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晨》 第1章 灯火阑珊(1) 舒畅把自已那辆浅灰色的奇瑞a3停进停车场,温度计上显示外面现在是摄氏38度。她深呼吸,一鼓作气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热浪使她感觉像一脚踏进了冬日热气腾腾的浴室,身子微微趔趄了下,忙提起电脑包奋力向报社大楼跑去。一走进大楼,冷暖骤然的交替,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激零。 疲累地走进电梯,木然地看着数字一层层地向上跳跃着。一曲华尔兹隔着电梯门,隐隐约约抚摸着耳膜。舒畅讶异地看看手表,现在不是午休时间么? 电梯在十楼停下,门一开,舒畅正面迎上华丽优雅的音符。 经过广告部门口,谢霖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把抱住舒畅,眼梢一挑,“人家刚刚给你打了n通电话,干吗不接?” 舒畅连忙抱紧电脑包,生怕一不小心砸地上,这一个月的心血就全付之东流。“想我了?”她斜睨着谢霖,眼突地瞪得溜圆。疯了,这色女竟然穿着一件性感的吊带短裙,红色的,透视的。谢霖天生瘦肉型,眼梢上吊,本身就带点儿狐媚。走路又扭扭摆摆,臀部像通了电,很规律地运动着。这样的打扮,让办公室的男人们活不活?舒畅担忧地朝里面探了下头,其他同事也不是平日中规中矩的正装打扮,不是竭尽休闲,就是扮相潮流。 “这儿是《华东晚报》吗,我走错地了?”舒畅用力拍着额头。 谢霖顺着她的目光巡睃了一圈,张大嘴巴“哦”了一声,懒懒地说道:“今天是周五,按例联欢,可以随便穿。” 报社大楼里多的是文人,所谓文人相轻,舒畅想象不出一帮相轻的文人怎样扭成一团联欢。 “你去广东出差一月,不知道吧,从这月起,每周五的下午,报社全体同仁联欢,k歌、跳舞、玩游戏,只要不必用脑的,都可以上。” 舒畅不敢置信地把眼睛又瞪大了一圈。“老头改性了?”她记得刚来《华东晚报》上班的时候,头发秃成地中海式的社长最爱做的事就是把全体员工集合起来,大讲马列主义、邓小平理论,讲得那是口沫横飞、神情凛冽。就怕他们不能领会他的深意,一个个被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所诱,不惜做出背叛党、背叛国家的事。 “他现在拿奖金拿得手软,才懒得管这些。”谢霖凑到舒畅的耳边,压低音量,“现在报社实行的是总编辑负责制,当家的是那个神秘优质男。”说完,谢霖夸张地咽了咽口水。 舒畅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谢霖口中的神秘优质男,就是《华东晚报》的总编辑裴迪文。三年前的春天,他突然空降到报社担任总编辑一职。此人英俊儒雅,就是表情有点令人捉摸不透,说是礼貌,不如说是疏离。他年龄不详,身世不详,薪水不详,婚姻不详。他一来,便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手段很凌厉。《华东晚报》当时正是苟延残喘中,在他的改革下,很快注入新鲜血液,焕发出旺然的生机。 话说报社里一帮正值婚龄又有着花容月貌的女编辑、女记者,对他都怀着强烈的敬慕之意。有胆大的,勇敢地欲将他折服于石榴裙下,但在几轮强攻之后,均以失败而告终。谢霖就是其中之一。 那男人,就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的脸,看久了,会把人给逼疯的。谢霖落败后,撇撇嘴告诉舒畅。 “他又换车了,宾利―欧陆飞驰,百公里加速时间为4.8秒,最高时速可达322公里。”谢霖是个豪车迷,说到车就两眼晶亮。 舒畅笑笑,往办公室走去。车不就是个代步工具,不管什么样的车,都是四个轮,一个方向盘,喝的是汽油,走的是马路,作用相同。她不觉得她的奇瑞比欧陆飞驰差到哪里去。谢霖风摆杨柳似的,跟了过来。 舒畅是在法治部,与广告部只隔了两间办公室,同事们大概都去联欢了,一室空荡。一个月没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堆信件,舒畅拂开,疲倦地放下电脑包,找了只一次性水杯,倒满纯净水,连着牛饮了三大杯,整个人才缓过神来。 谢霖欠下身,吹吹桌上的灰尘,俏臀一抬,坐了上去,看着舒畅,笑得媚媚的。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舒畅一看到谢霖这样笑,心里直发毛。 “有个私活接不接?”谢霖朝外看了一眼。 “给钱不?”报社的私活,就是私下接受别人的委托,替别人歌功颂德一番。 谢霖竖起两根指头,“五位数。” 舒畅蹙起了眉。“这样的好事,你自已怎么不干?”谢霖早先是企业版的记者,结识的富人多了,后来就改跑广告,图的是提成高。 “我这支笔和你的不能比。” “什么私活?”谢霖不是个谦虚的人,舒畅感到有点不对劲。 谢霖凑到她耳边:“听说过‘夜巴黎’吧?”舒畅点头,滨江最出名的夜店。 “传说那里面过了午夜,就有人卖白粉……” 不等谢霖说完,舒畅摆了摆手,“算了,这钱我不要。你以为卖白粉的全是白痴呀,那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容易被捉到,警察叔叔干吗去了?” “人家当然不会像卖冰棍似的满大街吆喝,但只要是货,总要出售。你以前不是扮过卧底混进人家工厂写过什么报道,这次还不驾车就熟。” “有人眼红夜巴黎的生意?”舒畅猜测,这报道一登,夜巴黎立马被封。 谢霖呵呵地笑:“别问那么仔细,告诉你,这消息绝对真实。人家当时一和我说,我就想着你。怎么样?” 舒畅闭上眼,想了想:“好,我做!现在只要能赚钱,哪怕让我卖身都行。”她默默咽下嗓间的苦涩。 “我认识的有钱老头多呢,有的就好你这口,要我牵线吗?”谢霖接话接得很快。 “去你的!”舒畅推了谢霖一把,“卖身也要有天赋,我有自知之明。” “你错了,这个时代仗着美色出来闯,已经不那么吃香。现在人都讲个内涵,不靠美色工作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像你这种清雅型的,很有男人缘。哈哈,别打了,别打了,”谢霖笑得身子直扭,忙求饶,“说真的,唱唱,晨晨的事,你一个人撑得太累,找个人嫁了,帮你担着一点。” 舒畅把玩着手中的纸杯,幽幽地吐了口长气,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没有杨帆的电话。她上高速前,就给他发过短信,告诉他今天回来。心,有点七上八下,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办公室门口不知几时站了个人。 一听这声音,舒畅和谢霖一起站了起来。 “刚……刚……”舒畅不由地结巴了。她采访过许多大案要案,采访的对象有大法官、名律师、罪大恶极的犯人,在他们面前,她都能口齿清晰、思维快捷,唯独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由地掌心冒汗、膝盖发软。 “主编好。”谢霖也有点不自然,扭过头对舒畅挤了下眼,“好好休息,我去礼堂跳舞了。”她含笑越过裴迪文,像只花蝴蝶似的飞了。 “稿子写得怎样?”裴迪文走了进来。 “已经完稿,马上就可以发给编辑。”好不容易,舒畅才恢复正常。 裴迪文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t恤,烟灰的长裤,保持一贯的翩翩风度,不近不远,不疏不亲,神情淡漠,却自有一股不言而威的慑迫感。“前面几篇,我都看过,写得还好。这个举国震惊的诈骗案,很受人瞩目,后面的几篇,你要再接再厉。” “还好”是这个男人最极致的夸奖。舒畅稍稍放松下来,恭敬地看着他。 “那本书准备得怎样,书名想好没?” “书还需要补充几个案例,我明后天继续去滨江劳改农场采访。书名暂定为《落日悲歌》。”这本书是舒畅应报社要求,根据一批晚节不保的高官的案例,写的系列报告文学。 裴迪文挑了下眉,深深看了舒畅一眼:“《落日悲歌》这个书名不错,样稿出来,先送给我看看。” “嗯!” 裴迪文又看了眼舒畅,转身往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他回过头,“你……”破天荒地,他扯出一丝笑,指了指脸,“去洗个脸吧!” 舒畅脸蓦地涨得通红,一等裴迪文离开,忙不迭地冲进洗手间。镜子里出现一张蓬着头、被汗水弄得一道黑一道白的脸,活像只脏兮兮的大野猫。 “谢霖!”舒畅咬牙切齿地闭上眼,杀人的心都有了。 舒畅把稿子发到编辑的邮箱,看完桌上的信件,就下班了。天色已近黄昏,暑气仍然很重,开了车窗,感到风都带着火。 车经过“陈记”卤菜馆,橱窗外围了一圈人,舒畅挤进去买了半斤五香牛肉,这是杨帆最喜欢吃的。一个月不见,想着杨帆,舒畅感到无以言表的温柔快要从心口喷涌出来。 杨帆和舒畅一样,都是滨江的土著。杨帆的家在江北,离市区远,每天坐车很费时间,为了便于工作,他在单位附近的一个旧小区租了间公寓。公寓外的防盗门敞着,舒畅一喜,忙敲门。开门的人是杨帆的妈妈罗玉琴,杨帆冷着个脸站在房间中央。 舒畅愣在门外,好一会,才招呼道:“妈妈,你来啦!” 罗玉琴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我和杨帆在等你。” 舒畅走进去,一眼就看到自已平时穿的衣服、用的物品都堆在沙发上,她不太明白地看向杨帆。杨帆没有看她,直直地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吸引人的风景。 罗玉琴清咳了两声:“也不是外人,咱们就不绕圈。唱唱你是个好姑娘,但你哥舒晨是个无底洞,你家做什么决定我们不管,我们就是一般人家,实在没办法帮忙。杨帆老大不小,不能再拖下去,你和杨帆还是分了。反正才领了证,又没办婚礼,彼此的损失都不算大。以后,还是叫我罗阿姨,叫妈,不合适。” 舒畅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再次把视线转向杨帆,她在心中祈求道:说话呀,杨帆。 杨帆背对着她,视线仍在窗外。 这是舒畅第一次感觉到心碎是什么样的感觉——真的是眼前一黑,一时间大脑和心脏都不供血,整个人像掉进了无边无际的冰窖。 罗玉琴继续说道:“送给你的几件首饰,我们不要了,杨帆给你买的衣服,也算了……” “妈妈,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杨帆突然扭过头,大吼一声。 “那你倒是开口呀!”罗玉琴火大了,“我和你爸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是你硬看上她,也不问她家什么情形。这家人能碰吗?” 两人的分贝都太高,震得舒畅的头嗡嗡地,她多一秒都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我知道了。很晚了,我该回家了。”这几句话,像用了她全部气力。说完后,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下楼时,两只脚像踩在云端里,人是漂浮的。 “唱唱!”杨帆在后面大叫。 “杨帆,你给我回来。”罗玉琴急得声音都破裂了。 舒畅头也不回,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来。走到楼下,找钥匙开车门时,发现手中还拎着那包五香牛肉,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个月前,杨帆要去杭州培训。那时,天还没这么热。 唱唱,要么是舒晨,要么是我,你只能选择一个。争论了一晚,没有个结果。杨帆冲动之下,摞下这句话。 舒畅说得口干舌燥、心力疲惫。杨帆,你明天要出差,这事一会半会说不清,我们都冷静地考虑下,等你回来我们再决定。 杨帆看着她的眼神有点漠然,让她的心生生地刺了一下。 杨帆去杭州一周。没想到,在杨帆走后第三天,广东发生一起金融卡诈骗案,报社派她过去追踪采访,一呆就是一月。她在广东给杨帆打过几次电话,两个人刻意地不提舒晨的事,就是问问好,语气间不知不觉淡疏了点。 南国的夏天,炎热潮湿,每天在陌生的城市里奔波着,吃不好,睡不好,她特别地想念杨帆,可是这些话,她就没说出口过。 夜色越来越浓了。舒畅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泪,跨上车,车门被一双手臂拉住。杨帆还是追了下来,脸色铁青,眸光森寒。“唱唱,你真的要这样做,为了一个弱智,一个患了肾病的弱智,你丢弃我们三年的感情、毁了我们的婚姻?” 舒畅拼命地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准你这样说舒晨,他是我哥哥。” 杨帆冷笑:“不说就能掩盖他是个弱智的事实?我明白了,在你的心里面,我他妈的就是根草。说什么你爱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全是假的。其实你根本不爱我,你心里面只有你的家人,你很自私。不要说我冷血,我努力过了。可是替一个傻子换肾,你认为有必要吗?你这是把钱往江里扔,换了肾,他就变聪明了,就能活个千年万年?” 眼前的杨帆,面目狰狞,手舞足蹈,眼睛里像团火在燃烧,他让舒畅觉得他不是在挽救他们的婚姻,他只是在确定这个事实。 是的,舒晨是个弱智。是的,舒晨患了肾病,一个肾不能工作,现在是最佳换肾时期,错过了,就会影响生命。换肾的手术费是三十万,还要花钱买肾源,加起来,是一笔很大的数字。爸爸妈妈一听完医生的话,面面相觑,眼中流露着忧伤,他们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来看舒畅。 医生在咂嘴,一些话在嘴角泛出又咽下。舒晨躺在床上,低烧让他烦躁得直哼哼。 爸妈说不出口的话,医生的欲说还休,明明白白写在眼底,舒畅看得懂。 舒晨是个傻子,能在世界上,活到三十八岁,已经是个奇迹。这个残废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续下去。舒畅死命地咬着嘴唇,她抬起眼,坚定地看着医生:麻烦你帮我哥寻找肾源,钱,我们会想办法的。 爸妈在舒晨十二岁时,才彻底接受了舒晨是个弱智的事实。他们看着无忧无虑玩耍的舒晨,想着他们终有一天会老,以后谁来照顾他,于是,他们决定再生一个孩子。舒畅和舒晨同一天生日——六月一日,国际儿童节,很贴舒晨,永远保持一颗快乐的童心。 爸妈年纪还不算太大,养老的钱暂时不要多想,而她结婚,可以缓个几年。舒晨是傻,但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他是她有着血脉牵连的哥哥,同月同日生,同一生肖。 可是杨帆家那边怎么交待?妈妈担心地问。 第2章 灯火阑珊(2) 杨帆与舒畅约定明年五一结婚,罗玉琴特地请人算了个日子,让两人先领了证。杨帆爸妈在市区给两人买了套公寓,舒畅爸妈主动提出装修和购买家具、电器的钱是他们出。 我去和杨帆商量,他会理解的。舒畅信心满满。因为杨帆爱她,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起照顾舒晨的。 显然,她对杨帆还是不够太了解。舒畅心里面堵得很难受。 “有没有必要,已经和你没多少关系了。”每个人心中都有坚守的东西,她不再指望他的理解,该说的已经重复过多次。他们是隔河相望的两棵树,不肯为对方放弃脚下的土壤。但她不怪罪他的现实。确实,舒晨不是他的家人,他体会不到血源强大的牵引力,他没义务背负这些。 其实,还是穷!有钱没钱,不是一日吃几餐饭、不是睡半张床一张床、不是你住豪宅我住陋屋的问题,而是在疾病面前。如果你有钱,你可以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让生命旺盛地延续;而你没有钱,除了无力,还是无力。换作她是富家女,或者杨帆是富家子,舒晨的病就不是个事,可惜他们都不是。在金钱面前,爱情的力量还是太缈小了,无关黑白,无关对错。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飞出去,才有生存的希望,这是人之常情。难道非要抱成一团殉难,才叫爱情?活得快乐,也是一种爱的回报。松手吧,让杨帆——扬帆起航!舒畅嘴唇哆嗦着,心头波翻浪涌。 “好,好,好,”杨帆连说了三个“好”字,松开了车门,“舒畅,我们本来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是你生生地掐断了这一切,是你把我推开的。如果我过得不好,你就是个罪魁祸首,我会永远记得你今日的狠绝。”说完,他“啪”地一下甩上了车门,扭头上楼。 杨帆有着一种很阳光的帅气,爱笑,会体贴人。舒畅有轻微的鼻炎,闻不得油烟,杨帆为此学会了烧一手好菜,说永远都不要舒畅踏进厨房一步。他追舒畅时,说过许多甜蜜的话,但这句话,真正地把舒畅打动了,她接受了他的追求。 两人开始恋爱,然后为呆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共同努力,再然后一起筹钱购房准备结婚。幸福的路突然在这里拐了个弯。舒畅伏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 舒晨是哥哥,杨帆是爱人,她分不出谁的轻重。只能说,也许她与杨帆的缘份很浅。 舒畅的家在滨江的北城,走个几步路,就到江边了。这里住的大部分是老居民,房子有许多是五六十年的建筑。市政府不止一次的想拆迁,但这儿人口太密集,拆迁的计划一再被搁浅。 舒家是一幢两层的青砖小楼连着一个大大的院子。小楼的西墙爬满了爬山虎,叶子绿绿葱葱,浓得像要滴出来似的。院子里有一块种着草药,正中搭了棵葡萄架。现在,正是芍药盛开的时候,硕大的花朵在晚风中迎送着香气,葡萄架上,也挂上了累累的果实。 舒畅的爷爷是个老中医,最擅长治烫伤。舒畅的爸爸舒祖康子承父业,现在是滨江中学的校医,平时替街坊邻居看个义诊。舒畅的妈妈于芬原先是个小学老师,后来因为要照顾舒晨,托人调到当时效益非常好的服装厂做会计。哪想到,服装厂前几年不景气,被一个民营企业家给收购了,她现在呆在家中就拿点低保工资。 舒畅家的院门,一年四季从不上锁,这儿是北城最热闹的地方。 舒畅在院门口定了定神,这才扬起嗓子,像每一次出差回来,轻快地喊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于芬一眼就看出舒畅的眼睛肿着,“工作不太顺利?”她忧心忡忡地问。 “你女儿这么优秀的大记者,工作上能有什么事,我这是被汗涨的。”舒畅朝屋里探了下头,“爸爸呢?” “后面刘婶家孙子肚子疼,他过去看看。”于芬还是觉得女儿这眼睛红得厉害,从厨房里给舒畅端了碗绿豆粥,母女俩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舒畅,心疼地直叹气,“唱唱,你瘦了!” 舒畅躲闪着于芬的眼神,把脸全埋在粥碗里,大口地喝着,“我瘦夏,你又不是不知道。晨晨怎样?” “肾源还没消息,一周去医院做二次透析,刚睡着,明天一早要去医院。” “我和吴医生通过电话,他说正在和台湾一家医院联系,那儿肾源充足,过几天可能就有消息。” “杨帆许久没过来玩了。你们……今天碰面了吗?” 舒畅一怔,抹了下嘴,心虚地赔着笑:“我们下午见过面的。” “聊什么了?”于芬紧张地直搓手。 舒畅放下碗:“聊些我想你、你爱我之类的甜蜜蜜的话呀!妈妈,你要听吗?”她撒娇地问。 “你到底有没和杨帆提舒晨手术的事?”于芬不安地问。 “我一个月前不就告诉过你们吗,杨帆全力支持舒晨换肾。他爱我,爱屋及乌,当然也爱我的家人。”舒畅心剧烈地一抽,疼得她脸都白了,怕妈妈看出来,她忙打岔地站起身,“我去看晨晨。” “杨帆真是少见的好孩子,体贴懂事,唱唱,你可要珍惜着点,以后不准和他耍脾气。明天打电话让他过来,我给他做他最爱吃的酱鸭。”于芬笑着说道。 “明天我要去滨江农场采访,过几天再说吧!”舒畅像逃似的忙钻进屋里。 说谎,原来是这么的难!她苦笑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知道爸妈一旦听说了她和杨帆要离婚的事,会是什么反应。晴天霹雳不过如此!现在,在天没有塌下来前,她驼鸟似的不去多想。她轻轻地推开舒晨的房间。 舒晨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脱下来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叠在床边。但有时候,舒晨发起傻来,会把房间里的一切砸个粉碎,还会打于芬。于芬总是哭着说:晨晨,别打妈妈的脸,妈妈一会还要上街买菜、做事,人家看了会笑话,你打妈妈的背好不好? 舒晨看到妈妈哭,一愣,张大嘴巴跟着妈妈哭。舒晨也会对舒祖康横眉怒目,但是,他在舒畅面前,却从来是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舒畅还是个小娃娃,他搬张椅子,坐在婴儿床旁边。舒畅哭,他哭,舒畅笑,他笑。舒畅大了后,他便跟在舒畅后面做尾巴。舒畅在跳房子,他托着下巴蹲在一边笑,舒畅玩过家家,他便给她做宝宝,让他干吗就干吗。街上的小孩子总是笑舒晨是个大傻瓜,为此,舒畅不知多少次把人家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人家爸妈领着孩子追上门来告状,舒畅的掌心都被于芬打红了,倔强的舒畅抿紧唇,怎么也不肯承认错误。她不认为自已做错了什么,保护晨晨,是她的职责。 舒晨像是察觉到房中有人,他睁开了眼,看到舒畅,咧开嘴巴就笑。“我是晨晨,”他一跃坐起身,拍着自已的胸口,然后指着舒畅,“她是唱唱。” 这是小时候,舒畅牵着舒晨出去玩时,舒晨式的自我介绍,说时,他一脸骄傲。 一个月不见,舒晨瘦到脱形,纤弱的身子上顶着个硕大的脑袋。以前,他壮实得舒畅站在他身后,于芬都看不到她。他身上隐约透着股尿躁味,这是身体出现酸中毒的症状。 舒畅忧伤地挤出一丝笑,挤上舒晨的床,抱了抱他:“晨晨,想唱唱了吗?”虽然舒晨大她十二岁,但在她的心中,他就像是她的一个小孩子,宠到极点的小孩子,同时,也是她心底里最好的朋友。 舒畅性格直率,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大咧咧的,真的有什么事,她却是个爱藏事的孩子。但不管发生什么,她就爱和舒晨说说。舒晨啥也不懂,傻笑着玩她的手指。她今天受了什么委屈,考试砸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通,在学校又闯了什么祸,甚至在她情窦初开时,暗恋上一位高她三届的男生,这些她认为有损她形象的话,她都会和晨晨说。 说过后,心底里就一派平坦、万里无云,仿佛把所有的心事都扔给了舒晨,她什么事都没有了。 “想,晨晨想唱唱。”怕舒畅不相信,舒晨把头点得像小鸡捣米。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赤着脚就下了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包阿尔卑斯奶糖,献宝似的塞到舒畅手中。 舒畅眼眶一红。她心情很不好时,就爱买包阿尔卑斯奶糖在嘴里嚼着。那种带有牛奶味的甘甜在口腔内融开,像丝一般光滑,慢慢淹没了心口的苦涩。 舒晨记得的事不多,这件事,舒晨却记得很深。 “我买的,买给唱唱的,唱唱喜欢吃,吃过后就会笑。”舒晨把嘴巴咧开,做出一个扩大的笑容。 舒畅把纸包撕开,扳出一粒,塞到舒晨的嘴巴里,自已也扳了一粒,兄妹俩夸张地对嚼着,把糖果咬得咯咯地响,然后一起放声大笑。 听着舒晨爽朗的笑声,舒畅觉得只要能把这笑声留住,做什么都值得。 “晨晨,知道吗,我今天哭了。”舒畅让舒晨躺下来,她依在他的旁边,低低说道。 舒晨紧张地侧过身,用手摸舒畅的脸,“唱唱不哭,唱唱吃糖。” “我在吃呢!”舒畅把舌头伸出来,让舒晨看到上面的糖粒,舒晨才又放心地躺回去。 “我不是因为难过才哭的,我是因为高兴。你看,人家家里都是一个孩子,都孤单呀,可是我多幸运,有晨晨给我做伴。” 舒晨呵呵地笑,把舒畅的手抓得紧紧的。 舒畅用小拇指勾起他的大拇指:“晨晨,我们约定,不管手术有多疼,你都要挺住,我不管心里面有多苦,也要忍着,好不好?” 耳边传来重重的鼾声,舒晨睡着了。 舒畅微笑地看看他,轻轻地下了床,替他掖好被角。舒晨怕黑,她给他留了一盏浅浅的小壁灯,这才走了出来。 爸爸出诊回来了,在院中听妈妈兴奋地说杨帆怎样怎样的通情达礼,他家唱唱真是没看走眼。她听得心中涩涩的,自嘲地倾倾嘴角,转身进了自已的房间。 洗了澡,拍上爽肤水,然后打开笔记本,想看看《落日悲歌》的书稿。舒畅并不是读新闻的科班出身,她大学学的是水利工程设计,阴差阳错做了个法治记者。这三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在报社站住了脚。她在省内得过两次新闻奖,在全国得过一次。一个记者,能出本书,也是对自已的一种证明,她格外珍惜这次机会。书稿共分二十章,每一章一个案例,目前写好了十八章,还有两章就能完稿,采访的犯人也和劳改农场预约好了,明天去过后,就可以准备完稿。 这书出了,将有一大笔的稿费,在这个时候,等于是雪中送炭。 舒畅现在不担心钱,她担心手术后,舒晨会出现排斥反应。她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笔记本,想到刚才爸妈的谈话,她咬了咬唇,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拿起一边的手机。她直接按了重拨键,手机屏幕上跳出两个字――老公,一圈圈电波,像蝴蝶似的围着这两个字向外扩散着。 许久,电话才接通,先跃入耳中的是韩国钢琴家李闰珉那首著名的《雨的印记》,琴音纯净清新,带有浓厚的个人情感,几乎是咖啡馆必备的曲目之一。 “你改变想法了?”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质疑中带着慌乱。 舒畅握着手机的手臂颤了颤,她闭上眼:“杨帆,对不起!” “呵,”杨帆不知是冷笑,还是嘲笑,嗓音很刺耳,“你晚上十一点给我打电话,就为了一句对不起。我们之间,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吗?舒畅,你让我心寒。” 泪,慢慢又涌满了眼眶,她对他的爱没有一点背离。 “你没其他的话,我挂了。”杨帆冷冷地说道。 舒畅抹去泪:“我有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 “能不能在舒晨手术前,别让我爸妈知道我们的事。不然,他们会垮的。” 杨帆没有说话,呼吸很重。 舒服忐忑不安地等着。 “杨帆,吓死我了,”沉默的电波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娇嗔的惊呼,“我以为你扔下我走了,这儿,我谁都不认识……” “我尽量吧!”杨帆匆匆挂上了电话。 舒畅慢慢放下手机,脑中像突然失了忆,一片空白。 夜里下起雨来,浠浠沥沥,在窗外滴了一夜。天亮之后,天空仍旧乌云压顶,雨丝下一阵,停一阵,像是一个妇人的哭泣―――稍有平复又被新的伤心逼得泪如雨下。 舒晨醒得很早,于芬帮他洗了脸,换了新衣,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坐在餐桌边等舒畅。 舒畅一夜没怎么睡好,不知做了个什么梦,醒来后,浑身像被坦克碾过,没一处完整的地方。抬手撑起,摸到枕头湿湿的。洗漱好,坐在化妆镜前涂日霜,一拉抽屉,看到里面鳄鱼状的首饰盒,她怔了怔,拿出来,缓缓打开。 首饰盒里有一枚戒指、一条项链、一根手链,都是黄金制作的,花式老旧,质地却非常纯真。这三样东西,价值不连城,但在杨帆家却代表着特别的意义。舒畅和杨帆登记后,罗玉琴才把这三件首饰拿给了舒畅,说是杨帆的奶奶给她的,她现在给舒畅,等舒畅生了儿子后,这首饰再给舒畅的媳妇。 严格来讲,舒畅只有使用权,并没有拥有权。 昨天晚上,罗玉琴特地提到这首饰,嘴上说是不要了。舒畅知道那是反话,她之所以说出来,就是提醒舒畅的。舒畅不伤心这几件首饰,只是为罗玉琴的话弄得有点心酸。平静了下心情,舒畅才走出房间。 雨仍在下,舒畅看了看天,她让爸妈呆家里,她陪舒晨去医院。爸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应该安享晚年,现在却还在为儿女操心,想起来就不忍。 舒晨今天不做透析,而是做一个特殊性的检查,据说由于费用的问题,全院的病人每周只集中做一次。舒畅去划价,这一个检查便是二千四,舒畅握钱的手抖了一下。 检查完,她又领着舒晨去见主治医生吴医生。吴医生看着检查单,眉头一直蹙着。他没让舒晨回避,反正舒晨什么也听不懂。“舒记者,你哥这病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再催下台湾那边。” “很严重?”舒畅有点慌。 吴医生抬起头,瞧了瞧傻傻笑着的舒晨,“其实我并不赞成你哥哥做手术,肾源的价格又涨了。” “但是做手术,就会有痊愈的希望,是不是?”舒畅握着舒晨的手。 吴医生叹气:“没有一个医生敢做百分百的保证。” 第3章 灯火阑珊(3) 舒畅笑了笑,“不要保证,只要有希望就好。吴医生,有消息你给我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我哥要住院吗?” “最好是住进来,以便于观查。” 舒畅为舒晨办了住院手续,通知爸妈带点日用品过来。舒晨这一年多,在医院呆久了,也不吵闹,乖乖地听从护士的安排。 直忙到快近中午,一切才妥当,舒畅这才打起精神飞车赶住滨江劳改农场。现在的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出了市区,沿着江堤开了四十分钟,便看到大片大片的水田,一望无际似的,仿佛与江天连成了一处。有一块水田里,几十个身着橙色囚衣的犯人正在插秧,田埂上站着几个荷枪挺立的狱警。 舒畅响了下喇叭,以示招呼。其中一个狱警抬手挥了挥,舒畅笑笑,把车开得飞快。 车在农场高大的铁门前停下,舒畅跳下车,按照规矩办理手续。值班的警卫笑吟吟地看着舒畅,“穆队长都过来问过舒记者好几次了。” 舒畅吐了下舌头:“她有没骂我?” “骂你又怎样?”闻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警官,身材高挑,剑眉星目,嗓音沙哑。 舒畅回过头:“我会乖乖地站得笔直,让你尽情发挥淫威。” “去你的!”穆胜男上前揽住舒畅的肩,就往外走去,“你说九点钟到,这都十一点多,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了什么事,电话打了又不接。” “胜男,你现在越来越像小女人了哦!”舒畅挪揄地斜睨过去。 在舒畅小时候称霸街头巷尾时,这位穆胜男大队长便是她的同伙之一。穆胜男的父亲是个老公安,一直想生个儿子。生了穆胜男之后,纯当男孩养。将门出虎女,穆胜男是滨江市的少年武术、跆拳道的冠军,身高腿长,比男生还男生,于是,他父亲给她取名叫胜男。 穆胜男与舒畅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直到高中毕业,穆胜男去了警察专科学校,舒畅去了工程学院,两人才分开。大学毕业后,穆胜男到劳改农场工作,舒畅做了法治记者,两人又黏上了。 “找死啊!”穆胜男捏了捏舒畅的脸腮,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像个小女人。 舒畅闪躲开,笑着向前跑,穆胜男几个大步就把舒畅又捉了回来。 正是午餐时间,两人先去餐厅。从大门走到餐厅的一路,几个帅气的警察恭敬地向穆胜男点头颔首。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手疾眼快地帮两人端来两人餐盘,三荤两素一汤,饭是农场自产的大米,粒粒晶莹饱满,很是丰盛。 “安阳,我们农场新考进来的公务员,研究生学历,才子!”穆胜男不爱读书,幸好有舒畅帮她捉题,每次考试才低空越过。对于会读书的人,她自然而然有一种敬仰。 “研究生来这里,太委屈了吧!”舒畅惊奇地看着这个非洲小白脸。 安阳笑了笑:“我学的是犯罪心理学,来这儿正是用武之地。”他点了下头,没有继续交谈,就转身走开了。 “在这里有没觉得自已像女王一样?”舒畅喝了口汤,忙不迭地就往嘴巴里塞饭。忙了大半天,她饿疯了。“端饭送汤的都是这么高品质的帅哥。” 穆胜男耸耸肩:“你羡慕?” “不敢羡慕,只有你这四肢发达的人才能在这里工作,换了我,神经整天绷得紧紧的,迟早有一天要崩溃。”别看犯人们服服帖帖的,让干啥就干啥,可是那一双双低垂的眼帘下,谁会知道掩饰着什么。 穆胜男在桌下踢了她一脚:“你神经有那么脆弱?” 舒畅呵呵地笑,想当年自已也是豪女一个。只不过二十岁之后,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娇弱了。“晚上回市区吗?” 胜男一挑眉,“有事?” “嗯,陪我去下夜巴黎,我有个活。” 胜男拧起了眉,“夜巴黎不是夜店吗?” “我又没让你穿警服进去抓人,你换个休闲装不就行了。”舒畅知道胜男骨子里对夜店特别不屑,认为进去的人都是醉生梦死之辈。 “你找杨帆吧!”穆胜男没商量地摇了摇头。 “那我一个人去。”舒畅脸色瞬地变了,埋头扒饭。 胜男愣愣地看着她,她这表情像雾像雨又像风。“甩什么脾气呀,我去不就得了。”和舒畅吵架,胜男从来没赢过。 舒畅这才绽开笑颜:“还是我家胜男知道疼人!” “你家杨帆得罪你了?”胜男人粗心却细,一下子捕捉到她话中的幽怨。 “晚上说。” 吃完饭,舒畅就拿出笔记本、录音笔,走进会议室。胜男早就帮她安排好了采访对象,刚坐下喝了口茶,听到门外就有人喊“报告”。 “进来。”在犯人面前,胜男神色凛冽,不拘言笑。“这是舒记者,你要好好配合她的采访,态度端正,有问必答。” “是!”犯人低头敛目,视线只敢落向地面上的一点。 胜男向舒畅挪了下嘴,“我就在隔壁,结束后过来找我。” 舒畅点头,对着犯人光溜溜的头顶微微一笑,“你请坐。” 犯人的身子颤了一下,这个“请”字久违了。 两个人隔着张桌子对面坐下,犯人缓缓抬起头。 舒畅轻抽了口冷气。她认得这个犯人。虽然被剪了个大光头,但眉宇间儒雅俊朗的气质犹在。他曾被滨江市民戏谑地称为“儒官”。 就是这样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官,却有四十位情人,情人之中有姐妹花,还有母女。为了这些情人,他贪污收贿、卖官敛财。他的妻子是滨江护专的教授,儿子是清华大学的在读生。按道理他是一个幸福的男人,没有人想到他会作风靡烂到这种程度。 东窗事发是从情人之间争风吃醋引起的,立案之时,滨江市是满城风雨。他的情史可以写成几本《金瓶梅》。 一次新年颁奖礼上,舒畅近距离接触过他。他是颁奖者,舒畅是得奖者。彼时,何等的意气风发。 “记者?”见舒畅不讲话,犯人不安地咳了一声。 舒畅从往事中回过神,打开录音笔。 对于自已在任期间的贪污收贿,他讲得很坦然,没有舒畅常见的悔不当初,淡然的神情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现在这样的下场,他只是浅浅一笑,叹了叹气,“二十年……二百四十个月,出去时,我已经快八十了……” “那些……女子……你都爱过她们吗?”舒畅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好奇。 “爱?”他讶然地挑眉,“我不爱她们,她们也不爱我。说起来是我作风靡烂,其实我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别人向我行贿的是钱,她们行贿的是身体。我也许会向别人索要钱,可对她们我从来不会索要的。她们都是主动地约我,提供地点、时间,欢爱之时提出要求。这种人,不配谈爱的。如果是别人坐在我这个位置,那么躺在她们身边的就是另一个人,我在她们眼里就是一个工具而已,我不觉得对不住她们任何人。” “你的妻子呢?当你和她们在一起时,你有想到她吗?” 他闭紧了唇。 许久,他才说道:“贫贱夫妻才谈爱。婚姻是一种形式,爱情是精神。物质贫瘠,我们才要爱情来支撑。物质富裕了后,再谈爱情就是件可笑的事。” “为什么?”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还太年轻,慢慢会懂的。” 做记者的,不免要出席各种场合,衣橱里总有一两件撑门面的衣服。舒畅是个懒人,为一件衣服去搭配鞋、包,她觉得太麻烦。她给自己置了件黑色连衣裙。黑色简直是个完美的颜色,什么样的包包、鞋都能与之谱出和谐的乐章。连衣裙削肩、束腰,剪裁大方、简单,适合各种场合、各种年纪,舒畅认为这条裙子只要不破,可以让她挥洒到五十岁。 胜男为了和舒畅搭配,换了件黑色宽松t恤、毛边牛仔裤,头发用摩丝立起,耳朵上塞了个耳钉,板着个脸,看上去就是个以假乱真的有型有款的俊美男子。 两人走进夜巴黎时,刚过九点,客人不算多,灯光暗暗的,每个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像是在从事什么神秘的工作。 夜巴黎装饰还蛮有品味,每一个角落无论明暗,都能有一些让你意外的发现:古老的曼陀罗,斑驳的铜号,以及翻拍了再用茶水做旧的老照片,和几张说不清年代的外国音乐海报。大厅内飘荡着《茉莉花》的萨克斯曲,中国风的民乐,用西洋乐器演奏,改编得很成功,曲风轻雅、透着一丝丝忧伤。 吧台前坐着几个人,有的随着音乐晃动着身体,有的低声交谈,有的眯着眼喝酒。 舒畅与胜男在吧台的拐角边找了两个位置,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进来的人,也可以看清厅内的人。舒畅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个包间,门都关得严严的,一个雕花的旋转楼梯直通二楼,上面是供乐队演出用的。 两人在吧椅上坐下,各自叫了杯水果鸡尾酒。 舒畅环顾厅内,如果这酒吧真的提供摇头丸或者大麻什么的,应该是在午夜后,离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呢!她收回目光,专注地品尝着杯中的酒。一点甘甜,一点微辣,还不错,她咂了两下嘴唇,点点头。这种夜店的消费向来很高,舒畅很少来这种地方,现在,她更是能省则省。 胜男一脸不愿与人同流合污的正经八百样,看在别人眼中,那是一种酷,已经有几个女人妩媚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了。胜男不能忍受地侧过身,面向舒畅。 舒畅几口就把杯中的酒喝完了,酒保眼尖,适时地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舒畅怔了怔,点点头。 “这酒后劲很大,也很贵。”胜男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来这里就不问贵不贵了。”舒畅向酒保道谢,接过高脚杯,朝角落瞟了一眼,“胜男,你有新的恋慕对象。”呵,是个辣妹呢! “白痴女人。”胜男低咒了句,她酒量大,喝这种低度酒嫌不够味,海饮了一大口。 舒畅眯起眼笑,突地抬手摸了下胜男的脸颊。都说李宇春有种中性的帅气,胜男比李宇春要帅得多了,眉宇间的英气,别人是学不来的。“胜男,如果你是个男人,我可能也会爱上你的。”她开玩笑地说。 “你放屁。” “不准说粗话。真的,我们俩都认识二十几年了,不离不弃,一直很要好。能有几对恋人可以像我们这样的!” “你受刺激啦!告诉你,我虽然比男人强,但我是十足的女人,我不玩玻璃,会割破手的。”胜男端着酒杯,往一边挪了挪。 舒畅咯咯地笑:“你怕我非礼你?” “死相!”胜男也笑了,关心地看着舒畅,“真和杨帆吵架了?” “不吵!”舒畅摇头,喃喃地说道,“我们要离婚了。”胜男是除了双方父母之外,唯一一个得知舒畅与杨帆登记结婚的人。 《华东晚报》招聘女记者时,有一个要求就是三年内不得结婚。三年,刚刚把一个女记者扶上轨道,中途来个结婚生子,十个月的怀孕期,然后再是十个月的哺乳期,等于两年没了,怎么开展工作? 舒畅结婚登记是在第三年,没过约定期,不敢声张,悄悄去的。 胜男瞪大眼:“为什么?他搞外遇,我揍扁他。” “不是。”舒畅低下眼帘,手指在吧台上慢慢地划着圈,“像我们这么大的,很多都结了婚,然后开始供楼,表面风光,背地里没完没了地算豆腐账。可是人生不都是这样吗?再花里胡哨也得归于平淡。我也甘于这样的平淡,但平淡中会出现意外。” “是舒晨?” 舒畅只笑不答。 “不可能的,舒晨又不是最近才出现的。” “那时候的舒晨,给他穿暖,给他吃饱,就可以了,能花几个钱。现在的舒晨躺在医院里,每天的开支都是以几千计算,我不想拖累他。”舒畅一脸苦涩。 “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舒畅喝了口酒,嗯了声。虽然胜男是好朋友,但关于杨帆家人的态度,她不想多提。这种事砸到谁的手里,谁也潇洒不起来,不怪杨帆的。“可能过几天就去办手续,呵,登记还没三个月,闪婚闪离,赶上明星们的潮流了。” “你还笑,”胜男都急了,“你以为你是铁人呀,男人要了干什么,不就是有个事时依一下的吗?” “这是我家的事,他……挺不容易的。” “真受不了你,不行,我明天找杨帆说去,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让你这样逞能。” “舒晨不是杨帆的责任。”舒畅无奈地一笑,杯中的酒又空了,她招手让酒保又倒了一杯。“胜男,爱一个人要对方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全部,而不是死皮赖脸地把对方绑死。你绑得了他的身体,绑得了他的心吗?就是能绑,你能绑一辈子?不能的!” 胜男像是听明白了,脸色沉重起来,心疼地抱住舒畅,“唱唱,你差钱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那不是小钱,是大钱,堆在墙角会是一大堆呢!你爸廉洁一辈子,又爱做些闲事,妈妈病卧在床,你哪有钱呀!胜男,圣人说钱乃身外之物,要视钱财如粪土。可是没了这粪土,人怎么活?所谓清高都是有钱人的无病呻吟,没钱的人他敢清高吗?西北风不能当饭吃,不可以当衣穿,人活着,就得低到尘埃里。”舒畅趴在胜男的肩膀上,哼哼唧唧。 胜男轻拍着她的后背,突地发现靠窗边的一张桌子上有个男人一直看向她们这边,她狠狠地回瞪过去,翻了个白眼。 男人倾倾嘴角,对她举起手中的酒杯。 她当没看见。“舒晨现在怎么样?” 舒畅抬起头,手托着下巴,眼神有点迷离,小脸通红,她蓦地打了个酒嗝,不好意思地拍拍心口,“在等肾源,马上就可以做手术,钱,我们也凑齐了,以后就慢慢还债吧!不需要一辈子的,十几年就可以了。”她摇晃着脑袋,神情黯淡甚是失落,“除了爸妈,这世上,真的是什么人都依不得的。” “我呢?”胜男打趣地问道。 “对,对,我还有你。”舒畅张开双臂,抱住胜男,“所以你就娶了我吧!我不要首饰,不要衣服,不要房子,我会一心一意地爱你,好不好?” 胜男知道舒畅酒量有限,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开始语无伦次,“好,我娶你,明天就娶。”她轻哄道。 “不行,今天娶。”舒畅噘起嘴。 “好,今天娶。”胜男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这时,她感到放在裤袋里的手机震荡了起来。 第4章 灯火阑珊(4) “我去接个电话,你乖乖地呆着。”酒吧里音乐换上了一首动感的爵士乐,胜男只得跑到外面去接电话。 她看舒畅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叮嘱酒保不要再给她添酒。 “去吧,亲爱的!我等着你!”舒畅笑靥如花,向胜男挥挥手。 胜男走后,她真的是很乖地坐着。不知怎么,她觉得这酒吧里的一切突然摇晃了起来,桌椅在晃,人在晃,桌上的酒杯也在晃。她闭上眼,再睁开,还是一样,晃得她心里面像翻江倒海似的。又打了个酒嗝。不行了,她感到一团火辣从胃里往喉咙口漫来,她捂住嘴巴,向酒保呜呜地叫着。 酒保熟稔地指向一端:“洗手间在那边。” 舒畅跳下吧椅,跌跌撞撞地往里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经过一个包厢前,突地撞上一个人,那团火辣再也阻挡不住,噗地一下全喷在了对方的身上。 一股酒臭扑鼻而来。黄色的液体顺着丝织的衬衣滴滴答答地落着。 舒畅甩甩头,瞬间清醒了,她苍白着脸,缓缓地抬起头,“对不起,我赔洗衣费……啊!”一声尖叫被她生生地吞回腹中。 “你确定你只要赔洗衣费?”裴迪文捏着衣襟侧目打量她。 “我……我……”舒畅呆呆地,整个人僵在原地。 对面包厢的门开了,一个人晃着脑袋从里面走了进来,舒畅不经意地看过去,愕然地看到里面犹如群魔乱舞一般,已有几个男女上身都赤裸了。 她条件反射地按下别在胸前的袖珍相机,连拍下几张照片。 “舍不得?”裴迪文拧起眉,一把拖过她,她没站稳,直直地跌进裴迪文怀里。 这下公平了,她百搭的连衣裙上也沾满了她的呕吐物,即将寿终正寝。 舒畅一直无法定位她与裴迪文之间的关系。 《华东晚报》的内部,曾传过她与裴迪文之间的绯闻,但那股风还没刮起来,就无声无息。绯闻中的男主是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把女主骂得狗血淋头,直到捂面痛哭,背过身腹咒男主过马路最好被车撞着。 工作没有着落时,舒畅想过自已有可能会去扫马路,会去餐厅端盘子,但从来没想过自已会去做一个法治记者。舒畅在大学里学的是水利工程设计,如果她有一颗红心,应该去大西北,支持祖国建设,不然就进某某建筑公司,戴上安全帽,在水利工地上晃晃悠悠。 舒畅没有多少选择的,她想留在滨江,而且尽量不要常年出差在外,因为她考虑到爸妈的年纪和舒晨的状况。那时,舒晨还没生病。 滨江市水利局那一年没对外招人,考公务员这条路堵死了。舒畅有个学姐叫池小影在工程设计院工作,她找过去,池小影告诉她,设计院要人,但专业必须是路桥工程,她又没戏。 运气真不是普通的坏。 舒畅索性不挑,在《人才网》上搜出滨江市区招聘的各个岗位,像天女散花似的,把履历一一发送过去,然后坐等消息。 不知是工程设计这个专业很冷门,还是别人觉得招聘她太埋没人才,有很长时间,一点回应都没有了。后来,有了点动静,但都是超市、商场、酒店服务员之类的,那些工作根本不需大学本科学历,高中毕业就足够。 舒畅急得嘴巴上都起了泡,呆在家中,怕爸妈担心,还得装出一幅无所谓的样。和杨帆约会时,才会念叨几句。 你才毕业三个月,急什么。杨帆安慰她,眉头皱着,一样忧容满面。 舒畅又得到三个面试的机会,好巧,都在同一天,一个是广告公司的电脑设计,一个是装饰公司的制图员,还有一个就是《华东晚报》的记者。 舒畅直接把《华东晚报》的面试给删掉了。电脑设计和制图,自已好歹沾点边边,记者这个职业,她连门都摸不着。聪明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那一年,秋老虎发作,中秋比盛夏还要热。舒畅把自已打扮得挺职业的,出去走了几步,汗把妆都化了,束起来的头发也散了,衬衫湿得粘在后背上,她站在树荫下,脸热得通红,不住地直喘。 她刚结束了电脑设计的面试,面试的是个中年妇女,问过几句话后,直撇嘴,让舒畅先回去,有消息会及时通知的。舒畅一出广告公司,就知道被pass了。下一个面试在两小时后。装饰公司位于的这条街上,连个小饭店都没有。舒畅用手作扇,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幢高耸的大楼上方,树写着四个硕大的楷体字:华东晚报。 她愣了没三秒,拨腿就往大楼走去。她记得这家报社的面试时间好像是这个钟点,就当是去吹吹空调也好,闲着也是闲着。 走廊上坐满了等着面试的人,一个个脸色紧张,有的手中还捧着本《面试指南》。舒畅听他们低声交谈,这群人中,不是文学硕士,就是法学硕士。她连喝了两大杯水,气定神闲地吹着空调。 《华东晚报》虽然落户于滨江,但是在全国的影响力很大,至今已创刊九十年。曾在中国几次大转折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现在,在各大城市,都设有晚报的记者站。《华东晚报》4开8张,共32版,有新闻、法治、综合、娱乐、汽车、股市、楼市……各个版块,一天的广告收入就有几百万元,这在全国报纸中都是名列前茅的。 这样比喻好了,《新华日报》代表的官方声音,而《华东晚报》则是代表的是民众心声。内行人私下评论,如果《新华日报》没有作为党报党刊,列为各部委办局、企事业单位必订刊物,说不定就做不过《华东晚报》。 《华东晚报》没有硬性订阅任务,但是老百姓们茶余饭后,一天不看《华东晚报》,就像少了什么。学新闻的,能够进晚报工作,那将是莫大的自豪。 舒畅没研究过这些,不晓得其中的深浅,她贪婪地吸着温凉的空气,舒适得把自已站成局外人一般,作壁上观。 一个戴眼镜气质斯文型的男生从面试室出来,眉宇间蹙起一丝沮丧。“怎么样?”面试的人多,速度却很快,不一会,房间内没几个人。 男生淡淡地笑,背起自已的包,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舒畅!”有人在走廊上喊。 舒畅吓一跳,她都忘了她也是面试人之一。拨弄了几下头发,颠颠地跑过去。进门前看了下手表,离下一个面试还有一小时,她来得及。 面试室是个小型的会议室,宽大的真皮沙发,玻璃茶几上新沏了一杯茶,感觉像进了人家客厅般。面试的两个人,都是中年男子。靠窗边站着另一个男人,一股高贵的气质逼人而来。 气质这东西无形无质,但一接触便能感觉到。窗边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优雅疏冷,面孔俊美,鼻梁挺直,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深如海。后来,舒畅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晚报的总编裴迪文。 舒畅在靠门的沙发上坐下,心里头不放希望,神情自然轻松明朗,她猜测最多五分钟就能结束。她对着面试的人微微一笑,手平放在膝盖上。 “舒畅,你觉得你与其他面试的人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 很怪的问题。舒畅眨了下眼,“有呀,我是工科生,学水利工程管理的。” 面试的人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舒畅大言不惭,信口开河,反正以后又不可能在这里面工作,不必顾及任何后果。“学工科的人一般都冷静、睿智,对事物的分析能力极强、极公正,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核心。作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其实不一定要懂法律,因为你们不是在招法律顾问,也不是招法官,需要告诉读者这件事触犯了宪法的某条某款、该判几年,也不是招作家、诗人,妙笔生花,把新闻写得催人泪下,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把整件事清晰地陈述出来的人,然后引导读者从这件事中领会我们该深思什么、反省什么、吸取什么教训。我认为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脸不红,气不喘,舒畅说完,拉好裙子起身,准备道别。 两个面试的人都没回过神来。 “你去哪?”裴迪文轻轻咳了一声,叫住舒畅。 “我还要赶下一个面试。”舒畅坦白道,挑衅地扬扬眉梢。 “没那个必要了。”裴迪文一笑,转过身对面试的人说道,“报社不需要太中规中矩的媒体记者,要的就是这种有个性的新一类。” “裴总,就是她么,不要再面试了?”沙发上一个男人问。 裴迪文点头,“嗯,就她,试用期半年。如果合格,就订公同,三年内不可以结婚。” 舒畅傻在门边,指着自已的鼻子:“我?” 裴迪文侧过脸,“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我是学工程设计的。”舒畅这下不敢逞能了,她可是连一般公文格式都不清楚的,写报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裴迪文微闭下眼:“所以你必须好好的接受培训。” 舒畅只会眨眼,不能思考,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给砸中了。 如果说舒畅是一匹黑马,那么裴迪文就是相中她的伯乐,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层关系。 幸运,不见得全是好事。 上班前,舒畅从市图书馆借了《法律大全》和《新闻学》两本大部头的书,想临死抱下佛脚,恶啃一番。翻了几页,舒畅就一个头两个大。想想几天内,自已就能速成一代名记,那在新闻系混了几年的佼佼者们,不得一头撞死呀! 就这样,舒畅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去报社报道。 按照报社惯例,所有新分来的大学生先到校对组或夜班热线见习,期满一年后再分到各部门。很多大学生对校对工作很不以为然,一个新闻专业的硕士生不能马上投入到火热的采访热线,而要在夜班对着稿子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咬嚼,实在是扼杀青春和战斗力。 报社可不这样想,刚出炉的新新人类,是有火一样的热情,但是不冰几天,是写不出有质感的新闻。与舒畅同一批进来的还有四个大学生,三男一女,人事部的人很快就替几人分了工,两个去校对组,两个去夜班热线。舒畅当时还有一点窃喜,有了这一年,自已谦虚点,可以偷偷地丰富自已,取取经。 “部长,我呢?”好半天过去,舒畅没听到部长提到自已的名字。 人事部长头发花白,两颊瘦削,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像酒瓶底似的,“一会有人过来领你。” 说话间,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你就是舒畅?”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舒畅。 舒畅拘谨地点点头。 “走吧,车在下面等着呢!”中年男人扭头就走。 “去哪?” “法院。” 舒畅不安地回头看人事部长,部长埋头于公文之中,眼抬都没抬。她抿紧唇,没敢多问,唯唯诺诺跟着中年男人下楼、上车。 “你就是新来的?”司机像看动物园里狒狒似的,左左右右看了她几个轮回,嘀咕了一句,“也很一般呀!” 舒畅茫然地眨着眼,云里雾里的。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叫崔健,和那个超炫的摇滚歌星一个名,在法治部工作,以后,舒畅就跟在他后面实习。 “我不是该去校对部吗?”舒畅不解地问。 “你知道什么叫校对?”崔健歪着嘴笑。 舒畅想说不就是看着样稿核对么,但她不知在报社里,该用什么专业术语表达,识趣地摇了摇头。 “人家学了几年的新闻,去校对组是锻练,你啥都不会,练什么呢!跟紧点,好好地学。” 舒畅羞惭地低下头。说起来,自已从小挺会读书的,就没落个人后,大学时,年年拿奖学金,想不到今日在别人眼中和个白痴差不多。 她咬咬牙,忍了。 舒畅跟在崔健后面跑了三个月,做的最多的是帮崔健提包,像个跟班似的。她看着崔健采访,听着他提问,他把稿件写完,她认真阅读。晚上回来后,她会把今天采访的事件,自已学写一遍。 渐渐地,也算积了些心得。晚上回到家,舒畅会把当天的《华东晚报》上每一条消息都细细地揣摩,然后写下笔记。那一阵,舒畅手中不离一本《新华字典》,看电视必看新闻频道。看着报纸上一篇篇大稿子下面写着“本报记者某某”的字眼,她不禁生出羡慕之意。 其实,舒畅不知道此时自已也被别人羡慕着。 崔健在政法线上跑了多少年,认识的人多,采访的事件都是大事,很有经验,属于《华东晚报》的一线记者,跟在这样的名记后面近身实习,是多少大学生可望而不可求的。舒畅一个学工程的,有这份厚待,难免招人议论,再加上是总编钦点的,报社里关于舒畅的新闻开始风起云涌。 可是几个月下来,裴迪文却一直对舒畅不闻不问,有次在电梯里碰到,舒畅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就淡淡哼了声,正眼都没多瞧。 当时,也有其他人在场。别人很纳闷了,这一点暧昧的迹象都寻不着。于是又猜测舒畅是某某千金,属于空降兵。滨江很小的,某天一个同事看到舒畅牵着舒晨去麦当劳,一闲谈,也就是个普通人家。 右也不对,左也不对,最后得出结论,舒畅是行了狗屎运。 到了第四个月,崔健不再给舒畅看自已的采访稿。有天崔健接了采访任务,宣传法制建设新风尚,他带着舒畅去采访了两个法官,回来后,他对舒畅说:“从今天开始,你自已写新闻稿。” 这难不倒舒畅,有崔健列出的采访大纲,她根据自已几个月的心得,咬文嚼字斟酌了一夜,第二天拿来着稿子,颠颠地跑去给崔健过目。 “我不需要看,你送给总编好了。”崔健说。 舒畅怔住。 裴迪文的办公室是一个装有玻璃隔断的巨大的套间,外屋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有一个看上去极为精干的中年妇女在应付着这些声音。大玻璃门偶然开启,便看到里间摆放了巨形的写字台和宽大的皮沙发,还有水晶般晶莹明亮的玻璃书柜,以及镶满雪白大理石的卫生间。 舒畅在外面呆了五秒,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我把稿件送给总编过目。”她紧张得掌心里都是汗。 中年妇女拧着眉头,看她的眼神像外星来客。她拿起电话,向裴迪文汇报。 “进去吧!”她给舒畅推开玻璃门。 舒畅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裴迪文的办公桌前。 第5章 灯火阑珊(5) 正值深秋,办公室中宽大的落地窗开着,习习秋风从外面吹进来,捎进几丝秋意,裴迪文穿了件米黄色的衬衣,浅灰的长裤,优雅的气质破体而出。 “这就是你实习了四个月的成果?”裴迪文修长的手指敲打着稿件,俊目咄咄逼人。 “我……会再努力的。”舒畅紧张得话都说不连贯。 裴迪文一扬眉梢,“你到要让我看到你在哪个地方努力的?你当初进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睿智又体现在哪里?这篇稿子,里面有五个错别字,整体格局完全是按照崔记者的模式写成的,没有你一点点的个人东西。像你这样的人,报社里一抓一大把。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自已是否适合这份工作?” 舒畅的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如果你想辞职,我会通知财务部不收你的违约金。”裴迪文手臂一挥,稿件像落花似的飘到了舒畅的脚下。 舒畅不知怎么走出了总编室。她真的很想很想冲动地说出“我不干了”这样的话,但是不服输的性子让她硬是忍了下来。 回到家,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找出错别字,然后把稿件又重写了一遍,感觉不太满意,撕了再写,一直磨到天亮。这份稿子,她总共写了十二遍。 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了总编室。裴迪文正在和几个部长开晨会,秘书告诉他,舒畅来了。他走了出来,会议室的门开着。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地说。 舒畅瞪着他,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吗,多说几个字会死呀! “还是那句话,没有一点特色。” 裴迪文没再看她,转身进了会议室。当着众位部长的面,甩上门,把她关在了门外。 舒畅眼红红地下了楼,一直忍到洗手间,躲在里面放声大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找不着一丝自信。 偷偷地给杨帆打电话寻找温暖,杨帆叹气:“工作上哪能没委屈呢,忍忍吧!” 洗净了脸出来,跟着崔健去看守所采访一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犯人。经过一家超市时,她请司机停下来,跑去买了一包阿尔卑斯奶糖,连着嚼了几粒,才把心头的郁闷给塞住。 “真是个孩子。”崔健听着她狠狠地嚼糖的声音,失笑摇头。 采访到晚上才回报社,等电梯时,正遇裴迪文下来,崔健与他招呼,她把头扭向一边,装作在看墙上电视里的钻石广告。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存。”这广告词真好,听了就让人心动。什么时候,自已也能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闻呢!舒畅耷拉着头,轻轻叹息。 一年过去了,其他四个大学生从校对组出来,去了综合部和楼市部,很快就能独立写稿。舒畅仍在法治部,仍然跟着崔健,仍然写着只给裴迪文一个人阅读、永不会发表的新闻稿,仍然经常被他骂得泪水涟涟。 舒畅觉得自已可能真的就是根朽木,这辈子都不会逢春了。 后来回想那阵子,舒畅都佩服起自已的忍功。她就像是戴望舒诗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忧郁如丁香,心动不动就被雨淋得湿湿的。怪不得贾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她真是深有同感。但哭过了,情绪发泄出来,第二天,她又能斗志昂扬地重头来起。 “嗯,还可以。”终于有一天,裴迪文看完她定的一篇报道,罕有地说。 舒畅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嘴,以为自已听错了。 “怎么了?”裴迪文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往下滚落。 “你真是个吝啬的总编。”她努力了一年,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只得到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难道你要我说这篇稿子完美无瑕?”他望着她。 “那你不能总是惜言如金,让我像瞎子一样的摸索着过河。”好的老师应该言传身教,她壮着胆直视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 “如果我告诉你路线,那是我的路,不是你的路。要想走出自已的路,你只能摸索,没有捷径。现在,你已经过了河。从明天开始,你可以独立采访了。” 她望着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苦心。如果他不是这样严厉,也许她就这放弃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想起这一年来,自已对他的怨恨、诅咒,不禁汗颜。 她羞窘地站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裴迪文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什么?” “回去再看。”他把她送出大门,叮嘱第一份独立写好的稿子,仍送给他过目。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纸包,呆住了。是几小袋阿尔卑斯奶糖,他……他怎么知道的? 舒畅第一次采访的对像是一个拐卖人口的贵州妇女,在滨江落了网。她以帮人介绍工作为由,把没出过山沟沟的姑娘带到城里,然后贩卖到山东、四川等落后偏僻的农村。 采访前,舒畅花了很大功夫,拟好了采访大纲。但真正采访时,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太紧张,脑子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难得那位女子讲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且是个老江湖,没有一般犯人的畏畏缩缩,她很乐于表现自已。 整个采访期间,舒畅开了录音笔,落得倾听的份。她绘声绘色,把自已从事这一行遇到的惊险的事、有趣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什么年纪、什么长相的女子卖什么价钱。 舒畅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一个看似极为普通的农村妇女,走在街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怎能想到她竟然是公安部通辑很久的重犯呢! “你要好好地写写我,别拉下什么,以后,这种日子再不会有了。”女子瞅瞅身上的囚服,叹了一声。 舒畅合上笔记本,突然问道:“如果把我这样的卖出去,会是个什么价钱?” 女人凝视了舒畅一会,撇嘴:“你不值几个钱的。” 舒畅傻住。 “你看你瘦巴巴的,胸不大,屁股小,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样,风一吹就倒,干不了活,还得找人侍候你。又识字,脑子转得快,整天想着就是逃。城里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人家花那么多钱买回去,不划算。” 站在门外的小警卫捂着嘴偷笑。 舒畅呆愣愣的,难怪别人说,人类始祖并不知道爱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为着繁殖后代。什么气质、文化、学识、内涵,都一无用处。杨帆能要自已,真是万幸啊,回去得珍惜着点。 采访回来,窝在办公室写稿,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女子的话,天黑了都不知道。记不太清楚的地方,把录音笔开了再听。 有人轻轻叩门,她揉揉眼抬起头,发觉同事都走光了。 “稿子写得怎样?”裴迪文久等不到人,下来催稿。 录音笔刚好放到她在问自已值几个钱。 裴迪文嘴角微微地抽动,眼中流光溢彩。 她慌不迭地关了录音笔,脸羞得血都要喷出来了。“马上……就完稿了。” “那我等着。”他坐在她办公桌前,把玩着桌上的录音笔。 舒畅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已镇定下来,利落地写好了稿件,打印出来,双手送到裴迪文面前。 裴迪文看得很仔细,拿过红笔在一处画了个圈,舒畅眼前一黑,疯了,又是错别字。 “把这个字改下,就可以发表了,舒记者。”他含笑说道。 舒畅吁了口气,星眸晶亮,很憧憬地咬着嘴唇:“以后,会经常看到本报记者舒畅发表的许多篇新闻稿的,而且是在头版头条。” “嗯,有志向,看来糖还是有效果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她不好意思地问。 “平时看到你,嘴巴里一直咯咯地嚼个不停。你不怕蛀牙?” “怕呀,但我抵挡不了那种诱惑。像丝一样的轻滑,很细腻,很温柔,甘甜中带着牛乳的香浓,嘿嘿,我这里有,你要一颗吗?”她从包包里掏出一粒奶糖递给他。 他摆摆手,“我敬谢不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有人来接我的。”她连边摆手。杨帆今晚有个应酬,结束后,拐到这边来接她。 他站在灯影下向她说再见,眉清目朗,气宇不凡。 她恭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轻轻拭去掌心的汗水。 舒畅能成为一个优异的法治记者,幸好有裴迪文这样的严师,这是他们的第二层关系。 第三层关系,舒畅认为他是一个很关心职员的领导,从看出她爱奶糖的表现上。 第四层关系―― 舒畅捧着宿醉后沉重的脑袋,大声呻吟。 不是周末,不是假期,心里惦记着价值五位数的稿子,头再痛,也得撑着去上班。终于到了报社,夹着一群文人中上电梯,舒畅头一直低着,生怕不小心与裴迪文遇上。 昨晚那个乱呀,想想都心悸。 胜男回来了,以为裴迪文想吃舒畅豆腐,瞪着眼,一抬腿踹翻了一张桌子,对着裴迪文就是一拳头。 裴迪文抱着舒畅轻轻一闪,英勇的穆大队长扑了个空。 舒畅已经完全清醒,慌忙喊住胜男,一个劲地向裴迪文赔不是。 他是她的衣食父母,是她的恩师,是她的伯乐,她却让他看到自已在夜店喝得醉醺醺的狼狈样,真是恨不得人间蒸发算了。 裴迪文得知穆胜男是舒畅最好的蜜友,是个以假乱真的假小子,淡淡地冲胜男点了下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早说啊!”胜男潇洒地耸下肩,扶着舒畅,瞅着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如果你不介意,脱下来,干洗后让唱唱带给你。” “不,我很介意。”裴迪文拧了下眉,见舒畅一言不发,“都过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考虑到晚上要喝酒,舒畅和胜男直接打车过来的。 “住口。”裴迪文打断了舒畅的拒绝,语气凌厉。 “唱唱有我呢!”胜男本能地不悦裴迪文不容别人插话的口气,“我会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我去拿钥匙。”裴迪文好像没听到胜男的话。 拿钥匙的功夫,他在吧台结好了账,不着痕迹的周到。 “倒也有几份绅士风范。”胜男凑在舒畅耳边低语,“不过,大男子主义很重。” 舒畅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她本来在他面前,就无处遁形,现在更好,形象俱毁。 这一阵子,真不是一般的逊。 明明舒畅家近些,裴迪文却先送了胜男回去。胜男下了车,舒畅窝在欧陆飞驰舒适尊贵的座椅中,瞟着自已胸前、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心虚得直吞气。 “裴总,再见!”车在她家的巷口停下,她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裴迪文没有立即掉头,跳下车,“你家是哪座小院?”他很惊奇在这么繁华的城市中,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巷子又深又长,路边花木扶蔬,晚风送来一阵阵月季的花香。 舒畅指了指二层小楼。“那是我家。” “嗯,我看着你进去。” 舒畅把拒绝的话咽回去,又欠了欠身:“裴总,今天真的对不起,你的衣服……” “洗衣费会从你这月的薪水里扣。” 舒畅讪讪地陪着笑,转过身,觉得腿都僵硬着,就差同手同脚,好不容易走到院门前,回过头,裴迪文仍站在车边。 她摆了摆手。 裴迪文挥了挥手。 关上院门,她捂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当”电梯门开了。舒畅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办公室走去,“唱唱,快进来。”谢霖的声音从文体部的办公室传出来。 舒畅扭头看去,谢霖的身边站着一个时尚纤细的女子。女子穿了身粉紫的职业装,另有一番亮晶晶的青春气息,犹如艳阳下盛开的香水百合。 “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法治部的舒畅,这是刚从《南方日报》重金聘过来的谈小可。”谢霖说道。 “霖姐,别笑我了,什么重金,人家是慕名投奔过来的。”谈小可娇俏地笑笑,左手不经意地掩了掩嘴,动人、可人。 “舒姐,我一来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以后请多关照。”她笑吟吟地向舒畅伸出手。 舒畅直觉地不喜欢这女孩子的做作,半生不熟的,叫什么“姐”呀! “你多大了?”她意思地碰下了谈小可的手,问道。 “舒姐多大?”谈小可歪着头笑问。 “二十六。” “哪个月的生日?” “二月!” “哇,双鱼座。” “你呢?” “我比舒姐小呀!” “小多少?” 谈小可抿着嘴咯咯地笑:“我不告诉你。” 舒畅叹服,报社终于来了个和谢霖比拼的人了。 谢霖的年龄也是个谜,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七,实在被别人逼到不行,就娇嗔地说,“你猜呀!”只有舒畅知道谢霖已经是过四十的人,但她会打扮,不显老,换男朋友如换裙子,什么时候见到,都是妩媚得不可芳物。 谢霖推了舒畅一下,指着谈小可的电脑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片白纱般的薄雾似在整幅画面中飘荡,迷茫的青山做远景,远处青翠欲滴的矮树丛层层叠叠,把谈小可裹在其中。谈小可浅粉的旗袍,对着镜头淡淡而笑,笑容优雅而古典,与周边的色彩和气氛融合得天衣无缝。 舒畅一时间真无法把照片中的女子与眼前的谈小可联系起来。 谈小可很得意:“好了啦,再看人家脸都红了。” “这是哪儿?”舒畅问。 “杭州的西溪湿地。我来滨江前,去杭州玩了几天,就在上月。”谈小可弯起嘴角,眼眸柔成了一汪水,“霖姐、舒姐,你们相信缘份吗?” 舒畅差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信呀!”谢霖是个人精,处变不惊,“怎么,在杭州,你遇到了许仙?” 第6章 灯火阑珊(6) “算是吧!”谈小可笑盈盈的。“那天下雨,我打车去西溪,路上司机捎带了另一个人,他也去西溪,我们就一块坐船游玩。我不小心淋湿了裙子,他向船娘帮我借了件旗袍,然后他给我拍了这张照片。” “接着呢?”谢霖鼓励她说下去。 “接着我们一起吃了饭,去了龙井山庄,买茶叶,买丝绸。” “没逛西湖?”舒畅问。 谈小可娇羞地一笑,“晚上逛西湖,才能感觉到它的幽美。我们沿着苏堤慢慢地走,边走边聊。虽然才相识了一天,却感觉像认识了很久。” “就散步?没来点别的?”谢霖追问道。 谈小可吐吐舌头,“霖姐,人家难为情呢!我们……牵手了,也接吻了,真是好浪漫哦,在西湖边,柳树下,对于我来说,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他也不知我的名字,做什么工作,我们任凭心的吸引,自然地拥在一起。” “我该回办公室了。”舒畅被谈小可说得起了身疙瘩,实在呆不下去。 “舒姐,你知道么,”谈小可双手合十,“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是滨江人,而我刚好被《华东晚报》招聘过来,不久也要来滨江,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是上帝的安排,是妙不可言的缘份。” 舒畅一怔,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来滨江的事,我们留下了彼此的手机号。”谈小可笑得像朵花似的。 “于是你们见面了?”不知怎么,舒畅的心狠狠地撞了两下。 谈小可点头,“前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敢相信。我骗他说是特地赶过来看他的,他感动极了。不过,他的心情有点不好。” “怎么了?” “这个保密。”谈小可晃动着一头秀发,神秘兮兮的。 谢霖与舒畅走出文体部。 “十三点,二百五。”谢霖恶心巴拉地耸耸肩。“多大年纪,还一脸卡哇依,骗谁呀,扮纯情。” “我还以为你和她很熟?” “我逗她呢!她一来,喊他哥,喊你姐,处处讨人欢喜,我到财务处调她的资料看了下,其实她和你一般大,不过小了几十天而已。编这种故事,真让人吃不消。” 如果猜得不错,舒畅想谢霖这酸溜溜的语气,一定是妒忌了。 “也许人家是真的碰上艳遇了,缘份,天注定。谢霖,你是不是也想来个艳遇?”舒畅开玩笑地问。 “我才不稀罕,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那找个不错的结婚吧!” “这婚姻呢,就像加入黑社会,没加入的不知其可怕之处,加入进去的,不敢言说其可怕之处。我哪一年绝经了,才会考虑嫁人的事。” 舒畅皱皱鼻子,不敢附和,却也觉着有几份道理。 她和杨帆,都加入了黑社会,一下就感觉到其可怕之处,于是,出逃。她自嘲地一笑,心突然一沉,上个月杨帆不是也在杭州的吗?会不会―――她暗骂自已荒唐,杭州乃人间天堂,上月正是旅游旺季,滨江的旅行社每天都有团发过去,不可能是杨帆一个滨江人的。 “你去过夜巴黎了?”谢霖问。 “别提夜巴黎!”舒畅托着头。“去是去过了,照片也拍了,稿件连夜写好,已经发到编辑的邮箱,今天该见报了。” “我真是爱死你了,效率太高了。” “得不偿失呀,我在夜巴黎醉得一塌糊涂,恰好吐了总编一身。”舒畅苦着个脸。 “上帝,那张死人脸拉得像马脸了吧!”谢霖有些诡秘地问。 舒畅作一言难尽状,“我是损失惨重,以后再无翻身之日。你让你朋友把银子准备好,我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出来没有,一会一手交钱一手交报。” “没问题,我这就打电话。” 舒畅把包包送到办公室,立刻就去了发行部。搬运工人正在把一扎扎的报纸往车上搬。她随手拿过一份,翻到法治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几个来回,没有。不可能呀,从她开始独立写新闻,没被退稿过!昨晚,她是顶着乱嗡嗡的脑袋,当夜把稿子和照片一并发到编辑的邮箱,正好可以赶上今天发表。 她又看了看报纸的日期,是今天,刚出来的,散发出油墨的香味。她扭头就回法治部。 “李编,你收到我昨晚发的邮件了吗?”她问昨天的值班编辑。 李编点点头。 “稿子呢?” “被总编给毙了。” 舒畅瞪大眼:“什么?” “总编说这篇稿子压一压,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他说如果你有疑问,可以直接问他去。” 舒畅怔然。这算不算打击报复?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总编办公室。 进报社三年,她算是这权威之地的熟客。但每一次来,一样出汗、腿软,心跳如擂鼓。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怕裴迪文,不是因为昨晚吐了他一身。她总结为,端着人家的饭碗,如履薄冰。 “总编在接待客人。”裴迪文的秘书莫笑指指一边的椅子,让舒畅坐下来等,顺便从抽屉里摸出一粒阿尔卑斯奶糖递给舒畅。 舒畅脸一红,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癖好,唯独与她最亲密的杨帆不清楚。 杨帆……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感觉遥远如天边。 “是什么客人?”她随意问,打发时间。 莫笑原先是社长的秘书,裴迪文过来后,她便调到了总编办公室。一年四季,都是干练的短发,青色的职业装,她极受每一位领导的器重。除了工作内的话,其他飞短流长,她从不沾边。 报社里的人戏说,莫秘书那张嘴,简直比瑞士银行保险柜还要牢。人如其名,莫秘书很少笑。她的女儿比舒畅小两岁,在日本留学,看到舒畅,她难得弯起嘴角。“电视台的,想要裴总接受采访。” “肥水不流外人田,裴总愿接受采访,也得先上咱们晚报呀!”舒畅想起裴迪文身上那一团团谜,也生起了好奇心。 “报纸太平面,不及电视的立体感。” 舒畅眼睛一亮,“裴总答应了?” 莫笑正要回答,身后的大玻璃门开了,裴迪文陪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男人上了年纪,有点矮,皮肤黑黑的,女子却是很令人惊艳的美女,美得端庄、大气,用谢霖的话讲,有一种震慑人的气场。 裴迪文瞟了眼舒畅,把客人送到电梯口,握手道别。 女子侧过身,美目流盼,“裴总,你别急着下结论,再考虑一下,如何?” 裴迪文微笑,“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气上电视,我会把这个机会留给乔小姐的。” 电梯门打开,他用手臂挡着电梯门,另一只手对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总有这么胆小,要不要我借个肩膀给你依?”女子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公然调笑。 “我怕引起滨江市民的公愤!请走好!”裴迪文轻笑颔首,好似没听懂美女的暗示。 女子不太甘心地噘起嘴,电梯门缓缓合上。 “那位美女有点眼熟。”舒畅急忙收回目光,对莫笑咕哝了声。 “滨江电视台的乔桥!” 舒畅一拍额头,想起来了,号称滨江市花的综艺女主播乔桥。她一向注意新闻节目,偶尔调台时碰巧看到综艺节目,见过这位乔主播。 “电视台下血本啦!”竟然让美女主播亲自出面来请裴迪文,裴迪文面子好大。 “那要看请的人是谁。”莫笑淡淡地挑了下眉,看到裴迪文进来,恢复一脸的敬业。 “进来吧!”裴迪文看了下舒畅。 舒畅跟着他走进办公室,莫笑拉上玻璃门。 房间里的烟味和女子的香水味有些呛鼻,裴迪文冷着个脸,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这才坐回办公桌前,神色如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 舒畅心悬悬的。真正凶悍的人不一定长着一脸屠夫相,裴迪文不言不笑,就很吓人。 “有事?”言短意骇。 舒畅吞了下口水:“裴总,我有篇关于夜巴黎客人吸食摇头丸的稿子……” “是我撤的。”裴迪文微闭下眼,拿起水笔开始在公文上修修改改。 一股无名火从舒畅的心口往上突突地窜,“那篇稿子有什么问题?”音调一下高了八度。 “新闻是以事实说话,而不是道听途说。”裴迪文没抬头。 “我有照片为证。” “那不够。” “那什么样才叫够?当场搜出摇头丸、白粉、大麻?”舒畅冷笑。 裴迪文慢慢抬起头,神情冰冰的:“你很在意那篇稿子?” “我当然在意,不然我干吗要在那种贵得要死的地方呆着。”说完,舒畅有点心虚,好像那晚的账是某人结的。 “我还真看不出你的在意。一个称职的记者是不会在新闻素材前,把自已喝得醉醺醺的。” 舒畅抿紧唇,深呼吸,“是的,昨晚我是失态了,我会赔偿裴总的衣服。但裴总不应纠结在这件事上,而随意否定我的稿子。” 裴迪文默默看了她一会,看得舒畅背后凉嗖嗖的。他失笑摇头:“你以为我在纠结你吐在我身上这件事?” 舒畅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裴迪文站起来,走到窗口,背对着舒畅,“舒畅,你做法治记者也有三年了,你接触过毒犯,你应该知道从事毒品生意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夜巴黎是滨江第一夜店,里面从事摇头丸买卖不是个新闻,圈内人都心照不宣,为什么能秘而不发呢,你想过没有?” 舒畅嘴巴一张一合,答不上来。 裴迪文回过头,“记者不是侠客,要懂得保护自已。惩恶扬善是美德,但要量力而行。” “可……那是一条轰动性的大新闻!” “我不稀罕。失去一条大新闻与毁掉一个我辛苦栽培的记者,哪个重要?” 舒畅呆愕。 裴迪文笑了笑,“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让你去娱乐版或者综合版吗?那两个版趣味性很强,要求也不很高。咱们晚报不是阳春白雪的专业刊物,要迎合大众,要雅俗共赏。相比较而言,新闻版和法治版专业性就强些。你一个门外人,却进了法治版,对于你,对于我,都是一个高难度的挑战,你没有让我失望。舒畅,我很珍惜你。” “我……我……”舒畅张口结舌,脸一下红,一下白,不知说什么好,整个人像踩在云朵上,很缥缈,很恍惚,她甩头,忽视沽沽冒泡的怪念头。 “那就让那些人永远逍遥法外?”她义正辞严地反问。 “过来!”裴迪文回到办公桌前,操纵着键盘鼠标。 舒畅站在他身后,俯下身,两个人的气息很近,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舒畅屏气凝神,僵直着身子。 裴迪文回过头,一张放大的俊容,带有薄荷味的干净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她惊吓地往后一闪。 “看到了吗?” 裴迪文点开了一个网页,舒畅看到了自已拍的照片和写的稿子,回应的人已很多。 “不要忽视网络的力量。如果这是你要的结果,开心了吧!” 舒畅直起身,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耳中听到白花花的银子一锭锭落水的声音。五位数的稿费,随风而逝。 “谢谢裴总,我下去了。”她有气无力,神色黯然。 “舒畅,”裴迪文叫住她。“谁给你这个消息的?” “现在还有必要说吗?”舒畅苦笑。 舒畅的样子让裴迪文拧起了眉头。 “这个周五的晚上,把时间空出来,带上一部分书稿,我们和长江出版社的柳社长一起吃个饭。” 舒畅不解,“不在我们报社出?” “在出版书籍方面,长江出版社的名气大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宣传和推荐。” 东方不明西方亮,舒畅的心里面算是透进了一点曙光,下楼时,气才好喘点。但,还是沮丧。却,无法埋怨裴迪文。偶然会想,如果没有裴迪文的指点,现在的自已会成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手机火警般地叫起来,把舒畅吓了一跳。杨帆家中的座机号。 舒畅出了家门,就命令自已忽视正在发生的事,把一颗心放在工作中,催眠自已什么都没发生,天下安好。 罗玉琴开门见山:“你和杨帆把手续办了没有?” “还没有呢!”舒畅尽力保持语气的平静。 “杨帆心肠软,念着以前的情份,开不了这口。舒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考虑下我家的情况,麻烦你主动约下杨帆!手续一天不办,杨帆就不肯与其他女孩子见面。”罗玉琴讲得很客气。 舒畅无助地倚在墙壁上,仰起头,拼命眨着眼,把眼眶中漫出来的湿意眨回去。罗玉琴已经准备为杨帆张罗新人了,她这旧人还挡着,真不识时务。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她给杨帆打电话。 “什么事?”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 “今天下午,如果你抽得出时间,我们去民政局办下离婚手续。” 杨帆的声音一下冷如寒冰,“如果你很着急,下周一。这两天有个人才招聘会,我抽不出时间。” “好的,周一见。” “你对我一点留恋都没有?”杨帆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没有深究的必要。”舒畅硬着心肠挂上了电话,漠然地走回办公室。 做记者的好处就是不必坐班,今天没有采访任务,她去医院陪舒晨。路上经过一处正在建筑的小区,遇到红灯,车停下,舒畅看着窗外,苦涩地闭了下眼。他们的新房就在这个小区内,准确地讲,是杨帆的新房了。他们约定用米黄色的墙漆,原木家具,布置一个小书房给舒畅,阳台上放两把躺椅,客厅里挂一个四十七寸的电视,窗帘用紫色的,里面衬白色的纱…… 绿灯亮了,舒畅收回目光,唇紧紧抿着。世界上最忧伤的事,就是种种甜蜜往事,已成回忆。 第7章 迷蒙星光(1) 周末的晚上,舒畅特地化了个淡妆,穿了条象牙色的亚麻布连衣裙,自我感觉有几份知性气质。出门前,她细心地检查了下书稿,电子版和纸书版,各带了一份,又看了下钱包里的现金和卡。 她不是傻子,裴迪文请柳社长吃饭,不是为工作,也不是为叙友情,而是为了她的书,道理上她该买单。至于欠裴迪文的情份,舒畅不知怎么还,看来只有把自已卖给《华东晚报》,为他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赶到预约的餐厅,发现只有裴迪文一个人在,她心一沉。 裴迪文给她拉椅子,把她的包接过来放好。“柳社长晚上有个应酬,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餐,一会约好去茶社喝茶。” 她这才安下心来。 裴迪文选的餐厅很优雅,成群结队的服务员,食客却少之又少,音乐似有似无,负责点菜的小姐笑得太职业。 菜做得不温不火,太干净太像那么回事,好像被下了安眠药,没一点煎炒烹炸的痕迹,蕴含着唬人的乏味,再加上对面坐着自已的领导,舒畅味同嚼蜡,可是又不好意思太冷场,她只得拼命找话题。 先谈了最近闷热的天气,接着说滨江恼人的交通,然后讲最近城市建设,舒畅觉得这些话老气横秋得像个忧国忧民的父母官。 不管她说什么,裴迪文都能微笑地倾听,不是插一句,就是发一声语气词,代表他的认可。 把该说的都说了,菜才上了一半,舒畅挫败得直咬唇。 “你很喜欢吃蔬菜?”裴迪文看着她的筷子只落在蔬菜盘子里。 “也不是,晚上不想吃得太油腻。” “你应该适当地吃点肉,最近瘦了许多。” 舒畅眨巴眨巴眼,不太能消化从裴迪文口中说出这么家常的关心,她脱口问道:“裴总喜欢丰谀型的?”一说完,舒畅恨不得咬掉自已的舌头。 “我喜欢健康型的。”裴迪文神色平静。 “今天下午的联欢很有意思啊!”舒畅忙换了个话题。一大帮文人雅女,搞跳绳比赛,场面很搞笑。 “工作效率高的人,也会给自已解压。报社工作,大部分要用脑。如果玩智力游戏,还不如去工作。你今天参加了吗?” “我影印书稿,没有去。” “该玩的时候就要尽情地玩,别想工作上的事。我并不赞成职工无休止地加班,我给你们的工作并不重。” 舒畅机械地嚼着蔬菜,感觉和裴迪文一块吃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不知他和他女朋友一起,是不是也这样一板一眼? 舒畅偷瞄裴迪文,男人的年龄很狡猾,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没有多少来去,看裴迪文这么老成持重,该生儿育女了。莫笑有次说起他住在江边的憩园,那里的房子都是雅宅,面积很大,不知里面住了几人?什么样的女人能把裴迪文降服?舒畅想破头,都构画不出一个轮廓。但那个女人一定要有自娱自乐的性情,不然整天面对这张像随时准备出席重要场合的冷脸,会抑郁而终的。 “想说什么?”裴迪文见她盯着自已有五秒种,眼珠像定格似的。 “裴总,吃饭的时候别想着工作,对胃不好。”她含蓄地友情提醒,意思是上班你是个领导,我是下属,吃饭的时候,就别端着个官架子,一口公事化的口吻。 裴迪文何等聪明,一下就看穿她的寓意,“这要分吃饭的对象是谁!如果和女伴一起,聊的内容当然不同。” “那也是哦!”舒畅干笑了两声,埋头吃菜,暗骂自已自讨没趣。 吃完饭,舒畅抢着买单,大堂经理摆摆手,说餐厅是报社的广告客户,餐费免了。 舒畅过意不去地看裴迪文。 “怎么了?”裴迪文耸肩。 舒畅无奈地一笑,两人一前一后开了车去茶室。柳社长已经在包间里等了。 “幸好我是老客户,不然还没地方坐呢!”柳社长和裴迪文握手,两人落座。 舒畅心想有这么夸张吗,现在人都不吃饭,改喝茶了?她回到看到满满当当一茶楼的人,就噤了声。 裴迪文要了一点大红袍,舒畅看到价格令人咋舌。 “这就是武夷山上有名的大红袍,长在悬崖上的那株?”柳社长问小姐。 小姐嫣然一笑,“怎么可能呢,真正的大红袍一年只有几两,不是中央首长,哪喝得到。” “那这是?” “这是它家表亲。” 三个人都笑了。 小姐托着个乌木茶盘,放在雕花八仙桌上,上面放满了一应喝茶的器皿。小姐先介绍了茶具和茶叶,说话间,电磁炉上的水开了。她提起水壶,用开水淋着清洗了紫砂壶的外面,再换了壶水像根细线似的慢慢倒进像酒盅般大小的茶杯中。 舒畅看着小姐翘起兰花指,慢悠悠的样,心里面急得什么似的,偏偏柳社长与裴迪文看得很专注,不时交流看法,只字不提书稿的事。好不容易小姐表演完,三人各自端起一杯,慢慢地品。 说真的,舒畅真喝不出这茶有什么特别之处。柳社长一口一个好茶,如逢知音般,向裴迪文大加赞赏,喝着,两人聊起了自驾游和养生,越聊越投机,没有中停的意思。 舒畅不好插话,只得一杯又一杯地喝茶。 裴迪文终于把话题巧妙地转到了书稿之上。 “高官落马的报告文学,好素材,有教育意义。”柳社长频频点头,“有书稿吗?” 舒畅慌忙把书稿递过去。 柳社长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一页页地翻着,不再说话。 裴迪文的手机响了,他冲舒畅点下头,走出包间去接电话。 柳社长抬起了头,打量着舒畅,笑了笑,“文笔很不错,案例也有代表性。” “柳社长过奖了。”舒畅心中暗喜,嘴巴还很谦虚。 “小舒,知道吗,世上有几件事是大抵不存在的,如幸福的婚姻、听话的孩子和体贴的老板。可是你很幸运,有迪文这样欣赏你、维护你、关心你的上司。这是迪文第一次向我走后门,推荐书稿。是的,你这书稿递到出版社,也许会出版,但不会很顺利,有些地方还很生涩。我给迪文一个面子,这书稿我收了,回去我让找个老编辑给你修改下,会尽快出版,印量不会少。” “多谢柳社长。”舒畅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激动,想不到一切会如此顺利。 “你该谢的人是他。”柳社长笑吟吟地看着进来的裴迪文。 舒畅当真地回过头,郑重地对裴迪文说道:“谢谢裴总。” “真是个孩子。”裴迪文轻笑,“老柳,你别逗她了,书稿怎么样?” “迪文出面,一路绿灯。” “麻烦了。” “哪里的话,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裴迪文看向眉飞色舞的舒畅,眼神柔柔的,像扣眼细密的网,罩过来。 舒畅心里面被惊喜溢得满满的,当着两人的面不敢太过流露,从包中摸索出手机,借口上洗手间。躲在洗手间里,欣喜若狂地和胜男通完电话,舒畅整个人快乐得都像要飞上天,压在心头多日来的阴云也像变薄了。 洗完手出来,一个人还在眯眯地笑,拐过走廊,正准备进包厢,一抬头,看到前面一对手牵手的情侣背影很眼熟。男人阳光帅气,女子小鸟依人。 她停下脚步,血液陡地凝固,手足冰凉,胸口像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拳。 “杨帆,这地方和杭州的茶楼很相似,别忙回去,我还想再呆会。”女子娇嗔地晃着男子的手臂。 “我明早要开会,下次我再陪你来,乖,回去睡美容觉哦!”男子轻哄地摸了摸女子的脸颊。 “好吧!为你,我要每天都美美的。”女子撒娇地用脸蹭着男子的手臂。 男子帅气的面孔一柔,笑得宠溺。 “呀,我的手机忘在洗手间了。”女子突然叫了声,扭过头,惊讶地瞪大眼,“舒姐?” 男子跟着转过身,像看到鬼一般,飞速地松开女子的手臂,目瞪口呆。 舒畅脑中没有一点思绪,只觉浑身乏力,心口空荡荡的,身子一阵阵地发寒。 她拼命地想,上个月,她在哪,她在干吗?南国,闷热的天气,那个诈骗犯精明的面孔…… 滋!黑暗里擦亮了一根火柴,陡然看清了四周。 舒畅慢慢地想起有天晚上与杨帆通话,里面一个女子娇憨地埋怨他不作声跑开,害她很紧张,因为她对这个地方很陌生。 她又想起谈小可的天堂艳遇,与一个来自滨江的男人,在西湖边,在柳树下,深情相拥,他的风趣,他的温柔…… 她再想起杨帆一次次地确定两人之间分手的事实,说一切不是他的错,是她把他推开的。 她还在自责,用忙碌的工作塞满白天的每一秒,她借酒浇愁,她在午夜从梦中哭醒,有人无人时,她一遍遍念叨: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一切一切,都是因为难以忘怀。他们曾经是有过欢乐时光的,他们曾经是真挚相爱的,他们曾经说过一起白头到老的。突然分手,心怎么能不如刀割? 事实的真相却是如此不堪,虽然对故事的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不会吧,世界这么小,你们……认识?”谈小可看看舒畅,又看看杨帆,两人都定定地看着对方。 杨帆紧张得面无人色,嘴唇惨白。 是呀,世界小得如一只鱼盆,一转尾,都能碰上旧鱼,潜水都没用。 “说话呀,杨帆?” “你……怎么认识唱唱的?”杨帆的声音都发抖了,眼前金星直冒。 谈小可娇柔地笑了:“看来这个秘密我再也瞒不下去,其实我已经调来《华东晚报》工作,开心吗?” 杨帆的身子摇晃了下。 “你和舒姐是?”谈小可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舒畅抿紧唇,不吱声,她倒要看杨帆怎样介绍她。 “舒畅?”裴迪文站在包间门外喊道。 “裴总好!”谈小可忙招呼。 裴迪文点点头,走了过来,看看杨帆,笑道:“和朋友一起来喝茶?” “嗯,好巧哦!我朋友也认识舒姐的。” “哦?”裴迪文挑眉。 “我们……是校友。”杨帆忙注明。 校友:一个学校的朋友,是吗?不是的,他和她并不是同一个学校。她陪同学去另一所学院看老乡,在楼梯口,不小心把一个男生的水瓶给碰翻了。男生对着她温和地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没关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太久了,怎么爱上他的,也想不起来了。 杨帆多聪明,他知道她和报社的三年之约,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她不可能戳破他的话,他们在法律上的关系,反正也只有几天。 “真的?”谈小可开心得星眸晶亮。 没人应答。 “柳社长有事问你。”裴迪文真是及时雨,适时地把舒畅从魔咒中解救出来。这样的局面,她没有经验、没有力气做到华丽转身,不诉离伤。 柳社长问舒畅:“你对书的封面和纸张,有没有特别要求?” 舒畅捧着茶杯,目不转睛地盯着杯中的水,神情呆滞、面青唇白。她感到身边的两个人、装饰古雅的包间,都不存在,天地间,只有她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小舒?”柳社长又唤了一声。 舒畅充耳不闻。 裴迪文拧了拧眉,笑道:“小孩子喜形于色,难得出本书,乐傻了。老柳,你是出版业的行家,一切你作主就好。” “那稿费呢?”柳社长挪揄地斜睨着裴迪文。 “这不是《华东晚报》的事,我不发表任何意见。” “狡滑的迪文。”柳社长大笑,拍拍裴迪文的肩膀。 柳社长的手机响了。“老婆查岗来了。”语气无奈,神情却很自豪。 “不要让嫂子等着急,我们走吧!” “老夫老妻的,等什么,又不比你们年青人,心急如焚。”话虽这样讲,柳社长飞快站起了身,抢先出门向老婆汇报。 舒畅木木地跟着站起。裴迪文看着舒畅,她像烟一般飘出了门。 来之前,她让自已记着去洗手间时,不着痕迹把单买了。现在,她不仅忘了买单,忘了书稿,连接下去该干吗,她也不知道,顺着茶社前的树道,直直地往夜色中走去。 “小舒这是要去哪?”柳社长纳闷地问,“失魂落魄的。” 裴迪文眉头紧蹙着,叫住舒畅,“车在这边。”舒畅回过头,灵魂归体,呆呆地看了他几眼,转过身来。 “柳社长再见!”她拾起理智,礼貌地向柳社长道别,又转过身看裴迪文,“裴总再见!” 柳社长摆摆手,先开车走了。她站在车边,等着裴迪文离开。 “你过来。”裴迪文沉默了会,向茶室的门僮招了下手,“会开车吗?” 门僮点点头。 裴迪文拿过舒畅手中的车钥匙,扔给门僮,“一会跟在我后面。”他指了指舒畅的奇瑞。 门僮眨巴眨巴眼,不太能明白。 舒畅机械地说:“我没喝酒,可以开车。” 裴迪文拉开欧陆飞驰的车门,不由分说地把她推了进去,然后自已从另一侧车门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驶上了街道。 舒畅倚着车窗,没有再坚持。事实上,她两腿发软,手在颤抖,她确实没有能力把车安安稳稳地开回家,索性就听从裴迪文的安排! 窗外,霓虹闪烁,夜意渐深。 裴迪文专注地看着前方,神情冷峻,两个人都不说话。 车在巷子口停下,裴迪文下车,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老人头,递给茶室的门僮,“你自已打车回去!” 门僮惊喜交加地接过老人头,连声说:“谢谢,谢谢!” 裴迪文把钥匙塞回舒畅的手中,“回去洗个澡,然后就上床休息,什么都不要想。ok?” “ok!”舒畅点头,抓着钥匙,还笑了下。 裴迪文无数次见过她的笑容,青春逼人,胸无城府,是从里到外的开心,此时,她的笑比哭还难看,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无助和迷茫,心里面一柔,说道:“如果你实在没有睡意,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坐坐。” “不了,谢谢裴总,报社见!”舒畅向他欠下身,回头,两条腿重得像铅似的。 裴迪文看到她进了院门,才上车离开。 院子里飘荡着酱鸭的肉香味。 “唱唱回来了!”于芬从厨房里跑出来,“我下午给杨帆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吃酱鸭,他说他工作忙。我切了半只,你现在给他送去!” 舒畅看着头发花白的妈妈,喉咙一哽,轻轻点了下头,“好!” 于芬对待子女,总尽量一碗水端平。又要照顾医院里的晨晨,还要分心牵挂她和杨帆。结婚有什么好?生儿育女,真幸福吗? 第8章 迷蒙星光(2) “不要在那儿呆太晚,早点回来,毕竟你们还没正式举行婚礼,不要让你未来的婆婆笑话。”于芬是个老派的人,生怕自已的女儿被人口舌,谨慎地提醒道。 “嗯!”舒畅接过于芬的饭盒,转身又出了院门。 “开车小心。”于芬追在后面叮嘱。 “我打车过去。”她的手抖得饭盒都捧不牢,哪敢开车。 舒畅咬着唇,一步一步,尽量走得自然,她知道于芬还在看。 在巷口拦下一辆出租,她对司机说:“绕一圈,去江边。” 司机一怔,没多问。 一天的繁星,江风微凉,几艘货船泊在码头上,里面隐约传来工人们打牌斗酒的笑声。 夏日的午夜,繁星闪烁,许多人精神亢奋,不愿入睡。 舒畅下了车,看着江水在路灯下,一波一波翻腾着鳞光,她迟疑了一下,把手中的饭盒,“啪”地一声扔进了江水里。 江水溅起来的声响,如同悬着的一颗大石落了下来,正中身体,她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一堆黄沙上,失声痛哭。 周日,在电脑前泡了一天,把书稿的结章写出来。只要活着,就要面对现实。她,没有颓废的权利。 周一早晨,从抽屉里拿出鲜红的结婚证,查点了下身份证,再把几件首饰放进包中,想着先去报社上班,下午去民政局。 裴总编与社长站在大门口检查考勤,真是小儿科。她恭敬地向两位领导打招呼,顺着人流走进电梯。 电梯门合拢前,谈小可挤了进来。舒畅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立起,她往边上让了让。 谈小可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显示和她的友情有多深厚。“舒姐,其实我们也很有缘哦!”谈小可的眼睛晶亮如星。 舒畅没有接话,电梯里一堆同事,她不想引人好奇。谈小可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下了电梯,舒畅挣脱开她的手臂,她又像乌贼鱼似的缠上来,还诡异地把她拉到一边,视而不见舒畅的冷淡,“舒姐快告诉我,杨帆以前谈过女友吗?” “这个问题,你不认为去问他本人比较好。”舒畅脸黑了。 谈小可撒娇地闭了下眼:“他很神秘的,我一问,他就转话题。” “对不起,我要去看看今天有没有采访任务。” “你不帮我吗,我在滨江,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亲人,现在只和舒姐比较熟……我其实对他还不算了解。”谈小可一脸委屈。 舒畅咬了咬唇,心口堵得难受:“不了解,不是更好吗,跟着感觉走。” “我们现在是跟着感觉走,不过,防患于末然,杨帆那么帅,不可能没谈过女朋友的。舒姐,你也挺优秀的,以前……杨帆有没追过你?”谈小可天真无邪地问道。 舒畅脸煞白,谈小可突然笑了。“就是他喜欢舒姐,舒姐也不可能喜欢他的。” 舒畅愕然地看着她。 谈小可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轻声说:“裴总编才是舒姐的最终目标。” “你听谁说的?”舒畅像打了鸡血,浑身都在抖。 “报社里的人都在传呀,舒姐是总编亲自招的,进的最好的部门,找的最好的师傅,还亲自指导,只要是舒姐的事,他都一一过问。在报社里,除了舒姐,其他人都没有过这份殊荣。有些记者,都进报社几年,还没去过总编办公室呢!” “于是就应该往男女暧昧上想?”舒畅哭笑不得。 “不是吗?” “如果你看到他把我训得像条狗,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她不想和谈小可辩解这个问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打是亲,骂是爱。”谈小可讲得像个专家似。 舒畅咬着唇,深呼吸,感觉人生真是讽刺。是不是她要闹出个绯闻来成全谈小可与杨帆的相爱是多么的正经地义? “想干吗就干吗吧,我不会挡着谁的。”她苦笑地拂袖而去。 谈小可纳闷地直眨眼。 一进办公室,看到崔健脸色蜡黄地坐在办公桌前,一开口,鼻音很重。“舒畅,你今天替我去看守所采访,我得去医院吊点水,真的撑不住了。” “师傅感冒啦!”对于崔健,舒畅是尊重有加。 “热伤风,难受死了。” “是个什么案子。” “持枪杀人,犯人是执行死刑的法警。” 舒畅呆了。 “好好地采访,这案件关注的人很多。不行,我得走了。”崔健扶着办公桌站起身,咳个不停。 冒出来的采访任务让舒畅心头一松,现在,她没有力气和任何人周旋,特别是谈小可,离开报社也好。 背着采访包等电梯。电梯的指示灯始终地二十楼与十六楼之间闪来闪去,舒畅站在那儿大约等了一刻钟,它总算下来了。 电梯门打开,她迈步进去,在两扇门即将合上的瞬间,裴迪文闪了进来。 狭小的空间内,挤压得让舒畅窒息。好像从广东回滨江后,与裴总编的接触比从前多很多。 “出去采访?”裴迪文打量着她,眸光温和。 “嗯!”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电梯门。 “今天去哪里?” 她还没回答,也许在五楼,也许在六楼,只听见咯噔一声响,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意外来得太突然,完全是下意识地反应,舒畅惊叫一声,倒在电梯壁上。 “这么巧,电梯出故障了。”裴迪文口气轻松,好像还在笑。 舒畅浑身发冷,头顶冒汗,腿脚软绵绵的,不能站稳,所有的元气都在一瞬间从汗毛也里跑走了。 裴迪文按了警铃,听不到舒畅的声音,他伸出手挥了挥,摸到了舒畅的头,舒畅矮下身子,躲开了他的手,“没关系的,维修的工人马上就会过来。” “我很好。”舒畅的声音在黑暗里,非常镇静。 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放松,别在嗓子眼里呼吸,用胸腔,放平缓了,唉,幸好我在这,不然你一个人……” “如果你不上来,说不定电梯不会出故障。”她短促地笑了下,感到他离她很近,他的气息,他的笃定,他的沉着,让她的心情舒展开了。 “也是。”裴迪文也笑了,从袋中掏出手机,一团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闪过,他扬着手机,“这回不黑了。” 舒畅迅速扫了他一眼,模糊的光亮中,他俊伟的面容,有着异样的温柔。 “裴总,”她低下眼帘,“以后……请对我和别的同事一样公平,这样,我有个什么成绩,也有说服力。” “我让你困扰了?”裴迪文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薄怒。 “没有,裴总实在太关照我,让我都无以回报。我会好好工作,不会让你失望的。”她淡淡地笑。谈小可的话还是击中了她的心。 黑暗里,裴迪文一言不发。 几分钟后,电梯工将门打开,看见关着的人是裴迪文,忙不迭地向他道歉。 舒畅低着头跨出电梯,匆忙走开。 裴迪文只来得及看到她的侧脸,白得像纸一般。 天气是好的,暑气已没那么毒辣,风从车窗外吹进来,不带着火,没几天,就到中秋节了。 去年的中秋节,于芬煮了水花生,煮了菱角,晨晨坐在院中,一粒粒地拔了,塞进舒畅的嘴里,看着舒畅吃得眉开眼笑,他乐得差点打翻了盆子。 那晚月亮很圆,缓缓地从江水中跳出,她牵着晨晨的手,在江边给晨晨念李商隐的《春江花月夜》。晨晨听不懂,笑眯眯地盯着她的嘴。她张开,他也张开。她合起,他也闭紧。此情此景,但愿年年岁岁都会有。 看守所在东郊,半小时的车程。舒畅向看守所的警卫出示了记者证,警卫点点头,让奇瑞开进院中。 舒畅一下车,意外地发现穆胜男常拉出来耍酷的那辆帕萨特警车也在,四处望了下,往会客室走去。胜男背朝外,站得笔直。 “胜男,你怎么在这?”舒畅有点惊讶,农场和当地的司法部门好像没多少联系。 胜男回过头,眼眶发红。 舒畅大惊,印象中,这个男人婆从来没掉过泪。 “我……来看人的,上两届的学长。”胜男不自然地拂了下像刷子似的短发。 “他在这边工作?” 胜男摇头,“不是,他被关押在这里。” 舒畅一下子联想到今天采访的那个法警,愣在门边。胜男从来都是大大咧咧、活力四射,唯一的忧愁就是怕考试不及格,今天这个样,想必那个人在她的心中一定很重。不管外表怎么样男性化,胜男还是有一颗细腻、柔软的芳心。 “见过了?” 胜男苦涩地一笑,“他不肯见我。我在大学里,最崇拜他、敬慕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傻。好了,唱唱,你去忙吧,我该回农场了。” 舒畅默默地陪她走到车边,关照她开车慢点,胜男闭了闭眼,叹口气。 胜男习惯给别人当大树,她不能接受别人的唏嘘、同情和安慰,舒畅懂她,无语地目送车开远。 舒畅先去见了看守所的所长,之前,崔健已经接触过,所长当即让人安排舒畅与犯人见面,同时把案情介绍了下。 法警叫陆明,枪法俐落、快捷而又精准,在同行中,数一数二的神枪手,而且心理素质好,枪决完犯人后,几乎不要心理医生的开导,他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这样一个优异的法警,不曾想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那个女人是她高中同学,嫁给了一个卖手机的商人,日子过得很富裕,有一个女儿。商人生意越做越大,发展到省城开商铺。两人聚少离多,商人在省城有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为了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提出离婚,当然,商人待她也不薄,房子、首饰、衣服,都随她折腾。 寂寞的她某次同学聚会遇到了法警,就像有些故事里讲的那样,很快,天雷勾动地火,瞬间就爱得难舍难分。法警中学时暗恋过这位女人,没想到还有美梦成真的一天。他不介意女人结过婚,也愿意帮他抚养女儿,只要女人和他在一起。 女人一开始也是豪情万丈,但是一想到法警不太丰厚的收入,现在还租着人家的房子,她怯步了,可她又贪恋着法警的温柔,就以老公不同意离婚为借口,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法警再也等不下去。这时,上帝给了法警一个机会。商人回滨江,进超市买东西,碰上一个小混混持刀抢劫,混乱中,小混混劫持商人为人质。 法警被公安局借过来协助救援。小混混拖着商人往门外撤退,一看外面是黑压压的警察,他慌了,刀掉在地上,俯首认罪,就在那时,法警突然举起枪,一下击中了商人的心口。他说他看到小混混挥刀的,不想枪打偏了。 在场那么多双眼睛,谁会相信?一调查,东窗事发。 舒畅静静地看着陆明,他很魁梧,身材高大,囚服下,一块块肌肉突现,谈不上帅,但气质很俊朗。 “你后悔么?”执行死刑的人成了罪犯,角色转变,令人匪夷所思。 陆明眼眸清澈,神色很平静:“从爱上她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 “有没有想过,为了她,值不值得?” “没想过,爱就爱了。” “你现在仍爱她吗?”那个女人在商人死后,迅即坚强起来,接手了全部的生意,赶走了小三。陆明,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陆明抿紧唇,沉默了好一会。 “想要让自已活得很好,就要迁就现实。在感情里,有人爱得保守,有人爱得忘我,没有错。”这个时候,陆明仍站在女人的角度替她着想,不知是说傻,还是该说蠢。 “我以为你们这样坚强的汉子是很理智的。其实有些人是打着现实的幌子,为自已的自私自利、见异思迁找解脱。”舒畅突然激动起来。 “感情是从心里出发,不受理智的控制。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她弱小、惹人疼爱,想保护她、关爱她,和她在一起。没有人强迫你的付出,除非自已愿意。” “所以你现在在这里,而她在外面自由、潇洒,然后她还会和别的男人一起。”舒畅同情地摇了摇头,觉得爱情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刽子手,除了伤害别人,其他能得到什么?只有不动情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陆明震惊地看着舒畅,眼神黯淡了下去。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如果再回到过去,你仍愿意和她相爱吗?”很心疼一个优秀的法警,就这样毁了。 “时光不会倒流,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陆明喃喃地说。 舒畅凝视着他,久久都不眨眼。 后面,舒畅再问什么,陆明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再没说话。 采访出来,舒畅心口仍堵堵的,为陆明不值,为自已不值。如果陆明喜欢的人是胜男,现在将怎样?爱情里,没有如果,只有认栽。她想陆明也许内心里是后悔的,但事已至此,只能催眠自已是为了爱。顶着这么神圣的念头,独自西去的路上,还能留有一点美好的回忆。 先动心的人,先输。不只是女人会傻,动情的男人也傻。谁能一眼看穿另一个的本质,来预知他(她)值不值得?没有人可以做到,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如果跌倒了,那么掸掸尘土,爬起来。 舒畅勾起一抹苦笑,拍了下衬衫,打开车门。 开车刚出看守所,手机响了。舒畅腾出一只手去摸手机,对面来了辆热电厂送热气的大卡车,她慌忙收回手,去打方向盘,卡车擦着奇瑞的边飞速过去,热腾腾的雾气迷茫了舒畅的视线,舒畅真正惊出一身汗。 把车停靠在路边,才缓过神,想着都后怕,心怦怦跳得厉害。 手机坚持不懈地响着。 舒畅打开手机,“怎么到现在才接?”杨帆口气很是着急。 “你以为我什么事都不做,一心一意坐等你的电话?”舒畅来火了,讲话很冲,同时猛然想起下午要去民政局办手续的事。“你在哪里?” “我在报社对面的报亭前。” “你站在那儿做路标,不怕她误会你?”舒畅冷笑。 杨帆没有了以前的气势,不住地叹气。 “你回去把我在你那边的衣服拿上,在民政局旁边的拉面店里等我,我半个小时后到。” “去左岸咖啡店吧!”那个拉面店又小又乱,客人大部分是打工的农民,左岸咖啡店是杨帆向舒畅求婚的地方。 “没必要。”谈恋爱,要的是情调,离婚,图的是方便。她再不想迁就任何人了。曾经的柔肠千转,心一死,冷硬如风中的岩石。 杨帆默默地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舒畅闭了闭眼,不顾西斜的艳阳,把车窗打开,趴在窗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不然她怕自已会堵死。 手中的手机又响了。 第9章 迷蒙星光(3) “你连半个小时都等不及?”舒畅对着手机,像火箭发射式的,啪地,炸了。 没人出声,只有浅浅的呼吸。这呼吸这舒畅心里面毛毛的,“喂……” “采访顺利吗?”话筒里传来裴迪文低沉的磁性嗓音。 舒畅吞了吞口水,无力地别好散乱到前额的头发,干干地笑,“还好。” “从看守所出来了?” “已在路上,快到……”舒畅看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一处标志性建筑,“裴总有事吗?” “听说今天采访的对象很特别,我想放明天的头版。稿子今晚能不能写出来?” “可以的,我明早发到你邮箱中。” “车里有没有水?” “有的!” “停在路边接电话吧,现在喝点水,深呼吸,我们讲五分钟后,你再开车,四十码,不可以超速,做得到?” “嗯!”舒畅莫名地哽咽了。 “半小时后,我们报社见。” “我……和别人有约了。” “哦,本来想把《落日悲歌》的封面草图给你看下,现在算了。约的是那位穆警官?” “是……” “问她好,我对她的扫堂腿不敢相忘。你们刚才聊得好像不太愉快?” 舒畅小心翼翼地笑,“我……我们讲话比较随便。” “年青真好!书出了后,应该要庆贺一下。报社只有两位记者出过文集,现在你是第三位,这是我们报社的荣光。这个周五,报社联欢,不出差的人都要参加。你也不能有例外,不用让其他职员说我偏心。” “嗯!”舒畅抽气都缓缓的,裴总编这一箭之仇报得真快啊! “今天晚报的茶余饭后登了几则笑话,很不错,说给你听听。某位先生坐飞机,上去后发现旁边坐着一个美女。根据搭讪原则,他脱口问道:小姐,你在哪儿下?” 舒畅捧场地呵呵乐了二声,然后嘴一撇,这笑话一定是南极人写的,多冷啊! “还有一个,某日上佛学选修课,一方丈给大学讲学,有人问:大师,这门课点名吗?大师摇头,又有人问:大师这门课考试吗?大师又摇头。大伙一起问:大师,那期末成绩怎么办?大师回答:随缘吧!” “这写笑话的人智商真高,一般人都听不明白,琢磨很久后,才觉回味无穷。”舒畅点评道。其实她一点都笑不出来,但从裴迪文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她忽觉温暖,心情奇特地也平静了。 “你喜欢,以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五分钟到了,好好开车。” 裴迪文的时间掐得正好,不多一秒,不少一秒。 舒畅老远就看到杨帆提着个大包,站在拉面店前面。曾经熟悉的脸越来越近。 杨帆有些憔悴,眼袋很明显,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胡子大概有一两天没有刮。脚踩两只船的日子,不算太乐哉。 舒畅把车停好,背着采访包跳下车。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舒畅接过他手中的大包,放进车中。 于芬对舒畅左叮咛,右叮嘱,怎耐热恋中的男女,情热如火。第一次是舒畅出了趟远差,小小别离,让相思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这种为爱而做的事,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舒畅渐渐地就以出差为由,留宿在杨帆的公寓。常穿的衣服,今天落一件,明天放一件,没想到,都一大包了。舒畅咽下漫到嗓间的酸楚,关好车门。 “换个地方吧,唱唱!”杨帆看着拉面店油腻腻的桌面,仍在坚持。 “对不起,我赶时间。”舒畅看都不看他,一脚跨进拉面馆。 杨帆无奈,跟了进去。 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戴着回族小圆帽的老板和服务员看着两人,直眨眼,“我……我面还没和好呢?”老板说。 “给我们来壶大麦茶就好。” 舒畅疲惫地扯了下嘴角,与杨帆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从包中拿出鳄鱼首饰盒,“你查看一下,没少一块角!至于衣服,我想了下,差不多扯平,就当我们各自买的。” 杨帆脸色铁青,一把推开首饰盒:“你这是什么意思,侮辱我?” 舒畅定定地看着他:“我哪个词伤到你的自尊了?既然到了这个份上,难道我还把你家这么意义远大而又神圣的传家之宝占为已有?难道我还穿着你买的衣服,时不时地把你想起?我从来不认为男女之间分手之后还能做朋友。滨江很小,谈不上老死不相见,但也没必要装得有多熟稔。” 杨帆咬着牙,看了她大半天,“装不装,就能抹杀以前的一切?” “不然呢?树碑列传?歌功颂德?留给你的后代、我的后代看,让他们知道我们曾经怎样的风花雪月,然后有情人未能成眷属?” “其实我和小可……” 舒畅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对不起,你的蜜事,我不感兴趣。” “可是你的表情却不是这样的。你恨我,你在嘲讽我。” 舒畅深呼吸,手指在桌下绞得生疼,“你不会是希望我在你怀拥新人时,还深爱着你,有可能一辈子都在纠结着,终身不嫁?” 杨帆脸刷地涨得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再说了。其实谈小可的出现很是时候,至少我不会对你再怀有愧疚感,不会再担心你过得幸福不幸福,更不会对谈小可说起我们有过什么,你放宽心地追求你的真爱!时间不早了,你把首饰收好,我们去民政局!” “你还是在气我变心!”杨帆浮出一丝苦笑,“你从来不知道和你一起,我有多累。” “恭喜你终于解脱。”舒畅耸耸肩,率先站了起来。 “唱唱,你看上去很累,先回去休息!我们不一定今天办离婚,我可以等到舒晨手术后。”杨帆很是通情达理。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你怎么想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哥哥身体不好,我不想你妈妈因为我拖累了你,再吵到我家,把我爸妈给气坏了。” 杨帆沉默了会,咬了咬唇,“不要再说了,我们去民政局。” 好巧,办理离婚手续的工作人员,正是三个月前,为他们办结婚证的中年大妈。难得,大妈还记得他们。 舒畅把结婚证、身份证,一一排在桌上。 大妈眉心打了一百个结,扫了两人一眼,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你们两个把这儿当超市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看看这日期,离现在不过三个月。脑子进水啦,想离婚干吗要结,还省几百块办证费呢!” 舒畅不想听她唠叨,“这并不犯法,对不对?” 大妈给她问得一呛,冷冷笑了,“姑娘,这一点都不犯法。你只要高兴,想结几次,想离几次,都行。”她动作幅度很大地拿起结婚证、身份证一一对照,“协议书呢?” “什么协议书?”舒畅看看杨帆,杨帆看着她,摇摇头。 “财产分割的协议书呀!”大妈从抽屉里拿出一百元钱,对着两人晃了晃,“看到没有,这一百元钱在你没结婚前,它是一百,但结了婚后,它就成五十了。接照规定,夫妻共有的财产,离婚时,各自一半。” “我放弃所有的财产。”舒畅立刻说道。 “口说无凭,写个字据下来。谁知道你安什么心,头一转,就打起官司来。要分就清清爽爽的,你有闲情折腾,人家小伙子还没空陪你呢!”大妈看舒畅着急要离婚的样,无来由地断定杨帆是受害者,正义之旗立马就倒过去。 舒畅看了看大妈,感觉很好笑,“请问你这里有现成的格式吗?” “打印机坏了。”大妈把一堆证件往外推了推,“网上有得下载,你们回去商量好、签过字,明天再过来,我该下班了。” 舒畅觉得这大妈是故意为难,气不打一处来,耳边传来其他办公室关门的声音,确实是到下班时分。 她闭了闭眼,走了出去,心里面真是怒火中烧。她准备今天和杨帆一次性解决后,以后再不纠缠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 怪不得说婚姻有如围城,进去难,想出来也不易。 外面天色昏暗,天边隐隐泛着雷声,空气湿漉漉的,雷阵雨马上就要过来了。 “一块去吃个晚饭吧!”杨帆看看她,建议道。 “你把协议下载好,我们明天午休后再过来。”她没心情和他多说话,拉开车门,准备去医院看舒晨。 杨帆嘴巴张了下,苦涩地看着舒畅的车像阵风似的驶离自已的视线。 街上,正是下班高峰,车堵得没办法开。舒畅心里面窝着一团火,瞪着前面的车,把喇叭按得像山响。 “叫什么叫,我比你还急呢!”前面开车的胖子把头伸出窗,对着舒畅大叫。 舒畅扶着方向盘,脚踩着油门,脸板得青青的。 前方的车终于松动了,舒畅吁了口气,追着前车的尾灯,恍恍惚惚地在车流中穿行。七转八拐,前面的车晃了几下,突地停了下来。 “砰”,舒畅脑子没回过神,也许它根本就不在状态,车直直地就撞了过去。舒畅的头重重地磕在方向盘上,疼得面皮一抽。 咣当几下,感觉有什么破裂了,啪啪地落在地上。 “他妈的,你怎么开车的,我明明有提醒,你没看见灯吗?”胖子像颗炮弹从车里跳出来,两手插腰,冲到舒畅的车前,口沫横飞。 舒畅摇了摇头,动了动身子,脸上好像有点湿湿的。她伸出手摸了摸,睁眼一看,一手的腥红。 是劫,就躲不掉。 下午与卡车擦身而过,有惊无险,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舒畅颤微微地推开车门,抱歉地对着胖子苦笑,“对不起,我……” “没……没关系……”刚刚还怒火中烧的胖子突然惊慌失措地连连摆手,往后退着,“你的车也有损伤,我们……我们就两不追究。”说完,他扭身就往回跑,鼓动了两下车。车像个残破的电娃娃,换了新电池,咣当咣当地开走了。 舒畅愣愣的,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扭过身,从后视镜中看到一张血迹遍布的脸,吓了一跳。原来她刚才一涂一抹之间,把脸上的血弄花了。 她从包里找出纸巾,小心地把脸上的血迹擦了擦,这才看出额头磕破了个口子,血仍在往外奔涌。 捂着额头,站在熙熙攘攘的街边,路灯昏黄,夜色阑珊,舒畅无声地笑,笑纹从她的嘴角扩散开去,像水波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漾。她曾自信十足地向裴迪文说,工科生最冷静,最理智,不为情绪所左右,在任何时候都能思维清晰,是法治记者的最佳人选。因为不要负担后果,才能信口开河。 现在,一个杨帆,就成功地快把她逼到崩溃的边缘。 舒畅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使劲憋住眼里的泪,从来没有觉得自已会这般孤单,这般无助。这个时候,竟然想不起来能有一个能为她收拾残局的人。路上的行人看过来的眼神,要么是好奇,要么是漠然,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友好地问下她可需要帮助。 但是,时光仍在向前,现实仍然要面对。 舒畅命令自已镇定,她绕到前面,看到前照灯破了,车漆被撞掉了几块,保险杠松动,有一块凹了进去。不心疼钱,不嫌麻烦,她不就流了点血、破了点皮,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就已万幸。她努力地从包中摸出手机,给维修店打电话。幸好奇瑞是大众车,维修点满大街都是。 不一会,师傅就过来了。看到舒畅这样,师傅先把她送到附近的诊所,然后才把车开走。 很惨,额头缝了三针,没打麻药,舒畅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医生开了包消炎片、紫药水,关照不要碰水,三天后来拆线。 从诊所出来,都已九点。外面暴雨如柱,狂风怒嘶,树叶漫天飞舞。舒畅打车回家,舒祖康和于芬都去医院了,她洗洗上床,可能是疼到麻木,竟然睡着了。 雨后的早晨,空气清新,树木葱绿。舒祖康从医院打来电话,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台湾那边配到了舒晨的肾源,坏消息是舒晨昨晚昏迷三小时。“怕你担心,夜里就没告诉你。” “现在怎样了?”舒畅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 “唱唱……”电波里传来一声舒晨喃喃的低唤。 舒畅来不及听父亲细说,直接打了车就奔医院。进了医院,看着舒晨坐在床上,啃着包子,像平时一样,吃得嘴巴鼓鼓的,眉开眼笑。她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来,浑身发软地瘫在椅子上。 “爸爸,你干吗说得那样吓人?”她哭笑不得地问舒祖康。 舒祖康苦笑,“那是你没看到当时的情形。唱唱,你的额头怎么了?” 舒畅心虚地捂着额头上的纱布,呵呵笑了两声,“这不是被你吓得,一着急,碰破了点皮。” “晨晨揉揉。”舒晨伸着一双油腻腻的爪子直接按了过去。 舒畅疼得呲牙咧嘴,抬起头,发现舒晨脸红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掌心发烫,可他的精神出奇得好。 第10章 迷蒙星光(4) 再扭头看父亲,如被霜打过的秋茄,整个人是灰暗暗的。 舒畅的话,舒祖康没往深处想,也许是没精力去想,他看看儿子,叹息道:“真是神奇,晨晨前几天下床,腿都在打颤,今天咋这么精神?” 后来,舒畅才知道这不是神奇,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那是因为我是晨晨最好的良药。”舒畅好不自大地吹嘘。 舒晨胃口很好,吃了两个包子,仍嚷着要。舒畅对他摇摇头,“一会,唱唱带你出去吃别的。” 换肾手术,是项极其复杂而又耗时很久的大手术。手术后,舒晨会在无菌室里呆几天,看有无排斥反应。没有的话,舒晨可能也要很久只能服用流食,不能吃重口味的食物。舒畅心想着一会带舒晨回家洗个澡、修下头发,然后好好地吃顿美食。 她心里还有一些不敢启口的担忧。任何手术的成功率都只有百分之五十,她盼望舒晨是幸运的。 吴医生安排舒晨今天做全身检查。护士把舒晨领走后,舒畅先让舒祖康回家休息,然后她给报社的人事处打了个电话。进报社三年,舒畅没休过年假。舒晨做手术,前前后后有许多事要过问,舒畅决定好好地休几天年假。 舒晨的检查到中午才结束。舒畅先带着他去吃泰国菜。餐厅虽然是路边形式,但是品味不低,服务相当地道,侍者是老年男子,雪白的衬衣上打着黑领结,笑容是从容而宽厚的。每张餐桌的中间都放着一支肆意开放的天堂鸟,音乐是洗涤心灵的钢琴曲。 舒畅很少来这样的餐厅,承受不起令人咂舌的价格。有位她采访过的律师请她来吃过一次,吃完才知道,贵,原来不是无缘无故的。这家的咖啡蟹和海鲜沙拉,偏酸辣,非常美味。她想着哪天发了奖金,一定要带舒晨来尝下。 舒晨换下病号服,穿了件蓝色的t恤、灰色的运动裤,很乖地坐着,看着侍者端着盘子,不住地咽口水。 舒畅看着偷偷地笑。 这顿午餐,舒晨吃得很愉快,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好的胃口。舒畅只动了几筷子,其他的全被他一扫而光,小小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线。 侍者们可能没见过三十多岁的男人有着一脸孩童的天真,餐后又送了一碟黄桃,舒晨一样吃得精光,站起身时,不住地打着饱嗝。 舒畅怕他撑着,领着他在街上走了会。跑累了,路边有家小理发店,两人走了进去。 “他是?”正午时分,理发店只有一个小姑娘在打着瞌睡,听到门响,起身迎接。看着舒畅体贴地替舒晨洗脸、整理衣服,不禁好奇地问。 “我是晨晨,她是唱唱。”舒晨又抢先回答了,一脸骄傲。 “是我哥哥。麻烦帮他把头发剪短点。”舒畅笑着说。 小姑娘被舒晨的憨样逗得直乐。不知是小姑娘笑的样子很可人,还是小姑娘剪头发的姿势很优美,舒晨直直地盯着人家姑娘,眼眨都不眨。 舒畅看着,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一辈子,舒晨都不会体会到情爱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知也好,至少不会有伤害。在理发店磨到下午三点,舒畅带着舒晨去了公园,公园里有几个孩子在玩球,追得一张张小脸红通通的。 别看舒晨啥都不懂,他还是个篮球迷。体育频道有nba的比赛,他能在电视机呆一两个小时。可他却是个没立场的球迷,谁进球,他都兴奋得掀起衣服,高声欢叫,乐得在屋子里转着圈。他房间的墙壁上也贴着几张nba大明星的画报,他爱穿的衣服是宽大的运动装,于芬也给他买了只篮球。 巷子里的孩子常逗他,故意在院子外面高声拍球。一听到球声,舒晨就能傻傻地跟在后面跑。自从生病后,他都很久没看到球了。看着孩子们嬉闹的样,他激动得直跳。含着指头,巴巴地跑过去,眼睛随着球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转着。 舒畅自已找了块树荫,离舒晨不太远,手托着下巴,微眯上眼养神。裴迪文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的。 舒畅看到手机的电已不足一格,身边又没电池,暗暗叫苦。 “为什么现在休年假?”他的口气充满质疑和不满。 报社的职员极重个人隐私,很少有人聊家长里短。舒畅避重就轻,温婉地回道:“从广东出差回来,一直很累,想给自已放几天的假,休息下。” “我给你的工作重到你喘不过气来?” “没有,没有,”舒畅忙否认,耳边响起手机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她咬了咬唇,“裴总,对不起,我……手机快没电了……” “你现在人在哪?” “我在公园。”舒畅有些心虚。 “哪座公园?” “呃?人民广场对面的街心公园。”裴总编要查岗? 没等裴迪文回话,手机“嘀”地一声,宣布休息。 舒畅把手机收回包中,看到舒晨已经被孩子们接受,加入到玩球的行列,快乐得人都站不稳。“晨晨,不要跑太快。”她对着舒晨挥挥手,担心他跑到虚脱。 “我很结实。”舒晨像健美男人似的竖起双臂,一堆软趴趴的肉晃呀晃,舒畅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她还是不放心,跑过去让舒晨喝了两口水,替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舒晨着急地推开她,又奔球而去。 舒畅失笑,回身往树荫走去,一抬头,看到一辆令人眩目的欧陆飞驰缓缓地停在路边,裴迪文一身精英的打扮,从车里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她额头上的纱布,眉蹙了蹙,“这是你休假的真正原因?” “这是一个原因,”舒畅大大方方地一笑,指指树下的长椅,“另一个原因,是我想陪陪我哥哥。”她朝玩得不亦乐乎的舒晨挪了下嘴。 裴迪文看了看舒晨,神情并没有意外,“能介绍我们认识吗?” 舒畅一愣,大笑,“好啊!晨晨,过来!” 舒晨留恋地看了看球,还是乖乖地跑过来,“唱唱,我不累。” “这是唱唱的老板,很凶很凶的,要是唱唱犯错误,他会骂唱唱。来,叫裴总好。” 舒晨神情一下紧绷起来,“唱唱不怕,晨晨保护你。” 裴迪文闭了闭眼,转脸看舒畅,嘴角抽动。“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记仇。” “一般啦!”舒畅一点都没解围的意思。 裴迪文收回目光,温和地看着舒晨,伸出手,“你好,我叫裴迪文。” 舒晨有点惊住了,盯着裴迪文尊贵、白皙的手,求救地看舒畅。 “晨晨,要有礼貌,乖!”舒畅心中一怔,为裴迪文对舒晨,像男人对男人应有的尊重。 舒晨犹豫了下,把手在t恤上拭了拭,学着裴迪文的样,伸出手,裴迪文轻轻握住。 “你好,我叫晨晨,她叫唱唱。” “很高兴认识你。”裴迪文优雅地挑眉。 “很高兴认识你。”舒晨猛吞口水,眼睛瞟着孩子们手里的球。 “以后和舒畅到报社去玩玩,我们一起喝……茶。” “我不喝茶,我要喝可乐。”舒晨扬起头,郑重声明。 “好的,我会预先准备好的。”裴迪文抽回手,舒晨害羞地一笑,把手缩到身后。 “不要跑得太急,去玩吧!”舒畅揉了揉舒晨的头发。 舒晨笑着跑开,跑到不远处,还回过头看看裴迪文,傻傻的笑。 “他真快乐。”裴迪文和舒畅一同坐下,感叹道。 “是啊,他的世界很简单,没有什么能让他生气十秒钟的。”舒畅递给裴迪文一瓶矿泉水,又拿出一颗水蜜桃。 裴迪文接过水,舒畅啃着桃子。下午的风从林间穿过,吹来一阵树叶的青涩气和泥土的清香。 “收到我的稿件了吗?”除了和裴迪文聊工作能自如点,其他舒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裴迪文扯下脖子里的领带,松开两颗纽扣,舒服地深呼吸,“嗯,已经转给排版的编辑,明天的头版。我本来想让你再写几个后续报道的,你却休假了,一点没预期。” “这个采访我是替崔记者做的,裴总可以让他继续。” “那件事再说吧!其实你想休年假,可以安排去旅行。你这么突然休假,我以为你仍在耿怀我对你的特别照顾。” 舒畅脸一红,低下眼帘,看着脚边一蓬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怎么可能,我……是真的有事。” “报社里只要工作杰出的记者、编辑,我都有特别照顾过,这是一个总编起码的作为。如果一碗水端太平,那么对认真工作的一些人岂不是太不公了?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做着一线记者的事,却没拿到一线薪水,我对你并不算特别。” “是呀,我也觉得你挺欺负我,骂起来又刻薄,又不留情面,不知道落在别人眼里,怎么就成了特别照顾。”舒畅附和地点点头,忍不住感叹道。 没有人接话。 舒畅抬起头,对上裴迪文调侃的眼神,一闭眼,她真是晕头了,这感叹应该是放在心里的,怎么说出口了呢? “裴总,我的意思是……”她可怜巴巴地想解救,嘴张张合合,找不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看来,你是真的会记仇,我以后要小心了。舒畅,你的特殊照顾我一直留着,你再努力些,就会得到了。” “薪水会很高吗?”她讪讪地笑着打趣。 “等《落日悲歌》正式出版的那天,我再告诉你。”裴迪文一双俊眸突然深不可测。 舒畅咬咬唇,心里面莫名地有点慌。 “三年都等了,还在意几天吗?”裴迪文又说。 舒畅一头雾水地嗯了声,心里面其实搞不清裴迪文说的是什么意思。 裴迪文笑笑,两人又聊了一会。 白昼一点点退隐,暮色渐渐四笼,舒晨玩疯了,把t恤脱了,额头上汗如雨下。 “晚上,有个朋友过来谈生意,我答应陪他的,不然我应该请舒晨去喝可乐。”裴迪文站起身,口气有些惋惜。 “舒晨是在说笑。”舒畅跟着站起,可能是坐太久,脚发麻了,脚踝一歪,人往边上栽去。 裴迪文及时地伸手扶了把,随着惯性,舒畅跌到了他的怀中。舒畅抬起头,两人的脸离得极近,呼吸的热气融在一起再袅袅散开。 裴迪文见她一双眼睛满含着羞窘,俊眸里,无数的颜色凝聚在一起形成了深邃的黑色,而其中又掺杂着无数的情感。 脚上的酥麻还没消褪,舒畅站不住,不得不攀着他的肩膀,他的嘴唇不经意地触到她的额上,那个温度让她大吃一惊,头猛然往后仰,他的嘴唇顺势滑到她的唇上,两人的嘴唇交接到一处。他的灼热,她的颤栗。舒畅来不及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住她了。 她的唇边还留有水蜜桃的轻甜,他一啄吻,便不由地加深了吻的力道。舒畅愕然地瞪大眼,突地挣脱开他,“不……”上帝,这都是发生了件么事呀! 裴迪文浅浅一笑,松开她,带着些许无奈的宠溺。 “我……该去看舒晨了。”舒畅急急地转过身,“啊!”她失声轻呼。 不知何时,舒晨站在了一旁,瞪大眼,看看她,又看看裴迪文,还摸摸自已的嘴唇。 舒畅脸红得血都快喷出来了。 “唱唱,裴迪文和你玩亲亲。”多么惊奇,舒晨一下子就记得他的名字。 “不是,是唱唱脸上有脏东西,他……帮唱唱抹干净。” 舒晨眨眨眼,端详着舒畅的脸,笑了,“现在不脏了哎。” “我们回去了。”舒畅真想一头撞死算了,面红耳赤地拉着舒晨,掉头就走。 “我送你们。”裴迪文笑着去抓她的手。 她像烫了似的,一把甩开,脑中热哄哄的。“不……不要……我们不远。” “那好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不准不接,更不准说没电。”裴迪文笑道。 舒畅埋头狂走,一声都不敢吭,连脖颈都红通通的。 群众的眼睛原来是雪亮的,只有她当局者迷。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可是,可是……天,舒畅突然想起和杨帆约好今天下午去离婚的事。 她傻住了,手机没电,杨帆联系不上她,可能又以为她借故纠缠,不愿和他离婚。舒畅急得直跺脚,加快了脚步。 “唱唱,我要喝可乐。”经过一家便利店,舒晨看着外面的冷饮柜,晃了晃她的手。 舒畅停下脚,“好的,你站这儿不动,我去买。”她松开舒晨,抬脚上了台阶。 街对面一家电器店今天开张,外面悬着个红色的气球拱门,上面披着一条长长的条幅,一个充气娃娃站在边上手舞足蹈。舒晨看得新奇,咧嘴笑笑就往对面走去。 拿可乐的服务生突然捂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街道。 舒畅从包里掏出一把零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刺破了傍晚的夜空。舒畅手一软,零钱像雨点似的落了一地,她僵僵地回过身。 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前,舒晨也像个充气娃娃一样,手脚痉挛地抽搐着,额头处像有个喷泉,鲜血沽沽地往外喷涌着。 舒畅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她的额头,感到人像被撕裂了一般。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劫难,昨天的只是热身,只是预警。 第11章 倾城之雨(1) 额头上的伤口愈合了,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藏在头发里,当风拂起,细细瞧,才会看得出来。医生对舒畅说,如果她嫌难看,可以去上海做个局部整容,把皮肤打磨下,就可以恢复如初。 舒畅谢绝了医生的建议。她坚持留下这疤痕。这样,好像能留住晨晨仓促离开时的身影。她记得,晨晨睡在水晶棺材里时,额头也有一个疤痕,化妆师把它缝补了下,涂上厚厚的粉,抹上淡淡的红晕,却怎么也遮不住针线的痕迹。 她坐在旁边陪他,很想握住晨晨的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让,天气太暖,接触到外面的气温,尸体容易腐烂。 晨晨眼睛闭着,嘴角抿着,和平时睡着的神情一样。他的身上穿着一套昂贵的西服,有点不太合身。她对爸妈说,给晨晨换一身运动服,最好带上篮球。爸妈摇头,晨晨三十八了,是个成年男人,该有一身正装让他上路。 舒畅叹了口气。晨晨活着的时候,只有裴迪文待他像个成年男人,握手、问好、约着下次聚会一块喝可乐。她和爸妈把晨晨当孩子,其他的人都把晨晨当傻子。 晨晨胆小,走个路,都要牵着她的手,看到陌生人,怯怯地躲在她身后。现在,他终于勇敢如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 燕子啊,是否你已经再度找到你的家。 出门的路要当心,忽晴忽雨,忽然夕阳已西下。 孤孤单单放单飞的燕子啊,所有的人都在等,等着你回家。 舒畅闭上眼,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暮色中,晨晨的血流了一地,像把整条路都染红了,没等到医院就合上了眼。闭上眼之前,他抓住她的手,想给她拼个笑容,却没有成功。 “唱……”另一个唱字涅灭在他的嘴角,他的手从她的掌中滑落。一粒阿尔卑斯奶糖在舒畅的掌心颤栗着。 吴医生到急诊室看晨晨,说了句: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解脱!是的,晨晨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已解脱了,也让所有关心他的人解脱了。他不要再为症病而疼痛,爸妈和她也不用再为他牵挂,不用再为钱而发愁。 如果晨晨是片云,这片云飘走后,天空露出原来的颜色,还是一团灰暗。 手术费省了,购买肾源的钱省了。撞着晨晨的人是致远房地产公司总经理的车。总经理宁致当时就坐在车里,车在街道上行驶,晨晨无预期地冲上车道,司机来不及刹车,直直地撞上晨晨。舒祖康和于芬是明事理的人,知道这事怪不了人家,晨晨有错。经交警调解,致远房地产公司一次性赔偿一百万人民币,司机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晨晨的丧事,也是致远公司的职工办理的。他一生没这么风光过,没这般受人尊重过。水晶棺材前,鲜花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挽联挂得到处都是。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一波又一波地来祭拜他。 舒畅想:晨晨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嫌烦的。晨晨的世界很宁静,他只要她和爸妈就可以了。 火葬那天,宁致领着上百位身穿黑西服的男女来给晨晨送行,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晨晨是个什么重要人物。舒畅觉着这一幕,有如一出荒诞剧。 幸好,一切都结束了。 笑得憨憨的晨晨,成了一捧灰烬,葬在滨江的公墓内。大理石的墓碑,四周种着松柏,舒祖康和于芬每天都要去看他,怕他太孤单。 晨晨离开后,舒祖康和于芬都像失去了魂魄,整天恍恍惚惚的,不提醒他们,连饭都不记得做。吃饭时,于芬不知觉就会摆上四双筷子。夜里睡得好好的,她会突然从楼上跑下来,气喘喘地问:晨晨又跑出去玩了? 舒畅张嘴要回答,于芬看都不看她,走进晨晨的房间,把她关在了门外。 舒畅无力地看着这一切,语言已失去了功效,只能祈盼时间的流逝能慢慢抹平爸妈心中的伤痕。毕竟这三十八年,他们太多的时间是围绕着晨晨转的。习惯,不可能一时半会能改变。 舒祖康还好,于芬却连话都懒得和舒畅说了。舒畅知道,于芬是在气她不该把晨晨带出医院,带出后又没好好地看护他,才让晨晨突然撒手人世。肾源好不容易配到,晨晨已经一只脚跨进灿烂的明天,是舒畅一手把他推进了黑暗之中。有天,于芬失控地哭着指着舒畅,如果你容不得晨晨,当初干吗抢着要答应给晨晨换肾。他要是不换肾,至少会比现在活得久一点。 舒祖康大声喝止于芬,让她不要乱说。 舒畅说,爸爸,让妈妈说吧,说出来,心里面就舒服了,我没关系。 舒畅怎么也没想到,罗玉琴和杨帆会过来看望爸妈,带着一篮水果,带着几包点心。于芬拉着杨帆的手,直抹眼泪。罗玉琴抱着于芬,让她不要太难过,父母与子女的缘份也有深有浅,她不是还有舒畅吗,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 舒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把杨帆叫到葡萄架下,对着一园芍药,低声说:“对不起,那天……” “我知道。”杨帆半途拦截了她的话,“晨晨有事,你才没去成,我也没等多久。” 舒畅点点头,她的年假快休完了,“我一上班,就给你电话。谢谢你帮我瞒到现在,请再瞒几天,你看我爸妈,风一吹就能倒的样,我不能再让他们雪上加霜。” 杨帆深深地凝视着她,扁了扁嘴,“你看我妈妈今天都过来了,干吗还说这样的话。” 舒畅不解。 “其实,我妈妈她挺喜欢你的。” 突然间,舒畅明白了,嘴角浮出一丝讥诮,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晨晨这块大石搬走了,舒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多少钱都会留给她,这房子也会是她的,她又有一份薪水不低的工作,嘴巴不歪,眼睛不瞎,又不瘫不拐,罗玉琴没理由不喜欢这个媳妇。“如果那天我们把婚离了,如果晨晨还活着,你现在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 “不是没离成吗,这说明我们有缘,这是天意,唱唱,我仍爱着你。” “听了这话,我真是感到无比的荣幸。”舒畅忍住心口的恶心,往后退了几步,当杨帆如瘟疫一般,“谈小可呢?你准备怎么办?” “我和她没什么的。” 要是没有在茶社亲眼见到他和谈小可亲昵的一幕,舒畅说不定也就相信了他这一番话。“你所谓的没什么,是指你们目前才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还没有发展到上床的地步?”舒畅咬牙问道。 杨帆脸涨得通红,“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前一阵压力太大,我迷失了自已。” “真是好笑,你已不是我的谁了,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我。杨帆,不要让我瞧不起你,不管你心中爱的人是谁,我对你,早已心灰意冷,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了。”说完,她看也不看他,走过去拉起正与罗玉琴闲聊的于芬,“妈,你不要累着,该进去睡会。” “我正和杨帆妈妈说事,不困。”于芬说道。 “妈,你退休在家,时间一大把,罗阿姨还有别的事忙。” “我不忙,今天专门就过来陪陪亲家母。”罗玉琴一脸慈祥地看着舒畅。 舒畅立时就觉得喉咙里不小心吞了只苍蝇,胃中翻江倒海,“多谢罗阿姨,不亲不熟的,我们哪好意思耽误你。”她冷冷地点下头,硬把于芬拖上了楼,回身把水果和点心塞给杨帆。“你们能来就感激不尽,不能再让你们破费。” “别耍孩子脾气。”杨帆说道。 舒畅冷笑,“我有那么嫩么,我不做孩子已很多年。” “唱唱,阿姨知道你在赌气。以前都是阿姨不好,人老了,有时候会唠叨几句,有口无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啊!这样吧,阿姨和杨帆今天先走,改天杨帆带你去阿姨家,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身子。”罗玉琴扯下杨帆的衣角,使了个眼色,有些难堪地告辞了。 从这天起,冷却很久的杨帆热线又活跃起来。不过,他打几次,舒畅就按几次。后来,他改发短信,舒畅一气把手机给关了,躲在屋子里用座机打给胜男发泄心情。 还没开口,就听出胜男的嗓音沙哑,像是哭过了。陆明,可能要判处死刑。 舒畅没提自已的心情,一直陪胜男东拉西扯了一个小时,听到胜男声音正常,她才搁下电话。要从心里拿走一个人,很痛,很苦! 晚上洗了澡上床,头上包着干发帽,发梢依然有小水滴顺着耳朵滴下来,脖子里凉凉的。她把手机开了,看有没有报社的短信。 刚打开,手机就响了。 “我的运气不错,打了第十通,你就接了。”裴迪文温雅的嗓音在深夜听起来,格外的温暖。 秋天了,夜凉如水。 裴迪文知道舒晨走了。那起车祸,报社综合版的记者有过来采访,看到面无血色的舒畅吓了一跳,才知舒晨是她的哥哥。报道上只提到遇难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没提名和姓。裴迪文当晚就给舒畅打了电话。 舒畅是在把舒晨送走后,才看到这通电话。她回了过去,简单说了下事情,那时她忙得嗓子差不多发不出声音,两人没什么聊。裴迪文以私人名义让花店小姐送了个花束,还送来一大筐可乐。人事部长则代表报社送了花圈和慰问金,谢霖过来陪舒畅坐了会。 “我过两天可以回报社上班。”舒畅还是先汇报工作。 “不急的。睡了吗?” “还没有,不过上床了。” “那换上一件暖和的衣服,出来吧!” “呃?” “我在你家巷子口等你。” “现在已经快十点了。”舒畅看看床前的闹钟。 “你明天又不用上班,担忧什么?” “但你要上班呀?” “我刚从美国回来,正倒时差呢!快点,不知哪家的狗已经虎视眈眈我好一会了。最近,狂犬疫苗频频造假,我不敢拿自已的身体开玩笑。”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感觉。 舒畅迟疑了一会,起来穿了件薄毛衣、牛仔裤,头发随意扎成马尾,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月光下,欧陆飞驰有如尊贵的爵士,闪烁着高雅的光泽。裴迪文两手交插,斜依着车门。 “裴总,有事和我说吗?”舒畅看到他弧线分明英挺的嘴唇,不由想起公园里那个不太能用意外解释的一吻,脸悄悄地红了。 “就是想看看你。”裴迪文穿着米色衬衫,领口敞开一粒扣子,神情有些疲倦,衣衫微皱,头发也不似往前的稳重有型。 “你不会是刚从机场过来的吧?” “回答正确。快上车,我有点累。”裴迪文打开车门。 舒畅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由他推上了车,替她系好安全带。 “这是去哪?”舒畅看着车出了市区,往西郊的江边开去,那里可是滨江的开发区。 新城,一派社会主义的繁荣昌盛。 “我家。” 舒畅吃了一惊,呆了一下才问:“为什么?” “我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没合眼,没吃什么东西,我现在不想再坐在什么餐厅里,讲究礼仪,维持形象,保持某种姿态,等一盘有可能并不可口的食物,或者喝一杯提神的咖啡。” “那你应该直接回家休息呀!”干吗还绕一圈来看她? 裴迪文淡淡地笑了,“我是在回家。”他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没预期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你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 舒畅眼眶泛出一丝雾气,忙把脸转到一边。 车开进了憩园,停在一幢四层的欧式公寓下面。“我住四楼,来,你拎这个包。”裴迪文递给舒畅一个背包,自已从后备箱拎出一只超大的行李箱。 舒畅愣了愣,还是接过来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他提箱,她背包,好像一对刚旅行回来的夫妻。 “进来呀!”裴迪文开了门,放下行李箱,见舒畅仍站在外面。 舒畅把背包递过去,躲避着他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裴总,时间很晚了,就不打扰你休息,我下次再来拜访你。” 裴迪文看她那为难的样,又好气又好笑,“人不大,思想还挺复杂。快给我进来,你这样站在外面,被邻居们看到,没事也变有事。” 舒畅被他的话吓到,乖顺地跨进门。 “厨房在那儿,自已去冰箱找喝的,顺便给我找点吃的,我先去冲个澡。”裴迪文换了拖鞋,径直走进了浴室。 舒畅站在门口,打量着裴迪文的客厅,白,灰,此外找不到其他颜色。单调、简洁使得房子越显空旷。布艺沙发白得好像要放蓝光,餐台上没有一点污渍,玄关处摆着盘开着黄色花朵的君子兰,整个客厅没有一点纸屑一只鞋一件衣服,干净得让人头皮发麻。离家这么久,还能保持这么整洁,显然有人帮着整理的,一定不是某位关系密切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如果在这个房间内呆上二个小时,都会想方设法留下点柔和的色彩。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舒畅别别扭扭地歪了下嘴,走进厨房。 从来没想过裴迪文的房间,她会登堂入室。要是传到报社里,她闭上眼都能想象一张张脸上会挂上什么表情。 舒畅自认为不属于八面玲珑型的人物,不善投机取巧,想出人头地,只能努力干活,然后得到领导的肯定。裴迪文对她要求那么严格,活没少做,事没少干,她有可能会yy下某位带有成熟气息的男星,是的,裴迪文的气质俊朗不输那些男星们,但她从来连一丝歪念头都没往他身上飘过。可能是她的身边有了杨帆。就是没有,她也认为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裴迪文,是她的领导、严师、伯乐,所谓对她一点特别,舒畅自恋地认为自已是个人才,他才会关心多一点。 裴迪文的厨房大小适中,工具齐全。刀具、锅灶都锃亮地袒露着,与乳白色的墙壁互相映衬,显出对人间烟火的不熟悉。以这样的清洁整肃来看,这间厨房很有让人食欲不振的能力。冰箱里,到是货物齐全,冷藏柜里有啤酒、矿泉水、果汁,还有水果、面包、鸡蛋。冷冻柜中,速冻的水饺一包包地排着,各式馅都有。 舒畅因为轻微鼻炎的缘故,从不进厨房,连个泡面都不会煮,这弱处可不能让裴迪文发觉。她聪明地给他倒了杯果汁、切了几片面包,自已就拿了瓶矿泉水。 刚把瓶盖启开,裴迪文出来了,穿着中规中矩的居家服,袖子直到手腕,头发随意梳了下,比平时显出几份亲和力来。 “七点之后,吃油腻的东西,会长胖的。”她拘谨地站在桌边解释道。 第12章 倾城之雨(2) 裴迪文也不挑剔,真是饿坏了,虽然吃相仍旧斯文有型,但一大片面包,几口就没了,果汁很快就见了底,自已起身又倒了一杯。 舒畅专注地喝着矿泉水。无声无味的液体,在口中荡漾着让人发慌的元素,仿佛有什么神秘的物质被注入进去,看不见,抓不住,却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安。 她试图表现得悠然自得,等待裴迪文的发话,听完后,赶快告辞回家。 好似等了天长地久,裴迪文终于开口了。“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嗯!” “你爸妈心情怎样?” “差不多平静了。” “你呢?” 舒畅眨巴眨巴眼,她不是好端端坐在他面前吗? “舒畅,”裴迪文出人意料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一字一句地对她说,“听我说,你要明白,不是每件事你都可以预料到,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有一个词叫做意-料-之-外。你无法预测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比如舒晨的病,比如舒晨的过世,那不是你努力、细心,就可以阻止发生的。舒畅,不要自责了,那些不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不大,却缓慢有力,手掌牢牢地扣紧她,幽深的眸看进她的眼睛里,那目光直达她心底深处连自已都常常装作不见的某个地方,令她微微颤栗。“我不是自责,只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这样的裴迪文让她觉得无处遁形,身体微微挣扎,意欲逃脱他的掌控。 “如果手术失败,是不是你就能安然接受?”他把椅子挪近她,四目相对,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只听他继续说道,“对自已要求不要太高,你已经做得很好,不然舒晨不会那么爱你!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不是操纵生死的神。”他的声音轻轻的,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下意识地曲起手指,几乎屏住呼吸,心神不由自主地跌入眼前那双黑得漫无边际的瞳眸中。 寂静的深夜里,跃出一线白光。一圈湿热在眼眶中升起,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脸颊扑扑地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掌。 他叹了一声,站起身,把她的头按进了怀里。 舒畅一瞬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泣不成声地抽噎。从晨晨倒下那一刻起,她没有掉过一滴泪。爸妈全被这个噩耗给惊呆了,除了痛哭,失去了一切行为能力,家中所有的事,都是舒畅过问。三天三夜,她都没合过眼。胜男过来,把她按在床上,让她睡会儿。眼睛一闭上,就是晨晨满身是血的样子。 于芬怪罪她,其实,在心中,她早已把自已怪罪万遍了,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让时光回到公园的那一刻,她会紧紧抓住晨晨的手,一刻也不松开。心,像被一双巨形的手紧紧揪着,疼得她喘不上气来。这样的痛,她又说不出口。她巴不得替晨晨去死,或者变得像晨晨一样的简单。 一日一日的撑着,催眠自已那一切是天意,但哪夜,不是张眼到天明。心里的痛早已积蓄得如同深潭一般,裴迪文的话,让堤坝崩裂,她的泪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杨帆带给她不能启齿的羞辱。 “我去给你拿下毛巾。”裴迪文疼惜地摸了下她的头。 她抬起头,看到自已把他的家居服全弄湿了,不自在了一秒,咽了一口吐沫,又陷入五味杂陈的感伤里,继续大放悲声。 裴迪文耳朵充斥着舒畅不节制的哭泣,他知道沉入水底的愁,正慢慢浮上海面,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次,你大概没有边哭边咒我。”他用热毛巾轻柔地擦着她红肿的双眼,笑着调侃。 “你怎么知道我咒你?”舒畅一愣,哭声弱了。 “难道你没有吗?从我办公室一下来,就钻进洗手间,边哭边嘟哝。” “你跟踪我?” “不需要,是我太了解你。” 不过是若干个刹那,又或是很久。舒畅倏地低下睫毛,避开他的视线。 他有一双藏着漩涡的眼睛,这她一早知道,可不知如何,偏在此刻,她才察觉其中的危险。“有你这样的上司,挺可怕的。”她在他面前丢脸无数,找块面纱都遮不住了。 “很遗憾,你却不太了解我。”裴迪文自嘲地摊开双手,“人生真不公平。” “你拿高薪、住雅宅、开豪车,有地位,有人脉,几千员工看你的脸色行事,挥挥手,就有人把你想要的摆在你面前。你这样还不公平,我们不都得悬梁自尽去?” 裴迪文失笑,“在你眼里,公平就是这些?” “一部分吧。”舒畅眼神一黯,还有你付出真诚,别人却回应你欺骗,这些说了只会让裴迪文取笑。他这样的男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感情。 “其实,舒畅,上天很眷顾你,你比任何人都幸运。”他弯下腰来,眼睛对眼睛。 她凝视着他黑眸里点点的光彩,没有听错吗? “你还不是一般的笨。”裴迪文扬起漂亮的唇角,修长的手指捏了下她的鼻子,“去客厅看会电视,我把行李收拾下,就送你回去。” “我可以自已去打车……” “你笨得真是不可救药。”裴迪文轻笑,把她推进客厅,给她开了电视,自已拎着行李箱进了卧室。 窗外夜色更浓了,不知何时,滴滴答答地下起小雨来。晚风夹着雨意,吹进室内,舒畅不禁打了个冷战,往沙发里又蜷了蜷。不知觉,困意袭来,恍惚记得自已好久没睡着过了,眼皮愈发得沉重。 裴迪文从卧室出来,看着电视的屏幕在闪,沙发上,舒畅已睡着了,头搁在沙发背上,马尾松开,遮住脸颊,身子蜷得像只蚕蛹。 他轻轻地关了电视,把客厅的大灯拧灭,留下一盏微弱的壁灯,帮她把脸上的发丝拨拢到耳侧。 “晨晨,别闹!”睡梦中的她感到了他手上的温暖,倾倾嘴角,嘀咕道。 他一下子定住。他没见过她如此娇憨的一面。 脸颊的柔软留存掌心。他小心翼翼地俯近她的脸宠,细细端祥。暗淡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小小的鼻翼,湿润的唇,青色的眼底,秀眉微皱。 “傻孩子,你心里的心思到底有多重啊!”他轻声说了一句,凑近她的唇,碰了下,然后飞快地松开。 她动了动,并未醒,睡意沉沉。 他嘴角的微笑不禁加深。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第二天,雨后放晴,又见白云蓝天、阳光万丈风情。灰色的欧陆飞驰在上班的车流中优雅地行驶着,舒畅头抵着车窗,鼓不起勇气看裴迪文。 又丢脸了一回,再也无颜见江东父老。她竟然在他家客厅的沙发睡着了,还一夜好眠,蓬着个头醒来,由他领着去洗漱,再坐在餐桌边吃他烤的面包、煎的鸡蛋。 幸好裴迪文手机响个不停,他没注意到她脸上又羞又窘的表情。出国几天,报社里的事堆积如山,一帮中层等不及他到报社,争先恐后地抢着请示。 高薪也不是那么好挣的,舒畅看他手机夹在脖颈里,抽空喝口牛奶、咬点煎蛋,很同情了一把。她自告奋勇地洗锅、洗碗,以减轻过意不去的心情。 吃完下楼,裴迪文说先送她回家,自已再去报社。她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下。到这时候,矫什么情呀!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两人并不多话。白天不比晚上,欧陆飞驰一开进巷子口,尊贵优雅的外形就引来了路人的仰视。 舒畅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了车。“裴总,再见!”她转过身,欠欠身,礼貌地向裴迪文告辞,也让围观的人看出两人之间的阶级差别。 裴迪文微微一笑,丢下一句,“我再给你电话。”车划出一个美丽的旋弧,开远了。 舒畅在路边愣了半天,才收回恍惚的神思。想起自已一夜不归,不知爸妈有没发觉。她聪明地去了离巷子口不远的早市,买点什么回去,要是爸妈问起,就说起早了。 她像任何一个为节省车费而步行前往的家庭妇女,气喘吁吁在菠菜油菜西红柿之间犹犹豫豫。对于一个不擅厨艺的人,根本不知买什么好,只是下意识地望着那些菜,让热情的摊主误以为她拿不定主意。最后,她买了三颗西红柿、两条黄瓜,晃晃悠悠地出了市场,在路边,看到有个山东人在推车上做山东杂粮煎饼,买的人很多,她也凑过去买了一个。 步行回家,刚推开院门,突然看到杨帆从客厅里跑了出来。 他穿着非常狂野的黑色t恤,黑里透着灰,膝盖磨得发白、裤脚一圈毛边、紧绷着大腿的牛仔裤,看上去活力充沛,像是要去远足。 “唱唱,你去市场了?”他看到她手中的袋子,惊讶得眼瞪得溜圆。 这人还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舒畅咬牙切齿地朝屋里瞟了一眼,于芬和舒祖康不在,放下心来。 “我爸妈呢?” “你没遇到他们吗?爸妈去菜场买菜了,说中午做茄夹子。” 舒畅皱起了眉头,茄夹子也是杨帆喜欢的菜之一,用膝盖想,也猜出爸妈今天要特地招待杨帆。 “你怎么不去上班?”她没好气地问。 “我今天特地请了假,陪陪你。你都在家闷很久了,我们去水上乐园玩吧!不然,我们去江心岛,我有朋友在那工作。”杨帆热情地看着她。 “你今天不要上班呀,那好,我们一起去民政局把事情办了。”舒畅笑了。 杨帆抿紧唇,“你怎么不懂我的心,如果你气我,可以骂我几句,踢我几脚也可以,但千万不要任性用事。世界上那么多人,只有你让我动了结婚的念头,这容易吗?” 舒畅摆了一下手,“别在我面前装情圣了,你怎么留恋这份感情是你的事,不要再扯上我。我的心脏没你那么柔软,能屈能伸。如果你抽不出时间去民政局,那么我就去法院起诉。” “唱唱,别犯傻,起诉的话,你不怕报社知道你结婚的事吗,违约金可不是小数目。”杨帆的语气不紧不慢,显得很胸有成竹。 舒畅定定地凝视着他,无法置信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原来,这就是他的胜券呀!不过,这到给了她一丝灵感。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杨帆,告诉你,只要能和你离婚,哪怕丢了这份工作,哪怕付再高的违约金,我都情愿。浪费三年,咬咬牙,忍下了,但赔上一辈子,我不甘心。” 杨帆阳光帅气的面容皱成一团,话没说出口,袋子里的手机响了。 他掏出来,有些慌乱地瞟了下舒畅,匆忙按掉。 手机毫不放弃地继续鸣叫,他继续按掉,反反复复来了几次。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接没关系。”他硬挤出一丝轻松,向舒畅解释,鼻尖上冒出几粒汗珠。 舒畅讥诮道:“你没关系,谈小可关系可大了。” “我真的没想和她有结果。” 舒畅看着他,嫣然一笑,“有无结果,和我无关。杨帆,不要逼我,你那处长好不容易得到的,哪天我带着谈小可去你办公室参观参观,可好?” 杨帆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舒畅会说出这样的话。 “再次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以后,你还是留着好好爱自已吧!你证件在身上吗?” 杨帆摇头。 “那麻烦你回去取一下。杨帆,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还爱恨交织。是的,因为舒晨的病,你和你妈妈向我提出分手,我真的能理解,也能接受。可是老天帮我把眼睛擦亮,我才看到那只不过是你打着现实的幌子,来掩饰你的离情别恋。你反复地强调分开是我重亲情轻爱情,不把你放在第一位,于是逼走了你,从而洗涤了你内心的罪恶感,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变心。现在,舒晨走了,我的劣势变成了优势,你权衡之后,觉得找我很划算。杨帆,你是上帝吗,所有的人都乖乖地听候你的安排与选择?你妈妈是个小市民,那样想,我不计较,你怎么也落到这么可耻的地步?你是不是非要我把你定格于深恶痛绝才罢休?”舒畅怒睁双目地看着杨帆。 杨帆黯然闭了闭眼,“唱唱,你还和以前一样,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 “你能容得下?换位思考下,你站在我的角度,你会怎么做?” “一份感情不容易。你再想想。” “我想得都快发疯了,你听不懂中文吗?我要离婚。”舒畅抓狂地咬着唇。 “好,下午二点,婚姻登记处见,我会带上所有的资料。” “多谢了。” 杨帆转身,背微微有点佝,肩耷拉着。 舒畅想起无数次,她曾从身后抱住他,头贴在他的背上,像只小狗般,嗅来嗅去,说他的气息最好闻,一辈子都闻不够。 往事已随风逝。舒畅痛苦地闭上眼睛,阻止泪水喷涌而出。 有人轻轻叩院门。舒畅以为杨帆又来了,愤怒地看过去。门外,致远房地产公司的人事处的冯处长含笑向颔首,“舒记者早!” 舒晨的丧事和赔偿,前前后后都是这位处长办理的,很能干、圆滑的一个人,舒畅与他接触了几天,算是熟悉。 舒畅忙走过去打开院门:“早,冯处长。” “你爸妈都不在家?”两人走进客厅坐下,舒畅倒上茶,冯处长看看四周,问道。 “去菜场买菜,马上就回来了。”舒畅猜不透这位冯处长的来意,按道理,舒晨的事处理好了后,应该没有交集。 冯处长点点头,浅抿了口茶,“那我和你说也一样。是这样的,我们公司后天组织一批销售业绩很不错的员工去海南旅游,我们宁总让旅行社加了两个位置。因为我们公司的驾驶员的不慎,给你们家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舒医生和夫人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宁总想借这个机会,让他们一同去海南散散心。舒记者,你放心,我们公司会派人负责照顾他们,一定会让他们玩得很尽兴,而又不会太累。” 舒畅回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哥哥的事,也不全是你们的错。你们为此做得足够了。谢谢,我想过一阵,我会陪我爸妈出去散散心的。” “舒记者别这样说,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一条人命,我们公司为你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这次只是顺便而已,舒记者不要往心里去,请你把舒医生和夫人的身份证找一下,我这就去旅行社办手续。” 舒畅为难了,人家讲得这么诚意十足,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可是她又觉着哪里不对劲。 第13章 倾城之雨(3) 一般发生重大车祸的双方,要么是拳脚相加,要么是恶语对骂,是在法院的强制执行下,双方才不得已熄灭战火。天下有这么善解人意的肇事者?还是致远房地产公司钱多得没处去,日行一善? “冯处长,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爸妈年纪大,海南太远。”舒畅沉吟了一会,还是觉得不能太得寸进尺。 “舒记者真是太多虑,如果你真的不放心,我们公司可以请一位保健医生随行。呵,本来是宁总亲自过来邀请的,北京的总公司召开紧急会议,他脱不开身。” 舒畅有些无力地笑笑:“那……等我爸妈回来,问问他们的意见吧!” 冯处长笑眯眯地点点头。 舒祖康和于芬从菜场回来,一听,两人动心了。 这些年,因为舒晨,他们都很多年没出过远门。现在,心里面是痛苦,但人要往前看,他们想出去见见世面,来减轻心底里的痛楚。 冯处长又舌如莲花般地告诉他们,这个季节,海南是最美的,海水碧蓝碧蓝,直伸到天涯海角;海风轻拂,帆船点点。夕阳下,海边的花圃中,花红似火。舒祖康把两人的身份证交给冯处长。冯处长说后天早晨,公司派车过来接他们。 冯处长一走,于芬就拉着舒祖康上楼,直嚷着该穿什么衣服去海南! 看着父母欢喜成这样,舒畅还能说什么。心里面对宁致这个人到添了几份好奇。两个打过几次照面,没太大印象,只记得他是个瘦高的年轻男人,直挺的鼻梁和薄嘴唇,衬衫的袖子扣得严严的,长裤落到脚背几乎是一条直线。他和她只说过一句话:节哀顺便。 舒畅上网查了下致远房地产公司的资料,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家公司还是家上市公司,由宁致和宋思远两个人创建,在国内房地产行业中排第二十位。 全世界的各行各业中,除了贩毒和倒卖军火,房地产行业是最暴利的,怪得宁致如此大方。舒畅顺便点开了国内排名前几位的房地产公司,发现排名第一的是恒宇集团,董事长是香港楼王裴天磊。 下午,舒畅开了车先送舒祖康和于芬去药店买些旅游自备的常用药,然后就去了民政局。她对爸妈说去报社拿点资料,只字没提离婚的事,她不想扫爸妈的兴。但愿爸妈旅游回来后,趁着兴奋头,她再把所有的事全盘托出。 杨帆真没食言,站在民政局楼前一棵香樟树下吞云吐雾。 以前,他写文件时,偶尔会抽几枝烟,舒畅说抽了烟,就不让他吻她。他听了,也就戒了。现在,他无需顾忌什么。 杨帆看着舒畅,把烟头摁灭,扔在花坛里。舒畅平静地点点头,拿着包随他一同进去。这次,负责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换了个年轻姑娘。 离婚过程很简单,小姑娘接过两人的身份证,查看了结婚证和离婚协议书,细声细气地问舒畅:“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所谓两个人的共同财产,不过是挂着杨帆名字的那套未装修的公寓。 舒畅点头。 小姑娘就在他们的结婚证上盖了一个戳,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离婚证。整个过程,没超过二十分钟。 办完手续出来,舒畅感到浑身轻松,好像出了笼子的鸟,有一种飞翔的欲望。她站在路边的草坪上,仰望着天空。她的眼睛眯缝着,透过眼睫毛缝隙,可以看到淡淡的云飘来飘去。关车门时,扫视到杨帆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或许是看向她后面的某个地方。舒畅没去深究,直接发动了车,驶离了他的视线,再也看不到他时,慢慢地,她的眼眶红了。 当一个女人愿意把自已的一生,用法律的形式,与一个男人束缚到一起,她憧憬的着是为他生儿育女、恩恩爱爱地白头到老,会赌气,会口角,会误会,会流泪,但她决不会想着有一天她会和他分开。离婚,永远是迫不得已的无奈。 她只给胜男打了个电话,告诉胜男,她和杨帆彻底结束。 胜男在劳改农场值班,“我们去酒吧喝个痛快。” “不了,上次喝醉,我几天都缓不过神来。我从终点回到了起点,这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她故作轻松地说。 “那行,等我回市里,我们再约。” 回到家,舒祖康和于芬还没回来,她随便吃了点中午的冷饭,把电脑打开,在线看了部电影――科幻片《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男主角的身材很棒,眼神忧郁,患有一种奇特的病,经常穿越到从前的某个时期。他可以看到自已妻子是小小女生时的模样,和她一同坐在草地上聊天、吃甜饼,告诉她,在她长大后,她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可是作为她的妻子,却要随时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爱上一个不知道会在自已生命里停留多久的男人,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无奈? 既使很无奈,可是他们还是相爱了,生下一个女儿。结果,他还是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舒畅看到中间时,就开始哭了,唏哩哗啦的,纸巾扔了一桌。 舒祖康和于芬回来,被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吓了一跳。 “怎么还像个孩子呢?”于芬拧起眉头,“唱唱,我们不在家时,你就去杨帆那儿搭个伙吧!” 舒畅嗯了声,把电脑关了,拿起睡衣去浴室冲凉。 其实,不是这部片子有多感人,而是她需要一个肆意流泪的借口。从此以后,杨帆是杨帆,她是她,真的是一点没有牵涉的陌生人。不是不唏嘘的。三年的感情,就这样付于流水。浴室里的镜子上的蒸汽消散,镜中的她嘴角挂着苦笑。 头发半干时,舒畅突然接到崔健的电话。 “我在报社旁边的烤肉馆,过来一块吃个晚饭。”崔健说。 舒畅有些纳闷,跟着崔健后面一年半跑新闻,他对她不算冷也不算热,她问什么,他都会答,但从不主动教她什么。舒畅为了感谢他,给他买过一条领带,他收下了,改天就还给舒畅一大盒意大利进口的巧克力。舒畅以后没敢再有什么动作,在外面跑新闻晚了,两人就在大排档吃个快餐什么的,舒畅抢着付钱,崔健都拦下,“等你以后工资超过我后,你再付。” 总体来说,崔健是个不错的男人。这个不错的男人都四十有二,至今还没结婚。报社里有老编辑偷偷告诉舒畅,说他年轻时,喜欢过谢霖,两人也好过一阵,后来突然反目成仇。这个舒畅是深有感触的,崔健从来不提谢霖的名字,与谢霖迎面走过,视她如空气一般。而谢霖呢,说起他,嘴一扁,满脸不屑,“那个窝囊废一辈子就这样了。” 舒畅觉着谢霖这话,属于典型的口是心非。说是很鄙视的一个人,那就应该忽略不计啊!可谢霖只要和她一起,有意无意就会问起“你那个窝囊师傅最近没干什么蠢事吧?” 以谢霖这样一个世故而玲珑的女人,是不可能与涉世不深的舒畅做朋友的。目前,她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舒畅归功于崔健是她师傅的缘故。 舒畅半个小时后赶到烤肉馆,崔健已经点好了牛肉、明虾,另外有些奢侈点了一份红烧牛尾,这种牛尾是用红枣、板栗和松子烹烧出来的,实在是香气逼人,当然价格方面也就不那么实惠,崔健还要了一壶清酒,香气再次逼人。 舒畅简直是受宠苦惊地坐了下来,“师傅,太破费了。” 崔健叹了口气,举起白瓷的小酒杯,两个人的杯子碰了一下,舒畅却没有喝,“师傅,你是不是得奖了?” “你这孩子,喝个酒就一定要有事呀!别说话,喝,这酒度数不高,没事的。”崔健把酒杯推到舒畅的唇边。 舒畅一仰头喝下,又是皱眉,又是嗅鼻,她喝不惯清酒,慌忙夹了块肉,来盖住嘴巴里的辛辣味。 崔健看着她那样,呵呵地笑。 “我都十多年没感冒了,这次热伤风,我足足躺了一周,浑身像褪了层皮。唉,这病着,也不知道你哥哥出了意外的事,连通电话也没给你打,不怪师傅吧!”崔健给舒畅夹了几块牛尾,说道。 “怎么可能怪呢,我知道师傅是有事。呃,师傅,你听谁说我哥哥的事了?” 崔健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下。 “是谢霖告诉你的?”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皆可夫的女人。”崔健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没有她,老子活得一样自在,不,比从前还自在。老子……随随便便地找个女人,都要强她百倍、千倍。”崔健说着突然拍了下胸膛,“男人四十是朵花,女人四十就是昨日黄花,一盘豆腐渣,除了巴结几个老头、诱惑不懂事的小伙子,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了,他妈的,心烦!”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接着,又倒满一杯,再次仰脖喝个干净。 舒畅默默地看着崔健,师傅心里面是真的有谢霖呀,不然何故如此厉言疾色?师傅当年也是一颗痴情的种子,是哪一场雨把这颗种子给淹死了? “喝酒,吃肉,别提令人倒胃口的女人。舒畅,你说说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傅挺好的,工作经验丰富,为人厚道,和同事相处和谐。” “小姑娘们梦中都找一匹白马,睁开眼发现满世界都是灰不溜秋的驴,悲痛欲绝后,只能从驴群里挑个身强力壮的,这样的驴就命名为:经济适用男。你师傅就属于这类驴,饿不死,撑不死的,有小房有小车。可是驴也有梦想,是不是?” 舒畅点点头。 “所以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要结就要找个自已喜欢的。”喝了半壶清酒,崔健舌头有些大了,神情很振奋,吐字却不太清晰。 舒畅咀嚼着牛肉,觉得师傅今天好像受了刺激似的。 “舒畅,这话你也要牢牢记着,别太那么现实,为了得到一已私欲,就随随便便地失去自我。你告诉我,你对总编的印象如何?” 舒畅一愣,差点被口水呛着。“总编严厉有加,温和不足,有能力,有魅力。”她很中肯地回答。 崔健嘿嘿笑了两声,“对,这就是领导的风度,只可以欣赏,不要迷恋。舒畅,你有今天很不容易。我还记得你刚跟着我时,那个笨呀,连简单的速记都不会,问的问题都很小儿科,可现在谁敢说你笨?所以,一定要保持自我,不要急功近利,再有两年,你就可以远远超过师傅。” 舒畅两只眼睛熠熠如夜明珠,不太明白崔健这话的要点是什么。 崔健咂咂嘴,“你呀,一定要师傅说破么,以后不要和总编走太近。” 舒畅更不明白了,她和裴迪文的距离有改变过吗? “《华东晚报》只是裴总的一块临时栖息地,他不属于滨江。他的世界很大,大得我们无法想象。舒畅,千万别做傻事,那样,受伤的是你自已。” “师傅,你到底什么意思,裴总的世界和我有关系吗?”舒畅忍不住发问。 崔健摆摆手,“最好没关系,你做你的记者,他做他的……唉,你个笨丫头,喝酒。” 舒畅浅抿着嘴,想想不放心,“师傅,是不是报社里有人说我什么?” “没有的事。”崔健头摇得像拔浪鼓,“我……这是站在师傅的角度,友情提醒。” 舒畅眨眨眼,想想自已也没什么好说的,抬眼看看崔健喝得脸红脖子粗,估计他是在说醉话。 吃完出来,崔健脚下都在打飘,舒畅不敢让他开车,自已开了车送他回公寓。看着他进了门,舒畅怔了怔,给谢霖打了个电话。 “想找人喝酒?”谢霖问道。 舒畅啼笑皆非:“不是,刚和师傅喝过了,正在吹风,不知怎么想你了。” “他疯了呀,前一阵胃出血,还敢喝酒?”谢霖像个炸药包,火星子直窜,“让那个窝囊废接电话,他要是想死,没人拦他。但我现在忙,没时间参加他的葬礼。” “我和师傅分开一会了,他一个人开车走的。” “你脑子进水了,他那样,你让他开车?” “我拦不住他。” “好了,好了,不想听他的事,挂了。”谢霖愤怒地挂上电话。 舒畅悠闲地伏在方向盘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外面。 过了一刻钟,只见谢霖帅气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般驶了过来。 她微微一笑,回家去了,留下广大的空间让冤家们折腾去! 舒畅把一头及腰的长发剪成俐落的短发,站在镜子前,有好大的不适应,这也算是代表新生活开始的壮志吧! 年假结束回报社上班,她的新发型在办公室引起了一小阵的骚动。女孩子们围着她前后左右地夸,当然夸得并不一致,好像舒畅剪了五六种不同的样子;然后,大家纷纷设想起下一次对各自的发型的改造。舒畅很不习惯这样被人评头论足,不自然地把耳边的头发拨拉来拨拉去,抬起头,很意外没发现谢霖的影子。走进办公室,部长通知她九点半去二十楼的会议室开每月的记者例会,汇报下月的选题。 她点下头,标题在她休假前,就有准备了。从电脑里调出资料,影印好,看时间差不多,就急急地上楼。 记者部的例会,照例热热闹闹。 平常日子各部记者撒下去,跑机关的,跑企业的,跑学校的,跑旮旮旯旯的,各有使命,各显神通,难得见面。只有每月底的例会,各部记者聚会一堂,传达领导意图,交流各方信息,畅议报导思想,共商重点选题,兼及小道消息,名人轶闻,歌星走穴,球场风波,青菜几块钱一把。 笔头上的功夫见诸于报端,嘴头上的才华显露于会上。 舒畅一进会议室,便看到谈小可被几个荷尔蒙发达的男士众星捧月地围着。谈小可是第一次参加记者例会,人长得俏丽小巧,自然就受人关注。胆儿大的,已经跟她说起俏皮话来,有贼心没贼胆的,只用一双眼睛追逐着她的身影,餐几份秀色。 很奇怪,谈小可在这番礼遇前,却心不在焉,连笑都是硬挤出来的。她轻咬着唇,眼神四下游离,一对上舒畅的视线,她整个人都亮了。 “舒姐。”她打一声招呼,拨开人群,跑了过去。 舒畅只是礼貌地点下头,把视线挪到坐在门边的其他记者上。 “对不起,舒姐借我一会。”谈小可对着其他记者娇嗔地一笑,把舒畅拉到会议室的一端。 舒畅轻轻拨开她的手,淡淡地问:“有事吗?” 谈小可嘴巴一扁,小脸委屈地皱成一团,“你那个校友欺负我!” 舒畅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如果可以,真想把耳朵堵上。 第14章 倾城之雨(4) “都好几天了,他不给我电话,也不接我电话。” “那你去找他呀!”舒畅眨了下眼,语气带了一抹疏离。 谈小可只把舒畅当亲人似的,根本没听得出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 舒畅大脑都快短路了,这份爱,还真是毫无条件。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个手机号,现在他不接电话,我就找不着他了,不过,我有舒姐就不担心。” “万一他结婚了?不,或者他有女朋友了?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问,就爱成这样?” 谈小可噗哧一笑,“如果他结婚或者有女朋友,舒姐当然会告诉我的。不过,我相信他即使有女朋友,那也不会是真爱。我和他才是最最适合的人。舒姐,你不知道,我们两人特别有默契,跟他在一起特别舒服,他什么都好,又体贴周到又不油腔滑调,但是也不是笨头笨脑,还特别有幽默感,不是那种死板乏味假正经的男人,哎,反正我认定了,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舒畅陪着她点点头,欲言又止。 谈小可拉着她的手撒娇地晃了晃,“你可不可以帮我给他打个电话,人家担心他是生病了,不然就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不接你的电话,怎么会接我的电话?”舒畅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也许,杨帆也需要几天消化下恢复自由人士的惊喜。 “你给他办公室打呀!” “其实,我们之间联系并不多。”舒畅抱歉地笑笑,心里面一片悲凉。 “滨江又不大,你们没校友聚会过吗?” “我……哦,我师傅喊我了。”舒畅如蒙大赦地站起身,向崔健走去,背后如芒在刺。这都算什么事呀!为什么离婚后,还一样要受这样的困扰? 崔健和一帮老记者坐在一起,与舒畅对视时,稍微有一丝窘然。 一转入制定选题,那就是大记者们的市场。大题目分给大记者,理所当然。跑跑花边新闻的小记者就靠边站。舒畅属于大记者里面的小记者,在圈子里占有一个小席位。 “小舒,该你谈谈了。”社会新闻部的高级记者微笑地说道。 “最近我写过一篇法警为与初恋情人结合而枪杀情人老公的新闻,我深有感触,想写一个系列的报告,关于婚姻犯罪的。虽然离婚在当今社会已经是件很简单的事,但因为涉及财产分割和子女的抚养等其他问题,有许多人还是会走上犯罪之路。我在网上搜了不少案例,有些……”舒畅拿出资料,侃侃而谈。 “小舒上次写的那个关于高官落马的系列报告文学都出书了,这个题材也很吸引人,可以让踏上边缘的人反省反省,我赞成。” “到底是女孩子,心思细腻,能挖掘我们常常忽视的东西。小舒,要是这个报道再出书,你在我们报社创下的记录,以后就很难有人打破了。” “小舒以后说不定能成为柯云路、刘心武那样知名度很高的作家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逗乐着,尽力表现自已的机智、深刻、幽默、大度。其实哪个心底里没有一点心酸酸的。舒畅才多大呀,要不是背后有裴迪文指点,出书有那么容易吗?记者,是负责真实地报道新闻,又不是写畅销小说,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例会在嘻嘻哈哈的气氛中结束,舒畅收起资料,悄悄瞟了下谈小可,她也在看着这边,一脸有话要说的急切样。 她慌忙穿过人群,从后门挤了出去。肩上被人轻轻一拍。 舒畅回过头,裴迪文微微一笑,“我刚刚在外面旁听了你们的例会,你把你的选题资料给我看看。” 舒畅越过裴迪文的肩膀,看到谈小可很不甘心地向电梯走去,边走还边回头。 其他记者恭敬地向裴迪文点点头,不一会,就走了个干净。二十楼的走廊上,转眼就只留下舒畅和裴迪文了。空气安静得舒畅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已的呼吸声,她屏息凝神地低着头,搓着掌心,又是一手的冷汗。 “我不同意这个选题。”裴迪文看完了资料,抬起头,“现在离婚率逐年上升,闪婚闪离的事多的是。你所举的这些案例只是极少部分,并没什么代表意义,而且这样的事在女性杂志上经常有发表,比如《知音》。《华东晚报》用大幅的版面刊登这些有如八卦文学似的报道,很不合适。至于出书,更没必要。网上多少言情女作家写的小说可比这有趣多了。” 舒畅本来还信心满满,裴迪文这一席话犹如一桶冰水泼了过来,让她从头凉到脚。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非常正确。但能不能婉转些、迂回些,这样直勾勾的,让她很难下台阶。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牙齿把唇都咬出一圈牙印,不禁对裴迪文生出几丝怨气,可又不敢发火,只得把个脸憋得通红。 “你有了好的开始,更要谨慎地走好第二步。现在,还是好好地做你的法治记者,踏踏实实地写好每一篇报道。” “哦!” 裴迪文合上资料,从眼帘下方打量着舒畅,是吧,忠言逆耳,这孩子不高兴了。“生气了?”优美的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怎么可能和总编生气!” “这口气听着就在赌气。”裴迪文笑出了声,“好,我态度不好,晚上带你出去玩,就算向你道歉。” “我没有生气。” “没生气更好呀,那你带我出去玩。” “我……晚上还有别的事。”舒畅还在赌着气。 “和谁?穆警官?” “不是,是……谢霖。”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舒畅的手机恰巧响起来,屏幕上就是谢霖的大名。 “你看,她都打电话来催了。”舒畅简直有点欣喜若狂地按掉谢霖的电话。 裴迪文点点头,凉凉地问道:“你们约的是午餐?” 舒畅一怔,扭头看看外面金灿灿的太阳,讪然一笑,“她……这人性子急,就怕我不守约,通常在中午就开始催晚餐。” “哦,我对我的职员还真不了解,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慢性子。” 舒畅呵呵地干笑:“人都有两面性的。” “你还有哪一面我没看到?” 她在他面前根本没有面,八百年前,脸就丢光了。“我在你眼中,就如同一个赤裸裸的婴儿。”她自嘲地一叹。说完,觉得这话不太合适,忙修正,“我的意思就是我的思想这方面,在你面前毫无保留。” “那另一方面,我还是没看到。”裴迪文托着下巴,惋惜地撇了下嘴。 “裴总……”舒畅脸羞得脸火火地发烫。 “哈哈。”裴迪文朗声大笑,“今天就先放过你。这样吧,你和谢霖去吃晚饭,结束后,我带你去玩点别的。” “我……是真的有事。”舒畅觉得总编今天处处透着不和谐的气息。 “如果你想看到《落日悲歌》的样书,就不要迟到。”裴迪文伸手揉了揉她的短发,微闭下眼,“这个发型很配你,我喜欢。”他优雅地一转身,拾级上楼。 舒畅愣愣地,好半天才恢复正常,习惯地又腹诽了他几句,才给谢霖回电话。 谢霖真的约舒畅吃晚饭。“几个常来往的广告客户,还有新接洽上的大客户,是我做东,你来吧,帮我挡挡酒。对了,有一个新客户还是青年才俊,你不是一直想找个有钱人把自已给卖了,我给你们牵牵线。” “你找死呀,我不去。”舒畅边进电梯边回绝。 “你不来,可别后悔哦!告诉你,那个青年才俊可不像主编那张拍克脸,人家又温和又谦逊,公司都上市了,待人还那么礼貌有加,我托了人帮我拉广告,他一口就应承了。” 舒畅打了一激零。如果有仪器,也许能检测到她的每根发梢都在瞬间过了一通电。 “那家公司是?” “致远房地产公司,听说过吧!他们的总经理叫宁致,哇,真是一表人才,要不是想到你,我早就出手了。” 何止听说过呀,简直是耳熟能详了,舒畅噙着一丝浅笑,“好啊,那就见见吧!”不然,怎么对得起出镜率如此高的宁总呢! 一下午,舒畅为了躲避谈小可的纠缠,一直在资料室里猫着,手机也改成震动,总算太平无事到下班。谢霖约定的时间在七点,这个时候过去还嫌早,爸妈去海南旅游,回家也一个人。舒畅突然觉得自已像棵流浪的树,不知该在哪块扎根才好。 女人生气时爱逛街,开心时还是爱逛街。眼看秋意渐深,衣橱翻来翻去,就那么几件风衣,舒畅想着要不去下太平洋百货,看几家常逛的专柜里有没新款秋装,买几件安慰一下自已疲惫的心。 想到就行动。 奇瑞缓缓驶出地下车库,经过报社大门,观看有无来往行人时,舒畅突然看到站在对面马路上的杨帆,一时僵化了。同时看到的人还有夹在下班人流中的谈小可,她根本不顾忌同事们诧异的目光,看都不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如风穿过马路,扑进杨帆的怀中,毫不掩饰地在街头大示恩爱。 舒畅再一次感觉到,和杨帆离婚实在是太明智。但这一次未成型的婚姻,却让舒畅觉得永远失去了一种感觉,一种对爱、对男人的感觉。 她知道她不会一辈子孤老,她的生命里还会出现另一个男人陪她到岁月的尽头,但她却不知道她会不会再这样义无反顾、不计一切地去爱一个人、相信一个人了。 舒畅的情绪因此而愤怒起来,她怒不可遏,恨不得冲过去,甩他一个耳光,高声痛骂他的虚伪。结果,她什么也没做,哆嗦地发动引擎,一声不响地将奇瑞汇进了下班的车流之中,有路就直行,有弯就拐弯,脑中什么都不想,仿佛开车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车停下,她听到包包里的手机在呜呜作响,抬头一看,暮色四沉,华灯初上。 手机上有六个未接来电,都是谢霖的。 “你人呢?”谢霖简直是在吼了。 “对不起,路上有点堵车,我正在往你那边赶。”舒畅心虚地吞吞口水。 “你以为滨江是纽约啊!瞎编也用点心思,好不好?我不管你在哪,十分钟后你要出现在我面前。人家宁总问了你不下十遍,我脸都笑僵了,理由编得我自已都觉着可怜。死丫头,要是你害我失去这个大客户,当心我把你卖去泰国做人妖。”谢霖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舒畅挫败地耸耸肩,人妖的原身是男人,把她卖过去不值钱的,谢霖估计是气坏了。 她看看附近的建筑,还好,离谢霖请客的临江仙潮菜馆不算远。第九分钟时,舒畅把车钥匙丢给泊车的小男生,由笑容可掬的小姐领进谢霖的包间。 桌上已经喝过第一轮酒,谢霖粉面上,白里透着红,分外妖娆,笑得像一朵瑟瑟开放的春花。 客人不多,有几个看上去没有五十,也到四十尾巴了,不是腆着个肚子,就是头发稀疏得可怜。这群人中,突然冒出来一张清瘦冷峻的年轻面容,想不注意都难。 舒畅眨了眨眼,真的好奇怪,今晚的宁致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这冷眉、这薄唇,明明却是陌生的。 “一会和你算帐。”谢霖迎上去,掐了舒畅一把,把她拉到宁致身边坐下。 “谢小姐,这就是你说的才女舒小姐吧,来晚了要罚三杯。”有人叫道。 “金总,你也怜香惜玉点,我家小舒跋山涉水地赶来,先让她垫点底,一会再敬你,行不?”谢霖笑道。 “谢小姐发话了,敢不行么!”那个叫金总的咧开嘴,笑得眼都没了,“都说女子有才便无貌,这句话一定是个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说的,你看看谢小姐和舒小姐,都是大名鼎鼎的才女,可都这么俏丽可人。” “金总你这样说,人家小心乐得怦怦直跳,来,我敬你。”谢霖端起酒杯,走到金总面前,勾起胳膊,面贴面,两个人喝了个交杯酒。 一桌子的气氛哗地就上升到白热化的高度。 舒畅目瞪口呆地看着谢霖,心脏承受不住地一抽,如果崔健在这里,他会怎么看呢? 这就是金钱的伟大。在谢霖的眼中,客户就是金主。舒畅曾经问过她,要那么多钱干吗?谢霖回道:这世上除了爹妈,就是钱才给我一种安全感。你喜欢男人,可是有一天,他会抛弃你、欺骗你。可是钱不会,它能让你活得逍遥,活得自尊,活得强大。 “先喝盅鱼翅!”宁致催着服务员加餐具,起身给舒畅盛了一盅鱼翅,放在她面前。 舒畅礼貌地一笑,没有喝鱼翅,而是端起了酒杯,“宁总,谢谢,我先敬你。”她在说到“谢谢”这个词时,语气有些微妙的加强。 舒晨遇意外那个新闻,没提舒晨的名字,同样也没让致远公司曝光,这个应该是冯处长的功劳。 舒畅说话时,尽量压低音量,宁致为了听得清,不得不把头凑过来一点。 宁致按住她的酒杯,“空腹不要喝烈酒,我领情了。”说完,他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 舒畅玩味地弯起嘴角,清眸晶亮,“宁总,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宁致给她夹了只蟹脚,抬了抬眼。 舒畅发觉宁致的面容是一成不变的,只有从他的语气上,才能察觉到他的心情。 “你是不是对你的员工也像对我们家一样关怀备至?” “我的车没有与我的员工亲密接触过。” “亲密接触过的故事,通常讲完,就画上句号,不会再写续集的。” 宁致难得皱了皱眉,“那是别人的故事,我的是无限延长的连续剧。” 舒畅嫣然一笑,“宁总,今天我在资料室看到社会版的一个新闻,是讲滨江市未来五年的城建规划,里面有一条提到,滨江市政府有意把北城建成一个集公寓、商业街、写字楼、医院、学校、幼儿园……为一体的大型社区。这将是滨江市的首创,方案一出来就赢得万千市民的青眯,唯一的障碍就是北城区居民很杂很多,对祖祖辈辈居住的房子感情颇深,很难拆迁。但这个香饽饽还是诱来了各路神仙。你翻开中国富豪排行榜看看,房地产商为何占据了半壁江山?其中的奥妙就是其中的利润深不可测。致远房地产公司在北京城打拼得很成功,怎么突然在这滨江小城成立分公司,不会也是冲着这块香饽饽而来的吧?” 宁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都没眨下眼。 第15章 倾城之雨(5) 舒畅又说道:“从我爷爷起,我们家就住在北城,由于经常给人免费看个小毛小病,在街坊邻居很有威望,说句什么,谈不上一呼千应,一呼百应到是肯定的。街道上想做个什么事,不必找别人说,只要找到我爸爸讲一声,我爸再发个话,就行了。呵呵,这些,宁总应该早就调查过了吧?” “接下来,你会不会说我的车撞上你哥哥是蓄谋很久?”宁致冷冷地问。 “写新闻的,讲的是实事求是,那个是个意外,不过却给了宁总一丝灵感。虽然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不应把人想得太坏,但我一直坚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宁总,我爸妈单纯,天灾人祸,无法躲闪,发生了就发生了,他们没有埋怨你,你也为我们做了你该做的、不该做的,就此打住!” “舒畅,你很聪明,但聪明得却不在点子上。”宁致说道,搁下筷子,“都说社会是个染缸,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染得如此面目全非。” 舒畅不太明白他的话。 他也无意解释,脸板着,站起来,冲众人说道:“对不起,晚上还有个饭局,各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不等众人回应,他推开椅子,就走了出去。 “舒畅?”谢霖有点反应不过来,刚刚还看他们头挨着头,交谈得激烈,怎么一会就成这局面了? 舒畅无辜地摇摇头。 “菜才上来一半,宁总再吃点,时间早着呢!”谢霖陪着笑脸追上宁致的脚步。 “广告的事,你和冯处长联系就可以。”宁致疏远地点下头,脚步加快,把谢霖甩得远远的。 谢霖琢磨许久,想着一定是舒畅得罪了这位青年才俊,以他刚才急切地追问舒畅的语气,对舒畅是有好感的。 她回到包间,继续吆喝敬酒,把几个老总逗得眉开眼笑,但时不时,她就朝舒畅射过去一记眼刀。舒畅当没看见,埋头吃菜。别人敬酒,她都是意思地抿一口,做做样子。她又不贪图这些老总的钱,不需要太委屈自已的。 告别时,谢霖建议带几位老总去泡脚、按摩,舒畅摇头说还有约,不奉陪。 谢霖恶狠狠地瞪了瞪她,丢下一句“我要和你绝交”。 她笑笑,不往心里去,这句话,是谢霖的口头蝉,不必当真。 一辆辆轿车鱼贯而走,似乎只有一瞬间的工夫,只留下舒畅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整晚上,她没沾酒,头脑很清晰,她知道自已的话刺痛了宁致,让他恼羞成怒,才拂袖而去,不过她才不后悔。 爸妈傻,她才不傻呢!但是戳穿了宁致的诡计的同时,她又感到了悲凉。无论爱情还是友情,不可能有十足十的纯真,为喜欢而喜欢,为爱而爱,不是怀有目的,就是善加利用,这就是现实。 舒畅缓缓抬起头,仰望着星空,都说善良的人死后,就会化成一颗星星,挂在亲人的天空,在黑暗里伴着一路光明。晨晨很善良,一定是颗明亮的星星。她寻找着,视线渐渐被一层热雾遮住。现在,真的好想晨晨呀,她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和晨晨说,想让他握着她的手,按在他的胸膛,告诉她:唱唱别怕,晨晨会保护你。 眼睛酸痛了,星辰遥远无际,她慢慢低下头,打开车门,平静了好一会,才拿出手机。 “裴总,你在哪?”她从包里摸到一颗阿尔卑斯糖,塞进嘴巴。 裴迪文所谓的活动,原来是窝在酒店的套房砌长城。 舒畅推开门,好久都没办法把优雅地摸牌、落牌的这个男人与高高在上的裴迪文联系起来。 “坐呀!”裴迪文拉了把椅子,放在自已身边,清淡的目光了扫了下舒畅咀嚼个不停的嘴巴,“晚上吃太多糖,当心蛀牙。” 舒畅脸一红,摸着椅子坐下。 围着桌子的几个男人,看上去非富即贵,年纪和裴迪文差不多,说话间时不时飘几句英文。 “迪文,介绍下啊,这位妹妹是哪块天空掉下来的?”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坐在西边的男人看了看舒畅。 “你看像哪块天空的?”裴迪文眼都不抬,专注地排着麻将。 舒畅怕他们乱说一气,主动交待道:“我是裴总的职员,《华东晚报》法治版的记者舒畅。” “傻瓜,出来玩又不是采访,这么正儿八经的。”裴迪文顺手把桌上的一盘水果端给她。 “看来还留有几份天真呢,嗯嗯,迪文把你保护得不错。”桃花眼的男人笑着说。 众人都笑了,舒畅也跟着讪讪地笑,抬眼看裴迪文摸牌的手,手指细长,修得圆润的指甲,性感特起的指节,一下子就入了神。他眼神慵懒地扫了一圈,甩了一张牌出来,说:“杠”,整个动作一派儒雅之气。 于芬也经常爱和街坊邻居们打打麻将,夏天就在葡萄架下搭张桌子,一玩就是四将,从中午直到天黑,小院里又是果皮,又是瓜子壳,脏兮兮的,舒畅看到就会嘀咕,说这样坐下去对背脊不好,其实她是嫌吵,乌烟瘴气的,糊了闹腾给钱,输了骂骂咧咧。但怪了,这四人玩起这国粹,她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四人正斗得正欢,裴迪文的电话响了,其他三个不让他接。“我爷爷的电话,不能不接。来,舒畅,你替我代一把。” “我不会。”舒畅愣了。 “学工程的能写新闻,写新闻的还怕学不会麻将。”裴迪文一把把她按坐到他的位置上,低头说道,“输了算我的,赢了给你买奶糖。我业绩不错,你给我争气点。” 舒畅哭丧着脸,看着半敞的抽屉里一叠厚厚的人民币,估计很快就要随风飘远。 裴迪文拿着手机出门了。舒畅硬着头皮坐下,她记得麻将的规则是三个边,两个双,小鸟不叫鸟,叫一条,红中是当花。刚把牌码好,正准备出牌时,桃花眼的男人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喝点酒吧!” 其他两人点点头。 男人从里面的房间拿来四个杯子、一瓶香槟,舒畅看那酒瓶写着“chateafite”。 男人给杯子各倒了半杯,一一递给其他人,自已端了杯子浅浅地抿着。 舒畅很有自知之明,没有碰酒。 “你怎么不喝?”男人不解地看着她。 “我一会还要开车。”舒畅笑笑。 “没事,度数不高的。这可是迪文好不容易托人找过来的,世界上顶级的美酒――拉菲,市面上想买都很难的。看过刘德华和郑秀文演的《龙凤斗》吗,他们偷的就是一瓶价值不菲的拉菲酒。和迪文一起,你可要学会品酒!” 舒畅接过话:“我没和他一起。”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到底是做新闻的,这么敏感。” “不是敏感,而是有些话要说清楚。”舒畅也不知哪里动了气,口气更硬了,这更加挑起了三个男人的兴趣。 “其实这写文字的和外面做三陪工作的差不多,干的都是袒露的工作,只不过,一个袒露的是思想,而另一个,袒露的是身体。能说一种袒露能比另一种袒露更高尚?只不过,写文字的袒露思想时,从来不是光秃秃的,是用了讲故事、打比方,是集中了一个人多少年的学识来变着花样袒露的,很矫情。”桃花眼男人懒懒地说道。 舒畅抬起头,一字一句回道:“写新闻是写文字,但是以事实出发,把一件事情阐述清楚就好,发表看法的是读者,不需要半点矫情。” 桃花眼的男子邪邪一笑:“所以我才说迪文无趣,连个小妹妹都摆不平。” “这不是摆得平摆不平的事,他是我的总编,我很尊重他。” “就尊重,没有一点点的暗恋?”桃花眼的男子笑得分外妖娆。 “他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又不是傻傻的小女生,还玩暗恋游戏。”舒畅秀眉一扬,清清楚楚地说道,看着桃花眼的男人眼风一直朝外面瞟着。 她回过头,暗暗的门影里,裴迪文站在那儿不知有多久。 桃花眼的男子哈哈大笑,“迪文,很受打击吧!” 裴迪文没事人似的走进来,拍拍舒畅的肩,端起她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咱们继续。” 舒畅窘得脸像火烧似的,不知裴迪文听去了多少,装作去拿水果,一对红通通的耳朵却出卖了她。 几个人又打了几圈,裴迪文的手气很好,几把都是他赢,桃花眼的男人输得极惨,苦笑地连抽屉都端给了他。 第16章 倾城之雨(6) 舒畅看着他们,不好提出先走,又没见裴迪文把《落日悲歌》的样书放在哪,只得如坐针毡地坐着,吃了一肚子水果,跑了几趟卫生间。 晚上十一点,几个人终于起身,嚷着去吃夜宵。裴迪文说明早还要开晨会,不宜晚睡,几人散场,各自回家。 舒畅拘谨地站在奇瑞旁边,想等裴迪文先上车,自已再走。 “我喝了点酒,你送我吧!”裴迪文看也不看欧陆飞驰,拉开奇瑞的车门,钻了进去,系好安全带,然后闭上了眼。 舒畅摸摸鼻子,乖乖上车,战战兢兢地把车开上车道。在去憩园的十字路口,裴迪文突然说道:“我头有点晕,去江边吹吹风。” “哪个江边?”舒畅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我说想逛逛跨江大桥,你会拒绝吗?”裴迪文温和地看着她。 舒畅笑笑,认命地方向盘一拐,车出了市区,往跨江大桥方向驶去。 车刚上大桥,便听到“呜―――”的一声汽笛长鸣,这是不远处的夜渡起航了。从车窗看过去,只见夜色中一艘轮渡缓缓驶离码头航向江心。 虽然跨江大桥通航有半年多了,但仍有许多车辆坚持过轮渡,滨江市交通部门也没有下令取消,渐渐的,这轮渡到成了江边一道怀旧的风景。 “停车。”车开上大桥,裴迪文坐直了身子。 舒畅以为他要吐,慌忙把车靠边,急急地找水和纸巾。 裴迪文推开车门,直接走向桥栏,夜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脚下江水,犹如千军万马向东翻腾着。 舒畅不安地站在他的身后,腿控制不住地发抖。此时,桥上的车已经很少,过很久,才有一辆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不是抛锚了吧?”有一辆装货的卡车在他们身边停下,司机热心地问。 舒畅回过身,摇摇头,“没有。” “两口子吵架?哈,能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解决,跑这来生闷气,别想不开呀!男人包容点,回家哄哄,事情就过去了。” “我们不是……唔……” 裴迪文突然回过身,一把拉过舒畅。“谢谢,我们只是在这儿散散步。” “哦,玩浪漫呀,早说啊!”司机理解地一笑,按了声喇叭,扬长而去。 “裴总,我们该回去了。”舒畅尽力让自已不慌乱,对着裴迪文笑笑。 “舒畅,你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和我有什么不同?”他不回答她的话,咄咄地看着她。 “你……你是裴总……”舒畅被他的表情吓得结巴,扭头看看滔滔江水,瑟缩地往前倾了倾身,差不多整个人都要埋在他的怀里。 “继续!”裴迪文鼓励地看着她。 她瞪大了眼,借着月光,看到他浓密的睫毛轻轻地扇动着,像染上的蜜一样泛着晶莹的水光。 “我会做个好记者,不……让你失望……”她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像背书似的说道。 “上帝……”裴迪文闭了闭眼,“我在这句话的后面一句是什么?” “舒畅,我很珍惜你。”她根本没办法思考,只得按着他的思绪往下走。 “原来你记得。”他轻轻笑了一声,搂住她肩头的手臂将她圈到自已的腰前,不容她反应过来,开始吻她。 他的嘴唇先轻轻触上她的唇,随即覆上来,火热地辗转厮磨,一点点深入。她本能地向后闪避,可是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头,丝毫没有容她躲避的意思。 舒畅一团混沌的脑子里跳出一个词“荒唐”,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裴迪文亲吻了,这现象怎么解释?酒后乱情?夜色迷情?以吻报恩? 根本没机会让她分析清楚,裴迪文的吻越来越热烈,他吮吸着她的舌头,搅拌着,急切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忍耐得太久、等待得很久。 两束锃亮的车灯从远处驶来,灯光扫射到他们,有人开了车窗对着他们吹一声口哨,同时恶作剧鸣了下笛。 舒畅醒过神,慌忙推着他的肩头试图挣开他的手。 裴迪文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唇,仍然抱紧她。她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心跳和自已一样急促。“看到没有,天上的月光,桥下的江流,我们站着的地面,甚至连我们的呼吸都是一致,我们明明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为什么要否认?”他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鼻子。 “不一样,你是老板,我是伙计。”她沙哑地开了口,“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不是兔子,你也不是草。你是晚报的记者,我是晚报的总编,都是替报社打工,哪有老板与伙计一说。” “你的薪水比我高太多。” “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要给你加薪?”裴迪文笑了起来。 舒畅气得差点咬掉自已的舌头,她无奈地抬起头,“裴总,不要拿我开心,今天晚上你喝醉了,我不会把这事当真。” “可是我很认真。” “什么……时候开始的?”舒畅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 “现在。” 舒畅缓缓吁了口气,“裴总,我真的觉得不早了,回去吧!” “如果我说是从前,你是不是就会相信?” “我会觉得更加荒谬。” “你什么时候进报社的?” “三年前的现在呀,哦,就是这几天吧!” “三年终于过去了。舒畅,我不是开玩笑,以后我约你出来,不会再是公事,而是男女间的约会。” 裴迪文的直接,让舒畅吃了一惊,呆了一会才说:“我……不和上司约会的。” “出了报社,我就是裴迪文,不是裴总,你也不是舒记者,而是唱唱。” “呵呵。”舒畅笑笑,不知说什么合适。裴迪文梦游了,不要去当真。 “我知道你一时不好消化,没关系,慢慢来,我给你时间。现在,我送你回去。”裴迪文今晚笑得太多,可惜那笑容太像回光返照,隐约透着不吉利的讯号。 他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打开车门,接过她手中的钥匙。 他上车发动车子,回去的路上,舒畅一直把头扭向一边,两人没有任何交流,直到车停在巷子口,舒畅突然醒悟这是自已的车。 “我再送你吧!”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裴迪文摇头,“我把你的车开回去,明早过来接你,然后一起去取我的车。你爸妈都睡了?” 舒畅本想说爸妈去海南了,话都泛到嘴边,突然觉着这话透着暧昧的暗示,她轻轻笑了笑,没接话。 “好好休息,明天见!”他拉过她的手指,吻了吻指尖。 舒畅像被灼痛似的匆忙抽回,裴迪文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想让你接受我,可比让你成为一个杰出的记者难太多,不过,我一向喜欢在不同的领域接受各种挑战。” 舒畅几乎是从他面前落荒而逃,他最后几句喃喃低语,她连琢磨一下都不肯,直接从脑海中删除。今晚这戏剧性的一幕,一定是老天可怜她,故意安排来逗她玩的。一份感情刚刚结束,另一份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开始,舒畅觉得遇对了人,有可能,但对像是裴迪文,就没可能。 他喜欢她什么?她又被他迷住了哪一点?爱情的萌芽,没有前因,怎么会有后果? 他会是优秀的伯乐、老师、上司,但做男朋友,如果胜男听说了,会笑掉大牙的。她连杨帆都束缚不住,莫谈裴迪文这样一个卓尔不凡的男人。 他为什么对她这样,舒畅不愿意去多想,这是裴迪文的事,她只要守好自已的分寸就行。至于那个火热的吻,只不过是唇与唇的碰击,她不要小题大做地以为失去了贞操般,就当裴迪文是个外国人,肢体语言丰富罢了。 舒畅又好好地反省了下,是不是无意中流露出某种信号,让裴迪文误会了?应该不会,她是恨杨帆、气杨帆,但绝不可能放纵自已玩个什么情来报复他,因为那不值得。这种事通常报复不了别人,只会让自已更加受伤。如果她真的脑残去玩什么情,一定不会挑裴迪文。 三年,她才修练到现在的一点道行,千万不要一不留神惹个什么绯闻,把自已给毁了。职场中,职员与老板之间玩第四类情感――离爱情有点近、与友情不太沾得上边,好让自已得些小恩小惠,谢霖适合玩,她不适合。 她太老了,编不出平凡小女生被英俊而又多金的男人痴情热恋的戏码。经历了杨帆事件,她知道真正能相伴一辈子的男人,不一定要帅,不一定会赚钱,但他一定要给她安全感,值得她信任。 裴迪文,高山仰止啊! 从头到脚,把自已洗礼了一遍,舒畅得出结论:从明天起,安分守已地做个小记者,离裴迪文能多远,就多远。 第17章 千千阙歌(1) 第二天,裴迪文神清气爽地来接舒畅,院门重锁。一院药草在浅浅的晨光里,对着他舒枝展叶,葡萄架上挂着的几串葡萄熟透如玛瑙。他微微蹙了下眉头,给舒畅打电话。 “我和诚信律师事务所的赵律师约好今天采访,他说今早临时要出庭,我就把采访的时间提前了下。”舒畅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吃过早饭了?”裴迪文柔声问。 “吃过了,你把我的车停到酒店的停车场,我采访结束打车过去取。” “行,结束后,给我电话。”裴迪文说话时,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舒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合上手机,对着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赵凯微微一笑。 赵律师在滨江的律师行业中,名气不算很大,也打赢过不少的官司,他的主要事迹是为许多民工免费提供法律援助。今年初,全市最大的华兴集团,在工地上砍伤索要工资的农民工手臂的案子,就是他代理的。他在法庭上声情并茂的辩论,打动了不知多少人。就是那个案子,让他声名大振。 赵凯,不过三十出头,可看上去像足四十岁,瘦长脸,眉毛浓黑,眼神犀利,嘴唇单薄,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就是和舒畅握手时,眉宇也没有完全舒展开。 为了采访他,舒畅下了不少工夫准备资料。但在采访时,这些都没什么用得上,赵凯发挥职业特长,整个采访都由他主控着,舒畅负责倾听、做做记录就好。 “来自下层的人想到用法律来保护自已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但他们往往无权又无势,我们扶持他们一把,这也是推进法制建设。我曾经建议法院每月向农民工搞一次法律知识讲座,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你在这次采访中,不要写好太多,好好地把这事呼吁一下。” 舒畅笑笑,点点头,“赵律师真是农民工的知心大哥。” “因为我也是来自农村,我相信我比其他律师更能体会到农民工在城市里各种权益得不到保障的痛苦。”赵凯严肃地说道。 采访结束,离开庭没多少时间了,赵凯急忙赶往法院。 舒畅背着采访包坐了公车去酒店取车,要是以前,她一定立即乖乖地给裴迪文打电话汇报,现在,舒畅耸耸肩,把车开出酒店大门,直奔超市。天气还暖着,于芬做什么吃的,都是吃多少做多少,没有存货。 今天早晨,舒畅把积存的最后一包泡面吃完,发现米桶里连米都没有了。舒畅拎了一个大大的购物篮,买了面包、牛奶、鸡蛋、常用的纸巾、几大袋子速冻水饺,经过海鲜柜和肉食柜时,舒畅咽咽口水,叹了口气,转身去了水果处,买了一大袋苹果,结账前,拿了一包米。 报社上月的生活版揭露了许多小餐馆的食用油都是地沟油,还配了多张照片。看了后,舒畅对于以前很青睐的价廉物美的小吃店就望而却步。要去大饭店改善下伙食,钱包不太允许,再说一个人去也没意思。于是,舒畅决定自已做饭。 她的厨艺虽然不怎样,但煮个饭、蒸个鸡蛋还是会的。真的很感激发明蒸鸡蛋的某位先人,这个菜没有油烟,又有营养,而且还不费神。 端着热气腾腾的米饭坐在餐桌前,吃着松润滑嫩的蒸鸡蛋,舒畅觉得一个人的日子也很不错。吃过饭,她很勤劳地把锅碗洗刷干净,又把小楼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了下,还给院中的药草浇了水。 收拾到舒晨房间时,舒畅心里面轻轻地抽了一下。舒晨房间里的一切还保留着他走之前的样子,于芬不忍进去收拾。舒畅只是把桌上的灰尘抹了抹,换了新床单,拖了下地,其他什么也没挪动。这样,好像舒晨只是像平时一样出去玩耍了,过一会,他还会回来。 做得疲累,舒畅一头栽倒在床上,直睡到下午三点。梳洗好,坐到桌边,开始写稿件。裴迪文的电话又来了,问采访怎么样? “晚上应该能把稿件写完,明天再润饰下,争取后天发表。” 裴迪文嗯了声,话筒里传来莫笑说话的声音,他便挂了电话。 记者这个职业真是不错,虽然很伤脑、费神,经常出差在外,可是不必坐班,要想趁机偷个懒、躲某个人,非常容易。她现在要躲的不只是裴迪文,她也特不想见谈小可。 舒畅傍晚便把稿件写好了。她锁上门,开车去体育馆打了会羽毛球,累得如五马分尸般的回来,没什么睡意,便把前几年喜欢的影片找出来,一一复习了下。 她也看篮球赛,但每场比赛开始,她便自发把自已设想成一支球队的成员,另一支球队就成了敌人。自已的球队失利了,她会骂骂咧咧,赢了,她会振臂欢呼,感觉像个疯子似的。 隔天,她去了公墓,在路上买了两大盆黄色的菊花,放在晨晨的碑前。墓碑上,晨晨仍笑得憨憨的,眼睛细成了一条缝。舒畅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轮廓,“晨晨,起床啦!今天体育馆有场友谊篮球赛,我带你去看,给你买冰淇淋、买你爱吃的大京果。” 晨晨没有答话,仍笑呵呵的。 就这样在外面混了三天,硬没回报社一步。裴迪文再没来过电话,谈小可也没打扰她,耳根和环境都很清静。只是,再好吃的蒸鸡蛋,吃多了,就一般般了,舒畅忍耐不住给胜男打电话,想去她家蹭饭吃。胜男爸爸的肉烧栗子,那可是一绝。 农场新来了一批犯人,胜男忙得三过家门而不入。 舒畅摸摸鼻子,买了点刚上市的柑桔,去农场慰问胜男,顺便在农场食堂慰劳下自已的胃。 农场的早季稻已经成熟了,这两天正在收割,晚季稻那边还绿油油的,刚抽穗。金灿灿的稻浪中,晃动着一个个锃亮的头颅,犯人们拭一把汗,瞟都不敢瞟田埂上荷枪实弹的狱警,抡起镰刀,整个人又埋入了稻田中。 “现在不是农业机械化吗,干吗还兴师动众地用劳工?”舒畅问站在她身边的安阳。 安阳斜睨着舒畅,“这些人来这儿就是劳动改造的。在劳动中,他们才会体会反省人生,提高觉悟。” “你以为他们从这儿出去就脱胎换骨?” “至少在这里的日子,对他们来讲是个不错的人生体验。来过一次,绝不想再来第二次。” “你说得好像挺了解他们的。其实,我觉得在这边挺好的,有人做饭,有人安排日程,什么都不要想,累了就睡,醒了就劳动,很简单。” “你想来吗?” “我在考虑是不是出去抢个银行什么的,然后挥霍一空,再进来清静个几年,也不错。”舒畅说道。 安阳翻了翻眼,“只有站在这大门外的人,才说得出这无病呻吟的话。” 田埂上,一个狱警吹了下口哨,所有的犯人立马排成整齐的队伍走了过去。食堂送午饭过来了,三个大木桶,一桶是米饭,一桶是土豆烧五花肉,一桶是丝瓜鸡蛋汤。每个犯人发了个海碗,下面装饭,上面是肉和汤。犯人们蹲在田中,大口地扒着饭,头抬都不抬,一个个嘴巴塞得鼓鼓的。 舒畅看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觉得他们吃的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她叹道。 安阳弯弯嘴角,“别看他们现在乖的像只猫,其实一个个都是藏龙卧虎,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旦出去后,不知会打拼出一块什么天地呢!” “这里也是一所综合性的学院。”舒畅抬起头,看到胜男向指导员敬了下礼,往这边走过来,面容清清冷冷。 “安阳,你这学心理学的,有没分析出你们的穆队长,为什么会愁眉不展呀?” 安阳挑挑眉尾,递给舒畅一瓶矿泉水,轻声吟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噗……”,舒畅把喝的一口水,整个全喷在安阳的身上。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婉约的词用在胜男的身上,有点吃不消。” 安阳耸耸肩,慢悠悠地抹着身上的水渍,“我说错了?” 舒畅一怔,真有点佩服这位刚出校门的大男生,确实,胜男虽然嘴上没说,但她的心还没从陆明的事件里走出来。向来冷情的人要么不动情,一动就如刻骨铭心。 “那你有办法帮她开解吗?”她歪着头问。 “谈兴很浓么!”胜男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看看两人诡异的表情,闭了闭眼。 “安阳正在给我讲唐诗。”舒畅笑着说。 安阳黝黑的面容一僵,不自然地把头扭向一边。 胜男扫了安阳一眼,“什么唐诗?”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有这首唐诗?” 舒畅认认真真地说道:“山塞版的里面有。” “嗯,不错,这首诗,你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那你呢?”舒畅关心地看着胜男。 “你这么闲,不如去割稻。”胜男狠狠地瞪了瞪她,脸扭曲得都变形了。 连隐射都不能,胜男病得可不轻。 想忘记一个人,最好是他坏得让你恨绝,彻底死了心,最怕像陆明这样,在胜男的脑中一直保留着美好的影像,但他却爱着另一个人。这种想爱不能爱,想恨没有理由,现在他还为爱身亡,在胜男的脑中就抹不去了。除非是胜男的心中重新有人安营扎塞。 “好啊,割就割,劳动很光荣,但是我的汗水不能白流,我要报酬。”舒畅挽起衣袖。 胜男与安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行!” 舒记者体验农场生活半天,掌心磨出了小茧,手腕被镰刀碰伤了几处,从田埂走向场部时,腰都直不起来。 回市区时,胜男拎着一袋新鲜的稻米扔进奇瑞的后备箱,“呶,你的报酬。” 《华东晚报》财务部对各部报销费用的时间是不同的,法治部是每月的十四号到十六号。舒畅上次去广东出差,一大笔差旅费压在手中,虽然报社有给备用金,但支出总是大于计划,自已垫了不少钱进去。后来又休了个年假,错过上月的报销时间。 今天是十五号。早晨起床买早点,舒畅看看钱包里一眼就能数得出来的几张人民币,叹了口气,笔记本收收,乖乖去报社上班。谁敢和银子过不去? 采访赵凯的稿子也在今天出来,她正好给他寄份样报过去。 舒畅故意错开上班时间,预防裴迪文与社长心血来潮,又站在电梯前查考勤。对裴迪文,还是见面不如思念。一到办公室,舒畅就听到两个不算好的消息。一个是谢霖昨晚在卫生间里滑了一跤,腿摔着了,没有骨折,但腿踝处韧带已经撕裂,需要做些稳固性治疗,现在人躺在医院里哼哼唧唧。单身女人,没病没灾、钱包鼓鼓时,想怎么潇洒,就能怎么潇洒。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就显出处境凄凉。 舒畅打电话过去慰问,谢霖嗓音沙沙的,有气无力,间而有点哽咽,听着就楚楚可怜。舒畅嘘寒问暖,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崔健。 崔健头埋在电脑前写稿件,表情阴沉沉,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烟。 “师傅,你听说谢霖受伤的事吗?”舒畅壮着胆问。 崔健眼都没抬,冷冷的点了下头,没有下文。 舒畅摸下鼻子,不吱声了。谢霖私生活那么丰富,像师傅这样一板一眼的男人,心里面一定有迈不过去的坎。喜欢一个人是心不受控制,但愿不愿意向前进,理智作主。 另一个消息是谈小可跑来告诉舒畅的,她好像几夜没睡,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干的,脸上没有像平时那样化着精致的妆。素面的她,细细看,眼角竟然有了几丝浅浅的纹路。杨帆昨晚发高热,窜到三十九度二,她陪他去医院挂的急诊,一夜都没睡。昨晚是什么黑煞日,竟然什么事都聚一块了? 舒畅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关怀,罗玉琴很会做菜,谈小可这么温柔,杨帆会病得非常愉快。 “舒姐,他烧得糊涂时,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谈小可咄咄逼人地瞪着她,幽怨大过质疑。 “他真是烧糊涂了。”舒畅没多解释,淡淡地拧了拧眉。 谈小可对舒畅的漠然有点失望,在法治部呆了没多久,就走了。有个俄罗斯的芭蕾舞团来滨江演出,她要去大剧院采访。 舒畅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几棵树叶泛着黄意的大树,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很短,好像前面还是三十多度的高温,几夜间,秋深如此。 她想自已是不是太薄情,也许应该礼貌地送个花篮或者打个电话慰问?不,她摇头,杨帆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她不去打扰,就是最好的慰问。 当爱不再,也就没有恨,心内一片苍白的漠然。 舒畅把整理好的发票统一交给部长,然后去了校对部,今天晚报的样版应该正在校对中。今年暑假后新招聘的几个大学生,都分在校对部,都是名校出来的,却无一丝倨傲,看见舒畅,很礼貌地招呼,把校对好的样稿递给她。 舒畅先看了法治版,自已的这篇采访稿放在主要位置。看好后,她浏览了下其他部的版面,突地发现企业版竟然有一篇采访宁致的文章。 她愣住了。宁致竟然是滨江人,在滨江市一中读的中学,和她是校友,后来,他移民去了加拿大,在温哥华读完大学后,被香港一家保险公司招聘,一年后,他到北京发展,与宋思远成立了致远地产公司,短短三年,就创下现在的规模。 宁致说他读书时,最爱到江边坐轮渡,爱去市中心的广场放风筝。他还记得江边原先有个小渔村,里面住的都是打渔人,为了建跨江大桥,那边搬迁到郊区,现在已经找不到以前的一丝痕迹。 舒畅把这篇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不下三遍,疯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像水泡一般冒出来。难道宁致是个故人?不会吧,她又没老,又没失忆,哪怕是只见过几次面,都会有印象的。她反反复复想过,宁致那张冷面,只要见过,想忘记都难。 在滨江生活过几年的人,对轮渡和渔村、广场,都津津乐道。所谓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能是他和她身上都散发出滨江人的气场。但舒畅想起他的居心叵测,对宁致就生不出一丝好感。 无商不奸,确是真理。 回到办公室,部长已经把所有的发票审批好给了财务部,会计开了现金支票。部里舒畅最小,她拿着支票,去银行取了现金,按照各人的报销金额,进行“分赃”。 “这周的广告业绩下降不少,怎么一回事?”走廊里,突地响起裴迪文清冷的嗓音。 第18章 千千阙歌(2) 舒畅犹如受惊的猫,整个背都紧张地弓起,握着钞票的手一颤,钞票也不数了,直接往包里一塞,转过身,对着电脑,假装很认真地看材料。 “本来有个车展要登几幅整版的广告,咱们和其他客户早就预定好了,没办法,只好推掉。有些客户嫌咱们的广告版位置放在最后,读者看报有时不会翻到底,广告效果不太明显,于是……”广告部长赔着笑,看到裴迪文的脸色越来越严厉,不敢再说下去了。 “广告版放在末页,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吗?为什么以前没听到这些反应?约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把广告部、发行部和排版部的人都叫到会议室,开个紧急会议,我到要看看症结在哪。” “是,是,我这就去通知。”部长脸涨得通红,唯唯诺诺地应着。 裴迪文冰着个脸,面无表情地往里走去。经过法治部时,他停下脚,舒畅悄悄地侧过脸,四目相对,视线一时绞织在一股弯弯曲曲的麻花绳。 没有电石火花,只有寒风冷雨。 “裴总!”法治部的几人一同站起来,打招呼。 舒畅震愕地瞪大眼,昨天那黑煞日也煞到裴迪文了?他俊朗的脸腮上多了两道血口子,好像是刮胡子不小心碰伤的,别外,他的左手被一团纱布包得严严实实。 “你的手……”她脱口问道。 “早晨煮开水时,烫着了。”裴迪文轻描淡写地说道,对大家点点头,视线扫过舒畅,没有一丝停留。 不知怎的,失落如一种病毒,突然袭击了舒畅,她感到心里面空荡荡的,很沮丧,很心酸。 裴迪文和部长谈了会工作上的事,广告部的部长颠颠跑过来,说人员已经全部到了会议室。裴迪文哦了一声,和他一同转身走向电梯。 舒畅像虚脱一般,一下跌坐在椅中。 接着下面的时间,她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脑袋罢工了,不肯运转,她只得凭着本能做些后面预约采访的准备工作。 下班时,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她仍趴在电脑前,一动不动。 本来,她想着去医院看看谢霖,可是她的腿却不作主,却往总编办公室走去。她告诉自已,人要知恩图报,裴迪文对她那么关照,让她进报社、做记者,处处都帮护着她,他现在手烫了,她应该也意思意思慰问下。就当是讨好领导,拍拍领导马屁,方便日后好混。站在总编办公室前,她终于说服了自已,神情不那么别扭、纠结。 莫笑下班一向很迟,这个时候,通常在把一天的文件归档,再把裴迪文明日的日程安排好。 “舒畅,很久没看到你了。”莫笑看到舒畅很意外,拉开抽屉,伸手去拿糖。 “我现在戒了奶糖,牙医说我的牙没没救了。”舒畅笑笑,指指玻璃门,“裴总在里面吗?” 莫笑压低了音量,凑近她,好心提醒道:“裴总今天心情超不好,你有事最好明天过来,刚刚在会议室发了好一通火,我没见过他气成那样,桌子拍得山响,茶杯都震翻了。” “秋天干燥,人自然肝火旺。里面没其他人吧?” “没有,你的事很急?” “有点。”舒畅心虚地抽气,“你帮我问下,我现在方不方便进去?” 莫笑点点头,推开玻璃门,裴迪文抬起头,一眼就看到舒畅。 “让她进来。”他俊朗的眼眸如同定格了般。 “挑重点说,尽量别惹恼他。”莫笑小小声地叮嘱。 舒畅嗯了声,走了进去。莫笑把玻璃门带上。 裴迪文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舒畅。 舒畅搓着两手,额头上冷汗直冒,如同受刑般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问道:“你的手……” 裴迪文好看的眉宇打了下结,“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了,我不想重复。你有事?” 舒畅被他一问,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傻傻地看着他。 许久,她才找回思绪。“我们家……祖上是专看烫伤的,我也稍微懂一点,如果你不忙,去我家,我帮你上点药……”老天,她张张嘴巴,终于说出口了。 “不要,我一会去医院换药。”裴迪文淡淡地拒绝,用完好的右手在文件上飞快地签字。 舒畅脸刷地一下通红,感觉很这马屁拍在马腿上,自嘲地笑笑,“嗯,也是,医院是权威机构,我只算半个江湖郎中,去医院是明智的。” 她转身就往外面走去,眼中很胀,很热。 “你已经刻意在躲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解释?”身后,裴迪文凉凉地问道。 舒畅止住脚步,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不怕我误会?”裴迪文从办公桌后面出来,绕到她面前。“你挺有本事的,一跑就是四天,高兴就接我电话,不高兴就按掉。接了电话,也是一口公事公办。我可从来没被人这样讨厌过。我一向不爱为难人,既然你这样子,我想该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收敛自已的行为,摆正位置,做一个你想要的让你尊重的总编。” “我……好像来错了……”舒畅眼里有闪着局促,直想一头撞死算了,自作多情什么呀! “你不是孩子,不能用一句‘我错了’就把所有事就抹平。我不相信你过来就没好好考虑过?”裴迪文倾倾嘴角,俊眸里泛起浅浅的柔波。大了她那么多,道行上当然高了一大截。 “我就是想帮你治下手。”舒畅眼一闭,慢慢抬起来。 “这算不算一种关心?” 同事间应该友好相处,这可以解释为一种关心,舒畅想道。 “如果是关心,那么这样的关心只是下属对上司的,还是含有别的成份?” “我明天写份详细的材料向你汇报。”忍无可忍,舒畅气急地吼出了声。 裴迪文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的浅笑,一下子把他周身冷淡的空气冲散了。 玻璃门拉开,莫笑看着神情柔和的裴迪文与舒畅一同走了出来,舒畅的手上抓着他的外衣和公文包。 “有开车来吗?” “嗯!” “那好,不必打车了,坐你车吧!” 裴迪文和舒畅向莫笑道别,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向电梯。 就这样,裴迪文又把奇瑞的副驾座给占去了。奇瑞的车身不太高,空间也不算宽敞,像裴迪文这样腿长、臂长的男人窝在里面,有点嫌不好舒展。以前,杨帆就不爱坐奇瑞,两人出去玩,要么坐公车,要么打车。 舒畅眼珠转了转,悄悄瞥了下裴迪文,他把车椅向后调整了下,很舒适地微躺着,一脸愉悦。 “到超市前面,停一下。”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时,裴迪文指着路边的苏果超市说道。 “你要买什么?”舒畅随口问。 “买点水果!” “憩园附近不是有家超市么,这个时间不好停车,一会上好药,你回家时再买吧!” 裴迪文笑了笑。 舒畅突地明白:“不要了,我爸妈不在家,你不要这么多礼。” “他们去哪了?” “海南。” 裴迪文眼睛一眯,勾起好看的唇线,眸光深沉。 幸好天黑了,两人下车时,没遇到什么街坊邻居。不然以北城人的热情和好奇,一定会不请自到的把舒家小院挤个水泄不通,对裴迪文的祖宗十八代盘根问底。 裴迪文是第一次走进这种幽静的小院,很是新奇,“真没想到滨江市内还有这么美丽的庭院,很多年了吧?” 舒畅领着他楼上楼下的参观,“是我爷爷成亲时,他的父亲给他建的,算起来有近百年。过去的人成亲早,我爷爷十八岁结婚,我爸爸是他最小的孩子,呵,我爸爸却是四十三岁上才生的我。哦,你看这木地板,都是从四川水运过来的大树。可惜,再过不久,这里有可能就会拆迁,建新城。” “为什么?在国外,这样的老房子都是受政府保护的。你看法国有些古堡都几百年了,政府一直花巨资维修,尽量保持原貌,这也是一种优秀的文化。” “如果有个几百年,也就申请成文物,这上不上,下不下的,什么也不算。”舒畅张眼看着四周,很沧桑地叹了口气,“真的把这院子撤了,我觉得好像把许多回忆都抹去了。我和晨晨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参观好房子,裴迪文又在院子里转了转,舒畅告诉他墙角栽的是什么药草,其中有一种是驱蚊草,有了它,这小院夏天都没有蚊虫的,然后。她从葡萄架上摘下一串葡萄,洗净了,放在盘中,让他先吃着,她去拿药膏和油。 裴迪文摘下一颗葡萄放在嘴边里,先是酸得龀牙咧嘴,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甘甜溢满口腔,他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 舒畅轻轻解开裴迪文手上的纱布,吃了一惊,烫得真不轻,手背、手掌都是如鸽子蛋般的水泡。 裴迪文早晨起来煮了一壶开水,他端过来放在桌上,手机正好响了,他伸手去拿,不想碰翻了壶,躲得已很快了,左手还是被泼到了半壶开水,当时,是锥心一般的灼痛。他并不是一个急躁、粗鲁的人,很少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事后想想,是当时心不在焉。让他心不在焉的罪魁祸首就是此刻蹲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什么油?”裴迪文看到舒畅在手背、手掌用棉球细细地抹着一种黄色的液体。 “耗子油,治烫伤的偏方。”舒畅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专注地涂抹着。 “有用吗?” 舒畅翻了下白眼,“你不是使用的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裴迪文不吱声了,不敢质疑江湖郎中的医术。 涂好油,舒畅拿起药膏,挤在他的掌心里,再慢慢地抹匀。裴迪文一下就感到一股清凉渗进到掌心的每一寸肌肤,原先那种令他烦躁难耐的痛痒奇异地不见了。 “不要碰水,也不要裹纱布,连着涂个三天,水泡就会憋下去,那时用针一挑,再涂个两天,就完全好了。”舒畅收起药膏,说道。 “就这么简单?”裴迪文举起手掌,不敢置信。 “难道你要动手术?”灯光下,舒畅的双眸水盈盈的。 裴迪文笑笑,说为了感谢江湖郎中的悬壶济世,他投桃报李,请舒畅去吃晚饭,舒畅想都不想,直接就给拒绝了。他那只面目全非的手,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进餐厅,会给人家打出来的。“如果你不太挑剔,我好人做到底,亲自下厨招待你。” “我从不挑食的。”裴迪文忙回答。 舒畅把客厅的电视开了,让裴迪文先坐会。 裴迪文真坐了一会后,就晃悠到厨房里去了。舒畅所谓的下厨都是用高压锅闷粥,煮了几个于芬自已腌制的咸鸭蛋,凉拌黄瓜,她又跑到巷子口,买了半斤千层饼回来当点心。 不错,餐桌上也像模像样摆了几碗几碟,舒畅很得意地招呼裴迪文就坐。 裴迪文对千层饼表现一般,到是对大米粥表现出非常的热爱。“什么米,这么香?” “滨江农场的新大米,是我亲手收获的,当然香啦!你看我的手,茧还未褪呢!”舒畅伸出手,凑到裴迪文面前。 “原来你这几天跑去农场学农了!” 舒畅呵呵地笑,真是言多必失,“也不全是,那儿本来就是我的定点采访单位。” 吃好晚饭,碗筷自然是舒畅收拾,裴迪文伴在旁边,现场监督。 “你去看新闻吧!”他像根木桩子似的立着,舒畅很不自在。 “我的工作就是新闻,我总该有点属于自已的私人空间。”裴迪文话虽这么说,还是去了客厅。 舒畅碗洗到一半,听到手机在包包里响了,甩甩手中的水渍,忙跑过去。不是记录簿里的电话,但这个号码,只怕过个三年五载,她还是会记得的。 她跑到院子里去接电话。 “唱唱,”电话那端传来杨帆嘶哑的声音,阴沉无力,仿佛来自某个诡异的深渊,“我感冒了。” 舒畅心里面呻吟了下,礼貌地问:“好点了么?” “没有,高热引起扁桃体发炎,喝水都疼。”杨帆弱不禁风地说道。 “好好休息。” “唱唱!” “嗯!” “我想见你。”杨帆几乎是把姿态放到最底,口气里带着哀求。 “发热是因为血里面有炎症,恢复要有个过程,输几瓶药液,就会好了。”不等杨帆说话,舒畅匆匆忙忙收了线。墙角,一只秋虫唧唧地鸣个不停。 客厅里,裴迪文不知调到了哪个台,有个女人深情款款地唱着一首幽怨的情歌。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因你今晚共我唱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在以后的日子里,纵然会再听到许多首像今天这样的歌,纵然以后所有晚星都眩目过今晚的月亮,我也忘不掉今晚这段回忆,因为,在某一个时期,有些人是无法代替的,纵使你不愿承认。 舒畅抬起头看着落在树叶间斑斑驳驳的月光,无言的疼划过五脏六肺。她也曾在生病时,渴望过杨帆的陪伴,可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她苦涩地摇了摇头,走进客厅。 “这歌谁唱的?”她看着电视里眼睛大大穿红衣的女子问。 “陈慧娴呀!当年她出国留学,告别乐坛之际,出版了一张专辑,里面就有这首歌,我看过她的现场演唱会。”裴迪文说道。 舒畅五音不全,对音乐也没爱好,乐坛里歌星走马灯似的来了去,去了来,她谁也不认识。 “台湾的?” “香港。” 舒畅皱起眉头,侧身看裴迪文,“你到香港看她的演唱会?” “我那时住在香港。” “之前与以后呢?” “之前,我在法国,后来我在滨江呀!”裴迪文乐了,“怎么像个查户口的?” 舒畅看着他俊朗放柔的眉眼,蓦地发现自已对他差不多是一点都不了解的。 “不是,我去洗碗了。” 裴迪文含笑看着她,让她这般失魂落魄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谢霖的病房里摆满了各种鲜花,不是交情不错的客户送的,就是来往密切的异性朋友送的。床前放着一篮粉色玫瑰。谢霖在鲜花簇拥中,腿上固定着木板绷带,脸上的神情如条死鱼般,毫无生气。 舒畅来看谢霖,只买了两盒海鲜寿司。她想不通病房里为什么一定要摆满鲜花,难不成是脆弱期的生命要吸取鲜花的欣欣向荣? 第19章 千千阙歌(3) 这已经是谢霖摔下来的第三天晚上,该来的人都来过了,病房里空荡荡的,没其他闲人。 谢霖那个寂寞呀!看到舒畅,瞬间,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她把头转了向里。还好朋友呢,到现在才来,心都凉透了。 舒畅放下寿司盒,自顾拉把椅子坐在床前,“行,那你把眼睛闭上,我歇会就走。”她在医院门口买了本时尚杂志,翻得哗啦哗啦的。 “你这叫什么态度,把医院当商场?”谢霖艰难地坐起身,脸都红了,“还有那个寿司,这么晚能吃吗,你想肥死我!” “哦,那我替你肥。”舒畅拆开寿司盒,捏起一片,就往嘴边送。 谢霖眼一瞪,“进了这房间,就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动。” “你女土匪一个。”舒畅把寿司放回盒中,赔着笑脸,“怎么,这院住得内分沁失调呀,正好啊,让老中医开个方子,一块调理调理。” 谢霖抄起床前的花篮,扔了过去。舒畅接得稳稳的,低头嗅了嗅,“真香啊,谁送的,我师傅?” 谢霖突地就脸色大变,指着舒畅的鼻子叫道:“你要是再敢提他,我和你急。” 舒畅作投降状,捂着嘴,连连点头。 病房内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听谢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真生气了?”舒畅小心翼翼地问。 “都是你。”谢霖像个小姑娘似的噘起了嘴。 “是我不好!如果你觉得我诚意不足,我下去也给你买篮花?” “少来!”谢霖翻了个白眼,往后一躺,对着天花板痴痴的出神。 舒畅乖巧地站起来,把花放好,然后给她倒了杯水,挤到她床边,抱住了她。 “他想要的是一个安分守已的女子,做好热腾腾的饭,坐着窗边等他回来,给他生儿育女,相伴着把他们抚养长大,平平静静的,就这样到老。唱唱,你说我这把年纪,这个样子,给得起他吗?”谢霖苦涩地看着舒畅。 舒畅没看过谢霖这么无助的样子,也是第一次听她用这么凄婉的口气提起她的年纪。是不是在无数个夜晚,她也曾这样矛盾而又纠结地问过自已呢? 谢霖咬着唇,哽咽地说不下去。“我知道他是好男人,我应该珍惜。可是我拿什么去珍惜他呢?” 舒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得抱紧她,轻拍着她的后背。 有的人一旦错过,便是一生。她想起方文山写过的一首《管制青春》。 我用第一人称将过往的爱与恨抄写在我们的剧本我用第二人称在剧中痛哭失声与最爱的人道离分我用第三人称描述来不及温存就已经转身的青春。 谢霖与师傅之间,在青春年代,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她猜不出来,但是看着两人现在这样,明明心里面有爱,却不能在一起,挺让人遗憾的。不知道该说这是谁的错? “好啦,别露出那种讨厌的神情,再有两天,我就能出院,唉,蹩死我了!”谢霖突然又像换了个人死的,收起惆怅,又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娇女人。“我刚联系了几个大客户,这次我一定能拿不少的提成,我想去马尔代夫度个假,一起去吧!” “我又不是有钱人,除非你掏钱请我去?” “凭什么?你又不是我妈?” “我是你妹妹。” “我没你这狼心狗肺的妹妹。对了,你知道在你来之前,我看见谁了?” “刘德华?” “去,是宁总呀!上次被你气跑的那个!” “他也摔伤了?” “你这乌鸦嘴,不是,他好像是陪朋友来看牙齿的。要是我小个十岁,这样的男人,我倒追去,只有你不识宝。” “我识的,就是没保险柜搁置他。” “你就注定做个老姑婆吧!” “好啊,正好和你做伴。” “你个讨厌鬼。”谢霖推了舒畅一把,舒畅闪躲着,她把舒畅翻的杂志卷成个筒,对着舒畅打去。 两人正闹着,病房门被人轻轻地敲了几下。 两人一同看向门外,谢霖神色一僵,舒畅羞窘地站了起来。 “裴总,你怎么来了?”谢霖很是受宠若惊。 裴迪文微微一笑,举起烫伤的手,对着某人晃了晃,“我路过。你怎样,好些了吗?” 谢霖脸色一黯,原来不是专门来看她的。“我好多了。”这个总编真小气,路过连篮花也没买。 “嗯,不要着急上班,等全部康复后再上不迟。” “谢谢裴总。” 裴迪文点点头,却没走开,眼睛瞟着舒畅。 舒畅抿了抿唇,“谢霖,那……那我先走了,有空我再来看你。” “好吧!”谢霖看看舒畅,再看看裴迪文,感觉两人有点诡异,像是约好了在这接头似的。 舒畅这一抬脚,裴迪文就转身出去了。 “不是说只呆半个小时吗,你看都过了一刻钟!”拐弯下楼梯,裴迪文等着舒畅走近,小声说道。 “说着话就忘了。饿了?” “嗯!” “应该留一盒寿司在车里给你先吃着。” “我不想一个人吃!”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很多,裴迪文把舒畅拉到里侧,右手轻搭着她的腰。 舒畅羞得耳朵都红了。 昨晚帮裴迪文上了药之后,一夜,就有了效果,裴迪文手上的水泡消了不少,除了不太方便,手臂没那么痛了。舒畅把药膏和油带到办公室,准备下班时上去再帮他抹一下。 还没到下班,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响了,部长一接,喊舒畅过来接。 “是到你办公室等你,还是我直接去停车场等?”是裴迪文。 舒畅握着话筒,看到部长和其他同事都竖着耳朵,不时瞄着她,她急忙回道:“好的,我这就上去。” “是不是稿子有什么问题?”部长紧张地问。 舒畅狂汗,“是有一点小问题,我上去看看。” 裴迪文公文包收拾得好好的,另外还多了个手提袋,站在玻璃门前等着了。 “干吗要特地上来?”他看到舒畅,问道。 舒畅打开包,拿出药膏和油,“我带过来了,马上就给你抹。” “不去你家?” “不需要的。” 裴迪文轻微皱了下眉头,“明天《南方日报》的副总要过来,这药膏的味道可不好散。还是去你家,要不去憩园?” 舒畅一怔,“可是……可是我想去医院看谢霖。” “行啊,一块去。”裴迪文很好讲话。 舒畅哪敢和他一块去,以谢霖那双毒目,一下就能测出红与黑。她无奈,只得请大总编在车里等着,她上去看下谢霖,再和他一块回她家,给他上药、做饭。 好人真是不能做,一做就黏住了。 “晚上,我们还做那个粥吗?”裴迪文问道。 舒畅拿出手机看时间,都七点多了,“再做就太晚了,我们去粥店吃吧!现在手没上药,人家不会把我们赶出去的。我们去市中心二十四小时的花式粥饼屋?” “没关系,再晚我都可以等,我们回去吃。” 舒畅心想,难不成这大总编吃粥吃出瘾了? “裴总?”一个捂着脸拾级向上的美女,惊讶地叫了一声。 舒畅一看,想起来了,这美女是电视台的乔桥,曾邀请裴迪文上过节目,不幸被拒。 裴迪文回以斯文一笑,礼貌地问道,“乔小姐身体不适?” 乔桥长长的睛毛扑闪了几下,“唉,都这么大了,还出了颗智齿,本来想忍忍的,可疼得实在不行,化妆师说我嘴巴都一大一小,我只能来拨掉。你是?”美目娇柔地一转,落在舒畅的身上。 舒畅往旁边让了让,以示立场。 “也是忍不下去了。”裴迪文举了下左手。 “幸好天凉,不然烫伤很麻烦。裴总,上节目的事你考虑好了吗?”乔美女真是敬业。 “我正在考虑中。再会!”裴迪文优雅地点点头,伸出右手牵过舒畅,“唱唱,走了!” “下次不要在公众场合喊我乳名,别人会误会的。”车发动时,舒畅嘟哝了一句。 “别人怎么会误会?你脸上高挂着‘我和此人没有关系’的招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裴迪文说道。 舒畅语塞,专注地看着前方。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粥铺,窗明几净,客人也不多,她心里面一动。回去再做饭,再吃好,再上药,再把裴大总编送回憩园,差不多快午夜了,不如把晚餐在这小粥铺解决了,就在车里抹好药,直接送他回去,这样可以节约两到三个小时。 “裴总,这家粥铺,我常吃,很不错的,里面的小菜清火软糯,很易咀嚼。” “我牙齿还挺好,不易咀嚼的也能吞咽。”裴迪文寸步不让。 “我手脚慢,做好饭还得很长时间,我怕你的胃饿伤了。” “没事,我能忍。” 舒畅对着窗外吁了口气,裴大总编还真是不体谅人。 “可是,真的很晚了。”她也不迂回,开门见山:今天,我不想做饭。 “晚了,我就不回憩园,借住一宿可以吗?省得你又是送又是接的,太麻烦。”裴迪文其实很善解人意。 “你住我家?”舒畅眼瞪得溜圆。 “舒晨那间不是空着吗,我住那好了。”裴迪文一点都不挑剔。 四周很安静,偶尔远远地飘过一声轮笛,再就是风把葡萄叶刮得哗啦啦地响。 这份静,久违了!久违得裴迪文有点不太真实,他睡得不太好。 他是在号称法国最浪漫的城市普罗旺斯出生的,那里的生活方式简单无忧、轻松慵懒,天气也也拥有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七到八月份时,游人如炽,空气中飘荡着薰衣草、百里香、松树的迷人香气。 他从小就喜静,不爱往人多的地方挤,对于让地球人都迷恋不已的薰衣草节,他没有一丝感觉,只有欧洪吉的歌剧节,他才会关注有些什么精彩的剧目。 他没有觉得普罗旺斯有多浪漫,和世界上所有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没多大区别。所谓旅游,不过是从一个烦人的地方去另一个烦别人的地方。但他很喜欢普罗旺斯的生活方式。 在那里读完中学,他被家人接回香港。 香港,火辣的太阳晒足大半年,浑身腻嗒嗒的满是灰与汗,湿度高得难以呼吸,雨大得如同白色面筋,高耸的大楼一幢挨着一幢,人多得像住在一个沙丁鱼罐头里。 从踏上香港的那一起时,他就患上了轻微的失眠症。即使累到极点,也不能很快入睡。 选择来《华东晚报》任总编,他是听说滨江是座秀美的小城,有着烟雨江南般的宁静,很适合让疲惫的灵魂憩息。但他还是失眠。 幽静的小城填满了各种时尚的元素,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大街上尘土飞场,空气里飘荡着汽车的废气。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一块宁静的乐土? 惊喜,总是突然而至。 何况,此刻,他离舒畅是这么的近,仅一墙之隔。躺下来时,他听到她开了音乐,拖鞋嗒嗒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拉抽屉,还给谁打了通电话,折腾了好一会,才熄了灯。屏息,好似就能感触到她的呼吸。 裴迪文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舒晨的睡衣有些宽,洗过多次,贴着肌肤,却很舒服。这个房间对着院子,窗户很大,他没拉窗帘。月光从窗纱里穿进来,屋子里的一切看得很清楚。 舒晨,在舒畅的爸妈和舒畅的心中是很重的,从屋子的布置看得出来。睡觉前,舒畅再一次询问他要不要换个房间。舒家还有一间备用的客房。 这间,处处都有舒晨的痕迹,一般人会有所顾忌。 他不是一般人。他喜欢舒晨,羡慕舒晨,活得那么纯真、简单,无忧无虑,被舒畅那么珍爱着、呵护着。只可惜舒晨走得太早。裴迪文越想越睡不着,索性半躺着,手托着后脑,仰头看着院子里的月光。 不知道舒畅睡得可好?想起她别别扭扭地无奈接受他的借宿,他不禁莞尔。真是个傻丫头,难道他在半夜变成个大灰狼扑向她吗?要是他是只大灰狼,哪要等到现在?他是真的考虑到她开车来来去去的,很累也很麻烦。可是他又特想她为他累着麻烦着。留宿是拆衷的办法,虽然有些冒味。 裴迪文轻声失笑,晚上喝了两碗粥,这时感到有些内急。这种二层小楼,房间里不设卫生间的。一层只有一个公用的卫生间。吃完饭,舒畅脸涨得通红的,告诉过他卫生间在哪,浴间在哪。 他掀开床单,借着月光找到拖鞋,受伤的手臂一挥,不小心碰倒了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右手条件反射地接住。台灯没砸碎,但还是弄出了一些声响。裴迪文屏心凝神地把台灯放正。 “嗒,嗒!”隔壁突然响起了拖鞋的声响,紧接着,房门“啪”一声打开,舒畅像阵风似的从外面刮了进来,裴迪文还没回过神,舒畅一把紧紧地把他抱住。 “晨晨,做恶梦了?不要怕,不要怕,乖……唱唱在这,唱唱陪你睡,唱唱唱歌给你听。”舒畅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轻言细语,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门前大桥下,游来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舒畅把他推上床,盖上被单,挨着他躺下,柔柔地哼唱着。 裴迪文瞬刻,僵硬如化石。 他不记得这样的感受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这场景,多少让他有点难堪。可是他不想出声惊着了舒畅。 此刻的舒畅,充满了慈性,那么温柔,那么惹人莞尔。 不一会,舒畅轻拍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头搁在他的颈间,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裴迪文不得已清咳了一声。他和舒畅之间目前还没到可以同床共枕的地步,他不愿看到她懊恼、后悔、自责的样子。 舒畅身子一颤,瞪大了眼。心脏瞬间加速,突突地跳着,然后是漫无边际的绝望。 “我……只是想去下洗手间,不小心把你给扰醒了。”裴迪文都不忍看她因为惊醒而失望、痛楚的神情。 “晨晨……不在了……”舒畅喃喃地念道,手僵在半空中,像个孩子样低下了头,“其实不是妈妈会犯这样的错,我也经常记不得。总觉得晨晨没有走,就睡在隔壁。生怕他睡着会偷跑到院中捣乱,我睡得一直很浅。”“啪”,一滴晶亮的水珠滴在他的手背上。 “嗯!”裴迪文小心地揽过她,像她刚才对他那样,轻轻拍着,“生命里重要的人突然离开,我们总需要一个时间适应。” 第20章 千千阙歌(4) “不是适应,而是没有支撑。”舒畅无助地摇着头,“我爸妈生我时年纪太大,照顾晨晨耗尽了他们的精力。陪着我的人一直是晨晨。他虽然有点傻,可是他很体贴、很懂事,不让我操心。不管我做对做错,他总对着我笑。我说什么,他从来不反驳。”一幅小妈妈的口吻。 裴迪文笑了,“原来你就是想找个无条件的崇拜者呀!” “也不是!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一个家,都有一个温暖的人,在你孤单的时候、疲惫的时候,想起来就会有无穷的勇气。” “舒畅,”裴迪文轻叹一声,他没想到这孩子心结如此之重,以为上次让她彻底哭过之后,就会好些了,“既然他住在你心里面,那么你担心什么?只要你愿意,他就会一直在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 舒畅一怔,神情傻傻的。许久,才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呀,担心什么呢!他是晨晨,我是唱唱,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唉,又在你面前丢了一回脸。” “你放心,我记性不太好。”语气和蔼到不行。 她脸红红地挣开他的手臂,从床上探身下来,“你快去卫生间吧,我也回去睡了……唔……” “不过你每次丢脸我都记得。”裴迪文的脸突然俯了过来,带着笑,吻住了她的唇。 她脸上佯装的坚强让他心折,心里面连一丝犹豫都没闪,他只想吻吻她,无关情欲。 他噙着她的唇瓣,温柔的,宠溺的,爱怜的。 舒畅挣扎了几下,便缓缓地闭上了眼,放软身子,依进了他的怀抱。她的脑子很乱,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没有办法去想通这个吻又是什么意义? 裴迪文的吻,现在已如同说“早上好”一般家常。在这样的夜,午夜惊醒,跌进晨晨逝去的忧伤中,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真好,真暖,她纵容自已沉溺其中。 “吱!”静夜里,院门突然轻轻地推开了。 “老舒,小心点,别吵着唱唱。”于芬压低了嗓音说道。 “知道,可是这个行李箱太重,我只能拖着。”舒祖康应声道。 “谁让你买那么多东西的?” “难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总得给亲戚朋友们带些纪念品。” “嗯,明天打电话让他们过来玩,顺便把东西拿走。唉,坐夜班飞机真累,总算到家了。” 舒祖康放下行李箱,掏出钥匙开锁。 舒畅惊愕地推开裴迪文,“天,我爸妈回来了。怎么办?” “出去打下招呼吧!”裴迪文有点不解舒畅干吗那样慌张。 舒畅东张西望,紧张得脸扭成一团,“你最好找个地方躲一下。” “我为什么要躲?”裴迪文带着一丝薄怒问。 “因为……”舒畅急得直跺脚,第一次留宿男人,就给爸妈捉个正着,这下,天要炸了。 “来不及了,你暂时先呆在房间,我……我先回我房间去。”她一时解释不清,只得先分开,再想办法。 腿还没迈到门口,于芬按着壁灯的开关,客厅里一下通明,白帜灯的灯光亮得舒畅眼眨了几眨。 “老舒……”于芬惊呼一声,指着舒晨房前多出来的一道影子,“是晨晨?” 舒祖康还能保持一点清醒,紧抓着于芬的手,“不是,晨晨现在应该没有影子。” “啊,那是小偷?”于芬吓得直抖。 两个人慌慌地往外退去。 “爸,妈……是我!”舒畅怯怯地叫了一声,硬着头皮走出房间。 “你大半夜的不睡,呆在晨晨房间干吗?老天,他……又是谁?”于芬惊恐地看着立在舒畅后面的裴迪文。 “他是我们报社的总编,过来看烫伤的。”舒畅下意识的挪了一步,挡在裴迪文前面。他一愣,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后。 “这个时间来看烫伤?”于芬狐疑地打量着裴迪文。 “舒先生、舒夫人,不好意思打扰了。”裴迪文镇定地点下头,不失礼仪地微微一笑,“是我明天要赶早班飞机,怕耽误上药,影响疗程,我就冒味地提出借宿一宿。”他状似无意地抬起左臂,把烫伤的手裸露在灯光下。 “总编住得很远吗?”舒祖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远。”俊眸转了转,瞟到舒畅因紧张而发白的面容,裴迪文促挟地挑了下眉。 “不远的话,提前个几分钟过来,不可以吗?”舒祖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一个男人,向孤身在家的女子提出留宿,这形迹怎么看怎么可疑。他也是男人,也年轻过,男人心里面那点阴暗心思,他也懂的。 裴迪文不慌不忙地说道:“昨晚过来时,本意也是如此。可是一踏进这座小院,我有点欣喜若狂。我没想到能在滨江见过保存近百年还如此完整雅致的民居。我在大学里也修过建筑学位,也曾游览过各国的古建筑。这种感觉,别人是无法体会的。可能就像爱书人看到一本心仪很久的书,然后便爱不释手。于是,我就唐突地向舒畅提出留宿的要求。” 原来偷窥的不是他家女儿,而是相中了他家的房子。 这小院一直是舒祖康的骄傲。裴迪文说别的,他也许会生疑,这样一说,他如逢知音般,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表情立刻就温和了许多。 于芬可没那么高的境界,这算什么鬼理由,喜欢房子多看几眼,住一宿,难道这房子就成了他的了?她也很喜欢海南呀,饱了眼福就行,从不曾想过要在那里安家。 大半夜的和舒畅呆一个房间,摆明了就是不安好心。但她这股气也不好发。毕竟是舒畅的顶头上司,手确实有伤,又掰了那么个理由,坦坦荡荡地站着,身着睡衣,不露腿、不露臂,头发也不凌乱。再看看舒畅,也没衣衫不整。再说人家提出留宿,舒畅是可以拒绝的。她同意了,那人家就是客人,而且是尊贵的客人。于芬打落牙齿和血吞,硬把那股气咽了下去。 “我对舒晨房间里的摆设不太熟悉,刚刚不小心碰翻了台灯,把舒畅给惊醒了。现在的三亚气温不那么炎热,两人玩得愉快吗?”裴迪文是像看穿了于芬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旅行社安排得非常好,我们玩得挺轻松。我们在海口下了飞机,先……” 于芬推了下一幅准备长谈的舒畅祖康,“人家总编明天要早起,快让他休息!” “哦哦,对,对!”舒祖康连连点头。 “舒先生,舒夫人,晚安!”裴迪文冲两人颔首,扭头看了看舒畅,“你也晚安!” “晚……安!”舒畅有如劫后余生,笑意都很小心。 “唱唱,帮我把包拿上楼。”于芬铁青着脸,低声道。 “我来拿好了,这么晚,让孩子睡吧!”舒祖康插话道。 “你懂什么。”于芬白了他一眼,把包往舒畅怀里一塞。 舒祖康一愣,顾不上行李,忙跟上。 卧室的门一关上,于芬就指着舒畅的鼻子,低吼道:“你老实给我交待,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舒畅一脸无辜,“刚刚不是都说了吗?” 于芬戳着她的额头,厉言疾色,“你以为那话,我们就全信了?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在一块,这算什么体统,你到底要不要脸?” “这又不是远古时代,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而且不是人人都那么龌龊的。”舒畅有点底气不足,抚了抚滚烫红润的唇瓣。 “但人言可畏,你不懂吗?”于芬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幸好是我和爸爸看到,要是换作是杨帆,或者你婆婆,碰个正着。你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唱唱,你是快要嫁人的人,在婚前闹个花花事,你怎么对得起杨帆?” 舒畅紧抿了下唇,有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她看看爸妈疲惫的神情,别过头,低声道:“别人不相信我也罢了,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于芬仍不依饶地叫道:“妈妈不是说你做了什么事,而是要有个分寸。你和他这样子,没有事,谁信呀?是的,领导得罪不起,我们可以给他卖命工作,可以给他送礼送钱,没必要把清白也搭进去吧?” “于芬,你说得太严重了吧!”舒祖康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是越老越糊涂。” “我哪里糊涂了,你干吗非要把君子说成个小人?” “要是你不在家,我把一个男人留宿在家,你突然回来看到,怎么想?”于芬真有点急了。 舒祖康眨眨眼,“你都这么大年纪,留就留吧,我不会怎么想的。” “你……你……你们父女俩是想把我活活给气死!”于芬捂着心口。 舒畅苦涩地一笑,突然感到很无力,她摆摆手,“爸、妈,你们也挺累的,早点洗洗睡了。” 于芬还想说什么,舒祖康拉了她一下,对她挤挤眼。 “我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于芬有点养女不教、母之过的反省。 舒畅回到房间,看到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显示有短信进来。 “受委屈了?”裴迪文问。 “没有!”这人是掐着她的脚步声发的。 “舒小姐,如果你允许,明早我主动向你爸妈坦白,我们其实是正在恋爱中的男女,可否?” “裴总,你真是杀人不用刀呀!这花花世界,请让我好好地多看几眼!”舒畅哭丧着脸,回过短信,把手机给关了。 夜,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早晨,于芬尽管很累,仍顶着两个大眼袋,起床为女儿的顶头上司准备早餐。舒畅让她回房休息,自已和裴迪文出去吃。 于芬拂开她的手,看也不看她,“你都作了这个主留他当贵宾,我就帮你撑足面子。” 舒畅的心轻轻地抽了一下。 早餐非常丰盛,裴迪文淡淡地表示了谢意,只简单地喝了半碗粥,其他什么也没碰。舒祖康亲自帮他上了药,还给他备足了以后几天的药量。 告辞时,两个人把裴迪文送到奇瑞前面,路上遇到街坊邻居,于芬不等人家发问,抢着说:“唱唱的领导,来看烫伤的。” 裴迪文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 奇瑞驶出小巷,开上街道。裴迪文从后视镜里看到舒祖康与于芬对视一看,脸上露出送神的轻松。 他收回视线,舒家小院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是朝阳洒满了青色的屋檐,像一幅水墨画。 “送你去机场吗?”舒畅问。还没到上班高峰,街上的车不多,奇瑞开得飞快。 “舒畅,如果我做你的男朋友,是不是让你和你的家人觉着很丢脸?”裴迪文问道。 舒畅皱了下眉,专注地看着前方:“裴总真会说笑。” 裴迪文侧身盯着舒畅:“我从不开玩笑。你脸上此刻的表情就写着‘巴不得昨晚什么也没发生’,我正与你相反,我很庆幸昨晚遇到你的爸妈,这样以后过来正式打招呼,就不要再自我介绍。” 舒畅呵呵干笑,眉宇却不舒展。此刻,她心里面烦的是怎样向爸妈开口解释和杨帆离婚的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裴迪文神情渐渐凝重。 “裴总……”舒畅有些无奈地把车停在路边,“我爸妈都那么大年纪了,思想很老派。” “然后呢?” “然后你好好地培养我,让我也得一回普利策奖,成为他们的骄傲。” “这是委婉的拒绝?”裴迪文凝视了她三秒,认真地发问。 舒畅吞了吞口水,低下眼帘,“裴总,你是去机场,还是回办公室?” “不要了,我就在这里下车。”裴迪文愤愤然推开车门,拎着公文包,冷着个脸,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他这样的人,内心是极其骄傲的,但教养让他待人处事会很礼貌、很温和,给人知书达礼的感觉。但他同时又是强悍的,他想要的事物向来都是不紧不慢的计划,自然到手。 舒畅,他关注了她三年。他让她进报社,直接进法治部,给她找好老师,亲自指点她写新闻稿。除了莫笑,她是报社里唯一与他接触最多的女子。换作别人,自然而然就会意识到他对她的不同,说不定早就情愫暗生,恋慕上她。舒畅在这方面都很迟钝,她对他,最多不过是敬仰,还有一点小恨。他也不急于点醒她,默默等她懂他。等了三年,她还在原地踏步,真是笨得可以。他这才不得已,主动走向了她。 他这个年纪,学历高,能力强,家庭背景不错,长相又如意,一直都是大张旗鼓地走来,一路上自然蜂蜂蝶蝶不少,他悄悄喜欢上自已的下属有点匪夷所思。可是他忽略了一点,也许舒畅不是迟钝,而是真的不喜欢他。他在意一个人,可以为她说无聊的话,做幼稚的事,可是他绝对不会勉强她一点。他表白过了,行动过了,甚至还吻过她多次,就连傻子都会明白,舒畅却一次回应都没有。为他医治烫伤,说不定就是下属对领导的关心。 他真的不知拿她该怎么好?裴迪文打开车窗,伸手遮住蔚蓝的天空,自嘲地笑了。 舒畅看着出租车在视线里消失,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但是她宁可让心头空荡荡的,也不敢把裴迪文叫回。她与裴迪文之间,是南极到北极,即使全球变暖,冰山全部融化,他们也只会遥遥相望。 她不是觉得自已配不上他,而是她现在没有深爱一个人的勇气,也无法相信裴迪文这样做的目的。是爱?还是游戏?还是新鲜感作怪? 第21章 千千阙歌(5) 经历了杨帆,她已经不会辨别感情的真假了。所以,她一直命令自已保持清醒。文人都很冲动,跟上这种冲动,也许可以拥有一份毕生难忘的激情,但几乎肯定,也会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弄得死去活来、一塌糊涂。 从这天起,裴迪文与舒畅之间,才热了没几天的温度,就这样降了下来。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在电梯上碰到,也只是同事间的淡然,彼此点下头,走过。舒畅有偷瞄到他的手,水泡已经不那么鼓了。 舒畅谈不上失落。流光溢彩的黑夜一旦过去,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有新闻时,开着车满世界的追。没有新闻,就要办公室好好准备下月的标题,找资料、看相关的书。 谈小可不知在忙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没过来和舒畅聊自已的蜜事。 过了两天,舒畅在办公室很意外地接到赵凯打来的电话,说采访稿写得很好,要请她吃饭以示感谢。 “你为民工打官司已经牺牲太多时间和金钱,这一餐免了吧,我是实事求是写的,没有特别夸你。”舒畅说。 赵凯说:“这恰恰是我要请你的原因,谁不怕记者手中的那支笔,想让你上天就上天,想让你入地就入地,而你对我算手下留情。” 舒畅笑笑,想继续拒绝,赵凯坚持:“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再聊!” 舒畅可以说是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他。当于晚上,舒畅便去了赵凯约她去的酒家,酒家装饰得极为精雅,不光桌椅是花梨木的,厅内还设有观鱼池,一尾尾的名贵锦鲤在水中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池内的荷花绽放。地板是大青石铺就,一盏盏宫灯放射出温文而又柔顺的光线。总之所有的陈设既不张扬,更没有挥之不去的商业气息,让人的心一下子能够静下来。 菜牌是竖版的线装书,舒畅打开,只见一盘凉拌黄瓜也要五十元,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当然她还是故作镇定地点了几个最便宜的菜。 赵凯笑道:“别人不是说律师吃了原告,再吃被告,很能赚黑心钱,干吗还给我省?”说完他低声跟穿黑制服的领班换了几样菜。 “难得你这么有自知之明,那我今晚要大快朵颐。不过,以后我如果惹上什么麻烦,可不敢找你打官司。” “你不同。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免费。”赵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不苟言笑,舒畅都没办法判断他是说笑还是说别的。 菜陆续上来,都是些清淡的家常小菜,做得精细,吃不出有多美味,不知怎么这么贵? “那天,你来采访时,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后来,无意中翻看以前的影集,我突然想起来了。其实,我也算是你半个老师。”赵凯说道。 舒畅一时愣住了。 “我的律师证是工作后考的,在之前我在中学教政治。我大学读的是师范,大四那年在滨江一中的高中部实习,你那时在读初三。” 舒畅眨眨眼。一中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在一块,中间隔着条大马路。学校管理很严,平时不准学生私下串门。她又不是那种特别优秀的学生,长相一般,赵凯怎么会注意到她呢? “赵律师,对不起,我对你真没什么印象。”舒畅及时改了称呼。 “嗯,我没教过你。你也是班上的学生远远地指给我看了看,你那时很野。” 舒畅真是懵了,“为什么要指着我给你看?”她是外星人? 赵凯从眼帘下泛出一丝莞尔,“你……那时给我们班的刘洋写过一封引经用典的情书,记得吗?” 舒畅猛地有如石化了般,脸突地羞得通红。 “他当时正好办理了转学,你不知道。信寄到班上,粉粉的信封特别显目。一帮小男生忍不住就给拆了,我也在场。我记得你有首诗引用得很不错。诗的题目叫《如此的爱你》,什么如此的爱你,不敢言语,不敢呼吸,惟恐搅了这缠缠绵绵的弦音,那是相爱的在心心相吸,如此爱你,不只是想你的时候。呵呵,我听了后,觉得这写信的小女生非常的多愁善感。有天放学,站在校门口,学生指着个头发短短的小女生对我说,呶,那就是如此爱你的舒畅。” 舒畅木木地看着赵凯,或者说她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让她钻进去得了。 “没想到我们现在又见面了,你变了许多,我差点和以前的你对不上号。你现在和刘洋一块了吧?”赵凯问道。 舒畅哭笑不得,“赵律师,年少的时候,我们都干过蠢事。事后,谁还敢把那事挂在嘴边?” 那是什么一件事呢?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傻女生,暗恋上某个品学兼优的某男生,冲动之下写了封白痴情书。谁知,收信人却消失在人海。后来,她慢慢明白,其实,那并不是爱。 “对,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那你们就没遇到过?”赵律师八卦兮兮地咂咂嘴,很惋惜,“他转学时,让学校很恼怒。他都高三了,属于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学校指望他给学校增光,他却不声不响转走了,什么理由也没说。” 舒畅耸耸肩,“要不是你提到他,我都忘了有这号人。” “不会吧?”不知是触动了赵凯的哪根神经,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舒畅一时无话,苦恼地皱皱眉头。手机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接下电话。”舒畅一看号码是家里的,对赵凯抱歉地笑了笑,走出酒店,到外面接听。 “舒畅,怎么还没回家?”于芬问道。 舒畅心里面一沉,于芬叫她“舒畅”时,通常是很生气很生气的时候。 “家里有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觉得你现在该回家了?”于芬反问。 舒畅个性很孝顺,很少顶撞于芬。晨晨死后,她比平时更又注意了几份。“嗯,我马上就到家。” 她回到酒店,“赵老师,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我要先回去了。” “吃饱没有?”赵凯关心地问。 “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那好,路上开车慢点,以后滨江一中学生有什么聚会,我再叫上你出来聊聊。”赵凯挥手让舒畅先走,自已招来店员结账。 舒畅一路疾驰,一刻钟后进了小院。 于芬面沉似水坐在沙发上,视线定定落在某处,舒祖康陪着肃立。 “爸、妈,我回来了。”舒畅小小声地喊道。 过了好半天,于芬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直射向舒畅的脸,凌厉得几乎像个陌生人。 她只说了四个字:“你离婚了?” 舒畅的心砰地一下。不是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迎着于芬的目光,说不出话。 “我给杨帆妈妈打了几次电话,让她过来玩,她都说有事。我和你爸就把在海南给他家买的礼物送过去。她却哭着对我说,以后不要再这么客气,我们不是亲戚,你家舒畅攀上报社里的大总编,把我家杨帆给甩了。杨帆接受不了,气得发高热,现在还在输液。”于芬的声音在抖,当然不只是这一点。罗玉琴羞辱人的话像连珠炮似射向她,她张口结舌,无地自容。 舒畅分辩:“妈,不是这样的……” “你就想瞒着我和你爸到死?”于芬的怒火一触即发,噌地站起来,斥道:“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有廉耻的女儿呢?早知道,当年一把把你掐死在肚中,省得这样丢人现眼。你那晚明明就是和你那个总编不干不净,还骗了我们说一大通那些话。是不是?” “我没有……妈,你别生气,你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于芬指着她,气越喘越急,舒畅赶紧上前抚拍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要巴着那个总编升官发财,我和你爸不挡着你的道,也不沾你的光,我们就只当没生你这个女儿。杨帆那样的好小伙子,没有你,不会死,他会找到比你好百倍、千倍的姑娘。你有什么好,要不是你,晨晨也不会走那么早……” 于芬大口地喘着粗气,怒目而视。 舒畅脸上宛如失了血色,渐渐苍白,她闭了闭眼,说道:“是的,我和杨帆离婚了。”狂风暴雨中,她平静得有些吓人。“我从广州出差回来,他妈妈和他在他的公寓里,向我提出来的,因为晨晨是个无底洞,他们没有义务背这个包袱。” 于芬气得发抖,声音立时提了上去,“你胡说,这事我问过你多次,你一直说杨帆支持晨晨换肾。晨晨走时,杨帆和他妈妈不是都过来吊唁的吗?你明明要我为自已的丑径找借口。” “我怕你和爸爸担心,才没有对你们说。他们那时过来,妈妈,你想想,我们家的状况和以前不同了是不是?” “你说他们图我家的钱?”于芬皱起了眉头,“舒畅,你真让我寒心。你和杨帆是刚认识的吗?你们不了解?你们在一起三年,都结婚了。他如果是那德行,你会嫁他?这样讲他,你对得起自已的良心?” “他……在杭州认识了一个女人……”舒畅闭了闭眼。 “你越说越离谱,再后面,你会说杨帆在外面已经生了个孩子?你……怎么就变得这样了,你……别看着我!”于芬骂得不解气,突然一扬手,“啪”地掴了舒畅一记耳光。 舒畅低下眼睛,吭也不吭,白皙的脸颊上五根指印清清晰晰。 一直沉默的舒祖康上前扶住于芬,“好好说,别动手。都大姑娘了,明天这样子怎么出去上班?” “就要让所有的人看看她的无耻。你不要心疼,从今天起,我们就当她和晨晨一样给撞死了。” 于芬的话像一柄寒剑直刺进舒畅的心,她可以感觉到心在流血,一滴,一滴,又一滴……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滚,你滚……”于芬跳着脚叫道。 “于芬,够了……”舒祖康担忧地看着舒畅没有人色的脸。 “她不滚,那好,我走。”于芬已经气得丧失了理智,根本就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 “不要了,妈,你在家,我走……”舒畅转身,向院外走去。 “唱唱……”舒祖康在后面喊着。 她没有回头。巷子口的一盏路灯不知怎么坏了,有孩子白天玩耍时在路边叠了几块石头,她没注意,绊了一脚,身体失重,咚地一下栽倒在地。 感到膝盖火辣辣地痛,好半天都不能动弹。她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缓地往前走,终于走出了巷子口,仰脸看着满天星斗,风刮得比往常猛烈。她挣扎地往前走,像逃命似的盼着离家越远越好。 不知走了几条街道,她再也走不动。看到路边有家“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咖啡店,窗里的灯光在她眼里一片模糊。她靠最后一点力量推门进去,跌跌撞撞地扑在门边的一张咖啡桌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再也无力抬起。 一个服务生过来问了一句什么,又喊来了值班经理。 她的身上都是灰尘,膝盖处破了个洞,隐隐透着血迹,脸白得像一张纸,看上去很吓人。 她勉强地抬起来,她真不想让这些陌生人围着,“给我来杯热的奶茶。” “就奶茶吗?”经理问道,并不曾离开,视线罩着她,里里外外的观察。 舒畅拧了拧眉:“要先付款?” 经理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最好是这样。” 舒畅伸手去摸包,才发觉急匆匆出来,没带包,今天穿的是毛衣,连个口袋都没有,难怪经理把她当蹭白食的了。 “能借电话用用吗?”她撑着桌子站起来。 经理迟疑了下,领着她来到吧台,把座机挪过来。 她咬了咬唇,拨了一串号码:“胜男,带点钱过来,我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咖啡厅,不要说值班,也不要说有事,我……快撑不住了。” 电话那端没人接话,只是听到呼吸有点急促。 她不管了,挂上电话,对经理说:“她马上过来。” “那好,你请回到座位上,我这就给你泡奶茶,要不要再来点小吃?”经理很热心地问。 舒畅摇摇头。不一会奶茶真的送上来了,她喝了两口,四肢才有了一丝力气,呼吸也渐渐顺畅起来。 记不清多久,也许很快,也许很慢,挂在店门上的风铃一响,一个斯文挺拨的男子带着风破门而入。舒畅慢慢地转过身,她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左手上满是被按破的水泡,一片模糊。 在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向她走来,那么自然地用温暖的怀抱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拭她脸上的污渍。 他说:“舒畅,你的膝盖在流血,得去医院上药。” 她没有反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跟着他去吧台买单,又乖乖地被他拥在怀里走出咖啡店。 他打开欧陆飞驰的车门,扶着她坐进去。 她看到方向盘上也沾着和他左手上一样的一团模糊。 “我是给胜男打电话的。”她的心停跳了半拍,闭上眼,喃喃地说。 “可你的心里面想着的是我。”他替她系好安全带,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心地抬高左手,怕沾到她的身上。 她看了他许久,突然咯咯地笑了,“裴迪文,如果我不和你好,还真对不起天意,对不起民意。” “那你决定要接受我了吗?”他不疾不徐地问。 “我有点怕,可是,我……已不想反抗。”她张开双臂,突然扑进他的怀中,汲取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 第22章 漫步云端(1) 裴迪文闭起眼睛,胸膛跳动有力,感到舒畅纤瘦的身子在怀中微微颤栗着,心里的惊惶,一路上赶过来的紧张一下子都没了。他温柔地吮吸她的唇角,软软的划过,她的脸迅速烧着了。 舒畅环住他精瘦的腰线,听着他起伏的心跳,眼角的余光看见他俊朗的眉眼,清澈的眼眸温暖了冷清的线条。 她仍然说不清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事实就是如此,她懒得再去找结论。在晨晨过世、杨帆背离、家人误解,她应战得满目疮痍之时,是这个男人蹦出来嘘寒问暖。难道是这样的吗?因为对方是一个好人,她进退两难却控制不住渐渐依恋。她现在好像有点被收买的意思,简直是像以身报恩。 自已的道德底线真高,知道公平交易,投桃报李! 可是裴迪文确实是她萧瑟寒夜里的一道焰火啊,纵使并不是最最期许的亮丽颜色,却以自身的光狠狠照亮着她的脸庞。他以自已的方式嵌进她的生活,悄无生息。她一直都不愿直视这件事,直到今夜,她真的撑不动时,手指比心诚实,理智指向胜男,情感却倒向了他。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口不一?她不知这算不算爱,但她累了,面前有这样一幅坚实的臂膀,她不由自主依了过去。 裴迪文伸手把她额前的发撩到耳后,放开她,发动车。 到达医院,他把车子驶进停车场,扶着舒畅奔向急诊大楼。 大楼前的台阶很高,舒畅一曲膝盖,扯动了伤口,疼得轻抽一口凉气。 裴迪文微微蹲下,以背向着她:“来,我背你。” 舒畅一怔,难免有些羞窘与矜持,“不要了,我自已能走。” “别逞能。”语气坚决、温柔。 舒畅伏在他背上,心怦怦直跳,发觉他的双肩是那么结实和宽阔。 没想到,医院的夜急诊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空椅把她放下,他急匆匆地去挂号、缴费、找医生。这些事,在晨晨和爸妈生病时,她常做,头次成为一个被照顾者,她有点恍恍惚惚。 情况还好,就是膝盖处摔得血肉模糊,其他地方完好。医生怕扯动伤口,用剪刀把她的牛仔裤在膝盖处剪了两个圆圆的洞,清洗了伤口,然后消毒、上药,打了一针预防破伤风。 裴迪文一直都握着舒畅的手。 医生开了些紫药水和消炎片、纱布、棉球什么的,回去自已换药,不必再来医院了。裴迪文拿着单子去药房领取。 “你老公真帅,对你既体贴又温柔。”坐在舒畅身边输液的一位女子羡慕地说。 舒畅语塞,想解释说裴迪文不是她老公,可一想跟素昧平生的人,没必要交代来龙去脉。 裴迪文散发出来的优雅与成熟,已经很难让人再定格于“男朋友”这样的一个身份。而且在别人眼中,似乎只有老公在这大半夜,才会对妻子这样跑前跑后的忙碌,看到她涂药时咧着嘴,他的眉头也跟着蹙起。 谢霖在医院躺了几天,送花的人不少,可端茶送水、扶着去趟卫生间的人一个全无,所以才那么幽怨。与之一比,舒畅觉得自已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号幸运的人。 裴迪文提着个小方便袋回来,手上还多了点沾着水的手帕。他用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渍,腮帮上,指印更加清晰。 他没有询问。如果舒畅想说,会告诉他的。 “医生,麻烦你帮他处理下左手。”舒畅看到医生闲了下来,突然出声请求道。 裴迪文俊美的唇角微微上扬。 医生挺热心的,剪去裴迪文掌中水泡的软皮,用消毒水洗了洗,掌心看上去皮肉鲜嫩,但恢复得不错。 出了医院,他没有问要送她去哪,直接把车开回了憩园。 舒畅累得眼都睁不开,由着裴迪文牵手上楼,进了房间。她连床单是什么颜色都没看清,埋在枕头间,就睡熟了。 夜里,她依稀感觉到裴迪文进来过两次,在她床边站着,替她掖掖被子。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裴迪文背着晨光站在她的床前,她冲他微笑,没有多少不自在,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场景。 她撑坐起来,他递给她一杯蜜水,又递给她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他们会担心的。” 舒畅茫然地看着他。他摸了下她的头,“打完就出来,我给你下面条。” 舒畅好半晌才打开手机。和爸妈能计较什么呢,年纪那么大,又在气头上,自已那样跑出去,怕是一夜没什么睡吧!过了一夜,舒畅心中反而坦然了。虽然爸妈不能接受她离婚的事,但这层窗户纸总算捅破,她心里面背负的秘密少了一个,人委屈,却轻松了一点。 她先给穆胜男打了个电话。 “找哪位?”陌生号码,胜男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警惕。 “胜男,是我。我现在外面,如果我爸爸如果给你打电话,你就说我昨晚睡在你那里,以后也住在你那里。” “为什么要撒谎?”胜男纳闷地问。 舒畅笑了笑,“你明天去我家帮我拿几件换洗衣服,我们傍晚在上岛咖啡厅见个面,到时我再和你说。” “你离家出走?”胜男音量一下提高八度,听着很兴奋。 “我还出家呢!记住呀,不见不散。” 挂上电话,舒畅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几乎是一拨通,就有人接了。 “是唱唱吗?”舒祖康着急地问。 “嗯,”舒畅喉咙哽了下,眼眶一红。 “你现在哪?” “我在胜男家里,这几天都会住这儿。等妈妈消消气后,我再回家。” 舒祖康叹了口气,“唱唱,不是爸不疼你,你这次真的是太出格。婚姻不是儿戏,哪能这样随便?你在外面住几天也行,好好地反省。然后我和你妈陪你去杨帆家道歉,看看能不能挽回这婚事?” 舒畅什么也没说,把手机合上了。灭顶的无力感让她觉得快被淹死了。 裴迪文做的面,清清爽爽,简简单单,但非常好吃,舒畅没有胃口还是吃了半碗,汤也喝了。 “今天不要去上班,就在家里休息,书房里有书,想看自已去挑。”裴迪文把碗筷收拾进水漕,对站在外面的舒畅说道。 “这是做你女朋友的特权吗?” 裴迪文笑着抱了抱她,“这是裴总编对舒记者的体悯之意。” “那做你的女朋友,能享受到什么特权?” “你想要什么特权?”裴迪文笑眯眯地问,“给你加薪?年终奖金高几成?以出公差的名义出去旅游?用公款疯狂扫货?” 舒畅轻笑摇头:“算了吧,听着不像是给你的女朋友,而像是给你的情人。” “我没有情人。”裴迪文一字一句说道,神情很严肃。 舒畅心头一动,咬咬唇,“我们……的关系可不可以暂时不要在报社公开?我不是别的,我只是……其实我们之间挺纯洁,可是别人一定不会这样以为。我不想让别人怀疑我的能力。好吗?” 裴迪文目光如炬,咄咄地看着她,看得她招架不住,不得不把目光挪开。 “好!”好半天,他才点了下头,“但那只限在报社里。出了报社,我要行使男朋友的权利。” 舒畅脸红红地低下了头。 裴迪文上班前,替她的膝盖换了下药。她用保鲜袋裹着伤处,勉强进浴室冲了个澡,换上裴迪文宽大的家居装,把自已的衣服洗了晾到阳台上。做好后,觉得累,又上床继续睡。 睡了不一会,听到外面有声响,出来一看,是做家务的钟点工在厨房做饭。 “裴先生刚刚打电话回来,我说你在睡,他让我不要惊动你。”钟点工是个朴实的山东女子,卷舌音很重,手脚特麻利。 舒畅友善地笑笑,站在门前看她做菜。午饭是两菜一汤,水芹菜炒肉丝、香煎小黄鱼,还有一碗丝瓜鸡蛋汤。寻常的家常菜,做起来却很费事。 钟点工把水芹菜一片片剥开,小心挑去里面的污泥,洗了三五遍。肉丝配合水芹菜的宽度,切得极细,头发丝似的,开油锅一炒,肉香味和芹菜味就出来了。香煎小黄鱼也是个细致活,鱼一条条地要开膛剖肚,把肉脏拿掉,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拿盐腌了,晾个半干,再放到滚油里煎,趁热吃,特别香脆。 “你经常给裴先生做菜?”舒畅看着那两盘菜,感觉真有点饿了。 钟点工回头一笑,快速地把菜装盘,“裴先生很少在家吃饭,逢周休时,我难得给他做一次。今天,他给我打电话,叮嘱我过来时买点清淡而又开胃的菜,我山东人口味重,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做滨江家常菜,你快坐下尝尝。” 舒畅让她一起吃,她摇摇手,“我来之前就吃过了,你吃着,我打扫房间去。” 舒畅尝了几筷菜,真的不错,精致的简朴、絮叨的讲究―――滨江人过日子的哲学。 钟点工把房间打扫好,厨房清冼好,便走了。 舒畅睡太多,又不想看电视。在屋子里绕着圈,从客厅转悠到卧室,再转悠到阳台、她睡的客房,最后转进了书房。 裴迪文的书都是大部头的,大部分是建筑学方面的,新闻学的也有,舒畅挑出一本,翻翻,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又塞回书架上。 书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舒畅想想,不如上网吧! 开了机,坐等一会,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提示输入密码,才能使用电脑。 舒畅敲敲额头,纳闷了,这屋子里就裴迪文一人,防止谁侵袭这电脑,还用密码锁着?钟点工?舒畅严重怀疑她可能连主机和显示屏都分不清。 互联网是资源共享,裴迪文重要的文件一定都在报社中,这电脑里应该就是在家浏览网页、看看新闻,能装什么秘密,有必要锁吗?左想不通,右想不通,只能说裴迪文过得太谨慎,她还是不太了解他。 胜男迟到了。 胜男的世界,不是法令就是规定,一切都是条条框框束缚着,从而就形成了她事事严谨的思维。她定下来的计划,和宪法一样,不容有丝毫的意外发生。看守所的意外,不是犯人跑了,就是犯人想不开自尽了,这两件事,都是可以让天塌下n次的。和别人约个时间见面,她也习惯掐着秒表到的。 舒畅在上岛咖啡喝了一杯柠檬水之后,仍没见到胜男,不禁有些坐卧不宁,头伸得像只长颈鹿,眼眨都不眨地盯着大门。 穿着紫红色工作服的服务小姐过来给舒畅倒第二杯水时,胜男提着她的电脑包和一个大包,风风火火地终于出现了。一坐下来,就抢过舒畅的杯子,咕咚咕咚,一口喝得杯底朝天。 服务小姐抿着嘴偷笑,重新给两人倒满了杯子。 舒畅点了两份海鲜套餐,摸摸搭上沙发上的男式风衣口袋,很惭愧,今天的零用钱,还是裴迪文给的。 下午,裴迪文打过来一个电话。 舒畅听着座机叮叮咚咚响了很久,犹豫着要不要去接电话。她担心打电话的人是裴迪文的家人或者朋友,她该怎么介绍自已呢?我是新来的钟点工? 电话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她没办法跑过去接了。“又睡了?”裴迪文的普通话不算很标准,但是温和好听。 “没有,在看电视,没听到电话响。”她瞪着眼说谎,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裴迪文没戳破她,问她伤口疼不疼,午饭吃得好不好,晚上想吃什么? “我一会和胜男约了在外面吃饭。” “约在哪?”裴迪文不是盘根问底的人,但舒畅现在只要出了门,等于一滴水珠掉进大海里,就联系不到了。 舒畅老老实实地说了时间和地点,还有约会的目的。 “客房抽屉里,我放了一点零用钱,记得带上,外面的人不是都像昨晚那家咖啡馆好讲话的。今天有些降温,出门时加件外衣。吃好饭,别麻烦穆警官,给我打电话,我过去接你。” 舒畅心头一暖:“你应该也累了吧,先回去休息,我自已打车。” “我和穆警官认识的,你不要担心。”裴迪文委婉地提醒。 “我不是那个意思……”舒畅无力地叹了口气,不过,也确实没有准备让胜男知道他的新身份。 “那你是体贴我?”电话里传来裴迪文的笑声,“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 第二杯水,胜男又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豪爽在抹去嘴唇上的水珠,气愤地说道:“气死我了。” “谁敢惹你?”舒畅讶然。 “唉,别提了。昨天早晨,不知怎么的,天花板突然掉了一大块下来,差点砸着我爸。我们家那房子也有几十年了吧,该到大修期了,这种事想一下,也属于正常。可我妈妈却听一帮婆婆妈妈们说,是我家得罪了什么神灵,为什么别人家的天花板没掉,就我家掉呢?还请了个什么鬼道士去看了下。鬼道士说,我爸的杀气太重,扰着神灵的清静,要赶快搬走,才能保平安。这一次不过是警告,下一次就要来真格。我妈妈这下当真了,缠着我爸要搬家。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我爸处处都让着她。我爸被她缠得没办法活了,就对我说,要不咱们就搬个家,家里反正也准备了一笔置家费。唱唱,你说这搬家,哪是说搬就能搬的,我跑了一下午,也没看到哪家楼盘有带装修的现房。这没消息,我也不敢回去了,吃不消我妈妈唠叨。”胜男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售房广告纸,摊了一桌,脸气得嘟着。 舒畅同情地看着她,“我明天去找下房市版的记者,看他们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有的话,立刻给我电话。唱唱,你说爸妈这年纪一大,怎么成了孩子似的,挺固执,不讲道理,进了死胡同直往里钻,拉都拉不回。” 舒畅涩然地一笑,低下眼帘,“你……去过我家了吗?” 胜男点头,“你妈躺在床上,衣服是你爸爸收拾的。怎么一回事?” “就是我离婚的事呗,他们接受不了。” “你有没和他们说实情,是杨帆不肯和你共担责任,不是你把他拒之门外。” “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怪我把这事瞒得太紧,又一直说杨帆如何如何好,他们现在以为我在撒谎。但愿他们气几天,就太平无事!”舒畅忧心忡忡地笑了笑,看着就没什么把握。 “那你现在住哪?” “我住在别人那里。” “男人?女人?” 舒畅沉吟了一下,“算是和一个男人同居着!” 胜男惊愕得眼都瞪出了眶外,“你在开玩笑?” 舒畅不说话,神情平静。 服务生把套餐送了上来,她敲敲餐盘,“快吃吧!” “唱唱,你是被别人诱拐,或者强迫的?”胜男可怜的脑袋,想什么都和犯罪挂上钩。 第23章 漫步云端(2) 舒畅挑了只虾,慢慢地嚼着,“是我自愿的。” “你这算是向杨帆挑战?示威?唱唱,你在赌气。” “他不值得我牺牲这么大的。我没你想的那么悲哀,事实上算是幸运。” 胜男的好处,就是不八卦。她重重点点头,伸手拍拍舒畅的肩膀,“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我信得过你,不会干蠢事的。” 舒畅含着一嘴的饭,突然被胜男这话弄得心戚戚的。为什么胜男能这样相信她,生她养她的爸妈却不能呢? 从上岛咖啡出来,舒畅站在门外四下看了看,没看见欧陆飞驰。 “唱唱,你帮我拿下东西,我去给我妈买几个豆沙面包,回去哄着她不要想着房子的事。”胜男把一叠花花绿绿的房产广告纸和背包塞给舒畅,转身向不远处的一家西点店跑去。走了没几步,她回过头,指着风衣问,“这衣服以前没见你穿过,是今年的新款吗?” 舒畅啼笑皆非,挽挽直到指尖的袖子。 “这样式不错,宽松,好舒展胳膊,颜色也好。有空带我也去买一件,我个比你高、比你壮,穿起来一定比你好看。” 这下,舒畅失语了。 咖啡馆对着一个小型的街心公园,视野很开阔。公园里栽了几株桂花,晚风一吹,空气里浮荡着桂花的甜香,让人心中不禁一醉。 舒畅猛嗅了几口,微笑着从笔记本包外面的口袋里摸出手机,还没讲话,就听到一声音从公园那边传来:“小可,你先回去,别总是跟着我。” “不行,你病刚好不久,你妈妈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太累。” 说话间,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舒畅拧拧眉,直起了腰,看看有没什么地方可以暂避一下,她不想让自已的眼睛看到杨帆与谈小可相依相偎的一幕,她嫌肮脏。 罗玉琴和杨帆怎么会知道裴迪文这个人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谈小可告诉他们的。说的过程中,一定还发挥了她的文学专长,添油加醋。她说这些,是怀疑杨帆和自已有什么,故意让杨帆死了那条心,从而更能衬托她的优质优品。 舒畅冷笑。 四下一片宽敞,仅有的几棵树也没胳臂粗,舒畅闭了闭眼,只有再进咖啡馆了。 她抱着一手的东西,立即转身。砰的一下,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手中的广告纸撒了一地。舒畅连忙蹲下身来捡,这些可是胜男的信息源泉。 另一双手臂也加入了其中。“谢谢,我自已来就好……宁总?”舒畅抬起头,发现撞到的人是宁致。 宁致眸光一闪,墨色渐沉,冷峻的面庞犹如石雕一般。 “你要买房?”他疑惑地问。 “谁有房子卖?”拎着面包走过来的胜男,听到“买房”两个字,条件反射地叫嚷道。 这一叫,引来路人的侧目。 杨帆无意朝这边一瞥,脸色突变,目光带着惊疑,牢牢盯住舒畅的背影。谈小可睫毛扑闪扑闪,挽着杨帆臂弯的胳膊突地一紧。她偷瞄杨帆,他脸上的痛楚与妒忌,让她的心咯了一下。 “杨帆,我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吧。”她催促道,声音有些紧张。 杨帆像被定形了,一动不动。 舒畅感觉到背脊后有刺人的目光,但她佯装不知。 在晨晨的丧事上,胜男其实碰到过宁致,她对犯罪分子过目不忘,对普通男人则不长记性。 舒畅木然地为两人介绍。 “你们公司有带装修的现房吗?”胜男一听是房产公司的老总,眼睛在夜色里闪着绿光。 “要多大平米的?”宁致问胜男,眼睛却看着舒畅。 “三口之家,一百平米足够了,现在房价这么贵,再多我们家也负担不起。” “你孩子几岁了?”宁致随口接道。 胜男一愣,皱起眉头,觉得这人眼神不好使,“我看上去很像孩子他妈?三口之家,是我和我爸妈的家。” 舒畅弯了下嘴角,眼中却没一丝笑意。 宁致倒很自然,哦了一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胜男,“有长辈,那楼层不宜太高,还得离医院、农贸市场不要太远。我们公司的汇贤苑可能还有几套现房,明天,你和舒畅到我们公司来,我带你们去看看。” “如果看中,价格是多少?”胜男跑了一天,也算积了些心得,知道问好价再上船。 宁致淡淡地挑挑眉,“我会让售房部给个贵宾价,打八点八折。” 胜男呆住。八点八折?几十万的房子不就会让好几万吗?这交情卖得也太大了,她扭头看舒畅。 舒畅看着就在走神,脸色苍白,眼神迷蒙。 “穆队长是舒畅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这只是举手之劳。”宁致又说道。 胜男暗暗用脚踢舒畅。 “什么?”舒畅魂归本体。 “唱唱,他是谁?”身后,杨帆再也忍耐不住,迈前一步,冲了过来。这么快,唱唱就忘了他? 除了舒畅,胜男和宁致一同抬起头。 胜男是先看到杨帆,再然后,看到与他手牵着手的谈小可,突地一下明白舒畅欲说还休的隐痛。想想一个孝顺孩子怎么会离家出走,那是痛到极限了。 “她又是谁?”胜男上前一步,挡在舒畅与杨帆之间,瞪着谈小可。 谈小可被胜男凶悍的眼神给一惊,娇嗔地笑道:“我是舒姐的同事。” “我怎不知道唱唱有了你这个妹妹?”胜男语气一冷。 谈小可脸红了:“这只是一种尊称。” “我们家唱唱没到唯老恃尊的年纪,你别太抬举她,她承受不起。” 谈小可被胜男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求救地看向杨帆。杨帆此时全部精力都在打量着冷眼旁观却又时不时关注着舒畅的宁致。 “杨帆是你的?”胜男骨子里压抑太久的野蛮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杨帆是舒姐的校友,我的男朋友。”谈小可一扬下巴,不服输地直视胜男。 胜男阴冷地一笑,“我们家唱唱呆的是工程学院,他那个人力资源专业扯得上工程这条边吗?想攀关系,也得找个好理由,别硬掰好不好,为什么不说是表哥、表姐,那种说法包含意义广泛,可以无限扩展。” 谈小可闭了闭眼。“杨帆,我们认错人了。我走得脚酸,也有些饿,我们回家吧,你给我煮酒酿圆子。”她说得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 酒酿圆子是罗玉琴拿手的点心,胜男也曾随舒畅去杨家做客,品尝过一次。胜男不禁有点沮丧,觉得刚才发的那一通火,好像自已并没赢。她没想到谈小可会有这样的定力和心机。 自始至终,舒畅平静地看着咖啡馆大门,像个局外人、隐形人,远离风暴中心。 “他是谁,与你有关系吗?”舒畅缓缓抬起了头。 杨帆黯然地收回视线,“其实,少了谁,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不会多一分,不会少一秒。”就是味道有所不同罢了。 “走吧!”谈小可娇滴滴地恳求着。 杨帆无奈地转过身,往回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唱唱?”胜男担忧地看着舒畅。 舒畅把身转过来,“胜男,什么都不要说,你快回家去,别让你爸妈担心。宁总,胜男家的房子,就麻烦你多关照。我……要过去打个电话。”难得,她还笑得出来。 胜男还要说什么,宁致拉住了她。 胜男闭上嘴巴,乖乖地向自已的车走去。宁致默默地凝视着舒畅渐行渐远的身影,深呼吸一口,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攥了攥拳头。 “裴总,我好了。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告诉我确切地址,我这就下楼。” 舒畅收好手机,一手是笔记本,一手是大包,她站在一棵靠近路灯的香樟树下,这样,裴迪文过来会一眼看到。 离她几棵树的地方,停着一辆手推车,有一对皮肤黑红的夫妻在卖烤红薯。红薯现在的香气没有冬夜里闻起来那么诱人,但是因为刚上市,客人还不少。 “舒畅!”欧陆飞驰缓缓在树前停下,裴迪文推开车门。他不像熟悉的人喊她唱唱,他还是和在报社里一样,喊她舒畅,不过,尾音拉得很长,听着很是温柔。 他接过她的笔记本和包,扔进后座,看到舒畅的眼睛一直瞟向卖红薯的手推车。 “想吃吗?”他笑着问,手已经掏出了钱包。 她点点头。 他在推车外面等了一会,用一张老人头,买回一只烤红薯,找了一手的零钱。 她接过红薯,站在树下,撕去红薯外面焦硬的外皮,一口一口地咬着甜糯的果肉。晚上的海鲜套餐,她差不多全吃光了,非常非常的饱。可是她还是想吃红薯,不,是想吃裴迪文为她买的红薯,想看他挤在一堆人中,为她买这么一个丑丑的廉价食物。这样,会有一种被珍视的感觉。不用羡慕别人,也没有什么可遗憾。 吃完红薯,她把外皮扔进果壳箱,裴迪文拿出手帕拭净她手上的黑灰,宠溺地吻了下她的唇角,“真的有那么好吃?” 她乖乖让他抱着,主动环住他的腰,轻轻叫了下他的名字,“迪文……” “嗯!”裴迪文的声音应得有些沙哑。 “谢谢!” 他笑了笑,两人不再讲话,就这样默默地抱了一会,这才开车回憩园。 “我和爸妈吵架了。”拿包包上楼时,她低声嘟哝了一句,算是对在他家借宿有了个交代。 “想不到你的叛逆期这么长,不过我很开心。不然我还不知要奋斗到哪一天,才能让你相信我。” “迪文,”楼梯口,她突然转过身,仰起脸,“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傻孩子,问得这么严肃。这不是件复杂的事,你让我动心了。”他呢喃地凑到她耳朵,轻咬了下她的耳垂。 她的身子掠过一丝电流,心微微地颤栗着。 门一开,门口摆着双女色拖鞋,浅紫色的鞋面上是一只白胖的小熊,两只鞋脚尖挨着脚尖,脚跟靠着脚跟,整齐得好像刚从部队培训归来。茶几上开着了白色的香水百合,细长的茎秆插进玻璃的花瓶,嫩白的花瓣招摇绽放。 舒畅惊愕地扭头看裴迪文。她出门时,家里还没有这些的。 原来他在她离开时,大肆采购了一番。 进了屋,舒畅发现不仅是鞋与花,沙发旁的竹篮子里是各种零食:薯片、果冻、巧克力、开心果、杏仁……裴迪文把超市搬回来了? 表面上舒畅也算是出众的女子,但因为晨晨的弱智,她性格里有很刚的一部分,并没有把自已当个小女人,也真没被谁好好地宠爱过。 轻易的,她被感动了。“我只住几天。”她不安地看着裴迪文,很怕他会失望。 裴迪文脱下外衣,从冰箱里拿出瓶果汁,倒了两杯,拉着她一同坐到沙发上,手自然地环着她的肩,笑道:“这些,是为你下次离家出走时准备的。” “哪会经常离家出走!”舒畅不好意思地十指绞着。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无助地坐着咖啡馆里,借电话向别人求助。呶,这个给你。”他不舍地拍了拍她的肩,往她掌心里放了把系着银链子的钥匙,“这里应该好过陌生的咖啡馆吧!” 她抬眼看看他,粗线条地笑笑,没有表达谢意,钥匙细心地放进了包包中。 这一晚上,后来过得很平静。除了一两个蜻蜓点水似的吻,两人并没有特别的行为。一起吃了点水果,一起看了部影片,翻拍的《金刚》。中途,裴迪文手机响了下,他可能怕影响她,进书房接了,把门关得严严的。 十一点时,两人梳洗好,站在房门前互道晚安。 说了晚安,裴迪文没有立即走开,揽着舒畅,眸光温柔似水。 舒畅头埋在他怀里,紧张得心都差点停止跳动了。 “好好睡,明早见!”他吻吻她的唇,不舍地松开她。 爱情如煲汤,要温火慢慢熬,汤味才能入骨。 第二天,舒畅回报社上班,裴迪文却要去北京出差,同行的有社长。还有几位部长。十月了,下年度的报刊征订即将开始。各大报业集团云集北京,进行预订。 舒畅晚上一个人回的憩园,接到裴迪文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心里面涌上来一种久违的叫相思的东西。 “上床了吗?”他问。 “嗯,躺着看书呢!” “换上睡衣了,昨晚那件蓝底白花的?” “不……不是,那件洗了,是另一件。” “向我描述一下。”隔了几千里,他的语气比面对面灼热多了。 “干吗?”她没发觉,自已是在向他撒娇。 “我最不喜欢住酒店,太冰冷,花了钱才买来公式化的热度,和你讲话,我才感到一点温暖。舒畅,北京下雪了。” “才十月底呀!”她坐起来,向外面看了看。滨江的天空,皓月高挂。 “今年的冬天早呀!唉,你不太忙,早知道应该假公济私,把你也带来北京。” “我才不去。” “为什么?” “男人带女人去旅行,就是想跟她发生更亲密的关系。在陌生的地方,你不认识路又不认识人,对方就是你唯一的依靠,在心理上你就会依赖对方。夜深人静,开一瓶酒,音乐调得柔柔的,聊聊天,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谈爱情……说着自然就会在一张床上了。” “很不错的建议,等我开完预订会,我们去旅游好吗?” “哼!” 他哈哈大笑,“我想让我们之间更进一步。想我吗?”他的声音突然一低,透着无法抵挡的魅惑。 “滨江很少下雪,我挺想看看雪景。” “不诚实的孩子。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嗯,晚安!” “是不是依依不舍,那我不挂电话了?” “好了啦,你明天还要开会,晚安,晚安!” 不等他接话,她匆匆挂断了电话,一摸脸,烫得像小火球。 真的,这一刻,她找到了一点恋爱的感觉,甜甜蜜蜜,心里面只想着一个人,会脸红,会傻笑。可是她仍觉得这一切像梦一样,不太真实。 如果这是个梦,那就不要睁开眼了。舒畅托着头慢慢躺下来,熄了灯,看着外面如银的月色,想着北方的漫天大雪。裴迪文还得过五天才能回滨江。五天,真是漫长啊! 胜男还是把舒畅拉着一同去了致远房地产公司,毕竟是宁致冲着舒畅才这么热心的。 致远房地产公司在市中心的一幢高层建筑租了六层做了办公楼,装饰并不张扬,但很有品味。门口负责接待的小姐电话一打到宁致办公室,他立刻就下来了。 三人两辆车,一前一后去了汇贤苑。下了车,三人穿过工地、花园、一期公寓楼,最终来到售楼处。售楼处的小姐个个漂亮可爱,又特能说,看见是总经理带来的客人,越发说得卖力。 第24章 漫步云端(3) 宁致摆摆手,让她们安静一会,“把六号楼的302钥匙给我。” 小姐们忙噤声,找出钥匙递给宁致。 六号楼前的景观很不错,有一帮工人正把一棵从深山野村里买来的老槐树,植入深坑。晚报房市版的记者在现场采访,介绍这棵树已有一百年的树龄,足有两抱之粗,准备炮制一篇百年古槐植根汇贤苑的花边新闻。这是房产公司宣传的一个噱头,舒畅知道这位同事肯定收了致远公司的红包。 《华东晚报》里,最能赚钱的版面就是房市和车市,但这些是小钱。广告版则是要有点三拳两脚,有了,就赚大钱。舒畅呆的这个版面,很专业,但很清水,还经常要出差,不过,也容易出成绩。 胜男对现房一见倾心,楼层合适,两室两厅,客厅和两个卧室都朝阳,采光也好,装修风格简洁、大方。她站在屋子里就给她爸打电话,三言两语把房子给订下了。 宁致又领着两人回售楼处办手续,接待小姐一听宁致说的单价,愣住了,抬起头,“宁总,你能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想你并没有听错。”宁致威仪了扫了一圈,小姐们立马低下头,各自忙活。 胜男正忙着通知老爸送款过来,没注意这边的事,舒畅却看得分清。 她皱了下眉头。 办手续很麻烦,要提供许多证件,要签一堆的字,胜男让舒畅先走。奇瑞还停在家中,舒畅是坐胜男的车过来的,宁致说他也要先走,舒畅便搭了他的车。 路上,两个人就泛泛聊了几句。 下车时,舒畅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方向盘旁边。 “这是什么?”宁致本来就冷冰冰的神情此刻降到零度以下。 舒畅不太自然地看着他,“胜男托我代交的,只是一点谢意而已。” 宁致打了下方向盘,嘴里低咒了一句,一甩头。“舒畅,这是你的主意是不是?你就怕欠我个人情,怕和我扯上关系,不,是怕我又在打你家房子的主意,是不是?于是,你送点小礼,这样你我两不相欠。” “你想得太多了。”舒畅克制着内心的羞窘,其实,她也很讨厌做这些事。但就像宁致说的那样,只要他收下了,她就坦然了,像买卖双方一样,付钱取货。她不想再以晨晨的事,和这个宁总牵扯不清。 他的好,太过,过得令她心里面发毛。她爸妈都是平凡的人,她也不是显赫人物,家里能让人图的,就是那座小院,他又是做房产的,怎么能让人不往那方面想? “想得多的人是你,你怎么会变这么俗气?” 舒畅失去了耐性,“算你说对了吧,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以后少往来。”她推门要下车。 宁致一把拉住她,“不准走。告诉你,舒畅,给房价打折,不是给你面子,而是我不想赚胜男的钱。” “呃?” “胜男是我年少时候的朋友,不过,她不记得我了,所以我才以你朋友的借口帮她,和你没半点关系。”宁致生怕舒畅听不清,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舒畅提醒自已不要太惊讶,但嘴巴张成半圆型,然后,心头像卸掉一块大石,舒服地吐了口长气。 怪不得他给她一种熟悉感,原来是胜男的朋友。印象中胜男小时候只有女粉丝,没有异性恋慕者啊!难不成男大二十四变,彻底改头换面? “我怎么记不得见过你?”她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眼,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宁致冷冷地推开车门,把信封塞进她的包中,没好气地说:“你记不得的事情何止这一件。” 舒畅一头雾水。既然宁致是胜男的朋友,和她无关,她就没必要深究。后来一忙起来,她把这事给忘了。 第二天她出差外地跟一个调研组采访,几天跑十来个点,每天忙得连给裴迪文发短信的时间都没有。 采访结束当天,总算能好好地坐下来吃顿饭。这天好像是周五,裴迪文也该回来了。舒畅挂满疲惫的脸如雨后花儿绽放,嘴角边挂上抑制不住的笑容。她把手机放在手边,吃几筷子,看一眼。 坐在她右边的崔健偏过来瞄了一眼,悄悄问:“等谁的电话?” “没等谁啊!” “那你干嘛老看手机?” “是吗?” “怎么不是,一有动静你就看,这都七八趟了。恋爱了?” 舒畅脸一红,舍不得否认,说:“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有事没事一会自言自语,一会又乐颠得像中了大奖似的,除了恋爱没别的,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帅哥?” 舒畅怔住,想起崔健曾提醒自已不要和裴迪文一起的事,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是什么帅哥,很普通的人。” “普通人,过普通日子,这才好。”崔健笑了笑。 舒畅歪着头,咬了下唇,凑过去,小小声地问:“师傅,你有次说裴总和我们是不同的人,什么意思呀?” “他是大总编,你是小记者,这本身就不同。” “工作没有等级之分,能有多少不同。” “你真够幼稚的。这个总编只是裴总的一个业余爱好,就像一个唱戏的,爱好上了画画,兴趣来了,他会花上几个月或者一年的时间去钻研、学习,但是有一天,他还是会回到舞台上继续唱戏。” “裴总的舞台是什么?” 崔健放下筷子,“你又不是娱乐版的,别那么八卦。他爱在哪,在哪吧!反正他走了,还会有人来做总编,咱们照样干活,工资照拿、奖金照发。” 舒畅的脸立马暗沉下来,饭也没什么吃,耷拉着头,和采访组一同上了车。回去的路上,一直闭着眼,一言不发。 如果真的像师傅说的那样,滨江只是裴迪文的一个站点,这份爱还能继续吗?好好地分析下,裴迪文确实是像没有在滨江久居的打算。憩园的房子,是报社出面租住的。他没有房产,没有家人。莫笑说过他一个月会有几天回家探亲,逢年过节也会回去。他们家好像很西化,不久对传统的节日很重视,对西方的感恩节、复活节、圣诞节之类的节日,也是注重的。 一个单身男人,对节日是没什么概念的。就是舒畅自已,只记得今天是阳历几号,从来不知是农历几月初几,什么节日,都是爸妈提醒的。裴迪文对所有的节日记得这么分清,那么他的家一定是个大家庭,有爸妈,有……? 舒畅惊惶地睁开眼,脸都白了。 到达报社时,已是下午。 舒畅上了电梯,听到劲爆的舞曲飘了进来,才想起,又到周末了。大家都去大会议室放松,走廊上静悄悄的。崔健不知接到谁的电话,笑得罕见的温柔,语气里含着娇宠,像哄孩子似的。包一放下,就急匆匆地走了。 舒畅先喝了点水,抬手抚了下脸,掌心都是灰尘,坐车时,车窗开着,怕是路上沾到的。她忙找出毛巾,去洗手间洗个脸。 “呕,呕……”刚到洗手间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呕吐声。 舒畅走进去一看,谈小可趴在水池边,吐得一脸潮红,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有只手上还捏着一枝试孕棒。 舒畅谈不上很震惊,只是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物,看也不是,走也不是。 “舒姐……”谈小可又吐了几口清水,抬起头,净了净口,对着舒畅甜甜地一笑,“是两条杠。这……就代表是怀孕了,对不对?” “我不太懂这些。”舒畅知道自已的声音很僵硬,可是她实在没办法假装出惊喜。 惊喜的人应该是杨帆,是罗玉琴。 她一直在算着,她和杨帆什么时候离婚的,离现在有多久。有一个月了吗?记不太清,应该不会多出一个月的。一个月,就多出一个新的生命。人生真是处处充满奇迹。 “老天,”谈小可激动得眼里溢满了泪水,“我就觉着这两天胸胀胀的,没什么胃口,没想到居然是怀孕了。我要赶快告诉杨帆,他一定要乐疯了。我们昨天还一起去看房子的,他说有一个房间是婴儿房,嘿嘿,真是一语成谶。” 她突地又像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舒姐,我调进来没几天就怀孕,报社会不会辞退我?” “你问问人事部门。”舒畅听见自已两只手腕处的血管有节奏地突突跳动,像要冲破肌肤流出来一样。 “我想应该不能辞退。怀孕的职工是受《劳动法》保护的。”谈小可笑得如花朵一般芬芳,“我现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杨帆,我们有宝宝了。” 舒畅拧开水笼头,用毛巾沾上冰凉的水,捂在脸上。干燥的皮肤一碰到水,毛孔嗖地收缩了下,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她一遍遍擦拭着,仿佛脸上的污渍很重,直到她感到疼痛,才住手。 从洗手间回到办公室,谢霖裹着一团香气从外面冲了进来,“快,上去做游戏,今天裴大帅哥屈尊参加,多少色女抢着想和他亲密接触,你也去试试,看能不能沾到这个头筹。” “我累死了,不想动。”舒畅抓着桌子,把椅中埋去。 “不行!”谢霖凶悍地一瞪眼,“那个死人脸被你抢去,我情愿。换了其他色女,我作不得。你给我争气点。” “你到底在说什么?”舒畅哭笑不得地被谢霖连拉带拖地弄上电梯。 “我在说人话,听不懂?” “懂!”舒畅看着电梯一节节地上升,挫败地苦笑。 会议室四周站满了人,中间空了块场地,音乐开得很劲,节奏感强烈,里面的鼓点密集。 舒畅扫了下全场,想叹气,今天,一帮高知们竟然像像幼稚园的孩子一样,玩绑腿游戏,是男女联手,怪不得一个个兴奋得两眼都闪光。 这种游戏,是两个人一组。两人并立在一起,一人是左腿,一个是右腿,用绳子绑着,然后与另外几组进行赛跑比赛。说起来幼稚,做起来有点难度,两个人得步调一致,用力一致,要是有一点配合得不好,就会摔倒。 已经有几组赛过了,新一轮即将开始。裴迪文站在人群中,保持优雅的站姿、得体的微笑,不少女职员,美目流盼,不时地朝他抛去暗示的眼波。 他笑得一派公平,神情却又是明显的感兴趣。门外又走进几个人,他一抬头,视线落在舒畅身上,眼中突然微波轻澜,柔情暗荡。 “还差一组,再来两个人。”主持比赛的人事部长大声叫道。 “我来吧!”裴迪文抬了下手。 会议室内一下静得出奇,期待太久的美女们紧张得都不能好好地呼吸了。 舒畅低下眼帘,张开手掌,又是一手潮湿。 “舒记者,我玩游戏的能力不强,一会,请多包涵。”裴迪文微笑地向舒畅伸出手。 满地都是美女们碎裂的芳心。 舒畅连笑都是小心翼翼的,“裴总太谦虚了。” 十指一扣,两个人都是一颤。“相思,原来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裴迪文用只有她听到的音量低低说道。 舒畅本来就紧张,这下更如被催眠了一般,脑中好似真空。别人帮他们绑好绳子,裴迪文自然地托住她的腰,“我数到三,你就先迈右腿。” 她恍恍惚惚地点点头。呃,哪里是右? 人事部长一吹哨子,几组一同出发。 人群立刻沸腾开来,有喊加油的,有吹口哨的,有笑得前俯后仰的,声音大得差点把会议室会震翻。 舒畅和裴迪文合作得还算有默契,排在第二位,可是随着裴迪文搁在她腰间的手掌越来越灼热时,她突然失去了节奏,身子一摇晃,往一边倾去,裴迪文没拉得住她,也不同倒了下去,整个人覆在了她的身上。 这时,也有两组的人栽倒了。 他们是令人注目的,但却不是独树一帜的,舒畅暗自庆幸,但下一刻,她惊得差点晕了过去。她感到覆在她身上的裴迪文的身子突然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看着她,笑得有些无奈,有些羞赧,可是很坦然。“我想,这就是情不自禁吧!”他自嘲地弯起嘴角。 围观的人在呆愣了五秒之后,纷纷跑过来,蹩着笑,解开两个人腿上的绑绳,七手八脚地相帮着,把两人扶起。 舒畅都没勇气看众人,糊里糊涂跑到谢霖面前。谢霖很不厚道地笑得前俯后仰,“唱唱,你要么不沾便宜,一沾还沾了个大的。你和那个死人脸这一出儿童不宜的大戏,足够报社乐半年。” “都是你,硬把我拉过来。”舒畅心里面后悔死了。 “我觉得挺值的呀,你不过来,场面有这么好玩吗!看你们两个像两根柱子似的跌下来,还那种暧昧的姿势,真是惊悚呀!嘿嘿,唱唱,不过你以后就成全民公敌了。”谢霖扫了一干美女们,得意得咧嘴直笑。 舒畅觉得再这里呆下去,她要么会被眼光刺死,要么就会被口水淹死,幸好她平时做人还低调,不然真不知以后怎么活。 她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趁着又一轮游戏开始时,灰溜溜地穿过人群,下楼去了。还没到办公室,就听到里面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开了门,一接,是大戏的男主角。 不等他开口,她抢先责问道:“你要扮演亲民形象,为什么要拉着我跑龙套?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佐料,很有趣吗?” “那你是希望看到与我绑在一起的,是别的女人?”裴迪文带着笑反问。 “我想她们会无比荣幸的。”她赌气地回道。“能攀上你,是她们一直以来,最美好的夙愿。” 裴迪文沉默了一会,“你从来就没想过攀着我?”笑意淡了,远了。“你又要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这样子,是来证明你的清高,还是脱俗?还是你心里面害怕被我吸引,故意在我们之间设置许多障碍?” 舒畅没有说话。 “我是中午下的飞机,回到报社,得知你要到下午才能回来。我已经不是青涩的小伙子,早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坐下来做事,我挺想你的。去会议室看大家玩闹,只是在打发时间。等一个人,你会觉得时间无限漫长。你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我们有一周不见了吧!我不是故意让你出丑,我只是想靠近你。” “也许……也许……”她也许是对崔健的话入了心,所以感到害怕了,也许是想着杨帆一边在对她恋恋不舍,一边却与谈小可颠鸾倒风,有了爱情结晶。她觉得她像个白痴,已经失去了辨别黑白的能力。 她没有纠结着从前不放,她想纵情地投入到下一次爱情之中,认真地爱,有一个好的结果。可是,谁可深依? “迪文,我今天有点累,心情很浮燥,明天,我给你电话,好吗?” 第25章 漫步云端(4) “你准备回家住?”裴迪文掩饰住心底里的失落。 “嗯,我有事要和爸妈说。” “晚上一起吃饭,然后我送你回去。” “明天吧!”她要把自已纷乱的思绪整理一下,再好好面对他。 裴迪文没有勉强。 舒畅把东西收收,背着笔记本下楼,准备回家。 不意外的,在报社大楼门口,看到了刚刚荣升为准爸爸的杨帆。好奇怪,他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似的,一脸呆愕。 “杨帆,你开心吗?”谈小可摇着他的胳膊问。 他的眼中慢慢地溢满了泪水。舒畅想,那可能就是喜极而泣! 她没有让他看到她,回转身,从后门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刚上车不久,手机响了,是杨帆。 是想向她炫耀他的喜悦吗?舒畅想都没想,把手机按掉了。杨帆又打了过来,舒畅依然不接。杨帆一直在拨,舒畅没办法接了。 “有什么事?”她口气很冲地问。 杨帆只叫了一句:“唱唱……”然后,舒畅就听到他哽咽了。 舒畅等了一会,“你到底要干吗?” “我……要结婚了,再见,唱唱!”杨帆先挂上了电话。 舒畅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忙音,眼眶一红。再见!这次她和杨帆是真的后会无期! 舒祖康和于芬刚把晚饭端上桌,没想到舒畅会回来。舒祖康喜出望外的忙给舒畅盛饭。于芬虽然脸色还板着,可是没有多说什么,还把桌上一盆炒虾仁往舒畅面前推了推。 舒畅像从前一样,边吃边说外出采访中的趣事。吃完了,帮着于芬收拾碗筷。走出厨房,看到葡萄架上的叶子差不多快落光了,药草也枯黄了不少。停在院外的奇瑞上罩着一层黑色的油纸布,不用掀开来看,舒祖康和于芬一定是把它擦洗得干干净净。 一到七点,舒祖康雷打不动地把电视开了,看《新闻联播》,于芬坐在一边织件毛背心,舒畅削了两个苹果端过去。 于芬瞟了她一眼,用脚踢了下舒祖康。 舒祖康拧拧眉,清清嗓门:“唱唱,明天是周六,我们请杨帆一家去饭店聚聚,好不好?” 舒畅细心地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戳上牙签,“他们家可能没时间吧!” “你怎么知道?”于芬问。 “杨帆要结婚了,他们有许多事要忙的。” “杨帆结婚?”舒祖康和于芬一同叫出声。 舒畅慢慢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爸妈:“他女朋友怀孕了。” 舒祖康和于芬呆若木鸡。 舒畅笑笑,吃了两口苹果,“爸、妈,我进房上网去了。” 房门还没关上,于芬一脸是泪的跑了进来,挥着拳就打:“你乍就这么没用呢,连个男人都守不住。” 舒畅没有闪躲,事实于芬的力度也很轻。她知道妈妈这是内疚了,明白错怪她,不知所措,其实心里面很疼的。就像孩子在大街上走失,爸妈找得像个疯子似的,突然看到孩子站在不远处,扑过去,不是把孩子抱在怀里,而是把孩子一顿痛打。打着,听到孩子哭了,心头的惊恐才慢慢消逝。 “男人是守就守得住的吗?”舒畅抽泣着。 于芬嚎哭地抱住了她,“你这个笨丫头,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闷在心里,为什么要那样维护他?妈妈要是知道,会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真是好没天理,他家儿子不是个东西,罗玉琴却对着我和你爸什么话都骂出来了。” “那时候,晨晨正准备做手术,我是怕你们伤心。” 于芬越发哭得泣不成声。哭毕,对着舒畅发誓,“唱唱,杨帆那个没良心的,咱们不稀罕,妈妈明天就找人替你介绍,一定要找个比他好的、优秀的男人。” “何必赌这种气。”舒畅说道。 “不,我就要赌这口气。”于芬抬手拭泪,灰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银光,舒畅心里面一酸,返身抱紧妈妈,“对不起,妈妈,我都这么大了,还让你操心。” “晨晨走了,我再不替你操心,活着不就是等死吗!唱唱,你恨妈妈吗?” 舒畅摇头。 于芬心疼地摸了摸她瘦削的脸,“妈妈真是眼拙,都没看出你这一阵子在忍。咱们都不想了,你也别难过。” “好的!” 于芬带上门出去了。 舒畅听到妈妈在外面又哭了。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对于爸妈,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今夜,爸妈肯定睡不好。 不过,都会过去的。舒畅暗暗安慰自已。 晚上九点,舒畅突然接到部长的电话,“舒畅,今晚七点,在杭州,一个驾驶三菱跑车的富二代在杭州市中心飙车,把一位浙大才子撞飞二十五米,当场死亡,这事会引起公众对富二代的如潮声讨,你明早立刻去杭州进行追踪采访。” 新闻急如火,舒畅一挂上电话,立刻就开始收拾行李,给手机、笔记本电脑充电。 杭州离滨江四个小时的车程,舒畅为了方便,决定起早开车过去。 她上楼和爸妈说了又要出差的事,于芬和舒祖康心里面不舍,但又没办法帮忙,叮咛路上开车要小心,在外别省,吃得好点。 舒畅点头,看看时间都快十一点了,想抓紧时间赶快睡一会。还没躺下,裴迪文打来了电话。“不准开车,我查过航班了,明早六点有飞萧山机场的航班,你坐飞机过去。”裴迪文也知道杭州的飙车事件,他听了舒畅的决定,一口否决。 “从市区去机场,都得一个小时,很浪费时间。”舒畅抱怨。 “我明早开车送你。这只不过一小时,如果你开车过去,来回八个小时,你想想我会怎么挨过来?” “呃?” “你独自开那么长时间的车,你以为我不会担心?”裴迪文叹了一声,“舒畅,你对我已经重要得无人能替代。” 舒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六,裴迪文天刚亮就开车过来了,舒畅算好时间,提前走到巷子口等他。她怕爸妈看到裴迪文,一惊一乍的问这问那。 裴迪文穿着深咖色的丝绒西装,烟灰的长裤,站在车边,一身的精明干练气质。舒畅从欧陆飞驰的后视镜悄悄看了下自已,眼睛发青,皮肤苍白,棉布的风衣,发白的牛仔裤,往裴迪文旁边一站,很像是个打杂的小妹。 两人到了机场,先去售票处取机票,离安检还有半个小时,他带她去吃早点。 “这里的东西很贵,我包包里有点心的。”舒畅从不在机场吃东西、买东西,最多是候机时,四处逛逛。 裴迪文皱了下眉头,直接拉着她进了一家广式茶楼,要了花茶,一笼水晶包,一笼虾饺。 “辛苦工作,辛苦赚钱,不是变成银行里的一个数字,而是让自已过得好点、舒心点。什么叫自已的钱?经自已的手用出去的钱,才是自已的。一个人,对自已都这么斤斤计较,还怎么去爱别人?”裴迪文给她倒上茶,把筷子递给她,微微抬了抬眉。 舒畅撇了下嘴:“听你说钱,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你看上去是那种永远不要担心钱的人。就像你去商场买东西,只要喜欢就行,从来不会去看吊牌。而我们却是悄悄看下吊牌,掂量下自已的钱包,才知道能不能试穿。”大口咬了下水晶包,嗯,口味比袋子里的面包好多了。 裴迪文看了看她:“于是,当你遇到一个男人,你心里面也会先去悄悄地比较下,两个人的学历、年岁、家境、工作,是否相配。如果相配,你才会去尝试了解他、接受他。如果不相配,哪怕你心里面很在意,你也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已,你没必要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情感,因为你们不可能有结果。舒畅,知道吗,你很现实。我和你不同,如果我在商场里看中一件我特别喜欢的衣服,我会理直气壮地让店员取来让我试穿。即便是我现在没有能力买得起,但我不会放弃,我会去努力,去争取,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把它买回去的。” 舒畅嘴巴里的水晶包突地味同嚼蜡,她喝了一大杯花茶,才冲淡些心口的油腻感。她没有对裴迪文这一通评论发表评价,也没反驳。 她不得不承认,裴迪文有一双慧眼。自已一点细微的心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昨天,她有一点和裴迪文生气。说好的,在报社不要公开两个人的关系。他拉着她一同玩游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他的那份司马昭之心。他是一个一板一眼的人,和女职员讲话,都疏离有礼,就差在中间隔个屏风,写上男女授受不亲。这个人,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笑得那么温柔,别人怎么能不往歪处想,何况之前他对她就特别照顾。 她百口莫辩,索性不解释,主要是解释不清。舒畅心里面猜测,裴迪文并非是忍耐不住相思,他是故意那样做的。其实,她真正气的人是自已。被他那样抱着,她不仅没有一丝不自然,反而有一丝偷偷的幸福感。她真的喜欢上他了吗? 这份感情快得不可思议。 她之所以提出不公开两人的关系,是因为她不敢确定她能和他走多久。她甚至都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她真的撑得太累,有人可依赖的感觉很好。 会议室里,他压着她的身子。她感到了他身体的反应,她控制不住的呼吸急促,看着他细薄的唇瓣,她闭上了眼,心怦怦直跳,她竟然很想跃身吻过去。她知道如果昨晚回到憩园,将会发生什么。身体会先于心渴望亲密。 她被这一切有点惊住了,她找了个理由逃了。也可以说,她退缩了。她输不起第二次的。 吃完早点出来,他帮她拿行李,买保险,换登机牌,陪着她排队直到安检口,态度一如关怀备至的男朋友。她把证件交给安检人员,停步回头,他含笑看着她。 “一下飞机,就给我电话。” 她微笑点头。 他突然记起了什么,转过身,急匆匆地走向一个柜台,不一会,手里拿着把折叠伞,笑道:“太搞笑了,这还是杭州产的天堂伞。我查过天气预报,杭州今天有雨。” 他把伞递给她。 她看着他,越过后面排队的人,走到他面前,接过伞,欠身抱了抱他,“迪文,别对我太好。”她也会情不自禁的,会迷恋上他的。 “傻孩子。”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走吧!” 她羞涩地一笑,对他挥了下手,越过安检口,大步走向自动扶梯去登机口。 杭州真的在下雨,西湖上烟雾蒙蒙。阴暗的天气下,湿冷卷土而来,那种湿不是骨子里的,是魂魄里的,空气中似乎能拧出水来。深深地吸一口气,肺里就湿漉漉的。 舒畅撑着伞,从出租车小跑下来,走进酒店,冷得小脸都麻木了。 这个季节,实在不合适来杭州。春天来杭州是最好的,柳浪闻莺、苏堤春晓、花港观鱼……一团美景在春色的缭绕之下,使得游玩的人像是行走在一个遥远而又美丽的传说之中。在那样的美景里,才会发生各式各样的爱情故事。如许仙与白娘子的邂逅,如杨帆与谈小可的一见钟情。 上天的安排真是讽刺,在杨帆与谈小可传出喜讯之时,却让她这个旧人来到他们的情感萌芽之地。 这一天的雨,是不是也感应了她的心?舒畅摇落头发上的雨珠,淡淡地笑了笑。 采访并不顺利。 网络上的贴子在一夜间,已是铺天盖地。网友拍摄到车祸发生的场景,现场惨不忍睹。目击者说才子当时正在过十字路口,富二代飞车过来,车速超过一百一十码,当场把才子撞出二十米远、五米之高,而就在这惨状前,富二代还和同伴在车中有说有笑,毫不紧张。事后,更是逍遥离开。 舒畅去了交警部门,发现已经有许多同行也在这里。一个个脸上义愤难平。到现在为止,肇事者还没归案接受调查。警方对外宣称事故正在处理之中,目前还没结论。 舒畅最怕听这公事化的口吻,急得心中也上了火。她又跑了杭州市政府、交通局,想找相关人士了解,结果人家都以对情况不算了解而拒绝了。 跑了一天,又累又乏回到酒店,什么收获也没有。 洗了澡,把电脑打开上网看贴。网络的力量很大,网友们已经搜索到肇事者的姓名,但其家庭背景却打探不来。可以猜测这户人家有多深不可测。肇事者原来不是新手,早犯有前科,不过家人出面,一一为他摆平。难怪他在风雨之中,一团坦然。 那位死去的才子,刚从浙大硕士班毕业,找了一份新工作。照片上的他笑得阳光灿烂,对明天充满了自信。 舒畅看着这张笑脸,不知怎么想起了舒晨。舒晨在离开人世之前,在公园和一帮孩子们游玩时,也曾是这么开心过。谁能料到,转身之后,便是死亡。 “舒畅,能上网吗?”隔了几百里,裴迪文温柔的嗓音,清晰地响在耳端,在这个深秋的雨夜,让舒畅感到特别的温暖。 “嗯。” 两人上了msn,语音讲话。 舒畅先开了话头,说了采访的事,裴迪文说那就不要在这块纠结,其他媒体都挤在一块,写不出什么好新闻,那另辟路径。 舒畅说明天去浙大,想采访下才子的同学,想办法接触到他的家人,听说他已经有了女友。 “采访时,要尊重别人,不要问过激的话题,免得引起人家反感。”裴迪文又提醒道。 舒畅说道:“好!” 她又问起他的工作顺利不顺利,裴迪文叹息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在我面前,想起我不仅是你的主编,还是你的男朋友。” 舒畅一愣,歉疚地眨了眨眼:“对不起,迪文,今天一天挺不顺的。接到你的电话,我很开心。” “哦!”裴迪文语音上扬,像是不太相信。 舒畅坦白道:“这边一天都在下雨,很湿冷,真想念你的怀抱,很温暖,很安全。我想你。 秋夜冷雨中,有男人在外面拥着别的女人,彻夜狂欢,也有男人满心牵挂一个独自在外的女友。她想,她真的是被爱着。心,在一瞬间,阳光灿烂。 浙大的校园里已如一锅煮沸的开水,处处可见聚集的学生、才子大幅照片。学生们膨胀的情绪,已经引起了政府的注意。肇事者投案自首了,可是传说投案者非本人,而是个替代品。 事情的发展有如一出扑朔迷离的戏剧。 舒畅年芳二十有六,平时爱穿毛衣、牛仔裤,顶着一头俏丽的头发,走在校园里,就和个大学生差不多。这幅清新的长相,这次真让她赚到了。 第26章 漫步云端(5) 她不仅打听到了才子在读书时书读得是如何的好,为人是多么的温和,各方面的才能是多么杰出。这让她想起一个词叫天妒英才。往往太过完美的男子,似乎极难长寿。天堂也需要招贤纳士的。 她还顺利地见到了才子的女友,一个很纤细的女生,在读大四。事发之时,她在上海实习,刚刚赶过来不久。同学们怕她接受不了,一直没让她去看才子的遗体。 舒畅见到她时,她一个人住在宿舍的床上,双手抱膝,两眼发直地看着窗外。舒畅走进去,默默地坐在对面的床上。 她没有动,这两天,宿舍里来来往往看望她的太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她想舒畅有可能也是其中一个! “你看过雪吗?”她轻轻问道。 舒畅点点头,“看过,不过都是几场地上还没发白就已经融化的小雪。听说北京已经下了一场大雪了。” “嗯,北方十月份就差不多入冬了,我是漠河人,那儿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他也没什么见过雪,他说今年把工作定下来,就陪我回家看雪,看冰雕,向我爸妈求亲,想让我留在南方工作,买一套小公寓,暂时不要孩子,等经济宽裕些,我们再生。我们同学都说地理位置离得越远,两个人生的孩子越聪明。”她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我有个哥哥,大我十二岁,和我同一天生日,他很爱看球。我对他说等我有一天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就带他去美国,看nba,看海报上的篮球明星,让他们给他签名。” “然后呢?”她缓缓转过头,一张脸瘦得像果壳一般。 “我想天堂里也会有nba的。” 她眼神一黯,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睫毛下滚落了下来。 后来,在她的帮忙下,舒畅见到了从乡下赶过来的才子父母。他们并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对肇者事痛心疾首的漫骂,他们对舒畅说得很朴实:谁家没有孩子,谁能保证孩子长大后是龙还是虫?孩子都会犯错的,不能总纠着个错不放,改了就好。就是我们把他剁成肉泥,我家儿子也不能成活? 这番话,让愤愤不平的大众有点失望,可是却又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在网络的巨大压力下,案情一天天有了进展。当天值勤的交警承认肇事者当时确实车速超过了规定的速度,受害人没有违反交通规则,肇事者负全部责任。双方律师开始接洽。 庭审那天,媒体云集,舒畅也去了。看着站在被告席上的肇事者,一个一脸稚气的孩子。而就是这个孩子,却让一个风华正茂的英年男子魂归西土,丢下年迈的双亲,丢下对末来充满憧憬的女友。 舒畅不知道他心里面此刻在想什么,他很少讲话,一直低着头,法官问他什么,他回答“是、不是”,声音细细的,透着惶恐。 舒畅四处张望了下,不知道他爸妈在不在这里。当他们看到儿子这样,他们有没为以前的宠溺而后悔的。 富二代,这个名词,在中国代表的是一群纨绔、不学无术的子弟,几乎是这个时代的贬义词,这可能也是这个时代的一种悲哀吧!不过,在这件事上,有可能富二代的父母们都会得到警示。 庭审结果,肇事者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赔偿受害人一百二十万。肇事者的律师当庭表示不再上诉。 其实,这个结果对于肇事者已经是最好的。如果上诉,只怕更难服众。 舒畅等法官一宣判完,就出了法庭。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迷人秋日,好像是她来杭州后最好的一天了。 舒畅细细一算,她都来杭州一月有余。她住的酒店离西湖很近,每次坐车时都会从西湖边上经过,可是她却没空去看一下。 在这一个多年月里,她每天都要稿件发回报社,关于案件,她写新闻稿。涉及到才子的父母和女友,她写的是报告文学。部长和她通电话时,告诉她,市里面的报亭这一阵都在要求增加发行量,《华东晚报》卖得可好了,他们整天谈的都是本报记者舒畅从杭州发回的报道。 现在刚到正午,舒畅决定明天回滨江,今天下午好好地给自已放个假,也去美丽的苏堤走走,看能不能也发生一段艳遇。 她把电脑送回酒店,请前台订了明早的航班。她就在酒店的餐厅随便吃了点午饭,然后就准备坐车去西湖。 公车还没到,她看到旁边有家便利店。中午没点汤,饭有些干,她感到有点渴。她跑过去想买一瓶水带在路上喝。 “这矿泉水多少钱?”她打开皮包拿钱夹。 “二元。” 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把一张红色的老人头递到摊主手里,拿起了那瓶水。 她惊讶地转身,看到裴迪文站在她身后。他穿着米色的风衣和牛仔裤,斜背了一个包,意态悠闲地看着她。 “迪文!”她像个孩子兴奋得跳起来,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优雅地耸了耸肩,“我是你男朋友,总该有点特殊性吧!我要比别人提前二十四小时看到你。” “你是来接我的?”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他轻轻点头。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笑着。杭州,真的是容易发生爱情的城市。 他从身后圈住她的腰,唇瓣擦过她的耳际,“这样,真的温暖吗?” 她的脸红了。 “一瓶水,把我的零钱都找光了。”店主嘟哝着,把一大把零钱递给裴迪文。 两个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我们去西湖玩?”她挽住他的胳臂。 “西湖太普通了,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去一个特别的地方。”裴迪文扬起眉毛。 “什么地方?” “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他口气戏谑地说道,可是目光却很认真。 傍晚时分,两人上了列火车。这是一趟慢车,是站都停,空空哐――空空哐――铁轮子敲砸着铁轨,转不了几圈,就又进站了。车上人很挤,三个座的位子,挤了四个人。走道上都站满了人。两个人没占到靠窗的位置,坐在最边端,动不动就被挤得滑下去,裴迪文索性把她抱坐到膝盖上。 舒畅开始很不自然,再一想这里也没人认识他们,也就放开了,坐一会膝盖,他觉得腿酸,就移下来,由他紧搂在怀里。天黑了,也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两个人像交颈相好的天鹅,头挨着头说话,情绪都有点亢奋。感觉如同读书时,在假期和恋人初次结伴远行,激动得好像可以远走天涯,直到天荒地老般。 舒畅扫视着车内,车上的旅客当地人居多,裴迪文挤坐其中,没有一丝不适之感,可是他轩昂的气质,却又让人无法忽视。舒畅想起亦舒写过的几句话: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裴迪文这样的男人,有可能就属于这种没有丝毫自卑感的极品男人。 这样的极品男人,怎么会撞上她的枪口呢? 天色由深黑转藏青,再转淡灰,转淡白,然后白亮起来。南方清晨的天空是那么高远。 他们在一个小站下了车。 两人在小站外面的小摊上子上坐下,要了两碗面,一笼蒸饺粑――这是此地的特产。舒畅觉得面条真香、饺粑很爽口,面里头的酸萝卜真脆。她把一碗汤都喝光了。 裴迪文吃得很慢,他的手机一直在响,这里信号不太好,讲话断断续续的。“不管了。”他把手机关了机,这下清静了。 “这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舒畅张看着四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裴迪文摇头。吃完出来,招了辆摩托车,车主塞给两人一人一个头盔,“去石镇吗?” “是的,麻烦师傅路上慢点。”裴迪文说道。 车主一甩头,圈起两个指头,“ok!” 摩托车在山径里七拐八拐,走了半个多小时,车停了,“到了!”车主跳下车。 舒畅抬头一看,哇,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弯曲地向前延伸,尽头是一座明清时期风格的古镇,扎着花头巾、穿着兰花罩衫的女子不时微笑地走过,白云在天上飘荡,镇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沿镇绕过,码头上停泊着一条条乌蓬船。 “这到底是哪里?”舒畅恍如进入了一片仙境,心胸一阔。 “石镇呀!保持得很完整的古镇,还没有被过多的游客污染。我是听研究明清建筑的一个朋友讲起的。美吗?” 舒畅重重点头。很美,美得有如伊甸园。 镇上没有旅馆,但当地居民可以提供食宿。两个人就在镇尾找了户人家,主人是个很精致、很利索的老婆婆,眉眼清楚,手脚干净,给两人让出了一个小院。 老婆婆先让两人洗脸,铜脸盆里盛清水,竟照得出人影。再洗澡,一只深可过膝的大木盆,一大锅温水倒下去,热气腾上来,老婆婆再丢一支艾叶进去,屋子里就荡起了若有若无的艾香。 洗澡时,老婆婆给两人把床铺好了,放了新棉被、新枕头,新枕巾。舒畅先洗好的,进来一看,只有一张床上并排放着的一对枕头,脸刷地通红。 “床有些小,夜里冷,挤挤暖和。”老婆婆说。 “我们不……”舒畅害羞地想解释。 裴迪文顶着一头湿发从外面跨进来,拥着舒畅,微笑地接道:“我们不讲究的,这样蛮好。” 老婆婆呵呵地笑着出去张罗晚上的菜了。 舒畅慢慢抬起头,只见裴迪文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声音有点沙哑地低低叫她的名字:“舒畅!” “我们……我们出去走走吧!”如果再呆在这间屋子里,她会情不自禁沉溺于他的目光之中的。 他爱怜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院中太阳光很白,很是感觉不到热力。山里的天气,比外头凉。山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两个人昨晚没什么合眼,可是一点都不困。牵了手从小院出来,沿着石板路随意地走。虽是个镇,没多少户人家。走个来回,不用几十分钟。裴迪文一路给舒畅讲着镇上的建筑特色。两人在一家小店铺里买了炒瓜子、炒花生、酸豆角、毛栗子。他们在镇上看到有户人家在过捣糍粑,双手握住杵棒,左一杵,右一杵,嗨嗨用力捣。有户人家的小妇人坐在门口,当众撩开衣襟奶孩子,舒畅羞得躲在裴迪文的身后。 裴迪文说道:“我们在都市里,每天应付各色的人纯粹是在演戏,而这里,坦露的都是最自然的本性。” 舒畅仰脸看他,“做主编很累吗?” “那倒不会。”裴迪文拧了下眉,“其实,我另外还有一些工作要做,所以感到烦心了点。不过,再烦心也不及你让我操心。” “我哪有?”舒畅斜睨了他一眼。 “别告诉我你没生出想躲避我的念头?” 舒畅沉默了。 两人在镇上转到天黑,才回小院。老婆婆已经做好了晚饭,鸡是现杀现炒的,其他几样都是腊味:腊鱼、腊肉、腊香干,外加一碗炒青菜。看相没有,但好下酒。 酒是老婆婆自已做的黑豆酒,拿糯米与黑豆拌着做的,又放了干红枣、党参,大补。 舒畅听了介绍,忍不住也喝了一点,嗯,有股药味,很可口。 裴迪文微笑地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喝着,也不拦阻。 吃完饭,老婆婆把碗筷收拾了,回自已屋子去了。 小镇的夜晚安静、清甜,舒畅的脸在酒精作用上透着红,她感到有些热,坐在院中光滑的石头上,让夜风吹走一些身上的酒气。 裴迪文从屋子里拿来一件风衣,披在她身上,挨着她坐下。舒畅靠在他的怀里,他亲吻她已经清凉的面宠,“要不,我们回屋去?” “迪文,是的,我是对我们之间质疑过,想过退缩。”舒畅深呼吸一下,轻轻启口说道。 裴迪文抚了抚她的手臂,“还是不相信我对你的心意?” 舒畅将头靠到他肩上:“记得我们有次和长江出版社的周社长一同喝茶时遇到谈小可和他的男友吗?” 裴迪文轻声笑了,“当然记得,你后来就失魂落魄了,连自已的车都找不到。” “嗯,你送我回家的。”舒畅苦笑,“她的男朋友那时候在法律上应该算是我的丈夫。两家合买房子,出于多方考虑,让我们先领了证,明年五一举行婚礼。后来他因为舒晨的病,因为他遇到了谈小可……” 舒畅坐直了身子,把自已与裴迪文隔开了些距离,她凝视着他,胸口微微地起伏着。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如果这些让你难受,就不要说。只要告诉我,现在你们已经解除了法律关系就够了。” “谈小可怀孕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举行婚礼。之前因为和报社三年之约,还有我怕我爸妈难受,一直瞒着。迪文,说起来,我应该算是个离婚女人。” “谁会在意这个?”他挑了下眉,举起她的手,柔柔的吻着,“都已过去了,不是吗?舒畅,我早说过我喜欢一个人,就是从心出发的喜欢,没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 “其实我很普通。”她仍有点不自信。 “何必把一切想得那么透彻,顺其自然反而快乐。你就当明天是世界未日,今天你会如何?”他从眼底温柔地看着她,深情款款。 第27章 漫步云端(6) “我想爱你。”她反握着他的手,颤抖着。 “一切就是这样简单,傻孩子!” 他轻叹了一声,声音一柔,低下头,唇瓣滚荡如火。 他吮吸她柔软的唇,舌头扫过她的口腔,和她的舌缠绕在一起,由轻柔到慢慢加重,直到她发出轻微喘息声。她侧过身,抱紧他,回应着他的吻,迷离于他的气息之中,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肩。 他不禁贴她更紧,身体一经接触,仿佛电流通过,唤醒了她强自压抑的内心感触,所有的神经末梢在瞬间激活,一方面感受着他唇舌辗转带来的冲击,一方面让她不由自主贴向他,渴望更密切没有缝隙地接触。 风吹叶摇,月色如水。 他牵着她的手,步入房间,用脚把门带上,没有开灯,两个人拥抱到了一起。 怀抱足够温暖,相拥毫无间隙。舒畅不知道自已是怎么样被推倒在大床上,身体上被加诸的压力满满覆盖。裴迪文灵巧的舌继续触上她光洁的脖颈,湿湿的,凉凉的一片,室内的温度满满得躁热起来。 他的手撩过她微颤的臂,大拇指轻轻刮着她脖子上的起伏,慢慢往下,修长的手指停留在美好的弧度上,轻轻地揉搓。 舒畅的脑袋“嗡嗡”,呼出的气越来越热,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大,明亮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水汽,眼神迷惘而温柔,身体在他的身下微微战栗。 裴迪文的薄唇缓缓下移,膜拜地擦过她难以启口的每一个角落。 她忍不住抽搐了下,这种从未有过的珍视让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了。她紧张地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孔,他同样看着她,双眸中的热情和温柔让她眩惑。她半合上双眼,苍白面孔上染了嫣红,她眨了一下眼睛,抬起手环住他精瘦的腰线。 突然,她搁在桌上的手机发了疯似的叫了起来。 绞织的四道视线,没有一丝偏离,任由手机上的蓝光在黑暗里闪烁个不停。 在这个只有他和她的世界里,外面的一切都不重要。 闭上眼的瞬间,舒畅想,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伯乐也好,严师也好,上司也好,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令她迷惑、令她沉溺、令她想纵情炽爱的一个男人。旅行真的是一道无可抵挡的催情剂。 不是唇的火热,不是脖颈的激情,不是耳际的挑逗,更不是胸前腰腹腔的欲望……当他填满她的身体之时,舒畅发出一声嘤咛,好像流星划过天穹,夜幕下,一切安好。 山里的早晨亮得早。裴迪文觉得好像只睡了一会,就被从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给叫醒了,奇怪的是,当他睁开眼睛时,没有一点疲累感,发觉自已嘴角带着笑。 他眨了眨眼,很快就想起这是在哪里,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手臂一伸,想把枕边人揽在怀里温存,却扑了个空。 他腾地一下坐起,打开门,小院的墙角边,舒畅捧着个白色的瓷杯正刷牙呢!老婆婆家没有建洗手间,都是打水在院子里梳洗。舒畅仰脸喝了口水,咕咕地稀释着嘴里的牙膏沫,一双长臂从身后抱住她,下巴上泛出来的胡渣蹭了蹭她白皙的脸腮,“为什么不等着我一起醒来?” 舒畅的脸慢慢地绽出几丝红晕,她拿毛巾拭了下嘴唇,低声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抬头看看他,犹豫了片刻,说:“我去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这几天……是我的危险期。” “对不起,”裴迪文不禁有些愧疚,“这事应该我先想到的,我……” “我知道是情不自禁。”她红着脸替他解围。 他窝心地吻吻她的脸腮,“喜欢孩子吗?” 她点点头。喜欢,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和她刚刚开始,不要像谈小可与杨帆一样,突然冒出个意外,只得匆忙成婚。她记得杨帆在电话里哭泣的声音,杨帆那时有不情愿的,可是却很无奈。 她和裴迪文,结婚还是件太遥远的事,不要去想,现在先好好地恋爱吧! 石镇附近有一座庙宇,还建有一个小型的水库,两人吃过早饭,带上相机,去庙宇和水库转了转,然后又去爬山,午饭就在山上吃的点心,吃完,背靠背坐在树下休息。 可能是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再加上裴迪文在身边,舒畅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欢快地叫嚣着,每根神经都舒展开来。她和他说着话,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醒来时,发现太阳已微微西斜,从树叶间漏下斑斑勃勃的柔光,鸟儿在林间啁啾地飞来飞去,泉水在不远处潺潺地流淌,她睡在裴迪文的怀里,他正微笑地看着她。 “醒啦!”他啄吻了下她红润的唇瓣。 他的双臂那么有力,阳光下,微笑是如此明朗。 她眨了眨眼,“迪文,再在这里呆几天,我可能就不愿离开了。” “那我们就住下来,我研究古建筑,你去做个小学老师,生一堆孩子。” “好啊!”她笑着环住他的脖颈坐起身,亲吻着他,两人搂得更紧了。 这话,没有谁会去当真,但听着很悦耳,很心动。 两人在石镇一共呆了四天,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而舒畅对裴迪文的爱意也一日日的渐增。是呀,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如果错过裴迪文,她怎么舍得在世界毁灭前闭上眼呢! 她在二十六岁这年,才与他相爱,人生又不漫长。静静想来,在《华东晚报》的三年,他为她所做的一点一滴,都是爱,可是又从没带给她困扰。这世上,还会有谁能为她做到这样? 两人又坐摩托车,转火车,空隆空隆听了一夜又半天的车轮声,到达杭州,再上飞机回滨江。 等飞机时,两个人把手机开了,看看没什么要紧的短信。舒畅的手机里,短信挤得差点让手机爆掉,有胜男的,有谢霖的,还有舒祖康的,令人意外的是,宁致竟然在她到达石镇的那一夜,发了十条短信,差不多是每半个小时一条。 “你在哪?”这是第一条。 “是不是在飞机上?下了飞机后,报个平安。”这是第二条。 “要是不想讲话,发条短信。我睡得很晚,随时都可以。”这是第三条。 “我去洗澡了,最多十分钟,如果没人接听,稍等一会我回给你。”这是第四条。 …… 最后一条是,“舒畅,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舒畅握着手机,站在宽大的玻璃墙前,看着停机坪上,飞机起起落落,有点神思恍惚。 她扭过头看裴迪文,他正在打电话,眉头拧着,讲的好像是粤语,她听不懂。离登机的时间不长了,她给舒祖康打了个电话。 “唱唱,你要吓死爸妈了,这几天你去哪了,手机也不通,不是说好大前天到家的吗?”斯文的舒祖康第一次对舒畅吼叫着。 舒畅内疚地说道:“我被几个同行拉去山里玩,那儿手机信号不好。对不起,让爸妈担心了。” 舒祖康重重地叹气,“你怎么这样让人操心,手机信号不好,不能用座机讲一声吗?” 舒畅只有低头认罪,她总不能说自已见色忘亲吧! “没事就罢了。那晚上,胜男和宁总还特地过来,等着为你接风。结果大家都差不多一夜没睡。” “宁总?”他怎么知道她出差的。 机场广播里开始通知去滨江的航班开始登机,舒畅只得匆匆把手机给关了。 “没什么事吧?”裴迪文见她眉锁着。 她淡淡地一笑,“我爸妈以为我被人拐走了,有点紧张而已。” “宁总是谁?”两人走进机舱,系上安全带,裴迪文突然问道。 “你偷听我电话?”舒畅歪着头,眉一扬。 “我光明正大地听到的。是个男人?” 舒畅眼眯了眯,“不要告诉我你很紧张。” 裴迪文耸了下肩,“这三年,我以为你在专心工作,忙得不会顾及其他。没想到你却谈了场恋爱,还差点结了婚。舒畅,你不知道的,当我听你说你的过去时,惊出一身汗。没有人是万能的,总有防不胜防的事。幸好,我还来得及抓住了你。我不想我们之间再出任何意外。” 在裴迪文的目光专注下,舒畅只觉一颗心飘飘荡荡的,就连飞机起飞,她都没有发觉。 “迪文,宁总是胜男的一个朋友。我们家与他有接触,是因为晨晨的死,那一天,撞上晨晨的是他们公司的车,他当时就在车里。这个人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不能说我现在就可以把以前的那段感情抹得干干净净,如果说是,那是撒谎,但我不会再愿意去回忆。”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按在心口,神情郑重,“从这一刻起,这里只有你。” “我的荣幸!”裴迪文笑了,捏了捏她的手,力度并不大,她却感到手指缝里微微出汗。皮肤摩擦之间,有点黏腻,有点热,有点幸福。 下了飞机,两人坐出租车回滨江。黄昏时分,裴迪文说不要去报社,直接回家好了。他先送她回家,在巷子口,她让他不要下车了,他拉着她,“钥匙在身边吗?” 她一愣,突地明白他问的是憩园的钥匙,以为他想要,忙打开包。 他按住她的手,“这已经是你的了。什么时候回去?” 她羞得低下眼帘,不敢直视他的灼热,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家,于芬一个人在。先是对舒畅一番责问式的轰炸,直到舒畅回答得令她满意,她才给舒畅端上晚饭。 “爸呢?”舒畅问。 “去看门面了。” “看门面干吗?” “几个退休的老医生想一起开个门诊,邀请你爸过去专门看烫伤。今天约好了去看看把门诊室放在哪儿好。” 舒畅心里面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预感,“他们是去找宁总帮忙的吗?” 于芬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舒畅急了,“快说是不是?” “那天晚上,胜男和宁总买了菜到我家来,说是帮你接风。你爸和他聊天,随意说了这事,他很热心地说认识许多房屋中介公司,托人帮你爸爸问问。没想到,这事他真放心上,今天就打电话过来了。” “妈,他为我们家做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贪得无厌,没完没了地扯上人家。找门面多大个事,我可以托报社房市版的记者打听的。以后,不要再见他了。” 于芬突然神秘地一笑,“唱唱,我和爸爸悄悄分析宁总怎么对我们家怎么这么好,反来复去的想,不是他有点喜欢你吧!” 舒畅啼笑皆非地看着于芬,“你别乱讲。这都哪和哪呀!” “我觉得有门,他最爱听我和你爸说你的事,我也飘了一句,说你和以前的男朋友吹了。哦,他还向我们要你和晨晨以前的相册看呢!要是他真有这层意思,我和你爸挺中意的。他可比杨帆那个没良心的好太多了。” 舒畅刚拿起筷子,又搁下了,什么胃口都没有。“不管他有没有这个意思,我对他都没兴趣。”她说得很坚决。 刚好谢霖在这时打来电话让她出去吃饭,她如蒙大赦地就逃了。 谢霖和舒畅约在火锅城。 “气色不错呀!”谢霖扫了舒畅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火锅夹在她和舒畅中间不停地翻腾,不断有白雾般的热气从她们眼前聚起又散去,一碟一碟干净整齐颜色各异的菜倒进去,成了一锅色泽暗淡的汤,周围的喧闹声盖过了火锅沸腾的声响。 舒畅夹了筷年糕,吹凉了塞进嘴巴里,抬头看看一脸黯然的谢霖,“怎么像霜打了?” 谢霖低头吃粉丝,“很明显吗?” “有点。”舒畅喝了一大口黄桃汁,冰凉甘甜,很爽口。 “你师傅他有了新欢。”谢霖酸酸地撇了下嘴。 舒畅噗地一下笑出声来,“那我师傅的旧爱是谁?” “唱唱,别跟我开玩笑,我心里面挺不好受的。他这次很认真,对方是个离婚的女子,三十岁,在卫生局工作,长得娇小。他现在每天都接她上班、下班。”谢霖说着,一滴泪“啪”地落在了杯子里。 舒畅收敛起笑意,“谢霖,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待的。他等了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而你却每天笙歌莺舞,你想过他的感受吗?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现在终于走出来,要开始新的生活,你应该祝福他。” 谢霖捂着嘴,狠狠地嗅了下鼻子,“我没有要拦阻他的幸福,只是……有点失落罢了。以后,我连想他都不配了。其实,不管我睡在哪个男人的怀里,我都把他们当作是他。” 舒畅听得心戚戚的,“既然这么爱,当初怎么舍得分手?” 谢霖嘴角浮起一丝苦涩:“我不能生孩子,先天性的。他家人以死相逼……” 一个没有任何新意的故事,可是听到,仍是令人唏嘘。这样的现实,不是凭借一已之勇就能挺过去的。难怪谢霖这些年自甘堕落,嫁不了所爱的人,还有什么好珍惜的;难怪崔健一直闷闷不乐,不能主宰自已的人生,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呵,不说了,都是好久前的事了。他妈妈现在开心了,找了个卫生局的媳妇,以后生孩子等于在自家院里。”谢霖拿起漏勺,又伸进火锅专心找吃的,仿佛刚才那番话没有说一样。 后来,她要了点酒,喝得微醺。 舒畅替她开的车。时间已经不早了,路灯孤单地立在灯影中间,桔黄色灯光带着微温,在两人身前投下细长的影子。 第28章 时日如飞(1) 这一年,北方出奇的寒冷,温度是几十年不遇的,蒙古频频传出发生雪灾的消息。滨江也渐渐冷了,舒畅与裴迪文的感情却在这瑟瑟寒风中,越来越浓。 和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两人一起看电影、逛商场,坐在不同的餐厅里吃饭,手拉手在江边散步,晚上开车送舒畅回家,看到有卖红薯的摊子,裴迪文总会记得停下来买上一只。滨江街头也有卖糯米甜藕,舒畅有次向他介绍了下,说特别好吃,隔天约会时,舒畅一上车,便看到座位上放着一小袋。周一至周五,舒畅只要不出差,都会在十点前准时回家,而周六周日,她会找一个理由住在外面。那两天,她会和裴迪文窝在憩园的房子里,过过温馨而又甜蜜的二人世界。 总之,这份突如其来的恋爱,进行得非常顺利。 舒祖康的老医生诊所在十一月底轰轰烈烈地开张了,于芬做过会计,被邀去帮忙管理账务,两个人一下成了大忙人。诊所设在致远公司新建的一个小区前,很便民,生意还不错。舒畅跑去看了看,见爸妈忙得一头是劲,没再说什么。晨晨那儿,他们忙得很久没去了。 立冬那天,裴迪文买了束花,带上可乐,陪舒畅过去看了看。天气阴冷,风很大,晨晨仍在墓碑上笑得憨憨的,舒畅依在裴迪文的怀里,第一次,她是微笑地离开墓园的。 舒祖康与于芬还是常会提到宁致,要不是诊所前面遇到,要不是宁致偶尔会请他们喝个茶、吃个饭什么的。说来说去,都是这人不错,谁家女儿嫁了他,不知多大的福气。舒畅听着,从不插话,左耳进、右耳出。 有次和胜男一块逛街,舒畅问起宁致是她具体哪个时期的朋友时,胜男像看个外星人似的看了她很久,说了一句:你这个白痴。 舒畅在十二月初时,再次见到了宁致。 《落日悲歌》上市了,销售效果非常不错,主要是长江出版社的宣传做得非常好。公众内心里对明星、高官的隐私都有一种八卦的欲望,这书书写了二十个高官从天堂到地狱的整个过程,文笔犀利,情节曲折,有事实感,有戏剧性。又满足了公众窥伺隐私的欲望,又让人觉得坏人有恶报的畅快之感。刚上市不到一月,各大书店便要求补货,长江出版社趁热打铁,在第二版时,让舒畅到省城的新华书店进行签名售书。 舒畅一开始不肯答应,向裴迪文抱怨,说那样自已像只大猩猩似的,被人围观。她只是个记者,又不是明星,不做抛头露面的事。裴迪文劝慰她,要站在长江出版社的角度想一想,其实,这也不是坏事,为以后做一个名记者打好群众基础。他提出陪舒畅一同过来。舒畅拒绝了,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已那幅不自在的样子。 那天,新华书店在门口摆了几张桌子,挂了个“名记者舒畅签名售书”的横幅。天气灰灰的,没有太阳,横幅太大,一个字就顶了舒畅整个身体的面积,让她看起来,应了鲁迅先生著名的那句:要榨出身体里的一个“小”来。不仅小,还极其不平衡。 舒畅坐在桌后,买书的读者很有秩序地排着队等待。每签一个名,舒畅会伸出手来,和读者握一握、笑一笑。有的读者会质疑地问一句:这里面写的真是事实吗?舒畅点点头。 半天下来,舒畅觉得自已脸上的肌肉笑得都僵硬了,嘴唇发干。趁着眼前暂时没读者,她拧开一瓶水,刚凑到嘴边。 “啪!”,桌上突然多了两摞书,目测下足有一百本。 舒畅扭头看向陪同自已的书店工作人员,店员和她一样,一脸震惊。 “为什么买这么多?”舒畅挑挑眉毛,问买书的一个二十刚出头的长了一脸粉刺的小伙子。 “我们总经理让买的。”小伙子扭头,指了下停在几米远的一辆黑色奔驰说。 舒畅咬了下唇,清澈的眸子不禁带了怒气。 车门一开,宁致走了过来。 舒畅又问道:“为什么买这么多?” 宁致认认真真地回道:“买回去发给员工,人手一本。” 舒畅冷冷地笑了,说:“你当这书是党建教材还是劳保用品?” “我觉得这书有教育意义。” “可是对你的员工不适用,他们没机会从这里面吸取到任何教训。一个房产公司的员工有机会卖官敛财?有机会行贿鱼色?宁总,你真有这份体贴之意,这快到新年了,你不如进去买份挂历给他们更实用。”舒畅一点也不迂回地咄咄逼人。 宁致盯着舒畅,沉吟了一分钟,太阳就突然出来了。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在大家身上,很公平,也很贴心。他眯了下眼,问道:“是不是舒记者认为我的员工不配看你的书?”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浪费。”舒畅生硬地回答。 宁致倾倾嘴角,抬眼扫了下有几个拿着书准备过来签名的读者,“舒记者,我的员工和他们有多大区别呢?卖给我们是浪费品,卖给他们就成精神食粮了?” “他们是真心喜欢我的书而买书,而你……” “我怎么了?”宁致挑了下眉。 “我早就说过,宁总,该打住了,没有用的。” 说完,舒畅不再看他,把头转向等待的读者,一一为他们签好名,微笑地目送他们离开。 宁致板着个脸,立在桌前,笔直地看着她,有点不折不扣的样子。 “你还是认为我在打你家小院的主意?”宁致咬牙切齿地问。 “你就那么单纯,没有任何目的吗?”舒畅意兴阑珊,把桌上的纸笔收收,准备结束售书活动。 宁致破天荒地笑了笑,“今天,你是不打算给我签名了?” “我只给每次买一本书的读者签名。” “行,那我把这书全退了,再一次买一本过来,”宁致抬头问店员,“这不违反你们的规定吧?” 店员看出两人是认识的,却像不太融洽,也不知说什么好,呵呵赔着笑。 “宁总,不要欺人太甚。”舒畅来火了,把笔往桌上一甩。 宁致突然脱去外面的西装,解开衬衫袖扣,一点点地把袖子往上挽。 “你要干吗?”舒畅瞪大眼,以为他要打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回答,把袖子挽到肩肘处,胳膊上露出一个月牙型的伤疤,他指着那伤疤,看着舒畅,“欺人太甚的人是你吧!记得吗,八针,是个实习医生缝的,忘了打麻药,我疼得差点背过气去,你就站在我旁边。” “天!”舒畅惊愕地捂着嘴,不敢置信地拼命摇头,这怎么可能。 那一年! 实习医生第一次值班,未免有点手忙脚乱。刚吃过午饭,想坐下来歇会儿,外面进来三个孩子。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孩,右胳膊上一片腥红,英俊的面容已没了血色。医生挽起衣袖一看,一道整齐的牙印,硬生生把皮肉咬得分了家。“这是怎么弄的?” “我……咬的。”跟着进来的一个小女孩同样雪白着一张脸,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是不敢落下来。 最后面的一个男孩,或者叫男人才对,块头大大的,胆怯地揪着女孩的衣服,躲在她的肩后探头探脑地往前看着。 “医生,他要不要紧?”女孩吓得不轻,恐惧地一直看着男孩的胳膊。 “当然要紧,你这孩子真是太淘了。不知道人的牙齿有毒吗?”医生慌乱地找消毒水、棉球,钳子把药盘弄得咣当直响。 女孩咬着唇,眼中的泪再也止不住,扑扑地往下直掉。 “唱唱,别哭,别哭!”大块头男孩突地向生出无穷的勇气,冲上前把女孩抱住,“晨晨保护你。” “少嚎了,我没那么好死。”受伤的男孩朝女孩瞪了一眼。 女孩难得没有回嘴。她从见到他第一眼时,就不喜欢他,可是她不是狗,不喜欢就上前咬一口。她是被逼的。 他不仅长着一幅欠扁的样子,还有着一幅欠扁的德性。他不是滨江人,去年秋学期开始时才搬到他们巷子里。他家里只有两个人,他和他妈妈。他妈妈整天闷在家里,很少出门。 她每天看着他背着个大大的书包,头昂得高高的,一边走一边咬着煎饼果子,从她家院门前走过。没几天,身边就多了几个打扮很新潮的女生。 她哼了一声,极瞧不起这样的男生。 他注意到她,是因为晨晨。只要看到晨晨站在院门前,他就爱和几个女生围着晨晨,让晨晨学青蛙跳,学狗叫。这时,她就会像个小斗士一样,凶悍地抓起一把沙子对着他们扬去,和他们对骂。 有次,她甚至和其中一个女生打了一架,把女生的裙子撕下半面,女生捂着裸露的小屁屁,嘤嘤直哭,他把外衣脱下来给女生穿,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奚落。 这学期,他竟然考了全年级第一,站在讲台上发言。她站在初中部的操场上,听着广播,那一天,她才知道,他叫刘洋。 放学回家,他罕见的没和一帮女生同行,路上遇到她,得意洋洋地对她挤挤眼,“小舒舒,哥哥我厉害吧,一来就坐了你们校的第一把交椅。要知道俺和一帮兄弟在梁山,宋江都没现在的我爬得快呢!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当他如隐形人一般。 “小舒舒,你千万不要暗恋哥哥我哦!”他在后面怪声怪气地笑。 她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瞪他,转过身时,脸却红了。 不知怎么地,他把逗晨晨的兴趣转移到她的身上。他爱和班上的男生在初中部门口等她放学,跟在她后面,故意地对她的身材、发型、衣服,高声评价,每一次都能把她说得脸红脖子粗,握着拳头,有想揍他的冲动。可是她不敢,他越来越高,快赶上晨晨了,而且那肩多宽呀! 有一个周六,晨晨又站在院门外,被他哄着跟他去街上玩,她发觉后,追过去,看到晨晨握着话筒站在一个公用电话亭边,他两手交插,晃着两条腿,站在一边似笑非笑。 “晨晨,你给谁打电话?”她抢过话筒,刚想搁下。 那边严肃地问:“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她纳闷地说道:“没有呀!” 那人又接着问:“那你有什么事儿?” “没有啊!” 片刻后,那人喘了口气,说了一大串批评的话语,还斥责她妨碍司法公正。舒畅怒气冲冲地和那个吵了半天,说电话是别人拨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电话吗?”那人冷哼一声,“这里是110报警专线。” 她头嗡地一下,生怕那人查出她所在的位置,拉着晨晨拼了命地往人群里跑。 他在后面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出来了。 她回过头,突然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很刺眼,刺得她心中升起一团的火,想都没想,松开晨晨,回过身,冲到他面前。 他被她的样子吓住,一愣。 就在这一愣间,她抓起他的胳膊,咬了一口,用尽全身的力气。 “啊,你疯啦!”他吃痛地叫出声来,推开她,低头一看,衬衫上已印出了血渍。 他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额头上汗如雨下,实习医生穿好线,拿起针,开始缝伤口时,才忘了没打麻药。 他疼得攥起拳头,两腿直哆嗦,她站在边上,脸早哭花了。 “一周后来拆线吧!”实习医生也缝出了一头的汗,给他又打了一针破伤风,开了些消炎药。 他捂着胳膊,摇摇晃晃地出了医院。她想上前扶他一把,可是刚靠近,他就瞪她一眼,最后,他把力量倚在晨晨身上。 到了她家门口,他站直了身子,她让晨晨先进去,固执地跟在他后面,他看了她一眼:“别装小可怜。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妈的。” 她抿紧唇,头低着,路灯把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今天,是你错在先,然后我……也错了,错得比你大,所以……对不起。”她壮着胆,抬起头。 她看到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挥挥手,走开了。 一周后,他去医院拆线,刚到医院门口,便看到她背着书包,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好像等着师长训话的学生。 还是实习医生拆的线,伤口缝得不太好,留下一个红色的疤痕。 她局促地立在一边,把校服上的拉链拉来拉去。初中时的校服质量不太好,拉着拉着,拉链一下滑了扣,再也拉上去。校服半敞,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小衬衫,小脸刷地羞得通红。 他放下袖子,看着她的窘样,玩味地弯起嘴角。 两人出了医院,他向她招招手,她乖乖地走过来。他蹲下身子,把她的校服对齐,歪着头给她修拉链。一种陌生的情绪溢满了她的心腔,她的心跳如擂鼓,她怕他听见,不得不屏住呼吸。 一片树叶从树上飞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她伸出手,手掌张了又张,悄悄地把树叶拿到手里,慢慢地揉碎了。 可能是见识了她的厉害,以后,他再没逗过她。不过见了面,还是会笑嘻嘻地问一句:小舒舒,最近乖不乖呀? 她总是脸红红地从他身边急急走开,在一个不被他发觉的角落停下脚,偷偷地看着他。他走路的步伐很大,笑起来眉眼都会颤动,讲话时喜欢做手势。看着他,她会气喘、腿软、心慌,有时,会莫名地笑,有时,会无言地想哭。 她不仅在白天偷偷看他,夜里,她还会梦到他。 有他的夜晚,早晨醒来时,她整天都笑得咯咯的。而在他出去参赛的几天里,她犹如生了病一般,做什么都有气无力。 她知道,这种感觉就叫暗恋。 她开始受不了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女生,不想看到他对着她们笑、和她们说话,她想得到他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关注。这种感觉折磨得有如一个烦燥版的林黛玉。 在暗恋了他一年之后,初三的下学期,她真的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相思的苦痛了,她翻遍了中外情诗,鼓起勇气给他写了封信。 就在她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回应时,妈妈告诉她,刘洋家搬走了。 她不记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的,好像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没有了,每每想起他,心都疼得一抽一抽的。 整个高中,她都很认真。她想,他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到不错的学校。如果她也能考上,说不定会和他不期而遇呢! 她高考时考得一般,不过,那时,心已经平静了。 她遇到杨帆时,心咯地漏跳了一拍,杨帆脸上阳光般的微笑,让她心中掠过久远的一个快模糊的影像。 当杨帆开始追求她,她没什么装矜持,便同意了。不过,她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第29章 时日如飞(2) 他的脸很方正,眉毛修长,轮廓像混血儿似的,立体感很强,笑起来,神采飞扬。 舒畅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下巴发尖、神情冷漠的男人,她在眉宇间能依稀找到以前一丝熟悉的影子,可是他真的不是记忆里的那张脸,而且他不叫刘洋,他叫宁致。 他带她来到港式茶餐厅,下午时分,客人很少,厅堂里反反复复地放着一首老情歌。男声很熟悉,有种满不在乎的忧伤,仿佛不是刻意发问,也并不需要答案,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起某件事,某个人,某段感情。 “十五年前,国内有过一个制造假国库券兑换的案情,你知道吗?”宁致说。 舒畅点点头,“我听我报社的师傅说过,是个大案,金额当时高达五百万,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两名嫌疑人在案犯之前携款逃跑了。” “其中一个证券部的经理姓宁,”宁致深呼吸一口,“他就是我爸。他走之前,还送我上学,给我买了个新书包,还有漫画书。我放学回来,屋子里都是公安,我妈在哭。他一走就没有任何消息了,我妈怕这事对我的成长有影响,在我读高中时,搬了家,给我改了名,随我妈姓,叫刘洋,其实,我原来就叫宁致。高三那年,突然有一个陌生人找到了我家,给我妈妈两张机票还有两本护照,告诉我们,我爸人在加拿大,已经安置好了一切,现在要把我和我妈接过去。” 音乐不知什么候停了,四周静默无声,舒畅轻轻吹着杯中的茶水,她不想说话。 时光好像倒流到十年前那个初春的下午,她站在一中高中部的大门前,看着空无一人的操场,默默地流着泪。 她一直都在想,如果他看到她的信之后,他还会不会转校呢? 现在她知道,他是肯定要离开的。不是早一天,晚一天,就有所改变,命运早在她为他心动时,就写好了结果。 她的心隐隐地痛,鼻子酸酸的,她让这种略为悲凉的情绪蔓延,让她柔弱。 “我爸爸在加拿大几年过得并不好,带出去的钱,被另一个人独吞了。他在餐馆洗盘子,在码头给人家当搬运工。后来遇到一个华人企业家,得知他懂证券,让他过去帮着理财。他这才安定下来,慢慢赚了些钱,也有了房子。也是那个企业家帮着把我和妈接出去。就在我读大三时,我爸走了,因为肝癌,医生说是累的。我妈妈又不会说外语,和当地人没办法沟通,整天呆在屋子里,两年后,没有预警的,一觉没有睡醒。就在那一年,我和同学去攀岩,从悬崖上摔下来,不仅摔断了腿,把脸也给摔花了。用了一年的时间,我的腿才恢复如初,而我的脸就成了现在这样。后来的事,我给你们晚报的记者都讲过,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宁致端起茶杯,润润干渴的嗓子,抬眼凝视着舒畅,“舒舒,我回到滨江发展,是因为在滨江的两年,是我回忆里最快乐的时光。只是没想到,我刚让公司走上正常轨道,想去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却看到舒晨出现在我的车前方……” 他伸出手握住舒畅的手,“然后我看到了你――已经出落成了个漂亮的女记者,找不到小时候一点凶巴巴的影子。” 舒畅定定地看着宁致稍带有一些粗糙的手,这双手,她曾不只一次想象过如果能够牵住会是什么样,她想到她会屏住呼吸,她会脸红,她会心慌,她会晕倒。现在她的心很平静、很平静,除了有一点点的忧伤。 晨晨记得她的梦,于是用那样的方式把他带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当他没有道别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也没有停留。她的生命里,不仅有过杨帆,现在还有了裴迪文。 刘洋,只是年少时一个美丽的梦而已。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刘洋,一直误会你,说了那么多难听而又无理的话。”她没有抽回手,仰起脸,真挚地向他道歉。 宁致闭了闭眼,“如果你不那么防备,就不是舒舒了。在你家人面前,你总是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像只护仔的母狮子,一看到外人走近,就张牙舞爪。”他肌肉动了几下,算是完成了一个不太完整的笑意。 “你的脸?”她看出了他脸的异常。 他眼眸一黯:“整容手术不算很成功,我面部肌肉失去了弹性,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喜怒哀乐的表情。” “这样很酷哦,配上你现在尊贵的身份,就更酷了。”她淡淡地笑了笑,不着痕迹抽回了手。 “听你这样说,我稍微有点心安。我一直都担心你会嫌弃这张脸。” 舒畅以笑作答,不去分析他话中的深意。 “但是,刘洋,唉,我现在该叫你哪个名呢?”舒畅细长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头歪着,眉头一皱。 “你以前只喊我:喂,现在随你喽,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嗯,那就随大流,我也不再装模作样地叫你宁总,我就叫宁致吧!我们呢,做过邻居,做过校友。晨晨的事,不是你的错。你真的为我家做了许多,以后欢迎你常去玩,但是不要再为我们家做这做那,你也挺忙的。” 宁致抬起眼,叹了口气:“你还是想与我拉远距离。不管是谁的错,不是我,晨晨不会离开。我把自已当成了晨晨,替晨晨尽一些义务。” “我家晨晨哪有你那么大的出息。”舒畅嘟哝道。 “我也没晨晨的福份。”宁致跟着接道,眼波里柔情款款。 “呃?” “我碰到以前的一位同学,他们说在我走后,我还有一封信在班上……” 舒畅低下头,看看桌下面有没暗道可以钻,羞窘得耳朵、脖颈都红了。她不等他说完,眼一闭,抢先坦白,“那是我写的。”这口气就如同当年承认是她咬伤了他一样。 宁致给她倒上一杯茶,“嗯。” “你知道我这人做事一向不经过大脑的。”她自嘲地耸耸肩,“冲动之下,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一会就后悔了。” “那封信我收到了,隔了十年。” 舒畅目瞪口呆。 “我当真了。”他催眠般地看着她。 她有好半天都没能动弹。“你……怎能把握一个十几岁小孩子讲的话当真?再说这十年,难道你就没有碰上一个喜欢的吗?”哪个男生这么无聊,还把那信收着?舒畅都有些哭笑不得。 “我承认,有过。在我们没有再次见面前,我已经忘记了你,毕竟那时我们都太小。我谈过几次恋爱,经济无基础,事业未成,心态也不好,吵吵闹闹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珍惜,分了后也不遗憾。可是当我从同学手中接到你给我写的那封信,我的心迅即就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我一下想起了与你有关所有的点点滴滴,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舒舒,你比我想象得还要美,还要好。” 舒畅心里像堆起了一团绵软的棉花团,她从千丝万缕中挣扎出来,呵呵笑了两声,轻轻说道:“我已经有了男朋友。” “我知道,过去式。那天在上岛咖啡厅门口见过。” “不是的,是……另一个。”舒畅脸红如烤虾了,不知怎么,说这话有些心虚,好像自已才是那见异思迁之人。 “哦!”宁致把尾音拉得长长的,“你的意思是我来迟了?没关系,那有空约他出来,我们见见吧!”他才不信她这蹩脚的借口。 “我是说真的。”舒畅有点急了。 “我没说你假呀!舒舒,你说谎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样可爱。”他起身,向服务生招手买单。 舒畅无力地翻了翻眼。她有个男朋友,有那么匪夷所思吗? 舒畅是坐长江出版社的车来省城的。宁致让舒畅打个电话给司机,让他先回去,她和自已一起走,路上说说话。 舒畅想宁致有司机,三个人同车,不会太难堪,便同意了。 车上了高速,一脸青春疙瘩的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欢快地吹起口哨。舒畅倚着车门坐,看到飞逝而过的风景,已是一片冬日的萧瑟。此时,太阳西斜,照射在枯黄的田埂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壮之美。 “你来省城出差?”舒畅随口问道。 宁致刚接了个电话,“不是,我就是来买你的书。现在,你有空,帮我签字吧!”他从放在前座上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递给她。 “你还来真的!”舒畅瞪了他一眼。 “你看不出来我很认真吗?”宁致一语双关。他的侧影在西射的斜阳里反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到是被他坚定的语气吓了一跳。 “我想我……要给我朋友打个电话了……”她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拨通了裴迪文的号码。 肖邦的钢琴曲响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优哉游哉,舒畅拧起了眉头,咦,都快六点了,裴迪文干吗去了? “他……可能在开会。”她无奈地收起手机,对着宁致艰难地一笑。今天一整天,裴迪文好象都没和她联系。 宁致点头:“原来是个大忙人。” 到达滨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三个人在一家家常菜馆吃了饭,然后,宁致把舒畅送回了家。 “我改天再来看伯父、伯母,今天就不打扰了。”宁致看看楼上卧室的灯光,说道。 舒畅想宁致虽然换了脸、换了名,可个性还是和以前一样精明,立马就换了称呼,但她也承认,当他没有像别人一样唤她“唱唱”,而叫她“舒舒”时,她的心是有点异样的。 洗漱好上床,舒畅又把手机拿过来看,裴迪文没回电话,这种情况很少见,她想他是不是把手机扔家里了,便给憩园公寓的座机打过去。怪哉,也没人接听。难道出差了?她想问莫笑,但时间太晚,只好作罢。 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没有睡意,想想不如骚扰下胜男。 还好,胜男醒着,声音中气十足。 “你早知道宁致就是刘洋,是不是?”舒畅兴师问罪。爸妈说胜男和宁致一同来她家要为她接风,她就该想到。胜男哪是宁致的什么老朋友,不过是当年她的一个帮手,和她合谋着怎么样对付他罢了。 胜男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呀!我在去汇贤苑那天就知道了,所以说你是个白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致不让我说,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舒畅狂汗:“我今天差点惊喜到疯掉。” “他向你告白?” “这事他也和你说了?”舒畅背脊后凉嗖嗖的,那么,是不是爸妈也知道了? “唱唱,你就醒醒吧!一个男人整天围着你家转,你以为他是活雷锋呀!”胜男很不齿她的笨。 她没把他当活雷锋,她只是把他当成了周扒皮。 胜男声音一低,“你想想,十年了,兜兜转转,还遇到这个人,这真的是天意,没几个人有这样的幸运。”她想了自已的初恋,还没开始就成了绝唱,不禁声音哽咽了,“你不要再陷在以前的阴影里,他是一个值得你依赖的男人,别再错过下一个十年。” 难得胜男讲得这么文艺,舒畅一时都不知如何回答。 夜里没睡好,第二天起得有点晚,急匆匆开着车赶到报社,还是迟到了十分钟,一个人独自上的电梯。 低着头往办公室走去,谢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喊住了她,“舒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凑份子?” “凑什么份子?”舒畅扭过头,看见广告部里挤满了人。 “谈小可元旦结婚,请柬送过来了,我们大家约着一块凑份子,买件像样的电器送给她。你是随我们,还是单独出?” 舒畅愣了一会,问道:“她也有请我吗?” 谢霖白了她一眼,“你可是她的贵宾,请柬是单独写的,我们可是一个部门只有一张。” “哦,那我也随份子吧!”舒畅一笑,嘴角耷拉着,看上去有点像哭。 舒畅答应随份子,但并不代表她一定要出席他们的婚礼。她想过,到时找个合适的借口就好了。她不是心里面有结,也不是有恨,而是还没坦然到看着前男友与别的女人并肩走进婚礼殿堂,她坐在酒席间,笑得像朵花似的。 不见,是最好。 太阳不知几时,躲到云层里了,天空一片铅灰,风卷起满街的落叶,像个没主意的孩子,到处胡冲乱撞。这是要下雪了吗?舒畅束紧大衣的腰带,避着风,走得很快。 “舒畅?”一辆警车从后面开过来,在路边停下,车窗徐徐拉开,安阳笑眯眯地探出头,“我正要找你呢!” “什么事?”去了几趟农场,舒畅现在和安阳已经处得很熟。 “能不能腾个一小时给我?” 舒畅拿出手机看时间,下午好像没什么重要的事,“没问题。说吧!” 安阳把车门打开,让舒畅上车,“我要赶武汉的航班,有个犯罪学教授在那边有个演讲,我去听听。你把我送到机场,然后再把车开回来,穆队会去你家取的。” “小事。”舒畅一笑,仰脸看看天,“这天气,飞机能正常起飞吗?” “你别乌鸦嘴,我可不想错过那个演讲。”安阳说道。 “你怎么不让胜男送你?” “农场里出了点事,她在处理。” “怎么了?” “唉,有个女犯人不愿服刑,神经有些失常,不吃不喝,昨天夜里把衣服撕成一条条的,一丝不挂地在屋子里又唱跳,穆队怕她有意外,让人二十四小时地盯着她,确保她好好地活到出来的那一天。” 舒畅哦了一声。 安阳又东扯西扯的说了些农场的事,不一会,车停在了机场候机楼前,安阳提着行李下车,把钥匙扔给舒畅,“别以为是警车,你就给我在街上胡作非为,悠着点。” 舒畅移坐到驾驶座,挤了挤眼,“我不敢保证,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我可不想错过。” 安阳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一脸窘然地递给舒畅,“我想……还是麻烦你帮我交给穆队吧,你看着她看完,有必要时,帮我讲几句好话。” “工作汇报?”舒畅打趣道。嘿嘿,胜男也有新的恋慕者喽! “差不多,不过,比那详细些。”安阳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我本来想找她出来吃个饭,亲口说给她听,可是我一找她,她就以为是谈工作,非常严肃,我说开不了口,只得把要讲的写下来。” “如果她执迷不悟呢?” “你打电话告诉我呀,我这几天正好不在,避免了见面的难堪。等我回来,我就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驼鸟的幸福,原来是那一堆砂子啊!”舒畅呵呵直乐。 “小心开车。”安阳朝她挥挥手,走向候机楼。 第30章 时日如飞(3) 舒畅拉好车门,系上安全带,车沿着车道慢慢地驶向机场高速,一辆溅得斑斑点点的灰色欧陆飞也驰向她迎面驶来,她看着那车眼熟,不禁把车打向右侧,停下来,脸贴近车窗,多看了几眼。 欧陆飞驰缓缓停了下来,她看见车门一开,裴迪文从车里下来,又绕到一侧,打开车门,一个高挑时尚的女子优雅地从里面跨了出来,然后,裴迪文打开了后座,拎出行李袋,和女子肩并着肩向候机楼走去。 舒畅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脑袋里空空的,两条腿控制不住地哆嗦着。 她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市区,她仍记得把车开到了胜男家,到了那儿,才想起胜男家已经搬去汇贤苑,她不记得是哪幢楼,懒得过问,等胜男找自已吧!她把车开回了自已家,然后打车去报社取自已的车。 到了办公室,都快六点了,其他同事都不在。她打开笔记本,看了下邮件,看看部里的采访安排,明天有个采访,就在本市,她想那明早直接过去,不必绕道办公室。 六点,听着楼道里各个办公室纷纷关门的声音,她合上笔记本,收拾了下,准备出门,座机响了。 她看了下来电显示,是裴迪文办公室的。她愣了愣,走出办公室,把门关上,接着,她把手机的电池取下来,塞进包包里,没有走电梯,一圈一圈沿着楼梯,跑到了停车场。 偌大的停车场,车旁站着个人,想忽视很难。 还是遇到了,她挫败地叹了口气。 “舒畅。”裴迪文拧拧眉,向她走来,旁若无人地牵着她的手,“坐我的车吧!” 她扭头看他,他的样子很开心,有一点黑眼圈,身上有烟草和香水的混合味,眼睛依然很亮,气质依然轩昂不凡。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得出来。 “傻了啦!”他宠溺地笑了笑,给她打开车门。 “不,我坐自已的车。”她突然像被烫着似的,往后退了几步,“我明天要采访,没有车不方便的。” “我问过了,采访在市内。晚上我们回憩园,明早我送你过去采访,可以吗?哦,签名售书的情况好好不好?”他抢过她的电脑包,扔进后座,一把把她推上了车,怕她会逃跑似的,紧紧关上车门。 她在他面前,显山显水,没有一丝遮掩,而他呢?她现在还是雾里看花,看得到轮廓,却看不清内容。这份爱,也许只有在石镇那个地方,与外界隔绝一切联系,才感到一丝真实。一回到尘间,还是有几份缥缈。 她承认他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快乐,却也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担忧。她不怀疑他的爱是假的,却开始猜测这样的男人会只爱一个女人吗? 欧陆飞驰像阵风似的刮出了停车场。 滨江下雪了。雪花像飞蛾一样,毛茸茸地扑在车灯四周,舒畅怔怔地看着,觉得世界是如此的寂静和寒冷。 “怎么不说话?售书的情况不好?”等红灯时,裴迪文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舒畅的鼻子受不了烟味,她把头转了朝外。 裴迪文皱了下眉头,“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她摇摇头,“绿灯了,开车吧!下雪天,慢一点。” “好的,宝贝。”他温柔地一笑,车顺着车流慢慢滑行。今年的第一场雪,让位于南方的滨江人都有点兴奋。街上的行人比平时多了许多。 “不要乱叫……” “不喜欢吗?” “我觉得不习惯。” 裴迪文抿了抿唇,前面是舒畅带舒晨玩耍的街心公园,方向盘一转,他把车停在了公园旁边,扳过舒畅的肩膀,“说说吧,到底怎么了?你这样子,我没办法开车。” 舒畅闭了闭眼,“你都没什么事要告诉我,我又有什么可向你说的。我不想去憩园。”说着,手伸向门把手。 “咔”地一声,裴迪文把车门自动锁上。 “舒畅,你不像是无理取闹的人。你是生我气了?”他的眉打成了结,表情一下子冷凝成冰。 舒畅抬起头看着他,路灯淡淡的光束从他背面照过来,颈部和肩膀的轮廓像是被描上了一层锐利又明亮的边,而他的神情成谜。 “你有没有看到我给你打的电话?”她只觉得那灯光非常非常的刺眼。 “这两天非常非常的忙,我把手机设成了静音,一结束,我就赶到报社,处理了几件公事,然后就找你,到现在,我都没顾上看手机呢!” 这理由,真是无可反驳。开会时,忙碌时,睡觉时,她也会把手机设成静音,但那只是一会,他却足足静音了两天一夜。 舒畅深呼吸,放在膝盖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我今天送一个朋友去机场,我看到你和一个女人并肩下车,她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终于说出这句话了,舒畅觉得心中像有座塔倒塌了。 “于是你就凭那一幕断定我欺骗了你?于是你就故意躲着我,把手机关机?在你的意识里,每个男人都和你的前男友是一样的,和女人一起,除了上床就没别的事?舒畅,在你心里,你还是不愿相信我爱你这个事实,我有点无力了。”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脸色也有些发青。他从车前的夹层里拿出一包烟,想抽出一根,手一曲,烟捏成了一堆碎末,他把夹层“啪”地一下关上了。 舒畅紧紧咬着牙,不说话。她不是没话讲,而是她怕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很难再收回来。 “我告诉过你,我另外还有一份工作。她是我工作上的伙伴,来滨江搞市场调研,我送她去下机场,不很正常吗?” “仅仅是去下机场?”她抬起头,口气很平静,“你这两天一夜没和她在一起?你身上散发出名为‘毒药’的香水不是她的吗?” 裴迪文的表情越发愤怒,他仰起脸,像是在平复情绪,好一会,才镇定地说:“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我了?” “我找不到说服自已的借口。也许我们真的不应该在一起。”她还是脱口说了出来。 “这是你的真心话?” 车里忽然沉寂下来,温暖的气流挡不住车外的寒冷。舒畅不禁打了个冷激零,她觉得呼吸困难,探身从后座拿过笔记本,“麻烦你开下锁,我自已打车回去。”她低声说。 裴迪文冷冷笑了一下,“我送你回家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 说完,他发动了引擎,车刷地驶上了车道,迎着风雪往前疾驰。 谁也没有说话。 巷子口,他打开锁。“谢谢!”她拎着电脑包下车,很快就被风雪淹没了。 裴迪文俊雅的面容因痛楚而抽成一团。 舒畅告诉自已不要回头,不要哭,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就当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会如何?我想爱你。她想起两人在石镇时讲的话,心头苦涩如黄连。如果明天不是世界末日呢,她有没有勇气去接受他的爱?她不敢去想答案。 其实明天是世界末日,她也想拥有一份百分百纯金的爱,不含一丝杂质,不和任何人分享。似乎这样的要求太高了。如果可以妥协,可以委屈,她就不会离开杨帆。 第二天,舒畅去城西分局采访。前两天,分局的警察突击检查各个夜店、美容所、洗头房,一举端出了几个从事卖淫的窝点。舒畅采访了几个办案人员,结束后,她提出要去看下几个临时收容的卖淫女。 一走进收容大厅,舒畅吃了一惊。和她想象中不一样,这几个卖淫女毫无烟花女子的妩媚和风骚,反到一脸稚气,要不是穿的衣服太露,脸上妆太浓,真的无法把她们与她们做的事对上号。 对于别人的注视,她们没有一丝羞窘和不自然,一脸漠然地瞟了下舒畅。舒畅发觉其中有一两个手指头黄黄的,应该是烟熏的。 “你多大了?”舒畅问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 女子翻了翻眼睛,“不都登记过了吗,你不识字?” 舒畅笑笑,开了录音笔,随意和她聊,“为什么要做这个职业?” 女子露出一脸“你白痴啊”的表情,“你干吗的?” “我是个记者。” “做记者干吗?” “嗯,这是一份工作。” “也赚钱吧?” “当然。”舒畅点头。 女子轻佻地一笑,牙齿也是黄黄的。“这也是我们的一份工作,只不过,我们赚的是大钱,省力气的钱。” 舒畅一愣,表情复杂地打量着女子,“你不觉得这个职业很失尊严吗?” “切,”女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反问道,“你和不和你男友上床?” 舒畅脸突地一红。 “别讲得那么冠冕堂皇,都是和男人上床,只是有的男人给钱,有的男人不给钱。能有多大区别?而不给钱的男人,还会让女人伤心,有什么好的?” 这个问题舒畅回答不出来,买欢的男人,付钱发泄生理欲望,这符合市场规则。但亲密的事不应该是相爱的人才能做的么,怎可以沦落成商品?不过,让女人伤心的男人,还真是女人们一心一意爱着,无怨无悔付出的。这真的很讽刺。 走进报社大楼,心不禁急跳,苦笑笑,兔子之所以不吃窝边草,是因为有朝一日躲起来养伤,连个遮掩的东西都没有。此时,她不太想与裴迪文碰面,可是,他是总编,她是记者,能往哪里躲呢? 谢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昵裙,像守丧似的。舒畅也没敢招惹她,悄悄地越过广告部,走进办公室。 和谢霖不知丧钟为谁而鸣不同,崔健的脸上却如同阳春三月,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你的快递。”崔健递给她一个快递盒,不大。 她拆开一看,是一包阿尔卑斯奶糖。她把纸包直接塞进抽屉里,她早说过,她戒糖了。因为糖的甘甜和丝滑并不能真正盖住心头的苦涩。 安阳从武汉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把信给胜男。 舒畅一拍额头,想起警车还停在自已家里,“我今天忙,下班就过去。” “你一定要见机行事,千万别给我搞砸了,我可是第一次向女孩子表白。” “胆小鬼,我尽量啦!”舒畅笑。 “我打听过了,穆队今晚不值班,应该在家。你别一约会,把这事又给忙了。” “我哪有约会?” “难道你还是个孤家寡人?不是吧,你也算是一知性美女,滨江的男人都瞎了眼,这么不识宝?” 握着话筒,舒畅突然觉得有一丝悲哀。和胜男认识这么多年,向来都是别的男生托她给自已送情书,她在胜男面前,多少也有几份自信和虚荣。胜男和她一般大,感情生活里,除了陆明溅起一丝波澜,几乎可以讲是美玉无瑕,而自已,却已是千疮百孔了。 “在流泪?哈哈,别难过,这次我认识了几位犯罪心理学的权威,恰好单身中,我会舌如莲花般,把你向他们推荐下的。等着啊!” 舒畅啼笑皆非地挂上电话。安阳的开朗、幽默,这次说不定真能敲开胜男的心门呢! 南方的雪总是这样,没等你察觉,又是晴空万里了,湿润润的冬夜,根本体会不到雪后寒的什么滋味。 舒畅开着车去汇贤苑,一下车,就闻到车道边飘来缕缕腊梅的清香。她深爱这股味,不禁连着嗅了几口,感觉五脏六腑都清澈了。这几株腊梅还是舒家小院的。宁致有次好像在诊所里和舒祖康提起,想在汇贤苑种几株梅花,可一时买不到成型的大株带苞的。舒祖康说那把我家小院的移栽过来吧!宁致笑笑说,怎么可以夺人所爱。于芬在一边接过话,你又不是别人。 舒家小院的梅树适应力很强,换了地方,一样开得花枝婆娑。而舒畅回到小院,嗅不到梅香,总感到记忆被谁偷去了一块。 胜男搬到汇贤苑,今天算是第一次过来,她礼貌地在花木市场买了两盆盆景带过来,胜男爸妈见了,特别欢喜,直说舒畅好懂事。 陪着穆警官夫妇坐了一会,又参观了下房子,胜男便把舒畅拉进了自已的房间。 胜男嘴上起了几个泡,说一会话就噘起嘴角,呼一声,像烫着似的。“今天早晨,女犯送去医院,我才缓过气来。” 舒畅把车钥匙和信一并扔给她。 “什么?”胜男像老僧打座,两腿盘在床上,把信捏着,对着灯光左照右照。 “看看就知道了。”舒畅说道,“你妈妈气色不错呀!” 胜男撇嘴,“不再惊扰她的神灵,心情能不好吗?”她把信拆了封,刚开了两行,眉头一蹙,“毛病!” “把它看完,再发表你的意见。”舒畅移到床边,按住她要摔信的手。 “喂,你哪一国的?” “我联合国。” 胜男白了她一眼,“有什么好看的。他那点小人之心,我早就知道。” 舒畅瞪大眼,“你装傻?” “不装傻还能怎么样?难不成我像个小女人似的,看见他脸一红,腰一扭,羞答答地低下头,绞着小手绢,一步一回首。”胜男捂住嘴,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舒畅忍不住乐了,“你到挺形象的。我觉得安阳很好,你就为他做一次小女人吧!” “笑话,我比他大,还是他的队长。” “这又怎样?你没看过前苏联的经典影片《办公室里的爱情》,就是女上司爱上小职员。” “别拿我和洋鬼子比。我和一个小弟弟恋爱,让其他同事知道,以后怎么看我?” “该怎么看就怎么看呗。你不止是个队长,还是个女人,都快二十七了,谈恋爱天经地义,碰巧你喜欢的人和你一个单位而已。” “我还没喜欢上他。”胜男一脸严肃。 “你就编吧!你刚刚先想的是他比你小、是你的下级,这些都是表面上的问题,可以克服。如果你讨厌他那个人,那就没办法了。事实不是,胜男,你别太矫情。事实是,安阳比你优秀,比你成熟,也比你勇敢。他差的就是比你晚出生几年,这是错吗?他在工作上,把你当上司,可在他心里,他把你当作的是一个同龄的女孩。他不可能永远是你的下属,再过几次,只怕你要对他高山仰止。” 胜男斜睨着舒畅,又呼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把你给收买了,你竟然给他当说客来?” “你说他怎么收买我的?”舒畅没好气地瞪她,“不是你,我干吗操这份心?” “妈,你辛苦啦!”胜男抚抚手臂,“真受不了你的肉麻,充什么老呀!好了,好了,别翻眼睛,这事,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和他聊。” 舒畅这才笑了,笑得有些羡慕。 聊到快九点,舒畅起身告辞。冬夜的九点,差不多是万径人踪灭了。 “再呆一会,宁致还没到呢!”胜男拉住她。 舒畅怔住,“他要来你家?” 第31章 时日如飞(4) “你刚刚去洗手间,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替我送你回家,医生说我嘴上这泡要受点暖。” “我的家在千里之外?”舒畅听得有点不太舒服。 胜男叹了口气,拉住舒畅的手,“杨帆元旦结婚对吧,我知道你心理不舒服。” “我不舒服就找宁致?”这什么歪理? “当然,因为你的不舒服是宁致造成的。当年如果他不转校,和你好了后,你怎么会认识杨帆这个陈世美呢!”胜男说得很理直气壮。 舒畅对着天花板深呼吸,“胜男,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伤疤揭得血淋淋的,让所有人都看到,然后都对我抱以同情之心?” “唱唱……”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和杨帆之间发生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和谁都无关。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开始恋爱,也每天都有人失恋,这都是很正常的。既使宁致不转校,我们也不一定就能在一起。喜欢,是种感觉,没有一个冰箱可以让它保持恒温。如果我真的很爱宁致,那么我就应该为他守身如玉,这些天都心如止水。我没有,是不是?杨帆的事,我已经慢慢淡忘了,我现在很好,是真的很好。” “唱唱,你哭了。”胜男自责地叹了口气。 舒畅一愣,抬手摸脸,一手的湿漉。 “是被你气的。”舒畅拭去泪,挤出一丝笑。 “对不起,唱唱。你现在可能还没喜欢上宁致,那先把他当个朋友吧!我都把他叫来了,你就给他个机会送你回家。天很冷的。”胜男恳求地看着舒畅。 舒畅无奈地点点头。 宁致是九点一刻到的,门一开,一团冷气扑面而来,他微微有点气喘。 “车不争气,居然半路抛锚,还打不到车,我只能一路跑了过来。等急了吧,舒舒?” “那车怎么办?”舒畅一向务实。 “我给车行打了电话,会有人去拖的。” 胜男让他进来坐坐,他摆摆手,等着舒畅穿好大衣,两人并肩下楼。 “那套公寓怎样?”到了楼下,宁致指着与胜男家正对的一幢楼的四楼,问道。 那应该属于景观房,前后都有非常精致的绿化带,这样的公寓都是一房一价,很昂贵。舒畅看看那房的左右、上下都亮着灯,唯独它单黑着,“不错呀,怎么没人买呢?” 宁致一笑,“我没让对外出售。” “哦!” “有没有想过要一个独立的空间?这个城市里,像你这么大的,愿意和父母住的不太多。” 舒畅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没想过这事,我爸妈年纪太大了,需要人照应。” 宁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两个人出了小区,在清冷的空气里慢慢走着,不一会,就冻得鼻子红红的。 夜色里,一辆冒着热气的推车从两人前面驶过,舒畅不禁多看了几眼上面烤得焦黄的红薯。 “想吃?”宁致问。 舒畅摆摆手,心里隐隐作痛,又是一天过去了,给她买红薯的人,没有短信,没有电话,没有见面,是不是代表就这样结束? “要不要车?”一辆的士响了下喇叭,司机趴在车窗上喊道。 “要的。宁致,你别送我了,我自已打车回去。” 宁致哪里肯,随着她一同坐进出租车,“我先送你过去,然后再坐这车回来,这个天气确实不适合散步,元旦,我们开车过江去泡温泉,再好好地玩玩。” 舒畅有些无力。元旦成了她的一个坎,所有人都怕她迈不过去。 “再说吧!你住哪?” “江心阁。” “就在这附近呀!”司机随口接道,“那先送先生吧,我再弯到这,太费事。刚刚有人给我电话,约了我十点半去接他呢!” “那你把我送到北城,我另外打车。”宁致有些不悦。 舒畅侧过身看他,“干吗这样麻烦,就先送你好了。” “不行,我不放心。”宁致坚持。 “先生可以把我的车牌号记下来,如果半小时后接不到小姐的电话,就报警。”司机开玩笑道。 “宁致,先去你家,我正好也认认门。” 宁致像是很生气,没有表情的愣了好一会,才无奈地点了下头。 果真很近,司机拐上一条林荫大道,开进一个高档小区,停在一幢高层建筑前。 舒畅随宁致下了车。 “我住十楼a座,就在那……唉,瞧我这记性,走时忘了关灯。舒舒,不请你上去坐坐了,单身汉的公寓和狗窝一样。下次你过来,预先通知下,我好好地清扫清扫。” 舒畅抬头,看着宁致指着的方向。桔黄色的灯光,米色的窗帘,像个温馨的小家。 “好啊!那你上去吧!”舒畅笑笑,弯身又进了车。 宁致当真用手机拍下出租车的车牌号。 “你男朋友真是对你挺呵护的。”司机说道。 舒畅没有注意听,扭过头看着宁致向电梯口走去,好奇怪,十楼a座,刚刚还亮着的灯光突地灭了,一团温馨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冬至过后,东西方的节日一个接着一个,街上各家商铺的橱窗顺景跟着变得色彩斑澜起来,到处可见圣诞老公公笑得乐呵呵的样子。 平安夜这天,下着细细的冬雨,冰寒的湿气一阵阵直往骨头缝里钻,可是丝毫不影响报社一帮年轻人的热情。巧了,这天还是个周五。会议室内挂彩带、吊气球,四周的墙壁上贴得花花绿绿的。有游戏,有猜谜。人事部不仅准备了奖品,只要参预的人,还有一份包装精美的纪念品——一套韩国骨瓷的情侣对杯。 舒畅本来不想上去,她怕上次在聚会上的意外重演。不过,这样想,好像有点自作多情。早晨上班,与莫笑一个电梯上来,莫笑说裴迪文去香港了。 香港,是裴迪文的逗留地之一。她不知道他逗留多久,他去那里,是因为某事,还是因为某人?舒畅都恨上自已了,一扯到裴迪文,就变得神经兮兮。 裴迪文不是没有一点消息的,这两天都会给她发短信,也打过电话。电话她没接,不是不想接,而是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短信也没回,倒是一条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是年岁大的缘故么,我怎么会和舒畅生气呢?舒畅那样子讲,代表她开始真的在意我。那是一种小小的吃醋,真笨,想通后,感到自已原来这么幸福。” “机场依然是人来人往,许多人都是成双结对的,我独自拎着行李在等着安检,什么时候,我可以一抬臂,就能抓到舒畅的左手呢?” “唉,真是不能得罪孩子,特别是爱记仇的孩子。怎么办呢?送糖不行,花可以吗?” …… “咚,咚”,轻轻的叩门声,舒畅从手机上抬起头,门外站着个花店的小男生,头发被雨淋得有些湿,脸冻得发青。 他捏着张纸条看了下,问道:“是舒畅小姐吗?” 舒畅点点头。 他把怀里用水晶玻璃纸包着的一束蓝玫瑰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圣诞快乐,舒小姐。” 以前,杨帆送过舒畅红玫瑰、粉玫瑰,她还见过黄玫瑰、白玫瑰,这种蓝色的,到是第一次见到。 蓝玫瑰有什么特别寓意?道歉? 她是个笨人,搞不懂星座和花语,不好意思问小男生,签了字,抱着花,凑近鼻子,嗅嗅,还没梅花香呢!花里夹着张卡片,她拿起来看了看,呆了,花是宁致送的,心里面刚涌上来的一丝欣喜,很快就被巨大的失落给代替了。 “唱唱,你傍大款了?”谢霖一惊一乍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今天,她穿了件火红色的羊绒大衣,宽大的狐皮毛领把整个脖子都遮住了,耳朵上还吊了两只钻坠,头发盘着,看上去像个雍容华贵的阔太,如果脸色再丰润一点的话。 “傍大款的人是你吧?”舒畅懒懒地把玫瑰随意搁在桌上,“穿得这么富贵逼人,像个暴发户似的。” “暴发户就暴发户,我高兴。”谢霖一扬脖子,心疼地抱起玫瑰,“你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名贵的花,你就这样糟蹋?” “玫瑰花现在的价格很贵吗?”谢霖过得很小资,动不动就买花回去摆着。舒家自有一院花草,舒畅对这些从来没兴趣。她喜欢根扎在土里的植物,那样的美才有生气。 “你说得真轻巧。这花,是国外进口的,有钱都不一定买到。上次有人送了我一支,神神叨叨了半天,害我感觉那哪是玫瑰,而是稀世珍宝!想想真气人,你却收了这么一大捧,这人怕是几个月前就开始预定了。唱唱,是哪方神圣?” 舒畅心里面一抖,几个月前?不会这么夸张吧! “一个采访的对象。”她故作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人太客气了。” “他喜欢你。”谢霖肯定地说。 “不太清楚。”舒畅浅浅一笑,看谢霖爱不释手的样,大方道,“你要是喜欢,送你吧!” “真的?”谢霖整张脸上神采飞扬,手紧紧地抱着玫瑰,生怕舒畅反悔。 “当然!” “你等我一会。”谢霖欢喜地抱着花出去,舒畅拿着手机掂了掂,还是给宁致发了条短信。“谢谢你的花,圣诞快乐!” 很快,宁致就回了电话,像是在开会,声音压得很低。“今天是平安夜,我们去江边喝鱼头汤?” “报社今晚有活动,部长们都参加,我逃了,可能不太好。”舒畅想都没想,直接就编了个理由。 “那玩得开心点,雨天开车小心些。我和伯父、伯母都说过了,元旦我们一块去泡温泉。” 不等舒畅接话,宁致已挂了。 “快上去,不然就挑不到好看的杯子了。”谢霖又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过来,拖着舒畅就往电梯口跑。 “我还有事呢!”舒畅抱怨着。 “你露个脸就行了,今天不要你和死人脸再上演儿童不宜。”谢霖很不厚道地又笑了。“这次,人事部还真做了回实事,不知从哪买来的情侣对杯,只只都美得惊人。大冷天的,两个人坐在餐桌边,泡一杯热热的可可或者奶茶,真是赏心悦目!” “你一个人,和谁赏心悦目去?”舒畅也不厚道地回击。 “我爱跟谁就跟谁,你管得着。”谢霖凶悍地瞪了瞪眼。 舒畅落败,走出电梯,就听得喧哗声如节日的市场,不仅是会议室,就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领取纪念品的桌边,人流是一拨又一拨。 “今天活动结束后,所有职工都到餐厅会餐,到时仍有大奖送出,各位不要错过哦!”人事部长像街上买狗皮膏药的,扯着嗓门吆喝着。 人群一阵欢呼。 “我和舒畅的呢!”谢霖拉着舒畅挤进人群,好不容易才挨近桌边。 “舒记者的,刚刚有人帮着领走了。”人事部新来的办事人员只给谢霖拿了份纪念品。 “谁敢冒领?”谢霖看看舒畅,舒畅也是一脸茫然。 办事人员翻翻登记的名单,指着“舒畅”两个字,“你看,我都有记录的,就在刚才不久。” “那人什么样?” “部长直接给他拿的,我没注意是谁,只记得那人嗓子有点哑。” “男人?女人?”谢霖较上了劲。 舒畅心里“咯”的一下,她忙拉拉谢霖的手臂,“好了啦,别问,就是两只杯子,没什么的。” “当然不会死人,就是节日图个欢喜。这人真是贪得无可救药,让我想想,报社里谁讲话哑哑的?”谢霖很是不服气。 舒畅站在一边,四下巡睃着,没有看到那张俊朗的面孔。 欢乐的气氛跟着蔓延到了晚上,餐厅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一下开了近二十桌。年终会餐,也算是报社一年一度的盛事,不过,今年提前了。以往,都是放在十二月三十号。 开席前,主要领导上台发表新年贺辞。 “他怎么也在?”谢霖捏了下舒畅的手,指着站在社长身边的裴迪文,“圣诞节,他从来不在滨江过的。” 莫笑也说过,不管东西方的哪一个节日,他都会回家的。 舒畅静静地凝视着裴迪文,他淡淡地扫视着全场,目光与她的相遇,他的嘴角稍稍一扬,然后便收回了目光。 社长讲完话,率先鼓掌,让大家欢迎裴总编讲话。 裴迪文摆摆手,指指嗓子。 “没关系的,就讲一句,大家都在等着呢!”社长激情相邀。 下面的掌声如雷。 裴迪文优雅地抬了下眉,走上台,“不好意思,感冒,嗓子哑了。”他一出声,大家听出他的嗓子像被风吹过的破竹,沙哑艰涩。“我就不破坏大家的食欲,祝大家圣诞快乐,预祝新年快乐,希望我们在一起共事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他微笑地颔首,几句话,听得别人不住地咽口水。他一讲完,大家都舒了口气。 然后酒席开始,表演开始,抽奖开始。 裴迪文与主管们坐了一桌,刚吃了几道菜,领导们就站起来,挨着桌的敬酒。社长年纪大,喝的是红酒,裴迪文是果汁,其他人是白酒。这些都是例行公事,大家笑呵呵地站起来,一起举杯,说些感谢的话就好了。 今天晚上,领导们要比平时平易近人。 到了舒畅这一桌,裴迪文不知怎么站在舒畅的身后,舒畅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竟然偷偷地握住她的手,挠了挠她的掌心。 咳咳咳……舒畅刚刚吃下去的一口鱼肉,大概被她咽错了地方,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拉起餐巾捂住嘴,好一阵咳。 裴迪文忙给她端上水杯。“还好吧?”他沙哑地问。 舒畅泪光闪闪地看着他,点头,挤出一句,没事没事。咳了半天,又咽了点水,总算是缓过来了。 “看见领导敬酒,她这是激动的。”谢霖调侃道,突然一怔,裴总声音沙沙的,舒畅的杯子会不会是……?她猛烈摇头,不可能的。 众人大笑,又走向下一桌。 酒席结束,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劲头大的,嚷着一块再去泡吧,等着圣诞公公送礼物,舒畅也被邀请了,她笑着摇摇头。 谢霖接了个神秘的电话,在上甜点时,招呼也没打,突然就失踪了。 舒畅回到办公室,拿了包,看看手机,挤进了好多条祝福短信,大多是网上转载的,安阳和胜男也给她发了。安阳回来时,是胜男开车去机场接的,两个人有没深谈,他们不说,舒畅就不问。 她也给他们转发了几条短信,听着走廊上脚步越来越稀,忙背着包也跑了出来,正好赶上电梯下去。电梯里人不少,嘻嘻哈哈的都在说刚才吃饭的事,有的拿了奖品的,情绪就更加兴奋。 舒畅毫不费力地在领导停车区看到了那辆欧陆飞驰,她目不斜视地越过,走向自已的奇瑞。车门一开,她差点惊呼出声,裴迪文竟然端端正正坐在后座上。 “你怎么进来的?”她讶然地问。 第32章 时日如飞(5) “钥匙。”嗓子疼得厉害,裴迪文只能惜言如金。 舒畅愣在车门前,他哪来她车的钥匙,这个暂时不追究,“你不开自已的车吗?”她问第二个问题。 “我这几天都睡得很少,又感冒了,开车精神不济。” 舒畅慢慢地跨上车,坐好,手扶着方向盘,看来,她又要沦落成领导的专用司机。“我直接送你回憩园?” “随便,只要在你身边。”他抬手贴上她的脸腮,掌心滚烫,有一点热度。 舒畅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她咬着唇,不让哽咽声泄出。他轻叹了一声,从后座跨到副驾驶座,迎面将她抱住,半个身体扭抱着,没几秒钟就感觉腰很酸。然而没有谁动弹,他吻着她脸上的泪水,以最最温柔的力度。每个呼吸间,嗓子里的热气都喷在了她的脖间。 舒畅闭上眼,泪流得更快了。“别再和我赌气了,好吗?”他拍着她的后背,呢喃地轻问。 “我没有赌气。”她是不知所措,她是胆怯了。有时候,不是光有爱就可以的,她还需要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谈一份差距很大的恋爱,需要一颗强壮的心脏。 他松开她,替她把已经齐肩的头发抚平,“男人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以前的生活绝不是一张平铺的白纸,他有皱折,有内容。但因为经历过许多,才知道什么是最应珍惜的。你不要那么不自信,我对你说过,在我心里,你早已重得没有任何人可代替。傻孩子,我爱你。” “迪文,我知道!”他的嗓子像砂纸和什么东西摩擦,听得她很心疼,可是她真的太想他的宽慰。 裴迪文轻轻地苦笑:“这两天,我知道你心里面很不好受,偏偏我又没办法留在滨江。爷爷血压过高,引起脑溢血,幸好抢救及时,我一等他脱离危险,就急匆匆赶回滨江,想和你一起过平安夜。二十六号,我还得回家去忙些事,但我会赶在三十一号那天回来,我们一起迎接我们之间的第一个新年。舒畅,我一直把有些话压在心里,说出来怕给你压力。我珍惜家人的方式就是想在每个重要的日子里,都陪在他们身边。我们之间,我想要的不是短暂的火花,而是更长更久。” 这长长的一段话,他说的中途停下好几次,摸着喉咙,一脸痛楚。 舒畅低下头,感觉松了口气,眼泪却又止不住,车里的纸巾用完了,狼狈地只能用手背去擦。 也许这就够了。冷雨霏霏的平安夜,他带着一身的感冒病菌,从千里之外赶过来,就为和她一起,只为和她一起。他还许给她以后的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日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唉,我怎么又把你惹哭了?”他轻轻地叹息,用两手替她抹着泪,“傻孩子,怎么会生出那些古怪的念头?要是哪一个女人真有你好,我何必等到现在?” “可是为什么你要等到三年后才对我说这些?” “爱一个人需要契机,还需要尊重,不是喜欢上,就能对着满世界都嚷嚷的。” 她不太明白。 “以后你会慢慢懂的。舒畅,我们回去吧!我真的有点撑不住。”他疲累地躺回椅背,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缓缓闭上眼睛。 她不舍地看看他,把车发动。从报社到憩园,路程并不远,她却开了很长时间,仿佛这是一段幸福的旅程,她舍不得很快就到达尽头。 停下车时,她侧身看他。他睡着了,因为感冒鼻子不能好好呼吸,不得不半张着嘴,鼾声有点重,一缕头发散到额前,看着没有了平时的那份冷漠。她趴在方向盘前,痴痴看了很久,不太舍得叫醒他。还要怀疑什么呢?她轻问自已。此刻,她的心中一片安宁。 裴迪文吃了几颗感冒药,上床睡了。她没睡,穿着一件大毛衣,在他窗明几净的厨房里给他煮粥,她注意到晚上,他就是喝了点果汁,每喝一口,眉头皱一下,其他东西,都没动。 粥煮得稠稠的,搁在冷水里,晾到半温,她盛了半碗,走到床边,把他叫醒。他微躺在床背上,眼睛也不睁,由着她一口一口地喂着。一碗吃完,他突然开口问道:“还有吗?” 她又喂了他一大碗,他吃得睡衣都濡湿了。能出汗,就好。她让他换了衣服,等着他睡沉,熄了灯,这才回客房睡去。躺下时,一看时间,都凌晨两点了。 朦朦胧胧刚睡了一会,感到身边的床铺一沉,腰间多了只手臂,“圣诞快乐,舒畅!”他的嗓子听着好了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去。 她睁开眼,一下就看到床头柜上搁着的情侣对杯,笑了,“真的是你冒领的。” “来不及买礼物,只好如此了。”情侣对杯上是一朵朵红艳的三角梅,在光洁如雪的白瓷上,显得特别的亮丽。 “那你的呢?”她翻了个身,依在他的怀中,摸摸他的额头,没有热度了。 “你一个人要喝两只杯子?”他反问。 她大笑,捏捏他的脸腮,“你连这个都替报社省呀!我可以一只杯子喝咖啡,一只杯子喝茶呀!” “不行,做人要专心,不管是甜还是苦,是酸还是辣,都应为她统统容下。” “迪文……”她一怔。 “如果我把感冒传染给你,你会怪我吗?” 咫尺之遥,看得清他幽深的眸,分明有墨色在翻涌,她小小的身影在其中,随潮起伏。 “我……好像没刷牙。”她的理由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也没有……” 他一笑,慢慢地,慢慢地靠过去,噙住她微微颤抖的唇,闭上眼睛,用感官细细描摩,缓缓刻划。 她温驯地环住他的身体,给他最温柔的回应。 那样漫长的一个吻,像是永远也不会结束一样。她变成了一块巧克力,渐渐地融化在他的唇齿间,溶成一团甜蜜。 圣诞节,雨住了,却没放晴,天阴阴的。他们俩没出去,就窝在屋子里,看了几部好莱坞的老片子,听听音乐,她陪着他,吃了一天清淡的小粥。 二十六号,是个周日,他的感冒差不多痊愈了,只是脸色有点蜡黄,她开车送他去机场,他从滨江飞上海,再从上海飞香港。 他的家,在香港,是个大家庭,四世同堂,他是长孙。候机的时候,他对她说的。 从机场回来,她一直在琢磨四世同堂是哪一辈到哪一辈,爷爷,爸妈、孙子,那另一个是――重孙辈了。呃,难道裴迪文的弟弟或者妹妹有抢在他前面生孩子? 周一,继续上班。因为新年将近,人心都散了,没几个人能集中精力放在工作上。舒畅没接到采访任务,一月一次的记者例会,她谈的标题很空洞,那是她根本没心思准备,她数着时间,等着裴迪文回来。 午休时,无聊得很,她跑上去找莫笑玩。莫笑难得轻闭,在看一本编织毛线的书,见了舒畅,又从抽屉里摸糖,舒畅这次没拒绝,笑着接过,拉把椅子挨着她坐。 “莫秘书,你也爱吃这个糖?” 莫笑摇头,“我的体质偏胖,我可不敢。这糖是裴总每月买一包放在这儿,让我招待客人的。不过,好像只有你一人吃,其他人都不碰的。” 舒畅放缓了咀嚼的速度,稍稍坐直了身子,“这糖是裴总买的?” “嗯,都快两年了,每月一号,他都会准时拿给我。” 舒畅甜甜地笑了,心里面暖暖的。“裴总好像挺细腻的。”她眼睛晶亮,音调不自觉放柔了。 “嗯,是个杰出的男人。” 舒畅双手托着下巴,八卦兮兮地问:“如果你女儿遇到这样的男人,你会觉得开心吗?” 莫笑摇头,“不,我不会同意我女儿和这样的男人交往。” “为什么?” 莫笑一挑眉,“因为不可能有结果的。” “你怎么就知道没结果呢?” 莫笑正要回答,电话铃响了,是社长打来的,让她去他办公室一下,舒畅只得告辞。她觉着师傅和莫笑都被裴迪文疏离带有贵族气息的外表蒙骗了,其实,深处下来,就会知道被他爱上是件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谈小可今天是婚假前最后一天上班,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的通知,元旦那天要准时出席她的婚礼。转到法治部时,舒畅的手机充电器不知扔哪了,刚好出门去附近的商店买。回来时,看到杨帆站在大厅里,两手插在裤袋,一脸阴沉。 舒畅本能地想掉头离开,后来想想,人家这么落落大方,她干吗顾前顾后的。于是,抬起头,坦然地迎视着杨帆,淡淡点了下头。“等你老婆?”她按了下电梯,电梯正从十六楼下行。 杨帆嗯了一声,然后就直直地看着舒畅,像如饥似渴似的。“你好么?” 舒畅耸耸肩,“前所末有的好。” 杨帆挤出一丝笑,“我看得出来。可是,我……不好。” 舒畅没有接话,看着电梯上方,数字键按秩序地跳着。 “唱唱,如果我现在……和你一块离开滨江,远远的,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你愿意吗?”杨帆鼓着勇气问道。 舒畅一笑,看看他,“你说呢?” 杨帆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两肩耷拉着。 “当”,电梯门一开,谈小可笑盈盈地走进来,“老公,等急了吧,舒姐……”她看到了舒畅,轻抽一口气,警觉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舒畅看都没看她,直接走进电梯,关门,上行。 她听到杨帆在说,“就是打了个招呼。” “我不信,你看着她的眼神怪怪的。”谈小可的声音带着哭腔。 舒畅咧了下嘴,没有成功地笑得出来。 转眼,就是三十一号,舒畅一起床就带着笑,昨晚和裴迪文通话时,他告诉她坐的航班,应该是在下午四点多到滨江。 她梳洗时,打着腹稿,想着怎样找一个理由对爸妈说明天不和他们一块去泡温泉,刚坐到餐桌前,于芬叹了口气,对她说:“宁致今天要出差,泡温泉的事要改期了,正好,天气也要降温,明天我们就呆家里吧!” 于芬小心翼翼的语气,好像把她当个水晶娃娃。舒畅笑笑,“那我逛街去。”心里面松了一大口气。 “行,那你找胜男陪你。” 一上班,和谢霖一同进的电梯,谢霖一直冲她挤着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电梯门一开,她就把舒畅拉到楼梯间,神秘地说:“昨晚那个乔桥自杀了。” “那个主持人?”舒畅皱了下眉头,脑中跳出一张美仑美奂的丽容。 “嗯,割脉自杀,就在更衣间,幸好发现得早,总算抢救过来了。” “娱乐版的记者知道吗?” 谢霖翻了下白眼,“你真是个白痴,人家电视台会让这种丑事外传吗?听说是为情所困,爱的那个男人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要和她分手。唱唱,那么完美的女人都被甩,我这一点伤又算什么呢!” “阿q重生了。”舒畅给她说得笑起来。“你以为完美的女人就一定能嫁完美男人?”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巴望能嫁一个完美的男人,这是真理。我倒好奇,你以后会被什么样的一个男人给降服?” “接个电话。”舒畅听到手机在包里响了起来,掏出一看,脸一红,正是那个降服了她心的男人。 腊月的寒风里,路边的香障树艰难地维持着一树浅绿。裴迪文站在树下,驼色的齐膝大衣,铁灰色的围巾,衬得他气质越发的尊贵、优雅。 舒畅眯细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从香港到上海的飞机上吗? 第33章 时日如飞(6) “傻了?”裴迪文久等不到她过来,只得穿过马路,跑到她的面前。报社里走出几个同事,看到两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恭敬地向裴迪文打招呼。 裴迪文颔首,神态温和、自然。 “你怎么会在这?”舒畅现在根本不会去想自已被同事们传成这样,她太过惊喜了。 裴迪文说道:“我突然想到前几天放在我桌上的一张请柬。”再怎么豁达的女子,在前未婚夫婚礼的这一天,都没办法装出不在意的。他庆幸他想起来了,倔强的她从没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点点心里面的辛酸。 “你赶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她的心一下坠入了谷底。 “这么没有默契,傻孩子!”他敲了下她的额头,带着笑意,感冒终于好了,黑眸亮得惊人,嗓音低沉,“走吧!” “去哪?”她还沉浸在失望之中。 “让我老着面皮,在新年前夕,陪你去做些恋爱中人做的傻事。” 她愕然抬起头,“你是担心我?” “是呀,担心你整天都在想着另一个男人。”他自嘲地倾倾嘴角。 她低下头,伸出手,塞进他的掌心,低声道:“没有必要。真的,我已经腾空了一切,这里只住着你。”她按着心口,毫不在意出出进进同事们的眼光。 如果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会恨不得把你所有的幸福都晒在阳光下的。在与杨帆交往的三年中,她没让杨帆来接过她,在同事面前也只字不提杨帆。那时,是不是就隐下了今日的结果? 这份无果的爱情,不只是杨帆的错,她也有不对的地方。释然了,解脱了。她可以欣然接受杨帆成婚的事实,可以平静地祝福他。因为有过他的经历,她才体会到自已此刻有多被珍爱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好,总会让她感动得想哭。 裴迪文是她的总编,她是他的记者,但同时,他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两人相爱了,这没有任何错。有什么要遮掩的,有本事的人站稳了是凭的自已的实力,没本事的,再扶持,还是个站不起的阿斗。她有今天,是自已的努力。有一天,一旦她和他终成正果,势必要牵手走到众人面前。 那么,从现在起,就光明正大地恋爱吧! “听了你这话,我大半夜的起来转飞机,也值了。”他修长有力的手臂握着她细软的手腕。 “裴总,”她突然一脸认真,“我今天可以翘班吗?” 裴迪文拧了下眉,“偶尔为之,不能成为习惯。” 她连连点头。两人对视而笑。 她去停车场把奇瑞开出来,把他的行李放上去,两人先去吃午饭。吃完午饭,两人去看下午场的电影。站在入口处,她拿着他的大衣,看着他挤在人群里买票、买爆米花、奶茶。新年前一天,影院里多的成双成对的小情侣,他夹在其中,很是特别,引来许多小姑娘不加掩饰的灼热目光。 “知道吗,其实你很有吸引力的。”她接过奶茶,和他开玩笑。 他把爆米花递给她,“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 舒畅捏了颗爆米花放在嘴里,“迪文,你多大了?” 裴迪文从眼帘下温柔地看她,“现在才想起问这个问题,会不会有点晚?” “不晚呀!说说吧,你多大了?公平起见,我先交待我的,我今年二十有六,六月一日的生日。” 两人走进电影院,在宽大的柔软的沙发上坐下。他放下手中的零食,改握她的手,“你希望我多大?” 舒畅歪着头,长睫扑闪扑闪的,“年纪只是个数字,多大都可以,只要是你。” “那你干吗还要问,难道已经做好与我注册的准备?”眼眸一细,带了几份挑逗。 “狡猾大大的。”她脸一红,知道问不出结果来,心想这男人估计比她大多了,怕她有压力。其实,她真的无所谓。相爱,就好!年纪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 他笑,拉过她的手在唇上一吻,“幸好是在你这个年纪遇到你,要是再小个十年,想都不敢去想。”十年前,她还是个穿校服的小女生呢,而他已经都快而立了,多大的代沟呀!小女生都喜欢帅帅的稚气的小男生,一陷还很深,他这样的男人,她们会绕得远远的,避不开,就恭敬地喊一声:叔叔好! “小个十年,我还真不会喜欢你。”电影开始,舒畅看着屏幕上出现了福克斯公司豪气的图标。“那时,我暗恋着一个男生。” “后来呢?” “后来他潜水了,最近又浮了上来。”她渐渐被剧情吸引,不再说话。 他拧拧眉,这个人到是第一次听她说起,不过,十年了,一切都了无踪迹的。 看完电影出来,两人去茶座喝下午茶,吃了几块点心,握着手,四目相对地聊着天。然后接着逛街,跑得腿酸,他收获了一条领带,她得到一枚蝴蝶碎钻的胸针,都是对方付的款,算是第一次两人互送的新年礼物! 下午茶吃得太饱,天黑时,舒畅觉得吃不下去,便说要回去休息。暗地里,她看到裴迪文眼中的血丝,心里面不舍。 两人开车回憩园,新年前一夜,街上的车堵得出奇,走三步停两步,过一个红绿灯,要等上十分八分钟。在一家四星酒店前,舒畅随意地扭头看过去,正好看到杨帆与谈小可站在台阶上,与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讨论着什么,他们的身后,竖着一个大红的牌子,上面写着“恭祝杨帆先生、谈小可小姐新婚之喜”。 她还看清,“啪”地一下,突然夜空里中绽放着满天的烟花,五颜六色,不同的造型,特别的绚丽、华彩。 街上的人纷纷抬起头,兴奋地叫起来。谈小可娇笑地扑进杨帆的怀中,杨帆替她捂上耳朵。 心情一下就有点戚戚的,她怕裴迪文看出来,忙转过头,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车一点点地挪动。 奇瑞终于从拥挤的车流中挤身出来,驶向去憩园的宽敞大道。 宁致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很有耐心地等着她把车停下,再接听,这期间,他足足连着打进来三通,时长十分钟。 “嗨,宁致。” “舒舒,对不起,临时有事要出趟远差,等我回来再好好弥补你。今晚和胜男一起吗?”宁致的声音清晰得好像就在隔壁,车内空间又密封,裴迪文在一边同样听得清清楚楚。 舒畅心内坦然,没作多想,自然地接话,“是和一个朋友一起。” “男朋友?”宁致尾音上扬,带着玩笑的意味。 “是呀!” “编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和小时候一样皮。好了,回去我给你带土特产,一块去泡温泉,喝鱼汤,别在外面呆太晚,我会查岗的。”宁致愉悦地收了线。 她握着手机,犹豫了好一会才转过脸,裴迪文笑容可掬。“就是……那个潜水的人。”她不知他会不会误会,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待。 他凑过来,光洁湿润的额抵上她的,墨黑的眸子亮得要滴出水来,他低哑地夸奖:“这人水性不错,宁致?听着耳熟。” 舒畅咬咬唇,“他也就是我们在萧山机场时说过的宁总。” 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开车,手缓缓插进大衣的口袋里。 她不安地偷瞄他,他平静的面容,无由地让她有点心慌,也生出些无力感。 上楼时,他提行李,她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后面。 门一开,没等他开灯,她轻轻地环住他坚挺的后背,手贴上他起伏的胸膛。羊绒大衣柔软的面料,带着他独有的气息,她用力地呼吸着。 “迪文!”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想这样喊着他的名字,为他特意提前飞过来,为杨帆与谈小可刺人的一幕,为满天的礼花,为宁致戛然而来的电话,思绪杂乱,她不想去理,抱紧他才是最最重要的。 不知何时,她滑腻的小手解开了他大衣的钮扣,从衣襟间钻了进去,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游走,从胸部到腰际,勾画出一道完美的弧。 裴迪文一怔,慢慢转过身,她踮起脚,一下就吻住了他的嘴唇。 不是第一次,却是她头一次表现得如此主动。她柔软的舌灵活钻入他口腔之内舔舐,挑逗地和他的舌缠绕在一起,手从毛衣的下方探入衣内,摩挲着他坚实的身体。他全身血液叫嚣着上涌,竟然有片刻大脑空白,随即身体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反应,仿佛有火焰在倏忽之间点燃。两人交换着一个绵长炽烈的吻,手指焦灼地探索着彼此。 “舒畅,”裴迪文吸了一大口气,极力让自已冷静下来,扣住她的手,强压着体内一波又一波的汹涌,嘎哑着声音,“让我先关门。” 门大开着,而且是在客厅里,暖气没开,室内的温度差不多是零度。这个环境,实在不适合纵情欢爱。 舒畅一惊,羞得整个人缩在他怀里。 他飞快地关上门,只松开她一小会,把室内的暖气调到最强,仍然没有开灯。接着,他腾身抱起她,直冲进卧室正中的大床,一触到冰凉的床单,两人都轻呼了一声。 她直直盯着他,一双大眼睛因为染了情欲而浮出薄薄的雾气,泛着迷离的光,有着一股勾人心魂的美丽。 他心中疯狂地激荡着,狠狠地吻住她,解脱着两人之间最后的羁绊。在渐暖还寒的空气中,她带着呜咽,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是在恳求,又仿佛是一种鼓励。 他闭上眼,闷哼一声,深深埋入她的身体!霎时,快感如熔岩,炙热而又猛烈,直抵每一处神经末端。他修长的手指一合,托起她的腰,纵横起身躯,在她给他的天地里尽情驰骋。 不知是谁的汗水,打湿了夜;不知是谁的喘息,凌乱了心。 终天,在舒畅压抑不住的嘤咛声中,将两人同时送入了云端。那样的迸发似乎夺走了她的全部力气,她失神地伏到他身上,他扳起她的脸吻她,可以看到她眼中柔光流转。 她偎在他的怀中,疲倦地闭上眼,腿搁在他的腰间,形成一个极其亲昵的姿势。 窗外,新年的礼花声不绝于耳。 她叹了一声,坠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东方刚有一丝发白,她被身后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的手臂揽在自已腰间,身体被他轻轻地拉了过来。虽然并末全醒,她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坚硬。 “迪文……”她低低地呢喃。 身后没有任何回答。 他只是将她抱紧,不留一丝缝隙,然后温柔地进入了她。 和昨晚的暴风骤雨不同,他只是缓慢而克制地在她体内进退,没有如火的激情,没有凶猛的速度,却柔得令人心折。她温顺地依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缓缓的动作而微微起伏。 “唱唱,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要给我机会,不要轻易地离开,好吗?”一下一下的冲击,一下一下的需索。 他趴在她耳边的轻声要求,直直送入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迪文,不会有那一天的。”一直以来,她认为她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人。 体内的快感逐渐累积,越来越膨胀,他不禁加快了律动,引领着她又一次共同攀上了巅峰。 这样不管不顾的激情,似乎是在最青春年少的时候也没有过。 在三年前初到滨江的那个春天,淡淡的暖阳下,看到她牵着一个弱智的高大男人,站在麦当劳前,温柔地看着男人一口一口吃着草莓圣代。他坐在车里,痴痴地看了很久。她的神情有着女子的娇柔,又散发出母性的慈美。他看得心里一触,有一种他以为已经枯竭、不可能再重生的感觉在他的体内肆意地萌芽着。 他一直在想,被这样的女子深爱上,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急喘着瘫软在他的怀里,眼睛也没睁开,像只可爱的猫咪。 他疼惜地拥着她,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被这样的女子深爱上,是幸福得让人不知所措。 第34章 湖光掠影(1) 人在深度睡眠时,突然被电话吵醒,是种很可怕的感觉。惶惶然地睁开眼,心怦怦直跳,惊恐地四处张望,搞不清声音的来源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自已身在何处。 舒畅捂着胸,大口地呼吸,看着陌生的天花板、透过窗帘的浅浅白光,再转向枕边一张俊朗的笑脸,拼命地眨着眼。 “是你的手机。”裴迪文拍拍她的肩,掀开被,跑过去从她的包里拿出手机。 催魂似的铃声越发叫得更欢了。 “喂?”舒畅的声音仍带着惊吓过后的颤栗。 “不会吧,你还在床上?”胜男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电波响彻在室内。 舒畅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慢慢坐好,嘟哝地问道:“好像是。什么事?” “你居然问我什么事?”胜男的音量陡地提高了八度,像是教官训话一般,舒畅皱着脸,不得不把手机离可怜的耳朵远一些,“你妈妈一大早打电话给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情绪好不好,有没偷哭,还拜托我带你出去转转,给你买点好吃的。我握着个手机,像个傻瓜,只敢哼哼唧唧,啥都不敢应。你倒好,给我窝着某个温柔乡里睡大觉。一小时后,我在江天一色餐厅等你,你要是敢迟到一秒,我杀无赦。” 舒畅的话还没出口,那边,胜男已愤怒地挂了电话。舒畅苦着个脸,低头一看时间,疯了,都快十点了,她转脸看向裴迪文。 裴迪文正在把昨晚疯狂时,散落了一地的衣服捡起来,舒畅脸蓦地红了。 “迪文,我要出去一趟。”看着他自信的嘴角此时弧度放松,方正的下巴略有一点胡茬冒出,她的心不禁变得平静柔和下来,真舍不得在这样的早晨出门,可是她哪里敢得罪穆大队长! “一个小时足够我们梳洗,吃点简单的早餐,不要急。”裴迪文朝她戏谑地闭了下眼。 “你要和我一同去?” “我把胡子剃了,应该不会太丢脸!”裴迪文摸摸脸腮,挪揄地说道。 “怎么会丢脸呢!”手指胡乱地在丝被上画着圈,心里面已是乐开了花。胜男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舒畅当然想让她看到自已此时是多么的幸福。 “哦,”裴迪文尾音上扬,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四十啦!” 舒畅啊的一声,跳下床,抱起衣服直往洗手间里冲,“我先洗澡。” 裴迪文扬起眉梢,宠溺地一笑,笑意还没散开,他的手机也响了。 他看了看号码,面色一沉,走近书房,掩上了门。 “迪文,”舒畅飞快地冲了个热水澡,小脸红润得像颗鲜红的苹果,她随意梳了梳头发,看裴迪文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书房里依稀有声音,她轻轻推开了门。 裴迪文背对着她,与其说激动、不如说是愤怒的挥舞着手,口气是罕见的严厉,可惜他说的好像是广东话,她一句也听不懂,体贴地把门带上。 裴迪文一点都没发觉她有出现过。 她拉开了窗帘,把床铺整理好。然后,她进厨房热了牛奶,烤好面包、煮了两只鸡蛋,在餐桌边坐下时,她看看时间又过去二十分钟了,书房门仍然关着。 半小时后,她吃好了早餐,书房的门终于开了,裴迪文余怒未消,看到她,闭了闭眼,抱歉地笑笑。 “迪文,你有事就去忙吧,不一定要陪我。”她知道他的工作压力很大。 “等我五分钟。”裴迪文摇摇头,拨弄了下头发,放下手机,走进洗手间。 她站起身,摸着滚烫的手机,愣了下,还是放回桌子。 裴迪文没肯吃早餐,说是不能让胜男久等,他两餐并一餐好了。舒畅看时间确实不早,只好作罢。 新年的第一天,气温也像沾染了喜气,暖阳高挂,微风轻拂,透着点小阳春的味道。江天一色面朝大街,已经没有停车位,舒畅只得把车停在对面一家银行的门口。过马路时,裴迪文见她横冲直撞的样,忙牵着她的手,直到进餐厅,也没松开。 胜男隔着餐厅的玻璃窗,早就看到了他们,她毫不掩饰地半张着嘴,眼睛如同定格一般。 “好久不见,穆警官!”裴迪文温雅地一笑,替舒畅拉出椅子,脱下大衣,自已方才坐下。 “唱唱,告诉我,我眼花了,你是一个人来的。”胜男缓缓地把视线转向舒畅。 舒畅噗地笑了,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快打招呼,我男朋友裴迪文。” 胜男重重地拍着自已的额头,“我真的太笨,太笨,早该想到的,你哪认识几个男人呀!远在夜巴黎时,就有迹象,他对你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我怎么就没多联想呢!现在,我怎么对得起宁致?人家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连个人都没帮他看住。唱唱,你现在也学会无间道了,深藏不露!” 舒畅急了,朝她直瞪眼,胜男浑然不觉,尤在那扼腕地捧心长叹。“你可不可以装一会哑巴?”舒畅额头上立刻出现斜线三条。 胜男摊开双手,“除非你捂着我的嘴。” “宁致帮穆小姐什么样的忙?”裴迪文倒是不在意,优雅地展开餐巾,一只手在桌下握着舒畅的手。 “我不做叛徒。”胜男神色凛冽地声明。 舒畅无奈地翻了翻眼,低声对裴迪文说,“胜男家前些日子买的房子,是宁致公司的。” 裴迪文笑了,“那我要是向穆小姐提供一年免费的《华东晚报》,你是不是可以投靠我方呢?” 胜男坚定地摇摇头,“我从来只看党报党刊,非常专一。” 裴迪文耸耸肩:“看来我只能孤军作战。” 舒畅很仗义地扭头说道:“没事,我和你是一国的。” “这么肉麻,才几天呀!”胜男摔下餐巾,“我给宁致打个电话,向他负荆请罪。” “你……”舒畅到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地拖长语调,“是在这里脱,还是到外面脱?” “脱什么?”胜男不解。 “负荆请罪,不是得把衣服脱光光,背上一捆带刺的荆条吗?也请一回罪,你别没诚意。你脱的时候,我通知下安阳,他一定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场面。” 胜男难得脸红得像烤虾,气得嘴巴都鼓起来了。 舒畅歪着头,指头像弹钢琴一样敲着下巴,一脸期待地和她对视着。 座中唯一的大人不得不出声解围,不然两个孩子还不知闹腾成怎样,“穆小姐,咱们点菜吧!” “不要叫我穆小姐!”胜男瞪着这个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眼皮底下抢走好友的男人,很是挫败。 裴迪文包容地一笑,“哦,穆警官!” “别理她,咱们点咱们的,你还没吃早餐呢!”舒畅插嘴道。 “见色忘友。”胜男哼了声,重新拾起礼貌,把菜单乖乖递给裴迪文。 用餐的气氛还算愉快,因为是新年,餐厅的客人特别多,餐厅也有许多活动,又是送餐,又是送水果,让人觉得沾了很大便宜,一个个吃得皆大欢喜。 裴迪文吃得不多,不时抬表看时间。 咖啡上来的时候,裴迪文起身说去下洗手间,舒畅看到他拐了个弯,走向收银台,向收银小姐指指她们坐的位置。 这边,胜男抓紧时间进行盘问,“唱唱,那次你让我帮你送礼物,向你父母撒谎,说你住在我那里,你说和一个男人同居,是不是就是他?” 舒畅咖啡没放糖,浅抿了一口,眉蹙了下,“嗯!” “你真的从那时就和他同居着,为什么没吱一声?” “难道我要拿着喇叭到处宣传?” “那也要透点口风呀,你不知道我们为你有多提心吊胆的。昨晚,宁致也打电话来关照过我。唱唱,你别生气,我不太看好裴迪文。”胜男闷闷地说道。 舒畅询问地看向她。 “你又不是小鸟依人的小女生,怎么会喜欢这么成熟的男人?滴水不漏,周到、体贴,大概也不可能和你吵架吧,看你永远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处处让着你,既使你做错了什么,他也只是笑笑,包容地说没关系。唉,换作我要疯的。” “难道你想找一个能陪你打架的男人?”舒畅笑问。 “打架挺好的,至少问题在表面上,打过了心里就舒坦了。而太成熟的男人什么也不和你说,由着你一人在那上窜下跳,像唱独角戏似的,你不难受呀?” 舒畅正要接话,裴迪文过来了,手搁在舒畅的肩上,没有坐下。 “我有点急事先走,舒畅,你和穆警官慢慢聊,晚些我给你打电话。” 胜男摆摆手,算是回应。 “那我的车给你吧,我可以让胜男送我。” “不了,我打车过去。”他温柔地看看舒畅,点点头,转身走开。 从背后看他,身材修长、笔直,一样气质轩昂。“其实,我也想不通,他怎么也会喜欢上你呢?”胜男眨巴眨巴眼。 “去你的,我又不差。” “不是差不差的问题,而是对不对味。他这样的男人,好像应该配那种贵气十足的千金小姐,哪怕穿件地摊货,别人也会以为是名品。你看你,连高跟鞋都不穿,站他旁边,就跟送一外卖的小妹似的。” “喂,你不喜欢他可以呀,别一直打击我好不好?” “唉,我还是替宁致可惜。隔了十年,再相遇,他还对你心动,这多么不容易!”胜男眼中突然隐隐浮出一层水光。 舒畅看着她,“胜男,时光不会倒留的,有的人错过了,就是永远。你再想着陆明时,怎么对得起安阳?” “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们又没什么。” “真没什么?”舒畅盯着胜男脖子上系着的一条丝巾,诡异地一笑。 “好了,好了,别聊男人们,我们吃完了逛街去。” “想买什么?”舒畅把杯中的咖啡喝完。 “大衣呀、长裤呀,毛衣呀!” 舒畅弯起嘴角,呵呵,胜男终于懂得女为悦已者容了。 舒畅昨天刚逛了半天街,今天什么也不想买,纯粹给胜男做参谋。胜男对买衣服一点主张都没,舒畅说好看,她就掏卡买了。几个小时下来,不仅是她的手中,就连舒畅的手上,也是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 路上,看到几辆饰满鲜花和气球的喜车,舒畅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把收获品送上车,两个人感到有点饿,去吃广式点心。舒畅感到萝卜虾丝饼特别鲜美,让服务生另外再上一笼打包。 吃点心前,裴迪文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让她先回憩园,他在办公室加会班。她担心他的胃,早餐没吃,午餐也只吃了一点,想着一会去报社陪陪他。 吃完点心,两人分手。舒畅开车去报社。 偌大的楼层,除了校对组和几间办公室亮着灯,其他地方都是一团漆黑,不远处,灿烂的烟花照亮了半个夜空。 舒畅和保安点点头,空荡荡的电梯里只有她一人,她用手捂着纸盒,希望能让点心的温度保持长一些。 电梯门一开,走廊上,壁灯的柔光碎碎落落地撒在地上,裴迪文的办公室大门紧闭,她绕到窗前,看不见里面有一丝光亮,听不到一丝声响。 她把纸盒放在窗台上,拿出手机。 “舒畅,到憩园了吗?”裴迪文的声音不大,周围很安静。 “我……正在路上。你呢?”她几乎没考虑,就脱口说了出来。 “我还在办公室,再过两小时就可以回去了。别等我,早些睡吧!” “嗯,你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开车慢点。”他温柔地叮嘱。 她合上手机盖,盯着窗台上包得严严实实的纸盒,闭上眼睛,感觉胃里很撑。 舒畅的车没到憩园,中途掉头了。 老医生诊所逢节日也休息,于芬和舒祖康许久不结伴去农贸市场,想着晚上做几个菜,让胜男和舒畅一块过来吃饭,冲淡下心里面那股子酸味。 两个人是吃过午饭后去市场的,节日,市场的供应非常丰富。两人刚走进大门,一个体态肥胖的妇人从一边跑了过来,高声嚷嚷道:“这不是舒医生、于会计吗?” 两人停下一看,原来是邻居李婶。 “你也来买菜的,李婶。”于芬笑着招呼。 李婶咽咽口水,放下手中的篮子,眼睛瞪着,“舒医生,我女儿在薇薇新娘婚纱店上班,中午回来吃饭时,她说今天结婚的人特别多。有一辆婚车来接一个大着肚子的新娘时,她看到从车上下来的新郎是你们家的女婿杨帆。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于芬心情一下就坏了,脸上立马撑不住,什么也没说,摆摆手,夫妻俩转身出了市场。回到家,于芬坐在卧室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开了。舒祖康坐在她身边,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 到了傍晚,舒祖康笨手笨脚地煮了点稀饭,喊于芬下来吃。于芬红肿着眼下楼,不知是没走好,还是脚下发软,一脚踩空了一级楼梯,就那么栽了下来。冬天衣服穿得多,到没受什么外伤,不过,先着地的一只胳膊不能伸展了。 舒畅急匆匆赶到医院,于芬已拍过片子,手臂骨折。医生正在帮于芬打石膏、吊绷带,说老人的骨骼脆,容易骨折,于芬今天算是很幸运,一个月后再来拆石膏,三个月才能彻底痊愈。 舒畅小心翼翼地扶着于芬上车,于芬站在车门前,突然转过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唱唱,你结婚那天,一定要有一个长长的车队,把咱们巷子都停满了。你要穿最名贵的婚纱,酒席放在滨江最好的酒店,一个晚上换六身衣服,把所有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请去,要让他们看到你嫁得很好、很好。” 最后一句话,她特地加重了语气,还重复了一下。 舒畅心里面一抽,对着于芬笑了笑,“妈妈,你这口气像个暴发户似的。人家听到,以为我们家都有钱似的。” “不是钱不钱,而是要争口气。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我就是要比过他们,要让那个没良心的看到。” 舒畅不敢和于芬争辩,轻哄着,让于芬上了车。回到家都晚上十一点了,这一番折腾,于芬和舒祖康也都累了。舒畅让爸爸睡舒晨房间,她陪于芬睡。于芬手臂绑了石膏,夜里上个卫生间,都得有人帮着。 于芬很快就睡着了,舒畅替她掖好被角,给裴迪文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她在家,然后关机,躺下。 年纪一大,夜里上卫生间很勤。于芬这一夜,起来了三趟。舒畅睡眠本来就浅,等于没怎么睡。早晨起来,一照镜子,眼睛下面一片乌青,她化了个淡妆,脸色看上去才好些。 第35章 湖光掠影(2) 伤了手臂,不算什么重伤,于芬呆在家里嫌闷,仍和舒祖康去诊所打发时间。她让舒祖康给宁致拨了个电话,舒畅听着她讲电话的口气,像是对自家儿子似的,有些抱怨,有些撒娇。 宁致在电话里是嘘寒问暖,说明天回滨江,一到就来看望伯父、伯母。于芬挂了电话,阴了一天一夜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意。舒畅看着,心里面无力地叹了口气。 新年第一天上班,社长和裴迪文站在电梯口向各位职工拜年,顺带考勤。舒畅夹在人群中,与裴迪文只是目光交会了一下,不知怎么,她觉着裴迪文眼底一片暗沉,眼中似乎有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嘴角却依旧含着笑。 按照惯例,今天各部自行开个小会,谈谈新一年的规划和工作安排。新闻工作者都是跟着新闻跑,谁晓得什么时候能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谈计划也就是泛泛而谈,很空。工作安排上,没有大的调整。到是崔健调到了社会新闻部,法治部这边,舒畅就真的成为首席记者。 二十六岁的首席记者,很令人羡慕。舒畅一听完部长的宣布,愕然地抬起头看崔健。崔健整个人罩在烟雾里,表情深远,眉头紧皱。 会后,她看到崔健去档案室,忙跟过去。“师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健回头看了看她,“正常工作调动!” “可是,你在法治线上这么多年。很多大新闻,我还不能独立担当。” 崔健笑了,嘴角的笑纹像刀刻了一般,“舒畅,你可以的。去年你出过书,得过新闻奖,杭州和广州的两件大案子,都做得不错。我在法治线上呆腻了,换个岗位也不错。你别辜负领导们对你的期望。” 舒畅怅然一笑,“师傅,你别这样讲。是不是有别的缘由?” 崔健抬手拍了拍她,“小孩子家别想那么复杂,快去做事吧!” 舒畅怔怔地看着崔健,前几天,他还满面春风,今天他的背佝得真厉害,像是老了许多岁。 中午从餐厅吃过饭回办公室,舒畅先去了趟洗手间。门刚带上,听着外面走进来两个人,压着嗓子在说话。 “真的?她真升到首席记者了?” “嗯,看不出来吧!平时装得挺正经八百,暗地里却也是一骚女。那天,很多人看到,她在报社门口,和主编手牵手,眉来眼去呢!” “对哦,我记得有次周五聚会,主编点她一起玩游戏,两个人搂得那叫个紧!” “难道很早前,两人就搭上了?” “你没听说呀,她进报社是主编钦点的,然后给她安排最好的师傅,亲自指点她写稿子。这次,就凭她那资历,不是主编帮忙,她能做到首席记者?” “真恶心。崔记者一定很寒心,收了这样一个徒弟,典型的忘恩负义。”讲话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 舒畅坐在马桶上,屏气凝神。 外面的两人又说了一会,洗好手,听着脚步走远,她这才站起身。 舒畅没有回办公室,直接走向电梯。 莫笑伏在桌上,又在研究毛线编织的花样,身后的玻璃门关着。“舒畅,吃过饭了吗?”莫笑向她招招手,挪了把椅子让她坐下。 “吃过了,裴总在休息?”舒畅朝玻璃门瞟了一眼。 “有一位客人在。” “哪里的客人?”舒畅探出头,看着编织书上的花样,真是错综复杂。 莫笑正要回答,里面突然传出一个女子急促的说话声。ird,我没办法同意你这个方案,北京市场那么大,到这种中小城市和一帮二流的公司争一瓢之羹,就已经够讽刺的。我想你已经好几年不涉足这个行业,对有些东西生疏了,这不能怪你,但你要听取别人的意见。” “大城市就是市场,中小城市就没市场吗?”裴迪文犀利地问道,“市场从来没有大小之分,只有能赚钱不能赚钱的说法。” 女子冷笑,“好,我接受你的说法。事实上,你上次也说服了我,我带着你的调研报告上报给董事会,却招来一通嘲笑。人家地产公司要不是建楼盘,就是建大型商场、办公写字楼,你要建的是什么?学校?公园?医院ird,你在做慈善事业吗?十个亿的慈善事业,真是够大方的。你有一颗仁慈的爱心,别人不敢亵渎,只能景仰,但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得跟着你后面附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公司现在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由得了你大公子这样胡乱折腾?” “这个方案,下周我会回香港自已解释,麻烦你又跑了这一趟,就到这儿吧!” “你这是在赶我走?” “我想你应该很忙的。”裴迪文语气如同外面的空气,一片森寒。 ird,爷爷已经病成那样,你别再雪上加霜。为了你,我跑几趟都没有关系,我……”女子的口气突然转柔,裴迪文却打断了她。 “好了,宋颖,我找人送你去机场。” 女子笑了,“那好吧,我们在香港再谈。好好保重身子,滨江这地方太湿冷了,还是香港暖和。” 裴迪文没有再接话。 舒畅局促地站起身,想找个理由避开,玻璃门开了。舒畅无奈地抬起头,礼貌地一笑。 往外走过来的高挑、时尚的女子,正是那天在机场碰到的。大冷天的,光腿穿着丝袜,白色的皮褛,黑色的齐膝羊绒裙,浑身散发出与裴迪文一样的优雅、尊贵,举手投足间袭来的香气,是那传说中“毒药”的芬芳。 裴迪文扬了扬眉,显然舒畅的愕然出现,让他吃了一惊。 女子捕捉到他这个神情,闭了闭眼,浅浅地一笑,“这位小姐是?” “报社的记者舒畅。”裴迪文很快镇定下来,为二人作介绍,“这是宋颖。” 宋颖眼睛一亮,“有这么美丽的记者吗,我以为记者都是蓬着个头,穿着满身口袋的衣服,看人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 舒畅也不知称呼她为小姐还是女士、或者某某夫人,她只得跟着笑笑。 “时间不多了,走吧!”裴迪文看了下表。 “你会把我送到电梯口,还是停车场、机场?”宋颖秀眉一拧,用一种极熟稔的语气问,“你每次回香港,我可都是去机场接你的。” “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裴迪文避开话题,抢先越过她,先去按电梯键。 舒畅和莫笑见两人这样,很是难堪。 “舒记者,莫秘书,再见!”宋颖屈尊地颔首,走向电梯口。 两人听得“咣”地一声,电梯门开了,然后一切没了声响,裴迪文应该是陪着她一同下去了。至于送到停车场、机场,还是香港,就不得知了。 “我还是先下去上班吧!”舒畅想裴迪文一时不会上来,不想久等了,何况她的两条腿不知怎么的,直哆嗦。 “嗯,一会裴总回来,我再给你打电话。舒畅,你冻了吗,脸色这么白?” 舒畅摸摸脸,“有可能,这个天气感冒的人太多了,我下去多喝点水。”她嫣然一笑,走出总编室。 她与电梯真有灵犀,一到电梯口,电梯门就开了。 裴迪文从里面走了出来,“舒畅!”他看着她,眸子如子夜一般漆黑。 “裴总。”舒畅往后面退了一步,让裴迪文出来。就这一会,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其实,也没什么事能让她不平静的。她又不是孩子,见个陌生的美女,能有多兴奋? 裴迪文松了松领带,长长地吁了口气,“昨晚家里没什么事吧?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关机了。” 舒畅咬着唇,低下眼帘,盯着地上一块方格子的大理石,仿佛对那纹路很感兴趣。 “呃?”裴迪文从嘴里吐出一个询问的语气词。 “裴总,有些工作上的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下。”这在报社,她不想谈私事。 裴迪文愣了一下,英挺的眉微微蹙起,“那好吧!”他领头往主编室走去。 莫笑站起身,看裴迪文神情挺凝重,担忧地看看舒畅,舒畅偷偷对她挤了下眼。莫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替两人把玻璃门带上。 “坐吧!”裴迪文指着宽大的真皮沙发说道。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回到办公桌后,而是走进里面的休息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杯热可可。 “谢谢!”舒畅双手接过杯子,裴迪文没有松开,修长的手指一扳,包住她的手。“舒畅,别孩子气,我挺累的。” 他拉着她一同坐到沙发上,她一直都低着头,没有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他心里发慌。 “宋颖家和我们家是旧识,生意上一直有些往来。我们以前一起过,但已分开很久了。现在和她联系,都是工作上的一些事,没有别的。舒畅,”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我爱的人是你呀!” 他闭上眼,轻叹了一声,缓缓地吻上她的唇,“习惯真的太可怕,昨晚明明那么累,回到憩园,你不在,躺着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傻孩子,我知道你脑子里现在想着什么。不管我的爱是多是少,我也只想给你一个人。” 她在想,如果她没有恰巧遇到宋颖,他会告诉她这些吗? 她在想,她在省城售书时,昨天一个下午、大半个晚上,他都是和宋颖在一起,就只是谈工作吗? 她在想,如果真的是已经过去的往事,有什么不能早早向她坦承呢?她在决定和他正式交往时,不是说起了杨帆,怕他误会,宁致的事也全盘交待了,他听了后,没有一点感触? 她在想,他是不是心里面对她感到愧疚,才把师傅调离法治部,升她做了首席记者呢?首席记者的薪水和奖金都比以前高一倍的。 她忽然为自已的这一堆想法感到难过,她要是向他一个个问出来,两个人势必又要吵架,不然又是冷战。一份恒久爱情的维持,就是要坚定地相信对方。 她不是计较他以前和谁一起过,人应该珍惜的是现在和将来,可是,想着这些,她真的做不到豁达和释怀。也许,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自已。 她凭什么能博得他全部的关注呢? “为什么要把崔记者调去社会新闻部?”她决定先忽视那些,捡重要的问。 “哦,就是部分人员的工作重新调整下!”裴迪文和崔健的说法雷同。 “师傅是法治部的权威,我再有个几年,也抵不上他。你这心偏得怎么让别有心服口服?”她急得眼眶都红了。 裴迪文盯着她,先是抿着唇,然后摸下鼻子,嘴角抽动着,最后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还笑?”她突然来气了,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一把抱着她,“我没办法!你不知道你这样子有多可爱。” “是不是看着我被别人蜚短流长,你很有成就感?”她鼻子一皱,不知怎么,眼泪竟然下来了。 裴迪文这才止住笑,忙不迭地抽了张纸巾替她拭泪,“傻孩子,你以为这事是我一人决定的?我好像不是那么独裁的总编吧!职工工作的调动和升迁,都是领导班子集体研究和民意评定的,现在可是民主社会,你别硬往我头上扣帽子。你做首席记者,是社长和几位部长看到你去年一年的表现非常好,一致提名的。我还说你需要再锻炼个几年,他们说你有这个潜能,完全可以胜任。其实我才不想让你做什么首席记者,那样,你不是采访就是出去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忙得我们都没办法约会。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至于崔记者,那是报社对他委以重任。他不是去社会新闻部做记者,而是升做副部长。就知道你是个小多心鬼,误会我了吧!快赔不是!”他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啊,怎么会这样?那师傅失落什么呢?舒畅也不知反抗,纳闷地直眨眼。 “我昨晚没睡好,下班我们一起出去吃个晚饭,然后早点回憩园。”他好笑地倾起嘴角,诱惑地亲亲她的眼睛。 “我晚上要回去陪妈妈。”她回过神来,摇摇头,“昨晚我妈妈摔伤了手臂,我得照顾她。” “啊,严重吗?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告诉你,你会赶过去吗?舒畅心里面黯然一叹。 “还好,就是左臂骨折,打上石膏了。”轻描淡写。 “那我们下班一起去你家。”认真严肃。 舒畅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淡淡一笑,“他们现在的心灵很脆弱,暂时别打扰他们!” 裴迪文过去,她该怎么介绍他?报社领导?这样的领导未免对下属太细致入微了!男朋友?他是那种可以和她开花结果的男朋友吗?她现在还不敢确定。但舒畅很清楚,能带回家的男人,只能有一种结果。 裴迪文沉吟一下,声音透出几丝自嘲,“你对我还是有几丝戒备!” 她主动地腾手抱了抱他。何止是他习惯了,这才几天,闻着他身上带有几丝薄荷的气息,她的心控制不住地塞满甜腻又柔软的感觉。 第二天,舒畅遇到谢霖,才找到崔健那么失落的原因。 “呶,呶!”谢霖伸出五爪山,晃得舒畅眼睛都花了。 “你干什么?”舒畅拨开她的手,皱起眉头。 谢霖好脾气地凑过来,把手平摊了,“看到没有?” 舒畅这才发现她的无名指上多了枚粉色的钻戒,“这又是什么安慰奖?” “去你的,”谢霖瞪了她一眼,“我要结婚了。” 啥?舒畅一时会意不过来,“你也要结婚?” 谢霖娇嗔地噘起嘴,“你这什么表情,难道我不能结婚吗?” 舒畅眨了眨眼,“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方便透露下你的新郎是谁吗?” “可以呀!医学院的教授,姓林。” 舒畅瞠目结舌,觉得要对谢霖刮目相看了,她傻傻地问了一句:“他不会是个老头吧!” 谢霖讪然地坐下来,转着手里的钻戒,轻轻点了下头,“嗯,五十了。” “谢霖,你干吗要这样委屈自已?”舒畅惊住了。 “这不是委屈,这是善终。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四十岁,还有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叫着嚷着要嫁,而女人四十,就只能嫁个半百的老头子了。我还算幸运,林教授没有谢顶,也没腆着个肚子,儿子在国外读博士,妻子死了两年,我和他结婚之后,什么烦忧都没有。这样的男人又会疼老婆,又省得我成天担心年轻妹妹勾引他。” “你的高见真吓人。可是……你怎么突然想嫁人了?”舒畅知道谢霖的私生活一向丰富,她能静得下这颗心吗? 第36章 湖光掠影(3) “我累了,不能总在外面漂,既然嫁不了喜欢的男人,就给自已找个好的归宿,林教授正好现在出现。都结婚吧,大家皆大欢喜。唱唱,你也要趁年轻把自已给嫁了,不然就不是你挑别人,而是别人挑你了。” “你能把从前都忘了?” “当然,婚姻不是恋爱。恋爱可以谈几次,婚姻却要百分之百的忠诚,不然你怎么要求对方呢?呵,放心,我已彻底洗去铅华,从良做人。老林工资、津贴很高,以后,我跑广告也不那么拼命了,安分守已过日子。” 舒畅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呢? 崔健和谢霖,在年过不惑之后,终于各自尘埃落定。可是两个人都是一幅认命的表情,反而没有拥有一个新家的欣喜,如同拼尽了全力完成一件事,松了一口气,然后一头栽倒放心睡去,就这样而已。 婚姻,难道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值得期待? 宁致到小院来做客了,带着他去的那个城市的特产――几大盒糖醋排骨、一大袋油面筋,几个神态憨厚的小泥人。 这些东西,滨江哪家超市都有卖。不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干吗要那么破费?”于芬看到宁致,开心得直笑,自已不方便,把个舒祖康指使得团团转,又是拿水果,又是捧花生。快过大年了,家里已开始储备各种年货。 “伯母,你快坐好,我自已来。”宁致扶着于芬,扭头看看楼梯,“真是挺窄的呀!你和伯父干吗要住楼上?” “以前是为了考虑晨晨,后来也没想着搬下来。” “明天我找家保洁公司把家里打扫一下,顺便帮你们和舒畅的房间换一下,好吗?” “还是宁致想得周到。是呀,我这腿到了这冬天,又酸又麻,爬个楼梯直喘气。”于芬眯细了眼,看宁致真是越看越欢喜,“你过年要回加拿大吗?” 宁致在桌边拨了一堆花生,自然地递给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的舒畅,“加拿大没有亲戚朋友,不回去了,我就呆滨江。” “那来我家过年吧!”于芬热心地说道。 “妈!”舒畅叫了一声,感觉妈妈太唐突了。 “方便吗?”宁致看着舒畅问。 于芬连连点头,“当然方便。有你在,家里还热闹些。哦,你和唱唱聊着,我去看看老舒饭做得怎么样了!” 舒畅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在气我食言?”宁致挪了个位置,离舒畅近一些。 “宁致,我妈妈她有点一激动就来事,你别听她的。家里我会带着打扫的,换房间就是把衣服换一下,不麻烦。你公司那一大摊子事,已经够让你操心的了。” “舒舒,我想来你家吃年夜饭,如果你不欢迎,那我就一个人呆在公寓里。” “我……也不是不欢迎……”舒畅被他说得张口结舌。 “那是不是代表我可以来了?如果我来,总得尽点心吧!我不乱买东西,家里的重活就让我来安排!伯父、伯母年纪大了,你又是女孩子家,我是大男人,我不做谁做。舒舒,有好几年,除夕夜,我不是在工地,就是住在酒店。吃年夜饭是什么感觉,我都忘了。” 舒畅要插话,又被他笑着打断,“前几天,我接到个电话。你猜是谁?是我读高三时的实习老师赵凯,他现在做律师了,不知听谁说我现在滨江,辗转联系上我,他说他和你也熟,约了什么时候一块吃个饭。这个周六,好不好?再喊上胜男,我们四个人一块去泡温泉,吃农家菜。你升做首席记者,同时也算帮你祝贺下。” 如果宁致单独邀请舒畅,舒畅一口就拒绝了,舒畅在这个周六、周日,想全部陪着裴迪文的,可现在又是赵凯,又是胜男的,她只得点了点头。 第二天是周四,农历腊月初二。 汇贤苑的三期工程工地上,远一点的民工已回家过年了,附近的仍留在工地施工。突然轰的一声,所有的人脚下一震,大家停下手中的活,转头寻找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烟雾腾起处,刚灌浆两天的楼板竟然坍去半边。 宁致出去了几天,正在会议室里听取各个部门主管的汇报,放在一边的手机铃声执著地响着,响得他心里面烦燥。不耐地站起身,电话刚接通,就听到施工队长喘吁吁的声音传过来,“宁总,出事了,刚刚工地上楼板坍了,压到两个工人,送医院去了,我看有一个是不行了。” 宁致一听,心口一闷,厉声问道:“你这个施工队长是怎么当的?我一直关照你注意工程质量,注意施工安全,这大过年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向人家家属交待?” 施工队长在那边支支吾吾的,“灌浆工程我……一直把关很严,可能是这一阵天冷,混凝土凝固得……” 宁致打断了他,“先别找原因了,赶快把现场处理好,去医院照顾病人,尽量不要让外界知道,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合上手机,也不听汇报了,叫上冯处长和其他几个主管,立刻往工地上赶。 整个工地是封闭式的,严格与前两期工程划分开,入口处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宁致的奔驰停在铁门前,保安认出他的车,把铁门打开。隔着车窗,宁致突然看到一辆奇瑞飞奔而来,保安挡住。车门一开,舒畅从里面跳了出来,向保安出示记者证,保安头摇得像个拔浪鼓,往舒畅往外直推。 “该死的!”宁致一闭眼,低咒了一句,让司机把车停下,他叮嘱了冯处长几句,下了车,往回走。 “她是我请来的。”宁致面色平静地对保安说道,手一挥。 保安不好意思地对舒畅笑笑,挠挠头,把铁门再次打开。 “舒舒,你来得好快。”宁致对着舒畅苦涩地倾了下嘴角。 舒畅一愣,她接到电话举报,匆忙赶过来,没多想这工地原来是致远房产公司的,秀眉不禁打成了一个结。 宁致让保安取来一顶安全帽,替舒畅戴上,对着铁门里的工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舒畅随宁致进了工地,宁致大大方方在前面领路,“舒舒,你想先去哪里看?” 舒畅看到一批工人正在将带钢筋的碎水泥块往一辆大卡车上装。 “这些碎水泥是楼板坍塌留下来的吧?”她扭头问宁致。 “不是,工程师检验说不合格,我让他们拆了返工。” 舒畅突然看到一块碎砖上有血迹,她冲过去把砖头拿在手里问:“有人受伤了?” 宁致眼眨都不眨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工人们埋头干活,像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舒畅脸色发白,握着砖头的手一抖,砖头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块。 “舒舒,到办公室坐下吧!”宁致把舒畅带到了工地办公室,他关上了门,给舒畅倒了杯茶。 “上亿的工程,出一两件事故,都属于安全范围。舒舒,我不想瞒你,工地今天是出了点事,两个工人被坍塌的楼板砸伤,一个没抢救过来,另一个伤势稳定,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我知道记者是在第一时间报道最真实的事件,所以舒舒你可以如实地反映。但我有个要求,舒舒,你可不可以不要写是坍塌的楼板砸伤的,那样别人就会理解楼的质量有问题,会对我们整个公司的声誉造成很坏的影响,这三期的楼盘也没办法对外销售了,所有的投资会成打水漂的。” 杯中的热气迷糊了舒畅的双眼,舒畅像傻了一般,嘴张了几张,又无奈地合上。她第一次在新闻事件面前,失去了镇静,她感到有一丝无措。 “我们公司,宋思远负责北方市场,我负责南方市场。刚刚打了点基础,我不能让这一切毁于一旦。舒舒,实话和你说,是你来,我才让你看到这些的。换作别的记者,连现场都看不到。而我也会用我的方式,把这件事情对外公布。你心里面不要有任何矛盾感,事已既此,无法挽回。我会让项目经理们抓紧以后对楼房质量的监督,也会对两个工人有个好的说法。如果你坚持要那样写,我也能理解的,你有你的职业道德。”宁致耸了耸肩,肌肉抽动了下,诚恳地看着舒畅,“不过,舒舒,我挺想你帮帮我的,这并没有违背什么原则,反而是拯救了我们公司,上千号的员工。好吗?” 舒畅心里面像煮开的水,沸腾翻滚,她如同失去了语言功能,只有一双眼睛一会儿看宁致,一会儿看外面的工地,忙个不停。 “宁总,我刚向安监局上报了伤亡事故报告。”冯处长推开门,正说着,扭头看到了舒畅,笑着招呼,“舒记者,你怎么来了?” “舒舒来采访的,你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一下吧,然后带舒舒去医院看望下两个工人。”宁致替舒畅做了回答。 “好的,唉,两个工人高空作业,没系好安全带,出了这么大的事,真可惜。我已让人去接他们的家人过来了,安排住在宾馆里。”冯处长说道,“舒记者,你要去看看事故现场吗?” “我还有打几个电话。舒舒,你先去吧,一会我和你一同去医院。”宁致握了握舒畅的手,用只有她听到的音量,在她耳边说道,“舒舒,谢谢!” 工地上的风很大,空气中飘荡着泥浆、灰石的味道,舒畅仰头看着正在建筑中的楼群,再上面是铅灰色的天空,她突然讥诮地一笑。 从医院看望了受伤的工人出来,回到报社写好报道,发到编辑邮箱,外面已是华灯初上。除了值班室,就法治部办公室的灯亮着。她疲惫地合上电脑,站起身。 熄了灯出来,上电梯前,接到宁致的电话,说他在她家,等她回来吃晚饭。 “我报道还没完,你们先吃吧!”她没多说,收线后,拨了裴迪文的电话。 “在哪呢?下午也不接我电话!”裴迪文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这一周,两个人明明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却没见几面。 “迪文,我好饿。”她无力地倚着墙壁。 “来憩园吧,我给你做面。”他温柔地轻哄。 “嗯,我要吃海鲜味的,好多好多汤,热热的,上面还要铺鸡蛋,多多的虾。” “行,二十分钟能到吗?” “可以的。” 电梯门开了,里面线号不好,她不舍地收线,走了进去。 “刘洋,宁致!宁致,刘洋……”电梯下行,她伸出手指在光洁的门板上画着这两个名字,写好,抹掉,再写,再抹。与岁月的繁花一起,能有什么永恒不变? 都变了,那个青涩的让她心儿怦怦直跳、叫刘洋的小男生早已远去,现在的宁致,哪怕他记得她以前的点点滴滴,在她眼中,俨然如陌生人,连往昔的一丝余温都察觉不到。 宁致说理解她,她想她也是能理解他的。站在他的角度,要顾及的事、思考的问题,都和她不同。公司的发展,上千号员工的生计,远比一两个人的性命重要。出了事故是坏事,也是好事。这是一次警示,至少能发现问题,发现了,就能解决,解决了,就一切安宁。 宁致其实过得很艰苦,今天的一切,他没多说,她能想象,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所以她同意帮助他,因为他曾经叫刘洋。 帮了他之后,心里面很轻松,可又有一点发空,像一个作蹩的孩子,拿着满分试卷,站在教室里,怯怯地看着众人,多么渴望能看到一个信任的眼神。 舒畅车开得很快,一刻钟就到了憩园,她有裴迪文家的钥匙,敲了一会门,听不到应声,便自已开门进来。 厨房的门关着,透过门玻璃,看到裴迪文穿着暗花的毛衣在灶台前忙碌,水汽腾腾,油烟机开得嗡嗡作响,难怪没有听到她敲门。 换上软软的拖鞋,放下包,把大衣脱了,轻手轻脚地走着,嘴唇抿着笑,想给裴迪文一个惊喜。走到厨房前,她看到书房里射来一束一明一暗的光,扭过头,原来是电脑的保护屏幕发出来的。 她暗笑这屏幕怎么弄成这样,走进去,敲了下鼠标,屏幕陡地亮了,一块翠绿的草坪映入眼帘,草坪边上有一个花圃,大概是春天时拍的,各式的花争奇斗妍,还不是普通的花,舒畅认出几种,有郁金香,有白玫瑰,有牡丹……花丛之中,有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粉嘟嘟的小脸,微卷的黄头发,穿着蓬蓬的小公主裙,只是……舒畅愕然地在小女孩脸上找到几丝舒晨的表情――弱智孩子常见的呆滞样,更惊讶的是小女孩子不是站着的,而是蜷缩在一张小小的轮椅上。 “舒畅?”一道修长的身影拉了进来。 “我……”舒畅局促地站起身,指着屏幕,“我看到……” 裴迪文温柔地一笑,走进来,揽着她的腰,“准备和我玩捉猫猫的游戏?”他亲亲她冰凉的脸颊,“怎么就长不大呢,刚刚谁嚷着饿呀饿的?” “是我!”话音一落,肚子也顺应着咕咕叫了两声。 她羞涩地埋进他的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指尖上有海鲜的味道。 “面好了,来吃吧!”他揉揉她的头发。 “嗯!”她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看到屏幕一片漆黑。裴迪文已把电脑给关了。 “迪文,你那个电脑背景是图片,还是照片呀?”两人走到桌边,舒畅端起碗,先喝了一大口汤,哇,真鲜美啊! 裴迪文笑了,从餐纸盒里扯出一张面巾纸,将舒畅流到下巴的汁水擦去,“有点烫,喝慢点。那个是照片,一个朋友家的孩子。” “哦!那孩子是不是……”舒畅指了下脑袋。 裴迪文点点头,“是呀!你怎么到现在都没吃晚饭?”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挪开了。 舒畅把鸡蛋吃掉了,挑出一只最大的虾,递到裴迪文的嘴边,裴迪文闭了下眼,张开嘴巴咬着一半,另一半塞回了舒畅的嘴里。 这个动作,两个成年男女做,很幼稚,可是在这冬夜却出奇的温馨。舒畅咀嚼着虾肉,喝着热热的海鲜汤,这一刻,心里突如其来的踏实,被重视的感觉就像一颗糖扔进咖啡杯,杯里水面波动之后渐渐平稳,甜味慢慢溶解进来。 “写稿写得忘记时间了。你今天忙不?”她不想破坏这么温馨的气氛,决定不提采访的事。 “忙,我正在把后面的事往前赶。这个周六,我又要回香港一趟,爷爷要出院。”裴迪文内疚地看着她,“休息的时间,不能陪女朋友,作为男朋友,真的挺失责。” “可是你的女朋友非常宽容大度,很能替人考虑,所以就不要做出那幅表情了。”她打趣道,索性也把周六和宁致出游的事咽下了。 第37章 湖光掠影(4) 裴迪文也笑了,“后面跟着是农历春节,我们这次可能真的要多分开个几天。” “又不是没分过,去杭州采访时,我们分开一个月呢!那时,我们在相爱了吧!”春节不比别的节日,应该和家人呆在一起,她讲道理。 “应该说早就相爱了,只是你后知后觉。”他见她碗里的面已经见底,拉过她,把她抱坐在膝上,手摸到她吃得饱饱的小肚子,笑着按了按,“一碗面就鼓成这样,以后要是有了baby,那得有多大呀?”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听到自已的心在怦怦直跳。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暗示吗? 他轻抚着她突然僵直的后背,“舒畅,我希望这个春节是最后一个不能陪在你身边的节日,以后,每一个东西方的节日,每一个我们之间特殊的日子,我们都在一起。” 舒畅仰起来,被裴迪文的洞察力一振。这个男人,此时抿得紧紧的嘴唇带着她熟悉的弧度,她伸手摸过去,他看出她的心思了。“你可能在数我们从决定交往到现在才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舒畅,这些问题,在以后几十年里,你慢慢地找答案。家里现在有些事,我需要解决下,还有爷爷的身体,我另一份工作也有些难事,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想明年秋天就能全部过去的,那时,带我回去见你爸妈,好不好?” 餐厅的壁灯光线很柔和,照在他脸上有种失真的亲切。尽管她对他还了解得不够透彻,尽管某些事对于她来说他有所隐瞒,也许那一切都是他想何护他们这份感情。 “好!”她听到自已发出的声音是颤抖的。 “今晚留下来。”他闭上眼准确地吻到她的唇,缠绵的吻上她的唇角,舌尖近似膜拜地去勾画她的唇线,唇上每一道痕迹。 “好!”她又说了一次,头枕在他的胸前,听见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共鸣,很温暖。 周五,滨江又下了一场薄薄的雪,依然没到晚上,又融得一干二尽。雪后的天特别蓝,像童年的纯蓝墨水被稀释过,深深浅浅地泌在天上,顺着天的边缘缓缓滴了下来,纯粹的蓝色时而稀薄时而浓密。 周六,还好,太阳露了一丝影子,但空气中的湿冷有增无减,这种天泡温泉吃火锅是最好不过了。 宁致与赵凯通过电话,女生们都不开车,赵凯去接胜男,他来接舒畅。 舒祖康和于芬现在真不拿宁致当外人看了,他一来,三人正在吃早餐,于芬立刻添了碗筷,他就坐下来,喝着粥,吃着油炸年糕,聊着家长里短。宁致说今天保洁公司有人过来打扫,伯父、伯母只要在旁边指挥就行了,其他什么都让他们干,没事的。 于芬眉开眼笑,满意地看着宁致,“你们就别牵挂着家里,好好地玩,晚一点回来没关系的。” 舒畅看她那样,就差双手把自已打包送给宁致了。 “不会太晚的,伯母,这天天气冷,不能让舒舒冻着。” “宁致真是个体贴的孩子。”于芬眼笑得成了一条缝。 宁致与赵凯约在跨江大桥的桥头碰面。宁致专注地开着车,舒畅手托着下巴,看着外面行人缩着脖子急匆匆地行走。 “工地上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死者的家属已同意火化遗体,公司给了一大笔赔偿金,还会帮着把孩子扶养到十八岁,把他父母养老送终,另一个受伤的,公司有专人护理,也给了营养费,等痊愈后再回来上班,安临局那边罚金也缴了。”宁致状似随意地说道。 舒畅扭过头,坐正,“嗯,在晨晨那件事上,我就知道你办事挺周全。” 宁致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晨晨不一样,这个事故是公司的事,而晨晨,我是当家里的事在办。” 舒畅笑了笑,今天没戴手套,车里虽然开着暖气,还是觉得有点冷,她搓了搓手,低下头:“宁致,我有男朋友。” “你提过。”宁致一点都不介意,车已驶上引桥,在停车带看到了赵凯的车,他按下车窗,挥了挥手。 赵凯回应地挥了挥手,胜男开了车门,像是准备要走过来,赵凯侧身对她讲了什么,她翻了翻眼,缩回车内。 两辆车,一前一后上了大桥。 “你们交往没多久吧!杨帆是元旦结婚的,你们分手是在九月,离现在不过三个多月时间,你工作又很忙,你倔强的个性和遇事设防的心态,能有哪一个男人能让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全幅身心地投入呢?我想你和他,应该也只是熟悉,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至少你到现在都没在你爸妈面前提过。所以,我想,我应该是有机会的。” 舒畅几乎是用震惊万分的目光看着宁致。他是分析得不错,可是他哪里知道那个男人是她认识了三年之久的裴迪文,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占据了她的心,而且在她悄悄抵抗之时,他带她去了石镇,让两个人的关系陡地飞跃发展。 “我有时有点高估自已,我在你面前出镜率那么频,以为你会认出我来的,没想到,你却带着有成见的眼睛在看我。如果我在晨晨出事那时,就坦承,哪里会有一点机会给别人?舒舒,和别人相比,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初恋呢!” “你那时又没喜欢我!”舒畅反驳道,这人走时连再见都没说。 “你像只长着倒刺的小刺猬,我哪敢表现出喜欢你。我要是说了,你怕又要在我另一只胳膊上留下八针。”宁致面无表情的面容上,只有眼眸闪动着柔和的光泽。 车下了大桥,又在一条两边长满大树的柏油马路上开了一会,驶进了温泉度假中心。 滨江地处长江中下游,依水并不傍山,并没有什么温泉。所谓的温泉中心,原先是地质勘测队在这探索有没石油时,挖掘了一个小泉眼。浑浊的硫磺水流了不到两年,泉眼就枯竭了。一个浙江人到这里考察了下,把这块地给买下来了,建了一个模仿岛海马尔代夫度假天堂的spa水疗中心,名字仍叫温泉度假村,生意相当地好。 度假村里有不少风味独特的餐厅,时间差不多中午了,四人简单点了些家常菜,因为一会要泡澡,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赵凯不在法庭上,卸去严肃的外衣,真的有点八卦兮兮,一再追问了舒畅与宁致重逢的经过,连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舒畅和胜男真是受不了他那样,不得不仰起头,假装观看满天花板的星星。 吃完饭,四人分开泡澡。舒畅与胜男接过洁净柔软的棉质睡衣换上,然后随着一个俏丽的小姐往里走,拐了两个弯后,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她们便塌陷在音乐曼妙、香雾凫凫的雅致空间里了。 泡在温水里,享受着人工流泉、鲜花花瓣的亲抚,舒畅感到通体舒泰。一群小热带鱼游了过来,齐齐吻向两人的肌肤。天,它们轻率地给两人制造出了周身皆痒酥酥的快感来。 “这个澡洗一次得多少钱?”胜男摸了下脸,小小声地问。 整个迷茫的spa水疗世界里,偌大的水池中,只有她们两个人,俏丽的小姐立在一边只为她们服务。 “我哪知道?”舒畅摇摇头。水温有些烫,舒畅被水淹没的心脏“嘣咚嘣咚”地被挤压得狂跳,她在水下的四肢抻直了。 “裴迪文没带你来过?”胜男这话带着质疑。 “这里不是谁想来就来得起的!” “他难道是有一穷人?” “不穷也不能肆意挥霍。”舒畅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你那个肮脏的脑袋别乱想我们,我们是彼此喜欢才一起的,而不是因为别的。” “可怜的宁致,你看他今天多开心呀!” 舒畅捧起玫瑰花瓣,笑了笑。她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有一丝丝来自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清新气息,她想起在进来前,看到墙壁上关于水疗的介绍,高温碳酸泉水,水滑如脂啊,养生润颜啊,理疗身心啊……宁致递给服务小姐一张卡,她瞟了下,一个人就刷去了一千二。 她很是震撼,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宁致是做房产生意的,经常与各界人士接触,免不了有各式各样的应酬,这些地方应该常来。但是,就他们几个聚会下,花个几千块,好吗?说真的,她心里面还是喜欢石镇那种古朴、纯真的地方。 等两人泡了差不多,小姐上前为两个人敷上海藻泥,再清洗完,最后,把两人引进一间舒适温暖的房间里,两个戴着墨镜的中年女子过来,为两人作按摩。 瘦瘦小小的中年女子,手上功夫可是了得。先是小幅度地按、摸、拉、拽、揉、捏,然后是手、脚、膝盖一并使用,不一会,就把舒畅和胜男整得瘫软在床上,只有听从摆布的份,不过,这种痛并快乐着。 终于,什么都结束了,两个人蜷在床上,一点都动弹不了,木木地看着电视。端庄的女播音员用郑重的语气告诉观众,中国的南部迎来了五十年来的罕见寒流,今天,正遇纷纷扬扬的大雪,电压线承受不住大雪的重量,许多断裂。路面结冰、打滑,许多回家的民工和运送物资的车辆都困在路上。 “地球这是怎么了,又是地震,又是雪灾,南不南,北不北的。”胜男说道。 “世界末日要到了。胜男,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你想干什么?”舒畅侧过身,问。 胜男翻了个白眼,“要是人能预见到这样,你还能干吗,吃好,睡好,等死呗!” 好煞风景的话,舒畅斜睨着她,“你就不想和安阳一起?” 胜男脸一红,抓起床上的抱枕扔过去,“你就没一刻纯洁。” 舒畅大笑,看胜男这样,估计已被安阳给降服了。安阳可是心理学专家,拿下一个大大咧咧的胜男,应该不难。 两人穿好衣服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赵凯和宁致坐在沙发上等她们。赵凯一幅被蹂躏得不行的样,宁致倒神清气爽。 宁致建议晚上就在隔壁的韩国萨拉伯尔的铁板烧烤店吃,其他三人没有意见。依然是宁致点菜,他熟稔地点了五花肉、牛肉、大虾和几样海鲜,还有蔬菜、清酒。 四个人挑的是靠窗的一张餐桌,舒畅坐在最外面。赵凯前面辩护案子的一个当事人,现在看守所等着判刑,他和胜男坐下后就一直谈论这件事。宁致手机响了,眸光一沉,对舒畅说了声“抱歉”就到走道上接电话了。 舒畅一个人无聊,东张西望的。这时一阵香水味道飘入鼻端,她扭过头,看到传说中割脉自尽的女主角乔桥和一个花美男样的长发男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俊男靓女,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连领班经理都亲自上前为两人领位。 乔桥穿了件黑色的大衣,衬得小脸像雪一样惨白,她倨傲地巡睃了下,目光掠过舒畅这桌,微微闭了下眼。 经理引领着两人在离舒畅隔着几张桌子的餐桌边坐定,热情地递上菜单。乔桥脱下大衣,露出里面烟灰色的毛衣,脖颈修长,面白如玉,越发显得人瘦如竹,她托着下巴,心不在焉似的。 “哦,原来是个美女?”胜男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向一处,心生好奇,也跟了过去。 宁致眉蹙着,从走道里端走了过来,神情淡淡地问道:“聊什么呢?” 舒畅发觉乔桥不着痕迹地瞟了眼他们这桌,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胜男在说乔桥呢!”赵凯接过话。 “谁叫乔桥?”胜男纳闷地问。 赵凯瞪大眼,“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坐在那边的女人是滨江的美女主播乔桥?” 胜男眼珠一转,“我应该知道吗?我知道的美女主播是中央台的李瑞英、海霞、董卿,乔桥很有名?” 赵凯骇笑,“胜男,你真的很牛。”他看向舒畅,“你呢,听说过吗?” 舒畅微微一笑,“我见过她一次,到我们报社,请我们的主编接受一个什么访谈。” “裴迪文上电视了?”胜男插话道。 “没有,他拒绝了,说勇气不够。”舒畅讲话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放柔。 “裴迪文?”一直沉默着的宁致突然开口道,“中间那个是‘迪斯科’的迪,而不是‘笛’子的笛,对吗?” 舒畅点点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宁致自言自语道,“他还有个弟弟叫裴迪声,是不是?” 胜男看看舒畅,舒畅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 “我不太清楚。” “他英文名ird?”宁致又问。 舒畅的心突地一窒,整个餐厅充斥着烧烤的油烟味,她感到呼吸有些不畅。 “好像是吧!”她听到宋颖喊过这个名。 宁致摊开双手,“就是他了。” “他又是谁?”胜男忍不住发问。 ird在苏格兰语里有两种意思,一是地主,二是尊贵的绅士。”宁致扬扬眉梢,“裴天磊在他出生时,亲自给他取了两个名字,中文名就叫裴迪文,英文名ird,为了让他成为优雅的楼王,裴天磊不惜重金把他送到法国接受教育。” “裴天磊又是谁?”胜男越听越糊涂了。 “恒宇集团的创始人,现任董事长,香港的楼王ird是他的长孙,恒宇未来的接班人。” 胜男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宁致抬抬眉,“我和我的合伙人宋思远在香港认识后,他带我去参加ird的婚礼。宋思远的远房堂伯宋荣发,是香港荣发投资银行的董事长,他的女儿宋颖就ird的妻子。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土地和资金都是最为稀缺的资源,谁同时掌握这两项资源,必定是赢家。裴家是楼王,宋家是开银行的,这两家联姻,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强结合,所以恒宇转战大陆房产市场时,一举就成为了中国房产业的魁首。” 舒畅撑头坐着,一手转动装满红茶的水杯。穿着韩式服装的服务生把烧烤的食材一一端过来,并点上了炭火。等烤架变烫后,赵凯在上面涂了层油,先挑了些五花肉放了上去。 烧烤的烟雾有些呛眼,舒畅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一抬头,看到胜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已,那眼神充满了疑惑。 “怎么了?”她耸了下肩,笑得很平静。 胜男嘴张了张,艰涩地咽了下口水,摇了摇头。 第38章 湖光掠影(5) “我记得他们的婚礼是在冬天举行的,香港也冷了,婚礼上所有的郁金香和天堂鸟都是从荷兰空运过来的,新娘身上的婚纱是米兰设计师量身订做的,司仪是凤凰中文台的著名主持人,出席的宾客都是商界名流,演艺界的明星也以在婚礼上露个脸为荣。可以说,那个晚上,真的是星光熠熠,各家电视台和各家报刊,都争相报道过这件事。司仪介绍裴迪文在法国双修的是新闻和建筑两个学位,宋颖是香港大学的金融学硕士。婚后,宋颖仍留在荣发银行任贷款部经理,裴迪文为恒宇集团开发欧洲市场。”宁致说道。 舒畅抿了下唇,调侃地说道:“你对那场婚礼印象挺深刻的呀!” 宁致凝视着她,“对于一个刚刚开始打拼的社会新鲜人,看到那个场面怎么能不震惊呢!” 赵凯附和地点点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办法完全公平,像裴迪文那样的衔着金汤匙出身,付出一点努力,就能得到巨大的回报;或许什么都不要做,也可以养尊处优一辈子。而我们这些人,付出巨大的努力,幸运的话,会得到一丝回报,不幸的话,什么也得不到。” “是呀,当时心里面真的挺多感慨,也就在那时,告诉自已,一定要埋头努力,可能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像裴迪文那样的富有,但至少要给自已喜欢的人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宁致目光转了一圈,又落在舒畅的身上。 五花肉在烤架上咝咝地发出声响,赵凯拿起夹子,把它们翻了个个,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个愿望,我想你很快就可以实现。” 宁致向服务生招手,给舒畅喝空的杯子又倒满了水,“我刚看到邻桌上有新鲜的玉米,想吃烤玉米吗?”他问舒畅。 舒畅探头看了看邻桌,是那种五彩的糯玉米,“好啊!”目光伸长,她看到乔桥那桌也开始烧烤了,乔桥仍保持着油画中温婉女子凝神静思的姿势,花美男潇洒地一甩长发,袖子挽着,一边忙着烧烤,一边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乔桥。 “我去下洗手间。”舒畅站起身。 “我陪你!”胜男跟着站起来,急切地抓住舒畅的手臂。 “这两人还和小时候一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赵凯盯着两人的背影,笑道。 宁致端起水杯,浅浅抿着,若有所思。 “什么都不要说!”走出餐厅,站在洗手间前,胜男用力的扳着舒畅的肩膀,咄咄地看着舒畅。舒畅一字一句对她说道,“你也不必发表任何评论,你就当没看见过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如果你做不到,我们绝交。” 胜男跺着脚,低嚷道,“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你不要说。” “那个人是骗子。”胜男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字。 舒畅神色一冷,“我说够了,这是我的事,你不要过问。从小到大,我们一起做的事,哪件不是我拿主张,你不相信我?” 胜男红了眼眶,“这件事不是搞恶作剧,也不是挑衅打架,你……” 舒畅仰起头,闭了闭眼,“没什么不同的。胜男,你回餐厅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不等胜男回应,推开洗手间的门,然后慢慢地关上,上锁。背贴着门,大口大口地呼吸,接着,她扑到了洗水池前,拧开水笼头,捧起冰凉的水浇在脸上,刺骨的寒气让每一根毛孔冷得都打了个激零,神智这才缓缓地苏醒。 不能说,在听到宁致那一席话时,她很突然。 《华东晚报》的主编年薪有可能是她的十倍,或者是二十倍,但即使是二十倍,也不敢奢侈地驾驶欧陆飞驰那样的名车,再加上裴迪文一身尊贵的高雅气质,她有猜过裴迪文出身豪门。 裴迪文告诉过她,他和宋颖一起过,但分开很久了。一起过,有可能是结婚,也有可能是同居。分开,那么就是离婚,不然就是分居。 裴迪文还提过他还有另一份工作,大概就是暗指他在恒宇集团里担的某一个职位吧! 他真的好聪明,什么都谈不上隐瞒,可是却也没说透。就像上学时,期末考试,老师好心地圈个范围,你若想得高分,还得自已揣摩。 所以她不感到突然,她有准备,但准备得不够充分,看着试卷上看似熟悉却不知从何下手的考题,她有点傻眼,却没办法埋怨。说真的,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真相,而是一个蒙着面纱的真相。 镜子里沾满水珠的苍白的小脸,眼神迷茫,心不知是因为慌乱,还是紧张,突突地跳个不停。 不懂,与他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她,凭什么会得到他的青睐?他许给她的明天,到底是个梦境还是现实? 心里面即使慌乱无措,舒畅仍一遍遍地命令自已冷静,不要失态,不要急于地去下结论。她真的真的不舍把裴迪文往坏处想。 如果要爱一个人,必须有勇气面对失去。因为只有有能力承受最坏的结果,你才能毫无畏惧地付出最完整的爱。 她想起她在写出第一篇满意的新闻稿时,他递给她的一包阿尔卑斯奶糖;独自开车在外,他暖人的温馨电话;失去晨晨时,他带她回憩园,让她把心里的委屈彻底地哭出来;深夜跨江大桥上,他霸道的索吻、强悍的表白;寒风瑟瑟的夜里,他挤在人群里给她买一块烤红薯、为她做一碗热热的海鲜面;石镇的星空下,他捧起她的脸,对她说爱一个人并不复杂…… 这一切怎么会是欺骗,怎么会是撒谎呢?如果是,那么他就是一个高明的大骗子,可是骗她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目的何在?舒畅从纸盒里抽出纸巾,慢慢地拭去脸上的水渍。 外面,有人轻轻地叩着门。 舒畅把沾到水的头发别在耳后,感觉脸色还算正常,深呼吸了下,把门打开。不是胜男,是乔桥。 四目相交。 “我们以前见过吧?”乔桥皱了下眉头,宽松的衣袖一滑,露出纤细的手腕,舒畅看到她在手腕处戴着一块宽大的男式表。 “应该说,没有完全见过。”舒畅说。 “哦?”乔桥吐出一个表示疑问的语气词,“如果不嫌我冒味的话,我们可以彼此重新介绍一下吗?” “我只是一个滨江普通市民,可能没必要结识乔大主播这样的朋友。”舒畅疏离地点了下头,从乔桥身边飘然而去。 走道尽头,宁致急急地走过来,一脸紧张,“怎么这么久,身体不舒服?” “餐厅里空气不好,我只是多透了会气。”舒畅笑笑,回头看乔桥还站在门边。 宁致像是没看到眼前还有一个大美女,“哪是一会,都差不多十分钟了,烤玉米都冷了。”他自然地牵着她的手,走进餐厅。 舒畅面前的盘子里,已放了烤肉、大虾,还有玉米。胜男脸沉着,大口大口地咬着玉米,那神态像是玉米和她有仇似的。赵凯端着清酒,抿了一口,直说这酒太淡,喝得不带劲。 “一会还要开车,不能喝太多酒。”宁致给舒畅倒上果汁,体贴地在她膝盖上铺了块餐巾,以防烤肉的油沾到身上。 舒畅也没道谢,慢慢地咀嚼着烤肉。 清酒再不够味,赵凯可能太高兴,还是喝到微醺,舒畅自告奋勇地说帮他开车,快过年了,路上的交警检查特别严格。 “胜男可以开的。”宁致握着车钥匙,有点不满。 “胜男只会耀武扬威地开警车。”舒畅抢过赵凯手中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把赵凯推上后座,胜男板着脸,坐了副驾驶座。 “今晚,我可比你有魅力。”赵凯趴在车窗前,得意地对宁致笑着。 宁致无奈地走过来,关照舒畅,“开车慢点,我就跟在你后面,把赵老师送回去后,你坐我车,我送你回家。” 舒畅头点得很快,一上了路,就加足了马力,过了大桥,宁致看着她的车在前面,眼一眨,车没了。 “你疯啦!”赵凯闭着眼假眠,不知道什么状况,胜男紧抓着保险杆,看着车飞似的,在车流里横冲直撞,脸都吓白了。 舒畅嫣然一笑,“你现在尝到我坐你车是什么滋味了吧!” “停车,让我来开。”胜男大叫。 舒畅哪里听她的,越发把车开得更欢了。 幸好夜深,路上的车不如白天那么多,总算一路有惊无险地平安到达汇贤苑,胜男捂着心口推开车门,不着急关上,“唱唱,我不会和你绝交,可是这事我一定要管。” “你要拿枪把他给毙了?”舒畅笑问。 “说不定呢!反正我不会放过他的。” 舒畅探过身,把车门拉上,对着胜男摆摆手。车调头,又拐上了大道。 赵凯住在离憩园不远的另一个小区,车到达时,他睡得有些迷迷糊糊。 “赵律师?”舒畅熄了火,转过头。 “呃?”赵凯睁开眼,慢慢坐正,“啊,到了,谢谢你舒畅!” “赵律师,你现在清醒吗?” 第39章 湖光掠影(6) 赵凯揉揉额头,自嘲地倾起嘴角,“可能没办法上庭辨护,但做别的,还可以吧!”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舒畅说。 “什么事?” “你在律师圈也好几年了,一定有自已的渠道,打听到各种讯息。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我想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家庭成员有哪些,目前真实的婚姻状况是什么,有没孩子?” 周一上班,还没在办公桌前坐稳,人事处通知所有的记者到大会议室集中。各部门的记者陆续赶到,会议室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中央台发布的南方大雪橙色警报。 很意外,主持会议的不是裴迪文,而是懒于过问正事的社长,莫笑在一边做记录。 “南方遭遇五十年末见的大雪,现在华南几省的电路和交通都处于瘫痪状态,大批民工滞留在外,不得回家过年,长沙有几座地市级的地市陷于一片黑暗之中。社会新闻部的记者已经全部出动,分别派住各个省,随时进行雪灾的追踪报道,但是这次受灾范围太广,报社想进行全方面的报道,人手不够。我和裴总商量了下,希望其他几个部能抽出几位记者,临时来支援社会新闻部的工作。我知道,现在临近除夕,正逢春运,出去采访,有可能没办法赶回来过年,我也不多说什么,也不下死命令,各部自已决定人选。” 社长话音刚落,文体部的部长首先发言,“我们部有两个记者在北京跟踪春节联欢晚会的报道,有几个在冬训基地,准备去温哥华采访冬奥会,就谈小可闲着,可是她怀孕六个月了,她愿意去,我也不敢派。” 社长点点头,看看其他几个部的部长,“你们呢?有没什么客观问题?” 舒畅拉了下法治部部长的衣角,低声说:“我去深圳。” “深圳那儿的民工人山人海,去了肯定要到年后回来。” “没关系的,我爸妈会支持我。”舒畅笑笑。 其他几个部的部长沉吟了一下,纷纷报了几个人名,法治部派了舒畅。听到报出舒畅这个名,记录的莫笑抬了下头。 会议结束,人事部着手为各个外出的记者订机票、车票。吃午饭前,舒畅接到通知,明天早晨九点的飞机去深圳。 今天,餐厅里用餐的人很少,舒畅一个人占了一张桌。 吃到一半,莫笑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坐下,“裴总回来了,刚刚打电话到你们办公室,没人接。” “找我们部长吗?”舒畅塞了一嘴的饭。 “好像是找你。” 舒畅点点头,没再说话。吃完饭,她没有直接回办公室,先去了总编室。 玻璃门大敞着,莫笑还没回来,裴迪文坐在办公桌后面,手拿着笔,在一个文件上圈圈点点地改着什么,一杯黑咖啡在桌角冒着热气。 她站在门边,眯细了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像第一次相见。 办公室内暖气很足,他只穿了一件鸡心领的烟灰薄衫,白底紫花的领带是身上某一跳跃的颜色,烟灰的西裤半遮了半个鞋面,裤缝如一同直线。他的神情稍显疲惫,眉宇拧成了一个结。但这无损于他的俊朗、高贵。 她突然觉着心中似乎乱成一半,有点不想与他面对面,可是脚却像定着了。 “舒畅?”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裴迪文抬起头,眼睛一亮,笑着站起身,“怎么不出声?” “想给你一个惊喜!”她回以淡淡地一笑。 他拉上玻璃门,一把揽住她,密贴着,惩罚地轻咬了下她的嘴唇,“干吗要去深圳,你不知道这样我们会很久见不着?” “我只知道要支持主编的工作!”她从他手臂中抽开,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跟过来,挨着她坐下。 “怎么又喝黑咖啡了?”她看着桌边的咖啡杯。 “没办法,积压的事不多,不提神没办法做完。舒畅,我会在滨江呆到腊月二十六,然后回香港,大概要到正月十五才会回来。我另外安排别人去深圳,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点轻哄。 舒畅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我的星球要围着你来转?” “因为我先是个自私的男人,再是一个称职的主编。”他拉过她,亲吻着她的发心,“在香港的每一天,虽然很忙碌,可是一停下来,就会想起你。” “深圳离香港并不远。”舒畅说道,“过年时,我若在深圳,你可以来深圳见我,我也可以去香港见你。迪文,我还没见过那颗东方之珠呢,听说很美,我要是去香港,你带我逛街,带我去正宗的港式茶楼吃点心。” “等我忙完手中的事,你想去香港哪,都可以。我们白天去迪斯尼乐园玩,晚上去看维多利亚港,去置地大厦扫货,去看午夜场的电影……” “你说得我真向往,哪一天可以实现?”她娇嗔地挽上他的胳臂。 “快了。”他宠溺地摸摸她的脸。舒畅别过脸,像是怕痒。他没看到她嘴角掠过的凄楚。 “你今天有点怪怪的。”裴迪文扳过她的脸,矮下身子,灼灼地看着她。 “想到与你分开好些日子,心里面有些惆怅。爱一个人,总像失去了自我似的,无力感很强,有时会偷偷地想,也许一个人也挺好!”她自嘲地倾起嘴角。 “我不觉得。有你,再辛苦,再孤单,再无力,我都情愿。” “迪文,你真这样想吗?” 他重重点头。 她笑了,主动啄吻了下他的唇,“我要把这话录下来,如果有一天你骗了我,我就把这些回放给你听,看你脸红不脸红。” 裴迪文眸光一沉,神情无比严肃,“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如果做个感情上的骗子,把别人掌控在自已的手心,好像很得意,但有一天真相被识破,自已却会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我从不把感情当儿戏,我可以选择不爱你,但只要爱了,就不会是欺骗。” 她被他沉重的语气一惊,同时,堵了很久的心,却奇异地一松。 能说出这番话的男人,应该不会是个骗子。如果是欺骗,那也会是善意的隐瞒。她在心里宽慰着自已。她等着有一天,他对她彻底的敞开心怀。 她没有再打扰他,他太忙了,晚上,他自然要加班,她要回家收拾行李,陪陪爸妈,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约好了,每天都要通电话,元宵节后再见。 舒祖康与于芬今天没去诊所,呆在家里做熏鱼。两条四斤重的青鱼剖了肚,去了鳞,头尾剁去,切成一小块,压在放着黄酒、酱油、姜、葱的盆里,等时候差不多了,捞出晾干,然后再放入油锅炸熟。 一听舒畅说了要去深圳的事,于芬就急了,“难道非要你不可,换了别人不行吗?” 舒畅好声好气地解释,“不只是我,有许多同事都要出去的,只不过地方不同。我也想留下来陪你们过年,可这是工作安排。五十年不遇的雪灾呀!” “人家是没办法回家过年,不得已留在外面。你这好好呆在家里的,还硬往外奔。”于芬很是难过,可是又不能抱怨舒畅,只得打电话向宁致诉苦。 宁致傍晚就过来了。 四个人一起吃了顿沉闷的晚饭,吃完后,于芬和舒祖康回屋看电视,宁致随舒畅上楼。出差很多天,行李要多准备一下。 “舒舒,你是不是不想我在你家过年,才故意避出去的?”宁致两手交插,倚在门边,看舒畅忙碌。 舒畅从衣柜里探出头,“宁致,你能来我家过年,我才放心地出这个差,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向爸妈开口。你没发现,我爸妈现在喜欢你比喜欢我多?” 宁致眸光惊喜地泛动着柔波,“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舒畅把一件毛衣叠好放进行李箱,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行李箱有点满,箱盖怎么也压不上,宁致跑过来帮忙。“你放心采访去吧,伯父、伯母有我照顾着。我的心思,你心里明白,别再用什么男朋友的借口拒绝我。小小的分离也好,你看看在远方,会不会想我?想我就给我电话。深圳春节前,都会举办花市,今年估计看不到了。” 宁致今晚没回公寓,留宿舒家,于芬让他明早送下舒畅。 舒畅知道拒绝也没用,在客房给他铺了床,然后自已也早早睡了。十一点左右,裴迪文开车回憩园,路上给她打电话。 她从枕边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嗯嗯地应着他的电话,裴迪文讲了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早晨起床,梳洗好,吃了早饭,和宁致一同上了车去机场,在小巷子尽头,看到裴迪文的欧陆飞驰静静地停在路边,她一愣,刚回应过来,宁致的奔驰已经开过很远了。 托运好行李,接受安检,她进入候机厅,宁致回市区。 手机响了,她以为是裴迪文,抱歉的话刚要出口,却发现电话是赵凯打过来的。 “舒畅,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唉,不知该说点什么,你查看吧!”赵凯叹息着挂上电话。 第40章 漠漠轻寒(1) 圳城的腊月,从未有如此冷过。虽然这座城市,没被大雪覆盖,受外围城市影响,也无法逃过这波寒潮。 一出机场,扑面而来的冰粒,从舒畅不禁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去,路边青绿的树木,残妆陋面。这景像根本无法与“南国”这两个词相联系。习惯在大冬天穿件风衣的深圳人,现在一个个身上驮得厚厚的。出租车司机车开得小心翼翼,从机场到酒店,平时半小时的路程,足足开了一小时。 深圳是个移民城市,本地人并不多。这个时间,酒店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出出进进的大部分是背着采访包的记者,一个个行色匆匆。街头的行人也很少,大部分的异乡人现在都聚集在车站、机场,那儿才是把他们带回家乡的起点。 办完登记手续,舒畅拿着钥匙上电梯,进房间,打开行李箱,把几件大衣挂好,然后便给笔记本插上网线。 熟悉的开机音乐响起的时候,她听见自已两只手腕处的血管有节奏地突突跳动,腿有些发软,她不得不在床边坐下,扶着桌沿。 胜男常笑舒畅是个没有个性的人,用了几年的笔记本,桌面背景还是微软设定的蓝茵茵的画面。盯着蓝茵茵的画面,舒畅不由想起裴迪文那姹紫嫣红的花园背景,那个表情呆滞的小女孩,她移动鼠标的手哆嗦了一下。 邮箱点开,收件箱显示有一封未读邮件,标题为:豪门公子。 舒畅突地站起身,按着显示屏,大口大口地呼吸。 搁在床上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舒畅吓得差点叫出声,定了定神,这才拿起手机。 “到酒店了吗?”裴迪文的声音透着疲惫。 “到了一会。”舒畅走到窗边,看着酒店对面的一家清真菜馆,门可罗雀。 “冷不冷,衣服带没带足?” “我准备打持久战,什么都备得很足。你……怎样?” “有些心神不定,”裴迪文长吁了口气,“集中不了精力做事,一会中层领导还有个会要开,挺烦的。不知怎么,挺后悔让你去深圳,好像你去的不是深圳,而是遥不可及的天边。舒畅,我回香港时,先飞深圳,我想去看看你,然后从深圳坐车回香港。” 舒畅停顿了下,笑道:“现在一票难求,你就别挤占一个位置吧,让出来给别人回家过年。我们不久就会见到的。” “也好,我们就多多通电话,你注意休息,深圳晚上治安不算好,女孩子家别独自在外面呆得太晚。” “知道了,你比我妈还会唠叨,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差,干吗那么紧张?” 裴迪文叹息一声,“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她轻轻一笑,没接话,他又叮嘱了几句,她听到莫笑提醒他会议马上要开始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挂上电话。 手机贴着耳侧,捂得发暖,她抚摸着机身,又看向邮件。 邮件没有正文,只有附件。附件有图片,有资料。 第一张出来的图片上的日期就是前几天一张报纸上剪辑的,裴迪文一手抱着那个表情呆滞的小女孩,一手揽着宋颖的腰,图片上的内容是恒宇集团总经理裴迪文携夫人宋颖女士、爱女裴欣儿小姐出席香江新年之夜晚会。 第二张图片是十二月三十号,身着晚礼服的裴迪文和宋颖在一个大厅里翩翩起舞,身后用鲜花镶嵌出“恒宇尾牙晚会”的字样。 第三张图片的时间有点久,中秋节,裴迪文站在一块豪宅前,抱着裴欣儿,指着漫天的烟花,一脸慈祥。 第四张图片,大概是剧场,裴迪文和宋颖十指紧扣,夹在一群貌似社会尖端人士之中,拾级向上。 再后面的就是宁致口中那个星光灼灼的婚礼了,身穿黑色礼服的裴迪文站在圣坛前,含情脉脉地看着身穿绝美婚纱的宋颖慢慢走过来。 …… 舒畅把一张张图片放到最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再后面是几页资料。 裴迪文家庭成员:爷爷裴天磊,父亲裴仲林,母亲储爱琳,小妈伍盈盈,弟弟裴迪声,妹妹裴乐乐。裴迪声与裴乐乐乃伍盈盈所生,裴迪声毕业于哈佛大学,是一建筑设计天才,在四年前一场车祸中丧生,裴乐乐现在意大利学习珠宝设计。裴仲林虽为长子,但生性放荡不羁,是香江有名的纨绔子弟,裴天磊不敢寄以厚望,一心栽培长孙裴迪文。 裴迪文,六年前与荣发银行千金小姐宋颖成婚,第三年,生下爱女欣儿。裴欣儿自幼弱智,双腿残疾,之后,两人再无生下一儿半女。裴迪文为恒宇集团成功打开欧洲市场,三年前,突然从恒宇集团消失,就任大陆《华东晚报》总编一职。直到今年秋,外界传闻恒宇集团发生财务危机、股票大幅缩水,裴迪文又回到恒宇集团担任顾问,新年之际,裴迪文正式升职为恒宇集团的总经理。 …… 太阳穴如针扎,舒畅只觉得呼吸都有些窘迫感,心跳得好像要冲出胸腔,烦恶欲吐。她不得不努力深呼吸,紧紧抓住自已上衣的下摆,命令自已镇定下来。 心里面已经不是愤怒,她忐忑不安的几日,仿佛已预见到这样的结果,现在只不过是这个结果被证实了。 裴迪文不仅是豪门贵族,而且有妻有女。她是他的什么人?单身在大陆工作,打发寂寞的情人?她这个情人,他未免付出太多,一张网张了三年,不急不躁,谎话都说得那么温柔、体贴!就是刚刚,他还在电话那端嘘寒问暖,对她那么紧张。 舒畅不仅头痛还心慌,四肢冰冷无力,脑子里像长了个瘤子,突突地跳个不停。 宁致的一面之辞,她选择理智的分析,赵凯发过来的调查资料,那一张张图片,一行行字,铁诤诤的事实,她再怎么为裴迪文来开脱呢? 他说他可以选择不爱,但如果爱,就不会是欺骗。 也许他对她的爱是没欺骗,可是这样的爱是从别的女人身上挤出来的,他想过她的感受? 杨帆是被谈小可抢走的,杨帆也没有说要和她分手,他甚至还说过要和她结婚,她拒绝了。那一份痛,至今想起来,血淋淋的。 现在,她也要让另一个女人的心疼得血淋淋的? 她不知道在房里坐了多久,窗外的白光慢慢暗下来,她木木地把笔记本关上,背起采访包,走出房间,站在像微波炉一样的电梯里,等待着到达底层的红灯亮起。 一天的冰雨,她从采访包里拿出备用的伞,展开一看,这伞是她去杭州时,他在机场给她买的。盯着印有水墨画的伞面,她慌乱地伸出手放在眼睑下挡着,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落在地上。 深圳火车站现在如同一个巨大的收容所,舒畅终于见识到人山人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景像。警察在车站外面搭了长达数公里的雨棚,可是仍没办法容纳所有的人。到处都是人,站内挤满了人,站外挤满了人。提着行李箱,背着家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致目光直直地盯着车站上方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他们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由于几十年不遇的持续降雪,轨道损坏,电路断裂,列车不是晚点,就是被取消,车站外面的人越聚越多。深圳市政府想了许多办法,交通部也增发了多趟列车,但车在途中,到达不了终点。偶尔有几趟列车发出,人群像疯了一样冲向站台,若不是警察维持秩序,只怕时有惨烈的事件发生。 舒畅每天都来车站,像上班一样,早晨过来,夜深回酒店。她有时和旅客聊聊,有时进车站向管理人员打听下路面抢修的情况。在长久的等待之后,人都像麻木了,无力争取,只能任由命运的蹂躏。舒畅觉得自已也像麻木了,发回去的稿件像日记账似的,例行公事写写当天发生的事,一点新意都没有。 宁致每天会给她打电话,总说她家里的事、爸妈的事,她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讲完,她就说再见。 胜男也打过几次,开了口就是斥责裴迪文的卑鄙,她也不接话,她怕一开口,会哭出声,胜男骂得会更凶。 裴迪文的电话通常是晚上打来,准确地掐到她到了酒店,梳洗好,躺在床上。她发过去的稿件,他都会看。但在电话中,他从不聊工作,问她冷不冷,有没被人群冲撞过,吃得惯深圳的饭菜吗。明天,他要回香港了。 舒畅嗯嗯地应声,唇紧抿,不让泪流下来的声音,被他听见。 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不长,她不想在电话里给这份感情下个结论。此刻,她也没有力气来想这些。只能庆幸,隔了一千公里的距离,她的痛,没有任何人看得见。 和杨帆分开,与他快速进入热恋,她真的不是病急乱投医,真的不是想用一份新恋情来抹去旧伤痕,他真的叩动了心弦,让她生出一丝幻想,以为她真的等到了今生相伴天长地久的另一半。 原来,他不是。 铁路部分的突击抢险终于有了进展,开进深圳火车站的列车越来越多,带着笑意向深圳挥手道别的旅客也越来越多,车站外面小饭馆的客人渐渐稀了,车站工作人员哑着嗓子告诉舒畅,再累两天,滞留在深圳的旅客就可以全部上车了。 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八,后天就是除夕,有许多同行都已订好回去的机票,她懒懒的,想都不想这事。 在深圳呆了十多天,出出进进,和其他报社的几位记者都混熟了。中午,几个人坐在小饭馆里吃午饭,又有十多列火车发出,车站外面看不到几个旅客。 舒畅买了份虾仁炒饭,汤是榨菜肉丝汤。师傅大概是太高兴,不留神,抓了一把盐扔汤里,饭又干,舒畅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不停地喝水。 “鱼香肉丝饭不错哦,要不换一盘?”一个头发卷卷的矮个女子端在盘子坐到舒畅对面。她是《香江日报》的记者,叫米兰,和舒畅住一个酒店,两人这几天都是拼车来往车站的。 米兰是地道的香港人,普通话讲得一般,听的人特费劲,有时候采访时,她不得已只能把要问的内容写在纸上给人看。 “我不太饿,早饭吃多了。”舒畅摇摇头。 “哪有多,就一片面包、半杯牛奶。”米兰塞了满嘴的饭,卷发一颤一颤的。 舒畅把头转向外面,深圳今天是晴天,一晴,气温就高了几度,路面上干干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回香港?”她问米兰。 “我随时都可以回去呀,很方便的。到是你,怕买不到机票了。” “买不到我就在深圳逛逛。” “深圳有什么好逛的,去香港玩吧!” “去香港?”舒畅眼眨了几眨,心里面一动,“我……没有通行证,去不了。” “拿记者证去海关办个特别通行证,很快的。我下午陪你去?香港过年很热闹,海洋公园和迪斯尼乐园都会有许多表演,去吧,我有认识的酒店,给你打个对折。”米兰来劲了,激烈地怂恿。 舒畅只迟疑了一会,很快点了点头,“好吧!” 米兰真的是个热心人。陪着舒畅去办了特别通行证,带着她过海关,然后坐车进了香港,帮她入住酒店,她回报社打了个照面,就急急地带舒畅去逛香港的庙街。 两人没有打车,而是选择了公车。公车慢悠悠地在街头穿行,过一会就停,正好方便舒畅浏览街景。 “看到没有,那是拥有全香港最奢华壮丽夜景的丽晶酒店,呆在房间里,180度的维多利亚港景晔地在眼前整个摊开来,中银大厦、汇丰银行、君悦酒店、新世界酒店……无数壮观的建筑物隔着一湾海水完全超近距离地逼近眼前,那种震撼,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米兰指着一幢雄伟的建筑说道,“不过,这种酒店,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消费得起的,我也是有次采访,进来参观了下。” 舒畅看着门前穿着红色制服的门僮谦恭地弯下腰,为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开门,妇人高雅地昂着头,笔直地朝里走去,一边朝门僮手中塞了点小费。 “香港真的是有钱人的天堂。”她叹了一声。 米兰呵呵地笑,“是啊,像李家、霍家、裴家,富了几代的人,才能在香港活得如鱼得水,我们只能算是讨生活。不过,平民也有平民的乐趣,庙街就是平民的天堂,但那里很乱,晚上不能一个人过去逛。” “裴家?”舒畅拧了拧眉。 “就是香港楼王裴天磊家族呀,他不像李家、霍家那么高调,但生意做得稳妥扎实,如今也是资产雄厚!他们家那豪宅也是香港的旅游景点之一,经过时,我指给你看。可惜,钱是有钱,就是后继无人,唯一的重孙女是个弱智。” “香港也计划生育?”舒畅怅然地看着前方。 “你太会说笑了,就是香港计划生育,也计划不到他们那种人家。他们都是持有外国护照的,想生几个就几个。我们同行都猜测裴迪文是怕再生个弱智,所以不敢要孩子。其实,他可以像他老爹再娶一房的,但他老婆是个厉害角色,可不是他老妈,二奶过去,日子不好过。” “说不定是他很爱他妻子呢?” 米兰诡异地倾倾嘴角,“豪门里的事,谁知道。表面风风光光,背后男盗女娼,被发现了,用点钱堵住媒体的口。裴迪文有个同父异母兄弟叫裴迪声,出车祸死的。死的时候,有人看到车里还有一女的,可是处理事故时却只字没提这事,就是怕丢脸,搞不好把那女人丢海里了。瞧,裴家豪宅到了,看看,在香港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家占多大一块地盘呀!” 舒畅顺着米兰手指看过去,大片成材的柏树环抱着一片碧绿的山林,也环抱着几幢贝壳色的小楼。小楼错落有致接踵连肩,天上洒上的一层薄薄的雾霭,统一了小楼与草地的色调,并且将一种水彩画似的精致与朦胧,表现得恰到好处。天地间与夕阳下悬浮着的清新空气,让人一时误以为这不是在香港,而是在昆明。楼前的空地上,停了不少豪华轿车,这时,一辆加长款的凯迪拉克缓缓驶进园内,一位黑衣的中年男子匆忙跑过去开门。 米兰嘴巴夸张地张成半圆,条件反射地拿起相机,好一阵猛拍,“这么巧,居然撞见了裴迪文,他最近不装神秘了,露脸挺多。”她吐了下舌头,耸耸肩,“不知怎么,我不太喜欢他老婆。我先声明,我可不是花痴,我一点都不暗恋他的。” 第41章 漠漠轻寒(2) 她呱呱说了半天,听不到舒畅的回应,一侧身,看舒畅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裴迪文从车里跨出来,身上穿着驼色的大衣,开门的中年男人从里面拿出行李箱,宋颖笑吟吟地从另一边下车,手柔柔地环住裴迪文。一个皮肤黑黑的粗壮妇女抱着个小女孩迎上前来,裴迪文张开双臂,小女孩扑进他的怀中,头软软地抵在他的颈间。 “看傻啦。”米兰用胳膊肘儿碰碰舒畅。 舒畅缓缓地收回视线,自嘲地一笑,“感觉很不真实。” “像电影里的画面?别羡慕,他们不一定有我们过得自在,除了多几个钱而已。” 舒畅低下头,胃里忽然涌上强烈的抽搐感,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她忙双手互绞,一掌的冷汗。 来香港,也许就是想看这一幕吧!老天真是体贴,她看到了。 宁致的话,可以不相信。 赵凯的资料,有可能作假。 她在心里,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找借口,总想着给他机会了,也就是给自已机会。 邂逅一份真爱,不容易。 他是她的伯乐、严师、上司、恋人,一重又一重的身份,她舍不得歪曲,她想珍惜。不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惊人的财富,而是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把她捧在掌心、细细呵护了三年的男人。他怎么会欺骗她呢?他怎么不会欺骗她呢? 亲眼所见之后,她的心绝望得无法呻吟,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在香港,他是一个体贴的丈夫、慈祥的父亲;在远离香港的滨江,他是她温柔的爱人。精英就是精英,俊杰就是俊杰,每一个角色都演绎得令人心动。 呵,如果他去角逐奥斯卡,应是当之无愧的影帝。 裴家豪宅渐渐远去,再回眸,看着和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她发现她是如此的羞耻,如此的狼狈。 这一年,舒晨过世,杨帆成了谈小可的丈夫,裴迪文原来是一个双面人,真是多事之年!幸好,明天就是除夕了,可以和这一年说再见,她……还没有失去太多。 额头在那一瞬间微微湿润,从内而外的冷让她手臂上骤然皱起鸡皮疙瘩,到达庙街时,她只觉着自已成了一具空壳,灵魂已碎成了片片,散落在香港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庙街上人流如潮,穿过亮灿灿如白昼般的灯泡,一列列摆放着各样市井小物的小摊。小巧的公园中,拈着兰花指娇媚唱起粤剧的小旦吸引了一群群的过路人。微暗的街边,一摊摊看面相、测八字的摊子为你占卜未来的吉凶。 舒畅被米兰拉到这拉到那,米兰让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让她吃什么,她就什么。 “舒畅,你脸怎么这样白?”两人在“兴记菜馆”里吃煲仔饭,米兰给舒畅浇酱汁时,抬头看了看舒畅。 “可能这几天没睡好吧!”舒畅摸了摸脸,不好意思辜负米兰的心意,大口吞咽着细长的米粒,其实,她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 “舒畅,你明天到我家去吃年夜饭,后天,我陪你逛海洋公园、太平山。” “不了,我明天下午回深圳,然后坐晚上的航班回家,除夕晚上的票,有可能不紧张。” “你才住一晚,怎么就走了?” “香港是有钱人的天堂,我就是一普通工薪阶层,大过年的在这儿,对着繁华落莫兴叹吗?还是回家吧!” 米兰遗憾地叹气,“我妈是个特传统的人,要不是过大年,我可以腾出时间好好和你疯,让你玩得尽兴的。” “我爸妈也是个传统的人,如果我能赶回去,他们一定很开心。” “嗯,那好吧!明天我送你到海关。” “不要了,我一个人可以的。米兰,谢谢你,我玩得很好。”舒畅真心地握着米兰的手。 米兰挤了挤眼,俏皮地笑道:“真肉麻。” 米兰把舒畅一直送进酒店大堂,才告辞。 舒畅没有急急梳洗,静静地坐着窗边,看着外面霓虹亮如彩带,直到坐到夜深,方才上床。睡前,她习惯地打开记事簿,看看有没遗漏的事。记事簿的第一页是张日历,在每个特别的日子,舒畅爱在下面作个标记。 每个月的二十号,都用红笔画个圈,那是她生理期的日子,一向很准。这个月的二十号,下面是一片空白,而今天已是二十四号了。 她茫然地盯着日历,一行泪浑然不觉地滑下脸腮。 酒店规定中午十二点前退房,当天不算房费。舒畅早晨起床之后,就退了房,把行李寄存在前台,然后她打了车去恒宇大厦。 难得来一趟香港,该看的都要看到,才能让心死得明明白白。 除夕夜,香港是个阴天,阴寒湿冷,港湾里海水溅起层层的浪潮,船只扬起风帆,来往不息。 车在恒宇大厦的对街停下,这里街面开阔,壮伟的建筑物林立,而恒宇大厦在其中,独树一帜。司机在路上告诉舒畅,这幢巨型的建筑是死去的裴迪声和他的导师合作设计的。 街角有个卖奶茶的便利店,舒畅买了杯奶茶,叮嘱要热的,她不是口干,而是手冷。一杯热奶茶在手,惶惶不定的心才平静了一点。她木木地立着,打量着眼前的建筑。 她大学里,也学过设计,不过是设计桥梁、水坝、船闸,做了法治记者之后,所学的差不多又还给老师了。她来这里,不是来膜拜、不是来景仰这建筑,而是来看看裴迪文工作的另一个地方。 接任恒宇的总经理之后,她想他很快就会离开滨江的。如果她没发现这一切,他会如何向她解释或如何安排她呢?不管是哪一种,她相信他都会做得非常周到,让她感到幸福而又温馨。 多么讽刺的荒诞剧! 她无力去戳穿他甜蜜的谎言,更不想去与他理论一番道德的准则,该发生的都已发生,除了努力去忘记,除了默默地走开,还能干什么? 把他们之间的一切抖得满城风雨,贵公子有情人,那是潇洒,那叫风流,而对于她来说,却是又一轮的伤害。 杨帆给她的千疮百孔,还没痊愈,现在又添新伤,她不是铁人,能撑多久? 舒畅凄婉地扫了一眼屹立在灰云之下的恒宇大厦,那样的高度,像是直达云层。她清醒地意识到,即使没有宋颖,她与他之间,也是看不到尽头的。 舒畅讥讽地笑出声,果断地收回目光,转过身,她要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里。 她低头专注地走着,两个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少年踩着滑板,飞快地向她这边过来,舒畅听到声音,身子往旁边侧了侧。 “啊……”少年经过她身边时,手一勾,抢过舒畅肩上的包,舒畅本能地叫出声来。 两个少年腰一弓,滑板像风似的,拐进一条巷子,刷地一下转瞬没了踪影。 舒畅醒悟过来,奋力追了过去。 包里有她的手机、所有的证件、银行卡,还有一部分现金,如果没了,她连海关都出不了,又身无分文,唯一可帮她的米兰的手机号还存在手机里。 舒畅一边跑,一边大叫“抓小偷”。 不知是香港人听不懂普通话,还是她的声音不够响亮,舒畅叫得这样,路人只是怪异地瞟她一眼,路照走,车照开。 两个少年越滑越快,舒畅睁大朦胧的双眼,她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她弯着腰,大口地喘气,泪,如雨下。 “舒记者?”一辆红色的跑车在她身边缓缓停下,车窗徐徐滑落,宋颖明眸鲜妍的面容上,一脸震愕,“你什么时候到香港的?”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不想见到的人,偏偏怎么躲,也躲不了。 舒畅匆忙地抹去脸上的泪,“我今天就走。”话音一落,她才意识到自已答非所问。这样的回答好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向大人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一般。她心中掠过一阵无力的悲凉。 宋颖推开车门,仪态高雅地跨出车,一双妙目看定她,良久才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你是ird一块过来的?还是你一个人来的?” 舒畅深深讨厌她这种居高临下盘问的语气。她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镇定,“宋女士,我好像没必要告诉你这些吧!” 宋颖冷冷一笑,声音中带着凛冽寒意,如冰凌一般划过她耳边,“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只不ird身在滨江,有个什么风花雪月,不伤大雅,我也就睁着眼闭着眼。单身在外的男人,不能要求他如何忠贞,他心里有我就行了。可是没想到你竟然敢追到香港来,真让我对你高看了。是不是听ird升为总经理,你也做起总经理夫人的美梦来?呵,你这种上不了厅堂的柴火妞,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已,你配吗?” 舒畅哪里受过这样的耻辱,可是她一时竟然想不起来如何回击。她和人家老公剪不断理还乱,是不争的事实。 “宋女士,你的大度让我敬佩,不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裴总呆在《华东晚报》一天,只会是我的主编,我只是他的下属。”她强咽下宋颖带给她的羞耻,平静地看着宋颖,语气坚定。这话是告诉宋颖,也是告诉自已。 宋颖却不罢休,嘴角向下一拉,“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除夕夜,不和家人团聚,徘徊在恒宇大厦前面,你就是一观光客?舒记者,我知道你文才了得,可是你撒谎的本事可不高。说吧,你要多少?” 她转过身,从车里拿出手袋,掏出支票薄,“你尽管开口,只要你现在就给我滚出香港,而且ird的事全部给我烂在肚子里,永远不准和外人提。我可以透露一个消息给你,以后,你再不会有机会ird的下属了。” 宋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漂亮的面孔几乎有点儿扭曲狰狞。 “哦,那真是幸运。谢谢宋女士的慷慨,不过,没有必要。”舒畅淡漠地一笑,点点头,折出巷子,沿着与恒宇大厦相背的一条大道往前走去。 宋颖打发她的方式并不突兀,小说里、电影里,常见,只是发生在自已身上,感觉很诡异。 她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包被抢走了,她现在等于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流民。举目无亲,满眼所见的都是外文和繁体字的招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腿机械地向前挪动,心疼到麻木。 杨帆伤害她时,她还有个家可以躲藏,还有胜男听她倾诉。而在有着裴迪文的天空下,他带给她的,是前所未有灭顶的灾难。 走得疲惫了,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除夕夜,香港中午的街头,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来去匆匆。这儿虽然是特别行政区,但早先是英国殖民地,太多的外国人迁居在此地,年味在这里已被冲淡了许多。舒畅茫然地看着街人,整个人似乎无情无绪,正午的阳光直射在身上,有几份暖意,然而她心底却是冰冷一片。 走了足足三个小时,向路人打听了又打听,舒畅终于回到了原先居住的酒店,她的行李还在这,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家当,真后悔出去的时候,怎么不把重要的东西留在这里呢! 世上没有后悔药。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然故事怎么达到煽情的效果呢? 她苦涩地一笑,向前台先生领取行李,一行长臂突地从后面揽作她的腰,然后,她被一股重力牵引,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薄凉的刮胡水的味道,洁净的气息,在许多个夜里,她闭上眼,深深地嗅着,嘴角噙着笑,贪恋地埋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与她一起共鸣。 前台先生、门僮、领班经理,酒店大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呼。 舒畅微微向后仰头,看着面前这张清朗的面孔。他的眼睛深邃,瞳孔乌黑,她可以清晰看到自已在他眼内的倒影。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对视,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为她闪烁着温柔的眸光。 这样的眸光,曾如一江秋水,令她沦陷,现在,她只觉着刺人。 她的嘴角慢慢泛起一个冷笑,“好巧,裴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一点不感兴趣。宋颖和他说了什么,两口子有没商量好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补偿,她不想知道。 “舒畅,”一向尊贵、高雅的裴迪文头一次现出了慌乱,他把她拉坐到一边的沙发上,“你坐下来,不要激动,好好地听我说。” 她从他的掌心里抽出自已的手,神情平静,声音没有波澜起伏,“说什么?说你不是恒宇集团的贵公子?不是身价过亿?你没有结婚?你没有一个女儿叫欣儿?” 裴迪文深深地看着她,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裴迪文,”舒畅歪着头,一缕冷笑像固定在她嘴角边,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香港离滨江多远呀,你以为我有可能永远被你蒙在鼓里吗?我不想说太多,任何事都是相互的。你……用你的魅力折服我,是我自制力不强,是我以为这真的是一份可以期待、依赖的恋情,我没有抗拒得了你。这样的结果,我无话可说,不是你的错,我应该把眼睛擦得雪亮,看看你,也看看我。豪门童话?豪门哪有童话,都是贪心不足之辈硬编出来的。” “我并不是存心隐瞒你,这件事说来很复杂,我需要时间来整理。” “整理什么?给我一个妥当的身份?裴总,真的够了!你赶快回家去吧,你家里有娇妻有爱女在等着你,不要在这里,以免被有心人看到,影响了你光辉形象。你……做过我老师,应该算了解我。我再不走,连我都会瞧不起自已。” 说完,她站起身,裴迪文跟着站起,重新拉住了她,“舒畅,我带你离开这里……”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舒畅重重一记耳光挥在了裴迪文脸上。她用力极大,自已的手掌都震得有点儿麻木了,而裴迪文几乎一动不动地承受了这一巴掌,白皙的面孔上迅速浮起一个泛红的掌印,却并没有放开她。 大堂里,一片缄默,连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 自从把宁致的手臂咬破之后,舒畅已经太多年没有动过手,就连杨帆牵着谈小可卿卿我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还是把一切都咽下了。此刻,她真的无法忍受,她努力深呼吸,克制住自已心中汹涌澎湃的话语,克制住自已几乎想不顾一切继续发作的冲动,轻声说:“裴迪文,请给我留下最后一份尊严,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相恋过。” 第42章 漠漠轻寒(3) 裴迪文薄唇紧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口急烈地起伏着。“你在这里再住一个晚上,明天我和你一块回滨江,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听完之后,你再下结论,好吗?”他恳求地说道。 她惨淡地一笑,不懂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还能下一个什么不同的结论。 裴迪文走向总台,向领班经理低低说了几句,领班经理瞟了瞟舒畅,谦恭地不住点头。 “好好休息,我晚上过来和你一块吃晚饭。”他又走到她身边,伸手想摸她的脸,她一闪,他的手滑过她的肩头,如同替她掸了掸灰尘。 “这样子,你不嫌累?你不怕别人看见?”她讥诮地看着他。 “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舒畅,我不能失去你。”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有些无力。 而她已什么也听不下去,在这一个月内,听来的,见到的,除非她失忆,不然怎么还敢去相信他的话? “再见!”她没有看他,缓缓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裴迪文嘴角弯起一缕凄伤,对大堂经理点了下来,飞快地转身而去。 舒畅定定地站了一会,走向行李箱。 “小姐,我带你回房间。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大堂经理抢先提起行李箱。 “不要了,我能借个电话吗?”她头晕目眩,喉咙口一阵阵地泛起呕吐的冲动,她紧紧地咬住了牙。 “当然!”大堂经理把她领到总台的座机前,她微笑地道谢,大堂经理礼貌地转过身,耳朵却警觉地竖着。 电话响了几声,立刻就通了。 “喂,请问找哪位?”宁致平淡无味的嗓音飘过香江,传到她的耳边。 她闭上眼,深呼吸,“宁致,是我!” “舒舒,你怎么会在香港?”宁致看到来电显示是香港的区号。 “几个记者约了一同过来旅游。宁致,你别插话,让我把话一口气说完。爸妈在旁边吗?你走开一点,别让他们听到。我……在香港遇到了小偷,证件和钱还有手机全丢了,现在人在酒店里。你在香港呆过,有没有熟悉的朋友,借点钱给我,你再去公安局给我办张临时身份证传真过来,不然我回不了滨江。” “好的,好的,舒舒,你不要急,这些都没问题,我立刻就让人去接你。其他记者和你一起吗?” “她们……已经先走了,我……是一个人。” “天,”宁致惊呼一声,急促地说道,“舒舒,你不要害怕,酒店大堂里不是有沙发。你挑个显眼的位置坐着,什么都不要担心,我给你传真身份证,给你预订机票,明晚,我到滨江机场接你。” “好!宁致,谢谢你!” “舒舒,过年好!”一声响亮的爆竹声在电话里炸开,舒畅依稀听到宁致说了句什么,她眼里慢慢浮出一层雾水一样的东西,游移不定。 半个小时后,一个身穿大红唐装的中年男人开车过来,找到舒畅,说是宁致的朋友。 大堂经理急忙给裴迪文打电话,裴迪文赶过来时,舒畅已经走了。 大堂经理把舒畅电话的内容复述了下给他听,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那个在他夜深向他打电话说肚子饿、想吃他做的海鲜面的小女子,在如此孤独无依时,他是她在香港唯一熟悉的人,她倔强得没有向他吐露一字。 裴迪文伸开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抓着。 走出机舱,一阵风吹过,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滨江下雪了?舒畅疑惑地伸出的,果然感觉到细碎的雪花落入掌心,倏忽融化。夜幕之下,借着停机坪上的一点微光,隐约可以看到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应该是下了有些时候。 宁致站在接机的人群中,清冷的俊容,仍是面无表情,唯有闪着晶光的眼瞳,让人察觉他心底的一丝欣喜。 她莫名地眼眶发热。不是因为宁致,而是她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和景物,她不再是一个人了。这种感觉,很安全。 “嗨,宁致。不好意思,这么冷的天,还让你这个大经理亲自过来接我。”她看着他,挪揄道。 外面漫天风雪,比刚下飞机的时候大了许多,雪片也变成了雪粒,又细又密,纷纷扬扬,洒了一天一地。 宁致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默默地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一手揽作她的肩,向停车场走去。 黑色奔驰的车顶上罩上一层薄薄的雪了,他打开车门,让她进去,然后自已上车,替她系上安全带时,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拉着她凑近后视镜,“舒舒,你看,这是谁?” 镜中出现一个瘦得下巴尖尖的小脸,两眼无神,笑起来嘴角显出几道明显的笑纹。 “出差在外,不比呆在家里,疲惫是自然的。”她自嘲地倾倾嘴角,收回目光。瘦一点没什么,能活着就不错了。 宁致抿了抿唇,“年假还有几天,伯父、伯母做了许多好吃的,你从现在起,就把自已当猪养,吃好睡好。” 她笑,“快开车吧,不然路不好走。”机场路偏僻,车少,又是晚上,雪下下来,就会堆积,路面会异常地湿滑。 宁致把车发动,慢慢地驶出机场。他和她说起过年的事,他只在她家吃了顿年夜饭,开饭前,接到她电话,立刻就没胃口了,愁得心都揪了,还要装出高兴的样,给她爸妈看。初一去北京,和宋思远一块到各个权威机构走走,拜个年,送点礼物。初三立刻回滨江,一心一意等着她回来。 舒畅也把在香港的几天简单说了一下。宁致的朋友是开餐馆的,过年生意特别好,餐馆里热闹极了,她在屋子里呆闷了,就到店里坐坐。 “没去街上逛逛?”宁致问。 “逛也是白相,钱丢了呀!再说我怕再遇着小偷。”舒畅低下眼帘,遮去眼底的阴影。她怕再与裴迪文或者宋颖不期而遇。 “你还真不让人省心,记得去杭州出差,说好回来的,一下子失踪了几天,我也是愁得一宿没睡,这次又闹出这种事。你以后要是出国、去更远的地方,我看我是要跟着才行。” “你不管你公司啦?” “管呀!可是抽个几天还是可以的,不然你表现好点,行不行?” “你这口气像我妈。” “以前,你归你妈妈管,以后,你得归我管。”他耸了下肩,说得理所当然。 她微微一笑,仰着头看车顶,喃喃问道:“这世上到底有哪个男人没有秘密的?” 静夜沉沉,她的声音清冷惨淡,带着说不出的无奈和失落。 他听得一愣。 车已进入市区,街上的车多了起来,路面越来越滑,他得集中心力专注开车。 “舒舒,如果人能一眼看到未来,必然不会东张西望,笔直地朝前走去。十年前,如果我知道你那么真挚的爱着我,我不会去加拿大,我会留在滨江,和你一起读书、恋爱。世间没有如果,我们之间被隔断了十年。但我们绕了一圈,又碰面了。我觉得我很幸运。” 她苦笑,没有接话。 车进了北城区,拐进小巷,她稍微坐正了点,视线突然被牢牢地定住了。 时光仿佛被定格,没有流动过。 桔黄的路灯下,纷飞的雪花中,再见欧陆飞驰静静地泊在路边。车内,一点红光一亮一灭,那是烟头。亮的时候,飞速地映出一张憔悴不堪、胡渣满面的脸。 舒畅突地捂住脸,悲从中来。泪水像是从什么地方倒出来一样,肆意流淌,不一会便从指缝间滴落在衣襟上。 旧爱如糖,甜到哀伤。 “舒舒?”宁致吓了一跳,手中的方向盘差点滑落。 “不要问,宁致,什么都不要问。”她摇着头,哭得肩头直耸。哭她这几天的绝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碎,所有的无助,所有所有的一切……她下了车,进了小院,看到舒祖康、于芬,抱着于芬,仍是哭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哭成这些。”于芬拍着她,询问地看向宁致。 宁致只是看着舒畅,眉心打成了个结。 舒畅哭累了,晚饭也没吃,简单梳洗了下,便上床睡了。几乎是一碰上枕头,她就睡沉了。 依稀听到家里的座机响了下,舒祖康说:“裴总?过年好,过年好,多谢你的关心,是的,舒畅已经到家了,刚睡下,一切都好。” 她翻了个身,侧向床里,枕巾一片濡湿。 宁致被于芬留下,说大雪天开车不安全,一个人回公寓干吗呢!宁致点点头,他现在在舒家备有换洗的衣服,留宿是件正常的事,在他心里,已悄悄把这儿当家了。 舒祖康和于芬没睡好,两人谈了一夜,还是猜不出舒畅大哭的原因,最后想想可能是在香港时,被吓坏了。 第二天早晨,舒祖康起来炸年糕,煮汤圆,蒸包子,各式各样的小菜摆了一桌。于芬催着舒畅换了件新大衣,心疼地揉揉舒畅红肿的双眼,叹了口气。过了年,舒畅又大了一岁,这脸色不比前几年,睡了一夜,仍是黄巴巴的。 “吃完饭,我们去买只手机,再把卡补上,还要去银行挂失下你的信用卡。”饭桌上,宁致对舒畅说。 “过几天吧,今天我不想动。”舒畅拨着碗里的几颗汤圆,胃里直泛酸水,她拼了命地抑制着。 “你的临时身份证在我这里,要不,我去帮你办?手机的样式,你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不要了,现在假期里,没什么要紧的事联系的,我上班后再去办那些事。”原先的号从大学毕业时就用了,也许该换个号了。 宁致笑笑,从她碗里挑出两勺汤圆放进自已碗里,“伯母太偏心了,舒舒那么多,我这么少。” “你不爱吃甜的。”于芬笑眯眯地看看两人。 “偶尔也能吃一些。”宁致咽下一大口汤圆。 舒畅突地站起身,面白如雪,急匆匆地上了楼,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吐得翻江倒海,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止住,掬了清水漱口。 在各种纷扰的思绪中,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直直逼到了眼前。她驼鸟似的不去多想,可是现在却不能不想了。 “舒舒?”宁致在外面敲门。 “我还想再睡一会。”她捂着急跳的心口,说道。 “嗯,那我回公寓换件衣服,晚上我再过来看你。” 她知道拒绝也是没用的,“好的。” 大概宁致和于芬说了她要休息,爸妈没再上来,她很庆幸刚刚没在餐桌上失态。脱了衣,真的又上床卧着。 闭着眼,命令自已什么也不要想。 中午的时候,于芬在下面高声叫她下去接电话。 “唱唱,你手机怎么关机了?”谢霖焦急地嚷道,“我都打了n次了,你干吗,玩失踪呀?” “不是,我的手机丢了。你有事吗?”舒畅托着额头,感到身子很沉。 “疯了!”谢霖气愤地大叫,“我不敢指望你给我做伴娘,你不会连我的婚礼也不参加吧!报社里,我可只请了你一个。” 舒畅突地抬起头,想起去深圳前,谢霖悄悄塞给她一张请帖,婚期就是正月初四。 “人家总算嫁出去了,你不来见识这个神圣的时刻吗?” “来,我肯定来。”舒畅急忙答应。 “不准食言哦!” “嗯,一定!” “如果有伴,可以一同过来参加。如果没有,我把你安排坐在老林学院的一张王老五们的桌上,你张张眼,看能不能挑个中意的,以后也捞个教授女人做做。” “我哪有你那福气,饶了我吧!我现在挺怕那些杰出人才。” “受什么刺激了?” “新娘有这么八卦的吗?” 谢霖笑得咯咯的,像是非常开心。 搁上电话,于芬乐滋滋地跑过来,“谢霖结婚了?” “是呀!”舒畅点点头。 “那和宁致一块去吧!别总闷在家里,吃完了,去看场电影,或者去喝杯咖啡。” “妈,”舒畅无力地叹息,“人家只请我一个。” “我明明有听到她说让你带伴参加的。”于芬中气十足。 “宁致是我的伴吗?” 于芬眨巴眨巴眼,反问道:“不是吗?” 谢霖的婚礼办得很低调,就在滨江市最高档的华兴酒店摆了十桌酒席,出席的人有林教授的好友、同事、走得近的亲戚。他儿子特地从国外飞回来参加,很阳光的大男生,教养很好,见人礼貌地一笑,对谢霖不很亲近,但非常尊重。 “又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女人,妆化得再好,看着也是二婚的样,所以没必要大操大办,意思到就好。”谢霖对舒畅说。 舒畅傍晚匆匆去玉器店买了一只玉镯,算作结婚贺礼。玉镯通体剔透,映出谢霖满脸小女人般的幸福。 虽说低调,整个婚礼现场布置得高贵浪漫,到处是簇团的鲜花,花只有两种颜色,红和白色。新郎黑色西服、稳重儒雅,新娘红色的锦缎旗袍,温婉恬美。当林教授给谢霖戴上戒指,亲吻她的脸腮时,谢霖一下热泪盈眶,睫毛膏黑糊糊一片也不在意,“感谢老林给了我这样一个完美的婚礼,以后,我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终于有了一个家。” 坐在下面的舒畅不禁也是泪眼朦胧,她怕同桌的人笑话,低下头,假装去洗手间。 “对不起!”急走时,不小心与人撞了一下,她抬起头忙道歉,“师傅?” 崔健冲她点了下头,目光穿过侧门,看向大厅的里端,脸上布满无言的忧伤。 “你要……进去吗?”舒畅轻轻地问道。 崔健摇摇头,“不,我就站在这儿看几眼好了。我知道她做新娘的样子很漂亮,远远地看,察觉不到她脸上的皱纹,会把她当小姑娘的。” “她现在很幸福。” “她这次总算没看走眼,林教授是个不错的男人。”崔健说道。 舒畅不知该说什么好,怔怔地看着他。 大厅里,谢霖换了一件粉色的长裙,和林教授开始挨桌地敬酒,师傅收回目光,手摸向口袋,掏出一盒烟,低头看看脚下松软的地毯,皱了下眉,“你进去吧,我去抽根烟。” 舒畅跟着他来到一个露台,他像是烟瘾发足,烟一点燃,狠吸了几大口,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是你先放弃她的。”舒畅突然说了一句。 崔健笑了笑,“是呀,我也快要结婚了,八个月后,还会有个孩子。舒畅,男人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只为自已而活的,他有使命,有责任,有义务。我都四十出头了,最后还是没斗得过我爸妈,现在,他们很开心,很满足,因为我总算成了个正常的男人。” “那你呢?” 第43章 漠漠轻寒(4) “我也会开心,会满足。不管怎么精彩的人生,最终都会落入俗套。结婚、生子、赚钱,然后慢慢老去。而爱情,就像是你少年时喜欢的一首诗,随着年岁渐长,即使你心里面清晰如昨,却羞于对别人吟颂。爱情的开始,不是为了有个结果,而是用来填满回忆的。” 舒畅呆呆地立着,清冷的夜风把头发吹得七零八落,遮住了眼睛,她也没抬手去拂。 裴迪文为她撒开的那张网,也是只为装饰回忆,而不是想要一个结果吗? 谢霖与林教授今晚留在酒店过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明天飞日本北海道度蜜月,她说那里的化妆品很好,一定要送舒畅一套。 舒畅道了谢,说了祝福,就告辞出来。她没有自已开车,街上出租车川流不息,打车很方便。现在过年已没那么讲究,初一一过,各行各业都开工了。 她没急于打车,走了一段路,看到路边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还亮着灯。她犹豫了一会,进去买了支试孕棒,小心地揣在包里,出了门,这才打车回家。一路上,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膝盖向下都像失去了知觉。 回到家,于芬递给她一个设计淡雅的包包,“宁致送你的。” 她纳闷地接过,四下看看,宁致不在。 “他今晚有应酬,不过来了。他说包包里有惊喜,你打开看看。” 她缓缓拉开拉链,包包里放着一只同款的钱包,一个同款的小化妆袋,一支和她原来所用的一模一样的手机,钱包里插着补办的银行卡、她的临时身份证还有一个红包,红包上面写着“恭喜发财”。 “宁致这孩子真是细心!这些,他忙了大半天。唱唱,你别再让宁致眼巴巴地等太久,男人的耐性有限。”于芬拉着舒畅,语重心长地说道。 “妈,不是宁致不好,是我现在根本不想开始新的感情。” “妈知道你被杨帆伤得不轻,妈也气,可是这样苦自己值得吗?妈前些日子看到他和他老婆手牵手地逛街,那样子不知多幸福。这还有天理吗?我们一定要过得比他好才是。唱唱,不要错过宁致,现在不急着结婚,慢慢处,好不好?” 舒畅勉强扯出一个笑,“妈,我挺累的,先上去睡了。” 她不敢看于芬期待的眼神,低下头,逃似的上了楼。一关上门,她急忙把门反锁上,脱了大衣,撕开包装袋,拿出验孕棒,走进卫生间。 心紧张得直逼嗓子眼,她闭上眼,然后慢慢撕开一条缝,忐忑不安地看过去,血液哗地一下倒流,手脚冰凉。她曾有过几次生理期推迟,都是考试前,心情太紧张。而她的胃也不太好,饿太久,吃点辣,有时会呕吐。 她心里面偷偷地奢望,这次也是因为太紧张,深圳的饭菜不对味。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怀孕呢?她记得裴迪文安全措施都做得很周到,只是有个周末的早晨,不用赶去上班,两人在床上赖了会,一时情动失控。 她再细看了下验孕棒,对照线明显清晰,可是检测线显色很浅,也许不是怀孕呢?她暗暗宽慰自已。 一夜心神不定,第二天早早还是去了医院。顺利化验完毕,挨到拿到自己名字的检测单,看着上面的阳性结果,她的眼前一黑。 医生语气冷漠地问她:“要吗?” “不要。”她脱口回答。 “是第一胎?”医生停下笔,抬起头看她。 她轻轻点头,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建议你还是留下孩子。人流不仅对孕妇身体有伤害,而且容易引起习惯性流产,以后想怀挺难的。” “我知道。但……现在我不想要。”她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心痛如刀绞尽。 “哦!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做人流?” “现在。”她看到自己的两条腿抖得直颤,椅子都被震出了声响。 “现在不行,做人流要有家人陪同。明天吧,让你老公陪你一块过来,要签字的。”医生合上病历,让护士叫下一位病人进来。 出了诊室,她坐到走廊上的长椅上。眼前人来人往不断,产科与妇科在同一楼层,不时有做检查的孕妇挺着隆起程度不一的腹部来来去去。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自己平平的肚子,意识到这里面同样也装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小生命。 和杨帆一起时,整天想着赚钱,买房、装修房,虽然也说准备婴儿房,那也只是说说,她从来没把自己和“妈妈”这个字眼联系起来。 裴迪文的爱来得又急又猛,她匆忙间接受,整个人沉醉于甜蜜与宠溺之中,她还没来得及去想做“妈妈”这一回事。 拥有“妈妈”这个身份,原来是这么容易。 她痛楚地自嘲,拉开包包,掏出宁致给她新买的手机,一开机,短信像潮水似的汹涌袭来,她看都不看,拨了胜男的电话。 两人还是约在上岛咖啡。 “你……没弄错?”胜男紧张地睁大眼睛,身体往前倾,胸部差点撞在桌沿上。 舒畅点点头:“我买验孕棒测过了,也去过医院。” 胜男张大嘴,眼睛瞪出了眼眶,像一条鼓着眼睛在水面上呼吸的鱼。 “我知道,伤害一个无辜的生命是罪过,但我真没勇气做一个单身妈妈,我爸妈那样老派的人会被我气疯的。即使我不闻不顾,顶着多方压力把孩子生下来,他的出生难免狼狈,做不到从容自在。我给不了一个让他不受伤害的人生。而且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裴家的基因,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有朝一日被裴家人得知,他的人生就无法听从自己的选择。胜男,不要说我残酷,我考虑过了,真的认真考虑过,我……不能要他。”眼泪慢慢蓄满了舒畅的眼眶,再一点点溢了出来,“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真的已经快崩溃了,一波又一波的事……” “好!什么时候做手术?我陪你去。”胜男拉住舒畅的手。 舒畅看到自己的手背被她的手指挤出了柔软的褶皱。咖啡厅的灯光有点暗,沙发椅背高得能把她们挡住。她侧过头,看着身边玻璃墙映出座位上方那盏水晶灯的光泽。 “明天。我不喝水不吃早餐,防止要打麻醉。” “我开车去接你。我叫上安阳,万一要签字什么的,不要再生什么意外。手术后,我带你去农场我宿舍住几天,这样,你爸妈就不会察觉。” “谢谢你,胜男。”舒畅闭上眼,把头倚向胜男的肩,她冷得直抖,泪水一粒粒落在胜男的手背上。 元旦那天,裴迪文和她一起与胜男吃饭,她正式把裴迪文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给胜男。胜男一脸不赞同,她尽力为他辨解。不到一个月,真应了胜男的话,他与她是不合适的。 “如果杀人不偿命,真想拿把枪冲出去,把那种人渣给毙了,那该多好呀!”胜男气恨恨地说道。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在咖啡厅吃了午饭,舒畅感到眼皮发沉,心口发慌,身子无力,这些都是早孕不适的现象,她招手买单,想早点回家躺着,休息充分了,才能迎接明天的手术。 手术——想到这两个字,眼泪又止不住。 两人走出咖啡厅,胜男去取车,让她在门口等着,街道对面一个四处张望的男人突然直直地看过来,然后不顾疾驰的车流,就那么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舒畅的胳膊。舒畅原来就脚步飘浮,趔趄一下,被一双长臂牢牢抱住。 “裴迪文,放开唱唱。”胜男从车里跳出来,怒目圆睁。 裴迪文只稍微松开一点儿,改成单手揽住她的肩,看也不看胜男,咄咄地盯着她,“舒畅,我们谈谈。” “和你这种把感情当游戏的人有什么好谈的!”胜男一把扯住舒畅的手臂,挡在裴迪文的面前。 裴迪文推开胜男,“穆警官,请给我和舒畅一个独立的空间,好吗?” “不好!舒畅现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若再不松,别怪我使用武力。” “谁说我们没有关系,”裴迪文凛冽地扫了胜男一眼,“我们仍是爱人,并没有分手。” “哈,我真想为你的厚颜拍掌叫好!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分手仪式,说来听听!”胜男冷笑。 “胜男,你先走吧!”一直苍白着脸的舒畅开了口,她漠然地看了看裴迪文,“好,我们谈谈。” “唱唱?”胜男额头现出三条黑线。 “不会有事的,胜男,明早记住去接我。”舒畅挤出一缕笑,抽回自己的手,对裴迪文说,“我们是去这间咖啡厅,还是你另有心仪的地点?” 舒畅清秀的面孔带着一点浮肿,嘴唇芬白如纸,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裴迪文放弃去一个僻静的地方的念头,“就这里吧!”他哑声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咖啡厅,好巧,还是刚才舒畅与胜男坐的位置。大年初五的下午,咖啡厅里情侣成对成双,生意火爆。 裴迪文点了一杯黑咖啡,舒畅对服务生摆摆手,“我马上就走。” 裴迪文眉心打了个结,自作主张给她点了杯皇家奶茶,这是她一向爱喝的。 他认真地看着她,“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她平视着他,淡淡地说:“受一点委屈没什么,至少让我看清一个人,明白一些事,从此后,这样的错误就不会再犯。人总是在挫折中成长,顺风顺水的人生太平淡。” 他有一点狼狈,但他顾不上了,“有些事并不像你所看到的那样,”裴迪文踌躇一下,“之前没说,并不是有意瞒着你。这件事太复杂,我没跟你提起,实在是因为我有太多……隐痛,还有……” 她打断了她,“你还是可以保持沉默的,因为那些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同意和你进来,是想和你认认真真的说‘裴迪文,我们分手吧’,你做你的主编,我做我的记者,如果工作上有避免不了的接触,我仍会尊重你,但私下,我会当你如陌生人一般。” “你说这番话,我能理解。但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他小心地伸出手,想握她的,她已缩了回去。 她抬起头,只见裴迪文紧紧咬住了牙,整个下颔的线条紧绷得有点儿扭曲,她的心一软,她猛地甩头,命令自已硬起心肠。 “裴迪文,机会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要靠自已把握的。我在省城签名售书时,你和宋颖在一起,我在机场看到你们,问过你,你说那只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然后在你的办公室,宋颖和你那样亲昵的讲话,你说你们以前在一起过,但分手了。直到现在,我发现了她原来是你的妻子,和你已共有一个孩子,伉俪情深,阖家幸福。你这时跑过来,又该告诉我什么呢?我们这份感情开始得突然,恋爱的时间也不长。可是有太多的时候,你可以和我说起这些的。可是你没有,你什么都没说,你硬是把我逼到这般耻辱的地步。如果我没有发现真相,你就会永远都对我瞒得死死的。我也想被骗着,可是事实我偏偏全知道、全看到了。所以,裴迪文,真的不要再编了。” 裴迪文苦涩地一笑,“你以为我说的那些都是编的吗?” “不然呢?难道要我拿出证据来?”舒畅讥诮地扬了扬眉,“我只能说,你的安排很周密。但百密一疏,我没办法再自欺欺人的打着爱情的幌子,说只要曾经拥有,不在意天长地久,然后沉醉在你的宠爱里,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不存在。” “舒畅,别这样说……” “那我该怎么说?你以为我不矛盾、不徘徊?你以为我是任性地说出这一番话?我第一次听说你的真实身份时,我仍坚持相信你是你有苦衷的,你的隐瞒是善意的,是对我们之间爱的保护。后来,我听到越来越多,我在心里仍在帮你辩解,你和宋颖的婚姻是商业联姻,不是出于爱,说不定你们正在分居中或离婚中。但是结果呢,我……坐在公车上,经过裴家豪宅,看见你和她手挽手,怀里抱着你们的女儿,你一脸慈祥的笑意,我还怎么说服自已呢?再然后,你的妻子对我说,她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但是她会包容,她甚至像电视里所演的那样,掏出支票本,问我想要多少。裴迪文,如果这是你所谓的爱,你的爱带给我什么?羞耻、狼狈、侮辱。换作是你,你还会坚持下去?” 裴迪文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她对你这样说的吗?” 舒畅呵呵一笑,满是嘲讽,“其实,裴迪文,你挺幸运,有那样贤惠的妻子。可是,我不想捧她的场。” “对不起,舒畅。她没权力这样对你。” “那她有权力做什么呢?哦,我知道你父亲有两位夫人,相处得非常和睦。你是不是也想效仿他,你也要给我一个什么身份?” “别这样乱讲自已!”裴迪文嘴角痛苦地抽搐,“可能你现在无法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但一定不要歪曲我们之间的感情。我爱你,舒畅,真心的爱。这份爱也很干净,很神圣,只是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舒畅悲凉地摇摇头,“裴迪文,即使你现在离了婚,恢复自由之身,我也不想再和你一起。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他再杰出,再出众,也不值得爱,谁能保证再有几年,下一个被抛弃的人不是我呢?何况你出身还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爱上你的理由。分手吧!” 裴迪文仰起头,大口地呼吸。他的眼底慢慢泛出一丝湿雾,迷糊了他的双眼。 短短的几秒,仿佛过了百年,他说:“舒畅,就当这是我编的最后一句台词,我——裴迪文,这一生,唯一爱过,也是最后一个爱着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舒畅。”声音严肃而坚定。 她浅浅一笑,“谢谢,这话听了,真的很宽慰,很虚荣。” “你要做什么,我拦不住你,但我对你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永远都不变。”他直视着她。 她虚弱地微微一笑,“你有什么样的感觉,我同样拦不住。我有我的原则,有我的底线。有些事的发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就这样吧,裴迪文,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的名字,再见面,我会尊敬地称您‘裴总’。” 她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一时恍惚,又跌坐到椅中,她扶着桌沿,再次站起,闭了闭眼,这才越过他,往外走去。 他没有追上,只是目送着她,她的腰挺得笔直的,下巴昂着,手轻按着腹部。 第44章 漠漠轻寒(5) 钢琴曲《眼泪》忧伤、清灵的音符,在灯光暗暗的咖啡厅里,弥漫了一室的心碎。 东方刚发白,胜男顶着一身寒霜就来了,也是没睡好,眼睛下面一片乌青,安阳站在她身后,神情凝重。 于芬张罗着给两人做早饭,胜男沙哑着嗓音说吃过了,今天接舒畅一块去省城和同学聚会,要呆个几天。 上了车,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安阳专注地开着车。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胜男说道:“安阳,你来扶舒畅。我电话里和你讲的,你记住了么,到时可别露馅。” 安阳拧拧眉,闷声闷气地回答:“放心吧!”走过来,欲挽舒畅的胳膊。 “不用,我自已能走。”舒畅闪开。 “你这样别别扭扭的,别人会起疑。自然点!”胜男轻哄地拍拍她。 舒畅抿紧唇,僵硬地低下头,想想自已真的挺洁身自好的,怎么就会落到这种悲惨的境界,枯竭的泪泉又开始泛滥了。 “你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安阳瞪了胜男一眼,真不懂她也是个女人,怎么就不懂女人的心呢!舒畅现在已经是悲痛万分,她还一再提醒她身处的现实。 “我……”胜男嘴张了张,把包扔给安阳,自已去牵舒畅。舒畅突地脸皱成一团,从她手臂中滑下去,蹲到了地上。她大吃一惊,一把抱起她,“舒畅,你怎么了?” “痛……好像出血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安阳一下脸色惨白,马上上前抱起舒畅就往医院跑去,“胜男,你快去挂急诊号。” 舒畅很快就被送进医院,胜男和安阳焦灼地守候在外面。过了好久,医生出来,一脸的遗憾,“胎儿恐怕没办法保住了。” “没事,只要大人安好就行。”胜男极力保持着镇定。“现在什么状况?” “已经不是先兆流产,到了难免流产阶段,出血量明显增多,宫颈口扩张,一部分胚胎组织堵塞在宫颈口内。马上要对她进行刮宫术清宫,肌注缩宫素以减少出血。你是舒畅的爱人吗?”医生问安阳。 安阳脸一红,摸摸鼻子,“是的,我是舒畅的爱人。” “在这个手术通知单上签个字,不要担心,这只是个门诊小手术,不会有危险的。” “嗯!”安阳接过医生手中的笔,飞快写下自已的名字,手一松开时,满掌的冷汗。 “医生,我能进去陪陪她吗?”胜男问道。 医生迟疑了一下,“她情绪是有点不稳定,你进来也好。” “在外面等着我们。哦,你去买点粥和点心,要热的,一会舒畅出来要吃。”胜男进手术室前,对安阳说。 “好的!”安阳提着包,正要转身,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对男女表情惊愕地看向这里。男子阳光、俊朗,女子俏丽,肚子挺得高高的,像快要临盆了。 “刚刚……你说你是舒畅的爱人?”男子指指手术室,结结巴巴地问。 安阳一咂嘴,晕了,碰上舒畅的熟人了,世界乍这么小呢!他呵呵一笑,硬着头皮点点头。“是呀,请问你是?” “我和舒姐是同事。”大肚子女人嘴巴很俐落,“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舒姐在做手术?人流?” 一群乌鸦呱呱地从头顶上飞过。 安阳脸都抽筋了,撇撇嘴,耸耸肩,沉默为金,越过两人,直冲冲地下了楼。 “嘿嘿,老公,现在知道娶到我,你有多幸运吧!看看,你的前女友,在你心中完美的女神,在与你分手不久,有了旧爱,又有了新欢,这不,也有爱情结晶。”谈小可眉开眼笑。一幅幸灾乐祸的激动样。 “闭嘴!”杨帆一声低吼,带着几份暴戾。谈小可从来没有见识过他发怒,吓得打了个寒噤,只见他眼中掠过森冷的寒意,这也是她不曾见识过的。 “不要这样说别人,这很不道德。” 谈小可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惧、疑惑。她不知道,此刻杨帆心中涌上的浓浓自责,如果当初他坚守住那份爱,没有放弃唱唱,唱唱会变得现在这样吗? 手术时间并不长,前后不过十分钟,整个过程,舒畅都非常清醒。医生征求她意见,是否用麻醉时,她摇摇头。冰凉的器械像把电锯在她的体内搅拌着,尖税的疼痛骤然几经贯穿了她的心,她疼得整个人颤栗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冷汗把内衫都浸湿了。 胜男的脸色不比她好多少,紧握着她的掌心里,也是一手的潮湿。“唱唱,如果太疼,你喴出声来。”她替舒畅将一绺湿发拨开,手指轻轻覆盖上去,只觉得一片冰冷。 舒畅身子又是一阵抽搐,全身的感觉,已不是一个“疼”字能说明。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她想,此时,腹中的孩子也在疼,她要陪着他一块疼。 “再坚持一会,马上好!”医生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了舒畅一下。 舒畅面无血色,头歪向一边,眼睛闭上。 终于听到医生把手术器械搁回盘子的轻响声,舒畅缓缓睁开眼,她从胜男的掌心里抽出手,颤颤地摸向扁平的腹部,那里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她知道,曾经有一个小生命在里面停留过。 “休息半个小时后,没有异常,就可以回去了,尽量多休息。”医生叮嘱道,“如果能睡,就睡会吧!” “好的,谢谢医生。”胜男忙应答,她看舒畅大张着双眼,低下头,轻声说,“把眼睛闭上,一会我们去农场。” 舒畅定定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没有一丝睡意。 “就是这样吗?失去后才知道珍惜。”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到脖颈里,声音干涩得连自已都觉得陌生,“胜男,其实……我真的想留下孩子。” 当医生告知她已经流产了,要准备为她清宫,一股强大的母性突然从心底深处升起,她不能控制地想要这个孩子。是的,裴迪文欺骗了她,伤害了她,可是,三年来,他对她的呵护、体贴、关怀,这几个月来,他带给她的惊喜、温柔、溺爱,想起来,也不全是痛苦,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而这个孩子就是这些回忆的见证,即使她和裴迪文的缘已到了尽头,她可以独享这份回忆。 此时,舒畅意识到,自已对裴迪文的一份爱,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一切均已晚矣。 “他挺乖,是不是?知道我不喜欢他,所以他自已走了,不让我感到内疚。”她蓦地捂住嘴,眼泪一下夺眶而出。 “你在胡说什么,那不是什么生命,只是一个未成型的胚胎。你给我把眼睛闭上,不准再乱想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休息五天后,你还是舒畅,什么都会好起来的。”胜男看见她那样,不禁也眼眶一红,背过身,拼命地眨着眼睛。 舒畅真的闭上了眼,任心头刀割般的疼痛缓缓蔓延,她不能再让胜男担心了。 过了一会,医生进来问了下她现在的情况,嘱咐她要注意的事项,她机械地点头答应下来。 胜男扶她坐起,理好头发,给她穿上外袄。安阳拎着一袋血糯粥、一袋水晶包站在门口等着,见两人出来,吓了一跳。舒畅脸色不好,是手术反应,胜男怎么也是一幅苍白如雪的重创样? 他忙把食袋递给胜男,自已托住了舒畅的腰,走得极慢的出了医院。 胜男与舒畅一同坐在了后座,问她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舒畅摆摆手,两眼发直地看着窗外。还在年假之中,天气寒冷,九点多了,街上的行人和车流都很少。 安阳把车调了个方向,没有着急驶向车道,而是回过身,抓了抓头,欲言又止。 “你干吗?开车呀!”胜男心里面堵得慌,特想发火,见他那样,口气不由得有些冲。 安阳不安地瞟了瞟舒畅,“你们进手术室时,我……在门口遇到了两个人,像是一对夫妻,女的怀孕了,他们认识舒畅,女的说是舒畅的同事,问我真的是舒畅的……”安阳脸红地干笑两声。 “真是冤家路窄,奶奶的。”胜男火大地拍了下车窗。 “呃?”安阳愣了。 舒畅声音平平地说:“那是我的前未婚夫。” 安阳瞠目结舌,“你前未婚夫?你同事?” “怎么了,你还想不明白吗?你不是学犯罪心理的,分析不出这么狗血的剧情是什么?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恶心的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的。唱唱前未婚夫和她同事勾搭上了,有了孩子,然后结了婚,就是这样。”胜男突地停滞了下,扭头看舒畅,“唱唱,那女人会不会到处去嚷嚷?” “由她嚷嚷去吧!没什么的,最多是私生活不检点,又不影响工作。”舒畅无力地闭上眼。 第45章 漠漠轻寒(6) 谈小可当然不可能放过损她的机会,不出两日,报社上下都会传遍了。只是这样,裴迪文也会知道了。 唉,舒畅轻轻叹了口气,头痛欲裂。 在劳改农场里休养,胜男还算挑对了地方。食堂里的师傅,饭菜做得不错。在胜男的特别关照下,舒畅每餐的营养都很全面。而且这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近似于荒凉。 入冬之后,犯人们就不出外劳动了,呆在室内做手工。农场有个小工厂,专门生产做工复杂的布娃娃。 除了吃饭时,可以看到犯人们列队在外面经过,其他时间,舒畅所看到的人就是几个干警。他们对舒畅都很熟悉,以为又是为采访而来的。看到舒畅坐在门外晒太阳,都会走过来打声招呼,从来不作其他联想,只是说舒记者过了年没见胖,到瘦了许多。 胜男像个小妈妈,说流产也是小月子,不准舒畅看电视,不准舒畅看书,只可以在外面晒晒太阳、散个步,然后就是上床睡觉。 舒畅没有力气争辩,凡事都由着胜男安排。这次流产,体力和心力都像透支了,她感到自已像被分裂了,再也拼凑不到原先的模样。 安阳很体贴了送了几本几米和朱德庸的漫画书,这个色彩明快,故事诙谐,眼睛看着轻松。 初八,报社正式上班,舒畅给部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已在外面走亲戚,要晚个两天回报社。 部长在电话那端,哼哼唧唧的直咂嘴,“真是走亲戚?” 舒畅笑了笑,知道谈小可已经把消息散播出去了,“这个还有真假,部长要是不信,我回去后,把车票给你审核下?” “不,不!我知道了,你尽量早点回来上班,人事处的处长今天还过来找你有事呢!” “是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一些情况要调查下,你回来再说吧!”部长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支支吾吾的就挂了电话。 舒畅愣了愣,回房间睡了个午觉,朦胧中,听到胜男在接电话,好像是大门看守打过来的,找胜男有事。 胜男应了声,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舒畅,然后跑开了。 舒畅睁开眼,心慌乱地怦怦直跳,她像是预感到什么,下床穿好衣服,把头发梳得服贴了,用热水洗了把脸,涂乳液时,胜男进来了,站在门边,唇紧抿,脸色发青。 舒畅嘴角浮出一抹笑,“是裴迪文吗?” 胜男诧异地抬起头,竖着眉毛,“你怎么知道的,唱唱?我没……透露一点消息,安阳也没说,他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你忘了他是裴迪文呀!他人在哪?” “我没让他进来,吼了他一通,他反倒像有理似的,眼神能吃人,咄咄地瞪着我,说要是见不到你,他就开着车冲进来了。我又不是吓大的,懒得理他。”胜男冷哼一声。 舒畅歉然地看着胜男,“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我去看看他。” “你要是想见,让他到这里来。” “不要了,我到他车里去。”舒畅平静地站起来,拿了条围巾系上。围巾是粉紫色的,很宽很长,有着美丽的流苏,她有时会随意地一束,在上边佩个胸针。胸针是裴迪文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这次来农场,她把胸针摘下来放在家里。 “我陪你去。”胜男想想不放心。 “不要。”舒畅摇头,该来的总是无法闪躲。 大门口,欧陆飞驰蒙上了一层薄薄灰尘,裴迪文背对着大铁门,像座雕像似的站着,青色大衣的衣角碰了点污渍,头发被风吹得蓬蓬的。 舒畅冲憨憨的看守点了下来,束紧大衣,走向裴迪文。 仿佛有心灵感应般,她刚一靠近,裴迪文就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他震惊于她的苍白,她震惊于他的憔悴。 他的目光从上,缓缓地下移,落到她的腹部,然后定格,俊朗的面容上浮出前所末有过的痛楚。 “你找我有事?”她轻咬了下唇,感到心被一把刀又刺开了,疼得直颤。 “外面风大,进来吧!”他抬起头,把车门打开。 她没有迟疑,上了车,车门一关上,欧陆飞驰突然像疯了一般冲了出去。 她没有惊吓,也没问他要开向哪,笔直地看着前方,到是尾随在后的胜男傻了眼,急得直跳脚。 欧陆飞驰没有折身进市区,而是沿着江堤一直向前,直到没有了路,前面是茫茫的江滩,这才停下,裴迪文趴在方向盘上,头埋着,隔了许久,他才抬起头,声音恢复了平素的镇定。 他扯扯自已的领带,露出凸出的喉结,分明的锁骨,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过了百年。 他说:“舒畅,当你在香港时,被小偷洗劫一空,你选择对我沉默,宁可打电话回来向别人求救,我就预感到我要失去你。可是,我不甘心,立刻飞回滨江,尽力地想挽回我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你对我冷淡,对我讥讽,我的心都仍为你狂跳,不肯死去。” 他说:“舒畅,你选择让我们的孩子流产,我明白,你是真的要与我断得干干净净,因为你不是一个绝情的女人,这次,我是真的失去你了。好的,我同意,我们分手,以后再不会打扰你。不是不爱,而是我的爱没有带给你快乐,一直都让你在受伤害,我没有给你想要的安定、幸福,我只有走开。” 他说:“舒畅,豪门里没有童话,多的是不堪入目的景象。衔着金汤匙出身,并不代表就拥有一切,有时候,看着普通人家的那种温馨和幸福,心里面羡慕,脸上还要装出不屑。我一直都渴望有一天,我也能过得像他们那样。我想,这一生,我可能都得不到。” 他说:“舒畅,我记得你一次问过我多大,我没有直接回答,不是我狡猾,而是我不敢正面回答。关于我们之间的一切,我如同捧着一块珍贵的水晶,处处小心翼翼,生怕跌碎。我总在担心你因为我的年龄、我的真实身份、我的家庭背景,而疏远我,于是,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接近你。从伯乐到严师,从严师到关怀备至的上司,再到可以打开你心门的恋人,每一步,我都走得谨慎。结果,我还是打碎了手中的水晶。有时候,就是这么巧,我和舒晨一样大,三十八岁,和你是同一天的生日,六月一日。我初来滨江第二天,莫秘书带我去憩园看房子,经过斑马线,我看到一个梳着马尾的小女子牵着一个个头高高的大男人过马路,我不由地追看着他们。他们走到家冷饮点前,小女子给大男人买了支冰淇淋,大男人吃得满脸都是,她忙不迭地替他拭嘴,疼爱地摸摸他的头,大男人呵呵直乐,那是你和舒晨。我当时并不认识你,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对你印象深刻。你到报社面试,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并没有因为你印象深刻就破格录取你,你的专业与新闻相差太远,但你的一番自信而又带有几丝狂放的话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这才决定留下你。” 他说:“舒畅,再说起这些,不是奢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只是再次告诉你,我对你的爱并不是出于情欲,也不是出于占有,我是真的为你心动才去爱着。” 他深呼吸,双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得像一块寒冰,她默默地注视着他,深邃的目光如此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全部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情绪传递给她。 “说来你不会相信,我在十八岁时就巴望能做个父亲,我觉得我会很称职。” 他突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的腰。她微微一惊,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退无可退。 她低下头去,只能看见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在折射进来的阳光下闪着光泽。他的脸贴到她的小腹上,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面部的温暖和呼吸的气息。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孩子吗?”他沙哑地问。 她心中掠过无言的心酸,眼前这样没有一点儿间隙的相拥,在她看来,已是带有一点绝望的味道。她不无凄凉地闭了闭眼,抬起手,手指插进裴迪文的头发内。这个久违的触摸让他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送我回农场吧,不然胜男要担心了。” “舒畅……”他突地用力,紧搂着她的腰身,像是要把她生生地嵌进体内。 她仰起头,有泪水在眼中打转。他说了这么多,却无法改变他为人父、人夫的事实。 爱又如何? 对你的熟悉被慢慢,慢慢磨成,一把锋利的刀刃。 我用来剖开,横切面的青春,开始寻找与你相遇的年份。 在最最最外圈的年轮,我却看到紧紧相依的你们。 原来,在这一生,我只能是你,其中一圈的认真。 她命令自已把他推开,涩哑地说道:“走吧,裴总!” 他一怔,猛地把头扭向一边。 她,泪水从眼眶中溢出。 他,一脸濡湿。 第46章 分开旅行(1) 一切好似没变,一切却已经变了。 舒畅提着包包,站在农场的门口,看着路边冒出小芽的树木、隐隐泛绿的小草,暖暖的太阳,吹在身上不再那么刺骨的微风,不经意间,春天已在路上。立春是去年的事,今天是惊蛰,气温很快就会一天暖似一天。惊蛰之后,便是谷雨,然后一个又一个的节气轮番上演,花开、草绿,夏雷、阵雨,秋枫、硕果,冬霜、雪白,一年就这么缓缓地过去了。 人呢,又老了一岁。 胜男响了下喇叭,把车停在舒畅身边。安阳小跑地追过来,他今天要给犯人上堂辅导课,腾不出时间送舒畅回家。 “不会找个理由,就这么颓废下去吧!”他开玩笑地对舒畅挤了挤眼。 舒畅耸了下肩,把包递给胜男,“我是谁呀,能有什么打得倒呢?再说这世上好男人多了去。我眼光很高的,以后一定要好好地挑挑,像你这样的,三振出局。” 安阳竖眉瞪眼,斜睨着舒畅,对胜男说,“穆队,扁他,她羞辱你家男朋友。” “谁是我家男朋友?”胜男两手交插,一幅事不关已的闲适。 安阳指着自已的鼻子,“我呀!” “切,我给你颁发证书了?” “我可是在你身上烙下记号了。昨晚,在图书室外的走廊里,我……唔!” “你再说,你再说……”胜男突然冲上前,一掌堵住安阳的嘴巴,两只耳朵红通通的,“唱唱,你别听他胡说呀!” “啊,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舒畅佯装没听见,仰着头,吟风弄月。 胜男狠瞪了安阳一眼,压着嗓子说道:“闭嘴,不然我不理你。” 安阳一脸委屈,“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能做,就能说呀!” “你……”胜男挥起拳头,跺着脚,“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下文。安阳愉悦地放声大笑,坏坏地拍拍她,“好了,好了,我誓死捍卫我们的小秘密。舒畅,那我进去啦!下次再约你吃饭。” 说完,迈开长腿,大阔步地往里走去。正午的阳光撒在他的两肩,整个人犹如镀上了一层金光。胜男弯起嘴角,淡漠的眉眼不知觉放柔了。 “喂,看个人不要那么肉麻好不好?”舒畅推了她一下。 胜男回过神,脸哗地红如熟透的蕃茄,慌不迭地打开车门。 舒畅回头看看走远的安阳,再看看难得一见的羞涩的胜男,莞尔一笑。狡猾的安阳显然已经让他与胜男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故意当着她的面点破,这样胜男再无法闪躲。除去对陆明的暗恋不算,这应该是胜男的第一份恋情。第一次,就遇上这么好的男人。舒畅很羡慕。 爱情,不要经验丰富,只要遇对了人,一次就能开花结果。遇人不淑,就是跌倒爬起,再恋爱,只是跟不同的人重复同一个过程,说不定还是花开花又谢,都来不及等到秋天。 胜男把舒畅送到家,她晚上要值班,还得赶回农场。小院的门锁着,这个时间,舒祖康和于芬应该是呆在诊所。 舒畅把大包打开,脏衣服放进洗衣篮,干净的拿上楼,挂进衣柜里。她机械地开窗透气、拭着桌上的薄薄的尘埃,把被子折好,枕头拍软,然后打开笔记本,看有没有邮件。 虽然对胜男说得信誓旦旦,说实话,舒畅心里面也没底。 和裴迪文同在一幢大楼里,上下电梯,大会小会,周五聚会,说不定都会碰到。再见面,她能做到平静无波吗?第一次,舒畅心里面冒出想换一份工作的念头。这三年,为了证明自已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记者,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她都咬牙忍了,从来没去想过,我是不是适合这个行业,更没想过要放弃。可现在,她不得不往这边想。再在裴迪文手下工作,她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了。 邮箱里只有两封邮件,一封是谢霖从北海道发来的几张照片,她和她老公穿得像两只大狗熊,站在札榥的街头,手里捧着雪,笑得像傻子。另外一封是崔健发的请帖,他的婚礼定在正月十六。 第二天,舒畅开着奇瑞去上班,从停车场往电梯口走去时,心就怦怦直跳。她和同事们笑着招呼,同事们回以一脸暖味的微笑,看向她的眼神多了许多东西。舒畅只当没看见,一脸淡然处之。 电梯口,社长站在一边,向职工们亲和地道早安,裴迪文不在。 电梯下来时,舒畅听到社会部的部长问社长,裴总什么时候回来?社长拧拧眉,说,最快也得后天。 办公室的早晨,一如以往的混乱、喧闹,电话声此起彼伏。 舒畅经过文体部办公室前,特意扭过头看了看,谈小可还没到。谈小可现在不出去采访了,一般是留守办公室。 “舒畅,上班啦!”一个专写体育报道的记者一抬头看到她,笑了笑。 舒畅点点头。 “都还好吧?”男记者上下打量着她,像是不知说什么好。 “挺好的。”舒畅也笑。 男记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哦,你知道吗?谈小可生了!” “这么快?”舒畅吃了一惊,好像没到十个月吧! “呵呵,昨天她去洗手间,不知怎么滑了一跤,然后……什么水破了,送到医院,医生说要立即分娩,不然小孩有危险。她好像才七个月,小孩生下来只有三斤几两,现在还在保温箱里呢,看着……比一条鱼大不了多少,也不会睁眼,是个小姑娘。她婆婆像是有点重男轻女,孩子又这么小,又是女孩,她婆婆脸拉得那叫个长,她老公也是唉声叹气。我们去看她时,她一直在哭。” 舒畅哦了一声,心里面说不出什么滋味,不是欢喜,也不是郁闷,更不是嫉妒,只觉得人生怎么就那么无趣呢! “部长,早!”舒畅走进法治部办公室,其他几位记者都不在,只有部长夹着根香烟,在吞云吐雾。 “我一直在等你。”部长眉头皱成一团,他拿起电话,按了几下,“舒畅来了!” 那边人说了什么,他连着嗯了几声。电话放下,他对舒畅说,“走吧,随我去人事部一趟。” 舒畅点点头,想着一会正好打听下辞职的手续怎么办。 人事部就在楼上,两人没走电梯,直接从楼梯绕上去。人事部长已经站在门口等了,看到两人,推开隔壁的一个小会议室,舒畅看到报社的纪检也在里面,一愣。 “坐吧!”人事部长沉着脸,指了指沙发。 舒畅狐疑地坐下。 纪检慢悠悠地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给舒畅。 “舒畅,报社里,大家都一致认为你工作认真、为人谦和,想不到你会干这种傻事?这次,人事调动,还特地把你升为首席记者,可见社里对你有多厚望。你说说,为什么要拿人家的钱,一万块钱比你的名誉还重要吗?我也做过记者,不敢说没犯过错,没动过私心,可坚决不受贿,这是一个记者最基本的原则。人的一生很长,只要留下一个污点,就跟定你一辈子,逃不掉的。”人事部长清了清嗓门,打着官腔说道。 舒畅莫名其妙,“部长,你说的……这人是我吗?” “当然是说你,有人举报你在报道汇贤苑三期工程工人摔伤事件中,收受贿赂,实际上楼房质量有问题,并非是工人未系安全带造成的意外。这事情,我暂时还压在我这里,没有上报到总编和社长那边。你把钱退给纪检,然后写个书面材料,把当时的情况反应一下。你的工作也暂停下,等事情处理好了,再作决定。” 舒畅心里面咯噔了一下,这世上果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时,只有她和宁致、冯处长知道报道这件事,举报的人是从哪里捕捉到这信息的呢? “我没有收受致远公司的任何贿赂,一封举报信并不能代表真实的情况。楼房是否存在质量问题,可以请相关部门去检测,至于工人摔伤的原因,我到的时候,人已经送去医院了,我是采访了一些知情人才写的报道。”事到如今,舒畅只能硬着头皮为自已辩解。 她是想辞职,可是她不想带着这么个污点离开。 “我们当然会调查,不可能诬陷你的。但在调查期间,你的工作还是要暂停。但如果事情被证实了,处理起来,就不会手软。”纪检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今天,你先回去。有事我们再通知你。” 舒畅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和这帮人讲道理不如拿头撞墙痛快。她想,受贿根本是无中生有,稍微调查一下,就会被澄清,宁致不可能栽脏她的。报道的事,只能说她没探得彻底,这没什么可非议的,她又不是侦探。 等到这件事有了结论,还她清白,她第一时间就写辞职报告。 舒畅揉揉额头,拉开门走了进去。她发现和裴迪文分手之后,没了他的遮荫,她在报社里好像是举步为艰。 上班时间,不是因为采访外出,早早地离开办公室,心里面不由地悬悬地,有点不踏实。舒畅苦笑,自已可能真是个忙碌的命。工作的意义,不全是为钱,有时也是一种支撑,一种价值的体现,一种自豪的资本。 舒畅想了又想,决心不把这事告诉家里,等自已换好工作后再通报。她开着车,在市里绕来绕去,不敢太早回家,免得于芬问这问那,尽量等到下班时间,她和平时一样赶到家吃晚饭。 但她怕宁致说漏嘴,报社会去致远公司调查情况。在街上吃了一份快餐后,她给宁致打了个电话。 “舒舒?”宁致的声音听着像是不敢置信。 “有空吗,我们见个面。” “你主动约我?你居然主动约我!”他的声音一下很兴奋,大到从听筒里传出来,快餐厅的人都能听清楚。 舒畅捂住话筒:“不要这么大声,旁边都是人。” “我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你主动约我太激动了而已。你在哪,我去接你。”他听起来心情很好。 “难道我从来没有主动给你打过电话?” “很少,但主动约会,这是第一次。” “这不是约会。”舒畅有些哭笑不得。 “我认为是。我们约在哪,我现在就过去。” 舒畅想了想,滨江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现在和宁致见面,如果被报社的人看到,对她受收致远公司贿赂一事更加坚信不疑了,还是低调些吧! 她说了开发区的一个茶座,让宁致订个包厢,说了时间。挂了电话,她故意又拖了半小时,这才出发。 到达茶座前,一眼就看到宁致的奔驰泊在门口,她把奇瑞停在对面一家干洗店前,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四下望望,确定没有熟悉的面孔,才急忙跑过去。 下午的茶座,客人稀少,厅堂里的古筝曲有气无力地回荡着,服务生三三两两抵在一块闲聊,看到舒畅进来,有一个上前说了声“欢迎光临”。 舒畅摆摆手,指指包厢,服务生笑笑,退回去继续和同伴聊天。 宁致拿着手机,正拨舒畅的号,手机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抬起头。舒畅在他对面坐下。他按钮,让服务生泡一壶大红袍送过来。 一听到“大红袍”三个字,舒畅心中一抽。她和裴迪文请长江出版社的社长喝茶,好像也点的是大红袍,生长在武夷山上的大红袍,特别的昂贵。 和裴迪文有关的记忆,想抹如何抹得尽? “换一壶吧,我喝果茶。”她说道。 宁致看了她一眼,“行!”重接按扭,换上一壶果茶。 “宁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舒畅拢了拢头发。 “你指哪方面?你和胜男出去休假的事?”宁致似笑非笑。 “不是,是汇贤苑三期工程的事。” 宁致拧着眉,“工人要到正月十五后才过来,现在工地就几个看管材料的,能有什么事?” 舒致淡淡一笑,“我不是说现在,我指的还是上次工人摔伤那件事。今天,纪检和人事处处长找我谈话,说我收取你们的贿赂,为你们写了不实报道,隐瞒了真实情况。你别急,听我说完。身正不怕影歪,他们不能仅凭一封检举信就能把我怎样,至少要拿出证据。报道也不是完全捏造,只能讲我了解情况不深。我这边好对付,不过,质检部门可能要对你们的房子进行检测,如果质量上有什么问题,我……就真的帮不了你了。” 宁致眸光一沉,“房子质量绝对吃得消检查,先前一些偷工减料的地方,已全部拆除。舒舒,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还你清白。真不知道这风声怎么会传出去的,我明明让冯处长都叮嘱好了当天在场的人。” “那个没什么,如果房子能经得起检查,这次反倒好,等于变相为你们的楼盘做了一次宣传,因祸得福。” “但却让你受委屈了。”宁致抱歉地看着舒畅。 舒畅耸耸肩,“可能我以前太顺,有点小挫折也好啊!” “都说文人相轻,真的不假。舒舒,不要呆在那些个尔虞我诈的地方,新闻本来就不是你的专业,你辞职吧!我送你去上海同济进修建筑,你本来就有设计的功底,进修后,到致远公司帮帮我。我不会让你受一点点的委屈。” “你这么罩我,别人同样会看不惯的,迫于你的权力,表面上不会讲什么,私下一样会排挤。” “不可能的,致远公司可不是华东报社,我让一部分股份给你,我看谁敢排挤你。” “我有什么理由接受你的股份呢?”舒畅失笑。 宁致伸出手,握住她,“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高尚的理由。” “别说出来。”舒畅冲口而出,带着几份紧张,随即努力放缓语气,“我最近生活像一团乱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理得清。我想静静地生活,等我确定有力量承受什么、付出什么时,我再去想别的。但这个时间会很长很长。宁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十年够吗?”宁致笑问。 “我不知道。”舒畅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关系,反正我们已错过一个十年,最多我再等你十年。” “十年会发生许多事了,别太笃定。”舒畅说道,“不过,我也不会去当真。” “你好像被谁伤得不轻,以至于否定全世界。” 舒畅看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陷入沉思之中,停了一会儿,声音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我听着有点妒忌那个人。”宁致带着明显的打趣,眉梢一扬,“不过,我又要感谢他。这代表,我有机会了。” “可以不谈这些,哦,茶怎么还没好?”舒畅站起身,拉开包厢的门,服务生正好端着茶过来。 第47章 分开旅行(2) 果茶酸中带点甘,宁致喝不惯,舒畅倒是连喝了二杯。 “这件事,你别对我爸妈提,他们搞不清,会乱紧张的。”舒畅说道。 “嗯!舒舒,那你现在还要出去采访吗?” “暂时不要。” “我明天去北京,你和我一同过去吧!说起来,这件事你是被我牵累的,但我不想讲对不起,我喜欢你与我同甘共苦的感觉。” 舒畅苦笑,“你还真不厚道。报社随时要找我谈话,我最近哪里都不要去。” “那你来公司陪我上班?” “你真要把我往火坑里推?现在,我们最好是装不认识,你也少往我家跑。” “舒舒,别太刻意。不要为这个,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顺其自然,好不好?” 舒畅叹气,她有表现得那么幼稚?她承认,她是有点不想理他,不仅仅是他,是世上所有的男人。 被男人伤一次,已是体无完肤。被男人伤二次,如同病入膏荒的重症者,终生服药,也不得根除。 第二天,舒畅也是吃了早饭,就开车出门了,在外面绕到商场开门,把车停在一个地下停车场,她就奔商场。 舒畅喜欢商场,商场的光特别亮,镜子也比家里的照人显得更修长,她总是有条不紊地逛遍眼花缭乱,无论两手空空还是满载而归,都怀着乐呵呵的好心情。刚开门的商场,顾客寥寥,呈现出舒畅最喜欢的地广人稀。她不紧不慢地挨个柜台转悠,把快要下架的冬装、新上来的春装看了个够,文具、床品、小家电,舒畅像反复检查卷子的优等生,一丝不苟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但是逛到婴儿用品店时,站在一个吊着粉色蚊账的绣花小床前,舒畅突地红了眼眶,把店员吓得直搓手,连问“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舒畅摇摇头,像逃了似的出了商场,坐在台阶前,双手捂着脸,哭得像个泪人儿。 睡前冲澡,将沐浴莲蓬的水龙头调到最大。带点灼热的水流冲刷下来,顺着她的身体流淌下去。她的手指游移,随着水流抚过,停留在腹部。这差不多是自从知道怀孕、流产直到今天,她第一次长久地抚摸这个部分。 她低头凝视着自已的腹部,在她的手指下,那里平坦一如从前。尽管水温已经被她调节得偏高,冲刷得皮肤泛红,有些微的疼痛感,她仍然止不住觉得一阵空虚寒冷漫延开来。她抬起双臂交抱住自已的身体,仰头对着水流,迷茫地站着。 第三天,她不逛商场了,去了图书馆,借了几本小说,傻傻的看了一天,看得两眼都是铅字在飘。 第四天的上午,她去看了一场乏味的电影,剪了不同的刘海发型,在满地落叶的公园吃午饭。刚拍去手上的面包屑,部长打电话通知她,下午去一趟报社。 舒畅特地挑了午休之后才过去。明明是工作三年多的地方,却感到一种冷冰冰的陌生。 舒畅像一只蚕蛹,想待在茧里,回避外边的世界。也说不清到底在恐惧什么,反正是被不良的情绪笼罩了。 一路走到办公室,她感到像个透明人似的,背后渗出一层冷汗。同事们见到她都礼貌地笑笑,问她这几天去哪了,她还没回答,他们已匆匆地走开。在这个快节奏的报社,每个人都在飞速旋转,独她是只锈掉的镙丝,可有可无地沉默着。 舒畅想辞职的心更坚定了。 她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去了人事处。 人事处的门半掩着,她举手欲敲门,手突然僵在半空。 她真不是故意要听的,实在是走廊上太静了,这些声音招呼不打,就钻到她的耳朵里。 “在事情根本没有调查清楚前,为什么要让她暂停工作?就凭一封明显漏洞百出的举报信,就给她定了罪?如果是栽脏呢,你们怎么向她交待?一句对不起就够了?报社赋于你们的职责,不是给你们践踏别人尊严的权利,这样子一来,如何让在这里工作的职工感到温暖?一份不受尊重而又没有安全感的工作,怎么教人能全幅身心地投入呢?报社是个家,职工都是这里的孩子,你们充当的是家长的角色,别人欺负孩子,家长不但不保护,反而相帮着一同指责,孩子长还愿意留在家里吗?你们这样的行为怎么能不让人寒心?” 讲话的人声音清清淡淡,却有点沙哑。 别的人接的什么话,舒畅没有再听,她只是呆呆地立着,身上如同仲夏天的感冒,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一会儿,门“哒”地一响,舒畅吓了一跳,估计是他要走了,她想也没想赶紧躲到楼梯的拐角。 “裴总,这事我们是做得有点欠妥,事情调查得也差不离,只是房子的检测报告还要隔几天才能拿到。不过,舒记者明天可以回报社上班的。”人事处长跟在裴迪文后面,脸涨得像块惹了血的红布。 “不是能不能回来上班的事,”裴迪文的声音,一贯的冷线条,“这事闹得这么大,最起码要给她一个郑重的说法。那孩子性子倔,什么都抑着,脸上不在意,只怕这一次,心已经怯了。” “裴总的意思是她会……辞职?”纪检在一边接过话题。 外面很是安静,只听得两下脚步声,裴迪文的声音再次想起:“招聘一个记者很容易,但把她培养成独挡一面的首席记者,需要多少因素和努力。这一阵,报社里的人和发生的事,像大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那么要强,怎么会不往这里想呢?” 世间再无第二个裴迪文。纵使他在许多地方伤害到了他,却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一个好上司、好老师。他的话总能轻易地直抵她的心灵深处、触动她的灵魂。 听了这话,舒畅心中已满是酸涩,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嘴角是麻麻的咸涩。 人事处长和纪检一再地咂嘴,面面相觑,很是难堪。 “别送了,我从这边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舒畅吓了一跳,赶紧抬起手背胡乱地抹了抹眼泪。 楼梯间的门从里往外一推,她只好回身,带着一脸的狼狈。 她看到他微讶的眼,依旧俊挺的脸庞,她轻轻唤了一声:“裴总!” 裴迪文靠在门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突然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尖冰凉凉贴在她的脸上、流下的泪上,他抿了抿嘴,“舒畅,你受委屈了。” 舒畅看着他,想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意,嘴巴弯了弯,耷拉了下来,“没……什么!”嗓音干哑。 他叹了口气,收回流连的手指,放进口袋里。 她抬头,看到他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失声低问:“你在发热?” 他抬头看她,眸子深黑,有神得不像个病人,“不用担心,只是感冒。舒畅,世界就是这样,有着各式各样的人,会发生许多不平的事,让你欲哭无泪,让你啼笑皆非,让你无所适从,但不管怎样,都要挺住,不要随随便便地当个逃兵,不要因为一两个人放弃自已的目标。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明天,新的总编就要过来,我交接完工作,就走了。以后,好好地照顾自已、保重自已。” 舒畅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异常发亮的眼,心,像裂了一条缝,楼梯间穿堂的冷风不住地往里直灌。 可能是发烧的原因,裴迪文脸有点红,气微喘,胸膛一起一俯,“舒畅,我们之间的一切,让你难过了,我很内疚,但不后悔。如果时光回到三年前,我仍会一步步地向你走近。因为你值得。”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柔情,“只是很不幸,我失去了你。”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自嘲,“我走的时候,不要过来送我,我……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做了三年的总编,总要在最后一刻维持一点形象。好吗?” 舒畅愣愣地点点头。 “傻孩子!”他揉揉她的头发,抬脚上了楼。拐弯时,不住地回首,目光悠远绵长。 她应该恨他不是吗?不知怎么,此刻,舒畅心里面对裴迪文没有一点点的余恨,有的只是今生都说不出口的遗憾。 他失去了她,她何尝不也没有了他吗? 缓了一会,舒畅感到自已平静下来,这才去了人事处。处长和纪检的态度和前几日明显不同,语气也和善了几份。 “有知情人说,致远公司的宁致总经理是你家的常客?”纪检的职业毛病又犯了,眉一拧,探究地看着舒畅。 舒畅平视着他,“是的。”她没有否认。 “他和你家的关系是?”纪检问道。 “我哥哥去年的车祸,致远公司的司机是肇事者。” 纪检和人事处处长对视一眼,脸色大变,可能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这样子一说,致远公司等于是舒家的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可能还帮着仇家掩盖什么犯罪事实吧!看来举报信确实有诈。 人事处长眼珠转了几转,呵呵笑了,“是这样啊!这件事,我们过两天就会出一份报告,报送给社长、总编,转发各部。舒记者这几天委屈了,不过这都是例行公事,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别往心里去哈。这两天,就等于是给舒记者休了个小长假,明天上班吧!你们部长都打电话来催过好多次了,说部里忙得不可开交。” “我还想再休几天假。”舒畅不疾不徐地说道。 人事处长皮笑肉不笑,“身体不舒服?” 舒畅低下眉,“嗯!”含糊其辞。 纪检干干地笑道:“真是不舒服,那就再休息个几天。不过,别太长,不然社长会怪罪我们惹恼了他的得力干将。” 舒畅啥也没说,提着包,也没去办公室转悠,直接坐电梯下楼,开车回家。 现在不属于工作暂停,而是休假,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早到家了。 于芬过几天要拆石膏,心情大好,下午不去诊所了,呆在家里,看一帮婆婆妈妈搓麻将。 舒畅进了门,洗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包子放进微波炉里转了转,离晚饭还有一会,先垫下肚。 包子是秋天时于芬做的蟹粉作的馅,个数不多,平时于芬舍不得拿出来吃,单等宁致过来,才会蒸几个。微波炉“当”地一声,舒畅拉开门,抓起热气腾腾的包子,就着刚砌的绿茶,大口大口地咬着。 于芬从客厅走过来,看她狼吞虎咽的样,直撇嘴,“你这是饿神投胎呀,怕谁抢着你的!” 舒畅顾不上说话,拼命地吞咽着,嘴巴塞得鼓鼓的。两个包子下肚,她还是感到心里面空落落的。她饿的也许并不是胃! 宁致从北京出差回来,给舒家带了两只北京烤鸭,晚上过来,顺便吃晚饭。晚后,两人独处时,他小小声地问起那件举报的事。 舒畅耸耸肩,“很快烟消云散。” 宁致语气急促地问道:“那你准备回去上班?” “我还在考虑。”舒畅的回答模凌两可,事实,她是心不在焉。她在想,一般总编的工作交接要几天? “舒舒,不要去了。”宁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我打听过了,同济春学期会开一个建筑设计研修班,我给你报个名。” “如果我要换工作,我不想去你公司。”舒畅没有迂回,直接告诉他。 “为什么?” “你对我爸妈这么照顾,正常出出进进我的家,致远公司的人都知道。我不想别人质疑我的工作能力,也不想被别人说长道短。” “你为这个拒绝我?”宁致扬眉,声音冷然。 “算是一个原因吧!” “这并不是原因。”宁致有点郁闷,“而是你根本不想和我一起工作。你和裴迪文恋爱时,不一样在他手下做得很好吗?” 话音一落,宁致自已首先就呆愕住了。他嘴巴张了张,脸色窘红。 舒畅面部线条瞬间绷紧,看向他的眼睛锐利得好像能刺穿他。静默片刻,她不带有任何情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宁致苦涩地闭了闭眼,“我从胜男那里听来的。她让我对你死心,说我有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于是,你带我去温泉度假村里,故意引出那个话题?” “舒舒?”宁致想握住她的肩,她避开,目光看向另一处。 “看到我落到那种境界,你们很开心?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去的香港?”舒畅讥讽地弯起嘴角,神色苦痛。 “我怎么会开心呢?我只有自责,如果我回来得早一些,你怎么可能受到这样的伤害。你性子倔强,如果我直接对你说,你根本不可能接受,我……只能这样暗示你,事实,我一听说,也惊呆了。” 这是今天第二个说她性子倔强的人,好像他们个个都挺了解她的,真是好笑。她哪里是倔强,她是无奈。 “不要再说了,谢谢你们给我留了点薄面。不过,工作的事,你真的不要替我操心,我还没到那种四面楚歌的地步。”舒畅试着让自已镇定下来。 宁致叹气,“你仍是不想给我机会?” “你认为我现在这样,能当什么也没发生的开始下一份感情?” “我不要你付出,你不排斥我就好。” “何必呢,我想你的身边应该不缺爱慕你的女子。”她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 宁致淡淡地一笑,“是有,但她们不是你。你对于我来讲,是特别的。我没什么优点,也不算很富。但我的心现在清得很空,只会容纳一个人。你可以找私家侦探调查我、用时间来观察我、想尽法子的考验我,直到我令你完全满意。” 他们坐在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散发出柔黄光束的壁灯。淡淡的灯光下,宁致那一点儿笑意来得十分放松坦然,将他清瘦的面孔衬得隐约有光彩流动。但是舒畅却感到陌生。 在她的记忆里,当宁致还叫刘洋时,他是张狂的、倨傲的,而不是现在这般谨慎、显得极有城府。 有几句话已泛到唇角,她张了张嘴,还是咽下去了。晚上上床睡觉,舒畅的手机没关机,把笔记本搬到床上,坐在被窝里看电影。 十一点的时候,电脑的右下角提示有邮件进来。她点开一看,是裴迪文发过来的,是西藏活佛仓央嘉措的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她反复地看着这么几行字,一再的咀嚼,她知道不应该,也不值得,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下来了。 临睡前,她允许自已再看了一次邮件,然后默默地点了下彻底删除。 他是一个不能牵挂的人,再难,再苦,她也只得选择将他遗忘。 第48章 分开旅行(3) 又隔了一天,舒畅回报社销假,辞职报告是前天晚上打好的,到了办公室打印时,看到办公桌前放着一份文件,是人事处发的,关于她被举报人诬陷并澄清的事情汇报材料,她扫了一眼,便推开。 辞职报告打好,她给了一份部长,不等部长回应,就出了门,直奔人事处。 人事处长看见她,笑道:“舒畅,看到报告了吗?”笑意还没展开,就冻结在脸上,“你这是耍什么脾气呢,不是都还你清白了吗!” “我本来就想辞职,因为举报信这件事,我才拖到今天。”舒畅微微一笑,没多作说明,点了下头,便出去了。 还没到办公室,路上就给部长给堵住了,让她赶快去下总编室。 再次踏进这个楼层,舒畅感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花了比平常两倍的时间,才走到总编室。 还是明晃晃的玻璃门,秘书还是莫笑,但里面的主人换了,舒畅的心疼得一抽,背佝了几度。 “舒畅,总编和社长在等你呢!”莫笑说道,拉开了玻璃门。 新总编姓赵,年纪也不太大,但头发已经微微有些谢顶了。社长为两人作介绍,指着沙发,温和地让舒畅坐下。 赵总编手里捏着舒畅的辞职报告,笑了笑,“舒记者,是不是对我这个总编很感冒呀?不然我怎么刚来,就辞职了。” “不是,不是,”舒畅脸通红,讲话也不连贯,“我只是觉得我不太能胜任法治部的首席记者……” “能不能胜任,不是你觉得,而是我们的认知。”赵总编有一双犀利的眼眸,看人时入木三分,“舒记者,我翻了下你三年来的业绩,你完全可以胜任首席记者这一职。除非你是在暗示报社给的薪水不高?” 舒畅的冷汗都下来了,她咬了咬唇,头皮一硬,“其实,我是因为个人的原因想换份工作,和薪水没有关系。” “舒记者,得饶人处且饶人。人无完人,不要因为别人的一次失措,而终生将其打倒。举报信的事,我代人事处和纪检组向你道歉。一个好的记者,不仅要有对新闻锐利的目光、一支生花的妙笔,也要有一颗包容大度的心。我们很珍惜你,希望你能给我们这个机会。” 赵总编摊开双手,深深地看着舒畅。 曾经在几个月前,有一个人也是坐在这里,因为她接了夜巴黎的私活,他生怕她出意外,也是这样深深地看着她。只不过,他是说:舒畅,我想珍惜你。 舒畅喉间一埂,呼吸像被谁夺走了,心怦怦乱跳。 “别背包袱了,回去好好工作,这份报告,我当没到过,以后也不会看到。”赵总编挑挑眉梢,与社长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 舒畅也不知是怎么出的总编门,恍恍惚惚地回到办公室,部长问她话,她嗯着,却什么也没听得进去。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已并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对报社是有贡献,但不是非要不可。新总编与社长用这样慎重的态度挽留她,那应该脱不了裴迪文的强力推荐。 他人是离开了,但他的影子还在与她紧紧相随。 辞职没成功,舒畅的一切慢慢归位。 这个春天,整个中国都有点动荡不安。先是上海出了震惊全国的“钓鱼”事件,把上海这个以繁荣、前卫、时尚的国际大都市推到了峰口浪尖之上。接着,一个叫南平的小城市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一个极其普通的医生,因为失恋、失业,对这个社会激起了强烈的仇恨之心,无法发泄之时,他把怒火燃向了手无寸铁的孩童,在一个春日的早晨,有九个孩子死在了他的刀下。 这两件大新闻,让各家媒体纷拥而至。舒畅在上海呆了两周,在南平呆了近一个月。采访结束,回到滨江,春天已经到了尽头,滨江不知不觉热了。 挑了个休息天,约胜男晚上出来见面。胜男说她不想当只大灯泡,不过,还是在约定的时间,一脸坏笑地出现了。 “宁致怎么舍得将你割让出来的?”胜男从冰店里买了两份红豆沙冰,两个人挑了张靠窗的桌坐下。 舒畅对这些话已经疲软了,左耳朵听,右耳朵出。 她爸妈,还有胜男,一致认为,宁致是她这辈子最合适的人选,简直想拿根绳子将两人绑上床。 “唱唱,如果你想疗伤,宁致绝对是一味良药。嫁一个深爱你的男人,总比嫁一个你爱的男人强吧!何况他还是你初恋的对象呢!”胜男只要遇到舒畅,就尽力游说。 而宁致在正月结束时,来她家吃饭,当着舒祖康和于芬的面,正式向他们提出要和舒畅交往。 于芬连迟疑一下都没有,乐呵呵地就答应下来。只要舒畅不出差,一有空闲,她立马向宁致报告。如今,宁致短信发得勤,电话打得勤,往舒家跑得更勤,约会约得勤。舒畅用一百种办法说不,说得委婉,说得含蓄,说得坚决而又不伤人。 宁致只说了两句。 他说:舒舒,你只是还没想好,在你想好之前,不要拒绝我。 他带她去看位于胜男家对面的一套公寓,有明亮的客厅,宽敞的书房,落地的窗帘花色高雅,站在阳台上,一眼就可以看到夜空的星星。他把钥匙交给她,说如果她一个人想独处时,就到这里来。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不见得有多热烈,也没有很迫切,但是,语调中却有一种笃定,仿佛胜券在握。 舒畅每每听到这些,就生出些无力感。她知道他不错,也看到他很好,可是处得越久,心越是静寂淡定,生不出一丝涟漪,连个小水花都没有。幸好宁致很忙,她也很忙,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 “今天住建局要开个什么投标发布会,他去开会了。”舒畅咬了口红豆冰,抬眼看胜男,“安阳呢?” “又去武汉听讲座,这人对心理学像是个偏执狂。和他呆多了,有时会害怕,像是什么也藏不住。” “你都束手就擒了,还有什么好藏的。” “我的底限一直攻而不破。”胜男扬起头,理直气壮。 舒畅怅然地叹了口气,“那是你还不够深爱他。如果你爱了,一切都会发生得很自然。” 她想起了石镇的那个月夜,那么静,他的目光那么柔,她连矜持都没有,就被他裹于了身下。一切是那么自然、美好。 裴迪文离开滨江都快四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只是心中的那条裂缝并没有随着时间慢慢愈拢,反而越裂越大。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午夜,或者在用餐,或者在路上,或者就像这样和别人面对面地谈话,他突然就会跳出脑海,俊朗的面容浮现在面前,温柔的微笑,深情的眼神,一点都没变。舒畅承认,尽管他欺骗过她、伤害过她,尽管他的世界与她相距千山万水,尽管他们都已开始了新的生活,尽管在有生之年,他们都将不会交集,她还是会想他,想得心发烫,变软,然后湿漉漉的。与杨帆分手,是他让她很快痊愈。宁致铺天盖地的追求,是他让她冷然视之。她并没有把他与他们来比较,他就是霸占了她的心,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看不见前方,听不到声音,仿佛他可以给她全世界。有时,她会想,就这样思念着过一辈子,也不会惨到哪里去。可是,不管思念有多深,她从没有想过去找他、去见他。因为,她已不再做梦。 门外一辆黑色的采访车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一帮时尚的男女说说笑笑的从车里跳下,嘻哈地走进店中。 舒畅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乔桥走在最后,干练的黑色里面低胸开口的蕾丝内衫,配上修身窄裙,居然这么穿着还没有中暑,关健是人脸上的妆都没化,到底是专业的。 “桥,你要啥?”一个男人嗓门很大的问。 “我要杯冰水。”乔桥应道,碰上了舒畅的视线,愣了下,直直地走过来。“嗨,舒记者,这么巧!” 胜男凑了脸过来,偷偷问舒畅,“她怎么认识你的?” 舒畅轻笑,“我又不是名人,想认识很容易。” 乔桥也笑了笑,她的工作就是保持得体的微笑,对着什么人该上扬多少度的嘴角,用什么样的眼神,她早已驾轻就熟。 她问:“舒记者,一起喝点东西随便聊聊。” 舒畅平视着乔桥:“不好意思,乔小姐,我想我们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的,又谈不上深交,还是彼此不要浪费时间。” 乔桥可能没想到舒畅会讲得如此直白,她愣了一下,几秒后,又恢复了自然,“舒记者,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和你聊什么,就一口否定,这样不好吧!难不成你是怕听到你不想面对的秘密,你在胆怯?” 胜男脸上的肌肉瞬地紧绷,两眼圆瞪,舒畅忙拉住她,知道她见不得自己被人欺负。她看乔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沉吟了下,说道:“乔小姐这样一说,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好像人人都有秘密似的。嗯,去哪?” 乔桥坐着舒畅的车,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家酒店,这里带有一个颇大的天台,一张张餐台上撑着一把把阳伞,各式热带植物点缀其间,时间还早,只疏落坐着一些客人。正值傍晚夕阳西下,余晖点点。 乔桥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大堂经理亲自领位,把两人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很快,送上两杯巴西咖啡,便礼貌地走开了。 “说吧!”舒畅不想寒暄。 “看到他和你在一起时,我很吃惊。”乔桥眼神高傲,嘴角浮起一丝冷漠的讥诮。 舒畅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也是你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的缘由?”虽是问句,她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乔桥愕然地抬起头,尖锐地问道:“你知道?” “不多,一点点。”舒畅微微一笑,口吻带有几份同情。 “他告诉你的?”乔桥的丽容痛苦地扭曲着,“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不要误会他,他什么都没和我说。我只是不小心发现了。” 以前,都是几根杂乱的断线,舒畅从来没有想到之间有什么关联,直到在温泉度假村吃烧烤时,乔桥追过来和她讲话,他突然出现。他对乔桥冷淡的无视样,让舒畅心中一动。 突然间,千丝万缕就连成了一幅画。这是记者的习惯使然,任何事,都要挖掘出事实真相。 第49章 分开旅行(4) “感情的事起起落落,现在在一起不代表以后都会在一起。以前,他对我有对你十倍的好。人是极其善变的动物,爱与不爱就是一瞬之间。爱的时候,他是一团火,不爱的时候,他就是一块冰。”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你把我约出来,就为说这个?” 乔桥没有看她,尢自沉入了回忆之中,“他们公司刚到滨江设立分部时,为了扩大知名度,他参加了我的一个访谈。访谈结束,他请工作组的所有人吃饭,然后我们便交换了名片。隔了一周,我给他打了电话,我们有了第一次约会。第二次,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公寓。他很会体贴人的,我晚上做节目,他不管多忙,都会过来接我,商场里的化妆品、首饰、衣服,我只要提一下,第二天便会放在我的眼前。我们一起吃饭、旅游、看电影。有次,我长了颗智齿,疼了几天,他当时在北京,听说了后,赶回来,陪我去医院拨牙。” 舒畅记得的,那次,谢霖也正在住院,她去看望谢霖,谢霖说起看见了他,她与裴迪文下楼时,也遇到捂着嘴巴的乔桥,他那时,也许正站在暗处看着她吧!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关心我,第二天,他就要求分手,说得很坚决,我不肯,晚上去他的公寓,求他不要那么狠。他说我们当初在一起时就说好了,好聚好散,他现在遇到了一辈子挚爱的女子,他不能错过。我痛哭,他在一边抽烟,看都不看我。他的手机响了,他跑到阳台去接,接着拿起车钥匙就往外面跑,我抢过车钥匙,不让他出去。他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我站在窗边,看着他在拼命地奔跑,像是很急。” 这个,舒畅也知道。电话是胜男打的,她去胜男家帮安阳送情书,天很晚了,胜男要他过来接她。他很晚才到,气喘吁吁。两人合坐一辆出租车,司机有事,让先送他回去。他向她介绍他住几年时,楼上灯亮着,他不自然地说是自己给忘了,但很快灯又灭了。就在这一明一暗之间,舒畅看到窗帘上映出一个纤细的女人身影。 乔桥泪流满面,声音颤抖,“自那以后,他换了公寓的钥匙,再不接我电话。我实在不能承受与他分手的事实,我最后一搏,在新年的前一天,割了手腕,我想这次他总该来了吧!” 早在新年前一周,他就和舒祖康、于芬约好去泡温泉,到了前一天,他突然说要出差,一走三四天,回来时带了几件特产。慌乱的他,忘了装特产的包装袋是滨江一家大型超市的。 “他是来了,站在病房内,用一种极其漠然的眼神看着我,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关怀体贴。他说你这样子又有何用?就是拿根绳子捆着我,捆着的是一个人,可是我的心还是装着别人。这时候,我真的明白我与他之间是真的无法挽回,我的心一点点地死去。一等我出院,他就走了。我还是忍不住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他的秘书告诉我周六他要和几个朋友去泡温泉,我送一个同事陪我过去。那个同事一直很喜欢我,我要让他看到没有他,我有的是男人围着。这一招很滥,没有激起他的妒忌,反而在我的心上又撒了把盐。他看着你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他呵护你如一件珍宝,生怕你受一点点的伤害。我坐在离他只有几米的地方,却仿佛远如天边。” 乔桥说了太多的话,气息微微有些紊乱,她端起水杯,咕咕地连喝了几大口,水从嘴角溢出,她胡乱地抹去。 “真的,输给你,我挺不甘。如果换作是宋颖,我也就心服口服,毕竟我比不上她的身家,也没她的尊贵,可是你……凭什么呀!”乔桥痛苦地看着舒畅。 “宋颖?”舒畅有一点讶异。 “香港荣发银行的千金小姐,宋思远的堂姐,和他是朋友,你不知道吗?”乔桥嘲弄地弯起嘴角。“致远公司到滨江来开发房地产,背后的投资银行就是荣发。宋小姐过来考察,他请她吃饭,我参加过一次。” 舒畅端起咖啡,笑了笑,“乔小姐该说的都说了?” “赢了我,你心里面是不是很得意?” “我们之间没有战争。”舒畅叹了口气,“他没有给你任何承诺,也没有许你婚姻,你们的开始就非常随意,现在结束了,怎么能把怨愤发泄到我身上?” “你如果不出现,他不会变心的。” 舒畅摇头,“我不出现,也会有别人出现。一直以来,你可能赢的次数太多,所以输不起。而我却输习惯了,要比你现在这样惨得太多。怨天尤人有什么用,恨又怎样?一切都发生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在你面前崩塌,爱情从指缝间流走。错过那样的人其实并不可惜,从他们出现时,就注定你只拥有他一阵,而不是永远。与其这样,不如早点结束。你应该觉得庆幸,不然时间拖得越长,伤害越大。” “可是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再遇着他这样的了,我哪怕痛,能多在一起一天,也好。” “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呢?”舒畅神情不耐烦了,她弹着咖啡杯。此时暮色渐浓,天台上灯光朦胧。 “他的一切,我都喜欢。”乔桥说得斩钉截铁,突然声音一转,怯怯地低道,“你能……离开他吗?我不能没有他的,也比你适合他,我可以补偿你的损失。我给你钱,帮你调到其他报社工作,我认识很多的人。” 第二个宋颖,舒畅在心中冷冷一笑,站起身来,“我该回去吃晚饭了,不然我妈妈会担心的。你自己打车走吧!” “你不能答应我?”乔桥站起身,扯住舒畅的衣袖。 舒畅同情地看着她:“你连自杀的把戏都用上了,结果呢?这是我和你的问题吗?” 乔桥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 舒畅没再看她,掉头就下了天台。事过境迁,角色转换,她却没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 男人的成熟,是踩碎了多少颗女人的心换来的。 包包里,手机响得声嘶力竭。 “舒舒,你人在哪?”宁致紧张不安的声音震得舒畅的耳膜发痒。 “我在街上。” 宁致长吁了口气:“别逛了,找家咖啡厅坐下等我,我马上到。” “现在喝咖啡,还怎么睡?”舒畅正要抱怨,宁致已经挂了电话。她在路边站了一会,打了个电话给胜男。 “那女人欺负你没?”胜男急切地问。 “你向宁致求救了?” “男人就该在这时挺身而出的,他一听,声音都慌了。” 舒畅无力地嘟起嘴,“你是不是经常向他出卖我的情报,他给你的报酬丰厚?” 胜男怔了下,随即嗓门吼得山响,“你这什么话,我是那种卖友求荣的人吗?我是看在他真的爱你的份上,才偶尔给他一两个机会罢了。但是一些不该说的,我从不漏半点口风。” “举例说明。”舒畅闲闲地逗她。 “杨帆和裴迪文,我屁都没放一个。”胜男气得直哼哼。 舒畅笑了,“胜男,你讲粗话哦!” “我还想揍你的,竟敢歪曲我?哼,当心我和你绝交。” 舒畅忙求饶,好话说了一箩筐,胜男这才作罢。 街角就是星巴克,舒畅迟疑了下,推门进去,心里面幽幽地叹着气。不是因为乔桥今晚的一番话,其实,很多时候,她都知道宁致是在说谎,不过她从没有戳破。 与胜男做朋友这么多年,对于她的隐私,胜男绝对是守口如瓶,宁致却说知道她和裴迪文的恋爱,是胜男告诉他的。如果她猜得不错,他应该是从宋颖的口中听来的。还有那封举报信,她一看到信封上的几个字,就认出那是致远公司冯处长的。冯处长和她一同办理舒晨的丧事,他坐在她身边,一一书写来吊唁的宾客名单,他写口字时从来不随意,而是正正经经地画一个站立的框框。 冯处长和她素无交集,不可能故意栽脏她的。当然,那封信也栽脏不了她,一经调查只会是诬陷。但是却可能让她在那个时候生出离开报社的心,离开报社,也就是离开裴迪文。 这个做法,让宁致与宋颖各取所需。 他与乔桥的断然分手,不着痕迹点出裴迪文的身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她,算是煞费苦心。 她明明知道,却不忍指责。这些为爱耍的小阴谋,虽然不能回应他,却也马马虎虎能理解。不过,反过来想,他真是为了目标不折手段的男人,内心黑暗如深海,可能和他年少时的经历有关。 坐下没多久,就看见宁致出现在门口,焦急地四下张望,一对上她的视线,他僵硬的肌肉抖动了下,忙走了过来。 他一坐下,舒畅便闻到他身上带着很重的酒气,“你酒后开车?”她拧起了眉头。 “我喝得不多。”宁致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掌心滚烫,细细一看,面容是通红的。 “不多,也不能开车。你不知道《交通法》对酒后开车惩罚是很严的,要坐牢、罚款。”舒畅急了。 “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这比坐牢、罚款都严重。” 舒畅闭了闭眼,他对他们之间的一切,总是这么谨慎、不安。 “舒舒,你没生气吧?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可能会觉得我不负责任,其实有了比较,有了经历,才知道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他温柔的眸光从眼帘底下,罩着她,没有一丝遗漏。 舒畅没有接话,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才问道:“你要喝点什么?” “我哪还能喝,刚刚和城建局的那帮官员吃饭,一会儿白酒,一会儿干红,最后连啤酒也上来了,我喝得都不太敢喘气,生怕一下子吐出来。” “这叫不多?”舒畅瞪着他。 他弯起嘴角,愉悦地笑了,“你这样让我想起你把我的胳膊咬伤时,虽然你一脸不在意,但心里面其实很心疼。你在关心我!” 舒畅无语,向服务生招手买单。 他站起身时,腿有点发软,舒畅不得不扶他一把。两人下楼,刚好看到一辆警车把他黑色的奔驰拖走。 “你把车停在这门口?”舒畅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怕你等太久,就起身走了。没事,明天我再去交警大队缴点罚款好了,这比坐牢好多了吧!”宁致轻快的口气,好像那拉走的车不是自己的。 “在这等着。”舒畅翻了个白眼,“我去取车。” “我陪你去,停车场里黑通通的,我不放心。”他牵着舒畅的手,体温高得惊人。 两人从停车场开车出来,外面在下着雨。 宁致也属于大高个,窝在小小的奇瑞里,腿脚不好舒展,舒畅看看他,想起很久前也有一个人像这样坐在她的车内,她咬了咬唇,咽下泛滥的抽痛。 爱情就是这样,随便碰触一下,都是痛楚。 第50章 且听风吟(1) 忙忙碌碌中,时序再一次进入盛夏。正午的太阳有如一朵灼灼盛开的、散发着有毒香气的花朵,将街市的行人给熏蔫了。天上没有云,人们就把阳伞和凉帽当作云彩,抵挡炎热。其实,锐不可挡的阳光下,阳伞和凉帽只是一种摆设,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正午,舒畅再次见到了裴迪文,是在上海的浦东机场。 她刚从昆明采访震惊全国的“躲猫猫”事件回来,他来接他的母亲大人和小妈,还有他的宝贝女儿。她们和舒畅是同一班机,只不过,她们是在头等舱。真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两个菲佣,两个保镖,几大箱行李,在人群中非常显目。与舒畅同去昆明的实习生叶聪,扯了她一下,低声说:“那孩子怪怪的!” 舒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穿着嫩黄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走着,嘴角挂着长长的口水,一个保养适宜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的妇人追上去,忙不迭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着。不远处,一个雍容华贵气质高雅的夫人冷冷地瞟了瞟这一幕,脚步不停往出关处走去。 舒畅不知觉地停下脚步,心跳得很快,呼吸艰难,像是在烈日下呆得太久,有点中暑。 虽然她从未与她们打过照面,可就是这般笃定。血源是这么的神奇,他俊逸的面容,原来是随妈妈。他的孩子康复得不错,已经不需要轮椅,似乎也长高了点。 “你不会晕飞机吧!”叶聪瞧着舒畅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问道。 舒畅闭了闭眼,“没事!” 她没有刻意寻找,也没刻意躲避,微微一抬头,就看到站在接机人丛中的裴迪文。他的震愕不亚于她,然后,他笑了,依旧温和,依旧温暖,依旧温柔。她强作镇定地对他颔首,淡淡的,浅浅的,维持一个下属对曾经关怀过自己的上司的礼貌。 她没有上前寒暄,大小三个女人已经将他围住,叽叽喳喳,又是英文,又是粤语,又是拥抱,又是颊吻,好不热闹。 他为什么会在上海,是公事还是私人旅行,逗留多久,过去的六个多月,身体好么,工作好么……舒畅无意知道,她有点着急,上飞机前和宁致通过电话,他说来接他们的,人在哪? 叶聪在来法治部实习前,已在校对部呆过一年,对裴迪文很仰慕。“是裴总!”他激动地告诉舒畅。 裴迪文越过重围,向他们走来了。“叶聪,你好!”这是裴迪文的强项,能把报社上上下下职工的名字清楚地叫出来,从无误差。“你们这是从?” “去昆明采访。那是?”叶聪好奇地看了看正朝这边打量的高贵妇人。 “我母亲去昆明旅游,和你们同一班机。我们也正要回滨江,一块坐车走吧!”裴迪文的语气轻松、温和,没有一点压力,把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锁得严严的。 “谢谢裴总,我们有车的。”上天,她终于看见了宁致,忙向裴迪文道别。她知道她的背影挺得有点僵硬,笑得也很勉强。那又怎样,至少在他面前,她做到了水波不兴。只是他……像是很辛苦,耳边的发际有几根白色的发丝,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像刀刻一般,脸颊看上去很清瘦。 她想回头再看他一眼,最终放弃了。 宁致也看到了裴迪文,他接过舒畅手上的行李,另一只手轻轻地搭着舒畅的腰,那动作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做过多次。“来之前去了趟医院,所以晚了。” “去医院干吗?”舒畅用手遮住额头,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舒伯伯昨天突发脑溢血,幸好是在白天,抢救及时。” 舒畅用力地甩了下头,前一阵,舒祖康血压怎么也降不下来,她就有点担心。“现在完全脱离危险了吗?” 宁致点点头。 一路上,她再也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抱着电脑包。叶聪本想和宁致说两句昆明的风情,看她那样,摸摸鼻子,补眠去了。 宁致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下车时,舒畅扶着车门站起身,身子突地一矮,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我腿发软。”她无助地抬起头。 宁致叹了口气,扶着她起来,往病房走去。 又是病房,满眼都是病态的令人窒息的白。在舒晨生病时,舒畅把医院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她从没告诉过别人,她一踏进医院的大门,整个人就处于惊恐不安之中。仿佛这里是个深不可测的巨口,随时都能把她生命里重要的人吞噬。 舒祖康虽然脱离危险,但人还没苏醒。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如草纸,头发剃得精光,上面包着纱布,鼻孔里塞着氧气管,手臂上吊着药液。 舒畅一看到这情景,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 于芬抽泣着告诉她,当时情况有多可怕。是宁致飞车过去,安抚她,跑前跑后找医生做手术,一夜都没睡。舒畅这才注意到宁致真的是两眼血丝。 “以前接工程时,几夜不睡是常事,没什么的。你今天走了几千里,倒是要好好睡一下。肚子饿不饿,医院旁边有家粥店,很干净的,粥也稠。”宁致说道。 “宁致,我知道说‘谢谢’很苍白,可是这次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敢想象。”舒畅抓住他的手。 “舒舒,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小女人。”宁致拍拍她的肩,刮了下她的鼻子,“与其向我说谢谢,不如和我说点别的。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要挟你,所以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吧!公司电话打到爆,我过去看看。” 舒畅无力地笑笑,送他出去。 “公司里很忙吗?”她随口问道。 宁致犹豫了下,转向她:“汇贤苑三期工程现在进入后期绿化,房子卖得特别的好。我们现在正在准备竞标一处大工程,要是能竞上的话,应该五六年内都可以高枕无忧。明天一家大的房产公司在滨江设立分公司,我要回去安排送个花篮,还要亲自到场祝贺。” “有生意往来的兄弟公司?” “不是,应该讲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以前可能无法抗衡,但我们公司在滨江打了几年基础,所以也难说谁是真正的赢家。那家公司就是恒宇集团设立的滨江分公司,总经理是裴迪文。” 舒畅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里绊了个跟头。“恒宇集团的重点不是都在一线城市么?” “一线城市的土地有限,现在许多大的房地产公司也把重心慢慢转向中小型城市,特别是经济发达的中小型城市。” 舒畅睫毛眨了几眨,“那是应该要去道贺下。” 宁致看着她,欲言又止。 舒畅自嘲地一笑,低下眼帘,掩下眼中的酸楚,“我知道你想讲什么。傻事只做一次,怎么可能再犯,那样就真成了个傻子。滨江不是我一人的,谁想来都可以。” 宁致欣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摸到他一手的潮湿,发觉他刚刚非常紧张。 舒祖康在晚上苏醒过来了,虽然神智不那么清晰,但他能认得舒畅与于芬,医生让他抬抬手、抬抬腿,没发现有半身不遂的现象。于芬喂他吃了点米汤,他握着她的手,四目相对,泪水迸流。 第二天早晨,舒祖康差不多全清醒了,能口齿清晰地说话。“唱唱,爸爸倒下去的时候,心里面有两个遗憾,一个是我怎么能把你妈妈一个人扔下呢,另一个就是我还没看到我的小唱唱做个幸福的新娘。唱唱,患难之中见真情,你还要考检宁致多久呀!过了年,他都三十了。” 体质太弱,几句话,舒祖康已说得气喘吁吁。 “你爸爸的话你听见了吗?我们都快七十了,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要是看不到你嫁人、生儿育女,死也不瞑目的。”于芬也跟着说。 舒畅把热水倒进盆子里,又掺了些冷水,把毛巾沾湿,替舒祖康洗脸、擦手,出去倒水时,听到几声礼炮的轰鸣,然后白昼的强光下,盛开着朵朵灿烂的礼花。那个方向应该是省城的商贸区,有许多公司都在那里设有写字楼。 她扶着栏杆,痴痴地看着。 此刻,她已经退无可退,其实,没有人真的能逼迫到她,可是她想逼迫自己了。 婚姻中,爱情并不太重要,认清了现实,才能走得更远。 满目疮痍的她,现在想要的不是一时半刻的激情,她真正想要的是细水长流的永远。 杨帆没有给她。 裴迪文也没有给她。 宁致从开始,就是把婚姻作为前题的。他也要一个永远,要一个家。于是,他意无反顾地断开从前,他耍了一些心计,他没有正式成为她家的人,却已在为她家承担责任。他还是她情窦初开时,就喜欢的人。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在犹豫什么,还在徘徊什么,还在观望什么,还在等待什么。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她就像被定格了,就是走不向前。但是,她迟早是要上前的。 晚上,宁致过来已经很晚了,参加了恒宇的开张酒会,说滨江市政府许多领导都出席了。他带着一些酒意,直嚷热。于芬让舒畅陪他到楼下花园里吹吹风。 舒畅不知道宁致心里面的烦闷。 酒会上,裴迪文走过来向他敬酒,走时,丢下一句。他说,我爱她。没头没尾的,声音也不大,却如宣告。 宁致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不过你没机会。 裴迪文微微一笑,机会是争取来的,不是别人给的。他绕过宁致,径直走了过去。 宁致一晚上,心里面就像燃着了团火。在裴迪文面前,他少的不是一点气势,一点风度。他巴不得快点结束,赶快来医院,看到舒畅。舒畅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又感到她很遥远。 这么近,那么远,他心里苦涩地笑了,摸了下脸,在长椅上坐下。难以察觉,他的眼神微然暗沉。 “要不要喝水?”舒畅在他旁边坐下。 他摇摇头,嗅着花园中月季和美人蕉散发出的浓香,迟疑了会,从口袋中摸出一个锦缎的小方盒。他拉过她的手,把小方盒放在她的掌心里。 舒畅一惊,本能地推开,大脑停转不知所措。 他紧紧地扣住她:“我来医院的路上,看到千年翠钻的店铺还亮着灯,匆匆进去买的,很简单的式样,也不昂贵,可是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舒舒,嫁给我!让我来照顾你的爸妈,让我尽情地爱你。” 舒畅忽闪忽闪地眨眨眼,呆了半响,她意识到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可愣了好一会,只说出一个字:“我……” “不要马上答复,你先收下盒子。舒舒,我在这世界上太孤单了,只有你才给我温暖的感觉。十年,你变了许多,我从未像这样渴望去了解一个女人。了解你的坚强与脆弱,了解你的悲伤和喜乐,了解你的隐忍、渴望,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爱。这份爱说出口,我很郑重,你也认真考虑下,好吗?” 舒畅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小方盒,沉若千斤。 宁致在求婚后的第二天,和舒祖康的主治医生谈过话后,便去了北京。他每天都会和舒畅通电话,说他在北京的日程安排,北京的天气如何,应酬时不知不觉又喝高了。通话时间动不动就长达一小时,但他只字不提求婚的事。 他真的是给了她考虑的空间和时间,一点都不催促。反到这样,舒畅更感到了自己真的应该早点表明态度。 yes or no?我愿意?我不愿意?舒畅闭上眼,一个人在阳台上喃喃自语。 “唱唱,是你们报社的裴总编呢!”医院病房的设施很好,有电视,有空调,还有独立的卫生间。晚饭后,于芬会看一会电视,舒祖康则是躺着听电视。 舒畅扭过头,是滨江电视台乔桥主持的《boss访谈》,这期的嘉宾是恒宇集团的总经理裴迪文。裴迪文终于把胆量练大了,乔桥也如愿了。舒畅想起乔桥亲自到华东报社邀请裴迪文时的情景,浅浅一笑。 乔桥穿了一身紫色的职业装,头发不知上了多少发胶,服贴得有些呆板。裴迪文则如同坐在咖啡馆里一样,神情闲雅,举手投足间,贵族气质自然流露。 节目开始,先放了一段恒宇集团滨江分公司的开张剪彩的录像,镜头不时闪过一张张电视上常出现的面孔,最后落在裴迪文的身上,他身穿黑色的西服,胸前佩着礼花,头发往后梳理,露出光洁而又饱满的额头,俊美轩昂得让到场的媒体都发了狂,闪光灯响成一片。在他的身后,雍容华贵的储爱琳骄傲地看着他。 “他怎么现在也做房地产?”画面定格,乔桥向观众介绍裴迪文。于芬纳闷地问。 “他换工作了。”舒畅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是?”乔桥指着储爱琳问裴迪文。储爱琳是开张仪式上唯一一个女人。 “家母,特地从香港过来道贺的。” “你的父亲没有来吗?” “父亲身体不太好。” 乔桥点点头,“你和你母亲感情很好。” “她是我生命里重要的女人之一。” 乔桥扬扬眉,“裴总的口气,应该有之二、之三?” 裴迪文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很快了吧!” 他没有深谈,乔桥识趣,也没追问,这个节目毕竟不是娱乐频道的。“裴总,自从恒宇集团转战大陆市场,在北京、上海、广州、青台都设立了分公司,业绩一直稳居中国房地产之首。滨江只能算中小型城市,恒宇破例在这边设立分公司,是对你曾在此生活三年的回馈吗?” “回馈是一部分,主要的是我在滨江有一个梦,我想实现它。” “什么样的梦?”乔桥惊奇地瞪大眼。 “说出来就不灵了。”裴迪文神秘地笑笑。 乔桥耸耸肩,娇嗔道:“裴总还卖关子,不过,我想我们滨江八百万居民会有幸目睹这个梦的实现的。裴总,这次滨江市政府开发北城区,恒宇也是竞标单位之一,你对中标有几份把握?” “我可不想太快露出手中的底牌。”裴迪文避重就轻。 舒畅惊愕地看看于芬,于芬兴趣盎然地盯着电视。“妈妈,北城区要开发了吗?” “知道呀,你们报社的报纸上前几天就登出了通知。” “那我们家会不会拆迁?” 于芬点点头,“拆呀!宁致已经在帮我们找房子了。” “可……可我们家那小楼是爷爷留下来的,院子那么大……”舒畅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心里就是有点发堵。 床上的舒祖康说道:“政府都发通知了,难道我们还能抗拒?既然都是被拆,还不如让宁致的公司拆,也算支持下他的工作。” “致远公司负责拆迁?”舒畅抽了口冷气。 第51章 且听风吟(2) “开发北城,拆迁是个大问题。政府原来拆迁东城时,有老居民吊死在一棵大树下,这事一直闹到中央。这次政府坏了,哪家公司竞标得中,拆迁就是哪家的事。” 舒畅突地站起来。 “你去哪?”于芬问。 “我去买份报纸。”舒畅急匆匆地出了门。 医院隔壁有条小街,有许多小饭馆,也有小旅店,其中有一两间书店和报亭。书店已关门了,报亭里还亮着灯。舒畅问老板有没有前几天的《华东晚报》。 老板慢悠悠地抬起头,“不谈前几天的,今天的也售完了。舒记者写的那个‘躲猫猫’的系列报道,大家每天都等着看呢!你要看《华东晚报》,明天下午早点来。” 舒畅扯了扯嘴角,叹了口气,拖着双腿,默默地往回走。 她也不知自己激动什么、堵什么,北城是老城,那些个平房挤在滨江的北角落,确实是影响整个城市的协调性,开发是迟早的事。她家那小楼,她不过住了二十多年,爸爸在那呆了近七十年,他都不心疼,她疼什么? 爸爸说得很对,与其都是被拆,还不如支持下致远公司呢!宁致为什么没和她提一句呢?忙忘了?也许是不让她操那个心。 舒畅低着头走着,看着自己的身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肩很窄,腰纤细,头发有些散乱,背稍稍有些佝。一阵夜风吹来,带着初秋薄薄的凉意,舒畅环抱住双肩,深呼吸。 隔天,舒祖康说自己挺好的,有于芬侍候足够了,不让舒畅整天耗在这,催着她去上班。舒畅去询问了下医生,确实不需要自己在,也就乖乖地回报社。一到办公室,首先是准备记者例会的标题,正看资料呢,叶聪一脸笑地把写的几份稿子放在她面前,请她指点。指点好,舒畅继续忙标题,弄完,下班时间早过了。 她一边打电话给于芬问爸爸的情况,一边等电梯。电梯下行,门一开,她抬头,马路对面,欧陆飞驰旁宛若华贵的骑士,在落日的余晖中优雅地接受路人的注目礼。她咬了咬唇,把手机放回包中,摸出那只锦缎的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镶着一颗粉钻的戒指,缓缓地套上右手的无名指。 欧陆飞驰的车窗开着,隔了一条马路,暮色四临,她却能把车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不由得一揪。 舒畅撩了撩头发,平静地看了看两边的车流,向欧陆飞驰走去。她刚走到马路中央时,欧陆飞驰的车门就开了,裴迪文下车,微笑地看着她走近。她柔顺的短发就已到肩下,烫成微卷的样式,衬得化着淡妆的面容眉目清丽。 “你要是再喊我裴总,我就掐死你好了,省得被你给气死。”抢在她开口前,他先声明,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她一僵,嘴巴张开,又闭上。 “今天下班有点晚。饿了吧!”他接过她肩上的笔记本包,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她的后颈。轻快熟稔的口吻,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分开过半年。 她微微一闪,抓紧包:“不上车了,我一会还得回去开车。” “吃过晚饭,我送你过来取车。这个给你先垫底。”他拉开副驾位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纸袋,里面是一杯奶茶和一块微温的烤红薯。多么怪异的搭配! 她没有接,固执地站在原地,右手抬了一下,无名指上钻戒的星光在夕阳下让裴迪文眼睛微微一闭。 裴迪文的脸绷得很紧,隔了一会,他扯出了一个笑容,正是舒畅熟悉的样子,那个笑浮在脸上,眼神却是严厉的,他扣住她的手腕,不知怎么用了那么大的力,掐得她好痛,“只是共进晚餐,我能把你怎样?” 舒畅无可奈何地问:“你看着我,会有好胃口吗?” “为什么没有?”他笑了,笑得很苦,“我一直都在期待这个夜晚的到来,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我能抽出时间了。我有这个荣幸请你与我共进晚餐吗?” 她是了解裴迪文的性子的,一旦认准的事,别人是没办法改变的。她探身坐进了车内。 裴迪文上车,插钥匙发动车子,系上安全带顺手把车门锁了。他没有再说话,只专心地开车,次第亮起的路灯掠过他的脸,明暗变换间看不出他的喜怒。舒畅也侧头看向窗外,眼下近七点,正逢下班高峰,车开一会就要堵个几分钟。 市中心,红绿灯前,车排得像条长龙。 舒畅有些着急地拧着眉,“我们要去哪家餐馆?” 裴迪文扭过头,昏黄的路灯照在他的脸的下半部,他露齿一笑,洁白的牙齿微微闪着光:“你这样子像是在应付我似的?” 舒畅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裴迪文,我快要结婚了。” “日子定好了?请帖印了?”他挑眉,搁在方向盘上的手颤抖着。 舒畅低下眼帘,突然不敢对视他咄咄逼人的眼眸,那里面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不奢望得到你的祝福,但是请让我保持平静!” “你有激动吗?你有失控吗?”裴迪文沉下脸,“你平静得就象一潭静水,好整以暇地向我大秀你的幸福,我有说你什么吗?别那么敏感,幸福的大道上,是没有拦路虎的。” 舒畅闭上嘴巴,没有再说话。 裴迪文把车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巷,不起眼的门脸中,空间却不小,除了有个不大的院落外,还带了个小小的玻璃花房,室内空间分隔精巧,只十几张桌位。深色的地板刻意做旧,四壁挂着几幅身着旗袍的仕女图,老式的桌椅加绣花的靠垫,很有些老上海的味道。 舒畅和谢霖来过这里。谢霖喜欢这里的情调,点一枝烟,点几道家常菜,要瓶花雕。舒畅后来也和胜男来过,她们两人感觉一样,都觉得这里令人窒息,透不过气来,她们更喜欢坐在大排档里,吃凉面喝杂啤。 菜单送上来,她点了一个酸菜鲈鱼火锅,一个时蔬,一份蒸饭,裴迪文拿菜单翻了一下,加了个虾和豆腐煲。 厅堂里,客人不算多,周璇的《夜上海》慵懒地在室内轻轻回响,菜很快就上来了。 舒畅端起饭,指着鲈鱼火锅说:“这个菜做得很不错,酸中带鲜,你尝尝。” “你是想说,快点吃,然后和我说再见,是不是?” 舒畅咬了下筷子,“算了,我不说话,吃饭。” “舒畅,”裴迪文扒了只虾,斟了点醋,放进她的碗里,“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在滨江设立分公司?” “这里有很大的商机,有利可图。” 裴迪文神情松驰地一笑,“年初的时候,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我同意离开,就是为了今天的回来。舒畅,我做到了。” “哦!”她冷冷地应了一声,感到今天这火锅,厨师像失手了,她喝了几口汤,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我没有玷污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在爱你的时候,我就是自由之身……” “不要说了。”舒畅打断了他,“那些和我已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接受乔桥的访谈时,说起生命里重要的女人,没提到宋颖;恒宇分公司的开张仪式上,宋颖没出现,她就知道他有可能已恢复到自由之身。这半年来,裴家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太想知道。香港与滨江,相距上千公里。裴家豪宅与舒家小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人不必自卑,但也不能自不量力。 她看着他,尽可能语气平和地说:“你可能想告诉我你对我仍存在某种好感,现在你可以给我名份。但是,裴迪文,当初我和你分手,不全是因为你有妻有女,还有你身价过亿的恒宇继承人的身份。我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生,不读格林童话已很多年。我不是说我配不上你,而是我不适合你。长长的一辈子,光有爱是不够的,人还得有自我。我是在大陆长大的,而且因为晨晨的关系,爸妈把我当男孩长大。如果让我无所事事,每天不是购物就是出席各种各样的应酬,我会疯掉的。记者是一份辛苦的工作,但能让我感觉到活着的价值,得到别人的尊重,我苦也快乐着。还有,我爸妈都是普通的人,他们活了快七十岁,一直非常开心,也感到满足,我不想有朝一日,因为我的关系,他们突然感觉到自身的寒酸,感觉低人一等,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那样,我就是幸福,那种幸福也是苦涩的。所以,什么都不要说了,吃完饭,我们就道别。” 在她发表长篇阔论时,裴迪文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说完之后,他突然笑了:“这些就是你排斥我的理由?” 舒畅默默地点了点头。 “舒畅,你仍是爱我的,对不对?”他声音一哑,深情款款,“就是在你认为我有妻有女时,你也在爱着我。” 舒畅瞠目结舌,有些无语。 “有一个眼里只有利益、不懂得亲情的爷爷,有一个整天想着如何吃喝玩乐的父亲,再有一个追着品牌时装、昂贵首饰的母亲,还有一个表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却把你恨之入骨的小妈,这样的豪门,你认为在里面生活会开心吗?舒畅,富贵如云烟,那不是可炫耀的资本。其实,与你相比,我才是个穷人。” “父母是没得选择的,但是婚姻却要慎之又慎。我有权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想委屈自己。我真的要结婚了,我不想再一次重复。” “你爱他么?”他看着她,目光里有痛楚,有辛酸,有紧张,有无奈。 她笑了,“是的!” 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脸上毫无表情。 “你在说谎。不过半年,你怎么可能就轻易地许下一生?” “那是因为我遇对了人。不仅仅是我,我的家人、朋友、同事都一致认可了他。和他一起,我没有心累的感觉。好了,真的够久了,我要回去了,我还得去医院看我爸爸。”舒畅怏怏地说。 裴迪文招来服务员结账,两人从餐厅出来,外面已经是夜色深沉。裴迪文打开车门时,夜色里传来一声不确定的轻呼:“大哥?” 裴迪文回过头,一个长发娇美的女子笑着走近,“我还以为看错了,真的是大哥呀!” “乐乐,你怎么会在这?”裴迪文讶声问。 “还不是妈,唉,我刚回香港,就接到她的电话,又是嚎又是闹,说什么不习惯这里的水土,好像出了什么人命案,催着我过来接她回香港。正好有朋友也来滨江,我就过来了。这不,刚下飞机,吃完饭就去酒店看她。” “她们今天去附近的景点游玩,现在该回来了。” “这是?”裴乐乐发现站在裴迪文身后的舒畅,眼睛一亮。 “这是我妹妹裴乐乐,这是舒畅。” “舒畅?”裴乐乐突然惊呼一声,“那个威力堪比核弹的舒畅?” “乐乐,不要没有礼貌。” 裴乐乐忙捂住嘴,含笑打量着舒畅,友好地点点头,“你好!” 舒畅干干一笑,“你好!”头不知怎么疼了。 “快进去吃饭吧,我送舒畅回去。” “舒畅,这是我的名片,记得给我打电话,请我吃饭哦,你可是本地人,不要太小气,尽点地主之谊。”裴乐乐自来熟地捏了下她的手,掌下多了张散发出淡淡香气的名片。 舒畅只能呵呵地扯动嘴唇,不知回答什么好。不过,看得出,裴迪文与裴乐乐这对同父异母兄妹,感情不错。 裴迪文没有食言,真的把舒畅送回了报社。车停下,他却彻底熄了火,车窗紧锁,一动不动。 “把那个戒指除下来。”他冷声说道。 “你要干吗?” “如果你想激起我的妒忌,你已经成功了。我不是为商机而来到滨江,我是为了靠近你,为了挽回我们之间的一切,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给打发了。你想要爱,你想要尊重,我给你,只给你。你想要工作,我同意。你的家人,我来照顾。” “你不要在那一厢情愿,我们结束了,早就结束了,很正式的分手了。”舒畅无力地说道,“我爱上了别人,你看着这里,我和他有了承诺,有了责任。不管怎样,我不会离开他的。他给我的是你永远给不了的。”她举起手,把戒指对着他。“裴迪文……唔……” 突然间,他奋力一拽,呼吸加速,把她拉进了怀里,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唇滚烫,覆在她的唇上,像会把她灼伤,漆黑的眸子中闪烁的火花,是她熟悉并为之迷醉的。 舒畅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挣扎,可哪里挣得过他,她拼命地扭过头,躲开他的唇,叫道:“裴迪文,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唔……” 他急促地喊着她的名字,霸道地扣住她的颈,让她动不得。 无奈之下,舒畅心一横,一口咬了上去。 一阵锐痛。 她努力抑制鼻中涌出的酸涩之意,头努力向后仰,避开他的嘴唇,疲惫地说:“请你尊重我,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裴迪文终于抬起头,唇上立刻凝出血珠,一抹猩红,她只见他面部线条瞬间绷紧,看向她的眼神锐利得似乎能刺穿她。她惶恐地瞪大眼,静默片刻,他慢慢松开她,低下眼眸,平复呼吸,好一会才凛然地说道:“我不说对不起。” 舒畅惊魂不定,看到他真的被咬得不轻,又有些不忍。 他没有再说下去,任由唇上的血滴在膝盖上。他开了车锁,下车,转到她这边,替她开了车门,“开车小心。” 她站在路边,看着欧陆飞驰渐渐被远处的灯光吞没。她若有所失地收回目光,唇齿间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那是他的,她没有拭,然后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竟然笑了。 我不说对不起!那幅样子,什么翩翩贵公子,分明就是一恶霸。 周五,舒祖康出院。为了庆祝舒祖康出院,晚饭,于芬准备得很丰富。 舒祖康在客厅里晃着,对着桌子中央摆放的酥鱼和糖醋排骨、酱鸭、脆黄鲜嫩的莲藕夹肉,不住地咽着口水。吃了几天清淡的流汁,他馋坏了。 “这个是给宁致和舒畅的,你的在那边。”于芬指着搁在桌子另一端的黄芪猪肉羹、萝卜豆腐汤,瞪了瞪眼。舒祖康不甘心地叹气。 舒畅洗了一盘刚上市的大黄桃走进来,见爸爸这样,笑道:“爸,你平时对别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怎么自己做了病人,却不配合呢?等你彻底好了,我带你去吃大餐。” “那得哪一天呀!”作为高血压患者,有些食物,是要终生禁口的,舒祖康是医生,当然懂的。 “你越老越像孩子,忍着吧,才能陪我久点。你如果放纵自已贪嘴,再犯病,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你,那时扔下我一个人,你忍心吗?” 第52章 且听风吟(3) 舒祖康无奈地作投降状,可怜巴巴地说道:“我不吃好了吧!” 于芬这才露出笑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唱唱,你给宁致打个电话,看他有没从公司出来呢!现在晚上凉,菜摆一会就冷了。” 舒畅应了声,拿着手机跑出客厅。院中,葡萄架上又是累累的满架果实,芍药花在晚风里翘首弄姿。 宁致从北京回来,没让舒畅去接,他上飞机前,给舒畅打了通电话,说宋思远和他一同过来,另外同行的还有几个银行的人和公司财务总监。他回到滨江后,好像一下子忙了起来,忙得都没空到医院看舒祖康。晚上和舒畅打电话,舒畅听到电话那端一片寂静,敲打键盘的啪哒声特别清晰,宁致嗓子沙哑,语气疲惫,像一直在加班中。 “在哪里?”电话响了几声,舒畅才听到宁致的声音响了起来。 “呃?舒舒,我在公司。哦,天啦,晚饭,我这就过去。”宁致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资料。 舒畅笑笑,“慢点开车,明天是周六,不着急的,再晚我们都等你。” “不,不,我很快就到。” 舒畅慢慢地合上手机,摘了一串葡萄托在掌心观看。葡萄已经熟透,颜色红艳如玛瑙,看着就忍不住直咽口水。她记得工作前,她和晨晨都等不得葡萄熟透,夏夜坐在院中,你一颗我一颗的,就早早把葡萄吃光了,其实一点都不好吃,又酸又硬,可是他们却吃得很香甜。芍药的花看着很丰满、娇丽,味道却不乍的,她和晨晨偷偷尝过。院墙那棵梧桐树很多年了,天气热了后,会开出满树紫色的小碎花,上面还有一个鸟窝,不过,现在是空的,鸟儿不知是不是迷路,找不着家了? 如果有一天这里被夷为平地,重新建起一幢幢高层的建筑,她再想起以前的事,连个怀旧的地方也没有了。 舒畅抬起头。天空很高,很蓝,一弯秋月斜斜地挂在东方,遥不可及,看得久了,心都凉了。 宁致的脸色很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方一片青黑,于芬很是心疼,不住地给他夹菜,催他多吃点。人太疲倦,反到没胃口吃东西,宁致只动了几筷子,就说饱了。 “今天还要不要回公司?”于芬问。 宁致摇头,“不回了,今晚我陪伯伯下棋、喝茶。” “下棋、喝茶,以后哪天都可以。吃好饭,两个人出去走走,方便消化。”于芬看舒畅对宁致连个喧寒问暖的话都没有,有些急了,这哪像是热恋中的两个人。 “走得动吗?”舒畅带宁致在小巷子里散步。巷子里纳凉的人很多,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打个招呼。 “我没那么柔弱,只是有点累。”宁致笑了。 “那我们去江边走走!” “嗯!” 两人掉过头,拐进另一条路。那条路上人稀少些,路灯也暗,宁致握住了舒畅的手。 舒畅怔了下,乖乖地由他牵着。 “是不是公司接了新项目,才会这么忙碌?”她扭过头看他。即使现在,在月光下,这么悠闲地散着步,宁致的眉仍蹙着。 “不是新项目,而是在准备北城开发的竞标书。这次滨江市政府不仅在地价上让各家竞争,而且还要看各家的整体设计规划。滨江是全国的园林城市、旅游城市,政府可能考虑整个城市的协调性,这就让我们犯难了,搞不清政府到底在卖什么药。拼足了力气,筹到资金,设计达不到要求,一切还是白忙。现在竞标的公司不仅忙着筹资金,还在网罗优秀的设计师。唉,真是烦!” “你不要有太多压力,致远公司在滨江已经很有口啤,和其他公司比,胜算会大一点。”舒畅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挑些中肯的话劝慰他。 宁致苦笑,“你不了解情况。恒宇集团也竞标了。” 舒畅没有接话。裴迪文在电视上高调地讲过了,她隔天在报社里,看到当天晚报房市版,也用了大篇幅介绍恒宇集团,同时提到了他们开张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北城的开发。 “恒宇集团在北京、上海、广州都有大的项目,北城这个项目对他们来讲,并不算大,裴迪文过来插一手,我觉得他是另有目的。” 宁致的声音冷如寒冰,舒畅手臂一僵,一种无力感漫上心头。 “不要看他一派斯文、儒雅,出手却是又狠又准,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滨江有名的建筑设计师迟灵瞳,就是那个设计憩园的。” 舒畅对迟灵瞳很熟悉,和池小影是一届,明明比她小两岁,却做了她的学姐。在大学时,拿奖拿到手软,一工作,很快在建筑业声名远扬。但迟灵瞳如一颗流星般,在最灿烂的时候,突然销声匿迹。 “有了迟灵瞳,立刻就增几层胜算,我还听说,裴迪文已答应市委书记,恒宇集团要为滨江建一座国内一流的大剧院。他如此张扬,仿佛胜券在握,根本没把其他竞标公司放在眼中。舒舒,是不是讲这些很闷,你一直没讲话?”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风声、江涛声,把讲话的声音遮住了,宁致停下脚,发现舒畅一直在沉默着。 “我不知说什么好,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扮演一个倾听者。”舒畅淡淡一笑。 宁致犹豫了一会,眼帘低着,目光从帘下缓缓地落在她脸上,“裴迪文……有找过你吗?” 舒畅心里面立刻就有点不舒服,但她没流露出来,坦白地点点头,“前几天见过一面。” “他和你聊了什么?哦,舒舒,你别乱想,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问他……有提到北城开发的事?” 舒畅沉默了下,惨淡地笑:“我不是负责房市版的,他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和你走这么近,他不会傻到在我面前漏了口风。” “不管他是不是冲着我来争这个项目,我都不会放开你的。”宁致的手微微一紧,温柔地看着舒畅,“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爱。” 舒畅听着江水撞击着堤岸,带着湿意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发冷,“宁致,咱们回去吧!”她皱起了眉头,忽视心中的异样。 “你生气了?”宁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我怎么可能和你生气呢,你已这么累。” “舒舒,你没穷过吧,在加拿大的时候,爸爸死后,家里一下断了经济来源,我妈又不会说外语,整天忧忧郁郁的,我又要读书,又要打工。一点点钱,总要计划好几遍,才敢花。现在这种日子,我以前想都不敢想。所以就是累一些,我也情愿。” 舒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说:“走吧!” 她当然也穷过,穷得对谢霖说恨不得去卖身。为了几个钱,深夜和胜男泡在酒吧里捉新闻,差点得罪了黑道上的人。不过,这些她不会和宁致说的。宁致心里面全是北城开发的事,其他的他都听不进去。 这天,赵凯为外来的农民工义务培训法律知识讲座班正式开讲,舒畅与叶聪过去采访。路上,舒畅对叶聪说,“今天,你唱主角,我就偷懒啦!一会你去和赵律师聊聊,到课堂上听听,我猫他办公室休息,唉,这几天因为我爸住院,都没睡踏实。” 叶聪当然知道舒畅是把机会让给自己,心里面一暖,脸上没表现出来,“今天采访任务不重,结束后,我们先去打球,再去吃顿大餐!” “你确定要今天?”舒畅嘴角诡异地弯起。 叶聪眼睛眨巴眨巴几下,突然一拍大腿,“今天是七夕节,嘿嘿,你有约了?”舒畅想了想:“好像没有哎!” “那我们今天就凑合下吧!等我以后有了女朋友,你想和我过七夕节就难喽!珍惜眼前人,这么杰出的大帅哥。” 舒畅噗地笑出声:“你还真敢臭美,说得像我和你一块疯,多荣幸似的。” 赵凯的讲座班就在自己事务所楼下的一间门面房内,农民工来了很多,四个坐的小长桌挤了六个人,一眼看去,屋子里全是黑压压的头顶。他们很认真地坐着,带了本子带了笔,恭敬地看向赵凯。 舒畅向赵凯介绍了叶聪,赵凯让事务所打杂的大嫂把舒畅领去自己的办公室。一堂课一个小时,很快就会结束。 大嫂给舒畅倒了茶,就出去忙自己的事。舒畅说是休息,但在陌生的环境里,哪里静得下心来。她背着手,在室内踱着步,四处张看着。赵凯的办公室布置得很办公化,挨墙是一大排档案柜,一张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卷宗,办公桌对面放着两把椅子,是给咨询人坐的,墙角是张大沙发,上面叠着两个抱枕,大概是又给客人坐,又给赵凯休息的。 桌上的卷宗是赵凯手中正在诉讼的案子,里面会涉及到一些当事人隐秘的事,舒畅只扫了一眼,目光便移开了。档案柜都上着锁,舒畅隔着玻璃门,慢慢地浏览着。有些案件的名称,她也采访过,一看到,就想起当时的情景。 这屋内唯一能翻阅的,可能就是赵凯的书柜了。只是……舒畅瞧着那些大部头的法律著作,直咂嘴,头隐隐就发疼了。一本讲述美国十大杰出律师最成功的辩护案例的《法庭之王》跃入眼帘,舒畅信手把它抽出来,坐到沙发上,她觉得这本书可能有点意思。 赵凯好像很喜欢这本书,书角都翻得有些起毛,里面还夹着书签?舒畅眼睛瞪得大大的,呆愕地看着夹在书页中间的信笺。 在岁月的激流里,信封的颜色已褪去不少,但仍看出本色是柔和的粉红,书写人怕是有些紧张,收信人的地址写得七上八下,但收信人的姓名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似是用心在雕刻。 其实这信封已是第四张了。天气刚热,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写了又写。要不是不慎把墨水滴在上面,要不就是是汗滴在纸上把字染化了,直到第四张,她才稍微感到有些满意。把信纸轻轻塞进信封时,她的心像要从喉咙口跳出来,手一直在哆嗦。不知怎么,想起英语老师在课堂上给她们放的一首外文歌《以吻封缄》,悄悄地看了看外面,然后快速地在收信人的名字上轻轻地印下一吻,小脸刷地羞得通红通红。信封上邮票也是贴歪的。 舒畅轻轻的抚摸着信笺,女孩子家第一次表白,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惜还是唱了一出独角戏。 她自嘲地笑了笑,咬了下唇。又发现宁致的一个谎言,这封信他根本就没收到,有关情形大概是从赵凯这儿听去的。这件事也不算是个大事,宁致太着急想博取她的信任,故意这样说。 世上没那么多坏人,再说自己也没什么可让别人坏的地方,舒畅对自己说:不要太神经质。 采访结束,叶聪举起双臂,夸张地做了个胜利的姿势,“今天的任务顺利完成。接下来,你所有的时间都乖乖听我安排。”他对舒畅挤了挤眼,“不准反驳。” 舒畅服从地点头,“好,长官!” 两人去了球馆,先是单打,一场球下来,有一对男女跑过来,问两人愿不愿意一起双打。 舒畅虽然不常运动,但正常在外东奔西跑的采访,体质还不错。叶聪的球技好,她打着轻松,两人渐渐占了上风,连赢三局,乐得舒畅眉开眼笑。 球打完,在球馆的淋浴间洗澡换了衣服,出来一看,天已黄昏。“我们的约会现在正式开始。”叶聪潇洒地一甩头发。 运动完,舒畅感到神清气爽,浑身每个细胞都激动得想往外跑,“行,疯到凌晨,我也奉陪。” 叶聪抢过车钥匙,打开车门,翩翩有礼地向舒畅做了个请的手势。 奇瑞在下班的车流中,像尾鱼似的穿来梭去。停下来时,舒畅抬头看向窗外,大叫道:“叶聪,你疯了,怎么来这里?”这里是滨江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华兴大酒店。 “这家酒店的西餐非常正宗,行政主厨是从欧洲请来的。舒畅,你说过全部听我的。我平时过得也很节省,今天就让我奢侈一回。”叶聪见舒畅一脸不赞同,忙说道。 舒畅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你不知道这一餐可以吃掉你半月工资,钱很辛苦地赚来,不能容易地花掉。” “你别煞风景了,约会怎么能谈钱,多俗气呀!舒畅,就一次,好不好?”叶聪的语气带着恳求。舒畅明白叶聪这是间接地在向自己表达谢意呢,她咬了下唇,“那我们aa制?” “救命呀,你这个女人是外星球的吗?”叶聪急得都快抓狂了。“姑奶奶,你看后面的车都在鸣喇叭。我们再不下车,酒店保安就要冲过来了。我很想吃西餐,你就当日行一善,陪下我?” 舒畅扭头朝后看看,正对上后面开车的人横眉怒目,不仅如此,门僮和保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这里。她无奈地闭了闭眼,“好,陪着你当一回冤大头。” 叶聪松了口气,推开车门,把车钥匙交给泊车的小弟,自己又绕过车身,帮舒畅开门。“这样才乖。” 舒畅瞪了瞪他,“我一会挑最贵的点。” “挑最贵的那是暴发户,真正高雅的人只点自己喜欢的。” “假洋鬼子。” “你不知海龟现在很吃香?” 两人坐了电梯直到二十楼的西餐厅。餐厅里的光是金黄色的,少数是电灯,多数是蜡烛。餐具是银或不锈钢,闪着高贵的光泽。偌大的厅堂,没几桌空桌。男人女人喁喁交谈,偶尔有杯盏清脆的碰撞声。 “我姓叶,下午打电话过来订过位。”叶聪对领班经理说。 领班经理微笑地向两人颔首,“叶先生,你的桌子早为你预留好了。” “你原来蓄谋已久?”舒畅凑近叶聪的耳边说。 “不早订的话,现在我俩只能站在傻痴痴地看着人家吃。” “难道外国人也过七夕节?” “你瞧瞧里面有几个外国人?过中国的情人节,吃西方的餐点,这叫中西结合。” 舒畅叹气,自己是落伍了。 领班经理给两人留的位置在大厅的里端,挨着窗,低头看下去,是华兴大酒店引以为豪的屋顶花园,花园中柔光四溢,映得繁花簇簇,如梦境一般。 叶聪让服务生开一瓶法国香滨,“这种是汽泡酒,带甜味,基本不会让人喝醉,一会要开车,咱们就喝点这个。” 舒畅点点头,不想扫叶聪的兴。进了这里,只能把头伸向前挨宰。服务生将镇在冰桶内的酒拿上来打开,倒入高脚杯内,深桃红色的酒液看着十分诱人,而且散发出浓郁果香。舒畅浅抿了一口,微辣中带着甜香,口感绵远而悠长。 第53章 且听风吟(4) 头盘、意粉一样样上来。西餐样子看着很赏心悦目,只是舒畅真的吃不惯这种口味。牛排煎得七成熟,看上去还带着血丝,舒畅觉得一看就饱了。 “我去下洗手间。”她不想影响叶聪的胃口,找个地方转一下,等着后面的甜点!舒畅低着头推开洗手间的门,不想撞着从里面正要出来的一个人。 “对不起。”两个人一同道歉。 话音刚落,两人讶然地一起抬头,笑了。 “学姐,好久不见。”舒畅很意外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迟灵瞳。 迟灵瞳属于那种一看就是极慧黠的女子,秀洁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灵动神奕。那眼瞳不像常人是琥珀色的,她和孩童一样,乌黑漆亮,没有一丝杂质,转来转去时,显得有些俏皮。 “快三年了吧!”迟灵瞳长睫扑闪了几下,“我昨天到北城区测量时,经过你家小院。” “你认识我家?”舒畅很惊讶。她在学校和迟灵瞳只是认识,并没有深交。 “裴总指给我看的。哦,他也在这里,去打个招呼吧!” 舒畅忙摇头,“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进去……” 迟灵瞳笑了笑,让开身子。 舒畅一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情惊惶,她狠狠地拍打了两下。腿突然有些发软,撑着洗脸台,有点不愿出去。世界很小,滨江应该很大,出来吃个晚饭都会选同一个餐厅,真让她欲哭无泪。 磨蹭了好一会,舒畅无奈走出洗手间。刚进餐厅,一眼就看到裴迪文已经坐她的位置上和叶聪讲着话。 裴迪文穿着冷灰的衬衫,系紫色的领带,看到她走过来,风度优雅地站起身,“好巧!” 舒畅瞪大眼,窘然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当着满餐厅的人,她却不能不回以礼貌,“裴总好!” 裴迪文握着她的手,中指准确地探向她的无名指,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然后松开。 舒畅羞恼得咬着唇,她不自觉地十指交织,该死,刚刚应该把戒指找出来戴上的。 “你跟我过来一下。”裴迪文向叶聪点下头,对舒畅说道。 “什么事?”舒畅有点着慌。 “就一会功夫。”裴迪文领先往另一侧的包间走去,舒畅看了看叶聪,叶聪笑眯眯地向她摆摆手,“去吧!” 舒畅迟疑了下,跟了上去。所谓的包间只是用几盆植物与大厅相隔出来的一个僻静的地方,桌子是长条桌,坐的人比较多,有舒畅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人是迟灵瞳、裴迪文的妈妈、裴乐乐,不认识的几个是长着一脸精英相的青年男子。 裴乐乐一看到舒畅,嘴巴刚要张,裴迪文对着她暗示地挤了下眼,她慌忙捂住。 “妈咪,这位就是我跟您说起过的舒畅小姐。”裴迪文对储爱琳说。 舒畅怔然,这个介绍有点太正式化了,她忙礼貌地打招呼:“裴夫人,您好!” 储爱琳今晚穿着丝织的黑色长裙,脖子里配一条色彩略微出挑的丝巾,脸上薄施脂粉,化了淡妆,仪态依然高雅出众。她打量了下舒畅,点头:“舒小姐你好!既然碰上,一块用餐吧!” “不了,我和朋友快结束了。”舒畅满脸的肌肉僵硬着,在一双双探究的目光下,她的笑容很不自然。 接着,裴迪文又向舒畅介绍了其他几位,除了迟灵瞳,那几个都是他的特别助理,分管不同的领域。 “不要介绍我。”裴迪文目光转向裴乐乐时,她举手声明,“我喜欢自我介绍。” 她站起身,挽着舒畅的胳膊,“走,去见见陪你过情人节的朋友。” “乐乐?”裴迪文拧起了眉。 裴乐乐吐了下舌,“大哥放心,我不添乱的。” 她拉着舒畅离开包间,舒畅偷偷吐了口气。 “是个小毛孩呀!”裴乐乐四处张望,看到正望着这边的叶聪,不以为然地哼了声,“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呢!”突地,她眼中溢满幽怨,指责地看向舒畅,“舒畅,我不喜欢你。” 舒畅一头雾水。 “我天天把手机开着,等你电话,等你请我吃饭,我都快回香港了,你连个声都不吱一下。我又没说要吃大餐,你带我去大排档,或者去夜市吃滨江小吃,都可以呀,为什么你就这么小气呢?” “我……”舒畅张口结舌。 “不要找理由说你很忙,吃个饭不会花很长时间的。是你没诚意,哼!好歹我大哥以前也做过你上司,没想到人走茶就凉,你好势利!” “我没有……。” “那你是答应请我了?什么时候?地点在哪?”裴乐乐神情得意的像只偷油成功的老鼠,吱吱直笑。 舒畅暗暗咬舌,哭笑不得,有种被逼无奈的感觉,“你想吃什么?” 裴乐乐把脸腮当琴键,手指不停地跳跃着,“我要好好想想,你先把时间定下来,明晚六点吧!”像是怕舒畅反悔,一说完,裴乐乐就溜了。 舒畅回到位置,叶聪追着裴乐乐俏丽的身影,留恋不尽地问:“那位美女是谁呀,真的很漂亮。” 舒畅白了他一眼:“天上谪仙,没有可能的。” 叶聪理直气壮地反驳,“只要有心,一切皆有可能。” 甜点上来,七夕节的缘故,餐厅每桌赠送两份冰淇淋。叶聪和大部分男人一样,不爱吃甜食,两份冰淇淋都推给了舒畅。舒畅此刻根本就是食不下咽,总觉得背后如芒在刺,偷偷回头,并没有谁看过来。 又有点疑神疑鬼了,舒畅叹息。 吃完甜品,叶聪去结账,收银小姐笑咪咪地说,今天七夕节,餐费一律打五折。叶聪乐了,像捡了多大的便宜,本来是咬着牙准备荷包大出血的。他忙不迭地问收银小姐,这么好的事,下次是什么时候?中秋?国庆? 收银小姐脸上的笑一下冷了,用力对他翻了个白眼。 七夕节,餐厅恨不得餐费收双倍的钱,哪里有可能打五折。舒畅无奈地深呼吸,眼角的余波瞟到裴迪文挺拨的身影消失在厅门后。 两人走出餐厅,叶聪去停车场取车,让舒畅站在外面等着。舒畅掏出手机看时间,快九点了。两道光束射了过来,把人影拉得又长又瘦,舒畅让到路边,抬起来,裴迪文的目光穿过欧陆飞驰的车窗,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他下车拉开车门:“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我有车的。”舒畅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 “我刚在停车场让叶聪把车先开走了,说乐乐找你聊天呢!” “你撒谎!” “你没撒谎吗?”裴迪文目光落向她光溜溜的右手。 舒畅无语地把头扭向一边。 裴迪文挑了下眉,突地一把抱起她塞进车内,“啪”地关紧车门,然后转过去,从另一侧上了车。 舒畅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夜景,无力地闭上眼:“裴迪文,你到底要干吗?” “你知道的。” “我不想知道。那样的痛,一次就够了。”舒畅眼眶里泛出一丝湿雾,“你不要把你的意识强加于我,回香港去,放弃北城区的项目,我不想再领你什么情意。” 裴迪文注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有点泛白。“从滨江回香港的半年,我一直保留着滨江的手机号,集团的事务特别忙碌,一忙就忙到半夜。我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办公室内,有时凌晨醒来,我以为还在憩园,睁开眼就喊:舒畅。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回荡,不知道有多凄凉。那个时候,特别想给你打电话,一次次号码拨出来,又慢慢删除。我知道我的状况还没有彻底好转,我需要忍耐,等到我可以给你完完全全一块没有委屈的天空时,我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的适应能力比你强,我的一切已回到正常的轨道,我不想再脱轨。”舒畅冷冷地说道。 裴迪文悲凄地笑笑,车很快开进北城,拐上了小巷,他在巷子头停下了车。 舒畅拿着包,推门下车时,她听到裴迪文认真地说道:“舒畅,不管你会不会再接受我,我都不会放弃北城区,我会帮你守住美好的回忆。” 为了请裴大小姐吃晚饭,舒畅还真花了点心思。她特地找了综合版的几位记者,打听滨江市内哪家餐馆的菜很有特色。有个记者推荐了一户农家菜馆,说里面的菜很有乡土味,却又非常精致,和平常的一些大餐馆风格是不同的。不过,地点有点复杂,藏在某条小巷子的小院里。舒畅听得头晕,让同事画了张地图。 四点时,裴乐乐打来电话,提醒两人六点有约。舒畅失笑,有点怕了这位裴小姐。裴乐乐真是体贴的客人,早早地就站在大酒店的门口等着。 上了车,她红唇一弯,长发一甩:“舒畅,你今天表现不错,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你。” “你还是别太喜欢我好!”舒畅把车调了个头,按照同事绘的地图,往某条幽深的小巷前进。 “你怎么连个手环、链子都没有,我大哥不会这么小气吧,他年前就让我帮你设计了一整套的首饰,没给你?”裴乐乐闲不住,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侧过身,看着舒畅光光的手臂和脖颈,纳闷了。 “我们……只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并不是可以互送礼物的朋友。”舒畅淡漠地说道,额头上不住地往外渗汗,这小巷真是窄,车不好开。 裴乐乐鬼鬼地睨着她:“这叫矜持还是矫情?你骗谁呀,你知道大妈和我妈这次来滨江干吗的,我告诉你,在裴家,女人可以随意花钱,学学插花、珠宝设计,但是不准过问生意上的事。她们别看尊称什么夫人,但开张、剪彩这样的仪式是没机会参预的。大哥把她们特地从昆明拉过来,就是为了把你正式介绍给她们,然后顺利的话,大妈要和你爸妈一起吃个饭。” 舒畅手中的方向盘一滑,车“咚”地声撞上巷子里的一棵树,落叶像雨一般,纷纷飘落。 “激动了吧?嘿嘿!”裴乐乐很得意,“说什么你和大哥只是上司和下属,你们不仅同居过,而且还有过孩子。只是……唉,有次大哥喝醉了,突然痛哭流涕,说他梦到那孩子,孩子张着两只小手,喊他爸爸,他想抱孩子,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哥流泪。舒畅,你……” 舒畅脸突然白得像张纸,嘴唇和手不住地颤抖着,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裴小姐,你会开车吗?” 裴乐乐会开车,却看不懂舒畅放在方向盘旁边的那张地图,舒畅此时又像全身虚脱般,话都讲不齐整。她只得把车移动下,看见前面有家干干净净的药膳馆,索性就地用餐。 “药膳,营养又美味,这家挺好。”裴乐乐安慰地对舒畅说,一点也没因为扔下那么一大枚炸弹感到丝毫内疚。 舒畅连笑都笑不起来,那个匆匆来去的小生命,一直是她内心里的一根刺,一碰就隐隐作痛。她以为她已把一切深深地隐藏,收拾得好好安放在某一个没有人触摸的角落里。此刻,昔日的点滴一点点流淌在眼前,她咬着牙压制着自己想要冲口而出的一声叹,这样的用力让眼睛有些涩涩的感觉,她只能仰起头看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努力让这一阵情绪波动过去。 裴乐乐长期居住国外,居然中文还不错。她看着菜单,也不问舒畅意见,自顾点了一堆的汤汤水水,美其名曰:“秋天就要多补补,补结实了,才好过冬。” 服务员先给两人上了壶姜茶,两人边喝边等菜。 舒畅抿着茶,看看裴乐乐,不知该聊什么,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开头,“你和你大哥感情好像不错。” 裴乐乐娇憨地闭了下眼:“那当然,我是女生,对任何人都形不成威胁。” 舒畅又为她的回答露出一脸傻傻的神情。 裴乐乐理解地笑笑:“普通人家,没什么家资,不管男生女生都得出外打拼,可以理直气壮地大讲男女平等。可是在我们那种人家,长子与次子,谪出与庶出,都有巨大的差别。像我最多是嫁妆丰厚,至于家产,那和我没半点关系。所以讲我虽然是庶出,但因为我是女生,在裴宅里可以过得非常悠哉,大妈也当我如亲生般,反倒我妈唠叨个没完。唉,她就是不懂眼头见色,也不知自己现在的地位有多尴尬,要不是爷爷镇着,我爸对她那点情份,十年前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豪门生活也如职场、战场,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舒畅理解不了这种复杂的家庭模式,她的第一反应像在听故事,可看着裴乐乐俏皮的眼中闪烁着无奈的波光,她只能说不管是清贫人家还是豪门大户,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正好服务员上菜,一大盆猪手,她连忙说:“这个猪手闻着很香,闻着没什么药味。” 裴乐乐一翻眼睛:“是我点的。” 服务员听到也笑了,替两人用刀具把猪手分开,又上了几盘菜,然后恭敬地让两人慢用。 “其实我二哥也非常优秀,不差似大哥,只可惜他是庶出。”裴乐乐拿起筷子,突然冒出一句。 裴乐乐口中的哥哥应该是与她同父同母的裴迪声,舒畅想起赵凯资料上讲他是天才设计师,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裴乐乐抿紧唇,眼中慢慢地溢出泪水,她慌乱地从身后包包里找出纸巾,胡乱地拭着,“他……都走了快四年,我很想他,但却不能提。有时候,我真想拿把刀,把宋颖那个女人给剁了,然后吃光她的肉,把骨头埋在后花园。” 舒畅被裴乐乐愤怒仇恨的口气吃了一惊,“能……换个别的方式吗?”她故意轻快地调侃。 裴乐乐眼瞪得溜圆,“这还是轻的了。知道吗,我两个哥哥都被这个女人害得很惨。” 第54章 且听风吟(5) 舒畅局促地“嗯”了一声,不太能消受裴乐乐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她仿佛看到裴宅神秘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她逐渐看清了里面的设施。她隐隐觉着害怕。裴乐乐暴露出来的家事越多,让她感到越发混乱。“裴小姐,菜都凉了,快吃吧!” “我不饿。”裴乐乐打开了话闸,就不想关了。她猛喝一大口姜茶,“不要叫裴小姐,叫我乐乐好了。” 舒畅笑得悻悻的。 “我大哥一定没和你说起这些吧?” 舒畅低下眼帘。 “舒畅,你不了解男人的。当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面,他们是不会把衣衫掀出来,让她看到里面旧日的伤疤。我大哥又是那种苛刻得极似于完美的男人,就是被你误会着,他也有可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何况是那么一个无法启口的伤疤呢!”裴乐乐像是跌入了往事,闭上眼,沉默了好一会。 “那就不要说了,毕竟已经是过去。” “我要是不说,你心里面那道坝就不倒,那我大哥什么时候能追到你,我们裴家什么时候能像个正常人家过日子?”裴乐乐猛地睁开了眼。 舒畅愕然,裴乐乐这个强要来的晚餐,果真是有目的的。 “这些事,确实称得上是家丑,就连香港几家最能挖八卦的周刊,都不知道。我有时很佩服大哥的隐忍和宽容,若不是他,恒宇集团只怕在去年的金融风暴中就一蹶不振。去年恒宇的股票跌至上市以来的最低点,人心惶惶,爷爷突发心脏病,大哥不计前隙,与荣发银行联手,和宋颖出双入对,打破两人不合传闻,让外界以为恒宇背后仍有雄厚的资金支撑,这样又把恒宇的股指重新攀回了原点。宋颖以为大哥回心转意,那个得意的样,真令人恶心,其实那只是应付媒体的假象。舒畅,我大哥和她四年前就离婚了。” 舒畅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裴乐乐,她把手放在桌下,在膝盖上拭了拭。两手都是汗,腿也控制不住的有点发抖。裴乐乐就像是个高明的相声大师,包袱太多,她只要张大嘴巴,傻乐就行,根本不需要装出一幅感兴趣的样子。不是不震惊的,可是却又不感到有太多意外。 裴乐乐给自己斟满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做出一幅长谈的样子。 “宋颖和我二哥是同学,两个人在高中时就恋上了。后来二哥去国外读书,宋颖留在香港。毕业后,二哥进恒宇做设计师,宋颖到她家银行做事。那时,我大哥还在法国呢!大哥修的是建筑和新闻双硕士,他毕业后就在法国一家杂志社做总编,业余时间看看各国的古建筑。现在想起来,大哥那时是懂二哥,他在国外住那么多年,就是想给二哥一个广阔的天地,让爷爷看到二哥的表现。只是二哥再好,却不是谪出,也不是长子。工作做出一番成绩后,二哥向宋颖求婚。宋荣发知道后,对宋颖说,你可以嫁裴家,但是只能嫁给裴迪文。” “恒宇集团那时还不算是香港的楼王,手上有几个大项目,但周转资金吃紧,我爷爷想找一家实力雄厚的银行长期联合,荣发银行就是其中一家。爷爷和宋荣发有次吃饭时,谈起这个计划。宋荣发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闲闲地问爷爷,我大哥什么时候回香港,有没谈婚论娶呢?我爷爷当然懂宋荣发的言下之意,于是在桌上就谈好了两家联姻的事,那是在我二哥求婚之前。爷爷立即电召大哥回香港进恒宇工作,并委以工程部经理之职,地位在二哥之上。二哥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觉得大哥什么也没付出,就能坐到这样的高位,很是不服。再加上又知道了大哥和宋颖要订婚的事,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我大哥还蒙在鼓里,以为爷爷身体不好,进恒宇帮忙是份内的事。他和爷爷去宋家做客,也当作只是生意上的应酬。宋颖之前与我大哥没有碰过面,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她可能没想到大哥会是这么英俊,芳心立刻就倾斜了,可能宋荣发也做了不少工作。酒席间,爷爷和宋荣发就暗示了不久之后的婚礼。大哥当时没吱声,回来后就向爷爷表示不同意。爷爷是大家长作风,只生了我爸一个儿子,因为溺爱,成了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吸取教训,在大哥的教育上,非常严厉,而且早早让大哥自立。他对大哥讲的话就如同圣言一般,不可违抗。然后我大妈也来劝我大哥,说如果和宋家联姻,恒宇才能发扬广大,他是恒宇未来的接班人。” 说到这儿,裴乐乐又重重地叹息。舒畅没有出声,见她杯中的茶空了,忙给她斟上。 “香港的豪门,没有几家婚姻是因为相爱而结合的,为了家族利益,很多时候都会选择商业联姻。我大哥当时也没心仪的人,宋颖又对他很热情,表现得一幅娴雅的淑女样,他不喜欢,但也不讨厌,为了恒宇,他牺牲了自己的小爱。他那样的男人,一旦付出承诺,便是一辈子。” “之前,你二哥没把她带回家里去?”舒畅忍不住插了句话。 “我说过我二哥是个骄傲的人,庶出的身份让他够压抑了,他为了扬眉吐气,一心想做出成绩,再隆重地把宋颖介绍给家里,他私下不想让宋颖受一点委屈。他们恋爱几年,我们都不知道的。不久,就有了那场撼动全港的梦中婚礼。婚礼之后,二哥回来了,整个人瘦到脱形,他找到爷爷,要他一碗水端平,不然他就当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另谋他职。我爷爷惜他,也想弥补他,于是,让大哥开发欧洲市场,二哥开发大陆市场。大哥出国了,二哥来到大陆。两年之后,两人都创下了可观的业绩。二哥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阴沉沉的,好像重拾了自信,嘴角经常挂着笑意,我问他,他都神秘地一笑。四年前的冬天,是个雨夜,管家突然接到警察的电话,说街上发生了一起车祸,里面的的人好像是二哥和宋颖。我爷爷立刻让警察封锁了所有消息,和我爸妈赶去现场。二哥的车和一辆载货的大卡车直接相撞,方向盘都嵌进了二哥的身体内,车中血肉模糊,宋颖坐在后座,人是昏迷的,额头上只受了点轻伤。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爷爷,没有大碍,而且腹中的孩子也很好。爷爷和我爸妈一听说孩子都吓住了,医生说都四个月了,只是宋颖瘦弱,又穿大衣,孕相不明显。爷爷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回到裴宅。大哥离开香港近一年,孩子四个月,用膝盖也知道孩子是谁的。恒宇的发言人对外承认了二哥的车祸,宋颖受伤的事只有我们家人知道,发现的那个警察,爷爷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回家养老。” “大哥是第二天回来的,宋颖已从医院接回了家中,她闭着嘴,什么也不说,我妈哭得像个泪人,家里的气氛很沉重,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喘。大哥沉默了一天一夜,从房里走出来时,看了看我妈,说:留下孩子吧,毕竟是二弟唯一的血脉。宋颖突然大叫道:这只是个意外,我不要孩子。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大哥笑了,问她:我们还有以后吗?爷爷也发了话,要孩子。宋荣发夫妇没有过来看宋颖一眼,可能是没那个脸面!五个月后,孩子出生了,弱智加双腿残疾,宋颖看都不看孩子一眼,让女佣送到福利院去。我妈妈舍不得,求她留下孩子。满月之后,大哥让管家把孩子登记在自己的名下,然后和宋颖离婚。宋颖搬回了宋家,对外说帮父亲打理生意,孩子由我妈抚养。爷爷让人不要对外张扬此事。我大哥对爷爷说他有点累,现在大陆市场和欧州市场发展都很稳健,他想离开恒宇,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爷爷没有拦阻,只说给他三年。他来到了这里,做了《华东晚报》的总编。事实证明,他来对了,他遇到了你。” 舒畅短促地一笑,心像被谁紧攥着,她有些呼吸困难,不得不一直张开嘴大口吸气。 桌上的菜早冷了,两人都没动筷,倒是姜茶,连着添了两壶。裴乐乐话讲太多,嘴唇发干,不住地喝茶。她大概怕威力不够,又加了几句:“其实这次大哥肯回恒宇,有一大部分是因为你。他说服荣发银行贷款给恒宇,就是想拿下滨江北城区开发的项目。宋颖过来调研,一口就否决了,但他坚持,写了厚厚的一本潜在商机的可行性报告直接送到宋荣发那儿,宋荣发这才同意贷款。他和宋颖现在只是业务上的公事化的接触,并没有其他。就在滨江分公司开张的前一周,大哥正式向媒体公布他已与宋颖离婚的事实。舒畅,你别钻牛角尖,也别怪大哥。他并是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恒宇的命运,有些事,需要一个过程。别轻易放弃他,试着站在他的角度多理解他。” 时间不早了,买单出来,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舒畅先送裴乐乐回的酒店,道别之后,她没有急于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憩园。她没有进去,车子停在院墙外面,开了车窗,任秋夜的凉风肆意地吹拂过来。 她默默地盯着其中一扇窗,闭上眼,都能描绘出里面的布置。只是,现在听说是空关着的。 天空中,大半轮的明月悬在憩园的上空,浮云缓缓流动,月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并没有多少星星。 有许多个夜晚,她依在他的怀中,也像这样,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她倾听着他的心跳,他俯下头吻她的头发,然后嘴唇慢慢移向她的额头,再灼热地烙在她的唇上。月光柔柔地洒在两人的肩头。 舒畅对着夜空,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此情,此景,早已不再。 昨天,她对裴迪文说:这样的痛,一生只能经历一次。这样的痛,是用全幅身心去用力地爱着天边一个遥远的人儿,看得见他的影子,却触摸不到他的体温。明明相爱着,却注定不能相守。 不管是宁致的话,还是赵凯提供的资料,即使在香港亲眼目睹,她伤心欲裂,心里面却总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自己:裴迪文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有苦衷。她痴痴的盼望,她的想法是对的。 那样的心灵契合,那样的温柔体贴,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她不止一次想回头,走到他身边,扑进他的怀中。在那些无助而又矛盾的日子里,她是那么那么想念他的温暖。 但是,太多的事击碎了她,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淹没了她。她的心慢慢地冷却,直到结上厚厚的一层冰。 男人的脸面有那么重要吗?相爱的人,应该共享快乐,也应共肩风雨。她不是呆在象牙塔里的水晶娃娃,她经历的事没有他那么轰轰烈烈,但也够绕梁三日。当她决定接受他的爱时,她自如地在她面前敞开了一切,渴望他的抚慰,渴望他的倾听,渴望他的帮助。他却把过去的事深深埋在心底,宁可被她误会着,远离着。他这样,不仅让她伤心、绝望,还失去了他们之间的孩子。 是不是他就看准了,她的心定然会为他坚守着?还是在他心里面认为,她喜欢他,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完美的偶像来崇拜,眼里揉不得一粒沙。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描绘的就是一个相互依偎的画面。你给我力量,我给你温暖,不能只索取,不付出。 他为什么会喜欢她,想从她这得到什么呢?孤单时一个拥抱? 他是一个完美的上司,却不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他在自己的外围包裹着一层防护罩,不让她看清他。 现在,裴乐乐撩开了他神秘的面纱,她看清了他,却没有一丝劫后重生、苦尽甘来的喜悦感。 不是爱与不爱,而是她无法接受他们之间永远充斥着隐瞒和谎言。他不会变的,即使以后他们在一起,遇到事,他还是会咬着牙独自承受,却为她撑起一块没有委屈的天空,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有一天,当她得知她幸福时,他却在痛苦中,她还会无忧无虑吗? 还有他身家过亿的背景,也是一个挑战。 裴乐乐长篇讲述中,就是裴家子女都过得那么艰难,作为一个豪门长媳,她能胜任吗? 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爱只是夜空盛放的烟花,一瞬灿烂,却无法点亮黑暗。 有一天,如果她勇敢地为他放弃所有随他去香港,他也不会让她委屈地做只米虫,可能会在恒宇某个部门挂个职,做做慈善事业,他出去应酬时,她在他身边做道风景。他身上的重任,让他不可能整天陪在她身边,忙起来,有可能几月都见不上面。她会越来越消沉,再深的爱,慢慢也会在时光中磨尽。她是小门小户的女子,适应为五斗米折腰的辛累,回家依在老公的怀里,抱怨物价过高、天气越来越不好、孩子调皮又没写作业,过热呼呼的日子。 她真的怕自己不知觉成了一个怨妇。一个怨妇,还能得到他全身心的爱吗?如果再加上谎言和隐瞒,她真的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 也许在很久之前,她就预感到了今天,但还是绝然转身。 做一个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位置的女子吧。让他在老了之后,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爱过一个女子,那位女子独立、坚强,做过他的下属、学生。 想着他那些年的辛苦,那么尊贵的男人,被老天这样戏闹着,却没有倒下,何其艰难呀,心里面为他又不禁涌上铺天盖地的疼惜。可是他的那一面,不让她看到。于是,她把所有的不舍咀嚼又咀嚼,再咽进肚中。 一片流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舒畅的面孔陷入黑暗之中,她抬手拭去眼中的泪。 很久之后,她才调转车头回家。夜色里,她喃喃地说:“裴迪文,我爱你,但是我要慢慢把你忘记。” 第55章 枫若犹红(1) 舒畅的决心没有坚持两天,就告夭折。首先是她的奇瑞宣告罢工,早晨起来发动了半天,吭都不吭一声。汽修店的师傅检查一番,说道:你真把它当牛使唤呀,用得也太狠了,这车得大修,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没有了车,舒畅去哪都不方便。幸好这阵的采访都在市区,打打车,坐坐地铁、公交先凑合着。可是,天气不作美。九月刚开始,便是漫天的细雨,不紧不慢,缠缠绵绵,从早到晚,打伞嫌多事,不打伞转一圈,湿得透心凉。 早晨,舒畅就感到鼻子有点堵,连喝了两大杯热水,情况也没好转。下午,三季度记者例会,顺便上报下季度的标题。舒畅现在属于资深记者,座位安排在前几列。 会议室里坐得比较满,就连谈小可也来了,整个人收拾得很光鲜,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但眼角和嘴角还是不知觉流露出疲态来,为人母还是很辛苦的。 新闻部的首席记者先发言,舒畅低下头看资料。南京一家老字号的糕点店前天被爆光,把隔年上了霉的月饼馅放在今年的月饼里,并卖出不菲的价格。再往前,石家庄一家乳制品企业传出婴幼儿奶粉中含有有毒成份,这家企业是国内很著名的上市公司。这些事其实每年都陈出不穷,但好像都没今年出得大。舒畅想着做一个有关食品质量案件的系列报道,她已经收集了许多资料和案例,也采访了相关部门和专家,只等总编审核通过,便开始着笔。 坐在她身边的崔健碰了下她的胳膊,凑过头低声说,“咱们又换总编了。” 舒畅大吃一惊,“还没到一年呢,高升了?” 崔健耸肩,他上个月刚添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精神头和以前都不同,特别爱笑。“充军发配去了。六月份的半年奖你拿了没?这个季度的季度奖你看到了?还有现在出去采访的各项补贴减的减、免的免,一个月拿到手的能有几个钱。这样下去,大家可要想方设法走歪门邪道赚钱,传出去,《华东晚报》这牌子可就砸了。社长一慌,向新闻总局要求换总编。唉,想想以前裴迪文任总编的日子,真是幸福呀!人呢,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 “是不是家里多了两口,手头紧张了?”舒畅挪揄地看着崔健。 崔健呵呵笑:“那当然,以前是一人吃饭全家不饿,现在可是四口之家,大家庭呢!其实,也不仅仅是奖金和补贴的事,裴迪文的管理和这位总编不同,让人容易接受。” 舒畅没有附和,陪着崔健叹了叹气。 与裴迪文接触过后,人总会情不自禁留恋着他的好,她也不能幸免。只是……她摇摇头,命令自己集中心力看稿。 会议结束,在办公室又修改了下明天的稿件,出来就晚了,舒畅摸摸额头,烫到不烫,就是头重脚轻。这个时点,公车差不多一小时一趟,只能打车。正张看着,一下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欧陆飞驰。舒畅视线立马闪过,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宁致为了北城竞标,变成了空中飞人,北京、滨江飞来飞去,这人怎么这样闲? 奇怪,出租车们都去哪里躲雨了吗,好半天,都没看见一辆,舒畅决定往前走走。走了没几步,悄悄回下头,昏黄的灯光下,欧陆飞驰黑漆漆一团。她又走了几步,戛然停下,闭上眼,用力深呼吸,腾地转身。 路灯被一天的秋雨打湿了,光线湿湿的,她把窗玻璃擦了又擦,才看到歪在驾驶座上睡沉的裴迪文。一瞬间,满腔的怒焰烟消云散,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听到拍窗的声音,裴迪文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舒畅,笑了,眼中有着不掩饰的疲倦与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又加班了吧?”他伸手欲接她的包,“妈妈气管炎犯了,欣儿一直在发烧,我把她们送回香港,又去了趟法国,下午刚回,时差还没调回来。” 那回家调去呀,来这里干吗?舒畅没好气地避开他的手:“你坐那边去。” 裴迪文笑笑,深深看了几眼舒畅,移到副驾驶座,把椅背往后调了调。“那麻烦你了。”语气又温和,又客气。 舒畅沉着脸,正视着前方,刚过了一个路口,就听得身边人浅浅的鼾声。瞟了眼过去,放松的神情,自在的姿态,裴迪文再次任自己沉入了深眠之中。心,默默地潮湿了,他竟然把自己累成这样! 听裴乐乐说,裴迪文似乎现在长住在华兴酒店,没回憩园。“憩园是由我二哥投资,迟灵瞳负责设计。施工时,他俩正相爱,那儿等于是两人的爱情结晶。可惜,二哥早早走了,迟灵瞳失踪了几年。那儿也是一块伤心地呀!” 裴乐乐真是一个投弹高手,说完后,她一脸无辜地玩着手指,舒畅就差粉身碎骨。裴家到底还有多少故事,她不敢去猜测。古人说候门深如海,豪门会是浅滩么?不,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三十码的车速,小心翼翼地将欧陆飞驰驶进华兴酒店。帅气阳光的门僮打开车门,舒畅做了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地下车,把钥匙交给门僮。她没有叮嘱,没有停留,没有回头,仿佛这样就代表她真的心如止水。只有她知道,这有多假。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舒畅忐忑的心缓缓宁静,说服自己那只不过是个小插曲时,她又看见欧陆飞驰了。这天,没有雨,温度很适宜。迷人的秋色渲染着滨江的每个角角落落,轻轻一嗅,鼻息间都是收获的味道。 欧陆飞驰里亮着灯,灯下,裴迪文埋首于一堆卷宗中,边看边揉着额头。舒畅很想视而不见,但是这个时刻正是下班高峰,几分钟后,同事们将会络绎不绝地从大楼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她明天必然是话题的主角。 情绪还没管理好,裴迪文抢先开了口:“一个小时后,我在滨江大学要和设计师们开个研讨会,还有几个数据我要核对下。”他移到副驾驶座,把位置让给了舒畅。然后,他就没有再抬起头。 不过是僵硬了五秒,舒畅发动了车。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水笔在纸上勾勾划划的轻响,再有,就是两人浅浅的呼吸,这样的氛围很奇妙,却又无法具体描绘。 滨江大学扩招后,在郊区兴建了新校区。舒畅不太熟悉路,开开看看,到达时离一小时还差五分钟。裴迪文的电话响个不停,他走得急匆匆的。没说一会我们一块吃个晚饭,没说等会我送你回家,没说……舒畅凝望着深远的星空,幽幽叹了口气。她走了一刻钟,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大概是快午夜时,裴迪文给她发来一条短信:会议结束了。累! 舒畅没有回,但后半夜,差不多就没睡。翻出宁致送的戒指,呆呆地看着。第二天起床,脸色就不太好。涂了点bb霜,才敢出门。 报社要出国庆特刊,每个部门都非常忙。舒畅在资料室呆了半天,记录做了半本,感觉手像没知觉了。下午时,接到4s店打来的电话,让明天去取车。下一刻,心情一松,再下一刻,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整个人萎萎的。 下班前半小时,心就不太平静,像是被某种诡异的预感左右着。走出电梯,暮色中,站在欧陆飞驰旁的裴迪文朝她微笑着。不讶异,不激动,不气愤,舒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夜风送来浓重的酒气,呛鼻得很。 “你喝酒了?”舒畅脱口问道。 裴迪文接过她的电脑包,放进后座。“设计图纸初稿出来,大家中午一块庆祝了下。” 中午?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酒味还这么重,他到底喝了多少?“那你还开车?”舒畅气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裴迪文忙摆手:“我找人开车送我过来的。” 舒畅愤怒的神情僵在半空中,好一会脑子无法自如地运转,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舒畅?”裴迪文像是察觉了什么,担忧地唤了一声。 舒畅抿紧唇,沉默地坐上驾驶座。裴迪文从另一侧上了车。不需要刻意,车内的气氛凝重得谁都不能好好呼吸。 傍晚时分的堵车,像是城市四季外的另一景,没什么大惊小怪。车如蜗牛般爬行,停下来时,木然地打量着街景。故事就是这样走入转折的,闹市口新开了一家大品牌的童装店,找了十多个周岁大小的孩子来捧场。那些如天使般的小模样,或哭,或笑,无不萌化了路人的心。围观的人很多,车经过,都情不自禁又慢了几拍。 舒畅也在看,双眼发直。裴迪文神情倏地紧绷,他握住舒畅的手,五指冰凉,指尖颤栗。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紧紧握着,轻抚她僵直的后背。 这一次,舒畅把车开到了华兴酒店的停车场。她没有立刻下车。 “我们……” “都是你。”舒畅终于发作了,她愤怒地打断裴迪文,一开口,泪如泉涌。“不然,他也会有这么大……那么乖,那么可爱,会喊妈妈,会咬指头,会逗我笑……可是,什么都没了。你是杀人犯,你是刽子手,你是恶霸,你是……”她先是捶打他的胸膛,然后用头撞,最后哭倒在他的怀里。“在最后一刻,我后悔了,我想留下他。有他陪伴,我的人生不会孤单。但他还是走了……”那些日子,走到哪儿,天空都像在下雨。下雨的天空那么清亮,清亮到让她看清自己凄怆的面容。 裴迪文何尝不难受,他不能说“对不起”,那太轻薄,太苍白。是的,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似乎都能感觉到孩子离开舒畅那一刻时巨大的痛楚。他只能紧紧抱着舒畅,抱着他挚爱的女子,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可以弥补这一切。 好不容易,舒畅平息下来了。 “不要逼我。”哭过之后,鼻音很重。“我早过了冲动年纪,早忘了任性、无理取闹是什么样子。可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随便把自己给嫁了。我是个守旧传统的人,一旦结婚,不管爱与不爱,只要他没有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都会认真地和他到老。” 她不是刘胡兰,心中没有坚定的信念,没办法做到威武不屈,宠辱不惊。她会动摇,会叛变,会投降,她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这不是拉锯战,她也不是输不起,她只是想珍爱自己、呵护自己。 “那个人不能是我吗?”裴迪文哑声问,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除了你,谁都可以。”因为她爱他,而爱,太疼,疼得她不得不舍弃。 “好!”许久,裴迪文简短地回了个字。他和她一块下车,陪着她走到酒店外,拦了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北城区。 “我不下车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努力笑了笑,“其实世界没那么黑暗,开心点。” 舒畅低下眼帘,遮住里面夺眶的泪。 不知为何,两个人都没说再见,只悲痛地对视了一眼。 “两口子吵架了?”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裴迪文沉郁的面容,忍不住问了一句。 裴迪文没有答话。挫败的感觉像高山般,快把他压垮了。做任何事,他总是有方向,有目标,有计划,谈不上胜券在握,至少可以掌控局面。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除了恳求上天的仁慈,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酒店大堂里,宋颖已经等他多时。 “我们谈一谈。” 裴迪文沉吟了下,“好!”他领先朝酒吧走去。 宋颖笑:“你现在完全不当我是个女人了。”裴迪文接受的是法式教育,为人处事很是绅士。他从来不带女伴去夜店、酒吧之类的地方,那是他的尊重和周到。自从正式对外公布了离婚消息之后,两个人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恒宇和荣发协商贷款的会议上,没有憎恨,也没有排斥,纯粹是应酬式的礼貌,公事公办的疏离。 裴迪文嘴角一挑:“这很奇怪吗?你喝什么?” 宋颖挨着他坐下:“想不到你这么健忘。算了,不谈这些。你不好奇我怎么会在滨江?” “我这个人向来没有好奇心。”裴迪文要了杯黑啤。 宋颖讥诮道:“别讲得那么绝情,我们有过婚姻,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要在我面前提婚姻这两个字。”裴迪文声音一下彻寒如冰。 宋颖冷哼一声:“你没资格说我的。这份婚姻的失败,你没有责任吗?我们结婚的两年,你总是把我独自扔在香港,去开发欧洲市场,一走就是一年,想想,你陪过我几次?送过我几件礼物?我的生日在哪一天,你记得吗?就是你回香港来,我们又有几次同床共枕过?你总是在忙,总是在开会,我给你打电话,有一大半是你特助接的。你这样的老公,不要也罢。” 裴迪文冷漠地扬扬眉梢,眉宇间闪过一点儿不耐:“有些真相都已尘封,你一定要掀开回看吗?” 宋颖突然瞪大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结婚后,爷爷让我去欧州开发市场,二弟去大陆。就在出发的前几天,二弟找我喝酒,他醉了,哭着对我说,我抢了他的女人。隔天早晨,我头晕晕的去恒宇上班,到了办公室,才忘记带上公文包,那里面有一份重要的合约,我回家去拿,刚踏进花园的前门,就看到你和二弟在花房的角落中相拥着亲吻,我转身走开。后来,我去了欧洲,我一直都在等待你主动向我开口,要求结束婚姻关系。” 宋颖的脸立时火烧火燎般发烫,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这个词来形容了。 “你……就没有试图挽回过我?”她也觉得这句问话有些恬不知耻,可是她就是想知道个答案。其实裴迪声与她之间的那个吻,只不过是一个告别之吻。后来裴迪声就严格和她划清了界限。而裴迪文一踏上欧洲,就好像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裴迪文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嘴角浮出一丝讥诮,“本来就是商业联姻,得到也不惊喜,失去也不失落。” 宋颖心中一阵惶惑烦乱,她强作冷笑:“你倒处之泰然,潇洒得很,骨子里根本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冷血商人,所以你当个宝似的舒记者不也弃你而去,欲投入别人的怀抱。” “宋女士,我无意与你打嘴仗,现在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合作关系,谈私事已经不适合。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要回房间了!” 裴迪文声音平和,可是宋颖听出了决绝的意味。 第56章 枫若犹红(2) “裴迪文,你可能不知道,这次荣发不只是与恒宇有合作,我们另外还看好另一家地产公司,你不要以为你胜券在握。你能对我做得如此冷情,那么我宋颖在此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另一家地产公司竞得滨江北城区的地标。” 裴迪文微微一笑:“那我先说恭喜。既然你如此坦承,那我不妨也和你说说从商之道。一个成功的商人,在做重大投资时,首先不会带进私人情绪,他要为全局考虑,其次,他不会把掌控权旁落他人之手。不止是荣发会双重选择,恒宇同样也有双重选择。我之所以对荣发侧重,是看在多年的合作关系上,其实我内心里更倾心于中华银行。宋女士现在这样一说,那我就不勉强了,我会电告宋董事长,有机会我们以后再合作。” 宋颖惊得眼瞪出了眼眶。中华银行是香港最大的集港资与外资双重并发的综合性银行,裴迪文居然说服了他们同意贷款?“你是不是早有预谋,不过在等我这句话罢了。”她突然醒悟过来。 “宋女士真是健忘,刚刚是你先声明,要竭尽全力帮助另一家地产公司击倒恒宇,我不喜欢束手就擒。” “你真是奸诈,把荣发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宋颖恼羞成怒。 裴迪文叹息,抬起头,凛然地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来说别人奸诈!如果你当初选择爱情,你会得到二弟一生的深爱,你放弃了他,选择了联姻,这不能指责于你,因为我们有时候是没得选择的。你做出了承诺,却又不能信守。你太贪心,太自私,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要以为你只是丢失了裴迪文太太的身份,很早之前,你也早已失去了二弟的爱。” “你错了,迪声他一直都爱我。”宋颖大叫。 “不,二弟心里面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美好的女子,他曾向爷爷提到婚事。可是你却毁了他……”裴迪文突然仰起头,俊容痛苦的扭曲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没有说过……欣儿不是二弟的骨肉,对不对?” 宋颖脸刷地一下失去血色。 “所以你在生下欣儿时,拼命要送去福利院。当裴家留下她时,你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你可能会讶异我是怎么知道的,有次欣儿生病,是我带她去医院,需要验血,我和二弟是一个血型,可是欣儿的血型有点古怪,非常罕见……” “不要说了。”宋颖像疯了一样大叫,“你这是在诬蔑我,你有什么证据吗?” 裴迪文笑:“我们兄妹三个,从小到大,家里都为我们建了一套健康档案,我想二弟的应该还保存得好好的。宋颖,舒畅在去年年底一下子对我的身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你的功劳。你心里面一定很庆幸,怎么那样巧,宁致会是舒畅的初恋男友,而且他的车正好撞上了她的哥哥。当宁致和你说起时,你没往心里去。可是你听说我要开发北城区,又在我办公室遇到了舒畅时,你一下子把什么都联系上了。于是,宁致开始追求舒畅,然后不经意地说起了我。” 宋颖慢慢地对视上漆黑如子夜般的眼眸,苦涩地弯起嘴角,“原来真的什么也瞒不了你。是又怎样,事实你就是撒谎了。”那时,为了在世人面前保持两人恩爱的形象,两人开始出双入对。她以为他凝冻的心开始融化,她不能让两人之间出现任何一个障碍物。 “不怎么样。宋颖,我也在这里告诉你一声。舒畅,是我的,北城区的开发,也是我的。” 他的语调不高,讲得又很慢,宋颖直听得脊梁后,凉嗖嗖的,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与他做夫妻不长,可是却深知他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失陪!”裴迪文神情平静地站起身,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新主编又走马上任了,是个精练的女子,清瘦,短发,面容青白,戴黑框眼镜,有点像建国初期的第一夫人江青。上任第一天,便是轰轰烈烈的召开全社大会,她作就职演讲。 主席台上,她又是挥臂,又是拍桌,神情亢奋、激昂。她给自已定了n个目标,给报社喴了n个口号,对职工下达了n个要求,报社里的人许久没看到这么可爱的领导,一个个兴致勃勃,关于演讲内容,早当耳边风,一吹而过。 会后,新领导实施上任来的第一项福利。她让人从黄岩拉来了几车蜜桔,每个职工一人二十斤。听完人事处长的宣布,大伙儿面面相觑,有些忍俊不禁。报社好像有好些日子不发东西了,逢年过节,都是发些大超市或大商场的消费券。几千元,握在手中就薄薄的几张。黄岩蜜桔,现在街上卖二元钱一斤,二十斤,没几个钱,可是捧在手中一大堆,看着挺有架势。 大伙儿悄悄议论:到底是女人,只会做这些哄哄小孩的事,以后估计也没指望了。 下班时,叶聪把舒畅的桔子也一并提下去。舒畅接了个电话,有人举报国庆前夕,车站职工与黄牛勾结倒卖车票。搁下电话,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舒畅忙锁门往电梯走去。 电梯停在总编室的楼层,过了一会,才缓缓下行。电梯门一开,舒畅看到只有莫笑一个人站在里面,手里托着个纸箱子。 “桔子很重吧,莫秘书,我帮你。”舒畅好心地接过箱子,一托到手,才发现箱子很轻,她低头,只是一些个人用品和几本织毛线的书,不是桔子。她讶然地抬起眼。 莫笑微微一笑:“我今天辞职了。” 舒畅呆住,莫笑再有几年就到退休年龄了。“总编不好相处?”她有点路见不平地问道。 “不是,是我主动辞职的。” 不会吧,现在一辞职,那大把大把的退休金不就全没了,前几十年辛苦工作为的是什么呢? 莫笑看出了她的疑惑:“裴总让我去恒宇帮他。我做了他三年的秘书,彼此都习惯了,而且他给的薪水比《华东晚报》高许多,退休金也很高。我女儿在国外找到工作了,我也没什么事,想想就过去吧!” 舒畅一怔:“你要去香港?” “不,我就在滨江分公司。香港那边,他另有秘书。” “我以为你对他印象不太好呢!”舒畅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鼻尖上渗出了密密的细汗,“你以前说,这样的男人,你不会愿意把女儿嫁他的。” “我现在还是会这样说呀!裴总是位称职的上司,但作女婿,我不接受,虽然他英俊、成熟,也多金。他出身豪门,普通人家的孩子嫁过去会辛苦,这个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他心里面有爱的人。”莫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舒畅。 舒畅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你还要让裴总等你多久?”莫笑问。 “他……干吗等我?”舒畅张口结舌。 电梯到达底层,两人并肩往停车场走去,“我可能是报社里唯一的知情者,裴总他对你,不只是同事之间的感情。他其实完全可以早点向你挑明的,但他考虑到你的自尊、敏感,怕你乱想你所做的一切,是他罩着的,而对自已的能力产生怀疑。他压抑着自已的感情,在你面前扮演一个严厉的上司。你郁闷时爱吃的糖是他买的。你发表的每一篇稿子,他会剪贴成册,然后建议你写书,给你联系出版社。你每次出差住的酒店,不是人事处安排的,而是他上网亲自为你预订的,不然怎么你一入住他就打电话过去,时间掐得非常准,你订好归程,每次他都恰巧在报社,那也是他故意安排的,就为见见你。直到等着你有了自信,他才决定表白。现在,他每天都会打下电话问我你好不好,因为你不理他,可他想知道你的消息,只能这样找我打听。我这一辞职,他就没消息来源了。” “你是介意他的前妻吗?”莫笑又问。 舒畅苦笑:“一时半时真的说不清。叶聪还在等我,我先过去啦!” 莫笑默然,感觉这小丫头有时真执拗,裴迪文以后一定很辛苦。不过,对于相恋的人来讲,苦也是甜。 叶聪搭舒畅的车回家,他向舒畅推荐一家新开的上海菜馆,说小菜做得特棒,舒畅没有接话,把他送到公寓,就朝江天阁开去。今晚,她和宁致约了在他公寓见面。 电梯徐徐上升时,舒畅想起,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来宁致的公寓。 宁致袖子挽着,衬衫敞开两粒钮扣,过来给她开门,嘴角带着点儿歉意的微笑:“正好,我刚把面煮好。”他实在没时间带她出去吃饭,只能将就地煮了两碗泡面。 舒畅站在门口,打量着屋内。公寓不小,可是乱得就像她读书时,有次去过的男生宿舍。衣服、鞋子到处扔,一只大大的行李箱敞开在屋子中央,餐桌上蒙着一层灰,上面居然放着两双臭袜子,更可怕的是,在那袜子旁边,搁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 “进来呀,沙发上可以坐的。呵呵,我实在太忙,钟点工又回老家秋收了,我好一阵没收拾。” 舒畅小心翼翼地避开行李箱,来到沙发前。她在心里面叹了口气,难怪宁致那么喜欢赖在她家。单身男人的日子太可怕了。出门一幅青年俊杰的样,谁想到是睡在这狗窝里呢! “舒舒,我把面端到这边来吃吧!”宁致偷偷地把餐桌上的袜子扔到衣服堆里,洗下手,把两碗方便面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放心,泡面的水是我现烧的,很干净。” 舒畅对他摇了摇头,没有接他手中的筷子,“我不太饿,你先吃。” “舒舒,你今晚话很少!是不是气我很久没和你联系?”宁致脸上的表情一向稀少,有变化的就是一对眼眸。 “我哪是小女生,动不动就生气。我知道你工作忙。”舒畅站起了身,到厨房找了块抹布,洗净了,把桌子擦净,又把散落的鞋归到鞋柜里,脏衣服放进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干净的,一一叠起来,放在卧室的床上,让宁致自己归位。不一会,客厅中稍微看出些眉和眼。 宁致的目光追着舒畅的身影,渐渐地变柔、变长,“舒舒!”他突地一跃起来,从背后抱住舒畅的腰,头埋在她的发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亲昵的接触,舒畅一僵,身体紧绷到微微酸痛的地步。 “等北城区开标之后,工程一上马,我们就结婚!” 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耳边,舒畅不自在地缩了下脖子:“对不起……”她挣开他的手臂,把带过来的包拿到腿上,打开,从里面掏出宁致送她的那只四方锦盒。 “宁致,”她静静地说,把视线从四方盒上挪开,对视上他的眼睛,“我爸妈很喜欢你,胜男和谢霖都让我要珍惜你,我也感觉到你心底的真挚。我努力地想接受你,但是,宁致,我失败了。” “你不要着急,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梳理思绪。”宁致慌乱地看着她。 “不是的,宁致,有一个男人,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和他是没有结果,但我的情感却控制不住地想着他。我的心情很混乱,而且我懒得去整理。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你的求婚,不公平。” “我没有要求公平。”宁致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我们毕竟错过了十年,我出现得太晚,但我有信心,我可以抹去你心中的一切。你看,我原先只是个陌生人,可是,伯父伯母现在把我当成了家人。有一天,你也会爱上我的,舒舒!如果这样让你感到有压力,我们的婚期可以延迟。” “真的对不起。”舒畅歉疚地看着宁致,但是神情坚决。只能说到这里了,还有些话,她不想提、不愿提、不忍提,说了干吗呢?把对方戳得血淋淋的,有什么意思。既然不会成为恋人,那就做客客气气的朋友。“爸妈那边,我去解释。以后,仍然欢迎你去我们家做客。”她尽力笑得很温婉。 宁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面容苍白,眼中闪过剧烈的痛楚,但转瞬即逝。 舒畅鼓起勇气:“那我……先走了。”她放下四方锦盒。 还没站起身,就看到宁致突然抬起手,对准玻璃茶几狠狠地砸了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那块厚厚的茶几突地断裂,玻璃散了一地,方便面的汤汁洒得满地都是。 舒畅惊吓得瞪大眼,只见他的手又红又肿,鲜血像喷泉一样从虎口处往外流着,掌心很快就一片模糊。 她匆忙抓住一条毛巾,包住他的手,“伤口很大,快去医院。” 宁致冷漠地推开她:“大与不大和你没有关系,你就和我那一对自私的父母一样,想走就走吧,我一个人会活得好好的。” “你别说气话。”舒畅看到毛巾也很快被染红了。 “气话?”宁致冷笑,“你又不是我的谁,我和个陌生人生什么气。离开这里,不然裴迪文会误会你的。” 舒畅凛然地看着他:“你要坚持这样和我讲话,好,我现在就离开,那么,以后,我们就真的是陌生人。” 宁致白着脸,悲绝地闭上眼。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他痛苦地低吼,“我只是想给你更好的生活,所以才拼了命的工作。没有了你,我挣太多的钱给谁用?我没有家,没有爸妈,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舒畅眼底泛出热雾,眼前慢慢模糊了,她咬着唇,拭去夺眶的泪水,“你失血太多,不要说话,我们去医院。”她上前挽着他。 他睁开眼,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背轻轻抚过她的脸庞,“舒舒,你把我咬伤时,也是这样看着我的。不离开我,好不好?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只是我笨,不会表达,你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不要再说了。”舒畅大喊一声,泪水像决了堤一样,疯狂地肆流。 “好,我不说。”宁致声音一哑,突然低下头,舔吻着她脸上的泪珠,“那你也不哭。” 舒畅退后两步,“我们去医院。” “你陪我去?”宁致问。 舒畅点点头,转过身给他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宁致安静下来,由她扶着出了门。 到了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慢慢拉开已经像块红布的毛巾,一看宁致的伤口,眉头皱起来,“怎么会搞成这样?” 舒畅回答:“不小心碰的。要不要输点血?” “最好是输点血。”医生让护士赶快拿消毒钳,准备针和棉球、药水。 第57章 枫若犹红(3) 宁致躺在床上,脸白得像张没有内容的纸,一只手紧紧握着舒畅。 “可是他的血型很特别。”舒畅担心地说。 “有多特别?” “是rh阴性ab型。”舒畅知道这个也在十年前,她把他咬伤,陪他在医院缝针时,哭着问要不要输血,宁致瞪了她一眼,说一般的血,他输不了。她问为什么?他说,你个白痴,不知道世上不只是有abo血型的,我是rh型,输别的血,会死人的。 医生停下消毒的动作,愕然地抬起头看疼得嘴角直抽搐的宁致,“你也是rh阴性血型?” “还有谁是?”舒畅不经意地问。 医生笑了,“这种血型很罕见,可是几天内我就碰到两位了。前几天有个小女孩感冒,来医院化验血,也是这血型。” “什么?”沉默的宁致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女孩是个香港孩子,是祖母陪着来的。”医生咂了下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血型的缘故,孩子是个弱智儿。我们几个医生这几天一直在讨论这事。” 宁致瞪大眼,里面溢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惧。 裴迪文言而有信,欧陆飞驰再也没有在马路对面出现过。可是,舒畅只要走出报社大楼,下意识地就朝对面看去。四季不息的车流,如固定在画框中的街景,看着,看着,就有点失魂落魄。 天气,一天天地凉了。十月中旬,寒流一波接一波。在早晚仅有六度的日子中,胜男和安阳的感情渐入佳境,谢霖也过得不错,午休时得意地向舒畅炫耀,她有可能要随老公移民国外。奇怪的是,应该过得非常幸福的谈小可和杨帆却出现了裂缝。舒畅真不是故意,她和人约在咖啡馆采访,恰好撞见杨帆陪着一个青涩的女子在角落里轻声柔语。他看那女子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舒畅失神了两秒,连忙转身走了。那一刻,她如释重负。 很多人信奉,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一个半圆,还有另外一个半圆,与你严丝合缝,刚好可以拼出完美的圆。杨帆是个半圆,却不是她的,这和舒晨的病无关,和谈小可的横空插入无关,原来他的周长、角度、裂口和她毫不相同。 命运犹如硬币的正反面,你以为是不幸,恰恰却是一种幸运。 院中的葡萄叶慢慢枯萎了,桂花也谢了。于芬早晨起床,一边扫着落叶,一边向舒畅念叨,宁致已经很久不来了。 舒畅说他工作忙呢,她没有告诉于芬宁致手受伤的事。宁致在医院只住了一晚,舒畅开车送他回公寓。两人在附近的小吃店喝的豆浆,宁致一直沉默着。上楼前,他抱住舒畅,头埋在舒畅的颈窝间,久久不松手。当他消失在电梯间,舒畅摸了摸颈窝,那里一片潮湿。 从那天起,宁致再没和舒畅联系。舒畅想过打电话问问他的伤势,后来一想,这算什么,藕断丝连似的。有时,同情就是一把利刃。 北城区即将拆迁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凶,有些人家沉不住气,到处打听房价,想早早有个落脚之地。舒畅考虑到舒祖康身体不好,和于芬商量,在东城区买套公寓。“很多街坊也搬去那里,以后还会像这里一样热闹。” 于芬说:“我也想和街坊们一起。但是离你们就远了。” “能有多远,滨江就这么大。” “宁致同意吗?” 舒畅眼珠转了几转:“他当然同意,我和他说。” 接下来几日,舒畅找房市版的记者问了一些消息,下了班就穿行在东城的市区,从一个楼盘跑向另一个楼盘。经过一个火热的夏天,房地产市场更加是热气腾腾了。滨江俨然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是新开发的楼盘,各式广告打得蛊惑人心,售楼部工作人员一个个巧舌如簧,各种规划做得天花乱坠。 她看中了两处,有一处是二手房,主人准备移民,房子只住了半年,装修得很简洁,有电梯,很适合老人居住,但主人要求一次性付清款项。 晚上,舒畅洗好澡,看了会书,刚上床,手机响了。她一边铺被子,一边接听:“你好。” “舒畅,是我。”裴迪文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背后安静得出奇。“要休息了吗?” “嗯!”她轻轻地往被窝里钻,把靠垫摆摆好。 他们有一个月没见面,没通电话,没发短信。莫名地,眼眶红了,鼻子酸酸的,连呼吸也缓缓的。 “这几天像打仗一般,总算要见曙光了,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他低低地笑了笑,像是很近。 舒畅抿紧唇,生怕泄露自己的情绪。两人说过n次分手、绝交、再见,但谁都没有认真去执行过。那个人总在心头,抬首、俯首,满心满眼都是他,任何人都挤不走。他打电话来,她会接,他发短信,她会回,他站在路边,暖暖地笑着,她的脚步就会自觉地向他靠近。就像两株根挨着根的湖心草,根系相连,枝叶交缠,剪不断,理不清,仿佛一生一世就这么纠缠下去。 裴迪文沉默了一会,突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爷爷病重了,真怕挨不过今年的冬天。欧洲市场、大陆市场、香港本土的市场,虽然有好几个特助,但许多事必须亲自过问,我以后可能会很忙很忙。” 她轻轻点头。 “有时候,不是愿扛下一片天,而是无人可依。就像你在异乡生病,又冷又热,要么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要么是硬撑起找药,或者出门去找医生。舒畅,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十多年,有些事就那么习惯了。你遇到我,正是你被别人刺得千疮万孔时,我想给你一份没有任何压力的感情,想让你好好地享受被爱,不是为我复杂的家事烦恼,可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他重重叹气。 舒畅觉得被子又厚又重,闷热得难受,她掀开被子下床,拖着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看外面的夜色。 心,一下跃到了嗓子眼。 如水的月光下,欧陆飞驰停在她家小院的外面,车内,有烟头,一明一暗。明时,她隐隐看到裴迪文疲惫不堪的面容。 “舒畅,我们结婚吧!”他拉开车窗,把烟头扔出来,像用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说出了这句话,“让我在这世上,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依赖一个人,因为你是我的太太。” 裴迪文平和的语气如同他问“这次采访顺利吗”,舒畅说不出心中的感受,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转个不停。冬天,栽下一粒种子,春天,看着它发芽、长叶,夏天,看着它开花、娇艳,秋天,看着它硕果累累,然后,满地落叶,白雪中,枝干萧瑟伫立。这又如何,后面春还会回大地,夏依然炎热,秋更加风情。是的,挣扎过,徘徊过,痛则思痛,恨则还恨,一千次,一万次,却还是做不到彻底的死心。宁可伤害,宁可流泪,宁可体无完肤。这就是爱。 “父亲最近包了位舞小姐,为她一掷千金,这已经成了香江最轰动的八卦新闻了,小妈在家吵翻了天,我妈避居法国,我这做儿子的还得回去为他处理这事。后天,北城区开标,有多少事要过问。我连求婚戒指也没准备,就在电话里和你求婚,这样子很不好。可是,舒畅,我多么需要此时你陪在我身边,你不要说也不要做,我一抬眼就能看到你,这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爱你,舒畅。来我身边,好吗?” 低低柔柔的问话,带着哀求,透出几份不敢确定。 舒畅的泪流得更欢了,她控制不住的哽咽出声:“我……看到你了。” “嗯,现在拉开门,开灯,轻轻下楼,再走十米,乖……”他温柔地轻哄。 她看到他开了车门,走了出来,月光像纱一般,披在他的双肩上,他抬起眼,对着她卧室的方向。 她默默地注视着,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迪文,我心里没有别人,只放着你一个。但是经历了太多的事,觉得结婚是一个郑重而又深远的承诺,我没有自信能不能给你想要的那些,我们之间还有不小的差距。所以,先让我这样看着你。” 裴迪文仰起头,没有接话。她从他颤动的双肩,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像是起伏不定。 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她都没来得及往下再想,脚已经找到了自已的方向。她蹑手蹑脚地下楼,轻轻地开门,踏着落满露水的小院,当他低下头时,她已站在他的面前。 她无奈地想:在爱情面前,什么自尊,什么原则,什么理智,统统都如轻烟一缕。 他失声轻呼,俊容上盛开巨大的微笑,“舒畅,舒畅,舒畅……” 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她仰起头,以为他有话要说,然而他只是俯下头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一点点深入,她被他挤压着后退,背抵到车上,身后是一片坚硬冰凉,身前是他滚烫的身体。这样奇妙的对比让她一阵战栗。她先是被动地回应着他的吻,在他的唇舌纠缠挑逗之下,她的呼吸渐渐紊乱,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因熟悉的抚摸,而一处处张开。 终是爱他呀,连身体都自动地在他怀中找着契合点,当他的手指开始探进她的内衣,沿着她纤细的腰线一点点上行时,她连稍微的反抗都没有,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手臂擦过冰冷的车身,裴迪文捡回理智,不舍地替她拉好外衣,拉开车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鞋呢?”他突然发现她有一只脚是光着的,修长的手指一把握着冰凉的脚掌,心疼地拧眉。 “可能刚才下楼时掉了。”她咬牙,羞窘无比,她居然一点没发觉。 他蹲下,找条毛巾裹住她的脚掌。他抬眼看她,她回视,四目交织,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 车子顺着小巷往前开着,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驶上去江边的林荫大道。夜晚,车少,欧陆飞驰开得很快。不一会,就停下了,舒畅看到,原来是来到了憩园。月光下,憩园中,树影摇曳,花香迷人,幢幢建筑高贵地屹立着。 温柔的手心贴着她的腰身,她不禁想起许多个迷人的夜晚,身边这个男人大汗淋漓地紧紧拥抱她,带点灼热呼吸在她耳边说:“舒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言放弃我,好吗?” 当时,她点头点得很快。可是,她做到了吗? “迟灵瞳失踪的几年,就是住在憩园外面破旧的拆迁房中,她说迪声的灵魂就在憩园内,这样,她就能离他近些。她很后悔在他生前,她没能好好地爱他。舒畅,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天我们成为遗憾,你才敢面对自己的心?” “不准胡说。”她捂住他的嘴巴。 “不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吗?”他叹气,夜晚胡渣长得很快,他用下巴摩搓着她的脸庞,“我住酒店都腻了,忙碌一天还得面对一团冷冰冰的空气。舒畅,我想搬回憩园,想吃你煎焦的鸡蛋,想吃你煮的稠粥,想……一抬手,就能碰到你……” 第58章 枫若犹红(4) “迪文……”她苦笑,他再继续说下去,她很快就会束手就擒。“爱你是小事,结婚是大事。” 他正经起来,明白她有结婚阴影,“我们分开得太久太久,你不想早点和我在一起吗?”他不疾不徐地一步步逼近。 “我先得说服爸妈。”保垒一点点瓦解,她有一丝松动。 “带我去见他们,我来负责说这事。”他很有自信。 “你以为你很有魅力吗,我爸妈……”舒畅叹气了,爸妈心里面喜欢的是宁致。“还是我来说吧!” “你确定你会去做?”他危险地瞪着她,“如果三天内你不给我答复,我亲自上门,告诉你,我是个狡猾的商人,有的是办法。” “知道啦,大坏蛋。”她翻了个白眼,五官皱成一团。 他笑,温柔地提醒她:“女人不能生气,生气会出皱纹。” “出了皱纹才好,看上去和你一样老。” 他呵呵地笑,伸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吻着,“这样我们就更配了。” 她欲反驳,唇已经被他吻得实实的。 天地间,很快安静了下来。 一片浮云飘过来,月亮羞涩地钻进云朵里,树影随风轻轻摇曳。 舒畅在心里幽幽地吁了口气,终于不需要再纠结了,这样真好。 舒畅真没食言,时时把这事放在心中,准备挑个合适的机会和爸妈提下。这天,她下午请了半天假,开车带爸妈去和二手房房主签协议。于芬的小包包里放着几折存折,协议一签,立刻付款、办房产转移手续。 房主人已经在家里等了,为了迎接他们,又特地找人把家里收拾了下。于芬和舒祖康里里外外地看,数着几个房间、几个浴室、几个空调,家具都是木质的,装饰画很典雅,虽然比不上小院宽敞,也算很不错。 “唱唱,你陪人家去银行,我和你爸在这呆着,看看还需要添置些什么。”于芬显然很满意。 舒畅心中一动,“我们晚上庆祝一下,去外面吃点好吃的。” “行。”舒祖康一口答应。 舒畅抿嘴轻笑,想着吃饭时,可以微微提下裴迪文。 她和房主开车去银行,把款项打进对方的银行卡里。和房主分手后,她刚准备去接爸妈,手机响了。 法治部部长急匆匆地说:“舒畅,有条大新闻,你快去。” “什么新闻?” “致远公司正式宣布退出北城区的竞标。” 舒畅手一抖,车钥匙掉在了车内,“这不是房市版的新闻吗,致远为什么退出?” 部长说道:“投资的银行撤资了,没有资金来源,拿什么来竞标。” “然后?”舒畅嘴唇哆嗦着。 “宁致总经理和对方银行贷款部宋颖经理争执了起来,不知怎么,那经理死了,是昨天晚上的事,他今天早晨去投的案,警方刚刚证实了宋颖经理的死亡。” “宋颖?”舒畅脸色突变,整个人像跌进了一个黑洞。 “对,香港荣发银行董事长的千金小姐。宁致现在看守所,你快过去采访第一手资料。” 她木然地挂上电话,手抖得怎么也发动不了车。 电话又响起,是叶聪。 “舒畅,你人在哪里?”他担心地问。 “我在建行门口。”几个字,她说出了一头的汗。 “你不要动,我马上过去。听话。”叶聪像个大男人。 她点头,不动,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电话再次响起,这次是裴迪文。 “舒畅,你好吗?”他轻柔地问,生怕吓着她似的。 “我想说好,可是好像是在说谎。迪文,那事是真的?”她苦笑。 “我正在找律师向司法部门询问这事,你不要着急,我会竭尽全力帮他的。” “谢谢你,迪文,他没有一个亲人。”泪,无声地流下。 “舒畅……”他叹气,透着浓浓的无力感。 去看守所的路上,叶聪简洁地把情况说了一下。滨江北城区拆建开发,荣发银行共抛出了两枚橄榄枝。抛向致远公司的那枝有宋颖的功劳,她在董事会上尽力为致远公司游说,她说致远公司有无限的潜力,设计方案合理,利益巨大。董事会冲着这话,同意低调投资,为免失去恒宇集团这个大客户。 谁知宋颖逞一时嘴头之快,向裴迪文挑衅,说出了投资致远的事。裴迪文隔天就给荣发银行打了电话,说为了公平竞争,恒宇将选择中华银行。 荣发银行董事会里的董事,大部分看好恒宇集团,听此一说,着了急,为了挽回恒宇,立即撤回致远的投资。 宋颖硬着头皮,去致远公司通知撤回投资一事。宁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晚上,不知怎么把宋颖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就在公寓里,两人为投资和其他事发生了口角,他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身子踉跄,往前一倾,太阳穴磕在花岗岩的飘窗上,没几分钟,就一命呜乎。 宁致坐在屋内,抽了一包烟,第二天天亮后,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去小区的派出所投案自首。警察赶到公寓,勘察了现场之后,确定宁致是失手伤人,检察院正式向宁致起诉。 看守所所长只同意舒畅一个人进接待室,叶聪留在外面等着。 法警领着舒畅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锁在几重门里的接待室。这里完全与外界隔绝了,抬头一看,是高高的铁丝网,持着枪走来走去的法警。呼吸,都是轻微的。法警轻轻推开接待室沉重的大门。 宁致坐在椅中,手上戴着手铐,身上穿着橙色的囚服,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剪,看见舒畅,他的眼眸闪烁出如水的柔光。 “舒舒,我知道你会来。”他用温柔的语气说。 舒畅点了下头,在他面前坐下,两个法警持着枪站在门外。 “你好吗?”他问。 她又点了下头。 宁致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接近她。舒畅略一犹豫,但还是把手递给了他,是那只被击伤的手,伤口有些扯开,红色的皮肉外翻。 “是用这只手打她的?”她轻轻问。 他笑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鬼灵精,什么也瞒不了你。” “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她不相信他与宋颖起争执是因为撤回投资的事,那些可以在公司里谈。宋颖跟着他去公寓,一定是谈两人之间私密的话题。他和宋颖很久之前就是认识的,他说的关于裴迪文的资料,都是来自宋颖。 宁致扯了下嘴角:“不要知道,舒舒。你只要记得我对你的好,如果我有过的话。一个人一个命,今生,我的命运太过坎坷,我想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邻居,你还会喜欢我,一定要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会守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 舒畅只觉着喉咙堵得难受,她咽了咽口水,说:“不要说这些沮丧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找人帮你。你只是误伤了她,不是蓄意杀人,量刑不会太重的。” “我累了,真的太累。我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他摇头,“什么也不要为我做。你有什么话捎给晨晨吗?” 舒畅心痛如绞,忽一低头,有泪如倾。“这世上有谁得罪了你,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逃离?” “我没有想逃离。当我与你再次相遇,我已经勇敢地将自己洗涤了一遍,贪心地想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个家,有深爱的妻子,也会有一个孩子。但命运之神却和我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舒舒,没什么难过的,没有我这样的人在你身边,一点都不可惜。裴迪文是个包容度极深的男人,他对你的爱连我一个男人都会动容。不要担心不能适应豪门生活,有他呵护你,你只会比现在更幸福。前几天,我找他喝酒,我说我很羡慕他,是羡慕,不是妒忌,像你这样的好女人,就该配他那样的男人,我会远远地看着你们的。舒舒,我要去的地方,很干净,而且还有晨晨在那陪我!这次,我不会再逗弄他,我会和他做朋友,或者把他当哥哥。我们要在一起,谈你小时候的丑事。说真的,我有些向往那种日子。天堂里,没有怨也没有恨,平静、恬然。”只是,没有你。宁致黯然地低下眼帘。 舒畅的泪打湿了他的双手,他温柔地替她拭去,“以后,再也没机会了。伯父伯母年纪大,不要把我的事说给他们听,只说我回加拿大去了。如果……如果你可以的话,以后请善待裴欣儿。” “呃?”舒畅愕然地抬起头。 宁致苦涩地眨了下眼睛,“幸好她是个弱智,永远生活在快乐之中,不然……太残酷了。舒舒,别问,能答应我吗?” 舒畅只是哭。 “其实我哪需要问,你一定会做到的。”他闭上眼,把她的手举起凑到嘴边,逐一细吻,“我是多么想爱你爱得久一点,可惜太晚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向外面的法警示意,他想回监狱。 舒畅听着脚步声慢慢地远去,哭得腰都直不起来。 舒畅是宁致见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次媒体记者,后来,除了律师和法官必要的询问,他不肯再见任何人。 宋颖的猝死,让宋荣发剧痛不已,请了香港最好的律师来打这个官司,再加上宁致不改供词,尽管赵凯和裴迪文的律师怎么努力,法院很快判决了他的死刑。那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滨江入冬都很久了。 他没有亲人,舒畅为他办的后事。火化后,她将他葬在晨晨墓的旁边,在他的骨灰盒里,她将那封粉红色的情书放了进去。这些都是后话。 从看守所回来,舒畅把一些情况说了给叶聪听,让他写报道,她实在没那份心力。胜男打电话要过来陪她,她拒绝了。 裴迪文给她打电话。明天北城区开标,他还在公司里和特助开会。 “我挺好的,你忙工作。”她说。 裴迪文叹气,“我坐在这里哪有心思工作,我过去陪你。” “迪文,如果我接受了他的求婚,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裴迪文沉默了一会,“舒畅,心是不会撒谎的。宁致这样的归宿,是他的选择。” “为什么要作这样的选择,能有多大的坎迈不过去?” “有些过去是不能回首的。” “你知道他和宋颖的事?” “他刚来香港时,只是保险公司的一个保险员,但他有抱负,可是没有机会。这时,他遇到了宋思远,两人相谈,看中大陆蓬勃的房地产市场,想开公司,但需要启动资金。宋思远带着他去找宋荣发,他认识了宋颖。他……做了她的情人,她给了他启动资金。” 舒畅轻抽一口凉气,“那时,你和宋颖还没离婚?” “是的,我也是以后知道这件事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宁致有过什么过去,可是你……没提过……” “没什么好提的。如果真爱一个人,我厌恶拿别人过去的伤疤说事,胜就胜在明处。我更想为你留住久远的一份美好回忆。” 她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抬手拭泪,见鬼,又哭了,稀里哗啦的。 “舒畅,你在哪里?”听不到她的回话,他紧张地喊着。 她在哪里呢?她四下看看,泪眼朦胧,突然对这座城市感到了陌生,她说不清她现在的位置。 第59章 花开正好(1) “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叶聪趴在电脑前,边写稿边哼歌。他的嗓音很好,低沉雄厚,出去k歌,他就是一超级麦霸。 听着,听着,舒畅慢慢地抬起头,这歌词“砰”地触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她有点不平静。 滨江,又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三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办公室里,洒在舒畅的身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勾勒出了她的轮廓,落在双肩的长发被阳光打亮了,闪烁着金属的光芒。 “不会是暗恋上我了吧?”察觉到有人注视,叶聪抬起头,正对着舒畅发直的视线,他挤挤眼。 “什么?”舒畅回过神,询问地看着他。 叶聪撇了下嘴:“太耀眼的城市不适合看星星,就像你的心不适合谈安定。舒畅,这么久了,你还没恢复?” 她低下头,拿了包速溶咖啡,去茶水间冲咖啡。 事实上,她的生活早已恢复平静。采访、出差、写稿,甚至她现在还会定期地去健身、做美容,偶尔约胜男出来逛逛街、吃吃饭。 不过,胜男很忙。胜男在安阳花言巧语及男色诱惑下,没把持住,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与安阳共度了一个美好良宵,结果,一发即中,匆匆忙忙奉子成婚。 这些事情虽然忙乱,听着却很温馨、开心。她向裴迪文说起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然后让舒畅看看他的发根,是不是又多了几根白发。“太操心了。”他叹息,不知是在说工作,还是说舒畅。 舒畅也忙。她家从北城区的小院搬到了高楼,收拾、整理都是她一个人。新房附近,有几户原来的老邻居也搬来了。舒祖康和于芬住进来几天,老邻居们便来串门,他们并不寂寞。只是滨江太小,舒畅没有一双巨大的手掌捂住所有的人嘴,他们在诊所里,还是听说了宁致的事。 舒祖康难过到卧床不起,于芬哭了整整一月,都有点神经质,整天絮絮叨叨地说:“不是失手吗,怎么会赔上一条命呢?那么好的孩子呀,老天真不长眼。” 裴迪文也在忙。没有一点悬念,恒宇集团竞中北城区拆建开发的地标。在城建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恒宇集团开出的拆迁条件又非常宽厚,北城区的拆迁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新北城区的样貌效果图高高地立在江边。沿江一带是一所以疗养为主的综合性医院,里面花木扶蔬,假山林立,亭台楼阁,美得如同江南园林一般。再过来是一所贵族性质的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校舍和师资都是国内一流的。尽管学费昂贵到令人咂舌,但已有许多学生家长来排队报名,甚至还有不少家长提出赞助投资。与学校挨着的,就是恒宇赞助的滨江大剧院,然后是滨江书城、大型图书馆,奥林匹克中心,当然,也有住宅,不过,都是多层建筑,没有一幢小高层,设计师也是迟灵瞳,房型精致、舒适又带着典雅,偏英伦风,价格不菲,却供不应求。 舒家小院没有拆迁,它将成为一个大型公园中的一景——民国后期保存最完好的建筑,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动。现在,院中葡萄架上叶子又绿油油的了,芍药开得比哪年都盛。 北城,一直以来,是滨江低收入住户最多的地方,不久的将来,这是将是滨江最高雅的地段。医院、学校、书城……,除了住宅,恒宇对外出售,其他恒宇都是投资者,有经济学家在《华东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北城区末来的利益是不可估量的,北城等于是恒宇的一个小型王国。商人赚钱,有赚得俗,有赚得雅。裴迪文将会是一代雅商。 胜男听说小院没拆,嘴巴张得半圆,好半天才说出话:“唱唱,我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个男人爱你爱到没上限。” 舒祖康和于芬收到恒宇购房款时,夫妻俩默默对视一眼,一瞬间,有些事就那么浮出了水面。 其实,裴迪文早已频繁出现在舒畅的生活之中,他经常去香港、欧洲,但一到滨江,第一时间便会去报社接舒畅。报社中,都是熟人,就连新来的大学生,也在前辈暧昧的交谈中,熟知了他。他温和地和所有人打招呼,只要舒畅一出现,他的眼神立刻就温情脉脉,爱意浓烈。 裴天磊居然挺过冬天,春天一到,身体硬朗了些,裴迪文的几个特助越来越得力,这样,他就轻松点,陪她的时间就多了。两个人一起吃饭、看电影,开车吹风。到郊区吃农家菜,晚上回来,她睡在后座上,身上盖着他的外衣。她偶尔留宿憩园,舒祖康和于芬佯装不知。 所有的人都在期待他们的婚礼,在洗手间遇上谈小可,她酸溜溜地对舒畅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舒畅笑笑,她看得出谈小可很羡慕。她不显摆,也不刻意回避。幸福看似简单,得到却从来不容易。 婚礼,舒畅不太着急,裴迪文也像不着急,他说没有那张证书,舒畅这辈子也只会爱我一个。瞧瞧这语气,多笃定。舒畅调侃他自恋,他说,错了,我强大的自信都是你给的。舒畅在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一个人对婚姻有多逃避,就有多在意婚姻。她和迪文都有过一段酸痛的过去,对于婚姻,迪文比她勇敢,他已做好为人夫、为人父的准备,而她,还是有点不安,总觉得还没完全准备好。她不要自己有一丝迟疑、一丝茫然、一丝慌乱,就这么走进婚姻。因为他是迪文,她要和他牵手到白发如霜。 裴迪文又去香港召开董事会,这一次待的时间有点长,早晨打电话给她,说争取周五来滨江,陪她过周末。 青海省的玉树县发生了强烈地震,新闻版的记者全部过去了,报社里现在为了赶新闻,其他版面的记者晚上都会轮流值班。舒畅告诉裴迪文,周五她在报社。 “那我就去报社看你。我给你带香港的叉烧包。”他笑着说。 她也笑了。隔着香江,也能感觉到他的温暖。 “想不想我?”他哑着嗓子问。 “想!”她老老实实地承认。看得见你的地方,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看不见你的地方,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舒畅走进办公室,看到叶聪握着话筒,脸苦成一团。“怎么,有采访任务?” “总编给我打电话,说新闻版有个记者在玉树病倒了,报社里我属于年轻力壮的,让我去顶上。可是……” “你现在完全可以独立写稿,不要担心。”舒畅感到很奇怪。 “我有高原反应。和朋友去西藏,一下飞机,立刻就回成都了,差点送了小命。我要是和主编说这些,她一定认为我不想去。” “上次在昆明,你还可以啊!哦,我们没上玉龙雪山,那里海拨不算太高。”舒畅沉吟了下,“这样吧,我去和主编说,我替你去。” “你是女人。”叶聪瞪大眼。 舒畅凶悍地看着他,“女人没有高原反应,比你强。” 玉树,离唐朝最近的地方,舒畅曾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过这句话。 她从上海坐飞机到西宁,再从西宁坐部队里的越野车去玉树。随着越野车一路颠簸,舒畅的惊叫声不断响起,不是因为路有不平而坐不稳当,而是公路两侧不断映入眼帘的风景让她喜不自禁。 一泓宁静的湖泊倒映着同样宁静的蓝天白云,宛若裸睡的少女披着轻柔的薄纱,一转弯又看到一座古旧的佛塔就像盘腿端坐着的哲人高高耸起在一大片金露梅丛中,不断出现的彩色经幡和高高堆起的嘛呢石,还有山腰处和溪水旁时隐时现的村塞和寺庙。 “舒记者,带棉衣了吗?”开车的武警回过头问,“灾区今晚有雪。” “都四月下旬了,怎么还下雪?”舒畅惊讶。 “这就是玉树呀!” 车越往里走,路越不平,中央满布着石块,刚刚还晴朗无比的天空变成了一片铅灰之色,舒畅明显地感到了空气稀薄,时不时要大吸一口气。 路面断裂,路边的房屋倒塌,树枝横挂在空中,稍微平坦的地方搭建着一顶顶帐篷,穿着藏袍的人们一堆堆地抱在一起,脸露惊惶。 “这里还算好的,下面有些乡镇,”武警停下来,神情凝重,长吸一口气,“真的是满目疮痍,走在那儿,你似乎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舒记者,这几天余震不断,你要小心一点,尽量不要靠近松动的山坡。” 武警把舒畅送到《华东晚报》记者的临时居处,舒畅道了谢,和新闻版的几个同事碰了面,崔健也在。才走了几天,几个都脸露菜色,嘴唇干裂,面颊上红一块紫一块,手指也有些微肿。 “怎么是你?”崔健不赞成地看着舒畅。 舒畅嘻嘻地笑:“我又不是这儿唯一的女人。” “人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和海拨,你住惯平原,体质又不强。要命了。”崔健低咒了一句,“你就在这儿呆着,不准到上面去。” “采访顺利吗?” “每天的素材倒是很多,就是通讯有时不畅。看看,手机又没信号了。”一个同事举起手机,急得直抓头发。 “那网呢?” “网也是时好时断。天气一会儿风一会儿雪,还下过两次冰雹,气候太恶劣。” 舒畅看看外面的天空,已是黑沉沉的,寒风卷着沙石从门外灌进来,她伸出手一握,掌心刺骨的痛。 街上没有营业的饭馆,几个人就简单地煮了点方便面,因舒畅是女生,最好的一个房间让给舒畅睡,几个男人挤通铺。所谓最好的房间,也是摇摇欲坠,舒畅冷得根本没办法合眼。 半夜时,迷迷糊糊听到手机在响,按通接话键,只听得裴迪文重重的呼吸声。 “舒畅,一切还好吗?”他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问。 “还好,就是有点冷。”她把冻麻的手凑到嘴边呵了一下,“滨江都穿风衣了,这边还要穿棉大衣。不过,比起灾民,我算很幸福。” “我大后天坐飞机过去,不要着急,听我说完,我是送恒宇捐助的救灾物资过去,不是特地过去看你。” “迪文……”她慢慢坐起,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蛹。 “你是在考验我的心脏吗?你这样不顾一切的孤勇,真的认为我不会心疼,或者以你为傲?舒畅,你是我什么人?” 隔了几千里,她听出他的声音是那么的痛心。 她还没回答,他又继续发问:“你有工作的热情,我不该打击你。可是人要量力而行,有合适不合适。对,我现在不是你的主编,没有权利和你说这些。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没必要向我知会一声。”他深深呼吸,停滞了一会,“舒畅,你做什么,都不会顾及到我的感受。” 舒畅一时有点哑然,她匆忙出发,确实没给他打个电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拦阻她。 “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不同。舒畅,我不能再叫你傻孩子,你该好好地想一想。我曾经很孤单,遇到你之后,你带给我爱情的感受,远不止一点喜悦那么简单。我想让这份喜悦延续得更久更长,可惜,我们的想法相背。” 他挂了电话,舒畅握着手机,只觉得无力,她知道这一次他真的生气了。看看时间,已是凌晨,手机又没信号,她叹了口气,听着外面咆哮的风声,还有脚步的杂乱声,营救部队又送伤员下来了。 天亮了,舒畅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门一打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满目洁白,一夜的大雪。街上走的人肩上都沾着雪花,军车来来往往穿梭不停。 崔键和几个男同事吃完早饭,跟着军车进山去了,舒畅留在居处,负责采访捐助和伤员转往西宁的采访。 舒畅背着采访本刚出门,突然感到脚下一阵摇晃,远处有石块滚动的轰隆声。“又地震了……”街上有人急喊,但没人惊慌奔跑,可能都已习惯。也只是一刻的功夫,震感就过去了,天地间恢复了宁静。 舒畅去了急救站和物资转运站。今天,送来捐赠物资的有香港的几家慈善基金会,还会国内几家大型民营企业,舒畅看到后天的申请名单上有恒宇集团。玉树地形特殊,环境恶劣,语言不能,政府部门不建议志愿者过来,到达玉树的车辆和人员都必须事先申请。 舒畅是在急救站吃的盒饭。海拨高,饭有点夹生,她咬了一口,就放下了,一个护士递给她一块面包和矿泉水。她走出急救站临时搭建的帐篷,边走边吃面包。一棵枯干的树下,一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指头含在嘴里,眼巴巴地盯着她,喉间一哽一哽的。 “你要吃吗?”舒畅蹲下身,笑咪咪地看着孩子。 孩子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舒畅把面包撕下大半递给他,同时也把矿泉水给了他。孩子接过,狼吞虎咽地吃着。 舒畅看得心直揪。 下午采访,她又看到了这孩子,对着她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第二天出门,舒畅特地带了点方便面和面包,在一家塌陷的邮局前,孩子和几个小伙伴在一起,舒畅喊他,他回过头。 舒畅从包里掏出方便面,比划着让他过来。他欢喜地跑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 “你家在哪?爸爸妈妈呢?”舒畅问。问完,才想起孩子不懂汉语。她费力地比划了好一阵,孩子拧紧的小眉头缓缓松开,向舒畅招招手,领头就往山上跑。 舒畅犹豫了下,跟上。往上走,舒畅感到抬下脚,像有千斤重。风一直往耳朵里灌。耳朵眼那么小,但那些风,它们大得铺天盖地,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吹了一会儿,狂风后撤,雪阵前移,雪花呼呼地从天而降。 孩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手中的方便面掉了一盒,被风吹得咕噜咕噜往山边上跑。孩子急了,跟在后面追。 “不要去,危险。”舒畅大叫,使足了力气去拉孩子。 孩子吐出几个字符,眼泪都下来了。 舒畅咬咬牙,把孩子推在后面,她紧赶几步,眼看就要抓到方便面,突然,天摇地动,脚下的石边发出古怪的声音,她还没回过神是怎么一回事,身子已如一片羽毛悠悠地往山下坠去。 孩子在身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她伸手想抓住什么,石块都松动了,她什么也抓不着。额头湿湿的,她伸手一摸,眼前一抹鲜红。 雪花如席,密密地打在她的脸颊上。 她不得不闭上眼,脑中猛地闪过裴迪文的身影。 舒畅,我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呢? 第60章 花开正好(2) 身子不再下坠,不知落在何处,背后酥麻麻地痛,腿脚还有知觉,应该摔得不重,只是离地是那么的远。 舒畅伸出手,掌中的风转眼成空气。 “轰!”一声巨响。 天地霎时凝固。一切静止。 好像是结束了。 好像天地开始准备否认刚才发生的事情。 雪幕打开,风停云驻,太阳光照射下来。 舒畅听到有人在大喊,她想回应,嘴巴却冻得张不开,眼皮越来越沉。 黑暗像山一样压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仿佛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缓缓睁开眼,只感到浑身每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痛。她抬起手,发觉指头肿成了胡萝卜,额头上贴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上在输着药液。 “她刚脱离危险,现在还不能见。”外面有人说话。 “我就远远地看下她,不会出声。”这个人的声音,好熟悉,好熟悉…… 迪文…… 舒畅欢喜得想叫,只是喉咙干哑,发不出声。 “舒记者,你醒啦!”帐篷帘子一掀,护士惊喜地走进来。“你昏迷了三日。” 有那么长吗? 一个身影走到她的面前,修长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颊。 咝……她痛到抽气。 护士悄悄退出了帐篷。她看到他了,很憔悴,很消瘦,眼里布满了血丝,衣衫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洁。第一次,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岁月的沧桑。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滚落。她听到他低低的叹息,像是无力,更是无奈。 他说:“宽容是有限度的,不是无止境的任你索取。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让你,你只能听我的。” 一辈子都没这么耀眼过。 在裴迪文的坚持下,当天下午,迷彩色的军用吉普车将他们送到了西宁机场,从特殊通道,走向一架银白色的大型飞机,机身上显赫地写着“恒宇”两个字。 帅气的机长在舷梯前迎接他们,漂亮的空姐一路引领着他们走进机舱。机舱宽敞得如同一间豪华的会客室,宽大的真皮沙发,雪白的羊毛地毯,摆满各式美酒的酒柜,轻柔的音乐。 裴迪文刚把舒畅放到沙发上,面前多了一杯热牛奶、一盆烤得脆脆的点心。裴迪文的前面是一杯蓝山咖啡,已经等候一会的特助把一些紧要的公文送了过来,然后便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对着电脑,“啪啪”地敲打着键盘,忙个不停。 直到飞机飞上了天空,从舷窗上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云朵、湛蓝的天空,舒畅都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紧抿着嘴唇。这应该是第一次裴迪文正面地让她感知他真的是个豪门贵公子。 其实,舒畅的伤并不太重。因为穿得多,背后和手臂只是一些撞伤,但从摔下去到被解救出来,中间间隔了十多个小时,她冻得不轻,所以才昏迷了三天。在部队医院输了两天的药液,身上的瘀血差不多散开了。只是整个人有点浮肿,她不敢看镜子。 “受宠若惊了?”忙完工作,裴迪文侧过身,打量着她。 舒畅耸耸肩:“不会!如果你是一个穷小子,下雨天给我送一把伞,在郊外给我摘一束野花,陪我在大排档吃碗光面,省吃俭用给我买换季打折的衣服,我也会非常欢喜。现在碰巧我喜欢的你是个有钱人,用私人飞机来接我回家,也是你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没什么可受宠若惊的。” “既然这么懂事,怎么还会为一包方便面去拼命?”他仍在生气中。 舒畅闭了闭眼,她明白裴迪文是在心疼自己,但在那个时候,金山银山堆在面前,没有人会有所心动,而一瓶水、一碗面,则能让生命顽强地延续。 活着,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呀!可以看到阳光、蓝天、雪山……可以歌唱、欢笑、痛哭……可以爱,可以恨……看着孩子那饥渴的眼神,她想都不想,就冲了上前。 但她承认,她是有一点鲁莽。“一块馒头还能引发一起血案。那么大一盒面,当然要拼了命啦!”她用撒娇的语气来掩盖自己心底的愧疚感。 裴迪文冷冷地看着她,突然一把握着她冻肿的手,狠狠地按了下去。 “痛,痛……”她疼得大叫。 “知道痛就好,这样下次就会长记性。”他敲了下她的额头,狠狠地。 飞机降落了。舒畅从舷窗往外看,美丽的夕阳下,蔚蓝的海浪在礁石边微微荡漾,白色的帆船快速地掠过,溅起千堆浪花。她弯起嘴角,浅浅笑,她的脚下应该是那座号称东方之珠的港城。 “你现在的样子会吓坏你爸妈的,这边,我已联系好了医生。”上了裴家宽敞的七人座保姆车,裴迪文替她系上安全带。“在这里,你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舒畅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裴迪文不止一次提过带她来香港,没想到,是在她最丑的时候,真是名副其实的丑媳妇见公婆。矫情谈不上,却是有点沮丧。 裴家的员工很有素养,看着她,没有露出一丝讶异。 港城是岛城,路不平坦,起起伏伏。舒畅有点晕车,路上一直闭着眼。当车停下时,车门一打开,她看到山下那有如明信片般的璀璨夜景,怔了怔。 裴宅,她不太陌生。 考虑到她的身体,裴迪文没有先把她带去主宅展览,直接领着她来到侧畔的一幢三层小楼。“那是我的卧室,这里书房。我现在一般都住书房,你也住这吧。”三楼上,裴迪文指指里端的一个房间,又指指最宽敞的一间。 舒畅脸一红,这话听在任何人耳中,他们都是亲密无比的关系。裴家是大家族,一定有着严格的家规,裴迪文这样的无所顾忌,就是要在她身上刻个“裴”字,看她还能往哪逃?看着裴迪文刻意轻挑的眉角,像是在等她拒绝,等她反驳。舒畅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拖长语调:“知道啦!”他想要一个态度,好吧! 裴迪文似乎有点意外,愣了愣,下一秒,俯身过来吻她。舒畅慌乱地朝里间看去,菲佣在放洗澡水,好让她洗去一身尘埃。 晚饭就在书房用的,简单的中餐,清淡爽口。没有任何人打扰,她早早休息。裴迪文怕碰到她的伤处,这晚睡在卧室。明明是陌生的环境,舒畅便没有生疏感,一梦到天亮。 早晨起床,刚洗漱完,就听到楼下裴乐乐兴奋地叫着。“大哥,真的么,舒畅真的来了?”不一会,楼梯踩得咚咚响,书房门从外面打开,裴乐乐站在门口,接着,只见她轻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舒畅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脸,笑着问:“看上去真的很可怕?” 裴乐乐眼眶一红,轻轻走过来,小心翼翼抱住她,像个大姐似的念叨:“下次别干傻事了,不然,大哥该怎么活下去呀?” 早饭后,储爱琳也来了,伍盈盈抱着欣儿跟在后面。医生叮嘱,舒畅不可以晒太阳,冻伤的地方,早晚要用药涂,还需要用药,真正的中西结合。储爱琳特地叮嘱厨房营养跟上。晚上,舒畅见到了裴家的大家长——裴天磊。他没什么讲话,只是锐利的双目把她看了又看,临走时,说了声:不懂得珍视生命的人,即使有什么成就,也毫无价值。 “爷爷很喜欢你。”裴乐乐说。 舒畅一直在笑,羞窘的,甜蜜的,难堪的,紧张的。她有自知之明,这般被众人重视着,都是因为她在裴迪文心中的份量吧! 港城挨着海,有阳光的时候,天空碧蓝碧蓝的。多云时,山上时不时飘来一阵雾,人像站在云端中。裴宅共三幢楼,正中是主宅,两侧的小楼,分别是裴迪文和裴迪声的。裴迪声那幢楼,除了佣工进去打扫时会打开一会,平时都关着。裴乐乐忧伤地对舒畅说,裴宅是爷爷亲自设计的,渴望日后能儿孙满堂。谁想到……她哽咽了。花园后园有两排平房,供服务的佣工住。前面有大大的露台,夏天时可以开纳凉舞会。汽车从山下上来,有专门修建的车道,车道边的树都有碗口粗。在普通人眼中,裴宅不亚于一座城堡。 说实话,舒畅真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但是,也没想象中那样无法呼吸。 “还好吧?”裴迪文早晨出门,晚上才回来。换了衣服就来看舒畅,发现冻伤处有所好转,不由地露出笑容。 舒畅仰起脸,接受他的亲吻。她在看一本去年的杂志,裴乐乐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杂志里有几页是关于某港姐婚礼的报道,顺便提到了她从前的几段情史。这种花边新闻,她一向跳过,可能因为太闲,她细细地看了看。曾经的新闻,老的情歌,从前的过往,说起来,都是过去。但愿她现在是幸福的。 裴迪文拿开杂志,将她抱坐到膝盖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太幸福了,一回家就能看到你。” 她替他捏捏额头,揉揉背脊。“天天这么忙吗?” “明天可以抽半天陪你逛街。” “你不怕我吓坏路人?”她自嘲道。 “路人的胆子可比你大多了。”他一语双关。 第二天,他并没有真的带她去逛街。阳光太强烈了,两人就窝在家里,看了场电影,听听音乐。裴乐乐过来嬉闹一番。晚上,舒畅移到主宅吃晚饭。裴宅是分食制,舒畅纳闷地看着自己面前丰盛的晚餐,储爱琳面前仅是一碟沙拉和柠檬茶。 “过几天恒宇有个重要的慈善晚宴,服装师给我准备的礼服是旗袍,我得节食几天,这样,看不出肚子。”储爱琳看出舒畅的疑惑。“乐乐,你也少吃点。你也是。”她嫌恶地瞟了眼伍盈盈,“到时别给裴家丢脸。” 伍盈盈怀里抱着裴欣儿,裴欣儿想自己吃饭,但她抓不好叉子,饭菜洒了一旧。 第61章 花开正好(3) 自始至终,裴迪文都没出声,只是看着舒畅时,眼中会荡出一丝温柔。吃完回小楼,舒畅悄悄问他要不要喝点牛奶?他笑了,最好再来两块土司。舒畅对裴宅已经有点熟悉了,她跑去厨房,冲了牛奶,烤了土司。 慈善晚宴,舒畅也被邀请了。裴迪文为了不让她被媒体惊扰,特地找了特助陪着,以恒宇高层员工的名义参加。裴乐乐是他的女伴。他父亲也露面了,一身花俏的西服,储爱琳雍容地笑着,两人手挽手,仿佛格外恩爱。 伍盈盈坐在角落中,全副身心都在裴欣儿身上。欣儿特别讨厌蕾丝裙上的花边,一直扯个不停。伍盈盈拦不住她,急得都快哭了。舒畅走过去,用餐巾纸给欣儿折了一只小鸟,成功转移了她的视线。欣儿的长相像宋颖多点,细细看,也能找到宁致的影子。舒畅抚摸着欣儿的小脸,她虽然弱智,却也懂这是疼爱,抬起小脸,朝舒畅咯咯地笑。 裴迪文是晚宴的主角,他致祝酒辞,跳开场舞,与来宾寒暄,言行举止,风度翩翩,高贵优雅,完美无瑕。 舒畅远远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爱她,愿意娶她为妻,必须说,此刻真的无比虚荣。可是,再看,她看到的却是他在人群中那份孤单与漠然。温雅的笑容下,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快乐。如果可以选择,他会如何做呢?记得裴迪文曾对她说过,在《华东晚报》三年的时光,是他度过得最美妙的时光。如今想起来,多了莫名的酸楚。 裴迪文,这个名字,是巨大的责任,是如山般的担当。也许,在某些时候,他也想置之不理,想一走了之,想视而不见,但他不能。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无法选择的使命。 整个晚上,裴迪文体贴地没有往舒畅这儿多看一眼。但她就是觉得他的目光一点都没离开过她。仿佛,她站在安祥的海面,银白色的月光洒下来,如此恬静,如此温柔。 香槟纯净,食物精美,衣香丽影,明星云集,这是个美丽的夜晚,舒畅过得很愉悦。吃饱喝足,早早回去。澡洗好了,头发半干,听到外面汽车响,裴乐乐和储爱琳回来了。储爱琳进门时,腰微微有点佝,说太累了。裴乐乐则哀怨地瞪了舒畅一眼,让她看自己的脚,生生被高跟鞋磨出了一大块皮。“拜托你快点和大哥结婚,放过我吧!” 豪门光鲜的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小插曲,舒畅很不厚道地乐了。 裴迪文是午夜后回的,喝得微醺。特助送他进卧室,他一甩,进了书房。门“啪”地关得实实的。特助和菲佣对视了一眼,悄然离开。 舒畅还没有睡,开着灯在看书。裴迪文晃悠悠地走到床边,领带一扯,就倒在了床上。舒畅起身,替他脱了礼服、衬衫,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他闭着眼说渴,她把备好的蜂蜜茶端过来,托起他的头,提醒他小口小口地抿。 裴迪文醉成那样,还固执地将舒畅嵌在怀中,一声声地喊着裴太太,让舒畅忍俊不禁。 舒畅担心他晚上还要喝茶,没有熄灯。灯光轻柔,照着他俊逸清雅的面容。这么近,呼吸交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蓦地,流下了眼泪。 一晃,一周过去了,舒畅的冻伤彻底痊愈。裴迪文没有提回滨江的事,舒畅也没提。她现在很爱在花园里散步。裴乐乐告诉她,山腰间有几家餐厅外面,有供游人看山景的望远镜,一不留神,她就会落入镜头中。“这么一张陌生的异性面孔,媒体人会像饿狼嗅到了肉香,你做好准备了吗?” 舒畅莞尔,悠哉地踱来踱去。她发现在后花园有个花圃,里面种植着各式玫瑰。有一块土新翻着,泥土味很浓。 “这是裴宅的习俗,生了女儿,娶了媳妇,每年她们生日时,都会在这里栽上一株玫瑰。”裴迪文从屋里出来,含笑将手搭在她腰间。“这块地属于你,你喜欢什么玫瑰?” 舒畅想了想:“可以种月季吗?月季也属于玫瑰花科,生命力很强,墙角,路边,河岸,扔哪都能生长。太阳越强,越是娇艳。风雨过后,一波谢了,一波又开。” 话音未落,风中传来“咔嚓”一声,像是相机按快门的声音。裴迪文皱着眉看过去,树丛间枝叶摇晃,依稀有人影闪过。 “别紧张,大概是我的同行。”舒畅朝他嫣然一笑。 他凝视着她,突地张开双臂。舒畅犹豫了下,笑着投入他的怀抱。“你是嫌画面太单调?” 裴迪文回以深情一笑。两人手牵手地向另一侧走去,那儿可以远眺大海。“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儿海的味道不太浓。”舒畅说。 “应该是被城市融化了。喜欢港城吗?”裴迪文眯起眼,不愿让她听到他声音中的紧绷。 可惜,山上风太大,海浪声太响,舒畅没有听见。 夜里,舒畅睡得很沉,但脑子却又特别清醒。她像是一直在走,四周都是雾,看不清是哪里。突然,晨晨出现了。是生病前的晨晨,高大壮实,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舒畅哭着问,晨晨,你怎么在这里?晨晨递给她一块糖,我怕唱唱迷路,要等唱唱。舒畅笑了,晨晨长大了,可以保护唱唱了。晨晨皱皱眉头,但是我不能呆太久,我还要去别的地方。他左右张望,手指着远方,笑得很大声。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像初春的第一缕轻风,微微的,暖暖的,慢慢渗入肌肤,直达心底。舒畅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裴迪文。晨晨还记得他?舒畅笑着转过身,晨晨不知怎么消失了。舒畅急得哭喊,晨晨,晨晨…… “舒畅,舒畅……” 身子被猛烈地晃动,舒畅睁开眼,面前是裴迪文放大的面容。“做了什么开心的梦,让你笑到哭?” 舒畅眨了眨眼,把泪意眨去。好一会,她才从梦中的情境走了出来。晨晨,你怕唱唱迷路,一直不敢离去。现在有了迪文,你可以放心离开唱唱了,是不是?她在心中轻轻地问。 “舒畅?”裴迪文见舒畅一直不说话,担心起来。 舒畅坐起,依进裴迪文的怀中:“迪文,还记得我去报社面试的那一天吗?” 裴迪文替她披上外衣,抱紧她。“清晰如昨。” “当你说聘用我时,我想这个男人大概疯了。” “确实是疯了。” 舒畅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我也疯了,居然真的答应下来。开始工作后,我发现让一个工科生写新闻报道太难了。” “但是你坚持下来了。”想起往事,裴迪文嘴角都是温柔的笑意。 “我催眠自己,只要挺过这几年,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 裴迪文倏地屏住呼吸,急促地扳过她的身子,托起她的下巴,深深看入她的眼底。“你……现在仍然这样认为?” 舒畅重重点头。 为什么要胆怯?为什么要却步?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要逃避?世界那么大,擦肩而过那么多人,你只与一人相遇并深爱,这种概率如此神奇。 豪门长媳也是人,第一次出去应酬,会不自然,次数多了,习惯就成自然。 侍候两位婆婆总不会比高考难吧!至于小姑,已是她的朋友。 花心的公公是婆婆们要应付的事,迪文那么优秀,爱屋及乌,要求苛刻的裴天磊自然会喜欢上她的。 欣儿,可怜的欣儿,她答应宁致要好好相待,做到了吗?那个不难,她还想和迪文有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很好。 香港四季温和,没有冬天,挺好,再也不会冻伤。 至于她与迪文的婚姻会走多久,那不重要,只要现在能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她攒足了力气,把双手塞进他的掌心:“我一直都在纠结着你的身份,你是我的主编,你是恒宇的总裁,你是豪门贵公子,我害怕,我恐慌,我甚至还自卑。我忽视了,那些只不过是一件件华丽的外衣,脱去外衣,你仅仅是一个叫做裴迪文的普通男子。这样的男子,我有信心让他幸福,让他快乐,也自信我值得他的爱。” “是否,你已经做好与我共享富贵、共担风雨的准备?”裴迪文抑住心内的狂喜,问道。 “嗯!你可以当我是堤坝,是大树,是高山,因为我是你太太。”舒畅笑了。 从踏上私人飞机的那一刻起,她知道裴迪文强硬地将她拉进了裴家神秘而又奢华的大门,她慢慢地走,细心地看。渐渐地,她释然了,想通了。裴迪文想要的只不过是她的爱,是她在给自己压力。 一切如此简单。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还好,我还没有太老。”裴迪文捧起她的手,一根根地吻着,以无尽的柔情。他从不怀疑她对他的爱,但是作为裴迪文的太太,只有爱还不够,还要勇敢,还要坚韧,还要放弃很多很多的自我。此刻,他心中只有感谢,感谢上天让他和她相遇,丰富了他孤单的人生。 她笑,清眸如水,俏丽灿然。 两人在黑夜里,相依相偎着。天亮了,太阳从海面跃出,晨光一点点渗进室内。 “喜欢港城吗?”裴迪文拥着她走到山边,再次问。 滨江只是裴迪文征途中一个小小的驿站,他停留那么久,只为等待她。港城,才是他真正的驻地。这座城,无论是明珠还是粗瓷,她都将与他在这里比肩偕立,不离不弃。他在哪,哪里就是她的家。世界上,有的爱情如草原上清澈的风,有的如小镇石阶上淡淡的阳光,有如雨过天晴后天边华丽的彩虹,有如潺潺向前的溪流。她不去比较,像哪种都没关系,只要是他就好。 这是港城又一个崭新的早晨,维多利亚港的上空,天是碧蓝的,海是碧蓝的,城市是明媚的。 舒畅侧目看向裴迪文:“是的,很喜欢!” 全文完结 2014年5月11日 关于裴迪声与迟灵瞳的生死之恋,敬请期待《玫瑰系列3》《玫瑰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