可以和他们闹一闹。等到明日大军赴京,我可就管得严了。”清意“哦”了一声,打算退出去,却听沈予停笔又问:“还有……子涵姑娘如何了?都收拾妥当没?”听到这个名字,清意只觉得头大:“收拾妥当了,但她抱怨得厉害,说是路上又该吃不好睡不好了。”沈予闻言没多做评价,只道:“明日启程,你多照顾些,尽量给她安排舒适点的营帐。” “卑职明白。”清意极不情愿地领命,嘴里又嘟囔一句,“为何让我照顾这个麻烦女人……” “下去吧。”沈予假作没有听见,冲他摆了摆手。清意再瞥一眼那一大盘烤肉,忍不住又一次劝道:“将军,烤全羊凉了就不好吃了。”言罢他不等沈予回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沈予顺势看向那盘烤全羊,可他没有半分食欲,想起前日去云府和出岫闹得不欢而散,心里的无力感便一阵重过一阵。他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将思绪都转到奏报上来,正待重新提笔,才发现砚台里的墨汁全干了。 沈予只好从案前起身,打算寻些清水重新研墨。人还没走出营帐,却见清意又迎面进来,这次连禀报都没顾上,喘着大气道:“诚……诚王殿下来了!” 许是为了印证清意的话,方才帐外还喧天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变作悄无声息。沈予见状也不敢怠慢,连忙出去相迎。 放眼望去,一座座营帐前,将士们都已原地下跪。大营里变得鸦雀无声,唯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野味冒油的“滋滋”声隐隐传来。 沈予往大营门口疾步走去,不消片刻,便望见聂沛潇一身便服悠悠而来,身后只跟了几个侍从,看样子很是闲适。沈予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不是紧急军务,遂长舒一口气,上前行了军中大礼:“末将恭迎殿下。” “子奉免礼。”聂沛潇虚扶一把,转而又瞧了瞧那堆堆篝火,笑道,“一路走来,只闻阵阵香味儿,把人馋得不行。让将士们免礼吧,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顾忌本王。”说着他已径直往主帅营帐走去。 沈予发现诚王府的侍从没有跟进去的意思,一个个站在外头候命,便吩咐清意:“给几位大人准备些野味。” 清意领命,沈予这才掀开帐帘入内。刚一进去,他便瞧见聂沛潇已坐在案前,正垂目看着他那封未写完的奏报。沈予不禁轻咳一声,谦虚回道:“末将才疏学浅……还得请您多指点才行。” 聂沛潇闻言搁下奏报,抬目笑回:“又不是吟诗作赋,你还讲究什么文采?依我看,这封奏报字迹工整、格式规范、行文流畅、言简意赅,可以直接面呈皇兄了。”“末将还没写完,您就下批语了。”沈予再笑,又问,“您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紧急军务?”聂沛潇摆摆手:“没有,就是想找你随意聊聊。”他贵气的面庞流露出一丝感慨,“自从你去姜地平乱,转眼小半年了,咱们都没好生说过话。”语毕,帐内一片沉默。沈予心知肚明,当初自己听闻出岫重病,不管不顾私自离京,这是带兵之人的大忌,若要按军法处置,即便问斩也不过分。尤其,当今天授皇帝还是个性情多疑之人,而自己更是戴罪之身。 沈予斟酌片刻,颇有些担心地问道:“这次我平乱有功,您说……圣上是否会将功折罪,对我从轻发落?” 这一问,聂沛潇没有回答。事实上,自从沈予凯旋之后,两人间便有了一个禁忌话题——出岫。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又是军中的上下属,如今却喜欢上同一个女人……无论怎么想怎么说,都避免不了尴尬。 尤其,两人都没有割爱退让的意思,于是,只得心照不宣地避开关于出岫的任何话题。 帐内的气氛正有些沉窒之际,聂沛潇的侍卫适时解了围:“殿下,圣上有密旨传来。” 天授帝的密旨?两人立刻打起精神,聂沛潇朝外命道:“进来。”侍卫领命入内,将一个密封严实的蜡丸送了进来。聂沛潇伸手接过,就着案上的烛火将蜡丸缓缓融化,露出里头一个更小的圆球,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不怕火烧。 聂沛潇并不避忌沈予在场,将那蜡丸拆开,其内的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 “帝微服出巡,不日将抵烟岚,传令大军待命房州。”字条末尾还有一个特殊的标志,表示这条消息并不是绝密,可以告诉亲信。 聂沛潇看完字条之后面有喜色,对沈予笑道:“这次你有救了。皇兄要来烟岚城,让咱们不必赴京,留下待命即可。” “当真?”沈予又惊又喜,“您没诓我吧?”“诓你做甚?”聂沛潇再笑,“若是回京州,我还担心有人拿你离京之事大做文章,撺掇皇兄治你的罪。这下可好办了。”自从聂沛涵登基称帝之后,聂沛潇也不再唤他“七哥”,而是改称“皇兄”。沈予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自己不去京州,就不用面对朝内那些煽风点火的小人,届时再由聂沛潇从旁劝说几句,天授帝也许就略施惩戒不予重责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沈予不由得心头一松:“圣上几时抵达烟岚城?”“密旨上没说,应该是快了。”聂沛潇用手指敲打案几,笑道,“其他的你无须担心,只管负责治军,别让我在皇兄面前丢脸就成。” “末将领命。”沈予立刻变得神采奕奕,这几日的颓靡也一扫而光。想了想,他又问出一句略显僭越的话,“圣上初登帝位,为何不在宫里坐镇,会突然微服出巡?” 聂沛潇迟疑一瞬,才低下声音,缓缓吐露实情:“皇兄从前龙潜房州时,曾娶过一房侧妃名唤‘鸾夙’,是个风尘女子。皇兄对她用情至深,怎奈她心系别人,皇兄不忍她日渐憔悴,最终选择放她离开……” 话到此处,聂沛潇也不禁语带一丝黯然:“皇兄这辈子就用过这么一次情,还没落下个好结局。我猜他是太过伤情,才会出来微服散心,顺道回烟岚城缅怀故人。”听了这段秘辛,沈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唏嘘道:“圣上这般胸怀天下的帝王,原来也会儿女情长。” “怎么不会?”聂沛潇进而再道,“当初皇兄执意要娶鸾夙,此事闹得挺大……我也见过她,单论性子和长相,也没见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知皇兄看中了她哪一点,为她伤情了这么多年。” 第121章 情途仕途费思量(2) “许是缘分到了。”沈予叹道,“‘情’之一字,谁又说得准。”“是啊!”聂沛潇无比感慨,“就如今我诚王府里,鸾夙住过的院子还空置着,谁都没让住进去,务求保持原貌。当初我来接管房州时,皇兄还特意吩咐过,让我好生照料里头的兰芝草圃……我估摸也是鸾夙种下的。” 沈予闻言笑着摇头:“您对我吐露这么多圣上的私事,我可是要遭杀头之罪的。”聂沛潇大笑着从案前起身,一掌拍在他肩头:“你这项上人头长得挺牢,一时半刻还掉不了。” 饶是听了这话,沈予还是有些担心:“怕只怕圣上如今正值伤情,会拿我开刀发泄。” “别担心,我还有秘密武器。”聂沛潇颇有深意地笑道,“一旦使出来,你的事必定水到渠成。” “哦?”沈予也立刻会意,“您指的是……恐怕不行吧。”“那咱们走着瞧。”聂沛潇仿佛胸有成竹。事到如今,沈予也别无他法,唯有选择相信他:“承殿下吉言,但愿如此吧。”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沈予忽然发现帐外的喧嚣声小了许多,至少没有聂沛潇来之前那么恣意。显然聂沛潇本人也意识到了,他侧首看了看搁在毡毯上的烤全羊,笑道:“这都凉了,一股子膻味。” “我命人端出去。”沈予沉吟片刻,“要不让他们再烤一只?我陪您小酌几杯?”聂沛潇摆手:“不了,有我在此,将士们也拘束得很。但过了今晚你可要立威,不能让皇兄看到大军在吃吃喝喝。”“这是自然,只准他们放纵这一晚。”沈予笑回。聂沛潇没再说话,掀开帘帐走了出去。诚王府的随侍们立刻跟上,将士们也再次下跪,纷纷恭送诚王殿下。沈予将聂沛潇一路送到城西大营之外,才听他最后嘱咐一句:“篝火虽热闹,但今夜有风,注意别走水。” 在外人面前,沈予也十分注重措辞:“末将领命,多谢殿下体恤。”聂沛潇“嗯”了一声,抬手示意沈予留步,此时侍从也牵了他的坐骑过来。聂沛潇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一挥扬长而去。夜色光影之下,城西大营的火把高照,映得那紫衣背影格外潇洒,驭马绝尘犹如战神。 十五日后。南熙天授元年,五月初七,天色初明,夏风习习。在鸾夙出海避世整整一月之后,天授帝聂沛涵再次回到自己曾经的封邑房州,抵达首府烟岚城。天还未亮,诚王聂沛潇已率领亲信来到城门外,在十里长亭处等候接驾,自然,威远将军沈予也在其中。众人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天授帝才轻车简从而来。乌金朝阳洒落在南城门的雕石大字之上,将“烟岚城”三个字镀了一层清浅的淡金色。天授帝行至南城门下,特意勒马而停,凤目沉沉望向这座高大肃穆的城门。从前他龙潜房州时,已将此地治理得颇为井然,再加上云氏扎根在此,使得整个房州都富庶非常。如今,他即位登基,这里也自然而然成为风水宝地,南熙不少望族纷纷举家迁移至此,盼着能沾一沾龙气,再和诚王府、离信侯府攀上些交情。 想到此处,天授帝龙心甚慰。犹记十年前,他刚受封慕亲王时,便曾在这座恢宏的城门下立过重誓:有生之年,从京州风光而来,必要从此地风光而返。 整整十年,他真的做到了!望着南城门重重喟叹,年轻绝世的天授帝驭马入城,又在那四座牌坊下停留片刻,赞了一句这工程细致华美,叹为观止。 兄弟两人一路叙旧,来到诚王府,也是从前的慕王府。天授帝看着府中多出来的花花草草,调侃聂沛潇:“你倒很会布置。” “我没敢动格局,您还不许我种些花草养眼?”聂沛潇笑回。“哦?光有花花草草?没有莺莺燕燕?”天授帝戏谑一句,显然知道某人已散尽府中姬妾。 聂沛潇面色立刻尴尬,接不上话,余光扫了一眼右后方向的沈予。天授帝见状凤眼微眯,眸中也泄露出一丝落寞笑意,径直往一处院落而去。聂沛潇知道他要去往何处,便特意让侍从们留步,独自跟着他过去。果不其然,天授帝来的正是鸾夙曾住过的地方。聂沛潇知道皇兄睹物思人,便无声地陪在一旁。兄弟两人皆是天潢贵胄、器宇不凡,对着一片兰芝草圃默然驻足。日渐升高的朝阳散发出一丝暑意,间或有热风徐徐而来,将兰芝草的香气吹散了满园。良久,天授帝才低声道:“这片草圃,是我与她共同种下的……兰芝草,是她最喜欢的香料。” 原来如此,难怪皇兄这么重视这片草圃。聂沛潇心中如是想,便也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失了一个鸾夙,还有别的女子。” 闻言,天授帝勾起魅惑的唇角,自嘲地笑了笑,转问他:“你与出岫夫人可有进展?” 这一次轮到聂沛潇神伤了:“没有……不过来日方长,我不着急。”“你倒挺有耐性。”天授帝不禁慨叹道,“从前我不赞同你追求出岫夫人,一来是顾虑太多,二来也觉得你们不合适……不过如今瞧你如此执着……”“您同意了?”聂沛潇没等天授帝说完,已亟亟问道。天授帝望着眼前的兰芝草圃,半晌才回道:“我自己都喜欢上了臣暄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来管你?如今我也想明白了,顺其自然吧!”他重重拍了拍聂沛潇的肩膀,“‘南晗初,北鸾夙’,但愿我与鸾夙的遗憾,能在你和晗初身上弥补。” “不过,若真是爱而不得,你也不要强求。”天授帝又刻意强调。听闻此言,聂沛潇既唏嘘又动容,想要言谢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立在原地默然无语。 天授帝一副了然的模样,再笑:“别说我不给你制造机会,今晚在诚王府设宴,你以我的名义邀请她过来吧。” 这话说完一个时辰后,宴请的帖子便已送到出岫手中。其实天授帝要来房州微服私访的事,出岫早就知道了。由于诚王大军没有按时赴京,她便觉察到了异样,派云氏暗卫打听了消息。 可知道归知道,知道了还要假装不知道。这半月里出岫没再见过沈予和聂沛潇,他二人为了迎接天授帝而忙得不可开交,出岫也是足不出户。 眼下竹扬怀有身孕,女护卫的差事是不能再做了,依照太夫人的意思,是要再配个新的女护卫来接替竹扬。可出岫懒怠折腾,况且她也在逐渐减少抛头露面的次数。左右云承已经十四岁,也接手了不少生意,出岫准备退居幕后,以教导他为主。 因而,接到天授帝的宴邀时,她计划趁机为云承筹谋一桩好婚事,然后,便彻彻底底退下来。 新月如痕,清疏皎银。出岫特意穿了一身华美郑重的裙裾,打算前去诚王府赴宴。浅蓝色的烟纱用金丝绣满惑人的祥纹,繁复精致,使得原本素简的布料因此变得锦绣非常。 这边厢刚梳妆完毕,那边厢竹影已在外头禀报:“夫人,诚王府的马车到了。”出岫应声,莲步轻移绕过屏风,款款走向寝闺门外,道:“竹影,你随我一起去。” 竹扬有些担忧,自告奋勇道:“夫人,要不我也随您一起吧。”“不行!”竹扬刚一提出这要求,出岫和竹影同时脱口拒绝。出岫望了望对方仍旧平坦的小腹,笑道,“都快三个月了,你怎么能乱动?在知言轩里好生养着,若是出个什么差池,竹影定不会轻饶于我。” 可竹扬依然不放心:“那您多派几个暗卫跟着。”出岫摇头:“这是天授帝亲自宴邀,我若浩浩荡荡带了一众护卫,岂不是冒犯天颜?让人以为我云氏在向他示威。”出岫转而再看淡心,接着道:“去的人越多,越是容易招惹事端。你和竹影随我同去,足够了。”淡心点头称是,想了想也劝道:“夫人,好歹你也带一件防身的利器吧?”出岫迟疑一瞬:“诚王府戒备森严,还有天授帝的护卫在旁,你们怕什么?” 不过话虽如此,她还是对淡心命道,“你去将我案头的匕首拿来吧。”淡心领命匆匆而去,不多时捧着一把匕首过来:“这等冷硬之物您还放在床头,我光拿着都觉得寒气逼人,想打哆嗦。”她边说边将匕首奉至出岫手中,评价道,“不过这匕首真好看。” 与其说这是把匕首,不若说是个精美的玩件,因为实在太过华丽。匕鞘上镶嵌的红宝石色彩剔透、耀眼夺目,匕身上镌刻的“深”字如此刻骨,令人不得不铭记于心。然而出岫已记不得,当初她留下这把匕首的初衷了。 敛回神思,出岫匆匆将匕首收入袖中,抬眸望了望这清辉夜色,嘱咐道:“今晚你们一切小心。” “是。”竹影和淡心齐齐回道,跟随出岫往大门方向而去。这繁盛数百年的云府恢宏庄严,朱漆正门缓缓开启,发出低沉肃穆的声响。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去赴这一场微妙的夜宴。 第122章 摘星夜宴诚王府(1) 今夜的小宴设在了摘星楼。这是诚王府内最高的一栋建筑,十层高,一层一层越来越尖,从外观看,便是一座底宽头尖的宝塔。楼顶的琉璃瓦上点缀着金漆,第十层的屋檐外挂满了灯笼,映射出瓦片上星星点点的光泽。无论是谁登上最高一层,都会产生一种执灯摘星的错觉。 夜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烟波送爽,分外怡人。出岫带着竹影、淡心,在侍从的引领下朝摘星楼走去,刚走到小园深门,便有一人将他们拦下:“夫人莫怪,奉圣上旨意,入园者一律需要搜身。” 搜身?那自己袖中的匕首岂不是也会被搜出来?出岫懊恼自己大意,竟忘了御前不能携带利器。眼看着竹影被迫交出佩剑,她便只能将匕首交出来了。 出岫斟酌片刻,对那颇为眼熟的侍卫问道:“您是岑大人?”她记得从前慕王身边有个侍卫名唤“岑江”,想必该是此人。 那年轻侍卫轻笑起来:“夫人还记得?在下正是御前三品带刀侍卫,岑江。”“岑大人,许久不见。”出岫淡笑着道,“实不相瞒,妾身揣了一把匕首防身,自然是要交出来,但烦请夜宴之后再归还妾身。”出岫停顿片刻,补充一句,“这把匕首对妾身很重要。” 岑江沉吟片刻,正打算说出一个“好”字,却忽听身后响起一声招呼:“岑大人,出岫夫人到了吗?” 这个声音是……出岫陡然一慌,莫名地竟有心虚之感,连袖中的匕首也霎时变作千斤之重,重得令她不堪负担。 岑江并未察觉出岫的异样,循声望向身后,问道:“沈将军,圣上可是等急了?”沈予没再回答,迈步朝深门处走来。今日他亦是一身便服,仍旧是他惯穿的湖蓝色,倒与出岫的水蓝裙裾相得益彰。他身姿挺拔走到深门处,率先向岑江行礼: “岑大人。”如今他是从三品,而岑江是正三品,他理应向后者行礼。岑江也客气颔首:“沈将军不必多礼。”沈予面上表情如常,又客气地问候出岫:“夫人既到了,快请进去吧,方才圣上还问起您。”在外人面前,他们彼此都是恪守礼节,于是出岫微微颔首,算是对沈予还礼。岑江也不多做为难,只对出岫道:“那烦请夫人将匕首交出来吧,待到宴后,在下必当原物奉还。”此时此刻,出岫竟不敢当着沈予的面将匕首掏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感情的逃犯,被沈予死死追击不放,而眼下她已无处可逃,唯有现形伏法。出岫不敢抬眸去看五步之遥的沈予,只得将袖中那柄匕首缓缓取出,交到岑江手中。后者立时发出低声赞叹,评价道:“这把匕首小巧精致,入手生寒,不是俗物,难怪能得夫人青睐。” 出岫仍旧垂眸不语,那边厢一个女护卫已走到她身前,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夫人,得罪了。”然后便在她身上略略搜了一遍。 出岫如同石化一般呆立原地,一直等那女护卫搜完身,才埋头往摘星楼而去。待走过沈予身边时,听他低声唤了一句:“夫人。” 出岫脚步微顿,凝声低问:“沈将军有事?”她佯作不经意地看向沈予,只见他俊目中耀着斑斓星辉,藏匿于其中的是丝丝笑意,既惊且喜。 沈予唇畔微勾,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徐徐响起:“夫人的匕首很精致,也很……配你。” 听闻此言,出岫悔得肠子都青了,心中的慌乱再也无法掩饰,口不择言地道:“多谢将军夸奖,这把匕首是先夫遗物,妾身自然爱惜。” “是吗?”沈予云淡风轻地笑问一句,分明看出了她的心虚。此处人多口杂,出岫唯恐说多错多,便连忙转移话题,对淡心和竹影命道: “见了姑爷,怎么都忘了规矩?”那口气,是鲜少的急切与喝斥。淡心与竹影立刻会意,齐齐对沈予行礼:“见过姑爷。”这一次,沈予听到“姑爷”二字并没有发脾气,甚至连一丝冷意也无。他深如幽潭的眼底流泻出涌动的情潮,对两人朗声笑道:“不必拘礼。”出岫再也不敢看沈予的表情,朱唇紧抿匆匆进了园内。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火将整座摘星楼映得熠熠生辉,出岫及淡心、竹影随着引领上了三楼,转入接连回旋的露天廊台。因为一把匕首而引发的暧昧被她暂时压制心底,只一眼,出岫望见两位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背对自己凭栏远眺。 “圣上、王爷,出岫夫人到了。”侍卫恭敬回禀。闻言,天授帝与聂沛潇同时转身,齐齐看向连廊的回旋处,一个面带深意,一个面露乍喜。 出岫款款行礼,清喉婉啭:“妾身云氏出岫,愿吾皇万岁、王爷千岁。”“平身。”天授帝略显冷凝的声音传来,“朕乃微服出巡,今日又是私宴,夫人无须多礼。”出岫这才颔首而笑,抬眸打量近一年未见的天授帝聂沛涵。他仍旧和从前一样喜穿黑衣,今夜也是一件黑色锦袍,布料上乘,裁剪得宜,袖口处金银交织的云纹暗起,劲腰上缠以金丝腰带,两条精绣的金龙盘旋其上,显得锐意逼人。 出岫一看便知,这身衣裳是云氏名下云锦庄的特供织造,而今日天授帝特意穿出来,可见深意。 再看天授帝身侧的诚王聂沛潇,虽然气质清贵,但只穿了一件式样简单的紫袍,衣襟、袖口、腰间、下摆均绣着墨黑麟文,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繁复的点缀。若不是那衣料在灯影下闪着隐隐幽光,暗示这是难得一见的天光紫锦,出岫几乎要以为,聂沛潇是随随便便穿了件衣裳过来。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出岫立刻明白了聂沛潇的用意——他对这个皇兄是有所顾忌的。天授帝登基之前,两人兄弟同心筹谋帝位,是以手足相称。可登基之后,便是君臣了,聂沛潇自然格外注重礼数,就连衣饰也不敢逾越天授帝。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韬光养晦的好法子,从表到里,处处用心,又处处不让人看出用心。 手足兄弟尚且如履薄冰,何况别人?想到此处,出岫也立刻打起精神,唯恐自己一时不慎,会掉入天授帝挖好的陷阱之中。 而此时此刻,天授帝也正在打量出岫。后者心思百转之际,忽而抬眸与其视线撞上,立刻漾起笑意:“自京州一别,妾身与圣上有近一年未见了。您登基之时妾身正值染恙,竟是错过了您的登基典仪,每每想来都深以为憾。” 从何时起,自己说话变得如此虚情假意了?出岫在心中自省自哂,面上依旧笑意不变。 天授帝与聂沛潇见她话语诚惶诚恐,并非从前的不卑不亢,也是大为诧异。聂沛潇尚且知道掩饰几分,天授帝却已直白问道:“数月未见,夫人的口气变了不少,倒是比从前知情识趣了。” 出岫干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您是即将统一南北的千古帝王,云氏自当俯首称臣。” “夫人切莫妄自菲薄。”天授帝笑得隐晦,意有所指,“倘若云氏想要这天下,朕还不是要拱手相让?”“圣上折煞妾身了。如今云氏一门仅剩老弱妇孺,要这天下又有何用?”出岫深知天授帝的脾性,越是说开了越是无妨,倘若遮遮掩掩反倒会引起他的猜忌。果然,天授帝朗声大笑起来:“夫人此言差矣,云氏不还有世子和云三爷吗?”“嗣子云承年幼无知,又非嫡亲血脉;三爷只会经商,又是儿女情长……倘若云氏妄图染指这天下,与您比起来岂非以卵击石?”出岫坦然回道。这话令天授帝大为受用,于是他再次笑道:“夫人越发能言善辩了,朕已不知该如何接话。”“不敢。”出岫想了想,既然天授帝已将话说到这个层面上,她也没必要隐瞒了,便索性挑明,“不瞒您说,妾身已打算卸下主母一职。今日之所以‘能言善辩’,是想为嗣子云承求一门指婚。” “指婚?”“退居幕后?” 天授帝与聂沛潇同时反问,但注意力却不在同一处。天授帝对于出岫为嗣子请求指婚而感到诧异;聂沛潇则认为,倘若出岫卸下主母一职,则更有利于彼此发展感情。至少,没了“云氏当家主母”这个头衔,世人的风言风语会少很多。 这两位贵胄的反应都在出岫意料之中,她笑着解释道:“如今嗣子云承年十四,按照云氏祖传的规矩,世子十五岁便可大婚,也有资格继承侯位。因而妾身想趁今日向您讨个人情,为我云氏另觅贤妇。” 出岫顿了顿,无比郑重地补充:“觅一位身份高贵、堪当主母的贤妇。”“夫人是想早日看世子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天授帝似笑非笑地反问。出岫没有否认:“您也知道,云氏嫡支向来子嗣单薄,这一代尤为严重……承儿若能早日绵延香火,妾身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哦?夫人莫不是想在府上含饴弄孙?”天授帝笑着再问,这一句话明显是调侃了。试想出岫才二十二岁,倘若云承当真今年大婚,明年诞育嫡子的话,出岫二十三岁就要当上祖母了! 聂沛潇听了“含饴弄孙”这四个字,也觉得别扭非常,不禁出言转移话题:“皇兄,今夜本是私宴,出岫夫人都来了半晌,您怎么还不赐座开宴?” 天授帝这才再次大笑:“是朕怠慢了,夫人莫怪,入座吧。”出岫也未再多言,款款入座。廊台上是一张四角仙人桌,三人各坐一角,身后都跟着随侍之人。不消片刻工夫,婢女们鱼贯而入,将酒菜一一上齐。天授帝示意婢女将三人的酒杯斟满,率先举杯笑道:“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满饮这一杯吧。”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那张绝世魅惑的容颜上分明难掩寂寥之色。 而聂沛潇此时亦不甚开怀,方才天授帝那句“含饴弄孙”令他郁闷至极。纵然知晓世子云承是过继而来,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每每想起出岫有个儿子,并且仅仅比她小八岁,他便觉得烦躁。 从前云承年纪尚幼,有些事他也无须太过担心,可如今云承渐渐知事,万一对出岫心存妄想怎么办?有云羡娶庶母的前车之鉴,聂沛潇唯恐云承有样学样,效仿自家三叔。 他越想越是烦躁不堪,仰头将满满一杯酒饮入愁肠。天授帝见他如此,有意设计他与出岫亲近,便笑道:“经铎,本王知你轻功了得,这些年也不见你用功,不知功夫退步了没?” 聂沛潇没明白他话中之意,只道:“您若想过招,臣弟奉陪便是。”天授帝即刻摆手:“朕只想看你露一手功夫……”他斟酌片刻,抬手朝上一指,“这样吧,你若能在一炷香内攀上这座摘星楼的顶层,朕便允你一个条件,如何?”天授帝的本意是想让聂沛潇光明正大地赢,再让他卖给出岫这个人情,为云府的世子请旨赐婚。自己则顺水推舟点头答应,如此一来出岫必定感激聂沛潇。这原本是个培养感情的大好机会,可聂沛潇却会错了意,他一听皇兄允诺了一个条件,立刻问道:“是否什么条件您都答应?”“只要朕能力所及。”天授帝毫不含糊。聂沛潇大喜,认为这是个能让沈予免罪的好机会,连忙再道:“臣弟独自一人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让子奉与臣弟比试一番,为今晚助兴。皇兄觉得这主意如何?”“沈予?”天授帝的狭长凤眸闪烁出莫辨光泽,并未及时表态。出岫见天授帝不置可否,一时有些不解。沈予不是从姜地打了胜仗吗?按理说他是平乱功臣,应该重赏才对。为何天授帝听了他的名字会是这个反应?还是说……天授帝一直对文昌侯府的事耿耿于怀? 这般想着,出岫不禁担心起沈予的前程。岂料便在此时,天授帝忽然对聂沛潇回道:“也好,就让朕瞧瞧,你二人究竟谁更胜一筹。”最后这四个字,他分明说得别有深意。 显然,聂沛潇也听懂了,更是直白地笑道:“恐怕皇兄想看的,不是谁的武艺更胜一筹吧?”说着他已目光灼灼看向出岫。 这一句话如此直接,不禁让出岫尴尬,好在灯色流溢,倒也遮住了她的表情。天授帝顺势再行调侃:“你可别让夫人受惊了。”聂沛潇但笑不语。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刻意转移天授帝对沈予的注意力,也并非完全是向出岫表白,于是他再道:“既然皇兄不反对,那臣弟便让子奉过来助兴了。” 天授帝的脸色显然缓和许多,“嗯”了一声未再多言。聂沛潇随手招来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出岫便听到楼梯上传来沉稳悄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三楼而来。 出岫刻意不去看那个渐行渐近的人,沈予也没有看她一眼,走上廊台面色郑重地拜道:“微臣沈予,见过圣上,见过殿下。”许是方才侍从已将比武之事对沈予说了,此刻他显得很镇定,亦没有开口多问。 天授帝打量他半晌,情绪莫辨:“朕还没见过你的身手,别教朕失望。”沈予双手抱拳,仍旧保持跪地的姿势,沉声领命:“微臣必当竭尽全力。”聂沛潇也适时开口:“子奉,你我二人以一炷香为时限,从摘星楼外施展轻功而上,谁先到达楼顶,谁便胜出。”谁知沈予沉吟片刻,提出了不同建议:“单只是施展轻功而上,没有多大意思,微臣斗胆提议,不若找个物件置于摘星楼顶当作彩头,谁先摘得此物,谁便算赢。如何?” 天授帝尚不及开口,聂沛潇已拊掌笑道:“这主意不错。”然而出岫闻言却是一惊。若单单比试轻功,自然并无大碍,不过是输赢而已。 但若争夺彩头,聂沛潇与沈予必将互相拆招,如此一来风险极大……再者言,聂沛潇毕竟是堂堂诚王,倘若沈予不慎伤了他,岂不是以下犯上? 第123章 摘星夜宴诚王府(2) 想到此处,出岫脱口而出:“这主意不好。”“哦?夫人为何有此一说?”天授帝终于来了兴致,挑眉问道。出岫沉吟片刻,只好找个借口:“刀剑无眼、攀高凶险,若是再争抢拆招,万一失手不慎……”她未及说完,天授帝已笑道:“堂堂诚王和威远将军可不是等闲之辈,夫人别小瞧他二人。”聂沛潇亦是自信满满:“我们赤手空拳,点到即止。夫人放心。”他想了想,又蹙眉自言自语,“要将什么物件放到摘星楼顶,才能既明显又容易争夺?”“出岫夫人今日随身携带了一把匕首,甚为小巧精美,方才进园时被岑大人扣下了。微臣以为,那把匕首作为彩头甚好,沙场之人本就该以利器相争。”沈予不紧不慢,看似云淡风轻地接了话。 他边说边朝出岫看来,目中蓦然流露出一抹灼烫的热度,仿佛是有千言万语,耐人寻味。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出岫心底流蹿开来,心虚、焦灼、赧然、无措……她想要避开沈予的目光,可偏偏对方的视线直直射来,令她无从躲避。 恰在此时,天授帝也看了出岫一眼,意有所指:“原来夫人还有携带匕首的习惯?” 出岫见沈予步步紧逼,天授帝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得勉强笑回:“妾身的女护卫近来有了身孕,行动不便,因而妾身才会带上匕首防身。”这理由合情合理,也算事实。 天授帝似是信了,转对聂沛潇道:“既然如此,便让岑江将匕首送过来吧。”聂沛潇立刻命人传话,须臾,岑江捧着匕首而来,径直送至天授帝面前。后者手握匕身摩挲其上,赞道:“果然是把好匕首,怎么瞧着有些眼熟?”他依稀记得这是哪个世家的家传之物,但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出岫听到天授帝说“眼熟”二字,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忙道:“这匕首几经辗转,被一个友人买下赠予先夫,也许是您从前在别处见过也未可知。” 她这般说着,更不敢去看沈予的表情。天授帝也没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将匕首递给聂沛潇:“你和沈予好生看看,可别认错了。” 聂沛潇接过此物,又是赞叹一番才传给了沈予。后者倒显得很平静,接过匕首面无表情道:“微臣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 天授帝闻言,便让岑江从楼梯拾阶而上,将匕首拿到楼顶放妥。继而,他从座上起身,率先往楼下走,边走边道:“清园子,今晚这一出必定精彩至极。” 聂沛潇与沈予随步跟上,两人刻意慢下脚步,前者对后者悄声道:“这场比试我不会尽全力,你要把握机会,请求皇兄不予追究你离京之事。” 沈予稍微蹙眉,只道:“殿下用心良苦,末将不胜感激。”出岫见几人都走在前头,才在淡心的搀扶下往楼下行去。待她走到园子里时,下人们已重新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数把椅子,天授帝径直走到主位旁,大马金刀地坐下。此时岑江也去而复返,端着个香炉放到案几中央,对天授帝回道:“都已准备妥当。”他又取过两条长得骇人的绳索,对聂沛潇和沈予道:“为防万一,还请殿下和沈将军将绳索系在腰间,另一头会系于楼顶的扶栏之上,防止您二人脚下打滑。”岑江此言,聂沛潇与沈予却不领情,两人异口同声回绝:“不必。”天授帝见两人皆是自信满满,颔首笑道:“那便开始吧。”说着他伸手对出岫相请:“劳烦夫人发号施令。”话音刚落,岑江已将香炉点燃,一缕烟气袅袅升空,最终消散于清爽微凉的夜风之中。出岫心中一紧,勉强笑道:“一炷香的工夫,二位当心。”“心”字一出口,她直感到面前飒飒生风,连带发丝都飘扬起来。再定睛一看,聂沛潇与沈予已奔至摘星楼下,同时纵身跃上了第二层。 “好轻功!”天授帝立刻低声赞叹,目不转睛看着他二人比试。出岫也不敢分神,唯恐他们脚下一滑,从楼上掉下来。 再看聂沛潇与沈予一路上行,间或不忘出手过招。两人皆是一手攀着扶栏,另一只手与对方比试。从拳到掌、从掌到腕,出岫只看到两人的手臂来回舞动,却看不明白他们使了什么招数。 聂沛潇原本还存了谦让之意,想故意让沈予胜出,可一路比试一路攀楼,他竟也来了兴致,不禁认真起来。 此刻但见沈予单足使力向上一蹬,另一只腿大跨一步跟上,倾身向前一翻,竟还领先几步。他俯身看向脚下的聂沛潇,笑道:“殿下切莫让我,各凭本事吧。” 聂沛潇仰首而笑:“好,即便我赢了,也是要替你求情的。”说着他便借力使力,伸手拽住沈予的足跟,大笑一声借力攀爬。 沈予险些被他扯得失足坠落,稳下心神附和道:“这才有意思!看谁先到顶楼!”两人真正开始比试起来,沉心摒除一切外物,聚精会神地过招。时而上、时而下、时而结结实实凌空一掌、时而闪身出拳虚晃一招……直让楼下观战之人看得眼花缭乱。 尤其出岫看不出其中门道,若是见谁“失足”下滑,都要忍不住心中一紧,再看原来是个障眼法,又不禁安下心来。她用眼风悄悄去看天授帝,见他正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与身侧的岑江低语几句,评价一番。 而楼上的两人也各出奇招,越发兴奋。聂沛潇胜在腿部力量与腰部力量强劲,每每起于足、变于腿、发于脊背、出于掌,但他这种招式袖风太强,总能令沈予先知先觉躲避过去。 而沈予则是臂力惊人,不仅能长时间攀于扶栏之上,还能负重全身力量在空中变幻身法。他出拳劲猛沉稳不动,总是在意料之外发拳进攻,却失于下盘太弱,每被捏住弱点。 那幽光紫金和深静湖蓝的身影在空中屡屡交错,映着每一层的琉璃灯火都是炫目非常。不知不觉,两人已齐头并进攀至第九层,而出岫去看案上的香炉,此时才仅仅烧了一半而已。 最后一层,两人都是屏息凝神。聂沛潇掌风越发刚劲,面上带笑:“你真的不让我故意输给你?” 沈予右手攀着扶栏,颀长的身形向后一仰避过掌风,继而伸出左手捏住聂沛潇的手腕,猛然抬腿攻他下盘,口中不忘笑回:“诈赢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仿佛惹恼了聂沛潇,他冷哼一声,收手上攀:“你这口气挺大。”沈予不甘示弱随步上移,笑而不语。 摘星楼的最后一层灯影流照,两人过招之余将灯笼打掉了好几盏。那些灯笼从高处倏然落下,在夜风的吹拂中迅速自燃,宛如颗颗坠落的星辰。再看摘星楼顶层那两个男子,犹如主宰星辰的两尊神祇,在一盏盏灯笼之间来回穿梭。 此时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聂沛潇抢先一步登上楼顶,沿着琉璃瓦的阶势亟亟上行,想要寻找那把寒光冷冽的匕首。而匕首搁放的位置十分惹眼,恰好就在楼顶的制高点上,聂沛潇心中一喜连忙上前,正欲出手去取,便听到身后传来琉璃瓦被踩动的声音。 聂沛潇情知沈予追了上来,不敢怠慢连忙伸手去握那柄匕首。然而楼顶是阶梯状的斜坡,聂沛潇上来时还没什么,待到沈予的脚步沉沉踏上,几片琉璃瓦已不堪负载两人的重量,连连碎裂,最后竟震动了那柄匕首,顺着琉璃瓦的斜坡直往下滑,势不可当。 匕身上的红宝石犹如一道红色闪电,在夜空中迅速划出耀眼的红痕。眼看匕首已滑到了檐牙边儿,再有一寸便要从摘星楼上掉下去,沈予霎时变得惊慌失措,竟是不管不顾地纵身跃下,想要去捡起那把匕首。 聂沛潇见状大为吃惊,不禁惊呼阻止:“子奉!”说着他亦是躬身向前,奋力想要拽住沈予的衣袖。奈何这楼顶的斜坡实在太滑,被那重量一带,聂沛潇也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动,难以遏制自己的身法。 此时此刻,沈予眼中只看得见匕首,唯恐从十层高的摘星楼上掉下去,这把匕首会有所损坏。因而,他在匕首即将跌落楼顶的那一刻,及时揽手握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摇摇欲坠,而聂沛潇也被连累,站在斜坡上拽着自己的一截衣袖苦苦支撑。 “放手!”沈予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屋檐。其实若换作别人,这一刻必定会借力使力,借着聂沛潇的搭救而旋身向上。这样做的后果是——自己会安然脱困,但施援之人可能会被拽下摘星楼。 显然沈予没有这样做,他宁肯整个身子悬空向下,也不肯借助聂沛潇的半分力量。眼看对方将重心不稳一头栽下去,沈予再次大喝一声:“殿下松手!” 聂沛潇拼尽全力阻止自己下坠的趋势,脚底的琉璃瓦又被他踩碎了好几片。他额上青筋暴起、俊目瞠得欲裂,狠狠对沈予斥道:“为了这把匕首,你不要命了!” 沈予面无表情并未回话,不由自主垂目朝下看去,他此刻视野有限,便也看不到出岫和天授帝的反应。他只能望见自己脚下悬空,而那一片土地离他很远很远。 此时此刻,摘星楼下,从出岫的角度向上看,仅能看到沈予摇摇欲坠,却看不到楼顶上的聂沛潇也在奋力援救。她惊得双腿一软,忍不住出声求援:“圣上!救人要紧!” 其实岑江早已在摘星楼的每一层都安排了侍卫,只要天授帝一声令下,便会齐齐出动救人,但……帝王不言,他们只得待命。 与此同时,天授帝也发现了异常状况。他倏然从座椅上起身,却没有及时发号施令救人,只是一动不动仰首看着楼顶,作壁上观。 看到天授帝一直沉默,出岫心中顿时一凉,再次亟亟劝道:“圣上!晚了就来不及了!” 天授帝这才徐徐看向出岫,沉声开口:“朕要的是良才而非庸才。沈予若连这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朕为何用他?为何要许他高官厚禄?” 两句质问,出岫哑口无言。是啊,对方是皇帝,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人命于他如同草菅,更何况沈予还是罪臣之后……出岫的心死死揪到一处,抬眸紧紧盯着摘星楼上。她暗自告诫自己,天授帝最恨旁人忤逆于他,挑战龙威。此刻绝不能派竹影上去救人,否则即便救下沈予的性命,事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还会连累云氏一族。她唯有寄希望于聂沛潇。 时间缓缓流逝,桌上的香炉又烧掉了一段香灰。香头上星星点点的颜色仿佛并不是香火,而是凶兽的血盆大口,正一点一滴吞噬掉一个人的生命。 摘星楼檐牙上的身影仍旧没有动静,就这么悬空吊着,也将出岫的心高高吊起。她几乎要忍不住了,正打算冒险开口命竹影救人,然就在此刻,忽有一阵夜风从背后吹来,依稀掺着隐隐的荷香。 能将两园之隔的池塘荷香吹送到摘星楼,可见这股风力不小。出岫撩起挡住眼帘的发丝,只一眨眼的工夫,但见那高高悬空的湖蓝身影忽然松了手,眼看就要往下坠落。 出岫再也忍不住惊呼出来,淡心也是“啊”的一声。就在众人以为沈予即将摔得粉身碎骨时,他却在半空中向前倾身,凭借腰力将身体弯成弓形,下坠的同时蓄势发力,一头撞进第五层的扶栏之内,滚落进了露天的廊台。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身姿变幻迅雷之势,中间不见一分凝滞,细节也算得极为精准——首先,要有这阵夜风助力,吹着沈予向楼内靠近。其次,要将动作设计得连贯,身法不能有半分迟钝。再次,要算好撞进哪一层楼内,早一步或晚一步都会撞到楼体的岩壁上,血溅当场。 而且,力度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使力太轻难以自救,使力太重必然会加重下坠趋势。 尤其,下坠的过程中没有着力点,整套动作无法运用腿部力量,只能凭借腰部以上发力。 出岫无法想象,沈予需要斟酌多久,而且还是在悬空的当口。此一时、此一刻,她油然生出一种敬服,为了沈予的身手,更为了他这份沉着冷静。 竹影和淡心亦是看得瞠目结舌,为沈予捏了把冷汗。饶是天授帝征战无数,身边高手如林,见了这等功夫也是肃然赞叹:“好身手!”言罢再看侍立一旁的岑江,问道:“这功夫你能比得过吗?”岑江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摇头道:“臣自愧不如。” 摘星楼下,几位看客都沉浸在惊叹之中,聂沛潇也已跃入第十层的露天廊台上,顺着回旋楼梯走了下来。 再看第五层,沈予径自从地上起身,轻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尘,又躬身拾起了一样东西。然后,他从五层高的楼上凭栏一跃,似蹑云逐月般轻身落地,步伐沉稳走到天授帝面前,下跪行礼道:“微臣罪该万死,让圣上受惊了。” 天授帝没有即刻回话,缓缓看向他手中的匕首,笑道:“为了赢朕一个承诺,你算豁出性命了。” 闻言,沈予将头埋得更低:“方才是诚王殿下君子仁义,没在微臣坠楼之时夺走匕首,否则它早已不在微臣手中……”他顿了顿,沉声再道,“这一次比试,微臣认输。” 出岫瞧不见沈予此时的表情,仅能通过他的身形和语调来判定他的心情。他虽是跪着的,但身姿依旧挺拔清俊,铮铮骨气难以遮掩。他语调沉稳铿锵有力,并无半分惊慌埋怨,甚至连一丝后怕也无。 可出岫自己却觉得后怕,越想越是一身冷汗,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此时聂沛潇也从摘星楼里走出来,径直来到天授帝和出岫面前,亦是下跪请罪:“让皇兄受惊了,臣弟领罪。” 天授帝露出寥寥笑意,道:“你来得正好,沈予正在夸你没有乘人之危去抢匕首。” 聂沛潇干笑一声,郑重回道:“其实子奉也是君子,方才臣弟见他坠楼便有心拉他一把,他其实可以借力上攀,但他宁肯自己悬空,也不愿借力。” 原来还有这一出!出岫更觉虚惊,天授帝却是冷哼一声:“沈予若敢借你之力攀回楼顶,害你坠楼……即便他活着下来,朕也必定要他偿命。” 这话说得重了,聂沛潇立刻打圆场:“这不是虚惊一场吗,再者子奉与臣弟相识多年,他绝不是那种人。” 第124章 摘星夜宴诚王府(3) 天授帝仍旧不松口,又道:“下次再有这种比试,还是先绑上绳子吧。”聂沛潇哈哈大笑:“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遇上子奉这等对手,估摸此生也就这一回了。臣弟遗憾自己方才身在楼顶,没能看清他自救的全过程,反而不如皇兄和夫人有眼福。” “风凉话!”天授帝斥道,带着几分亲近之意。聂沛潇见沈予仍旧不言不语地跪着,再想起方才天授帝允诺过的事,遂小心翼翼地试探:“皇兄,那今晚的比试算不算子奉赢了?”天授帝凤眼微眯,面上闪过一丝戾气。他转而看向桌案上的香炉,那炷香早已在沈予坠楼自救时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炉子细细的香灰。天授帝淡淡说了一句:“时辰过了。”聂沛潇面上顿生失望神色,他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他本以为要么自己赢,要么沈予赢,总归能有一人开口求情……沈予反倒显得很坦然,依旧跪地等待发落,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微臣惊扰圣驾,甘愿领罪。”“是该领罪。”天授帝意有所指。 四人之中,唯有出岫不知内情,不禁在心中诧异。领罪?沈予险些连性命都丢了,怎么还要领罪?况且他是平乱有功的人! 出岫只觉得帝心莫测,想要开口替沈予讨个饶,遂故作镇定地从座上起身,笑道:“圣上,沈将军好歹是我云氏的姑爷,您不奖赏便算了,怎么还要罚?” “哦?夫人还不知道吗?”天授帝挑眉,重新坐定在椅子上,道,“沈予擅自……” “离京”二字尚未出口,众人忽听一个娇俏的女声嚷道:“咦?这炷香还没烧完!”说话之人是淡心。 若在平时,出岫必定要斥责淡心僭越,但此刻听了这话,她是惊喜万分,连忙朝那香炉看去。只见淡心素手伸出,徐徐拨开香炉里层层覆盖的香灰,果然有一小截香倒在香炉里头,而且,真的还在冒着星火! 这实在难得一见,竟连苍天也在帮着沈予!天授帝自然看到了这一幕,薄唇紧抿不发一语。 聂沛潇连忙走到案前求证,喜道:“皇兄!这次算子奉赢了吧?”“君无戏言。”天授帝拈起一指香灰,在两个指尖细细研磨,再看沈予道: “你先平身吧。”“谢圣上!”沈予终于从地上起身,绕步走到出岫面前,将掌中握住的匕首缓缓递过去:“物归原主。”四个字,重逾千斤,是他用性命换来的完整。 出岫方才在楼下观战,并不知道沈予为何会失足坠楼,更不懂他此刻平静语气中潜藏着的翻涌情绪。她皓腕伸出,接过那柄寒冷之物:“多谢将军。” 聂沛潇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终于醒悟到了什么事。别人不知沈予为何会失足坠楼,他却看得一清二楚——因为那把匕首。他原本以为,沈予是太想赢,太想谋求这个免罪的机会,才会不顾性命去保下匕首。 可眼前沈予和出岫之间的暗潮涌动如此明显,尤其沈予,在经过方才的惊魂坠楼过后,他的平静实在太过异常,显然不是常人该有的反应。这意味着这把匕首有故事,而且出岫是这故事的主角。 聂沛潇脑中闪过几道思绪,心底变得黯然起来。沈予此刻也已退回原位之上,等待天授帝开口示下。后者敛声笑道:“朕知道你们所求为何……既然沈予夺了这把匕首,朕自然履行诺言。” 天授帝沉吟片刻,继续道:“沈予此次平乱有功,功过相抵,他擅自离京之事朕就不予追究了。” 擅自离京?沈予何曾擅自离京了?出岫不明所以,一时忘记自己曾卧榻养病半年,错过了许多事。她原本想要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既然天授帝已发话“不予追究”,自己再开口询问也没什么意思了,总之事情过去,有惊无险。 这边厢出岫兀自转念思量,那边厢聂沛潇亦是苦涩难当,再加上沈予心中翻涌起伏,这三人此刻竟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天授帝自己是过来人,也知道三角关系最令人头痛,眼见聂沛潇没有为云承请旨赐婚,暗道九弟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至此,这顿夜宴也算到了尽头,天授帝适时抬首望了望天色:“今夜不早了,都散了吧。” 他边说边欲起身,岂料淡心娇滴滴的脆声却再次响起:“圣上!您还没奖赏沈将军呢!” 天授帝闻言不解,再看说话的是出岫的贴身婢女,也不好发怒,遂装作没有听见。 “淡心!”出岫见她忽然开口说话,也是吓了一跳。聂沛潇唯恐天授帝再恼起来,也顾不得身份地位,连忙放下身段对淡心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子奉前些日子犯了件错事,今晚他抢得彩头,圣上便许他功过相抵了。” 淡心闻言“咦”了一声:“奴婢正是疑惑在此。方才圣上明明是说‘沈予此次平乱有功,功过相抵,他擅自离京之事朕就不予追究了’。听这话的意思,不该是说沈将军平乱有功,才功过相抵的吗?那与他今晚抢得匕首有什么干系?这彩头的赏赐还没给呢!”淡心此话一出,聂沛潇也被堵得无话可说。方才皇兄的确是说沈予“平乱有功、功过相抵”,与今晚夺得匕首的赏罚没有一丝干系……聂沛潇与出岫皆大为无奈。天授帝反倒挑眉,神色莫测地看向出岫:“连夫人的婢女都如此伶牙俐齿……该不会是夫人事先设计好的吧?云氏想为姑爷谋求高官厚禄?” 出岫心中一惊,正待开口回话,只见淡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婢斗胆,还是有话要说。” 天授帝转而看她,冷冷吐出一个“说”字。淡心不愧是云辞教导出来的大丫鬟,此刻面对帝王迫人的气势竟没有一丝畏惧,吐字清晰流畅:“圣上您方才说‘云氏想为姑爷谋求高官厚禄’,这句话真是冤枉我家夫人了。” “哦?”天授帝不耐地蹙眉,以为这小小奴婢要为出岫开脱。岂料淡心神色沉稳盈盈回道:“方才沈将军悬于半空中时,是您亲口说的‘沈予若连这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朕为何用他?为何要许他高官厚禄?’这话难道不是您自己许诺他高官厚禄吗?那又关云氏什么事儿?” 淡心这番话说得着实大胆,出岫在旁听了,立刻行礼请罪:“妾身的婢女出语无状,还望圣上恕罪。” 聂沛潇也反应过来,开口帮腔:“皇兄,切莫和一个小小婢女一般计较。”天授帝并未回话,只从座上起身,双手背负走到淡心面前。他的皂靴上绣着长盘金龙,威严凛然,淡心跪在地上瞥见那双靴子,便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待口中传来一阵刺痛,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么大胆,给出岫添了麻烦! 而天授帝依然不语不动,也不去看淡心,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忽而转身看向沈予,冷声问道:“你认为这婢女说得有道理吗?” 这明显将难题扔给沈予了。倘若沈予回答淡心在理,便是间接斥责天授帝没有践约;倘若他回答淡心不在理,只怕天授帝会顺手推舟给淡心治罪。 沈予与淡心相识多年,自问这话实在难以开口,更何况淡心话中句句维护他,他又如何能反咬一口、恩将仇报?沈予唯有保持缄默,不予回答。 天授帝见状长叹一声,自行替他答话:“看来你也觉得朕说话不算数。”“微臣不敢。”沈予跪地回道。天授帝没再多说,也没有发怒的迹象,抬首望着天际那轮新月,良久长叹: “朕贵为一国之君,怎能在一个婢女面前失言?沈予你说,你要什么赏赐?”“圣上!微臣惶恐!”沈予很是讶然。 天授帝却脸色更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既然朕方才都说了,要许你高官厚禄,而如今你也安然无恙,那朕自然是要践言……否则,朕岂不是失信于出岫夫人和她的婢女?” 天授帝说到最后一句时,还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思。他边说边瞟向出岫,阴测地再道:“沈予不说,不如夫人来说,朕该赏赐什么高官厚禄给他?” 出岫垂眸:“妾身一介妇人,不懂朝政大事。”气氛忽然变得凝滞起来,无人敢再多说一句。半晌,还是聂沛潇迟疑着道: “臣弟斗胆有个提议。”“你说。”天授帝的语气稍有缓和。 “您登基时曾大赦天下,文昌侯阖府也在大赦名单之内……既然沈将军该赏,臣弟请求恢复文昌侯的爵位,由次子沈予承袭。”聂沛潇顿了顿,重点是在最后一句,“同时,撤销沈予的从三品将军职。” 此话无异于平地惊雷,这下子不仅沈予和出岫难以置信,就连天授帝本人也没想到,聂沛潇竟会说出如此请求。天授帝看向聂沛潇,见他面上坦坦荡荡毫无遮掩,便也想到了他话中之意——侯爵之位有无实权,全由皇帝说了算,倘若只是恢复文昌侯的爵位,却让沈予卸下威远将军一职,其实是明升暗贬,将沈予的兵权剥夺去了。 与此同时,出岫也想到了其中关窍。聂沛潇的这个提议,不仅能够消除天授帝对沈予的疑心,也是保下沈予的一个方法。没有皇帝会抓着手无实权的侯爵不放,皇帝只会忌惮手握兵权的臣子……显然,如今的沈予在天授帝心中,是后者。不得不说这法子极好,皆大欢喜,但天授帝也有自己的思量。如今南北统一在即,虽说计划和平统一,可难保不会再起什么事端。如今南熙朝内文臣众多,武将却后继无人……如若此时架空沈予,剥夺了他的兵权,其实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沈予的确有带兵之才,不用也很可惜。天授帝在心中暗自思忖,忽然心生一计——闲时可以免了沈予的兵权,等到战时再起用他。 想到此处,天授帝便对聂沛潇道:“你这个提议不错,但有欠考虑。抄斩文昌侯府是朕摄政时亲自下的旨意,倘若再恢复这爵位,岂非是朕自食己言?” 聂沛潇一听这话,以为自己的提议没戏了,便道:“是臣弟考虑不周。” 天授帝却没说完,转而看向沈予:“当年你父文采出众,才会获封‘文昌侯’,如今你是武将,再承袭这个爵位也不妥当。朕免去你的从三品将军职,册封你为‘威远侯’,将原来的文昌侯府改为威远侯府,也算变相遂了你的心愿。” 从威远将军擢升为威远侯,看似都在武职一行,日后若有战事,再重新加封沈予为“威远将军”也是光明正大。天授帝没等沈予本人反应,又开口补充:“这爵位不世袭。” 至此,众人才反应过来,天授帝金口玉言,赐沈予封侯了!不世袭的爵位只册封本人,不荫及子孙,虽然比别的侯爵矮了半头,可到底是封侯了!况且沈予还是罪臣之后! 出岫最先明白过来,几乎要喜极而泣。她情不自禁看向沈予,见他胸前起伏不定,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出岫立刻提醒他:“还不快谢恩!”沈予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喜不自胜,连忙下跪拜谢道:“微臣,谢主隆恩。愿吾皇万岁!”说出这句话时,沈予的声音还隐带颤抖,难以遏制的复杂情感从他心中喷涌而出。他终于等到了!等到了重振门楣的这一刻!从文到武,从文昌侯到威远侯,他终于为沈氏一族洗清了罪臣之名!纵然要交出兵权,他也认了!何况他从不稀罕这兵权,他之所以带兵打仗,也不过是因为擅长此道,别无出路。如今能够轻装卸任,他求之不得! 疏朗清辉的月色之下,出岫分明看到沈予目中隐隐泛起水光。是的,她明白,她懂得,兵权对于沈予而言绝不重要,他更看重“威远侯”三个字。 从文昌侯府获罪迄今,他只用了短短三年半就完成了蜕变,重振了门楣!沈予、出岫、聂沛潇此刻都处于狂喜之中,只觉今晚所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境一场。而天授帝却万分清醒,淡淡垂目瞥着一直跪地的淡心,冷哼一声:“你还要替你家姑爷说话吗?” 淡心娇脆一笑,深深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圣上英明神武、金口践诺,奴婢无话可说,唯愿吾皇福寿永享、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授帝凤眼微眯看着淡心,也不命她起身,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忽而对她道:“你倒是牙尖嘴利,很像一个人。” 淡心不解,抬眸望去,脱口反问:“像谁?” 天授帝转而看向出岫,话却是对着淡心说的:“怎么,你家夫人没对你提起过?” 听到此处,出岫和聂沛潇同时反应过来天授帝所指何人——鸾夙。的确,鸾夙便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子,性子直爽、胆子也够大,不可否认在这点上,淡心的性子与鸾夙极为相似。 出岫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唯恐天授帝情殇至极,会将淡心看作鸾夙的替身,再让她进宫侍奉。她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已是惊得背脊发凉,更加觉得此地不能久留。于是出岫灵机一动,抚着额头佯作脚步踉跄,顺势往后栽倒。 “夫人!”淡心、竹影、聂沛潇、沈予齐齐开口,唯恐她有什么闪失。聂沛潇离出岫最近,眼疾手快扶她一把,任其靠在怀中,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出岫秀眉微蹙,不动声色与聂沛潇拉开距离,一手仍旧抚着额头,一手支着座椅靠背:“妾身忽然觉得头痛……许是吹风受了凉。” 聂沛潇想起出岫今年三月才病愈,心中焦急,连忙招呼沈予:“你来替出岫把把脉。” 出岫缓缓坐回椅子上,摆手轻道:“不必,妾身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她想用这个借口光明正大地回府,如此一来淡心也就跟着回去了。 岂料天授帝并不松口,也对沈予命道:“你医术不错,去给夫人瞧瞧是什么毛病。” 沈予亦是担心不已,连忙为出岫把脉,诊了半晌却没发现异样,不禁抬目看着她无声询问。 出岫虚弱地蹙着秀眉,仿佛真的头痛一样,咬着下唇回看他一眼。沈予立刻会意,再听出岫气息沉稳不似有恙,心中也清明过来,忙对天授帝禀道:“圣上,夫人是旧疾复发,须得尽快吃药安神。”天授帝闻言将信将疑,反道:“此处距云府得半个多时辰路程,不如你就地开方熬药,诚王府里长年备有药材。”言罢他又看向跪地的淡心,似戏谑似郑重地命道:“你平身吧,好生照看你家夫人,若有什么差池,即便朕饶了你,诚王也会治你的罪。”此话甫毕,天授帝竟是亲自上前,躬身虚扶了淡心一把。这一幕落在出岫眼中,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头痛了…… 第125章 新人双双似旧人(1) 诚如天授帝所说,云府在城北,诚王府在城南,出岫倘若此时返回云府,路上耽搁时间太长,不如就地在诚王府医治。 他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出岫和沈予皆抓不住漏洞,后者唯有抱拳称是,向聂沛潇问道:“殿下,府上的药材库在何处?微臣需要去找几服药材。” 聂沛潇沉吟片刻,道:“摘星楼里有笔墨纸砚,你只管开方子,本王亲自陪你走一趟药材库。” 沈予摆手否道:“无须笔墨纸砚,药方已在微臣心中,劳烦殿下带路了。”说着他又瞟了一眼出岫,似在暗示对方稍安勿躁。 既然沈予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必然会借机出去和聂沛潇商量对策,如此一想,出岫也稍感安心,用左臂撑着座椅扶手,抚着额头娇弱地回礼:“有劳殿下和侯爷了。” “夫人倒是改口挺快。”天授帝话中不乏暗嘲,出岫假作没听出来,仍旧装病,犹如一朵发蔫的花儿静坐无声。 聂沛潇担心出岫是真病,便催促沈予:“事不宜迟,咱们走吧。”两人立刻朝天授帝告退,匆匆出了摘星楼的园子。 出岫眼见两人走远,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才悄悄抬眸去看天授帝。不看还好,一看真是吓一跳,天授帝的目光正正落在自己身后的淡心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个意思是……出岫心中越发有种不祥之感,忍不住开口道:“圣上……”与此同时,淡心也开口请道:“圣上,可否唤人给我家夫人添盏热茶?奴婢瞧她冷汗直流。”淡心真是越发大胆了!这不是找死吗!出岫情急之下喝斥她:“淡心,我平时如何教你规矩的?今日你三番两次顶撞圣上,圣上宽宏大量没有降罪于你,你还得寸进尺了?” 淡心以为出岫是真病,也不知道这其中内情,便一番委屈的模样,咬着下唇不敢多言。 竹影见状,连忙在旁低声劝道:“夫人您注意身子。淡心不知礼数,您回去慢慢教便是了。” 天授帝冷眼旁观这主仆两人一唱一和,亦是笑道:“夫人有忠婢如此,不该生气反该欢喜才对。” 闻言,出岫沉默了,她唯恐自己无论说什么,天授帝都能扯到淡心身上来。再者淡心如今这副委屈又着急的模样,还真是见者堪怜。 一时间,园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气氛,无人再说话。好在这情绪没有持续太久,聂沛潇与沈予便去而复返。两人身上都有一股浓重的药香,可见方才是真的去了一趟药材库。 聂沛潇先对出岫道:“夫人莫急,药已经熬上了,一会儿会有婢女送过来。”“多谢殿下。”出岫颔首而回。天授帝听了这话,十分犀利地道:“也许你二人是白跑一趟了,朕瞧着夫人已经好多了。”言下之意,直指出岫装病,沈予包庇。聂沛潇方才也听沈予说了内情,便替出岫打圆场:“夫人去年年底生了一场大病,今年春上才将养过来,方才又瞧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比武,一时抱恙也是寻常,她若能自行缓过来,最好不过。” 沈予亦道:“脸色是好一些了,方才煞白得厉害。”出岫暗道自己是被淡心吓白的脸色,正待开口说句什么,但见一个侍从匆匆跑过来禀道:“启奏圣上、诚王殿下,园子外头来了个婢女,说是送药来的。”聂沛潇立刻精神一震,露出一抹难以辨认的狡黠笑意:“让她进来。”片刻,众人遥遥瞧见一个绿衣女子端着托盘走来,其上放着一个药盅。出岫眯着双眸仔细打量,只觉这女子身段娉婷,窈窕可人,那身绿衣甚为眼熟……还没等出岫反应过来,那绿衣女子已手执托盘走到天授帝面前,黄莺出谷般盈盈行礼:“民女子涵,愿吾皇万岁。”一股药香霎时从药盅里飘出来,弥散在几人之间,也遮挡了子涵身上的兰芝草香气。天授帝看都没看她一眼,命道:“服侍夫人喝药吧。”子涵身形一顿,似乎有些意外,继而低低回了一声:“是。”那语气分明带着几分失落。 原来她就是子涵。出岫循着灯影望去,只能瞧见一个侧脸,面容不是特别真切。可她怎会出现在此地?出岫心思顿时一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沈予今晚来诚王府戍卫还要带着这位“救命恩人”! 想到此处,出岫只觉口中泛起阵阵苦涩,分明这药还没下肚,缘何会比喝了药还苦口?眼见那子涵姑娘朝自己越走越近,出岫刻意不去看她,拒道:“妾身觉得好多了,不必再喝药。” 而此时子涵已走到出岫身边,正打算端起托盘上的药盅递给她,听了这句话,手便晾在半空中,语气有一丝不耐:“这药您到底喝不喝了?” 出岫只得回眸看她,尚未回话,却因她的长相而大吃一惊:“鸾夙?!”粉腮朱唇、颜如渥丹,眉宇间难以遮掩的清高倨傲,以及那淡如烟的远山眉目……不是鸾夙是谁?然而子涵却没有反应过来,杵在那儿一脸不解地问:“鸾夙是谁?”只这一个表情,出岫已知道自己认错人了。这位子涵姑娘静默时,那长相还当真像极了鸾夙,可她一开口说话,那语态神情就与鸾夙相去太远了。鸾夙虽然是风尘女子,但好歹出身于名门大家,又与几位人中之龙交往过密,浑身都是清高气质。反观这位子涵姑娘,估摸是在姜地受惯了欺负,有些土气,与鸾夙相比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若不是方才天授帝提起,出岫真没觉得淡心与鸾夙相像。可如今与子涵一比,出岫竟也觉得淡心像了,气质很像,虽然长得并不像。 出岫暗自对比着淡心和子涵,不远处的天授帝也成功被“鸾夙”二字吸引了注意力。他大步走到出岫身边,一把抓住子涵的胳膊,狠狠强迫她转身。 子涵不期然地被人一拽,脚下趔趄手上不稳,捧着的药盅立刻向外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朝着对面的出岫。 滚烫的药汁从盅内洒出,在夜空中还隐隐可见热气蒸腾。眼看药汁即将泼到出岫身上,聂沛潇与沈予都是万分焦急,偏生两人离得太远,中间又隔着天授帝和子涵,想去搭救都来不及。 就在此时,一个鹅黄色身影忽然扑向出岫,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只听一声痛苦的呻吟随之响起,下一刻,滚烫的药汁已全部泼向淡心背部,就连药盅也撞在了她的脊梁骨上。 “咣当”一声,药盅落地,摔得粉碎。而淡心还死死护着出岫,强忍疼痛道:“夫人……”只吐出这两个字,她整个人已疼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出岫见她替自己挡下汤药,霎时惊得花容失色:“淡心!你怎么样?”夏季炎热,衣衫本就单薄,那滚烫的药汁泼在淡心背上,尽数被她的衣衫吸透,热度却依然不减。热烫的湿衣紧紧贴着她,那种痛苦不亚于切肤,令她有口难言。 出岫见淡心被烫得脸色惨白,还有昏迷的趋势,也不敢再随意触碰她的后背,只能维持着两人面对面的姿势,负着她的重量。 沈予也及时开口:“别动她,快让人去取冰块!”言罢又上上下下打量出岫,紧张地问道,“你烫着没?” 出岫只有裙裾上被溅了少许药汁,并无大碍,遂摇头道:“我没事,先给淡心诊伤!” 沈予立刻转问聂沛潇:“离此地最近的房间在哪儿?”“摘星楼上就有。”聂沛潇忙对侍从命道,“快去冰窖取冰块。”侍从领命而去。竹影也小心翼翼扶过淡心,背着她往摘星楼里走。现场顿时乱成一片,与此同时,天授帝还在和子涵僵持着。前者狠狠握住后者的手臂,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想要确认什么。清风徐来,暗香浮动,没了药香的遮盖,那股兰芝草香气恰恰袭来,正是从前鸾夙最爱佩带的香料。 子涵此刻已是满脸娇羞,盈盈水眸望向天授帝,欲拒还迎地轻唤:“圣上……”只这一个表情、一声称呼,天授帝顿觉失望至极。不是鸾夙,不是她!长相肖似又如何?香气一样又如何?她终归不是她。 刹那间,天授帝怒气横生,一把放开子涵的手臂,厉声喝问:“这是谁的主意?!” 沈予正打算进楼为淡心诊治,听了这喝问只得停下来,跪地请道:“圣上恕罪,这女子名为‘子涵’,有一半姜族血统,此次微臣领军叛乱,多亏她从旁提点,提供地形,也是她救了微臣一命。” “哦?所以你带她回来了?”天授帝脸色更为阴沉,勃怒再斥,“你看中了她这张脸是不是?” “皇兄别误会。”聂沛潇亦是下跪解释,“子奉带她回来只是巧合,是臣弟见她长得像……才出了这主意。”他面有愧色,再道,“臣弟恳请皇兄降罪。” 天授帝此刻是真的恼极了,竟连兄弟之谊都不顾,抬脚作势要往聂沛潇肩头踹去。他凌空一脚已沾到了聂沛潇的衣衫,却又倏尔收回,隐忍着道:“荒唐!” 事到如今,出岫也明白自己误会沈予和子涵了,可她已无暇顾及这些,只一心记挂淡心的伤势。她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也顾不得天授帝的怒火:“圣上!方才妾身的婢女被药汁烫伤,请您先让沈予前去医治!”她急得口不择言起来,直白唤了沈予的名讳。 天授帝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去拽子涵的时候,对方不慎将整盅汤药洒了出去,而那个伶牙俐齿的婢女护主心切,被泼了一身汤药。 不知为何,想起这个场景时,另一个相似的场景也浮现在了天授帝眼前。那时他与鸾夙相识不久,鸾夙曾救过他一次,甚至险些废了一双玉手。心痛的感觉一如从前,一刀一刀凌迟着帝王的心。天授帝觉得有些恍惚,声音也渐渐沉缓:“她受伤了?”出岫泪盈于睫:“淡心已经昏过去了。圣上,虽然她只是个婢女,但与妾身情同姐妹……恳请圣上先不予追究其他事宜,为淡心治伤要紧!”天授帝蹙眉,转而看向那一炉早已燃尽的香灰。方才淡心屡屡顶撞的情景又再次浮现,不卑不亢、无所畏惧。尤其是她一双素手拨开这层层香灰,迄今为止,还留下了几个指印在上面,宛如他见过的另一双玉手。 “不愧是云府的丫鬟,胆色过人,也很忠心。”天授帝已恢复了冷心冷面,仿佛方才的暴怒和伤情不曾出现过。他依旧盯着那一炉香灰,沉声道,“你们去吧,方才是朕害她被烫伤了。” 此话一出,出岫再也等不及了,连忙行礼道:“谢圣上体恤。”然后她迅速起身,匆匆往摘星楼而去。沈予也随之入内为淡心诊治。 眼看园子里只剩下寥寥几个人,聂沛潇才肯放下颜面,低声对天授帝解释:“皇兄,子涵的事是我想错了,我本以为鸾夙一走,您必定要再找一位解语花……” “难道皇后不是解语花?”天授帝面沉如水,凌厉注视着聂沛潇。须臾,又凤目沉沉再看子涵,惜字如金只说了一个字:“滚!” 而子涵还愣怔在旁犹自不解。她抬手抚着自己的胳膊,方才那被帝王拽过的地方生疼不已,想必已是一片淤青。子涵暗自腹诽天授帝不懂怜香惜玉,面上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站在一旁不敢做声。 第126章 新人双双似旧人(2) 天授帝见状冷笑一声:“蠢笨不堪!”言罢拂袖而去,岑江赶忙迈步跟上。聂沛潇眼见园子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而子涵还不明所以,亦是叹道:“真可惜了这张脸。”子涵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疑惑地问:“殿下在说民女吗?” 聂沛潇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只道:“你先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语毕也往摘星楼走去。 楼内二层的小卧房里,淡心正趴在床榻之上,已近昏迷。竹影避嫌站在门外,屋内唯有沈予和出岫两人。出岫用剪子剪开了贴在淡心背上的衣衫,只是轻轻揭开,已见到一片水泡,很是骇人。 出岫不忍再看,捂着朱唇止不住地落泪。沈予却一眼瞧见淡心腰部还有一块淤青,应是方才被那药盅砸的。再看出岫哭得伤心,他便劝道:“你别哭,诚王府内尽是奇药,云府也有,淡心不会有事。” 沈予这么一说,出岫也反应过来。诚王府里有没有奇药她不知道,但云府却有不少珍藏的药材!她立刻醒悟过来,对沈予道:“我派人回去取药!” 正说着,聂沛潇的侍卫冯飞也带着几个下人走到门外,被竹影伸手拦下。冯飞立刻对着门内道:“沈将军、出岫夫人,卑职奉诚王殿下之命,来给淡心姑娘送药。”出岫连忙擦干泪痕,又看了一眼淡心,道:“她这样子没法见人,我去把药箱拿进来。” 沈予“嗯”了一声,出岫便径直走出去。刚接过药箱,一阵脚步声也急促传来,是聂沛潇走上了二楼。 “殿下。”出岫眼眶微红地见礼。聂沛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只问出岫:“方才你真没烫着?”出岫摇头:“我没事。倒是淡心……”她忽然意识到有许多男子在场,不方便将女儿家的事情说出来,便半道住了口。聂沛潇看到出岫的裙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药汁,便瞥了冯飞一眼,命道:“想办法给夫人找件衣裙过来。要新的。”冯飞立时领命,带人退下。竹影仍旧杵在原地,不闻不动。聂沛潇见外人都已撤了出去,也没将竹影放在心上,继续问道:“淡心情况如何?很严重?”出岫点头:“还在诊治,背上烫得全是水泡,怕是要留疤了。”“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聂沛潇再道。 出岫道了声谢,但显然还是提不起精神:“我府里也有几味珍贵药材,不知道淡心用不用得上。” 聂沛潇摆手道:“谢太夫人年事已高,少不得要用几味好药。我正值盛年,那些药材搁在库房长年无人问津,也怪寂寞。你先别来回折腾,看看情况再说。” 原来高高在上的诚王也会替人着想了……出岫不禁鼻尖酸涩,颇有些动容:“我代淡心向您道谢。” 聂沛潇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感谢淡心。若不是她替你挡着,恐怕你会……” “毁容”二字他没说出来,可出岫也能猜到。是啊,万幸淡心伤的是背部,倘若方才她是正面朝向子涵的话,那盅汤药会尽数泼到她脸上,毁容是必然的。但她宁愿自己毁容,也不愿淡心替她遭罪。 聂沛潇也明白出岫心里难受,不禁劝慰她:“我已派人去找精通烫伤的大夫了。你也要相信子奉的医术。” “但愿如此。”出岫只能寄希望于沈予,眼泪再次簌簌而落。她平生最不愿意欠别人的,可偏偏又亏欠良多。欠云辞的命,欠沈予和聂沛潇的情,如今又欠了淡心……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而落,聂沛潇眼见出岫流泪不止,心中亦是软成了一泓水。他一时忘记竹影在场,上前作势要为出岫拭泪,右手刚一抬起,隐在一旁的竹影倏然现身阻止道:“殿下。” 经竹影一提醒,聂沛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只得收回了手。被这么一幕闹了一下,楼里的三人俱是沉默,气氛渐渐尴尬起来。好在此时,下人们将冰块运了进来,算是适时解了围。聂沛潇知道淡心伤在背部,男子不宜入内,便吩咐几个婢女将冰块运了进去。出岫欲向他道谢,朱唇微启话还未出口,聂沛潇已摆手道:“不必谢我,我也是为了你。” 他如此一说,出岫反倒不好说什么,只道:“我也进去看看淡心。”说完便随婢女们入内。 放轻脚步绕过屏风,出岫一眼瞧见沈予正坐在榻边,为后背光裸的淡心挑着水泡。而淡心依然陷于昏迷之中,秀眉紧紧蹙起,似在表达她的痛苦。 沈予极为认真,棱角分明的侧脸凝成了一道山川,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一种难见的静谧与柔和,仿佛是被雨后云雾缭绕一般,很不真实。他右手执针,左手执着一个药瓶,每每挑破一个水泡,便会就势撒药上去,动作既熟练又谨慎。 听到屏风后头响起阵阵脚步声,沈予头也不抬地命道:“冰块搁下,留一个人在此伺候,其他人先出去。”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屏风外头的一众婢女听到。大家一并行礼称“是”,只留下一个人帮忙。至此,沈予才意识到屋内还多了一个人,不禁抬目看去,便看到出岫正站在屏风处。 沈予心中一抽,招呼仅剩的那个婢女:“用汗巾裹着冰块,将她背上的黄水擦干,切记不要碰到伤口,也不要把伤药擦掉。别盖被子,让伤口晾着。” 婢女连连点头,沈予便从榻上起身,将手上的药粉擦掉,走到出岫面前问她:“又哭了?” 出岫连忙垂眸否认:“没有。”“那怎么眼睛红得跟兔子眼似的?”沈予低沉着嗓音关切地问,又道,“别担心,至多是留下一身疤,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出岫闻言哽咽了一瞬,又想起淡心腰椎上那一块淤青,连忙再问:“她腰上的伤势如何了?”“没伤到骨头,并无大碍。”沈予见她一副着急神色,安慰道,“你放心,我认识淡心比你更早,我也将她看成妹子,必当尽心而治。”出岫还是忍不住往屏风里看:“那淡心怎么还不醒?她昏迷很久了。”“我给她用了点儿麻沸散。”沈予解释,“方才挑水泡时,她已经疼醒了,我怕她疼得咬舌头,便给她用了点药。让她趴着睡一觉,明日一早就会醒了。”出岫点头,想了想才道:“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得偿所愿重振门楣。”沈予轻笑:“只能算是‘重振门楣’,算不上‘得偿所愿’。除非……”他刻意没将话说完,清朗眉目看向出岫。这句话出岫也接不下去,只得默然。她忽然发现此刻的沈予是鲜少的温润,至少自他们彼此相识以来,她见过沈予跋扈、放浪、深情、肃杀、伤心、失望,甚至是消沉……她自问见过他的种种模样,却从没见过他的温润。 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云辞……出岫狠狠闭上双眸,定神半晌才又重新睁眼,奈何被沈予身上的药香激得头晕目眩。她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沈予伸手扶她的同时,突然有一道剧烈的闪光掠过两人之间,也将彼此的表情照得分外清晰。 沈予开口说了句什么,却消散在了楼外的电闪雷鸣之中。瓢泼大雨忽然倾盆落下,“哗哗”的声响令人心惊,出岫不由自主望向窗外,发现下雨了。 这是今年夏季烟岚城的第一场雨,恰好选在天授帝抵达的当日来临。不仅来得毫无征兆,也将方才沈予和出岫酝酿的情愫淋得散尽。 雨声渐隆,闪电渐烈,出岫更加担心起来。此时门外又传来聂沛潇的敲门声:“出岫。” 出岫连忙回神,前去开门,瞧见聂沛潇和竹影一并出现在门外。聂沛潇看了一眼屋内,才道:“外头雨大,淡心又伤得不轻,不若你今晚留宿在此?” 留宿在此?出岫不假沉吟地拒绝:“不行,我必须要回去。我一个寡妇,又是云氏主母,夜宿在此于礼不合。” 这个回答也在聂沛潇意料之内,他并未流露出太多失望。出岫转而看向身后的屏风,再叹:“不过淡心恐怕不宜移动,还要在府上叨扰您几日。我会每日过来看她的。”聂沛潇点头:“这个好说,你放心,我定会派人照顾好她。”说是这样说,可出岫依然不放心将淡心留在这里,还有沈予……天授帝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万一这几天又想起什么事儿,再治沈予的罪又该如何是好?出岫想将竹影留下,这样一来,无论诚王府里有什么动静,竹影也好想法子通知云府。 出岫万万没想到的是,沈予和她想到一块去了:“出岫夜宿诚王府的确不合适,外头雨大,不知能否劳烦殿下亲自送她回去?微臣与竹影会留下照看淡心姑娘。”亲自?出岫有些诧异地转身去看沈予,恰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后者很是慎重地解释:“别人送你,我不放心。”沈予就站在屏风前,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映在他面上,洒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沉如山峰,深如瀚海。忽明忽暗中,出岫感到心思安稳了下来,已不是方才那种焦虑和伤心。 “子奉说得对,别人送你我也不放心,还是我亲自送你回去。”聂沛潇立刻附和,又问出岫,“外头雨大,咱们等到雨小些再走?” 出岫望了望窗外势头不止的大雨,这样大的雨,恐怕再好的马车也跑不动。她只得无奈点头:“好。”言罢再对沈予道:“我把淡心交给你了。” 沈予郑重点头,并未多言,转回屏风后继续为淡心医治。出岫见状也对聂沛潇和竹影道:“男子不便留在此地,咱们出去吧,别扰着淡心治伤。” 三人一并走到廊台之前,雨声潇潇飒飒,未有半分停歇之意。夜风时不时地吹过,将丝丝雨水带入廊台之内,空中也浮动着一股潮湿而又清新的雨味,煞是好闻。三人说是看雨,其实不然,只是无处可去罢了。有竹影在旁,聂沛潇也不知该安慰出岫什么,便道:“今晚你受惊了,先去歇会儿,等雨势小些我再送你回去。”“嗯,有劳殿下。”出岫俯身行礼。岂料话音刚落,外头的雨声忽而小了起来,聂沛潇朝外望了望,笑叹:“夏天的雨真如女人的性子。”“怎么讲?” “说阴就阴,说晴就晴,没有丝毫预兆。”语毕,两人齐齐笑出声。聂沛潇见雨势已转为淅淅沥沥,也不再耽搁,道: “我吩咐下人套车,这就送你回去。” 辞别竹影,两把油纸伞在雨中缓缓撑起,聂沛潇与出岫并肩朝诚王府门外走,一路难免沾湿鞋尖。为了出岫的名誉着想,又有上次共乘一骑的教训,聂沛潇也懂得了分寸,特意备下两辆马车,他和出岫分开乘车,一前一后朝云府驶去。 雨中路上打滑,马车行得并不快,待平安抵达云府,子时已过。雨还在下,但已没了闪电雷鸣,雨势也不如方才那样气势磅礴。 聂沛潇率先跳下马车,很有风度地走到另一辆马车跟前,亲自扶着出岫下来。车夫立刻为两人撑伞,出岫顺手接过一柄,对聂沛潇道谢:“今晚真是多谢殿下,时辰太晚,您快回府歇着吧。” 虽有车夫撑伞,但聂沛潇的右肩还是被雨水淋得湿透,他却浑然未觉,俊目泛着清光:“但愿有一日,你能光明正大夜宿诚王府,不必我再送你回来。”说罢不等出岫答话,已转身回到马车内。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诚王府的两辆马车渐渐消失,出岫才猛然想起来一件事——两年前,就在诚王府里,曾有个侍妾在雨天给聂沛潇送过披风。她依稀记得那侍妾说过,聂沛潇的右肩在战斗中受过重伤,每到刮风下雨便会疼得锥心刺骨……可他却神色如常地,陪她度过了一整个晚上。 第127章 为谁风雨立中宵(1) 聂沛潇一路之上强忍肩伤,待返回诚王府时,整条右臂已痛得失去知觉。他唤来御用的大夫为自己诊伤,又特意吩咐封锁消息,以防有人知道他旧疾复发,会趁机图谋行刺。 冯飞知道聂沛潇的旧疾,便对外宣称诚王殿下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当然,除了天授帝和出岫以外。 那边厢沈予彻夜在给淡心治伤,对聂沛潇的肩伤丝毫不知。后来诚王府连夜请了皮肤科圣手焦大夫,他才得以脱身歇息片刻。王府管家见他劳累,便安排了一间厢房供他休息。 经过昨夜的比武、坠楼、自救、晋封,又接连为淡心和聂沛潇医治伤势,沈予已是困顿不堪。他见淡心状况稳定已无大碍,便去了厢房小睡。倒在榻上的同时,才隐隐感到腰上和膝盖有些疼痛,想起是昨夜坠楼时略有擦伤,便也不太在意。 许是太过劳累,沈予很快陷入睡梦之中。也不知睡了多久,头脑还是一片昏昏沉沉,却忽然被外头女子的喧闹声吵醒。 厢房大多是在外院,离正门较近,沈予住的这间也不例外。他被吵得实在睡不着,只得起身招来仆从问道:“外头何事这么吵?” 仆从斟酌片刻,才道:“外头有个年轻姑娘一直等在王府门口,说是要面圣。门童见她是您昨夜带过来的人,也不好赶她走,眼下争执起来了……” 沈予没等仆从说完,已迅速下榻整理衣衫,大步流星往外走。他循声来到府门前,一眼便瞧见子涵正拽着门童的衣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什么,不明所以的人,还真会被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骗到。 子涵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在闹,其他男侍卫也不好动粗,只得在旁伸手拦着,脸色皆是无奈至极。 “怎么回事?”沈予快步上前,一把将子涵拉过来,严肃斥道,“子涵姑娘,这是诚王府,你喧闹什么?” 子涵被沈予拉得踉跄一步,见他不但不护着自己,反而恼怒喝斥,立时气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沈予破口骂道:“好啊!原来沈将军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在姜地拼死拼活救你一命,当初你是怎么承诺我的?怎么,如今看圣上和诚王都不待见我了,你也要对我翻脸?” 子涵一张娇颜气得满脸通红,作势就要掉泪:“枉我对沈将军你信任有加,抛离故土背井离乡……如今,如今是有家归不得,什么地方都去不了,还要被人嫌弃!”沈予听闻此言,亦是恼怒不堪:“子涵姑娘,我敬重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一路上以礼相待,也诚心为你安排前程。我与诚王殿下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圣上他不喜欢,我也没法子,但你不该闹到诚王府来,让这一屋子人作难。”沈予边说边打量子涵,语气更为不耐:“烦请姑娘先回我的私邸,你的前程我会另做安排。”“另做安排?什么安排?”子涵依旧不依不饶,声音也变得越发尖刻,“再好的安排,能比得上进宫当娘娘,还是进诚王府?我告诉你,别想随随便便打发我!”沈予颇为诧异,似是不认识这位救命恩人一样。他知道子涵的性子很挑剔,但他一直感激、同情、敬重她……沈予自问对女人向来算有耐心,却不知为何,此刻竟这般瞧不起子涵,忍不住斥道:“你再这么无理取闹,惊扰了圣上,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子涵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从破口质问改成小声冷嘲:“你什么意思?用皇帝来威胁我?你要治我的罪?!” …………这边厢子涵与沈予僵持不让,那边厢聂沛潇也得知了此事,唯恐子涵惊扰圣驾,便问道:“皇兄现在何处?”“用过午膳便出去了……圣上吩咐过,让您安心养伤,不让属下告诉您。”冯飞顿了顿,迟疑片刻又道,“中午您小睡时,出岫夫人也来探过淡心姑娘了,见您在午休,便没打扰您。” 闻言,聂沛潇苦笑一声。这哪里是出岫不想“打扰”他,分明就是不想见他,才刻意挑了他午睡的时候过来。 “夫人呢?还在府里吗?”聂沛潇再问。“看过淡心姑娘便走了……也没去见沈将军。”后半句,冯飞特意强调。聂沛潇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才转移话题道:“那个子涵很是泼辣,子奉怜香惜玉,恐怕拦不住她。你去将她打发了,别让皇兄回来撞见。” 冯飞领命:“卑职这就去瞧瞧情况。”说着他已躬身退下,聂沛潇重又开始闭目养神。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今日阴了一整天。冯飞从聂沛潇的屋子里出来才发现天已黑透,遂连忙朝王府外院走去。还没走到地方,他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哭闹声。 从前天授帝龙潜房州时,冯飞是天授帝的贴身侍卫,就在这座慕王府里当差。后来他因调戏鸾夙而惹怒天授帝,便被贬去做了个小小的守城将士。 不过冯飞倒当真有些能耐,戴罪立了功,聂沛潇见他是个人才,便开口讨要过来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卫。由于这段往事,但凡是在天授帝面前,聂沛潇一直都让冯飞回避,因此他昨夜并没瞧见子涵的相貌,只是后来才听人提起这档子事儿。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见到子涵时,冯飞还是大吃一惊。这张脸……与鸾夙实在太像了!他几乎呆立当场,瞬间忘却了聂沛潇嘱咐的差事,就着院墙上升起的灯笼,仔细打量子涵的脸。 像,但又不大像。虽然长得像,可气质神情南辕北辙。这个子涵……有些土气。冯飞了然,也明白过来为何昨夜天授帝会大发雷霆。 而此时此刻,沈予与子涵的争执也到了白热化程度。后者一径梨花带雨,若是有不明内情的人瞧见,必定会以为这是弃妇在指责负心汉。 冯飞见沈予一脸隐忍模样,心中顿生同情之意,连忙稳住心神过去,掂起未出鞘的佩剑直指子涵咽喉处,毫不客气地喝斥:“这里是诚王府,姑娘闹什么?” 子涵被人用剑鞘指着,又见冯飞一脸肃杀,立刻吓得住了口,后退一步惊恐地道:“不……我……我……” 她看向沈予,用眼神求救。沈予虽然对她感到无奈,可毕竟受过她救命之恩,也只得为她开脱:“冯侍卫无须动怒,我这就送她回去。” “不!我不回去!”子涵立刻反驳,“见不到圣上和诚王,我绝不回去!”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冷鸷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哦?你要见朕?”众人循声望去,看见天授帝就站在外院的入口处,双手背负,身姿挺拔,一袭黑衣隐在漆黑阴沉的夜色里,与之悄无声息融为一体。他如同一座岿然而又寒冷刺骨的冰山,周身散发着冷冽阴鸷的气息,表情莫测。 沈予、冯飞两人蓦地为这股突然袭来的阴冷所震慑,心中俱是一惊,片刻后才纷纷反应过来,躬身下跪行礼:“微臣(卑职)见过圣上,愿吾皇万岁。” 子涵后知后觉转向身后,亦是瞧见了那一袭黑衣的帝王。眼见沈予等人下跪行礼,她也反应过来,连忙盈盈一拜,话语不复方才的泼辣,转为一股轻柔:“民女子涵见过圣上。” 天授帝不动声色,只沉沉迈步渐行渐近,他步子缓慢而沉稳无声,停在三人面前,语调平平再度开口:“平身。” 沈予与冯飞齐道:“谢陛下。”子涵也连忙提起裙裾起身,一张娇颜上泪痕未干,在夜色与灯笼的映照下显出几滴晶莹泪珠,就这般楚楚地看着天授帝。 恍惚之间,又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女子。天授帝凤眼微眯,那深如幽潭、冷如湖泊的眼底无情无绪,偏又隐藏了万千深意,平静之下尽是波澜,无比耐人寻味。 子涵也不敢再胡乱开口,面颊上的清泪水痕闪着柔和的光色,无端令人想要怜惜。有那样一瞬,天授帝似被这泪痕耀了眼,可只是一瞬,他又回过神来看着沈予等人,沉声问道:“何事喧哗?朕在门外都听见了。” 沈予自不知天授帝内心起伏,再想起他昨夜如此抗拒子涵,也是一阵心惊:“微臣惶恐,子涵姑娘……是来找微臣的。方才她口不择言,还请圣上莫怪。” “哦?”天授帝勾起一丝魅笑,“可朕方才听她说,她是来找朕的?”沈予心中暗道糟糕,尚未来得及回话,但见天授帝已转而看向子涵,挑眉问道:“何事?”子涵连忙拭干泪痕,回道:“民女有要事向您禀告。”她昨夜细细想过了,既然大家都说她和某位姑娘长得像,她不妨就拿身世来做做文章,也许还能重新得到天授帝的青睐。更何况,她父亲本就不是姜族人,也早早弃她母亲于不顾,兴许她与天授帝喜欢的姑娘真的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呢! 即便不是,反正十六七年过去了,查无对证,她也自信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如此辗转思索了一夜,子涵决定孤注一掷,今日才特意前来想要见一见天授帝,好诉一诉自己的身世,只要略微能让天授帝生出一点怜惜,她便算成功了。 想到此处,子涵连忙再看天授帝,神色故作郑重地补充道:“民女要对您说的是……民女的身世。” 果然,听到“身世”二字,天授帝脸微微变色,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上下打量子涵一番,越发觉得这张脸与鸾夙太过相似,足有八成相像。而且鸾夙爱穿淡青色,眼前这女子又总是穿浅绿色,衣裙颜色的接近也越发使两人相似起来。 若要说是巧合,也不无可能,毕竟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偶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够长得相像,也是常事。就连从前云辞的原配夫人夏嫣然,不也和出岫长得相像? 可若要说完全是巧合,又无法令人信服。尤其听这绿衣女子的口气,仿佛她的身世当真有什么隐情……如此一想,天授帝也怀了一分期待之意,再看子涵,问道:“你叫‘子涵’?” 子涵连忙点头:“正是民女的闺名!” 天授帝强忍着那股没来由的厌烦,又问她:“你要说的身世是什么?”子涵看了看左右,还故意狠狠瞪了沈予一眼,才娇滴滴地回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民女……”天授帝没等她说完,已一语不发迈步而去。子涵有些摸不着头脑,御前侍卫岑江便上前对她低声道:“姑娘,圣上的意思是让您跟过去。”子涵立刻醒悟过来,提起裙裾一路跟在天授帝身后。帝王步伐大阔而进,累得子涵在后头小跑才能跟上。岑江刻意缓行两步,对沈予和冯飞诚恳道:“两位大人快走吧,今日是遇到圣上心情不错……日后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为妙。”“多谢岑大人提点。”沈予与冯飞齐声回话。岑江略微颔首致意,便大步跟了过去。 沈予见几人走远,才转回头对冯飞道:“听说您从前就是圣上的贴身侍卫,后来是诚王殿下将您讨要走了?岑大人是接替您的差事?” 冯飞沉默一瞬,才低低回了一个字:“嗯。”他曾经是慕王的贴身侍卫,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后来跟了诚王,大家也都听说了。但这其中的隐情究竟是什么,乃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除却他与天授帝两个当事人之外,就连诚王聂沛潇也不是完全清楚。 若非今晚这位子涵姑娘长得太像鸾夙,冯飞自问也不会乱了分寸,让天授帝瞧见这一幕。如此倒是成就了子涵……他正犹自感慨,但听沈予再叹:“倘若冯侍卫如今还跟着圣上,想必该是岑大人的位置了——御前带刀侍卫总管,正三品。” 显然沈予是不知道内情的,否则必定会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然此事过了数年,冯飞也早已淡忘,只觉得当初自己年少气盛,还不懂何为“色字头上一把刀”。 想到此处,他也不禁笑叹:“个人有个人的圆法,我如今跟着诚王殿下已很满足。况且……我对这座慕王府很有感情。” 沈予闻言调侃他一句:“嗯,看似这辈子你是出不去了。”冯飞哈哈大笑,继而再往内院方向望去,隐晦地道:“也不知这一次,这位子涵姑娘能否把握住机会。”“看她自己造化了,但愿别再惹恼圣上。”沈予无奈,又打了个呵欠,“方才被她吵醒了,我再去睡一会儿。”言罢便与冯飞告别,疾步而去。 半盏茶后,天授帝将子涵带入了书房之内,岑江在外待命。一屋子书香萦绕,子涵见是两人的独处时光,不禁有些窃喜,再瞧见套间里头是休息的卧榻,又是脸色一红。幽幽咽咽的烛火在案上摇曳不止,天授帝沉沉看着那绿衣身影,道:“说吧,你是什么身世?”子涵回神,细想一遍昨夜的说辞,娓娓道来:“民女的母亲是姜族人,但父亲不是。他自称是生意人,在姜地时与母亲相识,后来……就有了民女。怎奈父亲薄幸,没过多久便弃我母女二人离去,临走前他才对母亲说了实话,原来他在北熙是有家室的,也有妻女!” 说到此处,子涵故作哽咽地道:“民女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因为身上仅有一半姜族血统,长得又不像姜地人,便备受族人歧视。后来母亲也病逝了,徒留我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长大……甚至险些被人掳走糟蹋……” “后来遇到沈将军和手下在山里窥探地形,他不幸被山中的毒物咬伤,又中了我族人的毒箭,两毒叠加险些丧命。是民女替他解了毒,他见民女孤身一人实在可怜,才带着民女来到南熙,还承诺要帮民女寻找亲生父亲……” 子涵边说边止不住地落泪:“后来沈将军带着民女回城,无意中见到诚王殿下,可他从没提过民女长得像别人……昨夜民女奉命前来送药,那位出岫夫人一提,我才晓得原来他们都将我看成是另一个女子……这世上绝无这么巧合的事,兴许那位姐姐或者妹妹,与民女会有血缘关系呢?毕竟我父亲临走前坦白说过他曾娶妻……” 烛火在此时响起一个爆栗,摇曳的光亮照射出子涵颊上的泪痕。她一双眸子闪着明动的泪光,忽然走到天授帝面前徐徐下跪,盈盈请道:“还请圣上告知那位姐姐或妹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也许……民女真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 天授帝将信将疑瞧着面前低泣的女子,幽幽开口,只问出四个字:“你多大了?” 第128章 为谁风雨立中宵(2) 多大了?子涵愣了愣,没想到天授帝会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她今年已有十八岁,可想到男子都爱女子芳华正茂,她便下意识地减掉两岁,羞赧回道:“民女今年……十六了。” 在她眼里,这个年纪是女子最好的时光。闻言,天授帝面上露出一丝莫测表情,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当真十六了?”子涵咽了下口水,记得自己从没对沈予和诚王提起过年龄,这才壮了壮胆,承认道:“回圣上,民女的确十六了。”天授帝终是笑了:“那你与鸾夙没有任何关系。”鸾夙今年已二十有三,这位子涵姑娘若当真只有十六岁,便是比鸾夙小七岁。 可鸾夙八岁那年举家被满门抄斩,她自己也被没入妓籍。 往前推算一年,当是时,鸾夙的父亲已在北熙朝内为官多年,根本没有踏出过北熙国门一步,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到南熙姜地,与姜族女子生育儿女? 因此天授帝一口笃定,子涵与鸾夙没有半分干系。如此一来,他也没了再与子涵纠缠的兴致,遂从座椅上起身,道:“你的身世也讲了,朕也听了,你告退吧。” 这就让自己走了?子涵一听极为诧异。她好不容易才见到天授帝一面,并成功与之交谈,怎能铩羽而归?想到此处,她忙又起了个话题,故作自责地道:“其实,关于昨夜发生的事,民女一直很愧疚。也不知那位黄衣姑娘伤势如何了?被烫得严不严重?” 说着说着,她的语调又有些哽咽起来:“民女今日前来,也是想看一看那位姑娘的伤势,当面向她道个歉。若非昨日民女一时失手……” 她边说边抬起一双玉手,作势拉住天授帝的黑袍下摆,面上又是一阵娇红,语调更是低不可闻:“倘若圣上肯原谅民女昨日的唐突……民女心中也会好受一些。” 她抬眸再看天授帝,眼底的渴盼与面上的娇羞形成了鲜明对比,哪里还能瞧见一丝愧疚之意?竟连方才诉说身世时的苦楚也都消失无踪。 天授帝眼底映出一双玉手,正轻轻拽着他的衣袍下摆晃动,这等乞求的手段令他顿时明白过来,方才那段“身世”不过是子涵邀宠的借口!天授帝止不住地涌起一阵狂怒,慑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剑直逼子涵,正好击入她的眼中。 子涵吓得手上一抖,立刻松开了天授帝的衣袍。她说不准帝王是恼怒还是什么,总之那股忽然生出的杀意十分凛然,令她顿生畏惧。 终于,她想起来,这位俊美无双的天授帝是以“冷酷、无情、杀人如麻”而闻名于世,更以军中的铁血手段而威震四方。直至这一刻,她恍然明白了为何天授帝会让敌人闻风丧胆,为何他会夺得南熙皇位——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慑人,再厉害的敌人也会抵不过他凌厉的注视而缴械投降,遑论自己这个渺小的女子。子涵吓得立刻跪地叩头,口不择言颤抖地道:“圣上饶命!民女知错!” 天授帝冷笑一声:“朕又没说什么,你何错之有?”“这……”子涵亦不知该如何回答,感到自己背上已沁出了一层冷汗。而天授帝此时却已收回那道凌厉目光,转望窗外的夜色,声音低沉隐含杀机: “再不滚出去,朕让你生不如死。”听到那个“死”字,子涵吓得不敢多做逗留,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她早已忘却了刚才矫揉造作的娉婷举止,立刻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跑出书房,连一句“民女告退”都忘了说。 恰在此时,“噼啪”一声响起,案上唯一一根蜡烛吐出最后的火舌,突地归于黯灭。书房里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园子里的灯火透过窗户和屋门映进来丝丝光影。 门外戍卫的岑江感受到屋内的漆黑,站在门口询问道:“圣上,可要让下人们再来点烛?” 天授帝没有回话,亦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静默独坐于这悄无声息的黑暗之中。岑江见状也明白圣心,又默默地退了出去。如此过了良久,他才听到书房里渐渐响起脚步声,天授帝独有的霸气气息从屋内飘散出来,无端令人肃然。“那女子名唤‘淡心’?”帝王忽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是叫淡心。”岑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而此时年轻冷肃的帝王已迈出书房,无声走下层层台阶。那一袭黑衣立刻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衣袍下摆环绕的绣金蟠龙依稀可见,随着帝王的走动而盘旋于夜中,仿佛即将凌空腾起。 岑江习惯性地跟在天授帝身后,一直跟了良久,才听到前方再度传来帝王的声音:“朕独自去摘星楼。” 岑江提起精神,在他身后恭敬回道:“臣在园子外头候驾。”帝王未有反驳,步伐不急不缓沉稳而去……摘星楼下。值守的侍卫见天授帝前来,立刻下跪行礼:“见过圣上。”天授帝“嗯”了一声,问道:“昨夜烫伤的女子住在几楼?”“回圣上,在二楼。” 当初修建摘星楼时,主要目的是观景,整整十层都是四面环绕的露天廊台,旋梯往上的每一层,仅有三间屋子,一间是室内观景点,另有两间供休息使用。每层格局都是如此。 因此,天授帝也没再询问淡心住在哪一间,便兀自入内上了二楼。他脚步虽轻,却经不住木质旋梯的中空声音,依然发出了轻微的“咚咚”声,不疾不徐,煞有节奏,可辨步伐矫健有力。 他先去了二楼东头的卧房,推门而入,见其内摆设纤尘不染,空无一人,便徐徐关上屋门,再朝二楼西头走去。这次刚走过通廊,天授帝已瞧见卧房门外守着个婢女,但没瞧见云府的侍卫——被出岫留下的竹影。 婢女见到来人,为那张渐行渐近的魅惑容颜所慑,一时怔在原地。天授帝见她半晌没回过神来,也未出言怪罪,径直站到门外,问道:“屋子里还有谁?” 婢女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人的身份,待低头瞧见他衣袍上盘旋着的金龙,才吓得跪地行礼:“奴……奴婢见过圣上。” 天授帝垂目瞥了那婢女一眼,见她瑟瑟发抖没有回话,便重复问道:“屋里还有谁?” 婢女这才回过神,忙道:“没了,姑娘不让人伺候。”“她还躺着?” “是……趴着,姑娘伤在背部。”天授帝沉吟须臾,再道:“你进去扶着她,别让她从榻上掉下来。”婢女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问,连忙轻叩门扉,继而推门进去,轻轻绕过屏风转入卧榻之旁。天授帝跟在婢女身后进门,隔着屏风站定,不语不动。那婢女不敢多话,只站在淡心身旁,低声唤她:“姑娘醒醒。” 此时此刻,淡心整个背脊都光裸着,一张脸贴在枕头上,青丝绾成高高的发髻,防止蹭到伤口。经过一天的将养,她恢复得还不错,只是腰椎上被药盅撞得太狠,下床走动时会稍嫌疼痛吃力。 中午出岫过来探望时,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淡心没有午睡,因而今夜困得极早。她本已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听到有人说话,也没睁眼,恍惚地开口询问:“谁啊?这么吵。” 婢女正欲回答,却被屏风外的帝王抢了先,凝声回道:“是朕。”“朕?”淡心口中嘟囔一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吓得睡意全无。她慌忙用手撑在榻上想要起身,哪知起得太急太猛,一头撞在床柱上,“咚”的一声动静很大。 婢女见状,终于明白为何天授帝让自己进来,于是连忙伸手扶住淡心:“姑娘当心,别碰着伤口。” 屏风外再度响起天授帝的声音:“你身上有伤,不必行礼,趴着吧。”“趴”字一出,再想到自己的姿势极为不雅,淡心双颊噌地一下变得通红,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羞赧。她一只手撑在榻上,另一只手抚摸被撞的额头,边揉边问:“您真的是圣上?” 第129章 为谁风雨立中宵(3) 天授帝挑眉:“怎么,你要亲眼鉴定?”“不,不必!”淡心吓得有些结巴,背上的伤口又疼又痒,忙道,“这屋里晦气,您快出去吧。”“你在赶朕走?”天授帝含有一丝不悦,他明明声音低沉,但穿透力却极为强劲,透过屏风直击淡心耳中。 “不,不是!”淡心连忙再解释道,“奴婢命贱,劳您圣驾前来,实在惶恐至极……奴婢怕折寿啊!” “折寿?”天授帝越发觉得淡心有趣,刚才因子涵而勃发的怒意也渐渐消散。他抿唇掠过一丝无声的笑,再道,“你若趴好了,便让她下去,朕有话单独问你。” 婢女在榻前听着,忙识趣地道:“奴婢这就告退。”语毕,不给淡心开口挽留的机会,便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 淡心见留不住人,不禁懊恼地用双手捶床,片刻后,又故作镇定地试探对方:“圣上,您……怎么来了?” “怎么,朕不能来探望你?”天授帝回得随意。探望?淡心吓了一跳。先且不论她此刻衣衫不整、姿势不雅,单是昨夜刚顶撞过天授帝,便是大罪一桩,帝王又怎么可能来“探望”她?只怕探望是假,问罪才是真!如此一分析,淡心更觉惊慌失措,忙磕磕巴巴地道:“您……别进来……您还是回去吧。”天授帝听出她话中的惧怕,不禁戏谑道:“昨夜明明胆子很大,这会儿怎么转性了?” 淡心没敢接话,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天授帝见屏风里一阵沉默,知她心意,于是再道:“昨夜是朕间接害你烫伤,如今两相抵消,其他事不予追究了。”间接?明明是“直接”好吗?那绿衣姑娘端盘子端得好好的,皇帝忽然拽人家一把,任谁都要手滑把药盅泼出去。淡心如是腹诽,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连忙回话:“不敢当,保护主子是奴婢的本分。您宽宏大量,不与奴婢一般计较,奴婢感激涕零。” 她说得自然,仿佛为出岫送命也无怨无悔,可天授帝心底却浮起一丝涟漪,昨夜淡心护主的情景好像也有了些印象。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子涵身上,并未看到整个过程。 想到此处,天授帝再问:“你伤势如何?”“没事,没事。”淡心颇不自在地讪笑,“不严重,不会送命。”“会留疤?”天授帝又问。“留就留呗!至多没人要。”淡心对留疤一事浑不在意,至少没有出岫那么在意。 没人要?天授帝觉得这女子实在好笑:“背上有疤就没人要了?朕身上也有许多伤疤,刀伤剑伤都有。” “男子和女子怎能一样?况且您是皇帝。”淡心低声嘟囔一句,“皇帝就算又老又丑,也能娶一堆妃子。”最后这句话,她刻意放低声音,说得也含糊不清,便是不想让天授帝听见。 然而帝王的耳力非比寻常,不仅听见了,还听得清清楚楚:“朕又老又丑?”淡心一个激灵:“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您丰神俊朗风华正盛、文韬武略绝世无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儿成语,一句比一句虚伪逢迎。可天授帝竟没觉出半分谄媚的意思,反而觉得这婢女伶牙俐齿极为逗笑。蓦地,他又想起了鸾夙,那个同样尖酸刻薄、牙尖嘴利的女子。意料之中的伤痛再度锥心刺来,铁血的天授帝缓缓长叹:“也不知你和鸾夙若吵起来,谁输谁赢。” 他语气黯然极为明显,淡心听了出来。再想起从前出岫说过天授帝情殇之事,也不禁心生同情。谁没单恋过?她也曾单恋竹影未果,更知道这滋味不好受。 想着想着,淡心忽然对天授帝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不禁侧首朝屏风外看去。明明灭灭的屋内,隐约可见一个黯淡孤独的影子,隔着屏风似在演绎一段皮影戏,只不过是独角罢了。 望着屏风上映出的那个身影,淡心陷入了恍惚之中,竟能感受到帝王身上的那股悲伤。她仿佛也沉沦在了这段皮影戏里,成了一个入戏的观众,忍不住要潸然泪下。 眼眶干涩,又有些刺痛,就连背上也是痒极。淡心极力想要撇开这股毫无因由的悲伤,一时便有些烦躁起来。她想伸手去挠背上的伤口,奈何够不着,急得再次暗自捶床。 这一次响声也不大,可天授帝又听到了。他见淡心良久没有回话,也意识到淡心确实不认识鸾夙,两人更是无从比较——鸾夙无人可比。 想起鸾夙,天授帝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也不知自己为何前来。他顿生去意,便沉声再对淡心道:“你好生将养,诚王会替你安排妥当。” “诚王?”淡心哭丧着脸,“奴婢不敢打扰诚王殿下,您能派人送奴婢回云府吗?” 天授帝沉吟片刻,不知为何,忽然不想让淡心离开,便随口扯道:“近日天阴雨多,你这伤势出去必受湿气,伤口容易化脓。再者你出门要穿衣裳,蹭到伤口就麻烦了。” 最后这句话从堂堂帝王口中说出来,真真是让淡心羞红了脸。事实上今天出岫过来时,她早已表示过回府之意,也被出岫用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此刻再听天授帝这么一说,淡心也只好死了心,安安分分留下将养。她见帝王已有去意,更是巴不得他赶快离开,便道:“多谢圣上体恤,夜色已深,您快回去歇着吧。慢走啊!” 天授帝听她迫不及待地赶自己出去,与子涵的邀宠形成鲜明对比,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几分:“那你歇着吧。”说着已转身朝门外走。 人已走到门口,又再次停步戏谑她:“以后别再捶床了,动静太大,瞒不了朕。” 语毕,他又听到“咚”的一声响,分明是淡心再度撞到了床头之上。但这一次,她显然学乖了,连一句呻吟都没发出来,屏风之后变得寂静无声。 明明只是昨夜见过淡心一次,可天授帝几乎能想象得到,她这会儿该是怎样的懊丧克制。想着想着,竟又浮起一丝笑意,打开房门离开。 岑江候在园子外头,见天授帝出来,连忙跟上,也不敢多问一句。君仆二人默然走上汉白玉拱桥,远远瞧见沈予和竹影埋头走过来,看样子,方才竹影是去找沈予了。 天授帝刻意往旁边避了避,不想让这二人发现他来过摘星楼。而沈予和竹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步子走得很急,再加上夜已深沉,两人竟真的没有看见天授帝,径直去了摘星楼为淡心复诊。 直至他两人走得远了,帝王才重新举步,忽然没来由地长叹一声:“九弟危险了。” 岑江意识到这话中深意,不禁在帝王身后笑道:“也不尽然,沈予是云氏的姑爷,这层身份很尴尬。” “尴尬?他若和出岫夫人远走高飞,还在乎什么身份?”天授帝摇头,“沈予肯为了一个女人违抗军令,也算是个痴心人。” 天授帝又想起出岫曾帮沈予逃离房州,甚至不惜拿云氏来冒这个风险。他们彼此经历过相互扶持的患难之情,九弟焉能比得过? “既然您知道沈予是为了出岫夫人才擅自离京,而并非有心为之,那您为何还如此忌惮他?”岑江不解,也想不通,终是忍不住问道。 “他?”天授帝停下脚步,沉吟着回道,“他如今敢为了出岫夫人而擅自离京,若有朝一日云氏造反,他岂不是也要出手相帮?” “这……”岑江说出自己的想法,“出岫夫人看着不像有野心的人。” “你没听见昨夜她为嗣子请婚?”天授帝冷冷再叹,“女人倒是不会,云辞也不会,可谁知道这个过继的世子将来如何?万一是个有野心的,云氏焉能忍得住?” 原来帝王是担心新的离信侯继承人……岑江小心翼翼再问:“那您不打算赐婚了?” “赐!人选朕都想好了。”天授帝显然不欲多言,岑江也不再多问。不知何时,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整个夜色弥漫上一层氤氲的湿气,显得如此朦胧而寂寥。天授帝拒绝侍卫送来的伞,迈步雨中,潇潇而去。缠绵思尽抽残茧,为谁风雨立中宵? 第130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1) 这一夜,沈予给淡心复诊完毕,从摘星楼里出来。如今子涵住在他的私邸,他无处可避,便打算向聂沛潇说上一说,想在诚王府借住几日。 竹影见他如此苦恼住处,不禁提醒道:“您如今是云氏的姑爷,其实可以回府里住的。” 沈予何尝不想去云府安置?可想起出岫,还有太夫人,他唯恐吃了这婆媳二人的闭门羹,于是便打消了这念头,打算留在诚王府。 恰逢聂沛潇肩伤复发,拒见外人,冯飞便以“殿下有紧急公务”为由,将沈予拦在外头。沈予没见到聂沛潇,只得将难处向冯飞说了。后者也知道沈予对子涵避之不及,便做主安排了一间上房供他小住。哪知下人们刚把屋子收拾好,竹影却带话过来,说是谢太夫人要见姑爷。 虽然太夫人深夜召见沈予不符礼数,可这毕竟是云府家事,冯飞也不好多问,便给沈予备下马车。沈予过府之后,去了一趟荣锦堂,然后直接在云府歇下。 出岫自然也听说了此事,虽不知太夫人为何要见沈予,但也没敢怠慢,吩咐云管家找了几套换洗衣裳给他送去。 到了半夜,外头雨势越来越大,雨声泄泻令出岫难以安睡,总是阵阵心慌。又想起沈予眼下也在府里,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寅时末才勉强入眠。 大雨下了一夜,出岫亦是挨了一夜。清晨,令人心慌的大雨终于停了,她原本打算晚起补眠,岂料荣锦堂的大丫鬟却过来传话,说是太夫人请她过去用早膳。 出岫脑子昏昏沉沉没想太多,只得洗漱后起身往荣锦堂而去。到了膳厅才发现,除却太夫人坐在主位上以外,还有另一人在座——沈予。后者穿着一件松松垮垮不大合身的蓝色衣袍,正与太夫人相对说笑。 沈予与太夫人说话之余,眼风还时不时地扫向门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到出岫出现在门口,他才算定下神来。太夫人也很自然地朝门外招手,对出岫道:“今日你比往常迟了一些。” 出岫只得进门入座,定了定神,回道:“昨儿下了一夜雨,路上太滑,我走得慢些,让您久等了。” 这理由也算得体,太夫人看了她两眼又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问罢不等出岫答话,已兀自叹道:“淡心一受伤,你也缺个知冷知热的贴身丫鬟,我先从荣锦堂拨一个给你使唤着。” “多谢您。”出岫客气回绝,“知言轩里几个小丫鬟都已调教出来,如今用着都不错。” “怎么,我荣锦堂的人你看不上?”太夫人笑问。出岫惶恐,连忙否认:“哪里,我是怕您这儿缺人手……再者,我这是昨夜没睡好,与淡心无关。”“我猜也是昨夜没睡好。”不等太夫人再开口,沈予已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故作正经看向出岫,蹙眉打量她道,“脸色苍白、眼底泛青、神色游离、说话中气不足……正是夜中难寐的症状。” 出岫瞥了沈予一眼,见他装得一本正经,便也得体地笑回:“多谢姑爷关心,我并无大碍。” 沈予却是眉头更蹙,追问不止:“夫人为何昨夜没睡好?是雨下得大,屋子里湿气太重,还是担心淡心的伤势?又或者……是有其他心事?”沈予见出岫唤他“姑爷”,也开始以“夫人”回称。 出岫自然知道他的鬼主意,便下定决心不搭理他,兀自执起筷子为太夫人夹了一块芙蓉糕,转移话题道:“还是母亲疼我,我瞧这一桌子的菜式点心,无一不是我爱吃的。” 太夫人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低头用筷子将芙蓉糕戳开,立刻有一股馨甜的荷香飘散出来,不禁令人食欲大增。她夹起小半块芙蓉糕入口,细嚼慢咽了半晌,才缓缓回道:“我老太婆记性差,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可记不住。” 说着又端起羹汤抿了一口,悠悠再道:“今早这一桌子菜,全是沈予点的。”此话一出,出岫双颊噌地烫了起来,似能冒出三昧真火。她不自觉地抬眸去看沈予,一眼撞入了他的深邃目光之中,那目光灼热之余又带着些戏谑,顿时令她无处可逃。 出岫慌忙再次垂眸,食欲霎时消失无踪,不知该如何接话。而沈予仿佛是特意为难她似的,又拾起方才的话题,轻咳一声再笑:“其实你不必谢我,你爱吃的菜式点心,正好我也爱吃,不是刻意为你点的。” 听闻此言,出岫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头也不抬地敷衍回道:“那还真是巧了,原来我与姑爷的口味相似。” 她这副恹恹的表情正中沈予下怀,后者好像笃定出岫有什么心事,很是严肃地再道:“诶?夫人今日还真是精神不济,看着也恍惚得很。你若有事郁结在心,不妨说出来,兴许我能为夫人‘分一分忧’。” “啪嗒”一声,出岫再也忍不住了,她将筷子搁在碗碟上,也不顾下人在场,恼羞地讽刺沈予一句:“姑爷虽是屈神医的关门弟子,也当知医海无涯、博大精深。妾身是否难眠、是否有心事,姑爷未必就猜得准了,您还是打仗比医术更高明些。” 沈予见出岫如此反驳自己,只一径逼着她面对自己的心意,隐晦地再笑:“夫人若是质疑我的医术,不妨饭后让我把一把脉。看病讲究‘望闻问切’,我方才只是‘望’,你总得给我机会把其余三项都试了,再来评价我医术如何。” 望、闻、问、切?沈予这是明目张胆用言语轻薄自己!没动手,但动了口!出岫死死咬牙,也自知没沈予这么厚脸皮,唯有采取冷待的态度不予作答。她低头用汤匙舀着羹汤,一勺一勺搅着,只是不见往嘴里送。 她原本以为冷着脸不接话,对方应该收敛了。谁知沈予却变本加厉,也不动筷子吃饭,只直直盯着她抿唇浅笑,似是个恬不知耻的无赖,可又长得十分英俊,竟让人厌恶不起来,只能恨得牙根发痒。 沈予大胆热烈,出岫恼羞冷淡,太夫人如同看戏一般瞧着他两人打情骂俏,倒是有些趣味。她也知道这个媳妇还在苦苦抵抗,不想对沈予敞开心扉,于是便冷冷瞪了一眼沈予,警告他小心分寸,注意收敛。 沈予看懂了太夫人的示意,不得不老实起来,收回注视着出岫的目光,埋头用起早膳。 太夫人再看出岫,见她毫无食欲,早膳一口没动,便开口劝道:“怎么,方才还说一桌子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如今又吃不下了?” 出岫垂眸盯着碗中的羹汤,低若蚊蚋地回道:“今日不大有食欲。”“你方才说话还能让人听见,如今饿得都没声儿了,还说自己没食欲,可不就是中气不足吗?我看沈予也没说错。”太夫人做出一副关切的模样,眯着双眼再对出岫道:“饭后还是让沈予替你把一把脉,也不必再请大夫,‘望闻问切’都用一遍,兴许就把你治好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更不乏调侃之意,偏生太夫人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看起来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然而出岫却手足无措起来,慌忙喝了两口羹汤,提声回道:“多谢母亲关心,不必劳烦姑爷了,我回去补一觉即可。” 话音刚落,又是“啪嗒”一声,这次轮到太夫人放下筷子,却不是对出岫说话,而是对一屋子的下人命道:“你们都退下。” 每次太夫人用这种表情喝退下人,出岫都知道她是要训斥自己。果不其然,待迟妈妈和丫鬟们走光之后,太夫人立刻板起脸来,对出岫斥道:“你一口一个‘姑爷’是什么意思?我都唤他‘沈予’了,你没听出来?” 出岫自然听出来了,也是想刻意与沈予保持距离,她才会开口称他为“姑爷”。出岫不明所以地看向太夫人,不知她老人家为何要在称呼上挑剔自己。 太夫人见出岫一脸迷茫不解,冷哼一声再道:“方才下人们都在,我也没问你,沈予封侯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没对我提一个字?” 原来太夫人是在恼这个……出岫连忙开口认错:“前夜从诚王府回来得太晚,您已经歇下了,我想着不打扰您……昨日光顾着淡心的事儿,也忘了向您提起。是我的错。” “若不是昨夜沈予住进府里,自行向我提起此事,我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太夫人显然十分不悦。 出岫自知理亏,便一径认错,没再解释。太夫人仿佛还没斥责过瘾,颇有些声色俱厉:“还有,在外人眼里,沈予好歹是云氏的姑爷,且有官职在身。你不为他打点吃住,就让他宿在诚王府里,这成何体统?诚王府的下人会怎么看?这就是咱们云氏的规矩?” 出岫被斥得哑口无言,也不怕在沈予面前丢脸,只得恭谨回道:“我是想着他要为淡心治伤……您别生气,我这就让人将大小姐的霓裳阁收拾出来,姑爷今晚便可住进去。” 就在此时,一直旁观着的沈予终于“适时”开口,笑着缓解气氛:“您老人家别吵她,是我自己没想着住回来。我原本以为,您老人家也不会同意……” “出岫糊涂,你也糊涂?”太夫人转而开始斥责沈予,“你从前是什么身份?如今又是什么身份?一个有官职在身的姑爷,回了烟岚城还要住在外头,这合适吗?” “是不大合适。”沈予不动声色,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我欠考虑了。”太夫人这才算是平息了情绪,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颇为挑剔地再道:“我方才就憋着想问你,你这身衣裳哪儿来的?料子差,也松垮,你就穿成这样来见我?这是向我请安的礼数?”听闻此言,沈予瞥了一眼出岫,才对太夫人回话:“昨夜雨大,我来时路上淋了雨,这是云管家给我找的衣裳,还是新的呢!”太夫人勉强“嗯”了一声,沉吟着又问:“你打算在这儿住几日?” “说不准。”沈予故作一叹,“圣上微服出巡,也不知下一步要如何安排。册封‘威远侯’的旨意一旦下来,我就得回京受封,如今还真说不准日子。” 太夫人便摆摆手:“也罢,那让云锦庄赶工做几件衣裳,你总归穿得住。”沈予连忙讨好似的笑回:“多谢您体恤。”他口中对太夫人说话,眼角余光却是瞥着出岫。 太夫人便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指向出岫:“这事儿交给你来办,给沈予弄几身衣裳。用什么料子做什么款式,大可问问云逢。” 云逢从前是云锦庄的总管事,对衣料材质最熟悉不过。可出岫不明白的是,太夫人为何要将此事安排给她?直接指派给云逢不行吗? 她觉得太夫人今日甚是反常,正有些疑惑不解,此时但听膳厅外响起一声禀报,恰好就是管家云逢:“太夫人、夫人、姑爷,诚王府有拜帖送来。” 送拜帖?难道是……太夫人与出岫立刻提起精神,彼此对望一眼,齐声招呼道:“进来吧。” 云逢恭敬地走进来,躬身将手中的烫金拜帖递给太夫人,再道:“南熙天授帝微服出巡至烟岚城,想要专程登门拜访,让您挑个日子。” 这一番话,倒是给足了谢太夫人面子。试想云氏大举支持天授帝登基,如今又对他俯首称臣,他堂堂帝王登门云府,竟还送上拜帖,足见礼数之周之尊敬。 迎接真龙天子驾临,这并非一般人能承受得起,若不是福泽深厚的人家,也许还会因此折寿。自然,云氏受得起这礼数。 太夫人越想越觉受用,方才一直冷着的脸色也好转起来。她打开拜帖仔细一看,见是天授帝亲笔所书,更觉心中畅快。这帖子上只寥寥数语,大体是说天授帝要登门问候,最后还附上几个近期的吉日,让太夫人挑选一个。 太夫人大眼一扫,发现备选的吉日都在十日之内,也就是说,天授帝至多在房州再住十日。她想了想,询问出岫:“我若定在七日后设宴款待聂七,你可来得及准备?” 出岫仔细算了算时日,点头道:“应当来得及。只是有几道菜式要麻烦一些。”“他是天子,什么菜肴没吃过?佛跳墙煮个三四天就成了,你非要照着十天八天去煮吗?”太夫人很是不耐,再次教训出岫。后者唯有领命:“那应当来得及。” 太夫人思索片刻,再嘱咐道:“要将宴客厅重新布置,该换的东西都换上新的。” 第131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2) “这您放心,我省得分寸。”出岫郑重再回。太夫人这才点了点头,合上拜帖按在桌案上,对云逢命道:“你亲自去诚王府回话,七日后,云府上下恭候圣驾。”云逢也很紧张,他接任总管职位以来,还没遇到过这么重要的客人。于是他小心翼翼称是,匆匆前去回话。太夫人倒显得很稳重,笑眯眯地看向出岫:“借此聂七登门的机会,我要为承儿求一门指婚。”婆媳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出岫不禁笑道:“不瞒您说,前夜我去诚王府赴宴时,已自作主张开过这个口了。”“哦?聂七如何回话?”太夫人来了兴致。出岫摇了摇头:“他不置可否,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那就是有戏!”太夫人颇具自信,“我想请他将左相庄钦的幺女指给承儿,你觉得如何?” 左相庄钦?天授帝的岳父?出岫和沈予都是大吃一惊:“您要与庄氏结亲?”太夫人点头,半真半假地戏谑出岫:“庄钦是国丈,他的幺女就是聂七的小姨子。这事若当真成了,你就比聂七高出一个辈分了。”出岫闻言哭笑不得,方才因沈予而升起的恼火也渐渐消弭,她开始慎重斟酌起这门亲事的可行性。反是沈予出言提醒:“但我记得,庄相的幺女是庶出……” “那也得看是谁家的庶女。”太夫人已考虑得清清楚楚,“庄怡然今年十四岁,与承儿同龄,虽是庶出,但毕竟是当朝皇后庄萧然的妹子。况且论起血统,承儿也是过继来的,与庄怡然也算合适。” “就怕天授帝不会同意。”出岫顾虑重重,觉得这步棋很是艰难。当然,若是云承能娶到当朝皇后的妹子,那便与天授帝成了连襟,这自然再好不过。 “不怕他不同意。”太夫人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如今聂七初登帝位,又有野心要统一南北,只要他有这个打算,便少不得需要咱们的支持。此事有戏!” 既然太夫人如此笃定,出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我今日就派人去打听庄怡然的人品样貌。” “庄氏教出来的姑娘,品貌都差不了。”太夫人如是评价,又隐晦地笑道,“立大志者得中志,立中志者得小志……倘若求娶庄怡然失败,我心里还有第二个人选,退而求其次,聂七总该同意了。” “原来您还有后招,我真是受教。”沈予无比叹服,好奇地问,“您心里的第二人选又是谁家千金啊?” 这一次,太夫人反倒卖起了关子:“咱们要以第一人选为主,若是不成,你们早晚会知道备选是谁。若是成了,备选不提也罢,免得坏了那姑娘的名声。” “还是您考虑得周全。”沈予点头附和。太夫人见沈予如此顺从,撇了撇嘴,再次冷哼一声:“别光说好听话哄我开心,我老太婆记仇得很,你从前与我做对,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话说得很直白,沈予也大为尴尬。从前云辞在世时,这母子二人关系疏远,他一直都站在云辞那边。后来云辞去世,太夫人想让出岫嫁进来,他也曾大为抗拒,甚至说过许多大不敬之语。 其实直到此时此刻,沈予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对是错。签下那纸婚书做了媒证,究竟是把自己和出岫拉得更近了,还是推得更远了? 一时间,三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沉默起来。须臾,还是太夫人先用筷子敲了敲桌案,对出岫道:“我看你也没什么食欲,那就回去准备宴请之事吧。你若想吃什么喝什么,知言轩里也有厨子。” 出岫此刻的确没食欲,心思满满都是太夫人所看中的孙媳人选,便道:“那我先告退了。” 太夫人顺势再看沈予:“你如今还是云氏的姑爷,自然要为云氏出力。这一次聂七亲自登门,你去给出岫打下手吧。” “打下手?”沈予愣怔,然而只是一瞬,他又立刻反应过来,窃喜地朝太夫人领命称是。 再看出岫,果然是一副抗拒的表情。太夫人假装没看见,更不给她任何反对的机会,自顾起身下了逐客令:“你们好生商量商量,别出什么纰漏。承儿的婚事成与不成,就看七日后了。”出岫闻言也只得起身,一同与沈予行礼退下。刚走出荣锦堂,她便沉下脸色加快脚步,不欲与沈予同路而行。偏生沈予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保持着距离。 如此前后脚行了一段路,出岫终于忍不住发作,霎时莲步一顿,转身看向沈予:“你得逞了,也如愿搬进内院住了,还跟着我做什么?” 沈予只是淡定地笑着,答非所问:“别恼,你不是昨夜没睡好?我正要去知言轩看看承儿,顺带为你‘望、闻、问、切’如何?” “望、闻、问、切?”出岫听见这四个字,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冷眸狠狠剜了沈予一眼,咬牙不发一语,遂又转身快步而行。 沈予抿唇无声地笑了笑,连忙赶了两步走到她身后:“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出岫打定主意不理他,越发加快脚步往知言轩而去,可无论她走得是快是慢,沈予总有法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令出岫无可奈何。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知言轩,出岫对值守的侍卫命道:“带姑爷去世子屋里。”撂下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然而回到屋里不多时,沈予又寻了过来。出岫直恨得牙痒痒,沉声问他:“你做什么又来?不会先敲门吗?” 沈予双手一摊,故作无奈地耸耸肩:“承儿不在府里,听说是被骑射师傅带出去打猎了。” 经沈予这么一提,出岫才想起来,前几日她的确听云承提起过这桩事,也是她点头同意的。都是因为这些日子太忙了,她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难道沈予提前知情?否则他早不来晚不来,为何挑了云承不在的日子来知言轩?出岫不信这是巧合,便对沈予道:“既然承儿不在,姑爷改日再过来吧。” “如今四下无人,你不必叫我‘姑爷’了吧?”沈予蹙眉。出岫见他总是答非所问,也不欲与他多说废话,便狠下心道:“沈予,你不必对我软硬兼施设法纠缠,上次咱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况且,你也未必就能铺好前路。” 铺好前路?终于,沈予整了整神色:“你这话什么意思?”出岫沉吟片刻,似在斟酌如何开口,半晌,郑重地道:“我是云氏当家主母,有天授帝赐的贞节牌坊压在身上,何况诚王也对我有意……这些阻碍,你可都仔细考虑过?你都知道该如何解决?” 她没有给沈予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文昌侯府满门抄斩,唯独你一个人活了下来,阖府振兴的重担压在你肩上……你可曾想过,若是你执迷不悔,该置那座贞节牌坊于何地?置天授帝的颜面于何地?置诚王的心思于何地?” “晗初……”沈予张了张口,只说出这两个字。心爱女子的肃声质问犹如沙场上的冷硬刀剑,无情地穿刺了他的心房。家族的振兴、责任的压力、前程的光明……与他心心念念的这份情爱相比,到底孰轻孰重? 出岫见他流露出一丝惶惑的表情,立刻再劝:“现如今,你即将成为威远侯,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而前功尽弃。还有诚王,他与你称兄道弟,这份情义不可谓不珍贵……倘若你执意纠缠于我,你们两人的情义也就到头了,失去他这个朋友,你不觉得可惜吗?” “退一万步讲,即便天授帝不计较,诚王也重友轻色,但,你我之间还有一个云想容。”提到这个名字,出岫的话戛然而止,也自问没必要再继续说下去。 而沈予,显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出岫见状想笑,不知为何更想要哭,眼底的酸涩和心里的悲哀如同洪水一般汹涌袭来,仿佛要将她淹没在绝望的深渊里。 明明这人近在眼前,明明没有生死相隔的距离,可彼此依然遥不可及,那经年累月所沉淀出的情分其实只是梦幻泡影,只需手指轻轻一戳,立刻无情破碎。 她有云辞的深情凝在心头,更有云氏的重担难以卸下。他有家族的振兴压在肩上,更有远大的前程就在脚下。八年前他们错过,现在又各自有了新的身份与顾虑,则更无可能抛却一切。迟来的一场相知,终究注定了无望的结局。出岫说了这么多,见沈予始终蹙眉一语不发,也自知这番肺腑之语起了作用,不禁再道:“我承认,你在我心里很特别。因为没有一个男人像你这样喜欢我八年,救我性命、待我甚痴。但我并不是针对你,若是换作其他人……无论是哪个男人,我都会……” “可我就是那个男人!”出岫话到此处,沈予忽然开口打断,脸色沉如北地风雪,寒气逼人。他毫不掩饰黯然神伤,一字一顿沉沉回道,“只有我陪你八年,所以你只对我特别,这就够了。” “你还是没明白……”出岫想说沈予是在自欺欺人,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如此吗?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各人有各人的痴法罢了。 想到此处,出岫深吸一口气,似在鼓励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想容,你坚持和离,我也不反对。做不做云氏的姑爷,都不会影响咱们的情分……但你已经二十五岁了,早该成家立业、绵延子嗣,如此才对得起你的父兄……你若执意在我身上花心思,别说我不会动摇,天授帝和诚王也不会允许,届时,你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那你呢?”沈予接话又问,“我该成家立业、绵延子嗣,你就该孀居一生守着云氏?殚精竭虑一辈子?” 他逐渐变得激动起来,烦躁地伸手指向西北方向,那个方位正是荣锦堂的所在地:“你是要走太夫人的老路?你觉得她过得很开心吗?”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出岫轻微合上双眸,语中带了一丝哽咽,“我与太夫人选择这条路,只因我们都放不下。” 听闻此言,沈予沉默了,或者,他无话可说。的确,他和出岫之间存在太多问题,而他还没有想到一个万全之策……是他等不及了,聂沛潇对出岫的意图太过明显,这两人又长期同处一地,单凭此点,他远在天边已处于劣势。 沈予思绪万千,良久才开口回话:“君子坦荡荡,以诚王殿下的为人,他不会迁怒于我,更不会迁怒于云氏;想容的事也好办,我会劝她再嫁;至于圣上……倘若他真要阻止,我就放弃一切。” 放弃一切?这话的意思是……出岫尚未意识到这承诺之重,但听沈予已郑重再道:“若只有虚名在身,而不能娶我喜欢的人,那这个威远侯也没什么意思。重振门楣我已经做到了,想必父侯和大哥在天之灵也会支持我的选择。” 那是一种千帆过尽之后的大彻大悟,他缠绵过百媚千娇樱红柳绿,他享受过富贵荣华人间风流,他经历过大起大落生死劫难,所以他懂得自己最想要什么——女人,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个女人。 沈予再次向出岫靠近,反手握住她一只柔荑,俊眸清朗而又坚定:“大不了我们换个身份,隐姓埋名重新来过。什么贞节牌坊,什么前程功名,都阻止不了我的决心。” 他说得如此随意,如此坚定,又如此荡气回肠。一种细碎而曼妙的动容瞬间入侵,几乎将出岫的心完全占据。然而只差那么一点点,这种情愫终究没有宣泄出来,仍旧被控制在一片平稳的角落里。继而,被陌生的荒芜感渐渐取代。 出岫缓缓抬眸凝神看去,想要将此刻的一切镌刻在脑海最深处——曾有一个男人郑重发愿,宁肯放弃身上的责任与重担,宁肯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名与利禄,选择与她携手归隐。 她是幸运的,先有云辞抵命的深情付出,再有沈予全然的痴心等候。但她又是不幸的,先失去挚爱的云辞,再辜负痴情的沈予。 她已害得一个男人丢掉生命,绝不能再害另一个男人一无所有。更何况,隐姓埋名她做不到,也放不下。 出岫笑了,笑得好像没心没肺。她固执地将双手从沈予掌中抽出来,做出一副嘲弄的笑容:“谁要隐姓埋名?我的名字是侯爷给的,即便是死,我也不会更名换姓。你死心吧。” 这一句,是说给沈予听,同时,也是在说服她自己。“云无心以出岫”,从云辞给她名字的那天起,她已注定要与云氏融为一体。 云辞……此生既无法与你相守,我所能做的,便是珍惜你曾给予的一切,不离,不弃,无悔,无怨。 第132章 夜宴处处藏心机(1) 出岫不知自己究竟哪句话说动了沈予,抑或他并未动摇,只是需要时间去冷静一下。总之,她这几日再也没瞧见那个湖蓝身影。 庶务的繁忙令她暂时忘怀了那些难过。尤其是迎接天授帝的宴请在即,菜色式样、酒品种类、碗筷材质、厅内布置都需要她亲自拿主意,这桩桩件件目不暇接,她刻意投入其中,如此便可分去些心神,不必担心沈予。 因为这一场宴请,整个云府被折腾得人仰马翻,几乎是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出岫每天都去荣锦堂向太夫人禀报进度,有拿不准的地方还会顺势请教一番。 时光如水飞逝,太夫人对出岫的精心准备还算满意。转眼到了开宴当天,正好是个月圆之夜。说来巧得很,入夏之后烟岚城一直雨水不断,时而倾盆时而绵绵,从没断过水汽。 可到了宴请的那一天,天气忽然开始转晴,白日里是艳阳高照,晚间是圆月高挂,洒向人间一片清辉。再加上前几日的雨水充足,使得这夜晚清风徐徐很是凉爽。酉时,天授帝聂沛涵、诚王聂沛潇准时登门。云府一众都在府门前迎接圣驾,却唯独不见沈予——确切地说,已好几日没见到他的踪影。然令众人惊诧的是,沈予竟是跟着天授帝而来,并且护送着一辆女眷制式的车辇,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淡心。今日天授帝前来赴宴,见淡心伤势好转许多,也耐不住她思主心切,便捎带将她送回来。 这倒是让出岫非常惊喜,又碍于帝王在场不好当面问候。淡心仿佛也知道出岫的心意,觑着空闲偷偷地挤眉弄眼,脸色看着很不错。她随天授帝进府之后,连连惊叹府里焕然一新,出岫担心她背伤未愈,便在半路上将她赶回知言轩休养,又让浅韵去照顾她。 此后,几人前前后后进了宴会厅,天授帝、诚王、太夫人、出岫、沈予、云承一共六人在座,位置也安排得极为微妙——天授帝与太夫人同在丹墀上的主位,一在东、一在西;诚王聂沛潇独自坐在东侧的客座上;出岫、云承、沈予坐在西侧,与聂沛潇正面相对,出岫在上手,云承在中间,沈予在下手。 看似主客分明的座次,也彰显了亲疏尊卑。 落座之后,出岫刻意不看沈予,更不敢看聂沛潇,只一径与天授帝、太夫人说笑,然后便是张罗传菜,浅笑饮酒。 从前天授帝龙潜房州时,便对太夫人甚为忌惮,只不过碍于身份鲜少登门造访。这一次,两人同坐主位,从客套话讲到云府的生意,再讲到南北时局,侃侃而谈、话里有话,直教出岫听得云天雾地,摸不着其中玄机。 直到宴过大半,太夫人与天授帝才终于聊到正题之上。但见太夫人先行举杯,说了几句祝词,然后故作两声咳嗽,撑着额头缓缓叹气:“人不服老真是不行,两杯酒下肚,老身已不胜酒力。”言罢她朝下座的云承招手:“承儿快过来,代祖母敬圣上一杯。” 云承立刻从座上起身,执着酒杯酒壶朝主位走去。他今晚身穿一袭白衣,面相越发肖似云辞。十四岁的年纪其实有些尴尬,不算少年,又不算壮年,可云承身上偏偏有种成熟的气质,能令人心安折服。他执着酒杯奉于头顶,躬身对天授帝道:“云承初次面圣,恭祝圣上鸿猷丕展,福寿绵延。” 天授帝是头一次见到云承,只一眼,也明白了这个世子为何会被选上。单单这份模样气度,依稀便是云辞重生。于是,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点头赞道:“世子一表人才,离信侯后继有人。” 太夫人等的正是这句话,便再次笑道:“虽是‘后继有人’,但也仅止于承儿。当务之急,须得云氏嫡脉早日开枝散叶、传承香火,如此才算真正的‘后继有人’。” 太夫人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天授帝又岂会听不出来?更何况前几日摘星楼夜宴时,出岫已提过云承的婚事。天授帝见今日场合恰当,自己又回京在即,便顺势问起云承的年龄:“世子今年可是十四岁了?” 云承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无措,显然他也听出来了太夫人的意思,便恭谨回道:“禀圣上,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天授帝勾起一丝魅笑,转对太夫人再道:“世子这个年纪上,也该定亲了。不知哪家的千金有这个福气,能与世子共结良缘?” 太夫人眸中精光一闪,摆手让云承返回座位,再次叹道:“也不是咱们挑剔,可这家来说,那家来提,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八字总是对不上……因此,迄今不曾为承儿选到中意的正妻。” “唔……朕想起来了。”天授帝这才做出恍然醒悟之状,“九日前朕在诚王府设宴,出岫夫人曾为世子请旨赐婚,瞧朕这记性竟忘得一干二净,看来朕也喝醉了。” 天授帝先将这话撂出来,万一一会儿赐婚的人选与云府有分歧,他也可推说是自己酒后乱语,明日醒来权当不曾说过。既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再对太夫人笑道:“不如您将世子的生辰八字告诉朕,朕带回京州让钦天监算一算,看看朝内哪家千金与之匹配,太夫人意下如何?” 听闻此言,太夫人连连点头:“您与老身想到一块儿去了!老身一生笃信佛祖,前几日特意请了几位高僧为承儿算命……几位高僧一致表示,承儿是过继来的,命中缺运,须得找一位从文的同龄姑娘,方可助其增添运术……否则将会影响后嗣。” 太夫人边说边叹:“您也瞧见如今敝府这状况了,我们一门寡妇,唯有一个老三远在京州,人丁真真儿单薄至极。若是承儿娶不到符合条件的姑娘,我云氏便要‘后继无人’,这与您方才御口所言刚好相反。” 说来说去,天授帝明白太夫人心里已有人选了,便顺着她的话再问:“哦?那您是否打听清楚了,朝中哪位大臣有合适的千金?” “有是有,不过……”太夫人缓缓看向出岫,继而再看她对坐的聂沛潇,最终目光才回到天授帝面上,欲言又止,“老身打听来打听去,唯有一个姑娘最符合要求……” “谁?”天授帝与聂沛潇同时开口问道。“说来凑巧,正是曲州叶氏当家人的嫡幺女,太后娘娘的小侄女,您与诚王的表妹——叶灵媗。”太夫人此话一出,不单是天授帝与诚王惊讶不已,就连出岫与沈予也大为吃惊!那天用早膳时,太夫人明明属意庄相的女儿,怎么又扯上曲州叶家了?太夫人与叶太后不是死对头吗? 然而只一刹那,出岫恍然大悟,这个叶灵媗,便是那天太夫人说的“备选”。果不其然,谢太夫人对众人的震惊神色当作没瞧见,故作遗憾地再叹:“唉! 若要说身份血统,叶家小姐最合适不过……但老身也没指望太后娘娘能同意这门亲事,因而又找了一位千金。” 她刻意顿了顿,再对天授帝道:“左相庄大人的三小姐恰好年方十四,只不过是庶出。老身前思后想,娶妻求贤,不该过分看重门第,更何况又是庄大人的女儿……也不知云氏有没有这个福气,能与圣上攀一攀亲?” “您看中了庄相的庶女?”天授帝眸中闪现一道锋利光芒,但又立刻化于无形,为一层薄薄的醉意所覆盖,令人来不及察觉出来。 然而太夫人离得最近,已捕捉到了天授帝的眼神,于是她摇头再叹:“唉!老身真是不中用了,如今连个孙媳都挑得头痛。既不敢高攀太后娘娘的侄女,又要顾虑庄大人的国丈身份,真是左右为难啊!” 言罢,太夫人侧首再看云承,但见这位十四岁的世子正垂头不语,面上一副不自在的表情。太夫人见状揉了揉眉心,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几乎要当场老泪纵横:“云氏数百年来乐善好施,老身也是一生吃斋念佛,可到头来还要香火无继!也不知是造的什么孽,后继无人!后继无人啊!” 太夫人一副隐忍悲戚的表情,边说边作势捶腿。她自顾自地演着戏,毫不在意看客们的想法,又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这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瞧我这老家伙,可真是喝醉了,竟在圣上面前絮叨这些不吉利的家事。唉!” 今晚太夫人已叹了无数次的气,天授帝也看了一晚上的戏,他心中对这位谢太夫人是既忌惮又钦佩,不屑的同时又想要为之拊掌赞叹。 不可否认,她谢描丹是个“能屈能伸”的寡妇,该示弱的时候示弱,该精明的时候精明,该逢迎的时候逢迎,该放下身段演戏时绝不端着架子。就如今晚这哭天抢地的戏码,换作出岫绝对演不出来。 一下子,两道难题摆在了天授帝面前:叶家的嫡幺女叶灵媗、庄家的庶女庄怡然。先看叶家的女儿。众所周知,叶家与谢家是死对头,叶太后与谢太夫人也是几十年的宿敌。光凭这一点,叶太后就不会同意让侄女嫁入云氏。退一万步讲,即便这桩婚事叶太后毫无异议,天授帝自己也不会同意。试想叶灵媗若嫁给了世子云承,叶氏与云氏便会同气连枝,叶氏的名望也会更上一层楼。作为太后的娘家,这种强大的外戚势力,历来是帝王最忌讳的事。更何况聂氏本就是外戚篡权,因此更加清楚外戚所带来的隐患。 再者,叶太后是天授帝的养母,倘若她为了家族考虑,将族中女子送进宫里为妃,天授帝出于孝道,根本无法拒绝。一旦这位妃子生下皇子,叶太后必定要扶持有叶家血统的孩子上位。届时若有云氏与叶家联手,储君之位势必风波不断,皇后的娘家庄氏必定落败。 而且,诚王聂沛潇是叶太后的亲生儿子,身后有强大的母族支持。万一云、叶两家联姻之后,叶家企图染指皇位,叶太后难保不会动了心思,联合云氏推举聂沛潇登基。虽然如今看来,聂沛潇乐得当个闲散王爷,但叶家未必就能安分守己,叶太后也不是本分之人……即便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天授帝还是有所顾虑。这种种原因分析下来,他已暗自否定了叶灵媗这个人选。自然,天授帝所能想到的事,谢太夫人也想到了,因此她才会“抛砖引玉”,先将叶家的女儿撂出来做幌子,便是想让天授帝对比一番再做决定。可若要同意庄氏与云氏联姻,天授帝也有所顾虑。庄萧然是皇后,左相庄钦是当朝国丈,门生众多,庄氏一门本已荣极;云氏也一样,不仅是天下第一巨贾,还手握自己的暗卫力量。 庄氏与云氏,一个是仕途的顶峰,一个是财富的顶峰,这两个家族倘若携手联姻……云氏干涉朝政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地位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只一闪念的工夫,天授帝心中已划过万千思绪,将这两位小姐背后的势力分析得清清楚楚,更将联姻的利弊看得透透彻彻。最终,他得出一个结论——叶家和庄家的女儿,云承一个都不能娶! 如此一来,天授帝也故作朗声大笑,边笑边安慰谢太夫人:“您先别急,如今世子年纪不大,定亲也不急于一时。朕知道太后与您有些误会,所以这叶家的女儿还是不要考虑了,即便朕应允这桩婚事,太后她老人家也未必肯答应。” 太夫人闻言,立刻点头附和,很是遗憾地道:“其实灵媗小姐最为合适,老身也喜欢得很……怪只怪她与我们承儿无缘,老一辈的恩怨要让小一辈来承受。” 天授帝没再往下接话,另起话题再道:“至于庄相……您也知道,他门生遍布朝野,又是朕的岳丈,已算位极人臣。倘若他再与云氏联姻,这岂不是让外戚坐大?别说朕有所顾虑,只怕朝中那帮老臣也不会同意。” 第133章 夜宴处处藏心机(2) 听到此处,太夫人不禁暗道天授帝精明。他显然话里有话,明面上是拿庄氏开刀,其实是忌讳云氏罢了。太夫人心中如此想着,面上故意流露出失望神色,垂首摇头:“是我们承儿没福分,高攀不起国丈大人。既然圣上如此回绝,老身也不敢再提了,您就看着给指一门亲事吧。” 其实,天授帝私心里也想从文臣之中找一户人家,他更忌讳武将手握兵权,与云氏联姻会多生事端。他以为,若要给云府的世子赐婚,这家姑娘不仅要品貌端庄、担得起未来当家主母之名,身份血统上也不能太低,必须要门当户对。 在来云府之前,天授帝心中已有了一个合适人选,此刻他见太夫人给了一个台阶下,便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去,噙笑问道:“太夫人,您看赫连氏的千金如何?” 赫连氏?赫连齐的妹妹?天授帝话一出口,太夫人尚且不动声色,出岫和沈予却是脸色发沉,尤其后者险要发怒。 然而,未等这几人反驳出口,聂沛潇已率先从座上起身,冲口而道:“不行! 我不同意!” 天授帝见自家九弟站出来拆台,心中很是不悦。但他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唯有再对太夫人解释:“赫连氏百年公卿世家,族内出了文官无数,更有诸多才子、大家。云氏富贵满身,赫连氏书香世家,朕瞧着再匹配不过。” 最重要的是,自从姻亲明氏倒台之后,赫连氏手中已没了实权,在朝内所担任的都是虚职,看似官阶极高,其实可有可无。当然,这话天授帝不会说出来。 可聂沛潇却是不管不顾,继续接了话:“皇兄,赫连氏绝对不行!您不知道,前些日子明氏兄妹才来找过出岫的晦气,明璎更是一个疯妇。倘若云氏与赫连氏联姻,明氏兄妹又该借机惹事了!您也不希望看到明氏东山再起吧?这门亲事您要三思!” 聂沛潇说得如此急迫,竟比太夫人和出岫还要着急上火。有人将自己想说的话给说了,出岫也不好再开口,她忍不住与沈予对望一眼,两人目中都是一片担忧,各自沉默。 反观太夫人,依旧沉稳自如,终于接过话茬低低轻叹:“多谢诚王殿下为我云氏考虑。其实这倒是其次,圣上金口赐婚,难道那明氏兄妹还敢再闹不成?只不过……” 太夫人轻咳一声,又叹:“不瞒您说,赫连氏未出阁的几位千金,老身都已仔细打听过。一个十六,年岁太大承儿不喜欢;一个十二,年岁太小不好生养。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年纪倒合适,可听说命中主水……我们承儿命里带火,水火不容,这岂非夫妻不和睦?” 天授帝属意的正是那位十二岁的赫连小姐,听后不禁回道:“世子十四,赫连氏有位小姐十二,两人年岁相当,珠联璧合,很是般配。” 太夫人连忙摆摆手,渐渐浮起哀戚之色:“不行,承儿娶亲当务之急是要绵延子嗣,十二岁太小,再等几年才能生养。我老太婆是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指不定哪天就合上眼了,倘若不能看见曾孙出世,老身死不瞑目呢!” 天授帝听此一言,仍不肯放弃,接着再劝:“其实那位十四岁的小姐也不错。这命中带火带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能尽信吧。” 太夫人再次摇头否决:“倘若承儿主水、赫连小姐主火,那就好办了。水能灭火,我们承儿总能压在她上头。可两人偏偏反过来了!赫连小姐带水,是要灭了我们承儿的火啊!云氏本就阴盛阳衰,倘若再娶个这样的媳妇,承儿岂不是要被妻子压制住?云氏又该被人诟为‘牝鸡司晨’了……” 话到此处,太夫人再看天授帝,语中分明带了几分不满:“况且,不知圣上是否打听过,这位赫连小姐才貌平平,如此资质又怎能担得起云氏主母一职?” 面对太夫人的不满质问,天授帝无从反驳,况且对方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今晚与之一席对话也使天授帝明白,无论自己指婚哪家千金给云承,谢太夫人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反对,唯有叶家和庄氏的女儿才能正中她的心意。 是要冒险得罪云氏,将云承的亲事丢出去,还是遂了谢太夫人的心愿,将叶家小姐或者庄家小姐赐婚云承为妻?一时间,天授帝陷入了两难之中。 前思后想,他只好做出一副斟酌的模样:“这可为难朕了,朕平日对各家小姐不大上心,也不知究竟谁最合适。不若您将世子的生辰八字写给朕,朕务必给您物色一个最合适的孙媳人选,不知您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谢太夫人点头,再次表露出无力之意,又命云承去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出来。 待云承一走出宴客厅,太夫人立刻肃然,再对天授帝郑重地道:“其实想要迎娶叶家小姐,最大的障碍是在太后娘娘,只要她老人家点头同意,这桩婚事不会太难。老身知道圣上不好开这个口……老身愿意亲自走一趟京州,也有信心劝动太后娘娘,不知您意下如何?” 闻言,天授帝也被噎了一道,他发现竟然寻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他故意执起酒杯自斟自饮,借此机会来拖延时间,等到一杯酒入腹,才想出一个借口:“您年事已高,舟车劳顿实在辛苦。您若信得过朕,便交由朕来斡旋此事如何?” 太夫人还是不肯罢休,亟亟再问:“那您多久能给个答复?老身实在等不及了,万一这期间老身有个三长两短……” 天授帝还没顾上接话,沉默了一整晚的沈予终于适时开口,为两方人马缓和气氛:“太夫人千万别说丧气话,云氏昌盛繁荣还得靠您指点呢!再者圣上金口已开,必定会给世子选一门好亲事!” 出岫也怕太夫人将天授帝逼急,便出言附和:“姑爷说得对,您精神矍铄身体康泰,可不能自己咒自己。” 太夫人见两个小辈按捺不住,不禁暗道他们沉不住气。如今南北统一在即,天授帝忌惮云氏,又岂会轻易翻脸无情?也唯有出岫这个吃硬不吃软的脾气,才会将三两句威胁放在心上。 太夫人越想越觉得两人坏事,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得硬生生收回这个话题,故作恹恹地道:“那就有劳圣上了。”言罢还不忘再看出岫一眼,轻斥一句:“都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失职,若不是你下手晚了,那些个好姑娘怎会都许了婆家?” 出岫连忙垂眸认错。天授帝见出岫替自己解围,有些看不懂这婆媳两人的招数,但总归让他松了一口气。他顺势问起出岫关于生意上的事,后来又说了些别的话题,云承也将自己的生辰八字递上。 这一顿宴席在各自的心思中热闹散场。 走出宴客厅,天授帝依旧是在最前面。太夫人觑着空隙瞪了出岫一眼,无声斥责她的软弱怕事。两人正用眼神互相交流,走在前头的天授帝却倏尔停下脚步,转身肃然道:“来云府一趟不容易,朕想去祭拜两任侯爷。” 无论天授帝这番话是流于表面,还是出自真心,太夫人与出岫都很动容。尤其太夫人,面上虽无伤感神色,可话语已逐渐无力起来:“请恕老身精神不济,不陪圣上去祠堂了,让出岫带您去吧。” 天授帝也看出了太夫人的克制,再想起她痛失丈夫与独子,也能体谅一二,便收起成见客气道:“今夜是朕叨扰了,连累您操劳一个晚上。” 太夫人笑着接话:“您离府时,老身再来恭送。”“不必。”天授帝摆手,“朕去祠堂祭拜之后会直接离开,由出岫夫人相送即可。” 太夫人没再出言客套,事实上今晚云承的婚事没能说成,她到底是对天授帝有所不满,不愿勉强自己,也自问没这个必要:“多谢圣上体谅,那老身先行告退了。”说着微一躬身,作势要往荣锦堂方向走。 “夜路难行,还是让沈将军送您回去吧。”明明太夫人身边跟着丫鬟,云府也是灯火通明,可天授帝偏说出这句话来。 太夫人隐晦地看了沈予一眼,倒也没反驳:“还是圣上想得周到。”沈予亦知天授帝之意,便护送太夫人一并返回荣锦堂。余下的几人,除了天授帝和出岫之外,还有诚王聂沛潇和世子云承。云承见状也识趣地道:“母亲,今晚我刚写过生辰八字,不宜去祠堂祭拜。”南熙自古有个规矩,当天论过亲的人,不能进阴晦之地。这借口说得很是时候,天授帝也对年纪轻轻的云承刮目相看。后者则一直垂首敛目,礼数十足。出岫听了云承的话,也颔首而回:“你去吧,早些休息。”云承就此恭谨退下,返回知言轩。而此刻只剩下天授帝、聂沛潇和出岫,以及各自带出的侍卫。三人一路无言往祠堂方向走,越是靠近越是心情沉重。如此默默走了半晌,天授帝才忽然开口问道:“谢太夫人究竟看上了叶灵媗,还是庄怡然?”这一问出岫不好接口:“她老人家的心思,妾身摸不透。”天授帝冷笑一声,不再多问,直至走到祠堂门外,才转对出岫幽幽评价:“你与太夫人皆是妇人手段,要论光明磊落,还是云辞。他从不用阴谋,只用阳谋。”这该当是一句极高的评价,遑论出自帝王之口。只可惜被夸赞之人如今已变作一堆骸骨,便使这句夸赞显得极为悲戚,令出岫忍不住想要垂泪。天授帝没再注意出岫的表情,兀自迈步走入祠堂。聂沛潇这才低声劝道:“皇兄不是针对你,他是在恼谢太夫人。”“恼谁都一样,恼的都是云氏。”出岫低声接话,言罢亦跟进祠堂。云氏宗祠内供奉着历代离信侯的牌位,由于牌位都是木材制成,为避免祠堂走水,这屋子内并未昼夜点灯。守祠人没想到出岫会夜里前来,连忙端起一盏烛火出门相迎。 饶是云氏再繁盛荣耀,饶是世代离信侯再文韬武略,也终究逃脱不过生老病死,化作这祠堂内的一座座牌位。这里是云氏的主心骨,同时又是云氏的伤心地。 天授帝与聂沛潇皆为这肃穆的气氛所慑,竟也无端感染了黯然情绪。就着微弱烛光,两人分别上了一炷香,又默默站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自始至终,出岫只说过一句话:“妾身代先夫谢过圣上,谢过诚王殿下。”天授帝此时是感慨万千:“走吧!”这是要摆驾回诚王府了。出岫默默跟上,一路往外院方向送行。聂沛潇从祠堂出来之后,心情也变得五味杂陈,亦是一语不发。几个侍卫跟在后头,更似隐了形。 夜晚的云府显得很寂静,甚至寂静得近乎诡异。那些隐在暗处的护院如同行走在人世间的鬼魅,暗暗注视着几人的行踪,悄无声息。 从云氏宗祠往外院而去,途中要经过知言轩。走到那处垂花拱门时,天授帝再次停下脚步,举目打量门上的瘦金大字:“知言轩?云辞写的?” 出岫点头:“正是先夫所书。”天授帝凤眼微眯看着这三个字,似在缅怀云辞其人。最终,他只发自肺腑说了四个字:“天妒英才。”语毕,一股药香缓缓飘来,是浅韵端着一盅汤药从对面走近,看样子刚从药材库出来。汤药在夜里冒着丝丝热气,烟雾袅袅很是明显,也将浅韵整张脸隐在了雾气之中。她步子走得极快,又被烟雾扰了视线,并未发现对面有人,径自走入知言轩内。 出岫不知天授帝想起了什么,只听他忽然侧首问道:“这是给谁的药?”出岫方才让浅韵去照顾淡心,自然猜到这是给淡心的伤药,便脱口回道:“是淡心。” 话出了口,出岫又后悔了。她面上浮起些微紧张,既怕天授帝对淡心有意,又怕他对淡心的顶撞耿耿于怀……于是忙再解释一句:“妾身只是猜测而已。” 然而这一次,帝王没再回话。闻着空气中弥留的药香,他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半晌,似笑非笑再问出岫:“她住哪一间?” 出岫迷惑一瞬,才恍然大悟,帝王口中的“她”,指的是淡心…… 第134章 孰是巫山孰是云(1) 出岫不知天授帝心里在想什么,又为何提出要去看淡心。可帝王既然有此一问,她也不得不答:“回圣上,淡心是妾身的大丫鬟,在知言轩后院里,独自住一间屋子。” 她老老实实回话,天授帝的贴身侍卫岑江却是哭笑不得,心中暗道出岫夫人不解风情。试想方才帝王问起淡心的住处,显然是有意前去探望,若是个明白人,此刻必定直接带路了,可偏偏这位出岫夫人只是干巴巴地回话,没有半分行动。 聂沛潇亦是感到无奈,在天授帝后头使劲给出岫使眼色,出岫只假装没瞧见,反而劝道:“丫鬟们的住处简陋,怕是委屈了圣上。” 闻言,天授帝沉吟一瞬,才面无表情回道:“无妨,劳烦夫人带路,朕过去看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出岫心中叹气,只得带着天授帝和聂沛潇往知言轩里走。她刻意走得极慢,暗自祈祷淡心此刻已经喝药睡下了,如此便可逃过一劫。 可出岫失望了,待几人走入丫鬟们住的小院时,所有屋子都已灭了灯火,唯独淡心的屋子依旧亮着。影影绰绰的烛火透过窗户流泻一地,隐约可辨屋内有两个女子身影。 浅浅的絮语声从屋子里飘出来,循入天授帝等人耳中,但因为离得太远,大家都听不清楚屋内两人在说些什么。出岫想要上前敲门提醒淡心,却被天授帝抬手阻止。他独自一人走近几步,不动声色站在窗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许只是想听到屋内的说话声。 而此时屋子里,浅韵正在给淡心换药。因为是伤在背部,淡心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兜肚,整个玉背都光裸在外。她闲闲地趴在床榻上,双腿抵着膝盖向后翘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甩动,一双玉足和两截小腿都露在外头。这姿势,既俏皮又不雅。 浅韵细致地为她换药,口中还心疼地埋怨:“你怎么就被烫成这样?铁定是要留疤了!” 淡心长长“唉”了一声:“全是拜那个皇帝所赐呗!也不知他哪根筋不对,人家姑娘好端端地捧着药盅,他忽然上前拉了一把,那姑娘手一滑,药盅就砸在我身上了。” 淡心没说自己是为了出岫而受伤,因为她知道浅韵对出岫有意见,倘若她说出实情,只会增添二者间的矛盾。 听了淡心的解释,浅韵果然是信了,而且好奇地追问:“皇帝为何要拉那位姑娘?难道是那姑娘长得美,皇帝看上她了?” 淡心轻哼一声,本想将“鸾夙”二字说出来,可就在出口之际,她忽然想起摘星楼屏风后那个孤独的黑影……她忽然没了说出来的欲望,且还下意识地想要替天授帝保密,保密他这段无疾而终的深沉情事。 想到此处,淡心转移了话题,撇嘴抱怨道:“反正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从前我以为太夫人就算难伺候了,如今见到天授帝,我才知道太夫人可真是慈蔼呢!” 浅韵噗地笑出声来:“你胡说什么,这可是杀头之罪,小心隔墙有耳,被别人听见传了出去。” “怕什么!如今天授帝正在宴客厅吃菜喝酒,太夫人没灌醉他就算好的,难道他还长了顺风耳不成?”淡心边说边惬意地笑了笑,“还是自己家好啊,住在诚王府那劳什子的摘星楼里,我都快闷死了!” 淡心兀自说着,却没发现浅韵上药的双手微微一顿:“你方才说……天授帝在咱们府里?” 淡心“哎呀”一声连忙捂嘴,自知失言。然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浅韵不是外人,便如实答话:“是啊,今晚他来府里赴宴,世子也去了。怎么你不知道吗?为了这事,听说夫人都忙活好几天了。” 浅韵如今不闻外事,一心照顾世子云承,她只知道今晚云府来了贵客,云承也要出面接待,却并不晓得来者是南熙天授帝。但她没少听闻关于天授帝的传言,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天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喜怒无常的人!”淡心不假思索地回话,“长得很标致,男生女相。唔……他不仅长得不正常,脾气也不正常,总之,就不是个正常人!” 言罢,淡心又自言自语地评价道:“长相阴柔标致,性格狷狂邪魅,手段铁血狠辣,而且喜怒无常。反正吧,一看就是个人物,和正常人不一样。” “你这是夸还是贬?倒也摸得透彻。”浅韵轻笑。“当然是贬!”淡心低呼,“以后见他一定要绕路走,否则小命不保。”她说出这话时,语中不自觉带了一丝黯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浅韵听后“嗯”了一声,不忘玩笑道:“你当心隔墙有耳,兴许现在皇帝就站在你门外呢!”淡心咯咯地笑起来:“哎哟!他若真是站在我门外,那我只管色诱他好了!本姑娘一出马,难道他还能治我的罪?”“你呀你!真不害臊!”浅韵伸手捏了捏淡心的脸颊,“都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说话还没个正经!”“谁说我老了?我永远十八岁!”淡心立刻反驳。 “行!您姑奶奶说什么都行!”浅韵将最后一指药膏抹在淡心伤口上,盖上瓶盖道:“药膏用完了,不多不少恰好够用。” 淡心点点头:“明日还得找‘沈大将军’再要一瓶,他这个药膏很管用,涂在背后凉凉的。不过不知为什么,今晚我背上格外凉。”她想了想,又形容一句,“凉飕飕的,好像天授帝站在我身后似的。” “瞎想什么呢!快睡吧,睡着就不凉了。”浅韵从榻上起身,适时打了个呵欠,“你晚上有事就起来叫我,今夜我不当值。” “好。”淡心毫不客气地答应,还不忘讨浅韵欢心,“姐姐你不知道,我在诚王府里可想死你了。” 浅韵显然不吃这一套,狠狠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我看你不是背上凉飕飕,是嘴上甜蜜蜜!” 浅韵将药盅和药瓶相继收好,端在手中朝门外走,边走边道:“你好生休息,千万别挠伤口。” 淡心从榻上坐起来,顺势活动一下筋骨,摆摆手道:“多谢姐姐,你快回去睡吧。” 浅韵也未再多言,挪出一只手打开房门。岂料她左脚刚迈出去,眼风便扫见一个黑色身影站在外头,明明灭灭很是骇人。浅韵猝不及防手一哆嗦,药盅立刻从手里打滑掉落,眼看就要摔碎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天授帝眼明手快俯身一接,一阵袖风微微掠过,药盅已稳稳地落在他手上。他抬手将药盅递回给浅韵,魅惑的凤眸里泛着精光,唇畔微勾似笑非笑:“姑娘小心。” 浅韵接过药盅,胆战心惊地抬眸打量眼前这人。男生女相、雌雄莫辨、凤眼狭长、狷狂邪魅……和淡心说得一模一样!而且,他黑衣下摆还绣着金龙……天授帝今晚就在府中饮宴!浅韵霎时反应过来,无意识开口:“你,你是……” 方才天授帝阻止其他人靠近窗下,因而出岫也没听见屋里人说了些什么,更不知天授帝是喜是怒。此刻她眼看事态不对,也终于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忙对浅韵道:“不得无礼!” 她上前两步走到淡心窗下,刻意提高声调斥道:“瞧见当今圣上,还不下跪行礼?!” 眼前这人果然是天授帝!浅韵暗道糟糕,立刻俯身跪地。她瞧见帝王的衣袍下摆已隐隐有了湿气,可见在外头站了许久……浅韵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连忙磕头叩首:“奴婢见过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屋内“啊”的响起一声尖叫。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传了出来,应是淡心在起身穿衣裳。 片刻之后,淡心才从屋子里匆匆跑出来,脸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她依然穿着晚上那件鹅黄衣裙,披头散发青丝垂泻,显然是没来得及梳头。 “奴……奴婢淡心,见……见过吾皇万岁万万岁……”淡心麻利地跪在浅韵身旁,心虚得冷汗直流,连话都说不囫囵。她不知方才天授帝听见了多少,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大事不妙! 越是如此想,她越是背脊发凉,就连方才涂抹的药膏都好像变成了索命的魂钩,正在勾着她的魂魄脱离躯体。难怪会觉得背后凉飕飕,原来是……淡心不敢抬头,便也没发现天授帝凤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迅速、轻微、不可分辨。他没有命两个丫鬟起身,只垂目看着淡心略微瑟瑟的身影,几乎能想象出她是如何的惊恐交织。 “怎么,淡心姑娘害怕朕?”终于,他悠悠开口。淡心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圣上是真龙天子千古一帝,奴婢得见天颜实在是……唔,激动至极,失了分寸……”“哦?原来你是激动至极,而非厌恶至极?”天授帝垂目挑眉再问。淡心已是惊得渗出冷汗,连忙摇头否认:“圣上说笑了,奴婢是敬畏至极……”听闻此言,天授帝终于邪魅地笑出声来,凤眸之中闪着精光:“你为何敬畏朕?难道是因为朕的长相阴柔标致,性格狷狂邪魅,手段铁血狠辣?”他自顾自说着,又补充道,“还有,喜怒无常?” 他全都听见了!淡心吓得几乎咬断舌头,唯有强自否认道:“圣上说笑了,哪儿能啊!您分明是长相俊逸无匹,性格温润如玉,手段光明磊落,嗯……也没有喜怒无常。” “是吗?方才朕听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天授帝心中发笑,觉得淡心这婢女很吃逗,忍不住继续吓唬她。 淡心闻言讪笑一声:“方才吗?必定是您今夜不胜酒力,幻听了吧?”她边说边悄悄去看天授帝,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对!必定是您不胜酒力,否则您怎会走到这里来?这都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朕醉了?”天授帝反问。淡心忙不迭地点头:“路都走错了,听错两句话也很正常。”“只可惜,朕不是个正常人。”天授帝又拿她方才说过的话来噎她,“朕从前还不知道,原来朕不仅长得不正常,脾气也不正常。”天授帝是惯常的阴晴不定,比烟岚城的天气还要诡异三分。淡心摸不准他是生气还是怎的,连忙再次吹捧:“不是‘不正常’,您这是‘独一无二’!您是千古一帝,励精图治鸿猷丕展,哪能和正常人一样?必定是特别的。” “你倒牙尖嘴利。”天授帝只想笑出来,又轻咳一声故作掩饰,“你对朕也有几分不同见解,可是真心话?” 淡心不知天授帝指的是哪一句,却也不敢不回话,便道“反正奴婢在您面前说的,都是真心话!” 言下之意,她在他背后说的坏话不能当真。原本今夜天授帝被云承的婚事搅得暗恼,如今被淡心这么一闹,怒意反而烟消云散。终于,他不紧不慢地对淡心和浅韵道:“跪了半天,你们起来吧。”浅韵没有多说一句,扶墙缓缓站起来。淡心已骇得腿上发软,站都站不起来,还是浅韵扶了她一把。出岫在旁听了好半晌,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淡心在屋里说了天授帝的坏话,却恰好被当事人在外“偷听”,逮个正着。别说淡心害怕了,出岫也觉得后怕,再看淡心吓得腿软,连忙开口解围:“圣上,我这婢女不懂事,言语无状冲撞了您,万望您海涵见谅。” 聂沛潇也怕天授帝会迁怒出岫,连忙开口帮腔:“皇兄,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府了。” 天授帝凤眸沉沉瞥了聂沛潇一眼,又抬首望了望天上的圆月,笑道:“时辰的确不早了,朕醉意正浓,打算夜宿于此。”他刻意指了指淡心,看似严肃地道,“你来侍寝吧。” “侍寝?”天授帝此二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反问出来。天授帝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又看淡心:“怎么,你不肯?”淡心睁大清眸似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蒙得一片空白。 出岫更觉得难以置信,唯恐天授帝要折磨淡心,新仇旧恨一起算,于是忙道:“圣上,我这婢女伤势未愈……” “无妨。”天授帝只说了这两个字,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出岫再道:“淡心出身低微,此处又简陋得很,妾身恐怕折辱您九五之尊。”“无妨。”天授帝还是这两个字,又加上一句话,“朕从前戎马军中,条件比这艰苦得多。至于她的出身高低,你觉得朕会在乎吗?”是了,出岫知道天授帝不在乎,鸾夙就是出身风尘,他不照样爱得死去活来? 堂堂天潢贵胄,连青楼女子都能喜欢,何况是干干净净的云府大丫鬟。光是这个身份,已不知要强过多少小家碧玉。 天授帝也没给出岫再次阻止的机会,已双手背负迈进了淡心房内,闲适地坐到她屋里的靠背椅上。 淡心死死拽着浅韵的衣袖,脸色已是惨白至极,哪里肯跟进去?她娥眉紧蹙一径摇头,无声地表示着害怕和抗拒。 出岫求救地看了聂沛潇一眼,岂料后者低声道:“别怕,皇兄十之八九是逗逗淡心。” “逗?”出岫疑惑地询问,“圣上为何要逗她?”聂沛潇摇了摇头:“原本我还拿不准,不过方才听皇兄说要让她‘侍寝’,我才笃定几分。”他说完便对淡心劝道:“快进去吧,你若进去晚了,皇兄才是真的恼。” 淡心仍旧抗拒着,一副即将哭出来的模样。出岫更是担心不已,再问聂沛潇:“您能保证淡心平安无事吗?” 聂沛潇胸有成竹地点头:“让她进去吧,别说皇兄不近女色,就算他‘近’,也不可能选在这种地方。”为了让出岫安心,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就等在院子外头,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我会处理的。” 淡心还是不肯进屋,简直是欲哭无泪:“殿下,您替奴婢求求情吧,奴婢方才不是故意的……” 聂沛潇浮起一丝俊笑:“快进去吧,本王保你平安无事。”屋内的天授帝一直不发一语,也不见开口催促。淡心忍不住透过窗户缝隙往里看去,见他正挺拔身姿坐在椅子上,左手食指“嗒嗒”地敲着桌案,似在沉思,又似无聊,看起来并不像是色急的模样。 淡心稳了稳心神,终于认命,又对出岫请求道:“夫人,您可千万别走远,万一……万一我有什么事儿,我会叫出来。” 出岫连忙安慰:“你放心,我与诚王殿下就在外头守着。” 淡心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往屋子里蹭,人还没走到门槛处,已听屋内传来帝王的问话:“这么慢?” 第135章 孰是巫山孰是云(2) 淡心只得一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关门。”帝王又命道。 淡心哭丧着脸,转身将房门关上。“吱呀”的声音缓缓响起,屋门缓缓掩紧,不仅将其内的光亮挡得严严实实,也让众人无从探听屋内的情况。 淡心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挨,更没觉得自己的寝闺如此冷寂。因为天授帝的赫然出现,原本这间供她衣食起居的地方,刹那比修罗地狱还要令人胆寒三分。 案上的烛火左右摇曳,好似阴曹地府的幽冥鬼火,眼看就要烧到尽头。淡心瑟瑟地站着,而天授帝一直闲适地坐着,两人都没有任何动静。想了又想,淡心终于决定打破这骇人的死寂,于是她十分尴尬地挑起一个话题:“这蜡烛要灭了,奴婢去换根新的。” 天授帝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凤眸聚光盯着她看。淡心被帝王那道慑人的目光惊得肝胆欲裂,忙强作镇定地走到柜子旁,从抽屉里取出两根蜡烛,放到烛台上一一点亮。 屋里霎时比方才敞明许多,气氛也没那么骇人了。至此,天授帝才终于沉声开口,话中带着几分清冷的戏谑:“你胆子挺大。” “大”字一出口,淡心立刻“扑通”跪倒在地:“圣上恕罪,奴婢其实胆子小得很。” “你胆子还小?”天授帝薄唇微勾,“前次在摘星楼上,你将朕驳得哑口无言;今晚又在背后妄议朕的是非,这胆子难道不算大?” 淡心苦笑一声,连忙否认:“回圣上,并非奴婢胆子大,而是奴婢嘴巴太快。其实奴婢每次说话之后,都悔得肠子疼。” 天授帝闻言嗤笑:“哦?你也知道害怕?”“怎不害怕?”淡心无奈地抱怨,“口在上,肝胆在下,说话时又不经过胆子,自然容易祸从口出;倘若肝胆在上,口在下,说话时每每过滤一遍,就凭奴婢这小胆子,十句里有八句都得过滤回去。” 她越说越觉得后怕,不禁将头埋得更低。那一头漆黑丰盈的青丝披肩流泻,直溜溜地垂在地上,犹如两道黑色的丝缎帘幕,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上一抚。 天授帝的视线在那青丝上流连不去,突然转移话题问道:“你伤势如何?”这原本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关切,可淡心联想起“侍寝”二字,还以为天授帝话里有话,遂做出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佯作虚弱地道:“疼!疼得厉害!伤口一直不见好转,还有……溃烂的迹象!” “是吗?”天授帝显然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故意作势起身,“朕从前带兵之时,对皮外伤也有些研究。不若教朕瞧瞧。” 淡心哪里肯让,慌忙摇头拒绝:“不!不!圣上九五之尊,怎能……”“怎么不能?”天授帝及时开口打断她,似玩笑又似认真地道,“朕是害你受伤的罪魁祸首,倘若不亲眼瞧瞧你伤势如何,实在难以心安。”听闻此言,淡心已惊得说不出话来,想哭又觉得眼底干涩无泪。她上下牙关死死咬紧,精致的容颜在烛光下显得分外苍白。天授帝见状这才朗声笑起来,笑得淡心一头雾水,更是无措。 天授帝笑了半晌,才大马金刀地重新坐定在椅子上,看似随意地对淡心道:“你喜欢跪着?起来说话吧。” “奴婢遵命。”淡心用双手使劲撑地,慢慢地站起身来,但她不敢坐下,只神色紧张地站着,双手掩在袖中紧紧交握,一如她此刻纠结难解的心情。 “真的害怕朕?”天授帝悠悠开口再问。“奴婢知错了!”淡心有气无力地回答,说罢又发现自己答非所问,连忙再回,“的确害怕您……不!不是害怕,是敬畏!”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她还记得抠字眼……天授帝心中如是想着,面上继续追问:“你是害怕朕降罪你口无遮拦,还是害怕朕让你侍寝?”“圣上想听实话吗?”淡心哭丧着脸,“两者都有,排名不分先后。”天授帝暗自笑得一阵内伤,忽又想起方才太夫人择媳时的表现,心中转而一沉,笑着嘲讽她:“不愧是云府的丫鬟,以退为进,将谢太夫人的招数学了十足十。”“太夫人怎么了?”淡心明知不该问,可又实在忍不住。天授帝瞥了她一眼,目中露出一丝怀疑神色,怀疑她是明知故问。淡心这次倒是会察言观色,也意识到天授帝的不信任,便理直气壮地反问: “怎么,您以为奴婢在演戏?”天授帝仍旧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像在斟酌她这番话是真是假。淡心没来由地感到心中憋屈,轻哼一声道:“天地良心,奴婢这几日一直在诚王府养伤,又怎会知道太夫人使了什么‘招数’?奴婢既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更不会未卜先知!”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又带着几分委屈,天授帝觉得不像伪装,便也信了,对她如实道:“你可还记得那夜摘星楼上,你家夫人要为云世子请旨赐婚?” 淡心点头:“自然记得。”“谢太夫人今晚重提此事。”天授帝顿了一顿,冷笑再道,“她中意叶太后的侄女和庄相的庶女,想从中二选一,让朕赐婚保媒。” “叶太后的侄女、庄相的庶女……”淡心了然,惊声叹道,“不愧是太夫人,她老人家可真会选!” “的确会选。”天授帝再次冷笑,脸色变了一变。淡心犹豫片刻,试探地再问:“那您……同意了吗?最终定了哪位小姐?”天授帝也没指望她一个小小婢女能懂得其中的厉害关系,便沉默着没有作答。瞧见天授帝的反应,淡心也醒悟过来他的心思。她在心底将这两位千金来回比较一番,才开口叹道:“的确不好选,恐怕选谁您都不乐意。”“哦?”天授帝来了兴致,有些意外淡心会说出这句话,“你真这么想?”淡心张口欲答,原本话已到了嗓子眼儿里,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道:“奴婢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那也不敢说!除非……您赐给奴婢一块免死金牌。” 这个淡心实在太过单纯,还敢在帝王面前讨价还价。天授帝不住地失笑摇头:“倘若朕想要你的命,即便你有免死金牌,也一样得死。” 他虽是笑着说出这话,可淡心却觉得一阵阴风袭来,背脊上又开始阵阵发凉。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敢再开口说话,天授帝却不肯轻饶于她,再次逼问:“你到底说是不说?” 淡心抬眸望去,只见对方一脸山雨欲来的表情,果然是喜怒无常。此时此刻,她巴不得将一张嘴缝起来——“祸从口出”这四个字真真是让她深有体会。 犹豫来,犹豫去,淡心终于还是说了:“奴婢觉得,太夫人属意的应该是庄相之女。” 天授帝目中精光毕现,凤眼微眯打量着她:“说下去。”他想听听淡心如何分析谢太夫人。 “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别说如今叶家难以服众,即便是叶家德高望重,也不值得我们太夫人去‘巴结’。再说太后娘娘年事已高,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她薨逝之后叶家是兴是衰、前程如何都很难说,太夫人不会在一个前途未明的世家身上下功夫。” 淡心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至于庄大人……他可是桃李满天下,门生之多遍布朝野,至少可以再影响南熙朝政一二十年,何况又是您的岳丈。太夫人和夫人既然支持您,自然也会更加看重庄大人。” 听闻淡心的分析,天授帝略微惊讶,他没想到一个小小婢女能说出这番见解,目光里也不禁带了几分审视:“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教过奴婢。”淡心撇了撇嘴,“奴婢好歹是云府的大丫鬟,贴身侍奉过侯爷与夫人,您当真以为奴婢只会抠字眼儿、耍嘴皮子吗?”“原来你还会别的。”天授帝语带戏谑,“如今看起来,你虽然说话不过胆子,倒还知道过脑子。”淡心吃了个瘪,也不忘自夸一番:“您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低了’。从前奴婢可是侍奉过侯爷笔墨的!没少听他提起朝政时局,耳濡目染也该知道几分。”“那依你看,这门婚事朕该不该同意?”天授帝忽然想要试探淡心的深浅。“该!您该痛快地应承下来!”淡心一口回道。听到此言,天授帝霎时沉下脸色,凝声冷笑:“你是太夫人的说客?朕倒忘了你的身份。”云府的丫鬟,自然要为云府说话。被天授帝这么一说,淡心也窜出一股小小火气:“奴婢不想说,您偏让奴婢说。奴婢如实说了,您又说奴婢是说客……”她双手一摊,“这事儿对您又没坏处,奴婢不明白您为何不乐意赐婚。” “您不乐意赐婚叶家,奴婢倒能理解。太后娘娘的家族倘若太过强大,势必会威胁您的地位,也会让诚王殿下身份尴尬……”淡心说到此处,偷偷瞄了天授帝一眼,见他虽然脸色阴沉,但也似有意听下去。 于是她壮了壮胆,继续说道:“倘若不联姻,南熙世家便是三足鼎立——云氏、庄氏、叶氏各有势力,其实不好把控。可云氏若与其中一家联姻,那另一家自然也就不敌了,只要您不让云氏和叶氏联姻,太后娘娘的家族便无须忌惮。因为您不必亲自出马,叶家也会在无形中被打压下去。” 这话是有几分道理,淡心能想到这一层已是不易。天授帝对她也有几分刮目相看:“说来说去,你还是在为谢太夫人做说客。” 又是这句话!淡心听了有些负气,说话也不大中听了:“奴婢不明白,您为何不让我们云府与庄大人联姻?其实这事儿对您根本就没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罢了,您又何须斤斤计较?” 天授帝冷笑一声:“朕一直都很斤斤计较。”“那您这帝王心胸可不够宽广。”淡心又开始口无遮拦,“我们云氏倾力支持您登基称帝,如今换到了什么?不过就是四座牌坊而已!甚至还为此丢了北宣的生意!我们对您俯首称臣,您却一直疏离着,这岂非教人寒心?” “太夫人和夫人若想干政,大可绕过您直接去联姻。虽保不准能说动庄大人,但以诚王殿下对我们夫人的情意……只要他出马保媒,必能说动叶太后。” 淡心嘟着嘴,接着道:“还不是因为我们尊敬您?这才请您赐婚,也是为世子争取荣耀罢了。您当真以为不开口赐婚,我们世子便娶不到媳妇了?” 她话到此处,天授帝已隐隐有了恼怒的迹象,目光慑人犹如肆虐的闪电。 淡心却是“破罐子破摔”,一副忠言逆耳的样子:“庄大人和您一条心,我们云氏也和您一条心,两家联姻只会使您的帝位更加稳固。退一万步讲,即便云氏有所图谋,庄大人难道还能倒戈向着我们?” 淡心见他还是不表态,便有心再刺激他一下:“难道您觉得,您与世子同是庄大人的女婿,他就不帮您了?您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一派胡言!”天授帝果然怒了,犀利的目光朝淡心扫来。“这不就得了。”淡心耸了耸肩,“太夫人想与庄大人联姻,其实是为了云府的荣耀,也不为旁的什么。为钱?云氏富可敌国;为权?云氏早就干政了,想要出仕也不会等到今日。” 淡心这话说得极为大胆,还隐隐带着几分自恃之意。天授帝脸色越发阴沉:“你一个奴婢,好大的口气!” “奴婢只是实话实说。”淡心坦白得有些尖锐,“其实您心里也知道,奴婢说的都是事实。奴婢私心里觉得,您最好赶快应承这门婚事,不仅我们云府上下欢欢喜喜,对您的地位也是一个巩固,否则……” “否则什么?”“否则太夫人选择了叶家小姐,云氏和叶氏一旦联姻,您所倚仗的庄氏必定走向衰落,您得不偿失。”说完这句话,淡心立刻识时务地跪下,“奴婢方才言语冲撞,说了许多实话,还请圣上恕罪。” 第136章 孰是巫山孰是云(3) 就着屋内烛火,天授帝垂目去看跪地的那个窈窕身影。方才还瑟瑟发抖的淡心,此刻竟有些大义凛然的意味,不再畏首畏尾。这样的淡心显然更令他感到熟悉,那夜在摘星楼上她反驳他的画面再次浮现出来,连同眼前这一幕,都像极了鸾夙。 都说帝位孤高,他身边从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忤逆于他,尤其是女人。久违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虽然被淡心说得一腔怒火,可他却觉得异常亲近。 明明只是第三次见她,其中还有一次隔着屏风,但每一次见面,她都给他带来了惊讶与……惊喜。 不可否认,淡心方才分析得极为正确。他身为帝王没有强大的母族,便只能倚靠岳丈庄钦在背后支持。叶太后虽是他的养母,但其实也是各为利益,到了如今这地步仅仅能维持表面上的母慈子孝,九弟聂沛潇夹在其中也甚是为难。 天授帝当初将房州赐给聂沛潇,一来是聂沛潇自己所求;二来是彰显他对这个九弟的看重。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想隔绝聂沛潇母子二人,也是想让叶太后知道,聂沛潇在他手上。毕竟,房州是他起势的地方,也尽是他的亲信。 自然,这事聂沛潇是想不到的,可叶太后定然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可倘若云氏真与叶家联姻,自己辛苦布置的这步棋就算毁了。云府也在房州,又有强大的暗卫力量,当初出岫能平安送走沈予,往后谢太夫人也能送走聂沛潇……事实上在天授帝私心里,他与聂沛潇很亲近,但只要叶太后还活着,他便要提防老太婆扶持亲生儿子登基。因此,叶氏的强盛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事物都有正反两面,如此一分析,天授帝也不得不说,淡心一语中的。当务之急,的确是要阻止云氏和叶氏联姻。既然自己有意扶持庄氏,那为何不利用云氏的资源?只要云氏娶了庄氏的女儿,其实无形中也提高了庄氏的地位,更对自己有所助益。 至于联姻之后云氏会有何动作,不外乎四个字——争权、夺名。诚如淡心所言,即便不与庄氏联姻,谢太夫人也一直在做这两件事,而且做得极为出色。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左右谢太夫人年迈,再风光也不过就是十年的工夫。至于出岫夫人,他自问还能掌控得住。想到此处,天授帝心里也清明许多,不禁再看淡心:“照你这么说,朕该与云世子做连襟了?” 连襟?淡心立刻出口逢迎:“您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纲理伦常君臣为先,谁敢与您‘连襟’?不过都是外人说说而已。” 她顿了顿,又举例道:“譬如庄大人,虽有‘国丈’之名在身,可他见了您照样不得下跪行礼吗?” 淡心这话正中天授帝之意,他脸色也霎时转晴:“原来你不仅会讽刺人,吹捧的功夫也不在话下。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尽了。” 淡心连忙干笑一声:“奴婢不是吹捧,只是说出事实。世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初我们云氏耗资支持您登基,是为‘雪中送炭’,如今您又何必吝啬为我们‘锦上添花’?” “啪啪”两声,天授帝已是拊掌笑道:“听你这一席话,倘若朕阻挠联姻之事,反倒成了不懂得知恩图报的小人。” 淡心立刻否认:“奴婢可没这么说!”天授帝再次低笑,终于从座椅上起身:“你一直跪着,膝盖不疼?”“奴婢跪习惯了。”“歇着吧。”天授帝未再多言,径自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淡心直感到一阵惊讶,不是说要……侍寝吗?她见天授帝已走到门口,心中暗自窃喜,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朝着天授帝的背影盈盈一拜:“奴婢恭送圣上。” 许是她话音太过愉悦,天授帝原本已打开房门,脚步却又停下来,转身再问:“赶朕走?” 淡心迅速捂嘴摇头。天授帝有心再逗逗她:“真要侍寝,其实背伤无碍。” 淡心即刻摇头,既赧然又骇然:“奴婢……奴婢……”支吾了两声,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此时恰有一阵夜风送入门中,吹起淡心一头披肩青丝。黑色的丝缎帘幕徐徐拨开,正如同一场戏文就此落幕,可这一次的落幕,也是为了下次的开幕吧! 天授帝收回戏谑目光,最后睇了她一眼:“你二十三了?”淡心不敢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宫中女官若无婚配,二十五岁就能自行出宫了。”天授帝撂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走出了淡心的屋子。他举步迈出院外,一眼瞧见出岫与聂沛潇。两人后头还跟着各自的侍卫,俱是静默,相对无言。 岑江作为御前侍卫,最先看到天授帝出来,他先是一愣,再是一惊,继而才躬身行礼:“圣上。” 聂沛潇亦回过神,看向天授帝:“这么快?”话一出口,他便自知失言,抿唇不再说话。 反倒是出岫见帝王衣装整齐,神色清冷,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圣上,我那婢女毛手毛脚,望您海涵……” “夫人的婢女没少冲撞我。”天授帝没等出岫话音落下,便兀自接过话茬,抬首边看月色边道,“不愧是云府的大丫鬟,夫人教得不错。” 出岫被这句话弄得忐忑起来,听前一句,帝王分明是怪罪之意;再听后一句,分明又是赞许。天授帝究竟是怪罪淡心,还是赞许淡心?出岫揣摩不清。她正兀自想着,但听天授帝忽而问道:“淡心为何一直没嫁?” 出岫不好开口说竹影的事,又怕天授帝惦记,忙道:“是妾身的失误,一直耽搁了她。今年刚寻到一门合适的亲事,正打算做主让她嫁了。” 天授帝表情莫辨,隐在月清光华下看不出喜怒:“谁?”他淡淡问道。出岫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唯有如实道:“淡心不愿出府远嫁,妾身也中意府里的管家,打算为他二人保媒。”话音落下,天授帝并未立刻表态,沉吟片刻又问:“可曾议亲定亲?”“尚未。”这一次,天授帝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而对岑江命道:“带路,回诚王府。”岑江领命走在最前头,天授帝沉默着疾步而行。几个男人都迈开步子跟在后头,唯连累出岫要小跑才能跟上。眼见天授帝即将离府,出岫便对竹影道:“你快去吩咐云逢,该迎人的迎人,该备车的备车。”竹影称是,先走一步前去安排。 随后,几人一路无话走到外院,直至此时天授帝才再次开口,对出岫道:“朕三日后返京,离开之前政务繁多,便不再特意叨扰夫人了。” 算算日子,天授帝的确是该回朝了,出岫颔首行礼:“妾身届时再去恭送圣上。” 天授帝摆摆手:“不必。教云世子送行即可。”出岫微讶:“承儿才十四岁,这不合礼数。”“为何不合礼数?”天授帝轻笑,“都是快要大婚的人了,难道连这点儿能耐都没有?” 这话的意思是……出岫猛然反应过来:“您要为承儿指婚?”天授帝“嗯”了一声:“朕前思后想,怡然不错,虽是庶女,但也是庄相的老来女,在家中颇受疼爱。回宫之后朕让皇后去问问她本人之意,倘若她愿意,朕便成人之美。”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实在太快,令出岫感到难以置信。当然,她是惊喜得难以置信:“妾身谢过圣上恩典!”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天授帝既然应承了婚事,便绝无反悔的余地了!出岫面上笑意越发显露,含风而立翩跹绝色,胜过百花齐放,出尘脱俗。 天授帝眼风扫见出岫的绝艳之笑,亦是魅惑勾唇:“不必谢朕,去谢淡心吧。”“淡心?”这又关淡心何事?然而天授帝没再多做解释,步速不减一直走到云府正门前,沈予早已等候在此恭送圣驾。 天授帝放慢脚步,路过沈予身边时停了下来,对他道:“三日后你随朕返京受封,顺便复命卸任,与兵部交接。” 受封?看来“威远侯”的封号也坐实了,沈予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自己终于封侯,忧的是他即将再次与出岫分别。 沈予正想着,又听聂沛潇主动问道:“皇兄,那臣弟是否也要随军返京?”“不必。”天授帝先是扫了出岫一眼,才利落下命,“你留在房州吧,由沈予代你述职复命。”聂沛潇情知天授帝是给自己制造机会:“臣弟领旨。” 天授帝“嗯”了一声,复又抬步而行。云逢站在靠门处跪地送驾,天授帝刻意在他面前停步,似是想起来什么,又对出岫道:“夫人,朕向你讨个人。” 出岫心中“咯噔”一声,她不敢开口询问是谁。 天授帝也没给她询问的机会:“你那婢女不错,朕打算让她进宫历练两年,专职伺候笔墨。” “圣上!”出岫大吃一惊,没有料到天授帝竟会做出这个安排,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推拒。 天授帝只自顾自说着,仿佛没将出岫的神情看在眼中:“宫中规定,女官二十五岁可出宫自行婚嫁,她如今都二十三了,也就两年光景。只要她言行得体无有差错,待她出宫之时,朕自会嘉许一番,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听到“二十三岁”这四个字时,跪地的云逢脸色一变,当即猜到了天授帝口中的人选。他猛然抬头看去,恰好瞧见帝王魅惑狭长的凤眼扫来,视线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 这道目光快得不可思议,待到云逢定睛反应时,天授帝已收回目光,转看出岫:“她如今身上有伤,不便上路,朕许她休养两月再启程赴京。” 言罢又指了指聂沛潇:“这事交予你来办,派几个可靠之人送她赴京,夏季路上炎热,注意防暑。” “臣弟遵旨。”聂沛潇亦是诧异不已。先且不说天授帝破天荒地开口讨要婢女,单单是这份嘱咐就是前所未有。什么“夏季炎热”,什么“注意防暑”,自然是在关照淡心! 聂沛潇不动声色递了个眼神给岑江,岑江瞥了一眼跪地的云逢。只这一个眼色,聂沛潇立刻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皇兄放心,臣弟保证淡心姑娘安然入宫。” 天授帝“嗯”了一声,最后转向出岫道:“今日叨扰了,多谢夫人款待,代朕向太夫人问安。”言罢飒飒上马而去,聂沛潇骑马跟上。 大约戎马之人都有这习惯,天授帝与聂沛潇一样,不喜坐车只喜驭马。目送这两位贵胄疾驰离开后,出岫也陷入了无尽的担忧之中。 送淡心入宫,她是一万个舍不得,想必淡心也不会愿意。可拒绝送淡心入宫,云承这桩婚事也许就黄了。天授帝分明是拿此事当借口,变相讨要淡心。 一入宫门深似海,入宫容易出宫难。虽说天授帝心系鸾夙,可他是否能抵挡得了宫中的难耐岁月?淡心的性格与鸾夙肖似,进宫又是侍奉笔墨,日日常伴君侧……万一天授帝看中她又如何是好? 退一万步讲,即便天授帝无意,可淡心是出名的口无遮拦,倘若说话不慎触怒了龙颜,一条性命就丢在应元宫了! 出岫越想越觉得六神无主,再看门前云逢等人也是各有所思,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兀自揣度,有人惊魂未定,有人后知后觉……出岫目光在每个人面上扫了一遍,凝声开口嘱咐道:“今夜之事,谁都不许对外说一个字!太夫人那儿由我来说,倘若有人先走漏半点风声,便是泄露天家秘密,届时我也保不住你们。” 众人领命称是,云逢却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出岫见他如此,也忍不住开口安慰道:“你先回去歇着,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事到如今,云逢也别无他法,唯有苦笑着道:“谢夫人体恤。”出岫颔首,再看沈予。近几日彼此一直没有见过面,她也不知该开口对他说些什么。斟酌片刻,又觉得淡心之事才是当务之急,于是便对沈予道:“霓裳阁已收拾妥当,姑爷今晚便可住进去了。” 沈予眉峰一蹙,为她这份疏远而感到失意:“我就住南厢。”“母亲会怪罪我的。”出岫再道。沈予也不顾下人在场,灼灼看她:“太夫人怪罪的不是此事。”出岫被这话驳得尴尬,有心回避道:“我去找淡心问些事情,姑爷请自便。” 她不想在下人面前和沈予多做纠缠,于是不再说话,径自而去。竹影深深看了沈予一眼,随后跟上。 第137章 巫山云雨断人肠(1) 出岫此刻早已将沈予抛诸脑后,只一心想去找淡心求证,问问她到底是如何劝动天授帝赐婚,天授帝又为何要命她入宫。 出岫与竹影亟亟返回淡心的院落,岂料屋子里已黑了灯。竹影率先笑出来:“遇上这么个情况,淡心居然还能睡着。” 出岫长叹一声,言语之中不乏担忧:“她这没心没肺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竹影想了想,接话道:“左右还有两个月,也不急于这一时,想必入宫的事她还不知道。您不如明日先去禀报太夫人,商量出对策再告诉淡心不迟。” 出岫沉吟一瞬,才道:“也好。”“那我送您回去休息?”竹影请示。 出岫点头。主仆两人便返回知言轩主园,又同时停在入口之处——但见出岫寝闺门前,一个挺拔身姿独立夜风之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孤寂惆怅。 出岫迟疑起来,对竹影吩咐道:“你去问问他要做什么,这么晚了还站在这儿不走?” 竹影反而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夫人您别犟着了,其实……主子临终之前也很属意沈将军。” 饶是竹影如此相劝,出岫还是站着不动,再道:“你让他回去吧。”她目不转睛看着那个立在庭下的痴情男子,心中酸涩之感蓦地涌出,想哭,可又哭不出来,唯有强忍道:“你既然唤我‘夫人’,就该知道我是谁。五年前,我已嫁了。” 出岫话已至此,竹影也只得听命前去将沈予赶走。沈予瞧见竹影朝自己走来,自然也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娉婷身影。但他没有上前惊扰她,而是等着她自己过来。 “沈将军。”竹影走到他面前站定,颇是为难地道,“夫人说夜色已深,问您有何要事。” 沈予面色微沉,须臾,答话道:“你去告诉她,她若不愿见我,今晚我不会离开。” 竹影叹了口气,又无奈地去向出岫转达。出岫怕他当真赖着不走,只得故作脸色清冷地走到他面前,问道:“什么事?” “要事。”“明日再说不行?”“不行。” 出岫垂眸,竟是不敢面对沈予坚定的目光:“那你说吧,我听着。”而此刻,竹影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不忘把值守的护院也赶走,将空间单独留给两人。 沈予便沉声道:“三日后我会随圣上返京。”出岫点头:“我知道。” “我会尽快回来。”“回来?”出岫抬眸看他,“回来做甚?” “回来拆了那座贞节牌坊。”沈予的语气清冷而霸气,不自觉地伸手想去抚摸出岫的脸颊。 出岫立刻后退一步,别过头去讪讪笑着:“你说笑了。”沈予脸色清寒,衬得天上那轮圆月也是冷如白霜:“晗初,这么些年了,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他语中不乏失意,甚至还有一丝不忿,“我一直没问,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是不是因为诚王?” “你胡说什么?”出岫眸中霎时闪过薄怒,开口斥道,“沈予,你今晚喝醉了吧?” 沈予左手紧握成拳:“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出岫见状,心底也升起一丝怒火,连带这几日的焦灼、不安等情绪一并爆发出来,二话不说就往寝闺里迈步。沈予眼明手快,伸手拽住她的左袖:“我不甘心,除非你有了别人。”“别人?”出岫落寞地笑了,“我早就有了别人,六年前就有了。”“可他已经死了!”沈予忍不住提高声调,难以掩饰的急迫感宣泄而出。 出岫使劲儿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奈何被沈予攥得死紧:“你放手,我要歇下了。” “是不是诚王?”沈予执着相问,“除非是他。” “没有任何人。”出岫索性停止挣扎,“沈予,你还不明白吗?你即将受封威远侯,你我之间只会越走越远。” “这些事我来解决,你只需承认自己的心意,其他无须操心。”沈予很是认真地回道。 出岫闻言更觉无奈,又似动容,她缓缓合眸似在缓和心情,语气也渐渐软了下来:“我以为上次我说得很清楚了……此事与诚王无关,也和贞节牌坊无关。无论有没有那座牌坊,我都不会和你离开。” 她神色无比坚定,语气也无比郑重:“我的名字是侯爷起的,命也是他给的,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隐姓埋名,‘出岫夫人’四字是我的底线。” “好!你不想改名我不逼你,不想随我远走高飞也行。”沈予一口应承下来,“我会设法来烟岚城陪你。” “设法?”出岫秀眉紧蹙,“怎么‘设法’?如何‘陪我’?一个诚王还嫌不够吗?当务之急你该振兴家族,绝不是儿女情长!”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复杂,出岫精力有限,已觉得自己应付不过来。此刻她的额头似被针扎一般隐隐发痛,又有些晕眩,心中虽恼怒沈予苦苦纠缠,却更加担心他以后仕途艰难,因情误事。 “多说无益,你若还尊重我,现下就回去睡觉。”出岫抬手指向知言轩的垂花拱门,下了逐客令。 沈予的目光在她面上仔细打量,将她的一言一行和每一个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似要挖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我再问你一句话……”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质问出岫,“那日去摘星楼赴宴,你为何要带着那把匕首?” 出岫一愣,下意识地保持沉默。沈予见状更有几分笃定:“你心里有我,否则也不会只托清意捎去一把匕首,更不会将另一把带在身上!”面对这笃定的语气,出岫心底升起一股惊慌无措,不知该如何解释。斟酌片刻,她终于狠狠咬牙:“那匕首精致小巧,携带方便,聊以防身再合适不过。倘若因此让你产生误解,我很抱歉,明日就原物奉还。” “自欺欺人!”沈予克制着的情愫、恼怒、气馁、迫切,统统都化作这四个字。“并非我自欺欺人,而是你自作多情。”出岫清冷地撂下这句话,趁着沈予黯然恍惚之际,狠狠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进了寝闺之内。门外,沈予双手紧握成拳。他胸腔之中的伤情与愤怒同时叫嚣起来:他不甘心!这么多年了,原本以为彼此越来越近,从姜地回来之后,出岫明明吃过子涵的醋,也明明万分在意他,可为何还要如此违心?!圆月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入云层之中,夜色逐渐被一片阴沉笼罩,正犹如此刻沈予的心境。他不知在庭下站了多久,伤了多久,又痛了多久,蓦地,夜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闪电,知言轩里亮如白昼。 这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连同云辞临终的那句交代,都被这道闪电一击劈开,再次涌上沈予心头。过往一切开始犀利地侵犯他的感官,如同势无可当的千军万马,残忍地攻城略地。 “轰隆”的雷声滚滚而来,一如战鼓擂鸣。烟岚城在放晴一日之后,终于又淹没在倾盆大雨之中,也淹没了庭下这个男人的心。 尘封已久的冲动再也无法遮掩,太夫人多年前的那句评价随着倾盆大雨汹涌而出,充斥在他耳中叫嚣——“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 他不甘,他冲动,这暴雨将他淋得湿透,却没能熄灭他的怒火,没能湮灭他的欲望,反而令他周身都爆发出无穷的渴望,如此迫切而又难以忍耐。 太夫人说得对!若想逼出她的真心,必须要用强势的手段……与此同时。窗外,雨声渐大,比之摘星楼夜宴那晚有过之而无不及。出岫不知沈予到底走了没,但淋雨是肯定的了,她能想象到沈予浑身湿透的失意模样。事实上,淋湿的不仅是沈予,出岫的一颗心也湮灭在这无情的雨夜之中。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遗失了什么,便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和衣倒在榻上。她双手轻轻置于双眸之上,竭力克制肆虐的眼泪,竟有一种想要窒息而亡的感觉。 突然间,屏风之外好似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动响,但因为外头雨声太大,她的心绪又太过纷乱,便没听得太清楚。直至一阵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出岫才猛然起身,望着屏风处突然出现的那个男人,那个已然浑身湿透的男人。 屋里没有点灯,可窗外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惊心动魄令出岫无法忽视。借着忽明忽暗的闪电光亮,她分明看到沈予隐忍狂怒的脸色,看到他惊痛交织的表情,还有,那隐藏万千情绪的深沉瞳眸。 这样的沈予让出岫感到害怕,那一股迫人的气势令她无比压抑,仿佛对方是一只濒临崩溃的野兽,而自己,是他最觊觎的猎物。 出岫心中起伏不定,想要开口问他一句,话到唇边却成了关切:“小心着凉。”沈予依旧站着不动,闪电依旧凌厉肆虐,屋内依旧沉闷窒息,出岫则更加忐忑害怕。她隐隐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只想快些将沈予打发出去。如是一想,她连忙从榻上下来,低头寻找自己的绣鞋。再一抬头,沈予却已走到榻前,如同巍峨的高山耸立在狂风暴雨之中,挡住了她的一切视线,蒙蔽了她的心神。 出岫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强自按捺下不安与害怕,借口道:“我先给你找件衣裳。”说着便要绕过屏风逃出去。 然她只走了两步,腰上便传来一股强劲的力量阻止了她,继而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已被横空抱起。紧接着,她被暴虐地放在床榻之上。 沈予抱起她时虽野蛮,放下她时却很轻柔。但这股轻柔她并未享受多久,下一刻,那迫人的气势已再次迎面袭来。 沈予欺身将出岫压在榻上,两人隔着衣衫肌肤紧贴,他湿淋淋的衣袍霎时将她单薄的衣衫洇透。明明是湿黏冰凉的触感,却因为身上有个炽热火烫的男人,使出岫身心都沸腾起来:“你做什么!” 她终于吓得花容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沈予。而对方的眸子里,也倒映着她的轮廓,如此……清晰。淡淡的药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还有些微的酒气,依稀可辨是今晚宴上饮用的十里醉人香。 酒是香醇美酒,人是心上美人,失去理智的沈予为双重刺激所驱使,再也不顾出岫的挣扎,开始摸索她的腰带。 “沈予!”出岫再次惊恐地大叫,下一刻,却被他温热滑腻的唇舌堵入口中,也将她未出口的惊呼尽数吞咽,融化在缠绵的唇舌交融之中。 沈予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大掌捉住她的两只皓腕,干脆利落地钳制在她头顶之上。 出岫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反抗,奈何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的双手使劲抵着他的胸膛,却犹如蚍蜉撼树一般显得无力。唇齿依然在纠缠不休,出岫浑身都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每一个发力点都在沈予的钳制之中。 “唰”的裂帛声刺耳划过,下一刻,她的衣裙已被扯了开来……沈予的力气极大,专挑她最敏感的地方下手,裂帛之声此起彼伏,出岫的腰带、裙裾、衬裙被一一扯下,甚至撕碎。片刻,她已近乎全裸,唯有上半身的水色兜肚依旧负隅顽抗,正代替主人做最后的挣扎。 玉颈之后缓缓探入一只灼烫的手掌,不费吹灰之力寻到了兜肚的肩带,又轻而易举地解开那个结节。出岫立刻觉得胸前一凉,浑身毫无遮挡的感觉令她羞耻、愤怒。她想要惊声尖叫,奈何口唇被沈予的唇舌死死占据,闷得几乎快要窒息。她狠心在沈予唇上咬下去,原本以为能有所阻止,岂料换来的,却是他更加激情的肆虐。 他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贪婪地品尝着她甜美的丁香小舌,逼着她与他唇舌共舞,纠缠不休。她想要挣扎,却被束缚着,最后也渐渐变得手脚无力。 出岫清眸之中开始垂下惊恐的眼泪,在闪电映照下显得清晰刺目。沈予看到了,动作也稍稍停顿片刻,又轻柔吻去她的泪珠。 出岫此刻宛如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毫无反抗之力……她原本以为,沈予会借机粗暴地占有她。但对方没有,相反动作渐渐变得温存起来。沈予的唇舌开始一路向下,她的耳垂、额头、眼睫、樱唇……无一遗漏。 明明已经可以叫出来,明明已经解放了口唇,可出岫却不敢叫。如今彼此的身躯已纠缠在了一起,一旦招来外人,不但她名节不保,沈予也会身败名裂,更会连累云府数百年威名沦丧。 沈予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会越发肆无忌惮。他希望两人的初次能够鱼水尽欢,给出岫带来极致的愉悦。而他,也绝对有这个自信。 纵然见识过许多女子,他也不得不承认,出岫的确是上苍最完美的作品,玲珑有致的身段,盈盈一握的腰肢,触手滑腻的肌肤……每一处都是天生丽质,神来之笔。他如同一个迷路之人,反复在出岫身上寻找出口。他爱她、怜她、惜她,不愿让她产生一丝痛苦。于是,他便强忍着自己奔涌的欲望,一点一点滋润她,让她全身心地为他绽放。至此,出岫再也无法忍耐,不禁大声惊呼出来。可是窗外雷声滚滚、雨声阵阵,她的惊呼与呻吟渺小得如同一滴雨水,瞬间湮灭在这雷电交织的夜晚,寂于无声。出岫不知自己被撩拨了多久,她觉得像过了一生的漫长时光。她死命地踢腿,有两次几乎要成功摆脱沈予的钳制,岂料对方只是稍稍使力,便让她的努力变成徒劳。于是她开始求饶,乞求沈予放过自己,她终于明白多年前,为何醉花楼的姐妹们会对沈予又爱又恨。 他还没有真正地占有,便已让女人死在他的身下,被一波一波高涨的快感所淹没。他有高超的手段和无比的耐心,纵然是冷若冰霜的圣女,也会融化在他的热烈之中。 便如此刻,他终于蓄势待发。而她,已再没有一丝力气能够反抗……有那样一瞬间,出岫几乎就要认命了。既然此生不愿改嫁,既然无法回报他八年的深情厚意,也许这样的方式也能算是一种变相的补偿。她献上自己的身体,以此作为他入京封侯的馈赠。 然而,这念头乍起的瞬间,云辞的身影立刻浮现在出岫脑海之中,连同窗外雷电滚滚的暴雨,都成了上苍对她的无言指控。 “不!”想到云辞,出岫再度惊呼,双腿奋力挣扎想要合拢。 沈予意识到出岫又开始重新抵抗,不禁心中微恼,倾身在她耳畔道:“我停不下来,你知道的,我控制不了。” 第138章 巫山云雨断人肠(2) 黑暗中,沈予如同一个蛰伏的猎人,目不转睛盯着他身下的猎物。他有鹰的双目、豹的矫捷,先知先觉动作敏锐,总在出岫发力逃脱的最后一刻,使力将她重新按下。 “沈予!这是云府!”出岫试图唤醒他最后的神志。“就是要在云府!”沈予脱口而出,又将右手两指放入她唇中,面上漾出一丝危险的笑意,低声道,“你很久没有过,这次会有些疼,别忍着,可以咬我。”此一时此一刻,他藏匿已久的欲望再也无法隐忍,腰身已开始缓缓发力……“不!”出岫又惊又怒,惊慌失措之下,她忽然意识到案头还放着一样东西——匕首! 刹那间,出岫脑中变作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恐惧取代!她伸手摸到那把匕首,鞘身直指沈予的胸膛:“放开我!” 沈予感到有一个冰凉冷硬之物抵在了自己的心房位置,其上的红宝石在夜色里散发出诡异的光泽,似在渴望蚀骨饮血。 沈予脸色一寒,深如幽潭的眸子狠狠一紧,动作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停止。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出岫,在暴雨如注的夜晚凝声质问:“你要杀我?” 出岫的双手颤抖不止,紧握匕首死命求饶:“求你……不要……”匕首的凉意缓缓渗入沈予心房,彻骨断肠。他定了定神,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忽然伸手拔掉匕鞘,让利刃的寒光在眼前幽幽闪烁。沈予握住出岫的双手,将匕尖顶在自己心口处,沉声笑道:“今日即便你要杀我,我也要定你了。”听闻此言,出岫大口喘着气,竟不敢面对沈予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神。明明是一片漆黑,她却能感受到他的诧异、伤情,还有决心。此刻出岫已忘记挣扎,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双手之上。她生怕自己手上一个颤抖,会将匕首送入沈予胸膛之内:“别逼我……你别逼我……”“是你在逼我。”沈予笑得狂肆,周身重新散发出一股肃杀的气息,仿佛他刚从杀戮深重的战场上归来。他垂目扫向胸前寒芒冷冽的匕首,立刻被那颗熠熠的红宝石耀了眼,于是迫切问道:“你一直将它放在床头?” 出岫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只一径摇头:“求你放开我……”沈予仍旧无声地笑着,毫不惧怕她的威胁,反而说道:“你若下得去手,尽管往我心口戳刀子。”他感受到出岫的手一直在发颤,不禁哂笑一声,再道,“别抖,抖了就戳不准了。” 等了片刻,不见出岫下手,他危险地眯起双眼,俯身作势再去吻她。“不!不!”出岫连忙将手挪开,生怕匕尖划到他肌肤之上。奈何沈予本尊不怕,一口含住她的朱唇,几近威胁地道:“你若再不动手,我便不客气了。”说着他腰部开始重新发力。 出岫终于失声痛哭,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再也动弹不了。她唯有嘶声斥道:“无耻!这是侯爷的屋子!” “挽之会理解我。”沈予不假思索地回话,腰身又往下沉了一分。终于,未等出岫将匕首戳来,他已自行将胸膛送到匕尖之上,微微刺破肌肤。 “只要你稍微使点力,就能杀死我。”他咬牙切齿地道,“晗初,我恨不得剖心给你看……” 剖心……出岫已被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失贞和伤害沈予的痛苦同时折磨着她。她能感到匕首的尖端已见了血,正顺着匕身缓缓下淌,全部流在了她的双手之上。 她怕了,真的怕了,退缩着想要收手,沈予却一把抓紧匕首,直直往自己心口再戳进一分,逼着她承认心意:“把你给我……或者,现下就杀了我,让我解脱。” 明明是裸裎相对的两个人,明明是极为缠绵的姿势,却因为这把匕首的出现而变得残酷起来。 出岫听到利刃切入肌肤的声音,空气中也逐渐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味。汩汩的鲜血从沈予胸膛不停流出,犹如火焰一般灼烧着出岫的双手……她已握不住那匕首。 “你别逼我……”眼睁睁看着沈予自残,出岫已是泪痕满面,心中纷乱不知所措。她甚至能感到沈予的鲜血已顺流而下,滴在了她光洁的肌肤上,显得无比……香艳骇人。 是失贞,还是伤人?是背叛云辞,还是逼死沈予?无论选择哪一个,她都将饱受煎熬,注定亏欠。 沈予见她依旧迟疑不定,他周身皆是痛楚煎熬,也不知是发肤之痛还是内心之痛,抑或,双重交织。 自文昌侯府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刻起,他已一无所有,犹如行尸走肉在这世间苟活。沙场上九死一生,仕途上屡遭暗杀,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活到现在,无非是为了身下这个女人。 既然他注定一无所有,又何须稀罕这条性命?为她生,为她死,只要她肯,他的一切随她拿去!如此,也不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只要能逼出她的心意,生死何惧! 他不信!不信她不动情,不信她能狠心!何况,他是医者,他懂得分寸。匕首的这个力道,刺入的这个位置,一时片刻死不了人。 想到此处,沈予闭紧双眼,又是一声自嘲的哂笑:“死在你身上,也算得偿所愿。”语毕,俯身一口含住她的耳垂。 利刃又刺进胸膛一分,这一次,心口实在疼得厉害。沈予蹙眉,在她耳畔无比坚定地下了命令:“给我!”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出岫终于松了手,那双手沾满了沈予的鲜血,在这个雨夜显得分外血腥。险些,她就杀了他!而这个认知,她无法接受! 得到出岫的允诺,沈予只感到一阵恍惚,欲望还没得到纾解,可伤口失血又实在煎熬。此时此刻,他还剩下最后一丝清醒,遂连忙追问:“你心里……有没有我?”出岫也不管他是否能看得见,只是在他身下垂泪点头:“有,有的……”她眼前一片漆黑,胡乱地去摸他的伤口,惊慌无比地哭道:“求你……你这样会死的!”说着,她已颤抖地摸到那把匕首,试图将它从沈予胸膛里拔出来。“不能拔……”沈予小心翼翼避过伤口的位置,拼尽全力翻身倒在出岫身旁,他生怕压着她,也怕匕首会承受不起他身体的重量,尽数没入心房。“去找……竹影。”他最后虚弱地道出这一句,语毕,唇畔勾笑昏死过去……出岫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裙,跌跌撞撞出了门,冒着大雨直奔竹影的院落。雨水倾盆如注,噼噼啪啪拍打在她的颊上、身上,阵阵生疼。 可再疼,也敌不过心里的疼,仿佛被人剜掉了半颗心,胸腔里是一片空空荡荡,痛得似乎要忘记如何呼吸。 沈予快死了!她几乎是亲手将利刃插进他的胸膛!出岫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她只是一刹那的反应,她只是不愿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贞节,尤其是在云辞住过的屋子里。 可沈予却……她已经失去了云辞,她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出岫不敢再继续想下去,那股惊魂与害怕如此强烈,迫使她一路冲进了竹影的院落。大雨滂沱,迷住了双眸,雨夜中她根本看不清路。跌倒了两次,手腕与膝盖摔得生疼,她却强忍着爬起来,生怕自己再耽搁一刻,沈予真的会就此丧命! 而她早已分不清楚,颊上汩汩流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敲开竹影的院门时,出岫已是一身泥泞。雨水顺着她披散的青丝漉漉流下,一身白衣早已脏得看不出颜色。这平日里国色天香、端庄脱俗的云氏主母,此刻竟是狼狈至极! 出岫三言两语对竹影说了情形,后者二话不说撇下竹扬便走,连伞都顾不得找一把,与出岫冒雨返回知言轩主园。 掏出火折子将案上的烛台一一点亮,竹影秉烛走到出岫榻前,只一眼,已为眼前的景象所惊骇。但见床榻之上,浑身赤裸的沈予胸前插着一把匕首,不偏不倚正好是在心房位置。鲜血从他的心口处不停涌出,顺着胸膛直往下淌,已将床单洇了近乎一半。夜色之中,沈予身下绽放出一朵朵嗜血的殷蕊,恐怖而残忍。 第139章 巫山云雨断人肠(3) 可他虽然昏迷着,表情却含带满足的笑意,好像他只是陷入了一场美梦之中。竹影能想象方才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明白,此事绝不能再让任何人知晓。好在竹影统领暗卫多年,刀伤枪伤见过无数,也知道该如何处理伤口。他简单地为沈予包扎之后,又与出岫合力替沈予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到隔壁屋子里。“再深一寸,再偏一毫,他必死无疑。”竹影很是庆幸地叹道。出岫朱唇微翕,却哑然于这凝滞惶恐的气氛中,不知该如何接话。直到确定了沈予没有性命之忧,竹影才吩咐护院们冒雨去请大夫。对外只说是知言轩进了刺客,沈予不慎在此受了伤。而出岫,则赶在此时将染血的床单被褥全部烧毁,连带那件被沈予撕碎的烟纱罗裙也不能幸免。细碎的火星在檐廊下忽明忽灭,与外头的暴雨比对鲜明。看着面前一盆子火灰,出岫心中的惊慌失措终于克制不住,一鼓作气宣泄而出。清泪尽,飞灰起。无人能够想到,此刻这个满身泥泞、浑身湿透、跪坐在一盆黑灰前埋首低泣的狼狈女人,竟会是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出岫夫人。好在,大夫来得及时,诊断过后也说沈予没有性命之忧。至此,沈予在知言轩遇刺的事终于惊动了府内众人,为了避嫌,竹影劝说出岫回到寝闺之内,他则与云逢等人轮流守着沈予。 淡心作为出岫的大丫鬟,此时也从睡梦中被叫醒,她听信了竹影对外宣布的说辞,匆匆穿戴好衣饰冒雨前来探望沈予。竹影挡着没让她进去,只吩咐她去服侍出岫沐浴涤发,淡心一句话没问,麻利地烧了热水,为出岫洗去一身狼狈。 榻上的被褥已被换过新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腥甜的气息。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出岫沐浴过后,和衣躺在床榻之上,只要合上双眸,眼前便会浮现出方才的一幕幕。沈予的强势、深情、撩拨、挑逗……一直到最后的威胁、质问、剖白、昏迷……漆黑夜色里,每个情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且,永生难忘。如此一直熬到翌日清晨,丫鬟来报,说是沈予醒了。出岫一个翻身下了床,穿上绣鞋便往隔壁屋子里去,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风言风语,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她便于心足矣。 出岫匆忙赶到沈予榻前,入眼便是一张苍白但又难掩英挺的面容。他上半身赤裸在被褥之外,从右肩开始被一条绷带斜压包扎,绕过左臂腋下将他半个胸膛都裹在其内,而胸膛左侧的心口位置,绷带依旧见红。 看到出岫前来,沈予勉强笑了笑,伸出右手想要触碰她。这一次,出岫没有拒绝,她轻轻坐在榻前的椅子上,主动将柔荑放在他手掌之内,任由他紧紧握住。 因为失血过多,沈予向来温热的掌心变得微凉。但无妨,这一次出岫的手心是热的,换成她来为他传递温暖。 竹影识趣地将下人们都赶了出去,自己也守在门外。直至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出岫才真正地垂下眼泪,伏在沈予的枕畔失声痛哭。 那泪水之中,有害怕,有担忧,有后悔,有自责……种种情绪交织,令沈予心疼得难受。他轻轻握住掌中那娇软的柔荑,虚弱地笑道:“哭什么,我可高兴坏了……昨夜你答应过的事,不能反悔!” “好,不反悔。”出岫哭了半晌才抬眸拭泪,昨夜险些失去沈予的惊慌再次占据心头,令她不禁斥道:“你疯了!竟往自己心口上戳刀子。” “若不戳这一回,你如何能接受我?”沈予轻咳一声,英俊的面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晗初,我如今就是死了也值得!”然而说完他又后悔了,便一口推翻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不!我还不能死!有了你,我怎么舍得去死!” 出岫更不知该如何接话,唯有死死咬着下唇,良久才道:“你先养好伤,别的事以后再说。” 沈予面上立刻浮起一丝紧张:“你想反悔?”出岫缓缓摇头:“经过昨夜,你还会给我反悔的余地吗?但我需要时间,眼下不行。” “有你这句话,多久我也等得起。”沈予笑了笑,面上虽憔悴,却掩饰不住目光中的那份狂喜,“晗初,我觉得像在做梦。” “那也是场噩梦。”出岫被逗得破涕为笑,反手覆在他手背之上:“认识我之后,你就一直厄运不断,也一直被我连累着。” “我心甘情愿。”沈予轻轻抚上胸前的伤口,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你想等到承儿大婚,还是想等到南北统一?” “都有。”出岫很安慰,沈予懂得她的难处。她的确需要时间好好安顿云府上下,为云氏筹谋一条更为妥当的道路。否则,太夫人太过强势,云承又羽翼未丰,她若在此时放手不管,云氏会任由天授帝拿捏,即便能保住满门性命,但权势与财富必定逐渐衰退。 想到此处,出岫有些愧疚:“你知道我放不下,从前我不想耽误你,才会屡次拒绝……如今我亦不知还要再筹谋多久,只怕得让你继续等下去。”“无妨,我也不在乎多等两年。”沈予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力抬臂轻抚出岫的脸颊,深情款款地道,“挽之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担心云府,我何尝不担心?咱们一起给云府寻条出路,也给彼此留足时间。嗯?” 原本在这之前,出岫还有一丝犹疑,然此刻听了沈予这番话,她也坚定了。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执拗,都融化在了他那个长长的尾音之中。 他说,云辞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他说,要与她共同担负起云氏的兴衰。他说,要给彼此留出充足的时间……那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我答应你……至多三年。三年之后,成与不成,我都随你离开。”语毕,出岫眸中再次涌出两行清泪,但这一次她是动容的,亦是不舍的,留恋的。 “三年……”沈予低沉而笑,却因为太过激动牵扯伤口,又是蹙了蹙眉,“三年之后,你二十五,我二十八。咱们可得抓紧了……” 抓紧什么?出岫一愣,没听出沈予话中深意,便点头道:“是啊,三年之内要让承儿独当一面,还要为云氏安排后路,时间的确很紧。” 她原本不愿意抛下这一切,云辞死后,整个云氏好像也变成了她的责任,连带那个名满天下的称呼“出岫夫人”,都成了她甘之如饴的枷锁。 而如今,有个男人愿意替她分担,帮她解脱出来。经过昨夜一场痴缠残忍的角力之后,她也终于肯承认,自己真的太累了,也许,过往的一切是时候该告一段落了。想必云辞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吧?和沈予携手共度余生,他是否也能瞑目了?出岫正分神感慨万千,忽听沈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戏谑:“我说的‘抓紧’可不是这个意思……”“诶?”出岫望向沈予,一刹那间,在他戏谑而炽热的目光中寻到了答案。 她羞赧地垂首,作势要起身离去,不想沈予竟握着她的手不放,而她又不敢太过使劲,生怕牵扯他的伤口。 “你……放手……”她低声斥道。这一次,沈予痛快地松手,正色道:“待我伤好之后,我就和云想容和离,也会向圣上回拒威远侯的封号。晗初,往后山长水阔,咱们就做神仙眷侣。”山长水阔、神仙眷侣。这八个字勾勒出了一幅美丽画卷,将遗世独立的桃花源呈现在出岫眼前……不可否认,这对于她而言是个极大的诱惑。然在前路上却也是荆棘密布,困难重重。云氏的荣耀及后路、贞节牌坊的负担与阻挠、聂沛潇的情义和守护……如今已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事,从此成了她和沈予共同的事。 但这一次,她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了。她也终于愿意相信,云辞是在天上祝福着她,为她觅得了这一个归宿。 “我受伤的事瞒不过太夫人。”沈予适时打断出岫的胡思乱想,提醒道,“不过太夫人未必会生气,你若主动招了,兴许她不会怪罪咱们。” “招什么?”出岫的双颊霎时艳若桃李,两腮绯红羞赧至极。难道她要将沈予受伤的经过实话实说吗?她自问实在……难以启齿。 “去吧,不必想太多,只管将罪行都推到我头上。”沈予露出风流的笑意,补充道,“反正我觊觎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用强未遂遭你反抗刺伤,也在情理之中。她老人家必定会这么想,你不妨就这么对她说。” 出岫没有应承也未曾拒绝,不置可否地道:“你先养好伤,旁的事不要多想。”沈予“嗯”了一声:“两日后圣上要启程回京,只怕我这伤势也走不了了……不过正合我意。”如此,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留在云府养伤了。出岫也想到了这一点,便回道:“我先去荣锦堂,待问过母亲的意思,再亲自去一趟诚王府。”“你万事小心。”说了这半晌的话,沈予也是一阵乏力,精神逐渐有些不济。出岫自然发现了,从椅子上起身道:“好生歇着,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言罢转身款款而去。沈予躺在榻上侧首看她,目送那个白衣身影绕过屏风:“晗初……”他忽然开口,在即将看不见她的那一刻。出岫的莲步停在屏风前,微微转身侧首看来:“还有事?”“谢谢。”沈予只说出这两个字,便满足地闭目养神。谢谢你,终于肯爱上我。既有幸相识,既有幸相知,又何必吝惜相守?从此以后,任他关山明月,我自天长地久…… 第140章 雾里看花花不明(1) 探视沈予过后,出岫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荣锦堂。太夫人果然已猜到了一切,而她的猜测也同沈予预料的一样。太夫人认为,是沈予对出岫施暴未遂,被出岫一刀捅伤。 因而,太夫人在见到出岫之后,第一句话并非询问沈予受伤的缘故,而是幽幽反问:“心疼了?” 出岫垂眸不答。 太夫人见状,又是一笑:“后悔了?” “不。”这一次,出岫坚决地回答。其实她并不晓得太夫人所指为何,是后悔没有早点和沈予离开,还是后悔昨夜伤了沈予?她弄不清楚,但终归,她被迫承认了自己的心意,也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不再辜负不该辜负的人,也不再作茧自缚。 “你与沈予的事,我没兴趣知道,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成了。”太夫人的话语再次幽幽响起,带着几分深沉的不悦,“你来得正好,我还想问问你,昨晚夜宴之上,你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眼看聂七就要同意承儿的婚事,你和沈予插什么话?” 出岫没有将淡心说服聂七赐婚的事相告,她隐隐觉得太夫人在这件事上处置不妥,于是道:“母亲,我并非刻意插话,而是不赞同您这个提法。请旨赐婚的法子有很多,您何须与天授帝硬碰硬?” 太夫人闻言打量起出岫,片刻之后冷笑一声:“怎么,不与聂七硬碰硬,难道还要软语跪地苦苦求他?出岫,自从你今年春上病愈之后,是越发胆小怯懦了。” “不是胆小怯懦,而是懂得了处世之法。”出岫不卑不亢地回道,“从前我总以为,若要支撑整个云氏,必要在外人面前摆出强势姿态,可自从大病一场之后,我发现不是。” “哦?怎么说?”太夫人不动声色地反问,静待下文。 出岫斟酌片刻,先是举了个实例,以云辞为例:“您是侯爷的母亲,最清楚侯爷的性子,他生前待人接物何曾疾言厉色?从前天授帝龙潜房州时,他也不曾仗着离信侯的身份与慕王作对,但慕王一直很敬重侯爷,昨夜还特意去祠堂上香。这便足以说明,若想赢得一席之地,并不是非得硬碰硬。” “你倒是懂得‘以柔克刚’。”太夫人再度冷笑,语中不乏嘲讽,“从前我看你还有些巾帼之气,如今是越活越倒退了。” “您说我从前是‘巾帼之气’,我反而觉得是‘意气用事’。您一定还记得我帮沈予逃出房州的旧事。”出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当时您教导我说,遇上聂七这种人,宁肯当面求他放人,也不能在他背后做小动作。原本我不完全理解,如今却深以为然。” “你倒是会用以前的话来噎我。”太夫人颇不赞同地道,“就事论事,我当初说这番话时,聂七还是慕王,况且你放走沈予只是私自行为,聂七并未迁怒整个云氏。可如今他已是天授帝了,我又是为了承儿才开口,也算为了整个云氏的前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太夫人一生强势,无论是为人妻、为人母,还是执掌云氏,都不甘示弱,总以面子和盛名为重。这一点出岫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也知道短期内无法令太夫人改变,于是只得一点一滴将想法道出来。 “聂七这个皇帝非同一般。从前南北长期分裂,云氏一直独善其身,您有足够的底气对两国帝王不屑一顾,反而是他们争相拉拢云氏,倚仗咱们的威名与财富……可眼下时局今非昔比,天授帝统一南北势在必得,云氏也选择了依附他支持他。既然如此,他是君,云氏是臣,咱们又为何要忤逆他?” 出岫停顿片刻,又道:“天授帝最痛恨别人触其逆鳞,这一点您比我更清楚……您昨晚逼着他为承儿赐婚,可有想过他的心思?原本这是一桩喜事,可您一上来就算计他,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他的面子往哪儿搁?君威何在?又如何不恼?” “恼了又如何?”太夫人沉声反问,目中闪过凌厉光泽,“难道他还敢动云氏?” “他自然不敢妄动云氏。”出岫叹了口气,“天授帝微服前来烟岚城,还亲自登门拜访您,足见他对您颇为尊敬和……忌惮。在此情况下,他自然会顾及您的面子而有所收敛,但以后呢?谁又说得准?” 出岫的前半句话令太夫人很是受用,便抬手示意她道:“你继续说下去。” 出岫这才一咬牙:“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您一直硬碰硬,也许天授帝不会对您动怒,但您百年过身之后,他未必不会为难承儿。都说‘亲则至疏’,倘若承儿只是离信侯世子,也许天授帝不敢妄动;可咱们与庄氏联姻之后,承儿就是他的连襟……届时,他反而可以借这个名义对承儿发难,自己还能落下个‘毫不徇私’的好名声。” 听了出岫这一席话,太夫人似是陷入思索之中。众所周知,天授帝这个皇位来得不大名正言顺。先是逼着自己的四哥造反,后来又逼着自己的父皇退位,虽不能说是“弑父杀兄”,可也算是六亲不认了。 这样的一个帝王,倘若真的狠下心来,会毫不犹豫无所顾忌。即便云氏是鸾夙的母族又如何?就算聂七不动云氏,还有聂七的子嗣…… 出岫见太夫人一直沉吟不语,知她有所动摇,便索性一股脑儿将自己的想法全数道出来:“再者言,即便天授帝不为难承儿,此次他吃了瘪,日后必定双倍奉还。如今南北统一在即,咱们还心心念念要收回北宣的族人和生意,倘若此刻惹恼了他,他是否会在此事上为难咱们? “说到底,您与天授帝‘硬碰硬’,表面上看是您赢了,但其实咱们输光了里子。”出岫最后下了如是结论。 至此,太夫人才再次反驳道:“输了里子?哪里会输?咱们云氏有钱、有人,又有数百年威望和百姓支持,更有训练有素、不逊于猛将的暗卫。聂七怎敢轻易动咱们?难道就不怕咱们反了他?” 出岫闻言只是摇头,轻轻叹道:“也许他怕咱们反,但咱们比他更怕,因为必输无疑。”出岫缓缓抬眸看向太夫人,“在这世上,无人带兵能胜过天授帝。” 出岫的语气甚为笃定,眸光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超然,继续对太夫人道:“云氏从没有执掌江山的野心,至多是追求财富与荣耀罢了。退一万步讲,即便云氏和天授帝势均力敌,抑或咱们反叛胜出,您难道真要做女皇帝吗?还有,您觉得族里谁有能力来指点江山?” “所以,你就在他面前刻意示弱?”太夫人微眯双眼反问,“你这法子未免太窝囊!” “并非示弱,而是懂得利用对方的弱点。”出岫不急不缓,冷静分析,“天授帝的弱点是看轻女人,也是吃软不吃硬。而云氏的弱点是树大招风,容易遭帝王忌惮。自古君臣相斗,臣子从不会有好下场,除非造反。倘若您不想造反,便也无须去忤逆帝王之意,否则争了面子、争了荣耀,同时也会埋下无尽隐患。”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要遂他所愿,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太夫人面有不忿之色,“我老太婆一无所有,只有钱和尊严,要我向他低头,莫说我不同意,云氏列祖列宗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您并不需要向他低头,而由我来低头。”出岫淡淡道出自己的想法,“在天授帝面前,您唱白脸我唱红脸,如此才是天衣无缝。即便外人追究起来,我本就是婢女出身,怯懦一些是在情理之中,也是为承儿铺路。日后他两人成了连襟,有些事情我也方便说话。” 提起“连襟”二字,太夫人仍觉一阵恼怒:“你说得倒轻巧,如今这婚事成不了,还提什么‘连襟’!” “不!这婚事成了。”出岫终于将天授帝中途探望淡心的事寥寥说了一番,也提及他讨要淡心入宫做女官的事。 听闻此事之后,太夫人很是惊讶,她没想到淡心与天授帝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太夫人陷入一阵深思之中,良久才看向出岫,面色淡然地道:“淡心是你的人,她是否入宫,便由你做主吧。” “母亲!”出岫颇为诧异,她原本以为,太夫人必定会抓住这机会,让淡心入宫为云氏筹谋…… 岂料太夫人略微一笑,忽然将话题一转,又拐回到出岫最初的来意上,直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沈予如今伤势如何?” 出岫双颊噌地红了起来:“人已清醒,并无性命之忧。” “沈予即将随聂七回京,如今却突然遇袭,你可想好要如何对聂七说起此事?”太夫人再问,那语气里仿佛还带着几分看戏的意思。 出岫闻言更为赧然,不敢抬眸去看太夫人:“我……还没想好说辞。” “不妨在聂七身上做做文章。”太夫人颇具深意地笑了笑,暗示道,“半真半假,才最能令人相信。” “我……明白了。”出岫似懂非懂回道。 太夫人的面色犹如烟岚城的天气,说变就变毫无预兆,方才还是阴沉盛怒,此刻又是笑容高挂。她随意地朝出岫摆了摆手,嘱咐道:“你说得对,从今往后我唱白脸你唱红脸,唬着聂七得了。事不宜迟,你快去诚王府吧。” 出岫也记挂要将沈予的伤势告诉天授帝,便就此告退:“我这就过去。”言罢俯身行了一礼,匆匆离开太夫人的屋子。 直至出岫离开好一会儿,小隔间里才慢慢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是太夫人身边儿的迟妈妈。她笑吟吟地奉上一杯热茶,对太夫人低声道:“这下您总该放心了。” 太夫人此时已是感慨万千,面上逐渐浮起黯然之色,哪里还有方才的凌厉精明?只是摇头长叹:“出岫的性子越来越像辞儿了。” “您该觉得安慰才对,也是时候将担子完全交出去了。”迟妈妈借机劝道。 太夫人只缓缓摇头:“还是让她随沈予走吧。”她边说边将手上的檀木佛珠轻轻放在案上,如同放下了一个深重的执念。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相信命运的宽厚,不再执着于这些悲苦的事情,如此才能自在于心。这句话太夫人默默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说出岫。 离开荣锦堂,出岫直奔诚王府而去,甚至连拜帖都没来得及送上。一夜大雨使路面泥泞不堪、遍地积水,纵然云府的马车宽大舒适,也陷进泥淖好几次,路上耽搁了许久。 待到了诚王府门前,已近午膳时辰。出岫命车夫报上姓名,诚王府管家立刻将她迎了进去,未有一丝刁难。管家那阿谀逢迎的笑脸令出岫感到无比拘束,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管家已将她看成了诚王府的女主人。 这个认知让出岫越发不自在,尤其经过昨夜与沈予的“肌肤相亲”之后……她不想背负对云辞和沈予的双重背叛。 第141章 雾里看花花不明(2) 她自问并非轻言毁诺之人,如此一想,便也拒绝去见聂沛潇。况且昨夜一场疾风骤雨,聂沛潇必定肩伤复发、卧榻静养,她又何必再去叨扰他? 事实上,烟岚城气候暖湿、四季多雨,并不适合聂沛潇长住于此。但他为何要将封邑选在此地?每每想起个中缘由,出岫都是一声长叹。 这份情债,她怕是还不清了……怀着如此感慨,出岫径直去请见天授帝。后者此时恰有空闲,便也没让出岫等太久。 两人见了面,还没等出岫开口,天授帝已率先笑问:“夫人是为了淡心而来?” 出岫只得如实回道:“淡心尚不知晓您的意思……妾身还没来得及对她提起。” “朕还以为夫人舍不得淡心入宫,故而前来回绝于朕。” “不,妾身是为了沈将军而来。”出岫没有拐弯抹角,坦白说道,“昨夜……他在云府遇刺。” 来时路上,出岫想了许多说辞,要如何提及沈予受伤的经过?以天授帝多疑的性格,倘若没有一个能令他信服的理由,他必定会疑神疑鬼。更甚者,会怀疑云府从中作梗。 毕竟沈予受伤的时间太过巧合,天授帝刚刚离开云府,而且离开之前刚刚命沈予带军返京……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未免有一种借故滞留的嫌疑。 借故滞留,此为带兵大忌。 果然,天授帝听后很是警惕,凤眼中立刻聚起精光:“遇刺?” 出岫抬眸看他,道:“他是在我知言轩里遇刺受伤,而且,就在您离开不久之后。”她刻意将此事说得不明不白,试图给天授帝造成一种错觉。 “夫人是说……沈予在知言轩遇刺?”天授帝再次确认。 出岫点头,强自按捺下心虚之意,话语似有所指:“而且,他遇刺之地就在淡心院子外头。” 天授帝闻言脸色更沉,带着一番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出岫,似要看出她这话是真是假。 出岫情知绝对不能说出实情,于是她也做出一副慎重的表情,继续道:“昨夜您临走之前,提出讨要淡心入宫。从前淡心曾侍奉先夫多年,与沈将军也是旧识,因而听说此事之后,沈将军便与妾身一起探望淡心,想将此事告知于她。” 出岫刻意在此停顿,似在斟酌措辞:“谁知淡心已经熄了灯歇下,妾身与沈将军见状也没再叨扰。可刚从她院子里出来,天上忽降暴雨……便在此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两个黑衣人,将他刺伤……” 出岫边说边观察天授帝的表情,见他脸色凝滞,继而再道:“昨夜您走得突然……妾身斗胆猜测,偷袭之人是将沈将军错认成了您……” 出岫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适时点到,然后主动请罪:“许是您前来敝府赴宴之事传了出去,才会让有心人乘机而入……这都是妾身失误……” 天授帝闻言,只沉声问道:“刺客捉住了?” “尚未。”出岫佯作懊丧地道,“昨夜您探望淡心时,说是要让她‘侍寝’,因此,妾身专门命护院们避开了……再者昨夜雨势太大,实在不易搜捕……” “不易搜捕?”天授帝负手冷笑,“原来云氏暗卫也不过如此。” 这话若是换作太夫人听见,必定要想方设法反驳一番;可出岫选择保持沉默,由得天授帝去看轻云氏和云氏暗卫。 不出出岫所料,以天授帝的阴鸷多疑,他果然怀疑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更怀疑有人想要行刺于他…… 出岫见目的达到,又道:“虽则昨夜沈将军受了伤,不过万幸您并无大碍。” “只怕在夫人心中,宁愿是朕遇刺受伤,也不愿让沈予伤一根指头。”天授帝毫不客气地道。 出岫没料到他会如此犀利,一时间颇为尴尬:“岂会?您说笑了……” “但愿是朕说笑。”天授帝顺势叹了口气,“经铎最近一直很消沉,夫人闲来无事不妨去看看他。” 出岫闻言更觉尴尬,只得再次干笑:“圣上切莫拿妾身寻开心……您明知妾身与诚王殿下绝无可能。” 话音落下,却不见天授帝往下接话。出岫忍不住抬眸看去,见他一双凤目正看向自己身后的位置。出岫循着他的视线转身,一眼便看到身着紫衣的聂沛潇站在门槛处,面沉如水隐带黯伤,显然已听见了她方才说的话。 这个情形不在出岫意料之内,令她感到有些无措,半晌,才朝聂沛潇行礼:“见过诚王殿下。” 聂沛潇脸色极差,唇色也有些苍白,但终究没有任何表示,只迈步进来勉强笑道:“听说夫人来找皇兄,我也过来看看。” “您来得凑巧,妾身正打算告退。”出岫唯有不疼不痒地笑道。 “这么快就走?”聂沛潇难掩失望之意,忍不住出语挽留,“好歹……也在府里用过午膳再走吧。” 出岫此刻一心惦记着沈予的伤势,更不愿给聂沛潇任何念想,便狠心回绝道:“多谢殿下美意,府里庶务繁多,妾身还是先走一步。”说着她便要向天授帝行礼告别。 “夫人且慢。”但听天授帝忽然再度开口,面色已恢复平淡无波,徐徐问道,“沈予伤势如何?” 这一次,出岫并未再打妄语,如实回道:“匕首刺入,伤在心口位置,好在伤口不深并无性命之忧……大夫说,需要静养百日。” “子奉受伤了?!”聂沛潇尚不知前因后果,忽听天授帝问了这么一句,立刻蹙眉看向出岫:“他怎会受伤?” 出岫担心说多错多,便回道:“此事一言难尽。” 聂沛潇见出岫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而自己的皇兄也是蹙眉斟酌,便识趣地转移话题,再问出岫:“真的不留下用饭?” “不了,府里接连出事,妾身也没什么胃口。”出岫再看聂沛潇一眼,想了想,隐晦地道,“殿下近日脸色不大好,宜多静养。” 聂沛潇下意识地将手抚上右肩,故作轻松地笑回:“多谢夫人关心。”他发现出岫又开始自称“妾身”,不过因为是在天授帝面前,聂沛潇还以为出岫注重礼节,便也没太过在意。 出岫见聂沛潇没有执意挽留,便告辞而去。 直到她走得远了,天授帝才瞥向聂沛潇:“你今日脸色极差。” 聂沛潇被肩伤折磨了半宿,自然脸色不好,轻咳一声勉强回道:“昨夜雨声太大,吵得一夜没睡。” “出岫夫人前脚刚来,你后脚就到,看来还是挺有精神。” 聂沛潇被天授帝调侃惯了,也不觉得尴尬,转而问起方才那个话题:“出岫过来做什么?沈予怎会受了伤?昨晚在云府夜宴时他还好好的。” 天授帝并未答话,沉声撂出一个问题:“你若是刺客,会选择什么兵器来杀我?” 聂沛潇被问得一头雾水,可还是认真思索片刻,回道:“自然是剑,抑或是擅用的暗器。” “为何?”天授帝再问。 “剑身够长,行刺之时不必近身,便可一剑致命;暗器轻巧,携带方便,只要看中准头也容易得手。”聂沛潇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若是想置人于死地,这剑上或者暗器上,还应该淬毒。” 这番见解与天授帝所想相差无几,他不禁露出几分莫测难辨的笑意:“你说得没错,夜中行刺必然要选好武器,尤其还是弑君。” 聂沛潇不明所以:“不是沈予受伤吗?这事儿怎么和‘弑君’扯上关系了?” “方才出岫夫人说,昨夜有刺客将沈予当作朕,在云府将他刺伤。刺客用的是匕首,正中心房位置却没能置他于死地。你信吗?”天授帝凤目瞥着聂沛潇。 后者直感到惊讶,也明白天授帝在怀疑什么,便客观分析道:“用匕首行刺实在不够明智,匕首无法一招致命,除非是插入咽喉或心口。况且使用匕首行刺,必须近身搏斗,风险太大。” “你说得没错。”天授帝接着分析,“尤其,这匕首已插入沈予心口,却没能致命,可见匕首上没淬毒,行刺之人也不够狠辣……按理说,倘若真有刺客想杀朕,绝不可能手下留情。” 聂沛潇似乎反应过来什么:“那皇兄的意思是……” “沈予受伤之事另有蹊跷。”天授帝面上微微露出一丝阴鸷,“要么是几个刺客太过蠢笨;要么是沈予的伤势并非刺客所为;要么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 天授帝看向聂沛潇,似是下了一个定论:“倘若朕没猜错,出岫夫人说谎了。” “您是说沈予假装受伤,还是……” “沈予受伤是真,但此事必定另有隐情。”天授帝笃定地道,“出岫毕竟是个女人,对打打杀杀的事知之太少。倘若真有弑君刺客,除非是亲近之人,否则绝不可能用匕首行刺;可若是亲近之人,又怎会认错了朕?而且,刺中心房还没把沈予杀死。” 听了这段分析,聂沛潇不禁蹙眉,试图为出岫辩解:“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天授帝唇畔微勾:“能有什么误会?云氏玩几个把戏而已,朕奉陪到底。” 聂沛潇见他好像动了真格,连忙再次调解:“或许咱们都把事情想复杂了,沈予总不会自己弄伤自己;出岫也没必要骗您……兴许,真是遇上刺客了?” “就当是吧。”天授帝显然有所不屑,又道,“你去传朕口谕,沈予有伤在身暂不启程赴京,朕许他在此休养两月,再护送淡心一同上京。” “那平姜大军谁来率领?”聂沛潇再问,毕竟那是他麾下的军队,而这支大军如今一直驻扎在烟岚城西,还没有机会论功行赏。 “自然是你率军回京复命。”天授帝眉峰一挑,显得更加邪魅无双,“怎么,舍不得出岫夫人?” “那也不能误了军机大事。他们还等着受封讨赏呢!”聂沛潇一口应承,“这等于是我和沈予换了换差事,我带兵复命,他护送淡心。” 话到此处,聂沛潇又忽然想起淡心此人。以他的了解,天授帝对淡心是有所不同的。但这份“不同”到底有多不同?是将淡心看成了鸾夙的影子,还是…… “皇兄,您对那个婢女……” “怎么?”天授帝看他一眼,“有话直说。” “您看上她了?”聂沛潇终于问出了口。 “她只是进宫做女官,二十五岁就放出来了。”天授帝打断聂沛潇的思绪,很是随意地回道,“朕也想看看,云氏到底有多大能耐,这个婢女会不会把宫里的消息传递出去。” “原来您还是忌惮云氏。”聂沛潇知晓天授帝对淡心无意,不禁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您真对她上心了。” 上心?天授帝对这两个字似懂非懂:“何为‘上心’?对她‘上心’,并不表示对她‘动心’。”天授帝沉声否认,心情忽然大为不悦,再也没了与聂沛潇说话的欲望,“后日启程返京,你收拾利索,别让大军耽误了行程。” 嘱咐完这一句,天授帝将聂沛潇撂在屋内,径自而去。 第142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1) 出岫回到云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沈予的伤势。可她刚一迈入屋内,便瞧见云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知道沈予睡下了。 昨夜先是一场别具心思的夜宴,又经过了一场未遂的爱欲,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沈予自然身心倦乏。如今他得到了出岫的承诺,一直以来拿捏的心思也终于尘埃落定,便松懈了心神安然入眠。 出岫放轻脚步走到榻前,还能听到他均匀有力的呼吸声,可见已无大碍。看沈予睡得正沉,出岫便轻悄离去,直奔淡心的院落。 此时此刻,淡心正坐在自己屋内的案前,对着一个话本子发呆。她左手手肘支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话本子的其中一页,半天不见翻动。 “淡心。”出岫在外敲了敲门。 淡心这才回过神来,将话本子合上,起身迎了出岫入门:“夫人怎么来了?” 出岫面色稍显沉郁,倒令淡心有所误会,于是她紧张地问道:“难道是小侯爷的伤情有所反复?”情急之下,她唤出了从前对沈予的旧称。 出岫缓缓摇头否认,兀自坐定在淡心案前,肃然问道:“昨夜你与天授帝之间……发生了什么?” 闻言,淡心的面色霎时绯红起来,艳若桃李略带羞赧。她干笑一声,对出岫回道:“他是拿奴婢寻开心的!您还当真以为奴婢‘侍寝’了?” “我知道你没‘侍寝’。”出岫蛾眉微蹙,“淡心,昨夜你是如何劝动天授帝同意赐婚的?” “他真的答应了?”淡心有些不可思议,睁大双眸反问道。 出岫点头:“他同意了,至少在我面前是金口许诺了。” 淡心“哎哟”一声,喜滋滋地将话本子收起来,不禁拊掌笑道:“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那你到底是如何劝动他的?”出岫仍旧忍不住追问。 淡心偏头想了一瞬,回道:“我只是将咱们和叶家、庄家联姻的前景设想一番,又对他说了说,仅此而已啊。”言罢又略微停顿片刻,补充道,“唔,还拍了几句马屁。” “快对我仔细说说。”出岫再道。 于是,淡心便将昨夜与天授帝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包括最后那段“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段子也如实道来。 出岫闻言很是诧异,她没想到淡心竟有这番见识。诚然,这些前景都是显而易见的,可未必人人都能说到点子上,更不是人人都懂得语言的艺术。显然,淡心舌灿莲花,句句戳中帝王的心事,分寸也拿捏得极好。 至少,以淡心的身份和语气,帝王听了不会龙颜大怒。可若是换作出岫自己抑或太夫人说出同样的话,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 “这番见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出岫疑惑再问。 淡心眨了眨眼,以袖掩唇娇俏一笑:“自然是了,奴婢好歹服侍了您和侯爷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该知道几分。” 她边说边指向屋内的一排小书架,其上都是她积攒的话本子,内容不乏痴男怨女和稗官野史:“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啊!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两情相悦,最后却不能终成眷属,皆是权势所害。” “话本子?”出岫有些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你是话本子看多了,才懂得分析这些世家?” 淡心先是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略有迷茫地道:“奴婢也不晓得,总之皇帝昨晚问起来,奴婢就照实说了。或许是跟着您和侯爷潜移默化学来的,也有可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过话本子可是好东西呢!上下几千年,其实尽在话本子里。” 说着她又咯咯笑起来:“还有,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同皇帝这样的人说话,得斗智!”此刻淡心已有些得意忘形起来,早就忘了昨夜她在聂七面前伏低认错的那一幕。 出岫见淡心笑得越发得意,再想起天授帝讨她入宫做女官的事,便如实相告:“淡心,你可知道,昨夜天授帝离开云府时向我讨要你入宫做女官?” “啊?”淡心的笑意立刻凝固在娇颜之上,进而变成惊讶,“夫人,您是在对奴婢说笑吗?” 出岫只轻轻叹了口气:“承儿婚事恐有变数,沈予又受了伤,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对你说笑?” 此时此刻,淡心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难怪他昨晚对我说,女官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了……” 出岫亦是再叹:“这事都怪我,倘若那夜没带你去摘星楼赴宴,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她主动伸手握住淡心一双柔荑,安抚道,“咱们名义上虽是主仆,但你知道我从没将你看成下人。我私心里是不愿你入宫,毕竟帝心莫测,我担心……” “您担心奴婢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淡心爽利地接下话茬,脸色也开始变得抑郁,“其实奴婢胆子很小,真要说起进宫,奴婢心里害怕得紧,也舍不得您和太夫人。” “我又何尝舍得你……”出岫亦是黯然,沉吟片刻再道,“此事我已同母亲商量过,绝不勉强你半分。倘若你不想进宫做那劳什子女官,我明日就去诚王府向天授帝回话。” “夫人……”淡心大为动容,眼眶已开始隐隐泛红,“您难道要为了小小一个奴婢忤逆皇帝吗?这不值得……” “怎会不值得?”出岫紧了紧握着淡心的手,“犹记得从前在追虹苑时,我口不能言,还受茶茶的欺负,都是你出面替我打抱不平,甚至还为此责难沈予;后来到了云府,也是你处处帮衬我,不让我这个哑女受气;侯爷去世之后,你待我如何更不用说……” 话到此处,出岫已是不胜感慨:“淡心,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那夜在摘星楼上,你替沈予出头,替我挡下刚出炉的药汁,这些我都记得。也正因如此,我不愿让你进宫受罪……况且天授帝没将话说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转眼间,她认识淡心已七年光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仍旧伶俐可人,只是蹉跎了岁月,耽误了终身。 每每想到此处,出岫都难掩自责:“说到底,全怪我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倘若你早早嫁人,也不会被天授帝选入宫了……我唯一的遗憾,是你和竹影……” “夫人您说什么呢!”淡心亟亟打断,眼泪簌簌而落,“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回过头再想想,其实也没那么喜欢竹影……他和竹扬很般配。” “那云逢呢?”出岫连忙再问。 “云逢……”淡心愣怔一瞬,不自觉地垂眸,语调也低缓了几分,“云管家是个好人,人也老实前程也好……可奴婢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还是不够喜欢吧,故此才不想草率答应这桩婚事,一拖便拖了几个月。并非计较他是个鳏夫,也不是介意他心里另有他人,但就是……缺少那一点点决心。 总归已经是老姑娘了,便越发不愿将就自己。 “淡心,倘若你当真不愿进宫……其实也有个法子。”出岫再次开口,打断了淡心的思绪。 “什么法子?” “立刻嫁人。”出岫言简意赅。 “立刻?”淡心娇眉微蹙,“您该不会想让奴婢和云管家……” 出岫点头:“记得我初来云府没几日,便碰上云逢迷路,当时他就说他认得你,他叔叔云忠在世时也很看中你。昨夜天授帝问起你的婚事时,我还拿了他当托辞。只要你嫁人,哪怕假成亲,便不符合入宫做女官的规定,天授帝也会绝了这门心思。” 嫁人?假成亲?淡心只觉得这主意太过荒谬:“夫人,昨夜天授帝刚提出让奴婢入宫,您转眼就让奴婢去成亲,这岂不是太明显了?” “生米煮成熟饭,他也无话可说,至多迁怒我几句而已。”出岫郑重承诺道,“你只需做出选择,其他事一律由我安排。” 淡心沉吟良久,一直没有再往下接话。 出岫知道她此刻定然思绪纷乱心神不宁,却不得不催促她:“后日天授帝便会启程返京,昨夜他已下令,准你休养两月治好背伤。淡心,你只有两日时间考虑,待他离开烟岚城,一切就成定局了。” “两日时间……”淡心更是六神无主,“您让奴婢想想……” 出岫见她如此为难,已知她心中不愿:“别勉强自己,万事有我和太夫人扛着。” 淡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明确拒绝但也不应承。出岫想让她独自冷静冷静,便起身道:“等你想清楚了,告诉我你的决定。” 出岫说完已径自起身,作势要往屋外而去。恰在此时,淡心的声音再次响起,犹犹豫豫地问道:“夫人……倘若我不进宫,世子的婚事是不是就黄了?” 出岫迟疑片刻,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你不要多想。” 淡心似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端倪,遂再次沉默起来。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最近在摘星楼养伤的日子,还有那个曾去探视过她的铁血帝王。 当时虽然隔着屏风,可其上映出的那抹黑影如此孤清,如此深浓,久久在她脑海之中挥散不去……仿佛是谁给他的心蒙上了一层黑纱,压抑而神秘。 蓦地,心中好似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缓缓涌出,逐渐占据了她整个心房。 进宫吗?换一个环境,去感受一下宫里的生活,左右不过两年,其实也并非很难挨。想到此处,淡心浅浅一笑,释然地对出岫回道:“夫人,奴婢愿意进宫。”也许她并不是被迫的,也许她只是不愿去承认。 淡心同意了,但出岫觉得很惊讶:“承儿的婚事成与不成,都与你无关……你不要勉强自己。” 淡心闻言缓缓摇头:“不是勉强,反正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也不在乎这一两年。再说我这辈子还没进过宫呢!进去瞧瞧也好,沾沾皇家之气。” “宫内凶险,你……”出岫还想再劝。 “难道凭奴婢的聪明才智,还不能够化险为夷?”淡心故作一副得意的表情,再笑,“再说奴婢是云府的人,在宫里谁不得高看三分?即便想要害我,恐怕还得掂量掂量!” 言罢她也从座上起身,朝着出岫盈盈一笑:“夫人不必再劝,奴婢丝毫不觉得勉强。您这就带奴婢去荣锦堂吧,奴婢想向太夫人回话谢恩。” 半炷香后,荣锦堂内。 “你愿意进宫?”太夫人摩挲着手中佛珠,对淡心低沉问道。 后者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奴婢愿意进宫,为云府争光。” “的确争光了,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不愧辞儿和出岫护你多年。”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愿意入宫,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奴婢恭听。”淡心很是低顺地回道,也只有在太夫人面前,她才会如此乖巧沉静。 太夫人仔细打量她,须臾,问道:“你是打算进宫做女官,还是做聂七的女人?” “太夫人……”淡心怀疑自己听错了,“您这意思是……” 太夫人手握念珠,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入宫做女官只是个借口,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天授帝是真的看中你,又或许他是在借你试探云氏,想瞧瞧咱们有没有这个野心涉了朝政再涉后宫。” 这一层是出岫和淡心都未曾想到的,此刻听太夫人这样一点拨,俱是恍然大悟。但事实上,出岫不愿将这个痴情的帝王想象得如此冷酷无情,竟连一个婢女都要算计在内。虽然,这或许是事实。 淡心眸中也划过失望之色,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原来如此……”显然,她是信了这话,也没有理由不相信。 太夫人仍旧等着淡心回话:“你可要想好了,两条不同的路子,两个不同的结局。” 淡心忍不住问道:“奴婢斗胆一问,这两条路子您会如何安排?” 太夫人沉沉叹了口气,精明的面容之上浮起阅世的老练:“倘若你只是入宫做女官,云氏会在你背后全力支持,你也要在天授帝身边为云氏争取最大的荣耀。我不指望你传递什么消息,也不需你来传递消息,但你要时刻将云氏兴衰置于心中头等位置……” 太夫人观察着淡心的面色,徐徐再道:“至于宫中的其他人事,云氏都会替你打点,你毋庸半分操心。待你年满二十五,再不济,云氏也能保你平安离宫,为你寻个好出路;又或者,让天授帝做主给你找个好人家。” “那另一条路……又如何?”淡心再问。 “另一条路……”太夫人停顿片刻,面上闪过一丝无奈,“倘若你想入宫为妃,云氏不会出半分人力物力,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在后宫里打拼。因为,你一旦成为聂七的女人,云氏这层身份只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催命符?”淡心有所不解。 “你素日伶俐万分,竟连这层道理都想不透吗?”太夫人指了指出岫,“让出岫给你解释解释。” 出岫此刻也想明白了,于是接话回道:“天授帝已经很忌惮云氏,自然不会让一个亲近云氏的女子在后宫里站住脚跟。他如今后宫空置,只有皇后庄萧然一人,大约也是想保住庄氏的地位。你一旦入宫为妃,势必要与庄皇后敌对,但云氏即将和庄氏联姻,绝不会与他们闹僵。” 出岫面上闪过一丝悲戚之色,似是想起了什么心痛的往事,继续说道:“而且,你一旦入宫,天授帝不会让你生下子嗣。他不会让一个亲近云氏的后妃生养子嗣,以免咱们有机可乘,扶持这个孩子争夺储位,扰乱朝纲扩大权势。” 出岫越说越感到一阵心凉,为云氏,也为淡心:“虽然咱们未必会扶持你的孩子争夺储位,但天授帝一定会防患于未然,从根本上杜绝。而一旦云氏与庄氏联姻,你又无嗣的话,咱们势必会扶持庄皇后的子嗣登基……如此一来,储君之位也就稳了,天授帝不会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一点,也是出岫方才经过太夫人的点拨,刚刚想透彻的。天授帝让淡心入宫,未尝不是存了几分试探之意,想看看云氏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又会否干涉后宫、干涉立储大业。或许,他也是真的对淡心另眼相看,只不过这份另眼相看,并不那么单纯罢了。 “难怪……”淡心也再一次喃喃自语,“难怪我劝他赐婚世子和庄家小姐,他立刻就同意了……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想要利用我……” 是她自作多情了呢!本以为帝王是真的待她有几分不同。却原来他已打好了算盘,想让云氏以姻亲的立场,大举支持庄氏! 第143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2)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以为天授帝不想让云氏和庄氏联姻,岂料他已经逐渐将其中利弊分析清楚,因此才会撂下那句让淡心入宫的话! 确然,这一桩婚事对云氏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但对庄氏而言,却是扶摇直上的重棋! 先是后族,然后再成为太后一族,世代皇后都从庄氏女儿中选出!长此以往,庄氏必将成为南熙第一仕族,甚至是南北第一仕族,能与第一巨贾的云氏比肩而立、并驾齐驱! 原来太夫人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与天授帝“硬碰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出岫终于发现,论起权谋之术,她与天授帝和太夫人实在差得太远。幸而,她已决定卸下重担,如此,便也不觉得太过郁闷了。 便在此时,淡心也已经有了主意。她恭谨跪地重重对太夫人磕了个头,肃然回道:“奴婢不为妃,只做女官,愿为我云氏昌盛进献绵薄之力。” 从荣锦堂出来之后,出岫和淡心俱是无言。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失魂落魄,都藏匿着一番心事。 如此回到知言轩,出岫才郑重嘱咐淡心:“你若只是去做女官,切记不可对天授帝动了真情。” 此刻的淡心似是丢了三魂七魄,反应良久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回话道:“夫人多虑了,奴婢……奴婢心里只有云氏的前程。” 她说出这句话时,语中是掩饰不住的黯然,出岫听后更加担心不已,又没什么好法子劝慰她,只得道:“你先回去歇着吧,万事等养好伤再说。” 淡心顺从地点头,再也没了以往的娇俏可人,回道:“奴婢的伤口已经开始痒了,约莫再过半个月就能痊愈。” “可是会留疤。”出岫内疚地轻叹。 “留疤又有什么打紧?”淡心再次勉强一笑,顿了顿又道,“兴许奴婢这两年在宫里侍奉得好,天授帝会给奴婢指个好人家呢!” 语毕她又自言自语起来,仿佛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归宿:“不过以我出宫的年纪而言,估摸也只能做个继室,嫁个显赫的鳏夫吧。”她咯咯地掩面轻笑,笑得十分反常,“反正都是做继室,嫁给世家子弟或是哪位官老爷,总好过嫁给云逢。” 出岫见她这般自欺欺人,只觉一阵心疼与不舍。淡心平日纵使口无遮拦,也从不会歧视云逢是个鳏夫,而如今她却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多么反常。 出岫觉得,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今日淡心的言行举止无不表明——她对天授帝动心了!可偏偏事实如此残忍,出岫不得不掐了这个苗头。 想到此处,出岫更不知该如何劝她,斟酌良久再次说道:“淡心,趁我向天授帝回话之前,你还有反悔的余地……” “咦?奴婢为何要反悔?”淡心故作轻松与不解,“这么大的荣耀,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也不知这府里得有多少人羡慕我……” 出岫抿唇望去,淡心一袭鹅黄色的衣衫在日照下泛着金光,显得其人异常娇艳,犹如夏日里一朵绽放正盛的花儿。她白皙娇美的容颜上仍旧带着笑,只是那笑容……没有灵魂。 事已至此,出岫也知道劝不动淡心,又顾及她背上的烫伤不能流汗,便道:“那你回去歇着吧,外头太热,小心伤口。” 淡心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向出岫俯身行礼。刚走了两步,她又突然想起一事,脚步站定重新转身,隔着几步之遥对出岫问道:“夫人……您能说说那个女子的事吗?”淡心停顿片刻,不自在地补充,“就是他从前娶的那房侧妃,听说是北熙名妓鸾夙?” 出岫看着淡心,没有立即答话。 淡心见状又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嗯,那个,您也知道奴婢最爱看话本子了,痴男怨女什么的……奴婢是觉着,天授帝这段情事想必甚为精彩,一个帝王和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想都该比话本子精彩三分!” 这是越描越黑了。淡心越是这么说,越是教人怀疑她的心思。 “你真的想听?”出岫问道。 淡心点头。 “进屋再说吧。”出岫领着淡心进了寝闺,待两人面对面坐定之后,她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内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这其中种种旧事未必详实,很多也是道听途说,可关于天授帝对鸾夙的一片深情,出岫是亲眼见证过的,也算说了个一清二楚。 淡心听了这段帝王秘事之后,垂眸沉默不语。良久,她右手微微颤抖地执起白瓷釉茶壶,给出岫倒了一杯凉茶:“您说了这么久,想必渴了,先用杯茶吧。” 她边说边倒,手劲再没了往日的沉稳,出岫见她险些将茶水洒到桌面上,连忙一把接过茶壶,道:“我自己来。”说着也给淡心倒上一杯。 淡心也不客气,双手捧着凉茶细细啜饮,双手仍旧难掩轻颤。半晌,才低低叹道:“难怪他见到那位绿衣姑娘,竟会如此失态……当了皇帝又如何,说来说去,他也是个孤家寡人。”那语气,竟是带了几分感同身受的伤感。 “你别胡思乱想,养好背伤才是头等要紧之事。入宫之后只要你小心侍奉,天授帝绝不会为难于你,咱们云氏也会全力相护。”出岫唯有如是安慰。 淡心闻言只说了四个字:“奴婢省得。” 屋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压抑起来,唯能听闻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音不算大,却使人异常心慌烦躁…… 也不知主仆两人听了多久的蝉鸣声,淡心才站起身来,道:“奴婢该去换药了,先告退了。” “你去吧。”出岫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才默默轻叹一声,重新返回屋内。 至此,腹中渐渐升起一阵轻微的饥饿感,出岫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用午膳。自从淡心被烫伤之后,她的衣食住行便少了个贴心人侍奉,有时会忙得忘记用饭。 出岫自嘲地笑了笑,吩咐小丫鬟让知言轩厨房备膳。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请罪:“都是奴婢的疏忽,忘了问您一句……奴婢见您回府时已过午膳时辰,还以为您在诚王府里用过了……” 出岫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道:“这不是你分内的差事,不记得也是自然。告诉厨房不必麻烦,随意准备点吃食即可。” 小丫鬟长舒一口气,领命而去。不多时,厨房便准备好了几样膳食,出岫移步去膳厅用饭,心中又记挂沈予的伤势,匆匆吃了几口便转去探望沈予。 人还没进屋,一股浓重的药香已扑面而来。出岫示意守在门口的丫鬟噤声,独自放轻脚步踏入屋内。 套卧的屏风后徐徐传来沈予的话语,虚弱但又气势十足:“三七、白及、当归、白茅根……这些你都备上,各取半斤,我看过成分再斟酌如何用药。” 出岫悄悄站定在屏风之后,露出半个脑袋朝里看去,只见沈予依旧赤裸着上半身,整个人坐倚在床榻之上,正对大夫嘱咐着什么。 而那大夫则更加有趣,坐在案前不停地拿笔记着,还时不时地停笔蘸墨,对沈予道:“姑爷您慢点儿,慢点儿,老朽写得慢,跟不上!” 听了这个称呼,沈予大为不悦,方才还舒展的眉峰忽然狠狠蹙起,语气不仅不放慢,反而加快了几分。随后他又快速说了几句话,都是医药上的术语,言罢侧首问那大夫:“记下了?” 大夫连连擦汗:“记下了,记下了……” 沈予故作正经地摆了摆手:“劳烦大夫费心了,您先下去准备吧。” 大夫慌忙将案上的宣纸吹干,叠入袖中放好,又嘟囔了一句:“姑爷您哪儿像失血过多之人,老朽行医半辈子,没见过恢复这么快的,昨日还昏迷着,今日都能指点老朽开方子了。” 沈予薄唇轻勾噙笑而回:“以前伤过更重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大夫没再多话,行了告退之礼。待转入屏风后,瞧见一个白衣的绝色女子兀自站着,于是连忙垂下眼帘,躬身行礼:“见过夫人。” 出岫微笑颔首:“您多费心了,大半夜冒雨前来,直到现在都没顾上休息。” 大夫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您言重了,医者仁心,再者昨夜姑爷伤势颇重……”言罢他又磕磕巴巴地提醒出岫,“夫人,姑爷他此刻衣衫不整……恐怕……不便见人。” 听见“衣衫不整”这四个字,出岫双颊唰地红透,不自觉又想起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大夫却不明就里,只道是出岫夫人脸皮薄,于是再笑:“姑爷恢复得不错,您无须担忧。” 出岫目送他离开:“有劳。” 此时沈予也听到了外头两人在说话,一直等到大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迫不及待地看向屏风之外:“快进来!” 出岫此时正觉得两腮发烫,犹豫着不肯入内。 沈予便沉声要挟:“你再不进来,我亲自下床去抱你!” 出岫知道沈予会说到做到,便只得走进去,缓缓坐到沈予榻旁,斥道:“受伤了还不安生。” “我若安生,就不会受伤了。”沈予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又开始耍起嘴皮子。 这话说得极为暧昧,出岫更是羞得无地自容。若换在平时,她早就站不住了,只是担心沈予会不顾伤势追出去,她才强迫自己留下来。 第144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3) 沈予见她盈白的肌肤泛着红晕,颜若桃李羞煞百花,更觉心神激荡,一时竟连胸口的伤势都忘了,伸手作势要去拉她的柔荑。 出岫见状也不敢拒绝,又怕他动作太大扯痛伤口,还得配合地将一双柔荑送入他掌心之内:“早上你手心凉得厉害,如今好多了。”她实话实说。 沈予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原来受伤的好处这么多,还能时时拉你的手……” “你再乱说一句,我立刻就走!”出岫又羞又恼。 沈予见状低声而笑,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落在出岫耳畔:“我只恨自己没早早想起来这一招,否则也不用苦等到现在……” “越说越不正经!”出岫猛然将双手从他掌中抽出,再也不想面对他,“既然你没事,那我先走了。” “你敢!”沈予有些急了,改为拽住她的衣袖不放手,“其实你早就动摇了,只是你一直不肯承认罢了……若非如此,你怎会听我的话,免去明家五千万两黄金的债务?更不可能吃子涵的醋。” 出岫哪里肯遂他的意,连忙张口想要反驳。可话还未出口,但听“啪啦啦”一阵动响,似有何物打碎在地。两人彼此对望一眼,出岫起身走到屏风外头:“谁?” 问出口的同时,她也看清了来人。但见二姨太花舞英正目瞪口呆站在不远处,而她面前的地面上,是一盏打翻的汤盅,瓷片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不知为何,出岫瞧见来人是花舞英,竟有一种做贼被捉现行的感觉。毕竟云想容才是名正言顺的沈夫人,而她只勉强算是沈予的嫂嫂。 一时之间,出岫和花舞英都是手足无措,颇为尴尬。最终,还是前者率先回神,勉强笑问:“二姨娘怎不让丫鬟通传一声?” 花舞英支支吾吾地低下头,神情莫辨:“我……来瞧瞧姑爷。自打他凯旋回城之后,我还没来看过他。”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卑微与辛酸。二房庶子云起惨死,云府上下也不拿花舞英当主子看,她的后半生唯有倚仗云想容。而如今沈予风头正盛,原本能为她这个丈母娘增光添彩的,可谁知…… 想到此处,出岫更有些愧疚,连说话的底气也弱了三分。她本想代沈予拒见,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犹豫片刻回道:“二姨娘稍等,我去问问姑爷的意思。”说着已转入屏风后。 隔着薄薄一扇屏风,沈予早已听到两人的对话,遂不悦地想要开口拒绝。出岫带着几分渴求的目光看着他,示意他注重分寸。 沈予被那翦水秋瞳的目光挠得心痒,一腔不悦也就此融化,唯有无奈地妥协轻叹:“帮我披件衣裳。” 出岫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衫替沈予披好,算是遮住了他精壮外露的胸膛,还不忘低声嘱咐道:“对花氏好言一些,毕竟想容对你有恩,如今还是你的正妻。” 沈予极不情愿地回道:“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毕竟还有三年,我不想你在云府做难。” 出岫点头轻笑,再次转出屏风外,对花舞英道:“二姨娘进去吧,我先走一步。” 花舞英闻言却无一丝喜色,反倒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对出岫道:“多谢夫人开恩。” 听见“开恩”这两个字,出岫愧疚之心更浓,好似自己是个步步紧逼的女魔头,将二房母女逼得没有依靠和活路。她越想越不敢再做逗留,连忙胡乱点了点头,径直往屋子外走。 人还没跨出房门,她便听到沈予的声音沉沉而起:“多谢二姨太前来看望,不知所为何事……”那语气,颇为疏离客套。 出岫无奈地离开,又训斥了随意放人进来的小丫鬟。她发觉没了淡心之后,自己身边竟连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都没了。今日倘若是淡心守在门口,又何至于会把花舞英放进来,且还是不声不响的? 可是,这段嫂嫂和姑爷的“不伦之恋”,云府里知道的人不多,小丫鬟见是姑爷的正牌丈母娘进来,又端着汤盅,放行也是理所应当。如此一分析,出岫也没了火气,只是越发舍不得淡心。 那日沈予和花舞英究竟说了什么,出岫一概不知,沈予不提,她也无法开口询问。此后又过了一日,天授帝按计划启程返京,诚王聂沛潇率军跟上。不过令出岫大为吃惊的是,天授帝竟然带走了子涵! 这倒是让沈予乐得够呛,但最高兴的要属清意,他终于可以摆脱子涵的颐指气使,腾出时间来云府照顾沈予的伤势。 再后来,出岫每日按例去探望沈予,后者反倒安生了许多,举止也不再那么轻浮。唯一令出岫无奈的是,有一日赶上府里月底结算,她忙得没顾上探望沈予,后来听清意说,那日沈予胃口十分不好,喝药也是挑三拣四,脾气大得很。 听说这事之后,出岫只得和沈予约法三章,她每日下午抽空前去探望他,但他要保证按时用饭喝药。沈予痛快应下。 最初,出岫还能每日和他说说话,但进入六月之后,年中生意结算越来越忙,出岫便感到分身乏术。为免沈予再度抱怨,她在清心斋里找了几本兵书,都是从前云辞珍藏的孤本。有这些兵书打发时间,沈予也安分了许多。 这样的日子显得静谧又平和,两月的光景便匆匆而过。沈予的伤势在药石的调理下,已恢复多半,至少不影响上路,只是不能骑马。 而此时淡心即将入宫的消息也已传得府内皆知。出岫和太夫人分别给了淡心重赏,也让她接触到了从未触及过的权限——太夫人将京州的暗卫名单、管事名单和接头暗号都给了淡心,以备她不时之需。 七月十七,烟岚城又下了一场短暂的雷阵雨,仿佛是苍天知晓离人分别在即,忍不住低垂落泪。 由于沈予伤势未愈,出岫吩咐备下了两辆四驹马车,务求乘坐舒适,路上少些颠簸。而云逢也早早吩咐了各地钱庄管事,一路上尽心接待两人。 临行的这一日,云府上到太夫人、下到各房管事,数得上头脸的主子和下人们会聚一堂,齐齐相送沈予和淡心赴京。就连怀有五个多月身孕的竹扬,也不顾忌讳前来相送。 淡心见了这场面,再看平日里交好的丫鬟都在场,泪水便忍不住簌簌而落,边哭边对太夫人和出岫行礼道别。 待走到竹扬面前,淡心更是唏嘘不已。她忍不住摸了摸竹扬隆起的腹部,轻声抽噎:“我是看不到这孩子出世了,不过做姑姑的体面还是得给!”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锁,当众置于竹扬手中,破涕为笑道:“这是用夫人赏的金条所打,不必谢我。” 那金锁正反两面铸着“长命百岁”四个大字,做工精细,看得出工匠花了不少心思。竹影与竹扬对看一眼,后者也没多做客套,接过金锁对淡心道:“我先代孩子谢谢你。” 淡心点头笑道:“别光嘴上道谢,你们得教会他说‘姑姑’,等我回来之后叫给我听!” “一定!一定!”竹影亦是笑回,面上却难掩神伤之色。 淡心假装没有看见,再向府中众人一一道别,率先走出云府侧门。 门外,管家云逢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他见淡心从门内出来,便主动走到第二辆马车前,亲自撩起帘帐。 淡心沉默着上车,云逢伸手扶她一把,待她踏上踏板之后,忽然低声说了三个字:“我等你。” 闻言,淡心身形生生一顿,继而快速坐入车内,轻笑道:“不必了,多谢。” 云逢只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低声再问:“是不是迟了?” 这一次,淡心没有立刻接话,她微笑着将车帘放下,让云逢看不到马车里的情况。须臾,才缓缓轻叹:“我并非你的第一选择,你也并非我的第一选择。” 干脆利落的一句话,一如淡心往昔的做派,爱憎分明,言语直爽,不拖泥带水。 云逢只得苦笑一声,转身走到另一辆马车旁,等待迎接沈予上车。 云府一众在场送别,这隆重的场面沈予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况且该说的早已说过。他保持着清俊笑意与太夫人道别,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薄唇翕动做了个口型,转身飒飒出府。 出岫站在太夫人身边,早已被这离愁别绪浸染了全部心神。她曾经失声过,便也对唇语极为敏感,而沈予做出的那个口型,她看懂了——“等我”。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两心相知相许时,一言还胜千万语。 沈予拒绝云逢相扶,自行坐上马车,神色郑重而又愉悦。 云逢见他在车上坐稳,才探头进去低声说道:“姑爷,一百名护院已在南城门外待命,路上会听从您的吩咐。” “知道了。”沈予在车内回道,“启程吧。” 云逢领命,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个车夫同时扬鞭挥起,八匹骏马先后嘶鸣,继而,两辆四驹的金顶马车辘辘开跑,朝南城门方向驶去,直奔皇城京州。 此时阳光恰好破云而出,湿漉漉的地面也渐渐蒸干。出岫与沈予此刻皆是心如幽湖,怀着奔涌入海的决心宁静致远。他们两人皆知,新的旅程一旦开始,彼此终将不能回头。而他们也无比坚信,前方将会是一条康庄大道。 时光好像带着某种奇妙的魔咒,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轮回,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而让人无比庆幸的是,最初的那个人还一直守在原地,从不曾离开。 第145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1) 就在沈予和淡心前往京州的第二日,一道御旨从应元宫发出——左相庄钦的幺女庄怡然品貌双全,赐婚离信侯世子云承。 这道圣旨里,天授帝用的是“幺女”二字,而非“庶女”,可见也是仔细斟酌过用词。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有意抬举庄怡然的地位,特意抹杀了其庶出的身份,也是暗示庄相要以嫡出的规矩看待这个女儿。 旨意在同一天分别送往左相府和云府,当天,左相庄钦的正妻便将庄怡然收入膝下,以嫡出的标准仔细教导。与此同时,皇后庄萧然也从宫中赐下了许多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指明是赐给这个妹子。 云氏与庄氏联姻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一个月便传得举世皆知。沈予和淡心还没到京州城境内,已在途中听说了此事,待两人进了城,朝中已有一半的大臣去过左相府道贺。 一时间,左相府迎客不绝,门槛都被踩塌了。身在京州的云羡也连发两封书信给出岫,表示自己已被折腾得闭门谢客。 云府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迎来送往的程度绝不比左相府低。好在太夫人比较强势,如今既与国丈联姻,也不再将其他世家看在眼中,所来拜贺的世家能推则推,不能推的便让出岫见一见,有的直接让管家云逢出面接待。 原本出岫以为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等到沈予与云想容和离、云承大婚之后,她便可摆脱世事的纷扰,与沈予携手归隐。 谁知天不遂人愿,沈予回京之后不仅没能辞掉“威远侯”的封号,反而连从前的“威远将军”头衔也被保留下来,还从三品越级晋封为正二品,连跳两级。 自此,沈予身上不仅担着文职“威远侯”,还从诚王聂沛潇麾下独立出来,履职京州直接听候天子调令。“沈”这个姓氏重新被写入公卿侯门之中,完成了从文至武的跨越与蜕变。 对于沈予的意外崛起,南熙朝内褒贬不一,种种传言、羡慕、嫉恨纷至沓来,大体指向一件事——沈予是沾了云氏的风光! 就在众人对沈予议论纷纷之际,一件突发大事适时转移了南熙朝内的注意力—— 南熙天授元年,九月初九,北宣哀义帝亲笔修书给天授帝,表示愿意和平易帜,上表归降。 消息传来,震惊九州! 众所周知,北宣晟瑞帝臣暄生前无嗣,亦无亲属,因而他英年驾崩之后,由其义弟臣朗接替皇位,执掌北宣江山。 晟瑞帝与天授帝年纪相仿,手段相当,在这南北乱世之中一直齐名天下,不分伯仲。何况世人纷纷传言,这两位人中之龙还喜欢同一个女人——北熙名妓鸾夙。争江山、争美人,这也为势均力敌的两人,增添了几分充满火药味的敌对关系。 但自从晟瑞帝突然重病去世之后,北宣新登基的哀义帝受身份、能力所限,一直没有大的作为,反而让北宣江山接连动荡,起义之事时有发生。明眼人一看便知,天授帝必要趁势出击,统一南北了。 然而世人万万没有想到,不等天授帝有所动作,这位北宣哀义帝已不战而降!主动请和! 试想南北分裂近百年,无论是北方五州,还是南熙四州,每一任帝王登基后无不雄心壮志想要统一南北,可近百年来,南北整整历经了十七任帝王,皆是功败垂成。 如今,这统一大业终于要在天授帝手上完成了!消息一经传出,天授帝之威名更胜从前,他的种种事迹被传得神乎其神,譬如他如何战无不胜,如何铁腕登基,如何与名妓鸾夙纠缠不清…… 而此刻,北宣哀义帝也在风口浪尖之上—— 赞者,称其识时务、明大义,和平统一不致生灵涂炭。 骂者,称其胆小如鼠、怯懦无用,将义父义兄辛苦打下的北宣江山拱手相让。 总而言之,对于南北两位帝王,世人有褒有贬。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两人都将成为青史上不可忽略的一笔。 一夜之间,众人好似都忘了沈予的越级晋封,也忘了云氏和庄氏的联姻,更无从计较新入宫的执笔女官同云氏有什么干系。 南熙朝内所谈论的话题十有八九都在“统一”二字上,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表现得尤为积极,日日排队等在圣书房外,主动献计献策。他们都想借此机会分一杯羹,趁此势头名扬天下、彪炳史册。 而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天授帝一直不动声色,每日按时上朝、下朝,传召的大臣也寥寥可数。其他等候见驾的大臣皆吃了闭门羹,但呈上的折子又被帝王留了下来,只是不见任何动静。 帝心莫测,众臣只好静观其变。而云氏、庄氏、赫连氏几个百年世家,则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极为冷静沉着,新崛起的威远侯沈予也很低调内敛,谢绝了几个前来打探消息的大臣。 终于,就在北宣的求和国书抵达南熙五日之后,天授帝有了动作。九月十五,他亲笔下了一道旨意,命左相庄钦、威远侯沈予为议和使臣,率领南熙六部远赴北宣皇城,详谈统一之事。 左相庄钦主文,威远侯沈予主武,这个分配看似得当,但也令世人无比惊奇——天授帝将诚王聂沛潇排除在了议和之外,反而让其旧部沈予代劳。 没有起用聂沛潇,天授帝有自己的顾虑。他与聂沛潇手足亲厚是真,但也时时刻刻都在提防其母叶太后。他担心聂沛潇在北宣站稳脚跟之后,叶太后及整个叶家会趁机生事,利用北宣的势力煽动新的起义或者造反,甚至自立为王,抑或扶持聂沛潇称帝。 而大胆起用沈予,是天授帝思量再三所做下的决定。究其内因,天授帝本人登基的手段并不光彩,逼聂四造反,逼父皇退位,因此朝内有些老臣一直对他不满。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轻易起用老臣。 此外,天授帝的恩师、两朝元老“飞将军”丁益飞造反未遂,也因此牵扯出了一帮军中亲信,致使朝中武将后继无人。 聂沛潇不能用,丁益飞及其亲信皆已剪除,其他老臣也不放心……想来想去,如今适合手握重兵的武将屈指可数。因此,天授帝才不得不擢升沈予,也是吃定了他绝不会背叛自己,陷云氏于不仁不义。 就在旨意下达的第二日,南熙议和使团浩浩荡荡前往北宣,开始了议和之旅。这应当是最重要的一次议和,一旦达成共识,南北将再次合二为一。 这也是压力最小的一次议和,因为只是走个过场,无非就是谈条件:北宣子民、大臣再到哀义帝本人要如何安置……谈妥了条件,则统一在即;谈不妥条件,北宣也打不过南熙。 关于南北局势的消息每日都有,每日都在变,出岫在得知沈予去北宣议和之后,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沈予成功则能扬眉吐气,为南北统一略尽绵力; 忧的是,一旦沈予位居高位便难以脱身,且这一路舟车劳顿,恐会影响其身体恢复。 可喜归喜,忧归忧,事到如今,出岫只得将沈予暂且放下,一心着手准备云承的婚事。为此,她命人翻修了云府的一处旧园子,比照着荣锦堂的格局修得大气华丽,用来作为云承的新婚住所。太夫人赐名“霁云堂”。 霁云,也是继云、济云,其涵义不言而喻。 腊月初一,云承正式搬入霁云堂开园单住,浅韵成为霁云堂第一个大丫鬟,平日里服侍云承的几个丫鬟奴仆,也从知言轩调了过去。此外,出岫还将清心斋交给了云承使用。 又过了半月,腊月十六,竹扬生下了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太夫人知道后很开心,认为这是来年喜事连连的好兆头。 “若非竹扬习武出身,身体底子好,这么大个儿的胖小子怎能生得出来?”迟妈妈当着太夫人和出岫的面,毫不客气地笑言,还不忘用手比画孩子的大小。 出岫想起那孩子的个头和斤两,也是吃惊不已。那么大的孩子,竹扬竟能生得出来! 太夫人是过来人,瞧见出岫的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禁敲了敲桌案让她回神,笑道:“竹扬也算辛苦了,将我屋里的翡翠玉佛座赏给她吧,只当为孩子挡灾积福。” “我代竹扬谢过您老人家重赏。”出岫笑盈盈回道。 太夫人情知出岫来一趟荣锦堂,绝不只是因为竹扬生产之事,便对迟妈妈命道:“你现下就将那翡翠玉佛座找出来,亲自送到知言轩。竹影他夫妻二人对云府忠心耿耿,我总不能怠慢了。” 迟妈妈是什么身份,府内皆知。这赏赐既然由她送去,分量自然就重了。迟妈妈闻言喜滋滋地领命告退,立刻去办。 太夫人见迟妈妈离开,这才悠悠笑问出岫:“说吧,你究竟为何事而来?” “凡事都瞒不过您老人家。”出岫也不隐瞒,将来意道出,“如今南北统一在即,我想年后入宫一趟,与天授帝商议收回北宣生意的事。” “这么急?”太夫人笑眯眯地调侃她,“难道不等议和使团回来再去?否则你去一趟京州,可见不到什么人呢!” 出岫自然知道太夫人所指是沈予,便干笑一声,回道:“怎会见不到人?三爷和想容都在京州。而且我也想借机去瞧瞧庄家小姐,看看她究竟是否能配得上承儿。” 太夫人摆了摆手:“庄相如今在北宣议和,主人不在家,你却贸然登门去看他的女儿,这于礼不合。”太夫人说完停顿片刻,忽然脸色一沉,“还有,你赴京就赴京,难道还特意去看老三和云想容?你堂堂当家主母过去,不该是他们来拜见你吗?怎么还要你纡尊降贵去看他们?” 太夫人已很久未曾对出岫疾言厉色过,后者一时有些不大适应,连忙低头认错:“是我考虑不周,还请母亲责罚。” 太夫人冷哼一声:“你向来对人没什么架子,虽然得了人心,却也失了威信。该严苛的时候还得严苛,否则他们会以为你好欺负!日后你这个当家主母如何立威?” 出岫垂眸:“我明白了。” 太夫人却还是不解气,继续训斥道:“本末倒置的事暂且不说,可云想容和云羡是谁的孩子?二三房的子女,你对他们这么好做什么?以德报怨吗?” “不是以德报怨。”出岫说出自己的想法,“冤冤相报何时了。二姨太和三姨太做下的恶事,罪不及子女……更何况云起和慕歌也都没了。”出岫越说声音越低,尤其想到云慕歌被算计嫁到曲州叶家,最后死于非命,她真是难受至极。 太夫人听了这话一声冷笑:“你的意思是,云起和云慕歌是我害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出岫赶忙解释,“我是觉得……” “跪下!”太夫人厉声打断她的解释,高声喝出这两个字。 出岫被吓了一跳,立刻跪地亟亟道:“母亲息怒。” “息怒?出岫,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如今统一之事还没谈妥,你为何着急收回北宣的生意?还有,庄相不在,你为何要去相府看庄怡然?”太夫人凝声反问。 出岫咬着下唇沉吟片刻,才回道:“我是觉得,南北统一之后诸事繁多,天授帝未必能顾得上云氏的生意,若不趁此机会先与他谈妥,两国统一之后则一切水到渠成,不用再拖了。” “哦?原来你是怕天授帝拖着?”太夫人冷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和沈予远走高飞,因此才着急让承儿大婚,也急着收回北宣的生意。” “母亲!”出岫抬眸看向太夫人,对这番说辞感到一阵冤枉及心寒。诚然她的确决定和沈予远走高飞,但她自问一直将云氏的安危放在头等位置,否则也不会与沈予定下三年之约! 出岫忽觉心中堵得慌,她为云氏殚精竭虑付出了全部心血,生怕走错一步会导致无法挽回的错误……可如今太夫人一句话,竟误会她至此! 出岫强自压抑下心中的委屈和难过,低声解释:“我的确想让承儿赶快成婚,也着急收回北宣的生意,但与沈予无关。” 显然太夫人不大相信:“倘若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我老太婆就算不中用,再撑个十年八年也不打紧。但我要提醒你一句,云想容不是吃素的。” 出岫闻言只想垂泪,跪在地上再次恳切回道:“母亲,我和沈予的事从没瞒过您……不管您信不信,我和他约好了再给彼此三年时间,我会在这三年里为云氏谋好前程,否则我两人也无法安心离开。” 听见出岫这番话,太夫人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语气也渐渐平复下来:“方才你说起二房和三房的旧事,惹我生气,因而我说话重了……你要明白,二三房是害死两任侯爷的罪魁祸首,绝不能轻饶!就算两房全都死完了,几条贱命也偿还不了欠下的罪孽!” 说到此处,太夫人又是重重叹气,连番质问:“若非云羡是老侯爷仅剩的骨血,我怎能饶他?可他竟不知血脉贵重,还罔顾血统娶了鸾卿!” 太夫人越说越是气愤:“鸾卿是个姜族女子!云羡娶了庶母不算,难道还打算生个杂种?这让我云氏的脸面往哪里搁?这条血脉生生是脏了!” 第146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2) 在南熙人眼中,姜族历来低人一等,不仅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瘴气深重的高山丛林里,不知礼节、目不识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长相有异于其他民族,那白得过分的肤色、浅得过分的瞳仁,以及擅用蛊毒的手段,都令世人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因此,姜族人即使出了姜地,也多半是为人奴仆、做人妾小,而如云羡这般大胆娶为正妻的,实在寥寥可数。尤其,鸾卿还曾是他的庶母。 至此,出岫才明白过来太夫人为何要生云羡的气,原来不单是因为其母闻娴,也不是因为他娶了庶母——太夫人恼怒云羡娶了姜族女子,往后的子嗣血统不正。尤其,他已经是老侯爷仅剩的嫡亲血脉了…… 想到此处,出岫一阵愧疚,更明白了自己这个当家主母做得有多失职,抑或考虑得多不周全。她原本以为,当家主母应该以家业为重,以阖府和睦为贵,到头来却忘了子嗣血统之说。 原来身为云氏主母,还要考虑府内婚配的地位、血统。不得已时,要出面做个拆散鸳鸯的恶人…… 算来云羡成婚已整整三年之久,可太夫人直到现在才将此事说出来!出岫越想越是惊叹,不知她老人家心中到底藏了多少事!又默默扛了多少负担! 出岫不敢想,这府上若没了太夫人,究竟会成为什么样?自己这个不够铁腕的当家主母,真能扛起云氏的兴衰前程吗? “是我太高看自己了。”出岫眼眶酸涩,愧疚地道,“往后我必当竭尽全力……” “不需要你竭尽全力。”太夫人再次打断出岫的话,“这个节骨眼儿上,不需你在我面前表决心。承儿资质不错,他的生父云潭也一直在北宣照顾族人,咱们又即将和庄氏联姻,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云氏将不再需要你了。” 太夫人故作严肃地道:“出岫,我若是你,现下就和沈予离开。什么贞节牌坊,什么威远侯……统统不管了。少了你,云氏还有我;没了沈予,议和也不耽误。我现在就可以派人送你去北宣找他,你们一起远走高飞吧。” “母亲!”出岫只觉不可思议。方才太夫人还疾言斥责她着急离开,如今却是太夫人自己急着送她离开! “这也太匆忙了!我已同沈予商量好了,三年之后再……” “计划赶不上变化,三年之后,焉知还有什么变数?”太夫人没让出岫说完,举例道,“就如沈予,说是要回京同云想容和离,谁知道一个议和大臣的帽子扣下来,他又得远赴北宣,这个新年也别想回来了。若是你们再等三年,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事端!” 话虽如此,但出岫还是有所顾虑:“此刻我和他离开,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放不下云氏和您,他也没与想容和离……”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太夫人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难道云想容是个善茬?你以为沈予对她软言两句,她就会同意和离?你们也太小看她了!” 太夫人再次冷哼一声:“我早就说过,花舞英生了个好女儿。你们要走就走个措手不及,否则且看着,那云想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听闻此言,出岫只重重朝太夫人磕了一个头:“我知道您今日将话说开,是为了我好。但我和沈予绝不可能临阵逃脱,丢下您和云氏不管。即便要走,我们也要走得名正言顺,没有后顾之忧,否则我们将终身愧对云氏,也会背负着对想容的愧疚。” 说到此处,出岫释然地笑了笑:“想容一个姑娘家,还能怎么闹?总是有法子劝动她的,这点您无须担心,我和沈予自有主意。” 太夫人见出岫如此坚持,也只得长叹一声:“但愿是我多虑了……”她抚了抚额头,“那个云想容,我怎么看都觉得她不会轻易罢手。” 婆媳二人对云想容做出这番评价时,谁都没想到竟会一语成谶,而且应验得如此之快…… 天授二年的正月,在如火如荼的南北议和之中,悄无声息地流逝。 自从聂沛潇随天授帝回京复命又返回烟岚城之后,这半年里出岫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能避就避。聂沛潇倒也不曾步步紧逼,只是一直关注着云承的婚事,时不时地差人来云府送东送西,给予助力。 直到去年冬月,他才再次赴京陪叶太后过新年,如今人在京州未归。如此一来,诚王府倒也冷清至极。 而云府却是张灯结彩,喜气非常,这个新年的一切置办都由世子云承独立完成,出岫没有过问半分。 “果然是要成婚的人了,承儿思虑得挺周全,我瞧他这些个布置,比往年你主持时更有新意一些!”太夫人很是满意。 出岫亦是附和,倾城笑容犹如四月桃花:“承儿的确比我强。去年他负责的生意也多有进项,赚了不少银子。” “跟往年比呢?”太夫人听说生意赚了,连忙再问。 出岫大致在心里算了算,回道:“如今账目还没结完,但至少比前年多赚了约莫一成。” “是个好兆头。”太夫人也对云承的经营天赋颇为认同,“这孩子没让咱们失望。” “是啊!正月中旬,钱大人举家前来拜访时,还说他已经无法再教授承儿课业了,只因承儿的学识已在他之上。”出岫再道。 去年年初,南熙文渊阁大学士钱劲夫告老还乡,恰好安置在房州境内。出岫特意请了这位学识渊博的钱大人来为云承教导功课,这满打满算才一年时间,他便执意请辞,任出岫再三挽留也不行。 太夫人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又惊又喜,再问出岫:“那你打算请谁来接替钱大人教导承儿?” 出岫也很是头痛人选的问题:“这……我还没想好。” “不必再想了。”太夫人顺势笑道,“承儿今年已十五岁,他婚后会全面接手云氏生意,还要绵延后嗣,已没有时间再习课业。而且以承儿的天资,也不用再请什么鸿儒,让他把清心斋里的书读完足够。” “全面接手生意?”出岫听后很是讶异,“您的意思是,让我将手头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 “没错。”太夫人点头,语带几分戏谑,“怎么,你还打算三年后再交给他?” 出岫已习惯了太夫人拿此事调侃自己,便笑道:“我怕承儿届时新婚燕尔,没心思接管生意。” “没心思?那必然是庄怡然太过清闲缠着他。”太夫人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你将生意交给承儿的同时,也将府里的中馈交给庄怡然。他们夫妻两人都忙起来,便好办多了。” 的确,夫妻相处之道,要么两人都忙,要么两人都闲。一旦有一人忙,一人闲,便容易发生隔阂。不得不说,太夫人这法子不错。 “您说得对,等三月底各地各行业的管事前来报账时,我便带着承儿去审账,正式将生意交给他接管。”出岫郑重回道。 “嗯,从此你便能清闲下来了。时不时地指点指点他,不要让他出什么纰漏便成了。”太夫人再行交代。 “这我可不能保证。”出岫掩唇而笑,“我自个儿也时常出纰漏,还得靠您点拨呢!”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来?”太夫人今日心情极佳,作势啐了出岫一口,正待再斥她两句,却听竹影火急火燎来报:“禀太夫人、夫人,暗卫传来消息,南北议和之事初有成效,咱们南熙的议和使团不日将动身返程。” “这么快!”太夫人和出岫齐声叹道。试想去年腊月初,左相和沈予才抵达北宣皇城,如今刚到新年二月,竟已谈妥了!才用了短短两个月! “他们何时回来?”出岫忍不住问出口。 “看把你急的!”不等竹影回话,太夫人已再次戏谑她。 竹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回道:“具体日子还没定,应该会近日内返程。” 近日内返程?按照北宣皇城到南熙皇城的路途计算,水路是整整两个月,陆路则需三个多月。而此时北宣正值天寒地冻,水面结冰,大约走不通水路,只能走陆路。也就是说,至多今年五六月份,沈予和左相便能回来了! “按照日子计算,今年五月也该和左相议亲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太夫人也在心中算着日子,再对出岫道,“礼节上,该是咱们男方先登门。既然左相五月回京,你便五月底去一趟京州吧,和老三一起商议个日子,最好今年秋冬就将婚事给办了。明年开春,好让承儿正式袭爵。” 出岫也正有此意,本打算开口称是,但听太夫人又嘱咐道:“此外,你记得打探打探议和进程,倘若一切顺利,不妨对聂七提一提咱们在北宣的生意。” “既然去一趟京州,自然要多办几件事。”出岫领命,“这几个月我加紧筹备承儿的婚事,等到四月底便动身去京州。” “让竹影跟你一起。”太夫人边说边看了竹影一眼:“你就辛苦一些,将妻小留在府里吧,我自会差人仔细照料。” 竹影痛快地抱拳应下:“属下领命,多谢太夫人体恤。” 事情果真如竹影所言,南熙议和使团在三日后返程,同日,诚王聂沛潇也从京州启程返回房州。三月开始,南熙各地各行业的管事陆陆续续抵达烟岚城报账,这期间聂沛潇两次相邀,出岫都以生意繁忙为由,拒绝前去赴约。渐渐地,聂沛潇的热情仿佛也淡了,不再像从前一样穷追猛打。 出岫以为如此甚好,彼此悄无声息地渐渐疏远,最终成为君子之交。他做他的闲散王爷,她做她的当家主母,三年后她离开时,他也不会太伤心,没准还能得到他的一句祝福。 整个三月,出岫都忙于审账,也正式将世子云承介绍给各位管事;四月,她开始向云承交接云氏的生意,所幸云承上手很快,只用了一个月便接下所有事务。 五月,京州传来消息,南熙议和使团顺利抵京,天授帝在应元宫设宴接风,人人被赐以重赏。 与此同时,出岫也按照原定计划,带着竹影、三百护院和彩礼三十车,浩浩荡荡前往京州。想到即将与沈予再次见面,她也有些紧张,毕竟两人已整整分别十个月了。 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出岫前脚刚出房州境,太夫人后脚便派了暗卫前来送信。 “府里出事了?”出岫忙不迭地询问。 竹影垂目将书信递给出岫,欲言又止道:“您还是看了这信再说吧。” 出岫接过信件匆匆一扫,竟是如遭雷击!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竹影,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信上所言,可证实过了?” “证实过了。”竹影不敢有所欺瞒,“是三爷亲自写信送回府上,太夫人也派京州的暗卫查探过……大小姐已怀有八个月身孕。” 出岫闻言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竹影立刻上前搀扶一把,低声劝道:“夫人先别伤心,这事大有蹊跷,也许……也许有什么内情。” 出岫只死死攥着手中的信,喃喃道:“想容怀孕八个月……算算日子,沈予是去年八月底回到京州,九月中旬去北宣议和,日子正好对得上。” 她边说边看竹影,双目无神地笑了笑:“这信你也看过了……信上说,沈予受封威远侯之后,与同僚宴饮连醉两日,皆是宿在想容屋内。” “即便如此,也必定是大小姐算计的。”竹影连忙为沈予开脱,“您也知道威远侯对您一片痴心,这么多年了,又何曾待见过大小姐?” 出岫却是死死攥着手中书信,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这一夜,她没能安然入眠,做了一宿的梦。梦中一会儿是沈予的深情告白,一会儿又是云想容的厉色指责,更甚者,连那座贞节牌坊上的金漆大字,都变成了“娼妓牌坊”的字样,很是骇人。 出岫被这个梦吓醒了,待到后半夜已再无睡意,惊恐地睁着一双清眸,到最后竟落下了两行清泪。也不知是为那梦境而流泪,还是为了沈予而流泪。明明知道想容怀孕之事必有内情,但她就是无法安心,止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此后一路上,出岫都是失魂落魄,时常走神。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京州城外,竹影前来询问出岫的意思:“夫人,咱们明日即将入城,可要知会三爷和威远侯府?” “不必。”出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明日进城之后先去流云山庄。你以我的名义给左相府送帖,就说我后日登门拜见。” “这么急?”竹影颇感意外,劝道,“您要不先去威远侯府问问情况?” “先办正事要紧。”出岫面无表情。 竹影只得领命。 翌日,出岫一众入城,果然是谁都没有惊动,直奔流云山庄而去。歇息了整整一日,出岫又携三十车彩礼前往左相府拜会,临去前她交代竹影:“你同威远侯府说一声,就说……我今日过去。” “今日?”竹影更为诧异,“您今日要去左相府,何不择日再去威远侯府?否则也太奔波了。” 闻言,出岫只落寞一笑:“这就好比将士出征,一鼓作气为佳,再而衰、三而竭。我亦如此,只怕越等越没勇气见他。” 竹影终究未再多说什么,派了流云山庄的管家去威远侯府知会沈予。 第147章 花开花落终是恋(1) 到了左相府,出岫谈笑自若,很是镇定,此行也顺利得出乎意料,当即定下云承和庄家小姐的婚期。 从左相府出来,放下三十车彩礼,天色已近傍晚。左相及其夫人亲自将出岫送出门外,却不意遇上了另一辆马车——威远侯府的马车。 沈予的贴身小厮清意站在马车前,见到出岫和左相夫妇出来,很有眼色地上前行礼:“小的威远侯府清意,见过夫人,见过庄大人、庄夫人。” 左相庄钦年约五十,一副清正风骨,朗朗笑道:“原来是威远侯府上的,想必是云夫人等不及见您了。此次老夫有幸同威远侯去北宣议和,才算真正见识了其人风姿,出岫夫人得了个好妹婿!” 听到“妹婿”这两个字,出岫只觉得刺耳,但还是勉强笑回:“左大人客气了。” 左相摆摆手:“都是一家人了,老夫也是实话实说,不曾见外。” 是啊!的确是一家人了。云府、左相府、威远侯府已成姻亲关系,何其讽刺! 出岫终是保持着得体的笑意,朝左相夫妇盈盈一拜,行礼告辞。清意见状连忙撩起车帘示意出岫上车,顺势低声说道:“侯爷原本是要亲自来接您,可……府里出了些意外。” 瞧见清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出岫也能想象到是出了什么“意外”,无非就是云想容使手段将沈予绊住了。然而她没想到,她居然猜错了! 威远侯府的确出了“意外”,沈予也的确被云想容绊住了,但却不是云想容使了手段,而是——她即将临盆了! 出岫进了威远侯府,便由清意带着径直往书房而去。如今的威远侯府是从前文昌侯府旧址,她路上回忆起追虹苑的布置,也自知文昌侯府必定景色更佳。但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半分心思观赏,更何况这府里每个人皆是忙进忙出,为云想容临盆而准备着。 十个月未见,沈予清俊之余也消瘦许多,下颌上冒出泛青的胡茬儿,为他平添了几分阳刚之气。但此刻出岫顾不上细细端详他,一进门便劈头盖脸问道:“想容不是才八个月的身孕吗?怎么忽然临盆了?” 话刚问出口,她已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之中,沈予一把揽过出岫的腰身,将她死死抵入怀中,以此慰藉这十个月的相思之情。 清意和竹影很识时务地退了出去,将屋门从外关上。 出岫很想否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此刻闻着沈予身上所散发的药香,她感到很安心。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想起云想容临盆在即,出岫的心思一沉,便试着挣扎出沈予的怀抱。 奈何沈予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反而箍得越来越紧。他俯身将下颌抵在出岫的肩上,深深嗅着她的发香,发出一声似满足、似不满的长叹:“我好想你。” 一句话,成功地让出岫眼底泛酸。 良久,沈予才松开手,改为握住对方一双柔荑,解释道:“你先别恼,想容的孩子……是去年七月就怀上的。” 去年七月!那时候沈予还在烟岚城养伤,七月中旬才从烟岚城出发,护送淡心赴京。也就是说这个孩子…… 出岫只觉脑中一片混乱,正待开口询问内情,沈予已是神色愧疚地叹道:“想容她……遭人强暴了。” “强……”一个“暴”字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口,出岫已被沈予掩住了朱唇。后者低声嘱咐:“你别做声。” 出岫紧张地点了点头,沈予这才松开手,继续叹道:“都是我的错,平日待想容太过冷淡。成婚这几年,无论是去曲州剿灭福王旧部,还是去姜地平乱,我都是将她一个人撂在京州……才会让歹人有机可乘。” “天哪!”出岫只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玷污云府大小姐?” “是个市井混混,我已经找到那人,暗地处置了。”沈予低声再叹,“这种混混无知无畏,根本不会去打听想容是谁,他趁着想容进庙礼佛的时候……就连想容的婢女也未能幸免。那婢女后来想不开,翌日便投河自尽了。想容是拼着一口气要等我回来,才撑了下来。” 听闻这番话,再想起云想容所经历的事,出岫几欲落泪:“那她如今……怎么又会怀上孩子!” 这也是沈予的一个痛处:“我回来之后立刻被圣上越级加封,想容不愿坏了兴致,便一直瞒着我,我也没在意她的异常。后来还是同僚们请我出去喝酒……你也知道我的酒量,千杯不倒,那晚回来路过想容的房间,听见她在哭,我进屋细问之下,才知道此事。” 沈予说着说着,已是一拳击在桌案上,恨恨地道:“后来她曾多次寻死,趁我上朝之际在府里上吊、投水、割腕……幸而我是个医者,施治得当才及时救下她。岂料,就在我临去北宣之前,她有了身孕。” 说到此处,沈予已是双目赤红:“她那些日子精神抑郁,身子极差,我替她把过脉,她不宜落胎。而且一旦落胎,恐怕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出岫喃喃重复着沈予的最后一句话,忽然便想起来自己曾落下的孩子——她和云辞的孩子。 犹记得是云辞亲自端来一碗酸甜的汤药,令她在睡梦中失去腹中骨肉,那种揪心刺骨的痛,更胜于身体发肤之痛,是她终身不能愈合的一道伤口。而如今,云想容也险些走到这一步! “一个女孩子失了贞节,还要被迫生下这孩子……”出岫几乎能感受到云想容心里的痛苦,自己也不禁簌簌落泪。 沈予亦是满面悔恨:“她若早些对我说……兴许我还能想想法子……可她七月被人糟蹋,九月才将实话告诉我……已经太迟了!” 出岫想起暗卫送来的那封信,信上说沈予曾有两晚夜宿在云想容房中。她知道此时不该求证这件事,却还是忍不住迟疑地问道:“你与想容……可曾……” “不曾!”沈予立刻猜到出岫话中之意,生怕她误会什么,亟亟解释道,“我不许你胡思乱想!想容那几日想不开,我怕她再寻短见,便宿在她屋里安慰她……但我什么都没做!” 出岫见沈予如此迫切地解释,不禁心头一暖。然想起云想容失贞之事,又觉得心头晦涩难受。分别十月的相思之情连同愧疚一并迸发出来,令出岫垂泪不止。 沈予知道出岫的性子,更怕她会始终活在对云想容的愧疚之中,连忙再道:“晗初,我不许你胡思乱想!这事我本就没打算告诉你,对不起想容的是我,与你无关!” 出岫慌乱地摇了摇头,眼泪犹如沧海明珠,浸染出一片浓重的悲伤:“这桩婚事是我一手促成的……当初为了救你,我硬将想容塞给你……若非如此,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促成这桩婚事,出岫自问最最失策的,是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接纳沈予的感情。这也注定了她将夺走属于云想容的幸福。 贞节对女子是多么重要!出岫难以想象,今后云想容要如何活下去,带着一个不受祝福的孩子,背负一桩破碎的婚姻……而自己,还要自私地和沈予远走高飞! 出岫越想心中越是难受,六神无主地道:“我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但又怕她不愿见我……” 沈予抬手拭去她颊边的泪水,低声安慰道:“别怕,我会处理好此事,也会安排好想容。” “你要如何安排她?”出岫的双颊泪痕满溢,一双水眸盈盈望着沈予,是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沈予亦是蹙眉,事实上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安置云想容。原本是打算此次回京就痛快地和离,可如今出了这件事,他又怎能残忍地说出口! 出岫见沈予半晌没有答话,心中也猜到了几分。她缓缓擦拭泪痕,低声抽噎道:“想容是云氏的女儿,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此生最难得的便是‘但求一心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你还能如何安排她、补偿她。” 听闻此言,沈予面上闪过一丝慌张神色。他连忙伸手揽过出岫的腰肢,严肃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将我推给想容?” 出岫咬着下唇摇头:“不……我不知道……” 沈予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阵冷冽及心痛霎时生出:“晗初,我真后悔!那晚我应该不顾一切要了你。一旦生米煮成熟饭,你就不会这么瞻前顾后了!” 出岫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语带黯然地对沈予重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要如何安置想容?还有……她的孩子?” 沈予薄唇紧抿,眉峰紧蹙,双手紧紧揽着出岫,似要将她揉碎在自己怀中。这个问题,他给不出答案,至少如今给不出。 他的确欠云想容良多,发生此事后也更加亏欠于她。但人都是自私的,若要让他为了这份愧疚而舍弃出岫,舍弃这份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感情,他自问做不到。 想到此处,沈予很坚定地回道:“我知道我不如挽之,此事若教他碰上,定能想出万全的法子……但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我绝不会放手!” 这样一个痴心的男人,这样一番霸道的剖白,此刻却只是让出岫更加难受,更加自责。 沈予见她仍旧垂泪不止,心疼之余也是着急:“晗初,别将我推给想容!你只顾着对她愧疚,难道对我就不愧疚?你只顾着让她幸福,就忍心看我不快活?” 他双目略有赤红之色,灼灼而又深沉地道:“我沈予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别的女人不作他想。” “不……我并非此意,我只是……”出岫已不知该如何接话,看着沈予的幽潭深目,竟有一种晕眩之感。她微微低头阖上双眸,喑哑着嗓子轻声长叹:“我们,会不会太自私了?” 自私?沈予见出岫被自己说动,连忙再劝:“这怎么会是自私?男欢女爱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最后八个字虽形容得过分,倒也贴切。出岫终于被勉强逗出一丝笑意,却还是紧张地问道:“那我……是不是该去看看想容?” 沈予闻言沉吟片刻,正待张口否决,却听清意从外头敲了敲门,低声道:“侯爷,产婆方才来报,说是夫人生了……一个女孩儿。” 想容生了个女儿?沈予和出岫对望一眼,前者无比头痛地叹道:“为今之计,唯有先对外声称想容早产,将这个孩子认下。以后的事,咱们再慢慢计较。” 出岫此刻也毫无头绪,只能点头道:“我脑子里都乱了!我听你的。” 沈予“嗯”了一声:“你还是别去看她了,免得她心里难受……”他想了想,又道,“此事既然你都知道了,想必太夫人也知道了。你不妨去问问她老人家,看看能有什么主意。” 提起太夫人,出岫忽然想起她对云想容的一番评价,还有她怂恿自己和沈予远走高飞的一席话。倘若自己当初听从她的安排,早一点和沈予离开,是否就不会碰到这些困难了?至少不会这么愧疚煎熬了! 沈予却并不知道出岫内心的这些纠结,还以为她是为了云想容而难受。他轻轻拍着出岫的后背,温言低语道:“想容已经临盆,我得去看看她,免得她又胡思乱想。” 言罢他在出岫额头深深印下一吻,低声问她:“你在京州待几日?等想容的情绪稳定了,我去流云山庄找你。” 出岫摇了摇头:“此行前来,一是为了和左相商议承儿的婚事;二是为了收回北宣的生意。如今头一件事已经办妥,我最近几日会进宫去见天授帝。” 听此一言,沈予似是吃醋了:“原来你入京一趟,竟没有半分是为了我?” 出岫不忍心教他失望,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有的,十分缘由,你也占了三成吧。” “总有一日,我要你十分都是为了我!”沈予一副咬牙切齿的不甘模样,作势便要吻上出岫的唇,却被她躲开。可沈予又岂会给她逃避的机会?伸手轻轻捏住她的尖巧下颌,强迫她正视自己:“晗初,这次你休想再逃了!” 出岫哪里受得了他这番攻势,又感到他坚挺的欲望正抵着自己的小腹,吓得也不敢再乱动。刹那间,出岫想起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他与她裸裎相对缠绵床榻,鲜血与泪水交织,春情与强势激荡,那种种战栗滋味,是她前所未有的体验。 第148章 花开花落终是恋(2) 忽然之间,出岫不敢再面对沈予,连忙再次挣脱开他的怀抱,赧然垂眸:“你不是要去看想容吗?别让她等急了。” 沈予这才收起心思,不再逗留:“那我去看看她,让清意送你回去吧。这几日我再去流云山庄找你。” 出岫没同意也没反对,沉默着和沈予一起离开这间书房。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一个向东去看云想容,一个向西打算出府,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出岫和沈予却走得很有默契,仿佛他们此刻并非分道扬镳,而是携手共度风雨。 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出岫终究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廊下的灯色影影斜斜,映照出那个湖蓝身影,只留给她一个步履匆匆的背影。 八年时光,无数风雨,她终于被逼着面对这个男人,全然地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从威远侯府出来之后,天色已晚,清意受沈予之命,执意要送出岫回流云山庄。出岫无法,只得由着他护送自己。 刚回到流云山庄门前,管家便笑眯眯地来报:“夫人,三爷和三夫人等您许久了。” 云羡和鸾卿来了?出岫连忙屏去那些纷扰思绪,敛神步入待客厅,果见他夫妻二人在内。近两年云羡在京州打点生意,一直没有回过云府,过年过节也只是差人送些东西回去孝敬,并不曾现身。 出岫知晓他与太夫人之间还有心结,更知这心结难解。好在云羡夫妻对云府足够一心,如此也能维持着最基本的和睦。如今的云府,已不能再散了。 出岫强迫自己漾出笑意,迎了上去:“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云羡和鸾卿立刻从座上起身,齐声行礼:“嫂嫂。” 前者就着烛火打量出岫,见她神色还算正常,才暗自长吁一口气:“嫂嫂昨日抵达京州,怎不派人告诉我一声?我早便听说您要入京拜访左相,这一直算着日子,今日才知道您已经到了。” 出岫走到主位之上,款款入座回道:“此行本就匆忙,我急着去见左相,本想等到此件事了再知会你们,谁想你消息倒快!” 云羡仍旧一袭绯色长衫,磊落而又郑重地道:“长嫂如母,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再说这几年府里全靠您支撑,我和鸾卿也很过意不去。” “并非我独自支撑,其实最操劳的还是母亲。”出岫顺势提了提太夫人,想要看看云羡的反应。 果然,云羡缓缓沉下脸色,不仅减了笑意,就连声音也低了三分:“我与母亲的心结太深,恐怕这辈子也解不开了。” 是啊!闻娴、慕歌两条性命横亘其中,又有云羡和鸾卿这桩违背人伦、“玷污”血统的婚事,以太夫人的性子必定难以释怀;云羡也不会忘记他母亲和妹子是如何死的。 出岫轻轻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多说无益,也只得转移话题:“你们大可明早再来,何必赶得这么急?天色已不早了。” 云羡闻言也转了神色,摆手道:“您与我们还客气什么?”言罢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想容有身孕的事,嫂嫂可都听说了?” 出岫“嗯”了一声,心情一时又跌落到极点:“我刚从威远侯府出来……她今日临盆。” “今日临盆?”云羡和鸾卿难掩讶异之色,后者开口问道:“她不是怀孕才八个多月?怎会今日临盆?” 看来这事沈予瞒得极严,就连云羡夫妇也不知真相。这等有失名节的事,出岫也不便多说,只得扯谎道:“她早产了。” 殊不知鸾卿却是沉吟片刻,再道:“听说她有孕之后,我和三爷曾去看过她一次……那时她谎称身孕五个月,但我觉得不止。” 云羡也适时附和道:“其实我今日前来,也是想跟您说说此事。我总觉得想容的孩子有异……”他很是严肃地道,“说起来她也是我妹子,我不该这么怀疑她。可威远侯对您痴心一片,又怎会……” 说到此处,他又是长叹一声:“况且威远侯常年不在京州,不是我乱猜,想容的孩子……” 任云羡和鸾卿如何怀疑,出岫只是一径沉默。 “威远侯承认了?孩子是他的?”云羡忍不住再问。 出岫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颇有几分无奈地问:“你和鸾卿成亲三年,也不见个动静,还有心思关心想容?” 此话一出,云羡和鸾卿皆是黯然不语。出岫心中“咯噔”一声,明白自己触及了什么敏感之处。 诚如她所料,鸾卿缓缓开口,再不是从前那位冷若冰霜的云府四姨太,语调虽平,但到底带了情绪:“我生不出孩子。” 短短六个字,将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此定性。出岫这才想起,鸾卿也该二十六七岁了,女人在这个年纪上,按理孩子都该有好几个了…… 出岫正想着,但听鸾卿又道:“我出身姜族,自幼与毒物为伴,这些年毒素早已浸入血脉,没办法生孩子。” 出岫心中一揪,唯有安慰她道:“兴许能治,不若找几个妇科圣手来给你瞧瞧?” 鸾卿干脆地否认,黯然之余又多了几分冷淡:“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别说我生不出孩子,即便生得出,这孩子多半也是胎中带毒,养不活的。” 胎中带毒……那岂不是和云辞一样?出岫想起云辞生来所受的苦楚,也明白了鸾卿话中之意。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再劝,而且云羡是老侯爷如今唯一的血脉,倘若鸾卿生不出孩子…… 出岫迟疑了半晌,才开口对鸾卿道:“我有些生意上的事想与三爷商量,你先去前堂歇着。至于孩子的事,你别多想,容我改天与三爷再议。” 鸾卿也很知趣地起身,对出岫道:“我曾劝过三爷纳妾,他不肯。”说完这句话,她利落地出了门。 待鸾卿走远,出岫才蹙起秀眉,郑重问道:“鸾卿说的是真?” 云羡点头承认:“她是劝过我,我不肯纳妾。” “可你是否想过,你是老侯爷仅剩的血脉了!”出岫顿了顿,解释道,“我不是要劝你纳妾,但你不能后嗣无继!” 云羡沉默片刻,才接话道:“其实今日前来,我也想单独与嫂嫂说说此事。鸾卿她……活不长了。” “咣当”一声,出岫失手碰翻茶盏,难以置信地抬眸看他:“你说什么?” 云羡至此才表露出悲伤之色:“鸾卿后背和腰上,分别有一块乌青的印记,开始我以为是胎记,但这两年扩散得越来越大。今年二月初,我特意修书问过屈神医,还私下查阅了不少典籍……鸾卿这是常年触毒留下的后遗症,大约也就三五年寿命了。” 他边说边握紧拳头,似是极力克制着情绪:“这事鸾卿还不知道,她看不到自己后背……我明白我与鸾卿的结合令母亲不满,如今这结局,她老人家应该是满意的。” 云羡边说边从座上起身,徐徐再道:“你们都别劝我纳妾,让我好好陪她走完剩下的路。待她过身之后,我会再娶一房门当户对的继室,为云氏绵延香火。” 出岫对此并无异议。她知道云羡比鸾卿小好几岁,再过三五年仍值壮年,届时生育子嗣也的确不迟。 “府里这是怎么了!想容出事,鸾卿也……”出岫抚着额头,只觉脑子如同针扎一般疼痛,“我原本以为今年承儿大婚,府里该是喜事不断,岂料……” 云羡却很想得开,反过来劝慰出岫:“其实只要嫡长房安好无恙,二房三房也没什么打紧……但我想让您在母亲面前替鸾卿说项,鸾卿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想得到母亲的认可。” 出岫明白这话的意思。当初云羡和鸾卿私下在京州成婚,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不合礼数。太夫人对这桩婚事耿耿于怀,而如今鸾卿既然命不久矣,也就不存在什么心结了。 “此事我会尽量说服母亲。”出岫回过神来,劝慰云羡,“只要你自己别太难受就成了。” 云羡低头苦笑不止:“这些年身边死的人太多,我也习惯了,并不觉得太难受。”闻娴、云慕歌……这些都是他的血脉亲人,一个个相继死去,久而久之,他也能坦然面对生死了。 而此时,出岫亦想起了云辞。其实她反倒羡慕云羡和鸾卿,至少,对于鸾卿终将离世的事实,云羡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下定决心陪她走到最后。反观自己,连云辞生前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而是突然承受这痛不欲生的打击。 “你能一直陪着鸾卿,也算是一种圆满吧。”出岫有感而发,淡淡再叹。 云羡知道出岫所指,便有意再道:“大哥在天之灵,必定也想看您活得自在。其实威远侯很好……只是想容她……” 云羡斟酌片刻,终于忍不住再问:“嫂嫂,眼下只有咱们两人,你对我说句实话,想容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事到如今,出岫眼看瞒不下去了,也唯有将想容的遭遇如实相告。 “果然如我所料。”云羡自言自语一句,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窗外的天色至此终于黑透,待客厅里只点了三五盏烛火。方才没觉得光色偏黯,这会子却觉得无比压抑。出岫见云羡不再说话,便起身道:“时辰已晚,你们别来回奔波了,今夜就在流云山庄歇下,明日咱们商量商量北宣的生意。” “嫂嫂!”就在此时,云羡倏然起身,亟亟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行不当行。” 出岫以为他指的是生意之事,遂点头道:“你说吧。” 但见云羡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低声道:“威远侯不喜欢想容,如今想容又失贞,他两人是没什么前程了。而我与鸾卿又没孩子,不若我收养了想容的女儿,您看如何?” 他怕出岫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再解释道:“如此一来,鸾卿离世前有个女儿陪伴,她能走得安心一些;而想容没了孩子,也容易改嫁……大不了给她换个身份,难道以咱们云府的势力,还给她找不到一个好婆家?这样也不耽误你和威远侯的事……一举三得!” “一举三得?”出岫不禁重复着最后四个字,抬眸迎上云羡别样的目光。 “我以为这法子甚好。”云羡见出岫犹疑不定,再问,“嫂嫂觉得如何?” 出岫却是一阵沉默,这问题她无法回答。不可否认,这看似是个一举三得的好法子,能将眼下的困难一一化解。可,想容会愿意吗?虽然这孩子来得不受欢迎,但到底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怎能容忍别人带走她的孩子? 即便是云羡,云想容名义上的哥哥,恐怕也无法轻易劝动她。 “说来说去,咱们还得先考虑想容的意愿。如今她身心俱伤,又刚刚临盆,不适合听这些。”出岫淡淡下了结论。 听闻此言,云羡也发觉自己的提议太过鲁莽,于是神色再度黯淡下来。想了想,他又道:“我打算去看看想容。” “你去可以,我不行。”出岫对云羡嘱咐道,“想容的事你务必保密,最好连鸾卿都不要说。关乎女孩子家的名节,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省得。”云羡郑重地点头,“我这几日就去看她,顺带瞧瞧她精神如何,对那孩子又如何。” 如今出岫听到云想容的名字便感到难受,不禁叹道:“我心里头乱得很,这次来京州,原本想进宫去见天授帝,商量商量咱们丢在北宣的生意……可想容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主意了!” “嫂嫂打算收回北宣的生意?”云羡立刻打起精神。 出岫点头:“确有此意,不知天授帝肯不肯。” 云羡没有往下接话,只是眉头深深蹙起,那模样似在告诉出岫,情况不容乐观。 两人长久都没有再说话,出岫也知道一时片刻理不出什么头绪,便道:“我去吩咐管家留宿你们,有事明日再议吧。” 说着她便从座上起身朝外走去,可人还没走到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云羡一声招呼:“其实我有一计,能收回咱们在北宣的生意。” “怎么讲?”出岫连忙转身问道。 云羡略有迟疑,缓缓道来:“这法子若是让母亲知道,她必定不会同意。可我觉得,有舍才有得……” “别卖关子了,先说来听听。”经过这一日的风波,出岫正是六神无主,此刻听了云羡一番话,自然迫不及待。 “我的主意是……” 五月的夜风微微吹拂,似也带着几分耳语。屋内,出岫和云羡这叔嫂二人,所商谈之事才刚刚开始…… 第149章 以柔克刚见真招(1) 翌日清晨。 一抹淡淡清光掠过天际,出岫与云羡结束了一夜详谈,相继从待客厅里走出来。后者舒展了筋骨,看向出岫道:“嫂嫂一夜未眠,还是先去歇息吧。” 出岫满是憔悴面色,却不见半分困意:“打铁趁热,既然咱们商量妥当,我今日便进宫。” “也不急于这一两日,您这脸色……”云羡有些担心,不禁关切道,“身子是自己的,可不能强撑。” 出岫勉强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熬上一两夜没什么大碍……这事若不赶紧办好,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云羡多少知道出岫的脾气,更何况如今沈予和云想容出了这档子事,她必定心里难受,若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也不错。如此一想,他也不再劝出岫,反是问道:“嫂嫂,可需我陪您进宫去见天授帝?” “不必了。”出岫直白拒道,“人多了反倒像是咱们硬逼,天授帝的脾性我也摸清了几分,‘先软后硬’总不会错。” “这倒也是。”云羡笑着点头,“您若独自去见他,兴许事情会好办一些。‘以柔克刚’总比‘以硬碰硬’来得巧妙。” “谁说不是呢!”出岫隐晦一笑,别有几分深意。 这一日上午,她在流云山庄小憩一番,用过午饭便乘车直奔南熙皇宫。出岫晓得每日上午天授帝会召见大臣商谈国事,故而她才选了午饭之后前往。 犹记初次进宫,还是三年前的除夕夜,宫中灯火辉煌次第明灭,那流光溢彩的灯影曾长久存于出岫心中,也是那一次,她得了一座沉重的贞节牌坊;今次再入宫,已经物是人非,这三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时局、家业,包括她个人的情感,都不复从前的单纯。 出岫边想边在岑江的引领下进入圣书房,刚坐定喝了两口茶,便听到一声娇唤传来:“夫人!” 是淡心的声音!出岫搁下茶盏起身,连忙迎了出去,远远只见淡心一袭水绿色制式官服,亟亟小跑而来。 分别将近一载光景,淡心的容颜并无太大变化,高高梳起的飞云髻显得她整个人很有精神,一袭执笔女官的衣裳也是如此契合,穿在身上更显她气质出众、神采飞扬。 出岫看得出来,淡心过得不错。也不知为何,瞧见此人此景,她竟有万千感慨涌上心头,脚步像灌了铅水一样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反观淡心却无半分伤感,很是兴奋地跨进门内,紧紧握住出岫的双手,上下打量一番:“夫人,您瘦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不过比从前更好看了。” 只这一句话,便令出岫的伤感顿时尽去,忍不住轻笑:“这么久没见,你倒和从前一样爱说笑。” 淡心一身衣装虽然端庄,话语却泄露了真实性情。她不甘不愿地轻哼一声,笑道:“在这宫里谁敢说笑?我是在圣上面前不敢说,憋着下来使劲说!如今圣书房里服侍的公公们都晓得我是‘圣前不言,暗自滔滔’。” 圣前不言,暗自滔滔?出岫忍俊不禁,又问起正事:“你做了执笔女官,这差事如何?” “什么‘执笔女官’啊,那都是唬人的!”淡心摆了摆手,笑回,“您可别被我这个名头唬弄了,我那一手鳖字怎能做‘执笔女官’?无非就是给圣上磨磨墨、润润笔,再给他读读奏折。仅此而已。” 淡心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附在出岫耳畔笑道:“若说这差事轻重,其实比在知言轩还要轻松一些呢!只不过圣上喜怒无常,我侍奉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敢随意说话。” “如此说来,你这个‘执笔女官’是名不副实?”出岫一语道破“天机”。 淡心并不否认,反而带了几分自得,笑盈盈再道:“执笔不执笔,不都是圣上说了算?那些个大臣见了我,还恭维我‘才貌双全颇得圣心’,我听了只想笑……我能有什么‘才’?看话本子的‘才’吗?” 见淡心笑得如此开怀,出岫更加确信天授帝待她不错。如今淡心哪里像是步步谨慎、受尽奴役的宫中女官?反倒像是圣宠在身的宫妃。 宫妃!出岫被自己这个念头所惊,不期然又想起了天授帝与淡心那段似真非真的情愫……可事到如今,淡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年,你还打算出宫吗?”出岫终是忍不住再问。 “出宫?”淡心面上划过一丝恍惚,继而又立刻回过神来,无比坚定地道,“当然要出宫!我只是来做女官,又不是一辈子卖给宫里了!” 她说着竟有些急迫,仿佛是怕出岫不相信,又道:“如今圣上忙着统一大业,也顾不上旁的琐事。我都想好了,等到明年年初,我就向圣上提出宫的事,怎么也得让他给我找个好人家!” 淡心话音刚落,圣书房外立刻响起一声轻咳,来自岑江:“咳咳,圣上驾到。” 淡心连忙吐了吐舌头,转身做出恭敬模样,朝着门外下跪迎接天授帝。 绣金蟠龙的锦袍浸染着淡淡的龙涎香,霎时弥散了整间书房。天授帝双手背负迈入屋内,看都不看淡心一眼,神色沉敛地对出岫道:“让夫人久等了。” 出岫发现了天授帝的不悦,可自己也没办法打退堂鼓,便只得笑回:“圣上日理万机,是妾身冒昧进宫了。”她边说边看了淡心一眼,再笑,“妾身与淡心久未见面,只顾叙旧失了礼数,望圣上恕罪。” “夫人客气了。”天授帝面色不变,垂目瞧了一眼跪地的淡心,冷冽命道:“退下。” 淡心面上划过讶异神色,似是对天授帝的冷言感到不适。可她到底没有多说什么,恭顺地起身往门外走,匆匆出了圣书房。 天授帝凤眼微眯,看着门外许久,才敛去方才的沉冽神色,淡淡问道:“夫人突然前来京州,所为何事?” 出岫敏感地察觉到了天授帝的这句问话,他问的不是“突然进宫”,而是“突然前来京州”,这个字眼颇具深意,只怕他已笃定自己是为了云承的婚事而来,或是为了云想容。 出岫也不打算隐瞒,坦然笑回:“妾身今次进京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与左相商议承儿的婚事;二是为了云氏的生意,想求圣上松个口。” “生意?”天授帝薄唇微勾,似笑非笑,“夫人说笑了,云氏的生意朕不曾插手,何来‘松口’一说?” 出岫适时干笑一声:“圣上才是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云氏即便再富有,对您不也是俯首称臣?” 天授帝听惯逢迎,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唬弄。他见出岫如此恭顺,已猜到一二,遂直白地道:“夫人大可有话直说,但凡朕能力所及,必乐意成全。” 出岫见天授帝问得痛快,也不再兜圈子,先是试探地问道:“请恕妾身斗胆问一句,如今南北议和之事商榷得如何?” “年内即见分晓。”天授帝言简意赅,也是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妾身就冒昧直言了……”出岫沉着地道,“当初云氏为了支持您,舍弃了北宣的族人及生意。如今南北统一在即,妾身想寻个合适的机会,让我族人回归云氏,也将生意收回来。” 早在出岫开口询问统一之事时,天授帝已猜到她的来意,此刻也做好了应对准备:“按道理而言,此乃好事,朕也乐见其成。只是如今北宣时局不稳,起义频出,云氏倘若贸然出手,恐怕损失更大。” 出岫闻言立刻反驳:“正因如此,云氏才要早些收回那些生意。自从云氏放弃北宣之后,那里的族人犹如失了主心骨,分散在他们手里的生意也大多关门歇业,抑或经营不善……倘若此时云氏再不出手,有些族人难免会被投机者煽动,再来打我云氏钱财的主意。唯有将生意都收回来,不轨之徒才不敢轻举妄动。” 不可否认,出岫这番话极有说服力,天授帝也很赞同。倘若云府对北宣的族人和生意不管不顾,难保几路叛军不会趁机怂恿他们出资,而这也不利于统一大业。 可云氏如今已足够强盛,一直垄断着米油、棉麻、漕运等关乎民生的产业,不仅有令人咋舌的财富,还即将与庄氏联姻,沈予也身居要职、执掌兵权……倘若此时再收回北宣的族人和生意,云氏岂不是势力越来越大,要盖过他这个单打独斗的皇帝? 从前,他聂沛涵只是南熙的帝王,或可容忍云氏坐大,且还能利用云氏在南熙的地理优势,悄无声息地牵制北宣;而如今,他即将成为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共主,便不能再容忍云氏独大。 想到此处,天授帝毫不客气地回道:“云世子即将成为朕的连襟,云氏也已荣极,这北宣的生意,还是暂且搁置吧。” 出岫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同意,于是变着法子问道:“生意可以暂且不管,那族人总该认祖归宗吧?总不能让云氏族人在北宣漂泊无依?这也并非纲伦之礼。” “夫人倒会说话。”天授帝一阵轻笑,“族人重归离信侯府管制,那他们手里的生意还能跑得了?” “原本就是云氏的人财物,如今妾身想重新收回来,有何不可?”出岫假装没听懂他的暗示,瞪着清眸再行反问。 天授帝并未回话,他犀利的目光射向出岫,负手踱步,边走边道:“云氏斥资支持朕起事,朕一直铭记于心,不胜感激。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南北统一在即,朕的心思不在云氏的生意上,也没精力顾及此事,容后再议吧。” 竟然拒绝得如此直白?这摆明是等着云氏退让一步!天授帝的这个态度,昨夜出岫和云羡已预料到了,此刻便也十分冷静:“妾身有个提议,不知圣上能否考虑一二。” “哦?夫人不妨说来听听。”直至这一刻,天授帝才走到桌案前缓缓坐定,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当然,唇角还有一丝得逞的笑意。 出岫见天授帝已然上钩,遂大方地将饵放出来:“云氏愿将北宣境内的漕运拱手送上,换回北宣的族人及生意。” “北宣境内的漕运?”这个条件令天授帝颇为讶异,他没想到云氏会如此干脆大方,竟痛快地将漕运权让出来,不用他讨价还价。 北宣境内,九曲八十一条河道,其中有七成掌握在云氏手中,其余三成在一个名为“漕帮”的江湖组织手里。天授帝曾与漕帮打过交道,对其内情略知一二。试想仅仅这三成的河道生意,便能养活一个规模巨大的帮派,可想而知那掌握在云氏手中的七成,会有多么诱人…… 第150章 以柔克刚见真招(2) 可即便再诱人,也只是北宣境内的河道,又怎及得上南熙漕运?何况自己统一南北之后,必然会继续定都京州,这片大陆的经济重心会顺势南移,因而,漕运的重心也会渐渐南移。 从今往后,南熙有的东西,北宣未必会有;但北宣有的东西,迟早会传到南熙!也就是说,南熙境内的漕运权要比北宣更为重要! 想到此处,天授帝心中也有了主意:“夫人的算盘打得真好,北宣水域每年十月底便会上冻,来年二月底才会解冻,这几个月里无法行船,遑论收益。如此算来,北宣一年中有四五个月都是漕运淡季,夫人将北宣的漕运权奉上,又怎及得上南熙?” 闻言,出岫不禁有些恼怒,可到底还是按捺下各种情绪,似讽刺又似自嘲地道:“我云氏家大业大,数百族人等着开锅下米,难道圣上要绝了我们的口粮?” “夫人此话怎讲?”天授帝噙笑,故意学着出岫的口气反问,“南北两国百姓众多,人人都等着开锅下米,云氏掌握天下人的生计,又将朕置于何地?岂不是要绝了朕的口粮?” “圣上才是言重了。”出岫冷嘲一声,“从前倒未发现,您于言语之道如此精通,竟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好歹夫人也送了淡心进宫,她最是精通此道,久而久之,朕也学了些皮毛。”天授帝忽而笑言,面上露出几分愉悦之意,仿佛对云氏的漕运权势在必得。 出岫摸不清天授帝话中深意……他是在拿淡心的性命做威胁,还是说说而已? 出岫正惊疑不定,只听天授帝坦白再道:“自古帝王最忌讳一人独大,朕虽感激云氏支持,但也不允许云氏无限制地扩充规模和财富……朕的提议,夫人不妨考虑考虑。” 他狷狂而又邪魅地瞥了出岫一眼,噙笑补充:“云氏在南北威望颇重,生意也经营有方。不过既然云氏对朕俯首称臣,那便该有身为臣子的自觉……朕既然许了云世子的婚事,也许了云氏一门荣耀,夫人是否该适时回报一些?” 适时回报?出岫在心底冷笑不止。要说回报,云氏早便回报了,用近乎半数资产支持慕王举事登基,这回报难道还不够? 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出岫从前不信慕王会是忘恩负义之人,但如今才明白,无论是谁身在帝王之位,都会变得忘恩负义。不只是天授帝,历来帝王皆如此。 地位使然,身份使然,权力的至高点上,无人能够免俗。 这般想着,出岫也不再争了,故作一副退让的模样,看向天授帝:“您方才也说了,承儿即将变成您的连襟。以云氏对您的忠心,又有这层姻亲关系,您大可直言不讳,需要云氏交出什么,您开口便是。” “夫人果然爽快。”天授帝忍不住拊掌,“朕倘若将南北漕运都收归己有,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不如夫人将南熙的漕运权交出来,待南北统一之后,云氏在北宣的族人和生意,朕自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圣上金口即开,云氏唯有从命。”出岫故作一副不舍的模样,咬牙道,“等到我北宣族人和生意重新归于云氏名下之后,妾身自会将南熙漕运权拱手奉上,以表忠心!” “朕拭目以待。” “既然如此,妾身也不叨扰您了,这便告退。”出岫一刻也不想在宫里多待了。 天授帝见已达到目的,也不留客,伸手礼道:“夫人请便。” 出岫看似愤愤不甘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圣书房,沉着脸色回了流云山庄。可刚到山庄里,她又变作一副浅笑模样,寻不出半分消沉失意。 竹影见状忍不住问道:“夫人,您当真将南熙漕运权交出来了?” “是啊。”出岫抬手抿了抿耳畔垂发,边走边笑,“这次天授帝聪明反被聪明误。南熙一年四季暴雨频发、洪灾泛滥,河道也多狭窄,漕运的利润其实不高;反观北宣,虽然一年有四个多月河面上冻,可余下的八个月却是风调雨顺,再加上近年北宣兵荒马乱,陆路早已在战火中尽毁,因而漕运的利润很是可观,比南熙多了三倍不止。” 她再看竹影,一双美目流转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再者言,云氏掌控南北漕运数百年,岂是他说收就能收得了?” 竹影这才反应过来:“那您方才还特意提出要将北宣的漕运权交出去……” “欲求第一,先求其次。我这是跟太夫人学的。”出岫再笑,“你可记得承儿的婚事?太夫人心里属意庄相之女,却先开口提了叶家嫡女。这法子不错,我今日不过是效而仿之。” 刚与竹影说到此处,云羡已亟亟迎了出来,迫不及待询问出岫:“嫂嫂,天授帝答应了?” 出岫怕外头人多口杂,连忙示意云羡和竹影进屋,这才低声笑回:“答应了。” 三个字,已令云羡忍不住拊掌大笑:“好!好!这几年咱们经营南熙漕运,虽有进项,却不够每年补贴渔民、修整河道的银钱!如今终于将这赔本赚吆喝的烫手山芋给丢出去了!” 出岫鲜少笑得如此爽朗,听了云羡此言,只觉连日里憋在心中的一口闷气终于抒发出来,好不痛快! 叔嫂两人笑了半晌,云羡忽又想起一事,敛去笑意蹙眉问道:“我只怕日后天授帝知道真相,会恼羞成怒……” “他恼什么?”出岫笑回,“最开始,我说要将北宣的漕运权给他,是他自己多疑,非要换成南熙漕运权……如此一来,日后是亏是赚,这个哑巴亏他也唯有自己吃了。” “嫂嫂!你这招实在是妙啊!”云羡目中满是赞许之色,连连点头赞道,“昨夜咱们商量一宿,只说是将南熙漕运权给他,可没想出这么个法子啊!” “我是向母亲学的。”出岫没多解释个中因由,只笑道,“天授帝既然自行开口,日后南熙漕运经营如何,都与云氏无关了。咱们就一口咬定从前是赚钱的生意,倘若在他手里赔了,那便是朝廷经营不善。” “对!对!就是朝廷经营不善!”云羡立刻附和。 出岫亦是掩面而笑,想了想,提醒云羡道:“你也莫要得意忘形,以防天授帝派人查账……还是快把近十年的南熙漕运重新做一遍账目,务求年年利润盈满,咱们才能毫无疏漏。” 云羡“哎呀”一声,立刻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是嫂嫂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做账,我亲自做!” 出岫笑盈盈地点头,不忘嘱咐道:“不急,三个月内做出来即可,别忘了将账目做旧,不要让天授帝看出破绽。” “嫂嫂放心!”云羡很是自信地笑道,“论权术论带兵,无人能及天授帝;论做生意做账目,谁能比得上咱们?何况是我亲自出马,保管连神仙也看不出半点破绽!”只要一想起天授帝如此上钩,云羡便觉得心中大快。 可出岫却还有自己的计较,转而叹道:“我倒是希望,最后天授帝经营不下去,能将南熙漕运权再还给咱们。毕竟是云氏手上几百年的老生意,虽然赚得不多,但我舍不得就此扔了。” “嫂嫂别舍不得。”云羡开口劝慰,“昨夜咱们不是仔细估算过了?南熙境内一百二十条河道,有将近二十条容易泛洪;三十八条道窄水浅;还有十几条处于多雨的房州、曲州,不宜水上行船;遑论姜地境内的三条河道,屡屡遭到姜族人劫船,几乎已经废弃……” 话到此处,云羡顿了顿,再道:“其实这桩生意舍了就舍了,留下也是如同鸡肋,赚的银钱还不够费精力的。再者言,咱们同周边的渔民、道上的朋友都是老关系,即便天授帝想将南熙漕运收归己有,短期内也未必能收服人心。” 这些道理出岫又怎会不知?只是知道归知道,舍得归舍得。她抿唇笑了笑,回叹:“但我的确舍不得,你就当我小气吧!经营几百年,总是得益不少,虽没赚到什么钱,但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这些总不是假的。” “这您又何必担心!真是杞人忧天!”云羡朗声再笑,“道上的朋友自有竹影联系着,您还怕他们不领云氏的情了?” 说着云羡已看向竹影,示意他表态。后者立刻接话,对出岫道:“夫人放心,这些关系都牢靠着呢!天授帝必然不晓得内情。” “是啊!天授帝毕竟不是生意人,因而他也不明白做生意的诀窍——诚信和客源固然重要,但也少不得方方面面打点好。这可不比他带兵打仗轻松!”云羡说到此处时,言语之中也颇为自豪。 出岫看出来了,纵使云羡是庶出,纵使他与太夫人有心结,纵使他并非云氏的掌舵人,但自始至终,他都以这个姓氏为傲。 而这已足够令出岫放心。只要云羡的心还在云府,只要太夫人和他都以云氏为重,这个家就不会散。 “来京州的事皆已办妥,我打算尽快返回烟岚城。这里的一切,都交由三爷费心了。”如今出岫对云羡也很是放心。 “这么快就回去?”云羡颇为惊讶,又想起竹影不是外人,便直接问道,“那您不再去威远侯府了?” “我去只会添乱。”出岫也不避讳谈起沈予,“如今这情况,让他自行解决吧,我得回府准备承儿的婚事了。” “好歹也和威远侯说一声再走。”竹影亦道,“您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彼此总会留下心结。” 出岫轻轻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心结不心结,如今想容这样子,我若再去掺和,只会让他更加烦恼。况且,若提前告诉他,我便走不了了。” “您不再见他一面?”竹影再问。 “早晚会见到,承儿成婚的时候,他和想容都得回来。”与竹影说完,出岫又对云羡道:“至于威远侯府那边,还请三爷能帮则帮。” “嫂嫂放心。”云羡干脆地点头,迟疑一瞬,又劝道,“您留下一言半语吧,若是威远侯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出岫明白云羡是一番好意,又想起沈予的火暴脾气,也唯恐自己不告而别,会惹他伤心。可要说些什么呢?出岫想了又想,走到案前,研墨写下“三年”二字,转交云羡:“若他问起我为何不告而别,你便将这字条交给他。” 这次来京州,办妥了几件大事,又见淡心过得不错,出岫也算了却几桩心愿。唯有沈予……可,在沈予安置好云想容之前,她的原则,她的道德,她的身份,都不允许她在此时与沈予亲近。 不见他,并不是放弃他,而是相信他,也相信自己。相信他们终会携手渡过所有难关,虽然,彼此分隔两地。 第151章 钟鸣鼎食人丁稀(1) 三日后,出岫启程返回烟岚城。临走前只有云羡夫妻相送。前几日见沈予时,他说过得空会来流云山庄,可这几日都没看到人影,可见是被云想容绊住了。 出岫刻意不去打听威远侯府的动静,悄然离开京州。来时带了几十车彩礼和数百护院,走时却只剩下四五辆马车,因此一行人的脚程也快了许多。 一路之上,出岫利用一切空暇时间来筹划云承的婚事,也大致有了成形的想法。如何操办?什么规模?宴请哪些宾客?算是心中有数。 返回云府之后,出岫顾不上歇息,径直去了荣锦堂拜见太夫人,欲将京州发生的一切详细禀报给她。其实以云氏的情报而言,此刻太夫人必定已知晓了全部事情,可出岫还是想按照礼数,亲自再说一遍。 果然,出岫来到荣锦堂之后,还没开口相告,太夫人已率先评判道:“用南熙漕运换回整个北宣的族人和生意,这笔账划得来,不错。” 出岫闻言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太夫人从不低头,也从不退让,势必要将云氏的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毕竟这事从表面上看,是云氏对天授帝的一种妥协,不明真相的人会认为云氏节节败退,将南熙漕运权拱手相让。而太夫人,最看重面子上的名望与荣耀。 因此出岫未曾想到,太夫人对这件事不仅没有斥责,反而还称赞了一番:“母亲,您不怪我丢了漕运生意?” 太夫人端庄地靠在椅背上,缓缓笑道:“为何要怪你?若是我亲自出马,必要不费一兵一卒达成目的,哪怕惹恼天授帝也在所不惜……但你不同,终究手段太浅,也没那个胆量公然与天授帝对抗,你现下能有这般能耐,已算难得。” 太夫人也懂得体谅人了!这是好事!出岫心中窃喜,又顺势将云承的婚事也提了提,包括规模、预算,都大致说了一遍。 太夫人这一次却并未即刻表态,只从袖中取出一把拴着红绳的钥匙,转而吩咐服侍在侧的迟妈妈:“去将我的札记拿过来。” 迟妈妈面上迅速划过一丝讶然之色,然后才恭恭敬敬地接过钥匙,领命穿堂而去。 而此时出岫听闻“札记”二字,亦是微微一惊。事实上她对此物早有耳闻,听说那是太夫人执掌庶务多年的心得与备忘。可出岫做当家主母也整整六年了,即便她最初对庶务和生意一窍不通时,太夫人也不曾将这本札记拿出来过,显然是宝贝得很。那眼下这意思是…… 出岫正暗自揣度太夫人的心思,但听后者已再次开口道:“承儿的婚事你无须重新操办,比照从前辞儿娶嫣然的规模即可。” 长久未曾听到夏嫣然的名字,出岫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一尸两命的女子才是云辞明媒正娶的妻子。夏嫣然曾和云辞拜过天地,也曾穿过大红嫁衣……而自己,只是继室,且还是冥婚。 再想到云辞,出岫不禁心中黯然。太夫人却好似没瞧见一般,兀自继续嘱咐道:“不过宾客的名单你须得重新拟定。” 这一点出岫自然明白。须知时局变迁、沧海桑田,这几年南北朝堂风云变幻,许多世家及达官显贵都已没落了。诸如明氏、赫连氏从前都是云氏上宾,如今早已风光不再;而从前的文昌侯府以文曜仕,如今,也变成了威远侯以武振兴。 出岫低眉思索起宾客名单,又听太夫人说道:“这媒证之人也不必另请,既是聂七御口赐婚,那便将婚书留着,回头让他盖上金印即可。” 说到“媒证”二字,太夫人又想起了云辞和夏嫣然的婚事,只觉世事绝妙入扣,不禁再叹:“当初辞儿与嫣然成婚时,是我亲自去慕王府请聂七做的媒证。一转眼七年过去了,承儿大婚还是找他。” 从云辞到云承,从南熙慕王到天授皇帝,历经七年光景,云府依然是云府,荣耀依旧。但内里,满是一门寡妇的沧桑血泪。 “当初辞儿大婚时多热闹,府里人丁旺盛;而如今……”太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出岫也陷入了伤感之中。二房、三房相继出事,现在的云府变得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她初来时的热闹景象。 怪谁?只能怪人性的贪欲吧! 既说起云府的人丁,出岫也适时想起了云羡和鸾卿,以及云羡的那番请求。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提道:“虽然如今府里人丁不旺,但好歹还有三爷,他……” 出岫话刚出口,太夫人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出岫抿唇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母亲您先听我说完,其实鸾卿不能生育,也命不久矣……”她将个中内情一五一十复述一遍,最后再道,“三爷的意思是,待鸾卿过身之后,他会娶一房门当户对的继室,为老侯爷传递香火。” 听闻鸾卿无法生育,太夫人已很是诧异;再听到她将不久于人世,更加震惊。这种震惊里并无半分幸灾乐祸,相反倒有几分怜悯与感同身受。 出岫见状情知有戏,连忙再道:“母亲,好歹鸾卿曾为您解过毒,也曾真心实意帮过我和侯爷……既然她无法与三爷白头到老,您就承认她吧!也能让她死而瞑目。” 闻言,太夫人良久没有回应。就在出岫等得忐忑之际,才听她幽幽开口反问:“你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还要操心别人?” 一句话,出岫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夫人是铁了心不肯认下鸾卿,也不肯承认这桩婚事了。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怎的,但出岫能理解太夫人的选择。若是站在大局考虑,云羡和鸾卿的婚事确然过于鲁莽、弊大于利,太夫人不予认可也是理所应当。 原本出岫还想再劝,但恰在此刻,迟妈妈去而复返,将一本用红绸包裹着的札记连同钥匙一并奉给太夫人,也令关于云羡和鸾卿的话题戛然而止。 太夫人解开其上覆盖的红绸,施手摩挲着札记封面,良久才道:“这是我主持云氏多年的心得,有些未必适用于你,挑着看吧。”说罢,她伸手将札记递了出去。 出岫立刻上前接过,耳中听闻太夫人再道:“当年辞儿成婚时的置备,我花费了不少心血,自认还算考虑周全。这本札记里一一罗列了明细,有些制式能用则用,也省得你再费心思了。” “多谢母亲体恤。”出岫垂目看着这本札记,封面上笔走龙蛇的“红札录”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刚正阔利,看起来更像男子笔迹,有异于太夫人惯写的簪花小楷。 刹那间,出岫明白了太夫人为何会珍藏此物,并不仅仅因为这本札记是她一辈子的心血,更因为这封面上的字迹…… 出岫大感受宠若惊,好似手上这本子有千斤重,她忙道:“母亲,这是您毕生的心血,我……” 太夫人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只笑道:“我这不算给你的,等到承儿与庄怡然成婚之后,你就传给她吧,也好让她早日接手中馈。” 出岫闻言鼻尖一酸,连忙俯身郑重行礼,沉默谢过。 太夫人见她神色黯然,又是一笑:“做什么哭丧着脸?你也是要有儿媳妇的人了!与其在这儿伤春悲秋,不若祈祷庄怡然尽快上手,如此你也能早日和沈予离开。” “母亲!”听闻这一席话,出岫终于明白了太夫人的用意。原来她老人家将这本珍藏多年的札记拿出来,是为了传给云承的妻子庄怡然,用以成全自己和沈予远走高飞! 出岫明白了,倘若太夫人越过自己,直接将这本札记传给庄怡然,不仅不合礼数,也会让庄怡然多想,更是对自己这个当家主母的否定。因此,她才先将札记给了自己,再嘱咐自己传给庄怡然。 她老人家果然思虑周全,竟如此细致体贴!想到这一层缘故,出岫终于忍不住了,跪地对太夫人重重磕了个头,哽咽说道:“您的大恩大德,我……” “行了,别掉眼泪了。”太夫人起身,虚扶出岫一把,缓缓叹道,“选了你,我到底是没看错人……只是辞儿要怨我了,白白耽误你六年时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出岫将最好的六年韶华献给了云府,花了多少心思流了多少血泪,太夫人自问一清二楚。 “是我对不起侯爷,对不起您,害他丢了性命,还没能为他守节……”出岫说着说着已是难以启齿,内心更是煎熬如焚,挣扎于云辞和沈予之间。她原本下定决心要为云辞守贞,也决定毕生守护云氏,而如今……恐怕是要食言了。 “你同沈予好好的,辞儿才能瞑目。”太夫人重重笑叹,目中竟泛起了点点泪花。而这也令出岫真正意识到,她留在云府的日子不长了。 多么流连这里,一草一木皆沾染着云辞的灵气。即便如今接受了沈予的情,但出岫依然觉得,没有一个人能取代云辞在她心里的位置。关于云辞、关于云府的一切,都将是她最珍贵的回忆,无可替代。 “母亲,倘若您不愿意,我可以……”出岫没再继续说下去,她想太夫人必定明白她话中之意。 “可以什么?”太夫人反问,面上流露几分欣慰之色,“你能有这句话,我也算老怀安慰了。但若让沈予听见,他必定伤心。” 出岫闻言深深垂首,头一次对太夫人说起心中的真实感受:“我心里乱极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觉得怎样都是错的。” “听从辞儿的遗愿,总不会错。”太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你们切莫再耽误了,难道真要熬到鹤发鸡皮,才知道珍惜眼前人?出岫,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这么幸运,没了辞儿,还能找到一个沈予。” 听闻此言,出岫感慨不已,原本不甚坚定的心也少了一丝犹疑。沈予,的确是她的另一条路吧。云辞的光风霁月犹如梦幻泡影,她沉酣一梦情殇醒来,在这滚滚红尘里与沈予再度重逢……不得不说,这的确是种莫大的幸运。 可太夫人对自己都能解除成见、真心接纳,那为何对云羡不能?难道单单是因为三姨太生前做下的恶事?还有因为云羡和鸾卿这桩名不正言不顺、有违血统人伦的婚事? 出岫揣测着太夫人的想法,还试图为云羡夫妻再争取一次,于是再劝:“母亲,三爷毕竟是老侯爷的子嗣,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您为何不能对他……” “不能!”太夫人没等出岫说完,已明了她话中之意,立刻沉下脸色喝止,“你不必多言,我不会承认鸾卿,也不会让他二人回来碍眼。” “母亲……”出岫秀眉微蹙,欲言又止。 太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禁拍了拍桌案,语中不乏说教之意:“你啊!还是太过心软,不知人心险恶。承儿如今羽翼未丰,又即将大婚,婚后他还要承袭爵位。这个时候你让老三回来,岂不是要给承儿添阻?” 原来太夫人是担心云羡夺权……出岫恍然大悟。可她听了这个理由,反倒长舒一口气,笑着回道:“母亲您多虑了,三爷不是这种人。倘若他有心夺权,早就出手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早就出手?他从前有机会吗?”太夫人一径摇头,冷冷再叹,“从前辞儿在世时,老三只有靠边的份儿;后来闻娴做出这等恶事,他也没颜面再留在府中;如今是咱们一门寡妇支撑着,他才有机会接管京州的生意,可承儿执掌云氏之后,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必是要筹谋一番了。” 说到此处,太夫人又对出岫摆了摆手:“就让老三在京州好生待着吧,他回来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毕竟闻娴母女算是因我而死,倘若他有心为母妹报仇,咱们府里还能太平吗?岂不是引狼入室?” 不可否认,太夫人的顾虑有一定道理。但出岫始终不愿相信,正直、磊落、骄傲的三爷云羡,会在背地里做出什么不轨之举;她更加不愿相信,云羡会意图为三姨太报仇。 太夫人见出岫一副不信服的模样,遂耐着性子无奈再道:“我并不是说,他一定会算计承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承儿大婚在即,你也即将和沈予远走高飞,难道这关头你还想看云氏再生风波吗?我宁愿这府里冷冷清清,也不愿故作母慈子孝,还要夜夜提防着他。” 宁愿这府里冷冷清清,也不愿故作母慈子孝…… 不知为何,听到太夫人这番论调,出岫竟生出一阵怜悯之情,但这一次怜悯的对象是她的婆婆谢描丹。这位高高在上的谢太夫人一生强势,为云氏殚精竭虑,却免不了要孤独终老。而如今,出岫只能盼望云承和庄怡然能够尽快成婚诞育子嗣,承欢她老人家膝下。 一阵无力感蓦然生出,出岫越想越是心酸难受。为太夫人,为云羡,也为鸾卿。然而太夫人话已至此,出岫也知道无法劝动她改变心意,于是只得就此作罢,寻思着另找机会再议。 出岫这副失望、琢磨的神色被太夫人看在眼里,后者轻轻摇头:“你还是太心软了!” 出岫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对他们心软,便是对你自己心狠。”太夫人抬手示意迟妈妈退下。待到屋子里只剩下婆媳二人,她才沉声开口:“我问你,如今云想容出了这么一兜子事,你和沈予打算怎么处置?” 想容的事……出岫原本还在为云羡夫妻操心,此刻经太夫人一提,只觉得六神无主:“我,我不知道。想容她……太惨了。” “惨?这事保不准另有蹊跷。”太夫人面上浮起一阵疑惑神色,半晌,又似自言自语,“可谁敢拿自己的贞节来耍手段?那云想容未免也太可怕了。” 出岫亦是不信,接话道:“女子将贞节看得尤为重要,何况想容出身高门,又是真心喜欢沈予……听说她已数次自寻短见,幸亏被下人及时发现,沈予又施救得当,才屡屡挽回她的性命。” 第152章 钟鸣鼎食人丁稀(2) “自寻短见?”太夫人冷笑反问,微微阖目表示不信,“倘若是你遭人强暴自寻短见,我倒相信;若是云想容自寻短见,我一万个不信。即便她受辱是真,也绝不会羞愤到自寻短见……她必定是在演戏以博取沈予的怜惜!” 太夫人如此评判云想容,出岫不置可否。 太夫人见她不表态,又继续说道:“这次你没有反驳,可见是信了我的话。既然你知道云想容的心思,还不赶紧催着沈予和离?难道你想让她得逞?” 出岫却是迟疑起来:“纵然她耍了手段想要博取怜惜,我也能理解。换作任何女子,都会担心遭到夫君嫌弃,何况她连孩子都生下了……说来说去,本就是我和沈予先对不住她……我想过了,此事让沈予自己处理吧,我信他。”话到最后,出岫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以为沈予在乎女子贞节吗?他若真的在乎,也不会痴恋你这么多年。”太夫人简直恨铁不成钢,亟亟对出岫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提防云想容绝地反击,将沈予吃得骨头都不剩!” “我信他。”出岫无比坚定地回道,“改日我会让三爷带话给他,多谢您提点。” “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太夫人有些乏了,冲着出岫摆手道,“你今日刚回府,又说了这会子话,先回去歇着吧。” 出岫俯身行礼:“是。”说着她便往门外走。然而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出岫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了一个绝佳主意,能够解决太夫人和云羡之间的隔阂。 这主意虽只一闪而过,但出岫无比激动,忙不迭地回身看向太夫人:“母亲!不如让三爷分家出去。” “分家?”太夫人被出岫这个念头所惊,慎重地斟酌起来,“云氏传承数百年,还没有嫡脉分家一说。” “此一时彼一时。云氏传承数百年,也没有过继子嗣这一说,如今不也破例了?”出岫连忙回道,“既然您担心三爷夺权,那不如给他产业,让他出府单过。左右他如今远在京州,也与分家无异。” “这是老三自己的意思?”太夫人眯着双眼问道。 “不,是我方才忽然想到的主意。”出岫再行解释,“分家有分家的好处,分了家,他就没有理由再插手承儿名下的生意,您也不必担心他夺权。与他保持些距离,也许会更亲近。而且一旦分家,三爷彻底离开府里,那鸾卿的身份也保住了,不会再有人追究她从前是谁。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老三一旦分家,我就没有理由不认可鸾卿了。”太夫人将出岫最想说的一句话道了出来,无奈地笑道,“你倒是会打算盘,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我哪有这胆子!”出岫诚惶诚恐地道,“我只是……想看到府里和睦,也想杜绝您的顾虑。更何况……鸾卿的确活不长了……” 再次提起鸾卿寿命将尽,太夫人的神色好似有所动摇。她口中连连呢喃着“分家”二字,久久没有再开口表态。 分家兹事体大,出岫也不指望太夫人能一口应承,何况她自己也只是个初步的主意,没有成形的计划。她想了想,只怕说得太多会适得其反,于是道:“我也只是突发奇想,觉得这法子不错……至于怎么分家,何时分家,我心里也没个主意,不过就是一提罢了。” 她边说边注意太夫人的神色,见对方依旧是一副沉思模样,遂以退为进,再道:“今日说话太多,您必定也累了,我先告退,改日想出更妥当的法子,再来向您回禀。” 语毕,出岫捏着那本札记,再向太夫人行礼。她后退两步,转身往门外走去,这一次刚走到门口,便听得身后传来太夫人的沉沉话语:“这次承儿大婚,先让他们回来吧。身为叔叔辈,不回来不合适。” 这是松口了!出岫大喜,连忙转身笑回:“我这就去给三爷修书,将好消息告诉他!” “我是让他回来为承儿的婚事出力,可没答应别的。”太夫人强自嘴硬,端着架子故作冷淡。 “我省得。”出岫也不戳破。 “嗯,还有,你去京州这段时间,屈神医来过一次信,说他的义女玥菀已适婚龄,让咱们给她找个婆家。我寻思淡心走后,你身边儿也没个体贴丫鬟,便让玥菀回来侍奉你了,待调教两年,再以你知言轩大丫鬟的名义嫁出去。” 玥菀回来了!出岫心中一喜。五年前玥菀离开云府,是因为她私下背叛了云想容,也出卖了云起和灼颜。而如今云起已死,云想容也远嫁京州,唯剩下一个可有可无的二姨太,自然也再没什么顾虑了。何况玥菀已离开五年之久,云府许多旧事早已烟消云散,湮灭在了时光的长河之中。 让玥菀回来接替淡心,太夫人的这份体贴心思,出岫不可谓不动容。再看她老人家满面的不自在,便也不多说什么矫情的话,只道谢一番,笑退而去。 出岫是七月底从京州返回烟岚城,而云承的婚事定在了这年冬月。烟岚城四季暖湿,入冬之后雨水少、气候适当,宜迎来送往,婚事定在这个月份再合适不过。 再者,冬月过后即腊月,也不耽误宾客们返程过年;云承也能在翌年正月过后,顺理成章地承袭离信侯爵位。 定下了月份,又该定日子,良辰吉日算来算去,最终由太夫人亲自拍板定在冬月初七,言道“取七即娶妻”。 日子敲定之后,左相府也无甚异议。从此,云府上下陷入了无比的忙碌之中,人人都为世子云承的婚事费心布置。待到九月初,一切已准备就绪: 该邀请的宾客、族人全部拟出了名单,按照云辞大婚时的规矩,分三日进行宴请,云氏的护院们分赴各地,受命前去送上请帖。 云氏名下的织造坊“云锦庄”日夜赶工,将新郎的喜服赶制出来,用料之讲究、样式之华丽、细节之考量,比之云辞大婚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世无人可比。 云承单独所住的“霁云堂”也重新装潢,还增添了二十个人手,丫鬟仆从一应俱全,用以服侍新入门的世子夫人。 芳菲园、静园、吟香醉月园和几个客园全部翻修一遍,以备宴客、迎客之用。 此外,云府上下的酒食器具、桌椅床褥等全部除旧换新。 丫鬟仆从们每人多发一年月例,每人新制六套衣裳,以供云承大婚时穿用…… 经过一番忙碌,婚仪的置备大致告一段落,算算日子,京州城的各个世家也该启程前来了。自然,沈予和云想容、云羡和鸾卿也当动身。 想起即将再见沈予,出岫说不出心头滋味。是期待?忐忑?赧然?抗拒?或者种种滋味皆有?她沉浸在与沈予重逢的纠缠滋味里,岂料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十月十日,北宣哀义帝臣朗正式归降,南北和平统一。天授帝改国号为“凌”,称“天授大帝”,改元“大凌天授”;册封归降后的哀义帝为“靖义王”,食邑同享房州;着诚王聂沛潇、威远侯沈予亲往北宣主持受降仪式,迎接靖义王举家迁移南熙。 这道旨意颁布得毫无预兆,令天下人震惊不已。虽然去年秋北宣已有归降之意,但一些和谈的细节一直没有谈拢。岂料,天授帝竟不知不觉地处置妥当,瞒着南熙众臣下了御旨,就连左相庄钦也很意外。 不过,这旨意下得虽突然,倒也符合天授帝的做派——唯有突然下旨,才不会走漏风声,杜绝那些心怀不轨者借机破坏,或者借势投机。 而且,天授帝给北宣哀义帝安排的后路也颇具深意:旨意上说“食邑同享房州”,也就是说,哀义帝将定居房州,俸禄也与诚王聂沛潇相同。这听起来算是厚待,可仔细一想,这未尝不是让哀义帝和诚王两人互相牵制、互相监视。 尤其,当地还有个离信侯府。如此一来,烟岚城里便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云氏、诚王、新归降的靖义王,各个地位不容小觑。 这消息传来,也扰乱了出岫的计划。天授帝钦点了聂沛潇、沈予前往北宣主持受降仪式,则这两人铁定无法参加云承的婚仪了;何况此次同去的还有几个重臣,原本都列在了宴请的名单之内。 太夫人决定按照原计划置办婚事:“单是缺了南北几个重臣,并无大碍,况且他们必定另派族人前来赴宴,影响不大。” 话虽如此,但沈予注定是要缺席了。出岫精神恹恹地道:“也许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天授帝好像是刻意选在这时候。” “谁说不是呢?”太夫人冷笑,“难道他不晓得承儿是冬月成婚?不过,我猜测他的计划本就是年底收归北宣。只是他忒不厚道,竟不提前知会咱们一声,愣生生让两件事情撞期!” “我想不明白,天授帝此举有什么好处?是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出岫不解地问。 “对他而言,好处多的是。”太夫人并未一一道破,再度冷笑,“他越是如此,承儿的婚事越要如期进行,不能让他看扁了!也教他瞧瞧我云府数百年威名,何人胆敢不来赴宴!” 原来如此!出岫了然,天授帝是想暗示南北各大世家,他与云氏亦敌亦友、至亲至疏,也是想借机看看谁与云氏亲近! “好深的心思!”出岫不禁长叹一声,想了想,又道,“天授帝真真不是度量宽宏之人,这并非明君所为。” “无论是睚眦必报,还是度量宽宏,左右他已经统一南北、名垂青史了。”太夫人极目望向窗外,嘲讽地笑道,“待受降仪式结束,你且看着,明年正月必定是普天同庆,人人称颂天授帝功高德曜、英明神武。” 出岫亦是一笑,没有往下接话。 太夫人见她神色恹恹,转而嗤道:“瞧你那点儿出息,沈予不来,你就提不起精神了?” “不,不是。”出岫垂目,尴尬回道,“我是在想,沈予要去北宣,那想容……” “云想容自然还会来。”太夫人露出几分莫测难辨的笑意,“其实这是好事,有沈予在,云想容必然多生事端;沈予不在,正主儿看不见,她反而会消停。” 太夫人顿了顿,笑得越发隐晦:“依我看,她这次回来就别想走了,扣在云府一了百了。沈予也不必再从北宣回来,等到承儿大婚之后,你直接去北宣找他,我替你们安排个去处,保管天授帝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母亲!”出岫被太夫人这个麻利的手段所震惊,有些难以接受,“这……也太仓促了吧。不仅对想容没个交代,而且势必会连累您、连累云府。”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太夫人轻斥出岫,“你真是个榆木疙瘩,我自然会安排沈予在北宣‘遇刺’,你也‘忽染重病’,届时你二人换了新的身份不就行了?难道你还想光明正大地跟他离开?” 出岫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不愿更名换姓,但又觉得太过矫情,遂没有出口。 只见太夫人轻哼一声,又道:“至于云想容,也容易处置。她若愿意带着那野种过一辈子,云府也不缺她一口饭吃;倘若她愿意再嫁,我也不计较多出一份嫁妆,那野种她爱怎么处置都行。” 话到此处,太夫人脸色一沉,毫不掩饰对云想容的厌恶与算计:“兴许沈予‘遇刺’之后,她会等不及去找她的奸夫。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是被迫失贞,还是与人通奸!” 太夫人说出此话的三日后,云羡夫妻、云想容母女一并抵达烟岚城,由管家云逢接回府中。云羡夫妻算是轻车简从,而云想容带着女儿和一众奶妈子、丫鬟等,入城时算是“浩浩荡荡”。 阔别数年再回云府,几人都是感慨不已。基于礼数,云承亲自在府门前相迎,再引着几人去荣锦堂拜见太夫人,然后又带他们去了知言轩。 云羡夫妻皆是神采奕奕,看得出此次回府他们很欢喜;云想容面上则淡淡的,只对出岫客套了几句,便以照顾女儿为由返回了“霓裳阁”。 由于生产所致,云想容丰腴了很多,她不仅没显衰老,反而多了几分别致风韵,只是肤色略显苍白,看样子没少为女儿操心。 算算日子,这个孩子已经百日有余,如今只得一个乳名唤作“敏儿”,乃云想容所起——这是出岫了解到的全部讯息。 云想容前脚离开,云羡立刻对出岫叹道:“原本威远侯让咱们带着想容先回来,说他去向天授帝告假几日。谁知告假不成,反倒在这节骨眼上给安排了差事。” 出岫闻言只一笑而过,又对云羡提起了分家之事,后者也对这个主意表示赞同。此后,宴邀的宾客和族人也陆续抵达烟岚城,云府上下又开始忙着迎客,便也无人再去关注二房祖孙三代。 事实上,沈予的缺席,从某种意义上讲,算是全了云想容的面子。试想倘若沈予和她一同回府,又对这孩子冷淡的话,势必会惹人怀疑他们夫妻二人的恩爱程度;偏生天授帝选在此时将沈予派出去,恰好没给外人留下话柄。 而最高兴的当属二姨太花舞英,一见到女儿与外孙女,她又哭又笑很是失态。过后,又喜滋滋地抱着外孙女在府里乱窜,逢人便说:“敏儿长得真好看!瞧这眉眼,同姑爷一模一样;脸型倒是像想容,真真儿是个美人坯子,取了她爹娘的优点长处呢!” 每每听到花舞英信口开河,说云想容的女儿长得像沈予,出岫便哭笑不得。不仅是她,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很无奈,就连云想容也一脸尴尬。 事到如今,这位卑微的云府二姨太尚且不知,她这外孙女并非沈予的亲生骨肉,更不知云想容失贞一事。她还想当然地以为,自家闺女和姑爷终于琴瑟和鸣了! 云府久未这么热闹,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不适应。许是人多的缘故,时日也仿佛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便到了云承大婚的日子…… 第153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1) 冬月初七晨光熹微、清风徐徐,卯时气候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这一日清早,烟岚城南城门刚开,入城的行人便被眼前的华丽景象所震慑。 但见自南城门开始,穿过云氏的四座汉白玉牌坊,中轴向北的一路之上皆以红绸铺覆路面。极目远望,犹如一道不见边际的接天红梯,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亮。 这一日,正是离信侯世子迎娶国丈之女的大好吉日。 天色刚明,云府之外已早早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云氏行善数百年,积德无数,这慈美之名令世人真心折服;再有左相庄钦贤名远播,风骨高洁,因而世人对这桩联姻皆是翘首企盼,称赞之余连道“般配”,纷纷前来见识这番气派。 天公作美,宾客们自然也是热闹一番,早膳过后已将云府里外围得水泄不通,等候在黄昏时分观礼。离信侯世子大婚,与天授大帝成为连襟,这事的确广为轰动。 按照云辞大婚时的旧例,云承大婚依然是宴开三日。大婚当天是开宴第一日,所宴请的宾客都是南北举足轻重的人物,非富即贵。前堂里,王侯公卿谈笑不断,由云羡出面招呼;后堂里,高门贵妇衣香鬓影,是太夫人亲自作陪。 朱门悬彩,金玉生辉,云府的各色花草缤纷绽放、姿态多娇。到了天色稍晚,整个府中灯火初上、华丽结彩,更添雍容喜庆。这锦绣熠熠的程度,直教见惯世面的南北贵客皆是咂舌,个个赞叹起云氏的富贵与讲究。 早两日,天授帝已从应元宫里赐下了丰厚贺礼,除却百年好合的锦缎刺绣之外,金玉珠饰、古玩奇珍也是数不胜数。礼官们足足从京州抬了二十个箱子,堪比嫁妆彩聘,络绎不绝送入云府。 出岫早已吩咐下人将这些赏赐挪进芳菲园,本以为余下的空处已足够存放庄怡然的嫁妆,岂料她还是低估了庄相嫁女的排场—— 此时此刻,左相府的新娘花轿已到了烟岚城内,整个送亲队伍浩浩荡荡,不见尽头。这一次左相是下足了血本,单单只陪嫁的妆奁,两人一抬,两抬一箱,已足有五十箱不止。遑论那些绫罗绸缎、房契良田,算起来竟比皇后嫁给天授帝时排场更大,嫁妆更多! 前头是华盖仪仗、送亲鼓乐,后头是嫁妆箱笼、嵌金楠木。而新娘的花轿便夹在队伍中间,八人大抬、金顶红边,四对垂髫花童左右随送,每人都挎着一个花篮,其内是各色花瓣,沿路撒了个漫天漫地。 花香袭人、落花纷纷,连带那接天红绸泛彩迎光,整个烟岚城犹如下了一场缤纷花雨。直至新娘的花轿入了云府,最后一抬嫁妆才刚刚走过中轴街道,盛大之景可见一斑。 黄昏时刻落日熔金,正是良辰吉时。云府的流离灯色映照了半个烟岚城,越发溢彩耀目。花轿稳稳越过火盆,入府落停,一身新郎喜服的云承身姿挺拔、当庭而立,依照习俗朝着花轿虚射一支红箭,“嘭”的一声定在了花轿门头之上。 喝彩声立时连天而起,宾客们纷纷拊掌叫好。这时两个喜气洋洋的婆子才扶着新娘下了花轿,将红结的一头送入她手中,示意新郎牵着新娘入府拜堂。 大红盖头遮住了庄怡然的全貌,她的一举一动全靠丫鬟婆子们在旁提醒。云承握着红结的另一头,稳稳当当将新娘引入迎客堂内,一连三叩首拜了天地高堂。 太夫人和出岫分坐于堂上的两侧主位,接了庄怡然递过的媳妇茶一饮而尽,又派了红封,说了几句吉祥话,如此便算礼成。直至将一双新人送入洞房,出岫才终于泪盈于睫。 如今云承已有十五岁了,那眉眼气质与云辞越发相似,几乎令出岫产生一种错觉,云辞未曾离去。 七年前,云府也如此热闹过,云辞迎娶夏家小姐的景况盛大空前,曾是烟岚城里一桩美谈。而出岫当时却被云辞的善意谎言所骗,躲在丫鬟的院落里落胎将养、暗自神伤,与外头的热闹格格不入。 也是那一日,沈予前来探望,不仅道破了鸳鸯匕首的含义,且头一次向她表明心迹。 两个男人,两种深情,一个选择以命换命,在九泉之下继续守护;一个选择此生不渝,在烟火人间默默等待。两份绵延不绝的情感成就了如今的出岫夫人,也是这六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勇气。 “夫人,该宴客了。”丫鬟的低声提醒令出岫回过神来,连忙垂首忍住泪意。幸好满堂宾客的注意力皆在一双新人身上,便也没人去注意她的失态。即便瞧见了,也只会当她是喜极而泣吧! 出岫适时看向桌案左侧的太夫人,此刻后者亦是感慨万千。婆媳两人一同起身朝宴客厅而去,云羡也顺势招呼宾客们前去吃酒赴宴。 不消片刻,云承已将新娘子送入霁云堂,自己也换了另一套衣袍出来,举步迈入宴客厅一一敬酒。出岫与一干女眷们饮了一阵,已是熬不住酒劲上头,连连推辞不敢再喝,最后借口去厨房催菜,才勉强脱身从宴席上出来。 还是太夫人高明,随意喝了几杯便自称年事已高、不善饮酒,笑眯眯返回了荣锦堂。 夜晚的凉风隐隐吹散了一些酒气,云府到处都是喧哗之声,就连在知言轩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出岫思及云辞,心中又喜又悲,遂举步往静园而去,想找个僻静之处独坐片刻。 竹影和玥菀随侍相陪,知道出岫所想,也默默跟上。岂料主仆三人还没走到静园,路上便被一人唤住:“恭喜夫人。” 这声音其实颇为低沉,瞬间淹没在了云府的喧哗喜庆声中。可偏偏这个声音太过耳熟,出岫又太过敏感,因而她听见了,不由得顿住脚步。 流光溢彩的灯色之下,青石路尽头站着一个男子,依旧是俊朗之人,却也沾了几分沧桑之色——是许久未见的赫连齐。 出岫十四岁与之相识,十五岁遭他抛弃,而今满打满算,两人已形同陌路整整八年。这八年里,先有云辞,再有沈予,出岫几乎要忘记那段身为晗初的岁月,还有那段岁月里遇上的那个人。 当年风流意气的赫连世家长子嫡孙,如今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故人罢了。出岫适时想起,今夜的宴客名单之上,并没有赫连世家——自从明氏倒台之后,赫连氏受到牵连沦为二流世家,早已不复从前的盛名风光。 出岫不知赫连齐为何不请自来,不过来者是客,她总不能出言赶人,便只得客客气气地虚行一礼,对赫连齐遥遥回道:“多谢赫连大人赏光前来,妾身不胜荣幸。” 她说得沉静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与怨愤,反而令赫连齐一阵失落。他举步朝出岫走来,本以为对方会闪躲,可他猜错了,出岫只是站着不动,维持着得体的笑意。 最终,还是赫连齐在距离出岫四步之遥时停下了,解释道:“今日我是陪永平侯前来赴宴。” 出岫这才想起,几年前,赫连齐的妹妹嫁入了南熙永平侯府,做了永平侯的继室。大约是今晚永平侯怕被灌酒,才让赫连齐前来挡一挡。 这想法刚一生出,恰有一阵清风拂过,顺带将赫连齐身上的酒气送入出岫鼻息之中,也证实了她的猜测。既然对方来得光明正大,出岫便盈盈笑回:“敝府招待不周,望赫连大人海涵。” 许是出岫一连几句客套话太过疏远,赫连齐的眉峰终于蹙起,脸上划过黯然之色。他沉吟片刻,又对出岫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夫人说,不知夫人能否屏退左右?” 闻言,出岫不假思索地回道:“夜色已深,妾身孀居之人不便单独见客,还请大人见谅。” 赫连齐很是无奈,却也没有多做勉强,又道:“明璎也来了,不过明日她不会来府上。” 是了,明日才该是赫连氏前来赴宴的日子。赫连齐如今是赫连氏的当家人,倘若是他来喝喜酒,明璎作为正室夫人自然也该到场。但听这个意思是……赫连齐不让明璎来云府? “犬子成婚,您既赏光前来,何不带着夫人出席?妾身自然欢迎至极。”出岫礼回。 赫连齐低叹一声:“是我不让她来,她自己也不想来。” 有些话点到即止最好,对方话到此处,出岫自然不会往下接话,再说出什么令双方尴尬的事情。她正想寻个理由告辞,此刻竹影恰好开口:“夫人,不能再耽搁了。” 竹影知道出岫的旧事,又在京州城外见过赫连齐本人。此刻他见气氛越发不妙,便适时开口替出岫解围。出岫自然会意,顺势朝赫连齐颔首笑言:“前厅宴席将散,大人还是早些回座为好。妾身庶务缠身,恕不奉陪。” 言罢她再次朝赫连齐盈盈一拜,毫不犹疑地从他身侧走过。直至走了十余步,出岫才听到身后再次传来他的声音:“近几日我会住在吹花小筑……我等你。” 一阵夜风恰时徐来,吹散了赫连齐的缥缈话语。出岫只当作没有听见,连脚步都不曾停留片刻,从容而去…… 云承的婚事在一连三日的宴席后结束,可烟岚城里的热闹,却一直持续到了冬月底。左相庄钦果然教女有方,太夫人也慧眼识珠,庄怡然虽是庶出,但其才貌性情都无可挑剔。 婚后云承与庄怡然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前者立刻变得成熟起来,处理生意也考虑得更慎重、更细致;后者则是识大体、顾大局,温婉贤淑、恭顺谦和,赢得云府上下一片赞誉。 腊月在云承的新婚宴尔中悄然逝去,云羡夫妻和云想容则一直没有离开,留在府里过年。太夫人对于云羡与鸾卿的婚事仍旧不表态,更绝口不提分家之事,只在表面上维持着淡淡的和睦。 一转眼到了大凌天授元年,诚王聂沛潇及威远侯沈予顺利主持了受降仪式,北宣正式归降。至此,分裂近百年的大熙王朝终于成为历史,南北再度统一,一个新的王朝就此诞生——“大凌”。 由于云府婚事所带来的影响,整个新年正月里,烟岚城一直无比喜庆;再加上改朝换代普天同庆,仿佛人人都是喜上眉梢。 过完正月,云承正式承袭了离信侯的爵位,这一次太夫人和出岫都不愿意再大操大办,便一切从简,只让云承祭拜了天地君亲和列祖列宗,又广发粥米昭告天下。天授帝也派了礼部尚书前来恭贺。 到了二月,云承正式接手云氏在南熙的所有生意,与此同时,出岫也将府内中馈逐渐转移到庄怡然手中。这夫妻二人天资聪颖过人,很快便手到擒来。 三月春暖花开之际,诚王聂沛潇带着归降后的北宣帝王、如今的靖义王臣朗返回南熙。虽然天授帝的旨意里是说靖义王“食邑同享房州”,可聂沛潇还是带他先去觐见天授帝复命,而天授帝也顺势将其留在了京州,并赐下王府宅邸。 明眼人一瞧便知,如今是南北刚刚统一的当口,诸事正在磨合之中,天授帝自然要将靖义王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着,以防生变。 因此,聂沛潇独自回了烟岚城——沈予奉命留在北宣整编军队,暂不返回,归期未定。 消息传来,出岫显得很平静,又或者说,此事早已在她意料之内。沈予如今是武将中的后起之秀,天授帝派他去主持受降仪式,自然也是给他派了任务。北宣五州兵强马壮,军中能人异士不少,既然南北统一,这些军队必定也要整编收归。 原本出岫担心天授帝会下令沈予常年驻扎北宣,如今还好,只是“整编军队”而已。耗时多久沈予应当自有主意,如此她便也不太担心了。 而云想容则没那么坦然了,比之出岫多了几分急躁与不满,她虽没多说什么,但平日里越发不苟言笑,还时常打听沈予在北宣的近况,久而久之,府里都知道她思夫心切。 许是沈予不在,云想容没了哭闹的对象;又或者是她畏惧太夫人,不敢在云府哭哭闹闹。总之,云想容在沈予面前“自寻短见”的把戏,在云府从来不曾上演过。 她每日就是与二姨太花舞英一道带孩子,闲暇时间则开始烧香礼佛。为此,云想容还专门来知言轩求过出岫一次,想在霓裳阁里建个简易佛堂,供她吃斋念佛、修身养性。 出岫没有理由不答应,遂下令将霓裳阁里一间空置的库房拾掇出来,改造成了简易佛堂。太夫人听闻此事之后很是诧异:“哟!如今她也知道装一装大家闺秀了?就是抄上一万卷佛经,沈予还是瞧不上她,也洗不清他们二房做下的孽事!” 话虽如此说,太夫人倒也没阻止云想容礼佛。于是,霓裳阁里每日皆是烟香袅袅,还能时不时地听见阵阵木鱼声。 如此直到三月底,南熙各地各行业的管事前来报账,云羡在府里忙过这一阵,便带着鸾卿返回了京州。太夫人没有留人,随他们去了。 二姨太花舞英却分外舍不得云想容回京州,再加上沈予没从北宣回来,威远侯府也没个主子,她便去荣锦堂央求太夫人留下云想容母女,太夫人痛快地准了。 第154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2) 四月,沈予依旧在北宣整编军队、接管兵务,算算时间,他留在北宣已近半年光景。而云想容则越发谦卑,每日除了照顾女儿,便是抄写经文、吃斋念佛,十足的信徒。 也不知她从哪儿听说城郊的岚山寺香火鼎盛,便每日都往寺里跑,烧香拜佛添了不少香油钱。而每次从岚山寺回来之后,云想容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整个人也焕发出不同以往的神采。 按道理讲,这是好事。可出岫瞧见这样的云想容,总会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抑或是一种别扭的感觉,对云想容也更加愧疚。 后来就连庄怡然都觉得好奇,私下里询问出岫:“那岚山寺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想容姑母每日都去参拜上香?” “别说你好奇,我也好奇。”出岫淡淡笑回。 “母亲去过岚山寺吗?” “没有。岚山寺是去年年中刚建造的,如今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时间,不过香火的确很旺盛。” “听说……很灵验?”庄怡然忍不住再问。 “怎么,你想去看看?”出岫听出了她话中之意。 庄怡然赧然地低下头去:“不瞒母亲说,我嫁进来已经整整半年了,侯爷他待我很好,于子嗣之事也很上心,可我……一直没有动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你才不到十六岁,急什么?”出岫明白她是受云想容所影响,欲往岚山寺拜佛求嗣。不过出岫也不戳破,只笑道,“此事不能急,一急反倒不容易怀上。其实去外头散散心也好,你初来乍到对烟岚城不熟悉,去别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不若明日就跟想容一起,去岚山寺转转吧。” 庄怡然正是打算去祷告求子,见出岫如此善解人意,给她找了一个“散心”的借口,感动之余也连连道谢:“多谢母亲体恤!我这便去对想容姑母说,让她明天捎上我!” 言罢,庄怡然已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还没转身,又被出岫再次唤下:“按伦常讲,你唤想容‘姑母’没错。但如今你是离信侯夫人,而她只是云府庶出的女儿,嫡庶有别,在太夫人面前可不能这么称呼她,会让太夫人生气。” 出岫提点至此,庄怡然立刻会意,忙道:“是我考虑失当,她既已出阁,我在人前就称她为‘威远侯夫人’,私下再叫她‘姑母’。” 出岫点点头,又摆手笑道:“快去吧,早些告诉她,也好早些准备明日外出的事宜。” “是。”庄怡然再次行礼,施施然出了知言轩。 一炷香后,她又重新返回,对出岫道:“想容姑母说,既然我随她一起去,不若也叫上您一起。她说岚山寺香火鼎盛,风景极好,即便不去上香,也可以游玩一番。” 去岚山寺游玩?出岫有些迟疑。 庄怡然却很期待,忍不住劝道:“母亲您随我们一同去吧,人多也热闹些,更有意思。” 出岫经不住庄怡然劝说,只得笑道:“好吧!我让云逢提前准备准备,明日咱们就在岚山寺用斋饭,不过不能太晚,太阳落山之前可得赶回来。” 庄怡然连连点头:“这等小事何须母亲操劳,我去对云管家说一声。”言罢,盈盈告退莞尔而去。 待她离开之后,出岫才轻叹一声,对服侍在旁的玥菀道:“怡然到底还是年轻。” “谁没年轻过?您多教教不就行了?”玥菀笑道。 出岫没再往下接话,只望向窗外天色,良久又道:“岚山寺是谁出资建造的,你知道吗?” 玥菀想了想,回道:“既然是建在烟岚城外,莫不是诚王殿下?” “不是诚王。”出岫面无表情作答,“是赫连氏。” 玥菀明白过来:“难怪您从来不去。” 翌日清晨,管家云逢来知言轩陈请出岫:“夫人,马车已准备就绪,可以启程前往岚山寺了。” 此时出岫刚用过早膳,想起膳厅剩下的一桌子菜肴,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便对云逢问道:“府里的粮库,还有多少米面?” 云逢沉吟片刻,如实回道:“总有七八百斤不止。” 整个云府之内,主子虽没几人,但奴仆、丫鬟、护院等总计数百人不止,这几百人日日要穿衣吃饭,因而云府对于口粮的需求极大。出岫在心里大致盘算一番,才又命道:“既然去一趟岚山寺,便趁机做些善事吧。你去粮库里取五百斤大米出来,今日府里女眷要在岚山寺施米。” “夫人宅心仁厚,是烟岚城百姓之福。”云逢诚心诚意地说了几句,便领命而去。不多时,他取了一本明细册子回来,对出岫道:“五百斤大米已经出库装车,请您签字盖印。” 云府的规矩是,中馈事宜皆要由当家主母亲自过目。不过如今庄怡然是新上手,因而真正的实权还在出岫手中。 出岫从云逢手中接过册子看了看,的的确确是出库五百斤大米,于是她取过印鉴盖上,细心嘱咐道:“别忘了让米行赶紧送些米面过来,否则府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云逢笑着称是。 由于临时决定施米行善,因此又耽搁了些工夫。其间云想容来催过两次,终是等不及了,便对出岫道:“我与岚山寺的法师约好,每日辰时三刻前去诵经听禅,眼看时辰将过,还是先走一步了。” “也好,你先去吧,咱们直接在寺里会合。”出岫回道。 云想容未再多言,上了霓裳阁的马车而去。 此后云逢又忙碌一番,准备了五匹高头大马驮着大米,另有五十名护院牵马待命。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恰是辰时三刻。出岫携竹影和玥菀来到云府门口,见了这阵势,不禁揽袖而笑:“这排场倒大,知道的是咱们云府女眷上香行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举家搬迁呢!” 此言一出,几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但见云承也携着庄怡然,夫妻两人并步从府里走出来。前者一袭月白长衫,打扮如同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却难掩清俊出众的气质;后者一身淡蓝衣裙,烟纱缥缈步履轻盈,沉鱼落雁淡雅脱俗。 真是一对璧人!出岫在心中默默赞了一句,这夫妻两人已同时向她俯身行礼:“见过母亲。” 竹影和玥菀亦是躬身见礼:“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如此客气一番,还是出岫率先笑问:“承儿今日也去岚山寺?” 云承清浅而笑,看了看身旁的娇妻,回话道:“我今日事务不忙,既是您和怡然想去,我便陪着一起吧。多一个人上香,也显得更诚心。” 他说完这番话,庄怡然已是垂眸低首,娇羞无限。出岫立刻明白过来,庄怡然既是去岚山寺求嗣,云承陪同而去,自然显得更加诚心一些。且不说佛祖是否显灵,至少庄怡然本人心里会好受许多。 出岫看了云承一眼,戏谑道:“你倒是心疼怡然,知道做个体贴夫君。” 云承轻咳一声,很是坦然地笑回:“被您识破了。”他这般一说,庄怡然更加赧然,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出岫见人已到齐,便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几人闻言轻笑,这才陆陆续续上车。知言轩和霁云堂的仆从们也分别乘坐各自的马车,带着这五百斤大米和五十名护院,浩浩荡荡往城南郊的岚山寺进发。 原本这一路上平平顺顺,倒也轻松自在,可眼看就要到岚山脚下,众人忽见一匹快马嘶鸣不止,从后头疾驰赶来。马上之人乃是云承手下的一个执事,平日里很得器重。 云承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生意,连忙下车询问。那执事只将一封书信呈上,对云承禀道:“闵州支脉的当家人云潭,携一家妻小前来府里拜见。太夫人让您和出岫夫人回府。” 云潭,正是云承的生父!虽然如今云承已认在嫡脉之下,拜云辞为父、拜出岫为母,可这父子之情血浓于水,又是时隔七年不见,此刻忽闻云潭来访,云承怎能不激动? 尤其,云潭丧妻之后一直鳏居,而方才执事却禀报“云潭携一家妻小”,可见他是再娶了。云承打心底里高兴,连忙执着书信去向出岫禀告此事,出岫便道:“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我陪怡然去上香。” “可祖母说,让您也回去。”云承说道。 出岫有些迟疑:“留下怡然独个去岚山寺,我不放心。” “这不已经到了岚山脚下了?况且,想容姑母也在寺里照应,不会出事的。”云承倒很放心。 “是啊,母亲别担心。有这么多护院跟着,肯定没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时庄怡然也下了车辇,附和道,“再者祖母急招您和侯爷回去,可见是有要事,万一耽搁就不好了。” 不知为何,出岫很是不安,便对怡然道:“要不你也别去了,咱们改日再来岚山寺上香。” “下次来上香,就显得心不诚了,佛祖会不高兴的。再者想容姑母还在寺里,总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庄怡然的态度很是坚定。 是啊,云想容已经在寺里了。出岫又看了看随行的五匹高头大马,其上还驮着粮食,说好施米,又不施了,也交代不过去。 正犹豫着,但听庄怡然又道:“母亲别考虑了,快和侯爷回去吧。我刚接手中馈,恰好趁机历练一番,学学如何施米行善。” 对方话已至此,出岫若再迟疑,就显得看低庄怡然了。她也唯恐让太夫人久等,便对庄怡然嘱咐道:“那你自己当心身子,切莫吹风。施米之事有云管家操持,你上了香祈了愿,尽快回来。” “母亲放心,我会向佛祖祈愿,保佑云氏嫡脉繁荣昌盛。”庄怡然盈盈再笑。 见这个儿媳如此识大体,出岫也甚是欣慰。她原本打算将玥菀留下照看庄怡然,可转念一想,玥菀是云想容的旧婢,和二房积怨颇深。自己在场还好,若自己不在,让玥菀独自面对云想容,实在不大妥当。如此一想,只好将玥菀也带走了。 几人在岚山脚下分道扬镳。出岫带着知言轩的仆婢们离开;云承弃车从马,与出岫一道返回云府;云逢唯恐他们路上有失,便从五十名护院中拨出十名相随护送;而云逢自己和霁云堂的仆从们,还有余下四十名护院,则随同庄怡然上山进香…… 出岫与云承回到云府之后,立刻前去待客厅,才知此次云潭前来确有急事。 原来,这几年北宣的族人们没了主心骨,手上又有铺子和钱财,心也就野了。如今听闻离信侯府要收回北宣的族人和产业,有些旁支竟不愿将手上的生意交出来,更甚者,还有人勾结外家,变着法子侵吞云氏产业。 当时之所以割舍北宣族人,还把钱财和产业就地分了,是因为北地正逢江山易主,战乱不断,想让族人多留些银钱傍身。出岫自问这几年来,对北宣族人一直不薄,虽然知道他们是一盘散沙,但还是暗地里不停地补贴,唯恐亏待他们。岂料如今…… 几人为此事议论起来,太夫人和云潭主张严惩,出岫和云承主张宽待,竟致争执不休。 最后,太夫人她老人家一语定乾坤:“不愿交出生意的,就让他们自生自灭,没了离信侯府在暗中庇护,我看谁还能发得了财!至于勾结外家、侵吞产业的,即刻从族谱上除名,滚出云氏一族!” 既有太夫人发话,出岫等人也不再多言,云承立刻拟了指令出来。出岫知他父子二人多年未见,必有万千话语要说,便命人收拾了客院厢房,让云潭一家暂且在府内安置,方便云承找他说话。 太夫人也能体贴一二,便摆手挥退这父子二人,面上却道:“我老太婆年纪大、酒量浅,承儿,你替祖母招待好云潭,陪他喝两杯,可别怠慢了闵州的当家人。”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又道,“至于别的细枝末节,你们下去自行商量吧。” 云潭与云承闻言皆是大喜,齐声告退出了荣锦堂,独留出岫在此。 眼看已到午膳时分,太夫人又对出岫道:“你也别来回折腾了,就留下陪我用饭吧。” 太夫人真是越发善解人意了,出岫笑着称是,亲自搀着她老人家往膳厅里走。 “怡然在岚山寺用午饭吗?”太夫人边走边问。 “是的,想容也经常在寺里用饭,都安排好了。”出岫回道。 “云想容?”太夫人脚步一顿,眉目一蹙,“她不会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事儿吧?” “不会的。”出岫忙回,“云逢也在,还有那么多霁云堂的仆从和护院。再者想容如今潜心礼佛,应当不会……” “就是她潜心礼佛才奇怪。”太夫人打断出岫的话,“她在这府里住了十几年,连佛经都没看过几眼,从前出去上个香,还会打瞌睡。如今倒好,连女儿都不管了,天天往岚山寺跑,你不觉得蹊跷?” “以前她是无忧无虑的云大小姐,自然不喜吃斋念佛。可如今……”出岫想起云想容的遭遇,心中更是愧疚,便有意替她说话,“如今想容心里有苦,转了性子也是正常。” “转了性子?”太夫人冷哼一声,半信半疑,“但愿如此吧。” 两人说着已走到膳厅门口,正打算抬步拾阶,却见云逢一身狼狈地跑了过来,毫不掩饰焦急之色。 这时候云逢该在岚山寺才对,怎么回来了?而且看这样子……出岫心里骤然一紧,唯恐是寺里出了什么意外。她一句话还没问出口,云逢已匆匆跑到跟前儿,“扑通”一声跪地,连礼数都顾不得,出口便道:“侯爷夫人和大小姐,都不见了!” 第155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1) “不见了?!”太夫人和出岫异口同声惊呼出口。后者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云逢此刻已是急得满头大汗:“自您和侯爷走后,我们随侯爷夫人进寺,与大小姐会合。原本是好好的,可寺里香客越来越多,施米时遭遇了疯抢。咱们带的护院根本不够,住持又调了十几个武僧去维持秩序。当时场面混乱,女眷们都回避了,谁晓得施米结束后,有人发现三个婢女被打昏在厢房,侯爷夫人和大小姐都不见了……” 云逢面上难掩自责之意,急得眼眶发热:“是我疏忽大意,竟让歹人有可乘之机……实在罪该万死。” 出岫看他一个大男人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不好再说重话,只问道:“寺里都找过了?是否发现可疑之人?” 云逢摇了摇头:“都找遍了,岚山寺香火旺盛,香客太多,咱们又不敢声张……住持大师也派人找了,毫无头绪。” 毫无头绪?出岫闻言紧张起来。要知道,失踪的可是堂堂离信侯夫人和威远侯夫人,此事绝非一般绑匪敢为。若是有所图还好,怕就怕是好色的小毛贼,不知庄怡然和云想容的身份,对她们…… 出岫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而太夫人却不是如此想,反而问云逢:“你说施米时,女眷们都回避了。是回避去哪儿了?谁领着去的?” “是住持亲自护送去了后院厢房。”云逢如实回道。 “当时云想容是什么举动?”太夫人再问。 云逢回想片刻,才道:“大小姐原本很镇静,想要留下帮忙施米。后来有个小乞丐险些冲撞了她,大小姐受了惊,这才一起去了厢房。” 太夫人闻言未再多问,万般冷静地命道:“你这笔账先记着,当务之急是找人。立刻让竹影调动暗卫,在烟岚城及附近关卡沿途寻找。”她斟酌一瞬,又道,“先不要报官,若有外人问起来,就说是云想容与其婢女走失,不要提怡然。” 云逢此时早已六神无主,见太夫人如此吩咐,连忙领命跑了出去。 出岫也急得娇颜泛红,不禁将心中顾虑说了出来:“母亲,此事您怎么看?万一歹人有所图谋还好,就怕是色欲熏心的毛头小贼……” “所以我才不让提怡然,免得坏了她和庄氏的名声。”太夫人依旧沉着。 “可是您对外声称想容走失,这……”出岫欲言又止。 “怕什么?她原本也不干净,否则哪里来的女儿?”太夫人冷哼,“况且,这事还说不准是谁做的,我看云想容也脱不了干系。” “岂会?她自己也被绑走了。”出岫不愿把云想容想得如此不堪,便道,“想容没道理这么做,平白得罪云氏和庄氏;而且她养在深闺,哪里认识这些歹人?” “你说得也对,但她表现得太不寻常。”太夫人蹙眉道,“你想想方才云逢的话,说她是被小乞丐冲撞之后受了惊,才和怡然一起去了厢房。你不觉得这话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出岫心里慌乱,也没发现什么破绽。 “当然有问题!云想容潜心礼佛这么久,难道没学会佛家的大慈大悲?她遇见小乞丐,不该是心生悲悯吗?又怎会受惊?”太夫人沉声分析,“‘受惊’二字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她嫌恶乞丐。那她礼的是什么佛?抄的是什么经?” “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她在假装礼佛。”太夫人眯起双眼似有所想,“也许,那小乞丐冲撞她是假,与她接头是真。又或者,她天天往岚山寺跑,本就另有图谋。” 出岫明白过来了,太夫人的意思是:要么这场绑架有云想容参与;要么云想容有别的图谋,但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歹人绑走了。 再联想云想容这些日子的异常,以及对庄怡然的分外热络,出岫也渐渐生了疑。不可否认,太夫人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她宁愿相信云想容是清白的,尤其,云想容根本没必要针对庄怡然。 “再怎样也只是猜测罢了,就如您说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人。”此刻出岫已没了用午膳的胃口,一颗心七上八下,“母亲您先用膳,我去对承儿说说,毕竟怡然是他的妻子,得让他有个准备。” “你去吧。”太夫人没有阻止,只命道,“为防万一,你派人看好二房,只要有花舞英和那野种在手里,咱们就不怕云想容耍手段。” 出岫本想说“疑罪从无”,但思量片刻,终还是答应下来,又匆匆去找云承告知此事。 如此忙活到了傍晚,还是没有半分消息。庄怡然和云想容便如凭空消失了一般,绑匪也没留下蛛丝马迹。 太夫人、出岫、云承、云潭齐聚荣锦堂商量对策,皆是忧心忡忡。暂且不说云氏的脸面问题,只庄怡然、云想容二者的身份,便牵扯到了几大世家,已远远不是云府的家事了。 “过了今晚,若是再找不到,绑匪便有可能出城了。”云承最为着急,整个人显得烦躁不堪。 其余几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出岫安慰云承:“别担心,整个房州都在云氏掌控之内,早晚能找到。” “母亲无须安慰我……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些个绑匪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带着两个女子,竟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云承说出自己的疑虑。 云潭也是开口一叹:“本以为,这次顺利收回北宣的族人和生意,是天佑云氏。可谁知……” 云潭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这句话却令云承心头一跳。他思虑片刻,突然惊呼:“快!搜水路!迟了就来不及了!” “水路?”太夫人蹙眉表态,“岚山寺在南城门外,渡口在城内,绑匪没道理冒着被守城士兵发现的危险,折回城里走水路。” “是啊。”云潭也表态赞同太夫人,“而且如今已入夏,房州雨季将至,走水路太危险,绑匪不会这么傻。” 听太夫人和云潭如此反驳,云承也发现自己考虑不周,便没再坚持,就此泄了气。 此时出岫却意外开口,表示赞同云承的意见:“虽然房州雨季将至,但绑匪若不打算离开房州,的确有可能走水路!行船天数短,也未必会赶上大雨!” 出岫眸中忽然焕发一股神采,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线索,提起精神道:“咱们刚把南熙的漕运权交给朝廷,已无权搜查过往行船。绑匪必定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走水路,以期避开云氏的搜捕!” 这一番见解令云潭茅塞顿开,云承也再度激动起来。几人齐齐望向太夫人,都等着她来定夺。太夫人闻言只沉吟片刻,对出岫道:“你这想法很有道理。事不宜迟,你亲自走一趟诚王府,请诚王下令搜查房州境内的过往船只。” “我去诚王府?”出岫有些犹豫。事实上她已快两年没见过聂沛潇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聂沛潇率平姜大军复命返程之后。而且就连那次相见,也是匆匆一晤。 紧接着,太上皇聂竞择突然重病驾崩,聂沛潇又赶去京州奔丧;再后来,他便和沈予一道前往北宣,主持了受降仪式;而出岫本人也忙着筹备云承的婚事,交接中馈和生意,彼此便渐渐没了来往。 想到与聂沛潇长久未见,此刻又是黄昏之末,出岫有些为难:“还是让承儿去诚王府吧。这个时辰,我去不妥。” “不!你必须要去!”太夫人没有挑明,只道,“你若想避嫌,便让承儿随你一起。” “好!”云承一口应承。 出岫闻言只得应下,母子两人一刻也没耽搁,直奔诚王府。谁知刚在王府门前下了车,便见冯飞迎了出来:“夫人和侯爷来得正好!殿下正要找您二位。”说着便将两人引去了一座小院。 聂沛潇此时正在小院门口来回踱步,见出岫和云承突然到访,也顾不上问清来意,忙道:“我正打算让冯飞去请你们……两位夫人在我这里。” “什么?”出岫和云承又惊又喜,连忙迈步往小院里走。一进屋,果然瞧见庄怡然瑟瑟地靠在床榻上,发丝还沾着水汽,一副余惊未定的模样。 “怡然!”出岫、云承同时开口唤道。 庄怡然猛然回神,见到来人,瞬间哭出声来:“侯爷!” 云承一个箭步走到榻旁,扶过庄怡然仔细打量:“你没事吧?” 庄怡然哭着摇了摇头:“我没事……我没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在诚王府?”出岫忙问。 庄怡然这才想起正事,抬袖擦了擦泪痕,抽噎答道:“我们在岚山寺上香,原本一直好好的。后来施米时,场面太过混乱,云管家便让女眷暂且回避。住持送我们进了客院一间厢房,谁知才坐了一会儿工夫,便有几个蒙面人突然闯进来。婢女们来不及呼救,我和想容姑母便被打昏了……” 庄怡然忆起这惊魂过往,渐渐露出恐惧神色,强忍泪意继续道:“等我和想容姑母醒来时,已在一艘小船上。那些绑匪一个劲儿询问,谁是出岫夫人,谁是威远侯夫人,我才知,他们抓错了人……我原本想着,只要不做声就成,可想容姑母太气愤,与那绑匪头子对骂了几句,便被……” 话到此处,庄怡然再也说不下去了,“啊”的一声痛哭起来,紧紧抓住云承的袖子不肯放手。 云承见爱妻如此,亦是心疼不已,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 出岫听了这大致经过,也猜到了云想容的遭遇,不禁心中一沉。她觉得心里像被压了一块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又不得不问:“怡然,你告诉我,想容怎么了?” 庄怡然死死抱着云承的脖子,显然是吓坏了,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话。但出岫还是听见了,她说的是:“我亲眼看到那绑匪头子,把想容姑母糟蹋了……” 云承自然也听见了,猛地看向出岫,母子二人俱是一惊。云想容被……强暴了…… “那你有没有事?”云承连忙关切爱妻。 庄怡然摇了摇头,梨花带雨地道:“我原以为自己也难逃此劫,已做了投河的打算……幸好苍天有眼,有条大船忽然撞过来,将我们乘的小船撞了个洞。绑匪没法子,只好靠岸换船,我便趁机跳进河里高呼救命,才被那大船上的人给救了……” 庄怡然惊魂未定,一只手改为按在胸口:“我怕连累云氏名声,便谎称是王府的婢女,入寺上香被歹人掳走。那船主恰好与诚王有交情,便立刻将我送了过来……” “那想容呢?”出岫迫不及待追问。 “诚王说已救下来了,但我还没见到。”庄怡然此刻已哭得面色潮红,嘴唇却无半点血色,整个人显得虚弱至极。 出岫了解了事情始末,沉默片刻才道:“你们平安无事就好。承儿,你先送怡然回府,我去看看想容。” “好。”云承回道,“我去向祖母禀报此事,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出岫没再多言,转身出了屋子,去找聂沛潇。 此刻聂沛潇仍在小院门口等着,见她从屋里出来,便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夫人安然无恙,只是情绪激动,不宜见人。”他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如实说道,“出岫,你要有心理准备,云夫人被……” “我知道。”出岫眼眶微湿,先对聂沛潇行了一礼,“无论如何,妾身先谢过殿下大恩。” 聂沛潇连忙扶起她,低声叹道:“别谢我,我是歪打正着……你可知救下庄夫人的是谁?” “谁?” “是夏家嫡长子,夏锦程。” 夏?听到这个姓氏,出岫反应片刻才意识到,此人是夏嫣然的哥哥!可他怎会在此? 聂沛潇知她所想,便自行作答:“夏锦程是奉我皇兄之命,要编纂一部《九州风光志》,近年来一直在各地游历。今次他是从京州述职回来,想在雨季来临之前,取道房州回家一趟。我昨日刚接了他的书信,正打算明早去渡口接他小聚……” “谁知夏锦程行船顺风,提前一夜抵达烟岚城,还在河上连撞两船,无意中救下了庄夫人。”话到此处,聂沛潇也不知是笑是叹。 听了这番内情,出岫亦是感慨万千。整整八年了!八年前,她因一张酷似夏嫣然的容颜,得以进入云府。夏嫣然曾想害她,最终却自食其果一尸两命。出岫想,若是自己今日没有半途回府,若是绑匪没有抓错人,那是否被夏锦程救下的,会是她自己? 世事因果轮回,绝妙而讽刺。八年光景,无数爱恨情仇沉浮其间,因夏嫣然而始,又因夏嫣然而终。就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想到此处,出岫再次重重一叹,询问聂沛潇:“殿下,绑匪抓到了吗?” “只抓到几个小贼,绑匪头目跑了。”聂沛潇顿了顿,低问一声,“你觉得,会是谁要对云氏下此狠手?” “不是针对云氏。绑匪是抓想容和我,却错抓了怡然。”出岫声音一沉,反问一句,“想容一直养在深闺,从没机会得罪外人,绑匪为何要抓她?还要强暴她?” “是啊,为何?”聂沛潇亦是不解。 出岫冷笑一声,绝色容颜冷如凝霜:“倘若我没猜错,绑匪抓想容,是因为她是威远侯夫人。这幕后之人既恨我,又恨沈予,还做第二人选吗?” 聂沛潇恍然大悟:“明氏!” “不,确切地说,是明璎。”出岫美眸微眯,射出一道凌厉光芒,“这种拙劣手段,甚至还抓错了人,显然不会是明璋所为。” “当年明氏倒台,暗中是遭先夫和圣上联手设计,明里却是沈予去抄的家、审的案。以明璎这等狭隘心思,必定对沈予怀恨在心,又嫉恨着我,才会使出这种手段报复。”出岫如是分析。 聂沛潇也点头:“你说得没错。而且岚山寺是赫连氏出资修建,明璎作为赫连氏长媳,要安排几个绑匪混进去,简直易如反掌。” 如此一分析,出岫更加笃定幕后主使是谁。再想起云想容受到连累,无缘无故遭此罪孽,心中更添愧疚。更可笑的是,自己和太夫人还一直怀疑她图谋不轨!而且,云想容已遭到两次强暴了! 第一次,是因为沈予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漠视,又长年不在京州,才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这一次,却是因为云想容做了有名无实的威远侯夫人,从而赔上了身子!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和沈予的错!出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平复半晌,才对聂沛潇道:“殿下,请让我见见想容。” 聂沛潇蹙眉沉吟片刻,才点头道:“行。不过她精神不大好,你要当心。” 第156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2) “我省得分寸,劳烦殿下带路。” 聂沛潇没再多言,叫上冯飞一起,引着出岫五进三转,走了很久才停在一座院落前。聂沛潇低声说:“到了。” 话音落下,出岫立刻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凄厉叫喊,间或还有碗碟落地的声音,就从眼前这座院落里荡出,噼噼啪啪很是刺耳。至此,出岫才明白过来,聂沛潇为何要将云想容安置得这么远。 瞧这情形,云想容竟是……失常了! “不要……滚!”云想容凄厉的叫喊声源源不断斥入出岫耳中,对方每喊一声,便令她心中的酸楚更多一分,愧疚亦增添一分。 出岫定了定神,迈步欲往院落里走,却被聂沛潇伸手拦住:“云夫人不大清醒,会误伤你。” “多谢殿下关心。”出岫勉强一笑,坚定地抬步走了进去。 聂沛潇见拦不住她,唯有陪同入内。两人还没走到云想容屋前,便再次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然后几个丫鬟接连从屋里小跑出来,个个都显得十分狼狈。 冯飞见状立刻挡在两人身前,对屋里的云想容道:“夫人请冷静……”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额头险些被一物砸中,好在他身手敏捷反应够快,立刻侧身闪避,才躲开了砸过来的茶杯。 “啪啦”一声,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出岫二话不说往台阶上走,聂沛潇亦拾阶而上,站在她身边道:“我陪你进去。” 饶是两人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看到云想容的那一瞬,他们还是惊到了—— 此刻云想容就站在屋门口,便如一只可怖的鬼魅。惨白的脸色、赤红的双目、乌青的眼底、凌乱的发髻、皱巴巴的衣裙……还有,狰狞的表情。 这是云想容吗?出岫简直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竟是从前娇柔美丽的云大小姐!出岫还没来得及开口关切一句,但见云想容已一个箭步跨出门槛,猛然伸手掐住她的玉颈:“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在场几人皆被这一幕所惊,聂沛潇立刻去掰云想容的双手。可谁料这个平日里文文弱弱的威远侯夫人,手上力气竟大得惊人,死死掐住出岫的玉颈不放。 出岫只觉得窒息难受,脖颈上一阵生疼,瞬间已憋得血色上涌,满面通红。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云想容发疯一般,不仅掐着出岫,还开始狠命摇晃她的身体。 冯飞赶忙上前帮忙,正欲抬手打昏云想容,却听聂沛潇冷冷命道:“冯飞,砍了她的手。” “殿下!”冯飞大惊,但主子有令,出岫的性命又危在旦夕,迫使他不得不照做。冯飞唰地抽出佩剑,作势便往云想容双臂上砍去。 寒光一现,掠过云想容面上,她赤红的双目似被闪了一下,浑身立刻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又啊地叫出声来,忽然收手抱头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地苦苦哀求:“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出岫,不是她……” 聂沛潇目中寒芒一闪,终究未再多言,示意冯飞收起佩剑,转而去看出岫:“你怎么样?”他一面关切询问,一面伸手相扶。 出岫被掐了半晌,几乎喘不过气来。如今云想容甫一松手,她重心不稳踉跄几步,险些从台阶上踩空。幸好聂沛潇眼明手快,将她稳稳揽在怀中:“来人!传大夫!” 此时此刻,出岫也顾不得计较这些礼节,双手抚着咽喉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看似极度痛苦,却还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喑哑着道:“不……不必……我没事。” 聂沛潇锐利的目光落在发疯的云想容身上,对冯飞道:“她疯了,将她关起来。” “不!不要关我!我没疯!”云想容闻言惊呼,双腿扑腾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冯飞再也看不下去了,索性一个手刀落在她颈后,将她打昏过去。 “你把她打昏了?”出岫诧异质问冯飞。 “夫人莫怪,这是大夫的主意,说是云夫人闹起来,便用此法。”冯飞如实回道。 出岫也自问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随聂沛潇出了院落。至此,她再也无法隐忍,终于双手掩面痛哭起来。那哭声之中,有愧疚,有后悔,还有同为女人的感同身受…… 她知道,她和沈予不可能了!云想容被她连累至此,她绝不能和沈予远走高飞!她怎能心安理得? 聂沛潇是头一次看到出岫不顾仪态痛哭至此。他无措、心疼,想要开口相劝又不知该从何劝起。眼前是他最心爱的女子,曾拒他于千里之外,曾苦苦支撑云氏一族……在他面前,她向来是坚强的,即便伤心恐惧、殚精竭虑也不曾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其实他能猜到出岫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恐怕不只是对云想容的愧疚与自责吧?但他又忍不住窃喜,因为他终于能有机会去抚慰她受伤的心灵。 他自信能做得极好,只要出岫给他机会。他会比赫连齐、比沈予、比云辞都做得更好!他有一颗赤诚不渝的真心,有滔天的权势和贵胄的身份,有与她琴箫相和的无比默契,更有一副强健的体魄……他能仔细呵护她,给她以无所顾虑、无所忧愁的完美余生。 “出岫!”聂沛潇一手揽过她的香肩,一手扶着她的纤腰,轻拍玉背以示安慰,“不是你的错,都不是你的错……” 而此刻出岫也再不顾及男女之妨,紧紧抓住聂沛潇的衣袍,半坐在地上,半靠在他怀中。哭了良久,她涣散无神的泪眸倏然收紧,迸发出一道犀利的目光,犹如烟岚城夏夜的电闪雷鸣。 “明璎!”出岫的怒喝骤然响起,凄厉、惨痛、愤怒至极。 琴儿的惨死,自己满臂的簪痕,云想容的失节,沈予的蹉跎……她要讨个公道!她要明璎付出代价! 在找到杀害云辞的真凶之后,出岫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触碰鲜血。然而这一刻,她承认她被明璎彻底激怒了,又或许她早已被激怒,却一直压抑着试图遗忘。 如今是时候,新仇、旧恨一并清算!出岫坚定地看向聂沛潇,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明璎——死!” “好。”聂沛潇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来替你报这个仇。”他唯恐出岫会被恨意蒙蔽心神,“这等恶妇只会脏了你的手。你放心,交由我来办,房州大牢里种种酷刑,必要让她全试一遍。” 听到“酷刑”二字,出岫的眸光闪了闪,久久才点头道出一个“好”字。 这个字也令聂沛潇一直悬着的心安放下来。他轻轻抬手拭去出岫颊上残留的泪痕,任由她倚靠着自己的胸膛,心甘情愿地护着她。 这么来回一折腾,夜色已是深浓。聂沛潇很想开口留客,但又有所顾虑,正在心里挣扎着,却见王府管家来报:“禀王爷,离信侯府来人,说是接出岫夫人回府。” 闻言,聂沛潇一阵失落,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出岫,只得不舍地道:“我送你回府吧。” 岂料,出岫拒绝了:“不,我留下。” “啊?”聂沛潇又惊又喜,“这……我怕影响你的名声。” 出岫却摇了摇头:“想容如今这个样子,归根究底都是因我而起……她如今不宜回府,我怎能舍下她?还要劳烦殿下安置我一晚。” 聂沛潇自然求之不得,立刻吩咐管家去办,又道:“两年前淡心在我府里被烫伤,你都不肯留宿,最后执意冒雨回去……我以为这次你也会回去。”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是云氏主母,自然注意影响;如今我已卸下重担,便自由得多。”出岫吸了吸鼻子,再道,“况且,淡心当时虽被烫伤,可神志是清醒的;如今想容神志不清,我不放心。” 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出岫没有说出来——两年前她执意冒雨回府,是因为沈予在场,她不愿让沈予有所误会。可如今……呵!如今她和沈予没可能了,她便也没什么顾虑了。 “不知我府里来的是谁,我得见一见。” “好,人在待客厅。” 出岫不愿让别人瞧见自己哭过,便特意先去洗了把脸,整了整仪容,才去待客厅见了来人。幸而来的是玥菀和竹影。 竹影见到出岫,立刻禀道:“侯爷已将事情禀告了太夫人,她老人家命我二人来接您和大小姐回去。” 出岫却问:“怡然情绪如何?” “尚算稳定。” 出岫知道太夫人对云想容有偏见,便道:“你去回禀她老人家,今夜时辰太晚,大小姐身子不适,我留下陪她,明早再回去。” “这……”竹影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妥协道,“我与玥菀留下服侍您,让车夫回府禀报吧。” “也好。”出岫没拒绝,按照竹影的想法,吩咐车夫带话回去。 王府管家见状,又收拾了几间屋子,应出岫的要求,安排在离云想容很近的院落里,方便照应。 聂沛潇亲自将她主仆三人送到客院门前,才魂不守舍地离开。 出岫放眼打量这座颇为别致的客院,发现除了婢女之外,管家还为他们主仆准备了换洗衣物,显然是聂沛潇吩咐的,不可谓不体贴。 但出岫眼下没心思顾及儿女情长,她放心不下云想容,便对竹影嘱咐道:“今夜你辛苦些,去盯着想容那边儿,我怕她再出什么意外。” “您放心。”竹影显然知道了云想容的遭遇,也没再多问。 至此,出岫提了一天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疲劳感凶猛来袭,致使她困倦不堪。她又对玥菀吩咐了几句,便进了自己的屋子,和衣倒在榻上。 再次醒来时,夜色还很重。出岫只觉得咽喉处如同烧了一把火,脖颈更是不敢触碰,又红又肿十分疼痛。她想要出声唤人,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连她自己都着实吓了一跳。 意识到是被云想容掐的,她便没有在意,自行起身走到案前倒了杯水。咽喉疼得难受,连喝水也不顺畅,直至两杯凉茶入喉,才稍稍缓解了灼渴之意。 悲伤的情绪再次袭来,为云想容,为沈予,也为她自己。这感觉如此心痛,竟不放过她丝毫清醒的时候。出岫躺回榻上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恰在此时,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还有竹影的低声呼喊:“夫人……” 出岫担心是云想容出了事,连忙再次起身开门。她对竹影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表示口不能言。 竹影关切了几句,见出岫无碍,便说起正事:“您让我今晚留意大小姐,我方才发现,诚王去了她的院落。” 聂沛潇?这么晚了,他去做什么?出岫很是好奇,看向竹影无声相询。 竹影也是摇了摇头:“最奇怪的是,诚王撤了周围的护院。” 撤了护院?出岫更疑惑了,又担心云想容的精神状态不好,便对竹影打了个手势,想去一探究竟。 竹影点头,又道:“我去安排一下,您稍等片刻。”说着一溜烟儿没影了。不多时,他去而复返,禀道:“夫人,都安排好了。”于是出岫便随他出了屋子。 屋外月明星稀、夜色阑珊,可四下却安静得过于诡异。出岫来过诚王府几次,还是头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她随竹影一路走出院门口,没见着什么值夜的人,唯有几个侍卫靠在拱门上连连捣头,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其中一个甚至还打起鼾声。 出岫知道是竹影使了手段,便也没再多问,径直往云想容的院落而去。四周果然没有任何护院守夜,两人便如同鬼魅一般,脚步轻悄地来到云想容的房门前。出岫迈步走上台阶,正欲敲门,却忽听屋里飘出来一个女子的说话声,隐隐可辨是云想容。 竹影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顾不得主仆之别,扶着出岫走到窗户旁站定。两人皆是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屋内的动静,此时恰好是聂沛潇在说话: “在本王面前,夫人不必装疯卖傻。” 装疯卖傻!出岫为这话里的内容大吃一惊,她忽然庆幸自己咽喉肿痛,否则,此刻必定要惊呼出声。 而恰在此时,云想容的回话也冷冷传了出来:“王爷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听到此处,出岫心中更是一惊,连忙去看竹影。后者也是一脸惊诧,蹙眉不语。 紧接着,是聂沛潇的回话,声音低沉、冷锐如冰:“夫人的遭遇,本王深表遗憾;夫人为何装疯卖傻,本王亦能理解三分……但你不该伤害出岫。” 云想容只冷笑一声:“怎么?诚王殿下心疼了?若不是我在此装疯卖傻,殿下如何能留得住出岫?恐怕我这位嫂嫂早就跑回云府了!” 聂沛潇没有做声。 屋里有一瞬的沉默,许是云想容见聂沛潇不再说话,便重新起了话头:“殿下如何知道我在装疯?难道我装得不像?” “很像。本王也险些被你骗了。”聂沛潇沉声回道,“不过你一直都是砸东西,见到出岫却上前掐她,实在太过反常。本王只是试试你,声称让侍卫砍掉你的手臂,你就立刻松手了。” “就因为这个,殿下笃定我在做戏?”云想容再问。 第157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3) “前头一直很逼真,这一出太假,露了破绽。”聂沛潇冷回。 云想容咯咯地笑起来:“怎么?殿下难道盼着我是真疯?我若真疯,对你有何好处?”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必讲了。”聂沛潇立刻回绝,“本王没兴趣听。” “我还没讲,您如何知道没兴趣?”云想容的话语颇有自信,“也许我讲出来,您就改变主意了?” 聂沛潇毫不客气:“本王与夫人无话可说。” “殿下是在恼我掐她?我不过也就做做样子罢了,又不是真想要她性命!”云想容语带怨愤地道,“她抢了我的夫君,又害我惨遭奸污,我难道不该怨她?不该出出气?” “谁敢伤她,本王必定百倍偿还。”聂沛潇如是言明。 “啪啪”两声拊掌,云想容讽刺地赞道:“殿下好痴情,好骨气,只不过我嫂嫂她听不见。” “你当她是嫂嫂了吗?”聂沛潇的声音越发冷冽,“本王提醒夫人,出岫明日还会来看你,希望你知道分寸。本王体谅夫人蒙受侮辱、心智失常,这一次可以不计较,但下一次未必。” 听闻此言,云想容恼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反唇相讥:“殿下别把自己标榜得如此高尚,好像您不求回报似的。难道您就没有一丁点儿私心?我敢承认自己是装疯,殿下为何不敢承认?您分明是想将出岫留在这里!您不想让她和沈予在一起!” 面对这番赤裸裸的揭露,聂沛潇不再做声。 “这一次,殿下可否听听我的想法了?”云想容也不管他是否听得进去,自顾自道,“殿下喜欢出岫,我亦深爱我的夫君。今次我受辱之事,说到底是受了出岫的牵连,她必定对我有愧,不会再给沈予机会了。您何不乘虚而入,好生与她培养感情?” “怎么培养?”聂沛潇忍不住问道。 云想容再次笑了起来:“只要我一直‘疯下去’,坚持留在烟岚城,依照出岫的性子必定不会扔下我。她在殿下眼皮子底下,您难道还把握不住机会?至于如何培养感情……您如今不就在做吗?” “这法子太卑鄙。”聂沛潇撂下一句评价。 “您已经没有退路了,故作君子又有何用?数年前您没得到晗初,如今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云想容犀利的言语直击聂沛潇心中,“更何况,殿下您已经卑鄙了,洗不清了。” 聂沛潇再次沉默起来。 云想容知道他有所动摇,连声再劝:“如今出岫正是动摇之时,您最容易得到她。必要时,不妨用些手段,得了她的人,还怕得不到她的心?” “不行!”这个法子立刻遭到聂沛潇驳斥,“她会恨我一辈子。” “那就让她在恨你之前,先爱上你。”云想容轻飘飘地说。 此时此刻,聂沛潇内心也是无比煎熬,无比挣扎。在此之前,他快两年没见过出岫了,也自知此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错过了,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 云想容说得没错,数年前他一时退让,错过了晗初;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云想容见聂沛潇一直蹙眉不语,也预料到这个法子他不会答应,唯有退一步道:“罢了罢了,殿下君子行径,我也佩服不已……左右出岫如今已不是当家主母,回不回云府并无大碍。我夫君沈予远在北宣,我回不回云府也无大碍。那我就继续装疯卖傻,您就继续深情攻势,您何时得到出岫的心,我再何时‘痊愈’,如何?” 话音落下,屋内良久没有回应。就在出岫快要失去耐心之时,她终于听到了聂沛潇的回话,唯有一个字,说得十分迟疑:“好。” 只这一个字,彻底让出岫心凉如冰。意识到屋内的谈话已接近尾声,竹影立刻扶着她快走两步,想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处。两人刚在檐廊尽头的屋墙后藏好,屋门恰时开启,只见云想容送聂沛潇出来,盈盈笑道:“如今咱们也是‘盟友’了,我祝殿下得偿所愿。” 聂沛潇并未回话,下了两个台阶之后,又忽然站定转身,对云想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容本王无礼问一句,夫人当真受辱了?” “怎么?殿下不信?”云想容语中带着一丝隐晦笑意,“难道是庄怡然骗人不成?” “庄夫人自然不会骗人,但你会骗她。” “殿下多虑了,我没骗她,也没骗您。” “那夫人真是太可怕了!心性竟然坚毅至此,这般遭遇还能演出戏来。” “所以我对沈予,势在必得。”云想容万分平静地笑回,“殿下该庆幸,倘若不是我,沈予早和出岫双宿双栖了!” 聂沛潇没再往下接话,连一句告别之语都没有,沉默离开。 云想容一直目送他走出院落拐角,才冷冷一笑:“伪君子。”言罢回屋关上房门,吹灯入睡。 直至这座院落再次恢复了诡异与静谧,出岫和竹影才从墙后缓缓走出来。两人平静地对望一眼,沉默着原路返回…… 翌日清晨,出岫的咽喉已好了许多,但她不想开口说话,亦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索性装作再次失声,仅以纸笔交流。她以为此法甚好,文字无情无绪,面对聂沛潇时,她才不会觉得尴尬。 刚用过早膳,聂沛潇便来了,一边吩咐丫鬟准备笔墨纸砚,一边关切问道:“可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咽喉?” 出岫面色无波地摇了摇头,提笔写道:“昨夜叨扰殿下了,竹影已先行回府准备马车,妾身打算回去了。” 聂沛潇没想到她写出来的竟是这一句,一时有些失望。尤其是那“妾身”二字如此刺目,总让他觉得出岫话里有话。他原本以为,经过昨日之后,他们更亲近了,可如今发现不是…… 想了又想,聂沛潇还是主动留客,委婉地道:“以云夫人如今的状况,恐怕不方便回去……否则事情会闹大。” 出岫清丽的眸子轻轻一眨,似在斟酌什么。她垂眸沉吟的样子很美,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微黯的阴影,衬得整张容颜都生动起来,端庄又沉静,绝色而倾城。 聂沛潇看得有些痴了,心底漾起阵阵涟漪。然而这种愉悦感并未持续多久,他已被出岫写下的另一句话坏了心情—— “想容暂托您照料,明日妾身会送二姨太前来。”出岫的瘦金字体撇捺锋利,好像藏着一套武功心法,一笔一画都是畅快淋漓、割金碎玉。 聂沛潇见字了然之余,又是一阵懊恼。他未曾料到出岫会有这个心思,那如此一来,他与云想容商量的计策岂非白费心机?事实上,倘若云想容真的失常,由花氏前来照料的确更为妥当,出岫这个提议也并没有错…… 可错就错在,云想容是装疯卖傻,而两人昨夜密谈时,都遗漏了花氏这个人选。 聂沛潇忽然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自己昨夜挣扎万分,泯没良心与云想容同流合污,如今却依然没能留住出岫……真是没了骨气秉性,得不偿失。 他兀自懊恼不已,出岫见他半晌没有反应,提笔又问:“殿下不同意?” “不。”聂沛潇表情凝滞,到底还是无奈松口,“咱们长久没见……是我舍不得罢了。” 出岫蛾眉微微一蹙,清眸忽然变得沉黯,那表情似是遗憾,又似伤感,聂沛潇看了半晌才看明白——她是失望。 他不晓得出岫为何会是这副表情,但他到底还是心虚,便干笑一声转移话题:“不提这个了,我还有件事要对你说。” 出岫这才抬眸看他,静待下文。 聂沛潇顺势从袖中取出一卷乐谱,对出岫道:“去年我到北宣主持受降仪式,路上即兴谱了这首曲子……恰好能和上那首《朱弦断》。” 他话到此处,刻意停下观察出岫的表情,果见她微微愕然,接过卷轴展开来看。此后,出岫当真聚精会神地研读起这首曲子,还时不时地轻点下颌打着节拍。 聂沛潇见状心中一喜,忙道:“曲子是即兴所作,必有不当之处,我原本打算再找个日子斟酌斟酌,可后来一直没什么灵感,便也搁置了。如今见着你,便想起来让你瞧瞧。” 聂沛潇没骗出岫,这首曲子的确是他在北宣所作,也是为她所作。但其实他并非即兴谱曲,而是反复斟酌了千百遍,才谱就如今这个版本。说他谄媚也行,讨好也罢,总之他放下了素日高傲的心性,为出岫心甘情愿卑微至此。 跑神了许久,再回神时,出岫依然在看这首曲子。但不知为何,聂沛潇竟在她眸中看到了泪意。可再定睛一看,那泪意又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此刻出岫也终于品完了整首乐曲,低眉在纸上写道:“有些地方或可斟酌一番,容妾身想想。” 聂沛潇见字窃喜,连忙点头:“太好了!我正是此意。” 出岫便对着曲谱沉吟起来,良久,她微微倾身,改动了其中一处。所改之处是在结尾,将最后一个悠扬的尾音,改得压抑而低沉。 聂沛潇接过曲谱一看,心已是沉到极点。出岫只改动了一个尾音,他已明了其意——出岫是借用曲谱来拒绝他的追慕,彻底地拒绝! 事实上,九年前聂沛潇在赋下《朱弦断》时,最后一句“世间再无痴情事,休教仙音泪阑干”该是低缓遗憾的语气,用压抑低沉的降调最为合适。 可出于私心,他在为《朱弦断》谱曲时,刻意用了一个悠扬的音调结尾,想要诉说柳暗花明之感,暗示他与晗初能够再续前缘,“世间还有痴情事”。 显然,出岫读懂了他的初衷,便改动了最后一个音调,来为她与他的故事划上结尾。 可笑自己百般心思,千般深情,绞尽脑汁去接近出岫,却还是不得其法。聂沛潇不禁在心中暗道,是因为云辞,还是沈予?她昨日明明还好端端的,为何今日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且,按照出岫的性子,既然连累云想容受了奸污,便该照料到底,又为何中途转意,甚至要将云想容舍在此地? 倘若今天问不出个结果来,聂沛潇自问绝不甘心。但若是直白相问,又怕会适得其反。于是他斟酌片刻,唯有隐晦地道:“云夫人如今神志不清,你既然要走,不再去看看她?” 闻言,出岫唇畔勾起一抹笑意,却好像还掺着些许讽刺。她的清眸明明柔和,却偏偏带着犀利的魔力,能洞察人心的最深处。 聂沛潇被这目光看得一阵心虚,忽然就想起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他昧着良心与云想容联袂算计,算计情、算计爱,最终也将自己算计了进去……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过来!出岫为何转变态度,竹影为何一早返回云府……聂沛潇是真的心虚了,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的话却卡在咽喉处,好似此刻他也失了声。 出岫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只淡然一笑,正打算提笔再写两句,此时但见王府管家引着云承匆匆赶来,禀道:“殿下,离信侯来接出岫夫人回府。” 这么快就来了!须知诚王府距离云府路程不近,可见竹影天还没亮就赶回云府派车了。这是聂沛潇的第一反应。 然他再深想一步,心中又是一沉——竹影一大早离开诚王府,自己却没听到任何禀报,可见护院们都没发现……自己的府邸,居然让人来去自如!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大的隐患…… 既然堂堂离信侯亲自来接,聂沛潇更没有不放人的道理,只得眼睁睁看着出岫被接走,却又无力阻拦…… 返回云府的路上,云承特意弃马从车,对出岫道:“我都听竹影说了,原来想容姑母是装疯。” 出岫微微阖眸,沉默不语。 云承亦叹了口气:“诚王对您痴心一片,不想竟在这关键时刻犯了糊涂。” 出岫不欲再提起此事,便默默转移了话题:“府里怎样了?怡然还好吧?” “怡然已无大碍,倒是祖母很震怒。她昨晚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命人连夜拆了岚山寺。”云承再叹。 岚山寺被拆了?出岫吓了一跳,颇为担心地道:“岚山寺香火旺盛,如此强拆,香客们必有怨言,对云氏声望不利。” “我又何尝不知?但祖母心意已决,谁都劝不动。”云承回道,“我只好对外宣称岚山寺是假和尚假庙,专门骗取钱财……不管香客们信不信,反正是拆了,这会儿工夫,估计大殿已是一片废墟了。” 听了这个消息,出岫忽然鼻尖一酸,大为动容只想落泪。终究,还是太夫人和云承待她最好,能够令她毫无负担地相处下去。而余下的,无论是沈予还是聂沛潇,她都是愧疚多于亲厚吧。 纵然云想容诸多算计,可到底是被强暴过了,也终究是沈予明媒正娶的夫人。经此绑架一事,出岫终于见识到女人在情爱之中的不择手段,无论是明璎还是云想容,她斗不过,亦不想去斗了。 她真的累了,再也不愿在情海里浮浮沉沉。情海深邃起伏,情事纠缠纷扰,大起大落身不由己,而她身心俱疲,已无力承受。 第158章 繁华过后成一梦(1) 出岫回府的第二日,便让二姨太花舞英去了一趟诚王府,将云想容接到云府的别苑进行照料。 也许是出岫此举太过明显,又或者是聂沛潇对云想容说了什么,总之,云想容没有再继续装疯卖傻。 此后又过三日,云想容声称自己神志已清醒,和二姨太一同回了云府。她一回府,便直奔知言轩请见出岫,只可惜遭到了竹影的阻拦:“夫人近日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云想容惴惴不安,一副楚楚可怜的憔悴模样,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有急事请见嫂嫂,烦请再去禀报一声。” 竹影面上平淡如常,说出的话却极为讽刺:“大小姐莫要折煞我了,在这府中您是主,我是奴,您用这种语气说话,我怎担当得起。” 云想容一听此言,便明白了竹影的态度,遂不再要求他去禀报。她采用了“守株待兔”的法子,一直守在知言轩门口。 按道理而言,云想容被绑架之后,这么多天没见到女儿,应是思念得紧。即便再厌恶敏儿,那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云想容回府之后,竟没去看过孩子一眼,任由二姨太代为照料,她自己则一心求见出岫。 如此等了三日,出岫因为债务上的事,不得不去钱庄一趟,由此便被云想容逮了个正着。她一看到出岫从知言轩出来,立刻跟上去,低三下四地道:“嫂嫂,我知错了,我不该与诚王合计装疯……我是真的没法子了……您宅心仁厚,别与我计较。” 出岫匆匆往外走,面无表情不发一语,任由云想容跟在自己后头解释。玥菀随侍在后,也连忙伸手拦下:“大小姐请留步,夫人要出府一趟。” 云想容仍旧不肯放弃,语带哽咽地道:“嫂嫂……您就听我解释一句……” 出岫这才站定,转身看她:“你想解释什么?”那语气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却又如此清冷,似刺骨冰河。 云想容无端打了个寒战,切切地道:“嫂嫂,我再也不敢了……我是一时糊涂,我……” 出岫没听云想容说完,已叹了口气。她眼见四下跟着玥菀、竹影等人,说话不便,遂道:“你跟我来。”说着依旧迈步往云府门外走,云想容连忙跟上。 出岫走出云府之后,示意云想容一起上了马车。待两人坐定,她才冷下脸问道:“想容,你对我说句实话,此次你是否遭了奸污?” 云想容立刻垂泪,止不住地点头:“我没骗您,是怡然亲眼所见的……绑匪们抓错了人,幕后主使不肯付银子,我当时又惊又怕,冲动之下说了几句气话,那绑匪头子便恼了,将我……” 云想容越说越是委屈:“当时在船上,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怡然也险些吓晕过去。幸好有艘大船忽然撞了上来,绑匪们见船舱进了水,便临时靠岸换船。怡然这才觑着机会跳河逃生了……” 她一边抬袖拭泪,一边抽噎道:“我承认我心里有怨。为何是我屡遭强暴?更何况明璎要针对的不是我……我觉得自己被你牵连了,便将这股怨气发泄在你身上,想出这装疯卖傻的计策来。” 此时云想容的美目被泪意盈满,便也没有看到出岫面上的反感神色。前者犹自不觉地哭哭啼啼,半晌,出岫终于不耐烦了,冷冷戳穿她道:“你方才口口声声提起明璎的名字,你怎知道幕后主使是她?你有证据?” 这一问,云想容顿时哑口无言,磕磕巴巴地回道:“这……自然是那些绑匪说的。” “是吗?”出岫嘲讽地一笑,“原来明璎如此蠢笨,竟对绑匪说了她的真实身份?” 云想容立刻慌乱改口:“那也许是我记错了……是诚王说的?这几日我心里太乱,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出岫依旧笑着,可表情讽刺至极,显然是不相信云想容所言。 而云想容更是后悔不迭。论理,自己从前养在深闺,没有机会认识明璎;再后来自己嫁去京州,明家已经败落了,又是沈予经手抄家明氏,自己则更不可能与明璎相识;况且,没有主谋会对绑匪吐露真实身份…… 千算万算,想了百般借口,竟在这一细节上有所疏漏!万千个念头在云想容心中一晃而过,她知道自己会越描越黑,于是索性转移话题,苦苦哀求道:“嫂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能再没了沈予!我真的害怕失去他,我……” 她咬了咬下唇,下了极大的决心冲口而出:“您没了沈予,还有一个诚王;我若没了沈予,便是一无所有了!更何况,诚王的身份更显赫,地位更尊崇,对您也是一往情深……因而我才会帮他,说服他与我合作。” 听到此处,出岫冷笑不已,凝声质问:“所以你劝他对我用些手段,先得到我的人,再得到我的心?” 出岫竟连这句话都知道了?云想容心中一惊,还没想好如何回话,便听出岫继续说道:“怎么?你自己被强过,也想让诚王对我用强?难道他得了我的身子,就能得到我的心?照此而言,是否敏儿的生父也得到了你的心?” “嫂嫂恕罪!”云想容再也顾不得是在马车上,“扑通”一声跪地,言辞恳切道,“我当时真的失常了,心里怨恨您连累了我,才会说出这番混账话……” “够了!我不想再听。”出岫阖上双眸一副疲倦神色,摆手阻止道,“你是早有预谋也好,一时失常也罢,不必再找诸多借口。你因沈予而恼我,理所应当。但你当时为何能嫁给他,你自己心里明白,若要论起先来后到,也轮不上你开口说话。” 只这一句,已令云想容大惊:“嫂嫂,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和你争沈予,但你心肠歹毒,配不上他。”出岫的声音越发冷凝,犹如北地飞雪,“如今沈予在北宣整编军队,我不能让他分心,待他返回南熙之后,你便与他和离吧!” “不!不行!”云想容惊恐地睁大双眸,她没想到出岫会是这个态度,她一直以为,出岫是心慈手软的。 “嫂嫂,我求您饶了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错了!”云想容连连在马车上磕头,那“咚咚”的声响已不算小,就连车外的玥菀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次,出岫是真的不为所动,她已看透了云想容的把戏,只面沉如水地道:“沈予值得更好的女子,你我都已失去了资格。你若有自知之明,最好同意和离……否则,便是一纸休书。” “休书……”云想容终于停止磕头。她的额头一片淤青,她的双眸红肿不堪,语气更是绝望:“嫂嫂,您非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倘若你是针对我本人,或可谅解一二,我也不会绝情至此。”出岫长长叹了口气,缓缓摇头,“你错就错在,不该把诚王拖下水。更何况你自己说出明璎的名字,露了破绽。” 云想容本是跪着,闻此一言立刻跌坐地上,不敢再发一语。 出岫每每想起云想容是装疯,心中厌恶便增加一分。再看她假扮楚楚可怜的模样,更觉恶心,索性说了重话让她死心:“不管你受辱之事是真是假,有没有其他图谋,总之我不想再见你。你和二姨太搬去别苑吧,日后你若想再嫁,云府有的是嫁妆。” 语毕,她没再给云想容开口的机会,撩起车帘对外头命道:“竹影,将大小姐请下车。” 竹影领命,施礼对云想容连请两次,奈何对方全无反应。竹影无法,只好连拖带拽将她拉下马车,送回霓裳阁。 直至云想容走后,出岫才低眉整了整衣袖,又对玥菀道:“去钱庄,不能再耽搁了。” 话音刚落,一阵“嗒”的马蹄声紧接着传来,三匹骏马迎面停在云府的马车前面。玥菀放眼望去,只见当先一匹骏马之上,来者身着紫色锦缎直裰,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正是诚王聂沛潇。 玥菀也不敢隐瞒,低声对车里的出岫回话:“夫人,诚王来了。” 出岫沉默须臾,而后一声低叹:“看来我今日不宜出门。” 话音刚落,马上的聂沛潇已瞧见玥菀,径直下马走到她面前,问道:“车里是你家夫人?” “正是。”玥菀答话见礼,“奴婢见过诚王殿下。” 聂沛潇“嗯”了一声,转而看向马车,毫不避忌地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对夫人说。” 出岫见躲不过去,唯有从马车上下来,见礼笑道:“妾身已卸下主母之职,倘若殿下有事,妾身这便去告诉侯爷一声。” 聂沛潇闻言心中着急,低声道:“出岫,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出岫抿唇再笑:“殿下与妾身并无误会,何须解释?”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令聂沛潇很是受伤,可他又不愿在云府门外多说,遂妥协道:“我的确找离信侯有事,麻烦夫人了。”说着便转身拾阶而上,跨入云府门内,冯飞立刻将马交给门僮,随之入府。 来者是客,何况对方是堂堂诚王,礼节上出岫自然不能怠慢。她唯有回府招待,无奈地对云逢命道:“今日不去钱庄了,你另约个时间吧。” “是。”云逢领命,“我这就去钱庄找掌事商量。” “不必。”出岫道,“你先去清心斋将侯爷请出来,就说诚王来了,我身子不适无法待客。” 云逢领命而去。 出岫这才去了待客厅,而聂沛潇早已在座。他见出岫终于过来,显是长舒一口气:“我有话要对你说。” 出岫保持着得体的笑意:“殿下请讲,妾身洗耳恭听。” 对方如此坦然,反倒令聂沛潇不知从何说起,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腹稿,如今好像全然忘记一般。他张口想了半晌,最后只诚诚恳恳说上一句:“我错了。” “殿下错在何处?”出岫盈盈笑问。 聂沛潇削薄的唇紧紧抿着,一副郑重神色,唯恐错过此次机会:“我不该答应云想容,对你耍手段。” 出岫轻轻摇了摇头:“不,您是不该强求。”她垂眸刻意不看聂沛潇,只怕被那滚烫的目光所烧灼:“妾身感念殿下抬爱,可缘分之事不能强求,九年前错过即是错过,再也无法回头。” “为何不能回头?”聂沛潇不甘地追问,“云辞去世,沈予另娶,为何不能给我个机会?九年前你我身份云泥之别,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如今这时机刚刚好,我们……” “我们更不会有好结果。”出岫打断他的话,“殿下何苦咄咄相逼?您还不明白吗?妾身若想拆穿您,当日在诚王府便拆穿了……妾身没有戳破,是感念这一场知音之遇。” “既是知音,就该心意相通。”聂沛潇认真看着出岫,“要怎样你才愿意原谅我?” “没有仇怨,何来原谅?”出岫轻声回道,“殿下别再执着了,您这年纪早该开枝散叶,切莫让叶太后和圣上担忧。” “你明知我已散尽府中姬妾,你……”聂沛潇亟亟道,“诚王妃的位置,我从没考虑过别人。” “妾身是云氏的媳妇。”出岫勉强笑了笑,叹道,“殿下大约还不晓得,自先夫离世之后,妾身最痛恨被人欺骗。” “云辞骗过你?”聂沛潇显然误解了出岫的意思,连忙表明心迹,“我和云辞不一样,我不会骗你另娶。出岫,再给我一次机会,不欺骗,不伤害,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不欺骗,不伤害,他比云辞做得更好?不!没有人能及得上云辞,绝没有!聂沛潇的这句话终于惹怒出岫,她冷冽的目光射向他,一字一句、毫不客气地道:“无人能替代先夫,殿下还不够资格。” 言罢,她不顾礼数拂袖而去。 聂沛潇见状赶忙追上,从后头一把拽住她的左臂:“你为何恼我?难道你还忘不了云辞?你为他落胎伤情、独守云氏……这么多年还没想明白吗?倘若他不死,你绝不可能成为离信侯夫人!他只当你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 “住口!”此时此刻,出岫只觉得一阵愤怒,更不欲多做半分解释,冷冷回道,“逝者已矣,请您慎言!先夫待妾身如何,殿下永不会知道。请放手!” 聂沛潇闻言不仅不放,反而将手攥得更紧,生生捏痛了出岫的手臂。他的眼底藏匿着诸多情绪,那不甘之色犹如金戈铁马,没人能够忽略:“为何云辞可以,沈予可以,我就不行?” “沈予不行,你更不行。”短短八个字,同时否决了两个男人的努力与真心,也断绝了所有的可能。出岫斩钉截铁,不容再问:“殿下既然如此无礼,那以后妾身唯有避而不见。” 聂沛潇的脸色已是苍白到了极点,“嘶”的一声,他竟控制不住力道,将出岫的左袖硬生生扯下一块! 这一举动简直无礼至极,出岫却很是冷静,她垂眸看了看那被扯坏的衣袖,颇为遗憾地道:“古有割袍断义,今日,妾身割袖断知音。”语毕,左臂狠狠使力从聂沛潇手中拽出,夺门而去。 恰时,云承听了云逢的回禀,也从清心斋匆匆赶来。出岫出门,云承进门,母子两人险些撞到一起。云承连忙见礼:“母亲。” 出岫冷着脸色不发一言,快步离开。云承很是疑惑,看着出岫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神迈入待客厅,道:“让殿下久等了,万望恕罪。” 此时聂沛潇却似神魂尽失一般,只盯着门外,喃喃地道:“割袖断知音……割袖断知音……” 云承蹙眉,有些担心地唤他:“殿下?”只可惜,毫无反应。 良久,聂沛潇才自行回过神来,顾不上对云承说客套话,黯然神伤地道:“我想见一见太夫人!” 半盏茶后,荣锦堂内。 太夫人屏退左右,对聂沛潇问道:“殿下特意来瞧我这老太婆,所为何事?” 聂沛潇开门见山,毫不隐瞒迫切之情:“实不相瞒,我想知道关于云辞和出岫的所有事情,有劳太夫人如实相告。” “所有事情?”太夫人的笑容略微一凝,“殿下真要知道一切?” “不错。”聂沛潇沉声回道,“今日我来见她,她态度虽冷淡,倒还客气几分;但我一提起云辞,她便恼了,言明与我再无往来。” 聂沛潇话到此处,太夫人已大致明白,遂斟酌片刻,回道:“殿下若是耐烦听,老身便细细讲来,但这故事有些长,要从九年前开始说起。那时辞儿赴京州追虹苑养病……” ………… 第159章 繁华过后成一梦(2) 太夫人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聂沛潇。包括云辞与出岫的相识、相知、相爱过程,再到最后云辞的死因,桩桩件件毫无遗漏,讲了将近两个时辰。待到她全盘相告之后,窗外天色已然黑透。 在此过程中,聂沛潇越听越是震惊,越听越是动容,直至最后,如遭雷击,后悔不已! 原来,真相竟如此残忍,又如此动人!原来,云辞竟肯为出岫舍弃性命!这与他原本的想象简直南辕北辙!可笑他还一直以为,是云辞负了出岫!他一直认为外头的传言是真——因为出岫意外怀上遗腹子,云辞才在死前写下婚书扶正她,但这孩子最后没能保住…… 却原来,这其中竟有一段如此凄美欲绝的爱情故事!这故事缠绵悱恻、凄怆动人,足以令听者动容、闻者泪下。 错了!他真的错了!他的的确确比不上云辞!更不该奢望能超过云辞!聂沛潇了然之余,再也没有力气从座椅上起来,唯有死死握住两侧扶手,自责而叹:“是我太自负了!” 太夫人回忆往昔亦是眼眶微红,但在聂沛潇面前,她很好地克制住了。后悔吗?恐怕再也没人比谢太夫人更加后悔了。归根究底,她的夫君、她的独子,都死在了她的虚荣、强势和无情之中。 压抑与窒息充斥着这间屋子,一丝一缕的气息仿佛写满了无尽悔意。这屋内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注定要活在悔恨当中,一个为亲情,一个为爱情。 聂沛潇不知自己如何离开了荣锦堂。他只知道,他迟了一刻,晚知道一件事,便因此犯下致命的错误,再也无法挽回! 而上苍的残忍就在于,他明知道最后是一场幻梦,却偏偏给人以镜花水月,笑看这世间的徒劳无功。 聂沛潇走后的当天夜里,出岫睡得并不安稳,她总觉得有什么旋律隐隐约约在耳畔萦绕,既陌生又熟悉。如此被扰了小半夜,不仅没睡好,心里也如同揣了只兔子一般,“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于是她索性从榻上起身,朝着隔间轻唤玥菀:“玥菀?” 出岫轻唤两声,玥菀醒来,连忙从隔间里起身,持着烛台走到出岫榻前:“夫人有何吩咐?”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出岫想了想,补充道,“好像是……箫声?” 玥菀定了定神,仔细倾听,确定并未听到任何声音,便缓缓摇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啊。” 出岫也有些疑惑,还道是自己幻听,便哂笑一声摆摆手道:“你继续回去睡吧,许是我夜里没睡好,自个儿瞎想了。” 玥菀称是,又服侍出岫喝了些水,便重新返回隔间里睡下。 出岫也再次躺回榻上,试图静下心来入睡。可再一次的,她听到箫声在耳畔萦绕回响,这一次,竟比方才听得更显真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箫声越发清明起来,出岫决定出去一探究竟,便再次起身轻唤玥菀:“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外头有什么动静,你陪我出去瞧瞧。我许你半天假补眠。” 玥菀掩面打了个呵欠,笑道:“瞧您说的,这原就是做奴婢的本分。”说着便服侍出岫穿衣绾髻,大致梳弄一番,随她一起走出知言轩。 外头夜色正浓,应是刚过子时。玥菀提着一盏灯笼为出岫照明,又唤了两个当值的护院随侍,几人都等着出岫的吩咐。 出岫站在知言轩门口辨别半晌,更觉耳中箫声越来越大:“你们都没听见什么声音?” 几个护院皆是摇头:“回夫人,没有。” 出岫只得依靠自己的判断,往静园方向走去。玥菀等人不敢多言多问,尾随其后。这一路上,出岫更加确信有人在吹箫,直至走到静园外头,玥菀也隐隐约约听到了:“好像真的有乐声!夫人您耳朵真灵!” 夜凉如水,清冷呜咽的箫声缓缓越过静园外墙,斥入出岫耳中,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而此时此刻,出岫只感到那箫声之中的卑微与凄凉。这首曲子,她从前不曾听过,但却熟悉无比——正是聂沛潇所作的《朱弦断》曲谱。 初始,曲调平淡,缓缓陈述美人香消玉殒的事实。 继而,转入轻灵动人,正是“遥想妃瑟环鸣声,迄今绕梁动婉转。流水落花传湘浦,芙蓉泣露笑香兰”四句的写照。 渐渐,曲调变得压抑低沉,清冷哀怨,凄美欲绝。 最后,幽咽如泣,令人不禁想要大恸一场,闻者堪泪。 聂沛潇到底还是采纳了出岫的建议,将最后那个悠扬的尾音,变成了悲伤的调子。原是“未完待续”给人以无限希望,而今终于划上了绝望压抑的句点。 当最后一个凄凉哀婉的音调逐渐弥散时,玥菀已止不住地垂泪:“这是什么曲子?听着真教人难受。” 几个护院虽不通音律,但也觉得这曲子甚妙,遂点头附和。 唯有出岫,美眸轻阖似有所想,面上不见半分动容与哀伤,仿佛这首曲子没能打动她。 玥菀见出岫表现得十分平静,便抹了抹泪,道:“让您见笑了,奴婢竟不知不觉落泪了。您极通音律,若是没能打动您,可见这曲子算不得高明。” 出岫没有对此曲作出任何评价,惜字如金道:“走吧。”语气依然十分清淡。 “夫人不去瞧瞧那吹箫之人?”几个护院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了。”出岫沉吟片刻,道,“他若明晚再来,你们便将他请回去吧。” 玥菀和众护院面面相觑,只得听命。 主仆几人返回知言轩的路上,出岫又忽然顿住脚步,道:“我想去祠堂看看侯爷。” 说是“侯爷”,指的却并非现任离信侯云承,而是云辞。 一个护院先走一步前去安排,祠堂值守的奴仆连忙披衣起身,持着烛火出来相迎。出岫接过烛台独自入内,在云氏列祖列宗前缓缓下跪。 沉香木制成的一排排牌位,供奉于金丝楠木的桌案之上,昏暗的祠堂内有一种异常深邃而孤独的氛围,令人感到肃然、悲伤、肝肠寸断。 上苍将“生死无常”这四个字牢牢镌刻在了出岫心中,用一个人的性命,一段绝世的感情。她望向其中一座小小的牌位,以及牌位上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清泪终于汹涌滑落。 是你在惩罚我吗?云辞?惩罚我的动摇?背叛?凉薄?忘恩负义?因而,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经历那些磨难?也让沈予和聂沛潇辗转此间,饱受煎熬? 痛苦、愧疚、自责、思念……种种情绪在这一刻深切交织,最终只化为一句话,从出岫口中哽咽而出。她用那双被泪意盈满的双眸,模糊地看向那座牌位:“是我错了,以后我只守着你,谁都不要,哪儿都不去。” 话音甫落,一阵夜风骤然破门而入,仅有的一盏烛火摇摇曳曳,险些熄灭。 “啪嗒”一声轻响传来,原本沉稳供奉着的云辞牌位被风吹落,掉在地砖之上应声断裂。出岫几乎是颤抖着,缓缓伸手拾起断成两截的牌位,紧紧抱在怀中,忍不住失声痛哭。 最后一缕夜风吹过,带着摧心断肠的凄凉与悲伤。恰如方才的箫声幽咽,终敌不过时光的无情,注定消散在夜风中。 出岫抱着云辞的牌位哭了许久,撕心裂肺无所顾忌,而门外一直没人进来打扰。直至这一盏烛火熠熠燃尽,祠堂内突兀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出岫才渐渐停止哭泣。 无穷无尽的黯淡之中,隐隐又传来阵阵幽咽,而这一次却并非箫声,仿佛是云氏列祖列宗的冰冷亡魂,正在暗中旁观这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还有眼前这位悲伤欲绝的倾城女子。 蓦地,一阵光亮从身后传来,橘色的灯火亮起,竟有一种说不清的暖意,能令出岫冰冷的灵魂逐渐回暖。她拭干泪水转身看去,只见太夫人手持拐杖披衣而立,身旁的迟妈妈举着一盏烛火,两人缓缓走到了祠堂门前。 “母亲。”出岫本已止住泪意,在看到太夫人的身影时,又忍不住汹涌泪下。她想要将怀中断成两截的牌位取出来,可双手竟是颤抖得把控不稳,唯有抱紧双臂,再紧一些,生怕怀中的牌位再次掉落。 “大半夜来回折腾,你不累吗?”太夫人的语气清冷沉抑,带着一丝斥责。 出岫垂眸摇头,不知该如何回话。 “出岫,是否我平日太惯着你了,这等惊扰列祖列宗的事,你也做得出来?”太夫人重重将拐杖往地上一戳,立刻在这四下安静的祠堂内,产生一阵空阔的回响,闷撞入心。 出岫浑身都颤抖着,心中疼痛到无以复加,她张了张口,仍旧说不出一句话来,那跪在蒲团上的身躯已是摇摇欲坠。 太夫人在祠堂门口缓缓抬目,就着微弱烛光将所有的牌位注视一遍,目光最终落定在出岫怀中,那断裂的牌位之上。 “辞儿为你受尽苦痛,不惜祭出性命,你却让他在死后也不得安息!”太夫人厉声出口,拄着拐杖脚步沉稳地往祠堂里走。迟妈妈手持烛台尾随其后。 太夫人平日鲜少用这拐杖,唯有精神不济还要强撑时,才会辅以此物。而今夜静园里发生的一切自然也瞒不过她,于是她觉得,该适时给出岫一番点拨了。 太夫人走到出岫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对方,犹如上苍在怜悯人间疾苦,缓缓叹道:“诚王被你拒了,对沈予你也反复……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决定余生都守着辞儿?” 这一次,出岫终于能够开口,深深点头的同时,亦是哽咽着答话:“是。” “你既要守着他,竟连他的牌位都护不住?”太夫人刻意拔高声调,出口质问。 出岫哑口无言,唯有重重地磕头谢罪。 太夫人的眼角亦有些晶莹泪意,她长叹一声,又道:“既然如此,你现下就给沈予修书一封,告诉他你的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你让他彻底死心吧。” 事实上,自从沈予前往北宣整编军队之后,迄今已过去七月有余。而这七个月里,他从没有只字片语寄回来。出岫能理解他的用心,毕竟北宣刚刚归附,他又身负重任手握北宣军权,身边自然不乏敌对者虎视眈眈,等着在暗中拿捏他的短处。 越是这时候,沈予越是要万分谨慎,更不能对她表达什么,否则不仅自己钻入敌人的圈套,也会连累云府的名望,以及她身为出岫夫人的名节。 因此,出岫也只是派人暗中关注沈予的动向,了解他一切顺利,在军中颇受拥戴,身体也安康无恙,如此足矣。 她知道,沈予必定也是如此,独自在北地默默地发酵思念之情。任天涯海角艰难险阻,他们彼此之间的一切,已无需只字片语。 而今,太夫人竟要她主动修书给他,告诉他这个无情的事实!出岫几乎能想象出来,沈予看到这封书信时会是如何愤怒,如何伤心……距离他们的三年之约已整整过去两年,她却在此刻反悔了,食言了,她答应他的,做不到了。 出岫咬着下唇挣扎良久,试图延缓事情的发生:“他在北宣不宜分心,能否等他回来之后……” “等他回来?那你岂不是还要继续耽误他?”太夫人冷冷道,“你早些让他死心吧,兴许他在北宣遇到更合适的女子,也能尽快开枝散叶了。” 第160章 繁华过后成一梦(3) 更合适的女子……是啊,是她太自私了,竟没考虑到这一点。沈予今年已二十有七,沈氏却依旧后继无人。出岫这才缓缓点头:“是我配不上他。” 一声冷笑传来,带着几许嗤嘲。太夫人转身看向迟妈妈,沉声命道:“去准备笔墨纸砚,再多点几盏蜡烛,我这媳妇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郑重发愿毕生守节。” 迟妈妈未敢多话,低声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她端着笔墨纸砚匆匆而入,身后的玥菀也手持两盏烛台,紧跟其后。 祠堂里瞬间被烛火照得明亮,迟妈妈将托盘里的笔墨纸砚放到地上,在出岫面前一字排开,而后静默离去。玥菀也将烛台安放在角落里,恭敬地退了出去。 祠堂内忽又变作婆媳两人,太夫人端起最近处的一盏烛台,看向出岫:“你写吧,我亲自为你执灯照明。” 出岫垂眸看着面前的笔墨纸砚,竟是放不下怀中的两截牌位。犹记得九年前,也有人送给她一套笔墨纸砚——狼毫湖笔、松烟徽墨、檀香笺纸、紫金端砚,还有那雕刻在精美锦盒外的朵朵芍药。 那套她一直珍藏着的文房四宝,是云辞最初给她的情爱。曾经沧海难为水,经历过辽阔深邃的爱情,还有什么人能及得上呢?与云辞的过往回忆、点点滴滴,已足够温暖她的余生,让她永生永世地追忆下去。 而沈予,她早该放他自由! 想到此处,出岫终于能够放下怀中的牌位,迅速执笔蘸墨——“威远侯见字如晤”。 写下这七个字后,出岫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泪意再次盈满她的眼眶,也模糊了眼前的雪白纸张。一滴、两滴,点点湿意终于浸透纸背,将“威远侯”三个字氤氲成一团墨迹,出岫却再也难以下笔。 是的,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颤抖,她的泪水肆无忌惮夺眶而出,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写不出来! “啪嗒”一声轻响在静谧的祠堂内异常清晰,这一次,并非出岫掉落的泪水,而是笔尖的墨汁。漆黑如夜色,沉黯如人心,如此绝情冷酷与残忍,千言万语,无语凝噎。 太夫人则一直沉稳地手持烛台,冷眼旁观这一切。她不再讽刺,也不催促,如同俯瞰世间的神祇,将出岫这颗心看得透透彻彻。 到底,还是出岫认输了,她攥紧手中的毫笔,一言一语断断续续,破碎地划过这夜色:“是我不贞,我无颜面对侯爷!” 她跪在蒲团上,以双手撑地,泪水肆虐而出:“我写不出来……我写不出来……”眼前是云辞断裂开来的牌位,正正从那一个“云”字一分为二,截成两段。而她作为云辞的妻,面对他的牌位,竟无法做到对另一个男人绝情弃爱! “写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太夫人凝声反问,但已不需要任何答案。 眼前这白衣的纤弱女子,曾以整个身躯撑起云氏,苦苦挣扎在这繁华世间;亦是这白衣的纤弱女子,曾在无数个夜里独自流泪,在白昼里尽职尽责扮演好云氏的主母。可今夜,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跪倒在这祠堂之内。 太夫人微微叹了口气,缓缓俯身将烛台搁在地上,又执起那张写过字的纸。被泪水和墨迹浸染过后,这张纸已失去了意义——沈予永不会收到。 太夫人轻轻抬手,将纸张放在火舌上舔尽:“既然你写不出来,证明你对他有情,这样的媳妇云氏不要。等到三年期限一过,你就走吧。” 当最后一缕火星溅起时,祠堂外忽然雷声大作,风声肆虐,将满地的纸灰吹散在空中。烟岚城的五月,夏季的第一场雨,终于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夜晚悄然来临。 烟岚城的夏雨总会持续一阵子,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杀伐驰骋、惊心动魄。而这一场雨,便足足下了一整夜。 翌日,天空未见放晴,仍旧阴沉压抑,有暴雨再袭之兆。出岫彻夜未眠,更兼一场失声痛哭,整个人显得恹恹而寡欢,吩咐下去不欲见客。 可偏偏,别院的管家一大早便匆匆赶来云府,执意要见出岫一面。后者无奈,只得强打精神传见。 但瞧这管家满脸焦急之色,衣袍下摆尽是泥泞水渍,十分狼狈。见了出岫之后,他尚不等对方开口,已“扑通”一声跪地请罪:“小人失职,请夫人降罪。大小姐她失踪了。” “失踪了?”出岫很是诧异。自从云想容的诡计被拆穿之后,出岫便将她赶去了别院居住,连同她的女儿敏儿以及二姨太一起,连夜搬出了云府。 “好端端的三个人,都失踪了?”出岫疑惑问道。 别院管家一径摇头:“不,只有大小姐一人失踪了……” 怎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到底是真失踪还是假失踪?出岫满腹疑问,总觉得以云想容的手段,不该轻易被人绑走才对,更何况她如此聪明,既然曾经被掳劫奸污,吃一堑长一智也定会谨慎行事。 可她若是自行离开,又怎会狠心舍下二姨太和她的女儿?而且,她会去哪儿?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如今云想容还是威远侯夫人,单单是这一层身份,出岫便不得不管她。想了想,出岫还是唤来玥菀,嘱咐道:“你亲自去荣锦堂禀告太夫人,就说大小姐失踪了。” 玥菀撇了撇嘴:“失踪就失踪,您还找她作甚。她虽是奴婢的旧主,可行事忒过狠毒,奴婢巴不得她遭了报应。”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是云府大小姐,倘若就此出了意外,世人只会诟骂云氏无能。” 玥菀这才明白了,连忙跑去荣锦堂回禀。半炷香后,她又返回知言轩对出岫道:“太夫人说了,谅大小姐使不出什么招数来,随她去吧,死在外头最好。” 死在外头最好?太夫人竟不计较云府的名声了?出岫无奈:“既然太夫人如此说了,想必她老人家心中有数。”于是出岫只得招过别院管家,嘱咐道:“回去照常做你的差事,此事瞒着,只当没发生过。” 别院管家领命而去。 想了想,出岫又私下吩咐竹影:“从烟岚城到京州的水旱两路,皆要派人查探一番。若有想容的踪迹立刻回禀。” 本以为云想容失踪之事已够闹心,怎料别院管家走后不久,诚王府也来了人——诚王的贴身侍卫冯飞。而这个人,出岫更加不想见,遂找了个推托之词。 云逢便委婉地将冯飞赶了回去。 当天夜里,烟岚城又下了一场暴雨,雨声如同沙场征伐,金戈铁马横扫全城。待到第二日清晨放晴,聂沛潇的侍卫冯飞又登门拜访。 出岫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决定见上一见。 见面的地方安排在了云府外院的待客厅,出岫刻意磨蹭了一会儿,路上也放慢步子,等她走到待客厅,冯飞的茶都已换过两遍。 “不知冯侍卫前来,有何要事?”出岫盈盈笑问,十分客气。 冯飞却是一副深沉面色,开门见山道:“冒昧打扰夫人,实在是有事相求。” 出岫抿唇静待下文。 冯飞沉沉叹了口气,道:“不瞒您说,最近一连两日,殿下每夜都会来贵府后墙外吹箫,希望能与您不期一遇……这法子笨拙,无异于守株待兔,怎奈殿下态度坚决,在下只得每夜随侍,眼睁睁看殿下饱受痛苦折磨。” 听闻此言,出岫十分坦然地问道:“冯侍卫想说什么?” 冯飞低叹:“想必夫人还不知道,殿下多年前征战姜地时,右肩曾受过很严重的毒伤,一条手臂险些保不住。如今每到刮风下雨,他整个后背都会疼得厉害,殿下这等铁骨男儿都承受不住,其疼痛可想而知……” 冯飞顿了顿,语气更为黯然:“前夜城内忽然下雨,那雨势不知您是否看见了……在下劝殿下回府,他不肯,执意在贵府后墙外淋了一夜雨、吹了一夜箫,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可饶是如此,昨晚殿下还是来了!” 聂沛潇又来了?这倒是出乎出岫意料,她以为这两夜大雨倾盆,聂沛潇早该离开了……这一连两夜的雨势,聂沛潇的肩伤如何能承受得住? 出岫叹了口气:“承蒙殿下抬爱,请您转告,他以后不必再来了。” “若能说动殿下,在下也不会昨日今日都冒昧登门了。”冯飞话到此处,终于显露一丝急迫,“昨夜殿下又来吹箫,还不让打伞,自个儿淋了一夜雨。连续两晚身心俱损,今日一早他已是高热不止,整个人一直说胡话,一条右臂也……怕是伤到筋骨了!” “你是说他的右臂……”出岫不敢再问下去。 “他这条右臂虽不是废了,但日后恐会行动迟缓,无法负重……殿下堂堂天潢贵胄,也曾驰骋沙场威慑敌人,从今往后,却再也提不起剑戟、拿不动刀枪了!”冯飞越说越发激动,难以掩饰对出岫的责怪,“殿下待夫人有多少情义,在下旁观得一清二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夫人狠绝拒见,殿下他……” “冯侍卫不必多言。”出岫截断他的话,“您直接告诉妾身,需要妾身做些什么?” “在下想请夫人去一趟诚王府,看看殿下。”冯飞满是恳求之意,“如今殿下高热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大夫也说是心病……” 心病吗?谁能没个心病?倘若她去为聂沛潇治心病,那她自己的心病又有谁来医呢?出岫毫不犹豫地回绝道:“诚王殿下既然高热不退,妾身去了他也不会知情。冯侍卫请回吧,妾身不会去。” “夫人真的绝情至此?”冯飞急了,“殿下他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自有神医诊治,要妾身何用?”出岫冷静地回道,“妾身不是绝情之人,也并非半点不关心诚王殿下。但我二人之间既已做了了断,如今妾身再去诚王府,岂不是自欺欺人?” 话到此处,她更是有感而发,态度坚决:“饮鸩止渴无用,还请冯侍卫耐心劝解殿下,让他早日康复。请恕妾身无礼,无法应承您这个要求。” “难道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冯飞沉声再问。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听闻此言,冯飞唯有冷笑一声:“殿下一番痴心真是错付了。” “如今收回也不算晚。”出岫强迫自己冷绝,率先起身朝门外道,“云逢,送客。” 冯飞双拳紧紧攥起,冷硬地撂下一句:“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夫人您能安心吗?” 出岫依然无动于衷。冯飞只得负气而去。 两人在谈论聂沛潇的病情时,都没有想到,此次他竟会病得如此凶险。后来出岫才听说,聂沛潇的病情持续一个月也不见好转,时不时地高热复发。 冯飞生怕长此以往会出什么意外,也不敢再隐瞒下去,连忙捎话给应元宫,惊动了天授帝和叶太后。 太后叶莹菲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听说聂沛潇的病情后,自然焦急万分,不惜带着数名御医千里迢迢赶来烟岚城。 而此时,正值房州最炎热的盛夏之时。 品月色直领锦衣,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头饰繁复、环佩鸣响,叶太后耐得住炎热,将富贵穿了满身,的的确确是保养得宜,看似只四十出头。 一进烟岚城,她立刻吩咐停车,撩起车帘远远看向那伫立的四座汉白玉牌坊。一路之上,她早已了解到聂沛潇生病的前因后果,对谢太夫人及云氏更添几分愤恨。 “好一个谢太夫人,好一个出岫夫人。”叶太后抬手一指那座贞节牌坊,咬碎银牙恨恨地下令:“派人给哀家砸了!” 第161章 一世输赢难分明(1) 一听叶太后要砸云氏的贞节牌坊,众人面上虽不敢拒绝,私下里却也不敢轻易动手,连忙暗自往应元宫传递消息,请天授帝示下。 这边厢叶太后惦记爱子病情,一到诚王府,立刻去探望聂沛潇。一见之下,大惊之余更是心疼不已—— 这哪里还是丰神俊朗的九皇子、贵气逼人的诚王?消瘦、苍白、虚弱……虽不至于行将就木,但也能瞧出病得不轻。 此情此景,竟令叶太后止不住垂泪:“潇儿,你为了云氏那个寡妇,值得吗?” 聂沛潇强撑着起身,一条右臂毫无力量地耷拉着,勉强笑道:“冯飞太不懂事……一场小病怎将您惊动了。” “这还是‘一场小病’?”叶太后的右手戴着赤金鎏碧玉石镯子,颤巍巍地抬手指他,那珠光宝气不仅晃了聂沛潇的眼,她自己也觉得异常刺目,“是不是要等你死了,让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才算‘一场大事’?!” 语毕,叶太后又觉这话太不吉利,于是连忙往地上啐了一口,再道:“你本就有肩伤在身,怎能再去淋雨?” 聂沛潇抚着胸口轻咳一阵子,才缓缓回道:“无妨,儿臣撑得住,教您担心了。” 叶太后瞧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恼怒,终是一拍桌案,冷道:“哀家方才进城时,瞧那贞节牌坊忒不顺眼,已下令让人拆了。” “拆了?母后不可!”聂沛潇这下急了,“出岫最爱惜名声,那贞节牌坊又是皇兄所赐……倘若您给拆了,她必定……” “事到如今,你还帮她说话?”叶太后恨铁不成钢,“哀家就那么傻?非要承认是自己拆的?这一路上潮湿泥泞,下了几场大雨,难道那贞节牌坊倒了,不能是遭雷劈的吗?” 聂沛潇闻言哭笑不得,但仍旧劝道:“母后三思,此事与出岫无关,是儿臣之错。” 再提起“出岫”二字,叶太后越发愤愤:“谢描丹婆媳俩真是好样的!老的斗了哀家一世,小的再来祸害哀家的儿子!” 此话一出,聂沛潇心里一惊:“母后,您别为难她。”许是着急的缘故,聂沛潇又轻咳几声,面色一阵潮红,令叶太后更觉担忧。 “你好生歇着,此事交由哀家处理。管她是出岫夫人还是‘生锈夫人’,定让她服服帖帖过来伺候你!”叶太后美目一眯,散发出几分凌厉光芒。而这光芒是如此熟悉,竟与谢太夫人出奇地相似。 “母后……”聂沛潇想要出声阻止,唯恐叶太后会越帮越乱。可他私心里又希望叶太后插手此事,也许能说动出岫也未可知。 知子莫若母,叶太后也未再多问多说,只安慰道:“你好生养伤,切莫糟蹋自己的身子,静等哀家的好消息吧。” 语毕,她吩咐京州来的御医为聂沛潇诊伤,自己则暂且回避,又招来诚王府管家,冷声命道:“你即刻去云府给谢太夫人下帖子,哀家要去会她一会!” “会她一会……”这四个字管家又如何敢写在拜帖里,只得擅自写成“有要事相商”。拜帖写完之后,叶太后又说要亲自过目,于是管家不敢怠慢,连忙将拜帖呈上。 岂料叶太后阅后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将管家骂了一顿:“哀家乃大凌王朝的开国太后,去云府是给她谢描丹面子!你写得如此谦卑做什么?难怪你们王爷成这副样子,都是手下人办事不力,你身为诚王府管家,首当其冲就该问罪!” 叶太后拍案而起,一把将拜帖摔在管家脸上:“就说哀家‘凤驾亲临’!你若连张拜帖都不会写,这王府管家也不必做了!” 管家吓得三魂离了七魄,连忙跪地请罪,捡起拜帖退了出去。而后他苦思冥想反复琢磨,才恍然醒悟——他的主子是诚王,又不是云氏,语气嚣张一些也没什么,怎能捧了云府而得罪太后? 想到此处,管家豁然开朗,一张拜帖洋洋洒洒挥就,其上语气不乏高傲姿态,这一次叶太后才略感满意,指着空白处未填的日期,道:“就写哀家明日驾临!” 翌日,天公也算给足了面子,阳光破云而出挥洒大地,耀眼犀利恰如同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她今日特意选了庄重大气的打扮,从步摇发钗,到耳坠手钏,皆是成套。那妆容精致更不必说,整个人显得富贵逼人,又不失高贵沉稳,务求在外貌和气势上压倒谢太夫人一筹。 然而,等她在云府门外下车之后,却止不住地失落起来。谢太夫人根本没打算与她较劲,一身老气横秋的棕色衣衫,浑身上下的饰物寥寥可数,不过也能瞧得出来,件件名贵。 若真论起能让叶太后安慰的地方,大约便是谢太夫人的容颜——比她老了十岁不止。而且出于身份的计较,谢太夫人亲自前往府门前迎接,只不过并未行下跪之礼。 叶太后盛气凌人地抬头打量云府门楣,别具深意地笑道:“若非这门头上的‘云府’二字,哀家还以为是进了皇宫。”言下之意,直指云府的地位及态度。 谢太夫人毫不示弱,一面伸手相请,一面笑回:“云氏立足九州数百年不止,都是百姓抬举罢了。” “是啊!谁能与云氏相提并论呢?”叶太后兀自抚了抚衣袖,一手搭在宫婢手上,任其搀扶自己入内,“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云氏即刻倒台,莫说九州百姓不愿意,恐怕三五年内也是国将不国,银钱周转不过来。” “恐怕不止三五年。”谢太夫人隐晦说了这一句,不再做口舌之争。 叶太后碰了个软钉子,便又将目光移到出岫面上,啧啧赞叹:“应元宫除夕宴一别,迄今已快五年了吧。上苍真是偏心,夫人不仅不见任何憔悴,反而更添几分风韵。” 上一次应元宫宫宴时,天授帝还是摄政王,后族明氏未曾倒台,也正是那一晚,云氏得了四座牌坊。转眼五年已过,物是人非。 “太后娘娘谬赞了。”不同于太夫人的犀利冷言和叶太后的话里有话,出岫的语气显得很温婉,“时光是优待您才对。您有圣上与诚王承欢膝下,皇后娘娘也温良恭俭。” 叶太后闻言顿了顿步子,忍不住侧首再看出岫,见对方面色淡然,竟也瞧不出这番话是恭维还是讽刺。叶太后想了想,唯有笑道:“几年不见,出岫夫人更会说话了。” “是您福泽深厚,恩泽妾身罢了。”出岫再次笑回。 “福泽深厚?”叶太后终于听出几分深意,冷笑道,“是啊,诚王都快病死了,哀家的确福泽深厚。” 一行人三言两语针锋相对,终于走入待客厅,叶太后又是一阵打量,再次赞道:“云氏就是云氏,应元宫也及不上。” 太夫人仍未接话,重新起了话题道:“不知太后娘娘凤驾亲临,有何示下?” 叶太后睨了出岫一眼,出岫立刻会意,又见太夫人没有出声阻止,便带着一众下人告退,叶太后的随侍也纷纷退了下去,待客厅内只余这两位斗了半辈子的女人。 至此,叶太后才放下几分架子,冷冷一叹:“太夫人生了个好儿子,教了个好媳妇啊!” “太后娘娘过誉了。”太夫人平静地回道,“生养的儿子是好是坏,如今也不过是一张牌位罢了。” 太夫人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平淡得很,不见半分哀伤。可叶太后却是心中一惊,立刻想起了聂沛潇的病容。倘若爱子有个三长两短…… 想到此处,叶太后的怨气又多了几分,不禁出言讽刺:“变作一张牌位又如何?照样将出岫夫人收拾得妥妥帖帖,要留在云府为亡夫守贞。” 太夫人自然不会道破沈予之事,眼见四下无人,便也无所顾忌:“听太后娘娘这意思,是指责出岫宁肯守着一张牌位,也不愿守着诚王府里的大活人?” 此话说得有些过了,叶太后立刻气得满脸煞红:“谢描丹!” 太夫人只当没听见,继续道:“再说有一座贞节牌坊压在她身上,难道不是圣上的意思?圣上不也是您教养的儿子?说来说去,出岫改不改嫁、守不守贞,还不是您说了算?” 太夫人这话一出口,好似投石入湖一般,立刻在叶太后心底荡起一片波澜。的确!只要那座贞节牌坊还杵着,出岫夫人便会受到束缚!想到此处,叶太后突然醒悟到什么,忍不住自言自语:“看来的确该砸了。”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太夫人还是听见了,便也挑了挑眉:“砸了?若是砸了,您要如何向圣上交代?我云氏连自家的牌坊都没保住,颜面何存?” 她边说边将手中的佛珠拨弄一番,干脆地道:“太后娘娘若是砸了这牌坊,便等同于扇了圣上与我云氏的脸面,老身绝不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太夫人此话一出,叶太后也不得不慎重起来。是啊!虽说天授帝养在她膝下,但毕竟不是亲生,且这个儿子与她的关系十分微妙……她绝对不能在此时留下任何把柄。 叶太后这副神情落入太夫人眼中,后者已多了几分把握,轻笑道:“太后娘娘怎糊涂了?那贞节牌坊,可没说非得给出岫。” 叶太后猛然抬头:“这话什么意思?” 太夫人再笑:“当时赐下这牌坊,在宫里是言明给出岫的,可真正的旨意上只说赐给云氏四座牌坊,没说这贞节牌坊是给谁的。只不过因为当时还有一道旨意,册封出岫为‘一等护国夫人’,因而世人才想当然地以为,这牌坊是为出岫所立。” 太夫人话到此处,叶太后终于明白了:“你是说……” “老身是说,云氏不只出岫一个寡妇。老身孀居将近二十年,独自支撑云氏,怎么,难道还不值一座贞节牌坊?”太夫人眯着双眸,别有深意地看向叶太后。 “你说得没错!”叶太后险些想要拊掌赞叹。自己怎就没想起这弯弯道道?反倒让谢描丹想起来了?叶太后心里又是负气,又隐隐为爱子高兴,便道:“那如今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你去和你媳妇说,让她立刻去诚王府照顾诚王!”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贞节牌坊是贞节牌坊,出岫是出岫,咱们好端端地说那牌坊,为何要扯上出岫?”太夫人显然不愿松口。 叶太后心底一沉,面上也有些恼了:“谢描丹你在耍弄哀家吗?” “太后娘娘多虑了。”太夫人不卑不亢,“贞节牌坊究竟是赐给谁的,也只是你我二人在此说说罢了,世人还是认为这牌坊是给出岫的。那她怎么改嫁?” “正话反话都教你说尽了!”叶太后一拍桌案,显得急躁不堪,“你想要什么条件,赶紧给个痛快话!你等得及,我儿子的性命可等不及!斗了几十年,此时切莫再假惺惺了!” “您少安毋躁。”太夫人见叶太后终于装不下去了,才缓缓笑道,“老身想出一计,既不用砸了这牌坊,还能解了出岫之困。” “别卖关子,有话直说!”叶太后将不满情绪尽数写在脸上,一张精致的容颜沉了几沉,颜色变了几变。 太夫人却仍旧沉稳而笑,越发从容不迫:“老身的意思是,您既然难得来一趟烟岚城,又是凤驾亲临敝府,想必您在那贞节牌坊上写几句话,圣上是不会置喙的。” “写什么话?”叶太后似懂非懂。 “老身与太后娘娘自闺中相识,迄今算来也几十年了。您来看望‘老友’,有感于老身孀居艰难,题几句感慨难道不成吗?” 太夫人这番话,终于令叶太后明白过来,忍不住拍案叫绝:“你说得对!旨意上可没说贞节牌坊是赐给谁的。只要哀家在上头题了字,那便坐实了牌坊是为你所立,与出岫无关!” 叶太后激动地站起身来,开始在厅内来回踱步,似在斟酌到底要题什么字。想了半晌,即兴脱口道: “一门富贵行仁商,廿年巾帼执厅堂。 节烈堪为天下范,千秋百代竞流芳。” “一门富贵行仁商”指的是云府;“廿年巾帼执厅堂”无疑是指孀居二十年的谢太夫人。只此一个‘廿’字,便足以说明这首诗所赞美的对象是谁,也是无形中告诉世人,这座牌坊的主人不是出岫夫人,而是谢太夫人! 此计当真绝妙!既不至于拂了天授帝的面子,也能解了出岫的守节之困!叶太后越想越是赞叹不已。 太夫人亦是笑着附和:“承蒙太后娘娘金口题诗,老身受宠若惊。” 叶太后这才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若非为了诚王,哀家会给你题诗?便宜你了!” 太夫人没再多言,端起案上的茶盏,揽袖轻啜一口。便是这一个动作,已很好地掩饰了她的心思,因而叶太后也未曾瞧见,太夫人那宽大的绲边金丝袖子后头,是如何一副得逞的笑意。 叶太后犹自回忆着自己即兴所吟的诗,忙道:“快让人拿纸笔进来!哀家老了记性不好,不消片刻就全忘了。” 太夫人这才朝外吩咐一声,云逢立刻备好笔墨纸砚呈送进来。叶太后没有伏案,便就着云逢手上的托盘,洋洋洒洒大笔一挥,将方才那首诗默写出来。 片刻,一诗终成。叶太后自己读了一遍,又不情不愿地加了个题目“大凌天授元年七月十五,与谢太夫人重聚云府,故作此诗赞其节烈”。 写罢,撂下毫笔,对云逢命道:“告诉张春喜,即刻将此诗镌在云氏的贞节牌坊上!” 云逢站着不动,悄悄看了太夫人一眼,见后者略微点头,他才躬身领命,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传话。 叶太后摆弄了一下衣袖,冷哼一声:“你这管家倒很忠心。” 太夫人笑着没有说话。 叶太后又是咬牙:“真便宜你了,平白无故让哀家为你赋了首诗!成全了你的节烈之名!” 太夫人依然笑吟吟,只道:“老身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叶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重新坐回位置上:“这下也没什么阻碍了,你点头让出岫夫人改嫁吧。” “老身从未阻止她改嫁。”太夫人笑回,“是她自己愿意守着云氏。” “倒也有几分性情。”叶太后点点头,“既然你不阻止,那你让她收拾收拾细软,今日便同哀家一道回诚王府。” “今日?”太夫人故作惊奇。 “难道要等十八年后?”叶太后绷起脸面,“云府能让她穿金戴银,诚王府自然也不会怠慢她。虽比不上你们财大气粗,可养她一个妾还是绰绰有余。” “妾?”太夫人故作蹙眉。 叶太后笑了:“怎么?她一个寡妇,还指望做诚王正妃?许她一个侧妃位置也该满足了吧?” 第162章 一世输赢难分明(2) “堂堂云氏当家主母,去给诚王做妾?” “又不是让她以‘出岫夫人’之名再嫁,自然要给她更名换姓。”叶太后抿了抿耳畔垂发,继续说道,“她一个婢女出身,怎么,做了几年当家主母,放不下身段了?诚王不计较她寡妇之身,她还想怎样?多少深闺淑女求都求不来!” “那您还是让‘深闺淑女’去照顾诚王好了。”太夫人脸色不豫,开口还击,“出岫是我云氏的媳妇,老身早已将她看成半个女儿。她若再嫁,必是要诚王明媒正娶,以王妃之礼迎她入门。倘若让她做一个小小姬妾,不仅是对她本人的侮辱,亦是对云氏的侮辱。” 听闻此言,叶太后冷笑一声:“让云氏的寡妇去做诚王妃?谢描丹,你老糊涂了吧?让我儿子捡你儿子剩下的?你想得倒美!” 太夫人仍旧坚持己见:“如您所言,出岫再嫁,自然是要更名换姓。太后娘娘大可找个重臣收她做女儿,再风风光光地嫁给诚王。” “呸!”叶太后狠狠啐了一口,“她再更名换姓,也是云氏的寡妇!这有什么区别?哀家照样输了里子!” 叶太后越说越是愤慨:“许她侧妃之位已是天大的荣耀,还妄想做哀家的儿媳妇?谢描丹你好会打算盘!今日若遂了你的意,哀家岂不是要一辈子被你骑在头上!” 叶太后此时已气得满面通红,太夫人倒是神色如常,只不过声音略有些冰冷:“既然太后娘娘固执己见,那老身与您是谈不妥了。此事只得就此作罢。” “啪啦”一声,叶太后拂袖而起,一把将茶盏摔在地上:“刚刚得了哀家的题诗,你就立刻翻脸。谢描丹,你故意的吧?”叶太后终于发现自己中计了,抬手指着太夫人,恨不能一手戳到她脸上,“我早该想起来,这是你惯用的伎俩!” 此时此刻,叶太后已是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她今日本就穿了猩红缎面的五彩连波缎裙,首饰也是一整套的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再配上这潮红的面色,整个人犹如刚从火炉里走出来,浑身上下都冒着火气。 想是方才茶盏摔落的动静太大,叶太后此话甫毕,厅门立刻被人从外头推开。但见云氏暗卫及宫中侍卫分为两派,一并破门而入,唯恐各自的主子有什么闪失。 “滚出去!”不等太夫人发话,叶太后已呵斥道,“谁教你们进来的?不得给哀家丢人!” 叶太后的脾气,宫中众人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此刻也不敢多说一句,连连告罪退了出去。太夫人也对云氏暗卫一摆手,命他们退下。 叶太后本就在气头上,方才见两方人马推门而入,显然云氏暗卫的派头更大、训练更有素,于是她更觉怒气横生:“谢太夫人执掌云氏真不得了!不仅心机深沉工于算计,就连手下人也是训练有素。” 太夫人保持着万分冷静,利索回道:“您如今是开国太后,云氏怎能在您面前妄自尊大?老身也没想要算计您,是您自己多虑了。” “你是说哀家多疑?”叶太后一个眼刀丢过去,狠狠剜了太夫人一眼,“哀家没工夫在这儿跟你闲扯。你给个痛快话,出岫夫人你放不放?” “只要诚王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老身自然放人。” “云氏的寡妇妄想做诚王妃,哀家头一个就不同意!” 太夫人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她本就明白叶太后不会松这个口。如今她的目的已然达到,贞节牌坊的归属已经明确,她也不再虚伪客气:“太后娘娘最好去问问诚王的意思,老身不想多说。” “哀家才不上当!”叶太后刻意较劲道,“如今他正被你那媳妇迷得七荤八素,哀家若是开口问他,他岂能不同意?” 太夫人抿唇不语。 叶太后仍旧絮絮叨叨:“你那媳妇美则美矣,可到底是二十几岁的妇人,又滑过胎,万一落下病根生养不出来,诚王府的香火怎么办?” “您为诚王考虑周全,老身无话可说。”太夫人唯有回上这一句。 叶太后闻言越发恼怒,又后悔自己方才题诗一首,白白便宜了谢描丹,于是连忙朝门外命道:“张春喜!” “老奴在。”一个苍老而尖细的声音应声响起,下一刻,某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太监恭恭敬敬迈入厅内,走到叶太后面前待命:“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哀家方才那首题诗呢?” “按照您的吩咐,送去让工匠刻字了。” 叶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了指门外:“立即派人追回来!这诗不刻了!” “这……”张公公十分为难,“方才您吩咐得急,又过了这么大时候,想必已经开工了。” 云府在城北,牌坊在南城门,此刻即便是快马赶去传话,只怕也来不及了。叶太后想到这一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废物!谁让你动作这么快!给哀家滚出去!” 张公公见叶太后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做逗留,一口一句“老奴知错”,又匆匆退了出去。 而此刻面对着沉稳不变的谢太夫人,叶太后竟然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屋内方才还是火气冲天、争吵不休,此时又突然变得沉默安静,唯能听见叶太后的喘气声,还有她上下牙关碰撞的声音。 良久,太夫人才缓缓开口相劝:“都过了半辈子了,太后娘娘消消气。” “你也知道半辈子了!你还不让我消停!”叶太后气得靠在椅背上,单手轻轻按着额头,“哀家说不过你,也不想与你多费唇舌,传出岫夫人过来!” 出岫虽在知言轩内,可待客厅里所发生的一切,早已传到她的耳中。尤其是叶太后所赋的那首诗,也令出岫瞬间明白——太夫人是在利用叶太后的权势,为她改嫁铺路,但她所嫁之人,绝非聂沛潇。 若说没有一丝感动是假,出岫也猜测到了叶太后的来意,况且这位太后娘娘驾临的时间太过凑巧,恰好是在聂沛潇大病之后。 因而,当张公公和云逢一齐来知言轩相请时,出岫并未感到惊讶,相反多了一分淡然。她将一只早已准备好的锦盒端在手中,款款来到待客厅,对叶太后见礼:“妾身云氏出岫,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叶太后淡淡道上一句,忍不住再次打量出岫。不可否认,单单这容貌气质、这份楚楚动人与不卑不亢,足以令天下男人动心。无怪乎她的爱子向来眼高于顶,也能为之深深着迷。 叶太后不禁有些遗憾,眼前这出岫夫人若不是云氏的媳妇,或许自己也不会如此计较了吧。她心中负气,原本是想给出岫几分颜色看,可偏偏对方温婉恭顺,让她气不起来,也无法开口说出重话。 反倒是太夫人很通情理,适时对出岫道:“太后娘娘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你,你好生回话,切莫出了差错。” 出岫略略点头:“媳妇明白。” 太夫人“嗯”了一声,站起身道:“老身暂且回避。” “你倒懂得识趣了。”叶太后讽刺一句。 太夫人似没听见一般,目不斜视走出待客厅,将空间留给余下的两人。 叶太后只得重新换上得体的笑意,对出岫道:“从婢女做到云氏当家主母,夫人你也算是个奇女子,放眼南北,世无其二。哀家与你有过几面之缘,也为你的才貌赞叹不已,可见谢太夫人眼光不错。” 出岫手捧锦盒盈盈回礼:“太后娘娘谬赞。” 第163章 一世输赢难分明(3) “怎是谬赞?单看哀家的儿子对你痴心一片,也知夫人魅力无穷。”叶太后忍不住又看了出岫一眼,“的的确确是个娇人儿,哀家也喜欢看你这张脸。” 这话说得有些轻视了,出岫倒不见生气,仍旧沉静回道:“太后娘娘言下之意,妾身明白,也感激您与殿下的抬爱……但妾身不会去诚王府。” “为何?”叶太后蹙眉,“难道你真要一生守寡?谢描丹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妾身并非吃了迷魂药。”出岫抬眸,十分坦然地与叶太后对视,“您说妾身的故事传奇,但其实您只知其一,就连诚王殿下也未必全部知晓。不知您是否能拨冗一听,妾身愿将过往经历尽数相告。” “哀家既然来了,自然听得。”叶太后亦是好奇。 出岫淡然一笑,陷入回忆之中:“妾身的故事,要从十四岁那年说起,当时妾身的名字唤作‘晗初’……” 与赫连齐的错爱,与沈予的相识,与云辞的相知……包括云辞的死因,沈予的痴念,以及那五千万两黄金债务的始末……出岫毫无保留一一道来。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显得异常平静。语速不紧不慢,情绪也波澜不惊,仿佛她所倾诉的并非真实经历,而只是话本子上虚构的故事。 反而是叶太后被这跌宕的故事吸引,渐渐心生悲戚,其间她几次想要垂泪,却又强忍着不愿失态。 待到整个故事说完,出岫终于缓缓跪下,磕头在地:“先夫重情至此,威远侯重义至此,妾身又岂能移情诚王殿下,做那无情无义之人?承蒙您和殿下错爱,妾身实在无以为报。” 闻言,叶太后一直沉默着,她尚且没能从这段凄美的故事中走出来。出岫也不催促,只保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静静等候。 良久,叶太后才抬手抹了抹眼角湿意,垂目看向出岫:“你很聪明,知道如何断了哀家的心思。哀家也没有谢描丹的勇气,让一个青楼女子过门。” 叶太后缓缓叹了口气,不胜感慨:“难怪潇儿对你用情至深,原来一切早有前缘……但哀家身为一国太后,绝不容许这段缘分坏了他的威名。出岫夫人以柔克刚,真是捏准了哀家的想法,一击即中。” “妾身不敢。”出岫再次深深叩首,“诚王殿下一番错爱,妾身铭感五内,今日特备下一物,烦请太后娘娘代为转交,或可让殿下彻底放弃。”出岫边说边将双手举过头顶,将那锦盒奉上。 叶太后伸手接过锦盒,放在手中掂量一番,很轻,遂忍不住打开来看—— 锦盒内共有两件物什:最上面是一张薄薄的纸,纸张略显皱巴,又有些泛黄,可见已有好些年头。叶太后展开纸张仔细看去,但见其上写就一首《朱弦断》,墨迹干涸略显褪色,笔法狂傲云雷变幻,字迹很是眼熟。叶太后一看便知,这是爱子聂沛潇的笔迹,只不过,是他经年前所写。 此外,在这首《朱弦断》的纸张之下,还覆盖着一根断弦。 朱弦断,琴弦断,出岫这是以物明志了。叶太后明了其意,便阖上锦盒,轻轻叹道:“你先起来吧。” “妾身不敢。”出岫执意跪地不起,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回报这没有结局的一番深情。 “除了这锦盒,你还有什么话要对诚王说吗?哀家可以转达。”叶太后不禁再问。 出岫不假沉吟,平静地脱口而出:“烦请您转告殿下,既为‘割袖断知音’,妾身将永不再抚琴,以报殿下知音之恩。” “永不再抚琴……”叶太后眯起双眸似有所想,“晗初以琴技冠绝天下,当年既能得潇儿赞许,可见你琴艺非凡。当真要从此弃了?” 出岫点头:“妾身近年来已甚少抚琴,再也没有当年那番心境了。何况晗初已死,殿下既作《朱弦断》,妾身唯有以此相报。” “好,好。”叶太后颔首连道两声,既为爱子感到难过,又为出岫的经历心生怜悯。须臾,她才长长一叹,如实评价道:“你比谢描丹更胜一筹。她每每算计哀家,总令哀家愤怒不已;而你心生算计,哀家不仅不恼,反而还能体谅一二。这才真真是高明手段!” “是太后娘娘您宅心仁厚,体恤妾身。”出岫再次叩首,郑重回道。 “起来吧。”叶太后将锦盒搁在案上,有着无尽感慨,“斗了一辈子,哀家还是输了。论儿子,潇儿不如云辞,你也不肯离开云府。” “您说笑了。”出岫轻声回道,“您是大凌王朝开国太后,论身份地位,这世上已无人可及了。” “无人可及吗?”叶太后眸光中闪现一丝失落,“哀家没有一个肯为我死的丈夫,也没有你婆婆谢描丹的名望。” “人生在世,岂能只赢不输?常做胜者,只会高处不胜寒。”语毕,出岫猛然醒悟言多必失,连忙又道,“是妾身失言,胡乱说上几句,望您恕罪。” 叶太后低声笑笑,并未追究,从座上缓缓起身:“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回诚王府了。” “妾身恭送。”出岫俯身再行一礼,朝外开口唤人,“云逢,太后娘娘摆驾回诚王府。” 话音甫落,厅门应声开启,宫中一众内侍、宫婢分成两列排开,迎接太后出门。 而此时太夫人正坐在偏厅里乘凉,迟妈妈在一旁为她打着扇子,低声问道:“您放心让夫人进去回话?万一叶太后大发雷霆,可如何是好?” 太夫人悠悠啜了一口茶,才慢慢回道:“对付叶莹菲这等小心眼子的女人,出岫做得比我好。” “您是放不下架子而已,其实您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迟妈妈笑道。 太夫人却缓缓摇头:“我争强好胜一世,叶莹菲从前是我手下败将,如今竟要骑到我头上来,我又怎能甘心?” 刚说到此处,太夫人也听到外头呼喊“摆驾”二字,于是她起身边走边道:“真要说她哪里胜我,便是她有儿子承欢膝下,也算老来福祉。” “那也是她走运,当年收养了聂七。”迟妈妈再道。 闻言,太夫人脚步一顿:“我可没说聂七,我是指她的亲生儿子。至于聂七是否孝顺,还是两说。” 太夫人隐晦地笑了笑,那笑容之中有苦涩,亦有看透世事的怅然:“你且看着,聂七迟早会斗垮叶家……叶莹菲首当其冲便要遭殃,聂九也未必能幸免于难。” 这是攸关朝堂时局的大事,迟妈妈不敢多问,沉默着与太夫人一道重返前厅。 “老身恭送太后娘娘。”太夫人站定之后率先开口,身后窸窸窣窣跪了一地,唯独她一个人屈了屈膝盖,仅此而已。 叶太后见状本想讽刺两句,可又想起方才出岫说过的故事,便也对这守寡多年、独子早逝的谢太夫人生出几分同情: 自己的儿子资质再差、身子再弱,总归还活着,还是堂堂诚王。可她谢描丹呢?连孙子都是过继来的!即便声望再高、受世人敬畏又如何?也逃脱不了晚年凄凉的下场。 这般一想,叶太后心里略感平衡一些,似有所指地道:“今日来云府一趟,哀家获益匪浅……谢太夫人多保重吧。” 这“保重”二字听在太夫人耳中,真是别具滋味,她便顺势笑回:“老身唯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万事如意。” 而这最后四个字听在叶太后耳中,又怎会舒服了?她终于轻轻摇头,低声笑道:“做女人还是不能太过强势了。哀家瞧你这媳妇恰到好处,真是不错。” 言罢,叶太后将手中锦盒交给宫婢,款款跨出云府大门。 第164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1) 诚王府。 叶太后回来之后,立刻传召太医询问聂沛潇的病情,不外乎得到同样几句回话——宜静养、不宜受寒、心病难医。叶太后仔细思虑一番,进了聂沛潇的屋子。 “母后。”聂沛潇斜靠在榻上,精神比方才好了许多,他面上隐隐划过一丝期望之意,勉强笑道,“儿臣还以为,您会留在云府用膳。” 叶太后见聂沛潇如此神色,只觉一阵心疼,忽然不忍开口将实情相告。她踌躇片刻,笑回:“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与谢描丹两看生厌,便索性回来了。” 聂沛潇“嗯”了一声,谨慎问道:“您……见着她了?” “见着了。”叶太后顿了顿,到底还是一咬牙,狠心劝道,“潇儿,你放手吧。” 刹那,聂沛潇面上划过失望的神色,仿佛有一株老去的藤蔓,将其整个人包围在内,令他渐渐压抑窒息。终于,他苦笑地摇了摇头,自嘲道:“如今儿臣也不得不放手了。” 叶太后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张公公,后者连忙将那锦盒奉上。叶太后径自将锦盒打开,摆放在聂沛潇面前:“这是出岫夫人交给你的,你自己看吧。” 出岫给的?聂沛潇垂目看向锦盒之内,那略微泛黄的纸张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吃力地想要抬起右手,奈何试了两次都是徒劳,唯有改用左手执起那张纸,展开来看。 俊目一扫,千般滋味霎时涌上心头:“这张纸……怎会在她手中?”这纸上的内容聂沛潇最熟悉不过,是他自己的字迹,他自己的诗。 聂沛潇还清楚记得那日在醉花楼的场景,他酒后薄醉听闻晗初死讯,即兴写下这首《朱弦断》。当日,沈予也在座上。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这张纸的由来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更在意的,是出岫的心意。九年了,离他写下这首诗已整整九年,当时又何曾想过,这诗会落到晗初本人手上,令她珍藏数年之久。 “她果然很珍惜这段知音之情。”聂沛潇的左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唇色苍白,哪里还有半分风流倜傥的模样?此时此刻,不过是个饱受情殇折磨的寻常男子罢了。 “是我令她失望了。”聂沛潇越发心痛不已,亦是后悔不已,“若知道她一直珍藏着这首诗,我必不会听信云想容片面之词,毁了她对我的信任……” “谁说她对你失望了?”叶太后不忍见爱子这般痛苦,连忙解释道,“她将这诗赠给你,是她珍惜你们之间的情谊,也是希望你能明白,你们只是知音而已。” 聂沛潇双唇发颤,再看向锦盒内的琴弦:“出岫……”他死死盯着那根断弦,唯能说出烙印心头的这个名字。 “她说为了报答你的知音之恩,她将永不再抚琴。”叶太后说着已是眼眶泛泪,代出岫转述道。 “永不再抚琴……”聂沛潇口中呢喃着,愧疚、后悔、动容、感慨、悲伤……最终,他的心绪都化成了一句话,略微喑哑的嗓音,却是无比坚定的态度,“既然她不再抚琴,我亦不再吹箫。” 泛黄的纸张被聂沛潇紧紧攥在手中,而他不愿松开的,其实是那段泛黄的岁月。 一个是永不再抚琴,一个是永不再吹箫……叶太后更是感慨万千,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这都是造的什么孽!潇儿,值得吗?” 聂沛潇没有答话,左手死死攥着,手指骨节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白,可他自己却浑然未觉,好似要拼尽全力将手中那张纸攥烂。 叶太后见状更加心疼,试图掰开聂沛潇紧握的左手:“快松手,你如今不爱惜身子又有何用?你们总归是没可能了。” 没可能了……聂沛潇怔怔转过头来,反应片刻才道:“您今日去云府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叶太后低头,对爱子亦感愧疚:“她说服我了……我不同意你娶她,侧室正室都不行。” “好。”聂沛潇削薄的唇犹如锋刃,微微上勾一笑,立刻刺痛叶太后的双眸。但她也心知肚明,出岫夫人看似柔情似水,实则性子刚烈,威逼利诱对其而言都毫无作用。何况堂堂云氏当家主母,又曾与云辞有过一段令人怆然的凄美爱情故事,若是换了谁,也该“曾经沧海难为水”。 而作为叶太后本人,在得知了出岫就是晗初之后,也并不希望聂沛潇与之结合,平白让云氏、赫连氏、明氏三族耻笑,丢了皇室的尊严与脸面。 “天涯何处无芳草。”叶太后唯有软语劝道,“那出岫夫人虽美,却是个二十几许的妇人,不仅出身风尘,又曾落过胎,与你并不般配。你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放眼南北任你挑选。” 是啊!想他堂堂诚王,在这世上地位之尊崇,仅次于他的皇兄天授大帝。美人于他俯拾皆是,可饶是如此,也有爱而不得的遗憾…… 是该彻彻底底地死心了啊!出岫不仅送来这张纸、这根弦,更言明将永不再抚琴。他能得到她的原谅与珍视,已该万分满足了,还能有什么奢求呢?再继续死缠烂打下去,只会更遭到她的鄙夷与唾弃。 况且,出岫连他的母后也说动了…… 想到此处,聂沛潇终是松开了左手,任由那泛黄的纸张从床榻上飘飘而坠,落地无声。一首《朱弦断》,一段纠缠了九年的缘分,至此终于悄然远去,好似这薄薄的纸张,再也承受不住生命之轻。 情爱之事一如流沙,攥得越紧越容易失去。他努力过,珍惜过,余下的唯有交给宿命。可偏偏,宿命如此多情,但又对他如此无情…… 自叶太后从云府回来之后,聂沛潇便不再颓废,不再萎靡,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只不过,他越发沉默寡言,与从前那个风流俊逸、吃喝玩乐、雅擅音律的九皇子已判若两人。 叶太后不知爱子的变化是好是坏,但她知晓有一件事已刻不容缓——挑选诚王妃:“你如今已二十有六,这婚事不能再拖了,哀家拟了几个备选的名字,皆是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此次回京便与你皇兄商量商量,争取早日将婚事定下来。” 聂沛潇不应承亦不反对,沉着脸色并不表态。 叶太后很心疼,从前她一直不催促聂沛潇娶亲,是觉得爱子挑剔,再等几年总还有更年轻的、更美貌的闺秀接连冒尖儿,即便年纪小些也无妨。 可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狠下心,先将爱子的婚事敲定:“你不说话,母后权当你默许了。如今此乃当务之急,你且看着,母后必定为你选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比那出岫夫人好上千百倍!” 聂沛潇不忍令叶太后担忧,又自觉与出岫再无可能,唯有应承:“儿臣但凭母后做主。” “好!这才像话!”叶太后颇感欣慰,想起爱子的肩伤,又试探着询问,“烟岚城气候暖湿,四季多雨,不利于你的伤势恢复。不如让你皇兄换一处封邑给你?我瞧曲州、惠州都不错,离京州也更近。” 这一次,聂沛潇很直白地拒绝:“不,我就在房州。” “为了出岫夫人?”叶太后问道。 “这只是其一。”聂沛潇俊目泛起丝丝涟漪,迷蒙的目光骤然清亮,“曲州是您的娘家,惠州是水陆重地,这两个地方虽不如房州富庶,但皇兄都不会让我去。” 此话一出,叶太后脸色霎时一白,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儿臣是否胡说,母后心里最清楚。”聂沛潇的话语平淡无波,只是陈述事实,“当初皇兄将房州赐给我,一是应我自己所求;二则此处曾是他的封邑,彰显我与他亲厚非常,共享沃土;但最重要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房州是皇兄起势之地,他在此处心腹众多,不怕我存了反心。” 聂沛潇边说边看向叶太后:“皇兄并非您亲生,生母又出身卑微,这一直是他心头重结。他最担心您借娘家起势,扶儿臣上位,若要让皇兄安心,儿臣还是留在此地为好……也能离出岫更近一些。” 叶太后万万没有想到,聂沛潇看似不通政事,心里却清亮如此,已将这些弯弯道道摸得一清二楚。而她竟也无话可说,唯有沉默。 “母后……”既说到此处,聂沛潇也想问问叶太后的心思,“您当真想过此事对吗?” “想过什么?”叶太后佯作不解。 聂沛潇没给她逃避的机会,直白相问:“您是否想过,要联合舅舅他们推翻皇兄,让我取而代之?” 终于,叶太后的脸色微微一变,本欲回避此言,但想了想,到底还是隐晦地道:“你皇兄是大凌王朝的开国皇帝,威慑功高……除非他今后昏庸无道、暴虐无度,否则十年之内推翻不了。” “儿臣劝您十年之后也别妄想。”聂沛潇了然地道,“您这番话已告诉儿臣,您的的确确曾动过这念头。” 叶太后并不否认,只笑道:“你如今身子不好,还胡思乱想什么?好生养病最为重要。” 聂沛潇仍旧放不下心:“儿臣近些年刻意疏远舅舅他们,便是担心皇兄多疑。您最好也斟酌分寸,别让皇兄伤了心。” “这还用你教?”叶太后瞥了他一眼,连忙转移话题,“你这精神越发好了,膀子也利索许多,我还是回京州去吧。早些将你的亲事定下来,否则我总是不能安心。” 聂沛潇并未挽留,只是平静地问道:“您看中了哪家的千金?” “佛曰,不可说。”叶太后轻笑,“届时你就知道了。不过无论选谁,定要让谢描丹大吃一惊。” 叶太后回宫时,天授帝恰好除了几个心腹大患,心情正好。叶太后见时机不错,便在第二日早朝之后,带着名帖径直去了圣书房。 彼时天授帝正立在案前疾书练字,淡心在一旁细细研墨,也看得津津有味。叶太后示意内监噤声,在门外看了半晌,才轻咳一声打断两人。 天授帝与淡心齐齐举目看来,一并唤道:“母后(太后娘娘)。” 叶太后笑吟吟跨入圣书房,天授帝便从御案前走下来,礼道:“见过母后。” 淡心亦是盈盈一拜:“奴婢淡心参见太后娘娘。” 叶太后见过淡心几次,也知道后者的身份来历,再联想起出岫及爱子聂沛潇,不禁暗叹云氏多出红颜祸水。主子是,奴婢也是。她瞥了一眼淡心,淡淡道:“哀家与圣上有要事相商,你暂且回避吧。” 淡心没想到叶太后第一句话便如此生硬,一时有些愣怔。见天授帝微微示意,她才醒悟过来,连忙告退。 待到淡心走远,叶太后立刻道:“圣上待这女官不错。” 天授帝凤眼微眯、似笑非笑:“母后是对云氏不满,还是对朕的女官不满?” 叶太后轻哼一声,算是默认前者。 天授帝就此展开话题:“九弟的伤势如何?” “他颓废得很,一条胳膊险些废了。不过那出岫夫人确有几分本事,三言两语便能说动哀家,也让潇儿彻底死了心。”叶太后长长一叹,“云氏的男人多是短命,女人倒一个比一个厉害。前有谢描丹,后有出岫夫人,哀家瞧你跟前儿的淡心,也很有几分手段。” 天授帝朗声大笑:“母后对云氏不满也就罢了,又与淡心何干?她这两年一直跟在朕的身边,也算安分守己。” “她迟早是要出宫的,届时总会与云氏再扯上关系。”叶太后边说边观察天授帝的表情,果见他眉峰一蹙,好像很忌讳这个话题。 叶太后从中看出了几分微妙之意,转而再问:“此次哀家擅自做主,在云氏的贞节牌坊上题了首诗,圣上不会介意吧?” “岂会?”天授帝看似随意地回上一句,又问,“不过您与谢太夫人素来不和,此次为何破天荒地给她题诗?” 这番话成功勾起叶太后一腔怒火,她冷哼一声,大为不满地道:“还不是中了谢描丹的诡计,白白给她长了脸面!” 每次提起与谢太夫人的恩恩怨怨,叶太后总是说个没完。天授帝唯恐她又是如此,连忙止住话题,劝道:“母后且放宽心,不必为这闲事气恼。” 叶太后等的正是这句话,便攥了攥手中的帖子,顺势一笑:“她有张良计,哀家也有过墙梯,岂能让她白白胜出一局?” “哦?母后此话何意?”天授帝笑问。 叶太后遂将手中的帖子递上,笑言:“这上头有几名闺秀,是哀家给潇儿选的诚王妃。圣上不妨猜一猜,哀家最中意哪一个?” 天授帝接过名帖,大致扫了一眼,忽而脸色一沉,冷声回道:“倘若朕没猜错,母后是看上了曲州谢家的谢佩骊——谢太夫人的侄孙女。” 那帖子上共有七位闺秀的名字,叶太后本想混淆视听,并不直接说出谢佩骊这个人选。岂料天授帝竟一语中的,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意。 于是,她只得临时改变战术,将自己与谢太夫人的恩怨搬到台面上当幌子,以借此掩盖真实意图:“其实谢佩骊并非最佳人选,但哀家偏要选她谢描丹的侄孙女,要让她谢家的人在哀家面前磕头奉茶,毕恭毕敬!” “母后其实不必如此。”天授帝双手背负,俊颜之上浮起魅笑,“您与谢太夫人相争多年,论身份、论地位、论子嗣,她如今样样不及您,您何必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话到此处,他稍作停顿,刻意提醒叶太后:“您是要找正正经经的儿媳妇,当真要便宜谢家人?” “这岂是占便宜?”叶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就是要让谢描丹看看,她谢家的女人任哀家捏圆捏扁!” “捏圆捏扁?”天授帝再次大笑,“母后这回可大错特错了,谢家出了个诚王妃,难道不是给谢太夫人长脸面?不过谢、叶两家早有宿怨,依朕看来,这桩婚事并不和美……” 天授帝边说边看向叶太后,沉吟片刻又道:“其实朕心目中倒有个人选,最为合适不过。” 叶太后心中立刻“咯噔”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生出,她脱口问道:“谁?” “曲州叶家的嫡幺女,叶灵媗。”天授帝特意忽略叶太后的紧张神色,故作郑重地笑道,“她是您的亲侄女,又是九弟的表妹,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亲上加亲……叶太后的脸色“唰”一下白透,勉强笑回:“不,灵媗不成!那孩子的品貌我最清楚,她与潇儿性情不合,不大般配。” “怎会性情不合?”天授帝沉稳笑道,“不瞒母后,两年前朕微服出巡烟岚城时,正好赶上谢太夫人为嫡孙云承说亲,灵媗小姐可是她最中意的人选。” 第165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2) 天授帝抚弄了一下袖口,继续道:“谢太夫人虽然精于算计,但她看人的眼光倒也精准。她既然能看在眼中,可见灵媗小姐确实不错。再者,朕听闻灵媗小姐雅擅音律……如此喜好投契,亲上加亲,他二人婚后也能琴瑟和鸣,这难道不是天作之合?” 见天授帝如此执着,非要让聂沛潇迎娶叶灵媗,叶太后终于不可遏制地慌张起来。她心里一清二楚,如今天授帝最为忌讳的,便是他母子二人与叶家走得亲近……此时正值南北刚刚统一的敏感时期,一旦这桩亲事板上钉钉,便是给了天授帝借口,能以“外戚干政”为由,发落叶家和聂沛潇了! 事实上,叶太后之所以要在烟岚城大发雷霆,便是刻意给天授帝制造错觉,要让他以为自己对谢太夫人敌意更深、势同水火。恰逢出岫彻底拒爱,她便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提出聂沛潇的婚事,让天授帝以为她是与谢太夫人置气,才会替爱子求娶谢佩骊。 可如今天授帝紧咬着叶灵媗这个人选不放,那她的计划便要泡汤了!而且,以她的了解,天授帝绝不会过多干涉兄弟的婚事,除非他心里另有算计! 这般一分析,叶太后心中骤凉,唯恐天授帝会借机“收拾”聂沛潇。于是她打定主意继续演下去,遂抬手拢了拢鬓发,佯作负气地一拍桌案,冷哼道:“若是潇儿不娶谢佩骊,哀家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那谢描丹也太嚣张了!” “母后暂且消消气。”天授帝薄唇噙笑,说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您执意让九弟娶谢佩骊,朕还以为您是在给他找靠山,想让云氏做他的后盾,扶他上位。” “找靠山?”叶太后抽了抽眼角,故作惊奇地反问,“圣上怎会这么想?哀家只是想与谢描丹斗一斗气。再者,谢家是谢家,云氏是云氏,以哀家同谢描丹的关系,潇儿也别想沾到云氏半分好处。” “哦?既然是一桩毫无益处的婚事,母后为何如此执着?”天授帝虽然笑着,话语却十分犀利,“朕还以为您同谢太夫人商量好了,要像当年支持朕一样,资助九弟举事造反。” “圣上!”叶太后倏然从座上起身,慌忙解释,“潇儿性情如何,你这个做皇兄的还不知道?怎能说出这种话来让他寒心?让哀家寒心?” “朕是说笑而已,母后何必当真?”天授帝依然淡定自若,在书房内来回踱了两步,“九弟性情如何,朕自然最清楚不过。但母后心中作何想法,朕却不知……” 这是撕开脸面说话了!叶太后强作冷静,然后垂眸思索须臾,摆出一副凄凄哀哀的表情:“圣上此话怎讲?你与潇儿谁做皇帝,哀家不都是太后吗?”她开始追忆往事,语带委屈地道:“当年先皇不待见你,也是哀家动用娘家关系,说服先皇封你为王,赐了封邑房州……哀家待你不薄了!你怎能说出这种不孝的话!” “朕并非不孝。”天授帝唇畔一勾,“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年母后收养朕,还不是为了在父皇面前博得贤淑之名?若非有人为您算命,说您膝下长子‘帝星高照,贵不可言’,您又怎会栽培于朕,将朕视如己出?” 天授帝话已至此,叶太后无言以对,因为对方说的都是事实。可她抚育天授帝多年,自问也不全是虚情假意,只不过相比亲子聂沛潇,她的的确确是偏心了。 叶太后见事情被戳破,心已是沉到了底。但爱子心切,她仍要为聂沛潇做最后的争取,于是再道:“就算你对哀家心有怨愤,也不该报复在潇儿身上,他对你忠心不二,你不是不知道。” “朕很清楚,因此朕才不能让他娶谢佩骊。”天授帝冷冷道,“朕当时举事,一则是靠自己运筹帷幄,二则是靠云氏的财力物力。以九弟与出岫夫人的关系,倘若他再娶了谢佩骊,难保云氏不会故技重施,扶持他取朕而代之。” 天授帝再看叶太后,凤眼之中精光闪烁:“更何况,九弟身后还有你这个母后,还有叶家……他所恃太多,朕不放心。” 听到最后这句话,叶太后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再也无力起身。她唯有抬手指向天授帝,凝声指责:“既然如此,你方才还让潇儿娶叶灵媗,你是故意要让他与我们叶家走得近,日后好找理由对付他!” “方才朕不过是试探而已。”天授帝痛快承认,“母后没有同意,朕也很欣慰,否则……后果如何就不好说了。” “忘恩负义的东西!”叶太后狠狠啐了一口,“你太多疑了!哀家中意谢佩骊,不过是替潇儿备条后路。谢家与我娘家向来不睦,哀家猜到你迟早要动叶家,这才早早想起谢家,想依靠谢描丹给潇儿一番庇护。” “恐怕不只是依靠谢家吧?”天授帝冷笑,“以谢太夫人在云氏的威望,云氏会放手不管吗?母后打得一手好算盘,却忘了朕自幼养在您膝下,早已见惯了您的把戏!” “好!好!是哀家失算了。”叶太后沉下脸面,再也懒得做丝毫伪装,“那以圣上的意思,潇儿该娶谁?” “谢、叶两家谁都不娶。”天授帝随口说道,“去娶个闲官的女儿,远离谋权是非。” “不行!”叶太后立刻反驳,“娶个闲官的女儿又有何用?倘若你有朝一日要对付潇儿,他便没有一丝倚仗了!” “您不就是他的倚仗吗?”天授帝沉敛而笑,“您既然等着朕昏庸无道、暴虐无度,想必已有万全的计划了?只是朕不知道,您是否能活到十年之后?” 他知道了!他全都听见了!这一次,叶太后是真的骇然!自己在诚王府里与爱子聂沛潇说过的话,怎会传到天授帝耳中? 昏庸无道、暴虐无度、十年之后……一字不差! “诚王府里有你的眼线!”叶太后猛然醒悟。 “诚王府?”天授帝冷笑一声,坦然否认,“整个房州都是朕的地方,烟岚城处处是朕的人,还用得着在诚王府设眼线?” 不是诚王府?叶太后明白过来:“你在哀家身边放了人!谁?是不是张春喜?” 这一次,天授帝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叶太后心中再次凉了一截,已是彻彻底底无力还击,唯有对天授帝的手段拊掌叫好:“你真是好手段。张春喜跟了哀家十几年,你竟有法子收买他。” “母后别忘了,朕也在您宫里住了十几年。”天授帝这一句已暗示了叶太后,他早已将张春喜收为己用。 而此时叶太后已是克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她双手使劲撑在座椅扶手上,拼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寒心道:“哀家在宫中经历无数风浪,斗过了所有的人,却栽在自己抚养的儿子手中!” “宫内多是妇人,目光太过短浅,母后斗赢她们不算什么。”天授帝冷凝回道,“今日既然撕破了脸,朕也奉劝母后安分一些,不要在背地里再使小动作。您安安稳稳做您的太后,朕自然承欢膝下,为您扶灵送终!” “畜生!”叶太后终于被此话激怒,额上青筋暴露,声泪俱下地控诉道,“畜生!白眼儿狼!你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 “朕不会逼死你们母子二人,只要其一便已足够。”天授帝长叹一声,微阖凤目,“若非你这母亲从中作梗,朕与九弟会更加亲厚。” “说来说去,你还是忌惮哀家,怕哀家利用娘家势力。”叶太后抹去眼角残泪,平复片刻,再问,“是不是只要叶家倒台,你就放过潇儿?” “朕不担心九弟,朕只担心母后你。”天授帝不再看叶太后,似是不忍,又似不屑,“只要母后能让朕完全放心……九弟依然是朕的手足。” “如何才能让你完全放心?”叶太后明知故问。 这一次,天授帝双手背负,沉默不语。 叶太后明白过来,能让天授帝完全放心的法子唯有一个——死。只要她死了,叶家便没了倚仗,再也不是外戚了。而只有叶家彻彻底底地倒台,天授帝才能完完全全地放心。 一旦聂沛潇成为毫无倚仗的空壳王爷,没有权势、没有后台,天授帝便能信任他,放过他。 “哀家明白了。”叶太后似哭似笑,更似自嘲,“当年那算命之人只说我会享儿子的福,却没说我会死在儿子手上。可见他也是说半句藏半句,光挑好听话来说。” 听闻此言,天授帝亦有些不忍:“母后待朕有几分真心,朕一直记在心中,余生感激不尽。” 第166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3) “既然你知道哀家待你曾有真心,那你就答应哀家一件事。”事已至此,叶太后不甘全盘皆输,还想做最后一搏,为她的独子聂沛潇。 原本天授帝是当真动了一丝不忍之心,可叶太后此话一出,他骤然心底一冷,愧疚与不忍立刻消失无踪:“母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忘为九弟打算。” 天授帝沉敛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又有怒意,然更多的是……羡慕。此生此世,他永不会享受到这无私的亲情。他注定了,会是一个孤独的王者。坐拥江山,手握天下,却握不住身边最亲密的人,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离自己远去。 此时此刻,叶太后亦感到悲戚无比。她承认对天授帝有过算计,但这毕竟是她抚育了十几年的儿子,她曾真心为他筹谋过,为他争取过。她因他而登顶女人的巅峰,成为一国太后;也因他摔落深渊,即将粉身碎骨。 最后,叶太后终于软下声音道:“为人父母,自然要为儿女打算。哀家愿意将曲州叶家拱手奉上,只求圣上答应哀家,让潇儿娶谢佩骊。” “您还真是执着。”天授帝再次沉下脸色,“倘若朕不答应呢?” “那哀家只会死不瞑目。”叶太后精致的妆容早已扭曲,透露出苍老与无力。她抚了抚眉峰,最后叹道:“潇儿注定与出岫夫人无缘,如今哀家也要离他而去,本想为他找个依靠……似你这般冷酷无情之人,难保日后不会变卦。万一哀家死后,你出尔反尔算计潇儿,哀家岂不是白白送命?” “原来在母后心中,朕是这种人。” “你是什么人,哀家以前没看清楚。” 以前没看清楚?天授帝眼底骤然涌起一阵狂怒:“朕有心孝敬您,报答您养育之恩,亦是诚心与九弟兄友弟恭。奈何母后您太贪心了!朕不得不防。” “兄友弟恭?”叶太后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无比凄厉地大笑起来,“你若真心想与潇儿‘兄友弟恭’,在哀家死后也不算晚……只要你答应哀家这个条件。” 天授帝闻言沉吟良久,却是问道:“母后与谢太夫人斗了半辈子,为何放心将九弟托付给她?” “正是斗了半辈子,哀家才了解她的为人。”叶太后唇角勾起微妙的笑意,“恰如你与臣暄,既是对手情敌,又能惺惺相惜。两不耽误。” 这句话勾起了天授帝的许多回忆,他面上闪过几许莫辨之色。 叶太后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不说话,她亦等着,终于,她等到了天授帝的妥协:“朕答应你。” “好,好,也不枉哀家养育你一场。”叶太后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再次无力地一笑,“这辈子死在哀家手上的人,妃嫔、宫婢、太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轮到哀家偿命了。死得不亏!一点儿都不亏!”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缓缓再道:“其实圣上无须担心,潇儿不是治国之才,只要哀家一死,叶家没落,他对你便没有威胁了。谢描丹也不是傻子,重新扶持一个皇帝要耗费多少心血?她处处以云氏基业为重,又怎会来扶持哀家的儿子?” “朕既然答应了母后,便会一力承担后果,您无须多言。”天授帝回道。 叶太后终是认命了,也恢复了如常冷静。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纵然再精心保养,这双手也已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她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一世输过、赢过、巅峰过、荣耀过,也不枉白活一遭。 “圣上快些下旨赐婚吧。您何时下了这道圣旨,哀家便如你所愿。”叶太后低声道。 “好。朕尽快。”天授帝干脆利索回了四个字。 “哀家回宫等着。”语毕,叶太后看都不看天授帝一眼,转身走出圣书房。 门外,张春喜及一众宫婢随侍在侧,尚且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叶太后恢复了三分笑意,得体地命道:“回宫。”言罢特意看了张春喜一眼,没再说话。 张春喜无端打了个哆嗦,这才定下神来,尖着嗓子喊:“太后娘娘摆驾回宫!” 叶太后似被这尖细的声音刺了耳朵,蹙眉摸了摸左耳的坠子,一语不发回了慈恩宫。 “太后娘娘请用茶。”叶太后刚在自己宫里坐定,便有一名绿衣宫婢捧着茶盏,盈盈前来服侍奉茶。 叶太后头也不抬地接过茶盏,却在伸手的同时,看到了那宫婢腕上戴着一只九弯素纹平银镯子。这镯子乃是纯银打造,并不贵重,只不过其上的雕纹费了些功夫,很是精美细致。 这只镯子乃是叶太后的嫁妆之一,当年在闺中她爱不释手,可入宫之后见惯了金银珠翠,她便也不稀罕这小小的一只银镯子了。搁着无用,弃之可惜,她便寻思着用来打赏,奈何镯子的用料不够贵重,也不好随意打赏他人。于是在半年前,叶太后顺手将镯子赐给了一个奉茶宫婢,嘉奖其一手好茶艺。 而这宫婢正是两年前跟随天授帝来到京州的姜族孤女——子涵。当时天授帝并不欲带她入宫,可又不忍看她生得这张好容颜,再和鸾夙一样沦落青楼,于是将她撂到叶太后的慈恩宫,随意打发了一个差事。 子涵出身姜地,精通毒术药理,来到慈恩宫之后被分配了奉茶的差事。她深知这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便潜心钻研茶艺,两年来倒也小有所成。 如今,叶太后惯常喝的七八种茶里,有一半是子涵自己所创,不仅深受叶太后本人喜爱,就连皇后庄萧然也曾派人来学。想起这些内情,叶太后抬头看向子涵。 子涵被瞧得惴惴不安,连忙低下头去,乖顺问道:“太后娘娘,是否奴婢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叶太后噙笑:“不,你做得很好……哀家只是想起你入宫的经过,心生感慨罢了。” 子涵一听,连忙回道:“奴婢入宫时年幼不懂事,是您教导有方,奴婢很是感激。” 叶太后又笑了:“你不必在哀家面前故作乖顺,你为何尽心侍奉,哀家心中有数。两年了,你是想求一个举荐机会,让哀家送你到龙床上去,哀家猜得可对?” 子涵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是真心感激太后娘娘,想留在您身边尽心服侍。” “啪嗒”一声,叶太后将茶盏搁在桌案上,也不命她起身,只淡淡道:“行了,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你那点心思骗不了人。宫女想做宫妃,本就无可厚非,哀家又没说你什么。” “太后娘娘……”子涵仍旧一阵后怕,忽然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你抬起头来。”叶太后沉声命道。 子涵心中一喜,又不敢表露出来,遂缓缓抬眸与叶太后对视,眸光里流露出几分忐忑与期待。 叶太后见状点了点头:“嗯,在慈恩宫待了两年,倒也学会说话做人了。”言罢她再看桌案上的那盏茶,轻轻敲了敲茶盖子,“如今这茶火候已足,是时候上桌了。” 叶太后说得太过隐晦,子涵很是不解:“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哀家的意思是……看在你尽心服侍两年的分儿上,哀家便遂你所愿。”叶太后从座上起身,亲自去内室拿了一瓶药丸出来,撂给子涵:“这药放了十来年了,想必早已失效。你既然出身姜地,不妨自己琢磨琢磨,改一改药方。” 子涵接过药瓶,依然似懂非懂,但也知趣不再多问。 叶太后便朝子涵摆了摆手:“别辜负你这张脸。下去吧,哀家累了。” “奴婢告退。”子涵不敢多言,双手握紧药瓶,俯身行礼退下。 叶太后一直看着子涵走远,才再次端起茶盏啜饮几口。她惯用纯色面儿的东西,不喜欢花花绿绿的摆设,就连这茶盏也是纯白瓷釉,毫无花纹。 茶烟轻扬,茶盏色纯,犹如一面镜子,将叶太后的眉眼映在其上。她的眼角有些纹痕,细眉修成了远山眉黛,颜色略淡,细长舒扬,再配上那历经世事的目光,本该是淡雅宁静、慈蔼有加。 可在这一瞬间,透过那纯白的茶盏壁,叶太后忽然发现自己的眉峰无比锋利,带着几分算计,又有几分报复的快意。 聂沛涵!你让哀家母子分离,哀家也要你付出代价! 叶太后在心中咬牙切齿,眼前忽然浮现出淡心的娇俏容颜,渐渐与子涵重叠在了一起……孰是新欢?孰是旧爱?谁又曾对谁付出过真心? 长夏已逝,残阳退没,恰如叶太后跌宕的人生。她曾历经灿烂的春夏,一路走到收获的秋季,生命却将戛然而止。 第167章 旧人旧怨化玉帛(1) 云府。 八月的最后一天,太夫人在荣锦堂得知了两个消息:其一,云承要亲赴北地,收复云氏的生意;其二,诚王聂沛潇将与曲州谢家联姻。 第一个消息在太夫人意料之内,毕竟云承已正式承袭爵位,而出岫又以南熙漕运权换回了北地生意,路已铺平,云承自然要亲力亲为负责此事。 自从南北统一之后,“北宣”一国正式成为历史。这片大陆共九个州,北宣占了其中五个,因而世人都习惯性地将北宣旧地称为“北地五州”。 云承亲赴北地五州收复生意,是一个在短时间内迅速立威的好办法。原本这是一桩好事,太夫人也表示支持,可她愉悦的心情只保持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诚王聂沛潇的婚事搅乱。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太夫人失手打翻了茶盏:“快!去把出岫叫过来!” 太夫人神色郑重肃然,不似愤怒,更似慨叹。这让迟妈妈心头一紧,连忙差人去知言轩请出岫,在此过程中,太夫人一直沉默不语。直至出岫到了荣锦堂,她才再次开口,屏退左右:“你们都下去吧。” 迟妈妈领着几个婢女躬身称是,在她跨出门槛转身关门的那一瞬间,迎着屋内敞亮的光色,她竟看到了太夫人的眼角有些泪光。 轻微的关门声缓缓响起,直至确信屋内没了别人,太夫人才对出岫叹道:“聂九要成婚了,聂七今早已下了赐婚旨意。” 听闻此言,出岫先是愣怔片刻,而后淡然地笑道:“这是好事,以诚王殿下的年纪,早该成婚了。”她是真心为聂沛潇感到高兴,更觉自己如释重负,垂眸想了想,又问,“诚王妃花落哪家千金?” “是我娘家侄孙女,谢佩骊。”太夫人说出这话时,面上忽然浮起浓重的哀戚之色。 出岫瞧见了她眼角的泪痕,不解地问:“这是好事,母亲难道不乐意,还是说,您与叶太后有宿怨,不赞成这桩婚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赞成不赞成了。我是没想到,叶莹菲竟有这般胆色,最后胜了我一局。”太夫人说出这句话后,再也无法遏制哽咽之意,一边垂泪一边叹道,“她这是将儿子托付给我了!” 出岫更加不解:“母亲,您这话的意思是……” “不出十日,叶莹菲必死。”太夫人不欲多做解释,她苍老精明的面容之上,是了然一切的沧桑,“叶莹菲这是自作自受。她若没这么大野心,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叶太后会死?”出岫又惊又疑,忍不住脱口惊呼。她秀眉微蹙低眉冥想,半晌,疑惑地问出四个字:“母死子活?” 太夫人叹了口气,无声默认。 “天授帝太可怕了!”出岫大为感慨,“一个是抚育他十数年的养母,一个是忠心耿耿的手足,他怎能下得了手?” “倘若下不去手,聂七怎会拥有今时今日的一切?”太夫人眯起双眼,冷静分析,“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任何人坐上这位置,都会患得患失、六亲不认。是叶莹菲自己太过贪心,做了太后还不满足,总想让亲生儿子当皇帝。若换作我是聂七,会下手更狠,索性斩草除根。” “话虽如此,他都不顾念母子情分吗?他可以将叶太后终身幽禁,抑或是……” “你这是妇人之仁!”太夫人没让出岫说完,便打断道,“叶莹菲一生骄傲不服输,将她终身幽禁,她必定受不了这侮辱。何况她爱子心切,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自己一命换聂九一命。” “如此说来,诚王也很危险了!”出岫不禁为聂沛潇感到担心。 “所以我才说,叶莹菲死后都不让我安生。她让聂九娶我谢家的女儿,便是要将儿子的性命交给我了。”太夫人抬手一抹湿润的眼角,继续道,“自从她当了太后,我早料到她不得善终,却没想到,她死后还要拉我下水。” 太夫人微阖双目,似在回忆往昔:“她对自己真够狠!斗了一辈子,现下我才输得心服口服。”想起叶太后为聂沛潇所做的一切,再比照自己如何对待云辞,太夫人终是感到惭愧:“身为人母,她的确胜我百倍。” 话到此处,婆媳二人皆无语凝噎。良久,出岫先回过神来,轻轻再问:“那诚王怎么办?他若知道了真相……” “知道真相又如何?该娶的人还得娶,该过的日子还得过。”太夫人眯眼看向出岫,“聂九成了我的侄孙女婿,我若对他不管不问,叶莹菲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得了太夫人这句承诺,出岫稍感放心。 此时太夫人又是一叹:“我这辈子不知在忙些什么。夫君死了,儿子死了,媳妇要改嫁,如今连对头也死了……最后留下一堆金银死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实在无趣至极。” 是的,她谢描丹终于后悔了!后悔没在韶华最盛的时候,与夫君举案齐眉;后悔没在爱子失去双腿时,给予关切;后悔没在人丁兴旺时,宽厚待人……而如今,好好一个云府,真的散了! 此时此刻的谢太夫人,就像一只失去了斗志的野兽,悲伤、萎靡、教人辛酸。出岫看在眼中,忍不住出语安慰:“您别胡思乱想,这不还有承儿和怡然吗?待他们开枝散叶,府里就热闹起来了,您含饴弄曾孙,日子也不远了。” “不远吗?”太夫人不免有些急迫,“承儿成婚都快一年了,怡然的肚子始终没个动静,真让人着急。再晚几年,恐怕我就看不见了!” “承儿和怡然才十六岁,都还年轻,您别着急。”出岫连忙再劝,“您身子硬朗,再活个百八十年都不成问题呢!” 闻言,太夫人终于扯出一丝笑意:“你这张嘴何时变甜了?跟沈予学的?” “母亲!”出岫立刻两腮绯红,正欲开口解释几句,却听迟妈妈在门外禀道:“太夫人、夫人,侯爷两口子到了。” “快让他们进来。”太夫人命道。 云承夫妻来得正是时候,两人相携入门,双双见礼:“见过祖母,见过母亲。” 太夫人与出岫同时点头回礼,前者迅速恢复如常面色,笑问:“这个时辰,你们怎么过来了?” 云承也不拐弯抹角,直白地道:“孙儿这不是要去北地收复生意吗?方才找人算了算日子,下月初三最宜启程。” “初三?”太夫人蹙眉,“会不会太匆忙了?你只有两天时间准备。” “来得及。”云承胸有成竹地笑回,“孙儿早就开始准备了,这两日只用收拾行囊即可。” 太夫人这才“嗯”了一声:“知道早做准备,是个好习惯。既然算过吉日,那就不改了,只是估摸着赶不回来过年了。” 出岫算了算时间,亦嘱咐道:“北地不比烟岚城,冬日严寒,你可要注意防寒保暖。” 云承闻言笑道:“母亲忘了?我从前是在闵州长大的,九岁才来的烟岚城。” 他这样一提,出岫也想起来,云承是从北宣闵州一脉过继来的,对于北地的天气,应当比她更熟悉才对。于是她自嘲地笑笑,没再往下接话。 倒是太夫人看了看庄怡然,问道:“就这么个事儿,你让怡然过来干吗?怎么,你想带她一起去北地?” “不,祖母会错意了。”云承笑着否认,“孙儿这一趟出府,至少得四五个月……是想把怡然送来荣锦堂,托您照顾。” 太夫人冷哼一声:“你也太会操心了!怡然都多大了,还不晓得照顾自己?” 祖孙两人言谈甫毕,出岫却立刻反应过来,惊喜地询问:“难道怡然有喜了?” 云承霎时垂头不语。庄怡然则娇滴滴地接话:“才两个多月,大夫说不足三月不让说出来。” “傻瓜!那是不能对外人说,难道自家人你还瞒着?”太夫人立刻从座上起身,大喜不已,“好!好!总算有一桩好消息了!” 庄怡然一张娇颜早已泛红,声若蚊蚋地道:“从前总想着,怎么也怀不上。最近不想了,反而有了……” “顺其自然最好。”出岫心里更觉安慰,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太夫人正值悲伤过度、自己又即将随沈予离开,而这个孩子,恰好能弥补所有的遗憾,更能给云府带来希望! “怡然有了身孕,你还要去北地?”出岫忽然想到这件事,唯恐小两口如胶似漆舍不得,又怕庄怡然心里难受影响胎气。 而太夫人也眯着双眼,想看看云承如何回话。 “当然要去!收复生意是大事!咱们筹谋多年,不能再耽搁了。”云承边说边看向庄怡然,目光温和浅笑,“身为离信侯,自然要以家业为重,怡然也很支持我。” 庄怡然也笑着接话:“妾身有幸成为侯爷的妻子,自然要做好贤内助,而不是他的累赘。” 听闻此言,太夫人心中甚慰,连连点头:“俗话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承儿知道以家业为重,甚好!甚好!”两个“甚好”,足以涵盖一切。 “祖母别再夸奖了,孙儿这不是给您找麻烦来了?”云承情不自禁地握住庄怡然的手,说出恳求,“这段时日烦请祖母照顾怡然,至于府内中馈,还望母亲能暂为打理。” “应该的,怡然需要多静养。”太夫人开怀而笑,对云承做出保证,“你只管放心去北地,我担保怡然母子平安!出岫内外兼顾,担保生意无恙!” “您连我这份儿都做了保证,我想推辞也不行了。”出岫说得诙谐,惹得众人皆笑。 “请祖母放心,此去北地,孙儿一定顺利收复咱们的生意,不给离信侯府丢脸。”云承亦做了如是保证。 “嗯,也算给你未出世的孩儿一份大礼!”太夫人越说越是欢喜,云承与庄怡然也是相对浅笑。 看到这小夫妻含情脉脉地对视,出岫刹那觉得一阵恍惚。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熟悉,曾几何时,她与云辞也是这般默契……奈何如今天人永隔! 没能与云辞白头偕老、为他诞育子嗣,是出岫心中永远的痛。而今云承和庄怡然,也算弥补了她的遗憾吧!想到此处,出岫心里稍作安慰,便对云承道:“既然怡然有了身子,这几日你就不要出府了,多陪陪她。否则下次见面,可真要等到年后了。” “儿子省得。” 太夫人也体贴地摆了摆手:“你们小两口分别在即,都别在这儿陪我老太婆了,快回去亲热亲热。” 这话说得颇为露骨,庄怡然大为羞涩,云承也有些不自在地道:“祖母……” 太夫人掩面大笑:“我太高兴了,说话口无遮拦。你们快去吧!我同你母亲还有事商量。” 云承遂行礼告退,小心翼翼扶着爱妻离开。 两人前脚一走,太夫人便嘱咐出岫:“这几个月要辛苦你了。承儿不在,怡然有喜,生意和府内庶务得交给你操持。” “您放心。”出岫一口应承。 太夫人沉吟一瞬,又补充道:“算算日子,怡然是明年五月临盆,等她出了月子,也差不多到了三年之期,不耽误你和沈予离开。” “母亲!好端端地怎么提起此事?”其实在出岫心里,她有些回避,每每提起沈予,总觉得是对云辞的背叛。 太夫人自然知晓她所想,便刻意板着脸道:“往后府里人丁越来越兴旺,你杵着就碍眼了,早些离开我也清净。” 出岫闻言,心里更觉愧疚:“母亲……我……” “好了好了,别总哭丧着脸!平白给怡然添晦气!”太夫人故作不耐地蹙眉,“原本好端端一桩喜事,让你这么说两句,我反倒心里不痛快了。” 出岫不敢再说,连忙低头认错。 太夫人这才脸色稍霁,缓缓再笑:“也不知道沈予在北地如何,算算都快一年了,该回来了吧?” 而这句话,出岫无法回答,她与太夫人一样担心,不晓得沈予何时才能回来。 好在太夫人没再多说,又转移话题道:“怡然待产期间,你要仔细盯着二房,小心花舞英母女跑出来闹事。” “她们如今住在别院,想必也闹不出什么事端。”出岫试探着询问,“想容失踪多日,当真不管她吗?” “她还死不了!”太夫人冷笑一声,“看在我未出世的曾孙的分儿上,我先饶了她。倘若她再敢冒出来生事,就永远关进刑堂!” 此时的谢太夫人,又恢复了冷酷与精明。失去对手的悲戚,敌不过庄怡然怀有身孕的喜悦,她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为了她未出世的曾孙。 出岫见状终于放下心来,道:“您消消气,想容的诡计被戳破,也没什么脸面再生事了。何况二姨娘和敏儿还在别院,我已命人严加看守,一旦发现想容回来,立刻来报。” 太夫人嘴角一抽,似要再说什么,然她终究没开口,只叹道:“你自己小心些吧,最近事情太多,又是聂九成婚,又是咱们收回生意……你若能不出门,就尽量不要出门,还是待在知言轩里最安全。” 出岫抿唇一笑,回道:“您还担心什么?明璎已然捉到了,如今人就在房州大牢里。除了她与想容之外,也没什么人对付我了。” “说是这么说,可我心里头总是不安稳。”太夫人细细端详出岫,蹙眉又叹,“都说‘红颜祸水’。我老太婆‘作恶’这么多年,也没碰上几个报复的;你单单只长了这张脸,便引来一堆女人向你索命。” 出岫被堵得不知如何回话,唯有垂眸不语。 太夫人也知她心里不好受,遂又安慰道:“我没责怪你的意思,就这么随口一说,你自个儿当心吧。这两天别忘去霁云堂看看怡然,等承儿一走,就让她搬到我这儿。” “是。”出岫盈盈俯身领命,正待告退,又听太夫人轻咳一声,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母亲还有何吩咐?”出岫再问。 太夫人却住口不提,也不让出岫告退,只兀自蹙眉思索。出岫了解她的性情,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静等示下。 半晌,太夫人才再次开口,语气很是勉强:“怡然有喜是大事,你记得通知老三回来喝满月酒。他是做叔公的,不回来不合适。” 出岫立刻打起精神,谨慎地追问:“那鸾卿她……” “老三都回来了,鸾卿自然也要回来。”太夫人的表情十分别扭,能看出来,她定然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 出岫却是大喜不已,忙道:“我先替三爷谢您恩典。” 第168章 旧人旧怨化玉帛(2) “别谢我,我可不是为了他们。”太夫人犹自嘴硬,“我是为怡然和曾孙积德积福!”经过叶太后一事,她谢描丹终于想得透彻。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和和美美更重要呢?生老病死才是头等大事,而荣华富贵声誉名望,云氏已然不缺了。 太夫人终于肯松口原谅云羡,出岫自然欣喜万分。她深知太夫人最爱面子,便刻意给对方一个台阶儿下,附和道:“是啊!的确得给孩子积德积福。如此说来,我也是要当祖母的人了。” 二十四岁就当祖母?太夫人笑得直岔气儿,半晌才平复如常,故作随意地道:“等孩子满月起了名,便能上族谱了……届时让鸾卿也参加入谱仪式吧。”语毕,她不给出岫任何开口的机会,立刻蹙眉摆手,“快走快走,说得我口干舌燥,一会儿还要去礼佛念经!” 这算是承认鸾卿了!出岫心中想笑,面上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只得强忍着行礼:“媳妇告退。” 太夫人目送出岫离去之后,才缓缓舒展眉头,重新换上哀戚的神色。她一生礼佛而不信佛,但今日,是要为故人诚心祭悼一次了…… 荣锦堂外。 出岫从太夫人屋里出来,刚走到垂花拱门处,便瞧见云逢站在外头似在等人。 “云管家有事请见太夫人?”出岫问道。 云逢见是出岫,连忙迎上去:“不,我是在等您……赫连氏的当家人来了,已在外院等候您多时。” 赫连氏的当家人?可不就是赫连齐吗?出岫下意识地避见:“你去将他打发了,推说我身子不适。” “我说了。”云逢如实回道,“您刚进荣锦堂不久,他就来了,非要见您一面,也不肯对别人吐露来意。” “他不是不肯吐露,是没脸吐露。”出岫沉下脸色冷冷道,“无非是为了明璎。” 云逢早已了解庄怡然在岚山寺失踪的始末,便回道:“我猜他也是为了此事而来。如今那恶妇被关在房州大牢里,听说即将择期问刑。” 听闻此言,出岫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明璎都受了什么刑罚?” 云逢摇了摇头:“我只听说诚王吩咐州衙‘不得轻饶’,其他一概不知……不过房州大牢刑罚之酷惨不忍睹,想必那恶妇没少受罪。” “没少受罪吗?”出岫想起明璎的恶毒心思,心头仍旧不能释怀。她想了想,对云逢道:“带我去外院见赫连大人。” 云逢有些意外:“夫人……” “我自有分寸。”出岫沉声回道,面无表情地往外院走去。刚跨入待客厅,赫连齐立刻从座上起身,低声礼道:“在下赫连齐,见过夫人。” 出岫长袖轻摆,径直坐到主位之上,得体而又坦然地笑问:“不知赫连大人光临敝府,有何指教?” 赫连齐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还是忍不住来了云府。他抬目看向主位之上的出岫,对方依旧倾国倾城,这份美貌就如难得一见的醇酒,沉淀经年越发香醇甘美,不仅没在时光荏苒中有所褪却,反而愈加浓烈。 当年的晗初,一颦一笑姿色倾城;而今的出岫夫人,举手投足绝世动人。 事隔经年,每每再见到这个女子,赫连齐都难以遏制思念之意。当年的欢情有多么销魂,如今的痛苦便有多么煎熬。那种感觉犹如慢性剧毒,一点一滴噬入骨髓之中,已令他无药可医。 赫连齐张了张口,原本想替明璎求情,可打好的腹稿忽然卡在咽喉之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出岫等了半晌,见对方的神情犹疑不定,也不多给他留颜面,垂眸轻道:“既然赫连大人没事儿,妾身不送了。” 说着她便欲起身出去,正打算开口让云逢送客,但听赫连齐终于开了口,亟亟回道:“夫人且慢,在下有事相求。” 出岫伸手请道:“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赫连齐内心挣扎万分,良久才勉强吐露:“在下是为了内子前来……”他刻意观察出岫,以期看到她的不悦抑或吃醋,但他失望了,出岫依然是面无表情。 “大人找错地方了,您该去州衙,抑或诚王府,关于明夫人的事儿,妾身爱莫能助。”出岫回得干脆利索,毫不留情。 赫连齐闻言更为失望,忍不住开口唤道:“晗初……” 听见这个名字,出岫一阵恍惚,忽然想起了沈予。私底下沈予一直唤她“晗初”,这么多年不曾改口,她也并不排斥;但不知为何,听见赫连齐如此称呼自己,出岫觉得厌烦:“大人爱妻心切,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妾身不予追究了,望您下次慎言。” 赫连齐见出岫如此冷情,更是黯然神伤:“你非得这么说话吗?我们从前……” “赫连大人!”出岫开口打断,声音又冷冽三分,“倘若您是来叙旧的,那您找错人了。” 赫连齐只得住口,俊颜之上毫不掩饰痛楚与疲劳。他终于知趣地转移了话题:“内子关在房州大牢已近两月,在下昨日前去探望,实在是……心有不忍。还望夫人能与诚王殿下说说,放她一条生路。” 放她一条生路?出岫不禁怒上心头,美目如刀直击赫连齐:“大人可知明夫人的所作所为?” “我都听说了,实在是……令人发指。” “既然如此,大人还有脸面求情?” “在下惭愧。”赫连齐不敢再看出岫,“内子虽心肠歹毒,可到底是为人妻母。在下一双儿女年纪尚幼,倘若就此失去母亲……” 赫连齐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承认自己是在博取出岫的同情心。单就明璎此人而言,他并无多少感情,可他毕竟是赫连氏的当家人,倘若当家主母被问了刑责,将会导致整个家族脸上无光,而他也会被族人质疑为无能。 然而,出岫并不知晓赫连齐的这番心思,反而叹道:“赫连大人在此关头还敢为明夫人说话,也算有情有义……” 其实出岫有另一番心思。她认为,明氏与赫连氏是老牌世家,虽然接连倒台,但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璎好歹是赫连氏的当家主母,被捉到房州已经很丢脸,倘若再死在牢里,聂沛潇与赫连氏的梁子就结下了—— 如今叶太后自身难保,聂沛潇如履薄冰,这只会使她母子的处境雪上加霜。 想到此处,出岫也有了计较,便问赫连齐:“明夫人在牢里,可吃了什么苦头?” 这一问,令赫连齐不忍回答:“她左脸受了炮烙之刑,容颜尽毁;十指也上了夹棍……这还只是明处的伤,浑身的小伤不计其数。” 小伤?出岫不解:“何为小伤?” 赫连齐沉吟片刻,才低声回道:“有人用针将她浑身扎了一遍,许多针头已嵌入肌肤里……拔不出来了。”他边说边回想自己去探监的场景——昏暗发霉的牢房、恶臭熏天的气味、神志不清的明璎…… 此刻回想起来,赫连齐竟有些想要作呕:“夫人若是看了便知,内子身上许多伤口已溃烂流脓,有些部位还生出了蛆虫……” 赫连齐尚未描述完,出岫已能想象出个中情状,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赫连齐有些担心,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出岫连连摆手后退,与他隔开距离,自己轻拍心口平复作呕之意。 赫连齐唯恐惹出岫生气,也不敢太过逾矩,只得立在原地关切问道:“你要不要紧?” 出岫定了定神,低声回话:“妾身没事……”她抬眸看向赫连齐:“明夫人受这重刑,是诚王的意思?” 赫连齐犹豫片刻,才黯然回道:“房州大牢关押的皆是重犯,进出必须得到诚王首肯。那些酷刑,即便是心志坚强的男人也未必承受得住,何况内子一向娇生惯养……如今她已不认得我了。” 说到此处,赫连齐不忍地闭上双眼,似在怜悯明璎,又像责怪自己无能:“明氏已垮,我也是个无用之人,只能眼看着族人受到牵连……如今我们两家已无力报复,只求夫人饶她一命。” 原来明璎被折磨得这么惨……出岫听了赫连齐的描述,只觉得骇人。试想从前的右相嫡女、皇后的亲侄女,如今不仅沦为阶下囚,还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惨遭破相……这等惩罚,大约比死亡还要难受。 “赫连大人请回吧。”出岫清眸微垂,缓缓叹气,“妾身三日之内必定给您一个答复。” 赫连齐没想到这么轻易便能说动出岫,心中又涌起一丝希望:“晗初……我……” “大人又失言了。”出岫面无表情地回道,“妾身尽力一试,不过不是为了你。” 赫连齐尚不知聂沛潇成婚之事,还以为出岫强自嘴硬,便隐晦地道:“我明白,你是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我……”他话还没说完,已被出岫周身所散发的冷意所慑,只得住口,“夫人莫怪,是在下口不择言。” 出岫不屑与他多说一句,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大人若无别的事,现下可以走了。” 赫连齐好不容易见到出岫,能有机会与之攀谈,实在不甘心就此离开。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这些年经历宦海沉浮,他实在太累了!他也相信,出岫这几年做云氏的当家主母,必会有同样的感觉。 “其实,当年醉花楼失火,是我……”赫连齐试图对出岫解释真相。 “当年醉花楼因何失火,是谁纵火,妾身不想再听,也不会再追究。”当云辞设下那个五千万两黄金的圈套时,当沈予说服她放弃这笔债务时,出岫已经真真正正地释然了。 前尘往事,如梦一场。若非明璎的心思太过歹毒,意图设计绑架她,她也不会再去追究那些是是非非。出岫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寡淡续道:“晗初已死,旧怨早已一笔勾销。” 赫连齐见她表情淡然,不似伪装,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更兼苦涩:“我不信,你当真一丁点儿也不怀念?” “怀念什么?”眼见赫连齐如此纠缠,出岫索性将话说开,“大人不要自讨没趣了。” “可你没死!你还活着!”赫连齐终于激动起来,“你既肯为我原谅明璎,可见还不能全然忘情……晗初,我……” “你什么?”出岫如看戏一般冷眼旁观,语带鄙薄,“大人也太自作多情了。妾身说过,不是为你。” “那是为谁?”赫连齐抑制不住迸发的浓烈思念,只想拥出岫入怀。但他明白,如今的出岫夫人已不是当年的晗初,但凡他做出一丝一毫轻薄之举,他的下场会很惨。 骤然间,一个念头忽然闯入了他脑海之中,抑或这念头他早已酝酿许久了,只不过从前是近乎绝望而放弃,此刻却又死灰复燃。 第169章 旧人旧怨化玉帛(3) 赫连齐的双手藏在袖中死死握紧,克制自己不去碰触出岫,迫切地剖白道:“晗初,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我们一起离开。” 离开?出岫很是诧异,更觉哭笑不得:“大人思妻甚切,看来是失常了。妾身恕不奉陪。” “晗初!”赫连齐连忙挡住她的去路,喑哑着道,“我真的后悔了,当年我若是有这勇气,你也不会……” “当年你没有勇气,如今你儿女成双、肩负家族重任,反倒有勇气了?”出岫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悲悯地看向他,“赫连齐,你比明璎更可耻,更加让我看不起。你若有自知之明,就不要来讨嫌了。再敢啰唆一句,便替明夫人收尸吧!” 收尸……这句威胁终于让赫连齐清醒过来,他明白出岫夫人的手段。于是,他只得强忍一腔爱意,艰难地吐出六个字:“多谢夫人成全。” “妾身不送。”出岫凝声撂下这句话,冷冷而去。 出岫走得很稳、很决然,她知道赫连齐在身后看她,但她不会回头,亦不屑于回头。身为晗初时,她卑微怯懦自怜自伤;而今她是出岫夫人,早已练就弥坚心智,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繁华而冷清的待客厅内,只剩赫连齐望向她的背影。 有人一路走来,早已重获新生; 有人却站在原地,沉溺回忆不可自拔…… 赫连齐离开云府时,已过了午膳时间。出岫草草用过饭便吩咐云逢备车——她要去一趟诚王府。不仅是为了明璎的事,出岫更担心的,是聂沛潇本人。 他是否猜到了叶太后的用心?他是否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他是否能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马车辘辘而行,从城北驶向城南,一路之上出岫思绪纷繁,眼前闪过许多画面:一会儿是太夫人老泪纵横、慨叹不已;一会儿是叶太后爱子心切、冷言冷语;一会儿是明璎神志不清、周身生蛆;还有聂沛潇雨中吹箫、祈求原谅…… 想了一路,叹了一路,终于到了诚王府门外,可出岫却忽然不敢进去见聂沛潇……早已说过“割袖断知音”,甚至还假借叶太后的手送去一根断弦,而今再关切他的近况,是否显得太过虚伪? 出岫在车里挣扎半晌,终于还是决定放弃,遂对车夫命道:“调头回府吧!” “是。”车夫没有多问,挥起鞭子准备驾车调头。 恰在此时,车外响起竹影的低声回禀:“夫人,诚王的侍卫冯飞来了。” 于是,出岫只得改变主意,下车对冯飞笑道:“妾身不请自来,还望冯侍卫见谅。” “夫人哪儿的话,快请进。”冯飞伸手对出岫相请,两人并排跨入门槛,往聂沛潇的书房而去。竹影在后相随。 “夫人若再晚来一日,可就见不到殿下了。”冯飞边走边道。 出岫已猜到聂沛潇的去向:“殿下要赴京州?” “真是瞒不过夫人。”冯飞重重一叹,“想必夫人已听说赐婚的消息,殿下今日心情不佳,您来得正好。” 出岫并未开口接话,冯飞见状也没再多说,一起沉默地走到书房门口。直至此时,冯飞才低声再道:“上次在府上多有得罪,还望夫人莫怪。” 若非对方提起,出岫险些就要忘了,数月前冯飞曾登门见她,直指她无情无义拒见聂沛潇,最后还愤然离去。 “冯侍卫客气,当时是妾身无礼,很是惭愧。” 冯飞摆了摆手,又指了指书房的门:“殿下在屋里。” “有劳。”出岫微微颔首致谢,示意竹影留在门外,她便独自进了书房。刚一进屋,扑面而来一股酒气,浓烈刺鼻。出岫下意识地寻找聂沛潇:“殿下?” “你来了……”喑哑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竟是在屏风后头靠墙的角落里!出岫循声找过去,刚绕过屏风,便“咣啷”踢到了一个酒壶。 她低眉一看,地上横七竖八摆了好几个酒壶,而聂沛潇则靠在墙上,半边身子倚着屏风,右手还握着一个半空的酒壶——可见他的右手并不是全废了。 赐婚的旨意今早才下,云氏即便不是最早得到消息,也不会比诚王府迟太多。可这短短半天时间,聂沛潇便窝在书房里喝光了这么多壶酒,足见他已猜到了宫中的局势。 “殿下,喝酒伤身。”出岫俯下身子,试图将酒壶从聂沛潇手中夺过来,奈何对方握得死紧,她失败了。 为明璎求情的话就此无法张口,出岫唯有先安抚聂沛潇的情绪:“我听冯侍卫说,您明日要动身前往京州,既然如此,何不早些休息?” 聂沛潇将手中的酒壶撂在地上,那美酒从壶嘴里洒出来,溅在了山水泼墨的屏风上。他想要起身,但又觉得无力,只得维持原来的姿势,抬目去看出岫。 “你拒绝我是对的,我是个废物。”所幸聂沛潇的神志很清醒,抚着额头自暴自弃道,“我连母后都保护不了……” “殿下多虑了。”出岫耐心劝道,“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您赶紧想出个对策来,也好赴京和圣上商谈。” “我已修书一封快马呈送入京,告诉皇兄我的决定。”聂沛潇苦笑道,“我不娶谢佩骊了,他让我娶谁我就娶谁,只要别伤害母后。” “既然如此,您更不能喝了。您若喝醉,谁去救太后娘娘?”出岫试图搀扶聂沛潇从地上起来,后者也显得很顺从,可他坐得太久,喝了太多,脚步有些站立不稳。 “咣当”一声巨响,聂沛潇踉跄着带倒了出岫,两人一起压塌屏风仰躺在地上。出岫并没觉得哪里疼痛,因为聂沛潇做了人肉垫子。 “殿下!您没事吧?”出岫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 而聂沛潇只无神地睁大俊目,缓缓摇头:“我没事。” 与此同时,屋外立刻响起两声询问:“殿下(夫人)?”正是冯飞和竹影,但两人识趣地没有进来。 出岫唯恐被他们瞧见这副狼狈模样,忙对外回道:“没事。不小心踢倒了屏风。” 屋外两人没再说话,出岫这才伸手去扶聂沛潇,但后者出言拒绝:“让我躺着吧。” 若是聂沛潇失声痛哭,出岫或可安慰一二;若是对方沉稳冷静,她也能与之共商对策。可偏偏聂沛潇半是失态半是冷静,又不吵不闹,她对此束手无策。 两人相对静默了许久,聂沛潇才缓缓问道:“你来寻我何事?” 出岫沉默不语。 “你担心我?”聂沛潇再问。 出岫依然不回话。若说是,只怕再给他徒劳的希望;若说否,又怕他更加伤心。 “你肯来看我,我已知足了。”聂沛潇如同尸体一样躺着,浑身上下了无生机。出岫坐在他身侧,也抛却了身为云氏媳妇的礼节与矜持,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倾听者,站在“知音”的角度。 “此次进京,千万别与圣上冲突……”出岫忍不住叮嘱道。 聂沛潇笑了:“皇兄的脾性,我比你更清楚。” 出岫低眉叹气,为难地解释:“这桩婚事太过敏感,又涉及谢家,想必云氏不会插手。” “我明白。”聂沛潇回了这三个字。 话音落下,出岫霎时变得手足无措,一时竟也找不到继续的话题。聂沛潇这才再次笑起来,端的是一阵自嘲:“你真是来看我的?” 出岫一怔,不知这话何意。 “赫连齐是不是去找过你了?” “您都知道了?” “他托了几层关系想去房州大牢探监,屡屡碰钉子,还是我松口让他进去的。” 原来聂沛潇全都猜到了。出岫想起赫连齐所托,更觉得难以开口。 “昨天赫连齐刚去过房州大牢,今天你就来看我,必定与他有关。”聂沛潇直白戳破,“你想让我放了明璎?” 出岫并未正面答话,反是问道:“明璎在牢里受了酷刑?” 聂沛潇又笑了:“出岫,你太心软了,这种恶妇你还要放过她?” 出岫唯有低叹:“听说她已经疯了……而且,她也受了不少折磨。” “我若不放人呢?”聂沛潇忽然撂出这句话来,令出岫感到十分意外。她以为在此紧要关头,聂沛潇必定无暇顾及明璎。 “殿下为何不肯放人?”她忍不住问道。 “因为赫连齐。他若不找你求情,我兴许会放过明璎一马;他越是找你说情,我越是不想放人。”他答得坦然。 这理由实在太过幼稚……出岫大感无奈:“您这是与谁置气?何必呢?” “你权当我不能释怀吧。”聂沛潇一双俊目微微眯着,氤氲出一片朦胧光色,“只要想起赫连齐,我心里就不舒坦。” 出岫觉出他话中带着醋味,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表态道:“此事不急,先以您和太后娘娘为重。” “出岫,你很懂得以退为进。”聂沛潇抬手覆在双目之上,只露出鼻梁以下的部位,仿佛戴着一具假面。他薄唇勾起一丝笑意,缓缓道,“你我数月不见,他一开口你就来了,连明璎都能放过……” 话到此处,出岫心头一凉,张口欲辩驳两句。可转念一想,事实即成,辩驳又有何用?难道要告诉聂沛潇,自己是怕他多生是非吗?何况聂沛潇即将另娶佳人。 这般一想,出岫也不再解释:“您若这么想,那就算是吧。” 承认了?聂沛潇松开覆在双目上的那只手,侧首看向出岫:“其实你对我最狠。”他开始闷声自嘲:“云辞惊才绝艳,沈予能重振门楣,赫连齐也能保住明璎,只有我最无能。幸好你不是诚王妃,否则必会受我连累……” 眼见聂沛潇这副模样,出岫竟觉得异常熟悉。曾几何时,沈予也是痛失至亲,醉生梦死萎靡不振。而她当时是如何劝他的?细节早已记不得了,唯有沈予为她绾发的场景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只可惜相同的法子,她不会再用第二遍了。言语虽苍白无力,但聊胜于无:“殿下应该振作起来,太后娘娘也不想看到您折磨自己。” 闻言,聂沛潇眼中划过失望之色。许是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他也不再多说,敷衍着道:“嗯,你走吧。” 出岫知道他想听什么话,奈何她说不出口,唯有抿唇沉默。 “你走吧。”聂沛潇缓缓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拾起没喝完的酒壶,“我喝完这一壶,也该安排赴京事宜了。” 出岫见他清醒过来,便不再劝,最后嘱咐道:“殿下保重,切忌与圣上正面冲突。” 聂沛潇仰首猛灌一大口酒,却是答非所问:“我这就传令放明璎出来,你通知赫连齐去接人吧。” 他固执地认为她是为了明璎而来,宁愿相信她对赫连齐念旧,也不相信她是真心关切他。出岫苦笑,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许唯有琴箫合奏时,他们才是心意相通的吧! “殿下多保重。”出岫款款从地上站起来,垂目看向聂沛潇。可惜对方并不再看她,只大口大口喝着酒,想要一醉解千愁。 出岫没再多言,径直出了诚王府,而此时天色已近傍晚。返回云府的路上,夕阳渐沉,她对竹影道:“你派人去一趟吹花小筑,告诉赫连齐事情办妥了。” 第170章 人心浮沉生隔阂(1) 同一时间,京州,应元宫。 落日洒下一片余晖,透过窗户隐隐射进圣书房内,本是一间陈设简洁的屋子,无端被夕阳点缀得富丽堂皇。天授帝负手站在窗前,远目望着渐变的天色,当最后一缕余光消失在天际,他才幽幽开口:“点灯吧。” 几盏烛火应声而亮,岑江静待示下。 天授帝依旧站着不动,背对岑江沉声询问:“备了几样东西?” “白绫、毒酒、匕首……酒里是鹤顶红。”三样物件,三种死法。 “去吧。”天授帝缓缓点头,“记得给母后一个体面。” “属下明白。”岑江端起案上的托盘领命出门。 圣书房外,数十支高擎的火把熠熠燃烧,火苗迎着夜风左右摇摆,恍若数十个红装美人轻摆腰肢、翩跹起舞。 此情此景,隔着迷离夜色,竟有些不真实的意味。岑江左手端着托盘,右手对禁卫军们打了个手势,一队人马便沉默有序地随他离去。 自始至终,天授帝一直站在窗前冷眼旁观,不发一语。 待到禁卫军们尽数离开,廊前的桂花香气才缥缈袭来,透过这半遮的窗台浮进屋内。四周安静得近乎诡异,天授帝厌了这扑鼻的桂香,遂伸手关上窗户,转身去看案前的烛火。火光摇曳,照映着黑底龙袍上的金龙张牙舞爪,欲凌空腾去。 身为一国之君,天授帝亦不能随心所欲。就好比今晚处置叶太后,他若有一丝心慈手软、顾念旧恩,来日便会是他失去这得来不易的江山。 今夜,注定是个罪恶滔天的杀戮之夜…… 凤眼微眯、目光沉敛,天授帝定神冥想,心内起伏波澜。这般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回过神来,沉声唤道:“淡心。” 唤了一声,无人应答,天授帝蹙眉,不自觉地提高声调:“淡心?” 这一次,门外很快有了回应,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进门,恭敬回道:“圣上,淡心姑姑今日不当值。” “是吗?”天授帝忽然很想与淡心说一说话。他迫切需要有人与他倾谈,他需要淡心来打破这压抑的气氛,解开他良心的桎梏。 “去看看淡心在哪儿,传她过来。”天授帝出语命道。 “这……”小太监踌躇片刻,如实回道,“淡心姑姑近日失眠,说是太后娘娘的安神茶效果甚好,去讨要茶方了。” “你说什么?”天授帝一张魅颜霎时变色,他一把揪住小太监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身形短矮,被天授帝揪得双脚离地,身子悬在半空之中。他哆哆嗦嗦也不敢挣扎,只得强忍着脖颈处的窒息感,断断续续重复道:“淡心……姑姑,去了……慈恩宫。” 慈恩宫!叶太后的寝宫!一阵恐惧感骤然袭来,平日里无所畏惧的天授帝,竟在此刻大骇不已!试想岑江已离开圣书房近半个时辰,早该到了慈恩宫。倘若叶太后心有不甘垂死挣扎,再对淡心狠下毒手……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扑通”一声,天授帝甩手将小太监撂下,风驰电掣般跨出门外…… 慈恩宫,偏殿,茶水间。 子涵身着一袭绿衣宫装,捧着一个小小盒子,对淡心笑道:“这是安神茶的配料,早几日就备好了,只等你来取呢!”说着她已将手上的盒子递给淡心。 自从进入八月之后,天授帝一直夜不成寐,总是头痛失眠。淡心作为执笔女官,眼见他批阅奏章时精神日渐不济,便也起了心疼之意。原本是想去御膳房弄几道安神的药膳,可后来听说叶太后喝的安神茶效果显著,她便借口自己失眠,来慈恩宫向子涵讨要方子。 这事说了好几次,要么赶上淡心自己当值,要么是太后罹患头风,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日还是她在路上偶遇子涵,对方主动提起此事,这才觑着空闲过来一趟。 淡心边想边伸手接过盒子,笑道:“多谢。”她细细端详子涵,极力想要寻到鸾夙的影子。那究竟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能让绝情冷酷的天授帝痴情至此?淡心很是好奇。 明知道天授帝不待见子涵,明知道子涵只是与鸾夙容貌相似,可每每瞧见这张脸,淡心还是感到别扭、拘束。尤其,对方曾将一盅滚烫的药汁泼在她背上,虽说当时是个意外,可总让她觉得不痛快。 素来伶牙俐齿的淡心,对着子涵竟是无话可说,唯有起身告辞:“子涵姑娘,圣上那里还有我的差事,改日再专程来道谢。” 子涵笑着摆手:“淡心姑娘客气了。我在太后身边服侍,你在圣上身边服侍,他们是母子,咱们也不必太过生分。” 闻言,淡心不由感慨,子涵是越发会说话了,自己都说不出这么体面的话来!她对子涵笑道:“那我先走一步,不耽搁你服侍太后娘娘。” “我送你出去。”子涵执意相送,淡心也不好拒绝,两人便从茶水间出来,一路离开慈恩宫偏殿。 刚走到正殿门口,却迎面遇上叶太后,淡心连忙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斜阳余晖下,叶太后面有薄汗,似是刚从外头散步回来。她双眼闪过一丝锋芒,又立刻换上慈蔼的笑意,问道:“你是淡心?怎么没在圣上身边儿当值,跑到哀家宫里来了?” 淡心干笑一声:“禀太后,奴婢最近夜中失眠,这才冒昧过来向子涵姑娘求几贴安神茶。” “子涵的手艺都传到你耳朵里了?真不容易啊!”叶太后亲自扶起淡心,再笑,“既然来了,怎不告诉哀家一声?若非哀家恰好撞见,你这是打算悄悄来、悄悄走?” “太后娘娘言重了。”淡心大感受宠若惊,“奴婢这点小事儿,不值得惊动您。再说您最近头风复发,奴婢也不敢打扰。” “倒是个懂事的姑娘。”叶太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前几日圣上给诚王赐婚,哀家激动之余头风复发,一连躺了好几日。今儿个用过晚膳散了散步,回来可就逮着你了!”她边说边拉起淡心的手,连连挽留,“走!去哀家那儿坐坐,哀家有样东西要给你。” “给奴婢?”淡心有些意外,不晓得叶太后要给她什么东西。 而叶太后也不再说话,一径拉着淡心便往寝宫而去,就连子涵都被留在外头。两人来到内殿,叶太后自行推开梳妆间的门,又冲淡心招手:“你随哀家进来。” 淡心不明所以,又不敢推辞,只得随之入内。刚一进去,立刻被晃了眼——这满屋子的珠翠围绕、金银首饰,真真是耀眼夺目,令人咋舌。 叶太后依旧挂着慈蔼的笑意,问她:“你今年可是二十五了?到了出宫的年纪?” 淡心点头,语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黯然:“下月就该出宫了。” “很好!很好!”叶太后一连两赞,又从梳妆台上取出一只锦盒,交给淡心,“你是从云府出来的,侍奉过谢太夫人和出岫夫人,又颇得圣上欢心,哀家也很中意你。” 听闻此言,淡心心里“咯噔”一声,神色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叶太后见状揽袖而笑:“如今诚王即将与谢家小姐成婚,也算是变相与云氏攀了亲。既然你到了出宫的年纪,哀家想向圣上求道旨意,封你为诚王侧妃,如何?” “诚王侧妃?!”淡心很是吃惊,睁大清眸难以置信,“太后娘娘,这怎使得?奴婢是云氏家奴出身……” “家奴怎么了?云府的家奴,谁敢小看了?再说你如今是圣上身边的执笔女官,就冲这一个身份,旁人也高攀不起了。与其出宫给公卿做继室,不如给哀家的儿子做侧妃,如此亲上加亲,想必谢太夫人也很乐意!” 叶太后将锦盒往淡心怀里推,继续笑道:“你与诚王年纪相仿,有你照顾他,哀家更放心。何况诚王的封邑就在房州,你嫁过去照样挨着云府,也不算远嫁。如何?” “太后娘娘……”淡心被这个想法惊得手足无措,怀中的锦盒也变得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推辞,“不,不,奴婢不能答应,这锦盒也不能收下……” “怎么不能收?这是哀家陪嫁时的首饰,珍藏了几十年,谁都没舍得给。”叶太后故作善解人意地道,“你放心,此事绝不会让你为难,哀家明日就去找圣上赐婚!你侍奉他两年,又是哀家亲自张口,他无论如何也得卖这个面子。” “太后娘娘!奴婢承受不起!”淡心急得只差下跪,心里盘算着如何拒绝这桩婚事。可她越是着急,越想不出托辞,与往日里的口齿伶俐判若两人。 淡心正自焦急不安,此时但听外头忽然响起吵嚷之声:“岑侍卫,您不能进去!太后娘娘正在待客!”是子涵的声音。 岑江来了!淡心一听“岑侍卫”三个字,立刻想到来人是谁。可她忽然生出一种心虚之感,仿佛做错了事被逮到现行,竟不敢面对岑江,抑或,她是不敢面对岑江的主子。 而此时叶太后亦是蹙眉,不满地冷哼:“岑江这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往哀家宫里硬闯?”她再看淡心,嘱咐道:“你在此等着,哀家出去看看。” 淡心连连点头称是。此时此刻,她自然不能现身,一旦她被岑江发现,便相当于让天授帝发现了。万一叶太后趁机提出这桩婚事,天授帝必定以为是她与叶太后私下商量好的,那她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想到此处,淡心立刻抿唇噤声。 叶太后推开梳妆间的门,走出去厉声喝问:“何事喧哗?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太后娘娘恕罪,微臣是奉圣上之命前来。”岑江的声音冰冷无波,恪守着最后一丝礼节。 门外数十支火把太过晃眼,在殿内洒了一地光亮。叶太后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岑江手上的托盘,其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黄色锦缎。 “岑侍卫手里端着什么?”叶太后质问。 岑江并未回话,反而问道:“太后娘娘有客在此?” “不,哀家见天色已晚,独自在梳妆间里卸发簪。”叶太后回得平静自然。 岑江斟酌一瞬,抬手示意两名禁军入内,又指了指梳妆间的方向。那二人立刻会意,欲往梳妆间里搜人。 “放肆!哀家的地方,也是你们说进就进的?”叶太后抬手阻拦,脸色阴沉犹如欲来山雨:“那里头多少珠翠金银,都是先皇和圣上所赐,尔等小小禁军焉能乱闯?要搜可以,去拿圣上的旨意来!” 这一声阻止气势慑人,就连岑江也感到一愣。他想起出发前天授帝曾说“记得给母后一个体面”,这般一想,他也觉得搜宫的举动有些过分。 “太后娘娘息怒。”岑江指了指门外的子涵,解释道,“是您的婢女说,您在屋里待客。” “日头都落了,还待什么客?”叶太后冷笑,“岑侍卫在圣上身边待久了,难道分不清何为借口?何为真话?” 岑江闻言明白过来,不疑有他。毕竟“待客”这借口太过常见,若是叶太后不想见外人,如此推说倒也有理。于是,岑江摆手示意禁卫军关上屋门,对叶太后道歉:“微臣失礼,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你也知道失礼了?”叶太后指了指他手中托盘,“哀家方才问你话,你到现在还没回答!” 岑江依旧不语,只揭开覆盖其上的黄绸,将托盘的全貌呈现出来——白绫、毒酒、匕首,三样物件依次排开,预示着死亡的临近。 叶太后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对岑江招手道:“你过来。哀家老了,眼神儿不行,这宫里灯火太暗,看不真切。” 岑江猜不透她在玩什么把戏,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回话道:“这托盘里是白绫、毒酒、匕首。圣上吩咐了,让您自选其一。” 此话一出,藏在梳妆间里的淡心大为骇然,连忙以手掩口。叶太后不是圣上的养母吗?前几天圣上才刚刚下旨为诚王赐婚,怎么突然就母子反目了? 淡心觉得自己心里“咚咚”直跳,既匪夷所思,又紧张至极。她蹑手蹑脚走到梳妆间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隐约能看到对面墙上映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是岑江无疑。 她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明知自己不该偷看,却又忍不住想窥视外头的场景。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而那映在墙上的诡异身影,就如同地狱里的牛头马面,正在索人性命。淡心头一次觉得岑江如此恐怖,如此骇人。 “圣上当真不给哀家一条活路?!”此时叶太后骤然拔高声调,好似故意要让淡心听见一样,凄厉怒斥,“哀家好歹养育他十几年,助他封王称帝,他竟如此狠心!” 岑江见叶太后反应极大,还以为是她临死之前心生恐惧,倒也没想太多,只冷冷回道:“请太后娘娘自裁。” “自裁吗?”叶太后悲戚大笑,放声怒喊毫无形象,“他就这么着急!竟不让哀家见潇儿最后一面!” 岑江唯有低头轻叹:“倘若诚王殿下来了,局面只会更加复杂。” 是啊!倘若聂沛潇来了,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叶太后死?即便为了救母,他也会奋力一搏!甚至造反也在所不惜! 这一点,就连梳妆间里的淡心也想到了,何况是外头的叶太后。但听她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好!圣上打得好算盘!这一次诚王府要热闹了,红白二事一齐办了!” 岑江听到此处,亦有些不忍,躬身将托盘举过头顶:“时辰不早了,请太后娘娘上路吧。” 叶太后唇畔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终于死心认命。她再次看向托盘里的三样物件,自言自语道:“毒酒穿肠烂肚,死状可怖,哀家不想选。” 岑江保持沉默。 叶太后的目光又落在匕首之上,忽然问道:“这匕首要往哪儿戳?” “咽喉。”岑江回得干脆利索。 “那必定很痛苦。”叶太后摇头轻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见了红,不大吉利……况且哀家老了,受不住这痛苦。”她抬手指了指白绫,“就它吧,好歹能留个全尸。” “微臣遵命。”岑江将手中托盘放在桌案上,执起白绫再对叶太后问道,“您可有遗旨留下?” 第171章 人心浮沉生隔阂(2) “告诉圣上,他若食言,哀家做鬼也不会善罢甘休!”叶太后说完这一句,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命道,“你下手利索点儿,别让哀家太难受。” “您放心。”岑江搬了把椅子放到叶太后面前,无言相请。 叶太后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环顾四周:“哀家一辈子都在念叨慈恩宫,如今终于住进来了,也算遂了一桩心愿……”她无比留恋地叹道,“哀家好歹是大凌朝开国太后,你转告圣上,哀家死后要风光大葬!” “微臣会代为禀告,圣上必会如您所愿。”岑江边说边示意那两名禁卫军上前,三人将叶太后围住。岑江按住叶太后的手脚,防止她来回挣扎,另外两名禁卫军把白绫缠在她的脖颈之上,各执一端开始用劲。 便在此时,叶太后却倏然睁开双眼,对岑江诡异地笑道:“她看见了……” “他是谁?”岑江下意识地询问,“谁看见了?” 可遗憾的是,岑江开口晚了,此时白绫已死死勒住了叶太后的脖子,致使她再也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她的喉咙发出喑哑的声音,眸中却闪过得逞的笑意,如此犀利,如此畅快! 梳妆间内,淡心看见叶太后坐在椅子上被迫仰头,手脚本能地开始挣扎,却被岑江按得死紧。而她身后,那两名禁卫军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拽着白绫不放。 明明还隔着一层帷幕,明明是烛火摇曳,可淡心的目光却突然清亮,分外清晰地看见了一切—— 她能看到岑江冷酷无情的面容。 她能看到两名禁卫军咬牙切齿地下手。 她能看到叶太后额上青筋暴露,整张脸因充血而涨得紫红! 最终,她看到了叶太后缓缓无力的手脚,停止挣扎的身子。死了!叶太后被勒死了!脸色紫涨狰狞,双目瞠然欲裂,一条舌头长长伸出,似在诉说着不甘与愤恨! 原来,这才是天授帝的本来面目!原来,他竟能狠绝到六亲不认! 这一刻,淡心只觉得窒息!仿佛被勒死的不是叶太后,而是她自己!她想要大口喘气,却又唯恐岑江发现之后会杀她灭口!淡心瘫坐地上再也无法起身,两行清泪逐渐从她眸中流出…… 恰时,门外响起整齐划一的禀报声:“见过圣上!” 紧接着,内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天授帝亟亟跨入门内,毫不掩饰焦急之色,四下张望寻找淡心…… 天授帝忽然现身慈恩宫,这并不在今晚的计划之内,也令岑江很是诧异。毕竟身为帝王,又是太后薨逝,天授帝理应避嫌;即便不避嫌,他九五之尊也该避开这污秽之地。 “圣上怎的来了?”岑江见叶太后已被勒死,便放开她的手脚,上前禀道,“太后娘娘已然薨逝。” 此刻天授帝已无心追究叶太后的生死,只急迫地询问:“淡心呢?” “淡心?”岑江不解,“她怎会在此?” 只此一句,天授帝心中顿凉,气急败坏地喝道:“搜宫!” 一声令下,殿外的禁卫军鱼贯而入,狂风卷云似的开始搜人。不过须臾,便有人禀道:“圣上!梳妆间里有人!” 天授帝立刻绕过帷幔,疾步走到梳妆间外,一手推开挡在门前的两名禁卫军。 昏暗的烛火将满屋珠翠映照得闪烁璀璨,而天授帝对这一切皆视而不见——映入他眼帘的,唯有淡心毫无血色的脸,还有惊恐交织的神情。此时的淡心跌坐在地上,双眸无神泪痕满溢,如同一个纸人,了无生机。 刹那间,天授帝的心沉入深渊,他俯身轻唤:“淡心……” 这一声就好像带着可怕的诅咒,即刻令淡心回神。她癔症般循声抬眸,当看见那张魅惑的俊颜时,更加难掩惧意,疯也似的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果然全都看见了!天授帝周身戾气顿生,既恼恨叶太后的手段,又懊丧淡心的纯良。他伸手想要触碰淡心,试图出言安抚:“别怕,是朕。” 淡心自顾自地浑身打战,双手摸着脖颈,像是害怕自己也会被勒死一样。她不停地惊声尖叫,神志看起来很不清醒。 岑江紧随天授帝赶来,也瞧见了这一幕。他只恨自己方才听信了叶太后的鬼话,不仅没有搜宫,还被诓得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想必淡心也都听见了…… 跟随天授帝数年,岑江早已看出自家主子待淡心有所不同。虽说不及对鸾夙执念难舍,也不及对皇后娘娘敬重信任,可淡心在宫里侍奉两年,的的确确是在帝王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想到此处,岑江更觉惭愧自责,连忙跪地请罪:“微臣失职,不察淡心姑娘在此,实在罪该万死。” 闻言,天授帝猛然回头对岑江怒目而视,一双狭长凤眸里尽是狠戾之色,甚至是……杀戮之意。但,他终究没有斥责一句,况且淡心情况不妙,他也无心多说。 岑江见状更是深深埋首,自责得无地自容。 耳畔仍旧回响着淡心的告饶与尖叫,声音不仅没小,反而越来越大。为避免事态扩大,天授帝只好一个手刀劈在淡心颈后,将她打昏过去。 淡心立时眼前一黑,娇软的身躯摇摇欲倒,天授帝亲自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梳妆间。 殿外,叶太后的尸身无人问津,瞠目伸舌歪在椅子上,脸色黑青死状可怖。天授帝抱着淡心往外走,路过那具尸身时却突然停步,怒从中来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椅子上。 “咣当”一声,椅子倒地,叶太后的尸身随之摔落,晾在地上滚了一滚。 天授帝紧紧抱着怀里的淡心,面色冷冽走出慈恩宫。他沉沉迈步迎风而去,不避嫌地护紧怀中娇躯,凝声命道:“传御医!” 翌日,天授帝如常去上早朝。由于他头天夜里去了慈恩宫,便也只能亲自宣布叶太后的死讯——“太后叶氏见诚王大婚在即,了无牵挂之余思念先帝,追随而去。着暂时殓棺,待诚王入京之后,择日葬入皇陵。” 无论这个死因是真是假,至少没人敢公然追究。当朝太后叶莹菲薨逝已成不争的事实,朝中大臣各有心思,有人信了这死因,有人暗自揣度。 下朝之后,不少大臣请求单独面圣,都被天授帝一言所拒。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探望淡心。 刚一踏入龙乾宫正殿,领宫太监便迎了出来:“圣上,淡心姑娘醒了,方才还喝了一碗燕窝粥。” “太医怎么说?”天授帝步子不停,边走边问。 “太医说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 天授帝这才稍感安心,直奔内殿而去。昨晚至今,淡心便在这殿里将养,不过没有睡在龙床之上,而是睡在隔间的卧榻上。饶是如此,对一个执笔女官来说,也已经是极大的恩典。 天授帝迈入内殿,对宫人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脚步往隔间走去。宫婢们连忙俯身行礼,悄无声息地撩起珠帘,整个过程竟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榻上,淡心只穿了一件纯白色的中衣,斜倚床头青丝披散,一双清眸凝满忧愁与失望,目光不知落向何处。此情此景,天授帝忽然不忍打破,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淡心,如何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 然而,龙涎香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到底还是惊扰了嗅觉灵敏的淡心。她对这熏香太敏感太熟悉了,在天授帝身边侍奉两年,日日闻入鼻中,早已无法忘却。 淡心的长睫微微闪动,并没有抬眸去看来人,她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决定假装什么都没瞧见。她故意掩面打了个呵欠,抬手拢了拢青丝,重新和衣躺回榻上。而且,侧身向里,背对门口。 窈窕有致的身躯覆盖在薄薄的被褥下,依旧难掩玲珑起伏。天授帝猜到她的鬼主意,薄唇紧抿亦不做声,缓缓走到榻前。 两人这般对峙良久,一个在榻上假装熟睡,一个在榻前故作冷静。 屋内只听得见呼吸声,是淡心急促、紧张的呼吸声。她一直能闻到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气,便也知道天授帝一直没走。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渐渐地,浑身上下都开始瑟瑟发抖。 淡心努力想要克制住颤抖之意,奈何她管不住自己的身心。而天授帝则一直静默地在旁看着,心中也是滋味莫名。 时光静静地流淌,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在两人之间铺陈开来,似互相吸引、互相挣扎,又似对彼此抵触、彼此抗拒。 终于,还是天授帝缓缓开口:“母后在宫里待了几十年,最会算计女人心思。权术敌不过朕,便想出这种龌龊法子,你不要上当……” 榻上的淡心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双眸紧闭不发一语。年轻的帝王很是失望,但更多的是失落。他自问并不是一个多话之人,平生也不喜欢解释辩白,只因在他看来,语言是苍白无力的,他更注重实际行动。 这样的无力感,天授帝很久未曾感受过。他此生只对两个女人束手无策,一个是鸾夙,另一个就是淡心。 “是你把朕想得太仁慈了。”天授帝试图撕裂淡心的幻想,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历朝历代,谁的江山不是铁血杀伐?朕若有一分心慈手软,早就身首异处了!” 但太后娘娘抚养了你十几年!淡心在心底叫嚣,她想要质问,想要斥责,可千言万语满腔愤怒,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只化为滴滴泪珠,逐渐沾湿了枕畔…… 天授帝眼见淡心无动于衷,便盯着她的背影,继续叹道:“不是朕不念亲情,实在是母后太过贪心……你昨晚也见识了她的手段,她是故意将你骗去慈恩宫。” 这一点,淡心又何尝不知?她整整一晚躺在龙乾宫里,早已想得清清楚楚。什么诚王侧妃,什么亲上加亲,不过都是叶太后哄她的,目的就是让她留在梳妆间里,亲眼目睹一切的残酷杀戮。 不得不说,这离间计很高明,可明知真相如此,淡心还是不得不上当,不得不难受。叶太后不惜以命相搏,施下这等手段,足见她对天授帝有多恨、多怨、多怒…… 而自己何其无辜,竟被卷入这场母子相杀的阴谋之中!淡心私下猜测,叶太后是想让天授帝杀自己灭口的。只要自己死在这应元宫里,以出岫的脾气必定会讨个说法。万一出岫处理不慎,再有人从中挑拨,也许就会引起云氏和天授帝的争端,从而让诚王乘虚而入、渔翁得利。 是了!叶太后必定是这个意图!淡心开始为即将可能发生的一切而暗自害怕。她不禁在心中挣扎:该告诉天授帝吗?但以天授帝的智谋,恐怕早就猜到了吧?此时她该做些什么?是向天授帝告饶,发誓保守秘密,还是假装失忆?或者偷偷给云氏传递消息,将叶太后的死因如实相告? 淡心越想越是慌张,心里乱得七上八下。有千万个疑团在她脑海之中会聚起来,最终变作一片密布的阴云,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便会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她正兀自在心中惊疑不定,身后又传来一阵沉沉叹息:“该说的朕都说了……淡心,不要让朕失望。” 淡心死死抿唇,想要开口答他一句,可话到唇边又迟疑了片刻。只是这片刻工夫,已错过了回应的最佳时机。 天授帝见状更加无奈,他想要怒骂淡心愚钝上当,偏偏又不忍心,唯有将这口气憋着强咽回去。一并咽下的,还有那若有似无的苦涩之意。 他原本以为,至少淡心是懂他的。做了两年的执笔女官,虽然不曾代他执笔,但宫内上下皆知,她早已是他身边的一朵解语花。就连皇后庄萧然都曾隐晦询问,是否要将淡心纳入后宫? 身为帝王,想要宠幸一个女子,最容易不过。可他对淡心一直没动过这个念头。他不想背叛鸾夙,再者后宫历来是是非之地,他希望淡心能够远离这些恩恩怨怨。 但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淡心走到眼前这个地步。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想通、去理解,可他又如此急迫。想着想着,一阵无力感霎时袭来,让天授帝感到疲倦,隐隐有了去意。他正打算转身离开,此刻屋外却响起一声禀报:“圣上,淡心姑娘该用药了。” 宫婢的话音刚落,一股子药香便缓缓飘入屋内。天授帝斟酌片刻,命道:“进来。” “是。”宫婢轻声答话,端着药盅入了门。珠帘再次被撩起,发出两声清脆的鸣响。天授帝站在榻前对那宫婢伸手,宫婢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药汁倒入碗内,躬身奉上。 天授帝摆手示意宫婢退下,屋内又重新变回了两个人。 “你要装睡到何时?起来喝药。”他亲自端起药碗,沉声命道。 淡心的身子一僵,继续挺尸一般躺着。 天授帝脸色更沉:“是不是要朕亲自喂你?” 这一句话力度极大,淡心只得缓缓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来。天授帝见她脸色尚好,这才松了口气,俯身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淡心无声地接过药碗,捧在手上想往嘴里送,奈何双手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也喝不进一口。 此一刻,此一景,落在天授帝眼中竟是无比的熟悉。曾几何时,他也端过一碗药给鸾夙,却被质疑一片真心,对方捧在手上不愿饮尽。 岂料时隔六年半之后,相同的场景又再次上演!淡心就连表情与动作,都与鸾夙一模一样!这怎能不令他心寒?只不过,如今他是天授大帝,已不再是当年的慕王了。六年的朝堂洗礼、权谋诡谲,他也变了许多。 六年前他遇见此景,一怒之下打翻了鸾夙的药碗;六年之后此景重现,他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不想喝就算了,不必勉强。”天授帝凤眸盯着淡心,最后说道,“朕许你休养二十日。” 只这一句,已算明明确确地表示——他不会杀她灭口。不仅不杀她,这执笔女官的差事还给她留着。天授帝认为,以淡心的聪明应该听懂了。于是,他沉默着转身离开。 当天下午,淡心执意要离开龙乾宫,搬回自己的住处将养。当宫婢来禀报此事时,天授帝只淡淡回了一句:“随她去吧,仔细照看。” 第172章 难得糊涂情难舍(1) 当聂沛潇日夜兼程抵达京州时,恰好是叶太后薨逝二十日后,也是淡心重新当差的日子。不过天授帝无暇顾及淡心,当务之急,他要挽回这份手足之情,亲自迎接聂沛潇入城。 帝王出城相迎的礼节,一般只在大军凯旋之时。单单对一个手足或臣子而言,已是极大的体面了!天授帝相信,聂沛潇会懂得。 秋风飒飒、城门开阔,为迎接帝王出行,从应元宫到北城门的中轴大道上,皆由禁卫军开道戒严。天授帝向来喜穿黑衣,今日也是一袭黑袍,迎风驭马驰来,算是为叶太后服丧。 城门之外,依旧不见聂沛潇的踪影。 “圣上,不如先去城门上歇歇?”岑江在其身后询问。 “不必。”天授帝翻身下马,神色郑重地道,“朕在此处等他。” 天授帝说出这句话时,表情很复杂——既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是对兄弟的亲厚;又有一丝不安与谨慎,是对敌手的防备。最后,终是前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他面上浮起一丝怅然的温和,似在追忆他与聂沛潇的情义岁月。 曾同甘共苦,一路拼搏,这份手足之情,又岂能轻易抹杀? 可,岑江却担忧聂沛潇不能释怀杀母之仇。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附耳对天授帝道:“圣上,五千禁卫军埋伏在城门四周,只等您一声令下……” 他话还没说完,天授帝已倏然回头,凤眸怒意涌动:“谁许你自作主张?” 岑江被这厉声呵斥所慑,立时跪地请罪:“圣上!防人之心不可无,等到诚王‘平安’入城之后,微臣甘愿领罚。” 话音落下,天授帝没有即刻回应,良久,才凝声命道:“让他们撤了。” 岑江跪地沉默,拒不领命。 “撤了!”帝王终于暴怒,额上青筋毕现,整个人濒临失控。 “圣上三思!”岑江试图再劝。他跪在地上悄悄抬头,视线与天授帝的袖口持平。目光所到之处,天授帝背负的双手已从身后伸出,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终于,天授帝缓缓松开拳头,恢复平静:“九弟少年征战,在军中历练多年……你埋伏数千人在此,他能无所察觉吗?这不是逼他反了朕?” 岑江闻言恍然大悟,惭愧地回道:“是微臣考虑不周。” “撤了吧。”天授帝垂目看他一眼,又道,“你也暂且回避,不要让他看出端倪。” 岑江明白天授帝的一片苦心,立刻回道:“微臣谢圣上体恤。”说着他朝城门方向伸手一挥,城上立刻多出一面旗子。继而,一阵整齐有序的声音响起,五千禁卫军同时从暗中现身,迅速整队撤离。 整个过程用时短暂,还不够喝完一盏茶。天授帝看到将士们训练有素,欣慰之余也更加担忧。而这情绪尚未蔓延开来,他耳中已涌进一阵马蹄之声。 天授帝循声放目望向城外,隐约可见一片白影驭马而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大约有一百余人。只这一个念头,帝王的心已重重落下,暗自庆幸自己撤了埋伏,没让聂沛潇寒心。 须臾,那一片白影渐行渐近,当先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姿笔挺,一身白服,正是诚王聂沛潇。 不仅是他,那随之而来的一百名诚王府家奴,个个皆是身穿白衣。这百余人骑马疾驰,在临近城门处缓下速度,统一翻身下马。 “九弟。”未等聂沛潇开口,天授帝已从城门内走出来。 见到来人,聂沛潇心中顿时涌出一阵狂怒,立在原地半晌不动。天授帝见状微微变色,凤眸眯起远目凝视。 兄弟之间暗自涌动着复杂的敌意,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无形中凝聚,两方人马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各自的主子发号施令。 此时此刻,聂沛潇正强烈克制着某种情绪。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想要冲上去质问、厮杀,这种意识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猛然间,他的眼风扫到了城楼之上。城门处的“京州”二字金漆闪耀,放眼南熙境内绝无仅有。而如今,这两个字却被涂上了一层黑漆,字旁还垂挂着两条白色丝绦——此乃国丧的象征。 只这一眼,聂沛潇蓦地感到无力。他的皇兄,到底是给了母后体面,以最高规格的国礼治丧…… 事实上,就在昨夜,聂沛潇收到了云氏暗卫送来的书信,信上只有四个字,乃是出岫亲笔所写——“难得糊涂”。他自然懂得出岫的意思,可要他装作糊涂,实在太难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四个字适时浮现在聂沛潇心头。出岫的瘦金字体锋利非常,一笔一画犹如剑戟,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懦弱与脆弱,也令他最后的坚持轰然倒塌! 难得糊涂! 如此挣扎了不知多久,聂沛潇终于沉步走到天授帝面前,躬身下跪行礼:“臣弟见过皇兄。”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在寂静的城门处荡然回响。聂沛潇身后,百余人也随之下马,齐声跪地行礼:“吾皇万岁!” “万岁”二字响彻之时,天授帝缓缓绽出欣慰的笑意。他亲自扶起聂沛潇,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是啊!回来就好!这份兄弟情义失而复得,回来就好!否则,他就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兄弟二人没再多说,驭马返回应元宫,路上皆是沉默寡言。待到了宫门口,聂沛潇才主动提及:“皇兄,我想去看看母后。” 天授帝一直没下令将叶太后入葬,便是等着聂沛潇来看她最后一眼。这二十日内,他命人在叶太后的棺椁中放了一种特殊香料,可保尸身一月不腐;并且,还将棺椁停在了宫里的地下冰窖,不可谓不用心。 聂沛潇想见叶太后,是在天授帝意料之内,兄弟两人便一同去了灵堂。天授帝特意交代将叶太后的尸身做过处理,便也不担心对方瞧出什么端倪。 从灵堂出来,聂沛潇显得很平静,只问了一句:“母后何时葬入皇陵?” “礼部已选好了日子,只等你拿主意。”天授帝停顿片刻,又道,“你今日刚到京州,舟车劳顿,等明日上朝再议吧。” “好。”聂沛潇点头。 兄弟二人便往圣书房走去,一路上又是沉默无语。而一旦彼此沉默起来,那种离心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便会突然滋长。 待进了圣书房,天授帝试图打破这种气氛,遂找了个话题:“你难得进京一趟,也不要着急回去,在此完婚再走吧。” 亲王回皇城京州成婚,无可厚非。可如今统盛帝、叶太后相继过世,聂沛潇心灰意冷不愿多留,便没有开口应下。 天授帝见状又劝:“好歹是朕亲自下旨赐婚,怎么也得让朕做了这个主婚人?” 这是叶太后用性命换来的婚事,聂沛潇下意识地有所抗拒。更何况,他连谢佩骊是圆是扁都没见过,也不想草率成亲,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推脱:“母后刚刚薨逝,臣弟不想考虑婚事……再等等吧。”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天授帝蹙眉,“你年纪不小了!” “为母后守孝要紧,臣弟自有分寸。”聂沛潇干脆回拒。 “寻常百姓守孝三年,皇室守孝只需三月。你成婚是大事,礼部至少也要准备三五个月,等到一切就绪,恰好过了守丧期,两不耽误。”天授帝反驳他。 “容我再想想。”聂沛潇依然回避。 “你还想什么?”天授帝本就因为淡心而烦躁不已,此刻更是火气上蹿,“这是母后生前亲自定下的婚事,你要让她不能安息?” “是谁不让母后安息?”聂沛潇冷笑。 听闻此言,帝王立刻变了脸色,沉声呵斥:“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聂沛潇站在原地紧抿薄唇,俊目里又起了杀戮之意。天授帝凤眸微眯与他对视,彼此之间各不退让。半晌,还是聂沛潇先败下阵来,平复了心绪跪地请罪:“是臣弟失言,请皇兄责罚。” 这一次,天授帝并未让他起身,沉默半晌问道:“你是在反朕,还是因为出岫夫人?” 聂沛潇张了张口,正待答上一句,脑海里又浮出那四个字——难得糊涂。事到如今,何苦再将出岫牵扯进来?于是他回道:“不,与出岫无关,是我不喜欢谢佩骊。” “你还没见到人,就知道不喜欢?”天授帝又问。 “喜欢一个人是何滋味儿,您更清楚才对。我不是您,也不想做皇帝,没必要靠联姻的法子来坐稳位置。” 聂沛潇回得平静,又何其讽刺!天授帝再次变了脸色,作势抬脚便要往他肩头踹去,可临近之时,到底还是没忍心,他克制着怒意道:“你起来再说话,一直跪着像什么样子!” 聂沛潇便沉默着起身,坐定在椅子上。 天授帝等他完全平静下来,才转身走上丹墀,坐上龙椅,单手支着御案叹道:“当年朕能对鸾夙放手,你也该对出岫夫人放手。” 话到此处,聂沛潇是真的伤情了:“皇兄,你是不是知道云辞过去的事?那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云辞待出岫不好!” “朕为何要告诉你?你也从未问起。”天授帝借机点醒他,“你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冲动!倘若你在追求出岫之前,能用心打探清楚,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说来说去,是你太自负了!”天授帝再斥,“云辞深谋远虑,沈予倾心相伴,你拿什么和他们比?” “我是比不过。”聂沛潇很黯然,“我来得太迟,明白得太晚,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不,你错了。”天授帝断然否认,“即便你早点遇上出岫夫人,你也挡不住她与云辞的缘分。有云辞在,别人都不可能。” “为何?”聂沛潇不解。 “因为无人能做到云辞这一步。” “我知道,他能为出岫去死。” “他死后还能为出岫安排一切,而你做不到。” “皇兄是说那五千万两黄金吗?”聂沛潇笑得苦涩,“此事我已听谢太夫人说过了。” 第173章 难得糊涂情难舍(2) “不止如此。”天授帝面色无波,反是问道,“今年春上,庄怡然被掳,可是夏锦程恰巧路过,救了她一命?” “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兄。”聂沛潇承认。 “那你以为,夏锦程为何要救她?”天授帝再问,“云辞的原配夏嫣然之死,多多少少与出岫夫人有些干系。你觉得夏家能没有丝毫怨言吗?为何还要友待云氏?” 聂沛潇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思索片刻才回道:“夏家毕竟和云氏是姻亲,而且他们不敢开罪云氏……” “这理由只是其一。” 聂沛潇想了想,又道:“夏家世代书香,都是明事理之人,不会随意迁怒云氏。” “再明事理,自家女儿一尸两命,夏家心里必定会有疙瘩。大约你还不知道,夏家曾想收出岫夫人做义女。”天授帝再行解释。 夏家想收出岫做义女?聂沛潇倒是头一次听说。论理而言,夏嫣然死得不明不白,出岫又取而代之做了继室,夏家是该对出岫有所介怀才对,怎会想要收她做义女?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猛然蹿上来,聂沛潇有些了然:“是不是云辞死前做了什么安排?”试想云辞既能以五千万两黄金做饵,扳倒整个明氏为出岫报仇,那区区一个夏家又岂会难倒他? “你猜得不错。”天授帝见聂沛潇主动问出来,便痛快地承认,“夏家书香门第,虽不出仕,但也并非清心寡欲。你可知读书之人,最希望什么?” “自然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聂沛潇不假思索地回道。 “此乃寻常读书人所愿。以夏家的地位,早已达到这一步。”天授帝如是评判。 “难道夏家希望整个门楣名留青史?”聂沛潇再次揣测。 这一次,天授帝缓缓点头:“你猜对了。” “那与云辞又有什么干系?”聂沛潇依然不解,“难道云辞能让整个夏家名垂千古吗?他就算再深谋远虑,也没这能耐吧?” “只此一个想法,你已差了云辞太远。”天授帝不再卖关子,直白说道:“父皇在世时,曾想编纂一部《九州风光志》,将南北两国数千年的地理、文化、民俗集结书中。云辞当时向父皇举荐了夏家嫡子夏锦程。” 书香世家,自然希望能写出一部流芳百世的巨著,从而风靡文坛、青史留名。而以皇家名义所编纂的库书,每一部都是文史典范,可供后人学习、借鉴、钻研,甚至考古所用。 无论谁来主持编写《九州风光志》,无疑都是蜚声后世的好机会。这部书涵盖内容丰富,需要游历九州做实地考察,费时费力,粗略估计大约十五年才能完成。因此,需要年轻力壮、体魄强健而又学识渊博之人来编写。 夏锦程无论出身、学识、年龄都最合适不过,云辞便借助云氏之力,将其举荐给了统盛帝担任此职。 这既不是什么机要职位,又不会影响时局朝政,统盛帝还以为是云辞徇私,想让岳丈一家扬名立万,就卖了这个人情给他。只不过,在这部书编纂完成之前,外人对此事所知甚少。 “若不是这部书耗时过长,父皇在世时没能写完,朕也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天授帝微阖凤目,语气之中满是感慨,“今年年初,夏锦程入宫进奉书稿,曾亲口对朕提起个中缘由。也正因如此,云辞与夏嫣然去世之后,夏家没有多问一句。” 女儿再亲,终究嫁出去了,是死是活已是别家之事。但若能换来嫡子的前程,甚至整个家族的世代荣耀,这笔账委实划算。 云辞用一个千古流芳的好名声,为出岫争取到了一个高贵的出身、一条平坦的后路,这份情意实在太过体贴,太过深厚! 聂沛潇趔趄了两步,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而那目光之中,一直燃烧的愤怒火焰也终于熄灭,彻彻底底地熄灭! 他输了!一败涂地!他的一曲箫、一首诗又算得了什么?在出岫面前,都不过是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怎及得上云辞的鲜活血肉和殚精竭虑! 聂沛潇这副失落的神情,天授帝看在眼中亦是心痛,却又怕他仍不死心,便再次下了一剂猛药:“你为了出岫夫人,将明璎抓入房州大牢,赫连齐专程为此进宫求情,朕没见他……后来听说出岫让你把人放了,你当真以为她是顾念与赫连齐的旧情?” “皇兄果然了解我。”聂沛潇失意地开口,话到此处却倏然抬头,半是惊醒半是疑惑,“这话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天授帝摇头低叹,“出岫夫人和云辞,他们是同一种人。” 或者说,是因为云辞,出岫才变成了与之相同的一类人——能够为情生、为情死,重情重义为人着想,体贴到润物细无声。 至此,聂沛潇终于后知后觉……原来,出岫劝说他放了明璎,并不是因为赫连齐;原来,那“难得糊涂”四个字,他真的没瞧明白! 他真是……活该至极! 人的心深邃难测、浮浮沉沉。聂沛潇一连经历亲情与爱情两道劫难,终于明白造化弄人,他只能遵从命运的安排。至此,他再也无力抗拒,俊颜上尽是苦涩:“好,我尽快成婚。” 从圣书房出来,聂沛潇失魂落魄。刚一出门便遇上一个眼生的宫婢。聂沛潇出门,宫婢进门,他还能隐约听到那宫婢的回话:“禀圣上,淡心姑娘无碍,这会子去用午膳了……” 听到淡心的名字,聂沛潇又提起几分精神来,对冯飞道:“你去打听打听淡心的住处,还有她的差事做得如何。” 冯飞领命而去,片刻工夫已打听得清清楚楚,回禀道:“淡心姑娘住在平梨宫偏殿,宫里的女官都住在那儿。圣书房的首领太监说,淡心姑娘颇得圣宠,只是最近身子不适,一直没有当值,今日才复了差事。” 身子不适?聂沛潇蹙眉沉吟片刻,道:“咱们去平梨宫瞧瞧。” “殿下……”冯飞颇有些犹豫,“这恐怕不大妥当。” “没什么不妥的。”聂沛潇正值失意之时,说话便也无所顾忌,“她是女官,又不是后妃!方才你也说了,平梨宫是女官住所,那为何不能去?咱们无须避嫌。” 冯飞欲张口阻止,又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让人痛快的。于是他住了口,不想让主子更加不痛快。他指了指平梨宫的方向,应声道:“卑职这就随您过去。” 聂沛潇不再说话,往平梨宫方向而去。还没走几步,遥遥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侧首相问冯飞:“那是淡心吗?” 冯飞定神一看:“样子像是,不过……怎么这么瘦?” 两人说话的工夫,淡心又走近了几步,这下子聂沛潇看真切了,的确是淡心无疑。 “不是说她颇得圣宠吗?就宠得这么瘦?”聂沛潇低声自言自语。 冯飞听在耳中不知该如何接话。所幸聂沛潇也没再多说,举步朝淡心迎过去:“淡心。” 听到有人唤自己,淡心吓了一跳,循声一看是聂沛潇,更加一阵心虚。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晚的所见所闻,慈恩宫正殿里的浓重阴影、梳妆间里的夺目珠翠…… 淡心不知该如何面对聂沛潇,更怕自己管不住嘴,一个不留神说漏了什么。她死死咬唇站在原地,紧张得几乎是手足无措。 聂沛潇见状顿生疑惑,缓步走近盯着她的容颜:“你瘦了很多。” 五个字,竟让淡心无地自容。她哽咽着开口:“殿下,奴婢……” 聂沛潇悲凉地笑了笑:“怎么?你可怜本王?” “不,不是。”淡心连忙摇头,“奴婢是……”她说到此处,又生生住了口,改问道,“您何时来的京州?” “今晨刚入城。”聂沛潇看了看天色,“你这大中午的打算去哪儿?” “去用膳。”淡心低声解释,“平梨宫是女官住所,没有单独的灶房,大家都是去各自当差的宫里用膳。” “吃个饭还这么麻烦,难怪你如今瘦了一圈。”聂沛潇无奈地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果然,淡心闪躲地回道:“不,奴婢是……前段日子生了场病,才会……” 生病?早不病,晚不病,偏偏病在这时候?聂沛潇看着淡心的欲言又止,本想问上两句,可见她如今这般憔悴,又有些不忍心了…… 他低头想了半晌,终于按捺住询问之意,安抚道:“你不必这么紧张,你是出岫的人,又在皇兄身边当差,本王不会让你为难。” “殿下……”淡心闻言立刻哽咽,一双盈盈清眸险要垂泪。为了聂沛潇对出岫的这份情意,也为了他的体贴。 聂沛潇无奈地笑了笑:“别哭丧着脸给本王看,如今本王比你更想哭。” 淡心连忙破涕为笑,抬袖抹了抹眼角湿意:“是奴婢失态了,殿下莫怪。” “知道就好。”聂沛潇顿了顿,又道,“此处日头太毒,咱们边走边说吧。” “好。”淡心可怜巴巴地看向聂沛潇,“左右奴婢不饿,就陪您到处走走吧……” 两人说着便已抬了步子,漫无目的地到处闲走,冯飞在后头随侍。如此走了几步,聂沛潇又想起一事,遂问淡心:“你进宫也有两年了吧?打算何时出宫?” “出宫吗?”淡心摇了摇头,“圣上没提……奴婢这个月就入宫满两年了。” “最近事情太多,兴许皇兄记不得了。等母后葬入皇陵,本王会对皇兄提提此事,务必给你寻个好归宿。” 聂沛潇话音落下,淡心的脸色却陡然苍白,支支吾吾地道:“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聂沛潇干脆地道,“女官按制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只要你愿意,皇兄没法子强迫你。再者出岫也必定不愿让你继续留下。”他远目望了望应元宫这一片恢宏宫阙,冷冷长叹,“宫中人心难测,是非太多,不是你久留之地。” 的确不是久留之地,淡心在心中暗叹。倘若有聂沛潇相助,自己是否就能顺利出宫了,还是说,这会给聂沛潇带来麻烦? 淡心正自犹豫不决,岂料对方已斩钉截铁地道:“此事就这么定下了,等母后丧葬过后,本王亲自为你做主。” 第174章 皇陵又生情仇怨(1) 三日后,天授帝为叶太后举行了盛大的典葬仪式,数千人浩浩荡荡执灯开祭,寅时便从应元宫出发,只为了赶在卯时入陵下葬。 漆黑的夜色深沉而喧嚣,京畿卫早早戒严了中轴大道,家家户户熄灯灭烛,无人敢惊扰太后的亡灵。整支送葬队伍俱服白衣,在这夜色里更显煞人,好像一群游游荡荡的鬼魂,缥缥缈缈无所依靠。 天授帝与聂沛潇二人坐在马车之中,相对无言。他们身后,是一具由八匹骏马拉架的棺椁,其内躺着大凌王朝的开国太后,叶莹菲。 聂氏一族的皇陵位于京州城郊的屏灵山,依山傍水,地势呈南高北低、东穹西垂状。皇陵之中目前共有六座帝陵,葬着南熙开国以来的六任帝王。 每座帝陵之内都设有帝陵、后陵、亲王墓及陪葬坟。只要想起自己死后便会化为屏灵山上一具冰冷的棺椁,车内的兄弟二人便是无限感慨。 紧赶慢赶,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赶在卯时到了皇陵。天授帝与聂沛潇相继下车,皆被那遍洒的朝阳之光所慑,一时竟有些睁不开眼。 “圣上、殿下,吉时已到,可以送太后的棺椁入陵了。”礼部官员附在两人耳边禀道。 天授帝微微颔首,侧首看向聂沛潇,后者怀中抱着一尊牌位,郑重地交给前者。牌位上,用金漆大字写着“孝慈昭宪敬顺懿德承天辅圣仁皇后”。这是叶太后的谥号,乃天授帝亲自拟定、亲笔所书。从今往后,叶莹菲正式成为大凌王朝史书中的一笔——孝慈仁皇后。 聂沛潇从礼部官员手中接过一盏长明灯,走在前头引路,天授帝怀抱牌位紧随其后。石板台阶次第无尽,通向幽深森冷的后陵地宫。也不知走了多久,兄弟二人才走到地宫尽头——停放棺椁的位置。 送葬官们抬着棺椁缓缓入内,肃穆地放置在地宫尽头的丹墀之上。天授帝与聂沛潇一同上前,后者将长明灯插在丹墀后侧的石壁上,前者将牌位搁置于棺盖顶端。两人对着棺椁行了三叩首之礼,然后一起走下丹墀。 就在此刻,兄弟二人忽然闻到一阵异香,便对视一眼,疑惑蹙眉。聂沛潇率先开口:“难道是棺椁里的香料?” 天授帝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他自己浑身上下并无大碍,也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况且方才那么多人送葬抬棺,都是无恙,可见这香料并非什么毒药、迷魂药。想到此处,天授帝也隐隐赞同了聂沛潇的说法,他没再寻找异香的来源,与聂沛潇一道从地宫里走出来。 贵为帝王,需要亲自动手的步骤并不多,至此,天授帝应做的丧葬礼节皆已完成。可距离整个入葬仪式结束,还有几项必不可少的步骤——焚香、祷告、念祭文、恸哭……只是帝王不必亲自参与罢了。 礼部官员候在地宫门口,见天授帝与聂沛潇出来,立刻迎上前去,禀道:“请圣上移驾浣濯院洗去污秽,稍事歇息。诚王殿下该去焚香祷告、悼念祭文了。” 去浣濯院是必不可少的一项礼节,帝王出入皇陵,必须沐浴斋戒,将地宫里的污浊亡灵之气洗尽。天授帝与聂沛潇都晓得这些步骤,便没再多说什么,在地宫门口分行。 一个前往浣濯院沐浴,一个去正殿继续丧葬仪式。 此次为叶太后送葬入陵,天授帝钦点了淡心随侍左右。其实这并非执笔女官的职责范围,可他出于私心,也想让淡心看看,他对叶太后算是仁至义尽,聂沛潇与他也依然保有兄弟情义。 天授帝边想边走进浣濯院,宫人们早已准备好沐浴事宜。为了能让帝王在祭祀送葬时清爽沐浴,当初修建皇陵时,官员们曾挖空心思,将屏灵山的温泉水引到皇陵之内,分流淌入每座帝陵的浣濯院,形成一个个汤池。 “奴才(奴婢)见过圣上。”一众太监宫婢见天授帝突然出现,立刻停下手中差事,纷纷跪地见礼。淡心则倚靠在汤池外头的石凳上,不知出神想些什么,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这才回过神来行礼。 氤氲的雾气从汤池里飘出来,弥散于整座浣濯院内,也将淡心的面容笼上了一层迷蒙。天授帝将她的无措看在眼中,薄唇紧抿走到汤池边,凝声命道:“更衣。” “是。”两个宫婢立刻上前,开始为天授帝更衣,众人则纷纷回避,淡心也目不斜视地往浣濯院外走。 “淡心留下。”天授帝清淡地撂下一句。 听闻此言,宫婢们立刻醒悟过来,为帝王更衣的两人也匆匆退下,只留淡心一人更显手足无措。为了缓和这尴尬的气氛,她连忙小跑到后院,端了一个托盘出来。那托盘之上,是宫婢们准备的花间晨露。 天授帝甚少饮茶,平日里大多是喝清水与酒。淡心曾斗胆问过他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人生在世,时醉时醒,酒水二字才是真谛。” 天授帝的回答很巧妙也很隐晦,后来淡心才听岑江提起,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茶水味浓,容易被下毒,而清水寡淡,一旦下毒很容易尝出来。因此,天授帝才甚少饮茶。 对于饮食酒水的谨慎,基本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天授帝的多疑便在这件事上显露无遗。 想到此处,淡心便将托盘奉到案几之上,执起银针试探一番,待确定水中无毒、杯子上也无毒,才倒了一杯呈给天授帝。 帝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却不提沐浴之事,只问她:“还在怕朕?” 淡心否认:“不,奴婢不敢。” “那就替朕更衣吧。” 更衣?淡心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不是奴婢的差事……” “你从前在云府,不是服侍过离信侯?怎么?换了朕就不行了?”天授帝凝声反问。 闻言,淡心不敢再拒,只得领命称是。 天授帝平日素穿黑衣,今日特意穿了白色丧服,倒显出几分平和,不似往常那般阴鸷狷狂。淡心深深吸了一口气,被迫为他更衣解襟。 也不知是长久不做这差事了,还是因为担惊害怕,淡心的手指一直在发颤。原本天授帝就比她高出许多,需要她仰首抬臂才能为他解开衣襟,可越是着急,她越是使不上力气,竟连帝王前襟的衣扣都无法解开! 天授帝一直等着、看着,见她骇到这种地步,心中更觉失望与苍凉。事情过了近一个月,她到底还是无法释怀啊!终于,天授帝摆了摆手,无力地叹道:“够了,你下去吧。” 淡心如蒙大赦,立刻后退一步,行礼告退。 天授帝凝目看着她退出浣濯院,才自行解衣,踏入汤池之内。 许是这些日子殚精竭虑耗费了心神,又或者是因为淡心让他失望无力,总之,在温泉水的舒缓作用下,天授帝缓缓陷入休憩之中,靠在池壁上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未几,天授帝被浣濯院外的说话声吵醒,尽管那声音悄轻,可他依然听得真切。长年累月的枕戈待旦,促使他的睡眠很轻、很浅,很容易就被惊醒。 天授帝在一瞬间恢复清醒,并没急着从汤池里起来,而是朝外低沉问道:“皇陵之中,何人喧哗?” 院外的说话声立刻消失,紧接着,一个宫婢回道:“禀圣上,慈恩宫的奉茶宫女子涵求见。” 今日叶太后入葬皇陵,慈恩宫来了不少太监宫婢,而这其中就有子涵。天授帝蹙眉沉吟一瞬,命道:“放她进来。” 叶太后薨逝的那夜,子涵就守在慈恩宫的正殿之外,也猜到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当时,天授帝匆忙赶去寻找淡心,曾在门外瞟了她一眼,从那之后,两人便再也未曾见过。 天授帝相信,以子涵的胆量不会乱说话,他也毋庸特意警告什么。可今日子涵竟从丧葬典仪上脱身求见,必定是为了叶太后的事,他便不能不见。 天授帝从汤池里迈步而出,自行拭水穿上新的素服。他利索地系上衣带,转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走到浣濯院的前院。 几乎同时,子涵从院外入内。两人一个从外头进来,一个从里头出来,不前不后打了个照面。 甫一见到天授帝,子涵眸中立时闪过惊艳之色。她从未见过帝王穿白衣,虽是孝服,却有另一种气度。尤其,天授帝刚刚沐浴出来,额上还留有几滴水汽,衣襟袖口也有湿意,更显出几分不同于以往的慵懒与魅惑。 子涵一时有些发怔,竟忘了开口道明来意。天授帝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脸色顿沉:“太后的丧葬仪式还未结束,你中途出来是大不敬之罪。” 子涵这才下跪请罪:“奴婢该死,请圣上责罚。” 天授帝不耐地看着她,没有出言降罪。若非她长了这张脸,也许他早就勃然大怒了:“你最好说出一个让朕信服的理由。” 闻此一言,子涵定了定神,无比诚恳地抬眸回道:“奴婢是想……自请为太后娘娘守陵。” 守灵?天授帝看向子涵,眉宇间划过一丝疑惑:“是守灵,还是守陵?” 若是“守灵”,她在慈恩宫即可;若是“守陵”,则要留在屏灵山的皇陵之内了。这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算是个孤独的苦差事。 “奴婢是想留在此地,为太后娘娘守陵。”子涵不假思索地回道,“奴婢一介孤女,早已无依无靠,太后娘娘的再造之恩,奴婢愿以余生回报。” 听闻子涵此言,天授帝颇为诧异。他仔细盯着子涵的面容,想看出一丝邀宠之意,奈何他失望了,对方脸上是沉静与坚决。 在天授帝内心深处,他曾一度反感子涵,这个与鸾夙有着相似面容的女子。大约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也是听说她一直在慈恩宫安分守己,他对她的厌恶才渐渐消散。 而此刻,子涵要为叶太后守陵的坚决神情,当真有些肖似鸾夙了。不只形似,还有神似…… 不可否认,叶太后很会调教人,竟能把从前那个粗俗、势利、蠢笨的子涵,调教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倒也令他意外。天授帝不禁开始重新审视子涵,问道:“你当真要留下守陵?” “是。”子涵再次坚决地回话,“奴婢心意已决,求圣上成全。”语毕,她重重磕头在地。 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宫婢来为叶太后守陵,虽有些残忍,但也有旧例可循。然而,因为子涵的容颜肖似故人,竟让天授帝有所不忍。仿佛在此孤独守陵的不是子涵,而是鸾夙。 与一群死人相伴,守着偌大的皇家陵园,日复一日地洒扫……那是他最深爱的女子啊!他如何忍得下心? 一想到那个画面,天授帝蓦地涌起前所未有的冲动,意识也逐渐变得虚幻起来。他立刻从座上起身,快步走向子涵。 兰芝草的香气适时扑鼻而来,是鸾夙最爱用的香料。天授帝看着眼前的绿衣宫婢,越发觉得恍惚、不真实。 “鸾夙……”他伸手抚触子涵的青丝,放缓动作将她从地上扶起。直至触碰到那活色生香的一双柔荑,他才能确定这是真实的一幕——在他眼前的,是他深爱的女子,他从不曾忘却。 天授帝无法按捺心中的激动,抬手捧上子涵的脸颊,视若珍宝地烙下一吻。这一吻,恰好印在子涵的唇上。明明该是甜美的味道,可帝王却尝到了一丝苦涩,那是真真切切的苦涩滋味。他以为是鸾夙的口脂,便也不甚在意,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子涵被天授帝揽在怀中,见他吻得越发投入,便使劲推了推他,将两人的距离分开一些:“圣上,您认错人了,奴婢不是鸾夙……” 此时此刻,天授帝哪里还听得进去,只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子涵耳根一红,大为赧然:“圣上……奴婢有话要单独对您说,咱们去内殿吧。” “好。”天授帝的意识越发昏沉,应声揽过子涵的腰肢,两人相携走入汤池室内。氤氲的水雾朦胧而暧昧,那温热的水汽如同催情的圣药,更令两人增添了燥热之感。 子涵的一双清眸穿越了层层水雾,引着天授帝往屏风后头走,一眼看到有张供人休息的卧榻。便在此时,天授帝再次闻到一阵暗香,他竭力想要看清眼前的女子,唯恐又是一场镜花水月:“别走,鸾夙……” 子涵娇软的身躯顺势前倾,拽着帝王的衣襟将他拉倒在榻上,呈男上女下的暧昧姿势。只这一个动作,抹杀了天授帝的最后一丝理智,他修长的手指在她下颌处流连不去:“鸾夙……” 第175章 皇陵又生情仇怨(2) 子涵嘤咛地应了一声,呵气如兰地在他面上轻轻一吹。帝王狭长的凤眸立刻收紧,继而目光逐渐涣散,最终缓缓阖上。直至确定天授帝昏睡过去,子涵才轻轻抚上自己的樱唇,其上涂抹的一种催情香料,方才已被对方尽数吻尽。 “三种香料才能放倒你,真不容易啊!”子涵露出得逞的娇笑,先行褪尽自己的衣裙,又为天授帝解开衣衫,玉腿微张躺在其身下,似一只楚楚可怜的待宰羔羊。 两具身躯紧紧相贴,亲密无间毫无缝隙。子涵挺起纤细的腰肢,主动迎了上去,玉手在天授帝背上轻点几下。寥寥两个动作,帝王顿时睁眼看她,目中是无尽的思念与情欲。 “鸾夙……”他劲腰一沉,将子涵的痛呼吃入口中。兰芝草的香气越发浓重,帝王任由欲望驱使着自己,在一片爱欲里浮浮沉沉…… 半个时辰后,浣濯院外。 一群侍卫、太监、宫婢等在外头,心思各异。有人猜测子涵的来意,有人好奇院里的情况,有人不停打量淡心,也有人对一切置身事外。 岑江见院子里半晌都没动静,心中开始焦虑不安起来。此时礼部的官员恰好赶来,禀道:“岑大人,诚王殿下已开始念祭文了。”到了这一步,整个丧葬仪式已接近尾声。礼部官员是在特意提醒天授帝。 岑江对礼部官员摆了摆手:“大人回去吧,我会向圣上禀报。” “有劳岑大人。”礼部官员抬袖擦了擦汗,告退而去。 岑江看了看院门,子涵都进去多久了,两人还未说完呢!他低头寻思片刻,猜测子涵的来意必定事关叶太后,而自己这个刽子手倘若突兀地进去,只怕会有不妥。 想到此处,岑江随意指了一个宫婢,命道:“你找个理由进去瞧瞧,告诉圣上仪式快要结束了。” 那宫婢也精明得很,连连摆手:“岑大人是嫌奴婢命长吗?方才圣上沐浴更衣,可都把我们给赶出来了!”言罢她又指了指淡心,“方才圣上只留了淡心姑姑。” 淡心有官职在身,低等宫婢都要恭恭敬敬称她一声“姑姑”。许是这称呼太过敏感,一直出神的淡心终于回神:“嗯?谁在唤我?” 岑江对上淡心的视线,不禁沉吟起来。他想起天授帝待淡心颇为不同,倘若是她进门打断,应该不会触怒龙颜。于是他对淡心招手:“你过来。” 自从目睹过岑江对叶太后所做的一切,淡心便不敢与他过从亲近,遂站着不动,假作没听见。 岑江见她踌躇不前,只得自己走过去,道:“你随我进去看看,我怕圣上出什么意外。” 淡心巴不得离岑江远远儿的,便低声回道:“您说笑了。圣上军中出身,战功赫赫,难道会被子涵给害了?”她的语气不乏嘲讽。 “我不是这意思。”岑江想开口解释,又不知如何说出来,想了想,唯有劝道,“还是一起进去吧,毕竟里头有个姑娘家,有些场面我不便现身。” 这倒是真话。淡心也很挣扎,她既排斥见到天授帝,又忍不住想看看里头发生了什么……思虑良久,到底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低声回道:“奴婢方才失言了,这便随大人进去看看。” 岑江闻言长舒一口气。只要有淡心在,想必天授帝也不会迁怒旁人。他边想边走到院门前,抬手敲门:“圣上,微臣与淡心求见。” 话音落下,院内毫无动静。 “圣上?”岑江再行敲门,依然没有回应。 按照天授帝素日的谨慎和敏锐程度,此刻他应该听见了,缘何没有半分反应?岑江顿时心惊,立刻拔出佩刀破门而入,不忘转身对众侍卫命道:“你们在此等我命令。” 见此情状,淡心也紧张起来。对天授帝的担心最终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她紧随岑江进了浣濯院。 院内,一切毫无异样,就连天授帝用过的茶杯也搁在原处,与淡心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见人影。 岑江与淡心面面相觑,彼此都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两人放轻脚步往院内走去,俱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唯恐错过任何蛛丝马迹。这般一直走到汤池室外,才隐约听到一阵动静,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圣上……奴婢不是鸾夙……”子涵的声音隐带哭腔,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呻吟。 只听了这一句,淡心顿时身子一僵,再也迈不开一步。岑江也很尴尬,他隐隐觉得有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啊……不要……救命……”子涵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声,更显娇弱无力。 “鸾夙……你是鸾夙。”天授帝的喘息之声断断续续,几乎能让人想象得到,室内该是如何春色盎然。 听到此处,岑江再也顾不得淡心的反应,抬步便要往汤池室里闯。 “岑大人这是作甚?”淡心的声音幽幽响起,冰冷地阻止他,“您要打扰圣上的兴致?” 岑江闻言很是诧异,遂停住步子看向淡心。见她神色冷凝无波,眸光定定落在汤池室的门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事很蹊跷。”他只得低声解释,“圣上一直不待见子涵,而且这是在太后娘娘的丧礼上,他不会不顾场合分寸。” “太后娘娘之死,你我心知肚明,难道圣上会真的伤心吗?”淡心嘲讽地反问。 岑江立刻蹙眉:“至少礼节上,圣上绝不会如此。” “只要关于鸾夙,圣上便会失去理智。”撂下这句话,淡心不愿在浣濯院里多待一刻,转身便往外头走。 见她独自出来,侍卫、宫人们都是一愣,其中一个胆大的宫婢立刻询问:“姑姑,岑大人呢?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淡心恍惚了一瞬,没有听清:“啊?你说什么?” “奴婢是问,岑大人怎么没和您一起出来?” 淡心垂眸想了想,回道:“他在里头与圣上谈事。” 只这一句,方才紧张待命的侍卫们全部松懈下来。而淡心则未再多说一句,继续沉默着、恍惚着。 她不傻,汤池室里是个什么情形,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明明她是义愤填膺的,在天授帝下令杀了叶太后之后,他竟还在这丧葬仪式上,公然做出这等荒淫之事!甚至是在皇陵里! 淡心想要大声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瞧瞧,这位雄韬伟略的千古帝王,内心多么龌龊!手段多么肮脏!行事多么狠厉! 若是以前,她早就说出来了!可为何,此刻竟不自觉地想要维护天授帝,维护他的名誉,维护他的尊严…… 自己从前是何等的疾恶如仇!看到一点不平之事都要揭露出来……可如今,也变了吗?果然,这宫里太可怕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性情,竟在不知不觉中被消磨改变…… 淡心越想越是难受,胸口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帝王唤着心爱女子的名字时,声音是如此地渴望与恋慕……她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天授帝是认错人了吧?或者子涵使了什么手段?明知真相该是如此,可那一声“鸾夙”,还是让淡心不堪承受。一种锥心之痛猛然生出,将她一颗心搅得支离破碎,她的悲愤、她的伤心……她不得不承认,真是太痛了! 恰在此时,浣濯院内忽然响起一声狂怒:“滚出去!”显然是天授帝的声音,也将淡心的神志拉了回来。 院外的侍卫们都听见了,立刻打起精神往里冲。淡心见状连忙堵在门口,伸手阻止道:“岑大人既没唤人,你们进去不合适。” 话音刚落,岑江已急匆匆走了出来,对淡心道:“你快进去劝劝!我被赶出来了。” 淡心心中“咯噔”一声,犹豫着不肯入内。岑江情急之下拉了她一把,强迫她与自己返回内院,路上边走边道:“你再不去看看,就要出人命了!” 人命!淡心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为天授帝而感到担心。可她再次走到汤池室外,却没听到任何动静,淡心连忙探身进去,只看了一眼,便花容失色—— 天授帝的素服略显不整,前襟的扣子还没系上,魅惑俊颜满是狠厉之色,猩红的凤眸杀意毕现。他一只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横空伸出,使了猛劲掐住子涵的玉颈。 而子涵,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只着了中衣在身,被掐着悬在半空之中。 这一情形实在太过骇然,就连岑江也吓了一跳。眼见子涵即将断气,他连忙去掰开天授帝的手:“圣上息怒,皇陵之内不宜见血光。” 此刻天授帝哪里还有理智?只咬牙切齿地喝问子涵:“说!是不是叶莹菲的诡计!” 子涵一张脸早已憋得通红,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此情此景,立刻让淡心想起了那晚的情景——叶太后也是被勒死的! 想到那一幕,淡心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脱口而出:“圣上还要再杀多少女人?”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重。 天授帝原本已濒临失控的边缘,听到淡心的声音,立刻转首看她,凤目里的猩红之色稍稍退却:“谁让你进来的?!” 就在天授帝开口的同时,他的手劲已不自觉一松,子涵立即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跌倒在地大声咳嗽。 “咳咳……”子涵被掐得涕泪交织,抚着脖颈喘气不止,“奴婢……咳咳……冤枉!”她的脸色依旧充血,潮红的面容近乎泛紫,毫无美感可言,“奴婢说要为太后娘娘守陵,是您突然失控,一直叫着‘鸾夙’的名字,强行将奴婢……” “那你为何不反抗叫人?”不等天授帝再次发怒,岑江已出口斥问。 子涵摇了摇头:“奴婢爱慕圣上多时……更何况,也不敢忤逆圣意……奴婢害怕自己和太后娘娘是同一个下场。”说到最后一句时,子涵的声音已低若蚊蚋,但在场众人都听见了。 淡心尤其听得一清二楚。 就算子涵用了手段又怎样?难道叶太后之死是假的吗?那一句“鸾夙”是自己幻听吗?淡心想笑,又想哭,却只能摆出一副嘲讽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嘲讽天授帝,还是在嘲讽自己。 天授帝将淡心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中更添光火。他再次怒目而视子涵,一个“杀”字憋在心口,险些就要喊出来。 这张脸,这副表情,理智尽失时,他能痛下杀手;但此刻,他还能下得去手吗?尤其,是当着淡心的面……何况事实无法改变,方才自己与这个女人,的确有了肌肤之亲。 突然间,天授帝想起地宫里的那股异香,可聂沛潇当时也闻到了,还不是好端端的?难道是子涵身上的兰芝草?不!那香气他闻过千百遍,绝不至于如此失控! 天授帝冷静回想见到子涵时的状态,好像是从对方提出要为叶太后守陵开始,他便动了恻隐之心,然后觉得神志恍惚,最终认错了人。 可即便再恍惚,他也不会失控至此,竟在帝陵的浣濯院里做出这等下作事来! 而与此同时,子涵却是另一份心思。她清清楚楚记得,叶太后临死前,两人曾密谈过的事情—— “只要你在哀家的丧葬典仪上,诱着他做出什么事儿来,这名声便也捂不住了。”叶太后目中精光一闪,“记住,务必让他把你当成鸾夙。” 子涵闻言不大服气:“非要假扮鸾夙吗?不扮行不行?” “不扮作鸾夙,你能勾得上他?”叶太后白了子涵一眼,“不仅要假扮鸾夙,你还要让淡心知道……最好能让她亲眼看见。” “圣上真的喜欢淡心?”子涵有些疑惑,“不就是个女官,也没见得多漂亮……” “那是你眼拙!”叶太后颇为自信地道,“哀家在后宫阅人无数,权谋斗不过他,情情爱爱还能看错吗?你只管照哀家的吩咐去做!” “可是……”子涵颇为犹豫,“可是圣上会杀了奴婢……” “不,只要你好好利用这张脸,他不会忍心杀你。”叶太后斩钉截铁地道,“何况他一旦杀了你,淡心心里会再添一枚疙瘩,他必定有所顾忌。” “太后娘娘,奴婢心里还是没底。”子涵略显怯懦。 “没用的东西!”叶太后作势啐了一口,“想要在后宫之中站稳脚跟,谁不是冒了险的?难道你要一辈子给人端茶送水?白白浪费你这张脸?” 子涵神色有所动摇,但仍不松口。 叶太后冷冷一笑:“你一口咬定不是你的错,他能奈你何?你也不必怕那绝育的红花,哀家给你的药,宫里的汤汤水水镇不住。” 直到如今,子涵依然记得叶太后的最后一句话,还有她痛苦而狠辣的神情——“聂七让哀家母子阴阳两隔,哀家就让他永失所爱!” 心中想着叶太后死前的交代,子涵也给自己壮了胆。她哭得更加梨花带雨,以退为进道:“圣上明鉴,奴婢自知身份低微,玷污了圣上,并不求名分地位……” 她哭得几乎岔气儿,咳嗽半晌又再次磕头:“恳请圣上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奴婢愿以这残败的身子为太后娘娘守陵,以此终老。” 第176章 不会相思害相思(1) 当日,天授帝下了口谕,着慈恩宫奉茶宫女子涵,留在屏灵山皇陵为孝慈仁皇后守陵,终生不得回宫。天授帝还派人给她送了附子汤。 说是“附子”,实乃“去子”,连这汤药的名字都如此讽刺。 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是三缄其口,帝王在叶太后丧葬典仪上的“宣淫”事件,好像悄然告一段落。 回宫途中,天授帝坐在马车里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聂沛潇只晓得天授帝发落了子涵,但究竟是何缘由,他没有去问,也无心去问。聂沛潇没再回宫,径直回了在京州的府邸。 应元宫里看似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是帝王的脾气越发暴躁多疑,有时连岑江都不敢近身侍奉。 而淡心却好似想开了、坦然了,她如同变了一个人,不再惧怕天授帝,每日照常去圣书房当值。可这一次,轮到天授帝对她避而不见,经常找各种理由将她打发出去,待她也一日比一日冷淡。 宫里的小道消息传得特别快,人人都道圣书房里的淡心姑娘失宠了。面对这些纷扰的谣言,淡心却显得很平静,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 如此又过了几日,礼部开始着手置办聂沛潇的婚事。淡心单独约见了他一面,表达了自己的出宫之意。 聂沛潇一口应承,只说让她回去静候佳音。又过了两日,他因商议婚事而入宫面圣,便将淡心的事提了提:“臣弟还有一事要提醒皇兄,淡心年已二十五,入宫侍奉也满两年,按制该放她出宫了。” 天授帝神情一顿,凤眸沉沉看向聂沛潇:“这是淡心的意思?为何她自己不来对朕说?” 聂沛潇挑眉:“不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出岫也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按照淡心的性子,不适合留在宫中。”他边说边观察天授帝的脸色,补充道,“淡心年纪不小了,若再不出宫嫁人,真的要耽搁了她的终身。” 听到“嫁人”二字,天授帝眉峰更蹙,良久没有开口说话。 聂沛潇见状,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继而再道:“听说淡心从前颇得您信赖,此次她出宫,您得为她安排个好人家才行。” 天授帝面色更加阴沉,负手踱步半晌,才对当值的太监命道:“传淡心过来,朕要当面问问她。” 聂沛潇耸了耸肩,不再多言。 须臾,淡心听传而来,盈盈俯身:“奴婢见过吾皇万岁,诚王殿下千岁。”她见聂沛潇也在圣书房内,便已料到其来意。 “你想出宫?”天授帝开门见山询问。 淡心不假思索地点头:“奴婢今年已二十有五,按制到了出宫年龄。” “既然想出宫,为何自己不来对朕说,反而央了诚王?”天授帝显然不悦,“怎么,你怕朕不允?” 淡心干笑一声,回道:“奴婢并非此意,只是……想请诚王殿下代为寻个好人家。” 这句话若换成别的女子来说,必定臊得够呛。偏偏淡心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反倒令天授帝无从答话。 聂沛潇也很诧异,想不到淡心说话如此直白,便也顺势笑道:“淡心姑娘放心,你侍奉皇兄尽心尽力,皇兄会替你安排好的。” “奴婢先谢过圣上,谢过殿下。”淡心依旧跪在地上,很是得体地回道。 看着眼前两人一唱一和默契配合,天授帝不禁泛起一丝冷笑:“淡心可有中意的人家?” “没有。”淡心痛快回道,“奴婢一切听从圣上安排。” 这是有几分心如止水的意思了!聂沛潇不晓得淡心与他皇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看出来此刻气氛凝滞,龙颜不悦。偏偏,他自己心里也是堵着一口气,只想让天授帝不痛快。 “皇兄,淡心是个好姑娘,您可不能安排她去做侧室。”聂沛潇先发制人,说得理直气壮,“如今朝中有几位大臣内室虚空,有的丧妻,有的在闹和离,或可为淡心留意一番。” 毕竟以淡心二十五岁的年纪,是不大可能找一个没成过婚的公卿了。这一点,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见聂沛潇对淡心的婚事如此上心,天授帝瞟了他一眼,唇畔嘲意更甚:“哦?你说来听听,朝中有哪几位大臣能与淡心匹配?” “据臣弟所知,礼部侍郎贺睿春上丧妻,至今尚未续弦。”聂沛潇说道。 “不行,他是旧派文人,太过迂腐,与淡心性子不和。”天授帝立刻否定了第一个人选。 “那工部尚书家的二公子,也是丧妻未娶,或可考虑在内。” “他能力不错,办差也得力,只是情事上太花,经常流连烟花之地。”天授帝否定道,“淡心嫁过去,夫妻不会和睦。” 聂沛潇沉吟片刻,在脑海里搜寻人选,又道:“那就卫将军吧,他在臣弟麾下多年,一直尽心尽责,立下不少战功。年三十五,为人豪爽也不迂腐,与淡心很是般配。” “卫继各方面都不错。”天授帝试图寻找一个否定的理由,可想了想,一时竟寻不到什么借口。 聂沛潇见天授帝不再拒绝,便转对淡心道:“你若见了卫继便知,是个很不错的人选,粗中有细,而且家中没有嫡子,只有几个庶出的儿女。” 话音刚落,天授帝忽然拒道:“卫继连丧两妻,听说妾室也有死的,可见是个克妻之人。况且,他常年人在军中,淡心嫁了也是守活寡。” 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这一次就连淡心本人都听出来了。她索性把心一横,大不敬地出口相问:“圣上这是何意?难道不愿为奴婢做主吗?” 天授帝闻言一怔,沉声回道:“朕不是这意思……但的确没有合适人选。” “其实奴婢心里有一个。”淡心露出自嘲的笑意,眼风扫向聂沛潇。 聂沛潇立刻打了个激灵,紧张之感顿时生出。 果然,淡心缓缓叩首在地,面不改色地回禀道:“奴婢恋慕诚王殿下多年,还望圣上成全。” “你说什么?”这一次,天授帝与聂沛潇俱是一惊,同时开口喝问。 淡心的额头紧紧贴着地砖,唯恐这一抬头,便会改变主意。她深深吸了口气,凝声重复道:“奴婢愿追随诚王殿下……” 她想起叶太后死前对她提过的婚事,明明晓得那只是个借口,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如今她只想出宫,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只要能出宫,去了诚王府也无妨。以聂沛潇对出岫的痴情,难道还能为难自己不成?左右再换个身份,自己重回云府便是了。 淡心如是想,聂沛潇也瞬间反应过来,猜到了她的用意。于是,他连忙走到书房正殿中央,跪在淡心身旁一并请道:“淡心姑娘品性纯良,与臣弟相识多年……臣弟恭请皇兄赐婚。” “你不是对出岫夫人一往情深?还要娶淡心?”天授帝的神色隐在了阴影之中,可那语气颇为不善。 “臣弟自知与出岫再无可能……若有淡心相伴,也算是一种补偿。”聂沛潇违心地说,“再者淡心自己愿意,臣弟于情于理都该照顾她,出岫知道了,也必定乐意至极。” “如此说来,若不玉成你二人之美,倒是朕毁人姻缘了?”天授帝不自觉地冷嘲。 “臣弟(奴婢)不敢。”淡心与聂沛潇同声回道,端的是默契。 圣书房内骤然涌起压抑的气氛,三个人都极力克制着各自的情绪。有人克制怒意,有人克制违心,有人克制胆怯…… 天授帝一直垂目看向淡心与聂沛潇,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不可否认,单从外表看来,眼前两人的确般配。淡心出身云氏,又做过宫廷女官,得一个“诚王侧妃”的名分也无可厚非…… 可,明明知道这两人之间毫无情分,明明晓得他们是在演戏,他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此事需从长计议,毕竟诚王大婚在即,若在此时另娶侧妃,恐怕谢家会有怨言。”天授帝试图将此事暂缓。 岂料淡心却很是迫切:“奴婢不求名分,还请圣上恩准。” 这一次,天授帝真的恼了,转目看向聂沛潇:“你先退下。” “皇兄!”聂沛潇唯恐他会发落淡心。 “退下!”天授帝再次暴喝一声,声音之大之厉,在圣书房外也让人听得胆战心惊。 聂沛潇连忙看向淡心,目光泄露了几分担心之意。后者对他投以一个安慰的眼神,他只得从地上起身,无言告退。 圣书房内,终于只剩下天授帝与淡心两人,两两沉默,无言以对。良久,天授帝噙笑:“朕还不晓得,你何时与诚王走得这么近?” “回圣上,奴婢从前便与诚王殿下走得极近。”淡心回答得从容坦然。 天授帝被堵了这一下,只好再道:“你恼朕,也不必将自己的终身搭进去。” “谢圣上关心,奴婢晓得分寸。” 淡心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天授帝怒意横生:“你若想出宫,可以大大方方告诉朕,何必演这场苦情戏?非得让朕倒胃口!” “奴婢已经让您倒了两年胃口,为着您的龙体着想,才想早日出宫。”淡心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放肆!”天授帝立刻怒喝,“是不是朕太宠着你了,说话竟如此不知分寸!” 淡心本就跪在地上,此时便再磕了一个头:“奴婢罪该万死,请圣上降罪。” “前几日见了朕还抖得厉害,如今胆子反倒更大!”天授帝打量淡心,他宁肯她怕自己、躲着自己,也不是如今这副模样,平静无畏,在他面前没心没肺地演戏。 “为何你突然想要出宫?”天授帝从丹墀上走下来,缓步来到她面前,仿佛只要离淡心近些、再近些,便能将这女子看得透透彻彻。 淡心选择了沉默。 天授帝语气莫辨,继续追问:“是因为皇陵里发生的事?”他宁愿听到这个理由,甚至暗含期待。 “不是。”这一次淡心很快回道,“奴婢早就存了此意,只是近日事情太多,给耽搁了。如今诸事已了,奴婢才斗胆提出来。”她边说边再次叩首,一字一顿郑重重复,“奴婢心意已决,还望圣上成全。” “倘若朕不成全,你又如何?”天授帝沉声再问。 淡心嗤笑一声:“那奴婢自请调去皇陵,效仿子涵姑娘做守陵女官。” 守陵女官……她宁愿与死人为伴,也不愿留在宫里!天授帝终于缓缓点头,凤目又是一片赤红:“好!你说得好。朕准了。” 天授帝旋身重回丹墀之上,伏在案前疾书。须臾,只听“啪嗒”一声,他将一张黄色绢帛扔在了淡心面前,随之传来的,还有他一句冰冷话语:“你知道朕的御印放在何处,自行盖印吧。” 几乎是颤抖着,淡心从地上拾起这道旨意,一眼扫见几个关键字眼——“侍奉有功”、“诚王侧室”、“择日完婚”…… 霎时,淡心泪盈于睫,也不知是解脱的泪水,还是苦楚的泪水。她将这道明黄绢帛缓缓卷起,抱在怀中哽咽回话:“奴婢领旨谢恩,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万岁”二字从淡心口中说出时,一角绣金蟠龙的黑袍同时从她眼前掠过。圣书房的门在她身后开启又关闭,是天授帝走了出去。 偌大的屋内突然剩下淡心一人,还有她一颗无去无从的心…… 从前,淡心一直认为宫里的日子过得极快。她每日在圣书房与天授帝朝夕相对,日升日落转眼便是两年之久。 可自从叶太后薨逝之后,这日子过得慢极了。就好比如今,她出宫的日子定在十月底,而她日日数着、算着,却还差两三日。 这一个月里,淡心与聂沛潇又见过两次,基本就婚事达成一致——淡心嫁入诚王府后,会假死脱身,更名换姓重回云府。 为避免路上走漏风声,聂沛潇没有将这内幕消息传递给出岫,只等着淡心正式嫁过来之后,再安排她的后路。而淡心要成为诚王侧妃的消息,只有诚王府和离信侯府知道,如今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 因为那道赐婚旨意上,淡心一直没有去盖御印。而天授帝也没再过问一句。 宫里又来了一名新的执笔女官,年方十六,淡心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但总归在这一个月里,该交接的事宜都已交接完毕,新的执笔女官“走马上任”,淡心也卸任不再当差。 想到只剩三天自己即将出宫,淡心不知是期待还是失落。君无戏言,天授帝一言九鼎,自己为何迟迟不愿去给这旨意盖上御印?是在期待什么?又在幻想什么? 也许,她只是想找个借口,能在自己离宫之前再去一次圣书房,再见一次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狠厉又深情的帝王。只不过他的深情多情,在这世上只付于一人啊! 想着想着,淡心再度哂笑,从屉中取出那道明黄绢帛,只身前往圣书房。该面对的,终归还是要面对。该告别的,终究还要告别。 从女官住的平梨宫到圣书房,这条路她已走了不止千百遍。途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从此以后将再不复见。 “淡心姑姑,您可好几日没来啦!”小宫女在圣书房门外瞧见她,笑吟吟地迎上去,“咱们几个还在商量,说是您出宫之前要去您那儿坐一坐,感谢您平日的提点与照料。” “不必了。”淡心落寞一笑,“日后你们好好当差便可。”她眼风扫向圣书房正门,问道:“圣上在吗?” “在的。”小宫女点头,“不过新来的姑姑手脚不麻利,方才惹得圣上龙颜不悦,被赶了出来。这会子谁都不敢进去,屋里只有岑大人陪着。” 天授帝龙颜不悦?一个执笔女官能出什么错?淡心想了想,忍不住问道:“知道圣上为何生气吗?” “听说是新来的姑姑替圣上拟旨,拟了三遍圣上都不满意,骂她蠢钝。”小宫女低声嘱咐,“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淡心闻言略有不解。自己在圣书房当差两年,虽是担着“执笔女官”的虚名,可几乎没动过笔,差事也稀松得很。怎的刚刚换了新人,还没调教好,天授帝就让她代笔拟旨了?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了。淡心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圣旨,兀自走到圣书房门口,高声道:“禀圣上,奴婢淡心求见。” 她很怕会被天授帝拒见,她不晓得是否还有勇气再来第二次。所幸,圣书房的门很快开启,岑江亲自前来请道:“姑娘进去吧。” 淡心对岑江颔首致谢,踏入门内的同时,对方也跨出门槛,从外将门牢牢关上。她张口欲出声阻止,身后却适时响起沉沉话语:“朕以为你不来了。” 第177章 不会相思害相思(2) 淡心闻言转身,远远瞧见丹墀上的帝王面带讽刺笑意。顿时,她手上的明黄绢帛好像燃成了一团火焰,使她的掌心灼烫难忍。 淡心死死咬唇,上前几步跪地行礼:“奴婢见过圣上。” “起来吧。”天授帝的话语又变得很平淡,仿佛方才的讽刺只是一场错觉。 淡心道谢起身,上前将绢帛徐徐展开,垂眸请道:“奴婢恭请圣上御鉴。” 天授帝凤眸低垂,落在淡心的容颜之上,忽然笑道:“你气色不错,好像还圆润了几分……看来从前朕苛待你了。” “最近奴婢没当差,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想不胖都不行。”淡心没心没肺地回道。 天授帝碰了个软钉子,沉默一瞬又换了话题:“听说谢太夫人要收你为义女?入云氏宗籍?” 他居然这么快就听说了!淡心自己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眼见瞒不下去,她只得干笑:“太夫人担心奴婢出身低微,配不上诚王殿下,这才抬举奴婢。” 天授帝脸色顿沉,不再多说一句。 淡心以为他是在顾虑什么,便主动解释道:“圣上放心,奴婢即便入了云氏宗籍,照样还是个出身低微的奴婢,太夫人不会将诚王殿下看作自己人……云氏也会一直支持您。” 她不说这番话还好,一说出来,天授帝面上立刻风起云涌,冷若寒霜:“你如今倒理解朕的想法了?” “奴婢只是猜测而已。”淡心尴尬地笑笑,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遂再次请道,“圣上,盖印吧。” 天授帝“嗯”了一声。 淡心也不多做客气,神色如常走上丹墀,将御案上的小抽屉打开,取出御印端在手中:“奴婢福薄,不敢动用天子之物,还请圣上亲鉴。” 天授帝没再拒绝,执起御印作势要往旨意上盖,却在落印的最后一刻停手,倏然问她:“行囊都收拾好了?” 淡心点头:“一切都收拾妥当,只等三日后出宫了。” 她的回答很干脆很决绝,令人无从挽留。天授帝凤眸再睇淡心,见对方正盈盈浅笑、神态淡然。 这笑可以伪装,但气色伪装不了。自从叶太后薨逝之后,淡心日渐消瘦憔悴。可赐婚的旨意一下,她又立刻养了回来,肤色盈润透红,重新变得娇俏起来。 也许,出宫真的是她所愿,也是对她最好的结局吧!淡心连叶太后之死都无法释怀,留在这宫里还能做什么?那些血腥、那些肮脏,只会玷污她纯洁的心灵。 嫁给九弟聂沛潇,总好过嫁去哪家公卿做续弦。至少,九弟会善待她。想到此处,天授帝不再犹豫,“啪”的一声,起手落印,重重盖在了旨意之上。 黄得惹眼的绢帛,红得刺目的印章,将这圣书房里的两年时光,就此封存。 “你当差两年,朕也没赏过你什么,明日朕让皇后准备一份,算作你嫁人的贺礼吧。” 贺礼……淡心发现,天授帝待她是真的宽厚。至此,她再也无法假装平静与满足,喉头涌起一阵哽咽,又不愿当着天授帝的面发作出来,唯有飞快地收起旨意,磕头谢恩:“奴婢谢主隆恩。” 天授帝的声音略带喑哑,亦是无力地摆了摆手:“下去吧……让岑江进来。” 淡心行礼称是,无言起身出门,又传话给岑江进去侍奉。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清爽天气,可圣书房内却晦暗无光。几扇窗户都是大敞着,竟没有一丝阳光能照到帝王心底深处。 岑江感受到这压抑的气氛,一眼瞧见御案上搁着的印鉴。如他所料,淡心是来请旨盖印的。事到如今,他想劝慰一番,却不知该如何说话。 岑江正寻思着,岂料天授帝已率先开口:“她离开是对的,宫里不适合她。”但为何会觉得苦涩?而那莫名的心痛又是从何而来?他只得强迫自己收敛起一切情绪。 “其实没什么适不适合……”岑江看在眼里,直白说道,“淡心姑娘在宫里两年,不也好好的?只要您想让她留下,一切都不是问题。” 天授帝闻言沉沉抬眸:“岑江,你逾距了。” “微臣知罪,请您听臣一言。”岑江立刻走到殿前下跪,斟酌片刻,继续道,“其实赐婚那日您独自回了龙乾宫,淡心在这儿足足哭了半个时辰。”他指了指自己下跪的位置,“就跪在这儿,哭成了泪人。” 天授帝果然凤眸收紧,面上溢出一丝心痛,但没有说话。 岑江见状又道:“倘若淡心姑娘想离开,早就来盖印了,为何拖到现在?也许……她在等您开口留人。” 天授帝依然沉默。 “圣上,论公论私,您都不该让她离开。”岑江见主子无动于衷,终于狠下心道,“诚王殿下本就与出岫夫人交好,如今又要娶谢太夫人的侄孙女,倘若淡心再嫁了过去……整个云氏便与诚王府走得太近了!您难道不担心?” 许是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帝王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似犹豫,似疑惑,又似拿捏斟酌。岑江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事,不禁在心中笑叹。 帝王就是如此,什么事都逃不开权谋的考量。明明舍不得淡心,却偏偏不愿开口挽留,非得别人给他足够的理由与面子,他才能最终做出决定。 “圣上明鉴,淡心姑娘绝不能嫁给诚王。”岑江再提醒道,“您圣旨已下,御印已盖,一旦这旨意昭告天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话音刚落,天授帝倏然起身:“你说得没错,她不能嫁。” 的确不能嫁。岑江任由他继续自欺欺人,连连再道:“这会儿她应该刚回平梨宫……” 一句话还没说完,岑江身边蓦地扫起一阵冷风,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他定睛再看,丹墀上哪里还有帝王的影子? 这边厢岑江劝动了天授帝,那边厢淡心则刚回到平梨宫。衣物早已收拾好了,如今只差将旨意交给诚王,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明黄的绢帛早被她攥得皱皱巴巴,两滴泪痕不意掉落其上,好在这旨意上的墨迹干涸已久,并未晕染开来。 自己终究是自作多情了呢!即便帝王待她有几分不同,但也仅仅止于“不同”而已。 这青天白日里,淡心只想无所顾忌地大哭一场。可眼泪还没掉下两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她的房门被人踹开了! 淡心大骇,憋在心中的火气顿时升起:“谁这么放肆?” “朕。”一个字,干脆利落。 淡心睁大眼睛不能置信,连忙走到外头一看,果然是天授帝!两年了,这是他头一次来平梨宫,而且是…… 独自一人。 淡心顾不得拭去泪痕,连忙下跪请罪:“奴婢不知圣上亲临,有所怠慢……外头没人吱声……” “声”字刚出口,淡心立刻感到右臂一紧,有人将她从地上一把拽起。她尚未反应过来,天授帝已半抱半拽地将她推进了内室之中。 淡心踉跄几步险要摔倒,帝王顺势扶了她一把,双手恰好揽在她腰肢之上。 这人的呼吸就在自己耳边,迫切、急促、灼热,没得让淡心耳根红透。如此亲密的姿势从未有过,她连忙后退几步,重新站定,手足无措地忘记说话。 见她这般闪躲,天授帝又逼近两步:“捏痛你了?” 淡心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缓缓摇头:“没有……圣上怎么来了?” “来告诉你不能嫁人。”帝王毫不掩饰来意。 “啊?”淡心愣怔,怀疑是自己幻听,“您说……什么?” 天授帝薄唇紧抿,索性收紧双臂让彼此紧贴,以下颌抵在她额头之上:“你不是永远只有十八岁?那你还不到出宫的年纪。” 永远只有十八岁……这的确是她自己说过的,甚至是她的口头禅。可她只是说说而已,哪有人能永远十八岁?这岂不是一辈子没法出宫了? 淡心一下子蒙了,竟忘了反抗,这一刻,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死人,没了听觉,没了触觉,更不知如何反驳。她任由帝王揽着抱着,整个人瞠目结舌。 而天授帝更是不管不顾,死死将淡心圈在怀中。他贪婪地嗅着她的发香,体味着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心头一时万千滋味。 在鸾夙离开之后,在他手握江山之后,他曾以为自己已然无欲无求。而今赫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他想要告诉淡心很多事情。他的信仰、他的筹谋、他的得到与失去,他被人抛弃和抛弃别人的经历…… 可真正话到口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唯恐那些复杂的过往会玷污了她,扰了她的纯良与清净。 千言万语,终归化作一丝渴望与祈求。而只是这一丝一缕的情愫,已足够撕开他的骄傲和伪装。他曾想努力克制的某种情感,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淡心,留下陪朕。” 留下?淡心却是心头一凉:“圣上是觉得寂寞了吗?要奴婢在您身边逗乐?”她奋力挣扎,试图挣脱帝王的怀抱,奈何蜉蝣撼树,天授帝抱得极紧,身躯纹丝不动。 霎时,一阵心酸涌上心头。淡心觉得委屈,觉得难受,便再也顾不得眼前这人的身份,一拳一拳捶在他胸膛之上,涕泪交织地质问对方:“你为何要来?你不如不来!” 对于天授帝而言,这点手劲根本不算什么,他任由淡心粉拳敲打,只低声道:“你知道朕不善言辞。”他施手摩挲着她的青丝,“淡心,朕喜欢你,舍不得你走。” 他说他喜欢自己!他说他舍不得!电光石火间,似有一物重重击在淡心心头。四目相对,一个凤眸魅惑,目光坚定;一个泪意盈眶,犹疑不定。 天授帝见状心疼更甚,沉吟片刻,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朕不能骗你,朕给不了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顿了顿,凝声再道:“我很喜欢鸾夙,现在也喜欢;皇后也值得敬重……我只能许诺你一世宠爱……倘若你不愿意,赐婚的旨意还有效。” 这一次,他用了一个“我”字,而不是“朕”。 听闻此言,淡心良久没有说话。 天授帝知道自己这番剖白太过突然,对方需要时间来考虑。他等着,一直等着她的回话,终于,等到了一句:“您是将奴婢当成替身了吗?” 淡心的一双清眸又开始溢出泪水,其实在她问出口的那一瞬,她自己已给出了答案。曾几何时,帝王在摘星楼下初见她时,便曾说她肖似鸾夙……是她奢望了吧! 可倘若不能亲耳听到他的承认,她怕自己再也无法死心了! 时光静静地流逝,帝王陷入无尽的沉默。淡心的心却死死揪起,扯得生疼。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天授帝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很慎重、很肃然、很坦诚:“你不是鸾夙的替身。她是她,你是你。” 她是她,你是你……多么动人的情话!淡心心中澎湃万千,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勃然生出,竟是止不住地要去寻找那个温暖的怀抱。这一次,她主动撞入天授帝怀中,紧紧抱着他:“奴婢不嫁了……” “不是不嫁,是嫁另一个人。”天授帝反手揽紧淡心,如同珍藏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他任由她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衣襟,将一片温热的湿意留在他的胸膛。 却是,如此地温暖。 “你要嫁给朕。”他抬手抚弄她的青丝,低声笑道,“朕说了要给你一世宠爱,必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朕要给你名分。” “名分……”淡心抬起一双清眸,还不忘在天授帝的肩头蹭一蹭泪水,“您是说,让奴婢做您的妃子?” “嗯。做朕名正言顺的女人。”帝王的话语很坚定。 “可是……这太突然了!”淡心更加难以置信。她原以为,能留在帝王身边就好了,即便是做执笔女官也无妨。至于入宫为妃,她真的没想过! 天授帝见她这副模样,亦是自嘲地笑了笑:“别说你不信,从前朕也不信。” 不信又如何?一切都还是发生了。在鸾夙之后,另有一个女子用两年光景,走了进来。他一直沉溺在过去不可自拔,想过要抗拒到底,更曾想过,“执笔女官”是他留下淡心的底线。 而如今,还是想给她一个名分,不愿她受半分委屈。 也许这辈子,他注定要和云氏扯上关系:他龙潜时的封邑在房州,起势时的军费靠云氏支持,鸾夙的母亲出身云氏,如今淡心也是云府的人……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逃不开,躲不掉。 思绪有片刻游离,天授帝感到怀中的娇人儿又微微颤抖起来。他见状蹙了蹙眉:“怎么?还在怕朕?” 淡心死命摇了摇头:“不……不是……” “那为何颤得这么厉害?”天授帝稍稍松了手劲,见她已再次溢出泪痕,晶莹剔透滴滴坠落。 “奴婢是云府家奴出身,怎能入宫为妃?”淡心感到受宠若惊,然更多的是怯懦。她总觉得后妃的生活并不单纯,倒不如她做一个执笔女官来得快活。 做女官,她只需听凭帝王的吩咐;可做了后妃,只要是比她位分高的妃子,她都不得不听从……这样的生活,她不习惯。 第178章 不会相思害相思(3) 尤其,她想起了自己入宫之前,太夫人和出岫曾说过的话——子嗣。做母亲,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自己倘若入宫为妃,还能生下子嗣吗?一个与云氏亲近的孩子? 叶太后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天授帝连叶家都要提防,何况是云氏?一旦自己有了孩子,是否会与聂沛潇同一个下场?自己是否会走叶太后的老路? 淡心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她越想越是胆怯,方才那股子无所畏惧的冲动忽然消失无踪。她没有勇气能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里生存下去,更害怕帝王的恩宠会如天边流星,美丽而短暂…… 天授帝感受到她的迟疑,心中蓦地一痛:“你在想什么?不许瞒着,你得告诉我!” 淡心咬唇,不知该如何提起这个话题。 天授帝想起方才她询问“替身”之事,还以为她对子涵耿耿于怀,于是连忙解释:“那日在皇陵……我确实遭了算计……你若心里不痛快,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在淡心面前,他已无法说出那个沉重的“朕”字。此刻他不再是什么帝王,他只是人世间最普通的一个男子,在追慕、在求爱,唯恐心上人受半分委屈。 “我分得很清楚,子涵不是鸾夙。”天授帝恨恨地道,“那日我就该杀了她……” “不,不是……我是说……她留在皇陵就好了。”淡心开始语无伦次,她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别急,慢慢说。”天授帝自觉从未有过如此好的耐性。淡心的哽咽与眼泪同时淋湿了他的心,在某个角落里汇聚成了一泓水,灵动而温热。 可淡心越是急迫,越是说不出话来,平复半晌,才抽抽搭搭地道:“奴婢以为,您只喜欢鸾夙一个……那日在皇陵……奴婢心里难受……” 而最令她难受的,是她没有自信能够留住帝王的心。 淡心深深垂眸,想起这难得的“两情相悦”,又是如此不舍:“您的心很大,心系苍生,能容纳下很多人……奴婢只要能在您心里有个很小的位置,就满足了。” “不是很小的位置,比你想象得大。”眼见淡心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天授帝抬手以拇指替她拭泪。可她一双清眸就好似一个泉眼,泪水源源不断地又冒出来,令他无奈又心疼。 “你哭得这么厉害,可见心里有我……为何还犹豫?”天授帝试图走入她内心深处,便俯下身去看着她,低声探问。 淡心哭得太猛,抽噎着说出了一句话,可实在是断断续续,天授帝听得不大清楚。 “你想说什么?”他蹙眉,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 淡心吸了吸鼻子,极力让自己的口齿变得清晰:“云氏……子嗣……我不能背叛云氏……” 这一次,天授帝听懂了。不可否认,这的的确确是个棘手的问题。很棘手。 沉吟良久,他才反问:“跟了我,就是背叛云氏吗?” 这个问题,淡心无从回答,唯有垂眸问道:“那您会让我有孩子吗?你不忌惮云氏吗?” “你怕云氏会变成第二个叶家?”天授帝一语道破她的顾虑。 淡心抽噎着没有答话,可那神色已是默认。 “你怎会这么想?”天授帝心思一沉,“云氏是鸾夙的母族,也算是你的娘家……我虽忌惮云氏强盛,但也不会轻易动他们……只要他们安分守己。” “可是我一旦入宫,外头必定风传是云氏的‘美人计’……”淡心顿了顿,继续啜泣道,“难道您不怕那些风言风语?倘若外人都说云氏野心勃勃,只怕您听得多了,也就信了。” 三人成虎,自古有之。何况天授帝本就多疑。 “为了云氏,你宁肯放弃入宫?”帝王的脸色不大好看,既阴鸷、又伤情,“你选了云氏,要放弃我?” “云氏待奴婢恩重如山……”淡心又开始以“奴婢”二字自称,“而且,奴婢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你就这么不相信朕?”天授帝更加伤情,语中是藏不住的失落,“难道在你心里,朕连自己的女人都安排不好?” 这一次,淡心略微停止抽噎,终于肯再次抬眸看他:“您有法子?” “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天授帝无奈而笑,“真正两全其美的法子并没有,或多或少都要做出一些让步。朕肯为你让一步,你是否也肯为朕让一步?” 各让一步……淡心并不晓得天授帝会想出什么法子,但她却想要信他一次,抑或,离开他真的太难了!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帝王妥协退让?走到这一步,她又是何其有幸!淡心觉得,自己是不大贪心的,可还是有些小小的贪心。鬼使神差之中,她缓缓点头:“我信您。” 天授帝立刻长舒一口气,看着淡心道:“我的法子是……让礼部尚书收你做义女,重新给你换个身份,以选秀的名义纳你入宫。” 礼部掌嘉礼、军礼、学务、祭祀之事,此外还问吉凶、待宾礼,实权相对小一些,官职也更神圣一些。以礼部尚书女儿的名义入宫,不会让淡心处于风口浪尖,至少要比云氏的出身轻松许多。 更何况,礼部尚书算是德高望重,就连左相庄钦也给他三分薄面。只要淡心成为他的女儿,皇后庄萧然也不会怠慢。 这个法子,是天授帝所能想到的,最折中的法子了。 “说来说去,您还是要让我舍弃云氏。”淡心凝声道,“做了礼部尚书的女儿,我便与云氏没什么干系了。” “怎会没干系?”天授帝耐心解释道,“你只是表面不与云氏亲近,实际不还是云氏的人?朕也能用你这个身份来堵住悠悠之口,不仅不会有云氏的宿敌找你麻烦,别人也休想借你来攻击云氏。两相获益,一举两得。” “而且出岫夫人也会替你欢喜。”天授帝噙笑再道,“你有云氏和礼部尚书两大世家做后盾,难道还怕朕亏待你?” 闻言,淡心的蛾眉娇俏蹙起:“我以前从没想过离开云府,奈何还是相继离开了侯爷和夫人……”话到此处,她却忽然停顿下来,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双腿,“以后我就见不到他们了……” 出岫、太夫人、浅韵、竹影、竹扬……她在云府生活多年,这些人早已成为她的亲人,她又怎能轻易舍去? “女人终归要嫁人,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云府的庇护之下?”天授帝很不赞同,“淡心,你二十五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 “那也是您喜欢。”淡心嘟囔一句,仍旧不肯松口。 既然对方是个“小姑娘”,天授帝也只得拿出哄人的本事,故弄玄虚道:“这法子只是权宜之计,你突然问我,我一时只想到这个……不若你先留下,咱们从长计议,总能找出更好的法子来。嗯?” 这一句,天授帝说得分外柔和,淡心生生被哄住了,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点了点头。 天授帝见她如此踌躇不决,更觉无奈,而这无奈却令他甘之如饴。他宠溺地替她拭去泪痕,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座椅之上:“总是跪着,腿不疼吗?” 淡心摇头:“有些酸,从前都习惯了。” 天授帝一手搁置在她膝盖之上,似有所想。半晌,又道:“我答应你,在想出更好的法子之前,我不会碰你……还有子嗣的问题,都能解决。你只需信我一次,不要再胡思乱想。” 天授帝边说边看向她,狭长的凤眸柔光闪烁,魅惑人心。淡心陷进去了,在这难以言说的情愫里无法自拔,被诱惑着缓缓点头:“好。” 天授帝长舒一口气,半是戏谑半是郑重地道:“这次你不能再反悔了,否则朕治你欺君之罪。”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时连自己也无从琢磨。帝王的内心辽阔似海,装着百姓、装着权欲,还有鸾夙和庄萧然。但他终归给了淡心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从此之后妥帖收藏。 不知何时,两人又相拥在了一起。他们都曾失去过、求不得,在爱河里几经挣扎怅然若失。可终究,还是等到了属于彼此的救赎。 大凌天授元年,腊月底,三月热孝之期刚过。天授帝下旨初开选秀之门,充盈后宫。着皇后庄萧然主理此事,内务府协同。 翌年元月,皇后挑选三女入宫,皆封高位。其中礼部尚书之女唐心最得圣宠,入宫即封妃,赐号“淡”,取“人淡如菊”之意。 应元宫中,除却龙乾宫、凤朝宫、慈恩宫之外,最为奢华精致的便要属灵犀宫。这座宫阙也是离龙乾宫较近的一处。因此,它历来是宠妃的住所。自淡心更名唐心之后,便入住此处。 天授帝并非纵欲之人,于床笫之事上也较为克制,一月里宠幸后妃的次数并不多。尤其从前后宫空置,他大多歇在皇后的凤朝宫。 可自从淡妃唐心入宫之后,皇后的“床笫专宠”被打破了。其余两位同期入宫的妃子倒不怎么承宠,淡妃算是“后宫第一人”。 皇后庄萧然对此乐见其成,对于一切风言风语都置若罔闻,只一心打理后宫,也与后妃们相处融洽。 皇后的这种态度,不仅是因为她本人温良恭俭、贤惠体贴,也是因为她知道淡妃就是从前的淡心。天授帝不惜为淡心改头换面,甚至为她充盈后宫以掩人耳目,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然而,外人都只瞧见天授帝专宠淡心,却不晓得,其实两人一直没有真正的肌肤之亲。只因天授帝说过,在没有想好子嗣的问题之前,绝不碰她。 天授帝端的是克制力极强之人,他夜夜与淡心同榻,却只是相拥而眠,仅此而已。每每纠缠到衣衫半褪,也总能在最后关头隐忍打住。 可大凌天授二年正月刚过,在淡心入宫足足一月之后,皇陵里传来消息:子涵有孕了! 天授帝怒不可遏,欲下旨赐死子涵,却被皇后以“皇嗣为大”为由,跪谏拦下。 皇后庄萧然的主意是——先让子涵将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验明身份。倘若是皇家子嗣,母死子活;倘若并非皇家子嗣,母子俱不能留。 听了这个主意,天授帝心软了,也许在他心里,能有一个肖似鸾夙的孩子,是他所愿。而一旦子涵真的生下他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算他对旧情的一个了断。 他会把子涵的孩子交给淡心抚养,教导出一个容貌像鸾夙、性情像淡心的孩子,这也是另一种圆满吧!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天授帝最终对子涵网开一面。皇后亲自派人接她回宫,安排在了一处僻静的宫殿,命专人为她保胎。 就在子涵回宫的那一夜,天授帝与淡心有了肌肤之亲。 夜色撩人,灵犀宫内殿却没有一盏烛火,只因淡妃娘娘的羞怯。 天授帝不是初尝人事的轻狂少年,也曾与皇后、妃嫔裸裎相亲,可每每总有一种“例行公事”的敷衍与懒怠,甚少动情。即便是在缠绵的高峰之上,他也极为理智,能把握自己何时开始、何时结束。 而与淡心的初次,却是让他破了戒。明明晓得心上人刚破身,必有所不适,可他的欲望毫不餍足。他从未感到如此放纵,如此急迫,一心只想索取更多,千回百转,不愿抽身放手。 待到娇人儿香汗淋漓,连连告饶,帝王才将其揽在怀中,享受着彼此激情过后的温存。 “我想好了,你生下的第一个子嗣,交给皇后抚养。往后的孩子都可以由你自己抚养。”天授帝轻轻摩挲着淡心的香肩,黑暗之中话语幽幽,“只是儿子交给她,女儿不必。” 淡心本是疲倦至极,然听了这话,又立刻打起精神,心头一凝,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重重的叹息声在屋内响彻,天授帝试图解释这种安排的目的:“倘若皇后膝下无子,她必会对咱们的孩子视如己出,往后这孩子会理所应当被立为储君。你是生母,他会对你孝顺至极;皇后是养母,他也会一视同仁。云氏和庄氏都会依附他。” “臣妾明白。”淡心低声回道。 天授帝继续说下去:“倘若皇后有子,我会立她的孩子为储君。咱们的孩子养在她膝下,庄氏与云氏都不敢轻举妄动……等到储君位置一稳,旁人便没有可乘之机了。” 倘若皇后有子,淡心的儿子便算是皇后手里的“人质”,用以警告云氏不要轻举妄动。同样,倘若庄氏想要外戚篡权,天授帝会立皇后的养子——淡心的亲生儿子为储君,如此不仅不违背宗庙承嗣的传统,也能让皇后一族彻底失去机会。 这法子虽诸多算计,却是他绞尽脑汁所得。 当然,在天授帝的私心里,他更希望淡心能生下女儿。他会给女儿所有的疼爱,给予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当他的儿子,未必能有这个幸运了。 “让你受委屈了。”天授帝在淡心的额头烙下一吻,“这是最好的法子,你既可以无所顾忌地要孩子,我也能压制住云氏。抱歉。” “不,您已经给了臣妾极大的恩典。”淡心反手搂住天授帝的劲腰,嘤嘤道,“您的顾虑太多,臣妾明白。” “怎么又说‘臣妾’了?”天授帝作势在她鼻骨上轻轻一刮,良久再叹,“你放心,我会竭力安排好一切。你和皇后,都不会重走叶莹菲的老路。咱们的孩子也不是第二个诚王。” 他顿了顿,又道:“等子涵的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你来抚养。” 第179章 明刀暗箭不胜防(1) 大凌天授二年,二月。 在京州,天授帝正与淡心如胶似漆,而在黎都——从前的北宣皇城,云承正与沈予举杯共饮,做最后的道别。 窗外,鹅毛大雪、千里冰封。两株一抱粗的梅树立于庭院之中,暗香浮动。屋内,炉子上煨着一壶好酒,两件狐裘大衣随意地撂在炕上,好酒好菜摆了一桌,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沈予与云承相对而坐,“啪”的一声悦耳鸣脆,玉杯相击。两人共饮而尽。 一年多的北地历练,沈予更添成熟稳重,他棱角分明的俊颜之上未见沧桑,反是沉淀了一种阅尽世事的坚强与刚毅,还平添了几分恬淡自适。 自文昌侯府垮台之后,沈予见惯了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历经了南北和谈、天下统一……几年的军中生活,让北地的苦寒、南地的暖热在他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这个男人,越发不一般了。 再看云承,虽然年仅十六七岁,却已是正正经经的离信侯,不折不扣的云氏之主。因为他是过继的子嗣,年纪又轻,原本并不能服众。好在此次他成功收复北地的生意,也终于在云氏一族树立了威信。 日渐成长起来的云承,容貌性情都更加酷似云辞,气质谦谦温润,手段雷厉风行。沈予亲眼所见他在北地的为人处世,方方面面都很是稳妥。 挽之,后继有人。 此一时,此一刻,明明是叔侄相聚,却恍惚教人生出错觉,仿佛是多年前的一对好友,时光从不曾让他们的情义有所褪色。 只不过,一个不再是腿疾缠身,另一个也不再放浪轻浮。 蓦地,沈予想起了出岫。不知她看到眼前这一幕,是否会触景生情,唏嘘落泪? 浓重的思念霎起,如同这铺天盖地的风雪一样扑面而来,令沈予无处遁逃。可他懂得“两情长久不在朝朝暮暮”,便也不会计较这剩下的一年半载了。左右他已等了十年。 他正兀自出神冥想,却见云承执杯浅笑,说道:“此次来北地收复生意,好在有沈叔叔陪我过年。” “不是我陪你,而是你陪我。”沈予感慨万千,回神笑叹,“北地苦寒,我又是孤家寡人,倘若你不留下作陪,这天寒地冻的,我还真是寂寞。” 云承顺势搓了搓手,呵气道:“我幼时在闵州生活,冬天也没冷得这么厉害。兴许是在烟岚城待久了,身子也不大能抗寒了。” “我最初也不习惯。不过去年头一次见到下雪,真是很美。”沈予远目望向窗外,那一层薄薄的寒气阻挡了他的视线,只隐约能够瞧见外头白茫茫一片,“转眼我在北地整编军队,足有一年了。” “您能在一年之内将五个州的军队整编完毕,让他们服服帖帖,这已经很神速了。”云承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你何时也学会说客套话了?”沈予转而看向云承,笑回,“能用短短几个月收复北地生意,还将族人们治得服服帖帖,你的进展也不慢。”言罢,沈予又忽然悲从中来,神色一黯,“你父侯在天之灵,想必会很欣慰。” 提起云辞,云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尤其自己即将返回房州,便使得这临别一刻更加伤怀。 想了想,他唯有谦虚地道:“我在北地只是管管族人和生意,您可是管着五州的军队。那些将领戎马出身,心高气傲,您肯定花了不少心思才收服他们。” 沈予表情如常,低头吃了口菜,没有回话。 云承忽又想起从前的日子,沈予出入云府,教自己骑射之术,那段日子他很是怀念:“真要说起来,我学武启蒙还是受您教导。当时我年纪小,总想着有朝一日要超过您,如今却只能在算盘上下功夫了。” “人各有长,我是一介武人,你才是文武双全,又懂经商之道。”沈予再饮一杯,如是作答。 “谁说您是一介武人?您还是神医的关门弟子呢!”云承忽然挺直了身子,再次称赞,“大丈夫出入沙场才是真英雄。而且我听说,您在这儿还扫荡过几回流寇?” 说起扫荡流寇的经历,沈予终于敛去黯然神色,肃然道:“南北初初统一,总有些人不自量力趁乱生事……当初圣上派我来整编军队,也曾吩咐过,对那些投机之人不必轻饶。” 云承闻言啧啧再叹:“真羡慕叔叔上阵杀敌,威震四方。我可是听说了一句话——‘不知天授帝,只知威远侯’。” “啪嗒”一声,沈予放下酒杯,面色沉敛地反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 云承立刻摆手否道:“我来收复生意时,族人们都这么说!北地五州都传开了!”他话到此处,亦想起这传言的后果,连忙安抚一句,“叔叔也别担心,这都是说着玩儿的。不过也足见您在北地威信极高,颇受爱戴。” “北地近几年战乱频繁,百姓又喜欢舞刀弄枪,才对武官比较敬重。”沈予如是解释。 云承立刻点头附和:“是啊!北人爱武,南人重文。” 沈予这才颔首再道:“不说这些了,你明日即将启程南下,今日再陪我好好喝几杯。” “又不是往后不见了,您不是也该回去了吗?”云承话虽如此,但还是执杯斟满,与沈予碰杯而饮。 “嗯,我要带着各州的将领回去面圣,脚程会慢一些。”沈予忽然顿了顿,坦诚道,“此次回京,我打算辞官卸任。” “辞官?这么突然?”云承蹙眉,“母亲她知道吗?” “她应该能猜得到。”许是几杯烈酒入腹,或是提起出岫的缘故,沈予面上焕发出强烈的神采,语气也很兴奋,“我们说好给彼此三年时间。如今你已娶妻生子,我也重振门楣,心头大事已了,可以放心离开了。” 早在云承初到北地时,沈予已听他说起云府的近况:庄怡然有了身孕,云想容装疯被识破,聂沛潇即将与谢家联姻…… 再后来,云氏暗卫又陆续传来几个消息:明璎疯癫、叶太后自缢、淡心入宫为妃…… 这桩桩件件,都令沈予心头一轻—— 云想容如此歹毒,他不必再对这个妻子背负歉疚; 聂沛潇另娶佳人,又是谢太夫人的侄孙女,便也不会再纠缠晗初; 庄怡然有了身孕,云府开枝散叶指日可待; 云承收回了北地的族人和生意,云氏也因淡心入宫而更为稳固; 叶太后“自缢”身亡,朝中权力尽数归于帝王手中; 就连贞节牌坊也题名给了谢太夫人…… 如今天下一统、大势已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果然是整整三年啊!沈予越想越是期待,已情不自禁开始规划起往后的日子。而临近美梦成真的这一刻,竟又如此地不真实,他唯恐只是一场梦幻泡影,短暂易碎。 云承见沈予表情复杂,一会儿憧憬、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担心、一会儿惊疑,便忍不住打趣他:“叔叔在沙场上英勇驰骋、所向披靡,可一遇上母亲,便是百炼钢化绕指柔了。” 寻常男子听闻此言,必会强撑面子反驳几句,可沈予端的是一阵坦然,而且乐在其中:“人世间有这么一个女子,能让你百炼成钢,倜傥柔情,是人生大幸。” 沈予边说边执起酒壶,将剩余的醇酒均分给云承。他倒酒时的表情认真而内敛,与从前外放的沈小侯爷判若两人。那整个脸部线条既刚毅、又柔和,好似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巍峨入云、令人敬畏。 “我一直很感激上苍,有幸认识你的父母。”沈予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嘱咐云承,一字一顿道,“你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 “叔叔放心,侄儿明白。”云承对沈予拱手一让,痛快地饮尽这最后一杯,反过来嘱咐他,“虽然母亲只大我七八岁,可我跟着她很受教导……她还年轻,叔叔一定要照顾好她。” “这还用你说?!”沈予笑了,俊颜之上满是自信与坚定,“能得到你和太夫人的祝福,她会很开心。” “那我这次回烟岚城,得先向母亲透个底儿,让她先做好准备。”云承再次打趣,“免得您忽然辞官杀过来,母亲措手不及。” 其实还有一句话,云承没有说出来。他认为沈予辞官辞得正是时候。否则,以沈予如今在北地的威望,将来必定会为天授帝所忌惮。倒不如眼下就辞官归隐,反而是一条生路。 更何况,沈予不是一个人归隐,而是带着他的嗣母出岫。两人以后神仙眷侣,的的确确是个好结局。 云承由衷地赞同这个决定,又望了望窗外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收拾行装。叔叔何时启程回京州?届时记得给我个准信儿。” “我还在等圣旨,快则二月底,慢则四月初。”沈予想了想,又道,“你留下一个能联系云氏暗卫的法子,我这边一有消息,就让清意送信过去。” “好。”云承从案前起身,将狐裘穿在身上,最后笑道,“外头天寒地冻,叔叔别送了。我在烟岚城等你消息。” 云承是二月初二启程,他原意是先返回烟岚城,与云府报个平安,而且他也惦记爱妻和未出世的孩子。可路上正巧赶上诚王聂沛潇的婚事——迎娶曲州谢家的第三代嫡女,谢太夫人的侄孙女谢佩骊。 婚仪在京州举行,日子去年就已定下,是天授帝特意让礼部算的吉日。这一过了正月十五,内务府便张罗着广发喜帖。 太夫人便让暗卫给云承捎来消息,嘱咐他直接去京州,等参加完诚王的大婚典仪后,再与云羡一齐返回烟岚城。 云承如今是名正言顺的离信侯,自然该由他代表云氏出面,恭贺诚王大婚。至于谢太夫人和出岫这两个名满天下的寡妇,已不再适合抛头露面了。 云承算了算日子,等参加完这场盛世婚仪,也并不耽误庄怡然的产期。如此一想,他便应从了太夫人的安排,径直去了京州,歇脚在流云山庄。而此时云羡也已按照出岫的吩咐,准备好了贺礼。 这不仅是诚王的婚事,也是谢家的婚事,更是天授帝统一天下以来,皇室里第一桩正儿八经的大喜事。因此南北大大小小的世家,皆赶赴京州前来参加诚王的大婚典仪,不敢有所怠慢。 待到三月中旬,整个京州已是热闹非凡。诚王的婚仪还没到日子,各个世家已开始互相拜访结交起来。 京州城内一片大喜气氛,熙来攘往热闹非凡,人人都翘首企盼诚王的婚事;而应元宫里更是喜事连连——皇后庄萧然、淡妃唐心在一月之内相继被诊出喜脉。 这是天大的喜事,凤朝宫、灵犀宫上上下下皆是喜上眉梢。先且不论天授帝的反应如何,这消息可气坏了宫里的另一位——子涵。 原本她在皇陵里憋了三四个月,好不容易等到肚子大了,以为能回宫得宠了,却不想宫里这两位也毫不示弱,一前一后都有了身孕! 而且,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皇妃,都有名分在身,唯独她无名无分,在这偏僻的宫殿里偷偷保胎! 子涵想争想斗,奈何她人单力薄、无钱无势,没有机会步步为营。尤其她所住的这处宫阙偏僻,又被禁军团团包围,不像是保护她的,反倒像是监视她的! 子涵越想越不服气,脾气也越发暴躁不安,挺着五个多月的身孕,成日在宫殿里摔东西。 此事传到天授帝耳朵里,他只冷冷撂下三个字:“随她摔。” 这话到底是让子涵听了去,于是她变本加厉,动不动就处置下人,将服侍她的几个宫婢全部体罚一遍,个个都是伤痕累累。而且,伤在脸上。 终于,皇后庄萧然按捺不住了,将子涵传到凤朝宫,当面训话:“如今你也怀有龙裔在身,怎不知积德积福?让身边儿的人都伤了心,你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皇后的身孕刚过两月,身段还不大明显,只是脸盘稍稍圆润了些,看着倒更多了几分母仪天下的风范。 听闻皇后的训斥,子涵故作几分委屈。她挺着肚子坐在椅子上,抽抽噎噎地道:“皇后娘娘明鉴!奴婢在皇陵里守得好好的,是您非要将奴婢接回宫来。最近奴婢夜里总是梦到太后娘娘……又伤心又惧怕,脾气自然也就烦躁了。” “你总是梦到母后?”皇后面露惊疑之色,“此话当真?” 子涵作势点头:“奴婢是太后娘娘身边儿的人,在她宫里侍奉两年,感情自然亲厚,否则奴婢也不会自请去屏灵山守陵……” 她边说边垂泪续道:“自从奴婢怀孕之后,您将奴婢接回宫中。按道理而言这是极大的恩典……可是,太后娘娘太孤独了,奴婢怎能忍心……” 皇后一边听子涵说话,一边仔细打量她的面容,这张脸实在与鸾夙太像了!子涵从前如何,皇后印象不深,当知道慈恩宫里有这个奉茶宫女时,已是子涵入宫一年之后。在叶太后的教导之下,子涵很温顺懂事,自己还曾赞赏过她的茶艺…… 原本皇后还以为帝王中意的是子涵,这才带回宫里让叶太后调教。岂料子涵只是个幌子,帝王喜欢的是淡心…… 皇后正想着,却见子涵突然从座椅上站起来,吃力地想要下跪请罪。 “你这是做什么?”皇后立刻蹙眉,亟亟命宫婢们将她扶起来,“你都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还逞什么强?有话好生说吧。” 纵然对子涵的怀孕手段有所不齿,可这到底怀的是皇家子嗣,又是天授帝的第一胎。皇后深知帝王对鸾夙一往情深,便也能猜得到,无论子涵这个生母下场如何,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旦生下来,也是变相圆了帝王的心愿。 因此,这个孩子对天授帝意义重大,皇后不想怠慢子涵,也不敢怠慢。 “奴婢有一事相求,还望皇后娘娘允准。”子涵的话语再次打断了皇后的思绪。 面对这张肖似鸾夙的面容,皇后无法回绝:“你说吧,本宫尽力而为。” “奴婢……想要出宫一趟,去庙里为太后娘娘上香祈福。”子涵看似无比诚恳,“奴婢如今夜夜多梦,想起自己离开皇陵,总是于心不安。恰好诚王大婚在即,宫里也喜事不断,奴婢想趁机出去拜佛,也让太后娘娘在天之灵,保佑您和淡妃娘娘顺利产下皇嗣。” 皇后原本以为子涵会提出什么过分要求,未曾料想她只是要求出宫拜佛。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后妃出宫,自然是要麻烦些,但子涵没有位分,出宫并不难。 难就难在她身份特殊,又怀有龙裔…… 第180章 明刀暗箭不胜防(2) 皇后迟疑片刻,原本想要征询天授帝的意思,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为后宫之主,本就该为帝王分忧,仅仅是子涵出宫一趟,又何须惊动圣驾?若是淡心出宫,还值得她问一问。 想到此处,皇后稍稍松了口,问道:“你想去哪儿拜佛祈福?” 子涵故作考虑一番,才盈盈回道:“奴婢出身姜地,从前一直听说京州的‘普济寺’香火鼎盛、有求必应。倘若您能允准的话,奴婢想去一趟,也算见见世面。” 普济寺?这座寺庙的确颇具盛名,已有近百年历史。可是……香火鼎盛便意味着人多,子涵去了能安全吗? “此事容本宫想想,毕竟你有孕在身,出宫多有不便。”皇后没把话说死,摆手对子涵道,“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子涵故作乖顺行礼,在宫婢的搀扶下又退了出去。她原本郁郁寡欢、脸上还挂着残泪,可一从凤朝宫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立刻收起戚色。 事实上,她之所以提出要去普济寺,原因无他,只因叶太后曾说过,这座寺庙里有位方圆大师,能够看得出她的身孕是男是女。 叶太后生前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只要子涵前往普济寺烧香,方圆大师便会主动现身,为她观算孕相。倘若这一胎不是男丁,叶太后也做了其他布置…… 子涵边想边是得意扬扬,全然不晓得自己是叶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更不晓得自己生下子嗣后的命运——死亡已在等着她。 两日之后,皇后终于还是松了口,答应让子涵出宫拜佛。但她也提出了要求,务必要等到诚王大婚之后再行出宫。 子涵明白皇后的顾虑,诚王大婚之前不能出半分娄子,况且如今京州城里世家遍布,人多眼杂。于是,她顺从了皇后的安排。 诚王是四月初二大婚。子涵请求在四月初四出宫,皇后允准。在此之后,子涵终于安分了些,每日里不再乱发脾气,也不再体罚宫婢,只掰着指头数日子,等着四月初四到来。 诚王聂沛潇的婚事办得颇为热闹,在京州城连开两日流水宴,很是隆重。可这份热闹却没传到子涵耳朵里,她在这僻静的宫殿里与世隔绝,并不晓得外头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好不容易挨到四月初四,子涵带着一众便装的宫婢和侍卫出了宫。恰好借诚王大婚的机会,打扮成外地大户人家的模样,前往普济寺烧香。 普济寺是百年老寺,香火鼎盛,其中也不乏怀有身孕的女子,与夫君一同前来烧香求嗣。高门大户、寻常布衣,无论衣装打扮如何,在神佛面前一概人人平等。 子涵一进普济寺,便被香客们盯着乱看。她以为是自己孕相不雅,才招致了这些瞩目,心中不禁有些烦躁。可随侍的宫婢与侍卫足有数十人,她也不好当面发作,唯有假装虔诚香客,前往正殿捐献香油钱。 这只是幌子,借机说出暗号与方圆大师会合,才是真正目的。 岂料子涵刚走进正殿,又被一个香客盯着瞧了半晌,问道:“咦?你不是北熙名妓鸾夙吗?” 子涵脸色一变,毫不客气地回道:“你认错人了。” “认错?绝不会认错!我在黎都见过你好几次了!”那香客想起鸾夙的容貌,斩钉截铁地道,“你不是后来病死了吗?怎会在此出现?” “都说了你认错人了!哪有把人看成妓女?好不要脸!”子涵啐了一口,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认错就认错了,发这么大脾气做甚?”那香客兀自嘟囔一句,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面上划过了然之色。 子涵见状气得咬牙切齿,立刻招呼侍卫们上前揍人。那香客也不是好相与的,见她如此盛气凌人,也大喝起来。一时间,只听得正殿里一片吵吵嚷嚷,“婊子”、“不知廉耻”等字眼接连响起,真真是侮辱了佛门圣地! 出宫随护的侍卫们皆是训练有素,一瞧见这种情况,立刻将那香客逮捕起来发落。这边厢宫婢们也劝慰子涵:“姑娘息怒,莫跟小人一般见识。咱们出去等着,等殿里‘弄干净了’再进来烧香!” 子涵眼风一扫,见正殿里乱成一团,看热闹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倘若这时候去找方圆大师,岂不太过显眼?如此一想,她便对那宫婢道:“你说得对,你们陪我出去等着。”言罢又摸了摸肚子,恨恨地道:“气得肚子痛!我要如厕。” “是。”几名宫婢不敢怠慢,连忙扶着子涵出了正殿,三五名禁卫军也跟在她身后,唯恐她有任何闪失。 直到子涵走得远了,还能听到正殿里依然吵吵嚷嚷。宫婢们侍奉着她去如厕,侍卫们则守在茅房外头。 “姑娘小心。”三个宫婢一左一右一前服侍着。 奈何茅房里头味道不大好闻,子涵一进去便立刻捂住鼻子:“真臭!” 话音刚落,忽听耳边接连传来三声闷响,这三个宫婢已应声倒地,被人抹了脖子! 子涵惊恐地睁大眼睛,正想大呼“救命”,却被人一把捂住口鼻。紧接着,她脑后一痛,眼前一黑,昏迷不醒…… 云承是二月初二启程返回房州,沈予是二月初四接到了天授帝的传归旨意,命他率领北地五州的将领和部分将士,入朝面圣。 旨意一到手中,沈予即刻传话给五州将领和一批军功显赫的将士,一路上与他们且行且会合,粗略估摸有近千人马。 他原本想赶在聂沛潇大婚之前抵达京州,不耽搁去参加婚仪。岂料这一路南下,恰好赶上北地的初春雨季,处处皆是泥泞不堪。沈予一行人马太多,又不方便走水路,因而脚程便慢了下来。等到离开北地五州,已是三月末。 聂沛潇的婚事定在四月初二,这必定是赶不回京州了,沈予唯有请云羡代为送上贺礼。好在他如今还是云氏的女婿,请云三爷代贺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他亲笔写就书信一封,用火漆封好,郑重交付给清意:“离信侯临走之前,不是交代了联络暗卫的法子吗?你即刻送信给附近的暗卫据点,让他们尽快将信交给云三爷。” “属下明白。”清意干脆地接过信件。 “等等。”眼见清意还差一步就要跨出营帐,沈予又突然唤住他,肃然再道,“你路上小心,切莫被人跟踪了。丢信是小,但千万别被人偷窥到联络暗卫的法子,否则以后恐生波澜。” “侯爷放心,属下一定小心再小心。”清意自然知道个中轻重,连忙立下保证。 沈予这才摆了摆手:“去吧,早去早回,不耽误天黑之前回来吃饭。” 清意咧嘴一笑,掀起帐帘走了出去。 送信之事很顺利,不过三天,云氏暗卫便主动联络了清意,道是书信已由飞鸽传书送到云羡手中,云羡也代为向诚王送上了一份厚礼。 沈予这才放下心来,率领着一帮将士继续赶路。如此又赶了二十几日的路程,京州已隐隐在望。眼看七八日内便能抵达终点,可就在此时,云氏暗卫又送来一个惊人消息,令沈予如遭雷击——出岫被人绑架了! “绑架了?”沈予端的是难以置信,死死捏住手中的书信,险些站立不稳。 若非是这书信之上有云氏暗卫特有的标记,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出岫又出事了。 “她好端端在烟岚城,怎么又被人绑架了?”沈予紧张地看向清意,俊颜之上是藏不住的担心神色。 清意摇了摇头:“诚王在京州大婚,带走了一批亲信人马;离信侯也去了京州参加婚仪……整个房州守卫减弱,才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 清意边说边叹:“也不知是谁,竟能有如此头脑和能耐,觑了这个空当前来绑人,而且是绑了出岫夫人。也不怕得罪云氏吗?” 闻言,沈予亦是陷入深思。出岫真的被绑架了?他不敢全然相信这个消息,但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诚如清意所言,如今正是房州守卫虚空的时候,聂沛潇和云承都在京州…… 况且以出岫的个性,出门总喜欢轻车简从,不爱多带随从,这很容易使奸人有机可乘! 能瞅准这个时机动手,还是在云氏家门口,可见对方是有备而来。 事到如今,沈予唯有进行自我安慰——云氏暗卫遍布天下,必定能找到出岫,确保她安然无恙。 纵然不停地安慰自己,可他还是焦虑不安,遂嘱咐清意:“咱们继续赶路,你务必每日与暗卫取得联络,告诉我事情的最新进展。” 清意自然不敢怠慢。 到底是谁下的手?沈予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难道是天授帝?不!聂七为人虽狠戾,倒也不至于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去对付出岫。 是云想容吗?她一介弱质女流,就算空有几分智谋,又哪里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或者是明璎?可云承分明说过,明璎已得了失心疯,兼且毁容…… 想来想去,沈予竟对幕后主使之人毫无头绪! 可叹云氏树大招风,如今又刚刚收回北地的生意,正是惹人不满、遭人嫉妒的时候。他还真没法子弄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手。放眼云氏族内、族外,皆有可能。 如此又过了两三天,寻找出岫的事依旧毫无进展——暗卫每日送来的消息,皆是不妙。 到了第四天,沈予已无力拆信再看,他只要看到清意来报时的表情,便能猜到信上的内容——寻人未果。 沈予只恨自己回来得太晚,路上耽搁得太久,远水救不了近火。带着这煎熬担心的情绪,他忍不住加快了脚程。终于,一行到了京州界外,只差三天便能进城了。 只要翻过眼前这座护城山,就到了京州地境之内。 进山之前的最后一晚,近千人马开始安营扎寨。一条小河从护城山里流淌而出,水源甚是清澈。如今已是春季,天气开始变得燥热,尤其沈予所率领的都是武将,个个身强体健火力十足,又是日日赶路。 好不容易瞧见一条凉爽河流,将士们嚷嚷着要去河里洗澡捉鱼,但沈予毫无兴趣。熔金的落日和猎户的灯火,未能让他的心情有所平静,他在挣扎,在考虑着一个重要决定。 “侯爷!”帐外适时响起一阵热闹,几个捉鱼归来的将士高声喝道,“快出来吃鱼!我们捉了好多条!” 沈予哪里有这心思,便对清意摆了摆手:“你出去吃吧,让他们不必管我。” “侯爷别急,我明日再去打听出岫夫人的消息。”清意眼见沈予日渐寡言,忍不住劝道。 沈予闻言只叹:“你不必安慰我,咱们进了护城山,哪里还能联系上云氏暗卫?须得出山之后才行。” 关键在于,这么多人马进山赶路,至少也要两日之后才能翻过这座护城山。两日……很多消息都要滞后了。出岫是死是活,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内情,两日之内他无法知道。 尤其,进入皇城京州之后,他的行为受限,一时半刻更是无法脱身…… 想到此处,沈予只感到一阵无力。对于出岫,他总是不能放下一点心思。正懊恼焦虑着,一股柴火烟熏的味道忽从帐外徐徐飘了进来,是将士们将烧烤架子搭起来了。 显然,清意也闻见了这股味道,遂再行劝慰:“侯爷,您就算再担心,也总得先吃饭啊!饿着肚子可想不出救人的法子。” 沈予张了张口,正打算回一句,却听到帐外有人大声说话:“那名妓也是个人物,嫁给皇帝诈死多年,如今又突然出现。所以说红颜祸水啊!这不,出城烧个香还被人掳走了。” 名妓、嫁给皇帝、被人掳走…… 第181章 明刀暗箭不胜防(3) 听见这一席话,沈予心中一揪,风也似的跨出帐外,冲着说话的朱姓将领亟问:“朱大哥方才说什么?谁被掳走了?” 朱姓将领一看沈予这等反应,还以为他是风流本性,爱听这些风月之事,便暧昧地笑了笑:“嘿嘿,咱哥儿几个方才去洗澡,听山里的猎户们说,鸾夙当年是诈死!如今她在宫里好好的,大着肚子出来烧香,被人掳走了。” 话到此处,朱将领刻意顿了顿,解释道:“唔……侯爷从前也是风流之人,应该听说过‘鸾夙’这个名字吧?‘南晗初,北鸾夙’,可是从前风月场上两朵花儿啊!” “这消息可靠吗?”沈予顾不得答话,连忙再问,“鸾夙真的出现了?又被人掳走了?” “我也是听山里的猎户说的,好像整个京州城都传开了!”朱将领越说越兴奋,掩藏不住对皇家秘辛的好奇,“当年听说南熙慕王娶了北熙名妓,大家都以为是一段风月佳话。谁知道后来鸾夙死了!我还叹过红颜薄命……原来她没死!是被慕王私藏了!” 话到此处,另一个将领也开始附和:“当年慕王要争取南熙皇位,娶妓女当侧妃有损名声,他自然要安排鸾夙诈死……如今不同了,他已经是天授大帝,谁还敢对他的女人指指点点?鸾夙自然能大摇大摆地‘活’过来了。” 听闻此言,众人一阵醒悟,大都认为这将领说得极有道理,于是纷纷开口发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这些北地将领本来就对天授帝心有不忿,认为他之所以能够统一南北,是因为北宣的明主臣暄英年早逝。否则,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也正因如此,沈予奉命去北宣整编军队时,这些人没少使绊子。沈予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北地将领一一收服。可他们虽然服气沈予,却不代表也服气天授帝。 而今看到天授帝后院起火,京州城里出了乱子,这些人自然乐得看热闹,以此给自己找些安慰。 从这个程度来看,北地流传甚广的那句“不知天授帝,只知威远侯”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此时此刻,沈予没有心思听这些人说了什么。他并不晓得天授帝和子涵之间的故事,事实上,自从天授帝把子涵从房州带回京州,迄今已过了将近三年光景。这期间,沈予从未与子涵联系过,他历经南北统一、整编军队等诸多事宜,早已将子涵这个人抛诸脑后。 因而听到那将士提起“鸾夙”二字,沈予的第一反应并未想到子涵。他以为鸾夙真的没死,反而突然现身被掳走了!而且还是,怀有身孕被掳走的! “南晗初,北鸾夙”自然是风月场上的两颗明珠,却也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是红极一时,都嫁入了显赫人家…… 此刻听了朱将领的话,她们相似的经历便又能加上两点——都是诈死,如今都被人掳走了! 而且,鸾夙是出城烧香被人掳走的,这不是跟庄怡然在岚山寺的经历一模一样?上次云承说是明璎设计的,那这次呢? 就连天授帝的女人都敢绑走,到底是谁在幕后操控一切?这已绝不仅仅是巧合了!想到此处,沈予越发站立不安,神色凝重,面上也逐渐浮起杀戮之气。 众将士们原本是在吵嚷说笑,此刻亦感到气氛不对劲,视线全都会聚到沈予身上。 行武之人本就直来直去,他们见沈予如此表情,其中一个将领便直白问道:“侯爷,你这是啥意思?有心事儿?” 另一个也脱口道:“我瞅你好几天都哭丧个脸。怎么?想媳妇儿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出来,沈予的脸色更沉,那周身的肃杀之气也越发深重。他一改常态冷冽不语,众人见状都不敢再问,一时皆面面相觑。荒山野岭之中,只能听到流水淙淙之声,还有烧柴的噼啪声。 恰有一阵山风吹过,四周的树木沙沙作响,似是一阵耳语,又像在鼓励沈予做出什么决定。于是,他忽然开口道:“诸位兄弟,我不能陪你们进京了。抱歉。” 此话一出,众将士们俱感意外:“侯爷,你这意思是……” “带你们赴京,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但我要去一趟房州。”沈予说得很隐晦,“我这算是抗旨了,倘若诸位想要缉拿我领功,眼下就来同我打一架。我输了,随你们入京;我若赢了,你们放我走。” “侯爷!您这是死罪!”不等众将领反应过来,清意已惊呼出口,“抗旨不遵,您……” 沈予抬手阻止清意再继续说下去:“不必多言,我都明白……但我主意已定。” 他远目望向前方,那深重夜色里,隐隐约约可见一座高山,层峦叠嶂隐于红尘之中。这是进京州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翻过这座护城山,进了京州地界,他便很难再脱身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进山、不去京州,取道另一条路直奔房州! “侯爷三思!”清意见沈予表情坚定,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可最终,他只说出这四个字。 朱将领也是一头雾水:“侯爷为何不进京了?”他压低声音问道,“您想造反?” 沈予被问得哭笑不得:“不,我另有苦衷。” “说来听听?”几个将士不依不饶,“我们虽不待见天授帝,但也是知情知理之人。您为何突然不进京了?这可是抗旨大罪!” “我会让清意带你们进京,只有我自己离开。”沈予斟酌片刻,很是坦然地道,“房州有我心爱的女子,如今她遭人掳劫性命垂危,我要去救她。” “又是一个遭人掳劫的?”朱姓将领骂咧咧一句,“南熙流行掳劫女人吗?天授帝当的是什么家!” 沈予也无心再为天授帝美言,只沉声道:“原本我不想告诉你们,可方才朱大哥提起鸾夙被人掳劫,我心里总不能放心。”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朱将领疑惑地分析,“你人还没到京州,心上人却在房州,路上隔着千山万水,万一是讹传呢?又或者她已经被人救出来了?” 朱将领试图劝说沈予:“侯爷,咱们领兵之人都知道‘兵不厌诈’,你可不要被人骗了!万一这是个假消息,你这一去不就亏大了!天授帝一定震怒不已。” “朱大哥所言,我又岂会不知?但我赌不起……”沈予长叹一声,俊颜上是一阵惶恐之色,“就因为隔着万水千山,不知消息真假,我才要亲眼看一看。万一她真的性命堪忧,我也能想法子救她。” “那万一她安然无恙呢?”朱将领又问。 这一次,沈予沉默片刻才道:“那我就安心了。” “安心?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天授帝必定会下旨降罪。”朱将领很担心。 沈予却是坦然一笑,追忆起陈年旧事:“我十五年前就该死了,年少时贪玩被毒蛇咬伤,是至交好友为我吸毒,他却因此落下腿疾;后来沈氏满门抄斩,我也是苟且偷生;遑论征战沙场,九死一生……” 话到此处,沈予略有黯然之色:“死有何惧?这些年我能扛过来,无非是存了一个信念……倘若这信念丢了,我也活不成了。” “这么严重?”朱将领看了众人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啥子信念?” 沈予没有往下接话。他俊颜上浮起一丝怅然的笑意,又隐约带着几分憧憬。 倘若泛泛说来,其实他的信念已经实现了——和出岫在一起。纵然他们一直没有机会长相厮守,纵然彼此已一年半没有见过面,但好在他终于打动了她,她也肯接纳自己。 这般说来,纵然为她一死,也心甘情愿了。 “侯爷,你真的想清楚后果了?”这一次,又换作另一个将士问道。 “想清楚了。”沈予斩钉截铁地道,“无非就是抗旨不遵,被圣上降罪。”他看向清意,唇畔勾起一丝淡笑:“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忤逆圣意了。” 三年前,擅自出京;三年后,抗旨不回。 “正因为不是第一次,圣上才不会轻饶您的。”清意见沈予说得坦然坚定,更是担心不已,“以圣上的做派,上次您能戴罪立功,那这次呢?” “我说过了,无非就是一死。我承受得住。”沈予故作轻松地笑回,“我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什么美人没见过?什么好酒没喝过?还有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值了!” 的确值了。唯有一个遗憾,而他如今,正要尽力去弥补这个遗憾。 说了这么久,沈予已无法再继续坐以待毙。他再次抬目望了望天色,道:“倘若兄弟们不拦我,我这就打算赶路去了。谁想拿我这条性命去邀功,我也绝不怪他。” 山风猎猎,呼啸而过,将沈予清淡的话语吹入每个人耳中。眼前是北地五州的将领们,大的四五十岁,小的二十岁出头,皆是见惯生死场面的热血好汉。 然而此刻,他们都被威远侯的坦诚所慑,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沈予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站出来,亦是感到心头一松,对众将领抱拳道谢:“多谢兄弟们手下留情,这份大恩大德,我沈予唯有来世再报。” 他说得平淡无奇,好似只是一场寻常的离别。可在场众人都晓得,此次一别,也许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侯爷你英雄折腰?不惜为她送了性命?”其中一个将领实在忍不住了,问道,“离信侯府就在房州,难道您是为了夫人?那您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天授帝,请他出兵啊。” “来不及了。”沈予蹙眉否定,“况且她不是我的妻子。”为了出岫的名节,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将那个名字永永远远地藏在了心底。 沈予知道,今日这些将领放自己离开,也等同于犯了欺君之罪。倘若天授帝愿意大事化小,他们便不会受到牵连;可倘若天授帝震怒,或许他们的前程也就完了。 沈予只能盼望着,如今天下局势刚刚统一,天授帝能以安抚为主,对南北将领一视同仁。这其中,的的确确有不少人才,能够为帝王所用。 为了这些人的性命前程,沈予拍了拍清意的肩膀,再次嘱咐道:“你送兄弟们去京州,记得请兵部尚书代为引荐面圣……就说受威远侯所托,求他在圣上面前力保大家。” “侯爷……”清意一副快哭的样子,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问,“您能不去房州吗?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万一是个陷阱呢?” “陷阱也得去。”沈予朗声大笑,“别担心,你主子我福大命大,必定能化险为夷。”他边说边一抬下颌,对清意指了个方向:“快去替我准备干粮,我得赶紧启程。” “趁夜就走?”朱将领试图做最后的挽留,“就算要走,今晚也该养精蓄锐,明日再走。” 明日?他又如何能等到明日?如今日夜兼程也嫌不够快!沈予没时间多做解释,只简短回道:“不了,我现在就走,劳烦朱大哥将我的坐骑牵过来。” 说着他已再次对众将士拱手作别,转身便往营帐里走,打算回去收拾行装。 就在此时,只听“哗啦啦”一声脆响,有人将酒坛子摔碎在地上,高声喝道:“老子孤家寡人一个,也不想去舔天授帝的脚指头。老子跟你去!” “朱大哥!”沈予很是诧异地回头,试图阻止,“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谁他妈跟你闹着玩儿!冲冠一怒为红颜,多风流多快意!老子想去见识见识。”朱将领哈哈大笑起来,看向身后一众将领,招呼道:“兄弟们,还有谁看不惯天授帝的?都跟着来吧!” ………… 山风猎猎,回荡起一片热血沸腾的呼喝声。终于,在进入京州地界的前一夜,北地将领分成了两派。 八九百人的规模,沈予带走了一半人马。 第182章 螳螂捕蝉待黄雀(1) 沈予带着四百人绕路而行,与赴京人马分道扬镳。众将士原本以为,这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威远侯,必定该日夜兼程快马赶路了。 岂料沈予却不紧不慢,与先前的着急担心判若两人,反而显得沉稳许多。 众人跟着他走了一夜路,到了第二天白天,按理该是赶路的好时候,他却下令安营扎寨,停顿休整。 朱将领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问道:“侯爷,咱们跟着你是去救人的,怎么你反倒不急了?” 沈予却不回话,伸手指了指正北方向,转移话题道:“离此地两天路程,有一座荒山,各种匪类长期盘踞,打劫过往商客。你跟兄弟们说一声,今日好生歇息,出谋划策,明日咱们启程剿匪。” “剿匪?”朱将领更加摸不着头脑,“侯爷,您这是耍人玩儿呢?到底是去剿匪,还是去救人啊?” “先剿匪,后救人。”沈予干脆地道,“剿匪是咱们一起,救人我自个儿去就成了。”言罢他叹了口气,又隐晦再道:“等到剿匪成功之后,你就率领这四百兄弟们返回京州吧。” “啊?”朱将领一头雾水,“侯爷,咱能不卖关子吗?我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 瞧见朱将领一个大老爷们如此迷茫不解,沈予忍不住低笑出来:“朱大哥还不明白吗?有人对我用了障眼法,我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朱将领似明白几分:“你是说……咱们当中有内奸?” 沈予但笑不语。 朱将领见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反倒来了心思,拉着沈予往帐子里一坐,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跟我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沈予斟酌片刻,才回道:“朱大哥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最开始清意来传话,说我的心上人被掳劫了,我是又惊又疑,唯恐她遭到不测……不过昨晚你们说起鸾夙的事,我才醒悟过来此事不简单。” “实不相瞒,我那心上人出身云氏,身份贵重敏感。你也知道云氏的名望,她树大招风遭人掳劫,极有可能。可如今鸾夙也被人掳走了,这事便蹊跷了,可见来人并非针对云氏,或者说,并不单单针对云氏。” “侯爷的意思是……有人针对天授帝?”朱将领疑惑地问。 “不错,的确是针对圣上,也是针对我。”沈予沉声分析道,“鸾夙是圣上的女人,若是她有何不测,恼恨伤心的就是圣上本人。倘若此时我再抗旨不遵,带领你们去房州救人,就等同于造反……圣上一怒之下必会问罪,届时不仅我活不成,你们这些北地来的将领,都要跟着遭殃。” “归根到底,有所损失的还是天授帝。”沈予指了指自己,“原本朝中就是武将后继无人,倘若我一死,你们又被治罪,圣上手里就没什么带兵之人了。” 而剩下那部分如期赴京的将领,天授帝也会受此影响,再也信不过他们,不会委以重任。 听闻此言,朱将领反倒很是坦然,笑着摆了摆手:“咱们这些兄弟既然愿意跟着你出来,就是不待见天授帝的。打仗之人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谁稀罕这条命?关键受不了这憋屈!” “朱大哥少安毋躁,先听我说完。”沈予低声安抚他,再道,“能想出这条计策,不仅得熟谙宫中形势和天授帝的脾气,也得知道我心系何人。这幕后主使,必定万分了解我的性子,知道我会违抗圣旨前去救人。” 朱将领点点头:“可这也不能证明,咱们这一路上混进了内奸。” “绝对有内奸。”沈予脸色一沉,忽而面带杀戾地道,“这内奸很了解我的行踪,故意等我到了南地境内,才向我透露心上人被绑架之事。他故意这么做,一来不让我有时间思索营救之法,二来他也算准了我肯定耐不住性子……此人不简单,他背后之人更不简单。” 不仅熟知沈予性格,猜到沈予必定会去抗旨救人,而且,也能拿捏他一路上的行踪……这个内奸是谁,沈予心里已有了定夺,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这一招借刀杀人好厉害!”朱将领忍不住大叹,“你去救人,被扣上造反的罪名,天授帝痛失爱妃,震怒之下将你问斩……一箭双雕,你和天授帝都有损失。” “不,还不止这么简单。”沈予深深蹙眉,“云氏也会受到连累。既然我是去‘造反’,又是去救云氏的人……朱大哥还不明白吗?我这个‘造反者’与云氏亲近,甚至不惜千里迢迢去找他们,那云氏会是个什么下场?” 沈予长叹一声,继续分析:“一定会有人扭曲黑白,说云氏是我的支持者。毕竟云氏数年前就曾支持圣上举事,越是这个理由,圣上越是忌惮他们,越不会轻饶他们。” 朱将领立刻一拍大腿:“经你这么一说,这事还真不简单啊!这不止一箭双雕啊!这是一箭三雕!你和云氏获罪,天授帝失去两大股肱之臣,朝中武将后继无人……” “也许这还只是个开端……”沈予再行补充,“世所皆知,天授帝登基是受云氏的支持,而一旦云氏获罪,会有多少忠心耿耿的大臣心寒?况且云氏数百年基业,在九州百姓心中威望极高,倘若天授帝治了云氏的罪,他必定会被人诟骂为昏君。” “原来这幕后主使才是要造反啊!这是谋朝篡位的计谋啊!”朱将领忍不住惊呼,“这人得有多少心眼儿,能想出这么迂回曲折的法子来!要是我造反,直接带人攻入京州,还费这么大功夫干吗?” “此人未必是想造反。”沈予否定了朱将领的猜测,“大凌王朝虽是初立,但圣上的确文韬武略,想要推翻他自立为王,实在太难……我猜此人的动机是……” “是什么?”朱将领亟亟问道。 “是报复!”沈予面上再次涌起杀戮之气,“此人必定与圣上、云氏和我有天大的仇怨,才不惜想出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他要毁了我们才甘心!” “看你们自相残杀?”朱将领点头附和,“你说得有理,倘若是想造反,只扳倒你和云氏绝对不够,还得有充足的兵力和军费开支……不过若是为了寻仇,这法子已足够稳妥。” “所以我说此人不简单。不仅了解我的性情,能在这一路上安插眼线,还得掌握我与云氏的关系,更知道圣上忌惮云氏……”沈予眯起一双俊目,到最后已成了自说自话: “到底是谁,非得让我们三败俱伤?”他自言自语问出口的同时,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姓氏,电光石火一般迅速而又清晰,“难道是他?” “谁?”朱将领忙问。 沈予被这一问打断了思绪,犹豫片刻回道:“我也无法笃定是谁,只是猜想罢了……朱大哥不必再问。”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坐以待毙吗?”朱将领开始为沈予担心起来。 “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沈予笑道,“既然猜到了对方的诡计,你们就绝不能跟我走,一定要赶回京州才行。” “那你绕这么大圈子干吗?费劲把我们弄出来,最后还不得回去?”朱将领骂咧咧道,“这不是浪费感情吗?” “怎是浪费感情?我若不这么做,又岂能钓出那个内奸?”沈予斩钉截铁地道,“你且看着,那些人马回京州之后,谁去圣上面前告我一状,谁就有这个嫌疑。” “你怎知道内奸回去了?万一他混在咱们这一队呢?”朱将领看了看营帐外头的方向。明明晓得什么也瞧不见,他还是打了个哆嗦,“不知是谁这么狼心狗肺,竟然要害你!还拉我们一帮兄弟陪葬!” “朱大哥别急,这内奸必定没跟来。”沈予见他脾气暴躁,遂再次分析,“在他看来,咱们迟早会被定下造反之罪,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跟来送死?他肯定是回京州接头去了,然后再找人去告御状,让天授帝以为我真是抗旨造反。” 沈予这么一说,朱将领终于大悟:“你昨天执意要离开,就是因为这个?想看看到底是谁对你忠心?谁贪生怕死?谁是内奸?” “至少我排除了一半兄弟的嫌疑。”沈予摇头低叹,“剩下那些回京州的……我不怪他们。” “先别说怪谁不怪谁?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你有计划了吗?”朱将领疑惑再问,“难道真要带咱们去剿匪?” “剿!怎么不剿?”沈予俊颜之上,缓缓露出狡黠之笑,“圣上的旨意只说‘尽快回京复命’,可他没说最终期限。兄弟们晚回去两天,把那一窝土匪剿了,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这份见面礼圣上必定喜欢。” “那没跟来的兄弟们会怎么说?你不怕他们戳穿吗?” “不怕。他们明日进入护城山,两日之内消息不通,与外界联络受阻,刚好给咱们时间剿匪。”沈予回道,“等到他们出了山入了京,咱们这儿也剿匪完毕,可以顺利赴京了。” “说来说去,你就不怕他们去天授帝面前告状?”朱将领很是担心。 “他们有父母妻儿,没跟来自然有所顾虑,可倘若是好兄弟,必定会替我守口如瓶。若是有谁拿我邀功,说了也就说了,恰好佐证我不是造反,而是去剿匪了。”沈予远目再看北方,道,“明日咱们就去剿匪,过后你们都回京。我还有事想请朱大哥帮忙。” “有事侯爷只管吩咐,我老朱虽然不服气天授帝,却服气你。”朱将领哈哈大笑,“以前觉得你是个血性男儿,忠肝义胆,如今才知道,原来你脑子也挺好使。” “脑子好使不好使,要看和谁比了。”沈予面上忽然神伤,叹道,“有一个人,我穷其一生也比不过。” 沈予说得黯然,朱将领也听出来他话中异样,遂干笑一声,试图调节气氛:“哈!侯爷你该不会是要哭出来吧?” “是我失态了,就算要哭也不是眼下。”沈予这才敛起黯然之色,郑重道,“言归正传,我得请朱大哥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朱将领一拍胸口,“侯爷放心,我老朱孤家寡人一个,上无高堂下无妻儿,也不怕丢了性命。” 朱将领自幼父母双亡,入伍从军,待到三十岁上混到了一州将领。他原本有妻有儿,却不幸都在北宣立国时死于战火之中,或被匆忙逃亡的北熙皇室奴役致死。此后朱将领便心灰意冷没有另娶,后被臣暄父子的品性折服,一心一意做了北宣的将领。 直到如今,北宣投降,他心有愤懑不愿臣服于天授帝。 沈予知道他的经历,也对他的气节表示佩服。可毕竟北宣大势已去,朱将领如此固执,最终难受的还是他自己。沈予相信,以天授帝的治国之才和带兵之道,必定能让朱将领五体投地,甘愿归附。 于是,沈予便开口道:“等咱们剿灭了那帮土匪,还请朱大哥带着兄弟们回京,替我留意看看,到底是谁行事鬼祟,有内奸之嫌。” “这个不成问题。”朱将领痛快点头,“侯爷,你真的不随我们回京?” “不了,我还是得去烟岚城一趟。我的情事圣上一清二楚,他若痛失鸾夙,必能体谅我的苦衷。”沈予长叹一声,“圣上是性情中人,但愿他能对我从轻发落吧,恰好我也有辞官之意。” “辞官?”朱将领闻言又是一惊,“好端端的辞官做什么?” 沈予哪还有心思对他解释这些,只道:“这个以后再说,您只管替我留意京州局势,若有任何风吹草动,还请您通过云氏钱庄联络云三爷,他会替我想法子的。” “好,这个容易,侯爷放心。” 继而两人便开始商量剿匪事宜,又招呼了另外几个将领进帐商议对策。大家都是行武之人,沙场阅历无数,不消片刻便已有了一个缜密的部署。 养精蓄锐了整整一天,沈予带着众将士出发,这四五百人皆是白日歇息、夜间行军。两日后,他们按照原定计划趁夜偷袭,一鼓作气上山剿灭匪类。 一帮土匪全军覆没,再看沈予的人马,只有数十人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并无性命之忧。 沈予将整座山上能用的草药搜刮了一遍,连夜为受伤的将士们医治外伤,好在常见的药材这山里都有,倒也没耽误疗伤。 等到一切安置妥当,朱将领便率人将活捉的土匪头子们押上来,让沈予发落。其实这些土匪并非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王,他们大多是农民出身,为生活所迫上山为匪,以打劫过往商客和周边村寨为生。 沈予看着眼前这几个瑟瑟发抖的土匪头子,所谓的“大当家”、“二当家”竟是吓得尿了裤子,站都站不稳。沈予笑了,只对他们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想活命吗?” 第二句是:“即刻换上这些衣服,带着你们的人快马赶去房州。” 第三句是:“倘若你们敢半途转道,小心你们的狗命。” 最终,土匪头子换了沈予的衣服,骑了沈予的坐骑,假扮成沈予的模样,带着二当家、三当家等四五个人,落荒逃往房州。 “侯爷此计甚妙!有人打扮成你的样子,路上就转移了注意力!不错,不错!”朱将领拊掌大笑,“咱们任务完成,可以返京了,侯爷你要即刻去房州吗?” “嗯。”沈予点头,“我跟在那些土匪身后,就我一个人,行动也方便些。”他嘴角噙笑,冷冽地道,“倘若我猜得不错,那内奸进山之前,应该已将消息传递出去了,这会儿路上会有人盯着我,他们恰好能替我转移视线。” “我说要跟你去,你又不让。”朱将领恨恨地道,“那你一切小心。” “朱大哥放心。那幕后之人不光是针对云氏,我那心上人暂无性命之忧。”沈予眼见天色不早,又道,“我就不和兄弟们一一告别了,还请朱大哥代我转告一声——倘若我沈予平安无恙,定当请兄弟们喝酒吃肉,聊表感谢。” “好说。”朱将领连连点头,“那我也和兄弟们撤了,侯爷放心,你交代的事儿我必定留意着,一有风吹草动我就设法联络云三爷。” “多谢朱大哥,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联络云氏钱庄的法子……” 两人一阵简短告别之后,沈予便独自启程,与众将领背道而行,往相反方向驶去。他边走边观察那些土匪们的动向,果见他们被人跟踪。 第183章 螳螂捕蝉待黄雀(2) 如此行了两三日,沈予从不在城内留宿,每夜都在城外歇脚,生起一堆篝火独自过夜。有时为了藏匿行踪,连篝火都不生,只在野外和衣入眠。好在时节已到了五月,天气越发暖热,宿在野外也并无大碍。 这天一大早,沈予起身继续赶路。卯时天色刚亮,城门刚开,进城之人并不算多,三三两两很是悠闲。沈予正打算牵马入城,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迫切的呼喊:“侯爷!” 沈予听这声音甚是耳熟,唤的又是“侯爷”,便下意识地转身望去——来者是清意。 “侯爷不能去房州!有陷阱!”清意顾不得向沈予行礼,连忙下马拦在他身前,亟亟禀道。而他刚一下马,坐骑便嘶鸣一声,摇摇晃晃重摔在地,力竭而亡。 沈予面色一沉,忍不住打量起清意。只见对方神情憔悴,大汗淋漓,一双眼底乌青明显,可见是连夜赶路了。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进城再说。”沈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给清意,“你将银子送给那守城将士,让他替你把马匹处理了。”然后,又遥遥指向城门内的一座八角檐飞楼,再道,“我去那座客栈等你。” 撂出这句话,沈予不多看清意一眼,径直入城而去。他特意寻了一间临街的客房,打开窗户朝外看去,清晨的阳光似给街道镀了层金,行人们已开始熙熙攘攘,趁着清早出门办事。 阳光入窗而来,铺洒在沈予面上,他却感受不到几许暖意。这看似热闹的街道,这看似良善的百姓,谁又能看到他们的内心如何? 孰是孰非?孰善孰恶?人心,最是难测。 清意自进入客房之后,反倒不比方才急迫,一直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似在等着沈予开口问话,又似在斟酌该说些什么。 终于,还是沈予率先转身,面无表情地询问道:“不是让你带人去京州吗,怎么跑回来了?” “扑通”一声,清意应声跪地,面有惭愧地道:“属下特来向侯爷请罪……房州有陷阱,您不能去。” “哦?你怎知房州有陷阱?”沈予的目光如同一柄绝世利刃,倏然刺中清意,令对方无处可躲、无处遁逃。 这一问,清意良久才答,竟是语带哽咽:“有人在房州等着您自投罗网,让圣上治您‘造反’之罪。” “如此说来,你是良心发现了?”沈予的目光又犀利三分,似要看透清意的内心。这个跟了他数年的贴身小厮,何以会背叛他?又为何在关键时刻坦白? 他在等着清意自行开口,奈何对方只将头深深埋下,不肯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交代幕后主使是谁。 “你在替谁瞒着?”沈予再问。 清意重重磕了个头:“属下既然赶来,便是诚心认错,听凭侯爷责罚。” “你既然不肯出卖他,又为何赶来阻止我?岂不是两头不落好?”沈予转身将窗户关上,把一切红尘俗世的喧哗声隔绝在外,自己踱步走到清意面前,垂目看他: “清意,你和明璋是什么关系?”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令清意大为愕然。他愣怔片刻,更加不敢抬起头来,语气闪躲地道:“侯爷在说什么……属下听不明白……” “你既肯吐露消息,足见是诚心悔过,事到如今还想再瞒下去?”沈予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锋利,便如一片片削薄的刀片直入清意耳中,就连听觉都被割得生痛。 原本清意只是单纯地想来提醒沈予,也打定主意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绝口不提背后的主使之人。岂料沈予心如明镜,已自行猜了出来。 “是属下对不住您……”清意更为羞愧,近年来他跟随沈予出入沙场,流血流汗,此刻却是止不住地哽咽,“侯爷杀了属下吧,不过请您千万别去房州。” “你和明璋到底是什么关系?”沈予依然是这句话,执意要问个水落石出,只不过声音更沉,语气更冷。 清意依旧拒绝回答。 沈予便冷叹一声,无尽失意地道:“这些年我自认待你不薄,你竟如此轻易就背叛我。”这一句并非严厉斥责,只是令人觉得无比寒心。 “不……不是,属下没有背叛您……”清意竭力想要解释,一张清秀的面庞写满了挣扎与痛苦。他张口欲言,欲言又止,半晌只能微颤着嘴唇,坦诚道,“属下不是背叛您,属下自始至终,就是明府的人……” 沈予收清意做贴身小厮,说来也是一桩巧事。当年云辞逝世,沈予决定留在烟岚城守护云氏和出岫,便买了一栋宅子,张罗着找些仆从。 当初是想找个机灵又可靠的人给自己当贴身小厮,却苦无合适的人选。一日他在路上忽然遇见清意,当时瞧见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跌坐在路口,浑身是伤,正在放声痛哭。沈予身为医者,恻隐之心突发,便管了这桩闲事。 细问之下才知,清意是房州人士,受当时瘟疫的影响,父母患病治愈后身子骨一直不好,相继去世。原本清意辛辛苦苦攒了几个钱,打算给父母殓棺入葬,岂料半路被人打劫了去,自己还落了一身伤,绝望之下便坐在地上痛哭。 沈予给了他一笔银子为父母殓葬,此后清意日日跟在沈予身后,声称要报恩。原本沈予嫌他年纪小,不愿收他,可清意跟了几日,倒是颇有眼色,手脚也很麻利。 他下馆子,清意跟在后头,替他拉桌子搬凳子,布菜倒酒;他回宅子里,清意成宿守在门外,一见他出来便牵马迎上去。 如此跟了半个月,沈予发现清意当真机灵,便顺势收了这少年做贴身小厮。再后来,他在出岫和云想容的帮助下独自逃离房州,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遣散仆从,原本想着大家都该自谋出路了,未料想清意还一直替他守着宅子。 当时是出岫最先发现清意,认为这小厮极为可靠,而文昌侯府一倒台,沈予又正值落魄之时,出岫便将清意送到京州继续服侍他。 都说患难见真情,清意替他守宅子,又是出岫举荐,沈予便没多想,将这少年留在了身边。细算时间,两人的主仆情分也有数年了。 可方才听清意那番话,原来他本就是明府的人…… “从烟岚城直到如今,你已跟了我整整八年……从一开始就是骗局?”沈予疑问重重,“你是明璋派来算计我的?” “不是算计您,我也一直没做过伤害您的事儿……除了这一次。”清意一咬牙,终于如实以告,“我是相爷与奴婢的私生子,因为不能认祖归宗,得相爷体恤,把我放在大公子身边服侍……” 沈予反应片刻,才意识到清意所说的“相爷”是指右相明程,而“大公子”指的是明璋。他遂冷笑地嘲讽对方:“难怪你如此机灵,十四五岁就很有眼色,原来是明璋调教出来的。” 沈予回忆片刻,再叹:“当年我任职刑部,负责审理明氏一案,也难为你竟能沉得住气……我亲自问斩的,可是你亲爹!” 清意好似没听见这句话,木讷地摇了摇头:“相爷没让我认祖归宗,但将我安排在大公子身边,也算有脸面的……大公子好赌,欠下云氏一笔巨债,后来他听说离信侯病逝,便让我混进云府探探情况,想找找这其中有什么秘辛,能作为把柄要挟云氏减免债务……” 第184章 螳螂捕蝉待黄雀(3) 说到此处,清意的眼角终于挤出两滴热泪:“当时我去了烟岚城,大公子想了许多法子,奈何云府对仆从要求严格,都嫌我年纪太小、身量没有长成,说什么都不肯收……后来大公子知道您与离信侯交情甚笃,恰好人在房州,才让我假装父母双亡,投奔了您,想从您那儿间接打探云府的消息。” 清意凝着嗓子继续回忆:“其实跟在您身边儿,我也没打探出来什么消息,只知道您喜欢出岫夫人……后来您突然离开烟岚城,文昌侯府也被抄家,我原意是想回明府,大公子却让我暂且留下看看形势。” “我在您的宅子里守了两年多,奴仆、丫鬟们都自寻出路去了……其实我当时也已经熬不下去了,大公子都快把我给忘了……谁知那时出岫夫人忽然传见我,问我愿不愿意去京州继续服侍您,我见有机会能回京州,便一口答应了。” 清意几乎是要痛哭流涕,却极力克制,双肩已来回抽动不止:“原本我设法联络了大公子,想回明府。可大公子见我终于能派上用场,便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 说着说着,清意支持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紧握成拳猛捶地面:“到后来明氏落难,相爷也不让我回去了,说我算是他的血脉,能逃过一劫最好。后来相爷被问斩,是您亲自审理此案,我也想帮大公子一把,就打定主意留在您身边儿了……” “如此说来,我在刑部供职时,你向明璋走漏过消息?”沈予面上闪过一丝杀意,厉声喝问,“你都帮过他什么?” 沈予的杀意虽是一闪而过,但清意还是看到了。可到了此时,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坦然回道:“我给大公子传递过三次消息……” “第一次是您想发落整个相府,相爷得知后及时在朝中斡旋,才保下了大公子、二公子和小姐的性命;第二次是您去明府抄家,我提前两天告诉了大公子,他将一批宝物偷运出去,留下了家底;第三次是您擅自离京,跑去烟岚城给出岫夫人治病,后来又去姜地平乱……” 经清意这么一说,沈予也就完全明了。难怪明璋能想出这个计策引自己上钩,必然是从清意这儿了解到许多内情。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阻止我去房州?我若去了,不正合明璋之意?”其实沈予内心知道答案,单看清意追来时的状态,他便能猜到几分。但他还是想听清意亲口说出来。 而清意却是沉默不语。他的脸色更加惭愧,他的神色更加闪躲,良久,眼眶再次一热,语无伦次地道:“我不知道……论理您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该恨您才对……但您对我太好了,比相爷和大公子对我都好,我,我没法看您去送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最开始心怀鬼胎,即便曾经满腹算计,可这八年的追随,沈予如何待人接物,清意看得一清二楚。 倘若当年沈予在路边见到他时,没有替他看病,没有给他银子安葬所谓的“父母”,他又如何能接近沈予? 也许,便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故事了。他依旧只是明府里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要么配个媳妇早早出府单过;要么在明氏倒台时,他也跟着死了…… 一步错,步步错。清意不是没有挣扎过,却怕明璋会将内情抖搂出来,更怕沈予不肯原谅他。于是他只得在这泥淖里越陷越深,险些酿成大错:“我对不起相爷和大公子,也对不住您……” 清意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猩红地看向沈予。密布的血丝,红肿的眼眶,掩盖不住的疲倦,满脸的悔意。他跪坐在地上,而沈予却挺拔直立,便如人生的两极,一个苟且偷生,一个顶天立地。 “你是明程的儿子,我算你的杀父仇人,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沈予似是自言自语,“难怪明璋要设计这出戏,原来他是要为明氏报仇。” 想到此处,沈予再问清意:“如此说来,出岫被掳也是你诓我的?” 这一次,清意点了点头:“是诓您的,但也不全是。”他停顿片刻,才肯说出实话,“大公子不仅要向您和圣上寻仇,他也要向云氏寻仇……那五千万两黄金的事,他已经晓得实情了。” 沈予霎时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他怎么知道的?” 清意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此事必定与夫人脱不了干系……夫人的女儿,也是大公子的。” 云想容!这一次,倒当真是出乎沈予意料了!云想容的女儿,竟是明璋的孩子?!那她遭到强暴之事,都是假的了? 沈予只觉匪夷所思,几乎是瞠目结舌:“想容和明璋……” 清意点了点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大公子瞒得很严实。”话已至此,他索性一股脑儿说出来,“肯定是夫人先联络的大公子,我私底下猜测,应该是夫人知道了那五千万两黄金的内幕,又苦于势单力薄,才与大公子联手,想要借机扳倒云氏。” “想容真狠!”沈予如是评价,蹙眉再斥,“她自己也姓云,却能想出这种阴毒的法子来害族人,真是吃里爬外!” “夫人虽姓云,可她在云氏没有地位。就连我这个下人都看出来了,夫人必定不服气。尤其……”清意看了沈予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沈予知道他想说什么,便自行往下接话:“尤其我喜欢出岫,想容心里嫉妒她,便想毁了她?” 清意没再表态,可这表情已是默认了沈予的猜测。 这一次,轮到沈予被悔恨淹没,双目赤红勃然发怒:“是我小看想容了!”语毕,只听“砰”一声巨响,沈予已徒手劈在桌子上,硬生生将客房内的四角方桌劈掉了一角。 他将那断裂的桌角握在手中,任由劣质的木屑刺入皮肉之中,瞬间已是掌心带伤。可他不管不顾,急切喝问道:“出岫到底有没有危险?” 清意张了张口,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沈予已经将他一把从地上拽起:“快说!明璋的计划是什么?” 清意只是摇头:“大公子每次只告诉我计划中的一小步,至于他的全盘计划,我真的不知情。” 清意被衣领勒得脖子生疼,说话都憋得难受:“不过我猜测,大公子也会设计出岫夫人,就是不知道以什么手段……” 沈予知道自己冲动行事了,也唯恐真的将清意勒死,他大口喘气平复半晌,才猛然松手,道:“你回去吧,我不杀你。” “侯爷别去房州……咳咳……”沈予忽然松手,清意一个站立不稳,止不住地向后趔趄两步。他剧烈地咳嗽两声才缓过气来,继续阻止,“房州有陷阱……咳咳,出岫夫人有暗卫救她……” “我知道。”沈予垂目看着掌心,施手将嵌入肉中的倒刺一根根拔出来,执起桌上的佩剑便要出门赶路。 “侯爷带我一起去吧。”清意见劝不动他,连忙再道,“您带上我,我也能向大公子求情。” “你就认定输的人是我?”沈予冷笑一声,“你等着替明璋求情吧!” 清意也自知失言,可还是如实说道:“大公子筹谋多年,就算他赢不了,也会想出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清意很是不安,说话也越发急迫,“求您了侯爷,让我跟您一起去,我……也想劝劝大公子。” 沈予上下打量清意一番,想起他专程赶来阻止自己,心下还是软了几分,没再说话。 清意跟随沈予多年,又哪里不懂他的意思?见他默认,心中忍不住一喜:“多谢侯爷不杀之恩。” 沈予一言不发转身出门,清意连忙迈步跟上。 第185章 玉石俱焚泄旧恨(1) 三日后,云府。 自从云承去北地收复生意之后,已经半年没有回来过,四月初又适逢诚王大婚,他便借机留在京州与世家公卿走动了一番。 如今庄怡然的肚子也越发大了,再有半个来月即将临盆。出岫怕她思夫心切,便时不时地去霁云堂陪她说话。 这一早暗卫刚刚送来消息,说云承已在返程的路上,再有七八日便能抵达烟岚城。出岫正打算去霁云堂,把这个消息告诉庄怡然,谁知云逢急匆匆赶来知言轩,禀道:“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云想容回来了?消失半年多,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出岫倏然起身,秀眉微蹙:“她还知道回来?她人在何处?” “今日一早去了别院,已经见过二姨太,如今人就在府里,说是要见您。”云逢低声回话,特意强调道,“看样子,大小姐有急事找您。” 出岫觉得云想容突然回来,必定大有蹊跷,便问道:“她有什么事儿可着急的?” “大小姐没说。”云逢如实回道,“她非要见您,就在知言轩前厅……是否要将她赶走?” 出岫沉吟一瞬,才道:“不,咱们先去看看她打的什么主意。” 然而两人还没走到前厅,半途又遇见竹影火急火燎地禀道:“夫人,方才暗卫又传话过来,说威远侯回京的半途中,忽然抗旨绕行了。” 出岫脚步一顿,看向竹影:“什么叫‘抗旨绕行’?他路上不是好好的吗?” 早在沈予从北地动身出发时,暗卫已向出岫禀报过了,这一路上也没听说沈予遇到什么麻烦,怎会…… 出岫忍不住心思一沉,但听竹影继续说道:“威远侯返京一直很顺利,却在离京州还有两日路程时,自行转道去剿匪。之后北地将领们都去了京州,唯独他没回去,往房州方向来了。” 竹影将手中密信递给出岫,最后强调:“天授帝震怒不已,已下旨派人缉拿。” 出岫闻言又气又急、又惊又疑,一改往日的温和脾性,大为光火:“沈予这是做什么?天授帝的后妃走失,如今正在气头上,他是嫌命不够长?” 竹影和云逢俱是一惊,两人甚少见出岫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面面相觑。须臾,还是竹影最先反应过来,对出岫解释道:“天授帝的后妃走失,本就是个机密……威远侯路上消息不通,未必知道这些。” 出岫哪能听进去这些话,一张绝色容颜浮起阵阵潮红,皆是气恼所致:“就算他有十万火急之事,也该先回京州复命。如今这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竹影和云逢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出岫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也自知抱怨无用,便沉吟片刻,再对竹影命道:“你即刻传令各地暗卫,务必联络上沈予,弄清楚他为何抗旨绕行。” “是。我这就去办。”竹影领命而去,再听云逢阻止道,“且慢,如今大小姐就在知言轩外,我唯恐她伤害夫人,你还是随侍为好。” 竹影果然停止脚步:“好,我先陪夫人过去看看情况。” 三人刚走到前厅,便见一个女子迎面跪到出岫面前,“扑通”一声,梨花带雨地道:“嫂嫂,求您救救沈予!” 正是云想容。 瞧见对方这副模样,出岫心底更是一沉,一双清眸闪出犀利光泽:“你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儿?” 云想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的同时,已是急得语无伦次:“此事说来话长……明璋诓骗沈予来房州,设下陷阱想要害他。” “那你怎会知情?又怎会突然回来?”出岫冷着一张绝色容颜,垂眸看她。 也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怎的,云想容死死咬着下唇,无论如何不愿再开口多说一句,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出岫虽然担心至极,却深知这心理战术,自己绝不能一开始便落入下风。于是她假作沉稳,刻意对云想容放下狠话:“你既然不肯说,我为何要信你?消失半年又突然回来,焉知你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出岫半弯下身段,将裙裾从云想容手里拽出来,后退两步道:“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出岫?任你耍弄?我根本不会听你多说一句!” 云想容却跪在地上楚楚可怜地唤道:“嫂嫂……就算我对您耍过手段,可我对沈予的心意,您还不晓得吗?我又怎会害他……” 她边说边跪在地上朝出岫行进,全然不顾一袭浅色的裙子沾了灰,膝盖上也是一片污渍。她跪行至出岫身边,再次拽住对方的裙摆,啜泣道:“来不及了,您再不派人救他,他就要死在明璋手里了……” 死?出岫心中蓦地一抽,面上挂不住地紧张起来。竹影立刻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稳住,自己则出声问道:“大小姐,此事关明璋何事?你怎会知道明璋要算计威远侯?倘若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别说夫人不信服,我也觉得牵强。” 云想容的双肩抽搐得很厉害,若从背后看去,这已经超越了一个女人哭泣的范畴,反而像是发了癫症。她兀自抽搐不止,面上涕泪交加,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婉的闺秀模样了。 出岫按捺下心中焦急,耐着性子等着。见云想容一直不说话,便对竹影道:“你先去办事,这里有云逢陪着,不会有事。” 竹影知道出岫担心沈予,他自己也担心,方才出岫让他通知暗卫打听沈予的行踪,这是宜早不宜晚的大事,他便匆匆领命而去。 云想容仍旧抬眸望着出岫,抽搐着身子,泪意盈眶:“嫂嫂,我求求您,救救沈予……我拦不住明璋,拦不住他……” “你若愿意继续瞒下去,就在这儿哭个够,我庶务繁多,没有闲情逸致听你哭诉。”出岫话虽如此说,人却站着不动。 云想容也执意拽住她的衣裙,不愿松开。 这一次,出岫真的恼了,直呼其名怒斥道:“云想容!你好歹是这府里的大小姐,不要自取其辱!”出岫胸前起伏不定,一双美目燃起愤怒的火焰,樱唇微启字字冷硬,与她平素的温婉判若两人。 而云想容的双眸早已被泪痕溢满,看不清出岫如今的模样,只能从话音中听出来对方的怒意。她终于急了,对沈予的担心超出了一切,无力地哭道:“嫂嫂别走,我说……明璋是敏儿的亲生父亲……” 敏儿的生父是明璋!出岫大惊,却又立刻反应过来:“你根本没有被人强暴?” 云想容咽下一口涕泪,点了点头:“没有,是我肚子大了,诓骗沈予的。” 出岫气不打一处来,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她想起当初沈予的自责与为难,想起自己的愧疚与伤心,原来都是云想容所演的一场戏! “你与明璋怎会勾结在一起?”她冷冷喝问。 云想容犹豫半晌,才勉强回道:“三年前天授帝微服出巡烟岚城,沈予遇刺在府里将养……您去探望他时,与他提起了那五千万两黄金的事。当时我娘听说沈予受伤,恰好去探望他,在门口听到了……” “后来我娘将此事告诉我,我心里怀疑,便在沈予的书房里翻弄,恰好翻出来明璋当时打的欠条存根,应是沈予在明府抄家时搜出来的……我还找出一封废弃的信件,烧得只剩一半,是天授帝写给沈予的密信,交代他不要彻查这笔债务……” “于是你起了疑心?”出岫连忙追问。 云想容哽咽着点头:“我娘偷听到你免了那笔债务,我本就觉得奇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为何不让明璋还钱?后来看了那封密信,我心里更是怀疑……” 云想容说到此处,出岫再也忍不住了,恨恨地打断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沈予在房州养伤,你却在京州作祟,搜他的府邸和密信!” “这怎算是搜?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出入他的书房难道不行?”云想容颇有些不服,“怪只怪他太过大意,书信藏得不够隐秘,被我翻找出来。” 听了云想容这一席话,出岫已猜到沈予的心思。他将密信烧到一半又后悔留下,必定是想将那密信留作证据,以防将来东窗事发,天授帝将责任全推到他头上。可叹沈予的初衷虽谨慎,却是百密一疏。 可这又能怪谁?谁也想不到,云想容竟会有如此心计。大家都将她当作是这桩婚事的受害者,却没发现,她的心态早已扭曲。 出岫这般想着,云想容已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看了那封密信,当时就觉得疑惑,天授帝想让明府倒台,按理说应该抓着这笔巨债不放,为何嘱咐沈予不要彻查?于是我主动联系明璋,将这封信交给他看。” “你对沈予爱而不得,明璋对沈予有抄家之恨,所以你二人狼狈为奸,要联手铲除他?”出岫觉得,云想容太可怕了! “不是铲除他,我也从没想过要害沈予。明府倒台,说到底沈予只是奉命行事,又不是他在背后指使。”云想容坦白地道,“是明璋自己查出一切事情,让我跟他合作,他说他要报仇,我便同意了。” “那上次在岚山寺,也是你与明璎合谋绑架怡然?”出岫想起这桩事,心中对云想容更是愤恨。 岂料云想容却摇了摇头:“我在岚山寺私下见过明璋几次,但明璎并不晓得我和他哥哥有染。原本是我与明璋想合谋绑走你,谁知你与云承半途回府了!” “那你为何还要绑走怡然?”出岫立刻质问。 “不,我们没想绑走庄怡然,我们不会那么傻,去得罪庄氏。当时明璋发现事情黄了,便让绑匪都撤了,岂料明璎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她自己动手了。” 云想容说得太急,喘了几口气:“我是被绑到船上才知道此事。只可惜明璎找的绑匪太差劲,不认识你,便将云府来的两个女眷都绑走了。明璋知道我出事,才跟明璎说了我两人的关系。” “那后来怡然说你衣不蔽体遭人强暴,也是明璋所为?”出岫一针见血。 “是。当时我与他在船上……官兵突然要来搜船,他坐小船跑了,我来不及穿衣裳,只好假装自己被强暴。”干干脆脆,云想容全部都承认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真相大白。 可说到此处,云想容忽然又激动起来:“明璋当初答应我的,他说只要我与他合作,事成之后他会饶沈予性命……可他变卦了!放出假消息将沈予骗到房州!如此一来,天授帝必定会治罪,沈予就活不了了!” 云想容满面悔恨之色,再次痛哭流涕:“当初为了表明诚意,我告诉他我是处子之身,不惜委身于他……我本以为他会说话算话,可如今他要将沈予一并处置了!我劝不动他……” 一并处置了!这话的意思是……明璋不仅要对付沈予,还要对付云氏!出岫听出云想容话中的端倪,立刻命道:“云逢,把大小姐押入刑堂,她不交代出明璋的诡计,不许放她出来!” 云逢闻言,只一招手,立刻便从暗处跳出来三五个护院,将云想容从地上架了起来。云想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哭得脱了力,哪里还能反抗得了?但她却依旧心有记挂,再对出岫请道:“嫂嫂,处置我是小,救沈予是大!” “身为云氏的女儿,竟然帮着外人构害云氏……心肠如此歹毒,我焉能容得下你!”出岫对着护院们一摆手,再道:“动刑!务必要从她口中问出话来!” “夫人放心,我亲自刑讯。”云逢一口应下,对护院们使了个眼色,几人便拖着云想容去了刑堂。 越是这种时候,出岫越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是明璋在幕后搞鬼,既然晓得这其中有诈,她便不能自乱阵脚、轻举妄动。她知道自己如今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暗卫打听出来沈予的行踪,也等着云逢拷问云想容。 半个时辰后,她先等来了竹影:“夫人,暗卫方才来话,说是今早守城士兵抓了三个鬼鬼祟祟的人进城,其中一个拿的是威远侯的通关牒文。” 竹影刻意顿了顿,再道:“方才我去看了,坐骑也像是威远侯的,还穿着盔甲。显然是假扮成威远侯的模样,想要蒙混入城。” 有人拿着沈予的通关牒文?出岫抿唇沉吟,回道:“沈予不会如此不济,被人偷了文牒,还连坐骑和盔甲都丢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三人如今已被押到牢里,我待会儿差人去探探口风,应该能问出点儿消息来。”竹影回道。 出岫点了点头,忍不住自言自语:“沈予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越来越摸不透他了……” 竹影却是安抚道:“您摸不透是对的,威远侯这几年沙场练兵,必定计谋颇多。也许他是特意让人假扮他回城,好引开奸人的注意力。” “但愿如此。”出岫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我就怕他太过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便莽撞行事。” “如今的威远侯,已非从前的沈小侯爷。夫人放心。”话到此处,竹影又忽然想起一件旧事——沈予第一次抗旨的内情。上一次是擅自离京,这一次是抗旨绕行,两次事件虽有所不同,可实质上是一样的,沈予都抗旨了。 而且,两次都是往房州方向而来……难道这次又是为了出岫?可出岫好端端在云府,沈予为何要急着过来? 竹影敏感地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便试图告诉出岫:“夫人,你是否记得威远侯去姜地平乱的事?” 出岫回忆片刻,才答道:“自然记得……你为何提起此事?” 竹影见时机成熟,便打算如实道来:“夫人,其实三年前威远侯去姜地平乱,是因为……” “夫人!”刚说到正题上,竹影的话又被打断,这一次是云逢亟亟来禀。 只见后者连礼数都顾不得做周全,一脚跨进屋内边走边道:“大小姐都招了,是明璋放出假消息说您被掳走了。威远侯情急之下才拒不回京,抗旨绕行来烟岚城救您。” 听到此处,出岫不知是该动容,还是该恼火,急得直想落泪。千言万语,想斥想怨,最终只化作五个字:“沈予太傻了!”说着喉头已是一阵哽咽,唯恐再一开口便是哭腔。 而竹影听了云逢所言,最为感慨,忍不住叹道:“威远侯上次也是这样……足见他用情之深。” 遗憾的是,出岫正为沈予担心不已,根本没有听进去这句话,她想起明璋的手段,也不知是赞叹还是不齿:“明璋也算好本事,都落魄到这等地步了,还能垂死挣扎,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第186章 玉石俱焚泄旧恨(2) 竹影亦是附和:“我记得主子在世时就曾说过,明璋也算文韬武略,就是品性不端,为人好赌。” “他岂止是‘好赌’,几千万两黄金都被他输进去了,简直是‘嗜赌如命’!”出岫只恨自己当时太过心软,轻易在房州大牢放走了明氏兄妹,还免去了他们的债务。 到如今,明璎设计绑架她,明璋也设计陷害沈予。都是以怨报德!想到此处,出岫更对明璋咬牙切齿,再问云逢:“想容还说什么了?” “大小姐说……”云逢顿了顿,“她说明璋如今就在烟岚城。” 明璋在烟岚城?出岫仔细一想,这极有可能。既然云想容都回来了,必定有人为她“保驾护航”。再者明璋能将沈予引过来,必定已在烟岚城附近埋下陷阱了! 出岫再也无法坐以待毙:“明璋眼下人在何处?” 云逢蹙眉,无奈地道:“大小姐说要亲自带您去找明璋。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倘若您再不行动,威远侯性命不保。” 出岫知道,云想容此话一丁点儿也没夸张。既然明璋已经知道了那五千万两黄金的内幕,自然也晓得了明氏倒台的真正原因。明璋若是恨云氏、恨沈予,天经地义,想狠下杀手也是必然之举。 要如何阻止明璋?他的阴谋是什么?沈予究竟怎么样了?为何不与暗卫取得联系,还是说……暗卫里混进了明璋的人,因此沈予才不敢联系暗卫? 越是分析,疑团越多。出岫当机立断对云逢道:“你去将想容从刑堂里带出来,我要随她去会一会明璋。” “夫人不可!”云逢与竹影俱是大惊,两人异口同声出言阻止。 出岫却对云逢摆了摆手:“人命关天,不能再等了。你去吧,我心里有数。” 云逢只得领命。 出岫这才再问竹影:“如今你能调动多少暗卫?” “能即刻调来的,只有长期待命的两千人,都在城里豢养着,一声令下便能过来。”竹影如实回道,“其余暗卫分赴在各地,离烟岚城最近的一拨人,从发令到召集过来,至少也要三个时辰。” “来不及了。”出岫忍不住再问,“为何留在烟岚城的暗卫会这么少?” “诚王大婚,南北各世家都进了京。太夫人唯恐会出乱子,便暗中拨了两千人去京州,一来保护侯爷,二来避免牵扯云氏。”竹影亦是叹道,“明璋想必是算准了时机,定要让咱们措手不及。” 是啊!出岫自然明白,明璋既然挑了这时候动手,便是看中诚王在京州大婚,房州戍卫减弱。只是出岫没想到,太夫人竟考虑得如此细致,拨了两千暗卫进京待命,预防京州出什么乱子。 也正因如此,才会中了明璋的奸计。 出岫原本想将这两千暗卫都带上,可转念一想,万一明璋这招是“调虎离山”之计,云府岂不是要遭殃?尤其太夫人年事已高,庄怡然又有孕在身,都是遇不得一点儿危险的! 出岫飞快地斟酌一番,才慎重地对竹影命道:“留下一千人守在府里,另外一千人随我去会明璋!” “夫人……”云逢又忍不住出言阻止,“一千人怎么够用?” “云氏暗卫以一敌百。”出岫似是自信满满,沉着分析,“明璋不可能带太多人进城,否则必定惹人嫌疑,他也没能力在烟岚城埋伏千军万马,咱们一千暗卫足够了。” 话虽有理,可竹影依然试图阻止:“这太凶险了!夫人您不能去!” “我若不去,岂不是要看着沈予送死?”出岫脸色深沉,秀眉紧紧拧在一处,担心与焦虑溢于言表,“说来说去,此事皆因我而起。当初若不是替我报仇,侯爷不会设计明璋欠下巨债,天授帝也无法轻易扳倒明氏……” “冤有头,债有主,他既然要寻仇,便冲我来吧。”出岫美眸冷凝,重重将右手拍在桌案上。只听珠玉击鸣之声霎起,她皓腕上的翡翠镯子已裂开细痕,将手腕硌出一道血痕。 “夫人当心!”竹影忙劝道,“不必为了那些小人,伤了自己的身子。” “无碍。”出岫抬起皓腕,伸手抹掉那一丝血迹,对云逢道,“事不宜迟,你赶紧把云想容带出来。”言罢再看竹影:“你去召集暗卫,立刻动身。” 由于事出突然,出岫顾不得去荣锦堂向太夫人禀报详情。这一次,她将玥菀留在府中,也没让竹扬跟着。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不敢让竹影两夫妻都跟在自己身边,若是有个万一,至少还能活下一个照顾孩子。 出岫千交代万嘱咐,直到确信云府已被戍卫得如同铁桶一般,才让云逢将云想容押了过来。 这一次,云想容的手脚之上都戴着镣铐,沉沉迈步很是吃力。她半张脸也高高肿起,似是被人扇了许多个耳光,更别提那一身肮脏的污渍,早已将浅绿色的衣裙染得不成样子。 原本如花似玉、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终是一步步走上不归之路,成了一只心灵扭曲的险恶鬼魅。 出岫走到云想容面前,凝声质问:“明璋在哪儿?” 云想容面上似有些恍惚,声音也虚弱至极:“吹……吹花小筑。” 吹花小筑!不正是明璎和赫连齐在房州的产业吗?明璋明目张胆落脚在此,岂不是很容易暴露自己?出岫心中万千疑惑,忍不住再问:“赫连一族也卷进来了?” 云想容飘忽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有明璋。” 出岫不欲与她多言,转身对竹影吩咐:“去城郊的吹花小筑。”说着她便打算往马车上走。 “嫂嫂……”云想容忽然开口唤她,“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单独说。” 云想容有话要单独说?出岫沉吟片刻,不愿错过任何内幕,便道:“好,你坐到我的马车上来。” “我与夫人一起。”云逢自告奋勇,“大小姐与您同乘一车,我不放心。” “她手脚都戴着镣铐,你怕什么?”出岫说到此处,见云逢面上尽是担心神色,也没再拒绝,“好,你也上来吧。” 云逢这才长舒一口气,率先走到出岫的马车前,掀开帘帐朝里看了看,直至确信十分安全,才对出岫请道:“夫人上车吧。” 出岫利索地坐上马车,云想容和云逢也先后进来。竹影骑马率领一千暗卫,跟在马车后头。一行千余人,终于往吹花小筑方向驶去…… 由于云氏暗卫人马太多,白日里走在街道上太过惹眼,因而出岫特意从后门出发,取道城外,再从城外绕行至吹花小筑。 这一路上,云想容一直沉默不语。出岫等了半晌,不见她开口,唯有自行问道:“你不是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云想容靠在马车上,虚弱地道:“我说过,是单独与你说。” “云逢不是外人。”出岫毫不示弱。 云想容为难地咬住下唇,欲言又止,好似当真有什么重要之事。出岫美眸微眯地看向她,冷冷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云想容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还能打什么鬼主意?我也没力气了……” 她这句话刚说完,只听“轰”的一声,马车立刻失去平衡,往前一栽。出岫、云逢和云想容的身子都止不住地向前倾,险些要从车内跌出去。 “夫人当心!”云逢眼明手快扶了出岫一把,云想容却因手脚都戴着镣铐,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跌出了车外。好在外头的车夫下意识地接了她一下,才避免她受伤,可额头到底是撞在了马车的门框上,见了红。 自始至终,云想容只是闷哼一声,并未大声呼救或尖叫,可见其心智之坚。 出岫下了马车站稳,问道:“这车怎么了?” 驾车的车夫立刻跪地领罪:“奴才该死,出门前没检查仔细……这马车方才颠簸了几下,掉了一个车轱辘。” 马车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坏在这时候?出岫很是惊疑,唯恐这路上有什么埋伏。竹影也对暗卫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万分当心。此时谁也顾不上再指责车夫。 “夫人莫急,我去附近的钱庄再寻一辆马车来。”云逢让竹影牵了一匹马,他立刻上马往最近的钱庄而去。 其实出岫也勉勉强强能够骑马。可云想容此时手脚不便,体力不支,是绝对无法骑马的。而她是关键人物,又不能将她丢下,因此当务之急,还是要寻一辆马车。 好在云逢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找来一辆云氏钱庄的马车,虽不比出岫的车辇宽敞舒适,但也解了燃眉之急。 眼看时辰再也耽误不起了,出岫对云逢命道:“扶大小姐上马车。” “是。”云逢不情愿地扶起云想容,半拖半扶地将她送上马车,自己也随之坐了进去。出岫拒绝了竹影的搀扶,自己掂着裙裾也上了车。 大队人马重新开始行进。可便在此时,出岫忽然发现不妥——云逢很是不妥! 最开始,他只是唇色泛黑,可他自己浑然未觉。继而,脸色逐渐变得紫涨,显然是中毒迹象! “云逢,你没事吧?”出岫隐隐生出些担忧,美目立刻瞥向云想容,“你对他做了什么?” 云想容一副委屈的模样,有气无力地道:“我与云逢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何况如今我自身都难保了……” 出岫心中怀疑得紧,发现云逢已开始神志不清,也不敢轻易去碰他,便立刻朝外喊道:“停……” 一个“车”字尚未出口,她的口鼻忽然被人捂住了!继而颈上传来一阵酸麻,有人将一根细小的银针刺进了她的脖颈之上! 一瞬间,出岫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酸麻,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想要看清自己身后是谁在动手。明明车里就三个人,云逢和云想容就在自己眼前,一个中了毒,一个手脚锁着镣铐…… 是谁?谁能混到马车里来? “出岫夫人,许久不见。”一个阴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狠厉…… 出岫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口鼻也被捂得死紧,但好在神志清醒,没有昏迷的迹象。 “夫人放心,我只是给你下了点儿药,让你浑身酸软无力,口不能言而已。”那偷袭之人冷笑一声,“夫人听出我是谁了吗?” 出岫又哪里能开得了口?唯听云想容幽幽一叹:“你再不出现,我都撑不下去了。” 只这一句,出岫已笃定这人的身份——明璋。她不禁心中大骇,不知对方怎会出现在这辆马车上! 此刻但听“扑”一声响,云逢的身子已无知觉地倒在了马车车座之上,七窍流血,无声而亡。而且,死不瞑目。 这一幕实在太过骇然,出岫难以置信的同时,眼角也划过两行清泪。云逢若不是为了护着她,大可留在云府,又何须奔波出来? 好端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中毒,悄无声息地死去,而且就在自己眼前……出岫看着那一张近乎紫黑的脸,云逢真的死了!死得如此冤枉!如此憋屈! 眼泪无声滚落,顺着出岫的脸颊滴在明璋手背之上。后者“啧啧”两声,半是讽刺半是笑道:“夫人可真是重情重义,对一个下人都这么好。和死人同乘一车的滋味儿如何?” 话到此处,明璋估摸药效发挥得差不多了,才缓缓松了手,不再捂着出岫的口鼻。出岫也如他所愿,肢体酸麻无力,咽喉堵塞在喉,整个人瘫软在马车里了! 而车外的竹影,却对此一无所知。出岫大胆猜测,车夫必定也被明璋收买了,否则车内这些动静,他在外驾车只要稍加留意便能听见。再联想方才云府的马车突然坏在半路上,出岫也明白过来—— 必定是明璋收买了车夫,刻意设计让马车坏在这个地方。然后云逢顺理成章会去最近的钱庄要车,明璋就势藏在马车里,静等时机! 这根本就是云想容的苦肉计,为的是把自己引出云府,好让明璋动手!出岫没想到云想容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在最后时刻还要摆下一道,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虽然口不能言,浑身无力,出岫还是愤怒地瞪着云想容,眸光之中头一次充满无尽恨意,似要将对方千刀万剐! 云想容自然也感受到了出岫怒目,便半倚着马车低声解释:“你猜得没错,我在府里对你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要引你出来。”她面上绽出一丝诡异而怨愤的笑意,继续悄声道,“不过我说的都是真话,好让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 “你少说两句。”明璋毫不客气地斥责云想容,“手脚太慢,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云想容仿佛怕极了明璋,果然抿唇不再多说一句。只支起一只脚踢了踢云逢,将他踹到马车的角落里。 至此,明璋才现身出来,坐到方才云逢的位置上,与出岫相对而坐。他伸了个懒腰,很是舒畅地道:“想我堂堂明璋,有朝一日竟要藏在云氏马车的挡帘后头,实在憋屈。” 云想容被勒令住口,出岫也被下了药,只剩明璋一人自说自话,好像乐在其中。 “冤有头,债有主,出岫夫人,咱们之间的账该算一算了。”明璋明明是笑着,却是一副阴毒狰狞的嘴脸,一字一句狠辣地道,“我妹妹不过是侮辱了你几句,云辞就报复我整个明氏;我二弟和云三爷抢一个妓女,最后也死于非命;我父亲被斩首,我妹妹疯癫毁容,我整个家族一落千丈,皆是拜你所赐。” 话到此处,明璋忽然伸手捏住出岫的下颌,死死捏着不放。出岫吃痛地蹙眉,他却好似没瞧见,恶狠狠再道:“都说红颜祸水,就因为你这张脸,把云辞和沈予迷得七荤八素。既然如此,今日我就成全了你,让你和姘头同年同月同日死!” 明璋“死”字一出口,尚未等出岫反应,云想容已率先低呼,难掩急切之色:“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出岫骗出来,你就放过沈予!” “你要把外头的暗卫都引进来吗?”明璋低声警告云想容,“你太天真了!以为给我生个女儿,就能左右我的决定?” 明璋阴恻恻的笑声再次响起:“不杀沈予,难泄我心头之恨!你给沈予戴绿帽子,还与我联手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你以为他能原谅你?” 云想容双眸大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而明璋却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冷冷道:“你放心,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咱们还有个女儿。只要你听话,我保你平安无事。” 云想容的双手虽戴着镣铐,此时却紧握成拳。十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攥得隐隐发白,似在极力忍耐怒意。 第187章 玉石俱焚泄旧恨(3) 明璋的视线在她手脚之上瞥了瞥,冷声再道:“你总不想一直戴着镣铐?快去那死人身上摸摸钥匙,我替你开锁。” 云想容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双手负着沉重镣铐,竭力弯下身子去摸索云逢的腰间和袖中暗囊。须臾,她如愿从中摸出一串钥匙,共有五把,便递给了明璋。 明璋开始逐一试锁。试到第三把钥匙时,便将云想容手脚上的镣铐打开了。 “啪啦”两声,云想容将那沉重的镣铐扔到地上,再抬手捋了捋凌乱的垂发。继而,她倾身看向出岫,扬手便是两个巴掌打在对方的娇颜之上。奈何此时出岫浑身酸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她凌辱。 云想容恶狠狠看向出岫,那怨毒的目光似要将她千刀万剐:“贱人,今日就要你去死!”她死死捏紧出岫的下巴,厉声再道,“自从你来到云府,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先是我哥和我娘出事,我也没了地位,嫁给沈予还不得安宁!你凭什么占了他的喜欢?就凭这张脸?” 语毕,她拿起方才那串钥匙,作势便要往出岫脸上刮去。 “够了!”明璋在此时突然开口阻止,低声道,“你将她的脸刮花,谁还能看得出她是出岫夫人?倘若沈予爱她这张脸,你刮花了,难道沈予还要她?” “不要她更好!”云想容愤愤地道。 “啪!”这次是云想容挨了一个巴掌,明璋一句斥责直击她耳中,“妇人之仁!沈予不要她,我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你别乱来,事成之后她任你处置。” 云想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克制半晌只说道:“你答应我放过沈予!” 明璋依旧轻描淡写地道:“我若放过他,回头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信不信?” “不会的!”云想容立刻反驳,“只要出岫死了,他会喜欢我的!” “哦?你方才在云府,不是都招了?既然苦肉计都使了,还指望能瞒过沈予?”明璋毫不客气打破她的妄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与我‘通奸’之事,眼下早已传了出去。你若动作快些,将整个烟岚城的人都杀光,大约还能瞒得住。” 云想容面上原本焕发着憧憬的光彩,听闻此言,骤然熄灭!她终于缓缓垂眸,以双手掩面低泣起来:“我失算了,我不该说那么多,我不该听你一面之词。” “有句话尤为适合你——‘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明璋讽刺的笑意再次响起,“你哭什么哭?想让外头的暗卫听见?跟了我就没有回头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听闻明璋这一句提醒,云想容连忙擦干泪痕:“你说得对!即便我要死,也得先拉了这贱人做陪葬!”语毕,她再次剜了一眼出岫,竟比方才还要怨毒三分! 出岫心中一惊,更担忧起沈予的安危。此时此刻,她宁愿云想容与明璋闹翻,至少也能保住沈予一人的性命。可她没想到,云想容竟然妥协了!三言两语便被明璋说动了! 那沈予岂不是必死无疑?出岫心中顿时一凉,又是一热,继而心急如焚。 此后,马车里再也无人说话,而外头也一直没再出现什么动静。出岫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吹花小筑,可如今看来,那儿必定有陷阱! 要如何给竹影传递消息? 这一千暗卫跟在马车四周,明璋又要如何逃出生天? 吹花小筑里到底是什么陷阱? 沈予人在何处? 重重疑虑在出岫脑海之中徘徊,一颗心便如同在油锅里滚了一遍。正当她兀自焦急之时,只听明璋再对云想容道:“一会儿停车时,竹影见云逢不下车,必定会来一探究竟。你扮作出岫伸出一只手去,等他搀扶你时,立刻用手将这枚针扎上去。” 明璋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卷,其上排列着五个针套,其中两个已空,自然是用在了出岫和云逢身上。明璋小心翼翼地从中捏出一枚,诡异地笑道:“和云逢那枚一样,刚扎上去毫无反应,待他剧烈活动血气上涌,毒素便会加快运行,片刻之内七窍流血,毒发身亡。” 说着他已将那枚针递了过去,嘱咐云想容捏紧针尾:“别怕,这毒见血封喉,你手上没有伤口,不会中毒。” 听了这句话,云想容才敢伸手接过那枚针,谨慎地捏在左手里,又问:“外头这么多暗卫,咱们如何跑得掉?” 明璋并未即刻回答,闭目养神片刻,才道:“等你结果了竹影,车夫便会驾车狂奔进吹花小筑,那些个暗卫必定驱马追赶一探究竟……一旦他们追了进去,便会启动我布下的天罗地网,让他们万箭穿心,还要碾成肉末儿……”他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云想容听后却微微蹙眉,反问道:“既然你已布置好了,又何必多此一举,非得杀了竹影?咱们直接进吹花小筑不就成了?” “妇人之仁。”明璋不屑地回道,“竹影离马车最近,若是咱们策马狂奔,他以坐骑追赶,十有八九能追上。况且他是云氏暗卫的主心骨,只要他一死,暗卫不就乱了阵脚?” 云想容抿唇不再多言。 出岫则越听越心惊,明璋果然早已布置下来了!吹花小筑里还有“天罗地网”! 然,云氏暗卫在九州扬名数百年,绝非明璋所料想得那么简单!出岫选择相信竹影,也相信暗卫的实力! 猛然间,她灵光乍现又想起一桩事来!方才明璋说,要让云想容假扮自己,从马车内伸手出去命竹影搀扶…… 出岫记起今日在知言轩里,自己情急之下将右手手腕磕在桌案上,不仅将镯子磕裂了,腕上也被硌出一道血痕。当时竹影就在场,还曾劝她保重身子。 竹影常年习武心细如发,是否会发现这一端倪?再者云想容一直戴着镣铐,腕间必定被勒出数道红痕…… 只要竹影稍加留心,必定能看出不妥之处!出岫立刻提起几分精神,又怕被明璋瞧出来,便努力挤掉两滴眼泪,故作惊恐担心之状。 明璋果真上当了,还以为出岫怕极,便露出隐晦的笑意:“你放心,一时片刻你还死不了。我会让你见沈予最后一面。”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出岫的脸颊之上,毫无猥亵之意,反而生出几分郑重:“就凭夫人如今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足以迷倒天下男人。夫人的过往经历我也略有耳闻,还是很令人钦佩的。” 明璋似遗憾,又似不忍,不禁摇头长叹:“只可惜我明某人对女色不大上心,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情,故而你必须得死!” “死”字刚出口,三人都感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明璋唯恐车外的人听见,又将声音压低三分,转对云想容道:“你准备吧。” 云想容看了看自己一身污淖,忽然上前将出岫的右臂衣袖整个扯了下来,套在自己臂上。 出岫见状,暗道云想容心细如发,连衣裳颜色也要保持一致。不过好在她没注意自己腕上的镯子,也低估了竹影的心思。 思绪几个转念,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继而,竹影下马走到车前,禀道:“夫人,吹花小筑到了。肉眼所见无甚异动。” 云想容左手捏针,右手款款伸出马车之外,开口回道:“扶我一把。” 这四个字,简直和出岫的声音一模一样!出岫闻之更惊,不晓得云想容何时练就了这门功夫,又处心积虑了多长时间! 而车外,竹影见马车内款款伸出一只玉手,手背朝上,做兰花指状,整个手腕藏在袖子里,看似并无异常。 第188章 玉石俱焚泄旧恨(4) 从前出岫出行,大多有淡心或玥菀随侍,因此搀扶她下车的差事,便由贴身婢女做了;今日虽有云逢相伴出行,可竹影没多细想,便顺势抬手欲搀扶出岫。 眼看他指尖即将贴近那只玉手,然而就在最后关头,竹影突然发现了异样: 其一,就他护卫出岫多年所知,出岫从不翘兰花指; 其二,出岫伸手的动作与常人不同,并不是手背朝上,而是微微侧手,给出一个斜面; 其三,今日出岫戴了一只翡翠镯子,而眼前这只手,手腕虽藏在衣袖里,但没见到凸起的地方! 五月里热气蒸腾,女子衣衫单薄,若是腕间戴了镯子,又岂会显现不出来?必定会在袖子里凸起一圈痕迹! 这不是出岫的右手! 电光石火,一念闪过!竹影一把抓住这只手腕,骤然发力往外拖拽。 只听一声惊呼响起,云想容始料不及,整个人被竹影拽出了车厢。她毕竟是个不会武艺的女子,又如何敌得过竹影的力气。左手捏着的毒针还没挨到竹影的衣裳,已被他手中佩剑一挡,“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竹影一看是云想容,顿生厉色,把剑横在她脖子上,狠狠勒出一道血痕:“夫人呢?” 云想容颈上吃痛,再次呻吟一声,却死死抿唇不言,无论如何都不开口。 此时暗卫们也已发现异常,齐齐下马从后头涌上来,两个暗卫见马车内再无动静,立刻以刀剑撩起车帘。 “嗖嗖”两声划破这凝滞的气氛,两根银针从马车内倏然发出。云氏暗卫皆训练有素,一听便知是暗器之声,于是两人默契地各往左右闪身,同时躲了过去。 那车夫就站在两名暗卫身后,尚且来不及躲避,两根银针就势扎在了他脑门儿之上。他伸手将银针拔下,却立刻感到浑身酸软,踉跄几步倒在地上,症状与出岫无异。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明璋始料未及,手中五枚银针也全部使完。可他却很沉稳,立刻反手掐住出岫的脖颈,另一只手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坐在马车内喝道:“别进来,否则出岫夫人性命不保!” 众人看到马车里的状况,皆不敢再轻举妄动。竹影反应最快,立刻一脚踹倒云想容,踩在她背上长剑直指:“他是谁?” 上次明璋与明璎来访云府时,恰好赶上竹扬查出身孕,出岫放了他夫妻二人的假。因此,竹影并未见过明璋,并不晓得这人的长相。 事到如今,云想容还死死咬紧牙关,不肯开口说话。她这副模样反倒坐实了竹影的猜测,便冷冷质问道:“他是明璋?” 马车内,明璋钳制着出岫,与团团包围的暗卫们对峙;马车外,云想容被竹影踩在地上,艰难地开口反驳:“他不是!” 竹影怒火中烧,脚下又使了几分力道,几乎要把云想容的脊椎骨踩断,恨声道:“我敬你是主子,你却让我恶心!今日我便以下犯上,杀了你再去向太夫人请罪!” “不!别杀我!”云想容深知竹影与出岫不一样,出岫就算再用刑,也绝对不会伤了自己的性命。可竹影常年跟随云辞,又手握云氏暗卫,杀人便如眨眼一般轻松随意。 她是真的怕了,又或许是被明璋压制得太久,终于能找到一个宣泄的地方。云想容的脸死死贴在地上,口中全是灰尘,她极力想要抬高脖子离开地面,可方才颈上被擦出了血痕,疼得厉害。 她这番轻微的挣扎,加重了竹影的怒意:“快说!” 云想容这才放弃挣扎,脸颊蹭着地面说道:“他是……明璋。你们快去救沈予!快去救他!” 听到云想容把自己给供出来,又心心念念要救沈予,明璋亦是大为光火,在马车里破口大骂:“贱妇!你以为沈予还会要你?” 这一句话再次戳中云想容的痛处,如今事迹败露,她再也没有机会了!沈予再也不会要她了! 想到此处,云想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泪水贴着脸颊落到地上,将灰尘搅和成了泥土,一块一块贴在她的脸上。肮脏,极其肮脏,便如同她这个人,这颗心。 就在明璋的注意力被云想容吸引时,有五名暗卫趁机偷袭,其中两人轻飘飘跳到马车车顶,另有两人站在马车后头。 四人同时出手,四刀齐下,将马车从正中央豁然劈开!继而,再有一名暗卫从几人之间穿出,一刀砍在明璋背上。 这一举,五名暗卫配合得默契无比,天衣无缝!好端端一辆马车,顷刻便被掀翻了车盖,整个车档后头全部露了出来。 夏季的热风从残缺的马车里穿过,明璋却感到背后一阵凉意。他没想到云氏暗卫会趁机偷袭,自己躲避不及中了一刀,整个刀身都嵌在了背上。 伴随着竹影一句“留活口”,离马车最近的一圈暗卫蜂拥而上,一把将明璋制伏,救出了出岫。 竹影再也顾不上云想容了,他将佩剑扔给身旁的暗卫,冲过去扶住出岫,发现她浑身无力,口不能言。这一看便是中了药,竹影目色如刀直击明璋,叱问道:“解药在哪儿?不说我就杀了你!” 明璋背上中了一刀,脸色惨白,可神色依旧沉稳:“你不会杀我的,因为沈予还在我手里。哈哈哈!” 这句话说得不假,竹影心下怒极,却听明璋再叹:“云氏暗卫,果然名不虚传……” 竹影冷哼一声:“夫人既然只带一千暗卫出门,便有把握能护住她。你以为暗卫都蠢钝如牛,是你明府豢养的杀手吗?” 明璋面无表情,却是真心叹道:“是我小瞧你们了。” “我云氏暗卫驰名百年,什么生死场面没见过?不必谁人下令,也有把握取你狗命!”竹影说出这番话时,面上是止不住的骄傲之色。 明璋再也无话可说,蹙眉不语。 竹影便再次问道:“快把解药交出来!” 这一次不等明璋答话,云想容已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接话道:“这药死不了人……你们快救沈予!” 闻言,竹影立刻看向出岫,后者连忙眨眼两次,表示赞同。 竹影这才稍作放心,转身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吹花小筑。这一座高楼独立于城郊之外,死气沉沉不见一个人影,如同一座鬼宅。 竹影蹙眉斟酌起来,思索是否要硬闯进去,又看向云想容,问道:“威远侯是否在其中?” 话音刚落,忽听远方一阵马蹄声急促传来,有两名云氏暗卫面戴银光假面,骑快马驰近。两名暗卫同时报上暗号,其中一人不等马停,已从马上一跃而下,跪地对竹影道:“首领,方才房州驻军派人传话,说是威远侯带了一拨京州人马,赶往岚山去了。” 沈予带人去了岚山?这是怎么回事儿?竹影将信将疑,那暗卫又道:“太夫人已派人查明属实,特让属下赶来禀报。” 岚山之上有座岚山寺,正是庄怡然曾被掳劫的地方,也是赫连氏出资修建。如今虽然被太夫人下令强拆了,可废墟还在,荒无人烟,的确是个行不轨之事的好地方! 出岫自然也听见了这番话,知道沈予平安无事,霎时安心。 明璋却忽然脸色大变,怒骂出口:“清意这个叛徒!” 出岫与竹影听见明璋此言,皆反应过来其意。惊骇之余,又是安慰。竹影当机立断,挥手命道:“调头!去岚山!” 一声令下,一千暗卫齐齐上马待命。明璋却在此时狞笑起来:“我小看了云氏暗卫,你们也小看我了!清意那狗东西所知甚少,此次沈予必死无疑!你们来不及救他了!” 第189章 因果轮回现世报(1) 同一时刻,烟岚城南郊。 沈予和清意尾随那三名劫匪一路北上,终是到了烟岚城南城门外。眼瞧着假扮自己的人被守城将士询问、逮捕,沈予才确信这一路上没有明璋设置的埋伏。 这几日里,沈予和清意吃住同在一处,说得好听些是“形影不离”,其实就是方便监视。沈予一直提防着清意与外人留暗号,他自己也不敢轻易与云氏暗卫取得联络。 一则是怕暗卫里已混进了明璋的眼线;二则他也不能完全放心清意,唯恐是对方使的“苦肉计”,而一旦自己联络暗卫,便会掉入明璋和清意的陷阱之中。 幸而这一路上,清意表现得十分妥帖老实,不多问、不多说、不做小动作,每日就是吃、睡、赶路。直至到了烟岚城南城门外,清意才主动说道:“我离开京州多日,也不知大公子是否怀疑我了。” “你不是离京之前捎了消息给明璋,说你奉命来缉拿我吗?”沈予陈述事实,“既然如此,他未必能想到你背叛他……何况你是他兄弟。” 说起“兄弟”二字,清意面有愧色,低头不敢再看沈予:“我怎敢称大公子的兄弟?我只是个奴婢生的……” “血浓于水,出身再微贱,你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沈予露出讽刺的笑意,“况且明家已经倒台了,他明璋什么都不是。但你在军中有官职在身,如今已比他高出一等。” 听闻此言,清意不知是该羞愧还是动容。他想了想,还是正事要紧,便对沈予道:“大公子的全盘计划我不清楚,但他嘱咐我,到了烟岚城要和他的人接头。”清意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为了安全起见,您先找个客栈歇脚,我去去就来。” 沈予蹙眉:“你如何找接头之人?” 清意支吾半晌,不愿走漏消息,可见心底还是挣扎得很。 沈予知他心中所想,便劝道:“云氏数百年行善仁商,博得美名无数;我虽不是德高望重,但品行如何你也清楚。清意,你是有官职在身的武人,在我麾下多年也颇受好评……这些年你难道还没领悟?你要为一己私仇,让九州再起动乱?咱们辛苦让南北和平统一是为什么?你都忘了?” 清意十分惭愧地低下头去,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可大公子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沈予闻言冷笑一声:“明璋说得倒好听。明府倒台多年,他早不报仇晚不报仇,为何选在此时报仇?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那五千万两黄金的债务,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倒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装什么孝子!” 清意依旧踟蹰,没有开口答话。 沈予心中焦急,唯恐清意有所动摇。此时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一旦清意变卦,一切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于是,他再行劝说:“你可知道我们家是如何倒台的?” 清意一愣,继而明白了沈予的用意,不自觉地点头道:“知道。因为文昌侯支持福王夺嫡,但是福王输给了当今圣上……文昌侯府以谋反之罪被抄家。” 沈予“嗯”了一声,面上浮起一阵黯然:“文昌侯府世代从文,我父侯虽不如庄相受尽爱戴,但在朝中人人也尊敬三分,手中又无实权。除了放些高息之外,平素老实本分,唯独在夺嫡之事上押错了人……” 多年以来,沈予刻意避谈这段往事,将其中辛酸痛苦深埋心底。他原以为今日提起,自己必定会愤怒、会难过、会激动,但没有,此刻他心中很平静: “明氏是后族,右相明程把持朝政多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买官卖官、搜刮民脂民膏,我抄家办差时你一直跟着,也都是亲眼所见。难道我文昌侯府不比明氏清廉正派?我为何不去找天授帝报复?” 沈予这话是说给清意听,也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圣上对明氏够宽容了,只处置了前皇后和右相,至少给子女留了条生路;我家可是满门抄斩,除我之外没留活口……” 沈予远目望向城门上“烟岚城”三个大字,最后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选择出仕,便要担负得起朝堂风险。谁若想子孙后代长盛不衰,才是违反了官场定律,天下没有这等美事。” “可云氏就兴旺了几百年……”清意试图反驳。 “你可曾见过云氏出仕?即便干政,他们也从不摆到明面儿上。”沈予分析得很透彻,“你只看到云氏长盛,却不知其背后艰难。再者言,每一代离信侯皆是文韬武略,品行端正,这种香火传递才是兴旺的根本。只可惜放眼天下,没几个世家能保证子孙代代成器,明氏亦然。” “侯爷……”听到此处,清意竟是忍不住想要落泪,“您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我……真为您高兴!” 至此,清意才被说动了,面上的犹疑之色更加明显。他口中喃喃念着那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竟似入了魔障,不知停歇。 沈予见状唯有再劝:“每当你复仇之意怒起,大可与我比对,难道你比我还惨?若是人人都心存复仇之念,容不得一丁点儿负心背叛,那我是不是该杀了你?或是你现在就杀了我?” 沈予当真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清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这匕首削铁如泥,你冲我咽喉一刀下去,我必死无疑。” 清意颤巍巍地接过匕首,猛然被那宝石的光泽晃了眼。这把匕首……他认得!小巧精致、寒光冷冽、柄身上还有一颗绿宝石! 五年前的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占据了清意的全部心神。当时他没日没夜守着沈予的宅子,是出岫夫人看他忠心,给了他一笔银子,还派人送他进京。临行前,出岫夫人亲自将这把匕首交给他,嘱咐他进京转交沈予! 若当真说起来,这两人才是他的恩人。沈予给他银子“安葬父母”,出岫夫人给他生路进京侍奉…… 八年主仆情分,五年贴身随侍,比跟在明璋身边的时间更长!谁待他更亲更好,他又不是傻子,怎会分辨不出来? 沈予说得太对了!臣与君斗,如何能斗得过?况且大公子势单力薄,还是为了泄一己私愤……子孙没有走上正途,又怎能让家族长盛不衰? 终于,清意抹了一把眼泪,嘴唇微翕地说道:“大公子与我接头的地方是……岚山。” 岚山?这名字甚是耳熟。沈予回想片刻,才忆起云承提过——庄怡然上次被绑架,便是在岚山寺! “侯爷,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清意没有说下去,又将手中匕首递了回去。 沈予接过匕首揣入怀中,一口回绝:“不能。”他知道清意要说什么,必定是希望能放明璋一条生路。 清意急得又要落泪:“侯爷,我不是偏袒大公子。倘若他要杀您,我也会替您求情的!” “我知道。”沈予干脆回话,“但明璋闹得太大,就算我放过他,云氏也不会轻饶,圣上更不会善罢甘休。” 这倒是真话,清意唯有哑然。 “你若当真想救他,就劝他赶紧收手。”沈予说着已翻身上马,调头朝岚山疾驰驶去。清意亦随之策马而去。 两人一路往岚山疾驰,眼看还差一两里路便能抵达岚山脚下,此时却迎面撞见一支队伍,人人皆穿禁军盔甲,足有二百人。 沈予心中暗道糟糕,自己只顾着“策反”清意,一心放在明璋的阴谋诡计上,却忘了自己如今还是朝廷钦犯,正被天授帝下旨追缉。虽说他如今是布衣装扮,怎奈那队伍里尽是熟人,尤其打头的将领曾是他的同僚,如此一来,想躲也躲不过了! 沈予心中焦急,只得勒马而停,希冀能说服对方给自己一点时间:“孟将军,许久不见。”他在马上抱拳行礼。 来者姓孟名辉,在诚王麾下当差,从前与沈予分属同僚,两人关系不错。后来沈予晋封为“威远侯”,不再归属诚王手下,彼此才减少往来。 看到是孟辉带兵前来,沈予心中一松,猜测是聂沛潇在天授帝面前求情,才派他来追缉自己。想到此处,沈予也不再卖关子,直白地道:“孟将军千里而来,我明白你有旨意在身,但如今明氏余孽在烟岚城作乱,我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还望孟将军宽限几个时辰,让我先去会一会明璋。” 显然,孟辉并不知道明璋是幕后黑手,面露几分惊疑之色。但他毕竟是沙场行武之人,说话也干脆利落,并没有问东问西,只道:“侯爷既然晓得有人作祟,便不该轻易上当,您抗旨不遵,不回京州,圣上震怒不已。” “我知道后果。”沈予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岚山,蹙眉再道,“孟将军公事公办,我无话可说。但我分身乏术,有一私事恳请孟将军帮忙。” 孟辉在马上与沈予两两对峙,很是痛快地伸手相请:“只要不是忤逆圣意,末将愿意效劳。” 沈予越发感激聂沛潇,若是天授帝派了别人前来,恐怕不会这么好说话了。于是他开门见山道:“我此次抗旨前来烟岚城,是因为得到内幕消息,前右相明程之子要对付云氏。听说据点就在岚山之上,我此刻要去看看,烦请您派人给云氏传个话,告诉他们我去了岚山。” 孟辉闻言沉吟片刻,回道:“我与云氏没有交情,贸然前去不大合适,但我会转告房州驻军。” 沈予暗道孟辉为人谨慎,但对方能做到这一步,已算难得,他顺势谢道:“多谢。我现在要去岚山缉拿明氏余孽,孟将军可愿随行?” 孟辉立刻蹙眉:“侯爷还是快随我回京吧,云氏暗卫遍布天下,区区明璋是以卵击石。” 沈予又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但他容不得出岫有一丁点儿危险,更何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已不只是为了出岫,更是为整个云氏,为他自己,必须铲除明璋了! 想到此处,沈予便下了一剂狠药:“孟将军带兵多年,职位一直不高不低,难道不想立下一桩功劳?您就算捉了我又能如何?但若是识破明璋的诡计,将他捉拿归案,便是大功一件。” 果然,孟辉闻言有所心动。他带兵多年,职位一直不上不下,说到底就是因为太过谨慎,处处小心没有胆量。但是……沈予的话能信吗?自己会不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孟将军放心,我出仕志不在此,也早有辞官之意。这一次抗旨不遵已成事实,再多功劳也没用。”沈予再劝,“您大可随我一同上山,等捉到明璋之后,我自然束手就擒,随你回京。” 其实孟辉很怕岚山是个陷阱,也担心沈予会借机逃跑,可想了又想,对“功劳”二字的渴盼到底占了上风,尤其沈予还是云氏的姑爷、诚王的好友,也未必就会被天授帝治罪。于是他狠狠一咬牙:“好,我随侯爷上山。” 言罢他挥手招来两名士兵,吩咐他们去给房州驻军带话,一切交代完毕之后,便与沈予一道往岚山而去。 孟辉与沈予并肩而驰,前者慎重地道:“今次我完全是信任侯爷的人品,还望侯爷别让我失望。” 沈予坦荡荡回道:“孟将军放心。您能高抬贵手,又肯随我上山,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 “就怕山上有埋伏,我这二百人马不够用。”孟辉很是担心。 “您不是派人知会了房州驻军吗?难不成明璋还能带千军万马过来?”沈予提到“明璋”这名字,脸色一凛,扬鞭策马加紧赶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山脚下,整座岚山却是出奇地平静,近乎诡异。沈予与孟辉四处观察一番,心中甚是疑惑。 “此处地势平坦,树木也不高,看着不像是有埋伏。”孟辉骑在马上,最先说道。 沈予“嗯”了一声:“这本就是明璋的接头地点,知道的人必定不多。” 话到此处,清意也打马赶了上来:“侯爷,我先上山探探情况。” “我随你一起。”沈予心中到底不放心,转而对孟辉问道:“孟将军是否带了咱们军中的信号弹?” “带了。”孟辉随手掏出一个,递给沈予。这是从前天授帝领兵时,亲自研发的一种弹药,并无任何杀伤力,但胜在声音悠扬,烟雾渺远,数十里之外皆能听到看到。 “我与清意上山探探情况,若有任何异动,咱们以这弹药为准。”沈予将信号弹收好,下马与清意拾阶而上,往从前的岚山寺旧址走去。 台阶千百,步伐沉沉,两人皆是提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有什么突发之事。 五月的山风热浪奔袭,又是顶着烈日上山,不多时便让两人大汗淋漓。沈予和清意一直走到岚山寺的寺门口,依旧不见任何动静,四下除了一片废墟之外,没有任何人影。 从前的大雄宝殿、藏经楼阁全部成了石头堆儿,各种神佛石像歪七扭八倒了一片,俱是残破不堪。唯有远处一座宝塔还剩下半截,六到十层全部倒塌,余下五层勉强伫立,但也有摇摇欲坠之势。 沈予看向清意,见对方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样,便问道:“明璋可交代了如何接头?” 清意摇了摇头:“他只说让我来岚山寺旧址,自会有人现身。” 这一句话音刚落,但见那半截宝塔之上,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服色绮丽、衣袖宽大,头上还戴着面纱,依稀可辨是个女子。 烈日实在太过刺目,那女子站得地方又高,沈予与清意同时眯眼远眺,还是看不出那人是谁。 “会不会是出岫夫人?”清意率先提出疑问。 “不会。”沈予很是斩钉截铁,“绝对不是她。” 清意竭力定睛,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侯爷怎知不是她?这么高,这么晒,我是看不清。” “我说不是就不是。”沈予坚持己见,斟酌片刻,道,“这是障眼法,估计是想引我上去。” 语毕,他从袖中掏出那枚信号弹,分外熟练地拔线一扔。 但听“嗖”的一声悠远的声音响起,一阵蓝色烟雾腾空上天,与此同时,宝塔上的女子忽然大声开口:“沈予!你终于来救那贱人了!哈哈哈哈哈……” 这女子的声音尖锐而狰狞,即便隔着如此高度、如此远度,沈予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怨毒和幸灾乐祸。他定睛再看对方头上蒙着的面纱,终于敢确定是谁:“明璎!” 是了,明璎在房州大牢里受了炮烙之刑,半张容颜被烙铁烧得尽毁,必定要蒙面才敢见人。 “小姐……”清意忍不住上前两步,作势就要往宝塔上跑。 第190章 因果轮回现世报(2) 沈予一把拉住他,神色凝重地道:“你没听见方才明璎说的话?她早就知道我要来这儿。别轻举妄动,也许这儿有什么埋伏。” 两人站在原地一阵观望,任明璎如何破口大骂,都不做任何回应。 不多时,孟辉带着二百人马气喘吁吁赶了过来,问道:“这怎么回事儿?没见人影啊!” 刚说完,宝塔上的明璎又是一阵狞笑:“好你个沈予!还带了人过来!你放心,这里没有埋伏,只有我和那贱妓!” 话到此处,她忽然弯下身子,从地上提起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将这女子的头抵在五层楼的栏杆上,笑道:“我要把她推下去!我们同归于尽!哈哈!” 被明璎挟持着的女子,好似已经陷入了昏迷,只露出上半身,而下半身都掩在栏杆之内。尤其是她披头散发,根本看不见一张容颜,分辨不出到底是谁。 清意再次惊疑起来:“难道这才是出岫夫人?” “不是。”沈予仍旧干脆否定,“明璎已经疯了,她的话不能信。”言罢,他转而再看孟辉:“孟将军的弓箭借我一用。” 清意大惊:“侯爷!求您手下留情!” 沈予二话不说,从孟辉手中接过弓箭,作势拉弓满射,对准宝塔之上的人冷冽道:“我早该杀了明璎!” “侯爷!”清意连忙上去拉住沈予,“别杀小姐,她够惨了!姑爷要休妻了……” 赫连齐要休了明璎?沈予冷笑一声。他原本已经开了弓,险些就要一箭射出去,见清意过来阻止,遂对孟辉道:“孟将军拉住他!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 孟辉只得将清意拦住,又对沈予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劲?侯爷小心,可别错伤他人。” “这点距离,我有把握。”沈予自信满满。他看得很清楚,那被挟持的白衣女子弓着身子倒在栏杆上,而明璎站得笔直,两人前后也错开了距离。 他相信自己必定能一箭射中。 这一次,沈予闭起一只眼睛,重新拉弓朝宝塔瞄准,他额上的汗顺势滴落,却无暇擦拭,更对清意的恳求充耳不闻。 然而,只是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宝塔上的明璎已发现了沈予的意图。她立刻撂下那白衣女子,开始往塔内跑,躲在塔里不出来,只隐约冒了个头。 沈予懊恼不已,只得重新放下弓箭,再次寻找准确的射击点。他执着弓箭在周围来回站位,寻思了片刻,终于找到一个更好的位置,能够射到躲在塔内的明璎。 不过因为宝塔是圆形的,一圈栏杆也是呈圆弧形围绕,因此无论沈予如何站位,利箭射向明璎的同时,都会经过那白衣女子的头顶。沈予见那女子一直伏在栏杆上没有动静,更不知是生是死,他便大胆开弓,务求一射即中。 第三次静心瞄准宝塔,这一次,明璎躲在塔内视线受阻,无法准确看到沈予的动作。 若是换作别人,这个位置根本无法射中目标。可军中皆知,威远侯虽不敢说“百发百中”,但轻而易举“十有九中”。沈予多少次在战场上化险为夷,都是凭借这惊人的准头。 能做神射手,不仅要有极佳的目力、臂力,更要懂得测算位置和风向,以防箭矢途中因风向而失去准头。 二百将士的目光齐齐落在沈予身上,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着看大名鼎鼎的“神射手”是否名副其实,能否射中这一高难度目标。只有清意依旧苦苦哀求,希望沈予能够放过明璎。 沈予充耳不闻,兀自沉稳拉弓,身形纹丝不动。 “侯爷!我求求您了!小姐她……” “她比明璋更该死!”口中“死”字一出,沈予倏然松手发箭。但听“嗖”的一声,利箭离弦,朝着宝塔之上飞速射去,迅猛无比,后劲极大。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那伏在栏杆上昏迷的女子却忽然清醒过来。她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站在危楼之上,又或者是明璎在塔内对她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女子的身形微微一颤,继而立刻挺身站直,大呼一声:“救命!” 沈予见状大骇,没想到会出现这等突发状况!那白衣女子早不清醒,晚不清醒,偏偏在此刻清醒过来! 孟辉及众将士亦是大为意外,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只可惜箭已离弦,为时已晚,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利箭正中白衣女子的心口位置,穿胸而过。 白衣女子踉跄几步,一张脸仍旧隐在漆黑长发之中,看不清长相。反倒是她身后的明璎也呻吟出声,大叫起来。 这种情况孟辉等人一看便知,定然是沈予臂力太强、拉弓太猛,那支利箭穿透了白衣女子的身体,又射中了其身后的明璎。 一支利箭,两条性命。 饶是此刻情势凶险万分,孟辉也忍不住想要称赞沈予的箭法精准。须知这并非平射,而是往高处射箭,若不是神射手,大约没这个能耐一箭射中,何况射穿两人。 但此时,沈予却是追悔莫及,痛恨自己方才太过冲动,怒极攻心。他虽在战场上拼杀,手中染过无数鲜血,但他从未杀过女人,这是头一次,况且还是错杀无辜…… 沈予正悔恨不已,但见那被一箭穿胸的白衣女子已是摇摇晃晃,整个人再次伏在了五楼的栏杆之上,终于不再动弹。 再看明璎,亦被利箭射中,踉踉跄跄地从塔内跑了出来。她竭力想要把利箭拔出,一边大声痛呼,一边撩开脸上碍事的面纱,低头往胸口看去。 其实她中箭并不算深,也未必就会致死,利箭本身的伤害已被第一个中箭之人卸去大半。可明璎从没中过箭,更不知如何保重自身,便作势抬手想将箭矢拔出来。 清意见状立刻大呼:“别拔!” 奈何他说得迟了,明璎已使尽全力将箭拔了出来,整个人撕心裂肺地号啕着,十分凄厉。 即便隔得远,阳光又刺眼,沈予等人还是瞧见一股殷红鲜血从她胸口喷涌而出。 许是拔箭的时候用力太猛,明璎整个人摇摇晃晃没有站稳,再加上失血过多头晕目眩,竟从宝塔之上一头栽了下来。那原本伏在栏杆上的女子也被她带累,牵扯着摔了下去。 一前一后两个女子,一个素白衣衫,一个锦缎华服,就如同两只濒临死亡的飞蝶,在空中划出两道惨烈的色彩。 轰然坠地! “小姐!”清意奋力挣扎,想要挣脱开孟辉的钳制。孟辉自问也没有必要再阻止他,便松了手。 清意率先往宝塔底下跑去,沈予等人也迅速跟上,想要看看那被明璎挟持的女子究竟是谁。 这一看不打紧,那白衣女子的腹部高耸,下半身血流如注,原来是个孕妇!方才她的下半身一直被栏杆遮着,竟无人发现这一点。 孟辉立刻破口大骂:“这婆娘太狠了!连孕妇也不放过!” 清意却管不了那许多,只蹲在明璎身边,双手使劲按住她胸前汩汩流血的伤口,哭着对沈予道:“侯爷!您是医者,求您救救小姐!” 此时此刻,沈予脑海之中已然混乱不堪,震惊、愧疚、自责、后悔等情绪汹涌而出,将他整个人吞没。终于,这些负面情绪演变成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令他感到一阵恐惧。 沈予不禁蹲下身子,撩开那白衣孕妇披散着的头发。只一眼,如遭雷击! “她是……”一句疑问哽在喉头,沈予发现,自己不敢问出来。 这白衣女子的两手是被绑缚在一起,脸上布满灰尘,虽然披头散发,倒是未见什么伤痕。她浑身上下,最醒目的外伤只有三处——额头、胸口、下体:额上的伤是坠楼所致,胸口的伤是沈予所射,下体的伤……是她腹中的孩子。 到底是谁?是鸾夙,还是子涵?沈予只觉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分辨出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连夜赶路的疲倦忽然止不住地上涌,烈日的灼晒、耳畔的轰鸣、满目的鲜血……使他感到头晕目眩! 恰在此时,地上不停抽搐吐血的明璎,却低声笑了出来,很是艰难地吐出四个字:“聂七……孩子……” 一句话断断续续还没说完,明璎已双腿一抽,带着得逞的笑意,睁大双目停止了抽动。左脸上那一块焦黑的皮肤,衬得她整个人异常狰狞,再加上诡异的笑容和淋漓的鲜血……此刻的明璎,如同地狱中的罗刹,死相可怖,骇人至极。 明璎真的死了!可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却令沈予一阵心惊! 孟辉见沈予呆立当场,还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失手而难过,于是劝慰道:“侯爷别难受,这本就不是您的错,是明家太过狡猾……如今明璎已死,您有什么计划?” 沈予依然抿唇不语。 众人俱是一片沉默,孟辉也不敢再劝。清意最是伤心,伸手抚上明璎的双眼,让她瞑目。 一阵热风再次袭来,吹送来一片不同寻常的沙沙声,也终于让沈予回过神。他原本以为是明璋还有后招,可一转身,便被一片银光给闪了眼。 云府的暗卫到了。 出岫与竹影接到暗卫的消息,得知沈予人在岚山寺旧址,便率领一千暗卫疾驰赶来。 由于出岫被云想容扯去了一条衣袖,竹影只好将残破的马车帘帐扯下来,系在她身上权且当作一件披风,恰好能遮住她光裸的手臂。这一次,竹影与她共乘一骑,前前后后均有暗卫重重围住,务求万无一失。 而明璋和云想容,则被竹影折磨了一路。 明璋背负刀伤,双脚被绑在马鞍之上,整个人倒立着困在马匹侧面,头部紧贴地面。这姿势不仅令人难受,也凶险万分,只要明璋稍有挣扎,便会被马蹄踢到头部。 云想容也好不到哪儿去,被缚住双手双脚,整个人趴着绑在马上,胃部正好抵着马鞍。只要马匹疾驰起来,她的胃部与腹部便会受到马鞍硬硌,颠簸得极为难受。 从吹花小筑到岚山寺的一路上,这对奸夫淫妇吃尽了苦头,滋味儿竟比房州大牢的酷刑还要痛苦三分。明璋的背部一直流血,云想容则颠簸得吐了一路…… 一直到了岚山脚下,竹影才命暗卫将他二人解脱。明璋一头跌在地上,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却咬牙不肯有一句求饶;云想容的模样更是比死人还惨,唇边的呕吐之物都没力气擦拭,衣襟上也溅了许多,很是狼狈。 竹影看着眼前两人,还是无法解气,便对暗卫命道:“拖明大公子上山!” 第191章 因果轮回现世报(3) 于是,云想容还好一些,被两名暗卫架到了山上,明璋却很凄惨,被两名暗卫绑着双手,一路拖上了台阶。 待到了岚山寺旧址门前,他的衣衫早已磨烂,身前血红一片,倒是与背部的刀伤“相互辉映”。可此人很是了得,从始至终竟不做声,任由暗卫如何拖拽,牙关紧咬,也没有晕过去。 出岫这是头一次瞧见竹影的手段,她没想到平素里老实温和的竹影,竟然还有如此冷酷的时候。然她如今自身难保,也顾不上计较这些。 幸而方才竹影从马车上拆下了一块板子,出岫才被抬到了岚山寺旧址门前。 瞧着诡异平静的岚山寺废墟,竹影率先命道:“‘风字辈’三百人先去探路。” 三百暗卫齐声领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四散岚山寺中,不多时,有人返回禀道:“夫人、首领,寺中并无埋伏,只有威远侯及京州禁卫军在内。” 出岫闻言大喜,眨眼示意竹影将自己抬进去,在暗卫的引领下寻到了沈予等人。 自从两年前京州一别,她和沈予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期间沈予历经北宣投降、南北议和、整编军队;她也历经了收归生意、云承大婚、淡心入宫…… 一别两年,他们彼此都未曾料到,竟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沈予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出岫,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冲动,立刻抬步走了过去。他见出岫坐在一块板子上,十分憔悴的模样,脑中一蒙,连忙抓住竹影问道:“她怎么了?” “夫人被明璋下了药,浑身乏力,口不能言。”竹影从怀中取出几个药瓶,“这是从明璋身上搜出来的,还请侯爷看看,到底哪一个才是解药。” 沈予接过药瓶,一个个拔开瓶塞嗅闻,又在出岫的脖颈、手腕上诊断一番,才从两个瓶子里分别倒出一颗药丸,亲自喂到出岫唇畔。 晶莹剔透的泪水落到沈予掌内,出岫朱唇微启,吞下两颗药丸。她不指望药效能立刻发挥,但这一刻见到沈予平安无恙,她自认遭过的一切罪,也算值得了! 当着一千暗卫和两百禁卫军的面,两人都极为克制,尤其眼下的情形太过混乱,也不方便表露什么。 只不过,原本已狼狈不堪的云想容,在瞧见沈予之后竟生出了几分蛮力,趁着众人一不留神之际,从暗卫手中挣脱出来。她一口气跑到沈予面前,一把拉出他的衣袖,也不知是哭是笑:“你没死!你没死!太好了!” 沈予蹙眉,辨认片刻才看出对方是谁。眼前这灰头土脸、脸色泛青、一身污物的疯癫女子,竟会是云府的大小姐?沈予一把甩开她的手,毫不客气地道:“你曾有恩于我,我不想杀你。” 云想容只痴痴地笑着,面上涕泪交加:“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我还没给你生个儿子……” 听到此处,沈予忽觉一阵作呕,冷笑道:“生儿子?你等着休书吧。” “休书?什么休书?”云想容涣散的眸光终于聚起一丝清明,正打算喝问,却止不住胃里上翻,张口又是一阵呕吐。 沈予连忙后退两步,瞧着那一地的黄水儿,再道:“今日当着众多人的面儿,我沈予公开休妻。”语毕,他撕下一截衣袍下摆,高抬左臂作案,一气呵成一封休书——血字休书。 沈予不顾指上的伤口,挥手将休书扔给孟辉:“还请孟将军做个鉴证。” 孟辉干脆利落地应承,一把接过休书,也效仿沈予咬破手指,在其上写就自己的姓名。 沈予顺势看向出岫,目光灼热似要倾诉什么。然终究,他还是顾及出岫的名节,只客气说道:“即刻起,我沈予与云想容夫妻情绝,从此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不!不!”云想容终于反应过来,发疯一般跑到孟辉面前,从他手中一把抢过休书。 “云想容!”沈予见她已失去理智,立刻喝道,“你做什么?” 云想容好像没听见一般,将那封血字休书攥在手中,粗略扫了一番。继而,她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把休书吃了。她用牙齿将布料咬碎,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入腹中。沈予早已忘了去阻止她,只站在一旁,十分惊愕地看着她。 “大小姐疯了。”到底是竹影最先反应过来,也不细究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正好用此事当借口,对暗卫命道:“把大小姐绑起来,以免伤及无辜!” 云想容还是痴痴地笑着,原本惨白的脸色,已被布条噎得通红。她摊开双手,自欺欺人地道:“没了!休书没了!我是威远侯夫人,我是云家大小姐!我和沈予最般配!”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云氏暗卫已上前将她制伏。这一次云想容很是听话,不挣扎也不反抗,只用双目死死盯着沈予,继续笑道:“别担心,我没事,我回府里等你。” 云想容心志弥坚、诡计多端,为防她再使计害人,竹影当机立断,命道:“派二十个人送大小姐回府,再去禀告太夫人,说她疯了……还有云管家的尸身,也一并送回去。” 他相信,把云想容交给谢太夫人,是最好的结果。 眼见明璎已死,明璋重伤被捕,孟辉终于长舒一口气,对沈予道:“侯爷,恕末将失礼,得公事公办将您逮捕了。” 沈予“嗯”了一声,没做任何反抗,只看了一眼清意,对孟辉回道:“清意是受我连累,劳烦孟将军放他一马。” “这……”孟辉很是为难,“几百名兄弟都看着,抱歉。” 两人的对话传入清意耳中,他也万分惭愧:“侯爷别替我求情了……我是个罪人。” “叛徒!”明璋此时已瞧见地上的两具女尸,发声怒斥清意,“我白养你一场!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听闻此言,清意“扑通”一声跪倒在明璋面前,二话不说开始磕头,众人拦也拦不住。 沈予见状怒极,立刻斥责明璋:“你说话可对得起良心?你若当真信他,岂会骗他来岚山寺?” 明璋只冷笑回道:“我早有两手准备,谨防这狗东西背叛。若他独自前来,我妹会交代他去吹花小筑,只可惜他带了你过来,那便只有死路一条!弑杀龙裔可是大罪!” 吹花小筑是天罗地网,岚山寺是嫁祸之计。无论去了哪儿,沈予和清意都是必死无疑。 至此,孟将军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叹道:“你这招真损!清意追随威远侯多年,即便他开口作证,众人也会以为他是包庇威远侯。” 明璋默认,又冷笑道:“甚好!小璎没白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大丈夫固有一死,岂可沦落敌手?我明璋绝不受那侮辱!” 说完这句话,他狠心打算咬舌自尽,却被竹影识破,迅速上前阻止他。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明璋的下颌被竹影打得脱臼,断了他的自尽念头。 竹影处置完明璋,又请示出岫:“夫人能说话吗?明璋要如何处置?” “交给……朝廷。”出岫艰难地开口,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但还是浑身酸软无法动弹。 “把明璋交给孟将军吧,也算他的功劳一件。”沈予也对竹影道,“孟将军大义助我,二百兄弟不惧埋伏上山,很是难得。” 话到此处,他又对孟辉竖起大拇指:“既忠于君,又仁于义,这份功劳孟将军受之无愧。” 言罢,沈予看了看烈日下那二百禁卫军,肃然道:“今日我沈予身犯重罪,兄弟们还肯上山助我,此等恩情没齿难忘,请受沈某人一拜。” 他说着便要单膝跪地行军礼,却被孟辉一把扶住:“侯爷见外了,如今不必再说这些,当务之急是赶紧回京,对圣上解释个中缘由,争取从轻发落。” 听闻此言,沈予亦是一阵咬牙切齿:“我原本以为逮捕了明氏余孽,或可将功折罪……如今……”他的目光望向地上那一摊鲜血,长长叹了口气。 孟辉亦是蹙眉:“您放心,我会将事情原委尽数禀告诚王殿下,他会为您说情的。” 沈予只沉默不再多话。他知道孟辉是在安慰他,且不说“弑杀龙裔”是死罪,单看天授帝唯我独尊的性格,便不会忍受旁人如此忤逆。尤其沈予自知已不是第一次了…… 这一次看似险胜,其实他还是输了。 出岫与竹影在旁听着两人对话,亦是感到忧心忡忡。 此时沈予已回过神来,见不远处的半截宝塔已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便道:“为保险起见,咱们还是离远一些,省得这塔砸下来。” 众人闻言纷纷后退,将塔前的大片空地让出来,只余两具冷透的女尸躺在地上,这场景显得异常凄凉。 出岫看到其中一具女尸的脸上隐带焦黑,已猜到是谁,此刻竟是不忍再看。她别过头去微阖双眸,对竹影轻声交代道:“殓了她们吧。” 竹影听她声音又清亮几分,心中也更放心一些,便对暗卫打了个手势。几名暗卫立刻上前,解下披风盖在两具女尸身上。 恰好,那宝塔颤动几下,竟是再也承受不住一丝外力。 竹影见状连忙喝道:“退回来!”暗卫们应声,敏捷地退散四周。 但听“轰隆”一声骤响,伴随着碎石不断落地的声响,那半截摇摇欲坠的宝塔,终于轰然倒塌,也将两具女尸埋葬在了废墟之中。 地上扬起一片尘土,瞬间将众人眼前蒙上一层迷雾。良久,烟尘缓缓散去,岚山寺内曾经最高的一座建筑,再也不复存在。 便如同明氏一族,曾高高在上,曾睥睨众生,曾俯览一切,而如今,终于化尘作土,辉煌寂灭。 “侯爷,得罪了。”孟辉最先回过神来,又恐云氏暗卫会把沈予救走,于是他先发制人,命手下送上一双镣铐,亲自为沈予戴上。 沈予没有反抗,任由孟辉拷上自己。他再看了一眼竹影:“我抗旨不遵已是事实,如今又涉嫌弑杀龙裔……还是先回京认罪,一切后议。” 竹影神色也很凝重:“侯爷放心,等我将此事禀报太夫人,再行商议营救之法。” 沈予沉默点头,孟辉便率领二百禁卫军,先行押送沈予、清意和明璋下山。 出岫见事情终于了结,回想个中凶险,也是余惊未定。她盯着那堆废墟半晌,才低声说道:“回府吧,将她们两人的尸体殓好,一并送给那名将军。” 竹影沉声领命,留下了数十名暗卫在此善后,其余人马则返回了云府…… 第192章 未妨沉沦是清狂(1) 从城南郊的岚山到城北的云府,路上用了将近两个时辰。直至回到知言轩,出岫身上的药效才全部消除。 顾不得用膳,她恢复力气的头一件事,便是去荣锦堂,与太夫人商量营救沈予的法子。 岂料,太夫人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很是冷情:“沈予太沉不住气,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丁点儿长进。明明晓得明家一无所有,不怕同归于尽,他自己还偏偏往上凑!” “明璋兄妹诡计多端,又是冲着咱们来的,敌在暗,我们在明,防不胜防。”出岫试图为沈予说项,“还望母亲设法救他。” 直到这一刻,出岫都还觉得,沈予不会有性命之忧。他识破了明璋的诡计,又有军功在身,只要太夫人出面,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可令出岫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夫人决定袖手旁观:“我知道你想救沈予,我也不忍心看着他死……但如今时局特殊,我不能主动开罪天授帝。” 太夫人满面遗憾之色,解释道:“咱们刚刚收回北地的族人和生意,怡然又临产在即,诚王也娶了我的侄孙女……眼下云氏正处于风口浪尖,一旦为沈予出头,便会被人盯上,落下话柄。” 出岫闻言沉默。是啊,倘若此时为沈予说项,便是自投罗网,天授帝恐怕高兴还来不及。他本就忌惮云氏,一直等着拿捏云氏的错处,而这一次又是沈予抗旨在先。 沈予不占情也不占理,云氏想要替他斡旋,的确很被动。 “怪只怪明璋太会找时机。”太夫人摇头轻叹,“如果我来出面,连累的不仅是云氏,还有我娘家……倘若是聂七的老子统盛帝当政,兴许我能试一试。但现在是聂七掌权,我不能轻举妄动。” 出岫又如何不晓得这其中门道?可眼下她只想营救沈予,又苦于自己势单力薄,没有万全之法。 “母亲……我求您,只要能保下他一命即可!”出岫跪在太夫人面前苦苦哀求。 “欺君之罪,抗旨不遵,弑杀龙裔,哪一条不是重罪?让我如何保他?这时候出面保他,岂不是承认咱们也欺君?也抗旨?”太夫人凝声反问。 出岫抬起泪意朦胧的双眸,依旧坚持:“我只想让他活着……” 太夫人摇了摇头:“我赞成你和沈予远走高飞,是在不威胁云氏安危的前提下……如今你让我出面说项,是要我拿整个云氏和谢家做赌注?” 出岫摇头否认:“不,不是……” “你别忘了,你如今还是云氏的媳妇。你想救他,也得掂量自己的身份!”太夫人冲出岫摆了摆手,“退下吧,别再说了,此事我绝不会出面。” 出岫岂肯轻易放弃?只跪在太夫人面前,不肯起身。 太夫人知道她心里难受,便强忍着脾气,特意岔开话题道:“云想容我已经处置了,无论她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一辈子就在刑堂终老了。我已命人将牢房封死,只留下一个送饭的格子,往后她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出岫没有心思过问云想容的下场,她根本听不进去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见状,端起早已冷透的茶盏,低声又道:“怡然临盆在即,你多去陪陪她吧。承儿也快回来了。” 话到此处,太夫人又似想起了什么,特意警告一句:“你休要让承儿替你出头,如今他根基刚稳,你不能害了他。” 出岫一面垂泪一面点头:“我知道,所以才来求您。” “咣当”一声,太夫人将茶盏撂到桌案上,冷声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听不明白?我已经按捺性子不发脾气,你不要再惹我!”言罢她冲着屋外喝道,“玥菀!送你主子回去!” 出岫无奈,只好失魂落魄地回到知言轩,独自坐在寝闺之内,不言不语。 如此一直到了黄昏时分,暮色渐渐变得暗淡,当最后一缕霞光彻底隐没在天际时,知言轩里也亮起了一盏盏灯火——唯独出岫的寝闺一片黑暗。 玥菀见状急得只想落泪,又不晓得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出岫从荣锦堂回来之后,会如此消沉?她站在出岫门外苦恼良久,无法,只好将竹影请了过来,说了情况。 竹影听了前因后果,只道:“让小厨房做些清淡的饭菜,一会儿你端进来。” 玥菀急得六神无主,只得听从竹影的意思离开。 直至玥菀走得远了,竹影才抬手敲门:“夫人,是我。” 屋内无人回应,片刻,“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出岫站在门内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孟辉今日安置在房州军营里,明日会启程回京。他已快马向天授帝呈送了奏报,我瞧很偏袒威远侯。”竹影停顿片刻,又道,“那两具女尸也从废墟里挖了出来,都入棺交给孟辉了,一具是明璎,另一具已证实是子涵姑娘。” 竹影说到此处不禁蹙眉,沉声再道:“子涵姑娘怀了天授帝的孩子,被明家兄妹掳来房州,不慎被威远侯一箭射死。” 这些内情,出岫已经想到了。她跨出寝闺关上房门,走到庭院正中,遥遥抬首望着月色:“我今日去荣锦堂求母亲援手,她拒绝了。” 竹影不知该如何评价太夫人的行为,只得沉默。 幽幽的叹气声轻悄响起,出岫背对竹影,哽咽道:“我在屋子里想了一下午,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眼下云氏正值风口浪尖,而我身为云氏的媳妇,却想要救一个外人……” 救,她对不起云氏,不仅陷阖族于危难之中,且自己身份尴尬、人微言轻,未必能救得出来; 不救,她对不起沈予,十年相识,一路走到相知的地步,却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断送性命…… 如此挣扎,如此煎熬,救与不救,都是个错。出岫内心的情绪难以言说,那种想哭而又哭不出来的感觉,最难、最苦、最痛。 竹影明白出岫的煎熬,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其实夫人不必犹豫,主子在天之灵,必定不希望威远侯去死,也不会忍心看您孤独一生。” 出岫摇了摇头:“与他无关,是我自己下不了决心。” 如今已不是单纯的感情变迁了。一面是云辞的家族与她肩上的责任,一面是恩情与爱情的双重温暖,她只能选一个!而她无论放弃哪一个,都是剜心割肉,痛不欲生。 主仆两人如此静默良久,到底还是竹影说道:“有一件事,其实夫人一直不知晓……威远侯已不是头一次违逆天授帝了。” 闻言,出岫不禁转身:“你说什么?” 竹影侧首看向出岫的寝闺房门,缓缓陷入回忆之中。三年半前,出岫知道了那五千万两黄金的内幕,打击之下生了重病,险些药石无医。沈予为此私自出京,千里迢迢前来医治,后又自请去姜地平乱,这才将功折罪。 这件事,出岫还一直不知内情。 竹影徐徐将这段尘封的往事解开,一点一滴告诉出岫。后者在听闻的过程中,神色逐渐变作震惊、难以置信,最终踉跄两步,失态地跌坐在石凳上。 两次!沈予两次忤逆天授帝,皆是因为自己! 原来,自己病重之时,耳畔那个温厚磁缓的说话声,不是聂沛潇!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出岫樱唇颤抖,竭力克制冲动之意,可没能控制满面泪痕。 “是威远侯不让说。”竹影回道,“到了后来我几次想说,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庭院里的阑珊灯火斜斜映照,将竹影的影子拉得很长。出岫垂眸看着地上那一道墨影,哽咽再问:“眼下你将此事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再一次,竹影许久没有回话。出岫等了半晌,才听他低声道:“我只忠于主子的选择。” 话音刚落,玥菀端着饭菜进了园子,瞧见出岫和竹影站在庭院中央,忙道:“夫人来用膳吧,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竹影亦附和劝道:“您若不保重自身,又怎能想出法子救威远侯?”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躬身道,“您先用饭,属下告退。” 面对一桌子的饭食,出岫还是勉强扒了几口,而后便坐在庭院的石案前,再次沉默起来。玥菀在旁侍奉着,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唯有陪着她,时不时地关切两句。 玥菀觉得出岫是在思索,那绝色容颜在月光和灯火的双重映照下,神情的变化分外清晰。从艰难到坚定,玥菀知道,出岫一定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 果然,良久之后,出岫从石案前起身,对玥菀道:“陪我去一趟祠堂。” “夫人,很晚了。”玥菀出言提醒。 出岫没回应,径直绕过石案往垂花拱门处走。玥菀无奈,唯有提了灯笼跟上。 到了祠堂外,玥菀招呼值夜人开门,出岫从她手中接过灯笼,独自入内。 肃穆庄严的云氏祠堂一如往昔,一个个牌位整齐伫立,诉说着云氏数百年的兴盛繁华。这里的每一个牌位、每一个名字,都曾为云氏一族呕心沥血,直至最新的牌位奉上,是她此生的挚爱,云辞。 想起上一次来看云辞的情形,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便再次袭来。 就在此处,就在云辞的牌位前,她无法对沈予写下决绝血书,更眼睁睁看着云辞的牌位掉落在地,劈成两半。 而如今,崭新的牌位早已制成,就摆放在沉香木桌案的正中间。出岫缓缓下跪,鼻息中闻着那烟香袅袅,内心波澜起伏。 “我到底还是对不起你了……”空旷的祠堂内缓缓响起她的声音,虔诚而忏悔。 云辞,是她这一世最深沉的痛,亦是最深沉的爱。在出岫心里,从没有人比得上云辞,可终究,还是有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漫长的十年光景,沈予悄无声息地渗入。纵使她将心门紧掩,但他却偷偷开了扇窗,在她不经意时,破窗而入。 “时至今日我一直在后悔,倘若当年狠下心殉情,便也没了这些痛苦。可路是我自己选的,如今只能走下去……沈予为我历经生死,我已辜负了你,不能再辜负他。” 出岫的这番话,注定无人回应。 她多年来的逃避、挣扎,到了这一刻,终于能够勇敢面对,在云辞的面前无惧承认。她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哭泣,便如云辞还活着一样,绝不掉落半滴眼泪。 “这一世,我先回报他的情;欠你的太多,来世,我再陪你。” 不是不报,而是爱得太深,欠得太多,注定还不完了。 于是,我们唯有相约来世。人生漫长的轮回当中,往后的每一生每一世,我只看着你守着你,风风雨雨,同生共死。 谁若比谁早了一步,一定执着等候,在彼岸里多停留片刻,携手沉沦。 这是出岫能想到的最好法子,能以此来祈求心灵的解脱。既然今生注定要与沈予恩义共度、情爱纠缠,便是上天安排的前缘。也许,她唯有还完了这笔债,才能毫无负担地轮回转世,去追随云辞的脚步。 这一刻,出岫无比坚定地相信,云辞在天有灵,是安慰的,是会祝福她的。而她也将满怀信念勇敢前行,好好走完这一生,或寿终正寝,或了却残愿。 许他此生,许你来世。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出岫微笑着,在地砖之上重重叩首。她心里明白,倘若此行不归,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来看云辞。 从祠堂里走出来,夜色渐浓,天边弯月隐入云中,这一夜变得漆黑茫茫,便如同她即将踏上的未知前路。 然而无妨。前路是生,她倾尽一世回报沈予;前路是死,她了无牵挂与云辞重逢。 翌日清晨。 出岫来到荣锦堂向太夫人辞别,表达进京营救沈予的决心。 “求不动我,你打算自己想法子了?”太夫人语气淡然,却又带着几分讽刺。 “是。”出岫跪在地上,坦然回道,“我此次进京面圣,不会以出岫夫人的名义,而是用晗初的名义。” 太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真的决定了?” “嗯。”一个低低的鼻音,却是无比地坚定。 “即便我将你逐出宗籍,你也要去?”太夫人再问。 “我不能看着他死。” “所以你陪他一起去死?”太夫人笑了,“出岫,你是聪明还是傻?没了云氏的这层身份,聂七会卖你这个面子?你忘了他是什么人?” “我没忘。”出岫抬眸看向太夫人,“天授帝虽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看他待鸾夙如何、待淡心如何,也知他有几分血肉……我会想法子说动他。” “万一说不动呢?”太夫人追问。 出岫深吸一口气:“倘若说不动……母亲的大恩大德,我唯有来生再报。” “你果然抱了必死的决心。”太夫人只觉得世事难料,“想不到当初你没能给辞儿殉情,如今却要为沈予殉情。” 是啊!可谁又能想得到,当初那个风流不羁的沈小侯爷,她所不齿厌恶的那个人,竟真的打动了她。出岫不胜感慨,朝着太夫人磕头请道:“我心意已决,还请您成全。” 太夫人的目光落在出岫身上,重新对她审视一番。良久,缓缓叹了口气:“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你。只要你有把握不连累云氏即可。” 能如此轻易说动太夫人,出岫感到万分意外。她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致谢:“多谢母亲成全,倘若我还能活着回来,必定……” “好了好了。”太夫人故作不耐地摆手,“你如今好歹还是云氏的媳妇,带上竹影和玥菀去吧。” “母亲!”出岫闻言既惊且喜,她原本已做好了孤身上路的准备,未料到…… 太夫人眉目一沉,似是极为不满:“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你这假情假意还是留给聂七看吧。”说着她又是一顿逐客,将出岫赶出了荣锦堂。 出岫最明白形势紧急,孟辉今早便会押送沈予和明璋回京,于是她也不多做客气,甚至来不及去霁云堂与庄怡然告别,便亟亟返回知言轩。 竹影和玥菀仿佛早就接到了指令,两人已收拾好行装,备好马车,就等着随出岫一道启程。 三人共乘一车,从云府后门迅速离开。这一次,没有主子,没有奴仆,没有出岫夫人和云氏暗卫,只有沈予的爱人、师妹和朋友…… 赶走了出岫,太夫人按例去佛堂念经。迟妈妈目睹方才发生的一切,不禁有些担心:“您当真让她自个儿进京了?” “她半夜去了祠堂,我就知道她有了决定,谁也拦不住。”太夫人看得透彻,“由她去吧,能不能救得出来还是两说。倘若真的连累了云氏,好歹我老太婆还能撑一把。” “您待出岫夫人真好。”迟妈妈亦是一叹,“比从前对侯爷要好得多。” 第193章 未妨沉沦是清狂(2) 闻言,太夫人身形一顿,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也起了微妙变化,似是隐隐约约的黯然。半晌,她自嘲地笑道:“我若苛待她,辞儿还不得恨死我?” “那您就放心让她独自进京?万一天授帝迁怒于她,岂不是……”迟妈妈说出自己的顾虑。 “大不了就是治她死罪,还能如何?”太夫人终于实话实说,“从前聂七他老子在世时,曾给了我一块免死金牌,只能用一次,我给出岫留着。” 饶是迟妈妈跟在太夫人身边见惯风雨,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儿:“那您为何不拿出来救威远侯?” “出岫是名正言顺的云氏媳妇,沈予这个姑爷名不正言不顺,他用不成。”太夫人无奈地解释,“即便能用,我也没理由拿出来,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任何立场为沈予说话。” “您就不怕天授帝不认这免死金牌?”迟妈妈有所顾虑。 “他敢不认!”太夫人冷笑一声,“逼死兄弟,气死生父,杀死养母,他若再不认这免死金牌,岂不是落人话柄?” 迟妈妈不再说话,只盯着太夫人看。后者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蹙眉斥道:“你是否年纪大了,眼神儿也不好了?” “不是。”迟妈妈一笑,“奴婢是觉得,您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若换成几年前,您把云氏看得比性命还重,绝不会让出岫夫人拿阖族安危去冒险。” 太夫人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再次抬步往佛堂里走:“自从叶莹菲死后,我也看开了。你可以认为是我老了。” 三十日后,出岫一行轻车简从,率先抵达京州,比孟辉的人马脚程快了将近十日。她未曾料到,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再次登临诚王府,而且是诚王在皇城京州的府邸。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出岫不会冒昧来这一趟。其一,聂沛潇新婚宴尔,无论她是孀居的出岫夫人,还是所谓知音的晗初,这两层身份都不适宜登门诚王府。 再者,叶太后“自缢而亡”,叶家地位一落千丈,聂沛潇被迫娶了谢家女儿,这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自保之法。基于这等情况,出岫也不愿再让聂沛潇搅入这潭浑水之中。 由于不能再以云氏的名义出面,出岫也没法子光明正大地拜访世家,只能凭借从前自己的私交,通过几个关系好的诰命夫人想办法。 但收效甚微。 终是不得已,出岫厚着脸皮来到诚王府。聂沛潇的王妃谢佩骊亲自迎了出来,态度很是友善:“一直听姑婆提起您,我原本打算随王爷回到房州之后,再去府上拜访您。哪晓得我们还没启程,您倒先过来了。” 谢佩骊一番话说得客客气气,语气也甚是娇柔可人。出岫忍不住打量她,见她身上兼具了娇俏与温婉两种气质,虽称不上风华绝代,但一看便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 也是,谢太夫人的侄孙女,谢家的嫡女,哪能不聪明? 出岫不晓得谢佩骊听说过什么,又是否知道她和聂沛潇的“知音关系”?但对方既然一脸不知情的模样,她自然也会避开敏感话题,只客套地问道:“是我冒昧造访了,实在是有要事想与诚王殿下相商,不知他能否拨冗一见?” 谢佩骊沉吟片刻,很是为难地回道:“殿下正在见客……听说是北地来的将领。此刻恐怕……不大方便。” 谢佩骊是新嫁,在诚王府根基未稳,如若贸然打断聂沛潇待客,委实难做。出岫心中虽着急,但也不愿让谢佩骊为难,便笑道:“那我改日再来拜访好了。” “您别急,不如在这儿坐坐?”谢佩骊连忙开口留客,“来客只有一人,想必留不长,要不您再等一会儿?” 听闻此言,出岫再次抬眸打量谢佩骊,不经意从她面上看出了几分迫切之意。可她为何要“迫切”地挽留自己? 而谢佩骊则一直面带得体笑意,语气也大方,只是那眸光里到底藏匿了几分紧张与恳求,遮都遮不住。 刹那间,出岫懂得了她眼神里的含义——谢佩骊是怕自己来去匆匆,聂沛潇知道以后会责怪她没能留客。 只这一点,已足够令出岫断定,谢佩骊必定知道些什么……至少,她应该听说过坊间的一些传言,诸如诚王和出岫夫人的暧昧关系,等等。 真真是玲珑剔透啊!出岫在心中低叹,又为聂沛潇感到高兴。有这样一位诚王妃,夫妻之间会少了很多摩擦。有些事情、有些东西,谢佩骊会小心翼翼地藏在心中,以一种包容的、心照不宣的态度去过日子。 哪对夫妻不得包容彼此?情爱未必能长久,可相敬如宾总没有错。 就如同天授帝与庄皇后,彼此敬重彼此包容,足以成为天下垂范。 出岫正为聂沛潇而感到庆幸,却听待客厅外响起一阵说话声,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男子说道:“殿下留步,我这就告辞了。” 谢佩骊一喜,立刻对出岫笑道:“是殿下从书房里出来了。” 出岫唯恐聂沛潇会出门,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连忙与谢佩骊一道迎了出去。刚跨出门槛,一眼瞧见厅外的甬道上,正站着两个男子相对说笑。 一个虬髯大汉,三四十岁许,劲装着身,一看便是行武之人; 另一人紫金衣袍,面如冠玉,贵气逼人,正是久违的聂沛潇。 不知为何,在见到聂沛潇之前,出岫很是着急迫切。可如今当真见到他了,她却又迈不开步子,更不知要如何提出那个请求。明明晓得聂沛潇必定十分为难,可她还是自私地来这一趟…… 此时,聂沛潇也已瞧见了出岫,但他面上没有表露半分惊讶,反而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出岫只得走过去,对聂沛潇行礼道:“见过殿下。” 若细算起来,两人也有九个月不曾见面了。上一次还是传出叶太后死讯时,出岫当面安慰过他…… 风水轮流转,这一次落难的,换成她自己了。 “你来了。”聂沛潇见出岫一脸尴尬之色,语气寡淡地笑问,“也是来为子奉说情的?” “也?”出岫呢喃出口,反问道,“还有别人来找您?” 聂沛潇扫了一眼身旁的虬髯大汉,抿唇不语。 那虬髯大汉这才注意到出岫,原本是轻飘飘地瞟了一眼,但只一眼,却再也挪不开目光,直爽地道:“这位小姐可真是……美。” 虬髯大汉想以什么词汇来形容出岫的样貌,可到最后,只想起来一个“美”字。 出岫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也顾不上解释自己的身份,只对那虬髯大汉盈盈一拜,算是见礼。然后,她转而再看聂沛潇:“不知殿下能否移步一叙?” 聂沛潇正打算开口回话,但听虬髯大汉忽然“哎呀”一声,指着出岫问道:“你是不是出身云氏?” 出岫一怔,点头承认。 虬髯大汉惊喜得连连拊掌,了然大笑:“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威远侯的心上人!” 显然,虬髯大汉会错了意,还以为出岫是云氏的女儿,遂啧啧再叹:“云小姐与侯爷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此言一出,聂沛潇立刻脸色一沉,出岫也颇为尴尬。谢佩骊反应最快,清眸一眨笑问虬髯大汉:“朱将军留在府里用饭吗?” 这虬髯大汉正是北地的朱姓将领,他听说诚王与沈予私交甚笃,便冒昧登门请求援手。不承想,遇见了出岫。 听到谢佩骊留自己用饭,朱将领没明白她是逐客之意,反倒认真地想了想,才拒道:“不劳王妃记挂了,我还有些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言罢又看聂沛潇,无比诚恳地道:“既然云小姐来了,末将也不多做打扰,告辞。” 聂沛潇敛去不悦神色,低声“嗯”了一下:“冯飞,送朱将军出门。” 朱将军又客气了几句,便在冯飞的陪同下告辞而去。 至此,谢佩骊也识趣地对出岫道:“夫人这是头一次来,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用饭。我去吩咐下人准备食材。”她便朝聂沛潇盈盈一拜,亦是款款告退。 聂沛潇见谢佩骊走远,才正色看向出岫:“去我书房谈?”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入诚王府书房,聂沛潇才毫无顾忌地打量出岫:“你瘦了。” 出岫鼻尖一酸,敛眉拜道:“还未恭贺您大婚之喜。王妃娘娘……甚好。” “是挺不错。”聂沛潇寥寥带过这个话题,再问,“子奉人还没到京州,你就开始为他奔走,不嫌太早了?” 对方既然开门见山,出岫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我只嫌太晚,不嫌太早。” 眼见出岫如此憔悴,聂沛潇心中一抽,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我以为你头一个就会来找我,岂料还让我等了几天。” 听闻此言,出岫心头猛然一喜:“殿下……” 可她的喜色尚未染上眉梢,便被聂沛潇的下一句话弄得心灰意冷:“我甚至连推脱之辞都想好了,只等着你来找我。” 出岫直感到一阵晕眩,难以置信聂沛潇竟会直白拒绝:“您不是与他交情甚好吗?” “交情归交情,事理归事理。子奉的确犯了重罪,以皇兄的脾气,他绝无生路。”聂沛潇利落地回绝,“当初保举子奉戴罪入仕,我已花了大力气,还得靠庄相从旁相助。如今他这罪名更重,我又自身难保,实在是爱莫能助……抱歉。” 出岫原本以为,聂沛潇会犹豫、会考虑,可如今对方态度坚决,她反倒没法子再开口了。 “本是我冒昧之请,您的难处我也明白。”出岫强忍失望之意,“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在来时的路上,出岫就已经想好了,如若聂沛潇觉得勉强,她也绝不会苦苦哀求。她早就决定了和沈予同生共死,而眼下,也不过是在争取一个最有可能的机会罢了。 出岫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沉稳,不愿在此失态,去意顿生。 而聂沛潇也并未挽留,他一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出言恳求。他是如此渴望张开怀抱给她慰藉,怎奈眼前这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眼看着出岫转身即将走出房门,就在这一刻,聂沛潇才再次开口:“且慢!也许我会考虑一下。” 出岫身子一僵,转身再看聂沛潇:“您改变主意了?” 聂沛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很是灼热,一张俊颜也分外凝重,又隐隐带了几分暗示。 他在暗示什么?出岫迎上聂沛潇的目光,心中从不解、疑惑到逐渐清明,最终了然他目光之中的含义——欲望。 那目光里,写满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原始欲望。 成年男女之间的心思,有时并不需要清楚说出来。尤其是面对出岫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聂沛潇只需隐晦表达,或是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便能让对方全然明白。 第194章 未妨沉沦是清狂(3) 的确,出岫看明白了。她不自觉地抬手捏住衣襟,眸中闪过一丝防备。眼见聂沛潇毫不掩饰“那种”意图,她低眉沉吟起来,仿佛在慎重考虑这个法子是否可行。 而聂沛潇则一直等着、看着,见证着出岫挣扎犹疑的过程。他承认自己心存卑鄙了,可他又难以说清楚,到底是希望出岫拒绝,还是希望她能同意? 时间缓缓流淌,气氛渐渐暧昧,聂沛潇的心也悬在了半空之中。出岫这副表情好像给了他一线希望,但他明白,倘若他能“得逞”,也将从此失去出岫的尊敬。 明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也许只需再添一把火,便能动摇出岫的意志,让他乘虚而入。但这念头实在太过可耻,聂沛潇几欲心动,到底没有直白说出来,只任凭出岫自己去体会。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念头龌龊,显然,出岫更觉龌龊。 等了良久,才终于等到一个决定。出岫面上的犹疑一闪而过,然后归于寂灭。 “用这种法子换他一命,他会比死更难受。”出岫平静地俯身行礼,“妾身告辞。” 当听到“妾身”二字时,聂沛潇自嘲地笑了笑:“你心里一定骂我不是君子,对我失望至极了。” 出岫摇了摇头,没再说话,无声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出岫。”聂沛潇忽然又后悔了,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很酸楚,有醋意,亦有绝望。他在她身后诚恳道歉:“方才是我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别怪我。” “不会。我没有资格怪谁。”这一次出岫没再回头,盈盈而立如同一株安静的植物。她抬首望了望天色,再次抬步。 “你打算去哪儿?”聂沛潇仍旧不死心地追问,“你还想去求谁?” “天授帝。”出岫脚步不停,语毕决然而去…… 两日后。 沈予和明璋被押解回京,前者暂时软禁在威远侯府,听候发落。 北地归降的将领们开始彻夜聚集,积极商讨营救沈予之法。众人都以为诚王会在此时出面为沈予求情,但可惜,诚王府没有丝毫动静,聂沛潇闭门谢客。 京州城里人心惶惶,朝中大臣纷纷揣测圣意,打听到的消息也相差无几——天授帝震怒不已,要对沈予从严处理,以儆效尤。 又过了一日,应元宫里传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对明氏的处置结果——明璋犯上作乱,意图谋反,即日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这道旨意一下,就连死去的明璎也没能逃脱罪责。虽然赫连齐已先一步写下休书,但他没能保住一双幼子幼女。因为明璋的九族至亲之中,也包含了胞妹及外甥。 虽然赫连氏不是明璋的九族,也没有遭到株连,可经此一事,赫连氏在朝中的地位更加衰败。天授帝旨意下达的当日,赫连齐在早朝上当众请辞,对内也辞去了族长一职。 百年簪缨世家赫连一族,正式走向没落,成为九州的一段萧条历史。 无人知晓赫连齐去了何处,在相继失去妻子儿女、官职族务之后,他趁夜离开了京州城。 除却处置明氏的旨意,天授帝还下了另外一道——威远侯沈予忤逆犯上,抗旨不遵,涉嫌谋害皇裔,着剥去爵位,午门斩首,择日行刑。 第一道旨意上明氏的罪行长篇累牍,而这一道只寥寥数语,便定下了沈予的生死。 旨意下达的当日,赫连齐上表辞官的同时,沈予被押入京畿大牢,就连刑讯的步骤都省去了,直接给他烙印上死囚的名号。 所幸,京畿禁卫军统领与沈予有些交情,倒也并未为难于他,还在职务之内行了些方便——一日三顿牢饭能够下咽,牢房也是独门独间,隔绝一隅,尚算整洁。 这边厢沈予死到临头,那边厢天授帝依然无法释怀,唯独有孕在身的淡妃娘娘敢近身侍驾。 恰逢朝中出了这几桩大事,皇后与淡心又有孕在身,天授帝便索性绝迹后宫,只偶尔招淡心一道用膳。 上百道菜式呈流水式地摆了一桌子,天授帝耐着性子一一试吃,又逼着淡心进食。 说来也奇怪,旁的女子有孕在身,除却腰身臃肿之外,脸盘也会逐渐发福。可淡心依旧是巴掌大的瓜子脸,与往常无甚变化,只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证明她已怀有三月身孕。 越是如此,天授帝越发怜惜淡心,唯恐她每日食欲不振,便吩咐御膳房变着法子烹饪美食。 可这一日,淡心的食欲尤为不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天授帝也是情绪低落,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不舒服?可要传御医瞧瞧?” 淡心咬了咬唇,抬眸问道:“圣上,您今日是不是下旨……” “啪嗒”一声,淡心话还没说完,天授帝已放下筷子,薄斥道:“此事不该你置喙,后妃不能妄议朝政。” “我不是妄议朝政。”淡心连忙解释,“我与小侯爷相识多年,算起来足有十年不止……如今他遭人陷害,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替他说话?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天授帝凤眸微眯,隐有龙颜大怒之兆。 “我知道,可他也是被陷害的。”淡心忽而有些哽咽,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您在怪他杀了子涵是不是?” “不是怪他杀了子涵……”天授帝毫不犹豫地承认,“是我对那孩子很期待。” 生养一个长得像鸾夙、性格像淡心的女儿,他期待了太久!他甚至已经想好要为她取什么名字!赐什么封号! 若非为了那个孩子,他怎能容得下子涵? 直到如今,庄皇后还被软禁在凤朝宫里,对外说是养胎,其实是因为她私自放子涵出宫,以致对方被掳失踪,天授帝才重重罚了她。 皇后被禁足三月,这惩罚虽不伤及皮肉,但也足够失了颜面。 “我知道您喜欢那孩子,孩子没了,我比您更伤心。”淡心哽咽道,“您曾经答应过我,那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养在我这儿。前些日子我已开始请教宫里的嬷嬷,亲自做了小衣裳小鞋袜,准备的都是双份……” 话到此处,淡心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子涵死了,那孩子无辜,我哪能不伤心?可这不是小侯爷的错!他是中了明氏的圈套……圣上,您不该赐他死罪。” “何为‘不该’?”天授帝闻言脸色更沉,“他若好端端地奉旨回京,明氏的诡计焉能得逞?” 淡心张口欲再辩解,却被天授帝挡了回去:“你在灵犀宫养胎,如何知道这些闲事?幕后黑手是谁,朕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怎会清楚是明璋?” 淡心一怔,自觉失言,只得抿唇不语。 “你能知晓外头的事,可见这宫里有云氏的眼线……” “咣当”几声骤响,天授帝拂袖将面前的碗碟扫落,倏然起身质问:“你身边哪一个是云氏的人?你忘了你如今姓唐?是日子过得太舒服,还是仗着朕宠你?” 淡心心里一惊,立刻摇头否认:“不,不,我不是听云氏的人说的。我是……听宫里的人说的。” “哪个奴才敢嚼舌头?”天授帝厉声追问。 帝王的声音隐带怒意,吓得一众奴才慌忙跪地请罪。天授帝抬手一指门口:“给朕滚出去!” 宫婢太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连连请罪告退。屋内只剩下天授帝与淡心,两人俱是沉默起来。 淡心自然不会告诉天授帝,是竹影给她传递的消息。她原本想在出岫面圣之前,先代为说情……没想到犯了帝王的忌讳。 天授帝见淡心一直不肯开口,知道她又动了小心思,遂冷笑一声:“既然灵犀宫有云氏的人在乱嚼舌根,那就全都处置了,换一批哑巴来伺候!” “圣上!”淡心大骇,险些从座椅上跌下去。她惊恐地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天授帝会如此动怒,说出这么血腥的话。 “您要血洗灵犀宫吗?”淡心眼眶再次泛热,心中却如同藏着一股寒潮,冲动汹涌,冰冷刺骨,凉透心扉。 她缓缓以双臂支撑着起身,不顾三个月的身孕,执意下跪,泪意盈盈:“既然您要罚,就先罚臣妾吧。” “你胡闹什么!”天授帝气得双目猩红,额上青筋逐渐显露,但还是极力克制,“朕念你有孕在身,情绪不宜波动,不与你计较。” 淡心却跪在地上垂泪不止:“您要血洗灵犀宫,臣妾身为一宫主位,管教下人无方,唯有先行谢罪。” “好!好!连你也反了!出岫夫人真是教导有方!”天授帝魅颜阴沉,一脚踢开饭桌便朝门外走。他走得极慢,也很违心,等着淡心率先服软认错。 可淡心一直跪着,垂着泪,口中倔强地呢喃:“您还是放不下鸾夙……原来我真的只是替身……” “你说什么?”天授帝勃然变色,转身叱问,“你敢再说一遍?!” 淡心抬袖抹了抹眼泪,又以双手护在小腹之上,抽噎着道:“子涵失踪之后,您晚上成宿地睡不着觉,臣妾还能不明白吗?您在意子涵的孩子,不就是因为鸾夙?” 淡心跪在地上,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眸看着天授帝,毫无惧色,只有伤心:“先是处置皇后娘娘,再接着是小侯爷、云氏……您大发雷霆,不过是憎恨他们破了您的幻想而已。” 淡心的话语如此嘲讽,如此断肠:“我原本以为,我虽不能与鸾夙相比,但在您心里也低不了多少。如今才晓得,是我不自量力了。” 言罢,她缓缓叩首,心灰意冷地道:“圣上不必血洗灵犀宫,臣妾自请效仿皇后娘娘,禁足待产。” 禁足待产就意味着,不再见天授帝,不再承宠,更不能踏出灵犀宫一步。 “禁足待产……”天授帝盯着淡心看了半晌,心里凉成一片。他双手猛然紧握成拳,就在淡心以为他要发怒时,才听他狠狠撂下三个字,“朕准了!” 继而摔门离去。 天授帝前脚踏出灵犀宫,岑江已迎了上来,察言观色立刻下跪:“圣上息怒,淡妃娘娘孕中多思,言语冲撞,望您……” “你在为淡心说话?”天授帝不等岑江说完,已是反问。 “微臣不敢。”岑江迟疑一瞬,改口道,“出岫夫人已在宫门外等了半个时辰。” “难怪……”天授帝凤眼微眯,杀意一闪而过。 岑江见状心头一颤:“您见是不见?” 天授帝沉吟片刻,反道:“她怎么说?” “出岫夫人说……她是以晗初的身份脱簪戴罪,来为沈予求情。”岑江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帝王,再道,“她还说……” “说什么?” “出岫夫人说……倘若您圣意已决,她恳请与沈予同日行刑。”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岑江已有些不忍开口。 “同日行刑?”天授帝朗声大笑,凤眸之中杀意再现,“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晗初!朕成全她!” 岑江没想到帝王真的这么动怒,忙道:“圣上三思!出岫夫人毕竟是云氏的……” “她都说了她是晗初,又与云氏何干?”天授帝一字一顿,狠厉说道,“她最大的错,是利用淡心与朕对抗。只此一点,她就该死!” 第195章 苍天不老情难绝(1) 京畿大牢牢门深重,独立于皇城一隅。自从南北分裂近百年来,此处已然成为南熙皇权的另一个象征。多少达官显贵进进出出,在此魂断命丧。 当走进这座大牢时,出岫不自觉地想起了房州大牢——以刑罚残酷所著称的一座监牢。她曾在聂沛潇的陪同下去过那里,探监明氏兄妹。 幽深、阴冷、潮湿、血腥,步入其中便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迄今她还对那种感觉记忆犹新。原本以为,这一次来到京畿大牢,同样的感觉会再次出现。 然而没有。一念生,一念死,当看透了一切,便也能够坦然面对。 同样是森冷甬道,同样是晦暗潮湿,同样是不见天日,同样是阴魂密布……但这一次,她的心情很无畏,甚至还带了一丝迫切。 终于,可以再见到那个人了!同生共死,去完成她曾无数次想要践行的承诺! 只不过,这一次她要为之殉情的人,已非当时的天上谪仙,而是如今的红尘烟火。 死了吧!死了也好!如此便能还清对沈予的情债。然后,她能毫无负担地奔向新生,与云辞共赴来世之约。 两不辜负。 长长的甬道阴火摇曳,除了牢头和狱卒的脚步声外,只能听到某处细微的水滴鸣响。“滴答、滴答”,清脆而优美,却因这周遭的环境,变成了催人阳寿的地狱之声。 在走进这座京畿大牢之前,出岫提出了两个请求:其一,盼能与沈予关在一处,同赴刑场;其二,盼能与京畿统领见上一面。 她猜测天授帝不会同意这两点,不过是抱着一试的心态提出来。但不知是谁从中做了无名好人,最终,这两点请求她都得到了满足。 一扇铁门重重开启,打断了出岫的平静思绪。光亮豁然照射进了甬道,使这狭小阴暗的空间散发出慑人的光明。一束束光亮耀眼异常,空中的粒粒尘埃清晰可见,大约是这牢里最生机勃勃的活物。 出岫不大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遂眯着眼睛朝那光明处看去。 “京畿统领在里头等着您。”牢头停下脚步,站在铁门前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劳。”出岫款款行礼,打算迈步进去。 竹影一直跟在出岫身后,神色凝重脚步沉沉。他不知道出岫为何能如此平静,竟然开口要求与沈予共赴黄泉,显然,他无法坐以待毙。 眼见出岫打算进去,竹影亦随之入内,却被牢头用手挡下:“请您留步。” 竹影蹙眉,正欲开口说话,但见出岫半转过身子,安抚地笑道:“我去去就来。”说着已兀自进入门内。 这间屋子看似是牢房改造而成,除却那一扇玄铁制成的牢门之外,屋内墙体密不透风,唯有高处开了一扇窗,迎着日光大开着。 可出乎出岫意料的是,那京畿统领并未露面,只隔着一层帏布开口问话:“听说夫人要见我?” 帏布不算厚重,反而有几分朦胧透亮,却偏偏教人无法看清京畿统领的身形面孔,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 出岫以为对方不便现身,也没多做计较,决定长话短说:“其实妾身别无大事,不过听说大人与沈予私交甚笃,又在牢内行了许多关照,特来向您道谢。” 帏布内发出一声低笑,京畿统领很是尖锐地问道:“您好像不是沈予的夫人吧?” 闻言,出岫沉吟一瞬,回道:“妾身既然来了此地,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立场。” 帏布之内有片刻沉默,须臾,京畿统领客气地笑回:“夫人谢错人了,我虽执掌京畿大牢,可沈予是重犯,即便我与他私交不错,也不敢贸然关照。” “您是说……这是圣上的意思?”出岫不禁疑惑起来,停顿片刻,又问,“或是诚王殿下?” 京畿统领并未答话,只道:“方才圣上震怒之下已定了日子,明日行刑。夫人若是眼下改变主意,我还能为您求求情。” 明日行刑!这么快!出岫脑中猛然一空,继而坦然地笑回:“不必了,妾身心意已决,多谢大人。” 帏布内的人再次沉默起来,不知为何,竟让出岫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可眼下,想见沈予的迫切心情胜过一切,她并未仔细去想,只客气地再道:“不耽搁大人办差了,还请您派人将妾身送去牢内。” “好。”京畿统领痛快地应下,但没朝外喊人,而是从帏布内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在出岫面前的桌案上叩了两下。继而,一阵“铃铃”的声响传来,出岫发现,自己头顶上方有一条长长的线,其上拴着数个铃铛,一直通向牢门之外。 她这才明白过来,这间屋子是隔音的,人在里头说话,外头听不见,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来传递消息。 刚弄明白,铁门的沉沉声已再次响起,牢头从外将门开启,站在外头候命。 “带夫人去沈大人的牢房。”京畿统领开口命道,自始至终,他没有露面。 牢头领命,再对出岫伸手相请。后者微微颔首,莲步轻移走了出去。 直至此时,那长长的帏布才被人从内掀开。所谓的京畿统领缓缓走出,一眼看到外头的桌案上放着一只红包,很厚。 聂沛潇取出口中的变声锁,望着那重新被关上的玄铁房门,陷入了黯然思索…… 重新走入阴森黯淡的甬道,出岫略有些看不大清。见惯了光明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排斥黑暗,又有几人能坦然融入其中? 终于走到京畿大牢的最尽头,那水滴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出岫轻叹一声:“听不到那水滴声,倒不习惯了。” 牢头僵了僵身子,诡异地回道:“滴的不是水。” 出岫立刻打了个寒战,感到了一丝脆弱的畏惧。所幸此时已到了沈予的牢房之外,牢头示意狱卒开门,对出岫道:“夫人请进吧。” “夫人!”竹影也在此时开口,试图改变她的主意,“您真要进去?” “回去吧,千万不要冒险来救我。”此刻的出岫脱了簪,浑身没有一丝装饰,而那面容如此宁静。 竹影嗓音之中一片干涩,几欲再度开口挽留,怎奈出岫没有给他机会,转身走入了牢房之内。 玄铁牢门从外重新关上,出岫迫切地去寻找沈予的身影。只一眼,瞧见他正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看不出精神如何,但那下颌处已泛出胡茬儿,更添了几分江湖气节。 “沈予……”出岫蓦地哽咽,忽然迈不开步子。 而听到这一声,沈予并未即刻睁眼,先是蹙眉恍惚了一下,才循声看来。 “晗初!”他倏然起身,以为产生了幻觉,目光之中满是惊喜与思念,“你怎么来了?” “我来陪你。”出岫踉跄着扑入沈予怀中,再难遏制心潮澎湃。她狠狠揽住他宽阔的双肩,埋首低泣,“什么都别问,我来陪你了……” 多少年的等待,更使这一句话显得弥足珍贵。沈予会错了意,紧紧回抱出岫的腰身,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俯首吻上她的耳垂:“能在死前见你一面,我也无憾了。” “不,我陪你一起死。”出岫虽啜泣着,可那声音异常坚定。 沈予闻言大惊:“晗初!你……” 出岫抬手覆在他的薄唇之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别劝我。我错过与侯爷同生共死,不能再错过你了……” 沈予无比怜爱地抚上她的面颊,注视良久才道:“我真不知该哭该笑。” “该笑。咱们都该笑。”出岫抹去眼角残泪,绽放出一抹楚楚笑意。 “可我明日便要行刑……”沈予试图解释。 “我知道。”出岫点头,“我会陪你。” “晗初……”沈予再次将她抱紧,嗅着那发香,干脆地道,“好,到了黄泉路上,我把你还给挽之。” ………… 夕阳终于落下,夜色终于渐沉,两人紧贴躺在狭窄的硬榻上,互相汲取着对方的温暖。出岫原本舍不得睡去,可她最近实在太累了,到底敌不过汹涌的困意,渐渐阖上了双眸。 沈予却睁着一双俊目,一直看着她的睡颜,不愿挪开一眼。此生,此世,此夜,能够拥着怀中的娇躯,他余愿已足,可以无悔赴死了。 夜风静静吹送,时辰静静流逝,许多人都盼着今夜再长一些……应元宫的帝王寝宫里,亦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天授帝双手背负站在庭院之中,抬首望月,沉默听着岑江的禀报。直至听到出岫进了沈予的牢房,他才开口问道:“诚王如何了?” “诚王殿下返回了府邸,看起来……很消沉。”岑江回道。 天授帝沉吟片刻,再问:“云府可有消息?” “今日一早,离信侯夫人庄怡然产下一名男婴,七斤重,母子平安。”岑江如实禀道,“云府给左相府飞鸽传书,估摸庄大人明日一早便能收到这喜讯了。” “谢描丹没有其他动静?”天授帝凤眸微眯,疑惑再问。 岑江摇了摇头:“阖府上下一片喜气,没见什么异常之处。” “这就奇了。”天授帝蹙眉,一张阴柔的魅颜闪现精光,“没见谢描丹请出‘免死金牌’?” “据微臣所知,没有。” “难道朕估错了?”天授帝喃喃自问,“沈予行刑,谢描丹能见死不救;可出岫也要陪着去死,她竟无动于衷?” 难道他高估了出岫夫人在云府的地位?否则眼看天快亮了,云府为何不见动静? “圣上,微臣斗胆问一句。”岑江踌躇地问道,“您为何非得逼出那块免死金牌?您是怕谢太夫人留着救谁?” 岑江跟在天授帝身边多年,自然也知道先皇曾给了云氏一枚世代相传的免死金牌,能免一人之死。按道理而言,沈予是云氏的姑爷,出岫是云氏的媳妇,这两人都符合使用免死金牌的条件。除非谢太夫人舍不得用,否则再有几个时辰就该行刑了,她为何还不表态? 岑江心中疑问重重,憋着又实在难受,便斗胆问了出来。他始终觉得,天授帝是存心要处置云氏的,只不过早晚而已。而且这个“处置”,应该不会伤及阖族性命,只是想要拿下某个关键人物。 谢太夫人必定也猜到了这一点,才会对免死金牌持如此谨慎的态度。可这个人到底是谁,还是说,天授帝和谢太夫人都是未雨绸缪?其实根本没有一个确切的人选目标? 岑江斗胆提出了疑问,天授帝也没想瞒过他,沉声道:“等此间事了,朕会告诉你。” “那……倘若谢太夫人见死不救,您真要处死沈予和出岫夫人?”岑江小心翼翼试问。 “不错,他们非死不可。”天授帝脸色一变,冷凝说道,“沈予两次忤逆朕意皆是情有可原,原本朕可以考虑留他一命,但他错在误杀皇裔,且与北地将领走得太近……” 天授帝凤眸一紧,话语又沉了几分:“出岫利用淡心说情,挑拨她与朕的关系,更不能轻饶。” 见帝王反应如此剧烈,话语之中字字杀意,岑江也不敢再多言多问。 主仆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无声地等待着,却又不知是否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恰在此时,当值的禁卫军匆匆来到龙乾宫,禀道:“启奏圣上,靖义王臣朗到了宫门外,说是有要事求见。” 靖义王臣朗,便是从前的北宣哀义帝。自从南北统一之后,天授帝便册封他为靖义王,“食邑同享诚王”。不过这只是昭告天下的旨意而已,靖义王虽然享受着与聂沛潇相同的俸禄,却没能享受他的封邑,而是留在了皇城京州。 说得不好听些,就是留在了天授帝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靖义王受降之后十分安分守己,坐享着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头衔,甚至连早朝都不上,成日在王府里钻研喜好。 靖义王不来上朝,也遂了天授帝的心意,朝内有些机密要务,他巴不得不让对方知道。因此,靖义王也极少进宫,只在逢年过节时入宫面圣,参加一些不可推脱的宫宴。 可这个时候靖义王过来,又是为何? 对方毕竟曾是一国之君,天授帝也不好拒见,又瞧着夜色深重,猜测他必有要事,遂命道:“传。” “是。”禁卫军领命而去,传了靖义王臣朗前来。由于宫门离龙乾宫不近,这一来一回,让天授帝等了足有半个时辰。 说起这位靖义王臣朗,经历也很离奇。他本名朗星,原本是北熙妓院里的一名伶倌,年少时没有变声,长得又俊俏,反串女旦唱得极好,也有几分三脚猫功夫傍身。 本是个不入流的戏子身份,可他与鸾夙交好,是鸾夙在青楼里唯一的朋友。后来鸾夙与臣暄相识之后,便举荐他去军中历练。 臣暄看在鸾夙的面子上一口答应,将朗星收在自己帐下。后来臣暄之父造反起义,朗星也跟着他们举事打仗。由于他性子活泛,身手不错,又时常跟在臣暄身边进出,最后竟被臣暄的父亲相中,收为义子,改名臣朗。 再后来,臣暄及其父打下北宣江山,登基之后又相继离世,便让臣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做了北宣皇帝。 而这其中,其实是有些秘辛。当年臣暄是假死逃脱,将皇位传给了臣朗,嘱咐他不要与聂七为敌。也正因如此,天授帝统一天下的过程分外顺利,并未发生什么大规模战争。 从一个青楼的伶倌,做到一国之君,再到如今的靖义王,臣朗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天授帝正感慨着,便见臣朗已踏入龙乾宫,干脆利落地行礼问候:“见过圣上。” 曾经的南北两国帝王,一个样貌阴柔雌雄莫辨,一个星眉剑目阳刚非常。单以面貌看来,天授帝无论如何也不是帝王之相,至少不比靖义王。然而事实刚好相反。 可见人不能貌相。 面对臣朗,天授帝摆出了一副友善态度,问道:“平身吧。靖义王趁夜入宫,所为何事?” 臣朗并没有拐弯抹角,起身直白回道:“臣是为出岫夫人和沈大人求情而来。” 天授帝很是意外,他深知臣朗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便也对其来意分外好奇:“靖义王与出岫夫人认识?” “素未谋面。” “那是与沈予有些交情?” “只在南北议和时见过几次,谈不上交情。”直到如今,臣朗都不愿说出“受降”二字,只说“议和”。因为在他心里,北宣没有输,是义兄臣暄将半壁江山拱手相让,而不是聂七凭真本事赢来的。 此刻天授帝也无心计较臣朗的言辞,挑眉再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替他二人求情?” 臣朗很是干脆地回道:“算是为了他二人,也不算是。” 第196章 苍天不老情难绝(2) 臣朗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辞:“臣听说沈大人在北地素有威名,如此良将弃之可惜。” 听闻此言,天授帝冷笑回道:“他的确素有威名,北地甚至流传一句话‘不知天授帝,只知威远侯’。” “圣上是在担心这个?”臣朗肃然问道,“您担心沈大人威望太高,会让北地将领起异心?” “他们已经起了异心。”天授帝陈述事实。 “这个臣可以担保,北地将领必定以您为尊,绝无二心。”臣朗是在为沈予求情,同时也是为北地将领说情。 “你心疼旧部,朕能体谅,但这与沈予一案无关。”天授帝直白拒道,“朕知道北地有些将领在私下活动,想要营救沈予,你既然疼惜这些旧部下,就去给他们提个醒吧。” 如今南北刚刚统一,对待北地官员,天授帝还是以安抚为主,不愿大肆处置。 臣朗见天授帝态度坚决,想了想,又问:“那出岫夫人呢?也是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天授帝睨了臣朗一眼,“怎么,你又有说辞?” “嗯。”臣朗毫不犹疑地承认,“臣听说,出岫夫人不仅出身云氏,还曾在鸾夙小产时悉心开解,间接挽救了她的性命。鸾夙是臣的至交好友,如今又是臣的嫂嫂,出岫夫人既对鸾夙有恩,臣不能见死不救。”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鸾夙的母亲出身云氏,与出岫夫人沾亲带故。臣以为,若是鸾夙听说此事,也必定会为出岫夫人求情。” 臣朗的最后一句话,如同电闪雷鸣一般,一击即中天授帝的痛处。可臣朗不管不顾,又道:“臣知道说这话逾越分寸,但说的也是事实。还望圣上三思而行,切莫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天授帝凤眸微眯,强自压抑怒气质问,“你知道他二人做了什么?你就贸然来说情?” “臣只知道,他们一个在北地威望极高,一个是天下女性垂范;臣也知道,他们一个误杀了您的子嗣,一个是利用了淡妃娘娘。” 说着说着,臣朗语中竟带了几分嘲讽:“圣上曾亲口答应我义兄臣暄,不会辜负他以江山相托,您也一直标榜对鸾夙痴心不渝。但如今,您不仅要将一位忠心耿耿的将才斩杀,还要让出岫夫人为您的变心无辜受累……臣私以为,您此举并非明君所为,也对不起我义兄和鸾夙。” “好大的胆子!”天授帝听到此处终于暴怒,厉声指责臣朗,“不要以为鸾夙将你托付给朕,朕就不会治你的罪!” 治罪?臣朗哂笑一声,很是平静地回道:“臣知道您会降罪,因为您不再喜欢鸾夙了,也不必再遵守与她的约定。” 臣暄与鸾夙归隐之前,曾将他们唯一的亲人臣朗相托,请求天授帝善待臣朗及其后人,当时天授帝一口应允。直到如今,天授帝也自认一直对臣朗很宽厚,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了践行当年对鸾夙的承诺。 然而毫无疑问,今夜臣朗这一席话,触及了帝王的逆鳞。天授帝胸腔里尽是翻腾的怒意,极力克制与压抑着。若不是顾及对方身份,他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臣朗既然前来,自然也做足了准备,不仅没有知趣住口,还继续火上浇油:“我义兄将北宣江山托付给您,嘱咐臣不要与您兵戎相见,以免伤及两国百姓。他虽不是心系苍生,但对于北地五州的百姓委实极尽爱护,那都是他的子民……” “您当初既然派遣沈予去北地整编军队,定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倘若他没有降服北地将领,也许又是一场血光之灾。如今北地将领与他交好、为他请命,恰好证明了您的眼光。您既然忌惮沈予,当初就不该给他派这差事,如今他办差办得好,反而成了您的心头之患。”臣朗几番话不卑不亢,句句都是一针见血。 他很是无畏地看向天授帝,接着分析:“狡兔死、走狗烹,沈予一死,我北地五州的将领必定寒心。试想您亲自带出来的兵都落得如此下场,何况他们。” “你倒是将朕摸透了。”天授帝这一句说得几乎是咬牙切齿,更为讽刺。 “臣不敢,但臣要斗胆再说一句。”臣朗毫不示弱地道,“您虽然统一了南北,但您心里始终都有地域疏离感,没将北地百姓看成您的子民,更没将北地的将领视为臣子。您对北地有戒心。” 话到此处,臣朗深吸一口气,最后说道:“您贵为帝王,却没有帝王的气度。其一,您做不到用人不疑;其二,您不能视南北平等对待;其三,您没有宽厚待人。只此三点,您比我义兄臣暄差得太远。” “你太放肆了!”听闻这一席话,天授帝几乎要拔刀相向,当场将臣朗的人头砍下来。他对臣朗怒目而视,凤眸之中泛起血红,“你再敢多说一句,朕就……” 话到此处,天授帝却戛然而止,因为他想不出来,要如何反驳臣朗的一席话。倘若他当真因此降罪对方,便也恰好印证了方才那三点—— 用人起疑、歧视北地、待人苛刻。他无从反驳。 就在帝王愣怔的空当,臣朗已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递了过去:“这是我义兄与鸾夙的归隐之地,只要您自认对得起他们的托付,便处置了沈予和出岫夫人吧!” 语毕,臣朗自行从地上起身,连一句告辞之语都没有,无声退去。 “站住!”天授帝手握那卷地图,竟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三年了!臣暄与鸾夙在海上失踪,不知是生是死。他派了多少人去找,始终相信他们还活着,可就是找不到任何下落! 而今,臣朗竟肯说出他们的藏身之地!他们都还活着!想到此处,天授帝的声音再也无法保持沉稳:“云氏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肯把这地图交给朕?” 臣朗脚步微顿,坦然回道:“臣与云氏不熟,也没人给臣好处。” “你受降之后不问世事,岂会轻易替人说情?”天授帝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谁能劝动你来?” “诚王殿下。”臣朗告退而去。 天授帝手中捏着臣暄与鸾夙的归隐地图,明明只是一层薄薄的羊皮,他却觉得很沉很沉,重逾千斤。 曾与臣暄惺惺相惜,曾对鸾夙倾心痴恋,曾答应过要善待北宣百姓,绝不对云氏族人发难。 自己可曾做到了?不仅没能做到,反而对北地五州颇为疏离,对云氏一族也愈发忌惮。甚至,想要用沈予和出岫的死,套取谢太夫人手上的免死金牌,好为自己日后的筹谋铺路…… 如若当真处死沈予和出岫,北地将领可会寒心?北地百姓可会愤怒?云氏一族是否会离心?朝中大臣会否人人自危? 臣暄也必定觉得江山所托非人,遑论鸾夙的愤怒与失望。 天授帝死死攥着手中的羊皮卷地图,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骨节发白。这些年他曾派出无数人出海寻找,只为心中那一点执念,而今臣朗将这地图拱手奉上,他却忽然退却了。 即便找到臣暄与鸾夙又能如何?他又有什么脸面,请他们回来看看这万里河山? 当初承诺过的锦绣天下,如今根本没有实现。北地百姓被漠视孤立,北地将领心有不忿,他要如何给臣暄一个交代? 天授帝哂笑一声,端的是一阵自嘲。其实臣朗说得没错,自己贵为天授大帝,纵有雄心壮志,却没有容人之量。虽然统一了天下、江山尽握,可在他心里,还是将南北两地分得清清楚楚,对北地五州和南地四州,没有做到一视同仁。 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忌惮北地的武官,和沈予所取得的威名。 他还是输了啊!看似赢尽无限风光,实则内里一败涂地。原本以为自己必当是千古明君,却没有践行对臣暄的承诺;原本以为会对鸾夙痴情不渝,可身边还是有了淡心。 如此,便也没有颜面再见故人了。 在龙乾宫的庭院里站了不知多久,直至黑色绣金的龙袍已被夜露沾湿,天授帝才沉沉迈步往外走,魅惑的容颜之上尽是恍惚与神伤。 岑江在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圣上,夜深露重,您该歇息了。” 天授帝这才顿住脚步,凤眸里泛起几分失意之色,转身对岑江道:“你去凤朝宫传朕口谕,皇后不必禁足了。” 岑江领命,又颇为担心地问:“那您呢?” “朕随意走走,不必着人侍驾。”天授帝说完已再次迈步,渐渐消失在了岑江的视线范围之内…… 整座应元宫在夜色里流光溢彩、华丽璀璨,宫人们费尽心思装潢点缀,只为博得帝王一顾。可遗憾的是,天授帝并无心思观赏。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索着,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自觉走到了灵犀宫外。 想起白昼里与淡心不欢而散,天授帝心头更添千百滋味。犹豫了片刻,他到底还是走了进去。 灵犀宫的宫人们早已对御驾亲临习以为常,但也都听说了淡妃娘娘触怒龙颜。谁能料到,白日里帝妃二人刚刚大吵一架,深夜里天授帝便过来了。 可见对淡妃娘娘宠爱至极! 当值的小太监兴奋不已,掐着嗓子跪地迎驾。天授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必通传,淡妃可睡下了?” 小太监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有,娘娘殿里还亮着烛火。” 这么晚了还不睡?天授帝蓦然涌起一阵心疼,沉默步入灵犀宫主殿之内。 “见过圣上。”当值的宫婢纷纷下跪行礼,天授帝脚步不停,径直往淡心的寝殿里走。掀开珠帘绕过屏风,一眼看到她不施粉黛,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出神,神色抑郁悲戚。 天授帝怀中是那张沉甸甸的羊皮卷,便如同他心中一直藏匿的那个女子。鸾夙与淡心,到底孰轻孰重?他已经完全分不清了。他只知道,眼下淡心腹中怀着他的骨肉。 想到此处,帝王的心绪顿时柔软下来,低声唤道:“淡心。” 淡心这才怔了怔,意识到身后站着的人是谁。可她依旧没有回头,只通过面前的铜镜细细打量,观望着天授帝的一举一动。 梳妆台前烛火摇曳,影影绰绰很是幽渺,一如淡心此刻的心境。 天授帝见她不肯回头也不开口,只得主动问道:“还在生气?” 淡心摇了摇头,依然沉默不语。 屋内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淡心这副模样,显然是心死了。天授帝抬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劝道:“去睡吧,熬夜对孩子不好。” 淡心的香肩微微耸动,继而往前挪了挪身子,避开天授帝落下的掌心。她索性伏在妆台之上,这才嘤声开口:“夫人和小侯爷即将行刑,臣妾睡不着。” 听闻此言,天授帝并未多做解释,只道:“朕还以为,你在为‘替身’之事生气。” “臣妾认了。”淡心戚戚回道。 只这四个字,骤然令帝王的心思沉到深渊:“你给朕判了死刑?” “圣上说笑了,是您给‘别人’判了死刑。”这个“别人”,指的是出岫和沈予,也是指淡心自己。想到此处,她又落下两滴眼泪,却不愿让天授帝瞧见,螓首往臂弯里埋了进去。 天授帝原就是百感交集,此刻见淡心拒人于千里之外,心里更是滋味莫辨。他猜到她必定难受,但未曾料到,如此状态竟比他猜测得更为严重。 细想了半晌说辞,帝王才再次开口:“今日你多虑了,我从未说过你是替身,我发怒也不是因为子涵的孩子。” 淡心仍旧伏在妆台上,没有半分动静。 天授帝见状,只得继续说下去:“我向来睡眠极浅,夜里不能安神,不是因为子涵失踪才会如此。” 他顿了顿,见淡心毫无反应,又长叹一声:“你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否则你也不会去慈恩宫要安神茶,无辜被叶太后设计。” 话到此处,淡心的身子忽然一僵,终于低声问道:“您都……知道了?” 第197章 苍天不老情难绝(3) “你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我?”天授帝无声而笑,凤眸变得越发柔和,“你声称自己失眠,去问子涵要安神茶,实则是给我准备的。” 听到此处,淡心鼻尖一酸,憋了一日的委屈终于克制不住,嘤嘤地啜泣起来。 “我早已说过,你是你,鸾夙是鸾夙。你不该否定自己,也让我寒心。”天授帝沉敛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淡心的幽幽泣声,在这静谧的宫殿里彻入彼此心扉。 “鸾夙爱钻牛角尖,你不一样,我更喜欢你的性子。”天授帝想劝,可他自己心内也是万千波澜,沉吟一瞬,唯有再道,“你先去睡吧,我想想如何安排沈予。” 他用了“安排”两字,而不是“处置”!淡心连忙抹干泪痕起身,转而看向天授帝:“您答应免他们一死了?” “只是想想而已。”天授帝没将话说死,抬手为她擦了擦眼泪。那温热的指腹带着薄茧,轻柔地摩挲着淡心的脸颊,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 手指隐隐沾了湿意,也让帝王的心境变得潮湿。他侧首看了看宫门外的天色,再道:“天快亮了,不能再耽搁,我先走了。” 这一句话说得极其隐晦,却给了淡心无限希冀。她连连点头,唯恐帝王会出语反悔,忙道:“臣妾这就去睡,立刻去睡!” 天授帝见她如此孩子气,遂无奈地笑了笑,快步出了灵犀宫。他独自沿着灵犀宫外的幽径走了很远,直至来到太液池旁,才从怀中取出那张羊皮卷,挥臂扔入池内。 有些往事,他已执着了太久。可到了最后才发现,其实他执着的只是那段回忆而已。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立即传诚王到圣书房议事!”天授帝撂下这一句命令,匆匆而去…… 两个时辰后。 夜色渐褪,天色渐明,熹微晨光透过铁窗射入牢房之内,唤醒了睡梦中的出岫。 意识清醒的一刹那,她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再一定神,知道是时候该去法场了。 出岫强撑着从硬榻上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醒了?”沈予俊目里泛起一丝笑意,且还密布着血丝,但那目光痴迷无匹。 出岫猛然撞入他双目之中,顿觉赧然,遂连忙拢过披散的长发遮住面颊,低声回道:“嗯。是不是该去法场了?” 她说得极为轻描淡写,沈予却是蹙眉:“按理说早该有狱卒来了,可到如今也没见人影,不知是不是出了纰漏。”他转而望向紧闭的玄铁牢门,舒展眉峰戏谑一笑,“许是早饭没做出来,总不能让咱们做饿死鬼吧?” 知道沈予是句玩笑话,出岫也没在意。她眯着双眸望向窗外,眼见天际朝霞漫天,亦是疑惑丛生:“难道天授帝改变主意了?” “但愿如此。”沈予笑叹,“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好运。” 话音刚落,但见牢门忽然从外开启。出岫立刻从榻上起身,沈予也翻身下榻,等着外头的狱卒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从容赴死的坦然。终于,该赴刑场了。 可出乎意料,来者是诚王聂沛潇。 “殿下?!”出岫与沈予异口同声,皆是万分讶然。 尤其,今日的聂沛潇与以往不同,身着一袭亲王朝服。他的俊容极为憔悴,然而神色极为郑重,仿佛是践赴什么重要的场合。 “殿下这是刚下早朝?”沈予率先出口问道。 聂沛潇并未正面回话,只在两人面上扫了一眼。待瞧见出岫长发披垂,衣裙打褶,他心底已是一抽。再看两人身后那张硬榻,也隐隐有着凌乱迹象,显然没来得及收拾。 还有眼前的出岫和沈予,端的是一阵默契。而且,神情极为亲密。 此情此景,聂沛潇已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唯有默然吞咽那无尽的苦涩滋味,沉声说道:“沈予接旨。” 沈予微微一怔,这才看到聂沛潇手中握着一道明黄绢帛。他有些疑惑,但几年的仕途经历已让他养成习惯,立即单膝下跪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威远侯沈予识破明逆奸计,护驾有功;整编北地驻军,甚得朕心。现已查明谋害皇裔之罪乃是误判,今顺从民意,嘉奖卿之功高,特赐封‘威远王’,驻守北地边关,以护国本。” 聂沛潇念到此处,刻意抬起俊目,将沈予与出岫的惊愕之色看到眼底,才又不动声色继续宣旨:“限期一月之内启程赴任,无诏不得回京。钦此。” 最后两字落下,沈予反应良久才回过神来,立刻高举双手接旨谢恩:“微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聂沛潇将明黄绢帛再次合起,郑重地交付到沈予手中:“恭喜子奉。如今你也封王了。” 直至这道旨意被沈予握在手中,他还是感到匪夷所思。缘何会有这番突变?昨日天授帝还要将他下旨问斩,而今日……竟转意封王了?! “那晗初呢?”沈予霎时想起出岫亦被赐死,连忙再问。 聂沛潇没看出岫,只抿唇笑回:“本就是皇兄的一句气话,何必当真?” 看到聂沛潇别具深意的目光,沈予立刻了然,内心更是无比动容:“多谢殿下照拂。殿下的大恩大德,我沈予感激不尽。” 他作势要对聂沛潇行下跪之礼,自然被对方伸手阻止:“千万别折煞我,这可不是我一人之力。” “话虽如此,您必定费了不少心思。”沈予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然哽到喉头,唯有一句,“日后殿下但有所命,我必定万死不辞。” 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兼且带有提携之恩。这份情义,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难以报答。 岂料,聂沛潇却很坦诚地笑道:“你这感激我担当不起……我并非全然为了你。”语毕,他不再给沈予开口的机会,转身往牢门外走。从始至终,没再看过出岫一眼。 “殿下!”直至聂沛潇走出了牢房,出岫才开口唤住他,“多谢您。” 聂沛潇身形微顿,没有回话也没转身,反而加快脚步离去。他晓得身后两人必定有话要说,也自觉是个多余之人,唯恐自己再不离开,便会反悔今日所做的一切。于是,他只有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京畿大牢…… 直至对方已然走远,沈予才对着那扇玄铁牢门叹道:“其实诚王骨子里是个君子,可他非把自己当成恶人。” 这一点,早在十年前晗初挂牌时,沈予便看出来了。否则以当时九皇子的势力,焉能有赫连齐摘牌的机会? 倘若十年前,真是聂沛潇摘了晗初的头牌,如今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也许,便没有出岫夫人,更没有威远王了。 只是这封王的旨意来得太过突然,沈予尚且觉得虚幻。而出岫不知是喜是悲,已伏在他肩头上痛哭失声。 狱卒原本打算迎两人出去,瞧见这种情况也只得暂时回避,知趣地退下。 沈予一手握着圣旨,一手揽过出岫的玉背,轻轻抚慰:“这是好事,你哭什么?” 出岫兀自啜泣不已,半晌才抽噎着道:“天授帝虽免你一死,但北地苦寒……你……”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是觉得,这道旨意明升暗贬,日后还有藩王割据之祸。以天授帝的狭隘心思,绝不该如此轻易放过沈予,遑论封王厚待。 可至少,眼下是保住性命了。想到此处,出岫也不愿扰了沈予的兴致,遂咽下心中顾虑,改口说道:“北地苦寒,你必定遭罪……” 原来她是在担心此事。沈予心头一松,笑道:“你没去过北地边关,不知那儿的好处。冬日里白雪皑皑,甚是壮阔,人会觉得心里自在,是个好去处。” 他瞥了一眼手中圣旨,脑中猛然划过一个念头——那早该实现的一个念头:“晗初,嫁给我做威远王妃。” 果然,出岫闻言一怔,渐渐停止了哭声。她缓缓仰首看向沈予,一双美眸泪意朦胧,慎重斟酌起来: 如今云承已能独当一面,云氏香火也有了传续,她是该功成身退了。 沈予若在北地遭了算计,自己陪在身边,也好为他出谋划策。 至少,有她做这个威远王妃,能保证沈予不会触犯龙颜…… 出岫一直沉吟不语,沈予等了良久,心中渐急:“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名正言顺嫁给我,咱们一起去北地?” 见到沈予这番焦急模样,出岫反而坦然了——既然一切都不可避免,那就唯有顺其自然。 于是,她抬袖拭了拭泪痕,语带矫情地笑道:“我怕冷。” “我是医者,你不必担心自己畏寒。”沈予立刻驳道。 “我不喜欢雪。” “你还没见过,怎知自己不喜欢?” “母亲未必会同意。” “我去说服她老人家。” “我……不想做劳什子的王妃。” “谁又稀罕当威远王?我也不受这旨意了。” 沈予明明晓得出岫的小心思,但又怕她真的不答应。毕竟这幸福来得太快、太不真实,越是临近,越是令人心生忐忑。 他紧张地看向出岫,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她如何为难自己,也一定要让她点头下嫁。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出岫故作矜持。 “嗯,我听着。”沈予聚精会神,只怕遗漏了一字一句。 出岫抬眸看他,面上没了半分表情,很是郑重地道:“那我答应你吧。”语毕,她破涕为笑,又淡淡威胁道,“若是吃住不习惯,我便自己跑回来。” “你敢!”沈予目色倏然收紧,将出岫牢牢圈在自己双臂之中,咬牙切齿地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追回来!” 出岫浅浅轻笑,正待开口还击,却被沈予骤然吻住。那吻势甚为强烈,两人唇齿相依,缠绵无尽。 直至出岫被吻得七荤八素,连连告饶,沈予才肯放过她,附耳低声道:“这是小施惩戒,往后还有‘重罚’。”最后二字他说得极为暧昧,霎时令出岫面红耳赤。 所幸外头的狱卒等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打断两人,故作咳嗽起来。 出岫连忙回神推开沈予,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牢房。再次迈入这晦暗的牢狱甬道,出岫不再觉得幽森阴冷,只因身边有一人相伴,给了她无尽暖意。 来时走得漫长,去时走得飞快。京畿大牢外,竹影、玥菀早已在此等候,一个面带喜色,一个激动不已。 前者立刻迎了上去,道:“马车都已备好了,只等侯爷和夫人出来。” “什么‘侯爷’,是‘王爷’!”玥菀立刻纠正竹影,又上前一把抓住出岫的柔荑,哽咽垂泪:“吓死我了,真真是惊险一场。” “幸好有惊无险。”出岫已恢复了平静,轻笑安慰玥菀。 “此处不祥,还是上车再说吧。”竹影引着几人走到马车前,撩开车帘让出岫和玥菀先行上车。 沈予正待随之入内,忽听竹影附耳低声说道:“太夫人让您备好厚礼上门提亲,她为夫人置办的嫁妆只多不少,保您不亏。” 听闻此言,沈予精神一振,立刻笑回:“请她老人家放心,我倾家荡产也娶定了。” 两个男人会心一笑,沈予已利落地上了马车。他顺势坐在出岫身畔,握紧她一只柔荑。无比坚定。 骏马长声嘶鸣,马车辘辘而行。沈予知道,前方将是他人生新的起点,新的征程。他对这未来充满信心。 洗尽浮世铅华,褪去功名万丈,曾历经风雨甘苦的两个人,终于共同携手。 这是爱的另一种方式,是一生的相濡以沫。纵然前路茫茫未知,也能无惧无畏。 苍天不老,此情难绝。 后记:当年腊月,皇后庄萧然产下一女,取名“聂肖鸾”;翌年初,淡妃唐心产下一子,取名“聂忘凌”。天授皇帝聂沛涵一生铁血,然终生只此一子一女,再无所出。 沈予与出岫先后育有两子,长子“沈辞”、次子“沈略”。 十八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威远王世子沈辞随父进京述职,偶遇十八岁的肖鸾公主。、人一见钟情,突破重重困难,终结连理。 第198章 番外:妾心如程聚散无声(1) 一、直道相思了无益 尘世浮华,有时无比渴盼一段简约恣意的人生,却抵不过俗世的纷纷扰扰,纠纠缠缠。万丈红尘里实在有太多的无奈,如若王侯贵胄都无法事事遂愿,何况普通人呢? 又或许,正因为王侯公卿贵不可言,才会面临更多的身不由己? 从靖义王府出来时,聂沛潇很惶惑。他承认已开始想念从前那段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岁月了——毫无牵挂,只与音律为伴。 可想念归想念,现实之路还在脚下,依旧有人催促着他不停前进,永无止歇。 抬首望了望天色,落日熔金,暮霭沉沉。再有五个时辰,沈予和出岫便要被押赴刑场,处以死刑了。 而聂沛潇如今已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靖义王身上。请靖义王出面说项,乃是他所能想到的上上之策;倘若连此人都无法劝动他的皇兄,那么他还有一个下下之策。 当然,他希望这下下之策永不会派上用场。 驭马疾驰回到诚王府,聂沛潇自知,他如今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王妃谢佩骊很懂得分寸,并未对他的行踪过问太多,只备了一桌丰盛晚膳,席间两人俱是沉默。草草用了几口,聂沛潇起身去书房等候消息。 这一等,便过了深夜。 终于,等到应元宫里来人传话,道是天授帝让他入宫议事。 圣书房里灯火通明,显得静谧而诡异。偌大的屋子,唯有天授帝一人在内,正对着御案陷入沉思。 饶是隔得如此之远,聂沛潇还是看到了帝王凤眸里的密布血丝,可见他今夜也是万分煎熬,万般斟酌。 聂沛潇按捺下起伏情绪,已做好了被天授帝迁怒的准备,下跪行礼道:“臣弟见过皇兄,望皇兄降罪。” “你也知道朕会降罪?知道你还敢这么做?”帝王冷凝的声音幽幽传来,与这满屋子的书香墨香格格不入。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聂沛潇唯有这一句,他知道其实皇兄是理解他的。 帝王又何尝不是心如明镜?然他却在聂沛潇面上看到了一丝苍凉与悲壮。 当年那个潇洒恣意、放浪形骸的九弟去哪儿了?如今竟被逼成这副模样?而自己这个做皇兄的,也算是罪魁祸首吧。 想到此处,天授帝心中顿时软了几分,对聂沛潇的愧疚之意骤然生出,进而汹涌地席卷全身:“平身吧。你要救人,大可直接对朕说,何必拐弯抹角央求靖义王?” 聂沛潇沉默一瞬,才缓缓起身回道:“因为臣弟知道劝不动您,只会徒增你我兄弟间的嫌隙。” 一句话,将天授帝还击得哑口无言。的确,如若今夜没有靖义王打前站,即便聂沛潇前来,也必定是无功而返。 天授帝望着御案上的两样物件,没再说话。 摆在帝王面前的,一张是羊皮卷地图,一张是刚刚拟好的旨意。他将那道明黄绢帛从案上执起,挥手撂给聂沛潇,沉声道:“朕如你所愿。” 聂沛潇接过圣旨,立即打开扫了一眼,待瞧见“贬为庶民”这四个字时,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这旨意不妥。” “有何不妥?”天授帝凤眸微抬,眸光犀利有如鹰隼。 “您将沈予贬为庶民,实在不妥。”聂沛潇直白道,“沈予乃是少见的戎马将才,这些年沙场历练,他功绩如何,您该比我更清楚。既然如此,为何不再复用他?” “复用?”天授帝冷笑一声,“朕复用他,让他再三抗旨吗?” “您明知他不会了。”聂沛潇很是沉着地回道,“这一次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以后必定不会了。” “况且……”聂沛潇顿了顿,神色很是伤情,“况且有出岫陪伴左右,也没人值得他再抗旨了,出岫会劝着他。” “你倒是看得透彻。放手了?”帝王忽而转移话题,问起了这感情事宜。 显然,这一问让堂堂诚王更为失意,俊目低垂着道:“不放手又能如何?他二人决心同生共死,我是个外人。” 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没走进去过,一直是个旁观者罢了。只不过他太过自负,将自己当成了局中之人。而今猛然醒悟,自己从不在这情局之内,一切都是作茧自缚、自迷其中,仅此而已。 聂沛潇自嘲地哂笑一声,再看了一遍手中圣旨,这一次,他才发现那旨意最后并没有盖上御印,可见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再对天授帝道:“皇兄可知,臣弟去靖义王府时,遇上了什么事儿?” 天授帝正襟危坐龙椅之上,静待下文。 “臣弟在靖义王府,看到了北地将领的联名书函,恳请他出面保沈予一命。”聂沛潇勾唇再道,“其实数日之前,他们也来找过臣弟求援。” “你想说什么?” “臣弟想说,沈予在北地威望极高,颇受军民爱戴。如此良才,若弃之不用,实在可惜。”聂沛潇劝道,“为君之道,知人善用。臣弟斗胆说一句,您从前一直做得不错,只可惜南北统一之后,反而倒退了。” 聂沛潇的最后一句话,与方才靖义王臣朗所言如出一辙,天授帝听在耳中,心思越发沉抑。 不错,自从南北和平统一之后,他身为帝王越发谨慎了。从前只考虑南熙四州,如今版图里多加了北地五州,实在令他极为头痛。 天授帝终于发现,自己军中出身,只适合乱世为君,不适合文治江山。因而他才会在北宣归降这短短一两年内,犯下诸多失误,遭人非议。 他也承认,这半壁江山来得实在太过容易,他未能仔细了解民习风俗,更没做到对南北一视同仁。 究竟是自己对北地子民心有介怀,还是北地子民对统一之事心生排斥?为君太久,如今才算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唯我独尊了。 天授帝从丹墀之上负手走下,缓缓迈步到聂沛潇面前,问他:“既然你不同意这道旨意,不如你来说说,朕该如何安排沈予?” “如若您当真看他不顺眼,便让他去北地戍守边关吧。”说到此处,聂沛潇忽然下跪请道,“臣弟恳请您为沈予封王。” “封王?”天授帝面上尽是匪夷所思。 “是封王。”聂沛潇再道,“既然沈予在北地颇受尊敬,您大可让他管辖北地五州,为您分忧。” “你倒是会出主意。”天授帝立刻否决,“封王裂土,他会是下一个臣暄!” 众所周知,臣暄从前是北熙镇国王世子,臣氏也是北熙唯一一个异姓王侯。他们长期戍守南北交接之处,又有军权在握,最后终于拥兵自立,推翻了北熙江山,立国北宣。 有这前车之鉴,天授帝自然不会轻易许诺为沈予封王。 “南北才刚刚统一,若给他封王,岂不与分裂无异?朕是把北地五州拱手相送了!”天授帝的语气越发肃杀,“他一旦封王,日后会形成藩王割据的局面。” “沈予绝对不会。”聂沛潇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他性情如何,是否有权力之欲,臣弟一清二楚。况且……他有出岫相陪,一人刚、一人柔,出岫不会让他走上这条路。” “你说得倒好听!”天授帝冷笑讽刺,“他若当真走上藩王割据之路,就为时已晚了!” “以后如何还是两说。臣弟只担保沈予本人,他的子孙臣弟不过问。”聂沛潇干脆地道,“以您的能力与智谋,必定有法子钳制住他,不会让他拥兵自重,成为第二个臣暄。” 听闻此言,天授帝脸色稍霁,但依然不肯松口:“朕还不知,你竟对情敌如此大方,救了他性命不说,还要为他请封?” 聂沛潇忽略天授帝话中的冷嘲热讽,沉吟片刻认真回道:“倘若出岫喜欢我,我必定以正妃之位相待,如今她既然选择了沈予,我希望她将来的身份不会受委屈。” 他诚恳抬目看向天授帝,续道:“沈予算是我多年好友,为他请封理所应当。既然北地民心不稳,您派他过去,总好过再找其他人。” 事实上,聂沛潇还有一个顾虑没有说出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真的将沈予贬为庶民,他将何去何从?天授帝最是性情不定,也许某日又会起了疑心,悄无声息地再将沈予杀了。 既然必须活在帝王的掌控之中,不如光明正大身居高位,反而能使帝王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身在天授帝的位置,明着给人治罪,要比暗算难得多…… 就在聂沛潇兀自斟酌的同时,天授帝也有另外一番计较—— 南北统一之后,总要有人带兵去驻守北地,不是沈予,也会是别人。届时更难保证是否会形成“藩王割据”的局面。 至少沈予对仕途不甚敏感,如今看来也毫无野心;出岫又是个有头脑之人,倘若有她从旁提醒,沈予应会安分守己。 至于他二人百年之后,子孙资质如何,还不是任自己拿捏? 而且,云氏的谢太夫人年事已高,寿命不长;云承羽翼未丰,不足为惧;庄怡然又是皇后的妹妹,是“自己人”……如若出岫愿意跟随沈予去北地,云氏便少了一位令人忌惮的当家主母,自己也能对云氏暂时放心了。 如此一分析,让沈予封王远赴北地,的确是一举数得——赢了北地民心,解了云氏之忧,数十年内不会有藩王之祸,还能让沈予感恩戴德…… 想着想着,天授帝开始不自觉地踱步,迟疑片刻再问聂沛潇:“倘若朕不同意为沈予封王,你会如何?” “那臣弟只好效仿靖义王,赋闲府中不问世事了。”这便是聂沛潇的下下之策。 “你是在威胁朕?” “不是威胁,是失望。” 失望?帝王的眉峰狠狠蹙起:“你对朕失望?” “自从母后薨逝,臣弟不可能对您不失望。”聂沛潇终于说出心底这番话,长叹一声,“但‘失望’不代表‘绝望’,您总归还是我七哥。” 失望,是因为曾抱有期望。只要不绝望,便有机会重燃希望。 天授帝瞬间了然,他这个九弟,是在拿手足情义做赌,为沈予和出岫筹谋一个未来。可叹天家本该无情,帝王本该无心,可自己偏偏如此贪婪,不仅要江山权势,还想要人情温暖…… 天授帝重重叹了口气,旋身重新走上丹墀,疾书写下另一道圣旨。然后,他亲自取过御印沉沉盖上,对聂沛潇道:“让岑江先去一趟京畿大牢,吩咐下去暂缓行刑。今日早朝过后,你亲自去宣旨吧。” 聂沛潇接过旨意细看,心头骤然一松,终于肯露出一丝安慰的笑意:“多谢皇兄。” 天授帝似是疲倦至极,朝聂沛潇摆了摆手:“下去吧,朕歇一会儿。” “臣弟告退。”聂沛潇攥住手中的明黄绢帛,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就在他走到圣书房门口时,天授帝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原谅朕。” 三个字,却令聂沛潇眼眶一热。时至今日,他的七哥终于肯承认所作所为,这一句迟来的道歉,他终于等到了。 聂沛潇顿步转身,遥遥望向丹墀上的挺拔身姿,荡然回道:“我是将你当成七哥,而不是皇兄。” 语毕,他回身推门而出。 窗外,夜色已渐渐隐没天际,到了昼夜交替的最后一刻。这黎明来得甚是时候,令人充满无限希冀。 是时候启程回烟岚城了吧!无论以后出岫在与不在,那总归是他的封邑,有关于她的回忆。 即便不在局中又如何?他到底还是扳回了一局。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二、世事轮回妙无言 从京畿大牢出来后,马车一路驰行,在威远侯府门前停了下来。 同样一座豪门深宅,一直归属于沈氏家族,可名字却已更迭数次。 曾经的文昌侯府门庭高贵,后来的威远将军府与京州世家格格不入;变作威远侯府之后,沈予又长期不在京州,便使得这座宅子冷清了下来。 再到如今,已是威远王府了。沈予去北地赴任在即,这座府邸也即将彻底空置。 沈予撩开车帘朝门前看去,一眼瞧见几个仆人攀爬甚高,正在撤换牌匾,将从前的“威远侯府”匾额换成了“威远王府”。 “他们动作倒快。”沈予薄唇噙笑。 竹影亦是探头,附和笑道:“今日早朝之上,天授帝已正式宣了旨意,他们自然要加快动作了。” 沈予望着这一座足有百年历史的祖宅,感慨万千地道:“也不知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是你回京述职的时候。”出岫清浅笑回,又问,“怎么,舍不得?” “岂会?”沈予出语再叹,“如今我不仅重振门楣,且还光耀了门楣,父侯和大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话到此处,他情不自禁握紧出岫的柔荑。事实上,从京畿大牢出来到现在,两人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只是如今,到了暂别之时。 “这一次我可不能再擅自离京了。”沈予笑对出岫道,语中隐含不舍与遗憾,“明日早朝之上我要谢恩,还要接受封王之礼、准备北上事宜,恐怕这一个月都会异常忙碌。” “无妨。”出岫语气轻柔,“我在烟岚城等你。” 沈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自然,我会备好厚礼拐道房州,下了聘礼再去赴任。” 他望向出岫的潋滟眸光,毫不避讳竹影和玥菀在场,继续道:“再等我一个月,这次我绝不会出岔子了。” “这话你别说得太早。”出岫故作矫情地刺激他,“还是先过了母亲那关再说吧。” 听闻此言,沈予笑而不语,又别具深意地看了竹影一眼。两个男人相视而笑,皆没有捅破太夫人的话。 须臾,沈予才露出颇为自信的俊笑,对出岫回道:“你放心,太夫人早已将你视为女儿,我便是她半个儿子,她见了我欢喜还来不及!” 千言万语,诉不完彼此的衷肠,可还是免不了暂时分离。出岫虽已公然表明要陪沈予赴死,然到底只是小范围知情,如今沈予既然封王,正值万众瞩目之际,她自然不能留宿威远王府。 今时不同往日,两情相许,自然也不急于一时了。 沈予松开握住出岫的那只手,万般难舍地问道:“你何时启程回烟岚城?” “明日吧,我想早些回去,听说怡然生了个男孩儿。”说出这句话时,出岫面上掩藏不住欣慰之意。 “一转眼承儿都为人父了,我这个做叔叔的竟比他还滞后。”沈予毫不遮掩面上的坏笑。 出岫则大为赧然,忍不住偷偷去看竹影和玥菀,两人一个装作没听见,另一个掩面娇笑。她见状更是羞恼不已,美眸剜了沈予一眼,抿唇佯怒。沈予果然连连告饶,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车。 第199章 番外:妾心如程聚散无声(2) “王爷对您可真是好。”沈予一下车,玥菀便口无遮拦地调侃道。 出岫也毫不示弱,反问她:“恨嫁了?是时候给你找个婆家了。” “不,不!”玥菀立刻摇头摆手,慌忙道,“我还打算跟您去北地呢!” “那也行,北地将领豪迈豁达,性子与你更加匹配,让你师兄好好替你物色一个。”玥菀既认了屈神医做义父,沈予自然是她的师兄。 两个女子又互相调侃一阵,竹影听得越发尴尬,索性代替车夫履职,坐到了车前的驾板上。三人回到流云山庄歇息一晚,翌日,便启程返回烟岚城。 就在出岫返程的当天,沈予入朝受封,正式成为大凌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侯。 从沈小侯爷一路走到威远王,他真正体会到了何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落难时,愿意替他奔走斡旋之人寥寥可数,除了诚王聂沛潇之外,便要属靖义王和一众北地将领,而朝内大臣皆避之唯恐不及。 可如今他平反封王,这些趋炎附势之人又纷纷携礼来贺,反倒是当时替他奔走的一众,不见人影。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沈予历经几番大起大落,终于看透此事,便对前来示好之人一概谢客。左右他即将远赴北地,也不必维系仕途上这些繁复的关系了。 沈予特意去了一趟靖义王府道谢,又给孟辉送了厚礼。此后,他便着手准备赴任事宜,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拟定聘礼单子,前往云府提亲。 时日过得极快,一转眼便到了六月,距离天授帝所要求的“限期一月之内启程赴任”,只剩下四五天了。而沈予终于将一切都准备就绪,也正如他所言,为了迎娶出岫,他算是“倾家荡产”了。 临行时,他只带了几件最为贵重的聘礼,而余下的大件箱笼,则由威远王府的管家随后差人送去。沈予捏着聘礼单子,带着一众北地将领,拐道房州提亲。 再次来到烟岚城,他终于能体会那种意气风发之感,在二十八岁上,经历过人生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如今苦尽甘来封王拜将,也即将美人在怀。 沈予一行还未进城,云府已接到了消息,云承和云羡亲自前往城门外相迎。三人说起这些年所遇到的人和事,皆是不胜感慨。 进入南城门内,四座汉白玉牌坊一如往昔庄严伫立,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忠义、诚信、善施、贞节,诉说着数百年来云氏的丰功伟绩、盛世荣耀。 驭马穿行其中时,沈予忽又想起了云辞,心存感激之余,不禁将怀中的聘礼单子捂得更紧,照顾出岫的决心也更加坚定。 北地将领都是初到烟岚城,皆对离信侯府的壮丽奢华感到瞠目结舌,沈予让云羡带他们四处转转,自己则随竹影往荣锦堂而去。 这毕竟是云府,出岫毕竟是谢太夫人的儿媳妇,因此沈予决定先行拜见太夫人,他并不着急去知言轩见出岫以慰藉相思之苦。 站在门外等候通传时,沈予按捺不住心中忐忑,唯恐谢太夫人忽然改变主意。 “这小子终于来了?让他滚进来!”太夫人这句话似是打趣,但又不怒自威。 听到她老人家久违的声音,沈予立刻精神一振,阔步迈入。岂料进了屋里才发现,出岫也在其内,正跪地恭敬聆训。 “见过太夫人!”沈予连忙上前跪在出岫身畔,重重磕了个头。 “你来得恰好,我正对出岫训话。”太夫人明明是面无表情,可那犀利目光里又藏着几分深意。她径直朝沈予伸出右手,直白问道:“单子呢?先拿来瞧瞧,否则一切免谈!” 沈予愣怔一瞬,才明白太夫人所指,连忙从怀中取出聘礼单子,双手高举奉了过去,口中不忘说道:“我搁在怀里都焐热了,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太夫人腕上的赤金掐丝手镯一闪,险些晃到沈予的双眼。她利落地接过礼单,眯着眼睛扫了扫,颇为不满地道:“字这么小?不知道我眼花吗?” 太夫人边说边将单子执得远了些,蹙眉细看起来。 沈予见状顿时额上冒汗,连忙解释道:“东西太多,怕礼单写不下,才将字写小了。” 太夫人冷哼一声,又道:“东西也不算多,只有几件勉强入眼吧。” “您见惯人间富贵,这点东西自然入不了法眼。”沈予顿了顿,又逢迎道,“若说金玉满堂,谁能比得过云氏?” 这句话令太夫人很是受用,她这才缓缓阖上礼单,对沈予回道:“不会让你吃亏的。娶我云氏的人,哪有赔本儿的道理?” 沈予闻言连连点头称是,出岫在旁看着,心中一阵发笑。 太夫人想了想,越发觉得不甘,毫不留情地再对沈予道:“你资质这么一般,居然走运做了王爷,还要娶我的媳妇,全天下的运气都让你占完了!老天真是不公平!”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屋内几人同时想起了云辞。是啊!苍天何其不公,让如此惊才绝艳的人英年早逝,这也是整个云氏一族最深沉的遗憾。 想到此处,沈予心中最为愧疚,遂重重对太夫人磕了个头,道:“您是挽之的母亲,又对晗初这么好,我定视您如同亲母,奉养您终老。” “说得倒好听!”太夫人不大领情,“我地位崇高,不需要‘奉’;我富贵满身,不需要‘养’,你要如何‘奉养我终老’?” 沈予闻言,真不知该如何接话。 太夫人慨叹一声,再道:“得了,等我百年之时,你和出岫能回来给我披麻戴孝就行了。” “您必定长命百岁!”这一次沈予未及开口,出岫已先行回道。 太夫人哂笑一声:“长命百岁也得死,总活不过一百零一。” 听到太夫人说起这晦气话题,沈予装作不经意地打了个岔,又小心翼翼地问:“太夫人,您既然给晗初备了嫁妆,那是否也给她安排了新身份?是以云氏女儿的身份出嫁吗?” “不!她就以出岫的身份出嫁。”太夫人神色忽然郑重起来,对沈予回道,“你若有胆,就光明正大娶走我的儿媳。我要世人皆知,整个云府是出岫的后盾!谁敢欺她一丝半毫,我老太婆定不轻饶!” 曾经的当家主母公然改嫁,放眼云氏一族,数百年来应是头一遭。 “太夫人!”沈予是真的震惊不已,难以置信地反问,“您不怕坏了云氏的威名?” “谁敢?”太夫人目光一凛,很是硬气地反问。 “那座贞节牌坊……”沈予有所迟疑。 “那牌坊不是给我的吗?”太夫人直了直身子,挑衅似的质问他,“叶莹菲在世时亲自题的字,你入城时没瞧见,还是你没胆娶出岫,只敢娶晗初?” “不!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我都娶定了!”沈予即刻剖白。 “那不就得了。”太夫人这才点了点头,又是一叹,“我真是亏大了!” 几人说话到现在,最动容的要属出岫,此刻她已是眼眶泛热,想要哽咽:“母亲……” 想必任谁都不会想到,从前最在意荣耀、最看重脸面的谢太夫人,竟然肯让媳妇公然改嫁,竟不怕世人的流言蜚语。太夫人是真的变了!出岫与她婆媳一场,最知她的为人心思,因此这份感动也来得更加深刻。 出岫唯恐再一张口便会泄露出嗓音的异样,只得死死抿唇,与沈予一道磕头致谢。 “别磕了,我也不全是为了你们。”太夫人冲两人摆了摆手,“我是为了我儿子。” 提起云辞,在场众人俱是无话,屋子里逐渐被一种黯然的气氛所包围。 太夫人反倒显得坦然,对沈予叹道:“若是单论私心,我一万个不愿意出岫改嫁。但这是辞儿的遗愿,我自己守寡半生,也知个中辛苦……往后你好好待她吧。” “您放心。”饶是沈予钢铁男儿,此刻也想要落泪。好在太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略显疲惫地道:“礼单我收下了,婚事我就不多操心。你们俩都没有父母高堂,一切从简好了。” 说起高堂,沈予脑中灵光一现,忽然生出个主意来:“太夫人!我和晗初可以拜您为高堂!” “拜我做什么?”太夫人对此似是毫无兴趣,“你去拜你师傅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他也没有子嗣,就指望你养老送终。” 见太夫人一口回绝,沈予也没有多做勉强。他自知与云辞相去甚远,自己未必能入太夫人的法眼,于是起身告辞:“那您先休息,我和晗初回头再来看您。” “嗯。”太夫人抚了抚额头,又对迟妈妈命道,“你替我去送送他们。” “是。”迟妈妈领命,引着沈予和出岫告退。 原本三人路上无话,一直到了荣锦堂的垂花拱门外,迟妈妈才缓缓笑道:“恭喜王爷。” 沈予拱手回礼:“都是托太夫人的福,她若不点头,我也娶不了。” 迟妈妈露出几分隐晦笑意,再道:“其实太夫人待您不错。” “嗯,我晓得。她老人家对我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您可知为何?”迟妈妈卖起了关子。 “因为挽之?”沈予看着身旁的出岫,又补充问道,“或是因为晗初?” “不,是因为您的师傅。”迟妈妈给出了答案,“屈神医是太夫人的娘家表哥,一生未娶,只要您孝顺他即可。” 沈予和出岫这才恍然大悟,前者赶忙立下保证:“请您转告太夫人,我沈予如今无父无母,必定好生孝敬师傅。” 迟妈妈闻言笑了笑,未发一语转身返回荣锦堂。 望着迟妈妈远去的背影,沈予呢喃叹道:“原来师傅是太夫人的表哥。” “我也没想到。”出岫附和轻叹,“我以为屈神医是单纯爱慕母亲。” 话到此处,两人都默契地没再继续说下去,给两位长辈留些颜面与尊重。但他们都知道,太夫人和屈神医,这其中必定有一段缠绵悱恻的苦恋故事。只不过故事的过程不大好,结局更是无疾而终。 “看来我得好生孝敬师傅了。”沈予柔情万丈地看向出岫,“我比他幸运多了。” 从荣锦堂出来时,沈予和出岫的心境都起了变化,变得更加平和,更加感恩,更懂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生死不是距离,阴阳绝非两隔,有些范畴的情和义,早已超越了肉体的寂灭,而将永存于生者心中。 沈予明白,云辞无可替代。那恍如谪仙的白衣男子亦是他的救命恩人,值得他用一生去感激、去怀念。既然如此,陪着出岫一同怀念又何妨?他与她的一切,其实都是云辞给的。 他无法把握出岫的来生来世,便也越发珍惜今生今世,他会用余下的时光与她相知相伴、相依相偎。 “累了吗?”沈予关切地问道。方才在荣锦堂里出岫跪地聆训,只要一想起来,沈予便觉得心疼。 “我不累。”出岫清浅笑回,“反倒是你一路马不停蹄,该好生休息。” “马不停蹄也开心!”沈予无限感慨,“这十年光阴真像一场梦,我总觉得不真实,唯恐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 出岫没有接话,美眸轻眨泛着潋滟,似在回忆往事。 两人一路往知言轩返回,彼此虽默然不语,可有些心绪已沉淀下来,心照不宣了。 刚走到知言轩的垂花拱门,便听到玥菀亟亟来禀:“夫人!二姨太听说王爷来了烟岚城,在别院哭闹不已,吵着非要见王爷一面……” “见我?”沈予很是平静,“如今我与云想容没关系了,她见我做什么?” 玥菀耸了耸肩,一副笃定的模样:“必定是为大小姐求情呗!”说到此处,她又想起一事,补充道,“对了,敏儿前天丢了,被人趁夜抱走了。” “敏儿丢了?”出岫很是讶然,绝美的容颜上带着几丝疑惑,“别院的守卫再差,也不至于让敏儿被劫走吧?” 玥菀摇了摇头:“谁晓得呢,我也是今早才听说的。” 听到这句话,出岫忽而有些黯然。敏儿虽不是沈予的骨血,但也是云想容所生,在云府算是小半个主子。可她前天被人劫走,今早玥菀才听说,可见二房过得有多凄凉,连下人也敢怠慢她们。 何况稚子无辜,敏儿只是个小小女婴罢了。 出岫垂眸轻叹一声,这黯然之色被沈予瞧在眼中。他能猜到出岫在想些什么,又见四下没有外人,便低声说道:“你不必担心,敏儿不是丢了……我让清意把她抱走了。” “当真?”出岫立刻问道。 “我敢骗你吗?”沈予对出岫坦诚道,“清意算是敏儿的亲叔叔,带走这孩子天经地义。敏儿虽不是我的骨肉,但好歹是我看着出生的,总不能把她给毁了。比起跟在花氏身边,我更希望敏儿跟着清意,至少不会学坏。” “你想得很周到。”出岫笑着赞同。 提起敏儿与花舞英,便不得不提云想容。沈予原本不想过问她的下场,可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太夫人如何处置了想容?” “终身关在刑堂幽禁。”出岫如是回道。 “只是幽禁?”沈予蹙眉,显然觉得这惩罚太轻,“她诡计多端,可别再逃了。” “此幽禁非彼幽禁。”出岫解释道,“牢门用铜水封死了,只留一扇小窗传递饭食……她这一辈子都没法再出来。” “这法子倒像太夫人想出来的……想容是自作自受。”沈予做出如是评价。 听闻此言,玥菀也忙不迭地开口道:“您还不知道大小姐的近况呢!我都没好意思对夫人说……”她四顾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她又怀上了。” “云想容又有身孕了?这怎么可能?”出岫讶然反问。 “千真万确。”玥菀再将声音放低三分,回道,“牢门封死了,大夫进不去,只能让她探手出来诊断。听说足有三个多月,算算日子,也是明逆的种。” “明逆”指的正是明璋,他因被天授帝下旨灭族,才得了这样一个称呼。 云想容再度怀上明璋的孩子,看似合情合理,可出岫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便向沈予求证:“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她很难再怀第二胎了。” “我当初的诊断绝不会错。”沈予再次蹙眉,须臾又道,“云想容诡计多端,许是当时她做了手脚,故意扰乱我的诊断,以此来博取同情吧。” “也许吧。”出岫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猛然间,她又想到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牢门已被铜水浇灌封死,外人进不去,那云想容生产时该怎么办?没人替她接生照料,她岂不是要就此丧命? “太夫人知道此事吗?她老人家怎么说?”出岫不禁再问。 第200章 番外:妾心如程聚散无声(3) 玥菀撇了撇嘴:“太夫人说她与人通奸,心肠又歹毒,是云氏之耻……已吩咐下去,让她自生自灭了。” 此话一出,沈予和出岫皆知,云想容活不长了。 玥菀倒没觉得什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太夫人还说,大小姐死后就把刑堂烧了,重新再建一座,免得晦气。” 玥菀出身霓裳阁,从前正是云想容身边的丫鬟。而如今旧主逢难,她没有半分神伤怜悯,可见云想容多么不得人心。 其实直到如今,出岫也对云想容恨不起来,至少不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反而更觉得她可悲可怜。若非云想容入了情障,以她的容貌才情和身份,绝对可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和美无比…… “只可惜了那孩子。”出岫唯有如是轻叹。 “夫人做什么叹气?她是自作自受。”玥菀劝道,“您与王爷好事在即,不值得为她费神。” “好吧,不提她了。”出岫点了点头,又问沈予,“你不再去看看她?” “刚说不提她,你又提了。”沈予无奈,面无表情沉声回道,“她若没再怀孩子,我反而会怜悯三分;如今知道她骗我,还与明璋狼狈为奸,我只觉得恶心,不想看见她。” 见沈予态度坚决,出岫也没再过问,只道:“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不得让下人看笑话,咱们进去吧。” “好。”沈予也觉得在知言轩门口太过惹眼,便自然地揽过出岫的腰肢,往庭院里走。他们一个身姿挺拔犹如劲松,一个身段娉婷宛若白芍,实在般配至极。 嗅着独属于出岫的馨香,沈予满是憧憬:“我很期待咱们的婚仪,看来要快些定日子了。” 三、殊途而来同归去 沈予只在烟岚城停留了两日,便启程前往北地赴任。临走之前,他与太夫人商量了迎娶的日子,定在今年十月十九,取“十全十美、长长久久”之意。 之所以将日子定得这么早,一来是沈予自己着急,唯恐拖下去再生变数;二则北地冬季寒长,直到来年四五月份才会回暖,若不早些迎娶,还要再多等一年;三是因为云想容的产期在今年腊月,她是必死无疑的,太夫人不想让出岫沾这个晦气,才让她在这之前出嫁。 十月十九成亲,意味着出岫要在九月初启程前去北地。满打满算,也只剩下四个月的时间了。而在这四个月里,云府不仅要为出岫置办嫁妆和嫁衣,还得将婚嫁的“六礼”按步骤走一遍。 如今出岫改嫁,只是太夫人和沈予的私下商定,没有按照婚嫁仪式的规矩来走。可两人都想让出岫风风光光地改嫁,于是打算在“六礼”上做功夫。 所幸沈予考虑周全,他从京州出发赴任之前,便已差人去了趟北地,说动程国公亲自来做这桩婚事的主婚人。说起这位程国公,来头可不小—— 程氏最初乃是北熙世袭的公爵,长期驻守闵州,和云氏闵州一脉多有来往,程国公本人也与云承的生父云潭交情匪浅。 后来臣暄举事之后,程国公审时度势与臣氏联姻,将女儿嫁给了臣暄的义弟臣朗,由此臣、程两家共举起义大旗。 再看如今南北统一,因为有臣氏这层关系,程国公依旧屹立不倒,平稳经历了三朝变迁。 程国公本人是戎马起家,其人交游广阔,沈予在北地整编军队时,因缘际会与他成了忘年之交。后来,他的女婿臣朗又说动天授帝免沈予一死,也间接促使程国公与沈予的交情更加深厚。 因此,一听说沈予缺一个主婚人,程国公二话不说欣然应允。 既然沈予找好了主婚人,太夫人自然也不甘示弱,她开始寻思送亲人选。出岫远嫁北地,送亲队伍要从烟岚城出发,这一段路程太长太远,送亲之人不仅要身份得宜,还得万分可靠。 按照传统的婚嫁习俗,送亲之人应该是女方的兄弟手足。可出岫的情况太过特殊,她是二婚,又从婆家出嫁,且还是父母不详的孤女,哪里能找得到兄弟姐妹? 太夫人前思后想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之法——命三爷云羡去送亲,顺带让三房分家,把云羡派去打理北地的生意。 为此,太夫人特意将云承、云羡、竹影三人招来荣锦堂,当面商量此事。 云承在京州参加完聂沛潇的婚仪之后,便与云羡一齐返回烟岚城,刚好赶上庄怡然的产期。而这之后,接连发生几件大事,云羡便一直没有返回京州。 “你带着鸾卿去北地吧。”太夫人对云羡说道,态度很是疏离,“从前出岫对我说过,鸾卿的身子越发不好。此次屈神医也会去参加婚仪,你带她去看看病,兴许还能治。” 提起鸾卿时日无多,云羡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不比从前那般黯然:“多谢母亲挂怀,儿子明白。” 太夫人点了点头,又道:“近几年府里晦气太多,趁着出岫改嫁之喜,也让鸾卿入宗谱吧。” “母亲!”云羡乍喜。他与鸾卿是私下成亲,这桩婚事一直没能得到太夫人的认可,也是鸾卿的一桩憾事。而今太夫人突然松口,他自然惊喜不已。 太夫人见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面上浮起一丝不耐:“行了,你不必感恩戴德。反正她活不长了,也算遂她一个心愿。至于你,在她死后要立刻续弦,为云氏传递香火。” 这一点云羡早就想到了,自己毕竟是老侯爷的最后一丝血脉,应当以子嗣为重。鸾卿也看得很淡,甚至劝他早些留意世家小姐们。 “母亲说的事,儿子心里都明白……多谢您成全。”云羡郑重其事地下跪,对太夫人磕头行礼。 “嗯。”太夫人点了点头,不容置疑地道,“人选我替你留心好了,叶家嫡幺女叶灵媗不错。自从叶太后薨逝,曲州叶家的势力大不如前,让叶灵媗给你做续弦,也不算亏待她。” 这个人选,太夫人瞄了许久。最初她曾考虑过让叶灵媗嫁给云承,后来又觉得庄家更合适,便选定了庄怡然。 如今叶太后薨逝,所有旧怨一笔勾销,何况叶太后生前还把爱子托付给了她这个宿敌,可见也是一种信任。就凭这一点,太夫人打算再保叶家一次,让云、叶两家联姻。 云承深知这其中的关关道道,见太夫人提出这一人选,他连忙出口附和:“灵媗小姐甚好,品貌端庄、家世优良,若不是叶太后薨逝给耽搁下来,她早该定亲出嫁了。可见是上天注定,让她等着三叔。” 太夫人见云承反应极快,也很满意,语气柔和些许:“叶灵媗是叶太后的侄女,身份不算低,又有聂九的婚事在前,云、叶两家勉强算是‘亲上加亲’。老三,你意下如何?” 太夫人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承认了鸾卿的名分,云羡岂有再反对之理?于是回道:“一切但凭母亲安排。” “好,你倒是懂事不少。”太夫人想了想,对他命道,“你将京州的生意交接一下,先回府里来帮承儿。娶了叶灵媗之后,就分家出去单过吧。如今北地的生意刚收回来,你过去打理最合适不过,倘若遇到什么难事,还能就近与出岫商量。” 在太夫人心中,始终对三房不能完全放心。毕竟有闻娴之事在前,她很难保证云羡心中毫无芥蒂,更不愿他在云府与自己日日相对。 分家去北地是个很好的选择,北地缺人手,云羡过去名正言顺,又有出岫和云潭从旁监督,他必定坏不了事。再过几年等到云承羽翼丰满,云羡也就没什么“机会”使心眼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太夫人以为此计甚妙。 云羡自然也能猜到太夫人的用意,更清楚自己留在南熙不招待见。因此对于这个安排,他再满意不过。比起留在云府触景生情,或是在京州殚精竭虑,他更愿意去北地,至少天地广阔逍遥自在。 “既然你无甚异议,那就这么说定了。眼下先顾好送亲之事,其他的都不急。”太夫人轻而易举地将话题拉回来,继续商量出岫的婚事。 “儿子明白,定不辱命。”此时此刻,云羡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他对太夫人的感情又复杂了几分,有疏离、有芥蒂、有感激、有体谅、更有敬畏。 太夫人也没再对云羡说什么,既定下了迎亲人选,她又说起嫁妆的置备:“这次出岫的嫁妆,我准备交给竹影去办。” “啊?”竹影闻言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是幻听。 “怎么?你不愿意?”太夫人面露几分不悦之色。 “不,不是。”竹影很是为难地道,“您也知道,属下是暗卫出身……” “暗卫怎么了?云逢死了,府里如今缺个总管,我看来看去,就看中你了。”太夫人强势地道,“总管手底下那么多人,又没让你亲力亲为,动动脑子磨磨嘴皮子,不比你舞刀弄剑容易得多?” “太夫人……”竹影下意识地开口拒绝,“如此重要的职位,我做不来。” “怎么做不来?又不是人人生来都会管家!”太夫人语气又重了几分,“如今你有老婆孩子,难道还要做暗卫头领?你是想让竹扬守寡吗?” 竹影被这一问堵得哑然。 太夫人见状再道:“暗卫头领不是非你不可,惯例是由每任侯爷指定人选。如今霁云堂的竹逸很成才,又跟在承儿身边多年,由他接手最合适。怎么,你打算抓着首领之职不放?” 这罪名扣得实在太大,竹影哪里敢认?他正想张口再行解释,但见太夫人又是噼里啪啦一阵说教:“暗卫首领在暗,云府总管在明,还有比这更风光的差事吗?你怎就不知好歹?非得去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竹影依然不敢轻易答应,便看向云承征询意见,后者也很赞同这个安排:“竹影叔叔不必推脱了,此事祖母与我商量过,我是同意的。” 云羡也顺势劝道:“你跟着大哥耳濡目染,后来又侍奉出岫嫂嫂,能力是有的,不必妄自菲薄。” “这……”竹影还是有些踌躇,“我怕误了府中大事。还有此次夫人的嫁妆……我做不来。” “有什么做不来的?”太夫人伸出三根指头,又道,“当初咱们给了庄相多少聘礼,你按这个倍数准备就是了。” “三倍?!”不等竹影反应过来,云承已是咋舌,“祖母您可真疼母亲!” “我是怕沈予太寒碜,总得让出岫补贴他一点儿。”太夫人冷哼一声,故作不屑地道,“北地天寒地冻,要什么缺什么,样样不得花钱置办?你以为他这个‘威远王’很富贵吗?” 听闻此言,云承只想发笑,但他忍着没吭声。 太夫人好像还没说够,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出岫做了几年云氏主母,什么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到了北地她能受得了?我总不能让她吃苦……万一沈予养不起她,挪用军饷怎么办?” 话虽如此说,但在场众人都听得出来,太夫人是刻意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她对出岫再心疼不过,对沈予也算满意了。 “您给母亲这么多陪嫁,即便朝廷三年不发军饷,也足够沈叔叔补贴北地将士了。”云承玩笑地接话。 “他敢!军饷让他找聂七要去!”太夫人面上也浮起几分笑意,又看向竹影道,“我交代到这份儿上了,你若再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 的确,得到太夫人的看重和信任,竹影也只得应下来:“属下尽力一试。” “置办嫁妆可是肥差,别人想捞都没得机会,你还不情不愿。”太夫人笑着打趣竹影,“你只管放手去准备吧,嫁妆是多是少、是好是坏,出岫还能怪你不成?就算你私吞了,她也不会说什么。” “这倒也是。”竹影自嘲地笑了笑,索性自我打趣起来。 “行了,限期五日之内交接暗卫首领之职,你与竹逸都尽快上任吧!”太夫人对竹影下了死命令,又朝三人摆了摆手,“今日说得我口干舌燥,暂且议到此处,你们都下去吧。” “是。孙儿(儿子、属下)告退。”云承、云羡、竹影三人齐声回道,恭恭敬敬逐一退出。 待瞧见三人都走远了,迟妈妈才从隔间里走出来,对太夫人笑道:“您可把三爷和竹影给整治惨了,差事一个比一个重。” “是时候给他们压担子了。”太夫人叹了口气,“府里能用的人越来越少,我总怕自己忽然一闭眼,留下这一大家子没活路。” “您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迟妈妈忙笑道,“如今府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小世子诞生,夫人改嫁,三爷同意续弦……您该含饴弄孙才对。” “含饴弄孙?我倒是想!他们别找事儿就成了。”太夫人端的是一阵感叹,“想想那免死金牌没用上,倒像是我赚了一样。” “多亏庄大人给您递消息,否则没等靖义王入宫,暗卫就把免死金牌送去诚王府了。”迟妈妈顿了一顿,说起玩笑话,“您给媳妇改嫁这么多嫁妆,比给孙媳下聘还多两倍,倘若庄大人知道此事,不晓得他会不会后悔帮您?” 迟妈妈的一句玩笑话,又将太夫人的思绪拉回到那惊魂一夜——沈予行刑前的头一夜。 别看云府坐落于烟岚城,离皇城京州山高水远,可她谢描丹却对京州的局势了若指掌。当时,她原本已经按捺不住,派人把免死金牌送去了诚王府,想让聂沛潇代为执牌救人。 可谁料暗卫刚一出发,庄相却主动传来消息,道是靖义王入宫说情了! 于是,去诚王府的暗卫又在半路上被截了回来。 “庄大人此次能主动联系您,倒是很意外。”迟妈妈说道,“我原以为他是国丈,必定偏向天授帝。” “他虽是聂七的岳丈,也是承儿的岳丈。”太夫人沉声分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云府若是受到牵连,怡然能有好吗?这道理庄相肯定明白。” 太夫人笑叹一声,继续说道:“何况庄相名满天下、忧国忧民,聂七若当真杀了沈予,北地百姓必起民怨、北地将领也会心生嫌隙……于公于私,庄相都不应坐视不理。我只嫌他出手太慢了!” 四、流年依旧心如初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一转眼,云府也在一片喜庆氛围中到了九月。 这期间,云府给小世子摆了满月酒、百日宴,也将沈予和出岫成婚的“六礼”完完整整走了一遍……再加上嫁妆的置办和几次宴客,直把新上任的总管竹影给忙得焦头烂额。 所幸新晋的总管夫人竹扬是个贤内助,不仅主意颇多,做事也有条不紊,给竹影帮了不少忙,倒让太夫人大为意外。 第201章 番外:妾心如程聚散无声(4) “原本想着竹影资质欠佳,锻炼几年勉强能用。没想到竹扬是个利落人,弥补了竹影的不妥之处。”太夫人这一次才算真正放心了。 “还不是您眼光好!”迟妈妈不忘恭维主子。 “你老归老,嘴挺甜!”太夫人对迟妈妈佯啐一口,笑了起来。 两人正说着竹影,他就来了。从前他一直守着知言轩,如今做了管家,反倒要在霁云堂、荣锦堂两头跑,这让他颇为不习惯。 “太夫人,嫁妆置办齐了,请您过目。”竹影恭恭敬敬地将礼单递了上去,心中难免觉得忐忑,唯恐太夫人挑出错来。 太夫人伸手接过厚厚一叠礼单,立刻蹙眉:“这么厚?” “这是专门给您誊抄了一份字大的,用了七张纸。婚仪上用的礼单一式三份,全是按照老规矩写的,只用了三张帖子。”竹影连忙回道。 太夫人这才略显满意,点了点头。她年轻时过于操劳伤神,如今年纪大了,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可眼神儿却大不如前。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单独给我抄一份儿?”太夫人捏着一摞礼单,向竹影问道。 竹影很是惭愧地低下头去:“是……竹扬想到的。” “你倒是娶了一房好媳妇!”太夫人如是评价,又打趣了竹影半晌,这才眯着眼睛低头细看,将每一页礼单逐一过目: 田产房产、首饰珠宝、摆置陈设、服饰布匹、起居用度等这些必备之物,每一项都满满占了一页纸,正好不多不少五页礼单。 其余两页则写的是一些小件物品和古玩珍奇,大大小小也凑了整整两页。 另有黄金白银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取“长长久久”之意,没有写在礼单之内,是太夫人私下交代的。 “这嫁妆办得挺细致了,你初次做这差事,还算不错。”太夫人给出了正面评价,也让竹影暗自松了口气。 “眼下嫁妆都放在何处?”太夫人再问。 “芳菲园、吟香醉月园、静园这三个园子,全部都放满了。”竹影回话,又道,“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的黄金和白银,没有放在嫁妆里。我已经告诉了闵州的当家人云潭,让他直接从北地的钱庄里支取,省得路上抬来抬去,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被人顺手牵羊。” 听闻这番布置,太夫人再次点头赞道:“不错。你也算上道了。” 竹影没再接话,迟妈妈在一旁听着,却是笑了起来:“从前侯爷夫人嫁过来时,嫁妆一个芳菲园就足够存放了。如今您给出岫夫人的嫁妆,足足放了三个园子不说,还不算那真金白银……啧啧。” 听见迟妈妈如此打趣自己,太夫人只咬牙切齿地道:“便宜了沈予那小子!赚死他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迟妈妈立刻笑着反驳,“就凭威远王对出岫夫人的一番深情,不仅不会动她的嫁妆,还会将自己的家产全部贴过去。” “夫人的嫁妆她自己留着,威远王的东西还是她的。”迟妈妈笑得肩膀耸动不止,额上和眼角的细纹都纵了起来。 太夫人亦是笑了好一阵,才将那七张礼单递回到竹影手中,又问:“抬嫁妆的人都找好了吗?衣裳做得如何?多少人护送出岫去北地?” “抬嫁妆的人都找好了,衣裳清一色是黑底红纹的锦缎袍子,到了北地每人加一件宝蓝色绫缎御寒棉袍;所有嫁妆都用金丝楠木箱笼装着,杆子上系着红丝缎,缎子是咱们云锦庄自己织的;我准备动用三千护院送夫人去北地,毕竟这路上嫁妆太多,恐怕会有所闪失。” 竹影一口气禀报至此,却还没说完,又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只是有几样大件的嫁妆,诸如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貔貅搭脑黑漆衣架、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四扇楠木樱草色缂丝琉璃屏风等,这些嫁妆实在太大,又贵重,得徒手抬着,比较耗费人力。” “看来竹影是真用心了,嫁妆都能背下来了!中间不打磕,顺溜得很!”迟妈妈咯咯再笑,在太夫人面前为竹影美言,“短短几个月,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错了。” “他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才该挨训!”太夫人这一次没再夸奖下去,转而再问竹影:“陪嫁的丫鬟奴仆都定下了?” “这……”竹影犯了难,“夫人自己说,不要那么多丫鬟奴仆,只让玥菀跟着就成了。” “胡闹!”太夫人立刻斥道,“她这么多房产、田产、铺子,不找人替她打理了?这一路上天寒地冻,不要人服侍了?北地人五大三粗心思不细,她用着能习惯?” 太夫人一连三问,又将罪名安在竹影头上:“依我看,都是你的错!她想给咱们省人手,你就由着她去胡闹?我谢描丹的儿媳改嫁,陪了这么多东西,还吝啬几个人吗?” 竹影低头,不敢再解释下去。 太夫人叹了一声,再反问道:“若不是我多问一句,此事你还打算瞒着?让别人看笑话?” “不敢。”竹影连忙回道,“夫人她自己说,她会来向您禀报的。” “此事你就不该同意!”太夫人话到此处,忽然怒气上涌,抬手一拍桌子,“眼看还有三五天就该启程了,如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 迟妈妈见太夫人当真发火了,连忙在一旁劝道:“你消消气,这本是大喜的事情,不值当生气。再说竹影他是头一次管事,有所疏漏在所难免。” 太夫人冷哼一声,朝竹影摆手:“去把知言轩的人扒一遍!身强力壮的、聪慧机敏的,都给出岫带上!别让人看咱们笑话!还以为我云府没人了!” 九月初九,是太夫人找人算出的上上吉日,也是出岫启程去北地的好日子。 千殷万盼,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临别在即,又是千难万舍。 如今想想,在云府的每一日、每一刻,所遇到的每桩事、每个人,竟都已经深入骨髓,永远无法从她的生命中剥离。 云锦庄日夜赶工制成了一件嫁衣,朱红色牡丹金玉富贵图纹的丝罗长衣,配套着蹙金牡丹云纹罗裙,周身以九百九十九颗瀚海明珠点缀。这本已足够奢华耀眼,但听说太夫人还是不大满意,将云锦庄的管事训斥一顿。 其实在出岫看来,能在短短四月之内做成这样的精工嫁衣,已然无可挑剔了。太夫人忽然对她这么好,她倒是有些不大适应,反而开始怀念起从前被太夫人冷语教训的时光。 素手抚上这件嫁衣,出岫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如此不真实。本以为这一世都要孀居云府了,原来此生,她还有机会名正言顺地穿上嫁衣。 用云辞给予她的名字,嫁给云辞为她选定的人…… 就在昨日,太夫人赐下了一套红珊瑚赤金栖鸾的首饰,簪子、耳坠、手钏,一应俱全,听说是她老人家压箱底的宝贝,由迟妈妈亲自送到知言轩来。 尤其是迟妈妈说的一句话,当即便让出岫垂了泪——“太夫人这是嫁女儿了啊!” 是啊!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她生命里最美好的十年,都在云府度过。个中辛酸甘甜、荣耀屈辱,她与云府休戚相关,也早已和太夫人成为亲人了。 这份婆媳之情、母女之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夫人,该梳妆更衣,去荣锦堂拜别太夫人了。”玥菀在出岫身后轻声禀道。 出岫这才回过神来,郑重地将嫁衣搁在榻上,道:“收拾起来吧。” 这件嫁衣她今日还不必穿,要到了北地境内迎亲时再穿。为此,云锦庄又做了几套艳色衣裙,今日她拜别太夫人,特意选了其中一件水红偏朱色蹙金琵琶裙。这颜色比正红浅,比桃红深,有点像朱红漂浅了的胭脂色,出岫在云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瞧见。 可见云锦庄为了研制这一颜色,花费了多少心思。 当衣裙上身、对镜妆成时,出岫简直不敢相信,这镜中之人会是她自己。她素日里本不施粉黛,而今这一身红艳,恍似另外一人了。 玥菀见自家主子一直对镜发怔,立刻娇笑道:“这才是倾城朱颜,夫人你自己都看呆了?” 出岫回过神来,莞尔笑道:“别贫了,去荣锦堂吧。” “是。”玥菀搀着出岫走出知言轩,款款往荣锦堂而去。一路上丫鬟奴仆皆带喜色,恭贺声连连。整座府邸虽不是张灯结彩,可眼风不经意扫见之处,也都系了红绸缎,彰显着一种低调的喜庆氛围。 荣锦堂内,太夫人正襟危坐于主厅之中,云承、庄怡然各坐一侧,等待出岫最后的告别。 出岫看得出来,太夫人今日也是刻意梳妆过的,身着一袭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服饰,梳的是繁复贵重的盘桓髻,虽没有过多装饰,却显得她整个人富贵庄重。 “母亲……”出岫原是准备了千万话语,然临到这一刻,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唤出这一声后,便唯有跪地叩首,以谢恩典。 太夫人今日显得分外温和,很是干脆利落地问:“去过祠堂了吗?” “去过了。”出岫如实回道,“昨夜……已去和侯爷拜别。” 是的,她去过了,独自一人。有些话,唯有她和云辞知晓,无须再让旁人知道。 “好!去过就好。”太夫人眯着双眼轻轻点头,“什么都不必对我说了,去跟承儿和怡然告别吧。” 话音落下,玥菀已扶着出岫款款起身。云承和庄怡然也同时迎上前去,齐齐道:“恭喜母亲。” 这四个字,倒是令出岫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抿唇报以微笑。 云承光风霁月、长身而立,诚挚地道:“沈叔叔等了您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一个好结果了。” 庄怡然亦是附和:“我听侯爷说,沈叔叔为人磊落,心胸开阔,对您也是一往情深。能有这段好姻缘,我们都替您欢喜,百年好合的话就不多说了,反倒显得生分。” 两个晚辈越是这么说,出岫越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坦然接受他们的祝福,自己于心不安;若是他们不给予祝福,她则会更加难受。仿佛如何回话都是个错。 所幸迟妈妈适时解了围,从里间抱出一个装帧精美的包裹,递给出岫道:“这是太夫人的一番心意,夫人收下吧。” 出岫立刻向太夫人及迟妈妈道谢,顺势将包裹接到手中,转交给玥菀。只这一过手的瞬间,出岫觉得这包裹虽沉,里头却是软的,倒像是件衣裳。 正思索着,太夫人已开了口,指着那包裹道:“北地天寒,你从房州过去又值冬日,这件狐裘给你御寒吧。” 太夫人说得轻描淡写,好似是一件极微小的事情。可听在出岫耳中,心头却猛然涌起万千波澜,泪水夺眶而出。 她强忍泪意举目望去,只见太夫人、云承、庄怡然、迟妈妈面上皆是祝福的笑意。这一幕,实在太过温情,太过令人不舍…… 刹那间,出岫脑海之中划过一个念头,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母亲,我不嫁了行吗?”她朝太夫人再次下跪,涟涟泪水再也克制不住,顺着双颊滚落,滴滴晶莹如沧海明珠。 这一次,太夫人亲自起身将出岫扶起来,故作肃然地道:“说什么玩笑话?天下人都晓得我谢描丹让儿媳改嫁,你如今悔婚,莫说沈予不乐意,世人岂不也要看我的笑话?” 言罢招手对玥菀道:“快给她擦泪,妆都花了。” 玥菀手中抱着装有狐裘的包裹,正打算找个地方放下,外头竹影已经唤道:“夫人,吉时已到。” 几人听在耳中,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别了。往后山高水远,再见一面难上加难。尤其是太夫人年事已高,更是见一次、少一次。 出岫踌躇着不肯接话,反倒是太夫人蹙眉赶人:“快走快走,误了吉时非得晦气!” 庄怡然也上前劝道:“威远王的迎亲使都已到了府门外,母亲快去吧。咱们在北地有人有生意,往后再去看您便是了。” 几乎是连劝带推,庄怡然和迟妈妈一道将出岫送出荣锦堂外。 知言轩的一众奴仆丫鬟排成一排,候了一路。爆竹声便在此时骤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响中,还能听到朱将领高亢的嗓音遥遥传来:“王妃!别误了吉时!” 原来这位就是迎亲使。出岫在诚王府与朱将领有过一面之缘,晓得他是沈予在北地结交的好友。只是这人也太过豪迈了些,不过……做迎亲使倒是极为合适,热闹得很。 直至走到云府正门前,出岫又瞧见云羡长衫而立,拱手笑道:“恭喜嫂嫂。” 她这才想起,云羡是太夫人指定的送亲使,于是便款款回礼:“这一路有劳三爷了。” 云羡没再多做客套,只颔首对出岫伸手相请:“您入轿吧。” 出岫低眉看着眼前的门槛,竟是迈不开步子跨出去。恰时,玥菀在身后低声唤道:“夫人……” 出岫循声回首,才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浅韵。” 许久未见,浅韵的装扮已是妇人模样,显得很是稳重。出岫曾听庄怡然提起,自从小世子出生之后,浅韵已自请前去照料,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嫁了。 她也二十八岁了,真的要在云府守下去?出岫望着浅韵,见对方缓缓迈步走近,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哑然。 倒是浅韵率先开口,虽然面无笑意,但口气尚佳:“在我看来,你就该为主子守一辈子寡,这世上也没人能比得上他。” 出岫喉头一哽,惭愧地回道:“让你失望了。” 浅韵摇了摇头:“既然这是主子的遗愿,我也没资格怨你,只能听从他的吩咐。但若是让我祝福你,我做不到。” 出岫抿唇,心头黯然之意更重了一分。她本以为浅韵还会重重说道一番,然而没有,浅韵只朝她轻轻摆了摆手,道:“夫人去吧。我会继续守下去,守着主子的后代,服侍每一任离信侯,直到我死为止。” 语毕,浅韵没再给出岫开口的机会,转身而去。 望着那毅然决然远去的身影,出岫心潮澎湃,不知是何滋味。 “嫂嫂上轿吧,别误了吉时。”云羡适时在其身后提醒,门外的朱将领也哈哈大笑起来:“王妃!快一些!” 至此,出岫终于退无可退,只能勇敢迈出这一步了。而这一步,是她自己选定好的路。 云府的门槛高阑厚重,这一迈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而她虽然还是出岫,却要彻底与“出岫夫人”四字告别了。 第202章 番外:妾心如程聚散无声(5) 沉沉迈步,只一个门槛,凝结了她所有的勇气与决心。当一只莲足终于跨出去时,她知道,这一生都再无回头路。 关于出岫夫人的一切爱恨,从云府起,自云府终。十年光景,缘起缘灭,铸就了她人生里最深刻、最跌宕、最辉煌的一段时光。 从今往后,永久凝注在记忆之中。 感激与不舍有太多太多,千言万语都难以道尽。再回首,那深冷的门匾和高穆的大门,留下了一道永不可磨灭的辙痕。自今日起,划出她人生的分界线。 上轿时,出岫想起了那件狐裘披风,心头忽而觉得有些微妙之感。若单单只是一件披风,太夫人怎会特意交付? “玥菀,将那包裹拿来,方才太夫人给的。”出岫步入轿内,撩开车帘命道。 玥菀闻言一笑:“奴婢本打算将披风送去装起来。” “不必了,给我吧。”出岫伸手接过。 玥菀手中一轻,耸了耸肩,也顺势上了轿子。 爆竹声再次响起,浩浩荡荡的仪仗与送亲队伍盘踞了整个烟岚城,算是史无前例的婚嫁盛况。 玥菀撩开车帘看向那无边无际的人海,笑道:“就这还不是全部嫁妆,有一些贵重物件,竹影已吩咐提前几天送走了。” 而此时出岫却没听进去玥菀的话,她素手解开这装帧精美的包裹,才发现其中这件狐裘不同一般——火红的狐狸毛皮,毫无杂色,触手温软,绝非凡品。 猛然间,出岫想起一则传言:诚王聂沛潇二十岁那年,曾在皇城近郊围猎了两只火狐,毛色之艳之纯难得一见。当时他的父皇聂帝闻之大喜,觉得此乃天赐祥瑞,还曾嘉奖聂沛潇一番。 而这件狐裘披风……会是聂沛潇所赠吗?这火红的颜色,是让她拜堂时穿吗? 出岫顺势将狐裘抖开,但见一截翠色欲滴的玉箫从中滑出来,恰好落在出岫腿上。这玉箫她记得,正是文昌侯府阖府抄斩之时,自己曾“贿赂”给聂沛潇的赠礼,请他保举沈予戴罪入仕。兜兜转转,今日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思绪万千之际,婚轿已被缓缓抬起,进而向前移行。出岫手执玉箫默默瞧了一会儿,才将它重新叠入狐裘之内,无言收好。 外头的爆竹喧声震天,送亲的仪仗队鼓乐不停。然而不知怎的,出岫好像隐隐听到了一段箫声,那吹奏的一曲,正是《朱弦断》。 大约是幻听了吧!此时此刻,她已无心去追究那首曲子的来源,便似这段隐隐约约的知音之情,终于还是有了一个不完美的结局。 但有时,缺憾之美,才最是动人。 至少出岫心中,已是无比地圆满。 这一世,与聂沛潇的知音之意,与沈予的相守之情,与云辞的刻骨之爱,已能够让她死而无憾了。 时光如沙,浮生若梦。流年依旧,心静如初。 云辞,我们相约来世。 五、世间安得双全法 出岫改嫁的同年,腊月二十,皇后庄萧然如期临盆,诞下一位公主。 翌年正月十五,淡妃不慎早产,提前一月诞下皇子。 消息传来时,天授帝聂沛涵的表情很微妙———像是提起了心思,又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岑江知道,皇后庄萧然这一胎生了公主,便算是稳住了帝王与庄氏之间的关系,也会让帝后之间更加和睦。试想若是皇后生了一位皇子,她的娘家庄氏,必定会趁机请求册立这孩子为太子,然后庄氏会越发坐大,也许还会演变成外戚之患,成为第二个聂氏也未可知。 但如今皇后既然膝下没有皇子,便也只能处于被动之中,要么再等下一胎,要么寄希望在淡妃身上,将她的儿子抱过来养。 而在此之前,庄氏不会轻举妄动。 也许帝王之心,永远都是那么莫测难辨。龙潜时,慕王聂沛涵能与臣子同甘共苦;可一旦坐上了那把龙椅,他便不得不考虑许多,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要提防着、怀疑着,以至渐行渐远。 这般一想,臣暄与鸾夙选择早早离开,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在合适的时间退场,留下终生念想,总好过在漫长的岁月里相看生厌,消磨情谊。 淡心产子当晚,帝王来到灵犀宫看望她。 “是朕让你受苦了。”天授帝瞧着榻上的惨白容颜,忍不住长叹一声。 淡心此刻虽身子虚弱,长睫带泪,但好歹神志是清醒的,嘴唇微翕着回道:“臣妾宁愿……是个女儿……”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淡心眸中又开始盈泪。这已并非生产时疼痛的泪水,而是知道他们母子分别在即。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从此要养在他人膝下,这种痛苦,唯有做了母亲的人才能体会。 天授帝又何尝不知淡心的意思?他也不忍再说什么。此刻皇后为产女而抑郁自责,可淡心却恰恰相反,会为了诞下皇子而悲戚难过…… 此时此刻,淡心的泪水连同那些话语,都铸就成了一把把利刃,一刀一刀划过帝王的心头…… 日后万一庄萧然再生下皇子,淡心的孩子可会受气?兄弟两人会否相争? 猛然间,叶太后的面庞出现在了他的脑海当中!那种时而慈蔼、时而算计、时而怨愤的表情一个接着一个,便宛如叶太后本人就在他眼前! 不!这宫里绝不能再有第二个叶莹菲!淡心的孩子更不能变成另一个聂七或聂九! 万一淡心死在自己前面,那还好说一些,可万一自己先走一步,那百年之后她要如何面对这寂冷的宫闱?庄氏可会为难于她?她和孩子该如何自处? 一连三问,没有答案。然而天授帝知道,有一个法子能够杜绝一切隐患发生…… 他兀自斟酌良久,越发认为这法子可行,而且还一举数得。于是,他主动握住淡心的冰凉柔荑,郑重说道:“你放心,咱们的儿子,朕自有安排。” 淡心好似没有听懂,面上不见一丝起伏,反而阖上双眸回道:“臣妾倦了,想睡一会儿。” 听此一言,天授帝深感无奈,只得松开淡心的玉手,低声再道:“朕从小经历宫廷险恶,手足之间以命相搏……” 说到此处,他见淡心仍旧阖眸不语,才继续说下去:“其实子嗣贵精不贵多,朕不愿让孩子们重蹈覆辙。” 至此,淡心仿佛才意识到什么。她重新睁开双眸,侧首看向天授帝,迟疑着问道:“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孩子必须养在凤朝宫。”天授帝一字一顿承诺道,“他会是太子。” “圣上!”淡心闻言大惊,情绪在瞬间激动起来,竟是强撑着想要起身,“不!不行!我不愿意!” “为何?”帝王一手按下她,蹙眉问道,“此等荣耀你竟不愿意?” 淡心死死咬唇,语中已是隐带哭腔:“我……只想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身为皇室子嗣,除却那把龙椅之外,没有安全的位置。”天授帝一口回道。 淡心虽是躺着,此刻也顾不得身子虚弱,死命摇头道:“不!这孩子倘若被立为太子,他与手足兄弟必定不睦,皇后娘娘也会……” “也会怎样?”天授帝凤眸低垂,目中精光一闪,“皇后不会对他怎样。” 这句话说得极其隐晦,可那话中之意却让人心悸。淡心唯恐是自己猜错了,又希望自己没猜错,她一双清眸狠狠睁大,无声地向帝王询问着。 “你猜得没错。”天授帝为淡心掖上被角,沉声回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不仅能保你余生无忧,也能防止庄氏坐大。” 他顿了顿,再道:“我聂氏就是外戚起家,所以更懂得外戚之患。有一个明氏就够了,朕不想再看见第二个。” “圣上……”淡心依然不敢相信,低声祈求,“就没有别的法子吗?皇后娘娘不是那种人。” “朕相信皇后不是,庄相也不是。但庄氏的子孙后代如何,朕无法担保。”天授帝噙起一抹魅笑,继续安慰淡心,“虽然孩子养在皇后膝下,但血浓于水,他必定与你亲近。从今往后,庄氏要依附你而活,皇后若是动了异心,即便朕放过她,咱们的孩子也不会轻饶她。” “话虽如此……可我如今是唐家的女儿。”淡心依旧忧心忡忡,“您就不怕唐家顺势崛起,成为第二个明氏?” “不会。唐家世代从礼,手中没有实权。”天授帝十分笃定地道,“何况有庄氏、云氏在前,唐家无法崛起。” 纵然话已说得明明白白,可淡心仍旧不愿松口。帝王知道她一时难以消化,又道:“你出身云氏,朕也要防止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更要防云氏给你施压,借你的孩子达成什么目的。将孩子交给皇后抚养,对你、对我、对皇后,都是最好的选择。” “圣上……”淡心仍想再劝。 “你好生将养,不宜多虑,这些事情不急于此时。”帝王轻声安抚,沉吟须臾,再道,“咱们的孩子,叫做‘忘凌’。” “忘凌?”淡心呢喃出口。 “遗忘的忘,凌空的凌。”帝王的魅颜泛起丝丝柔和,往日的阴鸷狷狂全部消失无踪,他望着淡心的期许深情,低声补充,“鸾夙,本名‘凌芸’。” 只这短短一句,使得淡心立刻潸然泪下:“圣上……”她低低唤出口的这一声,是从未有过的喜悦与动容。 “怎么?名字不好听?”帝王眸光温和绵长,笑着再问。 “不,不!臣妾是喜极而泣!”淡心抬手拭去泪痕,“只不过这名字……咱们是‘大凌王朝’,孩子却叫‘忘凌’,会不会不妥?” “朕起的名字,谁敢说不妥?” 二月十五,天授帝于应元宫中大摆筵席,庆贺忘凌皇子满月,并当众提出要将皇子交给皇后抚养。 是夜,天授帝宿在凤朝宫里。 帝后两人卧榻长谈,皇后对于未能产子而自责,更因抚养了忘凌皇子而对淡心感到愧疚。 天授帝便出言安慰:“朕说过子嗣不急,往后再生便是了。” 皇后轻轻叹息,回道:“您让臣妾养着两个孩子,淡妃宫中却很冷清,臣妾心中怎能过意得去?不若将公主送去灵犀宫陪伴淡妃,您意下如何?” 帝王不置可否:“你做主吧。” 皇后虽然舍不得女儿,但见到帝王如此态度,又觉得心中一松,不禁小心翼翼地再问:“如今皇子已有了名字,公主却还没有,臣妾斗胆拟了几个名字待选,还请圣上定夺。” “说来听听。”天授帝好似并没有多大兴趣。 “一个是‘肖鸾’,一个是‘素心’,还有一个‘凝双’。不知您喜欢哪一个?”皇后的语气谨慎至极,试探之意再也明显不过。 肖鸾、素心、凝双……天授帝凤眸微挑,沉默半晌没有做声。 皇后见状连忙解释道:“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朕没怪你。”帝王的话语淡然无波,“‘素心’与淡妃闺名相冲,‘双凝’太过秀气,还是第一个吧。” 第一个,肖鸾。 第203章 番外:妾心如程聚散无声(6) 皇后长长舒了口气,素日里捏着的心思终于完全放了下来,笑语回道:“臣妾谢过圣上赐名,明日就将公主送去灵犀宫。淡妃性子甚妙,必定能将公主抚养得极好。” “嗯。皇后贤德,朕心甚慰。”天授帝夸了两句,龙颜微悦。 “圣上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早朝。”皇后适时劝道,帝王没有拒绝。 凤朝宫的寝殿灯火渐熄,这一夜皇后睡得极为安稳。 可又有谁知,帝王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宿。 其实这世间本无双全之法,有的不过是“用心”二字。 六、始知人间情滋味 古人曾有云:“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每每读到这一句生死之论,我都不敢苟同。许是自幼便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我一直对生前身后之事没有太多感慨。人世一遭,长寿短命又能如何?终是逃不过一个“死”字,早晚而已。 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味执着于长生?至少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名利富贵、七情六欲值得去追逐。我也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将名望、荣耀看得如此之重。 自从知晓了父侯的真正死因,我便与母亲越发疏远。并非责怪她的性情为人,只是……既然明白有朝一日我会提早离去,又何必故作母慈子孝,临了还让她悲戚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 既难免一死,还是与世人保持些疏离之感吧!不求生前热闹荣耀,也不欲死后名垂千古,悄然而来,默然而逝,不扰这尘世分分毫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许是揣了这个想法太久,我一直不愿与人亲近,独居一隅享受着偏于冷寂的清净,久而久之,却意外得了个“谪仙”之名。 当淡心对我提起这两个字时,我只能一笑置之。大约是云府的门第太高,在世人眼里太过神秘,才使得旁人如此看我。但这世上哪有谪仙之人? 至少,绝不该是一个患有腿疾、行将就木的谪仙。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认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 犹记得父侯曾为我定下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女方出自世代书香的夏家。若单论门第而言,从商的云氏,与从文的夏氏联姻,两家也算般配。何况夏家近百年内无人出仕,并不招惹朝廷纷争,这一点倒是甚合我意。 自我记事起,见过夏嫣然几次,因为知道她将会成为我的妻子,便也待她较为亲近,彼此一直以表字(小字)相称:我唤她“品言”,她唤我“挽之哥哥”。 当初也曾想过为云氏绵延香火,与夏家小姐举案齐眉,可自从患上腿疾之后,我便断了这念想,提出要与夏家解除婚约。 母亲劝了我几句,倒也不曾训斥逼迫,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应允了。 退婚之后,我又见过夏嫣然一次,是在我十三岁那年,而她只有十一岁。她虽故作纤袅亭亭的闺秀模样,可在我眼里,她还是个稚嫩天真的黄毛丫头。 至少,大家闺秀不会在被退婚之后毫无顾忌地跑过来,这让我觉得她根本不懂“退婚”二字是何分量。 犹记得那一次见面,她在我的园子门前流连不去,望着笔法清俊的三个字问道:“挽之哥哥,你这园子为何叫作‘知微轩’?” 我坐在轮椅上抬首望去,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是出自《周易》里的一句话——‘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世伯学识渊博,应该教过你才对。” 我口中的“世伯”,正是夏嫣然的父亲。 闻言,夏嫣然立刻自豪地回道:“那是自然!我父亲说过,‘凡物之体,从柔以至刚;凡事之理,从微以至彰。知几之人,既知其始,又知其末,是合于神道,故为万夫所瞻望也。’” 夏嫣然烂熟于心,语毕转而问我:“如何?我答得怎么样?” “答得不错,背诵流畅,可你知道这话的意思吗?”我毫不客气地再问。其实我并不相信,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能明白这其中的奥义,就连我如今也不能完全揣摩透彻。 果然,夏嫣然被我问住了,愣怔片刻很不服气地反问:“那挽之哥哥呢,你又知道吗?” 我笑了。看来夏家教养子女的方法还是流于皮毛,夏世伯教导女儿背了这么多篇章警句,可夏嫣然却不解其意。不过对于她这个年纪而言,又是女孩子,这已算不错了。 我想起她不服气的问话,也不欲多做计较,便摇头敷衍道:“这园名是先祖所题,我也领悟不透。” 夏嫣然闻言没再接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抬眸望着“知微轩”三个字出神。良久,她清脆的声音再度传来:“可我听说,这园子的名字另有来历,和挽之哥哥你讲的不一样。” “哦?什么来历?”我被她闹出了几分兴趣。 夏嫣然抬袖掩面娇笑,半是神秘地答话道:“我听说,大熙王朝的开国皇后闺名唤作‘聂微浓’,你这个园子叫‘知微轩’,是云氏先祖为她所题。” “聂微浓?”我顺势再看园子上那三个字,倒还真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典故”。族内一直传说先祖与聂皇后交情匪浅,不过公然以皇后的闺名为题,有些不妥了,私以为这并非我云氏先祖的做派。 于是,我婉言否定这个说法:“你竟比我这个云氏子孙还要清楚?” 夏嫣然闻言轻哼一声:“挽之哥哥不问世事,清高至极,又怎会在意这些流言秘辛?自然是我们大俗之人才能听得。” 听到这个评价,着实令我有些意外,尤其是出自年仅十一岁的夏嫣然之口——原来我算是“清高”之人。 然而夏嫣然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看了我半晌,蓦地流露出几分失落之意,忽然语带哭腔地问道:“挽之哥哥,你为何要退婚呢?是不喜欢我吗?” 看她一副快哭的模样,我才知道她不是不懂,她懂得何为“退婚”。 不经意间我伤害了一个被我视如妹妹的少女,的确令人不忍。更何况在这桩婚事里,她毫无错处,是被我连累了名声。 “品言……”唤出她的小字之后,我又不知该从何劝慰,只得实话实说,“你很好,我没有不喜欢你。只是……我命不久矣,不想让你跟着我受苦。” 说到此处,我发现她越发哭得梨花带雨,只得再行解释:“你年纪尚小,如今退婚还有余地;倘若再过几年,我才是把你耽误了,届时即便你没嫁过来,也会无辜背上‘克夫’之名。” “但我就是喜欢你。”夏嫣然大哭不止,我亦手足无措。劝人,真不是我的长项。 她就这么兀自哭着,我在一旁唯有沉默。半晌,她才断断续续地哭问我:“挽之哥哥,你怎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你又不是未卜先知……你觉得还能再活几年?” 再活几年?以我如今的身子骨……我沉吟估测一下,对她回道:“大约还剩两三年的寿命吧。” “两三年的寿命……”夏嫣然顿时停止哭泣,抬眸问我,“挽之哥哥,那咱们打个赌行吗?我不求你还娶我,我就想和你打个赌。” “什么赌?”我委实不忍再拒绝她。 夏嫣然抬手一指“知微轩”那三个字,抽抽搭搭地道:“你说你还有两三年的寿命,我偏不信。倘若你平安度过十六岁,便将这园子的名字改了可好?” 改名?我没有即刻应允,反是问道:“你想改成什么?” “以我的小字命名,改成‘知言轩’。”夏嫣然的眸光里迸发出几分热烈的期待,与她的年纪不甚相符。尤其她所提出的要求,也令我感到吃惊。 方才她刚说起“知微轩”的来历传言,而今又让我改成“知言轩”……个中之意,再也清楚不过。 夏嫣然小小年纪,心性竟然如此早熟? 我下意识地想要出口拒绝与她打赌,可转念一想,这少女刚刚被我退了婚,如若我再连这小小赌约都不肯答应,恐怕会令她更加伤心。况且,这也算是对我的一个鼓励吧,鼓励我能继续活下去,至少是多活几年。 她的心意毕竟是好的,想到此处,我也无法开口回绝了,便顺势应承下来:“好,我答应你。” “真的?”夏嫣然立刻破涕为笑,伸出右手小指,“挽之哥哥可不能反悔,快与我拉钩!” “真是小孩子把戏。”我深感无奈,又觉好笑,只得伸手与她拉钩定诺:“品言,谢谢你。” ………… 当时的这一幕,很快便被我抛诸脑后,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能活过十六岁。直至后来,当真艰难地度过了十七岁生辰,这个赌约才被我猛然记起。 虽说我并不笃信神佛,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当年的赌约没有冥冥之中给予我支撑?当我无数次腿疾复发、乃至痛不欲生时,也许那个爱哭的女孩子,正在遥远之处为我祈祷吧! 我的确是输了,欠了夏嫣然一份情。还有当初的退婚,也已经对她造成了伤害……既然此生我不再打算娶妻,又何须计较一个园子的名字?不妨给她以安慰,也算是减轻我的内疚。 于是,在我十七岁那年,我亲手改掉了这座园子的名字,世代离信侯所居住的“知微轩”正式变作“知言轩”。 然命运偏生如此未知与玄妙。我还是失算了!败给了宿命! 摒除母子亲情,看淡主仆缘分,漠视名利富贵……我本以为心湖早已波澜不起,这一生能够笑看生死宠辱不惊。 可谁都未曾料到,仅仅两年之后,我会在京州子奉的别院里遇上一个女子。 至此,终于尝了一回人间七情六欲的滋味。也让我明白了,为何世上会有许多形形色色的欲望,会有人堪不破红尘生死。原来,注定是有那么一个人、一件事,会生生地撞了进来,令人无法躲避。 遇上出岫,如此猝不及防。 彼此的相逢、相识、相知、相许……一路走来,桩桩件件都在我意料之外。忽然间,我对自己的短命如此遗憾,对这人世也生出贪婪。我会期许每一个清晨,庆幸自己多活了一日;也会流连每一个日暮,担心自己长眠不醒。 因为这一个女子,始知情之深重;知其深重,才会贪恋红尘朝暮。 当我下定决心带出岫回府时,竹影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说她长得像夏嫣然。 像吗?我早已忘记了夏嫣然的容貌长相,当初那个稚嫩少女所留给我的印象,除却那副娇啼的泪颜,便是她所提出的赌约。还有,她眼角的一颗泪痣,仅此而已。 我并非子奉,从不流连风月,更不会过分在意女子的容貌。于我而言,这世上的女子大抵都是相似的,唯有出岫是个例外。 至少在我活着时,对她是如此渴望。 至于我身后,并不奢求她恪守一生,更不忍心她殉情而去。只要她垂暮之时,心上能容我一个位置,便已是我黄泉路上最大的安慰了。 出岫的一生,会很漫长。 而我的一生,从遇上她的那一刻起,便是赊来的。 感激上苍成全这一场相遇,虽然来得太迟,但胜于从没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