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试天下(完美典藏版)》 第1章 引子 子夜,星子如稀疏的雨点,点缀于漆黑的天幕,一轮皓月当空悬挂。 大东第一高山——苍茫山,在星月的映射下,仿如一面挺峭的玉璧屹立于祈云平原之上,月华如银色轻纱薄薄地笼罩而下,衬得苍茫山尊贵傲然,无愧于它“王山”之称。 高高的山顶上,此时正有两名老者相对而坐,一着白袍,一着黑袍,皆是年约五旬,相貌清癯。两人中间是一块方形的巨石,顶部被削得平平整整,再刻划成棋盘,上面密密地嵌着许多石子。两人身边各放着几块大石,需落子时便从大石上捏下一块,再随手一搓,那石子便成扁圆形棋子,棋子再落下时,嵌入巨石一寸,露出一寸,分毫不差。 而棋盘上,棋局已下一半,双方势均力敌,鹿死谁手犹不可知。 “这等清朗的星月已许久不见。”白袍老者沉思的目光忽从棋局上移开,抬首仰望着满天的星月,颇为感慨。 “夷靡乱世,难有清朗。”黑袍老者也移目夜空,“子时已过,也该来了吧。”语气中带着隐隐一丝期盼。 老者的话音才落,天幕之上忽然星芒大起,当空跃起了一颗明星,霎时星光直贯九天,竟是盖过了那一轮皓月,瞬间照亮整个天地。 “出现了……终于出现了!”白袍老者平静的眸中蓦然涌现出激动的神色。 可就在此时,天幕上忽又升起了一颗星子,光芒绚烂夺目,似整个天地间只容它一颗星般亮得不可一世。 “看!果然……果然也出现了!”黑袍老者枯瘦的脸上有着一抹无法抑止的兴奋。 “它们……终于来了。”白袍老者站起身来,望着天幕上那两颗耀比朗月的星子。 “所以……这个乱世也终于要结束了。”黑袍老者起身与白袍老者并肩而立,同看天幕上那两颗遥遥相对、互比光辉的星子。 “乱世将会终结于它们之手,可九天之上却注定只能存一颗王星。当星辰相遇,孰存孰陨?”白袍老者抬手举高,似要抚上天际的星辰,语气中有着激动也有着对未来无可捉摸的疑虑。 而天空中那两颗闪亮的星子忽然慢慢收敛光芒,不似刚才那般耀眼夺目,但依然比周围的星子要明亮得多。 “星辰相遇,孰存孰陨……那或许取决于它们自己,又或许是由命运来定夺。”黑袍老者声音悠长静远,仿从亘古传来。 “命运啊……”白袍老者目光里隐隐闪现出一丝惋惜与怅然。 “是的,那不能由你我定夺。”黑袍老者收回目光落向身前的棋局,“这盘棋还下不下?” 白袍老者亦自天幕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半局棋,然后摇首,“既然不由你我定夺……那又何须你我下完。”他抬手指向星空,“等他们来下吧。” “他们?”黑袍老者看看棋局再看看星空,淡淡一笑,“也好,就留着他们来下吧。” 白袍老者拂袖转身,“我们下山吧,该是你我去找他们的时候了。” “嗯。”黑袍老者也转身离去,“这最后的半局棋便由他们来下,定你我的胜负,也定这个天下的——归属。” “呵呵……”白袍老者轻笑作答。 两人飘然而去,只留下苍茫山顶那半局棋。 日后有登上苍茫山的人,看到山顶上有这样的一盘棋时皆感惊异,但谁也没有去动它。能登上大东第一高山的人不多,而登上去的人也非凡俗之辈,既然有人留下残局,那自然还会有人来把它下完。 许多年后,有两个人沿着命运的轨迹,终于相会于苍茫山顶,面对命运留给他们的棋局。 而两位老者于苍茫山顶留下棋局之时,正是大东景炎二年。 大东自威烈帝建国传至景炎帝已有六百余年。 威烈帝东始修布衣出身,生逢乱世却胸有抱负,领着一干兄弟从赤手空拳到兵甲百万,终是一扫群雄定鼎天下,以姓氏“东”为国号,缔建大东帝国。其后论功行赏,封七位功勋最为显赫的部将为王,这便是七州七王——冀州之王皇逖、闽州之王宁静远、雍州之王丰极、北州之王白意马、幽州之王华荆台、青州之王风独影、商州之王南片月。并以得自北海海底之墨铁铸成八面玄令,其中最大一面为“玄极”,为帝拥有,七面小的为“玄枢”,赐七州之王。封王赐令之时,帝与七王歃血为盟:玄极至尊,玄枢至忠! 威烈帝后,泰兴帝、熙宁帝、承康帝皆为一代明主,广纳良才,体察民情,轻徭薄赋,政治清明,各诸侯国安守本分,忠心帝室,王朝在明君贤臣手中日渐强盛。 至中期,永安帝、延平帝、弘和帝等数位帝王,虽无十分才干,但还算守成之君。而至祯光帝、天统帝、圣历帝,却是一干昏庸之主,贪图安逸享乐,疏于政事,任一干奸佞之臣把持朝政,一个强大的王朝便渐渐衰落。 后至宝庆帝,喜奢华,爱女色,大修桂殿兰宫,收尽天下美女,又好大喜功,两次派兵出征蒙成,皆大败而归,弄得国内财匮力尽,民不聊生,怨声四起,各州诸侯亦渐生异心。先是闽州闽王挥军而起,欲取而代之,而宝庆帝却不待宁军杀至帝都,那酒色腐蚀的身子便因惊恐过度崩于奢丽的骊驰殿。 太子即位,年号“圣祐”。圣祐帝请出凌霄殿里的玄极,号令天下诸侯挥师勤王,终集六州大军击溃闽军。闽王穷途末路,自刎身亡,其封地为邻近之雍州丰氏、冀州皇氏、青州风氏三州吞并。 平定闽王叛乱后,各州诸侯势力坐大,圣祐帝虽有宏图之志,奈何大东已是百病缠身之残躯,且帝在闽王之乱中身负一箭,缠绵病榻不及三年便驾崩,未有子息,其弟厉王继位,年号“淳僖”。 淳僖帝性残暴,不喜金银美女,却独爱围猎,而其围猎却非猎兽,而是猎人。他将活人分散于猎场各处,然后率侍从、臣子像猎野兽一般去密林中捕获射杀,得头颅多者胜,若猎得活人,则开膛破肚,饮酒取乐。这些被围猎的活人一开始只是死囚,称为“活猎”,后来死囚不够,便将牢中无论是何罪过的囚犯统统带去猎场,最后连囚犯也不够时,便抓平民充数。 如此暴行激得举国震愤,各地时有义军揭竿而起。然经两次蒙成之征,再经闽王之乱,皇帝的嫡系部队已近全耗,淳僖帝只得请诸侯出兵镇压,于是各诸侯便借此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争相伐戮,以扩充自己的领地与财富,且各国间时有相攻互伐之事,而皇帝此时已无力约束各国。 淳僖十一年,皇帝在帝郊秋吉猎场围猎时,不堪暴虐的活猎们终于群起反抗,杀死了皇帝,而后他们又冲向王公贵族居住的帝都,沿途响应之百姓甚多,很快便集结成数千人的义军,他们攻进了猝不及防的帝都城,攻进了富丽的皇宫……最后虽被禁军统领东殊放率大军镇压,但这一次的反抗行动却在青史上留下了鲜明一笔,史称为“秋吉猎变”。 淳僖帝崩后,太子即位,年号“景炎”。 景炎帝登基后,却发现在那场暴动中不见了凌霄殿里的玄极,立时发诏遍寻天下,却是大海捞针,杳无踪迹。各诸侯国却借此为由,称“帝室失德,玄极弃之”,而不再尊崇帝室,至此大东帝国开始分崩离析,进入了六州各自为政、互相倾轧的时代。 玄极失踪后,天下英雄莫不想得,以登至尊之位。 第2章 素衣雪月绝风华 景炎二十五年,七月。 刚入秋,天气依然十分炎热,正午时分又恰是一天最热之时,骄阳火一般烘烤着大地,人多避于家中或树荫下纳凉。 只是位于北州西部的宣山脚下,却见许多的人在烈日下追逐着,奔在最前方的,是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 “燕瀛洲,你已无处可逃!” 将黑衣男子逼入山中密林后,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那群人里有戎装将士,有儒袍书生,有作商贾打扮的,还有的像庄稼汉……服饰不一,神态各异,相同的是手中的刀剑皆指向围着的人。 被围住的男子年约二十七八,手执长剑,身上已多处受伤,鲜血不断流出,染红他脚下的草地,可他依旧挺身昂立,面色冷峻地看着众人,并不像一个穷途末路的逃亡者,反像个欲与敌拼死一战的将军。 那群人虽是围住了男子,可目光却多集中在男子背着的包袱上。 “燕瀛洲,将东西留下,我们放你一条生路!”一名武将装扮的人抬了抬手中的大刀,指住黑衣男子——燕瀛洲。 被唤作燕瀛洲的男子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带着一种冷冷的讥诮,“曾闻北州曾甫将军每破一城必屠城三日,刀下冤魂无数,今日竟是对燕某格外慈悲了。” 这一句话既讽刺了曾甫言不可信,又点出其残暴的本性。果然,曾甫面现恼怒,正欲出声,他身旁一个儒生装扮的男子折扇一摇,斯斯文文道:“燕瀛洲,今日你定难生逃,识时务便将东西留下,我们倒可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燕某当然知道今日难逃一死。”燕瀛洲平静地道,并以未握剑的手拉紧了背上的包袱,“只是——公无度,你扇中之毒已害我二十名属下,我自要取了你的狗命才可放心走。”话落,长剑直指公无度,目光比手中的宝剑更冷更利。 公无度扇下杀人无数,可此刻对着这样的目光,竟不由胆寒。周围众人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全神戒备。 冀州“风霜雪雨”四将名震天下,而眼前这人——昔日察城一战成名的四将之首“烈风将军”燕瀛洲——这一路他们已见识到了其以一敌百的勇猛。 “燕瀛洲,今日你已受重伤,谁胜谁负早已明了。”那个打扮得似庄稼汉的人上前一步,目光盯着燕瀛洲,举刀呼喝,“各位,何需怕了他,咱们并肩子上,将他斩了各取一块,也好回去请功!” “好!林淮林大侠说得有理,斩了燕瀛洲,东西自是我们的!”商贾模样的人从腰上解下软鞭,话还未落,手臂一挥,长鞭已迅疾飞出,直取燕瀛洲背上的包袱。 “并肩子上!” 不知谁吼了一句,便见数人出手,兵器全往燕瀛洲身上刺去。 燕瀛洲虽然受伤,但动作依旧敏捷,身形微侧,左臂一抬,那缠向后背的长鞭便抓在手中,然后身体迅速一转,手一带,那商贾模样的人便被他大力拉近挡住曾甫砍过来的刀,再接着右手一挥,长剑已横架住侧向砍来的兵器,力运于臂,“去!”一声冷喝,那砍在剑上的兵器齐齐震动,持兵器的那几人只觉虎口剧痛,几握不住,迫不得已,只得撤回,身形后退一步,才免兵器失手之丑。 片刻间燕瀛洲逼退数人,动作干脆利落,令在一旁观望之人不免犹疑是坐等渔翁之利还是一块儿上速战速决。 “我们也上!” 公无度一挥折扇,欺身杀了进去,余下各人便也跟着纷纷出手,一时只见刀光剑影,只闻金戈鸣叩。 在众人围杀燕瀛洲之时,却有一白袍小将持枪旁观,他身后跟着四名随从。 虽被十多人围杀,燕瀛洲却毫无畏色,宝剑翻飞之时带起炫目的青光,长剑所到之处,必有哀号,必见血光。 好身手!白袍小将暗自点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尽是赞赏。 而围斗中的燕瀛洲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因此只攻不守,完全是拼命的打法,只是围杀他的也尽是高手,况且人数还这么多,是以过不得多久,他身上便又添了数道伤口,血流如注,脚步所到之处尽染殷红。 唉!白袍小将轻轻摇头,看着燕瀛洲因伤势加重而渐缓的动作,露出了惋惜之色。 “燕瀛洲,纳命来!”只听一声冷喝,公无度瞅准机会,铁扇如刀,直刺燕瀛洲前胸。 眼见铁扇袭来,燕瀛洲身形微微一侧,待要闪过,却还是慢了一点,铁扇刺入他肋下。 公无度眼见得手,正待得意之时,忽觉胸口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看,燕瀛洲的青钢剑已没柄刺入他胸口。 “我说过必取你狗命!”燕瀛洲咬牙道。他竟是拼着受公无度一扇也要杀他。 “你……” 公无度张口刚说出一个字,燕瀛洲却迅速抽剑,血雨喷出,洒溅了他一身,公无度眼一翻,倒了下去。 燕瀛洲抽剑即往身后架去,却终是晚了一步,左肩一阵刺痛,曾甫的刀从背后刺入,霎时血涌如泉,整个人都成了血人。 “竟从背后偷袭……亏你还是一国大将!”燕瀛洲冷吸一口气,怒目而视。 “哼!此时有谁是君子。”曾甫毫无羞愧地冷哼,刀还嵌在燕瀛洲体内,看着刀下已是重伤待宰之人,他心中不禁一阵快意,左手探出直取他肩上的包袱,“你还是……啊!” 只见剑光一闪,曾甫惨嚎,昏死在地上,他的双手竟已被齐腕切下! 燕瀛洲得手即退后一步,反手将嵌在背后的刀拔出扔在地上,刀柄上还留着曾甫的断手,围攻的人看得不寒而栗,皆往后退开一步。 而经两番重创,燕瀛洲终是力竭不支,身子一晃,眼见要倒地,他长剑支地,人便单膝跪着,抬首环视周围的敌人,一双眼睛凌厉嗜血,如受伤狂暴的野兽,周围的人都被他气势所压,竟不敢妄动。 燕瀛洲喘息片刻,然后慢慢站起身来,那些围着的人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去。 “来吧!今日我燕瀛洲能尽会各国英雄也是三生有幸……黄泉路上有各位相伴也不寂寞!” 燕瀛洲长笑一声,抬起手中长剑,直指前方。 站在他正前方的是林淮,此刻喉结滚动,满脸惧色地看着眼前仿若染血修罗的“烈风将军”,脚下不由后退…… 啪!啪!啪!啪! 正当林淮畏惧不前时,林中忽然响起击掌之声,在这片肃杀中显得格外突兀。众人怔了怔,转头往击掌之人看去,却是一旁袖手旁观的白袍小将。 那白袍小将缓步上前,目光直视举剑候敌的燕瀛洲,朗然道:“燕瀛洲,你果是英雄了得!与其死在这些无能鼠辈手中,不如我来成全你的英名!” 话落,他飞身而起,手中银枪仿若一束穿破万里云空的白光,迅捷而美妙,裹挟着无可比拟的凌厉刺向燕瀛洲。 燕瀛洲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右手紧紧握住剑柄,等待着这破空裂风的一枪。他不能躲也躲不过,只能站着等,等着银枪刺入他的胸膛——然后他燕瀛洲的剑也一定会刺入敌人的胸膛! 银枪灿目,眼见着即要刺入燕瀛洲的身体,蓦地空中闪过一抹白电,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便已消失,可随着那白电一起消失的还有重伤的燕瀛洲。 这一变故来得那般突然,不但众人呆怔,便是那白袍小将亦维持着原有的动作,银枪直直平伸,仿佛刺入了敌人的身体……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刺中。他眼睛盯着枪尖,似不敢置信自己全力一刺下竟会失手,而且连对手是谁、在哪儿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 正当众人呆愣着时,闷热而腥气熏人的林中忽地响起了一串清亮的笑声。瞬间,林中仿若有道清凉的微风一扫而过,又仿若有条清冽的冰泉乍泄而出,腥味淡去,闷热退散,一股凉意从心底沁出。 “有趣,有趣。一觉醒来,还能看这么出戏。” 清亮的嗓音再度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丈外一棵高树上,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倚枝而坐,长长的黑发直直垂下,面容清俊非凡,唇角含着丝讪笑,眼睛半睁半闭,带着一种午睡才醒的慵懒神情俯视着众人。 树下众人望着如此清逸的一个女子,不由都有些发呆。 片刻,林淮最先出声相询:“敢问姑娘是何人?” 白衣女子没有答他,反是笑嘻嘻道:“哟,林大侠,你这刻倒是挺身而出了,刚才对着人家的三尺长剑怎么就后退了。”说话之时,手一挥,一物飞起落在她手中。 众人此刻才看得清楚,她手中提着的正是燕瀛洲,只是此时已昏厥过去,腰间还缠着一根长长的白绫,想来刚才正是这女子以白绫救走了他。 “你!”林淮被白衣女子一讥,不由老脸一热。 “啧啧,这燕瀛洲虽是英雄了得,此时竟也给你们整得只剩半条命了,真是可怜啊!”白衣女子单手提着燕瀛洲,细细地打量着,还一边摇头惋叹,而一个百十斤重的大男人给她提在手中,竟似提着婴儿般的轻松。 “你这臭婆娘不想活了!”一道粗嘎的嗓音响起,人群中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排众而出,指着白衣女子大声喝斥,“识相的快快放下燕瀛洲,然后滚得远远的!臭……唔——” 那大汉话未说完,众人只见绿光一闪,啪的一声,他一张嘴竟给一片树叶严严实实地封住了。 “你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我不爱听你说话。”白衣女子一边将燕瀛洲随手往树杈上一放,一边悠悠然道,“而且你这口气也实在太臭了,还是闭嘴为妙。” “扑哧!”有人忍俊不禁,但碍于大汉满脸凶相又赶忙收敛住了。 而那大汉一张脸憋得像猪肝,伸手撕下嘴上的树叶,一张嘴还麻辣辣的痛,心中是又惊又怒,却真的不敢再开口。白衣女子刚才这一手可见其功力已至摘叶飞花,伤人立死之境界,而最可怕的却是自己看不到人家是如何出手的,眼见着树叶飞来也无法躲避,高下已分,若非人家手下留情,或许自己此时已和公无度同路了。 僵持间,那商贾模样的人走上前,和和气气地开口道:“这位姑娘,今日在这儿的人也皆非无名之辈,姑娘武功虽好,但双拳难敌四手,因此姑娘不如走自己的路去,也算卖个人情给我等,他日青山绿水,也好相见。” “哎呀,何勋何老板果然为人和气,难怪你家镖局生意那么红火。”白衣女子对着那商贾模样的人点点头,显是识得这人身份,“你这话甚有道理,说得我怪动心的。” 何勋本就在江湖上名声甚广,所以对白衣女子识得他身份一事倒也不觉奇怪,他只盼这女子能早早离去就好,要知他跑江湖一辈子,谁有几斤几两重自也是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的,这白衣女子对着他们这么多人依旧谈笑风生,想来自恃功夫不差,而且从她的出手来看,也非等闲之辈,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重点只在燕瀛洲背着的包袱上。 “只是——”在众人刚要松口气时,白衣女子忽又来了一句。 “只是什么?”何勋依旧和气地问道。 “只要你们能赔偿我的损失,我自然离去。”白衣女子闲闲地笑道。 “这个容易,不知姑娘要多少?”何勋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原来是个爱财的。 “我要的也不多。”白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银叶?”何勋试探着问道。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 “一千银叶?”何勋眉一挑又问。 白衣女子再摇摇头。 “姑娘难道想要一万银叶?”何勋倒吸一口气,这岂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非也非也。”白衣女子叹息着摇摇头。 “那姑娘——”何勋也不知她到底要多少了,总不能要一百万银叶吧? “何老板果然是个生意人,只是除了金银之物以外,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白衣女子边说边将手中的白绫缠来绕去地把玩着。 “还请姑娘明示。”何勋也懒得再猜了。 “唉!”白衣女子长长叹了口气,似乎为何勋不能领会其意而颇有些遗憾,“本来,我在午睡,好梦正酣时却被你们给吵醒了。” 何勋看着白衣女子,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而一旁的众人已有些许不耐地皱起了眉头。 “本来一个梦被打断也没什么,只是就在于这个梦啊——那可是千年难得一做的!”白衣女子忽地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可知道,我正梦见自己被西王母邀请上昆仑仙山,品琼浆玉液,赏仙娥歌舞,真是好不惬意哦,最后她还赐我一颗瑶池仙桃,可就在我要接过这仙桃时,你们却闯进来打断了我的美梦,害我没有接着。何老板,你说这严重不严重?” “什么?臭婆娘,你摆明了在耍我们!”林淮一听此话不由怒声骂道。 “啧啧。”白衣女子摇头看着林淮,脸上重新泛起一丝笑意,“我哪里是在耍你们?我是很认真的哦,须知这瑶池仙桃可不同一般,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位列仙班,你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就因为你们才害我没吃到,这损失得有多重啊!所以当然得赔给我!” “难道姑娘要我们赔你一颗瑶池仙桃?”何勋亦是脸色一变,带出几分阴狠之气。 “当然!”白衣女子手一挥,白绫在空中舞出一颗桃形,“只要你们把瑶池仙桃赔给我,我立马就走人,这燕瀛洲呀……”她眼珠子一溜,看一眼昏过去的燕瀛洲,“又或是什么玄极的,全与我无关了。” 闻得她最后一语,在场众人面色俱是一变,齐齐盯着白衣女子,目光里已暗含杀机。 “看来姑娘是打算管闲事了。”何勋脸色一冷,右手悄然握上一把暗器,“只是何某最后奉劝姑娘一句,今日在场几已齐尽诸国英雄,姑娘这一管可是将六州全得罪了,天下虽大,只怕姑娘日后也要无藏身之处了!” “诸国英雄齐聚一堂可还真是荣幸。”白衣女子闻言却依然是笑意盈盈,“只是我这人向来是珍珠与鱼目都分不清的,所以也着实看不出几位哪里英雄了,以你们之行径,称狗熊倒是恰如其分。” “你!”何勋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动怒了。他本以为经其一番劝说,那女子再怎么武艺高强,也该有几分顾虑才是,谁知她竟毫不将六州英雄放在眼里,反是出言相讥。眼见在场众人怒气升腾,他亦不再多言,左掌探向兵器,打算合众人之力一举击杀此人。 正在一触即发之际,自那白衣女子现身后即沉默多时的白袍小将,忽地出声—— “敢问是风女侠吗?” 白衣女子闻言眨了眨眼睛,看向白袍小将,“你认识我?”也算是承认了自己是他口中的“风女侠”。 白袍小将凝目看向她额间,那里坠着一枚以米粒大小的黑珍珠串着的弯月雪玉。他垂下银枪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个礼,“‘素衣雪月’白风夕,天下皆知,何况小人。”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震!尤其是何勋,不由庆幸自己手中的暗器刚才没有发出,否则……这一把毒砂肯定全回到自己身上了。 要知道当今武林名声最响的便是风夕与丰息,因他两人名字同音,容易混淆,武林中人便根据他们的衣着而将风夕称为“白风夕”,丰息则称为“黑丰息”,合称为“白风黑息”。他们成名已近十年,皆为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本以为年纪即算不老,至少也有三四十左右,却未曾想到白风夕竟是这般年轻俊丽的女子,更没想到她竟会在此地出现。 “嘻嘻,你不用这么有礼,你们赔偿得我不满意,说不定我这白绫就会缠到你的脖子上呢。”风夕坐在树枝上,两条腿左摇右晃的,身后长发亦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看你手持银枪,大概是雍州那位‘穿云将军’任穿云了。” “正是穿云。”任穿云依然恭敬地回答,然后问道,“风女侠也对玄极感兴趣吗?” “我对玄极不感兴趣。”风夕摇头,“只是这燕瀛洲极对我胃口,让他命丧于此实在可惜,所以呢,我想带走他。”她语气轻描淡写,似觉得带走燕瀛洲就如同顺手带走路边的一块石头,六州英雄在她眼中有如无物。 “放屁!你说是为了燕瀛洲,其实还不是为着他身上那块玄极!这种托词骗骗三岁孩儿还差不多,在老子面前就省省吧!”一名满脸胡须的大汉闻言不由张口骂道。 要知在场各人皆为这玄极而来,有的是自己想得到,有的是为重金所买而前来,有的是遵从各国王命。玄极为天下至尊之物,一句“得令者得天下”,引无数人争先恐后,即便自己不能号令天下,但六州之王谁不想当这万里江山之主,自己只要将这玄极或赠或卖与任一国主,那荣华富贵自是滚滚而来。 “好臭的一张嘴!” 只听得风夕淡淡道,然后绿光闪过,直向那胡须大汉飞去,那大汉眼见着树叶飞来,直觉要闪避,可还来不及动,那树叶便啪地贴在了嘴上,一时间剧痛袭来,直痛得他想呼爹喊娘,又偏偏只能唔唔唔地哼着。 “我家公子极想得玄极,不知风女侠可容我从燕瀛洲身上取到?”任穿云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向风夕问道。 “怎么,兰息公子也想当这天下之主吗?”风夕头一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不待他回答又道,“只是这玄极是燕瀛洲拼死也要护住的东西,我想还是让他留着吧。” “如此说来,风女侠不同意穿云取走?”任穿云双眼微微一眯,握着银枪的手不由一紧。 “怎么?你想强取吗?” 风夕淡淡扫一眼任穿云,并未见她人动,但她手中白绫忽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飞舞起来,仿是一条白龙在空中猖狂地摆动身子,霎时间,众人只觉一股凌厉而霸道的气势排山倒海地压来,将他们圈住,使人无法动弹。他们不由自主地运功相抗,可那“白龙”每摆动一下,气势便又增强一分,众人无不是咬紧牙关,死命支撑,心中都明白,若给这股气势压下去,即便不死也会去半条命! 任穿云银枪紧紧拄于身前,枪尖向上直指白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空中舞动的白绫,全身劲道全集于双臂,只是随着压力越来越大,枪尖不住地颤动,握枪的双手亦痛得几近发麻,双腿微微抖动,眼见支持不住,即要向地下折去—— 忽地,白绫一卷,再轻轻落下,众人只觉全身一松,胸口憋住的那口气终于呼出,但随即而来的是全身乏力,虚脱得只想倒地就睡。 而任穿云压力一松时,只觉咙头一甜,赶忙咽下,心知自己必受了内伤。想不到这白风夕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高深的内力,还未真正动手便已压制全场。唯一庆幸的是她总算手下留情,未曾取命。 “我想要带走燕瀛洲,你们可同意?”耳边再次响起风夕轻淡的声音。 众人心中自是不肯,却为她武功所慑,不敢开口。 “风女侠请便。”任穿云调整呼吸,将银枪一收,领着随从跳出圈外。 “怎么?不抢玄极了?”风夕看着他笑笑,一双眼睛亮得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看清他所有思想。 任穿云却也淡淡一笑,道:“公子曾说过,若遇上白风黑息、玉无缘公子、冀州皇朝公子及青州惜云公主,不论胜负,只要能全身而退即记一功。” “是吗?”风夕手一挥,那长长白绫随即飞回袖中,“兰息公子竟如此瞧得起我们?” “公子曾说,只这五人才配成为他的朋友或敌人。”任穿云看一眼风夕,然后又似别有深意地微笑道,“若风女侠他日有缘到雍州,公子定会十里锦铺相迎。” 在大东,十里锦铺为诸侯间互相迎送之最隆重的礼仪,只是风夕武功再厉害、名声再响亮,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平民百姓,怎么也够不上一国世子以此礼相迎,想来任穿云此言不过是客套。 “十里锦铺吗,就怕会换成十里剑阵呢。”风夕听得此话不为所动,神色淡淡的,“而你,若刚才不试一下,现在也不会想要‘全身而退’吧?” 任穿云闻言脸色微变,但随即恢复自然,“穿云平日常听公子说起五位乃绝代高手,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遇见风女侠,自是想请教女侠指点一二。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是吗?”风夕淡淡一声,随后轻轻一跃,立在枝上,底下众人皆不由神情戒备。 风夕扫了眼众人,嘴角浮起一丝浅笑,然后看向任穿云,“若非你对燕瀛洲还有那么丝惜英雄重英雄的意思,凭你刚才那想坐收渔翁之利的念头,我便不会只指点你‘一二’了。” “穿云多谢风女侠手下留情。”任穿云垂首道,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银枪。 “哈哈……有你这样的属下,足见兰息公子是何等厉害。他日有缘,我定会向兰息公子亲自请教。”风夕蓦地提起燕瀛洲飞身而去,转眼间便失去踪迹,只有声音远远传来,“今日就少陪了,若有要取玄极的,那便跟来吧!” 眼见风夕远去,任穿云身后几名下属不由问道:“将军,就此作罢吗?” 任穿云挥手止住他们,道:“白风夕不是你我能对付得了的,先回去请示公子再说。” “是。” “我们走。”任穿云也不与其他人招呼,即领着属下转身离去。 待任穿云走后,林中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是散的好还是追的好。 最后何勋一抱拳,道:“各位,何某先走一步,玄极能否从白风夕手中夺得,咱们各凭各的运气吧。” 说完即转身离去,而余下的人见他走了,不一会儿便也作鸟兽散,留下林中几具尸首及双腕断去、昏死在地的曾甫。 日升月落,便又是新的一天。 天色蒙蒙亮,天幕上还留着一弯浅浅残月,只是已敛去所有光华,淡淡的晨光中,薄雾笼着宣山耸立如笔尖的高峰,衬得山色幽静如画。 宣山北峰的一处山洞中,传来一声极浅的闷哼,那是卧于洞中的一名男子发出的,男子在发出这声浅哼后,睁开了眼睛,先瞄了眼周围,然后便起身,只是才刚撑起双臂,便发出一声痛呼。 “你醒了。”清亮而微带慵懒的女子声音响起。 男子循声望去,只见洞口处坐着一人,正面朝洞外梳理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光线虽暗,但梳子滑过时那黑发便发出一抹幽蓝的亮光。 “你是何人?”男子出声问道,一开口即发现嗓子又哑又涩。 “燕瀛洲,对救命恩人岂能是这般态度呢。”洞口的女子站起来并转身走向他,手中执着木梳,依旧掬一缕长发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 “你救了我?”燕瀛洲反问一句,然后想起了昏迷前那刺破长空的银枪,马上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不由慌忙往背后摸去,却什么也没摸着,反触碰了伤口,引起一阵痛楚,也至此时才发现,自己上半身竟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底下也只余一条里裤。 “你在找那个吗?”女子手往他左旁一指,那里有一堆碎布,布上还染着已干透的血迹,碎布旁放着一个包袱,“放心吧,我没把它丢了,也没有动过它。”女子似看穿他的心思又添上一句。 燕瀛洲闻言抬首看向她,此时才发现这女子有着极其清澈俊气的眉眼,额间坠着一枚雪玉月牙,穿一身宽宽松松的素白衣裳,长长黑发未挽发髻直直披着,整个人说不出的随性洒逸。 “白风夕?”燕瀛洲看着她额间那一枚雪玉月饰。 “不是黑丰息。”风夕点头一笑,“冀州风霜雪雨四将都像你这么不怕死吗?我昨晚数了一下,除去那些旧疤,你身上一共有三十八道伤口,若是普通人,不死至少也得昏迷个三五天吧。可你不但没死,且只昏睡一晚就醒过来,状态看起来也还不错。” “你……数伤疤?”燕瀛洲一脸怪异地问道,想起自己身上现在的衣着。 “是哦,你全身上下我都数了一遍。”风夕走近一步,收起手中梳子,然后好玩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要知道你受了那么多外伤,我得给你止血上药,当然就会看到那些疤了,于是就顺带数了一下。还有就是你那衣裳已成了一堆破布,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把它剥下了,免得妨碍我替你上药。” 她话还没说完,燕瀛洲已是血气上冲,脸上热辣辣的。 “呀,你脸怎么这么红?难道发热烧了?”风夕看着燕瀛洲故作惊讶地叫道,还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 那清凉的手才触及他额头,燕瀛洲马上便惊吓般地后移,“你别碰我!” “嗯?”风夕偏头看着他,“难道你不是发烧而是脸红?脸红是因为害羞?害羞是因为我把你全身都看遍了摸遍了?” 燕瀛洲闻言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都往脸上涌,而看着风夕脸上的笑容,却是无言以对,半晌后才颇是恼怒地叫了一句:“你一个女人……怎么这么……这么……”后面的话吞吞吐吐的就是道不出来。 “哈哈……”风夕闻言放声大笑,毫无女子应有的温柔与娴静,却笑得那么自然而适意,“我怎么?哈哈……你以前肯定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 被风夕的大笑刺激到,燕瀛洲忍不住开口道:“若天下女人都如你这般……”后面的话却又咽了下去。他本不善言辞,又生性正直敦厚,不忍对面前的救命恩人出言不逊。 “若全如我这般如何?”风夕一双眼睛带着浓浓的笑意,脸上的神情也带出几分玩味,“其实你这样的男人我也少见,被我看了摸了你又没有什么损失,况且我又不是故意要看你摸你的,要知道我可是在救你呢。” 被风夕左一句看了右一句摸了地刺激,燕瀛洲脸上本来稍稍淡去的血色又涌回来了。 “呀呀,你又脸红了!”风夕却似发现什么好玩的事一般叫嚷起来,“难不成……”她眼珠子转了转,笑得十分的诡异,“难不成你从没被女人看过摸过?呀,脸更红了!难道真被我说中了?哎呀呀,真是不敢相信啊,想你烈风将军也是鼎鼎有名的英雄,看你年纪也应该是将近三十了吧?竟还没有碰过女人?啧啧,可真是天下奇闻啊!” 燕瀛洲一张脸已可媲美早晨的朝霞,闷了半天终于吐出这么一句,“白风夕就是这个样子?”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女侠,怎是这般的言行无忌? “是呀,我就是这个样子。”风夕点头,然后凑近他,“是不是让将军失望了?” 燕瀛洲一见她靠近马上便往后退去,谁知这一动,牵动了满身的伤,“咝!”痛得他忍不住大口吸气。 “你别乱动!”风夕赶忙按住了他,“我可是将身上的伤药全部用光了,才止住你的血,看看,现在又裂开了。”眼光一扫他全身,忽然停在他的肋下,那儿被公无度铁扇留下一道很深的伤口,此时流出的血竟是黑色的。 “公无度扇上有毒,昨日我虽替你吸出不少毒血,但看来毒还未清干净,你我身上都没什么解毒之药,这下可怎么办?”说话间风夕不由拧起了眉头。 “你替我吸毒血?”燕瀛洲一听又愣了,眼光瞟见她的嘴唇,忽然觉得肋下伤口热得有如火烫。 “不替你吸毒,只怕你昨晚就死了。”风夕却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一转身走至洞口,提着一个水囊和几个野果过来,“你也饿了吧,先吃几个果子垫垫肚子,我下山替你找些药顺便再替你弄套衣裳。”将水囊及果子递给他,又道,“昨日那些人对玄极定未死心,可能还在这山上搜寻,你不要乱跑,若他们来了就先躲起来,我自会来找你。”说罢她转身离去。 眼见风夕的背影即要消失于洞口,燕瀛洲忍不住唤道:“等等!” 风夕停步转身,“还有何事?” “你……你……我……嗯……”燕瀛洲“嗯”了半天却还是说不出口,一张脸憋得血红。 “你想感谢我?想叫我小心些?”风夕猜测道,看着他那样子只觉得好笑,“燕瀛洲,你这烈风将军是怎么当上的,性子怎么这么别扭?喂,我救了你,又看遍了你全身,你是不是要我为你的清白负责呀?你要不要以身相许来报我的救命之恩呀?” “你——”燕瀛洲瞪着风夕说不出话来。 想他少年成名,生性便沉默寡言严肃正经,在冀州位列四将之首,世子对他十分器重,同僚对他十分敬重,属下对他唯命是从,几时见过风夕这般言行全无禁忌的女子。 “哈哈……堂堂的烈风将军啊……真是好玩极了。”风夕不由得又是一阵大笑,“你们风霜雪雨四将是不是全都像你这么好玩啊?那我改日一定要去冀州玩玩。”她一边笑一边转身往洞外走去,走至洞口忽又回头看着他,脸上那笑容比洞外才升起的朝阳还要灿烂明媚,衬着身后那一片霞光,让燕瀛洲有一瞬间的目眩神摇,“燕瀛洲,最后我再告诉你一点哦,那就是……你身上虽然伤疤很多,但是你的身材还是挺有看头的!哈哈……” 说完她便大笑而去,留下洞中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燕大将军。 第3章 玄衣墨月踏云来 北州阮城之西有一处大宅,此为北州武林名门韩家。 韩家虽是位列武林世家,但并非凭借绝顶武技,而是以家传灵药“紫府散”、“佛心丹”享誉江湖。 紫府散是外伤灵药,佛心丹是解毒圣品。江湖中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涯,随时都有受伤中毒之事发生,因此这韩家的灵丹妙药对于江湖人来说都是极度渴求的。只是这韩家药都是独门秘制,决不轻易外赠,是以韩家人虽然武功不算高,但武林中人皆对韩家礼让三分,难免哪天重伤垂危时需求韩家赐药救命。 今日乃韩家之主韩玄龄的六十大寿,但见其宅前车马不绝,门庭若市,园中是宴开百席,觥筹交错,十分热闹。不但北州的各路英雄、阮城的名流乡绅都来了,便是其他国的江湖豪杰也纷纷远道而来,为韩老爷子贺寿。 “哟,好热闹呀。” 宾主尽欢之时,忽然一道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盖过了园中所有的喧哗。宾客们惊奇地循声望去,便见屋顶之上,一年轻女子斜倚屋檐而坐,白色长衣在阳光之下仿如天际流云轻轻拂荡,一脸明灿的笑容看着屋下众宾客。 “又是你!”坐在首位满面红光的寿星韩玄龄霍地站起身来,怒目瞪视着屋顶之上的女子。 “是呀,又是我。”白衣女子笑吟吟地道,“韩老爷子,今天是您老六十大寿,我也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免了,只要你这瘟神不再出现,老夫定会长命百岁的!”韩玄龄离席走至园中央,仰首冷着脸对白衣女子道,“白风夕,你多次强取我韩家灵药,老夫大度不与你理论,今日喜庆日子更不想追究,你识相便速速离去。” 园中众宾客闻言顿时惊诧不已。 白风夕虽是名动江湖,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识得她的人极少,却想不到今日得见,也未想到她竟是如此年轻,更诧异的是韩老爷子口中的“强取灵药”,想她侠名甚广,怎会做这等事? 于是园中众人不由纷纷离座,围在了屋檐前。 “韩老爷子,不要这么大的火气嘛,要知道那些药虽然未经你允许我就取去了,但全都是用来救人,也算替你韩家挣名积德呀,说来你合该谢谢我才是。”风夕笑意盈盈道。 “你……还要强词夺理!”韩玄龄怒声道。 此代的韩家家主生性爱财,而这白风夕却是常常分文不付地偷取那些千金难求的灵药,偏她武艺高强,在韩家来去自如,便是韩玄龄请的一些江湖朋友也全败在她手下,因此,此刻韩玄龄看着屋檐上笑语盈盈的人,只恨不得将眼前嬉笑之人揪下来狠揍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唉,韩老爷子,谁叫你家的药这般的讨人喜欢呢,偏你药钱太贵,我又太穷,所以只好来个不问自取了。要不然你把药方抄一份给我,我自己去配也行啊,这样你也就再不用见到我了,自然也就不用每回都发这么大火了,火气太旺对身体不好呀。”风夕完全无视韩玄龄那气得通红的脸色自顾说道。 “老夫活到如今,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的人!”韩玄龄不屑地冷喝一声,“白风夕,老夫警告你,赶快离去,并且永不要出现在我韩家,否则休怪老夫对你不客气了!” “那怎么行。”风夕足尖一点自屋顶上飞下,仿佛白蝶翩飞,曼妙轻盈地落在韩玄龄跟前。 韩玄龄一见她飞下,便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风夕完全不以为意,搓了搓手,满脸嬉笑地看着韩玄龄道:“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再取点药,没想到你正在大摆宴席。我也有一天一夜没进食了,所以我决定也给你拜拜寿,顺便吃一顿饭再走。” 说完她径直往靠近的一桌走去,一路还对各宾客点头微笑,仿佛她只是一位迟到的受邀来宾罢了,而那些宾客看着这样一个眉眼清俊笑意如风的女子,竟都不由自主退开一步给她让开道来。 而那边,韩玄龄却已是气得一张红脸变青脸,“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 他话音刚落,便跳出两名身材高大四肢粗壮的汉子,雄赳赳凶狠狠地走向风夕,铁臂一伸,像老鹰捉小鸡般直往她头顶抓去。 刚落座的风夕仿似毫无感觉般,一手抄起一壶美酒,一手随意挥挥衣袖,然后众人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孔武有力的大汉如两根木桩般被扫出老远。 “呀,好酒!” 砰!砰! 风夕赞叹声里夹着两名大汉摔落在地的巨响。 众人看着还未能回过神来,那边厢风夕已是右手一伸,抓了一只猪蹄在手,张口一咬,便是一大块,一边大嚼一边点头,“唔……唔……这五香蹄够香……这厨子的手艺不错。” 众人看着不由都咽了咽口水,暗想那么小的一张嘴怎么就能一口咬下那么大一块来?这人真是那侠名传天下的白风夕吗? 风夕一边吃一边招呼着众人,“各位,继续喝酒吃菜呀,韩老爷子这般丰盛的寿宴,吃了这次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 “你干吗咒我爹爹?”忽地一个约莫十岁的锦衣男童跳出来指着风夕叫道。 “呃?”风夕右手猪蹄左手鸡腿,口里亦是满嘴的肉,努力要口齿清楚无奈声音依旧含含糊糊,“小……弟弟……我……有咒……你爹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就咒我爹爹说没有下一次了!”男童怒气冲冲地道。 风夕努力咽下口里的肉,然后走到少年面前,俯下身道:“小弟弟,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咒你爹不能有下一次寿宴,而是说,依你爹这种小气的性格,下次肯定舍不得再花钱请这么多人吃饭了。”说完了她一双油手顺道拍了拍男童的脑袋。 男童左闪右躲却怎么也避不开那双油手,最后无可奈何地被拍个正着,只觉额顶一片油腻腻的,顿时又叫道:“你手脏死了!” “朴儿,你退下。”韩玄龄大步上前将男童拉开护在身后。 “爹爹,这女人着实可恶,弄脏了孩儿的脸。”男童——韩玄龄的幼子韩朴,抬袖擦拭着额头。 “你下去洗把脸。”韩玄龄示意仆人将小公子领下去,然后转头盯住风夕,“白风夕,论武艺我韩玄龄确非你之对手,只是今日你休想再为所欲为!” “哦?”风夕头一偏扫视着园中宾客,“这话倒也不假,今日你家能手众多嘛。” “你知道就好。”韩玄龄哼了一声。 风夕看了一圈,转回头,依旧是笑眯眯的,丝毫未见紧张之色,“韩老头,我有个朋友受的伤颇重,急需你家紫府散及佛心丹救命,你就再送我两瓶罢,反正你家多的是,也省得我动手抢,扫大家的兴啦。”口气悠闲,仿若向老友借勺盐一般简单。 韩玄龄未及开口,却已有人打抱不平了。 “白风夕,韩老英雄对你已十分容忍,识趣的就赶快走,否则这里这么多英雄,一人一拳就够你受的了!”一人跳出来喝道,五短身材,干瘦却显得精悍,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 “我想走呀,但是韩老头得先给我药嘛。”风夕一摆手状若无奈地道。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不屑地哼了声,然后转头望向韩玄龄,“韩老英雄,今天你大寿之日,且一旁歇息,待我魏安替你教训教训她!”说着一转身,便迅速走向风夕,双手成爪,直袭她双目。 这魏安见风夕如此年轻,想来功力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之所以有那么高的名声,说不定是武林中人夸大了,因此便想仗着自己功力已有八成火候,出手制服她,若在此处打败了白风夕,既可扬名天下,又可讨韩玄龄的欢心以便讨得灵药,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呀!原来是鹰爪门的高手,果然厉害。”风夕口中一声叫嚷,但神态间并不见丝毫紧张,身形看似随意一转,眨眼便避开了袭向双目的铁爪,然后右袖一挥,直缠向魏安双腕。 魏安手一缩避过,想着若能一招得手更显威风,顿时右手变招,蓄满真力直抓向风夕左肩,打算着这一抓必要卸掉她一条臂膀。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如此出手也太狠了点吧?”风夕闻得风声眼眸微眯,身形不退反而迎上。魏安鹰爪便落在她左肩上,魏安一见得手心中乍喜,可随即又是一惊,一抓之下仿若抓在一堆棉花上,毫不着力,而风夕右手不知何时竟搭在了他右手之上,顿时右手再也使不出力道。 咔嚓一声,紧接着响起魏安的惨嚎,“啊!”然后众人只见风夕飘身后退,魏安跪倒于地,左手捧着无力垂下的右腕,满脸痛楚之色。 一招之下,魏安的腕骨给风夕生生折断! 园中宾客有的胆寒畏惧,有的却是义愤填膺。 “你这婆娘也太狠了!” 随着这一声,已有数人不约而同向风夕袭去,手中兵器寒光闪闪,直刺要害。这些人有的是打抱不平,有的则是魏安的朋友,见他惨遭断腕,不由出手为他报仇,还有的则是纯粹看风夕的狂妄不顺眼,更有的则是想试试这白风夕是否真如传言中那么厉害,当然,也不乏仗着人多凑热闹的。一时间园中人影纷飞,桌椅砰砰,刀鸣剑击,打得好不热闹。 而风夕依然是满面笑容,意态从容。左手一挥,便打在某人脸上,右手一拍,便击在某人肩上,腿一伸,便有人飞出圈外,脚一勾,便有人跌倒于地,时不时还能听到她清脆的调笑声。 “呀,你这一拳太慢了!” “笨呀,你这一掌若从左边攻来,说不定我就被打中了。” “蠢材!我说什么你就真做什么呀。” “这位大哥,你的脚好臭哦,拜托,别伸出来!” “呀,兄弟,你手臂上的毛太多,怪吓人的,我给你拔掉些!” …… 戏谑之中夹着一些人的痛呼声、碗盘摔碎声、桌椅断裂声……不过片刻,园中已是一片狼藉,而最狼狈的却是那些围攻风夕的众英豪们,明明人数众多,明明都是一方高手,可此刻……人群中只见风夕穿来走去,挥洒自如,不时拍这人一掌,抓那人一把,或扯扯这人衣领,揩揩那人脑门……这些江湖豪杰们在她手下如被戏的猴儿,怎么折腾也无法翻出她的掌心。 “好了,我手上的油全给擦干净了,不跟你们玩了。” 话音才落,一道白绫飞出,若矫龙游空,顿只听扑通扑通声响,那些人便一个个被扫翻在地。 待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后,风夕白绫回袖,轻松地拍拍手,“韩老头,你请的这些英雄也不怎么样嘛,只够给我擦手呀。” “白风夕,你——你——”韩玄龄指着风夕说不出话来。看着这些来为他贺寿的各方英豪,此时一个个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再不复威风,只不过是因为风夕要在他们身上擦去手上的油渍而已,一想至此,便气得胸膛闷痛。 “韩老头,别太生气,我出手也不重啦。”风夕依旧是那笑眯眯不甚在意的神情,“谁叫他们想以多取胜嘛,说来我这也算手下留情了,他们都只受了一点点皮外伤,休息个三五天就全好了。” “白风夕!”韩玄龄此时已顾不得体面吼叫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风夕,“老夫好好的寿宴全给你捣乱了,你叫老夫不要生气?魏安的手都给你折断了,这还叫出手不重?老夫的客人全被你打伤了,这还叫手下留情?” “韩老头,这也不能怪我呀。”风夕摊摊手,“怪只怪你定下的规矩‘不论贫富,求药必付千金’,我一穷二白,哪有钱给你。你若是早把药给我救人了,我也就不会闹啦,所以归根结底在于你太贪太小气了。” “你!”韩玄龄气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 风夕却好像看不到他的怒火,依旧淡淡闲闲道:“至于这魏安么……”她目光扫向还在一旁哼哼唧唧的魏安,那魏安被她眼光一扫,忽地打个冷战,口中哼声也停了,“阮城外凉茶亭,那老伯也不过手脚稍慢了一点,没能及时倒茶给你这‘魏大英雄’喝,可也犯不着将人家一拳打得吐血吧?恃武凌人还配称英雄吗?我也就让你尝尝这任人宰割的滋味。” 韩玄龄此时已气得全身发抖血气上涌眼冒金星了,指着风夕叫道:“好!好!好!全都是你有理!抢药有理!捣乱有理!打伤了人你也有理!你就真当这天下无人可治你白风夕?你白风夕就真天下无敌了?老夫今天就请个可以治你的人出来!” “哦?”风夕乍听此语不但不慌,反而双目一亮来了兴趣,“谁呀?你请了什么大英雄来了呀?” “去,快去后院请丰息公子出来!”韩玄龄吩咐一名仆人。 “丰息?你请了黑丰息来对付我白风夕?”风夕听后满脸古怪地看着韩玄龄。 “哼,怎么?害怕了?”韩玄龄一看她那表情只当她怕了。 “不是啊。”风夕摇摇头,看着他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同情了,“韩老头,你是怎么请到黑丰息的?” “前日丰公子到阮城,蒙他不弃竟来拜访韩某,老夫自当尊为贵客。”韩玄龄盯住风夕,“白风夕,你有胆便别逃!” “哈哈……我岂会逃呀。”风夕像听到什么好笑至极的话一样大笑起来,笑完后看向韩玄龄,自语一般地叹息道,“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韩老头,你知不知道啊?” “哼,你这尊瘟神老夫自问要送不难!”韩玄龄恨恨地看着风夕,若眼中怒火能杀人,风夕此刻定是被挫骨扬灰了! “唉,连谁是瘟神都分不清,真不知你是怎么活到今日的。”风夕摇头轻叹。 说话间,园门口忽走来两个青衣少年,都是年约十四五,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而且长相一模一样,两人手中各拿着一个包袱。 两少年走至园中便是一揖。 “两位不必多礼,请问丰公子呢?”韩玄龄忙上前问道。 谁知那两童子却不理他,反倒是朝着风夕齐声道:“公子在净脸,正用第三道水,请稍等。”两人说完便吆喝着地上的那些江湖英豪们,“你们快快起身别挡了道,我家公子要来了。” 一边说,两人还动起手,那些江湖英雄有的是自己爬起来,有的是被他们推到一边,而那些桌椅碗盘全给他们脚踢手捡,瞬间便将园中清理出一大块空地来。 清空场地后,两人又返身回去了,不过片刻又来了。一个搬来红木大椅,一个搬来茶几;再打开随身的包袱,一个拿出拂尘拂了拂椅子和茶几,一个给椅子铺上锦垫;然后一个捧出翡翠杯,一个捧出碧玉壶;一个揭开杯盖,一个斟上茶水,那茶水竟还是热气腾腾的。 两人动作都十分的敏捷灵巧,顷刻间便完成,做好这些后,他们便返身回去了,再过片刻他们又来了,却是一路铺下了红色锦毯,一直铺到红木大椅下。等他们弄完一切后,便一左一右静立于椅前。 在他们做这些时,众英豪包括韩玄龄在内全是傻呆呆的不明所以,风夕却是早早找了张椅子坐下眯眼打起盹来。 众人又等了片刻,却依然不见丰息出现,就连韩玄龄也很想问一声,但一见两侍童那肃静的模样,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啊呵——”一直闭目的风夕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猛地扬声叫道:“黑狐狸,你再不给我滚出来,我就去剥你的皮了!” 她声音一落,便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女人,你永远都是这么粗鲁呀。”那声音仿如清风徐吟,从容淡定,又仿若玉璧轻叩,矜贵优雅。 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园门口出现了一位年轻公子,发束白玉冠,额饰墨玉月,身着黑色宽锦袍,腰围白璧玲珑带,若美玉雕成的俊脸上带着一抹雍容而闲适的浅笑,就这么意态悠闲地足踏红云而来。 众人看着这公子,不约而同地想着,这样的人应该是从那白玉为阶,碧玉为瓦,珊瑚为壁,水晶作帘的蕊珠宫走出来才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是那名动天下的黑丰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那天下四大公子中最雅的丰息公子。不似那位……不约而同地又转头看向风夕。可一看那人白衣乌发,素面清眸,若碧空流云之随性无拘,忽又觉得这样的白风夕也是独一无二的。 丰息在那张铺有锦垫的椅上坐下,左手微抬,左边的少年将茶杯捧到他手中,他揭开茶盖,微微吹一口气,浅尝一口,然后摇摇头道:“浓了,钟离,以后茶叶少放三片。” “是,公子。”钟离赶忙垂首答道。 丰息盖上杯盖,左边的少年便从他手中接过茶杯放回茶几。 园中明明有上百号人,却俱是静悄悄地看着他,无一人敢打扰。 终于,丰息将目光扫向了众人,众人只觉心口咚地一跳。这公子的眼神太亮,仿佛心底最黑暗的地方也给他这么一眼即照亮了,照清了。 “女人,我们好久不见了。”丰息微笑启口,神情愉悦,目光直视前方。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不由又叹了口气。 比起丰息高贵优雅的风仪,风夕实在没什么形象可言,身子斜斜地倚在椅背上,长发已垂至地上,双腿伸得直直地架在另一张椅上,眼睛似睁还闭,仿佛十分的瞌睡。 听得丰息的唤声,她懒懒地将眼皮掀开,然后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双臂一展,伸了个懒腰,才开口道:“黑狐狸,你每次做这些麻烦事都够我睡一觉了。”只是她虽言行随性却不粗俗,令人看着自有一种舒心之处。 “女人,一年不见,你还是没什么长进。”丰息摇头微带惋惜。 风夕闻言忽从椅上坐直身,脸上懒懒的神情也一扫而光,腿一伸一点,架在她足下的椅子便向丰息飞去,去势极猛,隐带风声,口里也叫嚷道:“姑娘我有名有姓,别女人长女人短地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呢。跟你齐名已是十分不幸,若再有其他也扯一块,那我还不如直接找条河跳下去得了。” 对着那直飞而来的椅子,丰息依旧一派悠闲,右手随意一伸,那来势汹汹的椅子便安安稳稳地停在他手中,手再一拋,椅子又轻巧地落在地上,未发出丝毫声响。 “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下,怕你这样混下去哪一天连自己是个女人都忘了。”丰息温文尔雅道,目光瞄她一眼,然后摇摇头,“要做我的女人,啧啧……你这个模样……唉。”话虽未明说,但那一声叹息已足以表达意思,于是园中有些人忍不住偷笑起来。 “丰公子。”韩玄龄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的冷嘲热讽。 “韩老英雄。”丰息转头看着韩玄龄,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笑容,“老英雄唤我出来,可是让我来结识诸位英雄吗?” “此不过其一。”看着丰息的笑脸,韩玄龄也不自觉地扯开一抹笑,“另一事嘛……”他目光瞟了瞟风夕然后望回丰息,“丰公子,老夫前日跟您提起的那件事,不知公子……” “噢,明白了。”丰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老英雄是为白风夕强取灵药一事请我出手帮忙。”说着他转头看向风夕,“听闻你这些年来自韩家取了不少药,韩老英雄的意思是叫你把药全还来,还不了就折算银钱。”当然,韩玄龄叫他出手教训教训白风夕的话鉴于他对她的了解就没有转述了。 “呵呵……”风夕闻言便笑了,“药我已经用完了,至于银钱——”她眼珠子一转,“此刻我可是身无分文呢。” 丰息闻言微微一笑,倒好似早就知晓她的答案一样,转头看向韩玄龄,眉尖微挑,颇有为难的模样,“这……老英雄看要怎么办?” 韩玄龄看着风夕,想起那些药,想起她刚才的大闹,顿恨不得将她剥皮削骨才好,只道:“那也简单,让她当面赔罪并将双手留下即可。” “哇,好狠!”风夕顿时叫嚷开,抬起自己一双手看了一番,然后足尖一点,人便轻飘飘地飘至丰息面前,伸着一双手问他,“你真要砍我的手吗?” 丰息看着她,再看看摆在面前的那双纤长素手,忽然抚额长叹,似是极其无可奈何,“我此生不幸,竟识得你。”然后他站起身向着韩玄龄抱拳施礼。 “不敢!丰公子何故如此?”韩玄龄慌忙回礼。 “韩老英雄,我这里代她向你赔罪。”丰息温和有礼地道,黑眸清湛,神情诚挚,“她虽强取了你家灵药,但都是用来救人,未谋私利,也算为韩家积德行善,不如就请老英雄大人大量原谅她年轻不懂事。” “这个——”韩玄龄吞吐起来,若按他心意怎肯就此罢休,可这样当面拒绝丰息却又有些不能。 “至于她取走的那些药,老英雄看看折合多少钱,我代她付给你如何?”丰息继续道。 此言一出,韩玄龄顿时心动。暗想看情况这丰公子与这白风夕交情不浅,而自己连带这些英豪全不是白风夕的对手,若强行为难只怕难堪的反是自己,如今丰息既肯替她出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丰息看他的神色已知其心意,便又转身看向园中各人,“刚才她对各位英雄多有得罪,但那只是她生性爱胡闹,与各位玩笑罢了,还请各位英雄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我在此也代她向各位赔礼了。”说完又是抱拳一礼。 他此一番举动实出人意料之外,要知众人本以为会看到一场白风黑息的对决,此刻眼见他躬身施礼,园中诸人赶忙还礼。刚才被风夕一番戏耍,虽心头愤恼,可又不得不承认技不如人,是以羞恼之余又是惭愧。丰息此举不啻是给了众人一个台阶,况且能得天下四公子之一的丰公子这一礼的人也不多,面上倍添光彩,怨气顿消,于是个个都道:“丰公子说话我等岂有不从的。”暗里却不约而同地猜想这白风黑息到底是何关系。 对于丰息此番举动,风夕似也视作平常,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的。 “既然诸位英雄都大量不与计较,为表谢意,今日申时我在城中醉仙楼准备百坛佳酿,还望诸位赏脸,同往一醉如何?”丰息再道。 此言一出,众声哗然,皆是十分兴奋。 一大汉排众而出,向丰息抱拳道:“在下展知明,阮城人氏,今日得见公子实乃三生有幸。因此今日醉仙楼之酒还请公子赏在下一个薄面,让在下尽地主之谊,与公子及众英雄同醉。”说罢抱拳环视园中众英雄,“不知诸位可肯赏脸?” “好!” 众人皆应,然后目光齐齐移向丰息。 “丰息恭敬不如从命。”丰息含笑应承。回首间却瞥见风夕脸上的那一抹浅笑,四目相交,交换一个只有彼此明了的眼神。 风夕随即一个转身,目光左右瞅着丰息身边的两个少年,“在你们谁身上?” 两个少年被风夕目光一瞅,不由都望向丰息。 丰息淡笑颔首,“钟园。” 然后左边那个少年便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个一尺长三寸高的红木盒子,递予风夕。 风夕接过随手打开盒盖,一时间园中诸人只觉宝光惑眼,不由都凝目望向木盒。只见盒中有拇指大的珍珠,有黄金做的柳树,有玛瑙雕的山,红珊瑚做的佛掌,有整块巴掌大的碧玉……一件件都是精致至极的珍品。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风夕却又砰地关上了盒子,然后走到韩玄龄面前,将木盒往他面前一送,“韩老头,这盒中之物不下十万金叶,买我以前从你这取走的那些药绰绰有余,所以你今日得再送我一瓶紫府散、一瓶佛心丹。” “这……这些全给老夫?”韩玄龄瞪大眼睛看看木盒,又看看风夕,再看看丰息,一时之间竟有些如置梦中之感。韩家虽也是富贵之家,但眼前这些罕见的珍宝他却也是第一次得见,是以对于他一下能拥有这些至宝有些不敢相信。 “这些就当我替她付以前的药钱,还请老英雄收下,并再送她两瓶药如何?”丰息笑笑点头。 “可以……当然可以!”韩玄龄连连点头,并赶忙从风夕手中接过盒子,手都有点发抖。 “那我就取药去了啦。”风夕一声轻笑,人影一闪,园中便失去她的身影。 “嗯。”韩玄龄还在点头应承,可紧接着他猛地跳了起来,“等等!白风夕,你等等!天啦——我的药啊——又要遭洗劫一空了!”只见他一路飞奔直追风夕而去,远远还能听到他心疼的大叫声。 第4章 一夜宣山忽如梦 宣山北峰。 看着空空的山洞,风夕轻轻叹一口气,手一垂,捧着的那套男装便落在地上。那个人没有等她,受那么重的伤却还自己走了。 “真是个笨蛋啊。”她喃喃骂一句,转身走出山洞,却发现此刻洞外团团围着不少人,不由又暗骂了自己一句大意,刚才竟没发现这些埋伏着的人。 “白风夕,交出玄极!” 同样的话,只不过对象换成了自己,风夕一瞬间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我没有什么玄极,你们快快离去,免得惹我生气。”她淡淡扫视一圈。围着的人有些没见过面,有些是在宣山脚下见过的,数一数竟有三四十人,还真是不死心啊,难道这些人真的以为拥有玄极就能让人号令天下,成为万里江山之主?荒谬! “屁话!燕瀛洲是你救走的,他当时昏迷不醒,你要取玄极轻而易举,你没有那谁还有?”一名葛衣大汉喝道。 他话音才落,眼前白影一闪,顿时呼吸困难,却是一道白绫紧紧缠在颈上。 “你……你咳咳……放……放开……我……咳咳……”他使劲地拉扯着白绫,无奈却是越扯越紧,立时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我说过我没拿那就没拿!我白风夕岂是做过的事不敢承认之人!”风夕冷冷道,手一挽,白绫回袖。 那人赶忙大口大口吸气,只觉已自阎王殿转了一圈回来。 “风女侠,既然玄极不在你手中,那就请将燕瀛洲之下落告诉我们。”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拱手道。 “你是何人?”风夕目光依然看着那跪趴在地上喘息的葛衣大汉。 “在下商州令狐琚,奉商王之命将玄极送回帝都,以让天下纷争局面得以平息。”令狐琚抱拳答道。 “平息天下纷争?好冠冕堂皇的话!”风夕冷笑一声。 “无论女侠信与不信,在下却信女侠没有拿玄极。”令狐琚道。 风夕闻言不由移目看向他,见其五官端正眉蕴英气,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所以,请女侠告之燕瀛洲的去向。”令狐琚再次道。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风夕摇摇头,“你若是找到了他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也想找他算账。” 令狐琚闻言微有怔疑。 “令狐大侠,你别被她骗了!”人群中一个满身肥肉的人站出来,身材本算高大的令狐琚被此人一衬,倒是显得瘦小了。 “是呀,别被她骗了,玄极肯定早到了她手中,燕瀛洲不是被她杀了便是给藏了起来。” “唾手可得的玄极她怎会不取?” 众人纷纷猜测。 “住口!”令狐琚忽然大声喝道,“白风夕自出道以来所做之事皆不背侠义,岂容你们如此侮蔑!” 嗯?风夕闻言眉头微挑,斜睨着令狐琚,“令狐大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非小人?” “在下知道。”令狐琚却也不多言,“既然风女侠也不知燕瀛洲的下落,在下就此告辞。”然后一转身,对着众人道,“商州的各路英雄,你们若还认我这个领头人,那么就请随我离去。”言罢,他向风夕一拱手便大步离去,人群中有十多人跟在他身后离去。 风夕转头看向还留在原地的那些豪杰们,脸上浮起一抹淡笑,“你们又如何打算?我白风夕可没有手不沾血的菩萨心肠!”话音一落,白绫出袖环绕于她周身,刹那间,一股凌厉的杀气便向众人袭来。 众人心底寒意渗出,不由自主地运功周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风夕,就怕她突然动手。 那一刻,已走出三丈之远的令狐琚也感觉到了那股气势,手反射性地按上腰间剑柄,却又在下一刻猛然醒悟,放下手,轻叹一声,大步离去。 环绕在风夕周身的白绫忽又轻飘飘地落下,她手指一节一节地将白绫慢慢收回,眉间一股倦意,“你们都走吧,我这会不想见血。” 众人不自觉地咽咽口水,想起刚才那凌厉的气势,不觉后怕,可一想到玄极,又不甘心就此离去。 正僵持间,忽然风夕眉头轻皱,侧耳一听,目光微闪,身形蓦然飞起,快如闪电一般从众人眼前掠过。 待众人回过神来,已不见她的身影。 立于北峰峰顶,俯首便可将山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宣山西侧,如蚂蚁一般,爬上许多的鲮甲兵士,看其装束便知是北州禁卫军;宣山南边,偶尔树丛中会闪过三两道黑影,身手矫健敏捷,一望便知是武功极高的好手;宣山北面,便是服装各异的那些江湖英雄;而东面什么也看不到,非常平静,可风夕却知道,那里才是最危险的。 “一枚玄极竟引来这么多人。”她轻叹。 抬首,日已西斜,绯红的霞光映得整个天空一片绚丽,葱翠绯红相间的宣山也染上了浅浅艳光,天地在这一刻壮美绝伦,却美得让人心口沉甸甸的,带着一抹无法释怀的怅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风吹起衣袂,长发在空中飞扬,风夕的脸上浮起淡淡一层忧伤。 燕瀛洲,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最后看一眼挂在西天的落日,她移步往山下走去。 而在那刻,阮城醉仙楼里却是热闹非凡,原在韩家祝寿的人全移至此处,与名动天下的丰息公子同求一醉。 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碗,人人敞怀痛饮,席上更是摆满海味珍馐,人人吃得满嘴流油。 喝至天黑,所有人都醉了,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倒在桌下,无一清醒。 “来来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三百杯还没到呢,大家再来喝呀!”楼中丰息放声高歌,却已无人应和,倒是响起了不少呼噜声。【注1】 “唉,怎么都醉了呢。”他弹袖起身,一张俊脸被酒意熏染出红晕,一双眼睛却是清醒明亮如冷夜寒星。 钟离走进楼中,将一封信递给他,“公子。” 丰息接过,折开扫了一眼,唇边淡淡浮一抹笑,再看了眼楼中醉倒的众人,轻声笑道:“既然诸位英雄都醉了,丰息便告辞了。” 走出醉仙楼,迎面一阵凉风吹来,抬首望天,月淡星稀。 “今夜的星月似乎没有昨夜的好。”淡淡一语,便负手离去,身后跟着钟离与钟园。 宣山之南,风夕悄无声息地在树林中穿梭,若一抹白电,瞬即掠过。 忽然一道极低的,仿佛野兽受伤的低喘传入耳中,风夕猛然停步,侧耳细听,却又是一片安静。枝缝间偶尔透进一丝浅浅的星光,风拂过时,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除此以外一片幽暗。 风夕站定,静静等候。 终于,又一声极低的吸气声传来,她迅速往发声处掠去,一道剑光闪烁,直向她刺来,她早有防备,白绫飞出,瞬间便缠住了剑身,然后她鼻端闻到一股血腥味。 “燕瀛洲?”她低低唤道,白绫松开,飞回袖中。 “风女侠?”沙哑的声音响起,长剑回鞘。 借着淡淡星光,凭着习武人的目力,风夕看到燕瀛洲正半跪于丈外,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张脸苍白如纸,唇已是一片乌青。 “伤势又加重了。”风夕低叹一句。 移步过去,从怀中掏出药瓶,喂他吃下两颗佛心丹,然后伸手至他肋下,触手只觉湿濡濡的,不看也知,定是一手黑血。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许多,撕开他肋下衣裳,再倒出一颗佛心丹,揉碎敷在伤口上,再撒上紫府散,然后又撕下衣带,紧紧缚住伤口。只是他全身上下又岂止肋下一处伤口。 “把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风夕吩咐一句。 这一次燕瀛洲倒不再害羞扭捏,非常配合地解开衣裳。 “呵呵……”风夕想到什么忽地轻笑一声,“我本以为你光着身子跑呢,谁知你竟穿了衣裳,哪来的?” “杀一个人,夺的。”燕瀛洲低声道,间或咝咝吸着冷气,只因伤口与衣裳粘在一起,强行脱下时自是皮肉撕扯,疼痛难当。 “活该。”风夕低声骂一句,但手下却格外放轻力道,小心翼翼地帮他褪下衣裳,以免牵动肋下包好的伤口,“你干吗不等我回来?” 燕瀛洲却不答话,只是抬眸看一眼风夕,黑暗中那双眼睛幽沉如潭。 “我白风夕是怕连累的人吗。”风夕低低冷哼一声,手下利落地撒下紫府散。 燕瀛洲依然不吭声。 当下两人不再说话,一个专心上药,一个沉默配合。 只是……在第一次上药时,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旨在救人,心无旁骛,根本未曾想到这是一种肌肤相亲。而此刻,两人都是清醒的,黑暗中彼此靠得极近,呼吸可闻。 一个感觉一双清凉的柔荑在身上游走,顿全身肌肉紧绷,只盼这刻快快过去,可隐隐地似又盼着这药永远不要上完就好。 一个触手之下是结实的肌肉强健的体魄,虽伤痕累累,却不觉可怕丑陋,反让一颗心软软的。 彼此心中忽生一种微妙的感觉,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一个男人(女人)。一种暧昧而潮湿的气息在黑暗中缓缓弥漫,让两人脸红得发烫,心跳如擂鼓。这一刻的感觉是他们此生都未曾感受过的。 当终于上完药后,一个静静穿上衣裳,一个难得地静坐一旁,彼此间不说一话,似乎都想理清什么,隐约觉得心头有一种不同于一般的东西在滋生。 虽是神思恍然,但两人都是身经百战,刹那间忽都警觉到一种危机接近,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拉对方,两只手便握在了一起。 一片雪亮的刀光向他们罩来,两人同时往后掠去,避过攻击,然后一个白绫飞出,一个长剑刺去,迎向那群从空而降的黑衣人。 黑衣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比白日遇着的那些良莠不齐的江湖豪杰。这一群人有十个,其中四人围向燕瀛洲,而另六人则缠向风夕,手中长刀如雪,刀法精湛,攻守有度,可看出定是出自一门,平日练习有加,相互间配合得十分默契。 风夕对付六人毫不见吃力,依然有守有攻,但燕瀛洲却是险象环生。这些黑衣人的武功若单打独斗绝非他的对手,但相差也不太远,此时四人联手合击,他分外吃力,况且本已身受重伤,功力、体力已大打折扣,因此不到片刻,身上又添两道伤口。 风夕瞥见,眉头一皱,顿使出了全力,但见白绫翻飞,时若利剑锐利不可当,时若长鞭狠厉无情,时若大刀横扫千军……紧风密雨般袭向六人。 那六人的攻势立马被打乱,只有防守的份儿,但风夕却是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手腕一转,白绫便若银蛇缠向左边三人,那三人往后跃去,避开锋芒,而风夕在他们跃开的瞬间身形迅速飞起,左掌拍向右边三人,顿时一股浑厚的掌力如巨风呼啸,右边三人忙横刀御敌,谁知风夕忽变拍为切,迅若闪电般从三人刀缝中刺进,只听啪啪啪三响,那三人便全给砍中右肩,剧痛之下,手中刀应声坠地。 风夕一击得手并未停下,半空中身形折回又扑向左边三人。那三人见此,大刀一挥,刀芒耀眼,织起一座刀墙。可风夕白绫一挥,化为一道白虹,直贯刀墙,叮叮叮三响,三柄精钢大刀便齐齐拦腰而断,三人还未回过神来,风夕人已到眼前,左手一挥,纤指如兰,曼妙拂出,三人胸前一麻,便全给拂倒于地。 这边风夕得手,那边燕瀛洲却更是吃紧,那四人见他剑势越来越弱,更是出手猛烈,四柄大刀挥出有若一张刀网罩向他,让他无处可避,眨眼间他背上又中了一刀,背上背着的包袱顿被砍断,落在地上,包中盒子滚出,从盒中掉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那四人一见盒中掉出之物,不约而同弃下燕瀛洲,齐向那物飞掠而去,而燕瀛洲不由大急,一声厉喝,人也跟着飞出。 风夕刚击退那六人便听得燕瀛洲的大喝声,转头瞧去,当下手一挥,白绫飞出将那物卷起,左手一张,那物便落在她手中,触手冰凉冰凉的。 燕瀛洲一见风夕接住,不由急切大叫:“不要!” 风夕见他如此模样,只道他紧张此物,飞身飘至他跟前,安抚道:“放心啦,不会弄丢你的。” 燕瀛洲却是马上捡起地上的包袱碎布,捉住风夕的手低喝道:“放手!” 风夕见他如此在意此物,心底微有失望,手一松,那物落在布上,口中却淡淡道:“我不会抢你的东西。”说话间眼角瞟见那些黑衣人又围了上来,顿时右手一挥,白绫带着十足劲道击向四人,四人闪避不及,齐齐给白绫扫倒在地。 燕瀛洲抓住风夕左腕,手指挥动,封住了她左腕的穴道,然后抬首焦急地对风夕道:“你快吞几粒药!” 风夕被他惶急的神色惊得怔了怔,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左掌竟已变为紫色,而且那紫色还在蔓延,直往手臂上去,虽然燕瀛洲已封住了穴道,但也只是稍稍阻缓而已。她立时知道那物上涂有剧毒,而自己一碰之下已中了毒。当即从怀中掏出佛心丹,连吞二颗。 在这片刻工夫里,那些黑衣人已都缓过气来,重向他们围拢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飞身后掠,往树林深处逃去。此时两人一个受重伤,一个中剧毒,已无法再与那十人相拼,而那十人之后谁知还有多少人呢? 燕瀛洲拖着风夕飞奔,一开始风夕还能跟上他,但渐渐地,她只觉得全身的力道都似在一点点抽走,身体越来越虚软,一颗头越来越重,胸口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困难,步伐便慢下来。 而燕瀛洲是伤上加伤,精神体力早已透支,再加上剧烈奔跑,不一会儿便也是精疲力竭,一个踉跄,两人一齐摔倒于地。 “你自己走吧。”风夕喘息道。声音已是虚弱不堪,眼前已有些模糊,不由嘲笑起自己来,素日谈笑杀人,却不想竟也有今天这束手待毙之时。 燕瀛洲只是看她一眼,那一眼太过深刻,仿佛有什么被刺痛了一下,让她恢复几分清醒,甩头眨眨眼,却发现那一张汗水淋淋的脸竟是极为英俊,神情又是那般的执著而决绝。 他爬起身,吃力地抱起她,继续往前跑去,但速度是那般的缓慢,而背后已能听到那些黑衣人的脚步声了。 “傻瓜,能活一个总是好的。”风夕喃喃骂道,却知燕瀛洲已是打算着要同生共死了,这样的男人啊……叹息未止,忽然感觉到燕瀛洲身躯一顿,停下脚步。 她侧首一看,原来前方已无路,他们站在陡峭的山坡顶。 “我们赌一场,赢了,便活下来;输了,便死在一块。你愿不愿意?”燕瀛洲低首问她,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好啊。”风夕虚弱道,然后又笑笑,“死了还有烈风将军陪葬,其实也是蛮划算的事情。” 燕瀛洲忽然俯首看向她,靠得那么近,鼻息喷在脸上,轮廓分明的嘴唇近在咫尺,让风夕一瞬间生出“这石头一般的人是不是要亲自己”的念头。 但没有,燕瀛洲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却又异常明亮,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然后在身后的脚步声接近时,他轻轻地叹息一般低语:“能和白风夕死在一块,我燕瀛洲也死而无憾!” 说完他抱紧风夕往山坡下滚去,滚动中,风夕能感觉到身躯撞击地面的震动与疼痛,但并不剧烈。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燕瀛洲圈在怀中护着,那些撞击与疼痛都被他化去一层,传到她身上时,不很疼,却直直传到她心底。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保护着她。 她少年成名,出道以来,除一个丰息外,无人是其敌手,从来不用人保护,也从来未有人想要来保护武功高绝的白风夕。可此时燕瀛洲的举动,忽触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让她一颗心不知所以地轻轻悄悄地跳动。 她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中,感觉一个男人宽阔的胸怀,默默品味着一种被保护的温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所有的知觉都渐渐离她远去……要死了吗?这便是死的感觉吗?其实并不可怕…… 黑夜中的宣山看起来十分幽静,只是揭开那一层黑暗的静谧,浓密的树林中不时掠过几道黑影,闪烁几道刀光或火光,夹着一些突兀的号叫,或三两声压抑的惨呼。 宣山脚下,一夜间忽多了一座布幔搭成的小帐篷,帐中此时有三人,当中一张椅上坐着的正是俊雅无双的丰息公子,身旁侍立着钟离与钟园。 片刻,他抬首望向帐外夜空,正是月上中天时分。 “钟离,时辰到了。”淡淡吩咐一声。 “是,公子。”钟离走出帐篷,手一挥,便有一物飞出,半空中发出一抹亮光,瞬间又熄灭。 片刻,天空中忽又升起四抹亮光,皆是一闪而逝,但足够有心人看得分明。 丰息待那几抹亮光熄灭后,端起茶杯,揭开茶盖,低首闻闻茶香,再浅啜一口,然后点头道:“茶叶不多不少,而泡茶的时间刚刚好,香淡而清远,味苦而后甘甜,不浓不涩,这才是好茶。” “公子,夕姑娘还在山上。”钟园忽然道。 “凭那女人的身手,自能安然下山。”丰息并不在意,手一抬,钟园马上接过他手中茶杯,“若她不能冲破……那也就不配做与我齐名的白风夕!”他仰首看向夜空中稀疏的星点,偶尔有那么几颗会分外明亮。 那时刻,在宣山北面,燃着几束火把。 各路江湖豪杰,经过一天半夜的搜山,此时又累又饿,个个衣衫湿透,神色疲惫。 “他妈的,这燕瀛洲到底藏在哪里?”有人恼怒骂道。 “是啊,老子累了一天,没吃没喝的,都是这该死的燕瀛洲害的!”有人附和。 “还有那白风夕!若不是她,玄极早到我们手里了!”有人迁怒。 “就是!这臭婆娘,就是爱管闲事!若有天落在老子手中,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方能解我心头之恨!”有人咬牙切齿。 “何大侠,我看我们今天还是先下山吧。天这么黑了,人是搜不到了,不如回去歇息,等养足精神,明日再来。”有人提议道。 “说得也是。”有人赞同,“我们下山后派人各个山口守着,只要这燕瀛洲下山,我们自然会抓到。” 被称为“何大侠”的正是何勋,他家“天勋镖局”六州皆有分号,实力雄厚,再加上他人缘不错,无形中便成了这群人的首领。 何勋看看众人疲惫的神色,当下便点头同意,“也好,今日我们便先下山,明日再来,量那燕瀛洲跑不了。” 于是一群人便往山下走去。 下山自然比上山快,这些人又全是练武之人,身手敏捷,再加山下美酒佳肴的吸引,个个脚下如飞,很快便行至山脚下,前面已能看到灯火,很快便要返回人间了。 可走着走着,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出去,来来回回几趟,却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前头的灯火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看起来那么的近,却又是那般的遥不可及。 “邪门了!为什么我们总在原地打转?”有人嚷道。 “该不是鬼打墙吧?”有人惶恐叫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四周变得阴森起来,一阵山风吹来,将众人手中的火把吹灭,四周便全陷入黑暗。 “妈呀!鬼呀!”蓦地有人惊恐大叫。 “天啦!有鬼呀!救命呀!” “别抓我!滚开!” “救命啊!救命……” “滚开!你们这些恶鬼!我砍死你们!” “哎哟……鬼杀人了!” …… 一时间这些素日都自命英豪的人个个不是抱头鼠窜,便是惊恐不已地挥刀砍向那些鬼影。 黑暗中,只有挂在天边疏淡的星月,看见他们都在互相砍杀着,猩红的血雨染尽脚下那片土地,断肢残骸相互堆积…… 终于,许久后,恐惧的叫喊声与凶狠的喊杀声都止了,宣山北峰山脚下归于沉寂。 一里之外,有几盏灯火在暗夜里闪着微光,仿佛在等待着夜归的旅人。 风夕是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的,睁开眼便发现身处一处山洞,一堆小小的篝火发着微弱的光芒。 手上传来痛意,低首看去,左手被划开一道口子,燕瀛洲的左手紧紧覆在上面,正以内力吸去她左手上的毒,而地上滴下的血也是紫色的。 “不要……”风夕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不堪,比猫儿喵叫还要细微,想要阻止他,却根本无法动弹。那是什么毒?竟这般厉害!她心头惊骇。 半晌后,燕瀛洲停止吸毒,从她怀中掏出佛心丹,倒一颗揉碎敷在她划开的伤口上,然后撕下一截袖子包扎好。 在他做这一切时,借着微弱的光线,风夕看清他的手与自己的手,自己手上的紫色淡了许多,而他——整个左臂都成了紫色。 瞬间,一种恐慌袭上心头。 她想起自己明明已吞下两颗可解百毒的佛心丹,可为何到现在自己身上的毒还未解?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令她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毒?”她哑声问道。 “萎蔓草。”燕瀛洲平静地回答。 萎蔓草——天下绝顶剧毒! “你——你——”风夕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很想一掌打醒他,却又被一股心疼攫住。半晌,她才哑着声道:“冀州的风霜雪雨四将是否都如你这般愚蠢?若真这样,我倒要怀疑冀州‘争天骑’是否浪得虚名了,凭你这样的人如何去争夺天下!” “我燕瀛洲从不欠人人情,你替我吸过毒,我现在替你吸,以后便两不相欠。况且你也是因我而中毒。”燕瀛洲依旧神色平静。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只手,纤细修长,圆润如玉,透着浅浅的紫,美得妖异。就是这样一双手,随意间白绫飞舞,瞬息夺命亦瞬息救人。其实这样的一双手,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是俏立碧纱窗下,拈一朵幽兰,低首微嗅,浅笑回眸。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明知是无解的剧毒竟还往自己身上引?你就这么想死吗?”风夕无力叹息。可下一瞬,她忽然又想起一事,顿时,她全身如坠冰窟! 再也没佛心丹了! 一瓶佛心丹只有六颗药,但最后一颗刚才已敷在她手上了。而他……延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虽说这毒没法解,可你能支撑一刻就一定多支撑一刻。”燕瀛洲放开她的手,抬首静静看着她,“白风夕不应该是那么容易死的人。” “你呢?你就这么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风夕逼视着他。火光之下,那张英俊的脸毫无表情,可是一双眼睛之下却藏着暗流汹涌。 忽然,燕瀛洲起身将火熄灭,然后走至洞边,察看了一会儿,走回风夕身边,将她移至山洞深处藏好。 “那些黑衣人追来了?你……”风夕待要询问,可随即便被燕瀛洲点住哑穴。 粗糙的大掌滑过她脸颊,似不敢久碰,如蜻蜓点水般轻掠而过,然后飞快收回,握住腰间剑柄,猛然转身往洞外走去。 不要去!不要去! 风夕在心中狂喊,焦灼地看着那离去的背影。 别去,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啊! 仿佛听到她的呐喊一般,燕瀛洲忽停步,回头看向她,站立片刻,脑中天人交战,终于,他又移步走回她身前。 黑暗的洞穴中依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炽热,终于,他俯下头,在她耳边低语:“我会回来的!下辈子我会回来找你的!下辈子我一定不短命!风夕,记住我!” 唇轻轻地落下,若羽毛般轻刷而过,忽又狠狠落下,重重一咬!风夕只觉嘴唇一阵刺痛,然后嘴角尝到一丝腥甜,一滴滚烫的水落在脸上,迅速流下,渗入唇中,腥甜中便混入苦咸。最后入眼的是一双在黑暗中依然闪亮如星的眼眸,那眼中有清澈的波光与无尽的依恋。 一串泪珠滑落。 是她的?是他的?不知道。 只知道那个黑色的身影终于走出山洞,只知道外面传来刀剑之声,只知道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注释: 【注1】李白《将进酒》 第5章 惘然时分梦已断 红日东升,山鸟啼鸣,晨风拂露,朝花吐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睁开眼,入目的是白如雪的纱帐,染就几朵墨兰,素洁雅净。 “醒了。”淡淡的问候响起。 转头看去,窗边的软榻上斜倚着丰息,正品着香茗,俊面含笑,神清气爽。 抬起左手,那可怕的紫色已消失,毒已肃清,自己已再世为人……那他呢? “燕瀛洲呢?”才一开口,便觉得嘴唇一片疼痛。 “死了。”声音淡而无情。 闭上眼,心头一痛。他终是以他的命换了她的命! “玄极呢?” “没有。”依然是淡淡的答复。 那么是那群黑衣人夺去了!那些人……看身手刀法,定是断魂门的人! “你怎么会中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嘲弄,又似藏着某种侥幸。 “玄极上有毒,不小心碰到。”倦倦地答着。 “你若肯传信给我,或许我能救下燕瀛洲。”丰息站起身来,踱至床边,俯身察看她的气色。 “传信给你?”风夕闻言冷笑,谁知嘴角弧度张得太大,唇上又是一片刺痛,她不由自主地抚上嘴唇,上面一个小小的伤口。 丰息随着她的动作看去,看到唇上那个伤口,笑容未改,只是眼中带着一丝阴霾。 “传信给你,让你早一步赶到,玄极便是你的了,不是吗?”风夕直视他,目中含着讥讽,“太遗憾了,害你错失此等良机。” “你——”丰息声音一沉,可转眼间又轻松一笑,“至少他不会死,对于他那样的人,你知道我不会出手的。” “你不杀他,但若失玄极,他一样会丧命。他那样的人自是令在人在,令失人亡。”看着帐顶的那几朵墨兰,恍惚间化为那决然无悔走向洞外的黑色背影。 “令在人在,令失人亡?呵,在你心中他倒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丰息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的神色,脸上依旧是雍容俊雅的淡笑,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冷森森血淋淋的,“不过你这位英雄也不怎么样,连十个断魂门的人都对付不了,反落个命丧黄泉。” 说话间目光不离风夕,似想从上面窥到什么,只是风夕却是眼望帐顶,面无表情。 “啧啧,你不知道呀,你那个英雄一共身中三十二刀,致命之伤是胸口三刀!不过他也真行,哼都没哼一声,临死还拉了七个断魂门人陪葬,连我都挺佩服他的英勇无畏,只不过是武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说完还两指比出一节短短的距离。 风夕的目光终于从纱帐移到他面上,冷静且平淡地开口,“黑狐狸,你是在惭愧你没他英勇吗?” “哈哈……”丰息大笑,如同听到好笑的笑话,而大笑的他,依然风度优雅怡人,“女人,我以为你很想知道他的英烈呢。” 风夕淡淡一笑,“烈风将军的英勇天下皆知,不比某只狐狸假仁假义,浪得虚名。” “听过一句话没?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你的燕大英雄偏偏短命,你口中假仁假义之人却好好活着,说不定活得比你还长。”丰息毫不在意。 “那是老天不长眼。”风夕闭上眼不再理他。 丰息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身来,打算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住。 “你知道吗,我见到他时,他还剩最后一口气,可他已无法说出话来,只是看我一眼,然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洞口,直至……断气!” 丰息的声音低而轻,似夹杂着某种东西,说完即转身离去,走至门边回首看一眼,便见一滴清泪正缓缓滑落枕畔,瞬间便被吸干,了无痕迹。 “你喜欢上他了吗?”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两人都一惊。 一个嘲笑自己,问这个干吗?这干自己何事? 一个心头一跳,胸膛里的那一丝闷痛便是因为喜欢吗?一个认识不过两天的人? 丰息启门离去,留下风夕一个人静静躺着。 喜欢?谈不上吧。 不喜欢?也非全无感觉。 他们若非在这种情境下相识,那么冀州的烈风将军与江湖里的白风夕是不会有多大交集的,迎面而来,或许擦肩而过,或许点头一笑,仅此而已。又或在第一次救他之后即分道扬镳,那么天长日久,他们会慢慢淡忘彼此,或许某个偶然回首间,她会想起那个昂扬七尺,却容易脸红的烈风将军。 可命运偏偏安排他们共患难、同生死! 燕瀛洲,那个背转身决然踏出山洞的身影便永远留在她心中。 不论时间如何消逝,他——都是她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人了。 红日正中时,丰息再次走进房中,却见风夕已起床,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看着窗外,神色间是少有的静然。 窗外一株梧桐,偶尔飘落几片黄叶,房内十分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叶落发出的轻响。 “钟园说你吃得很少。”丰息轻松的声音打破一室沉静。 “没胃口。”风夕依然看着窗外,懒懒答道。 “真是天下奇闻,素来好吃的你竟会没胃口吃东西?我是不是听错了?”丰息挑起眉头看着她。 听得此话,风夕回头瞪他,“你竟只给我喝白粥!”那种淡而无味的清水白米谁爱喝! “病人当然应该口味清淡。”丰息理所当然道。 “公子,药煎好了。”钟离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给我吧。”丰息接过药低首闻闻,脸上又掠过一丝笑意,“我本来还想,中了萎蔓草之毒的人可能救不活了,这样呢,世上就真的只存我一个‘丰息’了。” “那你何必救。你不救,我不会怪你,你救了,我也不会感激你,反正你这黑狐狸从不会安什么好心。”风夕看着那碗药,眼中有着一丝畏缩。 “若这世上少了你白风夕,那我岂不会太过寂寞无聊了。”丰息笑吟吟地走近风夕。 “哼,若我死了,这世上唯一知你真面目的人都没了,你确实会很寂寞。”风夕冷哼一声,然后又问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药能解萎蔓草之毒?” “唉,说来便心疼。”丰息长叹一声,满脸惋惜之色,“浪费了我一朵千年玉雪莲,这可是比佛心丹还要珍贵百倍,用来救你这种不知感恩的家伙实在不划算。” “玉雪莲?”风夕眼睛一亮,“听说雪莲入药清香微甜?” “当然。”丰息好似知道她心思一般,脸上的笑带着一分诡异,“只不过玉雪莲当时就给你服用了,现在这碗药则是我这位神医配出的清毒补体的良药。” “你配的?”风夕眉头皱起,看着那碗药,仿佛看着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 “对,我配的。”丰息看清她眼中神色,脸上的笑容愈发欢畅。 “我不喝了,我怕这药比萎蔓草还毒。”风夕已是一脸戒备。 “夕姑娘,我家公子为了找你可是把整个宣山都翻了个遍。”钟离见风夕毫不领情的模样,觉得应该为自家公子说说话,“而且用玉雪莲给你解毒时,你却是药一入口就吐出来,多亏了公子亲……” “钟离,什么时候你话这么多了,舌头要不要修剪一下。”丰息凤目斜斜扫了眼钟离。 “我下去了,公子。”钟离登时噤声,赶忙退下。 “女人,来,吃药了。”丰息在软榻上坐下,用汤匙舀起一勺药递到风夕嘴边。 风夕拧着眉头转开头,这药肯定是极苦极涩的,光是闻这气味就让她作呕,“我自己有手,不劳烦你。” “女人,我这是关心你,要知道能得我亲手喂药的人可真不多。”丰息轻笑,手中的汤匙依然停在风夕面前。 风夕却不为所动,极力转着头,只想躲开,这药味真的很难闻啊,她已经快要吐了。 “难不成闻名天下的白风夕竟怕苦不成?”丰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身上的毒可没清完,这药还得喝上三天。” “三天?”风夕闻言瞪大眼睛。天啦,喝三天!便是喝上一口也会要她半条命! “女人,你什么时候返老还童了,竟如三岁孩儿一般怕吃药。”丰息凤目中含着讥诮。 “哼!”风夕冷哼,然后屏住呼吸,口一张,含住汤匙,吞下药,眉头随即皱成一团,然后口一张,哇的一声,刚吞下去的药又吐了出来,幸好丰息动作快,闪避及时,否则必全吐在他身上了。 “你慢慢吐没关系,我早叫钟离多煎了一锅。”丰息淡淡地道。 风夕一听,心凉半截,抬头看着丰息,目射怨光,但随即收敛,以难得的温柔语调道:“黑狐狸,你有没有丸药?这种水药我一喝必吐。” “没有。”丰息回答得很干脆,然后又舀一勺药至她唇边,“你若吐完这一碗,我就让钟离再送一碗来,药煎第二次时我再加点黄连。” 风夕一听,手悄悄往袖中伸去,却又听得丰息道:“忘了告诉你了,你的白绫在我房中。” 风夕手一顿,恨恨地看一眼他,然后闭紧双目,张口吞下药,紧闭唇,咽下去,而一双手紧抓衣裳,一张脸皱成苦瓜。 丰息含笑看着她的动作,只是眸光扫过她唇上那个伤口时,眼光一沉,手中的汤匙下意识地便往那一压。 “哎哟!”风夕一声惨呼,“黑狐狸,你乘人之危!你别哪天撞在我手上,到时……唔……唔……咳咳……咳……黑狐狸,你……” “喝药时别说那么多废话。”淡淡的语调依然,但不难辨认其中那一丝诡计得逞的得意。 屋外的钟离、钟园相对摇头,真不明白,为什么公子对每个人都那么温和有礼,独独对夕姑娘却是如此,难道真因为夕姑娘名号排在他前头? 终于,一碗药喝完,风夕已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茶!”风夕张着嘴,使劲哈气,极想散去口中那股味道。 “喝药后不能饮茶,这你都不懂?”丰息将手中药碗放置桌上,然后又从桌上的一个盘子里挑出盒东西,“这是梅干,你解解苦吧。” 风夕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接过,马上往口里丢进一块,“好酸!”不由自主伸手拍拍两边脸颊。 丰息看着她那样甚觉好笑,“说出去都没人敢相信,堂堂白风夕竟然怕喝药。” “这不叫怕,是不喜欢,我爹我哥都不喜欢喝,这习惯是从我们祖上传下来的!”风夕义正词严地纠正他。 “哦?”丰息眸光一闪,“我家祖上倒是传下个法子,说遇上怕苦不吃药的人就硬灌,过后给她吃点酸的就行了。” “这什么破法子!”风夕皱着鼻子哼道,等口中酸甜的滋味盖过了苦药味,她斜睨着丰息,“黑狐狸,你真的翻遍整个宣山?”实在不能相信这个假仁假义的人会为她去搜宣山。 “听说在冀州有一个古老的习俗,男女黑夜里幽会时以吻定情,而定情时若咬破了对方的唇,那便代表着非卿不娶,生死无悔。”丰息却不理她的问话,反说起了闲话。 “非卿不娶……生死无悔……”风夕抚着唇畔,黑暗中那灼热的气息,那低沉而坚定的话语——下辈子我会回来找你的!记住我——是这样吗?许下下辈子的誓言?可是人有来生吗? 燕瀛洲…… 忽然间,口中酸甜的梅干变得如药般苦涩,难以下咽。心头有什么直往底下沉去……沉去……一直沉至最隐秘的一角,深深地藏起来,此生也许都不会再浮起。 “女人,你和谁定下盟誓了吗?”丰息拈起一块梅干,似要喂给风夕,到唇边时却忽又往那伤口上压去。 “咝!”风夕痛得回过神来,看一眼丰息,然后转头看向窗外,“怎么可能,那是冀州的习俗,与我何干。” “是吗?”丰息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目光却停驻于她脸上,似研判什么。 风夕闻言回头看他,神色极是淡然,“黑狐狸,你哪听来这些闲话,难不成你想找个人试试冀州之盟?凭你这副模样,倒是会有些傻女人被你骗到手的。” “呵,凭我何需盟誓。”丰息一笑。看着她平淡的神色幽沉的眼眸,黑眸里闪过一丝光芒,却瞬即垂眸敛起。 一时两人都没了斗嘴的兴致,房中顿时沉静下来,片刻,丰息起身离去,“你毒还未清干净,多休息,少费神。” 房中风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第二日黄昏时,风夕来到宣山南峰脚下,抬首看看暮色中的宣山,依然静寂如画,并未因有条英魂永眠于此而有丝毫的改变。 抬步往山上走去,想去看看那个人,虽然只是坟茔。 蓦然,鼻端似闻到什么,低头一看,草地上似乎被清理过,但依然留下了几抹浅浅的血痕。风夕眉头一敛,抬首,眼光便被几块石头吸引,这样的石头大而平整,不似此处天然的石块,怎么会出现在此?走近细看,上面还有刀剑划过的痕迹。 她飞身而起,落在一株高树上,居高环视。 果然,相隔不远处也散落着这样的石头,但都被移动过,且有些扔在隐蔽处。她审视着这些石头散落的方向,蓦地,一个念头跃进脑中,让她脚一软,几乎摔下树来,忙稳住心神,细数那些石头,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一百三十六块。 果然……竟是这样的! 天气明明还很热的,可她却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意从四周笼来,一直沁到心底,手指抓住的树枝发出脆响。 飞身落地,依然往山上走去,一颗心却沉至谷底。 南峰山腰之上,堆起一座新坟,墓碑上五个简单的大字——燕瀛洲之墓。 风夕立在坟前,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良久之后,伸出手指,轻抚墓碑上的字,心中一片凄然。 这么一个人,就这样永远沉眠于此了。可是三天前,那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还曾紧紧抱住她,用身体保护着她。 一滴泪落在石碑上,蹲下身来,凝视墓碑。 燕瀛洲,你最后……最后死于谁手?若是断魂门,我必为你报仇!若是他……若是他…… 时光流逝,夕阳收起对大地最后的一缕留恋,投进西天深广无垠的怀抱,黑色的天幕徐徐降下,掩盖天地,遮起大地上的青山绿水,红花碧草。 “你是要在此结庐守墓吗?”朦胧的暮色中,丰息优雅的身影渐渐走近。 蓦地,一道白影飞出,瞬间缠在他颈上。 风夕转身,手中紧紧攥着白绫,一双眼睛冷若寒冰。 丰息动也不动,优雅地站立着,任白绫在颈上收紧,再收紧。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狠绝?”风夕的声音从齿缝间逼出,若刀锋般冷利。 “你知道了。”丰息的声音依然从容不迫。 “东南西北四个山口,你虽已清理过,但遗下的那些石块、血迹,足以让我看明白,那里曾布下修罗阵!你竟然布下修罗阵!那夜,这宣山里千余人想来没有一个走下山去,全部命丧于此!”风夕攥着白绫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悲伤,“为一枚玄极你竟如此狠绝,你也和那些人一样要不择手段得到玄极?也以为得令即能号令天下?” “果然,我做任何事,可瞒过天下人,却独独瞒不过你。”丰息轻声叹息,“不错,修罗阵是我布的,那夜宣山上所有人,除你之外,全部魂葬此处。”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千余人的性命不过是弹指间一点尘埃。果然话音才落,颈上白绫又紧了几分。 “玄极最后落入你手中?你为着不让人知道,所以杀尽那夜宣山上所有人?”风夕看着他,眼前的人忽然变得如此陌生,这真是相识十余年、任她嬉笑怒骂的那个丰息吗?他不曾如此狠绝过啊! “对。”丰息答得干脆,“那一夜所有事几乎都在我掌控之下,但玄极是假的却出乎我的意料。” “假的?”风夕手中白绫缓了缓。 “想来燕瀛洲也没告诉你,他手中的玄极是假的。他们得到玄极后,明里由烈风将军护送回国,引天下人来追夺,暗中却将真的另遣人送走。”丰息暗暗吸一口气道。 风夕闻言顿时嗤笑,“难怪我问起玄极时,你竟答‘没有’,让这么多人为之丧命的竟是一枚假令,真真可笑!”她目光一转,看向墓碑,“而他竟然拼死也要护着那枚假令。” “听闻风霜雪雨四将皆对冀州世子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看来此言不虚。”丰息也看向坟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为了将真令安然护送回国,燕瀛洲携假令引天下人追杀,至死也未吐露真相,这一份忠心实是难得。” “不管是真是假,那么多人命丧于你手却是真。”风夕看着丰息,眼中光芒复杂,“你虽享有侠名,但我素知你从不做于己无利之事,只是我却没想到你会冷血至此。那些北州士兵,不过是奉命行事,那些江湖人有许多是受人惑弄,他们原不至死,可你……” “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丰息却只是淡淡道。 “你也想得令得天下?”风夕冷笑,“这样滥杀无辜满手血腥的人怎配坐拥这个锦绣江山!” “哈哈……”丰息忽然放声大笑,笑中罕有地带着一丝嘲讽,“女人,满手血腥的人不配坐拥天下?那你看看,哪一朝开国帝王不是血流成河、尸陈如山得来这个天下的!” “至少他们不会愚蠢地相信一枚小小令牌能让他们得到天下,他们杀人在战场上,为土地为城池为百姓而战,而不是为一枚令牌杀掉上千无辜之人!”风夕厉声道。 “哼!”丰息冷笑,“别把那些人说得那么高尚。在这个天地间,任何一位成为王者之人,他绝非你心中认为的那种英雄。” 这话仿若重锤击中了风夕,神色间已是一片黯然。手劲一松,白绫缓缓放开,忽然,她猛地又收紧白绫,目光紧紧盯住丰息,“他是不是你杀的?” 丰息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瞬间消逝,淡淡道:“你我相识以来,我可曾有骗过你?我丰息是做事不敢承认的人吗?况且我早就说过,他那样的人我不杀。” 风夕闻言垂首,然后手一抬,白绫回袖,“若非太了解你,刚才我便杀了你!” 说完即转身下山,走不到二丈,只听叮的轻轻一响,似兵器回鞘之声。她足下一顿,苦涩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飘身离去。 丰息看着燕瀛洲的墓碑,片刻,脸上浮起丝苦笑,“想来你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该是满怀欣慰吧?她为你竟然要杀我,相识十年,竟抵不过你这个认识几天的人。” 说完他也下山去,暗沉的暮色中,便只余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偶尔响起几声鸦雀的啼鸣,宣山幽冷的山风拂过,墓碑上那几滴湿痕很快便风干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相隔约五丈远,彼此不发一言。此时天色已全黑,但两人却并未施展轻功,而是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待至山脚时,夜色已浓,万籁俱寂。再走回阮城,已是街灯稀疏,各家各户沉入梦乡之时。 忽然,西边一束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夜幕染成绯红。 两人一凛,顿施轻功飞身而去,赶至时,只见整座韩宅都在一片火海之中。 宅前聚着一些被火惊起的街坊,正在泼水救火,呼喊声叱喝声哭叫声交杂,一片混乱。 “韩家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啊?” “谁知道啊,这么久了,竟没见韩家有一人逃出来。” “真是奇怪啊,不会全烧死在里面吧?” “唉,可怜啊。” …… 大火之前,还有一些人不忘议论纷纷。 忽地一道白影闪入火海中,随即便又见一道黑影也飞闪而入。 众人揉揉眼,想再看看,却已没有了,不由惊疑自己刚才是否眼花看错了,否则这么大的火谁还会往里冲,这不是送死嘛。 飞进宅中,大门是从里拴着的,一路走过,地上倒着不少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胸前一刀毙命,有些血已流尽,有些胸前还流着温热的鲜血,有的圆瞪双目死不瞑目,有的手握兵器似要起来与敌拼命…… 门槛上、石地上、台阶上全是殷红的血,小心地走过,脚落下处依然是血地。 “有人吗?还有人吗?” 风夕放声叫喊,却无人回答,只有怒卷的浓烟、狂啸的烈火。 “韩老头,你死了没?没死就应一声!” “全死了,竟没一个活人。”身后传来丰息叹息的声音。 风夕猛然转身回头看向他,那样的眼光,冷如冰,利如剑,“是不是为了药方?” “不是我。”丰息脱口道,说完后立时恼怒充溢胸膛。为何解释?干吗要解释?哼! “你入住韩家不就是为着紫府散、佛心丹的药方吗?韩老头将你当菩萨供着,可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风夕脸色一缓,但语气依然冷厉。 “药方我早抄到了。”第一次,丰息脸上敛起了雍容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如霜的冷漠。 “果然。”风夕冷笑着,忽然侧耳一听,然后迅速飞身掠去,丰息紧跟在她身后。 穿过一片火海,前面是韩家的后花园,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两人循声飞去,便见假山旁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爹爹……爹爹……你起来啊,起来啊!呜呜呜……爹爹,你起来啊,朴儿带你出去!”那小小的身影死死地抱着地上一具尸体哭喊着。 “韩朴?”风夕一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由脱口唤道。 那小小的身影听得有人唤他,回头一看,便向她扑来。 “你这个坏女人又要来抢我家的药是吧?你抢啊!你抢啊!我爹爹都死了!你再抢啊!呜呜……看你还抢什么!”一边哭喊一边厮打着风夕,满脸的血与泪。 “韩朴!”风夕抓住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个坏女人!都怪你!为什么咒我爹爹?呜呜呜……爹爹再也不能办寿宴了!坏女人!死女人!恨死你了!你还我爹爹!”韩朴死命地挣扎着,挣不过便一张嘴往风夕手上咬去。 “咝!”风夕一声痛呼,正待挣开,丰息却手一挥,点了韩朴穴道,韩朴顿时昏倒在风夕怀中。 “先带他离开这里吧,否则我们也要葬身火海了。”丰息道。 “好。”风夕点头,抱起韩朴,眼一转,瞧见地上的韩玄龄,叹一口气,“黑狐狸,你带他出去吧。” 说完她即抱起韩朴飞身而去,留下丰息瞪着地上韩玄龄的尸首,片刻后长叹一声,弯身抱起韩玄龄,“我黑丰息竟沦落到抱死人的地步,果然,认识那女人便是一生不幸的开始。” 阮城西郊一处荒坡又堆起一座新坟。 “爹爹,您安息吧,朴儿会为您报仇的。”坟前跪着一身白色孝服的韩朴,身后立着风夕与丰息。 “爹爹,您放心吧,朴儿以后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呜呜……”强忍着的泪水又掉下来了,慈爱的父亲以后再也不能张开双臂保护他了,这个世上,韩家仅余他一人了。 风夕与丰息有丝怜悯地看着韩朴,只是心中却无法再有深切的悲伤。江湖十年,早已看惯了生离死别,仅余的是对死者最后一丝祝愿,愿地下安息。 “你说他要哭到什么时候?”丰息问。 “我哪知道啊,想不到男人也这么爱哭。”风夕闲闲答道。 “你错了,他还不能算是男人,还是个孩子。”丰息纠正她。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韩朴听见。 果然,听得身后两人的闲言碎语,韩朴回头瞪他们一眼,只是双眼中蓄满泪水,一张脸上又是泪痕又是鼻涕的,实在不具什么威慑。 抹一把脸,韩朴再重重叩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风夕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递给她,“这个是爹爹把我藏起前,交代我要给你的。” “是什么?是不是你爹恨我入骨,临死了想到什么报仇的法子了?”风夕小心翼翼地接过,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副胆小害怕的模样。 打开锦袋,从里面掏出了两张已有些发黄的绢帛,上面写满了字,仔细一看,风夕脸上堆满了惊讶,“竟是紫府散、佛心丹的药方!” 丰息一听不由也有些讶异,凑近一看,确是自己暗访韩家密室时偷偷抄下的那两张药方,“女人,想不到韩玄龄嘴上虽恨你入骨,暗里倒是对你另眼相看,临死前还送你一份大礼。” “真是想不到啊,韩老头不是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吗?怎么反倒把这看得比他性命还宝贵的药方给了我?”风夕喃喃,实在是太过惊讶了。 “爹爹说,黑丰息虽似大仁大义,但性情飘忽难测,药方若给了他,不知是福是祸;而白风夕虽放荡不羁狂妄不驯,但所作所为皆不背侠义,且武艺高强,给了她不用担心被恶徒夺去,凭她之性情也可造福天下。”韩朴一板一眼地复述着韩玄龄的话。 风夕与丰息两人听着这话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然后风夕轻轻地,慢慢地问道:“小朴儿,你确定那是你爹爹讲的?” “哼!”韩朴冷哼一声,“你不要是不是?那还给我!” “要!怎么不要!”风夕赶忙将绢帛收进锦袋,然后手一塞,纳入怀中,“小朴儿,多谢啦。” “不要叫我小朴儿,恶心死了!”韩朴怒目而视。 “这样啊,那叫你朴儿?小朴?朴弟?朴弟弟?还是……”风夕眼珠转呀转的,口中一个劲地念着称呼。 “我有名有姓,别叫得那么肉麻,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女人!”韩朴大声叫道,可话才一说完,就觉得颈上一紧,脚便离了地,眼前是风夕放大一倍的脸。 “警告你,朴儿,‘女人’这称呼可不是你能叫的,以后记得叫姐姐!听到了没?”风夕将韩朴提起来平视。 “咳咳……你……咳咳……放我下来!”韩朴抓着领口使劲地咳着,两条腿在空中使劲地蹬着。 “叫姐姐!”风夕却毫不理会,依然抓住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姐姐……夕姐姐……好姐姐……”迫于武力之下,韩朴低下高贵的头颅。 “这才乖嘛,朴儿。”风夕拍拍他的脑袋,然后手一松,韩朴便摔在地上。 “女人,韩老头才刚称赞了你,你就欺负他儿子,他若知道,定要从地下爬出来了。”丰息摇头叹息。 “嗨,黑狐狸,咱们商量一件事。”风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丰息。 “不商量。”丰息断然拒绝,不给分毫面子,“不关我的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也偷抄了人家的药方,怎么说也受了人家的好处,所以对人家的三尺孤儿,你理当照顾照顾。”风夕才不管他的拒绝。 “那药方是我凭自己的本事取到的,不算受他好处。倒是你,是人家亲自送的,对于这份厚礼,你当涌泉回报才是。”丰息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黑狐狸,反正不用你自己照顾啦,你到哪儿不是跟着一堆的人吗,叫钟离钟园随便一个照顾就行啦。”风夕努力说服他。 “你是女人,照顾孩子是女人做的事情。”丰息不为所动。 “谁规定女人是照顾孩子的。”风夕嚷起来了。 “不如让他自己选如何?”丰息看着还蹲坐在地上揉着小屁股的韩朴道。 “好,我相信他会选择跟你。”风夕自信满满地答应。 “韩朴,你过来。”丰息招手将韩朴唤到两人跟前,“你以后是要跟着我还是要跟着那个女人?” “朴儿,你要不要跟着这只黑狐狸啊?要知道,跟着他可是每天山珍海味,一路之上还有那些风情各异的美女投怀送抱,更不用说由那些纤纤玉手做出来的穿不完的锦衣、吃不完的可口点心了——想想我就流口水。”风夕引诱着他。 韩朴看看丰息,再转头看看风夕,然后脸对着丰息,定定地看着他。风夕一见不由心喜,可谁知韩朴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我不要跟着你,我要跟着她。”说完走到风夕身边,抬头看着她,一脸施恩模样,“你以后就照顾我吧。” “什么?”风夕尖叫起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要知道跟着我可没好的吃没好的穿,说不定每天还得露宿野外,跟着他……” “我知道。”不待风夕说完,韩朴小大人模样地点点头,“我知道跟着他会有好吃的、好穿的,但我担心哪天睡梦里会被人卖了。跟着你虽然吃苦些,但至少每天可以睡个安稳觉。” “啊?”风夕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一时间有些发怔,片刻后她爆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黑狐狸!”她笑得腰都弯了,一手直抱着肚子揉,一手指着丰息,“想不到啊……想不到啊,你竟然也有今日,被一个小孩子嫌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笑死了。” 而丰息在闻言的刹那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瞬间即恢复了他优雅贵公子的模样,脸上露出那招牌式的闲适笑容,“女人,就这样决定了,这小鬼就交你照顾了。只是想不到韩老头竟生了个聪明的儿子。”末了一句却说得极低,似心有不甘。 第6章 剑光如雪人如花 “朴儿,你那夜有没有看清那些凶手?” 阮城外,一骑白马缓缓而行,马上驮着两人,前面坐着韩朴,后面坐着风夕。 韩朴摇头,“我有看到那些人,可他们全都蒙着面看不到脸。” “看不到脸啊……”风夕眉头微皱,“那他们用什么兵器?” “刀,全都是很宽很大的刀。”韩朴道。 “刀吗……”风夕眉头又是一皱,“那你记不记得他们用些什么招式?” 韩朴再摇头,“那些黑衣人一到,爹爹就把我藏起来,说他不叫我就决不可出来,所以后来的事我都不知道了。” “唉,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叫我们到哪去找那些黑衣人啊。”风夕不由抬手敲在韩朴脑袋上,“你这辈子还要不要报仇啊?” 韩朴被风夕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委屈,“当然要!我虽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但是我知道那些人是为我家的药方来的,因为我听到他们叫爹爹交出药方。” “难怪你家的药全部被洗劫一空,至于药方呀,现在药方在我手中——”风夕托起下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若是我们放出风声,说韩家的药方在我手中,那么贪图韩家灵药的人便全会追来,那些黑衣人肯定也会追来。” “你……你若这样做,到时天下人都会来追杀你的!”韩朴一听不由叫道,“你不要命了!”他虽小,可这点事还是清楚的。 “怎么说话的!”风夕抬指再敲。 “哎哟,别敲我。”韩朴抱头叫痛。 “小子,你是不是怕了那些人?”风夕笑谑道。 “我才不怕!”韩朴一挺胸膛,小小的俊脸仰得高高的,“你都不怕,我堂堂男子汉怕什么!况且我还要杀那些人为爹爹报仇!” “嗯,这才像个男人嘛。”风夕点头,看韩朴努力摆出大人模样仰着一张俊秀的小脸,于是忍不住再叩指敲在他脑门上。 “不要敲我的头,痛啊!”韩朴摸着脑门。 “俗话说不敲不开窍,所以敲一敲让你变得聪明一点。”风夕笑笑,不过也真住手了。 “我已经很聪明了,爹爹和先生都夸过我。”韩朴摸着额头喃喃道,眼睛呆呆看着前方。 前路漫漫,不知会去往何方,他小小的脑袋里一片茫然无措,隐隐约约地知道以后的道路会不一样了。往日的锦衣玉食、温情环绕、天真快乐都在那一夜被斩断,以后或许将是一路风雨一路烟尘。 沉默了会儿,他忽然回头小声地道:“喂,谢谢你。” 他虽小,但生在武林世家,平日也常听长辈们念叨江湖险恶,所以风夕这样做会冒很大的危险,甚至有可能送命,想到这便心生感激。 “什么喂呀,叫姐姐!”额上又被敲了一记。 “你答应不再敲,我就叫。”韩朴抱住脑袋,以防再被敲打。 “行呀,先叫声来听听。”风夕笑眯眯地答应。 “嗯……姐……姐姐。”韩朴扭扭捏捏地终于小小声地叫了一句。 “嗯,乖朴儿。”风夕伸手本想再敲,临到头想起刚才答应的,赶忙改敲为摸。 “姐姐,我们要往哪里去?”已叫过一次,韩朴再叫时觉得顺口多了。 “不知道。”风夕回答得倒是干脆。 “什么?”韩朴一听便要跳起来,不过坐在马背上没能跳起。 “朴儿,你多大了?怎么老是这么一惊一乍的?你得快点长大,得成熟稳重处变不惊,懂吗?”风夕不忘随时调教这位新弟弟。 “到重阳节我就满十岁了。”韩朴倒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我在你这么大时,已敢一个人出门玩了。”风夕云淡风轻地说道。 “哦?”韩朴顿来了兴趣,“你一个人出门吗?你爹娘不担心吗?” 谁知风夕却不理他的问题,而是凝着眉似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她眼睛一亮,双掌一击,道:“朴儿,我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 “若是放出风声说药方在我身上,到时各路人马追杀过来,我倒不怕,只是你……”她睨一眼他,“你这点微末武艺定会性命不保,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什么好法子?”韩朴再问。想想也是有理,自己这点武艺别说报仇,就是自保都不及,到时说不定会连累她。 “那药方被黑狐狸也偷抄了一份,他的武艺比你不知高了多少倍,而且身边还有那么多的高手,所以我们不如放出风声,说药方在他手中,让所有的人都追他而去,然后我们跟在后面,等着那些黑衣人现身就成了。”风夕眉开眼笑的,似是极为得意这个法子,“姐姐我这法子是不是很妙?” 韩朴一听傻了眼,半晌后才讷讷地道:“你这不是在害他吗?” “说的什么话!”风夕一掌拍在他脑门上,虽然说过不敲,但没说不拍,“那只黑狐狸狡诈、善变、阴险、冷血、无情……武功又少有敌手,你不如担心那些追去的人会不会命丧于他手吧!” “背后陷害、诽谤他人却还这么振振有词也算是少见啊。” 蓦地背后传来一道淡雅的嗓音,两人回头,便见一匹黑色骏马驮着丰息缓缓而来,身后跟着两骑,是那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钟离、钟园,再后就是一辆马车,车夫是名约五十的老者,面色蜡黄,但一双眼睛却闪着凌凌精光。 “嗨,黑狐狸,你也走这条路呀。”风夕笑吟吟地打着招呼,完全没一点害臊之意,“既然同路,那借你的马车睡一觉,我困啦。”话落,她即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落在马车上,朝车夫一挥手,“钟老伯,好久不见。”然后又对着钟园、钟离道,“车里面的点心我吃了,如果黑狐狸饿了,你们再想办法堵他的口,到了地头再叫醒我。”话一说完便钻进了马车。 “姐姐,我们去哪啊?”被扔在马上的韩朴急急问道。 车帘一掀,风夕伸出脑袋,然后指指丰息,“跟着他走吧。”然后头一缩,不再出来。 韩朴望着丰息,无声地询问。 “我们先到乌城。”丰息淡淡道,然后一拉缰绳,领头行去。 韩朴回首看看寂静无声的马车,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人了? 北州境内多高山,其南面有山名乌山,山下有城名乌城,是北州连接王域的一座边城,有河自乌山起源,若玉带一般绕城而过,流入祈云,纵穿整个王域,然后直至幽州,这便是大东境内第三长的大河——乌云江。 此时,乌云江边上停靠着一艘船,此船外形看来与一般船只并无二致,唯一特别的大概是船身漆成了黑色。 船头此时站着两人,一大一小,正是丰息与韩朴。 至于风夕,本来是斜倚船栏而坐的,但此时却躺在船板上沉入甜梦。 黄昏时分,夕阳从天际洒下浅浅金光,映得乌云江面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纤尘不染,就连江边那几丛芦苇,也染上一层淡金色,江风中,微微摇曳,似在炫耀最后的一丝妩媚。 丰息长长的凤目微眯,抬首眺望西坠的那一轮红日,万道金光笼罩于身。这一刻的他,默然无语,似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格外的静然,完全不似平日那个温雅怡人的贵公子。夕阳中那道颀长的墨色身影显得那般高大,如山岳一般伟岸泰然,却又带着暮色里高山独有的孤寂,仿若整个天地只余这一个背影。 而韩朴却盯着船板上酣然的风夕瞧,只是看了半晌,还是弄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是那名传天下的白风夕? 从阮城到乌城,一路走来,风夕基本上只做了两件事,那就是吃饭、睡觉。她好像永远也睡不够似的,除了站着,只要坐下或躺下,她便能马上进入梦乡,这样的睡功实在叫韩朴佩服不已。 而吃东西,唉!想想第一天,她一个人将马车里钟氏兄弟为丰息准备的,够吃两天的膳食全部吃光了,然后自顾睡去了。最后他们只好在路旁一家小店用膳,等饭菜上来,他们这几个饿坏了的马上狼吞虎咽一番,可丰大公子却只是扫了一眼,根本未动一下筷子,便起身回了马车。 片刻后,听到车里一声惨呼,夹着忍痛的怒骂声,“黑狐狸,我杀了你!” 听着马车里的惨叫,钟离、钟园及那位钟老伯依然埋头大吃,只有他忧心忡忡地瞅着马车,担心车毁人亡,连饭都忘了吃了,最后还是钟老伯拍拍他,示意他莫要担心。当然,最后那两人也没闹出人命,就连伤痕都没看到半点。 此时的她——一个女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躺在船板上睡觉,完全不顾此时光天化日,完全不顾旁有男人,仿佛这天地便是她的床席帐幔,睡得那么的舒服香甜。 韩朴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神思便有些呆怔。 风夕侧卧于船板,一臂枕于脑后,一臂斜放腰间,长长的黑发散放于船板,似铺下一床墨绸。江风拂过,墨绸便丝丝缕缕地飘起,有的落在白衣上,似轻烟缠上浮云,有几缕却飞扬起来,在空中几个荡悠,飘落于她的面颊上,光滑柔亮的黑丝从雪白的脸上恋恋不舍地慢慢滑落…… 丰息回头时便见韩朴目不转睛地盯着风夕,目中闪过迷惑、怀疑、羡慕、惊叹……小小的脸上,小小的眼中,满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深思。他手一伸,拍在他的小脑袋上,韩朴回头看他一眼,半是恼怒半是无可奈何。 忽然听得扑通声响,两人同时转头,却不见了风夕,只见船头溅起一片水花,洒落在船板上,片刻后,两人才回神醒悟到:风夕掉到河里了! “呀,她会不会游水啊?” 韩朴一声惊呼,便向船边奔去,丰息却一把拉住他,口中轻轻数着,“一、二、三、四……十!” 砰!江水大溅,然后便见风夕浮了上来。 “咳咳……你这见死不救……咳咳……的狐狸!”她一边咳着一边游过来。 “女人,你的睡功实在是让我佩服,竟然在水中也可睡觉。”口中啧啧称赞着,却不难让人听出那话中的讥诮之意。 风夕自水中冲天而起,空中一个旋身,那水珠全向船上溅来,溅得船上两人满身的河水。 “独乐不如众乐,这般清凉的水我也分你们一些享受。”风夕落在船头,看着船上被自己溅湿的两人不由欢笑。 “啧!”丰息一偏首,黑眸盯着风夕,“你虽然懒得出奇,不过你倒是没有懒得长肉嘛。”眼光上下游移,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这该长的地方长了,不该长的地方没长,嗯,就这点来讲,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此刻风夕全身湿透,那宽大的白衣紧紧贴在身上,玲珑的曲线看得一清二楚,长长的黑发沾在身前身后,滴滴水珠从她身上发间滴落,一张脸似水浸的白玉,温润清媚,仿若江中冒出的水妖,漫不经心地展现惑人的魅力。 韩朴一见风夕此时的模样,年纪虽小,却赶忙转过身去,闭上眼,脑中想起以前家中先生教过的“非礼勿视”,但心中却又怀疑,对风夕这样的人来讲,她的脑子里有没有一个“礼”字。 风夕一低首,自也知道怎么回事,但白风夕便是白风夕,对此毫无羞窘之态。头一甩,湿漉漉的长发便甩至身前,遮住了一些春光,脸上笑嘻嘻地道:“能得风流天下的丰公子如此夸奖,荣幸之至矣。”笑声未落,身形一展,便纵到丰息身前,双臂一伸,娇躯一旋,若水妖媚舞,“我这模样比起花楼里的那些个姑娘如何?”说话间,旋起水花飞溅,织起一层迷蒙的水帘,笼罩于身,让人看不清楚,顺带也笼了丰息一身。 “花楼的姑娘个个温柔体贴,娇媚动人,且决不会溅我一身的水。”丰息眯起眼苦笑。 “哦,就这样?”风夕停下身歪头浅问,一双眼或许因江水浸过,浮着清清泠泠的水光。 “嗯,虽然你既不温柔,也不娇媚,但花楼里的姑娘没有这溅我一身水的本事。”丰息抹去一脸的水雾无奈地叹道。 “哈哈哈哈……”风夕大笑,眼角瞄到韩朴那张通红的小脸,指尖一弹,一滴水珠便正中他额头。 “哎哟!”韩朴一声痛呼,揉着额头,睁开眼睛,怒视风夕,终于肯定,对于这样的人真不应该讲“礼”。 “你这小鬼呆站着干吗,还不快去给姐姐找衣裳来换。”风夕睨着他道。 话音刚落,钟园已捧着一套衣裳出来,恭敬地递给风夕,“夕姑娘,请进舱换下湿衣。” “钟离,还是你乖!”风夕接过衣裳,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 “夕姑娘,我是钟园。”钟园清秀的小脸红得恍若西天的夕阳。 “哦?”风夕长眉一扬,然后自顾道,“没关系,反正钟离钟园都是你们嘛。”说完一转身进舱换衣裳去了。 待她换好衣裳出来,船头正升起帆。 “你往哪去?”丰息负手立于船头,头也不回地淡淡问道。 “随便。”风夕也淡淡地答道,抬首眯眼看向西天变幻万千的流云,“上岸了,走到哪便是哪。” 韩朴闻言下意识地牵住风夕的衣袖。 丰息眼角一瞄看在眼里,唇角一勾,浮起一丝浅笑,“韩朴,你确定要跟她同去吗?” “当然!”韩朴抓紧风夕的衣袖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知为何,每次被这丰息眼光一扫,心头便生出凉意,总觉得那双眼睛太亮太深,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便若透明一般,这也是他为何不跟他的原因之一。 “是吗?”丰息笑得莫测高深,然后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本来想拉你一把,但……将来你便知道苦了。” “你说什么?”韩朴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 “没什么。”丰息转头看向风夕,“你们查灭门韩家的凶手真要以自己为饵吗?” “以何为饵看我心情来定,至于那些人——”风夕抬手掠掠还在滴着水的长发,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雪亮如剑,但转瞬即逝,依旧是一派懒洋洋的模样,“你我猜想的估计差不远。五年前,你我虽踏平了断魂门,但未能斩草除根。五年后,他们又出现在北州宣山围杀燕瀛洲。而韩家灭门惨案,想来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的,他们向来只认钱办事,能请得起他们的人必是富甲一方。” 丰息抬首,帆已升起,“我从乌云江直入祈云,你不如便取道商州,这一路,我替你追查凶手的踪迹,你替我追寻玄极的下落,最后在冀州会合,如何?” 风夕闻言看向他,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笑笑道:“你为何执著于玄极?你丰息难道真要建一个丰氏王朝?” “丰氏王朝吗……”丰息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浅笑,极目瞭望前方,“我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竟能让你为他办事?”风夕挑起眉头,“那人不怕所托非人吗?” “雍州兰息公子。”丰息淡淡答道,眼光落回风夕身上,“那天替你还债的珠宝都为他所赠,这样说来你也欠他一份人情,玄极既是他想得之物,你顺便为他打听一下也是应该的。” “兰息公子?”风夕一偏首,然后唇边浮起讥笑,“闻说大东四公子之一的兰息公子清雅如幽谷芝兰,想来应是出尘脱俗之人,为何也执著于一枚万千脏手摸过,无数脏血污过的玄极?不但派部将来夺,更以重金贿赂江湖人,看来一说到江山帝位,再怎么清高的人也不能免俗。” 对于风夕的冷嘲热讽,丰息早已习以为常,脸上浅笑不改,看着岸头道:“船已经在走了,你要和我同路去祈云吗?” “才不和你这只黑狐狸同路。”风夕手一伸抓住韩朴衣领,足尖一点,身形飞起,轻盈落在岸上。 “女人,别忘了约定,冀州再见。”丰息轻飘飘拋来一句。 “哈——黑狐狸,我就算找到玄极也不给你,我会送给冀州世子。”风夕却笑道。 “为什么?”丰息追问一句。 船已越走越远,但风夕的回答却依然清清楚楚传来。 “因为那是他所希望的,是他以性命相换的。” 看着远去的白帆,那艘黑船上唯一的白色,风夕喃喃,“况且你这约定,我可没答应呢。” 那一片白帆终于消逝于天际,岸上的人却依然怔立,看着暮色中的苍山碧水,心头却没来由地沉甸甸的。 “姐姐,我们去哪?”韩朴唤回还在远望的风夕。 “随便。”风夕的回答等于没有答。 “我不要去‘随便’。”韩朴再次怀疑自己的选择。 “哦。”风夕低头看看他,然后偏头想了想,“那我们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商州、冀州、幽州、青州、雍州、再到祈云王域……就这样一路走吧,总有一天会遇到那些人的。” 听着风夕一路数下,韩朴已脑子打结,睁着眼睛看着风夕,“难道就这样乱走一气?”江湖上对她那些神勇非凡聪明睿智的评价肯定全是误传! “去,你这小鬼摆什么脸色给我看。”风夕纤指一伸,弹在韩朴脑门上,然后领头前行,“听过一句话没?穿在北州,吃在商州,武在冀州,文在青州,玩在幽州,艺在雍州。姐姐这就带你去领略一番吃喝玩乐!” “你走慢点。”韩朴忙跟上,踏上他人生的第一次旅程。 半月后,商州,西境山道。 一大一小两人正在赶路,走在前头的是一白衣女子,宽袍大袖,黑发如瀑,步伐轻盈,神色愉悦。走在后头的是白衣男童,背上背着个小包袱,一身白衣几乎已成了灰衣,俊脸神采全失,双目黯淡,口中还在有气无力地念念有词。 “我怎么会跟着你? “跟着你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还吃霸王餐,没走脱便把我抵押在那里,要么便是野果野菜果腹,喝的是山沟沟里的水!睡觉不是睡在人家屋檐下就是挂在树上,要么便是破庙里草席一裹,风吹日晒雨淋的,没有一天好过。 “为什么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白风夕会没有钱?所有的大侠不是都威风凛凛、腰缠万贯吗?我应该跟着黑丰息才是,就算是睡梦中被卖了,至少能吃到几顿饱的,也睡上个舒服觉。” …… 不用想也知道,这抱怨着的人正是一口咬定要跟着风夕,但此时却懊悔万分的韩朴。 “朴儿,你是十岁不是八十岁,走个路别像老头子似的慢吞吞的。”前头风夕回头唤着已落后四五丈远的韩朴。 韩朴一听反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用最后一丝力气狠瞪着风夕。 风夕走回他面前,看一眼疲惫不堪的他,脸上堆满嘲笑,“谁说自己是男子汉来着的,怎么才走这么点路就不行了?” “我渴……我饿……我没力气……”韩朴有气无力地反驳。 “唉,好吧,我去找找,看能不能捉到只野兔或山鸡给你填肚子。” 风夕无可奈何,带小孩就是不好,特别是这种锦衣玉食养大的,身娇体贵,还挑吃挑喝。不过——他挑食的毛病这一路来已给自己治得差不多了,哈哈,至少他饿的时候,只要是能吃的,全都狼吞虎咽了。 “至于你渴嘛——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山泉。”她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凑近他道,“不如就喝野兔或山鸡的血吧,既解渴又进补了。” “呕!呕!”韩朴一把推开她扑在地上呕起来,却只是干呕几下,没呕出什么来,肚子里所有的东西早就消耗尽了。 “哈哈哈哈……朴儿,你真的很好玩啊。”风夕大笑而去,“记住,拾些柴火,天下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知道了。”韩朴喃喃应着。然后摇晃着爬起来去捡了些干柴回来,又找了一处平地,用随身的小匕首辟出一块空地,将柴火架上,只等风夕回来。 “乖朴儿,点着火。” 远远地传来风夕的声音,韩朴知道这代表她已抓着猎物了,赶忙找出火石点着火,柴火燃起时,风夕已一手提着只山鸡,一手抓着两个颇大的野梨回来。 “先解渴吧。”风夕将野梨拋给韩朴。 韩朴一接着便马上咬了一口,用力吸一口梨汁,然后幸福地长长舒一口气,这酸中带甜的梨汁此时于他不啻于琼浆玉露。 “朴儿,是吃烤鸡还是吃叫化鸡?”风夕利落地给山鸡拔毛、开膛破肚,那种熟练的动作没个三五年的操练是做不到的。 “烤——”韩朴口中含着果肉,只求能快点有东西吃。 “那就是风氏烤鸡了。”风夕将鸡叉起架在火上,“朴儿,火小了点,你吹旺一点。” 韩朴吃下一个野梨有了点气力,扒扒火吹了一下,“呼!” “不行,再大点!”风夕边说边翻转着鸡身,“再不大点火,待会儿给你啃鸡骨头。” 深知风夕是说到做到,韩朴赶忙深深呼吸,气纳丹田,然后使尽力气“呼!”地吹出。 砰! 柴火、尘土飞上半空,黑灰飞飞扬扬地撒下来,落了两人一头一脸一身。 风夕抹一把脸上的灰,一张白脸便成了黑白相间的花脸,睁开眼睛,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冷若秋霜,“韩朴!” “我又不是故意的!”韩朴立时弓身便往树丛里逃,此时他的动作绝对比野兔还快。 “站住!”风夕飞身追去,密密的树丛里哪还见着他的人影。 韩朴躲在树丛中慢慢蠕动,生怕一不小心就给风夕发现,心里第一百次懊悔,应该跟着丰息才是,至少死前他会给他一顿饱餐。 嗦!嗦! 身后传来轻响,风夕追来了!他一把跳出来,使尽吃奶的力气施展那三脚猫的轻功往前逃去。 叮!身后的风声似是兵器划空而来,锐不可当! “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会小心点!”韩朴凄凄惨惨地叫嚷着。 但身后风声却更紧,一股寒意已近在脑后。 她不至于这般狠心吧?百忙中回头一看,这一看便将他三魂六魄吓去一半! 仿佛是漫天的雪花夹着针芒,密雨般向他席卷而来,而他却还来不及为雪花的绝丽风姿而惊叹,芒刺便已近肤,一阵透骨的寒意传来,闭上眼,脑中只响起这么一句,“姐姐救我!” 过了很久,利刃刺破身体的痛楚并未传来,就连那股寒意也淡去不少,周围似乎很安静,韩朴悄悄睁开一条眼缝,顿时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雪亮锋利的剑尖正抵在他颈前一寸处,顺着长剑往上望去,剑尖前两寸处是两根沾着黑灰的手指,纤长的中指与食指轻松地捏住剑身,跳过手指再顺着剑身往上望去,是一只握剑的手,秀气、白净、修长,与前面的两指天壤之别,再顺着那只手望去,是洁白如雪的衣袖,顺着衣袖往肩上望去,是一张如雪的脸。 雪花般洁净,雪花般美丽,雪花般冰冷,也如雪花般脆弱,仿佛只要轻轻一弹,眼前这张脸便会飞去——融化。 “吓傻了吗?”耳边传来风夕略带讥诮的声音。 “姐姐!”韩朴回神,兴奋地一把抱住风夕,所有的寒意便不驱而散,一颗上下蹦跳的心也落回原位。 “嗯。”风夕轻轻应一声,眼睛却盯着眼前的人。 这人是男是女?除去那张脸,其余看来应是男子——像是一个雪人! 长发如雪,白衣如雪,肌肤如雪,还有那如雪般透明冰亮的眼睛,如雪般漠然冷冽的气质,唯一的黑色便是两道入鬓的剑眉。 这般漂亮如雪的人不知是否也如雪般不堪一击? 心念才动左手便一抬,屈指弹在剑身上,叮的一声响,剑身震动,雪衣男子握剑的手抖了一下,但依然握得紧紧的,如雪冰亮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瞳孔里竟奇异地涌上一抹浅蓝。 “咦?”风夕亦有些惊奇。这一指她使了五成功力,本以为雪衣男子定会宝剑脱手,谁知他竟握住了,看来功夫不错。 雪衣男子却更为震惊,眼前这个满身尘土,满面黑灰,脏得像从土坑里冒出来的村姑,竟这般轻松地就以两指捏住了他全力刺出的一剑,而一弹指之力竟令自己手指发麻,若非运足全部功力,宝剑只怕已脱手飞去。 她是何人?武林中何时出现了武功这般厉害的女子? “我松手,你收剑?又或是——”风夕偏首斜睨着雪衣男子,唇角微勾,那是轻浅的笑容,只是一张黑脸笑起来甚为滑稽,“又或是——我折断它?” 果然,她话音一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杀意,而雪衣男子瞳孔里的浅蓝加深,如雪原之上那一抹蓝空,而他整个人更是涌出一股锐气,直逼她而来,仿若战场上斗志昂扬的战士。 好骄傲的人!她心中不由喟叹。 第7章 朝许夕诺可有期 “收剑。” 蓦地,身后一道嗓音传来,轻淡中带着威严,仿佛是王者吩咐臣子。 雪衣男子闻声,顿时全身气势收敛,手腕一动,想抽剑而退,却没能抽动。 剑尖捏在风夕手中,他拧眉再次使力抽剑,却依未能抽动分毫,立时,雪衣男子瞳孔里才稍稍褪去的蓝又涌上来,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风夕,似极想拔剑而战,却又十分忍耐。 “姑娘也放手如何?”那个声音又响起,依旧是淡淡的,可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忽视的命令之意,却又不会令人反感,这人好似天生就是如此。 “不放又如何?”风夕头也不回地道。 “姐姐?”韩朴拉拉她的衣袖。 “那姑娘要如何才肯放手?”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有一丝忍耐与好奇。 “赔礼道歉。”风夕盯住雪衣男子轻轻道。 “嗯?”身后的声音似觉有些好笑。 “这人无故拔剑刺我弟弟,若非我及时赶到,小弟早已命丧于他剑下。”风夕依然未回头,只是盯紧雪衣男子,眼中懒洋洋的光芒此刻已化为凛凛冷光,“或许在你们眼中人命如草芥,但在我眼中,我的弟弟可是胜过世上任何珍宝的。” “哦?”身后的人目光瞄了一眼韩朴,“令弟并未有分毫损伤。” “哦?”风夕眼眸微眯,“只因为没有受伤或丧命,那他受到惊吓也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或是技不如人了?”她歪头一笑,极其灿烂,“既然如此——我也杀过不少人,但自问未曾杀过无辜之人,现在么,我也杀个陌生人试试!” 雪衣男子还未在她那一笑中回神,便觉手腕一痛,然后五指一麻,宝剑已脱手而去。 “你也尝尝这滋味!”风夕口中轻叱,夺剑转身,手腕一翻,长剑已化为长虹直往身后之人刺去。 “公子小心!”雪衣男子大叫。 剑光华灿,迅疾如风,刹那间已抵至那人颈前。 那人却也非等闲之辈,身形快速往左一飘,这一剑便擦肩而过,但不待他喘一口气,第二剑已如影相随,直刺双目。 “噫?”那人微有惊讶,想不到对方身手如此之快,避无可避之下,手腕一翻,袖中蓝光一闪,堪堪架住长剑,剑尖已离眼皮不到半寸。 “公子!”雪衣男子见状惊忧,却也不敢妄动。 “不错。”风夕轻赞,同时手腕一抖,剑尖敲在那抹蓝光上——那是一把长不过一尺的弯刀,刀身呈浅蓝色,在阳光下若一泓流动的蓝色弯月。 那人眼见风夕手腕一动,立时力运于臂。 叮!各自运起的力道相撞,顿让相接的刀、剑发出清脆的金戈之声,同时两人五指俱是一麻。 “好功夫!”这次是那人出声赞道。话音未落,他屈指弹开剑身,短刀一划,带起一抹妖异的蓝光往风夕颈前缠去。 风夕见状,心神一凛,手中长剑厉挥,顿时织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剑墙。 只听得叮叮叮连续的刀剑相击声,两人已是近身相搏,瞬间便交手十来招,却是旗鼓相当。 “接我这招。”风夕一声轻喝,右腕一转,长剑回扫,撞开对方短刀,然后再迅速一转,直刺那人胸前。同时左袖一拂,若白云凌空而去,直取那人面门,袖未至,凌厉的袖风已扫得肌肤微痛。 那人见此,也不由赞叹此人功力之高、变招之快,但依然不慌不忙,右手一翻,短刀挡于胸前封住刺来的长剑,同样左手一挥,化为掌刀,挟着八成功力,直直斩向风夕的左袖。 “嘻——再接这招。” 眼见招数即要被化解,风夕忽地一声轻笑,左腕一提,大袖在那人掌刀之前忽地溜走。那人掌刀落空,正要变招之时,刹那间风夕长袖复卷而来,意欲将那人左掌裹住,这一招若得手,那人左掌便要脱腕而去! 那人依然临危不惊,其武功也高明至极,在长袖堪堪裹住左掌的瞬间,他化掌为爪,五指抓下,只听嘶的一声脆响,两人分开,空中半幅衣袖飘飘落在两人之间。 “姐姐!”韩朴一见两人分开,赶忙奔至风夕身边。 “公子!”雪衣男子也赶忙走到那人身边,眼睛却瞪着风夕,神情间又羞又恼。羞的是自负剑术绝世,今日竟被人夺剑;恼的是这村姑竟敢与公子动手! “姐姐,你没受伤吧?”韩朴担心地看着风夕。 “没有。”风夕低首,回韩朴一笑,示意他不要担心。抬起左手,已被扯去半截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只是手掌还是黑黑脏脏的,“唔,竟被扯了衣袖,好多年没碰上这样的对手了。” “公子,你没事吧?”雪衣男子也关心地询问着自己的主人。 “没事。”那人摇摇头,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背之上留下一道约三寸长的浅浅血痕,“想不到这荒山野外竟能遇到如此高手。” 风夕移眸往那人看去,一见之下却不由一怔。 那是个让人一眼就难忘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颀长,着一袭浅紫色锦衣,长长黑发以一根紫色缎带束于脑后,一张脸仿若是上天筛选最好的玉石精心雕刻而成的绝世之作,眼眸是罕见的金褐色,眨动间如有金芒闪烁,随意地负手而立,在这荒山里却似君临天下的王者,自带一种尊贵与傲然。 风夕与丰息相识多年,一向觉得世间男子论形貌无人能出其右,自问外貌再出色之人她都可以平常心视之,但此刻却忍不住惊艳。 “唔,倒是第一次见到能与那只黑狐狸不相上下的人。”她不由得喃喃自语。 “姐姐,你说什么?”韩朴问道。只因风夕声音实在太小,未曾听得清楚。 “我在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风夕低首睨一眼韩朴。看着他那张俊秀的小脸,暗想,也许他长大之时亦能与之一较长短也说不定。 “姑娘武功之高实属罕见,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在风夕打量紫衣男子之时,那人也在审视着风夕。 眼前的女子一身衣裳已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张脸白一块黑一块,亦辨不清形貌,一眼看去实在无甚可取,但偏偏有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仿若是黑暗混沌的荒野里仅有的两颗寒星,散发着炫目的清光,引人不由自主地再看第二眼。再看之时,却发现这个脏兮兮的女人神态间自有一种飞扬洒脱,仿佛是十丈软红中无拘无束、随时会飞逸而去的清风。 “哼!我姐姐的名讳岂是能随便告诉人的。”韩朴闻言却是鼻子一哼,下巴抬得高高的,“至少你们也要先向我赔礼道歉才行。” “哦?”紫衣男子目光淡淡扫一眼韩朴。 被紫衣男子眼光一扫,韩朴也不知怎的,心头一颤,气焰便弱了,“你……你们无故使我受到惊吓,当然要向我赔礼道歉。” “哦。”紫衣男子浓眉一挑,“那请问小兄弟叫什么名?” 韩朴一听人家问及姓名,马上豪气万丈地自报家门,“我叫韩朴,目前虽然武功只是一般的高,但将来肯定是要比白风黑息还厉害的大侠!” “哈哈哈!”闻言,紫衣男子忍不住仰头大笑,大笑的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张狂的霸气,令人不敢逼视。 雪衣男子却是皱着眉头看一眼韩朴,那眼光明白告诉他,不相信他有那能耐。 被紫衣男子的笑声及雪衣男子的眼光刺激到的韩朴,顿时握拳叫道:“你……你笑什么?你不信吗?哼,要知道我姐姐……”只是话未完,脑门上却挨了一巴掌,把后半句话给拍回了肚里。 “你丢了自己的脸不够,还要丢我的脸吗?”风夕拍了拍韩朴,目光斜睨一眼紫衣男子,淡淡道,“江海之浪皆是后浪推前浪,世间人事总是新人换旧人。也许将来某一日,他之武功名声真会超越这些人,你又何须笑他。” “韩姑娘,我并非笑他口出狂言,而是赞赏他人小却有如此志气。”紫衣男子敛笑,目光看着韩朴,“只是白风黑息那样的人物数十年不得一出,要超越他们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做到的。” “我姐姐才不——哎哟!”韩朴见这人误叫风夕为“韩姑娘”正想纠正,脑门上忽又挨了一掌,把后半句话又给拍回去了。 “是吗?那拭目以待吧。”风夕淡淡地道,然后将手中长剑一拋,正插在雪衣男子身前,牵起韩朴,“朴儿,既然你的拳头没人家硬,那我们走吧。” “慢着。”雪衣男子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怎么?你还要打一场不成?虽然要打赢你家公子会比较辛苦,但要赢你却绝非难事。”风夕停步回头看着雪衣男子。 “抱歉。”雪衣男子忽然道。 “呃?”风夕闻言惊诧。 “我萧涧绝非滥杀无辜之人。”雪衣男子道,却也就这么一句话,依然是傲骨铮铮地不肯解释刺人的原因。 “哦?”风夕听得这话不由转过身来细细打量他一番,片刻,她粲然一笑,“萧涧吗?知道了。” 萧涧却为她这一笑所惑。明明一张脸黑黑脏脏的,不说她丑已是十分留情,偏偏笑起来却似珍珠,虽然蒙尘,依旧自透出一种光华,让人不由侧目。想起先前也是为她一笑失神,以至失剑,心中忽又对这样的笑生出几分懊恼。 紫衣男子忽然问道:“不知姑娘为何会出现在此等荒山野地?” 风夕转头迎向他刺探的目光,“似公子这般人物更不应该出现在此等荒山野地才是。” 紫衣男子金褐色的眸子盯紧风夕,似要看穿她一般明利,“姑娘的身手是目前为止第二个我无十分把握可以胜过的人。” “嗯?第二个?”风夕偏首,“那第一个是谁呢?” “玉无缘。”狂傲的紫衣男子说起这个名字时,语气里透着罕有的敬重。 “玉无缘?”风夕闻言,懒洋洋的眼睛忽地一亮,清光灼灼,脸上亦浮起欣喜的欢笑,“天下第一公子玉无缘?竟能与他同列为你无法胜过的人,可真是荣幸了。” 紫衣男子见一说出玉无缘之名她竟如此欣喜推崇,不由问道:“姑娘也认识玉无缘?” “风雨千山玉独行,天下倾心叹无缘。风姿绝世的玉公子天下谁人不想结交,只可惜闻名久矣,缘悭一面。”风夕惋叹。仰首望天,骄阳炽耀,不知传说中的那人是否也如日般光华灿烂?“这世上,我最想结识的人便是玉公子了。” “哦?”紫衣男子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整个天下竟只有玉公子入得了姑娘的眼吗?” “哈哈……”风夕回首一笑,看着紫衣男子,“当然,能结识四公子之一的冀州世子皇朝公子这也是甚为荣幸之事,只不过嘛……”她眼珠一转,带着狡黠之色,“若结识的是玉公子,我还是要更欢喜些。” “是吗?”紫衣男子一挑眉头,然后又放声大笑,“哈哈哈……姑娘之率性实是少有。”笑声欢畅,响彻山野。 “狂妄,无礼。”萧涧看着风夕吐出两个词。 片刻,紫衣男子止笑收声,只是眼中笑意未退,“自我出生至今,未曾有人跟我说过这等话,可我听着却欢喜。” “皇世子高高在上,自然难得听到‘狂言妄语’。”风夕挑眉睨一眼萧涧,倒好似就是要承认自己的狂妄无礼一样。 “姑娘为何肯定我是皇朝?”紫衣男子——皇朝,对于身份被识破一事倒也并不在意。 “冀州以紫为尊。”风夕目光掠一眼皇朝的服饰,“况且——”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半截衣袖,“非我自负,只是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这天下能与我打个平手的人不多。”抖抖衣袖上的灰土并将其收起,然后转头望向萧涧,“再说了,剑术精妙名为‘萧涧’之人想来也没有第二位,冀州的扫雪将军,我可有说错?” 萧涧眉头微皱,看着她,片刻,慎重地抱拳道:“令弟刚才躲躲藏藏,被我误以为是刺客,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对此,风夕却只是闲闲摆手,道:“这臭小子弄了我一身的灰,本想打他一顿屁股的,谁知他逃得比兔子还快,让你吓他一跳也是活该。” “姑娘将我俩的身份都识破了,而我们却依然不知姑娘是何人,看来论到识人的眼光,是我们输了。”皇朝道。 风夕哂然一笑,“皇世子的身份是我自己识破的,自然我的身份也应由世子自己认出,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皇朝闻言亦一笑,目光犀利地打量着风夕,脑中过滤着所知的人物。 “这天下武功一流的女子,首屈一指是白风夕,再来便数到青州的惜云公主,然后便是我国的霜羽将军秋九霜。” “哦?”风夕长眉一扬,静待他下文。 “九霜是我部将我自然识得,而白风夕我虽未见过,但素闻其‘素衣雪月、风华绝世’,姑娘——”皇朝一顿,看一眼对面这脏兮兮的,五官都瞧不清楚的女子,哪里谈得上“风华”二字。 “嘻,我这丑八怪自也不是你口中‘风华绝世’的白风夕,是不是?”风夕闻言轻笑,并无不快。 “姑娘既不是白风夕,当然也不可能是惜云公主。青州惜云公主虽创立风云骑,威名赫赫,但也未曾听说其涉足江湖,且公主出身王室,养尊处优,岂会轻易出现在此。”皇朝又道。 “嗯。”风夕闻言颔首,似同意其推测。 “至于江湖上其他武艺高强的女子……”皇朝又屈指数来,“飞雪观的单飞雪有‘冷面罗刹’之称,但姑娘时带笑容,而且单飞雪已出家为道,自然姑娘也不是她了。梅花岭的梅心雨一手‘梅花雨’响绝江湖,但其三年前已嫁‘桃落大侠’南昭为妻,两人伉俪情深,形影不离,自不会孤身在此。品玉轩的君品玉乃一代神医,听闻每日上门求医之人络绎不绝,自也无暇在此荒山游荡。” “嗯。”风夕继续颔首。 皇朝将所知的武功高强的女子一一数来,却还是未找着一个能与眼前女子对上号的,“姑娘姓韩,恕我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江湖上有此名号。” “嘻嘻——皇世子虽深居王宫,但对于天下间的人事也是了若指掌嘛,只是这世间你我不认识的人多着呢。”风夕笑眯眯地道。 “姑娘许是才入江湖不久?”皇朝道,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风夕的脸,“又或者姑娘洗洗脸,让我一睹真颜,或许要认出姑娘便不是难事了。” “哦?”风夕抬手抚上脸,手与脸皆是灰黑一片,然后再低首看了看自己,也不由得自嘲一笑,“不但要洗洗脸,还得洗洗澡才行。”她说着,目光一转,勾着一抹诡笑看着皇朝又道,“皇世子想要一睹我真颜,难道想跟着去不成?” “嗯?”皇朝微呆。 他出身尊贵,平日里接触的女子皆是温柔端方的大家闺秀,就算是那些比较豪爽的江湖女侠,她们再怎么不拘小节,也决不会如眼前女子这般,问一个男人她洗澡时你要不要跟着去看。 皇朝沉默,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打量着风夕。眼前这人是放纵淫荡之人?不像!那一双眼睛澄澈明亮,毫无一丝淫邪,脸上笑容坦荡,即算是一身的脏污,整个人依然是神清气朗。 于是,皇朝那张高贵端严的俊脸首次浮现出了玩味,浅浅笑道:“若姑娘相邀,皇朝自愿舀香汤,捧罗巾。” “呃?”这次轮到风夕闻言错愕了。 出道至今,除了那只黑狐狸,少有人能如此自然坦荡地答复她那些世俗难容的言行。要是换作那个燕瀛洲,现在肯定又是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了,若是换作这漂亮的雪人,肯定是冷着一张冰脸眼角也不瞟她一下,而这个皇朝——呵,能列为四大公子之一的人,果然不俗。 “怎么?姑娘不敢了?”皇朝看到风夕惊讶的样子不由笑谑道。 “嗯,不是不敢。”风夕搓搓手,挠挠头,“而是让冀州世子来服侍,便是坐在帝都金殿上的皇帝也无此福气矣,何况是小民我,我怕折寿呀。” “哈哈哈哈……”皇朝闻言不由朗声畅笑,然后他双臂一伸,“他日我将此荒山辟为一座清湖,到时再请姑娘来此净颜涤尘如何?” “嗯?”风夕闻言不由定睛看向皇朝,从那张狂放傲然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戏谑之色,惘然中直觉这人是会说到做到的,于是她缓缓点头,“你若真挖了个湖在此,那我便是在天涯海角也会回来洗一把脸的。”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竟真击掌为誓,击掌过后,看看对方,然后同时仰天大笑。 笑声爽朗,直入云霄。 一旁的萧涧看着大笑的两人,雪亮的眸子里也掠过一点笑意。然后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风夕,从头到脚不漏分毫,最后眼光停驻在她额头,那里似乎是挂着件饰物。 “诶,我饿了,你请我吃饭吧。”笑声一止,风夕便不客气地要求道。 “嗯?”皇朝挑眉。 “怎么?你不愿请我这山野小民?”风夕眼一瞪。 “怎会。”皇朝摇头一笑,很爽快地应道,“我请你。” 闻言,风夕拍拍一旁傻呆呆的韩朴,“朴儿,这下我们的午膳有着落了。” “姐姐,这是皇朝耶!冀州的世子!与黑丰息齐名的四大公子之一的人啊!”被风夕一拍,韩朴顿时醒过神来,不由得大声嚷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亮亮的,无比崇拜地看着皇朝。 “那又怎样?把你的口水吞回去!”风夕狠狠敲了一下韩朴的脑袋。 “这位小兄弟,你有这等姐姐,将来自是不凡。”皇朝看着韩朴淡淡一笑。 韩朴摸着被风夕敲痛的脑门,听得皇朝的话,顿只能傻笑了,“呵呵……那是。” “诶,还是先解决肚子饿的问题吧。”风夕揉揉肚皮。 皇朝一笑颔首。 风夕牵着韩朴,跟在皇朝与萧涧身后,几人在荒野里穿梭,走不到一刻,便见前面一处较为平坦的草坡上伫立着四人。 “公子。”四人一见皇朝回来忙迎上前来,一边打量着风夕与韩朴。 “哇,好多吃的呀!”韩朴首先叫嚷起来。 草坡上铺有一块一丈见方的紫色锦毯,毯之上置有各式各样的吃食。 “我要吃这只烤鸭!”韩朴飞快地扑向正中央的那只烤得金黄的鸭子。 “先拿先得。”风夕也叫道。 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全向烤鸭扑去,眼看烤鸭即将不保,但两人忽又同时止住了,四只手全停在半空,隔着烤鸭一寸距离。 不是因为他们谦让,只因那四只手——实在太脏! “借你衣裳用用!” 萧涧还没来得及反应,眼一花,风夕人已至身前,然后衣袖一紧,低首一看,眼睛不由睁大——她竟然就在他的衣袖上擦起手来!那洁白如雪的衣袖马上便被污成了黑灰色! “你——你——”萧涧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诶,别小气,要是我的衣裳还干净的话,我也不用擦在你身上,反正你一个大将军很有钱的,回头再买一身就是了。”风夕一边说一边努力擦拭着手上的污垢。 “你——可以去洗手!”萧涧终于吼出声来,声音与他那秀丽的外表甚是不符,而他那双眼睛的瞳孔又奇异地涌现浅蓝。 “哇!又变了!又变了!”风夕一见如获至宝,指着他的眼睛像个孩子一般高兴地嚷着。 “什么变了?什么变了?”那边韩朴正倒着酒壶里的酒洗手,听得风夕的叫声,便提着酒壶跑过来。 “你——你——竟然用酒洗手?”萧涧一见韩朴手中的酒壶顿又额角抽筋,漂亮的眼珠已快跳出眼眶,那一抹蓝色更深了,“这是‘胭脂醉’啊!” “哇!他的眼睛变成蓝色的了!”韩朴也惊叫着。 “胭脂醉?千金一壶的胭脂醉?”风夕一把从韩朴手中抢过酒壶嗅嗅,“唔,真的是呢。” “你也知道是千金一壶啊。”萧涧冷哼。 本以为风夕会惋惜一番,谁知…… “那我也洗洗手!”话音落,壶一倾,剩下的酒便全倒在她手上。 当下萧涧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已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壶给你。”风夕手一拋,酒壶便落在萧涧手中,然后再两手一拍,拍在萧涧肩上,“再借我擦擦。” 萧涧的肩上便留下两个湿湿的手印。 “烤鸭是我的了。”风夕足尖一点,人已落在毯上,手一伸,烤鸭便到了嘴边,张牙一咬,半只鸭腿便进了口中。 “啊!”还在傻看着萧涧眼睛的韩朴总算回过神来,马上跑回去,一屁股坐下,手一伸,“那这两只蜜汁鸡腿是我的!” “那这盘酱汁虾仁是我的。” “那这碟芙蓉玉片是我的。” “那这盒紫云排骨是我的。” …… 两人一份一份地把毯上的吃食瓜分完,并每夺一份时都抬头瞅一眼萧涧,满意地看到那冰雪瞳眸中的浅蓝逐渐加深,最后蓝如万里晴空。 “你今日似乎很容易激动。”皇朝一直端坐于一旁静观着,看到一向冷静淡漠,情绪极少波动的爱将今日竟接二连三地被激怒,不由感慨。 萧涧闻言猛然惊醒,然后敛神静气,平复情绪,于是瞳孔上的蓝色慢慢淡去,最后瞳孔静寂如渊。 “唉……没……有了。”韩朴含着鸡肉口齿不清地惋叹着。 “萧将军,你有没有其他的名字?”风夕看一眼他,然后眯眼看向天空,“你的眼睛就像雪原上的蓝空,澄澈而纯净,很漂亮啊,应该取名叫雪空才是。” 萧涧闻言一怔,凝视风夕,半晌后,他轻声答道:“字雪空。” “真好。”风夕微笑点头,又看看他,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道,“你不应穿这种雪白的衣裳,嗯——你适合穿淡蓝色,像天空那样的蓝。”百忙中不忘伸出油手指指天空。 这次萧涧不再答话,只是抬首望向天空,让碧蓝的晴空倒映于他清澈的眸中,偶尔掠过一丝轻淡的云彩。 皇朝一旁听着,带着淡淡微笑看着狼吞虎咽的两人。 忽然,埋头大吃的风夕与端坐着的皇朝同时移首往右瞟了一眼,收回目光时,风夕继续埋首吃食中,而皇朝轻松悠闲的表情慢慢收敛。 随后萧涧也发现了,飞身掠去,眨眼不见踪影。 只有韩朴依旧无知无觉地大吃大喝。 片刻后,萧涧背负一名男子回来,身后还跟着五名青衣男子。 “属下拜见公子。” 五人一到跟前即向皇朝拜倒,便是萧涧背负的那人也挣扎着下地行礼。 “都起来。”皇朝淡淡吩咐,眼光一扫,却见这几人都受了伤,尤以萧涧背回的那人伤势最重,腹部的青衣已染成鲜红。 “先替他们治伤。”皇朝示意萧涧。 萧涧点头,然后挥挥手,一直守候在旁的那四名男子随即上前扶那六人坐下,替他们上药疗伤。 等那六人处理完伤口,其中那受伤最重的男子起身向皇朝走来,双手发颤地从怀中掏出一青色锦布包裹着的东西,单膝跪下,双手高举头顶,将青布包呈上。 皇朝伸手接过,却并不急于打开,示意萧涧扶起他,然后看着手中之物,眼中闪过慑人光芒,但随即他想到极为重要之事,霎时目光如电,直射那人,“燕将军呢?” 那人本已发颤的双手此时更是剧烈抖动,抬首,一双虎目已潮湿,却强忍着,颤着声音答道:“燕……燕将军……卒于宣山!” “什么?”皇朝身躯一晃,然后猛然起身,瞬间便到了那人身前,左手一伸抓住他的肩膀,目中光芒锋利,“再说一遍!” “回禀公子,燕将军已卒于北州宣山!”那人忍着肩膀的剧痛,再一次清晰地回答,眼中的泪终于滴了下来。 皇朝闻言放开了他,身子站得笔挺,双唇紧闭,面无表情,唯有那金褐色眼眸的瞳孔不断收缩。 萧涧宝剑发出叮叮轻鸣,握剑的手已青筋毕露,微微垂首,一头雪发无风自舞。 风夕在听到皇朝询问燕瀛洲的下落时,不知怎的手一软,掌中的鸭子便掉落在毯上。她垂首,怔怔看着,一动也不动。 后知后觉的韩朴此时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了,停下手中动作,靠近风夕,看到她此时的神情,不由担心地扯扯她仅剩的那一只衣袖,“姐姐?” 风夕闻声抬首看他,然后淡淡一笑,以示无事。那一刻,韩朴却觉得那一笑似笑过了千山万水,笑过了千回百转,带着淡淡的倦浅浅的哀。 “瀛洲!”默立良久的皇朝终于沉沉出声,手不由自主地抓紧青布包,金褐的瞳孔里掠过悲痛。默然片刻,他唤道:“萧溪。” “在。”替几人裹伤的四人中,一人站起身来垂首应道。 “你们四人护送他们六人回去。”皇朝吩咐。 “是。”萧溪应道。 皇朝头一转,看着萧涧道:“你和我去宣山。” 萧涧闻言一呆,然后劝阻,“公子,东西既已到手,那您便与萧溪他们一道回去,宣山我去便成。” 皇朝看着手中的布包,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却是深沉而悲伤,“瀛洲离去前曾说必夺令而归,决不负我。既然他未负我,我又岂能负他。” “公子,此去十分危险——”萧涧待要再劝,却被皇朝挥手打断。 “我意已决,你无须再劝。这宣山之行,我倒要看看有谁能从我手中抢夺东西。”一语道尽睥睨天下的自负与狂傲。 见此,萧涧不再劝阻,转而吩咐萧溪,“你等护送他们六人回去,并传信萧池,令他们速来与我会合。” “是。”萧溪领命,然后与那些人迅速离去。 皇朝转身走至风夕面前,将手中布包一举,问道:“姑娘可知这是何物?” 风夕站起身来,却不看布包,而是抬首仰望天空,唇角微微一勾,道:“这不就是那比我还脏的玄极吗?” “脏?”皇朝未料到她竟会如此评价这天下至尊之物。 “这么多人的手都摸过,还染尽无数鲜血,难道不脏吗?”风夕回首看他,目光冷淡。 “哈哈。”皇朝一笑,打开那裹得严实的布包。 当最后一层布揭开时,露出一块长形的黑色铁令,手指拈起,透骨冰凉,约有九寸长,正面有“玄极至尊”四字,反面是腾云驾雾的飞龙,阳光下,冷冷墨光流动。 “这便是玄极呀。”他以指摩擦,眼中光芒奇异,“长九寸九分,重九斤九两的至尊玄极。” “就这么一枚脏脏的玄极,却勾了无数英魂。”风夕看着这枚令无数人丧命的玄极,眼中只有冷冷的厌憎。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东西确实脏,但是……”皇朝将玄极举起,看着墨令发出的光芒,“但就某方面来说,它却是最为神圣的,因为它是天下至尊至圣之物。” “哈!”风夕一声冷笑,“怎么,你也信这东西能让你号令天下吗?” “号令天下?”皇朝重复一句,然后仰首大笑,“哈哈哈……这东西自然不能号令天下,号令天下的是人。它只是一种象征,玄极是大东皇帝的象征,玄枢是七州之王的象征。玄极在我手,那于天下百姓来说,我即天命所属的帝者。所以,真正能号令天下的是我这个人,是我皇朝!” 风夕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看着皇朝。 眼前所立之人,大笑中全身都散发着一种张狂的霸气,仿若是张口便能吞下整个苍穹,脚动便要地裂山摇的巨人那般不可一世。 一旁,萧涧敬仰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而韩朴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气势张狂得仿佛可将整个天地搓揉于掌心的人,所以目瞪口呆之余,小小的胸膛里心跳如擂鼓,身体里一股热流涌出。 “将来,不论坐拥天下的人是不是你,你都会是名留青史的一代雄主。”风夕忽然悠悠叹道,语气中带着少有的折服。 “当然会是我!”皇朝却是斩钉截铁道。 “呵,皇世子的自信非常人能及。”风夕闻言轻轻一笑,“只是依我之见,却只有五成。” “何以只有五成?”皇朝闻言剑眉一扬。 “听闻苍茫山顶有一局棋,不知世子是否曾有耳闻?”风夕移目眺望前方。 皇朝目光一瞬,点头,“听过。” 风夕悠然道:“那盘棋的旁边刻有‘苍茫残局虚席待,一朝云会夺至尊’之语,世人皆传那局棋与那两句话乃上天所赐,预示着将有两个绝世英雄共争天下。如果世子是其中一个,那么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与世子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此说来不就只有五成吗?” “哦?”皇朝目光有些高深莫测。 “而且天下英雄辈出,就现在的局势来看,与世子旗鼓相当的,似乎并不止一人。”风夕回首再看皇朝,脸上是懒懒的淡笑,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如镜,闪着夺人的慧光,仿若世间一切都映在她的眼中,“幽州有‘金衣骑’,雍州有‘墨羽骑’,青州有‘风云骑’,这三州皆兵强将广,幽王、兰息公子、惜云公主他们难道不足以成为你的对手吗?何况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卧虎藏龙,能与世子一敌的英雄或许还有无数。” “哈哈……若如你所言,我连五成的机会也没有了。”皇朝闻言却未有不悦与气馁,他伸出双臂,仿若拥抱天地,“苍茫山顶的棋局我定会前往一观,但我不信什么苍天示言,我只信我自己。我皇朝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一定会用我的双手握住这天下。” “那么拭目以待,看看苍茫山顶夺至尊的到底是何人。”风夕也笑,只是懒懒的笑里挟着一抹极淡的锐气。 “站在苍茫山顶的只有我皇朝一人。”皇朝睥睨而视,豪情万丈。 “哈哈……江湖十年,你是我所见之人中最为狂傲自信的。”风夕粲然一笑,然后牵过韩朴,足尖轻点,人便飘身飞去,“我极为期待能在苍茫山顶见到皇世子。”话落之时,身形已远在数丈之外。 “我要做的事,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都不能阻挡,我会踏平一条通往苍茫山的大道。”皇朝扬声道。 荒山之上,回音阵阵,那一句“我会踏平一条通往苍茫山的大道”久久不绝。 第8章 落日楼头子如玉 “姐姐,那个皇朝公子以后会当皇帝吗?”走很远后,韩朴问风夕。 “也许是他,也许不是。”风夕抬首,九天日芒刺目,仿若那个不可一世的冀州世子。 “可是他说话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就是。”韩朴也学她仰首望天,眯眼承受那炽热的日芒。 “朴儿,你很羡慕吗?”风夕低首看着韩朴,浅浅笑问,“你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吗?” “姐姐,我是羡慕他,但我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韩朴仰着脏脏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回答。 “为什么?”风夕听他如此作答倒有些奇怪。 “那个人——”韩朴咬着手指头,似乎苦恼要如何说。 风夕倒也不催他,只是含笑看着他。 “有了!”韩朴忽然抬手指向天空,“姐姐,皇朝公子就像这天上的太阳,光芒太过耀眼,会掩盖他身边所有的人,然后这天上就只有他一个了。”他转头看着风夕,神情极是认真,“只有他一个人站那么高,岂不是很寂寞?” 风夕闻言微怔,看着韩朴的目光渐渐变柔和,片刻后她伸手轻轻抚在他头顶,“朴儿,你以后会成为超越白风黑息的人的。” “啊?真的?”韩朴闻言顿时咧嘴欢笑,但片刻后忽又敛笑,“我不要超越姐姐,我要和姐姐站在同一个地方。” 风夕却仿若未闻,伸手拂开鬓角飞舞的发丝,目光遥视前方,仿佛望到天地的尽头,那么的幽深。 “最高的地方,虽然没有同伴,但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广袤的疆土、匍匐的万千臣民以及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也是一种补偿吧。” “可是那些东西他死时都不能带走啊。”韩朴争辩道,眉头也皱起来,“以前我娘说,人死的时候一了百了,生前所有一切都若云烟,抓不住也带不走。我爹就说,她死的时候可以带走他。我想娘死时可以带走爹,但皇帝死时却带不走他的皇位、权力、疆土和臣民啊。” “呵,倒想不到韩老头竟也会说出这等话来。”风夕轻轻一笑,然后拍拍韩朴的脑袋道,“谁说皇帝带不走什么,你娘有你爹,皇帝死时不但有很多的珍宝陪葬,有时也会有妃嫔殉葬,他带走的可多着呢。” “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不是真心的,去了地府便找不到的,岂不还是孤单一人?”韩朴依然坚持己见。 “真心啊——”风夕忽然回首,看向来时的路,目光飘忽,良久后幽幽叹息一声,没有再言语。 “那以后我死时会不会有人跟着我?”韩朴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后的事了。 “那就不知道了。”风夕一笑,叩指轻弹他脑门,“你这小脑瓜怎么这么奇怪,小小年纪就想着死后之事。” “那姐姐死时,我跟你去,好不好?”韩朴却是不死心,一心想找着个做伴的人。 “不好。”风夕断然拒绝道。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小,我死时你肯定还可以活很长很长。” “可是我想跟姐姐去啊,我们可以在地府做伴,还可以一块儿去投胎。” “别,千万不要!这辈子不幸,要带着你这个包袱,下辈子可不想再背。” “我不是包袱啦,等我长大了就换我背姐姐吧。” “我不用人背,你还是去背别人吧。” “爹和娘都死了,我现在就只有姐姐了啊。” “那还有老婆孩子。” “我没有老婆孩子啊。” “以后会有的。” “没有啊。” …… 一大一小渐行渐远。 而另一边山道上,萧涧问出心头疑问:“公子轻易出示玄极,不怕她心生贪念吗?” “那位姑娘——或许整个天下送至她眼前,她也不屑一顾,何况是这枚……在她眼中脏污不堪的玄极。”皇朝喟然叹道。 “嗯。”萧涧想想点头,然后又问,“公子看出其来历了吗?” “没有。”皇朝叹了一声,“他们用膳时我曾仔细观察。那个叫韩朴的小孩,虽说是饿得很,以至吃相不怎么雅观,但身子坐得笔直,吃东西时没一点撒落,显然家教极好。且那些吃食里,有几样平常百姓家是吃不到的,但他一样样如数家珍,足见其出身富贵。” 萧涧听了,细想想确实如此。 “至于那位姑娘——”皇朝停步回首,“你觉得那位姑娘如何?” 萧涧想了片刻,道:“她即算是丑,也丑得脱俗,她即算是怪,也怪得潇洒。” “哈哈,看来你甚是欣赏那姑娘。”皇朝轻笑,继续前行。 行了半刻,萧涧忽又唤道:“公子。” “嗯。”皇朝应道。 萧涧犹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公子可有注意到她额头上的饰物?” “额头上的饰物?”皇朝猛然转身,目光如电。 “因为她一脸黑灰的缘故,看不大清楚,但公子曾提及白风夕素衣雪月——女子额间戴饰物虽说平常,但江湖女子却不多,此刻细想,她额上的饰物轮廓倒是有点状似弯月。” “你是说——她就是白风夕?”皇朝微愣,忽想起方才的比试,这天下间能与自己打成平手的并没几个,更何况是个女子,顿时醒悟,不由笑叹,“好个白风夕!唉,你我皆被‘风华绝世’四字迷惑了,以为定是容色出众的美女。可她即算又脏又臭,却依然难掩光华,那样不是‘风华绝世’是什么?这世上能有几个武功如此高绝的女子,我早该想到才是。” 萧涧不由回首看向来时路。那个女子就是白风夕呀! “肯定还会再见的。”皇朝收敛神思,大步走向前去。 自帝室衰落后,祈云王域便失去了昔日尊贵的地位,各国经常找各种借口进犯,以至域土慢慢被瓜分,若非镇国大将军东殊放忠心帝室,率其麾下十万禁军守护着祈云,王域早已被诸侯吞噬殆尽。 今日的祈云平原人口稀薄,经济萧条,论国力、武力,不足以与雍州、冀州相比,论文化、经济,不足以与青州、幽州相论,便是弱小的商州、北州,因着近数十年的吞并掠夺,国力也早已超越王域。 乌云江是一条从北至南的大河,从最北边的北州一路蜿蜒而下,福泽了无数乡村城镇,其中便有虞城。虞城南连临城,西交桃落,北接简城,东临乌云江,它位于祈云平原的中东地带,不似边城时常受到战事牵累,再加上四通八达的交通,平坦肥沃的土地,因此它是除帝都外,祈云最为安定的城市,百业俱兴,百姓安泰,有着祈云王域昔日繁华昌盛的影子。 虞城东面,临着乌云江畔有一座高楼,楼高五层,一面临街,三面临水,这便是虞城最有名的酒楼“落日楼”。落日楼以乌云江畔的落日及酒楼自酿的美酒“断鸿液”出名,每日慕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特别是日落时分,楼前必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落日楼的主人也非庸俗之辈,只看今日落日楼的名气与生意,不知情的人可能以为此楼定是朱楼碧瓦,气派恢宏,这样才无愧于“祈云第一楼”之称。 可事实上,落日楼里看不到半分富贵华丽。 楼以上好木材建成,但楼内装饰朴素,没有锦布铺桌,没有锦毯铺地,没有悬挂精致的宫灯,门前未垂华美的珠帘,只有每位客人都会需要的简单桌椅,干净碗盘。只是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帘一幔都设计得别出心裁,安置得恰如其分,让人一进门便觉耳目一新,舒适自在。 故人西望不见,斜阳现。 万里山河梦断,仰天叹。 思别离,发梢乱,泪空弹。 帆影轻绰如箭,过千山!【注1】 一曲含愁带悲的清歌从落日楼里飘出,幽幽融入泠泠江风,轻轻散入苍茫丹穹,袅袅追向那一轮西坠红日,清风秀水里别有一番缱绻情思。 在绯红的夕阳里,正有一片白帆划开粼粼江面,穿透浓艳的金光,如箭而来。眨眼间,那一艘白帆黑船在落日楼前停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伙计早已快步走上楼前搭建的木桥,躬身欢迎从船上走下的客人。 当船舱中的人步出,伙计只觉得这位公子似是踏着金光从西天走来,周身笼着浅浅的华光,一时之间看得目瞪口呆,早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直到他的衣袖被人连连拉扯,这才醒过神来。而那位公子正站在他眼前,离他不到三尺距离,衣袍如墨,风仪如神。 “你挡着我家公子的路了。”衣袖又被人拉扯。 伙计低头一看,才发现一个清秀的青衣少年正拉着他,他猛然醒悟,慌忙让开道,“小人失礼了,公子请。” 墨衣公子淡淡摇首,“烦请小哥领路。”音若风吹玉鸣,笑若风拂莲动。 “公子这边请。”伙计赶忙引他登上浮桥。 临江的楼前,当墨衣公子步上浮桥之际,落日楼临街的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马是普通的瘦黑马,车是简陋的两轮车,但门前侍立的伙计并不以貌取人,依然热情地跑至车前,一边唤道“客官请下车”,一边殷勤地打起车帘。 车帘掀起,车中之人踏出马车,那时刻,楼前的伙计、客人或是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都望向那人,然后皆生自惭形秽之感。 那是一名年轻公子,身着白布长衣,整个人简单朴素如未经丝毫雕琢的白玉,浑然天成却自是高洁无瑕,一双清幽如潭的眼睛里,无波无绪,无欲无求,立于马车前目光随意一转,却似立于九天之上,淡看漫漫红尘营营众生,漠然又悲悯。 那一刻,楼前所有人忽都觉得那简陋的马车华光熠熠,仿佛随时将腾云驾雾而起,载走这风采绝尘之人。 “落日楼。”白衣公子抬首仰望楼前牌匾,轻声念着。 “是,是!这里就是落日楼。”回过神的伙计赶忙点头,一边引着人往里走,“公子请。” “多谢。”白衣公子淡淡致谢。 “公子客气了。”伙计闻言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于是乎,一前一后,墨衣公子与白衣公子几乎是同时踏进了落日楼,亦几乎是同时,两人都看到了对方。 满堂的宾客在瞥见两人的那一刻都停筷凝视,无不为两人的绝世风姿而感慨赞叹。 目光相遇的瞬间,两人皆微微一愣,然后又同时浅浅一笑,仿是故友他乡相逢。 “玉公子?”墨衣公子看着眼前白衣出尘之人拱手作礼。 “丰公子?”白衣公子对着眼前墨衣雍容的人拱手作礼。 这一笑一礼一唤间,一个雍雅如在金马玉堂,一个飘逸如立白云之上。 “丰息有缘,今日竟能遇着‘天下倾心叹无缘’的玉无缘玉公子。”墨衣公子笑意盈盈,矜持且客气。 “是无缘有幸,今日竟能遇着‘白风黑息’中的黑丰息丰公子。”白衣公子脸上浮起温雅而略带距离的浅笑。 自然,这墨衣公子便是丰息,这白衣公子则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公子”的玉无缘。 “既然相遇,不知丰息可有荣幸请玉公子同饮一壶断鸿液?”丰息温文有礼地问道。 “能与丰公子落日楼头共赏落日,乃无缘的福气。”玉无缘也彬彬有礼地答道。 丰息一笑回头,问替他引路的伙计:“五楼可还有雅间?” “有!有!”伙计连连点头,就是没有,也要为这两位公子空出来。 “玉公子请。”丰息侧身礼让。 “丰公子请。”玉无缘也摆手礼让。 最后两人携手同上。 伙计将两人领至五楼的雅间,启开窗门,正是落日熔金江天一色,清风徐徐一派绮丽。 丰息与玉无缘临窗相对而坐,旁边钟离、钟园静静侍立。 “请问两位公子要用些什么?”伙计问道。 “你们这有些什么招牌菜?”丰息问。 “来我们这儿,客人点得最多的便是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这几样。”伙计答道。 “小哥念的这是诗还是菜名?”玉无缘见这伙计说得甚是文雅不由笑问。 “回公子,这是本楼最为出名的四道菜。”伙计答道,“只因这四样菜本是不同时节的,可我们楼主却能一年四季都栽种,因此慕名来落日楼的客人都要点上这四道菜,看看传言是否属实。自然,这四道菜之所以这么有名,也是因为确实味道好。” “哦?”丰息轻笑,“看来我们也要尝一尝了。”移目看向玉无缘,“玉公子以为如何?” 玉无缘亦微笑点头,“自然要尝尝。” “那好,就上这四道菜,另加一壶断鸿液。”丰息吩咐伙计。 “好嘞,公子稍等。” 伙计走后,房中便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按理说,这两人皆并列为四公子之一,又皆是风采不凡之辈,此番偶遇,本应惺惺相惜才是,却不知为何,两人此刻相对,仿如隔水相望,可望见对方的风采,却无法畅言交心。 丰息端坐着,指间把玩着一枚苍玉扳指,目光有时瞟向江面,有时轻轻落在玉无缘身上,脸上一直挂着浅浅雅笑。 玉无缘则侧首望着窗外,目光遥遥,似望着天,又似望着江,神情恬淡,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似乎远在天边。 不一会儿,酒菜送到。 “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再加断鸿液一壶。”伙计唱着菜名,打破这一室的沉静,“两位公子请慢用。”说罢转身退下,可走到门前忽又折回,“不知两位公子可要听曲?” 两人闻言,双双挑眉望着伙计。 “这还有唱曲的吗?”玉无缘问道。 “公子别误会,我们落日楼可不是青楼,唱曲的凤栖梧姑娘也不比那些青楼姑娘。她本是冰清玉洁的千金小姐,若非——”伙计说到这忽然打住,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了,因此他只道,“凤姑娘唱的曲别说是虞城,便是在祈云也是数一数二的,两位公子不信一听便知,小的绝无夸口。”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倒觉得听听也无妨。 于是丰息移目望向伙计,“刚才在船中曾远远听得半曲《相见欢》,可是这位凤姑娘唱的?” “对,刚才的曲儿就是凤姑娘唱的。”伙计忙不迭点头。 丰息颔首,“那就请凤姑娘隔着帘唱一曲吧。” “好的。”伙计退下。 钟离上前为二人斟酒。 “来,玉公子,我们且尝尝这落日楼的名菜佳酿。”丰息举杯。 玉无缘也举杯。 两人碰杯,仰首饮尽。 “入口清洌温和,好酒。”玉无缘先赞道。 丰息也点头,“入喉酒香沁肺,不错。”伸筷夹向那道仿若一朵紫色睡莲的水风轻,细细品尝,然后失笑道,“原来是茄子。茄子难做处便是特别吃油,往往太过油腻,而这菜清新爽滑,入口即化,不但茄香盈齿,咽下后喉间似乎还有一股莲香,却不知是如何入的这莲花之香。” “这一叶青萍中染一抹浅黄,难怪叫萍花渐老。”玉无缘看着另一道菜,然后也伸手夹一筷尝了,“嗯,原来是黄瓜。生熟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清甜爽脆,而且瓜汁饱满,定是现采现做。” “这一道想来就是月露冷了。”丰息看着那盘一片片圆润澄黄如满月的菜,夹起一片,上面还凝结着细细的白露似的圆珠,轻轻咬下一口,一股脆甜便从口中散开,“是藕片。是选粗细适中的嫩藕,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圆片,再点以雪兰汁,色泽好看味道香甜,这名字也有意思。” 玉无缘于是尝了最后一道菜,一瓣瓣形如巴掌,芽叶嫩黄,色泽动人,“唔,梧叶飘黄原来是芽白,很嫩很鲜。” 四道菜尝完,丰息感慨,“倒是想不到落日楼的名菜不但全是素菜,且是极为平常的菜。” “能将如此平常的菜做出如此不平常的形与味,更能取这等不俗的名,这落日楼的主人不简单。”玉无缘也笑叹。 “看此楼风格,不难想象其主人。”丰息环视楼阁,赞赏道,“简约中透中淡雅,平凡中透着别致,这等手笔甚是难得。”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玉无缘悠悠吟道,又移目窗外,夕晖正慢慢收敛,几叶小舟逝向天际,“不知这落日楼的主人建这楼时是怎样一番心事。”【注2】 “呵……”丰息一笑,看向他,眼中似映着夕阳的金芒,“或许他将那‘无人会’的‘登临意’全融于此楼,只是——玉公子应不愁‘无人会’才是。” “可惜无缘并无甚‘登临意’。”玉无缘收回窗外的目光,回视丰息,眼波坦然,静若此时波澜不惊的江面。 “是吗?”丰息淡淡一笑。 楼梯间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伴着一缕淡淡幽香,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帘前,透过轻薄的水蓝色布帘,隐约可见一道窈窕的身影。 “不知客人想听什么曲?”帘外女子的声音清中带漠,冷中带傲。 玉无缘提箸夹起一片月露冷,如若未闻。 丰息端起酒杯,饮尽杯中酒,才淡淡道:“姑娘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帘外有片刻沉默,然后琵琶声起,若珠玉落盘,若冰下凝泉,未歌曲已有情。 听得这样的琵琶声,房中两人微有讶然,不由都瞟了一眼布帘,想不到风尘中人竟有这等技巧。 昨夜谁人听箫声? 寒蛩孤蝉不住鸣。 泥壶茶冷月无华, 偏向梦里踏歌行。【注3】 一缕清音透帘而来,袅袅如烟,绵绵缠骨,仿若有人只影对冷月,梦里续清茶,一室清幽伴寒蝉。 听着幽凄的歌声,看着楼外的残阳,一瞬间,两人虽相对而坐,却皆生出淡淡寂寥,心中似乎都有一曲独自吹奏的笙歌,却不知吹与谁人听。 曲毕,两人都有片刻的静默,而帘外之人也未再歌,默然静立。 半晌后,玉无缘感叹道:“惜云公主少享才名,所作诗歌竟已是茶楼巷陌争相传唱。” “这位姑娘琵琶技艺精妙,嗓音清润,歌之有情,也是难得。”丰息却是赞赏着帘外歌者。 玉无缘不由微微一笑,“闻说丰公子多才多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冀州世子曾言玉公子之才足当王者之师,因此在玉公子面前谁人也担不起多才多艺四字。”丰息亦云淡风轻地一笑。 “无缘惭愧。”玉无缘摇头。 两人随意说笑,都好似忘记帘外还站着人。 咚!咚!咚! 帘外忽传来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一路近来,最后在雅间外停步,然后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声,“玉公子。” 玉无缘闻声放下手中酒杯,平静地道:“进来。” 帘掀起,两人抬眸扫一眼,便看到一名相貌忠厚的年轻男子踏步而入,自然也看到了立于帘外,怀抱琵琶,面无表情的青衣女子,帘子很快又落下。 “玉公子,公子的信。”男子恭敬呈上信。 玉无缘接过信,“你去吧。” “是。”男子退下。 帘子再度掀起时,丰息眸光随意掠过,却看到一双似怨似怒又似茫然无措的眼睛。 帘子再次轻飘飘地落下,挡住了那道目光,帘内帘外,两个天地。 玉无缘拆信展阅,片刻后静然的眼波里掠起一丝浅浅的涟漪。 “凤姑娘若不嫌弃,进来喝一杯如何?”丰息却看着布帘道。 半晌未有动静,空气一片凝结,似能感觉到帘后青影的犹疑。 终于,布帘掀起,那道青影移入帘内,清冷的眸子先落在玉无缘身上,微微停顿,然后轻轻地落在丰息身上,不再移动。 丰息目光打量凤栖梧一眼,微有些讶异,虞城第一的歌者,竟是荆钗布裙,不施脂粉,即便如此,依然十分的美貌,黛眉如柳,面若桃花,眉宇间却笼着一层孤傲,神色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绝。 “给凤姑娘斟酒。”丰息淡淡吩咐。 一旁的钟园马上取杯斟酒,然后送至凤栖梧面前。 凤栖梧却并不接过,只是两眼盯着丰息,而丰息却也就任她看,自顾自地品酒,神态轻松自在。 至于玉无缘,目光依然在信上,只是神思却似飘远。 片刻,凤栖梧单手接过酒杯,仰首饮尽。 丰息见她竟一口喝完,不由轻笑道:“原来姑娘如此豪爽。” 凤栖梧闻言却是冷然道:“栖梧第一次喝客人的酒。” “哦?”丰息挑眉看她,却见她冷如霜雪的面颊因着酒意的渲染,涌上一抹淡淡的晕红,减一分冷傲,添一分艳色,“姑娘琵琶歌艺如此绝伦,应是天下人争相恭请才是。” “栖梧从不喝客人的酒。”凤栖梧依然语声冷淡,双眼未离丰息,仿佛这房中没有第三个人。 丰息听得这话,终于正容看她,但见那双清淩妙目中闪着一抹哀凉,“如此看来,是丰息有幸,能得姑娘赏脸。” 凤栖梧不语,只是看着丰息,眼中慢慢生出凄色。 落日楼里启喉唱出第一曲时,她即知此生沦入风尘,以往种种便如昨日,既往不返。只是,千金难开眼,红绡懒回顾,把那珠玉掷,把那纨绔子弟轰,任那秋月春风随水逝,她依然禀着家族的那一点傲骨,维持着仅有的尊严,不愿就此永堕泥尘。只因心底里存着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怎么也不肯屈服的念头。 来前,伙计将雅间里的两位公子夸得天上少有,听着只有厌憎。只道又是两个空有皮囊的富家子弟,为着自己这张皮相而来,谁知竟料错了。将她拒于帘外,十分的冷淡,令她又惊又羞。 布帘掀起的刹那,只看到一双眼睛,漆黑深广如子夜,偏有朗日才有的炫目光华。一瞬间,她仿佛掉进了那漆黑的广夜,不觉得寒冷、恐慌,反有一丝浅浅的暖意透过黑夜,轻轻涌向这多年未曾暖过的心。 那一丝暖还未褪尽,帘便再掀起,又看到那双眼了,仿佛一个墨色的旋涡,光影交错,目眩神摇间,依稀感觉若坠入其中,那便是永不得脱身。庆幸,那帘忽又落下了,隔绝了那个旋涡,只想着快快离去吧,偏偏那腿却有千斤重,拔不动。 正彷徨,他却出声召唤着她。 那风鸣玉叩之音响起时,仿佛是命运在向她招手。宿命,只是轻轻一缠,她便挣不开去,只能无力地顺从,再度掀起帘,再次迎向那夜空似的双眸,走向淡金的夕晖下,那个墨衣墨发,如墨玉般无瑕的人。 “栖梧在落日楼唱了四年的曲,喝公子的第一杯酒。”凤栖梧轻轻而又清晰地道。不同的话说着同一个意思,只盼着这个人能听懂,他是她的第一个。 “栖梧——凤栖梧。”丰息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深思地看着这个女子,她虽面色冷淡,可眼眸深处却有着一种渴望,藏得那么深,让人看着心生怜惜。 听得他念她的名字,凤栖梧心头一片酸楚。为她取名的那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而她空有这名,却终是辜负了期望。 “这些年来,我走遍九州,却是第一次听得姑娘如此绝妙歌喉。”丰息微微一顿,然后目视凤栖梧,淡淡启口,“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同行,去看看祈云以外的山山水水?”说罢他自执酒壶斟酒,不再看凤栖梧,似乎她答应与不答应都是不重要的。 闻言的刹那,凤栖梧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瞬间平息,依然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只是一双纤手却轻轻地抚着弦,那微微颤抖的弦泄露了此刻她内心的千层惊涛。 丰息喝完一杯酒,移目于面前的玉无缘,却意外于这个不染红尘之人眉宇间生出的那股淡淡的悲哀。 “皇世子信上写着什么样的好消息,竟引得玉公子如此流连?”丰息发问,心中却是早已明了。 玉无缘闻言的瞬间恢复淡然,眼波投向窗外,然后双手一揉,轻轻一挥,化为粉末的信纸便洋洋洒洒地飘向江面,“有好也有坏。” “是吗?”丰息目光一瞬,然后道,“这好的应该跟玄极有关吧?” 玉无缘依然神色淡定,伸手端起酒杯,看着白瓷杯中透明的清酒,轻轻摇晃,酒荡起一丝水纹,“丰公子如何知是皇世子写来的信?” “皇世子尊玉公子为师,这是天下皆知的事。”丰息同样举起酒杯,凑近鼻端,微微眯眼,细闻酒香,“况且‘玉帛纸’乃皇家王室御用的纸。” “丰公子眼光好利。”玉无缘点点头,看向丰息,面上笑如春风,眸中却蕴秋风之瑟冷,“皇世子信中消息有两好一坏。” “这一好是玄极到手,一坏嘛……”丰息目光微垂,细看手中白瓷杯,口中轻轻淡淡吐出,“这坏的嘛——应该是烈风将军魂归宣山吧?” “嗯。”玉无缘依旧点头,也不奇怪他如何知道,手一倾,将杯中之酒洒于乌云江中,“瀛洲先去了,明日或许是我等要去了。” “只不知另一好是什么?”丰息却问。 “白风夕。”玉无缘淡淡道,无绪的眼眸在吐出这个名字时闪过一丝波动。 “白风夕?”丰息重复,握杯的手差点一抖。 “嗯,他说他在商州见到了白风夕,一个风姿非凡的女子。”玉无缘唇角的笑微微加深。 “见到那个女人怎能说是好事。”丰息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能见到与丰公子并称白风黑息的风女侠,自是世间少有之幸事。”玉无缘看一眼丰息,依旧笑容不改。 “在我看来,只要是遇到那个女人便是霉运连连。”丰息放下手中杯,觉得这酒不再香醇,当然,脸上的笑不曾减淡一分。 “呵,是好是坏,因人而异。”玉无缘不以为然,看向丰息的目光带了一抹深思。 嘘!江面忽然响起一声短暂紧促的笛声。 丰息闻之目光微闪,然后起身,“今日难得遇上玉公子,本该不醉不归才是,只是家中忽有急事,只能先行一步,愿他日能有机会再与玉公子同醉。” 玉无缘起身,也不挽留,只道:“丰公子有事先行,他日有缘,自会再见。” “先告辞了。”丰息拱拱手,然后转身,却见凤栖梧还站在那儿,“姑娘……” “我和你去!”凤栖梧脱口而出。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命运在点头微笑,因为有人又屈服于它的安排,也在那一刹那,她感觉到那个玉公子的目光轻轻扫向她,仿佛还听到他发出的微微叹息。 她却只能无力地笑笑。 这是她的劫,她自愿领受的劫。 丰息长眉微挑,“姑娘决定了吗?” “是的,我决定了,且决无反悔。”凤栖梧声音低得以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只是房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便走吧。”丰息淡淡一笑,踏步离去。 凤栖梧抱紧怀中的琵琶,这是她唯一所有,掀帘而出之际,她回首看一眼玉无缘,微微点头,算是道别。她感谢这个一眼便看清她心的人,即算她的心永不能为那个人知晓,永不会与外人道,但至少他知道。 帘在身后落下,她快步追随而去,落日楼中,无数目光相送,却未有阻拦。 浮桥上,伙计追来,递过一个包袱,“凤姑娘,这是楼主叫我交给你的,他说这是姑娘该得的。” 凤栖梧接过,目中浮起浅浅波光,再抬首,依然冷艳如霜,“代我谢过楼主这些年来的照顾。” 伙计点头,“凤姑娘自己保重。” “嗯。”凤栖梧点头,然后走向那艘黑色的大船,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归宿? 楼上雅间里,玉无缘目送那艘船扬帆远去,将壶中美酒全倾杯中,一饮而尽。 “黑丰息原来是这样的人。”语气间不知是赞是叹,“这样的行事,便是皇朝也做不来。” 想着那位凤栖梧姑娘离去前的那一眼,长长叹息。她看清了前路荆棘,却依然坚持走下去,不知该称之为愚,还是该赞其勇气可嘉。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指尖点向掌上的纹路,却是微微苦笑,带着一抹千山独行的寥落。 “不知那位白风夕又是什么样的人?” 喃喃的低语带着淡淡的怅然。 注释: 【注1】友人张鹏进所作《相见欢·别离》 【注2】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注3】友人张鹏进所作《昨夜》 第9章 借问盘中餐何许 黑色的大船虽外表朴素,其舱内却是十分华丽。紫色的垂幔,雕花的桌椅,色彩绮丽的锦毯,壁上挂以山水诗画,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靠窗软榻上的人,因为有他,所有的华丽便化为高雅雍容。 丰息坐在软榻上,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品味,钟离侍立在旁,地上跪着一男子,垂首敛目,昏暗的舱内看不大清面容,只觉得这人似一团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摸不透。 饮完一杯茶后,丰息才淡淡开口问道:“何事?” 跪着的男子答道:“公子吩咐的事已有线索,云公子请问公子,是否直接下手?” “哦。”丰息将手中茶杯一递,钟离即上前接过,置在一旁几上,“发现了什么?” “目前只跟踪到他们的行踪,暂未查明其目的。”男子答。 “这样吗?”丰息略略沉吟,“暂不用动手,只要跟着就行了。” “是。” “还有,玄极的事叫他不用再理会,我自有安排。”丰息又道。 “是。” “去吧。”丰息挥手。 “属下告退。” 男子退下后,室内一片宁静,丰息眸光落在某处,沉思良久后才转头问向钟离:“凤姑娘安置好了吗?” “回公子,已将凤姑娘安置在偏舱。”钟离答道。 “嗯。”丰息点点头,身子后仰,倚在软榻上,微侧头看向舱外,已是暮色沉沉。 门被轻轻推开,钟园手捧一墨玉盒进来,走至房中,打开盒盖,瞬间眼前光华灿烂,驱走一室的幽暗。盒中装着的是一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 钟离从舱壁上取下一盏宫灯,将明珠放进,再将灯悬挂于舱顶,顿照得舱内有如白昼。 “太亮了。”丰息回头,看一眼那盏明灯,手抚上眉心,五指微张,遮住了一双眼,也遮起了眼中莫名阴暗的神色。 钟离、钟园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自侍候公子以来,即知公子厌恶阴暗的油灯或蜡烛,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外,皆以明珠为灯,何以今日竟说太亮了? “换一盏灯,你们下去吧。”丰息放下抚额的手,眼睛微闭,神色平静地吩咐。 “是。”钟离、钟园应道。 一个取下珠灯,一个点上油灯,然后轻轻拢上舱门,离去。 待轻悄的脚步声远去,室内一灯如豆,伴着微微的江水声。 软榻上,丰息静静地平躺着,微闭双眸,面容沉静,仿若冥思,又似睡去。 时间悄悄流逝,只有那微微江风偶尔拂过昏黄油灯,光影一阵跳跃,却也是静谧的,似怕惊动了榻上那假寐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丰息睁开双眼,目光移向黑漆一片的江面,江畔的灯火偶尔闪过,落入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眸,让那一双眼睛亮如明珠,闪着幽寒光芒。 “玄极——”沉沉吐出这两字,眼中冷光一闪,右手微抬,看着手心,微微拢起,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白风夕……” 清晨,当钟离、钟园推门而入时,发现他们的公子竟还斜躺在软榻上,衣冠如故,扫一眼昨夜铺下的床,整整齐齐,显然未曾睡过。 “公子。”钟离轻唤。 “嗯。”丰息应声起身,略略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面上气色如常,未见疲态。 钟园忙上前服侍他漱口净脸,梳头换衣,待一切弄妥后,钟离已端来了早膳,在桌上一一摆好。 一杯清水、一碗粥、一碟水晶饺,贵精不贵多。 这一杯清水乃青州有着“天下第一泉”之称的“清台泉”的水,粥以雍州特有的小米“白珍珠”配以燕窝、银耳、白莲熬成,而水晶饺则以幽州有着“雪玉片”美称的嫩白菜心为馅。丰息喜素不喜肉。 丰息先饮下那杯水,然后喝一口粥,再夹起一个水饺,只是刚至唇边,他便放下了筷子,最后他只喝完了那碗粥。 “蒸得太久,菜心便死了,下次记住火候。”他看一眼那碟水晶饺道。 “是。”钟离撤下碗碟。 丰息起身走至书桌前,取过笔墨,铺开白纸,挥笔而下,一气呵成,片刻间便写下两封信。 “钟园,将这两封信派人分别送出。”他封好信递给钟园。 “是。”钟园接过信开门离去,而钟离正端着一杯茶进来。 丰息接过茶先饮一口,然后放下,抬首吩咐,“钟离,准备一下,明早让船靠岸,改走旱路,直往幽州。” “是。”钟离垂首应道,忽又想起什么抬首问丰息,“公子,你不是和夕姑娘约好在冀州会合吗?” 丰息闻言一笑,略带嘲意,“那女人若答应了别人什么事,定会做到,但若是我,她定是十分乐意做不到。更何况那一日你有听到她答应吗?” 钟离仔细想了想,摇摇头,确实未听到风夕亲口承诺。 “所以我们去幽州。”丰息端起茶杯,揭开杯盖,一股热气上升,弥漫上他的脸,他的眸光这一刻也迷蒙如雾,“那女人竟真的让玄极落到了冀州世子手中!那女人真是……”底下的话未再说出,语气也是捉摸不透的无可奈何。 “那为什么要去幽州?公子,我们出来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回去?”钟离皱皱眉问道。他还只十五岁,虽然七岁即跟着公子,至今早已习惯漂泊,只是离家太久,实在想念娘亲。 “去幽州么,理由多着呢。”丰息迷雾后的脸如空蒙山水,然后他放下杯起身,拍拍钟离的脑袋,“放心,我们会回家的,快了。” “嗯。”钟离安心地点点头,“公子,我先下去了。” 钟离退下后,室内留下丰息一人,走近窗边,迎着朝阳,丰息微微眯眼,看向掠江而过的飞鸟,喃喃轻语,“幽州呀……” 而那刻,偏舱里,凤栖梧一觉醒来便见床边立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头梳双髻,朴实的脸蛋上嵌着两个小小的梨涡,大眼中闪着甜甜的笑意,让人一见舒心。 “凤姑娘,你醒了,奴婢叫笑儿,公子吩咐以后侍候姑娘。”笑儿脆脆地道。 凤栖梧淡淡颔首,起身。 “姑娘起床吗?笑儿服侍你。”笑儿边说边动手,服侍凤栖梧下床,然后便是着衣、洗漱、梳妆。 而凤栖梧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冷然地配合着笑儿。 梳妆完毕,看着铜镜中那张端丽如花的容颜,笑儿不由赞道:“姑娘长得真好看。” 凤栖梧唇角勾起,算是回应她的赞美。 “我去给姑娘端早膳。”笑儿开门离去。 凤栖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门,朝阳刺目,她不由微眯双眸。待眼睛适应明亮,她回首打量着这个舱房。舱中所有物件皆可看出十分的贵重,便是当年家门全盛时,也不曾如此奢华,但又并不庸俗,一物一什搭配得当,放眼看去,自有一种高贵大方。 却不知那丰公子到底是何出身? 正思索着,门被推开,笑儿回来了,“姑娘,用膳了。” 凤栖梧移步桌前坐下。 用完早膳,笑儿收拾碗碟退下,等她再回到偏舱,便见凤栖梧正在拨弄着她的琵琶。 叮叮淙淙三两声,并未成曲,不过是随手拨动。 “凤姑娘起身了吗?” 忽然丰息的声音传来,凤栖梧一震,抬首环视,却未见其人。 “公子在正舱。”笑儿在旁道。 “请姑娘过来一叙。”丰息的声音又响起,清晰得仿若人就在眼前。 于是凤栖梧抱琵琶起身,笑儿忙为她引路。 推开门,入眼的便是窗前背身而立的人,挺拔颀长,灿烂的朝阳透窗洒在他身上,让他周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芒。 听得开门声,他回转身来,抬手挥袖间,周身光华流动,竟似比朝阳还要绚烂。只一双墨玉似的眼眸依旧黑漆漆的不见底,可她看着那双黑眸,总觉得那幽沉的深处藏着脉脉温情,却不知那一脉温情又是为谁而藏。 “凤姑娘住得可还习惯?”丰息在榻上坐下,同时抬手示意她也坐下。 “栖梧早已习惯随遇而安。”凤栖梧淡淡道。然后走近,在榻前一张软凳上落座。 “凤栖梧,栖梧——这名字取得真好。”丰息目光柔和地看着凤栖梧,这女子总带着一身的凄冷,“栖梧家中可还有人?” 听得丰息低低唤着“栖梧”,凤栖梧漠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柔和而温热,衬亮那一张欺霜赛雪的玉容,明艳灿目,落入室内四人眼中,都是由衷赞叹。 “无家无亲,何处有梧,何处可栖。”声音空缈,凤栖梧的目光落在丰息的双眸上,似带着某种执著。 那样的目光让丰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开凤栖梧额前的发,指尖轻画她的眉眼。 眉如翠羽,目若星辰,肤如凝脂,唇若丹朱。 这一张脸不着丝毫修饰,自是丽质天生,冷冷淡淡却自有一种清贵气质。 这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江湖十年,已很久未见这等干净清爽的人物了。 “为什么?”丰息呢喃低问。问得毫无头绪,但凤栖梧听得明白。 凤栖梧轻轻合上双眸,任他的指尖轻扫面颊,感受他指尖那点点温暖,“因为愿意。” 是的,因为愿意,因为她心甘情愿。 丰息指尖停在她下颌,微微抬起,叹息般地轻唤:“栖梧。” 凤栖梧睁开眼睛,双眸清澈如水,未有丝毫杂质,未有一丝犹疑,倒映着眼前的他,清清楚楚地倒映着。 仿佛是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双干净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双温和而无情的眼睛,丰息到口边的话犹疑了,手收回,微笑,笑得优雅平静,“栖梧,我会帮你找一株最好的梧桐。” 心一沉,刹那间刺痛难当,为何不是为你种一株梧桐? “栖梧不大爱说话,那便唱歌吧。”斜身倚靠软榻,他还是那个高贵若王侯的丰公子,脸上还是永不消退的闲适浅笑,“栖梧的歌声有如天籁,让人百听不厌,我很喜欢。” 很喜欢是吗?那也好啊,便让你听一百年可好? “公子听过《思帝乡》吗?”凤栖梧轻声问道。 “栖梧唱来听听。”丰息闭上眼。 琵琶响起,嘈嘈如细雨,切切如私语,默默倾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注1】 清亮不染纤尘的歌声绕室而飞,从窗前飘出,洒于江面。 江面宽广,阳光明媚,几丛芦苇,几叶渔舟,夹着几缕粗豪的渔歌,再伴着几声翠鸟的鸣啼,便成一幅画,明丽的画中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烟,若飞若逝。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一丝纵被无情弃也不羞的无怨无悔,丝丝缕缕的痴缠,绕飞在江心,任是风吹也不散。 商州泰城。 此城地处商州南部,再过便为尔城,尔城是与冀州相邻的边城。本来尔城过去还有戈城、尹城,但都在五年前为冀州吞并。 “好了,总算到泰城了。”泰城门外,风夕抬首看着城门上斗大的字,然后回首招呼着一步三移的娇少爷,“朴儿,你快点,咱们进城吃午饭去。” “你有钱吗?”韩朴抱着空空的肚子有气无力道。 两人此时倒是干净整洁的,除了韩朴面有菜色。 “没。”风夕拍拍布挨布的钱袋,答得十分干脆。 “没银钱你怎么有吃的?难道你想抢?”韩朴直起腰。不要怪他出言不逊,而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觉得任何不正常的行为安在风夕身上都是正常的。 “抢?”风夕怪叫一声,直摇头道,“怎么会,我堂堂白风夕岂会做这种没品的事。” “你做的还少吗?我家的药你偷的抢的还少吗?”韩朴撇嘴道。想当初他对白风黑息这两位大侠多么景仰崇拜啊,可现在看到了他们的真面目,只觉得这所谓的大侠啊,有时跟强盗无赖也差不多。 “嘿嘿,朴儿,关于你家药的事,那叫做行善。”风夕干笑两声,“至于今天的饭钱么,我会弄到的。” “怎么弄?”韩朴以怀疑的目光睨着她。 “跟着我走就行了。”风夕瞄两眼韩朴,笑得别有深意。 被她眼一瞄,韩朴只觉着脑门一凉,颈后寒毛竖起,直觉不妙。 “快走呀,朴儿,还愣着干吗。”风夕催促着他。 韩朴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她身后。 两人入城,穿过一条街再拐过两条街,便到了一条十分热闹的街道。 “到了。” 耳边听得风夕一声叫喊,抬头一看,前面一个大大的“赌”字。 “这不是饭馆,是赌坊。”韩朴叫道。虽然先生授课时,他总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这“九泰赌坊”四字还是识得的。 “我当然知道是赌坊。”风夕一拍他脑袋,指着赌坊的牌匾道,“这九泰赌坊是泰城内最大的赌坊,口碑不错,从不欺生。” “你难道想靠赌来赢钱?”韩朴猜测着她的意图。没费什么心思去想她一个女子而且号称武林大侠竟然会赌博,这几月的相处,他已见怪不怪了。 “朴儿,你果然聪明。”风夕赞道。 “你没赌本怎么赌?”韩朴狐疑道,才不被迷汤灌晕,每当她夸他时,也代表着她在算计他。 “谁说我没赌本啦。”风夕笑眯眯道,脸上笑容此刻与丰息有些像。 韩朴上下打量着她,最后眼光落在她额间上的饰物,“难道你想用这东西作赌本?那还不如去当铺当些银钱可靠些。” “这东西呀……”风夕指尖轻抚额饰,有丝惋叹,“这是家传之物,不能当的,要是能当我早把它换吃的了。” “那你用什么作赌本?”韩朴小心翼翼地问道,同时与风夕保持三尺远的距离。这一路来,他身上能当的早当了,最后只留那一柄爹爹给他的镶着宝石的匕首,决不能让她拿去当赌本,若输了,以后去了地府,会被爹爹骂的。 “跟我来就知道了。”风夕手一伸便抓住了他,连拖带拉,把他拐进了赌坊。 一进赌坊,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难闻的异味及震天的叫喊声。 “我们就玩最简单的买大小吧。”风夕拖着韩朴往人堆里挤。 韩朴一手被风夕抓住,得空的一手便捂住口鼻。 现在是十月末了,天气很冷,赌坊只一扇大门开着,里边人却十分的多,气流不通,自然气味不大好闻。韩朴自幼娇生惯养,这些日子跟着风夕虽风餐露宿的,但并不曾真正接触过这些底层的人。此时耳中听着他们粗鄙的叫骂声,眼中看到的是一张张交织着欲望的贪婪嘴脸,鼻中闻着他们几天几月甚至一年不洗澡的体臭及汗酸味,胸口一阵翻涌,好想立时离去,偏偏手被风夕抓住,动弹不得。 风夕拖着韩朴钻进人群,左穿右插地终于让她挤进了圈中。 “快买!快买!要开了!”庄家还在吆喝着。 “我买大!”风夕一掌拍下。 这一声极其清亮,把众赌徒都吓了一跳,一个个眼睛都从赌桌移到她身上。 一瞬间,本已分不清天南地北记不起爹娘妻儿的赌徒们便仿若有清水拂面,一个个激灵灵地清醒过来。一双双发红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白衣长发的女子,星眸素容,清新淡丽,仿是水中亭亭玉立的青莲,一时间便都有些神思恍然。 “喂,我买大,快开呀。”风夕手一挥,带起一阵袖风,令众人回神。 这赌坊自开业至今,却还是第一次进来女人,是以庄家略有些迟疑,“姑娘——是来赌的?” “当然。”风夕的声音那是相当的响亮又肯定。 庄家在这赌坊也有好些年头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什么奇奇怪怪的样子也是见过些的,因此这刻定了定神,不再拘泥于眼前的客人是个女子,只是问道:“姑娘买多少?” “这个呀——”风夕一把将扭着脑袋朝着外面的韩朴拖上前,“就他吧。” “啊?”这一下众人再次傻眼。 “你——”韩朴闻言惊怒,刚开口便止了声,哑穴被点住了。 “你看看这孩子值多少钱?”风夕笑眯眯地问向庄家。 “五银叶吧。”庄家道,看这孩子背影,瘦瘦弱弱的,怕干不了什么活,如今这世道,能有五银叶已是很高的价了。 “五银叶太少了吧。”风夕却和他讨价还价,手一扳,将韩朴的脸扳向庄家,“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眉眼俊俏,肤白细嫩,比好些女孩子都长得漂亮呢,若是——”她诡异地压低声音,“若是卖到有钱人家当个娈童——肯定可卖到三四十银叶啦,我也不要那么多,就折十银叶如何?” “这个——”庄家打量了一下韩朴,确实俊俏非常,只是一双眼睛里此时怒火升腾,看得他不寒而栗,忙移开目光,“好吧,就十银叶。” “成交。”风夕点头,催促着庄家,“快开吧,我买大。” 于是,庄家叮叮咚咚地摇着色子,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的手,最后他重重搁在桌上,所有的眼睛便全盯着。 “快开!快开!” “大!大!大!” “小!小!小!” 赌徒们吆喝着,庄家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终于揭开了盖。 “哈哈……是大!我赢了!”风夕大笑,毫不客气地伸手捞钱。 “唉,晦气!”有人欢喜有人愁。 “再来!再来!”风夕兴奋地叫着。 于是继续买继续开,也不知是她运气特别好,还是庄家特别关照她,反正她买什么便开什么,几局下来,她面前已堆起了一堆银叶。 “今天的手气真是好呀。”风夕把银叶往袋里一收,笑眯眯地道,“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 “就走?”顿有许多人叫嚷道。赢了钱就走? “是呀,我很饿了,要去吃饭了,改天再来玩。”风夕回首一笑。那一笑,眉眼烂漫如花,众人目眩神摇,迷迷糊糊中,她已牵着韩朴迅速走出赌坊。 走在大街上,风夕终于解开了韩朴的穴道。 “你——你竟敢将我作赌本!你竟然要卖掉我!”韩朴穴道一解便尖声怒叫,才不顾街上人来人往。 “嘘!”风夕指尖点唇,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朴,“朴儿,你还想被点穴道吗?” 此言奏效,韩朴果不敢再大声嚷叫,但满腔怒火无处可泄,全身气得颤抖,目中蓄满泪水,犹是不甘心地控诉着,“亏我这么信赖你,把你当亲姐姐,你竟然拿我去赌钱,还要把我卖去做——做那什么娈童!” “朴儿,这只是权宜之计啦。”风夕拍拍他脑袋,仿若拍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你若是输了怎么办?难道真的卖了我?”韩朴当然不信。 “岂会!”风夕断然反驳。 “哼,还算有良心。”韩朴哼道。 哪知风夕紧接着道:“朴儿,你真是太小瞧姐姐我了。想我纵横赌场近十年,何时输过,凭我的功夫,当然是要大便大,要小便小,决无失手的可能!”言下颇是自豪。 “你——”韩朴一听气结,然后一甩头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气道,“我不要跟着你了!我也不认你当姐姐了!再也不要理你了!” “朴儿,朴儿。”风夕看他那模样还真是恼了,忙拉住他,柔声安抚,“好啦好啦,刚才是玩笑啦。凭我的功夫,怎么会把你输掉呢,况且即算真的输了,我也会把你抢回来的,要知道,凭我的武功,便是那只黑狐狸来也抢不过我的!” “哼!”韩朴虽被拉住却扭着脸不看她。 “乖朴儿,姐姐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将你作赌本啦。”风夕无奈,只有好言安慰。 “这可是你说的,说话要算数,再也不许将我做赌本。”韩朴回头瞪她。 “嗯,说话算数。”风夕点头。 韩朴看着她,继续道:“以后无论怎样,都不许将我作赌本,不许卖掉我,不许厌烦我,也不许……也不许丢弃我!”说到最后忽抽抽噎噎,眼圈也红了,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一股真实的恐慌攫住他,害怕真的被遗弃,害怕又是孤身一人,似大火烧起的那一夜,即算喊破喉咙也无人应。 “好,好,好,我全答应。”风夕见他落泪,不由一叹,伸手将他揽住,不再有戏弄之心,想着他惨遭家门剧变,一时心中又是怜又是疼,“朴儿,姐姐不会离开你的,姐姐会照顾你的,直到有一天,你长大了。”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承诺便说出来了。 “你答应的,决不许反悔。”韩朴紧紧地抱住她,生怕这个温暖的怀抱会突然不见。 “嗯。”风夕点头,然后放开他,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这么大了还哭,想当年我第一次独自出门都没哭过呢,哭的倒是我爹。好了,别哭了,先去找家饭馆吃东西吧。” “嗯。”韩朴自己不好意思地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痕。 两人正要寻饭馆,迎面忽来了一大群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的赶着牛车,有的挑着箩筐,身上还大包小包背着,皆是面黄肌瘦,满身风尘。街上行人纷纷让道,两人也给挤到了街边,看着这一群人穿街而过,直往泰城南门而去。 “唉,又是逃难来的。”耳边听得有人叹息道。 “老伯,这些人哪来的?他们这是往哪去呀?”风夕问向路旁一名老者。 “姑娘大概久不进城吧?”老者打量着风夕,“这都好几拨了,都是从鉴城那边过来的,主上又派大将军拓跋弘攻打北州了,这都是那边逃来的难民。” “攻打北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风夕闻言不由一惊。 “都一月前的事了。”老者感叹着,“说来说去还不是为着玄极,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玄极?”风夕眉头一皱。 “是啊。”老者一双看尽沧桑的眼睛闪着深沉的悲怜,“听闻玄极在北州出现,主上便说北王得了玄极竟然不献回帝都,乃存不臣之心,于是便发兵讨伐。” “不过一个借口。”风夕自语。 “到了这里已经安全了呀,为什么这些人还要走呢?”韩朴却问出心中疑惑。 若是避祸,泰城离鉴城已相隔数城,早已远离战火,却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再过去就是尔城了,那又是边城。 “他们是想去冀州吧。”老者看向街尾,那边是南门,出了南门便是通往尔城的官道,“北州、商州战火不断,偏又旗鼓相当,每次开战,彼此都讨不到便宜。坐在玉座上的人无所谓,苦的却是百姓,动荡不安,身家难保。而冀州是强国,少有战火,且对于投奔而去的各州难民都有妥善安置,因此大家都想去那里。” “喔。”韩朴点点头,回头看风夕,却发现她的目光落向前方的某处。 那群难民中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想是饿极了,指着路旁的烧饼摊,使劲地哭泣,她那疲惫憔悴的母亲百般劝慰,她只是啼哭不休,她母亲无奈,只好向摊主乞讨,却被摊主一把推开,跌倒在地。 老者的目光也落在那儿,看着却只有深深叹息,“每天都有这样的人,那烧饼摊若是施舍,自己也不用吃饭了。唉,其实老百姓只是想吃口饭而已,才不管什么玄极玄枢的。” 风夕走过去,扶起地上的妇人,从袋里掏出一枚银叶递给她。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妇人简直以为遇到了神仙,忙不迭地道谢。 风夕摇头一笑,却怎么也无法笑得灿烂,回头牵起韩朴,“朴儿,我们走吧。”抬首看天,依旧那么蓝,阳光依旧明媚,却无法照出一片太平昌盛的土地。 “只想吃个饱饭——只是吃个饱饭而已。” 喃喃叹息,带着怅然,也带着一丝了悟。 注释: 【注1】韦庄《思帝乡》 第10章 几多兵马几多悲 等秋叶落尽,便是寒风飒飒,冬日已临。 景炎二十五年十一月底,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可在鉴城去往共城的官道上,依然有着许多失去家园的百姓成群结队南下。 他们顶着寒风,赤着脚或套双草鞋,踩在结着薄冰的路上,听着怀中小儿或是饥饿或是寒冷而发出的啼哭,步履蹒跚地往共城走去。偶尔抬首看向天际,盼望着太阳能露露脸,让这天气稍稍暖和些,否则未死于刀枪乱箭下,却会冻死饿死在路上。 当大道的尽头,那似与天相接的地方,走来一道人影时,饿得饥肠辘辘的难民不由停下脚步,看着那道纤尘不染的白影缓缓走近,所有人都不由以为那是自己饿得头昏眼花而产生的幻觉。 天阴冷暗沉,可那个人脸上却有着温柔和煦的微笑,仿佛三月的春阳,让人看一眼便褪去了周身的疲惫与饥寒。 当那个人将一个大大的包袱打开递给为首的难民时,一阵食物的暖香顿时四溢开来,更让那群饥寒交迫,濒临绝望的难民瞬间生出“这人是上苍派来救我们的神仙”的想法。 “这里面是些热烧饼,你们分着吃吧,暖暖肚。”那人的声音清雅温和,带着脉脉悲怜。 “谢谢神仙公子!谢谢神仙公子!”难民纷纷拜倒叩谢。 这些烧饼对某些人来讲,或许是不屑一顾之物,可是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却是救命之粮。这人果真是上天派来救赎他们的神仙,也只有神仙才会有这般不染红尘的眉眼。 “不用如此,在下一介凡人,并非神仙。”那人弯腰扶起面前跪着的几位老人,并不忌讳他们一身的污垢与尘土,“都起来,那饼快趁热吃吧。” 难民们起身,全都万分感激地看着他。然后便由领头人将包袱里的烧饼分了下去,而拿到饼的人尽管又冷又饿,却并不急着往嘴里塞,而是分给怀中的小孩子,递给身旁的老人,而老人只是撕下一点点,然后又递回儿女手中。 那人一旁静静看着,眼中悲怜之色更浓,微微叹息,转身离去。 “公子请等等!”难民中为首的人赶忙开口挽留。 那人停步。 领头的人低首恭敬地问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沉默。 领头的人再道:“今日蒙受公子大恩,无以为报,只求公子告之名姓,我等铭记在心,好日夜为公子祈福,以偿大恩,以求心安。” 那人微叹,道:“这位大哥快莫如此,此不过小事一桩。” 领头的人却再三恳求,“请公子告之尊姓大名。” 那人目光扫过,见众人皆望着他,终是轻声道:“在下玉无缘。” “啊!”领头的人霎时双眼灼亮,满是惊喜,“原来是玉公子!” 难民们闻言亦纷纷围了过来问好,个个都是满怀欣喜与感激。民间虽到处都有着这位慈悲心肠,救人无数的天下第一公子的传闻,却是没想到他们今日竟有幸得见。 对于众人的欢喜,玉无缘只是淡淡一笑,道:“前边离冀州已不远,入城后去寻置民署,那里会给你们妥善安置的,你们吃完尽早上路,这天冷得很,老人孩子受不住。” “多谢公子指点。”领头人连连点头,又道,“公子这是要北上吗?那边正打着仗,公子还是不要去了。” “我知道。”玉无缘不在意地道,“在下有事先告辞了,诸位多保重。”说罢他拱拱手,转身离去。 “公子可要小心!”领头人看着离去的背影叫道。 玉无缘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踏步而去。 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领头人才继续给村人分着手中吃食,只是等到分完时,才发现包袱的底下竟放着一个锦包,打开一看是一包金叶,数一数,有五十枚之多。这钱足够他们去到冀州,还能余下一些让他们在那边安置生活。 那一刻,所有人都向着玉无缘消失的方向跪下,以他们所知的最真诚朴实的礼节向他们的恩人致谢。尽管人已不见,尽管那人也许听不到,但他们依旧要说。 “多谢玉公子大恩!” 那声音在天地间响亮回荡。 北州乌城与商州鉴城之间隔着十里荒原,本无人烟,但此时荒原中却旌旗摇曳,万马嘶鸣,杀气腾腾。 从十月初,商州先锋第一次攻打乌城开始,两军已数次交锋,互有胜负,这互有胜负的结果便是北州乌城、商州鉴城几乎化为空城。商州因大将军拓跋弘率大军增援,目前略胜一筹,于是北军退出鉴城,商军则进逼北州乌城。 日暮时分,荒原上战鼓擂响,万军嘶吼,刀枪铮铮,旌旗蔽日。商州大军再次发动进攻,三面逼向乌城,立意一举破城。 随着商军的不断推进,乌城内北军举起了滚石檑木,拉开长弓羽箭,凝神静待。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 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气氛越发紧张,双方大将皆手握令旗,眼见是一触即发。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蓦然,荒原之上响起了一缕歌声,竟是冲破腾腾杀气,于半空萦绕。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注1】 那歌声沉郁悲怆,虽荒原上数万兵马,却是人人得闻,闻之动情。 双方大将那一刻不由都忘记了挥下令旗,弓箭手缓下了拉弓的手,刀枪手放下了刀枪,无不是想起了家中父母妻儿,一时心头悲怆,哪还有杀敌的锐气。 “北州、商州同为皇帝陛下的臣子,何苦自相残杀。”一道比风还要轻,比云还要淡的嗓音在荒原上响起。 “什么人?”北州乌城的守将跃上城楼,扬声喝道。 “在下玉无缘。”柔和的声音响起,仿佛人就在眼前。 “玉公子?” “是玉无缘公子?” …… 万军闻之哗然,所有的人莫不是引颈相望,便是两州大将也放目环视,想一睹那个天下第一公子的真容。 “在下听闻两州开战乃是因玄极而起。”那个淡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千万大军循声望去,便见东面数十丈远处的山坡上立着一道白影,虽看不清面貌,但衣袂飘飘,仿佛欲乘风归去的仙人。 “在下来此只为告之众位将士,玄极已为冀州世子所得。”玉无缘淡柔的话语再次飘下,却霎时如巨石落湖,激起千层浪涛,万军震动。 “既然开战的理由已不存在,两州的将士何不就此止息干戈,也可免亲人‘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悲痛不是吗?” 正在万军震动之际,玉无缘柔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然后便见远处白影一闪,很快便消失踪影,只余一声长吟。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霎时,荒原一片寂静,除去偶尔的马鸣声,整个天地都是沉静的,只有那悲怜的叹息袅袅不绝。 “哎呀,吃得好饱呀!好久没这么大吃一顿了!” 泰城一家饭馆前,走出揉着肚皮的风夕与韩朴。 “姐姐,你还剩多少银叶?会不会吃完这顿,下一顿又要隔个十天半月的?”韩朴瞄了瞄风夕的钱袋问道。 “呃。”风夕打了一个饱嗝,摆摆手,“放心啦,朴儿,这次我一共赢了一百银叶,够我们用上三五个月的。” “你一下子赢了这么多钱?”韩朴咋舌,然后马上拉住风夕的衣袖拖着她往回走,“你既然这么会赌钱,那干吗不多赢些?走,再去赌一回,至少也要赢个一两年的饭钱啊。” “朴儿——”风夕拖长声音唤道。 “干吗?”韩朴回头。 “笨!”风夕手一伸,便狠狠地敲了他一个响栗,“你爹难道没告诉过你,人要知足吗?知足者常乐,贪婪者必遭横祸!懂吗?要知道见好就收。” “哎哟!”韩朴放开风夕,抱住脑袋,这一下敲得还真狠,让他脑门火辣辣地痛。 “不过呢——”风夕一手托下巴,打量着韩朴,“那韩老头可是十分贪财的,你有他的遗传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手一伸,又拍在韩朴脑门上,“以后跟在我身边,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两袖清风,受人尊敬的穷大侠的。” “别拍我脑袋。”韩朴一把抓住风夕的手,皱着眉看她,“很痛啊。” “好吧。”风夕不再拍他,手顺便在他脑门上揉揉,“为了补偿你这两下,我带你去买新衣裳,顺便再买辆马车,这么冷的天,走在路上风吹雨淋的,姑娘我实在受不了。” 听得风夕的话,韩朴抓住风夕的手放松了,但并没放下,只是看着风夕。 “走了,给你买新衣裳去。”风夕牵起他的手,转身找衣铺,“朴儿,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首先声明哦,你可不许挑那些贵死人的锦衣罗袍,将就一下,只要能保暖并合身就行了。嗯,至于颜色,不如还是穿白色如何?你既然成了我弟弟,那么当然也要跟我一样穿白色,我是白风夕,将来你就是白韩朴如何?朴儿——” 她唠叨了半天,却发现身边的人一声不吭,不由侧首看他,却见韩朴低垂着头,沉默地迈着步子跟着她,握在她手中的手竟微微抖着。 “朴儿,你干吗不吭声?”风夕不由停步,“是不是不高兴我不给你买漂亮衣裳?我告诉你哦,我可——”她的话忽然打住了,只见韩朴抬首看她,一张俊秀的小脸上布满泪水,立时她不由有些慌了,“朴儿,你……怎么啦?难道我刚才敲得你太痛了?” “姐姐。”韩朴扑进风夕怀中,抱住她,一脸的泪便揉在她的胸前,“姐姐……姐姐……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他出身武林世家,自也知道内功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是不畏寒暑的,而以风夕来说,便是置身冰天雪地,她亦不会觉得寒冷。都是为了他,所以才说要添新衣御寒,要买马车挡风遮雨,否则风夕不会去赌钱,若她愿赌,便不会这一路风餐露宿,赢那些人的钱,想来她并不是很乐意的。 其实她根本可以不理他的,他们无亲无故,唯一的牵连便是那副药方。那药方虽珍贵,同样也很危险,若被人知晓在她身上,必引天下人争夺,随时会有杀身之祸,可她还是带着他,没有丝毫怨言,一路戏谑玩耍中亦有对他的疼惜之情。 “朴儿,你一个男孩子却这般敏感细腻,对你以后真不知是好是坏。”风夕一颗心不由软下来,拍拍怀中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姐姐,以后朴儿也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韩朴郑重地许下他的承诺,却不知他的承诺有多重。 “行,我们先去买衣裳吧。”风夕抬起韩朴的脸,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看你一个男孩子,一天哭上两次,羞不羞呀。” 韩朴脸一红,又把脸藏进风夕怀中,他喜欢这个怀抱,又暖又香,埋进这个怀抱,似乎整个天地都变了,安详而宁静。 很多年后,那个好白衣,好吟诗,好舞剑的风雾派开山鼻祖“雾影客”韩朴,此时不过是一个爱哭的,容易脸红的,喜欢赖在姐姐怀中撒娇的孩子。 “走啦。”风夕牵起他。 穿过街道,她并没有直接去找衣铺,而是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宅院,高大的朱门已红漆斑斑,屋檐蛛网密织,门前的石狮一个倒在地上,一个依然把守正门,只是灰尘枯叶落了满身。 走过去,风夕衣袖一挥,扫去立着的石狮上的灰尘,足尖一点,携着韩朴飞身落于石狮上,然后坐下。 两人坐在石狮上,就仿佛是在一卷发黄的苍凉古画上添了两个活人,显得格外突兀。 “姐姐,我们不是去买衣裳吗,干吗跑来这里?”韩朴等了一会儿,不见风夕解释坐在这儿的原因,只好自行发问。 “等人。”风夕一双长腿垂下,一摇一摆的。 “等谁呀?”韩朴也学她坐下,摇晃着双腿。 “等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跟踪我的人。”风夕微微眯眼,“若是他再不现身,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话音刚落,一道人影瞬间从暗处的阴影里现身,垂首下跪,语气恭敬道:“见过风女侠。” “姑娘我既非你长辈,也非官府大人,别动不动的就给我下跪。”风夕睨着那人闲闲道。 那人起身抬首看向风夕,“风姑娘还记得在下吗?” 风夕看着他,片刻后点头,“原来是你呀,这些年好吗?” 那人是名年约三十四五的汉子,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本是十分的英武,但脸上有一道从鼻梁直划至右下巴的伤疤,让那张脸看起来丑陋可怖。 “风姑娘还记得在下?”大汉见风夕还记得他,不由惊喜万分。 “我记性还不算太差。”风夕微微一笑,“六年前乌云江上的三十八寨总寨主颜九泰,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岂会不记得。” “姐姐,那个乌云三十八寨不是六年前被你一脚踩平了吗?”韩朴在旁听得马上插口道,想他对白风黑息的江湖事迹可是了若指掌的。 风夕一掌拍在韩朴脑袋上,“大人说话时,小鬼闭嘴。” “我不是小鬼,我很快就会长得比你高了。”韩朴挺了挺胸膛。 颜九泰却笑笑,显然并不在意韩朴讲的话。 “颜寨主,从赌场跟到现在,你有何贵干?是想报六年前的仇吗?”风夕转头问颜九泰。 “风姑娘不要误会。”颜九泰赶忙摇头,“姑娘风采依然,一进赌场便引人注目,九泰跟到这并非报仇,只是想报姑娘六年前的活命之恩。” “哦?”风夕偏头想了想,然后了然一笑,“原来那个九泰赌坊是你开的,难怪被你发现。” “是的,六年前我带着一些兄弟到了这泰城安家,我们这种强盗出身的人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开些个赌坊、当铺什么的,这城中凡是有九泰二字的,都是我们兄弟的。”颜九泰道。 “那也不错啊,至少是正正当当的过活。”风夕笑笑,“你这脸上的伤疤是因我留下的,你的命也是我留下的,便两相抵消,不谈报仇,也不必谈报恩。” “不。”颜九泰却摇头道,“这伤是我咎由自取,但这活命之恩却不得不报,否则我终身难安。” “哦?你想怎么报恩呢?”风夕问道,眼珠子开始转圈儿。 韩朴看着,不由替那个颜九泰担心,只怕他这恩不好报啊。 “在下愿跟随姑娘身边,为奴为仆,以效犬马之力。”颜九泰又一把跪于地上。 “哦?”风夕眼中光芒闪烁,左手托着下巴,指尖十分有节奏地轻点面颊,“我本来还以为你打算送我些金银珠宝什么的,要知道我一向是很穷的,谁知道也只是这样而已啊。” 韩朴一听,心中暗叫“果然”,看这颜九泰不赔光家当是送不走这尊神的。 “呃?”颜九泰一怔,但马上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件银色虎形信物,“姑娘凭此物可在商州任何一家九泰赌坊、当铺中领取金银。” “商州任何一家?”风夕来了兴趣,“看来这几年你混得不错嘛,这整个商州都有你的铺子了。” “还好。”颜九泰道,语气中却有着难耐的兴奋与自豪,“有姑娘的教诲,这些年与兄弟在商州已有了几十家铺子了。” “啊!”风夕咋舌,“你现在是打算把这些铺子全送给我?” 此言一出,韩朴暗道好狠呀,竟是要了人家的全部家当。这颜九泰估计要给吓跑了。 “只要姑娘要,全部都可给姑娘。”谁知颜九泰竟是一口应承下来,一点犹疑都未有。 “呃?”这下轮到风夕发怔了,本以为这颜九泰大概也就是赠她些金银,感谢她的活命之恩,这狮子开大口也不过想赶人而已,谁知…… “还请姑娘答应九泰,让九泰服侍在旁。”颜九泰似乎打算长跪于地,一点起来的打算也没有。 “姐姐,你是怎么救他的?”韩朴狐疑地看着风夕,好奇她做了什么,竟让他人财物倾囊相授。 “颜九泰,你倒是个爽快人,不过这些我都不需要,刚才玩笑的。”风夕从石狮子上跳下来,扶起地上的颜九泰,“这些年你既和兄弟创下了这份家业,那就好好守着,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也不需要人侍候。” “姑娘,来前我就交代好兄弟们了,我走后这些家业就由他们主持。”颜九泰站起身来,热切地看着风夕,“况且九泰光棍一个,并无家室之累。六年前我就发过誓要服侍姑娘一辈子以报大恩,只是一直未找到姑娘,今日既然遇到了,九泰当然要跟随到底。” “老天,竟是有备而来。”风夕叹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后招了招手。 韩朴见之,赶忙跃下。 风夕手一伸捞住他,马上展开身形,快速掠过颜九泰,边跑边道:“颜九泰,你回去就是对我报恩了。” “风姑娘,你等等。”颜九泰一见立时拔腿就追。 大街上人来人往,可风夕牵着韩朴就似脚下踩着风火轮,一路飞掠而过。但那颜九泰昔日既为三十八寨总寨主,其功夫自是了得,也是脚下健步如飞,隔着一丈距离跟在后头。 跑过九条街,转过十七个弯,跃过三十二道墙,回头看去,颜九泰依然不死心地跟在身后,风夕叹一口气,停下脚步。 “是不是我一直走你便要一直追啊?”在一条幽僻的巷子里,风夕放开韩朴,席地便坐,回头有些无奈地问向颜九泰。 “是……是……”颜九泰喘息,“在下说过要服侍姑娘一生的。” “我怕了你了。”风夕摆摆手,看看韩朴,再看看颜九泰,略沉思片刻,便点头道,“好吧,我让你跟着。” “真的?”颜九泰听得这句话,顿一把跪于风夕身前,双手执起风夕的双手轻轻抵于额前,“从今尔后,九泰尽忠于姑娘,但有吩咐,万死不辞!”仿若誓言一般的话轻轻说出,却沉重万分。 风夕看着他的动作,怔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你是久罗遗人?” 颜九泰亦是一呆,抬眸看着风夕,然后执起她的双手,垂目轻吻,未有丝毫亵渎之意,庄严肃穆,“是的,九泰是久罗族的人。”说完,他放开风夕的手。 “久罗族——想不到六百多年过去,我竟然还能见到久罗族的人。”风夕凝眸深深地看着颜九泰,目光里似乎蕴着某种莫名的情绪,但随即她手一挥,“好了,你起来,以后跟在我身边不需这么多礼节。” “是,姑娘。”颜九泰起身恭敬道。 “颜大哥,既然你在泰城这么吃得开,那么就请给我们备一辆马车,再给我这弟弟买几身衣裳吧。”风夕立时便偷起懒来。 “是。”颜九泰马上应道,然后又轻声道,“姑娘叫我九泰就行了。” “怎么?你嫌我把你叫老了?”风夕眼一翻,人马上跳起来,“你本来就比我大,叫你一声大哥刚好,难道还想我叫你弟弟不成?我没那么老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颜九泰连连摆手。 “不是就好。”风夕又坐下,“颜大哥,麻烦你快点去买车买衣,顺便再买些吃食,刚才这一顿跑,才吃下的东西又耗光了。” “好,我马上就去办,姑娘请在此稍等。”颜九泰不再跟她争,马上转身办事去。 北州渭城郊外的路边有家小店,老板是位守寡多年的妇人,卖些包子、馒头、白粥之类,小本经营,来的顾客也都是些往来城乡的百姓。 这一日清晨,老板娘才打点好一切,便有客上门。 “老板娘,请来四个馒头,一碗白粥。” “好的,客官您先请坐,马上就来。” 老板娘正揭开蒸笼看包子是否熟了,雾气缭绕中看不清来客,模糊中只见一个白衣人走进了店里,在靠窗的桌前落座。 “客官,您要的馒头、白粥。”不一会儿,老板娘就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早点。 “多谢。”本来望着窗外的客人回首道。 老板娘只觉眼前一亮,看着客人顿有些不舍离去,毕竟这般好看的人物她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 “公子……还要些其他的吃食吗?” “不用了,老板且忙去吧。”客人垂首,端起面前那碗白米粥。 “那我给公子配些小菜可好?”老板娘追问道,一边想着是端些萝卜干、酸豆角的好,还是去取新做的酱头菜,并没想能多做多少生意,只是想和这位公子再说说话。 “我看你不如和我走吧。”正在此时,一道张扬的嗓音插入,从屋外走进一人。 老板娘忙回头,一望之下,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暗想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会有此等出色的客人上门来?若说方才白衣的客人淡雅出尘得不像凡人,那此刻进来的紫衣客人则像是人间尊贵的王侯,至于他身后跟着的男子,那已是漂亮得没法形容了。 “你来了。”喝着白粥的客人对新来的客人淡然一笑。 “无缘,你要吃这个?”皇朝扫了一眼他面前那四个白面馒头,有些难以苟同地摇了摇头。 “你也来尝尝。”玉无缘指指他对面的位子,“偶尔尝尝这粗茶淡饭,也别有一番滋味。” 皇朝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会来这里?” “随意走着便到了这里。”玉无缘道,回首招呼老板娘,“麻烦再来两碗白粥、十个包子。” “好的,客官稍等。”老板娘赶忙答应。 “萧涧,你也坐下。”玉无缘又对站在皇朝身后的萧涧道,待看清楚他时,不由有丝惊讶,“你终于肯换白色之外的衣裳了呀。” 这个永远一身雪衣的人,今天竟然着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袍,淡化了几分冷厉,衬着他如雪的肌肤,整个人有如淡蓝的水晶,冷中带清,清中带和,周身光华流动,让人想要亲近,却又不忍碰触。 皇朝看一眼萧涧,忽道:“我想你叫他雪空,他会更高兴一些。” “嗯?”玉无缘疑惑地看向他。虽然萧涧字雪空,但他们一向都习惯直呼其名。 “几位公子,白粥热包子到。”老板娘又端来了粥与包子。 等老板娘放下东西,皇朝挥手示意其退下,然后看着玉无缘笑道:“因为白风夕说他适合穿着有如天空一般的浅蓝衣裳,他第二天便换了装。而且白风夕还说他应该叫雪空这样的名字才对,虽然他没有说,但我改口叫他的字时,他眼里可是满满的乐意。” “哦?想不到白风夕竟有如此大的魅力?我还真想见识一下。”玉无缘转头看向萧涧——萧雪空,发现他的眼睛又奇异地转为浅蓝色,“雪空这名字确实很适合你,特别适合现在这一身蓝衣的你,真的有如雪原蓝空,很美丽。” 坐在左首的萧雪空眼中那抹蓝更深了,眼睛转向皇朝,嘴巴动了动,却终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君主而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只是伸筷夹起一个小笼包,一口吞下。 玉无缘看着他那模样不由也生戏谑之心,笑道:“冀州好像还没有人生得比你更美,你若是个女人,说不定可与幽州纯然公主一较高下。” “玉公子,我是男人。”萧雪空吞下一个包子,看着玉无缘一字一顿道。言下之意是,男人怎么能说“美”,更不该与女人——特别是那个号称“大东第一美人”的纯然公主相提并论。 “那白风夕说你眼睛很美时,你怎么没反驳她?”皇朝却又插口道。说完端起面前的白粥,吹一口气,然后喝下。 萧雪空看着皇朝,张了张口,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低头吃包子。 玉无缘一笑,不忍再逗他,转问皇朝:“这一趟如何?” “很好。”皇朝只是简单的两字,然后看着他道,“一言息两州干戈,好厉害的玉公子。” “何必添那么多无辜冤魂。”玉无缘夹起一个包子。 “世上冤魂无数,何况——到时一样会死人。”皇朝定定看着他。 “那到时再说,现在能免则免。”玉无缘吃完一个包子,放下竹筷,抬目看着皇朝,“况且我等于代你告诉天下玄极选择了冀州皇氏,这不正是你想做的吗?若是商州敢假借玄极之事,像攻打北州一般进犯冀州,你不正好可趁机再拿下它几座城池,或是……整个吞下吗?” 皇朝没有说话,只是面上的神情显然是认同了玉无缘的话。 “至于北州、商州相争,你这渔翁是可得利,但破破烂烂的山河,你也不想要不是吗?”玉无缘看着皇朝,眼光深幽,“所以不妨留着,待你自己亲自收拾。” 皇朝挑起眉头,道:“似乎我心中所想,你总能一眼看清。”说完,他目光瞟向正在忙碌着的老板娘。 “不要动她。”玉无缘眸中光芒一闪,手按住了萧雪空刚抓上剑柄的手,“这些话即算她听了又能怎样,何必滥杀无辜。” 皇朝摆摆手,示意萧雪空住手,他有些无奈地看着玉无缘,“就是你这菩萨性子让我无可奈何。” 玉无缘淡淡一笑,问:“下一步打算如何?” “当然是回去,我这一次出来收获颇丰。”皇朝言下似隐深意。 玉无缘沉吟片刻,道:“去幽州吧。” “幽州?”皇朝浓眉微挑。 “是的,大东最富饶的幽州,有着大东第一美人的幽州。”玉无缘移目看向窗外。 “幽州吗?”皇朝目光落在面前的半碗白粥上,伸手端起,然后一气喝完,将碗搁在桌上,目中金芒灿灿,“也是,是时候了。” “嗯。”玉无缘点头,“早去早好。” “去幽州也可先回冀州的。”皇朝站起身往外走。 玉无缘也站起身来,转头望向老板娘,浅浅一笑,似感谢她的招待,然后也往外走去。 萧雪空从袖中掏出一片银叶放在桌上,跟上二人。 注释: 【注1】杜甫《兵车行》 第11章 断魂且了冤魂债 “姐姐,为什么要他跟着?” 无人的小巷内,韩朴扯着靠墙闭目休息的风夕问道。 “因为他要跟着啊。”风夕闭着眼答道。 “你才不是这么好讲话的人。”韩朴撇撇嘴道,“你让他跟着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朴儿,你听过久罗族吗?”风夕终于睁开眼睛看着他。 “久罗族?”韩朴想了想,摇头,“没听过。” “嗯,你没听过也是理所当然的。”风夕仰头,目光透过小巷望向远空,“毕竟久罗被灭族已有六百多年,自灭族当日即成禁忌,世人当然不知道久罗山上曾经有过一个久罗族。” “为什么会被灭族?”韩朴不解。 风夕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息,“灭族之因早已湮于历史,不提也罢。只是自那场灭族的浩劫之后,久罗人幸存者寥寥,他们有若孤魂般游荡于天涯海角,终生不得重回故里,直到至近百来年,他们才偶尔露面,却终只是昙花一现。” 韩朴没有风夕那么些感慨,他想着颜九泰刚才的言行,问:“他刚才就是向你立誓吗?” “是的,刚才便是他向我尽忠的誓言,‘但有吩咐,万死不辞’,便是我叫他去死,他也会去的。”风夕颔首,脸上的神情却是悲喜莫名,“既然他六年前就打定主意要跟着我,那么今日相遇,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会一直追,追到我点头或——他死的那一天。” 韩朴想起方才颜九泰追人的那股劲头,心有戚戚。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风家一直在找寻着久罗后人,没想到今日竟让我遇上了。”风夕抬手轻轻抚着韩朴的脑袋,目光缥缈,仿佛落向那遥远的六百年前,带着深沉的惋叹,“所以他想要跟就跟着吧,或许风家与久罗族人就是这般有缘,况且以后——我还有求于他呢。” “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你办不到却须求他的?”韩朴不信,在他心中,风夕是无所不能的。 “哈哈。”风夕闻言轻笑,有些怜爱地刮了刮韩朴的鼻子,“这世上我办不到的事多着呢。”话音未落,风夕蓦然敛笑,手一伸,抱起韩朴,飞身而起,迅速倒退三丈。 只听叮的一声锐响,他们原来站着的地方钉入一支长箭,箭头深深嵌入石板地中,尾端犹自颤栗,足见刚才这一箭来势之快,力道之猛。 韩朴看着地上的长箭,一颗心差点蹦出胸膛,那一箭所射的地方正是他刚才所站之处,若慢一步,他定被长箭穿胸而过了。 “什么人?”风夕喝道。 只是她话才落,长箭已如雨般从巷子两旁的屋顶上射下。霎时,她无暇顾及来者何人,将韩朴护进怀中,袖中白绫飞出,气贯绫带,绕身而飞,在周身织起一道坚实的气墙,所有飞射而来的长箭,不是坠落于地,便是被白绫所带起的劲风折断。 当箭雨停下,风夕白绫一缓,冷冷一笑,“哼!没箭了吗?”说着她将韩朴放下,然后足尖轻点,人如白鹤冲天而起,落在左边的屋顶之上,便见前方几抹黑影飞去,顿飞身追去。 在风夕追敌而去后,右边的屋顶上飞下四人,落在韩朴身前,将他围在中间,四人皆是一身黑衣,冷眉煞目。 韩朴心头一颤,拔出匕首,横在胸前,戒备地看着这四人,尽管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但依然止不住两腿发抖。 当四人拔出兵器时,韩朴瞳孔收缩,面色惨白,厉声叫道:“是你们!” 他不认得这些人,可他记得这些人拿刀的姿势,他记得这些人手中的刀,刀背上刻着骷髅图案,在挥动之时便如恶鬼修罗!就是这些人!就是他们杀害了他的爹娘!就是这些人火烧了他的家!这些人就是他的仇人! “将药方交出来!”一名黑衣人冷冷道,目光如蛇般盯住韩朴,“若非你们在赌坊那露脸,我们还真想不到韩家竟还留下你这个活口!既然韩老头将你保下,自然药方也在你身上,聪明的话就快点交出来,免得受罪!” “哼,你们这些恶人还想要药方,早被你们烧成灰了!”韩朴恨恨地瞪着黑衣人,“我本以为永远也找不到你们为爹娘报仇,想不到今日你们竟自动出现在我面前,也是老天有眼!” “就凭你?”另一名黑衣人轻蔑笑道,上前一步,手中大刀一挥,冲着韩朴当头劈下,“既然你没有药方,那也就无需留你性命!” 眼见大刀迎面而来,韩朴迅速躬身躲过那一刀,然后顺势向那名黑衣人扑去,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直向那人握刀的手刺去,刷地便在那人腕上划下一道伤痕,那人手腕一痛,咚的一声大刀落地。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霎时五人都有片刻呆怔。 韩朴想不到会一举得手。 而那黑衣人则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根本未将韩朴那点微末武艺放在眼里,大意轻敌以至失手受伤。 “该死的小杂种!”那名黑衣人垂头看着流血的手腕顿叱骂出声。 伤口虽不深,但伤在一名小孩手中,实是奇耻大辱。当下左手拾起地上的刀,力运于臂,夹着劲风,再次劈向韩朴,这一刀刀法老练而快捷,力道刚猛。 韩朴根本无法闪避,当下他反而冲着刀光扑去,右手紧握匕首,直刺那人胸口,即算无法逃命,那么至少也要杀一个仇人! 在手中匕首狠狠刺入仇人胸膛之时,韩朴闭上眼,等待着大刀劈裂身体的剧痛,同时有什么温暖的液体洒在脸上,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腥味散开。只是等了片刻,并没有等到冰冷的大刀刺入身体,周围死一般的沉寂,他不禁悄悄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双目圆鼓,惊怖异常的脸就立在眼前一尺之距,“啊!”他吓得迅速后退,脚下不稳,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黑衣人的手依旧高高举起,只是手中的刀却被一根白绫绞住,胸口上正插着自己的匕首。 “哎呀,真不愧是我弟弟呀!” 耳边听得风夕轻快的笑声,韩朴惊喜回头,“姐姐!” 果见风夕正坐在屋檐边,晃着两条长腿,手中牵着白绫,神态间悠闲自在。 “杀了他!” 耳边又听得冷喝,颈后劲风袭来。 “哼,敢在我面前杀我的宝贝弟弟?都是活得不耐烦了!” 韩朴未及反应,只觉得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待回过神来,人已站在屋顶之上,而风夕却不见了。往屋下看去,只见一团白影卷着三名黑衣人,黑衣人手中刀光闪烁,招式凌厉,但每每全力砍向那团白影时,却都如同砍在一泓流动的水上,什么都砍不到,刀反被水带动,随波逐流,而那团白影也越收越紧,黑衣人招式无法施展开来,不到片刻,三人已是气喘吁吁。 “不过这么点本事,竟敢在我面前放言杀人!给我放下罢!” 风夕冷笑一声,叮叮叮数声脆响,便见大刀坠落在地,然后白影一收,战斗结束。 三名黑衣人一动也不动地僵立,而风夕依旧意态悠闲地站着。 “朴儿,下来。”风夕回头招招手。 韩朴跳下来,一把捡起地上的刀,就往黑衣人砍去。 “朴儿!”风夕立时伸手将刀捉住。 韩朴回头,嘶声叫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我全家!” “我知道。”风夕手下微一使力,刀便到了她手中,“我还有话要问他们。”说着她转头面向黑衣人,笑眯眯地道,“几位大哥,能不能请教一下,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得到韩家的药方,按说韩家那么多药全给你们刮走,凭你们的武功,足够你们用到死啦。” 三名黑衣人并不理会她的问话,虽被点住穴道不能动弹,但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她,他们三人虽不能说是顶尖高手,但身手皆是一流,可三人联手都败在这女人手中,她到底是谁? “三位大哥……”风夕的声音又拖得长长的,笑容更加灿烂,“再不说话,可别怪我割你们的舌头了。” “你是何人?”其中一名黑衣人开口问道。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风夕怪叫一声,然后满脸的委屈状,“朴儿,他们竟然不知道我是谁,不都说我形象特别,让人印象深刻吗?怎么这几人就不知道我是谁呢?” “哼,我来告诉你们她是谁!”韩朴又捡起一柄刀,走到一名黑衣人面前,伸直手,刀尖比着黑衣人的额头,“姐姐,我在这上面画个和你额头上一模一样的弯月好不好?” “不好。”风夕摇头,“姑娘我戴的这枚月饰叫‘素衣雪月,风华绝世’,他们若是也弄上这么个就太糟蹋了,回头月娘要找你算账的。” 听得他们的对话,三名黑衣人都望向风夕额间,看到那枚弯弯雪玉,三人心头一阵紧缩。 “你是白风夕?” “嘻,原来你们知道我是谁呀。”风夕闻言笑得甚是和蔼可亲,只是手中白绫在空中乱舞着,仿佛随时将缠上三人颈脖,“那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白风夕是很好的大好人啦,所以只要三位断魂门的大哥将你们背后那个人告诉我,那就马上让你们走。” 三人闻言脸上顿露出极度惊骇的神情,看着眼前明媚灿烂的笑颜却是毛骨悚然。五年前白风黑息灭掉断魂门的事,他们那时虽未入门,但都曾听门中前辈说过,记得那些号称煞星的前辈们提起时脸上的那种恐惧之色,并告诫他们:遇上阎罗王也比遇上白风黑息好! 砰!砰!砰!三人倒地,口鼻间黑血直流。 “他们……他们自尽了!”韩朴惊恐地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三个人。 “他们既不能逃,又不能说,当然只能死。”风夕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收起白绫,拍拍手,“自尽也好,省得弄脏我的手。断魂门的人——哼,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抵其罪!” 韩朴扔下手中的刀,有些恶心地看着。他当然知道断魂门是这世上最残忍、最恶毒的门派,做着杀人买卖,以极其残暴的手法夺人性命,并且还买卖蹂躏妇人幼童,一个个都是禽兽不如,死也活该! “姐姐,你干什么?”韩朴见风夕在尸体上翻来翻去,似在找寻什么。 “就是这个了!”风夕从一个黑衣人怀中掏出一根手指长的管状东西。 “这是什么?”韩朴问她。 风夕拔开长管的盖子,一股稍有些甜腻的香味便弥散开来,“这叫百里香,是他们断魂门人联络用的。” “你是说,要用这个引来刚才你没追到的那几个断魂门的人?”韩朴稍一想便知道了。 “不是没追到,是没有去追。”风夕站起身,“我若去追了你还有命吗?” “没有。”韩朴老实答道,刚才的黑衣人随便一个便可要了他的命,“你引他们来干吗?他们不是宁死也不肯说吗?” “哼,透不透露并不重要,只是决不能让他们泄露我们的行踪,况且——我决不允许断魂门的人在我眼皮底下逃生!让他们走脱定只会增添更多的无辜冤魂!”风夕将管子拋上半空,让那股香味随风飘散得更远更广。 过得一刻,嗖!嗖!嗖!从屋顶之上掠下三道黑影,看到地上的情形俱是一怔。本以为同伴得手,发信号引他们会合的,谁知看到的竟是同伴的尸首。 “你们是愿意告诉我,收买你们的人是谁,还是要和你们的同伴一样下场?” 一个冷诮的声音响起,三人心头一凛,瞬间便见一道白影落在了尸首之旁,冷风吹过,掠起那人长长的黑发,遮住她一半的容颜,看不清面貌,只是一身煞气,本已十分寒冷的冬日,因着她更增几分冷透骨的杀意。 “断魂门又是何时死灰复燃的?”风夕目光冰冷地看着三人。 三人不发一言,手动刀起,配合一致地从三面砍向风夕。刀光凛凛,霎时,整个小巷都被一股凌厉的杀气所掩,韩朴站在三丈外,都觉得肌骨刺痛。 而风夕就站在他们中间,意态从容地面对三面袭来的刀光,就在刀尖即抵她身,韩朴几至失声尖叫时,她身形忽如风中杨柳,随风轻轻一摆,姿态优美如画,却瞬间便跳出三人的包围圈。 “五鬼断魂!”耳边听得三人一声大喝,身形飞起,刀如浪卷,猛烈霸道,直扑向还在半空中的风夕,那种凌厉的劲道,似可将半空中的人绞成碎末! “姐姐!”韩朴失声尖叫,闭上眼不敢再看,害怕见到的是一堆血肉从空中飞落。 “这就是你们门主隐匿五年所创的绝技吗?不过如此!” 半空中响起风夕清冷的声音,韩朴不由睁开眼睛,那一刹,他看到一贯白虹从空而降,化为无数白龙,飞扫天地,而他们的人却早已看不清,全为刀光龙影所掩。 “五鬼断魂有何可惧!” 霎时,无数道白影在半空凝聚,仿化巨龙,昂首探爪,气吞天地万物! “啊!”只听得凄厉的惨叫,叮!叮!叮!有断刀从空落下,接着半空中跌落三道人影,然后光芒散开,露出半空中那足踏白绫,傲然而立的白衣人,迎风振衣,黑发飞扬,额间雪玉光芒炫目,仿若驭龙的神祇。 就在那三道人影从半空跌落,距地面约丈之余时,足踏白绫的人手又一挥,“让我送你们这些恶鬼入地狱吧!”霎时,脚下白绫直追三人,不待人眼看清,已化为一抹白电,在三人颈前一绕而过,砰!砰!砰!三具尸首摔落于地。 “你们若不是断魂门的人,或许还可饶过你们,只可惜——” 风夕轻飘飘地落地,神色冷淡地看着地上三具已无生命气息的尸首,手中飞舞着的白绫终于无声垂落于地。 韩朴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风夕,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一身煞气满面肃杀的人,真的是白风夕吗?真的是一路上那个言行张狂、笑怒随性、却仁心仁义的风夕吗? 缓缓移步过去,只见地上那三人脖子上皆有一道细微的血痕,那都是为白绫所划。他至今日才算见识到了风夕绝世的武功,在他家大闹寿宴的那次只能说是儿戏,与皇朝比试的那次彼此点到止未见真章。而这一次才是杀人! 一根柔软的白绫在她手中可比宝剑更利!这样的武功高得可怕,已不像是常人所能拥有的境界,至少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朴儿,没事了。”风夕收起白绫,回首看到一脸惊惧的韩朴,神情一瞬间又恢复温和。 “姐……姐姐,你的武功……你的武功为什么这么高?这是什么武功?”韩朴犹是不敢置信地问道。 她的武功已是如此骇世,那与她齐名的黑丰息定不会比她低!难怪啊,她敢不将冀州世子放在眼中。确实,白风黑息不是已雄视武林十余年而无敌手了吗? “我的武功呀,嘻嘻……挺杂的。”风夕轻轻一笑,又变回了那个嬉笑无常的人,“有家传的,也有偷学的,还有被人迫着学的,很多啦。” “那你刚才使的那叫什么武功?就是刚才那一招,好厉害啊!”韩朴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满脸艳羡。 “那招呀,叫龙啸九天,只是家传武功中的一式而已。”风夕偏着头笑道,“本姑娘最厉害的绝招应该是凤啸九天啦。” “什么?”韩朴惊叫道,“刚才的还不算最厉害的?你还有更厉害的?” “是啊。”风夕淡淡点头,“我出道至今只对一个人使过。” “那对谁用过?他还活着吗?”韩朴只关心这个,想起刚才招式已是这般厉害,那什么凤啸九天之下还能有活人吗? “当然还活着啦,就是那只黑狐狸嘛。”风夕撇撇嘴角似有不甘,“只有那家伙才接得了我的凤啸九天,不过我也接下了他的兰暗天下,不分胜负。” “果然。”韩朴讷讷道,也只有那个丰息了,否则怎配与她齐名,“姐姐,你为什么特别憎恨断魂门?”他恨断魂门是因有灭门之仇,可思及刚才风夕的举动,似乎是对断魂门深恶痛绝,好像不允许一个断魂门人存活于世上,这等痛恨竟不下于他。 风夕抬首看向天空,半晌不语,神思幽远,仿佛坠入某个回忆的时空中,就在韩朴以为得不到答案时,她却开口了,声音极其的淡,极其的轻,若一缕飞烟飘在空中。 “我才出江湖时年纪不大,好像那年是十二岁吧,那是第一次出远门,没什么江湖经验,以为是行侠仗义,结果被骗光了钱,又染上风寒,倒在路边都快死了,后来被一个小姐姐救起,将我带回她家,请大夫医治,把我当她的亲妹子般地照看。” 韩朴听着,心思却在那句“以为是行侠仗义结果被骗光了钱”,难道说如今无所不能的白风夕当年也曾经很笨过? “那位小姐姐名唤白玉,人如其名,她特别喜欢看那些传奇话本,喜欢听那些英雄美人,侠客豪杰的故事,我病好后便再次出发闯荡江湖,并与她约定一年后回去探望她,将这一年江湖经历都告诉她。” 风夕说到这,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目光恬静温柔,只是下一瞬,她目中浮起冰雪般的寒意,笑容亦如日下薄雾,轻轻化去。 “可等到一年后我回去,才知道她一家都被灭门了。” “啊!”韩朴不由惊呼,同时想起了自家,“也是断魂门干的?” 风夕颔首,“十余年前提起秣城白家,那也是大东赫赫有名的富商,却在一夕间为断魂门所灭。我后来查到是她父亲生意上的对头花钱收买断魂门做的,断魂门杀死了白家所有男丁,却将她与一干女眷卖到妓馆,等我找到她时已是三年之后,其中她被几次转卖,受尽摧残,早非昔日美如白玉的白玉,而是骨瘦如柴脏病缠身!我将她从妓馆接回来,可无论请多好的大夫用多好的药,都救不回她,五个月后她死了。” 她咬住嘴唇,冷然的脸上浮起痛苦的神情,永远明亮的眼睛也蒙起一层阴霾的薄雾。 “那五个月里,我亲眼目睹着病痛对她的折磨,我对断魂门的恨也就刻到了骨子里。所以安葬她之后,我想法子让那个买凶人倾家荡产,五年前我再踏平了断魂门!可是,断魂门里流成河汇成海的血也不曾浇灭我心中的恨!” 风夕移眸看着韩朴,曾经清亮无瑕的眸子此刻如蒙灰镜,朦胧而遥远。 “姐姐。”韩朴忍不住抱住风夕。 “朴儿,今天你已亲手杀了一个人了,就算为你父母家人报仇了,以后不要再杀人。”风夕弯下腰环住韩朴,将他圈在臂弯中,仿佛为他筑起一道遮风挡雨的墙,“杀人并不能让人开心,即算是为着报仇,血洗血永远也洗不清洗不完。断魂门的余孽我都会了结的,所以你的手不要弄脏了。” “姐姐。”韩朴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 “朴儿,我希望你是一个善良而纯洁的人,就像我当初遇到的那个小姐姐,这世上已很少有这样的人了。”风夕蹲下身来,用衣袖抚去他脸上的泪痕与血污,还那张俊秀的小脸纯净无瑕。 这时,巷口忽然传来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一轮马车驶进巷子,从车上跳下颜九泰,看到眼前情形顿时一脸惊色,“姑娘!” “颜大哥,你回来了。”风夕抬首,脸上神色已恢复平静。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颜九泰问道。 “不过几个小贼,不用理会。”风夕站起身淡淡道。 颜九泰捡起地上的竹箭,细细看了一会儿,道:“这种竹叫长离竹,只有幽州的长离湖畔才长有,姑娘得罪了幽州什么人吗?” “幽州?”风夕眼中寒光一闪,拾起地上的竹箭,片刻她抬头对颜九泰道,“颜大哥,麻烦叫你的兄弟处理一下这些人,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是。”颜九泰应道。 他转身走出小巷,过得片刻回来,身后跟着几人。 “姑娘,这里就留给弟兄们处理,我们可以上路了。” “嗯,我们走吧。” 三人登上马车离了泰城,一路往南行去。 离开泰城后,因为有马车坐,于是风夕再次展现她的无敌睡功,这可苦了好动的韩朴。 颜九泰找来的四轮马车极为舒适,车厢约一间小屋大小,中以木门隔为内厢、外厢,四壁皆铺以厚厚的锦毯,让车内温暖如春,深红的床海中,风夕抱着锦被正迷糊,一头长发,蜿蜒而下,铺在榻上、毯上,靠在榻边的韩朴正抓了一缕在手中扯着,盼望能扯醒她。 “姐姐,你别光顾着睡啊。” “朴儿……你别吵啦……让……让我好好睡一觉。” 两人正拉扯着,木门敲响,然后颜九泰走了进来,“姑娘,你吩咐我买的点心买来了。” 本来还一脸渴睡的风夕,听到有吃的,马上跳起来,“颜大哥你回来得真是及时,我正饿了。” “姑娘,我刚才在街上听得一个消息,说幽王要在明年三月为纯然公主选亲。”颜九泰将点心递予她道。 “为那个大东第一美人选亲?”风夕闻言,本来伸出的手顿住了。 “对,听说幽王已诏告天下,此次选亲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公主金笔亲点,便为驸马。”颜九泰道。 风夕推开面前的点心,坐起身来,脸上的神情少有的严肃,让颜九泰与韩朴都有些奇怪,弄不明白为何一个公主的选亲会让这个向来游戏人间的人这般重视。 “幽州公主现年也近二十了吧,迟迟不选亲,却要在明年三月选驸马。”风夕眼光投射向车顶,呢喃自语着。 “姐姐,那个公主选亲跟你有什么关系,干吗这么紧张?”韩朴问道。 “或许是要开始了。”风夕似未听到韩朴的话,依然喃喃自语,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笑容,眼中闪着兴趣十足的光芒,抬首看向颜九泰,“颜大哥,我们去幽州。” “好的。”颜九泰应道,并不问她为何,“是取道冀州还是取道王域?” “从冀州过吧。”风夕恢复轻松神情,又拣起点心往口里送。 “我们为什么要去幽州?”韩朴不死心地扯着风夕的衣袖问道。 “当然是去看大东的第一美人了!”风夕睨一眼他,“顺便再看看她会选个什么样的驸马。” “大东的第一美人?会比你还美吗?”韩朴再问道。 “咳咳……咳咳……”被韩朴一言惊到,风夕呛得直咳。 “我又没和你抢,你干吗吃这么急。”韩朴大人似的拍拍风夕的背,真是的,现在不缺吃不缺穿的,才用不着抢了,让颜九泰跟着真是对极了!这世上大概除了这个颜九泰外,也不会再有哪个仆人会捧出自己的全副家当来侍候着一穷二白的主人吧。 “姑娘,喝水。”颜九泰看着咳得满脸通红的风夕,实在不忍,忙倒了杯水递给她。 咕噜!咕噜!风夕赶忙喝下,末了拍拍胸膛,顺一口气,“唉,我不吃了,我要睡觉。”说完还真倒向榻上。 “不要睡啊。”韩朴抓住她,“你睡了我干什么?” “叫颜大哥讲故事给你听吧。”风夕打个哈欠,挥挥手。 “对哦。”韩朴眼睛一亮,“颜大哥,你就讲当年姐姐是怎么破了你们乌云三十八寨好不好?” “那有什么好讲的,要知道那一次我可差点被他们乱箭射成马蜂窝。”风夕抱着棉被嘀咕道。 “这样呀,那就讲姐姐当年一人踏平青教十七座堂口的事吧。”韩朴再提议道。 “更没讲头了,那一次在他们总堂,我差点被烧成焦炭。”风夕又嘀咕着,不过声音有些闷,人差不多已埋进被子里了。 “那就讲三年前姐姐独骑闯枭山,为北州从强盗那里夺回五十万石赈灾粮的事。” “那也不好玩,差点被他们用火药炸成肉末。” “这也不许讲,那也不许讲,那还有什么好讲的!”韩朴撇撇嘴。 “可以叫颜大哥讲什么中山狼、报恩虎的故事给你听。” “我才不要听,我只想听与姐姐有关的事。” 风夕从棉被中伸出一只手,左摇右摆,“要讲故事别讲到我头上,故事一般是死人的事,等我死后才可以讲。” “可是……” “啊呵……”风夕打了一个哈欠,手收回被中,“别吵我,我要睡觉了。” “姐姐。”韩朴走过去摇动她,“姐姐。” 风夕却自顾睡去,不再理他。 “你为什么要跟着姐姐?”见风夕睡着,韩朴走回颜九泰面前问道,实在不明白这个站出来也是威震一方的人,为何甘愿为奴为仆,只为跟在风夕身边。 颜九泰一笑,未答。 “说呀。”韩朴不依不饶。 “你又为何要跟着她呢?”颜九泰反问道,丑陋的脸上有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他并不将眼前之人当做一般的小孩。 韩朴哑然,两人对视片刻,韩朴移开目光走回榻前,“我也睡觉。” 说完掀开被子,钻进去,抱住风夕一只手臂当枕头。 “你?”颜九泰愣了愣。想想男女七岁不同席,可眼前—— 韩朴瞪着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这一路我都是这样抱着姐姐睡的,你眼红呀?眼红也没份,你去睡外厢。” 颜九泰终只是笑笑作罢,自顾推门出去。 第12章 春风艳舞勾魂夜 杯酒失意何语狂,苦吟且称展愁殇。 鱼逢浅岸难知命,雁落他乡易断肠。 葛衣强作霓裳舞,枯树聊扬蕙芷香。 落魄北来归蓬径,凭轩南望月似霜。【注1】 “朴儿,你小小年纪背这诗干吗,换一首吧。” 迤逦的长离湖畔,杨柳青青,春风剪剪,斜日暖暖,湖光朗朗,此时正是三月好春光。一辆马车慢吞吞地走着,童稚的吟哦声正从车内传出,夹着一个女子慵懒无比的声音。 “姐姐,朴儿背的是青州惜云公主的诗作,朴儿背得怎么样?” “这首诗等你再老三十岁,那时候倒是可以念念,现在小小年纪的你,岂懂诗中之味。” “那我再背一首给你听。”童稚的声音十分积极,带着极想得到大人赞美的孩子式的渴望。 “好啊。”这声音就淡淡的带着可有可无的意味。 昨夜谁人听箫声? 寒蛩孤蝉不住鸣。 泥壶茶冷月无华, 偏向梦里踏歌行。 “姐姐,姐姐,这次背得如何?”车厢内,韩朴摇晃着昏昏欲睡的风夕。 “你小孩子家又岂能懂得‘泥壶茶冷月无华’的凄冷。”风夕打个哈欠,看着韩朴道,“你干吗老背惜云公主的诗?这世上又不是她一人会写,适合你这年纪读的诗文多的是。” “我听先生说惜云公主绝代奇才,据说她曾以十岁稚龄作一篇论……论……”韩朴闭上眼极力回想先生曾和他说过的话,却“论”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论景台十策》。”风夕摇头接道。 “对对对!”韩朴松一口气,“就是《论景台十策》!先生说当年青王在景台考量国中才子,要他们论为政之要,当时惜云公主陪伴左右,便也挥笔写下一篇,眼光独到,见解非凡,才压当年青州的文魁,虽为女子却惊才绝艳。所以我家中那些表姐堂姐最爱学惜云公主了,一听说公主穿什么衣、梳什么头、戴什么首饰,她们马上就会仿效了。” 风夕摇头叹气,身子一歪,倒向榻上,准备再睡一回,忽又坐起身来,侧耳似在聆听什么,片刻后摇头道:“又一个唱惜云公主的。” “什么唱惜云公主的?”韩朴问。 “你过一会儿就听到了。”风夕不睡了,拉开车厢旁的小窗,看向窗外,清风拂面,她深吸一口气,“而且我闻到味道了。” “什么味道?”韩朴趴在窗上,也深吸一口气,却未闻到什么气味,仔细地听着,风中隐约送来一缕歌声,越来越近,已渐渐可闻。 “人自飘零月自弯, 小楼独倚玉阑杆。 落花雨燕双飞去, 一川秋絮半城烟。”【注2】 女子清越的歌声传送在春风里,缥缈如天籁,偏偏含着一缕凄然,若飘萍无根的孤楚。 “当然是那只黑狐狸的味道了。”风夕喃喃,掀开帘,身子一跃便坐到了车顶,极目望去,一辆马车正往这边驶来,“一个大男人,偏偏身上总带着一股女人都没有的兰香。” “在哪里?”韩朴也跳到车顶上,却没风夕跳得那般轻松,落在车顶发出砰的一声响,身子虽站稳了,却让人担心他有没有把车顶跳破一个洞。 幸好颜九泰早已见惯了这对姐弟的怪举,这不坐车厢坐车顶也不是头一遭了,自顾自地赶着马车。 迎面而来的是一辆大马车,几乎是他们马车的两倍大,车身周围垂着长长的黑色丝缦,舞在春风里,像少女多情的发丝,想要缠住情人的脚步,却只是挽得虚空中的一抹背影。 当两辆马车碰头时,彼此都停下了。 “钟老伯,又见面了。”车顶上风夕笑眯眯地向对面马车上的车夫打着招呼,而对面的车夫却只是点点头。 对面马车车门打开了,当先揭帘而出的是钟离,钟园,两人在车门外掀起帘子,然后才走出丰息。 “你何时才能比较像个女人?”丰息看着车顶上歪坐着的风夕,摇头叹道。 “天下人眼中我就是一个女人呀,还能如何再像个女人呢?”风夕嘻嘻笑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丰息优雅地步下马车,站在草地上。 “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风夕趴在车顶上看着车下仰首看着她的丰息,这样俯视的感觉真是好呀。 丰息笑笑不再答,眼光一扫韩朴,不由笑道:“这小鬼看来被你养得不错嘛。” 此时的韩朴面色红润,眉宇间有着少年的清俊无邪,神采间飞扬洒脱,而意态间竟已隐有几分风夕随意不羁的影子。 “那当然,这可是我寻来的可爱弟弟,当然得好好养着。”风夕扬手拍拍和她一同趴着的韩朴的脑袋,仿若拍一只听话的小狗。 “我只是有些奇怪,他跟着你怎么没饿死。”丰息依然笑容可掬。 “哇!美人啊!”风夕忽然叫嚷起来,眼睛盯着从丰息车中走出的清冷绝艳女子。 “大美人啊!”风夕从车顶飞下,落在美人面前,绕着那个美人左看右瞧,边看边点头,“果是人间绝色呀!我就知道你这只狐狸不甘寂寞,这一路而来怎么可能不找美人相伴嘛。” 凤栖梧有些呆怔地看着在她身前左右转着的女子,或许因为她快速地转动,让她看不清眼前女子的容颜,恍惚中有一双灼若星辰的瞳眸,有一头舞在风中如子夜般的长发,与长发截然相反的皎皎白衣,额间闪着一抹温润光华。 “姐姐,你再转我看她大概要晕了。” 韩朴也跳下车来,扫一眼面前的青衣女子,撇撇嘴,什么嘛,像根冰做的柱子,都没姐姐好看! 风夕却转身一掌拍在韩朴头上,振振有词道:“朴儿,你以后可不能像这只狐狸一样到处拈花惹草。当然,要是美人赠衣送食的话,那就要收下,即算你不要,也要记得孝敬姐姐。” “好痛!”韩朴抚着脑袋皱着眉头,“干吗打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哟,不好意思,朴儿,一不小心就把你当那只黑狐狸拍了。”风夕忙抚了抚他的脑袋,吹了吹气。 韩朴却是怒瞪闲闲站在一旁的丰息,却发现那个人根本没理会他,眼光落在风夕身上,似在探究或是算计着什么,让他看得心头更不舒服。 风夕回转身,走到美人面前,笑容可掬地问:“大美人,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被这只狐狸拐骗到手的?” 这刻,凤栖梧终于看清眼前女子,顿让素来清高自负的她生出一种自愧弗如的感觉。 眼前的人,瞳眸净澈若水,明亮若星,眉目清俊,神韵清逸,唇边一朵明丽若花的笑容,仿佛天地开启之初她便在笑着,一路笑看风起云涌,一路笑至沧海桑田。 她随随意意地站在那儿,如素月临空,灵秀飘然,仿佛这个无垠的天地是她一人的舞台,长袖挥舞,踏云逐风,自有一种潇洒无拘。 这样的人是如何生成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这个清华如月,绚丽如日的女子是谁? “黑狐狸,你的美人怎么啦?”风夕见凤栖梧只管瞪着眼看着自己,不由问向丰息。 “栖梧拜见姑娘。”回神的凤栖梧忽然盈盈下拜。 此举不单众人看着奇怪,便是丰息瞧着也有几分诧异。 待人冷淡的凤栖梧对这个疯癫的风夕何以如此? “呀,栖梧美人,快莫多礼。”风夕忙扶住凤栖梧,握着那柔弱无骨的纤手,只觉嫩如春笋,我见犹怜,不由得便多摸了几下,“栖梧姑娘,你生得这般美,又取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可你实在没什么眼光。” “呃?”凤栖梧不明其意。 “栖梧——栖梧,其意自是凤栖于梧,你这样的佳人自然是要找一株最好的梧桐,可怎么挑了一只狐狸呢?”风夕一脸惋惜地道,手顺便指了指身后的丰息。 凤栖梧闻言不由一笑,看向丰息。 一路行来,随行之人对他皆是恭敬有加,小心侍候,此时听得眼前女子大呼小叫的黑狐狸长,黑狐狸短的,他却依然是一脸雍雅的浅笑,似这白衣女子的话无关痛痒,又似包容着她所有的无忌言行,眼光扫过时,墨黑幽深的瞳眸里波澜不惊。 “笑儿见过夕姑娘。”跟在凤栖梧身后的笑儿上前行礼。 “哎哟,可爱的笑儿呀,好久没见到你这张甜美的笑脸,真让我分外想念呀!”风夕放开凤栖梧,上前一把捧住了笑儿的小脸蛋,左捏一下右摸一下,不住地啧啧赞道,“还是笑儿的笑最好看,比某人脸上那千年不褪的虚伪狐狸笑惬意多了。” “夕姑娘,好久不见你了,你还是这般爱开玩笑呀。”笑儿将一张粉脸从风夕的魔掌中挣出来,捉住她的手,回头对凤栖梧道,“凤姑娘,这位是风夕姑娘,就是与公子并称白风黑息的白风夕。” “白风夕?”凤栖梧讶异地睁大美眸,她当然也听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个如风般恣情任性的女子,原来就是眼前这人,果然是风采绝世,让人移不开双目。 “凤姑娘?凤栖梧?”风夕又看了看凤栖梧,回首看一眼丰息,眼中光芒一闪,“我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呢?” “栖梧曾经栖身落日楼。”丰息淡淡道,“她的歌喉在整个王域都是有名的。” “这样呀。”风夕一笑点头,似并不想深究,“或许我曾在哪位江湖朋友口中听过吧。” “乌云三十八寨总寨主何时竟成了你的车夫了?”丰息目光扫过车上稳坐不动的颜九泰。 “嘻,他说要报我六年前的活命之恩。”风夕嘻嘻笑道,目光与丰息目光相碰,似带告诫。 “显然他也眼光太差。”丰息一笑,转身登车。 “等等,黑狐狸,你来长离湖是不是因为这个?”风夕在他身后叫住他,从袖中掏出半节竹箭。 “你怎么会有这个?”丰息眼光扫过那半节竹箭,微有讶然。 “我途中遭断魂门的人袭击,他们除了留下七条命外还留下了这个。”风夕手一扬,那半节竹箭便破空而出,落入长离湖中。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到这里来。”丰息点点头,“不过你不必进湖去了,我刚从那里回来,只留一座空巢。” “溜了吗?”风夕眼光一闪,然后盯住丰息,“你有发现什么?” “是啊。”丰息答完人也进了车厢。 “呵,果然。”风夕也跟在他身后登上他的车,拍拍站在车门前一对双胞胎的肩膀,“钟离,钟园,你们车上备了好吃的对不对?你们不知道这几月我有多想念你们的手艺呀!” “有……有的。”双胞胎红着脸道。 “那就好。”风夕笑眯眯的,回首招呼着凤栖梧,“栖梧,你还不上来吗?” 凤栖梧却有些发怔,看着这两个似完全相反的人,听着他们彼此间似褒似贬的话语,感觉却是——所有的旁人都是外人,他们自成一卷白山黑水的画图,外人无法听懂他们的交谈,更无法体会出他们之间的那股暗流。心头微微一叹,隐约有些遗憾。 “黑狐狸,你的美人喜欢用眼睛说话,只是她可知,能看懂她的话的人可不多呀,特别是对着你这只很会装痴作傻的狐狸。”风夕对着车厢里的丰息笑道,然后回头继续唤着这个寡言的美人,“栖梧!栖梧!” “哦。”凤栖梧回神,然后挽着笑儿的手登上车,而跟在她身后的韩朴显然不耐烦等,一个蹦跳跃上车辕。 “朴儿,你不陪颜大哥?”风夕却抓住了他想将他扔回原来的马车去。 “不要,不要!我要和姐姐一块!”韩朴手足并用地爬到风夕身上,很像某种四足动物。 “好啦好啦,放手啦!不赶你啦。”风夕赶忙去扒开他的四蹄,这样被缠着真是不舒服呀。 韩朴放开手足,只因为他猛地觉得脑后凉凉的,回首一看,却只有丰息悠闲地坐在车厢内品茶,钟离钟园正忙着为风夕端出好吃的,凤栖梧刚刚落座,笑儿刚刚放开挽着凤栖梧的手,并无异状。 “颜大哥,就委屈你一个人了,跟在后面就行啦。”风夕招呼一声,挥手钻进了车厢。 幽州最富,富在曲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天边的月娘挽起轻纱悄悄地露出半边脸,许是想偷偷看一眼思念了千万年的后羿,特意勾一丝人间灯火化为胭脂,染在莹莹白玉似的脸上,朦胧而娇柔,羞涩而情怯。 稍带寒意的春风划地而起,似想亲近月娘,吹起她脸上那长长垂下掩起大地的轻纱,霎时,玉宇澄清,火树银花灿亮,照见墙头马上偷偷递过的目光,窥见西厢窗前遗落的九龙佩,还有小轩窗里传来的一缕幽歌,铜镜前搁着的香雪词……这是一个微寒而多情的春夜。 曲城最有名的花楼要数离芳阁,此刻阁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阁内丝竹声声,满堂喝彩,掌声如雷。 “我就奇怪你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原来是来这儿看美人跳舞。” 喧哗热闹的大堂里,屋顶高高的横梁上,坐着两个人。 风夕懒懒洋洋地倚在梁柱上,冷眼看着梁下那些为彩台上红衣舞者疯狂痴迷的人,脸上的神情有几分淡笑,有几分嘲讽。丰息盘膝端坐,手中转着一支白玉笛,眼光时而扫过台上的舞者,时而瞄几眼台下的观众,似漫不经心,却又似整个离芳阁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喂,你要看美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登门而赏嘛,干吗要坐在梁上偷看?”风夕斜睨着身边的丰息问道。 此时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美人身上,根本就想不到也没发现梁上有人。 “看到那个人了没?”丰息的目光扫向台下人群。 风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名年约四旬的男子,颔下一把山羊胡,“那个人如何?” “曲城是幽州最富的城市,而曲城最富的则是城南的祈家与城西的尚家,祈家的家主祈夷半月前不知何故失去踪迹,而那个人便是尚家的家主尚也。”丰息淡淡道。 此时堂内的气氛却已达至顶点,只见台上的红衣舞者一个旋身,披在肩头的那层薄纱便脱臂而去,轻飘飘地飞起,落入台下,大群人一拥而上争抢着。 而台上美人还在舞着,轻纱褪去后,只余红绫抹胸,艳红纱裙,露出香肩雪胸,因为剧烈地舞动着,已蒙上一层薄薄香汗。 眼波轻送,藕臂轻勾,指间若牵着丝线,挥指之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牵住,全身都若无骨般的柔软灵活,每一寸肌肤都在舞动,细腰如水蛇似的旋转扭动,一双修长圆润的玉腿在红色的纱裙里时伸时屈,若隐若现…… “这舞应该叫勾魂,这美人应该叫摄魄,你看看那些如饥似渴的男人。”风夕无暇理会尚也是何许人,看着台上那如火焰一般飞舞着的美人喃喃道,“这个美人儿真是天生妖媚,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动心。” 台下那些男人,此刻脖子伸得长长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那流到口边的口水。坐者紧抓双拳,立者双腿微抖,皆气血上涌,一双双发红的眼睛若饿狼般死死盯住美人,眼睛随着美人的动作而转动,露骨的眼光似想剥去美人身上最后一层红纱。 本是微寒的春夜,堂内却似燃着火,流窜着一股闷热、浓烈、窒息的欲望气息,有些人手指微张,似想抓住什么,有些人解开衣襟,有些人抬袖拭去脸上、额间流出的汗水。 “现在是春天嘛,很正常。”丰息瞟一眼梁下那些人,此时就算他们说话的声音再大些,那些被美人吸住心魂的人也是听不到的。 “我就不信你没感觉!”风夕一张脸猛然凑近他,想细看他脸上神情是否也如梁下那些男人一般。 丰息未料到她突然靠近,微微一呆,看着眼皮下那发亮的水眸,玉白的脸,淡红的唇畔,好近,似只要微微前倾,便可碰触,静若幽潭的心湖忽地无端吹起一丝微澜。 “果然!”风夕压低声音嚷着,手一伸摸上他的脸,“你脸也红了,而且烫手,又呼吸急促,肌肉紧张,还有……” 眼光还要往下移去,丰息手一伸,将她一把推开,有些薄怒又有些懊恼地瞪她一眼,“别闹!” “你这只风流的狐狸!有了栖梧美人还不够,还要出来寻花问柳!”风夕不屑地撇嘴冷哼,“这个红衣美人虽然不错,但论姿色,还是比不上你的凤美人嘛。” 丰息不理会她,看看彩台上,红衣美女一舞完毕,正向台下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客人们施礼致谢。当下他轻轻一跃,若一缕墨烟无声地落在二楼,然后闪进了一间屋子。 风夕怎肯放过他,自是跟上。 “好个金堆玉砌的香闺呀!”她一进房间不由感叹屋中的华丽。 “刚才的舞你看清了吧?”丰息对屋内的奢华摆设毫不感兴趣,直接走入内室,查看一番后走近妆台前,拨弄着上面的胭脂、珠钗。 “刚才的舞呀,真是平生未见,想我以前也曾去青楼玩过,可没有一人的舞能跟这红衣美人相比。”风夕跟在他身后,啧啧赞道。 “想来这世上你白风夕没去过的、没玩过的定是少有了,是不?”丰息回头看她一眼,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 “嘻,黑狐狸,你不用五十步笑百步。”风夕走近一座屏风前,挽起屏风上搭着的一件红色罗衣,“刚才那个美人确实适合穿红衣,像一朵红牡丹,妖娆媚艳,倾倒红尘众生。”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开门声,然后女子娇媚得让人骨酥肉软的声音响起,“尚大爷请稍坐,待奴家进去换身衣裳,然后再专为您跳一曲舞。” “好好好!”男子略有些粗哑的声音连连道,语气中难掩猴急,“美人儿,你可要快点哦。” “奴家知道,您先喝杯参茶,奴家马上就来。” 珠帘拂开,一股浓郁的花粉香传来,红衣美女妖娆地扭进内室,刚要解开衣裳,身子一软,向地上倒去,触地之前被一双长臂接住,然后手臂的主人将之轻轻放在一张软榻上。 “挺怜香惜玉的嘛。”风夕嘴唇微动,一缕蚊音传入丰息耳中。 “穿上那个。”丰息指指屏上的那件红罗衣,同样以传音入密跟风夕说话。 “为什么?”风夕看着那件火红罗裙。 “跳舞。”丰息淡淡道。 “为什么跳舞?”风夕再问。 “你不是想找断魂门的鼠窝吗,外面那个尚也便是线索。”丰息指指妆台上的胭脂珠花,“自己动手,快一点。” “黑狐狸,你疯了!叫我跳舞?我可不会!”风夕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上次在长离湖抓着的人都是宁死也不招供,所以不能惊动尚也,要让他在毫无防备下说出祈夷的下落,否则你就永不可能找到断魂门及背后指使的人了。”丰息不理会她,说完后转出屏风外,转身的瞬间又回头一笑,“至于你会不会跳舞,你我皆清楚不是吗?白风夕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况且这种舞又岂比得上宫……” 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彼此眼光相撞,皆是犀利雪亮得似能将对方的前世今生看个透彻! “你这只该死的狡猾的黑狐狸!”风夕咬牙切齿。 “外面的人可是等不及了哦。”丰息指指外面的尚也,转过屏风,让风夕有地方换衣。 “跳艳舞呢,这辈子还真没做过这种事。”风夕呢喃着,取过那袭艳如火丽如霞的罗衣,眼中忽涌出盈盈笑意,“对于这种一生或许才做一次的事,我风夕当然得好好地做,并且要做得绝无瑕疵才是!呵呵……” “美人儿,你还没换好衣裳吗?”帘外传来尚也的催促声。 “来了,来了。” 娇声呖呖,珠帘轻拂,艳光微闪,美人羞出,云鬓高绾,薄纱遮面,轻裹红罗,手挽碧绫,赤足如莲,凌波微踏,飘然而来……一瞬间,猩红地毯好似化为一泓赤水,托起一朵绝世红莲。 那卧在榻上的尚也一见之下顿色授魂与。 帘后的短笛轻轻吹起,初时仿若玉指轻轻叩响环佩,叮叮当当,让人心神一清,刹那间却又清音一转,化为娇柔绮丽,冶艳靡媚,若美人娇吟婉唱,缠绵入骨。 那朵红莲,便随着笛音翩然起舞,细腰婀娜一扭,纤手柔柔一伸,碧绫环空一绕,便是春色无边,柔情万缕。 那玉足轻点,玉腿轻抬,便是勾魂,那柳眉轻挑,眼波流转,便是摄魄。 脸上薄纱飘飘惹得人心痒,红裙翻飞如浪,青丝偷舔香腮,香汗轻洒雪颈,娇躯极尽妖娆地旋转,若三月桃花,舞尽百媚千娇,若牡丹,舞尽国色天香,若浓艳海棠,舞尽万种风情…… “美人儿,快让我抱抱!美人儿,别跳了,给我抱抱!” 尚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美人走去,口里喃喃念着。此时他已是魂随眼转,眼随人转,满心满脑只眼前这一个佳人,只想着要抱住眼前这绝代尤物。 可眼前的美人却还在舞着、转着,总是在手将触及时又跳开了,将他一颗心抓得紧紧的,身体因为急切的渴求而紧绷着,显得笨拙而迟缓。 “尚大爷。”美人娇脆软甜的嗓音如莺啼燕语般柔柔响起,“您急什么嘛,等我舞完了还不让您抱个够,像上次祈家大爷来了,可是赏完人家整整两支舞呢。您这样猴急干吗,难道说奴家的舞不值一观?” “美人儿,我实在等不及了。”尚也瞅准时机一把扑过去,本以为定是美人在怀,谁知却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尚大爷,你怎么就不能如祈家大爷一般赏完奴家这支舞呢?”美人却在身后娇滴滴地嗔怪着,“祈家大爷上次可对奴家赞不绝口呢。” 尚也转个身,又扑向美人儿,一边道:“我的美人儿哟,姓祈的有啥好,你这么念着,他现在都还在祈雪院里关着呢,还不如我……”话至此处,身子一颤,便摔倒于地,只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震惊。 “你手脚还真快。”风夕停下舞步,坐在软榻上,扯下面上轻纱,伸伸懒腰,长舒一口气,刚才这一舞可真是耗了不少力气,生怕跳得不像露出马脚。 帘后走出丰息,面上带着闲适浅笑,只是一向飘忽难捉的眼眸,此时却如冷刀盯着地上的尚也。 尚也被盯得全身发冷,只觉得那眼光似要在他身上刺出两个窟窿,又仿佛要挖出他的眼睛,凌厉又阴狠!他本已慌了神,这会儿更是惊惧交加,额间冒出豆大的冷汗。 这两个人是谁?为何自己竟未发觉?他们有何目的?为财吗?尚也一肚子疑问,奈何无法动弹,无法出声。 “唉,幽州的首富就这个样吗?”风夕歪在榻上,斜睨着地上发抖的尚也。 丰息闻言,目光望向榻上的风夕。 罗裳如火,气息稍急,松松挽着的云鬓有些凌乱,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懒懒地扇着,眼眸微闭,若一朵熏醉的红莲,有些不胜酒力,微倦而慵懒。 “认识你这么多年,好像这是第一次见你做这样的打扮。”丰息走近榻前,微弯腰俯视着榻上的风夕,眸光似火如冰,手一伸,轻勾缠在风夕臂上的碧绫,“原来……” “原来怎样?”风夕手腕一转,碧绫一节一节收回,而丰息并没有放开碧绫,反是随着碧绫的收拢慢慢俯近,于是她水眸盈盈看着他,娇声道,“公子,奴家这几分颜色可还入得您眼?” 丰息握紧手中碧绫轻笑道:“当是绮丽如花,灵秀如水。” 两人此时,一个微微仰身,一个弯腰俯视;一个艳如朝霞,一个温雅如玉;一个娇柔可人,一个含情脉脉;一个纤手微伸,似想攀住眼前良人;一个手臂伸屈,似想搂住榻上佳人。中间碧绫牵系,彼此间距不到一尺,鼻息可闻,眼眸相对,几乎是一幅完美的才子佳人图。 嘶! 蓦然裂帛之声打破了这完美的气氛,但见两人一个砰地倒回软榻,一个连连后退数步,面色皆瞬间惨白如纸。 半晌后,风夕丢开手中半截碧绫,深深吸气,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哈哈,还是不分胜负,所以‘白风黑息’你便认了吧,想要‘黑息白风’呀,再修修。” “咳咳。”丰息微微咳一声,气息稍乱,俊脸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难怪说最毒妇人心,你竟施展凤啸九天,差点便毁在你手中。” “你还不一样用了兰暗天下。”风夕毫无愧色,“黑狐狸,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其他人能接下你我的凤啸九天、兰暗天下?每次都只能对你一人使,真是没趣。” “下次你可以找玉无缘试试。”丰息想到那个不染红尘的玉公子,“看看他那天下第一的名号是否名副其实。” “玉无缘呀,人家号称天下第一,不单是讲他的武功,还讲他的人。”风夕闻言,眼睛盯住丰息,似想从他眼中瞅出点什么,“你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 “你问我答而已,何来算计之说。”丰息摊摊手,“怎么?你也认为那个玉无缘是天下第一吗?” “哈哈,你心中不舒服吗?”风夕轻笑,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内室走去,揭开那红罗软帐,“好了,你去找祈夷吧,我可要睡一觉了,折腾了大半夜,好困哦。唔,这床铺倒是挺舒服的,又香又软,难怪你们男人都爱来。” “女人,你要睡也要回去睡,这是睡觉的地方吗?”丰息无奈地看着她,眼见她不动,只能叹息一声,“你总有一天会死在这贪吃贪睡的毛病上。” “除非你这只黑狐狸想杀我,否则我岂会那么容易死。”风夕掀开锦被钻了进去。 “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断魂门的余孽吗?这会儿近在眼前,你怎么反而只顾睡觉了。”丰息摇头。 “祈夷定是被关在那个什么祈雪院了,凭你的本事,当然是手到擒来,我何必再走一遭,到时找你问也一样。这尚也跟那个红衣美人被你封住穴道,至少也得四个时辰才得解开,所以我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你回来再叫醒我。”风夕打个哈欠,转过身,自顾睡去了。 丰息看着罗帐中的风夕,她整个人已埋进被中,只余一缕长发露在被外垂下床榻,他微叹一口气,移开目光。看看地上不能动弹的尚也一眼,启门离去。 当丰息去后约半刻钟,尚也一边小心翼翼地使尽力气想要动动手脚,一边思量着:他们为何要找祈夷?找祈夷又是为何?难道——尚也蓦地一惊,遍体生凉!难道是因为…… “呵呵,尚也,这样是不是很不舒服呀?” 静悄悄的房中忽然响起清脆的轻笑,尚也努力想转头,奈何依旧动不了,只眼角瞟到一角白衣。 “尚也,能不能告诉我,你和祈夷为何要收买断魂门的人前往韩家夺药灭门呢?”风夕体谅他的苦处,自动转到他面前。 “哦,我都忘了你被点了穴道。”见他不答话,风夕袖一挥,拂开他受制的穴道,“现在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你们是什么人?”尚也开口问道。 “这不是你该问的。”风夕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摆,“乖乖回答我的问题,你与祈夷皆是大富之人,又非武林中人,为何想要得到韩家的药方?至于为着一个药方而灭掉整个韩家吗?这叫我想不明白。” 尚也沉默不答。 “回答我。”风夕脸上笑容不改,“要韩家的药方做何用?” 尚也依然不吭声,并闭上了眼睛。 “尚也,我可不是什么善心人。”风夕的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又长又慢,让人听着不由心底发毛,“有时候为达目的,也会用一些非常手段的。” 尚也依旧不语。 “尚也,你有没有听过万蚁噬心?没听过也没关系。”风夕笑得甜甜的,手指轻轻在尚也身上一点,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现在你知道了吗?” 地上,尚也表情猛然一变,身子一颤后顿时蜷缩一团,不住扭动,五官皱在一起,拼命咬紧牙,十分的痛苦。 “我想,你们背后应该还有人吧?以你俩富可敌国的财富确实可收买断魂门了,可你们没有收买的理由。”风夕一把坐在地上,逼近尚也,表情倏地变冷,“那个人是谁?那个为药而杀害韩家二百七十余口的人是谁?!” 尚也猛地抬头,满脸冷汗,喘息道:“你杀了我吧,我决不会说!” “宁死也不说是吗?”风夕轻轻浅笑,“这万蚁噬心不好受吧,我可还有其他更不好受的手段呢,你难道想一一尝试?” 尚也闻言目光一缩,似是畏惧,可一想到若泄露秘密——那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尚家、祈家承受的后果比之韩家会更为悲惨! “你不怕吗?要试试其他的吗?”风夕的声音比春风还要轻柔,可听在尚也耳中却比魔鬼更为可怕。 尚也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忍住身体中那有如万只蚂蚁噬咬的痛苦,绝望地恳求道:“姑娘,我但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哈哈……”风夕忽然放声大笑,竟不怕惊起离芳阁里的其他人,衣袖一拂,解除了尚也的痛苦,“尚也,我不会杀你的。” 尚也闻言心中刚一喜,可风夕后面的话却将他打入地狱! “你虽没透露任何消息给我,但是当你身后那个人知道你曾被我们抓住,那时——你说他会如何对你呢?”风夕拍拍手站起身来,拂开遮住半边脸的长发,额间那轮雪月便露出来了。 “你……你……你是……”尚也颤声叫道。 “现在你知道我们是谁了吧?你尽可向你的主人说出来,只是——我却替你担心哦,那人也许要你的命会要得更快呢。”风夕笑得更欢欣了,侧耳细听,眼中闪着趣味的光芒,“嘘,你听听,有许多脚步声呢,正向这边走来,很快整个曲城的人都会知道你尚大爷被人绑在房中了哦。” “不……”尚也看着那风夕推开窗,不由惊恐叫道。这一刻,他宁肯死去,也不愿让那人知晓。 风夕回首,看着地上恐惧得全身都在颤抖的尚也,笑得无害,“呵呵……尚也,你本可安享富贵,只可惜——这便算是你害韩家灭门的惩罚吧!” 说完她轻轻纵身,眨眼间便消逝在黑夜中,风犹是送来她带着淡淡不甘的轻语,“本来还以为能从尚也口中得到线索,结果——唉,看来我还是要去问那只黑狐狸了。” 注释: 【注1】友人张鹏进所作《七律》 【注2】友人张鹏进所作《无题》 第13章 幽州有女若东邻 铺着浅蓝色桌布的圆桌上放着两物,一枚光闪闪的金叶及一块粉红色的丝帕。 “这两样东西便是你的收获?” 曲城最大的客栈最好的天字号客房里,风夕绕着圆桌转了一圈,还是弄不明白这两样东西为何会让那只黑狐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仔细看看。”丰息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嗯,不错,幽州的名茶雨浓确实很香。 “有什么特别吗?”风夕左手拿起那枚金叶,右手拈起那块丝帕,“这金叶就是普通的金叶嘛,倒是丝帕上绣的这两个图案挺特别的,嗯,还有这绣工很是不错。” “那枚金叶上的脉络看清了吗?”丰息放下茶杯走过来,从她手中取过那枚金叶,“大东无论哪国所铸金叶,皆为七脉,但你看这枚金叶,叶柄处多了这短短一道,幽州祈记钱庄所出金叶皆有此标记。” “我又不似你对金银珠宝香车美人那般有研究。”风夕不以为然,凑近金叶看了看,叶柄处确实多了短短一脉,不特意去看是发现不了的,“这枚金叶是你在长离湖得到的?” “我到长离湖时也晚了一步,断魂门的人早已弃巢而去,虽曾抓得一名余孽,却也自杀了,我只从他身上搜得这枚金叶。”丰息把玩着手中的金叶道。 “所以你追至曲城,想找祈家当家的祈夷?”风夕猜测。 丰息点头,放下手中金叶,“谁知又晚一步,祈夷失踪了,所以我找上尚也。” “你又如何得知尚也和此事有关?”风夕再问,并无线索指向尚也也与断魂门有关。 “我并不知道。”谁知丰息却道,“我不过是蒙一蒙,试探一下尚也而已。” 风夕挑眉看他。 丰息笑笑,道:“买通断魂门的必然是大富之家,尚家财力不输祈家,两家同在曲城,又互有往来,一派同气连枝的景象。而韩家之事实在蹊跷,或许两家都有参与也不一定,谁知竟真给我蒙对了。” 风夕闻言沉吟,然后道:“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虽然韩老头那药卖得挺贵的,但凭祈夷与尚也的财力,那是要多少便能买多少,根本无需再要那张药方,更不用说灭了整个韩家。难道是……”她的目光落向桌上的丝帕。 “我想找着这条丝帕的主人,大约也就能知道原因了。”丰息摊开那块粉色丝帕,指尖点在帕上绣着的图案上。 “你没找到祈夷?”风夕看着帕上的图案问道。 “在祈雪院的密室中,只找着他的尸首。”丰息眼中有着冷光一闪,“而这块丝帕则是我搜寻密室时,在一处隐蔽的机关里找着的,用木盒装着,祈夷会藏着,定然是有原因的。” “你何以断定这块丝帕的主人与此事有关?看这丝帕,说不定是祈夷中意的哪个相好送与他的。”风夕取过桌上的丝帕在手中摩挲。丝帕十分的柔软,显然丝质上乘,而且带着一股高雅的幽香,颜色粉嫩,只有女子才会喜爱,无法想象一个大男人会用这个,“而且就算这丝帕的主人与此事有关,但就凭此帕你又如何找着主人?” 丰息闻言浅笑摇头,“女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看了半天还没看出来吗?” “你是说这图案?”风夕凝眸细看那丝帕上绣着的图案,“这东西好似是什么兽类,只是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你我都知,祈、尚两人巨富之家,既非武林中人,又与韩家无冤无仇,因此根本没理由去买凶夺药。”丰息从她手中取过丝帕,将之摊在桌上,“那么收买断魂门造成韩家灭门之祸的,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而以他们的财富地位,整个曲城甚至是整个幽州无不是对其巴结奉承,又何谈指使。” 风夕恍然大悟,“因此能在背后指使他们的必是……” 丰息点头,“能令他们献出家财,并与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断魂门接触的,只有权了。”墨色瞳眸里闪出一抹幽光,“他们虽有钱,但在钱之上的还有权!” “所以指使他们的定是幽州的当权者,而这丝帕上的图案必与那位当权者有着莫大关系。”风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丰息,似怕错过他眼中任何一丝讯息。 “这个人他不但要韩家的药,更要韩家的药方,更甚至他不希望这世上还有其他人有此药方,因此他指使幽州最有钱的祈夷与尚也出面与断魂门接触,夺取药方并灭掉韩家。”丰息意态悠闲地笑笑,“只是他虽夺得一些药,也灭了韩家,却未想到韩老头宁死也不肯将药方交出来,反倒给了冤对头的你。” 风夕想起韩家惨事,不由微微拧眉。 丰息又道:“那人杀祈夷,必是因为祈夷知道的事情太多,他既是为了灭口也是要告诫尚也。他留下了尚也性命,一是因尚也牵扯不深,二则是若这两个巨贾之家的家主都死了会太过引人注目,也是担心两家崩溃进而会影响幽州经济的稳定。”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目光望着丝帕,“至于这块丝帕,或许是那人赠与祈夷的信物,又或是他不慎落下被祈夷捡到藏起的。此人行事,留下如此多的破绽,若是我的属下,早已弃之不用。”最后他轻描淡写地点评了一句。 “那你可知这人到底是谁?”风夕指尖敲击着桌面。 “你真的不知道这帕上绣着的是什么?”丰息不答反问。 那丝帕上的图案极为奇特,初看像是古兽,再看似乎是两只,风夕看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丰息见之颇有些遗憾地叹气,“真可惜了,你竟然不知道。” 风夕皱着眉眯着眼睛,将丝帕一把抓在了手中,“别卖关子了,你再不说我就把它给撕成碎片!” 只可惜她面对的是跟她相知十年的丰息,所以他毫不在意地转过身,慢慢踱回椅前坐下,端起茶杯悠闲地品茶。 而风夕对其他人或许很大方温柔,但对他素来没什么好耐心,身形一闪,风一般掠至他跟前,左手一伸,夺过茶杯抛回桌上,右手一伸,已揪住了丰息的衣领,五指收紧,弯腰低头,逼近那张俊脸,“黑狐狸,快说!” 纵观她这一番动作语气,那是一气呵成干脆利落,想来也是久经练习的。 丰息显是早已习惯,他双臂一伸便揽在风夕的肩上,双掌扣下,一股力道令风夕站立不稳倒向他怀中,顿时两人紧紧相依,他闲闲吐语,“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倒有些像丝帕上绣的图案?” 风夕睨一眼,“是有些像,不过……这样才更像!”说话间,她双膝一屈,身子便坐在丰息膝上,手一拉,丰息的颈脖便前倾,两人挨得更近了。 在她坐下的同时,丰息双膝如遭重击,微微晃动了一下,同时俊脸发白,呼吸也有些不顺。但同样的,风夕的腰似被重山压着般不能直起,大半个身子都向丰息怀中倚去,肩膀一时往前倾,一时往后仰,颇有些摇摆不定欲拒还迎的模样。 若外人此时看去,只觉得两人好似一对如漆似胶的鸳鸯。 娇柔的女子扑在情郎的怀中,螓首微仰,柔情款款,雍容的男子手揽伊人,俊脸微侧,眸光似水,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啊,当然,这得忽略——那被压得有些颤抖的双腿、被抓得骨骼作痛的双肩、被勒得喘不过气以至时白时红时青时黑的脸色。 “这……帕上绣的是……蛩蛩……距虚……是传说中……相类似而形影不离的异兽……”丰息轻声道,只是仿佛有什么攥住他的喉咙,以至他说几个字便得歇息会儿。 “蛩蛩……距虚……”风夕疑惑重复,也是一字一顿慢慢道出,一双素手指节已呈乌紫。 “姐姐,你在吗?” 门外蓦然传来韩朴的叫唤,紧接着房门被推开,门外站着韩朴、凤栖梧、笑儿、钟离,钟园,在五人还未来得及为两人暧昧的姿态而惊呼时,只听砰的一声,同时眼前人影飞闪。 等到五人再看清时,只见丰息原来坐着的那张椅子已四分五裂地散于地上,而那两人却安然无恙地站在房中,脸不红气不喘,一个弹弹衣袖,一个掠掠长发,意态从容,神色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钟氏兄弟与笑儿倒是见怪不怪,只韩朴与凤栖梧,一个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房中的两人,一个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这两人,不管到哪儿,总时不时便要比试一番。”笑儿喃喃道。 “唉,回头又要赔偿客栈的椅子。”钟氏兄弟则同时想到了损失。 “姐姐,你们在干什么?”韩朴抬步入房。 “看看凤啸九天与兰暗天下谁强谁弱。”风夕眨了眨眼睛道。 “哦?”韩朴一听来了兴趣,“那结果呢?” “唉,还是老样子。”风夕惋惜地叹气。 “钟离,钟园,你们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上路。”丰息吩咐钟氏兄弟,然后目光淡淡扫一眼凤栖梧,“笑儿,你也陪凤姑娘去收拾一下。” “是。” 钟氏兄弟回去收拾,笑儿也扶着凤栖梧离去。 “你的凤美人似乎误会了什么,好像很难过呢。”风夕玩味地笑笑,想起凤栖梧那张发白的脸。 “我们有什么让人误会的?”丰息挑眉看她。 “嗯?”风夕微愣。这话什么意思? “别把你手中的丝帕抓碎了。”丰息提醒着用力抓紧手中帕子的她。 “哦。”风夕摊开手中丝帕,看着帕上相依相偎的古兽,“你说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蛩蛩距虚?” “嗯。”丰息点点头,眸光幽深,似陷入某种回忆,“若我没记错的话,十五年前我应该见过这两只古兽。” “你见过?”风夕一听不由睁大眼,这种传说中才有的东西他竟也见过? “应该说是见过玉雕的两只古兽。”丰息道。 “在哪?”风夕追问。 “幽州王宫。”丰息淡淡地吐语。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眸光相对,刹那间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其实我也不能十分确定,毕竟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半晌后,丰息又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风夕眸中闪着光芒。 “姐姐,你看这些人这么急地跑,他们要干吗去啊?”无人理会的韩朴只好自个儿趴在窗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是说幽州是六州中最富有的吗?怎么还有这么多穷人?” “傻瓜,即算是富,富的永远也不会是这些平民百姓。”风夕走过去,探头往窗外望去,果见街上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人全往一个地方涌去。 “那富的是什么人?”韩朴再问。 “商人,贪官,权贵,王侯。”风夕声音里微带叹息,“平民百姓里稍好的也就能得个温饱。” “哦。”韩朴还不大能从这几个词中了解世间的悲怆疾苦,只是看着街上的那些人很是同情,“姐姐,既然那些人很有钱,而这些人又这么穷,那不如就让有钱的分一些给没钱的,这样岂不是大家都能吃饱穿暖了。” 风夕闻言一愣,然后便是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朴儿,你怎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你笑什么?”韩朴被风夕笑得俊脸发红,“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不是很好吗?” “朴儿,你的想法很好。”风夕敛笑,抬手抚了抚韩朴的头,“只是这世上没人会认同你这想法的,便是那些穷人,有些只要一朝得了势,便当即转换了嘴脸。你要知道,人心都是自私自利的。” 一旁,丰息看着韩朴,微作感慨,“好似一张白纸,任你涂画。” “我不会涂画的,我情愿永远是一片白色。”风夕看着韩朴,眼中有着无人能看懂的深深叹息,“若不能,那也该是任他自己去浸染这世间的五颜六色。” “你们在说什么?”韩朴听不明白,有些懊恼地看着两人。 “这些穷人是怎么回事呢?”风夕不答韩朴,问向丰息。 “昨晚城西一场大火烧了多半条街你竟是不知道,睡得还真是死,你能安然活到今日真是个奇迹。”丰息笑道,目光望向街上的人群,“这些定是那些火灾后无家可归的人,还有一些应是城里的乞丐吧。” 风夕闻言,不由凝神去听街上传来的话语,片刻后她瞪向丰息,神色间有着难掩的惊愕,“你又做了什么?” “姐姐,怎么啦?”韩朴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这些穷人干吗全往那边跑去?” “因为那边有人在给这些穷人发粮。”风夕盯着丰息。 “哦?是谁这么好心啊?”韩朴听了倒是赞了一句。 “我都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这般仁心仁义了?”风夕看着丰息,目光里尽是讥诮。 “我想现在整个曲城人都在好奇昨夜尚家那一场无名大火是如何引起的。”丰息走向窗旁的花架,伸手抚弄着架上一盆兰草,“那一把火不但烧掉整个尚家,死伤无数,更连累了一条街的邻居。” “烧掉整个尚家?”风夕闻言微震,但一看丰息那悠闲的模样,便又敛了神思,拖了张椅子坐下,稍稍一想便明白了,“那火……难道是尚也自焚?” “嗯。”丰息拔掉兰草里一片枯黄的叶,手指微拢,再张开时却是一些粉末落下盆里,“火是真的放了,万贯家财烧了是真的,尚家死伤许多也是真的,唯有自焚是假的。” “他逃了?”风夕一听就明白,淡淡讽笑道,“难怪说无商不奸,果然够奸诈!” “昨夜经你我那一闹,尚也岂敢再在曲城待下去,当然是趁背后指使的那人还未发觉时逃走,他半夜里带着发妻长子,亲自赶着马车悄悄溜了。走前放了一把火,想来个假死,只可惜呀,死的却是那些还在睡梦里的尚家姬妾、仆从们。”丰息拍拍手,似要拍掉手中残留的叶末,又似为尚也此举鼓掌,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 “尚也能当机立断,处事够果断,能带走妻儿,人性未绝,而倾国财富,当舍即舍,是个狠角色,难怪能成为幽州巨富!”风夕冷笑。 “如他这般的人,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活得好好的。”丰息又拔掉一片枯叶,“他十分的聪明,只要留着性命,自还能再创一份家业,得先有命,才能有其他的一切。” “你倒好似亲眼目睹他的一举一动似的。”风夕微蹙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瞬间变得雪亮尖锐。 “我去了祈雪院,岂能亲眼看到。”丰息淡淡一笑,将枯叶丢入盆中,“不过是我派在尚家的人亲眼目睹并告诉我罢了。” 他的话说完,房中顿有片刻的宁静。 “你……哈哈哈哈……果然!”风夕蓦然大笑起身,抬手落向额间,五指微张,似想遮住双眸,“我说你为何会对韩家的事这样关心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才是,你做任何事都是有其目的,做任何事之前早就计算得一清二楚!是我蠢,现在才想清楚!” “姐姐……”韩朴看着大笑的风夕微有些心惊害怕,不由伸手去拉她的手。 “我若不如此做,又岂是你心中所认识的那个丰息。”丰息依旧神色淡然。 风夕似并未感觉到韩朴拉住她的手,目光飘忽地落在丰息身上,语气轻柔得似呢喃,“你既早已遣人伏在尚家,那么尚家的家财定未全毁于火中,十成中至少有八成落入你手!然后你再从尚家家财中拨出些些施舍给因大火而受害的百姓,便得了善名。听听……现在不是满街的人都在赞扬着黑丰息丰大侠施粮济灾的仁义之举吗?好一招名利双收啊!” “哈哈哈哈……”丰息抚掌而笑,“女人,这世上果是你最了解我。” “是啊。”风夕意兴阑珊地坐回椅中,“你明明是一只狡猾、奸诈、阴狠、自私、冷血、无情的狐狸,可世人为何却看不清你,为何还称颂你为当世大侠?世人的眼睛到底是如何长的?”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自己是善人侠者,而世人却偏偏认为我是仁义大侠,黑丰息似乎比白风夕更有侠义风范。”丰息依然在笑,笑中却带着嘲弄,“你说是我做人太过成功,还是世人识人太过失败?” “曲城的百姓在称颂你,可你却在财富与救人之间选择了前者!你本可以救出那些大火中的人,可你却宁愿搬那些死的金银珠宝,也不愿对火中的活人施以援手!你怎可冷血至此!”风夕的声音低沉喑哑,倚头靠坐在椅上,五指遮住眼眸,“早知如此,我昨夜便应杀了尚也!” “只能二选一时我当然选对我有利的。”丰息神色淡淡,对于风夕的指控毫无愧疚,“何况我以尚家之财可救上百家,而弃财救人,不过救得数百人而已。” “算计得真是清楚!”风夕落在面上的手指微微发抖,“昨夜你到底做了多少事呢?” “昨夜做的事可不少呢。”丰息移步到她对面的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似在探究着什么,又似在算计着,“不过我想你大约都可想到了。” “既然尚家的家财都落入你手中,那么祈家的家财定想必也难逃你手。”风夕的声音透出一种疲倦。 丰息无声地笑,目光亮亮地落在风夕身上,似看着他掌中的猎物,“玉雪莲是千金也难求的灵药,可给你解毒时,我竟未有犹疑,现在我倒明白了,你真的不能死,你若死了,这世上还能有谁如你一般知我解我,那样的人生太过寂寞无趣了。” 风夕扯起唇角微微讽笑,“尚家、祈家已失主人,两家已乱,更有你这只狐狸在旁算计,家财会落入你手中我不奇怪,只是两家旗下之钱庄、店铺遍布大东,皆设有管事,现无主人,定都自立为主,那些铺子才是尚、祈两家财富中的大头,你如何舍得?可你又如何能得?” “威逼利诱,是人便无法逃过。”丰息左手摊开,五指微微做出一个微抓拢的动作,“尚家、祈家所有的我都抓在手中!” “幽州最富,富在曲城,曲城已乱,幽州必动。”风夕深深叹息,“祈、尚两家入你囊中,便等同于半个幽州入你囊中。这才是你来幽州的原因,我虽早就知道你,可你每每还是能叫我出一身冷汗。” “皇朝得了玄极,我得半个幽州的财富,你说我们谁胜谁负呢?”丰息浅浅地笑着,雍容如王者。 “江湖、侯国都让你玩弄于指掌间,这样深的城府,这样精密的算计,谁比得上你啊!”风夕冷冷一哼。 丰息闻言却起身走到她身前,俯身凑近她,近得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脸上,拿开她遮住眼眸的手,直视她的眼眸。 “女人,你生气难过是为祈、尚两家,还是为……我?” 风夕的眼眸幽深如潭,看不见底,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丰息的目光雪亮如剑,似要刺入最深处,似要探个明白。 两人目光胶着,默默对视,室内一片窒息的沉静,只有韩朴紧张的呼吸声。 良久后,风夕起身,牵起一旁不知所措的韩朴,往门外走去,手按上门,回头看一眼丰息。 “你……十年如故!” 笑儿在收拾着细软,目光瞟见怔坐在桌旁的凤栖梧,见她虽依旧面色冷淡,只是一双眼睛里却泄露了太多复杂情绪。 “凤姑娘。”笑儿轻唤一声。 “嗯。”凤栖梧转头,有片刻间,似有不知身在何方的迷惘。 笑儿见状心中微微一叹,面上却依然露出微笑,“姑娘在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出神。” “风姑娘。”凤栖梧老实承认着,眉心微蹙,“那样的女子我从未见识过。” “一言一行皆不合礼教,张狂无忌更胜男子。”笑儿轻轻吐露,笑看凤栖梧,“姑娘可是这般想?” “是啊。”凤栖梧点点头,目光落向空中,“明明很无礼,可看着却让人从心底里发出惊叹与艳羡。” “笑儿跟在公子身边五年了,还未见着夕姑娘,却从跟着的第一天起便已知道有夕姑娘这么一个人,后来与夕姑娘相见也只那么几次,但每次见着时,都会见到她与公子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了,他们竟未有丝毫改变。”笑儿看着凤栖梧,话中隐有深意。 凤栖梧闻言不由看向笑儿,她自也是玲珑剔透之人,这一路行来,丰息身边的人见着了一些,她虽不说,但也知皆是些非比寻常之人,便是身边侍候着的笑儿、钟离、钟园,看似年龄小,却也是个个有着一身非凡本领,看人待事不同一般。 “笑儿,你想告诉我什么?” 笑儿依旧是笑笑,转而又问道:“姑娘觉得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丰息是个什么样的人? 凤栖梧默然半晌才道:“我看不清。” 是的,虽数月相伴,却依然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为武林中人,却随从众多,言行举止雍容有礼,吃穿住行精致无比,竟是比那些王侯贵族还来得讲究。虽人在眼前,却无法知其所思所想,深沉难测就如漆黑无垠的广夜,可包容整个天地,却无人能窥视一丝一毫。 “看不清自然也就难想清,因此姑娘大可不必想太多,公子请姑娘同行,那必会善待姑娘。”笑儿扶起她,“东西已收拾好,马车想来已在店外候着,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门外,便见丰息的房门砰地打开,走出风夕与韩朴。 目光相遇的瞬间,瞅见那个潇洒如风的女子眼眸深处那一抹失望与冷漠,再看时却已是满眼的盈盈笑意,让人几疑刚才眼花看错了,眸光再扫向风夕身后,房中的丰息神色平淡静然,只是眼眸微垂,掩起那墨玉似的瞳仁。 “凤美人。”风夕笑唤眼前亭亭玉立的佳人,似一株雪中寒梅,冷傲清艳。 “风姑娘。”凤栖梧微微点头致意。 “唉,只要看到你这张脸,便是满肚子火气也会消了。”风夕左手拉住凤栖梧的手,右手轻勾凤栖梧下巴,轻佻如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栖梧,你还是不要跟着那只狐狸的好,跟在我身边吧,这样我们便可朝夕相对,若能日日看着你天仙似的容颜,我定也会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 “夕姑娘,你这话便是那些天天逛青楼的男人也说不出。”笑儿忍不住偷笑。 “你这小丫头。”风夕放开凤栖梧,手一伸,指尖便弹在笑儿脑门上,“我要是个男人就把你们俩全娶回家,一个美艳无双,一个笑靥无瑕,真可谓享尽齐人之福呀。” “呵呵,不敢想象夕姑娘是个男人会是个什么样。”笑儿笑得更欢了,就连凤栖梧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我要是个男人呀,那当然是品行才貌天下第一的翩翩佳公子!”风夕大言不惭道。 “好啊,夕姑娘,你若是个男人,笑儿一定追随你。”笑儿边笑边说,并扶着凤栖梧往店门口走去。 “唉,可惜老天爷竟把我生成个女子,辜负了这般佳人。”风夕长长惋叹,面上更是露出悲凄之色。 “姐姐,你这个样子会让老天爷后悔把你生出来的。”冷不丁地,韩朴在身后泼来一盆冷水。唉,有时候他真后悔认了这人做姐姐。 “朴……儿……”风夕回转身拖长声音软软唤着。 “凤姐姐,我扶你下楼。”韩朴见状马上一溜烟地跑至凤栖梧身边,殷勤地扶着她。 “见风使舵倒是学得挺快的。”风夕在后一边下楼一边喃喃道。 “与你齐名真的挺没面子的。”冷不防身后又传来一句。 风夕白一眼丰息,然后转头目光落在门外的两辆马车上,霎时又笑得一脸明灿,“钟离,钟园,你们和那只黑狐狸坐颜大哥的车,这辆车便是我和凤美人坐的。” 她一步上前,身子轻轻一跳,便跃上车,然后拉凤栖梧、笑儿、韩朴上车,接着车门一关,留下呆站在车下的钟离、钟园。 “公子。”钟离、钟园双双回头看向丰息。 丰息看一眼后面那辆在旁人眼中应算上等的马车,眉心微皱,“牵我的马来。” “是,公子。” 三月中,正是春光融融时分。 清晨里,微凉的春风吹开轻纱似的薄雾,吹落晶莹的晨露,卷一缕黄花昨夜的幽香,再挽一线绯红的朝霞,拂过水榭,绕过长廊,轻盈地,不惊纤尘地溜进那碧瓦琉璃宫,吻醒轻纱帐里酣睡的佳人。 服侍的宫女们鱼贯入殿,勾起轻罗帐,扶起睡海棠,披上紫绫裳,移来青铜镜,掬起甘泉水,濯那倾国容。拾起碧玉梳,挽上雾风鬟,插上金步摇,簪起珊瑚钿,淡淡扫蛾眉,浅浅抹胭红,待到妆成时,便是艳压晓霞,丽胜百花的绝色佳人。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比公主生得更美了!” 落华宫中,每一天都会响起这样的赞美声,只要是幽州王宫里的人一听,便知这话是自侍候纯然公主的宫女凌儿口中说出。 有着大东第一美人之称的幽州公主——华纯然,垂眸看着铜镜中那张无双丽容,微微抿唇一笑,挥挥手,示意梳妆的宫女们退下。 她移步出殿,朝阳正穿过薄雾,洒下淡淡金光,晨风拂过,殿前春花点头。 “公主,可要往金绳宫与主上一起用早膳?”凌儿跟在身后问道。 “不用,传膳在晓烟阁,我先去冥色园,昨日那株墨雪已张了朵儿,今晨说不定就开了。”华纯然踩在晨雾熏湿的丹阶上,回头对身后的凌儿吩咐,“你们都不用跟着,忙去吧。” “是,公主。”凌儿及众宫女退下。 冥色园是幽王为爱女纯然公主独造的花园,这花园不同于其他花园,此园中只种牡丹,收集了天下名种,放眼整个大东,绝无第二个,而且平日除种植护养的宫人外,未得公主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园。 三月里,正是牡丹陆续开放的时节,园中满是含苞待放的花蕾与盛放的花朵,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满目艳光,人行花中,如置花海,花香袭人,沁脾熏衣。 华纯然绕过团团花丛,走至园中一个小小的花圃前,花圃中仅种有一株牡丹。 “真的开花了呢。” 看到花圃中那株怒放的牡丹,华纯然不由面露微笑。 那一株牡丹不同于这园中任何一株,它高约三尺,枝干挺拔,翠绿的枝叶中擎着一朵海碗大的花朵,花瓣如墨,花蕊如雪,雪蕊上点点星黄,端是奇异。 “墨雪——真是如墨似雪。”呢语轻喃,华纯然伸手轻抚花瓣,却似怕碰碎一般,只是以指尖微微点了一下,弯腰低头,嗅那一缕清香。 “唉……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人啊!” 蓦然,一道清亮无瑕的嗓音响起,仿佛是来唤醒这满园还微垂花颜,睡意未褪的牡丹,也惊起了沉醉花香中的华纯然,她抬首环顾,花如海,人迹杳。 “人道牡丹国色天香,我看这个美人却更胜花中之王呀!”那道清亮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欣喜的惊叹。 华纯然顿时循声望去,便见高高的屋顶之上,坐着一名黑衣男子及一名白衣女子,朝阳在两人身后洒下无数光点,驱散了薄薄晨雾,却依然有着丝丝缕缕,似对那两人依依不舍,绕在两人周身,模糊了那两人的容颜,那一刻,华纯然以为自己见着了幻境中的仙影。 “黑狐狸,你说书上所讲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不是说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美人?”风夕足一伸,踢了踢身旁的丰息。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这位佳人当之无愧。”丰息也由衷点头赞叹,末了再加一句,“你实在应该学学人家。” 这是华纯然第一次见到白风黑息,很多年后,当华纯然年华老去,对着铜镜中那皱纹满布的容颜,她却依然能面带微笑,轻松愉悦地回想起这一天,这个微凉的充满花香与惊奇的早晨。 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并未去细想这两人可以不惊动王宫内外重重守卫而抵达她面前的本领有多危险,而是从容笑问天外来客:“两位是从天上飞来的,还是被风从异域吹来的?” “哈哈……”风夕闻言轻笑,“美人儿,你都不害怕吗?不怕我们是强盗,来劫财劫色的吗?” “若所有强盗都如二位这般丰仪非凡,那么纯然也想做做强盗。”华纯然不慌不忙地答道。 “好好好!”风夕拍掌赞道,“不但容貌绝佳,言语更妙,真是个可人儿,这大东第一美人的称号当之无愧呀。” 晨雾终于不敌朝阳,悄悄散去,那屋顶上的人虽因距离太远无法将容颜看得真切,但两人额间那一黑一白的两弯月饰却可看得分明,映着朝霞,闪着炫目的光华。 “若纯然未认错,两位定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风黑息了。”华纯然目光盯在那两轮玉月之上,悠然而道。 “哈哈……”风夕放声而笑,“深宫之人竟也有如此眼光,不错,能见着你,便也不枉我走这一遭。” “并非纯然眼光好,而是两位名声之广,无论是街头巷陌,还是深宫幽闺,都早有耳闻。”华纯然微笑道。 风夕足下一点,优雅如白鹤展翅,盈盈落在华纯然面前,从左至右,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将华纯然又看了一回。 但见佳人扶花而立,目如秋水,脸似桃花,长短适中,举动生态,真是目中未见其二也! “好美的一张脸啊!”她看着看着实在忍不住,手不由自主地便摸上了美人软玉似的脸颊,“真想把这张脸收藏在袖,好日夜观赏。” “唉,你这种轻狂的举止真是唐突了佳人。”丰息看着风夕那无礼的举动,摇头叹息。身形一动,便似空中有一座无形之桥,他从容走下。 “黑狐狸,别打扰了我看美人。”风夕左手挥苍蝇似的向后挥挥,右手却还停在美人脸上,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我一夜未进食,本已饿极了的,谁知一看到你,我竟是半点也不觉得饿了,这定是书上所说的秀色可餐也。” 华纯然任凭风夕又摸又看的,她只是静然而立,浅笑以待。 “唉!我怎么就不生成一个男子呢?不然就可以把这些美人全娶回家去了!”终于,风夕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的爪子。 华纯然抿嘴一笑,然后盈盈一礼,“白风黑息果是不凡,纯然今日有幸,能与两位相识。” “哎呀!公主向我等草民行礼,这不是折杀我等嘛。”风夕赶忙跳起来,缩到丰息身后,脚一抬便踢向丰息膝窝,“黑狐狸,你便向公主拜两拜,算替你我回礼吧。” 未见丰息有何动作,却偏偏身形移开一步,躲过了那一脚,然后从容施礼,落落大方,风度怡人,“丰息见过公主。” “听闻白风黑息素来行踪飘忽,难得一见,却不知今日因何到此?”华纯然抬眸望向两人。 “我就是想来看看华美人你啦。”风夕的目光被那株墨雪牡丹所吸引,不由走了过去,同时道,“这只黑狐狸找你却是另有原因的。” “哦?”华纯然闻言看向丰息,目光相遇,顿心头微跳。王侯公子不知见过几多,却未有一人如眼前之人这般高贵清华,王宫华园里,他如立自家庭院,别有一种自信从容的气度。 丰息从袖中取出那块粉色丝帕递过去,“公主可曾见过此物?” “这个?”华纯然接过丝帕,不由惊奇,“这是我的丝帕,却不知何故到了公子手中?” “这真是公主之物?”丰息反问,眸光柔和。 “当然。”华纯然细看那丝帕,指着帕上图案道,“这乃我亲手所绣,我自然识得。” “原来这蛩蛩距虚是公主绣的。”丰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公子也知这是蛩蛩距虚?”华纯然听得,心头一动。要知这蛩蛩距虚乃上古传说中的异兽,别说是识得,便是听过的人也是少有,想不到他竟也知。 “呵呵……华美人,你知道这丝帕是如何到他手中的吗?”风夕忽然插口,一边还绕着那株牡丹左瞅右瞧的。 “纯然正奇怪呢,风姑娘可能解惑?”华纯然回首。却见风夕一张脸已趋在花前不到三寸之距,手指还在拨弄着花蕊,看样子似是想将花蕊一根根数清。 “哈哈……我当然知道啦。”风夕笑道,抬首回眸,目光诡异,“就是那风啊它吹啊吹啊吹……将这丝帕吹到数百里外的长离湖畔,然后就从天而降,落在这只黑狐狸手中。” “呵呵……风姑娘真会开玩笑。”华纯然以袖掩唇而笑,螓首微垂,仪态优美,风姿动人。 “唉,美人一笑,倾城又倾国。”风夕喟然而叹,手一挥,便带起一阵轻风,霎时满园牡丹摇曳起舞,“便是这号称国色的牡丹也为之拜服呀。” 风中摇曳的牡丹比之亭亭静立更添一番动人风华,而华纯然此刻却看着风夕有些发怔,满园牡丹,满目的国色天香,可她素衣如雪,却掩了满园牡丹的光彩。 怔愣了片刻,华纯然轻轻叹息,“风姑娘这样的人物,才让人衷心拜服。” 风夕闻言眨了眨眼睛,然后看向丰息,“听到了没?这可是出自大东第一美人之口呀,以后你少说什么和我齐名很没面子,与我齐名那是我纡尊降贵了,你应该每日晨昏一炷香地拜谢老天爷让你和姑娘我齐名。” 丰息还未有反应,华纯然已是轻笑,道:“若有风姑娘相伴,定是一生笑口常开。” “哎呀,那也不好呀,难道光顾笑,都不吃饭了吗?饿着了你,我会心痛的。”风夕摇摇头,手抚着肚皮,“我们凡人,还是需得五谷养这肉身的。我说华美人,你能请我吃顿饭不?” “哈哈哈哈……”华纯然终是止不住笑出声,“既然风将我的丝帕吹至二位手中,复又将二位送至我跟前,这也是奇缘,便让纯然稍作地主之谊,招待二位如何?” “哎呀,公主不但人漂亮,说话也漂亮。”风夕拍手道。 “丰公子可赏脸?”华纯然再问一旁正端详着那株牡丹的丰息。 “这株牡丹想来是公主精心培育。”丰息手抚花瓣,微微叹息,“如墨似雪,端是奇绝,只是不适合种在这个牡丹园中。” “哦?为何呢?”华纯看着他,忽觉得眼前之人竟极似那花。 “这花啊,要么遗世独立,要么出世倾国。”丰息回首,黑眸如夜。 华纯然胸膛里猛然一跳,耳膜震动,那是心跳之声,久久不绝。她目视丰息,半晌无语。 “喂,两位,吃饭比较重要啦。” 耳边听得风夕召唤,转身看去,便见她在花间飞跃,白衣飞扬,长发飘摇,足尖点过,却花儿依旧,枝叶如初,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俚歌。 当春风悄悄, 杨柳多情, 我踏花而来, 只为看一眼妹妹你的笑颜…… 第14章 落华纯然道无声 落华宫里,纯然公主最信任的侍女凌儿这几天有些不开心,又有些开心。 不开心的原因便是此刻霸占了公主床榻酣然大睡的人。想想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风夕,凌儿便一肚子不满。 这位公主十分推崇的所谓的“风女侠”,在宫中这么多天,却未见其有何不同凡响之处。基本上,这些天来她所有的表现,只能用“好吃贪睡的懒虫”来形容,她一天里大半的时间是在睡觉吃东西,另一小半的时间则是和宫里的宫女们调笑嬉闹。 比如说,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你身后,将你吓个半死的同时变戏法似的将一朵美丽的花儿簪在你的鬓上,夸赞你的美貌;白天告诉你江湖上的生活有多精彩有趣啦,让你心痒难禁,到了晚上却和你说些鬼故事,让你彻夜不敢入眠。 仗着她曾周游各国,于是今天教这个画什么“笼烟眉”,明天教那个抹什么“泪线腮”,后天再指点这个梳什么“惊鸿髻”,还说什么用龙涎香熏衣简直是糟蹋衣裳,女儿家应该知道什么叫天香染袂…… 于是整日里就只听得这些话:夕姑娘我今日画的眉可好看?夕姑娘我头上这支步摇如何?夕姑娘,我将衣裳的袖子收收是不是更好些?夕姑娘,这是我今晨采的花露泡成的茶,你尝尝。夕姑娘,这是我做的点心,你快趁热吃…… 弄得整个落华宫,都快忘记了这儿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至于让凌儿开心的事嘛,她眼角悄悄瞟向花园暗香亭内正与公主对弈的丰公子,看到那玉树临风般的身影,她一颗心儿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记得她第一眼看到这位丰息公子时,以为是哪国的公子驾临。平日公主的几位兄弟也是相貌堂堂,可一跟这丰公子相比,便有如鸦雀对比彩凤,更别提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姿仪风度了。 而且他还有满腹才华,能与公主诗词相酬,琴笛合奏,棋画相拼,更别提公主歌一曲《出塞令》时,他拔剑而舞的飒飒英姿。 这样一个只出现在少女梦幻中的完美男子,想不到世间竟真有一个。所以落华宫的宫女们见着了他会脸红,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被他目光注视会手足无措……这些在凌儿看来都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她自己也是这样啊。 凌儿胡思乱想之际,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暗香亭。 百花拥簇中的华纯然与丰息,远远看去,真是才貌匹配的一对璧人,仿佛是画中的神仙眷侣,让人看着便要由衷地恋慕赞叹,以至凌儿看着看着便出了神,只是……这画中似乎多了一点刺目之物,她定睛一看,顿时气不过来,这个风夕是什么时候跑去的?又在打扰公主与丰公子! “华美人,不应该这样下啊。” 华纯然刚要落下的棋子半途忽被劫走,落向了另一个地方。 “华美人,你应该这样下,然后呢,这只狐狸肯定要下这里,你呢再下这里,他再下这里,然后你再这样,最后呢……你看这不就把他全围起来了嘛,叫他无路可逃!哈哈……这就叫做‘活捉黑狐狸’,哈哈哈哈……”风夕两手在棋盘上手起子落的,一盘棋不到片刻便给她自个全走完。 华纯然看向棋盘,然后由衷赞道:“原来风姑娘棋艺如此高明。” 她的棋是幽州有名的国手教的,素来也自负棋艺,可这几日与丰息下棋已近十局,却无一局胜出,眼前这盘本已处于下风的棋局,经风夕这么一拨弄,竟是转败为胜了。 “嘻嘻……不是我高明,而是我熟知狐性。”风夕笑眯眯地趴在桌上,偏首看着华纯然,这个习惯是最近养成的,按她的话说是看着美人的脸可以养目。 而远远的,凌儿咬着牙,拧着手,跺着脚,恨恨地看着风夕。当然,她决不会承认她是在羡慕妒忌。 “人说江湖多草莽,我却不以为然。”华纯然看着眼前两人,目中尽是赞赏,“所有的江湖人都如二位这般通诗文,精六艺,知百家,晓兵剑吗?便是王侯子弟也不及二位。” “嘻嘻……”风夕笑笑,身子一纵,便坐在亭子边的栏杆上,垂着的腿在栏杆下左摇右摆,“我也想问问,所有的公主是否都如你一般大胆,敢在宫中收留来路不明的江湖人。” 华纯然回头看一眼丰息,见他也正注目于她,似对风夕的问题颇有同感。 她当下嫣然一笑,指尖挽一缕垂在胸前的长发,慢声细语道:“纯然敢挽留两位做客宫中,是纯然自认一双眼睛看人不差。”她顿了顿,眼眸落向亭外的花海中,眸光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两位这般奇特之人,对于一生都将居于深宫大宅的纯然来说,是难得的奇遇,或许可说是纯然此生最有意思、最值得回味的事,所以既得之,我必珍之。” 丰息低首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拈一粒白子,淡淡一笑道:“得之珍之,不得我命之。” “是。”华纯然一笑点头,看着丰息,眸光如水。 “华美人,你说你一生都将是锁于深宫大宅中,那有没有想过要去外面看看呢?”风夕笑得坏坏的,似想勾引小白兔的狐狸,“踏出这个深宫,你会发现外面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人生百态,都比这宫里要精彩多了哦。” “不。”谁知华纯然竟摇摇头,面上微笑未敛,起身走至栏畔,掬一朵伸至栏杆的牡丹,“我就如这朵花一样,适合长在这个富贵园中。”说着她放开牡丹看向风夕,一双眼眸清明如镜,“我到外面去干吗呢?只为着看外面的花草树木、各式人物吗?或许一开始会有新奇之感,但世间只要有人的地方又岂会有二般。” 见风夕目露讶异,她只是一笑,继续道:“我既不会纺纱织布,也不会耕田种地,更不惯粗茶淡饭,如何适应平常百姓的生活。我只会一些风花雪月的闲事,我喜欢华美的衣饰,喜欢精美的食物,喜欢歌舞丝竹,我还需要一群宫人专门服侍我……我自小至大学会的是如何在这个深宫中生存。” 风夕长眉一挑,然后拍掌笑赞,“好好好!我本以为你会像某些深闺小姐一样豪气地道‘且将富贵弃如土,换得逍遥白头人’,华美人虽说深居宫闱,却有慧根慧眼,识人知己。” 丰息一边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分开放回棋盒,一边道:“看似你就山,实则山就你。” 华纯然闻言目射异光,看着丰息,似叹似喜。 而风夕却不再语,只是坐在栏杆上,一手托腮,笑看两人,眸光深沉却神色淡然。 暗香亭中于是一片静谧。 “公主,主上请您过去。”凌儿忽上前禀报。 “喔。”华纯然点头起身,“我去去就回,两位请自便。” “公主请便。”风夕与丰息皆微笑目送。 回到寝殿,华纯然换了一身较为明艳的衣裳,一边问侍候的凌儿:“知道父王召我所为何事吗?” “奴婢向传讯的宫人打听了,好像是跟公主私留的两位客人有关。”凌儿答道。 “我不是告诫你们不能将他们在此的消息泄露吗,为何此事会传至父王耳中?”华纯然闻言顿时目光转冷,扫向凌儿。 凌儿心头一跳,赶忙跪下答道:“公主,奴婢确有按您的吩咐告诫了落华宫里所有的宫女、内侍,决不许将丰公子与风姑娘在宫中之事宣扬出去,奴婢也未曾向任何人泄露此事,请公主明鉴!” 华纯然看了她一眼,然后挥手,“起来吧,我又没怪你,你慌什么。” “谢公主。”凌儿起身,微有些忐忑地看看她,然后小声地道,“公主,奴婢大胆猜测,此事或许跟凌波宫的淑夫人有关。公主这几日都在宫中陪伴二位客人,前天奴婢曾见到凌波宫的人在宫外转悠,还向奴婢打听这几日怎么不见公主出门,我只推说公主这几日身体不适在休养。” “哦?”华纯然瞟一眼凌儿,片刻后才淡淡道,“走吧,别让父王等得太久。” 她一挥袍袖领先而行,身后跟着凌儿及众宫女、内侍。 暗香亭里,风夕笑吟吟地看着丰息,而丰息只是将几颗白子抓在手中把玩,目光微垂,怡然自得。 “你说,这个华美人如何?”风夕问。 “很好。”丰息漫不经心地应道。 “只是这样?”风夕身子一纵,落座于他对面。 “如果你是问我,韩家灭门之事是否为她主使,那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丰息依旧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头也不曾抬一下,“或有其能,却未有其心。”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风夕摇头,目光盯住他,“我是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丰息终于抬头看她,淡笑问道:“女人,说起来,这十来年你欠了我很多人情呢。” “怎么?你想叫我给你办事来还人情?”风夕眼眸微眯,脸上笑容不改,“没门!早八百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想从我这得到回报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趁早打消主意,天下间你要算计谁便算计去,但决不要算计到我头上。” “想你回报我,我从未存此念。”丰息摇头,抬手将掌中的棋子全部放回棋盒中,“我只要你置身事外,不管这个幽王都里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来破坏我的计划,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更谈不上算计你了。” “怎么?想让我只看戏而不许掺一脚?”风夕趴在桌上,仰首看着他。 丰息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你知道吗,我前段日子路过落日楼时,吃了几道很不错的菜肴……” “你做给我吃?”风夕一听马上抓住了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就差嘴角没流出口水,身后没摇着尾巴。 “要是你偶尔肯帮我一点小忙的话,我倒可以考虑的。”丰息姿态从容优雅。 “你这只狐狸,认识你十来年,你却只做过一次东西给我吃!”风夕指控着他,手下意识地加上几分力道。 “可是那一次却让某人垂涎至今。”丰息左手一抬,指尖轻扫风夕手腕,将快被握断的右手挽救出来。 “是啊。”风夕虽是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你这只黑心黑肺的狐狸做出的东西却是我吃过的所有东西中最美味的。” “那你答不答应呢?”丰息不紧不慢地问道。 风夕不答,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如芒刺似的盯着他,半晌后才道:“你想娶华美人,当幽州的驸马?” “你觉得如何呢?”丰息笑吟吟地问道,目光同样盯着她。 “啊呵……好困哦。”风夕忽然打个长长的哈欠,双臂一伸,便趴在桌上睡去。 霎时亭中一片安静,丰息静静地看着似已睡去的风夕,良久后,他俯首在她耳边轻轻地低语:“娶幽州公主,你觉得如何呢?” 亭中静静的,没有回答。 “女儿拜见父王。”金绳宫的南书房里,华纯然盈盈下拜。 “纯然快起来。”幽王起身亲自扶起爱女。 今年五十出头的幽王保养得当,看上去也就四十四五的样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继位为王已有十一年,眉宇间已凝就了王者的威严。 “不知父王传女儿前来有何事?”华纯然起身问道。 “没什么事,只是好几日没见纯然了,想看看我的宝贝女儿。”幽王满面慈蔼看着最疼爱的女儿,“正好近日山尤国使臣到来,进献了一批上等丝绸霞烟罗,待会儿你去挑几匹喜欢的做衣裳。” “多谢父王。”华纯然挽着幽王的手臂,一派天真女儿娇态,“女儿也想天天都能侍奉父王,只可惜父王忙于国事,平日里难得有空见我们几个儿女。” “这还不都是你那几个兄长太过无能,不能替父王分忧,事事都得我亲自处理。”幽王爱怜地看着女儿,他有十七个儿女,但最疼爱、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六公主,“若纯然生为男儿便好了。” 华纯然闻言轻笑,道:“父王,并非兄长无能,只是比起父王来,自是望尘莫及,因此父王才会觉得兄长们不堪重用。但虎父无犬子,假以时日,兄长们必也会学得父王才干,成为像父王一样英明的男儿。” “哈哈哈哈……还是我的纯然会说话。”几句话哄得幽王欢笑。 “父王。”华纯然扶着父亲在椅上坐下,然后一双柔荑不轻不重地为幽王捶着肩背,捶得幽王通体舒泰,“朝中有些琐事交给大臣们去办就好了,何必事事亲为呢,不然您累着了女儿可要心疼的。” “好好好!”幽王心头大悦,抬手轻拍爱女,“父王再忙,也要抽出时间陪陪我的女儿的。” “父王,您喝茶。”华纯然将桌上的茶捧过奉与幽王,轻声细语道,“父王,纯然平日里听几位兄长提过,说国中钱起大人、王庆大人、向亚大人几人都是忠臣又有才具。女儿有时就想啊,既然这几位大人这么能干,父王当委以重任,这样既可显示父王贤达重才的英明,又可多些时间陪陪宫中的几位夫人。”说到此,她忽地轻轻叹息一声。 幽王听到此处一愣,转头便见女儿柳眉微颦,眉笼忧愁,顿时心尖上便似被人揪了一下,满怀关切地问道:“纯然,怎么啦?” “没什么。”华纯然强自一笑,“只是女儿自幼没了娘,所以视宫中的几位夫人如同母亲一般,时常去给几位夫人请安,只是夫人们都很想念父王,女儿去了反倒……”她说到此处话尾一收,只是脉脉垂首,不胜怜人。 果然,幽王一听此话便连忙追问:“纯然,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女儿哪有受什么委屈。”华纯然转过脸,“父王这般疼爱女儿,兄弟姐妹们也极尽友爱,这宫中不曾有人对纯然摆脸色,说冷语的。” “摆脸色?说冷语?”幽王脸色一整,眉头一竖,“谁人如此大胆?敢欺我的纯然!” “父王误会了,没有人如此。”华纯然慌忙道,脸却依旧转在另一边,声音轻轻的,似有无限委屈。 幽王扳过女儿的脸,果见玉似的脸颊上一行泪痕,顿时心疼不已,“纯然,父王心里明白,你也不用替她们遮掩,定是我多疼你一些,便有人眼红心妒了!” “父王。”华纯然投入幽王怀中,嘤嘤轻泣,“没人欺负女儿的,父王国事繁重,女儿不想父王再操心。女儿只是没了娘,心里没个依靠,时常感到孤单罢了。” “乖,我的乖女儿不哭。”幽王顿化身慈父,这会儿为了哄得爱女欢颜,只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全捧来才好,“你还有父王啊,父王就是你的依靠,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嗯,女儿明白。”华纯然在幽王怀中点点头,然后放开了幽王,一张玉颜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更何况疼她入骨的幽王。 “乖女儿,别哭了。”幽王拥着女儿一起坐下,一边拾过丝帕给女儿擦泪,“这么多的儿女中,父王最疼的就是纯然了,只要看着纯然,心里头所有的烦事都飞走了。可你这一哭啊,父王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似的,疼得要命。” 闻言,华纯然破涕为笑,撒着娇道:“父王,你这是在笑话女儿,本来女儿是有好事要说与父王听的,这会女儿不要说了。” “好吧,好吧,父王不说了,还是我的纯然说话吧。”幽王爱怜地抚抚女儿的头,“纯然想要说什么好事?” 华纯然端正了神色,道:“父王,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白风黑息?” “白风黑息?”幽王目光一闪,看着爱女,“父王听说过,这两人乃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只是纯然何故提起?” 华纯然盈盈笑道:“女儿正是想禀告父王,这白风黑息正在女儿的宫中做客!” 幽王闻言,顿双眉一皱,其实他已经知晓此事,本来也是想要与她说这事,却没想到女儿如此坦白地告诉他,他看着爱女,道:“纯然,你公主之尊,岂能接触这些江湖中人。况且这黑丰息乃男子,留在你宫中,若传扬出去,岂不坏你声誉!” “父王。”华纯然不依地摇摇幽王肩膀,“那白风黑息一男一女可是同在女儿宫中,女儿是敬他们卓绝的本领,所以招待他们做客,宫中上百的宫女、内侍看着,女儿坦坦荡荡的,不怕小人诬蔑。况且父王曾说,江湖草莽中也出奇人俊士,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女儿觉得这白风黑息真乃罕世奇才,父王若得他们相助,定能大展宏图,我幽州将来定不会再屈居于冀州、雍州之下!” “哦?”幽王眼带奇异,“如此说来,纯然是想引介这二人为父王所用?” “嗯。”华纯然点头,一边重斟了茶水捧给幽王,“父王,光凭这两人不惊动宫中守卫便自如出入王宫的这等本领,女儿便觉得父王可用之,更何况这两人之才具还远不止如此,所以女儿才百般结交于他们,就是想将他们留在幽州,以襄助父王,或许……”说到此她声音轻轻的,神色却无比的端重,“父王,或许这两人能助您得天下!” 幽王手中茶杯一响,抬眸看着华纯然,目中精芒闪现,过得片刻,他放下茶杯,略带叹息地道:“纯然,你自幼聪慧,父王的心思也只你能懂几分,倒是你那几位兄长……唉!” “兄长们还年轻,暂不能替父王分忧也是情有可原。”华纯然淡笑道,“父王,您可要接见这两人?” “嗯……”幽王沉吟一会儿,摇头道,“孤暂不接见,他们这些江湖人心性难测,且再看看。倒是那两人在你宫中已住有五日,你贵为公主,岂能与这些草莽同住,还是让他们搬去宫外的别馆吧。” “嗯?”华纯然闻言微微一愣,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很有些难过地道,“原来父王早就知道这两人在女儿宫中,是父王派人监视女儿吗?父王不信任女儿吗?” 幽王自知失言,忙安抚爱女,“纯然,父王绝无派人监视你,只是淑夫人担心你,所以才告之父王的。” “原来……”华纯然话未说完便红了眼圈,一串泪珠落下,又似不想父亲看着,她忙别转过头去。 “纯然,乖女儿,别哭。”幽王一见爱女难过落泪,忙搂住女儿轻轻抚拍,“纯然,你别哭啊,父王怎会不相信你,父王最疼的就是你,父王是关心你啊。” 华纯然却转过身背向幽王,肩膀微抖,轻轻啜泣,丝帕拭着眼角,“父王,女儿没难过,您别……别担心。” “纯然。”幽王一把将爱女扳过身来,却见她已是满脸泪痕,不由得懊悔不已,“纯然,别哭啊,你再哭,父王的心都要被你哭碎啦!” “父王!”华纯然扑在幽王怀中,嘤嘤啼哭,一边还轻轻泣诉,“女儿自幼失母,唯有依靠着父王疼爱,可这十多年在宫中,虽说周围都是亲人,可一个个视女儿为眼中钉,都要除而后快才好。父王,女儿活得很辛苦,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要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父王,干脆您还是把女儿逐出王宫吧,女儿在民间或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别哭,别哭,我的乖女儿,快别哭了!”幽王一颗心给华纯然的眼泪淋得软软的,酸酸的,又是搂又是抱,又是抚又是拍,百般劝慰,只愿怀中的宝贝女儿别再流那碎人心的眼泪,“纯然,别哭啦,以后不管是谁,只要是说纯然的不是,孤一定二话不说就把她斩了!” 华纯然从幽王怀中抬起头,依旧是泪如雨下,若冷风里瑟瑟的梨花儿,令人见之生怜,“父王当年将淑夫人喜欢的落华宫赐给了女儿,淑夫人不喜欢女儿,中伤女儿,这些女儿都能理解,都不在乎,只是……只是父王竟然相信她们,而不信女儿……这……这才真正叫女儿伤心!女儿只是一心想帮助父王,可………呜呜呜……”说着说着又捂着丝帕嘤嘤哭泣。 “纯然,纯然……”幽王此时已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能哄得了怀中的宝贝女儿,只急得五内俱焚似的,“纯然,别再哭啦,父王以后决不再听她们的胡言乱语,父王只听纯然一人的!” “真的?”华纯然微抬头,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脸上犹有泪珠滑过,带着一种微微希冀的表情看着幽王,便似一支垂泪海棠,美艳中犹带三分羸弱、五分娇柔、两分忧郁,让幽王又是怜爱又是心疼。 “当然,当然!”幽王连连保证,拾起丝帕为她拭泪,却发现一条丝帕已浸湿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抬起衣袖拭去爱女脸上残留的泪珠,深深叹一口气,“唉,所有的女人中,父王唯怕你的眼泪。” “那是因为父王真心疼爱女儿嘛。”华纯然娇娇地倚入父亲的怀中。 “对。”幽王抱住女儿,“你兄弟姐妹十七人,父王最疼的就是你。” “女儿也决不负父王一番疼爱,定会好好孝顺父王的。”华纯然抬首道,脸上一片赤诚之情,惹得幽王又是感动又是满足。 “父王知道。”幽王点头,见已安抚妥了女儿,忙提起正事,“纯然,父王召你前来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是为女儿选驸马的事吗?”华纯然问道,说完了便将头埋于幽王怀中。 “哈哈……我的纯然还害羞呢!”幽王见状大笑,抬起女儿的头,细看容颜,越看越满意,越满意就越骄傲,“我的纯然有倾国之美,我幽州不知多少男儿欲求娶为妻,只是父王舍不得你,所以一直不肯将你婚配,但纯然如今都十九岁了,父王再不能留你了,否则就要耽误了你的青春。” “女儿不嫁,女儿要终生侍奉父王!”华纯然螓首伏在幽王肩上无限娇羞地说出每个待嫁女儿都会拿来哄着父母的蜜语甜言。 幽王闻言果然是喜笑颜开,如饮蜜汁,“哈哈,女孩儿终需嫁人生子的,父王虽不舍,却也不得不舍。”说到这顿了顿,拉着女儿坐好,“纯然,父王要为你选亲的消息一经诏告,爱慕纯然的男儿顿纷至沓来,有王侯子弟,有江湖豪杰,可谓是囊括了天下俊才。三日后即是你选亲之日,纯然,告诉父王,你想选什么样的驸马?” 华纯然闻言,掩唇而笑,道:“不是纯然想选什么样的驸马,而是父王想要什么样的女婿。” “哈哈哈哈……”幽王大笑,“果然还是我的纯然最聪明!” “那么,父王您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婿?”华纯然看着幽王,笑得慧黠。 幽王却敛笑正容,道:“父王虽想要个好女婿,但同样也一定要是你的好驸马。”对于这最疼爱的女儿,他决不亏待。 “女儿知道。”华纯然也敛笑正容道。 “这世上配得上纯然的人真不多。”幽王爱怜地看着女儿绝色的容颜道,“身份、地位、才学、容貌能与纯然匹配的,父王看中两人,一位是雍州兰息公子,一位是冀州皇朝公子。”他说着起身走至窗前,负手看着窗外的碧空,“这两人不但皆是他日要继承王位的世子,还分别创有墨羽骑与争天骑,俱为天下少有的英才,父王若得其一相助,何愁天下不到手!” “父王是说,这两位公子已至王都,也为求亲而来?”华纯然猜度着,想到这样的两位人物也来向自己求亲,心中不由也有几分暗喜与自得。 “纯然不但是我幽州的公主,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凡男儿便想求为妻室,他二人当然也不例外。”幽王骄傲地道,“皇朝公子现已在王都,父王今晨已接见于他,果是才貌双全的英伟男儿。至于兰息公子,也曾有书信致达父王,信中亦有求亲之意,只是人至今未到,倒有些奇怪了。” “如此说来,父王中意冀州世子?”华纯然闻言眸光微闪,柔声问道。 “父王自然是中意的,但不知纯然以为如何?”幽王看着垂首敛目似有羞意的女儿。 “父王中意皇世子,其人如何倒是先放一边,最让父王中意的,应该是冀州的争天骑吧?”华纯然默然良久,抬首看向幽王,已是一片沉静从容,“只是纯然曾耳闻皇世子性情刚傲,也有一争天下之志,冀州国力更在幽州之上,若招之为驸马,女儿只怕到时反是连累父王。” 幽王闻言心头一凛,转头看着女儿。 华纯然浅浅一笑,道:“当然,女儿这不过是片面猜测而已,或许他能为父王的雄才大略所折服,而效忠于父王也说不定,只是……”说至此忽然顿住不语。 “纯然说下去。”幽王目光深思地看着她。 “父王可曾想过,若女儿的驸马并不是兰息公子、皇朝公子此等王族身份之人,而是一位才具卓绝的平民百姓,那么他既可辅助父王,又不会心生贪念而图谋幽州……”华纯然话至此便收了声,只低垂螓首,目光落在裙下的鞋尖上。 “纯然,你是不是中意你宫中那个黑丰息?”幽王目中精光一闪,他并不糊涂,“你难道想招他为驸马?” 华纯然心思被捅破,不由脸一红,手指绞着掌中丝帕,沉默半晌才道:“父王以为如何?” “不行!”幽王却断然拒绝,“这黑丰息乃卑贱的江湖人,岂配孤的女儿!” 华纯然闻言猛一抬头,目中厉光一现,但稍纵即逝,缓缓舒一口气,才放柔了声音道:“可父王诏书上不是说了,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女儿金笔亲点即为驸马吗?” “话是那样说,但你难道真要以堂堂公主之尊匹配一介草民?”幽王沉声道,浓眉一敛,隐有怒容。 华纯然见此,忽而轻轻一笑,起身走至幽王身边,轻挽其臂,将头依靠其肩,“父王,您怎么啦?女儿并未说要招丰公子为驸马,只是想说万一女儿选了个平民,父王会如何,既然父王不喜欢,那不招就是。” “纯然。”幽王牵着女儿在椅上坐下,“孤虽说不论贫富贵贱,但那只是收拢人心的手段,孤的女儿论才论貌都应是一国之母才是!” “这么说女儿只能在兰息公子与皇朝公子之中选一人?”华纯然垂首低声问道。 “嗯,这两人确为最佳人选。”幽王点头,“只是纯然刚才所言也确有几分道理,此两人或可襄助父王,但也可能威胁父王!” “那么父王更应该见见白风黑息。”华纯然抬首道,“女儿不会招丰公子为驸马,但其人其才确可成为父王的得力臂膀。” “哦?”幽王见女儿竟如此推崇那两人,不由也有几分好奇心,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父王明日便接见这两人吧。” “父王见了定不会后悔的。”华纯然欣然道。她相信只要父王见到了丰息,定然会有所改观,所以只要见了自有机会! 幽州王都,东台馆。 这东台馆乃幽州招待国宾的地方,所以此馆筑建得十分华贵大气。此时,东台馆的怜光阁里,住着冀州世子一行。 推开怜光阁二楼的窗,举目望去,亭台点缀,鲜花绕径,水榭回廊蜿蜒曲折,微风拂过,犹带花香。春天总是这般的鲜艳而富有朝气,尤其是这个以富庶闻名于世的幽州的春天,明艳中犹带一丝富丽。 “看什么呢?”皇朝问站在窗边已近半个时辰的玉无缘。 “有些天没见雪空了,听说你派他去了恪城?”玉无缘依旧望着窗外。 “嗯。”躺在软榻之上的皇朝闭目答道。此时的他午睡才醒,头发披散于榻,一袭浅紫薄宽袍罩在身上,神情静然,淡去了眉宇间的霸气,别具一番疏狂魅力。 “恪城……他过来必要经过恪城吧?”玉无缘微微叹一口气道。 “好像是的。”皇朝依旧淡淡地答着。 “你只派雪空一人?好歹他也是与你我齐名之人,如此轻敌,只怕要吃亏的。”玉无缘抬手拂开被风吹起,遮住眼眸的发丝。 “放心,我还派了九霜助他。”皇朝终于睁开眼。 “其他人呢?”玉无缘目光看向远方。 “我的对手不过他一人,其余不足为虑。”皇朝坐起身。 “我听说白风黑息曾现身幽州。”玉无缘终于回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又如何?”皇朝勾起一丝浅笑,手指掠过眉心,“难道他们还要与我相争?白风夕乃女子,而黑丰息……以幽王的心性,决不会选他。” “昔日江湖神算月轻烟曾评点我们四人,分别是‘玉和’、‘兰隐’、‘皇傲’、‘息雅’这八个字。”玉无缘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椅上,目光却又缥缈地越过皇朝落向遥远的前方,“这和、隐、傲多少说了我们一点性格,唯有这个‘雅’字最为难测。” “雅?看起来似乎是最简单的。”皇朝抚着下巴,目中透着深思。 “说他人雅、言雅、行雅?”玉无缘淡淡一笑,“若只是一个简单无害的‘雅’,又岂能令得天下侧目。” “如此说来,这丰息我也须得防着了。”皇朝起身,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袍,“你曾与他在落日楼见过一面,可曾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雅’字当之无愧。”玉无缘回想起落日楼头那个总带着浅笑,雍雅若王侯的墨衣公子。 “哦?”皇朝闻言站起身来,“能得你如此评价的定然不简单。说心里话,我其实挺希望能与兰息公子、黑丰息他们一会的,只是……” “只是为着你的霸业,他们最好是永不出世,是吗?”玉无缘淡淡地接道。 “哈哈……”皇朝朗然一笑,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溢出狂傲霸气,“他们出世也好,不出世也好,通往苍茫山的那条大道,我决不许任何人挡住!” 玉无缘静静地看着皇朝。当初会留在他身边,并答应帮助他,便是为他这一身气势所吸引吧?这种可撑天踏地的王者气势,至今未曾见过第二个。 “白风黑息……我倒是很期待见到那个能令雪空有如此大的变化,又让你也赞其风华绝世的白风夕。”玉无缘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细描其上纹路,语音平淡无波,“能与那个黑丰息齐名十年的人,定也不是平常女子。” “白风夕呀……”皇朝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浅浅的,却很真实的笑意从眼中溢出,“我也很期待见到洗净污尘的白风夕,看看素衣雪月到底是何等的风姿绝世!” “公主。” 华纯然一踏出金绳宫,凌儿忙趋上前。 “烧了。”华纯然将手中那块被泪水浸湿的丝帕递给她。 “是。”凌儿平静接过,显然已是司空见惯了。 “是烧了,不是让你又一个‘不小心’给丢了。”华纯然睨一眼凌儿。 “是。”凌儿惶然低首。 两人步出金绳宫前的丹阶,往左是御花园,往右则通往现今最得幽王宠爱的淑夫人之凌波宫,华纯然目光看向凌波宫方向良久,唇边浮现一丝淡薄的笑容,淡得有若天际那一缕浮烟。 “公主要往凌波宫吗?”凌儿见她看着凌波宫问道。 “不。”华纯然抬步往左走,穿过御花园可以回到落华宫,“我只是想凌波宫是否应该换一位主人。”后一句极轻,轻得凌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你说……”凌儿一惊,后半句却被华纯然回头一眼给扫回去了。 “算了,暂时不想理会。”华纯然摘下一朵伸出花坛的芍药,手指一转,花儿便在她手中化为一个旋涡,“这花开得极好,却不知道过了界便会被园丁修剪掉。” 凌儿闻言低垂着脑袋,不敢看那朵花。 “凌儿,你要记住,这人有人的规则,鸟兽有鸟兽的规则,花也有花的规则,万事万物皆不能越规而行,知道吗?”华纯然手一扬,将那朵芍药拋得远远的。 “是,奴婢记住了。”凌儿垂首应道。 “回去吧。”华纯然抬步离去。 凌儿慌忙跟上。 等她们步出了御花园,地上那朵被抛弃的芍药,被一双手捡了起来,珍爱地轻轻抚触。 第15章 采莲初会觅风流 “搓揉捏拿任我而为,好一个华美人。”金绳宫屋顶之上,风夕幽幽叹道,目送着那个窈窕的身影走远。 “将属于女人的本领运用自如,实是个聪明女子。”丰息同样赞叹,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向那个捡起芍药的人。 但见那人捡起芍药,轻轻拂去灰尘,凑至鼻尖嗅着花香,眼睛微闭,似陶醉熏然,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然后四顾环视,确定无人瞧见后,移步往金绳宫而来。 “看来这小子痴恋华美人哦,只可惜华美人对你这黑狐狸情有独钟。”风夕自也看到那人举动,凉凉笑道。 丰息仔细地看着那人,年约二十五六,身量颇高,着一身武将铠甲,倒算得上是相貌堂堂的英武男儿。 那人往金绳宫步来,一路走至南书房都畅行无阻,看来是极得幽王信任之人。 “臣叶晏参见主上!”南书房内,那武将拜倒于地。 幽王一言不发地看着脚下的臣子,脸上神色莫测高深。那武将——叶晏也就一直垂首跪着,不敢出声。 “叶晏,你看看这个!”半晌后幽王扔给叶晏一样东西,语气平静中夹着浓浓的火气。 叶晏捡起地上的东西,那是一个密折,他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忙叩首于地,“臣知罪,请主上降罪。” “哼!”幽王拂袖起身,看着地上的叶晏,“孤寄厚望于你,谁知你却屡负孤!” “是臣无能,请主上责罚。”叶晏诚惶诚恐。 “处罚就了事吗?”幽王一拍书案,高声怒道,“孤的曲城就这样丢了最富有的祈、尚两家!倾国的财富就这样不翼而飞了!而落到了谁手里竟是无人知晓!孤就养着你们这样一帮窝囊废吗?” “臣……” “你还有什么说的?啊?”幽王须发皆张,目射怒焰,绕着地上的叶晏疾行数步,“孤只当你真是可造之才,却不曾想到你竟是蠢得比猪还不如!” 那份密折上奏的正是韩家及曲城之事。 几月前,幽王骑马时不甚摔了下来,一头磕在地上,额头上磕去好大一块皮,血流满面颇为吓人,当时太医院献了一瓶紫府散,说是外伤灵药,敷在伤口处几天后便愈合了,而且都没留下疤痕。幽王想如此灵药,若用在军中,便可救回许多的受伤将士,于是便叫太医多配些这样的药,太医却道这药乃是北州阮城韩家的独门灵药,太医院重金购来此药本也是想研究出药方的,无奈数年工夫也无一收获。 当时叶晏正随侍在旁,一听此话便主动请命。 他先是前往韩家,提出重金购买药方,被韩家家主韩玄龄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回来一想,这江湖人的事还是让江湖人来办的好,但他却也不太好直接出面与江湖人打交道,于是便找到了曲城的祈、尚两家。祈、尚两家虽是巨富之家,可惜一直不曾攀附住朝中权贵,不曾有机会觐见幽州之王,说到底也只是低下的商贾之家。因此,当叶晏与他们接触后,两家顿觉得机会来了,眼前这位叶大人不但深受幽王宠信,而且还有可能会成为幽王爱女纯然公主的驸马,这简直就是天降贵人呀,哪有不接住的理。 祈夷与尚也先是派人携了许多珍宝前往韩家,自然也是遭了拒绝,随后又找了些江湖朋友前往充当说客,依旧无功而返,这样一来拖了两个月都没个结果,叶晏在幽王面前抬不起头,那火一转身便撒在了祈、尚两家,对于给脸不要脸的韩家更是憎恶不已,直斥祈夷、尚也两人,“韩家如此不识抬举,灭了又如何!” 他一发话,祈、尚岂敢不从,于是便重金收买了断魂门来办此事,结果可想而知。 幽王得悉此事,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这失了祈、尚两家巨财且不说,这蠢材叶晏竟为了药方而与江湖上声名狼藉的断魂门相勾结,灭了韩家数百人,这等卑劣行径,若传扬出去,幽州必将遭天下人唾弃,幽王又如何能再摆英主贤王的面孔! “臣知罪,臣该死,可此事皆是祈、尚两家的主意……” “你这会儿还想找借口!”叶晏的话没说完,幽王便一脚踹去,一把将叶晏踢翻于地,犹是不解恨,又再加一脚,踢在叶晏脸上,“孤此刻不管祈、尚两家如何,你现在马上去给孤将此事收拾干净,但凡再出丁点差错,孤不但斩你的头,还要诛你九族!” “是,臣马上去办。”叶晏赶忙叩首应道。 “还不快滚!”幽王看着他,真是恨不得杀了解恨,但此时却杀不得,至少也得等此事了结了才行。 “是。”叶晏答应着,只是却还似有些犹豫,“只是……只是三日后……” 砰!幽王一掌拍在书案上,指着叶晏,双目气得赤红,“你难道还痴心妄想着要娶公主?你掂量一下你配吗?孤现不杀你已是格外开恩,再不滚莫怪孤无情!” “是……臣告退。”叶晏脑袋一缩,便起身退去。 “慢着!”幽王猛然又是一声大喝。 “主上还有何吩咐?”叶晏忙回转身。 “断魂门务必清理干净!”幽王语气阴冷,“此事若传扬出去,孤何以君临天下!” “是!” 待叶晏离去,幽王一挥袍袖,摔落一只茶杯,“哼,真真是蠢材一只!” 而屋顶上,风夕摇头感叹,“死到临头犹恋花,这叶晏还真有意思。”她转头看着丰息,“这就是你要我来看的好戏?” “这样,韩家的事也就算是清楚了。”丰息的目光却还停留在幽王的身上,神情高深莫测中却带着丝丝浅笑。 风夕仰身躺在瓦上,目光看向天空,丝丝艳阳射入她眼,却无法穿透眸中那层阴霾,“韩家数百性命,不过是因为一名蠢材的贪念而起,这就是权力握于愚人之手的恶果。” “你要告诉韩朴吗?”丰息最后看一眼房中的幽王,将瓦盖上。 “不,他不需要知道。”风夕似有些不能承受艳阳的刺目,抬手盖住双眸,“该偿还的总会叫他们偿还的!” 丰息默默看着她,片刻他将目光放向远方。 金碧辉煌的幽王宫就在脚下,只是脚下还会有些什么?只是这些红楼绿水?还是赤血白骨? 落华宫,曲玉轩。 华纯然铺开一张玉帛纸,拾笔蘸墨,然后于纸上细细描绘,每一笔皆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丝毫错端,神情认真无比,眉眼间却又透着丝丝甜意。 门口,风夕无声无息地到来,目光从桌上移到她脸上,再从她脸上移到桌上,微微一笑,只是笑中却带着一丝叹息。 “华美人,你在画什么呢?” 蓦然响起的浅问声让专心作画的华纯然猛然一惊,手一颤,手中之笔坠下,直往画上落去,眼看刚画好的画即要被毁,华纯然不由一声惊呼,“哎呀!” 千钧一发间,一只手忽然伸出,接住即将落在画上的笔。 看着完好的画,华纯然松了口气,然后转身嗔道:“你要吓死我呀?老是走路没声音,还专爱突然出声吓人!” 而风夕目光却被桌上的画吸引,手一伸,拈起画细看,一看之下不由大声嚷道:“这只黑狐狸哪有你画的这么好?你这画的简直就是金光闪闪的天人呀!他哪有这么纯良正义的面孔?” “我画得不像?”华纯然见她如此惊怪,不由问道。 “当然不像!”风夕一手转着笔,一手抖着画,连连摇头。 “这……”华纯然自己看看,觉得挺像的。 “我告诉你,这黑狐狸应该是这样画的。”风夕走至桌边,重新铺下白纸,然后笔尖点墨,挥笔而下。 “这脸嘛,有点长,像只大鹅蛋;这眉嘛,这样长长的,但到这里时要稍微地往上挑一下;这眼嘛,唉,一个男人竟然长了双天生勾人的丹凤眼,所以这黑狐狸斜着眼看人时,特别是看向女人时就等于在问:美人,要跟我走吗?非常非常的无耻啊。”风夕一边画着一边极尽鄙夷地点评,“再来是这鼻子,唉,这家伙唯一生得好的就是这管鼻子了,就是这鼻子让他看起来蛮正义的,其实这家伙的肠子是转了很多弯的;最后就是这家伙的嘴唇了,嗯,薄薄的,唇薄者无情,就是专门说这家伙的,华美人你要记住啊。哦,对了,还有他额头上月饰,好了,差不多就这样了。这家伙虽然生了一张不错的皮相,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好人。” 她一边说一边画,片刻间,丰息的形象便跃然纸上,画完了,她放下笔,拍拍手,将画像递给华纯然。 华纯然接过画像,仔细看去。 这个丰息与她画的丰息看似是一人,但却又不尽然。 第一眼看去,画中之人雍雅非凡;可看第二眼,却发现那双微挑的凤目里藏着一抹惑人的邪魅,似乎可以令人不知不觉间沉沦,却还沉沦得心甘情愿;再看第三眼,那嘴角噙着的那抹浅笑,分明带着狡黠,似算计了天下而天下却犹不知的骄傲与自得。这个丰息呀,真的与她所画的那个俊雅若王侯的丰息不同,但这个丰息却更为生动传神,更加令人移不开目光。 “风姑娘所画确实更有神韵。”华纯然由衷叹服,目光由画移向风夕,带着点点刺探,“能如此深刻地画出丰公子,可见姑娘与他实是相知甚深。” “嘻嘻……认识他十年,别的好处没有,唯一的好处是将他看清了,然后呢,天下间也就没人能骗得到我了。”风夕摇头晃脑嘻嘻一笑,似是颇为自得。 “据江湖间传闻,白风黑息乃天生一对,风姑娘与丰公子既相识有十年之久,那自是情谊深厚,对丰公子自也了解甚深。”华纯然垂目浅笑道,手指却微微捏紧了画像。 “咝!”风夕闻言蓦然打了个冷战,然后搂紧了双臂,惊恐万分地看着华纯然,“华美人,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华纯然眨了眨美目。 风夕伸手握住她的手,郑重无比地道:“华美人,如果你想把我和某人配成一对,你可以考虑考虑别的人,嗯……比如说那个天下第一的玉公子,甚至那个傲得不可一世的皇朝世子都行,但就是不要把我和那只黑狐狸连在一起,拜托了!” 华纯然顿时抿嘴微笑,眸中明灿一片,“风姑娘何必如此紧张,我也只是听说了一些传闻罢了。” “唉,那些江湖人也真是!”风夕使劲地搓着手臂,满脸的不敢苟同,“要给我白风夕配个男人,就不能想想其他人吗?传来传去就是和这只黑狐狸搅在一块,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哈哈……”华纯然看着她那模样不由轻笑,“丰公子仪表非凡,又满腹才华,多少人想得如此佳婿,为何风姑娘却不以为然,而且还总是戏称其狐狸?” “嘻嘻……”风夕偏头一笑,看着华纯然,“想得佳婿的是公主吧?”说到此,她跳到桌上坐下,抬手托着下巴,目光上下打量着华纯然,“其实说来,公主与那黑狐狸倒是天生一对。” “说你呢,干吗扯到我身上来。”华纯然顿转过身去,似有些羞恼,只是眼角那一丝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哈哈……华美人,你害羞呢?” 风夕跳下桌,一个滴溜便转到华纯然跟前,手一伸,华纯然便只觉握在手中的画像似被什么力量吸住,瞬间便到了风夕手中。 “华美人,你干吗害羞呢?”风夕两手一揉画像,然后再一挥,霎时,纸屑如白雪从天而降,撒落华纯然一头一身。 “说什么呢,谁害羞了。”华纯然侧眸看她,那情态仿若是雪里绽着的一株牡丹,芳姿艳极中犹带一丝不胜雪意的柔弱与娇怯,令风夕看了由衷赞叹,这位纯然公主其美艳更胜凤栖梧三分,只是凤栖梧却胜在一份孤高清华。 “哈哈……说的就是你呢。”风夕弯着腰,低着头,侧着脸,以一种自下而上的姿态看着微垂螓首的华纯然,“华美人,你是不是中意那黑狐狸呀?要不要我帮你?”她说着眨了眨眼睛,“那只黑狐狸可是拜托我了哦。” “看看你弄了我这一身。”华纯然以袖轻拂身上的纸屑,似乎并没有听到风夕最后的话。 “来,我帮你弄。”风夕上前替她扫去头上的纸屑。 华纯然等了半晌,没有后续,只好装作无意地问道:“他拜托你什么?” 风夕却似没听到,帮她扫着纸屑的手顺便在她脸上摸了两把,笑眯眯地说道:“下次我采牡丹花,到时满天花雨撒下,你就是花中的仙子,必定是美绝人寰呀!” 华纯然想矜持着不问,可实在压不住心头的念想,最后只能微恼地瞟一眼风夕,轻声问道:“丰公子武功高强,还会有何事需要拜托他人帮忙?” “哦。”风夕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头,“黑狐狸虽武功了得,但有些事也不是武功高就可以解决的嘛。比如说……”她瞅着华纯然眨了眨眼睛,“比如说这姻缘啊,可不就得靠月老红娘来牵线嘛。” “哦?”华纯然垂眸,“丰公子有心上人吗?不知是哪家姑娘?” “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呢!”风夕笑吟吟地看着华纯然,依旧卖着关子。 华纯然似有些害羞,低垂着头,目光绞着脚尖,等着风夕再往下说去,可等了半天,风夕却只管瞅着她笑,满脸的趣意与戏谑。 终于华纯然抬起头,脸上的羞怯已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脸坦然的浅笑,“风姑娘,你愿意帮我吗?” “华美人,你要我帮你什么呢?”风夕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中意丰公子,我想招他为驸马。”华纯然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吐出,脸上未有一丝羞意与犹疑。 “呃?”风夕闻言微怔,然后放声大笑,一边还大力拍掌,“哈哈哈哈……华美人,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果然不同于一般深宫女子。” “风姑娘愿意帮我吗?”华纯然仪态动人地在椅上坐下。 “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风夕却一把跳上桌,坐在上面。 “请说。”华纯然优雅地点了点头。 “此次向你求亲之人可谓网尽整个大东朝的俊杰,其中不乏如冀州世子、雍州世子这种无论家世、才貌皆举世难求的人物,可你为何偏偏要选一个身份卑微的江湖人?”风夕侧首笑看华纯然。 华纯然手托香腮,怡然淡笑,“因为我希望往后的岁月中,我的笑能多一些真心与……开心!” “嗯?”风夕倒料不到她会如此作答。 “我一生的追求,便是享有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至高地位与无尽荣华。”华纯然坦然道,螓首微抬,目光落向墙上高挂的华贵水晶宫灯,屋外的阳光射进,宫灯发出灿目的光芒,“凭我自己,无论我嫁与谁,无论我是在幽州、冀州或雍州,我都会富贵一生。”她的目光从宫灯调向风夕,脸上因着自信而带有一种高贵无伦的风华,“你信吗?” “信。”风夕颔首,脸上笑容不改,看着华纯然的眸中只有一片赞赏。 “可是至高之处未免总有些孤寂。”华纯然面上透着淡淡忧愁。 “嗯。”风夕再次颔首。 “这几日,与丰公子相处……我非常非常开心。”华纯然的声音忽然变得明亮,眉宇间有一抹飞扬的喜色,“我知道,我以后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因此我想让他为我留下。” 听了这话,风夕身子一纵,便落在华纯然面前,右手一伸,托起华纯然的脸,细细审看,脸上的微笑一直未敛,而华纯然也就任她看着。 “有一张绝美的脸,还有聪慧的头脑以及深沉的城府,某些方面倒还真有些相似。”风夕喃喃低语,看着手中的这张绝世容颜,“精明而擅谋算,虚伪狡猾又贪恋权力荣华,只是……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第一次有人当着面这样毫不留情地说我。”华纯然一笑,抬手攀住风夕的手,微微握紧,“但我确实是这样一个女人。” 风夕闻言笑意加深,然后眉峰一挑,“只是你为何要对我说真话,其实你可以有其他借口,而我决不会深究。” “因为……”华纯然伸出双手,然后轻轻地捧住风夕的脸,认真地看着那双历经风尘而清澈不染尘垢的眼睛,“我这一生还从未有过真心相待的朋友,只有你——风夕,我希望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带丝毫欺瞒、算计,只是真心相待。” 风夕也看着她的双眸,透过那双眼睛直看到她的心里,“因为我属于江湖,永远不会威胁到你?” “是。”华纯然坦然承认。 “好,我帮你。”风夕粲然一笑。 而那一刻,华纯然却是一呆,竟不能从风夕刚才那一笑中回神。那一刹而过的笑容,竟是灿然夺目,光华慑人。为何以前竟未发现,原来风夕竟有如此绝伦风采?有着一种她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姐姐,姐姐!”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呼喊声传来。 风夕顿时身子一纵,跃出了屋子,便见暗香亭的亭子顶上,韩朴与颜九泰正坐在上面。 “朴儿,你怎么来了?”风夕惊讶地问道。 “哼,还不是你丢下我,自己跑来这里玩,都这么多天了还不回去,所以我叫颜大哥带我来找你!”韩朴撅着嘴道,然后从亭上跳了下来,直扑风夕。 风夕一把接住韩朴,然后招呼着还在亭子上的颜九泰,“颜大哥,辛苦你了。” 颜九泰点头致意,身子却未动。 “风姑娘,这位是?”华纯然也走出屋外,看向这两个不速之客。想着这宫中住着白风黑息,是否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飞檐走壁的客人。只是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在王宫中来去自如,看来这王宫的守卫真得好好敲打敲打了! “华美人,这是我的弟弟韩朴。”风夕转身,然后一巴掌拍韩朴的脑袋上,“朴儿,快叫公主姐姐,这个姐姐美吧?” “好俊俏的孩子。”华纯然看一眼那个虽则因为风夕拍了他而皱着眉头,却依然难掩俊秀的少年,赞道。 “他就是太小了点,不然以外表而论,倒也是可以与公主相匹配的。”风夕笑嘻嘻道。 “……”华纯然对于风夕的胡言乱语只能一笑置之。 “我才不要与她配一对。”谁知韩朴却用一副侮辱了他般的样子抗议道。这个女人扭扭捏捏地看着就不舒服,哪有姐姐一半的清爽! “去,你这臭小子再修三辈子都没这福气呢!”回应韩朴无礼的是风夕狠敲他的一记。 “我都说过,别敲我的头,会敲傻的。”韩朴抚着脑门叫道。 “你已经够傻了,再傻点又何妨。”风夕再敲一下,然后转头对华纯然道,“华美人,我先送这小鬼回去,后天我再来找你。” “你的兄弟也留在宫中就是,明日父王想召见你和丰公子。”华纯然挽留道。 “哈哈……幽王的召见嘛,只要见着那只黑狐狸即可,至于我嘛,不见也罢。”风夕一笑,牵过韩朴,身子一纵便跃上屋顶,然后回首问道,“华美人,最后确认一次,你真的要我帮你吗?” “要。”华纯然清晰明了地回答。 “好,我会帮你的。”风夕身形一飘,眨眼间不见踪影,颜九泰也跟随其后而去。 景炎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四日。 离幽州纯然公主选亲的日子还有一日,齐聚幽州的许多男儿都在摩拳擦掌地准备着。习武的多练几套拳脚,希望到时公主会为他的英姿而倾倒;习文的多念几篇文章,多写几篇诗词,希望到时公主会为他的才华而折服。 娶天下第一的美人,是许多男儿的梦想。 而那一日清晨,在落华宫里,不断响起呵欠声。 “华美人,她们在我头上弄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弄好吗?我枯坐得实在有些困了!”一道穷极无聊的嗓音响起。 然后一道清柔甜美的嗓音马上安抚,“再等等,马上就好。” “天啦,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别……千万别往我脸上抹……我说了别抹……你再抹我就踢你了……我可是说真的!”无聊的声音叫嚣着威胁人。 “好吧,别给她抹了。”轻柔的声音赶忙道。 “哇,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金凤凰啊!好大好漂亮……呃?你干什么?不要插在我头上,这东西虽是好看,但是太重了……我说了别插……很重呀……你再插信不信我把它折成两段!” “好吧,‘火云金凤’太重就别戴了,那就戴那支‘流云山雪’,更加别致些。” “我警告你们啊,别再在我脸上画啊抹啊的,我可不想待会儿再洗一次脸……你拿的什么?说了不要画……华美人,你叫她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咬她了!” “眉毛我看看,嗯,不错,天生的一线长眉,纤浓合宜,不用画了。” “公主,给她穿哪件衣裳?” “拿来我看看。嗯……就这件鹅黄色的吧。” “弄好了没有啊?华美人,你到底想搞什么呀?一大早就把我弄醒……啊呵……我想睡觉。”哈欠声再次响起。 “为明天作准备,我想看哪种装扮最适合你。” “是你选亲又不是我,我干吗要装扮?” “你答应要帮我的。” “那还不简单,我把除黑狐狸以外的人全部打趴在地上不就行了?那样谁也没脸向你求亲了。” “哈哈……亏你想得出。好了,睁开眼睛,站起身,让我看看如何。” “先让我睡一觉好不好,我好困……啊呵……”话没说完又一个哈欠。 “不行,花了这么一番工夫,怎么也得看看。你们把风姑娘扶起来。” 华纯然指挥着宫女将如同没有骨头般软瘫在榻上的风夕扶起来,无奈风夕虽被扶起了,却是垂着头,弓着腰,闭着眼,全身都倚靠在宫女身上。 “凌儿,将那盘珍珠糕端来。”华纯然淡淡吩咐一声。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只见风夕马上站直了身子睁开了双眼,哪里还有一丝困顿疲倦。也在那刻,满室宫人都有瞬间的呆怔。 就仿佛是尊泥娃娃,睁眸的瞬间注入了生命,镀上了华彩,霎时鲜活了,周身灵气流溢。 在众宫人还在呆怔时,黄影一闪,室中便失了风夕身影,而殿外却传来她欢快的叫喊声。 “凌儿,你走路太慢了,我来接你啦!你手中这珍珠糕我来端吧。” “唉!”室内众宫女皆发出一声惋叹。 “这个风夕呀……”华纯然摇头笑叹,心头却蓦然间闪过一个念头。 “老远就能听到你的叫喊声,你何时能斯文秀气一点?”宫外传来丰息优雅的声音。 华纯然听得忙移步出宫,便见风夕正坐在栏杆上埋头大吃,一旁站着看着她发呆的凌儿,而丰息正自前方缓缓走来。 “丰公子,过来看看风姑娘,我先前可真没想到风姑娘竟是如此美貌。”华纯然走近风夕,从她手中将珍珠糕拿过递回给凌儿,抬手拈帕拭去她嘴角的糕屑,拉她下栏站在地上。 “这只黑狐狸就会来坏我好事。”风夕喃喃抱怨,目光恋恋不舍地盯着凌儿手中的珍珠糕。 华纯然将她转过头,面向走来的丰息,看着一步一步靠近的丰息,风夕眼珠一转,忽然嫣然一笑,盈盈一拜,“见过丰公子。” 这一笑一拜间竟是礼节完美,仪态优雅。 丰息在约一丈距离的地方停步,看着婷婷而立的风夕,长眉清眸,玉面朱唇,如缎黑发挽成风雾鬟,略饰珠钗,一袭鹅黄宫装替代宽大的白衣,柔柔丝带系住纤纤细腰,衬得她身段修长玲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若空谷佳人,清雅绝世。 “丰公子觉得如何?”华纯然目光紧紧盯于丰息面上,想从那获得某种讯息,奈何丰息却一直是面带浅笑,眼波不惊,仿佛眼前的风夕是再正常不过。 “有一句话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可不就是说眼前之人吗?”丰息低眸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短笛。 “哈哈……华美人,你白费了一番工夫呀。”风夕放声而笑,顿时将那高雅的气质破坏殆尽,手一伸,将头上的珠钗拔下,顿时一头长发披散而下,花费近半个时辰梳成的头发便毁于一刻。她身子一跃,坐回栏杆上,两条长腿悬空,摇摇晃晃,“华美人,我答应帮你就会帮你的,不必让我来穿这件‘龙袍’的。” “丰公子真爱说笑。”华纯然眉眼如花,心亦开花。 “公主有何事需要帮忙?”丰息看向华纯然。 “没,只是一件小事。”华纯然以袖掩唇轻笑,一双美眸轻轻溜一眼丰息,其意浓如美酒,欲醉人心。 “哦。”丰息点头,似并不在意,一挥手中玉笛道,“近日在贵宫之琳琅阁中寻得一支失传了的古曲曲谱,请公主一品如何?” “此纯然之幸。”华纯然嫣然一笑。 “公主请。”丰息侧身让路。 两人于是往曲玉轩方向而去。 风夕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轻轻拨弄着手中珠钗,面上似笑非笑的,喃喃轻呢语,“这算不算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呀?” 三月二十五日,大东第一美人纯然公主的选亲之日。 据说从大东各国来向公主求亲的有数千人,但最后经过幽州太音大人的层层筛选,到今日仅余一百人。此一百人可谓俊杰中的俊杰,有武功高强的江湖奇士,有富甲天下的巨贾,有朝中高官,也有出身尊贵的王侯公子……皆是文才武功各具风采。而公主今日便要在金华宫接见此一百人,到时公主将考其文才武功,择中意者赠以金笔,点为驸马。 是以,往日显得沉寂肃静的金华宫,今日则是十分的热闹,到处可见侍从穿梭。 金华宫东边有一湖泊,名揽莲湖,湖的周围建有一圈水榭,在湖中心又建有一座高约三丈的六角水亭,名采莲台。顾名而思义,定要以为此湖必定种满莲花,其实不然,揽莲湖中未种莲花一株,只是因为亭的六角以汉白玉石砌成,从湖面伸出呈半月弧状拱向亭顶,形似六片雪白的花瓣,亭顶又以琉璃装饰,就仿佛花之黄蕊,远远望去,水亭便若湖中盛开的一朵莲花。 幽王建此宫,便是赐给爱女纯然公主成婚居住的,所以宫殿落成之时,让公主为此湖及水亭命名,纯然公主便将此亭取名采莲台,湖便名揽莲湖。 采莲台矗立湖中,离湖岸约有五丈之远,并未筑有桥梁连接,只因纯然公主说此亭立于湖中有若天然,架桥便坏其韵致,因此平日皆以小舟通行。 今日的揽莲湖湖面飘浮着朵朵牡丹,那都是一大早,由金华宫的宫女从花园中采来,撒落于湖面,点缀得湖面仿若百花拥莲。 此时围绕着揽莲湖的长长水榭里,坐满了今日求亲的男儿,每隔一米则设一席,每席上坐一人,每人身前都有一方长几,上面右边摆有美酒佳肴,左边置着文房四宝。而湖心的采莲台,周围垂下长长丝缦,好似在亭子周围筑起一道丝墙,遮住亭中佳人,微风拂过,丝缦飘舞,偶露佳人一片衣角,水榭中众位求亲者无不引颈欲探,佳人却依然身在缥缈中,令人更是心痒难耐。 “各位英雄高士,纯然这厢有礼啦。” 清泠泠的女声从亭中传出,朦胧丝缦中,有道窈窕身影盈盈行礼。 听得这样好听的声音,所有人都是心神一振,暗想声音已是如此好听,那公主定是更美,想着那天下无双的容颜,众人心头剧跳,激动不已,皆起身行礼。 “见过公主!” 众人有的起身而拜,有的则只是微微躬身还礼。 “今日有幸,得见各国高人,因此纯然在此弹奏一曲,以示诚意,还请各位不吝指教。”佳人莺声呖呖,温柔有礼。 “好!”众人齐声叫好。 其中更有一人高声叫道:“即算不能当驸马,能亲耳聆听公主琴曲,已不枉此生!” 那人话落,便有许些附和,“说得有理!” “只是不知公主为我等弹奏何曲?”蓦然一道嗓音插入。 在采莲台正对面的水榭里,一名紫衣男子倚栏而立,方才正是他发问,此刻他目光射向亭中,锐利得似可穿透丝缦将亭中看得一清二楚。 “此亭名为采莲台,纯然便弹一曲《水莲吟》,不知皇世子以为如何?” 亭中,风夕透过丝缦一角看向水榭里的皇朝,虽隔着七丈远的距离,却依然能看清他脸上那种不将天下放在眼中的傲然气势,不由微微一笑。 “好。”皇朝颔首,似王者允旨一般,回身坐回椅中,抬手执壶,却忽又放下,转头看向身后,“无缘,你真的不出来亲眼见识一下名动天下的美人?” “不用了,所谓相由心生,我自由琴心而识天下第一美人的绝代风华。”围湖的水榭隔廊都有一排竹帘,那人坐于帘后,淡看天际流云。 听到这个声音,听到这样的话,风夕不由心中一动,琴心识人?玉无缘?他也来了? 她之所以代华纯然坐于此处,是因为答应了要帮华纯然的忙,但心底却是想戏耍一番这些人,可此刻,她忽然非常非常想要好好地弹琴,倾尽自己所能地弹一曲,听听这个声音会如何评价她。 指尖轻挑,琴音划空而起,一曲悠扬清澈的《水莲吟》便若流水一般由指间倾泻而出。 琴音入耳的刹那,水榭里的人仿佛间觉得置身碧波清水之间,朵朵莲花正绽开花瓣,嫩嫩花蕊递送缕缕幽香,田田莲叶随风微微摆舞,翩翩彩蝶绕花而飞。清风拂过,衣袂飞扬,正意畅神怡间,忽见小舟,有美一人,宛若青莲,飘然流雪,矫然游龙,惊鸿踏水,笑语嫣嫣,可亲可怜,意倾情动,且携素手,同醉莲中…… 一时间所有人皆为琴音所醉,皆痴痴注目于采莲台上,而皇朝身后竹帘微动,那一抹淡影终于走出帘外,玉立于栏前。 风夕眸光一扫,一眼看清,心头一跳,指尖一颤,错音便出,不看却已知那人长眉微敛。 吸气,闭眼,静心。 手一瞬间恢复稳定,心一瞬间清明如镜,琴音一瞬间由优雅婉约转为清逸潇洒,洒脱飞扬,无章可依,无迹可寻,一缕清音,化为疾飞无拘的冷风,化为自在飘浮的絮云,化为清凉甘甜的细雨,化为明净无垢的初雪……随心所欲天地翱翔…… 当一曲已毕,整个揽莲湖只是静默一片,无一人敢发出一丝声响,似仍沉醉于琴中,又似不敢打破这由琴音营造的绝美气氛。 “好,好,好,此曲清新脱俗,不墨守陈规,意境不凡。”皇朝率先赞道,“无缘,你说如何?” 玉无缘注视采莲台良久,然后轻轻吐出,“风华绝世,琴心无双。” 风夕心头一震,抬目看去,竹帘前立着一道白色身影,素服无华,人洁如玉。 第16章 枝头花好孰先折 “好!好!好!”其余的人回过神来,齐齐赞道,“公主好高超的琴技!” “纯然陋技,有污各位耳目。”风夕端坐于琴案前说着华纯然会说的话,可一双手却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疙瘩。 而闻得此言,皇朝与玉无缘不由相视一眼,这幽州公主竟也有一身高深内力?否则如何于此喧哗中,其声音却依然清晰如耳畔轻语? “公主乃我大东第一美人,我等久慕公主,甚想一睹公主芳容,却不知是否有此幸?”有人忽提议道。 此言一出马上得到附和,“是啊,请公主让我等一睹芳容!驸马只能一人当,我等若落选,但能见公主一面,那便也值了!” 这些求亲者中,也不乏只为一睹美人芳容而来的人。 “各位,纯然选出驸马后,自会与各位相见,所以还请稍待片刻如何?”清亮的声音盖过所有喧哗,传遍揽莲湖每一个角落。 “那就请公主快快出题!”众人道。 “好!”风夕差点忘形大叫,赶忙掩了掩口,忽又想起亭外人根本看不到她的举动,当下舒服地靠入椅中,其声音却还是文雅的,“纯然自小立愿,想选一位文武双全的驸马,因此要做纯然的驸马,需做到两件事。” “只有两件?那要是大家全做到了怎么办?” 众人一听似乎十分简单,不由皆问。 “诸位请先听纯然说完。”风夕暗自咬着牙,偷骂这些猴急的人,华美人没在这都这么忘形,要是真在了那还了得,“这第一件事,请各位从自己所在之地跃至此采莲台,中途可点水踩花渡湖,但不可借助其他物具,落水者即丧失资格。”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起身目测自己与采莲台之间的距离,一观之下,顿时失色。 从水榭至采莲台至少有七丈远的距离,平常的江湖高手能将轻功练至一跃三四丈,即是上乘之境,而能练至五六丈远,可谓一流之境,练至七丈远的人屈指可数,即算你能登萍渡水一气跃过七丈湖面,可七丈之后还有那三丈高的采莲台。 这谁人能做到? 一时之间,水榭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就在众人为难之际,亭中清音再起,“昔日青州惜云公主以其十岁稚龄作《论景台十策》才压文魁,因此这第二件事,便是请各位在一个时辰内也以《采莲台论政》为题,写出一篇更胜《论景台十策》的文章。”风夕再次搓了搓胳膊,只觉得说这些话怪让人哆嗦的,“能做到这两件事的,即为纯然驸马。” 这一件事说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惜云公主昔作《论景台十策》,此文一出,青州当年的文魁也为之拜服,而青州之人一向才冠六州,众人中虽也有自负才名之人,但一想到一个时辰内便要写出篇赛过那个才名传天下的惜云公主的文章,不由皆是心底打鼓。 “各位,可有信心做到这两件事的?”风夕闲闲地听着亭外众人的叹气声,眼光却扫向皇朝与玉无缘,那两人对坐饮酒,怡然悠闲。 “好!既然公主提出,我明月山便尽力一试!”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纵身一跃,立在水榭栏杆上,长衫飘飘,俊眉朗目,颇是不凡。 “原来是明家的少主。”风夕瞄一眼那人,点点头,“那么纯然在此恭候大驾。” “好!” 明月山一声大喝,然后振臂展身,身姿潇洒,一跃即是四丈,中途落向湖面,足尖在牡丹花上一点,花沉入湖,而他身形却忽又拔高飞起,直向采莲台飞去,眼见即要落于亭台上,却已力竭,身子往下落去,紧要关头,他抬掌一探,竟按在了亭柱上,然后借力一撑,身形再次飞起,落在水亭栏杆上。 “好身手!” 水榭里众人看得都拍手叫好,便是皇朝与玉无缘也颔首微笑。 “公主,月山虽已至采莲台,但最后却不得不借力于亭柱,这第一件事算是没有过关。”明月山对着丝缦中的人影抱拳道,“月山此来并无奢望可为驸马,只想一睹公主倾国之容,但请公主一见,月山虽败犹快。” “明少主。”幔后的佳人轻声细语,“你一跃四丈后能借浮花之力再跃三丈,足见你明家青萍渡水之轻功谓为武林一绝并非浪得虚名,不过你鞋面全湿,想来功夫只练至第七层,否则你定可跃完五丈才需借力。只是你既未能达纯然要求,那纯然便不会在此时见你!” “原来公主也精通武学,月山惭愧。”明月山躬身,“月山就此告辞。” “好,纯然送你一程。” 话音一落,但见亭内丝缦纷飞,明月山只觉一股气流迎面涌来,他不由自主往后退去,眼见已退至亭边,他赶忙运功于身,一展身形,往湖岸飞去,途中只觉似有什么在后推着他前进,眨眼之间,竟已安然落回原先所在的水榭。 “公主如此高深的武功,月山拜服。” 明月山此时已知,亭内公主的武功胜他许多,因此全心拜服,而其他人眼见一向以轻功享誉武林的明家少主都未能成功,掂掂自己的分量,不由皆有些胆怯。 “这纯然公主武功竟如此高强?”皇朝目光盯住采莲台。 “怎么从未有过耳闻?”玉无缘也有些疑惑。 “不知诸位可还有人要试试轻功的?”风夕挽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明月山都不行,那这一群人中除了皇朝、玉无缘外,再无人有此本领了。至于皇朝嘛,风夕轻轻一笑…… 而众人听得公主问话,却皆是不敢答,答没人,那太窝囊,答有人,可自己却没这本事,一时间竟全怔住了。 “纯然自小立志,必嫁天下第一的英雄,若不能,纯然甘愿终生孤老。若诸位皆不能渡过此湖,那看来纯然此次是无法选得驸马了。” 耳边听到公主的话,众人不由都有些着急,这选亲大会难道就这么窝囊地结束了? “公主,我山叶城有一问。”一名文士装扮的青年走至栏前扬声道。 “哦?”亭中风夕看了一眼那人,“原来是北州名士山先生,不知你有何要问?” “公主所出这两题我等实难办到,因此请问公主,这两件事可曾真有人做到,若无人能做到,那我等皆要怀疑公主此不过是要戏弄我等!”山叶城振振有词道。 “山先生果然心思细密!纯然却可以告诉你们,这两点都有人可做到。前些日子纯然结交了一位友人,她虽为女子,却可从水榭一跃至采莲台而不需借任何外力。”丝缦之后传出的声音透着一种笑意。 “是谁?”明月山脱口问道,他明家轻功为江湖一绝,连他都难以渡湖,却不知哪位女子竟有此轻功。 “白风夕。”风夕再一次搓了搓胳膊,原来夸自己的感觉是这么的冷呀。 “是她!” 所有人皆是一震,然后俱都释然。 皇朝手中酒杯一抖,酒水溢出。 “原来白风夕真的在幽州,看来还在这个幽王宫呢。”玉无缘淡淡笑道。 “那谁又写了超过《论景台十策》的文章?”又有人问道。 风夕继续搓着胳膊,想着华美人到底是个什么心理,老要她说些这样让人打冷战的话,“惜云公主十五岁时作《清台泉叙志》,我国太宰钱起大人就赞其文采斐然,乃罕世之佳作,天下学子亦都朗然诵之,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又是一片静然。 “这两位女子都可以做到,诸位堂堂七尺男儿竟不如两位女子,这如何能让纯然心仪?”丝缦后的声音隐带一丝嘲意,“诸位皆自认为英雄才子,应配美人为妻,纯然却也自认为佳人,应配真英雄真才子!” “公主一言愧杀叶城。”心高气傲的山叶城虽是不甘,却不得不服。 而那些本是自命不凡的人,在明月山、山叶城这两位佼佼者也垂首之际,自也就心知肚明,诸人皆无望。 “诸位虽不能为纯然驸马,但各位确也皆是世间俊杰,因此都请前往正殿,我父王将在那里接见各位,父王求才若渴,必会重用各位。” 众人正泄气时忽又峰回路转,竟是前途光明。 “请各位随宫人前往正殿。” 话音一落,众人眼前皆走来了一名如花宫女,前来为其引路,众人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可走前却皆是依依不舍地看向采莲台。 “公主,你刚才曾答应与我等一见,不知……”终于有人大胆提出。 “见一面是吗?好。” 清亮的声音里夹着一丝隐隐的讥诮,话音落时,采莲台上丝缦轻飞如烟,一道纤影从中飞出,衣白如雪,发黑如墨,裙裾飞扬,轻盈如羽般悄然落在湖面漂浮的牡丹花朵上。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 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方知黄鹄举,千里独徘徊。【注1】 湖中白影引颈高歌,淡雅脱俗,有若空谷清音。她足尖点花,翩然起舞,素手微伸,广袖扬空,飞如惊鸿,跃如游龙,黑色长发如丝般飘舞,遮挡了玉容。 一时间,水榭中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可看清湖中有白影高歌起舞,却无法看清湖中人的面貌,只是这踏花而舞、临水而立的天人风姿,却让所有人铭刻于脑。很多年后,有人将纯然公主选亲之事编成传奇话本流传于后世,但后来又有人说那日的纯然公主其实是白风夕假扮的,真正的纯然公主虽有倾国之容,但无那种绝世武艺。 “你们已见过我,请前往正殿,让父王久等,诸位岂不无礼?” 白影歌毕,身形一跃,飞向半空,最后盈盈落在皇朝所在水榭。 此话一出,众人虽万般不舍,却不敢再留,片刻间走个干净,只是心中却暗想,那得公主青睐的水榭中到底是何人? 而水榭中,本安坐于椅的皇朝与玉无缘在白影落于眼前时,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风夕目光先扫向皇朝,然后再扫向玉无缘,一眼之下不由赞叹,难怪被称为天下第一公子。不论其外表,也不论其风采,只是一双眼睛,那一双仿佛可包容整个天下的眼睛便无人能及。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世人所有的自私阴暗,只有温柔平和与怜悯,仿佛是远古最安详静谧的湖泊。 而其他人与之相比,又皆有所失。丰息比之太过贵气,失之清逸;皇朝比之太过傲气,失之淡泊。这应该是去参加瑶池仙会的碧落仙人,却不知何故偶谪凡尘? 皇朝目光不移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眼神灼亮,他看了许久,许久,终抵不过心中那股前所未有的欲望,他走近风夕,仿佛誓言一般轻语道:“若有朝一日我君临天下,你可愿嫁我为后?” “不愿意。”干干脆脆地,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白影一闪,已移开三步。 “哈哈哈哈……”皇朝闻言却未有丝毫恼怒,只是畅然大笑,“这天下女子,也只你会如此对我!” 玉无缘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白色的衣,黑色的发,简单素净如画中的黑山白水。 眉在展,眼在笑,颊含意,唇含情,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可让那眉梢染上愁烟,没有任何人可让那水眸笼上忧雾,那如花笑靥似永不会消逝褪色,似可明媚至天荒地老时。 忽然间他很想掩住自己的双目,那样便不会为她之清耀光华所灼痛,那一脸明灿无瑕的笑便不会撼动静若古井的心湖。 “白风夕。”他轻轻吐出这三字。 “是呀,我是白风夕,不是华纯然。”风夕粲然一笑,目光溜过皇朝,“我刚才的歌唱得好听吗?” “好听。”皇朝将酒壶执起,斟满三杯酒。 “我的歌可是唱给你们听的哦。”风夕手一伸便取一杯在手,然后身子后跃,坐在栏杆上,“算是答谢你上次请我吃饭。” 玉无缘看看手中酒,又看看风夕,一贯平静清明的眼眸此时升起迷雾,喃喃轻语:“‘素衣雪月,风华绝世’原来是真的。” “哈哈……”风夕顿时笑了,明净欢快得仿佛是山涧蹿出的溪水。 “是否只要是和你在一起的人,便可欢笑至老?”皇朝看着她,从来没有人可笑得如此随性纵意。 “不会。”风夕敛笑,转着手中的酒杯,“皇世子,你可知今日我这番作为可使你失去半个幽州,这样你还笑得出吗?” 皇朝眸光一闪,然后又笑道:“若今日我能得你为妻,那更胜半个幽州!” “哈哈……”风夕再次大笑,“幽王既请你在此看热闹,定也有其深意,只不知皇世子以为你此次求亲有几成把握呢?” “本来只五成,但后来我认为有十成。”皇朝看着杯中十分满的酒,道。 “因为雍州兰息公子未到是吗?”风夕眼睛一眨,笑得十分神秘,“可你的对手并不只一人呀。” “除兰息外,这世上还有何人是我的对手?”皇朝不认为这世间会有第二个对手。 “太过骄傲自满的人,总是败得很快很惨的。”风夕手一动,杯中便蹿起一道水箭直直射向皇朝。 “有自信的人才有资格骄傲。”皇朝手中酒杯也射出一道水箭扑向风夕。 叮!两道水箭中途相撞,双双化成千万滴水珠。 “皇世子,做人应该虚怀若谷。”风夕抬袖一挥,那些水珠便全扫向皇朝。 “真实的骄傲总比虚伪的谦虚让人欣赏。”皇朝也扬袖一挥,一堵气墙挡住所有飞向他的水珠。 于是,那些可怜的水珠便在风夕、皇朝两人深厚的内力相击下,慢慢地化作了水雾。 “两位不如都坐下来罢。”玉无缘手微微一抬,挡在两人之间的水雾便都飞向了湖面。 “好吧。”风夕拍手坐下,“皇世子此行是否对华美人势在必得呢?” “风姑娘以为如何?”皇朝也坐下。 “你依然只有五成的机会。”风夕抬手掠掠长发,眼中闪着狡黠,“此次选亲,幽王可谓网尽天下英才,皇世子以后可要多费心思了。” 这话暗藏机锋,皇朝自是听得出,心思一转,然后问道:“不知风姑娘如何与此事扯上了关系?” “因为我答应帮人的忙呀。”风夕眼光溜向一旁自斟自饮的玉无缘。 “帮谁?黑丰息?”皇朝眸中光芒变利。 “他,她,你。”风夕屈着手指数,“这一举便三得呀,谁也没偏帮,真好。” “风姑娘也帮了我?”皇朝挑眉。 “刚才这些‘英雄高士’全被我打发了,不也等于帮你减少了竞争对手嘛。”风夕笑眯眯看着皇朝道,手一伸,“我是不是对你很好呀?”那模样好似想得到糖果的小孩子在邀宠。 “是很好。”皇朝点头,“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要答谢姑娘?” 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玉无缘,忍不住轻轻笑了。想着一贯都是让别人听从自己的皇朝,此时却是言行全跟着风夕走。 风夕听见他的笑声,转头看着他,看了片刻,她轻声唤道:“玉公子。” 玉无缘抬眸,“风姑娘有何吩咐?” “我听说幽王都境内有一座天支山,山上有一高山峰和流水亭。”风夕看着他的眼睛道。 “是的。”玉无缘亦注视着风夕的眼睛。 “那我们明晚去山上看看如何?”风夕盈盈浅笑。 “好。”玉无缘颔首。 皇朝看看两人,忍不住问道:“风姑娘只独请无缘吗?” “皇朝。”风夕转头亦盈盈笑看他。 “嗯。”皇朝听得她直唤他的名,顿时眼睛一亮。 “我偏不请你,又如何?”风夕眨眨眼睛,然后在皇朝一脸愕然之际,她飘身飞出了水榭,足尖轻点湖上花朵,人眨眼间便飞过揽莲湖,飞离金华宫,只声音远远传来,“我偏不请你,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啊……” “哈哈哈哈……”水榭里传出玉无缘的笑声。 而皇朝只能摇头叹息,“这样的女子……可惜。” 金绳宫,南书房。 “哈哈,女儿又赢了!”华纯然欢快的笑声传出。 “好啦,好啦,你又赢了。”幽王看着棋盘无奈摇头。 “父王,您这次奖赏女儿什么?”华纯然娇憨地摇着幽王的手臂。 “哈哈……”幽王拍拍爱女的手,“这次赏你一个驸马如何?” “父王又取笑女儿。”华纯然不依地扭转身。 “纯然。”幽王拉过女儿,“你真的很喜欢那个丰息吗?” 华纯然闻言低头,贝齿轻咬樱唇,玉颊染上红云,一副羞窘的女儿娇态。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幽王抚着女儿柔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乃人生必经之事。” “父王,女儿……女儿……”华纯然声若蚊音,却终是不好意思直言,埋首于父亲怀中,掩去一脸的红晕,也掩去眼中的笑意。 “好啦,你不说父王也知你中意。”幽王搂着怀中的爱女,神色却是颇见严肃,“那丰息,父王前日接见,确实才貌难得,只是……”他微微顿住不语。 “父王。”华纯然从幽王怀中抬首,看着父亲此时严肃的神情,心中不由生出不妙之感。 “纯然,你看那丰息是何等样人?”幽王忽问女儿。 “父王不是也说他才貌难得吗?”华纯然看着幽王,“女儿看他,乃罕世奇才。” “纯然,你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看人眼光自也是十分高明,只是……只是这丰息啊,父王自问活了几十年,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人,也看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幽王看着女儿,神情认真无比。 “他……难道有什么不妥?”华纯然看着父亲这种神色,顿时紧张。 “他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相反,他可说是十全十美,只是……” 幽王回想着那日接见的丰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却一身雍容气度,让他这个一国之君在他面前都有一种矮他一截的感觉,仿佛他才是王,而自己却成了卑下的臣民。 他活了这么多年,这一点眼光还是有的,丰息身上那种气势,他只在冀州世子皇朝身上见过。皇朝贵为储君,有那种气势是理所当然,但他一介平民……这个丰息比之皇朝更让人警惕。若皇朝是一柄出鞘的宝剑,光华灿烂锋利无比,但因其出鞘,所以人一眼即能看明,反能防范躲闪,而这个丰息却好比九渊的藏龙,深藏不露,而一出必是惊天动世! “父王,父王。”华纯然见幽王怔怔出神,不由出声轻唤。 “嗯。”幽王回神,看看爱女,然后道,“纯然,你要选那丰息为驸马,父王也不反对,毕竟他实为难得的人才,只不过……父王却还有一言望你听着。” “父王请说。”华纯然螓首依在幽王膝上。 “现今乱世,其他几国莫不是向王域扩张,其疆土国力都已今非昔比,独我幽州,虽说富庶居六州之冠,但一直夹于青州、冀州之间,至今国土未有寸进。这些年来,父王几次出战冀州、青州都无功而返,长此以往,父王胸中宏图不但化成空想,我幽州早晚也将被冀、青二州所吞并。”说到此,幽王不由握紧双拳,“论才貌,冀州世子不输丰息,若与冀州结亲,两州必将结盟,且此次世子前来求亲,曾允诺助我攻打青州。若能得争天骑相助,风行涛哪是我的对手,青州必为我囊中之物。所以……” “所以父王希望我选皇朝世子为驸马,是吗?”幽王的话未说完便被华纯然接住。 “父王是有此意,纯然……”幽王才刚开口,便见膝上爱女已是眼泪汪汪,顿时心急,“纯然,你别哭呀。” “父王,您心中就只有幽州,只有霸业,就没有女儿吗?”华纯然抬手轻拭眼角,神色一片黯然。 “纯然,你别哭。”幽王一见女儿的眼泪心就软了,眼前的宏图霸业暂时也烟消云散了,只想着如何让爱女止泪,“纯然,父王也只是提议一下,还没定嘛,你别哭啊。” 华纯然哽咽着,“女儿只是想嫁个喜欢的人,而且这个喜欢的人同样可以帮助父王一展宏图,父王为何就不肯成全女儿呢?女儿从小就没求过父王,可这一次,这唯一的一次……呜呜呜……” “好啦,好啦,纯然,你别哭了,父王答应你,驸马的事由你自己做主,你想选谁就选谁,行了吧?”幽王搂着女儿哄道。 “真的?”华纯然抬首看着幽王。 “真的!”幽王点头,暗想也许那个丰息比皇朝更合适当幽州的驸马。 “多谢父王!”华纯然顿喜笑颜开。 “唉,有时候父王想想,这个天下是不是还比不上纯然的眼泪?”幽王看着爱女叹道。 “在这个世间,父王也是女儿最重要的人。”华纯然感动地抱住父亲,八分真二分哄地道出甜言,“女儿一定和驸马帮助父王夺得天下。” “嗯,还是我的纯然最乖。”幽王抱住女儿。 “父王,现在您是不是该去金华宫接见各国英才了?”华纯然见事已妥,扶幽王起身,“您看女儿此次不就为您网罗了不少人才吗?” “是,还是我的纯然最聪明。”幽王爱怜地刮了刮爱女的脸蛋,“父王现在去金华宫,你也回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后天父王将宴请皇世子、丰公子、玉公子还有你那个白风夕以及今日挑选的人才,到时你就带上你的金笔点驸马吧。” “女儿恭送父王!”华纯然目送幽王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浅浅的笑,目中却露出一丝得意。 她虽生为女儿身,或许不能得至尊至高之位,但只要能掌握住至尊至高的人,只要能在至尊至高之人的心中牢牢占住第一位,那么这幽州乃至整个天下,也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做成了。 今日既能让父王应承招丰息为驸马,那他日定也能让驸马继位为王,又或……真如父王所说,能得整个天下,那她必是女子至高之处的皇后! 当春风悄悄, 杨柳多情, 我溯洄而来, 只为牵着哥哥你的手…… 幽州王都之南,有一座院落,此院不大不小,十分雅致。此时从院子里的花园中传出歌声,歌声虽轻,但歌者欢快的心情却表露无遗。 “什么事让你如此开心?”丰息一推院门,即见风夕正坐在桃花树下,伸手捕一只白色蝴蝶。 “嘻嘻……我今天见到玉无缘了。”风夕回头对他一笑,“天下第一的玉公子,果然比你这只黑狐狸要强许多呀。” 丰息踏向东厢的脚步忽然一顿,回头看着风夕,只见她微仰着脸看着桃花微笑。 风夕一直是爱笑的,但这样的笑却是从未见过的。她的笑多半是嘲笑、讪笑、冷笑、无聊的笑,可这一刻的笑却褪去所有棱角,只是一种纯粹的欢笑,眉眼盈盈,唇畔微抿,整个人清润柔和,淡淡风韵里隐带一丝甜蜜之意。 “玉无缘?”丰息转过身,脸上却浮起浅笑,“他是与皇朝一道?” “是呢。”风夕起身来走到丰息身前,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一番,“黑狐狸,原来这世上还有那样的男子呀,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算计天下人,可是他……”她头一歪,脸上浮起一丝比桃花还要柔丽的微笑,“他却是为天下人而谋算。” “你——”丰息审视着她,忽然抬手,伸指点向她的额间,指尖落在她眉心的月饰上,“你难道对他——”底下的话却不说了,只是眼睛紧紧盯住她,眼中闪着莫名难测的光芒。 “哈哈……”风夕一笑退开身,手往西边一指,“凤美人等你可谓望穿秋水,你不觉得应该去看望她一下,并且……”她忽然压低声音,眼神诡异,“你不觉得应该好好安慰她一下吗?毕竟你接下来做的事会刺痛她的心哦。” 正说着,西边房门打开,走出怀抱琵琶的凤栖梧。 “风姑娘,笑得这般开心,可是有何高兴的事?”凤栖梧目光溜过丰息,清冷的眸中有刹那的柔和。 “是啊,是有喜事呀!”风夕眼光扫向丰息。 “是吗?”凤栖梧却并不追问,目光望着丰息,“公子几日未归,今天栖梧又谱得新曲,唱与公子和姑娘听可好?” “好呀!”不待丰息答应,风夕便拍掌叫道。 凤栖梧当下于园中石凳上坐下,手拨琵琶,启喉而歌: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注2】 “好个‘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呀!” 风夕听罢喟然而叹,目光别有深意地扫向丰息,却见他少有的神色恍惚,眉峰竟微敛,似在想着什么疑难问题。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丰息抬眸望向她,第一次,她无法从那双深沉的黑眸中看出什么。 翌日,一大清早,风夕少有地起床了。 “朴儿,朴儿!你再不出来我就不带你去玩了!” “我起来了,姐姐!今天你带我去哪儿玩?”韩朴一蹦三跳地开门而出。 “咱们一路走,看到好玩的就去玩。”风夕向来如此。 “那我们走吧。”韩朴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风夕与韩朴一出门,东边的房门打开,走出丰息,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雍雅的俊脸忽然变冷。 “公子,马车已备好。”钟离上前禀告。 丰息闻言,却并不动身,沉吟半晌,然后吩咐道:“不用马车了。”语毕即向院外走去,钟离、钟园忙跟在其后。 幽王都无愧于最繁荣的王都之称,一大清早,街上已有了许多的人,店铺早已开门做生意,街上摊贩也早摆好摊位,叫卖的、还价的、邻里招呼的、妇人东长西短的……各种声音交织,各色人物聚集,汇成热闹繁华的街市。 丰息闲走在街上,目光飘过人群,一贯雍雅从容的微笑淡薄了几分,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心神不定。 忽地瞅见一道人影,他定睛一看,眼中光芒一冷,但马上他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迎上那个人。 “玉公子。” 正看着小摊上一朵珠花的玉无缘闻声抬头,然后微笑,“丰公子。落日楼一别,想不到竟能于幽州再与公子一会。” “在下也想不到竟与玉公子如此有缘。”丰息也笑道,目光扫过那朵珠花,“玉公子对此物感兴趣,莫非想买来送与心上人?” “丰公子见笑了,在下孤家寡人,何来心上人。”玉无缘淡淡摇头,目光扫过珠花,轻悠飘忽,不惊轻尘,“只是看到这朵珠花,不由想起新近结识的一位友人,她似乎没有戴头饰的习惯,所以无缘不知不觉在此多留了一会儿。” “哦,原来是睹物思人。”丰息似是恍然大悟,“这朵珠花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也别致,玉公子不如买下,你那位友人之所以从不戴头饰,或许是因为没有如公子这般的人物相赠。” 玉无缘闻言看一眼丰息,唇畔笑意加深,“或许丰公子比我更熟悉这位友人才是,毕竟她与公子齐名近十年。” 丰息眉头一扬,“难道玉公子所说的友人是指白风夕?”他不待玉无缘回答,又道,“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我劝公子还是不要买了,你若送了给她,她肯定……” “肯定拿来换酒喝。”玉无缘接口道。 “哈哈,原来玉公子也这般了解她。”丰息轻笑,只是他此时的笑容略有几分干涩。 “无缘虽是昨日才与风姑娘第一次相见,却似相识已久,所以知道她就是那种行事无拘,只求开怀的潇洒之人。”玉无缘别有深意道,目光看着丰息。 “这话若叫那女人听着,定引玉公子为知己。”丰息笑容依旧,拿起那朵珠花道。 “公子,这珠花可是上品呀,珍珠全是碧涯海里采的,公子买下吧,送给心上人最合适不过了。”一旁久候的小贩早看出眼前这两位公子定是贵客,早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此时一见丰息拿起,当然就鼓起了三寸不烂之舌吹嘘着,“我罗老二在这一带可是有名的罗老实,决不会骗公子爷,这绝对是上好的碧涯海珍珠……” 那罗老二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丰息却只是抬眸淡淡扫他一眼,顿时,他只觉喉咙处一紧,所有的话便全吞回了肚里。 “公……公……子……” “这珠花我要了。”丰息将珠花放入袖中,回头瞟一眼钟离,钟离立刻掏钱付账。 “丰公子买这珠花是打算送与落日楼的那位凤姑娘吗?”玉无缘看着丰息的举动,“凤姑娘近来可好?” “安然无恙。”丰息将珠花收入袖中,“在下还有事要往品玉轩一趟,不知玉公子去往何处?” “无缘正要前往天支山。”玉无缘答道。 “那么就此告辞。” “告辞。” 两人拜别,一往东,一往西,错身而过之际,丰息嘴唇微动,似讲了一句什么话,而一贯淡然的玉无缘却是闻言色变,震惊、愕然、悲哀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愤怒,这属于凡人的表情一一在那张静谧安详如神佛的脸上闪现。但瞬间,这些表情全部消失,恢复平静镇定,只是脸色十分的苍白。 玉无缘怔怔望着丰息,呆立街上,半晌未动。 而丰息将之表情尽收眼底,然后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注释: 【注1】李白《古风·其十五》 【注2】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 第17章 高山流水空相念 “黑狐狸,你坐在这里干吗?” 夕阳西落时,玩了一天的风夕、韩朴终于回来,一进门即见丰息坐在园中,手中把玩着什么,在夕晖之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芒。 “朴儿,你先去洗澡,洗完了叫颜大哥做饭给你吃,吃完了就睡觉。”风夕一边吩咐韩朴,一边向丰息走过去。 “姐姐,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出去玩?我和你一块去好不好?”韩朴今天玩得太开心了,这会儿玩心还没收回。 “不好!”风夕断然拒绝。 韩朴无奈,撅着嘴走了。 “今日玩得可尽兴?”丰息瞟她一眼,手中动作并没有停止。 “差点没走断两条腿,唉,小鬼比我还有精力。”风夕叹口气,看到他手中之物,顿时惊讶,“认识你十年,我可从没从你手中见过这种女人用的东西!你这朵珠花是准备要送给凤美人呢,还是华美人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去瞅他手中的珠花,“既然还没送,那不如先送我好了,待会儿我正要出门去,你这珠花就让我去换两坛美酒得了。” 闻言,丰息手一顿,抬眸看她,三月底的天气已十分暖和,但他那一眼却让风夕感觉到一种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然后不忿道:“至于么,这么小气的,这东西又不值几个钱,不愿给就不给呗。” 她话未说完,眼前忽然珠光闪烁,她立刻双手一挥,霎时幻出千重手影,将那些向她射来的珠子尽抓手中。 “黑狐狸,你今天怎么啦?阴阳怪气的。” 风夕看着手中,再看看安坐于椅,意态悠闲的丰息,若不是手中握着一把珍珠,她还真要怀疑刚才不是他用珍珠袭击了她。 “你不是要换酒喝吗?这样可以换得更多。”丰息淡淡扫她一眼。 “说的也是。”风夕粲然一笑,懒得深究他今天稍稍有些怪异的举动,转身离开,“陪韩朴玩了一天,累出了一身的汗,我先去洗个澡。” 身后,丰息默默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后才幽幽叹口气,“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女人?” 当春风悄悄, 杨柳多情, 我溯洄而来, 只为牵着哥哥你的手…… 夜色里,星月淡淡,风夕在屋顶上轻盈起落,怀中抱着两坛美酒,哼着欢快的小调,想着待会儿要见的人,唇角勾起微笑。忽然眼前黑影一闪,一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皇朝?”看到来人,风夕微有惊讶。 “是我。”一身紫袍的皇朝仿若暗夜里华贵的王者。 风夕看着他,眼珠一转,偏头笑问:“你来找我?” “是的。”皇朝负手而立。 “找我何事?”风夕将酒坛往屋顶一放,然后坐下。 皇朝走近两步,看着月下的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无比清晰而认真地问道:“我来是想在你去天支山前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哈哈……”风夕闻言顿仰首轻笑。 “风夕。”皇朝在她面前蹲下,眼睛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我是认真的。” 风夕敛笑,眼光落在月下那张脸上,俊挺的眉目里张扬着霸气,神色却无比的庄重。她心头微微一动,然后道:“既然你是认真的,那么我也认真地问你一句,若我嫁你为妻,那你便不得再娶他人,终生只得我一人,你可愿意?” 皇朝眉头微敛,半晌无语。 “哈哈……”风夕轻轻笑着,“你无须回答,我也知你决不能做到。”她伸手拍拍皇朝的肩膀,站起身来,“幽王宫里就有一个你想方设法都要娶到的女人。” 皇朝也站起身来,抬手按住她的肩膀,“风夕,不管我娶多少女人,你都必然是我心中最特别最重要的一个!” 风夕手一抬,拂开他的手,目光落向渺远的夜空,“皇朝,我与你是不同的人,你不管喜欢或不喜欢,都可拥有很多的女人,但我只想拥有一个我喜欢的,并且也只喜欢我一个的人。” “风夕,无论我有多少女人,但我的妻子只有你,甚至日后我若为皇帝,皇后也绝对是你!”皇朝伸手拉住风夕的手臂,“风夕,我皇朝可对天发誓,若得你相许,你必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风夕移眸看着皇朝,看了片刻,然后她微微一笑,眼神清澈似水,“别人的誓言我都觉得是空话,但你皇朝的誓言我信。只是……我不稀罕后位,我此生只要一个男人,而我的男人的身心亦只能我一人拥有!” 闻言,皇朝抿紧嘴唇,看着她,许久后他放开了她,长长一叹,转身望向无垠的夜空,语意萧索沉重,“诚如你所言,眼前就有一个我必须想方设法娶到的纯然公主,因为……这是我要得到天下的必经之路。” “天下……又是天下。”风夕摇头,“皇朝,自我们商州相会以来,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位仰吞天地的英雄,而英雄是不屑于利用女人的。” “我不是英雄。”皇朝猛然回首,目光如电,神色平静而冷然,“风夕,我不是英雄,我是王者!” 目光相视的刹那,风夕蓦然心头一颤。 “世间之英雄,有举世罕有的武功,有笑谈生死的气概,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可战千百人而不败,是如天上的星月般受万众景仰的神!”皇朝以手指天,天幕上一轮皓月,点点寒星。 风夕仰首,望向苍茫夜空。 “而我是要当王者!是权衡、谋划、取舍、定夺……战千千万万、战整个天下的人!”皇朝伸出手臂,敞开怀抱,仿佛要拥抱这个天地,神情庄严而肃穆,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我要用我的双手握住这个天下,而握住天下需要力量,需要最为强大的力量,所以我要累积我的力量,通过各种手段、各种途径来累积我所需要的力量,然后成为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王者!” 闻言,风夕心头怦然一动,侧首看向皇朝。 星月的光辉洒落在他的身上,从风夕的角度看去,他一半在光芒里,一半在黑暗中。她想,他会握住这个天下的。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心没来由地沉了沉,也许就在这一刻,她失去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也是她注定会失去的。 压住心头的微涩,风夕转过头,看着脚下黑压压的大地,蓦然便觉得有些冷。 其实这个乱世里,有志者谁不是如此,不择手段地谋划以成就自己的霸业,他如此,他也如此,所有的人都如此!那么……这世间可有人做事是不求利益回报?做事只是纯粹地想做,而不是心机沉沉地出手? 她心头轻轻一叹,弯腰抱起屋顶上的酒坛,略带玩笑似的笑道:“唉,怪伤面子的,与天下相比,我是如此轻微。” 皇朝回首看她,那一眼看得很深,“风夕,你拒绝只是因为我会有很多女人,还是因为你心中已有了人?” 风夕闻言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起她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眸,却没有遮住唇边那抹飘忽的浅笑,“有与没有,于你来说都无区别,无论是为妻为后,我都不会嫁你,因为……” 她语气一顿,皇朝眉头一挑,等待她的后半句。 “因为,你这样的人,做你身边的朋友可共甘苦同悲欢,远胜于做你身后默默无闻的妻室。”风夕看着皇朝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哈……”皇朝大笑,伸出手来揽住风夕的肩膀,这一次,风夕并未推开他,“自小到大,从未有人如你般让我屡屡受挫,偏生我还就真拿你无可奈何了。” 风夕粲然一笑,“或许你马上还会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再次受挫呢。” “哈哈……那又如何。”皇朝不以为然,“我若只因两个女子便一败涂地,那上天生我何用。” “所以啊,对于你来说,女人不过是衣裳,只有天下才是最重要的。”风夕足尖一点,身形便飘远了数丈。 皇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赞赏而又叹息地道:“能娶到你的人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但能做你的朋友也一样的幸运。” “可惜朋友很少有一辈子的。” 风夕身影已逝,声音却远远传来,独留皇朝于屋顶之上细细品味她这最后一语。 天支山群峰耸立,其中最高的山峰名高山峰,在高山峰的西面悬崖边,有一座山石筑成的石亭,名流水亭。 关于这高山峰和流水亭,世代流传着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朝代,有一名乐师名高山,他擅长琴艺,传说他弹奏的琴曲能引来百鸟啼鸣,可引得百花绽放。但当时的皇帝却喜欢笙,谁的笙要是吹得好,他便重赏谁,于是为讨皇帝的欢心,举国上下都吹笙,导致了百乐闲置。 是以,高山虽琴艺绝代,却无人欣赏,甚至弹琴时还会遭人耻笑,认为他对皇帝不敬,久而久之高山便不再于人前弹琴,而是携琴至天支山山顶,弹琴与高山幽谷白云清风听。 有一天,高山又在天支山上弹琴,忽然有人走来,一边鼓掌一边歌道: 山君抱五弦,西上天支峰。 闲洒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尘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注1】 高山大为感动,与此人结为知己,这个人名流水,高山从此只弹琴与流水听。 后来过了些年,皇帝驾崩了,新皇帝即位了。 新皇帝不似他的父亲那般只喜欢笙,他喜欢各种乐器之音,于是百乐又在民间兴起。 新皇帝听闻高山拥有高超的琴艺,便下旨召高山进宫弹琴,但高山却拒绝了。他说,有生之年,只弹琴与流水听,因为只有流水才是他的知音。 前来传旨的官员见他竟敢拒绝皇帝,大为震怒,便将他抓起来送到了皇宫。但是最后,高山还是没有弹琴给新皇帝听,因为他在路上折断了自己的指骨,他此生再也不能弹琴了! 新皇帝感于他的绝烈,便放他回去,并赏赐了他一些珍宝。但高山什么也没要,只是孤身回家了。 回到家后,高山才知道,流水在他被抓往皇宫后,自刺双耳,此生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高山与流水重逢后,彼此相视一笑,然后一起上了天支山,但是两人再也没有下山来。 有人说他们跳下山崖死了,有人说他们在天支山上隐居起来了,还有人说他们被天帝派来的仙使接往天庭了……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流传下来,后来仰慕他们的后人便将当年高山弹琴的山峰称作高山峰,并在高山峰峰顶筑了一座石亭,取名为流水亭,用以纪念高山、流水的友情。 而今夜,高山峰上,流水亭里,有两人相约而来。 皓月当空,银辉若纱,琴音泠泠,清幽雅淡。亭中二人,白衣胜雪,风姿飘逸,令人几乎以为置身幻境,重会那高山流水。 “你这一曲飘然不似人间,让我听着以为自己已到碧落山上,有琼花玉泉,有瑶果白鹿,有流霞飞舞青娥翩然,正是无拘无束,悠然若仙啦。”琴音止时,风夕睁开双眼看向玉无缘,轻声赞叹。世间也只有此人才能弹出这般脱尘绝俗的琴音。 “高山流水,高山的琴音果然只有流水能听懂。”玉无缘抬眸看着风夕,浅浅笑开。 风夕闻言凝眸。高山流水,他们会是吗? “这支琴曲叫什么?”她问。 “没有名字。”玉无缘抬首望向夜空明月,“这支琴曲,只不过是我此时所感,随心而奏罢了。” “哈哈,你的琴没有名字,想不到你弹的琴曲也没有名字。”风夕伸手取过琴,随手一挑,琴弦顿发出空灵清音,“随心而弹便是非凡之曲,难怪世人都赞你为天下第一公子!” 玉无缘淡淡一笑,石桌上有风夕带来的酒坛酒杯,他捧起酒坛将两个酒杯斟满,然后一杯递与风夕,一杯端在手中,悠然吟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风夕执杯在手,看着玉无缘,然后笑吟吟接道: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注2】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玉无缘念着,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仰首饮尽杯中酒,然后转头望向亭外的万丈峭壁,“归去归去,去已不久。” “嗯?”风夕正饮完了酒,闻言没来由地心口一紧,放下酒杯的手一抖,瓷杯碰着石桌发出一声轻响,“难道玉公子也想如词中所说,去做个隐士?” 玉无缘目光依然看着万丈绝壁,只是轻声道:“无福做隐士,却当真要归去了。” 风夕一怔,静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难道今夜是辞别?玉公子要归去,却不知要归往何处?何时归?又有何人同归?” 玉无缘回头,看着她,目光缥缈,声音幽绝,“不和谁,一个人,也许很快,也许过些日子。” “一个人?”风夕还是在笑,笑得灿烂,然后手猛地一推,将琴推回他面前,“至少要带着这张琴,高山不论走到哪,不管有没有流水相伴,至少都有琴的!” 风夕脸上的笑,令玉无缘心头一痛,他蓦然伸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幽深难懂,轻轻道:“风夕,我不是高山,我从来不是高山……”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喉间似哽住了一般,无法再说话。 风夕看着他,目中带着一种微弱的希冀看着他,等着他说话,等着他说出…… “我只是玉无缘。”最后一语轻轻吐出,说出这一句话玉无缘便似耗尽了所有心力,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疲倦。 “我知道。”风夕将手轻轻从他手中抽出,一瞬间手足冰冷,喃喃道,“风雨千山玉独行,天下倾心叹无缘。我早该知道不是吗?” 闻言,玉无缘垂眸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一丝苦笑浮上面容,“说得真是贴切,传出这两句话的人是不是看尽了我玉无缘的一生?” “天下倾心叹无缘……”风夕惨淡一笑,笑得万般辛苦。无缘……无缘,是无缘啊! “不是天下叹,是我叹。”玉无缘移目看着她,眼中有着即将倾泻的某种东西,但他猛然转头,望向绝壁之外那深不见底的幽谷。 “不管谁叹都是无缘。”风夕霍地站起身,凝眸看着玉无缘,“只是若有缘也当无缘,那便可笑可悲。” 玉无缘依然望着幽谷不动。 风夕闭目,再次睁眼时,已扫去所有落寞,“你为我弹琴一曲,我便赠你一歌。”说完她足尖一点,落在亭外那一丈见方的空地上,手一挥,袖中白绫飞出。 瑶草珂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祗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她启唇而歌,人亦随歌而舞,歌声清越,舞若惊鸿,白绫翻卷,衣袂飘扬,夜色清风里,仿佛是天女临世,于此飞舞清歌,丰神天成,风姿绝世。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 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注3】 歌至最后一句,白绫直直飞去,缚上一株高树上,然后她身子一荡,轻飘飘地,若荡秋千般飞掠而过,眨眼间便消失身影,只袅袅清音,荡于高山夜风里。 山上,明月依旧,石亭如初,只是夜风寥寥,沁凉如水。 许久后,玉无缘伸手移过琴,双手抚下,琴音顿起,心中凄楚和着琴音尽情倾出: 苍穹浩浩兮月皎然, 红尘漫漫兮影徒然。 欲向云空兮寻素娥, 且架天梯兮上青冥。 三万六千兮不得法, 黯然掬泪兮望长河。 澹澹如镜兮映花月, 月圆花好兮吾陶然。 唉噫—— 天降寒冰兮碎吾月, 地划东风兮残吾花。 唉噫——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 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唉噫——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 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长歌似哭,含着无尽的怅然憾恨,哀凉悲怆。 树林深处,风夕抱膝而坐,听着从山顶传来的琴歌,眸中水汽氤氲,如诉如泣。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玉无缘,你……你……” 一个“你”字含在齿间半晌,最后终是咽下了余下的话,只幽幽一叹,拾起地上的白绫,抬步往山下走去。 山顶之上,玉无缘走出石亭,抬首仰望,无垠的夜空上,明月皎洁无瑕。这不知人间怨忧的明月,为何偏向别时圆? 他闭上眼睛,隔绝了明月,掩起了所有心绪,却无法止住心头的悲楚。 终是放开了,这一生中唯一动心想抓住的,还是放开了手! 你以为我为灵芝仙草而弃朱唇丹脸?其实我愿以灵芝仙草换谪仙伴我白螺杯!只是…… 风夕,对不起,终是让你失望了! 人若有来生,那你我以此曲为凭,便是千回百转,沧海桑田,我们还会相遇的。 四月初二。 幽王于金华宫宴请各国俊杰,请帖也送了一张给风夕,但她自天支山回来后便情绪低落,一直待在小院不出,是以到了这天她依旧神思懒懒,并不想动。 去王宫做什么呢?去看纯然公主金笔点婿吗?干卿何事!她鼻子里冷嗤一声。 不过到了中午,丰息却进宫赴宴去了。看着他的背影,风夕嘲弄地笑笑,心头却没来由地一阵酸苦,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甩去脑中烦绪,搬张长椅放在院中,躺着晒太阳,一边自己对自己说,这是多么舒服自在的日子,何必自寻烦恼。 至于烦什么,苦什么,她不肯深思,也不肯承认。 金华宫里,丰息却有些心不在焉。 按理说,殿中此刻上有幽王,下有劲敌皇朝、玉无缘,又有那些才华各具的俊杰们,更何况今天还是决定幽州驸马的重大日子,怎么说也该集中精力慎重以对才是。可自入殿以来,丰息都一直恍惚着,心神不定。 “丰公子。” 耳边传来唤声,丰息猛然回神,却是华纯然入殿了,正立于他桌前,一双美眸含情看着自己。 是了,酒宴已过半,公主要开始选驸马了。 今日的华纯然,分外的明艳高贵。一袭粉红绮罗宫装,头梳飞仙髻,髻中饰大凤凰,髻两侧分插凤衔玉珠步摇,蛾眉淡扫,樱唇轻点,雪白的脸颊在看向他时涌上一层淡淡绯霞,说不尽的娇媚明丽,端是世间罕有的绝色佳人。 可乱绪纷纷的心头却在此刻变得宁静清醒,她不是她!不是她! 丰息猛然站起身来,因起身太急,桌子被他撞得晃了晃,那声轻响让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有的审视,有的锐利,有的妒忌,有的疑惑,有的轻蔑…… “丰公子。”华纯然见他猛然起身,只当他是紧张。想至此,她心头又是羞涩又是甜蜜,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微微握紧了。是他了,就是他了。她秋水似的眸子温柔地望着他,手臂微抬,罗袖轻滑,露出点点玉笋似的指尖,指尖中夹着一点金光,那是…… “在下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办,先行告辞了,请幽王与公主恕罪。”丰息一步踏出,向着幽王与华纯然一礼,然后不等人反应,他便大踏步走出金殿。 大殿中一片哗然,幽王震怒,华纯然震惊,便是皇朝也不解,只有玉无缘垂眸轻叹,然后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哈哈哈哈……”幽王毕竟是一国之君,很快便恢复常态,他举起酒杯,“丰公子有事先行,孤不可为难,他的那一份美酒诸位可不能推辞,必要代他喝了!来,我们干杯!” “幽王说的是,我等敬幽王一杯!”众人齐举杯。 华纯然也端起丰息桌上的酒杯,仰首饮尽的一瞬间,苦涩与微咸一齐入喉。放下酒杯,一滴清泪滴入杯中,喧闹的大殿里,她却清晰地听到酒杯里发出的空旷微响,咬住嘴唇,止住即将溢出的悲泣。 她握紧袖中的金笔,姿态端庄地转过身,抬首间,她依然是美艳无双,高贵雍容的幽州纯然公主! 一抹轻淡适宜的微笑浮上无瑕的玉容,她莲步轻移,款款走向皇朝,那位尊贵傲然的冀州世子——她攥紧了手中的金笔,似乎怕它忽然间挣脱出手去。 砰! 院门被大力推开的声响将院中晒着暖暖太阳,正昏昏欲睡的风夕给惊了一下,她睁眼坐起,见丰息正立在门口,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神情间懊恼非常。 “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幽王已选定你为驸马了?不过以华美人对你的情意,此事应当水到渠成才是。”风夕懒洋洋打趣一声,然后又躺回长椅上。 丰息也不答话,走进院子,立在她身前,不发一言地盯着她。 风夕顿时有些奇怪,抬头看着他,疑惑地问道:“你这样子好像是在生气?难道失败了?” “哼!我不会娶纯然公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丰息冷哼一声,然后抬脚一踢便将长椅踢翻,风夕不防他这一手,顿时连人带椅摔在了地上。 “咦?真的?”风夕这刻倒忘了恼怒,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丰息,待从他脸上得到证实后,嘴角不由勾起,一丝欢喜的笑容就要成形,忽然间脑中闪过一念,欢喜的笑便转成了嘲讽的大笑,“哈哈哈哈……黑狐狸,难不成幽王还是不中意你这个江湖百姓当女婿,而是中意那个拥有二十万铁骑的冀州世子皇朝,所以你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原来这世上也还是有你办不成的事呀,精心算计一场,到头还是空呀!” 她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丰息阴沉的脸色,不但不收敛,反而愈发笑得猖狂,“哈哈哈哈……黑狐狸,你求亲不成就如此生气,实在有失你那个‘雅’的名头呀,啧啧啧,你那一身的雍容大方哪去了?” 丰息看着大笑不已的风夕,一贯雍雅的神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睛盯着她,仿佛能冒出火来。 “哈哈哈哈……”风夕看着他那模样越看越欢快,凑近了他,眼睛瞄了瞄他怀中,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黑狐狸,其实只要你拿出某样东西,幽王一定会马上招你为婿的,你为何不拿呢?太过自傲了便白白错过机会呀,白白浪费了一番工夫呀!” 丰息依旧不语,只是眼色越来越阴沉,最后竟是拂袖而去了。 他离去后,风夕依旧在长椅上躺下,口中喃喃自语,“难得呀,这黑狐狸竟如此生气,可生气也不该冲着我发啊,又不干我的事,要知道我可是帮了他不少忙的……” 丰息走进屋子,推开窗,便看着躺在椅上闭目养神,惬意非常的风夕,不由敲敲挂在窗台上的鸟笼,逗着笼中的碧鹦鹉,轻声道:“真不值得,你说是不是?真是不值啊!” 第二天,风夕显然心情十分好,一大早就把韩朴叫起来,“朴儿,快起床,姐姐今天带你去玩。” “噢!”本还赖在床上的韩朴马上蹦出了被窝。 等韩朴洗漱好,风夕便带着他出门了,颜九泰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小院里静了片刻,然后丰息启门而出。 “公子,需不需要准备马车?”钟离问他。 “不用,带上钱就好,上街挑件礼物,以贺纯然公主即将到来的大婚庆典。”丰息淡淡地道。 “是。” 钟氏兄弟伴着丰息出门后,西厢开启的窗门后,露出凤栖梧清冷的丽容,看着丰息走出的背影,心头默然轻叹。 在幽王都繁华的街市上,风夕牵着韩朴亦在轻声感叹,“幽州不愧是六州富庶之首,这些年走过的地方,还真是少有能及得上幽王都之繁华的。” “姐姐,我们在幽州还要待多久呢?什么时候走?我们还要去哪里?”韩朴一边看着街市上的行人,一边问道。 颜九泰沉默地站在二人身后。 风夕神色微怔,然后笑道:“朴儿,今天不说这个,今天只管玩。” 尽管她的语气轻淡,但韩朴却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沉重,不由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夕儿!” 正在此时,蓦然一道有如吟唱般的嗓音传来,三人顿时循声望去。 “久微!”风夕一望见那人,顿时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人,大声欢笑,“久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名唤“久微”的人在被风夕抱住的刹那,感觉到有两道目光射来,不由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的街道两旁,分别立着一黑一白两位公子。白衣的在与他目光相碰时,淡淡一笑,黑衣的则微微点头致意。他低头看了看抱住他的风夕,不由轻轻一笑,真是有眼光啊。 “夕儿,你快要把我的脖子给勒断了。”久微扯着风夕抱住他颈脖的手叫道。 “久微,我好久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你都跑到哪儿去了呀?”风夕松开手问他。 “我还不就是四处飘荡着。”久微微笑道。 “我也在四处飘荡着,我们怎么就没在路上碰见呢。”风夕语气里颇有些抱怨的意味。 一旁,韩朴与颜九泰都吃惊地看着这个叫久微的人,眼中都有些疑惑。他们与风夕相处了一段时日,大概都熟悉了她的性情,虽然看起来言行无忌,与谁都可打成一片,但与人相处时,其实是有着亲疏远近的区别的,而显然风夕对这个人是不同的,她对他有着纯粹的亲近与喜欢,这一点上便是与她相识最久的丰息都是及不上的。 韩朴与颜九泰仔细地打量着他,想知道这人有何特别之处,可以让风夕另眼相看。 久微的年龄约三十左右,身材高瘦,面貌普通,穿着青布衣,长发在脑后以青带缚住一束,顺着余下的披垂于肩背,只看外表实在不怎么出色,可再看第二眼时,却觉得这人很特别,可特别在哪儿却不知道,或许在他抬眉启唇间,又或许在他双目有意无意的顾盼间,令你觉得他有一种独特的风韵。这人就是那种第一次看着时并无甚引人注目之处,但第二次见面时,你定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他的人。 久微拉着风夕细看一翻,然后轻轻感叹,“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 “你也没怎么变啊。”风夕也打量着久微。 “姐姐!”韩朴走过去将风夕的手夺回,重新牵在手中,眼睛却盯着久微,其意不言而喻。 风夕不以为然,将韩朴推到久微面前,“久微,这是我新收的弟弟韩朴,怎么样,很漂亮吧?”然后又敲了敲韩朴的头,“朴儿,这位是久微,是祈云落日楼的主人,天下第……嗯,数一数二的大厨师,做的菜非常非常好吃!” “弟弟?”久微看一眼韩朴,自然不会错过那张小脸上的戒备神情,于是笑谑道,“夕儿,我记得你没有弟弟妹妹的,这该不会是你儿子吧?嗯,我看看,长得还真有几分像呢。” “咳咳……”风夕显然被这话给呛着了,抬手就一拳捶在久微肩上,“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等‘一鸣惊人’的本事。” “哎哟,我说夕儿你轻点。”久微揉着肩膀呼痛,“就算是被我说中了,你也不要心虚得这么大力啊,要知道我是普通人,经不起你白风夕一击的。” “嘿……谁叫你乱说话。”风夕挑眉斜睨着他,“现在罚你马上做一桌子菜给我吃,否则本姑娘必定十八般武艺招呼你!” “唉!”久微抚额长叹,“能有一次你见到我不提吃的吗?我走遍六州,也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还要好吃的女人!” “哈哈,谁叫我每次见到你就想到你做的菜。”风夕一手挽住他,一手牵着韩朴,“走啦走啦,我知道你这家伙住的地方肯定是最舒服的,我们去你那里。” 久微离去前回头一顾,街旁一黑一白两位公子早已杳无踪迹。穿黑的定然是夕儿口中常提起的黑狐狸黑丰息了,那么穿白的呢?那般出尘风姿举世无双,想来也只那天下第一的玉公子玉无缘才有如此风采吧。 注释: 【注1】改自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 【注2】苏轼《行香子》 【注3】黄庭坚《水调歌头》 第18章 归去来兮终有期 初夏的午后,天气不冷也不热,十分适合用来午睡。 贪睡的风夕此时当然是躺在房中竹榻上酣然大睡,韩朴坐在一旁,无聊地扳着指头,想叫醒风夕,但知道叫醒她的后果是脑门会给她敲破,所以不敢,可要是睡觉嘛,却又睡不着,因此只好枯坐。 一只蚊子绕着风夕的脸飞来飞去,似在确定哪儿是最好下口之处,韩朴瞅个准,双手一拍,那只下口不够狠,动作也不够快的蚊子便呜呼于他掌下。但这一声脆脆的响声在这安静的房中显得分外的响亮,韩朴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风夕,确定没有吵醒她后,才松了一口气。 “你坐在这干什么?为何不去睡午觉?”窗口忽传来问话声,韩朴抬首一看,便见久微正立在窗前含笑看着他。 “嘘……”韩朴竖起食指,然后指了指睡着的风夕,示意他声音不要那么大。 “放心吧,除非她自己想醒来,否则便是霹雷闪电也吵不醒她的。”久微瞄一眼风夕,“既然你不睡觉,不如到我房中说说话。” 韩朴却道:“既然她不会被吵醒,那就在这里说话不就得了,干吗要去你房里。” “也是。”久微推门而入。 “久微大哥,你认识姐姐很久了吗?”韩朴将身下的长椅分了一半给久微。 “嗯,是有很久了,不比那个黑丰息短吧。”久微略侧首回忆着,道,“当年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她要抢我手中做了一半的盐酥鸡。” “唉,果然,又是与吃的有关!”韩朴大人模样地叹口气,然后再问道,“那是多久以前?那时她是什么模样?” “多久啊……唔,也许也快有十来年了吧。”久微眯起眼回忆,眼前仿佛又看到当日那个闻香而来,大白天里施展着轻功飞进落日楼抢夺他手中盐酥鸡的女孩,“至于模样嘛,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哦,长高了一点。” “哦?”韩朴听着眼睛发亮,“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一直赖在落日楼里,白吃白住了四个月才肯离去,离去的原因是听说商州有一家如梦楼,那里不但美人多,而且美人还擅做一道叫如梦令的菜肴。”久微摇摇头,看着榻上的风夕,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白风夕号称‘武林第一女侠’,但我一直觉得她应该还有一个‘天下第一好吃鬼’的名头才妥当。” 韩朴听了,默默地看着风夕思索,然后绽开一脸欢喜的笑容,“要是我会做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那么……” “那么她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是吗?”久微不等韩朴说完便接口道。 “是呀。”韩朴眼睛亮晶晶的,“那样我和姐姐就能永远在一块儿了!” 久微看着他那欢喜兴奋的神情,看着他盯着风夕那依恋的眼神,不由叹息着摇摇头,拍拍他尚有些瘦弱的肩膀,“韩朴,即算你是天下第一的厨师,她也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唉,你真不应该这么早就认识她。” “为什么?”韩朴疑惑地看着他。 久微不答,凝眸看着他,片刻后拍拍他脑袋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韩朴虽不解他为何突然问他年纪,但依然老实回答。 “十岁呀,是会对女孩子朦朦胧胧生出恋慕的年龄了。”久微摸着下巴,“只不过我劝你不要喜欢上她。” “你乱讲!”韩朴一听,立马跳起来,并同时往风夕看去,见她依然酣睡,才放心下来,转过头瞪着久微,“我才没喜欢上她!她这样的女人,我……我……”他很想贬损风夕一顿,以示自己的清白,不过“我”了半天也没能吐出半句话来,心底里似乎很是抗拒说风夕的不好。 “好吧,你不喜欢她,你还小呢,还不懂什么叫喜欢。”久微安抚地挥了挥手,“你现在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非常的开心,只要是和她在一起便觉得安心,觉得这世上什么风啊雨啊刀啊剑啊的,都没什么可怕的。韩朴,我说得对不对?” 韩朴眨了眨眼睛,半是承认,半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唉,我倒是能理解你的感觉。”久微又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榻上睡得“不省人事”的风夕,“她这样的女人,看起来糟糕至极,可这天下间却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难住她,便是天要塌下来,她都可以撑回去。你这么小,遇着这样一个她,不啻遇着一座永远也无法攀上的高山。” 韩朴毕竟只有十岁,心智未熟,只觉得这人的话他听懂了,却又似乎有些没懂,更不明白这人为何要说这些,可隐约间又觉得他说得很对。 “所以我才说你不该这么早就认识她。”久微看着韩朴的目光中隐约带出一丝怜悯,“她这样的人,你找遍天下,找上百年也未必再能见到一个,以后你又如何再看进其他人。” 韩朴越听越糊涂。他干吗要去找她?姐姐不就在这里吗? 久微看着韩朴那双迷惑的眼睛,摇头微微一笑,问韩朴:“你见过纯然公主吗?” “见过。”韩朴点头。 “纯然公主有倾国之容,你觉得如何?”久微再问。 韩朴立刻摇头嗤之,“比起姐姐来,差远了!” 久微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天下第一的美人在你眼中都如此,你还不明白吗?以后这天下间还有哪个女人能入你的眼呢。” “我为什么要看别的女人?”韩朴抬手拨开他的手,“女人都很麻烦,你不如把厨艺传给我吧,等我学会了,我就可以一直陪着姐姐,这样就够了。” “孺子不可教也,遇上她是你之幸,亦是你之不幸!”久微终于放弃点醒这颗木鱼脑袋的想法,转身离去,“纯然公主以绝色美名留世,而白风夕——必然是一则传奇!” “怪人怪语。”韩朴冲着久微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然后回头看着风夕的睡颜,“还是姐姐说话有趣些。”言罢在长椅上躺下,侧身向着风夕,安心地睡去。 久微所住的院子里种满了花树,初夏正是百花烂漫之时,所以院子里花香缭绕。 夜晚,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摆一张木制的摇椅,旁边再放上一张矮几,几上摆几碟点心,配上一杯清茶,然后躺在摇椅里,仰看浩瀚星空,享受凉风习习,再与知己闲话浅谈,那等惬意的滋味,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唉,这日子舒服得像神仙过的啊!”风夕躺在摇椅上感叹,轻轻摇晃着,只觉得周身如置美酒醇香里,熏然欲醉。 久微闻言只是捧着茶杯淡然微笑。 风夕闭着眼睛伸手从矮几上拈了块点心送入口中,一边吃着一边再次感叹,“久微,要是天天都能吃着你做的东西就好了。” “行啊,你请我当你的厨师就可以天天吃到我做的东西。”久微将茶杯放在矮几上,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 “唉,我身无分文,漂泊不定,怎么请你当厨师啊。”风夕叹气,“况且我又不是黑狐狸,膳食、茶水、衣物、用具等等,都得专门的人侍候着,走到哪都跟着一堆的人,多麻烦啊,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 久微摇头一笑,伸手取过五弦琴置于膝上,道:“我最近学了一支歌,唱给你听。” “好啊。”风夕翻转过身,睁开眼睛看着他。 久微指尖拨了拨琴弦试音,然后按住琴弦,片刻,手指划下,琴音顿起,淙淙两三声,曲意隐带淡淡哀思。 肃肃风行,杳杳云影。 短歌微吟,红药无开。 青梅已熟,归燕无期, 长街怅怅,竹马萧萧。 久微的嗓音低沉里微带沙哑,将歌中的希冀与无奈一一带出,让人仿如身临其境,满心苍凉。 韩朴与颜九泰都为歌声所引,皆启门走至院中。 摇椅上,风夕仿佛也被这歌中的哀伤所惑,抬手遮住一双眼眸,默默无语。 许久后,院子里才响起她沉晦的声音,“久微去过青州?” “嗯。”久微停琴抬首,“三个月前我还在青州,听闻这支《燕归》是青州公子风写月所作,青州的街头巷陌人人会唱。” “长街怅怅……”风夕喃喃轻念,放下手,凝眸望天,“竹马萧萧……” “想来写歌的人一直在等待着谁吧。”久微眼光扫过风夕,然后也抬首望天,夜空无垠,繁星点点,看着令人更觉寂寥深广。 “很久都没有回家了,我也很久没有听到这支歌了。”风夕眸中泛起涟漪,如镜湖闪烁,华光淋漓,“写这歌的人已逝去六年了,六年的时光,可让一具鲜活的肉体化为一摊白骨。” “夕儿是否想回家了?”久微转头看她,目中闪过一抹隐秘光芒。 风夕沉默。 又过了许久,她才喃喃轻语,“回家……是的,我应该回家了,现在也必须回家了。” 闻言,久微淡淡一笑,目中带着了然的神色。 “姐姐是青州人?”韩朴走到风夕身边坐下,与她相处了这么久,他今日才知她是青州人。 “嗯。”风夕点头,自摇椅上坐起,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然后转头望向颜九泰,“颜大哥,烦你准备朴儿的行装。” “是。”颜九泰想也不想地点头,紧接着醒悟过来,“那姑娘呢?” 韩朴也追问:“姐姐,为什么是准备我的行装,你呢?” 风夕没有理会韩朴的追问,只看着颜九泰道:“颜大哥,你曾以久罗人的身份向我起誓,终生忠诚于我。” 她的话令久微猛地转头看住颜九泰,眸中光芒难测。 “属下曾经发誓。”颜九泰再次在风夕身前跪下,执起她的手置于额上,“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风夕站起身,以掌覆其额头,神情庄重,“那么,颜大哥,我要你答应我,在以后的五年里,你需守护于韩朴身边,不让他有任何不测!” “是!”颜九泰郑重应承。 得到承诺,风夕扶起他,道:“颜大哥,明日你即带韩朴前往祈云涂城境内的雾山,去最高的回雾峰上,找一个张口便吟诗,且自认为是绝代美男的老怪物,告诉他,有人还他八年前逃走了的徒弟,到时他自会收朴儿为徒。朴儿至少要在山上习艺五年,这五年里,你必须寸步不离雾山地守护他。” “属下必不负姑娘所托!”颜九泰再次应承。 韩朴一听却是急了,“姐姐,难道你不和我一起?” 风夕转身面对韩朴,伸手怜爱地将他拉到身前,“朴儿,姐姐要回家去了,暂不能再照顾你了,所以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可是……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去啊,我不需要姐姐来照顾,我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只要和姐姐一块儿就好!”韩朴瞪大了眼睛,仿佛一只即将遭人遗弃的小猫般惶急焦灼。 “朴儿,你不能和姐姐一起去,那会毁了你。”风夕轻轻拥住韩朴,“所以姐姐送你去雾山老怪那里,那个老怪物人虽怪,但一身武功却当世罕有,你一定要好好学,学尽老怪物的本领。” “不要!不要!”韩朴死命地抱紧风夕,将头埋在她的腰间,“姐姐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丢弃我!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风夕抬手托起韩朴的脸,只见他眼中含着一汪泪珠,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心头微有恻然,“朴儿,姐姐答应过你,便决不会丢弃你。姐姐只是送你去学艺,五年后我便去接你,到时我们便可再次相见。” “不要!我不要去!我要跟着姐姐!姐姐那么好的武功,我可以跟姐姐学!我不要跟那什么老怪物学!”韩朴大声叫着,泪珠终于破堤而下。 风夕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端严,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一片平静,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姐姐,朴儿不要去!朴儿会好好练武的,不会要姐姐分心照顾的,朴儿会乖乖听颜大哥的话的,姐姐,你不要丢下朴儿好不好?”韩朴哽咽着,一双手抓紧风夕胸前衣襟,脸上泪水纵横也顾不上擦,就怕一松手,眼前的人便不见了。 “朴儿。”风夕从颈上解下红绳,绳上串着翡翠珏,红色的玉鱼,碧色的玉荷,红碧相合有若天然,“双玉合一为珏,这翡翠珏是姐姐出生时,姐姐的爷爷亲手给姐姐戴上的,现在姐姐将一半送给你。”她取下鱼形玉饰放入韩朴手中,“姐姐说过五年后见,就一定会在五年后见的,你要相信姐姐。” “可是……” “朴儿,你不是说过要照顾姐姐吗?那么你去学好本领,五年后你就能照顾姐姐了。”风夕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水,“而且男儿不可轻易流泪,知道吗?” “我不想和姐姐分开!”韩朴握紧手中半块玉。 “人生数十载,区区五年算什么。”风夕抱住韩朴,这孩子此时只到她胸前,但五年后他或许就能长得和她一样高,甚至是比她高了,“朴儿,听姐姐的话,和颜大哥去雾山,五年后姐姐就去接你,好吗?” 韩朴抱住风夕,既不能答应,又不能不答应,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怀中,似乎不面对外面的世界,他便可以不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久微与颜九泰在一旁默默看着相拥的姐弟。 许久后,风夕抬头望向渺远的夜空,“久微,我要回家了,请你去我家当厨师如何?” 静默片刻,久微颔首,“好。” 景炎二十六年,四月五日。 幽州王宫里,纯然公主与冀州世子皇朝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因公主是幽王最心爱的女儿,其婚典可谓幽州三十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奢华,王都上下一片欢腾。 四月六日,大婚的第二日,纯然公主坚持要在这一天宴请她的两位朋友风夕与丰息。幽王对于心爱的女儿总是有求必应,因此午时王宫即派了车马将二人接入宫中。 宫中侍从按纯然公主的要求,在金华宫的偏殿里置下一桌酒席。 午时四刻,主客准时入席。华纯然与皇朝坐于主位,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丰息与风夕,另加玉无缘作陪,五人围坐一桌,倒不似王室酒宴,反似是朋友相聚。 这一顿,除了风夕时不时在桌下踢着丰息,然后看着美艳如花的华纯然冲他挤眼外,大体来说是很平静的。彼此敬上两杯,闲谈几句,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又像是才相识不久的朋友,一种淡如水的氛围。 这种平静直至幽王到来才被打破。 眼见幽王到来,几人起身行礼。 礼后,幽王的目光只在丰息与风夕身上扫了一眼,便落在玉无缘身上,“孤早就听说玉公子风采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俗流,简直是天下无双!” 幽王的话一出,殿中几人顿各有反应。 风夕看一眼幽王,再看一眼玉无缘,唇角的笑里便带出了两分深意。 丰息眸光闪了闪,笑容如常。 皇朝眉峰微动,看一眼幽王,神色如常。 华纯然则有些讶然,父王如此夸赞一个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是以她凝眸看向玉无缘,虽有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头,可在她看来,眼前的三名男子,才貌各有千秋,却何以父王独对玉公子另眼相看? “无缘不过江湖草莽,岂担得幽王如此谬赞。”玉无缘微倾身致谢,面上神色一派平淡。 “公子实至名归,哪有担不得的。”幽王上前一步,伸手虚扶,“孤自闻公子之名起,便期盼有朝一日,我幽州能拥有公子这等贤才。” “蒙幽王如此看重,无缘愧不敢当。” 玉无缘平静无波的语气让幽王眉头微皱,但转而继续和蔼笑道:“公子谦虚了,孤求贤似渴,公子之才足当国相也。” 玉无缘神色淡然,面上亦有微笑,只是说出的话依然不软不硬的,“无缘草莽之人,难当大任。” 幽王闻言面色一沉。 华纯然立时移步,上前挽住幽王的手臂,故意委屈地道:“父王,你就知道关心国事与贤臣,也不关心关心女儿吗?” 听了女儿的娇言俏语,幽王重展欢颜,“这等醋纯然也吃,真是个孩子。” “父王看别人都比看女儿重,女儿当然吃醋了。”华纯然扶幽王在桌前坐下,“父王,女儿为你斟酒,喝了女儿斟的酒后,父王以后就要把女儿看得最重。” “哈哈哈哈……”幽王大笑,“驸马,你听听,我这个女儿醋劲可真大,你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 皇朝却道:“若真如此,小婿甘之如饴。”他移眸看一眼华纯然,对上她的目光时,微微一笑,“只有对看重之人,才会吃醋,不是吗?” 华纯然微怔,然后娇羞低头。 “哈哈哈哈……”幽王再次哈哈大笑。 “这可真是有意思。”风夕微笑轻语,目光瞟一眼丰息。 丰息抬眸,与她目光相对时,淡淡一笑。 满殿欢笑里,玉无缘的目光轻轻地,不着痕迹地看一眼风夕,然后平静无波地收回。 笑声未止,殿外忽然匆匆地走入一名侍从,看服色品级不低,当是幽王近侍。 “陛下。”那内侍走近幽王,然后俯在他身旁耳语一句。 幽王一听,顿时面色一变,然后便满面喜色,“哈哈哈哈……这可是天助孤也!” 殿中几人闻得此语,神色各异。 “父王,何事让您如此开心?”华纯然问出了几人心中所想。 “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啊!”幽王起身,端起酒杯就满满饮下一杯。 “什么喜事?父王说出来,让女儿也高兴高兴。”华纯然伸手执壶,再为幽王斟满一杯。 幽王再次举杯,一口饮尽,然后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抬头看一眼殿中几人,道:“方才接得密报,青州青王病危。” 一语出,殿中几人皆面色一变。 “此消息可靠?”皇朝问道。 “自然!”幽王此刻敛了笑容,面上便透出冷厉,“探子回报,此消息青州非但不瞒,风行涛反而是要诏告天下,看来整个大东不日都将知晓!” 几人顿又是一愣。 “青王为何要如此行事?”华纯然不解。 “哼!风行涛此举何意,孤亦不知,但是……”幽王目中射出厉光,“孤却不可坐失良机,这回定要报当年失城之辱!” 殿中几人闻言,却都心知,幽王说的乃是六年前,他征讨青州不成,反是失了柰、斡两城之事。 华纯然心头一跳,“父王,那您是准备?” “哈哈哈哈……”幽王再次大笑,看着心爱的女儿,“风行涛一死,青州便柱石崩塌,父王率领大军前往,将青州拿下当纯然的新婚之礼如何?” “这?”华纯然顿时迟疑。青、幽两州都为大东诸侯,虽说父王有君临天下的雄心,但青王一死父王即出兵征伐,这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当下她摇着幽王臂膀,微带娇嗔道:“父王,女儿才成婚一日,您就要出征,女儿不依。女儿三月后便要与驸马去冀州,到时山高路远,与父王难得相会,女儿要父王留在宫中,让女儿与驸马尽尽孝心。” 女儿的话让幽王颇为欣慰,但征伐青州,拓展疆土更让他心喜,是以他慈爱地拍拍女儿的手,“纯然,你的孝心父王知道,只是你女儿家不懂,这战机不可失。”说着他转头望向皇朝,又看一眼玉无缘,目中尽是精明的算计,“驸马要尽孝心倒是容易,随孤出征青州如何?” 皇朝眉头一挑,然后朗朗一笑,“父王有命,小婿当遵。况且小婿也早就想会一会青州的风云骑,会一会惜云公主!” “哈哈,有驸马相助,孤自然事半功倍!” 在幽王志得意满的笑声里,华纯然为几人斟满了酒,丰息目光望向风夕,风夕微微垂着眼眸,神情难辨,而皇朝与玉无缘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眼神。 “既然父王心意已定,女儿便祝父王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华纯然将酒奉与幽王。 “我们也预祝幽王凯旋而归!” “哈哈哈哈……都与孤干了此杯!” 金华宫里,那一刻暗流激涌。 日头微西时,丰息与风夕告辞离去。 从幽王宫出来,站在宫门前,风夕回首看向王宫内连绵的屋宇,良久后,她的唇边勾起一丝略带寒意的浅笑,“战机不可失吗?” “幽王要出征青州,你呢?是继续逍遥江湖,还是?”耳畔传来浅问声,风夕回头,便见丰息神情莫测地看着她。 “那你呢?”风夕不答反问。 “我?”丰息眉头优雅地挑了挑,“我打算去青州看看,既然不能娶到幽州公主,或许我能娶到青州公主。”他说完,手一招,钟离、钟园各牵着一匹骏马走来。 风夕面无表情地看着丰息,而丰息也神色淡然地看着她,宫门前一派平静,只是无声无风里,却似有一股气流涌动。 钟离、钟园兄弟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站定,再不敢向前走一步。他们知道,丰息袖中的右手必然拈成一个起势,而风夕袖中的手定已握住了白绫,只需眨眼间,两人便可能拼出个生死! 在常人看来,或许不过片刻,但在钟离、钟园看来,却仿佛过了一个昼夜。 终于,风夕出声了,“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又想干什么?” 在她出声的瞬间,周围似乎有什么散去了,钟氏兄弟又可自在呼吸了。 “你知道多少,我同样也就知道多少。"丰息微微一笑,抬步走向钟氏兄弟,“你要不要和我同路呢?” 他话音未落,耳畔微风一扫,白影已飞掠上马,“驾!”一声轻叱,马便张蹄驰去。 看着远去的一人一马,丰息摇头一笑,“早该如此,何必强忍。”他说完,翻身上马,一扬鞭,直追风夕而去,远远传来他吩咐钟氏兄弟的声音,“你们俩回家去。” 两人两马,飞驰而去,不过眨眼间便已失去踪影。 “我们走吧。” “嗯。” 钟氏兄弟转身离去。 风夕与丰息御马而去,一路风驰电掣,披星戴月,五日后便到了青州王都。 城门前,风夕下马,抬头仰望高高的城楼,目中有片刻的怔然。丰息下马后,静静站在她的身旁,并不曾惊动她。 凝望了片刻,风夕牵马入城,丰息自然随后。 王都内,自然繁华一派,两人牵着马走在街上,却于喧闹中感受到了一股凝重的气氛,显然百姓们亦因国主的病情而忧心。 一路往前,穿过繁华人群,穿过长街小巷,从热闹走向安静,从拥挤走到开阔,而后前方宫宇连绵,庄严大气,那里便是青州的王宫。 风夕不曾停步,直往王宫而去,丰息了然一笑,跟在她身后。 王宫前的侍卫们远远看得有两人走来,待到近前看清了来人面貌,顿是惊喜万分地叫道:“是殿下!殿下回来了!” 一时,宫门前的侍卫纷纷行礼,无不是满脸喜色。 风夕站定,并不曾回头看一眼丰息,只对那些侍卫道:“都起身吧。” “殿下,您可回来了!主上他……” “我知道。”风夕打断侍卫的话,将缰绳抛下,“将马安顿好,这位丰公子是我朋友。”说完,她便直往宫内走去。 踏入宫门,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再放目望去,远处殿宇重重,有无数的侍卫层层守护着。 “殿下回宫!”侍卫的声音远远传开。 立时,目中所见,无不躬身行礼,耳中所听,无不是“恭迎殿下回宫”! 风夕从容走过,一路往英寿宫而去。 英寿宫前,内廷总管裴钰已领着侍从、宫女跪地相迎,“恭迎殿下回宫!” “都起来。” 英寿宫里,青州之王风行涛躺在床榻之上,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候着。 宫外那一声声“殿下回宫!”传入他耳中,令他满心欢喜,他那个喜爱漂泊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父王!” 脚步声传来,然后有人在床榻前跪下,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风行涛转头,便看到床前跪着的风尘仆仆的女儿,“夕儿,你终于回来了!”瘦骨嶙峋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他抬手挥了挥,裴钰带着所有侍从悄悄退下。 “父王,是女儿不孝。”风夕握紧父亲瘦削的手。 “傻孩子,你活得开怀,父王便也开怀,这就是孝心。”风行涛抬起手轻抚女儿面颊,心中涌起自豪欢喜,他的女儿聪明美丽,更文武双全,普天下的男儿都少有比得上的。 “父王,您生病了为何不早点通知女儿?女儿也好早日归来,也不至……”风夕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内心涌起深深的愧疚。 “夕儿,父王不是病了,而是要死了。”风行涛毫无顾忌地讲出自己生命已到尽头的残酷事实。 “父王。”风夕闻言心头一痛,握着父亲的手更紧了,似乎不握紧一点,父亲下刻就要离去。 “傻女儿,你哭什么,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没什么好伤心的,你就当父王只是离开你一段日子,过后你还会来与父王相会的。”风行涛抬手拭去女儿眼角流出的泪珠,脸上的神情极为平静,“况且父王等这一天也已很久了,父王想念你母后,父王就要与她相会了,父王高兴着呢。” “嗯,女儿不哭。”风夕嘴角一弯,勾出一丝笑容,“女儿也不伤心,只当父王去找母后了,再过些年女儿也会与你们会合。” “嗯,这才是我风行涛的好女儿!”风行涛笑了笑,然后挣扎着要起身,风夕赶忙扶他坐起。 “夕儿,我青州第一代青王风独影,虽为女儿身,却是英姿飒爽的名将,追随威烈帝征战天下,立下赫赫功勋,所以授封为王,是大东朝里唯一的女王!”风行涛言及先祖时,眼中有着崇敬,“父王死后,自然是你继承王位,你便是大东朝的第二位女王!”他目光落在女儿的面孔上,目光里有着慈爱与赞赏,“夕儿才智武功绝代,青州交与你,父王很放心。只是……”说到这里,他话音停住,微微喘息着。 风夕见之,忙抬掌按着父亲的胸膛,以内气为他疏通气脉。 过了片刻,风行涛摇了摇头,“好了,夕儿,父王等你回来就是有话要跟你说,趁着这会父王还有精神,你坐下来好好听着。” “嗯。”风夕眼见父亲如此情形,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尽管心头愧疚悲痛,可此刻亦只能暂且抛开,在床边坐下认真聆听父亲的训言。 “纵观现今天下,帝室没落,而各国人才辈出,已是风云际会之时,六州互衡的局面难以维持。所以,女儿,你要么雄心万丈,做个更胜先祖、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女皇;要么你不作不为,直待雄主出世即以国相献,如此则可免青州百姓受战乱之苦,你亦能继续逍遥天涯。”风行涛谆谆叮嘱女儿。 “父王的话女儿记下了。”风夕颔首应允。 “好,你记着就好。”风行涛放心地点点头,眼中那慈光的光芒慢慢转成怜悯,“夕儿,做一国之君,其中之艰难非你可想,若是可以,父王当不想将如此重任压于你的肩上。是以,日后你若是选择雄主以国相献,心中无需觉得屈辱,也不要害怕他人的斥骂,更不要觉得愧对先祖。要知道朝代更替本是必然之事。” “到底要如何做,女儿会想清了再决定。”风夕看着父亲,郑重承诺,“父王,女儿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让我青州百姓受苦!” “嗯,父王相信你。”风行涛点头,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我青州虽不及幽州富庶,但历代所积想来也不输它。所有的东西,父王都放在了那里,以备你日后要用。” “女儿知道。”风夕扶父亲重新躺下。 风行涛躺下后闭目休息,风夕坐在床边看着父亲,这一刻她只想这样陪着父亲。 过了片刻,风行涛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女儿,看了许久,目光里带着怀念与怅然,“其实细看,你口鼻之间甚是肖似你母后,但你的性子却不像她孤傲要强,这很好。你母后……我与你母后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本是恩爱非常,却只生你一女,为着王嗣,我纳了些嫔嫱,自此你母后便视我为路人,至死不让我近其身。夕儿……是我负了你母后,以至我终生无子,这就是负心之人的惩罚,我……” “父王,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后早就消气了。”风夕想起早逝的母亲,想起她永远幽怨冰冷的神情,心头黯然。 “嗯,她若还不消气,我这就要去找她了,到时亲自向她请罪。”风行涛再次闭上眼睛,“我倦了,夕儿你远道归来也累了,先回宫去休息,晚间再来看我。” “嗯。”风夕替父亲理了理鬓发,又看了看,才起身离去。 第19章 青州惜云且登临 风夕走出英寿宫,便见到在宫前的汉白玉栏杆边站着的丰息,黑衣如墨,临风而立,俊秀丰神,引得宫前不少宫女、内侍侧目。 丰息看着向他走来的风夕,依然是白衣黑发,眉目熟悉,便连走路的步伐都是他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的轻快慵逸,可心头却莫明地觉得,这个人不一样了。 风夕在离他一丈之处停步。 两人隔着一丈之距静静对视,彼此一派平静。 仿佛他们依然是江湖上十年相知的白风黑息,又仿佛他们是从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今次才初会,那样熟悉而陌生。 “青王如何?”丰息最先打破沉静。 “已睡下了。”风夕淡淡笑道,然后转头吩咐侍立于旁的内廷总管裴钰,“裴总管,丰公子就住青萝宫,你去安排一下。” “是。”裴钰应承。 风夕又转头对丰息道:“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你先洗沐休息一下,晚间我再找你。” 丰息微笑点头。 “丰公子,请。”裴钰引着丰息离去。 目送丰息的背影越走越远,风夕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一下,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两人各自休息了半天,到黄昏时,风夕领着丰息前往英寿宫。 弥漫着药香的寝殿里,风夕轻声唤着床榻上闭目躺着的父亲,“父王。” 风行涛缓缓睁目,一眼便看到床前立着的年轻男子,与女儿并立一处,仿似瑶台玉树般,青春俊美,神采飞扬,不由暗赞一声,伸手示意要起来。 床前的内侍与宫女忙上前服侍,又挪了大枕让他靠着。 风夕在床前坐下,道:“父王,这位是女儿在江湖结识的朋友,姓丰名息,想来父王也听说过。” “丰息见过青王。”丰息上前躬身行礼。 “免礼。”风行涛打量着床前仪礼优雅的年轻男子,“你就是和孤女儿同名的那个黑丰息?” “正是在下。”丰息直身,抬首时也打量了风行涛一眼,见他形容枯槁,气色衰微,只一双眼睛里闪着一点清明亮光。 “也就是雍州的那个兰息公子?”风行涛随即又道。 丰息一愣,待了那么片刻才道:“青王何以认为丰息即为雍州兰息?” “孤的女儿是惜云公主,你自然就是兰息公子。”风行涛理所当然地道。 “这……”丰息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心头好笑之余还真不知要如何反应。 “怎么?难道你不是?”风行涛却把眼睛一瞪,“难道你骗了孤的女儿?” “骗她?”丰息又是一愣。脑中却想,只凭这几句话,眼前这位青王倒还真不愧是风夕的父亲。只是,他何时骗过她了?从初次相会起,他们就默契地从不过问对方的身份来历,这十年里他们亦如此,但双方心中对于彼此的来历都有几分明了倒是真的。 风行涛忽然又笑了,枯瘦的脸上展开层层皱纹,眼里竟有几分得意的神色,“小子,你生来就爱欺负人,但唯一不能欺负的便是孤的女儿!” 闻言,丰息不禁有扶额拭汗的冲动,不过此刻他还是彬彬有礼道:“不敢。青王果然目明心慧,丰息确是雍州兰息。”心里却忍不住叹气,您老的女儿白风夕,天下谁人敢欺啊。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风行涛看着他,神色间带着了然,转头又望向风夕,“夕儿,你要与你这位朋友好好相处。” “父王放心,女儿知道。”风夕点头。 风行涛再看了看他们,然后轻轻叹息一声,似是极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好了,父王累了,你们下去吧。” “父王好生歇息,过会儿女儿再来看您。”风夕服侍父亲躺下,然后又吩咐宫人小心侍候,才与丰息离开。 出得英寿宫,天色已全黑,宫灯悬挂,将王宫内外照得通明。 走出一段距离后,风夕唤了一声,“裴总管。” “老奴在。”裴钰赶忙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风夕抬首看着夜空,天幕上星稀月淡,也不知明日是不是个晴天,这么想着,沉甸甸的心情又重了几分,“这几天,你准备着吧。” 裴钰自然知道她说的准备是什么,“回禀殿下,半年前主上便已吩咐要准备着。” “半年前就准备着?”风夕一愣,“父王病了这么久,却不肯透露一点消息,以至我今时今日才回来,我……”她蓦地闭上嘴,心头涌起无能为力的疼痛。她爱江湖逍遥,唯愿过得快活无拘,可她的亲人似乎总是因她而饱受分离之苦,偏生他们个个都纵容着她,而最后……他们离去,她留下。从此以后,她接替他们守于这宫墙之内,担着她该担的重担。 裴钰垂首沉默。 过了片刻,风夕转头看着眼前这个侍候父亲已近三十年的老人,“既然已准备了,那你就心里有个数,大约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到时宫中不要乱作一团。” “殿下放心,老奴知道。”裴钰抬首看一眼她,眼中满是惜爱之色,“殿下,你连日奔波定十分劳累,还望殿下切莫太过忧心,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我知道。”风夕点头,“我离开有一年了,你将这一年内的折子全搬到我宫中。另外,我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开,无论谁进宫求见都挡回去,两日后的辰时,将风云骑的所有将领召至含辰殿。” “是。”裴钰垂首。 “父王病了这许久,你必也操心了许久,先下去歇息吧,今夜父王这里我守着。”风夕又吩咐道。 裴钰抬首,待要说什么,可看到风夕的神色,终只是道:“现在时辰还早,亥时后老奴再去歇息,殿下还是先回宫休息下吧。” 风夕点点头,然后屏退所有侍从,自己提着一盏宫灯,慢慢往前走着。一直沉默在旁的丰息自然跟在她身后,两人皆不发一言。 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宫殿前,风夕停住脚步。 这座宫殿似乎并无人居住,漆黑一片,杳无声息。 站在宫前看了片刻,风夕才推门进去,一路往里走,穿过几道门后,到了一处园子,借着淡淡灯光,依稀可见这里是一座花园,园子最里边有口古井,一直走到古井前,她才停步。 这一路,丰息已把这宫殿看了个大概,宫殿虽不是很大,但格局极是精巧幽雅,庭园干净,花木整齐,唯一可惜的是杳无人气。 “这座承露宫,是我母后生前所住,她死后这宫殿便空下来,除了洒扫之人,父王再不让其他人进来。”风夕将宫灯挂在树上。 “承露?”丰息轻念这两字。 “听说当年这宫殿才建好时,父王本取名承珠殿,母后不喜珠字,便改成了承露宫。”风夕扫一眼显得有些荒寂的花园,然后走到井沿边坐下,“她生前很喜欢坐在这井边,看着井水幽幽出神,好多次,我都以为她会跳下去,但她没有,她只是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有一天早上,她倒在了井边,同时也摔碎了她腕上戴着的苍山碧环,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她弯腰,伸手从井中掬起一捧井水,那水清澈冰凉,似乎一直凉到心里头,“那碧环是年少时,父王送给她的。”张开手,井水便从指缝间流下,眨眼间点滴不剩,“小的时候,我不大能理解母后,与她也不大亲近,陪伴着我的是写月哥哥。母亲独住此殿,我记忆中,她似乎总是紧锁眉头,神情漠然,看着我时,眼神忽冷忽热,反倒她看着这口井时,眼神倒是平静多了。后来我想,母后大约是想死,但又不甘心死。只是……最后她却还是死去了。心都死了,人岂能活着。” 丰息立于一旁默默听着,黑眸幽深地看着她。 看着井面上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去,风夕起身,回头看着丰息,“女人的心总是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男人;而男人的心却很大,要装天下、装权势、装名利、装美人……男人的心要装的东西太多,偏偏有些女人太傻,以为男人应该和她一样,‘小心’地装着一个人,结果她那颗‘小心’装了太多的空想,到头来空想变成了失落、绝望、幽怨,无法负荷时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丰息目光凝视着古井,在黑夜里,古井幽不见底,宫灯昏黄的光线投射进来,水面上浅浅波光晃动。他移眸看向风夕,“你这是要斥诉天下男人吗?” “岂会。”风夕走近他,近到可看清彼此眼眸的最深处,只是彼此能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倒影,“黑狐狸,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便会顾此失彼!”说完她即一笑退开,眉目飞扬,似乎又是那个洒脱的白风夕,“幽王的大军马上要来了,我无暇招待,不如你先离开,待我击退幽王后,再请你来喝我们青州独有的美酒——渡杯。” “哦?”丰息长眉微扬,然后笑道,“我正想见识一下风云骑的雄武,此刻正是良机,岂能离去呢?” “是吗?”风夕笑容不变。 “当然。”丰息点头。 风夕看着他,然后也点点头,“那就主随客便。我还需去陪伴父王,你也回青萝宫休息吧。”说完即转身离去。 丰息目送她的背影走远,许久后,面上浮起淡淡的,难辨忧喜的笑容。 此后的两日,丰息一直未曾见到风夕,听宫人说她一直待在浅云宫里,除去每日清晨与傍晚前往英寿宫看望青王外,其余时间都闭门不出,便是青王的那些嫔嫱得知公主回宫,纷纷前去拜访时,也都被浅云宫里的宫人们打发走了。 丰息自然知道,她闭宫不出,定是在了解她离开后青州军、政之况,所以也并不去打扰她。因他是公主的贵客,王宫里的人待他都极是礼遇,他先是将现在住着的青萝宫看了个遍,而后又将青王宫也游赏了一番。 青州一直是六州中文化气息最浓的一国,这或许跟青州第一代青王风独影的王夫清徽君有关。元鼎年间,大东初立,不同于风独影的武功绝代,她的夫婿清徽君却是个学识渊博的书生,曾于青州的碧山书院讲学十年,不但培养出许多杰才俊士,亦令碧山书院名声大噪,成为大东朝六大书院之首。而后,青州的历代国主都曾颁诏嘉勉碧山学子,是以青州之人比较崇文。再至此代国主风行涛,其本人能文工诗,精通音律,尤擅书画,再加一个才名传天下的惜云公主,青州文名更甚,“文在青州”实至名归。 是以,同是王宫,青王宫与幽王宫相比,最大区别的便是一个文雅,一个奢丽。 幽王宫处处金雕玉砌,富丽堂皇,比之帝都皇宫亦有过之而无不及。青王宫却极其素雅,一砖一瓦、一殿一楼,皆不越王侯礼制,或许富贵不足比幽王宫,但亭台布置、山水点缀,处处显诗情,点滴露画意,更具王家的雍容气度与典雅风范。 这日傍晚时分,丰息登上青萝宫的三层高楼闻音阁,随意眺望,便将整个青王宫尽收眼底。王宫正中的两座宫殿为英寿宫与凤影宫,凤影宫是青州第一代青王风独影所居的宫殿,英寿宫则是王夫清徽君所居的宫殿,只是后来青州继位的君王都是男性,于是两宫便调换了,青王多住英寿宫,王后则住凤影宫。 他目光一移,望向英寿宫后边的浅云宫,那里是青州的公主风惜云所居的宫殿。此时此刻,她大约还埋首在书案之中。 “风夕……惜云……”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而后轻轻叹息一声。 青州此代青王风行涛,与其说他是位君王,不若说他是位书法家。自继位以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于钻研琴诗书画,对政事却颇为懒散,朝中臣子亦是文臣居多,能上阵杀敌的武将大约只有一位——禁卫军统领李羡。青州本是六州中最易攻占之地,只可惜十年前青州出了一位惜云公主,亦因她,青州有了五万精锐之兵——风云骑,从此让青州安然至今,牢牢踞于六州中第三大国之位。 “风惜云……白风夕……” 闻音阁上,丰息倚窗而立,遥望浅云宫,俊雅的脸上忽然浮起意味深长的浅笑,墨色瞳眸里似因想到什么而熠熠生辉。 在抵达青州王宫后的第三日,丰息清晨便候在浅云宫外,他知道今天她会召见风云骑的将领,对于那些威名赫赫的人物,他也是极欲一见的。 辰时还差两刻之时,浅碧宫开启,然后一众宫女拥簇着一位盛装华服的美人步出,丰息目光所至,顿有魂惊神摇之感。 宫女拥簇着的那位华服美人之容貌是他极为熟悉的,但那人的装扮与神态,却让他极为陌生。 乌发如云,风鬟雾鬓,发髻正中嵌以海棠珠花,鬓之两侧插着红玉串珠步摇,长长的珠吊垂下,飘拂耳畔,双耳坠以苍山血玉耳环,身上一袭白底金线绣以的凤舞九天公主朝服,腰间束着九孔玲珑玉带,玉带两侧坠着细细的珍珠流苏,两臂挽着有若绯烟赤霞的披帛,长长拖曳于身后。 眼前的女子是如此的雍容华艳,虽不施脂粉,但清眉俊目,玉面朱唇,自是容色惊人,与江湖所见的那个素衣潇洒的白风夕,已是全然两个人! “惜云见过兰息公子。”盈盈一礼,优雅高贵,仪态万方。 这样的神情举动,都是不可能在风夕身上出现的。丰息有一瞬间的呆怔,但随即恢复自然,亦是雍雅从容地回礼,“兰息见过惜云公主。” 这一刻起,他们是青州的惜云公主与雍州的兰息公子。 “惜云正要前往含辰殿,不知兰息公子可要同往,想风云骑诸将亦想一睹雍州兰息公子的风采。” “固所愿也,不敢请也。” “公子请。” “不敢,公主请先行。” 两人一番礼让后,风惜云先行,丰兰息随后,在宫女、侍从的拥护中前往含辰殿。 “殿下到!” 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喝,含辰殿内的人整理仪容,笔直站立,垂首敛目,肃静恭候。 风惜云跨入殿中,殿内诸人行礼,“臣等恭迎殿下!” 一阵衣裙摩挲、环佩叮当的轻响后,已坐于殿首的风惜云轻淡地回道:“免礼。”同时微一摆手,宫女、内侍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殿中诸将起身,抬首看向玉座上的人,都目含激动与喜悦,当目光瞟见玉座之旁坐着的丰兰息时,都微有惊讶,但不过一瞬便又将目光望回了他们的主君。 “这位是雍州兰息公子。”风惜云自然看得他们的目光,是以解释道。 “见过兰息公子。” 殿中诸位向着丰兰息躬身行礼。 丰兰息端坐不动,只是微笑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中六位身着银色铠甲的武将,看来这便是名动天下的风云六将了。年纪大约都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面貌不一,神态各异,相同的是他们望向风惜云的眼神——崇敬里带着温情,似乎看着的不止是他们主君,还是他们的亲人。 在他打量诸将之时,风惜云已然开口,“齐将军,这两年辛苦你了。”她的目光落在殿中一名武将身上,虽仪容高贵端庄,但语气中却有一种不加掩饰的亲切。 那名武将看面貌似乎是六人中最年长的,气貌也最为沉稳,此人正是风云六将之首——齐恕。此刻他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言重了,这是臣之本分。” 风惜云微微一笑,目光转向齐恕身旁的武将,道:“徐渊,这两年也辛苦你了。”那名武将比之齐恕略显年轻,身形也要削瘦一些,但双眉若刀裁,平添了三分锐气,令人过目难忘。 “臣之本分。”徐渊上前躬身道,他只说了一句便垂目退后,显然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风惜云不以为意,望向徐渊身后一位中等身材,相貌平凡,但双目明亮异常的武将,道:“林玑,这两年我还是没有遇到箭术比你更好的人。” 林玑闻言笑眯了眼睛,“那臣依旧是殿下眼中第一的神箭手。” “当然。”风惜云点头,然后对林玑身后一位眉目粗犷,皮肤黝黑的武将道,“包承,这两年我倒是遇上了好多个比你更黑的人。” “嘿嘿……”包承咧嘴一笑,憨厚地露出一口白牙,与他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身旁一名身材极其高大魁梧,面貌颇为粗陋的武将,抬起巨大的巴掌拍在他的肩上,“笑啥,咱风云骑里依旧是你最黑,这‘黑炭头’的名号依旧归你。” 包承笑着不做声,倒是林玑说话了,“包承是黑炭头,你程知是黑面刹,都是我们风云骑的镇军之宝,可稀罕着呢。” 闻言,风惜云顿时扑哧一声,笑盈盈地看着程知,“林玑说得有理。” 她的话令殿中几人都笑了,而程知见大家都笑着,抬手挠了挠头,冲着林玑道:“我知道,你又在寒碜我呢,这会儿在殿下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回头再找你算账。” 他的话说完,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待笑声止了,风惜云的目光落向殿中最年轻的武将,同样的银甲穿在他身上却格外的英挺俊气,肤色白净,剑眉秀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久容,我这回在北州偶遇了冀州的扫雪将军,这世上总算是有一位比你更好看的将军了。” 此话一出,殿中笑声再起,而风云骑最年轻也最英俊的将军修久容却是低着头,面泛红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那姿态如闺中娇女。 丰兰息大为惊奇,如此羞涩之人如何杀敌于战场?只是目光掠过殿中几人,心头蓦然有几分恍然。坐着的与站着的,有着尊卑之分,可这殿中的气氛,却不是他熟悉的君臣相对,这倒令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偶然于一户农家借宿,夜间主人家几个外出谋生的儿子都回来了,那晚,亲人久别重逢的欢喜与亲昵他亲眼目睹,与此刻竟是如此相似。 在丰兰息怔神的片刻,风惜云已起身,走至大殿的东面,六将自然跟过去,不待她吩咐,齐恕已先人一步上前拉开帷幔,顿时露出墙上一幅数丈长宽的舆图来。 “今日召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幽王的大军不日即将到来。”风惜云站在舆图前淡淡开口道。 六将闻言,俱都眉头一皱,有的面露愤怒,有的面露鄙夷。 “殿下如何打算?”最先出声的是程知,只看他跳着的粗眉便可知他心中的怒火。 风惜云的目光依旧望着舆图,口中却道:“依程知你的意思,要如何做?” “那幽王老是贼心不死,所以依臣之见,打!狠狠地打!彻彻底底地将他们打垮!”程知当下毫不客气地道。 风惜云回首一笑,“你们的意思呢?” 五人互望了一眼,然后齐恕开口道:“幽州的金衣骑虽号称二十万,但依臣等以往与之交战的经验来看,不足为虑,只不过……”他语气一顿,抬眸看一眼风惜云,“臣等听殿下之命,殿下要如何则如何。” “哦?”风惜云目光再看向余下的四人。 徐渊、包承、林玑、修久容俱都点头。 “这样啊……”风惜云目中泛起一丝厉光,然后笑容浅淡如水,“那就照程知说的,我们狠狠地打。” 六将闻言眉头一挑,然后都齐齐目注他们的主君。 风惜云的目光落回舆图上,凝视片刻,道:“与山尤接边的丹城守军不变,与祈云接边的笘城守军不变……齐恕,将驻守在良城的五千风云骑调回。” 齐恕微微一愣,然后目光掠过一旁悠闲端坐的丰兰息,心头有些明白。良城乃是与雍州接边,而雍州的世子此刻却是青州的座上宾,于是他躬身领命,“臣遵令。” 风惜云的目光依旧盯在舆图上,然后落向与冀州接边的晏城,“晏城增派五千风云骑,两日后包承领兵前往。” “是!”包承应道。 “徐渊,去将厉城的百姓暂且都转移到阳城和岐城。”风惜云再次道。 “是!”徐渊应道。 “殿下是担心厉城太小、城墙过薄,无法抵挡幽州的火炮?”一直目望舆图,沉默听着的修久容忽然道,“殿下是想在无回谷与金衣骑决战?” 风惜云回头看了眼修久容,没有说话,只是赞赏地点点头。 正在此时,殿外蓦然传来疾呼,“殿下,殿下!” 殿中,风惜云心头一跳,“进来!” 话落,殿门推开,一名内侍急奔而入,“殿下,不好了!主上他……” 殿中众人顿都面色一变,瞬间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风惜云不待那内侍说完,便已冲出大殿,余下六将面面相觑一眼,而后齐恕沉声吐出一个字,“稳!” 其余五人颔首,然后镇定地鱼贯走出大殿。 丰兰息看着空旷的大殿,轻轻叹息一声,静静地在殿中又坐了片刻,才缓缓起身离开。 风惜云跨入英寿宫时,已闻得一阵哭声,她一颗心顿直坠下沉,脚下飘浮无力,一步步走过去,宫中泣哭的人纷纷让道,终于走到了床榻前,床上的人阖目而卧,面容平静,一派安详。 “父王。”她轻轻唤一声,却不再有应答,眼前顿有重重暗影袭来,千重高山似的压得她一阵头重脚轻。 “殿下!”一旁候着的裴钰眼见她身子摇摇晃晃,赶忙上前一步扶住。 风惜云借着那一扶稳住身形,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僵冷一片,“父王……”低低唤一声,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宫中此时更是哭声大起。 “主上……呜呜呜呜……” “主上……主上……” 风惜云无视身后的恸哭声,她握着父亲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却再也无法令那双手变得温热,呆呆地凝视着父亲的面容,脑中蓦然想起母亲的离去与兄长的病逝……今日,最后的亲人也离去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一念至此,哀凉透骨。 “殿下。”裴钰跪在一旁擦着眼泪,“青州从此就指着您了,还请殿下节哀。” 风惜云垂首,将头缓缓抵在父亲僵冷的手掌里,闭上眼睛的瞬间,泪水滴落,浸湿了床上的锦缎,无声无息的,她久久地低头。 “呜呜呜……主上……您怎么就走了……您怎么不等等妾身……” 宫中哭声未止,宫外又传来大哭声,却是那些闻讯而来的嫔嫱们。 风惜云抬首起身,将父亲的手放入锦被中,“裴总管。” “老奴在。”裴钰忙应着。 “父王停棺承露宫,百日后发丧。”风惜云转头望向裴钰,目中如蕴雪峰,清寒刺骨,“宫中上下你可仔细了。” 裴钰心头一凛,俯首道:“老奴遵令。”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洒下满天红霞,青王宫内有一座以汉白玉砌成的高楼,名踏云楼,此刻于暮色绯云里望去,显得孤高凄冷。 高高的踏云楼上,风夕静静伫立,眺望远处山峦。霞光投映在她的脸上,照见一双木然的眼眸,地面上高楼拖曳着长长的倒影,衬着周围静寥,显得格外的清寂哀伤。 “你还要站多久?外面守着的那些人无不是提心吊胆,怕你一个失神,便从上面跌下来。”踏云楼下,丰兰息倚在一排汉白玉栏杆旁,抬首望着她。 风惜云垂眸看他一眼,蓦然间纵身一跃,便自那高达十数丈的高楼上跳了下来。 底下丰兰息瞅见,心头巨跳,骂了一声:“真是疯了!”脚下施力,身子顿时跃起数丈高,半空中双臂一伸,便将坠下的人搂入怀中,只是风惜云下坠力道极大,虽接住了,可半空中毫无依仗,两人一起下坠,眼看要摔在地上了。 “我真是疯了,竟然做这种蠢事。”丰兰息喃喃道,可双臂却下意识地搂紧怀中之人,低首却看到她脸上一抹浅笑,顿时一怔。 “黑狐狸,你怕死吗?” 风惜云这一句刚刚问出,丰兰息便觉腰间一紧,下坠的力道止住,却是风惜云飞出袖中白绫,缠住了高楼的栏杆,令两人悬在了空中,离着地面还有三丈之距。 丰兰息当下放开风惜云跃回地面,“你发什么疯!” 风惜云也轻松跃下地面,然后抬首望向踏云楼,幽幽道:“跳下来的感觉就像在飞一样,很舒服的。” 闻言,丰兰息面色一变,恨声道:“下回要跳你直接去苍茫山顶。”说完了也不理她,转身便走。 “兰息公子。” 身后却传来风惜云的唤声,无比的清晰冷静。 丰兰息止步回头。 “凭你之为人,何以与我相交十年之久?又何以随我来青州?”风惜云眼眸紧紧盯住他。 丰兰息目光微动,却默然无语。 见此,风惜云唇角微勾,“为着风云骑吗?” 丰兰息微垂眼睑,依旧默然不答。 风惜云缓步走近,在离丰兰息三步远时停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他,“我知道你的野心,所以五万风云骑以及整个青州,我都可以送给你。” 闻言,丰兰息蓦然抬眸看向她,那墨色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什么激烈的情绪,但只不过一瞬,快得令人看不清,而后他微微一笑,转过身,抬首望向苍苍暮天,半晌后才轻轻地、几不可闻地道:“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好像没有……不正确的。” 风惜云看着他的背影,微笑。 这一刻,两人都感到一股无力,分外疲倦。 “三日之后是我的继位大典,幽王的大军会在十天后抵达,而一月内,我会击退金衣骑,一月后……”风惜云抬首,看着满天殷红如血的残阳,“一月后,我会诏告天下,青州与雍州缔结盟约,誓同一体。” 她的话说完,踏云楼前一片沉寂,如同古井幽潭。 许久,她转身离去,身后丰兰息却蓦然道:“为什么?” 她脚下一顿,却并未回首,沉默片刻后才答:“你想要,便给你,如此而已。” 话落再次抬步离去,可走不到丈远,身后再次响起丰兰息的唤声,“惜云公主。” 她停步,依旧没有回头。 “金衣骑将至,开战在即,皇朝决不会袖手旁观,争天骑定是虎视眈眈地候于一旁,若雍州此时也趁机窥图青州,到时你三面受敌,风云骑虽雄武,却也只得败亡一途。”丰兰息看着身前的纤长背影,一步一步走近,声音冷静得近乎于冷酷,“你也不过是以风云骑为饵,换我承诺不对青州出兵,让你无后顾之忧,可全力以赴与幽王一战。”话落,他已走至风惜云身后,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却看到一张平淡无绪的面孔,顿时心头又冷又痛,忍不住连连冷笑,“你一贯嘲笑我满腹心机,看不惯我事事谋算,可此刻的你,与我又有何分别?” 眼前的丰兰息褪去了雍雅从容,冷厉而尖锐,风惜云眼波微动,但她随即便敛起神色,默然片刻,才抬手拨开肩膀上丰兰息的手,道:“兰息公子,在这个天地间,在这个位置上,有谁是纯净无垢的?”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抬首,晚霞已淡,天幕渐暗,黑夜即要来临,“白风夕,只存于江湖间。你此刻面对的是青州的风惜云。”说完她掉头而去。 身后,丰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紧握成拳,心头沉闷异常。明明已得承诺,青州与风云骑唾手可得,却为何无欢喜之情?良久后,他长叹一口气,也转身回了青萝宫。 第20章 白凤重现试天下 景炎二十六年,四月十六日,青州第三十五代青王风行涛薨于英寿宫。 四月二十日,风惜云于紫英殿继位,成为青州的第三十六代青王,也是青州的第二位女王。 头戴七旒王冕,身着白底绣八龙并日月山河的衮服,高高端坐于玉座之上,透过冕冠上的旒珠看着脚下山呼跪拜的臣民,恍惚间她有些明了,为何有人会如此痴迷于荣华权势。 四月二十七日,风惜云召集群臣于紫英殿,将幽王亲领十万大军来攻一事昭告群臣,群臣哗然。有的脸色发白,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抬头窥探玉座上的女王。 风惜云看着殿下群臣的反应,心底摇头叹息,她的父王还真没给她留下几个能用的臣子。 “众卿有何退敌良策?” 此言一出,底下安静了片刻,然后有的说金衣骑不义,竟趁国丧之际发兵;有的说金衣骑来势汹汹,而吾国先王才逝,难抵其锋,莫若割地议和以保百姓平安;有的则愤慨万分,要与金衣骑决一死战…… 对于殿下群臣的反应,风惜云并不意外,她本就已智珠在握,今日不过是知会群臣一声,她将目光望向大殿右侧,排在最前的武将,“李将军,你有何良策?” 她的话顿让殿中群臣收声,一时皆望向李羡。 禁卫军统领李羡此时四十有五,正是壮年,武艺高强,为人机敏忠心,颇得前代青王风行涛的信任,本是青州的第一高手,只是自从十年前……目前是青州的第二高手。 “回禀主上,臣以为,水来土掩,这兵来,自然是将挡。”李羡躬身道,“幽王不顾我青州此刻国丧之际即发兵犯境,已失天下仁义,他胆敢犯我青州一寸,臣便要以他之鲜血祭奠先王!” “李将军好气概。”风惜云颔首,然后目光转身大殿左侧,排在文臣之首的人,果见那人正在闭目养神中,“冯大人。” 她的声音落下,过得片刻,殿中才响起一道虽然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臣在。” “睡足了吗?”风惜云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三朝元老——国相冯渡。 “回禀主上,臣从昨日戌时睡至今日卯时,臣睡足了,谢主上关心。”冯渡一本正经地答道。 “那就好。”风惜云淡笑点头,然后猛地声音一沉,“冯渡听旨!” “臣听旨!”冯渡上前三步跪下。 “金衣骑将至,孤将亲自迎敌,期间卿留守王都监国。”风惜云的话很简短。 “臣遵旨!”冯渡顿首。 “谢将军。”风惜云目光望向李羡身后的一名老将。 “臣在!”禁卫军副统领谢素上前。 “由你协助国相守卫王都。” “臣遵旨!”谢素顿首。 风惜云目光再次望向李羡,“李将军。” “臣在!”李羡上前三步跪下。 “两日后,你领五万禁卫军前往晏城,协同包将军守城。” 李羡微愣,然后顿首,“臣遵旨!” “齐恕、林玑、程知、修久容听旨!” “臣在!” “点齐四万风云骑随孤前往厉城迎敌!” “是!” 紫英殿里,风惜云一一调派臣将,而后起身,目望群臣,“孤不在期间,望众卿家各司其职,尽心尽力,勿负孤之期望!” “臣等必定尽心竭诚,不负主上!”大殿里响起群臣恭谨的声音。 《东书·列传·青王惜云》记:景炎二十六年四月,时先王薨,幽州幽王来犯,王亲自领兵督战。 五月初,风惜云抵岐城,歇息半日,留下三万风云骑,即再次启程。 五月初三,风惜云率一万风云骑抵厉城。 此刻的厉城,百姓几乎都已转走,大军的到来填满了这座空城。 厉城的府尹也随百姓一起转移,此刻留守城中的是早先到达的徐渊。府衙之后便是府尹的宅院,他将之收拾好,暂且充作行宫。未时三刻,风惜云一行抵达,稍作休整后,申时初她即将风云五将召来。 书房里,风惜云指着桌上一张舆图,道:“算算日子,金衣骑的前锋大约是明日黄昏或后日清晨到,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我想先送点见面礼。” 一听这话,程知率先道:“主上,让臣去送见面礼吧!” 齐恕则按住一脸兴奋的程知,问道:“主上打算怎么做?” “你们看,这里是屹山。”风惜云手指着舆图上的一个点,“是金衣骑必经之道,这屹山不高不险,山上也没什么树木,无法藏人,所以金衣骑必定以为我们不会设伏。”她声音闲淡,目中却有着狡黠笑意。 站在她左旁的修久容闻言,脑中灵光一闪,道:“山下的路有三米之宽,平常百姓车马通行无碍,但若是大军从此过……”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只是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风惜云。 “久容一点就通。”风惜云含笑看着身旁的俊美青年,“既然你看出来了,那久容要不要去做送礼的人?” 修久容一脸喜色,“臣愿意!” 风惜云微笑点头,然后目光望向舆图,道:“久容带五百人去,分别在这里,还有这里……”她手指在舆图上点了几处,“待金衣骑的先锋一到,便将之切成几段。记住,只要予以小小骚扰,切不可恋战。” “臣领命!”修久容躬身道。 “金衣骑挟势而来,我们就杀杀他的锐气!”抬首间,风惜云眼中冷锋闪现,然后目光望向齐恕,“传令下去,除巡守将士外,今夜全军早早休息。” “是!” “厉城的百姓是否已全部转移?”风惜云又看向徐渊。 “谨遵主上之命,厉城百姓全部转移至阳城和岐城。” “嗯。”风惜云点头,“厉城内留下七日粮草,其余全部运往岐城。” “厉城现仅存七日粮草,其余早已转移。” 风惜云微怔,然后看着徐渊笑了,“出去这两年,我都要忘了徐渊你一贯心思缜密,虑事周详。此次与金衣骑之战,所有军需事宜全部交由你统筹安排,我不再过问了。” “臣遵令!”徐渊沉声应道。 而后,又商议了一下守城事宜,半个时辰后,几人退下。 待四人全走后,书房的一扇屏风后,走出气定神闲的丰兰息。 “想去城中走走,兰息公子可要同往?”风惜云起身往门外走去。 “佳人相约,不胜荣幸。”丰兰息优雅地拉开门,请她先行。 走出门口,两人才发现天色已暗,不过并没有因此打消出去走走的念头,屏退了左右侍从,两人走出行宫,漫步在城中街道上。 城内百姓早已转移,是以各家各户皆是门上挂锁,路上除能见到巡城的将士外,看不见有普通百姓。 两人一路无话,慢慢行来,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城楼前,登上城楼,天已全黑。 “虽有万军,却不闻喧嚣。”丰兰息目光掠过城楼上那些笔直伫立、锐气逼人的将士,轻声感叹道,“风云骑名不虚传。” 风惜云闻言只是笑笑,面向城外无垠的野地,望见的只是一片朦胧的幽暗,“冀州的争天骑有二十万,幽州的金衣骑有二十万,你的墨羽骑也有二十万,独我青州的风云骑只五万。”她回首望着丰兰息,“你们二十万之外渴望更多的精兵良将,因为你们都想要这无垠江山,而我——只要守好我的青州,所以我五万足矣。” 丰兰息微怔,凝眸看她,借着城楼上淡淡火光,看得她冷淡的面容,黑不见底的眼眸,心头不由自主地便沉了沉,道:“你的五万风云骑乃精锐中的精锐,足抵二十万大军,你若要这天下,谁人敢小瞧。” “天下?”风夕喃喃轻念一声,然后长长叹息,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朦胧幽野,“天下有锦绣江山,有如画美人,才引得你们折腰相竞。” 丰兰息却摇头,“争天下,并不是为着江山美人。”他移眸,目光投向远方的无边黑夜,“争天下的过程才是最吸引人的。领千军万马挥斥八极,与旗鼓相当之对手决战沙场,与知己良臣指点江山,看着脚下河山寸寸纳入囊中,这些才是最让人为之热血沸腾的!” 闻言,风惜云心头一动,侧首看他。 墨发乌袍,玉立城楼,仿佛与身前那片无垠夜空融为一体,即算是说出的是这样一番话,也无激扬意气,他的声音依旧是温雅,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可就是在这份静雅的气度里,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江山在握的自信。 蓦然间,她忽然想起皇朝,在她前往天支山的那个夜晚,在屋顶之上,那个张开双臂,敞开怀抱,要掌握住这天下的皇朝。 不同的样貌,不同的话语,不同的气势,可这一刻的丰兰息与那一刻的皇朝,何其相似! “天下……你们这也算是殊途同归罢。”那句呢喃轻轻溢出后,她才蓦然回神。 丰兰息回首看她,墨色的眸眸里闪现着与往日不同的明光,“无论你要不要争,生在王室的我们别无他法!” 风惜云默然,抬首望向天幕。 今日的夜空上,只有稀疏的几粒星子,月牙隐在云层之后,偶尔露出半片脸儿,似对这黑漆漆的下界并无兴趣,很快便又隐回了云层里。 许久之后,她才出声,“我答应了的事,便不会反悔,你无需一直跟着,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有闪失……” “你在怕什么?”丰兰息蓦然打断她的话。 风惜云心头一震,只面上却神色不变,眼眸依旧望着夜空。 “你怕的自然不是我会有闪失。”丰兰息唇边泛起微笑,却不再雍容文雅,而是冷漠讥诮,“自入青州,若非我亲眼目睹,亲自确认,我真要当风夕与风惜云是两个人。” 风惜云回首,目光晦暗,语气平静,“风夕与风惜云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她伸出双手,垂眸看着,“风夕身无长物,手中握着的,只是自己的一腔热气,而风惜云背负百姓,手握青州。”她蓦然凝眸看着丰兰息,目光明亮而冷利,“白风夕活在江湖,风惜云立于玉座,你怎能奢望她们是一样的!” 那样的目光看得丰兰息胸口一窒,可心头却依然堵着一份莫名的不甘,以至他脱口而出,“难道对你来说,丰息与丰兰息也是两个人?所以对丰息可以嬉笑怒骂、坦诚相待,对丰兰息则要处处防备、时时算计?” 风惜云顿时怔住,呆呆看着他,半晌未能反应。 丰兰息话一说完便悔了,可话已说完,无法收回,于是干脆盯紧了风惜云,不肯错漏了她眼睛里的丝毫波动。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风惜云面上浮起淡淡微笑,道:“怪哉,平日你总对别人防备算计,却偏就不许别人对你防备算计?” “任何人都可以对我防备算计,唯独你……”丰兰息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双如子夜的墨瞳里似乎涌动着什么,让风惜云心头巨跳,神思慌乱,以至他伸手相握时她竟然没有躲开,只觉得手掌在相触的瞬间,霎时变得炽热,那股炽热自手心蔓延,传至五脏六腑,全身如浸在滚烫的水中,偏还四肢绵软无力,难以自拔。 “惜云……” 丰兰息轻声唤着她,声音低沉中带着醉人的温柔,握着她的手慢慢用力,轻轻将她拉近,一点一点地……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眼睛,看清彼此深不见底的瞳仁! “黑狐狸!”风惜云忽然急急唤道。 这突兀的一声,惊醒了彼此,片刻,丰兰息放开了她的手,风惜云转过身,两人默默望着城外旷野。 许久后,风惜云出声,“回去吧。” “嗯。”丰兰息点头。 两人转身,移步走下城楼。 厉城,丰兰息与风惜云步下城楼,走回行宫时,在幽州王都,金华宫里,皇朝正与玉无缘对弈。 皇朝执黑子,玉无缘执白子,开局过半,西南一角的黑子便被白子困住。 皇朝执子沉思,久久不落,玉无缘也不催他,只拈了颗棋子在手,反复摩挲着。 “幽王出兵青州,你为何不阻止?”玉无缘忽然开口问道。 “什么?”皇朝太过沉思,一时未能反应,待回过神来才道,“以幽王的禀性,没必要去劝阻。” “就这样?”玉无缘再问。 皇朝闻言倒不琢磨棋了,丢开棋子,端起一旁几上的茶,饮上几口后,将茶杯搁下,手指向棋盘上的西南一角,道:“就如这局棋,在这里,他会惨败。” 玉无缘目光落在西南一角,“连你都这么说,看来这风云骑真的很厉害。” “风云骑由惜云公主一手创建,盛名已传十年,与雍州墨羽骑、我国争天骑都曾有过交锋,我们都未曾讨得过好处。”皇朝一边说着,一边拾起两颗白子,放在西南一角,“幽王的十万金衣骑,我看不过如此结果。” 玉无缘目光望向棋盘,因着皇朝放下的两颗白子,西南一角的黑子已被全部吃掉,他不由摇头道:“你别忘了,黑子是你的,你要眼看他惨败?” “不错。”皇朝笑道,“我要的就是他的惨败!” “果然。”玉无缘叹了口气。 “这也不能怪我。”皇朝神色平静,“他的野心可不仅仅是夺得青州。” “他此次若败于风云骑,那这幽州便是你囊中之物。”玉无缘看着棋盘道。 皇朝挑眉,而后笑道:“我要的也不仅仅是幽州。” “我知道。”玉无缘目光看着棋盘西南一角,“这一战,你还要青州。” “哈哈哈……”皇朝闻言大笑,“无缘,无缘果然是我的知己!” 玉无缘看着他摇头,“你笑这么大声就不怕被纯然公主听去?” 皇朝毫不在意,“五丈之内有人近身,你我岂会察觉不到。况且……”他唇角微勾,浮一抹介于讥诮与冷峻间的微笑,“纯然公主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她能倚重的是什么,也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说完了,不期然地想到另一个女子,目光看一眼玉无缘,“却不知白风夕如今在哪里。” “白风黑息都是来去如风之人,此时此刻,或许正在哪处山顶醉酒赏月。”玉无缘说着,伸手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分开,然后分别装入棋盒。 皇朝看着玉无缘将棋子收拾了,想起那一晚,心头忽地不能平静,“无缘,为什么?” 玉无缘收拾棋子的手一顿,然后继续将棋子装入棋盒,收拾完了,他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去睡了。” 皇朝却不死心,道:“她明明对你另眼相看,你对她也不同一般,为何……” 玉无缘没有答话,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窗边坐着的皇朝默默叹一声,移眸望向窗外。 门外缓步离去的玉无缘仰首望向夜空。 漆黑的天幕上,稀疏的星子闪耀着泠泠冷光。 这一刻,窗边倚坐的皇朝与门外走远的玉无缘,不约而同地微微叹息,“白风黑息……黑丰息……” 景炎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丰兰息轻袍缓带,意态从容地登上厉城南门城楼。一路走过,两旁将士银甲晶亮,刀枪在握,肃严以待,从中穿过便能感觉到一股逼人气势,他暗暗赞道,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登上城楼,便可见半空中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墨色的旗面上,白色凤凰展翅翔于云空,飞扬之中有着睥睨天下的高傲。而在旗下,伫立着的人更是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银白色的软甲十分合身地紧贴着风惜云修长的身躯,衬得她高挑而健美,腰间悬挂宝剑,白色的披风于身后飞扬,高空上艳阳洒落,映射得银甲光芒闪烁,而被银芒包裹的人,玉面丹唇,清眉俊目,英姿飒飒,就仿佛远古战神从天而降,俊美绝伦,不可逼视! 与她十年相知,丰兰息见过很多模样的她,江湖间素容白衣的她,离芳阁里妖娆妩媚的她,落华宫里清新雅丽的她,浅云宫前高贵美艳的她,紫英殿上雍容凛然的她……却只有此时此刻的风惜云,让他目迷神痴,浑然忘却身在何方,世间万物都已消失,眼前只有她,风中猎猎作响的旌旗下,她独立于天地间,傲然绝世!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风惜云微微侧头,移目向他看来,然后微微一笑,“看到这面旗了吗?”她指指半空上的那面墨底白凤的大旗。 “白凤旗。”丰兰息移目看向半空。 “对,白凤旗,因先祖风独影而得名,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白凤凰,代表着我青州风氏!”风夕抬首仰视那风中展翅的白凤,眉目间溢出自豪。 “令祖风独影,乃助威烈帝得天下的七大名将中唯一的女将,有白凤凰之号,封王以后则有凤王之称。”丰息仰视风中的白凤旗,遥想着当年那个英姿无伦的女子,“史书记载,令祖上战场着银色铠甲,下战场着白色长袍,显然十分偏爱白色,她受封青州后,青州百姓因爱戴她而尊崇白色,民间之人除重大节庆日外,轻易不着白衣。”说着,他目光转向了风惜云,“说来,你这着衣的偏好,倒与令祖相似。” 风惜云闻言却是笑着摇头,道:“我倒算不得偏好,你也说了,青州以白色为尊,王室之人的衣物更是以白色为主,我穿白衣是因为穿习惯了。”说着,她冲丰兰息眨了眨眼睛,“令祖丰极的喜好倒是与先祖截然相反,我记得史书上说他爱着玄甲墨衣,你们雍州也是以黑色为尊,难道说你的偏好是与令祖相似不成?” 丰兰息顿时也忍不住笑了,道:“这么一说,我也是习惯了穿黑衣罢了,不过……”他语气一顿,目光变得幽沉,“我倒确实喜欢可以掩盖一切的黑色。” 风惜云闻言,也不知怎的,心头便有些发涩,于是道:“我看皇朝也多着紫衣,估计也是习惯所致,想来都是先祖们连累了我们。” 听了她的话,丰兰息看着她的目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欣喜之色,口中却道:“说起先祖们,我倒想起一段逸闻来,说是当年威烈帝本要立令祖为后,谁知令祖不答应,反招了一个默默无闻的书生为夫,而在令祖大婚之日,威烈帝赐下举世无双的雪璧凤为礼,却又将栖龙宫中所有的玉璧摔个粉碎。”说着,他望着风惜云的目光变得幽深,“我听说,皇朝也曾对你起誓,他若为帝,便立你为后,你竟也一口拒绝了。怎么,你们风氏的女子都不喜这个母仪天下的位置?” 风惜云没想到皇朝那晚的话他竟然也知道,但想想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倒也不奇怪,只是冷冷一笑,道:“什么母仪天下,看似尊荣至极,其实不过是仰男人鼻息过活,暗地里还得和无数的女人争斗,这样的尊荣白送我也不要!我们风氏女子,要做的是九天之上的凤凰,岂会卑缩于男人身后!” 这样的话,丰兰息似感意外,又似乎完全在意料之中,他默默看着风惜云半晌,道:“或许当年威烈帝想娶令祖为后,是想与她共享这个天下,否则也不会授以青州,封她为王。” “共享天下?”风惜云抬首望天,悠然长叹,“与一个女人共享天下?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事!” 丰兰息目光一沉,欲待说话时,一直立在远处的林玑蓦然走近,风惜云顿时目光一转,“可是来了?” “探子回报,已不远了。”林玑道。 风惜云颔首,“那就准备吧。” “是!”林玑领命而去。 “幽王的前锋到了?”丰兰息自然猜得。 “嗯。”风惜云点头,目光眺望远处。 丰兰息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远处。 过得两刻钟,远处半空蓦有尘土扬起,厉城上下顿知那是金衣骑的到来。 “大军才至,你们又是以逸待劳,按理说他们应该休整个一两日再攻城才是,竟然这么快就要攻城,这位前锋领将……”丰兰息摇着头,面上却没丝毫惋惜之意。 风惜云冷笑一声,道:“昨日久容伏击成功,三万先锋大军折损了五千,这位先锋自然是想在幽王到来前攻下厉城,好将功赎罪。” 她说完,即踏前一步,手一挥,城楼上的传令兵见她手势,忙拾黑旗一面在手,凌空一挥,顿时,南门城下的风云骑将士依令行动,只闻甲胄铿然,片刻间便已布好阵形。 丰兰息垂目望去,顿时心头一凛。 “这是先祖所创的血凤阵。”风惜云目光望着城下道。 “《玉言兵书》曾言‘遇凤即逃’。遇凤王风独影,逃;遇血凤阵,逃。”丰兰息目光炯炯地望着城下,“想不到今日我竟有幸得见此阵。” “兰息公子亦是兵法大家,这些年我在先祖的阵法上又添加了些变化,正好请公子指教一二。”风夕回头一笑,骄傲自信,耀如九天凤凰。 “不敢,拭目以待。”丰息回头看着光芒炫目的风惜云,面上浮起浅笑。 在他们说话间,前方金芒耀目,铁蹄震动,正是幽州的金衣骑。 丰兰息望着迅速奔来的幽州大军,再看看城下严阵以待的风云骑,唇边淡笑雅逸,“噬血的凤凰再次临世,却不知这幽州的先锋能否察觉危险……” 他的话,幽州的先锋叶晏是听不到的。前番曲城一事已让他失去幽王的信任,此次好不容易得以点为先锋,本欲立功,以重振声威,偏昨日屹山脚下遇伏,折损了数千精兵,若他不能在幽王大军到来前攻下厉城,以将功赎过,那他不但再无前程,只怕性命堪忧。 因此,抵达厉城后,叶晏见城前列阵的不过一万兵士,料想凭借自己两万多的兵力,要攻下此城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因此不待休整,他即下令攻城。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身着金色铠甲的金衣骑顿如金色潮水,涌向城前的风云骑。 丰兰息目光紧紧盯着城下,金衣骑衣甲鲜亮,兵力是风云骑的两倍,此刻挟势冲袭,当可谓猛浪狂潮。而城前的风云骑眼见敌兵到来,却是一动不动,那等镇定无惧的风范,更令他心惊! 眼见着金色的潮水即将涌至,城楼上的风惜云抬手,旗兵当即挥下令旗,刹那间,城下的风云骑动了,就仿佛是蓄势待飞的银色巨凤,蓦然间张开了翅膀,将金色洪潮拦截于怀,而后伸出了利爪,瞬间便将金潮撕裂! 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方的厮杀。 “看起来真像一幅画。”丰兰息喃喃。 远望,银甲的风云骑,金甲的金衣骑,就仿佛银色的凤凰与金色的潮水相搏。凤凰张翅,便将金潮分割,凤凰探爪,便将金潮撕裂……银色与金色相缠,而后血色流淌,渐渐淹没了金潮,浸染了银翅! 可实际上,下方刀剑相叩,如呜咽哀鸣,头颅滚地,残肢横飞,凄嚎厉叫,血气冲天,人世的修罗地狱尽展眼前! 可在城楼上看着的人,无论是风云骑的将士,还是丰兰息、风惜云,他们都目光坚定,神色冷峻。 战场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存仁者之心! 待到落日西沉,一场血战结束,最后立于尸山血海中的,是银甲污浊的风云骑。 “噬血凤凰,名不虚传!”丰兰息望着下方的眸光,那一刻变得幽冷。 风惜云没有说话,她只是把目光移向了远方,残阳如血,晚霞似火,那样的哀艳入骨。 第21章 故人依旧情已非 幽王都的天支山下有座风景优美的庄园,名夜澜庄。自幽王领兵前往青州后,长公子华纯翚监国,还处在新婚中的纯然公主与驸马皇朝便移驾至这座庄园。 夜幕初降,新月升起。 猗澜阁里,华纯然与皇朝对弈,隔着一道密密珠帘,临室靠窗的软榻上,玉无缘捧着一卷书,正凝神聚读。 皇朝看看棋局,再看看对面凝神思考却是犹豫再三的华纯然,浅浅笑问:“公主还未想好?” 华纯然拈着棋子,叹道:“好像不论下在哪儿,我都输定了。” 皇朝端起几旁的茶杯,道:“这局棋,公主还有一线生机。” “哦?在哪呢?”华纯然闻言目光凝聚棋盘,可瞅了半天,依旧不曾看出那一线生机,正郁闷非常时,忽觉一阵清风拂来,那冰凉的气息顿让她神气一爽,不由得转头往窗边望去,这一望顿时呆住。 窗边不知何时立着一名年轻男子,如雪的肌肤,如雪的长发,浅蓝如水的长袍,精致如画的容颜,冷澈如冰的气质,有那么一刹那她几疑这人是瑶台仙影,才来得这般无声无息,如梦似幻。犹在怔忡间,开启的窗口忽然飞进一人,轻悄有若叶落,这一刻,华纯然才是蓦然回神,欲待出声喝问时,身旁皇朝伸手按上她的肩膀,“纯然勿惊。” 肩上温热厚实的手掌安抚了她的心神,她侧首看一眼神色平静的皇朝,而后若有所悟,目光再次望向窗前。 从窗口飞进来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淡青的贴身武装,褐色的长发以金环束于头顶,背上背着弯弓,腰间挂着箭囊,年约二十出头,面貌……华纯然看着那张面孔微微讶然。她长于深宫,自幼目中所见即是雪肤花容、风情各异的美人,而眼前的女子与以往所见全然不同,她浓眉深目,高鼻厚唇,肤色如蜜,绝算不上是个美人,却自有一种英朗爽丽,端正大气,令人过目不忘。 在华纯然为这突然闯入、形貌鲜明的男女而惊异时,那二人已冲着她这边躬身行礼,“世子。” 皇朝抬抬手示意两人免礼,目光却望着那名女子道:“九霜受伤了?” 那女子浑不在意地道:“伤在肩膀,小伤而已,不碍事。” 皇朝点头,“回头去取瓶紫府散。” “多谢公子。”女子笑笑,“不过这点小伤用紫府散太浪费了,还是留着吧,这药稀罕着呢。” 皇朝不跟她多话,只是目光一沉。 那女子果然收声低头。 “你们俩过来见过纯然公主。”皇朝吩咐。 两人当下大礼参拜,“臣萧雪空(秋九霜)拜见世子妃!” 华纯然虽猜着这两人必是皇朝的部下,却没料到两人竟然就是冀州名将——“扫雪将军”与“霜羽将军”,当下上前,一手虚扶萧雪空,一手扶起秋九霜,“无须多礼,两位将军快快请起。”待二人起身,近看两人容貌,更是惊异,暗想若两人的脸换过来就更好了,口中却笑道:“我早闻两位将军英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萧雪空没有说话,秋九霜却是目注华纯然,朗然笑道:“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世子妃容光绝世,与世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九霜与雪空先在这里代冀州的臣民恭祝世子与世子妃琴瑟和鸣,白首偕老。”说着她伸手一扯萧雪空,再次躬身行礼。 世子,世子妃—— 华纯然目光微凝,这两人是在提醒她吗?面上却漾着娇羞与甜蜜相合的完美微笑,“多谢两位将军。”然后也礼尚往来地赞赏一番,“古往今来,女子为将者少有,我初闻秋将军之名时便已神往,今日相见,果是英姿无伦。只不过……”她笑吟吟地拉着秋九霜的手,一脸的关切神情,“秋将军虽智勇不输男儿,但也别忘了自己是个女儿身,这女子到底不比粗汉,受了伤需得细致疗养,别吝啬了一瓶伤药。” 秋九霜还不待答话,一旁静默的萧雪空蓦然道:“世子妃此话有理。” 这话很突兀,而且说完了萧雪空便又紧闭了嘴唇,华纯然还在奇怪中,秋九霜已从鼻孔里哼了哼,道:“你就想说我像男人是吧?”她一边说一边睨着萧雪空,“自己还不是长得像个女人!而且是比我这女人还要像女人,你当这很了不起呀!” 华纯然闻言微讶,再看一眼容貌惊人的萧雪空,顿时忍俊不禁,倒是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扫雪将军与霜羽将军会是这样的两个人。 萧雪空扭头望着窗外,“只有嘴巴又利又毒像女人。” 听了这话,秋九霜岂有不反击的,“至少我身为女人还像个女人,总不像某人,做男人太美貌,做女人太凶狠,结果男不成,女不是,偏偏还冷血冷肉,你哪里像个人啊,你明明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雪人!” “你们这一路上又发生了什么事?”秋九霜的话一落,皇朝就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对于他的话,萧雪空与秋九霜的反应是:彼此扭头,以后脑勺朝着对方。 然后邻室传来一声轻笑,华纯然亦是掩唇而笑,别扭着的萧将军与秋将军顿时有些尴尬。 皇朝对于四将的性格了若指掌,知道除非燕瀛洲在场,否则另三人在一起必是争斗不休的,此刻两人当着外人的面都争起来,想来路上又生出了什么事端,但他也知他们不会因意气而误了正事,所以也不为难二人,问道:“此行如何?” 闻言,两人神色一整,秋九霜看了华纯然一眼,斟酌道:“遵照世子吩咐,我们却只拦到一辆空车,车中有埋伏,臣亦因此受伤。” “空车?”皇朝目中金芒一闪,面露深思。 “是空车。”秋九霜神色微显凝重,“而且回途中我们顺道打探了一下青州的情况……”说着她目光再望了华纯然一眼,微有迟疑。 “怎样?”皇朝并未在意,示意直言。 “幽州三万先锋于青州厉城全军覆没。”秋九霜缓缓道。 “什么?”一旁坐着的华纯然顿时变色。 “三万先锋全军覆没?”皇朝也目露惊异,他虽料到幽王此行必败,却也没想到金衣骑会如此不堪一击,“厉城的守将是谁?” 秋九霜目光闪了闪,道:“是青州女王风惜云亲自坐镇。” “是她!”皇朝不再惊讶。 华纯然却面露慌色,“驸马……” 皇朝转头,抬手轻轻拍拍她,然后转向秋九霜与萧雪空,“你俩现在就回冀州去,告诉父王,待我事了,便会即刻回国。” “是!”两人躬身领命。 而后,就如来时一般,萧雪空与秋九霜没有惊动庄中任何人便离去了。 室中再复安静时,皇朝面向华纯然,“公主可是有话要说?” 华纯然点头,目光瞟向临室。 皇朝看出她的顾忌,道:“公主但说无妨。” 华纯然看着皇朝,良久无语。眼前之人,看似傲气张扬,内里却精明强悍,非父王那般,撒娇哭闹便可如愿。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驸马,我们已是夫妻。” “嗯。”皇朝点头。 “自古夫妻一体。”华纯然眼眸直视皇朝明亮的金眸,未有丝毫羞怯与退缩,“汝之家国即吾之家国,吾之家国亦为汝之家国!” 听得她此言,皇朝眸中射出惊讶,然后一笑,笑中带着赞赏与了然,“公主是要我去青州助幽王一臂之力?” “是!”华纯然点头。 “公主何出此言?”皇朝目光落向棋盘,“幽王有十万铁骑,而风惜云兵力不过五万,按理需要求助的该是风惜云才是。” “驸马何必糊弄纯然。”华纯然也垂眸望向棋盘,“纯然虽深居宫中,却非不知世事时局之人。此刻先锋尽覆,则铩金衣骑之势,父王危矣!” “哦?”皇朝眼光移回华纯然面上,第一次认真而慎重地看着他的妻子,片刻后他才颔首,“既然公主有言,岂敢不从。”说着拣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公主放心,幽王定能安然归来!” 那一子落下,华纯然目光看去,顿心头一惊,她本已无力回天的棋局,因这一子便绝处逢生。原来真的有一线生机,自己却未能找到。她抬首看着皇朝,然后起身盈盈一礼,“纯然谢过驸马!” “公主无须多礼。”皇朝起身相扶。 “兵贵神速,纯然先去为驸马准备行装。”华纯然转身离开。 “有劳公主。” 待华纯然离去后,邻室的玉无缘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了过来,“这位纯然公主也是蕙质兰心之人。” “嗯。”皇朝走回棋盘前看着那局棋,“布局时点滴不漏,落子时谨慎小心,行棋时步步为营,被困时则伺机而动,决不铤而走险,以棋观人,当得‘佳人’二字。” 玉无缘看一眼棋盘,“你是要亲自前往青州观战吗?” “观战?”皇朝哂然一笑,“我是要去参战。” “那我先回冀州去。”玉无缘目光透过窗口望向门外,门前的庭院里开着一丛红牡丹,摇曳月下,芳姿幽雅。从幽王宫到夜澜庄,所见最多的便是牡丹,虽是艳色倾国,却不若一枝白莲来得清雅灵秀。 “你不如还是和我一道吧,我们一块去看看青州风惜云,十年威名之下,到底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皇朝手一伸,一把棋子咚咚落下。 而回房的华纯然,匆匆写下几封信,而后命人秘密送出。 五月初九,幽王领十万大军抵厉城。 高坐于战车之上,遥望厉城城头,听着臣下禀报三万先锋全军覆没的消息,幽王咬牙切齿,一掌挥下,将战车上的护栏拍断两根! “岂有此理!”幽王勃然大怒,“三万大军一日间全军覆没,这叶晏是如何领军的?” “主上,您看城头上的旗,那是青州风氏的白凤旗,显然此次守城的是青州的新王风惜云!”一旁的军师柳禹生遥指厉城城头道,“青州惜云久有威名,此次叶将军肯定是轻敌才至全军覆没,因此我们万不可急进攻城。” “哼!”幽王冷冷一哼,“传令扎营休整!” “是!” 在金衣骑下马扎营时,远处厉城城楼上,丰兰息问着身旁的风惜云,“幽王到了,这次是否要试试你的血凤阵能否尽吞他的十万金衣骑?” “我没那么自负。”风惜云淡淡一笑,看着前方仿佛遮住一方天地的金色大军,“不是没可能以少胜多,但再精锐的军队也无这般绝对之事。” 丰兰息闻言,却摇头一笑,道:“风惜云果不似白风夕张狂任性。” 风惜云嘴角微动,平静地道:“我现在是青州青王风惜云。” “既然你不打算在此与金衣骑决战,那为何不早退?”丰兰息再问。 “因为我还想看某样东西,看看它的威力到底如何。”风夕眼睛微微眯起,然后仰首望向天空,蔚蓝如洗的碧空上,浮云若絮。 五月十日,幽王金帐。 “禹生,你熟读兵书,可知那风惜云布下的阵法是何阵?竟令我三万先锋尽殁!”幽王问柳禹生。扎营后,他即派人去寻,看有无生还的先锋兵,不想还真找着了几个,只是都一副胆破魂失的模样,问起当日情形,只说风云骑布下了极为可怖的阵法,令他们如入修罗地狱。 柳禹生沉思片刻,道:“回禀主上,依臣推测,风惜云布下的可能是六百多年前凤王风独影所向披靡的血凤阵!” “血凤阵?”幽王起身离座,在案前来回走动,“想不到风惜云这小娃娃竟也懂摆弄此阵。” “此阵阵势复杂,变化繁多,自凤王以来,虽闻其名却无人能布,传言说若陷此阵,如被噬血凤凰所缠,不死不休!”柳禹生言行谨慎,显然对此阵也有几分畏惧,“主上,当年凤王曾以此阵大败滔王,一阵歼敌十一万,实不可小觑!” “这般厉害?”幽王闻言亦神色一变。 柳禹生依旧一派郑重之色,“主上,这绝非臣妄言。《玉言兵书》曾言‘遇凤即逃’。遇凤王风独影,逃;遇血凤阵,逃。” “以禹生之言,那孤岂不是要束手无策,退兵了事了。”幽王目光不悦地盯着柳禹生。 柳禹生闻言,自知是刚才所言触其虎须,当下躬身道:“主上雄才伟略,这风惜云只不过仰赖祖上威名,自不是您的对手。” “哼!”幽王哼一声,“这血凤阵……禹生可能破?” “主上,此阵乃凤王独创,未曾传世,兵书上也未有详记,臣不熟阵法变化,因此……”柳禹生迟疑着。 幽王不待他说完便目光凛凛地扫向他,“难道孤此次真要无功而返?” “不!”柳禹生赶忙摆手,“主上大业岂会被这小小血凤阵所阻。” “哼!”幽王一掌拍在案上,“孤就不信,凭我十万大军,会破不了它!” “主上是要……”柳禹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幽王重新坐下,沉思了半晌,而后唤道:“来人,唤孟郂来!” “是!”有亲兵应答,而后飞快通报。 不一会儿,帐中响起洪亮的声音,“臣孟郂应诏前来。” “进来。” 帐门掀起,一名武将跨步走入。 “孟郂,你领五千精兵,巳时攻城!” “是!” “主上,三万精兵犹败于血凤阵,只派五千……”柳禹生劝阻。 “哼,血凤阵!我就看看这血凤阵是个什么样!”幽王冷冷一哼,眼光扫过,尽是阴森狠厉。 柳禹生心神一颤,霎时明白,这五千精兵是探路的羊! “才歇息了一天,幽王就忍不住了啊。”厉城城楼上,丰兰息看着前方金衣骑的动静,摇头叹息,“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他这是打算送些小点心过来,只可惜我的凤凰从来只吃血肉大餐。”风惜云冷笑一声。 “看来三万先锋尽殁让他也颇为顾忌。”丰兰息笑笑,“他是想以这数千士兵为饵,引你出城,然后他再瞅准时机,倾十万大军来个横扫凤凰!” “想得倒是挺美的。”风惜云遥望那数千金衣骑的动向,然后唤道,“林玑。” “臣在。”林玑上前。 “这一战就交给你了。” “是!” 林玑一挥手,顿有数百名士兵涌上城楼,然后整齐地排列于城垛前。 丰兰息的眼光扫过这数百士兵,想看看他们有何奇特之处,让风惜云托以重任。 这些士兵既不格外高大,也不特别威武,有的甚至十分矮小,但他们有两点相同——都有一双明亮慑人的眼睛和一双健壮平稳的手,就算他们的女王就立在一丈之外的地方,他们的神色也镇定从容。 “原来如此。”丰兰息了然颔首,目光望向风惜云。 风惜云自然知晓他的打量,却只是淡然一笑。 而城前,金衣骑已越来越近,在那五千士兵之后,幽王由大军拥簇着,坐在八匹骏马拉着的、高大华丽的战车之上,远远观望着前方的动静。 五千金衣骑已离厉城不过四十丈,可厉城城门依然紧闭,风云骑似未有出城迎战之意。 “主上,这风云骑似乎没有动静。” 幽王看着厉城方向,暗自思量,难道那个风惜云不打算再布血凤阵?是害怕了?还是瞧不起孤?一边想着,一边皱眉道:“再看看。” 五千金衣骑继续前进,离城已只有三十五丈。 “准备!”林玑低声喝道。 顿时,那数百名士兵张弓搭箭,瞄准前方,城楼上,除了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外,再无其他声响,人人皆屏息静气地注目于金衣骑,或者注目于这些弓箭手。 林玑的眼睛亮得异常,紧紧地盯住前方的金衣骑,一眨也不眨。 近了,三十丈……二十七丈……二十六丈……二十丈! “射!” 林玑一声令下,霎时城楼上飞箭如雨,未及防范的金衣骑顿时一阵惨叫,倒下一大片! “射!” 不给金衣骑喘息之机,林玑随即下令,城楼之上的士兵又飞出箭雨,前方的金衣骑顿时又凄惨倒下一片! “射!” …… “好!”城楼上看得分明的丰兰息脱口赞道,回头看向风惜云,眸光晶亮,“未有一箭射失,当之无愧神箭手!” “这是我从五万风云骑及十万禁卫军中挑选出来的五百神弓队,再训练了五年,基本上是达到了我当年立下的百箭中必九九中的要求。”风惜云神色平静,目光漠然地落在前方,随着林玑一次又一次令下,那数千金衣骑已剩一半不到。 “当年踏平断魂门后,江湖上有大半年没你的消息,原来是做这事去了。”丰兰息了然点头。 金衣骑阵前,柳禹生眼见孟郂失利,不由焦急,“主上,风云骑并未出城列阵,偏我军未带盾甲,请主上快下令收兵,否则……”他那句“全军覆没”差一点溜出口,但幽王冷厉的目光让他把话生生吞回肚中,“主上?” 愤然半晌,幽王脸色一片铁青,终于从齿缝中逼出两字,“收兵!”他目光如鬼火般盯着厉城城头,咬牙切齿地唤着,“风惜云!” 收到命令后,孟郂赶忙领着人回逃,五千人出击,回来时已不到一千,就连他自己臂膀上也中了一箭。 “臣无能,请主上降罪!” 幽王盯着跪在地上的孟郂,盯得他汗流浃背,整条胳膊都已被鲜血染红,一旁的军师柳禹生也紧张地低垂着头,伸长耳朵,等待幽王的命令。 “下去疗伤吧。”良久才传来幽王冷冷的声音。 “谢主上恩典!”孟郂片刻不敢停留,赶忙退下。 “主上……”柳禹生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话就讲!”幽王极不耐烦地瞪他一眼。 “主上,我军大举进攻怕陷其血凤阵,少量进军又被其飞箭所退……” “哼!”不待他讲完,幽王便冷哼一声,眼光恨恨地瞪着厉城方向。 “主上,臣有一法,可一举攻克厉城。” “有法子为何不早说?”幽王闻言不喜反怒。 “臣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柳禹生赶忙道。 “快讲!”幽王不耐道。 “是!”柳禹生垂首,“主上,我们有一样东西,既不怕血凤阵,也不怕箭射。” “你是说……火炮?”幽王猛然醒悟。 “对!”柳禹生点头,“不论风云骑是出城布阵,又或是守城不出,我们均以火炮轰之,任他阵法再厉害,城池再坚固,也经不起我们火炮一击!” “好!”幽王拍掌,总算展开连日来一直紧皱的眉头,“禹生,你师傅所造的五门火炮何时能到?” “回禀主上,明日未时即可到达!” “好,那就后日申时给我攻下厉城!哈哈……孤看风惜云那丫头这一次还不败于孤手中!”幽王大声笑道。 远处厉城城楼上,丰兰息望着退去的金衣骑,笑道:“看来幽王被你的神箭手吓走了。” 风夕闻言却反敛起了眉头,微微叹息道:“明日或许就没这么轻松了。” 五月十二日,申时过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轰隆里,金衣骑发动攻势,大军最前一排是举着长盾的士兵,接着是隐于盾甲之后的三门火炮,然后才是衣甲耀目的金衣大军! “果然如此。”风惜云看着金衣骑的阵容了然道。 “想不到幽王竟弄了这样的新玩意儿。”丰兰息目光落在那三门火炮之上,“据探子的消息,这火炮乃禹山老人所造,所用火弹亦只有幽州禹山上独有的矿土能制,听闻威力无比,一炮便可伤数百人,再坚固的城池也能轰开。” “嗯。”风惜云目光盯着远处金衣骑阵中的火炮,嘴唇抿紧,神色凝重。 远处,层层金衣骑拥护着幽王两人高的战车,战车前后亦有持盾甲的士兵护着,幽王立于车上,缓缓前进。 当金衣骑前进到离厉城不过五十丈时,幽王一挥手,大军停止前行,而前方持盾甲的士兵与火炮依然继续前进,在其行进中,厉城的风云骑没有丝毫行动,等到离厉城四十丈远时,盾甲兵与火炮终于停止前进。 “不先发制人吗?”厉城城楼上丰兰息问风惜云 风惜云摇头,“我就是等着看他火炮的威力。” 远处金衣骑阵中,柳禹生请示幽王旨意。 “给孤将这厉城轰开!”幽王挥手。 金衣骑得令,于是最前方的盾甲兵向两侧散开两丈,推出一门火炮,对准厉城,使炮的士兵准备,嗵一声巨响!亦在那刻,城楼上风惜云纵身飞起。 “主上!”城楼上的将士惊呼。 “这女人……”丰兰息抬首低语,眸中闪现紧张。 半空上,白绫自风惜云袖中飞出,她手一挥,绫带仿如白电于半空划过,底下众人只觉目眩,未及看清,便见风惜云自半空落下,她足尖刚踏上城楼,便闻轰的一声巨响,众人不由都移目望去,顿时目瞪口呆,只见远处半空中绽开一朵硕大的火花,依稀有数丈范围,而后乌烟弥漫。 那刻,不止厉城城楼上的人惊愕非常,便是金衣骑阵中亦是一片震惊,而更远处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的皇朝与玉无缘亦是满目惊疑。 那是—— 方才半空上掠过的白影,迅疾如电的白绫,那是——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头都浮起一个名字——风夕!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两人却都可以确认,厉城城楼上立着的那道白影,必是风夕! 可是她为何会在厉城? 刹那间,两人心头一沉,脑中空白片刻,便万千思绪纷纷扰扰涌上,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反应。 而厉城城楼,风惜云紧紧注目于前方的金衣骑,而后抬手,“拿弓箭来!” 立时便有士兵奉上弓箭。 风惜云搭箭拉弓,瞄准目标,然后嗖地一箭射出。 金衣骑阵中,使炮的士兵手捧火弹,正准备给火炮填肚,耳边蓦然听得风裂之声,抬首的瞬间,一箭已穿胸而过,手中火弹顿时摔落于地。 “箭来!”风惜云伸手。 士兵迅速递上铁箭。 风惜云将弓拉得满满的,眼中冷厉地盯着前方,手指松开,铁箭铮地飞出,直射金衣骑阵中华丽战车上的幽王! “保护主上!” 那一箭破空而去,金衣骑眼见立时惊呼,霎时阵前的盾甲兵层层叠叠挡于幽王身前。 自厉城城楼射出的箭,金衣骑肉眼已无法看清,仿是一线墨电划过眼前,耳边只听得风撕气裂之声,然后咚!铁箭穿透第一层盾甲,咚!穿透第二层盾甲,咚!咚!直穿过了第四层盾甲后,才传来啪的箭坠声。 那刻,众人才敢睁眼,便见一名举着盾甲的士兵腿间湿了大块,竟是吓得尿了裤子。 而战车上,被那一箭所震,一直紧张地屏住呼吸的幽王此刻才敢呼出一口气,然后腿一软,跌坐在战车上。 “主上!”车前将士又是一阵惊呼。 而城楼上,风惜云眉头一皱,“火箭来!” 马上有士兵将铁箭上浸了油的棉絮点燃奉上。 风惜云脚尖一点,跃上城垛,看清金衣骑阵中三门火炮的方向,然后嗖地火箭射出,刹那间便听对面轰的巨响,那装上了火弹正准备冲着厉城轰炮的火炮便炸毁了,伤了周围数名士兵! “再来!” “是!” 风惜云将火箭搭上弓弦,眸光雪亮冰冷,面容冷峻肃然。 嗖!一箭射出,目光紧追着射出的火箭,手一伸,“再来!” 士兵再次递上火箭。 嗖!后一支火箭紧追前一箭,直往金衣骑阵前火炮而去,而阵前的金衣骑见着挟势而来的火箭,纷纷趴地射避,火箭穿空而过,分射两门火炮,眼看即要射中,蓦地,半空中一道白影掠过,落在火炮之上,手一伸,将第一支火箭抄在手,紧接着身如闪电,迅速飞落于另一门火炮上,手一伸,便轻轻巧巧地将第二支火箭也抄在手中。 这不过眨眼间的事,两军皆看得分明,一时风云骑惋惜,金衣骑欢呼,而风惜云目光望去,顿时一震。 隔着数十丈之距,隔着两军对峙的鸿沟,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交会,静静对视。 此时此刻,他们一个银甲着身,一个白衣依旧,一个长弓在握,一个手接火箭,一个立于幽州大军中,一个身后扬着青州王旗,彼此依稀都不是初识模样,此情此景,似乎意外,又似在意料之中。 眼见着申时过去,日渐西沉,两人隔着千军万马,遥遥相望,半晌后,各自微微一笑致意,虽然都知道对方根本看不到。 “林玑!”风惜云自城垛上跃下。 “臣在!” “将他们赶至五十丈之外!” “是!”林玑应承,随后手一挥,其下五百神弓队立时走上城楼。 “徐渊!” “臣在!” “余下的交给你了!” “是!” 风惜云吩咐以后,即走下了城楼。 随后,风云骑、金衣骑展开交锋。 城楼上,风云骑射出的密集如雨的飞箭及火箭,令金衣骑不敢冒进一步,只有竖起盾甲,严密防守。同样的,金衣骑火炮的威力也令风云骑不敢有丝毫怠懈,只有不断射箭,以阻止他们靠近城门。 如此相持,双方一直打到酉时末才收兵。这一战彼此伤亡不多,一方躲在盾甲后,一方以飞箭压住了火炮,谁也没占便宜。 是夜,幽王在金帐中为赶来助阵的皇朝与玉无缘举行了酒宴。 酒至酣时,幽王已忘了那令他腿软的一箭,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只觉明日他便可攻下厉楼,活捉了风惜云。 宴后,皇朝与玉无缘回到幽王为他们安排的营帐中,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沉默,许久后,相视苦笑。 “怎么会是她?”皇朝先开口。 玉无缘轻轻叹息。 “风惜云……白风夕……竟然是同一人!”皇朝喃喃念着,与其说他不敢置信,不如说他不愿相信。 可是,厉城城楼上,那一身银甲,有若战神的女子,确就是当日揽莲湖畔高歌起舞的白衣佳人。 “仔细想想,白风夕就是风惜云,本就有迹可寻。”玉无缘垂眸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传闻惜云公主虽是才华横溢,却体弱多病,终年休养于浅碧山上,可除此之外,又有何人能说出她的长相性格?之所以终年休养于浅碧山,只因她化身白风夕,游荡于江湖,否则作为一个江湖中人的白风夕,她懂的会的,委实太多!” “白风夕……风惜云……”皇朝反复念着,闭上眼,心头五味杂陈,竟是理不清个中滋味,只觉得若能将之揉碎了咽入腹中,融入血中,那才可消得肠中郁结。 玉无缘心头沉沉的,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许久后,皇朝才叹道:“难怪那一夜她说‘很少有一辈子的朋友’,原来就是指今日,她早料到了我们会有敌对的一天。” 玉无缘抬眸看一眼皇朝,“白风夕既是青州惜云,那么黑丰息定是雍州兰息,她之所以料到会有与你敌对之日,那是因为白风黑息已相伴十年,而日后风惜云必也是与丰兰息相伴。”说着,他轻轻地,自语般地道,“难怪那日在幽王都时他……我那时就该想到,只怪当时心乱神慌,便不曾细想。” “黑丰息……丰兰息!”皇朝猛然睁开眼睛,金芒射出,“难怪他肯放弃纯然公主,因为还有一个惜云公主!” 玉无缘看着他,目光里有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哀凉,“你要这个天下,那么他们俩将是你最大的劲敌!” 闻言,皇朝握紧双拳,“丰兰息,果然没错!” “你有幽州,他有青州。”玉无缘语气淡然,“实力上,你们相等。” “不。”皇朝却摇头,“幽州的纯然只是公主,而青州的惜云却是绝代将才……”语音微顿,而后才颇为不甘地道,“更何况他还赢得了她!” 赢了风夕的人与心! 玉无缘岂有不懂,却也只能无声叹息,“也是。” 皇朝却移目盯住他,“她拒我于千里之外,但对你却格外不同,若当初你……” 玉无缘却不等他说完即打断他,道:“若有一日沙场相见,她败于你手,你会杀她吗?” “我……我……”素来刚毅果断的皇朝这一刻却无法决断。 杀她?杀风夕?不,他不能!可是,她是青州的女王,将来他们必然在战场上决一生死,那时候…… 玉无缘却没有待他想清,即站起身来,“夜了,该休息了。”说着他移步往帐外走去,走到帐门处,掀帘时,他回头看一眼犹自沉思的皇朝,轻叹道,“我想,你今生都无法杀她,她将是你生命中的一个梦,你可拥有整个天下,却永远也抓不住……她!” 第22章 惘然无回付东流 五月十三日晨。 当幽王催动十万大军,以四门火炮开路,正准备对厉城发动猛烈攻击时,前方查探情况的士兵却回报:“主上,厉城城门大开,城内杳无人声,城楼上只有草人!” “什么?”幽王闻言一愣,但随即仰首大笑,“哈哈哈……风惜云那个黄毛丫头,肯定是怕了孤的火炮,所以逃了!” 皇朝与玉无缘闻言对视一眼,都见着了彼此眼中的疑问,风惜云岂是望风而逃之人? “传令,进城休整,未时出发,追击风云骑!” “主上。”柳禹生却劝道,“风云骑无故弃城而去,恐其有诈,不宜即刻进城,不如先派人入内,查看一番再作打算也不迟。” 幽王想了想,点头,“有理。孟郂,你领五百人,带一门火炮入城查看。” “是!” 于是,孟郂领着五百金衣骑,拥着一门火炮踏入厉城,一开始小心翼翼,谨慎万分,可走了一刻后,别说人,连猫狗都不见一只,偌大的厉城里一片空旷,于是众人都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 “将军,半个人影都没有啊。”有士兵道。 孟郂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街两旁。 “肯定是怕了我们的火炮,逃了。”有士兵答道。 “不是说他们的女王很厉害吗?怎么这么胆小,竟然逃了。” “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我看她从今往后也别做什么青王了,还是躲回房里绣花生孩子的好。” “哈哈……有理,有理。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做饭生孩子!” 一众士兵嬉笑谈论着。 孟郂见走了这么长的路都不曾发现丝毫人迹,当下决定回去向幽王禀报厉城情况。 “各位准备好上路了吗?” 正在孟郂领着士兵们往回走时,蓦然一道嗓音响起,如水滴空潭,无比清亮净澈。 孟郂与众士兵一惊,遁声望去,只见左边高高的屋顶上,立着一个身着银甲的女子,头戴银盔,遮住了面孔,只看得一双熠熠生辉的星眸,一头漆黑长发在肩后随风飞舞,衬着身后明艳的朝阳,仿若从天而降的战神,耀不可视! “是青王!” 士兵的惊呼声未落,屋顶上的风惜云手一抬,长弓拉开,弓上搭着一支火箭。 “快躲开!”孟郂大叫。 但显然为时已晚,他话音未落,屋顶上的火箭已射入了火炮的炮口里,已上好火弹的火炮顿时轰地炸开,周围的士兵惨叫着倒下。 “把她射下来!” 孟郂此刻也顾不得火炮,立时吩咐士兵们搭箭,对准屋顶上的风惜云,可他们的弓还未拉开,屋顶上已飞箭如雨,金衣骑将士便似活靶般在箭雨中倒地。 厉城里的动静,城外的金衣骑自然也听到了,正惊疑间,一道嗓音已远远传来,“胆敢犯孤疆土者,诛!” 清冷而不失威严的话语,城外十万金衣骑,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 “给我炮轰厉城!”震怒的幽王咆哮着,已不顾城内那五百士兵,此刻他只想将这胆敢藐视他的风惜云轰个粉身碎骨! 皇朝与玉无缘相视一眼,几不可见地摇头叹息。 “厉城之后是无回谷。”玉无缘看向城内冒起的黑烟,眼中流露悲怜之色,“无回谷,这名字很有意思。” 皇朝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向前方的幽王。幽州能有今日富冠六州的局面,归功于前代幽王,只可惜,他选定的继承人竟然是这样一位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人。 等到厉城里尘埃落定,离厉城已十里远的地方,丰兰息对风惜云道:“你不说最后一句话,幽王也不至于暴怒到炮轰空城。回头打完了,你还得花钱耗力,重建厉城,你这可算是得不偿失了。” “我哪知道他会那么小气。”风惜云耸耸肩,抬手取下头盔,晃动脑袋,长舒了一口气,“天气变热了。”抬首眯眼看向高挂苍穹的骄阳,摸了摸身上厚重的铠甲,再瞄了瞄身旁之人宽松单薄的墨色长袍,心里颇不平衡。 丰兰息的目光却落在他们身后那些背弓负箭的神弓队身上。 “你别打他们的主意。”风惜云与他相交十年,只要他眼睛一转,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们都先走,省得有人算计。”她冲着身后的神弓队箭手们一挥手。 “是!”箭手们领命,都鞭马前去,不一会儿便拉开了数十丈的距离。 丰兰息望着远处的箭手,摇头笑笑,“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本来只要到了无回谷,我并不怕他们的火炮,只是皇朝来了,便有些顾忌了,在幽王手中不堪一击的火炮到了他手中,足抵千军万马。”风惜云微皱眉头,“五门火炮已被我毁去二门,余下的三门……”说至此忽眼珠一转,盯在他身上。 丰息被她眼光一瞄,便知不妙,马上赶在她开口前摇手阻止,“不要算到我头上。” 风惜云看着他,忽然一笑,“黑狐狸……”这称号她已许久不曾用,声音也变得软软甜甜,脸上的笑容格外明媚,马鞭轻扬,座下白马便挤到了丰兰息的黑马旁边,两骑并行,马背上的两人自然也就挨得近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的。” “青王只要火箭一射就行了,同样不费吹灰之力。”丰兰息不为所动,马鞭一抽,黑马便领先一步。 “黑狐狸。”风惜云手一伸,便拉住了黑马的缰绳,“我一个弱女子已经连战三场了,你一个大男人站在旁边却一滴汗也没流,这说出去会扫你面子的。” “幽王进犯青州,干我雍州丰兰息何事。”丰息闲闲撇清关系。 软的不行,风惜云眉一竖,眼一瞪,“好你个没心没肺的黑狐狸!亏我们还有十年交情呢,也不想想这些年我帮过你多少回,救过你多少次!还有你这些天赖在我青州,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你竟敢说不关你事!”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揪住丰兰息的衣襟,“你这黑心黑肺黑肝黑肠的黑狐狸,竟然置我于生死不顾,我……” “打住。”丰兰息抬起修长白净的手指在风惜云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斥责,“这十年来,是我帮了你无数回,救了你无数次,你不要搞反了。至于说这些天的吃住……”他目光斜睨着风惜云,“你要我细数这十年来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有多少吗?更别提这十年来你闯了多少祸都是我替你收拾的烂摊子,糟蹋了我多少钱物,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女人,这十年来,是你欠我,而非我欠你,请用风惜云那颗号称聪明绝代的脑子好好想想算算,至于白风夕那颗豆腐渣脑袋就免了!” 风惜云顿被丰兰息一番话说得气短,嘟囔了一句,“有欠那么多吗?” 丰兰息懒得跟她再说,只指指她抓在他胸前衣襟上的手,“请青王殿下将您的玉手拿开。”然后再指指前方的神弓队,“老实说,你这副无赖又无礼的样子,真该让那些视你如神祇的臣民看看。” 风惜云瞅了一眼前方的神弓队,才不甘心地放开,不过还是恶狠狠地撂下话,“黑狐狸,你要是不把那三门火炮搞定,回头我就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喝你的血!”说完了,她将头盔戴回头上,端坐回马背,身姿神情一派端丽。 丰兰息看着她,一边摇头一边道:“以前你总骂我表里不一,我看你才是表里不一,至少我人前人后都一样。” 风惜云却没再跟他辩驳,只是轻声叹道:“因为风惜云是青州的王,君与臣,无论情谊深浅,君不可失威仪,否则臣子不敬,不敬则慢,慢而无礼,忤逆即生!” 这话身为雍州世子的丰兰息自然明白,是以他只是轻轻颔首,没有再说话。 “我们还是快点走吧。”风惜云扬鞭策马。 “嗯。”丰兰息纵马跟上。 骏马驰过,黄尘扬起,一行人很快便不见踪影。 五月十九日,幽王追击风云骑至无回谷。 望着远处风云骑的营阵,幽王恨恨道:“该死的风家丫头,这回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想起这些天的追击,幽王便怒不可遏。一路上,埋伏着的风云骑让他们不断遇袭,他数次狠下决心要追着不放,彻底打击一番,可每每都被其逃脱,从厉城至无回谷不过两百里,他们却走了整整七天,折了数千人! 一想到这,幽王便握住腰际宝剑,直恨不得立时抓了风惜云,一剑砍了泄恨!一抬头,心头的火气更旺了几分,这老天爷似也要与他作对,这些天来日日炽阳高挂,不过才五月,天气却反常的燥热,有许多士兵不耐炎热,中暑不支。 “这里叫无回谷,不知是否真的有来无回。”皇朝打量着无回谷四周。 幽王冷哼一声,“孤定叫风惜云那丫头有来无回!” 皇朝闻言一笑,欲待要说什么时,忽然轰隆!轰隆!轰隆!数声巨响传来,惊得他回头去看,便见刚刚才扎下的营帐的最西边,蹿起了冲天火光,而且轰隆巨响还在继续,金衣骑已被惊得乱作一团。 “这是?”饶是镇定如皇朝,此刻也不由得惊愕变色。 “火弹营!”幽王见之大惊,“禹生!柳禹生!” “主上!”柳禹生已一路飞奔而到,“主上,我们的火弹营忽然无故起火,臣怀疑是……” “怀疑?还用得着怀疑吗?”幽王咆哮着,拔出长剑挥舞着,“肯定是风惜云那臭丫头搞的鬼!一定是她派人混进来了!给我去找!把青州奸细找出来!孤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不用去找了。”一道淡柔的嗓音插入,玉无缘自远处走来。 “要找!孤要找出青州奸细!”愤怒的幽王早失了理智,“孤要叫风惜云那丫头知晓孤的厉害!” “幽王,细作定已趁乱而去,当前最重要的是灭火救人。”玉无缘走到幽王身前,目光平和地看着他,“否则火势蔓延,只会伤亡更重,损失更多,甚至拖得久一点,风云骑便会趁乱偷袭。” 平平淡淡的三言两语,却似冰泉浇面,顿让暴怒的幽王冷静下来,抬头看着西边营帐处的火光,咬牙道:“禹生,全力救人灭火!” “是!”柳禹生急忙去传令。 “火弹既然毁了,余下的那几门火炮大约也不能幸存。”皇朝看向西营的火光,此时的爆炸声已小了许多,想来那满营的火弹已差不多炸毁殆尽,代之而起的是那些祸及鱼池的士兵们的惨叫。 “想来如此。”玉无缘点头。 “孤的火炮……”幽王顿时肉痛,拔腿往西边走去。那火炮造来极为不易,不但耗损无数人力物力,而且花费了数年时间才造得的五门,而今竟是全毁了!心头直恨不得能噬青王血肉。 幽王走远后,玉无缘看向皇朝,“你还不出手吗?” “还不是时候。”皇朝目光望着幽王的身影,“看来风惜云这招‘制敌必先乱其心’很奏效,自厉城起,连番举动,已逼得幽王心浮气躁,手忙脚乱。”说着,转身望向对面远处营阵齐整的风云骑,胸有成竹道,“反正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不着急。” 玉无缘目光空蒙地望着前方,轻轻叹道:“无回谷……若真是有来无回,却不知是谁……” “总不是你我就行。”皇朝负手而笑。 在金衣骑手忙脚乱时,风云骑王帐里,风惜云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浅浅一笑。 对面坐着的丰兰息正在品尝青州有名的美酒青叶兰生,看得她的笑容,举起手中酒杯向她致意。 “主上,对面金衣骑营里起火了!”洪亮的声音响起时,帐帘掀起,程知率先大步走入,身后跟着齐恕、徐渊、林玑、修久容。 “那是兰息公子送给我们的大礼。”风惜云轻笑,“金衣骑余下的几门火炮此刻已尽毁于火中!” “真的?”几人闻言不由大喜,目光望向丰兰息,颇为感激。 丰兰息只是淡淡一笑,静静品着手中美酒。 “幽王没什么好耐心,不是明日便是后日即要开战,你们下去准备吧。”风惜云吩咐道。 “是!”五人退下。 “看来你并不懂品酒,这青叶兰生应以雾山特产的云梦玉杯来盛才是,这瓷器中的名品杯雪,虽是高雅,却终是稍显小家子气了。”丰兰息摇晃着杯中美酒,目光挑剔地审视着手中洁白如雪的瓷杯,颇为惋惜地摇着头。 风惜云冷嗤了一声,没有理会他,起身走出王帐,目望远处金衣骑营阵,“幽王连番受挫,现在火炮全毁,我想皇朝大约会出手了。” “他既然来了,定然是要出手的。”丰息跟在她身后出帐,手中依旧握着酒杯,悠闲得仿佛是要与好友前往花园品酒对诗,踏出帐门时,还不忘向旁边为他掀帘的侍女微笑致谢,惹得那名侍女红云满面。 风惜云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步出王帐数丈后,她才皱着眉头看向丰兰息,“我说你能不能收敛点?领兵出战时我都不喜带侍女,这回是裴钰坚持,我才带了四名服侍的侍女,已经分了两名给你了,你是不是觉得太少,连这两名也要勾引了去?” “哈哈……”丰兰息闻言失笑,看着她,神色间颇有些无奈,“我到底做什么了?” 风惜云瞪了他一眼,才叹气道:“你是没做什么,我从以前就一直不解,你这样黑心肠的男人,怎么就有那么多女人为你神魂颠倒?同为四公子,皇朝与玉无缘我也就听说过偶有那么一两位姑娘钟情于他们,却没一个有你这么多的风流韵事。”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想起来了,你一个人占两个身份,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一倍!” 这些话,以前她就怒气冲冲地说过许多遍,所以丰兰息只是淡淡一笑,随意地摇晃着手中的半杯美酒,看着杯中圈圈漪涟荡开,忽然问道:“你有了韩家的药方,怎不见你配出紫府散?现在每天都有许多人受伤,不正是大用紫府散的时候吗?” 风惜云白他一眼,“你这是明知故问。那药方上的药,多半都是些珍贵药材,若要配齐,不但药材难寻,这药费也得费上千金,若是大量用于军中,我青州百姓得要没饭吃了。”说完叹了口气,“我如今倒是不怪韩老头一药千金了,平常人哪里用得起。” 丰兰息举杯,一口饮尽杯中美酒,才从袖中掏出块绢帕,“在幽王都时,我去了趟品玉轩,托君品玉看了一下紫府散的药方,她按药性,改了那些奢贵难求的药,药效或比不上紫府散,但比之一般伤药却要好上数倍。” 风惜云顿时眼神一亮,赶忙接过绢帕,果见帕子上以娟秀的小楷写着药方,她扫了一眼药方后,目光打量起绢帕来。绢帕是浅蓝色的,帕子下角绣着一朵细小幽雅的白兰,帕子半新不旧的,显然是用过之物。 她抬头看向丰兰息,面上似笑非笑的,语气里却含着嘲讽,“兰息公子还真是才貌翩翩,世间无伦,不但纯然公主对你青睐有加,便是这堂堂菩萨神医君品玉也对你另眼相看。” 丰兰息目光溜过风惜云的脸,手中转动着酒杯,神色间颇有些玩味,“你这会儿是因着这药方是我找了君品玉改的而心里不舒服呢,还是因为这帕子是君品玉的而心里不舒服呢?” 风惜云面上一僵,但随后便若无其事地浅笑开来,“以帕遗郎望郎思……我只不过是为那些个美人空付一腔的深情而感不值罢了。不提江湖上那些我都不知道的莺莺燕燕,单是我能数得出的,单飞雪为你挥剑斩情遁入空门,凤栖梧守在你身边默默等待,华纯然以公主之尊真情相许,现在连号称菩萨的君品玉也为你动了凡心……她们一个个蕙质兰心,才貌无双,可怎么就看中了你?怎么就看不出你是个无心无情的?” 丰息闻言却只是雍雅一笑,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然后弹指轻叩杯沿,发出叮叮的脆响,过得片刻后,他才淡淡道:“我也奇怪,为何人人都欣赏我,却独你例外?” “哈!”风惜云冷笑一声,“大约是因为我是白风黑息中的白风夕。” 丰息眉头微挑,凝眸看着她。 两人静静对视一眼,然后一个垂首看着手中绢帕,研究着上面的药方,一个把玩着手中酒杯,不过眸中却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许久后,丰兰息抬头望向对面,“当日歼灭幽王三万先锋时,你的血凤阵显然未尽全力,如今皇朝来了,大约能有一场棋逢对手的决战。” 风惜云闻言却无一丝欢颜,叹道:“若只是与皇朝一战,即算不能全胜,那也不会落败,但是……”她语气一顿,目望前方,眸中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忧绪。 丰兰息回首看她一眼,心中一动,道:“因为玉无缘?” “是啊,皇朝的身边有一个玉无缘。”风惜云深吸一口气,想缓和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气,“你我都应有同一句祖训。” 丰兰息把玩酒杯的手一顿,眸中光芒一闪,“你是说……他就是那个玉家的人?” “他不但被称为天下第一公子,江湖上还称他为天人,这世间,除了那个玉家的人,谁能担此美誉?”风惜云说着,忍不住抬手掩住眼睛,“果然是奢望,他不能,我不能,都只是奢望……”那话说得不明不白的,可语气中含着的深深郁结却是表露无遗。 丰兰息看着她,目光微冷,半晌后才淡淡道:“你担心玉无缘会破了血凤阵?” “没有决战,谁知道结果。”风惜云放下手,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 “玉无缘吗?”丰兰息轻念一句,目光晦暗难测。 五月二十日,卯时。 旭日东升,洒落霞光万丈,无回谷里,旌旗摇曳,刀枪如林,万马嘶鸣。 金衣骑金帐里,换上一身铠甲的幽王显得英武不凡。 一旁的军师柳禹生看着,却心存疑虑,“主上,您乃一国之主,万金之体,何需亲涉险地,只需坐镇王帐,调兵遣将便是!” 幽王拔剑,凌空一斩,“孤要亲自出战,亲手击垮风云骑,以雪这数日之耻!” “主上……”柳禹生还要再劝,幽王却不待他说话便大步踏出营帐。 营帐外,大军林立,战马嘶鸣,正等待他们的主上下达出击的命令。 “禹生,孤有这样雄武的大军,你还担心什么。”幽王踌躇满志。 柳禹生暗叹口气,目光巡视一圈,便见左后方皇朝与玉无缘正走了过来,顿时大喜,忙施礼道:“驸马,主上要亲自出战,还请劝诫一二。” 皇朝看一眼柳禹生,目光望向幽王,走了过去,行礼道:“幽王愿身先士卒,亲自领兵作战,必能鼓舞士气,今次定能大败风云骑!” “哈哈哈哈。”幽王大笑,“不愧是孤的女婿,此话深得孤之心意!”他一招手,“牵孤的战马来!” 立时有亲兵牵来一匹赤如火炭的高大骏马。 “好神骏的马!”皇朝赞道。 幽王跨上火炭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皇朝,“贤婿你便为孤压阵,看孤大破风云骑!” “我温好酒,等着为幽王庆功。”皇朝退后一步。 “哈哈哈哈……”幽王大笑而去。 皇朝回首看向玉无缘,两人目光相遇,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他的目光落在正患得患失的柳禹生身上,“军师无须忧心,幽王威武,风云骑必不是对手。” 柳禹生没有回话,只是目光追随着幽王的背影,眼看着他驱马走近大军。 在金衣骑蓄势待发之际,对面的风云骑亦早已严阵以待,阵前领兵的是齐恕、林玑、程知三位大将,而风惜云则站在后方瞭望台上,与丰兰息观战。 幽王看着前方的风云骑,拔剑一挥,下令,“冲杀!” 霎时,战鼓咚咚擂响,金衣骑的中军向对面冲杀而去,而风云骑见此却是静止不动,一直等到金衣骑冲到只余十丈之距时,风云骑阵中蓦然响起咚的一声,几乎在鼓声响起的同时,风云骑发出了吼声“杀!”,顿时化身洪潮狂风,向金衣骑席卷而去! 这一战,金衣骑出兵五万,以左、中、右三军冲杀,而风云骑出兵四万,亦以左、中、右三军冲杀,彼此都不曾耍花招,只以实力相拼,但显然,幽王引以为傲的金衣骑在风云骑面前,不堪一击。 自高处向下看,银甲的风云骑就如巨龙出闸,气势狂猛,摇首摆尾间,便将金衣骑的阵势冲得个七零八落,将朗日下那片耀目的金光撕得四分五裂! 金衣骑营帐后的山坡上,皇朝遥望着前方的战斗直摇头,“与风云骑相比,金衣骑就像一枚漂亮的鸡蛋,看似有硬壳,实际上一击就破!” 玉无缘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向远处的瞭望台,隔得那么远,看不清上面的人,但他知道,她一定在那里,一定和他一样,正看着这一场厮杀,看着她并不想看的…… 瞭台上,丰兰息目光逡巡着下方,“你这一战,出动了齐恕、林玑、程知,丝毫不给金衣骑还手的机会,这一战可谓猛战!” “幽王不是我的对手,所以这一战我要将他彻底打垮!”风惜云的目光从下方两军的厮杀移向远处,远方的山坡上有两道人影,“我的对手在那边!” 在他们轻松观战的时候,处于战场上的幽王,尽管有着层层护卫,但这一刻他的心头却怎么也抑不住恐慌。 以往虽有领兵,却都只是坐镇营帐,这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血色沙场。 耳边不断响着尖锐的刀剑相击声,士兵的喊杀声,还有受伤或垂死时的惨呼声,满地的鲜红,浓郁的腥味,断掉的手脚,开裂的头颅……无不是惨不忍睹!而对面,银甲的风云骑勇猛如虎,而在他心中无敌的金衣骑却在敌人的刀剑下如韭草倒地…… 幽王竭力抑制身体的颤抖,伸手想要握住宝剑,可握了几次都滑开了,手心里潮湿一片,他呼吸急促,脸色赤红,瞳孔不断收缩,定定地看着一处,喉咙里想要喊些什么,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风云骑果然名不虚传!”山坡上,皇朝目光灼灼地看着战场,“三军以中军为主,负责冲杀,两翼相辅,负责合围,当真是疾如风,掠如火!居中指挥之人有大将之风,想来定是风云六将之首的齐恕。” 说完,依不见身边玉无缘答话,不由侧首看去,却见他眼眸定定地看着前方,看着对面的瞭望台,仿佛神魂出窍一般。 “无回谷……无回……”忽然,玉无缘口中溢出轻喃,一贯平静超然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种微微希冀的表情,仿若欢喜,又仿若惆怅。 “无缘!”皇朝猛然伸手抓住玉无缘的肩膀。 肩上的力道顿让玉无缘回过神来,他转头看着皇朝,满脸惘然之色。 “无缘,你在想什么?”皇朝目光紧紧盯住他。 这一问彻底让玉无缘清醒,他脸上的惘然之色顿时消失,恢复了平静淡然,眼中依旧有着对尘世的眷恋与悲悯。 “无缘,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皇朝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说过会助我握住这个天下!在这天下还未握在我手中之前,你不可以抛下我!” 玉无缘微微一笑,抬手拍拍肩上皇朝的手,“我知道。我会助你握住这个天下,这是我的选择!”目光移回前方,一声叹息如风溢出,“她……是我们的对手。” “无缘……”皇朝依旧不放心,方才那刻的玉无缘让他心生恐慌。 “皇朝,你不必担心,我选择了你,我们玉家人既是做出了选择,就决不会半途而废。”玉无缘目光空蒙,眼神飘忽不定。 皇朝凝神看了他片刻,才点点头,再次将目光移回战场,看着溃不成军的金衣骑直摇头,“该请幽王回来了,不能让他把兵力耗尽了。” “幽王此刻要么是骑虎难下不好开口,要么是吓得神智丧失不能开口,你替他下令收兵,他大约只会感激而不会责怪你越权。”玉无缘最后看一眼战场,抬步走下山坡。 而在那一刻,瞭望台上,风惜云指着下方一点,“你看。” 丰兰息目光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望见拉成圆月似的长弓,弓上搭着三支长箭,顿时心惊,“一弦三箭!幽王可是要殁于此战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阵中那三支长箭已如电飞出! 第23章 无回对决俱黯然 幽王帐外,一干人紧张焦急地候着,尤以军师柳禹生最为着急,帐前的地都快被他来回踏出一道沟来。驸马皇朝却是远远地背对王帐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天边,即将西沉的落日还在依依不舍地攀住山峦一角,微薄的霞光洒落,却已无法阻挡日落西山的黯淡。 终于,帐帘掀开,走出神色疲倦的玉无缘。 “玉公子,主上如何?”柳禹生立时上前问道。 “性命无忧,调理数月自可痊愈。”玉无缘淡淡道,目光穿过柳禹生,遥遥落向皇朝。 “多谢公子!”柳禹生闻言大喜,倒头便向玉无缘拜下。 “军师不必多礼。”玉无缘手一托,柳禹生便拜不下去。 触手之间,柳禹生全身一震。在这样炎热的夏日,托着他的那只手竟是凉如寒冰! “玉公子……”柳禹生脱口而出,可开了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离得这么近,他却依旧有眼前之人不在红尘之感。 “军师关心幽王,可进去看看,但切记不要吵醒他。”玉无缘淡淡一笑,指指王帐,示意他进去。 “禹生明白。”柳禹生点点头,然后走入王帐。 玉无缘又对帐外守候着的诸将道:“各位还是先请回去,等幽王明日醒来再过来。” “多谢玉公子。”余下众人施礼后离开。 玉无缘移步走向皇朝。 听得身后脚步声,皇朝侧首淡淡看一眼玉无缘,“幽王性命无忧了?” 玉无缘点头,目光落向山尖上那一点红日,“风云骑林玑的箭术看来不比九霜差。” 皇朝的心思却没在林玑的箭术上,只道:“我就知你不惜耗损功力也会救他。”他目光在玉无缘面上察看了一番,见只是神色微倦,稍放下心,“不过现在也不是他死的时候。”说着,他才长叹一口气,“风云骑里也是人才济济呀!” “你真的要在无回谷与她一战?”玉无缘问道。 “箭在弦,不得不发!”皇朝望向风云骑阵营,目光变得凝重,“况且迟早都有一战,至于是在无回谷还是别处,又有何区别!” “确实。”玉无缘目光幽幽地望向对面,一眼便看到风云骑阵前那面迎风飞扬的白凤旗,“白凤旗……白凤凰,开国七将中,凤王风独影最擅布阵,当年滔王与之决战,便败在其血凤阵下,你与风惜云一战,当要小心才是。” “血凤阵?”皇朝目中金芒一闪,抬首望向西天,最后的一点红日也落下,阴暗的暮色静静降临,“我知道,噬血的凤凰可不敢小觑!” “先祖曾言,遇凤即逃。”玉无缘喃喃,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的手掌上有几抹淡红,那是方才救治幽王时沾上的血,虽曾擦拭却依旧留下了淡淡血印。今日救人沾血,以后呢?这双手会染上多少人的鲜血? “遇凤即逃,那是对别人说的,对于你们玉家人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阵是不能破的!”皇朝金眸明亮地看着玉无缘。 “玉家人……”玉无缘双手隐入袖中,抬首间面上已静谧如水,眼眸深处却隐着沉沉苦涩。 “你今日也累了,回去歇息吧。”皇朝抬手拍拍他的肩。 玉无缘点头。 两人转身回营。 是夜,淡月微熏,繁星满天。 风云骑大营正中是白色的王帐,王帐的帐顶上,风惜云盘膝而坐,仰望天幕。 “这么晚了,你还未睡?”蓦然帐下传来丰兰息的声音,紧接着他人便轻轻一跃,落在帐顶上,“夜观星象,可有所得?”他说着也盘膝坐下,目光打量了一眼风惜云。 显然风惜云是就寝后又偷溜上来的,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白色睡袍,长长黑发披散于肩背,而后蜿蜒于帐顶,素容如雪,神情慵懒,额间坠着的月饰与天幕上的弯月遥相辉映,散发着莹润华光。 “记得小时候,嬷嬷曾告诉我,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而《玉言天象》上也曾说,上界的星象映照着下界的一切。”风惜云轻声说道,目光遥望繁星,星光好似全落入她的双眸,映得那双眼睛比天上星子还要璀璨明亮,“若真如此,那你我也是这些星辰中的一颗,那你说,哪一颗是我?哪一颗又是你?” 丰兰息眉头一挑,然后移眸望向天际,神情平淡,语气悠闲,“哪颗是帝星,哪颗便是我。哪颗紧挨着帝星,哪颗便是你。”这话换与别人来说,应是豪情万丈,气概万千的,可他说着这话时,神情平淡,语气悠闲,随意至极里却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岸。 风惜云侧首看他,丰兰息也转头看她,目光相遇,两人皆是平静淡然,仿佛是两泊静谧的湖,隔空相对,空明净澈,将对方映照得一清二楚。 良久后,风惜云问他:“你为什么要当皇帝?”她的语气平淡,目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窥视,没有刺探,仿佛这只是他们之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 “因为我会是天下景仰的好皇帝。”丰兰息答得也是平平淡淡,漆黑的眼眸幽深而明亮,仿佛夜空嵌着的星子。 风惜云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抬首望向夜空,繁星似雨,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明亮,有的黯淡,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摊开手掌,细细看着,仿佛能从手上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良久后,她勾起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极浅淡的笑,“好吧,我帮你打下这个天下,结束这个乱世!” 闻得此言,丰兰息幽深的眼眸中闪过粲然星光,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浅浅的,柔柔的微笑,他伸出手,看着她,“约定吗?” 风夕看着他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约定。” 两人的手缓缓伸出,指尖轻触对方的掌心,然后慢慢移动,十指相扣,旋转回绕,而后手腕相扣……同样白皙、修长、高贵的两只手,此刻紧紧相缠,无声无息地举行了一个古老的仪式,代表着他们许下了至死不悔的承诺! “乱世会在我们手上终结,我与你共享这个天下!”手还相缠在一起,丰兰息晶亮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风惜云的眼睛。 风惜云微微垂下眼帘,唇边掠过一丝笑,缥缈如夜风,显得寂寥苍凉,可等她再抬眸看来时,面上却只是一个如常的微笑。 那一刻,在这二人刚立下盟誓的小小帐顶上,在这个有些闷热的夏夜,丰兰息蓦然觉得心头微凉,天地间忽然变得空旷寂寞,以至那刻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风惜云待要收回去的手。 “咝!”风惜云倒吸一口凉气,不明所以地看向丰兰息。 可丰兰息只是抓紧了她的手不放。 风惜云暗叹一声,然后抬目瞪着丰兰息,“黑狐狸,你再不放手,可别怪我用凤啸九天了!” 闻言,丰兰息松了一口气。这是她的手,这是她的眉眼,这是她才会说的话……一时心头忽然变得充实温暖,他放开手,目光柔和地看着风惜云,面上缓缓绽开微笑。 “你刚才干吗?差点给你抓断了!”风惜云一边揉着手指,一边抱怨地看向丰兰息,恰恰看得他面上那抹淡柔若云的微笑,顿时一呆,怔怔看着,然后靠了过去,伸手去摸丰兰息的脸,鼻子也嗅了嗅,喃喃道,“是这味道,脸皮也没变,是黑狐狸,可是……” “你干吗?”丰兰息手一伸,将几乎趴靠在他身上的风惜云推开,当那温暖柔软,带着淡淡幽香的娇躯离远时,他心头蓦然生出不舍,一时手顿住,按在风惜云的肩上,犹疑着到底是推还是搂。 “是黑狐狸没错。”风惜云的语气很肯定,可目光依旧疑惑地看着丰兰息,“刚才的笑……”她目光巡视着丰兰息的面孔,“你再笑笑,就刚才的笑。” 丰兰息不理,抬袖拂了拂,似欲拂去身上残留的一丝香软。 “黑狐狸,你再那样笑笑。”风惜云又凑近了他,一边伸手似乎又想摸上他的脸。 “唉,女人,你还记得你是女人吗?”丰兰息一声长叹,抬手挥开她的手,无奈地看着她笑。 “又是这狐狸的微笑!”风惜云撇撇嘴,手马上收回,只目光依旧盯着他,“刚才的笑很不一般。” 丰兰息微怔,“有什么不一般?” “嗯,有什么不一般呢?唉,想不起来,哈呵……”风惜云打了个哈欠,“我困了,等我睡醒了再想,嗯……这样的夜晚就应该让星星陪着我睡。” 说着,她身子往后一仰,便躺下了,翻个身,背对丰息睡去,可不一会儿,便又转过身来,眼眸已是闭上,头却熟门熟路地往丰兰息膝上一枕,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往脸上一盖,迷迷糊糊地道:“黑狐狸,你替我赶蚊子吧,就算你回报我替你打天下,还有……在他们醒来前送我回去……” 丰兰息静静坐着,目光遥望远处。身旁传来风惜云平缓的呼吸,显然已睡着了。 夜风拂过,他低头看着膝上熟睡的人,然后脱下外袍,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叹息一声,“也许上辈子,我们都欠了彼此的债。” 五月二十二日。 自昏迷中醒来的幽王召见驸马皇朝,二人密谈了约一个时辰,而后幽王召集此行随军臣将,当众将兵符交付于皇朝。 五月二十三日,皇朝召金衣骑诸位将军于帐中议事。 五月二十四日。清晨,天光淡淡,柳禹生静静站在幽王金帐外,听不到帐中只言片语,他心头焦灼,却又奇异地有着一种认命的平静。忽然帐帘掀起,他抬目的瞬间,蓦然心惊而敬畏。 皇朝一身紫甲,手提宝剑,昂首走出,目光看来时,有如冷电扫过。 “驸马。”柳禹生恭敬地行礼。 皇朝淡淡颔首,然后大步跨过,昂首走向等候着的金衣大军。柳禹生自后看去,只见他身形挺拔如山,举止从容不迫,只一个背影,却带着种无以言说的傲岸与自信。 龙行虎步,王者之象。 那一刻,柳禹生心头畏惧之余,又莫名地生出想要追随这个背影的念头。 皇朝一步一步走去,走向那金甲灿然的金衣骑,然后他一手举兵符,一手举宝剑。 “勇士们,今日由我皇朝与你们并肩作战!这一战必要为主上报仇!必要大败风云骑以雪前耻!” 兵符的金芒与宝剑的冷光在晨曦里相互辉映,点亮了将士们的眼睛,他的人昂然而立,如山岳般高巍,他的声音阔朗沉厚,字字传入将士的耳中,点燃了将士们胸膛里的热血。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现象,眼前的这个人,只需一眼,只需一言,便可让这所有的将士生出臣服、追随之心。只要看到他,身体里便涌出力量,跟随着他,这世间便由他们驰骋纵横,任前方刀山火海、流血断头,他们亦无所畏惧! “我们追随驸马!我们要为主上报仇!我们要打败风云骑一雪前耻!” 霎时,万军响应,刀剑齐举。大地那一刻都似被这震天的响声撼动,天空那一刻似被这刀光剑影所掩盖,整个天地间都只余这遍野的金甲,以及万军之前那一道颀长挺拔的紫影。 而远远的,风云骑的营阵前,风惜云身着银甲立于军前,听着远处传来金衣骑响彻云端的吼声,她不发一言,只是静静伫立。而在她身前的四万风云骑,也都静静伫立,目光齐聚一点,望着他们心中最敬服的、胜过这世间一切男儿的女王身上,神情里有着誓死追随的决心。他们知道,她一定会领着他们打败金衣骑!她会做到的,因为她是他们武功绝世的惜云公主,是他们青州继凤王之后独一无二的女王——风惜云! “驱除金衣骑!守家卫国!” 简简单单的九个字自风惜云口中吐出,她的语气平和沉稳,音色却清亮冷脆,响在每位将士的耳边,击在他们每个人的心头! “是!” 霎时,千万将士齐吼! 那吼声雄浑,仿佛是世间最厚实、最牢固的城墙,任你有震天动地的力量也无法撼它分毫!那吼声又强劲,如世间最锋利的宝剑,任你有铜墙铁壁它也可将你一剑击毁!声音落下良久,可回音却还在无回谷的上空回荡,仿佛要告诉前方的敌人,我们是不会被打败的!我们将打倒你们,赶走你们! 在那时刻,双方阵营后,丰兰息与玉无缘分别登上了瞭望台。 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战鼓擂响,无回谷里战马嘶鸣,东边是银甲鲜亮的风云骑,西边是金甲明灿的金衣骑,彼此已摆开阵势,一触即发。 丰兰息望着瞭望台下方,目光扫视一番后,微微讶然,“这一战你出动了风云五将。”说着,他回头望向正拾阶而上的风惜云。 风惜云走至他身旁,抬手遥指对面,道:“因为这一战的对手是皇朝!”金衣骑阵前一骑格外突出,远远便能感受到那人的气势,而整个金衣骑亦因他而透着一股锐利的杀气,不过换一个主帅,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目光再移,落在遥遥相对的瞭望台上,“而且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玉无缘!” “今天金衣骑很不一般。”丰兰息自然能看出,他嘴角噙起一丝趣味的浅笑,“只因为皇朝领军就如此吗?果然是个好对手!” “有的人天生就拥有让人无条件信服的力量,可以让人心甘情愿臣服,舍命相随,皇朝就是那样的人。”风惜云目光落回金衣骑最突出的那一骑上,语气中带着一种复杂的叹息,“所以他才会拥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自信与骄傲!” “看金衣骑的样子,五万大军已尽在此,皇朝亲自领了最前的中军,左、右翼殿后五丈,看来他是要与你一战决胜负。”丰兰息目中微绽出一丝亮光,遥望金衣骑阵最前方的那一骑,笑容中带出赞赏,“敢领这实力完全不能与风云骑相提并论的金衣骑亲身一战,皇朝果然是豪气万丈的英雄!” “你们的不同也就在此。”风惜云侧首看他一眼,目中隐带讥诮,“他虽说自己不是英雄,但却依然要英雄行事。” “他是想做一个威烈帝那样的雄主。”丰兰息淡淡道,似对皇朝的英雄气概不以为然。 “威烈帝吗……”风惜云眉尖微蹙,却不再说话,只是语气中颇有些言犹未尽之意。 丰兰息看她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向下方,“这一战是否可见识到血凤阵的真正威力?风云五将齐出,齐恕为首,程知在左,徐渊在右,林玑在尾,而中枢——是修久容!为何不是六将之首的齐恕?” “你觉得久容如何?”风惜云不答反问。 “内敛易羞,无论是外表还是言行,看起来都过于纤秀,只是……”丰兰息目光望着风云骑阵中心的那一点,“看他此刻,置身万军却是神情镇定,目光如剑,大将之才!” 风惜云一笑,显是对他的评价很满意,“风云六将中,论沉稳可靠首推齐恕,徐渊则心思缜密,行事周详,林玑箭术高超,体恤下属,包承、程知皆为以一敌百的勇猛之将,但久容——或许有某些方面不及他们,但他的将才是他们之中最出色的。”她的目光扫向下方,对于风云骑摆出的阵势微微颔首,“再过两三年,久容必是我青州第一名将!” “这一战你是在锤炼他?”丰兰息眉头一挑,目光望向对面,“只是……这次对手可是皇朝!” “我当然知道。”风惜云哼了一声,目光望着下方,金衣骑不断前进,风云骑肃静以待,两军相隔十丈之时,但见金衣骑令旗一挥,大军齐齐止步,她顿生感慨,“金衣骑有了皇朝果然不一样!” 而在下方战场上,皇朝正凝眸望着前方不远的风云骑,即算他们已逼得如此之近,可风云骑依然未动分毫,更未有丝毫慌乱,虽不动,却自有一种凛凛气势,仿佛是一道刀锋筑就的墙壁,即算是守势,也透着锐利的杀气! “他好像在等待什么。”丰兰息居高临下,自是将下方的动静看得清楚。 “在没有找出破绽前,他会等敌人主动出击;当他找到破绽,那必是一击必杀!”风惜云语气平静,但神色间已变得肃然。 下方战场上,银色的风云骑就仿若一只敛翅昂首的凤凰,保持着它百鸟之王的雍容大气,静候敌人的主动出击。而金衣骑在皇朝未有指示前,也是伫立不动,仿若休憩的猛兽。 两军静静对峙,气氛凝重。 约莫过得一刻,金衣骑阵前的令旗挥动了,最先出击的却是殿后的左右两翼。但见两翼疾速前进,似乎想包抄风云骑,当左、右两翼奔行至距风云骑不过五丈时,中军突然疾速前进,看样子是三军齐发,全速冲向风云骑。 在金衣骑中军出击时,风云骑终于动了,左右翼如同凤凰猛然张开翅膀,迎上金衣骑的左、右翼。而金衣骑的中军直接冲杀风云骑的中枢,风云骑的中枢眼见敌军杀来,令旗一挥,首军一扭,如同凤首摆动,避开了金衣骑的冲击,同时配合展开的左翼,围住扑入的金衣骑右翼。 “阵势变化真快!”丰兰息感叹的声音未落,下方风云骑阵势再变。 就仿佛凤凰蓦然探出双爪,爪上铮铮铁钩全都脱爪飞出——那是神弓队的飞箭——但见箭如蝗雨,疾速射向那迎面而来的金衣骑中军,凄声厉嚎里,那冲在最前方的中军便纷纷倒下!而凤尾忽张开它的翎羽,与右翅合围,直扫金衣骑的左翼,顿时,五万金衣大军全在凤凰的包围之中! 可是,就在凤凰逼近,要将金衣骑合围之际,阵中心余下的金衣骑中军后部,猛然弃中枢而回杀,直向凤首砍去!顿时,原本与左翅一起围歼金衣骑右翼的凤首,变成被金衣骑左翼与中军前后夹攻!而紧接着,原被右翅、凤尾半围住的左翼,忽然全速右转,加入中军,全力杀向凤首! 顿时,下方所有的厮杀便全在凤凰相合的左翅与凤首之上展开,风云骑、金衣骑你围我、我围你,全卷在一块,竟是不分前后左右,全部都是敌人,一场混战展开。 这一刻,拼的不再是谁的阵更奇,谁的头脑更聪慧灵活,而是拼谁的刀更利,谁的动作更快,谁的力量更大,谁才能杀敌最快、最多! “被他算计了!”风惜云顿时变色,“好个皇朝!他根本不是要与我一战,更不是要破血凤阵!他不要胜负,他是要以幽州这五万金衣骑与我风云骑死拼,唯一的目的便是要重创风云骑!”说着,忍不住一掌拍下,栏杆被她掌力震得簌簌作响。 丰兰息此刻也看明白了,叹气道:“他不动用冀州一兵一卒,利用金衣骑重创风云骑,至此幽州二十万金衣骑被你折损了大半,而幽王已受重伤,幽州诸公子皆是庸碌之辈,于是幽州尽入他囊中!好个皇朝!”言语间不胜喟叹。 “想折损我的兵力?我岂能让你如愿!”风惜云的声音里带着秋霜的肃杀,眼眸这一刻比千年雪峰还要冷,“五万金衣骑……我就如你所愿尽数折去!”语毕,她直冲下方叫唤,“久容,血凤凰!” “是!”战场上传来凛然果断的声音。 然后,便见风云骑的中枢挥动了白凤旗,霎时,银甲如洪峰滚动,噬血的凤凰猛然仰首长啸。被夹困的凤凰左翅、右翅同时张开,片片翎羽在阳光下闪着刀锋剑芒,双爪忽转变成凤首,凤尾忽转为凤爪,于是,一只巨大的凤凰重新诞生,周身都燃着银色怒焰,闪着夺目彻骨的寒光! “杀!”白凤旗挥动,血凤凰张开了噬血的翅膀与爪喙,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扫向、抓向、啄向了金衣骑!而最初被金衣骑中军所困的首翼,顷刻化成利剑,直接地,稳稳地刺穿金衣骑中军! 那一刻,自上往下望去,看到的便是闪耀着银芒的凤凰,口衔锋利宝剑,疯狂地扫向金衣骑,张狂而狠厉的气势所向披靡! 那是一场血战! 本是红日当午,可无回谷里,黄沙漫天飞舞,刀剑交错挥砍,残肢拋飞,头颅滚地,鲜血淹没大地,嘶哑的、凄厉的、悲惨的呼喊声直冲九霄! 天为之昏,地为之暗! 神灵同悲,人鬼同泣! 那是人世间最惨厉的修罗场! “竟是死战到底!”风惜云看着下方,锁紧眉头,然后目中寒光闪过,“只因皇朝在,所以金衣骑斗志不息?那我便将你们的斗志打下去!”她冷冷一笑,蓦然身形一踮,便直往战场上的皇朝飞去。 几乎在风惜云飞身而起的同时,对面瞭望台里也飞出一道白色人影,不同的是,他的目标是半空上的风惜云。 “白风夕对玉无缘吗?”瞭望台上,丰兰息见此微微一笑,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兴趣,“不知这女子中的第一人对天下第一公子,谁胜谁负?” 而于战场飞掠而过的两道白影,分别落于阵中一点,然后再次飞身而起,一个前冲,一个截击,七丈……六丈……五丈……四丈…… 地上,风云骑、金衣骑在激烈交战,四周只有刺耳的刀剑声、震天的厮杀声…… 半空中,两道白影越飞越近,漫天尘土里,一个银甲灿然,一个白衣飘飘,彼此这一刻仿佛都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一直往前飞去,彼此的眼睛只望着对方,仿佛永远也无法靠近一般的遥远,但偏偏又在一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银光闪烁,白绫若游龙飞出! 大袖飞扬,并指如剑凌空射! “玉家的无间之剑!”丰兰息看到半空中玉无缘的手势,瞳孔收缩,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瞭望台前的护栏,“他竟然用无间之剑!” 风嘶剑啸里,半空上两声清叱,仿佛是告诉对方,又仿佛是告诉自己,这都是彼此家传的绝世武功!这都是一招夺人性命的绝技!这一招使出……便再无回头之时! 白绫一瞬间化为啸傲九天的凤凰,挟风带焰,直飞而去! 袖袍飞扬间,指剑凌空弹出,剑气如虹,直射而去! 凤啸!剑鸣! 即算在这喊杀震天的战场上也清晰可闻,只是下方已无人有暇顾及。 招式已攻向对方,而半空上,两道白影间的距离已在逐渐迫近,白绫直逼玉无缘的胸口,剑气直点风惜云的眉心…… 近了,他们已可看清对方的眉眼,那一刻,他们忽然都微微一笑,笑得云淡风轻,无悲无欢…… 却也在那一刻,彼此胸腔里有什么停止了跳动,然后白绫下垂,从肋下穿过,带下一幅衣襟;剑气一偏,从鬓角擦过,割下一缕长发,彼此身形飞近,目光相对,唇角微弯,并肩,错身,各自飞落于阵中。 一个手握一缕青丝,一个手攥一幅衣襟,彼此背身而立,不曾回身,亦不曾回眸。 “果然……都还是下不了手。”瞭望台上,丰兰息浅笑雍容,只是目光看着战场上的那两道白影,双手不由自主地握起,“可是,作为玉家人的玉无缘选择了皇朝,而作为风家人的你却选择了我——那么你们迟早要出手的!” 战场上,周围有厮杀震天,有乱箭飞射,可于风惜云与玉无缘,那一刻却是死亡般的寂静。 风惜云紧紧攥着手中那幅衣襟,面上凉凉地滑过什么,心头乱绪滚滚翻涌。 无缘,你竟是想与我同死吗?为何……最后还是没下手?为何从第一眼起,你的眼中总蕴着悲伤?玉家的人……无缘,你我便是这样的收梢吗? 玉无缘垂眸看着掌中那缕青丝,这是从风夕鬓角割下的,差一点就……他蓦然合掌,往昔无波的眼中此刻涟漪漫漫。 玉家的人一生都无爱无憎,玉家的人一生都有血无泪……风夕,这便是作为玉家人的我与作为风家人的你……的收梢! 青丝在他的掌心化作粉末,和着手心那一滴微热的水珠落入尘埃,就如同他那微薄可怜的情爱。 而她的手,终于松开了,那一幅衣襟飘落于血地,再被风一卷,刹那便失踪迹,就如同她那茫然难辨的心意。 第24章 道是无缘何弄人 厮杀还在继续,人间的炼狱真真实实地呈现于无回谷里,血气弥漫在整个山谷上空,惨叫与杀戮之声直冲云霄,刀与剑挟着血光挥动,长枪回拔带起敌人的血肉,遍地都是金甲的尸身与断肢,却也掩不住那些银甲的亡魂…… 战场中,风惜云与玉无缘依旧木然立着,任刀剑擦身而过,任流矢在周围坠落,他们仿佛沉睡般痴立。 而在金衣骑阵中,一直伫立不动的紫影蓦然动了,如雄鹰展翅,直扑风云骑中枢白凤旗下的那一骑。 风中传来的剑啸惊醒了风惜云。 “久容闪开!”焦灼喊叫里,她猛然飞起,如离弦之箭直追紫影而去。 而痴立着的玉无缘这一次却并未拦截,转身回走,穿过刀林箭雨,跨过地上的死尸残肢,趟过浓郁稠粘的血湖,一袭皎洁的白衣,翩然似从天界飘来的使者,如白玉无瑕的俊容上是深切的悲怜,双眸里闪过无奈与慈悲,最后却只是一步一步静静走过。 跨越地狱,穿越魂灵,用这些生命,用这些鲜血,换取另一个百年太平。 凤旗之下,修久容高高立于马背之上,挥舞着手中的大旗,策动着整个风云骑的阵势与攻击。 当那抹紫影挟着冷电直击而来时,他并未闪避,反而是高举手中凤旗凌空一挥,霎时他身前的风云骑两面散开,避开紫影手中宝剑挥出的凌厉剑气,剑气在黄沙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长沟!然后紫影手臂再次高高扬起,那一抹冷电挟着雪亮的剑芒再次击向凤旗下的修久容! 那一剑,锋利得仿佛可刺破一切障碍! 那一剑,霸气得仿佛可劈天裂地! 黄沙已避锋而飞,气流已被它割开,就连风也为之疾逃! 这是他无法躲避、无法抵挡的一击! 修久容仰面睁目,静静地迎接着阳光下灿烂炫目、美妙绝伦得要将他一劈为二的一剑!那刻,脑中闪过最后的余念——主上,久容永远效忠于您,直至我三界六道魂飞魄散! 皇朝傲然地扬起嘴角,手腕直挥而下,带着决绝的霸道与狠厉——风云骑的主将必要毙于此剑! “久容!” 一声急切的呼唤,随即一道白绫如电横空切来,截住了凌空挥下的那一剑,那凌厉无敌的一剑便在距离修久容面孔半寸之处停顿! 皇朝与风惜云同时从半空中落下,剑与白绫还缠在一起。回首看去,只是一眼,彼此心头都是一冷。 皇朝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夕,冷若冰霜,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他握剑的手忽然一软,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微微作痛。蓦然间,想起那晚他求娶她,而最后,她留下一句“可惜朋友很少会有一辈子的”。 原来……风夕,你我的情谊竟是这般短暂。 丰兰息与我,你选择了他,从今以后于你来讲,皇朝就只是敌人了吗? “主上……” 一声轻吟出自修久容之口,他睁开眼,鲜血流进眼睛里,模糊了他的视线,面孔上传来剧痛,仿佛是有什么在撕裂着他的脸,迷糊了他的意识,他使劲地眨着眼睛,终于……映入眼中的是身着银甲的修长英姿,他心头一安,沉入黑暗之中,手却还紧紧抓住白凤旗! “久容!”风惜云迅速掠过,伸手接住从马上一头栽下的修久容,低头看去,她蓦地紧紧咬唇,心头一阵疼痛。 这张脸……久容的脸已经被这一剑毁了! 纵使她截住了那一剑,却未能阻挡那一剑所挥出的凌厉剑气! 剑气从他的眉心、鼻梁直划而下,生生将他的脸一分为二! 久容…… 她心头悲愤,抬首望向皇朝,眼中犹带愤恨,可看到对面那人的失落与萧索,心头又是酸涩。 皇朝,这便是我们的命运,生逢乱世……这是生在王室的我们无法避开的宿命! “皇朝,还记得那夜我说过什么吗?”风惜云的声音清清冷冷的。 皇朝点头,金眸已恢复清醒,似乎依然明亮骄傲,微微勾唇,想似以前那般轻松地笑笑,作为朋友的最后一笑,可是却怎么也无法笑得明快。 这一刻,骄傲如他,亦满腹悲凉。 “很少有永远的朋友。”风惜云的声音低低却清晰地传入皇朝耳中,她垂首看一眼怀中的修久容,再抬首时,眼眸如冰霜冷峻,环视整个战场,站立着的遍是银色,金色已是极淡极浅,“这一战,我赢了,你也赢了!” “是的。”皇朝点头,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沉得近乎绝望。 “可是……我们也都输了。”风惜云的目光终于再次回到皇朝身上,眸中有着一种凄厉的痛楚。 “是的。”皇朝轻声应着,似乎怕声音稍大一点便将那些裂缝敲击得更大,可他知道,那些碎裂的东西永远也无法弥合……何况那还是他亲手击碎的! 风惜云手一抬,缚住皇朝宝剑的白绫收回腕上,抱起修久容,足尖一点,便飞身远去,“再见时,你我或许只能存一!” 五月二十四日晚。 天气依旧闷热,即算到了晚上,热气也并未收敛,夜空上杳无星月,只余黑压压的云层。 青王帐中,燃着数盏明灯,照得帐内明亮,风惜云正凝神看着面前的一堆折子,而丰兰息却是悠闲地坐在她对面,浅笑雍容地把玩着桌上的玛瑙镇纸。 “久容的伤势如何?”风惜云忽开口问道,眼睛依旧然盯在折子上。 “我的医术虽比不上君品玉,不过他那点伤还是医不死的。”丰兰息弹弹手指,“只是……”他语气一顿,目光望向风惜云。 风惜云抬眸看他一眼,“他那张脸已经毁了是吗?” “是呢,真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丰兰息语气里有着惋惜,脸上却未带丝毫同情。 “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风惜云淡淡道。 “活着么,确实是好事,只是有些人……或许会觉得生不如死。”丰兰息似乎话里有话。 风惜云却未再理会,专心看着折子,丰兰息也不再说话,目光落在风惜云身上,隐隐带着一种探究的神色,只是当风惜云偶尔抬首之时,他的目光又变得幽深难测。 两刻后,风惜云放下手中折子,抬手揉揉眉心,身子后仰倚入椅背中。 “这一战如何?”忽然丰兰息问她。 “还能如何,虽伤敌一千,却也自损上百。”风惜云叹气。 丰兰息闻言轻笑,“五万金衣骑折去了四万,胜的还是你。” “皇朝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四分之三!”风惜云按着额头,“折金衣骑,探血凤阵,再小伤我风云骑元气,接下来……” 正说着,帐外忽响起齐恕的声音,“主上,晏城急报!” 风惜云眸光一闪,坐正身子道:“进来。” 话音刚落,帐帘掀起,齐恕挽着一人疾步走进。 “主上,晏城为冀州争天骑所破!”被齐恕挽着的人一入营帐,便倒头跪趴在地上。 “什么?”风惜云霍然起身,看到地上那个全身似血染成的人,“晏城被争天骑夺了?” “是!”那人垂首,嘶声答道,“冀州派五万大军攻城,包将军……包将军殉城了!” “包承……”风惜云眼前一黑,若非身后椅子,她差一点便跌倒,稳住身形后,她看住那人,“你起来答话。” “谢主上。”那人抬头站起身来。 只一眼,风惜云已看清他的面容,确实是包承的亲近部下,满脸的血污与尘土,眼睛里尽是焦灼与痛苦,身上显然有多处伤口,却都只是草草包扎。 “即算是冀州出动争天骑攻城,但晏城有风云骑五千,再加禁卫军五万,又有包承坐镇,决不可能被其轻易破城。”风惜云眉头紧皱,“为何晏城会被夺了?” “主上,本来李将军与包将军同守晏城,争天骑是绝无可能破城的,但李将军听说主上被幽王追迫至无回谷,因此他不顾包将军阻拦,率五万禁卫军擅离晏城,想去无回谷助主上一臂之力,谁知李将军一走,争天骑便来围攻晏城,晏城守军不过一万,包将军知敌众我寡,一直坚守不出,但……但……争天骑里有将领箭术如神,那天包将军于城头指挥时被其一箭射中,包将军……包将军就……”那人哑着嗓子,声音里满是沉痛与愤恨,肩膀不住抖动,一双手痛苦地痉挛着。 听罢,风惜云眼中已水光浮动,双拳紧握,“李羡……李羡你竟敢违我军令!” “主上,包将军临死前嘱咐臣追回李将军,臣一路急奔,在俞山下追上了李将军。李将军一听晏城被围,慌忙折回,谁知……谁知中途就碰上了破晏城后追赶而来的争天骑……禁卫军……五万禁卫军几乎全军覆没,李将军也生死难知!” 那人一口气说完又跪倒在地,不断叩首,地上很快红湿一片。 “主上,臣未能守住晏城,未能保护好包将军,臣自知万死不足抵罪!但臣求主上……求您一定……一定要为包将军报仇!包将军身中六箭依然坚守于城头一天一夜……就想等来援兵……谁知……谁知……” 那人话至此已哽咽难语,整个王帐中只有他悲痛的啜泣与强忍的吸气声。 “包承……孤的猛将包承!”风惜云眼中滴下泪来。 帐中霎时一片凝重。 片刻后,风惜云才再次出声问道:“依你估算,争天骑离无回谷还有多远?可知那领将是谁?” “回禀主上,臣大约领先一日路程。”那人依然跪在地上,“争天骑的领将戴着青铜面具,不知其貌,但其身后旗帜上是‘秋’字,而且箭无虚发,臣以为必是那霜羽将军秋九霜!” “领先一日路程?霜羽将军秋九霜?”风惜云目光微闪,然后唤道,“齐恕!” “臣在!”一直强忍悲痛、垂首静默的齐恕马上应道。 “先带他下去疗伤。”风惜云沉声吩咐,“召林玑、徐渊、程知三人即刻前来!” “是!”齐恕扶那人离去。 等帐中只余两人时,一直安坐于椅中沉默着的丰兰息,忽然开口,“好厉害的皇朝。” “我千算万算,独算错了李羡!”风惜云负手望着帐顶,声音沉重哀凉,“想他虽为禁卫军统领,但近十年来声名一直被风云骑众将所压,想来不甘就此沉寂,闻得我‘逃’至无回谷,想着率禁卫军赶来‘助阵’,打败金衣骑以重树他大统领的威名!我……竟忘了人对功名利禄的执著!”说至最后一句,已从沉重转为自责与自嘲。 “现在对面的金衣骑虽只余一万,但那边的主帅可是皇朝,而且玉无缘一直未出手,风云骑又伤了元气,若有妄动,只怕……”丰兰息说至此停下来,目光看着风惜云,含着淡淡的关怀,“而追击而来的争天骑竟有五万,必是要来无回谷,到时……” “到时无回谷里有五万争天骑加一万金衣骑,我必败无疑!”风惜云冷声接道。 “只有阻住争天骑,否则你与幽王之战就要前功尽弃。”丰兰息微微叹息,“只是要阻住五万争天骑可非寻常人能做到的。” 风惜云沉默。 过得半晌,她望着丰兰息,道:“无回谷的四万风云骑调出一万,我亲自前往阻击争天骑,决不能让它踏入无回谷!” 丰兰息闻言眉头一跳,“你亲自去?风云五将虽也是英才,但要论到与皇朝、玉无缘一较,那可还差了一大截!” “我当然知道,我可没说无回谷由他们镇守。”风惜云的目光牢牢盯在他身上。 丰兰息被她目光一盯,顿时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苦笑,“早知道我就不来青州了!” “是你自己死皮赖脸地要跟来的,我又没请你!”风惜云冷哼一声,“你吃我的,用我的,也得回报些,我走后,这无回谷就交给你了!” “你怎知我守得住?”丰兰息淡淡道。 “你若想要风云骑、想要青州,那就好好守住吧。”风惜云同样淡淡道。 话落时,齐恕已领徐渊、林玑、程知三将到来,想来齐恕已告知晏城之事,三人都满脸沉痛与悲愤。 “主上,请派臣领兵前往拦截争天骑!”四将皆请命。 “你们要留守无回谷。”风惜云摇头,“争天骑由孤亲自前往阻截!” “主上……”齐恕忍不住开口。 风惜云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说,目光望一眼丰兰息,然后唤道,“齐恕、林玑、程知听令!” “臣等听令!” 风惜云沉声道:“即日起,你们协助兰息公子镇守无回谷,孤不在期间,一切听命于兰息公子!” 三将相视一眼,然后躬身道:“臣等遵令!” “徐渊。” “臣在!” “你去点齐一万精兵,半个时辰后随孤出发!” “是!” “你们退下吧。” “是!” 待四人都退下后,丰兰息才道:“你只领一万人够吗?要知道那是五万争天骑,可不是金衣骑!” “呵……你在担心我吗?又或是担心这一万风云骑将随我一去不返?”风惜云目光睨一眼他,似笑非笑。 “嗯,我担心那一万风云骑。”丰兰息点头,目光同样睨一眼风夕,“至于你,何需我费心。” 风惜云唇角一勾,似想笑却终未笑出来,转身掀帐而出,帐外是黑漆漆的天空,她轻揉眉心,长长叹一口气。 “看这天气,怕是有雨来。”丰兰息在她身后道。 “有雨?”风惜云目光一闪,然后微微一笑,抬手招来一名士兵,“传孤口令与徐将军,每名士兵都须带上两件兵器!” “是!” 金衣骑营帐中,皇朝看着手中的信,面露微笑。 玉无缘捧着一杯清茶,淡淡道:“似乎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因为我势在必得!”皇朝抬首,褐金色的眸子灿灿生辉。 玉无缘闻言眸光扫向他,静看他片刻,才云淡风轻地开口,“这世上,无论你得了多少,总有些是得不到的。认清了这个理,倒还能活得轻快些。” 皇朝闻言静默不语。 “皇朝。”玉无缘垂眸看着杯中忽沉忽浮的茶叶,“有时人算不如天算,而且……有时算计太多,反会为算计所累。” “你想告诉我什么?”皇朝目光盯在玉无缘身上,“还是……有何不妥之处?” “我只是想提醒你,他们不但是风惜云、丰兰息,他们还是白风黑息,他们……”玉无缘的目光又变得缥缈幽远,仿佛从杯中透视着另一个遥远的空间,“他们决不同于你以往的那些对手!” 皇朝颔首,“我当然知道他们决不可小觑,所以我才会如此费尽心神!” 青王帐前,徐渊躬身禀报,“主上,一切准备妥当!” “嗯。”声音响起的同时,帐帘掀开,走出一身银甲的风惜云。 帐外,左边齐恕、程知、林玑与徐渊并排一处,右边站着丰兰息,比起其他人严肃的神情,他却轻松悠闲得不像话,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主上。” “主上。” 齐恕、林玑同时开口,不过话还没说,程知一个大步上前,粗嗓门一张便盖过他二人,“主上……” 一身铠甲的风惜云别有一种俏煞的威仪,眸光一转,便让程知自动吞下了后面的话。 “何事?”风惜云问他。 “主上。”程知目光瞄了瞄风惜云身后的徐渊,抓抓脑袋,然后一鼓作气道,“主上,你怎么不带臣去,干吗带这个徐温吞去?” “扑哧……”风惜云闻言轻笑,眼光扫扫身后的徐渊,见他依旧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程知见风惜云只是笑,并未有斥责,不由再次大声道:“主上,他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还老挑剔得像个女人,这要去阻截争天骑,您应该带我老程去,我保证杀它个片甲不留!” 他粗豪的嗓门让帐前的一干将士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心知肚明,抿嘴偷笑,本来冷肃的场面也因他这几句话而轻松了几分。 风云骑的将士们素来都知道,性格直率、快人快语的程将军与冷面深沉、行事缜密的徐将军可是风云骑里的一对冤家,总是相互看不顺眼的。 一个嫌对方太过草率粗暴,手脚动得总是比脑子快,做事顾头不顾尾,毫无一国大将应有的从容风范。而另一个却嫌对方太过深沉讲究,一件事总要放在脑子里左思右想,做起事来又是瞻前顾后的温温吞吞,毫无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豪爽气概! “程知!”一旁的齐恕拉了他一下。 谁知程知见风惜云与徐渊都不说话,只是转身上马,不由着急了,手一挥甩开齐恕,疾步跨前,一把拉住徐渊马的缰绳,“死温吞,你手脚总比别人慢,说不定会被那个叫什么秋九霜的娘们一箭射下马来,你还是下马让我老程代你去!” “让开!”徐渊却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面上倒没露出生气的神情。 “主上!”程知转头看向风惜云,就盼她能改变主意。 “程知,这是军令!”高居马上的风惜云却只是淡淡地吐出这一句。 “是!”程知垂首答应,无可奈何地放下缰绳。 马背上,风惜云的目光与帐前丰兰息遥遥相视,片刻,彼此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发!” 风惜云一扬马鞭,白马撒蹄驰去,身后几名亲卫相随,而那一万将士早已悄悄潜出谷,在前方等待。 徐渊抽出马鞭,正要挥下时,程知的叫声响起,“你看你,徐温吞就是温吞,人家都走了就你落在后面!”他扬起硕大的手掌,狠狠拍在徐渊的马屁股上,顿时,那马一声嘶鸣,张开四蹄飞驰而去。 “蛮牛!”徐渊的马已跑远了,可他这两个字却清清楚楚地传来。 “什么,你这死温吞竟敢骂我是蛮牛!”程知不由跳脚,扬着嗓门大叫道,“死温吞,你别老是慢手慢脚的,小心被那个秋九霜一箭射个大窟窿!记得留着小命回来,老程我还要找你算账的!” 程知的话音未下,就听身后传来林玑不冷不热的声音,“你关心他就不会委婉一点吗?有必要张扬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我哪有关心那个死温吞!”程知闻言赶忙收回遥望的目光,恶狠狠地反驳。 “那你何必要他留着小命回来。”林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帐前所有人听到。 “我……我要他留着命……”程知黝黑的粗脸在灯火下也看不出到底红了没,只是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理由,“我是要他留着命回来照顾妻儿……” “你脑子糊了吗?”林玑不待他说完即打断他,目中尽是好笑,“我们之中好像只有你才有——妻——有——儿!”说至最后他故意放慢语调,一字一顿地说。 “我……你……你这小人!”程知恼羞成怒,一双巨掌拍上林玑肩上,似想把个子比他矮了一头有余的林玑一把捏碎。 “蛮牛就是蛮牛,脑子全都转不过弯的!”林玑拂了拂肩膀,拂开了双肩上那两只巨灵掌,“懒得理你。” 说完即转身向丰兰息行了个礼,“兰息公子,林玑暂且告退。”在得到丰兰息颔首应允后,即大步离去。 “你……你这个小人!”程知望着他的背影叫道,奈何林玑根本不予理会。 “他个子虽没你高大,但跟大家比起来,他的身材可要正常多了。”齐恕上前高抬手臂拍拍程知的肩膀,就连他也要抬头和他说话,“蛮牛也没什么不好,要知道大家都很喜欢牛的,老实好欺。”说完他也向丰兰息行了个礼,然后抬步回营。 反应慢半拍的程知待想清最后一句话时,不由高声叫道:“老大,你也欺我!”只是哪还有人影。 “哈哈哈哈……”身后却传来丰兰息的大笑声。 “公子……我……嗯……他们……”程知回转身看着丰兰息,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抓挠着脑袋。 “程将军也回营休息吧。”丰兰息并不为难他。 “是!”程知躬身答应,然后大步回营。 “已是丑时了吧。”丰兰息抬首环顾四周,所有风云骑的将士早已巡守的巡守,休息的休息,偌大的营盘一下子安静至极,蓦然有夜风拂过,带起一阵凉意,“起风了。”他伸手微张五指,似想挡住风,又似想抓住一缕风,“或许真的要下雨了,却不知这天是助你还是助他?” 浓重的夜色里,响起的不是蛙鸣虫唱,远远而来的光点也不是萤虫,那是万军齐步、铁骑踏响大地的雷鸣,那蜿蜒而来的火龙是将士手中高举的火把。 “徐渊,传令下去,停止前进!”大军最前方,风惜云猛然勒马。 “是!”徐渊应道,转身吩咐传令兵传下命令。 风惜云下马,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着四周地形,然后蹲下身来触摸地上的泥土。 “主上,这里是鹿门谷。”徐渊道。 “嗯。”风惜云站起身来,“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们一共奔行了多少里?” “寅时过半,共奔行二百五十里。”徐渊答道。 “寅时……二百多里,争天骑的速度决不会比我们慢。”风惜云略略沉吟。 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吹起,将士们手中火把全部被吹灭了,周围顿时一片漆黑,但鹿门谷内所有的士兵却并未有丝毫慌乱,依旧原地静立,若非偶尔的马鸣声,谷中安静得几乎察觉不到这里停驻了一万骑兵。 “主上,起大风了,看来要下雨了。”徐渊抬头望了望天。 风过之后,众人眼睛适应了黑暗,甚至在微弱的夜光里还能略微看见身旁最近的同伴。 “不是看来要下雨了,而是肯定会有一场暴雨。”风惜云仰望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没有半点星光,但她的双眸却闪亮如星,在这漆黑的夜里闪着灼亮光华,“暴雨来得急也去得快!” 她蹲下身抓了一把泥土在手,手指搓着泥土,凑近鼻端闻了闻,“这鹿门谷两边地势高,下雨时雨水皆往中间流注,以至谷中泥土松软。”她抬头吩咐,“点两个火把过来。” 马上便有士兵燃了两个火把,风惜云接过,飞身立于马背上,居高临下扫视着整个鹿门谷,手一扬,一束火把在半空中飞掠而过,带着红红的一线火光,然后稳稳落地,插在东边的泥土上,接着转身,手再扬起,另一束火把也从半空掠过,稳稳地插进西边的泥土。 “徐渊,传令下去,将士兵分两批轮流,五千举火把,五千拿备用兵器掘土,就以这两束火把为界,需两尺深,十丈宽,只有一个时辰,要快!”风惜云下马吩咐。 “是!” 片刻后,所有将士皆下马,一半举火把,一半以兵器为锄掘地,皆是井然有序,动作利落。大风时起时落,火把被大风吹熄后马上又被点燃,掘地的士兵也手不停歇,必要赶在一个时辰内完成。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空中开始稀疏地落下大滴大滴的雨珠,砸在脸上凉凉的,且微微作痛,火把已大部分被淋湿,黑夜中只有士兵掘地的声响,以及狂风肆虐的呜咽声。 再过得半个时辰,黑暗里响起风惜云的声音,“停止掘地,上马,退后十五丈隐蔽。” 命令刚下,大雨已倾盆洒来,挟着狂风,将谷中的风云骑淋了个湿透。黑夜之中,只能听到雨水砸在大地的声音,两旁坡地已哗啦啦有泥水流下,狂风呼啸,战马嘶鸣,除此以外,鹿门谷内是静止的。 当狂风暴雨稍缓之时,黑压压的天空似被雨水洗清了,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白色,四周也能影影绰绰地看个大概,所有的风云骑将士皆静静伫立,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握住手中刀剑,目光一致地看向最前方那一骑,白马银甲,修长挺拔,那是他们的主上,和他们一样任狂风暴雨吹打的主上!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风惜云问向身边的徐渊。 “回禀主上,现在是卯时一刻。”徐渊抹去脸上的水珠答道。 “火石可有存放好?”风惜云回首看他,那双眼眸仿佛被雨水洗过,格外的清亮幽深。 “臣没有忘记主上的吩咐。”徐渊抚着铠甲下保护得好好的火石。 风惜云凝神侧耳听着风中传送来的声响,过得片刻,星眸灿然一亮,然后下令,“孤火箭射出之时,万箭齐发!” “是!” 过得半刻,嗒嗒嗒嗒的声音远远传来,幽蓝的天空上泛着微微晨光,这一刻的天地晦暗模糊。 一万风云骑静静地藏身于这片混沌之中,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 远远的已见火光,蹄声已近在眼前,再过得片刻,便望见前方一片黑云卷地而来,那样迅疾的速度,雄昂的气势,无不昭示着这是一支雄武的铁骑——那是冀州的争天骑! “来势越猛越好!”风惜云的声音轻似呢语,眼睛紧盯住前方,当第一声战马的惨嘶鸣响时,她镇定地伸手,“火箭!” 早已备好的徐渊马上将点燃的火箭递予她。 接箭,拉弓,射出! 动作干净,一气呵成!那一抹火电划破阴暗的天空,直往前射去,而同时,前方响起了一片马儿的惨啸嘶鸣,以及士兵坠马的惊叫声…… 薄薄的晨光仿若被那一束火光点亮,数十丈外,那被风云骑掘松的泥土被暴雨淋湿后,成了糊稠的泥潭,陷进了满坑的争天骑! 火光瞬间即熄灭了,阴暗之中,风云骑的铁箭便如刚才的暴雨一般又急又猛地射向对面的争天骑!霎时只听得一片惨叫,不论是陷在泥潭中的,还是后面疾速奔来的……眨眼间便被这一阵箭雨射下了大半! 凄厉的惨呼还未停止,火箭又挟着灼亮的光芒射向了另一边,于是暴雨似的飞箭紧跟着射出,又是一片凄厉的叫声。 火箭不断射出,飞箭不断跟随,阴暗之中,还未回过神、一时不能分辨方向的争天骑便大片大片地倒下,而陷入泥地的无一生还! 箭雨稍停,曙光终现。 鹿门谷渐渐地,清晰地出现在两军眼前,但见那数十丈的洼地中陷满了战马、士兵,浮在最上方的是歪落的头盔与刀剑,鲜红的血和着黄色的泥,浮起一片幽紫,雨水还在慢慢地流下,冲淡那片血色。 而隔着这数十丈的距离,一边是银甲的风云骑,一边是紫甲的争天骑,相同的是他们的铠甲皆被雨水洗得雪亮,不同的是银甲大军镇定冷静地伫立一方,手中刀剑出鞘,杀意凛然,似只待一声令下,他们即可将敌人杀个片甲不留!而紫甲大军的神情是震惊呆愕,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泥地,那里倒下了他们大半兄弟,他们都不敢相信战无不克的争天骑,竟会有此刻这样窝囊的败绩! 争天骑最前方伫着一员将领,对于眼前一切他显然也是未曾料到。他不曾料到风云骑会来得这般快,也不曾料到风云骑会在鹿门谷设伏,更不曾料到会有这一场天助的大雨!他扫视一圈,然后目光凌厉地望向对面的风云骑,手中宝剑高高扬起,往前利落地一挥! “杀!” 霎时,余下的争天骑全部冲杀过来,泥地已被他们的兄弟填平,他们纵马而过,高举手中刀枪,没有任何言语,却有着冲天一战的气势!他们以行动表明他们的愤怒与仇恨,每个人都圆瞪双目,紧紧地盯着前方那一片银色,只有让那银色染上鲜血的颜色,他们的怒与恨才能消! 那刻,风云骑最前方的一排两边分开,风惜云单骑上前,目光冷冷地盯着那直冲而来的争天骑,盯着冲在最前方的那一员将领,那名将领的脸上果然戴着一面青铜面具。 “这一战,老天是站在我风惜云这边的!”她低喃一句,然后紧紧拉开弓弦,瞄准那冲杀而来的冀州将领,“秋九霜吗?包承,看我为你报仇!” 嗖!箭如冷电射出,划破曙色,割破晨风,直射向那冀州将领。冀州将领瞅见飞射而来的那道冷电,依然纵马飞驰,手中宝剑高高举起,然后凌空斩下,将那迎面而来的长箭一斩为二!但……这是挟着风惜云全部功力的一箭!这世上能将这一箭之势斩断之人,屈指可数! 箭被斩断,箭羽坠落,但箭头却依然挟势飞射! 当箭尾还在空中飘摇之时,箭尖——已射穿青铜面具,正中那人眉心! “冀州的五万争天骑,就埋葬在这里吧!”风惜云放下长弓,手利落地挥下。 顿时,所有的风云骑全部杀出,迎上那直冲而来的争天骑残部! 而那名中箭的冀州将领,身躯晃了两晃,却终是没有晃下马背,然后他慢慢抬首,将目光望来,那样的目光,悠长深远,穿过那片泥地,穿过所有的刀光剑影,穿过血淋淋的厮杀,然后轻柔如羽般静静落在风惜云的身上。 刹那间,周围的厮杀、叫喊全都消失不见了,脑中有什么在轰隆倒塌,乱糟糟的,耳边雷鸣阵阵,仿佛有什么可怕之事要发生,一股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风惜云的心! 不!那是……不……绝对不是…… 那丑陋的青铜面具裂开,分成了两半,缓缓滑落,然后终露出了面具后的那张脸,端正英挺,平静无悔,甚至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就那样暴露于晨光里。他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前方,凝视着前方满目震惊的风惜云,眉心的血丝丝缕缕滑下,滑过眼,滑过鼻,滑过脸,滑过唇…… “不……”风惜云手中的弓掉落在泥地里,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定定地望着前方,脸色一片煞白,嘴唇不断哆嗦,双手痉挛,“不!” 第25章 仁心无畏堪所求 《东书·列侯·青王惜云传》中,那位号称“剑笔”的史官昆吾淡也不吝赞其“天姿凤仪,才华绝代,用兵如神”。她一生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几乎未有败绩,与同代之皇朝、丰兰息并称乱世三王。但不论在当时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战斗,到了惜墨如金的史官笔下,也只是三言两语即表过。 但景炎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风惜云于鹿门谷内,以一万之众袭歼冀州五万争天骑,这以少敌多并大获全胜的一战,史书上除却简略的记载外,还留下了这样一句:青王射皇将于箭下定胜局,然半刻里神痴智迷,险遭流矢! 这句话给后世留下了一个神秘的谜团,那一战里到底有什么使得风惜云会“神痴智迷”? 体贴的人猜测说,那是因为急行军一夜后又遭暴雨淋体,青王身为女子,且素来羸弱,当是发病所致;浪漫的人则猜测说,青王一箭射死的青铜皇将与其有情,是以心神大恸;还有些离谱的猜测说,那一战里青王杀人太多,惹怒上苍,因此遭了雷击以致神志不清…… 无论那些猜测有多少,却无人能确定自己所猜为实,就连那一战跟随青王身侧的风云骑都不知为何他们的主上会有那种反应,只知那一战之后,他们的主上很久都没有笑过。 五月二十六日丑时,风惜云抵晏城。 五月二十七日辰时,风惜云攻晏城。 申时,晏城破,风惜云入城。 在晏城的郊外,有一座小小的德光寺,僧人们在争天骑攻破晏城时便逃走了,偌大的寺院此时一片空寂。 风惜云推开虚掩的寺门,穿过院子,一眼便看到佛堂正中摆放的一副薄棺。 她抬步跨入佛堂,看着那副薄棺,眼睛一阵刺痛。 立上棺材前,她抬手抚着冷硬的棺木,恍然间想起了少时的初遇。少年的她游走在青州王都的小巷里,然后一个黑小子追上来,黑脸肿得高高的,棕眸里却燃着不屈的怒火,叫嚷着,“你别跑,还没打完呢!再来,这回我定能赢你!这回咱们比力气,你要是还赢了我,我就一辈子都听你的……” “包承……”风惜云眼前模糊,声音破碎。 门口忽传来轻响,难道是包承的魂魄知晓她来而求一见?风惜云猛地回首,淡薄曙光中,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小和尚,怀抱着一捆干柴站在佛堂前。 “女……女施主……”小和尚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立于棺木前的人,虽为女子,却一身银甲,难道是个将军?脸上犹有泪痕,定是刚才哭过了,是为包将军哭的?那她应该是个好人。 “你是这寺中的僧人?”少顷,风惜云恢复了平静。 “是的,小僧仁诲。”小和尚放下怀中抱着的干柴,然后向她合掌行了个礼。 “包将军是你收殓的?”风惜云低头看着棺木,眼神一黯。 “是的,小僧去找冀州的将军,想收殓包将军的遗骸,冀州的将军答应了。”仁诲也看着棺木,“小僧无能,只找着这副棺木,委屈包将军了。” “城破时你没有逃走吗?小小年纪,竟也敢去要回包将军的遗骸。”风惜云打量着小和尚,他穿着灰色旧僧袍,平凡朴实的脸,无甚出奇之处,唯有一双眼睛纯然温善,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玉无缘,“你不怕死吗?” “主持吩咐小僧留下来看护寺院,小僧自然要留下。”仁诲被风惜云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摸摸自己光光的脑袋,然后再抬首看一眼她,小小声地道,“冀州的人也是人,小僧不为恶,他们不会无故杀害小僧的,而且他们说包将军是英雄,所以将包将军的遗骸交予了小僧安葬。” 风惜云深深打量着小和尚,最后微微颔首,“仁诲,好名字。” 仁诲听得风惜云赞他,不由咧嘴一笑,敬畏的心情稍稍缓和。 这时,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见徐渊疾步跨入寺门,身后跟着上百风云骑的将士,待见到风惜云安然无恙,才似松了一口气。 “主上,您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不好好歇息,怎么独自跑来了这里?若是城内还藏有争天骑残孽,您岂不危险!”徐渊以少有的急促语气倒豆子似的说完,目带苛责地看着年轻的女王。 “好了,孤知道了,这就回去。”风惜云手一挥,阻止他再说教下去。 “主……主上?”一旁的小和尚仁诲满脸惊愕。难道眼前的女子就是青州的女王? 风惜云转头看向仁诲,神色温和地道:“仁诲小师父,孤谢谢你。” “谢谢小僧?”仁诲依旧呆愕。 “谢谢小师父收留了包将军。”风惜云目光哀伤地扫过堂中的棺木。 徐渊目光看着黑色的棺木,脸上掠过悲痛,双唇却紧紧一抿,垂下目光望着地面,似看不到那黑色的棺木,便可以否认他的兄弟躺在了那里。 “这个……主上不用谢小僧。”仁诲的十根手指绞在一块,不自觉地越绞越紧,“小僧不过凭心而为。” “小师父仁心无畏,日后必能成佛。”风惜云微微勾起唇角,想给他一个和蔼的笑容,但终究失败,一双眼眸瞬间浮现而出的,是深沉的凄哀。 年轻的小和尚仁诲那时只觉得女王的笑太过沉重,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女王纤细的肩膀上,而女王却依然要微笑着挑起。那一刻,他很想如师父开导来寺中礼佛的那些施主一样,跟女王讲几句佛语,让女王轻松地笑笑,只是那时候他脑中一片空白,最后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主上亦是仁心无畏之人,日后必得善果。” 说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露齿一笑,不知是他的话还是他的笑,女王也终于绽颜笑了笑,虽然笑容很浅,但很真实。 很多年后,已是佛法精深、受万民景仰的一代高僧仁诲大师,回忆起当年与青王惜云那唯一的一次会面时,依然说:“仁心无畏,青王惜云诚然也。” 只是那时候的他,说出此语时带着一种佛家的叹息,即算是一句赞语,听着的人却依然从中感受到一种无奈的悲怆。 而此时的风惜云,移目看向棺木,然后吩咐道:“徐渊,将包承送回王都吧。” “是。” “主上,请等一下!”仁诲猛地想起了什么,忽然匆匆跑进了后堂,片刻后手中抓着一支黑色的长箭过来。 看到那支长箭,风惜云眸光瞬间一冷,然后深深吸一口气,“这是?” “这是从包将军身上拔下的。”仁诲将那长箭递给风惜云。 风惜云接过长箭。 箭尖上染着暗红的血迹,她手指轻轻抚摸着干涸的血迹,想着就是这支箭取了包承的性命。长箭比一般的铁箭要细巧些,银色的箭身,银色的箭羽,无须追问,这定然就是霜羽将军秋九霜的箭。想至此,她蓦然一惊,攻城的确是秋九霜,能一箭取包承性命的必也是她,但出现在鹿门谷的却是……那她去了哪里?难道…… 风惜云猛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徐渊!” “臣在!” “传令,晏城留下七千风云骑驻守,余下随孤即刻启程班师无回谷,另传孤的旨意,着谢将军派一万禁卫军速驻晏城!” “是!” 无回谷里。 “公子。”丰兰息的营帐外传来齐恕的唤声。 “进来。”帐内软榻上斜卧着的丰兰息,正望着小几上摆着的棋盘,独自一人凝神思考着棋局。 “公子,今日对面忽有了冀州争天骑的旗帜。”齐恕的神色颇有些紧张。 “哦?”凝视棋局的丰兰息终于抬头看他,“如此说来,争天骑已到无回谷了?” 齐恕点头,内心担忧起来,“主上亲自去阻截争天骑,而此时争天骑却出现在无回谷,难道主上她……” 丰兰息却浑不在意,自软榻上起身,“那女……你们主上既亲自去阻,争天骑便不可能过她那一关,现在争天骑出现在无回谷,那么……”他垂眸看着棋局,刹那间眸中闪现锋芒,“那么这必是另一支争天骑!” “另一支争天骑?”齐恕一愣,“公子的意思是说,攻下晏城后,他们即兵分两路,一路追击李将军,一路直接来无回谷相助?” 丰兰息点头,“齐将军,传令下去,今夜除巡卫外,全军早早休息。” 齐恕又是一愣,道:“公子,现在争天骑既然来了,我们更应全神戒备才是。” “你们主上若在此,你也这么多疑问吗?”丰兰息的目光落在齐恕身上,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 只这轻轻一眼,便让齐恕心头一凛,慌忙垂首,“谨遵公子之令!” “下去吧。”丰兰息依然浅笑雍容,神色间看不出丝毫不悦之态。 “是!”齐恕退下。 “齐将军。” 齐恕刚走至帐门处,身后传来丰兰息的唤声,他忙又回转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派人送信给你们主上。”丰兰息语气淡淡的,墨色的眸子扫过棋局后,再度落回齐恕身上,“虽然我知道,即算你没有我的命令也会快马送信予你们主上,不过我还是说一句的好,送信的人直往晏城去就好了。” 齐恕心头一惊,然后蓦然明白,主上虽说是拦截争天骑,但之后定会前往收回晏城,想不到这位兰息公子竟是如此熟知主上之性。他恭敬地垂首,“是!” “可以下去了。”丰兰息挥挥手。 待齐恕退下,他走回榻前俯视着棋盘,然后浮起一丝趣味的浅笑,“争天骑果然来了!这一次……无回谷必定会十分热闹!” 金衣骑皇朝的营帐里,秋九霜正躬身行礼,“公子,九霜幸不辱命,已攻下晏城,特前来向公子复命。” “九霜辛苦了。”皇朝抬手示意秋九霜免礼。 秋九霜直身,抬眸扫了一眼帐中,只看到坐在皇朝身旁的玉无缘,预料中的人却不见,不由道:“公子,他还没到?” “还无消息。”皇朝眉峰微皱,似也有些忧心。 “按道理他该在我之前赶到才是。”秋九霜不由将目光望向玉无缘,似乎盼望他能给她答案。 “从对面的情形看来,亲自前往阻截他的似乎是青王风惜云。”玉无缘道,目中似有隐忧。 “青王亲自前往阻截,那他……难道?”秋九霜眉头微皱。 “他这么久没有消息,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玉无缘的目光落在皇朝身上,“一是被困无法传递消息,二是……全军覆没!” “什么?不可能!”秋九霜惊呼。 可皇朝闻言却默然不语,眼眸定定地看着帐门,半晌后才沉声道:“这是有可能的。风惜云……她有这种能耐!” “那是五万争天骑,而且……风惜云既然是风夕,那么她怎可能伤他……”秋九霜喃喃自语,不敢相信五万争天骑会全军覆没。 “末将求见驸马。”帐外传来唤声。 皇朝目光一闪,“进来。” 一名幽州校尉踏入帐中,手中捧着一物,躬身向皇朝道:“驸马,末将巡哨时在三里外的小路上发现一名士兵,浑身是伤,已无气息,他的手中紧紧攥着这半块青铜面具。末将觉得事有蹊跷,看他的装束,似是贵国的争天骑,所以就将这东西带来给驸马。”说完他将手中之物呈上。 秋九霜一见,顿一把上前将那面具抓在手中,看到上面的血迹,手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转首看向皇朝,目中含泪,“公子……这是……” 皇朝走过来,默默伸出手,接过那半块面具,那面具上的血迹已干涸成褐色,他手指抚过,冰凉透骨,面具上方,额头中心残缺边缘上,有洞穿的痕迹……这是一箭正中眉心?一箭取命!风夕……你竟这般狠得下手! “公子,瀛洲他真的死了?”秋九霜犹是不敢相信。 “瀛洲他……”皇朝低沉哀痛的声音猛地顿住,紧紧攥着面具,从齿缝里冷冷挤出几字,“风夕,你好样的!”那一刻,他也无法辨清心中到底是悲伤还是痛恨。 “你先下去吧。”一旁的玉无缘站起身来,对伫立帐中,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校尉道。 “是。”那人退下。 “当日接到公子手令,瀛洲他……”秋九霜抬手抹了脸上的泪水,“他虽未说什么,但九霜看得出来,他知道了青王就是白风夕时的那种眼神,或许他已早有打算。” “这一次是我的错!是我算计的错!”皇朝捏着青铜面具涩声道,“我算对了事,但算错了人,算错了人的心!” 玉无缘闻言眸光微动,看着皇朝手中的面具,最后看向皇朝沉痛的双目,那双眼中闪过的寒光,让他无声叹息。 “公子,九霜请命!”秋九霜猛然跪下。 皇朝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爱将,手指几乎要捏穿了面具,唇紧紧抿住,半晌不答。 “九霜,我知道你想为瀛洲报仇,但你连日奔波,还是先下去休息吧,一切你家公子自有计较。”玉无缘的声音微微透着一种倦意,又带着一种淡淡的温柔,让秋九霜悲痛又躁动的心情稍稍平息。 “可是……公子,既然青王领兵去阻截瀛洲,那么无回谷的兵力必然减少,又无主帅在,正是一举重挫风云骑的好机会!”秋九霜抬首,目光灼亮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公子,“公子,请允我所请!” “九霜,你起来。”皇朝扶起秋九霜,“风惜云虽不在,但丰兰息却坐镇在无回谷里!” “公子……” 皇朝摆手,打断秋九霜的话,“九霜,现在无回谷至少还有三万风云骑,风云六将还留三将在此,更有一个比风惜云更为难测的丰兰息,所以我们决不可妄动。” “九霜,先下去休息吧。”玉无缘再次道,“等养足了精神,自然是要你领兵的。” “九霜,去休息。”皇朝也发话。 秋九霜无奈,“是,九霜告退。” 待秋九霜离去后,皇朝抓着手中的青铜面具,摩挲良久,最后长叹,“当日在北州,我救回濒死的瀛洲,以为是上苍护佑,不忍折我大将,谁知……谁知他终还是还命丧于风夕!” “当日你隐瞒瀛洲活命的消息,将之作为一步奇兵,这步奇兵是生了效,引开了风云骑的阻截,让九霜的五万大军安然抵达无回谷。但同样的,这步奇兵也毁于你的隐瞒。”玉无缘的目光落在那半块青铜面具上,眸中溢出悲伤,“如若风夕知晓这面具之后的人就是北州宣山里她舍命救过的燕瀛洲——那么这一箭便不会射出。” “不会射吗?”皇朝忽然笑了,笑意冷淡如霜,“无缘,在你心中,她依然是揽莲湖上踏花而歌、临水而舞的白风夕吗?白风夕是不会射杀瀛洲,但是风惜云一定会射出这一箭!因为她是青州的王!而瀛洲——是冀州的烈风将军!” 玉无缘闻言转首,眸光茫然地落向帐外,微微抬手,似想抚上眉心,却又半途垂下,垂眸扫一眼手掌,片刻后,他轻幽的声音飘在帐中,“你又何尝不是,否则怎会记着‘踏花而歌、临水而舞’。” 皇朝默然,目光看着染血的青铜面具,许久后,冷峻的声音响起,“现在……只有风惜云!” 玉无缘转头看他一眼,目光已平淡无澜,“这一回你们又是一个平手。九霜射杀包承,她射杀瀛洲;你折五万争天骑,她折五千风云骑及五万禁卫军;她收回晏城,你大军抵至无回谷。” “风惜云……唉,上苍何以降她?”皇朝抬眸看着帐顶,似欲穿过这帐顶问问苍天,“无缘,我们不能再等了,明日……只待明日!” “明日吗?”玉无缘微叹,“丰兰息在无回谷,还有三万风云骑,争天骑加金衣骑虽有六万,但若想全歼风云骑,那也必是一场苦战!” “莫说苦战,便是血战也必须一战!”皇朝霍然起身,“风惜云定会很快知悉我的行动,我必须在她领兵回援无回谷之前,歼尽这三万风云骑!风云骑一灭,这青州也就崩塌了!” “这几日的试探你也应该知晓了,丰兰息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你若无十成把握,那么……便是胜,也将是惨胜!”玉无缘双手微微交握,目光微垂,平静而清晰地道,“惨胜——如败!” “若是……”皇朝走至玉无缘面前,伸手将他的手抬起,金褐色的眸子灿如炽日,“若你肯出战,我便有十成的把握!” 玉无缘闻言抬眸看一眼他,神情依然一片淡然,“皇朝,我早就说过,我会尽己所能助你,但我决不会……” “决不亲临战场杀一人是吗?”皇朝接口道,垂目看着手中有如白玉雕成的手,“这双手还是不肯沾上一丝鲜血吗?玉家的人,得天独厚,慧绝天下,被誉为天人,想来还离不开这份慈悲心肠。” “慧绝天下……得天独厚的玉家人……”玉无缘目光空蒙地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后,浮起一丝浅浅的笑,眼眸深处有着难以察觉的悲哀与苦涩,“上苍对人从来都是公平的,玉家人拥有让世人羡慕的一切,却也拥有着让世人畏惧的东西,那是上苍对玉家的惩罚!我们不亲手杀人,但襄助于你又何尝不是杀人?助你得天下,不亲手取一条性命,这都是玉家的宿命与……可悲的原则!” “无缘,我们相识许多年了,每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会在我身边。”皇朝的目光紧紧盯在玉无缘面上,似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窥视出什么,“但我却无法真正把握住你。风夕是我无法捕捉的人,而你却是我无法看透的人。” 玉无缘淡淡一笑,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两人身高相近,目光平视,“皇朝,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在你未得天下之前,我决不会离开你,玉家的人对自己的承诺一定会实现的!” “驸马,驸马!青王已至无回谷了!”帐外忽传来急促的唤声。 两人闻言疾步出帐,但见对面的白凤旗飞扬于暮色之中,显得格外鲜明。 “她似乎永远在你的计划以外。”玉无缘看着对面涌动的风云骑,听着那远远传来的欢呼声,微微叹息道。 “风惜云——实为劲敌!”皇朝目光遥望,神情却不是沮丧懊恼,反而面露微笑,笑得自信而骄傲,“与这样的人对决,才不负这个乱世!这样的天下、这样的人,才值得我皇朝为之一争!” “无回谷里,大约是你们争战天下的序幕。”玉无缘抬首望向天际,暮色之中,星辰未现,“其实无回谷不应该是你们决战之处,你的另一步奇兵……” “那一步奇兵连我都未敢肯定,风惜云她又岂能算到。”皇朝负手而立,紫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高大挺拔,一身傲然的气势似连阴暗的暮色也不能掩他一分。 “主上,您回来了!” 风云骑王帐中,风云骑诸将兴奋地冲进来,就连伤势未愈的修久容也来了。 “嗯。”相较于众人的兴奋热切,风惜云却显得太过平静。 “久容,你的伤势如何?”眼眸扫过修久容的面容,那脸上的伤口因伤处特殊,不好包扎,所以只用伤药厚厚地敷在了伤口处,凝结着血,粗粗黑黑的一道,衬得那张脸十分的恐怖,风惜云的心不自觉地一抖,眸光微痛。 “谢主上关心,久容很好。”修久容道谢,脸上是一片坦然,未有痛,未有恨,未有怨,未有悔。 “伤势未愈,不可出营,不可吹风,不可碰水,这是我的命令!”风惜云的声音冷静自持,但语气轻柔。 修久容闻言刹那,眼眸一片灿亮,抬首看一眼风惜云,垂首道:“谢主上!久容知道!” 风惜云微微颔首,转头看向齐恕,“齐恕,我不在时,谷中一切如何?” “嗯……”齐恕闻言不由看向其他三人,其他三人也同样看着他,“嗯,自王走后……嗯……” 这要如何说呢?齐恕看看坐在椅上、等着他报告一切的主上,想着到底该如何道述。 事实上,自风惜云离谷后,这谷中……嗯,风云骑基本上没有做什么事,至少没有与金衣骑交过一次锋,可是你要说没做事,他们倒又做了一点点事,只是不大好拿出来讲罢了。 五月二十五日,他们前往丰兰息的帐中听候安排,只得到一个命令:在巳正之前要找到一百三十六块高五尺以上、重百斤以上的大石头。然后丰公子便潇洒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他自己——据说——闭目养神半日,未出营帐。 因主上吩咐过,不在期间须一切听从兰息公子的命令。所以他们虽一肚子疑问,但却依然领人去找石头,发动五千将士,总算赶在巳正前将一百三十六块符合他要求的大石采回。 当日酉时,丰大公子终于跨出营帐,指挥着一干士兵们将大石块全搬至两军相隔的空地上,然后挥退那些士兵,就见他一人在那观摩了半晌,再然后就见他袖起……石落……袖起……石落……丰公子他只是轻松地挥挥衣袖,那一百三十六块上百斤重的大石便全都听话地落在各自的点位上。 待弄完了一切,丰公子拍拍手,然后丢下一句:所有风云骑将士,皆不得靠近此石阵三丈以内! 他们跟随风惜云久矣,自问也熟知奇门阵法,但对于他摆下的那个石阵,却无法看出是何阵,只是稍得靠近,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战栗之感,仿佛前方有着什么可怖的妖魔一般,令他们本能地生出畏惧之感。 五月二十六日,金衣骑中的一名将军领兵一千前来探阵,当他们禀告于丰兰息时,丰大公子正在帐中画画,画的是一幅墨兰图,闻得他们的禀告,头都没抬,手更没停,只是淡淡丢下一句:随他们去吧。 而结果……那一次,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与主上齐名的兰息公子的厉害与可怕之处,也打破了他们心中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公子形象。 一千金衣骑入阵,却无一人生还!阵外的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看到那一千金衣骑全部如被妖魔附体般完全丧失理智,自相残杀!他们并未出战,只是看着,但比起亲自上阵杀人,这……更让他们胆寒! 曾经以为血凤阵已是世上最厉害的阵法,但眼前……这才是世上最凶残、最血腥的阵法!血凤阵至少是他们亲自参与了厮杀,还有他们自己挥洒的热血!可眼前,未动一兵一卒,那些金衣骑的刀剑竟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的同伴,砍得毫不留情,砍得凶残入骨……原来站在阵外看着敌人们自相残杀,竟是这样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一刻,他们对于这个总是笑得一脸雍适的兰息公子生出一种畏惧,表面上那么温和可亲的人,出手之时却是那般的残冷!而对于主上,他们从来只有敬服,那种从心底生出的、唯愿誓死追随的敬服! 五月二十七日,金衣骑的驸马皇朝亲自出战。 他们即往丰兰息帐中禀告,想这声名不在他之下的冀州世子都亲自出战了,他应该紧张了一点吧。谁知……当他们进帐时,丰大公子正在为一名侍女画肖像,旁边还亲密地围着——不,是侍候在他身旁的另三名侍女,虽然太过靠近了一点点。闻得他们的禀告,丰公子总算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微微顿笔,然后淡淡一笑道:知道了。说完他又继续作画,他们走出帐外时还能听到他的笑语:荼诘,笑容稍微收一点,这样才是端庄的淑女。 而阵前的冀州世子也并未攻过来,只是在阵前凝神看了许久,然后鸣金收兵了。 而那一日,听说公子一共作画二十二幅。 五月二十八日,金衣骑未再派兵出战,但来了一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公子,随随意意地走来,仿佛是漫步闲庭,到了石阵前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却让他们一下子觉得那些大石头忽都添了几分仙气,仿佛是仙人点过的顽石,自有了几分灵气。而白衣公子那样的仙姿天容与这个血腥可怖的石阵实在格格不入,那样的人似乎应该出现在高山秀水之上才是。 他们例行禀报于丰兰息,本以为只来了这么一个敌人,丰公子大概连头都懒得点了,谁知正在弹琴的丰大公子却停了手,回头盯着他问道:你是说玉无缘来了?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即起身走出营帐。 两军之前,一黑一白两位公子隔着石阵而立,一个高贵雍雅,一个飘逸如仙,一个面带微笑,一个神情淡然,彼此皆不发一语,默默相对,气氛看似平静,却让他们所有人皆不敢近前一步,隔着数丈距离远远观望着,天地间忽变得十分的安静,似乎仅有风吹拂着那黑裳白衣发出的轻微声响。 后来,那两人——他们只看到白衣与黑衣在石阵中飞掠,仿佛飞仙互逐,都是十分轻松悠闲、足不沾地地在阵中穿越,却又快速异常,往往白衣的明明在左边,可眨眼间他忽又出现在右边,黑衣的明明是背身而立,可刹那间他忽又变为正面对你……时而飞临石上,时而隐身于阵,那些石头有时会飞起,有时会半空粉碎,有时还会自动移动……可那些都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两个人,而那两人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神态间十分的从容淡然,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决战,他们……他们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已! 再后来,那两人又各自从阵中走出,仿佛这期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般的轻松,只是各自回营。 听说,那一夜,公子在营中打坐调息整夜。 五月二十九日,无事。 曾问兰息公子,以无回谷双方的兵力而论,风云骑远胜于金衣骑,为何不进攻,一举将金衣骑歼灭? 他的回答却是,你们主上只托我守好无回谷,并没要我歼灭金衣骑。 五月二十九日申时末,主上归来。 “齐恕。” 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齐恕不由惊醒,抬首看去,风惜云正静看着他,等候他的回答。 “嗯,主上,营中一切安好。”齐恕觉得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哦。”风惜云并没再追问,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移过,帐外丰兰息正从容走来,手中轻摇着一柄折扇,扇面上一幅墨兰图。 “主上,冀州争天骑已至无回谷,我们……”程知却有些心急。 “我知道。”风惜云摆摆手,看向丰兰息,起身离座,“这几日实在有劳公子了,惜云在此谢过。” “我并无功劳,青王无需言谢。”丰兰息微微一笑。 “主上,您如何回得这般快?冀州争天骑出现在此……难道您路上未曾遇到他们?”齐恕问出疑问。 “鹿门谷内我袭歼五万争天骑。” 众将闻言,皆不由目光闪亮地看向他们的主上,脸上一片敬仰,而丰兰息的目光却落在风惜云的眼眸上,那双眼眸如覆薄冰,冰下无丝毫喜悦之情! 风惜云眸光微垂,看一眼自己的双手,然后负手身后,“攻破晏城的是五万争天骑,射杀包承的是秋九霜,但是五万之后还有五万,晏城攻破之后,他们兵分两路,秋九霜必是领兵绕过青州与幽州交界的蒙山而来。皇朝这一招实出我意料之外!” “主上,现在他们兵力大增,而我们损伤不少,是否要传令谢将军增派禁卫军?”齐恕请示道。 风惜云不答,目光落在丰兰息身上,然后淡淡一笑,道:“无回谷此次这么热闹,当今天下四大名骑已集其三,岂能少了雍州的墨羽骑,你说是吗,兰息公子?” 丰兰息看着风惜云,见她一脸平静,一双眼睛又亮又深,如冰般亮,如渊般深,无法从中窥出一丝一毫的心绪。 “青王若需墨羽骑效力,兰息岂有二话。”终于,丰兰息答道。 “主上,这……”诸将闻言不由一惊,皆有劝阻之意。 风惜云却一摆手制止他们,优雅地坐回椅上,眸光从容扫视部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无回谷战后,我们青州将与雍州缔结盟约。” 诸将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各位可有异议?”风惜云声音清冷。 “臣等遵从主上之命!”诸将齐齐躬身。 “兰息公子,想必你已早有准备了,墨羽骑应该随时可抵无回谷吧?”风惜云眸光再转向丰兰息,轻飘而幽冷。 丰兰息闻言静静地看着风惜云,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样冷静的目光,这样冷漠得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 “兰息说过,墨羽骑随时愿为青王效力。”良久之后,帐中才响起了丰兰息优雅的声音,那声音凝成一线,不起一丝波澜。 “那么……”风惜云的目光望向诸将,“齐恕,以星火令传我命令,命良城守将打开城门,让墨羽骑通行!” “是!” 风惜云再吩咐,“你们先下去吧,明日辰时,所有将领王帐集合!” “是!” 第26章 王者之愿应逐鹿 待所有人退下,帐中只余风惜云与丰兰息。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丈之距,目光相遇,感觉却是那么的远,仿佛是各立悬崖之巅,隔着万丈深渊遥遥相对,彼此皆无法靠近,只怕前进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半晌后,风惜云从一旁的几案上取过半块青铜面具,垂首,指尖轻轻摩挲着面具上被箭射穿的那个洞,轻声道:“知道我这次在鹿门谷射杀了谁吗?” 丰兰息心中一动,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面具,再落回她的脸上,脸色平静无波,只是望着面具的眼神却怎么也掩不住哀凄。顿时,他心中一惊,难道是…… “想来兰息公子也未想到吧?”风惜云移眸看向他,嘴角浮起冷诮的笑容,“那个人便是你说已死在宣山的冀州烈风将军燕瀛洲!” 话落,丰兰息手中折扇刷地一拢,目光与风惜云相对,片刻,又轻轻打开折扇,平静地道:“如此说来,那个燕瀛洲——当年你以命相救的人,这一次却是死在你手中,由你亲手取了他的性命!”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听在风惜云耳中却如芒刺,她目光一闪,语气却依然平静,“是啊,我亲手杀了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 丰兰息静静地坐着,将手中折扇慢慢合拢,目光盯着扇面上那幅他亲笔所绘的墨兰,当墨兰全部合拢于折扇之中时,他才抬首,平静地看着风惜云,然后起身走近,微微俯身,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在怨恨我?” 风惜云平静的神色瞬间褪去,变得冷酷又悲愤,“黑狐狸,你我相识已十年有余,无论你对他人如何,可你从未骗过我、瞒过我什么!可是……为何……为何……燕瀛洲……你要说他死了?”她猛然站起身来,目中弥漫起水雾,水雾之后却燃着怒焰,怒焰之中是切肤的痛楚与彻骨的悲伤! 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着,丰兰息只觉得面上凉凉的,身体也凉凉的,心底也凉凉的,这炎热的夏暮里,此时此刻,他却凉得有如置身深冬的雪夜,静寒而空寂。 “你说我有什么理由?”许久,他才开口,声音飘忽,目光自风惜云身上移开,指尖拨动,折扇缓缓打开,墨兰图一点点呈现,直至完全展开——一枝秀雅的墨兰长在悬崖之巅的石缝里,生长得艰难却挺秀。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风惜云看着他的目光渐渐迷茫,“以你的为人,燕瀛洲既是敌人又身负重伤,你要么杀了他,要么视而不见,可你……这是为何?” 丰兰息抬眸看她一眼,脸上忍不住浮起一抹介乎于自嘲与讥诮间的笑容,“玉雪莲只有一朵,你与他都中了萎蔓草的毒,我自然只会用来救你。他是皇朝的部下,我可不是敌我不分、只有慈悲心肠的人,没杀他便已是留情,只是看在他拼死救你的份上,我才摘了一片莲瓣给他服下,又兼他一身的伤,能否活命那真得看老天肯不肯留他了,所以将他安置在宣山脚下的农户家,留了些药,任他自生自灭。”说着,他站起身,依着身高,低头俯视着风惜云,笑容一瞬间变得凉薄,“说起来,他能活命还有我的一份功劳,而取他性命的人却是你,你有何理由来怨恨我?” 最后的话仿如一支利剑狠狠刺中风惜云,顿时她全身一颤,忍不住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射出了那致命的一箭,就是这双手亲取了燕瀛洲的性命! 燕瀛洲…… 胸口翻涌着痛楚,她不由紧紧咬住嘴唇,生怕那痛会溢出来,脑中却蓦然响起他说过的话。 “我会回来的!下辈子我会回来找你的!下辈子我一定不短命!风夕,记住我!” 燕瀛洲,既然这样说,可……可为何你的命却由我亲手结束? 燕瀛洲……为何会如此? 既然你我已死别宣山……为何还要魂断鹿门?这便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吗? 看着风惜云的神情,丰兰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目光越来越冷,不由自主地将手中折扇狠狠一摇,凉风顿起,拂过两人面颊,如风雪漫过,冰冷沁骨。 凉意拂面之际,风惜云看着面前认识了十年之久,却从来都不敢放下防备的人,喃喃道:“是不是我痛了,你就欢喜了?”话一出口,心口便一阵绞痛,她不由抬手按住胸口,想要将那股莫名的绞痛按下去。 啪!丰兰息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脸上的笑容褪去,漆黑幽深的眼眸瞬间变得冷厉,如寒芒般看着风惜云,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许久,帐中才响起他的声音,“我无心无情,你又何曾有心有情?” 那刻,他的声音不再雍容优雅,而是带着深冬寒意与萧索。话落时,他已转身往外走去,修长的黑色背影在晦暗的暮色中显得无比寥落沧桑。 而帐中,风惜云颓然跌坐于椅上,握着青铜面具的手无力垂落,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茫然地望着帐顶。片刻,一滴清泪悄悄溢出眼角,瞬间掩入乌鬓中。 漏壶轻泻,夜幕渐深。 等到风惜云收拾好心情,步出营帐时,已是星光满天,夜凉如水,几丈外一道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于星辰之下。 她叹了口气,道:“伤口吹了风不好,进来吧。”说着转身又回了营帐。 修久容默默跟着她走入帐中。 “说吧,傻站在帐外干吗?”风惜云在椅上坐下,然后示意修久容也坐下。 修久容却不敢坐,上前几步,行了礼,然后道:“主上,为何要让墨羽骑来?” 风惜云闻言看了修久容一眼,然后微微一笑,道:“久容是在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主上,雍州打的什么主意您很清楚,可为何您还要……”修久容不明白主上为何有这种迎虎入门的举动。 风惜云闻言起身,走至修久容面前,目光平静柔和地看着他,“久容,你如何看现今天下?” “嗯?”修久容不料风惜云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现今天下?” “嗯。”风惜云移步往帐门走去,站在门口,抬首仰望浩瀚的星空,夜风拂帐而过,清凉扑面而来,“如此星辰,如此凉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福气、有闲情去欣赏和享受的。” “主上,您是说?”修久容猜测着,又有些犹疑。 “自宝庆帝以来,昏君暴政,天灾兵乱,百姓深受其苦;至如今,诸侯相伐竞权,天下动荡,大东朝早已是名存实亡。”风惜云的目光遥遥望着星空,声音沉重,“这些年的江湖游历,我已看尽这天下的杀戮与伤痛。” 修久容走至她身后,默然片刻,道:“主上要与雍州结盟,是想以两州之力,重还天下太平?” “雍州有争霸天下的意图,这也没什么不好,有其志才能成其事。”风惜云点头道,“既要结盟,又何惧其兵入境。” 修久容听了,脸上升起忧思,“主上的意愿自然是好的,只是臣担心,将来某一日,青州风氏将不存。” 风惜云闻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她转过身,目光望向帐中央属于她的座椅,“若得天下一统,若得百姓安乐,又何分青州风氏与雍州丰氏?” “那……”修久容看着风惜云,犹疑了片刻,依旧道,“主上为何肯定兰息公子就能成就大业?” 风惜云侧首看向修久容,平静而充满智慧的目光令修久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片刻后,她才道:“战天下需英雄霸主,但治天下却要明主贤君。” 修久容闻言顿脱口而出,“主上一样会是雄主明君,又何须与雍州结盟?主上何不自己做君临天下的女皇?”他说完后,立时反悔自己鲁莽了,但依然不屈地盯着风惜云,等着她的答复。 风惜云微微惊讶,但随即了然,她移步过去,走到那属于她的玉座之前,抬手抚过椅背,然后转身坐下,目光柔和而深远地望着修久容,“君临天下自然是好的,只是人各有志。久容,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做主上的忠臣良将!”修久容想也不想即答道,目光热切赤诚。 风惜云顿时笑了,有些感动也有些叹息,“那你知道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修久容顿时怔住。 风惜云端坐于玉座,敛笑端容,神情肃然而持重,自有一股王者的高贵凛然,让修久容不由自主地垂首敛目,不敢正视。 “久容,作为天下名将,目光胸襟应更为宽广,不应局限于一人一国。” 修久容一呆,片刻后,恭恭敬敬地垂首,“臣谨遵主上教诲。” 风惜云看他那样,不由摇头轻笑,“时辰也不早了,去休息吧。” 修久容抬首看她一眼,然后蓦地跪下,脸上有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神情,“主上,无论将来如何,风云骑所有的将士都永远效忠于您!您是我们唯一的王!” “我知道。”风惜云起身走到他身旁,伸手扶起他,“好了,该问的也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回去吧,想来齐恕他们还在等你,你就将我刚才所说的全部转告他们。” 修久容脸上顿呈现窘态,“主上,您……早知道?” “我与你们相处这么多年,岂会不知你们的心思。”风惜云含笑拍拍修久容的肩膀,“你们都一心忠于我,对于与雍州结盟一事自然心存疑虑,只是惹来询问又担心对我不敬,可你们又不愿做糊涂之人,所以啊……你大约又是划拳输给了林玑吧?” 修久容的脸红了红,“我……臣每次都输给他,只赢过程知。” 风惜云好笑地摇摇头,“去吧。” “是,主上也早点歇息。”修久容告退。 五月三十日,寅正。 天地还处在混沌暧昧之中,营帐前的灯火发着昏黄黯淡的光芒,照着帐前守卫略带疲倦的脸,但守卫的眼睛却明亮地注视着前方。前方,灯火之外依然是晦暗一片,离营帐远远的地方,静静伫立着一道人影,凉风拂起衣袂,舞起长发,朦胧缥缈得如似幻影。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至卯时,天色渐亮,而后微红的旭日自山峦间缓缓升起,绯色的霞光洒下,大地披上红装,鸟儿清啼,沉睡了一夜的无回谷,又开始了它或是杀戮流血,或是安然平静的一天。 “主上,您一夜未眠?”齐恕走出营帐便看到静立前方的身影。 “睡不着。”风惜云抬头,眯起眼睛去望山峦上挂着的绯色玉盘,身后长长黑发垂下,如一匹墨纱披泻,轻轻舞在晨风里。 “主上,身体要紧。”齐恕顿时变得忧心起来。 “以我的修为,几天不睡也没事的。”风惜云回首看着齐恕,微微绽颜一笑,目光流转间,看见了正走出营帐的丰兰息,顿时笑容收敛。 丰兰息自也看到了风惜云,两人目光对视片刻,然后他移步走来。 齐恕在风惜云笑容收敛的那刻便转头,看到丰兰息,他躬身行了个礼,然后向风惜云道:“主上,臣先告退。” “嗯。”风惜云转回头,目光落向前方的石阵,“兰息公子又摆下了修罗阵。” 丰兰息长眉一挑,“青王又认为太过残忍?” 这一次,风惜云却摇头,目光遥遥望向对面的金衣骑,唇边浮起冷峻的淡笑,“这里是战场,是人间的修罗场……修罗场当用修罗阵!” 在她说出这句话时,对面营帐里,皇朝正取下剑架上的长剑,然后轻轻一拔,顿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长剑的剑身亮如银雪,映着帐外射进的朝阳,发出炫目的光芒,随意一挥,帐中便有雪芒飞洒,微热的夏日清晨,顿变得森严寒冷。 这便是当年威烈帝赐给他先祖皇逖的宝剑——无雪! 无雪——无血——杀人不沾血的倾世名剑! 他手一挽,宝剑回鞘,发出轻轻的脆声,目光落在剑鞘上,古朴的剑鞘上刻着血色焰火的图案,焰火中心却包裹着一颗滴血的心! 当年他的始祖皇逖便是执此剑随威烈帝征战天下,杀敌无数,缔建了不世功业,从而得到“无血焰王”之称! 抚摸着手中宝剑,皇朝褐金色的瞳眸里闪着灼热、渴望和兴奋的光芒。 如今,这柄宝剑传至他手中,而今日,这剑便要遇上真正的对手! 风惜云,丰兰息,无论哪个都绝不辱此剑! “你今日要亲自出战?”安静的帐中忽然响起轻淡的声音。 皇朝转身回首,便看到帐门前立着的玉无缘。在他身后,朝阳洒落,为他披上一层绯色的光缕,可他依然带着一身的缥缈与无法捉摸的虚无之气,仿佛只要一伸手,他便如幻影飘逝。 “他们值得我亲自出战!”皇朝握紧手中的无雪宝剑。 “你今日不能出战。”玉无缘却道,抬步走至他面前。 “为何?”皇朝讶然。 “我刚才看过了,他们已布下修罗阵。”玉无缘淡淡道。 “你会破修罗阵。”皇朝两道剑眉扬起。 “我会破不等于争天骑、金衣骑的士兵也会破。”玉无缘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的,“况且今日布阵的不是石头,而是风云骑。石阵岂能与人阵相比,若阵势发动,便是我也绝不敢说能全身而退,更何况那些并不熟识的士兵。” 皇朝看着手中宝剑,再抬头看向玉无缘,“要等多久?” “将士们至少要训练五日才行。”玉无缘的目光也落在宝剑之上,看着剑鞘上那颗滴血的心,目光微暗,“他二人皆是布阵能手,修罗阵在他们手中绝对是世间最为凶残的阵法!若无周全准备,这六万大军便会全部毁于阵中。况且……她连修罗阵都布出,那也表示——她已决心要与你‘无回’一决!” “与我‘无回’一决吗?”皇朝金眸微眯,抬手轻轻抽出剑身,雪亮的剑芒射亮他的双眸,耀比天上朗日,“好!无回……无回……五日之后便是决战之日!” 似乎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双方都蓄势待发,无回一决已是避无可避之事,只是……世事总是纵尔才智盖世,纵尔千算万计,也无法将之捕捉个确切。 六月四日酉时。 当那五万黑甲铁骑如同墨色轻羽般从天而降时,无回谷内的青、幽、冀三军皆震惊地看着风中飞展的墨色大旗,不敢相信它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的出人意料! “不愧是当世速度最快的墨羽骑!”风云骑阵前,闻讯而出的风惜云遥望着那飞速而来的黑甲铁骑,语气里有着佩服与赞叹。 风云骑五将却是有些戒备地看着墨羽大军。 而与风惜云并肩而立的丰兰息,对风云骑的诸般戒备视若无睹,只静静地看着疾速奔来的墨羽骑,神色平淡。 黑甲的铁骑如羽轻掠,数万大军却不闻喧哗,便是马蹄之声也是极轻,整齐得如同细雨滴落荷面,轻盈得如一片风吹的羽毛,眨眼之间便已至眼前。 “文声见过公子!” “弃殊见过公子!” 两员年轻将领奔至跟前,然后翻身下马,疾步上前,齐齐跪于丰兰息面前,神态恭敬。 丰兰息颔首一笑,“去见过青王。” “端木文声拜见青王!” “贺弃殊拜见青王!” 两人转身向风惜云行礼。 “两位将军不必多礼。”风惜云双手虚抬,示意二人起身,目光打量着这两名墨羽骑大将。 两人都如墨羽骑所有士兵一般,身着黑色铠甲,不同的是端木文声系着青色披风,贺弃殊系着褐色披风。端木文声身材颀长挺拔,浓眉大眼间自有一股轩昂磊落之气,一望即知是那种不拘小节的豪气男儿。贺弃殊则身材稍矮,长眉细目,四肢纤瘦,肤色微白,若不是一身铠甲,乍看之下,倒似是从哪个学堂里跑出来的未经世事的学子,但一双眼睛眨动间却是精芒闪烁。 两人起身,也打量起眼前这位与他们公子齐名十余年的青州女王,只一眼,便觉心中一跳,只觉眼前之人,光华四射,风姿无伦,顿垂首不再看。 风惜云转头看向丰兰息,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她望向齐恕,“齐恕你协助贺将军与端木将军安置远道而来的墨羽骑。” “是!”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闻言,则齐齐转头看向丰兰息。 丰兰息微微点头。 于是两人都随齐恕去了。 此刻,对面的皇朝与玉无缘亦闻讯而出。 遥望那一片墨羽划过的无回谷,玉无缘轻轻叹道:“墨羽骑已到,如此看来,青州与雍州,两州必为一体。” “墨羽骑来得好快!”皇朝剑眉微皱。 “墨羽骑为当世速度最快的骑兵,果然是名不虚传。”玉无缘目光追逐着风中飞扬的那面全黑的,未有任何图案的大旗,仿佛是一片舞在风中的羽毛,轻盈飘忽中又透着黑夜的魔魅。 “她肯让墨羽骑进入青州,对他竟是这般信任吗?”皇朝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怅恨,看着远处并舞于风中的白凤旗和墨羽旗,就仿佛看到那两人并肩立于他的对面,与他对峙,顿握紧了双拳。 “无回之决,胜败难定。”玉无缘喃喃道。 “风惜云,丰兰息——我若不能胜他们,那又何谈手握天下?”皇朝的话却有若金石。 玉无缘侧首看他,只看到那双坚定的金眸。他静默片刻,才道:“现今是他们兵力胜于你,那么便用九回阵,一动不如一静。” “不,静待时机可不是我皇朝所为!”皇朝下颔一扬,“而且……”他语气忽顿,猛地转头往左后方看去,片刻后,他脸上笑意灿然,“看来我没有算错!” 玉无缘早已转头,等了片刻,便见西边金芒耀目,仿佛是夕阳坠落于谷中,金光涌动,蔽地而来,那是——金衣骑,幽州的金衣骑! “金衣骑真的来了。”玉无缘悠然长叹,“竟然真的会合于无回谷中!” “华纯然,我果然没有看错!”皇朝朗然大笑,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金衣骑,回首遥望对面,“这一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以容色称世的华纯然,原来也颇有才略胆识。”玉无缘看着那衣甲鲜明,气势昂扬的金甲大军感叹道,“一个养尊处优的深宫公主,竟敢妄自调动大军,这份胆识决断已不输男儿。她调军前来,一方面是为增援幽王,而另一方面……”他目光落在皇朝身上,笑得别有深意,“想来她也早料到你的‘异心’了。” 皇朝颔首,“幽州第一的美人,想来也是幽州第一聪明的女人。” “只不过,她所作所为全落入了你的计划,可惜。”玉无缘微有感叹,“华纯然与风惜云都是世间少有的聪明女子,只不过一个宿于深宫,一个却徜徉江湖,是以有了眼界的高低与胸襟的广狭。” “这世上毕竟只有一个风惜云。”皇朝抬头望向高空,“若天下女子皆如她,那世间男儿何存?” 第27章 无回星会曼清歌 古案瑶琴,寂寂待谁?清风吹拂,冰轮孤照。 幽谷伊人,倚竹待谁?天涯雪鸿,日暮空望。 长吟凄凄,长思瑟瑟。回首翩然,青丝染霜。 一缕清歌和着幽幽琴声,轻轻飘荡于暮风里,洒落着千回百转的忧思。 暮色里的落华宫稍稍褪去了那份华贵典雅,如其宫名一般,在这百花烂漫的盛夏里有着繁华落尽后才有的寥落。 “公主,喝杯茶润润喉。”凌儿捧上一杯香茗,轻声唤着坐在琴案前的华纯然。 “搁着吧。”华纯然头也不抬道。 “公主是在忧心主上和驸马吗?”凌儿悄悄瞟一眼华纯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直凝视着七弦琴的华纯然忽然抬首看向凌儿,一双美眸褪去柔波,目光变得明利,“凌儿觉得驸马如何?” 凌儿被华纯然目光一盯,不知怎的心头便一慌,结结巴巴道:“驸马……和丰……公子一样……都……都是人中之龙。” “你慌什么?”见凌儿如此害怕,华纯然微微一笑,恢复她温雅柔情的面貌,“我只不过随口问问,你且下去吧。” “是。”凌儿垂首退下,可走几步又转回身,“公主,这几日二公子天天都来落华宫,我一律照您的吩咐说您身体不适,需安静休养,只是……这么久了……您……”说着她悄悄抬眸瞅一眼华纯然脸色,见她神色温和才继续说道,“二公子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您是不是见见他?” “几位王兄的胆子也太小了一点。”华纯然闻言淡淡一笑,笑容里带出一丝讥讽,“只不过是情势紧迫下调动了五万大军罢了,竟然害怕受父王责罚,如此畏首畏尾,又如何能承继父王大业?”说罢她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还有些失望,又带着些许庆幸。 “那公主……”凌儿试探着,“下次二公子再来时,您可要见见他?” 华纯然目光微闪,然后打量着凌儿,将她上下细细看了一番,轻轻笑道:“二哥算是我华氏子弟中最为杰出的,不但仪表堂堂,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又会吟歌弹唱,在众兄弟中也最得父王宠爱。凌儿你说是不是?” 凌儿顿时身子一颤,扑通跪下,垂首哆嗦道:“公……公主……奴婢……奴婢……” “凌儿,你这是干什么?”华纯然却是一脸惊怪地看着凌儿,“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又没责怪你,如何要这般?” “公主,奴婢知错,请公主饶恕。”凌儿惶恐道。 “知错?你有何错呢?”华纯然似乎还是不大明白,微微蹙着黛眉,“你一直是我最得力的侍女,我一向待你有如姐妹,你也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我,你这样说倒叫我疑惑了。” “公主,奴婢……奴婢……”凌儿低着头,已是满心惶恐,一张秀丽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凌儿,你怎么啦?”华纯然的声音依然娇柔动听。 “公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您就饶恕奴婢这一次吧!”凌儿抬头,满脸哀求地看着华纯然。她侍候这位公主多年,心知眼前这张绝美的容颜是多么的惑人醉人,却也知这绝美容颜后的那颗心是何等的深沉冷酷! “凌儿,你老是叫我饶恕你,可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这叫我从何饶你呢?”华纯然优雅地掏出丝帕拭了拭鼻尖的汗珠,然后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才继续道,“你倒是跟我说个清楚呀。” “公主,奴婢……”凌儿手指紧紧攥住裙裾,犹疑许久,终于一咬牙,“奴婢不该捡二公子掉的诗笺,奴婢不该收二公子送的玉环,奴婢不该为二公子说话,奴婢不该……不该对二公子心生……心生好感,奴婢……公主,奴婢知错了,求您看在这些年奴婢忠心服侍的份上,饶过奴婢这一回,公主……”她伸手攀住华纯然的双膝轻轻摇着,眼泪涟涟地哀求着。 “哦,原来是这样啊。”华纯然恍然大悟,然后微微俯身,伸指轻抬起凌儿的下颌,“这也没什么错,想你青春年华,又生得这般的清秀可人,二哥又是倜傥儿郎,这遗诗笺、赠玉环的也是顺情顺理,我与二哥兄妹一场,与你也是主仆一场,自然是应该成全你们。” “公主……奴婢……”凌儿听了这番话却更加惧怕,攀着华纯然双膝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凌儿放心,我不会怪责于你。”华纯然放下凌儿的下颌,抬手以丝帕给她拭着脸上的泪水,“快起来了,跪这么久,腿都痛了吧?这可不行,给二哥知道了定然心痛,到时可要怪责我了,我可担待不起呀。” 那样温柔的话语,那样体贴的动作,那样美丽的面孔,那样绝艳的笑容……这一切却令凌儿如置冰窟,从头冷到脚,生死关头,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脱口道:“公主,奴婢……奴婢不该将您平日与奴婢说的话传给二公子!”说完了这句话,她便闭上了眼睛,惶然等待着。 华纯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脚下的凌儿,久久地看着,静静地看着,过了许久,久到凌儿都要绝望时,殿中才响起了她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凌儿,你来到我身边多少年了?” “回禀公主,六年了。”凌儿战战兢兢地答道。 “六年了呀,这么多年不见你长进,反倒是越发糊涂了!”华纯然冷冷一笑,目光如针般扎在凌儿身上,“平日里,你的那些心思,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无伤大雅,可这一回……哼!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竟不清楚吗?我是你可以糊弄的人吗?” “奴婢……奴婢……”凌儿哆嗦着不敢抬头看华纯然。 “想当年你才进宫时不过十二岁,我怜你机灵乖巧特挑了在身边,这六年来我自问待你不薄,落华宫中宫女内侍百多人,你几乎就排在我之后,我虽有兄弟姐妹,但待你可说比他们还要亲,可你……”华纯然的目光有如冰泉,冷冷地看着凌儿,看着这个可谓一起长大的,一直视如小妹的人,心头尽是失望,还有些伤感,“这些就是你对我的回报吗?” “公主,凌儿可对天发誓,决无背叛伤害您之心!”听到华纯然伤痛的声音,凌儿猛然抬首,满脸的悔恨与凄苦,“凌儿真的无心背叛您,只是二公子问起时,凌儿……凌儿就……” “就不由自主地说了是吗?”华纯然忽地笑了,笑得无奈又悲伤,“如此看来,你心中,我是远远及不上二哥的,否则你怎会毫不犹豫地一股脑全说出去?” “公主……”凌儿又悔又痛,想起公主多年的厚待之情,不由哽咽哭泣,一时忽又宁愿被公主重重责罚。 一时殿中只有凌儿的啜泣声。 许久后,华纯然站起身,“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也不想责你。”她俯身抱起案上的七弦琴,移步往殿外走去,“侯门深宫,果然是没有十分的真心。” “公主……”凌儿扑上去抱住华纯然的双膝,她知道,如若今日公主就这样了事,那便代表着她再也不会理会自己了。 华纯然站在殿中,目光穿过殿门,遥望着暮色里的宫宇,白日里看来金碧辉煌的王宫,在阴暗的暮色里却似一只庞然猛兽,张开着大口,将她们这些王侯贵胄们纳入腹中,她自嘲地笑笑,轻声道:“我不怪你,那是因为……”话音微微一顿,片刻后才幽幽道,“想当初,我不也是想尽办法要留住他吗?只为他眼中那一丝温情,我便也愿不顾一切。” 她转身看着凌儿,“在我眼中懦弱无能的二哥,在你心中却是才貌佳郎。为着他,你宁愿背叛我,这般心思……我怜你这点情,此次便饶过你,你起来吧。” “公主……”凌儿依然惶惶不安,却不敢不从,颤着身子爬起来。 “你跟我来。”华纯然抱着琴往寝殿走去。 凌儿忙擦干净脸跟上。 到了寝殿,华纯然走至妆台前,开启最大的妆奁,顿时珠光宝气盈目,她伸手取出一支黄金凤钗,钗子打制得精巧无比,凤目之上嵌着桂圆大小的珍珠,凤身上嵌着无数红色宝石,凤尾上则坠着各色玉石,一望就知珍贵异常,“你既与二哥情投意合,我便成全了你们,这支火云金凤连带一盒首饰,便予你做嫁妆。”她又取过一个约莫尺许高低的檀木妆奁,将凤钗置于其上。 “公主,凌儿不要!求公主不要赶凌儿走!”凌儿顿时慌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失声泣求。 华纯然摇头,“你是不能留在我这了,看在这六年的情分上,你我便好聚好散罢!” “公主……”凌儿悲凄地看着华纯然,泪如雨下。 “你去收拾一下,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去二哥的府邸。”华纯然不再看凌儿,抬手挥了挥,“你下去吧,明日也不用来辞我。” “公主,凌儿……凌儿……” “顺便带一句话给二哥,调兵之事,待父王归来时,纯然自会向父王领罪。”华纯然神色肃然。 眼见无望,凌儿只有哀哀凄凄地退下。 华纯然在妆台前坐下,抬手轻轻抚着琴弦,淙淙琴音里,响起她低低的浅叹,“长吟凄凄,长思瑟瑟……” 无回谷里,夜空上星光耀宇,月泻千里,若不看谷中的千军万马,这样的夜晚宁静庄穆。 “你看了半夜,可有所得?”皇朝爬上山坡,问着坡顶直立的人影。 玉无缘立于坡顶,仰首望天,神情静穆,夜风拂起衣袂,似飘飘欲乘风归去的天人。 “看那边。”他伸手指向天空的西南角,那里的星星密集明亮,倒好像是所有的星辰都约好了似的齐聚一处,群星闪烁,照亮了天幕。 “这说明什么?”皇朝不懂星象,只是看这现象也觉得有些异常。 “西南方,我们不正处在大东朝的西南吗?”玉无缘收回手指,语音缥缈玄秘,“王星与将星皆齐聚于此。” 皇朝目光一闪,然后望向玉无缘,“如此说来,无须苍茫山一会,无回谷里便可定天下之主?” “不应该是这样的。”玉无缘却摇头,目光依然紧锁于天幕上的星群,“无回谷不应该是你们决战之处,时局也不许你们在此一决生死。” “为何如此说?”皇朝目光再望向星空,“就连星象不都说明我们该在此一战吗?” “不对。”玉无缘依然摇头,“并非穷途末路之时,放手一搏必要是在无后顾之忧时才行的,而你们……”忽然他停住话,平静无波的眼眸一瞬间射出亮芒,脸上涌起一抹浅浅的,似早已明了的微笑,“看吧,果然是这样的。” “那是……”皇朝也看到了,剑眉不由凝起,“那是何意?” 但见那西南星群处,忽有四星移动,似有散开之意,那四星最大最亮,仿若是群星之首。 “天命自有其因。”玉无缘回头看着皇朝,“明日你即知为何。” 六月五日卯时。 风云骑丰兰息营帐中,他正看着手中探子以星火令送来的急信,看完后半晌无语。 “公子,穿雨先生请您尽快定夺。”一道黑影朦朦胧胧地跪在地上,若不是他发出声音,几乎让人以为那只是一团模糊的暗影,而不是一个人。 “你回去告诉穿雨,就按他所说的做。”丰兰息终于收起信,淡淡吩咐道。 “是,先生还问,公子何时回雍州?”黑影问。 “要回去时我自会通知你们,你去吧。”丰兰息起身。 “是,小人告退。”黑影一闪,便自帐门前消失。 而同时,金衣骑营帐中,皇朝也同样接到一封星火令传来的急信。 帐帘掀动,玉无缘走了进来,目光扫一眼地上跪着的信使,再瞟一眼皇朝手中的信,似早已料到一般,并无惊奇讶异。 “商州已攻取祈云四城。”皇朝将信递予玉无缘。 玉无缘接过信,随意扫一眼即还给皇朝,“你如何决定?” 皇朝不答,目光看向信使,“你回去告诉萧将军,我已知悉。” “是!”信使垂首退去。 皇朝站起身来,走出营帐,抬首望向天空,朝阳已升起,天地一片明朗,“想不到竟真如你所说,时局不许我们一战。” “你们僵持在无回谷里时,北王、商王岂肯错失良机,还是乘势瓜分祈云,以增实力。”身后玉无缘淡淡说道,“而无回谷里,你即算是能打败风云骑、墨羽骑,但以双方实力来说,必然是大伤元气,到时北王、商王又何须惧你。” “而且即算在无回谷里胜了,也并不等于夺得了青州和雍州,如此一想,无回一战还真是不值。”皇朝负手回首,眼眸亮得如同盛在水中的金子,“而且以五万争天骑加六万金衣骑对付风云骑与墨羽骑的九万大军,胜的并不一定是我,对吗?” 玉无缘淡淡一笑,“无回谷中,你们胜数各有五成。” “不管是胜是败,无回谷里我们是不能作生死对决的。”皇朝转身看向对面,“你不用担心我,我心中最重的不是与他们之间的胜负,而是江山——我三岁即立志要握于掌中的天下!” “心志之坚,无人能及你。”玉无缘笑得欣慰。 “哈哈……”皇朝大笑,却无欢意,“一直‘重伤昏迷’的幽王也该醒了,毕竟接下来的事,该由他做了。” 午时末,丰兰息被请入风惜云的营帐。 “不知青王唤兰息前来所为何事?”丰兰息立于帐中淡淡问道。 “去传齐将军、修将军、林将军和程将军过来。”风惜云却先吩咐着侍立在帐前的亲兵。 “是。”亲兵忙去传令。 “幽王要求议和。”风惜云指指桌上。 丰兰息只瞟了一眼,道:“看来皇朝也收到消息了。” 风惜云点头,他们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北州与商州趁他们僵战无回谷时,大举进攻祈云王域,现已各自占得数城,若拖得久,只怕王域堪忧。 “时局如此,我也只能先与幽王议和,余下也再待日后图谋了。”她说着看住丰兰息,“无回谷事了,我自会兑现我的承诺。” 丰兰息闻言,黑眸看向她,幽深无比,不透一丝情绪。 景炎二十六年,六月八日,青州青王风惜云与幽州幽王华弈天于无回谷休战议和。幽州作为主动发动战争的一国,除了赔偿青州巨额金银外,幽王还亲自向青王道歉。 议和后,双方按照习俗在谷中燃起篝火,搬出美酒,杀牛宰羊,举行和宴。 篝火的最前方,搭起一座丈高的高台,高台上坐着风惜云、丰兰息、华弈天、皇朝、玉无缘,以高台为界,左边是风云骑、墨羽骑,右边是争天骑、金衣骑。 休战了,战士们都暂时放下了刀剑,放下了仇恨,围坐谷中,畅饮美酒,大快朵颐。 无回谷这一夜,不再有杀气,不再有鲜血,不再有死亡,只有美酒的醇香与战士们的笑声。 战士们开怀痛饮时,高台上却甚为安静。主位上,幽王与风惜云并坐,然后风惜云旁边是丰兰息,幽王身旁则是皇朝与玉无缘。此时幽王的脸色依旧苍白,比之当日幽王都的初见,已显老态。 五人坐在高台上,虽有美酒佳肴,但气氛却安静得近乎沉闷。 幽王还未从风惜云就是白风夕,丰兰息就是黑丰息的震惊中回神;皇朝则是首次见到华冠衮服的风惜云,颇为惊艳;玉无缘目光空蒙地望着远处;风惜云优雅端坐,面色平和,脸上甚至挂着矜持浅笑,一派女王的高贵雍容;丰兰息却仿若局外之人,闲坐一旁,悠然品酒。 时辰就在这高台上沉闷、高台下火热的气氛中缓缓流淌。 戌时,所有人都已有了七分醉意。 风惜云端起酒杯,这是她今夜喝的第十二杯酒,此时她亦有些微醺,目光扫过谷中,篝火下是战士们被酒熏红的脸,她看着微有欣慰,目光收回时,却对上一对眼睛,顿时手一抖,杯中的酒溢出来,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水,胸膛里似有什么也在晃动着,萦绕在怀,十分难受。 她蓦然起身,走至台前,道:“酒至酣时岂能无歌!”声音清亮地飘荡于谷中,还在欢醉的战士们顿时停杯望来,一时谷中静然无声,她目光一扫,然后望向皇朝,“借皇世子宝剑一用如何?”今日她与幽王都不带兵器,丰兰息向来不用兵器,台上五人倒只皇朝腰间挂了柄剑。 皇朝目光一亮,微笑颔首,然后摘下腰间宝剑,手一扬,长剑出鞘,飞向半空。 风惜云翩然跃起,素手一伸,宝剑已接在手,身子一旋,衣带飞扬,仿若半空盛开一朵金边白莲,盈盈飘落高台。 “好!”谷中响起一阵喝彩声。 风惜云垂眸凝视手中宝剑,剑身雪白,火光之下寒光凛凛,“无雪宝剑——孤便以剑为歌,以助诸位酒兴!” 话落时,长剑一挥,一抹寒意凌空划过,剑身舞动,银芒飞洒,仿若是雪飞大地的空茫,又仿若是长虹贯日的壮丽。 剑, 刺破青天锷未残。 长伫立, 风雪过千山! 剑, 滴滴鲜血浑不见。 鞘中鸣, 霜刃风华现。 风惜云启喉而歌,歌声清亮里却有一股男儿的轩昂大气,一种乱世英雄才有的雄迈豪情。剑芒飞射,剑舞如蛇,那华丽的衣袍轻裹娇躯,于高台上飞舞,时而矫健如龙,时而优雅如鹤,时而轻盈如风,时而柔逸如云…… 但见高台上一团银芒裹着金虹游云,仿若是一湖雪水托着一朵金边白莲,谷中数十万大军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台上那如天女飞舞的身影,目眩神摇,心醉智迷……原来凛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这样的绝艳奇美! 剑, 三尺青锋照胆寒。 光乍起, 恍若惊雷绽。 剑, 醉里挑灯麾下看。 孤烟起, 狂歌笑经年。 清越的歌声如凉风绕过每个人的耳际,而后歌声里的雄昂气概渐渐淡去,只余清音如烟似雨,绵绵缠来,绕在每人的心头,只觉得空茫怅然,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淡淡倦意。 剑, 风雨飘摇腰间悬。 叹一声, 清泪竟阑珊!【注1】 歌至尾声,风惜云目光轻转,落向座中白衣如雪的天人,清眸似水,幽波微荡,目光相遇,那双空明悠远的眼睛里,激荡起连绵波纹,可自始至终,他只静静坐着。她心底轻叹,转身回首,长发飞扬如瀑,目光扫过万军,清冷幽明,素手轻挽,剑光散去,亭亭而立,威仪如银凤丹凰。 那一夜,青州之王风惜云以她的绝代风姿倾倒了无回谷中的数十万大军,倾倒了那些乱世英雄! 那一夜,无人能忘记青王那雄迈中略带倦意的歌声,无人能忘记青王豪气且清逸的剑舞! 也是那一夜,有数十万大军亲眼目睹了风惜云拔剑飞跃的矫健英姿,世人一扫往日“惜云公主病体羸弱”的认知,都赞她不愧为凤王的后代,称她是“凤王再世”,日后史书言及其容貌时亦留下“天姿凤仪”四字。后世里有许多的野史传奇以她为主角,总会将她与那日无回谷中的丰兰息、玉无缘、皇朝这些乱世翩翩公子连在一起,总是述说着他们之间那些恩怨情仇。 无回谷里,那夜史称“无回之约”,又叫“四王初会”,但后世史家评论说“华弈天一生功业比之朝、兰、惜远不及也,不足以相论”,因此后人多称之为“三王初会”或是“王星初遇”。 无回之战便以看似平手的面貌结束了,但当年参战的人,不论是冀、青、幽、雍任何一州之人,都清楚地知道,也都清楚地认识到:无回谷中,惨败的是幽王,平手的是皇世子与青王,而还未曾出手的是天人慈悲的玉公子与神秘莫测的兰息公子。 也是无回谷战事之后,江湖上开始流传“白风黑息即为青州女王风惜云和雍州世子丰兰息”的说法。 曲终人散,宴罢人归。 篝火燃尽,只余一堆灰烬,朦胧晨光之中,一抹白影坐在冷却的灰烬旁,清幽的琴音自他指下泻出。 昨夜曾聚数十万大军的无回谷,今日却是空寂清幽,只有琴音泠泠飘洒,在谷中寂寞地奏着,许是想等一个知音人,又许是奏与这谷中万物,这苍天大地听,将心中所有不能道、不能诉的一一托这琴音……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一道清泠如琴的嗓音响起,然后一道身影飘落谷中。 “你来了。”独自奏琴的玉无缘抬首,便看到风惜云立于身前。 不,应该说是风夕。眼前的人素衣雪月,长发披垂,瞳眸如星,唇边含着淡淡微笑,眉间恣意无拘,这是江湖上那个简单潇洒的白风夕。 “我是来道别的,白风夕不该是不辞而别之人。”风夕的声音如山涧溪流,平静地潺潺流过。 “告别?”玉无缘凝眸看着她,深深看着许久,“天地间将不再有白风夕了是吗?” 风夕浅浅一笑,若一朵青莲开在水中,柔淡清凉,“以后只有青州青王风惜云。”她说话时,抬眸凝视前方,那里皇朝正大步走来。 走到跟前,皇朝静静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看着她面上轻浅的笑容,眉目间恣意无拘的神情,一时有些恍然。 最初,他们荒山相遇,他们就是这般模样。他说要辟荒山为湖,请她涤尘净颜,她说便是在天涯海角也会回来洗一把脸,戏言犹在耳边,可他们之间已壁垒重重,遥遥万里。 “以后白风夕当真不复存在了吗?”他喃喃低语,似在问风夕,又似在自问。 “风惜云在时,白风夕便不在。”风夕淡淡笑道,声音轻柔却坚定。目光望向皇朝身后,一名女子正快步走来,浓眉大眼,背负长弓,腰挂羽箭,端是英姿飒爽。“是霜羽将军吗?”她的语气温和平静,仿佛她们是熟识的朋友,仿佛她们不是敌人,她不曾射杀过包承,而她也未曾射杀过燕瀛洲。 “正是。”秋九霜向风夕躬身行礼,然后抬头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秋九霜心中一直很钦佩这位曾是武林第一女侠的白风夕,后来知道她就是青州风氏的公主、如今的青王时更添了好奇,想知道江湖上行事无忌如风的人,作为一国之君时又是什么模样。 此刻她见到了,清眸素颜,白衣雪月,若只论容颜,自然不及那位大东第一美人纯然公主,可眉间的气宇,周身的风华,却是华纯然远远不及的,难怪被赞为“天姿凤仪”,当真是天然姿态,如凤威仪。 “很可惜我们相识得有点晚,否则可以结伴去醉鬼谷,偷老鬼的醉鬼酒喝。”风夕微微叹息。 “呃?”秋九霜一愣,但随即便笑了,是了,只有这样无忌无拘的人才会令人惊奇难忘。 “老鬼酿的酒啊,实是天下第一。”风夕眼眸微眯,似乎十分地神往,眉梢眼角里都流露出馋意,“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紧,若你我结伴,定能好好配合,将老鬼的酒偷个精光,气得老鬼变成真鬼!” 秋九霜眼睛亮晶晶的,“我一次能喝个十坛。” 风夕挑眉,“老鬼说他酿酒天下第一,我喝酒天下第一。” 两人相对而笑,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一旁的皇朝与玉无缘看着,不由都微微一笑,温和恬淡。 远远的,谷口走来一道身影,隔着十来丈时却停步,静静地站着,若有所待。 风夕看到了,然后目光缓缓扫过,最后落在玉无缘身上,凝眸一笑,“再会。” 话落,她转身离去,决绝得不给任何人挽留的机会,黑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盈盈落回白衣,她走得极快,眨眼间便已走远。 琴声再次响起,仿佛是挽留,又仿佛是送别。 看着渐渐走近的人,丰兰息心头一松,慢慢地,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似怕舒得急了,便泄露了什么。 婉转的琴声在身后幽幽响着,风夕却觉得双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坚定快速地往前走去。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可是前方……那道墨色的身影无言地站在那儿,她知道他在等她,渐渐地近了,那身形那五官,清晰得如同镂刻在心,那双如墨潭似的眼眸正望着她……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让她怦然心动。 怦怦怦的声音里,她在疑惑,是什么在跳动? 注释: 【注1】友人张鹏进所作《十六字令》 第28章 微月夕烟往事遥 景炎二十六年,六月中旬,风惜云班师青州王都,百姓夹道迎接。 回到王都后,君臣们自有一番休整。 六月里,天气炎热,正是酷暑难耐之时,王宫各殿室里虽放了冰盆,但效果也不大,更遑论室外骄阳暴晒,几乎能将人的皮肤烤下一层。 青萝宫里却飘出一阵笛声,丝丝缕缕清扬若风,令人闻之心神一静,减了几分燥热。 服侍青王的女史六韵步上台阶时,正听到这清畅的笛声,暗想这位兰息公子吹的笛声倒是可与写月公子的箫音一比,只可惜……想至此,她叹口气,然后敛心收神,走入宫内。 青萝宫的内殿里,丰兰息伫立窗前,横笛于前,双眸微闭,行云流水般的笛音正轻轻溢出。 直到他一曲吹完,六韵才上前行礼,“奴婢六韵见过兰息公子。” 丰兰息睁开眼眸,一瞬间,六韵只觉得殿内似有明珠旁落,满室生华,可也只是一瞬,那光华便敛去,如同明珠暗藏。 丰兰息微微一笑,“姑娘来此何事?” “主上请公子前往浅云宫一去。”六韵恭敬地答道。 “哦。”丰兰息点头,浅笑依然,“多谢姑娘,还烦请带路。” “不敢。”六韵依然神态恭敬,“公子请随奴婢来。” 丰兰息抬步,跟随着六韵前往浅云宫。 浅云宫是风惜云做公主时居住的宫殿,待她继位后即搬到了凤影宫,浅云宫里只留了些洒扫之人,是以十分安静。 丰兰息踏入前殿,抬眼打量了一番,不愧是风惜云的住处,殿内的装饰摆设极其简单,但又不失大气,像它的主人。 耳边传来脚步声,轻盈得仿佛走在云端,这样的脚步声他不会认错,知道是风惜云来了,不由转头望去,一见之下,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朵欢喜的微笑。 今日的风惜云身着一袭水蓝色长裙,布质柔顺如水,腰间系一根同色的腰带,显得纤腰盈盈不及一握,长长的裙摆刚及足踝,裙下一双同色的飞云绣鞋,黑发披垂,再以白色绸带束于尾端,素颜如玉,不施脂粉,唯有额间雪月如故,这样的风惜云,飘逸如柳,素雅如莲,柔美如水。 “找我何事?”丰兰息的眼神语气不自觉地便带出温柔。 风惜云微微一怔,然后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走出浅云宫,再穿过长长回廊,绕过花园,便到了一处宫殿前,宫殿不大,位于浅云宫的正后方。 “微月夕烟?”丰兰息看着宫前的匾额,再侧首看看风惜云,“是出自‘瘦影写微月,疏枝横夕烟’此句?”【注1】 “嗯。”风惜云目光迷蒙地看着匾额上的字,仿佛是看着一个久未见面的人,想细细看清它的容颜,想看清时光赋予它怎样的变化。 匾额上的四字,只是墨迹稍稍褪色,笔风纤细秀雅,字字风姿如柳。 “这宫殿是按写月哥哥画的图建成的,那时候他才十岁。” 闻言,丰兰息眸光一顿,目光又落回匾额上,“是那个被称为月秀公子的风写月?” “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配得上月秀二字!”风惜云步上台阶,伸手轻轻推开闭合的宫门,抬步跨入。 丰兰息跟在她身后,跨过门槛,一眼望去,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惊奇不已。 宫门之后,首先入目的是悬于廊前的月白丝缦,长长柔柔地直垂地面,门外的风涌入,舞起丝缦,仿若拂开美人蒙面的轻纱,露出秀雅的真容。 丝缦之后,并非气宇阔朗的殿堂,而是一个广阔的露天庭院,院中花树焕然,两旁楼宇珍奇,令人耳目一新。 以庭院为中心,左右两旁各有宫殿,都以长廊连接成环,那些宫殿小巧精致,几乎只有平常宫殿的一半大小,其屋顶形状更是迥异于寻常宫殿。有的线条曲折优美,形如五色花朵;有的圆润洁白,如同珍珠;还有的狭长,像条小舟;更有的看起来像飘浮着的云朵……十分新奇漂亮,倒像是那些神话传说里的奇宫玉宇。而且每座小宫殿前都有匾额,上面有的书“花洁眠香”,有的书“心珠若许”,有的书“小舟江逝”,有的书“云渡千野”……皆字迹秀雅,显是与宫前的匾额同出自一人之手。 而庭院里的鲜花都是芍药花,此时花开明媚,灼灼其妍,白的、粉的、红的、紫的、绿的……丛丛朵朵,点缀于长廊宫室间,清香阵阵,蝶舞翩翩,再加上丝缦飘舞,这里仿佛是隔绝世外的仙园。 “他说他为长,我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 在丰兰息还在为这庭院惊叹时,耳边响起风惜云的轻语,侧首看她,便见她一脸浅淡却真实、欢快的笑容,这样的笑,自她回到青州后已罕有出现。 他心中一动,“这里是?” “你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风惜云转头看他,却不待他回答又自顾道,“这里是我与哥哥一块儿长大的地方,这些小宫殿就是我们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说话时,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柔和而温情,有些欢喜,有些自豪,又有些伤感地看着这里的一楼一阁,一花一树。只因为风写月吗?因为这里是属于她与风写月两个人所拥有的? “你留在这里。” 正在丰兰息想得出神的时候,耳边又听得风惜云的柔柔低语,回神时便已见她飞身落在庭院的正中心。庭院的正中心,有约两丈见方的地面铺着汉白玉石板,铺成一个圆形,仿若天坠圆月,但细看便可看见石板上刻有微痕,看起来又像个棋盘。 风惜云立于庭中,闭上眼睛,静立片刻,仿佛是在回想着什么,片刻后,她开始移动,脚尖轻轻地点在地面,身子随着步伐飞跃旋转,纤手微扬,衣袖翩然,仿佛在跳舞,又仿佛是以人为棋子在下着一盘棋,但见她越走越疾,越转越快,水蓝的裙裾旋转飞扬,仿若一朵水莲花柔柔荡开,那样的轻妙悠婉。脚尖轻轻地点着,但每一下都实实在在地点在地上,有咚咚响声,倒似是和着舞的曲,而风惜云在飞舞时,脸上笑容越绽越开,显然十分开怀,仿佛是在重温儿时的游戏。 约莫过了一刻,风惜云停步,然后跃开落在一旁。 轰隆一声!庭正中的地面开始振动,接着石块缓缓移动,而风惜云显然早已知情,只是静静等待。 不过片刻,石块不动了,庭正中露出一个约两米见方的洞口,洞口下方隐约可见台阶,延伸至地下。 “敢跟我来吗?”风惜云回首看一眼丰兰息。 “这里是通往黄泉还是碧落?”丰兰息问,脚下一点,人已立于风惜云身旁。 “黄泉。”风惜云挑眉,“兰息公子敢去吗?” “有青王在,黄泉碧落又有何区别。”丰兰息一笑,然后抬步领先走去。 看着那毫不犹疑的背影,风惜云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然后也抬步走下。 台阶很长,一级级走下,光线越发黯淡,气温也变得阴凉,听着足下空旷的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种去往黄泉的感觉,两人不约而同地侧首看了对方一眼,目光相遇时,浅浅一笑。 约莫走了半刻,终于走至台阶尽头,脚下是长长的通道,通道两旁的石壁上,每丈许即嵌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闪烁,照亮通道。 “走吧。”风惜云率先抬步。 两人又走了约莫一刻钟,通道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道封闭的石门,石门的上方刻着“瓦砾窟”三字。 “知道里面是什么吗?”风惜云看着那三字便笑了。 “世上金银如瓦砾。”丰兰息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侧首看着风惜云,语气中有着调侃,“青州风氏似乎一直有着视荣华富贵如粪土的清高。” “哈哈……”风惜云轻笑,“你似乎不以为然。” “岂敢岂敢。”丰兰息神情诚恳,语气倒是恰恰相反。 风惜云也不以为意,飞身跃起,手臂伸出,在“瓦砾窟”三字上各击一掌,然后盈盈落地。 轰隆隆……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 “请兰息公子鉴赏青州风氏所藏的瓦砾。”风惜云微微侧身。 “恭敬不如从命。”丰兰息也不礼让,抬步跨入石室,霎时,眼前光芒闪耀,刺得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眨了眨眼睛后,才是看清,石室非常之宽广,其内几乎可以说是金山银丘,珠河玉海,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室、坐拥倾国财富的丰兰息,此时也不由睁大了眼睛。 “你说这些比之幽州国库如何?”风惜云看着他的表情笑道。 “比之幽州,十倍有余!”丰兰息长长叹息着,转头看着惜云,“历代以来,青州风氏似乎也并无雄霸天下之意,却何以将如此之多的金银珠宝贮于此处?” “雄霸天下?”风惜云冷诮地笑了笑,目光从丰兰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宝,“在你心中,似乎财富、兵力只与争夺天下有关。” 丰兰息移步走至堆集成山的黄金前,抬手抓了一把金叶,然后张开手,看着金叶自掌中撒落,“因为我敛财练兵,只为天下。” “哦?”风惜云眉头一挑,“难得你这回倒是坦白了。” “对于江山玉座,我从未隐瞒过我的意图。”丰兰息淡淡扫一眼风惜云。 风惜云叹口气,目光落回那些金银珠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将这些藏于此处,我父王不知道,我祖父不知道……这原因大约只有第二代青王——也就是凤王的儿子知道,‘子孙后代,凡国库盈余皆移入地宫’的诏谕是他下的。” “啊?”丰兰息听了也是满脸惊讶与疑惑,“你们真就听从他的话做了?” “你看到这些不就知道了。”风惜云看着也叹气,“每代里除了灾急之时动用了一些外,积了几十代的财富全在这里,真是白白便宜了你。”轻描淡写里,她便已将这地宫里的金山玉海送了人。 尽管进入地宫后,丰兰息便已知风惜云之意,可此刻亲耳听得,心中依是不由得一热,只是他们惯不会那套感恩戴德的,所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若春风缱绻,眉梢眼角自有柔情潆洄。一笑后,他低头故作沉思状,然后道:“难道是令祖知道今日我要用到,所以早早预备下了?” “呸!你想得倒美!”风惜云闻言反射性地便嗤笑他。 “不是早算到了就好。”丰兰息顿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从来只有我算到别人要做什么,若被别人算到我要做什么可不好。” “哈……”风惜云禁不住笑出声,“你这狐狸,原来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算到啊。” 这一声“狐狸”是脱口而出,两人一个怔住,另一个却暗自欢喜。 “那你说会不会跟凤王的早逝有关?”丰兰息再猜测道。 风惜云沉吟,“凤王是当年七王之中最先薨逝的,以年龄来说可算是英年早逝了,而且是死于朝觐之时,她薨后第二年,王夫清徽君也追随而去……”她说着瞟了眼丰兰息,“你为何这样猜?” 丰兰息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犹疑。 “喂!”风惜云催他。 丰兰息看她一眼,才颇为无奈地道:“这话也只与你一人说。我以前在我住的宫里想要挖个藏身的地室,结果挖到个玉盒,盒里装的是先祖昭王的札记……”他看着风惜云高高挑起的眉头,苦笑道,“你也别问我为什么昭王的札记会埋在地下,我也不知道。” “你肯定偷看了昭王的札记。”风惜云鄙夷地丢了个眼神。 札记大都是个人的日常记事,有些可以公开,但有些是非常私密的,更何况是昭王的。不过……她扪心自问了下,要是她发现了凤王的札记,会不会看呢?这念头一起,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也会看的。 “我看之前又不知道是昭王的札记,看了后才知道的,但既然已经看了,挽也挽不回了,不如全部看了。”丰兰息神色里没有一丝羞愧,倒是坦荡得仿佛他只是看了本只他一人能看的书,“当时年纪小,看后也没放在心上,时日久了几乎都忘了这事,直到后来……”他语气一顿,看着风惜云,目有深意。 风惜云一怔,脑中一转,便明白了,“是当年你我在帝都皇宫的凌霄殿看了那些画像后,你便又去重看了昭王的札记?” 丰兰息点头,“昭王的札记倒也不算多,只有四十七片,只不过每一片都与凤王有关。” 风惜云心中一动,也想起当年写月哥哥与她说过的那些个故事,“都记了些什么?”肚子里却暗自嘀咕,怎么自家凤王就没留下什么札记,也记一下那位“风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轩轩如朝霞举。时人皆慕之。”的昭王丰极啊! 丰兰息又沉默了,他虽对于看了先祖的札记无愧,但要来细谈先祖札记的内容却颇感心虚,于是只含糊道:“都是些他们的旧事。” “什么旧事?”风惜云这会儿心里就如猫抓似的,只恨不得自己也能看一看那札记才好。 丰兰息瞟她一眼,道:“你我也相识多年,若有人问你,你我之间有些什么事,你如何作答?” 风惜云顿时哑口。 丰兰息见她不追问了,暗自松了口气,道:“那札记里有一片,看时间是最后一片,记的是凤王死后,昭王极为悲痛,写下‘凤陨碧霄,吾虽生犹死。昔曾誓约,同福祸共生死,然根孽同铸,何偏害凤凰?月残魂断,茕茕独影,人鬼相吊,哀以无绝。’这么几句。” 丰兰息一念完,风惜云人也呆住了。 “然根孽同铸,何偏害凤凰。这一句显然有蹊跷。”丰兰息道。 风惜云没有说话。其实这片札记短短几句话,何止这一句蹊跷,其中还证实了另一件事。想着,她不由望向丰兰息,目光触及他额间的墨玉,顿时心头剧跳。 她与他各拥有一片除了颜色不同外,形状玉质都一模一样的弯月玉饰,这些年里也曾疑惑过,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此时对照这札记上的话,再想想这些都是祖传之物,心中便有了答案。 不知这两片玉饰合在一起时,是不是就是一轮圆月?这样想着,她心头便有些欢喜,却更多的是酸涩悲伤。 丰兰息见她久久不语,看她神色,便有些明了她的心思,一时亦是情思纷乱,复杂难理。 半晌后,风惜云先回神,“算了,先祖们的事都隔了几百年了,谁知道是怎样的。今天带你来,是让你知道这些东西的所在,日后你要如何用,自己安排。” 丰兰息点了点头。 风惜云的目光越过那一堆堆金银珠宝,落向东面石墙,墙上挂着一幅画,她遥遥看着,脚下一动,似想走过去,却又犹疑着。良久后,她终于还是移步慢慢走过去,等至墙上,她定定望着那幅画。画上日月共存,正画的是月隐日出之时,天地半明半暗,而日与月之下还画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似因天光黯淡而看不清那两人的面貌,整幅画都透着一种阴晦抑郁。 她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指尖抚过画中的那两个人影,微微一叹,然后揭开那幅画,便又露出一道石门。 丰兰息不由也走了过来,见那石门左侧刻着“瘦影写微月”,右侧刻着“疏枝横夕烟”。 风惜云看着石壁上的字发呆,看了半晌,才轻声道:“他总是说,他是写月,我便应该是夕烟,所以他总是唤我夕儿,从不唤我惜云,弄到最后,父王干脆就用夕儿当了我的小名。”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指尖同时点住“月”与“夕”两字,然后石门轻轻滑动,一间石室露了出来。 步入石室,顶上嵌着四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室内如同白昼,而这间石室里却没有金银,左右墙壁上挂满画像,画像下依墙立着长案,案上还摆了些东西。左边全是男子画像,右边全为女子画像,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画像几乎就是画中女子与男子的成长史。 “这里一共有二十四幅画像,我的十二幅,写月哥哥的十二幅,我的从四岁开始,写月哥哥的从六岁开始。”风惜云的声音柔软异常,带着淡淡的伤感,“每一年生辰时,我们都会送对方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并为对方画一幅画像,曾经约定要画到一百岁的,可是……” 丰兰息移步,目光左右扫视,打量着画像里的人。 右边第一幅画里,四岁的小女孩圆圆胖胖的,手中抓着一只小木船,皱着眉头,瞪着眼睛,似是在说“快点,不然我就把这只木船吃了!”,画功细腻,眉眼间传神至极。在那幅画像下的长案上,就摆着女孩手中那只小木船,只算形象,做工甚为粗糙,似乎出自一个笨拙的木匠之手。 左边第一幅画里,六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握着一朵紫绸扎成的花,脸上的神情有些羞涩,那双秀气的眼睛似乎在说“怎么可以送男孩子绸花!”,画像下的长案上,摆着那朵已经褪了色的紫绸花,歪歪斜斜,显然扎花者的手艺并不纯熟。而画这幅画的,笔风粗糙,而且很粗心,墨汁都滴落在画像上,好在只是落在男孩的脸旁,没有落在脸上,唯一庆幸的是神韵未失,堪能一看! 右边第二幅画,五岁的小女孩子似乎长高了一些,穿着淡绿的裙子,梳着两个圆髻,看起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只是袖口被扯破了一块,手中抓着的是一柄木剑,脸上的神情十分神气,仿佛在说,“我长大了以后,肯定天下无敌!” 左边第二幅画,七岁的小男孩也长大了些,眉眼更为秀气了,长长的黑发披垂肩上,实是一个漂亮的孩子,手中抓着一朵紫色芍药,是以男孩的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似乎在说“能不能换一件礼物?”,但显然未能得到同意,画像的人更是特意将那紫芍画得鲜艳无比。 …… 一幅幅画看过去,男孩、女孩在不断长大,眉眼俊秀,神情各异,气质也迥然不同。 女孩的眉头总是扬得高高的,眼中总是溢着笑意,似乎这世间有着许许多多让她觉得开心和好玩的事儿,神情里总是带着一抹随性与调皮,似只要一个不小心,她便会跑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让你无法抓住。 男孩则十分斯文,每一幅画里,他都是规规矩矩地或坐或站,只是他似乎一直都很瘦,黑色的长发也极少束冠,总是披垂在身后,眉目清俊秀气,脸上略显病态,衣袍穿在他身上,总让人担心那袍子是否会淹没了如此消瘦的他。 随着年龄的增长,作画之人的画技也日渐纯熟,形成各自不同的风格。 画女孩的,笔风细腻秀雅,从一缕头发到嘴角的一丝笑纹,从一件饰物到衣裙的皱折,无不画得形神俱备,仿佛从画像便能看到作画之人那无比认真的神情,那是在画他心中最宝贝最珍爱的,所以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而画男孩的,则一派大气随性,仿佛作画时只是拈笔就来,随意而画,未曾细细观察细细描绘,只是简简单单的几笔,却已将男孩的神韵完全勾画出来,显然作画之人十分了解男孩,在她心中自有一个模印。 丰兰息的目光停在女孩十五岁那张画像上,这也是女孩最后一张画像,画中人的面貌体态与今日的风惜云已差别不大,而且她身上的装束与今日一模一样,亭亭立于白玉栏前,栏后是一片紫芍,面容娇美,浅笑盈盈,人花衬映,相得益彰,只是……她的眼中藏着的一抹隐忧也被作画之人清晰地捕捉进了画里。 而男孩——十七岁的少年长身玉立,清眉俊目,气质秀逸,已长成了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是眉目间疲态难消,似是大病未愈,体瘦神衰,身着月白长袍,腰系红玉玲珑带,同样立于白玉栏前,身后也是一片紫芍,人花相映,却越发显得花儿娇艳丰盈,而他弱不胜衣,病骨难支,只是他脸上却洋溢着欢喜的笑容,眼中有着淡淡的满足。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为对方作画,也是最后一次一起过生辰,第二天,他就去了。” 丰兰息凝视着画像时,耳边响起风惜云低沉的轻语,他侧首回眸,见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画中的少年,脸上有着淡淡哀伤。 “我们青州风氏是大东朝王族里最为单薄的一支,从先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两或三名的,不是在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总只能留下一人承继血脉与王位。到了父王这一代,虽生有伯父与父王两人,但伯父伯母都早早离世,只遗下写月哥哥一子。父王继位后,母后也只生我一个,虽纳嫔嫱无数,却再无所出,所以到我这一代,青州风氏只有我与写月哥哥两个。” 风惜云移近两步,伸出手,指尖轻轻抚着画中的少年。 “说来也巧,我与写月哥哥同月同日生,他刚好长我两岁。他无父无母,而我……父王政务繁忙,而母后则……所以我们俩自小就亲近,哥哥十分聪慧,才华卓绝,我所学里几乎有大半传自于他,只可惜他身体羸弱,长年药不离口,否则……今日的四公子里应有他的一份,而我亦不用做这女王,依旧可以逍遥江湖。” 风惜云说着,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眼神里也流露出追忆之色,显然是回想起了与兄长的往事。 “记得有一年六月,我们才过生日不久,又迎来了父王的四十寿辰,不但各诸侯、邻国都派来使臣贺寿,便连帝都也派了人来,所以父王寿诞那日,宫中大摆宴席,十分的热闹。那天,作为储君,我需陪伴父王左右,接受各方的恭贺,只是公主的朝服太过累赘,而且我也不肯安安分分地傻坐着,所以一早趁着哥哥还没醒,便使唤了人把公主的朝服给哥哥穿上,然后自己换了哥哥的衣裳扮成了他。哥哥因体虚,夜间难入睡,早上却难醒,等到他清醒时,衣穿好了,头发梳好了,我再恳求一番,哥哥向来宠我,也只能无奈答应。” 说到此处,风惜云轻轻笑了起来,眼中波光流转,明亮异常,似乎是又看到了那日与她异妆相对的兄长。 “我与哥哥是兄妹,本就长得像,那日父王诸事繁忙,也没有发现。所以中途我装作疲累了,父王向来怜惜哥哥,忙打发人送我回去休息。中途我悄悄溜出王宫,因为是父王的寿诞日,所以王都里的百姓也在庆贺着,八方奇艺,四方珍玩,人如潮涌,到处都是好玩的好看的,比在王宫接见使臣要有意思百倍,我玩得不亦乐乎,哪里知道哥哥的苦处。他身体羸弱,六月里天气又热,穿着厚重的朝服,闷得难受,又跟在父王身边接受各方拜贺,言行举止间不能有分毫出错,以免失仪,所以颇为紧张,心里更是一直担忧被识破时我要挨父王的罚,这时间一长,他的身体哪里支持得住,结果就晕倒了。” 风惜云说着忍不住轻轻叹息,脸上也浮起自责,“那日,我后来果然是被父王重重责罚了,结果也因此让‘惜云公主体弱多病’的谣言传开了。”她转头,目光望向十岁时的画像,“也是自那时起,我便生出了去外面看看的念头,先是常常溜出王宫在王都里到处游玩,过得两年我便想走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父王虽疼我,却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我只把打算告诉了哥哥一个,哥哥却支持我。他说我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人,是要肩负青州安危与百姓生计的人,本就应看尽天下风光、熟知民间疾苦,才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丰兰息一直静静地听着,神色静然,目光柔和。 “因为有哥哥的疼惜与成全,所以才有了江湖上恣意快活的白风夕;也因为有哥哥的包容与教诲,才有今日可驾驭臣将的风惜云。”她移步走至风写月最后一张画像前,目光眷恋地看着画中浅笑温柔的兄长,“哥哥是把他想做而不能做的全都交给了我,所以我虽一人身,却是兄妹一起活着。” 丰兰息的目光扫过案上的那些手工制作的礼物,大多都简朴粗糙,可此时,他却觉得这些比外面那金山玉海更重更贵,这样的礼物啊,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收不到一件! 他伸手取过案上的那只小木船,是风写月做给风惜云的第一件礼物,笨拙得几乎不像一条船,抚过木船身上的刻痕,他轻轻叹息,“孤独的青州风氏又何尝不是最幸福的王族。” 这声叹息,沉重却又冰凉。风惜云不由转头,望向丰兰息,见他正将手中的木船轻轻放回案上,姿态小心,似乎怕弄坏了。 放好木船,丰兰息抬首,幽深的墨眸第一次这样清透,却如同覆了一层薄冰,可一眼见底,目光却是那样的冷,“青州风氏每代都只有一位继承人,虽然孤单了些,却不会有手足相残、父子相忌的残忍与血腥。你们若得到一个手足,必是珍惜爱护,即算不久会失去,但曾经的温情还是会留下。”他移步,走近风写月的画像,看着画中风写月那种温柔满足的笑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碰触,喃喃道,“至少这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我们雍州丰氏身上见过,即算是在我们年幼时!” 那句话,若巨石投湖,重重地砸在风惜云的心头,看着丰兰息冰冷的双眸,看着他似停在画上的指尖,刹那间,一股心酸自胸膛间蔓延开来。 “手足之情,我此生已不可得。”丰兰息终于收回手,移开目光,回首之际,却瞅见了风惜云望着他的目光,顿时一呆,心头蓦然悲喜相交。 两人目光相视片刻,风惜云先转身走出石室,“外面的金银你自可搬去,只是这石室里的东西不要动。” 丰兰息跟着她走出石室,“你为何不将这些带走?” 石门前,风惜云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画像与礼物,轻轻摇头,“睹物思人,徒增伤悲。我好好活着,哥哥自然也开怀。这些东西烧了我舍不得,埋了我觉得脏,所以就让它们永远留在这地宫里吧。” 说完,她封了石室,转身离开,丰兰息没有说话,默默跟在她身后。 两人出得阴暗的地道,再见天日朗朗,环顾庭院,丰兰息不由感叹道:“若说地宫是黄泉,那这座宫殿便是碧落。” 风惜云微微一笑,然后合掌啪啪啪啪四响,瞬间便见四道人影飞落,低首跪于地上,“臣等拜见主上。” 风惜云微抬手,示意四人起身,“今后,这地宫里的东西,除我之外,雍州兰息公子可随意使用。” “是!”四人应道,随即抬首望向丰兰息。 那刻,丰兰息只觉得八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般,带着凛冽的锋芒扫来。 “你们退下吧。”风惜云挥挥手,那四道人影便如来时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丰兰息回首看着那慢慢闭合的地宫,忽然道:“这些我暂时不会动的。” 风惜云侧首看他,“为何?” “因为我现在还不是雍州的王!”丰兰息的话音未有丝毫感情,目光遥遥落向天际,“我明日就回去,有些事也该了结了。” 注释: 【注1】陆游《置酒梅花下作短歌》 第29章 欲求先舍全其愿 春光融融的花园,丛丛牡丹绽放,三两彩蝶飞绕,翩翩弄姿,一道白玉栏杆围在花丛前,栏杆上坐着一名女子,体态玲珑修长,淡黄衣裙素雅,长裙之下赤足如玉,头微微向右偏着,长发一半挽髻,一半披垂,一手扶栏,一手自然垂落,眉目清丽,风姿如柳,神态间三分雅逸,三分随性,三分慵懒,再加一分不羁。 “这样的风夕倒是少见。” 猛然一道声音响起,华纯然一惊,手中的笔便脱手落去,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松松将那支画笔接在手中。 “原来是驸马。”华纯然轻呼一口气,平息心跳,“这么晚了,驸马还未休息吗?” “公主不也未休息吗?”皇朝笑笑,将手中画笔放回笔架上,“吓到公主了?” 吓是吓到了,可承认了却也不是,华纯然摇了摇头,问道:“驸马找我有事?” 皇朝却未答她话,反拾起案上的画像细细看着,边看边点头,“想来公主将风夕视为平生知己,否则焉能画尽她之神韵。” “风姑娘为人潇洒不拘,与之相交,心悦神怡。”华纯然起身,与皇朝并看画中之人,末了目光略带深意地看一眼皇朝,“况且她那等人物,谁人不为之倾倒。” “确实。”皇朝点头,然后将画像放回桌上,再铺上一张白纸,拾起画笔,看一眼华纯然,“公主定也未见过这样的风夕吧?”说着,他手起笔落,聚精会神,不到片刻,又一个截然不同的风夕便跃然纸上。 “这是……”华纯然满目惊愕。 画中之人,身着银铠银甲,高高立于城墙之上,手挽长弓,目光凝视前方,身后旌旗飞扬,衬着她修长的身姿,自有一种雍容傲岸的气度。 “这是风姑娘?她如何这般模样?”华纯然惊疑不定地看向皇朝,心头一时热一时冷。 “这就是公主引为知己的白风夕,但她也是那个一手创建风云骑的惜云公主,更是青州现任的女王!”皇朝平静地看着华纯然,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丝浅笑。 “她?惜云公主?青州的女王?”华纯然目光怔怔落回画上,再望向另一张自己画的画像,心中蓦然生出荒谬之感,隐隐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公主没有料到吧?”皇朝挑了张椅子坐下,目光极其柔和地看着华纯然,“公主肯定也想不到,那位黑丰息就是雍州的兰息公子吧?” “兰息公子?”华纯然又是一呆,目光疑惑又茫然地落在皇朝脸上。 “是啊,江湖名侠白风黑息,实则是惜云公主与兰息公子。”皇朝语气淡淡的。 “惜云公主……兰息公子……”华纯然重复着,呆呆在椅上坐下。 皇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华纯然呆坐半晌,蓦然轻笑出声,“难怪……他们懂得那么多,通诗文,精六艺,知百家,晓兵剑,江湖草莽懂得再多,又岂能有他们那样的气度……哈哈哈哈……可笑我竟然还以为……哈哈哈哈……” 殿中一时只闻笑,尽管失态,但华纯然的笑声依旧清脆如夜莺浅啼,素手轻掩,眼波流转,姿态妍美如一枝风中微颤的牡丹。 皇朝如同欣赏一幅名贵的图画般静静看着她,尽管觉得当世女子已无人能逾风夕,却不得不承认眼前佳人,当真美得“百花低首拜芳尘……国中无色可为邻”。【注1】 但也不过片刻,华纯然便敛笑收声,依然姿态优雅地端坐椅中,目光望向皇朝,已一派平静,“驸马就是来告诉我这些的吗?” “哈哈哈哈……”这下轮到皇朝放声大笑了,“我果然没有看错公主。” 华纯然静静地看着朗然大笑的皇朝。 他笑的时候,如日出东方,光芒大放,周身洋溢着张狂霸气。这个人是冀州的世子,冀州未来的君王,也是她的夫婿,却何以这般的陌生? “记得去青州之前,公主曾说过一句话。”皇朝敛笑,起身执起华纯然的手。 华纯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似乎此时才发现,他竟是那般的高大,自己竟只及他肩膀,仰首看去,那张脸……那五官竟是俊美至极,金褐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你时,炫目的金芒能惑人般,让你一瞬间迷失,仿佛只要听从他、服从他便可以了。 “是的,当日纯然曾对驸马说:汝之家国即为吾之家国,吾之家国即为汝之家国。”华纯然握在皇朝手中的指尖微微一颤。 “所以我有一样礼物要送予公主。”皇朝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华纯然掌心,神色温柔凝重,如同一位丈夫将他的传家至宝交予妻子保管。 “这是?”华纯然愕然看着手中冰凉透骨的墨黑色铁块,当看清上方的图案与字迹时,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皇朝,“这是玄极?” “是的,这就是天下至尊——玄极!”皇朝淡淡笑道。 “你送给我?”华纯然看看手中玄极,再看看皇朝,待确认之后,刹那间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可紧接着,喜悦之中又涌上各种复杂的感觉。 “你我夫妻一体,我的自然也是你的。”皇朝握着华纯然的手,连同玄极一起握于掌中,那一刻,他的神情是温柔的,真诚的,庄重的,那简单的一语却仿如誓言般厚实沉重。 华纯然呆呆看着交握的双手,手是热的,玄极却是冰凉的,便仿如她此刻的心,喜与悲、热与冷交杂着。抬首,看着那张脸,看着那温柔的眼神,不由有些恍惚。 这个人,自见面的第一眼起,虽然他才貌出众,但那一身气势总是令她望而却步。而此刻,他的神情如此温和,金眸专注地看着她,她知道……他的言行是真诚的,因为他就是言出必行之人,从此他不再视她为纯然公主,而是视她为妻。 顿时,心头喜悦蔓延,仿佛将触摸到她一直渴盼着的……只有一步之距,她便可触摸!至尊至贵的玄极之后……终于,她牵起唇角,绽出一抹微笑,美如花开。 “人总要付出什么,才能得到什么。”欢喜之后,华纯然目光平静地看着皇朝,“手握玄极,我需要付出什么?” 皇朝松开手,垂眸看着眼前这张世间稀有的美丽容颜,轻轻一笑,“只需公主记着,公主是冀州皇朝之妻,你我夫妻一体。” 华纯然心弦一颤,面色有刹那的苍白,但随即她深深吸气,然后绽颜微笑,“从今以后,纯然只是皇朝的妻子。” 皇朝满脸欣然,“公主可喜欢我送的礼物?” 华纯然抬手抚鬓,神态娇柔而妩媚,“驸马送的,自然喜爱。” “那就好。”皇朝颔首微笑,“还望公主好自珍之,好自用之。” 华纯然握紧手中的玄极,然后目光清亮而坚定地望向皇朝,“纯然定不负驸马!” 皇朝剑眉微动,凝眸注视华纯然,片刻,他再次微笑点头,“我立于何处,公主所立之处必在我身旁!” “哦?”华纯然眼波一转,神情柔媚,“当驸马君临天下之时,我当何处?” “自是母仪天下!”皇朝再次执起华纯然的手,指尖相触,十指交缠,手腕相扣,眸光交接,这……是他们的仪式,那个古老的,永不背弃的誓约。 此举显然出乎华纯然意料之外,她有些动容地看着那相交一处的手,抬首看看皇朝,那郑重的神情,那决无悔改的目光。这一刻,她想笑,却又想哭,最后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任那交握的双手温暖着彼此。 片刻后,皇朝松手,“夜深了,公主该休息了。”他说完即转身离去,走至门口,忽又回头,看着华纯然,“我们,会不会相扶相依至白首?”话说完,却也不等答话,淡淡一笑,径自离去。 房中,华纯然静静凝视着手中冰凉的玄极,许久后,一滴泪水落在黑铁上,却转瞬便在炎夏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杳去无踪。 景炎二十六年,四月至六月间,对于青州百姓来说,这期间发生了数件大事。先是主上薨逝,然后新王继位,接着幽州犯境,再来便是女王亲战,最后两州达成和约。 战后归国的女王,再非昔日国人印象中的羸弱公主,而是精干刚毅,行事果断的英明女王。 班师回朝待先王百日后,她即将先王的灵柩送至崤山,与先王之后卫氏合葬于晔陵,随后她即遣散了先王的嫔嫱们。年轻貌美者,愿再嫁的赐以嫁妆;年老色衰者,愿回娘家养老的赐以金银;余者便是一些要为先王守节的,皆送往慈济庵礼佛。 继位之初,她便已知先王留下的臣子中能干的少,尸位素餐的多,是以几日早朝里,她即寻着错处,连番贬退数位庸碌之臣,雷厉风行地提拔了一些位卑却有实才的臣子,原禁卫军统领李羡虽已亡故,但依要追究其违命失职之责,革其爵禄,命谢素为禁卫军统领,齐恕为副统领。接着,便又恩赏了留守监国的冯渡等臣子,以及此次战役里有功的风云骑诸将士。 待这番赏罚决断之后,她便开始着手于革新朝政,并发召贤令,于民间选拔人才。只此数月,朝堂上下便已焕然一新,无论臣将还是百姓都在感叹,与先王相比,女王殿下更加的贤明勤政,一时赞声四起。 九月,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情,风惜云脱去繁复的朝服,换上素淡的衣裙,在王宫里随性走着。 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承露宫前,这里曾是她母亲生前所居之地,自母亲亡故之后,这里已冷清多年。她呆立了片刻,移步跨入宫门,前殿的庭院里,开着一树芙蓉,碧叶霜花,冰明玉润,丽质天然,于秋风里摇曳生姿。 风惜云在台阶上席地坐下,四周静谧,只有淡淡花香缭绕,她看着那树白芙蓉,恍然间想起了母亲。记忆里,母亲身姿纤淡而眉目抑郁,倒有些像这风露清愁的芙蓉花。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闭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注2】 她喃喃念着,想起母亲与父亲的往事,轻轻叹息。 正在这时,宫殿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头看去,便见裴钰领着一群内侍、宫女疾步走来。 “主上,您怎么身边一个人也不带?”裴钰一见到风惜云便皱眉,他抬步走入承露宫,其余内侍与宫女则在宫外候着。 风惜云闻言只是一笑。这个自小便侍候父王的裴总管,也是看着她出生和长大的,待她的情分自不比旁人。“裴总管,你还记得我母后吗?” 提起先王后,裴钰眼中顿现伤感,“记得,老奴怎么会不记得呢,先王与先王后青梅竹马,老奴也几乎是陪着他们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风惜云目光一黯,然后喃喃道,“即算是那样深厚漫长的情谊,也没有几年恩爱。” 裴钰顿惊诧地看着风惜云。 “父王是仁厚宽和之人,却也不能做到有始有终。”风惜云起身,走至芙蓉花树下,即算是满树繁花似锦,可开在这瑟瑟秋风里,又能得几日明媚?能有几朝欢愉?倒不如青松翠柏,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总是苍郁不变。 “主上……”裴钰斟酌着开口,“先王与先王后……唉,先王后若能少些孤傲,也不至于……” 他的话很委婉,甚至不敢说明,但风惜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没有感到半丝安慰,“孤傲是融在母后骨子里的,当年父王看中母后的与众不同,大约也是因为这份孤傲,只可惜没能善始善终。携子之手,与之偕老,终只是自欺欺人。” “主上,你……”裴钰听她的话越发不祥,顿时担心不已。 风惜云却转过身,“走吧,母后大约也不喜欢有人来打扰。”她抬步走出承露宫。 裴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又是怜惜又是忧心。先王薨逝后,青州风氏便只余她一人,而现如今她身为青州之王,日后的姻缘会如何呢?这世间又有哪个男子能与之匹配? 裴钰正暗自思酌间,却见前方的风惜云蓦地停下脚步,目光望向左方,裴钰看去,却见一名小内侍急匆匆地奔来。 “跑什么跑?成何体统!”他立时呵斥了一声。 那名小内侍顿时吓得脚下一收,险些绊倒自己,等喘息数声后,才诚惶诚恐地走了过来,向风惜云行礼,“主上,宫外来了个人,说是您的厨师。” 风惜云闻言,顿眼睛一亮,“快请!” “是。”内侍领命,忙又往回跑去,跑了几步,记起了裴钰的呵斥,忙收了脚步,一步一步走去。 “快去。”风惜云却在身后催他。 于是,小内侍赶忙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风惜云也并不等着,也移步往前走去,显然是想迎一迎。 裴钰暗自嘀咕这位“厨师”是何等人,竟让主上亲迎? 走到昱升宫前,立于高高丹阶上,远远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正自坤令门走出,不紧不慢地向着这边走来。 随着那人越来越近,身形面貌渐渐清晰,年轻的男子,淡青色的衣袍,普普通通的五官,看起来十分平常,远远不及兰息公子的俊美雍容,裴钰实不明白这样的人何以能让主上亲迎。于是目光再次望向那人,看第一次时,顿觉得有些不寻常了,那人平凡的五官里似蕴着常人未有的灵气,顾盼间便有风华流溢,令人暗暗称奇。 青衣男子走至丹阶下,仰望着丹阶之上的风惜云,然后行礼,“拜见青王。”虽然语气恭敬,却只是微微躬身,并未行大礼。 在裴钰正觉得此人礼节失当时,耳边便听得风惜云的声音,“久微,你终于来了。”那语气无限欢喜,让他惊奇不已。 “嗯,我来了。”久微亦微微一笑,目光望着丹阶上的风夕——不,那不是风夕。 虽然白衣依旧,但那衣裳的前襟与裙摆都绣有繁丽的金色凤凰,腰间系着玉带,长发挽成云髻,金钗插髻,步摇压鬓,一派明丽华美,便是神情举止间,亦是清华高贵。这些无不昭示着这不是江湖上那个简单潇洒的白风夕,眼前之人是青州之王——风惜云。 他心头复杂,似有些失落,却又有些隐隐的兴奋与期盼。 风惜云的目光深深凝视着丹阶下的久微,然后伸出手,“久微,我等你很久了。” 久微目光微凝,然后他抬脚,向着丹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到风惜云的面前,“我说过我会来的。”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嗯。”风惜云重重点头,眉目舒展,轻松愉悦,“来,我们走,我有很多的话要和你说。” “好。”久微轻笑。 两人携手而去,身后裴钰已是一脸惊呆。 这人到底是谁?主上竟然和他如此亲近?那一刻,裴钰忽然间想起了早逝的写月公子,自他去后,主上这是第一次这样地亲近一个男子。 当日,王宫上下都知道来了一位久微公子,虽不知家世如何,但主上与他十分亲近,是否就是主上将来的王夫呢? 韶光苒苒,芙蓉纷落,便有桂飘金秋。 含辰殿里,风惜云放下手中的奏章,揉揉眉心,侧首望向窗外,一树丹桂正满树芳华,飒飒金风吹过,便随风摇洒幽香。 朝局已稳,只是在摇摇欲坠的大东朝,这种平静能维持多久呢?而她又能否护住青州的百姓,让他们免受战乱之苦呢?想至此,心头不由幽幽一叹。 忽然,细微的声响传来,仿佛是落叶舞在风中,人耳几乎不能察觉。 “什么人?”她轻声喝道,长袖垂下,白绫已握在手中。 一抹淡淡的黑影若一缕轻烟般从窗口轻飘飘地飞入殿中。 “暗魅,拜见青王。” “暗魅?”风惜云目光一凝,打量着那抹黑影,模糊一团,看不清面貌,也看不出体形,只大略知道,他是跪着的,正垂首向她行礼,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声音,却也是听过后便再也想不起来的,“雍州的兰暗使者?” “是。”暗魅答道,“奉公子之命,送信与青王。” 话落之时,一股清雅的兰香便在殿中飘散开来,然后一朵墨兰自那团黑影里飞出,直往风惜云飞去。 风惜云松开握住白绫的手,平摊于前,那朵墨兰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掌心。她对着墨兰微微吹口气,墨兰便慢慢舒展、散开,然后薄如蝉翼似的信纸便从墨兰的花蕊里露了出来。 她拈起信纸,片刻间便将信看完,顿时面上微热,如饮琼酒,玉颜沁霞,但也只是转瞬间,面上霞光已褪去,眼眸深幽如海,让人无从看出任何情绪。 “临行时公子吩咐,需得带回青王的亲笔回信。”暗魅无波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嗯。”风惜云微微一笑,只是笑中却未有任何欢欣之意,“明日的这个时候,你再来取信。” “是,暗魅告辞。”黑影又轻飘飘地从窗口飞出。 风惜云的目光落回手中的信,一瞬间,略带悲凉的笑浮上她的脸,转头望向窗外,秋高气爽,丹桂烂漫,她看着却是无奈地长长叹息。 真的要走这一步吗? 殿外传来脚步声,久微抬步跨入,顿一股菊花的清香在殿中蔓延开来。 风惜云回神,转头便见久微托着一碗粥进来。 “累了吧?我给你做了菊花粥,明目清神。”久微将粥碗放在桌上,却见她神色不对,不由问道,“怎么啦?” 风惜云只是笑笑,端过粥碗,便闻得满鼻清香,心神不由一静。 久微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递上勺子,“看看味道如何。” “嗯。”风惜云接过,舀了一勺入口,“嗯……又清又凉,香绕唇齿,好吃!”三两下便将一碗粥喝完,再抬头望着久微,原本微皱的眉头已展开,眼中此刻只有馋意,“久微,我还要一碗。” “吃多了就不香了。”久微抬手弹了弹她的额头。 “久微……”风惜云扯着他的衣袖,其意自明。 “只能吃一碗,不然晚上你不要吃饭了?”久微抽回自己的衣袖,有些好笑地看着风惜云,似乎只有贪吃这一点,才能将眼前之人与昔日那个白风夕联在一起。 “好吧。”为了晚上的美食,风惜云勉强答应了。 久微收拾了碗勺放置一边,回头却见风惜云正看着桌上一朵墨花出神,便静静立在一旁看着她,却是半刻过去了也不见她回神,不由目光望向墨兰,心中蓦然一动,唤道:“夕儿。” 风惜云惊醒,侧头看他,见他目中隐现担忧,不由勾唇笑笑,道:“久微,你知道要让两个国家融为一体,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嗯?”久微眉峰微敛,“结盟?” 风惜云摇头,“换一个说法,让两个人融为一体,你知道是什么方法吗?” 久微眼睛一瞪,看着风惜云不语,心中虽隐约猜到,却又似不想相信。 “夫妻。”风惜云却自己答了,目光凝视着那朵墨兰,“夫妻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要让两个国家不分彼此,福祸与共,那最简单也是最好的办法,便是两州之王结为夫妻!” 久微看着风惜云,自然没有漏过她说到“夫妻”之时眼中闪过的郁色,“夕儿,难道是……” 风惜云又是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指尖拨弄着墨兰,淡淡道:“其实我早就有料想过,只是没想到他真会如此。我以为……我与他这十余年,无论于我还是于他,总有些不同,他总还会保留一点点的……只可惜,他还是走了这一步。” 久微双眉蹙在一起,“那你如何决定?” “我吗……”风惜云起身走至窗前,看看手心的墨兰,然后伸出手,轻轻一吹,墨兰便飞出窗口,飘向半空,“我当然是要答应他。”话说出了,眼中却现无奈与悲哀,目光依然追着那朵墨兰,仿佛是亲手拋出了什么重要之物,虽不舍,却决然。 “你真要嫁给他?”久微走至风惜云身边,扳过她的身子,“夕儿,不能答应。十年情谊不易,若答应了他,你们之间便算走到了尽头!那样……那样,日后你俩必定都会憾恨的!” “久微。”风惜云抬手握住肩膀上久微的手,摇头一笑,笑得轻浅,却也笑得无奈,“或许这是上天注定的,从我与他相遇之初便已注定,这么多年……还不够吗?可是我与他总是无法再近一步,靠得最近时也隔着一层。他无法,我也无法!” “一定要如此吗?”久微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处在我与他这样的位置,只能如此。”风惜云转过身,目光荒凉地望着窗外的丹桂,“这个大东朝已千疮百孔,我有我要护着的,他有他想要握住的,那么我们合作便是最好的,我达成所愿,他得其所想。” “可是……”久微忧心地看着风惜云,那双蕴藏着灵气的眼眸仿佛可穿越时光看透日后的种种,“若一生如此,岂不悲哀?” “我和他……一生……”风惜云的声音有片刻的茫然,眸光空空地落向远方,“十余年相交,走至今日,若是可能,我想他也不会轻易断送。” “夕儿。”久微唤一声,声音里有着深深的忧切。 风惜云怅怅地望向天空,淡蓝的天空上,有游云丝絮般飘移,那样的高远,那样的自由,她心中渴望着,却知道她再也不能伸手。 “若我只是白风夕,当日在天支山上我便拖着那人一起走了,笑傲山林,踏遍烟霞,自在潇洒。什么天下,什么霸图,都与我无关,哪管他是丰息还是兰息,也不需愁他到底有多少九曲肠沟……可是,我到底是青州风氏的子孙。”她回首看着久微,目光坚毅,“我一生最重要的部分还是青州的风惜云!人一生,并不只是为着自己,为着情爱,更多的还有责任与义务!”她深深看着久微,目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久微,你不同样如此吗?” 久微哑然,良久后深叹一口气,“我每天都会为你做好吃的,定会让你身体康泰,长命百岁!” 注释: 【注1】李孝光《牡丹》 【注2】王维《木芙蓉》 第30章 身系王道心天下 景炎二十六年,十月中旬,风惜云自王都出发,巡视篆城、浔城、溱城、丹城这四城。 闻说女王出巡,青州百姓皆翘首以待,想亲眼一睹这位少时即名扬九州、文武双全的女王,他们想亲自向年轻而英明的女王表达他们的忠诚与敬爱。 篆城,是风惜云巡视的第一城。 当那车驾远远而来时,夹道相迎的数万百姓不约而同地屏息止语,慢慢地由八匹纯白骏马拉着的玉辇驶近了,隔着密密珠帘,透过飞舞的丝缦,隐约可见车中端坐一人,虽未能看清容颜,但那端庄高雅的仪态已让人心生敬慕。 因路旁百姓太多,玉辇只是缓缓而行,侍卫前后拥护。 “主上!” 不知是谁开口喊了一声,顷刻间便有许许多多的声音跟随,高声呼喊着他们的女王,虽未曾言明,可那迫切的目光早已表露出他们的意愿,他们想看一眼车中的女王,看这也许终生才得一次的一眼。 “主上!” “主上!” ……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里,终于,玉辇里伸出一只素白如玉的纤手,勾起了密密的珠帘,露出了玉座上高贵的女王,她的面容那样的美丽,她的目光那样的明亮,她的笑容那样的温柔……百姓们顿为之敬慕不已,当玉座上的女王向两旁百姓含笑点头致意时,刹那间“女王万岁!”之声山呼海啸般响起,直入云霄,久久不绝。 地上,万民倾倒,匍匐于地,向他们的女王致以最诚最高的敬意。 步上篆城城楼,看着风惜云向城下的百姓挥手,久微轻声道:“你并非如此招摇之人,何以此次出巡却如此声势浩大?” “民心所向,便是力量所聚。”风惜云淡淡道。 久微看着城下满怀敬仰的百姓,再回首看看身旁高贵威仪中又不失清艳丰神的风惜云,蓦然间明白了。这十数年里,她的才名,她创立的风云骑,早已让她声震九州,青州的百姓无不崇仰,但那毕竟只是从传说中化出的感觉,比不得此时此刻,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位贤明宽厚又高贵美丽的女王后,发自心底的敬慕与爱戴。 “你是在作准备吗?” “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临了,他们与我齐心,我才能护得住他们!”风惜云抬首,仰望万里无云的碧空。 这一路巡视,风惜云还查办了几位令百姓怨声载道的贪渎官吏,此举更是让百姓们对她赞不绝口。 至十二月中,女王结束巡视,带着青州百姓们的衷心敬爱回到了王都。 “明明出了太阳嘛,怎么还这么冷?” 含辰殿前,久微提着食盒,抬首望一眼高空上挂着的朗日,喃喃抱怨着,一边将食盒抱在怀中捂着,免得冻冷了。 他推开殿门,便看到风惜云正对着桌上的一堆东西发呆,“这都是些什么?” “久微。”风惜云抬头看一眼他,绽出一丝微笑,目光落回桌上,“这可都是些稀罕东西。” “哦?”久微将食盒放在桌上,目光扫向那些东西。 并非什么贵重之物,或铜或铁、或木或帛,或铸或雕、或画或写,各种奇特的形状、图案林林总总地铺满一桌,与王宫中随处可见的金玉珍玩相比,这些只能算是破铜烂铁吧? “这些都是江湖上的朋友送给白风夕的。”风惜云伸手拈起桌上一面铜牌,那上面雕着一枚长牙,“这面铜牙牌是当年我救了戚家三少时,他们家主送给我的。” “那个传说中永远长不大、永远不会老的鬼灵戚三少?他可是戚家最重要的宝贝。”久微闻言,便伸手隔着衣袖接过那面铜牌,“他们家的东西都是鬼气森森的,常人可碰不得。嗯?这戚家家主的牙牌可好用了,有了这牙牌,阴阳戚家便唯你之命是从,他们倒是好大方。” “戚家人虽然性子都很冷,但他们却最是知恩重诺的。”风惜云语气里有着敬重,显然对于戚家十分看重。 “冰凉凉的,还给你。”久微将铜牙牌还给风惜云,“他们家不但人冷,所有出自他们家的东西也冷,你看这铜牙,比这十二月天的冰还要冷!” “哈哈,有这么夸张吗?”风惜云好笑地看着久微不断摩擦着双手的动作。 “我可不比你,有内功护体。”久微看看风惜云身上轻便的衣衫,再看看自己臃肿的一身,不由叹气,“早知道我也该习武才是,如此便可免受酷暑严寒之苦。” 风惜云摇头,“你以为习武很轻松呀。” “我知道不轻松。”久微将食盒中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出,“所以我才没学啊,还是做菜比较轻松。来,快吃,否则等会儿就冷了。” “今天就只有面条吃吗?”风惜云接过面碗。 “这面条可费了我不少时辰。”久微在她对面坐下,把玩着桌上那些东西,“你先尝尝看。” “嗯。”风惜云吃得一口,顿时便赞道,“好香好滑,这汤似乎是骨头汤,但比骨头汤更美味,你用什么做的?” “这汤嘛,应该叫骨髓汤。我用小排骨煲了三个时辰,才得这一碗,再加入少许燕窝,起锅时再加点香菇末。可惜现在是冬天,若是夏天,用莲藕煲排骨做面汤,会更香甜。” “那等夏天了你再煲莲藕排骨汤吧。” “想得倒远。”久微一边与她说话,一边翻着桌上的东西,“这是易家的铁飞燕,这是桃落大侠南昭的木桃花,这是梅花女侠梅心雨的梅花雨,这是四方书生宇文言的天书令……哟,这些破铜烂铁看起来一文不值,倒真是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你忽然拿出这些来干吗?” 风惜云咽下最后一口汤,才推开碗,抽了帕子擦了擦嘴唇,才看着桌上那些信物道:“自然是我要用到它们。” 久微把玩着信物的手一顿,目光看住风惜云,片刻后才开口道:“难道你想让他们帮助你们?以这些人在武林的声望,确实可为你召集不少的力量。” “不。”风惜云摇头,随手拈起那朵木桃花,“那个战场我不会拖他们下去,只是……”她语气一顿,目光瞟了瞟窗外,才低声道,“自我继位后,便罢黜不少旧臣,起用一些位卑的新臣,自然会有些人心生怨恨。” “那……”久微捡起那支铁飞燕,摸着那尖尖的燕喙,“你是想用这些江湖人来……”他目光看一眼风惜云,才继续道,“是要监视起来?” 风惜云点头,“如今局势至此,不知哪天我便要出征,到时最怕的便是他们在我背后捣乱。”她手一抬,那朵木桃花便直射而去,叮的一声便稳稳嵌入窗棂上,“我要守护的,可不容许别人来破坏!”说完,手一扬,袖中白绫飞出,在窗棂上一敲,木桃花便弹飞而回,她张手接住,“那些人,不便明着派人,让这些陌生的武林高手隐在暗处监视,更为妥当。若有妄动,由他们下手,那必也是干净利落!”话落时,手一挽,白绫飞回袖中,利索得如她此刻的神情语气。 久微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半晌后才叹息道:“夕儿,你此刻已是一位真正的王了。” 风惜云闻言,抬眸望向久微,然后转着手中的木桃花,淡淡笑道:“很有心计手段是吗?” 久微默然,片刻后才道:“说来这些年你游历江湖,倒也收获匪浅,不但熟知各国地理人情,更让你侠名远播,结交了一大堆的豪杰高人,他日你举旗之时,必有许多的人追随。” “久微,你不高兴呢。”风惜云看着久微轻轻叹口气,然后垂眸看着桌上那一堆的信物,笑了笑,却有几分无奈,“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来是要继承王位,做青州之王的。哥哥那样的身体……我五岁时就对哥哥说过,以后由我来当王,哥哥一辈子都可以写诗,弹琴,画画。所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王,我自小就学着,之于王道,我一点也不陌生,所有的计谋手段我都可以运用自如。只是……”话至最后却又咽下了,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桌面上的东西。 听得这样的话,再看一眼她面上的神情,久微只觉得心头沉沉的,酸酸的,不由起身,将她揽在怀中,“夕儿,以你之能,你是一个合格的王,但以你之心性,你却不适合当一国之王!” 风惜云倚在久微的怀中,眷恋地将头枕在他的脸膛上,这一刻,放开所有的束缚与负担,她闭目安然地依在这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久微,你不会像写月哥哥那样离我而去吧?” “不会的。”久微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目光望着那一桌的信物,“我不是答应了你,要做你的厨师吗?你在一天,我便给你做一天饭。” 闻言,风惜云勾唇,绽起一抹浅浅的,却真心开怀的笑容,“那你的落日楼呢?” “送人了。”久微淡淡笑道。 “好大方啊。”风惜云笑道,忽又想起了什么,抬首看着久微,“我记得以前你曾说过你收留了一位叫凤栖梧的歌者?” “嗯。难得才色兼具的佳人。”久微低头,“你为何突然问起?” “她是不是那个凤家的人?”风惜云目光严肃。 久微一愣,然后颔首道:“是的。” “果然!”风惜云猛然站起身来,一掌拍下,即要拍在桌上时,看到那满桌的信物,顿时醒过收回真力,但手掌落下时,那些个信物依旧蹦跳起来,有些还落在地上,“那只黑狐狸!”她恨恨道。 “用得着这般激动吗?”久微看着摇头,弯腰捡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信物。 “那只黑狐狸,不管做什么,他绝对是……哼!他总是无利不为!”风惜云咬牙道,目光利如冰剑般盯在空中某处,仿佛是要刺穿那个让她愤怒的人。 久微有些好笑又有些玩味地看着她,“他并不在这里,你就算骂得再凶,眼光射得再利,他也无痛无痒的。” 风惜云顿时颓然坐回椅中,颇为惋惜地叹气,“可惜那个凤美人了,她对他却是真情实意。真是的,那样清透的一个女子,他岂配那份真心!” “那也是他们的事,与你何干?”久微不痛不痒地道。 风惜云闻言一僵,呆坐在椅上良久,忽然抬首看着久微道:“久微,不论王道有多深多远,我都不对你使心机手段!” “我知道。”久微微笑。 “而且我会实现你的愿望。”风惜云再道。 久微一呆。 风惜云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灌入,顿让久微打了个冷战,“久微,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我以我们青州风氏起誓!” 景炎二十七年,二月十四日,雍州雍王遣寻安君至青州,以雍州丰氏至宝“血玉兰”为礼,为世子丰兰息向青州女王风惜云求亲。 二月十六日,青王风惜云允婚,并回以当年凤王大婚之时,威烈帝所赐的“雪璧凤”为定亲信物。 在大东,男女婚配必要经过意约、亲约、礼约、和约、书约五礼。 意约,乃婚说之意,即某家儿女已成年,可婚配了,便放出风声,表露欲为儿女选亲的意愿。 亲约,某两家,得知对方家有成年儿女并有了选亲之意后,便遣以媒人至对方家提亲。 礼约,愿意结亲的,便互相赠以对方婚定信物。 和约,让定亲的男、女择地相见,谱以琴瑟之曲,合者定白首之约,不合者则互还信物解除亲事。 书约,男、女双方在长辈亲友们见证下,书誓为约,共许婚盟,同订婚日。 得青王许婚后,两州议定,和约仪式定在雍州王都,四月兰开之时。 雍州王宫。 三月末时,其他州或已春暖花开,但地处西北的雍州,气温依旧干冷。 任穿雨一踏入兰陵宫,便闻得淡淡幽香,爬过百级丹阶,绕过那九曲回廊,前面已依稀可望猗兰院。 他吸了吸鼻子,兰香入喉,沁得心脾一阵清爽。 这兰陵宫的兰花总不同于别处,他目光扫过道旁摆放的一盆盆兰花,暗自想,这天下大约再也没有什么地方的兰花可比得上兰陵宫的,这里一年四季都可看到兰花,各色各形,日日不绝。 想到兰花,便会想到他们的世子兰息公子,听说公子出生之时,举国兰开,整个王宫更是笼在一片香馨之中。 他一边走一边想,找个时间要和公子说说,或许这一点又可大做文章呢。 走至猗兰院前,侍立的宫女为他推开门,踏入门内,那又是另一个世界。 沁脾涤肺的清香如同一层雅洁的轻纱披上全身,让人一瞬间便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高雅清华。放目望去,那是花海,白如雪的兰花枝枝朵朵,丛丛簇簇,望不到边际,而洁白的花海中立着一道墨色身影,容若美玉,目如点漆,丰神俊秀,几疑花中仙人,却褪去仙人的缥缈无尘,多了份高贵雍容,如王侯立于云端。 任穿雨如往日般再次轻轻叹息。每次一进这门,他就会觉得满身的污垢都被这里的兰香清洗了,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是个干净的好人。可是他不是好人,很久以前他就告诉过自己,不要做那虚伪而悲苦的正人君子,他宁做那自私自利却快活的小人。 “公子。”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嗯。”丰兰息依然低头在拨弄着一枝千雪兰,神情专注,仿如那是他精心呵护的爱人,那样的温柔而小心翼翼。 任穿雨目光顺着他的指尖移动,他手中的那株千雪兰还只是一个花骨朵儿,疏疏地展着两三片花瓣,而丰兰息正在扶正它的枝,梳理它的叶,在那双修长白净的手中,那株千雪兰不到片刻便一扫萎靡,亭亭玉立。 “事情如何?”正当任穿雨望着出神时,丰兰息开口了。 “呃?哦,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任穿雨回过神答道。 “是吗?”丰兰息淡淡应道,放开手中的千雪兰,抬首扫一眼他,“所有的?” “是的。”任穿雨垂首,“臣已照公子吩咐,此次必能圆满!”话音重重落在“圆满”两字之上。 “那就好。”丰兰息淡淡一笑,移步花中,“穿云那边如何?” “迎接青王的一切礼仪他也已准备妥当。”任穿雨跟在他身后答道。 “嗯。”丰兰息目光搜寻着兰花,漫不经心地道,“这些千雪兰花期一月,时间刚刚好。” 闻言,任穿雨再次恭敬地躬身道:“公子大婚之时,定是普国兰开,香飘九霄!”说着,他抬首看着他的主人,目中有着恭敬,也有着一丝仿佛是某种计划达成的笑意,“因为公子是兰之国独一无二的主人!” “是吗?”丰兰息淡淡一笑,脚步忽然停住,他的身前是丝缦密密围着的,约一米高,形似宝塔的东西,他看了片刻,然后道,“穿雨,你定未见过这株兰花吧?”言语间依稀有几分得意,几分欢喜。 “这……也是一株兰花?”任穿雨不由有些好奇,想这猗兰院他可是常客,公子每培养出新品,他几乎可说是第一个见到,对于兰花,他这个本是一窍不通的人现在也能如数家珍般一气道出上百个品种,还能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 丰兰息轻轻揭开那一层层丝缦,丝缦之下是一座水晶塔,可更叫任穿雨惊奇的却是塔下之花。 “果然……快要开花了。”丰兰息语气轻柔,似怕惊动了塔中的花儿,“你看我这株兰因璧月如何?” 任穿雨惊异地看着水晶塔,塔中长着的一株花,确切地说是一株含苞待放的并蒂花,可最最叫人惊奇的却是——并蒂长着的两个花苞一黑一白!并蒂双花虽是少有,但双花异色,更是举世罕见!那花虽还未放,但那花瓣已依稀可辨,竟似一弯弯新月,阳光之下,发着一种晶玉似的光泽。 “这兰因璧月我种了八年,总算给我种出一株来。”丰兰息揭开塔顶,指尖轻轻碰触着白玉似的花朵儿,回首一笑道,“她可说是看遍了天下的奇景异事,但我这株兰因璧月定能让她惊异不已!” 丰兰息那一笑却比这并蒂异色兰花更让任穿雨心惊! 兰因?璧月?他目光扫过那株兰花,然后落向丰兰息额间那一弯墨月,心头忽生警戒,“这兰因璧月确实世所罕见。”他的声音恭谨而清晰,“只不过听说苍茫山顶长有一种苍碧兰,想来定是妙绝天下!” “苍碧兰?”丰兰息唇角勾起一丝微笑,眸光落回兰花上,“光听其名已是不俗,总有一天,我们会见到的。”说着,他抬步往回走,风吹花伏,仿如欢送,回首看一眼那雪舞似的花海,眸光变得幽冷,“那一天让兰暗使者助你一臂之力,不要让那些人……弄脏了我的花。” “是!”任穿雨垂首,心头一松,公子还是那个公子! 同样的时刻,青州含辰殿里,风惜云端坐于玉座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站立的两名老臣,国相冯渡、禁卫统领谢素。 “冯大人,谢将军。” “老臣在!”冯渡、谢素齐齐应道。 “孤不日即要启程前往雍州,所以国中大小事务便要拜托二位了。”风惜云站起身道。 “臣等必然竭尽所能,不敢懈怠!”冯渡、谢素齐齐跪地示忠。 “两位大人请起。”风惜云走近扶起地上的两名老臣。 “多谢主上。”两名老臣起身。 “冯大人。”风惜云目光凝视着冯渡,眼中尽是诚恳与和煦,“你乃三朝元老,国中臣民无不对你敬仰万分,所以国中政事孤便尽托与你,你可要多多费神了。” “请主上放心,有老臣在一日,青州必安!”冯渡恭声道。 “有大人此言,孤就放心了。”风惜云温和地笑道,“孤不在时,大人可不要太过操劳,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孤还希望老大人能辅佐孤一生呢。” “谢主上关心,臣必定健健康康地等着主上回来!”冯渡心头一热。 “谢将军。”风惜云转头看向一直侧立一旁的禁卫统领谢素,“风云五将虽有名声,但毕竟年轻,不及你的经验与老成。”她抬手拍拍老将军的肩膀,“所以孤走后,这青州的安危便托付你了。” “臣亦如冯大人所言,臣在一日,青州必安!”谢素垂首恭声道。 “好。”风惜云微笑颔首,同时双臂微抬,左右掌心各现一物,“孤此去,归期不定,但不论孤在与否,卿等见此二物,便如见孤!” “是!” “两位大人退下吧。” “臣等告退!” 两名老臣退去,殿中又安安静静的,风惜云垂首看着掌心两物,轻轻叹息。 她的左掌上是一块墨色的玄令,正面雕着敛翅卧于云霄的凤凰,背面刻着玄枢至忠,这便是青州之王的象征——玄枢。右掌上是一块赤红的鸡血石,雕成凤翼九天的模样,是能调动青州兵马的兵符。 “依我看,齐恕的才能远在谢将军之上,你为何不让齐恕统领禁卫军?”久微自殿后走出。 “这两名老臣,在朝在野素有威望,又忠心耿耿,我名义上留他们监国,既能压住一些人,也能安抚一些人。”风惜云淡淡道。 “所以你还要留下齐恕?”久微眉头动了动。 风惜云垂目看着掌心两物,然后合起手掌,“因为……我要后顾无忧。” 久微忽然一笑,“夕儿,你若不当王,实是浪费你的才干。怪不得风云骑的几位将军对你忠心不二。” “风云骑的几位和其他人自是不一样,十多年走下来,他们几乎是与我一起长大的,除却君臣之外,我们还是朋友和亲人!”风惜云抬首淡淡一笑,笑得十分温暖,“久微,他们和你一样,是这世上我仅存的亲人。” 久微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中也一片温暖,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这一边是玄枢,一边是凤符,合起来便是整个青州。夕儿,整整一个王国在你掌中,你握着的其实很多。” “是很多。所以,我不能负他们。”风惜云握紧双掌,“久微,你是信天命还是信人定胜天?” “我嘛……”久微眯起了眼睛,凝眸看着某一点,似看着遥远的某个虚空。 “主上,齐将军求见。”殿外响起内侍的声音。 “让他进来。” “是。” 不一会,齐恕大步而入。 “臣拜见主上!”齐恕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 “起来吧,用不着这般大礼,又不是在紫英殿上。”风惜云扶起他。 齐恕起身,“不知主上召臣前来有何事?” 风惜云走回玉座前坐下,“这几月的时间,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回禀主上,这几月臣一直在训练新兵,如今十万禁卫军、五万风云骑已然齐整威武。”齐恕恭声道,并抬首看着风惜云,眼睛里闪现一丝奇异光芒,“五万风云骑依然是主上心中的风云骑!” “那就好。”风惜云微微一笑,“齐恕,此次我前往雍州,徐渊、林玑、程知、久容四人随扈,你便留守王都。” “臣……”齐恕才刚开口,便被风惜云挥手打断。 “此次你不能随我同行。”风惜云再次起身走至齐恕面前,“我此去雍州,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能回,国中虽有冯渡、谢素等人在,但他们毕竟老了,你必须留下来协助他们,同样也是要帮我守住这个青州。你的责任比之徐渊他们更为重要!” “但是此次……”齐恕想说什么,却又顾忌着未说出来,只拿一双眼睛望着风惜云。 风惜云自然明白他担忧的,“确如你所想,我此去,短则一两月便归,长则几年才归,我也不能确切地回答你,所以我才带他们四人同行,这枚凤符你收好,必要时你知道要如何办的!”她将赤色凤符放入齐恕的掌心。 “是!”齐恕躬身接过。 “青州有你,我才能放心地走。”风惜云看着他道,“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臣知道,请主上放心,臣必会守护好青州,静待主上归来!” “我四月初即动身,你准备去吧。” “臣告退。”齐恕点头,然后转身对着静立一旁的久微郑重行礼,“请久微公子好好照顾主上!”语气十分恭敬。 “请将军放心。”久微也微微躬身还礼。 两人目光相对,然后彼此颔首,齐恕便退下去。 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消失于门外,久微回首看向惜云,“你留他果有些道理。” “齐恕性情沉稳,有他留下,我才能后顾无忧。”风惜云目送齐恕的身影。 久微看着她片刻,忽然道:“我一直有个疑问,那位兰息公子到底在等什么?” “他吗?”风惜云轻轻笑了,“大约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第31章 十里锦铺云华盖 景炎二十七年四月初,青王风惜云自青州王都启程,前往雍州。 四月六日,青王抵达青州边城良城。 四月七日,青王抵雍州边城甸城,雍王派寻安君亲自迎接王驾。 四月十二日,风惜云一行已至雍州王都十里之外。 “这是什么香味?” “是呢,什么东西这么的香?” “是兰花的香气吧?” “雍州被称为兰之国,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呢。” “可不是,风中尽是兰花香。” …… 长长的车队里,响起女子清脆的娇语,那些都是此次随侍青王的宫女,一个个皆年少活泼。 青王玉辇里,久微启开窗门,一缕清香便随晨风而入,顿时心神一振,“这兰香既清且远,实是难得。” 风惜云目光瞟一眼窗外,窗外的野地,碧草无垠,春风吹拂,阳光下如绿毛的绒毯般柔顺,令人想伸手去抚摸,“我们风氏的先祖风独影谥号是‘肃’,但世人都不称她肃王,都爱称她为凤王。而雍州第一代雍王丰极的谥号是‘昭’,百姓却送他另一个称号‘昭明兰王’。”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承接着从窗口照入的淡金色朝阳,“容仪恭美曰昭,照临四方曰明。传闻其雪肤墨发,俊美异常,当年有着‘大东第一美男’的称号,女子见之倾心。而后封王国有方,政绩最为出色,深受百姓爱戴。所以昭明二字他已当之无愧,至于兰字——则是因为他独爱兰花,雍州百姓爱屋及乌,普国皆种兰花,天长日久里,雍州的兰花甲天下,被称为‘兰之国’。” “怪不得这兰花香这般奇特。”久微感慨,“雍州兰花甲天下,那王都的兰花定是甲雍州,这回倒要好好欣赏了。” 风惜云坐正身姿,玉辇还在不紧不慢地前行,清雅的兰香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像极了那人身上的味道,不由喃喃道:“不知这兰花是黑色还是白色?” “听说雍州兰息公子出生时普国兰开,且自他出生后,雍州兰陵宫里的兰花可无分季节,花开不败。”久微忽道,脸上浮起浅浅的,别有意味的淡笑,“荒野之地,兰花未见却清香已闻,这兰之国真是名不虚传。” “所以雍州才会有那样的传说,兰息公子乃昭明兰王转世,是上天赐给雍州的主人!”风惜云淡淡笑道,眼中却无笑意,只有讽意,“这样的传说呀……”似想说句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真是不错。” 久微闻言拍拍风惜云的手,不再说什么。 正在这时,玉辇忽然停住了,门外响起内侍的声音:“启禀主上,雍州迎接主上的使臣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风惜云一怔,然后站起身来,脚步刚动,却又停住,目光盯住玉辇门口的方向,片刻后无声地一叹,“真的是到了。” 门从外轻轻拉开,然后四名宫女携着清幽的兰香走入,躬身齐道:“恭请主上下辇!” 两名宫女挽起珠帘,两名宫女扶着风惜云,缓缓走出玉辇,踏出那道门,清冷的兰香便扑面而来,抬眸的刹那,不由全身一震! 玉辇前是通往雍州王都的大道,道的两旁摆满了一盆一盆白色的兰花,道的中间铺上了有如朝霞般明艳的锦毯,锦毯上撒满了雪白的兰花,一眼望去,仿佛是雪淹红梅,又似红梅裹雪,既清且艳,既丽又雅。再抬首遥望,兰花与锦道似长河般长长望不到尽头,朝阳为这花河镀上薄薄的金光,绚丽的光芒中,让人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于通往瑶台的花径上。 “好特别的欢迎仪式!”久微的声音如天外飞来。 那一刻,风惜云辨不清自己心头的感觉,是惊?是疑?是喜?还是悲? “夕儿,你们或可开始另一段路程。”久微看着那梦幻似的花河锦道,也不由衷心感慨,“这不是无心便能做来的。” 风惜云回首看一眼久微,微微绽颜一笑,笑容轻忽如风中兰香,眼眸深处却泛起一丝沉重,让她的神情添上一抹极其无奈的轻愁。 “恭迎青王!” 玉辇前黑压压的跪倒大片的人,一道清朗的嗓音蓦然响起,响亮得似能震飞这美得不真实的花河锦道。 风惜云转身,面向玉辇前的人群。 “恭请青王玉驾!”一名银色锦衣的年轻男子跪于众人之前。 风惜云抬步,扶着身旁的宫女,一步一步走下玉辇,双脚踏上霞色的锦毯,足前是连绵的雪白兰花,目光所至黑压压的人群,清香如烟似雾萦绕一身,这便是他的诚意吗? “平身!”清亮的声音和着风送得远远的。 银衣男子及众人起身。 风惜云目光扫过,目光微顿,这银衣男子原来是个熟人。 “请青王上轿!”银衣男子侧身引路。 风惜云微微一笑,“多谢穿云将军。” 银衣男子——任穿云猛然抬首,双眸晶亮,“青王还记得穿云?” “当然。”风惜云颔首,抬步走向那一乘准备好的轿子,心头又是一叹。 那轿以红色珊瑚为柱,以蓝色水晶为窗,以玉为顶,却一半为墨玉,一半为雪玉,各为半月形,交合又为一个圆月,玉顶上再铺满墨兰、雪兰,黑白相间,若雪中落了一地的墨玉蝴蝶,风过时,犹自扇着香翅,烟霞似的轻纱从四壁垂下,隐约可见轿中仿若展翅凤凰的玉椅。 见风惜云怔立不动,眸光似落在轿上,又似穿越了轿子,脸上的神色竟无法辨清是欢喜还是平静,良久后,才见她微微启唇,似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是无声地闭上,可那一刻,任穿云却仿佛听见她心底的一声深深的,长长的叹息。 “穿云曾说过,当青王驾临雍州时,我家公子必以十里锦铺相迎!”任穿云忽然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出昔日两人在北州初会之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风惜云的眼睛,似想从中窥得什么,等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有,不由微微失望。 风惜云的脸上慢慢绽开一朵淡而优雅的浅笑,目光落向长长的花河锦,道:“十里锦铺,十里花河……你家公子实在太客气了。”声音平缓无波,却又其意难测。 她走向那乘玉轿,早有宫女挽起丝缦,她坐入轿中,双手落下,掌心是展开的凤翅,微垂双眸,只听得轿外有声音响起,“青王起驾!” 玉轿稳稳地抬起,不快不慢地往王都而去,沿途是山呼相迎的雍州百姓,一路踏着艳如火,洁如雪的花河锦道,闻着那似能沁心融骨的兰香,手心处一阵冷一阵热。 仿佛过了一世,又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心头生出奇异的感觉,她睁开眼睛,透过薄薄轻纱,清晰可见,前方高高的城门之下立着一人,高冠华服,长身玉立,临风静然,那样的高贵而……遥远! 玉轿停了,风惜云抬手,掌心微湿,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吐出,微微握拳,然后松开,平静心绪,抬首踏步走出,轻纱在身后飘飘落下,带起一丝凉风,背脊微冷。 “臣等恭迎青王!” 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里,唯有那道墨影依旧静立着,墨底银绣的华服衬得他越发的雍容而……深不可测! 他们移步,前走,不短的距离,彼此却觉得,似乎一辈子也走不近。 然后他们目光相视,浅笑相迎,彼此伸出手,交握一处,那一刻,忽然会心一笑,原来他(她)的手心也滚烫里微有湿意,原来他(她)也和我一般紧张。 他们指尖相触的刹那,欢呼声直震九霄,“良姻天赐!百世携手!万载同步!” 乐声也在欢呼落下的那刻响起,那样的喜庆吉祥,是一曲《鸾凤和鸣》。 他们携手同行,走过那撒满各色兰花,清香四溢的花河锦道,走过那些跪地欢呼的臣民……彼此的手一直牵着,手心一直都温热着,偶尔侧首相视,偶尔目光相接,偶尔浅笑相递……似乎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只是……路有起点便有终点。 “这是息风台。” 脚下停步之时,耳边响起丰兰息轻轻的声音。 风惜云侧首看向他,只见一张熟悉的雍雅笑脸,只那一双眼睛依然幽深如夜。 息风?她淡淡一笑,心头不自觉地又是一叹,今天似乎是她这一生中叹气最多的一天。她抬首看向息风台,很显然,这是新建的,是为着她的到来才筑起的。 息风台是圆形的,分三层,每层高约两丈,如梯形上递。第一层最广,大约可容纳数百人,第二层略小,也可容上百人,最上层约有四丈方圆,上面已摆有一张雕龙刻凤的玉椅,椅前两丈距左右各置一案一椅。 整座息风台全为汉白玉筑成,洁白晶莹,但此时红绫彩带缠绕,朱红色的锦毯一路铺上,显得十分的鲜艳喜气,阳光之下,楼顶的琉璃碧瓦闪耀着光芒,匾额上“息风台”三个赤红的隶书明艳入目。 “主上驾到!”内侍尖细的嗓音远远传来,然后息风台前所有的臣民全都跪拜于地。 风惜云转过身,遥遥望去,只见仪仗华盖如云而来。 这位统治雍州近四十年的雍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按照国礼,她为一州之王,与他地位相等,他本应于城门前迎接,但于家礼,她即将成为他的儿媳,他此时到来倒也不算失礼。 “你总是骂我为狐狸,但你肯定从未见过真正成精的狐狸吧?”丰兰息的细微声音蓦然响在耳边。 风惜云愕然,飞快地侧眸瞟了一眼丰兰息,却见他一脸端正严肃的表情目视前方。 过得片刻,雍王王驾已至近前,隔着一丈之距停步,却不先问礼,而是打量着,似乎在掂量着他这位贵为青州女王的儿媳。 风惜云静静站着,神色淡定地任雍王打量着,同时也打量着她这位未来公公。 一眼看去,只觉他很高很瘦也很老,繁复华贵的王袍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瘦骨伶仃,清瘦的面容,皱纹层层,如同败落的残菊,唯有一双眼睛,虽已凹陷,但瞳仁依旧明亮。 只看雍王的面貌,风惜云便可断定他与丰兰息确实是嫡亲的父子,从他端正的五官依稀可辨他昔日的俊容,墨黑的瞳仁,优雅的仪态,与身边之人极像,便是眼眸深处偶尔闪现的那抹算计的光芒也是一模一样的。 雍王身后一步,站着一位中年美妇,虽已不再年轻,却犹有七分华贵,三分美艳,抬着下巴,神情中带着高傲,想来便是他的继后百里氏。 在雍王的身后,那长长的队伍便是雍州的诸公子、公主以及王室中颇有地位的嫔嫱们,服色各异,神态各具,只是那些目光……这一刻,风惜云忽然真正体会到丰兰息那一日所说的“孤独的青州风氏又何尝不是最幸福的王族”。 雍王静静地打量着他这位名传天下的未来儿媳,关于她,他听到过很多或褒或贬的评价,而此时亲眼看到本人,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个从不求人的儿子会为了她而踏进他最不愿进的极天宫。 “孤年老体迈,以至未能亲自迎接贵客,还望青王海涵!”雍王终于开口,声音是苍老的,却又是极为清晰的,一字一字慢慢道出,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味,末了微微一揖,竟是风度翩翩,一下子竟似年轻了三十岁。 风惜云见之不由暗暗一笑,有其子必有其父,丰兰息是极讲究风仪之人,想不到他这年老的父王竟是一样,再老也不肯在人前,或者说在女子面前失之翩翩仪态。她这么想着时,早已同时一揖回礼,“孤乃是晚辈,岂能劳雍王迎接。” 雍王脸上扯出一抹可称之为笑的表情,只不过很快又掩于那层层菊纹中,“能与青州之王成为一家人,实乃雍州丰氏之福气!” “能得雍州丰氏为亲,孤亦万分荣幸。”风惜云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 “青王天姿凤仪,又文韬武略,令天下男儿倾心。”雍王的目光在风惜云的脸上微微停顿,然后扫过她身旁静立的丰兰息,最后落向身后诸公子,“而今日之后,天下必有诸多男儿失落不已。” 风惜云浅浅一笑,目光轻轻地,似无限情深地看一眼丰兰息,道:“孤才质精陋,能与兰息公子相伴此生,夫复何求。” “哦?”雍王目光深深地看着惜云,半晌后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似是欣赏似是嘲讽,但瞬间却转为亲切和煦,“孤只愿青王能与吾儿夫妻恩爱,白首不离。” “多谢雍王吉言。”风惜云依旧是客气而优雅。 “主上,吉时已至。”一名老臣走近雍王身旁道,看其服饰,应是雍州的太音大人。 “那么……”雍王眸光扫过眼前的一对璧人,“仪式开始吧。” “是!”太音垂下,然后走至息风台前,扬声道,“和约仪式开始!奏乐!” 太音的声音刚落下,乐声也在同一刻响起,极其轻缓,极其喜庆,极其欢乐,是古乐《龙凤呈祥》。 乐声中,雍王领头而行,走向高高的息风台,身后是执手而行的丰兰息与风惜云,再后分成左右两列,左边是王后百里氏、寻安君、诸位公子、公主及朝臣,右边是青州的太音、太律、风云四将、及随侍的内侍宫人。 按照礼制,第一层容朝臣,第二层容王族,第三层只有行礼的新人及双亲可以登上。 因此,踏上第一层时,所有的朝臣及内侍宫人止步,但青州王室仅留风惜云一人,因此便按当日提亲时的约定,风云四将及久微作为青王的亲友踏上第二层,而在雍王抬步踏向第三层时,百里氏脚下刚动,丰兰息的目光轻轻扫了她一眼,百里氏面色涨红,目光冷毒地看一眼丰兰息,然后停步,她身后四五道目光愤恨地射向丰兰息。 丰兰息如若不见,侧首看向风惜云,伸手携她一起踏第三层高台。 这微妙的一幕,风惜云尽收于眼,不动声色地与丰兰息踏向高台,眼角的余光扫一眼那些丰氏王族的成员,心头有些好笑,又有些悲怜,雍州丰氏果然比青州风氏要复杂多了! 其实按照礼制,在这样的仪式上,作为王后且作为世子的长辈,百里氏是可以与雍王同进同退。只是……此时的息风台最高处,只有雍王、丰兰息和风惜云,而楼台之下,禁卫军严严守护,万千臣民翘首以待。 第三层高台上,雍王高居当中的龙凤雕椅,丰兰息、风惜云分别立于左、右案前,右边的青玉案上置着一张琴,左边的青玉案则置一张瑟,两人静静地看着案上的乐器,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对方,只要合奏那一曲后,他们便是定下了白首之盟,那是在万千臣民眼中完成的、至死也不能悔的婚盟! “我总是对这个兰息公子不能放心。”林玑仰首看着高台上的两人,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轻轻说道。 徐渊回头看他一眼,以眼神告诫他不要多话。 “可是……也只有他的那种雍容高华才配得上主上。”修久容的目光落在高台之上,那两人的风华使得他们不立高处也自让人仰望。 站在后面的久微闻得此言,不由看了一眼修久容。那张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有些落寞,还有一些由衷欢喜,而那张脸……从眉心至鼻梁,一道褐红色的伤疤将整张脸庞完完整整地分割成两半。但你无法说这张脸是丑陋的,那被分成两半的脸,两边却都是极为秀气漂亮的,可你也无法说这张脸是美丽的,那是一种破碎的美,那种破碎仿佛裂在你的心口,不时地扯痛着你。 久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拍修久容的肩膀,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此举。 修久容转头向他笑笑,那一笑竟如孩童般纯真,略带羞涩,仿佛是心底某个秘密被人看穿了般的不好意思。 “喂,你们看对面那些公子,我怎么就是看不顺眼呢?”粗神经的程知却将眼光瞄在对面的诸位公子身上,比之他们这边寥寥可数的五人,那边一眼看去人数十分壮观,反正是数不清的。 “虽然都人模人样的,不过比起……”林玑瞄了一眼,然后抬首看向高台,“还是主上选的那个好些。” “闭嘴!”徐渊压低声音喝道,回头各瞪两人一眼,以免这两人再不知轻重地出言丢他们青州的脸面。 林玑、程知被他一瞪倒还真的闭上了嘴,只有修久容认认真真地将对面那些公子看了一遍,然后轻轻开口道:“长得都挺好看,个个都仪表出众。” “扑哧!”久微不由轻笑。 徐渊冷冷的目光扫向修久容,虽未出声呵斥,可修久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噤声。只有久微依然自在地笑着,而对面那些丰氏王族的人却没有关注他们,只把目光盯紧了高台,而那寻安君却面有隐忧,眉头时不时地皱一皱。 终于,高台之上飘下了琴瑟之音,时而悠扬清澈,如青峦间嬉戏奔流的山泉,时而飘逸温柔,如杨柳梢头悄然而过的微风,时而绮丽明媚,如百花丛中翩然起舞的彩蝶,时而静寒冷艳,如雪中绽放的火红梅花……蓦然琴音高昂入云,瑟音低沉如呢语;转而琴音缥缈如风中丝絮,瑟音沉稳如松立风崖;一时瑟音激扬,一时琴音空蒙……琴音、瑟音时分时合,合时流畅如江河汇入大海,分时灵动如清流分道潺潺……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沉浸于这如天籁般优美和谐的琴曲瑟音中,便是高台上的雍王也闭上双眸,静静聆听,而弹奏的两人,十指还在飞舞,目光却不由相缠,似也有些意外,又有些理所当然的欢喜。 当刀光绽现时,所有的人,一半还沉迷于乐曲中,一半却为刀光的寒厉炫目而惊住! 刀光仿如雪降大地,漫天铺下,似可遮天蔽日,掩住所有人的视线,炽阳之下,息风台最高一层已完全为雪芒所掩,已看不到雍王、丰兰息、风惜云三人。 回过神的禁卫军都急忙往台上冲去,此时已不能顾忌礼制,台上那三人任何一人受到损伤,他们都是九条命都不够抵的!只是他们才一靠近最高的楼台,那雪芒便将他们一个个扫下来,有的摔落地上断手断脚,有的当场毙命,幸运的虽未有损伤,却已魂失魄散,再无勇气、再无力气踏上楼台! “主上!” 风云四将齐齐唤道,飞身便往高台冲去,可半途中,雪芒中飞出数道冷光,如银蛇般缠向他们的颈脖,四将齐齐拔剑挡于颈前。 叮的一声脆响,那是刀与剑互击的痛呼,银蛇退去,四柄雪亮的大刀架在四将的剑上,握刀的是四名从头至脚都被一层如雪似的白衣包裹着的人,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如冰般冷厉无情! “你们……” 四将才开口,大刀已凌空砍下,那是雪的肃杀,可以斩断天地万物生机的绝情狠毒! “先解决他们!”徐渊大喝道。 “是!”其余三人齐齐答道。 霎时四将长剑挥扫,带着骄阳的绚丽炽热,如同四道金色的长虹贯向那四柄雪刀,而久微早已退至一旁,沉思地看着眼前的混战。 另一边,百里氏、寻安君与诸位公子等身前已有赶来的禁卫军护住,第一层的朝臣与宫人早已乱作一团,恐惧尖叫的,嘶声呼救的,狼狈不堪,禁卫军忙上前将他们救下台去,还有着不少禁卫军依然试图冲上第三层高台,但第二层上的刀芒剑气便让他们止了步。 而第三层高台上,雪芒如盖,将那高台密密封锁,里面的人无法出来,外面的人无法进去……忽然,一声凤鸣直冲九霄,所有的人皆不由自主地往高台看去,那雪芒中隐隐似有一道白影携着金芒绕台而飞,那浓密的雪芒竟怎么也不能困住并掩盖住她绚丽的光芒! “破!” 一声清叱从天而降,然后一只白影冲天而起,若凤冲九霄般穿破那浓密的雪芒,然后凌空张臂,如凤展双翅,洁白的衣袖挥下,顿时狂风吹拂,将高台上的雪芒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高台上的雍王、丰兰息以及十三名团团围住他们的雪衣人,然后空中的白影轻盈得不带一丝重量地落在高台之上,临风而立,白绫飞扬,正是风惜云。 静! 这一刻整个息风台都是安静的,风云四将与那四名雪衣人也不约而同地停手,便是台下那些吓趴了的臣民也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睁大眼睛看着高台之上。 高台上,十三名雪衣人执刀而立,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紧风惜云与丰兰息,手中雪刀皆刀尖抵地,十三人站立的位置看似杂乱,但若是在武林中走动的人必然知道,那十三人摆出的是雪山派绝命夺魂的刀阵! “雪山十七刀不是眼中只有雪,心中只有刀吗?何时竟也沾了这红尘?”风惜云清冷的声音响起,那十三人同时瞳孔一缩。 “竟是你们?”为首的一名雪衣人似不相信,手中的刀不由握得更紧。 白风黑息他们虽未见过,但那白衣女子手中的白绫却决不会认错,这世间没有第二根白绫可以如此厉害,如此可怕!而这墨衣男子,虽未出手,但面对他们的刀阵神色优雅从容,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三岁小孩玩的把戏,不见丝毫惊慌,定就是与她齐名的黑风息!原来白风黑息是青州风惜云、雍州丰兰息的传言是真的! “修为不易,何不归去。”风惜云淡淡地道。她眼光扫一眼丰兰息,见他立于雍王身前,而雍王自始至终端坐于椅上,神色镇定,依然是一派王者风仪。 “雪降下后还能回天上去吗?”为首的雪衣人摇头,同时手中雪刀一抬,“杀!” 霎时,十三名雪衣人便有七名袭向丰兰息,六名袭向风惜云,刀光化雪为水,极其缠绵、极其柔畅地流向他们,那柔绵的水在近身的前一刻,忽如山洪暴发般汹涌澎湃,排山倒海般卷向他们! “主上小心!” “公子小心!” 高台下的众人看得胆战心惊,不约而同地脱口高呼。 却见丰兰息、风惜云齐齐后退,仿若与洪流比赛一般,任那洪流如何急奔席卷,离他们二人总隔着一尺之距。 双方追逐着,两人即要退至高台边缘时,那追着风惜云的洪流忽然退去,四人急急转身,扬刀,齐齐挥向还坐于椅上的雍王,另两人则挥刀左、右夹攻向风惜云。而同时,那追着丰兰息的洪流忽然化为雪潮,高高扬起,雪亮的刀芒刹那间耀比九天的炽日,挥下的那刻,凌厉冰寒的刀气让息风台上下所有人皆肌骨刺痛! “主上!” “公子!” 所有人都不由惊叫起来。 “撒手!” 但闻一声清叱,风惜云手中的白绫挟着十成功力凌空抹过,叮叮声响!那夹击她的两人只觉得手腕剧痛,手中雪刀脱手坠落,余劲犹存,直直嵌入那汉白玉石的地面足有三寸,那两人还未从剧痛中回过神来,便见风惜云身形一展,双足飞踢,闪电间便踢中那两人的肩膀,只听得咔嚓骨裂的声音,那两名雪衣人便倒地不起。而同时,她身形疾速前去,白绫远远飞出,直追那挥向雍王的四柄雪刀! 那一刻,人如去箭,绫如闪电,眨眼之间,白绫已绕过雪刀,叮叮叮声响,已有三柄雪刀坠地,只有那最前的一刀还在继续前挥,而高台上空空如也,雍王无处可避,也无力可逃,眼见那雪刀如雪风临空划向雍王! “还是我快!” 只听一声轻喝,那即要刺入雍王胸口的雪刀忽然顿住,雪衣人回首,风惜云正立于一丈之外,手中白绫却紧紧缚住了他手中的刀。 “可是我比你近!”雪衣人话音未落,忽然双掌拍出,竟弃刀用掌,拍向离他不过三尺之距的雍王,这一下变化极快,刚从刀下逃命还未返魂的雍王根本不及躲闪。 “你太小看我了。”风惜云轻轻一笑,手一挥,白绫仿若有生命一般带起雪刀砍向那双肉掌。 可也在此时,一声惊呼响起。 “公子!” 声音是那样的急切而惶恐! 风惜云的手不由一抖,白绫便一缓,雪衣人的双掌便狠狠拍在雍王胸口,下一瞬间,白绫飞近,如刀割下,啊的一声惨呼,血花溅出,雪衣人一双血掌掉落地上,而同时,雍王一声闷哼,一口鲜血喷出。 雍王被击,雪刀切掌,都不过眨眼间的事,那断掌之人昏死于地时,身后那失刀的三人却同时挥掌击来,风惜云已无暇顾及雍王伤势如何,足下一点,人凌空飞起,一声长啸,清如凤鸣,那一瞬间,地上三人只觉得眼前白光刺目,目眩神摇中,仿佛有白凤挥翅扫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凤翅已自颈边划过,疼痛还未传至,一切感觉却已遥远,神魂遁去间,模模糊糊地想,这便是白风夕的绝技凤啸九天吗? 风惜云落地,白绫已从三人颈前收回,她急忙转身找寻丰兰息的身影,一见之下,也不由心神一凛。 只见那七柄雪刀已幻成千万柄,从四面八方罩向丰兰息,那刀芒越转越炽,越转越密,带起阵阵冷厉的劲风,隐约已成一个锋利的旋涡,转过之处,那坚硬的汉白玉石地被削起层层石屑,而置身于旋涡之中的丰兰息呢? 她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过去,明知道他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可还是忍不住担忧,正欲出手时,忽听得丰兰息一声低低的冷哼,然后一股兰香幽幽飘散开来,在众人还未弄清怎么回事时,那雪色的旋涡中忽然绽现出细小的墨兰,一朵两朵三朵……越来越多,越展越开,眨眼之间,那雪色的旋涡便全为墨兰所掩。 “散!” 丰兰息的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如乐,然后忽然间所有的墨兰聚为硕大的一朵,当墨兰的花瓣陆续展开时,那幽香霎时笼罩住整个息风台,而同时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当所有的刀芒散尽,墨兰消失时,人们才得以看清,高台之上,丰兰息静然而立,地上是七名已无生机的雪衣人,雪刀已断为无数的碎片散落一地,隔着这些人与刀片,伫立着青王风惜云,在她的身后,是受伤的雍王。 “父王,您没事吧?”丰兰息绕过风惜云走向雍王,扶他慢慢起身。 “公子小心!”才松一口气的众人再次惊叫。 雪光乍现,狠绝无回地扫向椅前的雍王与丰兰息,那是曾与四将交手的四名雪衣人,高台上的兄弟或伤或死于这二人之手,似都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回神的那一刻,已无法挽回!所有的恨与怒便全部爆发了,便是死也要取这两人的性命! “父王!” 所有的臣民那一刻都亲眼见到他们衷心爱戴的世子挺身挡在主上身前,挥手扬袖击落刺客的刀,可偏偏还有一刀刺向了世子,而青王竟似傻了一般呆立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雪刀没入世子的身体! “公子!”所有的人都不忍地闭上眼睛。 这一声惊呼似唤醒了风惜云,白绫挥起的刹那,煞气如从地狱涌来,凌空扫下,息风台前所有人都不由从心底发出颤抖,那感觉仿佛是末日降临,再睁眸时天地万物便不复存在! 一切又都恢复平静了,息风台上不再有刀光,也不再有杀气,不再有惨叫,也不再有惊呼,只有那暖暖的,刺目的阳光,以及那挟着腥味的微风。 风惜云垂首看着地上,白玉似的地,红绸似的血,交织成一幅浓艳的画,雪色的衣,无息的人,冰冷的刀片,如画中的点缀,让那画尽显它的残冷。 所有的紧张激动忽都褪去了,她抬首看看受了伤却冷静如昔的丰兰息,再看向抚着胸,苍白着脸,似乎还处于震惊中的雍王,最后看向那蜂拥而来的禁卫军,忽然间清醒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明白了,那一刻,竟是那样的疲倦。 第32章 且悲且喜问兰香 兰若宫前,久微看着阶下的一盆兰花怔怔出神,脑海中总是浮起前日息风台上风惜云的神情。 犹记得雍王及世子丰兰息被拥护着送回王宫,所有的人也都跟随而去,独有风惜云立于息风台前,抬首仰望那洁白如玉的楼台许久,最后回首看着他,淡淡笑道:“久微,新的路哪有那样平坦,也不是你想如何走便能如何走的。” 她的笑容淡如云烟,可眼眸深处却是那样的悲哀、失望。 “唉!” 久微本只是心里叹气,谁知不知不觉中便叹出了声音,他低头看着手中精心炮制的香茶,犹豫着到底是送进去还是不送进去。 “楼主?”一个极其清脆的声音试探着唤道。 久微转头,便看到一个比阶前兰花还要美的佳人。 “原来是凤姑娘。”他微有些惊异,但很快便又了然笑笑,“来找青王?” 凤栖梧点点头,清冷的丽容上也有着惊讶之色,“楼主为何会在此?” “青王请我当她的厨师,我自然是随侍她左右。”久微淡淡笑道,眼眸一转,“既然凤姑娘要去找青王,那顺便请将这香茶带进去。”说完他也不管凤栖梧是否答应,将手中茶盘直接往她手中一搁,“姑娘先去,我再去做几样好吃的点心来。”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目送久微离去,凤栖梧看看手中的茶盘,暗自惊奇,有如闲云野鹤般的落日楼主人竟然做了青王的厨师,思索间,她拾级而上,至兰若宫前,请内侍代为通传,片刻后,即回报说青王有请。 她随着领路的宫人踏入宫门,兰若宫里也如兰陵宫般开满了兰花,清雅的兰香扑鼻绕身。走了片刻,远远地便见一人立于玉带桥上,微风吹拂,雪兰摇曳,衣袂翩然,仿如天人。 “主上,凤姑娘到了。”一名宫女走至桥前轻声禀报。 玉带桥上的人回过头望来,凤栖梧不由全身一震,手中的茶盘也抖了抖。 眼前高贵清华的女子是谁?风夕?还是青州之王风惜云? “凤姑娘,好久不见了。”风惜云微笑地看着凤栖梧,依然清冷如昔,亦美艳如昔。 不是风夕,风夕不是这样的神态,也不是这样的语气。 “栖梧拜见青王。”凤栖梧盈盈下拜。 风惜云移步走下玉带桥,微微抬手,一旁自有两名宫女上前,一个接过凤栖梧手中的茶,一个扶起她。 “怎么能让客人送茶呢,久微又偷懒了。” 凤栖梧起身,抬眼看着眼前的人——青州女王风惜云,彼此已今非昔比,心中顿有些怅然,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要说什么。 风惜云看她一眼,然后吩咐随侍在旁的内侍、宫女,“你们退下,孤要与凤姑娘说说话。” “是!”众人退下。 “这兰若宫极大,我来了两天,却还没来得及欣赏这宫殿,凤姑娘陪我走走如何?”风惜云道。 凤栖梧垂首,“青王相邀,栖梧自然乐意。” 两人便顺着玉带桥走下去,绕过花径,便是一道长廊,一路看得最多的便是兰花,各形各色,清香萦绕。 “真不愧是兰之国,兰花之多,此生罕见。”走至一处临水的亭子前,风惜云停步,然后便在亭前的石桌上坐下,回头示意凤栖梧也坐。 凤栖梧并没有坐,只道:“兰陵宫的兰花更多,青王应去那里看看才是。” 风惜云闻言,目光掠过凤栖梧的面孔,眸中微带一点笑意。 被那样的目光一看,凤栖梧不由脸微烫。 “这一年来,凤姑娘在雍州住得可还习惯?”风惜云细细地打量着她,容颜依旧冷艳,只是眼眸里已褪去凄苦,清波流转间多了一份安宁。 “比之从前,如置云霄。”凤栖梧想起这一年,不由扯出一丝浅笑,“青王如何?” “比之从前,如坠深渊。”风惜云学着她的语气答道,末了还夸张地露出一脸幽怨的神情,顿时破坏了她一直维持着的高雅仪态。 “扑哧!”凤栖梧顿时轻笑,笑出声后才是醒悟,不由抬袖掩唇,可也在这一笑间,从前相处时的感觉又回来了。 “何必遮着。”风惜云却伸手拉下凤栖梧的手,指尖轻划那欺霜赛雪的玉容,不似以往白风夕的轻佻,反带着一种怜惜之色,“当笑便笑,当哭便哭,自由自在的多好。”末了终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那细嫩的肌肤,“栖梧这样的佳人,我若是个男子,定要尽一生之力,让你一世无忧。” 这样的话语,顿叫凤栖梧想起了那个潇洒无忌的白风夕,一时放松了,不由也笑道:“青王若是个男子,栖梧也愿一生跟随。” “真的?”风惜云眼珠一转,带着一丝狡黠,“这么说来,我比他还要好?” “他”指的自然是丰兰息,这回凤栖梧却不羞涩了,只是凝眸看着风惜云,道:“公子受伤,青王为何不去看望?” “那点小伤要不了他的命。”风惜云放开手淡淡道,“况且受了伤,需要好好静养,我不便打扰。” “公子他……盼着青王去。”凤栖梧不解为何风惜云会如此的冷淡。他们已经订亲,作为丰兰息未来的妻子,她本应是最为关心他的人,何以此刻冷淡得如同陌生人。即算撇开未婚夫妻这层关系,他们也有十余年的深厚情谊啊。 “我既不是大夫,亦不会煎药熬汤,去了对他一点益处也没有。”风惜云微带嘲讽地笑笑,“况且他也不缺看望照顾的人。” 看着风惜云面上的笑容,凤栖梧心头一涩,默然片刻,道:“青王不同于其他的人。” 闻言,风惜云不由回头看着凤栖梧,她自然知道这位凤姑娘是钟情于丰兰息的,想至此,轻轻叹了口气,心头一时亦理不清是何滋味,只凝眸看着凤栖梧,问:“栖梧既知我是青王,那么日后我与他成婚之时,栖梧当在何处?” 这样的话,问得直接且突兀,可凤栖梧心中却似早有了答案,目光清澈澄静地望着风惜云,“栖梧只是想着能给公子和青王唱一辈子的曲,如此便心满意足。” 风惜云眉头一挑。 凤栖梧脸上却有着一种早已看透的神情,“当日在幽州,栖梧便知公子心中没有第二个人。” 风惜云一愣,然后看着凤栖梧,既怜惜亦无奈,“栖梧真是个冰雪般的人儿,他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此生能得你这样的红颜知己。只是……栖梧,你并不了解他的。” “公子他……” “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风惜云猛然站起来,转身望向湖面,让凤栖梧看不到她的面色神情,“你看到的,不过是他最好的一面,你看不到的才是最可怕的!” 凤栖梧一震,呆呆看着风惜云。 风惜云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干净得不见一丝浮萍的湖面。 凤栖梧呆了片刻,才喃喃如自语般道:“或许栖梧真的不了解他,可是……这数月来,栖梧亲眼目睹,公子为迎接青王到来所做的一切。为青王铺道的千雪兰是他亲手种的,给青王乘坐的轿子是他亲手画的式样,要与青王举行和约仪式的息风台是他亲自监督筑好的,青王住的兰若宫是公子亲自来布置的……宗宗件件,公子无不上心,足见他对青王的心意!” 风惜云听了,怔怔看着凤栖梧,蓦地,她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凤栖梧傻傻地看着风惜云,不解为何自己一番话会惹来一场笑,只是这笑声却无一丝欢愉,反令人悲伤。 过了片刻,风惜云止笑,眼睛因为大笑显得格外的亮,如月下清湖般,波光冷澈,凤栖梧看着,却有瞬间以为那双眼睛闪烁着的是泪光。 “栖梧,你的人与心,都像这千雪兰一般,清傲高华。”风惜云走至一盆千雪兰前,微微弯腰,伸手摘下一朵,走回凤栖梧身前,将兰花簪在她的云髻上,“人花相衬,相得益彰。” 她说完了这话,便退后一步,一瞬间,凤栖梧感觉到了她的变化。 端丽雍容,高贵凛然,她再次做回了青州的女王,不再是可与她一起嬉闹的白风夕。 那一刻,凤栖梧知道她们的谈话结束了。 那一天,凤栖梧带着满腹的疑惑与忧心离开了兰若宫。 在她走远了时,风惜云回首,目送她的背影,轻轻叹息。 凤栖梧离去后,风惜云独立湖边,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得有脚步声,她回首,便见一名内侍匆匆走来,“主上,雍州世子派人送来了礼物,说一定要主上亲自接收。” 风惜云眉头微皱,“送了什么?何人送来的?” “有纱帐罩着,奴婢不知是何物。送来的人自称姓任。”内侍答道。 姓任?难道是任穿云?这么一样,她倒生了兴趣,“带路,孤去看看。” “是。” 洗颜阁的阶前,任穿雨仰首看着匾额上的“洗颜阁”三字,当初公子是怎么想到要取这么个名的?洗颜……洗颜…… “兰息公子让你送来什么?” 任穿雨正思索时,蓦然一道声音响起,清亮如涧间蹿出的冰泉,他忙转身,一眼看去不由一呆。 和约之仪那天,他也曾远远看得一眼,只是此时此刻,近在咫尺之间,却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些千雪兰铺成的花河,为什么公子要耗世资筑息风台,为什么会有那株兰因璧月……似乎公子的一切反常,此刻都有了因由。 一切,都是为着眼前这个人。 “穿雨拜见青王。”任穿雨恭恭敬敬地行了跪礼,在他低头的刹那,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扫来,如冰似刀。 “免礼。”风惜云打量他一眼,年龄三十上下,比之弟弟任穿云的俊朗英气,他的面貌要平凡许多,看着颇为斯文,唯一特别的大约是一双眼睛,细长而异常明亮。 任穿雨起身。 风惜云立在洗颜阁前,并没有丝毫移驾入阁的意思,“孤在青州听说过你,说你是雍州最聪明的人。” 任穿雨忙道:“小人鄙陋,有污青王耳目。” “穿雨先生太谦虚了。”风惜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日息风台上,孤已亲耳确认了先生的聪明与忠心!” 任穿雨心头一凛,然后垂首道:“穿雨草芥之人,深受公子大恩,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公子。” “兰息公子能有你这样的臣子,孤也为他开心。”风惜云浅浅扯一抹笑,目光清冷。 任穿雨抬头,目光毫不避忌地直视风惜云,“穿雨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公子,而为公子做任何事穿雨都认为是值得的。” “嗯。”风惜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目光望向他的身后,“不知兰息公子让你送来的是什么?” “公子吩咐,除青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开启,所以还请青王亲自过目才能得知。”任穿雨招手,四名内侍便抬着一样罩着纱幔的东西上来。 风惜云看了一眼那罩得严实的礼物,“东西孤收下了,烦穿雨先生回去转告兰息公子,孤感谢他的一番美意,待公子伤好了,孤再亲自登门道谢。” “是。”任穿雨躬身,“穿雨告退。” 说罢他转身离去,走出几丈远后,忽然心中一动,回首看去,却见青王正自身后目视着他,那样的目光令他心神一凛,立时回头快步离去。跨过几步,蓦然醒悟,暗骂自己方才的失态。 眼见任穿雨已走得不见影儿,风惜云收回目光,看着那份礼物,“你们都退下吧。” “是。”所有内侍、宫女悄悄退下。 这时,洗颜阁的门吱嘎一声轻响,然后久微从门里探出头来。 “就知道你躲在里面。”风惜云无奈地看着他。 “我做了点心没找着你,便想着你反正要来这里看书,便将点心端来这里等你,谁知等久了竟然睡着了。”久微伸伸懒腰,“听刚才的话,你似乎对这个任穿雨很有戒心?” “因为他对我有戒心。”风惜云淡淡道,“这人不可小觑,那日正是因他那一声莫名其妙的惊呼才阻了我,以致雍王重伤,可说是在我手下完美地完成了他们的计划!” “你……对此耿耿于怀?”久微目带深思地看着她。 “哈……”风惜云冷笑一声,“只不过是再一次证实,无论他做什么事,无论这事看起来有多风光,在那背后必有着他的目的。这世间所有的人、事、物,在他的眼中无不可利用!” 久微看着她眼中的愤懑与失落,微微一叹。似乎自她成为青王之后,白风夕所有的潇洒与快活便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负担。 “久微,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你自己。”风惜云忽然伸手拉住久微的手道,声音里透着一种忧心与疲倦,“他那样的人,若要算计……你在我身边便会有危险。” “夕儿,你放心,这天下无人能伤得了我。”久微淡淡一笑,反手握住风惜云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况且我不过是你的厨师,对他没有任何妨碍,哪会来算计我。” “但愿如此。”风惜云长叹一声,“论到心机手段,这世上无人能出其右,你以后小心点总是好的。” “他这般厉害?”久微眉尖微挑。 “久微,你不涉王权之争,不知这其间的血腥与残忍,自然也就不知他的可怕。”风惜云微微闭目。 久微看她面上的神情,想起和约之仪那日的隆重与其后她的叹息,心中也颇为感慨,“夕儿,难道这所有的……真的都是他的计划?” 风惜云微微握拳,“当然。” 久微心中却有些疑惑,“他为何要安排这一出?既然全是他的安排,那他为何又杀了那些刺客,最后又伤在刺客之下?” “刺客不是他安排的,只不过会有刺客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否则以他之能耐,和约之仪上又岂会有那番事。”风惜云转身,目光穿越阁前庭院,遥遥落向远方,“当日你也在场,自也看到,护卫息风台的不过是些禁卫军,他的亲信并没有安排,那是因为他要那些刺客出手,他要的就是那样一个局面!”说着,她转过身,看向久微,“至于他受伤……久微,你看雍州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久微想了想,道:“雍王重伤,世子重伤,一夕间支撑雍州的支柱似乎都倒了,臣民皆惶惶不安。” “可不是。”风惜云讥诮地笑笑,“现在雍州是谁在主持大局?” “雍王的弟弟——寻安君。”久微答道。 “刺客一案也是他在追查对吗?”风惜云继续问。 久微点头,“受伤当日,雍王即命寻安君主持朝政并全力查办此事。”他说着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脑中隐约地似已能抓住个大概了。 “若世子不受伤,那么这所有的事便应该由世子接掌。”风惜云长吁一口气,“表面上看来,现在雍州管事的似乎是寻安君,但实际上……这雍州啊,早就在他的掌中了!” “既然这雍州早就在他的掌中,而且以他世子的身份,雍王之位迟早也是他的,那他为何……为何还要安排这样一出?他完全可以阻止刺客的出现,那样你们的和约之仪便能完美完成,那样,你与他……”久微看着风惜云,看着她眼中掠过的那抹苍凉,语气一顿,微微叹息,“他何苦要这般?” “所以说你们都不了解他。”风惜云苦笑,“之所以有和约之仪当日的事,那都是因为他要干干净净地登上王位,而且他是一个不喜欢亲自动手的人。” “干干净净?”久微不解。 “快了,你很快就会看到了,到时你便明白什么才叫干干净净!”风惜云垂首看着那送来的礼物,移步走过去,“我们还是先看看他到底送了什么来。” 说话间,她伸手揭开了包裹着的纱幔,露出纱下的水晶塔,她顿时怔住,呆呆看着。 那一刻,她不知是感动还是悲哀,是要欢笑还是要哭泣。 久微见她神色有异,上前一看,顿也惊住,“这是……世上竟有这样的花!” 纱幔之下是一座六角的水晶塔,透明的水晶塔里有一株黑白并蒂的花,此时花瓣已经全部展开,花朵大如碗,花瓣如一弯弯的月牙,黑的如墨,白的似雪,白花墨蕊,黑花雪蕊,黑白双花紧紧相依,散发着一种如玉般的晶莹光泽,仿如幻梦般美得惑人! “他竟然种出了这样的兰花?可是何苦又何必?”风惜云喃喃着。 轻轻伸出手,隔着水晶塔,去抚摸塔中的花朵,指尖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眸光如烟雾迷蒙的秋湖。 冀州的天璧山,乃是冀州境内最高的山,山势险峻,平日甚少有人。 夕阳西坠时,却有琴音自山顶飘下,显得空灵缥缈,仿佛是苍茫天地里,山中精灵孤独的吟唱,寂寥而惆怅。 那空渺的琴音反反复复地弹着,天地似也为琴音所惑,渐趋晦暗,当最后一丝绯霞也隐遁了,浓郁的暮色便轻快地掩下。 琴音稍歇,天璧山顿时寂静一片,偶尔才会响起归巢雀鸟的啼鸣。 一钩冷月淡淡挂上天幕,慢慢地从暗至明,稀疏的几颗星子在月旁闪着微弱的光芒。 琴音忽又响起,却是平缓柔和、清凉淡逸如这初夏的夜风,飘飘然然地拂过树梢,吹开夜色里悄悄绽放的一朵野花;又清清泠泠如幽谷深涧渗出的清溪,自在无拘地流过,或滋润了山花,或浇灌了翠木,平平淡淡却透着静谧的安详。 “你怎么老喜欢爬这天璧山?”皇朝跃上山顶,便见一株老松下,玉无缘盘膝而坐,正悠然抚琴。 “无事时便上来看看。”玉无缘淡淡道。 皇朝走过去,与他并坐于老松下的大石上,看着他膝上的古琴,“我在山脚下便听到你的琴音了,弹的什么曲子?” “随手而弹罢了。”玉无缘回首看他一眼。 “随手而弹?”皇朝挑眉,目光打量着玉无缘,片刻后才微叹道,“前一曲可说是百转千回,看来你也并非全无感觉。” 玉无缘没有说话,微仰首,遥望天幕,面色平静。 “她已和丰兰息订下婚盟。”皇朝也仰首看着夜空,点点疏星淡月,黯淡地挂在天幕上,“她为何一定选他?我不信她想要的,那个丰兰息能给她!” 玉无缘收回遥望天际的目光,转头看一眼皇朝,看清了他脸上那丝怀疑与不甘,微微一笑,道:“皇朝,这世上大约也只有她才让你如此记挂。只是,你却不够了解她。” “哦?”皇朝转头看向玉无缘。 “她那样的人……”玉无缘抬首望向天幕,此时一弯冷月破云而出,洒下清冷的银光,“她想要的,自然是自己去创造,而非别人给予!” 皇朝微怔,半晌才长叹一声,“这或许就是我落败的原因。”片刻后又道,“白风夕当可自由地追寻自己想要的,但今时今日的风惜云还能吗?” “一个人身份、地位、言行都可改变,但骨子里的禀性却是变不了的。”玉无缘淡淡道,弯月清冷的浅辉落在他的眼中,让那双无波的眼眸亮如镜湖。 “看来你是真的放开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束缚你?”皇朝凝眸看着玉无缘。 “既未曾握住,又何所谓放开。”玉无缘垂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淡不可察地一笑,“玉家的人一无所有,又谈什么束缚。” “玉家的人……”皇朝喃喃。 “你来找我有何事?”玉无缘蓦然开口,打断了皇朝的话,又或许是他不想皇朝说出后面的话。 皇朝摇摇头,但也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这一年来,已是准备得差不多了,而北州白氏、商州南氏虽稍有收敛,但最近又有些蠢蠢欲动,雍州丰氏与青州风氏已缔结盟约……”说着他站起身来,仰首望着浩瀚的天宇,“时局若此,也该是时候了!” 玉无缘静静坐着,目光望着山下,夜色里只望见朦胧幽暗的一片,微凉的山风吹过,拂起两人衣袂,哗哗作响。 良久后,他才开口,“既要动,那便在他们之前动,只是……”抬首看着立于身旁的皇朝,“兴兵不能无因,你要以何为由?” 皇朝低首看他一眼,轻轻一笑,然后朗然道:“这个大东朝已千疮百孔,无药可救,发兵的因由何其之多,但我……我不要任何借口,我要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我皇朝要开创清清朗朗的新乾坤!” 一语道尽他所有的骄傲与狂妄,那一刻,天璧山的山顶上,他仿如顶天立地的巨人,黯淡的星月似也为他之气魄所慑,一刹那争先洒下清辉,照亮那双执著坚定且灼亮如日的金眸! 玉无缘看了他片刻,最后淡淡一笑道:“这确是你皇朝才会说的话,也唯有你皇朝才会有此霸气之举!” 第33章 白首不弃生死许 自世子丰兰息受伤后,兰陵宫紧闭宫门,对外只称是遵太医吩咐,世子之伤极为严重,必须静养。 有了太医这话,想来探病的人,不论是假心假意还是不安好心,又或是那些想趁此拍马屁的,便都只得打道回府,所以兰陵宫这几日十分安静。 “公子,臣要禀报的就这些。”兰陵宫的正殿里,任穿雨对斜倚在软榻上的丰兰息道。 “嗯。”丰兰息淡淡点头。他的臂弯里卧着一只通体雪白、小绒球般的白猫,掌心轻柔地抚着它,无论是从他愉悦的神情还是那红润的气色,都看不出他是一个“重伤”的病人。“想要?想要得自己拿,只要你的爪子够长够快,这东西便是你的。”他手中拿着一支黄绢做的牡丹花,逗弄着白猫。 看着眼前的一幕,任穿雨微有些恍神,一时想起了当年双亲亡故、家产被夺,他与弟弟流落街头,混迹于流民乞丐,尝尽万般苦难的往事。 就在他们饿得将死之际,遇见了丰兰息,七八岁的小世子却有着一双比成年人还要冷漠的眼睛,他抛下一堆食物,无动于衷地看着纷涌而上的乞丐们争食。他与弟弟年小体弱,根本抢不过那些乞丐,饿得头晕眼花,他总觉得那双漆黑无底的眼睛在望着自己……后来,他再回想起那刻,都觉得是被鬼神附体了,所以那天他才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体内也不知从哪儿涌来的力气,他只知道一定要抢到吃的,否则他就会死,弟弟也会死,死在那个有着暗夜似的黑眼睛的孩童面前。 他手中抓着一只鸡腿时,人已几近昏迷,耳边响起一句话,“这就对了,天地间没有伸出手便能得到的东西,一切都要你自己去争去抢!想要得到,必是要付出一些,力气、良心或是性命。” 声音童稚,可那句话却苍凉无比。 只是,他却自心底认同了那句话。既然天不怜人,那么人便只能自救,不论是以何种方式,只要能活下去,天地也不容苛责! “既然已经差不多了,暂且就休养段时间吧。” 丰兰息的声音蓦然响起,将任穿雨的思绪从往事中拉回。 “是。”他垂首应道。 “启禀公子。”殿外忽然响起内侍的声音,“青王来探望公子,玉驾已至宫前,请问公子是要照以往推了,还是……” 丰兰息逗弄着白猫的手一顿,漆黑如夜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亮光,“速迎!”声音急切,却偏偏轻柔如风,隐隐还带着一丝激动。 一旁的任穿雨看得分明也听得清楚,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道:“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嗯。”丰兰息随意挥挥手,目光虽是看着怀中的白猫,可心思却已飘远了。 出了正殿,任穿雨刚迈出宫门,远远便瞅见了青王的身影,忙垂首退避到一旁。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接近,随后头顶响起清亮的声音,“穿雨先生,又见面了。” 任穿雨低着头,目光所及是及地的绣着金色凤羽的裙裾,裙下露出白色的丝履,上面各嵌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珍珠。“穿雨拜见青王。”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本以为风惜云会说些什么,但眼见着裙裾微动,却是走了。 任穿雨直待人已走远,才抬起头来,望着正殿方向,目中光芒晦暗难测。 风惜云跨入正殿,只觉得安静而清凉,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传来,她拂开珠帘,便见窗前软榻上闭目卧着的丰兰息。 “在我面前你用不着装。”她随意在软榻坐下。 丰兰息睁开眼眸,看着榻前的风惜云,长长久久地看着,深深幽幽地看着,良久后,唇边绽出一丝微笑,浅浅柔柔的,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我以为你不会来。”微微一顿,紧接着轻声道,“我真的……担心你不会来,你若不来……”话音收住,黑眸紧紧地看着风惜云,似将未尽之语尽诉于眼中。 “我这不是来了吗。”风惜云淡淡一笑。 “你知道我的意思。”丰兰息坐起身,伸手拉起风惜云的手,轻轻握着。 “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在你的掌握中?”风惜云看着他道,手微微一动,想抽出来,“我也不例外的。” 丰兰息握紧她的手,“这世间唯有你是我无法掌握住的。”他凝视着她,幽深难测的眼眸此时如雪湖般明澈澄静,“唯有你。” 一言入耳,风惜云心中微震。 他们相识十余年,彼此嬉闹无忌,也相扶相持,可是……彼此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的关系,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朋友不会如他们这般相互猜忌,可朋友有时也未必能如他们这般近,但就算他们是彼此最靠近的人,却也从未往男女之情这一层靠近过,一直是这样暧昧着,本以为或许就这样暧昧一辈子了,可是……回到各自真正位置上的他们,因着这个风云变幻的天下,因着各种利益而定下婚盟,从此福祸相依。 只是他们之间,能有那种生死相许、白首不弃的真情吗?如今的他们,还能彼此信任、彼此心相许吗? 风惜云看着丰兰息的眼睛,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里,似乎有着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一时有些茫然,已走至今时今日的他们,还能如何? 看着风惜云平静难测的神情,丰兰息蓦然觉得惊慌,握着风惜云的手不由得一颤。 “你放心,我既答应过你,那在江山还未到你手中之前,我们总是走在一起的。”良久后,风惜云平静地开口。 丰兰息闻言,心头一凉,放开风惜云的手,静静地凝眸看着她,半晌后才有些无奈又有些惆怅地道:“我们便只能如此吗?十余年的相知,竟只能让我们走至如此境地?” 是的。风惜云欲这样答,可出口却变了,“我不知道,我们……我不知道会如何。” 听了她这句话,丰兰息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光亮,抬眸看着风惜云,也看进她那眼中的迷茫与无奈,他不禁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至少,她还是在他的身边。 “我送你的花喜欢吗?” 风惜云一顿,随即扬声唤道:“将东西抬进来。” 不一会儿,便有两名内侍抬着那罩着纱幔的水晶塔走了进来,在榻前放下后,便又退下。 “你将花封在这塔中,这也算送我?”风惜云起身拉开水晶塔上的纱幔。 丰兰息一笑,起身下榻,走到她的身边,伸手在水晶塔的六角各自轻轻一按,那水晶塔便展开六角,如同花开般舒开花瓣,一株黑白并蒂兰花亭亭玉立于眼前,一股清雅芬芳的兰香瞬间溢满殿中。 “这株兰因璧月只有我们两人可赏可闻!”丰兰息侧首看着风惜云,黑眸里漾着脉脉柔光。 “兰因璧月?”风惜云心念一动,转头看着兰息,“兰因……难道你不怕成絮果吗?” “它是兰因璧月,绝非兰因絮果!”丰兰息平淡地道,却是坚定不移的。 风惜云目光看向他额间那枚墨玉月饰,不觉抬手轻轻抚上自己额间的雪玉月饰,“兰因?璧月?兰因……璧月……唉——”她长长一叹,他的意愿是美好的,可这一对玉月能璧合生辉吗?能在六百年后重合一处吗? 叹息未落,喵的一声,软榻的薄被里钻出一只雪白的小猫,滴溜溜地转着一双碧玉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花前并立的两人。 看着榻上的白猫,风惜云眉头不易察觉地跳了下,随后不动声色地退离丰兰息几步,“怎么你床上钻出的不是美女?” “美女?”丰兰息长眉一挑,黑眸锁在风惜云身上。 两人说话时,白猫喵喵地叫着,跳下软榻,向花前的两人走来。 丰兰息弯腰,伸出左手,白猫轻轻一跳,便落在他的手掌,喵喵地在他掌心轻轻一舔,然后缩成一个雪球栖在他掌中。 在白猫跳上丰兰息手掌的瞬间,风惜云便转头移开了目光,脚下微动,瞬间便退开了丈远。 “你不觉得它也是个美人吗?”丰兰息伸指逗弄着掌心雪绒花似的白猫,“琅华,琅华,你也是个美人的。” “琅华?”风惜云一惊,“你怎么给它取这么个名字?” “难道不好?我倒觉得很贴切。”丰兰息到她身边,将掌上的猫儿递到她面前,想让她瞧瞧,这只小猫确实可以取名“琅华”,它的漂亮可不输那琅玕之花。但他才一伸手,眼前便一花,风惜云瞬间便已在丈外,那速度比之当年她抢他的琅玕果还要快! “这猫若叫琅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吃琅玕果了!”风惜云手探入袖中,搓着胳膊上的疙瘩。 “嗯?”丰兰息一愣。 这个天下间最好吃的人竟然因为一只猫叫琅华,而要放弃人间仙果琅玕果? 他凝眸仔细看着她,然后轻轻笑起来,“十年来我一直想找你的弱点,可是却从未想过,你竟然……哈哈哈哈……你竟然怕猫!” “什……什……么……我……我怎么会怕猫!我只是讨厌猫!”心思被戳破,风惜云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略有些口吃,只是说到最后又理直气壮起来,仿佛她真的只是讨厌猫而已。 “你竟然怕猫?你怎么会怕猫呢?”丰兰息喃喃道,看着风惜云的目光满是惊异,可惊异之余还有着一丝欢喜,原来强悍如她也是有弱点的,也有害怕的东西! “你……你这只黑狐狸!果然是物以类聚!狐狸跟猫同卧一榻……哼!倒也正常!”风惜云再后退两步,目光紧张地盯着白猫,似怕它突然跳向她,心里却也是郁闷至极,想她在武林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风夕,在战场在朝堂她是叱咤风云的青州女王,可是……她却害怕许多人都会喜欢的小东西——猫! 丰兰息微笑地看着她,眸光雪亮,然后他移步走近窗边,伸手一拋,那白猫便被拋到了窗外,回转身道:“你与它,我当然弃它取你!” 风惜云一直等到那毛茸茸的、让她心里头发毛的东西消失在窗口后才放松下来,待听到他的话,不禁抿唇一笑,可笑到一半蓦地醒悟他言后之意,当即心头一跳,面上涌起霞色。 丰兰息看着不由得一痴。认识她十余年,何曾见过她有此小女儿情态,每每总是她逗弄得别人面红耳赤,讷讷无言,可是此刻……这玉颊晕红,如霞镀雪云,尽显娇艳之美的佳人,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因他一语而羞! 他顿时心神一荡,移步走近,伸手揽住佳人,温柔地唤着“惜云”,便想将佳人拥入怀中。 风惜云却一伸手,极其“温柔”地拍在丰兰息左肩,“公子重伤未愈,还是好好休息,孤就此告辞。” 这一拍,顿时让丰兰息倒吸一口冷气,松开了手。 于是,满室的柔情蜜意便被破坏殆尽。 “我怎么会选你这种女人?”丰兰息抚着肩,恨恨地看着风惜云。 “我不是你选的,是你死皮赖脸求来的。”风惜云斜睨他一眼,转身离去。 “这女人……唉……”丰兰息抚额长叹,可心头却渗着丝丝甜甜的喜悦。 雍王丰氏,到了丰宇这一辈,一共有八个兄弟,他排行第七,而且是庶出,但最后他却在弱冠之年登上王位,至今已在位三十九年,兄弟中也仅剩与他一母同胞的八弟寻安君丰宁。 他有两位王后,三十二名姬妾,共生有二十四名子女——十位公主,十四位公子。 第一位王后是从帝都皇室嫁来的倚歌公主东凝珠,但其早逝,仅生有一子,即在她薨逝后被立为世子的丰兰息。 丰兰息在雍王所有的儿子中排行第三,虽不是长子,却是嫡子,而且母亲贵为皇室公主,是以出身最为尊贵,立为世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再加上他仪容出众,才智不凡,且为人温雅谦和,礼贤下士,处事沉稳果断,贤明公正,深得臣民拥戴,在雍州百姓眼中,他早已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第二位王后百里氏,是雍王昔年讨伐齐桑时,齐桑王敬献的美人,甚得雍王宠爱,在倚歌公主薨逝后被立为王后,共生有六个子女。 息风台上,雍王与世子丰兰息遇刺,雍王虽命寻安君主政,朝局看似平静,但其实却是暗流汹涌。寻安君也秉着一贯“不多行一步、不多言一语、不多做一事”的行事风格,只每日例行前往昭明殿一次,听朝臣禀报政事,却总是不置一词,朝臣问得急了,便吐出一句,“以前怎么办的现今照办就是了。” 当日行刺的刺客,还留有三名活口被羁押在大狱里,这些日子,颇有些朝臣上奏,要求将其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但雍王下旨,让寻安君务必要严办此案,其意自是要将刺客背后的主谋揪出,以绝后患。 寻安君却每日在府中发愁,这主谋岂是那么容易找的,而且就算找到了,能揪吗? 他虽然发愁,但事情还是要办,只是没想到此次办案十分顺利,本以为要刺客开口会很难,谁知一提审,刺客口中是没套出什么话,却从刺客身上“掉”出了让刺客自己都惊诧不已的线索!循着那线索,一步一步地,所有的情况、所有的证据也就一一清晰、一一到手了。就好似有人早就安排好了一样,他只需踩着脚印前去,便可到达那个藏有答案的地方。 想要怀疑那些证据与答案却是不能的,朝中的局势他自是一清二楚,会有今日这个结果也算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到了最后他却依然是胆战心惊!为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心惊,为那个人的谋划手段而胆战! 可是真要揭开那一层遮羞布吗?要让那个答案现于世人眼前吗? 寻安君扯着胡须叹着气。 “爹爹为何事发愁?”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走了进来,关切地看着他,“近日回府,爹爹总是愁眉不展,到底有什么让您烦恼的?” “苇儿,”寻安君看到儿子,微微展开眉头,“你不在书房读书,跑这儿来干吗?” “我功课做完了。”少年是寻安君的幼子丰苇,“爹爹,有什么事难以解决吗?这几天大公子、四公子他们来拜访您,您总是避而不见。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如说出来,让儿子替您分忧!” 听到这样的豪言壮语,看着爱子跃跃欲试的神情,寻安君不禁有些好笑,“苇儿,你还太小了,朝中之事……” “朝中之事太深奥太复杂了嘛!”丰苇不待父亲说完便接口道,一脸的不服气,“爹爹,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比起儿子的豪情,寻安君却是一脸平静,伸手拍拍爱子的肩膀,目光柔和而慈爱,“十六岁真的不小了,那两个人,十六岁时,已经可以一手掌控……”他猛然觉察自己的话不妥,赶忙打住,随即怜爱地抚着儿子的头,“苇儿,爹爹现在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再过些年,你就会明白了,朝中的事啊……唉,哪个位置都是沾不得的,爹爹但愿你庸碌一生,至少能平安一世!” “爹爹说的话老是奇奇怪怪的,我听不大明白。”丰苇皱着眉道。 寻安君却笑了,“不明白也好,这个雍州啊,无你插手之地!” “爹爹,那可不行,我跟世子哥哥约好了,等他继位后,我要给他做大将军!领千军万马替他开创太平盛世!”丰苇边说边做出拉弓射敌、挥刀砍人的动作,一脸兴奋。 “世子……他跟你说的?他对你……”寻安君拢着眉看着爱子,“他……” “世子哥哥对我可好了,他教我剑术、教我骑射,还教我兵法,而且他比……” 丰苇说着小心翼翼地瞄一眼父亲,见他正认真地听着,便受到了鼓励,兴致勃勃地继续道,“他比家里所有的哥哥都聪明能干!他什么都懂都会!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而且他虽贵为世子,但对所有人都是那么温和有礼,他还称赞我聪明有潜质,将来定是栋梁之才!而且他还说……我才应该是他的兄弟!” “他说你才应该是他的兄弟?”寻安君看着儿子,一脸的崇拜自豪,一双眼睛因为兴奋而格外的明亮,眼中只有纯然的向往,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与杂质。那个人,那个心计比天还要高的人肯这般对他,是因为这颗干净的心与这双纯澈的眼吧? “是啊。”丰苇点点头,“爹爹,我才不要庸碌一生,我要跟着世子哥哥做大事,我要英名传千古!” “哈哈哈哈……”对于儿子的狂语,寻安君只是放声大笑,却非讥笑,而是一种有些高兴又有些伤感的笑,“罢了,罢了,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也看不到那一天的。” “爹爹不高兴?”丰苇疑惑地看着父亲。 “岂会,你有如此大志,爹爹岂会不高兴。”寻安君拍拍儿子,眼中却带着忧思,“只是他之心计谋算比起那个人更胜一筹,你啊……” “爹爹在说谁?世子哥哥吗?”丰苇歪着脑袋想想,“怎么可能啊,世子哥哥待人那么好,他怎么可能算计人,倒是那个四公子……” “苇儿!”寻安君猛然喝止住儿子,待看到儿子略有些委屈的神情,叹了口气,道:“罢了,爹爹还有事要做,你去……去看看你的世子哥哥也行。” “真的?”丰苇眼睛一亮,“这几日我去兰陵宫,他们总不让我见世子哥哥,说他伤势极重,不能见客,害我担心得不得了!” “今天去应该可以见了,听说一大早青王便去看望过他。”寻安君冲儿子挥挥手。 “那我去了!”丰苇顿时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儿子欢快离去的背影,寻安君微微皱起眉头,在儿子眼中,那人竟如此之好?唉,那个人实在可怕!可也实在厉害!罢了,这个暗流汹涌的雍州啊,也只有那人才能掌控得了! 雍王宫的织桑宫前,一乘华丽的软辇抬了过来,所有的宫人都知道,这是四公子丰芏到了,整个雍州也只他能得此殊荣,可乘软辇入宫。只是……待看到他的两条腿时,那艳羡之情便也退去了,倒宁愿自己花上半天时间费点腿力从宫外走到宫内,至少……这双腿是可以自由奔跑的。 四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扶着丰芏下了软辇,然后有两名宫女搀扶着他走进了织桑宫。 “给母后请安。” “芏儿,快起来!”百里氏赶忙亲自扶起爱子,“都说过了,不要这些虚礼。” 丰芏费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百里氏拉着爱子在身旁坐下,怜惜地摩挲着他的膝处,“芏儿,近来腿可好些?还疼吗?” “儿子很好,不敢劳母后挂念。”丰芏垂首答道,也掩去了眼中的阴霾。 “唉,你腿不方便,便不必每日都进宫请安。”百里氏看着爱子那双变了形的腿,心中一痛,“你这样,母后……母后看着难过。”说着用帕子擦拭着眼角。 “母后,您不要伤心,虽然腿不方便,可我也不比那些人差!”丰芏安抚着母亲,并拍拍自己的腿以示无事。 “嗯。”百里氏努力绽出一丝微笑,却极为勉强,“你……唉,母后总觉得对不起你。” “母后,不说这些了。”丰芏转开话题,“父王的伤势如何?” “唉,母后也不知。”百里氏皱着眉,“自那日后,极天宫便不许人靠近,你父王……唉,母后到现在都没见着呢。” “哦?”丰芏眸光一闪,“那些太医怎么说?” “问谁谁也不肯说!”百里氏脸上有些愠怒,“竟连本宫母后也隐瞒!” “连母后都不知道?”丰芏心中一惊,“那……那个人呢?母后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他?”百里氏想起那双漆黑得像地狱的眼睛,顿时全身一抖,不由自主地抓紧手中帕子,“母后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今天一大早,青王去探望他了,其余的,也是封得死死的。” “是吗?”丰芏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腿。 “芏儿,你……如何这般关心?”百里氏看着儿子的表情,不禁心头一沉,“你……” “母后。”丰芏唤道,眼睛看向四周。 “你们都下去吧。”百里氏吩咐着侍候在旁的内侍、宫女。 “是,娘娘。”众人退下。 “芏儿,没人了,你有什么话就跟母后说吧。” 百里氏抚着儿子。 “母后,我想请您去一趟寻安君府上。”丰芏猛然抬首,目光亮得可怕。 “去寻安君府上?为什么?”百里氏不禁奇怪道。 “我需要母后您以王后的身份去向他说几句话!”丰芏的声音仿佛从齿缝里渗出。 “去向他说几句话?”百里氏一愣,然后一个念头跳进脑中,顿让她打了个冷战,“难道……难道你……那天……你……” “母后,”丰芏握住母亲的手,压低着声音,“是的,我就是那样做了!这一切都怨不得我!他凭什么就可以做世子?我也是嫡子,况且母后你就是当今的王后,由我继承王位才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当年若不是他,我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丰芏看着自己这一双弯曲变形的腿,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恨,“我恨死了他!只要有我一日,就决不许他登上那个位置,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要报此仇!”语气是那样的怨毒,眼神如蛇般阴冷,仿佛眼前盯着的便是自己的仇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才解恨! “芏儿,你……”百里氏又惊又惧,“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这么糊涂!” “母后!”丰芏这一声叫得又急又响,“此时已不是责难我的时候,你必得救我这一次!”他一把跪在地上,腿脚的不便令他痛得龇牙咧嘴,“此事若暴露,不但我性命难保,便是大哥、二哥、五弟、六弟、七弟他们也全脱不了干系,到时……” “什么?连你三个弟弟,他们也……”百里氏这一下不只是惊惧了,而是心颤魂抖,“你怎么……怎么……这些年来,母后岂不知他不能留!但……多少次,何曾成功过?那个人……简直像魔鬼一样可怕!” “母后,此事迟早都会发生!多少人觊觎着那个位置!”丰芏抬首,眼中光芒如鬼火,“那日的十七名刺客全是大哥请来的,我另请的一些杀手却不知何故未能赶到,后来得知消息,竟然全都暴死在半路上,我猜定是他已识破了我们的计划,所以先派人干掉那些杀手,我……没想到竟会落入他的圈套!那十七名刺客当日被他与青王联手制伏,还留着三名活口!现在……我已打探到,寻安君已从刺客身上找到了线索,我与大哥几次拜访都被拒之门外,想来他肯定是查到了些什么,那些刺客虽与我没有关系,但跟大哥却有关系的,大哥若……到时他定会拖我下水!那时……母后,您一定要救我!” “芏儿,你先起来!”百里氏扶起丰芏,带着责难,“你杀他情有可原,可你……你怎么连你父王……连你父王也不放过!” “母后,若父王以后知晓实情,你以为他会向着我们吗?”丰芏爬起来,眼神如针般盯着母亲,“既然已经做了,便做个干净,这个雍州是属于我们母子的!” “若你父王知晓……”百里氏打个冷战,思绪不禁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他是绝对会向着她的,可是,现在自己人老珠黄,已不是昔日那个艳冠群芳的美人了,“可是……寻安君他会听母后的话吗?”她有些担忧,那个寻安君可是出了名的圆滑。 “本来我想找人动手脚,可是数次失败!他肯定暗中派人保护寻安君,他就是要借寻安君的手扳倒我们!所以,母后,不管是硬是软,您一定不能让寻安君将实情奏禀父王!”丰芏握紧拳头,“我们这些子侄是他的晚辈,他可以不理,但您是王后,您登门,他不能不见!” “好!母后去找他!”百里氏冷静下来,“为着我的儿子,我怎么也得让寻安君闭嘴!”曾若春水的眼睛,此刻射出雪刀似的冷芒。 只是百里氏去晚了,当她赶至寻安君的府邸时,府中的人告诉她,寻安君进宫去了,待她再匆匆赶回王宫,宫中的人却告诉她,寻安君进了极天宫! 进极天宫了?自雍王遇刺回宫后,极天宫除太医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去,可现在却让寻安君进了!那么……一切都晚了!那一刻,百里氏绝望了。 景炎二十七年四月,最让雍州轰动的不是世子与青王的婚约,而是诸位公子买凶刺杀主上与世子的逆天大案! 五月初,雍王颁下诏书: 大公子丰艽、二公子丰荛、四公子丰芏、五公子丰莒、六公子丰莛、七公子丰茳为谋夺王位,合谋买凶弑父弑君,此等行径,禽兽不如,天理不容!赐白绫自尽! 诏书下达的那天,久微正采了那如雪的千雪兰,打算制成花茶给风惜云尝尝。 “这就是他要的吗?”久微看着半篮千雪兰,忽然没了兴致,担忧地看着坐在花前的风惜云,那样的人,适合夕儿吗? 风惜云摘下一朵兰花,摊在掌心,低头细闻清香,然后叹一口气,“这兰花多洁多香啊!” “那么多的兄弟联手取他性命,他这样做似乎也没错,只是……”久微看一眼千雪兰前的风惜云,白衣皎皎,人坐花中,几与花融为一体,他不由得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夕儿,那样的人,你……唉……”那话终究没有说出,不想说也不能说,毕竟要如何做,都由她自己决定。 “大公子与四公子,一个为长,一个为嫡,若雍王与雍世子死去,他们都幻想着必定是自己登上王位!”风惜云吹落手心的兰花,抬首看向天际,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不肯露脸,“只是他们……如何是他的对手!” “一下就处死了六个儿子,这个雍王……也够狠心!”久微心惊。 “若不狠心,岂能执掌雍州近四十年,况且……若不能狠心,那么其他的儿子……以他一贯行事,必是一网打尽的,雍王其实已尽自己的力了,毕竟还是保下了几个!”风惜云闭上双目。 “原来他要的干净就是这么一个干净法!”片刻后,久微开口,伸手拨弄着花篮里的花,“以后谁还敢觊觎这个王位?他自可安安稳稳地坐上!” 风惜云睁开眼,淡淡勾唇一笑,那笑却只是一种笑的表情,不带丝毫情绪,“久微,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要他的手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的手也要干干净净的?”久微眉心一皱,然后猛然心头一跳,手几乎抓不住花篮,“原来是这样!借雍王之手除去所有的障碍,便是雍王此次的伤能好,却也……这样,整个雍州真是完完全全地掌握在他的手中!而放眼雍州,谁不为他的舍身救父之举所感动,谁不为他被手足残害而同情。他一手策划了所有的事,却还要赚尽天下人的拥护!”这一刻啊,他虽不能说欣赏那人,却也不得不佩服那人,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无一遗漏,尽在掌握。这样的人啊,幸好世上不多! “夕儿,这世上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女子……大约真的只你一个!” 风惜云却恍若未闻,只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一片兰花,良久后才道:“久微,你定未见过这样的人吧,他便是做尽所有的坏事,但天下却依然信他是仁者!所以他这样的人最适合当皇帝,因为他必是人心所向!” “所以不论怎样,你都会助他握住这片江山是吗?”久微认真地看着她。 “是的,不论怎样,我都助他!”风惜云抬手掩住眉心,手心触着那弯冰凉的玉月,指尖轻轻拢住双眸,遮住所有的一切。 “新的王朝,新的天下吗?”久微抬首望天,眸中既有期待又有隐忧。 第34章 自有无情销长恨 除太医外不许闲人进入的极天宫,第一个踏入的是寻安君,第二个踏入的则是世子丰兰息。 雍王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双与丰兰息极为相似的黑眸此时却已无往日的犀利精明,有些黯淡地盯着头上青色的帐顶。 “主上,世子到了。”内侍轻声道。 雍王转过头,便见丰兰息已立于床前,神情平静,脸上挂着似乎永不会褪去的淡雅笑容。 “你们都退下。”雍王吩咐。 “是。” 待所有的人都退下后,丰兰息在床前坐下,“不知父王召见儿臣所为何事?” 雍王看着丰兰息,静静地看着他所有子女中最聪明也最可怕的儿子,看了许久,“现在,你可满意了?” “嗯?”丰兰息似有些疑惑,“不知父王指的是什么?” 雍王费力地笑笑,苍白的脸上尽是疲倦,“你用不着在孤面前装,即算你可骗得天下人,但骗不过孤,不要忘了你是孤的儿子,知子莫若父!” 丰兰息也笑笑,笑得云淡风轻,“父王的儿子太多了,不一定每个都了解得那么清楚的。” 这话说得有些不敬,但雍王却很平静,他看着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眸,那样的黑,那样的深,“你就如此恨孤?你这样做是不是就能消了所有的怨恨?” “怨?恨?”丰兰息眉头微动,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父王,儿臣孝顺您都来不及,又哪儿来的什么怨啊恨的。况且……您也知道,儿臣最会做的事就是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又怎会自寻烦恼。” 雍王定定地看着他,似想看透他的内心,良久才移开目光,看着帐顶上绣着的银云,似是叹息地轻声道:“这些年来,你不就……你不就是想为你母后报仇吗?” “为母后报仇?”丰兰息听着更是一脸奇怪的表情,黑眸看着父亲,含着一丝极浅的,却让人看得分明的讽刺,“母后当年不是为着救您而在极天宫被刺客所杀吗?而且那刺客早就被您‘千刀万剐’了,那仇早就报了!” 那冰冷刺骨的话顿让雍王猛地闭上眼睛,似是回忆着什么,又似回避着他不能也不敢目睹的事,片刻后,他略有些嘶哑地开口,“本来孤以为你不知道,毕竟那时你也才四岁,可是……四岁的你却敢将弟弟从百级台阶上推下去,那时孤就怀疑着,难道你竟然知晓了真相?可你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孤……舍不得你,想着你还那么小,日子久了,也就忘记了,况且你四弟被你弄得终生残废,你那恨也该消了。孤没想到的是,二十多年了,你竟从没忘记过,原来你一直……” 说至此,雍王顿住了,紧紧地闭着双目,垂在床边的手也握紧了,苍老的皮肤上青筋暴起,“你……当日息风台上,任穿雨一声惊叫阻了青王救孤,你竟是如此恨孤?要亲见孤死于刺客手中?芏儿他们虽有异心,但以你的能力,继位后完全可以压制住他们,息风台之事本不会发生,可你……却借着他们这点异心将所有的兄弟……你竟是要将所有的亲人全部除尽吗?” 说到最后,雍王的声音已然嘶哑,一双眼睛猛然张开,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他既引以为傲,同样也让他时刻防备着的儿子,“那些证据,孤知道你手中有一大堆,孤若不处置了他们,吩咐你叔父将此事压下来,你是不是就要全部证据公之于众?孤不动手,你便要让天下人杀之?你真的就不肯留下一个亲人?真的只能唯你独尊?” 雍王抬起手,微微张开,似想去拉住他,却又垂下,落在胸口,“当年……当年八弟说孤心毒手狠,但你……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孤至少未曾赶尽杀绝,至少还留有余地,可你……你若执意如此,你便是得了天下,也不过是一个‘孤家寡人’!”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雍王已是气喘吁吁,眼睛紧紧地盯着兰息,目光似悲似愤,似伤似痛。 然而任凭雍王言词如何犀利、情绪如何激动,丰兰息也只是神色淡然地听着,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手心似是紧紧地攥着什么。 殿内静悄悄的,唯有雍王粗重的呼吸。 良久后,丰兰息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父王今日叫儿臣来,就是为着教训儿臣吗?”他抬眸看着雍王苍老黯淡的面色,完全无动于衷,对于自己的父亲,竟是提不起丝毫感觉,哪怕是一丝憎恨也好!可是,此时此刻,形同陌路之人,这算不算世间又一桩可悲之事? “孤已时日无多,这个雍州很快便会交到你手中,希望你到此为止。”雍王平复了情绪,疲倦地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他们毕竟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 “哈哈……”丰兰息蓦然轻笑出声,“血脉相连的亲人?哈哈哈哈……儿臣从未觉得自己有过亲人!”他微微抬头,仪态优雅,可黑眸中没有一丝笑意,如矗立万年的雪峰,冰寒彻骨,“儿臣只知道,自小起便有很多很多想要儿臣性命的人,周围的人全都是的,全是那些所谓的亲人!” 此言一出,雍王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丰兰息,叹了口气,却是无言。 “不过父王您有一点倒是料错了,儿臣不曾恨过任何人。”丰兰息看着雍王微微摇头,神情间竟有些惋惜,不知是惋惜父亲这个错误的判定,还是惋惜着自己竟然不会恨任何人,“五岁的时候,儿臣就想通了这个问题,父亲又如何?兄弟又如何?这世上,没有规定谁一定要对你好的,对你坏那倒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啊……那些人、那些事,儿臣早就看透了,习惯了。” 说这番话时,丰兰息的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声音如平缓的水波,无痕淌过,他低着头,摊开手掌,露出一支被拦腰折断的碧玉钗,钗身碧绿如水,细细的钗尖上却沾着一块暗黑色的东西,那是——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迹! “父王还记得这支钗吗?您也知道,儿臣自小记忆不错,看过的东西都不会忘记,这支玉钗不是母后之物,可它却藏在母后的头发中。”丰兰息拈起那支碧玉钗凑近雍王,似要他看个清楚,又似要他闻一闻玉钗上干涸的血腥味,“母后死后,儿臣竟多次梦到她,她手中总拿着一支染血的玉钗,一双眼睛流着血泪看着儿臣,又痛苦又悲伤……儿臣日夜不得安宁。”说着丰兰息盯着雍王的眼睛,勾唇一笑,笑容淡薄微凉,瞳眸如冰无温,“您知道,那做过亏心事的人,只要稍稍试探一下便会惶恐地露出马脚。” 说罢他收回玉钗,看着那细细的钗尖,指尖轻轻地抚着钗尖上黑褐色的血迹,“这些血是母后的吧?母后既不肯安息,身为人子的,当然要略尽孝心!所以,有血缘又如何?这些人不但是欲取儿臣性命的敌人,更是儿臣的仇人!那么,我做这些事又有什么不对?儿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母后──儿臣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尽的一点孝道,以及拿到儿臣想要的东西!” 丰兰息的语气依旧淡淡的,没有激动,亦无愤恨,“所以父王不要认为儿臣是为了什么仇啊恨啊,那些在儿臣看来实在可笑,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左右儿臣的,儿臣想做便做,想要便要。” 雍王凝目静静地看着床前坐着的儿子,这样的仪容气度,这样平静的神情,这样无情的话语,真像啊……真像昔日的自己! “至于父王认为儿臣做得过分,那么这些年来,您那位尊贵的百里王后,您那些聪明孝顺的儿子,他们对儿臣所做的又算什么?那些便不过分、不算心狠手毒吗?”丰兰息垂眸看着手中玉钗,指尖轻轻地弹弹钗尖,却似弹在雍王的心口,“父王,这些年,儿臣若稍稍笨一点,便是有百条命也不够丢的!” 丰兰息抬首看着面无表情又似无言以对的雍王,微微一笑,起身俯近雍王,漆黑的眸子冰凉如水,轻声道:“若要说儿臣心狠无情,那父王您呢?不提您当年,便是这些年,您何曾不知您那位百里王后的所作所为,可您又何曾伸出手拉帮一下儿臣?” 他说完,身体后退,坐回椅上,笑容越来越淡,神情却依然无恨无憎,指尖不断地抚着钗尖上的血迹,似是想要擦去那血迹,又似是无限珍惜地轻轻抚触,“这世间无情的人何其多,儿臣,哈哈,儿臣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儿臣只是要好好地活着罢了,又何错之有!” 听丰兰息说完,雍王默然许久,才道:“孤是没有资格对你说教,但是……”他微微一顿,眼中涌出一抹温情,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儿子,“孤这一生,很多人称赞,但孤总记得昔年登上王位之时八弟曾说过的话——‘虚情伪善、自私冷酷、残忍狠厉’。虽然这些年来,八弟再也未曾说过这样的话,但孤知道,孤算不得好人,一生只为自己活着,得权得利,看似风光无限,可是……也要到这一刻,孤才知道,这一生有多失败!所有的子女中你最聪明,但也最像孤,孤不希望你最后也如孤一般,活到最后,却不知自己一生得到些什么,又抓住了些什么。” 雍王抬起自己的双手,张开十指,只是一层苍老又苍白的皮包裹着嶙嶙瘦骨,这样的一双手,是什么也抓不住的。“别走孤的老路,对人做绝便是对已做绝,留一点余地吧,这是孤身为父亲,这一生唯一能留给你的——忠告!” “哈哈哈哈……”丰兰息大笑,平静地看着父亲,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眸,也在这一刻,他真切地觉得这是他们父子唯一相像的地方,于是他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上父亲那瘦得只剩骨头的手,“父王放心,自此以后,您那些聪明的儿子应该也知道收敛,那便可平安到老。您也知道的,儿臣爱干净,不喜欢弄脏自己的手。” 雍王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真的不恨孤?” 丰兰息眉头微微一挑,然后摇头,“儿臣真的从未恨过您,也未恨过这个雍州的任何人!” 雍王忽然笑了,笑得荒凉而寥落,“无爱便无恨吗?罢了,罢了,你去吧。” 丰兰息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告退。”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行礼。 雍王有些眷恋地看着儿子转身离去。 丰兰息走至门边,忽又停步,回头看着雍王,“父王,儿臣不会如您一样,您一生也不知到底要什么,最后也未能抓住什么,但儿臣知道自己要什么。”无波的黑眸瞬间绽现雪亮的光芒,“儿臣要将这万里江山踏于足下,还要那个伴我百世沧桑,携手同涉刀山剑海的人!这两样儿臣都会抓到手的!” 说完他拉开殿门,一道阳光射入,洒落他一身,如金色的冕服。 “你就这么肯定她会伴你百世沧桑、伴你刀山剑海?”身后忽然传来雍王极轻极淡的声音,“双王可以同步吗?” 丰兰息抬起的脚步一顿,片刻后,他转身回头,面上淡笑依然,“父王,儿臣不是您!”然后他拂开珠帘,跨出门去。闷热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拂拂衣袖,似要拂去殿中沾染的药味,抬首,艳阳高挂,金芒刺目。 “这极天宫真该埋葬了。” 他呢喃低语,仿佛是要说与风中的某人听,摊开手,看一眼掌心那半截碧玉钗,然后一挥手,玉钗便射入极天宫高高的屋梁里,没入梁中只露一个绿点,“母后,儿臣已经尽孝了。” 景炎二十七年,五月八日,雍王重伤不治,于极天宫薨逝。 五月九日,世子丰兰息在昭明殿继位,为第三十五代雍王。 五月十二日,冀州冀王禅位,世子皇朝继位,为第三十二代冀王。 在雍、冀两州忙于王位交替时,北州白氏、商州南氏则趁机并吞祈云王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又各得数城。 六月初,皇朝以玄极号召天下英雄:结乱世,清天下,建功勋! 此言一出,那些对大东王朝早已彻底失望,想要创一番功业、名留青史的人莫不响应,皆投奔其营。 六月七日,皇朝发出诏天下书,洋洋洒洒上千字,字字锦绣,简而言之则是告诉天下百姓,他皇朝本来是资质平庸的,但今日能继位为王,都是因为有玉无缘玉公子的教导,所以他很感激玉公子,本想拜玉公子为国相以辅佐自己,奈何玉公子无青云之志,意在山林烟霞,所以他就尊玉公子为“玉师”,天下百姓也都要尊敬玉公子。 此诏一出,那些还在犹疑徘徊的人顿时都下定了决心——既然慈悲为怀、天人风骨的玉公子都愿意襄助冀王,那我等还有何疑虑?而那些昔日曾受玉公子之恩的,或是仰慕崇拜玉公子的,此时也无不投效冀王皇朝麾下!一时之间,天下有志之士,莫不奔往冀州。 皇朝发出诏天下书后,幽州的幽王也发出告天下书,与冀州缔结盟约,共同进退,开创新乾坤。 在冀、幽两州结盟之时,雍州新王丰兰息与青州女王风惜云继婚盟之后,共同发出诏天下书,号召九州英豪:伐乱臣逆贼,抚普天苍生,还清宇于天下! 这份诏书则得到了那些忠心于大东王朝,不耻冀王、幽王公然背叛之行,痛恨北王、商王屡发战争、屡犯帝颜的那些人的响应,尤以祈云王域内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为甚,并那些想结束这个乱世、重归太平,以及那些再三品味“还清宇于天下”而有所得的有识之人、有志之士的追随! 青、雍两王虽无天下第一公子的支持,但白风黑息即青王、雍王的传言却是越传越广,白风黑息名头的响亮决不逊于玉无缘,且加上丰兰息当年的有意为之,天下间受其恩惠的不知有多少人,所以那些要报恩的或者敬慕白风黑息的人,无不投往青王、雍王麾下! 至此,天下局势已明,正是风起云涌,我辈挺身而出之时。 六月十八日。 天朗气清,艳阳高挂,炽辉洒遍九州。 冀州王都的夷武台上,旌旗摇曳,长枪林立,静然无声,透着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从台下至台上,隔着长长高高的数百级台阶。此时,远远地便见两道人影正快速奔来,有经历过的,自然知道这是每年都会上演的一幕“争位”之戏。 “你这臭女人,给我站住,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夺了我的位置!”一名男子大声叫嚣。 “哼,你这头蠢驴,有本事就赢过我再说!”一名女子毫不客气地反驳。 “死女人,我就不信我这次赢不了你!”男子加快脚步。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可没一次赢过,没用的笨牛!”女子口中嘲讽道,脚下也毫不放松,总是领先男子两个台阶。 “你这臭婆娘,竟敢骂我!你这叫以下犯上,我要让王兄砍了你!”男子威胁道,竭尽全力追赶女子,奈何总不能超越。 “谁为上?谁为下?你那脑子真是比牛还笨啊!咱们风霜雪雨四将,你‘雷雨将军’排名最末啊,姑奶奶领先你两位!”女子得意之余还不忘回头,龇牙咧嘴地取笑身后的男子。 “你给我停下!”男子趁着女子回头的刹那,伸手抓向她的左臂。 “哼,你抓得住吗?”女子手腕一转,如灵蛇般脱出他的手掌。 “这不就抓着了吗?”男子右手虽未能抓住女子,可左手却一伸,揪住了女子的长发。 “你这小人,快给我放手!”女子头皮一痛,抬起左足踢向男子。 “今天本公子就要站在第一位!好不容易抓住你这女人,岂能这么轻易饶了你!”男子左手一缩,躲开女子一踢,右手却紧紧抓住了女子的右臂。 “你想站在第一位?别做梦了,主上说过,冀州永远只有一位烈风将军!你还是乖乖做你最末的雷雨将军吧!”女子虽右臂被抓,但身子一转,左手一伸,抓住了男子的领口让他也不能前进半步,两人一时扭在了一块,既不能进,也不能退。 而后面,一道淡蓝色人影不紧不慢地从容走来。 “你快放手,臭女人!再不放手,那雪人就要赶上来了!” “放心吧,人家可不像你一样没用又小气,只记着区区虚名!” “臭女人,什么虚名,这叫实名,本公子无论哪方面都在你之上,怎么可以叫你这小女人压在我头顶上,今天本公子要么排第一位,要么便要将名号重排为‘雨雪霜’!”男子一边抬步往前踏去,一边不忘压制住女子让她不得动弹。 可女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左足一勾,便将男子跨出的脚步勾回,同时右足迅速前跨一步,“你这笨牛,怎么样,敢看不起女人?你现在又输了一步了!” “女人本就应该待在家里生孩子做饭侍候老公,而且应该娇柔秀美、温良贤淑,哪有像你这样的,不但长得像个男人,还跑来跟男人争!”男子眼见又被她跨前一步,当下一扯,仗着力大,又将女子扯退一步。 “哼!张口女人、闭口女人,女人怎么啦?我这个女人就比你这个臭男人强!”女子左掌一抬,化为一记左勾拳直击男子下巴。 “哼!你那点伎俩算得什么,你以为排第二位是你有本事呀?还不是王兄看你一介女子可怜,才让你做了这霜羽将军!”男子一转身,右手放开女子右臂,反手一握,便挡住了女子的拳击。 “嘻嘻……我这点伎俩是不算什么。”女子闻言反倒笑了,被男子握在掌中的拳头忽然伸出露在掌外的小指,手腕微一动,一个巧劲便脱出男子的掌控,尖尖的指甲看似极其轻巧地一划,“可是青王呢?你敢说那女人算不得什么?你到了人家面前还得下跪行礼呢!” 话音落时,便听到男子一声惨叫:“你这个阴险的女人,竟敢暗用指甲划伤我的手掌?我就知道你这臭女人妒忌本公子的手长得比你好看!” “少恶心了!”女子一声冷叱,“你不是瞧不起女人吗,我就用女人独有的武器让你知道厉害!”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男子捧着右掌,看着掌心那道血痕,虽不很深,却十分痛,不禁连连呼气吹着掌心,一边仍大声地斥责女子,“每次都用这些阴狠的招数,就算赢也赢得不光彩!你已是如此,哼,那个什么风惜云肯定更加阴毒,否则哪儿来那么大的名声!” “青王阴毒?哈哈……”女子如同听到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般放声大笑,指着男子,道:“你果然是井底之蛙!青王可是连主上都倾心赞叹的绝世女子,你竟说她阴毒?果然是有眼无珠、鼠目寸光之辈,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最末的‘雷雨将军’了!” “确实有眼无珠!”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插入女子的笑声中。 “雪人,你竟然帮这个女人?身为男人你竟然站到她那一边?”男子闻言顿时跳脚。 “活该!谁叫你说人家的心上人阴毒!”女子在一旁凉凉地笑道。 “心上人?”男子一声怪叫,目光从上至下地将眼前这个冰冷如雪的人打量了一遍,犹是有些怀疑地道,“这个雪人也会喜欢人?” “人家可比你有眼光多了,一眼相中的就是天下第一的女子!”女子嘲讽着男子,抬首望天,无限幽怨地低叹着,“雪空……雪空……唉,结果终是一场空,人家可是要嫁给雍州的雍王了!”说罢以手拭泪,似是无限落寞伤怀,与她英姿飒爽的模样相对,实是有些滑稽。 萧雪空冷冷地瞅着眼前一副伤心模样的秋九霜,却不说话,眼中雪芒如刺,眼珠泛起微蓝。 “哈哈……雪人竟然生气了!”一旁的男子看着夸张地拍手大笑。 他年纪二十三四,一身紫金铠甲,发束玉冠,剑眉挺鼻,古铜色的肌肤,身材高大,是个十分英挺的男儿,唯有一双眼睛格外的大,眼珠转动之时,竟是波光流溢,动人心魂,这样的眼睛,俗称“桃花眼”,而此人正是冀王皇朝的四弟——雷雨将军皇雨。 萧雪空眼睛一转,盯在皇雨身上,眼光如同实质的剑锋般,望一眼就让人觉得被刺了一剑。 “咳咳……咳咳……”皇雨冷不防被他雪眸一瞪,吓得一口气卡住,顿时难受地咳起来,“雪人,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本公子娇贵体弱……咳……咳……若是吓出病来,你担当不起!” “两个疯子!”萧雪空冷冷丢下一句,抬步向夷武台走去。 “什么?你竟敢骂我疯子!” 秋九霜与皇雨同时叫起来,紧接着齐齐抬步追向萧雪空,一左一右伸臂抓向他,只是手还未触及那淡蓝色的衣裳,一股寒意凌空笼下,雪芒如雨四面袭来! “呀!”两人同时惊叫,然后使尽全力往后一跃,半空中一个翻身再后跃一丈,总算避开了那一片雪芒。 雪芒散去时,听到叮的一声微响,那是扫雪剑回鞘的声音。 “雪人,你竟敢突袭我!”秋九霜与皇雨又齐声叫起来,一左一右指着萧雪空,“你竟敢以下犯上!” 两人说完同样的话,不由得瞅了对方一眼,然后又齐叫道:“你干吗学我说话!” 萧雪空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冷冷地丢下一句,“倒是天生一对!” “什么!谁和这个有眼无珠、自大无知、愚昧无能的男人是一对了!” “什么!谁和这个粗鲁低俗、无才无貌、狂妄无能的女人是一对了!” 两人又同时叫起来,再度将矛头对准了对方。 “你……你这臭女人!竟然说本公子有眼无珠、自大无知、愚昧无能?你……你这臭女人,长着这么一张恶毒的嘴巴,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皇雨指着秋九霜叫道,一双桃花眼此时射出的怒焰足以烧尽所有的桃花。 “谁让你骂本姑娘粗鲁低俗、无才无貌、狂妄无能!”秋九霜一张脸此时倒真罩了九层寒霜,目光也如冰霜寒光凛凛,恨不能化指为剑刺向对面那个臭男人,“你这斤斤计较、小气透顶的臭男人才会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 “哼!本公子就算娶不老婆也不要娶你这凶婆娘!” “这天下就算只剩你和这个雪人,我宁愿嫁这雪人冻死也不要嫁你这臭鼠辈!” …… 两人不依不饶地吵了起来,而萧雪空却如若未闻般,抬首看着天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萧将军,你有没有其他名字?你的眼睛就像雪原上的蓝空,澄澈而纯净,很漂亮啊,应该取名叫雪空才是。” 恍惚间,那碧蓝的天空如镜般倒映出那个女子的影子,长长飘散着的黑发,额间一轮如雪似月的玉饰,一脸趣意无忌的浅笑,一双清光流溢的星眸……那样真实,却是那样的遥远。 雪原蓝空……澄澈纯净……那些都会消逝了,以后,战火会烧透这片蓝空,鲜血会污尽那片雪原,再也不会有了……便是昔日那一点点情谊也会消逝无迹了。 “你说这雪人在发什么呆啊?” 原本吵着的两人不知何时竟停止了争吵,皇雨看着呆呆望着天空的萧雪空问道。 “肯定又是在想那什么雪原蓝空的。”秋九霜撇撇嘴不以为然。 皇雨悄悄地走至萧雪空身边,悄悄趴在他的肩上低低唤道:“雪人,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英俊无敌、英雄盖世的本公子?” “嗯。”冷不防萧雪空却应了,然后回头望着皇雨,“我要是想了你,你是不是就要和我结亲了?” “什么?!”皇雨闻言惊悚,马上跳开一丈。 萧雪空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个……雪人,当年我虽然说过要娶你,可那时我以为你是女人啊,所以……所以……既然你是男人,我当然不能娶你了!”皇雨结结巴巴地说道,伸出双手挡在身前,似乎怕萧雪空突然靠近,“雪人,虽然你长得比冀州所有女人都漂亮,差不多跟那个号称大东第一美人的嫂子一样美,但我……就算这天下只剩你和那个臭女人,那我也宁愿娶那个臭女人。” “哈哈……你这自大愚昧的家伙,也有被吓着的时候!”秋九霜在一旁看着直笑,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整到眼前这个臭男人还要让她高兴的事呢,只不过转念一想,马上又叫道,“这天下就算只剩你一个男人,本姑娘也不要嫁你!” “你以为我愿意娶你呀。”皇雨马上转头瞪着秋九霜,“我这不是没办法才出如此下策吗?” “下策?”秋九霜双眼一瞪,抬步走向皇雨,“你能娶到本姑娘是你修了十辈子才修到的福气,你竟敢说娶我是下策?” “你看看……你也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皇雨指着秋九霜,“要身材没身材,要美貌没美貌,要修养没修养,要气质没气质……总之,你一无是处!而你竟还好意思说十世福气?你这女人不但狂妄,而且还脸皮超厚!” “看看到底是谁脸皮厚!”秋九霜手一伸,一掌抓向皇雨的脸。 “果然粗鲁!每次都是说不过时就动手!”皇雨躲开,同时还一掌。 秋九霜身子一纵,躲过那一击,然后半空中双足踢向皇雨的肩膀,皇雨双掌扬起,半途中化掌为爪直取秋九霜双足。 忽然,秋九霜收足落地,低呼一声,“主上!” “王兄来了?”皇雨慌忙转头看向长阶下。 谁知他才一转头,颈后一麻,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那长阶竟离他越来越远,耳边响起秋九霜得意的笑,“你就以五体投地的大礼去迎接主上吧!” 皇雨觉得颈后一松,身子便往后坠去,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道:“秋九霜,你这臭女人!竟然诡计暗算我!” 皇雨闭上双目,不敢看向那青石板的台阶,他的穴道被点,这下可要摔个结实了。 “唉,你们又在闹了。”一道和煦如微风的嗓音响起,与此同时皇雨只觉得腰上被什么一托,然后身子转了个圈,双足一抵,便踩在了地上,睁开眼睛,身前正站着个白衣如雪的人。 “无缘!无缘!我就知道你是世上最最好的人!你肯定知道我怕痛,所以才从九天上飞下来救我的,对不对?无缘,无缘,你为何不生为女子?”皇雨长臂一伸,一把就抱住玉无缘,脸上又是感动又是憾恨,一双大大的桃花眼更是夸张地挤出两滴水珠,“无缘若是女子,我就可以娶你为妻了,那样我们便是一对更胜王兄与嫂子的神仙眷侣!” “皇雨。”玉无缘只是轻轻唤一声,也不知他如何动的,身体已脱离皇雨的铁臂。 “嗯,”皇雨重重地点头,一双桃花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玉无缘,“无缘,你要和我说什么?” 玉无缘抬手指向他身后。 皇雨回头一看,顿时脸色一白,“王……王……王兄!” 下方长长的台阶上,仪仗华盖、内侍宫女迤逦而来。 “他……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我……”皇雨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紫色身影,一时竟呆立着动弹不得。 “你还不快去?”玉无缘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拍拍皇雨的肩膀,拍醒这个在人前骄傲无比、可只要一到兄长皇朝面前就口拙手笨、毫无自信的四公子。 “是……是!”皇雨赶快转身,只见前方的台阶上早已无秋九霜、萧雪空两人的身影,“这两个家伙,太没义气了!”嘴中说着,脚下却疾奔而去。 第35章 双王共心存同步 夏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一大早还是艳阳高挂,可中午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屋顶,滴在荷池,空中雨雾弥漫,朦胧着远山近水,那宛溪湖畔的宛溪宫便如蓬莱山上的蕊珠宫,迷蒙而又缥缈。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注1】 宛溪宫中传来极浅的吟哦声,临水的窗前,风惜云一身素服,望着雨中不胜羸弱的青莲紫荷,微有感慨,“秋霜晚来,枯荷听雨,不知那种境界比之眼前这雨中风荷又是如何?” “何必枯荷听雨,这青叶承珠,紫荷沐霖岂不更美。”丰兰息走近,与她同立窗前看雨中满池莲花,“正所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各有各的境界。” “这枯荷听雨也好,青叶承珠也好,我觉得都不及久微用那污泥里的莲藕做出的‘月露冷’来得美!” 良人相伴,雨中赏花,吟诗诵词,本是极其浪漫,极富诗情的事儿,却偏偏冒出这么一句大煞风景的话来。 “唉,看来无论是白风夕还是风惜云,你都改不了这好吃的毛病。”丰兰息摇头。 “民以食为天。”风惜云倒无一丝羞愧,“我一直觉得这世间最美的享受,不是看美景,住华屋,而是能天天吃到最美味的食物!现在我天天能吃到久微做的美食,人生至此,甚为满足。” “落日楼的主人竟也心甘情愿沦为你的厨师?”丰兰息淡淡一笑。想着当日乌云江畔让他与玉无缘齐齐赞叹的落日楼,没有想到它的主人竟是个看起来平凡至极的久微,可是那人真的那么平凡简单吗? “久微……”风惜云侧头看一眼丰兰息,目光忽变得犀利。 “怎么?”丰兰息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黑眸里波光闪烁。 “黑狐狸。”风惜云忽然嫣然一笑,靠近他,纤手伸出,十指温柔地抚上丰兰息的脸, 吐气如兰,神情娇柔,说出的话却略带寒意,“不管你有多少手段计谋,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都不得动他!便是我死了,他也必得安然活至一百岁!明白吗?”末了十指忽地收力,一把揪住指下那张如美玉雕成的俊脸。 “他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你对我说出此话?便是当年的燕瀛洲……”丰兰息话音猛然顿住,不知是因为脸皮上的疼痛所致还是其他原因,抬手抓住脸上那两只爪子,将爪下已变形的俊脸解救出来。 “他是谁不重要,你只要记住,决不能动他!你若……”风惜云不再说话,唯有一双眼睛冷幽如潭,一双手静静地搁在丰兰息的肩上,指尖如冰。 “他……等于玉无缘吗?”丰兰息依旧笑意盈盈,漆黑的瞳眸却如无垠的夜空般深沉。 风惜云一怔,转首看向窗外,目光似穿透那迷蒙的雨线,穿透那茫茫天空,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半晌后她回转头,脸上有着一丝浅浅的笑,笑意如窗外飘摇的雨丝,风拂便断,“这天下只有一个玉无缘,而久微——他便是久微!” “是吗?”丰兰息淡淡地笑着,垂首看着近在咫尺间的清丽容颜,没有脂粉的污染,长长的眉,清清的眸,玉似的肤,樱红的唇,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神情……他蓦然双手一使力,便将眼前的人揽在怀中,长臂一收,便整个圈住,“他既不是玉无缘,那我便答应你。” 风惜云只觉得耳边低语如琴,温热的鼻息呼在脸颊边,热热痒痒的,心头似被什么轻轻地抓了一下,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起,四肢不知怎的竟软软的提不起力,脸上烫烫的,极想挣脱开,却又有些不舍,被他抱在怀中,很是舒服,却又有些不自在。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那双黑眸,可是……她知道,那张俊脸就在鬓旁,那双黑眸眨动间,长长的睫毛似带起鬓边的发丝,一缕缕淡淡的兰香若有似无地绕在鼻尖,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两人缠在一起…… 丰兰息感觉到怀中的娇躯从微微僵硬慢慢变得柔软放松,她的手也不知何时绕在他的腰间,她的头微微垂着,然后渐渐靠近他的肩膀……他不禁勾唇一笑,可那笑还未来得及展开,一个困顿不堪的哈欠响起。 “黑狐狸,我要睡了,你这样抱,我是不反对这样睡的,只是若让外面的人看到,你一世英名就毁了,到时看你还怎么争天下……”话还没说完,风惜云脑袋一垂,完全地倚入丰兰息怀中安然睡去。 “你!”丰兰息看着怀中睡去的佳人,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她竟然在这种时候……她竟然睡着了?“唉,你这女人……”他摇头叹息,一手揽着她,一手抚额,“我前生定是做了什么错事,今生才得和你绑在一起。” 说着,他抱起她,走近软榻,将她轻轻地放在榻上,取下她头上的冕冠,解散发髻,将她的头枕在玉枕上,然后退开,坐在塌边,看着榻上之人酣睡的模样。 雨忽变小了,细雨如珠帘垂在窗口,微微的凉风轻轻吹进,送来一缕淡淡莲香。 忽然,他觉得周围特别静谧。这天地是静的,这宛溪宫是静的,这听雨阁是静的,这心……也是静的,这样的静是从未有过的,这静谧之中还有着一种他一生从未享有的东西,这种感觉……似乎就这般走至人生尽头,也没什么遗憾的! 榻上的风惜云忽然动了,抬手摸索着,摸到冰凉的玉枕时,毫不犹豫地推开,然后继续伸手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温热的、软硬适中的东西,当下拖过枕在头下,再次安心睡去。 看着被风惜云枕在头下的手臂,再看着榻中睡得香甜的人,丰兰息忽然神思恍惚起来,伸手轻触雪白的玉颜,轻抚长长柔软的青丝,任由心头的感觉泛滥着、沉淀着。他忍不住缓缓俯身,唇下就是那樱红的嘴唇,那一点点红在诱惑着他…… 忽然,一个巴掌拍在脑袋上,紧接着脑袋便被一双手抓住了,耳边听得风惜云喃喃道:“什么东西这么圆圆的?”她的手左摸右搓,最后似乎失去了兴趣,又一把推开了。 半晌后,丰兰息才起身,抬手抚着已被风惜云抓乱的发髻,无声又无奈地笑笑,取下头上的冕冠,一头黑发便披散下来,将两顶冕冠并排放于一处,看着……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双王可以同步吗? 心头猛然一惊,仿如冷风拂面,神思顿时清醒了,他看着榻上的人,眸光时亮时淡,时冷时热,隐晦难测……终于,完全归于平静,漆黑的眸,淡然的容,如风浪过后的大海,平静而幽深。 丰兰息手一抬,指尖在风惜云腰间轻轻一点,十余年的相识,还是让他知道一些的。 果然,榻中人猛然一跳,一手抚在腰间,一双眼睛朦朦胧胧,带着睡意向他看来,长发披了一身,身似无骨般半倚榻中,那样慵懒茫然的神态竟是妩媚至极! “你这只黑狐狸,干吗弄醒我?”清清脆脆的声音响起,打碎了这一室的宁静,可碎得欢欢快快,如孩童玩耍时扯落的珠串。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好?”丰兰息却是随意地笑笑。 “啊?”风惜云似有些反应不过来,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好?”丰兰息依旧不紧不慢地道。 风惜云这下终于清醒了,朦胧的双眸忽然变得幽深,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金线刺绣在苍兰的玄色王袍上,披散着的漆黑长发,俊雅至极的容颜……窗外的风吹进,拂起那长长的发丝,掩住了那双如夜空的瞳眸,丝丝黑发之下,那眸光竟是迷离如幻。 风惜云起身下榻,移步走至窗前,凉凉的雨丝被风吹拂着打在脸上,冰冰的,湿湿的,这夏日的雨天,让人感到寒冷。 “等你登基为帝时,迎娶我为后如何?”风惜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虽是问话,但语意却是坚定的。 “好。”片刻后,丰兰息的声音响起,没有犹疑,平淡如水。 那一声“好”道出时,两人忽然都想起了当日厉城城楼上两人曾说过的话—— “怎么,你们风氏的女子都不喜这个母仪天下的位置?” “我们风氏女子要做的是九天之上的凤凰,岂会卑缩于男人身后!” 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雍州下着雨,冀州却是朗日晴空。 “你何时出兵?”夷武台上,玉无缘问皇朝。 “幽州的金衣骑近日即可抵达,两军会合后,即可出兵!”皇朝道。望着夷武台下衣甲耀目,气势昂扬的争天骑,他金眸里的光芒比九天上的炽日还要灼热炫目,俊美尊贵的脸上是意气风发的傲然。 “听说金衣骑领兵的是三位公子。”玉无缘的目光落在那因着皇朝在此而不敢妄动,站得略有些僵硬的皇雨身上。 皇雨依旧是站在秋九霜、萧雪空之后,显然他很不服气,目光总是带着怒焰地瞪视着前方的两人,嘴唇时不时地嚅动着,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看着那张显露着各种情绪的年轻的脸,玉无缘无声地笑了。 “他们……我自有办法,倒是雍州,将来必是棘手的劲敌。”皇朝想到那两人,眉头也不禁皱起。 “此时的雍州,有丰兰息与风惜云。”玉无缘收回目光,抬首仰望天际,眩目的日光让他微微眯上眼睛,“九天之上朗日一轮,双王又岂能同步。” 皇朝闻言猛然转头看着,却见玉无缘微抬手遮住双眸,似不能承受朗日的炽芒。 “他们……” 然而不待他说完,玉无缘的目光又移向皇雨,“皇雨不论文武,皆是十分出色,你有这样一个帮手,便如虎添翼。” “这小子也不知怎的,好好的人一到我面前就变得呆笨。”皇朝看着弟弟颇是无奈。 “因为你这位兄长的光芒让他望尘莫及,他衷心地崇拜你、敬仰你,并臣服于你。”玉无缘的眼睛如镜湖倒映着世间万物。 皇朝忽然明白了他言下之意,看着那个有时似个呆子,有时又聪明无比,可又从未违背过自己的弟弟,不禁微叹,“只是可惜了……她。” “她嘛,丰兰息那样的人,是不同于你的,这世间也只有她可以站在他身边。可是,两个那样耀眼的人……”玉无缘移目看着夷武台,看着那空中招展的旗帜,“这个天下,皇朝,尽你所能去争取吧!” 皇朝傲然一笑,“这天下我当然要握在手中,而苍茫山顶,我必胜那一局!” 玉无缘闻言,淡淡一笑,如此时的碧空,晴朗得没有一丝阴霾。 而他们身后,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三将,则各有反应。 萧雪空双眸平视前方,雪似的容颜,雪似的长发,静静地伫立,若非一双眼眸会眨动,人人皆要以为那是一座漂亮的雕像。 秋九霜脸带微笑,抬首看着万里晴空,眸光落回前方那道仿若顶天踏地的紫色身影,眉间涌起一抹豪情,手不由自主地按住腰间悬挂的箭囊。 皇雨那双与皇朝略有些相似的褐色瞳眸无限崇拜地看着兄长,看着朗日之下渊停岳峙的兄长,暗自敬服。 “别看了,口水都流了一地了。”耳边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你就是看上一千年、流上一万年的口水,也不及主上的万分之一!” “你!你这臭女人!你……你便是追上一万年也不及人家青王万分之一的风华!”皇雨以牙还牙。虽不知那青王到底长什么样,但只要能打击身边这个嚣张的臭女人,即算是丑八怪,他也要赞她是天仙! 六月二十日,青州五万风云骑抵达雍州。 六月二十二日,晴。 雍州陵武台上,旌旗飘扬,长长的台阶上士兵林立,长枪耀目。台下广场上,万军列阵静候,左边是身着黑色铠甲的墨羽骑,右边是身着银色铠甲的风云骑,虽千万人伫立,却是鸦雀无声,一派威严肃静之气。 今日雍王、青王将于此举行缔约仪式! 两州之王缔结婚盟,这在大东朝六百多年来也是头一宗,因此在广场的周边围了无数百姓,想一睹两王风采,也想亲眼见证这段百年难得一见的王室婚仪! 呜——呜——呜—— 三声长鸣,便见紫服绛袍的朝臣、铠甲银盔的将军一个个步上陵武台,然后按其官职地位站好,静待双王的驾临。 “请问太音大人,此是何意?” 肃静的陵武台上,忽然响起一道沉着而严谨的声音,众人闻声看去,便见风云骑大将徐渊排众而出,指着陵武台最高一级上的两张玉座问着雍州的太音大人。 “不知徐将军何以有此一问?”雍州太音大人似有些不明所以地反问道。 “我只想请问大人,两张玉座为何如此摆放?”徐渊依旧语气平静,唯有一双眼睛里闪着厉光,紧紧地盯视着雍州太音大人。 两张玉座样式大小皆一致,却是一张玉座居正中,另一张玉座略偏右下。 “青王与主上已有婚约,即为我雍州之王后,如此摆放乃合礼制。”太音大人理所当然地答道。 “太音大人,即使主上与雍王有婚约,但她依旧是青州之王,与雍王平起平坐!”一直立于四将最后的修久容猛然踏前一步,声音又急又快,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气愤。 “男为天,女为地,阴阳有别,乃自古即有的礼制,青王即嫁与主上为妻,那自应遵从夫妻礼制!”雍州的太律大人上前道。 “我们主上与雍王的婚礼还未举行,此行便为雍州贵客,难道尊主贬客便是你们雍州的待客之道吗?”林玑也踏前一步。 “青王既是女子,那么……” 雍州的太律大人刚开口,程知便跨前一步打断他,“我们主上是女子又怎样?”他粗壮高大的身躯几乎是那位太律大人的两倍,顿时让太律大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她之文才武功,这世间有几个男子可比?你就是个男人,你自问及她万分之一吗?” “此时不是论文才武功……”太音大人见太律大人似乎被程知吓到了,马上站出来道,可也不待他说完,便又被打断了。 “那请问太音大人,你要论什么?地位?名声?国势?兵力?财富?还是论仪容风范?我们主上有哪一样不够资格与你们雍王平起平坐吗?”徐渊依然不紧不慢地问道,那种冷静的语气反比厉声呵斥更让人无法招架。 “这……”雍州太音大人目光瞟向身后,盼着有人来帮一把。 奈何墨羽骑四将只是静立不动,眼角也不瞟一下,似没看到也没听到;而寻安君更是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其他的大人则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太音大人,不知精通礼制的他今日何以会有此失仪之举。 “几位将军,”正僵立中,任穿雨忽然站出来,彬彬有礼地向风云四将施以一礼,语气极为温和,“太音大人此举乃按夫妻之仪而行,唯愿青王与主上夫妻一体,雍、青两州也能因两王的结合而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荣辱与共,是以……”说至此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眼前的风云四将,脸上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是以太音大人并未考虑到几位将军此等见外之举。几位将军认定我们雍州对青王不恭不敬,这实是有伤我们两州盟谊,也有伤雍州臣民对青王与主上白首之约的祝愿之心。” “你!”程知闻言大怒,却不知要如何反驳,气得直抬手指着眼前这个清瘦文臣模样的人,恨不能一掌将这人打趴下。给他几句话说来,无理的倒是自己这边了! “程知!”徐渊上前拉住程知,免得他火暴脾气上来做出冲动之举,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平凡无害的文臣,心中暗生警惕。 “在下请教太音大人一个问题。”站在四将之后的久微忽然站出来向雍州太音大人微微躬身道。 “不敢,请讲。”太音大人颇有得色。 “请问大人,大东帝国至高之位是谁?”久微彬彬有礼地问道。 “当然是皇帝陛下!”太音大人想也不想即答道,弄不明白眼前这人怎么会问此等三岁小儿也知的问题。 “那请问皇帝之下是何人?”久微继续问道。 “自然是皇后殿下!”太音大人答道。 “那皇后之下呢?”久微再问。 “皇子、公主及六州之王。”太音大人再答。 “那再请问,昔年嫁至雍州的倚歌公主与先雍王,二者地位如何排?”久微面带微笑地看着太音大人道。 “倚歌公主乃皇室公主,自然是与先王平起平坐。”太音大人迅速答道,可一答完隐约觉得不妥。 “那我想再问大人,青王与雍王分别是何身份,他们与当年倚歌公主之身份有何差别?”久微看着太音大人道。 “这……他们……”太音大人有些犹疑了。 “太音大人乃掌管仪制之人,自应是最熟礼仪,难道竟不知青王、雍王的身份地位?”久微却继续追问道。 “青王……”太音大人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眼角偷瞄一眼任穿雨,却得不到任何暗示,只得一咬牙道,“青王、雍王乃六州之王,帝、后之下,百官之上,与皇子、公主平起平坐。” “噢——”久微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微微向太音大人躬身道,“多谢太音大人指点。”然后转身看向青、雍两州所有的大人、将军,微微施礼道,“诸位大人,想来刚才太音大人之言也都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不待他人答话,程知马上高声响应。 久微微微一笑,眸光落向任穿雨,十分温文地开口道:“凡国之大典,皆由太音大人主持,而太音大人必也是熟知礼制,却不知为何今日竟犯此等错误?这……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故意为之,以阻碍两王婚仪,离间两州情谊!”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却保证在场每一人都能听得清楚。 “说得对!”程知又是第一个出声高赞。 “敢问太音大人,你很不希望两王联姻吗?不希望青州、雍州结盟吗?”徐渊目光逼视太音大人。 “不……这……当然不是!”这么一顶大帽压来,太音大人岂敢接,赶忙辩白。 正在此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雍王、青王驾到!” 随即号声长鸣,陵武台上上下下所有人皆跪地恭迎,原本僵持着的诸人也慌忙垂首跪下。 长长高高的台阶上,迤逦的仪仗华盖之下,丰兰息与风惜云并肩走来,携手同步,走上陵武台,却发现原应分两边跪迎的臣将此刻全跪在中间,如要阻他们的路一般。 两人相视一眼,站定,转身面向台下万千臣民将士,道:“平身!” 两人声音清清朗朗传出,同起同落。 “谢主上!”台下臣民、将士叩首,呼声震天。 回转身,却见台上的臣将依旧跪在地上,又道:“众卿也平身!” 雍州的大臣及将军都起身,唯有青州的臣将依然跪于地上,不肯起来。 丰兰息看一眼风惜云,有些不明所以,风惜云回以一个同样不明的眼神。 “徐渊。”她淡淡唤一声。 徐渊抬首看着风惜云,神情严肃,“主上,取婚以信,取盟以诚,何以雍州欺我青州?” 风惜云闻言一怔,然后目光越过他们,落向高阶之上的两张玉座,顿时明白了,脸上浮起一丝难以琢磨的浅笑,回首看一眼丰兰息,话却是对徐渊说的:“徐渊,仪式即将开始,你还不起身吗?” 淡淡的话语自带着王者威仪,青州臣将不再多话,都起身归位。 丰兰息的目光扫过左排雍州的臣将,但见那些人皆垂首避开,“柳卿。”他的声音温和无比,脸上依然有着雍雅浅笑。 “臣在。”太音大人马上出列,心头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人的话是否可信,主上真的不会责怪吗? “撤去一张玉座。”丰兰息转首看着风惜云,“玉座那么宽敞,孤与青王同坐即可!” “是!”太音大人松了口气,主上竟真未追究,那人所料果然不差!转身即指挥着侍者撤椅。 台下的士兵与百姓并不知台上有何情景,他们只是翘首等待,等待着两王的书约仪式。 终于,太音大人的声音高高响起,“仪式开始!” 顿时,乐声响起,雍容典雅,庄重大气,尽显王室尊贵风范,乐声中,但见宫女、内侍手捧金笔玉书,缓缓拾级而上。 玉座前,内侍跪地捧书,宫女奉笔于顶,两王执笔,挥洒而下,白璧之上同时写下两行丹书。 鼓乐声止,两州的太音大人高昂的声音同时响起:“国裂民痛,何以为家?扫清九州,重还清宇,便是孤大婚之日!” 太音大人的声音落下,陵武台上下静然,良久后,爆出雷鸣般的欢呼。 震天的欢呼声中,两王携手起身,并肩立于高台上,遥望台下万千将士与臣民,挥手致意。 “雍王、青王万岁!愿两王白首偕老!愿两州繁荣昌盛,千秋万世!” 当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现身高台上之时,台下万千将士、举国子民皆跪地恭贺,声音直达九霄之上!那一刻,群情激涌,热血沸腾,两州的百姓将士对两王此等先国后家之举衷心敬服,所有的人皆愿为这样的王而慷慨奔赴刀山剑海! 所有的人都看不到,青王优雅矜持的微笑中含着的淡淡的冷诮,雍王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闪过的冷峻,两人执手相视,那一刻,彼此的手心竟然都是冷的,冷如九阴之冰! “青王万岁!雍王万岁!” 台下是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台上两州的臣将却是神情各异。有的为两王联姻、两州结盟而真心开怀;有的眉头深锁,似有隐忧;有的神色平静,目中一派了然;有的浅笑盈盈,神思不露…… “你到底在搞什么?”墨羽四将之首的乔谨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低低的声音只有身边的四人可闻。 “是啊,哥哥,你这什么意思?”任穿云也问兄长。 “我?只不过是想让主上认清一件事而已。”任穿雨微微地笑着,眸中闪着算计得逞的精芒。 乔谨闻言看他一眼,“你可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话中含着淡淡的警告。 “认清什么?”任穿云却问兄长。 “岂会,我所想要的早已达成。”任穿雨看一眼乔谨淡笑道,然后转头拍拍弟弟的头,“你就不必知道了。”话落时,感觉到有人看着他,不禁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张平凡的脸,一双看似平和却又隐透灵气的眼眸。 纸是玉帛,笔是紫毫,墨是端砚。 挽袖提笔,淡淡的几描,轻轻的几划,浅浅的几涂,微微的几抹,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片刻间,一个着短服劲装的男子便跃然纸上,腰悬长剑,身如劲竹,实是个英姿伟岸的好儿郎,却——少了一双眼睛! 紫毫停顿片刻后,终于又落回纸上,细细地,一丝不苟地勾画出一双眼睛,那双总在午夜梦回时让她心痛如绞的眼睛! “夕儿,不要画这样的眼睛。”一抹夹着叹息的低语在她身后响起,然后瘦长略有薄茧的手伸过来,捉住了那管紫毫。 风惜云沉默地伸出左手,拨开久微捉笔的手,右手紧紧地握住紫毫,然后略略放松,笔尖毅然点上那双眼睛,点出那一点浅黑瞳仁。 收笔的刹那,那双眼睛便似活了一般,脉脉欲语地看着画前的人。 “夕儿,你何苦呢?”久微无奈。 “他是我亲手杀的。”风惜云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笔,声音却是极其轻浅,如风中丝絮,缥缈轻忽,却又极其清晰,一字一字地慢慢道:“瀛洲是我亲手射杀的!他……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我永远记得!” 久微看着画中的人,看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似是无限的解脱,又似无限的遗憾,似是无限的欣慰,又似是无限的凄绝,那么的矛盾苦楚却又那么的依恋欢欣地看着……看着画前的人。 “夕儿,忘记吧。”他无力叹息,伸手轻轻环住风惜云的肩膀,“背负着这双眼睛,你如何前行?” “我不会忘记的。”风惜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画中那双仿佛道尽千言万语的眼睛,“只不过……有些东西是必须舍弃的!”话落之时,紫豪毫不犹豫地落回笔架,风惜云回头看着久微,也看进他眼中的那抹忧心。她微微一笑,抬手抹开他蹙在一起的长眉,“久微,这样的表情真不适合你。” 久微闻言轻轻一笑,笑开的刹那,所有的轻愁忧绪便全都褪去,依旧是那张平凡而隐透灵气的脸,依然是那不大却似能窥透天地奥秘的双眸。 风惜云看着他的笑,也浅浅地回以一笑,然后转身取过搁在画旁的半块青铜面具,轻轻抚过那道裂缘,抚过残留在面具上至今未曾拭去的血迹……目光从画上移至面具,从面具移至画上,又从画上移向窗外,然后散落得很远,散得漫无边际,远得即算你就在她身边也无法探知她的所思所想。 许久后,风惜云放开手中的面具,然后卷起桌上墨已干透的画像,以一根白绫系住,连同面具一起收入檀木盒中。 “久微,你说双王可以同步吗?” 落锁的那一刻,风惜云的声音同时响起,轻淡得似乎只是随口问话。 “不知道。”片刻后,久微才答道,声音轻缓。 风惜云轻轻一笑,回首看着久微,“我知道。” 这一刻,她的声音清冷自律,神情淡定从容,眸光平缓无波,这样冷静得异常的风惜云是久微从未见过的,心中一动,瞬间明白,那个檀木盒中锁起的不只是燕瀛洲的画像与面具,一同锁起的还有某些东西。 自这一刻起,世间再无白风夕,只有青州女王——风惜云! “久微,你不用担心。”风惜云微笑着,笑得云淡风轻,不带烦忧,“不管前路如何,我风惜云——凤王的后代——又岂会畏缩!” 久微静静地看着她,久久地看着,他那张平凡的脸上渐渐生出变化,以往的散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执著,似是坚定了心中某种信念,那双眼眸中是逼人的灵气与智慧! “夕儿,不论在哪里,我都会陪你!” “嗯。”风惜云微笑点头,伸手将搁在案上的一个长约三尺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柄宝剑,她取剑于手,轻抚剑身,“这便是威烈帝当年赐予先祖凤王的宝剑——凤痕剑!”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风惜云慢慢地吟着,缓缓地抽出宝剑,“倚天万里需长剑,中宵舞,誓补天!” “天”字吟出时,剑光闪烁,如冷虹飞出,剑气森森,如冰泉浸肤,一瞬间,久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古朴的青色剑鞘上雕着一只凤凰,凤凰的目中嵌着一颗鲜红如血的宝石,形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便会展翅飞去,翱翔九天,睥睨万物。剑身则静若一泓秋水,中间隐透一丝细细的绯红,挥动之间,清光凌凌中绯光若虹。 “本来我不打算用凤痕剑的,但是……”风惜云手持宝剑,指尖一弹,剑身发出沉沉吟啸,“金戈铁马中,凤王的后代,当用凤痕剑!” 注释: 【注1】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第36章 风云初起缘初聚 相较于青州新王继位后大刀阔斧地整顿,雍州朝廷则一派平稳,除却几名老臣的请辞外,雍州的朝局未有多少变化,每日里昭明殿依然是人才济济。 寻安君抬头看着眼前的极天宫,脚步有些迈不动。 极天宫位于雍王宫的最中心,是历代雍王所居的宫殿,他站在宫前许久,才抬步踏上台阶,迈过最后一级台阶,便见内廷总管祈源迎了上来。 “寻安君。”祈源行了个礼。 “臣奉召前来,还请祈总管通传一声。”寻安君微微抱拳,脸上挂着丰家人独有的温和无害的笑容。 “主上在东极殿呢。”祈源的态度十分恭敬。 他在这宫里滚打了几十年,看了不知多少风起云涌,对于眼前这位寻安君,他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寻安君是先王同母胞弟,先王那样寡情独断的人却独独亲近他,如今新王才继位不久,便数次单独召见他,满朝的臣将也只他一人有此殊恩。 “请总管带路。” “寻安君请。” 两人刚穿过偏殿,便见前边长廊里走来任穿雨及墨羽骑的乔谨、贺弃殊、端木文声、任穿云四将。 “见过寻安君。”几人向寻安君行礼。 “几位不必多礼。”寻安君回了礼,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诸人。除任穿云脸上略露兴奋之情外,其余诸人皆是面色沉静,目光平稳,如此年轻却皆是大家风范,那人用的人果然非同一般。 寒暄了两句,墨羽四将及任穿雨出宫去,寻安君跟着祈源来到东极殿。 “主上,寻安君到了。”殿前祈源通报。 “请。”丰兰息淡雅的声音传出。 “寻安君请。”祈源轻轻推开门。 寻安君淡淡颔首,踏进殿中,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阳光在门外止步,四壁的水晶灯架上珠光灿目,如殿外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殿内明亮一片。 殿的正前方端坐着当今的雍王丰兰息,身前的长案上堆满折子,而丰兰息的目光则落在左侧的墙壁上,墙上挂有一幅一丈长宽的舆图——有着大东帝国全貌的舆图。 “臣拜见主上。” “叔父免礼。”丰兰息起身,亲手扶起寻安君,“这里又没外人,自家人用不着这些虚礼。” “礼不可废。”寻安君恭敬地行完礼才起身,“不知主上召臣来有何事?” “叔父先请入座。”丰兰息却不答。 即刻便有内侍搬来了椅子,摆在案前的左下方。 “臣多谢主上。”寻安君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在椅上。 丰兰息看着自己这位叔父,自他有记忆以来,这位叔父做任何事都是“功薄无过”,在群臣眼中寻安君是一个平庸而老实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父王处置过很多臣子、亲人,那些人中也有过曾得十分宠信的,但只有这位叔父一直站在那里,时不时地还被父王重用一两回。 寻安君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看似平静,脑中却在想着袖中的折子何时递上去最合适。 “颁诏。”丰兰息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这宽广的大殿中显得分外响亮。 “是。”一旁候着的内侍捧着一份诏书,走到寻安君身前,示意他跪下接诏,“寻安君。” 寻安君一愣,想着这什么都还没说,怎么就到颁诏了?这诏谕内容是什么?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跪下。 “天下纷乱,兵祸不止,君不安国,民不安家,孤世受帝恩,自当思报。今愿举国之力,伐乱臣以安君侧,扫逆贼以安民生,虽肝脑涂地,唯求九州晏安。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孤扫贼期间,寻安君监国,愿卿勿负孤之厚望。” 内侍将诏谕读完,寻安君顿时呆了。为什么是这样? 他跪在地上,蓦然抬首,毫不在意自己此时一脸惊愕的表情尽落雍王眼中,他只是想知道,怎么会这样的? 按照他的设想,他的这位侄儿主上应该会先跟他寒暄数语,问问他的身体,问问他的那些堂兄弟,然后再随意地问问朝事。而他呢,可以一边作答,一边不时地咳嗽几声,以示年老多病,且答话时尽量口齿不清,说了前言就忘了后语,并不时重复着说过的话,以示他年老糊涂。到这个时候,侄儿主上要么是以厌恶的心态敷衍他,要么是很同情地安慰他,而他则或自责或自怜地再说几句胡话,博得侄儿主上几句宽慰后,他便可以掏出袖中被体温焐得热热的奏本,顺便滴几滴老泪,最后便可带着侄儿主上的恩赏回他的寻安君府颐养天年,含饴弄孙……那么以后所有的风风雨雨便全沾不上身了! 可是……为什么却是当头一道诏谕? 诏谕啊!便是连推托、婉拒都不可以的! “寻安君?”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提醒着这位看起来似被这巨大的恩宠震呆了的寻安君。 不知道这个时候装晕能不能逃脱过去呢?寻安君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玉座上的侄儿,目光才一触那双漆夜似的眸子,心头便咚地狠跳了一下,脊背上生出冷汗。 唉……除非此时真的死去,否则他便是千计万变都使上也骗不得玉座上那人! “臣叩谢主上隆恩。”寻安君终于伸手接过那道诏书,认命地看了眼玉座上的人。 “叔父,以后还请多多费心,这雍州孤可是托付给你了。”丰兰息唇角微扬,勾起一抹完美无瑕的笑容,漆黑的眸子晶灿灿地看着此时已顾不得讲究礼节、一屁股坐在椅上发呆的寻安君,哈哈哈……能算计到这头滑不溜秋的老狐狸,真是大快人心! “臣必当尽心竭力,不负主上所托。”寻安君垂首,无比恭顺地道,只是那声音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是那么的不甘不愿。 “有叔父这句话,孤就放心了。”丰兰息笑得无忧无虑,黑眸一转,又淡然道,“此次请叔父前来,还有一事要商量。” “请主上吩咐。”寻安君心底里叹气,不知道还有什么苦差要派下来。 “丰苇知道孤要出征后,每日都进宫来要求孤带他一起去。”丰兰息的指尖轻轻叩着长案,“我是想好好栽培他,只是……叔父也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便会受伤丧命,丰苇是您最疼爱的幼子,所以请叔父想法劝劝。” 寻安君一顿,然后从椅上起身,躬身道:“君有事,臣服其劳。主上都亲自领兵出征,又何况臣儿,且能得主上调教,此乃臣儿之福,臣又岂会阻难。臣儿既想追随主上左右,还请主上成全,让他也能为主上稍尽心力。” “哦?”丰兰息微微一笑,抬手支颐,神色淡淡地看着寻安君,“叔父不担心丰苇的安危?须知战场上可是枯骨成山!” 寻安君抬首看一眼丰兰息,两人皆是神色淡然,眼波不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况且臣儿追随主上,自有主上福佑,若真有万一,那也是他为主上尽忠,此乃老臣之荣耀。” “是吗?”丰兰息的目光落向寻安君抓着诏书的手,指骨泛白,青筋醒目,看来并不似表面的无动于衷,“叔父有这份忠心,孤又岂能不成全,自当带上丰苇。不过叔父请放心,孤一向视丰苇如亲弟,只要孤在,他自安然无恙。” “臣谢主上隆恩!”寻安君跪地行礼。 “雍州安然无恙便是叔父对孤的尽忠了。”丰兰息离座起身,扶起寻安君,手轻轻地拍拍他紧握着诏书的手。 寻安君的手一抖,诏书差点掉落地上,慌忙又抓紧,可这一松一抓之后,心头苦笑,果然还是逃不脱这个人的眼睛!面上却一派恭敬,道:“臣必不负主上所托。” “有叔父此话,孤便放心了。”丰兰息淡淡一笑,言罢轻轻一挥手。 寻安君明白,“臣告退。” 殿门开了又轻轻合上,内侍也在悄悄退下,宽广的大殿中便只余丰兰息一人,灿目的明珠犹自挥洒着明光,似是向殿中的蟠龙柱炫耀着它的风华。 “不愧是一家人,都是心有九窍,肠有九曲。”殿侧密密的珠帘后传来嘲讽的轻语,珠帘卷起,走出风惜云。 “我这位叔父可是极聪明之人,连先王都敬他三分。”丰兰息看了一眼风惜云,走到墙边,看着墙上悬挂着的舆图。 “你似乎不大放心他?”风惜云道。 “有吗?”丰兰息眼睛一眨,“整个雍州我都托付于他,这还不够信任?” “哼。”风惜云轻哼,面上一丝浅浅的讽笑,“在我面前你就少来这一套。你若真的信任他,又何必将丰苇带在身边?他若真有异心,区区一个人质有用吗?” 丰兰息对风惜云的嘲讽不以为意,“你们青州风氏历代都只有一个继承人,这王位之于你们某些继承人来说,代表的估计不是权力荣华,反倒是一种逃脱不得的负担。”他转身,负手看向玉座,“可在我们雍州,每一代为着玉座都会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他说着,侧首看着风惜云,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笑容,一双黑眸却如寒星闪烁,“寻安君现在没有异心,但是……在我走后,这个雍州便都在他的手中了,日子久了,在高位上坐惯了,那种握生杀、掌万民的感觉难免不会让人飘飘然、忘乎所以、恋恋不舍!我带着丰苇不过是给他提个醒,让他时时记着,这个雍州的主人是谁,省得他忘了自己,也省得他……万劫不复!” 风惜云默然。 “况且……”丰兰息抬首看着墙上的舆图,“丰苇确是可造之才,我本就有心栽培他。” 风惜云摇头,长长一叹,“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一人能让你完全信任的。” 丰兰息凝眸看她片刻,才道:“完全信任便是可生死相托,这样的人……太难得了。” 景炎二十七年七月初,雍王、青王以“伐乱臣逆贼”为名,发兵二十五万,征讨“屡犯帝颜”的北州。 同月,冀王以“结乱世,清天下”为名,集冀、幽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向祈云王域和商州进发。 风云骑、墨羽骑不负盛名,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攻下北州四城,直逼北州王都最后一道屏障——鼎城! 而同时,争天骑、金衣骑也屡战屡捷。由幽州三位公子,并冀州皇雨、秋九霜两将所率的金衣骑,一月之间攻下祈云两城!由皇朝亲率的争天骑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一月之内即攻下商州三城! 八月十日,临近中秋,月渐圆,桂飘香。 商州的泰城已被冀州争天骑所占,被战火灼伤的那些伤口尽掩于幽幽夜色里,城依然是那座城,人少了一些又多了一些,静静地矗立于大地之上,灯火里,偶尔折射出的一抹冰寒刀光才能让人想起曾经城破,而城楼上现如今飘扬着冀州皇氏的紫色狮焰旗。 立于城楼,仰望夜空,那一轮明月便仿佛是挂在头顶,伸手可掬,只是它圆得还不够满,让人稍感遗憾,倒是月旁那几颗淡淡的疏星反让人记挂,生怕它受不住月辉便要羞愧地隐遁了。 “无缘,你说那个雪人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城楼上,一身铠甲、腰悬长剑的皇雨问他身旁白衣皎洁的玉无缘。 “你说雪空?”玉无缘目光依然遥视着头顶的明月,随意道,“雪净空灵,当然很美。” “那你说……那些女人见着了是不是都会喜欢他?”皇雨再问道,手掌微微握紧剑柄。 玉无缘闻言,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仿佛吸收了明月的银辉,光华灿目。 “我问你呢,你看着我干吗?”皇雨被那样的目光看着极不自在,仿佛被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透。 玉无缘微微一笑,道:“你担心九霜会喜欢上雪空吗?” “哪有!”皇雨反射性地叫道,“那个丑女人,我干吗担心她会喜欢上谁,那关我什么事!” 玉无缘却不理会他的叫嚷,依然微笑道:“放心吧,九霜不会喜欢上雪空的。” “我说过我不关心啊,你没听到!”皇雨再次叫道,也不怕城头的将士们听见。 “九霜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很多人都喜欢她的。”玉无缘抬头,望着夜空中的那轮皓月,“这月虽有些缺憾,但无损于它的风华,晶光如霜,傲洒红尘,依然是世人所恋慕向往的。” “你在说什么啊……那女人既不美貌,也不温柔,还言语粗俗,动作粗鲁,一点也不像个女人,谁会那么没眼光去喜欢她……”皇雨反驳着,只是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倒像是自言自语。 “能够喜欢她,那才是眼光奇绝。”玉无缘低头,微抬手掌,月华下,那双手闪着如玉般的光泽,乍看之下,几乎要以为是透明的白玉,十指修长,完美得令人目眩,但瞬间,那手又恢复正常,只是比之常人稍显白皙。 皇雨却没有注意到玉无缘的手,他的目光落在头顶上那稍有缺陷的明月上,看了半晌,他似有些认命地接受那明月任他怎么看也不会突然变圆的事实,重重叹了口气:“唉!至少是眼光奇绝,也不算亏!” 玉无缘看着他,似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拍拍他的肩膀:“她跟雪空不是和你打了赌,看谁能先到苍茫山吗?” “当然是我……嗯,王兄!”皇雨脱口而出的话在中途稍稍改了改。 “嗯。”玉无缘看向前方,浓浓的夜色中,前方一片朦胧,就算皎月当空,数十丈外依是一遍晦暗,“苍茫山顶……皇朝会去的。” “王兄当然会去苍茫山顶!”皇雨想也不想地道,看着眼前这个纤尘不染,如月下仙人般的人,不禁有丝疑惑,“无缘,你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玉无缘回首看他一眼,温和地笑笑,“所有的人我都喜欢。” “才不是呢。”皇雨却摇头,伸手指指他的胸口,“我是说放在心上的人!” “心上的人?”玉无缘一怔,片刻后淡淡一笑,笑意却如夜色模糊,那双月辉所聚的眼眸也敛起所有光华,微微垂首,一缕发丝落下,掩起了半边脸。 白如雪的衣,黑如墨的发,那一刻的玉无缘,凄迷而寂寥,仿如这浓夜中迷离的孤魂,而不再是月中出尘的仙人。 “无缘……”皇雨伸出手,想拉拉他的衣袖,却不知为何又垂下了手,想唤他,却不知要说什么,只知道这样的玉无缘是他从未见过的,仿佛是自己亲手拿了一把刀刺伤了他,让他从无忧的碧落瑶台坠入这无奈的万丈红尘。 “玉家的人没有心——无心又何以容人。”玉无缘的声音清晰平静,他抬头望向天际,发丝垂落,露出那张淡然无绪的脸。 “没有心,人哪还能活,岂不是早死了?”皇雨喃喃道。 听到这样的话,玉无缘不由得转头看着眼前这个似是天真又似是聪慧的人,半晌后才淡然道:“或许吧。” “什么话!”皇雨闻言却眼一翻,“你明明活着啊!”他伸手抓住玉无缘的肩膀,这个身体是温热的,“你们玉家人号称‘天人’,但你可不是那些摒弃世间爱恨情仇而无欲无求的天人!你是以慈心仁怀,泽被苍生的天人玉无缘!” “天人玉家……”玉无缘喃喃着,望着夜空的目光空濛如雾中幽湖,许久后,他抬手掩目,不再说话,月华之中,那微仰的脸白玉般净美,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可那笑却比那悲伤的哀泣更让人心酸和……心痛!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让皇雨无法呼吸,双眼酸酸的,涩涩的,竟是极想流泪,可他却不知道为何要流泪。眼前这个人,白衣如雪,飘逸绝尘,如月下飞仙,那应是令所有世人恋慕的……可他看着却只想哭。 很多年后,皇雨依然无法忘记这一夜的玉无缘,总是会想起他的笑,那仿佛是寂寥了千万年,也哀伤了千万年,却犹是要云淡风轻的一笑。那一笑,不论过去多少年,总是让皇雨心酸得无以复加,每当这时,他总是抱住身边的爱人,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比起天人,我们凡人要幸福多了!” 八月十五日,北州王都。 一轮皓月悬于天际,清辉如银纱泻下,天地都在一片蒙蒙的白光中,桂影婆娑,暗香浮动。今夜乃是中秋,本应是合家欢度的佳节,可整个北王都却少有欢笑,拜月祈神后,再无人能提起谈笑的兴致,心头都在担忧着,前方鼎城可有为雍、青大军所破? 北王宫,夷澹宫的正殿里,北王白涣静静地看着殿中高悬的白氏历代国主的画像,看着画旁记载历代祖先功业的玉笈,良久后,似是看累了,闭上了双目。 门口传来极轻的推门声,闭着眼睛的北王顿时睁目,“琅华,你又不听话了。”话语是责备的,可语气却带着一种无奈的宠溺。 “父王,您干吗待在这里?”银铃似的声音响起,然后一个身着火红宫装的少女踏入殿中,仿如一束彤霞涌入,令死寂的夷澹宫平添了一抹朝气,“宫中一年一度的祈月宴您都取消了,是在担心雍军会破了鼎城吗?那也不要待在这里,这些祖先早都化成灰了,您拜得再多,他们也没法活过来帮您退敌,还不如率军前往鼎城,与那雍王、青王决一死战!” “琅华,不得对先祖们无礼!”北王呵斥着。 少女却无所畏惧,“本来就是嘛,您拜这些祖先有什么用,他们难道还真有神力,能襄助我北州不成?” 少女十五六岁,生得娇小玲珑,瓜子脸上两弯新月眉,水灵灵的杏眸,微翘的瑶鼻,小小的樱唇,肤色极其白净水嫩,在火红的绮罗裙的映衬下,雪白的肌肤透着淡淡嫣红,无愧于她“琅华”之名,仿若一朵白生生的琅玕花绽在红霞中,正是北王的第六个女儿——琅华公主白琅华。 “琅华,”北王有些无奈地摇头,对于这个最宠爱的女儿,他总是没法真正严厉起来,“你还不回宫歇息,跑来这里干吗?” “今夜这么好的月色,宫中却无人欣赏,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令人看着便气闷无趣。”白琅华撇撇嘴道,“父王,我北州也有大军数十万,何惧他雍州?您也不要求这些祖先啦,不如派女儿前往鼎城,女儿定退雍军!” “你这孩子,”北王看着爱女跃跃欲试的神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领兵打仗,就知道胡闹!” “父王,您怎么可以瞧不起女儿!”白琅华闻言抱住北王手臂,半个身子都挂在上面,“女儿虽是女子,但自小即习刀技箭术,熟读兵书,自问不会比几个哥哥差。况且女子又如何,那青州的女王风惜云,那冀州的霜羽将军秋九霜,她们不都是女子吗?但她们同样是威震天下的名将!” “好!好!好!孤的琅华也很不错。”北王宠爱地拍拍女儿。 “父王,您还是瞧不起女儿。”白琅华怎会看不出父亲的敷衍,伸手扯着北王的胡须,不依不饶道:“父王,您就派女儿领兵去鼎城嘛,女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琅华别胡闹!”北王扯下女儿的手,摆出严肃的面孔,“鼎城可不是你小孩子家去玩的地方!” “父王……”白琅华不依。 “回宫去!”北王严厉声喝道。 白琅华看看父亲的脸色,知道再怎么说也是无用,心中一恼,甩手离去,“回去就回去!哼!父王你气死我了,明天我不吃饭了!” 看着气冲冲走出大殿的爱女,听着她任性的话,北王摇头失笑,只是笑容才展开半丝,想起前方战事,眉头又锁在一块。 而冲出大殿的白琅华,双足重重地踩在青石板地面上,似要将石地踏出一个大洞来方能解气,只是踏得脚板都麻痛了,这石地板依然是石地板,并未因为她是琅华公主而乖乖变成石粉地板,于是她手一伸,恨恨地扯着道两旁的花花草草,一边扯着一边狠狠扔出,一路走过,便余一路残花。 太过分了!父王老是不相信她!几个哥哥全都领兵出战了,两个去了鼎城,四个去了祈云王域,偏偏就她困在这王宫里,日日和父王的那些妃姬们吃饭喝茶,看花叹月,真是无聊透顶!若能让她领兵,她琅华公主肯定不输青州的那个风惜云!一想到风惜云和华纯然,白琅华便更加气闷。 想她白琅华,自小即长得玉雪可爱,稍大一点更是眉目如画,娇美无匹,十岁时,在世子哥哥的大婚典礼上,她于琅玕台上献舞一支,倾倒了万千臣民,从而博得“琅玕之花”的称号,再过一两年她肯定会长得更美,到时便是整个大东帝国无与伦比的“琅玕花”。可偏偏,幽州幽王为庆祝爱女纯然公主的生辰,举办了一个什么牡丹花会,邀请大东的王侯贵族们前往观赏,而在花会上小小露了一面的纯然公主竟让所有人惊为天人,说什么牡丹仙子也不及她三分美貌云云,自那以后,大东的人便私自封那个纯然公主为第一美人,而忘了她这朵琅玕花! 好吧,不能当第一的美人,那她就发奋读书,以期博得第一才女的名号,要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纯然公主美有什么用,还不是徒有其表,等着看吧,她白琅华日后定会成为大东的第一才女。可这意愿她才稍稍露了一点,四哥便一句话抛过来,说什么在她之前,青州的惜云公主以十岁稚龄已作出《论景台十策》一文,压倒了青州的一干才子,早就得了“天下第一才女”的称号,四哥说完还讥笑她孤陋寡闻。 她气得直哭,哭完想着才女又算得了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遇上什么强盗土匪的,还不是吓得又哭又叫,仪态尽失!所以她决定习武,并看了大量兵书,立志做名扬天下的女将,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战马上杀敌擒贼,沙场上布阵点兵,攻城略地,扩土拓疆,让北州在她手中像冀州、雍州那样强大。而她便可凭借不世功勋,受后人景仰,留名于青史,遗芳于万世……多么美好的前景啊。 可偏偏……她一本兵书还未看完,就传来了青州风云骑大败幽州金衣骑的消息,一时世人都在议论着那个一手创建风云骑的风惜云,说她如何指挥风云骑西拒争天骑、南扫金衣骑,又如何用计将雍军困在幽峡谷三天三夜的……风惜云的传说还没说完,冀州又冒出个什么秋九霜,一人独领千军即夺了商州两城,带着五千将士即抢了祈云王域数百里沃土…… 呜呜呜呜呜……… 她抱着枕头大哭一场,然后抹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可以泄气。华纯然算什么,不就是长得美嘛,可空有美貌有什么用,她又没有风惜云的才华与武功!风惜云又算得了什么,她便是才华绝代、武功盖世又如何,她又没有华纯然的绝世容貌,以所有人都从未谈论过她的容貌这一点便可知,她绝对容貌平庸,说不定还丑陋无比,有如夜叉再世!所以……她白琅华不但天生丽容,而且还通诗文,善歌舞,再勤练武功,熟读兵书,她白琅华是有才有貌,有武有德又有艺的十全十美的琅华公主! 只是……抬首看着夜空中那一轮皎月,此时此刻依是毫无建树的白琅华无比幽怨地叹了口气。 即算她十全十美又如何,她还是困在这小小的北州,小小的王宫,做她小小的琅玕花!人家华纯然依然风光无比地做着大东第一的美人,令天下所有男儿倾慕不已;风惜云更是名传天下,不论男女老少提起她来都是满脸敬仰。而天下四大公子中最尊贵的皇朝公子与兰息公子,一个娶了华纯然,一个与风惜云订了婚,只有她,今年都十六岁了,可除了几个自大自狂的哥哥外,就没见过别的年轻男子。 哼,这都怪父王,疼爱女儿也不是这么个疼爱法,竟将这么优秀的她锁在深宫里,让她见不着世人,也让世人见不着她,这如何能让她美名、才名传遍天下呢? 所以……白琅华握紧拳头。父王,我已经忍很久了!您不让我去,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去? 第37章 鼎城之火沸乱世 北州的查山虽不如大东第一的苍茫山雄昂挺拔,也不似冀州天璧山险峻清幽,但它却是一座十分有名的山,它的出名在于它那被一劈为二的主峰。 民间流传着一个传说,在远古的时候,查山的山神因为妒忌,想超越苍茫山而成为世间第一高山,便偷饮了天帝的琅玕酒。琅玕酒乃是天庭仙树琅玕结出的珍珠所酿,凡人饮一口便能成为力大无穷的勇士,而山神饮一口即能长高百丈。查山的山神偷饮了一口琅玕酒后,果然一夜间长高了百丈,可在它想饮第二口时却被天帝发现了,天帝震怒,不但收回了琅玕酒,还降下雷斧将神峰一劈为二,让它永受分裂之痛,以示惩戒! 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但这查山的主峰确是被从中劈开,东西永隔。在沧海变为桑田,草原也化为沙漠时,两峰之间的间隔也在慢慢扩大,从幽谷变为肥田沃土,从荒芜到人烟繁盛,天长日久里,这里慢慢从户到村,从村到镇,从镇到城。 查山下的小城还盛产一种水果,传说是当年天帝收回琅玕酒时不小心洒落了一滴,那一滴酒落在查山便化为一棵树,开着白玉似的花儿,结满珍珠似的果实,这便是查山独有的特产琅玕果,小城也因着盛产此果而得以闻名天下。 朝朝代代的更替,历史长河的滔流,都让小城越扩越大,并因着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慢慢地显出了它的重要性,时至今日,它已是北州的咽喉——鼎城。 “这鼎城,你们说说怎么破吧。” 华丽而舒适的王帐中,丰兰息淡淡地丢下这么一句,便端起云梦玉杯细细地品尝起人间的仙酿——琅玕酒。 与他并排而坐的风惜云则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她面前那块荆山玉所雕的玉狮镇纸,反倒对桌上那幅鼎城舆图瞟都不瞟一眼,似乎是觉得那块玉狮镇纸比这鼎城更有价值。 而墨羽骑、风云骑的诸位将领们则是散坐帐中各处,形貌不同,神态各异,但相同的倒是都没有战前的紧张。 乔谨坐得最远,认真地擦拭着手中的宝剑;端木文声背靠在椅上,抬首仰望着帐顶上垂下的琉璃宫灯;贺弃殊在仔细查看衣袍上的尘土,并时不时伸手弹去;任穿云双手支着下颔望着兄长;程知挥着一双巨灵掌努力地扇起丝丝微风以解酷热,一旁的徐渊则皱眉看着他这失仪之举;林玑将自己的十根手指玩得甚为有趣;唯有任穿雨和修久容端坐在桌边查看着舆图,凝神思索着破城之法。 “这鼎城两面环山,唯有南北一条通道,易守难攻。”修久容一边看着,一边呢喃自语,“而且北王还派了大将军公孙比重率十万大军驻守于此,要想破城实是不易,可是通往北王都却必经鼎城……” 任穿雨听着他的话,抬眸看向他,然后温和又谦逊地道:“依修将军所说,我们岂不就不能破这鼎城了?” 修久容自不会有他肚里的那些计较,而是认真地答道:“至少不能强攻,否则城破,我们也会损伤惨重。” “哦?”任穿雨眸光微闪。 “鼎城东西两面皆为笔直的山壁,根本无路可通,它北面通往北王都,可源源不断地供给粮草、兵器,我们既不能夹攻亦不能围困,它要守上一辈子都没问题,反倒是我们……”修久容目光盯着舆图,神情十分的苦恼,似乎很想从图上瞅出一条天路来。 “修将军怎么就只想到攻城呢,其实还有其他方法的。”任穿雨和蔼地笑了笑,目光狡黠。 “嗯?任军师有法子?”修久容抬首看向他,一双秀目睁得圆圆的,很像一个求知似渴的谦谦学子。 任穿雨微笑着颔首,抬手摸摸光滑的下巴,暗想再过几年,就可以留一把美须,到时抚起来肯定风度翩翩,一边摸着,一边云淡风轻地道:“我们干吗要耗力气去攻城,可以诱他们出城来迎战,然后在城外将之一举歼灭就是了。” 修久容闻言,顿眼眸一亮。 “怎么诱敌出城?”远远地,乔谨拋过一句话。 “法子可多着呢。”一说到耍计谋,任穿雨顿时精神一振,细长的眼睛亮亮的,“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都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让鼎城那个被我们吓破胆的公孙比重大将军从龟壳里伸出头来。” “我们一路过来已连破四城,可谓攻无不克,士气极其高昂,若鼎城久攻不下,必削士气。”徐渊很不喜欢这个任穿雨,所以出言打击。 “徐将军说得有理。”端木文声附和。 “这个嘛……”任穿雨摸着下巴沉思,该想个怎样的点子才能让公孙比重尽快咬饵呢? 在诸将沉思时,风惜云的目光终于从玉狮镇纸上移开,“这里有一条路。”她伸手以朱笔轻轻在舆图上一划,“在东查峰山腰上有一隐蔽的山洞,洞内有一条腹道通往鼎城内的东凡寺。” 她的话顿让诸将都移过了目光,任穿雨更是一脸惊异,“东查峰上有腹道?这……青王从何得知的?” 想他这些年熟读万卷,遍览群图,整个大东帝国在他的脑中便是由一幅又一幅的城池图组城,桌上的这幅鼎城舆图便是他画的,他敢夸口,此时挂在守城大将公孙比重议事厅的那幅都不及他的详尽,可青王随意一点,便点出一条天下人皆不曾听闻的秘道,这叫他如何能信服。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风惜云淡淡扫一眼任穿雨,感觉身后有目光投来,回头便见丰兰息摇晃着手中玉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不禁垂眸浅浅一笑,笑容里似有些赧然。 唉!她总不能告诉这些臣将,当年为着饱食一顿不要钱的琅玕果,她强拖着某人做伴爬上东查峰,美其名曰亲手采摘沐天然雨露,吸日月精华的仙果必定更为美味。那个某人只要伸伸手就有得吃,当然不甘做这种劳其筋骨的事,所以少不得一路吵吵打打,一个不小心,两人摔进了一个山洞,更想不到的是山洞内有天然腹道,等他们从摔得浑身酸痛中缓过来后,她便又拉着某人去寻幽探险,虽然腹道曲折陡峭,但难不倒他们。只不过后来她走累了,也饿坏了,便想抢某人最后的琅玕果,少不了又是一番大打出手,最后的结果是,那许是年代太久所以“腐朽”了的山壁,竟然经不起凤啸九天和兰暗天下的轰击——被击穿了!所以他们便从那破洞钻出来,然后便发现到了东凡寺。 “是有一条隐道。”丰兰息指上的苍玉扳指轻轻叩响,目光无波地扫一眼任穿雨。 任穿雨收回了看着风惜云的目光,“既然有隐道可通往鼎城,那我们要攻城便容易多了。”他眼睛望回舆图上,沉思片刻,“我们可先派勇士秘入鼎城,然后分两路行动。”一边说着,一边抬指连连在图上点着,“据探子所报,这六处地方囤着北军的粮草,烧其必救,可乱民心,而后满城慌乱便可发兵攻城!” 任穿雨说完,帐中有片刻的安静,但也仅仅是片刻。 “嗯……前往放火突袭的人,不如都换上北军的服装,放火后还可以北军的名义趁乱放出谣言,更能让鼎城内的百姓、将士们溃乱。”修久容最先补充道。 任穿雨及墨羽骑四将皆转头看向他,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纯真羞涩的人竟也会有这等诡计,不过意外之后却又了然,能成为风云骑大将的又岂是无知愚善之人。 被这么多人眼睛一望,修久容的脸顿时红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风惜云,接触到她含着淡淡笑意的目光,心中大定。 “修将军所言甚是。”任穿雨点头。 “那什么时候行动,人手如何安排?”任穿云则问兄长。 任穿雨抬眸扫一圈帐中,目光静静地落在徐渊身上,微微一笑道:“由东查峰入鼎城,其山路、腹道必是极为险峭,需是身手敏捷之人方可。而放火、突袭之事,则需谨慎行事,万不可被北军发现。”说至此,他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风惜云,然后再落回自始至终一脸沉静的徐渊身上,“风云骑的将士个个身手敏捷,武艺高超,要入鼎城自非难事,而徐将军的谨慎沉着,这一路行来,我们大家有目共睹,所以这入鼎城突袭之事,非徐将军不作第二人想。” 他的话一说完,任穿云便看了贺弃殊一眼,见他垂眸看着自己衣襟上的刺绣出神,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任穿雨的话。而徐渊依旧神色未变,仅将目光移往风惜云。 风惜云平静地看着任穿雨,似乎在等着他后面的话。 任穿雨见无人发言,当下目光一转,望向自进帐后便忙着扇风擦汗的程知,“程将军有万夫莫挡之勇,所以这攻城的主将则非程将军莫属。” 这一回,墨羽骑四将的目光齐齐望向了任穿雨,但他却视若无睹,只是转身面向风惜云,恭恭敬敬地请示,“穿雨的建议,请问青王以为如何?” 风惜云淡淡一笑,目光看向丰兰息,以眼神表达“你们君臣还真像”的意思。 一直擦拭着长剑的乔谨收起了长剑,站起身来,正欲开口,却见风惜云的目光无声扫来,到了口边的话就这么给扫走了,他心念一转,然后暗暗叹息。 风惜云目光扫过乔谨,心中也有赞赏。比之墨羽骑其他三将,看起来乔谨似乎不及端木文声豪爽大气,也不及贺弃殊精明斯文,更不如任穿云的俊挺英朗,但他自有一种卓然气度,令人心生信服,从而成为墨羽骑首将。 她一边想着,一边道:“任军师事事考虑周详,可行。” 听了这话,林玑便握紧了拳,看样子是想起身说话,但风惜云目光一扫,他便深吸一口气,坐着不动了。 乔谨沉默地站着,只是望着风惜云的目光有着淡淡的敬佩。 一直坐在一旁品着美酒的丰兰息终于饮完最后一口酒,将玉杯轻轻搁在桌上,而后慢慢站起身来。 墨羽骑诸将见之,都站起身。 “主上以为如何?”任穿雨恭声请示。 “由弃殊入鼎城,领两百精兵前往。”丰兰息淡然道。 此言一出,风云骑四将皆一怔,而墨羽骑四将却是心知肚明。他们之中,贺弃殊善袭。 “是。”贺弃殊垂首应道。 “至于两百精兵的行装……”丰兰息目光移向徐渊,“就请徐将军准备吧。” “是。”徐渊起身应道。 “弃殊戌时出发,子时发十万大军攻城。”丰兰息目光扫一眼乔谨,“程将军主攻,乔谨、穿云左右助之。” “是。”程知起身应道。他一起身,一串汗珠便落在地毯上,不由得抬手拭汗。老实说,他才不在乎到底谁主攻、谁突袭、谁吃亏、谁占便宜,他只想快点出营帐,比起这样干坐着,他宁愿上阵去杀敌。 “是。”乔谨、任穿云也垂首应道。 “这样安排,青王以为如何?”丰兰息目光望向风惜云。 比起任穿雨那一番明显的私心,他这样自然是公平的,所以风惜云点点头,同样站起身来:“攻城之时,林玑领神弓队相助。” “是!”林玑这会儿心平气和了。 “那各自回去准备吧。”丰兰息挥挥手。 “是,臣等告退。”诸将躬身退下。 待所有人皆离帐后,风惜云才移步走向帐门。 “惜云。”身后响起丰兰息温雅的声音。 风惜云脚步一顿,然后转身回首,“不知雍王还有何事?” 丰兰息看着她,良久才摇首一叹,“没事了。” “既然无事,那先告辞了。”风惜云微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走出大帐,两人同时轻轻一叹,一个抬首望天,一个垂眸握拳,中间隔着一道帐帘。 走出王帐一段距离后,乔谨叫住前头的任穿雨,“你今日有些过头了。” “有吗?”任穿雨回首看着乔谨。 “你想做什么?”一向寡言的贺弃殊也不禁质问,眼中尽是不赞同。 端木文声与任穿云虽没说话,却也都看着任穿雨。 “也没做什么呀。”任穿雨抬手摸摸下巴,“我也就是心疼我们墨羽骑的将士,舍不得他们受伤罢了。” “哼,那是青王,你以为能蒙混过去?”端木文声皱了皱眉头。 “嗯,你这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可是天资聪慧又英明神武的青王。”任穿雨摸着下巴连连点头,“以后我会注意的。好了,晚上还有活要干呢,你们都回去准备吧,我这就面壁思过去。”说罢,挥挥手转身走了。 身后四将看着他的背影,最后沉默地转身回各自的营帐去了。 与此同时,在青王的白色王帐中,风云骑四将静静坐着,沉默地看着案前专心看书的风惜云。 终于,风惜云放下手中的书,抬眸望向四将。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们——决不可!”她的声音很轻,可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记住,我与雍王已缔婚盟,青、雍两州自是福祸与共。” 四将闻言,沉默了片刻,才起身道:“臣等遵命。” “大战在即,你们都回去准备吧。”风惜云挥挥手。 “是,臣等告退。”四将退下。 出帐,迎面碰上了回途中的墨羽骑四将,八人目光静静对视,不发一言,片刻后,抬步走开。 八月十八日,夜晚,月隐星暗。 “将军,您还是去歇息一会儿吧。”鼎城城楼上,副将宋参对身前的大将军公孙比重道。 “兵临城下,如何安歇?”公孙比重浓眉凝重地望着对面。 如此晦暗的夜色中,他依然能感觉到对面传来的锐气,如宝剑敛鞘仍不掩其锋! 风惜云,丰兰息。 这两位绝世的英才,今日他公孙比重能与之对决,是幸还是不幸?而面对那样的两个人,自己能守得住鼎城吗? “正因如此,将军才更要好好歇息,否则何来力气杀敌。”宋参劝道。 “我交代的事都办好了吗?”公孙比重忽然问道。 宋参忙道:“将军放心,属下已遵吩咐,挑选了千名精兵保护两位公子和琅华公主。” “那就好。”公孙比重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主上派来两位公子,美其名曰助他守城,可实际上是为着监视还是……算了,是怎样的意思他并不在乎,只是两位公子一到,却处处掣肘,好好一番守城计划全被他们打乱,守城的将士更是被他们东调西遣的,如一团乱麻。可更让他头痛的是……今早来的那位很明显是偷溜出宫的琅华公主,这位主上的心头肉,若有个万一,他公孙比重可是死不足抵! “将军还是先回去歇息一下吧,这里有属下守着。”宋参劝着公孙比重,看他双眼布满血丝,神情疲惫而紧张,颇为担心,“况且现在都快子时了,对面也没什么动静,想来今夜也会平安过去。” “好吧,这里便交给你。”公孙比重拍拍宋参肩膀,最后望一眼对面阵营,转身离去。 他领着十多名亲卫往暂住的都副署走去,可才转过两条街,蓦然一束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天空。 “那是……”公孙比重望着火光的方向。 “将军,那是我们在城东囤粮的地方。”身旁的亲卫马上答道。 “难道是……”公孙比重心一沉,话还未说完,便又是数道火光亮起。 “失火啦!失火啦!失火啦……” 惶恐的叫嚷声四起,而顷刻间,鼎城已在一片火光之中,夜风扫过,火势更旺,火苗跃向半空,天空都被映得红艳艳的。 “哎呀!好像是城西着火啦!” “城北也着火啦!” “城东的火势已烧了整条街了!” “天哪!到处都起火啦?这是怎么回事啊?” 霎时,整个鼎城都乱作一团,忙着救火的、忙着抢家财的、忙着呼喊家人的、忙着逃命的……伴随而起的是各种惊恐的尖叫,慌乱无主的啼哭声,以及咒天骂地声……衬着那烧透了半边天的火光,鼎城内便似一锅沸腾着的乱粥! “不要慌!不要慌!”公孙比重大声呵斥着身边奔逃着的百姓,奈何已无人能听进他的话。 “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处着火啦?这……怎么办……”望着那冲天的火光,亲卫们也一个个慌起来。 “马上命人救火!”公孙比重大喝道。 “是!”亲卫们马上奔去,可奔不了几步又跑回来,“将军……先……先救哪处?” 公孙比重握紧腰间刀柄,脸上肌肉抽动,最后深吸一口气道:“传本将军命令,命曹参将领兵两千救城东大火,命李副将领兵两千救城西大火,命谢都副领兵两千救城北大火,命……”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到一声惊呼“将军!”一名亲卫扑向他,倒地之时,一支火箭射入他刚才立足处。 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无数的火箭便从四面八方射来,公孙比重扯起那名亲卫就地连滚,躲闪着火箭,但有些亲卫却躲避不及,被火箭射中,顿时惨叫声四起。 不知射了多久,那火红的箭雨终于止了,公孙比重从街边屋角爬起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傻了眼。刚才道旁还是完好的一栋栋房子此时已全笼于大火之中,火苗噼里啪啦地越烧越旺,无数的百姓从火中奔逃着、尖叫着……而刚才还站在身边的十多名亲卫此时全倒在地上,身上全燃着火,还夹着凄厉的痛呼…… “将……将……将军……”那名仅剩的亲侍卫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他已被吓得三魂六魄失了一半。 “两位公子要弃城逃回王都,所以放火烧城了!” “雍州大军攻进来了!” “城门已被攻破了!” “公孙大将军已殉职啦!” ……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嚷叫隐隐入耳,由远至近,由小至大,由少至多……不过片刻,这些话语已传遍全城,响遍全城,那原已被大火烧得惊慌失措的百姓顿时更是一片混乱不堪! “雍州大军已经攻进来啦!快逃啊!” 那嚷叫声此起彼伏,霎时所有的人只知夺路而逃,已顾不得火中的家财,顾不得火中厉哭的亲人,顾不得脚下踩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咚!咚!咚!咚!咚!咚…… 猛然,震天的鼓声响起,盖住所有混乱的叫声,一下一下地如雷般惊破鼎城内所有人的心魂! 公孙比重混乱的脑子还不及理清怎么回事时,一名士兵飞奔而来,“将……将军,他们……攻城了!” “攻城?”公孙比重心头一震。 “是……是!宋将军请您速去城楼!” 公孙比重马上掉转头往城门方向而去,可还走不到几步,迎面又一名士兵飞奔而来,“将军!将军!有奸细!城门已开!”说完最后一字,那士兵便倒于地上,在他身后是长长的血迹。 “公主!公主!” 惊恐急切的叫声伴着激烈的拍门声惊醒了熟睡中的白琅华。 “不要吵!本公主还没睡够!”迷糊中,白琅华呵斥道。要知道她为着溜出王宫,为着躲过父王的追查,已两天没好好睡一觉了,今天又被两个哥哥和那个什么公孙大将军唠唠叨叨了一整天,现在她只想睡个好觉,其余啥都不想理。 “公主!公主!快开门啊!”门外,跟随着白琅华从王宫溜出的侍女品琳依然大叫着。 “再吵本公主就将你嫁到蒙城去!”白琅华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公主!你快起来啊!城中已起了大火,雍州、青州的大军也攻进来了!”品琳此时已是手脚并用地踢打着房门,只求唤醒那个不知大祸临头的公主。 “什么?”白琅华一把跳起,光着脚丫打开门,“品琳,你说他们攻城啦?”语气中没有丝毫惊慌害怕,一双眼睛反是闪着兴奋的光芒。 “是的,公主,已攻进城了,很快便要杀到这儿了,您快跟奴婢走!”品琳一把拖住白琅华便往外走,“两位公子已准备好马车,并将护卫的精兵都带上了,吩咐奴婢叫醒公主立即与他们会合!” “等等!品琳!”白琅华却抓住门前柱子不肯移步,“我才不要逃呢!我要赶走他们,为父王立功!” “我的好公主,这种时候你就别再胡闹了!”品琳用力扯着白琅华,“此时城里已是一片混乱,听说公孙将军都殉职了,连两位公子都要逃,您一个女孩子如何能力挽狂澜?还是快跟奴婢走吧!” “我不走!”白琅华却一把甩开品琳的手,跑回房中,“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才能更显我琅华公主的厉害!待我击退了风惜云,我便一战成名,从此这天下我便是最厉害的女子!” “公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品琳急了,追进房中,却见白琅华正到处翻东西,“公主,你干什么?” “我的盔甲呢?品琳,我们带来的东西你都收在哪?噢……找到了!父王特意为我打造的弓箭!”翻箱倒柜后,白琅华终于找着了想要的东西,“噢!这是我的宝刀!”她喜滋滋地将打造得极为精美巧致并镶着华丽宝石的弓箭短刀拿出来。 “公主!”品琳急得满头大汗,“你就……” “噢!我的盔甲!”白琅华又翻出了一副火红色的盔甲,“品琳,快来帮我穿上!” “公主!”品琳听着外面的叫喊声,真是心急如焚,赶忙走至白琅华身边,快速为她穿上铠甲,毕竟逃命也得穿上衣裳,“等下我们从后门出去,两位公子的马车就停在那,我们动作得快点!” 白琅华对她的话却是充耳不闻,穿好铠甲,将头盔戴上,低头审视一番,嗯,果然是英姿飒爽!刀箭一握,她昂首抬步便往门外走去。 “公主!公主!走这边!”品琳追着她。 “品琳,你先随两位哥哥回王都去吧,等我击退风惜云后再来接你。”白琅华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地望着大门外,只要走出这道门,她便可杀敌建功,一想到这她就兴奋得想跳起来。 “公主!你不可以去!”品琳大叫道。 “品琳,不许跟来!”白琅华转头喝住她,“这是本公主的命令!”说完她转身快步奔向大门。 “公主!公主!”品琳看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远,急得大喊:“你回来啊!公主!”边喊边追过去。 白琅华一跨出大门,眼前便是一片火海,火舌窜得高高的,天都似给它点燃了,天与地便因这一片火红而连接在一起。移目望去,到处都是厮杀,刀剑在火光里折射寒光,遍地的鲜血与尸首,浓稠的血腥味、烈火焚烧的焦臭味,和着夜风渗入城中每一个角落。炽红的火光之中,一切都似在跳跃,一切都似在扭曲,天地这一刻已不是那个天地! “呕!”胃中一阵翻涌,白琅华一把捂住嘴。 这……为什么是这样?这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为什么会死这么多的人? 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是……应该是由她领着千军万马驰骋于黄沙满天的战场,飞箭射丰兰息于马下,扬刀砍风惜云于脚下,然后以奇兵困敌,以奇阵擒敌,然后不损一兵一卒即大败风云骑、墨羽骑,然后她白琅华的威名便传遍天下,传诵于万世!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番景象?这些火、这些死尸、这些鲜血、这些凄厉的惨叫厉嚎……这还是鼎城吗?这还是那个有着“北州琅园”之称的美城吗? 不!这不是鼎城!这是地狱! 第38章 琅华梦醒是倾城 嗒嗒嗒嗒……铁蹄之声传来,火光里,公孙比重领着将士们奔来。 “公主恕罪,臣来迟了,让公主受惊了!”公孙比重跳下了马背行礼。 “是……公孙将军!”白琅华看清眼前之人后,惊惶的心稍稍安定。 “公主,为了您的安全,请速离鼎城。”公孙比重躬身道,然后转头便吩咐身后的副将宋参,“你领两百精兵护送公主回王都。” “是!”宋参领命。 “不!我……我还没有打败风惜云呢,怎么能回去?我要和公孙将军一起守护鼎城!”有公孙比重及大批的将士在,白琅华心中一安,更不肯走了。 “公主,鼎城已经守不住了,青、雍大军已攻进来了。”公孙比重惨然一笑,看着眼前这个全然不晓人世疾苦的小公主,无奈又沉痛。 “怎么……怎么会?”白琅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她目光移向那些将士们,“你们不是都还在吗?为什么说守不住了?难道……公孙比重!难道你想献城投降?”一念至此,她严厉地瞪向公孙比重。 “公主放心,臣不是叛主求荣的鼠辈。”公孙比重苦涩一笑,抬目扫视火光中的部下,这些跟随他多年一路拼杀过来的亲信,今日或将全部殁于此地,“公主快走吧,臣自会与鼎城共存亡!” “公孙将军……”白琅华看着公孙比重,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怀疑而羞愧。 公孙比重转身对着白琅华深深一躬,“公主,请转告主上,臣未能守住鼎城,有负主上所托,但求以身殉职!” 白琅华心生恻隐,道:“将军……既然守不住了,你就和我一起回王都吧,我会和父王说情的。” 她的话刚落,一阵粗豪的大喝声传来。 “公孙比重!你这龟孙子的竟然逃了!还不快快滚出来,和本将再战三百回合!” 那粗豪的喝声,在这混乱的厮杀中如雷霆般,直震得在场所有将士心头惊骇。 公孙比重脸色一变,立时喝道:“宋参,还站着干什么,快护送公主离开!” “是!公主,请随属下走!”宋参顾不得身份尊卑,伸手去拉白琅华。 “不!”白琅华却甩开宋参,看着公孙比重道,“公孙将军都能至此,我白琅华身为北州王族,岂能弃你们而逃?” 在白琅华挣扎间,粗豪的笑声传来,“哈哈哈哈……公孙比重,逮住你了!” 笑声未止,刹那间便见一员猛将领着银甲大军迅速奔来,那样的快,仿佛是从火海中幻化而出,带着炙热的煞气,以及令烈火也为之而退却的冷冽杀气! “程将军。”公孙比重看着那领头的一骑,顿时瞳孔收缩,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刀柄,紧紧握住。 “是本将军。”高居褐色战马上的魁梧大将挥着手中长刀,“怎么,你想逃吗?” “岂会!”公孙比重跃上战马,拔刀于手,“本将今日便与你决一死战!” “好!这样才算得上是当世名将!”程知大喝一声,双腿一夹,驱马攻来,“咱们便三刀定生死吧!” “好!无论胜负,我公孙比重能与你程知一战,死亦瞑目!”公孙比重一挥手中的刀,策马奔去。 刀光雪亮,带起凛冽的寒风,划破了半空的火云! “公主,快走!”宋参趁机拉起白琅华便往北门跑去。 “不……”白琅华挣扎着,奈何力气不及人家大,被宋参半拉半拖地往前奔去。 可他们才走不到十丈,一股杀气袭来,前方无数风云骑涌现! “宋将军,不用再顾忌我,迎敌吧!”白琅华握紧了手中短刀。 宋参看一眼目光坚定的白琅华,然后放开手,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公主,请保重!”说完,他即拔刀在手,领着余下的士兵杀向迎面而来的敌人。 霎时便是刀光剑影,血雨飞洒。 白琅华握着短刀站在原地,心中不断告诫自己不可发抖,腿不能发软,可她胸膛里一片慌乱,腿僵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颈后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洒落,黏黏的……她惧怕得想要闭上眼睛,可眼睛也不听使唤。 那时,前方一骑疾驰而来,一片混乱厮杀里,那一骑显得格外的高、格外的耀目,银色的铠甲在炽红的火光中,如万年雪峰上淬炼的宝剑,闪着沁骨的寒光,银光挥动间,剑芒如雪,猩红遍地! 这是风云骑的将领!就是他们攻破鼎城,杀死了北州的将士! 一念至此,白琅华身体里蓦然涌出一股力量,她拿起腰间挂着的弓箭,搭箭,拉弓,瞄准……等着那一骑近来,很快地,那一骑驰近,入目的是半张秀美到极致的脸,白净得无一丝瑕疵。 是风惜云到了吗? 白琅华轻轻一笑,松开了手,羽箭离弦的刹那,那一骑似有所觉,转首望来,顿整张脸映入白琅华眼中——那是五官极致完美却被生生撕裂的一张脸! 那一刻,白琅华不由自主地抬手按住胸口,只觉心痛难当。 剑光绽起,羽箭落地! 白琅华还未能反应过来,那道剑光已如寒电划开火焰般直劈而来!本能的,她拔刀相挡。叮!手臂一阵剧痛,接着便麻木得完全没有了感觉,短刀坠落地上,断为两截。 茫然中,寒意当头笼来,似一刹便将坠入冰窖!她抬首,便见半空上长剑高高扬起,带起冰冷的剑芒,向她决然挥下,剑光火影中,她看到一双眼睛,冷厉无情地看着她。 这个人要杀我。 白琅华呆呆站着,眼中一串泪珠无声滑落。 电光石火中,一个娇小的身影猛然向她扑来,“小心!” 白琅华摔倒在地上,一阵剧痛让她回过神,顿时尖叫:“品琳!品琳!”她抱着倒伏在身上的品琳,触手是殷红的血,“品琳!” “公主……”品琳吃力地抬头,声音微弱,“两位公子都……都走了……公……公主,你也快逃吧!”说完她头一垂,倒在白琅华怀中。 “品琳!品琳!”白琅华摇着怀中的侍女,“你这个傻瓜……”她眼中泪珠止不住地落下,猛然抬首,隔着朦胧的泪光狠狠地看向前方,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杀了品琳!她放下品琳,伸手抓向落在地上的弓箭,她要为品琳报仇! “久容,你真不懂怜香惜玉,看把人家小姑娘给弄哭了!” 一道讥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白琅华还未站起身,颈后一痛,然后所有的知觉便慢慢模糊了。 “啧啧,刀呀箭呀镶了这么多宝石,可要费不少钱呢,真是佩服,竟有人拿这种玩意儿来杀人……”那讥诮的声音还在说着。 本公主的刀箭才不是玩意儿……白琅华很想这样反驳,奈何那沉重的黑暗将她整个淹没,然后便再无知觉。 鼎城的火还在继续燃烧,厮杀却近尾声,地上遍是尸首与鲜血,半空之上,白色的凤旗飞扬于火中。 这一觉似睡了很久。 白琅华睁开眼睛时,只觉得眼睛刺痛,不禁抬手掩住,待眼睛适应后再慢慢睁开,却发现周遭全然陌生,看着似乎是在一个营帐中。 她坐起身来,便觉头脑一阵眩晕,全身软软的无一丝力气,只是心中的疑团未解,她强撑着下了床,往外走去,掀开帐帘,帘外又是一重天地。 天空蓝蓝的,飘浮着游丝似的絮云,地上则扎满了整齐的营帐,一眼望去,都望不到边儿,还伫立着标枪似的士兵,远处传来一阵阵吆喝声、喝彩声…… “小姑娘,你醒啦。” 蓦然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耳熟,很像那晚嘲笑她刀箭的声音。 白琅华转首,便见数名身着银色、黑色铠甲的将领走来,形貌不同,神态各异,她却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名身形修长的年轻将领,全身一震,她猛然向那人冲过去,伸手便掐向那人的咽喉,“你杀了我的品琳!你这个坏人!我要杀了你为品琳报仇!”她一边掐着,一边想也不想地张口便咬了过去,实因品琳之死令她恨这人入骨。 “你……”修久容吃惊非小,赶忙伸手想扯开几乎挂在身上的娇小身躯,蓦然颈上便被咬了一口,忍不住轻哼一声,转头想要避开。 他身旁其余诸将见之,都很有默契地后退数步,以免遭受鱼池之殃。 “林玑……你快拉开她。”修久容想要拉开白琅华,奈何白琅华却是下了死力,他又不敢过于用力伤人,所以希望林玑能伸手相帮。 可林玑看着眼前的一幕——一个娇小美丽的女孩儿像只小猫似的挂在修长秀美的修久容身上——实在是有些舍不得这等好戏,于是再退后几步, “你说什么?让我不要管?好的,我不会对女人动手。” “你……都是你带回的……咳咳……”修久容此刻脖颈被白琅华掐着,还时不时凑上来要咬一口,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兼手足无措,扯了半天还没将人扯开,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姑娘再不放手,我……我就不客气了!” 白琅华此刻却早失了理智,尖尖的指甲径往修久容的脖子抓去,“你这坏人,我要为品琳报仇!” “不可理喻!”修久容被逼得没法,当下手一伸,便扣住了白琅华的双手。 白琅华两手被修久容扣在了腰侧不能动弹,想也不想便抬足踢了过去,修久容立时腿一抬,便将白琅华的腿夹住,如此这般便算是将这只张牙舞爪的猫儿给制住了。 只是……他们两人还没觉得,可周围看着的人却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长这么大从没近过女色,害我一直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如今看来……”程知眼睛睁得圆鼓鼓。 “嗯,我们的小弟弟终于长大了。”林玑则一副颇为欣慰的样子。 徐渊闻言扫了两人一眼,然后移目看向修久容与白琅华,并没有丝毫上前拉开的意思。 “这……也还蛮好看的。”任穿雨则摸着下巴道。 其余诸将亦都点头,眼前这美男双手两腿紧圈小美人的场面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坏人!我要咬死你!我要为品琳报仇!”白琅华身子不能动弹,犹是挣扎着伸长了脖子要去咬修久容。 修久容则后仰着脑袋躲避。 “久容,你就让她亲一口嘛。”林玑戏谑的声音响起。 确实,眼前的情景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倒真像是白琅华要亲修久容,而修久容拼死躲避。 一直不吱声的徐渊看着修久容越来越后仰,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会亲到的。” 他的话一落,修久容便一个重心不稳,砰地倒在地上,紧接着便听到一声 “啊!”的惊呼,修大将军终于被琅华公主亲到……呃,不,是咬到了。 “怎么了?” 诸将看戏看得正欢,蓦然身后传来一道淡雅的嗓音,顿让几人一僵。 “修将军?你这是——”丰兰息看着地上正纠缠着的两人,诧异地拖长了声音。 “雍王。”躺在地上的修久容仰首看到丰兰息,顿时死命地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白琅华。 “坏人,赔我的品琳!”白琅华却不肯放过他,仍是凑过去要咬他。 “你快起来。”修久容却急得不行,只想推开白琅华。 于是,一个要扑过去,一个要推开来,两厢只是纠缠得更厉害了。 丰兰息看着,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一出,地上的白琅华蓦然一呆,只觉得这笑声如歌般清雅,令人迷醉,忍不住抬起头来,目光望去,满目的银甲玄甲中只有一道墨色身影是如此的不同,那一刻忽然间懂得了什么叫“鹤立鸡群”,明晃晃的阳光下,那人墨衣黑发,却比那些身着铠甲的将军更为明耀,墨色的瞳眸望来,光影交错间似能将人的魂魄吸入,一时间她只呆呆看着,耳边只有他的笑声,拜以前所的诗文的熏陶,那刻她脑中闪过一句很优美的话:“在高之台,有子如玉。容且美兮,气且华。语若兰兮,笑如歌。” 丰兰息也在打量着地上趴着的娇小女子,身上穿着一身火红的软甲,白嫩的小脸上沾染了尘土,嘴唇上还沾着红艳艳的血迹,嗯,就像一只刚伸爪抓过人的漂亮小猫。当下他浅浅一笑,道:“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 眼看得这人冲自己微笑,白琅华只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耳中若有雷鸣,头脑一阵昏沉,“我叫琅华。”声音弱如猫吟,然后便是一阵眩晕,她头一垂,便昏了过去。 白琅华后来真的名留青史,却不因为她是北州白氏的公主,也不是因为她的美名、才名、艺名……而是因为丰兰息。 《东书?列传?雍王兰息》中记载丰兰息的容貌时有这么一句:“其容美气华,曾一笑倾琅。” “琅华?”丰兰息一怔,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只白猫,然后再一次浅浅笑开,“原来是北州的琅华公主呀,真是好名字,还真是有些像呢。”最后一语轻如呢喃。 眼见白琅华不动了,修久容赶忙爬起来。 而在场的诸将此刻却看着地上的人有些发愣,想着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人这会儿竟然晕倒了。然后再一致将目光移向犹自优雅微笑的丰兰息,还真不愧是名惊天下的雍王,一笑竟是如此厉害。 丰兰息弯腰细细看了白琅华一眼,道:“看来她是饿晕了。”他的话说完,远远地传来号声,“哦,开始了。”目光转向诸将,只是这一回,他的目光却不及几人动作快,眨眼间,刚才还伫立一处的人便全都飞身远去了,不过……总算还有一个反应稍慢的。 被丰兰息目光一望,修久容才迈开的腿便顿住了。 “孤怎么能让青王久等,所以修将军,你便负责喂饱这位琅华公主吧。”说罢,丰兰息优雅地转身,施施然地离去了。 留下的修久容看看地上躺着的人,忍不住抬手摸摸脖颈,触手是一排凹凸的牙印,耳中听着传来的号鸣,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噢噢噢……噢噢噢……” 将士们演练的热烈吼声传来,修久容原本犹疑的眼神顿时变得冷静,抬手招来一名士兵,“去找六韵大人,请她安置这位琅华公主,并将那位受伤的姑娘与她安排在一个帐里。” “是!将军。”士兵应道。 修久容吩咐完毕,转身疾步而去。 风云骑、墨羽骑互为对手演练了半日,本是各自散开歇息,可宽广的空地上,却围着无数的士兵,玄甲如墨,银甲如霜,黑与白鲜明的对比,白与黑分明的对垒。在空地的中心,两道人影正缠斗一处,难分难解,烈日之下,所有人皆全神贯注于场中的两人,眼睛一眨也不眨,舍不得错过每一个精彩瞬间。 场中比斗的两人乃徐渊与乔谨,两人皆持长剑,你来我往,飞腾跳跃,斗了近半个时辰了,却还是不分胜负。可两人精湛的武艺却让所有的士兵看得眼花缭乱,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便是其中一个,有那矫健的身手。 场中两人越斗越勇,毫无罢手之意,出招越来越快,剑光时如匹练,剑锋时如芒刺,时击时绞,冷厉的剑风扫向四周,稍靠得近的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悄悄地摸着肌肤上一粒粒的疙瘩。 “真是厉害啊!” 随着场中的惊叹声,两人已从地上斗到半空。 半空中两道身影时分时合,时落旗杆,时翔高空,宝剑挥动间,炽芒闪烁,仿如两轮小骄阳,炫得人目眩神摇。 “乔将军!乔将军!” “徐将军!徐将军!” 不知何时,场中的将士们不约而同地高呼助威,顿时场中气氛变得高昂激烈。而半空中交战的两人,此时对于周围一切已全然不觉,完全沉浸于与旗鼓相当的对手决战的兴奋中。 “啊呀!” 将士们猛然惊叫,只见半空中剑光忽然大炽,如两道烈虹,带着耀目的绚丽光芒,夹着划破长空的决然气势,直贯而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定是两人最后一击,这一击不但关乎他们各自的荣辱,也关乎风云骑、墨羽骑胜败之局。那一刻,原本激昂的士兵们,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半空中那两道绚丽而绝烈的剑光。 白琅华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激烈而又让人窒息的情景。尽管骄阳刺目,可是她依然睁大了眼睛,紧紧锁住半空上的两道剑光。 如此绝烈的一剑之后,那两个人会如何? 在场的人都在这样想,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耳膜一阵嗡鸣,而后尘土散去,剑光敛去,众人便见空地上原来矗着的一块巨石已然碎裂,地上还留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沟,如同被雷劈电击过。 众人还在震惊时,半空中两道人影落下,却是乔谨、徐渊,两人并肩而立,手依旧直直伸着,手中依然握着长剑,但两柄长剑却被一根白绫紧紧缚在一起,然后一道白影如轻羽般无声飞落。 场中静悄悄的,虽千万人而无一丝声响。 “若是两剑合璧,自是无坚不摧,无敌不克;若两剑相刺,不过落得个两败俱伤!”一片安静中,一道清冷的嗓音如和风拂过,“同理,若风云、墨羽两军同心协力,自是普天无敌;若两军异心相拼,便是玉石俱焚。” 场中依旧一片安静,所有的将士都在细细品味青王方才的话,然后,所有的将士,不论是风云骑还是墨羽骑,全都跪地,齐声高呼:“谨遵青王教诲!青王万岁!” 那欢呼声响彻云霄,激起阵阵回响。 “她便是风惜云吗?”白琅华呆呆看着万军中心的那道白影。 地上有千万人跪拜,她只是静静垂手而立,却似骄阳所有的光芒都洒落于她一身,如凤凰独立,傲然绝世。 “天姿凤仪……天姿凤仪……原来就是这样的。”白琅华喃喃轻语着。 “好厉害的女人。”外围瞭台上,任穿雨轻叹,“此番比试,若风云骑胜,则墨羽骑不服;若墨羽骑胜,则风云骑不服。便是打成平手,只怕双方都心藏暗刺,可她却只是轻轻松松一举,随随便便一言,就令风云骑、墨羽骑所有人臣服。” “否则她岂配称凤王第二。”一旁的贺弃殊也由衷赞叹。 “你那些谋算,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端木文声赞叹之余,不忘讽刺一下身旁这个自负智计超群的人。 “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竟然不能全胜风云骑四将。”任穿雨耸耸肩,目光扫过身边三人,颇为失望的模样,“穿云与林将军一个长枪一个神箭,各有所长,打成平手;文声赢了程将军,可布阵弃殊却输给了修将军。这最后一场,乔老大和徐将军也只能算是个平手,所以风云骑、墨羽骑谁为天下第一骑,嗯……还是个未知数。” “刚才这一剑,若是双输……”贺弃殊看向任穿雨,略带嘲讽,“你怎么办?”乔谨、徐渊最后一招,几乎是互毁的招式,若没有青王的阻止,两人不死也要重伤。 “双输么?”任穿雨抬手摸摸下巴,“也就是两个都没命,嗯,失策,失策呀,都怪我对你们太过高估了。”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半分反思的意思都没有。 贺弃殊白他一眼,然后转头不再理会他。 端木文声眉头微皱,抬手指向下方气氛热烈的将士们,“两军同心共志难道不好?真弄不明白你脑中那些鬼想法。” “我当然也希望看到两军同心共志,只不过……”任穿雨目光扫向场中那道白影,“那是凤凰,青州凤王之后。”后面的话他说得极低,便是站在他身边的三人也未听得清楚。 “哥哥,青王不同于你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人。”任穿云则是提醒着兄长,“她也不同于主上身边以往的任何人。” “我知道。”任穿雨轻轻颔首,转头目光深思地看向远处的丰兰息。他们的主上依旧从容淡定,只不过……刚才那山呼海拜也不能令他有一丝警觉吗?哼,能令千万人俯首的人,岂能立于人后。他微微一笑,笑得狡黠而得意,谁说他无所得,这不就是他的所得吗? 一列列银甲、黑甲的将士自身边走过,所有人都是目不斜视,不曾因这漂亮小姑娘的出现而有丝毫异样,踏着整齐的步伐昂首挺胸走出,人人都面容严谨,目光锐利。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风云骑与墨羽骑吗? 白琅华默默感叹,转头便见两道身影并肩行来,身旁拥簇着部将,身后旌旗飘扬,仿佛是从远古神话中走来的王者,步履优雅,意态雍容,阳光下,两人额间的玉月熠熠生辉,盈盈光华轻轻拢住两人,白衣墨裳,如此分明,却又和谐如画中白山黑水。 “这是北州的琅华公主,你还没有见过吧?” 白琅华听到那个俊雅无伦的男子微笑着向那个清俊绝逸的白衣女子介绍她,她知道这两人就是雍王丰兰息、青王风惜云。 “琅华?”风惜云重复这个名字,目光望向白琅华,而后浅浅笑开,笑得意味深长,“琅华,果然是个美人。”说着她侧首看了丰兰息一眼。 听到这样的赞美,白琅华脸上微微一热,随即冲口而出,“我是北州的白琅华,我来是要打败你的。” 她话一出口,猛然捂嘴,那一刻,不用揽镜自照也知脸上一片火红,白琅华不禁低头,再不敢看面前的两人,只是头才一低下,便想她又没做错什么,于是便又抬头,一抬头便望进一双略有诧异却溢满笑意的眼睛里,那刻,她想,原来世上还有好看得会说话的眼睛啊。 第39章 珠联璧合定婚盟 “打败孤?”风惜云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小美人,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衣衫似火,肤白如雪,粉嫩的脸蛋上不曾有悲苦忧愁侵袭的痕迹,水灵的杏眸未曾被名利权欲沾染过,纯净娇美如东查峰顶上的琅玕花,反不似王侯贵女。 许是风惜云的笑令得白琅华放松了,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她的宏图大志,“我……我都立志七年了,每天习武,还看了很多很多的书……就为着有一天能打败你!” “扑哧!”此言一出,两王身后的诸将皆忍俊不禁。 “哦?”风惜云眉头一挑,“孤有什么值得你立志七年要打败的?” “你……你竟然这样说?”白琅华顿时气愤了,雪嫩的脸涨得红彤彤的,水灵灵的杏眼睁得圆圆的,那可爱的模样爱煞众人,“这么些年来,天下人一提起‘公主’两字,必然先说到你,我白琅华才不要做你的陪衬!” 闻言,风惜云愕然,实没想到这么个理由,看着白琅华,半晌后她戏谑道:“那……琅华公主打败了孤以后要如何?” “打败了你?”白琅华看着风惜云,想起若是能打败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光只是这样一想,她的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勾起,眼眸晶亮,“我若是打败了你……若是打败了你……”她全身都因着这个念头而兴奋起来,若是打败了她……若是打败了她……要怎样呢?目光无意识地移动着,一道俊逸雍雅的身影映入眸中,迷迷糊糊里脑中一念闪过,冲口而出道,“我若是打败了你就可以招一个像他这样的驸马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呆,待明白她说了什么,目光齐齐看向丰兰息,片刻后,诸将全都低头看着地面,只是肩膀却都在抖动着,还有几声收不住的闷笑响起。 “啊!”白琅华这刻也醒悟起自己说了些什么,顿时懊悔不已地捂住脸。 怎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她不是应该义正词严地回答道:若打败了你,那便证明天下间出色的女子并不只你一个风惜云! 风惜云闻言亦是一怔,然后目光移向丰兰息。难道他又使了什么手段?却见丰兰息也是一脸惊讶,当下揶揄地笑笑,然后上前几步,伸手拉开白琅华捂脸的手,“琅华公主是中意雍王当驸马?” “才不是!”白琅华反手抓住风惜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嗯……我没那意思啊……他是你的丈夫,我才不会要呢!我只是……我只是打个比方,想招个像他这样出色的驸马而已!” “哦。”风惜云一派了然地点点头,手指怜惜地抚摸着白琅华脸上被按出的红指印,“原来琅华公主是想招一个出色的驸马。”她目光一转,眸中流光盈溢,清如镜湖折影,“那公主看这几位将军如何?他们可都是青、雍两州最出色的男子,皆是相貌堂堂文武全才,公主可中意?”说着,她侧身指向身后诸将。 白琅华却呆呆看着风惜云,脸上被她清凉手指抚过的地方生出了一阵酥麻之感,顿时全身发热,脑中便有些迷糊。 风惜云却似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牵着她转过身,将除程知以外的七位将军全都介绍一遍,然后回头问白琅华,“公主中意哪位?” 白琅华此刻脑中嗡嗡作响,哪里还听得清她说了什么,身子都不似自己的,根本动弹不得,满心满眼只有咫尺之间的这个女子,只觉得她目若清泉,声如幽吟,一笑一语都令她神往,恍然间似乎听到问话,于是不自觉地点头,“嗯。” 风惜云见她点头,顿目光看向诸将,眼见他们个个脸色僵硬却不敢逃走,心中畅快,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修久容身上,他与白琅华的事她自是了然于胸,心中一动,于是指着他道:“这位修将军琅华公主喜欢吗?” “嗯。”白琅华恍然中照旧点头。 诸将顿时望向修久容,神色各异。 “那么孤便将你许婚与修将军吧。”风惜云轻轻浅浅道出,看向白琅华的目光蕴着某种深意。 “嗯。”神魂仿已游离身外的白琅华再次点点头。 “主上!”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砸傻了的修久容终于在诸将同情的目光中回过神来。 “嗯?”风惜云回眸看着修久容。 被她目光一望,修久容心头一窒,顿说不出话来,只能以目光表达意愿。 脱离了风惜云的目光与声音,白琅华终于醒过神来,“我刚才……” “公主刚才已选了修将军为驸马。”风惜云回头笑盈盈地看着她,“你俩才貌相当,一对璧人,孤很高兴。” “我……选了驸马?”白琅华看向诸将,在诸将的目光中得到确认,顿时尖叫, “怎……怎么可能?” “难道北州的琅华公主是一个出尔反尔、不守承诺的人?”风惜云顿时面色一寒。 听了这话,白琅华立时反驳,“本公主才不会说话不算话!” “那就好了。”风惜云的脸上再次绽出柔和的微笑,“刚才公主已承诺许婚,在场诸位都是证人,待战事结束,便择吉日为公主与修将军完婚。” “我……”白琅华刚要开口,却在风惜云目光望来时,将话吞回了肚里。 “公主与久容可有什么话要说?”风惜云温和地问道,目光看一眼白琅华,再看一眼修久容。 “我……” “我……” 白琅华与修久容同时开口,眼见对方开口,又同时收声,目光相对,修久容赶忙移开,脸上瞬间爬满红云。白琅华看着他秀美的脸上那道撕裂他的脸的伤疤,顿时心头一痛,仿佛那道伤口是划在她的心上。 “若没有什么要说的,此事便定下了。”风惜云颇为满意两人的反应,然后从腕间褪下一串粉色珍珠手链,又从腰间取下一块苍山雪玉佩,“这两样便作为孤赐你们的婚约信物。”说罢将那珠链套在白琅华的手腕上,阳光下珍珠颗颗圆润,焕发着绚丽光芒。 “很好看。”风惜云看着白琅华的手腕笑了笑,转头看着修久容,摊开手掌,“久容,这是孤赐予你的。” 掌心里躺着一枚椭圆形的玉佩,雪白的玉佩中部一点朱红,如同苍玉赤红的心,又似苍玉滴下的血泪。 修久容抬首,深深看一眼他的主上,然后恭恭敬敬地垂首接过,“久容谢主上所赐。” 眼见着这样就定下了一桩婚事,风云骑诸将还好,墨羽骑诸将却是惊异万分。 “这也太儿戏了吧?”端木文声喃喃自语。 “你们觉得儿戏,那是因为没见过昔日的白风夕。”任穿云此时想起了当初戏弄六州群英的风夕。 将北州的琅华公主许配给青州的修久容,这决不是儿戏。任穿雨抚着下巴深思起来,一边想着,一边转头往丰兰息看去,却发现他的主君对于眼前的事似乎毫不意外,只是一脸的从容淡笑。 “六韵,好好安置琅华公主。”风惜云吩咐陪白琅华过来的六韵。 “是。” 事情已罢,风惜云便向丰兰息告辞,“孤有些疲乏,先去歇息了。” “青王请便。”丰兰息雍容回礼。 风惜云领着风云骑四将离去,而后丰兰息看了看还有些呆愣的白琅华,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便也离开了,任穿雨几人自然也跟随而去。 一时间,原地只留了白琅华依旧呆呆站着,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在的茫然。 当夜,疏星淡月,眼见着子时将近,青王的王帐里依透着灯光。 “夕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未睡?”久微踏入帐中,见风惜云正坐桌前,手握紫毫,似在凝神思索着什么,忽然手腕挥动,玉帛纸上霎时墨迹淋漓。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宵舞,誓补天!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 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久微看着她下笔,一字一字轻轻念出,当最后一字收笔时,他双眉耸动,抬首看着风惜云,一脸的惊叹,“好气势!” 风惜云淡淡勾唇一笑,将笔放回笔架上,抬眸看向久微,“这么晚了你怎么也还未睡?” 久微没有答她的话,伸手取过桌上的纸,再细看一遍后道:“这阙《踏云曲》还未写完吧?” 风惜云目光微凝,看着久微手中那张纸,慢悠悠道:“你若想看,便写完了与你看。”说着她铺开另一张玉帛纸,提起紫毫继续写道: 待红楼碧水重入画,唤纤纤月, 空谷清音、桃花水 却总是、雨打风吹流云散。 久微看着,半晌无语,许久后才长长叹息着唤一声,“夕儿。” 风惜云却拾起桌上的纸,双掌一揉,那纸便化为粉末洒落,“不过是闲来无聊之作,你何必在意。” 久微看着她,慢慢将手中的纸放回桌面,然后道:“听说你将北州的琅华公主配婚给了修将军。” 风惜云眼中浮起一抹狡黠,“其实不算我配的,是她自己选的。” “你要护着她?”久微直接问道。 风惜云抬眸看一眼久微,略有感慨地笑了笑,“久微看出来了。” “看出来的不止我。”久微叹一口气,“这琅华公主值得你这般吗?” 风惜云想起那个火霞似的人儿,脸上绽出微笑,“琅华公主人如其名,如同一朵纯白无瑕的琅玕花,未曾染上丝毫尘俗之气,单纯得实在令人不忍心伤害。” “这不像你会做的事。”久微摇首,“他们两个愿意吗?” “久微放心。”风惜云在椅上坐下,“那朵琅玕花喜欢久容,从她看久容的眼神就可知道,她看着久容时,眼中总是流露出痛楚。” “哦?”久微眉头一挑。 “久容脸上的伤让她心痛,她是在为久容而心痛。”风惜云微微一叹,“有这样无瑕的心,我岂能不成全。” “修将军呢?”久微却问道,“我听说攻破鼎城时,修将军差点杀了她。” “久容……”风惜云脸上的笑容微敛,垂眸看向腰间,那里挂着的玉佩已不在,她伸手按着空空的腰际,片刻才道,“这朵琅玕花以后一定会开在他的心上。” 久微看着她的神色,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们这样的身份,你便是想成全,却也不知能否圆满。” 琅华公主诚然纯真可爱,修久容诚然英姿不凡,但一个是北州的公主,一个是青州的大将,他们此时此刻还是对立的,甚至……日后还可能是灭国毁家的仇人。 风惜云淡淡一笑,“我能做的是给一个机缘,最后是成仇人还是亲人,他们自己把握。” 久微深深看她一眼,“那么……你与雍王呢?” 风惜云垂眸,敛去所有情绪,“我与雍王在万千臣民眼前定下婚盟,那是生死不毁的约定。” “夕儿……”久微欲言又止。 “久微,我饿了,想吃你煮的面条。”风惜云不想听久微的未尽之语。 “好吧。”久微无奈,转身出帐。 “我和你一起去。”风惜云这刻不想待在帐中。 两人出帐,走出好远,隐隐地听到一缕歌声传来,仿如夜神缥缈的幽吟。 闻君携酒踏月来,吾开柴门扫蓬径。 先偷龙王夜光杯,再采雪山万年冰。 犹是临水照芙蓉,青丝依旧眉笼烟。 捧出蒙尘绿绮琴,挽妆着我石榴裙。 启喉绽破《将军令》,绿罗舞开《出水莲》。 两人听着这幽幽歌声,不禁停步。 风惜云轻叹,“这么晚了,凤姑娘竟然也未睡啊。” 久微凝神认真地听着歌声,“这是你的那曲《醉酒歌》。” 风惜云抬首仰望夜空,神情微有些恍惚,似乎是望向某个遥遥的记忆时空,“那是很久以前的醉歌了。” 显然,这一夜晚睡的人不止他们,两军营阵的后方,一座小营帐里,住着白琅华与品琳主仆,品琳因为伤势,服药后便睡下了,而白琅华却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出神。 当一切的震惊与激动都沉淀下来后,她想起了鼎城,想起了北州,想起了父王,也想起了自己此时此刻所处之地。 被风惜云赞叹的纯真瞳眸,染上了痛苦与忧愁。 八月二十一日,风云骑、墨羽骑拔营启程,分道而行。 青王率风云骑向厝城而去。 雍王率墨羽骑直逼北州王都。 八月二十二日卯时,雍州墨羽骑抵北王都城下,但雍王并未立时挥军攻城,反下令全军扎营,休整三日。 同日辰时,青州风云骑抵厝城。 同日巳时,青王下令攻城,至申时末,厝城破,凤旗高高扬于厝城城楼。 而在东南方,冀州争天骑与幽州金衣骑同样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占。 萧雪空、秋九霜与幽州华纳然、华经然、华绋然三位公子各领五万金衣骑分头攻取祈云王域的甾城与昃城。 而皇朝则与皇雨各领十万大军从异城出发,分别奔向晟城与鉴城。 鉴城城外争天骑主帅帐,皇雨独坐帐中,看着面前那张画有大东帝国全域的舆图,东、南两方已大部分为朱笔所圈,那代表已尽归冀州皇氏所有。 “将军,有急报!”帐外响起急切的声音。 冀州的臣民都习惯称呼皇雨为“将军”,以“公子”相称的只有世子皇朝,当然,现今他们都改口称“主上”了。 “进来。”皇雨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 “将军,幽州的大公子请求派兵前往昃城支援!”一名年轻将领大步入帐,奉上信函。 皇雨眉头一皱,接过信函略略一看,然后置于案上,“李显,守昃城的是谁?” “是东殊放大将军之子东陶野。”李显答道。 “东殊放大将军的儿子呀。”皇雨沉思,“大东王朝最后的忠将之子看起来还是有点能耐的。” “祈云王域能维持到今日,东大将军功不可没。所谓虎父无犬子,这位东陶野不辱其父威名,仅一万五千守军,却抵御幽州三位公子五万大军的四次攻城,而且最后还以火雷阵大败金衣骑,斩首近二万。”李显平静地道,但语气中不难听出对东陶野的赞赏及对幽州三位公子的鄙视。 “东陶野,这名字本将记住了。”皇雨扬起眉。 “将军要派何人前往救援?”李显问道。 皇雨却不理会他的话,目光移向悬挂着的鉴城地貌图,看了良久后,负手转身道:“昃城之左为甾城,右为鉴城,萧将军与秋将军既已往甾城,那么不日即可破城,等本将军攻下鉴城,到时再与萧、秋两位一起左、右夹攻昃城,那昃城自是囊中之物。” “但那时……三位公子可能已被东陶野……”李显语气有些犹疑。 皇雨挥手打断他的话,“替本将军修书给三位公子:本将分身乏术,暂时无法前往增援,乃请稍缓攻城,待本将军夺取鉴城后即刻前往,再助诸位夺取昃城。” “将军?”李显一脸的不解。这样的决定实在不像是出自这位以率直热情著称有着冀州“雷阵雨”之称的皇雨将军之口。 要知道此时金衣骑对战东陶野已完全处于劣势,东陶野肯定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必会乘胜追击,金衣骑连败之时士气低落,不堪一击,不但有全军覆没之危,幽州华氏的三位公子更有性命之忧。皇雨不可能不知,却依然没有派兵救援,难道是……一念至此,李显全身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就照本将军所言修书。”皇雨敛眉肃容道。 “是。” 待李显离去后,皇雨摘下腰间挂着的宝剑,这是出征前王兄皇朝亲手所赐的“朝日”宝剑。轻轻抽出,灿亮的剑光霎时闪现,照现他低垂的眼眸,也将眸中那一抹阴霾照得清清楚楚。 “朝日。”皇雨仿若唤着友人一般轻轻吐语,以指弹剑,剑身震动,隐若龙吟。 王兄,臣弟此生只对你一人尽忠! 以君愿为吾愿! 臣弟定尽已身所有助你握住这个天下,即算……做我不喜欢做的事! 第40章 轻取王都覆北州 “主上,天色已晚,穷寇莫追。此番我们已追出两百里,士兵们已是疲累,若商军掉头袭击,他们二万之众,而我们仅八千骑,这于我们极为不利,不若先回晟城。” 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敛,阴暗的暮色浸染大地。一望无垠的荒野上,如紫云飞逝般的万千铁骑中,一名年轻将领紧追着一直驰骋于最前方的一骑劝说着。 但那一骑却如若未闻,依旧纵马疾驰,身后将士自然是挥鞭急追。 “主上!”那年轻的将领叫喊着,却被身后飞驰而过的骑队所淹没,他的话自然也就没于雷鸣似的蹄声中。 “停!”猛然,最前方那一骑勒马。 霎时,八千骑齐齐止步,战马嘶鸣,声震四野。 伫立于千骑之前的是一匹赤红如烈焰的骏马,马背上一名身穿紫金铠甲的伟岸男子,正是冀州之王皇朝。 “主上!”那名年轻的将领奔至皇朝身边,“是否回城?” 皇朝侧耳倾听,片刻后,他微微一笑,自信而骄傲,“商州的这位丁将军竟也不过如此,以为这样就可以杀个回马枪吗?也太小看孤了。” 两个时辰前,冀州争天骑攻破商州晟城,晟城守将丁西在城破之时率领两万残兵直往商州王都逃去,皇朝得知后即领八千铁骑追击。 “主上,商军真要掉转头来袭击我们?可此时我们才八千骑而已,他们……主上,不如我们退回昃城吧?”他身边的那名年轻将领黎绪闻言不禁担心地皱起眉头。 皇朝看一眼身旁这位年仅十九岁的都尉,然后转头遥望前方,“黎都尉,有时人多并不一定代表胜数多。” “主上……”黎都尉绞尽脑汁地想说出些能劝动他的主君不要身陷险地的话语,奈何想了半天还只是一句,“主上,您还是先回晟城吧,待集结大军后再追歼商军不迟。” 皇朝闻言却是淡淡一笑,那是一个已掌握全胜之局的高明棋手,对旁边棋艺不精、反被棋局所惑的观棋者,发出的一种居高临下的王者之笑。 他环视四周,暮色渐深,朦胧晦暗之中依稀可辨,他们现在身处一片平坦的荒原,极目而去,唯有前方十丈处有一高高的山丘。 “我们去那里。”他手一挥,遥指前方十丈远的山丘,然后纵马驰去,八千铁骑紧跟其后。 山丘之上的尘土刚刚落下,隐隐的蹄声已从远方传来。 “举枪!”皇朝的声音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将士的耳中。 顿时,八千骑的长枪同时放平伸向前方。 前方,密雨似的蹄声伴着阵阵吆喝声接近,待奔至山丘下时,商军忽然止步。 “将军?”一名副将模样的男子疑惑地看向下令停军的主将——晟城守将丁西丁将军。此时大军好不容易有了回袭敌军的勇气,正应乘此良机,回头杀争天骑一个措手不及才是,何以还未见争天骑的影子,却又下令停军呢? 商州的这位丁将军已是从军三十年的老将了,向来以谨慎行军而著称于世,他曾三次领军袭侵王域,每战必得一城,只是此次面对争天骑却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地看着晟城的城门被攻破,一世英名也在皇朝的霸气中灰飞烟灭,唯一能做的是领着残兵逃命而去。只是总是心有不甘的,临走前必也得给争天骑留一点教训,否则即算逃到王都,又以何面目去见主上。 “将军……”身旁的副将唤着他。 丁西挥手打断,跃下马,身手仍是矫健的。他蹲下细细查看着地上,只是没有星光的夜色中,难以辨认地上的痕迹。 “快燃火!”副将吩咐着士兵,然后很快便有无数火把燃起,荒原上浮起一条绯红的火龙。 借着火光,丁西看清了地上的痕迹,当确认那些是铁骑蹄痕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忽然涌上心头,他猛然站起身来。 “将军,怎么啦?”副将见他如此神态不禁问道。 “他们到了这里,可却不见了,难道……”丁西喃喃地道。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清朗如日的声音在这幽暗的荒原上响起:“丁将军,你果然没让孤失望啊。” 那个声音令所有的商军皆移目望去,但见高高的山丘上,朦胧的火光中折射出一片银霜,在所有人还在惊愣之中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与伦比的傲然决绝,“儿郎们,冲!”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响起八千铁骑雄昂的吼声,伴着雷鸣似的蹄声,争天骑仿如紫色的潮水扑天卷地而来! “快上马!”丁西慌忙喝道。争天骑的勇猛他早已见识过,而此刻他们借助山丘高势,从上冲下,那种猛烈的冲势,便是铜墙铁壁也无法抵挡的! 可那紫潮却是迅速卷来,眨眼之间即已冲到眼前,那些下马的商州士兵还未来得及爬上马背,便淹没在潮水之下;而那些还在马背上的士兵——紫潮最前方尖锐的银枪,刺穿了所有阻挡潮水去势的屏障!铮铮铁蹄雷击般踏平地上所有阻挡紫潮奔流的障碍,顷刻间,紫潮里泛起赤流! “快退!”丁西断然下令。不能说他懦弱,不敢迎敌,而是他清楚地知道,在争天骑如此锐利、汹涌的冲势之下,迎敌也不过是让更多的士兵丧命而已。 有了主将的命令,那些本已被突然现身的争天骑惊得胆战心寒、被那锐不可当的杀气吓得魂飞魄散的商州士兵顿时四散逃去,顾不得刀剑是否掉了,顾不得头盔是否歪了,顾不得同伴是否落马了……只知道往前逃去,逃到那紫潮追不到的地方。 “逃?”皇朝冷笑一声,高高扬起宝剑,“儿郎们,这一战速战速决,回去后孤赐你们每人美酒三坛!” “喝!”震天的回应声掩盖荒原。 在雄浑的吼声里,那最高最伟的一骑,在晦暗的夜色中,挟着烈日的炫芒与长虹贯日的冲天气势从那高高的山丘上飞驰而下,一路飞过,手中无雪宝剑冷厉的寒光平划而去,一道血河静静淌开! “将军,快走!”副将呼唤着虽下令撤退,自己却静立原地的丁西。 “姚副将,本将已没有退路了。”丁西回头看着催促着自己的副将,这一刻,他的神情平静至极。 “将军……”姚副将看着主帅那样的神色,一股不祥的感觉在心头升起,那种阴凉的感觉比眼前强大的敌人更为可怕。 丁西静静地拔出腰际的佩刀,轻轻抚着这柄伴随自己征战了数十年的宝刀,神情眷恋。 “本将无妻无儿,唯一有的便是这把刀。”丁西微微用力握住刀柄,移首看向跟随自己三年的副将,“姚副将,待会儿本将亲自迎敌,那时争天骑必会为本将所引,到时你领雷弩队百弩齐发!记住,决不可有丝毫犹豫,不论弩前是商州士兵还是……本将!” “将军!”姚副将闻言惊呼。他此举不啻以自己为饵,与敌同归于尽。 丁西摆摆手,移目看向前方,千万骑中独有一骑高高凌驾于所有人之上,那样傲岸的身影,那仿佛只手握天的气势,淡淡火光中,那个人的光芒却是绚丽而炽烈的,仿如朗日重返九天! “能与这样的人死在一起,也是荣耀!” 丁西那双已然浑浊的眼眸此时却射出灼热而兴奋的光芒,“百弩齐发后,不论前方胜败生死,你即刻带着他们速速离去,能带走多少人便带走多少人!你们不要回王都,主上决不会容你们!你们去牙城找拓跋将军,或还能苟存一命!”话音一落,他高高扬起宝刀重重拍在战马上,霎时战马嘶鸣,展开四蹄,飞驰前去。 “雷弩队准备!”看着决然前去的老将军的背影,姚副将轻轻闭上眼,断然下令。 八月二十五日,风云骑攻破北州俞城。 同日,北州王都外一直静驻的墨羽骑也终要有所行动了。 “主上,据探子来报,北王都内现有五万兵马,凭我们的兵力,要攻破此城,倒也并不难。”王帐中,任穿雨指尖轻轻在舆图上一圈,似这北王都已被其纳入囊中。 “北王都之所以仅有五万兵马,那是因为北州的两位公子各领大军屯集在祈云王域的宛城、宇城、元城、涓城,若其领军回救,我们便不会那么轻松了。”贺弃殊给任穿雨泼了盆冷水。 “那两位公子决不会、也决不敢在此时领军回救。”任穿雨却不在意地笑笑。 端木文声看一眼任穿雨,移目看向玉座上的丰兰息:“主上,此次我们是强攻还是围城?”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也皆移目看向一直静坐不语的主君。 “不必强攻。”丰兰息抬起一根手指轻轻一晃,仅仅只是这么小小的动作,却是优美无比,仿佛他并不只是晃动了一根手指,而是以指拂开美人额间的流珠,那样的温柔多情,“我们围城,而且只围三面。” 听到这话,任穿雨眼睛一亮,看向丰兰息,霎时心领神会。 “围三面?为何还留一面?不怕北王逃了吗?”任穿云疑惑。 “唉,猎人捕兽时也要网开一面,何况吾等仁义之师,又岂能赶尽杀绝呢。”丰兰息长长叹息,满脸的忧国忧民情怀,“所以这一战中北王若逃,孤决不追击。”说罢移目看一眼诸将,意思很明白,孤都不追,你们便也应该乖乖听话才是。 端木文声与任穿云面面相觑,他们可是跟随主上十多年的人,才不相信这个“仁义”的理由呢! 贺弃殊垂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乔谨则将手中把玩的长剑收回鞘中,道:“若北王不逃呢?若他死守王都,誓死一战呢?” “他当然会逃。”答话的却是任穿雨,白净的脸上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他必须要逃呀。” 乔谨眉头一挑,看一眼任穿雨,片刻后似对他话中的自信认可一般,不再说话。 而端木文声则又皱起浓眉看着任穿雨,每当他脸上露出这种笑时,便代表着又有某个阴谋成功。他是四将中性格最为耿直的,对于任穿雨所有的阴谋诡计,他因站在同一方所以从不加以苛责与反对,但要他喜欢这些计谋却也是不可能的。 而对于端木文声的目光以及他目中所表露的含义,任穿雨却只是随意一笑。 “此次最好不要有太大的伤亡,不论是孤的墨羽骑,还是北王的将士。”丰兰息忽然又发话道,墨黑的眸子移向任穿雨。 “主上请放心,此次攻取北王都,臣定竭尽所能达成主上之愿。”任穿雨躬身向他的主君保证道。 “嗯。”丰兰息淡淡颔首,“那就这样吧。” “是,臣等告退。”五人躬身退下。 在墨羽骑营帐的最后方一个较小的营帐里,住着凤栖梧。 “凤姐姐,你唱歌给我听好吗?”娇娇脆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脆弱的祈求。 帐中,一身青衣的凤栖梧正坐在榻上以丝绢擦拭着琵琶,而一身红裳的白琅华则席地倚在榻边,仰首看着凤栖梧。 风云骑、墨羽骑分道而行时,按理,作为修久容未婚妻的白琅华应该跟随风云骑一起才是,可青王却将她送至凤栖梧的帐中,只说了一句:“和凤姑娘做伴吧。” 这一路,白琅华内心惶恐又焦躁,凤栖梧见着,总会弹一曲琵琶或唱一曲清歌,每每那时,白琅华的心境便会变得安静,倚在凤栖梧的身边,如同一只猫儿。 “凤姐姐,唱歌好不好?”白琅华扯着凤栖梧的衣袖。 “每天都要唱歌给你听,你又不是睡不着觉的孩子。”凤栖梧淡然道。 “可是……”白琅华眼神一黯,“姐姐,我心里慌慌的,我父王他……父王他……”断断续续的却是没能说完。 凤栖梧擦着琴弦的手停下来,目光望向白琅华,红裳雪肤,如同彤霞里裹着的白玉兰,却一脸的忧伤黯然,她不禁心头轻叹,却也无可奈何。 “凤姐姐,我父王他……他会死吗?”白琅华嚅嚅半晌,还是说出了,一个“死”字出口,眼中便一串泪珠滑落,赶忙又抬白生生的小手拭去,“凤姐姐,我害怕,这一路上我每天都在担心。” 凤栖梧抬手轻轻抚了抚白琅华的头,“不用担心,雍王不会杀你父王的。” “真的?”白琅华眼睛一亮。 “真的。”凤栖梧点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道,“修将军走了这么些天,你是不是也在担心?” “才没有!”白琅华立时反驳,一张小脸瞬间红得像身上的衣裳。 凤栖梧继续擦拭琵琶,“修将军本领高强,你确实不用担心。” “我才没担心他,我只是担心父王和兄长们。”白琅华再次反驳,只是那红彤彤的脸、水漾漾的眸却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意。 看着她娇羞的、似喜似嗔的神情,凤栖梧冷艳的脸上也绽起一丝浅浅的笑容,平添一分柔丽,“修将军会是很好的夫君,你很有福气。” “他……”白琅华很想说几句狠话来表明自己并不在意那个修久容,可当脑中闪过那一张脸时,心头便有些痛,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胸口。 看一眼白琅华,凤栖梧微微摇头,丢开手中帕子,指尖轻轻一挑,淙的轻响在帐中响起,“你想听什么歌?” “啊?”白琅华自茫然中回神,“就唱……你上次唱的那个偷龙王杯采万年冰。” “那是青王的《醉酒歌》。”凤栖梧眼中荡起一丝微澜。 “是青王所作?”白琅华杏眸一亮,流露出崇拜的光芒,“那姐姐快唱,可好听了!姐姐,我们要不要也喝酒?品琳,快去端酒来!” 看着眼前眨眼间又雀跃不已的人,凤栖梧轻轻一笑,不再说话,纤手轻拂,启喉而歌: 闻君携酒踏月来,吾开柴门扫蓬径。 先偷龙王夜光杯,再采雪山万年冰。 犹是临水照芙蓉,青丝依旧眉笼烟…… 叮叮的琵琶和着冷冷的歌声散于帐中,品琳端着美酒进来时,那歌儿便自掀起的帐帘悄悄飞出…… 北王都王宫,夷澹宫紧闭的宫门被轻轻推开,大殿里静立着有如木雕的北王。 “主上。”内廷总管葛鸿轻手轻脚地走进大殿。 “还没有消息吗?”北王头也不回地问道。 “暂时还未收到两位公子的消息。”葛鸿垂首答道。 “哼!”北王冷冷一哼,“只怕永远也不会有消息了!” “大公子和四公子许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也许明日两位公子便率领着大军回到王都了。”葛鸿依然垂着头。 北王闻言却是沉沉叹息一声,“你不用安慰孤,那两个孽子是不会领军回救王都了。孤明白,王都现被雍王围着,眼见不保,他们怎肯舍了性命跨进来。” “主上。”葛鸿抬头,这一抬头便发现主君消瘦得厉害,两鬓如霜,眼眶深凹,原本合体的王袍此时也松松地挂着。 “唉,祖先的基业,孤竟然未能守住。”北王目光在殿中白氏历代国主的画像上扫过,然后抬手掩目,苦苦叹息,“孤九泉之下也愧见祖先啊!” 葛鸿看着北王,却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想着城内城外的情形,也是忧心如焚。 “可有琅华的消息?”北王忽然问道。 “还没有。”葛鸿答道,看到北王那失望忧心的目光,不禁劝慰道,“主上不用太担心,雍王要博仁义之名,便决不会妄杀王族之人,况且公主那么可爱,是人都不忍心伤害。” “但愿……但愿上苍保佑孤的琅华!”北王无奈地叹息,末了眼神变得狠厉,咬牙斥道,“那两个没用的孽子,竟然只顾自己逃命,把妹妹丢下不管!孤……孤……咳咳……”一阵急怒攻心,顿时咳个不停。 “主上,请保重身体。”葛鸿慌忙上前扶住北王。 “孤不中用了。”待缓过气来,北王倦倦地道。 “主上……”葛鸿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 北王转头看一眼他,“你有什么话就说,过了今夜,也不知孤还能不能听到。” 葛鸿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主上,现今王都里谣言四起人心涣散,王都只怕是不好守。” 北王闻言面露震怒,颔下长须颤动,便要发作,但最终他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青、雍大军自起兵之日起,一路而来连得七城,吾北州已大半入其囊中。其虽以战得城,但深得安民之道,百姓皆不以国破为耻,反以能栖其羽下为安。北州境内,时传雍王之仁、青王之威,百姓不畏,反心生敬盼。今午时,城西即有强求出城,愿投雍王帐下者,守将勒止,反激民愤,后虽得以镇压,但此举已令吾等大失民心。而连日围城,我军如紧绷之弦,身心俱疲,长此以往,则无须雍王攻之,吾等自败也。” 葛鸿的回答却似背书一般,抑扬顿挫、滔滔而出。 北王眼中闪过一道厉光,满脸寒霜,“谁教你说的?” “奴婢该死。”葛鸿扑通跪下,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双手捧上,“只因主上已三日未曾上朝,常大人才托奴婢向主上进言。” 北王目中光芒明灭不定,良久不语,殿中一片窒息的静默。地上跪着的葛鸿额上已布满汗珠,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紧张。 “拿来。”良久后,大殿中响起北王低哑的声音。 “是。”葛鸿慌忙跪行至北王面前,将手中折子高高捧至头顶。 北王接过折子,殿中又是一片死寂。 又过了许久,葛鸿双膝都跪麻了,才听到头顶传来北王不带一丝喜怒的声音,“起来吧。” “谢主上。”葛鸿叩首起身。 而北王的目光却看向历代先人的画像,然后又落回手中折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呢喃如自语。 葛鸿一惊,悄悄抬眸看向北王,却见他似失神一般地盯着大殿的正前方,那里悬挂的画像是北州的第一代国主——白意马。 八月二十六日晚。北王领着五万大军,携带宗室、臣将,乘夜悄悄逃离王都,前往浈城。 八月二十七日,王都百姓打开城门迎接仁德兼备的雍王。 就这样,墨羽骑不流一滴血,便将北州王都纳入掌中。此消息传出,天下莫不震惊讶异。 “此事于雍王,不过平常。”星空之下,玉无缘平静地道。 “能不伤一兵一卒即取一城,这等智计,孤也不得不佩服。”皇朝说出此话之时,手抚上胸前箭伤。 而得到消息的风云骑四将却不似他们的对手那般称赞着雍王。 “让北王逃走,岂不后患无穷?!”四将疑惑。 而风惜云却微笑摇头,“你们难道忘了我们起兵之时的诏谕吗?” 此言一出,四将赫然一惊。 “伐乱臣以安君侧,扫逆贼以安民生。若这天下都没什么‘乱臣逆贼’了,那我们还有讨伐的理由吗?若这通往帝都的桥断了,我们又如何走到帝都去呢?”风惜云温言点醒爱将。 四将醒悟,无不颔首。 “北王弃城而逃,此举也算合情合理,他大约也有着他的打算。”风惜云又道,“外,有不论是兵力还是实力都远远胜于己方的墨羽骑虎视眈眈;内,则民心溃散,军心不稳,便是豁出去一战,也不过是一场惨败。所以不若弃城,保存兵力,再会合两位公子屯于祈云王域的大军,向帝都而去,若能挟持着皇帝,便可号令诸王……” 说至此,风惜云微微一顿,仰首望向天际,“只不过帝都还有一位东殊放大将军,大东王朝之所以还有这个名,皇帝之所以还能坐于金殿上,全都有赖这位大将军。所以北王的梦啊,终是要落空。” “主上所说有理。”四将深以为然。 风惜云轻轻一笑,回首目光望向四将,“以后,你们大约可看到史上从未有过的奇景,而且你们还能亲身参与并创造这一段历史,这是幸还是不幸,非我所能断言。但不论是北王还是东殊放,他们终究都只是别人掌中的棋子,而掌握这些棋子的人,虽从未上马杀敌,可那些万夫莫挡,杀敌成山的勇猛大将也不敌他轻轻一指。那个人即算不披战甲,他依是倾世名将!” 这番话说完后,风惜云的脸上浮起令人费解的神情,似笑似叹,似喜似忧,似赞似讽。 日后,风惜云的这段话与冀王皇朝、玉无缘的话皆载入史书。 史家评曰:玉公子之语,尽显玉家慧见之能;冀王之语,则显英雄重英雄的胸怀气度;青王之语,则表露了其“参与并创造历史是幸还是不幸”的矛盾,以及作为王者所具有的洞彻世事时局的目光。 是以,后世论到乱世三王,雍王有令天下拜服的仁君之质;冀王有令天下俯首的霸主之气;而青王虽有帝王之能却独缺王者心志,是天降于世的一曲空谷清音。 第41章 醉歌起意话真心 八月二十九日,青、雍大军重会于北王都。 九月一日,青王、雍王亲自犒赏大军,并下令大军于城外休整,不得扰民。 九月六日。 北王宫的写意宫前,一众宫女、侍从、侍卫看到前方走来的人,忙跪地行礼,“拜见青王!” “平身。”风惜云摆摆手,“雍王在宫中吗?” “主上在舞鹤殿。”一名内侍恭声答道。 “嗯。”风惜云微微颔首,直往舞鹤殿去,身后跟着久微。 才踏入宫门,便有歌声传来—— ……犹是临水照芙蓉, 青丝依旧眉笼烟。 风惜云听着,却眉头微皱,“凤姑娘这么喜欢《醉酒歌》吗?” “或许人人心中都想要醉歌一回吧。”久微淡然道。 穿过长廊,转过假山,舞鹤殿便在眼前,殿前侍立的宫人、内侍皆静悄悄地向青王行礼。 拂尘重弹绿绮琴, 挽妆着我石榴裙。 启喉绽破《将军令》, 绿罗舞开《出水莲》。 典雅中带着几分随意的舞鹤殿中,冷艳无双的歌者正启喉高歌,而大殿的中央,红裳如火的舞者正婆娑起舞,高高的玉阶上,丰兰息身子微斜地倚在玉座中,手持玉杯,黑眸半睁半闭,不知是为美酒而熏醉,还是为眼前的歌舞而沉醉。 红颜碧酒相映怜, 流波欲醉意盈盈。 琵琶清音仿如涧间窜出的浅流,歌声如风中轻叩的铃铛,清越中犹带一丝多情的祈盼。舞者随着曲歌轻盈地旋飞着,一袭红衣翻飞时如一朵燃烧着的彤云,旋绕时似绽在碧荷之上的一朵红莲,绮艳娇媚。 久别不知秋云暗, 纵欢不记流水光。 何处飞来白玉笛, 折柳声声碎芙蓉。 丰兰息半闭的眸子忽然睁开,直射向大殿门口,这细微的举动引起了凤栖梧的注意。琵琶声息,清歌且休,移目看去,殿外伫立的人影或因背着光,看起来竟有几分阴霾。 曲歌突止,犹自舞着的舞者便如失了灵魂的木偶,不知下一步动作。 “拜见青王。”凤栖梧怀抱琵琶盈盈下拜。 “拜见青王。”娇媚的舞者赶忙跟随行礼。 “都起来吧。”风惜云跨入殿中,“凤姑娘的歌声可以让人忘忧,而这位姑娘的舞姿也美得让人失魂。” “多谢青王夸奖,栖梧先行告退。”凤栖梧又是盈盈一拜后即转身离殿。 那名舞者眼见凤栖梧离去,忙也跟着道,“多谢青王夸赞,奴婢先行告退。” 等凤栖梧与舞者离去,风惜云看着斜倚玉座的丰兰息,再回想起方才的画面,心头蓦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以至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有着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尖锐。 “孤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雍王的雅兴。” “那青王认为什么时候来才是好?”丰兰息自玉座上起身,慢慢踱步从王阶上走下,手中依旧端着玉杯,目光平静地看着殿中的人。 风惜云看着慢慢走近的人,有那么片刻的怔神。同样的举止,玉无缘是出尘的飘逸灵动,皇朝是王者的傲岸霸气,而他自玉阶走下,只是随意的几步,却一派写意潇洒,无论是脸上的微笑,还是握杯的姿态,无不透着一种流畅如画的优美。 “又或是夜深人静时……”一步之隔,丰兰息微微低头,墨黑的眸子如不见底的深潭,却因着光线的折射,反衬出几许幽光,“青王愿携美酒踏月前来,找孤煮酒论英雄?”说罢,他的目光似无意地瞟一眼风惜云的身后。 那一眼让一直安静站着的久微心头微凛,他垂下眸光,无声一笑,默默退出大殿。 风惜云看着丰兰息,眉头微挑,“虽长夜漫漫,但雍王应不缺品酒夜谈之人。” “可是,能与孤对饮千杯而不醉的,却只有青王呀。”丰兰息轻轻一笑,眼角微扬,漆黑的眸子里晶光闪烁。 “哦?”风惜云长眉一扬,略带讽意地笑笑,“我看雍王今日倒有些醉了,还是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孤没有醉,只不过……”丰兰息举起玉杯凑近鼻端,嗅了嗅,有些惋惜地摇头,“这是今年才酿的兰若酒,怎么闻起来有些酸味了?”说着,他上前一步,低头,微带着酒香的气息便吐在风惜云的颊边,“青王可有闻到呢?”说话的同时,手腕一移,那玉杯便到了风惜云唇边。 无端地,风惜云脸上一热,垂下眼帘,退开一步,可丰兰息却如影随形地踏近一步,玉杯依旧停在风惜云的唇边。 见此,风惜云抬眸,有些微恼地瞪着眼前的人,“雍王真是醉了,这酒香得很,没有酸味。” “是吗?”丰兰息轻笑。 风惜云不自在地低头,眼前一暗,带着酒香的鼻息便吹在鬓边,“青王也要尝尝才能知道。”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的同时,她只觉得腰间一紧便动弹不得,唇上一凉,一股清流自玉杯灌入口中。 “你……” 她才开口,唇上一热,便再也说不得话。 丰兰息手一甩,玉杯飞落,同时衣袖拂起,殿门无声闭合,他长臂一伸,便将眼前的人揽入怀中,“孤只愿与青王同醉,青王也只可与孤同醉!”轻淡的话语中却带着绝对的霸气,“所以,青王以后要醉歌一番时,只需唱与孤听!” 回应的是一声极轻的嘤咛声,然后殿中一片静谧,却盈溢着满室兰若酒的清香与甘甜,偶尔响起似略有些急促又仿若叹息一般的呻吟。 许久后,殿中才响起风惜云的喘息与低语,“真不像你。” “惜云,”丰兰息轻轻地唤着,指尖托起她的下颌,许是美酒的熏染,雪玉冰颊上如抹淡淡的胭脂,樱唇红盈欲滴,清眸秋波流溢,“红颜碧酒相映怜,流波欲醉意盈盈……”他俯首,额头相抵,鼻息相缠,“以后的怜与意,都只属于我!” “真不像你。”风惜云还是那一句话。头微微后仰,想要看清眼前这个人,抬手轻抚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眉眼依然俊雅清贵,唯有那双以往深沉如海的眼眸变得有些不一样,漆黑的瞳眸里闪烁着星芒,点点星芒里漾着漪漪柔情,那一刻,她有些怔然,“我们……”轻轻开口,可话到嘴边却又收了,然后是悠悠的长叹,唇边绽起一丝微笑,笑如幻梦缥缈。 殿中又恢复了静谧,那两人在相识十多年后,第一次靠得那么近,第一次头颈相交……在这个殿门掩起的舞鹤殿中。 花园的凉亭里,凤栖梧抱着琵琶默默坐着,低垂着头,似乎出神地想着什么,冷艳的面孔上却不曾流露丝毫情绪。 “凤姐姐。” 娇脆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凤栖梧,她抬头,便看到白琅华站在眼前。 “找到修将军了没?”凤栖梧淡然道。 “我找不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白琅华在凤栖梧面前坐下,曾经一张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脸如今已是愁思遍布,“除了在青王身边可见到他外,我真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他。”说到最后,声音渐说渐低,仿佛只是无意识地呢喃。 凤栖梧看着她,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同情与一抹感同身受的自怜。 两人坐着,亭中一片安静。 “我讨厌我自己。”白琅华蓦然道。 凤栖梧一惊,看向白琅华。 “我讨厌我自己,真的讨厌!”白琅华双目无神地呆呆看着前方,“这里是我自幼生长的王宫,现在却已成为别人的;我安然坐在这里,可我的父兄却在逃亡;我是北州白氏的公主,可此刻不但是阶下囚,还不思复仇……” “琅华……”凤栖梧轻轻唤着,却不知要如何劝慰眼前的人。 白琅华却似没听到,目光依然呆呆地看着前方,“我自负美貌才智,总是满脑子的妄想,觉得我比纯然公主更漂亮,比惜云公主更聪明,却到今日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愚昧无知、自不量力……连我都讨厌这样的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喜欢?” 听到白琅华的这些话,凤栖梧心头生出怜悯。还记得当初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样的天真明媚,而眼前的她,眼中有了迷茫,脸上有了凄苦。磨难让人成长,可成长后,那朵无瑕的琅玕花终是会消失。 “琅华,”凤栖梧将琵琶放在桌上,伸手轻轻握住白琅华的手,“你或许没有纯然公主的倾国之颜,也没有惜云公主绝代才智,但是你身上也有着她们没能拥有的。” “我有什么?”白琅华睁大迷茫的眼睛,仿如一只迷路的小白兔,无助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只要像以前一样,笑着过每一天,总有一日你会从别人的眼中明白。”凤栖梧却没有明说。 白琅华疑惑地看着她。 “来,先笑一笑。”凤栖梧拍拍她的脸。 白琅华扯唇微笑,虽有些勉强,却驱散了一脸的忧苦,那朵渐渐卷起,花瓣萎去的琅玕花又重新绽放了。 “看,你一笑,他不就来了吗?”凤栖梧忽然指向她的身后。 白琅华赶忙回头,便见远处走过身着银甲的风云骑四将,她一眼便看到走在最后的那个身影,心头顿时怦怦直跳,脸颊发热,赶忙转回头,看着凤栖梧,垂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再害羞,人家可要走远了。”凤栖梧勾唇绽一抹浅笑。 “啊?”白琅华赶忙回头,果不然,那四人已要转过长廊,再走几步就要看不到了。她马上起身,可脚下却移不开步,正焦急中,却见那四人停下脚步,修久容身旁的林玑侧首对他说了什么,修久容便转头往这边看来,顿时与她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的心跳更是猛然加快,似要跳出胸膛。 似乎犹疑了片刻,然后修久容往这边走来,而其余三将站在原地,皆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这边。 随着修久容越来越近,白琅华一张晶雪似的脸庞染上一层红艳艳的彤霞,水灵灵的杏眼此时更是水波漾漾,便是一旁看着的凤栖梧也不禁为她此刻的明媚娇艳而赞叹。 奈何修久容却似木头人般,对着眼前的如花美眷毫无感觉,走到凉亭前,看了一眼亭中的两人,见她们都看着他,顿时红着脸低了头。 凉亭前一片静寂,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白琅华看着修久容,修久容看着地上,凤栖梧看着两人。 又过了片刻,修久容终于抬头看向白琅华,脸上的红虽然未褪尽,但一双眼睛却是坚定清澈,“琅华公主。” “啊?”白琅华还有些呆呆的。自他们定下婚约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得这么近,这也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 修久容看着眼前这个似朝霞般娇艳的未婚妻,看着那双澄澈无瑕的眼睛,那娇柔中微带一丝祈盼的神情,心头不知怎的便生出一丝愧疚,“公主,明日久容就跟随主上离开了。” “啊?”白琅华眨眨眼睛似有些不明白他说了什么。 “战场不适合公主,请公主留在王宫。”修久容再一次说道。 “你要我留下?”白琅华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这是主上和雍王的意思。”修久容道。 “那你是希望我去还是希望我留下?”白琅华问道。 修久容闻言,秀气的眉头微微一动,看着白琅华清晰地说道:“久容希望公主留在王宫。” “那好,我留下。”白琅华一口应承。 修久容想不到她应承得这般爽快,不禁一愣,但他随即垂首,郑重道:“那就请公主多多保重。”说罢他转身离去。 “等等。”白琅华脱口唤道。 修久容止步转身。 白琅华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嚅嚅了片刻,才道:“你……你会回来吗?” 修久容看着一脸羞意的白琅华,心中微有感动,目光扫见她手腕间戴着的风惜云赐给她的珠链,凝视片刻,道:“公主可以送久容一件礼物吗?” “可以!”白琅华想也不想地答道,“你要什么?” “可以把这串手链送给久容吗?”修久容指指她腕间的珠链。 一旁静默地看着的凤栖梧闻言心头一动,看着修久容的目光便带了深思。 “好!”白琅华褪下珠链,走出凉亭递给修久容,眼睛看着他,“那你也应该回赠我一件礼物吧?” 看着掌中的珠链,修久容轻轻合掌,抬眸看向白琅华,“久容回来时定赠公主一件礼物。”说出此话时,他的语气平静,眼神认真。 凤栖梧微微松了一口气。 “嗯。”白琅华点头,“那我等着。” “公主保重。”修久容转身离去。 待修久容走远后,凤栖梧走出凉亭,看着依旧痴痴凝视着修久容背影的白琅华,轻声道:“那串珠链是青王赐予你们的婚约信物,你为何不换一样送给修将军?” “你回来要把你的剑送给我!”白琅华忽然大声叫道。 前方修久容的背影已从长廊里消失,也不知是否听见。 “你回来时一定要把你的佩剑送给我……”白琅华喃喃地轻语。他的佩剑,在鼎城时曾经差一点取了她的性命,可她就是想要那柄剑。 凤栖梧轻叹一声,不再说话,望着白琅华的目光带着怜爱。这么单纯的一朵琅玕花,想来不会有人狠下心来伤害,但愿……但愿刚才只是她多心了。 “凤姐姐。”白琅华伏在凤栖梧的肩上,眼中滴下泪来。 “修将军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凤栖梧想起修久容最后的眼神,“他若……他回来后,一定会娶你为妻,你一定会非常幸福的。”话虽是这样说了,可想起他要走的那串珠链,却又有些忧心。要什么不好,为何独独要走青王赐予的信物?但她相信修久容最后的话,他会回来的,回来后一定会娶琅华,并对她一心一意的好。 “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可是我看见他这儿就会痛,我若看不见他,这儿就更痛。”白琅华手抚着胸口喃喃道。 肩头一片濡湿,浸得凤栖梧心头酸酸的,“他会对你好,你会幸福的。” “嗯。”白琅华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凤栖梧,“久容会对我好,那姐姐呢?” “我……我只要能给他们一辈子弹曲唱歌就心满意足了。”凤栖梧淡然道。 “姐姐。”白琅华忽然抱住凤栖梧。 凤栖梧任她抱着,仰首看天,眼中无泪。 九月八日,墨羽骑、风云骑自北王都启程,墨羽骑前往浈城,风云骑则往末城。 已逃至浈城的北王却不待墨羽骑赶到,留下一些守军后,即往宛城而去。 九月十二日,墨羽骑攻破浈城。 九月十四日,风云骑攻破末城。 墨羽骑攻破浈城后即往宛城进发。而北王此时已集宛城、涓城两处大军,从宛城出发,直取祈云王域的棣城。 九月十八日,北王攻破棣城。 九月十九日,墨羽骑攻破宛城。 九月二十二日,墨羽骑从宛城出发直往棣城。同日,北王领军从棣城出发攻向祈云王域的津城…… 这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奇特一景。北王不断地攻占祈云王域,而雍王却每每在他刚刚得城后便紧追而来,然后北王赶忙领军逃去,再向祈云王域进发,而他刚刚攻破的城池便落入雍王手中…… 很多年后,有人说起这一段历史时,说北王便好比一头饥饿的狼,但在他的身后却紧追着兽中之王的猛虎——雍王。为了不成为别人的食物,北王只好一直往前逃,沿途不断捕捉一只又一只的羚羊以补充体力,但却还不及吃,猛虎已至,于是丢下才啃一口的羚羊再逃……北王反复攻城、弃逃,而雍王则是反复追击、得城,其间高下已然分明。 还有人将这一段历史比喻成猫鼠之戏。雍王已掌控全局,却欲擒故纵地玩弄着那只早已胆战心寒的老鼠,可是抱头鼠窜的北王又何尝不明白,但他别无他法,只有不断地往前逃窜而去,只想抓住一件可以打败猫的武器——帝都的皇帝! 所以北王每离一城之时,皆将城中所有粮草与财富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便付诸一炬,想以此切断雍军粮草的补给。但很显然,他这一举动未起到丝毫作用,雍军不但粮草、武器充足,而且每到一城还会发粮救济城中难民,帮助百姓重建家园,结果不过是让雍王的仁义之名传得更远更广罢了。 “北王难道不知道,他便是烧到碧涯海去,我们的粮仓依然是满满的。” 任穿雨如此自负地说道。得到地宫中青州风氏累积了数百年、足抵十个幽州的财富,再加上雍州自身盈足的国库,以及丰兰息十年江湖所得,此话并非虚言。 “主上能得青王为后,益有九九,唯一不好,而这唯一的不好却是要命的不好。” 任穿雨说这话时,身边只有墨羽骑四将,当时四将皆嗤之以鼻,但日后发生的事却是一语成谶。 在墨羽骑追击着北王之时,风云骑则纵向攻往宇城、元城、涓城,至九月底,祈云王域这三座曾被北州白氏攻占的城池,已全部纳入青王掌中。 十月四日,青王以北州四公子残党逃入焉城为由,发兵攻城。 同日,焉城破。 焉城过去便是青州的量城。至此,青州、雍州、北州三州辽阔的疆土尽在丰兰息、风惜云脚下,大东帝国已近半数握于丰兰息、风惜云掌中。 而另一边,幽州金衣骑在秋九霜、萧雪空两将的率领下,已攻占祈云王域六城,再联合攻占商州鉴城的皇雨,两边夹攻昃城,昃城守将东陶野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无奈弃城而去。而在此之前,幽州三位公子领五万金衣骑进攻昃城,但为东陶野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三位公子战死、昃城攻破后,秋九霜、萧雪空便暂停攻势,于昃城休整,皇雨则领军前往与皇朝会合。 至九月底,冀州争天骑在皇朝、皇雨的率领下,已将商州除王都、牙城外所有城池攻下。 十月初,皇朝命皇雨领军攻往商州牙城,此城的守将为拓跋弘,而他自己则领军向商王都进发,必要一举攻克商王都,将商州完全纳入掌中,但此举却遭到反对。 “王兄,您留在合城养伤,待臣弟攻克牙城后定给您拿下商王都!”皇雨劝阻兄长。 在攻克晟城后,皇朝领军追击丁西,被商军暗中以雷弩弓射中了右胸及左肩。那雷弩弓的劲道非一般弓箭可比,若非皇朝有内力护体,换作他人,只怕早被弩箭穿体,当场毙命! 而皇朝当时受伤却并未休战疗伤,只是斩断箭羽,即继续战斗,直到得胜回到昃城,见到了玉无缘,他一口气松下来,当场昏过去,一身紫甲已成血甲。 之后他又不肯好好养伤,三天后即领军攻往娄城,再攻往纶城、裕城……至昨日,在与皇雨比试时,伤口再次崩裂。 “你的伤至少要好好调养半年,否则……后患无穷!”一向淡然的玉无缘此时也少有的凝重。 “我没有时间养伤。”皇朝却断然拒绝。 “王兄!”一直以来对兄长唯命是从的皇雨此刻也少有的硬气起来,“商王都随时可以攻下,但您的伤却耽误不得!” “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皇朝起身踱至窗前,金色的日晖从开启的窗射在他的身上,便好似那光是他自身发出来的,那身影显得格外的高大,“他们都快到帝都了,我岂能落后于他们!” 身后的玉无缘听到他这样的话眉头微敛,看着那个伫立窗前,目光却只望九天的人,心中长久以来的那一点隐忧终于化为现实。 “你即算不休养半年,至少也得休养半个月。”玉无缘尽最后的努力劝说,“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并不能将整个天下握于掌中。” “是啊,王兄,您至少休养半个月,半个月内臣弟必将牙城攻下,然后再取商王都!”皇雨保证道。 “半个月啊,对于他们来说,足够取下千里沃土了。”皇朝的声音低低的,却十分坚定,“我怎么可以在他们奔跑着的时候停下来休养?苍茫山……我是一定要去的!” 那一刻,皇雨看着他的兄长,只觉得从他身上传来一种迫切的渴望,可是那一刻他却分不清王兄到底是渴望能尽快将这个天下握于掌中,还是渴望能尽快见到他的对手。 “皇朝,你不是铜皮铁骨,所以不能一直只看着前方奔跑,也得停下来休息,回头看看身后左右。”玉无缘无奈而忧心地看着皇朝。 “我的身后有你,左右有兄弟,有雪空,有九霜……我无须回顾。”皇朝未曾回头,玉无缘话中的忧心他听得明白,可是他不能停下来,“我只要往前去,尽我最大的能力跑到最前最高的地方,与他们相会……然后将这个天下握在掌中!” 那语气是决然无改的,没有人再说话,皇雨只是无言而心痛地看着兄长,然后将乞求的目光移向玉无缘。 房中最后响起的是玉无缘深深的叹息。 第42章 古都日暮王气衰 十月四日,皇雨攻克牙城,牙城守将拓跋弘城破自刎。 十月六日,皇朝大军围攻商王都。 十月七日,商王布衣出城,捧着属于商州南氏王位的象征——玄枢,向冀王皇朝俯首称臣。 十月八日,皇朝赐商王“诚侯”爵位,并遣人“护送”诚侯及宗室四百余人往冀州安顿。随幽州三位公子出征的柳禹生主动请命护送。 帝都,六百七十二年前,威烈帝在此称帝,建宫殿筑城墙,封文臣赏武将,诏告天下大东帝国的建立,开启了大东帝国最为辉煌壮丽的一页。六百多年过去了,仿如雄狮俯瞰整个中原大地的帝都,在威严与霸气、富贵与绮丽、权力与谋算、奢侈与糜烂里沉沉浮浮,百年沧桑历尽,到而今,它只是一座古老有些暮气的都城,昔日辉煌与壮丽已被一条名为时间的长河慢慢冲洗下去。 帝都皇宫,定滔宫。 “臣参见陛下!” 洪亮的声音响起,定滔宫的南书房中,一名须发全白的老将向书案前正专心绘画,身着便服的男子恭敬行礼。 “东将军来了,快快请起。”正在作画的男子示意旁边侍候着的内侍扶起地上的老将军。 “谢陛下!”老将军却无须人搀扶,自己站起来,动作敏捷。 这位老将军便是大东王朝的东殊放大将军。在这个群雄割据、纷争不止的乱世中,他却是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大东皇室,虽已年过六旬,但从外表看去,除去那霜白的须发,只看端正如刀刻的面容与高大壮阔的身材,倒像一个四旬左右的壮年人,挥手间便似能力拨千斤,每一个人看到他,浮现脑中的想法定是: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将军! “爱卿来得正好,看看朕临摹的这幅《月下花》如何?”作画的男子兴致勃勃地指着案上几近完工的作品。他便是大东王朝当今的皇帝,年约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白面微须,神态间没有帝者的霸气,反有一种学者的儒雅之态。 “臣乃粗人,不通文墨,又如何能知陛下佳作的妙处。”东殊放并未上前去看那幅画,只是微微躬身答道。 “哦。”景炎帝略有些失望,目光从东殊放身上移回画上,看着自己的画,目光便慢慢产生变化,慢慢地变得温柔,变得火热,慢慢地,整个心魂都似沉入了画中,那模样便如男人看着自己最爱的美人一般,专注而痴迷。 “写月公子的这幅《月下花》朕已临摹不下数十遍,但以这次最佳,只是……”景炎帝脚下移动,目光从自己的画移向挂在书案正前方的一幅画上,然后再移回看向自己的画,如此反复地看着,喃喃自语声便不断溢出,“不妥,不妥!写月公子此画情景一体,令人见之便如置画中,实是妙不可言!看看这月,似出非出,皎洁如玉,偏又生朦胧之境。这花似放非放,含蕊展瓣,实若羞颜之佳人……妙!妙!实在是妙!难怪被称为‘月秀公子’,朕又岂能比得上他!”话一说完,手一松,笔便坠在他自己所画的画上,一幅还未完工的《月下花》便就此毁了。 而一旁看着的东殊放,眼中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失望与忧心。 “陛下!”他蓦沉声唤道。 “嗯,”景炎帝转过身面向身前这名忠心耿耿的老臣,“东爱卿有什么事?” “陛下,您乃一国之君,应以国事为重,不可执迷于这些……闲雅之事!”东殊放尽量措辞委婉。若上面这位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子孙或部下,以他的性子,怕早就放声大骂并挥拳狠揍了。 大东王朝现在虽然名存实亡,但只要皇帝还在,只要帝都还在,那么王朝便在。而这位景炎帝,自登基以来,就从未将心思放于朝政上,所有的事都托付于东殊放一人,完全不害怕会被取而代之。他也不似他的前几位先辈那样好酒好色好财好战好杀……他的爱好是比较风雅温和的,他只爱书画。对于书画,他有着莫大的热情,整日里便是临摹各代名家的画作,自己却从未画过一幅属于自己的画。 “哦,”对于东殊放的劝谏,景炎帝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有爱卿在,朕不用操心那些闲事。” 东殊放闻言哭笑不得,纵观历史,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位皇帝会把朝政视为闲事,而把写字画画当为正事。面对这样的皇帝,他该如何是好啊?叹了口气,东殊放将心思放回这次进宫的目的上,“陛下,逆臣白氏已领军至商城,再过交城便到帝都了,而那位打着‘肃天下’之旗的雍王紧跟其后,形势已是十分危急,请陛下……” 东殊放腹中放了一夜的话才说了个开头便无法再继续,只因他面前本应是闻言而悚的帝王此时却露出了笑容,这一笑却是这么多年来让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一位皇帝,是至高至尊的皇帝! 景炎帝淡笑着看着眼前满脸忧虑的臣子,他是在为这个苟且残活的大东王朝而忧心着,只可惜啊……他的眼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嘲弄,但一看到老臣那焦灼却又不失坚毅的眼神,嘲弄便化为感激与叹息。 “东将军,朕登基已二十多年了。”景炎帝淡淡开口,并不想精确地计算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年头,“自朕登基以来,便将所有的事都推给将军,而朕却躲在这定滔宫里写字画画,看书听曲……”说着他自嘲地笑笑,“说来朕真是昏君一名,这么多年来,真是苦了将军。而将军一心辅佐着朕,一心护佑着大东帝国,数十年如一日,这一份忠贞可谓千古难有!” “这些都是臣的本分。”东殊放恭敬地道,心里却有些奇怪皇帝此时怎么说起这些话来。 景炎帝摇摇头,目光穿过东殊放,悠悠地落得很远,仿佛是在看着前方的什么景色而出神。“你刚才说雍王已快到商城了是吗?好快,不愧是昭明兰王的子孙。那被称为凤王第二的青王又到了哪里?还有焰王皇氏的子孙,他又到哪儿了呢?” “青王在夺了焉城后即移驾至涓城,而冀王已将商州拿下,并攻占了王域六城,现已至呈城。”东殊放答道,说话间眉头不由自主地锁起,眼光也是锋利而不屑的,这些个乱臣贼子,哼! “嗯,都不错。”景炎帝闻言点头,“他们都不辱其祖的英名,只有朕这等不肖子孙却未能承继先祖的雄风……唉,也不知他们谁会最先到达帝都。” “陛下!”东殊放猛然叫道。 “呵呵。”景炎帝似有些无趣地笑笑,看着他的这位忠心老臣,目光清明如镜,不复以往的漫不经心。 东殊放不由得有些惊奇而又敬畏地看着皇帝,难道陛下终于想起为国之君的重任了吗? “东将军,我们还有多少人呢?”景炎帝问道,看到东殊放有些疑惑的眼神,便再加一句,“朕是说,我们还有多少兵力呢?” “回禀陛下,臣麾下有十万禁卫军一直守护于帝都,再加上其他各城的守军,我们至少还可集齐二十万大军。”东殊放答道。 “哦,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呀。”景炎帝似有些意外,略略沉吟,然后道,“那么东将军便领八万禁卫军前去讨伐青王吧?” “讨伐青王?”东殊放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景炎帝,“陛下,这怎么可以?”他已顾不得说话是否会冲撞了皇帝,“若此时臣领禁卫军前往讨伐青王,那帝都怎么办?北王与雍王可都有数十万大军,帝都的两万禁卫军如何能抵挡得了?到时……” 景炎帝却是不在意地摆摆手,“东将军刚才不是说了吗,若集各城守军,至少可有二十万大军,那朕便从各城调集大军来守卫帝都便是。只要东将军将青王拿下,然后再从涓城绕至雍王身后,到时与朕两面夹攻,雍王便如瓮中之鳖,自是手到擒来。将雍王拿下,大将军再挥军征讨冀王,将冀王打败,这天下便平定了不是吗?” “这……”东殊放哑然,皇帝此言似是极有道理,只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这么顺利吗? “难道东将军没有把握可以胜青王?又或是东将军不信朕能守护得了帝都?”景炎帝的声音忽然透着一种锐利。 “老臣不敢!”东殊放赶忙垂首道。 “那就好。”景炎帝的声音又恢复如常,“那么东将军后日即启程去讨伐青王吧。” “陛下,大军伐敌不是一日即可成行,还需做各种战前准备……”东殊放刚一开口,却为景炎帝所打断。 “怎么?大将军难道害怕了?”景炎帝忽冷冷道,那目光似也带一些轻蔑,“看来大将军真是老了,那青王风惜云听说这些年来名头极响,文才武功皆是不俗,其麾下的风云骑更是彪悍无敌,想来大将军是不敢与之一战了!” “臣……”东殊放看着皇帝良久,然后跪地,头垂得低低的,声音里难掩悲愤,“臣谨遵陛下旨意!” “嗯。”景炎帝满意地点点头,“朕这有一道圣旨,你带了去,若能招降青王,那最好不过,毕竟她是我大东的臣子,朕岂能不给她回头之路,而且这也可昭示朕的宽宏大量。若她归降了,那雍王、冀王说不定仿效行之,那朕便不费一兵一卒就平定了天下!”他随手抽出一张纸,提笔写字,想来诏书内容并不长,不过片刻即完,然后示意内侍取来绫袋封好。 东殊放接过内侍递来的绫袋,抬首看一眼皇帝,然后又垂下头,掩起那一丝苦笑与满怀的失望,“陛下如此仁慈,但愿逆臣能体察圣心,早早归降,尽忠于陛下!” “好了,你去吧。”景炎帝挥挥手。 “臣告退。”东殊放躬身退下,离去的背影此刻显得苍老而疲惫。 定滔宫内又恢复了寂静,景炎帝的目光落回风写月的那一幅《月下花》上,看着良久,然后轻轻笑起来,讥刺与冷嘲全夹在这一笑中,还隐带一丝让人无法理解的解脱,“东爱卿啊,一个人若是躯体都腐烂了,那便是头脑再清醒、再聪明,也是无救啊!这么多年你还没弄明白吗?” 商城,府衙。 贺弃殊望着案上刚送来的信函喃喃道:“真是麻烦!” “什么事麻烦?”门口传来轻笑声,任穿雨轻轻松松地踱着方步进来,“什么事竟能让精明的贺将军也感到麻烦?” “哼!我之所以会这么麻烦还不都是因为你。”贺弃殊皱着眉头看着任穿雨,“若不是因为你心上长了毒瘤,歪了方向,主上至于把粮草筹备的事交给我吗?这些麻烦琐碎的事本来全是交给你这个四肢不勤之人做的!” “哦?”任穿雨摸摸下巴,对于贺弃殊毒辣的指控毫不在意,“难道不是因为贺将军聪明能干,所以主上才对你委以重任?” “我的聪明才干要用也要要用在明刀明枪的战场上杀敌建功,不似某人专用于那些阴槽暗沟里。”贺弃殊出言可谓毫不留情。墨羽骑四将中论到口才,也只有贺弃殊的毒辣可与任穿雨的诡辩一争长短。 “弃殊。” 眼见一场唇舌之战即要展开,却被门口大步而入的人打断了。 “粮草为何还未运到?城中粮草仅余五日之量。”乔谨问向贺弃殊,身后跟着端木文声、任穿云。 “唉!”贺弃殊重重叹一口气,“帕山连日大雨,山上冲下的泥石将路堵住,粮草无法运过来。” 乔谨闻言眉头一皱,看着贺弃殊,“空着肚子的士兵可没法打胜仗的。” “我知道。”贺弃殊烦恼地揉着头,“但要粮草运到,必要先疏通道路,而商城的粮草若省着用,再加上从亦城运来的,应该可以支撑十天左右,到那时粮草应该也可以运到了,只是……”他抬头看向同僚,“北王现已逃到了交城,再过去便是帝都了,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此停留十日,这两日肯定要启程的,可若粮草不到,大军如何成行?” “真是麻烦。”端木文声不知不觉地重复贺弃殊的烦恼,“大军启程可是不能耽搁的,北王攻打帝都可以的,但可不能让他真的将皇帝给抓到手。”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任穿云问道。 “有啊。”贺弃殊似笑非笑地看一眼他们中间最小的穿云将军,“去抢啊!你愿不愿意领着士兵去抢百姓的?” 任穿云闻言白眼一翻,“若去抢我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我们主上可不能答应我去做这种毁他清誉仁名的事情。” “此时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乔谨挥挥手,看着贺弃殊,“有没有其他法子?” “有啊。”贺弃殊点点头,在有几人还来不及欣喜时,他掂了掂手中的信函,“不过我也是刚才收到此消息,所以办法暂时还没想出来。” “是不是要等到大军空着肚子出发时你才能想出来?”端木文声道。 “唉,只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你们如此烦恼。”一旁静默的任穿雨摇头叹息。 “哥哥,你有法子?”任穿云眼睛一亮。 “当然。”任穿雨抚着下巴点点头,“可以修书拜托青王啊,反正在帝都拿下前,风云骑应该不会轻易出战,必是在休整。所以我们可以按照计划启程前往交城,而粮草就请青王从涓城先拨部分给我们,再请其派兵前往帕山疏通道路,然后护送粮队赶上我们,这不就行了。” 四将闻言一怔,任穿雨的办法似乎不错,只是仔细想想…… “我一直很疑惑。”贺弃殊盯着任穿雨,“似乎从一开始,还不曾见过青王起,你便处处针对于她,针对于风云骑,为什么?你明知道青王与主上间不只是有婚盟这么简单,他们江湖相识十年,其间情谊非一般人能比,而青、雍两州更因他二人才可如此融合,两军联兵也才能如此迅速地将北州拿下。可你为何偏偏要做些离间两王、两军之事?你这个自负聪明才智只在主上一人之下的人,为何老是做出一些不明不智之举?” 贺弃殊此言一出,其余三人也转首看向任穿雨,这也是一直存于他们心中的疑惑。 “唔,似乎总是好人难做啊。”任穿雨被四人目光一望,不禁有些苦涩地笑笑,“难道在你们眼中,我任穿雨就真是一个小人?” “你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不过你决不是君子。”端木文声道,“但我们从未怀疑过你对主上的忠心!” “哦。”任穿雨听了,只是不辨喜忧地笑笑,目光定定地看着一旁剑架上的宝剑,良久后他才开口问道,“你们觉得青王如何?” 四人沉默片刻,最后还是乔谨开口:“天姿风仪,才华绝代。” 这是天下广为传诵的赞言,以前或觉得有些过头,但此刻他们却是真正地从心底里折服,觉得她实至名归。 任穿雨点头,也有同感,“自古有两类女子,为天下倾慕,但同样也可倾天下。” 四人闻言,皆是心头一震,这一句话似叩开了一扇门,一些以前他们从未想过的事便从那门里飞出来。 “一类,是容色倾国。” 任穿雨目光依然定在那柄宝剑上,“此类女子皆有着美艳绝伦的容貌,可以迷人目、倾人心、惑人魂、荡人魄,以致人人为之魂迷神痴,舍身拋命、离亲叛友、卖家弃国……便是堕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只为求一亲芳泽,此为红颜祸水! “另一类,则是才智倾国。”任穿雨目光移动,灼亮地望向乔谨,“此类女子聪慧绝伦,在野,可令群英折服,在朝,则群龙俯首,天下也玩于股掌。这样的女子,必也自负才智,野心勃勃,必不甘于人下,轻者握一家一邦,重者必握天下于掌中!” 四人闻言,皆神色凛然。 “青王,她不但有容色……”任穿雨忽然笑笑,笑得无限感慨,“她还有才、有智、有德、有武,更甚至……她还有国、有财、有民、有兵,有一群忠心于她的文臣武将,并系着青州万千民心!这样的女子……她能立于人后吗?” 房中一片静寂,无人出声,皆是各自思索着,想着那个清艳高雅,才智绝代的女王,看似平和,可往往她只要一眼,却令他们深感敬畏。 “她与主上已有婚盟,待与主上大婚后,她自是立于王之身后的王后。”端木文声沉声道,自古便是如此不是吗? “这一点更让人担心。”任穿雨眸中闪现隐忧,“为迎接青王而铺下的花道,为和约之仪而筑的息风台,为她而种八年的兰因璧月……这些你们难道看不出来?” “这有何不妥?两王情意深厚,只会更利两州盟谊。”端木文声反而很高兴看到主上能为某人做点事,这样的主上看起来才有些人情味,而不是完美却无情得不似血肉之人。 “哼!情谊深厚,能令两州更融一体?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任穿雨冷冷一笑。 “王道便是一条孤道吗?”一直不吭声的任穿云看向兄长,有些沉重地叹道。自小即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心中所思,或也只有他这位弟弟能知一二。 “是的,王道是孤道,是一条一个人走的路!”任穿雨悠悠长叹,眉头笼起,“自古以来,任何一位帝王,他绝对立于最高处,走在最前头,没有人可以和他并肩同步,没有人可站在他的身前,所有的人都只能追随他,立于他的身后!” 四将心头一窒。 “而且,一位帝王,在他心中处于首位的永远只能是江山社稷!任何人与事都不能逾越!否则便会是羁绊,只会阻挡他登上至高之位!”任穿雨微微握紧双拳,“威烈帝,以一介布衣而得天下,何等的雄才伟略,可是今天……大东王朝四分五裂,诸侯争霸,战乱连连,民不聊生……可这个局面却是威烈帝一手造成的!封王授国,便是裂土分权,当年的七将忠于他,可百年后七将的后人还会忠贞不贰?威烈帝他难道会不知?可他却还是要封王授国!而他为何如此?还不就是为了凤王!为了一个女人而置国家若此,这样的帝王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王者,根本不配为君!” 这一番话,如冷刀利刃刮面而来,直令四将胆战心寒。 任穿雨目光如蕴刀剑,“你们难道想看主上走威烈帝的老路?想要我们以血肉性命拼回的这个天下也落得今日这个下场?”他抬眸,目光穿越四将,窗外射入的阳光被宝剑的铜鞘一折,点点落在他的眸中,却无法给那双眸子加温,那双眸子是冷绝的,那声音也是无温的,如冰落寒潭,“你们皆有目睹,风云骑和青州的百姓都只忠于她,臣服于她,若有一日……拔剑相对,她便是我们……她便是主上最大最危险的敌人!所以,要么削弱她的力量,要么……她就不能留着,因为我们誓死效忠的只有一位主君!” 窗外艳阳高照,十月的天气虽已不算炎热,但决不冷。可房中,这一刻却是寒意森森,静静伫立的四人,内心却掀起汹涌涛浪。 当风惜云看到墨羽骑送来的信函时,并没有犹豫与疑惑。 “程知,从城中拨出一半粮草,你领三千人护送给墨羽骑。” “徐渊,你领五千人前往帕山疏通道路。” “是!”徐渊、程知领命而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修久容却心中一动,道:“主上,数月来连番攻城,我们伤亡虽小,但也折去近千多人,而受伤者也有两千多人,再加上攻占各城后留下的守军,此时再派出了八千人,仔细算来,城中能参战的人不足三万。而墨羽骑有二十万大军,难道连拨出一万人运送粮草也不能?北军可不是争天骑。” “不用在意,久容。”风惜云浅笑安抚着爱将,“反正在雍王拿下帝都前我们都会留在这里休整,所以帮他们运粮草也没什么。” 在此刻,他们都不知道东殊放奉命率领八万禁卫军正往涓城而来。 风惜云虽是用兵如神的名将,但她并不是先知。她以兵家的头脑来思考,冀州争天骑正忙着将王域的域土城池纳入掌中,而北军忙着逃命还来不及,帝都此时更应是忙于准备抵挡北王、雍王大军,实在想不出如非她主动出兵,还会有什么战事找上门来。也就因为她是用兵家的头脑来想,所以她没能想到帝都那位根本不懂用兵的景炎帝的天外一笔,以致日后落英山中无数英魂以鲜血与刀剑奏出一曲壮烈的断肠悲歌。 如若他们能预测到以后的事,那么任穿雨会更开心地发出信函,而风惜云,她绝对宁愿两军分裂也不会派兵运粮! 只是如果他们预测得更远些,任穿雨或许一开始便不会针对风惜云,他或许一开始便会将之如神灵菩萨般供奉着。 而风惜云,如若能得知日后的种种,她还会与丰兰息定婚、与雍州结盟吗?还会如此毫无私心地助丰兰息征战天下吗? 第43章 问信与谁留心待 “将此信以星火令传给齐恕将军。” “是!” 一道敏捷的身影在夜空中一闪而逝。 “星火令?夕儿,发生了什么事吗?”久微将一杯热茶递给风惜云。他知道星火令乃是最快的传信方式。 “没什么。”风惜云啜一口茶,甘霖入喉,清香绕齿,不禁长长叹息,“久微,你泡的茶就是比六韵泡的香。” “既然无事,那你为何以星火令传信?”久微却依旧心存关切。 风惜云轻轻晃一晃茶杯,目光追逐着杯中沉沉浮浮的翠绿茶叶,“今日久容说,城中此时能参战的人不足三万,我在想……或许应该做些准备才是。” “哦。”久微不再追问。 “久微……”风惜云放下茶杯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久微看着她,奇怪她此时的踟蹰。 风惜云抬手托腮,目光定定地看在某个点上,沉思良久后道:“我在想,这世上……”说到此忽又断了,片刻后才听到她低不可闻的呢语,“可不可以信?会不会信呢?” 话说得糊涂,但久微却明白了她的心思,只不过……他无法回答她,也不好回答她。 “晚膳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他只能如此说。 十月十八日,对于涓城的百姓而言,这一天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太阳一早就高高挂起,秋风微带凉意地扫起地上的黄叶,山坡上的野菊正烂漫多姿地铺满了一坡,大人们开始一天的忙活,孩子们聚在野坡上开始他们的游戏……涓城似乎除了主人换成青州那位美丽高贵的女王外,其他的并未有什么改变。 而一大早,那位涓城百姓眼中美丽又可亲的女王,正在官邸里悠闲地享用着久微做出的既美观又美味的早膳,可听到部下的禀告时,也不禁略略拔高了声音,“东大将军率领八万禁卫军正往涓城来讨伐我?” “是的,据探子所报,东大将军的前锋已离涓城不到五日路程。”林玑答道。 修久容则静静站在一旁。 “哦。”风惜云淡淡地应一声,不再说话,然后专心地解决起未吃完的早膳,一碗浮着几朵浅黄色菊花的粥,一碟小小的形似莲花的包子,当然,她此时的吃相绝对是优雅而斯文的,维持着她女王的端静仪容。 林玑搬了一张椅子在久微身旁坐下,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地打着商量,是不是可以打破只为主上做饭的原则,发发小善心,哪天也做顿如此漂亮又可口的膳食给他们吃吃?但没有得到回答,因为久微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风惜云。而修久容则就在林玑的椅旁盘膝席地而坐,目光似有些茫然失神地盯在墙壁上的一幅山水画上,而了解他的人自是知道他此时是在沉思着。 用过早膳后,众人移驾书房。 “这位东大将军可不同于一般的武将。”风惜云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于对手的一种肯定,“若幽王来,那他便是领十万争天骑也没什么好怕的,可若是这位东将军,他便是领五万金衣骑那也绝对是可怕的敌人!” “主上,是否要将徐渊和程知召回来?”林玑问道。此时城中能上阵杀敌的风云骑不过三万,再加上两员大将外出,而敌人却有八万之多,若要守住此城,实是有些艰难。 “时间不够。”修久容却道,“在他们回来之前,东将军早就到涓城了。” “嗯。”风惜云点点头,“他们也快到帕山了,不可半途而废。” “如若这样……主上,涓城城墙又薄又矮,难以坚守。”林玑道,“而且城中粮草又运走一半,算来我们的粮草也不过刚够支撑二十天。” “所以我们并不一定要死守涓城的。”风惜云挥挥衣袖潇洒起身,“东将军虽为名将,但这十年来已很少踏出帝都。”她目光扫向部将,浅笑盈盈,“而对于长辈,我们这些晚辈应该以礼相待,远道相迎才是。” “主上是说?”林玑与修久容眼睛一亮。 “我们如此……这般……”而后,风惜云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轻巧地移动着,淡红的唇畔吐出一道又一道命令。 “臣领命。”房中两将衷心拜服。 风惜云欣慰地点头,“这一战能否全胜,关键在于墨羽骑,所以,林玑你即刻派人送信给雍王,不过东将军定也料到我们此举,所以送信之事你需特别安排,而且……必须亲自交到雍王手上。” “是!”林玑领命。 “你们去准备吧。”风惜云挥挥手。 “臣等告退。” 两将躬身退去后,久微依留在房中,从头至尾,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风惜云负手身后,仰首看着屋顶良久,最后长长叹息,那一声叹息似是一种看破了某事而生出的忧患,又似是为终于下定了一个本不想下的决定而无奈。 “久微,”风惜云将目光移向一旁静坐的久微,手臂微抬,长袖滑落,袖中的手是紧握着的,张开五指,墨色的玄枢现于掌心,“这东西我现在交给你。” “这是代表你青州之王的玄枢。”久微看着她掌心显露的那面令符,疑惑地问道,“你为何交给我?” “因为……”风惜云走近久微,附首于他耳边,以低得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久微闻言,睁大眼睛,惊愕无比地看着风惜云,似是不敢相信刚才所闻,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你都如此惊讶,何况是他人。”风惜云微微一笑,却是苦涩而略带自嘲的,“这是我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走的一步,所以……久微,你一定不能在我跟你说的时间之前行动,必须且一定得在之后!” “可是,夕儿,若……那样你们……你可是十分凶险的。”久微眉心紧皱,眼中全是担心,“你既已考虑到这一步,那必是对他不能放心,既然如此,那又何须顾忌,不如直接……” “不行!”风惜云却斩钉截铁道,“决不可以在我定的时间之前!如果可以的话……”微微停顿片刻,然后幽幽长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无须动用玄枢,要知道,你此步一走,便决无退路,而那之后啊……”她目光朦胧地望着某点,“真是无法想象啊。” 久微闻言,目光带着深思地看着风惜云,然后淡淡一笑,那笑却是带着某种刺探,某种深长的意味,“是不敢想象?还是害怕他的反应?” 风惜云的目光却落得远远的,似整个心魂都在远处飘荡着,在久微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开口了,“久微,风云骑、墨羽骑之所以还能如此相携相助地走到现在,除了共同的目的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两军的主帅——我和雍王——我与他在两州将士、百姓眼中是一体的夫妻。而我们俩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是时局所致,也是因为我与他有十余年情谊。人生的十年并不多,非亲非故的两个人人生中最好的一段岁月牵扯在一起,不论我们如何不愿承认,事实上……却是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连接在一起的,是没法分割舍弃的。”说至此处,她抬起手,五指轻轻拢住眉心,脸上的神情却是略带苦涩,“十余年,按理说,本应是相知相惜的知己才是,可是……”五指微微抖动,眼眸微闭,唇角的那丝苦意更深了,“可是……我们,久微,就如他所说的,那种以命相许的信任太难了,我们似乎都未许给对方。不能……也不敢!” “夕儿,”久微垂眸看看手中的玄枢,又抬首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种复杂的神情,心底沉沉叹息,“其实……你是喜欢他的,是吗?所以才会如此的矛盾,才会有如此复杂的感觉,也因此你才会如此的……” “久微,”风惜云抬手抚住脸,第一次,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脆弱,只因里面承载太多太多的东西,“这便是我们的悲哀。我与他,都不是彼此理想中的人,我们都不想,可是……偏偏……所以我们都是如此的不甘心,可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久微无言地看着她,那双灵气凝聚的眼眸悲哀地看着她,心头一遍又一遍地长长叹息,一遍又一遍地无可奈何地叹息。 “久微,这世上我最希望能信任的人就是他。”风惜云回首看着久微,那双清眸仿如狂风扫过的湖面,波澜起荡,“可是……我却是如此的没有把握,所以我必须有那一步,只是……一步走出,我们这十余年的情谊,或都要在这一步中灰飞烟灭。到那时,不单是……我与他,便是墨羽骑与风云骑,青州与雍州,更甚至这个天下……” “夕儿,若真到那时,你当如何?”这一句话久微本不想问,可是他却还是问出口了,因为那个答案,他希望的答案。 但风惜云这一次没有回答,她微微仰头,目光穿透房门,似看向那不可知的未来,可眸中的那种惊涛已渐渐平息,脸上的神情已渐渐恢复镇定从容。 “当那一步踏出时……成,便是双赢!败,便是双输!”最后一字落下时,她的手负于身后,五指紧握,双目中射出雪剑似的光芒,身形仿如凌云苍竹,无形中透着一种冷然的决绝! 久微看着她,白衣似雪,长发如墨,仿如一则黑与白的剪影,遗世立于高峰上,单薄而坚强,寂寥又骄傲。他轻轻走上前,伸出手将那个朝堂上冷肃果断,战场上气势万千的女王、此时又是如此孤峭的孩子圈在怀中。 “夕儿……” 他低低地唤着,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敞开自己的怀抱,让她稍稍栖息,稍得一丝温暖与抚慰。 只是……眼前却闪现昔日那个闪着一双快活清亮的眼睛,在炫目炽日下张狂无忌地飞入落日楼抢他手中烤鸡的那个神采飞扬的身影。白风夕啊,再也无法回来了吗?只是,他知道,眼前这个肩负着千斤重担却坚定孤峭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久微,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的,是可以以命相托的信任。”风惜云将头伏在久微的肩上,闭上眼,轻轻地,安然地叹息,“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的,我们……是亲人!” “你果然知道。”久微并不诧异,抬手轻抚肩膀上的那颗脑袋,从头顶顺着那柔滑的青丝轻轻抚下,带着无限疼爱与怜惜,还有着一份浓浓的宠溺与感动。 “我当然知道。”风惜云伸手抱住久微,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容,“久微,我之所以会走上这个战场,其中也有我要实现你愿望的原因。当我与他将这个天下握于手中时,我便可以实现你的愿望,那也是我们青州风氏六百多年来都未曾遗忘的承诺!” “我知道,我知道。”久微喃喃轻语,眸中隐有水光浮动,声音隐带一丝颤音,“所以我来到了你的身边,我要看着你实现这愿望与承诺!夕儿,我会守护着你的,我起誓!” 他轻轻捧起风惜云的脸,拂开她额间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额间的那一弯玉月莹雪依旧。他右手移向她的眉心,尾指隐约透着淡淡的青气,指尖轻轻点着她眉心,然后俯首,两额相触,眉心相印,刹那间有一缕青光在两人眉心一闪,但眨眼即逝,几疑幻影。 “这会让我知道你是否平安。”久微轻叹一声,依旧将风惜云揽入怀中,长臂在她的身后交握,似为她圈起一堵厚实的墙壁,“夕儿,我但愿不会用到此玄枢。” 只是,世事总不会沿着人们所希望的路线发展的,想要达成所愿,必是要有一定的付出,更甚至是无法计算的代价! “大将军,以我军行进速度来看,三日后我们即可抵达涓城。” 平日杳无人烟的荒原上,现今旌旗飘展,万马嘶鸣。 “嗯。”高居战马之上的东殊放听到副将的禀告,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放眼瞭望这一望无际的荒原,脑中所想的却是大军离都时皇帝的话。 “爱卿,此次必得大胜而归!” 这似乎只是简单的一句嘱咐,但细细想来,却是“不击败风云骑便不能回来”。 为什么此次陛下会有如此行为?这么些年来,诸侯争战,乱军四起,被视为帝颜一般尊贵的祈云王域也时受侵袭,他也曾数次请命讨伐逆臣,但陛下却从未准奏,每次皆以“帝都需大将军坐镇”为由而不允出兵,任由王域被诸王吞并。只是为何这一次皇帝却如此坚定地要他前来讨伐青王?如此坚决地下旨非胜不归? “骆将军此时在何处?” “回禀大将军,骆将军所率先锋领先半日路程,现离落英山不足百里。” “嗯。”东殊放再次点点头,“记得每隔一个时辰即与前锋联系一次。” “是!” 八万大军这样庞大的队伍要一起行动是十分不便的,因此东殊放派遣他一手调教出的禁卫副统领骆伦领一万禁卫军为前锋先行,他自己则领四万大军居中,而另一禁卫副统领勒源率领着余下的三万禁卫军延后半日行进,一为押运粮草,二则是若帝都有事也能在最快的时间回都救驾。由此也可看出,这位东大将军的领兵风格是严谨而稳重的。 先锋骆伦,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在这个年纪便坐上禁卫副统领的位置,这其中虽不能说与他身为东大将军的弟子全然无关,但他也确是有几分才干的。在他二十四岁时,曾领五千禁卫军横扫王域境内十一座匪寨,在他手下斩首的盗匪不计其数,一时令王域境内所有盗匪闻风丧胆。而帝都也有不少人预言,当东大将军退下来时,能竞争大将军之位的必是骆将军与东大将军之子东陶野,这其实是对他实力的一种肯定,但骆伦却并不以此为荣。在他的理念里,要官拜大将军应该是在他领军平定六州乱臣、扫清天下逆军之时。所以对于此次出兵讨伐青王,他不似大将军那般诸多犹疑,反而十分期待能与青王一战。 “将军,前面便是落英山。” 奔驰的万骑中,一名副将放马靠近骆伦,指向前方那隐约可见的远山,“绕过此山,若以全速前进,一日便可抵涓城。” 骆伦一拉缰绳,日已偏西,黄昏将近,极目看去,一座形状有些奇怪的山静矗于远方,“一日便可到吗?”这话并非问话,只是一种自语,片刻后下令道,“传令,全军休息半个时辰!” “是!” 传令兵传下的命令让辛苦奔波了一天的士兵如奉纶音,全部停步下马休息。 “将军,那是?” 才刚下马,还未来得及喝口水,随着副将的惊呼,所有人皆不禁移目看向前方。 但见前方忽然尘土飞扬,传来急剧的马蹄声,隐隐夹杂着喊叫声。 难道是风云骑前来突袭?只是如若是大军袭来,声势又太小了点,所有的士兵不假思索地伸手按向兵器。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在最前方的约有十来骑,而距其后五十米左右则有数百骑,但从那些人的服装看来,应该是普通百姓,而非穿着银甲的风云骑。 “救命!救命!” 跑在最前方的十来骑猛然看向前面有许多的士兵,却也顾不得许多,慌忙扬声呼救。这十来人虽显狼狈,但其衣着却是十分华丽,背上全都背着长长鼓鼓的包袱,而在后面追赶着的人脸上一律蒙着黑布,口中不断吆喝着粗言粗语,手中挥着大刀纵马追赶。 “将军,请救救我们!我们都是山尤来的商人,后面的是抢劫的强盗!请将军救救我们!”那些商人大声呼救。 “哼!强盗!”骆伦目中射出冷芒,“上马!” 哗啦哗啦的铠甲声响起,顿时,一片褐色的波浪涌起,万名身着褐色铠甲的骑兵片刻间已全坐于马上,手中的刀枪对准了前方。 “停!”前方的盗匪中猛然响起了喝令声,“有官兵,快逃!” 话音未止,那数百壮汉已马上掉转马头,往回逃去。 “追!”骆伦的手断然挥下,话音一落,他已领先追去。 在他的身后,士兵们纷纷纵马追出,这一万骑之中差不多有一半是曾跟随着骆伦扫荡过匪寨的,他们深知将军对盗匪深恶痛绝,见之必杀,因此命令一下即放马追杀。而另一些人或不知此因,但既有将军之令,当是无一不从,而且难得的休息竟被这些盗匪断送了,自是满腔怨怒,正好杀几个以泄心中怒火,而且又可立功。所以这一万名禁卫骑兵霎时便如一股褐色的潮水冲向前方,追逐着刚才还气势汹汹,此时却抱头逃窜的盗匪。 褐潮过后,留在原地的便是那十来名商人,遥望着前方,盗匪们虽说是惶惶逃亡,但他们的骑术却十分精湛,与追兵的距离时远时近,但总是有惊无险,而禁卫军的统领骆伦一马当先,手中宝剑已几次即要砍中盗匪中那似是头目之人,却总是被其险险避过。 “主上所料果然不差!”为首的商人脸上露出轻松而讥诮的笑容,然后将背上包袱解下,露出长弓。其他商人也纷纷解下包袱取出兵器。 前方的追逐还在继续,已有数名盗匪被禁卫军追上,但那些盗匪武艺颇高,竟连斩数名士兵,然后继续前逃。如此一来更是惹怒了骆伦,目如炙火一般盯着前方的盗匪,扬鞭狠狠挥马,霎时战马如箭一般飞出,手中长剑挥起,一名盗匪的脑袋便被斩下,坠落马下。 “将这些盗匪全部斩杀!”骆伦冷冷地喝道,手中带血的宝剑又向前方一名盗匪挥去,顿时又有一人落马。 “杀!”见将军如此英勇,士兵们士气大增,快马加鞭地全力追杀着盗匪。 霎时,只见一股褐色的旋风卷起黄尘向前方袭去,那些盗匪此时便似被吓破胆一般死命往前狂奔!只是……那马蹄下的黄尘渐渐少了,代之而起的是飞溅的泥浆! 可在奔驰着的禁卫骑兵却未在意,只知挥鞭追赶,直到前方的盗匪忽然弃马徒步奔逃时,他们才发现,战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竟连徒步奔跑的人也追不上! “这……” 骑兵们垂首看时,才发现此时竟置身一片沼泽地中,战马每踏出一步便深陷泥浆之中,每跨一步都是十分艰难吃力。 正当数千骑兵身陷沼泽难以动弹之时,徒步逃跑的盗匪忽然全都停下,转身面对他们,而前方的山坡上忽然涌出一大片白云,那云在快速地移动着,顷刻间便至眼前——那是身着短装劲服、徒步奔来的风云骑! “啊!是风云骑!我们中计啦!”顿时,沼泽之中四处响起慌乱的叫声。 那惊呼声还未落下,风云骑的大刀长剑已挥砍过来! 禁卫骑兵皆是身着厚实沉重的铠甲,便是连战马也披着护甲,这若是在干地对决无疑是十分有利的,但在这潮湿松软的沼地之中,不过是增加彼此负担的累赘,令战马四蹄深陷泥池,有的骑兵即算跃下马徒步作战,可身上笨重的铠甲却令他动作迟缓,往往才举起大刀,敌人的长矛已刺穿自己的胸膛。 身着轻便武服的风云骑,手中的大刀灵活地砍向战马的腿,马上的骑兵便被马儿掀下,不是摔断了脖子便是被随赶而来的风云骑砍下脑袋;持长枪的狠狠地刺向马背上骑兵的脸部;握剑的则飞快地划向地上敌人的颈脖……无数的士兵在惨嚎,无数的战马在哀鸣,不断地有断臂横飞,不断地有人头飞落,沼泽地上的浅水已化为暗红色,西边挂着的太阳似也为之渲染,仿如一轮血玉,洒下绯红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天地…… 而在后面未陷沼泽的数千骑兵则遭受了箭雨的攻击。在他们的身后,风云骑的神弓队早已悄悄绕至,瞄准敌人的眼睛,瞄准敌人的咽喉……每一阵箭雨射出,便有一大片骑兵从马上倒下……前有沼泽不可行,后有箭芒不可退,于是有的骑兵便往两边逃去,可是那里也早有风云铁甲骑兵在等待着他们! 奔行一天,又加上刚才的急追,十分力气已消耗了八分的禁卫军如何是养精蓄锐,且实力更在他们之上的风云骑的对手!更何况,他们此时早已丧魂落魄,军心摇散,毫无斗志……这一战的胜败在禁卫军追出第一步时便已注定!到此时,这已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不同于部下的狼狈,骆伦却是勇猛不可挡。每一剑挥出,便有一名风云骑士兵倒下,他从泥泞的沼泽中杀开一条血路,当暮色来临之时,他已踏上干地,渐渐地靠向前方高坡,他的目标在那里! 高坡上有舞在风中的凤旗,旗下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一名银甲骑士,静静的仿如一只栖息在旗下的银凤,即算是这阴暗的暮色也无法遮掩她的耀目光芒与凛然傲气! 青州的女王风惜云吗?可是为何……为何要装成强盗?不可原谅!骆伦握紧手中长剑,抬起溅满泥水的双足,向高坡上一步一步踏去。 “久容。” 修久容刚拔剑在手,风惜云便制止了他,望着那个满身泥污与鲜血却疾步奔来的人,唇际绽出一抹似是嘲讽似是感叹的笑容,“他要来便让他来。” 约相距三丈远的地方,骆伦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盯住白马之上的银甲女王,而围在她身旁的修久容以及那些侍卫他全未看进眼内。 未见她有丝毫动作,人已轻盈优雅地跃下马背,有如梧桐枝上的凤凰雍容飞落。 骆伦最后一次回首,不论是沼泽还是干地上,已遍地倒着身着褐甲的禁卫军,战斗已近尾声,一万部下此时已是寥寥无几!转首,他目光锋利地盯向那静然立于对面的对手,手中带血的长剑高高举起。 “喝!”一声低吼,人如猛虎扑向风惜云,手中长剑挟毕生力道以决然无悔之势直劈而去! “气势很强。”风惜云轻轻呢喃。 骆伦手中一柄普通的青钢剑此时仿如上古神兵一般拥有力劈山河的力量,勇猛不可挡地扫向风惜云,额前的发丝已被凛冽的剑风扫起,全身被笼于那狂风骇浪一般的剑气之中,身后的侍卫不禁惊呼,纷纷拔刀于手,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只有修久容却是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 突然,一道银光划破茫茫暮色,隐约中似挟着一抹淡淡殷红,在所有人眼前绽出绚丽无比的光芒,双目似不可承受一般微微闭起,耳际传来轻轻的剑鸣声,然后所有人皆目睹那威烈无比的青钢剑被震飞落向十丈之外,然后那如虎猛扑的人在一瞬间散去了所有的力量,缓缓地倒在地上。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用凤痕剑,你是死在我剑下的第一人!”风惜云微垂剑尖,眼眸静然无波地看着倒在脚下的骆伦,平静地,不带丝毫感情地道出。 骆伦张张口似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却什么也未说出,嘴角微微一勾,一缕淡不可察的浅笑浮上,眉心的血不断涌出,可他却察觉不到痛楚,目光涣散无焦地看向天空,然后他嘴角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蕊儿……” 他伸出手,虚空中有一道纤弱的人影,不同于以往满身的污浊与鲜血,这一次她是身着她最爱的粉红罗衣,怀抱纯白的水仙花儿,温柔地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将军,除逃走约一千人外,所有禁卫军已全部歼灭!”一名都尉向林玑禀报,“请问将军,是否要追击?” “不用了,此战我军已大获全胜,逃走的人便让他们逃吧。”林玑淡然道。 目光扫向战场,看着地上倒着的无数尸体,心头虽略有沉重,但更多的是对他的主上的敬服。 “东大将军与他的禁卫军已近十年未曾出过帝都,对于帝都以外的地方,除了从舆图上了解外,并未曾亲自察看过,所以这是我们的胜数。” 回想起那日的话,林玑的目光移向高坡上的那道修长白影。整个大东王朝的山山水水大概全印刻在王的脑海中了吧。 “骆伦可谓勇将,以他这些年的功绩来看,也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只是……对于盗匪他过于执著,这便是他的心结。当人对某一事物抱有不同寻常的执著时,那便成了他的弱点。如皇朝的骄傲、玉无缘的仁慈……”风惜云淡淡地对着身边的修久容道,目光无喜无悲地扫过尸身遍布的战场,“只是有一个人,至今我都未看到他的弱点。” 第44章 以史为镜鉴前程 “王兄,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你一次也不让我上战场?” 王帐中,丰兰息与丰苇正在对弈,只不过棋还未下至一半,丰苇忍不住又旧话重提了。 “王兄。”丰苇见丰兰息目光只凝视着棋盘,似根本未听到他的话一般,不禁再次唤道。 “哦?”丰兰息稍稍将目光移至丰苇身上,但他的心思似乎不在丰苇身上,也不在棋局上。 “你每天就是让这两个人守着我,根本就不让我上战场去,这样下去我怎么杀敌建功,到时候回家了,爹爹问我可有为王兄分忧,难道你叫我回答:我每天都待在帐中看书、练剑,再加吃饭、睡觉,其余什么也没有做?”丰苇委屈地道,颇有些怨气地指指侍候在一旁的双胞胎兄弟钟离、钟园,“王兄,你让我上战场去嘛,我一定将那个北王活捉到你面前!”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你的剑法可以胜过钟离,你的兵法可以胜过钟园,我就让你上战场去。”丰兰息眼光又落回棋盘上,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丰苇闻言不禁泄气,目光无限幽怨地射向那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心中又是恼又是羞,想他堂堂侯府公子却连这两个侍童也胜不了! “真是让人讨厌啊!”这样的话语就脱口而出。 至于面对着丰苇怨怒目光的钟离、钟园却是纹丝不动地立着,只是当丰兰息目光移向茶杯时,钟离赶忙将香茶奉上,钟园则将银盘托起,当丰兰息饮完茶手一转时,那茶杯便落在银盘上。 “对了,王兄,王嫂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久没看到她了。”丰苇很快便摆脱了自卑郁闷,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另一件事,“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正想给她看看,她一定会夸赞我的!” 丰兰息听着这声“王嫂”,觉得颇为悦耳,于是回答了丰苇,“她嘛……想来时便会来的。” “唉,好想她啊!”丰苇双手托腮,侧首遥想,目光朦胧,“王嫂笑起来最好看了,栖梧姐姐都比不上,而且她武功又高,文才又好,说话又风趣,穿着白色王袍时风姿绝艳又高贵雍容,穿着银色铠甲时英姿飒爽又风神俊逸,唉……若她不是王兄的王后就好了……”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如自语,脸上也浮起痴痴的傻笑。 “哎哟!”冷不防额头上被拍了一巴掌,“王兄,你干吗打我?”丰苇摸着脑门。 “小小年纪就满脑子想着女人,长大了岂不要成为纨绔子弟,为兄当然得好好教导你。”丰兰息温和地笑笑,“你今日的功课就是将《玉言兵书》抄写一遍,将‘射日剑法’练习一百遍!” “啊?”丰苇顿时惨叫,“《玉言兵书》有四百九十篇,我怎么可能抄完?‘射日剑法’一共八十一招,要我练一百遍,我的手岂不要断掉?” “是吗?”丰兰息身子微微后仰倚,抬手拨弄着榻边一盆青翠欲滴的兰草,无限的悠闲与惬意,面上挂着可倾天下的雍雅浅笑。 丰苇看着这样的丰兰息,心思又转移了,暗想王兄长得真好看,与王嫂真是世所无双的绝配! “那你就将《玉言兵书》背诵一百遍,将‘射日剑法’的口诀默写一百遍。”丰兰息的话轻描淡写地落下。 反应似乎慢半拍的丰苇在片刻后终于弄明,“不要!这根本就没有变啊!王兄,不如改成让我上战场杀一百个敌人好不好?”他恳求着,目光不忘投向钟离、钟园,盼着他们也能略施援手,奈何,双胞胎却似没收到他传达的求助之意,只目不斜视地关注着他们的主君。 “丰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些什么。”丰兰息看着丰苇,面上带起少有的严肃,“你与其每天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从钟离、钟园眼皮底下溜出去,不若在兵书、剑法上下下功夫。钟离、钟园与你年纪相当,却可当你的老师,你若再如此下去,那一辈子也别想超越他俩,更遑论封将挂帅!” “不公平!不公平!”丰苇闻言却连连嚷着,半点反思的想法都没有,“王兄你什么事也没做,可是你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为什么我努力了还是赶不上你?” 丰兰息料不到他有此言,一时啼笑皆非,“我什么都不做?” “本来就是!”丰苇肯定地点头,目光崇拜热切地看着丰兰息,“在王都时,王兄你养兰花的时间比花在政事上的时间还多,可是雍州却是六州之中最强盛的!现在出征了,可是你每天也只是喝喝酒、品品茶,再加听听栖梧姐姐的歌,要么就是下棋画画……便是王嫂也都亲自披甲上阵了,我可从没见你的手握过兵器,可如今不但整个北州都归我雍州所占,便是半壁天下都快为你所有了!” 丰兰息愕然地看着一脸敬慕表情望着自己的丰苇,有丝尴尬甚至是有一丝狼狈地抬手摸摸鼻子,“在你眼中,我好像还真是什么也没做。” “王兄什么也不用做,天下也会归王兄所有!”丰苇一脸的自豪。 丰兰息无奈地捂住了半张脸。 “王兄,你让我上战场吧。”丰苇继续央求。 丰兰息放开手,叹口气,“你这几月来一点长进都没,看来是我的教导不及叔父,不如我派人送你回去,以后还是由叔父亲自教导你为好。” “不要!”丰苇一听马上叫起来,一双手赶忙抓紧丰兰息,明亮的大眼满是祈求,“王兄,我不要回去!我要跟随王兄打天下!” “既然不想回去,那就快回你的营帐做功课去!”丰兰息瞥他一眼,挥挥手,虽语气淡然,无形中却有一种压力令丰苇不敢再多言。 “知道了。”丰苇放开手,垂头丧气地起身,但当眼光瞟到一旁似是强忍着笑意的双胞胎时,眉头一跳,又一个问题浮上心头,“王兄,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不可以?” “说吧。”丰兰息点点头。 “我昨天听到钟离、钟园在悄悄地议论着,说什么东大将军领八万大军前往涓城讨伐青王。”丰苇诡异地看着脸色一变的双胞胎,“他们还说不明白主上为什么不赶快出兵支援。”看着双胞胎有些发白的脸色,他心头一阵惬意,总算出了一口被看得死死的恶气,“王兄,我也想知道你既然知道青王有危,为何不派兵援助?” “哦?”丰兰息目光淡淡瞟一眼一旁的双胞胎,双胞胎顿时头垂得低低的,“那女……嗯,青王既然并未要求我出兵支援,自是有其稳胜之算,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样吗?”丰苇眨眨眼睛,似乎不大相信如此简单的理由。 “就这样。”丰兰息点点头,“问完了,还不回去做功课?” “是,臣弟告退。”丰苇退下。 “你们也下去吧。”丰兰息吩咐着一旁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双胞胎,“别跟着丰苇学些坏毛病!” “是!”双胞胎同时松了一口气,动作一致地躬身退下。 待他们都离去后,丰兰息目光落在那一盘未下完的棋局上,半晌后才略带笑意地轻轻自语:“丰苇,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唤我做兄长,也只你敢如此坦然无忌地对我,便是她……”说着微微长叹,似是有些惋惜与遗憾,“等你再长大些,便也不会如此了……”抬手掩眸,将身体完全倚入榻中,帐中霎时一片静寂,寂如幽幽夜宇。 过了片刻,榻中本似已沉睡的丰兰息忽然放下手,目光瞟向帐门,“进来。” 一道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入帐中,垂首跪地:“暗魅拜见主上。” “什么事?”丰兰息问道。 “青王派人传信,请主上出兵!” “嗯?”原本漫不经心的丰兰息猛然从榻上坐起身,目光看着地上的暗魅,“如此看来,这东大将军与他的八万禁卫军也还是有些实力了。”他低低笑起来,眸光一闪,似想到了什么,“只是……她竟会派你来传信,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青王另有派人避开东将军的拦截正式前来传信,一刻前才至,只不过似乎被任军师请去‘休息’了。”暗魅的声音极低极淡。 “果然。”丰兰息点点头,然后挥挥手,“你去吧。” “是。”模糊的黑影如一缕黑烟从帐中飘出。 “军师。” 帐外忽起的声音将任穿雨自沉思中唤醒,“是四位将军来了吗?快请。” “不是,是主上派人传话,请军师前去王帐一趟。” “哦?”任穿雨眸光一闪,随后答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帐外传来离去的足音。 好快!任穿雨凝着眉微微一笑,却略带一丝苦涩,还未想清楚该如何处置之时,传话的人便已到了,这世间看来没什么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穿雨。”帐外又传来唤声,这一次却是乔谨冷静的声音。 “哦。”任穿雨应声出帐,四将正并立于帐前。 “你派来的人还未出门,主上的旨意便到了。”乔谨看着任穿雨略有些嘲讽地道。 “看来所有的事都逃脱不了他的眼睛。”任穿雨微微叹道。 “穿雨。”乔谨看着任穿雨,目光有些复杂,“我到现在依然不能认同你的话,但是……”他抬手似有些苦恼地揉揉眉心,“我却无法反驳你的话。” “那是因为我们认同的主君只有一个。”贺弃殊一针见血道,“你我心中或都有些鄙视这等行为,但为着那个人,为着我们共同的目标,我们只有如此。” 端木文声抬起手,看着腕间那一道长疤,然后长长叹息,“当年我们滴血宣誓……唉,我依然希望双王能同步共存。” “你的希望自古以来便是不可能的!”任穿雨淡淡地打破他的梦想。 一时间五人皆静默。 “走吧,可不能让主上久等。”乔谨率先打破沉默,领头走去。 “臣等参见主上!”王帐中,五人恭敬地向玉座上的人行礼。 “起来吧。”丰兰息摆摆手,目光一一扫过帐中爱将,神色淡然如常,“孤此次召你们前来,是因为我们在此已休整多日,该催交城的北王启程了。” 嗯?五人闻言皆有些愕然,本以为主上召他们前来是要训话的,谁知……不禁同时松了一口气。 “此次前往交城发兵十万,以乔谨为主将,穿云协之。” 可是丰兰息的后一句话却又令他们心头一紧。 “十万大军前往交城,是否另十万大军绕道直往帝都?”任穿雨小心翼翼地问道。 丰兰息看着他淡淡一笑,道:“文声与弃殊领军五万半个时辰后随孤前往涓城,穿雨与余下的五万大军留守此地,兼负责粮草之事。” 此言一出,五人一震,但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丰兰息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雨,青王派来的信使休养好,便让其协助你留守此地,无须再回涓城。” 五人此时已是脊背发凉,呆呆地看着玉座上的人。 “主上,请容臣进一言。”半晌后,任穿雨恢复清醒。 丰兰息看他一眼,“若非良策,不说也罢。” “不!”任穿雨当即跪下,双目执著而坚定地看着丰兰息,“臣这一言只在此时说!” 丰兰息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旁边四将则有些担心地看着任穿雨。他们都是跟随丰兰息多年之人,深知其心思难测,喜怒不形于色。 “那你便说说看,让孤看看到底是什么良言令你如此执著。”片刻后丰兰息才淡然道。 任穿雨静静看着丰兰息,一字一字郑重吐出,“一国不能二主,一军不能二帅!” 那话一落,帐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四将沉重的呼吸,而玉座上端坐的丰兰息与玉座下跪着的任穿雨则是目光相对,只不过一个平淡得没有丝毫情绪,一个却是紧张而又坚定。 “穿雨,孤想有一点你似乎一直忽略了。”丰兰息的声音淡雅从容,墨黑的眸子深得令人无法窥视一丝一毫,“孤与青王是夫妻,自古夫妻一体,不存在什么二主之说!”那最后一语,已带有警告之意。 “可是……”任穿雨依然目光坚定地看着高高在上的主君,“主上,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青王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青州又是怎样的一个国家,风云骑又是如何勇猛的一支军队!而且……”他微微一顿,目中射出如铁箭一般冷利的光芒,脸上涌上一抹豁出一切的神情,“主上,前朝桓帝曾言‘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所逼也’,您不可忘!” 那最后一句,清晰沉重地落在帐中,在帐中每一个人耳边惊般响起,直抵心脏! “请主上三思!”四将一齐跪下,叩首于地。 “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所逼也。”这样的喃语不觉中便轻轻溢出,丰兰息平静的面容也绽出一丝细细裂纹。 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所逼也! 在史册上留下这句话的是前朝有着圣君之称的桓帝。 桓帝乃简帝第九子,简帝驾崩后太子继位,是为庄帝。桓帝是庄帝的同母兄弟,与庄帝素来亲密,且文武兼备,才干出众,是以庄帝十分宠信。桓帝有着庄帝的宠信,是以做事皆可放开手脚,毫无顾忌。他内改革弊政,用人唯贤,令国家日渐富足强盛;外则三抵蒙成,又伐桑国讨采蜚收南丹……可谓战功彪炳,世所无伦,且麾下有无数能臣俊士,开府封将,位高权重,一时可谓国中第二人也。 只可惜,琉璃易碎。 功高震主者,从来都为人所忌。 也不知从何时起,朝中便有各种流言传出,说桓帝居功自傲,目无君长,已有叛立之意。也有的说庄帝忌惮桓帝功高,不能容他……这样的流言才出时,桓帝与庄帝都不甚在意,一笑了之,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得多了,传得久了,彼此心中自然而然地便划下了裂痕,到某一日醒悟时,才发现彼此都已疏远,彼此都在怀疑防备着。 先出手的是庄帝,或许他一开始还顾及着兄弟之情,并不想置桓帝于死地,只是想削弱他的势力,架空他的权力,便将他的部下调走或外迁。但桓帝是个十分重情重义之人,对于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无辜遭此苛待很是愤慨,是以入宫向庄帝陈情,只是已不复往日亲近的两人其心已离,早已不似往昔一般能互诉衷言,最后演变成兄弟大吵一架,桓帝被逐出皇宫。 至此,两人之间的情谊已全面崩裂,是以庄帝下手不再容情,桓帝不少部下或被冤死于狱中,或流放途中惨遭迫害,而朝中那些弹劾桓帝的折子,庄帝也不再似往日一般压下不理,而是交由解廌府,要求严查。到这一步,桓帝已全无退路,要么束手待毙,要么叛君自立。若只他一人受难,他或许就接受了,但牵连到家人,连累那些同生共死忠心耿耿的部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他只能走第二步——夺位! 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所逼也! 这样短短的一语道尽了多少无奈与悲哀,说出此言之时,桓帝内心又是何等的痛苦与决绝,已是无人能知。只是此语令得后世人人警惕。 “主上,若青王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那便万事安好,可是她却是更胜男儿的无双女子,百世也未得一见!”任穿雨的话铿然有力。 丰兰息微微垂首,五指托住前额,面容隐于掌下,良久后,才听到那低不可闻的轻语,“真像一面镜子啊。” 桓帝之所以有此举,除被情势所逼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人皆以己为重! 当自身的生命、权益受到威胁之时,什么道义、情谊便全都拋开了。只要被逼至绝境之时,人心底深处那被美好的道德礼仪之衣包裹着的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本性便暴露出来了。于人来说,摆于首位的绝对是自己。 丰兰息苦笑。真是一面好镜子啊,纤毫毕现地映照出他们两个!他们,也会如桓帝、庄帝一般吗? 惜云…… 他闭目,眼前浮现的却是无回谷中两人交握的手。 漆黑的天幕下燃着无数的火把,照亮着夜色下的大地,火光之下,是惨烈而悲伤的一幕。 染满鲜血的旗帜倒在泥地上,到处散落的头盔与断刃,无数无息横卧的尸身,偶尔一声战马的哀鸣……那与身分离的头颅,那或睁或闭的眼,那恐惧而绝望的脸,那痛苦挣扎的表情……在那血泊中,在那泥泞中,如一幅凄厉的画静静地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当东殊放接获消息,领军赶至时,数万人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数万人震惊无语地看着。 很久后,有人发出悲痛的哀嚎声,发出悲切的长啸声。那些死去的人,或有他们的亲人,或有他们一起长大的伙伴、朋友。 哗啦啦的铠甲声响,数万人不用吩咐便齐跪于地上,向他们的同伴致哀。 “传令勒将军,速领军在今夜寅时之前赶至檄原与本将会合!” 东殊放紧按腰间的刀柄,目光炯炯地望向沉沉夜色中的荒原。好快的动作!不该分军而行的,风惜云能有今日的盛名实非偶得! 而那时,风惜云正与部将商议。 “涓城太小,若被八万大军全力攻城,以我们的兵力,不用两天便会城破。而且涓城百姓才从上一次城破中稍得恢复,若让之再遭城破家毁之灾,再让诸多无辜生命枉死,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我们撤离涓城。只不过东大将军既为讨伐我而来,那不论我躲往何处他都会追来,所以我们必得一战!” “祈云王域为平原,除第一高山苍茫山外,整个王域仅有五座小山,落英山便是其一。落英山之所以被称为落英是因其外形,从高处俯瞰,有若平原之上的一朵落花,这一次,我们的战场便在这座落英山上!” “东大将军当然不喜欢和我们一起游赏落英山,所以我们还有一个第一战场,那就是檄原!在这个平原上,我们将东大将军请上落英山吧!” 在亮如白昼的王帐中,风惜云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话音铿然有力。 十月二十三日,酉时。 檄原之上阵垒分明,一方是身着褐甲的七万禁卫军,一方是身着银甲的三万风云骑,带着寒意的北风从平原扫过,拂得旌旗猎猎作响,长枪上的红缨如翩舞在风中的血纱,浓艳更胜斜挂于天际的那一轮鲜红落日。 禁卫军的最前方一骑上端坐着东大将军,身旁是禁卫副统领勒源,他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壮汉,身材高大结实,给人一种彪悍勇猛之感,在他们身后则是五名随征的偏将。 而风云骑的最前方却是林玑、修久容两将,素来出战都会立于最前方的女王此次却不见踪影。但风云骑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之时依是阵容严整,锐气冲天。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霎时冲天的厮杀声起,两军仿如潮涌,迅速向对方靠拢,当银潮与褐潮相淹时,尖锐的兵器相击声直刺耳膜,跟随而起的是凄厉的痛呼与惨叫,殷红的血喷洒在脸上,战士们皆全力挥出手中的刀剑,砍向敌人的脑袋,刺向敌人的胸膛…… 这是一场人数悬殊的战斗,所以很快地,战争的胜负便渐渐分出,可以两人或三人一起围攻风云骑的禁卫军很快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寡不敌众的风云骑则被禁卫军的勇猛气势所压,渐有畏惧之意,节节败退,甚至一些胆小的士兵被敌人吓得兵器都丢落了,掉转马头便飞逃而去,而在战场之上,若有一人带头逃走,那跟随的人便多了,首先不过是几条小银溪在往后遁去,但经过半个时辰的艰苦激战后,眼看胜算无望的风云骑已有一大半人胆怯逃跑了! 而正杀得兴起的禁卫军怎肯让敌人逃走,更何况他们还要为那一万兄弟报仇,所以步步紧追,不给敌人丝毫放松的机会。可很显然,风云骑的人数虽较禁卫军少,此时战斗的气焰也全没了,但其逃跑速度却胜过他们的对手,所以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士兵们已开始逃走,而风云骑的两名大将林玑与修久容,武艺高强,当不似士兵这般窝囊,在战斗中分别射下和砍倒敌人一名偏将,然后在看到大军不断后逃之时也曾呵斥,无奈一己之声无法传遍全军,在敌人数名偏将一齐杀来之时,也只得掉转马头败逃而去。 “大将军,是否下令全军追击?”勒源请示着东殊放,但他那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却早就真实地表达了他自身的意见。 看着前方不断后退逃跑的风云骑,东殊放粗眉略略一皱,对于盛名远播的风云骑,开战还不足一个时辰,对方竟已毫无战意,似乎胜得太容易了。但在目光扫过此时士气极其高昂的大军之时,他还是下达了命令,“全军追击!” 这檄原他早已勘察过,决不会再似前锋一般跳进风惜云的陷阱之中,即算对方有诡计,以他的七万大军,他不相信会再让对方得逞! “是!”勒源兴奋地领命。 主帅令下,禁卫军顿时如开闸的褐洪,全速追击逃跑的风云骑,必要将敌人斩于刀下方能泄心中愤恨!逃跑的风云骑此时全无抵抗之意,只是没命地往后逃去,沿路头盔、断剑丢了一地,十分狼狈,而在这奔逃中,夕阳隐遁,暮色悄悄降临。 “传令,停止追击!”东殊放看着前方的落英山下令道。 “大将军,为何不追?”勒源不解。 “天色已暗。”东殊放看着已全部逃入落英山的风云骑道,“他们遁入山林中,再追对我们不利,有可能会遭埋伏。传令,包围落英山!” 而已全部逃入落英山的风云骑,在追兵没有跟来的情况下稍缓一口气,然后迅速而敏捷地登上落英山。 落英山里,林玑喃喃道:“目前为止,一切都符合主上的设想,进行得很顺利。” “快走吧,主上说不定等我们很久了。”修久容不理会他的话,加快步伐,将林玑甩得远远的。 “真像一只可爱的小狗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它的主人身边。”身后的林玑看着那道飞快穿行的背影又开始喃喃自语。只不过他的脚步同样也变得十分快捷,可惜没人在他的身后同样丢过这么句话! 第45章 落英山头落英魂 黑夜悄悄遁去,白日又冉冉而来。 落英山下,经过一夜休憩的七万禁卫军,恢复了体力与生气,爬出营帐,开始生火做饭。很快地,有饭菜香味夹着酒香以及士兵的高歌声一起在落英山下飘散开来,和着晨风送入山上的风云骑耳鼻中。 “这烤羊好酥好香!” “这炖狗肉光是闻香就让人流口水!” “这酒够烈!” “牛肉下酒才够味! “山上的,你们也饿了吧?这里可是有酒有肉呢!” “对啊,光是啃石头也不能饱肚子呀!” “风云骑的小狗们,赶紧爬下来,老子给你们几根骨头舔舔!” …… 诸如此类的诱惑与辱骂三餐不断,山中的风云骑一一收入耳中,但不论禁卫军如何挑衅,山中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回骂,也不见有人受不住诱惑而溜下山来。若非亲眼见到风云骑逃上山去,禁卫军的人皆要以为山中根本没人。 如此一天过去了,夜晚又降临大地。 酒足饭饱又无所事事了一天的禁卫军只觉一身的劲儿无处发泄,对于藏在山中的风云骑,心中自是十分不屑,这等行径哪还够资格称为天下四大名骑之一! “我们干吗在这儿干等?我们为什么不冲上山去将风云骑杀个片甲不留?” “就是啊!凭我们七万大军的优势,干脆直接杀上山,将风云骑一举歼灭了!” “想那风云骑号称当世名骑,可昨日见到我们还不是落荒而逃了吗?真不明白大将军为何不让我们追上山去,若让我们追上山,那昨夜便大获全胜了,今天我们应该是在庆功了!” …… 各种各样的话在士兵们中传开,而禁卫副统领勒源的帐中,三位偏将不约而至,半个时辰后,三位偏将皆面带微笑离开。 而帐中的勒源却在来来回回不停走动着,神情间犹豫不决又夹着一丝兴奋,最后他望着悬挂于帐壁上的御赐宝刀,神情坚定地自语道:“只要成功,那大将军便也无话可说!” 而三位偏将,回去后即各点齐五千亲信士兵,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向落英山而去。 落英山,虽有落英之称,但其山却极少树木花草,除去山顶湖心的落英峰上长有茂盛的林木外,它的山壁基本都是由褐红色的大石与泥土组成,所以从高处俯瞰,它便似一朵绽在平原之上的微红花朵。 而此时,模糊的夜色之中,无数的黑影正在这朵落花的花瓣之上爬行着,小心翼翼,唯恐弄出了大声响惊醒了沉睡中的风云骑。 “大将军。” 在禁卫军的主帅帐中,东大将军正闭目端从,不知是在思考着什么还是单纯地在养神。 “什么事,利安?”东殊放睁开眼,眼前是侍候他的亲兵,稚气未脱的脸上嵌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 “三位将军似乎上落英山去了。”利安恭谨地答道。 “哦。”东殊放只是淡淡应一声,似乎对这些违背他命令的人,既不感到奇怪,也未有丝毫怒气,片刻后他才又道,“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大将军,就这样任他们去吗?”利安却有些担心。 “他们带有多少人?”东殊放目光落向落英山的山形图上。 “各领有五千。”利安答道。 “嗯。”东殊放微微点头,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就让他们去试试吧。” 而在落花之上爬行着的禁卫军,在要接近花瓣之顶之时,忽然从头顶上传来似极其惊惶的叫喊声:“不好啦!不好啦!禁卫军攻上来了!” 这样的喊声吓了禁卫军一大跳,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头顶之上便有无数大石飞下。 “啊!” “哎哟!” “痛死我了!” …… 这一次的叫声却是禁卫军发出的,山顶飞来的大石砸在他们头上,飞落在他们身上,砸破了他们的脑袋,压断了他们的腰腿,有的还被石头直接从山壁上砸下山去,摔个粉身碎骨……一时间,落英山上只闻得禁卫军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不过,石头终也有砸完的时候,当头顶不再有乱石飞落之时,禁卫军们咬牙一口气爬上山顶,而那些呆站在瓣顶,两手空空的风云骑似乎对于他们的到来十分的震惊且慌乱,当禁卫军的大刀、长枪临到面前时,他们才反应过来,但并不是拔刀相对,而是抱头逃窜。 “啊……禁卫军来了!快逃吧!” “禁卫军攻来了,快逃命吧!” “呀!快跑呀!” …… 好不容易爬上瓣顶的禁卫军,还未来得及砍下一个敌人,便见所有的敌人全都拔腿逃去,动作仿如山中猴子一般的敏捷,让禁卫军看傻了眼,只不过憋了一肚子火的禁卫军如何肯放过他们,当然马上追赶着敌人。 只不过此时都不是往上爬,而是往下跑,这便是落英山独有的地形。从第一峰瓣到第二峰瓣,需走下第一瓣壁,然后经过低洼的瓣道,再爬上第二瓣。所以此时不论是风云骑还是禁卫军,因是往下冲,所以其速皆是十分的迅疾。只不过风云骑先前在山顶丢石头,比起被乱石扔砸后使尽吃奶之力爬上瓣顶的禁卫军,体力自要胜一筹,所以禁卫军便落后一截,而且历来逃命者比起追杀者意志更为坚韧,奔跑的速度也就更加快,因此渐渐地拉开了距离,当风云骑跑到瓣道底时,禁卫军还在瓣腰之上,而就在此时,从第二瓣腰间射出一阵箭雨,从风云骑的头顶飞过,直射向第一瓣腰上的禁卫军! “哎哟……” 又是一片惨叫声起,瓣腰之上的禁卫军倒下了一大片,而瓣道底的风云骑则借着箭雨的掩护,猫着腰迅速地爬上第二瓣。 “快往回撤!” 在那连绵不绝的箭雨的攻击下,三位偏将只好停下追击的步伐,命令士兵暂退至瓣顶之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飞箭是无法射到的。 而这一夜便是如此僵持着过去。 风云骑躲在第二瓣之上不出动,以逸待劳,但只要禁卫军往下冲,他们便射箭,只是要禁卫军退下山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首先爬上此山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并牺牲了许多士兵的生命,二则无功如何向大将军解释私自出兵的理由,所以禁卫军这一夜只能忍受着山顶的寒气蜷缩在一起。 当朝阳升起,山顶上被十月底的寒夜冻得僵硬的禁卫军,终于可以稍稍活动他们的四肢,爬起身来,好好看一下昨夜让他们大吃苦头的落英山,前方早已无风云骑的踪影,只不过当看到地上风云骑留下的东西后,三位偏将却兴奋地叫起来。 呈在东殊放面眼的是一堆野果的果核,以及几支树枝削成的简陋木箭,箭上还残留着几片树叶。 “大将军,三位偏将昨夜偷袭风云骑,已成功占领第一道峰瓣,而风云骑一见我军到来即落荒而逃,足见风云骑已被我军之威吓破胆!而且他们以野果填腹,以树枝为箭,可谓器尽粮绝,此时正是我们一举歼灭他们之时,请大将军发令全军攻山吧!”禁卫副统领勒源脸不红心不跳地以十分洪亮的声音向东殊放禀报。 东殊放闻言却是不语,只是沉思地看着眼前那一堆果核及木箭,半晌后,他才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近酉时。”勒源答道。 “哦。”东殊放沉吟半晌,然后才淡然道,“先送些粮上去吧,他们昨夜应该都没来得及带上吧,饿一天了可不好受。” “是!”勒源垂首,接着又追问,“大将军,我们何时攻山?” 东殊放不答,目光落回那几支木箭上,神色凝重。风云骑真已至这种地步了吗?风惜云便只有此般能耐?墨羽骑至今未有前来援助的动向,难道…… “大将军。”帐外传来利安清脆的声音。 “进来。” “大将军,探子回报,墨羽骑已启程前往交城。” “交城!”东殊放浓眉一跳,“帝都危矣!”他猛然起身,“勒将军,传令全军整备,戌时攻山!” “是!”勒源的声音又响又快。 暮色之中,望着对面雀跃的禁卫军,林玑已知主上第二步计划也顺利完成。他抬手取下背上的长弓,“儿郎们,要开始了!” 前方的禁卫军在确定后方的援兵即将到来时,他们那本已将告罄的耐心此时更是丝毫不剩,纷纷拔刀在手。 “弟兄们,让我们在大将军面前再立一功吧!”三位偏将大声道。 “好!” 禁卫军齐声吼道,然后浩浩荡荡地从瓣顶冲下,打算给那些吓破胆的风云骑狠狠一击,在军功簿上记下最大的一功!而一直隐身的风云骑此时也在第二瓣顶之上现身,夕晖之下,银芒耀目,有如从天而降的神兵! “儿郎们,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风云骑!”林玑同样大吼一声。 “喝!” 霎时,三万风云骑齐齐从第二瓣顶冲下,仿如银洪从天倾下,瞬间淹至,那一万多名禁卫军还来不及胆怯,寒光已从颈间削过,脑袋飞向半空,落下之时,犹自睁着的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鲜血将那褐红的山石浸染成无瑕的血玉,有如天际挂着的那轮血日……无数的凄嚎声在低洼的瓣道中回响,那尖锐的兵器声偶尔会划开那些惨叫,在落英山中荡起刺耳的回音。 当血轮完全坠入西天的怀抱隐遁起来时,禁卫大军终于赶至,看到的只是遍地的尸身以及寥寥可数的伤兵,风云骑已如风似云般消失! “杀!” 从东殊放齿间只蹦出这一个字,此刻,他已连愤怒与悲伤都提不起! “杀!” 天光朦胧,刀光却照亮落英山,悲愤的禁卫军浩荡无阻地冲往第二瓣顶,已打算不顾一切地与风云骑决一死战,但他们的计划似乎从遇到风云骑开始,便无一成功! “人呢?” 从东、北两方一鼓作气冲上来的禁卫军,却连半个风云骑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入眼的是一个天然的湖泊,湖心之中一座小小的山峰,淡淡弦月之下,湖面波光粼粼,清新静谧的氛围令杀气腾腾的禁卫军们霎时便消了一半的煞气,而巨石天然围成的湖堤似是在招手邀请他们前往休憩片刻。 但从西、南两方冲上瓣顶的禁卫军却无此等好运,前面等着他们的并非清湖美景,而是勇猛无敌的风云骑! 风云骑凝聚成一支银箭,直射向西南方一点之上的禁卫军,无数的禁卫军被银箭穿胸而过,殷红的血染红了箭头,却未能阻挡银箭半点去势,银箭以锐利无比的极其快捷干脆的动作射向落英山下,淡月之下,银箭的光芒比月更寒、更耀眼! “集中一点突破重围?不愧是风惜云!”东殊放虽震惊却也不由得赞叹, 手重重挥下,“速往支援,两边夹攻,必要将风云骑围歼于落英山中!” “是!” 顿时,禁卫军便全往西南方向冲去,只是狭窄的瓣顶无法让如此之多的人并行,因此不少的禁卫军从瓣壁或瓣道而行,平坦的瓣道无疑要比陡峭的瓣壁方便轻松多了,所以禁卫军渐渐地往瓣道行去。 当瓣道中满是行进的禁卫军之时,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欲聋,紧接着接连响起轰轰之声,所有的人还未从巨响中回过神来,滔天的湖水已掀起高高的巨浪,猖狂呼啸着涌来,原本静谧的山湖顿时化作可怕的水兽,张开巨口,向他们扑来! “啊!” 禁卫军发出惊恐的惨叫,拔腿往瓣壁上退去,但瓣道中已是拥挤混乱一团,还来不及跨开腿,背后激涌的湖水已从头顶淹至!有些人甚至连一声惊叫也来不及发出,无情的巨浪就已将他们整个吞噬…… “救命!” “快救人!” “把手伸过来!” “快啊……” …… 不论是瓣道中求救的人,还是瓣顶上想要救人的人,他们都只能徒劳无功地将手伸出,破堤而出的湖水激烈而又猛速地涌出,将瓣道中的士兵狠狠地撞向瓣道,然后产生一个又一个回旋,卷走一个又一个生命,身着沉重铠甲的士兵,在洪流之中笨拙无力地扭动着四肢,然后一个一个地沉入湖水中……不过顷刻间,又有数千的躯体沉向那无底的寒泉! 从堤口汹涌流窜的湖水在将瓣道淹没后,被高高的瓣壁所阻挡,无法再向瓣顶之上的禁卫军伸出无情的手,然后在吞噬了无数的生命后慢慢平息。 站在高高的瓣顶之上,看着在脚下湖水中沉浮着的士兵尸首,东殊放紧握双拳,满脸的愤恨,却无法吐出半句言语!想他带兵一辈子,却在短短的几日内屡屡失算于一个不及他一半年龄的小女子! 遥望西南方向,那里的喊杀声也已渐渐消去,看来风云骑已突破重围了!七万大军,竟被那个风惜云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东殊放一辈子的英名,此刻已尽数折损! “风惜云啊风惜云,不愧是凤王的后代!果是不同凡响!”东殊放仰首望向夜空,弦月在天幕上散着黯淡的光芒,仿如他此刻颓丧的心情。明日不知是否会升起皓朗的星月,只是……模糊地感觉着,以后的那些朗月与明星,都已与他不相干了。 忽然,他的目光被湖心山峰上闪现的一抹光芒吸引,一瞬间,颓丧的心神为之一震,这么黯淡的天光下,怎会有如此明亮的银芒?只有一个解释——那是铠甲折射了月光的光芒!是了,破堤之后,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走的,必是藏于湖心的山峰之中!差一点便忽略了! 湖心的山峰上,风惜云坐在一块大石上,周围环立着数十名士兵,左侧则站着坚决不肯和林玑一起突围的修久容。从那些松树的枝缝间可以清楚地望见前方的情形,看着在湖水中挣扎沉浮的禁卫军,她神色安宁,只是一双比星月还清亮的眼眸闪现着复杂无奈的光芒。 当湖水终于重归平静后,风惜云侧耳遥听,然后轻声道:“林玑他们似乎已经成功突围了。” “嗯。”修久容点点头,“主上的计策成功了。” “现在该是丑时了吧?”风惜云抬首望向东北方,“应该要到了。” “主上应随林玑一起走才是。”修久容目光穿透树枝,遥望对面禁卫军,秀气的长眉有些担忧地皱起,“若被他们发现……” “我若不留下,他们或许就与禁卫军同归于湖水中了。”风惜云目光扫过身前的士兵,“况且我留下……”她转首看着修久容,目光清澈,“久容,你应该知道才是。” “嗯。”修久容忙不迭地重重点头,白皙的面孔上又浅浅地浮上一层红晕,“久容知道。” 风惜云再次微笑,笑容纯澈透明,带着浅浅的温暖。 修久容看着她,胸膛里溢满出欢喜与满足。 主上,久容明白的。 决不置己于乐土而置兵于险地! 主上,这是您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战斗之时,您永远都是站在最前方的。 而且,这回连番决战使我军疲惫,可是只要您留在这落英峰,留在这禁卫军层层包围的险地,那么我们风云骑必然斗志高昂,因为他们要救您出去,他们必然能打败禁卫军——在与墨羽骑会合后。 主上,久容全明白的,所以久容一定会保护您的!久容以性命保证,决不让您受到伤害! 时光流逝,夜空上的弦月正悄悄地斜遁,落英山上的禁卫军,落英山下的风云骑,都在各自准备着。 山峰之前的禁卫军并未急着撤下山去,似在等待着什么。 山峰上,数十名银甲士兵静默地守卫在他们的主上身前,目光直视前方,而修久容则是默默地,悄悄地凝视着他的女王。 斑驳月影下,风惜云黑色的长发披泻在白色长袍上,夜风中摇曳如丝绢,额间的玉月莹莹生辉,映亮那张清俊无双的容颜,星眸里清波潋滟…… 他轻轻地,无声地移动双足,于是影子慢慢靠近,悄悄地相依,偷偷地战栗地伸出手,夜风中飘飞的发影便在他的掌中欢快地舞动…… 主上…… 一丝满足而欢欣的笑容浮现在修久容那张残秀的脸上。 “唉。” 一声叹息忽然响起,吓得修久容的手猛然垂下,满脸通红,一颗心跳得比那战鼓还响,一声又一声响得脑袋发晕发胀。 “丑时将尽,为何还未有行动?”风惜云目光从夜空收回,纤细合宜的长眉微微蹙起。 抬手安抚着胸膛内乱跳的心,修久容微微移开一步,“或许……” “久容,决战之时没有任何或许!”风惜云打断他的话,面向东北方,目光穿透林隙落得远远的,声音带着长长的叹息,还夹着一丝无可辨认的失望,“墨羽骑没有来。” 修久容无言以对,只是关切地看着他的女王,看着她微微垂首,看着她抬手抚额,似要掩起一切的情绪,可是……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比失望更深切的神色,那抚额的指尖是在微微颤动着的,搁在膝上的左手已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白皙的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主上,您是在伤心吗?主上,您是在生气吗? 因为雍王令您失望了? “希望林玑能见机行事,千万不可莽撞了。”片刻后,风惜云放下手,神情已是王者的冷静与端凝。 十个简单的木筏落在湖面上,每一个木筏上站着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然后一群脱掉铠甲,赤着胳膊的士兵在猛灌几口烈酒后,跳进冰冷的湖水,推动着木筏快速向湖心的山峰游去。 “本以为他震怒之余不会想到我们藏在山中,想不到这东大将军竟没有马上撤下山去……”风惜云看着湖面游来的禁卫军,不禁站起身来。 “看来他是想活捉我们。”修久容道。 “想来是如此。”风惜云淡淡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若只是这般而来,我们倒也不怕。” “嗯。”修久容也取下背上背着的长弓。 而那数十名士兵,不待吩咐,纷纷取弓于手。 当禁卫军的木筏离山峰不过十丈远之时—— “射!”修久容轻喝。 数十枝长箭疾射而出,无一落空。 “哎呀!”惨叫声起,木筏之上顿时倒下数十人,混浊的湖水中涌出一股殷红,可紧接着夜风似被什么击破一般发出呼啸声,湖中的禁卫军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咚咚咚……又倒下数人! 长箭与石子络绎不绝地射向湖面,惨呼与痛叫声不断,片刻间,一百五十名禁卫军又丧生于湖中! “大将军。”勒源见根本无法靠近山峰,不禁看向东殊放,“这如何是好?” “哼!本想活捉,看来是不行了!”东殊放冷冷一哼,“本将就不信没法逼出你们来!”抬手一挥,“火箭!” 话音一落,数百支火箭齐齐射向落英峰。 只是……如若东殊放知道山中之人是风惜云,那他或许便不会射出火箭,而是向她宣读皇帝的诏书,那或许……落英山的这一夜便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攻其以水,他攻吾以火,还真是礼尚往来啊!”风惜云长袖挥落一枝射来的火箭讽笑着道。 火箭如星雨射来,有射向人的,有直接射落于地上的,地上枯黄的落叶顿时一点即着。 “久容,看来这次我们可要死在一起了。” 火箭还在源源不断地射来,山峰上的火从星星点点开始,渐渐化为大团大团的火丛,炽红的火光之中,风惜云回头笑看修久容,那样满不在乎的神情,那样狂放无忌的笑容,一双清眸不知是因着火光的映射还是受火的渲染,闪着一种不顾一切甚至是有些疯狂的灼热光芒。 修久容挥舞着的长剑微微一顿,神情一呆,但也只是一瞬。 “主上。”他单膝一屈,长剑拄地,目光如天湖般纯净明澈地看着风惜云,“主上,墨羽骑不来没有关系,我们的风云骑一定会来!雍王不需要您没有关系,我们风云骑、我们青州需要您!乱世天下,人有千百种拔剑的理由,但是我们风云骑、我修久容只为您而战!” 声音并不高昂,他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他心中所想,那样的淡然而坚定。一枝火箭从他的鬓角擦过,一缕血丝渗出,鬓旁的发丝瞬间着火,可他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的女王,诚挚而执著地看着他的女王! “久容。”风惜云长长叹息,手伸向修久容的鬓边,仿如寒冰相覆,熄灭了火,也染上那赤红而温热的血。 “修将军,主上就拜托你了!” 隐忍的声音似含着莫大的痛楚,回首,却见那数十名士兵正紧紧并立环如一个半圆形挡在他们身前,那不断射来的火箭在他们身后停止,射入他们的身体! “愚蠢!”风惜云一声怒斥,手一挥,白绫飞出,将飞射而来的火箭击落,“孤可没有教你们以身挡箭!” “主上,您一定要活下去!林将军一定会来的!我们风云骑因您而存,为您而战!” 火已在士兵们的身上燃起,血似要与火争艳一番,争先涌出,将银甲染成鲜艳的血甲,可是数十双眼睛依旧灼亮地看着他们的主上,身躯依然挺得直直地保护着他们的主上! “你们这些笨蛋!” 白绫仿如白龙狂啸,带起的劲风将三丈以内的火箭全部击落,眼睛狠狠地瞪视着那挺立着的十具火人,莹莹的水光滑过脸际。 “主上,我们先寻个地方躲一下。”修久容拖起风惜云便跑。 风惜云任他拖着,到了一处山洞。 山洞被外面的火光照亮,洞穴并不深,三面皆是石壁。 “久容啊,我们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风惜云倚在石壁上,看着洞外越烧越旺的山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苦笑,一双眼眸却是水光濯濯。 修久容垂首看着手中的那一只手,这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以手相牵,这么的近,一次足已!他运转真气,将全部的功力集中于右腕,他只有一次机会。 “久……”风惜云刚开口,瞬间只觉得全身一麻,然后左腕被修久容紧紧攥住,还来不及思考,全身大穴便已被修久容制住。 “久容,你……”风惜云不能动弹,唯有口还能发音。 “主上,久容会保护您。”修久容转至她面前,此时他面向洞口,炽热的火光映射在他脸上,让那张虽然残缺却依然俊秀的容颜更添一种高贵风华,“十三年前久容就立誓永远效忠于您!” “久容,”风惜云平静地看着他,但目中却有着一种无法控制的慌乱,“解开我的穴道,不许做任何傻事,否则……孤便视你为逆臣!” 修久容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笑洁净无垢,无怨无悔。然后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拥住风惜云,那个怀抱似乎比洞外的烈火更炙热,刀光一闪,霎时一片温暖的热雨洒落于她脸上,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胸口,鲜红的血如决堤的河流,汹涌而出! 修久容一手抚胸,一手结成一个奇异的手势置于额顶,面容端重肃穆,声音带着一种远古的悠长,有如吟唱,“久罗的守护神,吾是久罗王族的第八十七代传人久容,吾愿以吾之灵魂为祭,祈求神灵恩赐,让吾血遇火不燃,让吾血护佑吾王安然脱险!” “久容……”风惜云只是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便再也无法言语,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定定的,仿如一个石娃娃一般呆看着修久容。 一瞬间,一道淡青色的灵气在修久容的双手间流动,他一手将风惜云揽于胸前,让那汹涌而出的鲜血全部淋洒在她身上,一手捧血从她的头顶淋下,顺着额间、眉梢、脸颊……慢慢而下,不漏过一丝一毫的地方,鲜红的血上浮动着一层青色的灵气,在风惜云的身上游走、隐逸…… 血从头而下,腥甜的气味充塞鼻端,她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里竟有那么多的鲜血,仿佛可以淹没她,也从来不知道人的血竟是那么的热,烫入骨髓的炙痛! “主上,您不要难过……久容能保护主上……久容很快活……”修久容俊秀而苍白的脸上浮起温柔的微笑,他抬手笨拙地拭去风惜云脸上无声滑落的泪珠,那样的晶莹珍贵,如同他怀中的珍珠,“主上,您一定要安然归去……风云骑……青州所有……所有的臣民都在……等着您……” 本来轻轻拥着她的身体终于萎靡地倚在她肩上,双臂无力地垂下,落在她的背后,仿佛这是一个未尽的拥抱,张开最后的羽翼,想保护他立誓尽忠的女王。 “久容……”一丝轻喃从那干裂的唇畔溢出,脆弱得仿佛不能承受一丝丝的力量,风惜云的手犹疑地,轻轻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似有些不敢,又似有些畏惧地碰触那个还是温热的躯体,指尖触及衣角的瞬间,那双手紧紧地抱住那个身躯。 第46章 试心血战现裂痕 “当你们突围出去之后,依墨羽骑的速度,那时应已赶至。你们会合墨羽骑,再从外围歼,合两军之力,必可一举将禁卫军歼灭!” 在整个战局中,这是风惜云定下的第四步,也是获取胜利的最后的一步。但是,在林玑最后离开之时,风惜云却又给了他另一道命令,“若墨羽骑丑时末依旧未到,那么你们决不可轻举妄动,必要等到寅时三刻才可行动!” 风惜云、丰兰息,他们两人位列乱世三王,是东末乱世之中立于最巅峰、最为闪耀的风云人物,而他们的婚约则更为他们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添上了最为瑰丽的一笔,一直为后世称颂,被公认为是乱世中最完美的结合,比之皇朝与华纯然的英雄美人,他们则是人中龙凤的绝配。 但是这最后的一道命令,落英山的这一夜,却在他们的完美之上投下了一道阴影。而在后世,那些无比崇拜他们的人往往忽过这一笔,但是有些人却是公正而无情地提出疑问:青王与雍王真如传说中那般情意深重?落英山的那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那一战,双方分明存在着试探与猜忌! 史家不会花时间与精力去考证风惜云与丰兰息的感情,他们关注的只是两王的功绩及其对后世的贡献,所以这是一个晦暗得有些阴寒的谜团,但这丝毫不影响后世对他们的崇敬与倾慕,只让他们觉得更加的神秘,让他们围绕着这个谜团而生出种种疑惑与各种美丽的假设,从而撰写出一部又一部的“龙凤传奇”。 风惜云对于落英山一战虽早有各种谋算与布局,但有一点她却未算进整个计划之中,那就是她的部将、她一手创建的风云骑对她的爱戴,从而让无数的英魂陨落于落英山中,令她一生痛悔! 风云骑的战士有许多都是孤儿,是风惜云十数年中从各州各地的灾难中救回的,从寒冷的街头破庙抱回的,从那些人祸暴力中抢回的……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更没有国!在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主上!他们不为国家而战,他们不为天下苍生而战,他们只为风惜云一人而战! 当落英峰上绯红的火光冲天而起时,山下突围而出的风云骑那一刻全都不敢置信地仰视着山顶,当他们回过神来之时,全都目光一致地望向主将林玑。而那刻,林玑亦是满脸震惊地看着峰顶,手中的长弓已掉落在地上。 “将军。”风云骑的战士们唤醒他们的主将。 林玑回神,目光环视左右,所有战士的目光都是炙热而焦灼! 他的手高高扬起,声音沉甸而坚决地传向四方:“儿郎们,我们去救主上!” “是!”数万战士响应。 无数银色的身影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冲向落英山。 主上,请原谅林玑违背您的命令。但即算受到您的惩罚,即算拼尽性命,林玑也要救出您!在林玑心中,在我们风云骑所有战士心中,您比这个天下更重要!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霄舞,誓补天!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 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壮豪迈的歌声在落英山中响起,那样的豪气壮怀连夜空似也为之震撼,在半空中荡起阵阵回响,震醒了天地万物,惊起了呆立的禁卫军。 “风惜云以女子之身,却能写出如此雄烈之歌,可敬,可叹!”东殊放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歌声,凝着的双眉也不禁飞场,一股豪情充溢胸口,“你既不怕‘草掩白骸’,那本将自要‘丹心映青冥’!” “大将军,风云骑攻上来啦!”勒源慌张地前来禀告。 “好不容易突围,不赶紧逃命去,反全面围攻上山。”东殊放立在第二瓣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山下仿如银潮迅速漫上来的风云骑,“只为了救这火中的人吗?真是愚蠢!” “大将军,我们……”勒源此时早已无壮志雄心,落英山中的连番挫折已让他斗志全消,只盼着早早离开,“我们不如也集中从西南方攻下山去吧,肯定也能突围成功的。” “勒将军,你害怕了吗?”东殊放看一眼勒源,眸光利如刀锋地盯着他那张畏惧惨白的脸,“风惜云的部下冒死也要上山救她,难道本将便如此懦弱无能,要望风而逃?三万风云骑也敢上山,难道我们七万禁卫军便连正面对决的勇气也无吗?” “不……不是……”勒源嚅嚅地答道。 “传令!”东殊放不再看他,粗豪的声音在瓣顶上响起,传遍整个落英山,“全军迎战!落英山中,吾与风云骑,只能存其一!” “是!” 褐色的洪水从瓣顶冲下,迎向那袭卷直上的银色汹潮,朦胧的月色下,那一朵褐红色的落花上,绽开无数朵血色蔷薇,化为一阵一阵浓艳的蔷薇雨落下,将花瓣染得鲜红灿亮,月辉之下,闪着慑目惊魂的光芒! 瓣顶上,瓣壁上,瓣道中,无数的刀剑相交,无数的矛枪相击,无数的箭盾相迎…… 从瓣顶冲下的禁卫军,当东大将军的命令下达之时,他们已无退路,只有全力地往前冲去!他们要突围而出,并且要将敌人全部歼灭!只有将前面的敌人杀尽,只有踏着敌人的尸首与鲜血,他们才有一条生路! 从山下涌上的风云骑,他们的主上还在山上,他们的主上还在火中,他们要救他们的主上!这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这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唯一理由,这是他们忘我冲杀的动力!火还在燃烧着,沙漏中每漏一粒细沙,风云骑战士手中的刀便更增一分狠力砍向敌人!将前面的敌人全部杀光,将前路所有的障碍全部扫光,他们要去救他们的主上! 论战斗力,风云骑胜于禁卫军,但禁卫军的人数却远胜于风云骑,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只是……一个求生,一个救人,双方的意志都被逼至绝境,都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杀而去,彼此都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挥出手中的刀剑……断肢挂满瓣壁,头颅滚下瓣顶,尸身堆满瓣道,这是一场惨烈而悲壮的战斗! 鲜血流成河汇成海,无数的生命在凄嚎厉吼中消逝,不论是禁卫军还是风云骑……银潮与褐洪已交汇、已融解,化成赤红的激流,流满了整个落英山…… “大……大将军……这……这……”勒源哆嗦地看着下方的战斗,那样惨烈的景象是固守帝都的他此生未见的,只是眨一下眼,却有许许多多的人倒下,那喷出的鲜血,仿佛会迎面洒来,令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东殊放看一眼勒源,那目光带着深切的不屑与悲哀。 “勒将军,自古战场即如此,胜利都是由鲜血与生命融筑而成的!”他拔出长刀,振腕一挥,“儿郎们,随本将杀出去!” 猩红的披风在身后飞场,月形的长刀在身前闪耀,禁卫军的主帅已亲自冲杀上阵,霎时,在他身后那一万亲兵吼着冲杀而出,冲向那激斗的风云骑…… 当无数的禁卫军冲下山去之时,落英峰的火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长啸,啸声清亮悠长,穿透山中那如潮的厮杀声,直达九霄之上! “是主上!是主上!主上还活着!” 那一声长啸令苦斗中的风云骑精神一振,抹去脸上的血珠,抡起手中大刀,“弟兄们,我们去救主上!” 而在那一声长啸声断之时,火峰之上猛然飞出一道红影,满天的彤云赤焰中,那仿如是由烈火化出的凤凰,全身流溢着绯红夺目的光芒,冲出火海,飞向高空,掠过湖面……湖边的禁卫军还目瞪口呆之时,炽艳的绯光中一道银虹挟着劈天裂地之势从天贯下……头颅飞向半空,犹看到一道白龙在半空中猖狂呼啸,盘飞横扫,无数的同伴被扫向半空,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 嗒嗒嗒嗒…… 密集而紧凑的马蹄声仿如从天外传来,踏破这震天的喊杀声,一阵一阵仿如雷鸣,惊醒了酣斗中的两军,大刀依不停地挥下,脚步依不停地前进,脑中却同时想到,难道是墨羽骑赶来了? 这样的想法,令风云骑气势更猛,令禁卫军心头更怯! 马蹄声渐近,那是从平原西南方向传来,朦胧的天光中,伴随着嗒嗒嗒的蹄声,银色的骑兵仿从天边驰来,铠甲在夜光中反射着耀目的光芒,凤旗飘扬在夜空中……这……难道是风云骑?可是——为何还会有一支风云骑?可此时却不是考虑此问题的时候! 在第一瓣顶、瓣壁厮杀的两军有一些已不由自主转首瞟望那迅速奔来的骑军,当那距离越来越近,已可看清最前面的人之时,风云骑的士兵不禁脱口大叫:“是齐将军!是齐恕将军!” “齐恕将军来了!”的喊声刹那传遍整个落英山,仿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山中的风云骑的体内,令他们不但精神振奋,气势更是勇猛不可挡!而苦战中的禁卫军却是心头一寒,身体一颤,手稍缓间,脑袋便被风云骑战士削去! 驰在最前的一骑正是风云骑大将齐恕,而与他并排而骑的却是四名年貌相当、身着银色劲服的年轻人。当驰近山脚下之时,那四人直接从马上跃起飞向落英山,几个起纵,人已在瓣顶之上,仅这一手已足可见其武功远胜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而他们却足不停息,直往落英峰上飞去,途中试图阻拦的禁卫军,全化为剑下亡魂! 而新到的五万风云骑则在齐恕的指挥下,直扑向落英山,原本僵持不下的两军顿时起了变化,禁卫军陷入苦苦挣扎的险境,而风云骑则斗志更为激昂,攻势更为猛烈,那倒下的便更多的是褐甲的战士! 山中的厮杀还在持续着,银甲与褐甲的战士都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一战似乎一开始他们就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后站着的人便是胜利者!所以不论倒下了多少同伴,不论砍杀了多少敌人,活着的人只有继续往前去,或冲出包围,或杀尽敌人…… 已不知过去多久,月色已渐淡,天地都似陷沉沉的漆幕中,而此时,从西北及东北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近了,近了,那是……全都是身着银甲的战士!那是徐渊与程知! “大将军……风云骑……风云骑……很多的支援……我们……我们被困住啦!”勒源望着满身浴血的东殊放,望着这满山的尸首,望着越来越少的禁卫军,望着那越多越近的风云骑,声音嘶哑吃力,那是一种到了极点的恐惧,“大……大将军,我们……我们逃吧!” “勒将军,你很害怕吗?”东殊放平静地看着勒源。 “是……是的……”勒源吞吞口水,此时已不在乎这是一个多么丢脸的回答,“我……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讨伐青王,我们根本不是风云骑的对手,这是陛下错误的决定……我们……” 东殊放平静地听着,手中握着的长刀垂在地上,温和地开口, “既然你如此害怕,本将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话音一落,在勒源还未来得及明白是何意之时,刀光闪现,颈前一痛,然后只觉得头脑一轻,再然后,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躯倒下…… “陛下不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东殊放轻轻吐出这句话。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目光如炬,扫向前方的风云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一名风云骑的战士挥剑而来,他手腕一扬,霎时,那名战士的头便与躯体分家。他看也不看一眼地继续前走,不论前方走来的是谁,长刀扬起之时,必有一阵血雨喷出,然后一具尸体倒下!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已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不停地前进,不停地挥刀,然后周围的声音渐渐地稀了、低了……是将风云骑全杀光了吗?还是禁卫军全被风云骑杀光了呢?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只需往前就是,杀光所有阻挡的人,然后砍下风惜云的首级回到帝都,回到陛下的身边! 前方有什么闪耀,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如电飞过,挟着风被划破而发出的凄吼,那一刻,恍惚间明白了,那一刻,他忽然笑了。身为武将,便当如是!他手腕一扬,长刀化作长虹直贯而去……然后意识忽然清醒了,清清楚楚地看到,半空中,长刀与银箭如电飞驰,半途交错而过…… 咚!耳朵清晰地听到了声音,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失去了感觉,眉心有什么渗出,流入眼中,抬手擦去,却碰到了深嵌入额的长箭!他的身体在往后仰去,所有的力气也似在慢慢抽离,眼睛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天空,那样的广,那样的黑!模糊地感觉到,前方似乎也有什么倒下,但那已与他无关了。 他手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一纸诏书,那是陛下吩咐要交给青王的,只是他却不曾有机会见到青王,将陛下的恩典当面赐予她,但是还是要让她知道的,要让她知道陛下是一位仁慈宽厚的君主。 手指委顿地松开,一阵风吹来,吹起地上的诏书,半空中展开,两尺见方的白纸上却只有一个大大的“赦”字! 赦? 东殊放嘴角无力地勾起,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只是……自己似乎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赦! 陛下,无论臣是败于风惜云还是降于风惜云,您都赦臣无罪。 陛下,这就是您的旨意吗?可是臣是不需要!您才是臣唯一的君王!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东殊放呢喃轻语,声音渐低,落英山似也沉寂了。 “陛下……陶野……” 大东王朝最后一位大将军东殊放,在景炎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时末闭上了眼睛,他最后的遗言是:陛下、陶野。 而那个时候,景炎帝在定滔宫内彻夜静坐,而东陶野则在与皇朝交战。 对于这一位末世将军,后世评论其“固执且目光短浅”,但史家留下一个“忠”字,却是无人反驳。 战斗已近尾声,落英山中的禁卫军幸存者寥寥可数,可是好不容易碰头的齐恕、徐渊、程知却没有半分兴奋,彼此对视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面对千万敌人都能镇定从容的大将,此时却怎么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惶恐。 落英峰上的火渐渐小了,渐渐熄了……可是主上呢?久容呢?林玑呢?为何一个也没见到?移目环视,遍地的尸首,这其中有许许多多的风云骑战士! “就是将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们!”程知的声音又粗又哑,目光回避着两人,扫向前方,只是那尸山血海却令他虎目紧闭! 忽然徐渊的目光凝住了,然后他快步走去,可只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脚步,仿佛前面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畏惧,令他不敢再移半步! 齐恕、程知在他的身后,原本抬起的脚步忽然落回,忽然不敢走近他,半晌后,两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地慢慢走去,似乎走得慢一点,前途那可怕的东西便会消失了。可是这一刻的路却是如此的短,任他们如何拖延,终也有面对的时候。 “林……林玑……”程知粗哑的声音半途折断,呼吸猛然急促,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然后他那巨大的身躯一折,跪倒在血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紧紧地抱住脑袋…… “啊!!!!!” 凄厉的悲号声响彻整个落英山上,荡起阵阵刺耳震心的回音。 齐恕与徐渊,他们没有嚎叫,只是那身躯似都不受他们控制了,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这不会是林玑的。”向来冷静理智的徐渊喃喃着,祈盼能听到否定的答案。 可是没有回答,齐恕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双膝,当移到那个躯体身边时,这个素来沉着稳重的男子此时也扑倒在地上,十指紧紧地抠抓着,任那锋利的山石割破手掌! 风云骑的神箭手,此时静静地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鲜血中,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长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张弓射箭了,一柄长刀正正砍在他的脑袋上。而他的不远处,躺着的是东殊放大将军,一支银箭洞穿他的眉心! 嗒嗒嗒的蹄声再次传来,片刻间,黑色的大军仿如轻羽飞掠而至,这世间有如此速度的只有墨羽骑,只是山上的风云骑却没有一人为此欢呼。 战斗已结束了,满山的同伴,满山的尸首,满怀的失落,满腔的悲痛。 落英山中变得分外的安静,没有刀剑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人语声……数万人于此,却只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墨羽骑的将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们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场上走来的战士,可眼前的惨烈却震得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该是何等激烈的战斗所致! “主上,我们来迟了!”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齐齐看着身前的丰兰息,然后移目落英山上的风云骑,那一刻,他们心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气。 “结束了……”丰兰息的声音无意识地轻轻溢出。 结束了……结束的是什么?是战斗结束了,还是有其他的东西结束了? 稀疏的马蹄声传来,侧首便见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歪斜着一名青衣人。 “雍王,夕儿呢?”久微笨拙地跳下马背,喘息着问丰兰息,他不会武功,骑术也不精,所以现在才赶至。 丰兰息闻言,脸色瞬间一变,幽海般的眸子霎时涌起暗潮,身体从马背直向山上飞掠而去,恍如一束墨电眨眼即逝。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赶忙追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只可惜不懂轻功的他被拋得远远的。 可当他们奔至第一瓣道之时,眼前的人影却令他们顿时止步。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垂首跪在地上,在他们中间无声无息地卧着一人。 难道……那一刹那,一股恶寒袭向丰兰息,令他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咚、咚、咚…… 静极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每一步都踏响一块山石,极有节奏地从上传下,从远至近…… 东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一切渐渐清晰,从第二瓣顶走下的人影缓缓走进众人的视线,一步一步走近,一点一点看清,当看清的刹那,所有人皆震惊得不能呼吸! 那个人……那是一个血人! 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寸肌肤都是鲜红的血色,便是那一双眼睛似也为鲜血染透,射出的光芒赤红而冰冷,木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虚无。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已化为血剑,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左手握着一根长绫,绫也是血绫,长长地拖在身后……在后面,四名银衣武士紧紧跟随。 衬着身后那淡淡的晨光,这个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后,因为这一刻,而被称为“血凤凰”。 “主上!”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却是悲喜交加的,起身迎上前去,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处却被堵塞住,只能流着泪看着他们的主上,看着他们安然归来的王! 风惜云的目光终于移到他们身上,然后清冷而毫无韵律的声音响起,“你们都来了啊。” “主上,您没事就好了。”程知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 “嗯,我没事。”风惜云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可那满脸的血却无法让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觉。” “主上。” 齐恕与徐渊上前,可才一开口,却无法再说下去。 风惜云目光一转,看向他们,然后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玑,微微点头,“林玑也累了呀,他都睡着了。”目光再一转,落在久微身上,再轻轻开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里睡着了,你去抱他下来好不好?” “夕儿……”久微心头发冷。 风惜云却不等他说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别人会去打扰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块石头,你去帮久微搬开好不好?” “主上……”风惜云的言语神态令程知震惊。 “久容其实很爱干净的,不喜欢随便被人碰。”风惜云却又自顾说道,“不过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头,他一定愿意的。” 说罢她即自顾下山而去,自始至终,她不曾看一眼丰兰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伫立的数万墨羽骑。 落英山的这一战,最后得胜的是青王,但是,这胜利却是以极其昂贵的代价换来的。此一战她不但痛失两名爱将,而且其麾下三万风云骑殁没一万两千!这一战也是风云骑自创立以来最艰苦的一战,也是自有战斗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战!而禁卫军则是全军覆没! 这一战在日后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青王作为一名杰出兵家的精彩证明,其以三万之兵引七万大军于山中,屡计挫其锐气,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万风云骑尽歼大东王朝最后的精锐。论其整个战略的设计相当的完美,其所采用的战术也精妙不凡,实不愧其“凤王第二”的称号。 史家只计算最后的结果,那一万多名丧生的风云骑战士,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为着最后的胜利而付出的一点必需的代价。他们却不知,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殁没,对于风惜云来说是一个何等沉痛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殃没,便等于在风惜云身上划开一万多道伤口,鲜血淋淋,入肉见骨! 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末。 “六韵,主上现在如何?” 青王帐中,随侍的五媚轻声问六韵。 六韵凝着柳眉忧心地摇头,“主上一回来即沐浴,可她泡在沐桶里已近两个时辰了,我虽悄悄换了热水,让她不至于着凉,但是泡在水中这么久对她的身体不好啊。” “什么?”五媚一声惊叫,双赶忙捂住自己的嘴,“还泡在水中,这怎么可以,我还以为主上在休息呢。” “主上也许是在浴桶里睡着了。”六韵这样答道。因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主上是否真的睡着了,虽然她每次进去换水时,主上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可是…… 忽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两人一振。 “主上醒了?” 六韵、五媚赶忙往里走去。 “主上,您醒了!” 风惜云漠然地点点头。 六韵和五媚赶紧帮她擦干身子,穿上衣裳,风惜云的目光漠然微垂,然后凝在衣上,这是一件丝质中衣,质地轻柔,色洁如雪,这如雪的白今日却是白得刺目。 “衣呢?”她忽然问道。 “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着吗? “孤的衣呢?”风惜云再次问道,眼神已变得锐利。 “主上是问原先的衣裳吗?”还是六韵先反应过来,“刚才交给韶颜去洗……” 话还未说完,那有如利刃的眼神立刻扫来,令她的话一下全卡在喉咙。 “谁叫你洗的?” 一声呵斥,惶恐的两人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闪,已不见了风惜云。 “啊?主上,您还没穿衣呢!”六韵慌忙奔出去,手中犹捧着白色的王袍,可奔出帐门,哪里还见得到风惜云的影子。 那一天,许多的将士亲眼目睹了青王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营帐前飞掠而过,那样的快,又那样的急切、惶恐,令人莫不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于是风云骑的士兵们赶忙禀告齐、徐、程三位将军,墨羽骑的士兵则赶紧禀报雍王。 河边的韶颜看着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禁皱起好看的眉头,长叹一口气。 若依她的话,这衣裳真的没必要洗了,染这么多血如何洗得干净,主上又不缺衣裳穿,不如丢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劳累。可六韵大人偏偏不肯,说主上肯定会要留着这衣裳的。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韵大人为了她偷看雍王的事而故意为难她的。 认命地抱起血衣往河水里浸去,还未触及水,一股寒意已浸肌肤,令她不禁畏缩地缩了缩手。 “住手!” 猛然一声呵斥传来,吓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还来不及惊呼,耳边急风扫过,刮得肌肤一阵麻痛,眼前一花,然后有什么咚地掉在水里,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视线。 “哪个冒失鬼呀!”韶颜抬袖拭去脸上的水珠骂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顿时瞠目结舌,“主上……” 风惜云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里,长发衣裳全被水珠溅湿,冰冷的河水齐膝淹没,可她却似没有感觉一样,冷冷地甚至是愤恨地瞪视着韶颜,而那一袭血衣,正完好地被她双手护在怀中。 “主上,奴婢……”韶颜扑通跪倒地上,全身害怕地颤抖起来。主上用那样冷酷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可是她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触犯了主上。 “起来。” 冷冷的声音传来,韶颜不禁抬首,却见风惜云正抬脚踏上河岸,一双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湿淋淋的血印。 “主上,您的脚受伤了!”韶颜惊叫起来。 可是风惜云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前面已有闻讯赶来的风云骑、墨羽骑将士,当看到她安然立于河边之时,不禁都停下脚步,在他们最前方,一道黑影静静地伫立。 风惜云移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近了,两人终于面对面。 看着眼前这一张雍容淡定如昔的面孔,风惜云木然的脸上忽然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定定地瞪视着,亮亮的仿如能滴出水来,灼灼的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却是那样的冰冷、锋利!她的嘴唇不断地哆嗦着,眸中各种光芒变幻……那是愤!那是怒!那是怨!那是悔!那是苦!那是痛!那是哀!那是恨……她的手似在某个瞬间动了,丰兰息甚至已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杀气…… 可又在刹那间,这所有的都消失了,风惜云双手交叉于胸前,血衣在怀,全身都在剧烈地战栗着,牙紧紧地咬住唇,咬得鲜血直流,左手紧紧地抓住那要脱控劈出的右掌! 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两个灵魂控制着,一个叫嚣着要全力劈出,一个却不肯放松,于是那右手不住地战栗,那左手紧紧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缕缕的血丝渗出…… “惜云……”丰兰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 单衣赤足,水珠不断从她的发间、身上滚落,寒风中,她颤巍着紧紧地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时是那样单薄,那样的脆弱,那样的孤伶,那样的哀伤,又那样的凄美。惜云……心房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却顿住了。 风惜云忽然站直了身,颤抖的身躯平息了,所有的情绪全都消失了,右手垂下,左手护着胸前的血衣,那双眼睛无波无绪地平视着。 那一刻,丰兰息忽然觉得心头一空,似有什么飞走了,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快,可下一刹那又似被挖走了什么,令他痛得全身一颤。 那一刻,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可丰兰息却觉得两人从未如此遥远。 不是天涯海角之远,不是沧海桑田之遥……一步之间的这个人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是这十余年来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风惜云。眼前这个人,是完完全全静止、凝绝的!眼前这双眼睛,是完完全全虚无、空洞的!没有憎恨、哀伤、绝望……如冰山之巅冰封了万年的冰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若是可以,便连生命也会凝固! 长久地对视,静静地对立,寒风四掠,拂起长袍黑发,漫天的黄沙翻飞,天地这一刻是喧嚣狂妄的,却又是极其静寂空荡的,无边无垠中,万物俱逝,万籁俱寂,只有风飞沙滚! 她——是想杀他的!刚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杀掉他! 丰兰息平静地站着,心头如有冰刀剐过。 “天气很冷了……青王不要着凉了。”他听到自己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响起。 “嗯,多谢雍王关心。”风惜云点头,声音如平缓的河流静静淌过,无波无痕,抱紧怀中血衣,转身离去。 “寒冬似乎提早到了……” 看着那绝然而去的背影,丰兰息喃喃轻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这冷天冻着了,所以微微地发颤。 这个冬天,似乎比母后逝去的那一年还要冷! 第47章 离合聚散乱世魂 “她毕竟还是顾全大局。” 望着寒风中风惜云渐行渐远的身影,端木文声轻轻松了一口气,紧握剑柄的手也悄悄滑下。 “青王……”贺弃殊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忽然之间脑中所有的话语都消失了。遥望前方,白色长衣在风中不断翻飞,长长黑发交缠,单薄纤弱得似能随风而去。他看着,许久后,所有的思绪都化为一声叹息。 端木文声转过身,看向风云骑齐整的营帐,“五万风云骑……竟然五万之外还有五万。” “以青州的国力而言,拥有十万精骑并非难事,只是……”贺弃殊微微一顿,隐有些忧心,“青王的这五万精骑,不但普天未晓,便是主上似乎也不知。” “连主上也不知吗?”端木文声心头一沉。 贺弃殊同样担忧,“青王暗中的力量实是不可小觑,以后真不知是什么样的局面。难怪穿雨他会这样防备着。” “穿雨虽然力阻,但主上依旧领兵救援,足见青王在主上心中的分量。”端木文声目光望向静立如雕像的丰兰息,心中是深深地感慨,“只可惜,我们来得迟了。但不论以后两王如何,我们只要记住我们的主君是雍王就可。” “是啊。”贺弃殊的目光也往丰兰息望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可他们的主上却依然独立风中,负手望天,不知是何种心情,不知是何种神情,只是风中的那个背影,令他生出一种寂寥凄凉之感。 睡里销魂无处说,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落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注1】 商城府衙后方的宅院里,凤栖梧捧着书卷低低的吟哦,然后忍不住叹息,合手掩卷。古人的诗词冷香幽独,却忒是揪人心肠。她捧起桌上的热茶,寒冷的夜里,触手温暖,抬眸,望入的却是莲花烛台上燃尽半截的红烛。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她轻叹里带着自怜,伸手抱起矮几上搁着的琵琶,指尖一挑,幽幽的曲调便在房中响起,只是这曲中之意,却有几人能听懂,又有何人能入心。 “凤姑娘,任军师求见。”笑儿轻巧地推门进来。 “任军师?”凤栖梧指尖一顿,“他找我何事?” “姑娘见见不就知道了。”笑儿依是满脸的巧笑。 “夜了,不方便,替我回了。”凤栖梧冷淡地道。 “可军师说有很重要的事要与姑娘商议,还说与主上有关。”笑儿小心翼翼地看着凤栖梧,果然见她神色一变。 “好吧。”凤栖梧沉吟片刻,放下琵琶,起身跟着笑儿走出房门。 前院的正堂中,任穿雨正端坐着。 “凤姑娘。”见凤栖梧走来,任穿雨彬彬有礼地起身。 “不知军师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凤栖梧冷淡的眸子扫一眼任穿雨,在他的对面坐下。 面对凤栖梧直截了当地问话,任穿雨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凝眸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几分研判,仿佛在估量她的价值般。 等了片刻,依不见任穿雨答话,凤栖梧起身:“军师若无事,栖梧要休息了。” 说完即转身往后院走去。 “栖梧,栖梧,自是要凤栖于梧,可放眼整个天下,唯有帝都堪为凤栖之梧。” 身后传来任穿雨的话,令凤栖梧的脚步顿住,转身,她冷冷地看着任穿雨,“军师此言何意?” “凤姑娘之才貌万中选一,难道要终生屈就歌者之位?”任穿雨笑得一脸温和,“主上他日大业有成时,凤姑娘难道不想重振凤家声威,不想重继凤家传说?” 凤栖梧看着任穿雨,看了良久,然后冰霜似的脸上罕有的浮起笑容,一时艳光满堂,让任穿雨见之心头暗喜,直以为自己所说打动了她,不想转眼间凤栖梧的笑一收,眼中尽是讥诮,“任军师能算无遗策,却是看错我凤栖梧了!” 任穿雨顿时怔住,“姑娘……” “夜深了,军师请回吧。”凤栖梧却无意再继话题。 “姑娘果是傲骨铮铮。”任穿雨站起身来,脸上亲切的微笑此刻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肃然,“可穿雨此话,并非轻视姑娘,只因为姑娘待主上情深义重,希望姑娘能长伴主上左右罢了。” 闻言,凤栖梧目中讥诮微收,“多谢任军师美意,不过栖梧再愚笨也有自知之明。况且……”她微微一顿,眼中神情辨不清悲喜,“那两人……岂容他人插手!”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望着门边消失的身影,良久后任穿雨才轻轻喃喃叹息,“凤家的人……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连绵的营阵中,搭起了一座白色营帐,格外得显眼, 营帐里,白色的蜡烛,白色的帷幔,白色的人影……满目的白,仿如苍莽雪地,空旷寂寒。 “你们都退下。” “是!” 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下,帐中只余白衣似雪的风惜云。 宽广的帐中,一左一右两具棺木。 风惜云迈开如有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移近,目光缓缓移向棺内静静躺着的人,刹那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身体似被抽离所有的力气,跌坐于地上,肩膀无法抑止地剧烈颤动。 “久容……林玑……” 极力压抑的啜泣自唇边溢出,她抬手,想捂住脸,却啪的一声,一个锦囊自袖中掉出,白色的绸面上是干涸的血迹。 她怔怔看着地上的锦囊,耳边响起齐恕的话。 “主上,这是从久容怀中找到的,想来是他珍惜之物。” 她捡起锦囊,颤着手打开,囊中是一块玉佩,雪白的玉佩上那一点朱红此刻看来分外惊心,粉色的珍珠散落在玉佩周围,如同玉心沁出的泪珠。 “久容……”她攥紧锦囊,泪如脱线的珍珠,滴滴滚落,滴在玉心,落在囊中,想着久容的死,顿时压抑地哭泣化为悲切的恸哭,安静中帐中一时只有她痛苦的哭声,白蜡滴泪相陪,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帐中的一切便在一片阴凄的光影中浮浮沉沉。 也不知过去多久,风惜云终于止了恸哭,将锦囊拿起,站起身来。 目光转左,看一眼林玑,目光转右,看一眼久容,眷恋而不舍地左右看着,而后抬起双手,一左一右托着棺盖前移,棺盖盖住了腿,盖住了腰,盖住了胸,盖住了肩,盖住了颈,盖住了口,盖住了鼻,盖住了眼,盖住了额头…… 久容! 林玑! 闭上眼,手腕一推,就此永别! “主上。” 齐恕、徐渊、程知及四名银衣武士步入帐中。 “你们也与林玑、久容道别吧。” “是!” 七人恭恭敬敬地拜别昔日的兄弟,叩首之时,几滴水珠落下,地上晕开浅浅的水印,再抬头,却是七张肃然无畏的面孔。 “作为青州之王,作为风云骑的主帅,有些话本是决不可说出的,但对于你们几个,我却还是要说。”风惜云的声音在帐中无波地响起,她负手身后,背对七人,白衣及地,长发掩身,无形中,那个背影显得静穆而庄重。 “臣等恭听!”七人垂首。 风惜云眼睛看着漆黑的棺木,“以后……无论你们与谁决战,当确定不能获胜之时,你们当退则退,当逃则逃,当降则降!” “主上!”七人震惊地看着他们的主君。 “因为,只有你们还活着,我才可以救回你们、找回你们!”风惜云只是静静地看着棺木,棺木中躺着她再也不能救回的人,“在我的心中,你们重过这江山!” “主上!”七人当下跪地叩首,看不到脸,可那耸动的肩膀泄露了他们激动的心情。 “孤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王!”风惜云自嘲地笑笑,“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日后史上必然留下话柄。” 诚然,此言确实留于史册之上,却只引得后世连连叹息。 史家曰:青王能待臣将若此,足见其仁者之怀。观青王一生,才智功业,古往少有,足可谓明君。然,明知不可言,依言;明知不可为,依为。如此君王,奈何!奈何! 七人俯首于地,“主上,无论他人如何评价,在臣等心中,您独一无二!” “起来吧。”风惜云转身看着他们,“齐恕,你选些人将林玑和久容灵柩送回青州。” “是。”齐恕领命。 风惜云的目光再望向那四名银衣武士,沉吟片刻,道:“无寒,今日起你便是齐将军的侍卫。” “是!”无寒躬身领命。 “晓战,你为徐将军的侍卫。” “是!”晓战应道。 “斩楼,你为程将军的侍卫。” “是!”斩楼领命。 “宵眠,你为久微的侍卫,不离左右保护他。” “是!”宵眠领命。 这四人都年约二十四五,虽面貌不同,但身高、体型、装束一致,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同胞兄弟,都是气质冷峻,浑身散发着一种锐如剑般的气势,一望便知是顶尖高手。 风惜云最后回首看一眼棺木,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仰首,声音平静而冷寒地道出:“我们去结束这个乱世,包承、林玑、久容的血不能白流!” “是!”帐中的响应声坚定有力! 十月二十八日,乔谨领墨羽骑攻下交城。 十月二十九日,青王与雍王率大军往帝都进发。 途经落英山时,青王望着山峰凝视良久,最后道:“落英……落英……陨落无数英魂!以后,此山便改名‘英山’吧。” 于是,落英山从此改名为英山。 十月底,柳禹生与诚侯一行抵达冀州王都,而后他请求见纯然公主——现今冀州王后华纯然,留守冀州监国的二公子皇炅应允。 在庄严肃穆的冀王宫中,柳禹生向华纯然禀告三位公子战死于昃城,华纯然自然是悲伤不已。 最后,华纯然请柳禹生代她转达一句话:“虽然三位兄长去了,但余下的九位兄长与侄儿们必然于父王膝下承欢,还请父王珍重。”说完后,即从腕间解下一条丝帕,命身前宫女接过置于一个锦盒中,然后交给柳禹生,命其转交幽王。 柳禹生恭敬地接过,而后拜别。 当柳禹生退去后,华纯然屏退左右,独坐殿中,看着殿外寂静的宫墙,怔怔出神。 许久后,她蓦然起身,“来人。” 话音才落,数十名宫人齐齐赶来。 “申时在庆熹殿设宴为诚侯家眷接风。” “是。”马上即有内侍通报下去。 华纯然走至铜镜前,看着镜中的容颜,喃喃道:“诚侯家眷远道而来,不可失礼,需得盛妆朝服。” “是,娘娘。”宫女们应着,然后忙碌着为王后沐浴梳妆。 到十一月中旬,初雪扬扬之时,柳禹生携着三位公子的灵柩回到幽州王都。 幽王的病榻前,柳禹生凄然拜倒,然后转达了华纯然的话,并呈上那个锦盒。 苍老病弱的幽王取出盒中的丝帕,目光落在帕上所绣的图案上,摩挲良久后,面上浮起悲喜交加的笑容,“蛩蛩与距虚,传说中形影不离,纯然之意便是如此吗?” 柳禹生惊诧。 “蛩蛩距虚,形影不离……华氏与皇氏从此亦如此……纯然便是要告诉父王此话吗?哈哈哈……咳咳……咳咳……” “主上!主上!” 榻上幽王一阵剧烈的咳嗽,内侍、宫女顿时慌成一团。 景炎二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亥时,幽王薨。遗旨传王位予驸马——冀州之王皇朝。 景炎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北王攻破帝都。 蹄声嗒嗒,薄雪覆盖的街道上铁骑如风驰过,溅起丈高的雪水,斜斜的日照下,幻出七彩的虹芒,却怎也不及雪中那一朵朵血色的梅花、一道道血色的赤虹显眼。 被战火摧毁的房屋,被士兵屠杀的百姓,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尸首堆积巷道,这便是此刻的帝城,而北王便纵马奔驰于这样的帝城里。 从北王都逃出以来,数月都在攻城、逃亡,再攻城、逃亡……周而复始,徒劳无功,疲惫、厌倦、憎恨、恐惧种种情绪纠缠着他,蒙蔽了他的眼睛,搅乱了他的理智,耗尽了他的信心,磨去了他所有的斗志。 北州亡了,家室亡了,臣僚散了,将士折了……可是他总算来到了帝都! 六百多年来盘踞于他们头顶高高俯视着他们的东氏皇朝,今日终于毁在了他的手中,他白景曜已于史册上挥下浓重一笔。但这还不够,他要亲自抓住东氏皇朝最后的皇帝,亲手斩杀了,那“白景曜”三字必然是千古难忘! 北王狠狠挥下鞭,马儿吃痛长啸,放开四蹄,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驰去,马背上是斑斑血痕,而前方,已可望见了,那朱红的宫墙,连绵威严的宫殿……那里是皇宫!是皇帝所在的皇宫! 眼见着离宫门不过五六丈了,忽然间一大片黑云从天而降,密密严严地挡在眼前,来得那样的突然,那样的诡异! 北王勒住马,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黑云——那其实是人,全身黑衣的人,立在那儿,如一堵坚实的黑墙,散发着来自地狱的寒气! 马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不停的嘶鸣着,欲往后退,北王紧紧抓住缰绳,回首,身后跟随着数百将士,这是他最后的臣将,凭着这数百人,可以冲破眼前这堵墙吗? “主上!” 北王耳边蓦然传来叫声,他转头,见一名臣子双膝跪地,剑架于颈,圆瞪双目,紧紧逼视。 “臣常宥恭送主上!” 恭送?北王怔忡。一阵寒风迎面拂来,臣子颈间的宝剑在雪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冷芒,刺痛了北王的眼睛,令他蓦然醒悟,移目四顾,顿时万念俱灰! 那一刻,北王忽然清醒了,所有的一切,此刻他忽然想清楚了,看透彻了! “丰兰息,丰兰息……好!好!好!” 北王仰天长叹,抬臂挥剑,一缕鲜血飞出,溅落雪地! 眼见主君自刎,余下的数百将士纷纷拔剑于颈,顷刻间纷纷倒地。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死亡的阴魂。 在皇宫的最中心,是凌霄殿。 皇宫里此刻一片混乱,但凌霄殿里却依然安静,此刻大东朝的皇帝景炎帝就坐在殿中,伏于书案上,专心致志地画画。 “此时此刻,陛下能不动如山,挥毫洒墨,兰息真是佩服。” 清扬的声音响起时,景炎帝的画也画完了,收笔之时,他暗想,这等好听的声音若为歌者,必歌绝世之曲。放下笔,抬首望去,殿中立着一人,轻袍缓带,容颜如玉,只是一眼,他便赞叹,好一个浊世翩翩公子,不愧是六百多年前那个大东第一美男“昭明兰王”丰极的后代! “雍王来了。”景炎帝平静地开口。 “是的,陛下。”丰兰息微微躬身一礼,便算尽了人臣的本分,抬头,从容地望向皇帝。 “最先到这里的果然是你。”景炎帝同样从容笑着,从椅上起身,“朕曾经想,冀王、青王与你,谁会最先到呢?” “陛下想见我们三人吗?”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景炎帝循声望去,便见门口立着一名白衣女子,清眸素颜,风姿绝逸,以一种仿如踏在云端的轻盈优雅步伐走来,然后站在丰兰息身旁,两人白衣黑裳,黑白分明,却融洽如一幅画。 “青王也来了。”景炎帝颔首微笑,“不只是你们三人,若是可以,朕希望能见到七王,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朕想见七州之王。” “闽王已缺,陛下的心愿难以实现。”丰兰息温文尔雅地笑道。 “大东王朝是由威烈帝与七王缔建,当年便是在凌霄殿前封王授国,滴血盟誓。而现在是大东王朝崩溃的最后时刻,若东氏、皇氏、宁氏、丰氏、白氏、华氏、风氏、南氏——当年建国的八人后代能再次齐聚于此,有始有终不是很完美吗?”景炎帝云淡风轻的模样不似谈论着一个王朝的殒灭,而似谈论着一个游戏最后的结局。 风惜云静静看着景炎帝,看了片刻,她道:“陛下应生于泰通年间。” 泰通,是大东第十九代皇帝的年号,那时是大东帝国最为繁盛昌平之时。 “青王是说,朕只能做个太平天子,而无末世雄主之气概?”景炎帝目光望向风惜云。 风惜云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一些会的和一些不会的,帝王同样如此。” 景炎帝闻言点点头,移步走近,目光注视于两人额间的那轮玉月,微微感慨,“六百多年前,在凌霄殿分割的这一对壁月,终于在六百多年后的今天重聚于此。” 丰兰息、风惜云闻言,不禁同时抬手抚向额间的半轮玉月,侧首,目光相视,然后静静移开。 景炎帝转过身,面向大殿的正前方,那里悬挂着开国帝王、名将的画像,“离合聚散,因果循环。生生息息,周而复转。人生如此,天地如此。”他的声音静穆低沉,说完后,他于书案上取过一块赤绢,“这是你们要的,拿去吧。” 注释: 【注1】晏几道《蝶恋花》 第48章 梅艳香冷雪掩城 “景炎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逆臣白氏景曜攻破帝都,随后逼宫篡位,幸雍王赶至,帝都解危,白氏事败自刎。后,帝感雍王仁贤,留诏禅位,不知所踪。然雍王谦恭,不敢接也,曰:必扫天下,以迎帝归。” 长达九日的惨烈决战,数万逝去的生命,血雪相淹的帝城……以及那些藏在阴暗之中的人与事,在史家的笔下,最后只是以这么短短的一段话便了结了。 栖龙宫前,丰兰息立于高高的丹阶上,举目望去,整个皇宫,整个帝都,都在脚下。 “主上,常宥自刎了。”任穿雨在他下首站定,“他留下遗言:尽忠于主上,却负白氏之恩,今已无颜苟活。” “常宥。”丰兰息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当年还是个十岁少年的他,遗了正当壮年的他去了北州,一晃十几年已过,他完成了他所交付的,却没有见最后一面。默然良久,轻轻叹息,“厚葬常宥,以北州的忠臣之名!” “是!”任穿雨垂首。 “已是寒冬了。”丰兰息负手而立,抬首眺望,似要望到天的尽头,“穿雨,你看这皇宫,一眼望不到边,现在,它在我们脚下。” 任穿雨闻言,躬身道:“主上,不单是皇宫、帝都,以后整个天下都在您的脚下!” “是吗。”似是反问,但语气却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淡然。 任穿雨抬首,目光悄悄扫过丰兰息那张看不出神色的脸,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几次咽下。他转身,目光望去,是庄严肃穆的宫宇,极目远眺,是气势恢宏的帝都。数月前,他们还在雍州,可今日他们在帝都,在皇宫!眼前的人不只如此,他会登上苍茫山顶,他会君临天下! 于是,挥开那些犹疑,他垂首,认真而坚定地开口, “主上,请纳凤姑娘为妃!” 闻言,丰兰息收回遥望的目光,侧首看一眼身旁的臣子,墨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凤姑娘乃凤家之后,若主上能纳其为妃,那在天下人心中,主上当是毋庸置疑的皇帝!”任穿雨的声音沉静中带着激昂与兴奋,似长途跋涉之人,忽见眼前一条可直通目的地的捷径。 丰兰息看着他,目光深幽,神色平静,良久后,他转过身,抬头看着眼前壮丽宏伟的栖龙宫,缓缓开口:“穿雨,你对孤忠心,孤清楚,但此话再不可提!” “主上!”任穿雨欲再劝。 丰兰息摆摆手,微微眯眸,看着栖龙宫,平静的声音里夹着一丝不可捉摸叹息,“何曾不思,然前鉴于此,栖龙宫里曾摔白璧无数……” 十一月底,已是天寒地冻,而位于大东最北的北州,早已大雪降下,茫茫覆盖,放目而望,皆是白皑皑的一片。 王宫里,内侍们早已将各宫通道上的积雪铲尽,但屋顶、树枝上依旧积着厚雪。 “公主。”全身都裹在厚厚裘衣里的品琳轻轻唤着已在园子里站了近一个时辰的白琅华。 “什么事?”白琅华的声音木然,却没有生气。 “公主,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品琳心酸地劝道。原本仿如花蕾般鲜活娇美的公主,如今却变得如这冬日的枯木,毫无生机。 “我看这棵树已看了七天,树杈上的雪没有融,反倒结成了厚厚的冰。”白琅华的目光痴痴地看着那棵光秃秃的树。 “公主……”品琳开口,声音却哽咽着,喉咙里一阵酸涩,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能对公主说什么? 先是修将军,接着又是主上,噩耗一个紧接一个地传来,这叫公主如何承受。 连养的鹦鹉死了都会伤心哭泣许久的公主,在听到修将军、主上噩耗时,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像个木娃娃般,从此只会呆板地坐着,站着。 “品琳,别难过。” 品琳正低头伤心,忽觉得脸上有冰凉的触感,忙抬起头,却不知公主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前,正伸手拭去她脸上流下的泪水。 “品琳,不要哭啊。”白琅华伸手轻轻拥住哭泣的品琳。 这些泪水是代自己流的吧?一颗心任是千疮百孔,任是流血流脓,那眼泪却已无法流出,只有这日日夜夜刺心烙骨的痛,日日夜夜无尽无止的恨! “公主……公主……你要好起来啊……品琳要你好起来……”品琳的声音因为泣哭而断断续续的,比起那些已远去的疼爱与思念,却要来得真切温暖。 “品琳,我会好的,我会好的。”白琅华闭目,“只是这个地方太冷了,彻心彻骨的冷!” 两天后,琅华公主自北州王宫消失,宫中大惊,举州寻访却杳无踪迹。此后,再无人见过这朵曾经娇美无瑕的琅玕花。 在风云骑、墨羽骑驰入帝都时,冀州争天骑也未有片刻安歇。 十一月十二日,皇朝领争天骑往祈云王域的椋城进发。 十一月十八日,皇朝抵椋城,与椋城守将——东殊放大将军之子——东陶野激战七日,最后争天骑攻破椋城,东陶野败走蓼城。 十一月二十七日,皇朝攻往蓼城,东陶野坚守,奈何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蓼城被争天骑攻破。东陶野欲自刎殉城,却为家将所阻。皇朝入城后,起怜才之心,曾遣人寻找东陶野,却生不见人死未见尸。 十二月初,风云骑大将齐恕、程知与墨羽骑大将乔谨、任穿云各领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前往黥城、裒城进发。 十二月中,帝都一夜大雪,纷纷扬扬,至第二日清晨,已是茫茫一片。 帝都郊外十里有一处“昉园”,乃熙宁帝修筑的行宫。熙宁帝是大东朝有名的贤君,其生性节俭,是以昉园虽是皇家行宫,但修筑得朴实无华,简约淡雅。熙宁帝一生好梅,昉园东面的山坡上遍种梅树。 大雪纷扬的这夜,许是想与这天花争妍一番,红梅一夜绽放,一树树的如怒放的火焰,红白相间,冰火相交,仿如琉璃世界,璀璨晶莹。 “夕儿,你出来很久了,还要在这里站多久?”久微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雪地里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坡顶的红梅树下,风惜云静静立着,素衣如雪,若非漆黑的长发时被寒风撩起,她几乎与这白雪世界融为一体。 “久微,陪我看一会儿梅花吧,你看它们开得多艳。”风惜云的声音清冷如雪,目光落在一枝红梅上,却又似穿透了梅树,望得更深更远。 “夕儿……”久微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梅下的人,最后只是慢慢走近,将手中的狐裘披在她的肩上,与她并肩而立,同看一树红梅。 入帝都后的第二日,风惜云即移驾至昉园“静修养病”,只因“病体虚弱”一直不曾回城,而丰兰息则“宵旰忧劳”地忙于整治朝务,抚慰劫后余生的帝都百姓,屈指算来,两人已近一月未见。 “都道红梅似火,可你不觉得这红梅更似血吗?”风惜云抬手,似想碰触枝端的梅花,可手到中途却还是落寞垂下。 “夕儿,你何必自责。”久微抬手拂去她鬓角落雪。 “久容和林玑已经到家了吧?”风惜云的目光又从红梅上移开,遥遥望向茫茫远方。 “夕儿,那不是你的错。”久微的手轻轻落在风惜云肩上,“落英山的悲剧非你之错,也非林玑他们之错,只因……他们救你心切!” “身为主君,便应对一切负责。”风惜云唇际勾起,绽一抹飘忽的浅笑,“无论功过,都不容推卸。” “夕儿……”久微落在风惜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若真要追究,那也是……”他的话没有说完。 “要怪便应怪雍王吗?”风惜云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夕儿,”久微揽过风惜云的肩膀,两人正面相对,眼眸相视,“你们已然至此,你还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吗?为何……你为何就是不肯走另一条路?” “久微……”风惜云轻轻叹息。 久微紧紧地盯着她,目光深沉而锐利,但风惜云却垂眸不语,半晌后他自嘲一笑,松手放开她。 那一刻,梅坡上一片寂静,只有寒风舞起雪花、吹落梅瓣的簌簌之声,两人静静地伫立,一个远眺前方,一个仰首望天,雪照云光,琉璃洁净。 “久微,你很想达成你的愿望吧?” 很久后,才听到风惜云略有些低沉的声音。 “当然。”久微闭目,似被那耀目的雪光刺痛了眼,“我们盼了六百多年……六百多年了,世世代代……那已不单单只是一个愿望,那里面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明白。”风惜云目光温柔地看着久微,不曾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深沉痛楚。 “你明白,可是你却不愿意做!”久微睁眼,那目光犀利明亮且夹着一抹责难。 风惜云垂眸一叹,那声叹息幽幽长长,仿如有许许多多深深沉沉的东西随着那一声叹息倾泻而出,以致闻之恻然。 “夕儿,我……”久微顿时心生歉意。 风惜云微微摆手,看着久微的目光沉静而温和,“雍王如此待我,或所有人都认为我该与他反目。凭我青州的国力与十万风云骑,我若要争夺江山,或许真的可以做个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女皇。只是……久微,那一番辉煌又需多少鲜血与生命来成就?那一顶女皇的皇冠又是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哀嚎心碎来融筑而成的?这样的东西我不要!” 久微哑然。 风惜云转身,直直地看向前方,眼眸明亮而坚定,“战争从来带给百姓的都是苦难与悲痛,我与雍王结盟,已可保两州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若为一己私怨而拔剑相对……那我风惜云何配为青州之王!为王者,非为一己之私欲,该是为普天百姓谋求安泰,这才配称之为王!” 久微看着风惜云,心底轻轻叹息,似是欢喜,又似失落。 “久微,我也有愿望的。”风惜云的声音极轻极淡,仿如风一吹就散,以致久微不自觉地全神贯注,可那一刻他却看不清她的神情,那张清逸的脸上似乎涌上一层淡淡的薄雾,雾后的那张脸朦胧缥缈,“虽非我愿,但既生王家,既已为王,那便要担当一个王者应有的责任。所以……有一些虽很重视,却必须舍弃,有一些虽然不喜欢,但必须摆在首位!” 她说着那番话时,微微抬起右手,五指轻拢,似握住了掌心某样无形的东西, “夕儿,”久微看着她,目中是敬重与怜惜,“与你相比,我却是太过自私狭隘了。” “你也不过在尽你的责任罢了。”风惜云摇头,目光从山坡望下,前方是茫茫雪地,“人心总是变幻的,这一刻我是如此肯定我的责任,可是……时日久了,便如这白雪覆盖的大地,或许我也会辨不清最初的方向,而到那时……战争是最残酷的,血火之中,会有很多东西消失的。” 久微心口一窒,沉默半晌,才道:“这一月来你避居行宫,未插手帝都任何事,这也是你的舍吗?” “这里环境清幽,而且还有这么美丽的梅花,久微不喜欢吗?”风惜云侧首道。 “嗯,喜欢。”久微只能如此答。 风惜云淡然一笑,目光落在那一簇簇红艳艳的花瓣上,怔怔地看着出神,良久后忽然道:“你看这梅花,红艳艳的,是不是显得喜气洋洋的?” “嗯?”久微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冒出此言。 “这梅花一夜绽放,说不定是预示着某件喜事。”风惜云伸手,指尖拨弄着梅蕊中的雪,然后看着它静静融化在手心。 “喜事?”久微眉一皱,可片刻后似想到了什么,不禁怔住。 “凤姑娘才貌双全,更兼情深一片,他能有这样的佳人相伴,也算是幸事。”风惜云指下用力,摘下一枝红梅,手腕一转,梅瓣仿如红雨,纷纷飘落雪地。 “夕儿,你……同意?”久微凝眸盯着她。 “凤家从威烈帝起,至泰兴、熙宁、承康、永安、延平、弘和、元祯,八代帝王皆娶凤家女子为后,是以凤家缔造了‘凤后’的传说。在大东人心中,凤家是后族,凤家女子的丈夫理所当然是皇帝,若他能娶凤家的女子……”风惜云的话没有继续,只是看着手中光秃秃的梅枝,目光有些迷离。 久微却道:“并不是所有的东氏皇帝都娶了凤家女子为后。” 风惜云轻叹,“崇光帝就是打破凤家‘凤后’传说的人,也是史上唯一一个娶平民为后的皇帝,从那以后,一直在凤冠荣光笼罩下的凤家开始从东氏王朝的最顶端慢慢滑落,可也是从那时起,强盛的大东帝国也开始衰落。在那些有着‘凤氏后族’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的人心中,就觉得是因为崇光帝未娶凤家女子为后而致使国运衰败。所以,此时若出现一位有着‘仁君’之名的男子,娶了凤氏女子,你说他们会作何感想?” 久微并不在意凤家的传说,他伸手握住风惜云折着梅枝的手,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却无法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丝毫情绪,“夕儿,你同意?” “这是一举数得的事,他岂会错过。”风惜云抬手甩开手中的梅枝,似要甩去手心纠缠着的某些东西,“这桩婚事于任何一方都有好处,又岂能不成全。” 久微无言。 梅坡上霎时又陷入一片静寂,寒风吹过,梅瓣和着雪绒,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得远远的。 久微一直看着风惜云,没有错过她眸中闪过的那抹怅然与憾意,他抬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梅瓣与雪花,温柔地揽她入怀,“夕儿,真的放弃了吗?你与他……”他声音一顿,张开五指,温柔地插入她浓密的发中,将那颗脑袋安放在自己的肩头,“夕儿……”想要说什么,却是无从开口,末了只能微微用力地抱紧她,无言地传递着关怀。 “久微,你不用担心。”风惜云倚在他的怀中,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淡得有如那轻轻飘落的雪花,“我是凤王的后代,我们风氏女子血液里……”后面的声音已淡不可闻,抬眸,目光望向碧蓝的天空,蓝得那样的澄澈,映着雪光,又明亮得刺目,她垂下眼睑,将头依在久微的肩膀上,轻轻舒一口气,不再说话。 久微无言地收紧双臂。 这一刻,两人相依相偎,没有距离,没有暧昧,这寒天雪地中,只有彼此给予的一份温暖。 十二月二十六日,青王“病体康愈”,回到了帝都。 因不想惊扰百姓,所以风惜云只是乘着一辆普通马车悄悄入城。 车中,久微掀起一角车帘,看着街道上,不禁轻轻感叹,“看到如今这番面貌,不得不佩服他。” 当日入城之时血肉蹀躞,到处皆是狼藉一片,城内人心惶惶。可现今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已焕然一新。街道齐整干净,屋宇修葺完好,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叫买吆喝,声声入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份安然,早不复当初城破时的惊惶。 “他的治世才能,我从未怀疑过。”风惜云瞟一眼车外的景况淡然道。 “所以才能放心的舍?”久微回头看她一眼。 风惜云不语,手指扣着腕间的一枚玉环,轻轻转动着,眼眸湛亮如镜,隐透光芒,“年尾了,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声音冷静利落,透着金质的铿然。 久微看着她,虽有疑惑却不再追问,马车一路往皇宫驶去。 而皇宫里,因为临近年尾,已被宫人们按节气装饰得喜气富丽。 任穿雨一路走过,看着那些华灯彩缎,也颇有些欢喜。 过年了啊,百姓们是非常盼望着这一天的,这是团圆喜庆的日子,可他们这些人似乎都忘记了,往年在雍王都时,宫中虽都大摆庆宴,但是主上……却是从未出席过雍王宫里任何一次团圆庆宴。 东极殿前,侍者禀报后轻轻推开门,请他入内。 “穿雨拜见主上。” “起来吧。” 丰兰息合上手中的折子,抬眸看向案前立着的人,“帝都的事已处理得差不多,你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随时都可以。”任穿雨毕恭毕敬地答道。 “嗯。”丰兰息满意地颔首,“通知乔谨、弃殊、穿云、文声,未时于定滔宫议事。” “是。” “下去吧。” “臣告退。”任穿雨躬身退下,只是才走几步忽又回转身,抬眸看着丰兰息,略有些犹疑地开口,“主上……” “还有什么事?” “快要过年了呢。”任穿雨的语气尽量淡然。 “嗯?”丰兰息的目光冷冷扫来。 “过年是百姓们最记挂的节日,帝都百姓都盼着和主上一起迎接新年呢。”任穿雨隐有深意地提醒。 “是吗?”丰兰息自是明白任穿雨言后之意,沉吟半晌后才道,“丰苇老是抱怨着无聊,就让他准备宫中的庆宴吧,至于百姓……子时孤与青王同登东华楼,与民同庆新年。” “是。” 任穿雨退去后,书房中丰兰息看着折子上勾画的朱笔印记,不禁有些恍惚出神,“过年了吗?” 移首望向窗外,入目的是一片艳丽刺目的红色,那一瞬间,猝不及防! 红绸顿化作血湖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整座宫殿,白色丝履踩在殷红的地上,瞬间浸染为血履,他蹒跚爬过,伸出手来,想抓住血泊中飘荡的那幅翠色衣裙,却只抓得满手鲜血,丝丝缕缕从指间溢出……血泊里一张惨白的容颜,了无生气,黑色的长发如海藻一样蔓延全身,那翠色的身影在血湖中沉沉浮浮、远远近近…… 砰!他猛然起身关起窗门,脚步一个踉跄,跌坐在椅上。 那一刻,他如湖海里沉浮许久的人,终于爬上了岸,急促地呼吸着,抬手紧紧遮住双眸,似要阻挡那如潮如海的血色,想要压抑住全身的战栗,可那血潮依然源源不绝而来,越积越浓,一层一层的加深,最后浓郁为深沉无底的黑色! “母后……”一声低语细微而脆弱,似轻轻一扯,那声线便要断了。 整个皇宫被高高的围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简单地分成前中后三部分。 前部分是以光明殿为中心的外朝,乃是大臣们上朝、参政的地方;后部分则是妃嫔们居住的后宫;中间是以凌霄殿为中心,围绕着栖龙宫、缔焰宫、静海宫、极天宫、写意宫、金绳宫、凤影宫、幼月宫。这八座宫殿在大东初年是威烈帝东始修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这七将所居住的宫殿。 历朝历代,皇宫向来就住着皇帝、妃嫔、年幼的皇嗣以及侍候他们的内侍、宫女们,而七将也住在皇宫,可谓史无前例,但那八人确实曾经同吃同住于皇宫,只因威烈帝曾曰:“江山可与共享,况乎区区宫室。” 虽至今日,大东帝国已面目全非,却也从另一面见证了那八人曾经“共享江山”,而这八座宫殿也见证了当年八人的深厚情义。 走在弯弯曲曲的长廊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廊栏,任穿雨难得地胡思乱想起来。 当年有着那么深厚情义的八人,为何最后却要分离?亲手裂土分权的威烈帝又到底出于何种理由?真的是因为凤王风独影,所以才有了这封王授国?既然有那样深厚的情义,那七王为何要接受这样的安排?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却是想不出答案,除非他能回到六百多年前。 轻轻叹一口气,任穿雨收回神思,停住脚步,望向廊外的各种花树,寒冬里最多的是红艳如火的梅花,隐隐的花香和着冬风吹来,清冷幽香。不过站得片刻,便见前头长廊里转过一道身影,他目光一闪,迎了上去,“这不是久微公子吗?” “任军师。”久微回以温和的淡笑。 “公子又为青王准备了什么?”任穿雨目光瞟过久微手上的托盘,盘中一个盖得严实的瓷盅。 “今晨采了才开的白梅,泡了一壶茶。”久微淡然道。 “哦?”任穿雨微微眯眸,“说来,自有公子照顾青王起居饮食,青王不但玉体康泰,更是容光照人,实是公子功劳。” 久微眉头一皱,看着眼前的笑得一脸温和无害的任穿雨,顿时沉下了脸。 “我等臣子都住宫外,独先生留住凤影宫中,青王对公子真是另眼相待呀。”任穿雨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却是笑里藏刀,话里藏针。 “你!”久微勃然变色,目光如针般盯住任穿雨。 两人隔着三尺之距静立,远处有忙碌的宫人,但这里却是窒息一般的寂静,寒风拂过,吹起落花、扬起衣袂,却拂不动两人紧紧对峙的视线。 半晌后,久微忽然笑了,单手托盘,一手拂过眉梢的发丝,眼眸似睁似闭,刹那风华迸射,让张平凡的脸有了魅惑众生的魔力,“一直听说任军师是个聪明厉害的人,今日总算信了。” “哪里,哪里,穿雨愚笨,还要多多向先生请教才是。”任穿雨同样笑得温雅。 “不敢。”久微侧首看向廊外,一枝梅花斜斜伸过,倚在栏杆上,他抬手轻触梅枝,姿态闲雅,“只是久微痴长几年,倒是有些话可以和军师说道说道。” “穿雨洗耳恭听。”任穿颔首。 “善刀者卒于刀。”久微轻声道,然后猛然转首,眼光如出鞘的剑,冷利地射向任穿雨,“那自然……善谋者卒于谋!” 任穿雨被那目光刺得胸口一窒,刚要开口反驳,目光无间中一扫,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久微的手从梅枝上移开,看着他指间一缕青气绕过,然后那枝香艳的红梅瞬间枯萎!他惊骇万分,怔怔看着久微,“你……” “军师怎么了?”久微温和开口,目光瞟过任穿雨发白的脸色,眸中冷光更利,手腕一挥,指间的青气如线般游动,自他指间飘出,然后如蛇信般缓缓向着任穿雨游去。 任穿雨手足冰凉地呆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缕青线一寸一寸地接近,却无法移动半步,“你……你是……”他话才吐出,那青气已绕上身体,顿时颈间一紧,一口气喘不过来,霎时便失了声音。 青气化成的线一圈一圈地绕着任穿雨的颈脖,一点一点收紧,他伸手往颈间抓去,却什么也没抓住,那青线圈却是越来越紧,脸慢慢涨红,又从红变白,从白变青,从青变紫!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根本无法出声,咽喉似被什么铁钳般扼住,胸腔里一阵疼痛,脑子里嗡嗡作响,四肢渐渐发软,周围一切变得模糊,眼前一圈圈的光晕闪烁,而后渐渐散去,最后化为一片黑暗……那一刻,仿佛听到死亡之门打开的声音,一阵凄冷阴森的寒风自门洞吹出,他立时坠入无垠的黑暗深渊…… “为了久容,我恨不能将你打入阿鼻地狱!”耳边蓦然响起声音,细细轻轻的,却是字字清晰入耳,如冰剑刺骨,“可是夕儿……看在青王的分上饶过你,若以后你再敢生出歹念伤害青王,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颈上一松,呼!终于又可以呼吸,然后周身的感觉慢慢回来,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 长廊依旧古雅,梅花依旧香艳,便是眼前的人也依然温和如春风。 任穿雨抬手抚向颈间,什么都没有,触手是温暖的肌肤……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他抬头看着久微,难掩慌乱,“你……” “哎呀,青王还在等着茶呢,改日再与军师闲聊,先告辞了。”久微拂开脸畔被风吹乱的发丝,从容越过任穿雨。 “等等……”任穿雨转身,想唤住他,奈何对方理也不理地径自离去。 离去的背影瘦削挺拔,青衫洁净,长发及腰,一根发带松松系着,风拂过去,衣袂飞扬,潇洒出尘。 可那一刻,任穿雨却觉得前方的人无比的诡异,那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阴寒之气。 “你……你是久罗族人!”他冲口而出。 但那个背影依旧不疾不徐地前行,便连步伐都未乱一步,渐行渐远,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任穿雨回首,长廊空空,廊外宫人如花,红梅正艳,而自己,正完好无损地站着。难道刚才一切真的是幻觉?可是……抬手抚胸,急促的心跳是刚才命悬一丝时恐惧的证明,目光移过,顿时定住。 栏杆上,一枝梅花斜斜倚过,却已枯萎焦黑! 啪!肩膀忽然落下的重量让任穿雨一惊,转头,却见贺弃殊正立在身后。 “穿雨,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贺弃殊有些奇怪地看着任穿雨,这种呆呆的甚至有些惶然的表情在他身上实属罕见。 “弃殊。”任穿雨唤了一声,然后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也放松下来,这才发现手心竟是一片潮湿。 “你这样子……”贺弃殊看着他,眉头习惯性地拢起,“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 “嗯,主上交代的……” 两人并肩而去,走过长廊,穿过庭园,淹没于层层宫宇。 一行宫女提着宫灯走来,一盏盏地挂上。 “呀!这梅开得好好的,为什么独有这一枝竟枯了呢?”一名宫女惊讶地叫道。 “快折了吧,这样的日子可不是好兆头!” 斜倚在廊栏上的枯枝,衬着廊外满树的红花,格外显眼,寒风拂过,颤巍巍地坠落几瓣枯梅。 第49章 夕夜听琴忆流年 十二月三十日。 今日的庆华宫是整个皇宫中最热闹的。 大殿显然经过一番修饰,殿顶之上高高挂起琉璃宫灯,照得殿内亮如白昼,艳红的纱幔沿着璧柱垂下,拂撩起时,轻曼如烟,几案软榻整齐有致的列于殿中,大殿正前方的玉座在灯下华光灿灿,宫人轻盈穿梭,侍者匆忙奔走,为着即将开始的年宴而准备着。 而忙得最起劲的便是丰苇了,但见他一会儿吆喝着宫人别碰坏那枝珊瑚盆景,一会儿指挥着侍者摆正那盆紫玉竹,一会儿说屏风太素得换那张碧湖红梅纱屏,一会儿又说那青叶兰生必得配那雾山的云梦玉杯………叫叫嚷嚷,忙忙碌碌,至酉时末,终于一切忙妥。 “雍王、青王驾到!” 当殿外侍者的唱呼响起时,殿内恭候的文臣武将齐齐转身,躬身迎接。 殿外,两王并肩缓缓行来,在这样的大日子,两人皆着正式的礼服,头上也端正的戴着七旒冕冠,玉旒垂落,随着两人的步伐,若流水般轻轻晃动。 “臣等参见雍王、青王!” “平身!” 君臣就座,华宴开始,举杯共饮,欢贺一堂,佳肴如珍,美酒如露,丝竹如籁,舞者如花。 景炎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青王、雍王与两州及帝都的臣将于庆华宫共进年宴。 日后有朝臣回忆起那一次的年宴,总如雾中看花,无法将当日的一切情景忆个清楚明白,却偏因其迷蒙缥缈,而更让人念念不忘。 那一次的宴会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会并不见得如何的奢华,昔日任何一次皇家宴会都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并不见得如何的热闹,只是一殿君臣,可也并非冷清,玉座上的两王亲切随和,殿下的臣子谈笑对饮,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么便是——平静! 皇家的宴会不是奢绮喧哗,也不是庄严沉穆,而是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起伏,一种恰到好处的平静。 从宴会的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是平静而自然的度过,品御厨做出的珍肴,互敬百年的佳酿,听宫廷乐师的绝妙佳曲,赏如花宫女的曼妙舞姿……当子时临近之时,君臣前往东华楼,与百姓共度这一年的最后时刻,与百姓共迎新年。 东华楼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几乎已全聚集于此,顶着刺骨的寒风翘首以待,只为着见一见青王、雍王,那仿如传说中的王者。 终于,当百官拥簇的两王登上城楼,那一刻,广场上原本喧哗如沸的百姓全都安静下来,仰首而望,城上雍容高贵的两王含笑向百姓挥手致意,霎时楼下万民跪拜,恭贺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爱与感恩。感谢青王、雍王将他们自北军手中解救出来,帮他们治疗伤痛,帮他们重建家园,帮他们寻找失散的亲人……他们感激、崇爱……他们以最朴实的动作表达。 当两王温柔的抚慰、激励与祝福轻轻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时,那一刻,寒风忽化春风,拂去所有的寒意,身心皆暖。那一刻,万民倾拜,那一刻“万岁”响彻九天,那已不只是感激,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于那仁德兼备、品貌无双的王者脚下! 当烟花升起之时,所有的人都抬首,看着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绽开,绚丽的点亮整个夜空,然后化为璀璨的星雨落下。 霎时臣民皆欢,全城振奋,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抚额,为这乱世中难得的盛典。 凤栖梧的目光从绚烂的烟花移向城楼最前的两王身上。 城楼上,朝臣们都隔着一定的距离立于他们身后或者左右,然后还有内侍、宫女、侍卫,城下则有万千百姓,那么多的人拥簇着他们,但他们却似脱离了人群。 他们并肩而立,仰首看着天幕上的花开花灭,脸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虽无数璀璨烟花,却无法遮掩那两人个的光芒,那种淡雅却高于一切的风华。 朝臣、百姓、喧哗、笑语忽然全都消失,城楼之上只剩那两人,衬着身后那满天烟花,那两个人是如此的耀不可视,是如此超脱绝伦……他们是如此相配的人,可为什么他们却是如此的疏离?虽百官环绕、万民欢拥,可为何那两人流露出如此孤绝的气息? 凤栖梧默默地注视着。 在烟花似海,在欢声如沸中,那刻高高在上的丰兰息、风惜云,心头却同时涌上空寂孤绝之感。 无论人如何多、周围的气氛多么热闹,他们却远远了在此之外。 侧首,只是看到对方模糊的笑脸。 他们并肩而立,他们只有一拳之距,他们靠得如此的近,他们又离得如此的远,仿佛隔着一面透明的镜墙,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人,触手却是无法逾越的冰凉! “今天其实也是主上的生辰呢,只是主上从来没有庆祝过。” 身后忽然传来端木文声的喃喃轻叹,凤栖梧全身一震,心头涌起一片无法言喻的酸楚。 子时,宫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欢庆已过,所有人都进入安眠。 极天宫的寝殿里,钟离、钟园侍候着丰兰息洗沐后,悄步退下,合上门时,看见他们的主上正斜倚在窗边的长榻上,手中雪色的玉杯里盛着流丹似的美酒,窗门微微开启一角,寒冷的夜风吹进,拂起墨色的发丝,飘飘扬扬,披泻了一身,也掩起了容颜。 唉!两人心头同时轻轻长叹,每年的今夜,主上都是通宵不眠,看来今年亦要相同。 他们转身离去,却见一名内侍匆忙跑来。 “什么事?”钟离出声问道,并示意放松脚步,不要惊扰了主上。 那内侍赶忙停步,轻声答道:“凤姑娘求见。” “嗯?”钟离、钟园相视一眼,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困惑表情:她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然后由钟园回答:“主上已经歇下了,凤姑娘若有事,请她明日再来。” “奴婢也是如此答复,只是……只是凤姑娘她……”内侍有些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面孔,到现在他依然分不清这两个人,只知道这是雍王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不能得罪的,“凤姑娘……一定要见雍王,所以……” 钟离、钟园闻言,彼此相视一眼,然后一齐走回门前,钟离轻轻敲门,“主上,凤姑娘求见。” 寝殿里,丰兰息正凝视着杯中艳红的美酒出神,闻言一怔,沉吟片刻,淡淡扯起一抹笑,“请凤姑娘至暖兰阁稍候。” “是。” 钟离前往转达,而钟园则推门入内,侍候丰兰息着衣,当要为他束起头发时,丰兰息却挥挥手,就这样披着发走出去。 暖兰阁里,凤栖梧静静地看着璧上的一幅雪兰图,雪似的花瓣中,却有一点点嫣红,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鲜血。她知道,这是丰兰息今晨画就的。 吱嘎轻响,阁门被推开,冷风贯进。 凤栖梧回头,便见一道几乎要融入身后漆黑夜空的人影缓步走来,她起身,默然行礼。 “凤姑娘这么晚找孤有何事?”丰兰息浅笑问道。 钟离、钟园合上门退去。 凤栖梧抬首,凝眸看着面前的人。 依旧是往日熟悉的俊美优雅的仪容,只是今夜,再看那双与平常一样的黑眸,她却心头一痛。那双眼睛那样的黑,那样的深,如幽谧无底的旋涡,藏着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她移步走向房中的圆桌前,以平淡的语气道:“栖梧做了点东西,想请雍王尝尝。” “哦?”丰兰息眉头一挑,有些讶异地看着灯下艳光逼人的凤栖梧,深更半夜的,请他品尝一下她的厨艺? 凤栖梧将桌上食盒外包得严严实实的棉布解开,然后打开盒盖,盒中露出一碗面。 看到那碗面的瞬间,丰兰息脸上的雍容浅笑终于慢慢退去。 “虽然晚了,但这是栖梧第一次做的,雍王能赏脸尝尝吗?”凤栖梧端出面条,轻轻放在桌上。 丰兰息目光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面条。 “还是热的。”凤栖梧将筷子搁在碗上,抬眸看着丰兰息。 丰兰息怔立了片刻,然后缓缓移步,走近桌旁,看着那碗面。 面实在很普通,而且只看便知,那味道决不可能是“美味”。面显然煮得太久了,都黏糊在一起,上面罩着一层青菜,但因闷得太久,菜叶已经发黄,青菜上搁着两个水煮的鸡蛋,但剥鸡蛋壳的人水平不佳,表面上坑洼一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真的是热的,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缕缕上腾的热气。 见丰兰息审视着面条,凤栖梧顿时有些心虚,“那个……嗯,因为是第一次,所以……看起来不甚好看,只是……”她吞吞吐吐地想要解释,却越说越没底,纤指紧紧绞着,目光看看丰兰息,又看看面条,雪白的容颜上涌起红云,垂下头,声音低不可闻地道,“应该……可以吃吧?”显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了。 丰兰息呆呆看着那碗面,恍然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曾经对他说过:“息儿,你要记住,在每个人的生辰这天,我们大东的习俗是母亲与子女都会亲手煮一碗面给对方吃。息儿现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儿长大后,可要多煮几碗补偿母后哦。”说完,那柔软的手还会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带着他温暖安然的感觉。 生辰……面条…… 母后死后,已再无人为自己煮过面条,便是生辰,自那一个血色的年夜开始,已再无人提起,也决不允许有人提起。 遗忘每年的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记住每年的今天曾发生过什么,天长日久,一切温暖的都已远了,只有冰冷的疼痛沉入骨髓,可是…… 丰兰息移眸,目光落在凤栖梧身上。 素日清冷孤傲的人,此时却为着一碗面而面红耳赤,忐忑不安。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所有人都带着盛宴的余欢沉入梦乡的年夜,她却独自做了一碗家常面,没有恭贺,没有祝愿,只说请他尝尝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面。 一丝温暖就这样悄悄浮上心头,二十多年未曾有过的温暖,此刻再次感受到了,于是,丰兰息轻笑,笑容真实而清浅,温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他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开始吃这碗热热的面条。 凤栖梧绞着的手终于松开,也在桌旁坐下,静静地看着丰兰息吃面,看着他吃完青菜,看着他吃完鸡蛋,再看着他喝完面汤……这刻,暖兰阁是如此的温暖馨香,这一刻是如此的静谧悠长,仿佛时光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这微微幸福、微微酸楚的时刻。 叮!筷子搁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面终于吃完了。 凤栖梧伸手,默默收拾着。 丰兰息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看着碗筷收进盒内,看着盒盖轻轻盖上,他微微闭目,微带叹息地道:“这些年,除了从钟离、钟园手中递过的东西,几乎未吃过别人的。”他唇际浮起一丝浅笑,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凄凉。 凤栖梧闻言手一颤,抬眸看他,那一抹笑看入眼中,顿如银针刺心,微微地,却长长久久地痛着。 “以前……很多试食的都死了,后来便只吃钟离、钟园做的,那样才没死人了。”平淡的近乎无温的语气,冷然得近乎无情的神色,丰兰息侧首,目光落向墙上的雪兰图,“母后死后,寝食无安呢。” 凤栖梧只觉得眼前蓦然模糊,有什么从脸上流过,冰凉凉的,她赶紧低头,将棉布一层一层包回食盒,有什么滴落在布上,晕开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举步维艰。”丰兰息以手支着脸颊,偏头看着雪兰中的点点殷红,墨黑的发丝泻下肩膀,遮住了容颜,看不清神情,模糊了声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着我,只是……这样的面却是第一次吃到。”他移眸,目光温柔地看着对面垂首的佳人,“栖梧,这是我在母后死后吃到的第一碗面。” 凤栖梧抬头,容颜如雪,眸中却闪着温热的水光,唇际扯出一抹极浅绝艳的笑容,“栖梧很幸运。” “栖梧,”丰兰息长长叹息,伸手,轻触眼前的人儿,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寒夜中炙热如火,“栖梧……”他轻轻唤着她,无限感慨地唤着她。 他自知她对他有情,却不知她用情至此。这个外表清冷,骨子里极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却愿意跟随着他。召唤时,为他弹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没有召唤,便静静地站在她的角落里,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怨悔……这一生啊,第一次有这样对他的人,便是……也不曾如此。 这一刻,任是寡情如丰兰息也是深深感动,墨黑无底的眼眸中,此时真真切切的蕴着温柔,那样怜惜的柔光是从未见过的。 凤栖梧看着那双墨黑瞳眸,一瞬间无限的满足。无须前因后果,无须前情后事,只是此刻,便足已! “栖梧……”丰兰息看着凤栖梧面容上显露的神情,心头顿时又柔又软,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从未曾有过的念头便这样轻声道出,“栖梧愿不愿意成为……” 那一语即要脱口之时,一缕琴音隐隐传来,令阁中的两人一震,丰兰息霍地起身,疾步走至窗前,推开了窗,那琴音便清晰传入。 当听清楚琴曲之时,丰兰息的双目猛然睁大,黑眸里霎时波起涛涌,目光灼灼地看着夜空,似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头。 “这是……清平调!”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似怕惊吓了琴音,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犹疑不敢置信。 清平调?那是什么曲子?能让他有如此反应? 凤栖梧看着窗边呆立的丰兰息,看着他脸上闪过的复杂得无以言喻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是谁在这深夜弹琴?是谁能如此撩动他的情绪? “清平调……原来……她没有忘啊!”丰兰息的叹息似从心底最深处吐出,那般的悠长绵远,余音缭绕,如丝如蔓,在暖阁中飘荡一圈,和着夜风溢出窗外,悠悠地飘向远方。 那一刻,凤栖梧忽然明白了。这世间能让他如此的人,除了青王风惜云还能是谁? 看着丰兰息脸上闪过各种情绪,迷茫、忧伤、欣喜、无奈……那样的复杂,可这样的他,何曾见过。这一刻,酸楚与快乐同结于心,半为自己半为他。 她提起食盒,无声地离去。 窗边的丰兰息转身,看着她,那双总是黑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是明澈如湖,可清晰地看到里面流动的光芒,“栖梧,这碗面,兰息终生不忘。” “嗯。”凤栖梧微笑点头,轻轻开门,没有任何犹疑地跨门而出,然后再轻轻合上。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里明亮,温暖如春;门外漆黑,天寒地冻。 门里门外,两个人。 门里的人激动、喜悦甚至幸福;门外的人酸楚、凄然却又欣慰。 琴音还在继续,低回婉转,清和如风。 门外的凤栖梧抬首望一眼夜空,寒星泛着微光,她将还温热的食盒抱紧在胸前,绽开一抹浅笑,微涩却又释然,“愿苍天佑福。” 门里的丰兰息抬手遮目,却是全身心的放松,唇边绽开一抹微笑,温暖而又伤感,“苍天未弃息吗?” “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蛮好听的。” “清平调,以前母……母亲每年的今天都弹给我听。” “以前?她现在不弹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都会吹了嘛,要不这样啊,你把你的烤鸡给我吃,以后我弹给你听吧。” …… 极天宫窗前伫立的人,凤影宫琴旁静坐的人,脑中忽然都响起了这样的对话,眼前都浮起记忆里最初的画面。 那个年少初遇的岁末寒夜,老桃树下,篝火旁边,俊雅沉静的少年,清俊爱笑的少女,那一夜他们相依取暖,那一夜他们相谈甚欢…… 那时候他们年少纯真,彼此是初遇投缘的陌生人,他博学温雅,真实无欺,她灵慧机敏,好吃贪玩。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日后的分歧,没有今日的利害得失,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终,琴已止,幽幽深宫重归于寂,窗边的人依然痴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为什么会记得?为什么会在今夜弹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却不愿承认? 颓然伏于琴上,埋首于臂弯,深深地藏起,却无法按住心底涌出的悲哀。 昔日无论多么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后无论艰辛坦顺,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忆,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拥有,只能埋葬或……丢弃!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隔着山山水水,隔着城池甲胄,砚城也有彻夜不寐的人。 嗒!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手顺势落回铺着玉帛纸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修长洁净,散发着柔和温润的玉泽,完美却不真实。 “终于完成了。”玉无缘长舒一口气。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拂来,侵入温暖的室内,但也注入清新的空气。 闭目,深深吸一口沁凉清冽的空气,神思顿时清爽,抬首睁开眼睛,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映射着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绰绰。 “星辰已近,命定的相会将要开始。”他语气轻忽悠长,眸子明澈如镜,“又或是一切的结束?”唇边浮一抹缥缈难逐的浅笑,负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静静伫立,淡看天上星辰变幻。 “无缘。”低而沉稳的嗓音响起,转首,却看到皇朝走了过来。 “怎么还没睡?”玉无缘问他。 “睡下了,只是睡不着。”皇朝推门而入,他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长袍,显然是才从床上起来的。 “伤又复发了?”玉无缘眉心一拢。那一次的箭伤伤及心肺,本应好好调养,但皇朝忙于征战,以致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能彻底痊愈。 “没有。”皇朝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迹未干的墨卷吸引。 “皇朝,江山之外偶尔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体。”玉无缘忧心地看着他。 但显然,他的劝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墨卷之中。 玉无缘无声地叹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无垠,世事变幻,尽在其中,天地万物万生,真的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而行?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人定胜天吗? 帝星已应天而生,将星也应运而聚,那些星辰的升腾与陨落,都只为苍茫山顶的那局棋吗?他们号为天人的玉家,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罗?救生创世的仁者?这些都只是命定的吗? 命定? 想此这两字,玉无缘那张无波无绪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而略带苦涩的笑容。眼眸无力地闭上,任身心都沉入那无边无垠的虚无。所有的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吗?而玉家人既被称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这所有的一切的,只是,命运……却是他们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许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静寂的房中猛然响起皇朝沉稳有力的嗓音,那双明亮的金眸此时正灼灼地注视着窗前的人,“‘慧绝天下的玉家人’果然慧绝天下,若玉家的人要这个天下,便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玉无缘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是他刚刚写完的卷帛。 “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基之日便可昭告天下。”他淡淡开口,转身走回桌前,取过卷帛仔细收好,“新的王朝建立时,你可照典而行……”他话音微顿,然后接着说道,“或许……你就作参考罢了。” “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所写更完美的,即便是青王、雍王也不可能。”皇朝接过玉无缘递与他的卷帛感慨道。 玉无缘却恍如未闻,走回窗前,目光穿透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开始了,不知苍茫山顶上的雪何时会融化?” “登上苍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 “苍茫山……苍茫棋局吗?”玉无缘的声音低低地洒入风中,“或许留为残局更佳。” 第50章 天人玉家帝业师 新年的正月初二,帝都的百姓还未从新年的欢庆中醒来,便听到了青王、雍王王驾离都的消息。百姓虽不舍,但也只能依依送别,以表心意。于是帝都城内那一天道路阻塞,到处都挤满了送别两王的百姓,以至于玉辇只能缓缓而行。 当青王、雍王一行终于出了帝都城时,已是近午时分。 “看来你们是尽得民心。”宽广舒适的玉辇中,久微透过窗帘望向那犹自遥遥目送的百姓微微揶揄着,“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们已无后顾之忧。” “丰苇虽年轻,但以他的身份坐镇帝都却是再合适不过,确实无后顾之忧。只是这得民心者,当今天下可不只他雍王一人有此才能,还有人……是更甚于他的!”风惜云微微叹息。 “哦?”久微眼眸一转,微笑中隐有一丝令人费解的意味,“你是说玉无缘?” “玉家的人……”风惜云的目光有些恍惚。 咚咚!车门被轻轻敲响,紧接着响起徐渊的声音,“主上,雍王吩咐臣将此卷呈你。” “进来吧。” 随侍在车内的女官五媚、六韵一左一右掀起车帘、打开车门,徐渊低头走入。玉辇内极为宽广,铺着厚厚的锦毯,软榻、几案一一陈设,就如一间温暖小巧的房间。 “坐吧。” 风惜云接过徐渊呈上的卷帛,一边展开,一边示意徐渊坐下。坐在软榻另一边的久微则斟一杯热茶递给徐渊,徐渊接过道谢。 “真不愧是玉家人!”风惜云看着卷帛,越看越惊心,“别说是皇朝那等奇才,便是一个稍有能耐的人,亦可做个贤王明君!” 闻言,车中几人不禁都看向她,疑惑这卷帛上到底所写为何,竟让她有如此感慨? “你们也看看吧。”风惜云将手中卷帛递过。 久微接过,匆匆扫视,却只是淡淡一笑,抬手又递与徐渊:“玉无缘……玉家的人有此等才能并不稀奇。” 而徐渊看过却是面色一变,满脸震撼地看着手中的卷帛。 一旁的六韵、五媚见他如此反应,也有些好奇,但她们只是小小女官,是不得参与国事的,所以只得忍耐。风惜云注意到她们的神色,微微点头,示意可以看。两人得到首肯,马上一左一右走近徐渊,待看明卷帛上所书,顿也是满脸的惊叹。 “由此卷看来,那句‘只要玉家的人站在你身边,你便是天下之主!’的话确非虚言!”风惜云的声音中包含着感慨与敬佩,还有隐忧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大局未定,他却已在筑建新的王朝……好一个玉无缘!” “这些……是怎么到手的啊?”素来冷静的徐渊此时却无法抑止自己的激动。 “自然是雍王的功劳。”风惜云轻轻叹道,“连玉无缘的东西也能到手,孤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想来这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只有他想不想知道而已。” “雍王难道愿意用玉无缘的东西?”久微却不以为然。 “久微觉得如何?”风惜云不答反问。 “无懈可击。”久微一言蔽之。 “哦?”风惜云闻言笑笑,目光又转向徐渊,“徐渊又如何看?” “臣是武将,对于治国并不大懂,只是……”徐渊垂首看着手中的卷帛,冷淡的双目中少见地绽出灼热的光芒,他自己都没有意识中到自己将卷帛攥得紧紧的,好似怕它突然飞走了,“此卷已将治国之道,尽述其上,依卷而行,必当明主。” “嗯。”风惜云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徐渊沉吟了片刻,才道:“若将一个王朝比作一个巨人,那么王朝建立之初仅仅只是立起了巨人的骨架,而卷帛上所述的这些,便是铸造巨人的经脉、血肉,当这些铸造成功了,才能真正地建立一个根基牢固、雄伟壮阔的王朝!”说着,他恭敬地将卷帛奉还。 风惜云接过卷抽,目光再次落在卷帛上的字,半晌后才轻叹,“六百多年前,威烈帝曾曰:‘吾能天下之主,实玉师之功!’今日我们算是知道了,此言诚然不虚。” “主上,这玉无缘……您所说的玉家人到底有什么来历?”五媚好奇地问道。 一旁的六韵闻言,看了五媚一眼,欲言又止。 风惜云睨一眼五媚和六韵,淡淡一笑,“玉家人有好几百年不曾出世,难怪你不知道。”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大约这天下也少有人记得玉家人,但作为七王之后,自是铭刻于心!” 五媚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而虽知玉家之名,但对玉家并不了解的六韵、徐渊则看着风惜云,只有久微依旧静静地品茶,目光淡淡的,看不出一丝情绪。 “每一个大东人都知道,大东帝国是由威烈帝东始修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八人缔建,却少有人知道,在这八人身后还有一个人——天人玉言天。他是八人的老师,可以说,若无此人,便不会有东始修,也不会有七王,更不会有大东帝国!”风惜云说至此,微微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车顶,“八人尊称玉言天为‘玉师’,而他的子孙也继承他的遗志,相继辅助过泰兴帝、熙宁帝、承康帝,因此玉家也有‘帝师’之称,玉家人只辅帝王,这在东氏皇族及七州王族是不宣而照之事,而玉无缘便是这个玉家的人。” “原来玉家这么了不起啊!”五媚感叹。 她的感叹刚落,便听到一声轻哼,却是久微所发。 风惜云侧首看着久微,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温柔及内疚,然后挥手,“你们退下吧。” 徐渊、五媚、六韵闻言会意,都起身退出玉辇。 “久微。”风惜云轻轻唤一声。 久微苦笑一声,“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风惜云无言地伸出手,握住久微搁在矮几上的手。 久微回握,两人的手温暖,握于一处给人安心的感觉,“雍王在新年之初即启程,是不是因为玉无缘?” “嗯。”风惜云点头,目光落在卷帛上,“以玉无缘的本事,不出两个月,那些为冀王所占城池里的百姓必将心向于他,亦会因他而向冀王献上忠心,到那时,我们所用的大义名分便成泡影,即算……最后能二分天下,那也是败了!” “哦?”久微唇角微勾,“雍王有把握能胜玉无缘?” 风惜云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推开窗,看着窗外萧瑟的天地。 久微也没有追问,转而看着卷帛道:“雍王既得到这份东西,他会不会用呢? “不会。”风惜云这次却很快就回答了。 “为何?”久微挑眉。 风惜云微微闭目,唇边若有若无地勾一丝笑,“他虽然是一个很喜欢借他人之手做事的人,但这一次他决不会用玉无缘的东西,这是属于王者的骄傲!” “王者的骄傲。”久微眯眸轻轻重复一遍,淡淡一笑,然后端正的仪容,看着风惜云,“你与雍王……你至今都未对他解释那凭空出现的五万风云骑,而他也未向你解释迟到落英山的原因,你们这样……好吗?” 风惜云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望向旷野。 “夕儿?”久微轻轻叹息。 风惜云依旧沉默着,许久后,车中才响起她低低的话语,“解释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必了。” 清晨气温极低,寒风凛凛,凌空扫过,如冰刀般刮得人肌肤作疼。 风云骑与墨羽骑以一种从容的气度快速地前行,蹄声齐整,盔甲铿然,高空上升起的那轮红日,洒下一层淡淡薄辉,轻轻镀在黑白铠甲上,闪着熠熠明光,远远望去,似是行走在天边的神兵。 车队靠后的一辆马车里,任穿雨在看兵书,看得极认真,似乎整个人都沉入书中,神态安谧。但坐在他对面的端木文声与贺弃殊却坐得有些心焦了。 最后,端木文声先打破了车中的安静,“穿雨。” 任穿雨的目光自书中移开,“你们要和我说什么?” 这般难得地直接问话,倒让贺弃殊与端木文声一怔,然后两人相视一眼,看着任穿雨,却是欲言又止。 “难以开口吗?”任穿雨轻轻一笑,目中尽是了然之色。 “穿雨,我觉得对于青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就让主上自己决定好了。”贺弃殊斟酌着开口。 任穿雨看着两人,轻轻一笑,“不止是你们,大约乔谨和穿云也是这话。”他忽然合上书,端正的面容,“这事你们不要管,我自有我的道理!” 贺弃殊眉心微皱,“你不觉得你操之过急了吗?” “操之过急?哼!”任穿雨哼了一声,面上浮起淡淡的讽笑,“难道要在大局已定时再有所行动?到那时便一切晚矣!” “穿雨,你所考虑的也可能只是杞人忧天而已。”端木文声也开口劝道,“青王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异心,反而是我们一直都在……” “端木,乱世之中休言妇人之仁!”任穿雨打断他的话,“青王若真与主上一条心,那如何解释多出的那五万风云骑?”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想到那凭空而现的五万风云骑,也是心中一突,只是想到当日落英山的惨烈,又觉得若让任穿雨继续这样下去,只怕日后会出现更糟糕更难以挽回的局面。 任穿雨却不等他们说话,继续道:“你们不要忘了她本来就是一州之王,她所拥有的本就与主上旗鼓相当,若真到天下大定的那一日,她无论是名声还是势力,都只会更加壮大,若那时再有万一……”他握拳,声音变冷,“前车可鉴!若当年庄帝不给予桓帝那么大的权力,不那样重用他,不让他建那么大的功勋,以致一枝独秀,桓帝何至于功高震主,何至于兄弟相残!所以……我要将一切的可能扼杀于腹中!”最后一句冷厉干脆。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闻言,想要反驳,又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可对他的行为却又不能认同。 静默了片刻,贺弃殊才道:“穿雨,你我跟随主上十多年,他是何等人,你们都清楚。从上次便可看出,他对青王的心意,所以……” “正是因为如此!”任穿雨蓦然打断,声音低沉,眼睛冰冷,“真正让我不能放心的便是她对主上影响太大!女人影响一个男人不算什么,但主上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帝王!自古以来,但凡受女人影响的帝王,不是祸乱朝纲,便是身败名裂后以王朝陪葬!” 那话,令端木文声与贺弃殊悚然而惊。 元月七日,一北一南两路大军相会于东旦渡,举世瞩目的风云人物全聚于此。 东旦渡并不是地势险峻之地,也不是风景秀丽之地,只是“苍佑湖”湖边的一个渡口,因着苍佑湖的润泽,这渡口也聚集了人烟,形成一个小镇,只是现今,却是只见渡口而无人烟,百姓风闻大军到来,早已携家带口跑得远远的。 虽这东旦渡只是一个小渡口,但此刻它却是两军必争之地,只因渡过这苍佑湖便是苍舒城,而苍舒城便在苍茫山下,有着当世唯一一条通往苍茫山的官道! 昔年威烈帝登上苍茫山顶,曾经感叹:“仰可掬星月,俯可揽山河,当谓王者也!” 是以,苍茫山也有“王山”之称。 丰兰息与皇朝皆是日夜兼程奔驰,都想在对方未至东旦渡之前截住对方,却仿如天意一般,两军同时抵达东旦渡。 欲登苍茫,先得苍舒。这是双方的共识。 这场江山之争到此,双方都已各得半壁,彼此都知对方无论哪方面都与自己旗鼓相当,那么剩下的便是一会苍茫山顶,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苍佑湖宽广浩渺,无水鸟飞渡,无渡舟半叶,只冷冷幽蓝的湖水在寒风中荡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当夜幕降临,东旦渡便笼在一片橘红的光芒之中,千万束火把将幽幽的苍佑湖也映得绯红,迎风摇曳的旌旗在半空中高高俯视着渡口的千军万马。 “此次会战,雍王有何打算?”王帐里,风惜云问着丰兰息。 “没有想到会在东旦渡相会,这或许真是天意。”丰兰息微微感叹。 风惜云没有理会,只道:“东旦渡周围几乎全是平地,于此处作战,没有可依凭的。” “正面相逢,相面迎战,大约皇朝也是这样认为的。”丰兰息淡然道。 “那你是要与他们斗兵法,斗布阵?”风惜云的目光自手中茶杯移向丰兰息。 “青王有异议?”丰兰息侧首看她,眼角微微挑起。 风惜云却是垂眸轻笑,“我们开蒙学的都是玉家的《玉言启世》,习骑射、武略时,先要背玉家的《玉言兵书》……我们七王之后,无论文武杂艺,都离不开一个‘玉’字,可说都是玉家的学生,而如今对面正有一位玉家人,也算是学生对上老师,却不知谁的胜算多些。”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话人尽皆知。”丰兰息微微一笑,“有皇朝与玉无缘……如此难得的盛会,如此难得的对手,你我可与之相遇,又岂能辜负上苍这一番美意!”他说着,长眉轻轻扬起,沉静如海的黑眸泛起波澜,晶亮的目光似比帐顶的明珠更为璀璨。 风惜云不禁侧目,这样的丰兰息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显然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兴奋,他在期待着对面那两个绝伦的对手,他自信着自己的能力,眉宇间更是绽放出一种少年的意气风发! 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她浅浅一笑,“无回谷里,孤已会过冀王,此次便无须现丑,只在一旁欣赏雍王与玉公子冠绝天下的武功与谋略!” 她的话音落下,帐门响起侍者的通报声,风云骑、墨羽骑的将领都到了。 与此同时,对面皇朝的王帐里,也有着类似的谈话。 “无缘,记得在无回谷之时,你曾说过‘无回谷不是你们决战之地’。”皇朝倚靠在榻上,看着对面的玉无缘。 帐中飘荡着轻轻浅浅的琴声,出自于玉无缘之手,听到皇朝的话,他也未停手,只是抬首看了皇朝一眼。 “玉家人号称‘天人’,精于命算,那这东旦渡便是我们命中注定的相会之地吗?”皇朝沉厚的嗓音夹在琴音中便显得有几分飘忽。 玉无缘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抚着琴,琴音清清地响着,简简单单,却自然流畅,令人闻之即心神放松。 “这一战便是我们最后的决战?那么谁才是最后的胜者?登上苍茫山的是一人还是两人?”这三问,皇朝倒似是喃喃自问。 “既终有一战,又命会东旦,便放手一搏!”琴音中,玉无缘的声音淡得仿如苍穹落下的天语。 “命会东旦,放手一搏……”皇朝睁开眼,看着帐顶上云环龙绕的花纹,目光渐渐灼热,“风惜云,丰兰息……两人皆是当世罕见,而这一次却可与他们真真正正的决战,真是令人期待!”他抬起双手,手指正战栗着,那是激烈的兴奋所致。 琴音蓦止,玉无缘看着皇朝,声音平淡清和,“与雍王这等智计冠绝、瞬息千变之人对决,与其费尽心力,苦思竭虑,倒不如随机而动,以不变应万变。是以,你今夜摒弃思虑,好好睡一觉便是最好。”说罢他抱琴离去。 第51章 东旦之决定乾坤 夜深人静,除巡逻的士兵外,所有的人都早早入睡,为着明日的大战而养精蓄锐,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安然入眠。 风云骑王帐旁的一座营帐里,一灯如豆,久微静静坐在灯前,昏黄的光线映着他瘦长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孤寂。 帐帘轻轻掀起,风惜云无声无息地走入,看着灯前孤坐的久微,轻轻叹息一声,“久微。” 听到声音,久微回头,目光还有些茫然,看清了是风惜云后,无神的眸子里绽出一丝光亮,“夕儿。” “睡不着吗?”风惜云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瘦削苍白的脸,也看到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心头沉了沉。 久微唇角一动,似想笑笑,却终是未能笑成,目光沧桑而疲倦地看着风惜云,“瞒不过你,我此刻脑中如有千军万马在厮杀,扰得我心神不宁,我……”他没有说完,只是无奈地看着风惜云。 风惜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而深广,在这样清澈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所有的错与罪都可包容,所有的因与果都可接纳。 与风惜云目光对视片刻后,久微终于勾唇一笑,有些无奈,有些妥协,有些认命,“夕儿,这是毁家灭族之仇,是数百年无法申诉的冤屈与怨恨!”他的声音沉重而悲愤。 “久微,我明白。”风惜云轻轻叹息,目光微垂,看到久微的手,顿心头一凛,伸手将他的手握住。 那双被风惜云握住的手在轻颤着,双手指间有丝丝缕缕的青色灵气溢出,在手指间激烈地绕飞着,似要将双手紧紧束缚,又似要脱出这双手的掌控冲啸而出! “夕儿。”久微看着那双紧握自己的手,再抬头,便看入风惜云明亮如水的眼睛,一瞬间,如乱麻绞成一团的心绪忽然松懈开来,然后指间缠飞的灵气慢慢消散,最后那双手安安稳稳地任风惜云握在掌中,“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真正了解久罗族人的痛苦,那便只有你了。” “是的。”风惜云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闻言,久微长长叹息,“原来你真的知道。” “我当然知道。”风惜云笑笑,笑容里却有着悲伤,“久罗族虽然近乎灭族,数百年来已无人记得,但我们青州风氏的族谱上清清楚楚,明明正正地记着‘风氏独影,王夫久罗遗人久遥’。我们青州风氏,是凤王风独影和久罗族三王子久遥之后。” 久微看着风惜云,看着看着,蓦地,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年威烈帝和他的兄弟亲自灭了久罗族,可最后他们的妹妹却和久罗族的王子成婚,哈哈哈哈……不知那时威烈帝他们眼睁睁看着两人结成夫妻是个什么心情!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里满是悲愤与嘲讽,风惜云静静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真是可笑又可悲!当年他们一怒而起,灭我久罗,致使数万无辜生命一夕全亡,鲜血染红了久罗山,可最后他们又得到了什么?他们只得个兄妹分离,憾恨终生!哈哈哈哈……这也算是报应!” 久微无可抑止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笑得声嘶力竭,笑得泪流满面,笑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凄凉悲恸,闻者心惊! “久微,”风惜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抱住他,“久微……久微……”她不断地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安抚着他悲痛的灵魂,直至笑声渐消渐歇。 “夕儿,我很恨!我很痛!”久微抱住风惜云,声音嘶哑,“我们久罗族世世代代居于久罗山中,与世无争,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遭受那种毁灭?数百年来,我们都只能躲躲藏藏,久罗山上怨魂不息!夕儿,我恨!” “久微。”风惜云只是紧紧抱着他,感受着肩头的润湿,那是他流下的泪水。 “夕儿,我恨!所以,我要他们毁家灭国,我们要他们血流成河,尸陈如山,我要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尝尝我们久罗族数百年来的苦痛!还有那个玉家人!他们担着天人美名,可他们是一切罪孽之源!夕儿,我恨啊……我真的想……想杀尽他们这些仇人!” “久微,久微……”风惜云抱着他,闭目不语,心头却是痛楚难当,只能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安抚此刻满怀悲愤与仇恨的人。 “夕儿,现在的东旦,几乎天下兵马尽聚于此,他们实力相当,他们要全力一战,无暇他顾,我只需略施手段便可让他们玉石俱焚,夕儿,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让他们同归于尽,可以让东旦堆满尸首,让苍佑湖化成血湖,就如当年久罗山上的一切!”久微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眼睛里闪着灼亮而疯狂的光芒。 风惜云闻言一震,放开久微,看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如漆夜中最亮的星辰,明亮的光芒似可照射至天之涯,心之底,看透世间的一切。 在她目光地注视下,久微眼中的光芒散去,然后不由自主地摇头,“是的,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视数十万人如草芥,我做不到视苍生如无物,所以我……” 风惜云明亮的眼眸更加柔和。 久微看着风惜云,眼中便有了无奈,“夕儿,为何你不肯争这个天下?你若肯要这片江山该多好啊,那我便可理所当然地站在你的身边,可以毫无顾忌地用我的能力为你除去所有的障碍,助你得到江山帝位……可是你偏偏……夕儿……”说到最后,他只能失望地,无力地叹息。 “久微,不要妄用你的能力,所施与所受从来一体。”风惜云再次握住他的手, “不要让你的手沾上鲜血,你要干干净净地,平平安安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夕儿,我不怕报应。”久微无所谓地笑笑,笑得苍凉而空洞,“最可怕的报应也不过人死魂灭,可这算什么。这么多年,天地间就我一个,死亡不过是解脱。” “久微,不只你一个,还有我啊。”风惜云抬起久微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温热的脸颊温暖了那双冰凉的手,“久微,我们是亲人,我们是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最后的亲人……”久微看着风惜云,然后苦涩而悲哀地笑着,“是啊,久容已经死了,青州风氏也只余你一人,这世上只有你和我血脉相连,我们是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久容……”提起修久容,风惜云顿心头一痛。 久微想起那个纯真害羞却又勇敢无畏的修久容,眼角一酸,“久容他能救你,心中必然是快活的,只是……” “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亲人时便已失去了他。”风惜云眼中有着无法抑止的酸涩与痛楚。 久微忍不住伸手抱紧了风惜云,“我们久罗王族拥有异于常人的灵力,灭族之前,久罗的王族除了久罗王久邈外,还有他的两个弟弟——久迤和久遥。我的先祖是久邈,你的先祖是三王子久遥,久容的先祖必然是二王子久迤。其实当初我见到久容时便有些疑心,可是……如你所说,我们还来不及知道便已失去了他。” 风惜云伏在久微怀中,忍住眼中的酸痛,“我们青州风氏虽有久罗王族的血脉,但是当年清徽君……也就是久罗的三王子久遥,他不希望那些仇恨遗祸子孙,所以不想后代知道自己拥有久罗血脉,也不想后代知道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灵力,因此我们风氏子孙代代如常人,否则岂会与久容相处这么多年却不知是亲人。”想起与久容这些年的相处,眼眶一热,已流下泪来。 落英山上,修久容以命相护,佑她安然,却也用他的死在她心头留下一道伤痕,是她永生难愈的痛! “清徽君久遥……原来如此。”久遥喃喃,然后问道,“既然他隐瞒了一切,夕儿你又怎知青州风氏亦是久罗之后?” 风惜云沉默了片刻,才道:“先祖风独影成婚是在她封王之后,以她那时的身份,成婚对象的出身必然要选高门贵胃,不会无缘无故地挑个平常之辈,但无论是史书上,还是青州风氏王族的一些记载,对于清徽君的出身来历都只是简单的一句‘久罗人,封清徽君,配婚凤王’,所以我自小就对他好奇。”她微微顿了顿,自久微怀中移开,看着他道,“这世上,我若真要弄清楚什么事,自然就会弄清楚,更何况第二代青王……他毕竟是凤王和清徽君的儿子,所以他曾留下些线索。” 久微默然片刻,才出声道:“那位久遥……他与凤王,当年……”他的话说到此便止了,末了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当年英姿绝伦的凤王为何会与亡族的久罗王子成婚,隔着六百多年的时光,他们已无从得知,只是……只是……当年必定是有过一番恩仇情恨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彼此心中起伏的情绪却在这片安静中慢慢收敛。 过了片刻,风惜云才拉着久微重新坐下,“久微,无论当年久罗因何而亡,无论当年的悲剧如何惨烈无辜,但今时今日,大东王朝亦将不存,所以就让那些恩仇情恨随着大东王朝的消亡而结束吧。” 久微没有说话,但神色亦未有怨怒。 风惜云看着久微,声音平静,“久微,我承诺的我已经做到了,所以你要好好地活着,回到久罗山,以久罗王之名召唤流落天涯的久罗人,重归故里,重建家园。” “夕儿,你……”久微震惊地看着风惜云。 风惜云却冲他点点头,然后唤道:“折笛。” 她的话音一落,帐帘掀开,冷风灌进,然后帐中便多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银灰色短装的年轻男子,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外表虽不甚出色,脸上不笑神色间却带着笑意,令人一见便心生亲切。 “他是?”久微惊讶地看着那人。 “折笛见过久罗王。”折笛躬身行礼。 “折笛?”久微目光看向风惜云。 风惜云笑而不语。 折笛却几步走到久微跟前,然后单膝跪下,朗声道:“折笛奉青王之命,向久罗之王呈此丹书!”说罢,他双手一举,一只玉盒便呈于久微眼前。 久微讶异折笛此举,目光再次看向风惜云,见她点头示意,才是接过来,疑惑地看着玉盒,并道:“折笛请起。” 那折笛却并不起身,只是抬头打量着久微,那目光看得久微脊背生凉。 风惜云一见,立时吩咐道:“折笛,你任务已了,回山去吧。” 折笛却似没听到,目光炯炯地看着久微,然后眨眨眼睛道:“久罗王,你缺不缺侍卫?要不要我当你的侍卫?要知我折笛精通十八般兵器,会二十八种掌法,懂三十八门内功心法,曾击败过四十八名一流高手,并与五十八名剑客于浅碧山论剑六十八天,然后以独创的七十八招‘碧山绝剑’一举夺魁,也因此收了八十八个聪明伶俐的徒儿,正打算娶九十八个老婆,似我这般人才天下可不多见,所以久罗王快快把握机会,请我当你的侍卫吧!”他一口气说完,再次眨眨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久微。 “你……”久微一生也可谓遍游天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可是眼前这个口若悬河、喜欢眨眼睛、并且一个大男人把眨眼睛这等小儿女的情态做得潇洒自然的人却是头一次见到。 “怎么样?久罗王要请我当侍卫吗?只要你请我当你的侍卫,我可以考虑每天付你十枚金叶,并且可以考虑从我那八十八个徒儿中挑选一名最美丽的女徒儿当你的贴身侍女。”久微的话还没说出口折笛又开口了。 “我……”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你让我这个侍卫随时跟随你,随时可出手保护你就可以了。你决不能像某人一样,我当了十五年的侍卫,却从头到尾只干了一件跑腿的事情,十多年来把我丢在浅碧山上,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任我自生自灭孤苦伶仃艰难度日,那简直寂寞得不是人过的日子,以致我终日只能将各门各派的武功翻来覆去地练,闲时也只能四处找找无聊的人打架比武,可又因为身份使然而不能显威名于武林,让我这等文武双全的英才空埋荒山,或许最终还要因怀才不遇而郁郁而亡!”说完他连连眨眼,泪盈于眶却未夺眶而出。 “我……” “我平生夙愿就是做一位名副其实的侍卫,若久罗王请我,我必会克尽己责,便是呕心沥血也在所不惜。你若想学什么盖世武功我都可教你,便是想要学戚家的可以让人应永远年轻英俊的鬼灵功我也可以教你,还可以让你吃遍各门各派的灵丹妙药,养颜补体,延年益寿,多妻多妾,多子多孙……”折笛唠唠叨叨的声音忽然止住了,但并不是他自愿的,只是因为脖子上突然多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闭嘴!”执剑的人冷冷吐出两个字。 折笛眨眨眼睛看看久微,再看看执剑的人,然后再眨眨眼睛看看袖手一旁的主君,最后满脸忧伤地叹息道:“原来久罗王已经有宵眠当护卫了,那样的话,我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也不能抢自家兄弟的饭碗,因此我只能忍痛割爱挥泪拜别……啊!”脖子上的剑尖忽然前进了一分,贴在肌肤上,如冰刺骨。 “乌鸦嘴很吵!”宵眠冷峻的脸上浮起不耐。 “乌鸦?”折笛笑眯眯的脸顿时抽搐。 宵眠点头,“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我俊美无匹玉树临风……啊!” 折笛才开口,宵眠的剑尖已毫不留情直取他的咽喉,久微一声惊呼还未呼出,身前跪着的人却已没了影儿。 “君子动口不动手!” 久微还诧异着时,便见风惜云的身后露出一颗笑眯眯的脑袋,“久罗王,你什么时候不喜欢那根木头而想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幽默风趣古今第一的我时,请一定捎信给我。” “折笛。”风惜云回头瞟了一眼。 “在!”折笛马上应道,一脸谄媚地看着风惜云,“主上,你终于知道我很能干很重要了,所以决定将我从那蛮荒之地的浅碧山召回来了吗?” “是的。”风惜云点点头,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他,“似你这般能干出色的人,真是世所难求,若不用实是浪费,可又怕事小委屈了你,不如这样吧,你说说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做主上的贴身侍卫!”折笛毫不犹豫地答道。 “哦?贴身侍卫能做些什么?”风惜云眼珠一转。 “可以做很多呢!”折笛顿时眉飞色舞,“贴身侍卫顾名思义即是时时刻刻都紧随在主上身边,我可以为主上赴汤蹈火,可为主上披荆斩棘,可为主上辣手无情,可将所有对主上有不轨之图的坏蛋全部以无影掌拍到九霄云外!而且我还可以侍候主上吃饭穿衣洗沐睡觉……”正说得兴起,忽又哑声了。 “怎么啦?”风惜云问道。 折笛看看风惜云,又看看帐顶,再看看一旁的久微、宵眠,眉头忽然纠结在一块,“稍等,稍等,让我再想想。嗯……我虽然精通十八般兵器,会二十八种掌法,懂三十八种心法,打败了四十八个高手,独创了七十八路高超的剑法,还有八十八个徒儿帮手,并且还摸到了戚家那老不死家主嫩嫩的脸,也扯了宇文家老祖宗的胡子,可是……”他看着风惜云,最后颇有壮士断腕之决般道,“可是这所有的加起来似乎还是敌不过雍王的一招‘兰暗天下’,那么侍候主上吃饭穿衣睡觉洗沐时我便会有危险,所以……唉!我还是回浅碧山修炼得更厉害一点时再说吧。”他目光忧伤地望着风惜云,“主上,不是折笛不挂念您,而是这世上虽有无数的珍贵之物,但所有的珍贵之物加起来也抵不过性命珍贵,所以折笛只能挥泪拜别您。当然,如果您能保证雍王不会对我用‘兰暗天下’,那么折笛愿舍命侍候主上吃饭穿衣……” “扑哧!” 不待折笛话说完,久微已忍俊不禁,便是宵眠也目带笑意,只不过笑中略带嘲讽。 折笛闻声回头,移步走近久微,却是一脸正容,恭恭敬敬行礼,颇有大家风范,“折笛拜别久罗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久微起身回礼。 折笛行礼后,再抬头仔细地看看他,复又嬉笑,“虽然面相没有我英俊,不过笑起来却有着惑人的魔力,久罗人果然不可小看。”话音一落,他人已飘走,“什么时候久罗王想请我当侍卫时,记得要来浅碧山,记住,是浅碧山,而不是什么深碧山浓碧山的!”音未消,人已远。 久微哑然失笑,回头却已不见宵眠,“青州臣将皆对你恭敬有加,倒是少见如此有趣之人,应是十分合你脾性。” 折笛的一番“胡言乱语”,扫去了帐中的沉郁气氛。 风惜云微微一笑,“折笛的性子很合白风夕,但不合青州之王,是以让他长年守于浅碧山,以护‘体弱多病’的惜云公主。” 久微了然点头,然后看向玉盒,“这是什么?” “这是我继位之日以青王身份做的第一件事。”风惜云目光看向玉盒。 久微闻言眉头一扬,然后打开了玉盒,盒中是一卷帛书,他放下玉盒,拾起帛书,展开后,顿时一呆。 帛书上的,是祈盼了数百年的愿望,此刻蓦然呈现眼前,酸甜苦辣悲喜哀痛瞬间全涌上心头,一时也理不清是何滋味。是想大笑?还是想大哭?似乎全都是,又似乎全都不是,以致他只能是呆呆地看着,眼前渐渐模糊,却全身僵硬,未能有任何反应。 “这份丹书上,有青州风氏、冀州皇氏、雍州丰氏以及玉家的家族印鉴,你、我、雍王、冀王、玉公子五人各持一份,这江山最后不论握于谁手,这份丹书都会在那人登基之日昭告天下。这是我们四人的承诺,也是我们还六百多年前的一笔债!”风惜云伸手握住久微有些抖的手,“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伤害于你!无论成败,我都已做到!久微,你不可负我一番心血!” “夕儿……”久微声音哽咽。 “久微,”风惜云目光看向摇曳不定的烛火,“无论明日一战能否分出胜负,但苍茫山上必有结果!苍茫一会后,无论结果如何,都请你离开,回久罗山去静待新王朝的到来……那时候……无论我是生是死,无论我是坐于朝堂还是魂散天涯,久微,我都由衷高兴。所以你要平安地回到久罗山去,宵眠会代我守护你一生。” “原来……你早已安排好一切!”久微忽然明白了,伸手抓住风惜云双肩,“难怪你派无寒、晓战、斩楼、宵眠为我们的侍卫,原来无论成败如何,你都不许我们有失!你……你将我们护得周全,可是你……你……”他眼睛通红,紧紧地看着风惜云,刹那间,心头忽然酸酸软软,胸口堵涩难舒! “久微!”风惜云拍拍肩膀上抓得她骨头作痛的手,“你太小看我了,要知道我不但是青州的王,有无数将士护着我,而且我还是白风夕,以我的武功,这天下有谁人能伤得了我?所以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有事,我只是需要你们的安然来安我的心。” “可是……” “没有可是!”风惜云断然道,眉峰一凛,王者的自信与气势肃然而现,令人不敢违抗。 久微顿时止声。 “久微,相信我。”风惜云放柔语气,将肩膀上久微的手拿下,紧紧一握,“无论成败,无论生死,无论是天各一方……我们彼此都会知道的。我们是这世上唯一血脉相系的亲人啊!” 久微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张沉静自信的脸,纷乱的心头忽然安定下来,“夕儿,我相信你,所以我在久罗山等你!无论多少年,我都等你来!” “好!”风惜云一笑,放开久微的手,“已经很晚了,该歇息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看着她的背影,久微蓦然唤住她,“夕儿!” 风惜云回首。 “为什么?为什么明日一定要战?你们都年轻,要夺江山还有许多时间,也有许多地方可以选,可为何定要在东旦渡一战?为何明日一战即是结束?一战的成败并不足以分出真正的胜负,可为何你们只要这一战?”久微问出心中存在很久的疑问。 风惜云看着他,沉默良久,才道:“以雍王为人,本不应有东旦之会,但……”她微微一顿,目中似有些无可奈何,“苍茫山下的一战,他似乎期待已久。”看看久微怀疑的眼神,她笑笑,“或者是有某种约定,关于苍茫山顶的那一局棋。” “苍茫山顶的棋局……”久微心中一动,“难道真要以那局棋来定天下之归?”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哪有这样的江山之争。 “‘苍茫残局虚席待,一朝云会夺至尊。’这一句流传久矣,而山顶之上的那盘残局想来你也看过,那确实存在着,所以以棋局胜负来定天下归属也未必无可能。”风惜云却是满不在乎地笑笑,这一刻白风夕的狂放又隐隐回来了,“敢以一局赌天下,那才是真正的豪气!” “那可是万里江山,不是区区金银财物,输者若真就此放弃,那必是疯子!”久微不敢信。纵观历朝历代,为着那张玉座,哪一个不是血流成河、尸陈如山才得来的,哪一个失败者不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到万念俱灰时才肯放手! “一定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者才是疯子!”风惜云冷声道。 久微无语,半晌后才道:“若在东旦大战一场,以目前情况来看,极有可能是……”后面的话他咽下了,转而道,“以兵家来说,康城才是必争之地。” “康城……黥城……”风惜云眉头一跳,“康城还有……”却说到一半又止,低头似陷入沉思。 久微也不去打扰她。 半晌后,风惜云似已想通某点,才抬首看着久微道:“若真以棋局定天下才是最好的结局,否则……”她眼中一片凝重,“那必是哀鸿遍野,千里白骨!” 久微心头一跳,怔怔看着风惜云。 “久微,你看现今天下百姓如何?”风惜云问道。 “虽有战祸,但冀州、幽州、雍州、青州素来强盛,再加四州各结同盟,是以四州百姓的日子还算安泰,北州、商州和祈云王域的百姓却是饱受战乱之苦,不过冀王、雍王与你皆非好杀残忍之人,虽攻城略地,却军纪严明,又常有救济之举,所以百姓之苦已算降至最低。”久微答道。 风惜云点头,“虽是如此,但是战乱中死去的又何止是士兵,祸及的无辜百姓又岂止是成千上万! ”她轻轻一息,想起每进一城时,沿途那些惶恐畏惧的百姓,那些失去亲人的呼天恸哭,那些绝望至极的眼神,一颗心便沉在谷底,“自我继位以来,便是战争连连,入目尽是伤亡,而我自己亲手造成的杀戮与罪孽怕是倾东溟之水也洗不净!所以若能在此结束这个乱世又何尝不好。”说着她复自嘲地一拍额头,“一州之王竟有这种天真的想法,真是……幸好是久微。” 久微闻言却不答话,而是奇异地看着风惜云,那样的目光令风惜云浑身不自在,因为极少有人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她,那里面有着刺探、怀疑、研判……以往那只黑狐狸偶尔会这样看,但她往往选择忽略,可久微不同,她不能视而不见,却希望他可以停止这种眼神。 “夕儿,你在乎的并不是天下至尊之位落入谁家,你在乎的是天下百姓。”久微紧紧盯住风惜云的双眼,不放过那里面的任何一丝情绪。 “那至尊之位有什么稀罕的,不过就是一张无数人坐过的脏破椅子。”风惜云在久微那样的目光中,忽生出逃走的念头,心头隐隐地感知,似乎下一刻,她便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既然你不在乎江山帝座,那你为何不相助于冀王,以你们冀、幽、青三州之力,再加冀王、玉公子与你三人之能及帐下名将,雍王再厉害必也处于弱势,乱世或可能早些结束,可为何你却毫不犹豫地站在雍王这一边?以你之心性,又或者可以直接将青州托付于冀王、雍王中的任何一个,然后你自可逍遥江湖,可你为何明知会为家国王位所缚却依然选择留下,更甚至订下婚约?”久微双眸明亮又锐利,直逼风惜云惊愕的双眼。 风惜云张口欲言却哑然无声,呆呆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久微。 久微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又道:“白风夕潇洒狂放,对任何人、事都能一笑置之,可她唯独对一个人百般挑剔、百般苛求、百般责难!青王风惜云雍容大度,对部下爱惜有加,对敌人辣手无情,可即算那个人让她爱如己身的部下命丧黄泉,即算那个人做了许多让她失望、愤怒、伤心的事,她却依然站在那个人的身边,从未想过要背离那个人,更未想要出手对付那个人、报复那个人、伤害那个人!夕儿,你说这些都是为什么?” 仿佛是雷霆轰顶,振聋发聩,一直不愿听入的东西此刻却清晰贯入! 仿佛是万滔袭卷,击毁坚壁铁墙,将一直不愿承认的直逼身前! 仿佛是雷电劈来,劈开迷迷浓雾,将一直不愿看的直摊眼前! 那一刻,无所遁形! 那一刻,对面那双眼睛那样的亮,如明剑悬顶,直逼她仰首面对! 风惜云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惶然无助,踉跄后退! 这是她一直以来从未想过的,这是一直以来她从来不去想的,这是一直以来她从来不敢去想的!因为她就是不肯不愿不敢!那是她最最不愿承认的!那是她最最不可原谅的! 可是此刻,无论愿与不愿,无论敢与不敢,它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印在她的心头,以岿然之姿要她正面相对! 一步一步地后退,瞪大着眼,惨白着脸,她一直退到帐门,依靠着,平息着,半晌,抬手指着对面的人,“久微,你欺负我!” 帐帘一卷,人影已失。 “到底是你欺他,还是他欺你,又或是自己欺自己?”久微轻轻松松地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笑着,“你也该看清了,该决定了!你要以我们的周全来安你心,那我也要你的周全来安我心! 元月八日。 天晴,风狂,鼓鸣,旗舞。 黑白分明,紫金耀目,刀剑光寒,杀气冲天。 东末最后的、最激烈的、最著名的一场大战便在这东旦渡上展开,后世称为“东旦之决”。 “这一战,我想我们彼此都已期待很久,期待着这场决定命运、决定最终结果之战!”皇朝对着身旁的玉无缘道,金眸灿亮地望向对面的对手。 “玉无缘位列四公子之首,这一战便看看他能否当得起这‘天下第一’的名号,看看我们谁才能登上‘天下第一’的玉座!”丰兰息平静地对身旁的风惜云道,黑眸遥遥望向对面的对手。 君王的手同时挥下,那一刻,战鼓齐响,如雷贯耳!战士齐进,如涛怒涌!旌旗摇曳,如云狂卷! “乔谨!齐恕!弃殊!徐渊!”丰兰息召唤。 “在!”四人躬身。 “东、南、西、北四方之首!”手指前阵。 “是!” “金衣骑与数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皇朝御兵之能当世罕有!”风惜云目光看向战场上锐气凛然的金甲士兵感叹道,“今日方是真正的四大名骑会战!” “端木!程知!穿云!后方三尾!”丰兰息再唤。 “是!” 风惜云转头看他,“你如此布置,我倒真不知你打算以何阵决战。” “何须死守一阵,战场上瞬息千变才可令对手无可捉摸。”丰兰息淡然一笑。 风惜云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你不怕任是千变万化也逃不过一座五指山?” “正想一试。”丰兰息侧目。 对面,皇朝目光不移前方,唤道:“皇雨!” “在!”皇雨迅速上前。 “去吧,中军首将!” “是!”皇雨领命。 “雪空!九霜!” “在!”萧雪空、秋九霜上前,一个雪似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一个银色的羽箭装满囊袋。 “左、右两翼!” “是!” 大军双方的阵式已展开,各军将领已各就各位,两边高高的瞭台上屹立着双方的主君,决战即始! “传令,北以弩门进发!”墨色的旗下发出号令。 “是!” 传令兵飞快传出命令,霎时,北方的风云骑阵形变换,仿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长弓般快速前冲,首当其冲的金衣骑顿时被“弩箭”射倒一片! “中军弧海御敌!”紫色的焰旗下传出命令。 “是!” 传令兵马上传令,位居中军的金衣骑顿时疾退,片刻便化为弧形深海,如弩箭而出的风云骑便如石沉大海,被深广的金色海水吞噬而尽! “传令,东军双刃!”丰兰息对战场的变化淡然一笑。 “是!” 传令兵传下命令,东边的墨羽骑霎时化为一柄双刃剑,配以墨羽骑当世无以匹敌的速度如电而出,位居左翼的争天骑被刺了个措手不及! “传令,左翼空流!”皇朝迅速发令。 “是!” 左翼的争天骑化为滔滔江流,墨羽骑之剑直穿而出,却刺个空,争天骑已两边分开,有如江流拍岸而上,再纷涌而上围歼墨羽骑,墨羽骑顿如剑束鞘中,动弹不得! “传令,穿云长枪!”丰兰息丝毫不惊。 “是!” 霎时,只见右翼的墨羽骑如长枪刺出,锋利的墨色长枪划过紫色的“剑鞘”,顿时飞溅出血色的火花!而鞘中的墨羽骑如剑横割而过,冲破“剑鞘”直逼中军金衣骑,将陷入金色弧海的风云骑解救出来! “传令,中军柱石,左翼风动!”皇朝下令。 “是!” 中军金衣骑阵前顿时竖立无数盾甲,仿如擎天支柱,任风云骑、墨羽骑如潮汹涌,它自岿然不动,壁坚如石!左翼则化为风中紫柳,墨羽长枪刺来,它自随风隐遁! “皇朝名不虚传呀。”丰兰息笑赞,却也迅速下令,“东、北暂无大碍,西军阵雨!” “是!” 军令方下,位居西方的墨羽骑已长弓如日,贺弃殊大手一挥,霎时一阵墨色的箭雨疾射而出,右翼的争天骑未及反应便被射倒一大片! “争天骑右翼的将领似乎是那个有着神箭手之称的秋九霜,那她率领的右翼军必也精于骑射。”丰兰息看着阵中那飘扬着的,有着斗大“秋”字的旗帜微笑道,“但制敌须取先机,我倒想看看皇朝该怎么破这一招,看看当世仅次于你的女将有什么作为。” “论到箭术,秋九霜……已当世无二了!”风惜云看着战场,墨羽骑的箭如阵雨连绵,雨势如洪,无数争天骑在箭洪中挣扎倒地! 丰兰息闻言看她一眼,眸光一闪,似要说什么,却终只是默然转头。 “传令,右翼壁刀!”皇朝洪亮的声音响起。 “是!” 命令传下,右翼争天骑中忽一箭射出,如银色长虹飞越千军,直射向墨羽骑阵中,迅猛无挡,还来不及为这一箭惊叹,一顶墨色的头盔已飞向半空,咚的被长箭紧紧钉在有着“贺”字大旗的旗杆上! “将军!”墨羽骑阵中传来惊呼,瞭台上丰兰息眉峰微动,但眨眼间却是了无痕迹的平静。 “本将无事!不要乱动,守好阵形!”伏在马背上的贺弃殊起身,除失去头盔外,并无半点伤痕,抬眼遥望对面,暗自咬牙:好你个秋九霜!若非躲避及时,此刻钉于旗杆上的便不只头盔而是本将的脑袋了! 墨羽骑因这一箭而军心稍慌不过是片刻之事,但对面的争天骑却已趁机变动阵势,当墨羽骑回神之时,争天骑阵前已齐列全身甲胄的战马,战马之前是厚实长盾,密密严严整整齐齐一排,墨羽骑射出的箭全部无功而坠。而争天骑在长盾的掩护之下,步伐一致地向墨羽骑冲杀而来,箭已无用,墨羽骑迅速拔刀迎敌,两军相交,墨羽骑的刀全砍在了长盾之上,而争天骑盾甲之中忽伸出长长一排利刃,霎时,墨羽骑战士血淋淋地倒下大片! “挫敌先挫其势!好,秋九霜不负盛名!”丰兰息赞曰,眉峰一凛,“端木,锤刀!” “是!” 左角墨羽骑闻令而动,直冲争天骑,即要相会之时,迅速变阵,头如锤,尾似刀,争天骑还未明其意之时,那墨色锒锤已夹雷霆之势锤向坚实的长盾,尾刀伏地扫向战马甲胄披挂不到的四蹄,“啊呀”之声不绝于耳,争天骑兵纷纷落马,坚实的盾壁顷刻间便被瓦解! “除风惜云外,我未曾遇如此强敌,丰兰息不愧是我久候的对手!”皇朝沉声道,目光炯炯地望向敌阵,眉间锐气毕现,“传令,右翼疏林,中军倾山!” “是!” 军令下达,右翼争天骑前后左右疾走,顿时散如疏林,锒锤挥下,触敌寥寥!中军重骑纵马飞跃,不顾一切冲向敌人,有如金色山石砸向那一波一波袭来的银洪墨潮,无数石落,阻敌于外,歼敌于内! “传令,北军鹰击!” “传令,左翼豹突!” “传令,东军狼奔!” “传令,右翼虎跃!” …… 一道一道的命令从双方的主帅口中下达,下方大军迅速而分毫不差地执行。 两军阵式变幻莫测,战场上尘沙滚滚,战马嘶风,刀剑鸣击,喊杀震天! 那一战从日升杀至日中,又从日中杀至日暮,无数的战士冲出,又无数的战士倒下,放目而视,银、黑、紫、金甲的士兵无处不是,倒着的,站着的,挥刀的,扬枪的……一双双眼睛都是红彤彤的,不知是血光的映射还是吸进了鲜血!风狂卷着,风怒吼着,吹起战士的长麾,扬起血溅的战旗,却吹不熄场上的战火……血飞,血落,声扬,声息,风来了,风过了,战场上依然鼓声震耳,依然刀寒剑冷,依然凄嚎厉吼! “传令,左翼五行封塞!” “传令,西军八卦通天!” …… 瞭望台上的主帅依然头脑冷静,依然反应灵捷!为这场决定最终命运的战斗、为着这世所难求的对手,双方都倾尽一生所学、倾尽己身所能! 皇朝目光赤热,剑眉飞扬,谈笑挥令,傲气毕现! 玉无缘无绪淡然的脸上此刻一片凝重,眉峰隐蹙。 风惜云负手而立,静观战局,神情淡定。 “传令,中军蛇行……” “不可!”一直静观的玉无缘忽然出声,“中军指峰,左翼龟守,右翼鹤翔!”一气道完后转首看向皇朝,“雍王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好对手,但不要忘了月轻烟评他的那个‘隐’字,他的左、右尾翼至今未动!” “是。”皇朝颔首,长舒一口气,有些自嘲,“这样的对手太难得,以致忘形。后面的你来吧。” “若论行军布战,你并不差他,但若论心计之深,思虑之密,这世上难有人能出其右!”玉无缘目光深沉地看着下面,双方阵势已是数变再变,彼此深入,复杂至极,稍有不慎便会一败涂地。 而对面丰兰息见争天骑之举动不禁讶异地挑起眉头,但随即淡淡一笑,“东军鲽游,西军龙行!” “难道他……”玉无缘一惊,眉头一跳又蹙,“右翼四海,左翼八荒!”声音利落而沉着,一双缥缈难捉的眼眸此刻却是亮夺寒星。 “唔,被看穿了吗?”丰兰息轻轻自语,看看战场上的阵势,复又自信一笑,“但已晚了。” “传令,左尾极天,” “好一个老谋深算的丰兰息!”玉无缘看着两军的阵势感叹着,“他果然早有算计!左翼无为!” “右尾星动,结了。”丰兰息轻轻舒一口气,志得意满的一笑。 “中军归元,成了。”玉无缘轻轻舒一口气,展开眉头。 但下一刻,看着阵势的两人却同时一愣,然后齐齐苦笑。 风惜云看着战场,侧首叹道:“若此为下棋,该叫死棋还是平局?” 第52章 孰重孰轻取舍间 “五星连珠!只曾在古书上见过,寥寥数笔,无迹可寻,却想不到今日竟然有人能摆出此阵!丰兰息可谓当世第一人!”玉无缘感慨地遥望对面瞭台,那里有他第一次全力以赴的对手。 “本以为‘五星连珠’世所无敌,谁知竟被他识破,并以‘三才归元’相御,玉无缘不负天下第一的名号!”丰兰息望着对面瞭台长长叹息,这也是他第一次折服一个人。 “五星连珠,八面相动。”古书虽有记载,但此阵复杂凶险,无论布阵、破阵数百年来都未有人成功过,而今它却出现在这东旦渡,便是玉无缘这样的人也为之震惊。 “三才归元,天地相俯。”这是《玉言兵书》结尾记载的话,世人熟读此书者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人能布出此阵,久了,便只当是兵书的结语,而此刻,它却出现在世人眼前! “五星连珠、三才归元此等绝世阵法今日同时出现,真叫人大开眼界!”风惜云清亮的眸子此刻更亮了,“只是如此一来,岂非僵局?” “怎么可能。”丰兰息目视对面,“平手之局毫无意义,我想对面之人也是同感。” “那么五星连珠与三才归元都要在这东旦渡上一显神威吗?”风惜云目光微敛,“极有可能便是两败俱伤。” 丰兰息闻言默然,目光紧紧盯着战场,最后沉声道:“五星连珠阵我也是第一次用,其威力如何我也不知,但……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风惜云心头一凛,看着他,然后转头望向战场,“这种不计后果的行为,一点也不像你。” 丰兰息侧首看她一眼,然后移目遥视对面,幽深的眸子里罕有地射出灼亮的光芒,“面对皇朝和玉无缘这样的对手,不尽全力是不可能获胜,而今日五星连珠与三才归元同时出现,我想但凡是略通兵略的都会想试一试,看看两阵孰会更胜一筹!我若错过今日,再去哪里寻此对手!况且……”他声音微微一顿,目光一冷,“我就要看看玉家人的仁心与能耐,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前面的话倒也没什么,最后一句却让风惜云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这隐带任性的话会是出自冷静雍容的丰兰息之口,以致她一时只是呆呆看着他,半晌后回神,心生寒意之余不禁咬牙切齿,“若是玉石俱粉,那你便从苍茫山顶跳下去吧!” 丰兰息笑吟吟的侧首看她,“放心,我一定会拉着你一起跳的。” 只是此话一出,两人同时一惊。 四目相对,刹那间,脚下千军万马全都消失,整个天地安静至极,耳边只有对面传来的细微呼吸,眼中只有对面那双眸子,怔怔地定定地看着。 而下方的两军未得主君的命令此刻都只是严阵以待,未敢有丝毫妄动。 “五星连珠对三才归元吗?”皇朝金眸灿亮,有着跃跃欲试的期待,“无缘,谁胜谁负?” “不知道。”玉无缘目光清亮,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五星连珠从未有人破过,三才归元也一样,所以最后或许会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两败俱伤。”他抬眸望向对面,目光变得朦胧幽远,“只是……我也挺想知道结果的。” 最后那句说得极轻,若非皇朝功力深厚,否则一定听不到,一时他眼中厉光收敛,变得深邃沉静,片刻,他蓦然抻手扣住玉无缘的肩膀,“无缘,玉石俱焚的想法你趁早打消,我是决不允许的!丰兰息有风惜云相伴一生,那么你我也会相伴一生!这世间,离我最近的也只有你!”他的话很霸道,他的声音很坚定,可那一刻,他的身上却涌出一股落寞孤绝。 玉无缘的目光依然遥遥落在远方,似乎他的人在此,但神魂却已不知飘向何处。 皇朝只是扣紧玉无缘的肩膀,越扣越紧。 “你放心。”良久后,玉无缘才开口,转身面向皇朝,神色平静,那双眸子依是无波无绪的淡然,“现在对面有你此生最强大的对手,不要分心。” “嗯,”皇朝目光移回战场,看着下方僵持着的两军,傲然一笑,“任是你智计深远,我依要赢这一战!传令,火炮!” “是!”传令兵挥动令旗,片刻,下方四辆战车推出。 “火炮!那是幽州的火炮!”刚刚登上瞭台想一探究竟的任穿雨一见之下不禁惊呼,同时也惊醒了对视中的丰兰息与风惜云,“难道冀王想用火炮破阵?但此刻两军联结一处,它必会误伤己军呀。” 丰兰息和风惜云的目光也落回战场,彼此俱是面色一紧。 “想不到皇朝竟然还留有这手,只是即算他可看清阵势,但士兵却无此眼力……”风惜云的话蓦然止了。 下方,争天骑中军士兵忽都微微散开,然后露出藏于阵中的一辆战车,车上缓缓升起一座小小的瞭台。那瞭望台做得十分精巧,桅杆以精钢筑成,并可折叠,此刻一节一节升起,竟高约十丈,四面也都是精钢,只余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下方士兵缓缓转动战车,瞭台也随即跟着转动,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原来早有准备!”丰兰息黑眸微眯,“瞭望台中的人纵观全场,自可知孰敌孰友,由他发号施令,便不会误伤己军。”他说完,蓦地扬声唤道,“弃殊!” 声音远远传出,话音刚落,墨甲大军中一箭射出,直取瞭台前方的小窗,但箭未及窗口便不知被何物所击,直坠而下。 “果然如此。”丰兰息眉一皱,盯着阵中的小瞭望台。 此时小瞭台的窗口伸出旗帜,但见那旗一挥,三人心头一跳,即知那是火炮命令。 “五星连飞!”那一刻,丰兰息的声音又快又急,却也清清楚楚地传出。 刹那间,阵中的墨羽骑、风云骑忽然变动阵势,情况急剧变化,连带的争天骑、金衣骑也无可避免地跟着变动。也就在那时,小瞭台窗前旗帜再次快速一挥,同时响起一声如雷暴喝:“转!” 引线已被点燃的火炮被炮手急剧一转,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争天骑右翼五丈远处尘土飞溅。 “可惜。”丰兰息看着远处半空上的尘土有些惋惜,刚才这一炮若非小瞭台中的人下令及时,那么他们便要自食其果了! “好险!”任穿雨松了一口气,“只是若每一次皆以如此行动避其火炮,那我们会消耗大量体力,反之敌军则可以逸待劳。而且火炮威力奇大,一刀一剑再利再狠也只可杀一人,而它却可一击毁人千百。” 他的话刚落,小瞭台的窗口忽然伸出四面旗帜。 “这人不但反应极快而且聪明,这一下便连他是何时发令,哪一面旗才是真正的命令也难知了。”任穿雨顿时瞪眼。 风惜云转头看着他,微勾唇角,“军师素来多谋,不知可有对策?” 任穿雨摇头,“敌我双方本是势均力敌,只是他们有火炮助威,胜我们一筹。”说着他目光望向小瞭台,“若能毁了瞭望台,那就依旧是五五之算。” “哦?”风惜云眉尖微挑,“那瞭望台四面精钢,刀砍不进,箭射不穿,更何况高达十丈,无人能及,如何毁得。当然,如果军师得了神通,可挥手间移山碎石,那自是另当别论。” 任穿雨习惯性地抬手抚着下巴,一边侧目看向风惜云,道:“穿雨无此才能。”目光对视时,他心头一跳,隐约有些慌神。 风惜云看着任穿雨,脸上似笑非笑的,“若是有个武功高强的人持神兵利器冒死一击,大约能毁了瞭台吧?” 闻言,任穿雨心头剧跳,看着风惜云的目光便有些忧虑。 风惜云自然无须他回答,回首目光望向前方,“孤倒是想试一试。”说着,她侧首看向丰兰息,神色淡然,“五星连珠必应不败,你无须顾我,做该做的便是。”话音一落,人已跃上栏杆,足尖轻点,身形飞起时复又回眸一笑,恬静如水,“我一直认为,作为帝王,你必然是出色的。” 人已远去,笑已模糊,只留那清晰的话语轻轻萦绕在瞭望台。 “你……”丰兰息伸手,却抓了个空,握拳垂首,片刻后再抬头时,只是神色冷静地吩咐,“传令,若敌军瞭望台里挥动旗令,便……五蕴刹化!”那一刻,他的声音彻骨的冷厉,黑眸中是暗夜最汹涌的寒潮! 身后的任穿雨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面上的神色,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他的命令,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然而立。 青王此举到底是为着阵中那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是为着主上,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会如何。 他抬首,目光追着那道化为白鹤飞入战场的身影,千军万马的虎视也无损她的镇定从容,这样的女子啊,不应属于这个鲜血淋漓的乱世。回头看着身旁的主上,十多年的相处自然能看懂此刻那双黑眸深处的悸动,这样无情的人终也不能逃脱吗? 半空中飞掠的那道白影顿时吸住战场上所有的目光,有赞叹的,有惊羡的,有畏惧的,有忧心的,也有凌厉冷酷的! “她终于出手了。”皇朝目光紧锁住半空中仿如御风而行的身影,“她其实更适合做武林中那个第一女侠,作为一州之王,她并不合格,否则岂能有如此轻率之举!”他眼神复杂,“只是……能得她如此相待,也算是丰兰息修了几世才有的福气。” “长恨此身非我有。”玉无缘目光空濛地望着那越飞越近的身影。 “长恨此身非我有……”皇朝喃喃重复。这一刻,他隐隐明白了那种遗憾。无论是她,是他,还是自己,都是“此身非我有”! “她即已出手,那么皇雨便危险了。”玉无缘垂眸,无意识地抬起手掌,目光落在掌心,然后紧紧拢起手掌。 “她非嗜血噬杀之人,目的只是瞭台,况且皇雨也非弱者。”皇朝淡然道,目光看着半空中的白影,然后抬手招来侍卫。 那时刻,争天骑右翼阵中,无数长箭瞄准了半空上的人。 “射!”一声轻喝,箭如蝗雨飞出。 “主上!” 风云骑发出惊呼。 箭在疾射,人在疾飞,相隔不远,有人闭上眼不忍目睹。 “啊!”惊叹四起,却见那白影猛然下坠,顿时,那瞄准她的箭雨便全部射空,然后力竭而坠。 “主上!” 风云骑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未来得及放下,又被紧紧提起,一支银色的长箭凌厉而出,那一箭之猛,一箭之快,决非前面的箭雨可比,半空上的人避无可避! 叮!但见半空中剑光一闪,长箭化为两截坠落,而白影半空中足尖互踏,身形猛然前飞,然后轻盈地落在风云骑阵中。 “主上!”马背上端坐着的徐渊在这寒天里已是大汗淋淋。 风惜云抬首一笑,拍拍徐渊的马头:“别担心。”目光环视周围以敬服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风云骑士兵,“记住,此刻是在战斗,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遵从军令,不可妄动!” “是!”徐渊垂首,众士兵则以眼神答应。 “那就好!”风惜云轻轻跃起,落在徐渊的马背,抬首遥视前方小瞭台,长长深呼吸,“徐渊,助孤一臂之力!” “是!”徐渊伸掌平摊,风惜云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手掌上。 “去!” 一声轻喝,徐渊长臂扬起,掌上的风惜云腾空跃起,双臂平张,衣袂飞扬,仿如展翅凤凰,飞上九天! “射下她!”争天骑右翼阵中秋九霜厉声喝道。此时的她眉峰紧锁,目光焦锐,而同时,手中长箭已离弦而去。 霎时,无数飞箭跟随着银色长箭飞射向空中的凤凰,也就在那刻,风云骑阵中飞起三道人影,半空中划起一阵银芒,便见断箭如雨,纷纷坠落,而后三道人影落回阵中,千万士兵也无人看清他们的身形面貌。 而空中的凤凰此刻离小瞭台已不过数丈,却身形微滞,显是力气将竭,众人正担心着她是否会坠落,却见她左手微扬,一道白绫飞出,缚上瞭望台一角,手一拉,身形借力再次飞起,直向瞭台而去。 “射下她!决不可让她靠近瞭台!”秋九霜的声音此刻已是凄厉惶然,双目赤红,手紧紧拉开长弓,弦上三支长箭,银牙一咬,三箭如雷电射出,银色的光芒划过上空,撕裂长风! 争天骑左翼中冰雪般冷彻的男子猛然抬首,满头雪发在风中飞扬,他的目光追着那划空而过的银箭,眼眸慢慢变化,化为纯净透明的雪空,盈盈似雪欲融! 风云骑阵中的三道人影再次跃起,上、中、下三柄长剑在空中一闪,那刻士兵只觉得冷电炫目,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迷糊之中似有金石之音不绝于耳,再睁眼之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半空中小瞭望台前不知何时多了四名男子,手中长剑带着炽日的金辉直刺那迎面而来猝不及防的凤凰!千钧一发之际,墨羽骑阵中四支长箭飞射而出,可那四人却不躲不避,长剑依然疾刺,竟是拼死相阻,以自己的性命来庇护瞭台中人! 眼见四剑即要刺中之时,白影左手一抖,白绫击在瞭台,人已借这一击之力身形猛然后退,右手一扬,凤痕剑出鞘,手腕一转,剑锋一划,半空中与四柄长剑相碰,执剑的四人却是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击取她性命,是以这一剑均挟千斤之力,并未被阻住,反以更大的冲力直刺而来,但她并未打算一剑得手,反是借着对手击来的力道,身形再次高高跃起,令四剑刺空,然后她翻身、旋腰、张臂,从高而下,如凤凰临空直扑向四人。 “去!”一声清叱,白绫飞舞,凤啸长空,长剑挥出,匹练蔽日! 那刻,战场上的人只见半空中长绫飞卷,如狂龙扫空,势不可挡,银虹灿烁,如雪凤耀天,气冲霄汉!一时,空中仿佛有两个太阳,金芒白光,交辉映射,炙肤刺目,凌厉的劲风凌空横扫,沙尘暴起,人立不稳,似随时都会被卷上空去! 叮叮叮叮的叩击之声响起,剑芒散去,白绫止飞,四道人影和着断剑从半空坠落。 “快收起瞭望台!”争天骑右翼阵中传来急切的命令。 瞭台下惊呆了的士兵终于回神,急忙要将瞭台降下,却一下手慌脚乱,反将瞭台摇得团团转,而瞭台中人枉自有一身武艺,此刻却也撞个鼻青脸肿,咒骂连连,只可惜无人听到。 而半空中白影一闪,轻飘飘落在高高的瞭望台上。长身玉立,银甲在阳光下闪着灿目光芒,白色的披风黑色的长发被风卷起,在身后交缠飞扬,任瞭望台如何转动,她自岿然不动,抬目四视,前方青山碧湖,脚下雄狮百万,霎时一股豪情充溢胸襟,一朵傲然的微笑便这样轻轻绽放。 那一刻,战场上数十万士兵目不转睛,所谓的风华绝代不外如是! “主上,弓箭到!”紫焰旗下,侍卫恭敬地奉上弓箭。 皇朝看着弓箭,接过。 “你?”一旁的玉无缘忽然伸手搭在长弓上。 皇朝回头看着玉无缘,眼中光芒闪烁,时炽时冷,“我只有一次机会!”目光中似在燃烧着什么,炙热得令人窒息,又无情得令人绝望! 玉无缘目光与他对视,如极渊之处的冰水,空明而遥远。对视片刻,他松开了手。 那时,只有那名送上弓箭的侍卫看到了,阳光下那手晶莹如雪玉雕成,完美得无一丝瑕疵,却也完美得令人悚然而惧,看得他心神一慌,赶忙移开视线,却对上了玉无缘的眼,那双眼睛看着他轻轻淡淡一笑。 如此完美无瑕的面容,如此淡然出尘的笑容……可那一刻,那名侍卫呆呆站着,两行眼泪就这样流下,自己却浑然未觉。 “你会后悔的!”玉无缘的声音显得缥缈。 “我决不后悔!”皇朝的声音坚定决绝。 小瞭望台上的风惜云抬手,凤痕剑若一泓秋水,秋水中荡漾着的一线轻红,指尖轻弹,剑鸣似凤。 瞭望台上的皇朝抬手,金色的长弓,金色的长箭,那是骄阳的颜色。 剑举起,如虹炫目。 箭搭弓,弦张如日。 皇朝抬目,最后看一眼她。 即算这么遥远,隔着千军万马,隔着他们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依然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她,看清她银甲的盔甲,看清她黑色的长发,看清她额间那弯莹莹雪月,看清她清亮如星的眸,更甚至她唇畔那一丝淡淡的,满不在乎的微笑……那是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沧海如何幻变亦不会忘却的! 小瞭台上,凤凰高高跃起,长剑高高扬起,瞭台还在摇晃下降,银虹已从天而贯! 那一剑的光华令天上的朗日黯然! 那一剑的鸣啸令争天骑右翼阵中的秋九霜发出绝望的凄叫! 那一剑气如劈山,势如地动! 那一剑是倾尽毕生功力而挥! 那一剑是为她所关注的所有人而击! 那一剑必不失手! 砰!两米高的瞭台被银虹一劈为二! 台开,她看到台中的人,台中的人看着她。 她讶异,他震惊。 一双大眼正瞪得不能再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是一个朗朗男子,毫发无伤。 她不禁展眉一笑,笑如春日的清风。 然后那人也扬眉一笑,笑如夏日的灿阳。 无论他们是敌人还是仇人,此刻他们一笑相逢。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半空中身影交错,一个失力而坠,一个力尽而落。 “风夕!”朗喝响起,皇朝手中拉得紧紧的弦同时松开! 那声呼唤令战场上所有的人耳膜一阵雷鸣,抬首的瞬间,只见一支金箭如流星划过天际,拖着耀目的金芒,穿越千军万马,穿越苍穹大地,撕裂虚空气流,挟着射破霄汉的气势,如一道掩目不及的闪电,直直没入空中那力竭无避的白色身影! 霎时,战场上一片寂静! “唔……” 那声痛呼极低极浅,可战场上的万千士兵却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瞬间,那一箭似射在了自己身上,还未来得及感到痛楚,空中那道白影便已无力坠下,白色的披风高高扬起,若凤凰被折的羽翼,铠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仿佛是折翼凤凰发出的最后光芒,在那最后的璀璨中慢慢陨落! “惜云!” 这一声呼唤是那么震惊与不信!是那么的激烈与惊惧!夹着深沉的,无法掩饰的,仿佛是撕裂一个人的心肺一般的剧痛!也刺痛了战场上每个人的心! 声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大军的上空飞掠而过! 比闪电还要快! 比疾风还要迅猛! 空中的凤凰即将坠落于地时,落入了黑影张开的怀抱中! 砰!重物坠击地面的巨响,尘土飞扬中,落在下面的黑影紧紧抱住怀中的白影! “皇雨!” 争天骑阵中也飞出一道身影接住了另一个从天而落的人。怀中那身体的触感是温热而充满活力的,这一刻,秋九霜收紧了手,泪水潸然。 “哈哈……我现在知道了,对你来说,我真的很重要。”皇雨欢笑地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人,虽然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高兴,“而且你竟然也会流眼泪,看来你还算得上是个女人。” “哼!怎么你还没死!”恼羞成怒,秋九霜一拳狠狠挥出,正中目标,本以为他会很快还手,谁知皇雨的目光却望向空空的天空,轻轻叹息,“那便是青王风惜云吗?” “惜云!惜云!惜云!” 丰兰息呼唤着,轻轻地摇晃着怀中紧闭双眸的人,从未有过的紧张、恐惧、战栗紧紧地将他攫住!是的,这一刻他害怕!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雍王此刻非常非常的害怕!害怕得心脏都痉挛着、抽搐着,似随时都会停止跳动……他害怕怀中这个人再也不会睁开她的双眼,那闭着的唇畔再也不会对他吐出冷嘲热讽! “惜云!惜云!”他温柔地拍着她有些发白微冷的脸颊,“惜……” 忽地,怀中的人睁开了双眼,眼中分明藏着戏谑,唇角浅浅上扬,勾起一抹熟悉的讪笑,“我现在承认你的‘兰暗天下’比我的‘凤啸九天’要快。” 耳边清晰地响起独属于她的清越嗓音,丰兰息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没事?” “嘻嘻……多亏了这颗宝石。”风惜云轻轻一笑,从胸前拔出那支金箭,箭尖带出本嵌在银甲上的红宝石,手一晃动,宝石碎如粉末落下。 “啧,这一箭好大的劲道!”风惜云咋舌道,并在丰兰息怀中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丰兰息定定看着她,定定地看了许久,猛地,他毫无预警地将她往地上一扔,然后自顾自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回走。才走一步,便发现双腿虚软得无法使力,抬起双手,还在激烈地颤抖着,他慢慢握紧成拳,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平息全身流窜的气息,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这一刻竟是无法诉说的喜悦,喜悦中却又夹着酸楚、恼怒。他一甩袖,抬步离去。 “黑狐狸,你……” 耳边听到风惜云轻轻的呼唤,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挽留。她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唤过他了。丰兰息不禁转身回头,回头的刹那,他惊恐地睁大双眼! “你……我……”风惜云右手微伸,似想拉住离去的他,左手轻抬抚在胸口,嘴角溢出丝丝鲜血,一张脸惨白如雪纸,“我……”口才一张,鲜血便如喷涌的泉,瞬间染红她一身! “惜云!”丰兰息跨前一步,双臂伸出。 风惜云张口,却终未能讲出话来,眼眸一闭,无力地倒入丰兰息怀中,嘴角微微上扬,似想最后再对他笑笑,却终未来得及。仿若一朵雪昙花,开得最盛时,却毫无预警地败去,带着万般不舍的依恋,绝艳而凄哀! “惜云!!!” 咆哮声响彻整个战场,仿佛是重伤垂死的猛兽发出的最后狂啸,惨烈凄厉,让每个人的心神为之震撼! “他们伤了主上!他们伤了主上!为主上报仇!” 战场上的风云骑狂怒了,发出震天的怒吼,刀剑扬起,杀气狂卷……却依然未敢有丝毫妄动,只因他们的主上曾经下令,未得军令不可妄动! 在那一声咆哮响起的同时,玉无缘全身一颤,瞳眸无神地盯着虚空。 而皇朝,在那惨烈的咆哮声过后,他手中已被他握得变形的金弓终于掉落。 “传令……” 皇朝的声音令玉无缘清醒过来,他抬手抓住皇朝的手,那力道令皇朝痛得全身一颤,“不可!” “现在雍王心绪已乱,理智已失,正是一举击溃他的时候!”皇朝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那里……”玉无缘抬手遥指对面瞭台,气息虚弱却语气坚定,“那里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不简单,他站在那里,便等于雍王!你若妄动,他必会发动五星连珠阵,此刻我心绪已乱,无法把握……若你们在此两败俱伤,那还能有何作为?” 而在对面的瞭望台上,猛然一声“下令收兵!”响起,吓得任穿雨身子一抖,转头便见久微就站在身旁,却不知他是何时登上瞭望台的。 “收兵?怎么可以!”任穿雨一听差点跳起来,“若他们趁机……” “不会,那边有玉无缘!”久微不以为然。 “但是此刻青王她……嗯……受伤,所谓哀兵必胜,若趁此我们定可……” “下令收兵!”久微看着他,眼光又亮又利,如剑逼颈。 两人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如若你死了,那么以此刻雍王的心境来说,你们必败!”久微的手抬起,指间青色灵气带着森森寒气直逼任穿雨,离额一寸处停住,“是选收兵还是一败涂地?” “你!”任穿雨狠狠瞪他一眼,然后转身,“传令,收兵!” “不但收兵井然有序,且一直保持双翦阵,若遭袭击便可随时反击。收兵之后,中军以横索为守,左翼以隔岸为观,右翼以乱鸥为窥。”高高瞭望台上将下方情况尽收眼底,玉无缘依是面白如纸,眼神却已复清醒,“墨羽骑的军师任穿雨果然也非泛泛之辈,即算此刻雍王、青王不在,他也决不容你渡过苍佑湖。” “去唤萧将军来。”皇朝转头吩咐。 “是!”亲兵领命而去。 “你是要夺下康城?”玉无缘目光一闪,“黥城离康城更近些。” “没关系!”皇朝移目看向战场,似想从中找寻着什么,“刚才你也听到了,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及。为着这一战,我们双方所有的将士都已调至此处,黥城也不过一些守军,康城那里……师父曾说过,即算能上苍茫山,但若失东旦与康城,那便已先输一着!所以康城我决不能让与他!” 玉无缘默然,半晌后才开口,“那一箭真能……夺她性命?” “她必死无疑。”皇朝闭上眼,“那一箭若在平时,以她的功力最多重伤,但……她以全力劈开瞭望台,力尽之时护体的功力便也散尽,那是她最脆弱之时,那一箭挟我全部功力,她必是五脏俱裂!” “是吗?”玉无缘的声音轻飘得好似风一吹便散。 皇朝双手骨节紧得发白,紧闭的双眼闭得更紧,似不想看到任何东西,良久后,他才轻轻吐出:“是的!” 这一句话吐出,心底深处仿佛有着什么随着最后一字吐出,瞬间散于天地间,顿时一片空荡荡的。 “我亲手……杀了她!”低低念着,仿佛是为着加强心底的信念,只是……那破碎的声音中怎么也无法掩藏那一丝痛楚。 玉无缘无言,移目远视,那双空茫的眼睛此刻已与这苍茫的天地一体。 “但愿你永远无悔。”轻轻丢下这一句,移步下台。 留下皇朝依然伫立于瞭台上,背影挺拔,却不知为何显得那样的孤寂。 日已西坠,天色渐暗,眼前已开始模糊,看不清天,看不清地,也看不清底下的兵马!周围似乎很吵闹,耳膜一直嗡嗡作响,但又似乎很安静,耳中什么都没有听到。 “主上!主上!” 有什么在拉扯着,皇朝茫然回头,却见萧雪空正握住他的左臂,他似乎握得很用力,骨头都在作痛,直痛到心底! “主上,您……”萧雪空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震惊地看着皇朝。 “你领一万大军前往康城,五日内必要夺下。”皇朝吩咐。 “是!”萧雪空领命,走前回头看一眼皇朝,“主上……” “快去!” “是!”萧雪空按下满怀的震惊与心头的绞痛,转身快步离去。 “雪人,你被火烧了吗?跑这么急干吗!”窄窄的梯台上,迎面走来的皇雨抚着被萧雪空撞疼的肩膀道,却忽然被那双蓝空似的瞳眸中深绝的悲恸吓了一跳,“雪人,你……你怎么……”话未说完,耳边一阵冷风刮过,眼前的人已不见了。 “该死的雪人,竟敢不理我!”皇雨瞪了一眼远去的背影,然后继续拾级而上,可一登上瞭台,不禁当场惊呆,“王……王……王兄,你怎么哭了?啊……不……不是……是你脸上为什么有眼泪?是不是受伤了?很痛吗?谁……谁竟敢伤王兄?我要为你报仇!” 笨蛋皇雨,你真是……自求多福吧!听着身后传来的叫嚣,萧雪空暗暗叹气。 “主上,现冀王也已收兵,双方皆不敢轻渡苍佑湖,那我们此时应派黥城的墨羽骑攻下康城,只要将康城拿下,到时可两面夹攻,冀王必败无疑!” 营帐前,任穿雨急急地追上丰兰息。 而丰兰息却是抱着怀中的风惜云直奔王帐,对于任穿雨的话充耳未闻。 “主上!”任穿雨挡在他身前,“请下令攻取康城!” “让开!”丰兰息冷冷地看着任穿雨,短短地吐出两字,却散发着森冷的寒意。 “主上……” 任穿雨还要再劝,却听到丰兰息猛然一声暴喝,“滚开!” 任穿雨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侧开一步,脸上冷风刮过,再回神时,丰兰息已走出很远。 “你们怎么不劝劝他?”他猛地对身后跟着的那一大帮人喝道,有些挫败地握紧双拳,这么好的机会,却…… 众人默然不语。 “任公子,你此时说什么话都没用。”却是闻讯而来的凤栖梧轻声劝了句,目送那匆匆而去的背影,“雍王现在心中眼中只有青王。” “可是这个天下比青王更重要!”任穿雨望着那个背影喊道,可那个背影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你还不明白吗?”凤栖梧看着他,冷艳的脸上浮起一丝嘲笑,夹着一丝自怜,“现在整个天下加起来也不及他怀中重伤的青王。” “不行……不行!我决不能让他一时感情用事而毁了这十多年的辛苦!”任穿雨同样听不进凤栖梧的劝阻,抬步追去。 凤栖梧看着紧随任穿雨身后的诸将,微微叹口气,不由自主地抬步跟去,垂首的瞬间,一行清泪划过脸颊,滴在地上,嘴角却勾起一丝浅笑。 “钟离,钟园,守住帐门,任何人都不得打扰,违者格杀勿论!”王帐前,丰兰息冷冷地看着追来的任穿雨他们,声若寒霜。 “是!”钟离、钟园垂首。 “主上!”任穿雨快步上前想要拉住丰兰息,回应他的却是紧闭的帐门,他抬手想推,钟氏兄弟却一个伸手格住,一个伸手将他推开。 “主上!康城决不能被冀王夺得,那是在苍茫山下呀!苍茫山是王山,决不能失!”任穿雨不顾钟氏兄弟的推阻焦急地喊道。 他话音未落,忽然全身一轻,然后身子被空移三尺,叮的一声,眼前寒光一闪,两柄宝剑架在颈前。 “请不要再打扰,否则我们便执行主上的命令!”钟离、钟园一人一剑逼视着任穿雨。 “你们想误了主上的大业吗?让开!”任穿雨目中怒火狂烧,就要上前。 “大哥,你就别再费劲了!”任穿云上前拉住哥哥,“钟离、钟园只听主上的命令,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 “只要主上恢复理智,拿去我这条命去又如何!”任穿雨却无惧,甩手想将弟弟甩开,耐何书生之身,力气根本比不上武功高强的弟弟,双臂被钳得紧紧的,当下又急又怒又恨,“穿云放手!” “哥,你怎么还不明白,青王不醒,主上又如何会醒!”任穿雨抱住自家哥哥,不让他不要命地往前冲,因为那对双胞胎手中的剑绝非唬人的,他们自小受教于主上,年纪虽小但武功却远胜于他们四将,只要再进一步,必会血溅三尺! 任穿雨闻言呆住了。 “穿雨,你何时见过这样的主上?”身后乔谨抬步上前,拍拍任穿雨的肩膀,目光看向紧闭的帐门,深深叹息。 这样的主上……是的,他也从未见过! “果然!”任穿雨恨恨开口,目射怨毒,“都是青王!我果然没看错,她便是要毁了主上的人!女人祸水,千古至理!早知今日,我便是拼着被主上责骂也要取她性命才是!” “你再对我主不敬,便拼着两州分裂本将也要取你性命!”徐渊冷冷地逼视任穿雨,腰间长剑直指他颈前。 “任军师,你道青王祸水毁你雍王,可你怎能肯定雍王不是心甘情愿的?”一直静观的久微终于出声,抬手推开徐渊的长剑,目光平静地看着任穿雨,“就如你为雍王的大业愿肝脑涂,百死不辞,那么……雍王为青王也愿倾怀以护、倾国以许!” “那怎么可以比……千古大业与儿女私情孰重孰轻,这还不明白!”任穿雨大声道,可在久微澄静如湖的目光中,他只觉得希望破灭,大势已去,可却犹是心有不甘,心不能平,“主上是要成大事的明主,怎么可以舍大取小……怎么可以为一个女人而失去理智!十多年的心血啊,我们为着今日费了多少神思,不惜以手染血,不惜负孽于身……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便要毁了这一切吗?”话至最后已声音哽咽,双目赤红地盯着帐门,身形摇摇欲坠。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这一刻,风云骑诸将也不忍苛责,墨羽骑诸将感同身受。 还是乔谨上前,道:“穿雨,当前要紧的是守住东旦渡,不要让冀王得逞。” 这话令任穿雨自满怀失落中醒转,“只能如此了。” 第53章 付卿江山以相许 从丰兰息走入帐中算起,已两天两夜过去。 风云骑、墨羽骑诸将虽然忧心如焚地想守在帐前,但都被任穿雨一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与责任”唤走,只一有空闲便都会前来,可每每都只看到帐前默然而立的久微与凤栖梧。 而任穿雨却自那日后便不再前来,为着守住东旦渡他已殚精竭虑,对面是他此生未逢之强敌,不敢有丝毫大意,也因他的坐镇,暂失主帅的雍、青大军才未军心涣散,依旧严阵以守,锐气不减,令对面的皇朝也不禁刮目相看,一时双方相安无事。 第三日的清晨,帐内终于传出声音。 “参汤!” 只是简短的两字,却让守在帐外的人如闻天籁。 钟氏兄弟很快便将参汤送入帐中,而帐外的人从久微、凤栖梧至闻讯而来的诸将却依旧不得入帐,一个个盯着帐门,满眼的焦灼,程知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甚至目中蓄泪,不住地合掌向天,祈求老天爷的保佑! 日升又日落,月悬又月隐,朝朝复暮暮,煎煎复焦焦,度日如年但总算也有个尽头。 第五天的清晨,帐内终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顿让帐外守候的一干人振奋不已。 帐门终于开启,金色的晨曦斜斜投在门口的人身上,银甲泛起灿目的光辉,如同天人伫立,令人几疑是幻影。 帐门前,立着完好无损、气色如常、神情平静的青王。 “主上!” “青王,主上呢?” 众人急切地上前。 风惜云一摆手,目光扫视一圈,那一刻,惶然的、激动的、焦灼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噤声。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久微身上,“久微,他就拜托你了。” 久微目光微凝,然后道:“我定尽我所能!” 风惜云目光再扫过诸将,然后抬步走出大帐,“你们随孤来!” 诸将相视一眼,然后都沉默地跟随风惜云而去,帐外很快恢复宁静,只余久微、凤栖梧、笑儿及钟氏兄弟。 “凤姑娘先回去休息吧,我会照料好雍王的。”久微冲凤栖梧一点头,抬步跨入帐中。 “等等!”凤栖梧唤住他,“请让我看一眼他。” 久微回头看看凤栖梧,良久后微微一叹,“好。” 两人走入帐中,绕着屏风,拂开床前丝缦,露出床榻中闭目而卧的人。 那一刻,两人只觉得胸口有什么轰然倒下,沉甸甸的让人窒息,眼鼻一酸,已是泪盈于眶。 那个人啊,那个卧在榻中的人,真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雍容高贵的雍王吗?真是那个俊雅无双风采绝世的兰息公子吗? 榻中的那个人,似乎一夜间老去了三十年。 曾经如美玉一般的容颜此刻布满细纹,曾经白皙光洁的肌肤此刻枯黄无泽,曾经如墨绸般的黑发此刻已全部灰白,曾经如幽海一般慑人心魂的眼眸此刻黯然合上,那任何时刻都飞扬雅逸的神采已消逝无迹,只是死气沉沉地躺在榻上,若非胸口那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死人! “为她,他竟至此!”凤栖梧伸出手来想要碰触榻中之人,却终是半途垂下,无声落下的泪珠便滴在了手心。 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从来仿如绚烂的神话,可美丽的神话此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眼前的苍颜白发便已是永恒! “仿如最美的墨玉一夜之间被风霜刻下了一生的痕迹。”久微看着榻中的人也不禁动容,“‘雪老天山’原来真的不是传说,‘天老’传人便是他吗?!” 凤栖梧抬首看向他,“雪老天山”是什么,“天老”又是什么人,那与她无关,她只在乎:“他会如何?” “‘雪老天山’是天老救人性命的秘技,只是……”久微轻轻叹息,“他救了她,却也等同于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凤栖梧顿时心口一窒,泪水潸然,“性命交换?” “他只剩一月寿命。”久微轻声道。 脚下一个踉跄,凤栖梧跌坐于地,眼神悲痛,“只有一月?” “是的。”久微点头,并没有去扶地上的凤栖梧。 “一月……怎么可能……”凤栖梧捂脸哽咽,“怎么可以这样!” 久微看看凤栖梧,再看看榻中的丰兰息,长长叹息,“他既肯如此对青王,又是‘天老’传人,那我便要救他一命。天老地老在苍茫山顶留下的那盘棋可还等着他去!” 说罢他脱去鞋,盘膝坐上床榻,扶起丰兰息,一手覆其胸,一手覆其额,青色的灵气霎时笼罩在丰兰息全身。 那时,青王帐中,风惜云下达了一个令诸将震惊的命令。 “主上……”性急的程知立刻开口,却被齐恕拉住。 而其余的人都呆呆地看着风惜云,不明白她为何要下这道命令。 “任军师。”风惜云的目光落在任穿雨身上。 任穿雨脑中一瞬间便闪过许多念头,然后恭恭敬敬地低头,“穿雨遵令。” 风惜云颔首,目光再转向其他诸将。 诸将只是犹疑片刻,便都俯首,“臣等遵令。” 风惜云点头,“那么都下去依令行事吧。” 诸将退下。 元月十四日,雍、青营阵里升起白幡,全军缟素,白凤旗倒挂于空。 东旦渡的千军万马在那一刻都明白了一件事——青王薨逝! 获此消息,便是处于敌对位置的争天骑、金衣骑也无不震动。 青州的女王死了?那个凤凰般耀眼的女子真的死了? 元月十六日,风云骑发动攻势,白幡如云,缟衣如雪,凤旗翻卷,杀气腾腾! 皇朝命金衣骑布下金甲阵,风云骑未能破阵。 十七日,风云骑再次发动攻势。 皇朝依命金衣骑布下金甲阵,风云骑依未能破阵。 十八日,风云骑第三次发动攻击。 皇朝命金衣骑布下九轮阵,风云骑堪堪入阵即收到命令撤退。 十九日,二十日,风云骑皆未有动静。 正当皇朝心存疑惑时,二十一日,风云骑与墨羽骑联合出击,皇朝命皇雨、秋九霜领争天骑与金衣骑战,双方势均力敌,各有小小损伤,而然后偃旗息鼓。 二十二日,康城。 一大早,萧雪空推开门,便发现下起了小雪,细细绒绒,飘飘荡荡,为大地染上一层浅浅的白。他伸出手掌,想接住从天而降的雪,抬眼间却看到了立在树梢上的人。 白衣黑发,迎风而立,绰约如仙,似真似幻。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是不可抑止的狂喜——她没有死!但下一瞬,却如坠冰窖。 她未死!她在此刻现身! 那只代表一件事:康城危矣! “虽然下雪,但我知道,拂开这些雪花,天空必然是湛蓝如洗。”树梢上站着的风惜云仰望天空,声音极轻,但满天风雪中却清晰入耳,“有蓝空,有白雪,还有从极北的冰峰吹来的最洁净的风。雪空,这样干净的日子,最适合你了,今天的雪是为你下的。” 萧雪空握住腰间的佩剑,一寸一寸轻轻拔出,晶亮的剑身映照着飘舞的雪花,幻美迷离。 风惜云低头看着院中如剑挺峭,如雪静寒的萧雪空,无声地叹息,“你只要不踏出此院,我便不会出手。” “已经攻城了吗?”萧雪空的声音如冰珠坠地,清脆铿然却无温。 “是的。”风惜云点头,“康城不但是兵家必争之地,对于雍王来说还有另一种意义,所以昔年他与我一起踏平断魂门后即在城中为今日布下了暗局。而今,我来了,你当知你已无胜算。”她语气平静,这些本无须解释,但她却还是说出,或许她依然希望他能放下他的剑,虽然明知不可能。 “主上说康城有另一条通往苍茫山的路,乃他恩师地老昔年上山与天老观星斗棋时所留,是通往苍茫棋局之路,是以康城决不能失。”萧雪空也平静地道。 “雪空,你守不住康城。”风惜云伸出手掌,接住眼前飘落的雪絮,看着它静静地融化在手心,“你便与我在此赏雪如何?” “可以与青王一起赏雪,那实是雪空无上的荣耀,但是……”萧雪空眉峰一扬, “我是冀州扫雪将军,士兵浴血奋战之时岂有为将者畏缩不出之理。我为冀王之臣,自当为王尽忠!”话落的同时,长剑噌的出鞘,伫立于风雪,岿然不动。 “即使知道结果是败亡?”风惜云语气轻柔,说出的却是决绝之语。 “是!”萧雪空答得斩钉截铁,澄澈的眸子中风雪如聚,蓝空隐纳,“能与青王一战,雪空无憾!” 风惜云看着院中的一人一剑,半晌后喟然轻叹,“扫雪将军的‘扫雪剑法’当世罕见,我一生懒惰,未能于剑上下工夫。”她微微一顿,然后又道,“我有一名臣子名折笛,他虽未曾出世,但其武艺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他隐居浅碧山十年,独创一套‘碧山绝剑’鲜有对手,今日我便以他的‘碧山剑’会一会将军的‘扫雪剑’,也算不辱将军。”说罢手腕一扬,凤痕剑出鞘,漫天的风雪也不能掩那一线轻红。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风似乎更急了。 一人静立庭院,一人盈立树梢。 一剑晶亮如冰,一剑澄亮如水。 一个凝眉冷峻,一个静然无波。 雪絮纷纷扬扬落下,寒风横飞扫荡,但无损那两人笔挺的身姿,一个伫剑如山,一个横剑如带,风雪飞卷,却未有一片雪花落在两人身上,便是长剑上也未沾分毫。 远处传来厮杀声,刀剑相击声,人的凄厉呼痛声……再后来便是急促的脚步声,急剧的喘息! “将军!将军!城门被攻破了!将军!将军!你在不在?” 门外有人使劲地捶打着门板,嘶声呼唤,奈何门板任你如何敲打推拉也无法开启,门内任你如何叫感也无人答应。 “将军!将军!你到底在不在?城里有细作,他们里应外合,墨羽骑攻了进来,他们人数太多,我们根本无法阻挡!将军……”声音忽然消失了,门外咚的一声有什么倒落,或许是兵器,或许是人。 院中凝眉不动的人终于忍不住动了,刹那间,人如剑飞,剑如电射。 树梢的人也动了,看着迎面而来的剑光,轻轻一叹,手中长剑挥出,轻松写意的一招,却如山岳般稳实,将所有的攻击全部封阻。 冰雪般的长剑却凛冽如火,秋水般的长剑却潇洒如风,无论是如火还是如风,一剑挥出,裂石穿云,风被斩裂而发出厉吼,雪被切割而发出凄叫。 那一刻,小院中风雪狂舞,寒光烁烁,人影如魅,剑气纵横! 那一刻,无人能靠近小院,只余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与那笼罩天地的剑意! 忽然间,一缕清亮的歌声划开剑气,冲破风雪,在天地间悠悠荡起: 剑, 刺破青天锷未残。 长伫立, 风雪过千山! 剑, 滴滴鲜血浑不见。 鞘中鸣, 霜刃风华现。 剑, 三尺青锋照胆寒。 光乍起, 恍若惊雷绽。 院中雪芒飞射,剑气如穹,可那歌声却于风雪剑气中从容唱来,气息平稳,不急不缓。 当一句“恍若惊雪绽”时,风雪中绽开一朵雪莲,莲心里裹着一线红蕊,于院中轻盈一绕,霎时满院的雪花红蕊,再也看不见其他,眼花缭乱惊艳不已时,叮的一声清脆剑鸣,然后清亮的歌声停止,满天的风雪静止,满院的剑气消逝,一切都归于平静。 雪地中倒伏着一个与雪融为一体的人,雪中慢慢有殷红色的血晕染开,在那洁白中绽开一朵血色莲花。 站立着的人凝视着剑身上的那一缕鲜血,看着它凝成一线,凝聚于剑尖,然后滴落雪地,剑身便恢复成一泓秋水,澄澈明亮。 醉里挑灯麾下看。孤烟起,狂歌笑经年。 一声声慢慢吟来,一寸寸慢慢移开目光,声音清如涧流,偏轻绵如空中飘落的雪絮,空濛而怅然,微带一丝历尽沧海的淡淡倦意。 “无寒。”风惜云轻声唤道。 “在。”银衣武士悄然而落。 风惜云的目光从天空移向雪地中倒卧着的人,移步走近,蹲下身来,伸手托起雪地中的人。 拂开银发,那张如雪花般美丽的脸此刻也真如雪花般脆弱,似一碰即化,唇边溢出的血丝分外艳红,那曾经澄澈的眸子此刻黯淡地看着她,眸子深处却隐着一抹幽蓝,那样深沉而魅惑地看着她,似乎有无数的话藏在其中,又似什么都没有的空明。 “送他去品玉轩吧。” “是!” 无寒移步抱起地上的人,然后一个起纵,身影消失,只余一朵血莲犹自在雪地中怒放。 待无寒走后,风惜云身子一晃便坐倒在雪地中,捂住胸口,尖锐的痛楚令她锁起长眉,屏息静气,片刻后那痛楚才是缓去,轻轻一叹,“到底不比从前了。”抬首遥望那屹立天地间的苍茫山,喃喃自语,“你以性命相许,我便回报这一条通往玉座的王道吧。” 她起身,轻跃,越过墙头,远远地便见一队黑甲骑兵风速般驰来,当先的一人白袍银枪。 “青王,康城已取下。”任穿云跃马躬身。 “嗯。”风惜云淡淡颔首,“乔谨那边如何?” “他说虽截住了秋九霜,但未能全功,被其领着余下的人逃走了,想来女人就是胆小些,逃命的功夫厉害些。”任穿云这次未费什么大力便取下康城,心下正轻松,所以有啥便脱口道来,话一说完,忽想起眼前的人就是个女人,当下不禁心慌,“臣……青王……臣不是……不是说您!”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甚是辛苦,更兼急得面红耳赤,没有半分刚才英勇杀敌的豪爽劲,令身后一干将士看得抚额暗叹。 风惜云摆手示意不必在意,心下倒是有些奇怪任穿雨那等心机深沉,狼顾狐疑之人倒是有个爽利明朗的弟弟,只是再想想也就明白了,或就因有那样的哥哥,所以才有这样的弟弟。哥哥能为弟弟做的已全部做尽了! “收拾好康城,静待雍王到来吧。” “是!” 就墨羽骑夺取康城之时,东旦渡对峙的两军也发生了转变。 二十二日,数日来一直采取守势的皇朝忽然发动攻势,出动全部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风云骑、墨羽骑发起攻击。 冀王亲自出战,争天骑、金衣骑气冲霄汉! “真是糟糕,老虎头上拍了几巴掌便将它激怒了。”任穿雨听到禀报,不禁暗暗苦笑,“发怒的老虎不好对付啊。” “唠叨完了没。”贺弃殊白他一眼。 “知道了。”任穿雨一整容,“我们也迎战吧!” “是!” 任穿雨爬上马背,望着前方翻滚的沙尘与风雪,问着身后的亲兵:“主上还没醒吗?” “久微公子说主上至少要今日申时才能醒。”亲兵答道。 “申时吗?但愿……”厮杀声响起,令任穿雨的话有些模糊。 “军师说什么?”亲兵怕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命令。 “迎敌吧!”任穿雨回头看他一眼,书生白净的脸上有着男儿的慨然无畏。 战鼓擂起,喊声震天,旌旗摇曳,刀剑光寒! 风云骑、墨羽骑分以左、中、右三路大军,左军端木文声、徐渊,右军贺弃殊、程知,中军齐恕,三军联成连云阵,此阵攻守兼备,更兼军师任穿雨指挥得当,阵形调动灵活,当是行如连云轻渡,攻如百兽奔啸,守如铁壁铜墙。 而争天骑、金衣骑则是连成一线,如汹潮狂涌,连绵不绝,大有气吞山河之势!待到两军即要相遇之时,狂潮忽化为无数剑潮,锋利的剑尖如针般插入风云骑、墨羽骑,霎时在猛兽之身刺穿无数小洞,待风云骑、墨羽骑痛醒过来化攻为守时,剑潮忽退,又成一线汹潮,咆哮着窥视着眼前的猎物! “传令,左、右翼龟守,中军横索!” “是!” 传令兵迅速传令,顿时风云骑、墨羽骑立刻变阵,收起所有攻势,全军化为守势,将万道剑潮挡于阵外。 “竟然无法抵挡冀王的全力一击吗?”任穿雨看着前方喃喃自语。 虽暂将争天骑、金衣骑攻势阻住,但其攻势如潮,前赴后继,一次又一次地攻向风云骑、墨羽骑。 “那是气势的不同。” 猛然身后传来声音,任穿雨回头,却见齐恕提剑而来。 “冀州争天骑素来以勇猛称世,更兼冀王亲自出战,其士气高昂,斗气冲宵。而我军连续几日出兵,士气早已消耗,再兼两位主上不在,士心惶然,是以不及争天骑与金衣骑。”齐恕一气说完,目光坦然地看着任穿雨,“而且你我也非冀王对手,无论布阵、变阵皆有不及。” “喂,决战中别说这种丧气话,而且身为中军主将,不是应该立于最前方吗?”任穿雨没好气地看着他。 “非我说丧气话,而是你的心已动摇,面对冀王,你已先失信心!”齐恕目光明利地看着他,手腕一动,一枚玄令现于掌心,“我来是为传君令:非敌之时即退!” 任穿雨脸色一变,眸光锐利地盯着齐恕,而齐恕毫不动摇地与之对视。 “我知你对雍王忠心,决不肯失了东旦渡,但你若在此与冀王拼死一战,或许能守住这半个东旦渡,但我们必然要伤亡大半!”齐恕一字一顿道,“若是那样,你又有何面目去见雍王?” 任穿雨紧紧握拳,愤恨地盯着齐恕,半晌后才松开双拳,吐一口气。 齐恕见此,即知目的达成,策马回转,忽又回头,“任军师,你的才干大家有目共睹,东旦渡能守至今日是你的功劳,但……若两位主上有一位在此,也不是今日局面,是以你当知,臣守臣道,臣尽臣责!”最后一语隐含告诫。 二十二日未时,风云骑、墨羽骑退出东旦渡五十里。 争天骑、金衣骑渡过苍佑湖,进驻苍舒城。 申时末,雍王醒来,风云骑、墨羽骑大安。 次日,东旦渡失守与青王未死、康城失守的消息分别传报至康城与东旦,那一刻双方各自一笑,苦乐参半。 “所谓有得有失便是如此。”玉无缘站在苍舒城的城楼上,眺远幽蓝的苍佑湖,似乎对于这一结果他并不惊讶,“围绕苍茫山有四城,你得苍舒、径城,他得康城、黥城,以苍茫山为界,你与他真正地各握半壁江山,各得一条王道,这就如当年天老地老所观的星象,就如苍茫山顶那一局下了一半、势均力敌的棋局。” 皇朝默然不语,仰望头顶的苍茫山,白雪覆盖,仿如玉山,巍峨耸立,一柱擎天! “皇朝,去苍茫山顶吧,那里会给予你答案,那里有你们两人想要的……答案。” 第54章 苍茫残局虚席待 元月二十六日,康城。 风惜云推开窗,外面暮色初降,只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场小雪还未化完,白皑皑的残雪映着天光,天色倒也未显得阴暗。 “冬日里最后的一场雪也要尽了。”她幽幽一叹,“再来该是春暖花开了。”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树红梅上,或也因花期将尽,梅瓣和着风吹簌簌飘落,残雪中落红如雨。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注1】 不知不觉中忆起当年与丰兰息一道踏平断魂门的光景,那时正是三月春光无限好的时节,桃开如云似霞,两人各携一坛美酒,一路折花而歌,歌的便是这首词。 那时年少春衫薄,意气相惜,无拘无束,潇洒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她轻叹一声,抬手接住一瓣随风飘荡的梅花,“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一道清渺无尘的嗓音接道。 风惜云一惊,抬眸望去,一道比残雪更白更洁、比落梅风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见。” 两人同时一句,然后微微一笑,只是一语之后,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天支山上两人把酒言欢也不过年多时光,此刻回想,却如前世一般遥远,那时心惜意通,而今日却是敌我不同。 “想不到这最后的残雪落梅竟可与玉公子同赏。”风惜云轻叹,看着眼前如玉出尘的人,心头微有遗憾与伤感。 “能于天支山上同赏一轮月,能于康城同赏一场落梅残雪,便是人生聚散无常,年华易逝,无缘也觉无憾。”玉无缘抬手从梅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轻轻一扬,那雪便正落在风惜云掌心,与掌心的红梅相对,辉映成画。 “今日来的是天支山上的玉无缘还是冀王身边的天人玉无缘?”风惜云看着掌中梅雪轻轻问道。 “青州女王风惜云与武林名侠白风夕你可能分割开?”玉无缘淡淡反问,“雍王与黑丰息你是否又能两者不同相待?” 风惜云默然。 “所以天支山上的玉无缘与天人玉家的玉无缘又有什么区别。” 风惜云看着他,那双眼眸是可看透红尘的明澈净色,又是穿越红尘的空茫倦色。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于她,总是心生一股痛惜,无由无解。 看倦了红尘,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若古井,无波无绪,所以他潇洒去来,无迹可寻,可那双眼睛里为何总是蕴着那样深沉的郁色? 世人敬仰他,恋慕他,依靠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看清他满心满怀满身的疲倦、寂寥。 无缘…… 风惜云深深吸气,垂眸,收敛起所有的情绪,“那么玉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玉无缘看着她,良久后伸出手来,“我来找你下一盘棋。” 风惜云一震,抬眸,盯住对面那双眼眸。 映透了万物,涤尽了万物,偏还无情无尘。 玉无缘抬手握住风惜云的手,连着那落梅残雪一起握于掌中,两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视,四目相近,玉无缘平静地,一字一字地轻轻吐出,“玉无缘与风惜云为天下苍生下一盘棋——下苍茫之局!” “苍茫之局?”风惜云呆呆看着他。 “对,下苍茫之局。”玉无缘双眸紧锁惜云,那样的目光似从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 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语轻淡无波,却如惊雷响彻,轰得她双耳阵阵嗡鸣,击得她心跳如鼓! 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什么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来,是否曾停步细细思索?她是否曾认真确认?她又是否曾如实回答?又或是她从未发问? 可是眼前这人为何要这般问她? 她心头战栗,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觉的隐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觉的希冀! 白风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风惜云不会有她真正想要 ! 白风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风惜云不可能拥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为自己、为苍生下这苍茫之局吧!” 那声音近在眼前,如耳语轻淡低柔,那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如暮鼓晨钟直叩心门! 二十七日,寅时末。 淡淡的晨曦中,乔谨轻轻放开缰绳,马儿便稍稍走得急了,蹄声在人烟未起的清晨显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视完毕,该去向青王禀报诸事兼问安了。 才行至康城府邸前,他偶一个抬头,顿心头一跳,缰绳不自觉拉紧,马儿一声嘶鸣,停下步来。 “将军?”身后跟随的士兵疑惑地叫道。 乔谨定了定心神,下马,将缰绳交由亲兵,“你们自去换班就是。” “是!” 待所有士兵都离去后,乔谨轻轻一跃便飞上屋檐,几个起纵,便落在府中最高的屋顶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于屋顶上,微寒的晨风拂起她的衣襟长发,她却毫无知觉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虚空望到极远极遥之处,又似早已望到尽头,所有已尽在眸中。 “青王,风寒露重,请保重身体。”乔谨微微躬身。早就听穿云说过青王昔日化名白风夕行走江湖时是如何无忌的一个奇女子,只是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乔将军。”风惜云目光依望前方,“这世上你有没有最想要的东西?” “呃?”乔谨一怔。 “将军未曾想过吗?”风惜云回首,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隐的寒星,是这世间最亮的光源,“将军跟随雍王多久了?” “自十四岁跟随主上,已十四个年头。”乔谨恭敬地答道。 “十四年了么?”风惜云偏首,淡淡一笑,“这么多年啊,那即算不能全部了解,那也应该略知一二吧。将军知道雍王最想要什么吗?” “主上想要的?”乔谨又是一愣。 “嗯。”风惜云点头。 主上最想要的是什么?乔谨一时竟答不出来。 江山帝位吗?看起来似乎应该是。 “我带着你们,将这万里山河踏于足下,让你们名留青史。” 那是很久前主上说过的话,那时主上还只是一个纤弱少年,可他说出此话时他们没有一人置疑,他们都相信那个淡吐狂语的少年一定会带他们实现,那这算是他最想要的吗? 目光望向眼前的女王,不过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袍,黑发直披,随意地倚坐于屋顶上,却依是风华清绝。当日东旦渡大战中那一箭后主上言行一一浮现于脑中。 这世间,什么才是主上心中最重要的?此刻,似明了,又似模糊。 “乔谨愚昧,不知主上最想要什么。”乔谨深深躬身,“只是乔谨觉得,青王于主上,足抵这万里江山!” “哈哈哈哈……”一阵清越的笑声便这样轻轻荡开,随着晨风散于天地。 乔谨依旧躬身不敢抬头,这笑声如此好听,但他辨不出悲喜。 笑声渐渐消了,屋顶上一片静寂,很久后,风惜云才幽幽地叹道:“不论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乔谨一震,可还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风动,抬首,已无人影。 二十八日,雍王王驾至康城的日子。 午时刚过,康城城楼上,风惜云静静伫立,遥望前方,身后立着乔谨、任穿云。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任穿云脖子都拉长了不少时,城楼上的风惜云蓦然飞身跃下城楼,城楼上的将士还来不及惊呼,便见她轻盈如白蝶般落在城下的一匹骏马上,而后,她一抖缰绳,骏马张开四蹄,飞驰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般,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前方已见尘烟,她拉住缰绳,马儿放慢了速度,然后停步伫立。 荒原上,她静静等待,风吹起那白衣长发,似欲随风飞去,风姿意态,画图难书。 蹄声如雨落,银甲、黑甲的将士如浅潮般快速蔓延,铺天盖地般要淹没整个荒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骑之时,大军慢慢缓速,隔着十丈之距齐齐停步,于马背上躬身行礼,然后两旁分开,露中大军拥护中的玉辇。 荒原前方一骑静立,大军之中玉辇静驻,隔着那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这一刻,虽有千军万马,却是安静至极,天地间只闻风吹之声。 嘎吱一声,车门开启,钟氏兄弟走出,然后一左一右打起帘子,躬身恭候车内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从容走出。 那一天的天气极好,碧空如洗,丝絮似的浮云在空中飘游,朗日高悬,暖暖的阳光洒落,天地清朗明丽。 隔着那不近也不远的距离将阳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颜如玉,墨发如绸。 明朗的阳光为那人灰白的长发镀上一层浅浅的银华,银华里裹着一张风霜浅浅刻画的脸,可是那人气度雍容如昔,意态雅逸如昔,那些沧桑痕迹无损他的神韵风骨,更显那双眼眸墨黑幽深如古玉温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柔静目光看着她。 阳光下,他浅浅微笑,如兰开香涌,眼角细长的笑纹中绽着一抹红尘尽揽的恣意风华。 阳光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泪下! 那一刻,方知何谓失而复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虽广万生万物虽多,最在意的原不过眼前之人! 那一刻,愿倾所有,无怨无悔! 车上的人跨下车,一步一步从容走来,马背上的人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距离在缩短,身影为何更模糊? 风吹过,面上一片清凉,眨眼,终于看清。 他就站在马下,张开他的双臂,脸上是那雍容优雅的笑容,眼眸明亮温柔而又缱绻地看着她。 那一刻,她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飞身扑入他张开的怀抱中! 灰白的发、墨黑的发在风中交织! 白色的衣、黑色的衣在风中相逐! 修长的臂、柔软的臂在风中紧缠! “啊!” 那一抱震惊万军!那一抱惊艳天下! “雍王万岁!青王万岁!” 无视礼法的相拥,无视天地的相抱,无视万生万物万军的相依震慑住所有的人,撼动所有的心! 万军下马,屈膝,叩首,山呼!为眼前这一体的双王! “万岁!万岁!万岁!” 康城的城楼上,代表青州的凤旗与代表雍州的兰旗并扬于风中,城中十万墨羽骑、风云骑和睦相处,经过了与争天骑、金衣骑的数场决战,同生共死中已令两军将士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也真正明白两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接了丰兰息回到康城后,风惜云即以车旅劳累为由,让他先去休息,自己先去见了一干臣将,安置诸般事宜。 华灯初上时,才是完事,推开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激灵,可她又不想关窗,立在窗前,仰望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挂着疏淡的星月,地上的灯火都显得要明亮些。 “主上,该用晚膳了。”门轻轻推开,六韵、五媚提着食盒进来。 “雍王可用晚膳了?”风惜云问道。 “先前雍王醒来,得知主上在忙,便先用膳了。”六韵答道,一边与五媚将盒中菜肴摆在桌上。 风惜云走到桌前坐下,“久微哪儿去了?” “先前为雍王探过脉,也先用过膳了,这会儿正在为雍王煎药。”五媚答道。 “哦。”风惜云点头,然后举筷用膳。 用过膳后,歇息了半个时辰,五媚、六韵又服侍着她沐浴。 温热香汤里,风惜云舒服地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懒洋洋地问着两位女官, “六韵,以后出宫了,你最想做什么?” 六韵动作轻柔地洗着风惜云的一头青丝,浅浅笑着道:“想做个女先生,教些女学生。” “传道授业不错。”风惜云点头。 “她就是爱训人,若当个女先生不正好名正言顺嘛。”一旁的五媚取笑道。 “多嘴!”六韵瞪她一眼。 “嘻嘻……难道说错了?往常宫里那些人没少挨你训的,一个个见着你呀,就像老鼠见着了猫,逃命似的闪。”五媚笑道。 她们两人都是自小服侍风惜云的,情分不同,这会儿就三人在,自然也没什么顾忌。 风惜云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五媚想做什么?” 五媚眨了眨眼睛,道:“想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过一生。” “不害臊!”六韵屈指一弹,弹得五媚满脸水雾。 “这有什么臊的,男婚女嫁,人伦常情。”五媚甩甩头,一点也不怕羞。 “女先生,贤妻良母……嗯,都不错。”风惜云点头,重又闭上双眸靠在桶沿上,“孤定会成全你们。” 闻言,六韵、五媚却是一怔。 但风惜云已闭上眼睛,神色静然,显然已不欲再说话。 两人按下心头疑惑,继续服侍。 室中一时沉静,只余哗啦水声,迷蒙热气,幽幽暗香,以及那藏于朦胧水气中的激涌思绪。 当洗沐完毕,迷雾中缓缓睁开的双眸湛亮如星,清辉满室。 “六韵,去召齐恕、程知、徐渊三位将军来。” “是!” 戌时,风惜云才跨入丰兰息住着的院子,一进门就听到久微的声音。 “按这药方,早晚一次,三月内不要断。” 久微将药方递给钟离,钟离躬身接过,然后目光望向倚在榻上的丰兰息,没有主上的命令,他们是不可能随便用药的。 “多谢。”丰兰息浅笑颔首。 钟离放心地将药方收起。 “不用谢我,你不过沾了夕儿的光,若非顾着她,你的生死与我无关。”久微毫不领情,直言不讳。 丰兰息不以为忤,微笑点头,“久公子说得是,孤无须致谢。公了怀中的那纸丹书可也有孤一份功劳,公子都没谢过孤,不如就此两相抵消罢了。” “你……”久微瞪目看着眼前这个笑得雍容淡雅的人,肚子里腹诽着,难怪夕儿要骂他是狐狸,“雍王不愧是雍王,公平又明理。”这话十足的讥诮。 “彼此,彼此。”丰兰息笑得一派和气。 “不敢,不敢。”久微面上也是一派亲切。 一旁的钟氏兄弟面色不动,各自忙着手中的活。 久微瞟了一眼道:“这两个小子年纪虽小,若放出去也是一方人物。” “那当然,强将手下岂有弱兵。”丰兰息抬手拂开挡在眼角的发丝,只是看到那灰白的头发,眉头顿时皱起。 “我倒觉得是什么样的主子便教出什么样的属下。”久微讥道,待看到丰兰息抚发皱眉的动作,不禁翻起了白眼,“一个大男人需要这么在意容貌吗?” 丰兰息瞟一眼他,然后悠悠然道:“听说那医者本领只三分的越是架子高,医人时也只尽一分力,治好三分标,留下七分根,好拿捏着病人。” “你!”久微气结,但随即收敛了怒气,看着丰兰息笑得十分和煦,“想昔日兰息公子乃天下倾慕的美男子,与青州惜云公主可谓才貌相当,一对璧人,只是如今,青王依旧容华绝世,雍王却是苍颜白发,可真是天差地别呀。唉……真是为我的夕儿心痛呀!”幸灾乐祸的语气里,特意在“我的夕儿”四字上落下重音,然后满意地看着床榻上的人面色一僵。 丰兰息僵硬的神色不过一瞬,马上又恢复如常,只一双黑眸却似冰潭般寒意森森,偏语气还是那般温文尔雅,“孤虽已不再容颜如昔,但可换得惜云性命无忧,自是无怨无悔。而且……”他目光在久微的脸上扫视一圈,利得似要在上面刮下一层皮来,“总比某些藏头缩尾、不敢见人的家伙要强些!” 久微闻言顿时气结,偏生又被说到心病,一时竟是反驳不得。 “我倒是不知你们两人如今竟是‘意趣相投、言语相悦’呀!”清清亮亮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两人移目望去,正见风惜云拂帘而入,面上似笑非笑。 “夕儿!”久微马上迎上去。 这一声顿让床榻上的人不自觉地推倒了醋壶,什么夕儿夕儿的,真是刺耳! “久微。”风惜云目光停在久微的脸上,“说真的,我也挺好奇你的真正面貌是什么样的,这世上大概没人见过真正的你吧。” “呃?”久微目光溜了丰兰息一眼,然后笑道,“夕儿想看?” “当然。”风惜云点头,眼眸一时晶亮异常,紧紧看住久微。 “还是不要看了。”久微似乎有些为难,只可惜满眼的笑泄露了他的真实意图,“我担心某人会自卑得想撞墙。” “我想自卑的另有其人吧。”丰兰息却是不温不火地道,“若不是自卑妒忌,又怎会不肯完全治好孤!” “妒忌?”久罗王怒了,“你以为你是谁啊?还想要我耗尽灵力来治你这张臭皮囊?丰兰息我告诉你啊,我肯救你命那已是仁至义尽,给了夕儿天大的面子了,你以后若是敢忘恩负义,欺负夕儿,我手指动动就能让你做回活死人!” “久微,别气。”丰兰息还未有反应,风惜云倒是牵起了久微的手安慰着,“他脸皮那么厚,你哪里是对手啊。” 丰兰息闻言顿时幽幽叹气,“女人的胳膊果然是往外拐的。”他抬手拾起肩膀上的头发,“唉,定是因为这头华发,让人变心了啊。” 那声叹息绵绵幽幽,无限伤怀,钟氏兄弟无碍,风惜云无碍,却只让久微抖了抖,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臭美惜容的男人?” “你平时看他的挑剔劲就该知道了呀。”风惜云摆摆手,然后继续她关心的事,“别管他了,久微,让我看看你的脸嘛。” “虽然不能保证,但可以试试。”久微却眼睛望着屋顶,“千年何首乌,百年雪莲子,九九灵芝草,十年人参珠,桃源雪兰根,玉谷赤玄霜。” “钟离,都记下了吗?”床榻上的人慢悠悠地问。 “主上,都记下了。”钟离说话的同时将笔放回架上。 “久微,让我看看你的脸。”那一边风惜云不依不饶地念着。 久微却充耳未闻,反是伸手拉过风惜云的手,搭在脉搏上,过了半晌,才轻叹一声。 风惜云没在意,床榻上的人却是竖起了双耳,紧张万分。 “本来以你们两人的修为,活个百岁也是易事,只是如今……”久微叹息,“虽然性命无忧,但到底都伤了经脉损了元气,老来说不定还要病痛缠身。” “庸医!”床榻上的人干脆利落地丢下两字。 久微却只是牵着风惜云的手,“夕儿,和我回久罗山去,我保你长命百岁。” “好呀。”风惜云答应得十分干脆,“不过,你要先给我看你的脸。” 床榻上的人闻言心惊,黑眸霎时幽深,如暗流汹涌,危险万分,然后闲闲淡淡地开口,“听说久罗族的人都懂妖术,所以也都容颜妖异。” “这哪里是狐狸,简直是毒蛇!”久微怒目而视。 “久微,我要看你的脸。”风惜云概不入耳,只惦记着久微的真容。 久微看着她,颇有些无奈,然后在一旁的椅上坐下,闭目盘膝,不一会儿便见他面上浮起淡淡的青色灵气,然后越来越浓,渐渐将整张脸都覆盖住,房中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片刻后,那浓郁的青色灵气又慢慢转淡,渐渐地露出眉眼肌骨,直至灵气消尽,久微睁目,那样一张旷世之容便现于人前,饶是惯见美人的几人也不禁一震。 如若说萧雪空如雪般净美,修久容如桃之俏倬,皇朝如日般灿华,玉无缘如玉般温逸,丰兰息如兰般幽雅,那么眼前久微则如琉璃明彻。 雪容太过冷峻,令人不敢靠近,桃容太过娇柔,需细心呵护,日容太过炫目,永远高高在上,玉容太过出尘,远在云天之外,兰容太过矜贵,孤芳自赏,都不若眼前之容的净无瑕秽,灵蕴天成,令人望之可亲。 “久微,真好看!”风惜云惊叹,“传闻久罗王族之人皆是神仙品貌,果然不假!”说着,她伸手捧起久微的脸脸,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琉璃通透未染纤尘的脸上印下响亮的一吻,“哈哈……久微,我肯定是第一个亲你的女人!” 风惜云得手便退,脸上神情就似偷了腥的猫一般得意洋洋。 “夕儿,你亲错了。”谁知被偷亲的人毫不惊奇,只是出声加以指点,那灵气凝聚的双眸贼亮贼亮的,长指指指嘴唇,“应该亲这里,才能显出你我之间最亲密的关系!” “真的?”风惜云眼睛一亮,就似猫忽又发现了更肥的鱼。 床榻上的人生气了吗?没有!他是潇洒从容的兰息公子,他是雍容优雅的雍王,怎么可能会有生气这种有失风度体面之举!所以…… “钟园。”淡淡的声音从容响起。 “在。” “久罗妖人施展妖术迷惑青王,替孤将妖人叉出去!”床榻上的人优雅地换了个姿势,倚靠得更舒服了。 “是。”钟园移步向久微走去,“久罗王,夜深寒重,请让钟园送您回房休息。”说罢伸手挽起久微的胳膊,没有多余的动作,可久微就是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起身移步。 “夕……” 钟园指尖一动,便让久微闭上了嘴。 一室静默,风惜云与丰兰息两人,一个目光看着窗外,一个凝眸盯着几案,彼此神思恍惚,目光偶尔相对,却是迷离如幻,如置梦中。 “惜云。”很久后,才听到丰兰息轻声呼唤。 “嗯。”风惜云应着,目光移向床榻,他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在榻上坐下。 丰兰息伸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温暖柔软,轻轻叹息,“我们都还活着!” 一句话,安两心。 是的,都还活着,活着才有无限的未来与可能,若死了,那便只余终生悔痛憾恨! 所以,庆幸,活着! “世人皆道你我聪慧,可我们又何其愚昧!我们可以看透人生百态,却看不清自己,看不透对方,定要毁灭了方能清醒!”丰兰息摩挲着交握的手,有些自嘲地笑笑。 “我们相识十余年,从初会起便未曾坦诚相待。”风惜云低头看着相缠相扣的手,浅浅地笑着,“彼此隐瞒,彼此猜忌,彼此防备,却又彼此纠缠,到而今……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也没有几人能有你我这般的十年,所以……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清楚,有很多事要解释清楚,可是……此刻我却觉得已不必再说。” “嗯。”丰兰息浅笑相应。 两人十指扣紧,眼眸相对,这一刻,无须言语,彼此的眼睛便已说清一切! 不再是以往的幽深难测,不再是以往的讥诮嘲讽,不再是以往的算计猜疑,不再是以往的躲闪逃避,从未如此刻这般澄澈坦然,这般心心相印,心意相通! 又何须再提以前,又何须再来解释,江湖十余年隐瞒身份的打闹,落英山前犹疑的迟到,五万风云骑暗藏的防备……那些都是伤痛,都有怨恨,可那些在那一箭击中时,在那以性命相救时,在那无顾己身的相搏时,都已烟消云散! 是的,已无须言语,他们早已命脉相连,融为一体。 这一刻,四目相对,两心相依,便是天荒地老! 左手缠在一处,风惜云伸出右手,抚向丰兰息灰白的头发,抚着那风霜细画的容颜,眸中柔情似水,胸中柔情四溢,“黑狐狸,你以后得改叫老狐……”一个“狸”字生生咽在喉中。 嘴唇相触,鼻息相缠,双眸轻闭,婉转相就。 此时正星月朦胧,此刻正良宵静谧,此时正良人在前,此刻正情浓意动! 且将那翡翠屏开,且将那芙蓉帐掩,且将那香罗暗解,且将那鸳鸯曲唱! 唇扫过是火,手抚过是火,那轻语如火,那叹息如火,那呼吸如火,那火从四肢百骸烧来,炙热的似要将身融化……心却如水,柔软地,缱绻地蔓延,蔓过炙火,滴滴水珠滑落,激起一片清凉的战栗……伸出手,紧紧地抱住。颈项相交,肌骨相亲,心跳相同,任那火燃得更炙,任那水暗涌如潮,任那水火交缠,任那战栗不止,只想就这么着……就让此刻永无休止,又或此刻就是尽头! …… 晨曦偷偷从窗逢里射入,透过轻纱薄帐,欢喜而欣慰地看着相拥而眠的人。 发与发纠结,头与头相并,颈与颈相依,手搭着肩,手搂着腰,那面容是恬静的,那神情是恬淡的。 风惜云先醒来,微微睁眼,慢慢适应房中的光线,转首,痴痴地凝视着枕旁的睡容,然后俯身轻柔印下一吻。 轻巧地起身,下床,着衣,然后推开紧闭的窗,灿烂的冬日朝阳霎时便泻了一室,暖暖金辉中,微寒的晨风灌进一室的清爽。 她眯起眼眸,任晨风拂起披散的长发,任清风抚过脸颊,留下一片冰凉。 “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天气,很适合远行。”她没有回头,却已知床榻上的人起身了。 丰兰息目光幽沉地看着她,心头千思万绪,可看到她一身白衣,随意披着的长发,却已是心知肚明,霎时,胸中如万流奔涌,狂澜起伏,面上却是神色不惊,镇定从容。 “我要走了,你应该知道,也应该明白。” 窗边的人回头,一脸无拘的灿笑,一身恣意的潇洒,朝阳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浅辉,似从九天而降,又似瞬息便融九天。 丰兰息无力地坐在榻上,微微合上眼眸。 “知道与明白是一回事,可不可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半晌后,房中才响起他略有些喑哑的声音。 风惜云眸光如水地看着他,“我本应早早离去,那样或许很多的事便不会发生,我明明知道互相猜疑的两人不可能同步同心,可我却依然留下。那一半是缘于我的怀疑与防备,一半其实是缘于我的不舍,我舍不得你。” “而今却要舍了吗?”丰兰息抬眸看着她,面上的浅笑有几分惨淡,“其实……这么多年,我明明早就察觉到我们之间的牵绊,可我却一直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因为我在害怕。我害怕当一切都清晰地摊于眼前时,便是你离我而去之时,我害怕你会离去。” “黑狐狸,”风惜云轻轻叹息,走至榻前,抬手抚着他不自觉紧皱在一处的长眉,“你说青王、雍王再并肩走下去,结果会如何呢?” 丰兰息凝望她,望进一双明澈如水的瞳眸,那双眸子将所有都显露其中,也将所有都一一看进。 “你我都清楚,那有无数无数的可能。”风惜云指尖抹开他纠结的眉心,怜惜着他眼角的细纹,“那无数的可能简单地分为好与不好,可不论是哪一个,你知道我都不会开心。”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无论是风惜云也好还是白风夕也罢,人骨子里的东西总是不会改变的。而以往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流过的血,是无法抹去亦无法忘记的。更甚至以后还会有更多我不愿看到的,我无法与你待那万骨成灰之时并坐皇城,笑看万里江山,我……终只会江湖老去!” 风惜云俯首,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丰兰息,他墨玉的瞳眸便在眼下,眸中有千言万语,眸中有万绪千思,她都一一看进,那一刻,心是柔软的,心是酸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决然无悔。 “青州与风云骑我全部托付于你,而我走后,你才是真正地毫无顾忌,毫无牵绊,自可放开手脚,将这江山拥入怀中!”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黑狐狸,无论我在哪儿,我都会看着你!这一生,我都念着你、看着你!”指尖轻轻抚着那张令她心痛万分的容颜,目光朦胧,俯首相依,呢喃轻语,“此刻……是你我……最美好的时候!” 唇温柔地吻上那双墨玉眸子,将眸中那万千情意轻轻吻进,便是心如刀绞,便是万箭穿身,她也已决定! 一室的静寂,一室的空荡,只有寒风依不停的吹进,拂过那窗棂,拂过那丝缦,拂过灰白的长发,拂过痴坐的人,拂过黯淡失神的眸。 抬首四顾,如置梦中。 这……刚才一切是否都为梦?刚才一切都未发生?刚才一切皆可不作数? 可是胸膛中传来的痛却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相伴十余年的人,真的抽离了他的生命! 昨夜相拥入怀,昨夜颈项相交的人真的弃他而去!从今以后消失于他的生命,永不再现! 胸膛里的痛似乎麻木了,然后便是一片空然,风吹过,便是空寂的回音。 阳光是如此的阴沉,窗外的天地是如此的黯淡,隐约入耳的是如此的聒噪……那所有看入眼的为何全无了颜色?那所有听入耳的为何全无了意义? 隐约间似明白了,隐约间一腔怒焰勃然而生! “该死的臭女人!”一声暴喝直冲云霄,震慑了康城。 那是俊雅的兰息公子,那是雍容的雍王,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风度的大吼怒骂! 注释: 【注1】欧阳修《浪淘沙》 第55章 且视天下如尘芥 元月二十九日,康城雍王所住的院落里,钟离、钟园听到雍王一整天都在骂“该死的臭女人”! 他们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主上如此震怒,昨夜与青王不是处得好好的吗?不过他们并不想去弄明白,只是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主上。而除了主上一反常态外,康城基本上安然无事,只是齐恕、徐渊、程知三位将军面有异色,神情悲楚。 薄暮时分,钟离、钟园正要入室掌灯,可手才触及房门,从里面传来一句,“都下去。”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于是,钟氏兄弟悄悄退下。 房内,丰兰息依旧坐在那张榻上,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似如此看着,那个人便会从窗口飞回,可一直等到子夜……那人都未曾回来! 不肯相信的,不肯放弃的,在这一刻却彻底绝望地承认,她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她竟如此绝情地弃他而去! 夜是如此的黑,黑得不见一丝星光。 天地是如此的空旷,无边无垠却只留他一人。 风是如此的冷,寒意彻心彻骨地包围着他。 只要合上那扇敞开的窗,他可以足踏万里山河,他可以盘踞皇城玉座,他可以手握万生万物……无上的权势与无尽的荣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依旧那么的黑、那么的空、那么的冷! 漫漫长长的一生啊,此刻却可以看到尽头。 没有她的一生,至尊至贵……也至寂至空! 元月三十日,雍王终于不再怒骂了,但依旧整日闭门未出,城中诸事自有诸将安排妥当,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事需要钟氏兄弟冒着生命危险去敲开那扇门。 康城是平静的,虽有十万大军,但城中军民相安。 风云骑也是平静的,虽然他们的主上现在没有在城中。在雍王抵达康城的第二日,青王即派齐恕将军昭告全军,因伤重未愈,须返帝都静养,是以全军听从雍王之命! 墨羽骑、风云骑对于这一诏命都未有丝毫怀疑。 那一日青王中箭、雍王惊乱的情景依然在目,初见为救青王而一夜苍颜白发的雍王时的震撼依然在心,而两王于万军之前相拥的画面,清晰地刻于脑中! 所有的人都相信两王情深义重,两州已融一体,荣辱与共,福祸相担! 二月初一,清晨。 这天,雍王终于启门而出,钟氏兄弟顿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侍候。不过这一天的雍王很好侍候,因为他基本上都待在书房,非常忙碌,至华灯初上,兄弟俩恭请他回房休息时,书房中的一切井井有条。 二月初二。 丰兰息照旧一大早便入了书房,钟氏兄弟侍候他用过早膳后便守候在门外。 “钟离。”半晌后听到里面叫唤,钟离马上推门而入。 “着人将此信送往苍舒城,孤邀冀王明日卯正于苍茫山顶一较棋艺!” “是。”钟离赶忙接信退下。 “钟园。” “在。”钟园上前。 “召乔谨、端木、弃殊、齐恕、徐渊、程知六位将军前来。” “是。”钟园领令而下。 待书房中再无他人之时,丰兰息看向窗外,正风清日朗。 “该死的女人!”脱口而出的又是一声怒叱。 窗外的明丽风景并不能熄灭他满腔的怒火,而书房外守着的其他侍者对于主上此种不符形象的怒骂在前几日见识过后,便也不再稀奇了。 片刻后,门外传来敲门声。 “主上,六位将军已到。” “进来。”丰兰息平息心绪,端正容颜,从从容容地坐下。 毕竟该来的总不会迟到,该面对的总不能跳过,该做的总是要担当,他又不是那个该死的任性女人。 二月三日,冀王、雍王相会苍茫山。 那一日,晨光初绽,一东一西两位王者从容登山。 那一日,碧空如洗,风寒日暖。 那一日,苍舒城、康城大军翘首以待。 那一日,康城六将全都面色有异,神情复杂,却又无可奈何。 那一日,天地静谧如混沌初开之时。 那一日,午时,苍茫山上一道黑影飘然而下。 那一日,康城墨羽骑、风云骑静候雍王诏命,但只等来雍王淡然一笑。 当所有的一切全部安排妥当时,丰兰息长叹一口气,似将心头所有憾意就此一次全部舒出。 “暗魅,暗魈。”凝声轻唤。 清天白日里却有两道鬼魅似的黑影无息飘入。 “主上。” “去黥城。”丰兰息微眯双眸,他现在心情并不痛快,偏生这阳光却和他作对似的分外明媚,好得过头,“将穿雨、穿云敲晕了送去浅碧山,并留话与他们,从今以后可大大方方地告诉世人,他们是宁家子孙。” “是。”黑影应声消失。” “暗魍、暗魉。” 又两道黑影无息而来。 “主上。” “将这两封信,分别送往叔父及丰苇处。”丰兰息一手一信。 “是。”黑影各取一信,无息离去。 “该死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又开始骂起来。 这一去便已是真正的大去,好不甘心啊!真恨不得吃那女人的肉! “嘻……你便是如此的想我吗?”一声轻笑令他抬头,窗台上正坐着一人,白衣长发,恣意无拘,可不正是那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吗? 这时他满腔的怒火忽都消失了,满心的不甘顿时化为乌有,平心静气地,淡淡然然地瞟一眼,“你不已经逍遥江湖去了吗,怎么又在此出现?” 窗台上倚坐着的人笑得一脸灿烂:“黑狐狸,我走后发现自己少做了一件事,而这事若不能做成,那我便是死了也会后悔的。” 丰兰息慢悠悠地看着她,笑得云淡风轻的,“难得呀,不知什么事竟能令你如此记挂,记挂到死不瞑目呀!” 窗台上的人拍拍手跳了下来,站在屋中纤指一指他,光明正大地,理直气壮地道:“我要把你劫走!”话音一落,白绫飞出,缠在了丰兰息的腰间,“黑狐狸,你没意见吧?”她笑眯眯地看着那个被她缠住的人。 “我只是有点疑问——”被白绫缠着的人毫不紧张,悠悠然地站着,倒好似就等着她来绑一样,黑眸黑幽幽地看着她,“你劫了我做什么?” 白绫一寸一寸收紧,将对面的人一寸一寸拉近,待人至面前之时,轻轻地,郑重地道:“当然是劫为夫婿!” 白绫一带,手一揽,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便从窗口飞出,墙头一点,转瞬即消。 遥遥望着那远去的身影,钟离、钟园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们也该行动了是吧?”齐声长叹,齐声互问,然后齐齐相视一眼,再齐齐笑开。 风云骑与墨羽骑的将士们此刻齐聚于校场,只因乔谨、齐恕两位将军传令,要在此颁布王诏。 那时日正当头,天气虽有些冷,但明朗的太阳照下,令人气爽神怡。十万大军整齐地立于校场,黑白分明,铠甲耀目。目光齐齐落于前方,等待着两位颁诏的将军。只是……他们等待的人还未到,却有两道身影自半空飞落,高高的屋顶上,一黑一白并肩而立,风拂起衣袂,飘飘然似从天而降的仙人。 众将士还来在怔愣,一道清亮的嗓音带着盈盈笑意在康城上空清晰地响起,“风云骑、墨羽骑的将士们,吾听闻你们的雍王俊雅无双,今日得见果是名不虚传,是以吾白风夕今日劫之为夫,于此诏告天下,胆敢与吾抢夺者,必三尺青锋静候!” 霎时,教场上的人呆若木鸡。 “你还真要闹得全天下都知道呀?”丰兰息摇头叹气,看着这个张狂无忌的女人,似薄恼,似无奈,心头却是一片欣喜。 “嘻嘻……让天下人都知道雍王被我白风夕抢去做老公了,不是很有趣很有面子的事吗?”风惜云眉眼间全是笑。 这时底下万军回过了神,顿时哗然,举目望去,虽距离遥远,但依稀可辨那是雍王与青王。可青王不是回帝都去了吗?何以又出现在此?何以如此放言?而雍王又为何任她如此? 却见屋顶上雍王手一抬,万军顿时收声敛气。 “墨羽骑、风云骑的众将士,孤已留下诏书,尔等听从乔谨、齐恕两位将军的安排,敢有不从者,视为忤逆之臣,就地斩杀!” 丰兰息的话音一落,风惜云清清亮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你们都听清楚了,敢有不从者,视为忤逆之臣!”说完,她侧首看着丰兰息,“现在我们走吧。” “好。”丰兰息点头。 两从相视一笑,伸手相牵,前方江湖浩渺,前方风雨未知,从今以后,你我相依相守! 黑与白两道身影翩然飞去,消失于风云骑、墨羽骑众人眼中,消失于康城上空。 众将士还未从震惊痴愣中回神,乔谨、齐恕已捧诏书走来。 “奉两王诏命………” 自那以后,便有许许多多的传说:有的说,白风夕爱慕雍王,强抢其为夫婿;有的说,雍王为白风夕的风姿所折,弃了江山追随而去;也有的说,白风黑息其实就是青王雍王,他们不过因为惧怕冀王,所以弃位逃去;还有的说,雍王、青王并非惧怕冀王,乃不忍苍生受苦,是以才双双弃位,归隐于山林,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传说有很多很多种,无论是在刀光剑影的江湖,还是在柴米油盐的民间,总是有关于那两个人的许多故事,总是有关于那一日的许多描述,只是那些都只能当做传说。 那一日,记入史册的不过一句话: 景炎二十八年二月三日,雍、青两王于康城留诏弃位而去。 传说也好,史书也好,有精彩的,有非议的,有赞诵的,有悲伤的……但那些都比不上当日亲眼目睹两人离去的十万大军的感受! 那样潇洒无拘的身影,那样飘然轻逸的风姿,岂是“遁逃”一词所能轻辱的! 湛蓝的天空,明丽的阳光,那两人一条白绫相系,仿如比翼鸟齐飞,又如龙凤翱翔! 东旦一战,雄兵奇阵,吾心折服;苍茫一会,治国恤民,吾远不及。冀王雄者,定为英主。区区荣华,何伤士卒?既为民安,何累百姓?吾今远去,望天下臣民,禀苍天之仁,共拥冀王,共定太平。 这是雍王亲笔写下的弃位诏书。这一番话大义在前,大仁在后,普天莫不为雍王之举所感,便是千年之后,人们翻起《东书?列侯?雍王兰息》篇时,也都要赞雍王一个“仁”字! 皇朝登基后,着史官撰写《东书》,严正的史官记下如此一笔:雍、青两王才德兼备,兵强将广,已然二分天下之势。然两王禀苍天之仁,怜苍生之苦,不欲再战,乃弃位让鼎,飘然而去,此为大仁大贤也! 让鼎! 那位史官不怕当朝皇帝降罪,也要记下两王风骨,足见其铁骨铮铮! 而一代雄主皇朝,却也未降罪于史官,更未令其修改,任由史书记下这个“让”字,无畏后世讥他“让”得天下,其胸襟气魄亦令后人抚掌赞叹! 而那离去的两人,不论是白风黑息也好,还是雍青双王也好,无论是当世还是千百年之后,那样的两个人都是比传说更甚的传奇! 这些都是后话。 不提康城万军的茫然无主,不提天下人的震撼激动,远离康城数十里外的小道上,一黑一白两骑正悠悠然并行。此刻他们已不再是雄踞半壁天下的雍王、青王,而只是江湖间那潇洒来去的白风黑息。 “你放得下心吗?”丰息看看身旁那半眯着眼似想打盹的人道。 这女人一脱下王袍,那贪睡、好吃、懒惰、张狂……所有的坏毛病便全回来了,唉……罢了,罢了,这一生已无他法了。 “放心。”风夕随意地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欠,“风云骑从不会违我诏命,况且极为敬重齐恕、徐渊、程知他们,康城有齐恕在决不会有事。而徐渊则携诏回青州,朝里那些异臣我继位时便赶尽了,冯渡、谢素皆是见惯风浪的老臣,素来爱民,当不会不顾青州百姓的生死而妄起干戈。说到底,百姓最看重的不是玉座上到底坐着谁,而是能让他们生活安康的人。皇朝又不是残暴无能之辈,而且我给齐恕、徐渊、程知下过命令,即算他们要离开,至少要待两年之后,那时风云骑应早就被皇朝收服了。”说罢转头笑看丰息,“倒是你呢,墨羽骑可不比风云骑。” 丰息也只是淡淡一笑,“论忠贞四大名骑中当推风云骑,但墨羽骑有一点却是值得夸赞的,那就是完全服从君命,决不敢违。乔谨他们是良将,并无自立之心也无自立之能,而叔父那老狐狸他巴不得可以拋开这些令他躲避不及的棘手之事,好好颐养天年,丰苇那小子有叔父在,不用担心。至于我那些个‘亲人’嘛……哼,若想来一番‘作为’,没权没兵的,且凭他们那点能耐,不过正好让皇朝来个杀鸡儆猴罢了!”最后那笑便带上了几分冷意。 “喏,要不要猜一猜皇朝会如何待他们?”风夕眨眨眼睛。 “无聊。”丰息不屑地瞟她一眼,“他若连这些将士都不能收服,何配坐拥这片江山。他若是敢对这些人怎么样,哼哼,他这江山便也别想坐稳了!” “嘻嘻……黑狐狸,你后不后悔?”风夕笑眯眯地凑近他。 “后悔怎样?不后悔又怎样?”丰息反问。 “嘻……不管你后悔也好,不后悔也罢,反正这辈子你已被我绑住了!”风夕指了指至今还系在两人腰间的白绫。 丰息一笑,俯首靠近她,“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玉无缘的那一局‘棋’!” 风夕闻言,抬手抱住他,“你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乖乖跳入?” “哈哈……”丰息轻笑,揽她入怀,轻轻咬住她白生生的耳垂,呢喃道,“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割舍不得!” “嘻嘻……我要把这句话刻在风氏族谱上。” “是丰氏。” “不都一样么。” …… 一黑一白两骑渐行渐远,嬉笑的话语渐远渐消。 苍茫山上,暮色沉沉,秋九霜和皇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山顶,却只见皇朝一人临崖而立,负手仰望苍穹。 “主上,该下山了。”秋九霜唤道。 皇朝却恍若未闻,伫立于崖边,任山风吹拂着衣袂。 皇雨与秋九霜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 良久后,才听到皇朝开口道:“他竟然说,若赢得天下而失去心爱之人,那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玉宇琼楼之上的皇座,万里如画的锦绣山河,都比不上怀抱爱侣,千山万水的双宿双飞!他竟然就这样将半壁天下拱手让人,就这样挥手而去!你们说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两人一听不禁一震,实想不到本以为是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收局! 皇朝转身,走至那石刻棋盘前。 棋盘上的棋子依然如故,未曾动分毫,只是石壁上却又增刻了两句话: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 “苍茫残局虚席待,一朝云会夺至尊!”皇朝念着石壁左边原已刻着的两句话,心情没有慷慨激昂而是带着几分迷茫与失意,“明明是夺至尊,可那家伙却是‘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这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天下竟然如此简单可弃!” 垂首摊掌,手心上是两枚玄令,那是王者象征的玄枢。 皇雨与秋九霜相视一眼,隐约间明了几分。 “你们明日随我走一趟康城。”皇朝声音已恢复冷静。 “需带多少人?”秋九霜问道。 “不必。”皇朝却道。 “主上……”秋九霜欲阻。 “我若连这点胆量都无,又何配为风云骑、墨羽骑之主!”皇朝挥手断然道。 “乔谨、文声、弃殊,冀王其人胸襟阔朗更胜于我,实为一代英主,必不会亏待于你们。你们若念我这些年待你们之情谊,那便不要白担了墨羽骑大将之名,好好领着他们,守着他们。从今以后忘记旧主,一心跟随冀王,打出一个太平天下,以不负你们一身本领志向,也不负我这一番苦心。 “我此番离去,必不再归来。或天下人讥笑我胆怯,又或日后于史书留在话柄,但我终不悔。” 康城城楼上,乔谨抬首仰望苍穹,夜幕如墨,星光烁烁,不期然地想起那双墨黑无瑕的眼眸,似乎偶尔在他极为开怀时,那双幽沉的眸子便会闪现如此星芒。 康城慌乱的大军在他与齐恕的合力之下总算安抚下来,而黥城有弃殊、程知去了,以弃殊的精明、程知的豪气,想来也已无事。只是……此生可还有机会再见到那令他们俯首臣服的两人? “不论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青王,这便是你的成全吗? 若主上选江山,你以国相赠,助其得到天下。这是成全其志? 若主上选您,则失山河帝位,但得万世仁名,并有您一生相伴。这是成全其心? 乔谨合眸握拳,默念于心:主上,请放心,乔谨必不负所托! 而康城另一位大将齐恕却没乔谨大将军城楼赏星的闲情,他此时正站在院门前,有些头痛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唉,还不去找乔将军两人挤一挤吧。最终他叹一口气,打算去找乔谨搭窝睡一宿,可脚刚抬起,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将军,您回来了呀!快进门呀,我已做好饭了,就等将军回来。”一声娇媚的呼唤,门里走出一个明媚女子,满脸温柔甜蜜的笑容,可不正是青王的女官五媚嘛。 “我……我……” “有什么话也先进来再说呀,外面黑漆漆的,又冷,我已给你温好一壶酒了,快喝一杯驱驱寒意。” 齐恕还来不及推辞,已被五媚一把挽进了门内,迎面而来的是一室的温暖及飘香的酒菜。 默默叹一口气,想起了主上临走前的话——“齐恕,五媚如同我的妹妹,本应为她找个好夫家,但此刻已身不由己。所谓君有事,臣服其劳,所以你便代我为她找个良人吧。” 唉,这哪里是要他找“良人”,主上分明就是要他做“良人”! 同样的夜晚,苍舒城中的冀、幽军民则是一片欢跃,而皇朝却静坐于书房中,出神地看着墙上一幅烟波图。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叩门声,然后不待他出声,门便被轻轻推开。 能随意进出他房间的当世只有一人。 皇朝转头,果见一袭皎洁如月的白衣飘然进来。 “还在想吗?还未能想通吗?”玉无缘在皇朝对面坐下。 “我想通了,只是无法理解。”皇朝轻轻摇首,“他那样的人本不应有如此行为,却为何偏偏如此行之?” “情之所钟,生死可弃。”玉无缘淡然道,“你若同有如此行为,自能理解,但你若理解,那这天下便不是你的。” “情之所钟吗?”皇朝喃喃轻念,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与柔和。 “嗯。”玉无缘点头,“他能如此,你我只能羡慕。” “羡慕吗?或许也有。”皇朝淡淡一笑道,“将这江山玉座视如尘芥的潇洒千古以来也只他一人,所以啊,这天下之争算你我赢了,但另一方面,你我却输他!” “何须言输赢,但无悔意便为真英雄。”玉无缘凝眸看着皇朝。 “昔年师父预言我乃苍茫山顶之人,可他定料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皇朝有些怅然道。 “当年,天老地老虽观星象得天启,但是……他们下山太早。”玉无缘淡笑道,“所以他们未能见到最后的奇异天像。” “哦?” “王星相峙,异星冲霄。光炫九州,刹然而隐。”玉无缘仰首,目光似穿透那屋顶,直视茫茫星空。 “这颗异星便是青王。”皇朝顿悟,“只是……”剑眉微扬,奇异地看着玉无缘,“当年你才多大?” “十岁。”玉无缘老实地答道。 “十岁?”皇朝惊憾,然后又笑起来,“果然呀……天人玉家的人!” 玉无缘一笑而对。 片刻后,皇朝端正神容,道:“明日我与皇雨、九霜三人去康城,不带一兵一卒,你可有异议?” “康城可放心地去。”玉无缘看着皇朝,目光柔和,微微一顿后又道,“明日我不送你,你也无须送我。” 砰!皇朝猛然起身,撞翻身前的矮几,叮叮当当,几上的壶、杯、玉雕便全坠落于地,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只是本能地伸手抓住玉无缘的手,厉声道:“无缘,什么‘无须送我’?” “你我相识以来,未曾见你如此慌乱过。”玉无缘却拨开他的手,弯腰将矮几扶起,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 “无缘……”皇朝看着玉无缘平静地收拾着东西,胸膛里一颗心上下跳动,这么惶然的感觉此生第一次! “皇朝。”玉无缘收拾好东西抬首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平静犀利的金眸,心头不禁也是一番感动一番叹息,抬手按在他的肩上,“皇朝,记住你的身份,万事于前,应岿然不动。” 皇朝此时却已无法做到岿然不动,目光紧锁着玉无缘,“你我相识也近十年,我敬你为师,视你为友,虽非朝夕相伴,但偶尔相聚,偶尔书信相传,你我情谊我自信不输‘生死之交’四字,每有事时,你必至我身旁……我以为……你我会一生如此……难道……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似乎无法直视金眸中那灼热的赤子情怀,玉无缘微微转首,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幅烟波图上,看着那朦胧的山湖雾霭,刹那间他的眸中浮起迷蒙的水雾,可眨眼间却又消逝无痕。 “我们玉家人被世人称为天人,代代被赞仁义无私,可只有我们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们无心无情。”玉无缘的声音缥缈如烟,脸上的神情也如雾霭模糊,“我没有亲人,能得你这一番情谊也不枉此生,若是可以,我也愿亲眼看你登基为帝,看你整治出一个太平盛世,与你知己一生,只是……我已命不由己,我的时间已到尽头!” “什么意思?”皇朝目射异光,紧扣住玉无缘的手。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玉无缘回首看着皇朝,脸上是嘲弄的笑,“当日在幽王都之时丰息曾如此问我。”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皇朝惊愕地重复。 “哈哈……”玉无缘笑了,笑得凄然,笑得悲哀,将双手摊于皇朝面前,“皇朝,你看看我的手,我已寿数将尽!” 皇朝低头看着手中紧扣的那一双手,那一刻,脑中轰然巨响,一片空白! 许久后,才回过神来,看清那一双手,心头懊脑、悔恨、心痛、恐惧等等交夹在一起,一时间,胸膛里激流奔涌般混乱,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没有。 那双手是白玉雕成,那样的完美,没有一丝瑕疵,可就是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惧!人的手再如何保养,再如何的白净细嫩,也决不会真的化成玉,总是有柔软的皮肤、温暖的热血,可眼下这双手……这双手当然没有石化为玉,可那与玉已无甚差别,冰凉的,透明的,握在手中,感觉不出那是手! 可是还有让他更震惊的,那双手……掌心的纹路竟是那样的淡,淡得看不见!那样的短,短得什么都来不及展开便已结束。 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荣辱成败,尽在其中,可他的……莫若说一切都短都无!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发现?他说他敬他为师视他为友,可他为何竟未发现他的双手已生变化,未发现他掌心的秘密? “无缘……”皇朝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此刻才发现他那张脸竟也如玉莹亮,可眉宇间的神气却已衰竭,那双永远平和的眸子中此刻是浓浓的倦色,为何他未发现?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无缘……我不配为你之友!” “傻瓜!”玉无缘将手抽出,拍拍他的肩膀,“这又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玉家自己造的罪孽。” “罪孽?难道,当年……久罗……”皇朝猛然醒悟,心头一沉,“可是……那不是玉家的错,威烈帝与七王又何曾无错,可为何承受的却是玉家?这不公平!我……” 玉无缘一摆手,阻止他再说,“七王之后应都知当年的悲剧,只是知道玉家人承受血咒的……当年在场的只有雍昭王丰极,想来他将此事传与了后人。当年那场悲剧虽起于凤王,却结于玉家,由玉家承担所有的罪孽,是玉家人心甘情愿的事。六百多年来,我们玉家虽未有一代能活过三十岁,但无一人怨极七王,一代一代都是毫无怨悔地走至命终。” “我们七王之后安享荣华,竟不知这些都是玉家人代代以命换得的!”皇朝笑,笑得悲痛,“可是都这么多年了,难道玉家都不能解开血咒吗?” “久罗王族的血咒是无法解开的。”玉无缘淡然一笑,“久罗全族的毁灭只以一个玉家相抵,其实是我们赚到了。所以……日后你为皇帝时必要好好侍久罗族人,以偿还我们祖先当年造下的罪孽。” “我为皇帝……我为皇帝……我为皇帝之时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无缘,你留在我身边,我必寻尽天下灵药,必访尽天下能人,必可为玉家解去血咒!无缘,你信我!”皇朝急切地道。 玉无缘平静地看着皇朝,看着他一脸的焦灼,忽然觉得全身一松,似乎一切都可就此放下,再无牵挂。即算性命即将终了又如何,即算终生无亲无爱又如何,不是还有眼前这个朋友吗?不是还有他这一份赤子情谊吗?玉家人对于人生所求,都很少很少,所以有这些足够了! “皇朝,威烈帝当年又何曾不是想尽办法,六百多年来玉家人又何曾不是用尽心思,只是啊……”玉无缘一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洒脱从容,“玉家人是很信天命的,当年先祖明明知道凤王会引发血祸造成悲剧,明明知道玉家将遭受劫难,但他却没有在与凤王相遇时杀掉她,而是让一切应验命运。他当年的理由,可能是乱世不可少一名英才,可能是为了威烈帝,又可能是为着他们的师徒情谊……而我玉无缘,虽无力改变玉家的命运,但我却不想再依命而行,我要让玉家的命运就此终结!” “无缘!”皇朝全身一震,心头剧痛。他怎可如此轻松如此淡然地笑着说,世人仰慕的天人玉家从此将绝迹于世…… “鸟倦知返,狐死首丘。”玉无缘握住皇朝的手,“皇朝,兽犹如此,况乎人。玉家的人从来不会死在外面,我们……都会回家去。” 皇朝紧紧地抓住手中的那双手,就怕一松,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可是他即算如此的紧抓,他就不会离开吗?他的身边,注定不会有旁人吗? “我走后,你……”玉无缘轻轻一叹,“只是,寂寞……是帝王,是英雄必随的!” 二月四日。 皇朝领皇雨、秋九霜三骑入康城,乔谨、齐恕恭迎。 那一日,皇朝立于城楼,独对下方十万大军,那一身凛然无畏的大气,那睥睨间雄视天下的霸气,令雍、青大军心折。 可那雄昂霸气中……已有一丝孤寂如影相随。 那一日,在远离康城百里外的郁山脚下,风夕和丰息骑着马正漫悠悠晃荡着,忽从山道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片刻后便见一队车马向他们行来。 待走近一看,领头的不正是钟离钟园兄弟吗? 风夕正诧异,却见钟离、钟园向前,向丰息一躬身道:“主上,已全按您地吩咐办妥了。” “嗯,不错。”丰息满意地点点头。 “黑狐狸,你搞什么鬼?这些是干吗的?”风夕疑惑地看着那一队车马,长长的队伍,少说也不下五十辆。 “不过都是些我日常用的东西罢了。”丰息淡然道。 “日常用的东西?”风夕瞪目。日常用的东西需要五十辆马车来装?目光转向钟离,眼神示意速速招来。 钟离十分识趣,下马躬身向她汇报,“回禀夫人,这五十车除了二十车是金银外,其余三十车确实全是公子日常用物。十车是公子的衣裳冠带,十车是公子素来喜看的书籍,五车是公子平日喜欢的古玩玉器,三车是公子日常的饮食器皿,一车是公子素日用过的琴笛乐器,还有一辆空车乃供您与公子休息所用。” 钟离那边才一说完,风夕已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丰息,还未及说话,那边钟园一挥手,便有数十人走近,“这些都是侍候公子的人。”转头对那些人道,“你们快来见过夫人。” 话音一落,那些人便一个个上前,在风夕马前躬身行礼,依次报上名来——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缝衣的千真。”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制茶的藏香。”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酿酒的掬泉。”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养兰的青池。” …… 或许太过惊奇,风夕没有发现这些人对她的称呼。 当那些人全部自我介绍完毕后,风夕仰天长叹,“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竟认识这么个怪物!” 可丰息却还嫌不够似的道:“此去旅途不便,只得这么些人侍候,等你我寻得地方定居后,再多收些仆人吧。” “啊?”风夕此时已是哑口无言。 而其他人则是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令他们主上拋江山弃玉座的女子。 半晌后风夕才回过神来,看看那长长的车队,道:“你带这么多东西招摇上路,就不怕有抢劫的?” “抢劫?”丰息眉一扬,“我倒想知道这天下有谁敢来抢我的东西?便是皇朝他也得掂量掂量!” 正在此时,一阵琴音从山头飘来,清幽如泉,淡雅如风,令人闻之忘俗。 “这是……” 风夕凝神细听,这琴音听来耳熟,且如此飘然洒逸,决非常人能弹。 “这是那一晚……”片刻后,她猛然醒悟,这不就是那一晚在天支山上玉无缘随心随手所弹的无名琴曲吗?顿时,她掉转马头,迎向郁山。 琴音此刻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弹琴者已走下山来。 山下一行人都静静地听着这清如天籁的琴音,一时间都心魂俱醉。只有丰息平静淡然,看一眼欣喜于形的风夕,略略一皱眉头,但也未说什么。 终于,一个皎洁如月的人飘然而现,似闲庭漫步般悠闲走来,却是转眼就至身前,一张古朴的琴悬空于他的指下,长指轻拂,清雅的琴音便流水般轻泻。 当一曲终了之时,玉无缘抬首,一脸安详静谧的浅笑。 “闻说有喜事,特来相贺。”他目光柔和地看向风夕,“那晚天支山上所弹之曲,我将之取名《倾泠月》,这张无名琴也随了曲名,一起相赠,以贺你们新婚之喜。” 风夕看看玉无缘,看看他托在手中的琴与琴谱,下马,上前,伸手,接礼,抬眸绽颜一笑,如风之轻,如水之柔,“多谢!” 玉无缘一笑回之,“这《倾泠月》中记我一生所学,闲暇之时,或能消遣一二。” “嗯。”风夕点头,凝眸专注地看着玉无缘,“此一别,或再会无期,保重!”此生无缘,唯愿你一生无忧无痛。 “保重!”玉无缘亦深深看她一眼。此生无缘,唯愿你一生自在舒心。 目光越过风夕,与丰息遥遥对视一眼,彼此微微一笑,化去所有恩怨情仇,从此以后,相忘江湖。 两人颔首一礼,就此拜别。 目送玉无缘的背影消失,风夕回头:“我们该上路了。” 丰息点头,两人并肩行去,长长的车队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身后。 从今天起,开始他们新的旅途,天涯海角,且行且歌。 而一座山坡上,有两道纤细的人影遥遥目送他们离去。 玉无缘走出半里后,倚着一棵树坐下,闭目调息,半晌后才睁眸起身,遥望身后,已无迹影,从今以后,真真是再会无期! 无声地叹息一声,然后将所有的红尘往事就此拋却! “玉公子?”一道冷凝的声音似有些犹疑地唤道。 玉无缘转身,便见一个冷若冰霜的佳人和一个满脸甜笑的少女立在一丈外。 真是快要到尽头了,有人如此接近都不能发现。他面上却浮起温和的微笑:“是凤姑娘,好久不见。” “想不到竟还能见到玉公子。”凤栖梧冷艳的脸上也不禁绽出一丝笑容。 一旁笑儿则是满眼惊奇地打量着玉无缘,虽随公子江湖行走,却是第一次见这位列天下第一的人,果是世间无双,只是……何以气色如此衰竭? 玉无缘看着笑儿颔首一笑算是招呼,转头又看向凤栖梧,“姑娘是来送行吗?” “嗯。”凤栖梧点头,抬眸望向早已无人影的地方,有些微怅然地道,“只是想送一送。” “姑娘想通了。”玉无缘赞赏地看着她,果是蕙质兰心之人。 “栖梧愚昧,直至青王受伤时才想通。”凤栖梧略有些自嘲地笑笑,“穷其一生,栖梧之于他不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又何苦为难别人,为难自己,何不放开一切,轻松自在。” “好个轻松自在。”玉无缘点头,“姑娘以后有何打算?” 凤栖梧回头看一眼笑儿,道:“栖梧本是飘萍,到哪便是哪。只是蒙公子怜惜,令笑儿相伴,岂能让她随我受那风尘之苦。所以想寻个清静之所,两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哦。”玉无缘目光扫向笑儿,但见她虽满脸甜笑,却目蕴精芒,自是有一身武功的,所以丰息才会放心凤栖梧,只是两个纤弱女子,漂泊江湖总是不合,去那异地,也难谋生,终轻轻一叹,道,“姑娘既只是想寻个幽居之所,那便随无缘去吧。” “嗯?”凤栖梧疑惑地看着他。 “我将玉家的居地送给姑娘吧。”玉无缘目光轻渺地望向天际。 “啊?那如何使得!”凤栖梧闻言赶忙推辞。 “姑娘无须顾忌。”玉无缘看着风栖梧淡然道,只是那目光却穿越了凤栖梧落向另一个虚空,“我已不久于人世,玉家将再无后人,几间草屋,姑娘住了正不浪费。” “什么?”凤栖梧一震,瞪目看着眼前如玉似神的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刚才所言。 笑儿则知玉无缘所言不假,看着这才第一次见面的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生死,心头不知为何竟是一片凄然。 玉无缘依然一派平静,“姑娘的人生还长,以后招个称心的人,平平淡淡,安安乐乐地过一生,未尝不是美事。” 说罢,移眸九天,抿唇长啸。 那一声清啸直入九霄,那一声清啸声传百里! 那一声清啸哀哀而竭,那一声清啸袅袅而逝! 远远的半空中,有白影飘然而来,待近了才看清,那是四个白衣人抬着一乘白色软轿御风而来。 “终于……要回家了。” 轻轻合上双眸,天与地就此隔绝! 放松全部身心,所有束缚与坚持就此散绝! 身轻飘飘的,魂也轻飘飘的,一切都遥遥远去。 “玉公子!”朦胧中隐有急切的呼唤。 无须呼唤啊,亦无须悲伤。 有的人生无可恋,死为归宿。 第56章 尾声 四月,皇朝登基为帝,国号“皇”,年号“昔泽”,封华纯然为后。 同日,皇朝颁下诏命,复久罗族号,允久罗族人重归故里。 四月十日,皇朝发诏天下,颁布《皇朝初典》,并融玄极与七枚玄枢铸成一柄绝世宝剑,赐名——龙渊。 四月中旬,皇朝命巧匠,以世所罕见的凤血玉雕刻一方棋盘,再以苍山白玉、九仑墨玉为棋子,亲手布下一局棋,存于昱龙阁里。 曾有幸目睹棋局的臣子们都赞曰:那是绝世之局!棋局之妙非在布局之妙,亦非落子之险,而是敌我双方皆未陨一子,黑白棋子深入彼此腹地,最后黑白相融,共存于盘,乃一局绝世仁棋! 新的王朝开始迈开它的第一步,天下的百姓以期待的目光看着,看着皇城玉座上的新帝,看着他昭明殿上齐聚各州贤才的文臣武将,看他们如何整治一个太平盛世! 而在苍茫山顶,有两位老人正立于巨石前,看着那盘棋,看着添上的那两句话。 “是我输了。”黑袍的老者轻叹道。 “不算。”白袍老者摇头,“重江山者得江山,重爱侣者得爱侣,各得其所,谁也没输。” 黑袍老者闻言,看着巨石上的两行字,“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哈哈哈哈……不错!不错!不愧是老夫的徒儿,江山可舍,皇位可抛,笑傲帝室仙家,他只求他所要的,哈哈哈哈……这等气概普天有几人!” “然。”白袍老者颔首微笑,“我的徒儿宁担被后世讥笑‘让’得天下,也未曾毁去这两句话,这等胸怀亦是普天难有!” 两人相视一眼,然后仰首大笑。 “哈哈哈哈……” 遥远的南方,一座高山下,两道人影伫立。 “这就是久罗山吗?”六韵仰首望着眼前的苍郁青山。 “嗯。”久微目光迷蒙,“六百多年了,终于回来了。” “恭喜公子回家。”六韵侧首看着久微,柔柔一笑。 久微唇角勾起,一朵微笑浮上他清绝红尘的容颜,“回家了。”笑容未息,泪已流下。 六百多年已过,青山依旧,人却已不是从前的人。 等候了六百多年,他回到了这里,他的祖先们念念不忘的故乡。 (完) 第57章 番外1:只道当时年纪小——娃娃篇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枝缝在石板地上洒下零碎的阴影,轻风拂过,树婆娑,影也婆娑,和着知了的鸣叫,便是一支歌舞,这歌舞靡靡地催人昏昏欲睡,便是那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皇宫侍卫也不能阻下唇边那一个哈欠。 可夏日的瞌睡虫并不青睐小孩子,大人们昏昏然时,他们却一个个精神抖擞。 悄悄地绕过床畔眯眼摇扇的宫女,轻轻地开启殿门,再猫着腰从那昂首挺胸却半闭着眼的侍卫身边溜过,缩首轻脚地穿过长廊庭院。 那是景炎八年,四月十二日,午时。 从皇宫的极天宫、凤影宫、缔焰宫、金绳宫悄悄溜出一个眉目精致的玲珑娃娃。 紫衣娃娃出了缔焰宫后,环顾了一下所处位置,便转身往左边的道路走去。别看他年纪小身量小,却剑眉星目,抿着小红唇,抬头负手,显得极是气派严肃。那些侍卫们一看他的衣着神态,便知这定是冀王带来的小世子,所以也都没敢上前问话,任由他在皇宫里穿梭。 他昂着那小脑袋耀武扬威的“巡视”了皇家侍卫一番后,发现跟自家宫里的没啥不同,便失了兴趣,决定去探探他一入宫就发现的宝地——八荒塔,也就是父王再三告诫他决不能去的地方,可才一转身,便见到对面走来一个玄衣娃娃。 玄衣娃娃从身量模样看来大约和他一般大小,只是神态仪容却是决然的不同。肤色雪白,头发漆黑,长眉凤目,再加一脸温柔乖巧的微笑,令人望之即生亲近喜爱之感,是以他经过御花园时,那些修剪花草的宫人们纷纷送他礼物,以至于他现在满怀都是黄白青紫红蓝的花花草草,衬着那张雪白的小脸,倒似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童,偶生兴致来逛逛这人间帝府。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互相看了看,都在掂量着对方,半晌后,两个娃娃不约而同地撇撇嘴。 一个眼睛盯着对面娃娃怀中的花花草草,极是不耻对方堂堂男儿却拈花带草。 一个眼睛盯着对面娃娃负手挺胸的模样,极是鄙夷对方年纪小小却装模作样。 两个娃娃对视了一会儿后,同时抬步上前,彼此都决不肯落后对方一步,同样也决不肯露出焦急的模样,一个依旧严肃凛然,一个依然微笑可亲,皆以一种极快又极镇定的步法向对方走去,到彼此只一步之距时却又同时一转,目标一致地踏上同一条青石板路。 两个娃娃同时踏上青石板路时,不禁互相瞅了对方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昂首挺胸的以一种王者巡视自己疆土的气势跨步前走,只是一不小心却是步法一致了,这让个两娃娃非常不乐意,可又不肯示弱慢对方一步,所以只好继续齐步走下去,可那心头的不乐意怎么着也得表现出来,这不,一个更是微笑如花,一个则目射锋芒,同样的,彼此都不乐意看着对方,于是便一左一右扭头看着两旁的侍卫,这一下左右两旁的侍卫的反应便反差极大。 左边的侍卫只见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抱着满怀的花草微笑地看着你,当下皆是不由自主地扯开僵硬了的脸绽开一抹僵硬的笑以作回报,生怕笑得不及时拂了人家的好意。而右边的侍卫却见这么一个明明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娃娃,抬头阔步,气势如虹地瞪视着你,当下皆是不由自主地低头后退一步,生怕是自己挡了他的道才让他如此不悦。等那些侍卫反应过来这里是禁地时,那两个娃娃已走得不见影儿。 翠竹森森,遮住了炙热的骄阳,舞起阵阵清风,沙沙凤吟,凑起悠悠清歌。 一入竹林中,两个娃娃顿觉清爽,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待发现对方和自己行动一致后,同时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正在此时,竹林中忽然响起轻微的声响,似是某种小动物睡梦中发出的咂嘴声。 两个娃娃马上四处张望一番,各自寻思着是可以抓到一只小兔子或才是捉到一只小猫儿,可看了一圈却并未见着什么小兔子小猫儿的,入目皆是苍翠竹枝,正疑惑间,那轻轻的咂嘴声又响起,这一下听得清楚了,两个娃娃这次不计前嫌地对视一眼,然后都轻手轻脚地往声源处走去,走出约莫两百步,又同时脚下一顿。 前方约丈来远的地方有一汉白玉石桌,桌上正睡着一个白衣娃娃,桌下落了一地的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而白衣娃娃口中还含着一根骨头,津津有味地吮着,睡得十分香甜。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走近几步,围着白衣女娃娃转了几个圈依不见她醒来,除了间或响起几声咂嘴声外便再无动静,两人不禁都觉得这睡娃娃十分可爱,当下一个伸手扯了扯娃娃散落在石桌上的头发,一个从怀中抽出一朵白牡丹轻轻在睡娃娃的脸上碰了碰。 正睡得香甜的白衣娃娃觉得头皮一紧,又觉得脸上一阵搔痒,伸手无意识地挥了挥,嘴巴动了几动,那骨头便滑出口,但白衣娃娃却还是毫无所觉地睡着。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看着觉得非常新奇有趣,当下都继续手上动作,白衣娃娃不舒服了,手一伸,用衣袖遮了脸,脑袋缩了缩,闷闷的呓语便传来:“好哥哥,别吵我,等我抓着了人参娃娃炖鸡汤给你治病。” “扑哧!”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闻言不禁嗤笑出声。 “好哥哥,别出声,小心吓跑了人参娃娃,到时都没得吃了。”白衣娃娃迷迷糊糊地梦呓着。 闻言,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噤声,看着睡梦中的白衣娃娃,只觉眉目清俊,肌骨柔嫩,十分可人,同时伸手想捏捏那嫩得可掐出水的脸蛋儿,伸到半途的手却碰到了一块儿,两个娃娃抬头瞪了对方一眼,皆无声要求对方让自己先捏,只可惜彼此的目光及意志都是十分的强悍,僵持了半天谁也不肯让谁。 手慢慢收回,目光紧紧绞着,五指微微张开,说时迟那时快,两只小手猛然出击,这一次都中目标,只不过顾得了速度便没顾着力道,只听到“哎哟!”一声痛呼,白衣娃娃反射性地抬起两手往脸上的“凶器”上狠狠一抓。 咝!咝!连着两声吸气,却是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发出,捏在白衣娃娃脸上的手同时缩回,白嫩的手背上都多了五道红印。 白衣娃娃打个哈欠睁开眼,有些迷糊地看着面前的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不明白怎么一觉醒来,这个让她清静地睡了两天午觉的好地方怎么会多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还都以一种很是幽怨的目光看着她。 “丝兰芙蓉鸡我已经吃完了,没有分给你们的!”白衣娃娃冲口而出,以为这两人发现了她从御膳房偷来的“丝兰芙蓉鸡”,因为想要分吃却没有分到而埋怨她,当下立即声明。 要知道这丝兰芙蓉鸡普天也只有两只,一只她很有义气地留在了御膳房让皇帝陛下享用(当然,她肯留下是因为听说明日皇帝陛下寿宴时会赐给六州诸侯每人一份,到时她乖乖地做个小公主,父王肯定很高兴,就会将那一份也给她吃了),另一只当仁不让地先进了她的肚子,不过她还是悄悄留了一只鸡腿给写月哥哥的,只是这两人都没写月哥哥好看,凭什么分给他们!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一听这话都气红了脸,什么芙蓉鸡的,谁稀罕啊!竟将他堂堂世子与叫花子混为一谈! 呃?等等!丝兰芙蓉鸡?那稀罕得普天之下也只有两只、号称“地上凤凰”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享用的鸡?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同时将目光移向地上那些啃得十分干净的骨头,看了半晌,再将目光移至桌上的白衣娃娃,难道她竟然…… 白衣娃娃终于完全清醒了,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溜下石桌,看着地上的骨头,以理直气壮的语气道:“这不是鸡骨头……” 被紫衣娃娃灿阳似的金色眸子一射,她语气稍稍弱了些,“这是……我吃的鸭骨头……” 玄衣娃娃漆黑得像宝石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令她声音又小了些,“这……这至少不是丝兰芙蓉鸡……” “这是丝兰芙蓉鸡。”玄衣娃娃语气温和,笑容温雅。 “鸡冠如兰,普天皆知。”紫衣娃娃指指地上残留的鸡头骨上形状完好的兰冠。 “所以你偷吃了皇帝陛下的贡品。”玄衣娃娃很是惋惜。 “按律满门抄斩!”紫衣娃娃语气森然。 “这……真的是丝兰芙蓉鸡吗?”白衣娃娃有些迟疑,有些胆怯地问道,足尖更是无助地在地上打着圈圈,那模样十足无辜。写月哥哥说过,遇上强敌时先示弱,而后可攻其不备。 “这是只有皇帝陛下才可以享用的丝兰芙蓉鸡!”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同时肯定,都十分同情地看着白衣娃娃。 “那怎么办?我会要被砍头吗?”白衣娃娃双眼含泪,小手绞着衣襟,楚楚可怜地看着高她半个头的紫衣娃娃和玄衣娃娃。写月哥哥说过,女孩儿的眼泪可让男孩儿化为绕指柔,她虽然不懂什么叫“绕指柔”,但平日父王的姬妾们经常会泪盈于眶地望着父王,以她的聪明要学还不是易事。 “也许会吧。”玄衣娃娃模棱两可地点点小脑袋。 “应该是如此。”紫衣娃娃十分肯定地点头。 “那……两位小哥哥会救我吗?”白衣娃娃赶忙求救。写月哥哥说过,男孩儿都喜欢当英雄,并且特别喜欢英雄救美,她虽然还没有见过“英雄”,但是她……至少每一个拜见父王的人都夸她将来会是个“美人”,那么如果这两人肯帮她,她可以勉强承认他们是“英雄”。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闻言,围着白衣娃娃转了两圈,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半晌后,两个娃娃都爽快地点头。 玄衣娃娃心头暗自思量,平日父王常说,宁多交小人,不可多树一敌,他今日不过是只要不说话便可救这白衣娃娃一命,照宫女们常说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那将来他有需时便可要她无偿无限地回报,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事。 紫衣娃娃则想着,平日父王教导,示人以恩,得人以忠,看这白衣娃娃模样好又生得聪明,以后说不定堪为大用,至于这“大用”到底为何“用”,他虽还没弄清,但以他的聪明才智,再过一两年肯定弄明白了,到时他就可以“大用”此人了。 白衣娃娃一见两人点头,便不待他们开口承诺即非常大方地赞美道:“两位哥哥是大英雄!”说完还奉上一个大大的笑脸,以示感激。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一见她笑,不禁有些惊异,只觉得她一笑清甜净美,没由来的便浑身一松,通体舒畅。 “两位哥哥怎么会来这里的?”白衣娃娃好奇地问道。 紫衣娃娃抬首透过竹枝仰望高高耸立的八荒塔,以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深沉语调道:“听说这八荒塔是整个帝都最高的,站在上面连皇宫都踩在脚下!” 玄衣娃娃却温文浅笑,道:“只有这里我还没有看过。” “你又怎么来这儿的?”紫衣娃娃反问白衣娃娃。 “因为这里凉快安静好睡觉。”白衣娃娃答得干脆。 三个娃娃答完后互相看了一眼,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感觉,模模糊糊地道不明,那时,未来被称为“乱世三王”的三人都还小,他们还无法分辨那是与命定的对手相遇时的紧张与兴奋。 “这个地方叫八荒塔吗?”白衣娃娃脆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的。”紫衣娃娃点头,可一说完顿生警惕,往玄衣娃娃看去,正碰上玄衣娃娃转来的目光,两人心头一跳,有些心虚地看向白衣娃娃,希望她不知道。 “原来这里真叫八荒塔呀!”白衣娃娃一脸高兴道,眼珠滴溜溜地瞅着紫衣娃娃和玄衣娃娃,笑得好不灿烂,“听说这里没有皇帝陛下的旨意擅自闯入者都要被斩头的!两位哥哥,是不是呀?”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同时盯着白衣娃娃,刚才还觉得乖巧可爱,怎么眨眼间就变得狡猾讨厌了?刚才竟敢玩弄他们! “两位哥哥,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呀?”白衣娃娃声音甜美的,总算报了刚才处于下风的仇了。 紫衣娃娃与玄衣娃娃互看一眼,达成共识,然后再看向白衣娃娃,三人再次达成共识。 “这不是丝兰芙蓉鸡。”紫衣娃娃从鼻孔里哼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大度地想着。 玄衣娃娃笑如春风,附和地点头:“这是鸭骨头。”能屈能伸方为真人杰,他很平和地想着。 “嘻嘻……”白衣娃娃笑容欢畅,“我就知道两位哥哥骗我的,这里当然不叫八荒塔。”能欺负人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能欺负看起来就了不起的人却是非常愉快的事。她在心底里非常有成就感地称赞着自己,回头跟写月哥哥说说,哥哥一定会欣喜平日没有白教她兵法的。 三个娃娃彼此对视一眼,郑重点头,默契地达成约定。 正在此时,林中忽然传来轻轻的铃铛脆响,三个娃娃同时转头,便见翠竹中慢慢飘动一角粉色,片刻后,便见一个粉衣女娃娃转了进来。那娃娃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仿如一尊玲珑剔透,精致非凡的水晶娃娃,漂亮得令三个娃娃都看呆了。 粉衣娃娃见到竹林中的三个娃娃也是一怔,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不敢妄动,目光在三个娃娃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觉得温柔微笑的玄衣娃娃最是俊美可亲,当下轻盈优美地走过去,牵起玄衣娃娃的衣角,娇娇脆脆地唤道:“小哥哥,你知道凤王的‘凰冠’在哪里吗?” 呃?三个娃娃闻言不禁一怔,一时未能答话。 “父王说,这里叫八荒塔,塔里珍藏着凤王的冕冠,父王还说,那是比皇后的凤冠还要尊贵的,被威烈帝陛下亲自赐名‘凰冠’,纯然想要!”粉衣娃娃娇俏地偏头,虽然年纪小,可言行姿态间已隐透妩媚风华。 三个娃娃听到粉衣娃娃的话,同时瞪圆双眼看着她,想不到这娃娃虽然看起来最小,可志向倒是挺大的。 “凤王的凰冠天下只有一顶,凤王薨逝即被威烈帝封入八荒塔,并下旨‘凤归九天,凰冠永绝’,便是凤王后代继位的青王都不可以戴的,更何况你。”紫衣娃娃看着这粉衣娃娃着实精致可爱,不禁好心解释,以免她为着一顶已蒙尘数百年的古冠而送命。 “可是……可是纯然很喜欢!纯然想要!”粉衣娃娃闻言嘴一撇,晶珠似的眼泪便扑簌簌地顺着晶莹的脸蛋儿流下来,无限委屈的模样,看得三个娃娃心头一软。 刚才白衣娃娃还只是眼含泪珠,可她却是立时走珠如雨落,很显然,比白衣娃娃更是功高一筹。 玄衣娃娃当下非常罕有的软心肠一回,也热心肠一回,低头抚了抚粉衣娃娃的头顶哄道:“乖哦,不哭。那凰冠都放了几百年了,肯定又破又旧,妹妹你生得这般漂亮,以后说不定会是天下第一的美人,那只有天下间最美的女子戴的凤冠才配得上你的。”他的语气神态是那么的温雅真诚,实在让人不忍心生怀疑。 “凤冠很漂亮吗?”粉衣娃娃一听,当下止泪,满是希冀地望着玄衣娃娃。 “当然。”玄衣娃娃点头,俊雅的面孔一片赤诚,“皇后母仪天下,是天下间最美的女子,所以妹妹以后要戴皇后的凤冠,别要凤王的凰冠。”说罢还微微弯腰似要与粉衣娃娃说悄悄话,只是紫衣娃娃与白衣娃娃却都听得清楚,“悄悄告诉你哦,听说凤王生得很丑。” “那好,纯然不要凰冠,纯然要做天下最美的女子,戴最漂亮的凤冠!”粉衣娃娃当下高兴地拍拍小手掌,重新确定目标。 一旁的紫衣娃娃对玄衣娃娃这么快哄好粉衣娃娃有些妒忌,而对粉衣娃娃竟分不清凤冠与凰冠孰尊孰卑有些鄙夷,当下颇有些不是滋味地仰首望天以示不同流合乌。 而白衣娃娃却对玄衣娃娃的信口雌黄并且哄骗这么可爱的粉衣娃娃的行为有些生气,可又不忍心拆穿玄衣娃娃的谎言令粉衣娃娃哭泣,当下很是不忿地抬首看天以示不予计较。 紫衣娃娃与白衣娃娃这一看却是惊呆了。 原来,在他们头顶的竹梢上竟坐着一个不染纤尘的白玉娃娃,正以一种深幽沉静的目光看着地上的他们,那娃娃看模样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却可轻松地坐在高高的柔软脆弱的竹梢上,微风拂动竹梢,他也随风而动,这令紫衣娃娃与白衣娃娃震惊佩服,毕竟当时的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你是谁?”紫衣娃娃扬声问道。 “你是神仙哥哥吗?”白衣娃娃也问道。 玄衣娃娃与粉衣娃娃听到他们的问话,也抬头望去,然后都惊异不已地看着竹梢上那飘然欲飞的白玉娃娃。 白玉娃娃却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竹林中的四个娃娃,哪一个是他要找的呢?或许去过苍茫山后便会知道吧。 “还会见的。” 淡然飘忽的嗓音响起,白玉娃娃从竹梢上起身,足尖在梢上一点,那小小的身影便飞向半空,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啊,那肯定是天上的白玉仙人哥哥!”白衣娃娃无限感慨,无限崇拜,无限神往地看着白玉娃娃消失的方向道。 “神仙都是有胡子的!”紫衣娃娃纠正她,并且强调,“而且我以后也可以飞到竹梢上去!绝对比他还要高!” “那是假的神仙。”玄衣娃娃则反驳。 “那是真的神仙!”白衣娃娃却坚持道。 “不是!” “是假的!” “是真的!” …… 三个娃娃不依不饶地争起来,一旁的粉衣娃娃便优雅地在石凳上坐下,并从袖中掏出粉色的丝帕拭了拭脸上的泪珠,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争吵的三个娃娃。 那便是风惜云、丰兰息、皇朝、华纯然、玉无缘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他们年纪小,只是在皇宫禁地偶然相遇。 他们那时并不知道,这一别后他们很多年都未再见,以致归去后不多久,这一次短短的初会随着他们的成长便在彼此的记忆中淡忘。 他们也不知道,很多年后,长大了的他们再会之时,会有哪些纠缠与牵畔。 他们更不知道,很多年后,立于乱世最巅峰的他们在历史的舞台上重会时,共同演绎出一幕幕绝世传奇,彼此给予最刻骨的悲喜哀乐。 他们还不知道,很多年后,此刻漠然看待的娃娃会在彼此的生命中融血渗骨。 这八荒塔下,几个身份不凡的娃娃未通名姓、未报家门便已暗暗地交锋了小小一番,以平局结束。 那时小小的他们各自的习性已开始成型,虽各有些聪明,各有些狡猾,但他们那会儿还算纯真良善,都还肯直言自己的愿望,那些日后影响他们一生的话在那时他们曾经坦承相诉。 一个想要站在至高之处俯视天下。 一个要将未看过的看尽。 一个只是想寻个清凉静地睡觉。 一个想要戴女子至尊之冠。 还有一个,正沿着家族宿命迈出他人生悲欢难辨的第一步。 很多年后,作为对手、朋友、敌人、亲人相遇时,他们虽想不起这幼时的一面,也记不得这一天曾说过的话,但他们都各得其愿,也各失其有。 只是,八荒塔下的相遇却随着时间长河的流淌而悄然流逝,最后烟消云散。 只是,他们当时年纪小吧。 第58章 番外2:平淡夫妻事事“悲”——风息篇 话说丰息和风夕领着那五十车的行李及一群属下,一路行去,一个月后,到了某座山下,再一日后,到了某座山谷。 山谷四面环山,谷内十分开阔,又早有先到的属下打点过了,所以他们到时,这里已是有湖、有溪、有田、有地、有花、有树、有房、有舍……的世外桃源。 “倒是个耕读的好居所。”当时风夕是这么感慨的,然后就和新近升为她夫婿的人商量,“到了这里,不用处理朝政,也不用打仗,我们可以过一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了。” 丰息欣然点头,“那我们就如民间的夫妻那样,过一过男主外女主内的日子。” 夫妻俩便如此拍板了。 那些屋舍是先前来的属下建的,如今两位主上到了,自然是要按他们的要求建更大更好更舒服的庭园来住,于是在属下们忙着给他们建居所的时候,两夫妻则暂时住在属下腾出的一间屋舍里,开始过起男耕女织的日子。 所谓男耕女织,简单来说,就是男人在外耕作,种出谷物、菜蔬,以保证一家人能吃饱,女人则在家做饭、打扫、裁织,以保证有热的饭食可吃,有干净的屋舍可住,有衣裳可穿。 于是乎,白天,丰息让一名懂耕种的属下领着,去锄地挖田,去播种栽菜,风夕则在家生火做饭,打扫屋舍,洗涤衣物。 如此过了三天,第四日薄暮。 丰息拖着锄头扶着腰往家走,到了门口,便看见坐在阶前揉着手腕等着他的风夕。 夫妻两人彼此打量了一番,再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叹气。 “郎君。”风夕掐着嗓子,“可怜这风吹日晒的,你脸都成枯树皮了。” 那声“郎君”让丰息抖了抖,然后他一脸深情地道:“卿卿,可怜这油熏烟染的,你都快成黄脸婆了。” 一声“卿卿”,风夕连打了两个哆嗦,不再掐嗓子了,而是一脸温柔地道:“郎君,你这手……哎呀,都长水泡了,这以后可怎么写诗吹笛呀。” 要表温柔体贴,丰息自是信手拈来,当下柔情似水地牵起妻子的手,“卿卿,你这手……唉,可怜的,都长茧了,这以后可怎么弹琴画画呀。” 两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辛苦”,只是“疼惜”着对方,执手相看,颇为动容,差一点点就能到达“无语凝噎”的境界。 “含情脉脉”地对视了会儿,还是风夕先败下阵来,“我看这男耕女织的日子不大好过,我们换一种吧。” 丰息自是求之不得,环顾四周,道:“以前我们要做的事太多了,老是感慨没得闲暇,如今既然到了这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那我们就过着悠闲安乐的日子得了。” 于是乎,两人放弃了田园耕作,改为清闲度日。 对于他们这几日的劳作,一干属下悄悄点评:两位主上完全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做,结果自讨苦吃。 清闲度日,顾名思义,整日不用做啥,自己想如何过就如何过。 第一天。 丰息扛了根渔竿,去湖边钓鱼,只是当丰公子看到属下给鱼钩挂上的鱼饵——一条扭动的蚯蚓时,当即恶心得甩了渔竿,并且下令,以后饭桌上严禁出现鱼。 风夕则去山里转悠,想看看有什么珍奇野兽没,要有中意的就捉只回来养或者吃,不过转了大半日,别说珍奇,就是老虎、狼、狐、豹这类凶猛的也半只没看到,只有几只灰毛毛的野兔野鸡野猪,而对于这种没有半点挑战性的小东西,风女侠指尖都不想动一下。 第二天。 丰息觉得可以做做他擅长的事——养花。于是指挥着几名属下,挖出几块花田,将带来养在院子里的珍稀兰花自花盆里移到花田里,想着以后一定要让这山谷里开满兰花。只是翌日他再去花田时,却发现栽下的兰花全都不见了枝叶,田里只留几行野猪蹄印。丰公子看着昨日还青青翠翠,今日却只剩光秃秃花根的花田,心里头割肉似的痛。 风夕没去山里转悠,想她做过公主、做过将军、做过女王、做过女侠甚至偶尔还扮过乞丐装过无赖,可就是没做过闺秀,于是闭门在家,寻了针线过来,想绣个鸳鸯戏水的帕子,回头甩丰公子脸上,也表一表她的贤良淑德。奈何,十根指头上都扎满血洞了,那帕子上只纠结着一团线,以她十丈外也可看清蚂蚁爬行路线的眼睛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那是团什么,至于鸳鸯……风女侠觉得还是去湖边看算了。 第三天…… 大清早,丰公子与风女侠站在门前,环顾四周,再面面相觑。 半晌后,丰公子问:“你今天打算怎么过?”不如她干什么,他也跟着吧。 风女侠反问:“你打算怎么过?”实在没想做的,不如跟着他吧。 沉默。 最后,两人长长叹息。 “这清闲日子也不好过了。”丰公子按按眉心,“我们不如再换一种。” 风女侠深表认同,“那你说过哪种日子?” 丰公子看着风女侠。 风女侠看着丰公子。 看着看着,丰公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长吁短叹,“这半生都快要过完了,可从相识到现在,你对着我大半时候都是冷嘲热讽,要不就是一言不合意跟我打一架,如今好不容易成婚了,也少有温言软语,更别说什么举案齐眉,琴瑟在御了。” 一番话听完,风女侠眨眨眼睛,明白了,“晨起郎君画眉,夜来红袖添香?” 丰公子微笑颔首,“然也。” 丰郎画眉,风卿添香……想象一下,这是很美好很恩爱的旖旎风光。 第一天。 清早起床,当风夕洗漱后,坐在妆台前梳头,丰息很自觉地走过去,为爱妻画眉。只是——他在妆台前扫视了一番后,问:“石黛呢?眉笔呢?” 风夕梳头的手顿住,目光也在妆台上扫了一圈,然后很是心虚。 妆台上别说没有画眉用的石黛,便是胭脂水粉这些也没有,就几支钗环。 丰息无语,很想吐一句“你还是不是女人”,但看着爱妻清眉俊目的面容,顿时又笑如春风,“有道是清水出芙蓉,卿卿不需要那些庸脂俗粉来修饰。” 晚上,自然是红袖添香了。 丰息决定画目前居住的山谷,于是风夕为他倒茶磨墨,丰公子认真地画着画,等觉得砚台没墨、茶杯没水的时候,抬头一看,风女侠已趴在案上睡着了。 第二天。 鉴于昨日缺了画眉的必要工具,是以丰息先从一名女属下那里弄来了石黛、眉笔,所以等风夕梳好了头发,他便走过去,拾起眉笔,蘸好石黛,抬头要画时,他看着妻子的眉毛又顿住了。 “怎么了?”这回轮到风夕有疑问了。 丰息盯着半晌,然后叹气,将妻子的头转向镜子,“要怎么画?” 明亮的镜身里,映出风夕的面容,光洁的额头上,两道眉毛纤长平直,乌黑挺秀,画了反倒是多此一举。 晚上,丰息继续昨日没画完的画,因为昨天不小心睡着了,于是今天风夕拿了卷书在手,以驱瞌睡虫。只是—— 丰公子看着案前看书入迷的风女侠,提醒道:“茶喝完了,添一杯。” 风女侠躺在榻上,翘着腿,听到这话,只是手一伸,茶杯递过来了,“给我也倒一杯。” …… 谷中待了一个月后,某日,两人爬上高山。 风夕眺望远方,道:“我们还是出山去吧。” 丰息仰头,望向碧空,“然。” 是龙,就要游在大海里。 是凤,就要飞在九霄上。 第59章 番外3:小雪初霁晴方好——雪空篇 昔泽三年,冬。 湛蓝的天空如一方无瑕的暖玉,莹润澄澈,朗日轻轻洒下暖辉,将下方的青山绿水,红楼碧瓦上镀了一层明亮的光华,明耀地昭示着这个太平天下。 长长的队伍从大堂一直排到街上,从白发苍颜的老人至不及三尺的幼童,从六尺大汉至娇娇弱女,无论是紫袍绛服还是白衣青衫,所有的人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排着队。 临街的牌匾上三个斗大的隶书───品玉轩。不过是简朴的白板,平常的素墨,偏这三字却尽显雍容格度,令人见之生敬。 品玉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医馆,天下人也都知道,这品玉轩中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神医───有着“木观音、活菩萨”之称的君品玉。天下人更知道这君神医医人的规矩:无论贵贱贫富,求医者一律亲自到品玉轩,神医都会亲自诊断,但恕不上门出诊。 大堂里,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长案后,耐心地听着案前坐着的病人讲述病痛。 那女子一袭淡青衣裙,头上仅一支黄玉钗挽着满头青丝,修饰得甚是朴素,却生得极为妍丽,一张完美的鹅蛋脸,雪肤黛眉,杏眸樱唇,端是难得一见的佳人,更兼眉目间那柔和慈悯的神态,让人生了再重的病,见到她也要缓上三分。 “老人家,按这药方抓药,早晚一剂,半月后当可痊愈。” 不但人美,便是那声音也是柔润如水,清清畅畅地流过,怡心怡脾。 “好好好。”病人连连点头,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多谢君菩萨。” “石砚,送送老人家。”君品玉淡淡颔首,然后目光转向下一位病人,慈悯的神态间未有丝毫改变,“这位大爷有哪里不妥?” …… 这一边,君品玉有条不紊地诊病开方,而大堂的另一边却静立着五名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那五名男子当中有一人年约二十七八,着一袭浅紫长袍,除头顶束发玉冠外,全身无一丝奢华之物,却气度高华凛然,目光顾盼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对视的威仪。而他身后作随从打扮的四名男子虽无主人的出色仪表,但也都挺拔英武,望之不俗。 这五人巳时即至,却不见其排队问诊,也不向主人问座请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这简朴的品玉轩,看这品玉轩的女神医,看医馆中的学徒,看那些排队治病的病人。 而观这五人,也不似有病,石砚曾上前招呼,若是看病便请排队,若是有事找师傅,便请酉时再来。为首之人只是淡笑摇头,那模样倒似石砚的询问打扰了他,于是石砚便也不再多管,自一旁忙去,毕竟跟随师傅时日已久,什么样的怪人没见过呢。 申时四刻,乃是品玉轩闭馆之时。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人来人往了一天的品玉轩终于安静下来,颇有倦色的君品玉揉揉眉心,目光扫一眼那五人,也未有理会,自入后堂去,而几名学徒则迅速地整理打扫,完事后也回后堂去,只余那五名男子依旧伫立于堂中。 “主人?”四名随从中有人开口,毕竟以他们主人的身份岂能被如此冷待。 为首的紫衣男子摇摇头,目光轻轻扫向堂中的一张椅上,马上便有随从会意,将椅子搬过来,紫衣男子当下舒服地坐下,然后才淡然开口道:“不急。” 四名随从点头,静静地立于他身后。 沙漏轻泻,时光流逝。酉时已至,堂中光线转暗,夜幕已悄悄掩下。 阻隔内堂的那道青帘终于掀起,一道橘红的灯光射入堂中,走出一身素裙的君品玉,手挑一盏小巧宫灯,照着眉目间那一份慈柔,仿如临世观音。 “几位已候一日,也观品玉医人一日,既然等到现在依旧未离去,想来品玉这点微技还堪入目,只是恕品玉笨拙,不知几位前来到底有何事?” 君品玉将灯挂于架上,施施然地在问诊的椅上坐下,杏眸望向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也看着君品玉,似审视又似赞赏,片刻后才道:“我确实有事相求姑娘。” “哦。”君品玉了然点头。 “我想请姑娘前往家中为家兄治病。”紫衣男子起身施礼道。 这一礼令他身后的四名随从微微变色,然后目光一致地射向君品玉,似乎她若是敢坐着受这一礼,他们便……嗯,他们此刻也不敢怎样,但不满总是要表达的。 还好,君品玉离座侧身回礼,她当然不是怕了那四人的目光,一来她并非妄自尊大之人,二来眼前这人让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贸然受礼。 “公子既来品玉轩,那便应知品玉轩的规矩。”君品玉轻言细语道。 “姑娘从不离品玉轩,这一点我知道,只是……”紫衣男子隐有些烦忧地叹一口气,“只是家兄实也不便前来,所以我才想恳请姑娘,是否能行个方便?” “品玉自十二岁开馆行医以来,馆规十年未改。”君品玉又施施然坐下,语气就如问诊之时的柔润清和,“无论贵贱贫富,想要求医者必要遵品玉轩的规矩。” “这样么?”紫衣男子眉间神色凝重。 “主人……”那四名随从对于主人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而对方却不愿为之很是不忿,以他们主人的身份,这世上有何事需他做如此委屈之态。 紫衣男子摆摆手,制止四人,然后目光微有些焦灼地看向君品玉,“姑娘,家兄……家兄实不能前来,我将家兄的病情讲与姑娘听,姑娘可否诊断?” 君品玉拧眉,本想拒绝,可那男子的目光却令她一顿。 见她不语,紫衣男子更是急了,向前几步,立于长案前,“姑娘妙手救了天下许多人,但家兄救的人却比姑娘更多,他之生死关乎整个天下……”讲到这显然意识到讲了不该讲的,话音便一顿,缓一口气,才继续道,“家兄若能病好,则可救更多的人,姑娘菩萨心肠,还盼施以妙手。” 君品玉凝眸看着紫衣男子,依旧从容道:“公子既道令兄所救之人比品玉更多,那自是医术更胜品玉,又何须求助于品玉?若以令兄之医术都不能自救,那品玉这点微末之技又如何能救得?” “不是的。”紫衣男子摇头,“姑娘以医术救人,但家兄与姑娘不同的,他并不懂医术,却是以另一种方式救了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家。” 他言语隐晦,君品玉也不追问,只是语气柔和地道:“若是求医,那便请病人亲自上门,就算是病入膏肓,一乘软轿一辆马车都可送来。” “唉,别说他未至如此,便是行坐不良,他又岂会让人抬。”紫衣男子幽幽而叹,“平日里连那些御……誉满一方的名医的诊断他都嗤之以鼻,被他骂为庸医,开出药方也道是浪费药材,从不肯用。他行事总只求己身痛快无悔,却不顾别人心情,他……唉!不瞒姑娘,我此次前来还是瞒着家兄的,回去若被他知晓,说不定还会被训一顿的。” 君品玉闻言,黛眉略略一皱,道:“令兄如此讳疾忌医,不知珍惜性命,旁人再急又能如何。” 君品玉这话隐带苛责之意,四名随从颇有怒颜,紫衣男子却只是轻轻摇头道:“他也非如姑娘所言之不惜性命,只是他呀……”语气一顿,似是不知要从何说起,又似有一言难尽的怅然,目光落向那灯架上的宫灯,似透过那明亮的灯火仰视那如日般耀目的兄长。 片刻后才听他继续道:“家兄的病这些年来也算是看尽天下名医,也是用尽灵药,奈何皆无良效,唯有一故人所留之药能稍缓其症,是以他便不肯再用别人的药,也严禁家人再寻医访药,以免浪费人力钱物。只是他的病一年重似一年,故人之药也不能根治其病,他病发之时总是强自忍耐并瞒着我们,可我们这些亲人又岂能不知。所以……因姑娘素有神医之名,我此番前来,只盼能求得良方,好救兄长。” 说罢,他看向君品玉,眸中隐有企盼,“姑娘就听听家兄的病情,看在他也曾救人无数的分上,为其开一方良药可好?” 君品玉看着眼前这紫衣男子,观其眉目,锋藏骨傲,当是极其刚强之人,可他此时却肯低头求助于她;视其气度,雍容凛然,定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他此时却肯卑微地乞求于她。以往所见,如此身份之人求医之时,要么盛气凌人,要么钱财压人,不得之时,不是言语辱之,便是痛哭嚎之。而这男子虽低头求人,却不失仪礼,虽失望焦灼,也不失风度,有如此不凡的弟弟,那哥哥又会是何等人物? “说来听听。”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 一言既出,紫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当下便将其兄病况一五一十地道来,讲述之时也不忘观察君品玉之神色,见其眉峰不动,面容平静,倒有些心安,只道兄长之病在这位女神医看来定是不重,讲得更是详尽了,就盼这神医了解得更彻底些,好一把根除兄长的病。 只是当君品玉听完他的讲述后,却轻轻吐出两字:“无治。” “什么?”不但紫衣男子闻言变色,便是他身后那四名随从也面露惊慌。 君品玉却并不为他们神色所动,平静清晰地道:“听你所言,令兄之病乃他三年多前所受箭伤引起,当年身受重伤不但不卧床根治静养,更兼伤未好即四处奔波操劳,此便已种下病根。再加你刚才所言,他这些年来宵旰忧劳,未曾有一日好好歇养,要知人乃五谷养就的凡身肉胎,非铁身铜骨,他此时必已心力交瘁,体竭神哀,若是普通人一年前大约便已死了,令兄能拖至今日,一方面乃他故人良药所养,另一方面……” 语气一顿,杏眸静静打量紫衣男子一眼,道:“观你精气,应有一身武艺,令兄想来也不低于你,所以他能拖至今日,也不过赖其一身修为在强撑,耗竭之时,便也是命断之日。自身知自事,是以令兄才会禁止你们寻医访药。” 君品玉依是神色静然,只是将这断人生死之语也说得这般慈和的人却是少有。 紫衣男子此刻已是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力持镇定,却已无法掩饰目中忧痛之色。他非愚人,也非不肯面对现实的弱者,这些年来那些名医的诊断无一不是如此结果,只是他总不肯放弃,总觉得兄长那等人物岂会被一小小箭伤所累而至送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寻访名医,总盼着下一个能有不一样的诊断,可眼前……眼前这有着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人也如此下论,不啻是阎罗王下的生死帖! “品玉虽有薄技,但也非起死回生之神仙。依令兄病情,已无须亲诊,公子若想令兄活久些,便从今日起,劝其安心静养,不再劳心耗神,再辅以良药,或还能活至明年夏天。”君品玉看着紫衣男子的悲痛之情虽有恻隐,但亦无能为力。 “明年夏天?”紫衣男子有些呆滞地看着君品玉。 “是的。”君品玉点头,“强弩之末岂可久持。” “现已近腊月,竟连一年都不到?可是我如何劝阻于他,能令他言听计从的人早已走了。”紫衣男子喃喃念到,目光呆愣,身形摇晃,那模样显然是打击过甚,一时神痴魂涣,足见其兄弟情深。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然后一道修长的身影步入大堂。 那身影一走入,堂中霎时光华迸射,昏暗的灯火也分外明亮起来,堂中几人顿时都将目光移去,便是那失神的紫衣男子也移目看去。 那是一名与紫衣男子年纪相仿的男子,仿佛是从雪中走来的仙人般,雪般洁柔的长发轻泻了一身,雪般净美的容颜更胜绝色佳人,但那斜飞入鬓的两道墨色剑眉却平添了凛然英气,如冰般透彻的双眸射出的是冷利锋芒,偏一身浅蓝的衣衫又淡化了他一身冷肃的气息,漓漓凌凌,化为男儿的傲世清华。 几人这一看顿生各样变化。 君品玉柔和平静的目光掠起一丝微澜,慈悯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淡柔的浅笑,“你回来了。” 只是她这一声问候却无人答应。 那进来的人此时定定地看着紫衣男子,冷然如冰的脸上裂开一道细缝,露出惊愕的神情。而紫衣男子更是瞪大一双眼睛,仿如见鬼一般地看着他,只不过常人见到鬼不会如他这般兴奋激动罢了。而那四名随从也如主人一般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一时堂中静如极渊,只闻呼吸之声。 “雪人!” 一声响亮的呼唤,划破静寂,一道紫影瞬间掠过,带起急风晃起了灯架上的宫灯,霎时堂中灯影摇曳。 “雪人!雪人!你没死呀!太好了!雪人没死呀!”只听紫衣男子连连呼唤,而他人已至那浅蓝身影前,一把抱住了,一双手死命地拍着他的背,“雪人,你真的没死呀!” 那素来冷淡的蓝衣男子此时竟也任他抱了拍了,似也需这热切的言语,这激烈的碰触来确定对方。 “雪人,我哪儿都找不到你,以为你死了,可是皇……大哥却说你没死!原来大哥真的说对了啊,你真的没死呀!太好了!没死呀……” 紫衣男子不住地念叨,堂中数人全都瞪眼看着他激动的言行,一时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雪人,雪人,你怎么不说话?”紫衣男子见蓝衣男子久久不回应,不禁放开他,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嘴一咧,绽开一脸朝阳般灿华的笑容,“我知道了,你这雪人肯定是见到我太高兴了,太激动了,所以一时不能言语!哈哈,雪人,你想念我了吧,太久没见到我激动得想流泪了吧!哈哈,放心,你想流就流吧,我决不会笑你的。”边说边拍拍他的肩膀,“雪人,我虽然没有一点儿想念你,但是见到你还没有化成灰,我还是有一点点高兴的,你不用太感激我的。” 紫衣男子这一番话说完,原本觉着他大家风范,雍容尊贵的君品玉此时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光,眼前这人似眨眼间便倒退了十岁。 而蓝衣男子却只是一挑眉头,淡淡看着紫衣男子道:“九霜不在,想不到你一人也可以这么聒噪。” “聒噪?你竟然说我聒噪!”紫衣男子马上跳脚嚷了起来,抬手成拳击在蓝衣男子肩上,“枉费我自你失踪后日夜担忧,枉费我还每日派人打扫你的房子,枉费我还上庙里为你求平安签,枉费我还……” 紫衣男子说着许许多多的“枉费”,那蓝衣男子说嫌他聒噪却也未加阻止,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他的拳击打在身上,虽然有些疼,但疼得温暖,疼得痛快! 而君品玉此时看这紫衣男子只觉他又倒退了十岁,不过是一癞皮小孩儿,被同伴一句话刺着了要害处,不禁恼羞成怒,打打骂骂地欺负着,可这欺负倒似是说:我们这么久不见,我不欺负你一下怎能显出我和你的好来。 而那人……她目光移向蓝衣男子,见其非但未有嫌恶,冰般透彻的眸子里射出丝丝暖光,这倒是稀奇了。 三年前,那个雪夜里,本已睡下的她忽被石砚的惊叫声唤醒,披衣起身,出了门,便见石砚他们几个抬着一个雪血交融的人至她门前。 睡在后堂的石砚本已睡着了的,谁知被院中响声惊醒,起床开门,便见院中卧着一个血人,虽是惊疑不已,但察探下知这人还有气息,当是救人要紧,忙唤起师弟们,将其抬至她院中。 他身上只有一道剑伤,偏那一剑极深极重。 前一年里,他几乎都卧于床榻,至第二年,才可勉强起身,但也只限于房中慢慢活动,第二年过完之时才算完全康复。 想起为他治伤的那前一年里,他闭口不言,从未道及自己的来历,也不问及他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静静地躺着,任人施为,偶尔里,目光移向窗外,张望一眼那通透的蓝空,但眸中神色黯淡阴郁,令人见之揪心。 她常年接触的便是徘徊生死间的病人,自能了解那样的眼神,那是心若死灰之人才有的绝望! 明明如此年轻出色的人物,为何却有如此眼神?她忆起自身,对他便心生一份同病相怜,虽不知其来历,却依是尽心医治,偶尔得闲,也来他病榻前闲说几句,基本都是她在说,他从未回答,但她知道他都听进去了。 直到有一天,因白日里她医治了一个重伤的江湖人,是以晚间洗去一身血腥后来他的房中闲说,便自然地说起了江湖间的事迹,也很自然地说起江湖人的武功,然后她很自然地便说:“虽不知伤你的是何人,但从伤口来看,那人定是罕世高手,那一剑的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不要你的命,却可令你重伤两年不起。” 就在她那一句话说完,他死灰一般的眼眸忽闪现一丝亮光,那总是漠然望着屋顶的双眸也立时转向了她,似在向她确认。那刻,她知道,伤他之人必是他心中极重要的人,伤在身,痛在心!而她这一句话,却解开了他的心结! 第二日,她再去看他之时,他终于开口,雪空。 只是简短的两字,但她知道他是在告诉她,他的名字。那时,素来心绪淡然的她竟隐有愉悦。她想,这人是打算要活下去了,活着的生命当比死去的令人开心。 而那以后,他虽然依旧言语不多,但在她问话之时偶有回答,且治疗时极其配合,不再是生死无关的漠然,眉眼间神韵渐现,那罕世的容颜,冷冽的清华气度常令轩里的徒弟们失神。 待他渐渐好起,能自由活动之后,便常见他在院中练剑。她虽通武艺,但也只是练有几分内功,为着救人之时的方便,而于其他却是懒于练习,武技一途不及医术一半,只是平日接触的江湖人不少,稍有些眼力,看得出他的剑术极其高明。再有时间,他便是待在她的书房,只可惜她的书籍大多都是医书,难得他看得进去。 待他伤好后也未曾离去,而两年的相处,品玉轩的人都当他是自己人了,一个个都待他极好,巴不得他不走,所以他便留在了品玉轩,偶尔太忙之时他也伸手帮忙,只是他的帮忙很难生效,那样特异的容色,无论病人还是徒弟们常都只顾着看他去了,是以几次后他便极少出内堂,倒是常上天支山去,早出晚归,回来时还会带回一些草药,想来书房中的那些医书他定是看了不少的。 她虽非江湖人,也不与朝堂接触,但接触的人多了,自也能看明白一些事。雪空必不是凡品!只不过,她行医已久,看惯了生离死别,也看淡了世情百态。这人来了便来了吧,若要去时那便也去吧。 如此一年又过去了,品玉轩的人似都忘了他是凭空而来的人,只当他就是这品玉轩的人,一辈子都在此了。 可此刻,眼前这身份不明却定是来历非凡的紫衣男子亲密地唤着他“雪人”,而冷淡待人的他却肯任他搂抱捶打,那眸中分明有着暖意与愉悦。 他该是离去了吧? “雪人,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回去?你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竟是连个信也不给我们,你真是雪做的啊,没一点人情味!” 这边君品玉一番思量,那边紫衣男子还在唠叨。 “雪人,你这么久都不回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紫衣男子忽然眼睛一转,手指向君品玉。 君品玉倒不防他有这一说,虽有些讶异,但也无一般女子的羞恼,只是淡淡看一眼此刻眉飞色舞的紫衣男子,他此时倒似忘了兄长的病,而那一身的雍容贵气早已荡然无存,不知他是很会装还是他素来便有两副面貌。 雪空与他相处多年,自知他的性子,只是淡然道:“我受伤了,一直在此养伤。”三年有多的时光便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带过。 “受伤?”紫衣男子赶忙将他全身打量了一番,见他无碍才放下心来,“当初在康城……原来你受了伤啊,现在好了吧?当年没有你的消息,我和九霜要派人去找你,可是大哥却说不必了,他说你决不会死,那时我怎么也不能安心,今日我倒是信了。” “主……主人他……好吗?”雪空冰眸闪烁一下,轻轻问了一句。 他这一问,倒是将紫衣男子的开心全给问回去了,一下怔在那儿不知要如何作答。 紫衣男子的犹疑令雪空眉峰一锁,凝眸打量着他,问道:“你为何会来此?” “我……”紫衣男子张口,目光却扫向君品玉,再看看雪空,似不知到底要不要说实话。 可雪空也非愚人,一看再一思量便是明白了,“来品玉轩的都是为着求医,你来……”目光仔仔细细打量了紫衣男子一番,“你无病无伤,那能令你前来的必是九霜或者……”话音一收,冰眸中已是利锋迸射,“谁病了?” 那三字说得缓慢,却低沉有力,隐透压迫之感,那五人未曾如何,君品玉却是目露异色。 “九霜很好。”紫衣男子避重就轻。 “皇雨!”雪空的声音中变冷。 “唉,”紫衣男子——皇雨轻轻叹息,“是大哥。” “怎样?”雪空猛然抓住皇雨的肩膀,急急问道,问出后,心中却马上明白了。 会来品玉轩求这第一神医的,必是极难医治之病,而能让他亲自来此,那必是严重至极,否则……刹那间,他的双眸忽生变化,瞳仁奇异地涌现出一抹蓝色,由淡至深,最后化为雪原蓝空般纯丽净透。 一旁看着的君品玉暗自惊异,虽不明白为何他瞳眸会变色,但从他的神色却已知他此时情绪极其激动。这个人一直冷如冰雪,自身的生死都不能令他动色,可此刻……真不知那能令他如此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暗暗淡然一笑,心头却有些不明所以的失落。 “当年的箭伤一直未能痊愈,反成病根,再加这些年来他日夜忧劳……他……他……”皇雨的话有些吞吞吐吐,目光看向君品玉,依然盼着她能说出相反的结论,奈何君品玉神色不变,他深深吸一口气,才幽幽道,“刚才,这位君神医已下诊断,大哥他……他活不过明年夏天……”最后一字说完,似扯痛了心上的某根线,不禁令他脸上痉挛。 “什么?”雪空愕然瞪大眼睛,似不肯承认现实般地瞪视着皇雨,然后缓缓移首,望向君品玉。 一时间,堂中一片静寂。 半晌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雪空慢慢走至君品玉面前,定定看着她,然后推金山倾玉柱地屈膝跪于地上。 此举,不但君品玉震惊起身,便是皇雨也是一脸惊色,疾步上前,一边唤着“雪人!”一边伸手去拉他。 可雪空却似生了根般跪在地上,目光明亮清澈却同样也犀利威严,“得姑娘救命,却一直未曾言明身份,是雪空之过。雪空乃昔日冀州扫雪将军萧雪空。雪空此生除了跪天地、君王、父母外,未曾跪于他人,此生也从未求过人,但此刻厚颜乞求,求姑娘救我主上一命!姑娘救命之恩和救主之恩,雪空来生必当结草衔环相报!”说罢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雪人,你……”皇雨看着萧雪空这般举动,心头酸甜悲喜竟全都有。 君品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萧雪空,她当然知道眼前之人是个冰雪冷傲的人物,可到底是什么人,能令他如此?那刻,一贯淡然的心境涌出微微酸涩,依稀间,似极久以前也曾如此心酸苦郁过。 “原来是‘风霜雪雨’四将之一的扫雪将军。”君品玉轻轻启口,杏眸婉转,移向紫衣男子,“想来这位便是昔日‘风霜雪雨’中的雷雨将军、现今的昀王殿下了。”说罢,后退一步盈盈行礼,柔柔道:“望昀王与将军恕品玉不识之罪。” 萧雪空依旧跪在地上,有些怔愣地看着君品玉。 “姑娘又何须如此令雪空难堪。”皇雨叹一口气,伸手扶起地上的萧雪空,“雪空虽未向姑娘表明身份,可我素知他,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性情行事绝无改变,姑娘所知所识之人真真实实,又何须责怪。” 君品玉闻言,不禁有些讶异地看向这位昀王,想不到竟是如此敏悦,连她那一点点恼意也看出了。其实在雪空唤他“皇雨”时不就应有所觉吗,毕竟“皇”可是当朝国姓,怪只怪自己素来对外界之事太过漠然了,才会一时想不起来。 “我隐瞒身份前来求医自也有我的苦衷,姑娘是明白人,当知我皇兄的病情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安危,也关乎天下的安定。”皇雨说道,这一刻那雍容威严之态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还望姑娘体察宽恕。” 原来他那轻松的一面只对他亲近的人。 君品玉微微垂首,依是平静柔和地道:“请昀王放心,品玉自然会守口如瓶。” 皇雨静看了君品玉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开口,“姑娘……我皇兄真的没有法子救治了吗?” 君品玉抬头,六双眼眸紧盯于她,令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怀。 不待她答话,皇雨又道:“而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安康,虽不能说全是皇兄一人的功劳,但他确是功不可没,姑娘就算不为他,便为这天下苍生出手如何?” 君品玉暗暗叹息一声,垂眸,不忍看那六双失望的眼睛,“昀王,恕品玉无能。” “姑娘……”萧雪空急切上前,身旁的皇雨却位住了他。 “雪人,你不要再说了。”皇雨闭眼,然后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冷静沉着,“君姑娘肯听皇兄病况,肯吐真言,我已十分感激。其实,当年无缘离去之前曾交代我要让皇兄‘戒辛劳,否命不久长’,那时我就有警觉,只是皇兄那人你也知晓,他决定的事谁能劝阻,这些年来安定边疆,操劳政事,早就耗尽了他的心血,那么多御医都诊断了,只是我不肯死心罢了,才来求君姑娘,而今……” “主上他……”萧雪空才开口忽一顿,想起他的主上现今已是皇帝陛下,想起昔日的誓言,想起昔日的君臣相伴,金戈铁马,不禁一阵恍惚。 “我要回去了,你跟我一起吗?”皇雨看着萧雪空。 “我……”萧雪空张口,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似无法面对皇雨那殷殷祈盼的眼神,稍稍转头,却不期然碰上君品玉望来的目光,各自一怔,然后都不着痕迹地移开。 皇雨看在眼中却也只是微微一笑,经过这些年的磨炼,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懵懂少年。 “康城城破后你生死不明,我与九霜总不死心,皇兄登基后,我数次让他下诏寻找,可他总说,你必性命无忧,青王决不会继瀛洲后再取你的性命,而你若不愿回去,他又岂能强求于你。”皇雨负手身后,自有一种皇家的雍容风范,“他说君臣一场,知你甚深,你未有负于他,他岂能负于你。是以,你若愿回去,自是有许多的人开心,若不愿回去,也绝无人苛责于你。” 萧雪空抬眸看着皇雨,眸中犹疑又迷茫。 “雪人,你与我不同的,数载君臣你已尽情义。”皇雨淡然道,“而我,无论他听不听我的话,我总要担他一份辛劳。”说罢忽又笑笑,俯近他耳旁,悄声道,“雪人,你若是舍不得这位女神医要留在这里,那也是美事一桩,大喜之日千万记得通知一声,我便是偷溜也要前来观礼的。” 一言说完,萧雪空难得有些恼意地瞪他一眼,皇雨看着更是开怀,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君品玉,那双浅金色的瞳眸霎时晶灿一片,光华流溢,令君品玉心头一跳,紧接着头皮一麻。 “君神医,我最后有一事相询。” “昀王请说。”君品玉微微低头。 “闻说昔日曾有一贵公子以情诗赠姑娘,以示爱慕之意,谁知姑娘……”皇雨话音微微一顿,目光很有些诡异。 君品玉此刻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觉得头皮一麻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注1】 皇雨摇头晃脑地吟着,“多美的诗啊,多深的情呀,偏偏姑娘却道‘既说要赠我桃李木瓜,何以未见?既说要报我以琼琚瑶玖,何以未至?这桃李木瓜不但可食,还可入药,正可治病,这琼琚瑶玖则可当了买几筐鲜梨,轩里已无止咳的梨浆了!’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我就想知道,姑娘当日是不是真有此言?可怜那人一番心意,哈哈哈哈……姑娘自那以后便得了这‘木观音’的名号,人皆道姑娘虽有观音之容,却是不解风情的一尊榆木观音!哈哈哈哈……” 皇雨笑得前俯后仰,引得萧雪空瞪了一眼。 倒是君品玉依是容色未动,神态柔和静慈,“品玉确有此言,只因在品玉眼中,那桃李木瓜比之情诗更有益处。” “服了!”皇雨笑弯了腰,却犹是抱拳作揖,甚是滑稽。 那四名随从倒似见惯了主人的狂态,此时方得上前向萧雪空行礼问好。 等到皇雨终于笑够了,看着眼前神色如常的“木观音”,心头暗暗生奇。自见她起,她脸上那份柔和慈悯的神态便未动分毫,那柔润如水的声线也未有起伏,仿如是挂着一副面具一般。这“木观音”啊,果是一尊木观音! “好了,问完了,天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皇雨移步,走至萧雪空身前,抬手拍拍他的肩,“我这三日会在府衙,无论你是回去还是不回去,都欢迎前来一叙,毕竟你我兄弟一场,这些年总有些话要说吧。” “我会去。”萧雪空颔首。 皇雨向君品玉微一点头,转身离去,走几步忽又回头对萧雪空道:“对了,忘了告诉你,皇兄已有一子,皇嫂现今又有了身孕,而我已与九霜成婚,你可不要太落后哦。”说罢,眨眨眼看看君品玉。 戌时已尽,品玉轩的书房里却依亮着灯火,柔和的灯下,青衣慈容的女子捧着一卷医书,目光虽落在书上,但双眸却是定定不动,那一页书半个时辰过去了,依未翻动。 院子里的藤架下却立着一道人影,仰首望着夜空中的一轮皓月, 今夜月色清寒,如霜般轻泻了一天一地,屋宇树木全染上一层浅浅的银白,轻风拂过,树影婆娑,配上藤下那如画似雪的人物,这小院便如那广寒桂宫。 书房的门轻轻开启,走出黛眉轻笼的君品玉,看着院中伫立的人影也未有惊奇。 “还未睡。”她淡淡地开口。 院中的人并未答话,只回头看一眼她,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夜空。 两人一时皆未言语,君品玉看着藤下静立如雪峰的人,挺峭孤寒,从来如此,抬眸望向天幕上那轮冰月,倒更似那人的归处,这小小的品玉轩又岂是他的久留之地。 “今夜这般好的月色,想是中秋之月也不过如此了吧。”恍然间却听到萧雪空开口。 她转头望去,只见他冰雪般的容颜上浮起思慕之色。 “我曾经仰慕过一个人,就如仰慕这轮皓月一般,便是隔着这遥遥九重天也无法不为她的绝世风华所吸引,只是……”萧雪空声音微微一顿,然后才幽幽叹道,“只是那样的人,便也如这轮皓月,无论我如何引颈渴望,如何努力追攀,都永远天遥地远。” 君品玉闻言,不禁心中一动,忆起昔日自己那唯一一次动情,那时不也是为那人的绝世风采所倾吗?只因那样的人物此生仅见,那一刻的心动不由自己。情生时,又岂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那次的伤便给了我一次机会,就当扫雪将军殁于康城,而重生的只是一介平民雪空。我想知道能育出那人恣意风华的江湖是什么样的,我想尝试一下那样的生活,我想离那人近一些,所以我没有回去,而是留下。现今三年的时光过去了,我却并未体会到什么,而那快意恩仇的江湖、柴米油盐的民间也并未令我生出依恋,倒让我迷茫而不知前途。” 萧雪空手一抬,寒光划过,扫雪剑出鞘,于月夜中泛着泠泠冷华。 “今日皇雨的到来却让我清醒了,我根本融不入江湖,我根本无法庸碌一生,我根本无法忘记昔日的誓言,我根本放不下我的主上!” 轻轻弹指,剑作龙吟,冰眸微张,霎时锐气毕现,人剑如一,青锋傲骨。 “无论生死,萧雪空永远是冀王,不,是皇帝陛下的扫雪将军!” 声音虽轻,意志却坚;瞳眸虽冰,眼神却利;人虽冷淡,却有热血丹心。 “将军终于下定决心了吗?”君品玉轻轻移步走至院中。 “治国比建国更难,雪空虽拙,也要为主上尽一份心力!”萧雪空还剑入鞘。 “那么品玉要恭喜将军了。”君品玉淡淡一笑。 萧雪空看着她,片刻后移首夜空,“这样的月,人人都会心生喜爱对吧?” “嗯?”君品玉一时未能明了他的意思。 萧雪空的目光从天幕皓月移至君品玉的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今夜你我为这月色所倾倒,可明日绚丽的朝阳升起之时,我们也会为那浩瀚无垠的光华所折服。人一生会有很多令其心动倾慕的,但并不是全部都能拥有,很多都只能遥遥观望,又有很多只是擦肩而过,还有一些是在我们还未明了之时便错过了,所以我们能抓在手中的,其实很少。” “啊?”这一下君品玉可是讶然瞪目了,想不到这个冰雪般冷彻的人今夜竟肯说这么多话,还是说着意义这般深刻的话。 萧雪空见她似乎没有听明白,不禁又道:“我是说……我和你……那个……白风黑息……他们……喜欢……那个……我们……” 舌头似打了结般,一句话怎么也无法连贯完整。 “将军是要说……”君品玉隐隐地似有些明白,隐隐地有些期待,一颗心怦怦直跳。 “我是说我们……我们有我们的缘,他们……他们是……”萧雪空很想利落地将话说完说明白,奈何口舌不听指挥,手中的扫雪剑都快给他捏出汗来,最后他似放弃了一般止了声。 君品玉呆呆看着他,似不能明白,又似在等待。 这一刻,院中静谧却不寒冷,彼此相对,那不能言说的,却透过双眸传达。 “姑娘……愿不愿意和我去帝都?”萧雪空再开口,已不再口结,冰眸中浮现柔光,“品玉轩在帝都也可以开的,有姑娘在的地方便是品玉轩。”一言道完,那张雪似的脸上竟罕见的浮现淡淡晕红,在这月夜中分外分明。 君品玉只觉得心剧烈的一跳,张口欲言却发现无法出声。 萧雪空却不待她答话,又急急地加一句:“姑娘考虑一下,嗯,认真地考虑一下。”话音一落,人已跃起,眨眼便不见影儿,竟施展轻功逃遁了。 院中只留君品玉,以及那清晰入耳的心跳声。 “刚才……算是求亲吗?” 良久后才听到她呢喃轻语,然后脸一热,不禁抬手捂脸,却捂不住唇边绽出的那一丝微甜的浅笑。 “该死的雪人,你竟让我空等三天!” 一大早,品玉轩便迎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来了后也不要人通传便直奔后院,看到院中的人便大声叫嚷。 萧雪空淡淡瞟一眼怒火冲天的人,冷冷地吐出一字:“忙。” “忙?”皇雨瞪大眼睛,手指着他的鼻子,义愤填胸,“亏我们数载情谊,你竟拨一个时辰来看我一下都不肯?我……我……我要和你割袍断交!” “别挡路,我要整理行李。”萧雪空对于他的怒气与指控充耳未闻,手一伸,将他推置一旁,自顾而去。 “你……你……”皇雨气得浑身发抖,“竟嫌我挡路?什么狗屁行李这般重要,竟连我……呃?等等,你整理行李?整理行李干吗?难道是……”他赶忙跟上前去,抓着萧雪空的手臂待要问个清楚,却被他甩开了手。 “有空啰唆不如帮忙,品玉轩的东西很多,光是医书便已装了三车。” “啊?”皇雨当场石化,待醒悟过来,竟似个孩子一般跳起,“你是说……你是说君姑娘……君姑娘也去?你和我……你和她都跟我一起回帝都去?” 根本无须萧雪空的答话,皇雨此时已是眉开眼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 太好了!太好了!此行真是大有收获啊!不但找着了雪人,还将这天下第一神医也带回去了,那样的话……皇兄……皇兄一定不会……一定可以过明年夏天的! “将这搬到后巷的马车去。” 皇雨还傻乐在院中时,冷不防一团黑影凌空飞来,即要击中额头时他总算回神,慌忙后跃三尺,掌一圈,化去劲道,再两手一抱,便将东西稳稳抱在怀里,一看,是一个三尺见方的黑木箱子。 “死雪人!你想谋害我吗?要知道我现在可是昀王,你竟敢以下犯上?等回到帝都,看我不削你一层皮!” “说来也是,昀王身份尊贵,雪空怎可让昀王动手,这箱中都是品玉医人的用具,还是让品玉自己搬吧。” 皇雨正想趁此一扭地位,偏生横里走出君品玉,轻言一语便令他赶忙低头。若惹恼了这神医,她不肯去帝都了,那皇兄的病……当下他笑如朝阳,语如春风,和和气气,温温暖暖洒了一院:“不,不,不,我正空闲呢,非常乐意,非常乐意!”说罢,抱起木箱一步三跳地便往后巷走去。 想他虽贵为皇弟,但当年“风霜雪雨”四将排名中他居于最末,令他一直耿耿于怀,而今他可是堂堂昀王了,理所当然便应该居于首位,只是……一个成了老婆大人,而这剩下的一个,很显然也不把他这昀王放在眼里,身边还站着一个掐住他命脉的神医,看来他这辈子是别想来个“雨雪霜”了! “昀王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君品玉看着皇雨离去的背影笑道,回眸看着萧雪空,“有这样的弟弟,不知皇帝陛下会是怎样一个人?” 萧雪空冰眸中涌现起一丝崇仰,“陛下……便是陛下。” “哦?”君品玉看着萧雪空雪一样的长发,恍然间想起另一个人,那人黑衣黑眸黑发,完全是另一番品貌,那样俊雅绝伦的风采此生未见,以后当然也不会再有那样的人。若无遗憾便是假话,但眼前这人,自己此刻欢喜着,此刻为这人背井离乡也是心甘情愿,这便已足够了,人生短短数十载而已,能遇着这人已是幸事。 “人生百态,情有万种。”萧雪空看着君品玉惘然的神色,有了然,有同感,有欣慰,“你和我是营营众生之一,你我也是独一无二,能相遇相伴,便要珍惜。” “有理。”君品玉浅笑颔首。 走了近一个月,到帝都时已是年尾,天气日渐寒冷,这一日竟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为大地铺上一层厚厚的雪毯。 一行人在雪里行进,马蹄车轮在雪地里压出深深的痕迹。 “雪人,你说这雪是不是为你下的?”骑在马上的皇雨仰头看着上空绵绵不绝的雪絮道,“因为知道你回来了,所以下雪欢迎你这雪将军。” 萧雪空闻言目光一闪,不禁便想起当年康城城破之时。 那一天也下着雪,只是并不大,一早开门便见着静立树梢的人影,茫茫细雪中,那人似真似幻。那时,她也曾如此说“雪空……今天的雪是为你下的吗?”。 神思恍惚间,皇雨犹在一旁唠叨着,可耳中却已听不到了,只有那风呼剑啸之声,一缕清歌荡开风雪,和着剑气缓缓唱来,盘绕于苍茫天地,久久不绝…… “雪人!雪人!你听到没?”皇雨猛然一拍萧雪空,看他那样,似是要神魂出窍般。 萧雪空猛一回神,然后略皱眉头看着皇雨,“说什么?” 皇雨瞪他,不过还是再次道:“你回来的消息,我已派人先一步告知皇兄了,我怕你猛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太过激动,毕竟他现在身体……帝都马上就到了,你们先住到我府里,等你府里收拾好了再搬过去,我等下先进宫去,明天你再随我进宫见皇兄。” “嗯?”萧雪空疑惑地看着他。 皇雨与他多年相处,当知他疑惑什么,道:“皇兄当然赐我府第时便也留了座宅子给你,他说若你哪一天回来不能让你连家也没有。你我的宅子连在一处,后园只有一墙之隔,这些年我虽有派人打扫,但现在要住人总还要再收拾一番才行。”说罢一顿,微有些黯然,“瀛洲的墓地便在你我府第的旁边,皇兄说,我们“风霜雪雨”总要在一起的。” “哦。”萧雪空垂首,看不清神色。 但皇雨也并不想探究,遥指前方,“帝都到了。 “嗯。”萧雪空抬首,前方巍峨的帝都已可望见。 “走吧。”皇雨一扬鞭,马儿张开四蹄,往城门前奔去,琼雪飞溅。 萧雪空同样扬鞭纵马,跟随其后,那七辆马车及随从当下也快马加鞭,紧跟而来。 入城后,因为下着雪,街上的人极少,一行畅通无阻在帝都城内七拐八弯的,终于停于一处气派恢宏的府第前,门前两只大石狮子上落了厚厚的积雪,倒似那天宫降下的玉雪狮子,淡去了威严猛态,倒是剔透可爱多了。 “就这儿啦。” 皇雨下马,只是近到家门前他倒有些情怯了,此次出门两月未归,且离去前只是留书就走,只怕等下那女人会要找他算账,而且门前的侍卫怎么忽然多了起来,偏看着却是眼熟,难道是那女人想在这家门前便算账,所以特令这些人候着他? “殿下回来了!”门前侍卫迎上来行礼。 “起来吧。”皇雨挥挥手,“快去通知林总管,来了贵客,让他准备客房以及酒菜,再着人来搬行李。” “是!”当下一人领令而去。 “殿下,陛下在府中。”侍卫头领禀报道。 “啊?”皇雨一呆,“你说皇兄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大的雪为什么出宫?” “陛下未时便到了。”侍卫头领恭敬地答道。 “雪人,”皇雨回头笑了,“看来皇兄是在等你呢,快进去吧。”说着即移步走至第一辆马车前,敲敲车壁,“君姑娘,到家了。” 车门吱呀打开,走出狐裘雪帽的君品玉。 皇雨伸手扶她下车,然后一拖还痴立门口的萧雪空往府里走去,“雪人,我们进去啦,这些东西交给他们吧,放心,不会碰坏的。” 三人绕过前院,穿过长廊,前方大殿已赫然在目。 “这些人就不知道将门关上么,这么大的风雪,皇兄若受了寒怎么办?”皇雨一看那大开的殿门,不禁念道,他却不想想客从远方来却闭着门又作何道理。 “你总算知道要回来了呀,这两月在外面可快活吧?” 三人才一跨入殿中,便听到一道清朗的女音,一个英姿爽朗女子立在殿前的屏风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皇雨。 “先迎贵客。”皇雨赶忙将萧雪空、君品玉往前一推。 昔日的霜羽将军、今日的昀王妃秋九霜目光在触及萧雪空之时,那明亮的大眼中霎时水光隐现,唇畔不住颤动,却无法言语,脸上极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扯开一抹似悲似喜的啼笑。 “你这雪人,这么多年都不给我们一点儿消息,害我以为你真的化成了灰,只好嫁给这个自大皮厚的人了!”秋九霜平息激动的情绪,上前抓一把雪发,将萧雪空的脸扯近了,抬手便拍在那张脸上,“幸好雪人的脸还是这么漂亮。” 萧雪空冰眸中温芒一闪,然后伸手将头发抢回,拍了拍秋九霜肩膀:“脾性像男人,嘴巴像女人!没变。”言简意赅。 “死雪人,我可是弱女子,你就不会下手轻点!”秋九霜抚着吃痛的肩膀怒瞪他一眼,然后移目看向君品玉,脸上已是堆满亲切的笑容,“君姑娘一路劳累了,快快进来。” “品玉见过王妃。”君品玉躬身行礼。 “哟,你可不必这样多礼。”秋九霜赶忙扶住她,“以后就是一家人,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说罢,冲君品玉眨眨眼睛,“雪人这些年可多亏了你,不过你也有收获不是么。” 君品玉暗自一笑,心道,这昀王和王妃倒是绝配。 “都站在门口干吗,进去吧。”皇雨在后面推着萧雪空。 “是呢,还有人等你们呢。”秋九霜牵起君品玉往里走去。 几人绕过玉石屏风,便见大殿正前方一张长榻上端坐一人,手捧一杯热茶,轻轻吹开茶叶,啜上一口。 在见到那人的刹那,萧雪空脚步一顿,然后疾步上前,于那人身前三步处双膝一屈,跪倒匍匐于地,哑声道:“雪空拜见陛下!” 榻上的男子将茶杯轻轻搁在一旁案上,抬眸向他们望来,那一刻,君品玉只觉得全身一震,然后不由自主地随着萧雪空跪下。 平淡而威严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朕的扫雪将军终于回来了。” 萧雪空双肩一暖,不由自主被轻轻托起,抬头,便见皇朝那双金色的瞳仁正满怀感慨欣喜地看着自己,那刻,萧雪空只觉得眼眶酸涩,抬手紧紧按住肩膀上君王的手,“陛下,雪空……雪空有负陛下!” 皇朝看着眼前的爱将,展颜笑道:“说什么傻话呢,朕的扫雪将军清锋傲骨,从来都不流泪的。” “是,雪空失态了。”萧雪空垂下头。 “君姑娘请起。姑娘仁心仁术,实是天下百姓之福。”淡淡的一语自带威仪,却是肺腑真诚。 君品玉起身抬眸,看着眼前的皇帝,未有华服玉冠却气势天成,尊贵凛然,令人只可仰视,这雪天里本看不到太阳,可那金色的眸子却明如朗日,轻轻扫来,光华灿灼。 这样的人是病人吗? 这是她亲口断定活不过明年夏天的重病之人吗? 眼前之人,无论是容颜还是神色,皆看不出有丝毫病态,更逞论是昀王口中那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不,这人怎会是病人,定是昀王误导。 “皇兄,这么大冷天的,你干吗出宫来?若是受了寒、引发了病,可怎么办?”皇雨有些责难的念叨,一边扯过兄长往长榻走去,拉过榻上的狐裘披在兄长的身上,“皇兄,不是臣弟说你,你今天便是不来看雪人,明日我也带他入宫见你了,反正都几年没见了也不急在这一天,他又不会怪你不来看他。是吧,雪人?” “嗯。”萧雪空郑重颔首,走至皇朝身边打量着他的气色,“陛下,您的身体……” 皇朝在榻上坐下,微扬首,道:“朕没事。”扬首抬眸间,睥睨天下的傲然气势自然流露,金眸中锐气如昔,“朕若死,也决不死于病榻。” “呸!说什么死呢!”皇雨勃然变色,只因他经历过兄长病发时自己无能为力的恨痛,“我讨厌听到那个字!” “是啊,陛下这样的人不适合死于病榻。” 皇雨才一吼完,想不到又听到一个“死”字,不禁瞪向君品玉。 君品玉却不理会他,从容上前,毫无顾忌地伸手捉住当朝皇帝的手,纤指搭在腕上,顿时旁边三人全都紧盯着她,心一下都悬在了嗓子眼。 指一搭上脉门,君品玉的心便一沉,移眸看去,却是一张镇定淡然的脸,金色的瞳眸一派从容地看着她,似看透了她的心绪,浅浅的一笑,似是安慰。 这样的人怎能短命?不,决不可以的! 她君品玉素来尽人事听天命,可这一刻,她却不肯了!便是与天抗争她也要一搏,她要救眼前之人,非关他的身份,非关他系天下苍生,只是单纯要将眼前这一轮皓日留于九空! “姑娘眉眼间倒很似一位故人。”皇朝看着君品玉眉眼间那柔和慈悯的神态有片刻间失神。 “陛下以后饮食起居请听品玉的。”君品玉淡淡开口,目光柔静坚定地看着皇朝,“还有,让品玉随时可出入皇宫。” 皇朝眉一扬,金眸中锐芒一闪而逝。 看着眼前神色不变的女神医,不但是神态像,便是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像了。这世间从来只有无缘才会直言要求他听他的,而他便是贵为天下至尊,也从不驳他一言。 “陛下,”萧雪空单膝跪地,“雪空此生唯陛下是主,请陛下准许雪空追随陛下一生!”所以,请陛下要活得长长久久。” “皇兄!”皇雨、秋九霜一齐跪下。 皇朝看一眼跪着的兄弟臣子,金眸移向前方的玉石屏风,看着屏风上雕刻的高山碧湖,片刻后轻轻开口道:“你们都起来吧。” 那算是答应了。可那刻,一旁的君品玉却从那双金眸中窥得一丝极淡的寂寥。 昔泽三年冬,帝都喜事不断。 先是皇后娘娘又怀有身孕,喜讯传出时,整个皇朝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为之高兴,毕竟皇帝陛下目前仅有太子一子,皇嗣单薄。 然后是一直在乡下养伤的扫雪将军萧雪空终于回朝,皇帝陛下龙心大悦,封其“靖安侯”。 最后则是皇帝陛下为萧将军与女神医君品玉赐婚,并亲自为其主持婚礼。 昔泽四年,元月五日。 年前下的一场大雪,虽未化完,但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 今天是萧将军与女神医的大喜之日,是皇帝陛下选定的吉日,天公甚是作美,朗日一早即高高升起,暖暖的轻辉洒下,映着屋顶树梢的残雪,云光雪照,天地一派明朗瑰丽。 将军府前披绸挂彩,门前更是车马不断,客似云来。 萧将军战功彪炳,更兼深得皇帝信任,是以朝中官员无论大小皆前去恭贺,便是昔日为敌、今日同殿为臣的齐恕、徐渊、程知也来了。 “吉时已至,新人拜堂!”主持婚礼的太音大人扬声道。 新郎新娘皆是父母双亡,但大堂上方端坐的是当朝皇帝,傧相是堂堂皇弟昀王,两旁含笑观礼祝福的是晖王、昕王及号为皇朝六星的乔谨、齐恕、贺弃殊、徐渊、程知、端木文声六位将军,堂下文武百官围着,这样的婚礼还能有何遗憾,便是当年昀王的婚礼也不若此刻风光! 新郎雪似的容颜在喜服华冠的衬映下更显傲世清华,平日冷峭的眉眼今日也平添喜气柔光。凤冠流苏下,新娘面貌虽看不清,但窈窕的身段,亭亭而立的风姿,令人不难想象其妍美之态。 一个是当朝大将军,一个是当世女神医,如此身份,如此容态,如此婚礼,岂能说不完美?世人谁能不羡? 一拜天地,谢天地降下这一份姻缘。 二拜天子,谢陛下赐下这一份祝福。 三拜夫妻,谢彼此给予这一份未来。 从今以后,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祸福共享,病痛同担。 “掬泉奉我主之命,特来恭贺!” 正当所有人都满怀欣喜羡慕地看着新人完礼之时,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满堂宾客皆清晰入耳。 那些官员们还未觉得如何,但在堂的诸位大将及堂外守卫的那些侍卫已瞬间变色。来人当是内力深厚的高手。 堂外的侍卫齐齐戒备,堂中诸人则望向皇帝。皇朝神色未动,只是看着皇雨淡淡颔首。 皇雨会意,“迎客!” “多谢!” 那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过了片刻,众人便见堂前远远走来一名葛衣男子,身形洒逸,步态从容,瞬息便到了堂上。 众人此刻方才看清,那男子颇是年轻,约二十五六岁,双手捧一尺见方的镂花木盒,长身玉立,眉清目朗,虽比不上新郎那般绝世容华,但自有一种风流清爽,镇静地立于这高官显贵环绕的大堂却未有丝毫窘迫。 有人暗暗生奇,仆人已是如此出色,真不知那主人又该是何等风范。 葛衣男子到了堂上,也不自行介绍,无视堂中高官贵客,目光直接望向主位上端坐的皇帝,然后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皇帝未有任何不悦之态,堂中的官员们却有些薄怒,而其余诸王、诸将却只是静静看着,倒是乔谨、端木文声、贺弃殊三人神色有异,目光炯炯注视着葛衣男子,但无怒色,反隐透着激动欣喜。 “掬泉此行代表我主,赠美酒一杯,祝愿新人白头偕老,和美一生!” 葛衣男子——掬泉将手中木盒置于近旁的桌上,打开木盒,从中取出高约三寸的一个翡翠玉瓶,再取出两个翡翠玉杯,然后轻轻拔启玉瓶瓶塞,顿时一股酒香溢出,芬芳清冽,霎时便溢满整个大堂,堂中众人无不为这酒香所吸,皆注目于玉瓶,不知是什么样的仙酿,竟如此香醇。 掬泉手轻轻一斜,玉瓶中便倾出流丹似的美酒,盈盈注于玉杯中,碧杯彤霞,煞是好看。那酒倒完,不多不少,竟正好两杯,令那些为酒香所醉的人不禁有些惋惜自己无此口福。 “此酒名曰‘彤云’,乃三年前掬泉为我主大喜所酿,仅留此瓶,我主说赠予故人。”掬泉将玉杯递与新郎。 萧雪空目光定定地看着掬泉,正确来说是盯着他的衣裳,那洗得有些发白的葛衣衣襟上绣有一缕白云,腰间缠绕的腰带上绣有一朵浅淡的兰花,这平常的修饰却令萧雪空一震,刹那间心神摇动,几不能自持。 过了片刻,他躬身行礼,再恭敬地接过玉杯:“雪空多谢尊主赐酒!”转身递一杯给身畔的新娘,两人一饮而尽。 掬泉将翡翠玉瓶、玉杯收起,又从木盒中取出一个高约两寸的白玉瓶及一个白玉杯,拔启瓶塞,香溢满堂。众人一闻,觉得仿佛有百花幽香,再闻却有药草清香,一时只觉心畅神怡,通体舒泰。掬泉将酒小心翼翼地倒入白玉杯中,那模样倒似瓶中之酒无比甘贵,不可浪费一滴一毫,只是此酒却不比先前那般色艳如霞,反是无色清液一杯。 “此酒名曰‘碧汉’,当世仅此一杯,我主令掬泉奉与皇帝陛下。”掬泉捧杯于手,微微躬身。 主座上的皇朝起身,走至掬泉身前,亲手接过酒杯,这一下满堂皆惊。 “苍涯凤衣!” 大堂中蓦地响起新娘子的惊呼,然后便见新娘子抬手拂开凤冠前遮颜的珍珠流苏,露出一张如观音般端美慈柔的面容,疾步走至皇帝身前,伸手从他手中取过玉杯,置于鼻下细闻,片刻后惊喜地看着皇帝,“陛下,真的是苍涯凤衣!” 堂中除掬泉依旧神色淡然外,堂中众人皆是疑惑不已,不知这“苍涯凤衣”到底为何物,竟能让新娘子如此失态,不过新郎与诸王、诸将却全都有些为新娘子欣喜的神色所感,隐约间有些明了,一个个也面露喜色。 君品玉回身看着掬泉,然后躬身一礼道:“品玉代……代天下百姓谢过尊主赠酒!” 掬泉微微侧身,道:“夫人不必多礼。我主曾说此酒必不会浪费,看来不假。” 君品玉转身,也不理会堂中那些惊异的宾客,目光看向萧雪空、皇雨、秋九霜三人,那眸中的欣喜与急切顿时令他们惊醒。 皇雨对一旁的太音大人使个眼色,太音大人马上会意,扬声道:“礼成,新人向陛下敬酒!” 萧雪空与君品玉一左一右扶着皇朝回座,马上便有侍者搬来屏风置于座前,挡住了众人视线。 “陛下,请尽饮此杯,然后运气静坐。” 君品玉将玉杯递与皇朝,接着拔下发上一枚玉钗,将钗头轻轻一转拔下来,钗身中空,装着细细银针数十枚。 “苍涯凤衣为百世难遇的灵药,莫怪乎说当世仅此一杯,想不到他们竟将这灵药赠予陛下,实陛下之福,两年之内陛下的病无碍。”君品玉轻声说道。 皇朝金眸中光芒一闪,似感动,似怅然,欲语又止,最后只是轻闭金眸,静心运气。 而屏风外的众人正惊诧着,却见昀王皇雨笑吟吟地走向掬泉,微微拱手道:“掬泉公子,你代主人来赠美酒,新郎新娘再加皇兄他们都已喝过,却不知皇雨是否有福,也能讨得一杯呢?” “九霜虽为女子,却也极爱美酒,不知掬泉公子能否也赏我一杯呢?”秋九霜也笑眯眯地问道。 当下众人注意力便全被昀王及王妃吸引过去了,目光皆注于掬泉及那镂花木盒,不知那盒中还有何等仙酿,又有谁能有此口福。 掬泉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再开盒门,取出一个高约六寸的水晶瓶,瓶身通透,众人皆可看见瓶中碧色的美酒,莹润如水浸碧玉,煞是美观。又见他再从盒中取出六个透明的水晶杯,拔启瓶塞,将碧色美酒均匀倒入六个杯中,清冽甘醇的酒香阵阵流溢,堂中众人无不酒虫涌动。 众人正艳羡时,掬泉却取了原先置于桌上的白玉托盘,将酒杯一一置于其中,然后移步,走至乔谨、齐恕、徐渊、贺弃殊、程知、端木文声六人面前。 “此酒名曰‘丹魄’,乃我主赐予六位将军。我主曾言,六位将军忠肝义胆,仰可对天地,俯无愧于君王百姓,足可谓‘丹魄’!” 众人正有些失望之时,却见六位将军齐齐屈膝,叩首于地,“臣拜谢!” “六位将军请接酒。”掬泉将玉盘捧至六人面前。 六人起身,恭敬地接过酒杯,高举于顶,然后才仰首饮尽。 堂中众人愣愣地看着六将,他们六人竟以如此大礼接酒,便是皇帝陛下的恩赐也不过如此,这掬泉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此时已有人恨不能出声相问了,转头再看向昀王,却发现他没有丝毫不悦,而有一些人看着六将的恭敬神态,再细思六将的来历,隐约有些明白了。 “主上……可好?”六将饮完酒后,团团围住掬泉。 “主上……现在何处?”性急的程知更是紧问一句。 “几位将军放心,两位主上一切安好,自在逍遥,十分快活。”掬泉微笑道。 六人还有许许多多的要说要问,屏风后却转出皇朝。 “替朕传话,朕藏有一坛百年佳酿,想与你家两位主人一起品尝。” “掬泉定将话带到,只是两位主人居无定所,行踪缥缈,若不得召唤,便是掬泉也难见其面,最近听闻夫人要去碧涯海擒龙,想来难有空来帝都。”掬泉垂首道。 好大的架子,皇帝陛下的邀请不感恩戴德竟还说没有空!堂中有人暗暗骂道。 “莫非你家主人怕喝酒喝不过朕?”皇朝轻轻一言威严尽显,偏那金眸中却是淡淡的笑意,还藏着一丝极浅的期望。 去碧涯海擒龙?也只有那人才会有这等奇思异想! “这一点恕掬泉难答。”掬泉微微一笑,然后躬身,“礼已送到,掬泉要回去复命,就此拜别。”说罢即转身离去。 “他们都有酒,就没有我的吗?好偏心啊。”一边却听到皇雨喃喃念道,目光隐有些幽怨地盯着掬泉。 掬泉足下一顿,回身看着眼前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弟,那一脸似孩子吃不到糖的怨气,当下笑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手一拋,“这是掬泉路上解渴的,昀王和王妃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皇雨手一伸,接住,拔开瓶塞,酒香扑鼻,熏熏欲醉,比之宫中那些佳酿不知胜过几多,当下连连赞道:“好酒!好酒!谢啦。” 掬泉淡笑摆手,飘身而去。 “宾客入席!” 太音大人嘹亮的嗓音远远传开,将军府中顿时人影匆匆,宾客按位就座,仆人侍女穿梭如花,大堂庭园,百席齐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年的清明却无雨,天气反是晴朗一片,只是行人断魂倒是事实,大街小巷阡陌小道上提着香烛祭品的无论男女老少皆面有黯色。 帝都昀王府百米外便是一片竹林,这竹林份属昀王府,外人绝少来此。林中有竹屋一幢,于这凤尾森森间倍感雅致,平日里只有昀王及王妃会来此呆上一日。 绕过竹屋,其后便是一座坟墓,汉白玉的墓碑,简朴大气。 此时墓前立着四道人影,正是昀王、昀王妃、萧雪及君品玉。 “瀛洲,又是一年了,不知你在那边是何景况?”秋九霜斟满酒杯。 “唉,他先去了这么多年,等我们去时他已不知立了多少功勋,到时排起名来,他定又是首位。”皇雨喃喃叹道,将手中之酒尽倾于地。 萧雪空、君品玉也同样敬酒一杯。 “不知他在那边有没有娶老婆,只是以他那木讷内向的性子,怕是很难娶到呢。”秋九霜忽又道。 “说的也是,我们‘雨雪霜’三人都成婚了,只余他一个孤家寡人实是说不过去,要不下次我们给他送个美人去?”皇雨接口道。 萧雪空冰眸冷冷一瞥皇雨,便不再理他。 君品玉倒是柔柔一笑:“烈风将军生为豪杰,死亦鬼雄,倒真该配红颜绝色。” “‘红颜绝色’这词却辱了白风夕那样的人。”秋九霜在一旁接口道,“瀛洲生前念念不忘的可是她。”说罢瞟一眼萧雪空,隐有些笑谑。 萧雪空对于她那一眼视而不见,只是抬首望向墓碑,碑上是皇帝的亲笔:烈风将军燕瀛洲之墓。 “这话倒有理,‘红颜绝色’本是美人难得的赞词,但于白风夕确是弱了些。”皇雨难得不反驳秋九霜的话。 “白风夕那样的人世所无双,又岂能是一语说得?”君品玉看看萧雪空,眸中是淡淡的笑意。 萧雪空看看她,轻轻颔首,冰眸中柔光一闪。 四人正说着,忽一缕清音传来,缥缈似遥遥天际,却又清晰入耳,细细辨来,竟是一首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先坠。 片刻,朗朗清音便在竹林中,轻淡又隐带愁郁,四人一惊,举目环视,竟不知人在何方,那声音似从四面八方而来,便是皇雨、秋九霜、萧雪空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也辨不出其立身之处。 出门搔白首,苦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注2】 那吟哦之声终于止了,林中霎时一片寂静,四人默默对视一眼,彼此点头。 “何人擅闯?”皇雨扬声问道,淡淡威严隐纳其中。 萧雪空将君品玉拉近,手环住其腰,护在身旁,她已有身孕,当得小心。 君品玉抬眸看他,盈盈一笑。 “不过是小小竹林,本少爷若愿意,便是皇宫帝府也照闯不误,若是不愿意,你请我我还不来呢。”那声音淡淡道来,仿若鸣琴。 苍翠竹影中忽有白云轻悠飘来,眨眼之间,墓前便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四人望去,皆暗暗赞叹。 少年衣若洁云,丰神如玉,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眉宇间却是一派写意无拘,神韵间说不尽的清灵俊秀,落落大方,闲闲洒洒地站在四人面前,倒似是站在自家的后花园面对着闯园的四名不速之客。 白衣少年目光依次扫过皇雨、秋九霜、君品玉,至萧雪空时稍作停留,倒非为他的容色所慑,那模样似是识得他,但也只是一顿,然后落向墓碑,移步上前,微微躬身,三揖方止。 “这位公子是瀛洲的旧识?”等那白衣少年礼毕,秋九霜率先发问。 白衣少年礼毕回身,淡然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不过我姐姐敬他为英雄,那我自也敬他三分。” “令姐是?”皇雨接着问道,心里却是惊奇,不知那木头人什么时候竟有了位红颜知己。 白衣少年看一眼皇雨却不答他的话,反将目光移向一旁的萧雪空,“我来此就是想问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现在哪里?” 听了白衣少年这话,皇雨、秋九霜、君品玉皆看向萧雪空。 萧雪空一直凝眸看着白衣少年,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忆不起何时见过,听了这一言,猛然间醒起,脱口而道:“你……是韩朴?” 白衣少年点头,“我姐姐哪儿去了?” 萧雪空此刻也是惊奇不已,眼前这白衣洁净、容颜俊美、武艺高强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脏兮兮地直叫着姐姐救命的小孩? “问你呢,哑了吗?”韩朴见萧雪空只瞅着他却不答话,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小子真没礼貌。”一旁皇雨摇头。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狂妄得很,自进林来正眼都没瞧他们一下,问他话也不理,倒只管追着人家问姐姐哪儿去了。 “姐姐连酒都不肯请的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韩朴却出言相讥。 “扑哧!”秋九霜闻言笑了,也不顾被讥之人是她丈夫,含笑瞅着这少年,这一刻她倒是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谁了。 “这臭小子!”皇雨口里恶狠狠的,眼中却有了笑意。 “我并不知道你姐姐在哪。”萧雪空答道。 “齐恕他们六个也不知,想不到你也不知道啊。”韩朴失望了,“我以为她肯赠你酒,定视你不同呢。” “韩公子找风姑娘有何事?若是有事需帮忙,我们也可略尽绵薄之力。”君品玉插口道。这少年眸中隐有抑郁,若久结于心,必伤心伤神,她看他与白风夕颇有渊源,不忍不助。 “木观音真有观音的慈悲心肠呢。”韩朴看着君品玉点点头,“只是你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又如何帮我呢。” “公子只是想找到风姑娘?”君品玉微微讶异。 “姐姐说过五年后即可相见,可是五年都过去了,她却还没来见我。” 白衣飘展,眨眼便已不见人影,空余那幽幽长叹。 “这臭小子心里难道就只他姐姐?”皇雨看着韩朴消逝的地方嚷道。 萧雪空看着韩朴消逝的方向微微叹息,扶着君品玉,“我们回去吧。” “走吧。”秋九霜最后回首看一眼墓碑,然后拉过皇雨,出林而去。 竹林中霎时寂静如亘,只余袅袅酒香飘荡,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落下碎碎的影,风拂过,簌簌作响。 流年易过,抬首间,已又是一年春逝夏来。 注释: 【注1】《诗经?卫风?木瓜》 【注2】杜甫《梦李白二首》 第60章 番外4:琅华原是瑶台品——琅华篇 昔泽五年八月末,华州曲城。虽已是秋日,但地处南方的曲城气温依旧很高,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明晃晃地刺目,只是再如何毒辣的日头也不能阻这曲城的热闹与繁华。自天下一统以来,昔日的幽州便分为华州、纯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设六府。这三州之名合起来便是当今皇后闺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名其故乡,足见夫妻情深,很是让曾经的幽州,现今的华州、纯州、然州的百姓们欢喜。而作为曾经幽州最富的曲城,如今已划入华州,凭着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干,再加上代代累积的财富资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称皇朝最富,但其繁华程度比之昔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声名远扬的贸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形形色色的商人旅客,琳琅满目的珍奇货物,不绝于耳的吆喝叫卖……如此在他城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在曲城却是最为平常的。午时,一名年约三旬左右,着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从东门进入了这富饶的曲城。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在这繁华的大街上,看看两旁店铺、小摊上或珍贵或稀奇或精致的货物,看看那街上满脸朝气,来往不绝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迷茫无损于他的仪态。方脸浓眉,深目高鼻,组成一张端正英挺、极富男儿阳刚之气的面容,身形高大,双目明亮,虽是一身平民衣着,可看着这人却觉得应是那戎装骏马、领军千万的大将,朗朗正正的英姿令街上的那些个妇人侧目不已。褐衣男子在曲城转悠了个半天,至薄暮时分,差不多将整个街市都看了个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渐是稀少,陆陆续续地都归家去了,他转了半天也有些饿了,打算寻个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终于在约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寻着了一看起来适于普通百姓的平常饭馆,当下移步前去。哐啷啷!那男子才走得几步,忽从右面急速飞出一堆东西,稀拉拉地落了一地,正挡在他的脚前,令他踏出的脚步顿住。那落了一地的,不是什么腌臜物,全是珍珠宝石翡翠玛瑙,落在地上,夕阳一照,光华灿耀,惑得人移不开眼。男子看着地上那些珠宝半晌,心头微微叹息,然后才移开眼,转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弃珍宝如粪土,只这一眼,却震得心魂一跳。那是如火般灿娆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它一半的明丽,雍容的牡丹也不及它一半的艳媚,恣意地怒放着,恣意地妖娆着,恣意地将万般浓艳风情展现着,迷花人眼,惑魅人魂!“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那清脆却又泼辣的声音将他惊醒,反射性地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脚下的珠宝上。“看什么看!眼皮子别这么浅!”那泼辣的声音再次响起,并带着一种明刺刺的嘲弄与轻蔑。男子再次转头看回去,右街边敞开的半扇门前斜倚着一名女子,火红的罗裙,半散的乌发,金钗横簪,雪肌花容,高高地扬着下巴,斜睥着眼底万物。满身的沧桑风情,却是一种公主般的高傲无尘。那些都似曾相识。男子想着,是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去,还是……还不待他想清,一个含着万分心痛的声音便响起:“离姑娘,你不高兴也犯不着拿这些东西出气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啊!你不喜欢也犯不着扔掉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啊!离姑娘……”“你有完没完啊!”女子沷辣地叫道,柳眉一竖,“姑奶奶我今天就是看这些东西不顺眼,怎么着?这些个腌臜货姑奶奶我就是喜欢扔,你又怎么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人的鼻梁,“姑奶奶今天看着你就是生厌,你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姑奶奶待会儿扔的就是你!”那是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一脸富态,本是养尊处优让人侍候惯的,闻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却又忍下了,和声细语道:“你今天不舒服便算了,明天我再来看你。”说罢又是留恋地看了女子一眼才是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宝,倒是身后的仆人一一将之捡起。女子眼角带讥地看着,然后冷冷一笑便转身回屋,隐约听到里头传来的三两轻语。“我的儿呀,你就不怕得罪了庞爷?再说你生气也犯不着扔那些宝贝呀!我的儿,那得值多少钱,何苦全扔了呢?”“妈妈你急什么,明儿个他还不捧着更多更贵重的来。”“哎哟,我的儿,你倒是想得明白。”……男子听着这些话,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这天底下就是有这些个男人视家中贤妻如糟糠,拼着那举案齐眉的不要,巴巴地奉上所有去讨那勾栏里姐儿的欢心,可人家全不当回事不说,心底里还不知道怎么蔑视侮骂呢。想着便要离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门内,那火红的榴花早没了影儿,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对门口的一幅画,光线不大亮,只模糊的觉着画的是一个舞着枪的小将,旁边还提着几个字,看不大清。男子眉头一动,再抬头看看这临街的楼房,楼顶的牌匾上三个金粉大字“离芳阁”,略一沉吟,转身离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华热闹的,夜晚的曲城却是别有风味的。当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却披上华衣,绮丽而妖娆。一盏一盏明灯下是一处又一处的小摊。摆着精致小绣件的摊后,侧身立着一位豆蔻少女,略带羞涩抬首,你能不心头一动?琳琅满目的饰品后,那年华正茂的少妇正晃着皓腕上一个雕工巧致的银镯,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各色水粉后,风韵犹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沧桑半是风情的眸子瞅着你,你能不稍停脚步?那憨实的邻家哥哥正用竹枝儿编着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山水书画后,清高又孤傲的书生正就着昏灯读着手中圣贤书,你能不回首一顾?瘦小精明的大爷手一翻一转,一张香味四溢的煎饼便落在盘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更有楼前檐下那一盏盏绯红的花灯,在轻风中袅娜舞摆着,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艳的风情。曲城最亮最丽的花灯在离芳阁。离芳阁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曲城是皇朝的积金城。离芳阁是曲城的销金窟。当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离芳阁芳华绽放之时。离芳阁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楼,离芳阁的离华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个华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提起离华,那是人人称诵的,其人如榴花胜火,其歌舞冠绝华州,更兼得擅琴棋书画诗词文章,若非其身份低下,人们怕会将其与昔日的幽州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后华纯然相提并论了。想当年纯然公主招亲,幽王都倾尽天下英杰,而今日的离华,就算不能说倾倒天下男儿,但倾倒整个曲城的男人却是轻而易举的。若说言之过誉,离芳阁满满一堂宾客便可为证。大堂最前有一高约丈许的彩台,此时帘幕低垂,堂中宾客皆翘首以待,只盼着那帘幕早早勾起,盼着那艳冠群芳的离华姑娘早早露面。夜色渐浓,灯火渐明。从离芳阁开门至今,已一个时辰过去了,彩台上依是未有分毫动静,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离芳阁的规矩,也都知离华姑娘万般皆好,唯一脾气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满,依是饮酒吃菜,偶与他人闲聊几句,慢慢等候。可二楼正对彩台的雅房里的客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从敞开的窗口可将整个彩台整个大堂尽收眼底,乃是离芳阁位置最好也价钱最贵的雅房。此时房中坐着两名客人,皆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仪容出众。一个着浅紫锦袍,玉冠束发五官俊挺,一身的高华贵气。一个雪发雪肤雪容,绝顶的俊俏也绝顶的冰冷,偏一身淡蓝的长衣却融化了几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这离华姑娘到底美到何种程度呢?竟敢让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满道。蓝衣男子没有理他,只是指尖敲着腰间剑柄。“雪人,你说这离华会不会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问。蓝衣男子依未答话,只是眼角瞟了他一眼。那略带蔑视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面容上那双于男子来说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霎时流转诡异的光芒,“雪人,这离华会不会有你漂亮?”蓝衣男子冰冷的面容顿时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射出锋利的冰剑。“嘻……”紫衣男子却毫不畏惧,一脸与其气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慢吞吞地说着,长指却是迅速地一挑蓝衣男子下颌,“有你这等姿色,便是再等几个时辰我也不介意。”啪!蓝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听说前几天九霜将昀王府前的石狮一掌拍碎了。”紫衣男子闻言那满脸的笑顿时僵在了那里,半晌后才干笑两声:“哈哈……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来办事的,说起来……唉……”他忽然叹气,“明明我在帝都练兵练得好好的,为什么皇兄一回朝便将我打发到这曲城来办这么小小的一件事?” 蓝衣男子此刻终于正眼看他,字字清晰地道:“因为你太聒噪了。”精简却锋利,顿时将紫衣男子刺得跳脚,“死雪人,孤哪里聒噪了!”他虽愤怒却还是压低着声音。“哼,”蓝衣男子鼻孔里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顾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死雪人,孤那是兄弟友爱,你敢指责,孤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这地位的高下。“哦。”蓝衣男子很不以为然的应一声。紫衣男子还待再说,却见蓝衣男子手一摆,“你等的美人出来了。”彩台上的帘幕层层拉起,一个红衣佳人袅袅而现。“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声。这两人正是皇雨和萧雪空。皇朝征芜射大胜而归,只是回帝都后旧患复发,一时吓煞了朝廷内外,皇雨更是急得上跳下蹦的。虽有君品玉全心医治,他却依旧不放心,上朝下朝总不离皇朝身旁,时刻不忘念叨“皇兄不可操劳,皇兄要多休息多进补食”,倒不似堂堂皇弟,反倒成了皇帝的侍从了。皇朝烦不胜烦,正好派萧雪空来华州处理军务,便将他也打发来了,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想耳根清净。两人到了曲城,皇雨听说了离华的美名,也就随口问了问,那曲城的府尹对这位昀王的大名是早有耳闻,当下也不管那朝廷的律法诸多的礼制,只管在离芳阁订了雅厢,请这两位贵人前往一观。此刻帘幕拉起,两人终于看到了久候的美人。红色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总是太过浓艳而不为高雅之士所喜,可这离华姑娘一身红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肤若雪,罗裙一衬,隐生淡淡嫣红,若朝霞遍洒雪原,艳光四射更透清华贵气。“嗯,为如此美人干等一个时辰倒也不亏。”皇雨当下赞道,“虽还稍逊皇嫂几分,但已是丽色罕见。”彩台上,离华怀抱琵琶,缓缓走至台中锦凳上坐下,然后才抬目扫一眼堂中,不行礼,不言语,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着十分的高傲。说来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几分财势的人物,可对着这傲慢无礼的离华姑娘却未生半分怒意。萧雪空也看着台上的美人,那样的容颜自是少见,可他看着的却是那一双眼睛。杏仁似的双眸黑白分明,看着堂中众客如视无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骨。“这样的人为何会在这样的地方。”他不禁轻轻念一句。“哟,雪人竟也会怜香惜玉了?”皇雨顿时取笑。“按规矩,请上雅房的客人点曲。”离华抬眼扫向正对彩台的雅房中的皇雨和萧雪空。房中两人闻言倒是一怔,都不知离芳阁有这规矩,况且两人也没这逛花楼的经验,又都是武将,听过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壮烈之曲,在这花楼总不能点《破阵子》吧。萧雪空当下垂眸,不予理会,皇雨没法,对着彩台的美人颇是潇洒地笑笑,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应该点什么曲,只好道:“姑娘看什么适合便唱一曲就是。”把这难题丢了回去。离华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两人,这等仪容风范的人物,在这种地方倒是第一次见,心头一动,勾唇淡笑,目光扫过台下众客,隐隐嘲意带出。“既如此,那离华便斗胆了,若唱得不中意,还请客人原谅。”说罢,指尖轻拔,琵琶声动,寥寥数响,却是金石之音,令人心头震动。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倚天万里须长剑,中霄舞,誓补天! 离华才一启喉,房中皇雨、萧雪空顿时正容端坐,全神贯注。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握虎符挟玉龙,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女子清音,唱来却是铿然有力,气势万均,堂中众客只觉朔风扑面,金粉碧栏的离芳阁顿时黄沙滚滚,刀剑鸣耳,万军奔涌,仿身临那碧血滔天的战场。长街上一个白衣少年正缓缓而行,当那一缕高歌入耳时,脚下一顿,便再也无法前行,茫然回首,歌声不绝,他移动脚步如被歌声所牵,一步一步走入离芳阁,那门口守门的伸手想要拦,却被他袖一甩,全摔到街上去。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离华的歌还在唱,琵琶铮铮,似响在人心头,划起满腔热血。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众人都为歌声所摄未有察觉。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台上的歌者,那神情竟似痴了,却不知是为台上的人还是为歌。 待红楼碧水重入画,唤纤纤月,空谷清音、桃花水,却总是、雨打风吹流云散。 歌至最后,万千气势袅袅淡去,余下的是千古怅然。一曲尽了,满堂皆静。“‘歌尽曲城’实至名归。”楼上皇雨悠然赞叹,“想不到竟可在此听到青王的《踏云曲》,想不到这青楼女子也可歌金戈铁马!”“风尘多有奇人。”萧雪空举杯向空而敬。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地望着前方,似遥落万里长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儿吗?”一个仿若古琴幽鸣的声音轻轻响起,霎时惊醒众人。“呀!那小子怎么在这里?”皇雨此时方看到那白衣少年惊道。萧雪空看向那少年,眉头一动,心头却是叹息,“万水千山,不见不休。”“唉,还真是个死心眼的小子。”皇雨惋叹。“你说什么?”离华如梦初醒,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仪容俊秀,却眸带郁结。白衣少年看看离华,忽而一笑,“当年凤姐姐歌艺妙绝天下,只是人间早已不闻,而今有你,倒也不差。”“凤姐姐?”离华全身一震,杏眸盯紧白衣少年。“‘落日楼中栖梧凤,启喉歌倾九天凰’,你身为歌者难道竟不知吗?”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满。“凤栖梧!”离华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你认识凤栖梧?”“嗯。”白衣少年淡淡点头,似乎认为认识这曾名动九州的歌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请你喝酒吧。”那语气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请皇帝喝酒,皇帝也应该欣然答应才是。“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那守门的两人此时一瘸一拐地冲到台前,伸手就要将少年拖走。“住手!”那两双手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衣角,但闻台上离华一声厉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们敢无礼!”“姑……姑娘,这小子他……”“还不给我滚出堂去!”离华蓦地站起身来,手一指门外,杏眸圆睁,“哪里轮得到你们说话?”“姑娘……”“滚!别让我再说!”离华怀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两人,那两人马上闪身躲开,琵琶砰地碎成数块。“是,是……我们马上滚,姑娘别气。”两人赶忙退出堂中。堂中众客皆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一幕。曲城人哪个不知,离华姑娘生气时须得顺着,否则必是堂塌楼倒方可罢休。“唉哟,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啦?”离芳阁管事的离大娘一听到禀告慌忙赶来,却只见台上气喘吁吁的离华,台下碎裂的琵琶,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满堂安静的宾客。“骂了两条狗。”离华挽袖淡然道。“骂便骂罢了,可不要气着自己了,我的儿可比那些狗要金贵百倍啊。”离大娘满脸堆笑。“今日累了。”离华抬手抚抚鬓角,杏眸扫一眼堂中,冷傲间却偏生分外勾人,“明日离华跳一曲舞吧。”此言一出,不说离大娘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便是堂中众客也面露雀跃。离华的歌当是冠绝,可离华的舞才真正的惑动华州,只是离华愿每日一歌却百日难得一舞。“我的儿,累了便去休息吧。婵儿,快扶姑娘回房。”离大娘一脸疼惜,马上令人扶离华回房。一名清秀小婢赶忙上前侍候,离华走了几步,忽回头看着那白衣少年,“你是谁?”白衣少年平静地回答:“我是韩朴。”“哦。”离华点头,杏眸略带挑逗地瞅着韩朴,“我是离华,请你喝酒,来吗?”“好。”韩朴十分爽快地答应。“那便随我来吧。”离华转身离去。韩朴只是轻轻一跃便无声地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后,转入后台不见影儿。“呀!这小子可真有艳福!”堂中众客一片艳羡。离大娘看离华离去,忙转身招呼众人,满脸的笑若花开般灿烂,可惜是朵瘦黄花。“各位客人,我们离芳阁的姑娘们特为各位准备了一曲《醉海棠》,还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儿红,各位尽可开怀。”“这五十年的女儿红酒劲儿可大着呢,离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调笑着。一声“离大姐姐”唤得离大娘心眼也开了花,一双眼都只见缝儿了。“哟,我的大爷,咱离芳阁别的说不上,可就不缺这舒软的床铺,体贴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辈子,离芳阁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离芳阁海棠盛开,大娘,快拿酒来……”“就来就来……”丝竹再起,台上美人鱼贯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顿时欢声笑语满堂。楼上,萧雪空起身,“走吧。”“嗯,”皇雨也起身,却有些犹疑,“那小子还这么小就和那离华去……嗯……若是做错了事怎么办?咱们真不要理吗?怎么说他也和青王有些渊源。”萧雪空一顿,然后挑帘而出,“白风夕的弟弟岂要我们操心。”“也是。”皇雨点头,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时却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春楼吗?他怎么跑到曲城来了?”已走出门的萧雪空闻言不禁回跨一步,顺着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见几人走入大堂,虽皆是常人装扮,可眉眼间的气宇却与众不同。“他身旁的好像是曲城的都副唐良和捕头冼信宇,身后的那几个大约是他们的属下。”“他们到这儿来干吗?”皇雨盯着他们,“那神色可不像是来喝花酒的。”两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涌入脑中。“该不是韩朴那小子犯了什么事吧?”两人同时脱口而出。“若以他那性子,没做些‘除恶惩霸、劫富济贫’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萧雪空点头,“以他的武功,出动印春堂倒也是应该的。”“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着萧雪空。萧雪空想了想,道:“还是先问问看是什么事吧。”“嗯,也对。”皇雨点头同意,“那你唤唐良上来问问。”“这事应该印捕头最清楚,还是你唤他来问问。”萧雪空却道。“为什么要我唤?”皇雨不解,“你唤还不一样。”“他属解廌府,不归我管,而你是昀王,百官俯首不是吗?”萧雪空瞟他一眼。皇雨盯着他半晌,然后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后和二哥说了我在这喝酒的事,二哥又跑到皇兄面前参我一本,皇兄到时将我禁足王府一年半载可怎么办?”“那是我大皇王朝之福。”萧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雪人你!”皇雨气结。“你不叫,他也看到我们了。”萧雪空忽指向那正惊愕抬头看着他们两人的印春楼诸人。 离芳阁后园占地极大,又分成了好几个小园,那都是给阁里有地位的姑娘们住的。白华园便是离华的住处。此时正是桂香飘飘时节,园中桂树下摆有一张小桌,桌上几样小菜,两个酒坛,菜没怎么动,地上倒是有几个空酒坛。离华与韩朴相对而坐,两人似是酒逢知己,酒兴正浓。“原来除姐姐外,还有女子也这般好酒啊。”韩朴一张脸白中透红,分外俊俏。离华抱着酒坛一气灌下半坛,玉面晕红,已有几分酒意,杏眼如丝,媚态可掬。“我一晚上已听到你提‘姐姐’无数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谁呀?老是念着她,不说还当你念着你的小情人呢。”“胡说!她是姐姐!”韩朴瞪眼怒视。“哈哈……”离华摇摇有些眩晕的脑袋,“姐姐便姐姐吧,她是谁呀?说来看我识不识得。”韩朴抱着酒坛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曲么,你怎能不知道她。”“嗯?”离华杏眸微睁,有些迷糊。“我找她好久了。”韩朴放开酒坛,抬头看着顶上的桂树,眸中深深的愁郁弥漫上俊秀的脸庞,“苍穹大地到处都有她的影子,万里山河到处都有她的声音,可我就是见不到她。”清朗的声音忽幽沉艰涩,“那么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见不到她……”本来清澈的眸子忽地蒙上浓雾,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与哀伤。看着他,离华心头蓦然一跳,脱口道:“真像啊!”“像什么?”韩朴问她。“哈哈……”离华笑得意味不明,“像我。”韩朴闻言眉一皱,他朗朗男儿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红的双颊,涣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脑袋,不与她计较。“哈哈……你这模样真像以前的我。”离华抱起酒坛又灌下一口,“忧愁抑郁烦闷苦恼……我都尝过……哈哈……像……真像呢……那时我也如你这般地思慕着一个人,痴痴地等着……傻傻地等着……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声渐响,却是苦涩万分。“他变心了?”韩朴看她那模样猜测道。“变心?不,他没变心。”离华立马否定,“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那变心的坏蛋!”见她如此维护那人,韩朴倒觉得有些稀奇,抱起酒坛入怀,只是看着她,却不追问。“他真的没变心。”离华又嘟囔一句。韩朴无意识地笑笑,举坛猛灌几口,顿时觉得头有些晕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没变心,那他在哪儿?你为何又在这里?”“哈哈……”离华傻傻一笑,“我吗……因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侠,然后……就到了这里。他嘛……哈哈……”她松开酒坛,直起了身子,抬首,透过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轻轻柔柔地吐出,和着酒香与夜风,融入寂寂长空。有什么从眼角溢出,顺着鬓角隐入发中,留下一道冰凉的微痕。韩朴又灌一口酒,酒意冲上头脑,身体似乎都变轻了。“既然他没变心,那你便无须伤心。要知道……这世间虽有许多白头到老的夫妻,可他们的心从来没有靠近过,比起他们,你可要幸福多了。”“幸福……哈哈……”离华忽然大笑,指着韩朴,杏眸中水光淩淩,“你这傻小子年纪小小怎么能知道!哈哈……他没变心,那是因为……是因为他的心从未在我身上!”脱口而出,霎时只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崩溃了,那些碎片四处散落,有些落在心头,划出道道深痕,血淋淋地疼痛非常,眼眶里阵阵热浪,怎么也止不住泪珠地倾泻。韩朴半晌无语,呆呆地看着对面泪倾如雨的女子,那么陌生却异常的美丽,那么的悲痛愤怨,可是却不想去安慰劝解,只觉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借着她的泪倾泻而出。“醉了吧?”他喃喃嘀咕,抱起酒坛灌酒。“哈哈哈……呜呜呜……”离华又哭又笑,忽举起酒坛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湿了衣衫,“当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谁吗?哈哈……”这一刻应是毫无顾忌的,不管对面是谁,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明日,这酒冲开了往日的束缚,“我便是北州的公主白琅华,曾经的北州琅玕花!哈哈,知道吧?”“不知道。”韩朴眯着眼,那树在移,那月在摇。“哈……你这小子竟然不知道!”离华生气地敲敲酒坛,“我白琅华貌比琅玕花,那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纯然公主,什么惊才绝艳的惜云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吗?”“你在说……说大话……哈哈……”韩朴傻笑。“那是真的!”离华瞪圆杏眼,只是再怎么瞪也没半点威严,红玉似的脸,酒意朦胧的眸,妩媚入骨,可惜面对的是不解风情的韩朴,否则哪个男人能不骨酥肉软。“当年我是尊贵的公主,那么的好……那么的喜欢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不喜欢我?”“为什么?”韩朴乖乖地追问一句,一颗脑袋不住摇晃。“为什么啊……哈哈……”离华笑得诡异又尖锐,靠近韩朴的耳朵轻轻地,凉凉地道,“因为他心中藏着一个人!”“藏着谁啊?”韩朴继续问道。“哈哈……藏着一个他永远都只能仰望着的人……哈哈……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不可笑!”韩朴却道,“你笑什么?”他迷惑地看着她,“笑你自己吗?”“笑我自己?”离华重复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边笑一边点头,“哈哈……可不是么……小兄弟……还是你聪明……知道是笑自己……”“笑得真难看。”韩朴皱皱鼻子。“胡说!”离华一拍桌子,却整个身子都软了,伏在桌上嘟囔道,“我白琅华貌压华纯然,才逼风惜云,你怎么可以说我难看?!”“你说什么?”韩朴趴在桌上,努力抬头想要听清楚。“我说……他为何不喜欢我?”离华抬头,抱着酒坛摇晃着,“我那么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嗯,我也想问姐姐,她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来见我。”韩朴也抱起酒坛摇晃着,“五年早就过去了,我也艺成下山了,可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两人隔着酒坛相望,然后都傻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又大声哭起来,一时园中夜鸟惊飞,花木同悲,直哭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止了泪,哭了这么久,酒意似轻了几分。“你说我姐姐会不会来见我?”韩朴用衣袖擦擦脸问道。“你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岁?”离华睁着泪眼问道。“哈哈……”两人又大笑起来。“十七岁啊,多么好的年纪……那个时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时候。”离华抬头看着夜空,泪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 ,模糊的淡淡疏星,“正当韶华,天真烂漫,而不是如今,满身疮痍,心如老妪……”“嗯,”韩朴闻言直起身,隔着桌俯近她的脸,审视片刻后道,“还没老,论姿色,我看过的人中除了纯然公主和凤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这么美的你当有那长着慧眼的人来喜欢你,那时你自会开怀。”“哈哈……”离华轻笑,一推韩朴,“比你姐姐如何?”“我姐姐……”韩朴迷糊的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染着酒意的眸子一亮,“你们岂能与我姐姐相提并论!”“哈哈……你小子真没救了!”离华指着韩朴大笑,“只是你姐姐到底是谁呀?”“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你今晚都唱着她的曲怎么不知道她是谁呢。”韩朴笑道。忽然站起身来,手一挥,腰间长剑出鞘,这一刻,他身形稳如松柏。“我也知道唱姐姐的诗歌。”他轻声道。身形一动,长剑划起,园中霎时剑光若雪。 杯酒失意何语狂,苦吟且称展愁殇。鱼逢浅岸难知命,雁落他乡易断肠。葛衣强作霓裳舞,枯树聊扬蕙芷香。落魄北来归蓬径,凭轩南望月似霜。 轻而慢地吟唱着,挥剑却是急如风雨,偏又带着从容不迫的写意,身如苍竹临风,剑如银虹绕空,细小的桂花被剑气一带,飘飘洒洒若轻雨飞舞。离华看着园中舞剑的白衣少年,恍惚间似回到那个十七岁,回到银甲如霜的风云骑营阵前,仿看到那个容易害羞的年青将军,在同僚的起哄下有些无奈地红着脸起身,拔剑起舞,剑光如匹,人矫如龙,剑气纵横中是一张俊秀得令人心痛的容颜……“久容……”剑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净,却不是那银甲英秀的将军。“你在看谁呢?”韩朴回首问她。那样悲切而带痛意的目光当不是看他。宝剑寒光烁烁,离华酒忽然醒了,轻轻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胆,竟敢说青王是你的姐姐。”“你都可以是北州的公主,我为何不能是青王的弟弟?”韩朴手按着胸口,那儿有半块翡翠珏。当年年少无知,可这么多年,他已长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白了很多谜。“哈哈……说得也对。”离华起身,脚步有些晃,扶着桌,抬手指向天边月,“老天爷的眼睛看得清楚,我是北州琅华,青州风云骑大将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韩朴,青州青王风惜云的弟弟,哈哈……我们实在有缘……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哈哈……”韩朴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自语般轻吟着:“昨夜谁人听箫声?寒蛩孤蝉不住鸣。泥壶茶冷月无华,偏向梦里踏歌行。”手一挽,长剑回鞘,“那时候姐姐说我不懂‘泥壶茶冷月无华’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却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呢?”“不知道。”离华答得干脆。那两个人,无论是功业千古的青雍双王,还是武林传奇的白风黑息,无论在天下人心中他们何等崇高……她,却愿永远也想不起来,此生唯愿永不再见!“多谢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韩朴转身离去,长剑在地上划下一个孤寂的影 ,“天涯海角总有尽头。”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于夜空。离华呆呆地目送他离去,那背影单薄却倔强。一阵风吹过,她不禁瑟缩,紧紧抱住双臂,想求一点暖意。他,前路茫茫,迷雾重重,可他认定了要走到底。而她……路已绝。夜深了,回首,满桌狼藉,满园寂寥 ,唯有夜风不断,拂过酒坛发出空旷的轻响。 万籁俱寂,万物俱眠。沉沉的夜色里,离华依旧独坐园中,灯早燃尽了,只余天边斜月,洒下淡辉,伴着园中孤影。砰砰砰的拍门声猛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惊醒了沉浸于往事中的离华,她迷茫抬首,一时间分不清置身何处。“开门!”这声音简洁有力,伴着的拍门声也是沉稳而有节奏。“离华,快快开门。”离大娘的声音却有些急。神魂一点点回体,站起身,却差点摔倒,抬手扶住石桌,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绵软。她蹒跚地走到门边,才一打开门,便涌入一群人,幽暗的园子中顿时灯火通明。“什么事?”离华厌恶地皱了皱眉。“搜!”为首的男子一挥手,数人已冲往屋内。“干什么?”离华厉声喝道,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那些人直奔屋内。“请姑娘见谅。”为首的男子抱拳施礼,倒是大方得体,“因事情紧急,多有得罪。”“深更半夜破门而入,姑娘我杀人越货了吗?”离华冷冷地看着他道。“我的好姑娘,你小声点。”离大娘赶忙一扯离华,小心翼翼地朝那男子笑笑,然后挨近离华轻声道,“你在这后园离得远没听到,今夜前面可是闹翻天了。这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大人,他们在抓逃窜的重犯,这犯人不知怎的潜到我们阁里来了,可厉害呢,印大人他们早做好了布置,却还是给那人逃了,大人担心犯人还躲在阁里,所以各园都查看一番。姑娘莫生气,这也是为着阁里头的安全嘛,否则你想想,有这么个重犯待在阁里,你叫我们怎么安心过日子,那往后可怎么……”“好了,大娘。”离华不耐烦地打断离大娘的话,转头瞅着印捕头,“快点完事,别耽搁姑娘我休息。”“那当然。”这位捕快的总头儿对于离华的态度倒没生不满,依旧有礼地道,“印某还想请问姑娘,夜里可有听到什么响动或是见到什么异常?”离华打个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后碰上一位韩公子十分可心,于是便请韩公子来我这里喝酒,我们倒是相谈甚欢,可没听到什么,也没见到什么异常。”说着斜眸瞟一眼印捕头,波光盈盈却隐带冷嘲,“韩公子走后我不胜酒力,坐在园子里歇息,吹吹这秋日凉风想醒醒酒,连房门还没进大人们便来了。”“哦?”印捕头看看园中那些空酒坛,看看满桌残羹,又看看离华疲倦的神色,闻着满身的酒气,知其所言不假,又独自在园中四处走走,一双眼睛不放过一草一木。“印捕头。”园外传来一声呼唤,紧接着是轻而匀称的脚步声,然后从门口又走进两个人。印捕头一听到呼唤便赶忙转身,一见那两人马上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如何?”走在前面的皇雨问道。“暂没有发现。”印捕头恭谨答道。萧雪空抬目细细扫视园子一眼。一旁的离华见到那样的目光不禁心惊,似乎只这一眼,这园子里里外外便被那一双冰似的眸子看个清清楚楚,连房门墙壁都不能阻挡。此刻近了,可清楚地看清两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华贵,一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这蓝衣人一头雪似的长发十分奇特,面容之美连她这华州花魁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感,心头一动,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调侃着说过“扫雪将军雪发雪容可谓男中纯然,无愧雪空之名”的话,再看一眼两人气度,再加那印捕头的态度,心里当下十分地肯定了两人的身份。“味道好重。”萧雪空皱皱眉头。众人闻言嗅嗅,园中除桂花香外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是从那开启的房门中传出。“是檀香。”印捕头道,转头问向离华,“姑娘未曾入房,这檀香是何人所点?”离华满不在乎地掠掠夜风吹乱的发,淡然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着檀香,从未断过。”“是呀,大人。”离大娘赶忙上前,“离华一向睡眠不好,本来点着檀香是为安神的,但后来离华说喜欢这味儿,白天也点着,自她住这园子以来,这檀香便从没断过,都是从漱香斋特别制的,一枝可粗长着呢,早上点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这香都是离华自己点的,从不假手他人,这在我们离芳阁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只要来过白华园的也都知道呀。我们离华有名的可人儿,这曲城谁人不爱呀,白华园的客人也像这檀香一样从没断过,而且来的可都是些贵客呀,像城西庞府的庞大爷,邱校尉家的大公子,刘家绸庄的刘大爷,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府尹家的二少爷,还有李参将呀,黄主簿呀……”“闭嘴!”冷不防萧雪空一声冷喝,顿时吓断离大娘滔滔不绝的说词,声音不大却震慑全场,离大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畏宿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这个美得不像话也冷得不像话的人。园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还为这灯火下艳色逼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可此刻听着离大娘数举着这些白华园的入幕之宾 ,一时皆诸般不自在了,看着离华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有些甚至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本想一亲芳泽的美人此刻不知怎的肮脏丑陋了些,这檀香袅袅的白华园一下子臭气熏天了。离华听到萧雪空这饱带怒意的喝声倒是有些讶异,不禁移眸看向他,却正对上那双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头一震,转头避开,却又隐隐不甘,又转回头,杏眸一眨,波光盈转,妩媚地挑逗,“这位公子以后多来白华园走走,便惯了这气味的。”话一出,萧雪空顿时一呆,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旁的皇雨却是忍不住笑了。正这时,入屋搜寻的诸人陆续回报,皆无所获。印捕头闻言皱眉,然后转头看看皇雨,皇雨点点头。“都回去。”印捕头吩咐属下,又转身向离华抱拳,“打扰姑娘了。”离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不看他人,只瞅着那株桂花。众人一时退去,皇雨扯着萧雪空,“走吧。”萧雪空跟随其后离去,走至门边忍不住回头,正碰上离华转来的目光,离华慌忙垂首再次避开,萧雪空轻轻一叹,离去。“雪人,你不会动心了吧?”园外皇雨打趣着萧雪空。萧雪空摇首,心情有些沉重,“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待在这里。”这位离华姑娘,尽管满身风尘,却有些刻意,一个人的眼睛是她内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经意间流转的清华傲气足以昭示着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样灰暗绝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数年前的自己,只是……他忍不住轻轻叹息。园内,离华听到那话,听到那一声长长叹息,心头一酸。“姑娘也累了,早些歇息吧。”离大娘伸手想扶她进房。“大娘回去休息吧。”离华手一转不着痕迹地避开,然后引着离大娘出门。离大娘离去后,离华关上园门,走入屋内,一闭房门,满室黑暗扑面而来,沉沉地压得她无力软倒在地,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偏又压抑着,细细的浅浅的,如受伤的孤雁,虽伤痛重重却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鸣,只怕一声啼鸣便引来危机,分外凄切悲凉,闻者伤心。十七岁……十七岁……十七岁……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她是北州尊贵的琅华公主,她是美丽纯洁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宠爱,她……在火海剑光中遇到他!她与他,公主与将军,英雄与美人,青王亲自赐予的姻缘……那真是最最快乐,最最幸福的事!可是……眨眼间,国破家亡,父死郎亡!天上地下却是那样容易的一个转变!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亲人死散,无处可安。想离了那个让她痛彻心扉、冷彻入骨的地方,想着摆脱一切的悲痛,天长海阔,重新再活,谁知……愚昧无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识过人间疾苦,何曾真正见过地狱……战场啊她见过可还算不得了,战场只有生与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狱!十七岁……她也度过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从地狱转过一圈,看过了恶鬼邪魔,无知幼稚终于离她而去,她终于成长,换得了满身疮痍。尝尽人间苦痛,识尽了人间爱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为是的美好姻缘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爱恋的良人原来从不曾钟情于她身上,那双羞涩的眸子看她何曾有过波澜,何曾有过一丝柔情,青王赐下的手链,那段姻缘的信物……他最后不是要了回去么。只可笑她不曾明白,还可悲地认为那是他要去作念想的……哈哈……那是念想,却不是为她,而是……为那个赐物的人!她……不过是他的主上赐给他的,他是永远也不会违背他的主上的命令的!罢了,罢了……他死了,琅华也死了,她只是离华。活下来了便活着,她要好好看着,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她一生无恶,便要得如此结果?那么他们……凭什么那两个便是神仙眷侣?凭什么!拼尽一身糜烂,拼尽一身肮脏,她就是要活着,她就是要看着,要看她到底会有如何一个结果,她最后会得一个什么结果!可是刚才的那个人……那样干净的眼睛,那样怜悯的眼神……他凭什么怜悯她,凭什么同情她!她是公主!他不过是个将军!他凭什么那样看着她,他凭什么说那样的话……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凭什么要让那个人高高在上地可怜她!凭什么!双臂紧紧抱住,咬牙止住冲喉而来的悲泣。哭有什么用,不哭!决不要哭!这世间,没人珍惜你的眼泪便决不要哭!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惊醒了沉入悲痛深渊的人。响声过后却是一片寂静。半晌后,离华起身,凭着记忆,摸索着点灯。昏黄的灯下,可看到房中倒伏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虽身躯蜷缩着,但依旧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旧紧抓住一个画轴,背上一柄长剑。离华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打量,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骂的人吗?近得身才发现那黑衣多处破烂,且湿湿地透着浓浓的血腥味,肩膀上还缺了一块布,抬头,果发现横梁的钉上挂着小块黑布,想来这人刚才是藏身于梁上,实支持不住了才摔下来,看来受伤颇重。再想想刚才那些闯入园中的人,有些明了情况。“皇朝的昀王与将军要抓的重犯便是你吗?”离华弯唇勾一抹淡笑,“看来我这房里的檀香倒是无意中帮你掩了这血气。”眸子一扫那人浓黑的眉毛,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俳佪于生死之间的人,半晌后不无讽刺地道,“既然他们要抓你,我便救你吧。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坏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坏到哪里了,哈哈……” 黑夜过去,白日返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黄细小的花瓣儿顿时变得格外挺秀,袅袅淡香萦绕环室,清雅宜人。他睁开眼,入目的是绯红的罗帐。“醒了?”很脆亮的声音。他转头,逆光里一个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梦里仙女般缥缈。“既然醒了,那看来便死不了了。”清脆的声音中夹着冷刺刺的嘲讽,很是耳熟。他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却牵动伤口,一声闷哼,又倒回了床上。“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却叫他吃惊不小。这不正是昨日那将珠宝当腌臜的女子吗?亏得她那一番作为反让他寻着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是我救了你,谁叫你摸进我房里了。”离华在床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饭,“这粥给你喝,再饿也没有了,还是我省下来留给你的。”将碗往床边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转至妆台前梳发理妆。床上的人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华丽富贵,倒正衬了她离芳阁头牌姑娘的地位。“我这房中虽没我的允许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还是小心些吧,不要让阁里的人发现了,免得连累了我。”离华一边梳着发一边说道。乌黑如绸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绺绺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眉不描而黛,肤无须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唇如丹,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最后绯红的珠链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红的似火,慑人眼目的鲜艳,绛红的罗裙着身,翠色的丝绦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的身段,镜前徘徊,万种风情尽在。床上的人看得有些痴迷。他出生于武将世家,从记事起便日日与军营里那些粗犷的汉子为伍,长大后也只知战场上敌人如虎,再而后便是沦落江湖,从不曾识得女子柔情,也不曾有半日闲情,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闺罗帐里看美人对镜理妆,如此的绮丽风情,一刹那令他产生身在幻境之感。“你身上我给你擦洗过了,那伤口虽涂了药,但也不知是哪年哪个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运气。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烧了。”离华转头瞟一眼床上的人,“哈,你也别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见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得是,姑娘我没占你什么便宜。”转回头,将一个金圈串着的玉锁挂于颈上,对镜细看一番,满意地起身。“多谢姑娘。”床上的男子抱拳道谢,脸上坦荡,倒没有扭捏。“姑娘我不稀罕你谢。”离华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画轴,“这画轴似乎是我们阁里的,你拼了命的就为着偷它?”“那画……请姑娘给我。”床上男子一见画轴,脸上顿时紧张。离华展开画,看了两眼,画上一个舞着枪的银袍将军,那将军年纪甚轻,英姿焕发,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样,画旁题着四字“穿云银枪”,除此外并无甚奇特。“名画佳作我也见过不少,这画在我看来最多算中上之品,你为何定要此画?”离华一扬画挑着眉头问道。男子不语,似有难言之隐。“这画是我的,岂能你要便给的。”离华将画一卷。男子闻言,忽地目射精光,紧紧盯住离华,“姑娘说……这画是你的,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此画的?”“这画……”离华微一思索,然后道,“似乎是一位从风州过来的客人送给我的。”“风州?”男子目光一凝,锁起眉头,陷入沉思。曾经的青州如今已分为风州、云州、月州。离华又打开画看看,画上那银袍将军眉间英气勃发,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灭,倒似要衬她今日的颓靡,心头忽生恼恨,指下用力,画纸咝咝作响。“姑娘!”男子低声喝道,目光炯炯地看着离华,“请姑娘莫要损画!”“哈,为何?”离华挑衅地勾唇,“我的东西我要怎么样你能奈何?”男子定定地看着离华,片刻后轻声道:“姑娘若不顺心可将气发我身上,但求姑娘莫要损画,那画于我……于我来说比性命更重要。”“比性命更重要?”离华重复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画,不解中更添怒意,“这画重在何处?这画上的人?墨羽骑的将军就这么了不起吗?”男子一听不禁惊奇,“姑娘识得这画中的人?”离华闭口,握画的手却抖起来。“姑娘,你识得这人,可知他是谁?他现在何处?”男子不顾身上伤口猛然起身急切地问道。离华听到他的提问倒是一怔,扬扬手中的画问道:“你不识得画上的人?”“我未曾见过画上的人。”男子摇头。“既然不认识,那干吗一定要得到此画?当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画,不过是因画上之人曾经相识,可除此外,这画还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让你视之重过性命?”离华再仔细看一遍画,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到能重过性命的地方。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实话。离华凝眸看他片刻,最后自嘲地笑笑,道:“你无须烦恼,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告诉你吧,这画大约是在两年前得到的,画上的人是昔日雍州墨羽骑四将之一的‘穿云将军’任穿云。”男子闻言,抬目看向离华,目光清亮,神态坦诚,“多谢姑娘告之。非我不愿与姑娘说实话,我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哦?”离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想冷言讽刺,可看着那样明亮诚恳的眼睛,心下一堵,咽了回去,“既然你想要,我便送与你吧,反正没要钱的。”她将画递给他。男子看着离华片刻,道:“多谢。”简单却郑重。伸出双手,垂首,额贴被面接过画轴,态度甚是恭敬。离华看着心头一动,递画的手不禁一紧。“姑娘?”男子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她为何突然握得那么紧。“哦……你休息吧,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给你弄到衣裳和伤药。”离华转身离去,刚走至门边,身后却传来男子的问话。“姑娘是谁?”极轻的声音却似惊雷劈在离华的耳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闭目吸气,只当没听到,猛地拉开门,疾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却如附骨之蛆般传来。“姑娘不是这种地方的人。”砰地合上门,秋阳灿目,刺得她眼眸生痛,痛出眼泪来。房内的人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目光中有着疑惑与深思。这画中之人既是墨羽骑的将军,她一个华州的青楼女子为何会识得?穿云将军他虽不识得,但其名却早有耳闻,不单是他,墨羽四将声名远播,可从未曾听说过谁有风流韵事,若她为雍州人,当年战乱,雍州一直安泰,她没必要从雍州千里跋涉来华州,而且……虽然她言语低俗,满身风尘,可总觉得有几分刻意,那双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艳帜高张的花魁所能拥有,那偶尔睥睨的一眼,是青楼女子再如何骄傲也不会拥有的,那是与生俱来、身居高处的人视众如下的眼神! 等离华再回房时,便看到床上的人出神地看着画轴,指尖摩挲着画上的字,神情恭敬中犹存思念。她将手中黑色的布衣往床上一抛,再从广袖中掏出几个馒头递过去。“这都是偷的,你先将就着。”床上的人回过神,平静接过,“辛苦姑娘了。”离华瞟一眼被男子珍而重之地放于枕边的画轴,唇一动,却终是忍住了。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园外忽传来砰砰敲门声,房中两人同时一惊,对视一眼,离华摆摆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将锦被盖严实又放下罗帐,才启门走至园中问道:“谁?什么事?”“姑娘,奴婢是婵儿。大娘着奴婢来问问姑娘,曾府寿宴,前些日早有派人来请过姑娘,但姑娘都回绝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请,大娘问姑娘要如何答复?”婵儿隔着门道。离华开门,瞅着门边的小丫头,“曾府的寿宴是今日?那大总管可有说什么?”“回姑娘,那大总管带了许多的礼物,还备了四人抬的大轿,说他家二少爷就爱听姑娘唱的曲,今日寿宴也不做大了,只约了些亲友。奴婢瞅他们态度倒是十二分的诚恳。”“哦。”离华略一沉吟,然后道,“你去回大娘,就说我应了,让曾府的人稍等会儿,我准备下就来。”“是。”婵儿赶忙回去复命。离华转回房,勾起罗帐。“我出去一趟,你现在一身伤,动也动不了,就先在这养着吧,这园子还算静,不会有人随便闯进来。”又看一眼沾血的被面,“昨晚上的药不够,这血总是渗着,你衣裳也暂时别穿了,等我晚上带药回来敷了再穿吧,否则脏了衣裳再偷便难了。”离华交代完了,也不理会人家是否答应了,转镜前再察看一番妆容,便启门去了。床上男子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暂时留下。一来左腿上的箭伤透骨而出,令他整条腿都无法动弹,左肩的那一剑虽未伤筋骨,却入肉甚深,一动便绽开血口,再加身上那些细伤口,别说走出离芳阁,只怕连这房门都出不了,便是出去了,大约也是出了离芳阁就被那些四处严密搜查的捕快抓起来了,那时还会连累这救自己的离华姑娘。先在这儿躲几天吧,等能动了再想法离去,况且……他终于找到了线索,怎能不留着性命! 黄昏时,离华回来了,却带伤而归,顿时离芳阁惊作一团。“哎哟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一个人出去,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啊?”闻讯而来的离大娘一看离华身上的血当场吓傻了,赶忙上前察看,却见离华一张脸苍白如纸,转头再见众人围成一团,不禁骂道,“你们这些没用的还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请大夫!若延误了,看老娘不剥你们的皮!”顿时有人跑去请大夫。离大娘扶住离华,直咋呼,“哎哟我的儿啊,这都流血了……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婵儿,叫你小心侍候姑娘,你就这么侍候一身血地回来了?回头看我不抽死你!哎哟我的儿啊,心痛死大娘了,来,快些躺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娌儿,快去催催,那大夫怎么还没到?我的儿,小心些,大娘扶着你呢,娥儿,快来帮把手扶住姑娘……”扶着离华躺下,一会儿曲城里医术最好的陈大夫便气喘吁吁地来了。察看伤势,包扎伤口,开方抓药,交代注意事项,等大夫忙活完了走人时,这曲城里也传遍了离芳阁的花魁离华姑娘在曾府二少爷的寿宴上只因敬了二少爷一杯酒就被二少爷那号称“二老虎”的妻子当众拔钗刺伤的事儿。“好了,大娘,我只是伤在肩膀,自己进去就行了。大家都还没吃饭呢,都过饭时了,先去吃吧,饿着难受。”白华园前离华拒绝了眼前一众要扶送她回房的人。“哎哟,看我糊涂了吧。”离大娘一拍巴掌,“姑娘定也饿了吧,婵儿,快让厨房去做些可口的给姑娘送来,记得还要煲一盅好汤给姑娘补血。”“一整天都没吃,待会儿多送些,口味清淡点。”离华抚着伤臂皱眉道。“对,受伤了要忌口,婵儿记得吩咐厨房做些药膳。”离大娘赶忙接道。“是。”婵儿领命去了厨房。“闹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早些吃饭休息去吧。”离华抬起右手揉揉眉心,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门口的众人。“姑娘累了吧,那早些歇息,我们便先回去了,晚间我再来看看,娥儿今夜就留这儿服侍你吧。”离大娘一看离华脸色,赶忙识趣道。“晚间不必劳烦大娘了,离华只是伤着胳膊,还能动呢,不用人服侍。”离华看一眼包扎好的左臂,然后从离大娘手中接过大夫留下的伤药包,“让婵儿待会儿送饭和热水过来就可以了,我想早些睡。”“那好。”离大娘点头,离华不愿人进白华园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先去歇息着,娥儿快去准备热水。”“是。”离大娘领着离芳阁的众人离去。离华待他们走远了才推门进去,天色已暗,园内更显幽沉,无一丝声响。特意加重脚步,又一把推开房门,檀香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穿过外厢,绕过屏风,珠帘一勾,那罗帐就如她离开时一般低垂,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不知那人是否有听她的话,还是……已经离去?放轻了脚步,走至床前,伸手,微微一缩,最后还是轻轻勾起帐帘,幽暗的帐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她,那一刻,心跳忽然停止,可刹那间,却又雷鸣般跳动,又急又快!“你……”开口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姑娘回来了。”床里的人倒是镇定地开口。“嗯。”离华点头,转身点着灯,房中顿时明亮起来。“姑娘那是……”男子眼利,一眼便看出离华左臂不适。离华微微抬一下左臂淡然道:“遇着个醋坛子,给金钗划了一下,血虽流得多,但伤口不深,没什么要紧的。”“哦。”男子放下心来。“倒托这事的福,那大夫留了许多伤药,倒不用烦恼怎么替你找药了。”离华将药包放桌上,右手打开,瓶瓶罐罐倒是不少,从中挑了一个白瓷瓶,“陈大夫的医术很不错,自制的药也是城里有名的好,你起来,我给你上药。”“这……”男子想起被下寸缕未着的身子。离华看一眼男子自知他为难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你只坐起就行,我给你背上上药,前面你自己上吧。”男子点头,慢慢坐起身子。离华拿着药走近,灯光下的身子昨夜早已看过,可此刻却依为那累累伤疤惊心。那么多,那么深,常人受任何一处只怕早已没命,可眼前这人却……唉!等上完了药穿上衣裳,园外也传来婵儿的声音,饭送来了,离华开门接了打发了人。菜色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分量很足,两人吃了足够,只那饭……原只给离华一个那可吃两顿了,但一个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汤倒是有一大盅。离华移过一个小几置于床上,将菜碟摆好,用带来的两个小碗,分别盛了一碗汤一碗饭,余下的连盒一起全递给床上的人。“将就下,省得碗多了让人起疑。”又返身从柜里取了双银筷自己用。男子看离华那一小碗饭心下感动,将手中大盒里的饭往离华碗中拔,道:“我曾四日未进一粟照样活着,每日能有一饭充饥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结结实实地压了又压,小碗里足放了两碗的分量。离华看着这往自己碗里拨饭的人,眉宇平静,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简单不过的事,可她……这一生却从未曾有人将碗中的饭分一些给她。无论是从前富贵还是而今的卑贱,这样平常里透着亲密的事她从未曾体会过,看着灯下那张写满沧桑却又充满坚毅的脸,离华恍惚了。男子拨了几口饭,却见床沿坐着的离华犹自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奇异,不禁问道:“姑娘为何不吃?”“哦。”离华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满满的饭,自己平常便是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动了动却终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一口一口吃完整碗饭,又喝完那碗汤。完了,男子将碟里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尽,又端了汤盅要再给离华倒一碗,离华忙拦住他,“你喝吧,我今日实已算吃得多的了。”男子看一眼离华,然后笑笑,不再客气,又慢慢将一盅汤喝完。正吃完了,娥儿又送热水来了,离华收了银筷,将碗碟收进食盒给娥儿带去,自己接过热水进来。倒了一盆水给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放下帐帘,又移过屏风,将剩下的热水倒了浴桶里。幽静的夜里,只有窸窸窣窣罗衣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哗哗水声,一缕有别于檀香的幽香淡淡地萦绕于房中。男子侧卧于床里,闭着眼想睡下,可头脑却是清醒异常,无一丝睡意。听着帐外的声响,闻着萦绕于鼻的幽香,这一刻,心头的滋味竟是平生未有。帐帘再启时,幽香伴着灯光扑面而来,令他不禁睁目,却在那一眼痴了。素白中衣,湿润黑发,玉面丹唇,铅华尽洗,却是芙蓉天生,清丽不可方物。看着他那样的眼神,离华也是一呆。“琅华原是瑶台品。”正当两人神摇意动时,门外忽传来轻缓地吟哦,两人同时一震,“甘露育出珍珠果。”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犹带着淡淡惋叹,离华听清了那声音,面上不禁露出了浅浅笑容,安下心,冲男子摇摇头,然后启门而出。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舞剑如龙,团团剑华比那天上的月还要耀眼,银芒裹着那点点星黄泻了满园,清朗吟哦仿若古琴沉鸣,一字一音皆撩动心弦。“一朝雷雨断天命。”剑风飒飒,急卷黄花,“堕入凡尘暗飘零!”半空花飞,似倦似怜,剑光敛去,终落尘埃。月下桂花,清影摇曳,夜静风凉,少年如玉。“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我带你离开这里?”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轻轻淡淡地说着,可离华的心中却激千层涛浪。园中很静,门边的人静静地站着,树下的人静静地等着。良久后,离华缓缓开口,“你带我离开,能一生不弃我?”韩朴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皱,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何谈一生不弃?你难道就不能自己过活?”离华看着韩朴半晌,忽然间哈哈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你笑什么?”韩朴一扬眉头,“若不是看在你与姐姐有渊源,我才不理会你呢。”离华收住笑,眸光凌凌,“你因看在青王的面上所以要‘救’我?”韩朴敛起眉头,“你既是琅华公主,想来沦落此处必有苦处,所以我助你离开。”“离开?”离华似笑似讥地看着韩朴,“外面天高海阔,山清水秀,人善如佛吗?”“外面虽非乐土,但在我看来却是自在。”韩朴答道。“哈哈……自在!”离华一声长笑冷厉如霜,“你可知我为这‘自在’两字受了多少苦?你看在姐姐的面上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可……可当年若不是风惜云与丰兰息我能有今天?灭我家国,害我父王,让我无处可安,这不都是拜你的好姐姐所赐吗?”“你!”韩朴闻言不禁有了怒意,“当年我虽不在姐姐身边,可我早找过齐恕他们,那几年发生了些什么事我早叫他们告诉我了,姐姐当年视你如妹,待你爱护有加,你莫要恩怨不分!”“恩?那样的恩……你休要再提!”离华厉声喝道,只觉得胸口翻涌,这么多年的恨与怨因着眼前这个人此刻全部纠结发作。“姐姐与那……人是灭了北州没错,可你若说姐姐做错,若敢怨恨姐姐,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韩朴一张俊脸气红,清朗的眸子此刻冷厉地盯着离华。“我就是要怨,就是要恨,你又能如何?怎么?要杀了我吗?”离华走下台阶,一步一步逼近韩朴,眸中是又毒又利的恨意,“凭什么她灭了国杀了人却是彪柄史书的千古功业?凭什么我国破家亡却不能怨恨?凭什么我千金之躯却被那些恶人糟蹋?凭什么我堂堂公主却要沦落青楼?凭什么你敢站在这里指责我?”一连串的诘问冲口而出,埋了那么深,藏了那么久的凄苦怨恨全部冲向眼前这个揭起她伤疤的人。“你说被恶人糟蹋是什么意思?”韩朴本是恼怒万分,可听到最后万丈怒火全消了,皱紧眉头看着离华,“你到底是怎么到了这离芳阁的?”“哈哈……你不知道啊,我来告诉你。”离华放声长笑,此刻她完全不顾会惊起他人,完全不顾守了许久的秘密就此曝光,此刻的她被一腔怨恨所控,理智早已离她远去,只想将满腔的爱恨怨仇宣泄而出,“‘自在’,可不都是因为这两字啊,当年他死了,父王死了,北州亡了,可我想外面天高海阔,任人逍遥,我便忘了那家国破灭的仇恨,弃了琅华公主的身份,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重新活过,不要荣华富贵,也摆脱那份刻骨伤痛,但求江湖山水自在一生。哈哈,我这想法没有错吧?”她眼睛灼亮异常地望着韩朴,眸子燃着疯狂的焰火。韩朴默然,只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自在一生……哈……你看我想得多么美好,多么容易啊。”离华冷冷地笑着,一双杏眸里却是透骨的哀凉,“那年冬天,我带着品琳离了王宫,想着天高海阔,江湖快意,自有我白琅华一番天地,一番潇洒,哈哈……可你知道我们遇着了什么吗?哈哈……山水哪里又清幽干净了,不过才走到第一座山便遇着了一窝盗匪,他们……他们……”离华的声音忽然嘶哑起来,目光幽幽如鬼火般盯着虚空某处,燃烧着怨念与恨意,死死地盯着,韩朴那一刻忽觉得全身一冷,秋风似乎有些寒彻骨了。“他们数十个大男人,把我和品琳抓去了,轮番着来,日日夜夜的没完没了。”鬼火般的目光盯在了韩朴身上,那声音低哑的如从地狱传来,带着森森鬼气与寒意,绵绵不绝地在耳边响起,声声回荡。“你听懂了吗?”那蓝幽幽的鬼火慢慢靠近,那恶鬼森森露出一口白牙向他逼近,“数十个大男人呢,一窝盗匪呢,他们强暴了我和品琳,灌了我们药,日日夜夜地蹂躏,你都懂了吗?”韩朴猛地退了一步,面色惨白地看着一步之遥的人,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如地狱恶鬼,哪里是昨夜艳冠群芳的美人。“你害怕了?你觉得肮脏了?”离华却又逼近一步,近得气息吐在韩朴脸上,“可是还没完呢,你要好好地听着,一字一字地给我记着。那样生死不知人鬼不辨的日子过了一个月,那些强盗玩腻了便将我们卖到了妓院,哈哈……妓院里倒不灌我们药了,因为客人不喜欢玩死人,可是……可是品琳却疯了!她已被那些盗匪逼疯了!哈哈……”她惨笑着,笑出了满脸泪水却不知,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韩朴的臂膀,紧紧地扣住,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妓院里怎么会要一个疯了的妓女,所以他们将品琳像扔腌臜货一样扔了出去,然后……然后一辆马车就这么冲了过来……将品琳活生生地……活生生地……”离华眼睁得大大的,瞳孔扩大,如没有神魂的木偶一般,身子摇摇晃晃战栗着,声音越来越低,可是韩朴却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品琳她的头断了,她的身子上全是血,她的手和腿都奇怪的弯曲着,她的……”“够了!”韩朴打断,伸手扶住眼前的人,“我都知道了。你……你忘了吧。”“不,我怎么可以忘了!”离华猛然清醒了,挣开韩朴,眸子中又燃起了鬼火,“我怎么可以忘了品琳!我怎么可以忘了她不成人形地摊在大街上的样子!我决不会忘记!当初无论他们如何鞭打折磨,我都不肯接客,可是那一天我求着他们让我接客,因为我要赚到钱,因为我要求他们买副棺木安葬品琳!”韩朴看着她,连张几次口却无法出声。“琅华原是瑶台品……哈哈……真是多谢你的诗!”离华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看着他脸上的痛楚,心下一阵快意,“见到你姐姐时,可一定要告诉她,琅华现在活得好好的,而且一定会继续活下去,因为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看看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公理,看看那‘仁义无双’的雍王、青王是不是一生携手天涯笑傲天家,看看这世间恶人是否无恶报,好人沦地狱,看看白琅华这一生还会得些什么,最后会有一个什么下场!”“你……”“去呀,快些找到你的姐姐,一定要记得告诉她。”离华笑得分外的明媚,却是恶毒扭曲,“我一直愁着见不到她呢,有你替我传话真是太好了。”“你……”韩朴看着离华那一脸怨毒的笑,看着那双充满怨恨的眸子,满怀的同情怜惜忽地收住,紧紧看她几眼,最后吐出一句,“你和姐姐相比果然是天地之遥!”离华脸上一僵,但很快又笑了,“我这低贱的妓女又怎能与仁义无双、才华绝代的青王相比!”见她一再地讽刺他敬若天人的姐姐,本就是傲气性子的韩朴差点当场发作,可一看那惨厉悲痛的眸子,想起她刚才所说,终是收了一腔怒意。但他自小就跟随风夕,一生追着风夕的脚步,在他眼中,人无论男女都应如他姐姐那样,强大得可傲视天下,纵横四海,可一手撑起家国,掌握命运前途,而非遇事即怨天尤人凄苦自怜,是以虽听了离华的凄惨遭遇,虽同情,但并不因她的遭遇与现在的身份而抱异感,可他心底里却对她实有几分愤慨与轻视。“你认为你今日皆是因为雍王和姐姐灭你家国所致,可你为何从没想过自己的责任?”沉默了半晌,韩朴终于开口,犹带稚气的俊脸上却有一双沉郁而智慧的眸子,“姐姐与你同样生在王家,可她是名扬四海、才冠天下的惜云公主,你不过是有着‘琅玕之花’美誉的琅华公主;乱世临头,她不但守护了自己的家国,还可指挥千军万刀夺得半壁江山,而你只会眼看着家国破灭,再躲避逃离所有的痛苦与责任;她可为天下苍生弃位让鼎,你却一朝沦落便再也无法站起;无论是天高海阔还是山险水恶,她自可纵横潇洒,而你却只会将自身凄苦全责怪他人,只会日夜怨恨而从未想过如何自救重生。你这样的人又怎配我姐姐视你如妹,又怎配做我姐姐的仇人!”“你……你竟敢……你竟将……”离华将一腔怨恨全洒在韩朴头上,只是因为迁怒,却不想反被韩朴指责一番,一时又羞又恼,气得说不出话来。韩朴却不为所动,“没错,你是受尽苦难应予同情,可你有今日,难道不也是因你自己的无知无能所造成的?”他一言刺中要害且毫不留情,“姐姐他们当年对帝都的皇帝都未有加害,更何况是你,你若肯待在北州王宫,怎会遇到盗匪?姐姐他们离去时,无论是对国、对臣、对民,都有一个妥善安排,难道他们会独独弃你于不顾?天下人本就有善有恶,你天真地以为外面的世界一片干净自在,却从未想过以自身之能能否存活于世,这又怪得了谁?”“你……”离华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难道我说的都没有道理?难道只有你所说所想才是正确的?”韩朴沉郁的眸子中有雪亮的锋芒,“人贵自知,可你连半分自知之明都没有。可怜你白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曾长大,从未曾看清人世。人生那么长,悲欢喜乐苦痛忧愁何其的多,有几人一生快乐幸福?便是姐姐那样的人,难道就没有承受过凄苦忧痛吗?活着,不要老想着昔日,正在过的是今日,抬头看的是明日。”离华没有怒斥,韩朴也没有再说话,院中一时静寂异常。离华呆呆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明明比她小,明明一张脸还透着稚气,可偏偏却对她讲了一堆的道理,这堆道理还让她哑口无言。可是……这些年来她就是凭着这股怨这股恨活着,她的信念就是要看他们有个什么下场,而她……最终得个什么果。可此刻,这少年却说错了,全部都错了……怎么会,怎么可能!脑子中一团混乱,怨痛恨悲酸甜苦辣全在心头绞着。韩朴看着夜风中离华单薄娇小的身影,心头沉重非常,缓了口气道:“本来……我听说你受伤了,所以想来看看你要不要我帮忙,只是……”本因她与姐姐的渊源想伸手帮助一把,却未曾想到会揭起她那么深那么痛的伤疤,非他所愿,想来亦非她所愿。“我不会跟你离开,也不要你的帮忙。”离华咬着唇道,抬眸看他,已没了那入骨的怨恨,可眸中的凄凉却更深更重,“我离了这儿,还不一样无法活,你无法护我一生,我也不是你那绝代非凡的姐姐,我是无知无能的白琅华,我……我……”有几分赌气又有几分认真,“这一生,我就要一个护我宠我对我不离不弃的人!若没有,我宁肯在这烂掉死掉,也不要外面的自在干净!”韩朴看她良久,最后只淡淡一句,“随你。”离华牙一咬,低着头。两人一时又不说话了,只有彼此怒火过后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半晌后,韩朴移目看向那闭合的房门,道:“你房里藏的那个人就是昀王他们要找的人吧?”“什么?你……”离华一惊,脸色发白。“别担心,我可不喜欢管闲事。”韩朴撇嘴道,目光落在她受伤的手臂上,“你这伤……就是为着他?”离华反射性地按住手臂,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么知道?”“哼,”韩朴冷哼一声,“他的呼吸虽尽力放缓了,别人听不出,但武功天下第二的我可是听得出的。”离华知道瞒不过他,一时倒也放松了,“他不是……”“不必跟我说什么。”韩朴摆手,“我只是提醒你,若只是那什么印捕头倒没什么,但不巧得很,昀王和萧雪空都在这里,他们可是十个印捕头都比不上的,你小心些。”“嗯。”离华点头。“那我走了。”韩朴转身,刚抬足又顿住,回头看一眼离华,思索了片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抛给她,“既然你要救他,那这东西便送给你吧。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以后是生是死、是悲是喜,全看你自己吧。”话音未落,足下一点,人已飞跃而起,眨眼即消失于茫茫夜色中。离华呆呆站在院中,看着手中犹留体温的瓷瓶怔怔出神。今夜大悲大痛,全不似这隐忍数年的自己,可是……能将满腹怨恨倾吐而出却是全身一松。握紧手中瓷瓶,推门进屋,无论面对的是什么! 刚挑起帘子,便见应躺在床上的人衣冠整齐地立于房中。哼,是觉得这里太脏了太恶心了要离开了吗?离华自嘲地笑笑,却是满不在乎地走进房里。“东陶野见过琅华公主。”房中的人却大出人意料之外地屈膝行大礼。离华当场愣住,片刻后反应过来,只觉得讽刺异常,尖声道:“你这是在嘲笑我么!”“陶野昔日曾闻北州琅华公主有‘琅玕之花’的美名,今日方知名不虚传。”跪在地上的人——东陶野——朗声道。“闭嘴!”离华厉声叫道,冷冷盯住他,“你也敢来讥嘲我!”东陶野抬首,目光炯炯地看住离华,那褐黑的眸子坦然清澈。“刚才那人所言是有道理,可也非全然正确。人是应自强自立,可非以人人皆类青王。青王文才武功莫说女子,便是男儿,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与之比肩。虽说人应自信,不应妄自菲薄,可人必须承认有一些人就是比自己出色,无论先天才慧还是后天成就,就是要胜出许许多多的寻常人,那样的人是让人惊叹向往,可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世间营营,众生万象。公主纤纤女子,历经国破家亡却可放手仇恨乃是智;可弃荣华尊位走入江湖乃是勇;身心遭劫却可生存至今乃是坚;厚葬忠仆乃是义;肯施手救助伤者乃是仁,如此智、勇、坚、义、仁的公主,普天中又有几人可比?而能有忠仆生死相随,必是可敬可爱之人!”离华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都说了些什么,屏息呆立。“青王天姿凤仪已是神话,可公主历悲喜忧患,有爱恨情仇,乃是活生生的真实人生。所以公主无须与青王相较,也无须与任何人相比,琅华公主就是琅华公主,不是惜云公主,不是纯然公主,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琅玕花!”东陶野一气说完已是面色发白,跪在地上的身躯已有些抖,可他的神情却依是那样的坦荡真诚。房中静静的,只有东陶野因伤痛而有些粗重的喘息。“我也有智、勇、坚、义、仁之性?我也是可敬可爱?我是独一无二的琅玕花?”很久后,离华喃喃念着,似笑似泣地看着东陶野。“公主是这世间唯一被赞为‘琅玕之花’的琅华公主!”东陶野的神色肯定而朗然。离华猛然抬手抚住脸,没有痛哭,没有哀泣,可身子却如风中落叶般颤动,指间泪珠滚落。她,贵为公主时,虽享尽荣华与宠爱,偏生她心底却是好胜的,她不忿华纯然比她美貌,她不平风惜云比她有才,她总想着有一天超越她们,可最风光之时也是在她们的阴影之下。而今她们,一个贵为当朝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已成传奇,万世传诵。她……她却沦为下贱,历尽苦难,与她们更是天遥地远!可是他……他却说,她不必与人相较,无论是尊是卑,她就是她,她是北王的女儿,是北州的公主,她也是可敬可爱,她是世间独一无二!这一生,何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这一生,何曾有人如此看她。莫要说永远视她如天真小儿的父兄,他们的眼中只有宠溺;而那些臣子侍婢眼中的她,只是个任性无知的公主;甚至昔日对她爱护有加的风惜云,她看她,不也与那雍王一样,怜惜中带着一丝戏谑。可是他……他却是这样看她。当她是平常人,当她是活生生的人,认为她可敬可爱……这一刻酸楚难当,这一刻悲喜交加。这一刻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无间地狱,她……也无憾。东陶野只是静静地跪着,静静地看着,没有温存的拭泪与抚慰,只是看着并等待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当离华,哦,不,是琅华,白琅华放开抚脸的手,泪痕犹在,眸中犹存泪水,可她的神色已变。没有怨恨凄苦,也非冷若冰霜,那脸白白的,那眸澄澄的,那笑纯纯的,那是美丽无伦的琅玕花。“东陶野,我知道的,东殊放大将军之子,‘抚宇将军’东陶野。”白琅华清清脆脆地道,“琅华不过一州公主,哪能受将军此礼,请将军快快起身。”她弯腰扶起他,“小心起来,若崩了伤口,便又白忙一场。”“多谢公主。”东陶野就着她的挽扶起身。白琅华扶他小心躺回床上,道:“现已是皇氏王朝,我虽不忘身份,但这‘公主’两字还是省去。你比我年长,我唤你‘东大哥’,你唤我‘琅华’可好?”“好。”东陶野爽快答应,转而却道,“皇氏王朝我决不承认,我只知道我的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皇朝不过是窃国的叛臣!”白琅华听到他的话不禁一怔,此时算是明白了他为何会被追捕。但自北州破灭父王逝去,无论是东氏王朝还是皇氏王朝,于她都无所谓。她的一方天地窄得很,只容得下她自身,所以东陶野的所言所为,于她来说无甚关系。“我不懂这些,只是既与大哥相遇,必会护住大哥。”白琅华上前为他拉起被子,“夜了,大哥早些歇息,于伤有利。”东陶野淡淡一笑,配合地闭上眼。白琅华正要放下帐帘,忽想起韩朴给的瓷瓶,刚才顺手搁桌上了,忙取了过来,道:“大哥看看这药如何?”东陶野睁眼,接过瓷瓶,拔开塞子,闻着药香不禁面露异色,赶忙凑近鼻下闻闻,神色便有些激动了,“这是韩家的外伤灵药紫府散,这东西不是已绝迹江湖了么,你从何处所得?”“刚才韩朴给的。”白琅华道,看他如此神色,不禁也有几分高兴,“如此说来这东西很好?”“岂止是好。”东陶野起身,白琅华赶忙扶起他,“我本担心我这伤没个把月是好不了的,可有了这药,大约五六天便能好了,这东西千金难买,想不到他竟肯给你,倒是很有义气。”“那小子……”白琅华想起韩朴俊俏又傲气的脸,不禁笑笑,“他心里眼里除了他的姐姐,这世间便是至宝之物、至尊之位,于他大概也是不屑一顾的,又岂会在乎区区一瓶伤药。”思及他聪慧却忧郁的眸子,心头却忍不住沉沉叹息。“哦?”东陶野想想,然后道,“他叫韩朴,想来便是昔日武林世家韩家之人。紫府散与佛心丹乃韩家独门灵药,当年韩家就是因为这个而惨遭灭门。我听他声音很年轻,想来韩家遭难之时他年纪更小,那么小的时候便遭逢家破人亡的痛事,倒是可怜,与琅华的境遇实有些相像,想来对你另眼相看也是因这同病相怜了。”他这一番感慨出发点倒是好的,奈何全没猜中韩朴的心思。韩朴一生最敬爱的人便是风夕,是以一生行事也都随着风夕,只是凭心任性而为。他说要请白琅华喝酒是因为她唱了姐姐的曲,并且唱得好,他愿帮白琅华离开,不过是因姐姐曾怜惜过她,他留药倒真是看在白琅华的分上,却并非同病相怜,而是不想她再为伤药而自伤,只因他看出白琅华今日的钗伤乃是故意为之,究其原因是这离芳阁没有伤药可治东陶野。而白琅华闻言却是另一番思量:你说韩朴可怜,与我境遇相同,却是错矣。他虽遭逢家难,可他同时却得到一个更胜亲人的姐姐风夕,有她的庇护他又哪里可怜了?习了一身的本事,可以笑傲江湖,傲视天下,以后定也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又哪里与她相同。可一抬头,却看到那双褐色眸子,温柔坚定地看着她,一瞬间,忽又觉得心暖了,那刚起的几分不平与凄楚又消失无影了。韩朴留下的药果然非常好,上了药的第二日,伤口便愈合了,第三日已可下床慢慢走动,到了第六日,除腿上透骨射出的箭伤外,其余皆好了八成。这些日,白琅华借口臂伤而不见客,那离大娘倒没生不满,只知道因离华受伤而来探望的客人络绎不绝,奉上的珍奇礼物让离大娘笑得合不拢嘴,虽说离华一个也未见,但离大娘自打理得妥妥的,将那些客人们的心吊得紧紧的,另一面,好汤好药地侍候着离华,盼着这棵摇钱树快生好起来。如此半月过去,东陶野的伤痊愈了,白琅华的伤更是早好了,而且拜紫府散的功效,连个疤也没留。这一日,离大娘将白琅华请了去,那模样那语气不过是想问问白琅华何时可接客,毕竟这老不露面的,断了客人们的念想可不妙。白琅华想了想,然后应承当晚跳一曲舞。离大娘听得当下两眼放光,赶忙去预备下。这边白琅华走回白华园,一路却是又喜又悲。喜的是东陶野伤愈,悲的却是……却是那么的多。他的伤好了,自然要离去了,他心心念念地是找寻他的陛下,他切切挂记的是他弟兄的安危,每一日他都恨不能插翅飞往他的陛下身边,每一夜他都担心着他那些逃亡在外的弟兄的生死。那伤折了他的翅,这离芳阁阻隔了他与他的弟兄……他就要去了,他也该去了。外面无论天高海阔还是山险水恶,都不能阻了他的脚步,那是他的世界,而她……而她……猛然扶住园门,心痛如绞,忍不住细碎的哀鸣。她真的要终老这离芳阁吗?真的要做一辈子离华吗?离华……琅华……她的心里当自己是琅华,可她的身子已只能做离华!这卑贱污浊的身子……推开园门,静寂无息,疾步走过,推开房门,依是静寂。走了,真的走了。一颗心顿时如坠渊底,幽幽荡荡地杳无着落,失魂落魄地挑起帘幔,却见那人正立在帘后。当场呆立,傻傻地看着。“怎么啦?”东陶野眉头一敛,抬手想要扶那傻傻站在帘下的人,却有什么凉凉地落在掌心,一看,那人脸上的泪珠似断线的珍珠,全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上,凉凉的,令他一颗心顿时酸痛起来。“琅华。”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落泪的人,“为什么哭?受了什么委屈?和大哥说,大哥帮你。”笨拙地拍拍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心仿似给什么揪住了,纠结地疼痛着。这个怀抱多温暖坚实啊!白琅华闭上眼,她盼了半生,她争了半生,其实白琅华永在风惜云、华纯然之下又如何,她只要有这样一个怀抱就可以满足,在这个怀抱里,她永远是天地唯一的琅华!“琅华不哭……琅华不哭……”曾经是号令千军的将军,刀光剑影走来九死一生的勇士,此刻却只是笨拙地,安抚孩子一般地安抚着怀中的佳人。到后来,东陶野不再吱声,任由琅华埋首怀中无声的哭泣。也不知过了多久,东陶野才听到她低低地轻唤一声:“大哥。”“嗯,”东陶野马上应到,“琅华,怎么了?”白琅华抬首看他,东陶野却在那一刹痴了。盈润水浸的眸子楚楚含情,长长的眼睫上还颤颤地沾着一滴泪珠,雪白小脸若初绽的白生生的花瓣般娇嫩柔软,绯红的唇畔是花中那一点丹蕊,是清的也是艳极的。他没有亲眼见过琅玕花,可是眼前的人便是那传说中天庭落下的仙花,是一朵纯白不染纤尘的承着天庭琼露的无瑕琅华!他情不自禁地,仿佛神魂不受控制般地缓缓低头,似害怕碰碎一般,温柔地将唇印在那朵琅玕花上,印去那凉凉的,咸咸的露珠。白琅华叹息地闭上双眸,唇际微弯,那是一朵比琅玕花还要纯洁,还要幸福的笑容。“大哥,我今晚要跳舞,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当年雍王和青王也曾赞我的舞与凤姐姐的歌并为天下第一,大哥今晚看我跳舞可好?”然后……你永远地离去,我永远地留下。“好。” 那一夜的舞,很多年后,曲城的人都还津津乐道,那是从未见过的无与伦比的舞蹈。那一夜的离华姑娘,弃她一贯喜着的红装,换上一袭雪白的罗裙,淡淡妆容却清丽动人。轻纱广袖如烟般缥缈,纱罗长裙若云般飘逸,袖飞裙舞在那高台,烟飘云行在那高空,那人是瑶台人,那舞是飞天舞,那一夜倾倒离芳阁所有的宾客,那一夜迷惑了天地星月,离芳阁是从未有过的静谧,天地是从未有过的恬净,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绝伦的舞姿中,所有的人都痴迷于那绝丽的花容中。“很美很绝望的舞!”清醒而冷冽的声音在叹息。今夜,离芳阁的客人前所未有的多,可正对彩台的雅厢中依是半月前的那两位客人。“这样的舞此生第一次见,大概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见。”皇雨唇边的笑似赞叹那绝丽的舞,可一双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厉,“雪人,这些日子我听你的没有动他们,但现在小鬼已尽,当除首恶!”冷厉的目光盯在阁中某个隐秘的地方。“等我见过离华姑娘后再行动吧。”萧雪空淡然道,目光落在彩台上那纤弱的素白身影,然后转个方向,那里的人影已消失。“好。”皇雨目光落回彩台,“雪人,这位离华姑娘我可以放过,但东陶野我必要取他首级!”大大的桃花眼中,此刻流溢的是冰冷的光芒,“凡是敢坏皇兄千秋大业的人,我一个不饶!”萧雪空回首看他,这样冷煞无情的皇雨他不陌生,战场上那一剑斩下敌首的皇雨便是此刻模样。 白琅华一舞过后,便离了大堂。绕过一处精致的花园后,便是通往后园的长廊。阁里的人此刻都在大堂侍客,这里便分外的冷清,缓缓走在长廊上,绯红的廊柱与昏黄的宫灯一一甩在身后。“离华姑娘。”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的呼唤令白琅华一惊,抬头,前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人,淡蓝的长衣,雪似的容颜,是他!白琅华心头巨跳,扫雪将军萧雪空!他为何在此?他想干什么?难道……难道是来抓大哥的?一念至此,顿时乱了神思。“离华姑娘。”萧雪空再次唤道,冰眸一眼便看穿了白琅华的慌乱。白琅华定定神,笑了笑,“不知将军唤离华何事?”将军?萧雪空暗中一叹,自己从未点明身份,她便是看出来也应装作不知,偏是这样直接地唤出,岂不是自乱阵脚。白琅华一说完便后悔了,忙又道:“将军容貌特别,民间甚多传说,离华也曾听过一些,所以一见将军便知道了。前些日离华无礼,还望将军海涵。”说罢盈盈施礼。“姑娘不必多礼。”萧雪空摇头,“我来,是为……”他看着对面的女子,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白琅华疑惑地看着他,这一看忽然发现这位将军在灯光下更是美得不可思议,不禁暗想,这样美丽的人上了战场如何号令千军,那些士兵会听他的?忽又想到另一张秀美却残缺的脸,心头一痛,定了神思。只是忽然奇异地不慌乱了,这个扫雪将军不知为何并不令她害怕,心底里就是觉得他并不若外表冷漠,不会伤害她。“琅华公主。”萧雪空再一声呼唤却让白琅华全身一震,可转瞬一想,以他们的能力,要查出她的真实身份又有何难。“公主可愿随我们去帝都?”萧雪空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陛下与皇后娘娘定然会善待公主。”白琅华猛然抬头,惊怒羞愤一一从心头掠过,最后却在那双如冰的眸中化为乌有。“妾身是离华,将军唤错了。”白琅华绽颜笑笑,风情艳冶。“那……离华姑娘可愿去帝都?”萧雪空又问。“去帝都干什么?”白琅华摆出一脸的惊奇,“难道将军要为妾身在帝都筑一座离芳阁来个金屋藏娇?”说罢眼一眨,妩媚而挑逗地看着他。萧雪空一窘,平生未有女子敢对他勾引挑逗,实不擅应对。“将军若看上妾身了,不用去帝都的。”白琅华轻移莲步挨近他,“就在这里……今夜将军可愿去妾身的房中?”萧雪空急退三步,如避猛兽,白琅华不以为意,依步步逼近,燕语莺声,“妾身自问阅男人无数,可从未见过将军这等人物,妾身心慕将军,还望将军成全妾身,今夜便与了妾身。”说着纤手伸出就要抚上他的脸。“公主不愿离开,是为着东陶野?”萧将军纵横沙场,岂是挨打的料。白琅华伸出的手定住了,娇笑的脸瞬间惨白。“琅华公主。”萧雪空清晰地再次唤道,“请随我们去帝都可好?陛下圣明,皇后宽仁,必会善待公主。”夜再次沉寂,风拂过长廊,灯在瑟瑟摇曳,影凌乱地晃荡。半晌后,才听到白琅华微弱的声音:“不,我不去,琅华已死。”“那么……”萧雪空的声音蓦然一沉,目光紧紧盯在那张苍白的花容上,“今夜请公主……请离华姑娘早些安歇,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好好保重自己!”“你……你们是要……”白琅华蓦地瞪大杏眸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姑娘心里明白就行。”萧雪空目光不移,“雪空言尽于此,姑娘……以后愿上苍佑福姑娘。”说罢,转身就走。“等等!”白琅华急忙唤住。萧雪空回头,“姑娘还有何事?”“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抓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白琅华紧紧抓住衣袖问道。“姑娘既知他是东陶野,难道就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萧雪空反问道。“他做过什么……”白琅华喃喃,可马上又坚定地道,“即使他做过什么,那也是忠君之为!”“忠君?”冰雪似的人难得地动了一丝怒容,“没错,他是忠臣,忠于他的君主,但他杀了我皇朝八名将领,他四次聚众起事,令我皇朝数千无辜士兵、百姓丧命!于东氏他是忠臣,可于皇氏他是凶手!”“这些难道全是他的错?”白琅华忆起前尘,心头猛起怒火,愤然反问,“若非你们野心勃勃,大东朝依旧好好的,我北州不会灭亡,我父王不会死,陛下不会生死不知,东大哥不会这些年来风雨奔走,辛苦寻找,他杀的那些不过是叛臣,他起事为的是复国,他哪里有错了?臣夺君位无错,臣护君主反有错了?”萧雪空瞠目看着她,似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个被称为“琅玕之花”的公主,昔日也曾是才貌可与纯然公主、惜云公主齐名的人物,竟然……竟然……是这等的……他深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请问姑娘,景炎陛下十六岁即位,在位二十八年,请问他有何作为?”冰眸利利地看住那张若琅玕花般美丽的脸,“在那二十八年里,大东日渐分裂,各州更是战事频起,作为一国之主,他却从未有过任何作为,他只是坐在皇城里看着,看着乱世成形,看着百姓离亡,请问这样的皇帝,于国于民有何用?请问这样名存实亡的大东,有何存在的意义?”白琅华唇一张,却又无话可说。“姑娘再看看而今的王朝,四海归服,百姓安康,疆土之广、国力之强比之大东最强之时还要昌盛,你去问问百姓,他们是要做东氏王朝的子民还是要做皇氏王朝的子民?你去问问他们是要景炎陛下还是要皇朝陛下?公主出生王家,竟是如此狭隘,只是以个人视天下而不知以百姓视天下!”萧雪空的目光已现冷淡,“再且,我主仁厚,爱惜人才,但凡有才之士皆可重用,这东陶野,陛下曾多次相招,但其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屡杀臣将,屡次率众生事,屠害无辜百姓,扰乱民心。此等人,便是陛下要饶,我也不留!”最后一语冷厉无情,瞬间刺伤了白琅华的一颗心。“东陶野的忠心我感同身受,是以我不乘人之危,也不以阴谋相害,但是……”萧雪空郑重道,“请姑娘转告,他是东氏的抚宇将军,我是皇氏的扫雪将军,今夜,就如两军阵前交锋,我与他离芳阁外一决生死!”话音落地之时他已转身离去。“等一下!”白琅华急忙唤道,一颗心惶惶的。谁对谁错她无法分清也不想分清,她……只要他活!“姑娘还有何事?”萧雪空站住头也不回地问道。“若是……若是他以后不再……若是他以后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你还定要与他决一生死吗?”萧雪空回头,昏黄灯下,那双眼睛却是雪似的亮,“姑娘认为他会肯?”冷淡的语气中有着一丝毫不隐藏的嘲讽,“他若肯,便不会有今日。昔日的墨羽骑、风云骑几位将军,他们哪个不曾与陛下为敌,可今日他们是威名赦赦的皇朝六星。不怕告诉你,景炎陛下是被青王送往浅碧山护起来了,那里还有雍王昔日的部下任穿雨、任穿云两兄弟,我们陛下清清楚楚地知道,但他未动他们分毫!对于前朝君臣,陛下已仁至义尽。”白琅华脸色煞白地看着前方的人,似无法承受那样无情的话语,她踉跄后退几步,“不要杀他……你们不能杀了他,他……他……”不能杀他的理由有千百个在脑中滚动,可出口的却是,“他是好人,不要杀他。”“好人?”冰雪似的容颜有一丝恍惚,半晌后才沉沉叹出,“这世间,好人也有必死的理由!”“必死?”白琅华一瞬间坠入寒潭,周围都是冰冷刺骨的水,绵绵地灭顶而来,“为什么?”她茫然地呢喃着。为什么……这一生并不长,可生死成败,悲伤哀乐却已历尽太多,她不解的事很多,她要问的太多,可问出时,又盼望得到哪一个答案?“世间生生死死何其多,有几个是以人的好坏来定?姑娘又以什么来定人的好坏?”萧雪空再看一眼琅华,转身,“姑娘自己保重。”“一晚好吗?”微弱的祈求轻渺渺地飘来,“让我们好好过完今晚好吗?”那是卑微的绝望的乞求。很久后,久得白琅华都要绝望时,前方才传来重重的一个字,“好”。雪似的将军也随即融入夜色不见。 “谢谢。”白琅华对着黑压压的夜空道。长廊空寂,灯火昏暗,杏眸失去光彩地盯着头顶的那盏灯,夜风拂过,笼中的烛火便无助地摇摆着,就如此刻的她,随时都有湮灭之危。回想起萧雪空刚才那惊讶的目光,她不禁恍惚地笑了。他也失望了吧?他想不到曾贵为一国公主的人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狭隘?哈哈……若是风惜云在此会如何呢?应该是大义凛然吧,又或根本不用萧雪空出面,她就会亲手杀了东大哥,只因……青王心念苍生!哈哈……又或是萧雪空低首向她祈求呢,她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和无能的她一样卑微地向人祈命呢,她只需长剑在手,自可护得重视之人的周全,岂会如她……岂会如她!哈哈……白琅华无声的笑,脸上是狂肆的凄凉的泪。可她白琅华不是风惜云!苍生在她眼中有若虫蚁,她要护的只有东大哥!无论对错,无论成败,她只护他。为他,她也生死可抛!她这一生,只有东大哥。抬步回走,烛火在摇晃,长廊在摇晃,极目是无垠的黑暗,就像她这一生。可她只能走着,一步一步地走过……岌岌可危、顷刻倾覆的一生!梦游似的推开园门,关上。梦游似的推开房门,关上。挑帘,点灯,那人正摩沙着手中画轴,望着窗外出神。灯光将那人自沉思中拉回,转身,明亮坚定的眸子移到她身上,温暖的笑浮起:“琅华,你回来了。“嗯。”轻应一声,温柔的笑浮起。“琅华,今夜的舞,我至死不忘。”他再次开口,温暖的笑不变。“嗯。”依轻轻应,温柔的笑。“琅华,”他移步走到她面前,抬起右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琅华……”他轻轻地唤着。“嗯。”她痴痴地应着。从额头到鬓角,从眉眼到脸颊,他终是忍不住将她紧紧揽入怀中。“琅华,我必须走了,他们已经来了,琅华……”闭目,掩起眸中所有的情感,压住胸口澎湃的情绪。“为何刚才不走?”若刚才从大堂逃脱还有机可乘,可此刻……他们早布好网了。“琅华,我不会不告而别的。”东陶野拥紧的臂又紧了几分,紧得发疼。可白琅华却恨不得能再紧些,再紧些,可紧入骨血,可以连体,可以生死与共……生死与共!“大哥,”很久后,白琅华抬头,“你要去哪里?”东陶野放开她,举起左手中的画轴,目光沉沉地穿透前方:“我要去风州,这画是陛下画的,是从风州传出的,陛下可能在风州,我一定要找到他。”风州……轰隆!天空猛然响起惊雷,屋外的风有些急了。白琅华看向窗外,轻声道:“要变天了。”“嗯。”“大哥,”白琅华对着黑沉沉的夜空,“你要如何离开?”东陶野不答,只是虎目中闪现刀锋似的光芒。“大哥,你要找的人在风州,可他们也知道,你去了那儿也会……”白琅华咬住唇。“我已死过很多回了,”东陶野淡然道,手紧紧抓着画轴,“这条命本就是陛下的。”一阵急风从窗边掠过,白琅华一阵瑟缩,秋风有些凉了。“大哥,你带我离开好不好?”极轻地问着,风吹过,便散了。东陶野沉默不语。“大哥,你带我离开好不好?”白琅华回转身定定地看着他。东陶野不出声,只是目光穿越她落在窗外的夜空,雷声隐隐,风急尘扬,要下大雨了。“不好。”很久后,东陶野的回答清晰地响在风中。白琅华慢慢转身,关起窗,那雷声风声便小了。“大哥嫌弃琅华?”“不!”很快很坚定地回答。“那为什么不愿意?”白琅华移步走近他。“我不要你死。”东陶野看着她。“死?”白琅华偎近东陶野,目光迷蒙,“什么是死?什么是生?”东陶野垂目,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娇容。“大哥要琅华死在离芳阁吗?”白琅华忽然浅浅笑开,无忧无怖。东陶野沉沉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动摇。“大哥便是死了也不算死。”白琅华把头贴近东陶野的胸膛,闭目倾听他沉稳的心跳,“可琅华活着,却已死了很久了。”东陶野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抬起。“大哥,你要琅华孤零零地死在离芳阁吗?”平静而轻淡的声音,却在瞬间击垮坚盾。东陶野的手终于稳稳地落在白琅华的背上,合拢双臂,圈起一片温墙,“琅华,我带你离开,一生护你宠你,不离不弃。”平静地轻淡地承诺。“好。”怀中的人露出淡然却满足的笑,一滴泪顺着眼角鼻梁流至嘴里。 夜更深了,风更急了,月早隐入黑云,除了偶尔响起的惊雷,天地再无声息。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穿过长廊,穿过花园,穿过大堂,仿佛是御风归去的仙侣,雪白的衣裙在风中飞掠,紧紧缠着一片黑色的袍角。踏出门外,长街空旷,夜风急掠。才转过一个街角,夜色中走来一道人影,雪似的容发在黑夜中散着晶冰似的冷芒。握在一起的手彼此握得更紧了些。那道人影在离他们三丈外停步,手轻轻搭上剑柄。“你答应的。”白琅华前踏一步。萧雪空轻轻皱眉。“一个晚上。”白琅华的拳紧紧握起,“萧将军,琅华只要一晚!”目光相碰,乞求的,坚定的,凄切的,那冰冷的视线动了一下,转向另一双眼睛,无畏的,警惕的。萧雪空搭在剑柄上的手落下了,没有言语,一个转身,如来时般突兀地消失于夜色中。无须言语,东陶野与白琅华握紧手飞奔,奔过长街,奔向城门,城门竟是开的,无暇多想,只是前去……时间不多,他们要走的路还长还远。奔过了宽敞的大道,又奔过崎岖的小路,也不知多久,终于到了一处山下。两人停步稍作喘息,抬首望向那黑幽幽的山,只要翻过这座山便离了华州,进入地形复杂的云州,他们要追来便不是那么容易了。“唉,雪人老是这么心软。”一道很精神的嗓音划破夜风,击碎了他们的希望。两人同时一惊,转身,黑暗的树林中缓缓走出数条人影。“东陶野,孤在此候你很久了。”皇雨的声音很轻松,甚至带着笑意,可黑夜中闪着光的眸子冷得令人心颤。“你是?”东陶野看着夜色中那道挺拔从容的身影,手搭上了背上的长剑。“孤是昀王皇雨。”皇雨很客气地答道。“昀王皇雨?”白琅华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东陶野。“正是孤,这位想来就是琅华公主了。”皇雨转向琅华,“公主的舞真是美呢。”“你……昀王,萧将军答应了……”白琅华急切地道。“他答应可不是孤答应了。”皇雨打断她,依然很客气的,“公主现在是要回离芳阁还是要随我们回帝都都可以的,只要放开手走开就好了。”“不。”白琅华想也不想地摇头,侧首看向东陶野,黑夜里看不清脸,可是看得到他那双闪亮的眸子,“我要和东大哥在一起。”“如此,也算是英雄美人,真是可叹又可惜。”皇雨很是遗憾地摇头。东陶野拔出长剑,将白琅华轻轻推向一边,“等我。”“好。”白琅华点头。皇雨目光看着东陶野,道:“东将军当年一人尽败华国三位公子,真是英雄了得,孤一直以未能与将军一战而遗憾。”他缓缓抽出长剑,“若孤今夜死了,你们便带东将军回帝都。”后一句却是对那些属下说的,独战东陶野是他对一代名将的尊重,也是他对自己本领的自信,但东陶野也非等闲之辈,想当年华国三位公子以数倍于他的兵力都被其尽斩于马下,是以若有万一,他决不能让其生离,再生战事扰乱皇朝的安宁,那时属下则无须再有顾忌,自可一同而上,杀死东陶野。“是。”那些人真的依言退开。轰隆隆!天雷滚动,夜风更狂了,沙石飞走,树木摇动,暴雨即将来临。拔剑相对的两人却一动也不动,剑尖微微垂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对手。皇雨的那些属下都很镇定地站在远处观望,而白琅华此刻也很平静地站在风中默默注视。风一下停了,雷声又静静歇了,那两人依没动,周围弥漫着紧绷的气息,一触即有山崩地裂之危。砰!山中忽然传来一声极清脆的碎裂声,令静默的诸人都是一震。东陶野几经生死危难锻炼出的沉稳这一刻发挥作用,他抓住皇雨刹那间的闪神机会行动了,但不是扑向他的对手皇雨,而是急速后退,长臂一伸,抱起白琅华便没入黑暗的山林中。这一变故快若闪电,众人回神,眼前已空。皇雨笑了,“这倒是有些意思了,哈哈……好久没有围猎了,你们便随孤去打猎吧。”话一落,他即闪身飞入山林,属下也迅速跟上。夜黑,山林中更黑,基本上眼睛无法视物,其中不知隐藏了多少危机,可白琅华这一刻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是高兴的。她知道,紧紧抓住她手的人本是一个战士,是那种对等的战斗中便是战死也不后退的勇士,可是他现在为着她,放弃了战斗!是为她!是为她白琅华!黑暗中白琅华幸福地笑了,闭上眼,握紧东陶野的手,不停地往前奔,前方便是万丈深渊她也心甘情愿。风又起,树木沙沙,间或有断枝咔嚓声。也不知奔出多久,身后蓦有飒飒裂风之声,隐约传来一声急呼“皇雨”!她脚下一个踉跄扑在东陶野背上。“琅华。”有些焦急地唤着。“大哥……我脚歪了一下。”黑暗中白琅华喘息着。“我背你。”“不……没什么事,我们快跑。”白琅华站直身子。“嗯。”东陶野抓住掌中纤柔的手尽量托住她,再次前奔。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这黑夜,这深山,这树林,这狂风惊雷都在掩护他们,只要逃脱了便能活下来。知觉似乎已离了身躯,唯一知道地是抓紧那双手,脚下不停,眼前渐渐开阔,淡淡的光依稀可视。砰的一声,瓷坛摔碎的声音在林中霍然响起,紧接着一个略带怅意的声音,“这一坛酒怎的如此少?”“韩朴!”白琅华一听这声音全身忽有力了,“韩朴!”她大声呼唤,“韩朴!”她不怕追兵了,那个人……那个人会救她们的,他一定会和他的姐姐一样的!“韩朴!我是琅华!韩朴!”激动的急切的呼喊声在山林中荡起回响,又很快淹灭在风声雷声中。“皇雨!”身后远远的也传来呼唤。白琅华顾不得了,一路奔一路高呼:“韩朴!韩朴!”“好吵!”随着一个懒懒的声音,一道人影在树梢上飞行而来,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提着一盏灯,无论风如何狂卷,灯笼不摇不息。“韩朴!”白琅华此刻见着他便如见着亲人般激动,疾步向他奔去,都越过了东陶野。“不要叫了,声音真难听。”韩朴将灯挂在树上跃下来,皱着眉头看白琅华。那灯虽暗,却已够三人看清彼此。“韩朴救我!”白琅华脸色煞白,可一双眼却闪着喜悦的亮光。“琅华!你……中箭了!”东陶野的声音有些抖,触目惊心的是白琅华背上的长箭和那湿透衣裳的鲜血。“总算追上了。”追了这么久,皇雨的呼吸也不再平缓。韩朴一看他手中的长弓,眼睛里顿时冒起了火花,咬牙切齿地道:“我姐姐顾惜的人你们竟敢伤!”当下拔剑而起,夺目的剑光霎时划破夜的黑纱,凌厉雪芒刺向皇雨。“皇……韩朴住手!”追赶而来的萧雪空一到即被那势不可挡的一剑刺得胆战心惊,不及细思,飞身而上,长剑迅速拔出,横空拦向韩朴的剑。叮!剑在半空相交,发现锐利刺耳的响声,惊醒了众人,也令横剑相交的人一惊。一个心惊当年只会叫着“姐姐救命”的孩子此刻已可与他横剑相对了,而另一则惊异于天下第二的自己竟无法一招制敌。险险逃过一劫的皇雨此时方从那一剑中回过神来,不禁怒从心起,“韩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哼哼,我就看到你在干坏事!”韩朴鼻孔里哼了哼。“韩朴,这事你不要管。”萧雪空道。“哼哼,”韩朴又哼了两声,“这事我管定了!”“韩朴,你不要是非不分就乱帮忙。”皇雨被韩朴这几声“哼哼”哼得火气更旺了些。“谁说我是非不分了?”韩朴眼一翻,斜视皇雨,“首先,这位姑娘是我姐姐顾惜的人,凭这一点我就决不能让你们伤她!第二,你们有八个人,而他们才两个人,以多欺少,是你们错!第三,他们一个是纤纤弱女,一个是重伤未愈的伤者,你们是八个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大男人,以强凌弱,是你们的错!哼哼!我有说错么?”“你!”皇雨气得眼睛发红。“哼哼!我是,你非!”韩朴再哼两声,也不给人家答话的余地,长剑一扬,便又挥向皇雨,“你们快走!”这后一句话却是对白琅华他们说的。“他……”东陶野还有些担心韩朴,“而且你的伤……”“没事。”白琅华打断他,拉起他就跑,“伤不重。”“你们不能走。”萧雪空急追。“你也别走。”韩朴的剑从皇雨面前转了一个弯,拐向了萧雪空。“韩朴!”萧雪空的唤声已带警告。“你们都不许追!”韩朴一直抱在左手中的酒坛忽飞起,掌心内力一吐,那酒水便如密雨似的罩向那六名追出的属下,那雨点打在身上竟如重石捶击般的痛,“再走出一步,可别怪我!”五指一拢,那酒坛顿时四分五裂落下,掌心却扣着六块小瓷片。那六人一时皆顿在那里。“韩朴,你再闹可别怪我不客气!”皇雨是真的生气了。韩朴不说话,剑一下指向他,一下又指向萧雪空,招招凌厉竟是毫不容情,而他们两人却颇多顾忌不敢下重手,反而受制被困。“你们还不快追!”萧雪空百忙中呵斥一声,那六名属下赶忙追出,可眼前人影一闪,韩朴却撤剑撇了萧、皇两人挡在了他们面前。“韩朴,这非儿戏!”萧雪空冰冷的眸子也冒出了火光。“我不会让你们去追的,那是我姐姐曾经保护过的人!”韩朴的声音很冷静。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清晰照见了韩朴的脸。轰隆!惊雷响起,那一刻却似同时捶在八人的心头。哗啦啦暴雨终于倾盆倒下,将呆立的八人淋个湿透,可那落下的雨水却在少年身躯寸许之外如碰石壁般飞溅开去。剑气!八人心头同时闪过这个念头,他年纪这么轻竟已练成剑气!少年静静地站在那儿,单手扬剑,神情淡定,只一双眸子闪着夺目的锐气。 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已全然不知道,有树枝划破衣裳划破肌肤,雨水早已将全身淋了个湿透,可全然顾不得了,背上的伤似乎消失了,已感觉不到疼痛,意识渐渐模糊,可脚下不停,本能地紧跟着东陶野的脚步,只为那紧握着她手的手。前方终有了一丝亮光,是天亮了吗?还是已跑出了山林?“琅华,我们终于走出来了。”是吗?太好了。脚下一软,再也无力支撑。“琅华!”东陶野急忙一把扶住她。“大哥,我……我只能走到这了……”白琅华的声音低得几乎淹没在风雨声中。“我背你。”东陶野一矮身抱起她就走。“不……”白琅华手软软地推着他,“大哥……你走吧……你的陛下在浅碧山……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害他……”“琅华。”东陶野的声音在风雨中依是那么的坚定有力,“无论生与死,我都不会放开你的,今夜我才说的,一生护你宠爱,不离不弃!”“哈哈……”白琅华轻轻地笑了,转眼又喘息起来。东陶野赶忙停步,四面环视,见前方隐约有一块山石,忙抱她去那,可那山石却无遮盖,雨水依无情地浇灌而下。白琅华挣扎下地,东陶野将她扶在怀中,靠着墙壁躬身遮掩着她,尽量让她少淋些雨。白琅华抓住他的手,缓缓道:“到此刻,我终于知道了。”一道闪电划过,那苍白的脸上浮着倦倦的自嘲的笑容,“无论是名将还是大侠,我白琅华……今生都无此能……我原只合那……雕栏玉砌中受人养护……偏生我不服……若……若是……”“琅华,你不必做什么名将大侠,你有我保护,你就做你自己,一朵最美最洁的琅玕花。”东陶野咬住牙,小心地拥住她,不敢碰她背上的那枝长箭,可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难抵这雨水的冰凉。黑暗中,那双黯淡了的杏眸又闪现了微弱的亮光,眼前的人看不清五官,可她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坚定,那么专注地看着她。“原来……这便是我白琅华最后的结局。”她微微叹息,却带着淡淡的满足,“嗯……我喜欢……比起……无法确定的往后……我倒喜欢这个收梢……至少我现在十分确定……”她的头轻轻倚向东陶野怀中,那双暴雨中依然温热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搂抱住她,那卷被他视为性命的画终于被抛弃了吗?此刻定然满是泥污了吧?她心头浮起喜悦,“大哥……我现在是不是在你心中是最重要的?”“琅华,不只现在,还有以后,一直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刻,你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东陶野将白琅华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心头眼眶同时酸痛,虎目里终忍不住滚下滚烫的泪珠,一滴滴落在白琅华的脸上,那热度慢慢沁到她的心里。“那样啊……我开心……死也是开心的……”白琅华欢欣地笑了,终于有一个这样的人了。“琅华,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珍惜你胜过这世间的一切!琅华……这世间只有你和我……只有你和我……”东陶野咽喉被什么堵住了,呼吸间都是撕裂的痛。“大哥……”白琅华吃力地睁开眼睛,极力想看清面前的人,“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虽然我……没有华纯然的倾国美貌……没有风惜云的绝代才华……可我……可我有你……有你视我最重……就这……我就没输她们……我开心……大哥……”“琅华……琅华……怪我……若不是我,你就不会……”东陶野只觉有一千把刀在绞着五脏六腑,痛不欲生,却只能无助地紧抱住怀中的人。这一刻,他但盼苍天开眼,这一刻,他愿和魔鬼交易!不要夺走他这一生仅剩的一份温情,不要夺走他怀中珍爱的女子!她是如此的美好,苍天你怎忍心!“大哥,你不要难过。”白琅华忽似有了力气,伸出手来紧紧揪住东陶野胸前的衣襟,仿如紧握住那颗滚烫的、完全属于她的心,“现在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比当年……比当年青王赐婚时还要开心……这些年来我都在地狱里……是大哥……大哥是来带我走的……是在救我……我开心得很……”“是的。”东陶野垂首贴近怀中的人儿,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流,“我是来带你离开,我们……要去天高海阔之地……”“嗯,”白琅华偎近他,忽然一阵瑟缩,“冷……大哥……我很冷……抱紧我……”眼皮却渐渐合上。“琅华……不冷的,我抱着你呢,不会冷的……我带你去天高海阔之地,那里四季温暖……琅华……”东陶野紧紧抱住,似要融入骨血般地紧。“嗯,不冷了。”白琅华双眉展开,唇角勾起,一朵若琅玕花一样无瑕美丽的笑,“陶野,我们要早些相遇,我是公主……你是将军……我们是英雄美人……也要是千古佳话……陶野,来生要早……”轰!空中一声巨响,雷霆怒滚,暴雨更急更猛了,倾了一天一地,泥水飞溅,雨雾迷蒙,天地一片混沌中。山石下,东陶野慢慢抬头。这一刻是天地最宁静的一刻,他清晰地听到琅华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诉说着,我们是英雄美人,我们是千古佳话……天地这一刻也是最明亮的一刻,他清楚地看到琅华美丽的面容,雪白的罗衣,雪白的脸,黛色的眉,嫣红的唇,唇边一朵甜美的笑,好像闪着光一般耀眼。“琅华,你是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姑娘,不论是华纯然还是风惜云,都比不上你。”东陶野缓缓垂首,冰冷的唇印在那雪白雪冷的额头,“琅华,你是天上最纯洁、最高贵的琅玕花,这污浊的尘世怎配留你。”起身,抱起琅华,蹒跚前行,任那狂风暴雨。“琅华,我带你走,那瑶台天池才是你的归处。” 数天后,白州东查峰顶。两道人影伫立良久,最后其中一人似受不了那股沉默的气氛,跳起脚来叫道:“雪人,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另一人依然沉默。“我明明瞄准的是东陶野,她自己要替他挡的,怎能怪我!”那人很是恼火地道。另一人还是沉默。那人忽然不气也不跳了,很冷酷地道:“在我眼中,皇兄第一,皇兄的江山第二,九霜第三,二哥三哥和你们第四,其他的人谁死我也不伤心!”另一个不知是被他这话所气还是逗得,唇角终于动了,“我要把他们埋在这里。”说完转身看向那株高大的琅玕树下紧紧相依的两个人。“你要埋就埋,难道我会阻你不成!”那人恨恨地道。一个时辰后,那株琅玕树下堆起了一座新坟,坟前无碑。数月后,又有两人登上了东查峰顶,已是寒冬腊月,却正是琅玕结蕾之时,满树团得紧紧的、指头大小的白色花蕾,如穹盖似的笼罩着那座无碑坟墓。坟前立着两人,白衣如雪,黑衣如墨,寒风扬起衣袂,飘然似天外来客。“想不到一去经年,归来时却是如斯情景。”白衣人幽幽叹息。“她不是你的责任。”黑衣人淡然道。“可我终未能护得住这朵世间唯一的琅玕花。”白衣人黯然伤怀。“女人,你护住的已经够多了。”黑衣人挑起长眉,墨玉似的眸子幽沉沉地看不清情绪,“听说韩朴那小子正满天下地找你。”“朴儿吗?”白衣人转头,黑发在风中划起一道长弧,“好些年没见他了,都不知他现在长什么样了。”“那小子么……”黑衣人狭长的凤目闪起诡魅,“说起来,这两年我们不在,武林中可发生了一些变化。”侧首看着白衣人,脸上浮起淡淡笑容,说不尽的雍容清雅,“既然江山给了皇朝,那我们就来做做这武林的帝王吧。”云淡风轻得仿如伸手摘下路旁一朵野花般的容易。“你做你的,别拖累我。”白衣人毫不感兴趣,挥挥手潇洒离去,“我要去找我弟弟,然后我要去把黑目山的那窝土匪给灭了!”“说的也是。”黑衣人点头,“武林皇帝当然是我做,以后封你个皇后吧。”这话一出,白衣人脚下一顿,回转身,清亮的眸子亮得有些过分,“要做也是我做女皇,你做皇夫!”“要比吗?”黑衣人长眉高高扬起。“白风黑息可是叫了十多年了。”白衣人同样挑起长眉,并笑得甚是张狂。“那么拭目以待。”“走着瞧。”东查峰顶的话无人听到,可上天为这话作了见证。 第61章 番外5:天涯地角有尽时——韩朴篇 “快!别让他跑了!快追上!”“站住!韩少侠!你站住!”夜幕下,一群人举着火把,提着灯笼飞步追赶着前边一道人影。借着朦胧的灯光,可以看见,后面一群人皆作家丁护院装扮的壮汉,前边飞跑的却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眉目俊秀,一脸的不耐烦又带着两分满不在乎的随意,施展着轻功快速地飞掠着。而身后追赶的人虽比不上他的功夫,却也都是练家子,所以跑得也是飞快,一路远远坠落,又兼人多势众,追得气势汹汹。就在这一群人你追我跑中,漆黑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女音。“哈哈……这可真有趣。”前面飞掠的白衣少年脚下一顿,然后一脸惊疑的神色,侧耳去听,似乎是想知道方才是幻听还是真的有人说话。“几年不见,你小子就这么点出息?”女声再次响起,带着调侃与笑意。白衣少年这次听清了,顿呆若木鸡,竟不知道是要欢喜还是要愤怒,只呆呆站着,目光望着前方。幽暗的夜里,前方忽然亮起了一片柔和明亮的灯光,几丈外的地方,停着一辆极大的马车,马车周身漆黑,在车檐前挂了两盏水晶宫灯,灯笼里亮着的并非烛火,而是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光华闪烁,将周围数丈内照得犹如白昼。“他在这里!追上了!”“韩少侠!你别再跑了!”那群护院追上来了,看到前方白衣少年的身影,顿时大喜,一个个围了上去,手里拿着绳索,显然是想要绑了白衣少年,待走近时,看到那辆奇异的黑色马车,顿也有些惊疑,一时面面相觑,犹豫着是不是先上前把人给绑了。就在这时,马车嘎吱一声,车门打开了,走出一位女子,素衣如雪,发如墨绸,额间一枚弯月玉饰,映着那清波泠泠的双眸,仿如新月坠湖,衬得她清姿绝世,风华无双,顿将那群护院看呆了。那女子却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笑吟吟地看着他。白衣少年看着那女子,看着看着,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此举顿时惊得那些护院一个个张大了嘴,不知要如何反应了。他们可是知道这白衣少年的厉害的,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眼中的绝代高手,竟然就这么样无缘无故地哭了,一时护院们也都傻了眼。可白衣少年却只是号啕大哭,像个走失了找不着家的孩子般,哭得又伤心又无助。那女子却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白衣少年终于是止了哭声,抬眸看向白衣女子,目光又是怨恨又是欢喜,神情又是委屈又是渴望,那真是复杂又纠结。“朴儿,你怎么还跟小时一样爱哭啊。”女子轻声叹道。这话一出,白衣少年再也绷不住了,飞身扑了过去,“姐姐!”女子伸手,轻巧地接住了少年。“姐姐!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来接我?”少年抱住了女子埋怨着。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韩朴,这女子自然就是江湖久已不见的风夕了。“嗯……”风夕含糊了一下,“姐姐有点事耽搁了,这不一回来就马上来找你了吗?”“真的?你不是哄我?你不是不想要我了?”“当然是真的,姐姐怎么会不要你了。”“呜呜呜……你这么久都没来找我,害我以为……”“乖,别哭了,姐姐才你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怎么会舍得呢。”“你这回可不许再抛下我了。“不会了,从今以后,姐姐在哪儿,你也就在哪儿。”两姐弟,一个百般撒娇,一个百般抚慰,只将一旁的护院们看得满脸抽搐。这就是那样武艺冠绝的韩少侠?他们一个个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安抚完韩朴后,风夕总算拔出时间理会眼前这群人了,“朴儿,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都没有。”韩朴哪肯说实话。而那群护院这会儿回过神了,一听韩朴的话,岂能答应,当下一名看似是首领的汉子上前几步,“韩少侠,请跟我们回去。”风夕目光扫一眼那护院首领,再转向韩朴。韩朴沉着脸不说话。护院首领倒也直接,道:“韩少侠,成亲的吉时不能耽误,你要不肯走,那我们只好把你绑回去了。”风夕一听这话,顿时眉头挑起老高,“朴儿,你定亲了?”“我才没有!”韩朴连忙摇头,“是他们强自为难人。”“哦?”风夕看着他,尾音微微拖高了一个调。护院首领却不同意他的话,“韩少侠,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哪里是强自为难人,明明是你摘了绣球,自然就得和我们小姐成亲。”“我又不知道那是绣球。”韩朴嚷道。“那就是绣球,我们柳家招亲的事,这方圆百里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护院首领也有了火气。“我就不知,我就不晓。”韩朴一句话就推干净。护院首领见劝说无果,手一挥,“把韩少侠请回去。”那群护院顿时纷纷围了上来,准备要绑人了。“你们再强逼,可别怪我出手无情了。”韩朴也被惹出了火气,特别是这事还被他敬为天人的姐姐撞上。眼看着双方就要动手了,风夕叹了口气,“朴儿,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她这话一出,韩朴立马缩了缩脑袋,而那帮护院却觉得有机可乘。他们不是姐弟吗,这婚事或许只要姐姐点头了,弟弟还不是得乖乖听话。护院首领马上冲风夕抱拳行礼,道:“这位姑娘,您是韩少侠的姐姐,常言道长姐如母,这事您得做主了,可不能由着韩少侠这般任性行事。”“哦?说说怎么回事?”风夕先看了眼韩朴,才把目光转向壮汉。于是护院首领将事情细说了一番。原来这群人是撷镇柳家庄的护院,这柳家庄在方圆百里那也是颇有声名的,柳家庄的主人柳老爷夫妻年过半百,膝下只一女,年方十六,生得才貌双全,柳老爷夫妻爱若掌上明珠,舍不得女儿出嫁,想为招个女婿上门,只是周围的适龄男子柳小姐全不中意,反是弄了个绣球挂在庄前的柱子上,说谁能摘了绣球就可以娶她。那挂绣球的柱子,是柳小姐命石匠砌的,光秃秃的高达六丈,常人哪里爬得上去,是以这绣球挂了都大半年了也没人摘到,但今日韩朴路过柳家庄时,看到绣球,轻轻一跃,便摘下了,这不是天赐良缘吗。“韩少侠既摘了绣球,自然就要和我家小姐成亲,这走到哪都是这个理,姑娘说是不是?”“我都说过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绣球,更不知道你们柳家招亲!”韩朴怎么肯同意,吼完了护院,立马转头望着风夕,一脸的紧张,“姐姐,我是真不知道,我就过路时,看到那柱子上挂了个花篮很漂亮,一时好奇就取了,哪里知道那是招亲的绣球。”说起来,他才真是冤。“哈哈哈哈……”风夕听完这前因后果,却是一顿大笑,“朴儿,你怎么干出这么乌龙的事啊,小小年纪的,这不是惹风流债嘛。”“姐姐!”韩朴恼羞成怒。“这位姑娘……”听着风夕这语气,护院们心里没底了。风夕却不理他,只目光上下打量着韩朴,然后颇为欣慰地点头,“唉,朴儿长大了啊,都可以娶媳妇了。”“我才不要娶媳妇!”韩朴立时反驳,转头便又冲那些护院叫道,“我决不会和你们小姐成亲的,你们快快回去,再纠缠不清,我就真的动手揍人了!”“你这人敢做却不敢当,我们还怕你不成!”护院们也恼了。风夕叹气,转身回了马车,小孩子惹的事得自己解决。眼见一言不合就要开打时,远处忽传来叫唤声。“你们别吵了!小姐来了!”众人齐齐转头望去,暗夜里又有灯光飘来,过了会儿,便见一群男女仆从拥着一位十六七岁的俏丽少女走来。“小姐。”护院们忙迎了上去。这少女显然就是柳小姐了,她手中捧着一个十分精致漂亮的花球,风夕看了才知道为何韩朴要说是花篮了。那花球是以细竹编成,形状像半球形,周围绕着许多竹描着七彩的花,远远看着,真的像花篮。柳小姐一到,谁人也不看,径直往韩朴走去,将手中花球往他面前一送,冷冷道:“挂回去!”韩朴本来是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心,听到这么一句,倒是愣了下,那些护院更是一脸惊愕。“又不是给你摘的,你多什么手!”柳小姐满脸好事被破坏的恼怒。韩朴醒悟,顿时眉头飞扬起来,“挂回去就没事了?”柳小姐皱皱眉头,“要不是没人跳得那么高,谁耐烦来找你。”她这话一落,护院们可有意见了,“小姐,老爷和夫人可不会同意的,韩少侠既然摘了花球,他自然就是小姐的夫婿。”柳小姐冷冷扫一眼护院们,然后目光盯着韩朴。“朴儿,小姐的花球是在等人,你快挂回去。”马车里传来风夕的声音。“好!”有了姐姐的吩咐,韩朴如奉纶音,“姐姐你稍待片刻,我马上就回。”话音一落,他人已飞身掠起,眨眼间便消失于黑夜中。柳小姐看了一眼马车,没做声,转过身,在仆人们地拥护下回去了。那些护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追着小姐走了,反正柳老爷夫妻回头有什么责难也可以推到小姐头上了。一切归于平静后,马车里传来一道风鸣玉叩似的优美嗓音,“一场闹剧!你这弟弟可真是长进了。”“别急着笑话,我弟弟就是你弟弟。”风夕哼了一声,又开了车门跳了下来。等了不过两刻钟,韩朴便回来了,一见到马车前的风夕,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的焦灼也退了,“姐姐!”两个起纵便落在风夕身前,伸手便抱住了她。刚才他很怕回来时又见不到人,便是满天下去寻找,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害怕那种恐慌,仿佛被遗弃了,世间就他一人。风夕似乎知道他的感觉,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抱了一下,才是放开他,“好了,我们回家去。”韩朴一震,抬头傻傻地看着风夕。那样的目光令风夕有些心痛,有些愧疚,“傻朴儿,你不和姐姐回去吗?”“我……我要去哪里?”韩朴傻呆呆地问。“回家,姐姐是来接你回家的。”风夕温柔地看着他。韩朴心头一震,然后眼眶一热,哇的一声又哭了。他以为他没有家了,也没有了亲人,这一年他找她都找得快要绝望了。一时心头的酸甜苦辣委屈伤心全都爆发了。只不过韩朴这一回还没哭几声,马车里忽然哇哇哇地响起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把他的哭声给吓断了。他呆呆地忘了哭,愣愣地看着马车。车门开启,走出一身墨衣的丰息,只是——他的怀中抱了一个婴儿,但就算抱了个婴儿,那也不能损他半分的雍容高贵。“他饿了。”丰息将怀中的婴儿往风夕面前一送。韩朴瞪大了眼睛,看看丰息,再看着他手中的婴儿,然后转回头看着风夕。风夕接过婴儿,哄了几声,不哭了,捧到韩朴面前,“朴儿,这是你的小外甥,还没取名,你要不要给他取名?”“你是不是生孩子去了,所以不来接我?”韩朴梦呓似的问着。风夕语塞。发现怀着这孩子时,人在碧涯海中的岛上,害喜严重,吃不了,睡不稳,人躺床上动不了,哪里能坐船回来,只好等生下孩子,结果就过了约定的时间。韩朴见她不说话,顿时再次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难怪你不来找我,原来你有了孩子,所以你不要我了!”他一哭,婴儿也哭起来了,顿时哭声热闹,直惊得四野虫鸣鸟飞。“朴儿,谁说姐姐不要你了,这不一回来就来接你了。”“可你有孩子了。”“有了孩子,你也还是我的弟弟啊。”“你还跟这只坏狐狸成亲了!”“这……朴儿以后也会成亲的啊。”“我才不要成亲!”“臭小子话别说这么满。来,跟姐姐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刚才那位柳小姐其实也不错。”“哼,我才不要那些又笨又丑的女人!”“……”“我要娶姐姐这样的!”“……”“姐姐,你休了这只坏狐狸,嫁给我吧。”“……”“啊!!!坏狐狸想干什么?姐姐救命!”……马车缓缓驰去,一路洒下啼哭、嚎叫、怒骂、吵闹……以及满足的欢喜笑声。 第62章 番外6:千秋功业寂寞身——皇朝篇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广袤的草原此刻黄草折地,尸陈如山。残损的旗帜,断缺的刀剑,染血的盔甲,到处散落着,偶尔响起战马的哀鸣。落日仿若血轮斜斜挂着,晕红的光芒洒下,天与地都在一片绯红中,分不清究竟是夕辉染红草原,还是鲜血映染了天空。“蒙成草原以后便是皇朝的马场!”无边无垠中,一骑伫立若山,平淡至极的语气。瞭望广漠的原野,俯视足下征服的土地,却已不再有热血沸腾的兴奋。抬首,晚霞如锦。将蒙成王国辽阔的草原纳为自家的马场。这样狂妄的话语仿佛曾有前人说过,只是他却已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当年是谁告诉他的。九天之上,除了云和落日,可还有他物?“恭喜陛下!”身后有人恭敬地道。“雪空,你是否也觉得朕就如世人所讲好战成性?”夕阳下,紫甲的帝王平静地问道。雪发雪容的将军想了会儿,才道:“陛下为的是千秋功业。”“千秋功业?”淡淡的似有些不置可否的语气。风拂过来,凛凛地带着血腥味。“千年之后,又有谁能知我皇朝?”似是疑问,又似是自问。“皇朝壮阔的山河会记下陛下的丰功伟业,皇朝骁勇的铁骑会万世传承陛下无敌天下的武功!”身后的将军真诚地道。在他的心中,他的陛下当是千古第一君!“无敌天下?”轻轻嗤鼻,不以为意。极目遥望,是无边无际的疆土。君临天下,万民臣服。整个天地间,此刻唯予是主。可这一刻却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与……寂寞。“雪空。”悠悠吟叹,“无敌并不是幸事。”挥手扬鞭,天地任我驰骋。可是……南丹臣服了,芜射已从历史中消失,采蜚也倾国拜倒了……再到而今这以彪悍著称的蒙成王国,也败于足下。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个……竟连一个敌国都没了!这么多年,在这广阔的天地奔走,从东至西,从南至北,他只是……想找一个对手,一个势均力敌能畅快而战的对手!一个匹敌的对手。一个可激起他斗志的对手。一个可令他热血沸腾的对手。一个与他对等的灵魂。拔剑而起,他的对面站立一人,而非眼前,环视四宇,寂寂苍穹……与足下无边的疆土及万千臣民。谁曾想,自东旦之后,竟再无对手了!至高至尊之处,无人可与比肩。拔剑四顾,唯影相随。至高必至寒,至尊必至寂。“雪空,无敌并非幸事。”轻轻地长长地叹息。这一句寂寥而惆怅的话,令皇朝大将军萧雪空记念一生,也恐惧一生。当那长长的叹息还在草原回荡时,天下无敌的皇帝却从马背上一头栽倒。“陛下!”萧雪空大惊。“陛下!”远处的臣将惊呼。“快,快请萧夫人!”有人急道。《皇书?本纪?神武帝》记:昔泽八年,帝征蒙成,大胜。宿疾发,幸大将萧涧妻善医,随军,救帝于危。 昔泽八年秋,皇朝大军征蒙成凯旋,皇朝百姓欣喜之余却更忧心皇帝陛下的病情。这位陛下虽有些好战,但不损百姓对他的爱戴,他们不会忘了是谁终结了乱世,缔建而今这太平强大的新王朝。“品玉,陛下怎样了?”“萧夫人,陛下病情如何?”君品玉才踏出宫门便被守候在外的人团团围住。抬眼一看,晖王、昕王、昀王、秋九霜、皇朝六将及丈夫萧雪空无不是紧紧盯着她,面对这么多双隐含焦灼与希冀的眼睛,饶是君品玉看惯生死,此刻却也是默然垂首。“难道皇兄……”皇雨一看君品玉神情不禁急了,“你……你……你不是活菩萨吗?你要……你快给我治好皇兄!”他手一伸便紧扣住君品玉的手腕,那模样似乎她不把兄长医好他便决不罢休!“咝!”君品玉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皇雨你抓痛她了!”离得最近的秋九霜一掌拍开丈夫的手,自己却又紧紧抓住,“品玉,陛下……陛下没事吧?”一贯英姿飒爽的霜羽将军此刻却也有些懦弱、有些自我欺瞒地望着她,就盼从她口中说出自己最想听的答案。君品玉张口,却无法出声,她断人生死无数,可此刻心头绞痛,无法出口。一双略带凉意的手从人群中伸过,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浑身绷紧的神经一松。“品玉。”萧雪空触及妻子冰凉入骨的手,顿时心头一沉,冰眸霎时淀蓝,再也无法启口。“你说啊!”众人催促。君品玉抓紧丈夫的手,深吸一口气,抬首,看着西边那一轮红日,缓缓道:“日……要落了。”砰!皇雨直直地摔倒在地上,可他却浑然不觉,牙关死咬,仇人般地恨恨盯着她。秋九霜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说了什么。晖王、昕王两腿一软倒靠在墙上,却还是止不住瑟瑟发抖。六将脸色惨白。宫门前顿时一片死寂。 旭日又升了。皇宫内外却依如夜般的沉郁。“陛下,该喝药了。”两旁的宫女挑起床帐,华纯然舀一勺试了试温度,然后递至皇朝嘴边。皇朝偏首想要避开,可看一眼华纯然,终是张口吞了,然后伸手自己端过药碗,一口气喝光。华纯然接过药碗递上清水给他漱口,一旁的宫女捧了盆接着。“你们都下去。”皇朝吩咐道。“是。”一时侍从退得干净。“陛下有话要说吗?”华纯然在床沿坐下,看着她的夫君,当朝的皇帝陛下。叱咤风云,臣民敬仰,并令敌国闻风丧胆的一代雄主,就算此刻病入膏肓,可一双金眸依锐利如昔,光芒闪烁间依是霸气傲然。“皇后与朕成婚多久了?”皇朝看着眼前依旧容色绝艳的妻子。“十年了,陛下。”华纯然微微笑道,倒是奇怪他会问这个。“原来这么久了。”皇朝眼眸微眯,似在回想着什么,淡淡勾起一抹笑纹,“皇后容颜依旧,令朕觉得似乎是昨日才娶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陛下取笑臣妾了。”华纯然美眸流盼,妩媚依然。“朕娶到你那是幸事。”皇朝伸手握住床沿边的玉手,“只是却委屈了你。”“臣妾能嫁陛下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华纯然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地看着皇朝,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未说过这般温柔的话,也从未曾有如此温存的动作。皇朝摇首,“朕知道的,这些年来,聚少离多,朕真的对不起你。”“陛下为的是家国,臣妾完全理解,陛下不要这样说。”华纯然回握住皇朝的手。“朕已时日无多,再不说以后便没有机会了。”皇朝淡然道。“不会的!”华纯然抓紧皇朝的手,“陛下万寿无疆,臣妾不要听陛下说这样的话。”“什么万寿无疆,那都是些哄人的话。”皇朝嗤笑,“朕虽然病了,可从没糊涂过。”“陛下……”华纯然心头一酸。皇朝摆摆手,“皇后,朕已下旨,华氏一族全迁往敦城。”敦城地处极北,荒凉芜绝之地。“臣妾已知。”华纯然垂首。“皇后可有话要说?”皇朝看着垂首的人。“臣妾知道是陛下爱惜臣妾。”华纯然抬首,面上略带苦涩。天家的怜悯爱惜也是如此的防备冷漠。“你虽明白,却依旧难掩委屈。”皇朝明了。“臣妾不敢。”华纯然眼眸一垂。“不敢?”皇朝笑,“却实有,之。”“陛下……”华纯然眼眶一酸。皇朝看着她,灿亮的金眸洞若观火,“朕不怪你。”看着她松一口气,不禁有些叹息,“纯然,你若是一个平庸女子,朕也不必如此,华氏一族也不必受此番苦,偏你如此聪慧……”“陛下。”夫妻多年,这却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却是在此等情况下,华纯然心中酸甜苦辣皆有。“你既如此聪慧,当能真正明白朕之心意。”皇朝面容一整,声音已带肃杀。“臣妾真的明白。陛下实出于爱护之心,不想臣妾,也不想华氏一族有丝毫机会铸成大错。”华纯然明眸直视皇朝,“臣妾决无丝毫怨怪之心,臣妾谨记陛下恩德。”“你明白便好了。”皇朝闭上眼,“等皇儿长大了,自会召回他们,那时……一切自然就好了。”“陛下,歇一会儿吧。”华纯然见他神色倦怠,起身想扶他躺下,脸上温热的触感却令她一怔。“纯然,你还这么年轻,这么美……”皇朝睁眼,怜惜地抚着这张曾令天下英豪倾慕的绝美容颜,“朕却要丢下你走了,真是对不住啊。”“陛下。”华纯然眼眶一热,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别哭。”皇朝伸手搂住妻子,“以后三个皇儿便全交给你了,会很辛苦的。不过纯然这么聪明能干,朕很放心。”“陛下!”华纯然伏在皇朝肩头失声大哭。这些日子来的担惊害怕,这些日子来的辛劳忧苦,此刻终于得到了抚慰,霎时泪倾如雨。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伏在他的肩头痛哭。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如此怜惜。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夫妻第一次如此靠近。这么多年啊,为何要到这最后一刻……“朕走后,皇雨他们会好好辅佐太子的。”皇朝抚着妻子的发温柔地道,“朕说过纯然是个聪慧的女子,他们会尊重你、听取你的意见。太子是国家的支柱,纯然一定要好好教导。”“陛下……臣妾知道……陛下……臣妾会的……”华纯然哽咽着。皇朝扶起妻子,擦干她脸上的泪珠。十年岁月,忽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回转,那有限的朝夕相处,从未在意过的点点滴滴此刻却鲜明起来。指下是美丽的容颜,难得的是这皮相下那颗聪慧玲珑的心,这样好的女子,这些年来,某些地方他实有些亏欠她。而往后的漫长岁月,她如此年轻美丽的生命却注定了消耗于这重重深宫。“纯然。”皇朝轻轻唤一句。“嗯。”华纯然抬眸看他。“这一生,朕君临天下,你母仪天下,史册万载留名,于你我可谓得偿所愿,也了无遗憾。”皇朝金眸中锐光涣散,渐渐迷离,“得偿所愿,了无遗憾……却终有些意难尽,不是吗?”华纯然心头一震,却只轻轻应一声,“陛下。”“纯然,我们去白湖吧。”皇朝金眸微闪,然后缓缓闭上,“我们去白湖……”华纯然将昏迷的皇朝搂入怀中,抚着他瘦削的面容,温柔地道:“好,我陪你去白湖。”一滴泪落下,滴在皇朝闭合的眼眸上。终有些“意难尽”吗? 昔泽八年八月。皇帝旧疾复发,皇后陪其往南州行宫休养,大将萧涧携夫人随驾,晖王监国。南州行宫可说是神武帝皇朝——这位被后世极其褒赞、论功业千古帝王中唯与威烈帝比肩的英主——这一生唯一一件令人费解置疑的奢侈之事。但不论当年朝臣如何反对,皇朝依旧下旨,在南州西境的这座平平无奇的荒山上耗巨资费人工挖湖建宫。湖,御旨赐名“白湖”。行宫,御笔亲题“白湖天宫”。说来也是稀奇,那白湖挖成后竟是一处活泉,仅仅数日便涌出满满一湖清水,工匠再挖掘暗沟将多余的湖水排出,却又润泽了山下农田,本是任性之为,到最后却又成一善举。这南州行宫也不类其他皇家行宫的富贵华丽,依山势而建,虽为人工,却反似是天然的宫殿,简朴的天工中又蕴着素雅大方。今夜正是月中,皓月如玉,清辉映射。“这是百年的老参,怎么样也要陛下喝一口进去。”君品玉将亲自熬好的参汤小心地递给华纯然,一边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嗯。”华纯然接过。这些日子来,日夜侍于皇朝榻边,从不假手他人,绝艳的容颜已有些枯萎。“陛下。”轻声唤着,榻中的人却毫无反应,自那一日昏迷便不再有清醒,不过是赖君品玉的医术及灵药吊着一脉气息。低首自己先喝一口参汤,然后扶起皇朝哺进去,如此反复,半个时辰后才将一碗参汤喂完。拾起丝帕,为他拭去唇边沾染的汤汁,看着那消瘦几渐不成人形的容颜,心头酸痛难当。“好清的一湖水啊!”蓦然,一个清若风吟的声音悠悠传来,传遍行宫内外。华纯然手一颤,呆住了。榻中昏迷不醒的人一动,忽然奇迹般地睁开双目。“陛下!”华纯然惊喜地叫道。“她来了。”那双金眸此刻灿灿生辉。“是的。”华纯然嫣然一笑。扶他起身,为他着装。皇朝稳稳地踩在地上,然后捧起枕畔那以无瑕白玉雕成的莲形玉盆,一步一步矫健地往外走去。华纯然含笑目送。或在他心中,那人永远是揽莲湖畔踏花而歌、临水而舞的莲华天人。行宫内外的侍卫虽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惊起,但并未慌乱,依各就各位,只因宫门前的萧将军镇定地挥手令他们退下。依山一湖,月夜下波光粼粼,倒映着宫灯如火的行宫,仿如天庭瑶宫,那临湖而立的白衣人便仿是天外来客,不沾尘埃。一步一步接近了,这个身躯仿不似自己的,病痛全消,轻盈如御风而行。素衣雪月,风华依旧。清眸含笑,唇畔含讥。时空仿佛倒转,依是荒山初遇的昔日。“我依约而来。”白衣迎展,黑发飘摇,她仿佛是从夜空走下。他看着她,然后,弯腰,玉盆盛着满满一盆清水,捧到她面前,看着她,“吾为卿舀清水一盆。”她看着他,然后,绽颜一笑,若夜昙初开,暗香浮动,纤手浸入盆中,掬一捧清水,淋洒脸上,“吾天涯归来,当净颜涤尘。”水珠滚落,濯水的容颜更是清极。他微笑,玉盆脱手,似一朵白莲飘于湖面,“当年许诺,今日成真。”她看着他,绽颜一笑,“君子一诺,贵比千金。”话落,她转身离去。“风夕。”他脱口唤道。她离去的背影一顿,回首。“这些年……”他有无数的话,有无尽的意,却只得吐出这三字。“我知道。”她粲然一笑,清眸亮亮地看他一眼,飘然而去。他目送那背影隐于夜空。 “陛下,回去吧。”不知何时,华纯然已至身旁。皇朝抬首,月色如银,霜华泻了一天一地。“牵朕的马来。”他忽然道。华纯然讶然,却依旧唤侍卫牵来了他的骏马。皇朝抚着骏马暗红的鬃毛,翻身,稳稳落于马背。倨马眺望,山下万家灯火,远处山峦层叠,江河滔滔。这些都在他的脚下。“我皇朝焉能如病夫卒于病榻!”他傲然一笑,豪气飞扬。扬鞭挥马,骏马鸣跃,身影屹如山岳……然后飞起……落下……“陛下!”无数人惊呼奔走。“纯然。”迷离中,他微微睁开眼,“如重来,一切当如是。我不悔!”一切重来,他依会为荒山中那个张狂如风的女子动容,他依会在幽王都娶天下最美的公主,东旦对决时,他依会射出那绝情裂心断念的一箭!这是他的选择,无论得到什么,他不悔!“皇朝,我也不悔的。”华纯然抱紧怀中已安然而去的人。她不悔当年落华宫中对那个黑衣黑发的男子一见钟情,不悔金华宫中点这个狂傲霸气的男子为驸马,也不悔这十年夫妻,数载寂寞。昔泽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戌时,一代雄主神武帝崩于南州行宫。 第63章 番外7:碧桃花下感流年——久容篇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注1】 丰息悠然念着,望着前方桃花树下正在捡落花玩耍的白衣男童,脸上浮起温柔的浅笑,“世间之花,千妍百媚,但论到‘娇俏’二字,却独有桃花堪当。”他说完,侧首看向身旁的风夕,却见她神思恍然,怔怔看着前方的桃花树出神。“怎么啦?”他伸手揽过爱妻,拉回她的神思。风夕回首,望向他的目光里依然带着两分怔忪,“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故人。”“哦?”丰息挑眉。“想起了哪位?”哪位都好,就别是玉无缘。“久容。”风夕声如呓语,转过头,目光怅怅地望向桃花树下。丰息一顿,看着她,默然无语。这会儿倒宁肯她想起的是玉无缘,也不愿她想起修久容。远处的山坡上,青草如茵,粉桃如霞。七岁的男童坐在树下,拾捡落花,堆成花堆,风拂过,桃瓣缤纷,吹落在他白色的衣上,吹落在他墨色的鬓间,他拈花在手,展眉一笑,隽永清逸,如画如诗。“当年,我初见他时,他也这般大小,这般模样。”风夕看着树下的男童恍然一笑,目光里,半是温柔,半是追忆。 景炎十年,春。青州王都效外,野桃数株,粉桃开遍,满树芳华,平添春色。穿着麻衣的男童蜷卧在树下睡着了,身旁放着竹篓,篓中堆着许些草药。远处,白衣的女孩随意哼唱着小曲,轻快地走在小路上,她显然是发现了桃花树下的男童,于是蹦跳着跑了过来,看清了树下的男童,顿时满目惊异。粉霞似的桃花树下,酣睡的男童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漂亮得像一尊通透无瑕的琉璃娃娃。女孩蹲在树下,目光灼灼地看着男童,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舍不得移开眼,看着看着,觉得腿有些累了,于是坐下继续看,坐了会儿又躺下看,躺了会儿也有些困意了,便挨着男童也睡了。金色的阳光洒落,粉色的桃瓣在春风里飘飞,树下两人,沐着暖阳,披着桃花,酣梦正甜。也不知过了多久,男童醒了,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前却多出了一颗脑袋,他有些发懵,难道是在做梦?于是转过脑袋,上方依旧是他睡前见着的桃树,四周依旧是睡前熟悉的山坡,那么……他没有做梦。如此一想,男童也就清醒了,转回头看着多出的那颗脑袋——雪白粉嫩的一张小脸,纤长乌黑的眉,高翘挺直的鼻,如桃花般的唇,显然是个清灵美丽的女孩。男童呆呆看了半晌,才想要起身,可一动就觉得腰间沉重,却是女孩抱紧了他的腰。男童看着女孩香甜的睡颜,想了想,舍不得叫醒她,于是悄悄伸手,想拉开女孩的手,可手才一碰到女孩,女孩却蓦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犀利,完全不似孩童。男童看着那双眼睛,有瞬间的怔呆,这么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他想起书上的一个词:亮若星辰。女孩看到他的一瞬间,眼中犀利的光芒收敛了,脸上绽出甜美的微笑,“你醒了啊。”男童点头。女孩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配着他秀美无伦的脸蛋,琉璃珠般净澈的眼睛,只觉得他可爱极了,忍不住倾过头,在男童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你真好看,做我的弟弟吧。”男童的脸瞬间便烧了起来,雪白里沁出红晕,张开嘴,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女孩看着他的模样,却是越看越爱,“粉嫩嫩的,真像只桃子,让我咬一口。”她说完,便扑过去,在男童白里透红的脸蛋上轻轻咬了一口。这一下,男童不只是脸发烧了,脖子也红了,连耳尖上都滴血似的通红,不像粉桃子,而像熟透了的水蜜桃了。女孩看着,哪里忍得住,又扑过去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跟我回家吧,做我弟弟吧。”说完了,又在另一边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就笑眯眯地看着他。男童傻呆呆地张着口,茫然又惊愕地看着女孩。“哈哈哈哈……真可爱。”女孩站起身,牵着男童的手将他也拉起来。男童起身后,依旧有些不知所措。女孩拈起他鬓发上的一朵桃花,道:“我家里女人很多,男人却少,只有父亲和哥哥,我看着你就喜欢,你做我的弟弟好不好?”男童这会儿虽然脸上的红云还没褪尽,但脑袋却是清醒了,听了这话摇摇头,然后弯腰背起地上的竹篓,转身便快步离去。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个女孩。女孩大失所望,难道是自己吓着他了?眼见他离去,想这么可爱合意的人却是难得碰到了,甚是不舍,于是跟在男童的身后,“你不要走啊,再想想啊,我做你的姐姐后,会照顾你的。你这篓子里是草药吗?那以后我跟你一块儿去采药好不?你看我可以帮你采药啊,做我弟弟吧?”一路上,男童背着竹篓在前,一声不吭地走着。女孩跟在后边,絮絮叨叨,左右不离“做我的弟弟吧”,直到男童走到山坡下的村落里的一处小院前,女孩才是收声了。篱笆围着的小院前,男童回转身,看着跟着身后的女孩,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终于是说话了,“我回家了,你回去吧。”声音细细的,却非常清脆动听。跟了这一路,这是男童第一次开口,女孩顿时满脸喜色,“原来你会说话啊,不但人好看,声音也好听啊。”男童脸上又爬上了红云。女孩看着男童的模样,一边感叹着真是漂亮啊,一边又道:“你怎么这么容易便红脸呢?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要是女孩,给我当妹妹也行。”男童脸上的红云又重了几分,看了女孩一眼,低下头,没有恼怒,倒似是为自己生得像个女孩而有些羞愧。女孩惊叹地看着,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男孩儿,太可爱了。“我叫风夕,你叫什么名?”男童沉默了片刻,才蚊子音似的答道:“我叫久容。”“嗯,我记下了。”女孩郑重点头,“今天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 风夕第二天果然又来了。第三天也来了。第四天也来了。……她天天都来找久容,久容去河边洗衣时,她跟着;久容去地里摘菜时,她跟着;久容去山上采药时,她跟着;久容去买油盐柴米时,她跟着……她总有许多许多的话说。说她的哥哥很聪明能干;说她家里父亲的女人太多,见一次就累去半条命;说她来的路上碰到了英姿飒爽的江湖客;说她买了栗子鸡,留了一半分他吃;说她总有一天要去外面,看看地有多广,天有多高……最后总少不了一句“做我的弟弟吧”。久容不大说话,总是未语脸先红,秀气羞涩的模样比女孩儿更甚,每每风夕看得,就忍不住想去咬一口,很想拐着他带回家去。有时候,她自己也很费解,以她的身份,平日漂亮的孩子,无论男女那不知见过多少,可就是这个爱脸红的男孩儿,她看着就格外的喜欢,格外亲近。当然,她也不可能真的日日都来,只能是得空的时候,并且父亲看得不紧的时候才能出来,有时候能连着几日,有时候隔着半月一月,更久的大半年也不见得能出来一趟,但无论是隔着多久,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座小院里住着的男孩儿。日升月落,花开花谢,流光倏忽间便转过了三载。又是一个桃开如霞的日子,风夕再一次站在小院前。这三年里,久容长高了许多,面貌秀美,不再像粉嫰的桃子,而像一株纤瘦的芝兰。她来向他道别,在她不懈的努力以及写月哥哥地劝说下,父亲终于答应了让她出门游历。明天她将离开王都,独自去闯荡外面那广阔的天地。久容得知她要远行,进了屋里,一会儿出来,手中一个小包裹,道是父亲配制的一些药丸,让她带上防身。风夕接过包裹,道了谢,挥挥手,走了。 一年后,风夕回来了,再去看久容时,发现久容又长高了,已换下了麻衣,穿上了天青色的布袍,如一株挺秀的芝兰立在篱笆前。两人久别重逢,自然是有一番欢喜,连着数日,风夕都来找久容,与他说着外面天地的那些人和事,眉眼烂漫,神采飞扬。第七天,久容请风夕去家中坐坐。风夕闻言满脸惊异。她与久容相识已是数年,她来找久容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但她从没踏入过篱笆院内一步,久容也从未邀请她入内一次。自然,她也从周围的邻里那儿听说过,久容姓修,母亲三年前亡故,父亲是大夫,医术很好,但为人孤僻,不大与人交往,除了替人看病外,等闲不会出门。在风夕怔愣时,久容以为她不愿意,微红着脸道:“爹爹说想见见我的朋友。”“好呀。”风夕哪会不同意,自是欣然点头。她随着久容进了修家。看到修父的第一眼时,她颇为惊讶。修父非常的年轻,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面貌非常的俊美,只是身体消瘦,面色苍白,隐有病态,这令她想到写月哥哥,顿时便对修父生了好感。而修父看到风夕,眼中亦是升起讶色。他的儿子内向羞涩,父子俩在家有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可他却多次听到儿子提起一位爱笑爱说、爱玩爱跳的小姑娘,儿子提起时很开心,他听得多了自然也生了好奇。虽则儿子如今年纪还小,但他家特殊,娶妻都是要寻访许些年,只挑那心地洁净、心思简单的,所以他才想着见一见人,看其品性如何,也好决定是接纳这位姑娘,还是让儿子以后断绝与小姑娘的来往。“小姑娘姓什么?”这是修父的第一句话,很突兀,甚至有些失礼。风夕挑眉,没在意,“姓风。”听到这个姓,修父心头一跳,看着风夕的眼神便有些奇异。天下间姓风的很多,但在青州王都姓风的却不多,最有名的也就那一家。“姓风?”他喃喃重复,面上神色越发奇异。“姓风。”风夕大方点头。修父没有说话,而是伸手去拉风夕的手。风夕自小习武,几乎在修父伸手靠近的瞬间便要避开,只是目光看到一旁的久容,心中一动,便任由修父拉住了她的手,几乎在指尖相触的瞬间,她便觉得手腕上微微一疼,垂目,却是修父的指甲在腕间划出了一道细细血痕。风夕这回皱眉了,不解地看向修父。修父却没有看她,而是对久容道:“你带小姑娘去擦点药。”单纯的久容只当父亲不小心,忙领了风夕去隔壁房间。风夕满腹疑惑地跟了去。他们离去后,修父抬手,舔了指尖的血染,霎时脸色一变,“原来……竟然真的是!”他望着指尖上的血迹怔怔出神,直到久容与风夕回来,他才抬头看去,看着风夕的眼神似喜似悲,“你想要我的儿子当你的弟弟?”风夕想大约是久容曾和他提过,于是点头,笑道:“是啊,我喜欢久容,想要他当我的弟弟。”“好。”修父应承,“你们以后就是姐弟了。”这话一出,风夕与久容俱都一怔,虽则心中有些奇怪,却都欢喜起来。“叔叔放心,我会像亲姐姐一样爱护久容。”她笑得开怀。“我……其实我也能保护你。”他红着脸小小声地道。那时候,他们是那样承诺的。 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注2】 风夕喃喃吟道,立在桃花树下,仰头看着风中纷纷飘落的桃花,恍然里她又看见那个沐在桃花雨中,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琉璃娃娃。“娘,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桃花?爹爹最喜欢的可是兰花。”白衣男童问她。风夕低头,看着儿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儿子,今日为你取名容,字容风。”白衣男童眨眨眼睛,“那我以后不叫丰风(风丰)了?”他爹娘为着他到底姓丰还是姓风可是争了好多年了,弄到现在他都没有名字,爹娘总是丰风、风丰地叫着他。风夕依旧没有答儿子的问题,只是拈一朵桃花在手,“丰容,桃花很美,但第一次看到的桃花最美。”这些年,她看过的桃花很多,这一生她还将看到更多的桃花,但她看过的最美的桃花,是当年落在久容鬓间的那朵,是久容当年卧睡的那株。“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丰息优美的声音传来,“丰容,这便是你娘为何喜欢桃花的理由。”风夕回首,望向缓缓踱步而来的丰息。漫天芳华里,两人相视一笑。落英山的悲歌终于消逝,从此后自当是携手淡看“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注3】注释:【注1】元稹《桃花》【注2】袁枚《题桃树》【注3】吴融《桃花》 第64章 附:混合小剧场 a市的东边有一座小区,占地两百亩,里面花园亭台,小桥流水,假山池塘,修筑得雅致非凡,让人一入其内几乎以为穿越时空,回到古代。而在占地如此之广的小区里却只有一幢住楼,位于小区中心位置,楼高八层,远看是一幢,近看却是八座高楼,分八个方位联结一体。小区名“东皇阁”,就如这幢有些奇怪的八角住楼一般,里面住的都是一些对于a市普通民众来说显得很是神奇或神秘的人,只不过无论是神奇还是神秘,他们还都是人。人嘛,总是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平凡事物的,过的日子自然也挺平凡的,工作,吃饭,睡觉,玩乐,嗯……还有过节。一、圣诞圣诞这进口节日在当今的天朝颇为流行,于是乎,在“东皇阁”里的住户们也跟随潮流过起了洋节。七楼住户之一的风夕风女侠,伸着玉足踢了踢倚在沙发上的老公丰息丰公子,说:“这洋节日等同咱们的春节,所以我们也应该重视,要隆重地过。”丰公子一手支颌,眼睛正看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金融危机啊,世界形势一片大好,正可让他混水摸更多的鱼。听了这话,他长眉微挑,凤目斜睨妻子,“你想怎么过?”风女侠眼珠一转,笑眯眯地道:“听说你这次又从皇朝眼皮子底下抢了一笔生意,想来是狠挣了一把。咱们邻居久微不是开了家饭馆叫‘久罗山庄’嘛,邻里间要互相帮助,咱们去支援下他的生意,况且久微的厨艺……”她咽了咽口水,“再加上他那身段模样,实在是称得上‘秀色可餐’,咱们去那里吃饭,那是一次消费,双重享受!”丰公子目光闪了闪,端起茶几上的茶慢慢喝着,喝完了一派随意地道:“久罗山庄的菜是不错,只不过这么冷的天我不想动,你自己去吧。上次乔谨去苏州出差带回一瓶乌梅酒,我等会儿就用这酒随便弄个‘乌梅酒焖牛腩’吃着就算过节了。”风女侠一听这一年难得洗手做一回羹的人要做饭,顿时将秀色可餐的久微公子抛到一边,很是温柔贤惠地将丰公子从沙发上拉起来,“哎呀,你说什么呢,我们是夫妻,哪有我去享受,让你一人孤单过节的道理。来,快去做饭,我也不出去了,陪你将就着吃一顿乌梅酒焖牛腩,夫妻本就要同甘共苦嘛。”“是么?”丰公子长长的眼角微微上挑,“可久罗山庄里有秀色可餐,不去不可惜么?”“哈哈,玩笑,玩笑。”风女侠伸手摸摸丰公子美玉似的脸颊,一派情深款款,“若论秀色,这天下哪有人能及得上我们家丰公子。”“是么?”丰公子墨眸里流光若明若暗。风女侠马上心领神会,断然道:“当然!便是上次一言横扫联合国的玉无缘玉公子也不及你的风采!”“哦。”丰公了淡定地颔首,起身步向厨房,“两个人的话,要不再添个‘玉麟香腰’?”“好啊!好啊!”风女侠极为狗腿地取来围裙亲自替他围上,“别弄脏了衣服,这件阿曼尼羊毛衫你穿着比模特儿更好看。再加个‘茄汁鲈鱼片’吧?”“嗯。”丰公子受用地弹了弹洁白如雪的围裙,“再来个‘西施豆腐羹’就差不多够吃了。”“嗯嗯。”风女侠眉开眼笑。砰的一声,楼下忽然传来巨响,震得两人心肝儿都晃了晃。“明华严!你竟敢烧了本少的微波炉!本少毒死你!”楼下一声暴喝响彻整座小区。“年轻人就是中气十足啊。”风女侠摇头感叹。看着眼前就算是系着卡通围裙依旧雍容清贵的丰公子,不由得心里大为欣慰——自家的这位可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内外兼修的优质男人,比起楼下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明二……哈哈哈! 兰残音、明华严分别是六楼的住户之一,也都是“兰因高中”的高才生。两人出身豪门,才貌双全,彼此间的关系亦敌亦友,各自拥有庞大的粉丝团。兰残音虽身为女生,但一贯爱着男生校服,常自称“本少”,于是按其家族排行,人称“兰七少”;而作为她的老对手的明华严,家族排行为二,同学皆送雅称“明二公子”以示两人旗鼓相当,又因两人各自不同的风姿,粉丝私底下各送两人一个外号,明二号“谪仙”,兰七号“碧妖”。过圣诞节嘛,学校里本是有活动的,只是可怜的作为风云人物的两人只要是校园活动必然要惨遭粉丝围剿,高中三年血泪斑斑的经历让两人这天都宅在家里,不敢出门。只不过到了下午,陆陆续续地有电话进来,然后两人轮番下楼,回来时,手中都会抱着一堆礼物,从毛衣、围巾、手套、玩偶到爱心便当、点心、糖果等应有尽有。“抱过来比一比,看谁的多!”兰七站在门前冲明二勾勾下巴。明二当然不怕,抱着礼物进了兰七家。客厅里,两人的礼物各自堆了一堆,看起来似乎难分胜负,彼此瞅一眼,然后不无酸意地说一句:“不错啊,很可观。”到了晚上,送礼物的人都狂欢或约会去了,收礼物的两人摊在客厅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后来放烟花了,两人便移驾落地窗前,看着半空中绽放的绚丽花朵。“转瞬即逝的总是格外美丽。”兰七感叹一声,就在窗前席地坐下。明二也在窗前坐下,“少无病呻吟了,不是说瞬间即是永恒么。”两人背对背坐着,隔着一尺距离。片刻后,兰七将背往后撞了撞明二,“过节你怎么没回家去过?”背与背相触时,两人都感觉到一刹的温暖。明二沉默了片刻才道:“连春节都是各过各的,更何况这种洋节。”顿了顿,问道,“你呢?”兰七却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但相同的出身,彼此都明白,是以也就不再多话。两人静静坐着,侧首看着窗外,烟花依旧时不时绽放,霓虹灯闪耀着华丽的七彩光芒,无比的辉煌热闹。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背靠在一起,一阵暖意从背上传来,慢慢地暖着心肺,于是继续靠着,头侧得累时,便往后仰着,倚在了对方的肩上,那姿态,仿如交颈。也不知坐了多久,兰七用头敲了敲明二的肩膀,“饿了。”“出去吃?”明二问。“人山人海。”兰七说。“那你做吧。”明二道。“不想动。”兰七答。于是两人都转头看向客厅里的那堆礼物。“去挑几样加热一下。”兰七推了推明二。明二起身,在自己那堆礼物里拣了几袋,又顺手在兰七那堆礼物里挑了几包,一起拿到厨房。把东西往灶台上一放,从一个纸包里滚出两个水煮鸡蛋,上面各画了个q版的男装七少,那邪魅的神态维妙维肖。明二决定就吃这两个鸡蛋,于是放进了微波炉,看微波炉里偌大空间只放了两个鸡蛋实有些浪费,又顺手拿过一个纸包,一看是几个炸得金黄的鸡翅,连纸包一起放进微波炉里,想着大冬天的,吃热热的才香,所以把时间定到了“10”。干等着不如煮壶咖啡。明二虽然家务、厨艺方面的技巧为零,但煮咖啡的水平却是一流高手的境界。想着两人等会儿一边吃东西,一边啜着香香浓浓的咖啡,就着窗外的烟花胜火,既有节日气氛,又有情调。情调……想着客厅里的那个人,想着这两字用在他们之间,明二唇边溢出一丝浅笑,决定煮她喜欢的卡布奇诺。当那嗞嗞嗞的声响,紧接着一声砰的巨响发出时,明二被震得闪了神,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客厅里的兰七听到声响,马上窜进厨房。“明华严!你竟敢烧了本少的微波炉!本少毒死你!”在她暴喝的同时,已飞快地切断电源,打开微波炉,熄灭火,将垃圾丢入垃圾筒里,动作一气呵成。“怎么会起火?”明二很不解,“是微波炉质量有问题?”兰七猛然转头,磨着尖牙,“带壳鸡蛋放进微波炉加热会引起爆炸你不知道?油炸食物高温加热会起火你不知道?”“不知道。”明二答得很干脆,“你又没说过。”“我没说过……我没说过!”七少火山爆发,伸指戳着二公子的脑门,“这是常识!你这白痴!什么优等生!什么第一名!什么五十年难得一见的全才!根本就是废柴一根!”丁零零!丁零零!客厅里的电话挽救了二公子。是楼上的皇朝夫妇打来的,邀请去他们家一起过圣诞节。放下电话,兰七已转怒为笑。“去他们家过圣诞,肯定鱼翅有得吃,鲍鱼也有得吃!” 皇朝与华纯然的婚姻一直是城中佳话,被誉为天作之合。这天两人在久罗山庄的包厢里吃了一顿五星圣诞餐,其间两人互赠圣诞礼物。皇朝赠给华纯然的是一条卡地亚项链,灯光下钻光闪闪耀比星辰。华纯然赠皇朝的是一枚白玉质地镶金珀的领夹,往领带上一夹,衬得皇朝那双金褐色的眸子更为灿亮。两人接过礼物时彼此献上亲吻,席间亦是互相夹菜敬酒,夫妻恩爱,令一旁的服务人员看着赞叹不已,确实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吃过晚餐后,两人驾车回家,灯火辉煌后回到宽敞寂静的家中觉得有些冷清,而长夜漫漫,可以再安排节目。“把邻居们都叫来一起过节吧。”华纯然提议。“好。”皇朝点头,“前些日子皇雨不是送了几筐鸡翅么,不如来个烧烤聚会,让大家自己动手,更有意思。”于是夫妻俩先打电话叫来家政公司的工人帮助做准备工作,待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分别打电话把邻居们都叫来。中国人对这洋节日果然还不那么重视,许多人都闲在家呢,接电话后都一口应承。最先到的是皇雨与秋九霜夫妇,进了门直接往皇朝的书房去,说是先玩玩游戏,等人齐了再叫他们。接着上门的是兰七和明二。一进门,兰七便嚷道:“饿死了!有吃的没?”说就直奔长桌上的吃食而去。身后跟着的明二公子温文一笑,解释道:“家中微波炉坏了,还没吃晚餐。”华纯然回以理解的微笑,“那边备了许多点心、果汁,先填填肚子,等人齐了再吃烧烤。”明二公子步态从容地走向长桌。门铃再响,这次是风夕与丰息。“纯然,几天没见,你越发美艳动人了。”风夕一见华纯然便先来了个大拥抱。“你也更见精神。”华纯然娇笑回拥。“欢迎,自便。”皇朝与丰息点头握手。他们两人工作上是死对头,争合同、争客户、争资源、争员工……经常争个你死我活,但并不妨碍他们下班后坐下来一起喝杯茶,聊几句私房话。门刚合上,铃声又响,这次到的是歌坛天后凤栖梧小姐,她到了先与丰息夫妇打声招呼,然后便寻了个沙发闭目养神。当年她初出道时,曾得丰息襄助,由恩生爱,那时丰公子虽未婚,但心中有个风夕,凤姑娘任是情深,也不及他们中学时便开始的孽缘,于是黯然退出,甘当朋友。这些年下来,凤姑娘已是如日中天的天后,与丰息夫妇亦成知己好友,但凡丰息公司有什么活动,只需开个口,凤姑娘随叫随到。接着是萧雪空、君品玉夫妇到了,君品玉已身怀六甲,所以进门后萧雪空便扶着妻子坐到最大最舒服的那张沙发上,端果汁递水果,很有二十四孝老公风范。叮咚,门铃又响,这次进来的是韩朴,自从十岁那年成了孤儿,他一直由风夕助养,如今已是俊俏高挑的高一学生。他一进门便直扑风夕,“姐姐,我好想你,你都不来看我。”“朴儿,你又长高了。”风夕抬手摸摸韩朴的头。她疼这孩子如亲弟弟。门还没关上,又进来两个少年,是宇文洛和宁朗。他俩一进来,宇文洛马上坐到了凤栖梧身边,准备挖掘娱乐圈的八卦,宁朗则是眼睛看着兰七,脚下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随后到的是风辰雪,身后不出意料地跟着秋意亭、秋意遥兄弟。屋子里已有数个美人:兰七的美,是妖异邪美,让人心惊肉跳,又爱又怕;风夕的美,是潇洒秀逸,让人赏心悦目,惊喜连连;华纯然的美,是华美雍容,让人满目惊艳,赞叹不已;凤栖梧的美,是艳姿冷韵,让人不敢靠近又心生怜爱;而风辰雪的美——是清到极致亦静到极至,让人入目的一刹便能心静神宁。金像奖影帝燕云孙见过她后,曾经说过一句有的人认为肉麻、有的人认为经典的话:看到她,我洗涤了灵魂。风辰雪一进门,风夕便看到了,扬手招呼,“辰雪,这边来。”风辰雪冲她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她身边悠然自得的丰息与怒目横视的韩朴,决定远离危险的火山,走到靠近阳台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秋氏兄弟一个取来果汁,一个端来点心,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两边的扶手上。风辰雪不时地与秋意亭倾谈几句,透着股亲密劲儿,而与秋意遥却几乎没有交谈,但秋意遥偶尔与风辰雪相视一眼,交换个微笑,诠释着什么叫心领神会、什么是心有灵犀。他们三人青梅竹马,都是“天霜大学”的大二生,皇朝已数次与秋氏兄弟接触,欲招揽两人入他的皇氏集团工作,而风辰雪则是风夕的旅游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两位风姑娘都喜欢旅游,在某次旅途中相识,风夕便请她为公司拍了一则广告。风辰雪的身世颇为玄妙,一直想摆脱家族的束缚自力更生,是以欣然答应。这则广告为她带来了极为可观的收入,亦为风夕的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利益,两人合作甚为愉快,已经敲定了风辰雪毕业后去“风行旅游公司”工作的事。接着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些客人,被誉为东皇阁最有男人味的健身馆老板燕瀛洲,容貌俊秀内向害羞的名模特修久容,有“公主”称号的芭蕾新星白琅华……皇朝看着满厅的客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左瞧瞧,右看看……哦,是了!他赶忙掏出电话,“喂,无缘,你在哪儿呢,还在瑞士吗?什么,你回来了?那快来我家,我们在开烧烤大会呢。没,就是些邻居,你都认识的。好。”不一会儿,玉无缘外交官到了。“无缘,你回来了啊!早上还在电视上看到你。”风夕一见他进来便欢喜地迎上前去。“下午到的,你最近好吗?”玉无缘温柔地与她相拥。“老样子。倒是你经常飞来飞去的,要注意安全。”拥抱过后,风夕的手依旧落在玉无缘的胳膊上。“欢迎回来。”丰息伸手与玉无缘相握,顺便隔开了风夕。当年还是豆蔻少女的风夕非常仰慕师兄玉无缘,这种仰慕十数年如一日,至今未变。丰公子面上从未表露过,但心里有没有打翻过醋瓶那就只有他与明眼人才知道了。看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皇朝大手一挥,“自助烧烤大餐开始。”大伙儿移驾到客厅中央,那里早有家政公司的工人铺上了防火毡,支起了烧烤架,备好了食材、调料……因久罗山庄今日客多,久微不能脱身,于是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丰息轻而易举地夺得了烧烤大餐的第一名,很快便烤好了两只鸡翅,递给了身边等待已久的风夕。“好香呀!”风夕接过,一只往嘴里塞,一只递给身旁的玉无缘,“无缘,这只给你。”玉公子含笑接过。丰公子没有任何不满,神色自若地继续烤鸡翅,只是第三只烤好时递给了他对面的凤栖梧。风夕仿若没有看见,用力地嚼着鸡翅的骨头。韩朴看见了,快速地翻动着手中的两只鸡翅,然后递给风夕一只,“姐姐,这一对儿我们一人一只。”“好,还是朴儿乖。”风夕接过顺手摸了下韩朴的脑袋。“姐姐,我有身份证了,已经是大人了。”韩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里面藏有无数的潜台词。奈何风夕已低头啃鸡翅去了,没注意听。秋氏兄弟各自烤好了一只鸡翅递给风辰雪,风辰雪道了声谢,两只都接过来。然后兄弟俩继续烤。“意遥,给你。”“大哥,给你。”两人这次都递给对方一只鸡翅,然后各自微笑接过,那兄友弟恭的模样令皇雨连连看了皇朝几眼。皇朝手中有一只鸡翅,生的。华纯然手中也有一只鸡翅,生的。夫妻两人的目光都盯着燕瀛洲,燕老板手中四只鸡翅一齐烤,眼见两面焦黄、香味四溢,于是夫妻两同时伸出双手,“瀛洲,我帮你拿。”一手接过来燕教练手中熟了的鸡翅,一手递过去各自手中生的鸡翅。燕老板只是一笑,放开手,接过了生鸡翅。兰七手中还抓着一块蛋糕,宁朗与明二都烤好了一只鸡翅,同时递到了兰七面前,不同的是宁朗的那只金黄冒香,明二的那只一面焦黑、一面还是生的。自然,兰七接过的是宁朗那只。明二神色淡定地将鸡翅放回烤架上,将生的那面也烤得焦黑。对面风夕看到了,关心地提醒道:“烧焦了的东西吃了会得癌症的。”明二停手,抬头冲着风夕温雅一笑。“幸好你连烤鸡翅都不会。”风夕瞅着明二的笑脸道,“否则我会要怀疑你是这家伙在外面的私生子。”她侧首睨一眼丰息,“这笑容太像了。”华纯然听了,转头看了看明二,又看了看丰息,道:“不像,这气质我看着倒是很像无缘。”“嗯,我也觉得二公子形貌气质更接近无缘。”旁边的凤栖梧亦赞同。“怎么会。”皇朝却不同意,他自学生时代起便对这位师兄很是敬仰,创业时期又曾得玉无缘大力相助,对他敬若师友,自然是维护到底,“他不及无缘百分之一。”明二公子脸上的笑容已有些僵了。“不像才好,要真像了那都不像人了。”身旁的兰七将他手中的黑鸡翅抽过去放在一边,“这种东西还吃,你想害本少半夜起来送你上医院是吧。”说着将手中烤得金黄喷香的鸡翅往他手里一递,“吃这个。”于是乎,二公子侧首看着兰七温柔一笑。自始至终,玉外交官只是微笑地、大度地站在一旁,品着一杯红酒,就着手中鸡翅。而君品玉看了二公子那侧首一笑,不禁赞叹,“这一笑足可入画呀。”秋九霜听了,道:“品玉,要论入画,你旁边那个才是真的眉目如画,你应该多看看那个,保证你到时生出的是个绝色美人。”她格外加重了“美人”两字。萧雪空听了,赶紧拉过妻子,“别看那边,不然生出个男人婆就惨了。”秋九霜大怒,“皇雨,把火加大点,我就不信化不了雪人!”皇雨左看看右看看,一边是衣服,一边是手足,衡量了一下,大冬天的衣服比较重要,于是将手中咬了一半的鸡翅递到妻子手中,“别看那边,免得以后生个白头翁。”“哈哈哈……”风夕笑了,看着萧雪空的眼睛渐渐变蓝,“雪空,你到我这边来,我不介意以后生个银发蓝眼的美人。”“我介意。”耳边传来丰息冷幽幽的声音。“呵呵……”风夕干笑两声,“无缘,上次你在联合国的发言我很感兴趣,来来来,我们这边聊。”她起身扯起玉无缘到旁边聊天去了。“好多的资料啊。”作为以新闻系为目标的宇文洛早练就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能力,一边吃着宁朗烤的鸡翅,一边与身旁的芭蕾明星白琅华交谈,当然一双手也不闲着,一手拿着鸡翅,一手飞快地在小本上速记着。宁朗一直沉默地烤着鸡翅,一双眼睛时不时观察一下兰七,只要见她手中空了,赶忙把自己手中烤好的鸡翅递上,看她吃了四五个鸡翅,担心她会口渴,起身为她倒果汁。果汁来商了,明二公子却一手接过,“口干,我先喝了,回头我给你再倒。”一口气喝完,果然起身去重又倒了杯兰七最爱的橙汁,也许二公子最近节俭过头,也不知道要换个杯子。宁朗默默地没有说话,默默地继续烤鸡翅,冷不妨兰七却递了一只鸡翅到他嘴边,“看你都没空吃,来,快吃。”于是乎,两手不得空的宁朗红着一张脸咬了一口嘴边的鸡翅,只觉得香酥无比。一旁的明二公子目不斜视,专注于手中已有些冒烟的鸡翅。“久容,你看他也跟你一样喜欢脸红呢。”对面的白琅华瞅着宁朗的红脸便与修久容悄悄道。这句话顿时让修久容玉面红得好似三月桃花,俏绰如霞,“我……我去找风总谈谈后天的活动。”一边说着便起身往风夕那边走去,然后众人便看到满脸绯红的修公子满眼仰慕地聆听风夕总裁的讲话。丁零零!门铃又响了,离门近的玉无缘便去开门。“hello everybody,merry christmas!”来人高大俊朗,有一双不逊于皇雨的桃花眼,乃是赶了数个场子、总算溜出来了的影坛巨星燕云孙。“快来,鸡翅都要被我们吃完了。”皇雨一向跟燕云孙要好,赶忙招呼。“不急,让我先跟美人们打个招呼。”燕云孙风度翩翩地走到风夕面前,“女王陛下,微臣又见到您了,十分荣幸。”风夕十年前曾游戏性地拍过一部叫《且试天下》的电影,并在里面演一位女王,那时候还是青葱少年的燕云孙还只是个龙套,是她十万铁骑中的一员。“云孙呀,昨日看了你的电影,配戏的竟是秋横波、花扶疏两大美人,你艳福可不浅啊。”风夕笑眯眯地看着他。“那都只是工作,微臣对女王陛下您的衷心日月可鉴。”他一边弯下腰,一边牵起她的手就要来个吻手礼,不想吻在一只鸡翅上。抬头,对上丰公子雍容浅笑的俊脸,“刚烤好的,趁热吃吧。”说完丰公子一揽风夕的腰,“我们跳舞吧。”舒缓浪漫的音乐已响起,是玉公子开门后顺手放的。“我们也跳舞吧。”白琅华拉起了修久容。燕云孙淡定地举着鸡翅,依旧风度翩翩地向各位打着招呼。“纯然,圣诞快乐。”与华纯然成功地来了个贴面吻,皇朝那刻正与玉无缘谈金融危机对他公司的影响。“栖梧,圣诞快乐。”握到了冷美人凤栖梧的纤纤玉手。“七少,再见你风采依旧,改日我们一起去喝酒。”伸手要来个拥抱时,明二公子眼风随意地扫了一下,燕影帝马上改拥抱为哥儿俩好地拍拍兰七的肩膀。“品玉,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医生,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孕妇。”“九霜,你还是那样的英姿飒爽啊,警察若都如你这般,世间肯定会更多的犯人自动自发地走进警局的。”一番招呼打完,燕云孙最后来到了风辰雪面前,半屈膝,一手搭在前胸,十足的欧洲宫庭礼节,“我的公主,能请你跳支舞吗?”话音一落,一曲已尽,音乐止了,然后大家都举着鸡翅看着半跪着的燕影帝。“哈哈哈……”笑声中,音乐再起,是一曲《昨日重现》,于是客厅又安静下来。带着淡淡忧伤的音乐中,风夕与玉无缘的目光远远相遇,然后一笑移开。没有人跳舞,都静静地听着这支歌,大家的目光都在空中相遇,然后分开,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微妙的气息,似酸还甜。远处传来钟声,圣诞夜已过。 二、元旦又是一年新来到,本人为大家直播“东皇阁”住户们的元旦日。先从忙人篇开始:1. 住702室的外交官玉无缘从五日前开始,玉外交官便在某国出席某个冗长而无效的世界环境会议,元旦这日便是大会的结束日。下午两点大会结束,媒体们纷涌而至,在众多秃头肥腰的各国政要中,无疑玉树临风、鹤立鸡群的玉外交官一出大门便被记者团团围住,尤以女记者最多、挨得最近。一番轰炸后,某记者问其有何新年愿望,已几日不曾好好休息的玉外交官绽出疲倦却依旧温雅亲切的微笑“愿世界和,平。”2. 住301室的芭蕾舞者白琅华身为芭蕾新星,白琅华这日正在人民大会堂为领导们跳《红色娘子军》。表演结束后,媒体采访时问她有何新年愿望,白姑娘很是憧憬而甜蜜地笑道:“希望新年里久容会向我求婚。”话一说完,偶一侧首,瞟见一身形高大、面目英挺的男子无视众媒体围堵,如摩西分海般走过,正是方才的舞蹈搭档东陶野。3. 住302室的名模特修久容元旦这天,修久容正出席某个时尚大典,红毯上一身米白西装衬着俊秀姿容,引得粉丝们尖叫不已。某娱乐记者上前采访,问及新年愿望,修久容微微脸红地露出大众所熟知的腼腆笑容,“希望为风氏旅游公司拍摄的宣传广告能令风总满意。”4. 住701室的皇氏总裁皇朝、华纯然夫妇元旦日,皇氏夫妇出席了公司新年餐会,与会的除本公司的各中、高层外,还有各合作公司的高层。餐会进行一半时,皇朝携夫人华纯然上台致词,结束后,主持人问皇总有何新年愿望?皇朝思量一下,然后很郑重地说:“想要个宝宝。”华纯然听了,接过话筒,笑若花开,“那你的新年愿望已实现了。”说着抬手轻抚腹部。主持人立时反应过来,忙道恭喜,又问:“皇总,夫人已送您新年愿望,那您是否也要回送个给夫人?”皇朝总裁惊喜过头,呆呆地看着妻子尚为平坦的小腹,良久后傻傻地开口,“我会努力挣奶粉钱的。”台下哄堂大笑,亦掀起晚餐高潮。5. 住401室的影坛巨星燕云孙元旦日,燕云孙出席其主演的大片《星河》的首映式,作为压轴嘉宾最后上场,一身黑西装白领结,衬着俊朗的容颜、颀长的身姿,一出场便点爆全场人气。红毯上主持人问他新年有何愿望时,他故作深沉、略带忧郁地道:“希望新年里我喜欢的女孩不要再是名花有主。”一时间粉丝尖叫,无数声音大喊:“我还是单身!我还是单身……”而风流的燕影帝已转头悄然询问漂亮的主持人的电话号码了。6. 住402室的警察皇雨、秋九霜夫妇两人元旦日都要值班,只不过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各领着一帮弟兄在巡街。路过无数店铺,门口站着的俊俏男女侍者都会冲着经过的人喊道:“新年快乐!”有弟兄念叨新年要有新景象,于是各自说着自己的新年愿望,最后自然都问头头有何新年愿望?城西的皇雨答:“希望我老哥每月多给我一千块零花钱。”做警察的工资每月都不够他玩网游。城东的秋九霜说:“希望大嫂能生四五个孩子。”这样皇氏后继有人,她就不用生了。以下是闲人篇:1. 住703室的丰氏夫妇也许是因为虎年到来,天老爷看老虎皮毛厚实,怕它睡过头赶不上年,特意把气温弄得比往年要冷,老虎果然早早赶到,可也把某些人冻得直往南方赶,丰氏夫妇便是其一,在三亚某五星酒店的顶楼一住便是半个月。大年三十这晚,丰氏夫妇享用过酒店提供的年夜大餐后,相依相偎地坐在落地窗前的大沙发上,望着窗外绽着的炫丽烟花,房中放着清雅轻柔的音乐,品着香醇微甜的红酒,一切是那样的温馨安宁。“我们养只小老虎吧。”丰息忽然道。自从元旦那日接到皇朝那欣喜若狂、十足炫耀的电话后,丰公子便筹划着决不能在生儿子的步伐上输给了老对手。“可我想养条飞龙啊。”风夕靠在老公的怀里熏熏欲睡,可已迷糊了一半的理智依旧觉得龙比老虎更神气。“那咱们各凭本事吧。”丰公子翻身,抱着妻子倒在那足可与床相媲美的大沙发上。虎年里啊,到底会有几只小老虎呢?佛曰:不可说。2. 住601室的明华严、兰残音大年三十这晚,两人是各自回家过的。明、兰皆是四代同堂的大家族,在中国人最为重视的节日里,大大小小、远的近的、城里的乡里的、国内的国外的全都回到了本家,总体来说,两家都过得非常热闹。作为明家嫡系继承人,明二自然是万众瞩目的,从身体到学业、从同学到交友等等全都被仔细关照了一遍,而二公子自始至终亦是态度温文,风度尔雅,那就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形象,让长辈们满怀欣慰,让同辈们满心仰慕。只不过偶尔有那么一刹,人群环绕里的二公子会微微走神,想着那个妖孽今天过得怎样?而在兰家,人数上并不少于明家,只不过不似明家一大家子都围在大客厅里对着宠儿关怀备至。年夜饭一吃完,年老的们看春晚,中间的一帮子打麻将,年轻的则上网的上网、玩游戏的玩游戏,各自盘踞一室。兰七一人倚在大客厅外的阳台上,室外的气温很低,可她并不想进屋去,屋里的那些目光与低语比这零下的寒气更令人难受。裹着大棉袄,眺望着远处不知哪家放着的烟花,耳边充斥着爆竹声,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回来。或许是因为心底那一丝怎么也不肯熄灭的期望,想着兄妹一年能见一次也好,可凤裔他到底还是留在了那阴冷的英伦。嘀嘀嘀……铃声响起,她掏出手机,待看清来电显示的瞬间,唇边不禁一勾,“假仙。”低于零度的室外,似乎、也许刮过一阵春风,才有了兰七面上那柔柔淡淡的微笑。“我们虎年继续同居吧。” 三、生日套用一句俗话:日子呀,那就是哗啦啦的流水,眨个眼,它就过去一大截了。八月,皇朝做了爸爸,得了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乐得皇总裁嘴咧到耳根,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一个劲儿地向爱妻致谢,“纯然,辛苦你了。”“又不是你一个的,这也是我的儿子,你谢什么。”华纯然含笑看着喜不自禁的丈夫和他怀中的宝宝,满身的疲惫酸痛在这一刻全消弭了。“是的是的,是我们两个的,是我们两个共同努力的,我们两个都辛苦了。”皇总裁这会儿乐过了头,所有的精明理智早已飘飞九天之外。“你哪里辛苦了,你又不用挺着小山一样的肚子,你还好意思说辛苦了。”华纯然故意嗔怪道。皇总裁于是又道:“那就是你辛苦多些,我辛苦少些……”“扑哧!”门口传来笑声,两人移目看过去,却是穿着宽大孕妇裙、别有风韵的风夕,正含笑打趣地瞅着两人,身旁站着神经高度紧张的丰息。“你们来了呀,快过来坐。”华纯然忙招呼客人。“一接到皇雨的报喜电话就来了,看看你这位大功臣嘛。”风夕走过去,拉着华纯然的手,“怎么样,身体还好吧?”“没事。倒是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不方便,何必跑这一趟。”华纯然拉风夕在床上坐下,“你也快了吧?”“预产期就这几天。”风夕笑笑,“我又不像你怀孕时反应那么大、那么辛苦,比起当年的野外生存训练背的几十公斤背包,这可真不算什么。”“你呀,真是什么事到你眼中都那么风轻云淡的,只是怀孩子哪能跟背背包相比。”华纯然摇头笑道。这边妈妈和准妈妈闲聊时,皇朝已抱着儿子走到了丰息的面前,以一种骄傲又炫耀的姿态说道:“来,看看我儿子,九斤二两,可没几个比他重的了,而且长得多漂亮啊,像足了他爸妈。”丰息垂眸瞟一眼,尽管心里承认,比起以往看过的那些皮肤又红又皱的婴儿来说,眼前这个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的小家伙确实要漂亮多了,但出口的却是:“我家的会比他更漂亮。”皇总裁闻言,顿时斗志昂扬,面上却摆出笑容,以求谈笑杀敌,“你们家的小公主自然是要比小子漂亮了,到时不如我们两家结亲吧。”“我家的是儿子。”丰总裁那双曾被人赞为有如墨色古玉一般温雅的眼睛这刻确实如古玉般静雅,只不过光芒颇有些难测。“老人常言,肚子圆的是女儿,肚子尖的是儿子。”皇总裁儿子在怀,自是有恃无恐,“你家那位一看就知道是女儿。”丰总裁眼眨了一下,“你肯定我家的是女儿?肯定我们两家结亲?”“当然,小区里说话最准的玉言天教授已说了,我们两家肯定是亲家的。”皇朝颇为自信。自家的是儿子,那丰家的肯定是女儿了,到时娶了丰家女,自然丰氏企业就是嫁妆,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省了许多辛苦,虽然时间上估计还得等二十年,可总比五十年都不能挫败老对手的好。“哦。”丰息淡淡地点了点头,“换信物吗?”皇朝一听老对手这么爽快,当即从儿子脖子上取下刚戴上还没焐热的传家宝——差不多半个巴掌大的龙形青玉佩,“这是我家的,你家的呢?”丰息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上午买给皇家宝宝的一块指头大小的羊脂玉麒麟,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就这个吧,这是我丰家世代相传的。”于是两位爸爸交换了两家定亲的信物,在信物到手时,本是志得意满的皇总裁瞅见老对手唇边的那抹淡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还没来得及理清这感觉,就听到身后风夕一声轻哼,然后便是华纯然担忧的声音,“怎么?是不是肚子痛?要生了?”“好像是要生了……”风夕抓着床栏,忍着痛苦笑。这可还真遂了丰息的愿,赶在皇家儿子一天出生,年龄上没被比下去啊。本来笑容诡异、神色从容的丰总裁顿时风一般地冲了过去,想要碰妻子,手却不知放哪儿,只急得团团转,“要生了?要生了啊!要怎么生啊?我要做什么?是不是跟电视里放的那样抱着你躺下?然后找些毛巾让你咬着?要不要备一把剪刀?还是我要去准备大量的血包以防万一……”在丰总裁大失镇定的同时,皇总裁从容地走过来,以过来人的身份拍了拍老对手的肩膀,“兄弟,别慌,这是医院,叫医生就好,很快就能当爸爸了,你也别上窜下跳的了。”……七小时五十二分钟后。“首先,我家这个重八斤八两,数字比你家的吉利;其次,你看我家的这个头发要比你家的长,脸蛋要比你家的红润,眼睛也是睁着的,你家那个可是一直闭着眼不曾睁开过,所以啊,我家这个更健康、更漂亮、更聪明!”丰总裁抱着刚从护士手中接过的婴儿,跟抱着宝宝的皇总裁显摆道,一脸“你输了”的表情。皇总裁眉头跳了跳,叫道:“我家的比你家的重,肯定是我家的更健康;你家那个满脸通红,哪儿比得我家的粉嫩雪白;婴儿一生下来都是闭着眼睛的,我家这个叫正常,你家那个睁着眼睛骨碌碌转的才叫不正常!”“哦?”丰总裁眉头一挑,然后扯开包着婴儿的毛巾,露出干净的新生儿身体,扶着婴儿的脑袋面向皇家宝宝,“来,儿子,见见你粉嫩雪白的媳妇。”两个超重婴儿———丰宝宝黑水晶似的眼睛看着皇宝宝,皇宝宝闭着眼睛安静地睡觉。至于皇总裁,瞪着丰宝宝货真价实的小dd已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想的是,玉教授德高望重,他老人家说的话整个“东皇阁”从下到上都信服的,他说皇家要生儿子,就真生儿子了,他说皇丰两家会结亲的,那自然是丰家要生女儿才能结亲,那为什么……会是个小子?不过,玉教授可还真没说丰家这胎生女儿,难道……丰总裁微笑,神态从容,“你不会要反悔吧?”你信那玉老头的话,本公子可只信科学呢。……皇总裁沉默了许久后,转身对华纯然道:“老婆,我们再生个女儿。”只不过嫁妆决不是皇氏企业,而是要收丰家的彩礼———丰氏企业。“兄弟,下胎我家也打算生个女儿。”身后丰总裁的声音很愉悦。……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四、中秋再套用一次俗话:日子啊,那就是流水,哗啦啦的就过了一年。这年的八月十五,素有“东皇阁”广播员之称的宇文洛在下午两点的时候以电话通知了所有的邻居:“我刚才回来,正好碰上家政公司的人离开,说是刚打扫完八楼。邻居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八楼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我们神秘的八楼邻居们要回来了,这个中秋可真是大团圆啊!”八层楼,一到七楼都住满了,唯有八楼虽是有主的,但是从他们这些人搬进来到现在都几年过去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八楼的住户,听说八楼住的是一家人,一直都在国外打拼事业。如今终于要回来了,他们也终于可以一睹庐山真面目了吗?于是乎,“东皇阁”全体住户这一天都扔下了工作和应酬,全体赶回来了,打算一起过一个中秋团圆节。考察了一番地貌后,大家决定在正对大门的花园里办中秋宴,既可一起过节,又可一起堵人,保证八楼住户一进大门他们就可以见到。一起过节自然是要做些准备工作的,所以众邻居们一起,你家搬桌椅,我家弄吃食,东家拿水果,西家备茶饮……很快花园里的宴席便像模像样了,大家团团围坐,兴致勃勃地吃吃喝喝。大人们有目的地等待,小朋友们则乐呵呵地玩。已经周岁的皇宝宝与丰宝宝被放在一张凉席上,凉席上有水果和玩具。他俩目前还没有大名,只因为他们的爸爸为了给各自的儿子取一个赛过老对手的名字已经是想了又想、改了又改,以至于到目前还没定下,所以现在小区里的诸位叔叔阿姨权且凭着各自的喜好给他们取了很多小名。皇宝宝爬呀爬,爬到水果盘前,胖爪子一伸,便抓住了一瓣剥好的山竹,丰宝宝瞅见了,也爬到水果盘前,抓了一瓣芒果,强行塞进了皇宝宝的口中,然后张开嘴,一口把皇宝宝爪子里的山竹吞了。皇宝宝嘴里含着自己最讨厌的芒果,爪子里山竹被夺了,只留下丰宝宝的口水印,顿时悲愤了,吐出口中的芒果,哇哇大哭,若有婴儿语翻译的话,大意该如下:可恶的丰小宝,抢哥的山竹吃!爸爸快来,有人欺负你儿子!皇宝宝的哭声引来了父母的注意,只不过四位为人父母的反应却不一。皇朝斜睨着老对手,“你叫你儿子来报仇呢?”他昨天才从丰息手中抢了一家合作伙伴。丰息不屑地哼了一声,“明明是你儿子比我儿子大,能被欺负吗?”就算只是早出生了几个小时,那也是大。华纯然伸出手,却是抱住了丰宝宝,满脸怜爱,“宝宝真是聪明,以后长大了肯定不会被人欺负,要继续保持哦!”皇宝宝看着自家亲妈不哄自己,反去抱老是抢自己东西的丰小宝,这回不止悲愤而是悲痛了,顿时张开嘴,扯开嗓子,准备狠狠嚎一顿。“宝宝不哭,那家伙是坏小子,咱们是乖宝宝好宝宝,不跟坏蛋一般见识。来,亲亲,不哭了哦。”风夕抱着皇宝宝又亲又哄,完全无视那边的亲生儿子。皇宝宝窝在香软的怀抱中十分舒服,便咽下了已到嗓子眼的嚎声。丰宝宝眼见自家老妈去抱那个老爱以眼泪骗同情的皇大宝,不干了,挥舞着双手,指着皇大宝,“妈……坏……啊呜……哦……”虽则平时有练习说话,无奈口舌还是不大灵敏。“呵呵……坏……乖……”皇宝宝炫耀地冲丰宝宝笑着。“啊呜……我的……”丰宝宝伸手去拉皇宝宝,不肯让亲妈抱他。“不!”皇宝宝抓紧了风夕的衣襟。两个宝宝拉扯着时,兰七跑了过来,“丰丰加油!把你媳妇儿抢过来!”“小皇子啊,你可要抱紧,不是谁都有你这福气可以抱着女王陛下啊!”燕云孙看着皇宝宝缩在风夕怀中,一脸的羡慕嫉妒恨。“我押丰丰赢!”宇文洛蹲在丰宝宝那边。 “我看好我家小皇子!”皇雨给侄儿打气。“拔河多没劲啊,来,加一个,混战开始吧!”秋九霜却是一把捞过君品玉与萧雪空的儿子放到了丰宝宝与皇宝宝中间。“别玩我儿子。”萧雪空赶忙跑来拯救儿子。“别小气啊。”皇雨伸手拦人。正在宝宝拉扯、大人们居心不良之时,小区外传来汽车声响,随后雕花铁门自动往两边打开,大家的目光顿都往门口望去,便见三辆汽车往里开来,不过当前面两辆凯迪拉克开进门后,却在门前停住,正好堵住了最后那辆庞迪克。车门打开,前两辆车里分别走下四人,最后一辆里走下一人。“这就是我们的邻居呀,不过怎么是九个人?”宇文洛最先开口。“最后那个肯定是想混进来的,没看被堵在门口了吗。”兰七碧眸闪闪,兴致昂扬地准备看热闹。果然,第一辆车走下的三男一女看到家门口摆着的宴席以及众多邻居,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第二辆车走下的四位男子则转身面对最后一辆车上走下的男子,一副准备赶人的模样。“我们到家了,你别再跟着了啊,这里不欢迎你!”四位男子中娃娃脸的开口冲最后一人道。“我已经打听好了,我们的八位邻居是结义兄妹,按年龄顺序分别叫做东始修、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唯一的女性是风独影,你们自己看人对号啊。”宇文洛友情提供情报,“说话的这位是最小的南片月。”“美女一名,俊男九个,邻居的外貌质量很高。”秋九霜概括一句。兰七点头,“不过一女九男,这是什么情况?”她转头看着明二,碧眸里明晃晃地闪着“八卦”二字。明二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看着,一会儿就明白了。”于是一众邻居静观热闹。而门口被拦的男子却不理会南片月的话,只把目光望向那唯一的女子风独影,“阿影……”华荆台听到这一声很不爽,冲着那男子挥手,“别叫这么亲热,我家七妹跟你不熟。”“就是啦,我们跟你一点也不熟,快回你家去。”南片月伸手就想赶人。“小八,别没礼貌。”白意马一边拉住了南片月,一边对那男子道,“久遥,大家都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你且先回去休息,有事明日再谈。”站在白意马身旁、一直没吭声的宁静远也笑眯眯地道:“回去吧,不然没得主人许可擅闯民宅,是可以叫公安抓人的。”“嘿,这人说话真毒!”围观群众宇文洛小声嘀咕。而作为直接承受人的久遥只是从容一笑,“我和阿影已经结婚了。”言下之意,夫妻财产共同拥有,作为“东皇阁”住户风独影的丈夫,他到此乃是回家,而非擅闯民宅。显然,这话刺激性很大,几兄弟目光一致看了眼宝贝妹妹,然后都目露凶光地瞪着久遥。南片月更是大叫起来:“什么什么结婚了!你拉着喝醉了的七姐和你在拉斯维加斯结婚,那叫哄骗!我还要告你绑架呢!”若非白意马拉着,估计他会直接挥拳揍人了。“阿影签了字的,具有合法性。”久遥强调。南片月语塞。“我国不承认的。”丰极慢吞吞地道。“对!就算签字结婚了,但在我国根本不算数!”南片月终于找着了法律武器,准备击溃对手。其余几兄弟亦都松了一口气。但久遥依旧一派从容,只是看着风独影,“阿影。”他就这么唤一声,再没多话,可却似有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中,不但围观群众们感叹这人恁地多情,便是向来冷情的风独影看向他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愧疚,只是她身旁兄长们的目光亦让她万分无奈,所以只能道:“你先回去,明日我再找你。”久遥却摇头,“不,我不能走,否则今日你这些兄弟一番功夫下来,明天你我就要成陌路了。”风独影闻言一窒,头微微一侧,似想去看一眼她左边的丰极,可前方久遥温柔的目光却让她无法动弹。这细微的变化不止她的兄弟们明白,便是那些人精似的围观群众也发现了,兰七双掌一拍,碧眸亮得慑人,“看明白了!一女二男!本少支持!左拥右抱,齐人之福啊!”她这话说得极为响亮,所有人都听得见,于是除了风独影与久遥的目光正在对视中外,其余七兄弟的目光都狠狠剜了兰七一眼。兰七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转头问向周围的邻居,“你们如何看?是和本少观点一致,还是另有选择?”有了她开头,围观群众们纷纷献言。“我选四郎。”华纯言美目闪闪地看着丰极。“我觉得那个久遥的品貌似乎更好。”秋九霜持不同意见。“我也认为久遥更好。”君品玉一手搭在秋九霜肩上。凤栖梧却看了丰极半晌,才道:“那是个伤心人,更需要心爱之人。”说着转头看向风辰雪,“你以为如何?”风辰雪泠泠妙目看了丰极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但意思表露无遗。于是秋意亭不满了,“我观久遥性情阔朗,更为适合。”秋意遥默默地看了眼丰极、风独影、久遥三人,说了句:“她喜欢谁便选谁吧。”“她既然已结婚了,自然就是选了久遥啊。”宁朗支持元配。“笨!没听到是喝醉酒了才结婚的嘛!”燕云孙拍了下宁朗的头,目光在丰极与久遥间游移,“啧啧,两个都是极品呀……女王陛下,若是你来选,选谁呢?”他问风夕。被问到的风夕看看前方那八个优质男子,颇为神往地道:“女王可以选很多个,所以两人全收了!”话音刚落,围观群众只觉八月天里一阵寒风刮过,耳边听到丰息阴恻恻的声音,“你是不是就想这样做啊?”他目露寒光地看向玉无缘。风夕回头,“我只是在回答云孙的问题。”她的表情很无辜,她的语气很诚恳,只是她的话刚说完,那边丰宝宝爬呀爬呀,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把抱住玉无缘的腿,“爸爸!”这一声又响又亮又甜,只为报复妈妈刚才不抱他。轰隆!一瞬间,月朗星稀的夜空电闪雷鸣。一众邻居齐齐后退一丈地,远离了风夕与丰息。“或许今日不但有婚姻片,还会有动作片可看。”兰七语气兴奋。“片名《结婚?离婚》!”燕云孙很是激动。“是两对都离还是一对离?要开赌局吗?”秋九霜准备掏钱包。“支持两对都离!”皇雨收起老婆的钱包,掏出大哥皇朝的钱包抓了大把钞票在手。宇文洛一边咔嚓拍照,一边再塞一个相机给宁朗让他录影,“多好的八卦题材啊,明天发到bbs上去,肯定是置顶红帖!”“你说他们是离还是不离?”华纯然目光扫一眼丰息和风夕,然后问老公皇朝。皇朝看一眼妻子,再看向丰息和风夕,“你觉得他们是离好还是不离好?”两人相视而笑,意味深沉。“你们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君品玉叹气,只是语气里乐趣的意味很浓。萧雪空抱着儿子冷哼一声,不参与。明二公子却是了然地摇头,“都是瞎高兴。”只看向玉无缘。玉外交官抱起丰宝宝,刮了刮他的鼻子,然后看向众人,笑如春风,语气和煦,“今日是中秋节,难得我们全都在,正经的大团圆,大家一起过节吧。”话是对大家说的,目光却看向门口的九人,特别多看了久遥一眼,以示邀请,“月圆人亦圆,来干杯吧!”他一手抱着丰宝宝,一手端起一杯红酒。 “有理,还是先过节吧。”皇朝也邀请着门前的九个人。风夕冲九人笑了笑,拉着丰息走至桌前,亲自端了一杯酒送到他手上,“不玩了,别气了。”“哎呀,就知道他在准闹不起来。”兰七看着玉无缘,颇为遗憾。明二抬手弹了弹她额头,“平日闹没什么,今日好好过节。”手落下时,牵住了兰七的手。兰七侧目看他一眼,心头微微一动,随即安静下来。“哎呀呀,还是无缘说得有理。”燕云孙一拍巴掌,望向门前的九个人,“快过来啊,大家都是邻居,以后是一家人啦。”东始修等九人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今日定是没法解决的,于是达成默契,一起举步加入众人,先过节再说。众人举杯,同干一杯后,顿时亲近不少,落座吃喝,然后各自聊开了。“回头有生意别忘叫上我,咱们一块儿做。”华荆台在发名片。“我回来打算再开间律师事务所,有商业纠纷可以找我,邻居一场,可以打九点九九折。”宁静远分别与皇朝、丰息握手。“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这几年出了什么好玩的地方没,你们给介绍介绍。”南片月勾搭着燕云孙的肩膀,目光看着秋九霜、皇雨这俩会玩的主。“我打算找间学校教书,你们在哪间学校?”白意马向宁朗、宇文洛打听情况。“哎呀,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呀,要不一起叙叙族谱认认亲?”风夕拉着风辰雪一起招呼风独影。“你们要不要决斗?需要武器的话可以找我们,冷兵器、热兵器应有尽有。”兰七拖着明二找上了丰极与久遥。“到东氏来如何?报酬比皇氏多百分之五。”东始修慧眼看中秋意亭、秋意遥兄弟,举着酒杯游说两人,转头又望向君品玉、萧雪空夫妇,“东氏也有家医院,君医生和萧医生可愿来?”玉无缘抱着丰宝宝,皇逖抱着皇宝宝,两人比邻而坐,静静赏月,静静喝酒。雕花大门再次拉开,韩朴气喘吁吁地拉着久容、白琅华、燕瀛洲跑了回来,“喂,你们也不等等我们啊!”人群之中,摇椅上一直阖目躺着的玉言天教授的脸上泛起微笑。东皇阁的孩子们终于团圆了。人世安宁,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