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Ⅰ》 第1章 引子 我还记得那个小男生的样子。因为他长得足够难看,像足了某丑星;当然,也因为他让我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情书。 五年级时。 是不是早熟得可怕?有什么办法呢,每组人群中总有这么一两个变异品种,我首当其冲。 情书的内容我忘记了,只记得有两张纸。两张纸的最上方,都写着“情书”两字作标题,就好像“入党申请书”或者“检讨书”一样。当时的我,甚是惊叹,原来情书也是有标准格式的,这一度误导了我很多年。 直到初二那年,偷看了叶灵写给顾朗的情书,我才知道,原来,情书可以写得如同温暖流水一样,甜蜜而羞赧,而不是我收到的情书那样——党啊,亲爱的党啊,让我爱你吧! 不过,这封情书,在未来的日子里,时时让我惦记。 虽然时光久远,忘记了情书的内容具体是什么,但我仍记得,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的那几句话:“要是别人打你,我就给你打回来,不管那个人我能不能打得过。” 嗯。 五年级时,一个十二岁的、样子丑丑的小男孩,郑重其事地在“情书”里对我说要保护我。 是的,保护我。 只是,他说的话不够动听,不够美好。当时的他,还不足以懂得如何甜言蜜语,只有笨拙而莽撞的坦白,甚至可能不算爱情。 很多年之后,我和很多女孩子一样,在成长的路途上,遇到过很多的男孩子,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他们对我们说着比蜜糖还要甜蜜百倍的话语。 他们说,我爱你。 他们说,你是女神你是天使。 他们说,打断你的胳膊你就是维纳斯,扯掉你的腿你就是美人鱼,泡在福尔马林里,哦,宝贝,你就是穿越了千年追爱而来的美丽楼兰女尸。 他们可以把这句简陋而难听的话——“要是别人打你,我就给你打回来,不管那个人我能不能打得过。”变成——“啊,亲爱的天使,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我的热血我的坚贞不渝来捍卫我对你狂热执著而纯洁的爱……” 然后,在你还没来得及咧着大嘴甜蜜够的情形之下,他们早已“唰”地掉转了屁股,对着别的“她”,脸不红,心不跳,训练有素地说出同样的话语。 十多年后的星空下,那个曾经给我写过情书的丑丑的小男生,应该有了自己的恋情自己的妻。不知道是否还会记得很多年前曾经写过一份“入党申请书”一样的情书,给一个小小的女孩? 可是,事隔这么多年,我却还很惦记。 不是惦记那个小男孩,因为早在十多年前他给我情书的那个下午,我已经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这种淫秽的思想。我紧握拳头,昂着脑袋,说,同学,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表情神态如果拍摄下来,像极了敌人屠刀之下英勇就义的女英雄。 我惦记的是,有人曾说过,要保护我。 这是多么宝贝的话。在十多年后,我像一个小小的斗士,在生活的战火与爱情的硝烟之中横冲直撞多年之后,灰头土脸、满身伤痕,还要努力微笑给别人看,说,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哈哈。 只有在安静时,想起那封隔了多年的情书上面这句粗笨的话,我才知道,原来很多年之前,自己曾经被疼惜。 原来,曾经有过一个人,傻傻地说过,要保护我。 只是,不是我想要的人,不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 那么,我想要的人,我尊敬的王子殿下,你的斗士公主已经在披荆斩棘的路上累得快要滚回她姥姥家了,公主不打算屠神龙了,没力气斩妖魔了,也没心情泡帅哥了。你老人家要是不累,也请披上铠甲踏上征途来接应我一下吧。 家里太穷,不能包机来接应我,就凑合着开着悍马来吧……大众桑塔纳也行……奇瑞qq也行……二手自行车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实在不行,你走着来吧,鞋钱报销! 可是,如果……你老人家太累的话,那你就好好在那里歇着吧,告诉我一个地点吧。让我在找你的路上,不要再走歧路,不要再经历伤害,不要再做神勇钢铁女战士。 亲爱的懒惰到死的王子,请告诉我,我们到底会相遇在哪座城? 第2章 你喜欢一个人,偷偷地、悄悄地喜欢着一个人,会多久?毕业典礼。热闹而落寞。 顾朗来找我的时候,我们宿舍一群人,正穿着租赁来的学士服,在学校的各大“景点”噼里啪啦地照相,作死地摆出各种能体现我们青春朝气的姿势,为大学四年画上最圆满句点。 胡冬朵拍照时,一边跺草地,一边嘟哝,草地践踏费、电梯使用费、校园观光费、资源利用费、桌椅磨损费、尊师费……咱们学校,这临毕业的一刀,可真喵了个咪的狠啊,弄得老娘我都快热泪如尿崩了。 胡冬朵刚才缴费时,确实热泪涟涟了,弄得系主任老何以为,她是舍不得母校,还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语重心长:胡冬朵同学啊,大学的象牙塔再好,只能养家雀儿,不能养雄鹰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天下没得不散的筵席。你们要勇敢地踏出校门!好好地在社会上磨炼!好好地为社会服务…… 胡冬朵当时可能是觉得学位证和毕业证都到手了,于是天不怕地不怕老娘谁都不怕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何主任,咱先不谈人生了,咱谈谈刚才缴费。可以打六折不?六五折?七折?再不成八折也行。我可一点儿钱都没了,八十块全部孝敬学校了,这回家的二百九十里地我只能爬行回去了…… 何主任原本还想要对胡冬朵和我们说几句“明天崭新的太阳属于你们”之类的话,被胡冬朵这么一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满脸通红。 我们生怕江湖绰号“魔兽”的何主任发狂,赶紧拉着胡冬朵逃离了何主任的视线。 胡冬朵说,哎,天涯啊,我回家的车费,你包了哈。 我悻悻,点点头,好吧。 有朋友如此,你别无选择。人生很无奈的。 胡冬朵是个人才啊,绝对的人才。每次放假,都会把手里的钱花到正好剩下路费,不多一分,不少一毛。电脑都不能这么准吧? 胡冬朵比我先发现了顾朗的存在。 她指着远远站在桂花树下的顾朗,踢脚踹我,说,哎,天涯,天涯,你男人来了。 快冲啊! 顾朗一出现,宿舍里的女生们已经半疯了,和胡冬朵一起把我踹到了顾朗身边,一边踹一边笑,说着女生之间那些暧昧的话,艾天涯啊,今天毕业酒宴,姐妹们一起上,帮你放倒他!今夜就让丫从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暧昧了这么多年,腻味死了! 于是,我红着小脸蛋迈着碎碎步小跑到了顾朗身边。 脸红,是的,脸红,这么多年,我每次见到顾朗,依旧会脸红心跳手心不停不停地出汗,就像我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你喜欢一个人,偷偷地、悄悄地喜欢着一个人,会多久? 会多久啊? 隔了时光,变了空间,身边有了别的他,还会这样惦念,这样不忘。 每当有人不经意间提起他的名姓,你会突然心湿漉漉的,塌了下去,塌得没了方向,没了呼吸。 我爱着这个叫顾朗的男子,爱了很久很久。 偷偷地,偷偷地喜欢着,生怕说出来,他就会笑笑,然后离开,从此离开。不再在我的呼吸中,不再在我的视线内。 因为怕失去,所以不敢坦白这份喜欢。 我真是不折不扣的不贱不舒服斯基。 我走近顾朗,将学士帽放到他手里,眨眨眼睛笑,抬头,仰望他清秀精致的眉眼,抿抿嘴,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顾朗看着我因羞涩微微发红的脸,愣了愣,然后笑笑,神情有种特别温柔的味道,不似以往习惯性的冷漠,让人生畏。因为他这百年难得的温柔一笑,空气中的桂花香突然绵长了起来。 他笑笑,说,毕业典礼,这么重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说完,抬手,轻轻揉了揉我凌乱的头发,那么温柔,他说,中午有时间吗?请你吃饭。 我先是一愣,翻着白眼瞪着我头顶上那只温柔的手,心想,顾朗这个冷面男,今天不是吃了老鼠药了吧?怎么温柔得跟得道成仙了似的。 我先慌乱地点头,又连忙摇摇头,失落地说,好像没有时间,今晚毕业聚餐…… 顾朗耸耸肩,恍然大悟道,我光顾着自己有事要跟你说,忘记了你们有最后的联欢了。说到这里,他眼神沉沉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他说要跟我说个事情,是什么呢?鉴于他今天反常的温柔,应该是:艾天涯,你终于毕业了,其实这么多年,我发现你挺不错的,做我女朋友吧!还是:艾天涯,嫁给我吧!我把你放在金窝里收藏着,你就甭工作了! 啊哈哈哈,幸福不要来得这么突然好不好?人家会接受不了的。 我该怎么反应来回应他呢? 我该矫情一些,羞答答地说,不行!我妈妈说了,女孩子不能随便答应男孩子的请求的!还是该矜持一些,不紧不慢地说,哦,是吗?我觉得我年龄太小,不适合恋爱,不过我还是会考虑一下。或者干脆做个诚实的好姑娘,火花乱溅、热情四射地扑过去,哇咔咔,你小子终于招了,等死老娘我了! 我从幻想中醒了出来,仰头看着他,笑得格外甜蜜,我说,你有事情要跟我说?那就在这里说吧。 在这里说?顾朗看着我,眼神越发有些心疼的味道。这时候,胡冬朵她们那群合影留念的疯子大概是相片拍够了,开始有节奏地大呼小叫了——顾朗艾天涯。 顾朗艾天涯。顾朗艾天涯。 这群疯子,鬼都知道,她们在耍小聪明,喊的是:顾朗爱天涯。 我满脸通红,回头双眼利剑一般瞪向她们。她们看到我凌厉的眼神,吐吐舌头,晃着照相机向我做了个鬼脸,做出一个胜利状手势,好像是什么阴谋得逞一样,尤其是胡冬朵,笑得满脸油光四射,完全忘记了刚被学校给宰了一刀。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朗,解释一样,别介意啊,她们……就喜欢恶作剧。 顾朗笑笑,鼻梁高挺,唇角微微勾起,说,挺好的,就是喊我们的名字。 我看着他漂亮的唇角,心微微柔软起来,他这是担心我窘迫吧,多善良的男人啊,哈哈。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顾朗,你刚才说,有事情告诉我……什么事情啊? 顾朗将学士帽轻轻地戴回我的脑袋上,声音平静,说,天涯,我要结婚了。 啊。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时之间回不了神。嘴巴安静地张着,半晌,我大笑,说,多好的事情啊,大喜事,恭喜啊! 顾朗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悯的光,可是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咧着嘴巴笑,牙齿熠熠生辉。 那天的校园里,毕业那天,校园,真漂亮啊。那么多灿烂的笑脸啊。校园的沥青路微微的湿,男孩们的单车轻快地驶过,单车后座上的女孩们安静地靠着他们的背。是在倾听心跳的声音吗? 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啊? 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胡冬朵她们恶作剧一样地呼叫着——顾朗艾天涯。顾朗艾天涯。顾朗艾天涯。 一声比一声大,回荡在毕业前夕的校园。 我一直一直地回不了神。 很多年后,胡冬朵送给了我一张相片,那是她毕业典礼那天偷拍的:桂花树下,一个衣衫干净的漂亮男子,满眼温柔表情,望着跳脚站在他面前的眉眼怀着喜悦的女孩。 胡冬朵说,很多人都看过这张相片。每个人都说,只消一个眼神,就可以看出,相片里的男子和女子,很相爱。每个人还都问过,后来,他和她,在一起了吗? 后来,他和她,在一起了吗? 后来,所有相爱过的“他和她”,都在一起了吗? 那天,顾朗离开后,我竟然没有哭,反而笑得跟吃了耗子药的千年老妖一样,热情澎湃地加入了胡冬朵她们。一直在拍照,一边拍照一边纵声大笑。我们拍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把最张狂的笑容留在了这个抛撒了我们四年青春的地方。 校园的小树林,是恋人们的天堂。记得有一次,期末考试时,胡冬朵跑进小树林边上温习,结果发现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然后她深受刺激,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一般,复而觉得整个学校都被玷污了……再后来,她又觉得莫名的激动,跑回宿舍,带着我们一帮人去瞻仰那个玩意儿,当时的我们啊,那群浩然正气的大一女青年啊,一边故作冷漠地鄙视着、一边贱兮兮地兴奋着。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整理清楚,我们在兴奋什么。哦,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触到了青春的禁区话题。 散伙饭那天夜里,我喝得烂醉,但是依旧笑得很明媚。然后,胡冬朵就一个人背着我走了很远,最后太累了,她干脆就扯着我走,像扯一个布娃娃一样。等她扯着我走回了学校,我也已经变成了个破布娃娃。 她倒是也想打车,可惜的是,没有人民币;也曾翻过我的口袋,可是我的口袋里,只装着一条银色的链子,上面挂着一只飞鸟样的吊坠。 这条银链是我十三岁的最后一天,顾朗买来的,如今已然蒙尘。 从十三岁到二十二岁。几乎十年时间啊,原来,原来,我喜欢了你这么久啊! 眼泪掉落的那一刻,喉咙就像被割破一样疼痛。 午夜时分,学校门口,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胡冬朵的大腿,放声哭泣。 第3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那是多么久远了的时光,我却始终惦记不放。 那时,我刚念初二,十三岁的样子,年龄比同年级的女生都小。因为老艾同志,也就是我的父亲,坚持我是一个神童,不是凡人,过早地把我塞进了学校。遗憾的是从小学念到市立第七中学,“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成绩表明,我不是神童,老艾纯属一厢情愿。当然了,运气好的话,十几年后,我或许会成为神童他妈。 再说第七中学,它分为高中部和初中部。所有七中的人都知道,高中部二年级有个叫顾朗的男生,他是第七中学的校草,眉如远山,眼若明星,样子好看到爆。 那时的我,做不成神童,索性做了凡人,而且小小年纪动了凡心,和学校所有小女孩一样,有着那个年龄特有的浅薄,喜欢眉眼干净、衣衫干净的漂亮男生。顾朗就是这样的男生,连笑容都干净异常。 那时的他,成绩优异,深受老师喜欢;样子好看,为一群女生暗暗喜欢;篮球打得不错,不是书呆子,学校里有一帮关系不错的男生做兄弟。总之,风头一时无两。 说完了顾朗当时,再说那时的我吧。 十三岁,我正处于人生的第一个苦恼阶段。原因是我的身高,十三岁的年龄,我只有一米四不到的样子。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整天晃荡着一“根号2”的身材在学校里转悠,是多么郁闷多么幽怨多么憋屈的事情呀。尤其是同班同年级的女孩子,都一个一个有变身白天鹅的迹象。 其实,“根号2”的高度,不是不可以忍受,只是,当时的我,不仅仅是高度问题,而且连上下身比例都销魂得要命,脑袋大得出奇。用我妈的话说,要老命了,艾天涯你怎么长得跟个乒乓球拍似的。我老妈一生没有别的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说话特准特狠。 一个乒乓球拍式身材比例的我,在那个特殊的年龄里,曾多么仓皇和苦恼啊。我妈这个精妙的比喻,在我心里一直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多年后,当我看到那个叫《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动画片,我就觉得里面那个大脑袋的儿子简直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胞弟,那小身材,那大脑袋和小短腿的销魂比例。亲人啊。 所以说当时的我,就算每天像向日葵一样,狂热地追逐着小太阳顾朗转悠,也白搭。并非顾朗浅薄,是当时的我,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路人甲。 我的身高问题,让我妈和我爸都很揪心。能不揪心么?自从十岁开始一直到十三岁,我压根就没有再长高一厘米。我一度深深地怀疑,是五年级给我写情书的那个男生,在情书上涂了什么江湖奇毒,如果我看完情书不从他的话,就只能身中奇毒无药可救。想到这里,我真是万念俱灰啊。 十三岁小姑娘特有的焦虑与绝望,绝对不比我爸妈少一点儿。我甚至考虑过自杀。连自杀方式、自杀地点我都详细思考出很多来,我甚至都想好了自杀后墓碑上的铭文。 因为身高问题,我变成了同学们嘲笑的对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那些十四五岁的男生女生对我有这样的孤立。 当时小姑娘的我除了不长个,人品心地都很不错。 马路上捡到五分钱,虽然找不到警察叔叔,交不到他手里面,但是我会交给班主任,交给班长。学校大扫除时,我也会很积极地干同学们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为了讨好他们,我会站在四楼窗户外擦窗户的玻璃,因为身高不够,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我会踮着脚跳起来争取将高处的玻璃也擦干净。可是,我依然是他们嘲笑的对象,他们说着笑着看我像一个猴子一样在窗户上活蹦乱跳,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我想,如果当时我摔下四楼的话,他们肯定会很欢快地跑下去观摩——一只猴子自由落地时的姿势。 我敢说,那时候,头破血流、脑髓崩裂的现场一定要比她们的笑容还要灿烂得刺眼。 夏桐曾问我,你记恨她们吗? 其实,夏桐好奇的不是我记恨不记恨,而是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先于马加爵同学变成“锤头帮”帮主。其实原因太简单了:先天不足决定了,一个乒乓球拍再怎么折腾也变不成石工锤的。 而且,说起来,我应该不记恨吧? 因为他们让我的心脏变得足够强大,这样,在未来不可预知的路上,我更顽强坚韧地面对着生活,面对别离,面对死亡,面对转瞬即逝的欢乐和突如其来的悲伤。如果没有那段被孤立的时光,我想我自己一定是一个瓷娃娃,在后来的生活与困难之中,一碰即碎。 当然,我知道,很多像我一样有过这种不幸时光的女孩,在内心深处肯定是羡慕那些瓷娃娃的,谁不想一直被呵护、被宝贝呢?私心里,谁愿意一直是丑小鸭,而不是公主呢? 每次说起公主这个称呼,我会想起两个人,一个是叶灵,一个是杜雅礼。不同的是,叶灵像被老国王宠爱在膝下的小公主,而杜雅礼是那种气场很大将会继承王位的长公主。 叶灵。 如果没有叶灵的话,我和顾朗的一生,将会是两条相隔遥远的平行线。 我将在十三岁过后不久的日子,将他遗忘;再跟风似的暗恋上别的男生,再抽筋似的遗忘;再暗恋,再遗忘……然后在一个湿漉漉的年龄里,遭遇一场初恋,刻骨铭心,死去活来,劳燕分飞;然后厌世,绝望,最后麻木;不咸不淡地谈几场恋爱;最后,在合适的地点,遇到合适的人,然后你是我的mr.right,我是你的100%girl,王八看绿豆,对眼了,不如结婚了吧。 然后,再在很多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的街头,黄脸婆的我,牵着孩子的手,看到一个三百斤的大胖子。他对我说,嗨!这不是那个……那个谁……哦想起来了,我们学校的小矮子吗? 我一手拿大葱,一手拎孩子,满头大汗仔细辨认这个三百斤的物体,最后粗声粗气说一声,大哥,你谁啊? 那三百斤的大胖子冲我飞了一媚眼,说,我是市立第七中学当年的校草顾朗啊,当年你们那帮小女生对我围追堵截,要死要活,你都忘记了吗? 我翻烂了眼睛也想不起谁是顾朗,于是对着这个大胖子吼了一句,滚你妈的死流氓!不想活了,拿老娘寻开心! 最后,孩子被我母夜叉般的嚎叫吓得嚎啕大哭。 …… 画面在此定格,瞬间碎裂。 碎片纷纷剥落,划破了岁月的脸,时光匆匆,画面回到了十三岁。那时的男孩,那时的女孩,那时的怦然心动,那时的星光流转,那时的低回羞涩,那时的眉眼。岁月最终粗糙了眼睛,生活无情砥砺了人心。 或许,只是或许,事情过后的某个安静的傍晚,一天操劳之后,我在厨房择菜时,心脏突然咯噔——沉了下去,于重重叠叠的时光中,记起了那张脸。 可还能怎样呢?我是一个粗糙了的妇女,而他只是一个三百斤的大胖子,我们中间只剩下大片回不去的时光。 残酷的时光。 所以说,如果没有叶灵的话,上面应该就是我和顾朗结局的最好写照。 可是,上天将这个叫做叶灵的姑娘,送进了市立第七中学,送进了我的世界,拒绝都拒绝不了。 不过,话说回来,叶灵,确实是我十三岁时,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因为自从有了这个女孩,我的生活变得轻快起来。很多事情,有个人陪着你,共进退,同命运,不再孤单,不再寂寞。 这算不算就是年少友情的悄然开始呢? 第4章 你有过这样卑微的十三岁吗? 叶灵是中途转学到我们学校的。 她走上讲台,像一只白天鹅一样,姿态舒展,只是笑容之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疏离,好像习惯了孤单。全班女生顿时腰板坐直了,进入了紧急警备阶段;不过,比女生的腰板还要直的是我们班男生的眼睛。直,真的很直。 班主任欧阳老师让叶灵自我介绍,她憋了半天,才说,我……我……我叫……叫……叶灵。 声音里有些抖的味道,她的底气远不如她的仪态。 男生们的眼睛依旧像手电筒一样唰唰地闪在叶灵身上,电力强效持久;而女生们从她的自我介绍里面,读到了特殊的信息,所以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女生甚至私下交耳:就一花瓶嘛,还是结巴!语气很不屑。 我看了叶灵一眼,还来不及给她的美貌打分,后座一个讨厌的男生就故意甩钢笔,钢笔水甩在我的后背上。我狠瞪他一眼时,他笑得像一只抽风的狐狸。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安静地看叶灵,而在我身上穷折腾。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样子就是为了逞英雄,引起美女叶灵的注意。 男孩子都这样,青春期,总是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来吸引女孩子。这是雄性动物的共同点,雄孔雀自恋狂似的开屏,雄猩猩神经病似的捶打胸部,还有一些动物为了求偶假惺惺地决斗。唉,神奇的荷尔蒙。 如果说,当时的我,有些谄媚似的讨好同班很多人,忍气吞声,但是对于这个瘦得跟猴子似的男生,我却不习惯客气,丫在这个学校里,也是备受欺负的人物,就敢在我脑袋上兴风作浪。 这个拼命在叶灵面前做小丑的男生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古肥。不过,我一直喊他胡巴。 我从心里鄙视这只浑身上下没有别的、只会摇尾乞怜的“尾巴”男生。改了他的姓,应该是我当时所能想到做到的对他的最大侮辱。 每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我都会放下作业,跑到窗前,傻乎乎地双手合掌,抵在下巴上,虔诚地模仿油画上的少女祈祷状,对着那轮傻月亮祈祷。那时候,还没有“子啊,带他走吧”或者“白云她妈,带他走吧”等现成的便民咒语,于是民间自创性咒语“胡巴,胡巴,你去死吧”,就成了我祈祷时的专用咒语。每次我和胡巴对打,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天上人间时,只要你经过我家窗口,就会看到一个长得像少女的伤痕累累的乒乓球拍在虔诚地祈祷。 很显然,我的祈祷没有多大效果,否则,叶灵第一次来我们教室时,胡巴也不会健在,而且这么得意地往我身上甩钢笔水,笑得像一只抽风的狐狸。 我很恼怒地转身,快速出击,将胡巴的铅笔盒给拽到了地上。 砰——铅笔盒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全班同学,也打断了欧阳班主任要求大家多帮助新同学叶灵的讲话。 胡巴猛地站起来,像一个勇士,没等欧阳老师问,他就说,老师,艾天涯她把我的铅笔盒给弄掉了。 告小状的白痴!怪不得身体健全,还和我一样,处于备受同学欺负的阶层。 全班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胡巴很小人得志的表情,我慢吞吞地站起来。 小个头的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装,也可怜,我低着头,说,老师,我不小心……刚才……刚才有人在我身后洒水,我被吓到了,就转身,结果不小心把他……的铅笔盒给碰掉了……说完,我就转身冲胡巴道歉,说对不起啊,顺便让欧阳老师看身后的“水迹”——于是胡巴的钢笔画出的“墨梅”图就这么明艳地盛开在了教室中。 其实,我从小就有些小邪恶,遗传自我妈。这些小邪恶在和胡巴的斗争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欧阳老师看着胡巴,还没开口,胡巴就急着辩解,老师,不是我。我没有钢笔。不信,你来搜。我同桌可以作证。 就在欧阳老师要下去搜之前,站在讲台上的叶灵,突然开口了,那么突兀。 她很焦急,有些打抱不平的意味,老……老师,就……就……是那男生……刚才甩钢笔……讲……讲台……我我我……看到。 全班同学在她的口吃声中,轰然大笑。 女生如获至宝地确定了这个漂亮外侵者的缺点。男生哄笑,应该是为了日后自己同这个原本以为会是白天鹅一样的女孩相处提供底气吧——你也就那样,以后,不要跟我们装天鹅,不理睬我们的搭话,不接受我们的情书,不接受我们的礼物和好意。我们是平等的。 当时的我,很吃惊地看着叶灵,我想过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交集,但是我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叶灵的脸在哄笑声中变得通红。 那天放学,很多女生在做值日时,悄悄咬耳根。 ——看不出这个结巴,巴结老师还挺有一套的。 ——可不是吗?本来还觉得她那么漂亮,口齿不清很可怜,啧啧。 ——漂亮?她也叫漂亮? ——也就那样。不说了不说了,赶紧打扫完卫生,否则顾朗的篮球比赛就没时间看了…… ——啊,顾朗…… 叶灵在那些不堪的话语中,默默地走出教室,很显然,她还不习惯这种新环境里的挤兑和孤立。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我背上书包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暗暗地想,或许,我会教会她习惯这种生活的。 说起来,那个年龄的小孩确实蛮奇怪,她们用挤兑同一个人来统一战线,用说别人坏话来巩固彼此的感情。对于我这种低级动物,她们孤立,我可以理解;对于叶灵这种好看的女孩,她们也孤立,这真是解释不清楚。 不过,我的梦想,还是有一天可以正常地长高,能加入她们,一起去说别人的坏话也好,一起去挤兑别人也好。因为我不想孤单,不想没人说话,不想永远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 你有过这样卑微的十三岁吗? 你的青春中有过类似卑微而邪恶的念头吗? 叶灵。 下楼梯时,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转身,抬头,看到是我,眼里泛起大片的阳光,她很用力地说,你……你你叫我? 我点点头,很轻快地下楼梯,走到她对面。她高高的,瘦瘦的,第一天来学校,没有穿肥大的校服,浅蓝色的小外套,里面是那种带蕾丝花边的立领小衬衫,衬出她长而细的脖子,像公主一样。 少女时代,我和很多女生有同一个梦想,就是很想拥有一件漂亮的带蕾丝的衬衫,将自己打扮成公主一样。 很奇怪的。十几岁时,我们那么钟爱蕾丝,觉得它会让我们变成公主。 二十几岁之后,我们学会了质疑蕾丝,觉得过多的它出现在我们身上,会让我们看起来很廉价。 我扬起脸,视线瞟过她好看的衣裳,迎向她清澈的眼睛,轻声说,谢谢你啊。 叶灵笑了。 那种笑容,就像一朵花儿盛开一样,那样舒张着,带着香气的笑容,缓慢地盛开。这么多年,我都忘不掉。 我无数次企图模仿这种微笑,如同花草开放时一样舒展的微笑。这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它亲切而温柔,仿佛一触碰到她的笑,你就可以走进她的内心一样。 一个女孩,对着另一个女孩,敞开心扉毫无掩饰地笑。 我知道她说话艰难,所以,没有再等她开口,我连忙介绍自己,我说,我叫艾天涯,名字很好记是不是?天涯,就是天涯海角的天涯。别人都说我妈妈不疼我,将来想我离他们远远的,所以哈哈,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你叫叶灵吧,你长得真好看,你的名字跟你的人一样好看…… 楼梯间里,我叽里呱啦地冲着叶灵说了一堆之后,擦擦汗,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并非我聒噪,我只是不想让她多说话,我知道她的短处,我怕她难堪。所以,我就像一只多言多语的鹩哥一样,拼命填补着我和她之间的缝隙,生怕有沉默。 我想,这一点,叶灵是懂的。 因为彼此懂得对方的美好与善良,所以,十三岁那年,我有了人生之中的第一个好朋友。从此以后,高高瘦瘦的叶灵和矮矮瘦瘦的艾天涯,便成了市立第七中学的一道特殊风景。 没有人嫉妒我和叶灵之间的友谊,因为她们似乎不屑于,一个结巴和一个矮子的友谊,有什么可羡慕?真是奇怪,她们为什么总是拼命发现我们俩的缺点疏远我们,而不是发现我们俩的优点来接纳我们呢?比如叶灵那么善良漂亮,艾天涯那么热心机灵。 没有羡慕自然不会有嫉妒,所以她们最多背后里嘲笑。或者课堂上叶灵回答问题结巴不成声时给予夸张的哄笑声,直到叶灵红着脸坐回座位上。 那时候,手机尚不普遍,所以我不能给叶灵发短信安慰她,我只能递小纸条给叶灵,上面写着:叶灵,别难过。老师是猪头。然后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猪头。然后落款:天涯。 我在等着叶灵扑哧一笑的样子,没想到小纸条刚抛起,语文老师就发觉了,一个箭步冲了下来,按住了叶灵的手,试图夺纸条,可纸条落在了地上。胡巴这个混蛋,一看纸条落地,连滚带爬地冲出座位,将纸条捡起,谄媚地交到老师手里,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老师打开纸条时,我的脑袋都大了。果不然,她看到纸条上画的猪头,顿时怒火中烧,将我呵斥了一顿,顺便扔到教室外面,罚站。 第5章 他明若灿烂星辰一样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既美好又骄傲的神情。 我走出教室接受语文老师赐予的罚站,两只脚还没站热,叶灵也在同学们的一阵哄笑声中,低着头走出了教室。 她看着我,笑笑,安静地站在我身边,顺手拨弄了一下我被走廊上的风吹乱的头发,她说,天涯,我……我我来陪你。 原来,叶灵跟老师为我辩解,是她递纸条给我在先,我只是回纸条。所以,语文老师发话,你要是愿意,也去站着吧。叶灵就走出来了。 我知道,说话对于叶灵来说,是很窘人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象,叶灵当着全班同学跟语文老师说完整那一句长长的话,需要的勇气和时间。 长大后,我听很多人谈论女生之间的友谊,他们用那么冰冷的眼光,那么理性的思维挑剔着辨证着,女人之间的友情是乏味的,虚伪的,或者说是掺杂了太多杂质的。 就好比他们解析爱情,情天恨海。 我羡慕他们的理性。但是我依旧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你愿意为她变得强大,愿意与她同进退。哪怕只是某一瞬间。 那天的走廊上,罚站的我和叶灵,遇到了我们的宿命。 顾朗。 空空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时,我正在给叶灵小声恶补校园江湖规矩,让她千万小心我们的“杀手”数学老师,上谁的课都可以造反,但是“杀手”哥哥除外,他会让我们死得很惨很惨很惨。 叶灵看着我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样子,像看一个小孩子一样,抿着嘴巴轻轻地笑,直到脚步声响起时,她轻轻转头,看到了一群人走来。 一群男孩子刚从篮球场下来,带着一身汗水经过,咋咋呼呼地走过我们身边,他们一定是被漂亮的叶灵吸引了,所以耍帅似的玩着篮球,吹起响亮的口哨,说话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根本不管班级里还有上课的学生。 那时那刻,我站在叶灵身边,像一个卑微的丫头。 当我骨碌碌的眼睛看到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因为手臂受伤而皱着眉头的男生时,我简直绝望了——顾朗,怎么会是顾朗? 天啊。 神啊。 佛祖啊。 我宁愿此刻是站在厕所门前遇见他,或者是抱着垃圾桶遇见他,甚至是被“杀手”老师虐杀得不成人形的时刻遇见他,也不愿意和漂亮的叶灵站在一起遇见他,我的小心灵顷刻之间更卑微了,全然没有发现,当顾朗走过时,叶灵眼里陡然而起的光影——浩浩淼淼,如同春天的湖水一样。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顾朗呀。 初夏的那个下午,太阳已经暗下去了的下午,天边只有玫红色的云朵,它们像我怯怯的心事一样柔软。 心一下子不知道漂浮到哪里去了,只觉得两手心全部是黏湿的汗。 他经过时,手里握着一条天蓝色擦汗用的毛巾,上面居然是小熊图案。他看了叶灵和我一眼,眼神柔和,没有惊讶没有探询,也没有漠视,只是淡淡的。 我的眼睛偷偷溜过他受伤的手臂,那浅红色的伤口,突兀在他上臂。让我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对着月亮祈祷胡巴这个小贱人早早夭折的同时,不断地惦记顾朗的伤口,他好了没有?伤口疼不疼了?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愈合啊?手臂上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呢? 真是的,为什么不涂红药水啊?为什么不包扎一下呢? 嗯,顾朗应该是那种很坚强的男孩,所以,才会对这种伤口满不在乎。 哎,其实只是很小的伤而已。 只不过伤在了十七岁的顾朗身上,落在了十三岁的艾天涯的眼里。 所以,变得隆重。 就像是一段爱情,对于成人来说,可能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情事;而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却是盛大事件,足以颠覆她们的人生。 他是谁?这是叶灵跟我说的第一句不结巴的话。她的眼神莹莹,就像面对猎枪的小狐。 顾朗。我说。 很显然,叶灵希望我像以往那样,叽里呱啦透露更多的讯息给她,可是我的舌头却跟打结了一样,就是说不出来更多话语。 我的一声“顾朗”,引起了那些男生的注意。他们本来已经走过,却又转头冲我们笑,做鬼脸。当然,确切地说,应该是冲叶灵笑,一边笑,一边起哄,啊呀,喜欢我们老大啊,写情书记得送到高二(三)班顾朗收!说完,就嘻嘻哈哈地扯着顾朗走了。 顾朗回头。 笑笑。 恍若惊鸿。 从他明若灿烂星辰一样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既美好又骄傲的神情。 美好与骄傲,这正是在卑微的十三岁时,我所缺少的。 所以注定,一生难忘。 第6章 女孩子总会有这种那种的无关重要却显柔弱的病症,来显得矜贵。 叶灵的到来,让我们班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前,多了一群偷看她的男生,弄得我们班每到下课就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叶灵给我递小纸条,写着:天涯啊,他们真讨厌,就像一群小丑一样。 我看到这种纸条,心里就偷偷地想,如果我的生活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小丑,该多美好啊!那样子,如果胡巴再欺负我,我就关门放小丑! 不久,一群女尖子生跟欧阳班主任抗议,说那些外来学生围观班上某女生的嘈杂声,让她们的学习很受干扰。 真是胡扯! 没见班上哪位神仙下课十分钟还背书啊,摆脱了四十分钟的煎熬一个一个都兴奋得跟抽风似的。上厕所的上厕所,看小书的看小书,去小卖部的去小卖部,说悄悄话的说悄悄话,欺负我的胡巴依旧欺负我…… 欧阳班主任是个好老师,他也只是笑笑,说这个事情他会处理的。其实,当时的他,应该了解这群青春期少年的微妙心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欧阳老师并没有找叶灵。不过,给叶灵递情书、送礼物的男生真不少。 那段日子,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帮叶灵抱礼物和声情并茂地朗读情书,幻想这是一群男生送给我的礼物,写给我的情书,我是不是太无耻了? 礼物没有什么亮点,就是幸运星啦,巧克力啦,八音盒啦,或者讨女孩子欢心的小绒毛玩具。倒是情书,内容包罗万象,深刻体现了汉语言的伟大以及中华男儿勇于创造的精神。 中规中矩的情书有,那些美丽的少年情怀,滚烫的话语,读得我脸红心跳,觉得自己好像看了h书一样罪恶。 有些情书就比较搞笑,板板正正地写着姓名、身高、体重、爱好、优点、住址、联系方式,回顾过去,瞻仰未来……大学毕业时回想起来,整一个求职简历。 有的情书干脆抄袭歌词,三张纸的情书满满的全是当时的流行歌曲,什么“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什么“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什么“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为什么每个哥哥只能娶了眼泪”……我一边吃他们送的巧克力,一边想呕吐。 虽然我思想很早熟而且有些小邪恶,但是毕竟只有十三岁啊,这简直就是荼毒祖国花朵儿。 还有一些情书竟然写得像遗嘱一样,什么“我死以后,我的墓碑之上,要刻着你的名字,叶灵,我的妻。我的身体属于你,心属于你,呼吸属于你,思想属于你,灵魂也属于你”。弄得跟五马分尸一样。 无独有偶,大学时,冷面桃花女夏桐也收到一封类似的情书,什么“我的爱啊,我把我的心掏给你,把我的肝捧给你,把我的眼睛剜给你”——夏桐在宿舍里听我朗读,最后恶狠狠地来了一句:老娘不要那些,老娘要你的肾! 从初中到大学,我一直有个业余爱好,就是给朋友们声情并茂地朗读她们收到的情书。 说起叶灵收到的情书中,最恐怖的是居然有血书,不知道是用狗血猫血还是老鼠血写着大大的:叶灵,我爱你!末了,还用圆珠笔注明:叶灵,你若是不接受我,我就会每天用血给你写情书,直到你答应那天。 简直就是精神分裂外加妄想症和自残症患者。他妈大米白面养了他这么大,没养成饭桶,养成了一血桶。 叶灵当时被这封血书给弄得不知所措,她担心,这个男生会一直这么自残下去。害得我当时也跟着惴惴不安,甚是纠结。 十几岁的女生,何曾见过这种阵势?也或者,那个刚刚开始偷读言情小说的年龄,觉得这种激烈的爱情方式,才是爱得炙热爱得真诚爱得永垂不朽的最好诠释方式,那情圣的执著劲儿,放在琼瑶小说的男主角堆儿里,也是拔尖儿的! 说起来,那血书男生还是蛮有毅力的,一连写了六天血书。弄得我和叶灵每次看到血书,就像看到了江湖追杀令一样惶恐。 送情书的六天。 第一天,他缠了一块创可贴。 第二天,他手上缠了两块创可贴。 第三天,他手上缠了三块创可贴。 …… 第六天,他十个手指头上全部缠上了创可贴…… 我替叶灵哆哆嗦嗦地接情书时,还结结巴巴地问那男生,今天……不不不是应该六六……六个吗?怎怎……怎么成……十个了? 那男生很不自然地笑笑,说,一个手指头挤出的血太少,割了五个手指头才凑够。可能这段时间用血过多。说完,他就像一个为救美女而深受重创的江湖侠客一样捂了捂伤口。 十几岁的年龄,喜欢偷看言情小说的女生,总是善感。所以,我看着江湖侠客男那缠着创可贴的十个手指时觉得他真是杨过再世,太深情、太有爱了,忍不住眼圈都红了。 我不知道是想起了顾朗,还是想起了某本言情小说里的深情款款的男主人公,总之是为血书男生心酸极了。 把血书递给叶灵时,我的眼泪都嘀嗒嘀嗒地下来了。 叶灵听我心酸的叙述,眼睛也红了,几乎是抖着手将血书打开,然后深深看了一会儿,又抖着手将血书合上。 她问我该怎么办?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两个年少的傻子。 很多年后,在顾朗遭遇刀伤、生命危在旦夕时,面对医院里哭泣的我,有个叫江寒的男子曾经问过我,那个男人眯着眼,面容冷峻而淡漠,眼睛里如同堆着冰雪,好看唇角弯起刀锋一样的弧度,他说,你们女生是不是看到男人为你们受伤、自残、吐血、下跪什么的就特来劲?!他说,艾天涯,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觉得小生活澎湃激扬,有滋有味! 他还说了什么? 哦。他还冷笑着,说,真扯淡,你们这些写字的清一色的脑袋有问题,写书写多了,写到生活和小说分不开家了! 然后,医院的长廊里,他苦笑了一下,决绝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艾天涯,认识了你,我倒了八辈子霉! 如果可以,我真不愿想起他的名字,不愿想起他的眉毛他的眼。可是,命中注定,这个叫做江寒的男子,是我的劫数。 劫数中的劫数。 江寒说得对,女生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有些变态,就是受不了男生为自己自残、受伤、吐血、下跪——这种在电视剧和小说里常常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在身边,那种恍如入梦入戏的恍惚,觉得自己成了某电视剧、某小说的女主人公,这种代入感和女生特有的母性纠缠在一起时,就容易不忍,容易心疼,容易掉入里面。 最后,叶灵决定,约血书情圣谈谈。而且,要求我在旁边做补充,以防她着急起来,说不清楚。 那个时候,我正在教叶灵慢慢说话,不要着急,这样可以减少结结巴巴的频率。 叶灵说话慢时,就像是唱歌一样,声音软软的,绵绵的,那么好听。 她偷偷地练习过最多的话语,就是:顾朗,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第七天,就在我和叶灵决定用我们博大的爱,来拯救这个血书情圣陷落的灵魂时,血书情圣和他的血书一起消失不见了。 第八天,下午放学时,我和叶灵刚走到校门口,只见两辆单车如同漂亮的蝴蝶一样,从我们身边飘然而过,是血书情圣哥哥和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他们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甜蜜,喜悦得就跟化蝶得以双飞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般。 我和叶灵差点变成校门口的雕塑。 后来,听校园里隐隐约约的传言,才知道血书情圣李容的伟大事迹。 这个高二(三)班的男生给叶灵写血书,写到第五天时,有些绝望了,索性多写了四封,然后将五封血书群发给他觉得都不错的女生。当天下午,有两个女生,一个叫陈娇,一个叫隋菲菲,都给了李容甜蜜的回应。 李容那颗少年的心脏,当下就犹豫极了。 这两个女生,在他心里好像是半斤八两,难以比较胜负。如果是陈娇和叶灵,或者隋菲菲跟叶灵的话,他当然奋不顾身地冲向叶灵……毕竟鲜血不能白流,在叶灵身上流血最多嘛。 最后,李容好像当天晚上请了一帮兄弟去网吧狂玩cs。那个时候,cs刚刚流行起来, 当时叫做“半条命”。 一帮男生,分成两个队打比赛。一个队伍代号“陈娇一统天下”,一个队伍代号“隋菲菲千秋万代”。 为了公平起见,李容没有代表“陈娇”出战,也没有代表“隋菲菲”出战,而是自己躲在一边玩红警,等待命运的降临。 于是,“陈娇”和“隋菲菲”混战起来。 “隋菲菲”心狠手辣划了“陈娇”一刀,“陈娇”一跺脚,说时迟那时快,就给“隋菲菲”一枪;“隋菲菲”心生怨愤,毫不手软扔“陈娇”一手雷,“陈娇”恼了,就给“隋菲菲”一枪爆了头。 最后,一夜鏖战,陈娇胜利了,一场男生们的cs,让血书情圣李容终于名花有主了。 据说,顾朗也参与了那场战役,代表陈娇出战,杀敌无数,神勇天成。我一度怀疑,顾朗是不是暗恋隋菲菲啊,要不干吗那么神勇? 后来,这群通宵happy的少年清晨溜回学校时,被副校长江别鹤给逮住了。除了顾朗,其余男生,全部被罚在操场上做蛙跳。 当时,包括江别鹤在内的学校老师,对顾朗真是有爱极了。 谁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何况这个学生又模样好看,而且据说家世不错。当时的顾朗,在学校,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的成绩足够好,而样子也不错的话,就会得到老师的喜欢,比如顾朗。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忽视了最大的原因,那就是顾朗有很好的家世,这才是根本中的根本、关键中的关键。所以,即使那天清晨,顾朗没有接受副校长江别鹤的好意,副校长也没有对他动怒。 顾朗冲副校长笑笑,说,谢谢江校长关照。不过校长,最近学习好累,功课也紧张,就让我也去锻炼一下吧! 江别鹤一愣,看看顾朗,笑笑,挥挥手。于是,顾朗就和那群男生一起在操场上狂练蛙跳,一直到累倒在操场上。 一群男生,四仰八叉躺着。 一个一个有气无力地伸腿踹李容,说,妈的!都是为了帮你小子选妃子!每人一瓶可乐,否则,篮球场上帽死你!然后,他们转向顾朗,说,你真够哥儿们够义气,没扔下兄弟们。 顾朗就躺在操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是摆了摆手,笑笑,并不说话。 少年时代,男生的友情,大多发生在一同受苦一同受罚之时,当然,还有一同玩游戏一同打架。 他们的友情,就是在这些生活的节目之中巩固起来的。 血书情圣李容原来没有我和叶灵两个傻瓜想象的那么悲情。 第一次,我开始有了疑问,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么不认真,可以转头就给忘记,甚至可以轻易代替。 情书收多了,叶灵的小心脏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她一字一字地用最慢的语速跟我说,艾天涯,要不,我也给顾朗写情书吧? 啊?我的嘴巴张得老大,看着叶灵。 叶灵没有在意我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惶惑着,不过,你说,他他……他会不会因此瞧不起我,觉得我一点儿都不矜持呢? 哦。我的嘴巴闭上,没有参与她的谈话。 但是,我在不久之后,参与了她的行动,成了情书特使。 第7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关于叶灵的各种传言,在她到来的几个月里,传得沸沸扬扬。校园的流言蜚语绝对不比八卦小报少。要是学校能了解到这么大的市场潜力,办个八卦校报,保准讯息量第一,销量也第一。 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她们私下议论。 ——听说了没有,叶灵在追顾朗呀,嘘。 ——嘘什么嘘,就她那样,顾朗会喜欢她? ——她挺漂亮的哦。 ——啊呀,那叫漂亮啊,你是不是没看过漂亮女生啊。 ——漂亮有什么用,结巴一个,顾朗才不会喜欢她呢。 ——是啊。嗳,你们知道不?我听我哥哥的朋友说,叶灵以前是他们学校的,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一耶,而且还留过级的啦。 ——啊,原来比我们年龄大啊。我就说嘛,要不会那么高嘛,原来是留级生啊。年龄这么大还和一个小矬子在一起,真够蠢的。 ——还有还有呢,听说她爸妈不是她亲生爸妈,是她姨夫姨母…… ——她命硬得很呐,听说克死了她的姨母后,那个赌棍姨夫就对她非打即骂的,听说她姨夫还总是对她毛手毛脚的…… ——啊!要死了,说这些。 ——嘘…… 最糟糕的是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下来时,验证了她们的话。叶灵居然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名,将原本我们班稳坐第一把马扎的胡巴给挤走了。 胡巴终于解放了,这是历史性的一刻,这是里程碑的一幕。这只抽风的臭狐狸激动得想撞墙。 欧阳班主任发成绩单时,别有深意地瞥了叶灵一眼,叶灵的脑袋深深地埋在了纤细的胳膊间,乌黑的头发轻轻洒落下来,犹如挽歌。 他们说,一个女子,脸蛋太美丽,脑子却不够聪明,注定是一种悲哀。 那天的教室里,我陪着叶灵,安静地坐着,我知道她很难过。 值日生扫地时,用了很大的力气,扬起的粉尘呛在我的喉咙里,让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这个女孩,只能安静地陪着她。 她抬头看着我,眼泪汪汪的样子,真让人难过,而她又不能顺利地表达自己的难受。 我拉起她的手,轻声说,笨又不是你的错……说到这里我觉得不对味,可是我说的是事实,叶灵在学习方面确实不开窍。 当你没法用语言的安慰分担一个人的心事或者悲伤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叶灵,如果那一刻紧紧地抱住你,就能让我的一生中都不失去你,我想,我会紧紧、紧紧地抱着你。就像抱住我十三岁仅有的温暖与友谊,就像抱住我的一生我的性命。 第二天早自习,学习委员江可蒙来收作业,收到叶灵那里时,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无意跟后面一个女生说,唉,咱们班居然出了年级倒数第一,拖咱们班后腿!真给班主任丢脸!给咱班丢脸! 当时,我正在忙着抄同桌的作业,江可蒙的话,让我有种想掐死她的冲动。不是吗?你的脸可真够便宜的,别人说给你丢了就丢了? 叶灵装作没有听见,低着头,嘴巴紧抿,把作业本交到江可蒙的手里。 江可蒙翻了翻叶灵的作业本,笑眯眯地说,叶灵,你的字不是很好看哦。语文老师给我们的练字贴,你得多练练,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咱们班学生哦。 呸。你是叶灵她妈呀,你管得这么宽!我一边在心里小声嘀咕,一边埋头抄作业。 叶灵看了看江可蒙,没做声,手指不停地绞在一起。 我当时真难受,觉得叶灵是因为有我这样的朋友,才被她们孤立的。 江可蒙觉得无趣,就继续收作业,收到胡巴面前,她拍拍胡巴的脑袋,话语却依旧针对叶灵,说,哎呀,你终于不再是我们班倒数第一了,可喜可贺啊! 说完,她就转到我面前,脸拉得跟驴一样长,很不耐烦地蹦出两个字,作业。 我看了她一眼,说,你先收前面的吧,我一会儿就写好。 江可蒙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一会儿写好?是一会儿抄好吧。快上课了,你给我!然后似乎习惯了一样,带了一句,叶灵倒数第一都没抄作业耶,倒数第一耶! 耶?耶! 耶你妈个脑袋! 自从读初中之后,因为身高问题,我一直是一个不敢多言的乒乓球拍,但是那天,我可能吃错药了,忍不住抽了,我居然瞪了江可蒙,不仅仅瞪了她,还顶撞了她,我说,你别开口闭口叶灵倒数第一,她没惹你好不好? 江可蒙不愧是副校长江别鹤的亲侄女,一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冲撞她,骄傲的她差点气昏,直接抱起那叠作业本想在我的脑袋上扣篮。 就在那摞作业本要在我脑袋上空表演世纪冰雹时,教室门推开了,欧阳老师带着一个头发凌乱、衣服凌乱、面无表情到几乎一脸白痴状又带有一点点小英俊的少年走进了我们班。 那一霎那,全班女生的眼睛都在这个如同漫画中走出的美少年的脸上定格,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江可蒙一看,手的力度迅速减弱,可是,已经收不了手,她脸上暴怒的表情迅速地变成那种柔弱的神情。作业本如同天女散花一样,在我脑门上飘落。江可蒙“哎哟”一声,倒在我桌子前面。 我的脑袋还在“满天飞花”之中,没反应过来,她就从地上爬起,抱着膝盖,大颗大颗地掉眼泪,那么委屈的样子,那么委屈的声音:谁绊了我呀? 你娘的,你就在我身边,还能谁绊了你呀? 这个恶人先告状!我指天发誓,以我对顾朗排山倒海的暗恋发誓,我“根号2”的身材哪能长那么长的腿去绊你啊。而且,是你欺负我好不好?在你们老江家的地盘上,我绊你,我活得不耐烦了我! 欧阳老师走上前,把江可蒙扶起来,转身看了看我被“飞花”弄乱了的头发,说,你们俩都没事吧? 江可蒙大概是做贼心虚,也没敢继续表演下去,否则,按照她的性格,肯定会不依不饶的。而我,顺手揉了揉头发,看着欧阳老师,摇摇头,咬着嘴唇,说没事。 当我回过神来才看到,欧阳老师带进来的那个头发凌乱的陌生美少年,正满眼放光地看着我,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看见葱油饼时的眼神。 至于吗?虽然我的脸大,顶多像个包子,不至于像一张大饼吧? 欧阳老师平息了我和江可蒙的事件,就拉着那个漂亮男生给我们介绍,他说,这次,我们班又来了一位新同学…… 没等欧阳老师说完,大家已经开始议论起来了。 ——咱们班怎么这么热闹啊?整天来新人。不过好帅啊。 ——皮肤黑了点儿,样子还挺好看的。嘿嘿。 ——一看就是小痞子,帅有什么用,不像好人。 ——知道什么,那叫浪子气质。 那男生自我介绍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酷毙了。他摸了摸高挺的鼻梁,说的每个字都是一个声调,脸上表情也一直是一个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他说,我不想来上学,没法,被逼来的。咱们有一天,就做一天同学吧。 全班人原先准备的掌声,双手搁在空中,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个一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外来入侵者。 欧阳班主任也没想到,这个态度散漫的男生,一到班上,居然讲了这么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话。 欧阳老师走之后,这个未报姓名的男生从自己座位上站起身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走到我桌子前。 他站住,像一头熊似的,霸占在我的桌前。敲了敲桌子,俯身下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可掬,眼神明亮,他说,同学,你叫什么? 有人窃窃说,神啊,那帅哥浪子,不会是看上艾土豆了吧? 他回头,凤眼狭长,毫无表情地瞟了瞟那些人,转脸问我,你叫艾土豆?然后笑得开心异常,说,你忘记了,我们以前见过的。真好,又见到你了。你叫我海南岛好了!我有事,先走了,回头见啊,土豆。 海南岛说完,长腿一迈,动作很帅地跳过了桌椅,回头冲大家笑笑,从课桌里面掏出书包,斜搭在肩上,晃荡着身体,就冲出教室门,逃课去了。 胡巴不怀好意地用圆珠笔戳我,说,看不出啊,土豆,你怎么跟这种街头小混混厮混在一起啊。 我不理他。 老艾曾经教育过我,说,有些事,对于我们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是,你做了,对于别人来说,可能会永远记得你的这份好。 这句话验证在我和海南岛身上。那是根本不占据我记忆的事情,却被这个绰号叫作海南岛的男孩记得。 我很羡慕那些每天可以在家里吃早餐的小孩,从小学起,就羡慕。而我妈却没那个贤惠劲儿,我每天都是自己买早餐,然后在路上吃。要不就是老艾送我去学校,我在老艾的车座后面吃。有时候,我都怀疑,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按照后来海南岛的说法,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在他和妹妹很饿时,有个女孩,把自己手中的葱油饼送给了他。 在海南岛的回忆中,那是一个很冷的日子,呵气成霜。 当时的他和“童养媳妹妹”小瓷还没有被穆王爷收养,一直是混迹在社会上的流浪儿。每天靠乞讨偷窃甚至行骗维持温饱。几天前,他在别人的地盘上行窃,被一群小混混围殴。按照海南岛的吹嘘,他一人放倒十个人不成问题。但是那次,小混混有几十个,所以,他只有挨打的份儿。那天,他受了很重的伤,小瓷跟着受伤的他,足足两天没能吃上饭。 很饿,真的很饿。 小瓷蜷缩在他脚边,纤细的胳膊抱着双腿,偎在墙边,冬天的清晨变得那样漫长,她不敢喊饿,因为这时的哥哥受伤了。他靠在墙边,拖着受伤的腿,一边搓手一边东张西望。 匆匆上班的人为了生活奔忙在清晨,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 一个上学的女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张温热的葱油饼,让那个冬日的早晨突然有了颜色。 海南岛坚持,那个女孩,就是我。 “我”将吃了一小口的两张葱油饼递给了他和小瓷,满眼悲悯看着已经饿得两眼冒绿光的他和小瓷。 所以,艾土豆,你是我的恩人哪。 海南岛逃了一天课后,放学时,出现在校门口,截住了放学的我,跟讲童话一样给我讲我们之间的前尘往事。那天叶灵肚子疼得厉害,提前两节课请假了,不然也会和我一起听到这个童话故事的。 可是,有这种事情吗?怎么我都不记得呢? 我想海南岛一定是当初饿得头昏脑胀,看不清恩人的模样,于是认错了人。要知道,我早晨压根只吃过油条和馅饼,没吃过什么葱油饼。 我看着眼前的海南岛,也不想说太多,只是想纠正他的一个错误,我说,我叫艾天涯,不叫艾土豆。 海南岛眨了眨细长如凤眸的眼睛,说,哦,艾天涯。没有艾土豆好听,不过,你还真像个土豆。八九岁就上初二了?神童?非人类?不跟我似的,十七岁才混了个初二。不知道老穆怎么想的,非逼我读书。唉。 我瞪了海南岛一眼,我说,你才八九岁呢。我都快十四岁了。 啊。海南岛吃惊地看了看我,摇头,说,恩人啊,可真难为你了。都快十四岁了还长得跟个儿童似的,你吃仙丹了吧?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返老还童? 那天下午,小痞子海南岛,不仅用一个童话证明了我是他的恩人,还用一个事实证明了,他海南岛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就在我要抗议他说我跟个儿童似的那一刻,一群气势汹汹的小混混提着棍子,从远处冲了过来,杀气腾腾的样子。 海南岛一看情势不妙,嘴里骂了一声该死,撒腿就跑,把他云里雾里找不到北的恩人我给扔到了一边儿。 结果,那些人追上来时,海南岛已经不见踪影,而我的脑门上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我当下被这阵势给吓懵了,居然忘记了疼痛。 就在我将要被一群人围殴时,一个河马模样的男人冲了进来,看了我一眼,扫兴地嘟哝,kao!你们砸错了人了!这不是一小孩吗?不是跟小海南胡搞的那小骚娘儿们!去追小海南! 说完,一群乌合之众就提着棍子,冲向了别的地方,留下一个又愣又懵又疼痛不止的我。 第8章 从此,我们青春的悲伤欢乐被缝合在一起。 鲜血,一滴一滴地,从我脑袋的伤口上流了下来,温热,黏湿,漫过我的双眼,整个世界瞬间变成了鲜红色。 神奇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血,更没有像小说里那样,昏死过去,而是忍着痛、挣扎着向学校传达室走去。 以前,看言情小说时,男主人公总在女主人公最可怜的时候出现。可惜的是,生活不是小说,顾朗没有出现,没有拯救可怜的我。高中部是有晚自习的。 这时,胡巴推着单车从校门走出来,他一看我,连忙将单车停住,走上前来,仔细地看我,说,啊呀,土豆,你也有今天啊?报应来得太快了吧? 说完,他用手摸了摸自己脑门上不久前被我用板凳砸出的伤,又看着我流血的脑袋,居然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那么生气,却无反击之力,只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一个踉跄,我一头扎在胡巴怀里,鲜血沾在胡巴的校服上,大片大片的红色。胡巴下意识地想推开我,可这个抽风的狐狸似乎还有些良心,他看着我,惊恐极了,哎,哎,土豆,你不会死了吧?哎,哎,天涯…… 就在他焦急而不知所措地喊我名字时,海南岛居然又逃了回来,一把将我从胡巴怀里拉起来,一看我满脑门的血,他似乎明白了与自己有关,抽风似的冲胡巴喊,不知道救人啊,你傻啊! 说完,就像拎小鸡仔似的拎起我,抱在怀里,跑向学校旁边的一个诊所。 他不敢去校医院,怕入学的第一天就捅出篓子,让好心收养他和小瓷的老穆跟着丢脸,这是他不想的。 我的伤口很快被清洗,老医生开始给我缝合伤口,疼痛让我像高音喇叭一样地喊叫着,大哭。真的好委屈,我什么都没做啊,完全是无妄之灾。 因为疼痛,我的手在空中挥舞着,不知在寻求谁的庇护。 海南岛在我边上,脸上写满了内疚和惶恐,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流泪的眸子,他伸手,紧紧握住我伸向空中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的手,似乎是我的救生圈一般,那时那刻,我狠狠地攥住他的手,狠狠地,仿佛想把自己的疼痛传递给他一般。眼泪,依旧大颗大颗地掉落;哭声依旧很大,如同嚎啕。 海南岛的眼里写满了内疚。他紧紧盯着老医生手里的针,仿佛那只针,在刺穿我的皮肤、我的血肉同时,也刺穿了他的皮肤、他的血肉。 于是,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的青春被缝合在一起,快乐被缝合在一起,悲伤被缝合在一起,再也没有分离过。 伤口包扎好了,老医生还给开了一些消炎药。 这时,我才想起,自己的书包不见了!应该是丢在学校门口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被人捡走了吧?想到这里,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回家如果让我妈知道了,估计我离去天堂不远了。要知道,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书包几乎是她的全部家当。 就在我冲出诊所,想要回学校找我书包时,发现胡巴这只猴子正在胡同口,靠在单车上,望着天。 胡巴看到我出现,就从单车的车把上将我的书包拿下,看看我包扎好的脑袋,然后把书包搁在地上,眼光闪烁,仿佛不习惯对我示好似的,说,你把书包掉在学校门口了。语调硬硬的,说完,就骑单车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胡巴,和他对立久了,居然很难适应他突然而来的同学情意、朋友友爱。他该不会是得了绝症了吧?突然有变善良的迹象。 海南岛连忙跑上前去,将我的书包拿给我。 他似乎是酝酿了很久,不习惯道歉一样,硬硬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对不起,土豆。 我没理睬他。 尽管,我不知道他和那些人有什么纠葛,但是我知道,我是无辜的。我是被他连累了。而且,我甚至可能会被毁容。 一个毁容了的乒乓球拍。 我在前面走,海南岛就跟在后面。 我停下,他也停下。 相距三米。 干吗跟着我?还想害我吗?还想带一群人打我吗?我恨恨地看着他,伤口痛得好厉害,每说一句话都会扯动它。 海南岛不说话,低着头,双手叉在口袋里,背包斜挎在肩膀上。 其实,他应该也不想这样。只是,混迹社会久了,遇到坏事,逃跑变成了一种本能。而且,他根本没想会殃及到我,而当他逃到安全地点时,突然想起我还在原地时,担心我被伤害,想都没想又返了回来。 那天傍晚,海南岛一直跟踪到我回家,才离开。 我一进家门,我妈就被我的新造型给震撼住了。她简直就是从厨房里蹦了出来一把拉过我来,说,造孽啊,天涯,谁把你给弄成这样了? 我放下书包,推开她的手,说什么呢?说我被一男生给害的,那我妈铁定会说我交友不慎,自从我读初中之后,她就对我交朋友的事变得异常关注。没家教的男生不能交往,太轻浮的女生不能交往……总之是七大纪律八大注意,本来小孩子间交心的一件事情,被她弄得神经兮兮上纲上线,要多腻歪有多腻歪。所以,我就说,我自己撞门上了。 我妈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了,是不是古肥那小子?铁定是他妈撺掇他报仇!我就知道古家那老娘们,不是什么好人!我这就去找她讲理去! 都说不是了,你还折腾什么?我嘟着嘴,看着我妈。 哎,你这孩子,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说完,她转身就冲屋里喊,老艾,老艾,快出来看看你宝贝闺女——说完,白了我一眼,就进厨房里了。 老艾出来,一看我这神奇造型,大惊,天涯,怎么了?痛不? 我噘噘嘴巴,说,痛。不过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爸爸还没说什么,我妈已经端着一盘炒菜杀了过来,说,还能怎么了?绝对是古家那对母子。这闺女就是随你,吃亏往肚子里咽!吃完饭就去找他们理论去! 青春期那段时间,我和我妈几乎无话可说。 就在我闷着头,一边吃饭,一边想如何跟妈妈解释清楚时,有人在敲门。 妈妈前去开门,只见爸爸的棋友穆王爷拖着垂头丧气的海南岛进了我家门。 穆王爷不是绰号,是他的真名就叫做穆王爷,很牛吧?可惜他的职业,是乞丐;他有个奔四十的儿子,叫穆大官。也很牛吧?可惜,是个傻瓜。 所以,老穆收养了漂泊在社会上无依无靠的海南岛和小瓷,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知道颠沛流离的苦,所以心疼这两个小小年纪便开始乞讨的孩子,而且,他年纪也大了,傻瓜儿子不能婚娶,用老穆的话说,留后事大,却也不能委屈了别人家的姑娘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他没有为自己的傻瓜儿子买媳妇。最终,收养了海南岛和小瓷,这样,总算是一个完整的家了吧。 他坚持让海南岛和小瓷去读书,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海南岛第一天去上课,居然逃课了,逃课了不说,还将他的革命棋友老艾的宝贝千金艾天涯给伤了。 海南岛本来想狡辩的。可是,他衣服上的血迹出卖了他。而他,本可以说假话欺骗老穆,但是他一直不习惯欺骗这个老人。因为,从心里,他感恩这个老人的收留,给了他和小瓷一个家。而且,都是在社会上混的人,作为一个小乞丐,他内心更敬重这位老帮主。所以,他一五一十地跟老穆说了。 老穆一生气,饭都没吃,就拉着海南岛直奔我们家来道歉了。 我妈平常嘴巴厉害得很,但是对于老穆,她还是敬重的,听完老穆的话,笑着说,穆叔,都是小孩子的事情,也不当真的。 老穆说,唉,你说,我要这孩子,原是想防老的,就这小兔崽子的折腾劲,我估计啊,我迟早被他折腾死! 老艾看看海南岛,又看看我,说,天涯,哥哥都来道歉了,没事了吧。 老穆将我拉过来,说,天涯啊,穆爷爷今天说话了,以后,小海南要是再欺负你,爷爷砸断他的腿。 我当下又想起了海南岛逃跑时比兔子还快的样子,所以说,砸断他的腿,他以后怎么逃跑啊? 海南岛的脸变得通红,大概,他知道我在讥笑他吧。 老穆没在意我的话,大人总是觉得小孩子没什么心眼,不会话里藏话,于是,就将我的手和海南岛的手拉在一起,说,从今天起,小海南,你要像对待自己妹妹一样对待天涯,绝不能再欺负她! 海南岛像是领到了圣旨一样,点头,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或许,我还在生海南岛的气,但是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装进了一个堡垒,铜墙铁壁,海南岛抱着抢,在门口给我站岗。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伤口差不多痊愈时,我才知道自己一小女生,与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会那么倒霉挨了一闷棍的原因。 原来,那一天,海南岛逃课一天之后,出现在学校门口,根本不是为了截他的恩人我,表达感谢之情,而是为了和一高中部艺术班的女生约会,那女生就是隋菲菲,血书情圣李容也追求过的女生。 这个女孩在学校里的口碑不是很好,整天和社会上一些人混在一起,喜欢对着男生撒娇弄痴,有段时间和一个绰号叫飞天大宝的小黑哥混在一起,可是她和飞天大宝交往的同时,又和别的人也交往着,其中包括了海南岛。 所以,有一天,隋菲菲和飞天大宝一起逛街时,被海南岛给撞见了。海南岛可以以一战十果然不是吹嘘,他暴打了飞天大宝一顿,完胜。 可怜的飞天大宝被打进了医院里当木乃伊。由此,海南岛和飞天大宝那一帮人就结下了梁子。 他们一群人出现在校门口,就是为了拦截住海南岛和隋菲菲,给在医院里躺着的飞天大宝报仇雪恨的。 飞天大宝是这么描述隋菲菲的,就七中的一小妞,身材火辣,两眼勾魂。 所以,当海南岛撇下我逃跑之后,有一个不长眼的小弟,以为我就是传说中的隋菲菲,一棍子将我给抽倒了。 可看着地上长得跟乒乓球拍似的一儿童,横看竖看也看不出飞天大宝所说的“火辣”和“勾魂”两个词。 河马男大概是以前见过隋菲菲的,所以,当他冲进来看到地上无辜的我,发觉自己兄弟打错了人。在没出人命时,连忙撤了。 于是,就有了前面的一幕幕。 第9章 他的眼里隐约闪过同情的目光,就像一段有温度的阳光一样,笼罩在我身上。 那天之后,海南岛每天依旧奔走在逃课的小路上,追逐着年轻的骄阳。 有事没事上个小网,溜个小旱冰,和一沓漂亮的女孩约个小会,贩卖个儿童不宜的口袋书,撞见仇家打个小架,放学时,按时在校门口等待放学的我和叶灵谈谈小心……总之,我想,他的生活要比我们多彩得多。 那个时候,我和叶灵胡巴他们每天背诵拗口的古文,“之乎者也”得舌头都快结成麻花了。 那段时间,胡巴突然不再欺负我了。不知道是因为胡同口的“书包送还事件”带来了友谊的春风,还是小霸王海南岛护驾的原因,总之,我和胡巴之间,突然变得和谐起来,和谐得让人感觉说不定哪天在我们之间还会长一棵友情的大树。 胡巴长了个猴子身体狐狸脸,看着挺机灵的,可惜的是脑袋不是原装狐狸脑,而是猪脑袋!这不是我说的,是语文老师说的。 那时候,书本后面布置了背诵古文的功课,所以,老师经常会在课堂上抽查学生的背诵情况。 哦,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每次老师课堂提问啊、课堂抽查什么的,都会用眼睛扫一遍下面在座的学生,专拣看起来特别心虚的人。因为他心虚的样子证明了他可能没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或者不会老师提问的问题。 学生们最开始和老师交锋,不懂门道,不会时,一般脸上都写着惶恐,有的低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心里默念,不要点我的名,这倒霉事别让我碰上;有的干脆弯腰趴在桌子上,让前面的同学挡住自己,以为自己看不到老师,老师也看不到自己,笨得跟鸵鸟似的。 这正中老师下怀,就跟赤手捉鱼似的,一捉一个准。 老师完胜。 后来,学生们渐渐发现了这个问题,也可能年龄渐渐大了,或者生活水平提高了,总之,智商方面有了质的飞跃。他们在遇到这种情况时,不再面目惶恐,而是一个比一个坐得直,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样子,小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勇敢地迎合着老师犀利的眼光,还不停地眨啊眨的。小嘴巴变成“o”型,仿佛一种发自肺腑的呼唤,将顷刻之间火山迸发——老师,老师,你点我的名吧!把课堂回答问题的荣耀给我吧! 于是,就在学生们这渴望为学业抛头颅洒热血的热情小眼神中,语文老师点了胡巴的名字。其他学生的神经立刻软了下来,不再绷紧,但是他们的面容还是那么平静,其实,私底下已经灵魂出窍,在教室里开起了联欢会。 胡巴那智商,也就能背诵个“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要让他背诵古文,估计还没安装上这程序。 果然,胡巴结结巴巴的,硬是将“于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背成了“天将……降临于斯人也,苦!”…… 然后忘词了,憋了半天,恍然大悟,来了一句“先苦后甜”…… 语文老师气绝。她说,你不会干吗还要装会,装那个机灵样干吗?你就是长了一个猪脑袋! 不知道现在的老师是不是已经不再侮辱学生了,但在我们那个年代,好像这是很稀松的事情,没有老师特别在意,自己的一句话,可以给学生的伤害会多大。他们只是恨铁不成钢,根本就不知道,小孩也有自尊心的。 老艾教育我,不要做伤人心的人。人心是最不能伤害的地方。 将心比心,胡巴伤害我的时候多了去了,所以,老艾的话,我暂时放到一边去吧。在胡巴被老师骂成猪脑袋时,我那个开心啊,笑得前俯后仰,生怕他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居然开心得忘记了我和他之间来之不易的“和谐”。 胡巴当下,对我产生了新的阶级仇恨。 下午放学,胡巴报复了我。 小学时,我们报复人时,不是撕别人的课本,就是砸别人的铅笔盒,没有多少创意。 上了初中之后,招数就多了起来。尤其是在我和胡巴这长达两年的抗争之中,他总是变着花样欺负我,绝不雷同。 按理说,这种脑袋的人,怎么会是猪脑袋呢? 猪脑袋胡巴在放学时,用教室里的垃圾桶拎回了一桶水,在我收拾作业、毫无预备的情况下,哗啦——泼在了我的身上。 我当场愣住了。 书包、作业、课本湿得一塌糊涂。我的整个人就像落汤鸡一样,呆在了教室里。水一滴一滴地从我的发梢掉落,班级里的值日生低着头值日,好像没有看到一样。 叶灵从厕所回来,看到我时,胡巴已经跑了。 她吓傻了,跑过来,说,谁谁欺负负你了? 胡巴为什么会这么报复我?就在他送还我书包,我们的关系好像开始缓和时。 在我因海南岛而被打破脑袋去诊所包扎时,他还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将我掉落的书包送还给我。 我恨胡巴! 不仅是他泼了我一身水,而且,他还给了我一种假象!一种和解的假象!一种友谊的假象!一种以为生活会渐渐好起来,同学关系会渐渐好起来的假象! 我恨他! 叶灵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我湿漉漉的身上,她说,天天涯,回家吧。否则会会感冒的。 可是,我不想回家。 我不想爸爸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想他们知道,我总是被人欺负。这事关一个十三岁女孩解释不清的自尊。 叶灵不做声,把我湿漉漉的课本和作业本用手纸轻轻擦干,然后,摊开,放到教室的窗户边上,晾干。 最后,她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就像很多次,我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一样。 江可蒙送作业本回来时,教室里只有我和叶灵。 她进门就捂着鼻子,看着我和叶灵,嘴角勾起笑,尖叫着,艾天涯,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我送作业时,听胡巴跟一群男生说,要在水里撒尿,然后泼你身上! 我一听,几乎想呕吐,自尊心彻底被打击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这是多么大的侮辱啊。 一向对江可蒙的冷言冷语不甚在意的叶灵居然开口了,她说,你你你是班干干部,为为什么不不阻止? 江可蒙笑,说,啊。我我我想想阻阻阻止的,可可可是语语文老老师让我帮忙改了几本作作业,我没没来来得及!她说话时,模仿着叶灵的结巴,笑得非常开心。 叶灵的脸憋得通红,一向不会攻击人的她,居然对江可蒙说,你你真恶心! 心高气傲的江可蒙居然被自己向来看不起的结巴给辱骂了,所以,她恼怒极了,黑着脸冲叶灵喊,你这个没人要的私生女!你才恶心,你全家人都恶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就被人重重一推,倒在旁边桌子上。 海南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教室,他将江可蒙推到一边,看都不看一眼,对我们说,我在校门口等了老长时间,都不见你们。幸亏我神机妙算,跑上教学楼来看看。原来你们在看猴子跳大神啊。 当他的眼睛,定睛在浑身湿漉漉的我的身上时,吃了一惊,说,谁干的? 江可蒙已经从旁边的桌子上爬了起来,她冲海南岛就去了,说,你对我动手,你不想在学校混了!我让我叔叔开除了你! 海南岛一把推开江可蒙,理都不理她,他把挎包解下,扔在地上,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换下了叶灵披在我身上那件已经被濡湿了的衣服。他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哭泣的我,他说,别哭了,土豆,到底谁欺负你了?老子要他的命! 江可蒙依然不甘心,她挤到海南岛身边,说,你听到没有,乡巴佬!我叔叔是副校长,我让他开除了你!你别想在这个学校里混了! 海南岛有些烦躁,他起身,看了江可蒙一眼,语调单一,毫无感情地说,好吧!老子不在学校里混了,那你全家都好好地在学校里混吧。你们要是到学校以外的地方混,管你叔叔还是你妈,老子都把他们大卸八块!你,老子先奸后杀! 不知道海南岛的话吓坏了江可蒙还是怎么了,她的脸变得通红,恨恨地看着海南岛,眼神复杂,有恨,有恐惧,居然还有羞涩。 那个青春萌动的年龄,海南岛那句注重“杀”字的“先奸后杀”,落在十五岁的江可蒙心里,就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奸”字上了。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调戏!赤裸裸的猥亵! 我想,江可蒙之所以后来对海南岛产生了好感,且死缠烂打了那么多年,大概就是因为海南岛当天在教室里,对她爱答不理,而且行为霸道十足,语言暴力十足。 那天,海南岛和叶灵陪着我下了楼。 海南岛的衣服好大,我裹在里面,像被大树叶裹着身体的蚕宝宝一样。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海南岛的外套上。 海南岛一边走一边抱怨,说,土豆,你怎么老被欺负啊? 我没吭声,只是愣愣地看着头发上的水不住地往下滴,就像我的眼泪一样,滴下。胡巴这个骗子,假装和我关系变好,然后给我致命一击。 这时,一群刚从篮球场打球回来的男生从我们身边经过。很多双眼睛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嗯,我知道的,此时此刻我的造型,终于比美女叶灵有吸引力了。 我没看他们,我担心他们记得我的脸,然后在以后的校园里遇到,嘲笑我。 一条天蓝色的毛巾轻轻递到我眼前,上面是一只安静的小熊仔。 我猛然抬头,样子狼狈十足地望着停在我眼前的男生,他的眼里隐约闪过同情的目光,就像一段有温度的阳光一样,笼罩在我身上。 那时的我,真的狼狈到家了。为什么,总是让我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碰到顾朗呢? 顾朗见我没反应,转身将毛巾递到对面叶灵手里,对叶灵和海南岛说,毛巾给她用吧,天凉,会感冒。 说完,他就走了。 叶灵满脸通红,紧紧握住顾朗递来的毛巾,就像握住幸福一样,不肯放手,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其实,那么好心的顾朗,随便是谁今天像落汤鸡一样被他遇到,他都会走过来,把毛巾递上的。 海南岛根本就不知道这条毛巾对叶灵多么重要,一把拿了过来,在我头发上用力地擦,一边擦,一边说,唉,你这个倒霉的土豆,跟着美女沾光吧,还有毛巾用。 叶灵在旁边傻傻地站着,看着那条毛巾和我的脑袋一起,被海南岛的大手蹂躏。 将我的头发擦干后,海南岛一把把毛巾扔给叶灵,说,走吧,今天去我们家吃饭吧,等老穆把你的衣服烘干,你再回家!否则,你会被你妈给聒噪死的。 只消一面,海南岛已经领教了我老妈的三分风采。在他眼里,只有自己的老妈才是完美的,后来的日子,身为孤儿的他,总是会时常提及他的母亲,他总是说,她做的面很好吃,米饭那么香。 我一直觉得挺疑惑的。困惑久了,就权当是孤儿的他,对母亲这种角色的无限幻想罢了。 我和叶灵那天去了老穆家,分别给家里打电话,说是海南岛过生日,我们学习小组一起为他庆祝。 穆王爷在一边,边抽烟,边看着我和叶灵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那天居然真的是海南岛的生日。 老穆的傻儿子穆大官没出来,海南岛要进里屋喊他吃饭,被他的妹妹小瓷给阻止了。小瓷的视线漫过我,瞟了叶灵一眼,皱着眉头,细声细气地说,哥,爸说他在搞密谋,谁都不能打扰的! 海南岛一听,看看我和叶灵,笑着说,我爸每天都在密谋,今天杀大皇子,明天杀宰相,后天杀了皇太后,他就可以登基称帝了。 穆王爷在一边跟着笑,吸了一口旱烟,烟雾遮不住眼睛里的苍凉。要知道,今天癫狂成性的穆大官,曾经可是麻纺厂小区里有名的才子,年轻俊美,君子如玉。 那天晚上,小瓷一直紧紧靠着我,有些挑衅意味地看着叶灵。很显然,她不喜欢这个太过美丽的女生。似乎,她不喜欢任何比她好看的女生出现在海南岛面前。 唉,还是这种身高的我,对这个八九岁的小女生来说,比较有亲和力啊。 一直以来,海南岛戏称小瓷是他的小童养媳。而小瓷对海南岛,有一种变态的依恋。可能曾经在社会上颠沛流离,让她过分地依赖海南岛,觉得生命中,有他,才能得以安稳和完整。 第10章 艾土豆!老子叫你踢这里,不是叫你踢老子这里! 第二天,海南岛居然很神奇地去上课了。 而且,一节课不落。 下午放学,他把全班学生给哄出教室,只留下胡巴一个人,关门关窗之后,只听教室里一阵拳打脚踢,传出毁灭性的惨叫。 好奇心重的人,连忙推门进入,只见胡巴被砸得像一只熊猫一样,躲在角落里;而海南岛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就在大家惊呼,原来一向软弱可欺的胡巴居然如此功夫了得,可以挑战七中第一霸王海南岛时,海南岛悠悠醒来,惨叫一声快去卫生室,老子骨折了! 原来海南岛揍胡巴揍得太顺利,得意忘形,一脚踢过去,忘记了旁边的桌子,哐啷一声,脚踝不知是错位了还是粉碎了,于是惨叫着昏死过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是海南岛对他和胡巴第一次战役的总结概括。 胡巴回家后,他老娘吴红梅一看,怎么早晨出门时,儿子还是儿子,回来时,儿子居然变成熊猫了?于是拎着胡巴的耳朵就问,你这不争气的小子,又被谁家孩子给欺负了! 胡巴一边斜着脑袋,一边嚎叫,放开,放开,妈你快点放开,是我从楼梯上摔下来,自己碰的。 倔强的少年,谁愿意被自己的父母知道,自己是同龄人里最弱势的一个? 自己碰的?吴红梅才不肯相信,喋喋不休,你这个不争气的,你爹这个老流氓要了我半条命去,你这不肖子难道也想再要我那半条老命吗?说完,她突然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原来,很多年前,吴红梅患病卧床不起。她丈夫古长春为了赚钱给她看病,偷渡到国外打工,但是很多年过去,音信全无。 胡巴被吴红梅扭着耳朵毒打的时候,海南岛也正骨折,休养在家。不能泡网吧,不能溜冰,也不能泡美眉,真是郁闷异常。海南岛说,土豆啊,我为你付出的代价可真大啊! 其实,我为这次战役付出的代价才大呢。 胡巴对我的仇恨又加深了一层,变本加厉地对付我! 我把自己书包里的书掏给海南岛看,我说,你看到了吗?都因为你欺负了他,他又来欺负我,全部都给我撕坏了,还是偷偷撕坏的,我根本找不到证据是他干的!说到这里,我就呜呜地哭。小瓷看到我哭,鼻子也开始一抽一抽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一样。 海南岛愣了,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道理。 就是,如果每次,胡巴欺负了我,海南岛去帮我找胡巴报仇的话,那么势必会导致胡巴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我……如此恶性循环,显然不是个好办法。而且,他海南岛事业那么忙,小口袋书的生意那么好,又要发展新业务,不能总是泡在学校里,不能二十四小时保护我。如果胡巴那小子发狠的话,我的日子显然不好过。除非,他一刀把胡巴给剁了,那样,他也就会跑到警察叔叔那里报到的,而且影响了他的口袋书事业。 到底该怎么办呢? 终于,他想到了! 那就是艾天涯当自强! 要是艾天涯实在自强不起来,就联手叶灵,勇霸江湖! 想到这里,海南岛高兴得跟一只吃了蜜糖的狗熊似的,他说,喂,喂!小土豆!别哭了!我有办法了! 小瓷一看,海南岛只安慰我,有些不高兴,嘟起小嘴,连忙说,哥哥,小瓷也哭了。说完,哭得更厉害了,一边用手抹眼泪,一边看着海南岛。 海南岛看了小瓷一眼,说,一边去!蹲墙角那里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少插嘴! 小瓷嘟着嘴,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跑开,居然很听话地蹲到墙角去了,瞪着眼看我们两人说话。 我看了看海南岛,一边擦眼泪,一边看着自己那些被胡巴碎尸万段的课本,嘟哝,什么办法啊? 海南岛说,我教你江湖功夫啊!保准你三拳两脚将胡巴打翻在地!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我那“根号2”的身体上时,眼睛直了,舌头也就有些直了。很显然,除非我练成江湖某邪门妖术,否则,是不可能在胡巴面前取胜的。 海南岛又开始犯愁了。在一旁的我,已经把我书包里碎掉的课本倒在了海南岛的床上,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他崭新的课本,放进我的书包里。反正海南岛不上课呗,而且我的书也都是因为他而惨死在胡巴手里的。 是不是从这一刻开始呢?注定了我喜欢偷偷占海南岛的便宜。从中学开始,在我们是朋友的每一天里。所以说,海南岛从他的美少年时期,到他美青年时期,饱受我的蹉跎。 江湖某邪门妖术? 邪门妖术! 海南岛终于两眼冒光,他一把拉过我来,说,土豆,没问题了!老哥我只教你这一招,只一招!保证你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巴,更是小菜一碟。 我一听,一招就可以让我一生受益,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地上长人民币吗?这么美好的事情,我当然得虚心求教了。我说,这招叫什么啊?这么厉害! 海南岛看着我一脸虔诚的模样,脸有些红,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啊就是那什么偷什么。 啊? 偷啊,我一听,挺失望的。 海南岛一看我满脸失望的表情,也不再掩饰了,声音洪亮地说道,就是传说中的——猴子偷桃! 猴子偷桃就猴子偷桃呗,还那么支支吾吾的。我说。 海南岛一看,唉呀,果然是个傻土豆啊,还不明白“猴子偷桃”是什么意思吧。算了也不跟她解释了,这解释了也不好,跟诱奸少女似的。 所以,海南岛在床边站起来,他说,土豆,你往后退,对,往后退,好,就这个位置,站好了!说完,他目测了一下我的身高,以及我们之间的身高差,然后综合我们之间的水平距离。他说,土豆,猴子偷桃吧,会对你这个儿童的身心健康造成不良的影响。所以,师傅我,干脆就教你这招改良版——猴子踢桃。 猴子踢桃!我美滋滋地想,嗯,没有了偷字,一切变得更完美了。 海南岛继续讲解,言简意赅,他说,好了,现在,你,就是那只猴子,我就是……就是……说到这里,他挠了挠脑袋,叹了口气,说,唉,我就是那个桃子。 小瓷在一边儿不乐意了,她嘟哝着说,哥哥,你才像猴子呢,大猴子!天涯姐姐像桃子,像毛茸茸的小桃子。 我点点头,说,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是桃子,你才是猴子呢! 海南岛快崩溃了,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教我这招江湖邪门武术。他指了指小瓷,说,你给我闭嘴!好了,土豆猴子,你看好了,我就是那个……桃子!现在,你这只猴子的主要任务就是用脚踢我这只……桃子!懂不懂!记住,用脚踢,狠命踢!使劲踢! 踢人啊,我会。 原来海南岛把自己当成了桃子,就会这么喜庆地让人踢自己啊。那我还犹豫什么,踢呗。所以,海南岛的话音还没有落,我的小脚已经飞起,踢在他大腿上。 海南岛嗷嗷地叫了一声,忍着痛,说,土豆,踢得好! 他憋着呼吸说,土豆,你作为一只猴子,踢桃子时,要一踢致命,而不是让桃子,比如现在的我,可以反击你!所以,土豆,看好了,往这个位置踢,往这里踢!他浩然正气地指了指自己两腿之间。 我当时沉浸在击败胡巴的梦想之中,忘记了思考,直接就是一个飞脚。 啊—— 只听海南岛一声惨叫倒在了床上,他根本没有想到我在踢了他大腿之后,还会继续行凶。只见他红着脸,就跟窒息了一样,在床上喘息着。他气若游丝一般,一字一抖,说,艾土豆!老子叫你踢这里,不是叫你踢老子这里! 我被吓坏了。 小瓷也被吓坏了。 恰好这个时候,老穆“下班”回家,被海南岛的惨叫声给吓到了,连忙冲了进来——此时此刻,海南岛躺在床上,双手护着双腿处,蜷缩着,满脸通红。而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还刚刚哭过的表情,满脸泪痕。小瓷在墙角瑟瑟发抖。 老穆一下子懵了。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 他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瓷奔过来,抱着他的腿哭,说,爷爷,哥哥坏蛋,哥哥坏蛋,哥哥只跟天涯姐姐玩猴子偷桃。天涯姐姐哭着,踢了哥哥。小瓷也哭了。 老穆的脑袋轰——一下子变成了三个大。他拎起地上的马扎,冲床上的海南岛抽去,老泪纵横,边抽边骂,畜牲啊,你这个畜牲啊!我们老穆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畜牲不如的东西啊。 可怜的海南岛还在那场疼痛中没有醒过来,就被老穆的一通马扎神功给抽昏了。 当时的我,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穆爷爷会这么大发雷霆,我就跑过去拉住他的衣服,说,爷爷,你别打海南岛了。你别打海南岛了。 老穆一把把马扎扔在地上,整个人坐在了床上。 他看着我,满眼老泪,他说,孩子啊,爷爷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先不要回去跟你爸妈讲啊。等爷爷啊,教训完了这畜牲,问清楚了,爷爷就亲自上门去跟你爸妈赔礼道歉。 我很狐疑地看着老穆,不知道为什么他情绪会这么激动,而且说了这些奇怪的话,明明是我差点把海南岛给踢死。 但我还是点点头。 我偷偷看了看倒在床上的海南岛,战战兢兢地离开了。一想到从海南岛那里偷换来的新课本以及他刚教会我的猴子踢桃术,我就忘乎所以地飞奔回了家。 猴子踢桃术果然挺邪恶,嘿嘿,我满脸通红地想,不过,好像真的很管用!胡巴,你这个贱人,等着受死吧! 对了,海南岛那什么破比喻,他算什么桃子,他应该是一棵桃树嘛……不过,谁家桃树上只长一个桃子? 餐桌上,我一边吃饭,一边脸红心虚地嘿嘿傻笑,我果然是神童,悟性极高。 妈妈看了看老艾,说,你闺女,怎么这样?疯了? 老艾说,小孩子,你管那么多干吗?快吃饭吧,吃完饭,我去老穆那里下棋。 老艾出门不到二十分钟,又折了回来。说是老穆家里没人了,邻居说老穆的孙子急症,120急救车刚刚把他们拉走。 老艾说,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了。 妈妈似乎不买账,说,还能怎么了?那小痞子啊,准是又跟社会上的青年打架了。哎,老穆这个人啊,好端端的,真作孽! 我没吭声,闷着头背古文。 我妈没发现我的异常,我最近总是闷着头。因为顾朗递给我的那条蓝色小熊仔的毛巾,被叶灵给拿去了,视若珍宝。 不是我生叶灵的气,只是我没法让自己不郁闷。 第二天中午,我和叶灵给穆王爷家打电话,打听海南岛住的医院。趁着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就逃课跑到海南岛所在的医院看望他。 我一进病房,海南岛就两眼冒火,直接冲我狼叫,要你去踢他,你把老子踢到医院里算个鸟用! 他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得我撒腿就跑,直接逃跑回到了学校。 但是我没想到,下午,我将会和海南岛在医院里重逢。那个时候,还会有一堆人陪着我们,病房之中跟过年似的,好不热闹。 第11章 这小姑娘,怎么有这爱好? 事件时间:下午第二节课。 事件地点:教学楼走廊。 事件起因:胡巴这个坏蛋,往我衣服里面放垃圾。 事件经过:我的衣服都被垃圾上的污水迹给弄脏了,胡巴冲着我得意地笑,像个抽风的狐狸似的。而且还冲我挥拳头,嘲笑我,说,海南岛现在变瘸子了,没人帮你!死矮子。叶灵上前跟他理论,被他一把给推开了。 事件结果:我踢了他一脚……而且使用的是猴子踢桃…… 事件的最终结局:胡巴几乎昏死过去,欧阳老师急忙拨打120,二十分钟之后,胡巴被送进了医院。 海南岛和胡巴在一个病房里亲切会晤了。 海南岛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施教成果,当他看到胡巴被从急诊室给抬进病房,突然感觉一阵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暗爽不止。 胡巴一看海南岛在此,嚎叫着让护士帮他换病房。 一护士走进来,翻了翻白眼,说,你当这医院是旅馆啊,想住套间住套间,想住标间住标间。 海南岛得意地看着求救无门的胡巴,歪着嘴巴,跟个痞子似的喊了他一声,兄弟,爽否? 可怜当时的胡巴,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这招“猴子踢桃”是来源于海南岛的指点,他只是见了海南岛就觉得恐惧,尤其在这个封闭的病房里,让他想起那个下午,海南岛把他打成了熊猫的那个下午。 胡巴有些紧张地看着海南岛,结结巴巴地说,干干吗? 海南岛斜靠在病床上,惬意非常,斜了胡巴一眼,挤眉弄眼地说,怎样?中招了吧?被土豆给踢进医院了吧? 胡巴对海南岛的未卜先知更紧张了,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海南岛吐了口气,说,我能不知道吗?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你小子步了我的后尘,我大爷的做了你的先驱!我们俩相辅相成,相克相生。说白了就是,为了你小子能躺在这里,我光荣献身了。 胡巴似懂非懂地看着海南岛,海南岛被他给看得心里直发毛,说,看,看什么看!盯着我的脸看你小子就能出院啊?我是人参当归丸,还是超级大补丹啊? 滚一边去!别看了! 胡巴一脸委屈地把脸转到一边去,留一个后脑勺给海南岛看。他不敢惹海南岛,而且他也没弄明白,到底海南岛和他被踢进医院有什么关系。 海南岛大概是寂寞疯了。一向那么爱闹腾的人,突然一天没能捞个人聊天,胡巴这一进门,不仅带来了和煦的春风,也带来了家乡的亲人。海南岛指着胡巴的后脑勺就叫,唉,你个死孩子,你今天是成心来气我是不?你给我个黑乎乎的后脑勺看干吗?你后脑勺上长眼睛吗?要是你脑袋上长了两瓣屁股,你是不是还能拿你的屁眼来瞪我啊!你给我转过来你!看着我!你个死孩子! 胡巴只好又乖乖地给转回去,傻傻地看着海南岛。 谁知道海南岛又不乐意了,说,你那什么眼神儿啊你!你当你的眼睛是刀子啊,想剜死我啊!你这个阴毒的死孩子!别看了,老子会被你看得少活十年! 胡巴委屈地别过脸去,他已经被海南岛这个反复无常的神经病给折磨疯了。 海南岛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看着胡巴的后脑勺,又不乐意了,说,哎哎哎,你至于吗?背着我翻白眼吧?你那白眼都翻烂了,把后脑勺都翻穿了,你…… 胡巴能忍住,临床的病号老大爷忍不住了,他对海南岛说,你到底要人家对着你,还是背着你?你要没主见,就干脆把他脑袋给劈成两半,一半用脸冲着你,一半用后脑勺对着你,你清闲了,他也不累,我这个外人也不跟着受罪。 终于有人替胡巴说话了,他快激动哭了。 海南岛愣了愣,想想,也对啊。自己并非故意折腾胡巴,只是寂寞了半天,突然来了个大玩具,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弄才好。 其实,这件事情,想想挺后怕的。 那天傍晚,我在欧阳老师的带领下去看胡巴。我是那么小心地看着胡巴,生怕他一命呜呼。胡巴狠命地瞪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海南岛倒有些得意,玩命带出的徒弟,终于有了作品,能不得意吗? 巡房的护士长似乎看出我很害怕,本身大概也听说了我的光辉事迹,于是就逗我,说,小姑娘,没事的,别担心。就算万一残废了,有你嫁给他,也不愁他将来娶不上媳妇的,哈哈。 一旁给海南岛检查的医生抬头,笑笑,说,怕是不成啊,一个小姑娘不够分!喏,他指了指躺在床上的海南岛,说,这个也是她的杰作! 女护士长大吃一惊,然后审视着我,这小姑娘,怎么有这爱好?窘得我连忙躲在欧阳老师的身后。 第12章 兄弟,是这样炼成的! 老穆终于放了心。 原来自己收养的海南岛,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勾当,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畜牲”,所以,他从吴红梅那里买了一半猪脸、两个猪蹄去犒劳因误会而被自己暴打的海南岛。 我和叶灵去医院看海南岛时,海南岛正在对着那一半猪脸使劲。在一旁的胡巴眼睁睁地看着海南岛手里的猪脸,一脸渴望的表情。 我看了看胡巴,他病床旁的饭缸里,搁着老穆匀给他的一个猪蹄,但是海南岛太小人了,老穆走后,他就禁止胡巴碰那个猪蹄。他说,你看看可以,敢吃,我掐不死你! 面对海南岛的胡巴真可怜,就像一只和老虎关在一个笼子里的猫。 海南岛把自己桌子上的猪蹄递给我,然后冲着胡巴吆喝,小子,把你桌子上的那只猪蹄拿起来。 胡巴就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极度渴望地看着那只猪蹄。 海南岛像个霸王似的,说,看什么看,给叶灵! 胡巴就像个木偶似的,把猪蹄递给叶灵,样子可怜兮兮的,我看着都不忍了。 叶灵摇头,她不太吃这些油腻的东西。她看了看胡巴,说,你你吃了吧。 海南岛瘪嘴,说,他敢! 胡巴就只好可怜兮兮地把那只猪蹄重新放回桌子上。 我当时,不知道是出于内疚,还是出于同情,竟然走过去,拿起胡巴桌上的猪蹄,递给他,我说,你吃吧,别理他! 胡巴不看我,转头。 我以为他是因为海南岛的原因,不敢接。所以,我就说,有我呢。别理他! 胡巴居然不领我的好意,直接用眼瞪我,他说,拿开!你有这么好心肠吗?你和你妈一样坏!说完,他居然哭了。 他居然哭了,哭得我莫名其妙。 在胡巴的哭声中,我和叶灵面面相觑。 海南岛说,你们别理这小子,跟个娘们儿似的,居然还哭! 胡巴已经哭开了,索性继续,他像在指控我似的哭着,艾天涯,你真不是个好东西!你脑袋受伤时,我不是在诊所外面等了你那么久,给你送书包了吗?我都对你和解了,你干吗上课我背古文时,那么嘲笑我! 胡巴说“和解”时,触动了这些日子里我的难受处。 我也哭了,我说,你才不是好东西,明明给人家送书包了,跟人家和解了,还往人身上泼水,呜呜呜。 胡巴大哭,你不是好东西!明明和解了,你还让海南岛揍我,欺负我!把我揍得跟个乌眼鸡似的。 我一边啃着猪蹄,一边哭,那么委屈,我说,你不是一样吗?和解了,你还往我身上扔垃圾。 胡巴红着眼睛,不依不饶,你不是一样吗?你把我踢进了医院……你这个骗子,早知道你这么狼心狗肺,我才不给你送书包,活该你丢了书包,被别人捡去!让你妈揍死你! 我哭,我说胡巴,你才是个骗子。我以为你好心帮我捡了书包,送还给我,我们的关系就变好了,你也就不会再欺负我了,可你还是泼了我一身水…… 胡巴哭,不是说了吗?是你的原因,是你先嘲笑我背不好古文的…… …… 医院里,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相互控诉着彼此心里纠结了那么久的结。 原来我觉得胡巴欺骗了我的感情,而胡巴却觉得自己浪费了感情;我心里难过时,胡巴心里也难过。我心里的纠结,也是胡巴的纠结。 两个在校园里长期处于被欺负阶层的小孩——我和胡巴,对友情都暗自期许着,所以,心,更敏感。 那天,在医院里,我们俩哭了,闹了,控诉了,而且还在整个哭闹过程之中,将两个猪蹄给蚕食了,只剩下一堆骨头。 这下,轮到海南岛和叶灵面面相觑了。 海南岛当初光吃惊地忙着看我和胡巴戏剧性哭泣控诉去了,完全被我们泪汪汪的小眼睛给迷惑了。当他回过神来,看着一堆猪骨头和我们俩人油乎乎的嘴巴和油乎乎的手,才发觉自己的猪蹄已经不见了,他拎着半边猪脸,愣愣的,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骂了一句,你们两个死孩子! 一场旷世持久烽烟的湮灭,预示着一个崭新和平时代的到来。 胡巴和我握手言和之后,又在后面住院的几天时间里,利用他狐狸般谄媚的本事,火速收买了小霸王海南岛那颗仗义的心。以至于,海南岛不久拍着胡巴的肩膀感叹,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不错的人,我开学第一天就应该教土豆这招“猴子踢桃”,不打不相识嘛,早打早相识,我们还能早些成为哥儿们。 这时,胡巴才知道,原来,那场灾难,海南岛才是背后主谋,而我顶多算个台前小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一进医院,海南岛会说那样奇怪的话。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朋友这种东西,就好比是鸦片,一旦拥有了,就很难放弃的。 就这样,人生第一次,我们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 尽管这个圈子很简单,只有我、叶灵、海南岛、胡巴,还有时不时插进来充数的小瓷。但是,对于那个青春年代,它却足够珍贵,而且也将陪伴我们,走向未来的生活。 不过,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厮混,却遭受着家长们的反对。 我妈不愿意我跟海南岛和胡巴来往,吴红梅不愿意胡巴跟我和海南岛来往,老穆无所谓,叶灵那个烂赌成性的姨夫,居然也有闲心担心胡巴和海南岛对自己外甥女有非分之想。 所以,我们的友情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 所以,当它历经了这么多年,历经了那么多事情,依然存活在这个人世间,我们该多么骄傲和自豪啊。 海南岛一般不爱上课,总是在学校外面折腾。折腾够了,在放学时,回班上来巡视一下我们三人的生活状况,以及我们有没有被欺负。有则报仇;没则壮壮声势,免得一土豆一软瓜一结巴遭遇不测。 胡巴这个时候,已经展现出了其热爱赚钱的天赋,开始帮着海南岛介绍购买小口袋书的客户,每天笑得跟个拉皮条的似的。海南岛也很仗义,除了提成之外,会多给胡巴一些好处,比如口香糖啦,一根烟啦。每次胡巴提出要将这些额外好处折现时,都会被海南岛狠狠地鄙视,靠,我怎么交你这么一个不上台面的朋友,给脸不要脸! 其实,胡巴只是想多赚点钱,把它们都交给妈妈。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海南岛也知道,所以,他应该不是真的在意。倘若在意了,我们的友谊哪能持续这么多年,一直持续到今天都没玩完。 叶灵给顾朗写的情书已经满满一本日记了,但还是没敢送出一封去。顾朗那条天蓝色的小毛巾,被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她书包里。时不时地被她捧在手里,对着上面的那只小熊傻乎乎地笑。 而我,每天除了应付越来越繁多的功课作业之外,还要留出大脑来帮叶灵算计,每天走哪一条路,会碰到顾朗。当然,也是在帮我自己算计。 那种暗恋某个人的日子,你是否有着和我一样的回忆? 每天在大脑里盘算着,在哪段时间,他会出现在篮球场上?在哪段时间,他会出现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在哪段时间,他会走在去厕所的路上? 然后在我们不知等待了多久的地点,胆怯而勇敢地假装路遇到他。 不知道你们的他,是否会在这种“路遇”时,对你们微微笑?而我,很遗憾。 很遗憾,即便我们碰到了,等待我的也只是擦肩而过,他似乎根本就不记得我。不记得那条天蓝色的毛巾,不记得那只小熊,不记得那个湿漉漉的小女孩。 唉,我果然,是不折不扣的路人甲、土豆女、丑小鸭。 第13章 哦,忘记说了,每次与他擦肩而过时,我有时竭力装天真烂漫状,笑得就跟中邪了似的;有时候就装得跟古代仕女似的,架子端得就跟静止在画里似的。 是不是很糗? 是不是很蠢? 是不是很没出息? 不久,暗恋的事情就被海南岛知晓了。当然,不是我暗恋顾朗的事情,而是叶灵暗恋顾朗的事情。 那天,海南岛如往常一样来到班上,等我们三人放学回家。叶灵在值日,我和胡巴在抄写黑板上的英语练习题。海南岛无聊就坐在了叶灵的桌子上,无意间看到她给顾朗写情书的那本日记。 对于什么事情,海南岛都是很直接。 所以,那天放学的路上,海南岛突然来了一句,你要是喜欢,你就追呗! 当时的我跟叶灵一样,也心惊胆战,以为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发现了。可海南岛接下来的话,让我知道,不是在说我。因为他说,你看,你人这么漂亮,心地也不错,那小子就是神仙吧,也不会不考虑考虑。你现在写了那么多东西,简直就是做无用功! 无用功是我们进入高中后,才接触的一个物理名词,而海南岛那么年轻,就知道了。社会上混久了的人,知识面果然就是丰富。 叶灵被海南岛说得满脸通红。胡巴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最后插嘴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海南岛拍了拍胡巴脑门,说,叶灵喜欢顾朗。 叶灵喜欢顾朗。 这句话,一直让我觉得很美丽。两个那么美好的人,两个那么好听的名字,一个是我最初的喜欢,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单看名字,就知道,他们两个多么相衬。所以,这么多年,一旦想起了这一句话,我都会又心酸又幸福。为自己心酸,为他们幸福。 那天,送叶灵和胡巴回家后,海南岛对我说,哎,土豆,你说,胡巴是不是喜欢叶灵啊,怎么一听叶灵喜欢顾朗,就跟蔫了似的。 我瘪嘴,说,好像是这样。叶灵那么好看的女生,你们男生应该都喜欢吧?最后一句,我是小心翼翼地问的,似乎在探寻着什么。是想从海南岛口中探询到顾朗可能的答案。 海南岛根本就没留意我想什么,全部注意力都在懊悔自己的多嘴上了,他扯了扯衣领,很不耐烦的样子,哎呀,胡巴这个死孩子!说完,把我塞进家门,一个人不知道奔到哪里去了。 目送海南岛离开,我刚进门,老艾就端上了刚刚做的红烧鱼。 我妈对吃的一向挑剔,最讨厌吃鱼,所以,吃了几口饭,就出去串门了。我挺怀疑的,她这种人,怎么能在六十年代那场饥饿之中活下来。 晚上,我妈从外面回来,就跟我爸爸说,老艾,知道不?吴红梅家那死小子,跟着老穆家那浑小子不学好,学什么喝酒。结果好,今晚给喝大了,一头掉到湖里去了…… 我一听大惊,放下手里的作业,蹬上鞋子,就冲到门外去了。 我妈在我身后大喊,你去哪儿? 我头也没回地跑到胡巴家,大门锁得紧紧的。我又气也不敢喘地跑到老穆家,想找海南岛,可是他家里连小瓷都不见了,只有穆大官在里屋乱转,念叨着,呀呀呀,李将军你这个叛徒,害得孤王我登不了大统。 我想,糟了,难道我妈说的都是真的,难道胡巴淹死了?想到这里,我难受极了,直想哭。 最后,老艾在老穆家门口找到了我,什么都没说,大手伸过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去了诊所,胡巴被一群人给包围着,像一只倒立的青蛙似的,在挤压胃里的水。 海南岛愣愣地站在人堆里,被老穆训斥着。吴红梅就在旁边撕心裂肺地哭。以前,我最烦她哭,现在她一哭,我的整颗心都揪在一起,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整个卫生室里挤满了男女老少。出于关心的人少,来看热闹的人多。 不少人是想过来看看,谁谁谁家儿子不治身亡,谁谁谁他老娘哭断肠。然后几个大妈大婶谈论起这件事来时,再满是悲悯地说,可惜了啊,真是作孽哟。顺带着流几滴老泪,然后,中午时分,该回家抱孙子的抱孙子,该做饭的做饭。 后来,胡巴被救过来了。海南岛被老穆锁在家里足足一个星期,作为惩罚。 七天期满,海南岛被放出来后,去看胡巴,一直叹息老穆关他禁闭对他的事业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胡巴说,没事,我这里有好多想买书的客户,说完,掏出笔记本给海南岛看。 海南岛看了看本子上面记得非常认真的“客户”,跟胡巴说,看样子,老子拼了老命救你,是没错的!要是淹死了你,这得损失多少客户啊。 其实,关于胡巴失足落水的原因是这样的。 那天,当他从海南岛那里知道了叶灵喜欢顾朗,心里挺难受的。海南岛大概看出了原因,就询问了我,当他知道,好兄弟胡巴可能是伤心了,就直奔他家去了。 胡巴一向就不够大气,用海南岛的话说,做事特别娘儿们。果然,当海南岛找到胡巴时,他正在家里,一边抄作业,一边哭。 海南岛一看,就骂他不像个爷们儿。他说,胡巴,你要是喜欢叶灵,你就追啊!别在这里哭得跟个孙子似的,谁知道啊? 胡巴说,要你管啊?然后一边擦鼻涕一边擦眼泪。 海南岛就在一边看着他哭。最后看烦了,就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说,就你这熊样,活该叶灵不喜欢你! 胡巴大概哭够了,就抱着作业本叹气,他说,其实也不是多喜欢她,我就是突然一听她喜欢了别人,特难受。 海南岛一听,就有些晕,说,什么叫“你其实也不是多喜欢她”?你不是多喜欢她,你就俩眼哭得跟俩烂桃似的!你要是真的很喜欢她,你……你这是干什么去? 海南岛的话还没说完,胡巴就冲出门去了。 最后,两个人买了两瓶二锅头,跑到湖边上喝酒去了。 那是胡巴第一次经历“少年维特的烦恼”。经验丰富的海南岛就帮他总结归纳,然后再做决定。 最后,海南岛的科学总结报告出炉了——胡巴也就是第一次见到叶灵有点怦然心动,后面的日子,因为追求叶灵的人太多,他自己也忘记曾对叶灵怦然心动过这么回事儿了。直到后来大家经常在一起,习惯了四个人,习惯了这个小圈子,习惯了有朋友的日子,突然谁都不想失去。然后,今天突然听到叶灵喜欢上别人了,就觉得我们这个四人小团体要解散了。我们的友谊要结束了。胡巴又要回到曾经有过的水深火热之中了…… 估计当时海南岛说的是“天涯喜欢顾朗”或者“叶灵喜欢上了蛤蟆”,胡巴照样也会失恋似的恸哭一场。 海南岛明白了这个事之后,深情款款地看着胡巴,说,我早该知道,多愁善感是你的本质,胡思乱想是你的天赋,有事没事像个娘儿们是你的爱好。 结果,就在两个人喝得差不多,胡巴打算放弃旧日怀念,拥抱崭新生活时,刚一起身,身体猛地一晃,整个人就掉进了湖里。海南岛一看,猛地一吓,酒醒了一半,也不顾自己喝了一瓶多的二锅头,就下去救人去了。 我和叶灵知晓此事详情,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道,幸亏你们命大。 海南岛斜着身子,挂在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胡巴身上,说,放心,就是我们兄弟死了,也会变成你们俩的保护神的。 胡巴说,对!生是你们俩的人,死是你们俩的鬼! 海南岛一巴掌拍在胡巴脑门上,说,你这个死孩子!你一天不娘儿们,你会死啊!你个死孩子! 第14章 水缓缓地落入喉咙,湿漉漉的记忆,在那个午夜慢慢地苏醒。 大三下半年,长长的一段时间,她总会进入我的梦里。 梦里的她,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纤细的脚踝,飞舞的裙角,风翻飞过她乌黑的长发,露出她细而长的颈项。 她回眸,对着我笑,那笑容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如同一朵花儿的盛开,那样舒张着,带着香气的笑容,缓慢地盛开。 这么多年,我都忘不掉。 然后,她又沉默着落泪,眼泪大颗大颗漫过她的双眸。她流着泪喊我的名字,却发不出声响…… 梦境里,她的声音散落在空气中,就像身体从高楼坠落一样,瞬间变得像谜。 我跌入了深深的黑暗…… 黑暗中,胡冬朵从床上跳下,走到我床边,轻轻戳我的胳膊,她说,喂,女人,你又做噩梦了! 我一身冷汗地看着胡冬朵,胃隐隐的痛。 胡冬朵坐在我的床边,递给我一杯温水。她说,你又喊了那个名字。 哦。 叶灵。 水缓缓地落入喉咙,湿漉漉的记忆,在那个午夜慢慢的地苏醒。 断断续续。 续续断断。 戛然而止。 第15章 我突然听到了宿命的声音——十三岁,我遇到了自己的爱情。 叶灵。 这两个字,是叶灵写给顾朗的情书上面最后的两个字,她的署名。她小心地将信纸给折起,递给我,满脸通红。 她看着我,天涯,顾顾朗他他…… 我皱着眉头看着她,说,你慢点说话,别那么急。 叶灵就稳定了一下情绪,舒了长长的一口气,说,顾朗……会不会觉得……我的字……很丑啊。 看样子,叶灵对江可蒙的话很是在意。其实,叶灵,你根本不知道,江可蒙那纯属嫉妒心理。嫉妒,你懂不懂?就像我,如果你不是我的好朋友的话,我也会嫉妒你这么高,这么好看的。没事的,反正将来和顾朗交往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这些字。 十三岁的我,懂得果然很多。我安慰她,顾朗不会的。你别担心,我会把你的信交给顾朗的。 就这样,我成了叶灵的情书特使。 第一次到顾朗班上,递一封情书,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心里跟摇着拨浪鼓一样,后背一直在发凉。 我轻轻喊了靠门坐的一个女孩,她的眉毛长得跟蜡笔小新似的,非常有特色。我说,请问,顾朗在吗?能不能帮我叫一声啊。我的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而这个女版蜡笔小新大概是习惯了,整日坐在门口,被找顾朗的人询问这种问题,于是她是如此轻易地听懂了我的话,然后回头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然后问另外一个男生,班头儿呢? 那男生说,班头儿啊,班头儿不是和一帮子人下去打篮球了吗? 蜡笔小新他姐很快地转头跟我说,小同学,他可能在操场。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篮球场就特别兴奋,忘记了自己刚刚还满心忧伤,踩着风火轮似的就往楼下跑,跑到二楼时,撞见正上楼的海南岛,他好像是来给胡巴的“客户”送口袋书,一看我,就问,土豆,你去哪儿?跟吃了耗子药似的! 我看了他一眼,说,啊,我去篮球场啊。 海南岛打量了打量我的身高,啊呀,打篮球去啊,还是当篮球去?瞧你长得就跟个篮球似的! 我没理海南岛,转身就跑。 在篮球场看到顾朗时,他正在场下休息,手里的毛巾换成了亚麻色,上面没有什么特殊标志,不如那条天蓝色的上面有一只小熊仔的毛巾和他相称。 一群女生在他身后,兴奋得像一群麻雀。有个卷发的高个子女生,打扮很时髦,眼神却迷离得跟喝酒喝多了似的。那样子,勿用细辨,就知道是艺术班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传说中的隋菲菲,不久前我还替她挨了飞天大宝手下小混混的一闷棍,脑袋上碎了一个血窟窿。 隋菲菲并非喝醉了酒,她的眼神是习惯性迷离,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睡觉时若你扒开她的眼皮,那眼珠子也是迷离的。海南岛说,那叫做“魅惑”,估计也是小混混飞天大宝所谓的“热辣”、“勾魂”,可在我眼里,就是喝酒喝多了,或者睡觉睡少了。 隋菲菲笑吟吟地将一瓶新买的矿泉水递给他。 顾朗摇摇头,指了指自己手里,大概是说,这里有呢,谢谢。 隋菲菲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眼神迷离得跟起了雾似的。 我慢吞吞地靠过去,想着,我应该怎么跟他说呢? 在这么多人面前。 我就说“你是顾朗吗?有人托我给你一封信”好了。 嗯,就这样。 顾朗。 我喊他的名字,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 可惜,声音太小,而球场又太吵,没有人听到。 我深呼了一口气,稳了稳心跳,声音高了八度,我喊他的名字,顾朗。 他转头,看向我,好看的侧面轮廓变成了完美的正面容颜,星星般明亮的眼眸里闪过探寻的目光。被汗水粘湿的头发贴在他饱满的额头上,嘴角弯起,眼睛微微眯起,他说,你喊我? 三个字,每一个都敲在我的耳膜上,如同乐章。而他整个人仍站在原地不动。很显然,他见惯了这种搭讪,这种习惯让他很自我。 哦,我红着脸点点头,在那么多人好奇的注视下,拖着步子走到他面前,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叫顾朗吗? 身边的那群大孩子就轰地——笑出了声音,哎呀,小同学,你不是喊他顾朗了吗,怎么又问他是不是顾朗?小孩儿,稳住,别激动!然后一群人在旁边起哄,尤其是隋菲菲,更是笑得花枝乱颤,身体呈不可思议角度晃动,格外引人注目。 顾朗虽然自我,但依然很善良,他冲着我笑,笑容如同冬天的太阳一样,明亮却不刺眼。他的声音很轻缓,像寂静冬夜沙沙的落雪一样轻柔微哑,他说,你有事吗? 他的话音刚落,球场上的篮球突然被打飞,像长了眼睛似的冲我脑门上撞来。 顾朗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拉开,掩到身后,自己整个人前倾一步,伸手,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以减轻篮球的冲击力度。末了,篮球那么听话地落在他手里。他弯起手腕,随意地一拍,篮球轻轻击地,弹回篮球场上同伴的手里。 顾朗挡开篮球,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看像一只被吓傻了的呆鸟似的我,说,你没事吧? 我的脸红红的,说,没没事。其实,整个人都不能思考了。 后来,大学喜欢上了看周星驰的电影。每次看到《大话西游》里的紫霞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迎娶我”那一刻,我就会想起篮球场上顾朗为我挡球的那一幕,回想他像英雄一样为我挺身而出时的情景,回想他把我掩到他身后时手心的温度。 恍若隔梦。 他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我回过神来,低头,轻声说,有人托我给你一封信。 顾朗轻轻哦了一声,很显然,我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一刻,全场的人都在等待着我将那封信交给顾朗。 我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嗫嚅道,对不起啊,信好像忘记带了…… 篮球场上响起了哄笑声——这大概是他们见过的最蹩脚的搭讪吧。隋菲菲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表情意味深长。 顾朗也忍不住笑了,眉眼之间有种云破天开的晴朗,他说,那好,你找到了再给我,没找到也没关系。 可是,没人知道,我说了谎。 我最好的朋友叶灵托我转交给顾朗的那封情书,它安静地躺在我的口袋里,安静地睡着了。 叶灵,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第一次见面时就为我说话,因我而被孤立的那种好! 我对不起你第一次见面时就给了我的那种笑。那种如同一朵花儿的盛开,那样舒张着,带着香气的笑容,仿佛一触碰,就可以走进你的内心。 那一天,你像一个天使一样,走进了我的生活。 而这一天,我却像一个女巫一样,藏起了你温柔的语言美好的呢喃。 我对不起你的信任,在你将全部少女的秘密心事都托交给我,而我却没有告诉你我的小心思。 你把你的第一场表白,交给了我;而我,却辜负了它的纯白与美好。 很多年后的夜晚,你已不在我身边,我常常会想起,如果篮球场上,没有发生丢球事件;或者,当球冲我飞过来时,顾朗没有拉开我,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篮球砸在我的脑袋上,然后再和别人一样笑。 我想,我不会听到宿命的声音;我不会说谎,我会将你的情书交付;我会安静地在你身边,我会幸福地看着你们相爱。虽然这个过程,我会心酸我会哭,但是,叶灵,你还肯相信吗,其实我那么想你幸福。 放学时,叶灵和我一起走,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情书交给顾朗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满眼羞涩喜悦的光芒。而我,怀着心事搭着腔,对她说着谎。 胡巴跟在我们身后,扶着单车,单车后座上载着海南岛倒腾来的最新口袋书。 海南岛在校门口被江可蒙给喊住了,大概的谈话内容就是一名班干部用心良苦地挽救逃课成灾的失足少年。不过,江可蒙埋怨海南岛时,声音特嗲,而海南岛偏偏好这种说话嗲嗲的女生,一碰到女生抛媚眼海南岛绝对会挺身而出,不管刀山火海。就好比当时和隋菲菲厮混在一起时,就是因为隋菲菲在小吃店里冲海南岛抛了抛媚眼。 海南岛这小子,用胡巴的话来说,就是特堕落特无耻,对待感情就跟吃饭似的,只要是想吃的菜就吃,掺了砒霜也吃。也太随便了。 不过,海南岛对江可蒙可没随便起来。很显然,海南岛这个流浪惯了的少年、太缺少母爱的孩子,喜欢的是隋菲菲那类御姐,而不是江可蒙这种黄毛丫头似的萝莉。用胡巴的话说,江可蒙你别整天对着海南岛骚包了,你压根就不是他那杯茶。 就这样,海南岛对女生的审美观一直被我们这些朋友诟病,后来居然习惯了。我们甚至都做好了准备,某天二十八岁的海南岛娶回八十二岁的超龄御姐我们都不奇怪,只要老太太会嗲嗲地喊他honey喊他甜心喊他蜜瓜。 告别了幽怨的江可蒙,海南岛跑到我们身边,小身板在阳光下晃荡,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叶灵偷偷地笑,俯身靠在我耳边说,喂,天涯,可蒙不会是喜欢上海南岛了吧? 她居然喊一个曾经那样针对她的女生“可蒙”,而不是“江可蒙”。她真的很单纯,很善良。 胡巴也跟着起哄,揶揄道,老大,江可蒙这个小色狼是不是又披着班干部的羊皮和你谈心了? 海南岛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拽拽地说,就那样,我没给她好脸色看,丫头精神有问题!他叔叔江别鹤这死孩子一三五找我谈话,这神经病丫头二四六找我谈心。唉,你们说,我爹妈生了我这如花似玉的人,老穆养活了我这玉树临风的身,难不成就是搁在学校里给这俩死孩子折腾消遣的? 海南岛说得没错,他确实总是对江可蒙爱答不理的样子,每次和江可蒙说话,小脸总是冰天雪地的,仿佛随时都会开出冰山雪莲来。估计江可蒙再折腾下去,海南岛的小冰脸跑出北极熊来都说不准。 可是,海南岛越是这样,江可蒙就越是欲罢不能,越觉得海南岛超酷超梦幻超西门吹雪南门结冰。总之,她是铆足了劲缠着海南岛,既然你的脸上北极熊都出没了,就不差我在上面再养一群企鹅。用胡巴的话说,好上这一口了,没办法。 高二那年,一场由江可蒙、海南岛联袂主演的青春年度大戏隆重上演,那真是天崩地裂飞沙走石鬼哭狼嚎山河动容禽兽不如。唯一能与之抗衡、拼一个你死我活的只有不日之后胡冬朵的那场旷世狗血的极品初恋暴走婚礼。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段日子,总是会风平浪静的。 海南岛说完了江可蒙之后,转头跟胡巴讨论打算做点儿别的生意,总是折腾这种口袋书迟早没办法混了。那表情严肃得就跟全中国的经济大命脉都掌握在他手里,他不想办法拿主意全国老百姓都会跟着他饿肚子。 胡巴点头哈腰,说,是,老大,我也这么琢磨,要不我们代理我妈的猪蹄吧?给班上同学送餐。 海南岛一巴掌拍在胡巴脑门上,代理你妈的猪蹄?去你妈的猪蹄!你这个死孩子就知道吃!我们是做精神食粮!精神食粮什么概念,你懂不?不是喂猪的口粮!靠,你这死孩子!败家的玩意儿! “败家的玩意儿”是海南岛最新的口头语,大概是老穆常用来骂自己傻儿子穆大官,海南岛觉得挺好的,就借用了过来。 海南岛也不是不上学,有段时间,他在老穆的监督下,开始按时上课了。当时欧阳班主任甚是欣慰,觉得海南岛将会走上革命的康庄大道。那几天,我们班上的人数齐刷刷的,用气象术语来说,就是:霸王、土豆、软瓜、结巴四大星座同时出现在了班级上空,神奇天象百年难得一见。 各位上课的老师心情也清爽了很多。反正他们也知道叶灵和海南岛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为了自己长寿,他们上课坚决不会提问这两个人。不过,每天看着这对金童玉女般的木头人,还是蛮养眼的。 老师的心情也没清爽几天,海南岛那里就出问题了。 隔三岔五的就有人爬到我们班门口喊,小海南,快回家,你爹当皇帝造反被警察带走了。 或者是,小海南,快点回家去,你爹他在湖边上办登基大典掉水里去了,在卫生室抢救呢。 有时候,他们找不到神出鬼没的老穆,就跑到学校里找海南岛,海南岛听后,顾不上叹气就一跃而起,从桌子上直接跳过,跳出门去。 这课没法上了。老师课本一扔,如是说。 海南岛头都不回,说,好,反正我也不想上了。就这样,海南岛再次告别了校园,每天我们上课时,他在外面折腾;我们放学时,他来学校扎一脑袋。 第16章 那么上帝,你也会原谅我十三岁曾有过的错吗? 终于,我还是将叶灵给顾朗的那封情书,交给了顾朗。 只不过,是我的字迹。 那天下午告别了叶灵,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一样,窃取了她的信任,也窃取了她的幸福。最终,我决心将这封情书交给顾朗。 可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我抄写了叶灵的情书,大抵是一个十三岁女孩最卑微的愿望吧——温习着叶灵的表白,就好像自己对着他表白一样,顾朗,我喜欢你。 唉,老艾从小教我练字,难不成就是为了这天,在我不能用最美的样子遇见他时,用最美的字迹遇见他? 我将叶灵的话语一字不落地抄下,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美化这封情书而已,反正叶灵的字不漂亮,就当我这个朋友帮她的忙。 可是,信的末尾,最终,我没有落下“叶灵”的名字。当然,也没有落下任何人的名字。 我还是自私了。 叶灵忐忑地等待着顾朗的回音,她越是紧张,我越是罪恶。 海南岛安慰叶灵,你要是一封情书就可以搞定顾朗的话,他早不知道被搞定了多少次了。既然追了,就破釜沉舟,别在这里装怨妇,最烦你们女生想得到,还要装不安。 海南岛的话说得叶灵脸红得跟鸡血似的,不过,革命还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这点确实没错。 以后的日子,叶灵每一封写给顾朗的信,都交到了我的手里。 而我,将每一封情书都抄写一遍,把叶灵的信深深放在书包底下,把我重新抄写好的交给顾朗。很多时候,顾朗不在班里,我就将信交给那个女版蜡笔小新,让她帮我转交。 顾朗不咸不淡地收着情书,在当时的我眼里,以为这是一种默许,后来才知道,他想婉拒,但是不想伤害到情书主人的自尊。 那是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段时光,每次将情书递给他时,看他微笑的表情,淡淡的唇角。他有时想说什么,但是开了口却愣住,只好讪讪,说,呃,字挺漂亮。 他的话如同一枚浆果,沾着蜜酪,落进我的嘴里,一直甜到脚趾头。现在想来,他欲言又止的应该是,让我或者让写情书的人放弃吧,因为这实在是无用功太无聊。而我却当成了鼓励。 那段日子,抄写情书成了我的课外作业,每天挑灯奋战,披星戴月。 我妈每天晚上在门外看着我桌上那小台灯闪亮,内心无比感动,经常给我做点儿宵夜加个营养什么的,而老艾也从我伏案的弱小背影中,看到了清华状元北大才女的影子。要是他们知道我当时是在忙着给男生抄写情书的话,估计灭了我的心都有。 不过,我和叶灵的审美观有些不同,她喜欢顾朗的头发,情书里写着“篮球场上,它们碎碎地在阳光里,就像是岁月的剪影”;她喜欢顾朗的眼睛,情书里说“每次望见,总是觉得像漫着星光的湖水,随时会倾泻天边”……可我的审美观就不同了,我觉得顾朗最让我心动的是他的笑容,然后他的腿挺长,屁股好像也挺翘的……胡冬朵说,我从小就有变成同人女的潜质,一度鼓动我去写bl小说,说是称霸腐女界,一统天下,千秋万代。 说起来,因为眼光的不同,抄情书时,我总会一边批判着叶灵的想法,一边遐想着顾朗那些吸引自己的地方。因此叶灵的情书常常被我抄得一塌糊涂。 比如她说“我最喜欢看你的眼睛,它们就像幽暗的无底深渊一样,让人将心坠下”。可那时我却觉得更喜欢顾朗的鼻子,那么高挺,所以情书就被我搞成了“我最喜欢看你的鼻子,它们就像幽暗的无底深渊一样,让人将心坠下”。 不知道顾朗看后有没有气绝,谁家的鼻孔那么大,跟无底深渊似的,还那么幽暗,估计鼻毛丛生了吧。 一段时间后,依旧不见顾朗有任何的回应。 叶灵心情很灰暗。我也挺难过,我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署名,所以才导致了顾朗始终没有回音?是不是当他知道了是小美女叶灵的情书,就会接纳呢? 胡巴说,算了,叶灵,他不是你那杯茶。七中好歹也算幅员辽阔,地大男生多,你再看看别的吧。 海南岛一屁股坐在主席台上,说,别听胡巴的!瞧他那点儿出息!没点儿毅力,扔在抗战年代,甭说八年,八天没到就投敌卖国了!然后他看了看叶灵,说,那顾什么朗不会不识字吧?万一你写了那么多情书,他根本就是一文盲也没办法啊。 我急了,脸红脖子粗的,说,胡说!顾朗全年级第一!尖子生,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 海南岛转脸看着我,狭长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促狭的笑意,土豆,你急什么!我说顾朗,踩着你尾巴了?你不会跟叶灵一样,也喜欢顾朗吧? 我急了,说,才没有呢。 十三岁时的智商。此地无银三百两。 “银子”最终还是被海南岛发现了,那是期末考试的前一周,他回到学校里联络同学感情,方便别人考试时帮帮他。 江可蒙在他身后笑得下巴都快脱臼了,表示自己很愿意帮他渡过难关,但是还是忍不住埋怨他不好好学习,拖班级后腿。 海南岛疲于应付江可蒙,就干脆坐在我的座位上。那时的我们,还不流行隐私权这种说法,海南岛大概只是一时无聊,所以左摆弄一下我的书包,右翻看一下我的作业。 叶灵写给顾朗的那叠厚厚的信,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当天放学,他将我单独喊到一边,将那叠厚厚的信递给我,眼神有些冷,满脸不愿置信的表情。 我吃惊地夺过那些信,脸色苍白,这件事情终于还是见了光。 海南岛看着我,眼神锐利,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喉结有些抖,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半天,他才张口,天涯,叶灵她……是你的朋友不是? 我不敢看他,心那么虚,却要壮大声势,谁让你碰我的书包!说完我就逃了。 海南岛一把将我拉住,像拎一只小老鼠一样,推到墙边,他整个人逼了过来,他说,艾天涯,你怎么这样!我以为你就一小孩,可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朋友! 我怎么知道自己会这样?我也讨厌自己这样!可是我还是做了!我自私了……我难过地开始哭,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明,我不是故意的,我看重我和叶灵的感情,我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糟糕。我知道,海南岛这样讲义气的男生,最讨厌的就是不够朋友的人。 海南岛拉开我擦眼泪的手,他说,你没有把信给顾朗是吧? 你骗了叶灵是吧? 你很喜欢欺骗你的朋友是吧? 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你的朋友是吧? 他由“我对叶灵”推及到“我对他们”。 我摇着头哭,说,不是的……说完这三个字,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想说,我不是一个长了小孩模样,却有女巫心肠的人。你们三个对我很重要,因为叶灵,我感觉到了温暖;因为你的出现,没有人再欺负我;因为胡巴,我们的生活多了很多乐趣。因为你们三个,我不再孤单,不再被人欺负,不会被孤立。你们都对我很重要。我没有欺骗你们,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了这样的事情……那么那么多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跟海南岛讲。 最后,我哭着说:我也喜欢顾朗。 海南岛呆了一下。他一直说我像个儿童,然后就把我真的当儿童,他没想到,我也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得不自禁,喜欢到对叶灵做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可恨的事情。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狠狠骂了一句,我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儿! 那天,操场边上,海南岛靠在墙上,一直在抽烟,听着我一边哭一边跟他说整个事情。烟圈漫过他年轻的脸,他大概是原谅了我,不再喊我天涯,而是喊我土豆,他说,土豆,你的意思是,你又重新抄了一封情书给顾朗? 我点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看看我,像看一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苦笑,说,不过,你上面没写名字,对吧? 我又点点头。 他仰头看天,眼睛像碎裂的琉璃,喃喃,土豆,你知道不知道被朋友欺骗算计伤害是很难受的事? 我想起单纯的叶灵,又放声哭了。 他低头看看我,俯身,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土豆,这个事儿,就到这里吧!我们别让叶灵丫头知道,否则她会难受死的。 我拼命地点头,眼泪乱流。 海南岛看着我,笑笑,说,你比胡巴还尿壶,该哭的是叶灵,倒霉孩子,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我知道,他是说笑话,可是我的心却像被扔进了滚油里面,煎熬不止。 大概到这里,事情应该圆满解决了吧?海南岛慷慨激昂地责备了我对朋友俩字的侮辱,而我也泪如雨下地痛苦忏悔对叶灵的欺骗。 可是,世界之上,不是还有“极品”一词吗? 什么叫极品?我和海南岛就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极品! 因为好半天后,海南岛这个极品问我这个极品土豆,你是不是特别不甘心? 我这个极品摇摇头,又点点头。 半晌,海南岛这个极品说,要不,给你一次跟顾朗表白的机会,我和胡巴一起给你打掩护。就这一次机会,如果他选择了你,那是老天不长眼,叶灵命不好;他要不选择你,你也不会觉得哥哥我扼杀了你这少女的心。一切,咱们瞒着叶灵。 我这个刚刚还怀着羞耻之心的极品居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每次回想起这极品的一幕,我总是有穿越回去的冲动,回去将那个刚刚还泪如雨下顿时又眉开眼笑的自己暴打一顿,打得不成人形。 胡冬朵曾说,因为我们都是好孩子,所以上帝会原谅我们的错。 那么上帝,你也会原谅我十三岁曾有过的错吗? 一错再错的那种错。 第17章 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说,谢谢你。 他们说,人要堕落,只消一念之间。 我不知道,这一念是如何在顾朗脑海里闪现的。 我只知道考试前夕,我们学校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群殴,这场群殴又被称为“特洛伊二战”,就在学校门口,顾朗他们一帮人和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发生了激烈的斗殴。后来,来了六辆警车才平息,其中有一个学生在斗殴中眼睛致残。 海南岛提起这位眼睛致残的学生就心有戚戚焉,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跟人打架把眼睛弄瞎了,隋菲菲这小娘儿们还会不会对着我笑得跟妖精似的。 他似乎还不知道,这场战役就是因他的小妖精隋菲菲而起的。 这是江可蒙她们私下的传言,隋菲菲跟顾朗混在了一起,一起溜旱冰时,撞到了小混混飞天大宝。飞天大宝一看原本对自己承诺再不同其他男人来往的隋菲菲又同别的男人厮混,杀气顿起。 当年斯巴达王为了夺回美人海伦用木马攻城,如今飞天大宝为了隋菲菲木棒来袭。所以,在我们七中,学生们私底下称这场群殴为:“特洛伊二战”。 唉,其实,隋菲菲到底跟多少男生在一起,飞天大宝不知道,海南岛也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至于顾朗,他明明该知道隋菲菲是怎样的人。 江可蒙说,顾朗是彻底堕落了,彻底堕落了。七中顾朗的神话时代终于还是过去了,过去了。 那天,我走出学校的校门,地面上还有着凝结的血迹。 叶灵很难过,因为她的表白如今有了回应,地面上的血迹就是最好的回应——他喜欢隋菲菲,不管她是怎样的女生,他都喜欢,而且可以为她去打架,命都不要。 叶灵的恋情,就这样,尚未开始便已落幕。 海南岛当天晚上,约我和胡巴去湖里钓鱼,说是考试前的放松。其实是因为穆大官给他颁发了命令,说是老天给他启示了,去湖里钓一条鱼,鱼肚子里会有一张尺素,上面写着有利于他早登大统的密语。他打发海南岛去时,还说,快去,回来你就是皇太子了! 我一直在沉默,心事很多。 胡巴也在沉默,因为他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告诉海南岛,关于隋菲菲的桃花债。 海南岛钓了半天,没见鱼影,他转头看看我,说,土豆,还发呆呢!你命不好啊,本来说给你一次表白机会的。可今天,你也知道了吧?顾朗有女朋友了,而且还群殴了呢。认命吧,土豆。 胡巴最终还是没能够憋住,他很心痛地看着海南岛,说,老大,听说那女的就是隋菲菲。 海南岛先是愣了一下,眼睛一直眨巴,后来直接把鱼杆给扔到水里了,说,就知道这小妖精不地道!以后她要再敢缠着我,我非废了她不可! 说到这里,海南岛撵开正靠在我肩膀上的小瓷,坐到我身边,他说,土豆啊,看样子,咱俩是同病相怜啊!要喝二锅头不?胡巴,你个死孩子,给老子去买酒! 我不知道海南岛和胡巴那天喝了多少酒,反正第二天,他们都没能来考试。 而我,考试时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天使和魔鬼的问题。 江可蒙她们说,顾朗突然变坏了。在这次群殴之前,他已经开始吸烟,开始逃课,开始顶撞老师,副校长江别鹤都差点被他背气。这一切,就像他在对谁宣泄什么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在不久之前,他还像一个大天使那样,对着我笑,然后用冬夜落雪般的声音同我说话。 会不会顾朗是双胞胎之一呢?一个是天使一样的他,一个是魔鬼一样的他的哥哥或者弟弟?我的想象力在十三岁时,就变得异常强大。 然而,考场上不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它只需要你聚精会神地答题。 所以,这次考试,我一败涂地。 成绩单发下来时,我妈看了,差点喷一口鲜血给昏过去。成绩单上面倒数最后四名——艾天涯、叶灵;海南岛和胡巴成绩为零,并排倒数第一。 那天,胡巴和海南岛热情洋溢地表扬了我,说我终于融入了他们三个人的世界,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土豆、结巴、软瓜、霸王大团结的一刻。 欧阳老师找我单独谈话,他说,我从来不想干涉我的学生交朋友的选择,但是,我更不想我的学生成绩下降得那么快。他说,艾天涯,别让自己以后后悔。 那天,我从欧阳老师那里回来,叶灵正对着窗户发呆,我就坐在她的旁边同她一起发呆。她将脑袋很自然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倾斜着。 难过时,有个人依靠,真好。 这时,叶灵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说,天天涯,你你交了各科科的作作业本了没有?可可蒙刚才一一直找你。学校要要应付上上面检查的。 我起身想要回座位上找作业本时,江可蒙已经笑眯眯地抱着一摞作业本来了。她对叶灵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啊,叶灵,你居然追顾朗啊。 叶灵脸腾地红了。我当下懵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就往座位跑去。 江可蒙捂着嘴巴笑,说,你别藏了,我都看到了。那么一大堆情书,叶灵,你是在练字吗?写了那么多,干吗不送给顾朗啊,他也不会和隋菲菲那种随便的女生在一起了,也不会搞出群殴来,给我们学校抹黑了。 叶灵呆呆地看着江可蒙,又转头看着我,然后缓缓地向我走来,眼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神情,如同被欺骗了一样。 海南岛和胡巴发觉气氛不对,连忙也走了过来,海南岛挡在我面前,笑着说,叶灵,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们三个都没跟你说,是我的主意。我觉得情书就该体面地写,能给顾朗留个好印象。所以,就让土豆帮你抄写了一遍,她的字好看。 叶灵的脸色缓和了很多,海南岛狠狠地瞪了江可蒙一眼。 江可蒙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她只是偷窥到了叶灵写给顾朗的情书,觉得原来校花叶灵也会被拒绝,大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回家的路上,叶灵突然停住,她说,对对不起,天涯……我我不该……怀疑你……然后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说,谢谢你。 那一刻,我像傻了一样,看着眼前的叶灵。 海南岛和胡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都不说话,眼睛瞟过我的脸,望向了别处。那种表情,让我一生难以释怀。 第18章 还老子颜如玉!还老子千钟粟!还老子黄金屋! 那个暑假,我的成绩虽然让老艾和我妈双双吐血,但是冷落了我几天之后,他们又恢复了对我的关爱。 我的日子也变得优哉游哉,要不就是和叶灵相约出去晃悠,照几张当时流行的朦胧明星照臭美一下;要不就是和胡巴海南岛他们一起去湖边儿钓鱼;或者是海南岛带胡巴去“见识社会、开阔眼界”,我陪着海南岛的童养媳小瓷写字。 胡巴因为和海南岛总是在学校里贩卖小书,所以老师分别亲自致电了他们两个人的家长。 老穆年纪大了,什么事情都看得非常开,他觉得人能谋生就是最大的本事,所以也没怎么折腾海南岛。 胡巴的老妈吴红梅当下给气疯了,她满院子追打胡巴,她说,你个混账,你不好好学习!你给我在学校里做小贩!卖卖卖!你也想长大后跟我一样,整天守着一堆猪头卖吗? 吴红梅从胡巴小学时开始,就一直恨铁不成钢。胡巴因为学习差,没少挨揍。挨揍多了,屁股也变成铁的了。甚至吴红梅正呼天抢地地揍着他,他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为此,海南岛一边在胡巴家门口吃黄瓜,一边对我感叹,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可惜啊,胡巴他老娘,死活没弄明白这个道理。说完,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妈也没弄懂。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只有粗重的喘息在他年轻的喉咙里冲撞着,他的眼睛别向一边,一声“妈”似乎戳中了他的全部心事。 涉世未深的年龄,我没在意这么多,我只知道海南岛说得很对,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只是胡巴的老娘不明白,他们的期望太高了。 很多家长都是如此。一旦有了孩子,就没有了自我,整天卫星一样围绕着孩子转悠。他们满腔热血地巴望着燕子变成雄鹰,鲤鱼变成神龙,废纸也能糊一栋摩天大厦而且还要抗震指数至少八级。 连我妈这种女人都不例外。 憎恨完了我的成绩,又开始忧虑我的身高,她说,老艾,天涯是不是你闺女,你要再不管,她可真变成侏儒了! 于是,老艾将我拎到城里医院去检查,诡异的是,最后的结果显示我一切正常,就是有点因为感冒引起的发烧。并不是像我妈说的那样,我要成侏儒了。 医生无奈之下,给我开了一堆感冒药和一堆钙片。老艾又将我从城里拎回了麻纺厂。 我从医院里回来,正躲在被窝里发烧,就被胡巴给扯出了门。他一脸鄙视地说,天涯,你知道不?海南岛又跟隋菲菲那个妖精在一起了。 我一听,就觉得特别鄙视海南岛,简直就是没一点立场,不久前还信誓旦旦,隋菲菲要是再纠缠她,他就让她好看。 胡巴说,天涯,我有个想法。 我披着校服还哆嗦,看了看他,问,什么想法? 胡巴说,咱们揍隋菲菲一顿! 啊!我张大了嘴巴,虽然我也讨厌她这样对待海南岛,但是殴打隋菲菲,我这“根号2”的身材恐怕不成吧?何况万一隋菲菲找旧爱飞天大宝来,我岂不是会被五马分尸了?若是她喊新欢顾朗来揍我一顿的话,估计我会身心都遭遇伤害的。所以,我很坚决地摇头。 胡巴说,哎呀,艾天涯,你就这么看着隋菲菲这个妖精在海南岛头上拉屎拉尿啊!你还真不够朋友义气,叶灵你出卖,海南岛你也…… 他一提叶灵事件,就戳了我的痛处。 我最不愿意被人认为是不讲义气的人,所以,我硬着头皮答应了,我说,我去!可是胡巴,我们在哪里伏击隋菲菲呢? 胡巴说,隋菲菲正在海南岛家呢,吃过晚饭才会骑单车离开,我们正好伏击她! 第一次,胡巴这个软瓜居然有了领袖气质。 可是我们的计划还是落空了。就在胡巴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他老妈唯一的一双丝袜做蒙面伪装工具之时,隋菲菲已经风一样从海南岛家跑出来了,饭只吃了几口。 原因在穆大官和小瓷身上。 所以,那天,当海南岛弄好菜之后,隋菲菲为了表示自己的甜美可人,就问穆大官,叔叔,虾和鱼你想吃哪样?我端你那里。 穆大官茫然地说:我要虾和。 隋菲菲愣了一下,看着面无表情的穆大官,以为他在气自己。自从自己进门,他就没正眼看过自己,很显然不喜欢她。她根本就不知道,穆大官脑子有问题。 小瓷在边上冲着她做鬼脸,她一向不喜欢漂亮的女生接近海南岛。所以,从隋菲菲进门的那一刻起,小瓷就冲她翻白眼,还趁海南岛不注意冲她掷小石子。 隋菲菲不便发作,只好带笑,耐心地说,叔叔,是虾,和鱼,你喜欢吃什么? 穆大官轻轻哦了一声,说,哦,那我要和鱼。 隋菲菲刚要冲穆大官翻白眼,小瓷就将一盆热汤推倒在她眼前,热汤洒在她大腿上,烫得她直跳。 一怒之下,她摔了筷子,和她的小单车一起冲出门去了。当时海南岛正从厨房出来,他一见隋菲菲跑了,也连忙追出了门。 其实,小瓷之所以这么和这盆汤过不去,是因为海南岛一再叮嘱她,这碗汤是特意给隋菲菲做的,要是她敢吃,就揍扁她。 所以隋菲菲走后,小瓷很开心地将剩下的汤全部喝掉,喝得肚子圆滚滚的,如同皮球一样。 话说,海南岛追隋菲菲出门之后,直接跑到了胡巴家。那时胡巴正拿着两条丝袜考虑如何和我一起扮演打击隋菲菲拯救海南岛的蒙面侠。 海南岛进门,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他说,让这个小妖精给跑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在边上的我,好像吓了一跳,说,啊,土豆,你怎么在这里?你妈说你去医院看病,回来了? 我点头。 海南岛说,医生说什么?你不会这辈子就这样了吧?侏儒?要真这样,你嫁不出去,老子让胡巴娶你!保证不让你做一辈子老姑娘!你就快乐地生活,放心地侏儒吧!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我真该和胡巴暴打隋菲菲一顿,让海南岛肝肠寸断。 海南岛突然又想起了隋菲菲,想跟胡巴说点什么,一看胡巴拎着两条丝袜,倒吸一口冷气,你今天跟土豆都神经了,一个热天穿长袖校服,一个拿着丝袜。你用丝袜上吊啊! 胡巴一脸鄙视地看着海南岛,嘟哝着,我才不上吊呢,不像某些人吊死在一棵树上。 海南岛显然没在意胡巴说什么,只顾自己发牢骚,他狠狠地说,妈的,小妖精又来缠我!本来想好好整整她,给她搞了一盆汤,放了半盆泻药,靠!她硬是给逃了! 胡巴的脑袋开始不纯洁了,他涎着脸说,就你对隋菲菲那种没骨气的样儿,你里面放了春药了吧! 海南岛一巴掌拍在胡巴脑袋上,说,你有毛病啊!没看到眼前一儿童吗?人家侏儒也是一女生侏儒! 海南岛拍出这一巴掌时,吴红梅正收摊进门,一看自己的儿子居然像孙子似的被海南岛欺负,大吼一声,就冲过来了。 我一看吴红梅发疯了,连忙就跑。海南岛一看情势不妙,立刻翻墙而去。 吴红梅找不到发泄对象,就对着胡巴一顿臭揍,一边揍一边骂,她说,你真不争气啊,你就被那小乞丐给弄得跟个孙子似的啊,妈每天在外面卖猪头还嫌不够丢人啊!古长春他白要了你这个儿子啊! 胡巴也不躲,直愣愣地站着挨揍,不喊疼,不求饶,异常倔强,吴红梅提起古长春时,他终于开口了,他说,妈,他不要咱了,咱家没有这个人了。我是你儿子,不是他儿子。 吴红梅愣了,心跟撕开一个大口子似的,鲜血淋漓的。她无声地转身,眼泪落了一脸,却不敢给胡巴看见。 生活怎么就这么难。 吴红梅转身时,胡巴想喊她,可是嗓子却堵得死死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想喊她,妈。他想说,妈,我知道爸爸不在的日子,你一直那么苦,养家,养我。我不争气学习不好,我没办法,不是那块料。我跟海南岛贩卖小口袋书,不是不学好,只是想赚钱,只是不想你那么苦…… 吴红梅默不做声地回到房里,胡巴盯着她的背影,眼睛酸酸的。 说到“兄弟”这个词,就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胡巴被吴红梅给揍了一顿,作为他的好兄弟海南岛自然不能独活,很幸运,老穆成全了他,把他揍得鸡飞狗跳。 原因是小瓷差点因腹泻而一命呜呼。 海南岛果然没有欺骗我和胡巴,他确实往给隋菲菲特意准备的那盆汤里加了半盆泻药,而这盆汤恰好被赶走了隋菲菲的小瓷给喝掉了。 小瓷被抬进卫生室,又因为脱水得厉害,被送进了医院进行抢救。 进了医院,老穆仍然对海南岛暴打不止,他一边打一边骂,说,要是小瓷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就在这两个人在急救室外折腾得天翻地覆时,医生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两个制造噪音的人,不耐烦地说道,还有闲心思吵啊,人都死了—— 老穆一听,直接崩溃,老泪潸然而下。 海南岛整个人都愣了,他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声“妹妹”撕心裂肺,直接撞开医生就要冲进急救室。 结果那医生说话大喘气,海南岛冲进门时,他才补上剩下的俩字——差点。 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海南岛刚刚确实五雷轰顶一般,虽非血缘情深,但这个小女孩跟着自己相依为命,流浪了这么多年,喊自己哥哥,跟自己受苦,一同患难,一同寒冬取暖,一同接受命运起伏,她几乎和亲妹妹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会戏称小瓷是自己的童养媳。 大悲大喜之下的海南岛一时冲动,挥手就是一拳头,将那个说话大喘气的医生给打出了鼻血。 110民警到来之前,海南岛已经不知所踪。 老穆狠了狠心,坚称是自己打了那个医生。警察虽然狐疑,但为了快速调解彰显民警工作效率,最后让老穆赔了款道了歉,事情算是了结。 一向标榜自己江湖义气的海南岛,这次对自己爷爷都不仁义的事情,变成了我和胡巴还有叶灵的笑柄。 鬼知道海南岛为什么对派出所民警避若瘟疫。胡巴讥笑他说,老大,你不会是身负命案的逃犯吧! 海南岛一巴掌推开了胡巴,说,命,命你妈个头!你个死孩子。 第二天,我和胡巴叶灵跟着海南岛去医院看小瓷。 海南岛看到我就说,土豆,你没事吧,大热天的穿校服。 胡巴说,她热伤风,在发烧。晚上等着吃红烧土豆吧。 我因发烧而红着脸,我说,你才是红烧土豆呢。话音刚落,抬头,却看到顾朗从医院里走出来,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额头也包扎着,我愣在了原地。 海南岛说的。 顾朗之所以突然变成这样,拼命让自己堕落,拼命跟别人打架斗殴,是因为他的母亲去世了。而且,他的母亲是死于非命,死得非常惨,尸体被发现时,四肢全无,脸部表情痛苦而扭曲。他母亲遭遇的这一切据说都和他父亲有关,确切地说,是和他爸爸同别人的利益之争有关,因为内里牵扯太多,水太深,他的父亲无法为妻子报仇。所以,顾朗这么放任自己,就是为了报复他的父亲。 海南岛说,土豆,你没想到吧,顾朗他爹据说是混黑社会的,而且是个黑老大,真正的黑老大。 他摇摇头,说,其实,我也没想到。好像顾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混黑社会的,所以才会这么崩溃,尤其又面对母亲的惨死。当然啦,这些都是江可蒙那个骚包说的,她说是他叔叔江别鹤说的,也不知道真假。 所以,当我在医院里,看到满身伤痕、一脸冷漠的顾朗时,那么心疼。 我想念他满眼阳光的样子,像天使一样的笑容,还有轻柔的如同落雪般的声音。当他满身戾气,眉宇之间充斥着浓浓的墨色,一脸冷漠地走过我身边时,心,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痛了。 叶灵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 叶灵小声喊他,顾顾朗。 他回头,看看叶灵,看看我,没说话,眉头皱着,嘴角轻轻抿出一段冷漠的弧度。 叶灵小心地问,你,没事吧? 顾朗笑笑,嘴角扯起一丝嘲弄的表情,说,没事,死不掉。说完,就走了。影子如同孤独的心事,滴水成冰。 第19章 那一天,让一生改变。 我们三个从医院出来,海南岛留下给小瓷陪床。 我和胡巴两个人送叶灵回家,走到清风路口时,正见几个小混混站在街口,对着地上一个人影不停地暴打,他们的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那个影子全无还手之力。 胡巴说,别看了,快走!小心惹祸上身。 是顾朗!我定睛一看,心重重地跌了下去。 叶灵一听,想都没想,飞一样地冲上前去,我也紧跟着跑了过去。当我回头看胡巴时,这个小贱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人影都不见半个。 顾朗满身是血,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血染红了白色的纱布,他原本就受了严重的伤,现在遭遇围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叶灵几乎是踉踉跄跄扑在顾朗身上,单薄的身体挡在他的面前,她语调哀切,喊道,你们,别别打了! 我也跟了上去,看着满身鲜血的顾朗,他痛苦地喘息着。 那些小混混被突然闯入的叶灵给弄懵了,先是一愣,停住了手,后来,他们发现冲过来的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不由得张狂起来。 带头的男子跟从小吃激素长大似的,长得整个一正方形,斜着脑袋,涎着坏笑,他说,挺漂亮的小妞啊,比隋菲菲那骚包还漂亮。顾朗,你女朋友啊?小子有福气啊。 这个正方形男,就是传说中的飞天大宝,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顾朗是何方神圣的儿子,只知道他跟自己的女朋友隋菲菲勾搭在一起。 隋菲菲真是个红颜祸水啊,十三岁的我,痛恨并羡慕着。 顾朗似乎看出飞天大宝没安好心,他看了叶灵一眼,嘴角渗着血,他说,走!别在这儿!快走! 叶灵没有听顾朗的话,而是转身求飞天大宝,她说,你你们饶饶过他吧。 饶了他?飞天大宝笑得跟抽风似的,转身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兄弟,冷笑,饶了他?这小妞说饶了他,兄弟们,你们看怎么办? 那群小混混就起哄,说,小妞,你今晚陪我们哥儿几个吃饭喝酒睡大觉,我们就饶了他。说完就哄笑,色迷迷地看着叶灵。 顾朗一见事情要坏,他推开叶灵,瞪着我说,再不走你们就走不了了! 飞天大宝回头喝道,你们这些傻逼!怪不得人们都说咱们小哥是社会渣滓,名声都让你们给败坏没了!你们这是逼良为娼!傻逼!说完,他笑眯眯地看着叶灵,说,饶了他,不是不可以,要不你脱了衣服给我们看看,我们就放了他! 叶灵的脸红了,飞天大宝笑眯眯地走近,说,你不脱的话,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他拎起棍子,朝着顾朗的胳膊打去。顾朗的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紧紧咬牙,因为疼痛,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去想将飞天大宝推开,可是力道太小,被他一抬手就给推到一边,他嘴巴里骂骂咧咧地说,妈的!找死!说完拎起棍子就冲我袭来。 顾朗大声喝道,住手!欺负小女孩算什么爷们儿!有种冲我来! 飞天大宝一听,转头冲顾朗笑,说,妈的,跟老子谈爷们儿!妈的,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爷们儿法,我要看看靠女人脱衣服救自己的男人到底算什么爷们儿! 说完,他就冲着叶灵笑,说,我数到三,你不脱,我的棍子就不长眼睛了。 飞天大宝的话刚落,他身后的那些小混混就跟着他起哄,一个一个提着棍子,围了上来。 飞天大宝眯着眼睛,冲着我们三个人笑,溜肥肠一样的嘴巴里慢吞吞地数着,一、二、三…… …… 那一天,天很阴,小小的燕子低飞过天空,天气预报里说,有雨。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我不是一个小女孩的样子,而是和叶灵一样,是个发育了的少女,我还会不会,为那个叫顾朗的男孩,这么义无反顾,这么成疯成魔。 当时的我,应该就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丑角,比如非常著名的如花或者一般著名的石榴姐,滑稽而可笑——几乎是在飞天大宝的数数声刚落,我就“刷”一下拉开了校服拉链,露出了小背心,整个没有明显性征的小身板暴露在雨前的空气里,我天真地说,我脱了!放了他吧。 通常这个时候,电影里“丑人多作怪”的如花和石榴姐会被淫贼或者众人给暴打一顿。而我的遭遇也差不多,飞天大宝他们先是一愣,后是哈哈大笑,说,小丫头片子,牙还没长齐吧!说完,飞天大宝大手一挥,就把我像拍篮球似的给拍到一边儿去了…… 你看,顾朗,我一直都在为你勇敢! 可是,十三岁的那年,清风路的街头,即便是脱得精光,即便是我足够犯贱,即便是我不要女生最后的那点儿自尊,我却连救你的资格都没有。 老艾以前给我讲故事,讲美女救英雄。后来的言情小说里,也有美女救英雄。原来,像我这种从来没有美丽过的女孩,注定什么都不能够。注定,我只能卑微、卑微地把你放在心里。 你不是皇族贵胄,你不是高高的天神,你也不是阴阳两隔的游魂,你只是一个为我所喜欢的样子有些好看的男孩。可是,我要到达你的身边,只是到达你的身边,却要跨越比阶层、比天条、比阴阳更遥不可及的距离。 人类可以登月了,火箭可以上天了,就连中国男足也踢进过世界杯了,可是我连站出来,在阴湿的雨前空气里脱掉衣服,都会像一场笑话。 如果我是一个如同叶灵一样好看的女子,这个场面一定不是这么好笑吧? 它一定是决绝如生死离别,珍贵如初夜,凄美如化蝶,惨烈如贞女传一般。负伤的男主角一定会在女主角衣服落下那一刻羞涩绝望的眼泪里,彻底感动,彻底地爱上她。而不是如现在一样,看到她像一个篮球似的被拍开,窘相无处可藏。 付出会不会被认同,不是看某个人做了什么,而是看做这事的是哪个人。 飞天大宝拍开我之后,冲着顾朗挥起大棒,那时的叶灵瑟缩在顾朗身边,我见犹怜的模样。江寒说,这才是一个女孩应该有的样子。他曾说过,危险当前,女人的位置,不是在男人的身前,而应该靠在男人的身边或者身后。如果一个女人像男人那样勇敢,那么男人该做什么? 我一直对他的论调不感冒,可是每个午夜,想起十多年前清风街的那一幕,想起叶灵紧紧缩在顾朗身边的那一幕,我才一边流泪一边明白,也许江寒是对的——因为后来,叶灵成了顾朗的女朋友,而我得到了一句谢谢。 谢谢也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至少,他知道,曾经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肯为他,什么都不管不顾,肯为他那么拼命那么勇敢。 飞天大宝的棍子没有落下,胡巴已经带着民警赶到了现场。 这群小混混连忙逃窜,最后,小喽罗们身轻如燕,逃脱了;而跑步显然是正方形飞天大宝的弱项,所以,他落入了警察叔叔手里。 那天,胡巴眼看不妙,知道自己跟着我和叶灵这两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傻瓜跑过去,肯定没法活着回来,所以他跑过了一条街,找了个公用电话报了警。然后就一直站在路口等警车驶来,给警察带路。 胡巴后来跟海南岛炫耀此事的功劳,说,幸亏我机智,否则就被俩蠢猪给带到阎王殿报到去了。然后他又很猥琐地和海南岛偷偷咬耳朵,都说胸大无脑,你说,这俩人,一个也不大,一个根本没有胸,怎么也这么没脑子啊。说完就嘿嘿嘿嘿地笑。 海南岛斜了他一眼,靠!说什么呢!你这个死孩子!你这个淫兽! 淫兽是海南岛创造的名词,那时候,他在贩卖小口袋书之余,开始贩卖黄书小图片。所以,每次和胡巴说起哪个“客户”要的这类东西比较多,就私下里称呼那个人为“淫兽”,“淫兽”下面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下面才是“禽兽”。所以,“淫兽”这个词比“禽兽”要高两个等级。 海南岛清点好了书目,点上一根烟,看着远处天空,他说,哎,胡巴,问你个问题。 胡巴茫然,啊了一声,看着海南岛。 海南岛回头看看他,笑,说,别紧张。我只是想,那天在清风街,幸亏警察来得及时。如果警察来得迟一些,你还会站在路口那里等警车吗? 下面的话,海南岛没有直说出来。 但是胡巴明白,海南岛的意思是说,要是警察来得迟一些,而你一直等在路口,如果结巴和土豆遭遇了什么不测,你会不会觉得内疚……胡巴傻乎乎地看着海南岛,没做声。半天后,他说,我就是过去了,也不能做什么啊。 海南岛笑笑,弹了弹手里的烟蒂,拍了拍胡巴的脑袋,说,你吧,一辈子吧,也就是一软瓜! 他应该是心里有话想跟胡巴说的。比如,有些事情你未必能帮上忙,但是危难时,你一定要站在你的朋友身边。 其实,这句话的道理谁都懂,可是,当灾难来临时,你是否真的有勇气站在你朋友身边,同悲伤共患难呢? 遗憾的是,后来,海南岛,也背叛了他想用来教育胡巴的这句话。 第20章 谁与年少比轻狂,敢把爱情作天长。 清风街回来后的那个夜晚,我高烧不退。 脱掉校服那一幕,如同梦魇一样,时时刻刻惊扰着我的睡梦。在梦里,我看到了顾朗,他的眼眸冷如寒星,斜睨着我,对我冷笑,说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生!我就拉着他的手,拼命跟他解释,可是就是发不出声音。 后来,他就消失不见了。 醒来时,满嘴苦涩的味道。 海南岛来看我,带着两个苹果。 他看着病床上的我,像看一个小孩子一样,目光里面满是疼惜的味道。他叹气,说,你这个傻土豆!他又说,顾朗这小子真他妈幸福啊! 我摇头,我说,顾朗会瞧不起我的。 海南岛说,你怎么这么说?他说的? 我点头,又摇头,我说,不过,他在梦里是这么说的。 海南岛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个神经病!他想了想什么,又对着我笑,说,土豆,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他。 啊。 我看着海南岛。 海南岛笑,怎么?你别说顾朗他不懂啊,一个小女生,跟他非亲非故,不是他妹妹不是他闺女不是他妈,也不是他什么好朋友,凭什么说脱就脱!你看叶灵脱了吗?老子身经百战,也没见过我挨打时,哪个女人过来为我脱了,更没见过我打谁时,有女人跑过来献身救他们。 我低头,很悲哀地说,所以,我是个蠢猪;所以,我不要脸。说着,眼泪哗——就掉下来了。 海南岛眉头一皱,抬手给我擦眼泪,他的手指触过我眼下的皮肤,说,唉,没人会这么想的,要是有人肯为我这样做,我想我一定会喜欢上她。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笑,摇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江可蒙的身影,所以脱口而出,江可蒙。 海南岛一下子被我噎住了,他摇摇头,说,算了,那我还是被活活打死吧。 他的话,让我更加悲哀。 我们看别人的爱情,总是那么胸有成竹,指指点点。 比如,他对她那么好,他为她牺牲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容忍了那么多,那么她理所当然地应该爱上他!如果她不爱他,那么就是她不对!可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情事,每个人都明白,感情这个事,不是谁付出多,谁就是真命天子的。 顾朗对我说过感谢。 那是开学后的第一天,在学校的走廊处遇见,他喊住了我,说,艾天涯,谢谢你。 暮夏的风,游荡在校园里,他站在我的面前,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气,那是衣服刚被洗过晒干后留有的洗衣粉的香气,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事隔了一个半月,他额角的伤已经愈合,身上依旧能看到伤痕,胳膊简单地吊在脖子上,大概也好转了许多。 猝不及防地相遇,我愣愣地笑,哦。呃。不客气。 然后,互道再见。 那时的他,已经成了叶灵的男朋友,叶灵在全校女生的艳羡下,走在他的身边。每次,我都会从班级的窗户,看他们两人一起走路时的影子,那样相衬,宛如百合盛放在校园,恍惚间,淡淡香气,美好得令人想要落泪。 隋菲菲因此吃醋了,横竖找叶灵的茬儿,有一次甚至拎着一罐汽油来,冲着叶灵就泼。当时的我就在叶灵身边,本能地和她抱成一团。 那一刻,我居然恍惚了,不知道是在保护我的朋友,还是保护顾朗心爱的女子。 可是,至少我没有在危险到来那一刻离开她。这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之间,特有的情感与勇敢! 后来隋菲菲被学校保安拉走了,真的好悬,打火机差点就扔到我们身上。 于是,“隋菲菲、叶灵、顾朗”的三角关系一度成为学校学生们学习之余休闲放松时的谈资。 副校长江别鹤之所以能成为一流的“校园情侣杀手”,完全来自于他侄女江可蒙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总是能将最快但未必最准的消息报告给江别鹤,然后江别鹤就带着倚天剑屠龙刀唐门暗器白陀山奇毒前去蹂躏那些小情侣们,所以,他是校园情侣的炼狱。 不过,江别鹤倒没有对顾朗的恋爱横加干涉。 很久之前,他只知道顾朗的父亲顾之栋很有钱,是某某实业老板,为学校拉了不少赞助。后来又隐约听说,这个顾之栋明里是老板,暗里是黑道上混的,为了争取利益,常用黑道手段解决问题,轻则绑架殴打,重则杀人。某某实业只不过是块遮羞布,而且还是官商勾结洗黑钱的机器。这水多深啊。 顾之栋一直对家人掩饰得很好,所以这么多年父慈子孝,儿女承欢。 直到顾朗的母亲和妹妹惨死,顾朗才知道一切。随之而来的痛恨与不解彻底摧垮了这个少年的心,也导致了他近乎病态地叛逆,疯狂地打架、酗酒、逃课、恋爱,借此来让父亲难过。 如果说,他和隋菲菲的恋情是年少轻狂的逢场作戏;那么,他和叶灵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少年情事。 之所以说刻骨铭心,并不是说恋爱时多么如火如荼你侬我侬,而是说当我们失去之后,才在百折千回的回忆之中,懂得了那个人曾经对于自己多么重要。 他们说,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放在顾朗和叶灵的身上也未尝不可。 当时的顾朗是喜欢叶灵的,因为她单纯、漂亮、美好。可是,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太过自我的年龄,我们还没有学会珍惜学会责任,就先学会了动心。 叶灵劝说过顾朗,要他不要打架,不要酗酒,不要逃课……她看着他,眼神如水,小心翼翼地说,我那么想见到以前的你。 可是顾朗没能做到。 当时的他,只懂得这个女子的美好,却没有想过,自己该为这份美好做一些什么。甚至可以说,他喜欢叶灵,但是也仅仅只是喜欢,那么清浅的喜欢。 不像叶灵对他的喜欢,那么执著,那么沉迷,那么不可自拔。 爱情这东西啊,难道真的是这样,谁先动心谁先死?哪怕最单纯的少年情事? 顾朗和叶灵在一起最初的那段日子,海南岛和胡巴特别坐立不安,有事没事就晃荡在我身边,好像担心我随时想不开,从此魂断天国,相见奈何。 唉。 他们真傻。 难道没有看到,我依旧可以大声唱歌,大声说笑,大声朗读英语,大声背诵课文,甚至和江可蒙说话,我都特别大声,底气十足,恨得江可蒙牙根直痒,恨不得让她的叔叔江别鹤能将我抽筋扒皮做成俄罗斯套娃。 海南岛小心翼翼地说,你没事吧?土豆,该不会傻了吧? 胡巴也紧紧地盯着我,说,土豆,你要想哭,就哭吧。哥哥我的肩膀宽得很。你这样,我们看着都憋得慌。 海南岛叹气,要不是叶灵也是咱家兄弟,我早就把她给暴打一顿,然后坚决阻止她和顾朗来往!可是,土豆,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特别无奈地看了看他们俩,我说,你们至于吗?我不就跟江可蒙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吗?谁让她喜欢咱们家海南岛老大,她要进咱家门,就是小瓷的手下,小瓷虽然说是童养媳,但好歹也是大房!她江可蒙一个二房,作为大房小瓷的姐妹,我跟她说话大点儿声,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吧。这么上纲上线的。 海南岛和胡巴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而我,整个人足足撑了三天,终于抱着海南岛的胳膊嚎啕大哭。印象之中,小时候,只有在受了委屈时,我才会抱着父亲的大腿哇哇大哭。而现在,这种难过,是我无法向父母亲人诉说的,如果我说,我喜欢的男孩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了,我很难过。他们会立刻把我关禁闭,然后跑到学校,跟遭遇了洪水猛兽一般,和老师讨论该如何拯救我这失足少女。实在不成还会考虑让我转学什么的。 所以,该如何感谢上帝,在赐予了我们“父母”、“亲人”、“爱人”的同时,也赐给了我们“朋友”,让我们在很多人生的十字路口或者痛苦面前,至少有个可以倾诉或哭泣的对象。 那时的我,抱着海南岛哭得天地动容,在一边统计“客户”数字的胡巴忍不住了,跑过来,跟个流氓似的说,别哭了,来,哥哥抱抱! 海南岛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时间了,还在这里开玩笑。 胡巴就静默在一边,看着我伤心哭泣的样子,最终,他忍不住了,跟海南岛说,老大,我不开玩笑。你看这土豆妹子都快哭发芽了,要不咱们跟叶灵商量一下,她做大,天涯做小,就让顾朗这个贱货享受齐人之福得了! 海南岛不理他,只是看着抱着他的胳膊恸哭的我,轻轻抬手,摩挲着我的头发。我一边哭一边问他,老大,是不是永远不会有人喜欢我?是不是我真的一点都不好? 他说,傻土豆,不是你不好。是顾朗他欣赏不了你的好。 我抬着头望着他,他的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神清冽而温柔,用像看一只小动物的眼神看着我,不似平常。 我擦擦眼泪,说,我想叶灵幸福,我不会再哭了。 海南岛看看胡巴,又看看我,说,我们想你和叶灵都很幸福,土豆。 我突然又哭了起来,我说,你相信吗?其实,我也是一个女孩,我也敏感,我也有自尊,我也会脸红。脱掉自己衣服那一刻,我也会难为情,也有羞耻心,并不比任何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可是,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打他,他已经浑身是血浑身是伤了,我一想到他会疼,他会死掉,我就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顾了!你知道吗?我有多么喜欢他啊,我有多么喜欢他啊。 海南岛不说话,任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 最终还是哭累了,我的眼睛肿得变成了烂桃子,整个人挂在海南岛的胳膊上。 海南岛看着我终于不再哭泣了,他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心疼的光,他伸出食指弹弹我的脑瓜,那么轻的力度,他说,好啦,土豆,等你长大了,会遇到更好的男子,他会很疼你。说不定你早就不记得顾朗是哪个鸟蛋了!相信我吧!老子我已经恋爱无数了!哈哈! 我抬起头,仿佛宣誓一样,那么郑重而且自怨自艾地说,可是,我会喜欢顾朗一辈子的!在心里喜欢他一辈子的!然后我就对着窗口大喊,一辈子!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海南岛的身体突然僵直了一下,我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顾朗站在教室门前,我刚才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应该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看着我,眼里突生悲悯的光芒,脸上是说不出的表情。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走开了。 那是我一生中所遇见。 最悲伤的转身。 最痛楚的背影。 就这样,我变成了她和他恋情的影子。小女生的甜蜜,总是在拼命掩藏,却需要有人分享。 叶灵常常腻在我的肩膀旁,毫无心机地跟我说着他和她的秘密。 第一次,他牵了她的手,在校园的操场上。她说,天涯,真奇怪,他的掌心很暖,但是指尖却很凉。 第一次,他亲吻了她的额头,冰凉的嘴唇,落在她光洁的额角。 第一次,他拥抱了她。年轻的心跳着,就像揣了一只奔跑的小鹿。她说,天涯,原来拥抱,是这种感觉啊…… 第一次,他吻了她的唇。哦,这个场面是我亲眼看见的,就在我们班门口,那天我值日,叶灵和他在班门口等我。当我拎着书包出门,刚要喊她的名字。却看见,教室的门前,他俯身,微笑,亲吻了她玫瑰花瓣一样的唇。当他的眼睛瞟到我出门时,微笑从嘴角退去,起身。 叶灵脸红红的,来拽我的胳膊。 而我只能轻轻地笑,装得像撞破莺莺好事的红娘那样取笑叶灵,像个没心眼的孩子。 十三岁,我见证了她和他的吻,如梦似幻。 我那么想她幸福,却说服不了自己不去难受。 叶灵,叶灵,叶灵,如果可以,你要幸福,你要幸福,你要狠狠地幸福,幸福啊。 第21章 两场大雨隔开了那段往事,隔离了我们五个少年的青春。 我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十三岁的最后一天,顾朗在学校走廊里喊住了我。 我回头时,只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眼神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他伸手递给我一根挂着飞鸟吊坠的项链。 他想了很久,几次三番组织了语言,可说出来的话依旧令人发窘,他说,这个飞鸟的吊坠送给你。那天,你为我脱衣服的那天……我看到你后背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很像小鸟……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江别鹤已经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和顾朗身边,他一定是听到了顾朗最后那句歧义得要死的话。 我和顾朗连忙喊了一声,副校长好,然后都想匆忙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结果跑时,又因为不默契居然撞到了一起,然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原地。 有人说,身上有胎记的孩子命运都会很波折,因为胎记就是为了将来失散在人海时,与最亲的人相认时用的。 说这个话的人,是海南岛。 他曾说过,小瓷的小腹上就有一颗心形的胎记。所以,小瓷是一个命很苦的小孩,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在茫茫人海遇到她的亲人。 飞鸟吊坠的事情,变成了我的秘密。 只是,顾朗,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在茫茫人海之中分离,它会不会让我找到你? 我一直都不想说起十四岁的生日。 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被恶魔诅咒了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我和我的朋友,将相隔天涯。 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发生在十四岁生日之后——叶灵的自杀、顾朗的离开、海南岛的抢劫、胡巴的入狱…… 闭上眼睛,听不到风的声音。 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往事,从生日那天开始,隐约浮现—— 我生日那天,叶灵亲手用彩线给我编了一根手链,天蓝色的底,间着白色的线。 蓝色是忧郁,白色是纯洁。 她亲自给我系在手腕上,然后晃起自己的手,冲着我会心一笑。她的手腕上,也有一条和我一模一样的手链。 校园里的女生,总是喜欢和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戴一样的小饰品,这是我们亲密的方式。 那时候,校园里非常流行编制这种手链,有各种花式。密密的丝线伴着女孩密密的心事,一缕一缕的,都编在了这手链里。她们会有意无意的送给自己喜欢地男孩,那种含蓄的心事,不点破却彼此心知。有手巧的女孩子,甚至将手链编得很宽,编成男生打篮球时常用的护腕。 江可蒙也给海南岛编了一条,送给他。 结果海南岛直接视而不见。 那个时候,也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回想起那个时候,我们真的都好浅薄,最初的情事萌动,大多都是对那些样子好看的男生。 江可蒙少女的心意,就这样被海南岛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硬生生地给蹉跎了。 不过,江可蒙的这颗少女之心还是很坚强的。当天下午,她找到我,说,天涯,请你帮我把这条手链转交给海南岛吧。小模样可怜兮兮的。 这是一向强势过我很多的江可蒙,第一次请求我帮忙。 不知道是出于心理上的喜悦,还是我本质上就是一个热心的小三八,我居然答应了她,接过了那条手链。 那天下午,我笑得比拉皮条的还谄媚,希望海南岛收下江可蒙这份大礼。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同情江可蒙,觉得她和我一样,都是喜欢着一个男生,却得不到回应。 这叫什么来着? 对,这叫同病相怜。 诗意一些就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 海南岛最后被我逼得没有办法,他说,土豆,你要是给我编一条,我就收下。 我大概是为了不辱使命,豁出去了,我说,好的,你收下,我就给你编一条。 胡巴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的,说,我也要! 海南岛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说,靠!要你大爷个鸟! 后来,我就跟着叶灵学,编了两条歪歪扭扭的手链,而且还是粉红色的。一条送给了海南岛,一条送给了胡巴。 胡巴眼巴巴地看着我把那条粉红色的手链系在他的手腕上,他说,土豆妹子,要是你生在古代,你这个笨样儿,绝对是会被你的夫给休掉的! 海南岛说,土豆,别理他,挺好看的。 江可蒙因为我成功将她的手链推销给海南岛,对我感激有加,大有要和我变成孪生姐妹的劲头。如果人可以像丝线一样,用来编手链的话,估计江可蒙绝对会紧紧地跟我缠绕在一起,编成一条永不分离的大手链。 所以,生日那天,江可蒙也给我送了一份小礼物,我简直受宠若惊。 当然,我记住了十四岁的生日,并不是因为叶灵的蓝色手链,也不是因为江可蒙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而是从这一天开始,到此后的三个月为止,我的记忆好像丢失了一样。 我只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很大很大的雨。 我们四个人各自回家报到后,相约六点在清风街的面铺见面,这是叶灵的建议。她说,人生日时,应该吃长寿面的。所以,我们找了一家兰州拉面馆,用拉面来充当长寿面。 从六点开始,一直等到七点半,都没有见到叶灵的影子。 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我们连忙赶去她家,在门口拍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门,都没有人回应。 …… 我们又回到那家面馆,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店铺打烊,我们都没有见到叶灵出现。 胡巴摊摊手,说,她大概忘记了吧。有了顾朗,我们这些朋友都退居二线了。唉。 我看着海南岛,眼巴巴的,说,她会不会出事啊? 那个大雨的夜晚,围绕着能找到叶灵的地方,我们三个人奔跑着,找寻着,可是,依旧,没有人能够给我们回应。 …… 从此,记忆每逢雨天就开始疼痛。 不是因为我生日的那场大雨,而是我生日后三个月,那一天,也下了一场大雨。叶灵像一个轻飘飘的叶子,从楼上坠落。 他们说,她失足坠楼的那天,眼上蒙着一条天蓝色的毛巾,上面有一只可爱的小熊仔,笑得那么温暖。我的叶灵,她好像离开之前,再也不愿意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哪怕一眼。 当时的顾朗,因为太过放纵,已经被他出离愤怒的黑道老爸给转离了我们学校,也搬离了这座城市。 至于他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晓。 从此。 叶灵的坠楼和顾朗的离去,就像一个盛大的秘密,沉静在水底,每个人都能看到,但每个人都无法捞起,揭开谜底。 后来,各种流言四起。 传得最凶的版本,就是说,叶灵怀孕了,于是顾朗就抛弃了她,伤心欲绝的叶灵就坠楼自杀了…… 也有人说,是因为叶灵酗酒的姨父不想再出钱养活她了,所以就将她蒙着眼睛推下了楼…… 甚至有人说,顾朗去了别的城市依旧堕落,小小年纪居然开始吸毒…… …… 于是,就这样,她和他,从此,离开了我的生活。就像一段烟火,美丽过,温暖过,却最终要落幕。 那三个月的画面,就像粉碎了一样,难以拼凑起来。星星点点的碎片上,只有依稀的影子——叶灵自杀、顾朗离去、海南岛逃跑、胡巴进了劳改所,而我,留在了原地…… 两场大雨隔开了那段残酷的往事,隔离了我们五个少年的青春。记忆那么疼痛,那么残酷,再也不愿意想起,再也不愿意清晰…… 她离开后的大段大段日子,我总是梦到她,梦到她用天蓝色的毛巾围住眼睛,摸摸索索地向前走……在梦里,她会喊我的名字,天涯,天涯…… 她是在告诉我,她迷了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还是在告诉我,她需要一个怀抱、一点温暖? 可是,在我冲她奔去时,她的嘴角却勾出诡异的笑,然后,整个人一跃,就如同一片秋天的叶子,跌落在大雨滂沱的街头。 血水蜿蜒了一地,染透了我们几个孩子的青春…… 后来,我将她彻底埋在了心底。 不敢想起十四岁时那痛楚淋漓的三个月,被两场大雨给隔开的三个月。 我把我最好的朋友埋葬在了心最深处,连同那悲伤的日子。我请求所有路过的人,都不要再惊扰这个叫做叶灵的女子。 不要再惊扰这段往事。 第22章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被你放在心里最深最深处,深到你自己都忘记了。 大学四年。 从青岛到长沙。 如果要问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我收获了两个女子。一个是冷静得如同一幅水墨画的夏桐,一个是热情得如同油画的胡冬朵。 偶尔无耻地想一下,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如果是生活在可以妻妾成群的年代,那么我一定聘沉静的夏桐作为我持家理财的妻,然后纳胡冬朵当增加我生活情趣的妾,享尽齐人之福。 可惜啊可惜,我是个女的,一切都是白想。不过,海南岛同志看着在我身边的夏桐和胡冬朵,偶尔也这么幻想一下,特别无耻地跟别人说,夏桐是他的大房,胡冬朵是他的二房。这个时候,他身边那个已长成小小少女的穆瓷小妞,就气得跟个蛤蟆似的,腮帮子鼓鼓的,翻着小白眼,用杀人的眼神盯着在场的每一个女生,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们大家就会揶揄海南岛,说,哎哟,海南岛,你童养媳生气了。 海南岛并不以为意,他拍拍小瓷的脑袋,说,小毛孩子,懂个屁。天涯,你以为她跟你似的,那么早熟,十三岁就……他说到这里,话语结住了,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妥,冲我笑笑,很内疚的表情,他大概是觉得碰到我心底那最痛楚的疤。 很多年前啊,那个抱着他的胳膊哭得肝肠寸断的小女孩,是多么倔强多么执著地对着窗外大喊,她会喜欢那个男子一辈子的。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是不是依然不能释怀? 我看着海南岛,依然面带笑容,和周围朋友说笑,似乎根本没有被触动。好像很多年前的事情,已经不再在心里。 那个被我成痴成狂喜欢的男子,已经像一层灰,轻轻从记忆里抹去。 是啊。 在这些年里,我的身高飞长,心也飞长,有了更多的梦想,更多的奢望,经历了更多的悲欢离合。 我甚至还在高中时谈了一场恋爱呢,和一个代号“辛一百”的男子,两年时间,要死要活。 那干柴烈火的劲儿,差点烧成灰。最后还是被人家甩了,就像甩鼻涕一样,甚至还不如鼻涕,呵呵。我当时啊,肝肠寸断,寻死觅活,那没出息透了的劲儿,差点成为当时学校的年度明星,很多人看足了我的笑话。 而且,不久之后,我还死撑着,打肿了脸充胖子,几乎每天走路都要歌唱。那感觉好像是想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艾天涯被人甩了,我一点儿都不伤心!瞧,我走路走得多欢快,唱歌唱得多嘹亮。 而我能在进入大学之后,迅速和胡冬朵成为好朋友,大部分原因就是,她的失婚也是在校园中引起了轰动,比我当年还凄惨。我一听说校园里有这么一传奇的女生,又开心又怜悯。出于一种变态的心理吧,我们俩就这么认识了。 这么多的经历,所以,最初的喜欢早已经不以为意了吧? 十三岁年华里的那一层灰,我大概真的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了。 离开聚会的唐绘pub时,夜静静的,海南岛将我们送到学校门口的街上。 天有些冷,风吹过我们的脸,他离开前看看我,凤目细长,眼神明亮,说,多穿点儿衣服吧,天冷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嗯,你们仨都多穿点儿。说完,他笑笑,就带着小瓷离开了。 胡冬朵这些时日不是很正常,夏桐说她是失恋+失婚后遗症。最近她一直在捣鼓说唐绘pub里面有个国色天香的美男,让她寝食难安。 夏桐的桃花眼一转,说,我看你是看上了海南岛,寝食难安吧? 胡冬朵就叹气,说,怎么可能?我只是审美而已,我本人已经对男人没有感觉了,只是审美!再说了,海南岛这么个大好青年,一看就是艾天涯的茶,喵了个咪的,我才不去碰呢! 我连忙澄清,吞了吞口水说,别扯了!他是我老大。 夏桐一笑,跟背课文似的朗诵起来,说,一个大好青年,毫无利己之心,你在青岛,他在青岛;你读书到了长沙,他就不远万里、拖家带口来长沙,你恋爱了,他给你出谋划策;你失恋了,他给你收拾残局;你码字了,他就跟着马小卓做盗版书……你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胡冬朵立刻兴奋起来,紧接着夏桐的话,说道,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郎情妾意精神!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男欢女爱精神……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郎情妾意”、“男欢女爱”这类挺正常的词,一经胡冬朵嘴巴说出来,我总感觉有种讥讽我和海南岛是“男盗女娼”的意味。于是,我连忙纠正她们俩这种极端不纯洁的思想,我说,人家海南岛是有童养媳的!小瓷的眼神能杀人,你们又不是没看到!别扯了以后! 胡冬朵刚要笑,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穆瓷真是海南岛的童养媳吗?你瞧她看海南岛的眼神,都能掐出水来啊。完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啧啧,要是兄妹那可就是乱伦了。 我白了胡冬朵一眼,说,就是童养媳,不是亲兄妹。 是啊。小瓷。 这种眼神多么熟悉啊,十几岁的少女,开始喜欢一个人时。很多年前,十三岁的我,就是用这种眼神仰望过一个男孩的。 我和胡冬朵、夏桐,就像三只螃蟹似的横行在街道上,长长地沉默,却不觉尴尬。 朋友就是那种呆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不会尴尬的人。 夏桐,她突然停在了学校门口,她说,天涯,冬朵,有没有这么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被你放在心里的最深最深处,深到你自己都忘记了?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夏桐的话,像一颗疾飞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整颗心脏。我整个人愣在原地,一时间回不了神。 就这样,夏桐一句无意的话,那些往事终是浮现。与我十三岁的那个他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她。 于是,大三下半年,那次聚会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再次进入了我的梦里。 梦里的她,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纤细的脚踝,飞舞的裙角,风翻飞过她乌黑的长发,露出她细而长的颈项。 她回眸,对着我笑,那笑容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如同一朵花儿的盛开,那样舒张着,带着香气的笑容,缓慢地盛开。这么多年,我都忘不掉。 然后,她又沉默着落泪,眼泪大颗大颗漫过她的双眸。她流着泪喊我的名字,却发不出声响…… 梦境里,她的声音散落在空气中,就像身体从高楼坠落一样,瞬间变得像谜。 我跌入了深深的黑暗…… 黑暗中,胡冬朵从床上跳下,走到我床边,轻轻戳我的胳膊,她说,喂,女人,你又做噩梦了! 我一身冷汗地看着胡冬朵,胃隐隐地痛。 胡冬朵坐在我的床边,递给我一杯温水。她说,你又喊了那个名字。 叶灵。 我怔怔。 半天后,胡冬朵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睛,无奈地耸耸肩膀,倒回了床上,嘟哝着,我不陪你神游了,我要睡觉,前天差点被一个人妖似的臭流氓给打死…… 说完,胡冬朵一个翻身,压住了被子,呼呼地睡了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浓浓的夜色发呆。 突然,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响彻在午夜的宿舍。宿舍里有人翻身,用被子捂住脑袋,嘴里嘟哝着,谁的电话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恶的电话铃声一直叫嚣着。 我起身,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跑下去,拿起了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令人头昏脑眩的音乐声和喧嚣声,那是一种独特的声音,属于城市之中午夜寻欢的红男绿女。我还没有开口,那端已经有个妖里妖气的女声开始说话了,哎呀,请问这是艾天涯同学的宿舍吗? 我一听这妖孽一般的声音,愣了愣。我一向以清纯可人自居,从哪里认识这么一个声音都透着妖气的人啊。 我说,我就是,不过,这么晚了,你是谁啊? 那女人一听是艾天涯本尊,立马喜笑颜开,她说,哎呀,你忘记了,我是江可蒙啊。哎呀,我要回国了。死人!我可想死你了!海南岛怎么一直联系不上啊?这都四五年了,你们不会把我忘了吧,哎,胡巴劳教完了吗?出来了吗……然后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话。 我一听,居然是高二那年出国的江可蒙的电话,这可真够新鲜的。 前面不是说了吗,高二时,江可蒙和海南岛联袂主演了一场青春大戏,禽兽不如的青春大戏。确切地说,是江可蒙为了追求海南岛,导演了这么一场年度大戏。 其实,事情倒也简单,就是江可蒙太喜欢海南岛了。如果说初二时,她还能保持住她的矜持,那么高二时,她的人已经彻底成为了自己感情的俘虏。三年的喜欢,让江可蒙的心理有些变态了。 高中时,因为功课紧张,大家都变成了住校生。因为住校,每个人都会在上课时拎着一个暖水瓶,晚自习时去热水房打水,方便晚上回去洗漱。 事情,就发生在这暖水瓶上。 不久之后,班级里经常有女生莫名其妙地晕倒,或者视力锐减,有的甚至会在学校卫生室里昏迷上一天。然后校园里就流言四起,说我们班的教室,曾经有一个女学生被一个禽兽老师奸杀在里边,那个女生的冤魂一直都留在我们教室里,现在开始报复女学生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直到有一天,我也突然腹痛如绞,我知道,传说中的“女鬼”上身了。 我当时还特冷静地想,如果我死了,我一定要带着那个“女鬼”离开这个教室,手牵着手,一起蹦蹦跳跳地去找叶灵,一起去拥抱明天的太阳。 后来,可能女鬼太钟爱我了,我居然口吐白沫了。同学们七手八脚把我送进了卫生室,卫生室一看没办法,又将我送进了医院。 最后确诊:中毒了。 事关学校声誉,学校不主张报警,所以副校长江别鹤一直跟老艾商量。老艾基本上是个老好人,觉得不给学校添麻烦了吧,反正孩子抢救过来了。但是我妈那个彪悍女人岂肯善罢甘休。 最后,她找了她七大姑八大姨的在派出所工作的表姐夫,备了案。警察调查后,江可蒙神奇地落入了法网。 原来,那些突然昏迷的女生,都是因为江可蒙将老鼠药偷偷倒在了人家的暖瓶里。 海南岛不是不理睬她么?只要海南岛跟某个女生突然说话说多了,太亲密了,落入了江可蒙的眼里,她就如此报复。 药量应该是根据和海南岛说话时的亲密程度来的,也就是说,让江可蒙生气的程度。江可蒙一般都放得很微量,因为她也怕出事被抓起来。 而我就比较倒霉了,和海南岛的关系那么铁,几乎是天天厮混在一起。原本吧,江可蒙不把我这个土豆放在眼里,可是后来,我居然神奇地完成了由一棵胖竹笋长成瘦竹子的大任。从此,在江可蒙的眼里,我同海南岛的纯洁友谊,就变成了淫荡奸情。所以,江可蒙给我放药时,怀着恨,手就抖了一下,于是我中毒中得最深。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妈很彪悍,经历了这件事情我才知道,江可蒙才是真的彪悍。算下来,我们班没有遭她荼毒的女生,只有三个。 少女江可蒙已经到了可以承担法律后果的年龄了,于是江家人动用了一切能够保住自己闺女的方法来疏通关系,而且强力证明自己的闺女有心理疾病和精神问题,所以不具有正常人的自制能力。 再后来,她的父母担心她无力面对这场闹剧,就将她安排出国了。 一些家庭普通的女生,比如我这样的,无论遇到什么不想面对的事,还得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呆着。甭说出国,就是离开这座城市,也够我爸妈折腾的。 所以,我一看电视剧或者小说里,那些为情所伤的男女主人公们,动辄潇洒而决绝地买上一张飞机票,出国疗伤去了,我就特别羡慕。 十四岁那年,叶灵死亡,顾朗消失,我的心也饱尝了失恋的滋味。 当时我也想模仿言情小说上的套数,离开这座城市,漂泊流浪,终此一生。可是口袋里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二十块,甭说离开青岛这座城市,就是离开麻纺厂小区都困难。 所以,我只能无比荣幸地坚守在这片伤心的土地之上、城市之中,继续我狗尾巴花一样的青春,眼睁睁地让江可蒙将我毒惨了,再眼睁睁地看着她乘上飞机漂洋过海。 江可蒙在电话那边,说,我终于可以回去看看你们了!天涯,你一定要和海南岛一起来见我啊,ok?我都快想死你们了……oh,honey,i’ming……啊呀,朋友们喊我了,我不和你说了,等我给你电话啊。bye,心肝。么么么么,她挂断电话前,给了我一堆飞吻。 江可蒙一阵轰炸之后就挂断了电话,我愣在原地,话还没来得及说。 第二天早晨醒来,胡冬朵从床上爬起来,说,天涯,昨天晚上何方妖孽作怪啊?大半夜的。 我晃荡着不清醒的脑袋,说,江可蒙。我需要冷静一下。 胡冬朵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说,江可蒙?就是那个差点用老鼠药将你送到天堂拜见上帝的那个?她怎么想起联系你了?难道去了西方世界,皈依了基督门下,午夜梦回之间,想起前尘罪孽深重,睡不好觉,打了国际长途来跟你忏悔?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啊。都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她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我,我觉得我很不热情,很小家子气。 胡冬朵就笑,说,喵了个咪的!你一向这么小心眼!夏桐没告诉你吗? 第23章 君如杨柳三月新。 洗漱完之后,我从宿舍里抱着书本出来,和胡冬朵一起去食堂吃早饭。宿舍里的其他女生早已经起床去早读了。 读一所三流大学的好处就是,高考失利的屈辱会时时刻刻折磨着你,让你在大学之中奋发图强在考研第一线。 不是都这么说么? 一流大学里,一等学生出国,二等学生工作,三等学生考研;对于我们这些三流大学里的学生来说,正好倒了过来:一等学生考研,二等和三等就一起等待毕业证发下来那天,集体失业。所以,我们宿舍里的那几个女生,从进入大学开始就全线为考研做热身了,每天早晨六点就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我和胡冬朵,很显然是属于三流大学里的后者,所以我们俩人的生活基本上是从早晨九点开始——在不逃课的情况下。逃课的话,就很难说了。 从宿舍到食堂的路上,会经过一个露天篮球场。 早晨,总有一些在篮球场上打篮球锻炼身体的男生。运球、假动作、过人、起身、投球。这一些如同画面一样的动作,总会轻轻触动我记忆的神经末梢。 低头。会心地一笑,想起了多年前。 不辨悲喜。 我们走到餐厅的门口,遇见了夏桐,她正踮着脚,朝男生宿舍那里张望,手里还拎着一只兔子。 胡冬朵溜过去,猛地蹦出来,吓了她一跳。胡冬朵笑嘻嘻的,你在张望什么啊?等情郎吗? 夏桐回头,白了胡冬朵一眼,说,你吓死我了。然后将兔子扔到我的手里。 夏桐是生物系的,经常做这种活体实验。不知道学校经费紧张还是教务处克扣,每次实验,总会出现十几二十几个人围着解剖一只甲鱼的情况,本应是四个人一组,分派一只甲鱼的。反正,不管是甲鱼还是鸽子、鲤鱼,总之,实验室里总是缺这少那的,同学们私下议论,说是被老师们给煨汤了。不过,也有除外,小白鼠和蛔虫的数量总是很充足。 夏桐一直比较有个性,所以很多实验,她总是自己去买一只活体回来用,也绝不和十几人围在一起凑合。曾有那么两次,一次,我正和一男生约会,她一通电话杀过来,说艾天涯,你赶紧去农贸市场买一只小公鸡回来,我腾不出时间。还有一次,他们解剖鱿鱼,结果这个从小不靠海的姑娘买成了乌贼,于是,在实验开始时,她又一通电话过来,说,艾天涯,我要鱿鱼!鱿鱼! 我当时正在宿舍睡得满脸口水,于是迷迷糊糊出门了,心说夏桐怎么这么急不可耐?当时长沙的香辣鱿鱼不是很有名吗,前天晚上,因为打赌,我还输给夏桐十根鱿鱼串。于是,我就给她买回了一堆鱿鱼串。那一次,夏桐觉得我是故意的,其实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就是睡觉睡多了,人恍惚了。 我抱过兔子,问夏桐,咦,这么热闹,你在看什么? 夏桐指着男生宿舍楼,说,三号楼的男生宿舍,有个叫于意的男生突然猝死。听说因为吸毒。 啊?吸毒?胡冬朵一听,脸变得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说,喵了个咪的!那得多费银子啊,他妈怎么生了这么个败家子。 夏桐笑笑,说,有钱人家的孩子,玩得就是刺激。听说生前还是一小帅哥,而且马上要毕业报效社会了。 胡冬朵一听,可惜不已,说,喵了个咪的!怎么猝死的不是辛一百这个贱货呢! 你可不要以为胡冬朵是在为我诅咒这个无情的男人,她是在为她自己。这个世界上,最憎恨辛一百的人,估计就是胡冬朵。 没错,辛一百同学,泡妞神功,天下无敌。老天无眼,把这个极品赐给我之后又赐给胡冬朵,我用他完成了极品初恋,胡冬朵用他完成了狗血淋漓的初婚。 夏桐指着从三号楼出来的一群男生,说,喏,今天他朋友过来收拾他的遗物。胡冬朵就拖着我和夏桐的手,向三号楼人多的地方跑去。说,上前去看!哎,要是我猝死了,可只有你俩给我收拾遗物了。真伤感啊。 我们三个好不容易冲了过去,在那么多围观的男生中,有三个面色肃穆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衣着打扮明显有别于周围的学生。他们手里抱着去世朋友的遗物,胸前佩戴着一朵白色的花儿。其中有一个男子长发飘飘,跟做了离子烫似的,眼睛周围居然是乌青色的,显然不知道被什么击中过。 我们三个还没有站稳,突然,那个乌青眼的长发男子往我们这里瞥了一眼,立刻目露凶光,跟发现了杀父仇人似的,把手里的东西往身边那个面容冷漠如冰山雪莲、身穿暗灰色风衣的男子手里一放,就冲我们这里奔了过来。 我和夏桐还没有反应过来,胡冬朵早已跑得没有人影了。 对面那个身穿暗灰色风衣的男子一愣,抬眼望来。当我的视线触及他那美得令人想扔炸弹的脸蛋时,蓦地,想起了那么一句词——君如杨柳三月新。 这个眼神清冷、唇染桃花、浑身涣散发着一种懒洋洋气息的男子,就是江寒。大三那年初冬的校园里,呵气成霜的早晨,我第一次遇见了他。 而刚刚追胡冬朵而去的长发飘飘的乌青眼男子叫康天桥,他就是胡冬朵嘴巴里所说的“人妖似的臭流氓”, 前天,他和胡冬朵之间产生了血海深仇。 整个事情是这样的。 前天,胡冬朵去溜她的狗公子——富贵同学。 “富贵”是胡冬朵收养的一只流浪狗,自从她遭遇辛一百的打击之后,就彻底对男生死了心,收养了一只流浪狗。她的至理名言就是:嫁给一个男人不如养一条狗。 那天,于意还没有猝死,正在唐绘pub里面,与自己的两个狐朋狗友康天桥和周瑞无聊地打发着下午时光,等待江寒从北京回来。 无聊的他们就掷色子玩“囧囧更健康”游戏,赢家可以要求输家做任何事情。 于意赢了,康天桥输了。 以前于意被康天桥整过,而且整得很惨。 康天桥让于意去超市买卫生巾,结账时,当着众多顾客和收银员大声说,我们女人量多的那几天,这东西真不能少。康天桥、周瑞他们就在边上看着,幸灾乐祸。 所以这次,于意当然不会放过康天桥,正当他考虑如何整康天桥时,胡冬朵牵着富贵从窗外经过。于意突然有了主意,对康天桥悄然耳语了一番。 这些二世子们一贯玩得很疯,所以康天桥虽然不甘但碍于面子还是慷慨就义了。 他冲到大街上时,把胡冬朵吓了一跳,连忙把富贵给拉开,谁知康天桥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抱着富贵就喊,爹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胡冬朵一听乐了,觉得这人病得不轻。结果还没等她咧开嘴巴笑,康天桥一把就抱住了她大腿,喊她妈,说,妈啊,你和爹一起回家吧。 胡冬朵顿时知道自己被耍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气运丹田,粉拳一挥,一记天马流星拳就打在了康天桥的眼眶上。 所以说,不要惹女人,不要惹彪悍的女人,最不要惹的就是像胡冬朵这种失婚过的女人。 康天桥毫无防备,偌大一个男人就被胡冬朵给打倒在地,眼眶顿时充血肿起老高。这个时候,康天桥的狐朋狗友一看玩大了、出事了,连忙跑出来。 第24章 于意和周瑞拉住了暴怒的康天桥,说,好男不跟女斗,在大街上呢!然后转头跟胡冬朵理论,说,年轻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呢!大家玩玩而已。 而这时,康天桥喊着,放开我,老子要把这女人和这只狗一起给剁了! 于意对胡冬朵说,你人也打了,你想怎么办?赔个礼道个歉吧,别让我哥们儿生气。我们也不是恶人,不为难你! 胡冬朵一听康天桥要剁了富贵,连忙伏下身将富贵抱在怀里,趁于意和周瑞拉扯康天桥,脚底抹油冲到路边的出租车上,逃了。 临逃命,还不忘留一句话送给于意和康天桥,说,道歉?神经病!你们都去死吧! 不幸的是,一语成谶,于意果然当晚猝死在宿舍里。 我和夏桐追到胡冬朵那里,她正和康天桥在那里拉扯不清。这个时候,抱着遗物的江寒和周瑞也走了过来。 周瑞小眼睛一闪,看清来者是胡冬朵,于是眉头一皱,眉心那点美人痣别样销魂。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周瑞这个人,我的印象就是他长了三只眼睛!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那是周瑞的眼睛实在太小,而眉心的那颗美人痣又实在太大。大概他也对胡冬朵离开前那句诅咒记忆很深吧。 倒是江寒,因为当天不在场,并不知晓发生过什么。他看了看胡冬朵,问,天桥,你朋友? 康天桥晃着满头飘逸如仙的头发,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是的,她的拳头和我的眼睛比朋友还亲! 江寒大概知晓了康天桥的熊猫眼与眼前女子有关了,他看了看旁边虎视眈眈的我和夏桐,视线落到我脸上时,眼睛微微一眯,闪过一丝极其惊异的光芒,但转瞬即逝,藏匿了起来。他转头对康天桥笑,说,走吧,三只老虎啊。 康天桥指着胡冬朵说,都是这个女人乌鸦嘴、扫把星,咒死了于意! 胡冬朵向来就不是肯受气的主儿,直接反诘,要是我一句话就可以杀人,我干脆开个复仇公司好了!明明自己流氓,什么事都要往别人身上推! 康天桥急了,直着小细脖子,尖着小细嗓子,指着胡冬朵的鼻子说,你骂谁流氓? 夏桐对康天桥眨了眨桃花眼,笑笑,一字一顿,生怕康天桥听不懂:她说你是流氓。 我这人吧,没什么出息,就是一般胡冬朵和夏桐存在的场面,我的胆子就特别大,再者也确实受不了康天桥说胡冬朵扫把星,于是我也和夏桐一起站在胡冬朵身前,说,就是嘛,你那朋友也是命不好嘛。 有句话叫做“死者为大”。很显然,我当时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了,逞了一时之快。 男人的朋友是不能拿来说事儿的,尤其这个朋友还刚刚去世,尸骨未寒。更不要挑战男人对兄弟情谊的看重,即便这个朋友可能只是狐朋狗友。每个男人的骨子里多少都有一些“梁山情节”。 所以,当时的江寒在离开之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冷得,如同寒冬腊月里湖水结的冰一样。 我的心紧紧缩了一下。 很多年后,江寒跟我说,那年初冬的早晨,他第一眼看到我时,觉得这女生怎么长了一张情妇脸,情妇脸就情妇脸吧,还抱着一只小白兔装清纯。装清纯就装清纯吧,嘴巴还那么刻毒。 那一天,江寒着急将于意的遗物早点带回去,说服了康天桥。所以,胡冬朵暂时清静了。 夏桐看着他们离开,指着他们的车说,三个人中, 有一个人是杀手。 杀手?我和胡冬朵面面相觑。 夏桐笑笑,说,少女杀手!专杀你们这些无知少女。 我和胡冬朵忙装作松了一口气,说,切!老娘不是少女!老娘是女人!是背负着梦想与生活、现实与理想的女人!胡冬朵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老娘还要拖家带口,养活富贵呢! 那一天,夏桐预言了江寒是少女杀手,原因,就是这个男人那张脸长得太致命太诱惑了。 我和胡冬朵故作清高地鄙视了她一顿,就准备吃饭上课了。胡冬朵拜托夏桐,如果她上午没有课的话,就去帮她照看一下富贵。说完,将宿舍钥匙扔给夏桐。 我,夏桐,胡冬朵。 基本上,我们三个人的相处关系是,胡冬朵是个惹事精,我就跟在她屁股后面煽风点火瞎起哄,将事儿惹大了,夏桐就给我们擦屁股。用海南岛的话说,夏桐这个倒霉孩子是属厕纸的。 我和夏桐认识,缘于我的窥私癖。进入大学没几天,我就在一个自习室里,看到了一个女生落在自习室里的日记,日记里的文字让我后背发冷,它里面有这么一句我至今记得——“那天夜里,我在母亲杀死了父亲的房间里发呆……” 其实,偷看别人的日记已经很不对了。可我还非常极品、非常热情洋溢地在这本日记的后面写了自己的疑问:请问同学,你这是日记还是小说啊?是小说的话,我帮你推荐编辑发表吧。联系qq:77237837。 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认识了一个叫“虎阿哥”的编辑。要说我这写作生涯,开始得可挺传奇。 当时,我刚失恋,悲痛得不知东南西北,偶尔在信纸上写几句酸涩的情诗散文抒发一下悲秋伤春的心情。有人要问,为什么要往信纸上写啊?你写日记本上多好啊! 我当时不正是一认为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的情伤少女吗?写信纸上,就是为了凸显这种“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绝望情绪。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不是脑子中了文艺的毒,就是自己在装十三。 不过我的十三装对了,我的同桌是一男生,叫鲁护镖,长得人高马大,一副气吞山河的强盗模样。初入大学,他对我这个跟黛玉附身似的女同桌没什么好感,一心在追求文学系的一才女。可那才女相当二五八万,看他总是不用眼睛,用鼻孔。 后来,他十八般武艺全部用尽,玫瑰、吉他、下跪、偷袭、割腕、撞墙……总之,就差拉那女生一起跳崖了。再后来,他绝望地用信纸给那女生写了一封情书……结果吧,我同桌是个大老粗,将桌子上我写情诗的信纸给装了进去…… 谁知道,这一封错放的情书简直可谓神来之笔,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就在我同桌还为放错了情书和我斗气时,那女生终于冲他抛出了盈盈秋波。 于是乎,我一战成名,变成了我们系里有名的情书大王兼名誉才女。这以后,不管谁有了心上人,保准跑到我这里来求情书一封。 再后来,我同桌觉得我实在不该埋没在情书堆里,就鼓励我写作。大一第二学期的夏天,我在教室里写青春小说,他就光着膀子给我扇扇子,弄得我一看他的胸大肌就觉得我该转型去写色情小说。 后来,半吊子的我恰好碰上一个新开始做青春杂志的小编辑虎阿哥,于是,我开始了比较系统的写字生涯。 所谓“比较系统”就是终于有人肯为你发稿费了。虎阿哥给我发的第一笔稿费,是六十二大洋,就是这点银子,却让我欣喜得几天没睡好觉。 那时候,应该说是,与钱无关,与梦想有染。 于是当年被文字梦想冲昏脑袋的自己,在夏桐的日记上留下了qq号,希望自己能结交一位朋友,一起在文字的道路上并驾齐驱、共同进步、共同努力! 后来,日记的主人,也就是夏桐找到了我,将偷看她日记的我擂得头破血流……再后来,胡冬朵找到了她,和我一起将她擂得头破血流……再再后来,我们三人成为了朋友…… 第25章 从开始哭着嫉妒,变成了笑着羡慕,时间是怎么样爬过了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富贵”这个名字,是我给胡冬朵的狗取的。 我之所以满脑袋充斥着“富贵”、“吉祥”、“招财”、“进宝”这等俗念,与那个叫辛一百的男子有着莫大的关系。他是我高中时的学长,顾朗的同学。 那一年,顾郎不辞而别,我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个子突然开始飞长,仿佛每个夜晚,都能听到骨骼生长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思念,让我的脸也开始神奇地消瘦,导致我由一个大脸猫妹变成了一个小脸美人。 总之,用海南岛的话说,艾天涯神奇地结束了她的乒乓球拍时代。 也是从那时开始,小瓷对我好感全无,她用一种最厌恶的眼神看着我和海南岛之间的所有交往。 当时我刚刚完成了丑小鸭向白天鹅的转化,大好青年辛一百就盯上了我这株祖国的花朵。 那个时候的我,遭遇了顾朗消失、叶灵自杀、胡巴的锒铛入狱……黑色的三个月,给我留下了那么痛苦的回忆,这时,就是给我摆上裸奔的宋玉潘安,估计我也不会看上一眼。 辛同学是一个蛮神奇的人物,用海南岛的话说,他有着诗人的情怀,歌手的浪漫,以及精神病患者的行为。 为了追求我,他居然跑到派出所的户籍处,对着户籍管理员以死相逼,花去“一百”大洋,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辛海角”。 然后,他就拎着那张更新了的身份证跑到我身边,用他诗一样的语言对我说,天涯与海角,是绝配!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了你,我可以改我的姓名!你要相信我对你的喜欢!我对着月亮发誓! 我先是被他莎士比亚般的台词给震撼了,然后抬头看天,当时太阳很大,火辣辣地照在我的脸上。 高二那年的圣诞节,我终于尝试接受了他的追求。圣诞节那天下着大雪,我跟海南岛说,我恋爱了。 海南岛看着我,细长的凤目里闪过一丝怔怔的表情。从初二和他第一次在教室里相遇,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时光。他已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子,皮肤依旧是小麦色,微微健康的黑,依旧混迹在社会上,只是很少打架。 他微笑,说,如果胡巴知道我们的天涯恋爱了,会不会也像我这么开心呢?终于有人比我们还疼你了。 他说“开心”这个词时,很用力,生怕我不知道他很开心似的。 就这样,时光飞逝。 高考渐渐临近,我和辛一百终于将相逢在大学校园。 高考前一周,我去学校外乘车的车站,碰到了放暑假回来的辛一百,他正和一个女孩子亲密地拥吻着,难舍难分……他的手拂过那个女孩子的脸,手腕上赫然是那条标示着我们恋情的红手链。 那天,他仓皇地送走那个女孩,找到了我。 他那么悲伤地看着我,那小眼神几乎都能把我的心给搅碎了。接下来的谈话内容,足以将一个正常人雷得外焦里嫩,而我当时却只顾着悲伤去了。 他说,小媳妇,我们不分手,求求你。 一声“小媳妇”叫得我这个十七岁的白痴心痛不止。后来,我认识了胡冬朵,才知道,“小媳妇”这个名词,是辛一百对所有和他有过恋爱关系的女子的统一爱称。禽兽啊,禽兽。 当时的我,倔强地看着他,眼泪却止不住,我说,你不和我分手,那你和她分手吗? 辛一百摇摇头,他说,我明年就毕业了,要找工作了,要赚钱养活你了。你的家庭一般,我的家庭更一般。刘芸芸在大学里追求了我很久,她爸据说是省里的某个领导……说能帮我找工作。 我笑,心里真痛,我爱过的男孩,曾经纯净如水的男孩,居然说是为了“赚钱”养我,才和刘芸芸混在一起?他这是在考验我的白痴段位吗? 第一次。 知道了爱情这么残酷这么势利,那年我才十七岁,这是不是太早,太过残酷? 我收起眼泪,对他说,那我们分手,你和她在一起,我祝福你好了。 辛一百摇头,痛苦而矛盾,他说,我知道,我和她肯定没有结果的。 我很惊奇地看着辛一百,我说,你和她没结果,你干吗还要和她一起?你和我就有结果吗? 辛一百居然又神奇地点点头,他说,小媳妇,我们俩有结果。 当时我居然傻乎乎地以为辛一百爱我多一些,现在想想,他说这句话的原因,是觉得我这个年龄小智商低家庭条件一般的灰姑娘容易操控,而面对那个和他心智相当家庭优越的白雪公主他感觉难以掌握。你大爷,居然这么狗眼看人低! 最后,辛一百居然在我面前大哭,他说,小媳妇,其实,咱们三个人,我最痛苦。我最痛苦啊。说着他就痛苦地在路边撞树! 我到现在都没有理解他是以什么样的智商发出这样的论调!为什么我这个贫家女感情被背叛,刘芸芸这个富家小姐感情被欺骗,到最后轮到辛一百这个左右逢源的乌龟王八蛋在这里说,他是最痛苦的一个。 当时的我,却被他的眼泪打动了,尤其是他说,小媳妇,我想好了,我和她分手。我一个人去为我们俩打天下,我们不依靠别人,我让你幸福,我让你一辈子都这么无忧无虑。我和她分手! 结果,我等来的不是辛一百和刘芸芸的分手,而是刘芸芸的电话,她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个小贱人!你才读高中你就勾搭男人!你说你怀孕了要他跟你一起,你要逼死他你才好啊。你怀孕了你去打掉你这个贱货你勾引我男人你这个婊子养的…… 我彻底被这个女人骂昏厥了,原来辛一百爱上的女子,这么彪悍。那一刻,我多么想自己能有我妈十分之一的本事,我绝对能和这个女人对骂一番。 遗憾的是,我不具备这种本事。 我刚要给辛一百打电话,彻底成全这一对,而且问问他怀孕这件事情,对于我这个拉个小手都脸红、拥个小抱都快激动死的女孩从何而来! 结果,辛一百的电话就打来了,他哭着说,小媳妇,对不起。刘芸芸怀孕了,我不能放弃她啊,她太可怜了,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我直接懵了,刘芸芸会哭?她刚让我领教了富家女的无敌骂人功夫,彻底让我这个贫家女自尊心一溃千里。我一直以为富人家的小孩都特别斯文呢。还有,刚才不是我怀孕了吗,怎么又成了刘芸芸怀孕了?怀孕这个事情跟感冒似的,可以传染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辛一百就哭,小媳妇对不起……我真的很痛苦,我是我们三个中最痛苦的一个……我比你和她都痛苦……我忘不了你的。 哦。 原来是分手。 好吧,这两个人联手,一场双簧都快把我折腾废了。下午还对着我信誓旦旦的辛一百同学,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宣告了,他迫不得已要和我分手。 我眼泪汪汪,说,好吧。好好珍惜人家。别让人家以后像我这么伤心。 辛一百居然说,小媳妇,我不想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呜呜呜。 他呜呜呜哭泣时,我居然那么心酸,居然在知道他欺骗了我的情况之下,还是和他一起哭了。那时那刻,如果他在我身边,我想我一定会轻轻抚摸着他的发,告诉他,别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恨他,我希望他幸福,这已足够。 所以说,陷入爱里面的女子啊,真是傻瓜得可以,管你十七岁还是三十七岁! 辛一百说,小媳妇,想到以后你会和别的男人谈恋爱,我的心就难受啊。 这个神经病,难道我立一座贞节牌坊给他们老辛家,他就不难受了?可是,那时的我,居然也难过得要死,在电话里面哭着,我说,我会好好爱那个男生的,再也不让他放开我的手。 用胡冬朵的话说,当时纯属俩贱人在拍电视剧。 结果,半夜,辛一百又给我打电话,他说,小媳妇,你给刘芸芸道歉吧。你给她发个短信,写个保证书,说以后不和我来往了吧。求求你,小媳妇,为了我,求求你。我爱你,小媳妇,我爱的是你…… 鄙视我吧,为了这个男人,我居然真的给刘芸芸发了一条道歉外加保证的短信。我说,芸芸姐,对不起,给你们的爱情制造了麻烦。我再不会和他联系了,我发誓,祝你们白头偕老。 不是不可以道歉,问题是,我作为一个被背叛的女子,到底错在了哪里?为什么明明自己受伤却还要对别人说抱歉。 最后,刘芸芸给我回了两个字:贱人。 被辛一百甩了之后,我去买了一大瓶二锅头猛喝。海南岛最后在湖边上找到我时,我已经喝得烂醉。 他心疼地看着我,说,土豆,你想死啊!这么折腾自己!说完,他就将我拉起来,要带我回家。 我冲着他笑,我说,老大,老大,我真的好难受啊。说完,我就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一如三年之前。 我说,老大,我以为我心里一直想着顾朗,所以辛一百那混蛋甩了我,我也不会伤心,可是,为什么我还这么难过啊? 我说,老大,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就那么不招人喜欢啊?以前,我不高不漂亮,顾朗他不喜欢我,我理解;可是,为什么现在我长高了,也漂亮了,辛一百还是不要我? 我的鼻涕眼泪全部擦在海南岛的t恤上。我一边哭,一边笑,我说,老大啊,你有没有爱过啊……算了,你当然爱过,那么多女生都喜欢你,隋菲菲啊,江可蒙啊,你爱得那么多了,你其实比辛一百还不是东西……说完,我就哈哈地笑。 海南岛看着我,眼神复杂极了。 那天,他沉默着,看着我胡言乱语,看着我又哭又笑,像个傻子似的。直到我折腾累了,才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将我送回家后,海南岛飙着他那辆破摩托飞驰三十里地,找到了辛一百,将他暴打了一顿,差点出了人命。最后,老穆不得不为他的暴力行为再次买单,而海南岛的眉心也遭了辛一百的兰花手,留下了一道疤痕。 每当说起眉心这道疤,海南岛就会恨恨地说,我那天真该带着刀子,废了他! 幸亏海南岛没有废了辛一百,否则他可能没有这机会陪着胡冬朵姑娘完成一段狗血的初婚了。 第26章 胡冬朵的狗血恋情故事vs凯宾斯基池畔惊魂 大一下半年,私下有人传言,我们系有个女生,刚满二十岁,要嫁人了。 当时我就特震撼,虽然十八岁嫁人,二十岁生子一直是我的人生终极目标,但因为有悖于国家婚姻法规定,所以只能幻想一下。 那个时候在校大学生虽然已经可以结婚,但是对于我们那所连恋爱都禁止、每天半夜有老师拿着手电筒满操场溜达捉奸的学校,这不可不谓一个重磅炸弹。 更重磅的炸弹是,不久之后,听说这个女生结婚当天,新郎跑人了。 据说新郎是个骗子,明明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是个在社会上混的小瘪三,却还要骗那个女生自己是警方卧底,为了破获特大案件,而流浪在社会底层。以至于当时那个叫胡冬朵的女生,崇拜英雄之心萌生。 他们说,其实这个叫胡冬朵的新娘也挺可怜的,父母婚姻的失败,导致了她对家庭的渴望易于常人。所以,会如此轻率地想要结婚,想要证明自己的独立。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新娘的名字叫胡冬朵绿冬瓜还是大西瓜都没有关系,关键是据说,那个新郎的名字叫做辛一百。 我一听,顿时不知道找个什么词来形容我当时的内心,好奇?震撼? 简而言之,就是我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女生,也遭遇了辛一百这个男人的欺骗,而且看起来比我当年还凄惨!我顶多算是个被抛弃的女朋友,而这个叫胡冬朵的,简直就是弃妇嘛。 所以,我怀着极同情又极好奇的变态心理,找到了这个叫胡冬朵的女子。我真的特别想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倒霉。 大概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所以我们可谓一见如故,特别有共同话题。 那天,在唐绘pub里面,胡冬朵拼尽了力气数落着辛一百的不是,而我在旁边不时帮她更正或者添加佐料,以至于胡冬朵产生了错觉,觉得什么叫高山流水,知音难遇?这就是高山流水知音难遇!估计当时的我要是一男人,胡冬朵会立刻嫁给我这个知音人。 遗憾的是,她还没怎么开讲她和辛一百的爱情史,就因为跟我阐述她不幸的童年往事而伤心,喝酒过多,醉倒在桌子边上昏睡不醒了。我不得不喊来海南岛帮我把她拖回宿舍。 海南岛当时正在和马小卓一起喝酒,庆祝他们创办的杂志销量突破了四万册,两个盗版书贩子打算成立自己的文化公司,将地下小作坊半合法化。几个月前他就一直在我面前吹嘘,说,天涯,等我跟马小卓成立了文化公司,就把你打造成头牌啊。 我当时一听,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啊,头牌,弄得我跟勾栏里卖笑的姑娘似的。 海南岛将胡冬朵送回宿舍后,对我说,你这朋友,没点儿心眼,幸亏咱们不是人贩子,要不,第一次见面就喝成这样,不被卖掉真是万幸。 第二天,酒醒后的胡冬朵找到了我,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我要去海南度蜜月,你去不去? 我的眼睛立刻直了,新郎都逃了,还蜜月呢。 胡冬朵叹气,酒店机票什么的早就订了,钱都花了,空那里也浪费。全都五星级的,你去不去? 这种诱惑实在太大了,冒着逃课被老师发现的风险,我跟着胡冬朵开始了她的三亚蜜月之旅。 胡冬朵在飞机上笑,她说,真有趣!你说我没跟那男人一起度蜜月,居然跟那男人的前女友一起出来度蜜月,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 陪着胡冬朵蜜月的那几天,我也算听完整了她和辛一百的故事—— 她和他遇见时,他正在偷她的自行车,鬼鬼祟祟。 胡冬朵一看自己的自行车被贼行窃,连忙大吼,抓贼啊,说着自己就扑了上去。 有句话怎么说的,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作为有大学毕业文凭的盗车贼辛一百,他的文化修养注定了他的可怕。辛一百在被胡冬朵抓住的那一瞬间,没有逃跑,反而一把回抱住胡冬朵,紧紧地将她揽在怀里,声音低沉而销魂,他说,别叫,我是警察。现在在执行跟踪任务,最近有贩毒人员在此交易。 辛一百突然流落街头,是因为刘芸芸抛弃了他。据说,刘芸芸已力追某政要那俊美无双的小公子去了。 遭遇抛弃的辛一百一直失业着。更不幸的是,他租住的集体公寓遭窃,手机钱包身份证全部失窃了。辛一百在这个城市里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黑人”。最后,只能铤而走险,打算盗窃一辆自行车暂时渡过难关。 就这样,胡冬朵同学像一只扑火的飞蛾,钻入了辛一百的怀里。 从来没有被拥抱过的女孩,在这个陌生的男人怀里突然脸红心跳不已,尤其这个人还是“人民警察”。 当胡冬朵从辛一百的怀里挣脱开来,才发现,原来这个男子也是眉清目秀的。不由得,有种叫爱情的火花从她心里迸发了出来。 从那一刻起,就注定,胡冬朵将完全沉浸在辛一百编造的英雄戏里面,不知东南西北。辛一百自喻007邦德,胡冬朵就是陪着邦德出生入死的邦女郎。最后,不知道辛一百给胡冬朵这个自小缺少家庭关爱的女孩吃了什么迷药,总之,两人爱得天崩地裂、死去活来,最终在认识的第十五天决定结婚。 胡冬朵说到这里,看着我,说,艾天涯,你是不是在笑我傻?我真的傻,我还给我妈打了电话,说我要结婚了!我妈都快惊出心脏病来了。结果婚礼那天,新郎根本没来!酒宴根本没订!妈妈说我被骗了,我还不相信,报了警,不出一天,那个傻瓜就被抓回来了!警察叔叔一审理,才知道,妈的!老娘我遇到了一个极品! 我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看着胡冬朵,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心动了,你会冷静地去思考他话里的漏洞,可是,因为动了心,鬼迷心窍,人都没有辨知能力。而且凭辛一百这能力,当个优秀编剧不成问题。胡冬朵看看我,说,你这个女人,心里肯定美极了吧,终于看到一个比你当年还倒霉的我!说到这里,她就叹气,说,害得老娘我几乎花了一半的钱,订了酒店,想蜜月一把。否则杀了我也不会这么浪费,我又不是富裕得非五星级不住的有钱人家姑娘! 我在2115房间的落地窗前站着,胡冬朵指了指房间外的泳池,说,下去游泳吧。否则,咱们这间带泳池的池畔房可真的浪费了。 我说,我也想啊,可是我水性不好,而且没有带泳衣。 胡冬朵说,我也不穿,咱们去裸泳吧!洗洗秽气! 我一听,觉得主意不错。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时,总是会胆子大得出奇。可是我还是犹豫了,我说,咱们隔壁,不会有人吧?咱们的泳池好像出了私人区都是相通的,万一有人,咱俩不就死翘翘了? 胡冬朵一把把衣服给脱了,说,有个屁人,十月中旬这么热,到三亚的人哪有那么多啊。而且住五星酒店的一般都去亚龙湾了,很少像姑娘我品味这么好的,会到三亚湾。你没看到整个酒店入住都很少吗?说完,围上一条白色浴巾,推开门就走了下去。 我在池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两旁草木掩映的房间,依稀看来,好像没人。 胡冬朵开始叫了,她说,快下来吧,穷人家的姑娘,咱俩都是,过了这村没有这店儿,除非将来老天开眼,将一个有钱男人赐给你! 我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冲了下去,一时没把握好,呛了很多水。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那天晚上,游着游着,有些忘形,跟胡冬朵在泳池里疯游起来,不小心就游出了自己房间的私密区域,当我的手触到一方温热的胸膛时,我才睁大了眼睛,一个男人逆光站在泳池里,看不清模样,光影里,他的轮廓如同天神雕塑一样。 我当时都快昏过去了,尖叫了一声,差点一口水呛死,直接在水里扑楞。 黑暗里,那男子伸手,坚实而有力,扶了我一把,很轻佻的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你紧张什么? 我站稳后,直接沉入水底游走了。那时候,如果可以在水里喘气的话,我真不愿意再上岸了。 胡冬朵从远处游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儿,你非礼色狼了? 我拉着她,赶紧上了池边,披上浴巾,我说,隔壁住着人啊,我我摸到了……刚才撞到了…… 胡冬朵擦擦头发,说,故意撞人家身上的吧? 我红着脸说,怎么会呢?你不是说没有人吗?你不是也游到东边的人家了吗?我不过是游到了西边人家……谁知道有人。 胡冬朵大笑,说,算了吧,那男人肯定想,这个女人大半夜裸泳过来,说不定是来勾引自己的。哎呀,艾天涯啊,你的清白啊。 我没有理她,刚刚失恋的女人,总是这么癫狂。 有时候,我会想起海南那个逆光站在水里看不清模样的男子,脸发烫地红。他多大了?会不会是个老头子?声音好像很年轻的样子。 更多时,我会想起顾朗,有生之年,我们还会不会遇见?也会想起在监狱里的胡巴,这么多年,他过得好吗? 第27章 爱情不是对弈,却也要讲究棋逢对手。 作为一只很有思想的狗,富贵公子在校园里生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然也有同学在宿舍里养小鸡仔、养兔子、养小松鼠,但是那些小宠物都不会叫喊。所以,与宿舍楼下的管理员刘阿姨相安无事。可是富贵是一只有思想的狗,不管是喜怒哀乐还是好奇烦躁它都习惯用声音表达:汪汪。 某天,刘阿姨实在忍不住了,冲到宿舍里,说,这哪里像女生宿舍?鸡飞狗跳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农家乐呢。然后,她严厉地要求胡冬朵将富贵扔掉,否则就跟系主任何老师反映。 老何绰号“魔兽”,是与我们高中的副校长江别鹤同一战斗指数的老师。 刘阿姨一把魔兽搬出来,胡冬朵这个彪悍的女人也不干了,直接抖出刘阿姨在学校开设浴池的儿子偷窥女生宿舍的事情,她说,你去找何主任吧,那我就去院里揭发你儿子! 刘阿姨儿子的事情,已经在女生宿舍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女生好面子,没有人去学校揭发,只是换了澡堂而已。 刘阿姨被揭了短,她大概也是知道这个早婚的女生多么泼辣,所以,也就只好作罢,继续陪着胡冬朵农家乐。 富贵作为女生宿舍唯一的男性动物,结束了刘阿姨的肉中刺时代,又成了康天桥的眼中钉。自从校园清晨一别,康天桥得知了胡冬朵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之后,就没停止过对她的骚扰。从最初拖着一条大棒子发誓要将富贵给送往天堂,到后来提着狗粮狗罐头来讨好富贵。 我和夏桐看出了康天桥对胡冬朵的感情渐渐地由阶级敌人变成了革命同胞,只是胡冬朵一直不肯买康天桥的账。用她的话说,这种游手好闲的社会寄生虫,老娘鄙视都来不及。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康天桥逗富贵,抱着它拼命地亲。可怜的富贵天生对男人排斥有余,更受不了这种有事没事就在自己身边晃荡的男人,所以,一口就咬在了康天桥那俊俏的脸上……伤口不深,但关乎颜面,足以让人毁容…… 当天,送康天桥去防疫站打狂犬疫苗时,胡冬朵叫上我去帮她壮胆,她认为康天桥这个小人肯定会跟她算账。 可是,康天桥非但什么也没有说,还开玩笑安慰胡冬朵说,这下富贵和他可是彻底成熟人了。 他越是这样,胡冬朵越觉得内疚。 胡冬朵执意要请康天桥吃饭,算是赔礼道歉。 康天桥脸上包着白纱布,笑,我请你吃饭,你总拒绝。敢情富贵咬了我一口,我面子就大到可以让你请我吃饭了。 最后康天桥还是拒绝了胡冬朵的好意,他说,我好歹也是帅哥,不能就这样包着纱布跟你去晃荡吧。遇到熟人,你说我还有面子不?等我脸上的伤好了吧。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喇叭声,康天桥回头,只见路边停着一辆车,车内一男子,目光潋滟,唇角微勾,正冲着他按喇叭。 康天桥笑,江寒。 江寒探出头,看着脸上包着纱布的康天桥,轻轻皱了皱眉头,说,你这是怎么了? 康天桥冲我们自嘲似的笑,说,还是碰到熟人了。幸亏是江寒,不是周瑞那个大嘴巴。然后,他走上前去,问江寒,你怎么来这里了? 江寒看了看手表,懒洋洋地笑,说,路过。 那天,江寒是去防疫站旁边的宠物医院,帮母亲来接在这里做美容的博美犬。正好碰到了康天桥和我们。 不知道江寒的母亲有什么特别的,总之康天桥一听江寒说到母亲,表情就挺诧异的,他说,啊,你回长沙才几天,你妈就从北京过来视察了? 江寒点点头。 康天桥说,那小童他…… 江寒说,让保姆带到周瑞家里了。 康天桥松了一口气。 他们说着我和胡冬朵听不懂的对白,不过,这不妨碍我和胡冬朵跟着康天桥一起搭江寒的顺风车。 回到学校后,康天桥送胡冬朵回宿舍,我磨磨蹭蹭地跟在他俩后面。 这时,江寒下车,在身后喊道,喂。 康天桥回头,问,干吗? 江寒冲他摆摆手,说,我喊你身后那个灯泡。 康天桥看了看我,说,江寒叫你。 我愣了愣,回头看看站在车前、唇角含笑的江寒,撇了撇嘴,我又不是没名字。 康天桥笑,眼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狡黠,帮着江寒解释道,他大概不知道。 胡冬朵一向比较八婆,她对自己的爱情死了心,对我和夏桐可是依旧用心良苦。如果某天,学校的保安帮夏桐搬行李,她就会嘀咕,这个保安准是暗恋夏桐;如果吃饭时,食堂胖师傅多给我半勺菜,她也会说,啧啧,这个师傅看上你了。所以,江寒喊我时,她不可不谓精神抖擞,连忙连推带踹,快过去看看啊。 不过,对于她的反应,康天桥心里挺美,他以为胡冬朵也是想把我这个灯泡赶走,和他单独相处呢。 我站在原地,看着康天桥和胡冬朵走远。抬头看看,江寒依旧站在车前,微笑不语地看着我,表情甚是玩味,似乎在思索什么。 此情此景,我突然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篮球场上,我帮叶灵给顾朗送情书,那时的顾朗,也是这么站在原地,那么自我,不肯迈出步子。 不同的是,一个是顾朗,我所钟情的男子,他的迟疑让我感觉到矜贵;一个是江寒,我所陌生的人,所以,我心想,玩什么深沉啊,不就是脸蛋长得好看一些吗? 看着康天桥和胡冬朵,我也转身,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江寒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看看我,眼角含笑,说,啊,真没想到,没想到还得我走过来找你。 我看看他,说,这有什么没想到的,你又不是太阳,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 江寒愣了愣,笑,那你是太阳,我围着你转好了。 我没说话,眼睛盯着脚尖。 江寒看着我,说,看得出来,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我停住,看了看他,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他。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不太愿意和他接触,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他太自我。后来才明白,是因为他的出现,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想起那个叫顾朗的男子。倒不是他们相像,只是他们的瞳孔里,都有着一种相同的美好与骄傲。 在那个初冬的清晨,他穿着暗灰色的风衣出现的那一刻,这种奇妙的感知已经悄然向我逼近,带着美好也带着心酸和疼痛,那么纠缠着。只是我不自知。 江寒看看我,语气诚实得让我有一种暴打他的冲动,他说,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你诅咒过我的朋友于意。不过,这不影响我对你的好奇。 其实,那天,江寒骗了我。 当时的他,实际上是“既不怎么喜欢我,对我也不怎么好奇”,他之所以肯主动和我交谈,纯属是因为不久之前,他和康天桥、周瑞三人之间的一个赌约。遗憾的是,我当时并不知晓。 我皱皱眉头,说,你一个心智成熟的男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过来就为了向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大学生阐述你善于记恨的小心眼? 江寒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眼睛里有隐隐的笑意,他说,你的样子可远远比你的嘴巴友善多了。 我也笑,我说,恰恰相反,你的嘴巴虽然可恶,但比你的样子可亲得多。 江寒似乎并不气恼,他的手插在口袋里,黑亮的眼睛里有一丝促狭的笑,说,哦,你觉得我的嘴巴很——可——亲? 我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 江寒笑笑,眼神中有种胜利的味道,他说,其实我真的好奇了,那天在校园里看到你,觉得你说话挺没大脑的。现在看看,尖牙利齿的,不像没大脑的样子。你不是善于伪装的人吧,一人分饰两角?忽然这样,忽然那样,引起人的好奇心?呵呵,不过,这里好像不是艺术学院的表演系啊。 我看着这个总是不断用语言刺激我的神经病男人,有种想谋杀他的冲动,我语气很坏地说,你除了冷嘲热讽是不是就不会用别的语气说话了? 江寒笑笑,说,你生气了?不是真的吧?呵呵。我觉得我们第一次交谈,没必要这么兵戎相见吧? 我直接萎靡了,好像是他放冷箭在先吧?我只不过是还击而已。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叫做江寒的男子,不是放冷箭,他的说话风格就是如此噎人。 江寒看着校园里那些走在一起的情侣,自言自语道,学校真是恋爱的圣地。我已经离开这土地三年了,都忘记什么是爱情了。说完,他转过脸来,脸部轮廓如完美的雕塑一样,眼睛就像寒夜的星辰,亮晶晶地望着我。 我没看他,低头看着路。 有些男人不能多看,看多了就会爱上。爱上一个不可能的男人,多辛苦。譬如顾朗,直到现在,他依然记挂在我心间。在我以为忘记他时,才发现他已深到了我的心底。 每次在热闹的街上,在喧闹的唐绘pub,甚至在安静的校园,遇到任何一个像他的背影,我都会失神半天,心突然不知去向。 爱情不是对弈,却也要讲究棋逢对手。我怎么会是江寒的对手呢?我甚至连辛一百那小子的对手都不是! 江寒停住了步子,说,你怎么不说话? 我也停住了,回头,笑笑,你都说了,我只好听了。 江寒刚想说什么,却见康天桥已经走了过来。康天桥说,你们先聊,我到车上去等你。说完,大步流星地向江寒的车子走去。 我看了看江寒,说,你们回去吧。我不用你送。 我刚走出两步,江寒突然喊了我,他说,喂。 我定了定,转头,看着他,说,我有名字。 江寒笑笑,微薄的嘴角勾起一个诱人的弧度,他说,我知道。艾天涯。 我有种背过气去的感觉,大爷的你知道,你还喊我“喂”。你还笑得出来,这是个什么人啊,怎么就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江寒又笑,冲我挥挥手,说,没什么事,就是一直没喊你的名字。现在好了,再见。说完,他就朝车走去。 我直接抽了,他……他这算什么? 我回宿舍之后,直接爆发了,叽里呱啦地冲胡冬朵抱怨着江寒的不可理喻。我说,胡冬朵,你见过这么神奇的人物吗? 胡冬朵和夏桐很安静地挤在一起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康天桥跟她说了什么。 最后,胡冬朵站起来,拎起暖水瓶,冲夏桐摇摇头,说,唉,要是有好看得跟一幅画似的男生这么变态地折磨我的耳朵,我还求之不得呢。 夏桐就跟着笑。最后,看到我的眼睛都快翻成鸡蛋清了,她就不笑了,而是很认真地说,他也就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一点而已。不过,人家确实各方面条件太好了。 胡冬朵一向就跟个媒婆似的,连忙接过夏桐的话来,说,是啊是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用“眉目如画”来形容,何况男人?不是所有眉目如画的男人都正值风华正茂之时;不是所有正值风华正茂之时的眉目如画的美男都可以有一个神秘的高干父亲、精明的商人母亲;不是所有家庭显赫的正值风华正茂之时的眉目如画的美男子都可以恰好有这么好的心情和你聊天,并对你看起来似乎有兴趣…… 听着胡冬朵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关于江寒家庭以及个人的总体分析,我直接昏倒在了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好!冬朵婶子,那你就把这个眉目如画的妖孽给收了吧。 胡冬朵说,算了吧,我已经彻底对男人失去兴趣了,我以后要么做尼姑,要么做拉拉。嘿嘿。说完,她就和夏桐一起打水去了,顺便也拎走了我的暖水瓶。 第28章 你绝对是文学史上牛x第一人——第一个拿盗版稿费的作者。 这些日子,江可蒙依旧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而且时间一定是在午夜两三点钟,电话那端依旧是很high的声音,借此来宣告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马哲课堂上,我给海南岛发短信,我说,江可蒙要回国了。我们这些祖国的亲人该怎么欢迎她呢? 海南岛半天之后才回了五个字:谁是江可蒙? 大爷的,我一看就恼了,回短信道,就是那个苦追了你好多年的小丫头,江别鹤的亲侄女,我们以前的学习委员…… 半天后,海南岛又回了一条:哦,就是给你下耗子药的江可蒙啊……后面跟着一串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看得出,海南岛是不欢迎江可蒙的,他是在警示我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和这种人交往始终是要吃亏的。 周末,海南岛来学校找我,开着一辆白色的本田雅阁,装得跟某暴发户的公子似的。小瓷就在副驾驶座上,十几岁的小女孩,描眉抹眼打扮得跟戏班里的红角似的。海南岛看着我们走出来,就冲着我们按喇叭。 这辆车是马小卓刚从花台二手市场买来的不知是几手的小破车,重新喷了漆,改造一新。海南岛一直梦想有一辆自己的车,但是这些年的收入都用来给胡巴的母亲看病了。所以,每次只能对马小卓等狐朋狗友下毒手,抢来他们的车,先过过瘾。 胡冬朵和我一起走到楼下,看着车里的海南岛,眉开眼笑,说,你这朋友品味真不错,尽开这种二奶车。 胡冬朵说者无意,海南岛听者有心,当天下午就把车给马小卓还了回去。 马小卓开心极了,本来还在纠结海南岛大爷指不定要折腾几天才肯把车还给自己,而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要,现在海南岛居然直接将车给送回来了,不过,嘴里却还要客套着,说,自己兄弟,开就是了。这么着急还回来干吗? 海南岛一直都这么直接,他也没对马小卓隐瞒,他说,大哥,你以后要买二手车麻烦改改品味,不要买这种二奶都不开的车。 马小卓这个人吧,也说不出有什么大的毛病,唯一的缺点就是特记仇。当他从海南岛嘴里得知,自己的购车品味被某个叫胡冬朵的黄毛丫头给诋毁了时,心里当下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而且,这个风水轮流转轮流得确实很神奇,以至于后来,胡冬朵大学毕业后失业大半年,在她都快绝望时,夏桐建议她去马小卓的文化公司应聘,结果,被马小卓笑眯眯地拒绝了三次。 不过,现在的胡冬朵还是晃荡在校园里的大三傻妞,虽然刚刚经历了“失婚”之痛,但这没有让她迅速成熟,所以她那点儿智商还不能让她预感到一年半之后的危险。 那天,她虽然口里说着海南岛开着二奶车,但依然还是很开心地坐了上去。 小瓷在副驾驶室里端坐着,理都不理我们,海南岛白了她一眼,说,你个死孩子,没看到两个姐姐上来了吗? 小瓷斜视了海南岛一眼,鼻子里哼了声姐姐算是完事。 海南岛说,这个丫头,越来越横了,没法管了,早知道当年流浪时,我就不该这么慈悲,捡这么一玩意儿回来! 胡冬朵就笑,开玩笑地说道,你当时不是打算得也挺长远的嘛,担心自己一流浪儿童长大找不到老婆,干脆就捡个小童养媳。唉,不过海南岛,其实你这么帅,怎么可能没女生喜欢呢? 海南岛看了我一眼,跟胡冬朵扯道,唉,你不知道,当年吧,我差点就迷倒七中一大片女生,都要死要活的!可惜啊,当时不是有个顾朗吗?唰——那小子劈了我半壁江山去,老子的俩挚爱,小结巴叶子跟小土豆涯子,全是那小子的粉丝。说起来啊,这一直是我内心之痛啊。 我笑,跟胡冬朵说,别听他的话,他哪里有时间挚爱我和叶灵啊。舌尖落到“叶灵”的音节上时,我的声音抖了一下,眼睛突然很酸,这么多年,始终无法面对她这个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胡冬朵好奇地看着我,她说,哎,天涯啊,顾朗到底长什么样子?他和海南岛谁更好看,噢噢噢还有江寒,到底谁更好看? 其实胡冬朵的问题有些蠢。这个怎么能比较呢?这么多年,顾朗是开在我心里的一朵花,海南岛是长在我身边的一棵树……至于江寒,那是个自恋狂。啧啧。唉。 海南岛突然回头,看了看胡冬朵,问,江寒是谁? 胡冬朵就是江湖百晓生,酷爱回答问题,一听海南岛提问,就来了精神,说,啊。那个江寒啊,就是一个最近对艾天涯很感兴趣的男人。啊呀,那销魂的小眼神,冷酷的小表情……开着一辆雷克萨斯ls600hl,比开宝马大奔的公子哥儿低调多了,不过,就一点儿不太好……据康天桥说,他是出名的花花大少,不过话说回来,男生不都那样吗? 我皱皱眉头,跟海南岛说,别听她胡说八道。 海南岛笑,戏谑地说道,土豆啊,要是真钓到金龟婿,你就甭写什么纯爱小说了,直接写个劲爆题材——《后大学时代励志自传:我是如何诱惑到多金帅哥的》。靠!保准火起来!到时候,我和马小卓帮你出版,正版盗版一起发行!我负责你的正版渠道,马小卓负责盗版方向,俩方向你都拿版税!靠!到那时候,你绝对是文学史上牛逼第一人——第一个拿盗版稿费的作者。我琢磨着,等你红了,我和马小卓发达了,公司也可以正规起来了,我们组织上一大批正太萝莉,先给他们洗脑,许给他们美好的未来光辉的前途,组织他们成为公司最强大的枪手军团,跟流水线似的出书,不管是言情、武侠、玄幻、科幻、侦探……哪怕是色情小说……统统都冠上你的名字——艾天涯。你要是坚持自己作者的清贫气质文人骨气不乐意入伙的话,我们就弄一个别的名字,不管是小秋燕还是燕秋小,硬生生地打造出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把交椅。到签售时,就雇一模特儿充当她,四处曝光好了。到时候,我和马小卓就是俩文化名人了! 海南岛一通杂七杂八的话,听得胡冬朵眉开眼笑的,她说,唉,天涯,他真的是一文盲吗?怎么觉得跟一博士似的。 海南岛说,哎,胡冬朵,你别听艾天涯这个死孩子的。谁文盲了?我虽然从小流浪吃尽苦头,但是志向不改,立志当一文化名人。 我瘪嘴,你和马小卓一样,混好了也就一文化流氓,我还是宁愿你去卖盗版书。 小瓷看着我们三个人在车厢里热闹地讨论着,她却一句话都插不上,不禁噘嘴道,都半天了,还不走啊。 胡冬朵悄悄跟我咬耳根,小童养媳生气了,丫头一天到晚把我们这几个当假想情敌呢。 海南岛没理小瓷,回头看看我,说,文化流氓也得你钓了金龟婿,写出了自传,帮公司赚了钱后我才能有这个盼头啊。好好把握那个什么低调的雷公电母克萨斯。 胡冬朵说,是雷克萨斯,不是雷公电母克萨斯。然后,她又继续说,哎,说起那个江寒,真的,这么好看的男人,我还真很少看到……呃不,我就看过一次,你们知道唐绘里的那个小黑哥不,传说身上背着几条人命,经常在唐绘里坐着发呆,对人爱理不理。我就近距离看过他一次。唉,艾天涯,你们常写天雷小说,那个形容美男子的词……什么来着……哦哦哦,是神秘冷酷、邪魅阴冷!那幽暗深邃倦世的眸子,那似笑非笑的唇角…… 海南岛说,靠!你诗朗诵啊!文笔?她才没有那么优美的文笔,最多就是“好看的男子”,“干净的眼神”。真不知道马小卓怎么能看上她的文,一文盲老板,看上一文盲作者,还签了书约。 我很谦虚地笑笑,如今能五千大洋卖本长篇,也就是我这类出身贫寒的文盲作者了,别的作者马小卓不是买不起,是舍不得买,我这个便宜货先凑合着。 胡冬朵说,海南岛,天涯好歹也是你的作者,你要看文笔优美,你去看散文去看优美语句一百篇……不过海南岛,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唐绘美男和江寒帅哥你就特别嫉妒啊?其实我不是说你不帅,只是,咱们这些老百姓,没人家那种天生的贵族气,你懂不?等你将来发达了,没准儿穿上一身dior homme,身后挎一lv, 开上一辆benz,闭着嘴巴不说话,别人也会将你当贵公子。 海南岛发动引擎,说,得了,小妞。江寒大少我不理论了,留给我们家天涯攀龙附凤,等她得道成仙,我和小瓷也跟着鸡犬升天。就一个唐绘的小黑哥,还贵公子?我要是混黑社会,估计你也会觉得我气质冷酷邪魅,眼睛神秘倦世…… 海南岛折腾了半天,车愣是没发动起来。 我和胡冬朵就坐在车上,看着海南岛和这辆车对抗。 我突然有些好奇,问胡冬朵,我去过唐绘好多次,怎么就没见到你说的那个小黑哥呢? 胡冬朵还没来得及回答,海南岛就插嘴了,说,土豆啊,别说大哥总是说你,你这就要嫁入豪门了,怎么还能对别的男人有非分之想?靠!小心江寒少爷休了你。 胡冬朵就笑,说,你还是别管人家小两口的事了,有精力你就赶紧对付你的车吧。说完她转向我,说,他很少露面,据说唐绘是他开的,人家是唐绘的老大好不好?说他是“小黑哥”不是说他是小喽啰,是说他年纪轻轻而已。 海南岛说,你别扯,唐绘老板明明是个女的。 胡冬朵不甘心地还击,你才瞎扯,明明是他。 ——明明是女的!听说是某个官员的姘头!俗称二奶,听说最近忙着转正了。 ——你神经病,明明是男的!就是那个超帅的小黑哥! ——就是女的!马小卓这个地头蛇说的话能是假的吗?你说的唐绘不就是一楼那个平常人晃荡的俱乐部?你知道它的其他吗?二楼赌,三楼嫖,四楼吸粉仙飘飘。白痴! 海南岛刚说完,胡冬朵就笑眯眯地说,你是去二楼赌过还是去三楼……呃?说完她的丹凤眼瞟了瞟旁边的小瓷,一副想看好戏的样子。 小瓷的脸憋得通红,盯着海南岛死命地看,海南岛还没来得及回应,只听轰隆一声,马达终于发动了。 胡冬朵摇摇头,笑,啧啧,对付了半天,这辆车终于学会走路了。 海南岛从后视镜里看着正在谈笑的我和冬朵,喊了我一声,天涯。 我收住笑,抬头看看他,应了一声,嗯? 他声音很轻说,胡巴要出来了。 胡巴。 记忆突然划开了十四岁那年的伤口,几乎七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七年前,胡巴因为抢劫伤人,被关进了监狱…… 我看了看海南岛,他的眼睛有些红,我的心也紧了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了一句,哦。 眼睛瞟向了窗外,依稀有泪。 时间好快啊。 第29章 忘记一个人,或许需要一辈子。而爱一个人,可能只是因为一个眼神。 老艾给我打电话,问了我最近的生活和学习情况之后,就让我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末了,说麻纺厂小区里最近重新装上了废弃十几年的高音喇叭,回到了八十年代,他说,天涯,等你寒假时回来听听吧,经常放音乐。 挂电话时,他突然告诉我,前天胡巴回家了。他还说,长高了好多,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了。言语之间那么多惋惜之情。 挂断电话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唰一下掉落了。突然之间,有一种想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恸哭一场的冲动。 七年之前,如果没有那次抢劫,我们不会在对方的生命之中留白了七年之久。 这七年的时间,一向躲在海南岛身后的软瓜胡巴,他过得好吗?一向被别人欺负,只能欺负我的软瓜胡巴,他会不会恨我们啊? 一定是有心结了,一定是不肯原谅了,七年前,他保全了我们;七年之后,他出狱了,想要找的并不是我们,而是那个家。 他长高了,该有多高了呢?还是七年前的样子吗?还会喊我土豆妹子吗?还会跟在海南岛屁股后面喊他“老大”吗? 海南岛没有告诉胡巴,他一直将生病的吴红梅带在自己身边,当自己的母亲侍奉。可这些有用吗?能让胡巴不恨我们吗? 还记得他被警车带走的那天,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撕心裂肺地向人群里喊—— ——老大! ——土豆! ——妈! 我们一定是你当时最舍不得的人,你也一定是孤单的孩子,你别无选择的两个朋友,还是在最后的日子伤害了你。虽然伤害了你,你还会在离别的日子撕心裂肺地喊着我们—— 老大! 土豆! …… 走出宿舍楼时,我的眼睛红红的,跟兔子一样。我本来想给海南岛打电话,告诉他胡巴回来的消息,手机却欠费了,只好先下楼到学校的移动厅充值。 下了宿舍楼,意外碰见江寒。他站在宿舍楼甬道旁的白杨树下,眸若星辰,笑如春风,正在和人通电话。瞥到我时,他嘴角勾起浅笑,对着话筒说,好的,谢谢你,我看到她了。再见。说完,就冲我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 江寒看了看我,眼底有一些小得意的神情,他说,听起来,好像我的到来让你受宠若惊。 我没理他。 他晃了晃手机,说,这些日子啊,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主动联系你。我担心,我主动到来会显得我很无所事事。一个男人总是得表现出自己很忙,对不对? 我皱了皱眉头,说,你不是想找我来倾诉你的变态心理变化吧。 他摇摇头,笑,说,虽然你这个姑娘一直不友好,但是我还是得很诚实地告诉你,这些天我按下你的电话号码一百二十九次,但都没有拨打。今天我来到你宿舍楼前,第一百三十次按下你的电话号码时,我终于拨打了,可你的手机却欠费停机了。刚才只好给你宿舍去电话了,她们说你下来了。 突然,他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看着我,说,你……好像刚哭过? 我低头,说,没有。 他见我不愿意说也没有再问,站在原地,看着我。其实,他不说话时,人还是不错的,至少不污染环境。说起来,也算是一个景点。 我揉了揉眼睛,问,你找我有事吗? 江寒笑笑,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说,你觉得我和你两个人,会有什么事情? 这个人还真是不乐意正常说话。其实也是,不过三面之缘。第一次见面,他估计挺厌烦我说话没大脑;第二次交谈,我反感他为人太自恋;第三次,至少目前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愉快。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那你就是没事找事了? 江寒故作惊喜道,说,很不幸,你答对了。 我说,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 江寒笑,哦,拯救地球吧? 我掉头就走,说,那么艰巨的任务还是得你做啊,我可不敢跟你抢。 这时,江寒突然喊了声“啊”,我回头,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手紧紧地捂住小腹,痛苦地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我忙跑上前去,握住他的胳膊,焦急地问。 他依然捂住小腹,眉毛痛苦地皱成一团,眼睛微微地闭着,睫毛垂落,轻微地抖动着,犹如安睡的婴儿一样。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攥着。他温热的掌心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十三岁那年,在卫生室里,脑袋被打破的我,也曾如此紧地握住海南岛的手,如同抓住救生的浮筏一样。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突然柔软如泥,眼神也变得格外焦灼,隐藏着心疼的神色。 忘记一个人,或许需要一辈子。 而爱一个人,可能只是因为一个眼神。 后来,江寒告诉我,他就是在看到我焦灼而心疼的眼神那一刻,突然喜欢上了我。如果起初的搭讪只是因为和朋友一起打赌,玩了一场游戏。那么后来的造访,可能是因为自己也不自知的牵挂和惦记。 可是,江寒,如果早知道,你的到来、每一次言语,只不过是为了赢一场赌约,我想我是绝然不会在那一刻那样焦灼地询问你,突然心疼地望着你。我一定会走上前去踹你几脚,然后会恨你,用我的一辈子来恨你。 我的男子,你可以讨厌我,可以无视我,可以不屑于我,但请不要冒犯我的感情。 当我在这个世界上,身份无法与你匹配,地位无法与你相同,财富无法与你一样,唯一可以让我有尊严地站在你身边的,就是我和你一样真诚而对等的感情。 那天,我扶着江寒去了卫生室,校医院的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只是普通的腹绞痛,不是阑尾炎,不会有大的问题。 然后她看了看我,扶了扶眼镜,对一直按任腹部不语的江寒说,你女朋友对你可真上心,生了这么点儿小病,你瞧那眼睛哭的,跟个桃子似的。 江寒回头看我,原本因为病痛而阴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他本想说一些揶揄的话,可是话还没来得及说,胡冬朵就冲进了门诊处。 我猛抬头,她正捂着眼睛,眼眶那里肿起了老高。我一看,心揪了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啊? 她一看我,先是一愣,然后就哭,她说,艾天涯,妈的!你死哪里去了!老娘被人殴了,你知道不知道?妈的!我一定要杀了那个贱人! “贱人”是胡冬朵对辛一百的专称。我一听,连忙问,你不是遇到他了吧? 这个时候,门诊的小护士已经走了过来,帮胡冬朵检查伤口。那小护士走上来时,小屁股扭得跟脱臼了似的,我心想,不就一个江寒在这里吗?还是病歪歪的,有必要这么折腾自己的髋关节吗?这些小护士一直都是我们学校某些男生们的性幻想对象……呃……清纯一点儿说起来就是“暗恋对象”或者“梦中情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看《制服诱惑》看多了,所以,没事就打球把自己弄伤了,到学校门诊室走一趟。 小护士的心思大概都放在了江寒身上,对胡冬朵下手就比较重,胡冬朵被弄疼了,也顾不得回答我的问题了,因为疼痛吱吱叫得像一只老鼠一样,惹得江寒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小护士的手,看看是否藏了什么江湖暗器。 而小护士一看如此能引起江寒的注意,就死命地对胡冬朵下毒手,唯恐她不叫。胡冬朵就这样被这个揣着心思的小护士给折磨着,小护士一边给胡冬朵包扎一边对着江寒眼波流转,身体也流转,s型,倒l型……比内衣模特还专业……江寒大概看这种事情看多了,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只是听到胡冬朵的惨叫,忍不住就表情抽搐。 最后胡冬朵大概是忍无可忍了,要不就是看出了其中的猫腻,直接跳了起来,冲着那个给她包扎伤口的护士就叫,你手就不能轻点儿吗?脑瘫了?不能控制身体了?妈的,看上他了就直接要电话,别在老娘这里装那个制服诱惑! 小护士也不甘示弱,你有病啊,什么态度! 胡冬朵大概是受刺激了,而且被刺激得不轻,一拳头就冲着小护士的眼窝打去,嘴里念念有词,妈的,态度!老娘打残了你,给你包扎,让你知道我是什么态度! 可怜毫无防备的小护士,就在这个因为受刺激而变成了江湖匪类的胡冬朵手下,变成了枯萎的花朵。 小护士被打了之后,我、江寒、校医生都愣在原地,跟泥塑一样。 我一向都知道胡冬朵很女、很斗士、很彪悍,但是我不知道她会如此彪悍。 至于江寒,他根本没想到最近康天桥狂喜欢的女孩居然如此暴力,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康天桥惨不忍睹的未来。原本还腹痛的他,还没来得及喝医生给开的藿香正气水,整个人已经忘记了疼。 那个小护士披头散发地要冲上来,被站起来的江寒一把给拉住了。 男人,有时候就得站出来做点儿什么。 小护士在他的掌心里柔弱了起来,哭泣不止,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帮她们欺负人呢。 江寒说了一句很诚实客观的话,他说,你不是她的对手。而且,你这么斯文的女生,不适合打架,看起来怪让人心疼。 江寒的话,验证了夏桐最初的推断。他是一个杀手,而且久经沙场。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不是很舒服。 并非因为他说了那些怜香惜玉的话,而是因为不希望他是夏桐所推论的那种男子。 小护士离开后,再也没有别的护士敢帮胡冬朵检查伤口,我就拿着医院的碘酒,很小心地帮她消毒。 江寒在一边看着,说,幸亏那护士性子不强,都跟你一样的话,今天会大乱的。 胡冬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我,说,你们俩怎么来这里了? 我说,哦,他突然生病了。 胡冬朵又看了一眼我的桃子眼,说,他这点儿病,你就哭成这样子,你们怎么发展的?搭上神七了吗,速度这么快?是不是他死了,你就可以直接跟着殉情了。 江寒似乎很受用这些话,在一旁很得意地看着我的脸慢慢变红。 出了门诊室,天色已晚。 在胡冬朵的控诉下我才知道,原来她今天确实在校门外看到了辛一百。辛一百正和一个黛玉似的女人在一起。 辛一百看到胡冬朵吓得落荒而逃,胡冬朵就追,旁边那黛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胡冬朵已经追上了辛一百,往死里殴打。 不是说胡冬朵一向行事彪悍吗?结果那黛玉女更彪悍,别看她模样长得跟黛玉似的,但是打起架来虎虎生威,三下五除二,就把胡冬朵给砸回了学校。 胡冬朵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天涯,你知道吗?当时,辛一百就站在边上,跟看杂耍似的,笑得那么喜庆。 我看着她,知道她的难过,并非因为黛玉女给她留下了伤口,而是那个辜负了自己的男人笑意盈盈的嘴脸。我安慰她,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当年啊,辛一百也带着胜利的刘芸芸来找过我啊,刘芸芸差点一耳光把我给打晕了。辛一百就站在旁边,什么都不说,直勾勾地看着。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笑笑,说,其实,那时候的自己,十七岁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就这样被人欺负。 胡冬朵大概又找到天涯沦落人了,所以,也不哭了,恨恨地骂一句,贱人。 江寒在一边,看着我们,嘴角弯出一丝很不屑的笑,眼神有些幽冷。他打开一瓶藿香正气水,扬起脑袋,喝下。 辛涩的液体划过他的喉咙,精致的脸上,眉头微微皱起,眼角轻垂,深邃的眼眸因为苦涩微微闭合,又瞬间张开,开合之间,睫毛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 这样子的他,让我突然想起了谁? 想起了谁呢?竟然回不了神。 夏桐把胡冬朵给接回了宿舍,她看了看我身边的江寒,嘴边扯出一丝笑,没说话,又看看胡冬朵,说,都要期末考试了,你还真能折腾。 胡冬朵跟着夏桐回了宿舍,我就径直向移动营业厅走去。 江寒喊了我一声,喂,我这么大一个人,你说忽视就忽视了啊。 我才想起他还在,连忙说,哦,我以为你回家了,你身体好些了吧?好些了就回家去吧。 江寒说,你就这么忙?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江寒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最看不起缠着女人的人。那我走了,呃……今天……谢谢你。 我笑,说,不客气。说完,转身就走。 江寒又喊了我一声,他说,喂。 我回头,笑,肚子又疼了? 他笑,摇头,说,不是。我是想跟你说,下周末我们赛车,你如果有兴趣,我来接你。 我说,哦。可我没这方面爱好……不过,看情况吧。 江寒摇头,眉头皱得紧紧的,很显然,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按照他的感觉,任何女孩都应该对他的邀请充满兴趣才对,所以,他说,答应下来你会死啊,总是这么模棱两可。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车,驱车离开。 不到三十秒,他又倒车到我身边,缓缓放下车窗玻璃,夜色之下,他的面容精致如梦境,让人恍惚不已。我停下步子看看他,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眯眯一笑,眼神勾魂,说,没事!我就是觉得骗你挺好玩的,刚才我肚子疼是假的!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关心。 他话音刚落,不等我反应过来,已发动引擎,疾驰出校园。留给我一个“都怪我这么帅”的可憎表情。 我心里那个恨啊。谁愿意自己被别人当乐子啊。 我带着满心愤恨给手机充上费,赶紧给海南岛打电话,告诉他胡巴出来了,但是直接回家了。我说,他如果找不到他妈怎么办? 海南岛说,爷爷已经跟我说了,我已经联系上他了。他明天就会过来。我们俩去接他,好好地给他庆祝新生。 我轻轻说了一声,嗯。 第30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胡巴乘坐的大客,傍晚时分才到达我们这里。 他到来之前,我、海南岛还有小瓷,就像三朵开在寒风里的小花儿,瑟瑟地抖着。我跟海南岛说胡冬朵昨天的遭遇。我说,她被一黛玉给打了。 海南岛说,胡冬朵上午就跟我说了。说起来,那辛一百就是一流氓,一感情骗子,估计你那个花花江大少,都没有他风流。辛一百那样的,就该以扰民罪给枪毙了。 我皱眉,什么江大少,别胡说。 海南岛说,还胡说呢!胡冬朵那个大喇叭之所以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给我传播你这点儿劲爆消息,说是昨天江寒生了点儿小病,你就哭得啊,跟死了夫君似的,眼睛都肿成了俩鸟巢,可以直接在上面开奥运了!土豆啊,不是老大我说你,你可真没出息啊,才认识多久,见了几面啊?矜持一点儿你还得我教你啊!是不是只要男生好看点,你保准就神魂颠倒了。顾朗是,江寒也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那天根本不是因为江寒哭,而是因为想起了胡巴,想起了我们当初天真的小岁月。 海南岛看看远处,突然冲我眨眨销魂的眼睛,笑着说,你又不是兔子,可以吃窝边草的,难道你不觉得你老大也这么玉树临风、倜傥不羁吗?哈哈哈。 小瓷很显然对我们的聊天不感兴趣,不过海南岛最后的一句话明显刺激了她,所以她就翻着小白眼,跺着小脚,拼命地喊,冷啊,好冷啊。 海南岛就说,让你个死孩子呆在家里,你就不听!你非死缠着干吗啊?你属蛇的吗?然后转头,跟我说,马小卓开车带着苏轻繁那帮子作者去旅游找灵感了,我没车可借,咱们只能在这里挨冻了。哦,对了,听马小卓说,你的《薰衣草之恋》出版了,而且卖得还挺不错啊,文盲大作家。 我笑,说,哦,真的吗?那马小卓将来得用六千大洋将我留住了。哈哈哈。 傍晚的风有些冷,海南岛看了看我,说,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江大少? 我刚要回话,却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向我们走来,他真的像一个影子,毫无声息,甚至毫无生气,可是,我和海南岛却几乎同时发现了他的存在。 海南岛的身体突然僵直了一下,神情变得凝重。我的眼圈随着这个影子的脚步,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后来,胡巴说,即使分别了这七年的时光,你们知道吗?在那么多人之中,我还是一眼把你们俩认了出来。 至今,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来说起那场相逢。 在这个无声的影子几乎走到我们眼前之时,海南岛突然跑了上去,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和他,同时张开了双臂。 没有任何的言语,没有。只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少小的朋友,相互抱着。呜咽的哭声在夜风之中,显得更加凄伤。 久久久久地不肯分开。 我以为,海南岛会说,胡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或者说,胡巴,你能原谅老大吗?可是,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那么死命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男人的眼泪。 不知道多久,他们才分开,胡巴的眼睛望向我时,我的眼泪已经满脸。 土豆……他的声音那样沙哑,几乎是颤抖着,喊我的名字。 我走上前,他紧紧地将我拉到了怀里,我们三个人又抱着哭成了一团。 我记得,海南岛总是讨厌胡巴哭泣,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说,胡巴,你个死孩子,一天不娘们儿你就活不了啊。 可是,如今的他,也这样像个娘们儿似的哭泣着。 最终海南岛停止了哭声,他拍了拍胡巴的肩膀,说,都七年了,你怎么还这么爱哭啊,一点儿都没变啊。 此时的胡巴已经变得异常瘦削,他擦了擦眼泪,说,我妈呢? 海南岛说,在家里呢。我这就带你去看她。 胡巴看到小瓷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笑,说,长大了,居然成大姑娘了。 海南岛拉了拉小瓷的手,说,快喊哥啊。 小瓷瘪了瘪嘴,说,哥?切,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海南岛的脸色直接变了,他低着嗓子斥责小瓷,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胡巴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他笑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小孩子,没事的。 显然小瓷对胡巴的成见已深,她满是委屈地看着训斥她的海南岛,说,难道不是吗?要不是因为他抢劫,入了监狱,养不了亲娘,哥哥你也不会整天被那个要死不活的老太太给拖累着,吃不好,穿不好,车买不了,我想要个新手机都买不了!不是出狱了吗?赶紧把你娘给接走,别连累死别人……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响在了小瓷的脸上,海南岛的脸憋得通红,他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冲着小瓷喊,你给我滚!滚! 小瓷惊呆了,她本以为是在替哥哥说话,没想到海南岛为了维护胡巴居然打了自己,少女的倔强让她变得异常不冷静,她哭着说,好,你让我滚,你以后别想再找到我! 我连忙拉住她,却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手背上一道血印,她说,你闪开!以后你就可以霸占着我哥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很显然,小瓷今天能来接胡巴,并不是因为她惦记胡巴,只是她非常讨厌海南岛和我或者说海南岛和任何女生单独相处。 我回头看了看胡巴,他几乎是愣在原地,脸色苍白如雪。小瓷的话应该是将他给伤透了。那些话像尖锐的碎玻璃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脏之上。 七年之前的那场抢劫案,他是放风的那个,而将人砸昏实行抢劫的是海南岛……可是,那天海南岛逃跑了……他一时少年意气,承担了所有罪名。 他是在期盼什么吗?期盼海南岛会回来,和他一起承担罪名?还是期待我会说出真相?遗憾的是,我和海南岛都保持了沉默…… 他被警车带走的那天,撕心裂肺地喊过我们的名字—— ——老大。 ——土豆。 ——妈。 曾经的他,将我们俩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我们却生生地辜负了。胡巴被带走的那一天,海南岛一个人围着湖疯跑,喝了三瓶二锅头,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我去看他时,他一直在胡言乱语,他说,土豆啊,土豆啊,我总是给胡巴讲兄弟情义,现在他情义了,我却把兄弟给送监狱去了,土豆啊,土豆啊…… 海南岛是如此害怕警察,我们一直知道,从他因为小瓷住院砸了医生,让老穆给顶罪之后,胡巴就开玩笑地说,海南岛那么怕警察,肯定是潜逃了的杀人犯。 到底海南岛为什么害怕警察,我们不知晓,唯一知晓的是一个曾经像软瓜一样懦弱、像娘儿们一样黏糊、在我们的生活里时不时充当叛徒的胡巴,为了一个叫做海南岛的男孩子,在监狱里坐了七年的牢。 当他出狱的这一天,没有对海南岛、对我说一句埋怨的话语,只是抱着我们,像失散了多年的兄弟姐妹一样哭泣着。 可是,他的兄弟海南岛的妹妹,却这样仇恨着他,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语—— 你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你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胡巴瘦削的身体晃荡了一下,他强忍着泪水,冲着我和海南岛笑笑,语调异常干涩,他说,我……想见我妈。 我们总在自己最无助时,想到自己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寻找着安慰,比如此时的胡巴。 海南岛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我,就往车站外面走去,我突然感觉到他全身传来的颤抖,对于胡巴,他始终怀着如此巨大的内疚,虽然不曾言语。 我看了看小瓷离开的方向,跟海南岛说,你先去找小瓷吧,我和胡巴一起回你家。 胡巴看了看海南岛,瘦削的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他说,老大,小瓷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还真不安全,咱们先去找她吧,我妈反正在家里,随时可以看到。 海南岛说,这死孩子,得让她长点儿记性,我怎么捡了这么一妹妹,早知道就扔了她,让她自生自灭去! 我说,别说气话了,小瓷也是青春期,正叛逆着呢,我青春期时,跟我妈都有仇,现在我可亲她了。 海南岛说,不管了,她会回来的。 说完,就拉着我和胡巴上了一辆出租车。那出租车的司机可真能侃,问我,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我说,在读书呢。 他就说,哎呀,哪所大学啊? 我笑,说,l大。 他就想了想,说,哎呀,l大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副院长,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帮你找找他,通上关系,将来包个留校分配什么的。哎呦喂,妹子,现在的大学生,找个工作难着呢。 第31章 (2) 说完,他又转头看看海南岛,说,你也是学生? 海南岛说,大哥,你好好开车,别回头,仨小命可都在你手里啦。我哪儿是什么大学生,我是博士后。 出租车司机说,啊呀,博士后啊,那你的博士前在哪里读的啊? 海南岛一听,差点口吐白沫,他说,啊,大哥,博士这玩意儿奇怪着呢,读完了博士后才能读博士前。 出租车司机说,哎,可挺新鲜的,那你博士前准备在哪里读?我有朋友在国内当导游呢,如果你考他们学校,我让他帮你通一通气。 海南岛原本低落的心情顿时被这个出租车司机给带动了起来,我和胡巴的脸部肌肉也开始松弛了一些,海南岛说,啊,博士前导游啊?是导购吧?我老师就是一导购,看样子你那朋友还没熬到导购的级别。 出租车司机愣了愣,说,没事的,那朋友肯定认识导购级别的。你早点读书出来啊,现在的房价蹦得跟钻天猴似的,小年青,你书读多了也没用啊,买不上楼就娶不上妞啊。 海南岛说,我不喜欢妞,我喜欢男人,我是gay。 出租车司机一听,两眼都绿了,直接不会说话了,屁股不自觉地挪了挪。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gay,但是绝对理解海南岛说的“喜欢男人”。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司机突然发现自己落下了一个,回头问胡巴,哎,小伙子,你又是哪一行的啊? 胡巴迟疑了一下,说,我四处晃荡。 出租车司机说,你在哪片地界儿晃荡啊,我看看我有没有朋友在那里,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胡巴觉得自己可能在监狱里呆久了,刚才的回答一点儿娱乐精神都没有,完全不能让这个全能型的司机大哥发挥娱乐大众的精神,所以,索性也不管不顾了,说,大哥,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那司机居然相当镇定,说,啊,刚放出来,那你什么时候准备再回去啊? 胡巴原本瘦削的小脸被司机直接给问肿了,我回头,跟海南岛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出租车司机被这难得的沉默给弄得不习惯,转脸看看我,又回头看看胡巴和海南岛,半天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胡巴说的那句“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监狱?他的身体直接抖了一下。什么话都不说了,大力踩油门,叮当乱响的桑塔纳开出了兰博基尼顶级配置的速度,像一阵风儿似的往目的地刮去。 我们三个人上楼时,脚步突然轻了起来,空气里似乎只有胡巴的心跳声。 海南岛插入钥匙,扭转,轻轻地打开了门。他的手刚要往开关上放,一个女人沧桑颤抖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别……别开灯。 妈—— 吴红梅那一声落下之后,胡巴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整个人突然跪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摸索着,爬到了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腿嚎啕大哭。 吴红梅在黑暗里,双手摸索着胡巴的脑袋,摸索着他的轮廓,生怕这是一个梦,她的嗓子里憋着压抑的喘息声,最后,在确定自己儿子千真万确地回来了之后,她的嗓子像被割破一样,爆发出痛苦的嚎哭——啊啊啊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暗夜之中,相拥而泣的母子。曾经相依为命,到后来两相别离。那时的他,刚吃完她亲手做的长寿面没两天,十六岁生日刚刚过,她似乎还能记起他吃猪头肉时馋猫的模样,那天的他还对着自己笑,说自己长大一岁了,会更加听话,更加懂事!然而,不出两天,他却因为打劫而伤了人! 七年前的那一天,她的天空,直直地塌陷了下来。同很多年前她的丈夫离去之时一模一样。那天,她跪在麻纺厂的大街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哭叫着,老天啊,你还要不要让人活了,怎么一个都不给我留下啊!这相同的罪啊……怎么让我受两遍啊。 从那天起,她就旧病复发,卧床不起了。 我妈那两天也跟着哭,我突然发现了她的善良。 有一段日子,她经常端着粥啊、骨头汤啊去送给吴红梅,一边叹息一边跟老艾说,这老古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汉子没了,儿子也进去了,这可怜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没见老天这么糟践人的。 老艾说,要是我也跟老古似的,一去好些年,你是不是也跟吴红梅似的等我啊? 我妈这时又恢复了本色,白了老艾一眼,说,你要敢走一天试试,老娘马上就改嫁!让你闺女改姓!不信,你老小子就给我试试! 我爸就冲着我笑笑,意思是,看到了吧,你妈这个母夜叉。 只是当时的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内疚就像一枚沾满了腐蚀剂的种子,落入了我的心中,日日夜夜吞噬着我的心脏,我没日没夜地想着胡巴离去时的呼喊—— ——老大。 ——土豆。 ——妈。 妈—— 呜呜呜—— 妈啊——妈妈啊—— 暗夜之中,胡巴在吴红梅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在向母亲倾诉这么多年的想念和愧疚,还是想跟母亲诉说整个事件的委屈。 在吴红梅的怀里,他是一个受了七年委屈却不能言的孩子。 就在这时,黑夜之中,突然响起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啪——重重地,落在了胡巴的脸上。 我和海南岛都愣了,胡巴也愣了。 一直在嚎啕的吴红梅,终于说话了,她指着胡巴的鼻子,说,你个小畜牲!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你去抢劫!你想要了我的命啊!说完,她就挥着胳膊狠命地冲胡巴打去,一下、一下地落在了胡巴的身上,胡巴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母亲发泄这七年来的恐惧和心伤。 吴红梅狠命地撕扯着胡巴的衣服,大哭,她说,咱家穷啊,但是咱不能偷,不能抢啊!你这个小畜牲啊!你怎么就干出这种事情来啊!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 胡巴哭泣着,抱着母亲的手,只是喊着,妈,妈啊,都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我让妈伤心了,让妈遭罪了,妈啊,妈,你就使劲地打我吧,打死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啊呜呜呜…… 吴红梅突然停了捶打胡巴的手,紧紧地把胡巴给抱在了怀里,又恸哭出声,妈怎么舍得打死你啊,你是妈的命啊!打在你的身,痛在娘的心啊。 泪水纵横了她的脸,在黑夜之中,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起胡巴的脸。拼命拼命地看,生怕错过了一丁儿点。 她不敢开灯,生怕看到儿子不是七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她惧怕这样的相聚,一个母亲,和自己骨肉相连的儿子,七年的一别。然而,她确实那样认真地在黑夜里看他的样子,看他瘦削的脸,看他长大了的容颜,这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却是让她日日揪心夜不能寐记挂着的。 暗夜里,她看清了他的脸。 我看着这一幕,双眼泪流。海南岛的脑袋转向一边,嗓子里压抑着浓浓的哭腔,他突然握紧我的手。 我轻轻地抱了他一下,他也哭出了声音,眼泪滴落在我的发间,他的声音抖动着,像个离家迷路的孩子一样,他说,我也想我妈啊。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泣爆裂在他的喉咙间。 一直以来,海南岛总是避忌“妈妈”这两个字,以至于我一度认为,他天生就是孤儿,或者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是哪个神仙用稀泥给调和出来的。 以前,看到吴红梅抽打胡巴时,他说,我妈才不会这么打我呢。然后,眼神之中有难以觉察的泪影,只是当时我没有在意。 看到我妈时不时尖刻时,他说,我妈才不会是这个样子呢。我妈是一个好女人。陷入回忆之中的他,眼神里突然有温暖的光芒。 我低着头,轻轻抱着海南岛,任由他的眼泪滑落在我的发间。我突然发现,比起我一直认为神秘的夏桐,海南岛才是我身边最巨大的秘密。 他是我的老大,我却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 他是一个孤儿,却无意之间总是会说起妈妈。 他不肯办理身份证,甚至不肯报户口,一直以一个“黑人”的方式存在着,和马小卓合作成立公司,也只是私下弄了一个契约。 他出名的胆子大,经常打架斗殴,却莫名地惧怕警察。 他那么重情重义,却会让自己敬重的老穆帮自己顶罪,让自己的好兄弟胡巴替自己坐牢。 他身边带着一个叫小瓷的姑娘,他很少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他……难道真的如同胡巴当年的推测,他身上背负了血案?不会吧…… 其实,作为朋友,我不在意这些。只是,突然因为他呼喊了一声“妈妈”而好奇了。 我仰头看着他英俊的容颜,喃喃,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啊? 海南岛一愣。 夜,那么黑。 相拥而泣的母子。 相拥落泪的我们。 第32章 (1)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这个城市里的老大! 小瓷一消失,就是两天两夜。我和海南岛分头寻找,焦头烂额。原本以为只是小女孩一时赌气,可到了第三天时,我们发现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要糟糕很多。 胡巴一直在帮我们找小瓷,他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不再像刚见面时,那么苍白如纸。病中的吴红梅每天都坚持下厨给胡巴和我们做好吃的。 她让胡巴多谢谢海南岛,这七年来,一直照顾她。她说,孩子啊,能交这么个好朋友,这是多年才能修来的福啊。 胡巴就冲着她笑,说,我知道。 可这话落在了海南岛的耳朵里,却那么不是滋味,他只能尴尬地冲着他们笑笑,笑容那么艰难,说,阿姨,这是我应该的,应该的。 我在一旁闷着头看着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虽然大家彼此都说不在乎,可是仍然有一个结,死死地打在彼此的心里。都想挣脱开来,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胡冬朵给海南岛打电话,她说,艾天涯在不?她已经消失七十二个小时了,手机也打不通,我可以向警方报案了。 海南岛将电话递给我,我刚要说话,胡冬朵已经把电话递给了别人。 江寒的声音带着一股寒气从电话那端传来,他说,我是不是该跟你们学校的教导处反映一下这个夜不归宿问题,抓一下女生的廉耻教育啊? 啊?怎么……怎么是你?我大吃一惊,心想,胡冬朵,你这个卖主求荣的奸臣,卖国贼。江寒给了你多少钱,你居然把我这个时不时帮你打水扫地洗袜子的朋友给出卖了。 怎么是我?啊,艾天涯,此时此刻,你是不是有一种被亲夫捉奸在床的快感?江寒在电话那端,声音懒洋洋的,像一头懒散的狮子在晒着太阳,却随时准备出击,。 你乱说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恼怒,却又对同江寒对话很发怵。因为需要费脑子,时时刻刻得提防他冷不丁放出的冷箭。可怜我写故事费脑细胞已经够凄惨了,还要整天面对这个男人的“江寒式脑筋急转弯”。 海南岛看着我为难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我示意他小点儿声。没想到电话那端的江寒却冷笑了一声,说,好啊好啊,真的捉奸成双了。 我一听,脸跟被水给泡肿了似的,特抽搐,我说,你神经病啊。 这个时候,胡巴看着我的脸部表情,也忍不住问了,土豆妹子,谁啊,你这么小心翼翼的。告诉他,你老哥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 胡巴最后的话只是开玩笑,可是海南岛听后却突然低下了脑袋。 我连忙示意他不要说话,江寒在电话那端又冷笑了起来,说,啊呀,还有一个,看样子不是成双,是成三啊,啊唷,没想到大三女学生,你的口味还蛮重的。 我算是听出来了,他今天大概就是刻意要恶心我要跟我过不去,我直接就说,对啊,人生得意须尽欢,你要不要加入啊? 江寒在电话那端语气变得冷硬无比,就跟突然被暴风雪袭击了脸似的,错了,是连他的舌头也给袭击了,所以,他一字一顿地说,艾天涯,你在哪里?你争取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你惨了!你死定了! 神经病!你这个自恋狂你装太阳,装世界中心,你不是来劲了吧?还要装上帝,你让我死我就死啊?我冷哼了一声,突然发现了做“江寒式脑筋急转弯”的乐趣。 江寒说,好吧,你等着,我把你宿舍的东西全搬走,我不信你不求我! 我直接就冲电话吼起来,我说,你个强盗,你把学校搬走了我也不求你!我求你我就是猪! 江寒说,好!好!你若求我,你就是猪!你可别忘记了! 这时电话已经重返了胡冬朵手里,她说,艾天涯,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刚才偷偷骂我卖国贼了? 我摇头,说,没有啊,你哪里是什么卖国贼,你只不过是汉奸!好了,胡大姐,胡女王,胡大喇叭,你帮我回宿舍守住我的东西啊啊啊啊,我要死了。 胡冬朵笑笑,说,好的,大姐,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你的东西会全部被他搬走。我保证这全部里面包括你的小可爱和小内衣们! 说完,她直接挂了电话。我陷入了面瘫之中。 胡冬朵这个卖国贼把电话挂掉之后,我将手机还给海南岛,他又在发呆,眼里似乎盛满了往事。 胡巴说,想什么呢?土豆给你手机呢。 海南岛这才回过神来,说,哦,哦。下面就没了言语。 吴红梅说,你们得赶紧找小瓷回来,那小姑娘,性子倔强啊。若是出了什么事儿,该怎么跟穆大叔交代啊。唉。 海南岛笑了笑,说,嗯。 此时,距离小瓷消失也有七十二小时了,我和胡巴以及海南岛,已经足足找了她两天了。如果不是因为找她,我也不会这么久不回学校,而且,手机也在寻找小瓷时,被小偷扒走了,所以胡冬朵他们一直都没法找到我。 只是,有点怪异的是,海南岛自从昨天寻找小瓷回来,突然有些魂不守舍,整个人恍恍惚惚,有些柔软的湿润强掩在他的眼底,百转千回。 胡巴也发觉了,偷偷问,天涯,我不在这七年,老大他……是不是突然有了什么信仰?比如信佛了?信基督了? 我想了半天,说,他一直信钱! 胡巴说,不开玩笑。我真的觉得老大怪怪的,大有出家成佛之势。他该不会真的将自己当普度众生的佛祖了吧? 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胡巴说,也没发生什么。就是昨天找小瓷的路上,他看到一个沿街乞讨寻找儿子的中年妇女,居然悄然扔下二百块。二百块啊!要不要这么慷慨啊! 我心下也觉得有些怪,转念一想,难道是同病相怜导致他同情心泛滥?一个寻找儿子,一个寻找妹妹,同是失去亲人的人。想到这里,也就不觉得奇怪。 冬天的傍晚,寒冷异常。 小瓷的出走,导致我们三个人不像是生离死别多年的旧友,而像是匆匆的寻觅者。 历经两天两夜的找寻,我们不仅疲惫不堪,而且也越来越担忧。 海南岛几乎出离愤怒,他猛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拽了拽衣领,说,靠他妈的!要让我找到这个死孩子,我一定扒了她的皮! 胡巴刚要说什么,只听海南岛的手机响了起来,显示着小瓷来电。 海南岛一把抓起手机,声音嘶哑,你还有脸来电话啊,有本事你就别回来了! 小瓷在手机那端也冲着海南岛喊,我就是跟你说最后一句话!我要去死了,我要让你内疚!让你一辈子内疚打在我脸上的那一耳光!午夜两点这个吉时,你就为我祷告超度吧!我恨死你了……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海南岛抓住电话,像抓住小瓷的最后一丝呼吸一样,呼喊着,喂!喂!喂!别挂断!你……咳!该死! 我看着海南岛铁青的脸,焦急地问,小瓷怎么了? 海南岛看了看我,看了看胡巴,说,她要……自杀。 啊? 我和胡巴惊呆了,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小瓷有多倔强,我们不是不知道。记得她被老穆收养之后,老穆要送她去读书,她死活不肯,老穆只好暂时放弃等下一年。下一年到了,老穆又送她去读书,她依然不肯去。老穆很生气,就揍了她,往死里揍,但是她仍然不肯去,老穆只好想,再等她大一岁吧……就这样,小瓷因为不愿读书挨了多少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是麻纺厂那些小孩中,唯一一个从来没有踏进过学校门的孩子。 胡巴也了解小瓷的性格,所以惊愕之后,他连忙跟海南岛说,还能怎么办?老大,赶紧报警!再给电台的聊天节目打电话,让更多人帮我们寻找,然后我们三个人发动身边朋友也去找! 海南岛狠狠地骂了一声,说完,就拨打110。刚掏出手机,胡冬朵的电话就来了,她说,海岛哥,跟天涯大婶说一声,江寒把她的所有东西悉数打包走了。 海南岛说,别闹了,我拨打110呢。说完就把小瓷的事情简单跟胡冬朵说了一下,然后说,你和夏桐也帮一下忙,叫上同学一起找找人吧。 胡冬朵先是一惊,然后镇定了下来,说,你拨打110也没用啊,警察哥哥可没有这个闲工夫,说不定还会说你扰乱治安呢!啊……夏桐说,电台可以考虑一下。你们三个别着急。到学校来找我们,我们一起找人! 胡冬朵之所以这么肯定,某些时候拨打110没用,是因为不久之前发生过一件事。 那天,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在商场外的报刊亭里给家里打电话,可能是报平安。 报刊亭的主人是一年轻小伙儿,尖嘴猴腮瘦得跟棵葱似的,大概看这个衣衫不整的妇人是外地人,所以欺生,原本三分钟通话一块二毛钱,硬是跟这个中年妇人要十块。 中年妇女指着计价器上的一块二毛钱,大哥,你看不是十块,是一块二。说完,就抖着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层层叠叠地打开,找出一块两毛钱。 小伙子不乐意,一把打开那个妇女的手,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们这些死要饭的,城市垃圾,影响市容,没要你一百块算好了。快给钱,别啰嗦! 中年妇女很为难地说,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他离家已经十三年了,我一直在找他……说到这里,中年妇女的眼眶红了。 小伙子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你在我这里哭丧个鸟毛,你儿子早死了吧,你还找个球啊。幸亏死了,不然也跟你一个德行!一群农民,就知道往城市里跑,赶紧给老子钱!十块! 第33章 (2) 中年妇女低声下气地恳求着年轻小伙子,说,明明是一块二的…… 小伙子更加不耐烦了,一把拉住中年妇女的衣领,说,老子替城管罚你这个污染城市的乡巴佬行不行? 那时我和胡冬朵正在边上,她刚买了一份杂志,买了一瓶矿泉水。 胡冬朵一向就是一个无敌女战士,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智商上的能量都补充在正义感方面了。所以,当那个小伙子欺负中年妇女的一幕被正义战士胡冬朵看到后,她就忍不住插了话,对那个小伙子说,明明是一块两毛钱,你别欺负这位阿姨了。 那妇女见有人替她说话了,感激地看着胡冬朵。 小伙子看了看胡冬朵,一身学生打扮,天真的学生妹样子,也没放在眼里,说,你算哪根葱?老子赚钱关你鸟毛?说完,拉着那中年妇女的衣服,生怕她离开。 胡冬朵看了看那个焦急得快哭了的中年妇女,又冷冷看了那小伙子一眼,说,你再这样,我打110了。 小伙子鼻孔冲天,冷笑着,你打啊,老子怕你不成? 胡冬朵一生气就拨打了110,把中年妇女被欺负的事情说了一通,要人民警察叔叔们赶紧过来帮忙调解一下。 电话里的警察姐姐似乎不是很可爱,她说,打人了吗?受伤了吗?流血了吗? 胡冬朵摇摇头,说,没有打人,但是很欺负人。 警察姐姐说,没有打人……那你就跟那位中年妇女说一下,他要十块的话,就给他十块,然后要那个小伙子开个票,让这位中年妇女去物价局,那里会给她公道的。说完就要挂电话。 胡冬朵说,喂!喂!别挂!一定要打人流血才行吗? 警察姐姐说,警力有限。 报亭的小伙子大概是知道了警察的说辞,得意洋洋地看着胡冬朵。周围围过来很多人,议论纷纷的,但是没人肯站出来,替这个可怜的母亲说一句话。 胡冬朵瞥了瞥那个嚣张的报亭老板,对着话筒说,你先别挂!好!既然一定要打人警察才能出动,那么你听好了……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那瓶矿泉水,冲那个对中年妇女骂骂咧咧、几乎要动手抢钱的小伙子的脑袋上砸去—— 啊—— 一声惨叫响彻城市的上空,那个毫无防备的小伙子被矿泉水瓶砸中了脑袋,双手紧紧捂着头,惨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被胡冬朵的彪悍行为给吓呆了。 …… 那一天,胡冬朵为了一个陌生的妇女,和那个小伙子展开了“殊死搏斗”。可直到最后,110也没有出动。最后,还是我那强盗气质的同桌鲁护镖同学,他老人家出马,率领着h大的一帮彪悍的篮球队员,营救了胡冬朵,将事情给平息了。 事后,那个中年妇女千恩万谢,擦了擦脸,拖着自己的行李慢吞吞地走了。她走之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大抵是要向我们询问,是否见过这么一个男孩。这是她的儿子,走失了十三年。可是她还未开口,只听报亭里传来那个小伙的声音,他说,死远点!别挡着老子做生意! 那个中年妇女只好惊慌失措地将相片放回口袋里,冲我们感激而歉意地笑笑,拖着行李就走了。 城市的街道上,她的脚步沉重而缓慢,却不曾停下。 我看着那个离去的中年妇女,心有些酸。 十三年。 四千七百四十五个日日夜夜。十一万三千八百八十个小时。六百八十三万二千八百分钟。四亿零九百九十六万八千秒……对于一个找寻儿子的母亲,秒秒都是煎熬。 她需要怎样强大的内心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活在这个人世间?又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来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在失望与希望的反复煎熬之中,她一路乞讨,一路找寻。在一座一座永远不属于自己的城市,留下沉重的步伐单薄的身影。 在某一座城市里,有你要找寻的人吗? 今夜的城市里,我们所有人,想要找的是两天前离家出走的少女小瓷。 我和海南岛、胡巴三个人在校门口找到胡冬朵和夏桐时,康天桥也在一旁,长发扎在脑后。他似乎已经成了胡冬朵的影子了。 海南岛看了看手表,北京时间二十点零八分。 胡冬朵说,小瓷真的会在午夜两点自杀吗?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说,从来没有她只说不做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在午夜两点之前找到她。 康天桥走过来,说,这小女孩,性格怎么比你还刚烈啊,胡冬朵。 胡冬朵没理他,问海南岛,你报警了吗?给电台打电话了吗? 海南岛说,我已经报警了。电台还没有。 胡冬朵说,怎么样? 海南岛叹气,他们说让我到派出所去备案。备案,备案,等拉着小瓷的尸体去备案吧。 夏桐看着海南岛焦灼的样子,走上来,安慰他,说,你别着急,他们也只是不能分辨事情的真假,你知道这么多人,他们不可能给每个公民提供贴身服务。海南岛,别担心,有我们呢。 胡冬朵点点头,说,对,海南岛,有我们呢。我们搜城好了! 搜城!大家纷纷应声,彼此的手握在一起,安慰着海南岛。 康天桥在一旁笑了笑,不以为然的样子,他说,搜城?就你们?你们有车吗?有很多人吗?有这个城市强大的关系网吗?不到六个小时,你们就能找到? 他的话让我们本来热血沸腾的心,突然凉了下来。 胡冬朵望着康天桥,说,那怎么办?难道等到两点去给小瓷收尸啊?不管了,找人总比找尸体好! 夏桐看了看康天桥,眼睛忽闪着,说,你是不是有办法啊? 康天桥看了看夏桐,又看了看海南岛,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说,好了,我帮你们找两个人,他们应该能帮上忙。周瑞,还记得吧?他爸爸是公安厅头子;另外就是江寒,他会帮上忙的。 说完,他就拨打周瑞的电话,结果语音提示,关机。 康天桥皱了皱眉头,说,这小子,又赌大发了,手机都不开机。说完,连忙给江寒打电话,电话接通那一瞬间,我们所有人的心都落地了。 康天桥对江寒迅速地说了整件事情。不知道江寒说了什么,康天桥看了看我,说,嗯,她当然也在了。然后,康天桥笑了笑,把手机递给我,摇摇头,说,我请不动他,你或许能行。 我接过电话,声音里充满了焦急,我说,江寒,你能过来吗? 江寒的声音很低,他说,我以为你来跟我要你的物品呢?找我过去干什么?你这算是跟我提出约会吗?说完,他笑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自尊卑微到了尘埃里,我说,康天桥他刚才跟你说过的。 江寒笑,说,噢?我好像没怎么听,你重新说一遍吧。 我咽了咽唾沫,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骂了一千遍死变态,如果不是关系到人命,如果不是看在海南岛的面子上,我绝对绝对不会对这个自恋狂说软话!可是,我终于还是说了,我说,我朋友的妹妹离家出走了,三天过去了,一直没有消息。如果午夜两点找不到她的话,她就会自杀的…… 江寒说,哦?自杀也挑时辰啊。恐怖分子就缺少这种人才,她好端端的闹什么自杀,去当人肉炸弹也好啊。 我不能生气,我不能恼,否则我们这几个人就是转遍了整个城市也可能一无所获,我就耐着心跟他讲,我说,我们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所以…… 江寒就笑,说,你们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所以呢?所以什么呢? 我深深呼了一口气,说,所以……我们需要你帮助,我知道,我们不熟,我的请求太唐突了,可是关系到我朋友妹妹的生命…… 江寒笑,很开心地笑,他说,你是在求我吗?艾天涯,你是在求我吗? 我咬了咬嘴唇,说,是的,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江寒笑,意味深长,哦,希望我帮助?希望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 我的声音低到了嗓子里,我说,我求你帮帮我们…… 江寒说,啊,声音那么小,你属蚊子吗? 我看了看在一边着急得快要跳海的海南岛,怀着最大的痛恨,大着声音对江寒说,我求你帮帮我们。 江寒故作吃惊的口气,他说,你不是下午时,还说永远不会求我吗?怎么不到几个小时,你就变卦了?你这么想变成猪啊?呵呵,不过艾天涯,难得听你说软话啊,我可真是受用!哈哈。 胡冬朵在一边问我,天涯,天涯,怎么样了?他答应了吗? 我看了看胡冬朵和大家着急的样子,忍了忍,对江寒笑,有种我自己都恶心的谄媚的味道。那一刻,我发现城市真的好大,而我又是如此渺小,我说,我就是猪,你帮帮我们吧。求求你。 江寒停止了笑,说,啊,求求我?地球不是不围绕着我转吗?我不是什么世界中心,我有什么办法,这么大的城市,我怎么可能帮你找到一个比沙粒还小的人呢!呵呵,艾天涯,你可真天真啊。说完,他就将电话挂断了。 我的心当下充满了羞辱和愤恨。 海南岛看着我难受的表情,明白我被拒绝了。 他很艰难地笑笑,安慰我,说,天涯,走!就是咱们三个!你、我、胡巴,我们也要去找小瓷!叶灵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在这种每个人都疲于奔命的城市里,没有谁是谁的神明。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这个城市里的老大,不再求人! 胡巴点点头,说,那还等什么,咱们走吧! 我们热血的青春,冲动的青春,永远不肯认输的青春。如果有那么一天,离开了这段青春的时光,已生白发的我们,奔波于生计的我们,是否还敢说这么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这个城市里的老大! 第34章 (1)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们正要出动,康天桥的手机响了起来,那一刻,距离江寒冷冰冰地拒绝我只有三分钟的时间。 电话是江寒打来的,他让康天桥把电话给我。电话里的他声音很沉静,他说,刚才,很难过吧?他说,我帮你! 把人打个半死,然后给人吃一颗甜枣。 呵。 江寒。 可是,为什么,那一刻,我也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一种被庇佑了的温暖?霎那之间,所有的愤恨和羞耻,就在他的一句话里变得烟消云散,只觉得委屈了,想抱着肩膀哭。 我们五个人全部挤进了康天桥的车里,风驰电掣地驶向江寒的住所。 胡巴看着康天桥,说,真是帅呆了,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一辆自己的车? 康天桥笑笑,说,这有什么? 哎,我的驾车技术好吧?速度快吧?我当年还赢过江寒呢!江寒可是飙车之王啊,在跑道上绝对就是一禽兽! 康天桥按照江寒的意思,将车子驶进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江寒正在远处给人打电话,见康天桥和我们走过来,他合上手机,眼睛瞄了瞄我,没说话。 胡冬朵给海南岛介绍道,这就是江寒。然后对江寒说,这是海南岛,天涯的老大,小瓷的哥哥。 海南岛看着江寒,目光涣散,只是简单说了声,麻烦你了。 江寒仔细地端量了一下海南岛,眼睛又瞟了瞟他身边的胡巴,最后很满意地转向我,轻轻一笑,说,也得有人有这个能耐能打动我啊。 胡冬朵一听,就特兴奋地拍拍我的肩膀,说,真有你的! 江寒并没有看我,排兵布阵好像很忙的样子,他跟康天桥说,我给周瑞这家伙打电话,他关机了,估计又去赌钱了,这个没出息的!然后,他拿出几把钥匙,说,你们这里面谁会开车,会开车的每人一辆。 胡巴看着江寒手里的车钥匙,眼睛突然无比光亮,他说,老大,不是吧? 海南岛抬头,说,给我一把。 江寒就扔给他一把。然后问,没有别人了吗? 胡冬朵就是一个好事的妞,她说,我也会开车,就是没有驾照,车技烂了一点儿。要不,你也给我一把吧。 康天桥刚要阻止,江寒已经把钥匙扔给胡冬朵了,他说,咱们留下手机号码,方便联系。康天桥,你联系咱们另外的朋友,我联系我妈。 江寒打电话时,胡冬朵拿着那把车钥匙反复地看,她问康天桥,这车是“莲花”?假的吧? 康天桥摇摇头,说,很不幸,是真的。然后指了指那辆黄色的车。 胡冬朵一看,直接把车钥匙还给了正在拨打电话的江寒。我好奇地看着她。她冲我吐了吐舌头,说,莲花啊。然后用手在颈项上做了一个砍脖子的标志,意思是:要死啦! 我根本就不知道莲花是什么,嘴巴里嘟哝了一句,还牡丹呢,你这个水货司机。 江寒在等待电话接通时,对我们说,康天桥你带着夏桐和艾天涯,目标歌舞厅;海南岛你和这个小兄弟还有胡冬朵一起,目标网吧;我自己一个人。你们先出发吧。 胡冬朵说,啊,你为什么不和天涯一起? 江寒面无表情,说,办正事时,会影响我判断和思考!大家快行动吧,时间就是金钱。找到小瓷要紧,一会儿会有更多人加入进来的。 我心想,我更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呢,然后和夏桐一起往康天桥的车边走去。而江寒,给海南岛和胡巴指了指一辆红色的车,自己就开始对着电话讲起来。他说,哦,妈,我这里有朋友出了急事,要找一个人,需要你帮忙。你帮我联系一下唐绘里的人,恐怕需要所有弟兄动用自己能动用上的力量了,嗯,非常紧急…… 康天桥的车驶上了公路,我好奇地问康天桥,哎,江寒的妈妈是唐绘的老板吗? 康天桥笑,哦,你也知道唐绘啊?他妈妈秦心之前是唐绘的老板,现在不是了。不过这不影响唐绘帮我们找人。其实唐绘的人出动了,我们这些人根本就是充数的,回家休息都可以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很好奇地问,那现在唐绘的老板是谁啊?叫什么名字啊? 康天桥说,哦,现在的老板叫…… 啊——小心——夏桐尖叫了一声,康天桥的车子和一辆大卡车迎面擦过,我们的身体差点撞在车玻璃上。惊魂之后,康天桥一身冷汗,夏桐说,天涯,别说话了。 我和康天桥都噤声不语。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我和康天桥还有夏桐一起,走进了一家又一家歌舞厅。康天桥拿着海南岛给大家的小瓷的相片,挨个酒吧地问,但是他们都摇头,要么说没见过,要么说人太多忘记了。 酒吧里,有一种喧闹的悲伤,每个人都在这里将自己的快乐无限放大,扭动着肢体,直到累极。是为了方便回家时能倒头就睡吗?可以不留单独的时间给自己,去思念某个人,去沉浸在某段悲伤里。我突然想起了在国外的江可蒙,她说春节时回来。 城市的霓虹灯划过我的脸,五颜六色的模样,光影动荡,不可预知。 我突然想起了远在十三岁的那段年华,想起了叶灵,她似乎就在远处对着我笑,那种有着香气的笑。我也想起了顾朗,那时的他,有一条天蓝色的毛巾,上面绣着一只小熊仔,他在球场上用它擦汗,某一天,在校园里,他将它交给被水淋透了的我。 一晃啊,居然这么多年。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然很激烈地跳动了起来,犹如一种预兆一般。 海南岛打来电话,问康天桥,有消息了没有? 康天桥一声叹息,并安慰海南岛,说,江寒动员了整个唐绘一起帮你找小瓷,你别太担心。 挂断电话,康天桥看看我,说,你在想什么?有心事? 我摇摇头,我说,我担心小瓷,现在都快十二点了,四个小时过去了,可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康天桥说,她不会这么准时去自杀吧?她又不是闹钟。 夏桐在边上,冷冷地说,开车请注意安全! 时间一点又一点地溜走。 我突然觉得不能喘息,觉得整个天空都要压了下来,这种恐惧无法消除,我想如果找到了小瓷,我一定狠狠地揍她一顿,和海南岛胡巴一起往死里抽,她怎么就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为她揪心呢? 还是,这果真是她想要的结果呢? 午夜两点。 这个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我盯着夏桐的手机,当液晶屏上的数字变成2:00时,我的头皮瞬间发麻,感觉脚像踏在了棉花上一样。 小瓷始终音讯全无! 江寒、唐绘的人、海南岛胡巴他们以及我们三个人。没有任何人回应说找到了小瓷。 胡巴给康天桥打来电话,说,咱们唐绘里见吧,海南岛说,别找了,没用了。 康天桥说好的,然后,他就给江寒打电话,说,人家说不找了,两点了,人肯定挂了。咱们一起回唐绘吧,可能是想跟兄弟们说声谢呢。 江寒在那端冷笑,说,他真以为他妹妹是定时炸弹啊,说两点爆炸就两点爆炸!我不信这个邪了,就是尸体我也得给他找到!你先带天涯回去和他们会合吧,我和唐绘那些兄弟们继续找! 康天桥看看我,说,咱们打道回府吧。 我点点头。江寒怎么这么天真,难道我们这些从小看着小瓷长大的人,会不了解她的性格吗? 回到唐绘时,海南岛、胡巴和胡冬朵正在一楼前庭的沙发上坐着,海南岛的脸色苍白,胡巴和胡冬朵正在安慰他。他沉默着不说话,就像一个没有了生气的雕塑一样。 我走上前,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希望自己能给他一线温暖,可是我的指尖也是如此冰凉。 第35章 (2) 康天桥指了指我和海南岛,说,我要是把这一幕拍下来给江寒瞧瞧的话…… 胡冬朵白了他一眼,说,你们那一圈子人都是神经病吗? 海南岛看了看我,眼睛红红的,他说,我没事的,你别担心,小土豆。我没事的,我真的没事。他不断地重复着,自我催眠一般。 我说,老大,你别担心,江寒和唐绘的人还都在找小瓷,她会安全回来的。小瓷那么小,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路要走,不会自杀的。她只是吓唬我们。 海南岛将手机递给我,一点五十九分小瓷的绝命短信:哥哥,永别了!我恨你!可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回来嫁给你。 我缓缓闭上眼睛,胡冬朵猜测得对,小瓷这个小女孩果然是爱着海南岛的。相依为命十多年,随他流浪、同他漂泊,大抵早已在内心认定,他是属于自己的,别人不可以染指半分。所以,她会这样在意,他给她的那一记耳光。 而且那记耳光是当着两个外人,其中一个还是她假想了那么多年的情敌——我。 唐绘里,伤感的音乐起伏着,让每个人的心戚戚然。 海南岛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手上青筋绽出,满心懊悔,他说,我怎么能打她呢?我怎么能打她呢!十多年啊,我没动她一根手指,我居然会发神经打了她…… 胡巴在一旁难过地看着海南岛,说,都是我的错,我害你们兄妹这样……我害了小瓷,我不是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人,不知道如何安慰。 那么长的一段沉默。 凌晨四点时,康天桥提议要将我们三个女生送回宿舍休息。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十几个男子簇拥着一个少女和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走了进来。 当头的一个男子头发打理得像扫把一样,他看到康天桥,连忙走上来,说,我们老大一会儿就进来了。江先生那里,我们也给了电话。 康天桥说,啊,你们老大都出马了? 扫把头男子笑,是啊,秦老板虽然离开唐绘了,但怎么说也算唐绘的半个主人,我们老大还是得给面子的。要不说我们老大就是厉害,这小丫头果然找到了,居然还跟一个男人混在一起。 我和海南岛突然明白了,唐绘的人找到了小瓷!小瓷没有死。 这是怎样一种大悲之后的大喜啊,海南岛几乎是冲出了座椅,胡巴和我紧紧跟在他身后。那个带头的男子大概知道,我们就是少女的家人,所以闪了开来。 唐绘的小哥们都退后了一些,小瓷披头散发地站在我们面前,她身边还有一个垂着脑袋衣衫不整的男子。 海南岛看着小瓷,不知道该打还是该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紧紧地攥着。 小瓷看着海南岛,小脸上依旧是不服气的表情。夏桐说,现在的小孩越来越自我了。小瓷就是很好的代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黑色的衣服,如同暗夜之中的天使,面容精致,眉头轻皱,高挺的鼻梁,如同水墨画一样的眉眼。他走进来,身上笼罩着一层仿若阳光的光彩,让人顿觉明朗。 胡冬朵扯了扯我,说,你看啊,传说中的唐绘美男小黑哥啊,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呢,酷吧?帅吧? 我愣了一下,突然之间,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在他精致而熟悉的面容之下消失了。 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是那个我说要放在心里爱一辈子的男子吗? 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是那个让我在无数个夜里梦到,又在无数个夜里悄然离开的男子吗? 瞬间,我的心,碎裂了,纷纷扬成了尘与灰。 没有人注意到我眼里突然冒出的泪水,没有人看到我嘴边的笑容。就像没有人注意到海南岛和胡巴突然愣住,眼眸里又突然燃起熊熊怒火,更没有人注意他们的拳头已经用力握紧…… 康天桥见这个黑衣男子走来,连忙给海南岛介绍,说,这位就是帮你找回妹妹的…… 顾朗! 没有等康天桥介绍来者的名字,海南岛和胡巴就像两只下山的猛虎一般,愤怒地喊出了这个名字!这种愤怒就好像沉寂在冰山之下的千年火焰,只为了这一刻的爆发!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海南岛和胡巴冲着那个俊美如玉的男子扑去,他们如此痛恨地喊着他的名字——顾朗。 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泪眼朦胧。 海南岛和胡巴冲向顾朗时,我就知道,他们停不了手。 这原本应该是多年前的一场仗,两个男孩为了自己死去的朋友同另外一个男孩之间的恶仗。那些本应该在七年前说给他听的话,只能在今天说给他——顾朗!你为叶灵纳命来! 海南岛和胡巴的拳头重重地落在毫无防备的顾朗的脸上,他的嘴角渗出了血丝。胡冬朵和康天桥震惊不已地看着眼前一幕,唐绘的小哥们一看自己的老大被袭击了,连忙上前,撕扯起胡巴和海南岛。海南岛被一帮人给团团围住,拉开,他冲着顾朗直跳脚,他说,顾朗,你为叶灵纳命来!七年前让你这个孙子给逃了!今天你逃不掉了! 一声“叶灵”,顾朗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是深藏在他胸口多少年的名字啊。无人知晓,无人提及。就这样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直愣愣地被再次提及。 他惊异地看着海南岛和胡巴,抬手,很随意地擦擦嘴角的鲜血,喝住了准备对海南岛和胡巴动手的唐绘小哥们,眯起了眼睛,仔细分辨着他们的样子。 我连忙跑上去,扶住了被砸得鼻子冒血的海南岛,目光哀切地看着顾朗。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突然飘忽起来,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想辨认什么。 那一刻,我是那么的害怕,害怕他忘记了我们。因为这不仅会是我单恋的悲哀,而且他身边的那些小混混们,即使不打死我们三个人,也会整残废了我们。明天打扫垃圾桶的阿姨大爷们,一定会从垃圾桶里找到我们三人整整二十四大块的。 所以,那一刻,我多么想他一定要记得我们!不仅要记得我们,而且要记得,我们曾经与叶灵有过的情分。 他看着我,长时间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又闭合。十几岁的我和现在的我,当然是天壤之别。十几岁那年,我在顾朗眼前,还是一颗圆滚滚的土豆;现在的我,在顾朗眼前,已是一个眉目清秀悲喜有别的女子。 寂静如死的大厅里,我哆嗦得不成样子。我努力说服自己冷静,慌乱而无措地伸手,摘下一直挂在我胸口的那枚飞鸟吊坠,伸手,放到他的面前,仰望着他,依然是那么卑微的姿态,一如七年前。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喃喃,你是……你是土豆?说到这里,他觉得唐突了我,立刻改口道,呃,天涯……艾天涯…… 土豆? 我的嘴角扯起一丝笑,眼泪汹涌而来。虽然在你的生命里,我是以“土豆”这么糟糕的记忆贮藏,可是我还是会笑着落泪,因为,你还记得我。 顾朗的记忆在这枚飞鸟吊坠前变得清晰,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多年来不曾再回忆的往事,他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逢,毫无意识地喃喃着,你的后背有一块红色的小鸟一样的胎记……这枚吊坠是我送给你的……因为吊坠的小鸟……很像你后背上的胎记…… 他说这些话时,江寒正好踏入了唐绘。所以,他别的没看到,只看到我和顾朗“缠绵”对望;别的没听到,只是满耳朵顾朗的话——“吊坠的小鸟,很像你后背上的胎记”。 那一刻,他的眉毛隆重地皱了起来,隆重得如同十三岁那年,我对那个叫做顾朗的少年的暗恋。 暗恋的时光里还有谁? 哦,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善良温柔,她明眸善睐,她叫叶灵。 哦,叶灵。 第36章 (1)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叶灵。 总是在唤起这个名字时,记忆会回到十四岁生日那天,伴着记忆,伴着疼痛,如影随形。 那时的她,容颜多么鲜活。 十四岁生日那天,雨下得好大。叶灵亲手用彩线给我编了一条手链,天蓝色的底,间着白色的线。她亲自给我系在手腕上,然后举起自己的手,冲着我会心一笑。她的手腕上,也有一条和我一模一样的手链。 然后,叶灵说,天涯啊,生日时一定要吃长寿面啊。 海南岛就在一边斜挎了一下包,说,这年头哪里有什么长寿面,就土豆她妈那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德行,吃面行,做面还是算了吧。 胡巴抽了抽鼻涕,讨好似的说,老大,要不,让我妈帮她做吧。 海南岛拍了胡巴的脑袋一把,说,你个感冒的死孩子给我滚一边去!妈的传染给我,我就砍了你!就你妈,吴红梅?你要找她给人家姑娘做面吃?你妈那小气鬼绝对会气吐血,直接砍下你这个猪头来做猪头肉! 说到这里,海南岛突然念念有词,说,唉,我妈——比你们的妈要好多了。她做的面条,好吃啊,做的米饭,香喷喷。再看看你们的妈,艾天涯,你妈恨不得将全小区的便宜都给占了;还有胡巴你妈,你妈是不是前世和猪有仇啊,这辈子就和猪死命纠缠,卖猪头不说,还把你养得像猪头!另外那个叶灵,你妈绝对就是蝎子啊,自家的闺女送给别人家养着,也不看你长得多水灵!要是你姨父是个禽兽…… 胡巴小心地打断了海南岛的话,说,老大,等级高的,用“淫兽”。 海南岛很迟疑地看了看胡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胡巴就小心地把海南岛给拉了过去,悄悄说,老大,我没跟你说吧,我也给叶灵那个神经姨父推荐书了。她姨父一要一大堆,你没看我销量这么好吗?就是这个淫兽给带的…… 海南岛一巴掌把胡巴的脑袋给打转向了,他说,你这个小禽兽啊!然后又继续对叶灵说,你妈绝对就是蝎子心,要是你姨父是个淫兽,你就是……被淫兽!当时的海南岛突然奇思妙想又重新造了一个名词。 我和叶灵还沉浸在对淫兽的难堪之中,根本就没留意他新创的这个词汇。不过海南岛还是戳痛了叶灵的心,虽然她一直不说,但是没有人愿意自己是生来就被放弃的那一个。 海南岛在感慨了这么多母亲都不如自己的母亲之后,决定将我们的长寿面会餐定在清风街的兰州拉面馆。用海南岛的话说,凑合一下吧,拉面也挺长的。 时间定在了下午六点。 六点半,叶灵仍然没有到。我就跑到门口反复张望。面馆内,胡巴在向海南岛抗议。原因是海南岛最近进了一批小黄片在私下偷偷地贩卖,胡巴也在学校里帮他出售,结果,当某些学生偷偷将这种超级无敌的“青春教育大片”给买回去,抱着学习更多知识、强身健体的美好梦想,坐在地上流着口水准备观赏时,哇靠!电视机里放出来的居然是《猫和老鼠》。 于是那些“顾客”强烈不满,有个别暴力的甚至将胡巴约出去暴揍了一顿。胡巴说,老大,你看,都是因为你,进了这么些假货。 海南岛摇头,说,都是广大人民的需求量太大,供不应求了,导致这些假冒劣质品出现!太操蛋了! 我进门问他们,你们说叶灵怎么还不来啊? 七点半,依然没有见到叶灵的影子。 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我们,连忙赶去她家,在门口,拍了好长时间的门,都没有人回应。 无精打采的我们只好又回到那家面馆,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店铺打烊,我们都没有见到叶灵出现。 胡巴摊摊手,说,她大概忘记了吧。有了顾朗,我们这些朋友都退居二线了。唉。 我看着海南岛,眼巴巴的,说,她会不会出事啊? 她会不会出事啊? 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 那个大雨的夜晚,在能够找到叶灵的地方,我们三个人奔跑着,找寻着,可是,依旧,没有人能够给我们回应。 …… 第二天,我去了教室,叶灵坐在座位上,头轻轻地靠在桌子上,沉默不语,瞳孔之中似乎有着超出她承受能力的苦楚。 我喊她的名字,她就抬头看看我,很茫然的样子。她是这样一个不会掩饰自己伤痕的女孩啊,那些伤痕都密密麻麻地遍布在她的瞳孔里,那么清晰,可是她就是不肯说,甚至不肯解释为什么没有在清风面馆同我们见面。 隔天,顾朗找到了我,说,他的父亲要带他搬离此处,他说,天涯,叶灵可能伤心了。你帮我多陪陪她。 我点点头。 抬头时,看见他眼角处细微的一道伤,我喊了他一声——顾朗。 嗯? 他看着我,应了一声。 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打架了? 他笑笑,笑容如同明亮的阳光,给人一种云破天开的感觉。他说,将来,将这些说给你的男朋友,他会知道你多么爱他。 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将顾朗要离开的事情告诉了海南岛和胡巴,我说,叶灵可能在我生日那天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她因为难过,就没有来。你们看,她现在还很难过。 一个月之后,顾朗彻底从我们身边消失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叶灵的世界突然塌陷了,她整个人沉默得可怕,眼神几乎看不到少女应有的光彩了。我和海南岛胡巴都不敢跟她说话,生怕会惊吓到她。 海南岛说,顾朗那小子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咱们家的大美女喜欢他吧,咱们家的小美女也喜欢她。胡巴你说,咱俩是不是属兔子的,命贱啊,吃不了窝边草。 我原本还在为顾朗的离开而伤神,为叶灵而担忧,海南岛一说“小美女”这三个字,我突然眼睛都亮了,我说,老大,你是在说我是小美女吗? 海南岛看了看我,翻了翻白眼说,大概应该或者你有可能也许会变成的。 顾朗离开一个半月后,突然跑了回来。他的父亲斩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就偷了父亲的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赶了回来。所以,当他出现在我们班级门口时,整个教室都沸腾了。 那时纯情的校园里,男女同学之间通个电话都会被老妈给拉过去询东问西,生怕出现早恋状况。有哪个见过现实版本的“千山万水都挡不住”的爱情?而且“领衔主演”的还是学校里的超级大帅哥顾朗和超级大美女叶灵。 顾朗出现那一刻,我的眼泪都掉了下来。我为叶灵开心,更为自己开心,原来自己喜欢的顾朗是如此至情至性的男子!他能为爱奔走千里,唯一的遗憾是我不是女主角。但是,那一刻的幸福,我也是可以感觉到的。 是不是很傻呢? 那一天,叶灵和顾朗一起去清风街的拉面馆吃拉面,也拉上了我。叶灵是那样坚持,一定要我去,说是为了给我生日补偿。 我们三个离开时,海南岛跟胡巴说,我怎么看这一家三口还真是蛮和谐的!蛮和谐的! 吃过饭之后,叶灵约了我和顾朗一起到操场上走了很久。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晃晃荡荡在校园之中,脚步深深浅浅的。 叶灵几乎是颤抖着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了那么多话,那是有生之年,我听她说话最多的时候,她告诉顾朗,她可能怀孕了…… 顾朗和我,同时像雕塑一样站在了原地。 就在顾朗伸出手,拉住叶灵手的那一刻,操场上突然蜂拥而来一大帮人。顾朗想要说的话还没说就被他们给拖走了。他的父亲果然是天生的黑道王者,想要找的人是绝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那个肝肠寸断的场面,我终身难忘。 顾朗想抓住叶灵的手,十八岁的少年,那么拼命地冲着自己心爱的女孩伸出手,青筋绽在他的额头上。他对那些绑他回去的人喊,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会出人命的啊!你们放开我! 可是,他终究没能逃脱被绑走的命运,所以,他只能流着眼泪冲叶灵喊,叶灵啊!等我!你要好好活着啊,不管怎样!你答应我啊!求求你啊! 叶灵和我被两个男子给扭着胳膊,不能前行。 她原本是想追上去的,如今只能喊着顾朗的名字,嚎啕地哭泣。就在顾朗冲她喊“你要好好活着啊!你答应我啊”,她哭泣的眼睛里突然有了苦涩的微笑,虽然苦涩,却那么动人。 叶灵,你看,曾经的我们,是那么渺小,抗拒不了别人对我们命运的干涉。 顾朗走后不久,体育课上,叶灵突然昏厥了过去,胡巴和我急急忙忙地将她背到了学校的门诊处,江可蒙作为班干部就跟在我们身后,表示班委会对叶灵的关心。 可她刚走到办公楼,就被江别鹤给喊了上去。 我和胡巴当时太蠢,居然会把叶灵送到校门诊,我们应该将她送到远离学校的诊所,越远越好。如果说胡巴当时是真的没有想到的话,那我就是明明知道,却犯了这种愚蠢的错误! 我不是故意的。 在曾经的那个年代,一个刚刚满十四岁的女孩,根本就没法知道她的昏厥与怀孕有关,根本就没法明白校医生给她验尿也是与此有关。那时学校里的校医看待生病的青春期女生是那么上纲上线,总是会在检查时往这方面靠拢。 好奇心?学校的授意?别有用心?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我真的不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处心积虑想要祸害女主角的小丑。 我爱她。 她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即使她去世了,还是那朵安静地开在我心底的花,在我最寂寞时,带着香味微笑,悄悄同我对话。 叶灵怀孕了! 几乎是晴天霹雳!当那个医生冷冰冰地看着胡巴,一字一句说出这个可怕的真相时,胡巴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突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顾朗被拖走的那天,叶灵曾经在操场上哭着要我别告诉任何人。 第37章 (2) 病床上的叶灵几乎是挣扎着跪在地上,她结结巴巴地哀求女医生,不要告诉学校,不要告诉老师,不要告诉别人!一边哀求一边叩头。 胡巴和我也开始哀求校医,胡巴说,医生,如果你告诉了学校,她就全完了。求求你,放过她吧。 校医冷冷看了胡巴一眼,说,你们现在的学生,朋友之间就可以胡搞吗?不行!你们这种道德败坏的学生,就应该受到处罚,我不能让其他学生被你们给带坏了! 叶灵全身发抖,她紧紧抓住校医生的裤脚,哭着哀求,医生,你如果跟学校说了,我我会死的啊。求求你了。然后她就拼命地磕头,拼命地磕,直到额头磕出了血印。那个医生的眉毛突然动了动,她叹了一口气,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就在这时,江可蒙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她一见这场面,满脸狐疑地问,你们这是干吗?医生,我是他们班的班干部,这是怎么了? 校医生拉起叶灵,说,你需要补一点营养。然后跟江可蒙说,你们同学有些贫血。 江可蒙的眼睛转了转,说,哦。然后又说,叶灵你没事的话,我就走了。欧阳老师找我呢。 明显是无戏可看。 叶灵那么感激地看着校医,校医皱了皱眉头,说,这是我作为一名校医,做的最对不起我职业的事情了。你们尽快解决吧,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如此幸运的。 那天放学,在操场上,海南岛知道了这件事情,几乎是蹦了起来。他将手里的苹果核狠狠地摔在地上,抹了抹嘴巴,几乎是咬牙切齿,骂道,顾朗这个混蛋!这个畜牲! 叶灵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海南岛俊美的脸紧紧地皱成一团,他扯下t恤外的衬衫,胡乱揉成一团,递给满脸泪水的叶灵,说,别哭了,对身体不好! 他点起一支烟,又灭掉,说是对小孩不好。他抬头看了看我和胡巴,说,妈的,要是顾朗让我抓住了,我非废了他不可!妈的,年纪轻轻的给我胡搞,没有娘了不起啊,妈的,老子也没有娘在身边,老子一样品德高尚,德才兼备! 如果平里海南岛自吹自擂“德才兼备”我肯定会大笑,可是现在,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海南岛拍了拍叶灵的肩膀,说,傻结巴妞,别哭了。你怎么能做这种蠢事呢!妈的,他是准备娶你了吗?顾朗这个混蛋!自己爽完了就滚蛋了,你怎么办?靠! 胡巴不知所措地看着海南岛,我开口说,老大,顾朗他…… 海南岛指了指我,说,土豆,你给我闭嘴!妈的,你再敢替顾朗说话,老子就没你这一朋友! 叶灵的整个脸蒙在海南岛的衬衫里,狠命地哭。 怎么办呢? 四个束手无策的少年。 海南岛看着叶灵,说,打掉吧。你总不能生下来。你自己都是个孩子呢。真操蛋!说完,他将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 明明暗暗的微弱火光,如同我们摇晃的青春一样,只等下一刻的湮灭。 周末时,我们四个人捂得严严实实的,跑到了区医院,生怕自己被别人认出,仿佛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天下最耻辱的事情。 手忙脚乱地挂号,手忙脚乱地找妇科所在的楼层,手忙脚乱地找到医生…… 医生几乎不抬头,就在那里填叶灵的病历,似乎这种事情,在他们看来已经习以为常,无论面前的女生年龄多么小。她问叶灵道,年龄? 叶灵慌忙说,二二十五…… 医生依然没有抬头,就在病历上草书着,龙飞凤舞的,我们什么也看不懂。最后,她问叶灵,留下还是打掉? 叶灵细着声音说,打掉。 医生依然没有抬头,唰唰唰——开出了四五张收费单,直接扔给了叶灵,看了看手表说,赶紧缴费,快下班了,别耽误了。 就这样,那几张对于我们近乎“天价”的收费单,让我们几个人突然沉默了起来。海南岛点了点自己手里的钱,一百六十七元八角,这是他小金库的所有。 而胡巴也拿出了他手里仅有的二十一元钱来,放到海南岛手里,低着头,说,这本来是攒起来给我妈的……攒了两个多月了……都在这里了…… 我手里只有不到十元钱,也全部交给了海南岛。这就是我的全部,曾经它会是我嘴巴里的口香糖,是我喜欢的明星照片,是我喜欢的折星星的彩纸……如今,它是我倾尽所能可以为叶灵付出的全部。 对不起。 真的很少。 海南岛看了看手中不足二百元的钞票,叹气,妈的,借个刀杀个人居然这么贵!没有天理了! 胡巴看了看叶灵,挠了挠脑袋,又从自己的鞋子里掏出了十二块五毛钱……将带着汗脚味道的钱放在海南岛手里,说,我攒了小半年……想买个四驱车模型…… 海南岛大概被那钱给熏晕了,他抬起手在胡巴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说,你真会挑地方放!你怎么不放在你裤衩里!你怎么不塞你屁眼里!妈的臭死了!你居然敢留私房钱,你怎么做朋友的! 胡巴抱着脑袋,眼圈红红的,望着叶灵,嗫嚅着,我……我是想留给叶灵买补品的…… 海南岛笑,说,你这个死孩子,有这个觉悟?你这个财迷!说完,他看了看手中的钱,说,怎么办?只能杀死半个孩子,总不能将另一半留在肚子里吧?就是我们想,医院也不乐意啊! 当天晚上,地球上新添了三个小偷。 海南岛偷了老穆一百多块钱,胡巴偷了吴红梅六十块,我最狠,我偷了老艾放在抽屉里的所有钱,不知道具体多少,大概有三五百的样子。遗憾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刚转身就被我妈给发现了,结果那天,她追着我满世界地跑,几乎有要杀掉我的想法。 最后,我一分钱没有拿到,只带着一身伤痕同海南岛他们三人会合了,哭得跟个花猫似的,比叶灵都凄惨。 海南岛看着我哭,皱着眉头说,你哭什么哭,打胎的是叶灵,不是你!然后,他就看着我胳膊上被我妈打了的红印,满眼疼惜,叹气,说,很疼吗? 很疼吗? 一定很疼的,不然手术室里不会传出叶灵撕心裂肺的声音。 就好像整个人都倒在了刺刀之上,挣扎或者不挣扎都是疼痛,刺骨裂肉的疼痛。 胡巴嗫嚅着,都怪我没多偷点儿,要是钱够了,做无痛的,她就不会这么疼了。 胡巴应该不知道吧,作为一个男孩子,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其实,有些疼痛不只是在身体上,而是在心里。 叶灵那一声又一声的痛呼,让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哆嗦,这是我长这么大所经历的最残酷的事情。海南岛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咬牙切齿地说,如果顾朗让我碰到,我绝对废了他! 胡巴在一边哆嗦着,说,对!他才是最该站在这里同叶灵一起受苦的人! 叶灵苍白着小脸被护士搀扶出来,如同一个被揉碎了的布娃娃,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就掉了下来。 当天中午我们带着叶灵去吃拉面,医生说要补充营养,可是我们没有多少钱。吃饭时,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碗里少得可怜的牛肉片都夹到了叶灵的碗里。 叶灵闷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了碗里。 对不起,作为你的朋友,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保佑你不受伤。 对不起,作为你的朋友,我们不能在你最受伤时,有神奇的力量让你忘掉一切。 对不起,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让你不疼痛,让你温暖地睡去。我们只能陪着你,经历伤和痛、悲和泪。 没有钱的我们,在你需要营养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将碗里薄薄的牛肉,全部给你。 全部给你。 所以,叶灵,你一定一定要好起来。 吃过饭,我们一起送叶灵回家,虽然我们担心,她那个坏脾气的姨父会对她非打即骂,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供她栖身。 她需要休息了,伤痕累累。 胡巴是第一个发现叶灵裤脚上的血迹的。当他惊恐地尖叫时,我们才发现,叶灵的裤子上已经沾满了血迹。血不停地流下,从她破碎的身体里,沿着她白皙的小腿,一直染透了整条裤子,殷红了裤脚,染红了她的鞋子。 海南岛一看,什么都不说了,直接背起纸片一样的叶灵,向医院冲去。 我和胡巴跟在他身后,忘记了哭泣,只看见大片大片的血红纷飞在眼前,就好像生命颓败之前的最后一次花开。 我居然没有晕血,因为此时,我的眼睛已经变得比血还要鲜红。 叶灵住院了,因为流产手术导致子宫穿孔,引发了大出血,更为严重的是,因为医生没有做b超检查就直接做了流产手术,而现在检查后,发现叶灵居然是宫外孕! 此时此刻,她的生命变得脆弱,变得危机四伏。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工夫,她就会在病床上死去。 钱! 再一次需要钱! 生命不堪承受之重,我们是如此早地知晓了钱的重要,这对于我们以后的生活,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偷”已经变得不可能,因为当他们两个人回家企图再次实行这个计划时,胡巴和海南岛步了我今天早晨挨打的后尘。吴红梅扛着大木棒追了胡巴三里地,而老穆也差点将海南岛给打死,幸亏小瓷在一旁一直护着他,央求着,爷爷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胡巴说,要不,要不,咱们跟大人说了吧,救叶灵要紧啊。 海南岛摇了摇头,说,不成!这关乎叶灵的名誉,一个女孩的名誉你懂不懂?这个事情若是真让大人知道了,她的命可能会保住,但是一辈子都毁了!而且,叶灵的姨父是个穷鬼,他根本就没钱!老穆和老艾肯出钱,你妈肯吗?别幻想了! 那一天,他们离开医院之前,海南岛跟胡巴说,不是叶灵死,就是咱们去抢!你决定吧! 胡巴只好点点头。 是的,那天,他们想到了抢劫。 抢劫这件事情,对于海南岛来说,只不过是重操流浪时的旧业,而对于胡巴来说,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业务”。 第38章 (1) 那年的那一天,春日寒,年少衣衫薄。 傍晚时,海南岛带着一个包冲进了医院,他激动地打开包,冲着我说,叶灵,叶灵有救了! 那一天,胡巴给他放哨,他跟踪了一个从银行出来的女人,狠狠地举起了手中的木棍……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若不是因为年少轻狂,若不是因为流浪社会带着所谓的江湖义气,怕是不会有人,如此。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孩,始终都是。 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谁都心知。 只是,那一天,他确实错了。作为一个朋友,他毫无瑕疵,但作为这个社会的一个成员,他犯下了罪。 他从后面跳出来,挥着木棍,打昏了那个女人,抢走了包。当他在医院找到我时,突然发现,胡巴居然没有跟来。 突然之间,那是一种多么不祥的预感。 胡巴始终有一种小天真,小善良。在海南岛抢劫之后,冲他挥手喊他走时,他居然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打算看看那个女人有没有被打死。 这一种迟疑,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 那个女人在他靠近的时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大喊,抓强盗啊!胡巴因为做贼心虚,疯狂地跑起来,后面陆续有几个行人跟着追来。 警察到来时,胡巴起初坚持自己没有抢劫。可能突然担心,警察最后会调查出海南岛来,然后调查到叶灵身上,他又慌忙改口承认了抢劫。 警察问他,抢劫的东西去了哪里,是否有同伙? 胡巴坚称只有自己,没有同伙,至于抢劫的包,在逃跑时因为害怕给扔掉了…… 后来警察去胡巴所说的弃包地点找那个包时,根本没有找到。胡巴就解释,过了大半天了,有人看到当然要捡走了,难道每个人都要拾金不昧吗?叔叔。 他喊警察叔叔。 当时的他,应该只是觉得自己很仗义,没有辜负自己的兄弟海南岛,他应该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满十六岁了,已经要为自己的抢劫伤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了。 胡巴的抢劫很快结案了。警察叔叔也到了麻纺厂,调查了胡巴的底细,算是做了群众了解。 胡巴就在他们身后,手上戴着手铐,当他看到我和海南岛时,还做了做鬼脸,好像一个大英雄一样,全然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海南岛看到警察,就拨开了重重人群,疯跑走了。那一刻,我从胡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惊愕,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或许,他期待的场景是,海南岛冲出人群,走到他面前,说,放了我的兄弟!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抢劫的! 那么,这时候的他,一定会学海南岛以往那样,老大派头十足,狠狠地抬腿踢海南岛的小腹,说,你个死孩子给我滚开!你胡巴大爷一人做事一人当!轮不到你小子在这里给我瞎得瑟! 然后海南岛会哭着看他悲壮地离开,泪流满脸地呼唤他,胡巴,好兄弟啊!你才是我的老大啊! 于是,从此以后,软弱的他就可以和海南岛这个小霸王真正地称兄道弟。而不是像现在,他只是海南岛的小尾巴。 可是,现实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的老大,海南岛居然……居然…… 这一幕,对于这个固执崇拜着“义薄云天”四个字的少年来说,是有些残酷。可不可以试着去理解呢? 我的老大,海南岛,他一直都害怕警察,所以,他身上,应该背负着巨大的秘密,或者他是个背负着人命的杀人犯?不管怎样,我无愧于他对我的好,无愧于他总是保护我,无愧于他在刺骨冰冷的水里救下我的命…… 胡巴呆呆地看着海南岛离开。 他的母亲吴红梅像疯了一样,扑开警察,拉住胡巴的手,大哭,我的孩子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啊! 然后她又发疯似的拉着警察的胳膊,说,民警同志啊,民警同志啊,我孩子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啊。求求你们好好调查吧!他胆子那么小,自己一个人都不敢和家里的猪头一起啊,民警同志啊,求求你们了。 说着,她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 胡巴也哭了,那一刻,他多想抱住母亲,可是铐起的双手,永远张不开一个怀抱,给这个几乎哭昏在地上的女人安慰。 这么多年,她给了他性命,而他却在那一次,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我不知道胡巴在面对自己哀嚎的母亲那一刻,有没有想翻供的冲动,当他含泪的眼睛望向我时,我真想杀死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三个人。 胡巴,他为海南岛顶罪了。 海南岛,他逃跑了。 艾天涯,站在原地,却不能说一句真心的话。 胡巴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妹子;海南岛也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他们都是除老艾以外,对我最重要的人。 警察最终还是将胡巴给带走了,那个时候,海南岛已经重新回到了人群中。吴红梅踉踉跄跄地跟在警车后面,追着喊,儿啊儿啊,我的儿子啊。 胡巴在警车之中冲着人群喊出了离别时最后的话—— 老大—— 土豆—— 妈—— 撕心裂肺。 警车带走了我们的朋友,那年春末,无人饯行的离歌。 人渐渐散去。 小区门口只有胡巴的母亲一个人呆坐在地上,没有人能拉得走她,她呆呆地坐着,傻傻地喃喃自语着,都是妈不好啊,怎么能在你偷钱时打你啊!妈要知道你缺钱,妈就是砸锅卖铁都给你啊,都是妈不好,妈害了你啊。你从小就懂事啊,没有事儿的话,怎么会偷钱呢?都是妈不好啊,妈不好啊,不问青红皂白啊…… 我的眼泪滑落,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海南岛,他站在春天的风里,年轻英俊的脸上,痛苦的表情如同岁月的镌刻。 那天之后,胡巴的母亲总是会在傍晚时分坐在小区里胡巴被带走的地方,呆呆地坐着,嘴巴里念念有词,就像梦呓一样。 有时候,她说,儿啊,妈做的面条啊,你不回来,都坨成团了。 有时候,她说,古长春啊,你个杀千刀的,就是不惦记我,你还有个儿子啊……然后她就哈哈哈地笑,说,不过,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每当这个时候,海南岛总会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沾了盐水的刀,尖锐无比地砥砺在他的心口。 不久之后,她就大病不起了。 从此之后,海南岛就开始照顾她。 那一天,他跪在了她的病床下,说,吴婶,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妈。从今天起,我就代替胡巴做您的儿。从今天起,有我吃的,就有您吃的!有我活的!就绝对有您活的!说完,他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海南岛就成了我们麻纺厂有名的孝子。老穆突然觉得自己老来有依靠了,虽然自己的傻儿子穆大官整天在那里闹登基称帝。 我和海南岛没有让叶灵知道胡巴的事情,我们担心她会因为受刺激而影响治疗。毕竟那些钱,虽然肮脏,却是胡巴用七年最好的时光给换来的。 最后,因为钱不够,叶灵动了手术之后就回了家。 谢天谢地,她总算活了下来。 送叶灵回家那天,海南岛和叶灵的姨父发生了激烈争吵,原因是叶灵的姨父方舟子一看叶灵回来,就醉醺醺地破口大骂,你个小婊子,还知道回来啊!你死哪里去跟男人鬼混了!说完,就扯叶灵的头发。海南岛看了就一把推开方舟子的手,说,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叶灵她刚出院! 方舟子摇摇晃晃地指着叶灵,说,住院?你这个死烂货不知道是怀了谁的野种了,打胎去了吧?你跟你妈一样贱!你妈就知道生儿子!生了女儿就往别人家里扔!妈的,你这个烂货就拼命地打胎!滚! 忍无可忍的海南岛对方舟子动起了手,将他的门牙给打掉了。满嘴鲜血的方舟子因为酒劲上来了,竟然醉倒在地。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方舟子,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跟叶灵说,你去我家吧,我照顾你。别在这里了,我怕你会死掉。 叶灵摇摇头,拒绝了我,她冲我笑,那种透明的如同虚幻的笑容,她说,没事的,我想休息了,天涯。 唉。 天涯。 一别天涯。 那时的我,永远不会想到,那个微笑是叶灵留给我最后的笑容。我和海南岛告别了叶灵,回了家。 当天晚上,大雨滂沱。 大雨滂沱的这一天晚上,距离我生日那天的大雨,整整隔了三个月。 这个雨夜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雨点敲落在我的梦里,如同叶灵的眼泪,让我的梦境都变得疼痛不安。 梦里的她,浑身鲜血淋漓,伤痕斑斑,拼命拼命地跑。在她的身后,她的赌棍姨父方舟子挥舞着刀拼命拼命地追,满脸猥亵狰狞的笑。 我想去救她,却怎么也迈不动腿,我只能着急地站在原地,拼命地哭。 最后,叶灵被方舟子一把推倒在地上,他挥舞起尖锐的利器,刺穿了叶灵原本已伤痕累累的身体。 霎那之间,她的身下盛开出了一朵巨大而妖邪的花朵,鲜艳刺目! 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叶灵,方舟子得意地大笑,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巴,扬长而去。 我就像被困在沙滩的鱼,怎么挣扎都挪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灵断气。 突然之间,叶灵的衣服全都不见了,她赤裸着少女的身体,慢慢地爬起来,她冲着我呼喊,天涯,天涯。 她笑着说,天涯,我要去找我妈妈了。我要她看看我身上这个血窟窿。我一定要让她看看,这个鲜血淋漓的血窟窿。 她说,天涯,我不能死啊,我还没有问她,如果不肯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如果生下来一定要将我送给别人养育,那我一定要让她看看,那个养育我的禽兽是如何在她亲生女儿身上留下血窟窿的。 她的微笑,渐渐微弱,声音也渐渐微弱,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爬不到自己母亲的身边。 最后,她停止了爬行,嘴巴喃喃,好冷啊,好冷啊。天涯,给我盖上被子,别让我妈妈看到我身上的血窟窿,我怕她会哭啊。 她喃喃着,好冷啊,好冷啊,天涯,妈妈会来抱抱我吗?他们都说,从我出生,她就没抱过我一次,因为我又是一个女孩,很晦气啊。 最后,她停止了呼吸,最后的一句话,没有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天涯,妈妈的怀抱是不是很温暖啊? 这句话,没有机会说出来,就已经同她纯白的灵魂一起飞向了天堂。 窗外,大雨滂沱,惊醒了困在梦境之中哭泣的我。 那一刻的我根本不知道,此时,有一个叫做叶灵的女子,她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正如一枚飘零的叶子,轻飘飘地从楼上坠落。 我甚至没能看一眼她的遗体,她的赌棍姨父就已经搬离这座城市。 他们说,她失足坠楼的那天,眼睛上蒙着一条天蓝色的毛巾,上面有一只可爱的小熊仔,笑得那么温暖。我的叶灵,她好像离开之前,再也不愿意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哪怕一眼。 从此之后,我的人生恢复了孤单。 再也不会有一个高挑的女孩,在矮矮小小的我站在高高的四楼窗台上擦最上面的窗户时,将我轻轻拉下,从我手里拿过抹布,替我站在那个危险的地方。 第39章 (2) 那时候,有风吹过她的裙摆,吹过她纤细柔美的小腿。风中的她,轻轻踮脚,笑容温暖如同天使。 孤单的我,常常会靠在海南岛的肩膀上放声大哭,海南岛的手紧紧地攥着。他说,如同誓言一样,天涯,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胆敢如顾朗伤害叶灵这么伤害你,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找到他! 一定要找到他! 所以,当一别多年,一身黑衣的顾朗走进唐绘那一刻,本来还在为小瓷而揪心的海南岛和胡巴,会这样暴怒地冲了上去,带着几乎是想要杀掉他的气势。 那是延续多年的一把熊熊怒火啊! 如果不是因为他,叶灵不会怀孕!不会经历那么多苦楚!不会血流成河!不会最终在不堪压力的大雨之夜,纵身跳下,以死寻求解脱。 如果不是因为叶灵怀孕,大家的青春不会这样凋零,海南岛不会冒死去抢劫,而胡巴也不会因为替海南岛顶罪,而白白牺牲了多年青春。 所以,当他们确定了眼前走来的这个男子就是顾朗,就是多年前不负责任离开的狂浪少年之时,他们挥起了拳头,大喊着,顾朗,你为叶灵纳命来! 这些记忆也在顾朗的记忆里迅速复苏。 那一年的那一天,他逃回来看叶灵。操场上,叶灵刚刚当着我的面,告诉他,她怀孕了,就有一帮人冲了过来,生生地把他从她的身边拽离,任凭他如何哭喊,也无济于事。 后来,他几次想从新城市逃跑,都被父亲捉了回去,狠狠地鞭打。 可是,有什么能挡住那最初的爱恋呢?三个月后,他成功地出逃,可是回来时,却得到了叶灵自杀身亡的消息。 那一天的顾朗,十八岁的顾朗,在我的面前像个小孩一样无助地哭泣。 原来明朗如日光一般的少年,缓缓地沿着墙壁坐在了地上,他的拳头拼命地挥着,砸在叶灵落地处,冰冷的水泥,将他的手狠狠挫伤。 眼中有泪,手上染血。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男孩,我爱的男孩子啊,他的伤口,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我只能安静地守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哭泣。 那天的顾朗拥抱了我。 呃,他拥抱的应该是叶灵送给我的手链吧。 因为,我哭着,企图将叶灵临死之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条蓝白相间的手链送给顾朗。这是带着叶灵最近体温的物品。虽然,我也很想保留。但是,我想,眼前这个几乎哭断了气的少年更需要吧。我哭着跟顾朗说,这是叶灵留下来的,她编这条手链时,一定很想你。 顾朗就看着我褪下手链,可是,那条手链是一个死结,我怎么解也没有解下来……就在我焦急得几乎忘记哭泣时,顾朗一把将我揽入了怀里。 他紧紧地拥着,那条蓝白相间的手链,就横在他滚烫的胸口,他的眼泪越来越多,湿润了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嘴唇、我的颈项,还有那枚飞鸟吊坠。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合着我的脉搏,我的大脑不能控制,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而这幸福,却被浓浓的悲伤掩盖,以至于,那一天,这个拥抱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两个少年在相互取暖。 顾朗,你看,我们曾是那个小城的墙角边,相拥哭泣的小孩。 那天,你亲吻了这条手链,眼泪落到了我的手腕上,还有你冰冷而柔软的唇,它们在我的手腕开出了今生都难以忘却的回忆,生疼生疼的回忆。它们夺去了我的呼吸,夺去了我的思维。 最后,顾朗的吻,突如其来,落在我的发梢我的脸上我的唇上……而我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身上带着离叶灵最近的回忆与影子,更是一个男孩子痛楚的宣泄,对温暖的索取。 他的吻以最绝望的姿态降临,落在我的颈项、我的肩窝……直到落在那条坠在我胸口的飞鸟吊坠上,突来的冰凉,让他猛然惊醒。 我就是我,不是叶灵。 那个他喜欢的、也喜欢他的叶灵,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而眼前这个女孩子,虽然曾像影子一样跟在叶灵的身边,但是,她不是叶灵。 他骇然将我推开,泪眼凄然,对我说,对不起。 我呆呆地摇头,那时的我,卑微的我,面对这个如同天神之子一样的男孩,亲吻和拥抱都让我觉得是莫大的恩赐。因为,我知道,刚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给我的。我不过是替一个亡灵接受这些幸福,仅此而已。 顾朗,你看,因叶灵死亡而来的情事萌动,因叶灵死亡而来的心如鹿撞。这是你给我的多么绝望而痛楚的幸福呵。 那一天,顾朗的眼泪未干,就怀着满心伤痛再次被他父亲派来的人给带回去了,回去之后,断然不会少去一顿狠狠的棒打。棒子打在身上真疼啊,就像叶灵的死亡留给他的记忆那么疼。 …… 此时此刻,记忆复苏的顾朗,擦了擦嘴角的血,看了看我双手哆嗦着递给他的飞鸟吊坠。 我仰望着他,依然是那么卑微的姿态,一如多年前。我不奢望他记得那天的拥抱那天的吻,此时的他,有那么多传说的他,在这种娱乐场所里浸染的他,断然已是千帆过尽、乱花都无法迷眼的冷血男子。就算是心里卑微地怀着再多的爱,我也只希望他能记得,我们三人曾是叶灵最重要的朋友,然后,放过我们。 顾朗示意手下的人放开海南岛和胡巴,他努力克制着因回忆而起的悲伤,告诉他们,他也曾再次逃回去看叶灵,可是,叶灵已经死了…… 海南岛直接走上前去,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根本不管唐绘是谁的天下,他指着顾朗说,你别假惺惺,难道你回来看了,叶灵就会活过来吗?你自己犯下的错误,凭什么让一个女孩为你扛!说完,他一拳头打在了顾朗的脸上。 顾朗没有躲闪,他皱了皱眉头,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制止了那些冲上来的唐绘小哥们,他说,我自己的事儿,你们一边去! 胡巴也走了上去,他对顾朗的恨,不比海南岛少,所以,他什么都不说,直接给了顾朗一拳头。 顾朗低了低头,身体轻微晃动了一下,依旧不躲闪。 我忍不住跑了过去,挡在了顾朗的身前,冲海南岛和胡巴说,你们不要打顾朗了。不要打了。 我的这个举动,让海南岛快要气疯了,他冲我吼,艾天涯,你给我闪开!你忘记叶灵是怎么死的了?你忘记胡巴是怎么进监狱的了?你不要为了这个男人一昏再昏,给我昏了这么多年!滚!否则,老子连你也不放过! 胡巴也冲我吼,艾天涯,你这个叛徒!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只能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顾朗在我身后,轻轻地说,天……涯,你闪开吧。说完,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想要把我拉到身后。 就在这个时候,江寒走了上来,带着笑,将顾朗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给挡开,一副“对不起,我的女人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的表情,将我一把拽到了自己的怀里。任我如何挣脱,他的手牢牢地捉住我的手腕,不肯放。 他低头,眼眸深邃冷漠,声音更冷漠,但依然保持着一份斯文优雅,艾天涯,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的位置永远不该是站在男人身前!天塌下来也是男人的事! 顾朗看了看和我拥在一起的江寒,微微一愣,有些迷惑的样子,但瞬间平静如昔,转脸,对海南岛和胡巴说,对不起,我害她怀孕,却没能像个男人一样站在她身边…… 他的话没说完,海南岛和胡巴就冲了上来,拳头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一旁的唐绘小哥们看得脸都抽搐了却也无可奈何。顾老大交代了,这是他们三个人的旧怨,别人不要插手! 我看着被海南岛和胡巴暴打的顾朗,眼泪不住地掉,落在了江寒钳制着我手腕的手上,他低头,有些不悦的样子,说,在我的怀里,为别的男人哭,你好像很过分吧。说这话时,他故意将“我的怀里”咬得很重,嘴角勾起一丝笑。 我不能挣脱,只能哭喊,我说,胡巴、海南岛,别打了,真的别打了!求求你们了!别打了! 他们停手,是因为人群之中冲进了一个女人,模样长得跟黛玉似的,马踏平川地踏过了在地上翻滚着的三个人后。 这个女人像平地而起的一阵旋风一般,冲着和小瓷一起被带进来的那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奔去,扯起他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去,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居然和别的女人乱搞!要不是唐绘的兄弟跟我说,我还躺在床上做春秋大梦呢! 那个被黛玉殴打的男人惨叫了一声,胡冬朵和我的眼睛都直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居然是辛一百! 原来,辛一百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居然也开始了文字生涯。 他和不同的女人谈恋爱,风花雪月的,说是为了丰富他的笔端,他一会儿要成为中华文坛第一大作家,一会儿要成为内陆乐坛第一大才子。打着文学艺术的旗号,勾引美女无数,简直是一个十足的花花大少。 只不过,最后,他栽到了这个叫做李梦露的女人手里。 当年,他在唐绘遇到李梦露时,发现这个女人体态婀娜,模样俊俏,活脱脱一个黛玉再生,太适合他这个文学男青年了。尤其是交谈之后,黛玉女李梦露每说一句话,必带粗口,这种意外的视觉和听觉的强烈对比,让辛一百如获至宝,立刻疯狂追求。 其实李梦露之所以叫“梦露”,是唐绘的常客都知道,这里有个大太妹、女混混很疯很狂野,就好像玛丽莲梦露一样。 结果,某天,辛一百想甩掉李梦露,被李梦露疯狂地追打,只要是可以用来扔的东西,李梦露全部扔在了辛一百的身上。管他石头还是剪子,甚至是辛一百用来文学创作、诱骗女文艺青年的笔记本电脑。最后,李梦露实在是气疯了,直接拎起辛一百给扔了出去!嘴里骂道,这世上只有老娘甩你的分儿!你给我记好了! 从此,辛一百就安分守己地呆在了李梦露身边,成为了李梦露生命之中第二个整日供她打骂折腾的人。第一个整日被李梦露折腾打骂的人,是李弯弯,李梦露那可怜得如同小羊羔一般的妹妹。 当然,不是说李梦露不折腾其他人。她也是折腾的,比如不久之前,因为辛一百而同她相互狂殴的胡冬朵。 唉,当此刻,李梦露出现在唐绘,扯着辛一百的头发往墙上猛撞的这一刻,我如梦方醒,突然明白了什么人会将彪悍的胡冬朵打得眼眶流血。 在李梦露这等彪悍的女人面前,胡冬朵简直就是一个年画老虎嘛。 李梦露出现,扯出了那个一直不敢抬头、未被我们认出的辛一百之后,整个唐绘pub一楼的局面突然混乱了起来—— 胡冬朵看到辛一百和李梦露,旧怨陡然而起,冲着他俩就去了,康天桥和夏桐也跟着冲了上去,想要拉住胡冬朵。 一直在殴打顾朗的海南岛和胡巴一看辛一百,突然想起我曾经被辛一百这小子率领刘芸芸差点给灭了,也很火大,尤其是他现在居然和未成年少女小瓷有一腿,所以,二人放下了顾朗也冲向了辛一百,恨不得生吞活剥之。 唐绘的人一看这帮人,打完了自己的老大,又来挑衅自己的女弟兄李梦露,顿时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难道这个城市里,还有比唐绘更强势的势力? 最后,整个唐绘里乱成了一团,打成了一锅粥。 第40章 (1) 艾天涯,你要为你的话付出代价的! 我已经忘记了那场混乱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海南岛和胡巴离开了顾朗奔向辛一百时,我狠狠地在江寒的手上咬了一口,就跑向顾朗的身边。根本没有留意身后的江寒,抱着受伤的手背,眼神是如何的幽冷。 我看着满脸伤痕的顾朗,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什么要挨打?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啊? 顾朗轻轻摇头,只是说了一句,都这么多年了。 他的意思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既然所有的人都把叶灵的怀孕、叶灵的死亡算在了他头上,就不要再惊扰亡者了。 那天的顾朗大概担心我为了不再让胡巴和海南岛误会他,会忍不住将叶灵怀孕的真相说出来,寡言沉默的他,特别多说了一些很有深意的话。他不希望我将旧事重提,特别是叶灵怀孕和死亡的真相。毕竟她是他爱过的女孩,虽然在不好的名声里死去…… 他轻擦了一下脸上的伤口,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保住她仅有的名誉,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和我胸前的飞鸟吊坠,眼光温暖,因为伤口的疼痛,他很艰难地笑了笑,说,我很开心,她这一生能交到你们这样的朋友。 他说,保住她仅有的名誉,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这句话惹得我泪水满脸…… 原来,那一年,顾朗第一次逃回来找叶灵。 吃过午饭,在学校的操场上,叶灵对着我和顾朗嚎啕大哭,她说了一件事情,她对顾朗说,不管你多么嫌弃我,或者跟我分手,都没有关系,但是请一定不要告诉别人……最后,她鼓足了勇气,说,我可能怀孕了。 那一天,她说,她想死,她恨死了这个世界。她恨她的妈妈,将她交给了别人。而这个别人就是他的姨父方舟子。 我生日的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她回到家里,准备到清风街拉面馆找我们时,方舟子醉醺醺地回到了家……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她的人生彻底灰败了,任凭她如何厮打,如何求饶,没有人能救她……她就像在风雨里断掉了翅膀的飞鸟,永远无法再飞回原来的天空…… 当我和海南岛、胡巴去敲她家的门时,那个禽兽正在第二次侵犯她,她想求救,却被他紧紧地扼住了喉咙,捂住了嘴巴…… 所以,她只能绝望地挥动着手臂,手臂在空中划过,手腕上的那条手链,天蓝色的底,间着纯白色的线…… 而那时那刻,我正举着手敲她家的铁门,手腕上蓝底白线的手链也跟着晃动着。 我根本没有想到,此时仅仅一门之隔,我的好朋友叶灵正在经历着世界上最残酷的屈辱。无法喊叫,无法求救,她只能绝望地挥动着手臂……最后,在我们下楼离去的脚步声里,瘫软在地上。手臂以最绝望的姿势…… 当叶灵哭着说完这一切,她扬起脸,那么骄傲的表情,仿佛她永远都是那个纯白色的孩子,她对顾朗说,我们分分手吧,你以后不要再再回来了。 顾朗的脸色变得苍白,半晌之后,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倔强,说,叶灵,跟我走吧! 叶灵看着顾朗,几乎是颤抖着声音,生怕他没有听清刚才自己说的话,她反复地说,你还要我干吗?我可能都怀孕了! 就在顾朗伸出手,拉住叶灵手的那一刻,操场上突然蜂拥而来一大帮人。顾朗想要说的话还没说就被他们给拖走了。 …… 如果有一个男人,能在我满身伤痕时,对我说“你要好好活着,不管怎样,你答应我”,我想我会微笑着,为命运受苦。 叶灵曾遭方舟子强奸的事情,只有我和顾朗知道。 当所有人都在谣传着“叶灵怀了顾朗的孩子,并被顾朗抛弃,最后跳楼自杀”之时,我才发现,自己守住的这个秘密多么罪恶,日日夜夜都让我备受煎熬。 那一天,顾朗被绑走的那一天,操场上的叶灵抱着我哭,她告诉我,之所以喊我和她一起,当着我的面告诉顾朗这件事情,是因为她担心顾朗知道后会绝然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在孤单的操场上,想哭泣却没有人可以拥抱。 事实证明,顾朗没有抛弃她,只是她放弃了自己。 从医院回去那天,带着满身伤口的她再次遭到方舟子的欺负,满地鲜血。当那个禽兽不如的男子心满意足地从她身上爬起时,她的眼泪决堤了。于是在黑暗里,摸索到顾朗的那条天蓝色小熊仔毛巾,轻轻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上,眼泪流下,以微笑的姿态从楼上,一跃而下…… 唐绘pub里,顾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看着我,艰难地说,天涯,叶灵的事,永远都是秘密,答应我。 我看了看他,默默地点点头。 我懂得他的话——“保住她仅存的名誉,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在他看来,“未婚先孕”对一个女孩来说虽然难堪,但是至少比“乱伦强奸”这种真相,要体面得多。不忍心再剥夺她最后“仅有”的名誉,这是顾朗为死去的她所能做的最后的事情。 再见,我曾经深爱过的女孩。 唐绘这场突发事件,近乎混乱地收场。 救护车到来时,一群人七上八下地被送往医院。胡冬朵临上救护车都不肯罢休,勇猛地抬起脑袋,咔嚓——一口咬在了辛一百的手上。 啊呀——辛一百惨呼着。 李梦露捂着一只眼睛躺在担架上叫嚣着,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娘我可以打辛一百,你还不松口我就废了你! …… 只有夏桐和康天桥没有受伤,站在门口目送着大队人马一起光荣入院。 顾朗没有去医院,他摆了摆手,坚持要上楼去,他跟手下的人说,没事,我上楼自己涂一下。 上楼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看我颈项上的银链,目光绵连,说,没想到,你居然还留着它…… 我愣了愣,眼圈霎时红了起来,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滑了下来,我说,你不是一样吗?还能记得它。 这下子顾朗愣住了。最后,他笑笑,似乎扯痛了脸上的伤口,眼神变得莹亮如有泪影,他说,再见,天涯。 江寒上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一起同顾朗挥了挥手,一副“夫唱妇随”的表情,说,再见。 顾朗笑了笑,然后走上了楼。 江寒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他说,你不觉得在我面前同别的男人这么缠绵,是一件很不恪守妇道的事情吗? 我没理他,转身就走。 江寒一把拉住我,表情很严肃,严肃得有些可怕,他说,艾天涯,你记好了,第一,你咬伤了我,你得付出代价;第二,你如果再同他一起,你要付出代价;第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接完电话,表情异常严肃,直接跟康天桥说,帮我送她回学校!小童生病了,我得赶回去!然后他把海南岛遗留下的钥匙扔给唐绘的一个小哥,说,给我看好车。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第三?第三是什么? 小童?小童是谁? 我看着江寒离开的影子,说服自己不要去好奇,可是这些疑问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和夏桐上了康天桥的车。 车子刚要发动时,江寒走了过来,敲了敲车门,康天桥放下了我这边的车窗,我看看江寒,没说话。 江寒笑笑,伸出手,手指细长而冰冷,如同变魔术一样,迅速穿过我的衣领,一眨眼,飞鸟吊坠就落在他的手里。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你还给我! 江寒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枚吊坠,手腕划出了一个弧度,似乎是将它抛向了路边,转身离开前他回头,说,我忘记跟你说了,我不喜欢它在你的胸口。 你这个神经病!王八蛋!我挣扎着想要下车,康天桥已经发动了车子。 夏桐皱了皱眉头,说,艾天涯,你怎么惹上了这个人啊!我有种很强烈的预感,你好像要完蛋了。 康天桥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说,你不是哭了吧?就为了那个吊坠?哎!大婶,你别开车门!别下去!相信我,吊坠还在江寒手里。他只是做了个扔掉的假动作! 我看了看康天桥,问,真的没扔掉? 康天桥有些得意,说,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能不了解他吗?他每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我都知道,他生个儿子都是我介绍的女人……说到这里康天桥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摆摆手,吐了吐舌头。 我吃惊地看着康天桥,内心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愤怒,我说,他结婚了? 第41章 (2) 康天桥知道纸包不住火,连忙解释,说,哎,你别想多了,他没有结婚。就是当时吧,当时吧…… 当时怎么了?我紧紧逼问。在一旁的夏桐安静地看着我,嘴角弯出一丝笑。 康天桥叹气,唉,我可不想出卖我兄弟。不过也不能让你误会他。江寒吧,前年,他从三亚回来不久,一次开车,不知道想哪位美眉想得开了小差,结果出车祸住了院。后来他出院了,过生日那天,我们几个兄弟送了一特带劲的模特儿给他做生日礼物,他原本是不要的……你知道,他不喜欢送上门的。 说到这里,康天桥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比较我和那个人间尤物,觉得江寒品味实在垃圾,但又不好意思说,只能摇摇头继续说,然后吧,那模特儿特别能闹腾,花样儿也多,起着哄,撒着娇……那丫应该是看上江寒了。就这样,江寒他就被我们给灌醉了……灌醉了你知道吧……然后那模特该死,知道江寒的家世很好,所以就……唉……总之那模特怀上了江寒的孩子……说到这里,他连忙解释,江寒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随便的人……你别误会啊…… 我冷笑了一下,这还不随便啊? 康天桥说,唉,你不知道,女人处心积虑起来很可怕,那个模特儿以怀孕为由,要挟江寒娶她……江寒怎么能娶她呢?江寒结婚的话,广大女同胞的福利不是就没有了吗?所以,江寒不肯,后来那女人生下了小童之后,又要挟江寒,江寒怕自己的母亲知道,就给了那模特一大笔钱,结果,那模特拿到钱后,就被撞死了!所以,小童是江寒的私生子,可他一直要小童喊他舅舅。不过说实话,女模特儿这件事情差点把江寒和我们几个的关系弄僵了,他说我们玩得太大了……唉。 我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恶作剧地说,你们干吗给他找个女模特啊,你们应该直接给他找个小姐。 康天桥吃惊地看看我,说,你太歹毒了。不过,你千万千万别跟江寒说起这个事情,你心里明白就行了! 我得意地笑笑,说,我不说,我不说,我怎么能说呢? 我一定会说的!江寒,你小子死定了,我一定要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来讽刺你的伟大事迹!报我屡次受辱之仇! 康天桥说,艾天涯,我不跟你闹着玩,我说的都是真的,江寒很忌讳私生子小童这件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忌讳得多。所以,我劝你,千万别说! 我一听康天桥这么说,心里更乐了,我想,我一定要说的。哈哈。嘴巴上却很乖,我说,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康天桥好像很后悔自己一时大嘴巴,但是依然不放心我,他说,艾天涯,真的啊。千万千万不要提私生子这件事情,不要提“私生子”三个字!因为江寒本身也是……私生子! 啊?我吃惊地看着康天桥,吃惊归吃惊,但是我的心里依然乐开了花,被江寒折腾了这么久,我终于有了语言上的优势了。我惋惜地看着康天桥,故作不信的表情,说,怎么会是这样啊? 康天桥抬手,故作潇洒地顺了顺他的头发,他那离子烫的长发经过一夜煎熬,有些油光。他看了看我,说,你不知道了吧!江寒他老妈,也就是秦心,那可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唐绘就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她年轻时,就跟江寒的官太爷老爸在一起了,有了江寒……这二十多年的时间,江寒他老妈一直梦想能够成为正房夫人。不过也快了……所以,艾天涯,你多幸福啊,遇到一即将转正的富家公子。 我撇嘴,富家公子我又不是没见过,我们表弟村的村长据说至少有三个亿呢!身家三个亿的富豪村长也有个小公子,不过有些可惜啊,只有三岁。 夏桐没有理我,她说,江寒的母亲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啊。 康天桥不说话了,笑笑,说,是啊,要是不厉害,江寒也不可能活到今天,母子俩早该被大房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折腾升天了。要知道,他大哥江弦歌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最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千万千万,不要在江寒面前说这些事情,尤其不能说“私生子”三个字。 我很矜持地点点头,大有和江寒同伤共悲的意思。 唉。康天桥啊康天桥,你如何能理解,“私生子”让我如获至宝的心情。 康天桥将我和夏桐送回寝室后,就开车回医院照看胡冬朵了。 凌晨的夜空,分外清冷。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招了一辆出租车,飞奔回了唐绘pub。 我来,不是想见顾朗,而是想找到那枚被江寒扔到垃圾桶里的飞鸟吊坠,它对我很重要。虽然康天桥巧舌如簧,可我依然担心江寒真的将它扔了。 去你大爷的江寒。 就这样,在破晓的天空下,我和一个老太太一起,在这个城市的垃圾桶里翻箱倒柜。 我翻遍了垃圾桶都没有找到那枚飞鸟吊坠和那条银链。当我满手垃圾地站在街头失望地发呆时,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呼唤,带着些许迟疑,天涯? 我猛回头,却见顾朗站在我面前,他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但伤口依然泛着淡淡猩红,他满眼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手一松,垃圾全部掉在地上,我讪讪一笑,说,我的东西丢了,过来找找。你这是去干吗?回家吗? 顾朗点点头,说,回家。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说,丢了什么,这么重要? 我慌乱地笑笑,将脏兮兮的手放在背后,相互交叉着试图擦掉那些尘土,掩饰道,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啊,你不是要回家吗?快回去吧。 顾朗看看我,眼瞳深沉如夜,说,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好意让我突然有些慌乱,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说不必了。犹豫时顾朗已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只好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那只垃圾桶。 就在这时,一束强烈刺眼的汽车灯光射到我和顾朗身上,如同利刃一样,切入我们和出租车之间。出租车司机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顾朗连忙后退,抬起左手挡住眼睛,避开刺眼的灯光,几乎是同时,他伸出右手,温暖而有力地,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我拉入他的怀里,避开了闯入的车辆和刺目的车灯。 就在这转身移步之间,我突然想起了十三岁那一年,篮球场上的他,那个明亮如星辰的少年,也曾在篮球飞来那一刻,将我揽到身后,稳稳地挡在我身前。 那一刹那,记忆与现实交错,人突然变得不能自持。 我扬起苍白的脸,望着他隔了多年的容颜,眼角湿漉漉一片。时光柔软得一塌糊涂,就这样恍惚在这个黎明破晓前。 那辆车激烈鸣笛,几乎是恶狠狠地从我和顾朗身边疾驰而过,我们与车身间的距离几乎只有半步之遥。 出租车司机惊魂未定,摇下车窗玻璃刚要叫骂,那辆车已经消失无踪了。 顾朗微眯着眼睛,瞄了一眼那辆疾驰而过的车,又小心地低头看我,眼神温暖,声音却依然疏离,他说,你没事吧? 我从他怀里晃荡出来,心跳如雷,说,没、没事。 出租车里,他在我的身边,安静地坐着,没有言语。侧着脸看着城市黎明前的风景,灯光都已经灭去,整个城市都在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我坐在他身边,噤着声,低着头,小心地用眼角偷望,他的侧脸安静如画,让我觉得生活突然不真实起来。我的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生怕一触碰,他就像一个梦一样,破碎在我眼前。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人生如戏,聚散无常。 一路上,我和顾朗都没说话。司机师傅从观后镜里不时地瞄瞄我们这对奇怪的男女——脸上带伤的顾朗,面色抑郁似有心事的我。 要说出租车司机共有的爱好,那就是谈天说地侃大山。果然,这个司机也没打算放过我和顾朗。他端详了我和顾朗半天后,嘿嘿一笑,说,小伙子,碰钉子了吧? 顾朗慢腾腾地回神,看了司机一眼,继续望着窗外不说话。 那司机大概铁了心要做知心大哥哥,所以,他一边踩油门,一边跟顾朗说,小伙子,这强扭的瓜不甜噻!说完,那司机又看了看我,说,姑娘,你也别那么凶,你就是不愿意,也别把男朋友的脸抓成那样!小伙子是急了点儿,但…… 我尴尬地笑笑,看看顾朗,他安静异常,我只好自己解释,说,师傅,你误会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有些事情本来就是越描越黑。我话音刚落,那司机再次从观后镜里,瞄了我和顾朗一眼,脸上升起了一种隐约的鄙视之意,大概就是,嚯!原来是他妈的不正常男女关系!这世界真是太堕落了。 第42章 命运的轮盘之上,零散着我们各自不知未来的命运。 胡冬朵从医院里爬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我面前发扬八婆精神。 她先诅咒了一番辛一百和李梦露,然后开始八卦说,艾天涯啊,那唐绘美男居然是顾朗!居然是和你有一腿的顾朗!你不说丫学校精英吗?原来你们学校培养黑社会精英啊?哎呀,你还别说,那天晚上要不是辛一百这个贱人大煞风景,我还以为我看了狗血山寨偶像剧呢!你跟顾朗相遇的那一场,唉呀,估计整个唐绘小弟们都看呆了吧? 我看了胡冬朵一眼,她总是能将很多话杂糅到一起去,然后说得行云流水、气势如虹。我张了张嘴巴,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什么偶像剧,什么童话,我当时真的是怕他认不得我们,将我们乱揍一通。 华美的外衣之下,卑微的心。 胡巴来学校找我,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小瓷回家之后,被海南岛关起房门暴打了一顿。无论他和吴红梅在门外怎样求情,就是不开门! 小瓷最初并不讨饶,口口声声地骂着海南岛,骂完了海南岛骂胡巴,骂完了胡巴骂吴红梅……胡巴说到这里,顿了顿,说,天涯,最后,连你也骂上了,说你勾引咱们老大。 我皱了皱眉。 胡冬朵在一边搭上了话,说,穆瓷那丫头可真够倔强的。 胡巴说,是啊。这丫头从小就倔强!不过,最后还是被海南岛给打得求饶了。老大这次可真狠下了心,皮带乱抽啊,满清十大酷刑似的, 他一边抽,一边吼——今天老子就看看,到底是你的嘴巴硬还是老子的拳头硬! 胡冬朵吃惊地看着胡巴,又看了看我和夏桐,说,怎么听起来跟sm未成年少女似的。 我满脸黑线。 吃过晚饭,我和胡冬朵两人跟着胡巴一起去了海南岛那里,探望小瓷。途经唐绘pub,我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剜唐绘pub门前的垃圾桶。没人知道,自从前几天江寒将我的飞鸟吊坠扔掉,我已经不知道偷偷跑到这里围着这个垃圾桶转了多少圈了,跟只苍蝇似的。 夜风起凉,星辰陡寒,胡巴的身影在长长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寂寞。 他像是一簇沉睡了七年的记忆,不出现时,我以为我已遗忘,一旦出现,就会带着悲伤与酸楚凛冽而来,刺碎我的心,刺落我的泪。 那些试图为友情两肋插刀的少年时光,那些大街小巷的撒欢奔跑,那些汗水,那些眼泪,那些茂密而终于荒芜了的岁月。 岁月的利刃之下,美丽的叶灵已如星辰坠落;命运的轮盘之上,零散着我们各自不知未来的命运。 土豆。 胡巴回头喊了我一声,将我的沉思惊退,我猛然抬头,眼角偷落了一行泪,应了一句,嗯。什么事儿? 胡巴就笑,说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的名字。很久没有喊你的名字了。 虽然胡巴已经告诉我,小瓷被海南岛给毒打了,我的心里已有所准备,但是看到小瓷时,我还是吓了一跳。眼前的她鼻青脸肿的,跟遭遇了核袭击一样,但神态依旧高傲得要命。 其实,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辛一百这个祸害居然会祸害到小瓷头上。那丫头离家出走两天,在网吧里混了一个通宵而已。 当时的辛一百,大概是无所事事地在聊天室里蹲点,看着一少女叫做“世界抛弃了我”,心想准是一个伤心的女子。辛一百的泡妞经验里有这么一条,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为情所伤的女子最容易泡,只要你向她招招手,她就会爬过来。 那天的辛一百,在qq上和小瓷互加了好友。 一个满心委屈的未成年倔强少女,一个习惯了对不同女子舌灿莲花的男子。就这么聊着,几句刻意逢迎的糖衣炮弹之后,小瓷这个傻瓜就觉得遇到了知音人,于是乎,当夜投奔了辛一百。当然,她这么做的目的,更多的是对海南岛的报复——你不是为了朋友打我耳光吗?那么我就毁了自己给你看! 这几乎是女孩子的共性,每个人的青春开始,都有过这么一遭,习惯用伤害自己来作为对别人的报复。 小瓷躺在床上,翻着白眼瞪着我和胡冬朵,一脸凶相。我俩自讨没趣,只好到客厅找海南岛。 我一边帮海南岛收拾沙发,一边埋怨他,我说,你怎么这样虐待儿童啊? 海南岛一边抽烟,一边数钱,烟雾缭绕在他年轻的眉眼之间,他皱了皱眉头,说,别跟我扯这个!你有没有钱,有钱就借我一些。 我说,你借钱干吗? 海南岛吐了口烟圈,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土豆,你也知道,胡巴……胡巴这种类型的人才,目前找工作不容易!我想咱们一起凑钱帮他开个店!唉,老觉得欠他的。 最后那句话,海南岛说得很轻。 我还没开口,胡冬朵就大叫说,小海南,你怎么连女人的钱都打劫啊。天涯一穷学生,你真…… 海南岛笑了笑,说,土豆是一穷学生……别搞笑了!全长沙书商谁不知道啊,马小卓喂养得最肥的作者就她了…… 我白了海南岛一眼,慢吞吞地说,马小卓的话你也信啊。 海南岛笑,将钞票点数后放在桌子上,说,马小卓是爱做面子工程,不过,有钱就借,没钱拉倒! 我说,你都开口了。我能拒绝吗?多少? 海南岛倒也大方,有多少给多少,以后我还你! 第43章 (1) 谁的感伤沧桑了时光的心?谁的眼泪湿了岁月的脸? 如果不是念及那些被江寒给搬走的衣物,我还真没发觉自己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我追在胡冬朵的屁股后面说,你再不将江寒找出来,我就只能裸奔了。 后来,从康天桥那里,我们才知晓,江寒离开是因为小童高烧引发了肺部感染,随时可能夭折。江寒带着他转院到了上海,守候在小童身边,日夜不懈。 不知道为什么,康天桥一打这感情牌,我对江寒的好感立刻上升,顿时觉得他也不是小蜜蜂花蝴蝶色螳螂,也算是个情意男儿。只不过,再好的人,也不能将我的东西给搬走啊。于是,那一个多月,我就问胡冬朵借着衣服穿,胡冬朵想抗议,我就说,谁让你和江寒沆瀣一气,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一段日子,又是丢手机,又是没衣服,飞鸟吊坠也找不到,我生活得可真不容易。于是,我越来越“思念”江寒,可谓牵肠挂肚,柔肠百结——希望他家小童的病情早日康复,希望他早日从上海回来,将我的衣物还给我。 有几次,我试图用胡冬朵的手机给他发短信,希望他不要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地球生物,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回来。等他将我的东西还给我后,他就是一辈子都不回地球,我都不会惦记他。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几次三番地修改发给他的短信。 第一次剽悍版:江寒!老娘的过冬衣物还在你那里!你不想老娘这个冬天过得像寒号鸟,就让你儿子早点康复!你好早点回来! 第二次幽怨版:小寒寒,我是小涯涯,你将我的小衣衣们早点送回来吧,好吗?真的好冷哦。小涯涯会被冻死的。 第三次外交版:江寒,我是艾天涯。我的衣物谢谢你帮我存放,希望我能早日看到它们。同时祝福小童早日康复。 第四次含蓄版:江寒,我是天涯。谢谢你那日帮我们找到小瓷,也希望你能帮我早日找到我的衣物,另祝小童平安。 第五次内心真情流露版:你大爷的江寒!你到底还不还老娘的衣服了!你儿子虽重要,老娘也不想冻死啊! …… 可是,衡量了半天,我觉得这么做,太不矜持,显得我好像多么喜欢和他暧昧似的,而且,他压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通过胡冬朵联系我。最终我还是放弃了给他发短信的念头。 一个多月的时间慢慢过去,在海南岛的帮助、我的支援、马小卓的友情支持下,胡巴的书屋开了起来,名字就叫“青城纪书馆”。 人逢喜事精神爽,胡巴坐在书店里笑得跟招财猫似的,吴红梅更是对海南岛感激涕零,弄得海南岛隐隐面露愧色,漂亮的眼睛瞟向我,尴尬难当。 胡巴的书屋离唐绘pub很近,一条街上,只隔了两条巷子。 我觉得这店的位置选择得实在是精妙,因为每次我往这里晃荡时,胡冬朵总会讥笑我,说,又去唐绘门口转悠了吧?又想遇见情郎顾朗了吧? 现在有了遮羞布,我就说,我是来看胡巴的书店。 我问海南岛,小瓷怎么没来? 海南岛说,别提那个闹心的了!在家呢,不舒服! 我点点头,说了声,哦。眼睛瞟向胡巴时,发现吴红梅正在看着我,面有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不方便开口。 我刚要上前询问她,这个时候,李梦露走了进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彩虹版林黛玉似的。她送了胡巴一块匾额,上书:恭喜发财。 胡冬朵在我边上冷笑,说,真是什么货色送什么东西!土财主!她话音刚落,马小卓很应景地抱着一聚宝盆满面春风地踏了进来。 海南岛和胡巴迎上前去,我拖着胡冬朵的手,也走了过去。我指着马小卓对胡冬朵说,这是我们的老板,马总。 马小卓对胡冬朵微笑示意。我随即又将胡冬朵介绍马小卓,我说,马总,这是胡冬朵,我同学。 马小卓的目光先是停顿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什么,冲胡冬朵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海南岛当初将胡冬朵评价马小卓那辆二手车雅阁是二奶车一事,无意间告诉了马小卓,于是,马小卓对“胡冬朵”三字进行了特殊记忆。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谈笑,马小卓更是如沐春风,这时,我注意到李梦露身后一直跟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大约和小瓷相仿的年龄,细眉细眼,甚是拘谨,眼神露怯,目光闪躲。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我转脸问胡冬朵,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胡冬朵说,没有。 我就回望了李梦露身后的小姑娘,一笑嫣然。 那个小姑娘也咬咬嘴唇,冲我笑,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还是怎样,我觉得她的笑容里面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这时,李梦露突然一把将她抓过来,跟抓小鸡似的,抓到我眼前来,说,我妹妹,李弯弯,特崇拜你!有你文章的杂志就买,现在你出书了,她更是激动得不行了。听说你和我朋友胡巴认识,就缠着我非要来看看你。 李弯弯在李梦露身边,满脸通红,很小心地看着我,不说话。 李梦露又推了她一把,说,你哑巴了!然后,李梦露转脸冲我笑,说,小女生嘛,第一次见到活的作者不适应。 李梦露的话,让我呛了水,我笑笑,没理她,直接跟李弯弯说,原来你是我的读者啊。 李梦露冲我笑,随手点了一支烟,说,看你那兴奋的样儿,该不会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的读者吧? 我当时灭了李梦露的心都有,我觉得这人怎么能这样,实话不是这么说的,好歹也得给人面子不是?不过我还是满脸堆笑,在身边的胡冬朵已经转身去了别处,压根不想看李梦露一眼。 马小卓走上前,给我解了围,他笑嘻嘻地说,我们天涯,以前也是做过签售的,怎么会是第一次见到读者呢? 嗯,马小卓没说谎,我确实做过签售,就是在他家书店门口摆一桌子,替他老人家卖书。他老人家一边在旁边乘凉一边问我,说,唉呀天涯啊,听说那xxx作者一上午签售了300本,这次看看你能签售多少啊? 我心想,说起来,你当那是快男超女pk赛啊。 其实,说起来,自从《薰衣草之恋》出版后,如果可以的话,马小卓绝对很想将我改装成人肉印刷机。有那么几次,马小卓约我吃饭,言下之意希望我每月能出一部书。 我当时正在吃开胃鱼头王,他话音刚落,辣椒就呛到我嗓子眼里了。我直直地看着他,觉得神州五号没发射到太空,发射到他脑袋里了,我说,马总,虽然我是个很勤奋的写手,可是我不是打字机。 马小卓就笑,说,天涯啊,可以找一些人写书,你给看看,然后写上你的名字出版不就得了。 我听了之后,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说,马总,你说的是雇枪手吧? 马小卓似乎看出我不开心了,说,这也是个好的建议,维持你的人气嘛。公司也是全心全意为了你好的。末了,他还加了一句,有的作者就是这么做。 …… 那一次我和马小卓的聚餐不欢而散。 《薰衣草之恋》的出版,不仅导致了马小卓想在我身后堆枪手这个倒霉事,也给我带来了一些机会,开始有一些出版社联系我。 其中,有一个叫杜雅礼的编辑,她说,春节之前,正好会到我所在的城市看一个朋友,顺道和我聊一聊,看看是否会有合作机会。电话里,她的声音响起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回不了神——我感觉是叶灵,隔着七年的时光,对着我呼唤。 她声音里含着笑,说,艾天涯,对吗? 虽然我明白,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的叶灵,她早已经将魂魄散在城市的黎明前,散在了冰冷的柏油路上…… 第44章 (2) 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如同天使一样站在我身边,用她并不坚强的肩膀默默地为我挡风遮雨。虽然,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艾土豆。 这一生,若相逢,也只能在奈何桥边。她手腕上,一定会戴着那条蓝白相间的手链,她会冲我含泪笑,她会冲我招手。 电话那端的杜雅礼一定不知道,她的声音,让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甚至有些迷信起那个说法,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一定还有另一个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她会替你继续生活着,接受爱,接受友情,接受命运,接受阳光和花朵。 那么,杜雅礼,你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她吗? 亲切感带着回忆的眼泪呼啸而至,在这电话的一线之间。命运果然是个圈,我们总是在最相似的人身上寻找失去的那些最亲最爱的人的影子。 马小卓晃到了我身边,对着李梦露微笑。其实,他除了偶尔有些俗气的想法之外,人还不错,比如,此时,他会在我最窘时杀过来,对着李梦露力证我见过活的读者。当时感动得我啊,觉得单凭他的这一点美好情操,我就该为他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了。 那一天,马小卓送给李弯弯一本《薰衣草之恋》,李弯弯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看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了,主动问她,我给你签名好吗? 李弯弯很开心地点点头,样子真让人心疼。末了,我悄悄将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她,我说,有事联系我。 胡冬朵在边上偷笑,说,艾天涯,你这种行为特别十三,你怎么知道人家李弯弯就等你签名啊。传出去就是你这作者还真当自己是盘儿菜! 我没理她,整个人还沉浸在对马小卓为我解围的感激中,时时刻刻准备为他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这时,马小卓慢吞吞地走到胡巴面前,大倒苦水,说,这个书店店面挺大的,我仓库里压了一堆艾天涯、苏轻繁的书,终于有地方摆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不看我,继续对胡巴说,你说是不?咱们文化圈子的人,能干什么呢?做这个事情,纯粹是因为热爱!她艾天涯、苏轻繁有文字梦,靠谁?还不得靠我们这些文化人。赔钱!赔钱!谁想赔钱?可是,谁让咱们是文化人,干这个,就不能怕赔钱的! 说到这里,马小卓特意看看我,笑了笑,说,天涯,不是说你赔钱。你可别说,就是赔钱,我也爱这一行啊,我们是文化人,除了文化事别的干不了。 我没说话,李梦露在边上叼着烟乐得不成样子。胡冬朵心直口快,冲着马小卓就来了一句,马总,赔钱的事情你还干,我看你不是文化人,你是脑积水! 马小卓的脸有些长,但对一个陌生女孩子又不好发作,只能笑笑,说,这怎么能是脑积水呢,你这就不对了。 胡冬朵这次,又在马小卓脑袋上动了土。 那天,在胡巴的书店,马小卓对着胡冬朵这个未毕业的女大学生看了又看,默默铭记。 中午,胡巴请我们吃饭。除了我们几个熟人,同去的还有胡巴书店隔壁那个婚介所的胖男人李子昊。李子昊和胡巴一见如故,对海南岛更是赞不绝口,他指着我们这群人问胡巴,这都你朋友啊? 胡巴点头,说,是的。 李子昊说,太好了,这俊男靓女的,以后用得着的,我可不客气了。 胡巴说,那是,远亲不如近邻嘛。 李子昊当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拉拢拉拢胡巴,然后让我们这群残存着青春尾巴的人给他去做婚托。 吃饭时,李子昊对俊眉细眼大长腿的海南岛格外殷勤,觉得这小模样、小身板,分明就是老天为他婚介所量身定做的婚托。 席间,李子昊大放阙词,说,现在可真是“剩女”时代!以前的婚介所里吧,需要一大把美女做婚托;现在的婚介所里,却得有几个模样周正、身份过得去的男人当婚托……酒过三巡,他指着海南岛说,兄弟,你这样子,生下来就是做婚托的料。 我能看出,海南岛挺不爽的,他叼着烟,眯着带几分野性的眼睛看着李子昊。在他感觉,李子昊这是在骂他。谁他妈生下来就是为了当婚托的啊? 我就拼命给海南岛夹菜,生怕他一时脾气上来,将桌子掀翻了。李子昊没恶意,说不定,在人家心里婚托还是特神圣的职业呢。而且今天还是胡巴的大喜日子。 海南岛就眯着眼看我,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冲着他笑,在他耳根边上说,老大,人家就是说你好看呗。好看也不是什么丑事,对吧? 海南岛心里一美,笑,你就吃饭吧。 我看他脸上阴转晴了,也放心了,笑,我不是在吃嘛。然后,我又偷偷说,再说,人家也抬举你了,你哪有那么好看啊?首先,你的单眼皮就是硬伤。帅哥首先都是双眼皮的,你看……说到这里,我就将话吞到肚子里去了。我其实想说,你看,像顾朗…… 我当时哪里知道,这句话,对海南岛的打击那么大,后来,他居然去割了双眼皮。一时间,眼睛鼓得跟鱼泡似的。 那段日子,海南岛几乎像个瞎子一样,因为又酸又痒,他在家里暴跳,一边暴跳,一边哭叫,妈的,艾土豆,你个死孩子啊你个混蛋,要是老子眼睛瞎了,你养老子一辈子! 我就在旁边哆哆嗦嗦给他涂酒精消毒,我说,老大,别说养你一辈子,我连发丧、埋葬都给你一条龙了。其实,我想说,关我什么事啊。我不就说了句“单眼皮是硬伤”嘛,有那么伤自尊吗? 后来,海南岛的单眼皮变成了销魂的双眼皮,可是,关于他的印象已经定格,他在我的心里,永远是那个痞痞的单眼皮少年——麻纺厂湖边,回眸一笑,天下无敌,倾国倾城——和顾朗两人,是我年少记忆里,对于美少年最好的诠释。 所以,当年《圣斗士星矢》大红时,我还在心里yy了顾朗和他。我觉得顾朗吧——当然是当年那个阳光少年顾朗,我觉得他就是白羊座穆先生;至于海南岛那个小痞子,我觉得他有些邪恶,所以,总是将他yy成双子座撒加……胡巴吧,我就压根没有心思yy他。当然,既然是yy,我就yy了自己是第一女主雅典娜呗。 现在想想,海南岛哪里邪恶了?要说邪恶,那得属江寒,扔我吊坠,夺我衣物,简直就是波塞冬、撒加、沙加还有那个玫瑰双鱼座一起上身了。 呃,我居然会想到江寒。 下午,酒足饭饱,我们散去。 号称“情圣他爹”的康天桥来接胡冬朵,说是一起去给富贵洗澡。现在的康天桥是富贵的全职保姆兼司机兼大总管,于是,我就搭了顺风车回学校。 康天桥以前看见我时,特烦躁,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电灯泡,可是今天看见我,特别喜庆,他笑得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刚要走时,海南岛看着我一身胡冬朵的衣服,从口袋里掏出十余张百元大钞给我,说,你就不能自个儿买衣服啊?非得等你的那些衣服飞回来!要是那些衣服不飞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买了? 我将钱推还给海南岛,按下车窗,说,我有钱。 其实,我是不想花海南岛的钱了,前些日子,他刚送我一手机,轻描淡写地说,方便联系。 当时我很感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海南岛大概怕我搞个抒情或赞美什么的,矫情得让他承受不起。直接就来了一句,说,你这死孩子!手机丢了也不买,不就是等着老子给你买吗? 很小时,我有一个比较美好的愿望,就是海南岛和胡巴赚钱给我花,我自己什么也不干。可是后来,人长大了,才明白,胡巴和海南岛只是我的朋友,再好再爱再牵挂,也是在朋友的层面上。而且,他们总会有一天,有自己爱的女子,赚钱给他们所爱的女子花,而不是给我。想到这里还挺失落的,当然不是觉得没钱花了,而是,他们总会有别的她。 后来,我没回学校,而是让康天桥将我放在新一佳超市。原因是夏桐突然来了一短信:天涯,快给我买盒避孕套,急用。 第45章 (1) 杰士邦,还是香蕉味的。天涯,我们俩好像以前不用这个牌子哦。 我当时眼一花,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再看,确实是:天涯,给我买盒避孕套,急用。 我心想,难道是短信乱码了?或者是短信在传送过程中发生了基因变异?或者是,夏桐的手机丢了,别人在恶作剧? 于是,我就给夏桐拨了电话回去,当着康天桥的面,我又不好意思大声地问,只能跟蚊子似的说,夏桐,你要什么? 夏桐的和声音几乎没有热情,说,避孕套。 电话中,她的身后有人在嘟哝,给我试管,给我试管。有人在嘟哝,量筒呢?量筒呢?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你要这个干吗? 夏桐似乎很忙,说,吹气球搭载卫星上天!你信吗?还能干吗?做实验!你想干吗?你这女人跟胡冬朵一起久了,脑子也发霉了吧? 我红着脸下车时,康天桥一直冲着我笑,似乎怀着巨大的阴谋一般。末了,他跟我说,天涯,周末我生日,和你一天生日!咱俩一起搭伙过吧! 说完,甩了甩头,做过离子烫的头发随风一飘,感觉就是,用飘柔,就是这么自信! 我说,哦,看看吧。 我一头扎进了超市里,跟做贼似的,生怕被人发现,也不管什么牌子,闭着眼睛胡乱抓了一个,就算给夏桐买好了避孕套。 可是购物篮里,孤零零的一个避孕套盒,我又实在不好意思前去柜台结账,于是红着脸又给自己买了一些零食。 此时,城市里已经是灯火初上,我的心思突然飘向了唐绘,我想,顾朗现在一定又在某个角落里,安静地坐着,像一个孤单的影子吧。 我去交款时,海南岛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几乎用杀猪一样的声音冲我吼,说,艾天涯!你在哪里! 我当时心里一紧,心想,难道自己买避孕套的事情被海南岛看到了?四下搜索,不见海南岛的影子,才松了一口气,我说,我在超市,老大。 海南岛憋了半天,才说,超市里有没有……有没有……验孕的! 唰唰唰!晴天霹雳电闪雷鸣,击打得我一时间摸不着北,我哆哆嗦嗦的都不会思考了,我说,你你怀怀孕了吗? 海南岛在电话那头气绿了脸,说,我怀个脑袋!辛一百!不是!小瓷!辛一百这个该死的!上午不是跟你说了吗?小瓷这些天一直身体不舒服,刚才呕吐了半天!你给我买点儿试纸。 他一说,我顿时想起吴红梅今天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当下明白了。我内心暗骂了辛一百一百句“淫兽”,然后在电话里跟海南岛说,我不买要买你自己买! 海南岛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去买这些东西!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一副“艾天涯,咱们是不是好兄弟,是好兄弟你就为老子两肋插刀”的气概。 挂电话时,我还在想,不会那么巧吧,一天时间,让我经历了避孕套,再经历验孕纸。难不成是他们在合伙整我? 于是我又硬着头皮将整个超市转遍,最后还是没找到。 我踌躇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冲着一个导购员走了过去,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晃到我身前。我吃了一惊,倒退一步,抬头,却见一剑眉星目的男子端端正正地站在我眼前。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波塞冬……呃,不……撒加。 错了,是江寒。 一个多月不见,眼前的他,人有些憔悴,但衣衫依旧精致考究,嘴巴紧紧抿着,眸子里似乎藏着一丝冰冷的恨意,如浸染了桃花的陈酿一般。 我倒吸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康天桥笑得这么诡异。我下意识地将购物篮挪到身后,说,怎么是你?呵呵,好久不见。可真够巧的啊,你也来逛超市。 江寒笑,眼里却含着莫名的恨意,说,不巧。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用眼睛斜睨着我,说,康天桥说你在这里。所以,我一回来,就特意跑来找你!啧啧,我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你。他最后那句话分明就是“啧啧,谁让你长了一张路人甲的脸,我找你都不好找”! 我理了理思路,不知道话题该从何谈起,是从“江寒,你还我吊坠”,还是从“江寒,你还我衣物”,或者是从“江寒,那天小瓷的事情多亏了你,谢谢你”……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和江寒果然是“爱恨纠结”,关系乱七八糟,感情更是复杂得可以。 江寒语气里带着嘲讽,说,你是不是多日不见我,惊喜得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了吧? 我脸一红,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应付了一句,怎么可能? 这时,江寒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接了电话,说,我这就出来。然后,他低头,几乎用鼻音冷哼,说,这些日子,若不是小童生病!艾天涯……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在这里,别动!一会儿我来跟你算总账! 我有些迷茫地看着江寒离去,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可以这么嚣张?好像扔我吊坠的人是他!搬我衣物的人是他!跟我拽得像言情小说男主角似的说“三大纪律”的也是他……对了,他还没跟我说第三是什么呢。 细想起来,他除了帮我们找到小瓷,也没有什么功劳。说起来,应该是我要找他算账,他害得我一直穿着胡冬朵的衣服…… 时间就是金钱,夏桐已经再次短信催我了。趁着江寒不在,我连忙扯过一导购员,小心翼翼,跟地下党碰头似的,又虔诚又虚心地问,这里有没有避孕纸? 导购员很奇怪地看着我,笑,说,这里只有验孕纸。 我的脸瞬间红了,我说,哦,就是这个。 在导购员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柜台,像做贼似的拿了一包。 后来,我将这个事情跟胡冬朵说时,她喜笑颜开,红光满面,说,万事开头难,以后就不难了。 我将避孕套和验孕纸都放在了零食下面,鬼鬼祟祟地四处搜索,发现江寒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交谈,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身边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推着购物车。 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人是江寒为照顾小童请的保姆。年长的是阿姨于莲花,年轻的是小妹秀水。之所以提起这两个人物,是因为在不久之后,倒霉的我将和这两个人保持长期的战略伙伴关系。 我冲着离江寒最远的一个收银台跑去,有句话叫做“顾头不顾尾”,当时的我,忘记观察周围情况,当我将购物篮放到收银台上,才知道什么叫做晴天特大号霹雳!一记电闪雷鸣,我的脑袋炸开了花。 顾朗?! 千真万确是顾朗! 千真万确是那个我在唐绘蹲守了一个多月都看不到的顾朗!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可遇不可求”吗? 他、他、他居然出现在超市!出现在超市不要紧,还出现在我的身边!出现在我身边也不要紧,还是在我购买这些东西时!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此刻,我宁愿和我爹老艾装个正着,也不愿意碰见的人是顾朗。 我眼前一黑,索性脚底抹油,想要走人。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不知是谁发来短信。怪异的鸭子叫铃声引得原本侧身的顾朗猛然转脸,他看到我时,当下一愣,张了张嘴,天涯? 我“啊”了一声,讪笑,打了声招呼,好巧啊,顾朗。 他笑了笑,那笑容如他的声音一样拘谨有度,是有够巧。 此时的他,脸上的伤已不复存在,只留下隐隐约约的痕迹,从他出现在唐绘的那天,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又二十一天。一个月二十一天,我几乎天天在唐绘门口转悠,或者跑进唐绘安静地坐着,希望能遇见他,然后喊他的名字,说一声,好巧。可是今天,我没想到会这么巧,难道老天在和海南岛他们一起勾结着玩我吗? 我看了看顾朗,有些口干舌燥,我说,我去那边结账了。 这时这边的收银台真好轮到了顾朗,他笑了笑,将一瓶可乐,一盒口香糖放在收银台上,抬手将我的购物篮给拿了过去,说,一起结账吧,那天,谢谢你。 我脸色一白,尖叫一声,不必了。 第46章 (2) 可是因为事先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所以,反应过来时,购物篮已经放在收银台上,顾朗转身,将零食给拿了出来。我在一旁看着,扑过去的心都有了。顾朗拿到最底下时,我明显感觉到他停顿了一下,细长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几乎三秒的时间,但最后还是若无其事地将避孕套和验孕纸放到了零食边上。 我当时恨不得撞死在收银台。 我看着顾朗,结结巴巴讪笑,几乎是讨好的语气,我说,我……我是替朋友来捎东西的。 顾朗看了看我,笑,点头应了一句,哦。 我呵呵地笑,说,我朋友学生物的,总是做一些奇怪的实验。呵呵,当然,你没学过生物你不知道。 顾朗低头,眉心轻展,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一些奇怪的话,只好又应了一声,哦。 我挠挠头,说,呵呵,其实这些东西里面,只有零食是我自己的。 顾朗大概觉得我有些神经病,看都不看我,说,哦。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最后一声“哦”说出来时,我的心突然跌倒了谷底,有些隐隐的痛在其中,十三岁时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我眼前。 那一年,清风街头,为了让他不再被打,我像一个小斗士一样,将衣服脱掉。多年后的相逢,在他的记忆里,关于我的回忆,却只不过是一句——“你是……土豆?” 他们说,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她就是人尽可夫的荡妇他也会深爱,可是如果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时,她就是圣母玛利亚,他也会照样离开。 我觉得我是习惯性在顾朗面前犯贱,所以我才会继续跟他说,唉,你说真是的,他们生物系怎么会用这东西做实验呢?哈哈哈哈。 顾朗仍是一脸迷茫,他的目光越过我头顶,瞟向我的身后,愣了一下,依旧是那句,哦。 他心里一定是觉得,这个女人不是烧坏了脑袋,就是在装纯。 天涯,避孕套你都选好了啊。 一个阴沉沉的男声从我耳后传了过来,同时,一个男子挤了过来,出现在我和顾朗之间,他的手指纤长,指甲都别样晶莹,很熟练的从收银台上拿起那盒避孕套,一字一顿地念,杰士邦,还是香蕉味的。天涯,我们俩好像以前不用这个牌子哦。 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纠结这件事情上了,根本没有留意江寒已经在我身边很久了。 写了这么长时间小说,他们都说无巧不成书,我还真没想到今天会巧成这个样子,我看着江寒,几乎要吐血了。旁边的收银员也愣了,大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对情侣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避外人地讨论避孕套,就跟讨论今晚该吃白菜炖粉条还是吃蒜薹炒肉一样。 江寒和顾朗打了声招呼,像是老熟人了一般,说,真巧,你也在这里啊。 顾朗很客气地笑了笑,说,买点儿东西。 江寒笑,说,你有事就先走,我来帮你结账。 他是如此含蓄地下了逐客令,仿佛是一只优雅的豹子,对入侵者发出了警示一般。 顾朗笑,眼底隐着凌厉,说,那好,算在一起。说完,拿走了可乐和口香糖,放下一百元钱,转身离开。 我失声喊了一句,顾朗。 顾朗回头,礼貌地笑了笑,说,再见。 我看着江寒,恨恨的,碍于收银员在,我不能发泄。那个收银员低着头,不时用眼睛瞟我们俩。 江寒在一旁站着,双手抱在胸前,冷笑,一只手拎起那包验孕纸,说,生物系实验用品?呵呵。你骗鬼吧! 我看了他一眼,结了账,拎起东西就走。 江寒跟在我身后,一直冷言冷语,说,没想到,艾天涯,你还挺时髦的。 我心里想,靠!关你屁事! 江寒摸了摸下巴说,都说文艺女青年的生活比较乱,我还真是开眼界了。相处这段日子,你不是跟我挺矜持的吗?装的吗? 我黑着脸继续走路,心里默念,靠靠靠!你是文艺女青年,你全家都是文艺女青年! 江寒跟在身后,继续说,啊,我前些日子不是将你的衣物给搬回家了吗?通过你内衣的款式,我还分析了…… 我直接停住了步子,我说,都跟你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有完没完了! 这时,夏桐的手机短信再一次发来:老大,你把老子的避孕套绑架到火星上去了吗?我们全组的实验都在等你了! 我将手机直接贴在了江寒的眼睛前,说,妈的!看看看看看!我骗你个鬼! 江寒的眼睛先是亮了一下,转而笑,眼里波光流转,嘴角微翘,说,怎么,你这算在跟我解释吗? 一时无言。 江寒说,你沉默什么?这么多日,该不是背着我做过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情,心里内疚了吧? 我不理他,当我们走到超市的停车场时,我看了看自己一身胡冬朵的衣服,转脸问江寒,从我宿舍搬走的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江寒说,啧啧,这么久了,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忘记了。我还打算每天给你邮寄一样到你们学校提醒你呢。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你干吗要搬我的东西? 江寒嘴角含笑,眼光如水,说,讨厌?我一个多月前还是为你彻夜奔波的恩人,现在你就这样恩将仇报,是不是早了点儿呢?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厚道。虽然他很不好,毕竟是帮我们满城风雨地寻找过小瓷,自己尚未表达感谢,就冲着人家说“讨厌”确实挺不对的。于是,我说,那天多谢你了。 江寒就笑,笑着笑着目光有些冷冽起来,语调阴冷地说道,恐怕要谢的还另有其人吧?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江寒是什么意思。 江寒就笑,很轻松的样子,说,你不是忘记了吧,那天我走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三条。其中,第二条就是,如果,他轻轻地俯身过来,声音沙哑,轻轻柔柔,但是却是咬牙切齿一般说道,如果你再同他在一起,你要付出代价的! 我一听恍然大悟,但是心里却想,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中邪了,怎么跟言情里的男主角似的?以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吗?简直骄傲得不可理喻啊。都说女生看言情容易走火入魔,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走火入魔到炉火纯青的那一个。不过,虽然心里极其不情愿,我脸上还是笑意很深,为了尽快回去给夏桐送东西,为了要回那些被他搬走的东西,我当然得满脸堆笑了,撒谎道,是啊。我那天不是跟康天桥回去了吗?我没接触他啊。 江寒不紧不慢地说,哦?是吗?那我是不是该嘉奖你一下?他说“嘉奖”两字时。语调冷硬异常,听得我不寒而栗。他一步步逼近,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一字一顿,道,嘉奖你对那枚吊坠死心不改!嘉奖你在午夜的街头跟他拥抱得那么紧! 我吃了一惊,几乎倒退,你怎么知道的? 江寒的眼眸变得幽深起来,微微一笑,凑在我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说,艾天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的大脑突然飞速运转起来,一个激灵之下,明白了。我指着江寒的鼻子说,噢,那天差点将我和顾朗撞死的人是你! 江寒冷笑,满脸讥讽地看着我,说,我只不过是有事离开,你就连夜投怀送抱!艾天涯,你有那么急不可耐吗? 原来,这些日子,江寒没有联系我的原因,一方面因为小童的病情,另一方面,因为那次午夜街头,撞见了我和顾朗,所以一向骄傲的他,顿生深深恨意。而且,那天,江寒,虽然回家照顾小童,但是中途又因急事返回了唐绘。再次离开时,在午夜的街头,恰好撞见了回来找吊坠的我,和顾朗。 我顿时哑口无言,可是又觉得江寒管得太宽,我认识你才几天啊,我们只不过几面之交而已,你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啊。甭说我没投怀送抱,我就是投怀送抱关你什么事啊? 我越想越气恼,越气恼就越控制不住自己,加上今天在超市里,江寒的做法更让我的愤怒聚集到了顶点,我张口就是一句,你神经病啊!我的事情关你屁事!我们很熟吗? 江寒先是一愣,足足三秒钟,但是向来言语上不肯吃亏的他立刻面带讥讽,抛出了杀手锏,说,怎么算很熟?投怀送抱算很熟?牵手亲吻算很熟?还是上床宽衣解带算很熟?怎么?你就这么急不可耐想要和我变得很熟吗? 我一时羞愤难当,骂了一句,流氓! 江寒的脸立刻阴沉难看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好!流氓!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流氓! 冬季的夜晚,一声裂帛的声音,回响在停车场里。 …… 第47章 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二那年的教室,欧阳老师带着少年海南岛推门而入那一刻。 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冬季那夜,干燥的空气中,响彻停车场的裂帛声。 那声音里夹杂着哀求,讨饶,那是一种含在嗓子里不敢爆破的声音,苍凉而无助。期间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说,谁让你在这里摆摊?影响市容你知道不知道? 正是这些声音,让江寒迅速将我放开,他的下唇一丝殷红,沁着娇艳的血珠,而我的唇齿之间,残留着一抹鲜红。 我们俩的注意力被这裂帛声以及之后嘈杂的哭喊声和训斥声吸引住了。以至于,江寒忘记了下唇的生疼,我忘记了被冒犯的尴尬。 不远处,一个老人身体佝偻着,紧紧拖住执法城管的腿,想要要回被他们没收掉的东西,推搡之间,她本已褴褛的衣服被撕破,裂帛声沉默而清脆。她嘴巴里含含混混地哭着,说,求求你们,我再也不乱摆摊了,把东西还给我吧。 声音有些熟悉,让我恍惚,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夜风肆虐,吹起她被拉扯坏的衣服,一张相片大小的纸片从她怀里飞出,一起飞出的还有一些零碎的钱币,纸片弹到地上,再次随风飞起—— 一时之间,那个老人不知道该去追逐风里纷飞的纸币,还是该去哀求那些城管不要没收她的东西,她几乎是跪在地上,两相为难之下,终于追着纸片跑去…… 那张纸片被风卷着刮向我的脸颊,江寒试图用手挡住,可是风力太大,纸片依然吹向了我的脸,所幸因为被老人揣在怀里很久了,纸片周边都起毛了,并不锋利。否则,我的脸定然会留下细小的伤。 纸片打中我的脸后,落在了江寒的脚边。 那个老人连滚带爬向我们跑来,这时。我才发现,她含泪追逐的纸片似乎是一张旧相片。再看那老人,竟然又是当初胡冬朵出手相助过的寻找儿子的妇女,我们一个多月前,还在唐绘门口的垃圾桶前遇见过。 江寒看着那个奔跑而来的妇女,眼中顿生出了一丝怜悯的光芒,他俯下身,去捡那张相片,嘴唇上那滴娇艳的血珠落在了相片上。江寒注视了那滴血珠一眼,冷冷地斜睨着我,嘴角一丝嘲弄的笑,他恨声道,你等着! 我也很嚣张地看了他一眼,说,等着就等着!老子逮哪儿咬哪儿! 江寒将相片上的血珠抹去,冲我促狭地一笑,目光微醺,说,好啊!下次,我倒要看看你这逮哪儿咬哪儿的本事! 他将相片递给那个哭着跑过来的妇女,那女人千恩万谢,擦泪时看了看我,微微一怔,说,姑娘,是你啊。 我看着她,心里很酸,说,阿姨,怎么是你? 她说,我就是摆摆摊,卖点小东西,可是被没收了。她说到这里,眼泪流得更急了。却怕被我们嫌弃,于是急忙用衣袖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动作像个孩子一样。 大抵是内心是在太难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说,那些东西他们收了没事,可是我找我儿子的一些东西……他们不能拿走啊,这么多年,就靠这些四处打探到的消息去寻他啊,这一没收去,什么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她狠狠地哭了起来。 哭声没有扯开,她就给吞进了喉咙里,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姑娘,不耽误你了,我再去求求他们。 我刚要开口,说,我帮你去吧。 这时,江寒拉住了那妇女的胳膊,将我也挡在了身后,只说了两个字,简单而有力,我去。 夜风吹散他的头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江寒这个人,其实很善良。从他看到这个女人眼中闪过的那丝悲悯的光彩,我就感觉到他的内心其实很敏感,一个花花公子的外表之下并不是一颗玩世不恭的心。 同样,也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想起了那天在唐绘,他说过的那句话——艾天涯,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的位置永远不该是站在男人身前!天塌下来也是男人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突然漾起了一丝特别的暖意,细细的,急急的,整个人有些眩晕,身体突然不稳起来。 那一天,江寒帮助那位阿姨要回了东西,和那些城管客套了几句。 那位阿姨几乎要给江寒跪下了,感激得不知作何言语。她手里不停地摩挲着那张相片,摊在手里,泪眼婆娑。 我和江寒本来要离开,可是,看到她如此伤心,走上前试图安抚几句。我的手刚落在她肩膀上,眼睛瞟到那张相片,先是一愣,不由得从她手里拿了过来,仔细端量,半晌之后,整个人被这张相片深深震慑住了,天空仿佛砸了下来,天崩地裂的感觉,往事夹杂着回忆,在我眼前电闪雷鸣—— 泛黄的相片上,那个穿着背心的少年,狭长的单眼皮,剑眉皓齿,头发凌乱……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二那年的教室,欧阳老师带着少年海南岛推门而入那一刻,那时的他,只是比相片上的男孩长高了一些,脸长开了一些。 江寒发现了我的脸色有变,他看了看相片,也看不出什么,于是皱着眉头,说,怎么了,天涯? 他当然看不出什么,因为现在的海南岛和少年时的海南岛,容貌还是多少发生了变化的,更重要的是,江寒和海南岛又不熟悉,看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那位阿姨也紧张地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光,她说,怎么,姑娘,你是不是见过他,见过我儿子? 我的嗓子干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心底有无数的声音在升腾着,翻滚着,左右着我的思考—— ——是不是只是模样相似而已?如果我胡乱说错话,那会引来尴尬和空欢喜的。 ——会不会海南岛施舍二百块钱的女人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啊,他也想找自己的母亲,所以才会施舍二百块钱给那个同病相怜的女人。 …… 突然之间,头疼欲裂。 我定了定神,对那女人说,阿姨,有没有人……最近两个月里……有没有人……给你二百块钱啊? 中年女人突然愣住了,有些回不了神的感觉,她嘴巴哆嗦着,说,有,有的。不过,我抬头时,那人已经走了。怎么……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而这丝光亮落入我的眼里却湮灭了,我明白了,海南岛是见过她的……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说,阿姨,没怎么,就是当初为你打架的那个女孩,我的朋友胡冬朵给的。她跟我说起过。 哦。中年女人的眸子暗淡了下去,说,真谢谢你那同学啊。 我对于她说谎了,而这一切,很分明地落在江寒眼里,他看着我,目光里盛满了审视。 我担心以后没办法再联系上她,连忙说,阿姨啊,我也可以帮你打听消息的。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吧。 中年女人感激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她连忙将老家的电话写在纸上告诉了我,脸上还带着一丝羞涩,说,我没有联系方式,这是我老家的。如果有消息,你就告诉我老家人,他们会转告我的。 我点了点头,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她。我说,一个月内,阿姨,你一定要给我来一次电话啊,无论我能否帮你找到,我们再联系就是。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好。 末了,她告诉我,她走丢的那个儿子叫做顾泊天。 顾泊天。 我嘴巴里喃喃着。 原来,海南岛,你有一个这样动听的名字。我一直以为你从不肯提起的原名是狗剩、铁蛋、卫星、长征之类。 也或者,真的是我认错了,看花了眼。顾泊天不是你,你不是那个走丢的男孩子,你就是海南岛,你是个孤儿,你是穆王爷带回麻纺厂的小痞子,你是我们的老大…… 江寒在开车,他的嘴巴微微一翘,弯起一个特别好看的弧度,他说,看不出来嘛,你和姓顾的人可真是有缘。我看着他,没有拌嘴,眼睛一红,说,江寒,我突然,很累。 江寒一愣,他很不习惯我示弱,很不习惯,于是,他笑了笑,专心地盯着前方,别装可怜,装可怜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拎着避孕套去找夏桐时,她的实验已经结束了。 夏桐将避孕套还给我,拍了拍我的脸说,拿去!吹气球玩吧! 我转身离开时,夏桐喊住了我,说,天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果然是个总会被她一眼看穿的人,经年不变。 我摇摇头,说,在胡巴那里折腾得很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这是今天,我第二次说谎。 我离开夏桐后,就连忙跑出校外,手里捏着那包验孕纸,内心波澜万丈,我见到海南岛该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一束车灯的灯光晃向我的脸时,我才看到,江寒仍在校门口,他的车缓缓靠近我眼前,他摇下车窗玻璃,看着我,说,怎么,又要去那只垃圾桶翻那枚吊坠吗?一个多月了,你翻来翻去,烦不烦啊? 我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 江寒冷笑,说,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我也回了一个冷笑给他,我说,我原本以为你是一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呢,没想到原来是开侦探事务所的。 江寒没理会我的话,他舔了舔下唇的伤,看着我,说,我看不出那个男人好在哪里,他不过就是一个混社会的,还是一个拉皮条的。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江寒之所以说顾朗是拉皮条的,原因是唐绘这种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里,不可避免有小姐之类。那些唐绘的小姐们一个个如花似玉,前些日子,我一直去唐绘溜达,企图与顾朗“巧遇”,也曾见识过。她们时不时地攀在扫把头崔九的身上,崔九就远远地看着我笑,那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大概是,别打我们家老大的主意了!你没看到这里的小娘儿们一个比一个风骚,你算哪根葱啊! 顾朗的现在,我并不了解,只是知道,他已经不再是校园里,那个递给我天蓝色小熊毛巾的天使少年了。可是,我依然不愿意,他被人这样嘲讽。尤其是被这个脑子进水、自高自大、以骚扰我生活为乐的花花公子江寒嘲讽。 于是,我忘记了停车场里,江寒对那个陌生妇女的悲悯和善良留给我的好印象。我瞪了江寒一眼,反唇相讥道,怎么?他帮你拉过皮条吗?你这个嫖客! 江寒轻蔑地笑,说,老子是嫖客,也不会嫖你! 第48章 (1) 前年十月,三亚湾,凯宾斯基酒店,池畔房,2117房间。 那些日子,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照顾受伤的海南岛身上,以至于小瓷是否怀孕,那个中年妇女寻找儿子的事情,我一概抛到了脑后。 当然,我不抛到脑后也不行,因为海南岛根本就不可能醒来和我对话。他被小瓷一暖瓶砸到了医院里。 小瓷只是蹲在地上哭,赤着脚,散着发,抱着胳膊,泪眼朦胧,像一个迷途天使。 海南岛躺在楼梯间里,身后被沸水烫起了一片浅红的伤,脑袋重重磕在楼梯上,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已经昏迷不醒了。 吴红梅说,事情的起因,就是海南岛拖着小瓷,要她打掉那个孩子,而小瓷这丫头跟海南岛铆上了,死活不肯。 在海南岛拖着她出门的那一刻,她挣脱了,回头举起了暖瓶,砸向了海南岛。毫无防备的海南岛被暖瓶砸中,整个人直直地倒向了楼梯间。 小瓷呜呜地哭泣,她说,天涯姐,哥哥会不会死啊?呜呜呜…… 她是那么的喜欢他,喜欢得带着毁灭带着绝望带着小孩子那种特有的疯狂,她希望他为忽视她而心疼而内疚而一辈子不安,于是,她不停地折腾自己,一夜情、怀孕,甚至企图生子……她有些疯狂了,小小的孩子,不断用自我摧残来换取海南岛更多的关注。其实,他已经很爱她了,只是,这种爱,与爱情无关,关乎亲情。 就如我,很爱很爱海南岛,很爱很爱胡巴,可也只能像爱叶灵、爱胡冬朵、爱夏桐那样爱,他们是我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若是失去了,生命必然有所残缺。但是,却始终与爱情无关。 小瓷呜呜地哭泣,她反复地问,反复地问,天涯姐,哥哥会不会死啊?呜呜呜…… 胡巴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眼睛血红,他说,妈的!你给我闭嘴!要是海南岛出了三长两短,老子杀你全家! 他说完这话,才觉得不对,小瓷哪里有什么全家啊。她命运的所有悲喜,都与这个叫海南岛的男子有关,他们流浪在一起,悲欢在一起,风餐露宿在一起……冬夜里,他的大手给了她最大的温暖,他的肩膀给了她小小身体最大的依靠。即使后来,被穆王爷收留了,海南岛依然是她生命里的重中之重。 胡巴推搡着小瓷,说,你滚!你给老子滚!你给老子生下那个贱种去!你不是要生吗?你生去啊! 小瓷望着手术室上方不肯熄灭的红灯,捂着脸大哭。 我靠在胡巴身上,也大哭起来,胡巴也很没出息地哭。胡冬朵和夏桐在一旁,胡冬朵跟着我抹泪,夏桐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生日那天,海南岛依然在昏迷之中,医生说,如果醒来,就算万安,但是他无法进食,只能靠着流质的食物维系着生命。 我看着海南岛的脸,上面有被沸水飞溅烫出的几处红印,但是还是那么美好,浓如墨的长眉,薄如冰的嘴唇。我呆呆地看着,小声哭泣,仿佛海南岛随时就会醒来,拍一下我的脑袋,说,你这个死孩子,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 胡冬朵这些日子一直在逗我开心。她生怕海南岛驾鹤西去后,我再步他后尘,于是专拣我喜欢听的说,拼命地提我和顾朗如何天造地设,怂恿我跟顾朗勇敢地表白,再也不提那个让我咬牙切齿的江寒了。 我生日那天,她从医院里将我拉到唐绘,说是要给我一个生日惊喜,免得海南岛康复了,我再变成一个病人。 结果,我确实被胡冬朵的惊喜给震慑了—— 康天桥包了一个半开放的房间,包间上方挑空,悬挂着金碧辉煌的吊灯,大概有三米多长。斜对面是另一个楼层,半围合式,围着围栏。胡冬朵说,顾朗大多数时间就在这里,斜靠着围栏发呆。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其实,她还想告诉我,天涯,当然,发呆之外,还和很多背投女们暧昧不清。 胡冬朵将女人分为背投女和等离子女,在这种分类里,胡冬朵属于特大号背投,我和夏桐属于等离子纯平型号,具体请参考电视机。 我指着包厢上的横幅问胡冬朵,那是什么?怎么弄在这里,不搭调嘛。 就在这时,扫把头崔九跑来了,他对胡冬朵点头哈腰的,说,胡姐,我们老大快上来了。 胡冬朵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几日,为了给我创造惊喜,她收买了崔九。 胡冬朵很开心地看着我,说,太好了,我还以为时间晚了呢,得赶在康天桥和江寒来之前,否则,就泡汤了。 我很懵懂地看着胡冬朵,胡冬朵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说,天涯,你和顾朗,不就是一层窗户纸吗?捅开了,一切都ok了。今晚你姐我保证他是你的人!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脚步声,崔九这个狗腿子连忙闪到一边。 胡冬朵一脸兴奋,伸手,扯起包厢边上那条和横幅连在一起的绳子,猛地一拉,只见一道红影落了下来,飘若霓虹,瞬间,更多缤纷晶亮的彩纸也跟着飘摇而下,在我脑袋上像雾霭一样飘散。“惊喜”!果然是“惊喜”!他大爷的,老娘在这五彩缤纷的彩纸里,压根没看到什么顾朗,而是看到江寒和康天桥、周瑞他们一帮人,说笑着走上了楼梯。 江寒他们看着这隆重的场面,都愣住了,彩纸飘荡在空中,我像一个新嫁娘,旁边的胡冬朵更愣了。 这时,江寒的眼睛瞟向我身后包厢上的横幅,脸色突然变得像死了娘亲一样。康天桥和周瑞在一边先是一愣,转而一笑,挤眉弄眼地看着江寒,像是在说,啧啧,还情圣呢,追一个女人都追不到! 江寒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跟放在沸水里煮过,又蘸了酱油一般。 我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冲着他们傻笑呢。当我看到江寒脸色变成那样时,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攀升,看到那条横幅时,我的脸也变形了。胡冬朵扯去了挡在有字横幅前面的无字横幅,只见横幅上书一行大字——顾朗,天涯很爱很爱你! 我瞪了胡冬朵一眼,胡冬朵就瞪崔九。崔九摊摊手,意思是,我们老大总是慢半拍,我也没办法啊。 江寒缓缓向我走来,面上跟罩着万年寒冰面具似的。 我努力直了直身子,力保气势上不输他。本来,我也没做错啊,我不是他女朋友,他这么乐于争一顶根本没有的绿帽子,也不是我的错。而且,他不是说了吗,他就是嫖客,也不会嫖我。 江寒压根没有跟我说话,而是直接将我忽略,走向了包厢,末了,说了一句,别抬头挺胸了,再挺也是等离子纯平。 周瑞和康天桥从我身边经过,周瑞忍不住看看我,八字眉皱得那叫一个销魂。他跟康天桥说,江寒不是挺受文艺女青年欢迎的嘛,难道这次打赌真的要输给我们? 康天桥看了我一眼,笑笑,瞪了周瑞一眼,说,你先闭嘴吧。 胡冬朵连忙去将那条横幅给扯下来,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条横幅死活不下来。于是,我将她轰到一边去,自己上前去拽,我可不想让顾朗看到我这样一副花痴相。 于是,当顾朗走上楼梯来时,所看到的景象就是我正和一条绳子在使劲,似乎是在挂横幅。他的目光沿着这条绳子向上看,横幅上的字一个不落地映入他的眼睛——顾朗,天涯很爱很爱你。 他先是一愣,瞬间目光里有记忆在破土发芽,穿过重重叠叠的时光,再次破冰而出—— 她曾经参与了他的初恋和他的青春;她为阻挡那些挥向他身上的棍棒,褪去过自己的衣衫,小小的令人无法有任何幻想的身体,还有肩胛上那只飞鸟一样的胎记;他曾经拥抱过她,亲吻过她,在他得知了叶灵的死讯那一刻,她就是离叶灵最近的气息…… …… 往事划破了时光的脸,今时今日的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执拗的表白再次出现,这些时日,他不是不恍惚,不是无知无觉—— 再次相逢,她护在了他的身前。 再次相逢,她的颈项上依旧挂着那枚多年前他送她的飞鸟吊坠。 再次相逢,她很多次来唐绘,试图寻找他。每一次,他都能在楼上,透过窗户,看到她进门时候的犹豫和矜持,看到她离去时候的落寞…… 再次相逢,她的横幅上写着执拗的表白——顾朗,天涯很爱很爱你。 …… 一时之间,他只能愣在原地,面容平静,内心却早已翻腾不已。 我看着顾朗,一直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江寒从包厢里探出头,神态懒散,声音及其淡漠,他对顾朗笑,说,天涯生日,我们在玩游戏。天涯输了,所以,就要在唐绘里做一件最出格的事情。我想,这种玩笑,你不会在意吧? 江寒将“玩笑”二字说得极其清晰,似乎刻意在提醒顾朗,那句话只不过是一句玩笑,你不必当真。 说完,江寒就转身回到座上。 顾朗笑了笑,说,应该的,来这里,就是要玩得尽兴。说完,他看了看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光彩,很明媚,很动人。 然后,是那么的突然,那么的突然,原本已经转身走开的他,突然回头,拉住了我的手,飞速俯身,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翩若惊鸿,他抬眸,温柔异常,说,生日快乐。 说完,他冲着不远处的江寒,微微一笑,然后上楼。 江寒显然没有想到,顾朗会有如此举动。他的脸色只是微微一凛,眉宇间满是煞气。 一时之间,因为顾朗这个莫名的吻,空气变得火药味十足。 那一天,顾朗一直在隔层围栏前喝酒。 包厢里,我的眼睛不时瞟过去,会和他的眼神相逢在一起。暗夜无声。一处心事,一处相思。 可在江寒眼里,我们俩是十足的奸夫淫妇。胡冬朵、康天桥他们几个端坐在一边儿,一副等好戏上演的模样。 夜晚的灯光无声地抚摸着顾朗俊美的脸颊,他坐在那里,孤单而美好。 偶尔有女人晃到他眼前,他来者不拒,完全不像在我面前的样子。眼神暧昧,神情迷离,手抚过她们的香肩、酥胸,任她们在他面前卖弄风情。 我一直是知道的,每个人面对不同的人,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活在这个世界上,可真够辛苦的。 可是,这一切看得我的心好沉,像压了巨石一样。 如果他们的暧昧和迷离是这么清晰,那么刚才给我的那一个吻,算是什么?只是一个男人的骄傲?借着我的爱慕而向江寒示威? 心突然开始痛。 江寒似乎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一直在喝酒,不停地喝酒,眼神里带着一种决裂的意味。那感觉就好像,他的胃里有一个艾天涯,他一定要将胃里灌满了酒精,把艾天涯给淹死才罢手。 因为看顾朗太过专注,所以,当康天桥的两位朋友过来凑局时,我根本就没在意。直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大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艾天涯吗? 第49章 (2) 这时,我才回过了神。这一回神不要紧,眼前的女子吓了我一跳,浑身上下的名牌logo,让我误以为是个活体广告牌。她风情万种地俯身,将gi包往桌子上一放,抬手,很优雅地压了压脖子上的hermes丝巾,手腕上的手镯挂着大大的双c字母。估计要是睫毛膏能涂出logo来,她也会每根睫毛分出不同品牌,从guein、estéeuder到sisley,根根三百六十度立体分明。 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我还以为这一身英文字母表穿在身上的女人,是新东方为迎奥运派向民间的英文字母普及老师。 现在,这张脸上特有的张扬表情、犀利眼神、告诉了我,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掌掴过我的英雄大小姐,辛一百的某任女友刘芸芸是也。 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瞄了刘芸芸一眼,不禁仰天长叹,辛一百这个贱人,果然是泡屎,低营养,高粘度,将我和各色女人联系在一起。 某天他和火星人恋爱了,那火星女知道了他曾和我有过这么一腿,估计会开着ufo轰炸地球。到时候,刘芸芸掌掴我这点事算个屁啊。我果然足够阿q。 康天桥看到刘芸芸唤我,很是惊异,说,怎么,你们认识? 未及我说话,刘芸芸已经笑着握住我的手,说,那是,我和天涯可是旧交了。她说,天涯,这些年我看了那么多杂志报刊,看多了艾天涯,可真没想到这才女会是你啊。 我笑,说,混饭吃而已。心里其实想,要不是我看了那么多杂志报刊,还真不知道你这一身英文字母是什么。 刘芸芸大有和我把酒言欢之势,频频和我说话,妩媚的小眼神却不停地向身边的江寒抛去。 因为江寒和我之间气氛诡异,所以,包间里的气氛一直不热烈。刘芸芸在一边不停地娇嗔,说,这是怎么啦?怎么大家都这么无趣了! 后来,周瑞酒喝得有些多,就提议要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每个人都要说实话,不说实话,就灌醉,拉回江寒家喂狗。其实,江寒家那只狗,就是一只两个月不到的小金毛猎犬。 康天桥问周瑞,你怎么不将你新交的女朋友带来啊? 周瑞说,人家不是你们这种人,人家可是乖乖女啊。 周瑞一说话,我立刻就明白了,在他们眼里,我和胡冬朵一直是不开花的大蒜,装百合而已,人家所爱的,那是真百合,真纯情。 啧啧,果然同人不同命。 周瑞开始嚷嚷,说,好了,下面,我们都说说,你经历过的最香艳最刺激的事情,谁隐瞒,谁就拉出去喂狗! 我心想,拖出去喂辛一百! 康天桥说,不要说这个吧。他看了周瑞一眼,意思是你没看到胡女王在这里啊,我怎么能让自己的艳闻被她知道。 周瑞就笑,说,老子先说!康天桥,你可真孙子!我吧,最刺激的事情吧,就是跟朋友去……去了一个小赌坊,叫桃花障子。那其实也不是什么赌坊,就一麻将桌,一爱赌的老头,赌赢了,你把钱给他;赌输了他把闺女给你一夜!要说他那闺女啊,虽然瘫痪,可那是一人间尤物啊,纯尤物……艾天涯,那老头可是你们北方口音啊,和你差不多的口音,姓……姓…… 周瑞的话没说完,刘芸芸就趁机发挥,打断了他的话,很甜蜜地问我,说,天涯,你们北方人是不是都这么开放啊? 我当时正在想,天下还真有嗜赌如命、无耻成性的,曾经的方舟子,眼前的周瑞,还有这个什么摆桃花障子的老头…… 胡女王虽然粗枝大叶,但现在已看出刘芸芸有些针对我,见我哑口无言,于是直接替我出头,怎么,哪个北方男人开放得伤到了你的身子不成? 康天桥大概怕气氛被破坏了,于是在刘芸芸反击之前,连忙开口,说,江寒,说说你的艳遇啊。这个事情怎么能缺了你这个大情圣呢? 康天桥一提江寒,刘芸芸就不做声了,千娇百媚地冲江寒抛媚眼,她似乎很买江寒的账,后来我才知晓,她对江寒心怀恨嫁之心。 一直在沉默的江寒将酒杯推到桌子上,起身,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说完,他就冲洗手间走去。 大家彼此尴尬了一下,尤其是刘芸芸,那火热的小眼神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 康天桥就笑笑,活跃气氛道,江寒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内秀了! 这时,周瑞起哄,说,康天桥,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康天桥看了看胡冬朵说,我有什么可说的,我最刺激的事情就是被胡女王给暴打了一顿,要说那顿暴打很香艳的话,我也无话可说。哈哈哈。 周瑞说,康天桥,你丫就该拖江寒家喂狗! 康天桥说,好,我就替江寒说一桩,算是自我惩罚吧。 我心想,这种自我惩罚可够新鲜的。 刘芸芸一听康天桥要说江寒的艳遇,立刻兴奋了起来,拼命起哄,说,快说,快说,我们要听听。 康天桥就笑,说,你们不知道吧,江寒吧,今天特没放开。其实吧,这小子一直有一件令他蠢蠢欲动、欲罢不能、时时惦记的事情。那就是,有那么一次吧,深夜里,在酒店房间的私人泳池里,隔壁房间的女房客裸泳到他那里……他说到这里,一仰头,说,你想啊,陌生城市的深夜,湿漉漉的空气,暧昧的气氛,暗波涌动的池水,充满诱惑的女人…… 我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胡冬朵也愣了。 周瑞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啊? 康天桥白了周瑞一眼说,你小子总是赌!赌!赌!你知道个屁! 周瑞说,怎么?最后,江寒和那女人一场露水了? 康天桥摇头,看了看我,似乎是替江寒辩解,说,怎么可能?到手的总是白米饭,没到手的才是白月光。那女人开始没注意到他,后来手碰到了江寒的身体,才发现这个泳池里还有人,于是吓得潜水而逃了。因为始终没有机会再次遇见,所以,这个女人的影子,自然在江寒心里变成了朱砂痣。 刘芸芸在一旁很是不平衡,不禁愤愤,说道,那女人就是姿色平平,有了这种相遇经历,在江寒心里,惦记了千百遍也成了仙女了。 周瑞醉醺醺地说,江寒碰见的该不是美人鱼吧! 康天桥就笑,我也这么觉得,三亚的酒店都沿着海岸,亚龙湾那里一水儿的酒店都带着私家沙滩,没准儿还真的是大海里的美人鱼蹦进了泳池。 起初,康天桥一声“三亚”,我的心咯噔一下,坠到了底儿。他随后一句“亚龙湾”,我的心又安稳了起来。老子当年跟着胡冬朵度“蜜月”,住的是三亚湾的酒店。 周瑞哈哈笑起来,说,啊呀,是哪家酒店,快跟我说说,我也要去。 康天桥说,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江寒那次车祸不是住院嘛,跟我说过。你知道不,那小子的车祸就是因为突然走神儿了,满脑子想那夜泳池坦诚相见的情景了。 周瑞会意一笑,很促狭地说,噢——这么说起来,要是遇到那女人的话,小童的抚养费,她也得付一半啊! 康天桥一愣,随后也会意一笑,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啊。 周围人看不懂他俩的“会意一笑”,我却心下明白,康天桥那次跟我和夏桐说“私生子”事情时说过,正是因为江寒这次车祸,出院后,他们一帮人给他找了一女模特儿庆祝他的新生……最后珠胎暗结,有了小童。 唉。这个世界,果然是个圆,,绕的圈子再大,终点总会相逢在起点处,彼此关联,纠结一生。 康天桥说完了江寒的事情,立刻又转脸,对我说,天涯,我都说了俩了,你这个寿星佬也说说你的。 我迟疑了一下,笑笑,说,我没什么刺激的事情啊,也没什么香艳的事情。说到这里,我就岔开话题,说道,我得去医院看海南岛了。胡巴、夏桐他们还在等着给我过生日呢。 刘芸芸就笑意盈盈,说,啊呀,我就觉得嘛,天涯肯定不会觉得裸泳这件事情有什么可刺激的。一个高中时就为男孩子堕胎的女生,这点儿事情算什么刺激?对不对啊,天涯? 刘芸芸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 刘芸芸就像重新获得了关注的焦点一样,说,你还别说,天涯,我记得当初,辛一百说你怀孕了,我还以为你会胖得不成人形了呢,看样子堕胎对减肥还是有用的啊。我今天一看你,觉得你真是艳光四射,简直就是少女一样,根本看不出怀过孕、堕过胎嘛! 胡冬朵很生气地站了起来,指着刘芸芸的鼻子就骂,说,你这是哪里来的死孩子?满嘴喷粪啊!你爸当年怎么不把你射到墙上去啊! 康天桥拉住胡冬朵,刚要开口,却发现江寒已经在包厢边上站了许久,目光清冷,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但这种神情转瞬消失,恢复了原来懒洋洋的模样。 刘芸芸看着江寒,一脸无辜内疚的表情,说,江寒,我不知道你回来了。知道了,我不会说的。本来嘛,谁没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啊。 刘芸芸倒未必知道江寒和我之间的那点儿勾搭,但是,消灭、打击一切靠近江寒的女性,似乎是她的本能。 我已无话可说,刘芸芸既然诚心来砸场子,就是专拣江寒出现的时候讲,还装无辜是不小心失言,我说再多的话也无意义。 于是,我起身离开,离开前,我深深地看了江寒一眼,心里突然无比难受,却不知道为什么。 江寒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 康天桥一看情况不妙,立刻找话题试图拦住我,说,哎呀,江寒,你可终于回来了。我们正在讨论你的三亚艳遇呢。 周瑞也跟着问,对啊对啊,你碰见美人鱼是在哪家酒店,老子也要去艳遇。 江寒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有力度,像是回答康天桥他们,又像是在询问我一样,一字一顿道,前年十月,三亚湾,凯宾斯基酒店,池畔房,2117房间。 胡冬朵大喊了一声,天啊。 我差点儿跌倒,回头,脑袋一瞬间变得空白。 楼下的争吵惊动了楼上,栏杆前,顾朗推开了那些和他嬉笑的女子,站起了身,望着下面的一切。 我离开唐绘时,夜风很凉,胡冬朵一直追着我。我们都没有注意身后的那个影子,带着几许踌躇和犹豫,跟出唐绘,向我们走来。 胡冬朵说,这算缘分吗? 我说,缘分个屁!江寒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老子。 胡冬朵说,也对啊。不过,他似乎猜测是你,觉得你眼熟啊,否则,他会那样回答?好像就在等待你扑过去确认,说,honey, it’s me! 我说,我说个屁啊。你没看到刘芸芸这个祸害阴魂不散,跟修炼几百年的女鬼似的,总是来折腾老子,老子对她有恐惧心理啊,几年前吃了她一次亏了。你没看到江寒听到我的“热辣过往”很是热血沸腾啊! 胡冬朵说,你该跟江寒解释一下刘芸芸这个贱人的话啊。她是在诬陷啊。 我说,解释个屁啊,他算我的谁啊? 胡冬朵说,你说他算你的谁啊?反正我就知道你看到江寒出现,脸上就挂不住了,跑了出来! 我说,胡冬朵,你怎么这么没有原则,今天鼓励我和顾朗,明天鼓励我和江寒,你当我是那种脚踏两只船还能乘千里风破万里浪的情场高手是不是啊? 第50章 (3) 胡冬朵说,你就是一定想吊死在顾朗那棵树上,是不是也得找个人给你收尸啊? 我回头冲胡冬朵笑,你干吗说得那么好听,你其实就是想说,我得找一个替补啊。 胡冬朵说,我就是觉得你和顾朗不可能。 实话果然打击人。 胡冬朵的声音刚落,一个落雪般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夜风里,他唤了我的名字,天涯。 胡冬朵比我还着急转头,但见来的人,居然是她刚刚说的那个和我不可能的顾朗,不由得吐了吐舌头,闪到了一边。 我没有想到顾朗会跟着出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朗看着我,淡淡一笑,说,我送你回去。 他一贯话不多,可就一句已足以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想,当时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大概就是配合顾朗犯贱。 不犯贱,不成活。 康天桥跌跌撞撞追上来时,胡冬朵一把拉住他去了一边,小声说,你得跟江寒去说啊,我们家天涯可没有那么精彩的经历! 康天桥酒喝得有些多,两腿开始发飘,舌头有些直,他看了看胡冬朵,说,你不会以为江寒在意了吧?江寒哪里在意啊。艾天涯她就是采花大盗出身,江寒也不会在意的。 胡冬朵说,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瞄了个咪的!康天桥,我跟你说认真的。你千万跟江寒说一声啊,这关系到我们家天涯的清白啊。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忘瞟向顾朗。 我知道她的小算盘,说是要跟江寒解释,其实也是想在顾朗面前给我洗白。 康天桥就笑,跟我说,天涯,你别往心里去,江寒真不会在意的。然后,他就哈欠连天,整个人有些蔫儿起来,他说,天涯,你也别担心江寒了,这事儿,你也甭往心里去!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是跟你玩呢,人家有正牌女朋友的。 康天桥的话,让我猝不及防。那一句“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是跟你玩呢”,落在我的耳朵里,却像是——“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是在玩你呢!” 虽然我一直都知道,江寒对我的好,或许是出于他喜欢追逐女孩子的一种爱好。可是当这句话从康天桥嘴巴里说出来时,我还是无比震惊,感觉自己像被人戏弄了一般,尤其是当着顾朗的面。好歹也给我制造一种“我有吸引力”的假象好不好? 我发现了,这辈子,怎样丢脸,我就怎样在顾朗面前出现。 我努力稳住自己,装作很不在意地笑笑,说,哦,我本来就知道啊,我对江寒没感觉的。 康天桥说,哦,那就好! 他的话音刚落,胡冬朵一巴掌拍在了他脸上,她的脸愤怒极了,指着康天桥的鼻子骂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说?你追我和江寒追天涯,是一个性质对不?玩玩而已对不?早就知道你们这些纨绔子弟,没有一个好东西! 康天桥捂住自己的脸,看着胡冬朵,辩解道,江寒追天涯,就是因为当初我们打赌啊。我追你,是我真的喜欢你啊。我以前不说,是因为我说了算是给江寒拆台啊,坏了规矩。 胡冬朵冷哼了一声,说,呸!你现在干吗说了,孩子死了,你来奶了啊! 康天桥委屈地看着胡冬朵,说,因为江寒他要出…… …… 突然之间,我听不清康天桥和胡冬朵的争执了,满脑子闪过这段日子和江寒交往的那些画面。 江寒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动作……我们之间的每一次斗嘴,都在我脑海里迅速地转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个样子。 那些该死的暧昧,那些心疼的眼神,那些故作的温柔,原来,只不过都是为了一个游戏的赌约。 呵呵。 他大爷的,果然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老娘我居然变成了人家的游戏,还不自知。亏我还在为“凯宾斯基”的那场际遇而脸红心跳差点儿怀春了呢。 啧啧。 我是不是还该感谢,我和江寒还是有缘分的?你看,三个女生,我、夏桐、胡冬朵。他偏偏选中的会是我! 滚你大爷的江寒! 我们四人站在唐绘门口,相互交谈之时,丝毫没有发现危险向我们靠拢。 当胡冬朵发出尖叫的那一刻,顾朗已经将我扑倒在地,我惊恐看着四周,那突然而来的三个人和明晃晃的砍刀疯狂地向着我们袭来。 一道血影,从顾朗的肩膀上落了下来,溅在我的脸上,我惊骇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想翻身,为顾朗挡住一切,他却狠狠地将我压在身下,黝黑的眼眸闪烁着慑人的光芒,示意我不要乱动。然后,他异常迅速地翻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黑色物什,干脆利落指向那三个人,只听夜空之下,三声枪响—— 那三个人惨叫着,抱着小腿,痛苦得无法站立,砍刀落在了地上,迎着月光,那上面沾满了新鲜的血迹。 枪声让唐绘里的人突然骚动了起来,崔九领着一帮小混混火速冲了出来。 这时,我才发现,康天桥胳膊上满是鲜血,胡冬朵在他身边,眼里都闪出了泪花,她一边摇晃着康天桥一边喊,你没事吧? 然后,她望向我,说,天涯,你没事吧? 我点了点头。 顾朗背着身,暗夜之中,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幽冷的光芒。 我怔怔地看着他,回想着,他掏枪时动作熟练得居然可以用优雅来形容,开枪之时他的眼神冷冽而平静,丝毫不像是在做一件恐怖的事情,而更像是在唐绘之中,轻抿一杯酒那样平常自然。 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和顾朗的距离已是如此遥远,遥远得让我不寒而栗。 顾朗回头看了看我,走过来,捂着伤口,眉毛轻轻一皱,说,天涯,你没事吧? 他说这话时,已经随手将枪扔给了崔九,崔九很娴熟地掏出毛巾擦了擦枪上的手印儿,然后随意递给了身边的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很年轻,大概刚出来混不久,他几乎是双手接住那把手枪,脸上露出紧张而惊恐的表情。 崔九拍拍他的肩膀说,若是没人报警,警察不会掺和的,没事。 那个时候,我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顾朗身上,根本没在意那个年轻男孩为什么恐惧。我并不知道,如果这件事情是在盖不住的话,那个少年可能就得替顾朗顶包。虽说这种事情,一般都会掩过去。不过,后来,这种事情让我和顾朗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枪声之后,江寒从唐绘冲了下来,他看到我的时候,顾朗正在我身边,眼神温柔,动作亲密,很小心地抬手,擦拭我脸上的血迹。 我问顾朗,你的伤…… 顾朗笑笑,说,习惯了。 江寒在一旁,抿了抿嘴巴,没说话,走向康天桥。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一切不过就是一场追逐的游戏,如今游戏已经落幕。 那天夜里,在唐绘一间包厢里,我给顾朗包扎伤口。 灯光昏暗,仿佛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成就一个暧昧的故事。 顾朗背对着我,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我包扎好。他裸露着上身,宛如雕塑一样具有美感的脊背上,布满了浅浅细细的伤痕。我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在他肩膀上游走,一寸一寸确定他的痛处,为他涂抹着药膏。 那时那刻,我的心跳得无比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问他,这儿吗? 顾朗摇摇头,不是。 我的指尖继续在他的脊背上游走,指尖也冒出了汗,细细密密,浸进了顾朗脊背的肌肤里。我问他,那是这儿吗? 顾朗点点头,嗯。 他一直低着头,裸露的颈项呈现出非常完美的线条,我的脸突然红得厉害,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手微微一动,不小心触碰了他的伤口,顾朗的身体不由得一晃。 我急忙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顾朗回头,看看我,笑,不疼。 我低下头,说,那我小心点儿。 顾朗点点头,嗯。 突然,门外爆发出崔九他们一帮人狂浪的笑声,崔九在一边儿拼命地拍墙,他说,老大!弄反了!弄反了!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崔九就在门外,一会儿扮女声学顾郎的对白,含羞带怯;一会儿扮男声学我的对白,故作粗犷豪放。 …… 崔九的模仿秀刚落幕,门外又爆发出一阵促狭的笑声。 我突然苦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给顾朗涂药膏。不大的空间里,我和顾朗,空气里的暧昧,似乎触手可及。 顾朗似乎怕我难堪,说,不要理他们。 我点点头。 顾朗想了很久,声音如同落雪一般,说,天涯,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它不是你能想象的,会很血腥,也会很堕落……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我就开始激动了。我似乎已经知道了他后面的话,无非就是,所以,我和你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不合适在一起,你还是重新找个好男孩好好恋爱生活吧…… 于是,我几乎是尖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愿意! 说出这些话后,我也后悔了。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万一,人家顾朗的意思是——天涯,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很堕落。所以我真的很怀念过去的校园生活……我这岂不是糗大了? 顾朗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今晚留下吧。 我原本还游弋在激动之中的思绪突然被他这句话堵截住,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禁仓皇地看着他,啊——地喊了一下。心想,也不要这么快吧? 顾朗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这个怀春的女人肯定大脑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于是有些好笑地看着我,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清了清极其干燥的嗓子,说,我不方便送你,夜又深了,我单独找个房间给你休息。顾朗用力将“单独”说得非常清晰。 门外突然安静了起来。 原本还在折腾的崔九他们,听到了我这声“啊”,突然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都将耳朵靠在墙上,屏息而听—— 半天后,崔九开始嚎叫,说,老大,你不是发起进攻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顾朗已经将门拉开,黑着脸走了出来。 崔九一脸惊异,这么快? 顾朗并不理他,只是笑笑,说,别闹了!去下面好好看着!哦,给天涯找个休息的地方。 崔九看了看跟在顾朗身后的我,叫道,怎么,老大,她不和你一个屋子睡啊? 顾朗回头看了崔九一眼,不说话,护着我走开了。 那些小混混们一起东扯西扯起来,这时不知是谁冒出了一句,恍然大悟地说,崔九!老大要夜御数女!所以,得分开房间御! 我听到这个小混混的话,差点儿跌下楼梯去。 隔日,顾朗送我回去。 路上,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犹豫了很久,才说,昨晚,我吻了你,我不是……故意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脸色开始苍白,望着眼前的男子,他是在为昨天道歉吗?真心酸啊。可是,我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辛酸,多丢脸啊。于是,我又很镇定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就是在和江寒较劲嘛。 顾朗摇头,怔怔地看着我,说,不。是我情不自禁。对不起。 我愣在了原地。细细的喜悦顿生,因为他的“情不自禁”;隐隐悲伤又起,因为他那句“对不起”。 路,在我们俩人的脚下,变得那么漫长。 末了,顾朗思量了很久,才说,天涯,离江寒远一些吧。他不是你该接触的人。 我看着他,唇红齿白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该为他的这句提醒而沾沾自喜。 第51章 胡冬朵和夏桐面面相觑,两个女人,一脸猥亵,异口同声地问:你试过? 顾朗的话,一语成谶。 我和江寒果然远离了。 倒不是我“离开”了江寒,而是江寒“离开”了我,他出国了,一切毫无预兆。之所以离开加了引号,那是因为我们俩根本就没再一起过。 我突然想,那天晚上,为什么康天桥会说出他们之间的赌约,原因就是江寒要出国了,这场赌约无效了,或者说以江寒失败告终了。 江寒再也不需要伪装得深情款款,更不需要伪装成言情剧里的男主角那样欺蛮霸道、宇宙无敌、世界中心。 有时候,我会想,那天晚上,康天桥之所以追出来,是不是江寒说,兄弟,你帮我收拾一下烂摊子。那傻女人,你帮我说说去,一切是场游戏而已。要她以后把生活和写故事分开,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不可能在一起,若是碰在一起,也纯属娱乐。 总之一句话,江寒用他的实际行动,跟我证明了他曾给我订立的“军规三条”里的第三条——艾天涯,只能我离开你!不能你离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恨不得将江寒挫骨扬灰的感觉。 但是我在夏桐和胡冬朵她们面前可谓云淡风轻,人淡如菊。 夏桐说,我早觉得江寒不可靠。 胡冬朵说,我还以为灰姑娘要穿上水晶鞋了呢。瞄了个咪的,结果是双破玻璃鞋! 我极其淡然地看着她们同情的表情,一副无所谓的圣母状,头发一甩,说,我本来也没当真! 靠靠靠! 我确实没有当真,可是却觉得很受用。 原本以为是玫瑰蜜露,喝下去才知道是洗脚水兑的。如果不气愤不抓狂不心痒难耐,我就可以身登极乐,位列仙班了。 原来我总是鄙视胡冬朵和辛一百的狗血恋情,其实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差一点儿就昏了脑子,跌进了迷魂洞。 啧啧,顾朗果然是一剂良药,时时刻刻挂在心里,可以保命。 夏桐看了我一眼,慢慢悠悠地跟胡冬朵说,幸好咱们天涯淡定啊,没有热情地扑过去,否则遭遇了这等感情骗子,不仅失身,而且失心。 胡冬朵这个大胸女人似乎听出了夏桐语气里的调侃,也跟着挤兑我,说,失身?艾天涯倒是想啊,江寒不肯啊。哎呀,错了,是江寒想,咱们天涯不肯。 我表情淡定一笑,内心无比鄙视这俩落井下石的女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俩就这么想看我承认自己跟踩了狗屎一样悲伤吗? 夏桐说,其实嘛,江寒也就那样。我们天涯才不会吃他那一套呢。肯定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对江寒有想法。 胡冬朵说,是啊。咱们天涯一文艺女青年,爱情写多了,什么花样没见过啊。江寒那算什么。不过就一换车比咱们换衣服还勤的男人而已,我们天涯将来要找的,应该是那种换豪华游轮比换衣服还勤的男人,对不对,天涯? 夏桐说,对!怎么不对!我们是二五八万三人组!三条腿的男人我们基本不看在眼里。 胡冬朵说,错了!是两条腿的男人! 夏桐说,你懂个屁,两条腿的那是太监! 我始终雷打不动做圣母状,力争比珠穆朗玛峰的白雪还圣洁。我说,对!江寒他就是太监! 胡冬朵和夏桐面面相觑,两个女人,一脸猥亵,异口同声地问,你试过? 因为江寒的事儿,胡冬朵对康天桥一直横眉冷对,但是康天桥依然对富贵奋不顾身,既做保姆又做司机,甚至还是富贵的厨子。 我在一边感慨,富贵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所以这辈子才投胎做了这么幸福的狗。 夏桐说,天涯,你说,康天桥到底是看上胡冬朵了,还是看上富贵了? 胡巴说,肯定是俩都看上了。一起娶回家,一个做大,一个做小。 那些日子,胡巴的书店一直经营惨淡,只有两位会员,其中一个是李弯弯,那张会员卡还是她和辛一百一起用。他一度想出租海南岛给李子昊的婚介去做婚托儿,可偏不巧,海南岛被小瓷给砸进了医院。 胡冬朵这个乌鸦说,要是海南岛成了植物人,怎么办啊? 胡巴说,还能怎么办,养着呗。难道还能剁了喂你们家富贵? 江寒走后,我终于可以进他的住所搬回自己的东西了。康天桥给我做导游兼免费司机。那天周瑞也去了江寒家,大概是江寒离开前,向他们做了托孤工作。 胡冬朵说,江寒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啊? 康天桥一向口无遮拦,他说,我估计啊,要不就是他老爹的事儿要东窗事发了,所以,秦心带着他出国避难了;要不就是,他老爹的正式夫人和秦心做最后的交锋了,秦心怕自己的独苗儿被正房赶尽杀绝,所以就将江寒扔出国门了。 胡冬朵看了看我,说,哦,这第一个原因我知道,贪官一般都会将子女给弄到国外,防止东窗事发。天涯,别写青春小说了,赶紧采访一下,改写豪门恩仇录吧。 我看了看被阿姨于莲花抱着的小童,那男童如同江寒的缩影,漂亮得像天使一般,忽闪着眼睛看着我,于莲花旁边坐着那日在超市里见过的小妹秀水,我问康天桥,江寒不会将小童给抛弃了吧? 康天桥说,别挤兑江寒了啊,好歹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将小童交给我们了。你不知道他妈秦心是多厉害的角色吧,他怎么可能抱着小童出国呢?秦心根本就不知道江寒有小童这件事儿! 我撇撇嘴,心想,秦心再厉害,还不就是一女人嘛。 后来的经验告诉我,关于传言,还是多少要相信的,至少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因为在后来,我确实见识到了秦心的厉害,只是那时,已经是回天无力…… 胡冬朵这个女人,在于莲花和秀水的带领下,去参观江寒这个贱人的房间去了,回头她跟我说,江寒这个男人绝对有洁癖,卧室里的床单被套居然是一色的白,跟太平间似的! 我原本是想抱着衣物走人,可是最后被周瑞和康天桥拉住了,他们指着地板上的小金毛,说,天涯,这个江寒让我们交给你。 我心想,什么交给我?分明就是这两个贱人不想费心。于是,我说,我不要,我养不起! 康天桥说,你就拿着玩,费用什么的他都留了这张卡里。说完,他将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我一口血差点吐出来,你大爷的江寒,不仅你儿子给托孤了,你家的金毛也托孤了,而且连留给我这个保姆的抚养费用都准备好了!大爷的,还是一免费保姆! 我大喊了一声,老娘不养狗! 康天桥和周瑞面面相觑。最后,康天桥叹了口气,说,好吧!小金毛我们养。然后,他指了指在地板上和小金毛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童,说,孩子你养!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没有这么糟蹋人的吧,我和江寒很熟吗,我给他养儿子?且不说我还在读书,尚未结婚……亏他们想得出来。 康天桥看着我,说,好歹大家交情一场,不必那么小气是不是?做不成情人咱们做朋友。做不成朋友,咱们也不要做敌人是不?你选吧,小童和小金毛,你二选一! 我说,为什么周瑞不选啊? 康天桥说,周瑞照顾江寒的两匹马。你要是选择照顾江寒的马,我俩就照顾这俩小崽子。 我心里想,凭什么啊?这是凭什么啊?为什么只有“狗主人”、“孩儿他娘”、“马夫”这三个选项,我都不选不行吗? 就在这时,康天桥这个贱人使出了夺命的一招,他说,当然,你要是觉得江寒抛弃你让你很受伤害,让你痛不欲生,我们也不会麻烦你! 笑话。老子怎么可能被这个男人伤害呢?为表示我根本就不在意,而且要显出“江寒的离去,让我觉得人生美好了很多”的样子,我爽快地中计,说,好的,小狗给我。 我要抱走小金毛时,小童哭得眼泪汹涌,一直伸着小手,向我索要。后来,康天桥经常带着小童来看我,噢,错了,是看小金毛。总之,在小童的小脑袋瓜里,只要能看到我,就可以看到他毛茸茸的玩具小金毛,于是小童每次看到我,都会很欢喜,喜笑颜开的,伸着小手,让我抱。有一次,他抱着我的脑袋,突然呀呀地喊了一声,妈~妈~ 当时顾朗还在我身边,吓得我差点将小童丢到地上,以示清白。 江寒走后,顾朗经常会来学校看我,他不多说话,沉默得像一个影子。一个男子如他,少年时,母亲惨死,女友惨死,多多少少会如此抑郁的。 我喜欢这个落雪一样安静寡言的男子,从十三岁开始,到现在也难以停止。他是那种只消一个温柔的注目就可以让我幸福得落泪的男子。 当然,落雪一样安静的男子,也难免会有雪崩之时,那天崩地裂的感觉,我也见识过,就在唐绘,他的父亲顾之栋走进来时。 那时,阳光之下,我正在用扑克牌为顾朗算命。算出来的结果是,他将爱上一个故人。 顾朗就眯着眼睛看着我,眼神清亮,似是看穿了我的所有心事。 就在这时,一个面容冷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满脸怒意,身上散发着如同野兽一样具有侵略性的气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顾朗身上,目光硬生生的从我身上忽略了过去。 顾朗缓缓地抬头,看着我,很温柔地笑,似乎根本不在意来者。他说,天涯,那,我也给你占卜一次吧。 崔九在旁边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如果顾朗不开口的话,估计他现在已经拉着我逃命去了。 我抬眼看看顾朗,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威仪的中年男子。这个来势汹汹的中年男子,因为顾朗这难得温柔的眼眸,才肯将目光投到了我身上。我能看得出,他目光里短暂的思量。 我还没开口,崔九已经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老大,我先和天涯下去,不妨碍你和老爷子聊天了。 顾朗笑,说,老爷子恐怕不是和我来聊天的吧? 顾之栋也笑,说,做人子女的,有工夫和女人打情骂俏,没时间陪自己的父母,也太让人心寒! 顾朗目光凛冽,声音里透着无比的恨意,说,我很想陪我的母亲,可是,你能把她还给我吗! 崔九一看,事情要坏,连扯带拖将我给带离了事发现场。 听说,那天,顾朗和顾之栋吵得天翻地覆,这似乎已经是这对父子的相处之道。 崔九说,天涯,你以后见到他们父子同在的场面,一定要躲起来,小心溅血到身上! 我不知道顾朗对顾之栋的仇恨缘何而来,但后来,他们之间的每次争执都会提及顾朗死去的母亲。顾之栋要顾朗停止追查杀死他母亲的元凶,而顾朗执意而为。 崔九说,顾朗混到了今天,并不是依仗着父亲的庇护。他是从一个小马仔一步步忍着血泪混到了今天的地位。说这话时,崔九满眼崇拜。 那天,顾之栋发狠地对顾朗低吼,你要是再不停手,再这么玩下去,就不会是三个人来砍杀你了。 说完,他就拂袖而去。 那次争执之后,顾之栋不再出现,我和顾朗有了一段云淡风轻的时光。我爱极他的眉眼,整颗心如同在暖阳之下融化一样。 顾朗很喜欢那只小金毛,他问我它的名字,我随口说了一句,还没名字呢。 顾朗迟疑了一下,说,它叫江寒? 我连忙凑过去。这些日子,小金毛大多放在吴红梅那里照顾,我压根没有想到这个狗牌上会有文字。突然之间,狗牌上那些字好像幻化成了江寒的脸,他在冲着我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小样儿,又不恪守妇道了吧?我离开你了,可是我还没玩够这个游戏呢!小样儿,想跟别人约会啊?没门儿!老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阴魂不散! 我连忙解释,我说,这……我不知道……这个…… 顾朗笑,将小金毛放下,他没说话,大概觉得,你就那么惦记江寒啊,他都离开了,你还在等他回家?他欺骗了你,你还将他的名字,用在自己最爱的宠物上,唉,真是用情至深啊。 我说,这是江寒留下的,我也不知道是这么个狗牌。 他笑的样子,真美好,美好得让我想流眼泪。 我发现,我如何解释都是枉然。如果我说是我养的狗,我起的名字,那么就是我念念不忘,用情至深;如果是江寒送我的狗,就是藕断丝连,余情未了…… 江寒果然是个混球!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将江寒打得头破血流,我踩着他的脸,狠命地踩,我说,让你这个混蛋阴魂不散!让你这个混蛋拿我当游戏!让你这个混蛋…… 江寒就捂着肚子痛苦求饶,他说,艾天涯女王,艾女王,你饶了我吧! 我就继续挥拳,打得不亦乐乎。 …… 哎呀,艾土豆,你…… 海南岛醒来时,痛苦地捂着肚子。我趴在他的病床前,做梦兴奋得一塌糊涂,小拳头挥舞得那叫一个销魂,一拳不落地打在他的肚子上。 海南岛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他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我就是睡觉时,也不忘跟他这个半死人过不去。 当他用最微弱但是最痛苦的叫声将我给“吼”醒时,我才发现昏迷了很久的海南岛,醒来了。 他哆嗦着嘴唇,冲着我瞪眼,靠……你大爷的,艾土豆! 第52章 (1) 那座有着两个女孩子最初友谊的城,那座见证了她的死亡、我的眼泪的城。 寒假时,我原本是想留下来照顾海南岛。 但是,回国的江可蒙在青岛,不时地用电话骚扰我,说,唉呀,天涯,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啊。你不在,我也不方便去你家,你再不回来,我就杀到长沙去看你了! 海南岛在我身边,吃着胡冬朵和夏桐给他剥的橘子,享受齐人之福。他一听话筒里传来的是江可蒙的声音,连忙说,我快回青岛去吧,别将这个疯子给老子招到长沙来,老子死都不想见她! 其实,海南岛这话说错了,江可蒙来长沙,也不是来看我的,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肯联系我这个毒鼠强,也是因为人家惦记你海南岛啊。 夏桐在一边笑,说,海南岛,看不出来,你魅力还很大嘛。她说这话时,双目盛满了春水,望向海南岛。 海南岛就笑,说,是啊,当年要不是顾朗,小叶子和小土豆,那可都是我的疯狂崇拜者啊。 海南岛现在还不知道,我被江寒追求,实际是被他捉弄这件破事,要是他知道了,估计会在江寒离开前,将他给打残废了。 辛一百是前车之鉴。 这时,胡冬朵突然探过头来,问海南岛,说,问你个事情。 海南岛说,你说。 胡冬朵看了我一眼,磨磨蹭蹭地说,要是有这么一个女人,曾经在暗夜里,在你面前裸泳;后来,你因为想那夜她裸泳的样子而走神,出了车祸;再后来,你车祸好了,被朋友灌酒,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然后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儿子……多年后,你又遇到了那个导致你车祸导致你有了儿子的暗夜裸泳女,你会怎么样?爱上她吗? 海南岛斜了斜胡冬朵,说,爱个屁! 胡冬朵一脸泄气地看着海南岛,说,那你会怎样? 海南岛说,关键不是我会怎样,关键是那个真正经历了这个事情的男人,会怎样?而且,男人和男人不同,不同的男人,不同的对待,是吧,艾天涯,你发什么呆啊! 我皱眉,说,我没有发呆啊。 胡冬朵看着海南岛说,那你也要说说,不同的男人会怎样? 海南岛皱了皱眉头,说,这男人要是一商人吧,他会觉得这是个阴谋;他要是个色狼吧,肯定会强奸她!他要是个花花公子…… 我脱口而出了一句——会怎样? 海南岛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要是一花花公子的话,肯定是追上她,然后,抛弃! 胡冬朵和夏桐面面相觑。 医生说海南岛不能受刺激,于是我决定先回青岛,给他挡一下江可蒙,这也算是献身啊。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虽然我回了青岛,并热情地和江可蒙会晤,婉转表达了虽然你“神女有情”,但是海南岛压根就“襄王无梦”,所以你不必去长沙,省却一番“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的尴尬。 可是,江可蒙压根就觉得我是王母娘娘,假传圣旨,旨在破坏她跟海南岛这对“天造地设”的苦命鸳鸯,最终还是去了长沙。 其实,她去长沙也没什么,关键是,她居然让马小卓对她青眼有加,觉得此女子,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助他成就图书霸业的人才。马小卓对江可蒙可谓一见如故,尤其是看到江可蒙身上金光闪闪的海龟壳,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聘进了公司,做起了发行总监。每天只要看到江可蒙,马小卓就觉得在不久的将来,自己的文化公司可以上市了。 江可蒙到底有什么魔力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当面将马小卓捧上了天,背地里跟我们二五八万三人组一起嘀咕马小卓,而且一语中的地总结了马小卓这个超人类老板和一般老板的区别—— 一般老板会让你很开心很感恩地拿着2000大洋为他奔命,而马小卓会让你很愤怒很怄气地拿着10000大洋却时时刻刻想自焚,并想拽着他一起焚。 她这句看似和我们同仇敌忾的话,成功收买了胡冬朵,于是,好不容易进入马小卓公司的胡冬朵这个蠢女人,在不久之后,跟着江可蒙做了一件令马小卓一辈子都不肯释怀的破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此刻,医生交代,因为海南岛刚刚恢复,不能让他受刺激。 所以,我这些日子,压根没有跟他提“顾泊天”这件事儿,而那个寻找儿子的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月过去了,也并未跟我联系。 其实,就算我不说这件事情,海南岛最近也挺受刺激的,小瓷的肚子,胡巴的店子…… 胡巴最近几乎打算将书店关门了,他的邻居李子昊也打算将婚介所给关门了。 两个人时不时地搬出板凳在门口晒着太阳聊天。李子昊羡慕胡巴做文化人生意,而胡巴觉得自己开婚介所绝对大有发展……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居然交换了店面,胡巴打算去做男红娘…… 于是,海南岛差点崩溃了,他指着胡巴的鼻子,一个香蕉皮扔在他脑袋上,说,你个死孩子!你就给老子这么折腾吧!你他妈的不学好啊你不学好! 其实,海南岛发完飙,又很后悔,他看着旁边的吴红梅,觉得不该这么过分,毕竟人家的老娘还没说什么。 他跟胡巴说,你去把店给我换回来! 胡巴看了看他,没说话,就走了。 我看着胡巴的背影,突然有些伤感,其实他也不过是希望活得更好,已经有了七年的苍凉和空白,他活起来,自然比我们多了艰难。而海南岛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无比希望胡巴好,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愧疚了胡巴七年,所以希望胡巴未来的“事业”或者说“活计”是体面的。 突然之间,我似乎看到他们之间有一条不可见的裂痕,在慢慢扩大…… 胡巴曾经在海南岛昏迷的日子里跟我说过,他说,他最初出来时,根本不想见到海南岛,他以为自己会难以原谅,所以,他出狱后,就直接回了麻纺厂,可是,为了吴红梅,不得不见海南岛。他说,土豆,你知道不?我一直以为我会怨恨你们俩,可是,在车站看到你们时,我居然什么都不去想了,我只觉得我没有坐过牢,只是睡了一场觉,醒来后,看到了你们,我们还是多年前的朋友,从来没有过别离和伤害…… 其实,我知道,话虽然如此,可是那些积怨越是隐忍,越会在将来厉害地爆发。 如果当初,在车站,初见时,胡巴将海南岛给狠狠地打一顿,也许,现在才是真真正正的一笑泯恩仇。 我回青岛时,给杜雅礼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恐怕没办法在长沙和你见面了,因为我得回家,等有机会,我们再见吧。 在电话里,杜雅礼的声音有些失落,当然,这份失落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朋友。 她说,我这段日子,也一直想跟你说。我那个朋友离开长沙了……所以,我也没法顺路过去了呢。 当时,我还在想,杜雅礼这个朋友,对杜雅礼一定很重要,否则,她不会事隔了这么多天,声音里还透着这样的落寞。 她的落寞感染了我。 一个像足了叶灵的声音,无法不感染我,尤其是,我将要回到当初的那座城,那座有着两个女孩子最初友谊的城,那座见证了她的死亡、我的眼泪的城。 顾朗送我去车站,寒风里,他的皮肤上蒙着一层近似透明的粉红,让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校园,他从篮球场上回来的那一刻,因为运动过,皮肤也是带着淡淡的粉红。吹弹可破,有时候形容的可以是男子。 寒风频起,崔九在远处哆嗦着扫把头看着我们俩。 顾朗看了看我,将围巾从身上拿下,轻轻给我围在脖子上,他不说话,眼角微垂,亦不看我受宠若惊的眼神。 末了,他说,天涯,一路顺风。 夏桐说,对于顾朗,我是一颗烫手的山芋。他渴望近我,回应我的热情,因为我身上带着他最熟悉也最亲切的气息,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气息,令人欲罢不能。但他又害怕和我走近,因为这种气息,会令他无时无刻不想起叶灵,一个人,如果正常,谁愿意天天和悲伤的回忆在一起呢? 夏桐看着我,说,所以,天涯啊,要占领顾朗的心,你还任重道远。 果然,顾朗提起了叶灵,就在我转身要登上火车时,他喊了我的名字,说,天涯,若有时间,替我去给叶灵扫扫墓…… 如果顾朗不说,我还忘记了,叶灵是怎样被安葬的我和海南岛一直不知晓,更不知道她的坟墓安置在哪个陵园里。我们也曾在附近的陵园里一个一个墓碑地找过……可是没有找到…… 后来,老艾告诉我,未成年人的墓碑石没有铭文的,因为只能算是夭折……于是我就抱着海南岛哭得很厉害,我觉得叶灵是如此可怜。后来,我和海南岛就选了一处没有铭文的墓碑祭拜,我们当它就是叶灵的新坟…… 我看了看顾朗,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说,我担心如果我如实告诉他,他肯定会唏嘘悲伤的,毕竟是自己心爱过的女孩,尸骨却不知葬身何处。 我只好默默点头,算是善意的谎言吧,我说,好的,我会的。 就这样,顾朗看着我登上了那辆列车。曾经就是这辆列车,载着他逃离父亲,逃回到叶灵身边……可是,如今,就算他再次登上这辆列车,也到达不了她的身边…… 我在车窗处,默默看着顾朗在寒风里,他眼底碎出了一颗悲伤的晶莹,久久不肯坠落,就这样,挂在他微眯的眼睛里。 火车开动时,崔九慢慢地走向他…… 一天一夜,到达济南。 第53章 (2) 我在济南换车时,手机上显示出了一个奇怪的陌生号码。当我好奇地接起电话时,传来的却是江寒的声音。 电话里,他的语气阴冷,语调依旧懒散,说,离开了?回家了?别离了顾家情郎是不是有种生离死别的悲伤啊? 我一听,就觉得崩溃,我想,他好不容易消失了,我还以为我们俩会老死不相往来了呢。如今他又这么欢快地蹦了出来,原来康天桥还一直在给他传递小道消息啊,比如顾朗来给我送行。 我心想,你不就是来恶心老子的吗,那老子也恶心你。于是我也懒洋洋的跟民国站街的勾栏女子似的媚笑着,我说,哪能啊?我和你这一别才伤感呢?悲伤得我啊,食不能咽,夜不能寐啊。 江寒明显一愣,但随后,他听出我这反讽的语调,当下明白了,我不过是自贬为小姐,暗讽他是嫖客。于是,他笑笑,可能心里会觉得,艾天涯,你果然记恨,我以前不就说了一句“我是嫖客,也不会嫖你”,你至于时时刻刻铭记于心吗? 江寒笑过之后,很得意地说道,艾天涯啊,听康天桥说,胡冬朵一直让他向我解释刘芸芸说你的那件事情,说是要还你清白。看样子,我虽是不辞而别,你还是念念不忘啊。 我一听他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就觉得想杀之而后快,于是,我就说,老子不用跟你解释,老子没那些时髦的事儿! 江寒冷哼了一句,说,我当然不需要你解释了。我本来也不觉得你是那种时髦的女人。 我一听,还是蛮受用的,突然觉得江寒还不错。 他紧接着就是一句,你怎么可能怀孕,又怎么可能去堕胎呢,我老早就瞧出来了,你天生一副不孕不育的样儿! 我一听,直接想通过移动发射一枚核弹过去,炸死江寒这个祸害,我说,你大爷的,你才天生不孕不育呢! 旁边的乘客一直盯着我看,一脸很寒的表情。 江寒就笑,说,我需要孕吗?我需要育吗? 我说,对!你不需要!你就需要播种!你这匹种马! 江寒也不恼,轻蔑一笑,说,老子种过你吗? 我一恼,脱口就说,江寒,你这个贱人! 江寒冷笑,说,艾天涯,你一点儿都不贱,只不过你不是人。 这个贱人,看来今天是来砸场子的,千里打长途,为的就是跟老子吵架。一时间,我怒火中烧,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尤其是想到这个贱人居然拿我当一场游戏。 我嘴巴已经够刻毒了,可是面对江寒时,我依旧会反应不及。 就在这一刻,我的大脑里突然来了灵感,我想起了康天桥曾经告诉我,江寒这个贱人最忌讳的那三个字,当时我还如获至宝,只不过因为江寒一直在我身边,我不敢公然挑衅他。在我知道他不过是拿我当一场游戏,想挑衅他时,这个贱人又远赴了美国。 现在这个贱人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老子何须怜惜? 于是,我眼里闪过恶毒的得意,腰板顿时也挺直了,回敬了可爱的江寒,我说,是的!我不是人!你是人!还是一位父亲!而且是伟大的私生子的父亲!你说你自己私生子就私生子吧!生个儿子还要让他当私生子,当私生子你还将他扔在国内,自己跑到国外去享受外国大奶牛!我靠!江寒,你果然是人! 电话那端是死一样的沉默,只有呼吸声传到我的耳膜。在电话狠狠地挂断之前,他扔下一句话,你要为你的话付出代价! 电话里的忙音,仿佛他充满仇恨的喘息声,久久回荡在我耳边。 唉,一个人的旅程真孤单。 海南岛今年春节不回家了,我还要回去编造理由哄骗穆王爷,免得让他们知晓了小瓷的事情和海南岛的受伤,一个傻儿子穆大官已经够令他老人家崩溃的了。 至于胡巴,海南岛虽然反对他开婚介所,可我感觉胡巴那么油嘴滑舌、爱骗人,简直太合适搞婚介了。只是,我压根没想到,春节回来之后,我就会惨遭胡巴这个婚姻中介所老板的奴役,跑去做了无耻的婚托儿,而且还是和李梦露黄金搭档。 夏桐和胡冬朵也留在了学校。夏桐高我们一级,为了毕业后的工作,胡冬朵说,她不想看到父亲胡长生。 我走时,跟胡冬朵说,老天保佑你和富贵公子,不要遇到李梦露啊,打不过咱们就跑,不丢人的。 胡冬朵看了看我,说,思想有多远,你就滚多远! 就这样,我翻山越岭地奔赴了麻纺厂。同时跟着我一起回去的,还有小金毛……呃,江寒。我觉得一条狗住在没有院子的楼里面,是虐待,所以,虽然大家一致反对,我还是将小小的它带回了家。 我妈当时看到我带了一条狗回来,差点崩溃,她说,艾天涯,你脑子被狗啃了啊?咱们小区里到处是狗,你再千里迢迢从长沙花钱给我带一条狗回来? 我说,算了吧,不过就是条狗,你至于这么激动吗?又不是给你带回一外孙来。 我妈气结,说,呸呸呸!女孩子家的,这么胡说八道!那好,狗屎你打扫! 我蔫了蔫脑袋,说,好。 我妈说,这狗叫什么?宝宝?还是豆豆? 我有气无力地来了一句,叫江寒。 我妈撇了撇嘴,说,什么了不起的狗啊,居然还有姓儿! 第一天,我绕着湖晃荡了两圈,绕到叶灵原来的住处,在楼下傻傻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心里默念着,叶灵,我替你找到他了。可是,我能替你和他在一起吗? 第二天,我吃,我吃,我狠命地吃,吃老艾做的所有饭菜,然后看我床底下曾经为那个心仪男子折的满满当当的千纸鹤幸运星,傻傻地笑,说,喂,你们知道吗,我居然找到他了。 第三天,我去小区新开的歌舞厅看心新来的俩人妖上官婉儿和上官美儿。 第四天,我去拜见了穆王爷,顺道拜见了海南岛那整天折腾着要当皇帝的老爹穆大官。穆大官翻出了海南岛读中学时候的一些笔记本来写“圣旨”,说要号令天下。我夺过来一些,替海南岛挽救濒临危机的物品。那些笔记本里滑出一张泛旧的纸片,上书“海南岛和胡巴郑重协议”——内容中错别字连篇,勉强翻译过来就是:海南岛和胡巴郑重发誓:一、在以后的日子里,绝不因为同时喜欢艾土豆而反目;二、永远保护艾土豆;三、永远不允许私自向艾土豆表白,只能她主动喜欢上我们俩人中的一个…… 我一边看,一边美得不行,原来老大和胡巴还曾暗恋过我呀。未及细看,穆大官已经追杀过来,我只好抱着海南岛那些濒临危机的物品赶紧逃跑…… 第五天,厂长夫人到我们家串门,和我妈聊天聊得泪如雨下,指着大喇叭——里面正传出妇女主任标准的麻纺厂普通话,哭诉着自己的丈夫跟妇女主任有一腿。当她看到我时,关住了眼泪阀门冲我笑,说,哎呀,天涯越来越好看了。就是有些胖了呢,要注意身子啊! 妈的,她居然跟老娘说“身子”? 我没理睬她,就走了。 就在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江寒阴冷而得意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他近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艾天涯!我在你们小区门口!一帮老大爷老大妈不让外地车进来!你快来接我!否则,你死定了! 我一听,吓得电话都掉在了地上。 我妈说,你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我说没什么。捡起手机,然后疯跑,想要去门口将大门给锁住。 我心想,有钱就是好,今儿美国,明儿中国!报应也不能来得这么快吧?简直就是欺负我们穷人嘛! 此时此刻,那些在小区门口拉小彩旗阻止外地车辆的大爷大妈们,就成了我的保护神。我鸵鸟似的自我安慰着,找不到我,找不到我,一定找不到我! 就在跑到院子那一刻,小瓷也打来了电话,我一边跳脚,一边接她电话。 我妈在我身后,说,天涯,你怎么越来越没有个女孩儿样了。 我一看,她和厂长夫人要出门,本想拉住她们,可电话里,小瓷哭得昏天黑地,说,天涯姐,怎么办,胡巴和哥哥打起来了。呜呜呜,你快劝劝他们啊。 电话里依稀是胡巴和海南岛互殴的声音,只听吴红梅在哭,海南岛在叫,胡巴似乎在抹着鼻涕回骂海南岛,你凭什么管我?还不是你将我害成这样! 我愣在原地,忘记了去关门,也忘记了拉住我妈,原来,该来的怨愤,总会来的。 只不过,是迟一天,或者早一天。 我愣了只不过一小会儿,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我才发现还有围堵江寒的大事没办。 我刚要冲出去阻止我妈开门,谁知道我妈送厂长夫人离开,恰好两个人走到了门口热烈交谈着。 我一百八十度跨栏外加天鹅湖,飞奔了过去,大吼了一声,妈,别开门! 可我妈的“芊芊玉手”已经打开了门拴。 大门一开,一个大好青年朝气四射、热情洋溢的脸蛋出现在我妈和厂长夫人还有我的面前。他文质彬彬玉树临风地站着,似乎一身风尘也遮不住他艳若桃李的绝代风华,而且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纷纷嫩嫩的小娃娃。 小娃娃一见我,就笑得像花儿一样,伸手,想让我抱,似乎我脸上随时会跑出一只小金毛。江寒一看,甚是欣慰,连忙说道,小童,快叫哦。 小童就欢快地挥舞着胳膊,像练习了几百遍似的那么熟练,童音甜甜地喊我,妈~妈~。 我妈和厂长夫人当下成了雕像。 江寒看着我,得意地笑,面如冠玉,唇染桃花,眼里透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光芒,声音里透着蜜月没过够般的甜蜜,说,天涯,我和孩子来看你了。 第54章 (1) 它安静地躺在地上,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 上辈子我一定是夺了江寒的老婆并杀了他全家,甚至连他隔壁邻居家的那条叫做阿黄的狗也没当过,所以这辈子,他像个妖孽一样,在我的生活里阴魂不散。 小童那一声甜甜的“妈妈”,已经叫得我如同遭雷劈、外酥里嫩,更遑论江寒在一旁玉树临风、眉眼含情地补了那么一句——“天涯,我和孩子来看你了。” 再一看我身旁的老妈,双目急速聚焦,很显然被这突然而来的“外孙”给惊得已然灵魂出窍。 江寒后面那句话,恰恰验证了我老妈那不祥的预感,她那青春无敌、美貌有双的伟大女儿——艾天涯同学在外面连私生子都给她搞了出来。 当时,我只觉得一口鲜血用上了胸口,只想一拳头将江寒擂飞到湖里喂鱼。 我转身企图向我老妈解释,其实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恐怖、不可饶恕,这仅仅是江寒这个混蛋的恶作剧,却口干舌燥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正当我准备安慰她,你闺女这么高脂肪、低蛋白的生物是绝对生不出这么眉眼生动、如花似玉的男娃娃来的时候,只见两道鼻血从我老妈的鼻孔里飞流直下。 我大惊,喊了一声,妈。 可是,我妈鼻血飞流之后,居然神奇地昏厥了过去,就这样,昏厥在厂长夫人的怀抱里。 厂长夫人尖叫了一声。 从她那惊慌的表情里,我就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不出三十分钟,这个女人一定会将“老艾家那女娃娃艾天涯可真了不得,居然勾搭了一个男人生了个私生子将她老娘给气昏了”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千家万户,乃至湖里的那些游鱼、水草也会知晓。 于是,我成了麻纺厂的风头人物。 江寒初战大捷。 从此,这个男人每次提到此事的时候,都得意到不行。他说,他果然是美貌天成,丽质难弃,三岁女童,八十老太,一个都不放过。就连艾天涯她老妈都被他的美色所惑,以至于初次见面鼻血横流,差点儿惊艳至死。 不过,那天,江寒看到我老妈昏厥了过去,一把将小童塞进我的怀里,将我老妈给扶进了屋内,脸上焦灼的表情拿捏准确,眉头皱结得分寸恰当,堪称孝子贤孙的学习典范。 老艾慌忙进屋,看到我怀抱着小童,先是一愣,再一看,我老妈的床前守护着一个“表情痛苦得跟死了丈母娘的贤婿”一般的陌生男子,更是一头雾水。 幸亏当时江寒仁慈,没有跟着继续折腾,要是他抱着我老妈大哭“我那可怜的老丈母娘啊,可怜你才见了你女婿一面,就上了极乐天”,估计老艾也会看着我怀里的小童,两眼圆睁地昏死过去。 老天保佑,我妈居然会在五分钟内悠悠醒来,老艾在一旁焦灼地帮她擦鼻血。 就在我要探过脑袋去,想要跟我老妈问安的时候,怀里的小童无比配合地用小手抱着我的脸狂亲,一边亲一边喊“妈妈”。 可怜我老妈,双眼一闭,再次昏厥。 我还真不知道,我老妈的气性会这么大。其实,老太太也有些太不自量力,太天真,也不看看自己闺女是几两道行,什么货色,有没有那么大的魅力来勾引一个如此妖娆到令人发指的男子。这男人的一件剪裁合体的衬衫就够她闺女买一年的衣服;这男人的一块限量的腕表,她闺女将来摆个婚宴外加将来生崽摆个百日宴也足够;就是这个男人停在她家门外的那辆满身灰尘看似一堆破铁的保时捷卡宴,也是她闺女累死累活写一辈子言情小说都赚不到的。 我妈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屋子几乎都要被她的怒吼声给炸飞,一时之间,天昏地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鉴于我的文字力度有足够糟糕,实在无法描述当日我老妈这个女大王发威时地动山摇之情形。总之,我的遭遇是怎样之惨烈,怎样之悲壮,怎样的令人肝肠寸断,大家尽情地发挥想象吧。 不过,当她发威结束之后,我和江寒都战战兢兢地守在她床前,像两个“欲偷吃禁果、却被捉奸在床”的小年轻似的,看着她唾沫与白眼齐飞,桌子、椅子、盘子、碗碟外加台灯碎于一地。 尤其是江寒,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老妈的战斗力是如此之彪悍、气焰如此之嚣张、打击火力如此之狂放猛烈。其实,也怪我不好,不提前告诉江寒,我老妈可是麻纺厂一霸。 江寒原本以为我妈顶多和我一个战斗指数,大不了就是哭着臭骂我一顿,他也乐得抱着小童眉飞色舞地看个热闹。 现实哪里会如他想象的那样美好,现在他已经成功地被我老妈扔出的飞碟给砸破了眉骨,而小童刚要大哭,却被我老妈一声雷劈般的怒号将哭泣声给吓在了嗓子眼里,只能抹着小眼泪往我怀里钻。我更凄惨,为了防止形象毁灭我还是不要描述,总之,那桌子椅子都曾从我身上飞过。 老艾也跟着我倒了霉,我老妈一个精湛的飞菜刀表演,吊灯被她给擂了下来,直直地砸在了老艾的脑袋上。 最幸运的是厂长夫人,她一看老妈要发飙,已经脚底抹油,从这个战壕之中脱身而逃。 我妈终于折腾累了,靠在椅子上眉头不展地发呆,满眼沉痛的表情。 我原本是想跟她解释,可是她那火爆的脾气,我估计我就是解释了,也会被她一耳光给打飞到小区湖里喂鳖。 老艾也很沉痛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小童,上前去试图安抚我老妈,大概要说诸如“既然事已如此,也只能由着他们年轻人了”的话。 老艾还未开口,我妈已经回过头来,看着齐齐站在边上,如同两个小怨妇的我和江寒。我是真的怨妇,江寒这个混蛋肯定是在故作幽怨,以配合气氛。 我妈伸了伸手,示意我将小童抱给她。 我当时挺紧张的,我想我妈该不会摔凳子砸椅子摔盘子摔碗碟摔爽了,现在跑来要小童,再顺手将他砸了那岂不是完蛋了。 我下意识地将小童紧紧抱住,这个无意的动作,看在我老妈眼里,那就是“人赃俱获”的护子行为。 她的眉头一皱,我就忙不迭地跟个叛徒似的将小童双手奉出。 小童在她的怀里,也不敢啜泣,只能绞着小手指眼泪汪汪的,一会儿回头看看江寒,一会儿转头看看我。这些讯息落在我老妈和老艾的眼里,那就是——“爸爸,妈妈,快救救我啊,狼外婆要吃我了!” 我老妈看着怀里粉妆玉砌一样的小童,褪去怒火,叹了口气,跟女王巡视天下一般俯视着我和江寒,说,你们两个人,这么不负责任,有没有想过,生了孩子,该怎么养他? 我连忙解释,我说,妈,这孩子真不是我的,这是他的。 我妈一脸鄙视地看着我,那眼神里透着一股“瞧你们俩齐齐地站在那里的默契样儿,还敢说你们俩没有什么”的表情,她说,你的意思,这还是他生的? 情急之下,我连忙点头,丝毫没考虑,江寒是一爷们儿,他什么都能干,就是生孩子这个技术活他还真做不了。 我妈一脸鄙视地看着我,说,他要是有这自产自生的能力,还不被送到动物园里去? 江寒的脸有些挂不住,但是,他又似乎无比受用我现在的窘态,于是,他郎情妾意地拉拉我的衣袖,又天真无邪地看着我,说,天涯,别说了。妈都被气成这样子了。 我被他气得满脸通红,一把甩开他,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存心来折腾是不是?你什么人啊?你还是人吗?江寒! “江寒”俩字,落到我妈的耳朵里,就跟炸弹一样——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会累死累活地将一只小狗给运回了家。而那只小狗的名字,不正是叫“江寒”吗?好啊,好啊,艾天涯,你可真不愧是我闺女,不能和这个叫江寒的男人时时刻刻厮守,就弄回一只叫江寒的小狗。 我妈这个人,不管说话还是做事一向的作风就是又狠又准,她斜了江寒一眼,说,这事儿既然这样,孩子也有了,什么时候办事儿? 我几乎都要抱着我妈的大腿痛哭流涕了,我说,妈啊,你算术也不差,你不想想,我每半年就放假回家一次,哪里有时间怀胎十月去生孩子啊? “怀胎十月”这四个字我特意咬得极其清楚。 我妈看了看江寒,又看了看我,翻着白眼计算,觉得我说的也很对;可半晌,她猛然想到有一年暑假我根本没回家,于是压根不听我后面的话,上下打量着江寒。 我瞪了江寒一眼,极其焦躁地说,你说句话啊。你跟我妈解释一下啊。你这都是开玩笑的。 江寒就在我边上,不说话,目光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简直是太毒辣了,完全像一个被恶霸色狼艾天涯同学霸占后,又强行抛弃的小怨妇,欲诉无门的委屈表情恰到好处,欲言又止地来了幽幽一句:天涯啊…… 这句“天涯”,在我老妈这个一向自以为阅人无数经验老到的女人眼里,那就是“天涯啊,你怎么能让我跟妈妈说谎啊,我们毕竟是孩子都有了的人啊”。尤其该死的是,他还配上一副刚过门的小媳妇式的表情。 我妈眯着眼睛看了看江寒,顺便闲说家常一样,问了问江寒的情况。包括年龄、住址、父母何处高就、身体健康与否、是否有抽烟喝酒赌博嫖娼等不良嗜好。 江寒一一作答,每个答案都假得要死,我老妈却听得内心荡漾不止。 他说他父母平常百姓,只能勉强算殷实人家,其实他是高官的二世子,富商的宝贝儿;他说他家有套两居房,开着一辆二手车,其实他家的厕所都跟套两居房似的,胡冬朵还得在保姆的带领下参观,至于二手车那更是不靠谱;他说他从小洁身自爱,远离烟酒,其实丫日日笙歌,长乐未央,就差吸毒了。 我在旁边听得白眼直翻,我妈抱着小童出门看了看江寒停在我家门外的那辆满身灰尘导致看似破旧的越野车,嘴巴里喃喃,这二手车可真脏,要是一辆卡车就更好了,将来结婚后贩个海鲜、拉个蔬菜,做个正经生意也是不错的。 古语说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我老妈何许人也?她看完了江寒的“二手车”,暴怒平息之后,立刻找到了整个事情最关键之处,于是毫不含糊跟老艾说,你明天带着他俩去办结婚证吧!免得夜长梦多。 这下轮到江寒傻眼了。 他刚才还在一旁看热闹看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觉得人生真是他妈的太爽了,终于将骂他“私生子”的艾天涯给整得人鬼不分。可他如何也没想到,我老妈的性格是这么急,而且事事直击要害。 还没等我尖叫,他就喊了出来,说,伯母,我想你误会了。我和天涯只是朋友。 我老妈先是一怔,然后笑,瞄了我一眼,意思是“看到了吧,让你丫头这么轻易地以身相许,孩子都有了,人家不过是一句‘只是朋友’就将你打发了”。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我妈说,你是不是还要说,你和我们家艾天涯关系清白得跟白牡丹花儿一样?她说“清白”俩字的时候,还特意将小童往我们眼前一送。 江寒很诚实地点点头,说,是啊。我从头到尾都没说,小童是我们俩的。 我也很诚实地补上,说,是啊,妈。你别误会。小童不是我跟他生的。 我老妈一手抱小童,一手甩开五指山,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她气咻咻地说,你这个蠢丫头啊,你不是跟他生的,你跟谁生的?然后,她就自顾自地嘟哝,这浑小子推脱责任就罢了,你这个蠢丫头跟着胡扯什么! 江寒这下着急了,知道自己篓子捅大了,连忙说,阿姨,小童是我跟别人生的! 我老妈一巴掌又挥在了江寒脸上,指着江寒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良心没有?和我女儿在一起,又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生了孩子还要养着,喊我闺女妈妈?你这小子侮辱我们老艾家都侮辱到什么地步了! 江寒这个清高惯了的大少爷,显然没有想到我老妈的五指神掌如此彪悍,居然如此青红不分、皂白不辨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妈已经抱着小童出门去招兵买马去了。 第55章 (2) 当夜,我妈将我和江寒扔到了一间屋子里,锁住。那架势就好像在说,闺女,既然你们俩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在咱们家,老娘也豁出这张老脸,不怕丢人现眼了,煮成锅巴、煮成爆米花为娘也认了! 我内心悲号,我那神奇的老娘啊,你这是毁你闺女清白啊!可怜我那神奇而自以为是的老娘是听不到我内心的嚎叫的。 江寒原本是要逃的,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小童一直被我老妈给抱在怀里。再说一走出我家大门,十余个彪形大汉、威武后生在门外列队,手里拿着不知道在哪里沉睡了n年的铁锹和锄头。他只能委曲求全,和我关在一个屋子里。 我在想,我老妈是从哪里招集的这些少年俊才啊?看他们一个一个打着哈欠、强装生龙活虎的样子,很显然就是刚在网吧上通宵上多了。 江寒看到这些人就倒吸冷气,他对我说,看不出,艾天涯,你这颗恨嫁的心是这么强烈,居然伙同你老妈来逼婚! 我也恨恨,心想要不是你来捣乱,这个天能塌成这副模样?于是咬牙切齿地说,去你姥爷的!你这泡狗屎!老娘压根就对你不感兴趣! 江寒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告诉你,老子早已将财产公证了,你要是真和老子结婚了,你除了能得到一张结婚证书和一张离婚证书你什么东西都是空想! 我说,呸!猪才会跟你结婚!你这个患有被害狂想症的神经病! 江寒冷笑说,老子跟猪结婚都不会跟你结婚! 我也以牙还牙,道,猪要是知道跟你结婚的话,它是宁可自杀也不会苟活的! 江寒笑了,他眼里闪过了一丝邪魅的表情,说道,哎呀,猪的心理,天涯姑娘怎么就这么清楚?难不成你就是猪本尊?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猪! 我一时气结,只能大叫一声:你…… 角声寒,夜阑珊。 小区的歌舞厅隔音效果分外差,整个小区都被它的低音炮轰得乱颤。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江寒这个贱人将我的整张床给霸占着,并摆出一个极其优雅的睡姿,如同一个企图猎食的豹子一样,眯着眼睛看着我。 可怜的我,只能占领着地板,抱着被子,内心不住地哀嚎。 江寒大概忘记了他被人逼婚之事,很闲情雅致地看着我笑,像一个古代嫖客一般,用着文绉绉的语气,热情地邀请道,天涯姑娘,要不,一起到床上来? 我冷着脸说,想得美。 江寒笑,说,哎呀,我还真没想什么美事儿。天涯,难道你有什么想得很美的事情?不妨说来,我也听听,我也跟着美美。 我翻了翻白眼,不理他。 江寒大抵是兴致很高,他说,天涯,你大脑就那点儿水平啊,一句话就可以将你堵个半死。你那点儿智商,平日里怎么搞文字创作啊?抄袭?还是找枪手啊? 我心里那个恨啊,心说,你全家都抄袭!你全家都枪手! 江寒根本就不在意我沉默,他继续自娱自乐,他说,天涯啊,你写了那么多故事,里面那些多金的男主角儿,是不是也就我这个样子啊? 我一口鲜血涌到嗓子眼里,我心想,苍天啊,你能不能让这个姓江的公子不自恋啊!丫一天不做宇宙中心丫就活不成了是不是? 江寒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沉默,他继续说,其实吧,我觉得男人做到我这份儿上,挺辛苦的,时时刻刻被人逼婚,时时刻刻有无数女人对你投怀送抱穷追猛打,对你怀着恨嫁之心,简直生不如死…… 我终于爆发了,我说,那你就干脆去死! 江寒先是一愣,然后又笑,脑袋前倾,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他说,哎呀,艾天涯,原来你想我今夜暴毙在床上啊?那你今夜得多辛苦多劳碌啊! 我一听,脸腾地红了起来,我几乎有抓着被子憋死他的冲动,暗夜里,我咬着小银牙说道,江寒,你一日不色情,你会死啊? 江寒耸耸肩膀,从床上探身起来,笑得眉目漂亮到可憎的地步,他的唇角轻微一张,如同午夜中盛开的兰花,柔软而妖冶,他说,色情吗?我不觉得。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冲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一些。 我皱了皱眉头,问他,干吗? 江寒说,不干吗。过来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呗。人生苦短,我们俩好歹也是一夜之交。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江寒说这个一夜之交的时候,让我很不纯洁地想起了另外一个词语:一夜情。不知道是因为江寒这个白痴给我以色情的印象太深,还是我本身已经有往色情狂发展的倾向,总之,那段年月里,我的大脑变得异常复杂。 青春是一场禁忌,我们在这场禁忌里过着对“情色”既清高地批判又乐在其中、不与他人道的生活,直到终老。 我看江寒那么虔诚,以为他要对我这个一夜之交说的所谓心里话是什么人生哲理,于是探身过去。 有句话说的好啊,江山易改,本性难易!江寒居然在我耳边,用一种顿悟的口气说道,其实吧,作为一个男人吧,这一生最大的荣耀,不是战死沙场,就是战死在床上。 我一时间只觉得血脉贲张,满脸火烧。而江寒依然在那里沉吟,很显然,我无法战死沙场,于是只能战死…… 我直接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这种人生抱负实在太远大了,老子没办法达到你这么高的人生境界,你还是留着回去跟康天桥和周瑞他们沟通吧! 我的手落在他兰花一般的嘴唇上,甚至还能感觉到他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有热热的呼吸。 江寒看着我,眼眸深沉,如同弥漫的夜色一般撩人。 我收回了手,他也收回了目光。 气氛突然变得黏人,他突然不再说话,安静地躺回床上,调整呼吸。两个习惯了在言语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人,是不习惯这种暧昧的沉默的。尤其是江寒,打击我似乎是他人生的一大乐趣,他哪里肯和我和平共处一室呢。 寂静的夜晚。 寂静。 寂静得只有呼吸的声音。 江寒说,你怎么还不睡? 我睁大眼睛百无聊赖地说道,防火防盗防色狼! 江寒起身,冷笑得特张狂,几乎一脸鄙视地看着我,说,我看是色狼防你吧。没胸没屁股的短腿儿! 我那个气啊,大叫道,江寒,你这个色狼! 江寒下床,冲我竖起食指,轻轻一“嘘”道,小声点儿,外人听到了,我无所谓,你一个小姑娘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啧啧。说完,他就开始脱衣服。 我紧张地看着他,说,你要干吗? 江寒看了看我,俯身下来,颈项柔长撩人,他笑了笑,说,你想我干吗呢?然后他微微一皱眉头,很努力地思索道,我要是说我脱衣服是为了和你共度春宵……你信吗? 我下意识地扑到床头柜处拿剪刀,江寒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别玩了。又是剪刀!你当是拍电视剧还是写小说啊,老套死了!你应该直接咬舌自尽算了! 就在我快哭了的时候,江寒一把将我放开,自顾自地脱去外套,直奔洗手间,头都不回地道,说要和你共度春宵,你居然会信?你太自我感觉良好了吧,我就是和猪也不会和你! 简直是天大的侮辱,我也恨恨道,老子就是和猪也不会和你! 江寒打开水龙头,浴室之中,水气四溢,隔着门,他不忘打击报复我,说,那你就去找猪吧。老子手持春宫图给你现场指导! …… 神啊,赐予我力量吧!帮我斩除这个妖孽江寒吧! 我发狠地想着,有种想把枕头吞掉的冲动。 江寒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黏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他横披着我的加菲猫浴巾,身材颀长,站在我眼前,活脱脱的一副湿身秀打扮。 他指了指浴巾上的加菲猫,对我说,瞧你那点儿出息,就知道个加菲猫!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毛巾擦着脑袋叹气道,我还真是中邪了,居然横穿了地球,然后又横穿了京港澳高速路前来找你算账。结果,账没算成,变成这样。你说我是不是神经了? 我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是自找的。最倒霉、最无辜的是我好不好? 江寒说,艾天涯,你这样什么意思,我可从头到尾都没说,小童是咱俩生的,你妈妈非要这样认定,我也没办法。 我反唇相讥,说,要不是你在那里混淆视听,我妈能误会成这样? 江寒说,好吧!我的错。不过,艾天涯,现在我们俩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的手机可被你妈给弄去了,我就是想拨打110告发你老妈抢夺民男,也没电话啊。 我说,呸!你害得我们家丢了脸面,你还有脸说。 江寒笑,说,你的意思是……需要我以身相许才能补偿你们全家的面子喽? 我极度无语,有气无力地看着江寒,我说,你能不能说点儿除了“以身相许”这种话题以外的事情啊? 江寒叹气,说,敢情你认为你老妈大半夜将你我孤男寡女锁在一个房间里,是想让我们俩畅谈人生理想、相互提问英语单词的? …… 又是一次争执。 直到凌晨三点,我和江寒才达成了人生共识,那就是——他的人生还处于花红柳绿的春心荡漾中,压根就没有结婚这一伟大梦想,更不想娶一村姑;我虽然对婚姻充满了无限幻想和期待,但是誓死不想嫁一花花公子! 于是,我们俩决定明天一大早爬起来后,就好好跟我老妈说道一番,交代这场误会的真相;实在说服不了她,就带着小童去检验dna,力证我是清白无辜的。 最后,江寒总结了一下,其实可能也不必检验dna这么隆重,只要他带着小童成功逃逸,那么,也就可以成功“逃婚”。而且,扯结婚证这个事情,好歹也得男女双方到场才行的。好歹也是法制社会,难道还没王法了吗? 于是,我听后,甚是宽慰,就含笑睡过去了。 结果,第二天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在麻纺厂,我老妈她就是法制,她就是王法。 一大清早,当我和江寒一个睡在地上、一个睡在床上睡得死去活来天上人间的时候,我老妈领着一群人“突突突突”冲了进来,拉起我和昏睡的江寒噼里啪啦地拍了一通相片,还没等我们俩清醒过来,她又率领着那帮人“突突突突”地跑出了门。 江寒一看,我的闺房门被打开了,觉得自己逃跑有望,于是四处寻找小童,结果没发现半个影子。他看了看我,说,艾天涯,我怎么觉得自己进了贼窝啊。 我说,你家才是贼窝呢。 就在这时,厂长夫人抱着小童走了进来,笑得跟朵怒放的月季花似的,脸上的皱纹是外三层内三层。她走进门来就说,天涯,这孩子真随他爸爸,天生一副美人胚子。 江寒大概听惯了这种赞美,于是靠在我家门口晒太阳。从厂长夫人手里接过小童后的他心情倍加放松。 厂长夫人围着江寒绕了三圈之后,还动手摸了摸他的屁股,说,天涯,真是好眼光啊!说完,几乎是依依不舍地从我家门口离开。 厂长夫人刚走,我就立刻拽着江寒往门外扔,我说,你赶紧走吧,你再不走,我老妈要是杀回来,就完蛋了。 江寒抬步就走,头也不回,大概他已经被我老妈的阵势给吓坏了。 就在我关上门默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的时候,江寒突然又杀了回来。 我焦急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寒的脸色一怔,说,这些事情,我得帮你跟你妈解释。万一她要是弄不清状况为难你怎么办? 我一听,心想,你哪里有这么善良,你要是有这么善良,你也不会弄得老娘一个脑袋十个大了。不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温暖,在一瞬间,如同花香一样弥漫在我的呼吸里。 遗憾的是,没等我跟江寒道一声感谢,只听门外又响起了“突突突突”的脚步声——我老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杀到。 我刚要开口喊“妈”的时候,从我老妈手里摔出两本暗红色的小本子——pia——pia——两声,如同飞刀一般,摔在我和江寒脸上。 我先是一蒙,江寒也蒙了。 我忙不迭地伸手拾起那躺在地上的红本子,它安静地躺在地上,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 我慌忙一看,只见小本子封面正中是一烫金的大大国徽,顶端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下端、下端、下端的三个烫金字直接让我的毛发倒竖,差点喷血身亡——结婚证。 我几乎尖叫了起来。 江寒被我的尖叫声给震住了,伸手将我手里的小册子给夺了过去,当他看到那三个烫金的大字的时候,整个人也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