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福妻,郡主娘子太难追》 第一章:月华如水正三更 苏月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在月明湖边遇见了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那人生的俊俏出众,就那样风姿无双地立在那里,她只一眼便暗许了芳心。 她年少轻狂,围着那个少年十年如一日的打转,少年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 他愈是这样她就愈是无法放手,于是时间流转,她默默地待在少年身旁,看着少年冠盖京华,看着少年名扬天下,看着少年……娶妻成家。 可惜他娶的人不是她。 少年告诉她,倾尽一生,他都不可能爱上她。 于是她哭了。 她哭的悲伤极了,忍不住呜呜出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所处还是少年时秀气雅致的香闺。原来那悲哀孤独的一世,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春梦了无痕,转眼便能忘了。 她的哭声引来了门外的婢女,她见月华哭成这个样子心里好不怜惜,立刻就去请月华的父王。 明王匆匆赶来,抱着宝贝女儿自是好一通安慰,月华驻眸在明王乌黑的头发上,忍不住再次痛哭失声。 明王说月华小的时候不过粉团大小,生的极是粉玉雕琢,十分讨喜。月华听罢父王的话,落目在眼前皱巴巴丑的不成样子的小婴儿身上,深觉欣慰。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告诉你,你小的时候还没他好看呢。” 月华瞪圆了眼睛看向父王,却见他摇头如拨浪鼓,很坚定的样子。她见状颇有底气地看向说话的月延,“我出生时你才四岁,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些什么?” 月延不满地抱着才出生的儿子,一边哄孩子一边不忘了为其鸣不平:“我四岁的时候都记事了好不好,母妃生你是早产,你出生的时候才三斤多些,皱巴巴的难看死了。也亏的父王和母妃不嫌弃你。” 月华不可置信,死也不乐意相信有一日丑这个字居然也会和自己沾上边。 月延笑嘻嘻地杵了杵还发愣的月华:“好妹妹,以后你生了孩子就会知道了,小孩子才出生都是这个样子,等长开了就好了。” 月华稍感安慰,却听月延笑眯眯地继续道:“不过妹妹啊,像你如今这般悍妇的样子,估计连嫁人都有些困难,生孩子……着实远了些。” 月华;“……” 二人正吵闹着,外面便有下人来通报说,大公子来了。 月华的父王明王是先帝在世时册封的异性王之一,先帝驾崩后在朝中依然颇受敬重,长子苏月铭现于兵部任职,领二品衔。次子苏月延在工部任职,领三品衔。眼下前来的,就是月延和月华的长兄,明王的长子苏月铭。 月华听了下人的话立刻冲了出门,一面嚷着大哥一面朝着长兄跑过去,看的月延一阵嫉妒。 明王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连自己兄长的醋都吃。” 月延不自在地移开眼神,在明王看不见的地方不屑地撇了撇嘴。 彼时月华已经领着月铭进门。 “大哥快看看二哥家的大宝。”月华兴冲冲地介绍小家伙给月铭认识。 苏月铭淡淡地看了孩子一眼:“和你刚出生的时候很像。” 月华:“……” 苏月延忍着笑把孩子递给奶娘:“去把孩子给夫人看看,再去请府医过来给夫人请脉。” 奶娘应声下去,月华恋恋不舍地看着孩子走远才收回目光。 一家人依次坐下,辈分最小的月华做到了最下首。 “今日灵慧和成方怎么没来?”明王见月铭孤身一人前来,出声问道。 “成方的外祖母生了病,灵慧带着孩子去看望。” 明王惊讶地道:“灵慧的母亲身子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就生病了?” “说是前些年的老毛病,毕竟年纪大了,病痛也是难免。” 父王感慨似的点了点头:“说起来,成方的外祖母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吧?” 月华的长嫂灵慧是家中幺女,父母年近中年才有了一个女儿,自然是疼爱的紧,如今大哥的父王不过四十余,长嫂的父母却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着实令人唏嘘。 “正是。” 几个大人又说了会儿话,明王瞧着天色不早,才发话让众人散了。 苏月铭已经开府别住,所以也早早就告了辞,临走之前吩咐月华明日一早随灵慧嫂嫂去普陀寺为二哥家的小婴儿祈福。 月华乖乖应了。 第二日来的除了灵慧嫂嫂,还有苏月铭和灵慧的长子成方。 成方自小便和这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姑十分亲近,现下见了人更是黏在月华身边不肯挪动地方,灵慧看着牛皮糖一样的儿子无奈,好说歹说了半天成方才松了手。 “月华姑姑,父亲前些日子给我请了位私塾先生,可凶了的。” 这事月华也曾听明王提起过,成方毕竟是家中嫡长子,以后明王府迟早要归他继承,肩上压着重担的孩子不比寻常百姓之家,早早就请了先生也是正常。 可是成方毕竟才五岁……想到这里,月华不禁起了怜惜之意,看着长嫂眼巴巴地问:“成方还小,就不能晚一点再……” “哪里还小了,”灵慧嗔了她一眼道:“寻常高门府邸里小孩子四岁多就启蒙了,要不是京郊那地方不好请人,你大哥也不会把日子拖到现在。” 月华无奈地看着成方,“小姑姑帮不了你了。” 成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小姑姑真没用。” 月华:“……你是在嫌弃我吗?” 成方蹦跶着小短腿爬到月华伸手,吧唧一口亲到月华的小脸上:“不嫌弃,小姑姑长得好看又香香的,我才不嫌弃你呢。” 灵慧敲敲他的小脑袋:“看你那谄媚的样子,活活一个小奸佞。” 成方晃荡着脑袋摇头:“才不要呢,成方要当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不要做奸佞!” 月华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尽是严肃的表情一时失笑,搂着他又亲了两口。 三人停步在了大殿外,月华朝着成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成方配合地使劲点头。 随着引路的小沙弥进了大殿,拜完佛祖之后灵慧嫂嫂为月延家的大宝求了平安符,月华想了想,帮着灵慧嫂嫂的母亲也求了一个。 出了寺门后月华才把平安符递给灵慧嫂嫂,灵慧嫂嫂苦笑着说:“难为你还记得娘亲。” “我知道老夫人不信佛,但是求神拜佛无非是求个心安,灵慧嫂嫂回去悄悄放到老夫人的床头,老夫人会体谅你的。” 灵慧点点头,二人下了山之后久久无言。 守在山下的马车已经等了许久,二人正欲上马车却见有一辆马车忽然停在了他们前面。紧接着一仆妇打扮的中年女子奔了过来,对着灵慧道:“大小姐,老夫人不好了。” 灵慧睁圆了眼:“娘亲她怎么了?” “老夫人又犯病了……” 灵慧顿时就红了眼睛,对着中年仆妇吩咐:“快带我回府!”她跑出了几步才想起还站在原地的月华和成方,抹了抹眼泪才对着月华道:“成方还小,我不便带他过去,劳烦月华妹妹先照顾着了。” 月华点点头,灵慧这才带着仆妇上了马车离开。 “哎。”月华看着已经没有踪迹的马车叹了口气。 “哎。”成方跟着也叹了口气。 月华点了点他的鼻尖:“小孩子家家的,没事总叹什么气?” “月华小姑姑也是小孩子的,你不是也叹气了?” “谁跟你说我是小孩子的?” “谁家的大人总是跟小孩子抢糖人吃?” 月华瘪瘪嘴,压抑的心情被成方这么一搅合也不剩什么了,看了看还早的天色,低头和小成方说:“咱们去走走吧。” 成方老神在在地点点头。 带着成方绕过小路到了月明湖边,成方看着清澈的湖水忽然问道:“月华姑姑,外祖母是不是要死了?” 他的语气颇平静。 月华觉得自己此刻应该骗骗他,成方才多大的孩子,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外祖母即将不久于人世恐怕要哭死了。可是想起刚才中年仆妇的表情,想来若非是事关生死,那仆妇和灵慧嫂嫂也不会那般着急。 如果现在骗成方,成方以后会伤心的吧? 月华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地开口:“应该吧?” 成方低低道:“小姑姑不要骗我了,外祖母的身子很不好的,昨天我和娘亲去看,外祖母都瘦了好多。” 月华摸摸成方的脑袋:“成方,生老病死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萧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病痛在所难免。” “可是成方舍不得……” 月华叹了口气,蹲下神抱住小小的孩童:“无论外祖母以后会如何,她老人家心里都会永远想着成方的,只要成方好好的,外祖母就会很开心。成方不想外祖母开心一些吗?” 成方看着月华坚定地点头,语气还是很低落:“成方想的……” 月华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走吧,小姑姑带你去散散心。” 成方落落寡欢地随月华迈开了步子。 月明湖是京郊风景最好的一块湖泊,平日里来的人自然也是最多,月华带着成方避着人最多的月明亭绕开,到了湖边的一块草地上坐了下来。 远处有几个和成方差不多年纪的孩童在放风筝,月华看了会儿觉得颇有童趣,成方却撇了撇嘴:“就一张纸糊的风筝,至于玩的那么高兴吗?” 月华的嘴角僵硬地绷着,长兄管孩子严她是清楚的,可是也不能因此就抹去孩子的童真啊。成方正是爱蹦爱跳的年纪,现在居然看着这般老成,那里有半分少年人的样子? 月华叹了口气:看来大哥这个父亲真的是很失败。 月华摇着头指着孩子们,对着满脸不屑的成方教育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成方摇头晃脑地道:“子非我,安之我不知鱼之乐?” 月华目瞪口呆:“连这你都知道?” 成方低沉着脑袋:“我四岁的时候爹爹就教过我了。” 月华一时无语。 一大一小两个人托着腮帮子坐在湖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小成方估计是闷坏了,百无聊赖地指着湖岸对面的高台问月华:“月华姑姑,对面是做什么的?” 月华看了一眼,“扔花球啊。”见成方小家伙面露不解的样子月华解释:“就是由高台上的那个人,“月华指指高台上的那个华服男子,”他来扔花球,花球落到谁身上谁就作诗一首。”月华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成方,可惜没有从小老头脸上看出一丝感兴趣的情绪。 成方嘟着嘴巴:“真幼稚。” 月华:“……” 第二章:珠质玉本许言川 成方扯着月华的袖子,神色有些恹恹的:“月华姑姑,我好困啊。” 月华瞧着时间还早就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肩膀给小成方:“来吧,姑姑的肩膀借给你。” 成方撇撇嘴:“爹爹说男子汉是不能靠女人的,小姑姑你是女人,我怎么能趴在你身上睡?” 月华看着成方小大人的样子再度无语,好一会儿才问他,“那你想怎样?” 成方低下头,小小的耳朵有些发红:“那小姑姑你可不可以不告诉爹爹啊。” 月华忍住笑,庄重地点头:“当然可以。” 成方这才放下心来爬到月华的腿上,眯着眼睛嗅了嗅月华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我要靠在小姑姑的怀里睡。” 月华按住他的小脑袋,口气很是纵容:“好。”轻轻拍拍成方的小脸:“睡吧。” 小孩子大约都有些嗜睡,没多久成方就趴在月华怀里睡着了,月华百无聊赖地望着湖对岸的高台,少男少女们围在高台下,看着台上的男子笑的开怀,时不时有起哄的声音传来。 月华虽然和他们年龄相仿,但是向来对这些游戏不大有兴趣,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淡淡的青草香环绕在鼻翼,熏染得她有了几分睡意。 沉沉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垂,月华正犯着困,忽然感觉有什么硬邦邦东西拂过了脸颊,成方在月华怀里不满地哼了哼。 月华睁了睁眼,顿时被一片耀眼的红色笼罩住。短暂的愣神过后,月华迟钝地伸手在眼前探了探,摸到了类似丝帛一样的触感,不是很硬。 无力地叹息,月华拿起了手里的花球,水眸淡淡地扫向对岸的高台。 怎么把花球扔到这里来了? 成方又低低的念了句什么,月华避过成方的小脸小心地把花球拿起,侧眸看向朝着这边跑过来的冷面少年。 “姑娘,抱歉,我家公子抛的力气大了些,就把花球扔到了此处,还望你见谅。” 月华挑了挑眉。 一个寻常小厮,居然打扮的和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别无二致,气度言谈也颇有章法,的确很让人惊讶。 面上还是淡淡的,月华伸手要把花球还回去,那小厮连忙过来接。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道散漫的声音,“既是她接了,那就合该她来作诗,还回来做什么?” 月华和小厮转眸去看,见是对岸高台上的的男子正笑着朝这边走来。 男子一身鲜红长袍,本是极艳俗的颜色,却平白叫他穿出几分风流气派。他红衣胜火,眉目疏阔精致,远远地望去,好像天上桃花仙误入凡尘,一眼便惊艳了世人。 月华在短暂地愣怔后缓缓开口:“我没有参加你们的游戏,凭甚叫我作诗?” “你虽然没有参与,但是现在花球在你手上。”他生的俊逸,即便是再无礼的话,自他口中说出时也总有几分洒脱气度,让人自动忽略他话里的不羁,只光顾于绝代风华。 “月华姑姑……” 月华低下头,成方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天色已经不早了,眼前的男子绝不是易于之人,月华无意和他拖拉,开了口便问他:“要以什么作诗?做什么诗?” 男子含笑着走近了来,月华注视着他的面孔,眸子暗暗动了动。 他说:“就以我为题,作诗一首。”他看着她,问:“如何?永安郡主。” 月华眉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低身扶着小成方起来,起来时眸光带过举止优雅的男子,微微笑了一下。 “永安郡主笑什么,莫不是做不出诗句来,想笑一笑便蒙混过关了?” 月华循着声音向远处望去,见许言川身后有一粉衣女子正面带不满地站在那里,月华觉得她有些眼熟,可惜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记起对方的身份。正烦躁间却听小成方凑到跟前小声提醒自己:“这个就是勇王柳玉家的大小姐,姑姑你及笄宴的时候一直说话挤兑你的那个。” 月华恍然大悟。 王侯家的嫡女若是出身好、运气佳的才生下来便会被封为公主郡主,出身不好、运气又不好的便是一辈子只能做个平民,月华运气好,出生时正赶上北盛和夜秦之战大胜,皇上龙心大悦,特此将她这个异性王的女儿封作了郡主。而柳玉家的嫡女柳如烟却是个运气不好的,她出生时正赶上皇上的恩师武玄离世,皇上心情不大爽快,连带着她这个出生时辰不好的皇家嫡女也没了封赏。 柳玉是武将,教出来的儿女俱骄纵,对她这个不是嫡亲的郡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月华懒得理会柳如烟臭臭的脸色,扫了圈围观的人群俱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不由憋屈,深吸了口气才看向为首的男子。 月华的诗文是当今太傅赵怀楚亲自教授的,他老人家讲究用词遣句合乎章法,月华却喜欢将大俗大雅挥洒自如。 她不常出门,对于这些人的文采并不了解。但是依照赵太傅的话来说,若论作诗词曲赋,京中才子才女无人能出其右。 月华眉眼轻动,清丽绝俗的水眸之中自带一股出尘绝世的凌云之气,她嘴角微弯,唇畔淡淡的弧度好像弱水之上顽石落下,激起数不清的波澜。“大雅存人间,霁月光风年。珠底玉为本,柳家许言川。” 她低眸浅笑,温婉的面庞上携着如玉一般的光泽,美的惊心动魄。 趁着众人愣怔的功夫,月华一把把花球扔到男子的方向,连忙领着小成方转身离开。 接过女子扔过来的花球,许言川看着大小两个身影走远,眸底的颜色渐深。 ”这小丫头居然猜得到言川兄的身份“,他身侧的一华服男子轻轻打开折扇,望着走远的倩影笑道:“怪哉。” 第三章:哪能白首下书帷 到王府时自然是迟了。 月华带着成方去正厅,里面只有明王一人,月华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大哥二哥都去萧国公府了吗?” 萧国公府就是灵慧嫂嫂的母家。 明王点了点头,招招手示意成方过去,成方乖顺地迈着小短腿向他走了过去。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月华寻了个位子坐下,端过侍女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才道:“月明湖边上撞见了许言川,被他拖拉了一会儿。” 许言川在京中名气极响,明王即便不常出门走动也略有耳闻。他闻言蹙眉问道:“是长公主的那位公子?” 月华点头。 明王问:“你和那许家的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月光摆摆手:”不算相识,不过机缘巧合说了几句话。” 她话说的轻松,明王却半点不信,传闻都说许言川身为长公主独子性情骄横,哪里是什么易与之人?于是不放心地问向爱女:”他可有为难于你?“ “没什么大事。”月华知道许言川在北盛的地位敏感,是以对今日之事之事一语带过,转而问起了萧国公府的情况。 说起这个明王又是一阵叹气:“萧老夫人大约是要不好,据说已经开始准备丧事了。” “不是说只是老毛病?怎么竟然这么严重了。” “年纪大了,病来如山倒,什么小病小灾的都有可能要人命啊。” 月华见明王面露感慨,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成方乖乖地听着两个大人说完话,迈着小步子朝着月华走过来:“小姑姑,我饿了。” 月华看向明王:“父王用膳了吗?” 明王朝着二人挥挥手:“我和你二哥用过了,你带成方去你的院子用吧。” 月华点点头,牵着成方的小手出了正厅的门。 成方随着月华除了前厅,抬起头望着月华:“月华姑姑,外祖母真的要死了吗?” 月华听了这话只觉得压抑,却并不忍心去欺骗这样大点的孩子,只含糊地应道:“大约是吧。” “小姑姑。”成方扯了扯月华的裙角。 月华蹲下身与他平齐,摸摸他的小脑袋:“怎么了?” 成方低垂着头,稚气的童音中带着深深的迷茫:“成方……好难受。” 月华把成方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哭一会儿吧,等到哭完了,一切就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成方会长大,会更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 成方却摇了摇头:“成方不要哭,爹爹说了,男子汉是不可以流眼泪的。男儿流血不流泪。” 月华淡淡地笑了笑,试探地问:“那,小姑姑不告诉你爹爹好不好?” “好。”成方闷闷地趴在月华的肩上,哭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月华甚至都没有发现他是在哭泣。 直到,他的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衣襟。 月华忽然就觉得,其实大哥对成方的严厉并不是全无好处的,起码成方已经拥有了自己看待外物的方式,他很坚强,坚强地可以在生死别离面前坦然地面对,在这一点上,这个仅仅五岁的孩童便已经比她强出了太多。 成方哭了一会儿便消停了,月华抱起已经睡着的小家伙回到自己的院子,她的奶娘翁付已经在正屋里摆好了饭菜。 月华低眸看看怀里的成方,出前厅时一直嚷嚷着饿,可是眼下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些无奈地抚了抚他的小脑袋,月华面上的神色愈发温柔。 第四章:晚萱经雨仍留芳 次日月华起了个大早,去参加萧老夫人的葬礼。 昨日月铭和月延彻夜未归,半夜里便有萧国公府的下人传来萧老夫人逝世的消息。毕竟早就有了征兆,明王府上下都没有多少惊讶,但是明王毕竟和萧老夫人同辈,次日前去萧国公府的路上尽在长吁短叹斯人已逝。 月华心中也不免有些伤感。 她见过萧老夫人的次数不多,第一次是在两家家主商议灵慧嫂嫂和大哥的婚事时,萧老夫人笑着品了她一句“好生俊俏的丫头。” 第二次是大哥和灵慧嫂嫂的大婚,她悄悄随大哥到萧国公府迎亲,远远的望见正厅里坐在上首的老妇人仪态端庄地坐在那里,嘴角挂着雍容的笑容,华贵大气。 后来成方出世,老妇人携着夫君着匆匆赶来,产婆从产房中冲出来直问大哥保大还是保小,老妇人白着脸不管不顾地冲进产房,亲手把生死一线的灵慧嫂嫂和成方救了回来。 那是月华生活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敬佩一个女人。 下车后入了府邸,几个墨客正琢磨着门前被风吹破的挽联,月华看了一眼,派人问过萧国公的意见后亲自着了笔墨来写。 或许,这是她能为这位威严果敢的老太君做的唯一一件事吧。 因着只是代笔,所以月华并没有自作主张修改内容,她伸手蘸墨,扫了眼原先联子的内容才动笔。 淡淡的日光下,一面貌绝佳气质的美人幽然站在那里,她皓腕轻抬,白皙的手指几乎和白纸融为一体。行云流水的动作中,一股莫名地哀伤自然地流露出来, 最后一个字落笔,月华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她看向纸上的字。 她的笔墨向来温吞,连赵怀楚老太傅都常说她的字迹缺乏根骨,可是现在再看她的字,形还是那个形,偏偏这样看着的时候,她却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一幅挽联竟然多出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神韵来。 “笔墨流畅,风骨清奇,好字!” 耳边声音浑厚低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月华的思路被打断,闻声立刻抬起头,对上了一身明黄的中年男子。 月华落目在对方一身威仪的龙袍上,心下抖了一抖,连忙弯下膝盖对着皇帝行了大礼:“臣女苏月华拜见皇上。” 月华心里大觉奇怪,看皇上的样子似乎在旁边观摩的时间不短,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的。 皇上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他打量着小姑娘的容貌,忽然开口问道:“你就是永安?” 月华起身颔首,“是。” 皇上看着她暗暗点头,低眸打量着桌案上的纸张:“你的字是何人所教?” 月华答:“是当朝太傅赵怀楚。” “赵太傅是文坛泰斗,无怪你的笔墨出众。”皇上低眸看了看挽联,又问她:“你也是来吊唁老太君的?” 月华:“是。萧老夫人是家嫂的母亲。” 皇上心里左右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门姻亲,又见月华低眸信首的样子颇有些雍容大气,不禁在心里赞叹了一番明王府孩儿的好气度,随口又问了几句就随着前来迎客的萧国公离开了。 第五章:是祸是福未可知 皇帝的到来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萧国公府虽然是名门,但是处在晋安这样权势名流遍地的地方,这样的名门未免太不起眼。 月华也有些不解,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忍不住问起了明王这件事。 “萧老夫人年轻时也曾经是名动一时的才女,先皇也曾有意纳她入宫,只是当时先太后反对此事,先皇不敢违逆,这才作罢。” “父王是说,皇上年幼时也曾经认识萧老夫人?” “也许吧。”明王叹了口气:“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谅是谁也都会忍不住侧目吧。” 惊才绝艳……月华闻言微微怔忪。 她少年早慧,曾经也有不少人在她身上用过这四个字,现下拿自己同那位淡定威仪的萧老夫人比起来,竟然让她有了一丝自惭形秽之感。 月华摇了摇头,抛出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才略微静下心便听到对面的父王问:“听说今日皇上夸赞了你的字?” “是。”她把今日的情形和明王说了一遍,想了想才道:“我觉得皇上有些奇怪。” “哦?”明王挑眉:“哪里奇怪?” “今日风大,为了避风,我写字的时候特意寻了偏房屋外,那里风小,却也离正厅远,皇上就算是看到了我,也一定看不到我在纸上的字迹。”见明王静静听着,月华凝着眸子道:“可是皇上来的时候没有让任何人出声,到了我近前也只是夸了我的字,并没有说起其他什么。” “你想问什么?” 月华看着明王:“皇上和姑姑……” 明王叹了口气:“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月华自小就知道,她的外貌和早年间嫁到了西晁的姑姑隆平公主十分相像。 她今年不过十五,自她记事起从未见过皇上,那么皇上之所以会对她有所留意,大抵是因为她的长相。 虽说她生的不错,但是皇上身在高位,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月华苦思冥想,最后想到了和她长相有七八成相似的姑姑。 明王知道自己的女儿聪明,也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隐瞒她。“你姑姑,原本是皇上钦定的皇后。” 月华闻言顿时睁大了双眼。 “你姑姑早年间也对皇上颇有恋慕,皇上和你祖父也早早就默许了这门亲事,只待你姑姑及笄便赐婚。”明王说着颇有感慨,似乎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你莫看皇上现在如何威严冷漠,他当年追求你姑姑的时候,和你的那两个哥哥也没什么两样。他心诚,对你姑姑是掏心掏肺的好。” “那后来呢?” “人算不如天算。”明王想着想着便叹了口气:“你姑姑及笄那一日正赶上西晁使者进京,西晁燕王对你姑姑一见倾心,当时便向先皇提出了求娶。” “皇上答应了?” 明王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月华的问题,转而开口说道:“先皇答应了。” 月华顿时了悟。 这门亲事关系到的不仅仅的两个人或者是两个家族之间,而是两个国家。无论是皇上,还是姑姑,都没有资格去选择愿意和不愿意,因为他们的生命和幸福都依附与国家。 月华应该庆幸的是,当年的西晁燕王,如今的西晁皇帝对姑姑很好,姑姑这些年也生活的很幸福。 第六章:曾经沧海难为水 姑姑生活的幸福,那皇上呢? 月华不由想起了今日所见到皇上的模样,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他的鬓角却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眉梢是掩也掩不住的疲惫。 “当年先皇赐婚之时同时下达了两份旨意,一份是赐婚你姑姑和西晁燕王,一份是幽禁当时的大皇子,如今的皇上。” “也就是说,皇上当年也是不同意姑姑嫁到西晁的。” “同意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皇的决定。”明王不知是回想起了什么,目光满是追忆之色。语气也沉淀了下来。“皇上当时到底年轻,先皇深知他的性子,所以早早便派了三千御林军守住皇子府,整整守了三个月。” “封锁皇子府?”月华眉头紧蹙:“这和幽禁又有什么区别?” 抬头时见明王面有隐色,月华猜测:“难道先皇封锁皇子府还有别的原因?” 明王沉着面点点头,道:“当年柳州一带隐有瘟疫横行的传闻,但是朝廷对这个消息封锁得紧,所以京中知晓的人并不多。但是为父曾经听说,在此事之前皇上曾经到过柳州一带视察过水利,回来之后不久便有消息传说大皇子略感风寒,可是事情究竟如何,知道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从明王的描述中,月华略略滤出了当年的真相。 原本倾心相爱的两个年轻人因为燕王的到来而被迫分离。姑姑远嫁到了西晁,皇上很久之前便染上了瘟疫,先皇为了保全皇上可以隐藏了消息,当年知道真相的人大多被灭口,剩下的,也大多是像父王这样的贵胄和重臣。 当年的皇上九死一生之际大皇子府门前却忽然来了一位来自东海的神医,他医术高绝,医治好了皇上的病症之后又解救了柳州十数万百姓的性命。皇上清醒之后得知了姑姑远嫁的消息,并没有先皇预料之内的大发雷霆,甚至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这一平静,就是二十年。 皇上按照先皇的安排继承了皇位,爱护百姓,勤政爱民,多年来劳心劳力,亲手创造了如今强大的北盛国。 月华静静听完姑姑和皇帝的故事,彼时马车已经停在了明王府门前。 月华随着明王下车,明王转头对月华道:“你这两日怕是不得闲,你二嫂才生产完,你记得多去看看她。” 月华点了点头,听了明王的话后改路去了二哥二嫂的北苑。 一路上月华还在想,皇上今日看到她之后走了过来,是否是因为对姑姑旧情难忘呢? 不知不觉一路走到了北苑,和闵秀打了声招呼便坐到一边逗弄小包子。 “我听说今日吊唁,皇上也去了?” 月华对着床上的闵秀嫂嫂点了点头,“是啊。”伸手摸了摸大宝白嫩嫩的小脸蛋。 闵秀瞧出月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转而问她:“那大嫂还好吗?” “今日大嫂一直在前厅,父王不许我过去,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灵慧嫂嫂有大哥陪着,大约不会有什么大事。” “哎,毕竟是丧母之痛,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闵秀极是多愁善感,大抵对灵慧嫂嫂多为同情,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哥和灵慧嫂子住在府外本就不方便,我瞧着东苑还空着,不如请父王去和大哥说一说,让他们一家回府来住?” 月华想了想,这件事倒也可行。 大哥三年前任职城外驻扎的虎贲军统领,因着明王府距离城外颇远又适逢皇上赐了宅子,这才搬了出去。但是半年多前大哥已经被调到兵部任职,所以搬回来倒也无碍,灵慧嫂嫂才方丧母,成方又是个老成的,月华的确不放心他们二人在外面住。 第七章:丹青妙手有神功 闵秀想着又继续道:“这事情你去和父王说,父王肯定会同意。成方现在才五岁多,有我们两个照看着那孩子也能活泼些,你瞧着他才多大呀,便整日是一幅小大人的样子,我看着都心疼。” 月华觉得此事可行,第二天便想明王提起了让大哥一家搬回来的事情。 “这事情看你大哥,你找个时间去跟他说说,他要是同意,等萧国公府的事情一了结就让他们一家从城南搬回来,一家人,总是分开住像什么样子。” “好。”月华说着又道:“我和二嫂商量了一下,还是让大哥一家搬回东苑去住,您觉得呢?” “府里的事情都是你处置的,这点小事就不用问我了。”明王想着忽然笑了笑:“不过我瞧着正好,你大哥在东苑住了快二十年,若是要他换了其他的地方,恐怕他还不习惯。” 月华和明王商议完毕,中午时分便去了月铭的府上商议此事。 月铭和灵慧都没有意见,成方听说了这事情也咧着小嘴高兴了许久。 心头难心事解决了一件,月华打发完下人去收拾了东苑之后就开始愁自己的事情。 今日是十四,每月的初二和十四都是她学画的日子,每个月的这两天都是她的苦难日。 若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永安郡主有什么是不精通的,那丹青一定首当其冲。 月华从四岁开始学画,直到现在已经将近十一年了,可是偏偏除了画花鸟鱼虫有些样子之外,其他的画作没有丝毫进益。 太傅大人为此头疼了许久,这几个月才想出了一个新法子来。 月华喜静,赵怀楚就把她打发到城郊那些山明水秀的地方去画花鸟鱼虫。花鸟鱼虫藏身在山川瀑布之中,为了不影响那些花儿鸟儿的效果,月华势必要把那些陪衬的景物也画出来。这样一来,既练习了熟悉的笔法,又可以触类旁通,赵太傅对自己的想法满意的不得了。 月华这几个月来的画技突飞猛进,赵太傅深感欣慰,所以上节课毕便说了,这节课开始教导月华画人物画。 人有美有丑,画出的样子也各有不同。月华拿着笔照着门外小丫鬟的侧脸描摹了半天,也没画出一两分神似来,瞧着纸上的人脸和门外的人脸形同二人,忽然觉得气馁。 就算是天生我才,也注定会有几样不擅长的东西吧,她苏月华就是没有画画的天分,这赵师父怎么能如此强人所难? 简直是岂有此理。 月华在心里暗骂了赵老头一万遍,手上画画的动作却是一分都没有停。 这种话月华当然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依赵怀楚的那个脾气,若是月华照着心里想的说给了他听,只怕那老头子立刻就要甩袖子走人。 正想着姓赵的老头子,那老头就来了。 月华画中的那个小丫鬟在门外对着赵怀楚行礼,嘴上甜甜地唤:“参见赵太傅,太傅大人安好。” 赵老头面色淡淡地点了点头,走进来之后看了看皱成苦瓜脸的小丫头,嘴角不觉勾起了一抹笑意。“怎么样?有没有试一试你画人物的天分?” 月华苦着脸摇了摇头,看着桌上的画作简直心如死灰。 “哦,那也无妨。”赵怀楚一副‘我很好商量’的模样,说道:“你自己没有试,那就且由为师来考一考你。” 月华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赵怀楚,抖开桌面的画卷走到他面前:“师父,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试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画人物的天分。” 赵怀楚听了月华的话后立刻就想要安慰她,他赵怀楚的徒弟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可不能因为一幅画伤害了徒儿的信心啊。 可是眼神落目到月华抖开的画卷上,他的嘴角立时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张开嘴便想将这死丫头讽刺个狗血淋头,偏偏话到了嗓子眼又强压制着咽了回去,溢出嘴边的画变成了:“你这幅观音像画得颇有几分神似嘛……” 月华:“……” 第八章:征神见貌情源目 其实有一个好老师真的很重要。 月华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每次作画之后都忍不住把画的不好的责任归咎到自己的师父身上。 “这作画啊,讲求形神俱存。形,即是有形,看你的画作,外形是有了,乍一看还能唬一唬人,可是实际上呢,糙得都能拧出土来了,花把势耍的不错,可是中看不中用啊。神就是传神。这画呀,到底传不传神还是得看形啊,顾恺之言,作画要以形写神……” 月华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手上的笔尖不小心触到脸上,鼻尖上一点乌黑看起来很滑稽。 赵怀楚晃着脑袋回身望见昏昏欲睡的小姑娘,恨铁不成钢地拿起戒尺走到书桌前,“月华!” 月华睁开眼,对上赵老头怒得要喷火的眼睛,立刻什么睡意都没了。 放下笔站起来,月华低下头乖乖伸出自己的小爪子,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下一刻和戒尺的亲密接触。 赵怀楚冷哼一声,高高地把戒尺抬起。 月华余光瞥到到他的动作立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根据她十几年来挨打的经历来看,戒尺抬得越高落到手上的时候就越疼,这次赵老头抬戒尺的高度…… 月华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心里无限怨念,不就是打了个盹嘛,赵老头这颗老头心也太狠了。 赵老头的戒尺高高抬起低低落下,打在手心上的时候比刀刮时还要疼。 月华忍着痛收回手,贝齿咬着朱唇。 “我教你学作画,十次有九次要打瞌睡,怎么?嫌我老赵无聊了?你怎么不找公主殿下去给你教,长公主年轻貌美,温柔和煦,可比我这个糟老头子有趣多了。” “我倒是想啊。”月华低低地嘀咕出声。 “什么?” 月华嘿嘿地干笑两声,眨巴着真诚的大眼睛对着赵老头道:“我是说,长公主殿下虽然画术高绝,但是到底不及您年资久远,哪里比得上您太傅大人经验深厚呢。”换句话说就是没你老。 赵老头显然没听出月华的弦外之音,闻言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捋着自己的白胡子道:“能看明白这一点,那看来你还不是无药可救。坐下吧。” 月华松下这口气,乖顺地坐下来,这下可再不敢偷偷睡觉,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听赵老头说废话。 她之所以走神其实是有道理的,赵怀楚老太傅年纪大了,记性自然不比那些年轻人,有时候讲过了的东西还会讲第二次,而且老人家脾气倔,极不喜欢听人建议,月华每次告诉他这些东西上次有说,这老头子总是翘着自己的小胡子抖着面皮对她吹胡子瞪眼,死也不肯承认自己讲过了。 月华每每无语,一次两次以后也就烦了,宁可自己睡觉也不乐意再撞这老头的枪口。 受赵老头荼毒了一个时辰余,太傅大人终于要走了,临走之前翘着山羊胡子说,“好了,我们下个月开始学人物画。” 月华无语凝噎。 虽然赵老头记性不好,但是他的才学还是极卓著的。月华觉得,赵老头高绝的才学足矣弥补他记性不好的缺点,这也是她受赵老头压迫十余年都没有半点怨言的根本原因。 甩了甩发红的左手,月华很心酸。 第九章:前尘往事如烟云 侍女明茹端着托盘进来,眼神带过月华鼻尖上的墨迹,又看了看她红肿的手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那赵太傅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打起人来还这么有力气啊?” 月华噘了噘嘴巴,任由明茹把自己鼻尖上的墨迹擦干净,看着明茹从托盘上熟练地拿出玉肌膏抹向自己手上,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服老呗,这个臭老头,就知道为难我。”想想老头子那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模样,其实也挺可爱的,月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老顽童。” 她和赵太傅的因缘源自十年多前,仿佛是当年父王在京城中为她遍寻启蒙之师,老太傅见她资质聪颖特地收为徒弟,这一教就是十一年。 赵太傅教导徒儿不拘一格,不仅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教她兵法阵法,朝中政事,只要是他通晓的他都会将这些渗透在他的课堂里,这十余年下来,月华从赵太傅那里学到不仅仅是才学,还有她看待世事万物的看法。 所以在月华的心里,赵太傅其实是一个亦父亦师的存在。 “可不就是老顽童嘛,刚刚我从前厅过来时听见管家说许公子过来了,太傅大人一听,本来是要和王爷告辞的,生生就把迈出去的步子给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坐在前厅等许公子。” “许公子?”月华眨眨眼睛:“是哪个许公子?” 明茹笑了笑,“就是长公主府上的许公子啊。” 月华的面色僵了一僵。 明茹却无所觉地继续道:“现在满大街都在传一首诗,说是一位姑娘写给许公子的,大家都觉得写的极好。” 月华抬起头,问:“什么诗?” 明茹上好了玉肌膏,把桌上的东西都收起来,一边干活一边背,一副烂熟于心的样子:“大雅存人间,霁月光风年。珠底玉为本,柳家许言川。” 明茹还说了许多话,月华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地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她挥挥手打发了满屋子的下人,从椅子上起身迷迷糊糊地向外面走去。 门外的小丫鬟望见月华苍白的脸色立刻上前来扶:“小姐?” 月华朝她摆摆手:“我没事,你下去。” 小丫鬟看了看苍白的小脸,咬了咬唇,还是转身跑向了前厅。 月华扶着假山石林的大石头向前走,只觉得心头一口莫名的感觉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情绪来的莫名,月华自己都不清楚缘由,只是依稀觉着,她此刻这样低迷情绪的来源,仿佛是和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长公主府公子,许言川。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月明湖边,鲜衣怒马的少年…… 脑子针扎一样的难受,月华捂着头蹲到了地上,脑海中模糊间闪过一个身影,一袭鲜艳如血的红袍,张扬肆意的气魄,俊雅无双的面容……好像就是那个人,又好像不是那个人。 头越来越沉,本就莹白的小脸此刻更是白得透明,月华捂着头在地上打滚,昏倒的前一刻,她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红。 第十章:春风得意马蹄疾 月华扶着床栏起来,接过明茹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 “你刚刚说,是许言川送我回来的?” “是啊。”明茹在月华身后垫了下枕头,“书房外侍候的小环看见您的脸色不好,跑到前厅去找王爷。王爷正好出去送赵太傅,只有许公子在那里。” “许言川……”月华呐呐地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觉得好像心头被刺了一下,不大清晰的尖锐感,但是痛的那一下却是真实的。 月华忽然抬头:“明茹,许言川今天是不是穿了一件红色的袍子?” “是啊。”明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她见月华面上苍白,立刻关切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月华冷着脸摇了摇头。 明茹依稀察觉出自家小姐似乎对那位长公主府的公子很是厌恶,一时也不敢再说话了。 气氛一时僵硬,此时门外有说话声传来,月华抬眼看了看门口,见是明王阔步走了进来。 “父王。”母亲去世时她不过三岁,从小到大一直是父王和兄长在身边照顾,月华对父亲和哥哥的感情比一般人要深得多,言语间总不自觉带着依赖,原本冷淡的神情也因此冲淡了不少。 明王走到床前,明茹立刻搬了个凳子请他坐下,明王看着月华:“怎么样?头还晕吗?” 月华摇头。 明王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蹙了蹙眉头,嘴上忍不住轻斥几句:“太医说你是忧思过度又受了刺激才会晕倒,你好好和为父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女儿的身体打小就不好,但是寒疾多发于冬天,像现在这样的时节病发昏倒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月华微微一讪,自是不能将那几日梦中的场景说与父亲听,只得胡诌了个借口:“这些日子师父一直在逼我画人物画,我学不好,所以才会烦心。今天下了课以后我在后花园看到了一条蛇,一时被吓住了。” 月华一向畏惧赵太傅,忧思过度倒有可能。明王看向月华,这丫头自小怕蛇,被吓住了也算正常。 尽管一切都有了解释,可是明王还是觉着有些不对,抬首见月华眼神澄澈,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月华笑嘻嘻地抱住明王的手臂:“父王,等大哥搬回来了你一定要让他去后花园把那条破蛇给我抓住关起来,千万不能再让那东西出来吓人了。” 到底是疼爱女儿,再多的疑虑也不想多问,明王问向月华:“为什么要你大哥去抓?你二哥不是在府里吗?” 月华噘着嘴冷哼:“他不被蛇吓死就不错了,哪儿还能指着他保护我啊。” 明王忍俊不禁,女儿说的是她和月延小时候的事情,小小的孩子还是胆小怕事的年纪,在郊外游玩时遇见了一条草蛇,月延见了蛇忘记了妹妹撒开腿就跑,独留下月华一个小姑娘在原地哭泣。最后还是月铭知道了事情经过,亲自把妹妹给带了回来。 那之后他罚月延道祠堂前跪了一个晚上,月延也因此自责了许久,这件事却被月华记在了心上,没事就用来刺一下月延,每每提及都会教月延无地自容。 第十一章:书山有路勤为径 “说起来,东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大哥到底何时才会搬回来。” “京郊那边的事务繁多,这事还要看你大哥。不过想来也该快了。” 月华显然对父王的答案并不满意,决定找个时间到大哥的府邸里问一问。 “月华啊。”明王忽然唤了一声。 月华正在想着月铭的事情,神思不属的应了一声。 “你和长公主家的公子认识?” 月华回过神来看着自家老爹一脸八卦的样子无语了片刻:“父王,你想什么呢,长公主的儿子我见都没见过几次,认识他做什么?” “可是今日……”明王想起了许言川送月华回来时焦急的神色,不由疑惑更深。他抬眸看着月华:“你们当真不认识?” “不认识。”月华的口气颇无奈。 明王叹了口气:“许家的环境很复杂,皇上虽然有心向着,但是到底隔着一层,我们明王府多年不涉党争,还是避讳着些的好。” 月华自然明白明王的意思,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明王又叮嘱了女儿几句,这才出了门。 明茹见明王走远了才走近,“小姐,王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让我离许言川远一点呗。”月华想起此事不由抑郁,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抬头:“许言川是怎么送我回来的?” 明茹低下了头,脸色有些微红,。 “说!” “是……是许公子抱着小姐回来的。”明茹嗫嚅着道。 月华看着她的样子无力地扶了扶额,问:“可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她觉得被男人抱一下倒是不打紧,但是这个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平的,若是此事传了出去,世人只会道她苏月华被长公主的公子坏了名节,没有人会在意事情的经过到底如何。 “没有。”明茹道:“王爷已经吩咐下去了,没有人敢传出去的。” 月华松了口气,想来她担心的事情父王早就有了考虑,所以才早早便做了反应。 还是老爹好啊。 月华的生下来的时候是早产,所以身子一向不好。也正是因为如此,兄妹三人中明王最偏疼的便是月华。 但是也正是因为身子底子弱,所以月华这一晕便在床上休养了半个多月。 等到太医通知明王一家月华可以下床走动时,已经到了月华下一节丹青课的时候。 月华在明茹的陪同下到了书房,赵太傅早已等在那儿。 老太傅斜眼看了看月华消瘦的身影:“怎么?听说你上次晕倒了?” 月华点头,并不想让师父大人因此担心:“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夏日里太阳太毒,熏的有些中暑。” 老太傅淡淡地“嗯”了一声,道:“那你养病期间有没有把功课落下?” 月华:“……”这么恶毒的老头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深吸了一口气,月华平静道:“自然没有。”说着自觉地走到书桌前执起笔画了一幅赵老头的画像。 幸好月华早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个什么德行,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第十二章:迁想妙得唯雅言 赵太傅看完她的画作舔着老脸满面羞涩地问:“嗯?这上面画的是谁啊?居然如此俊逸不凡?” 月华嘴角抽搐地放下笔。 赵太傅自恋地欣赏了那副画作好一会儿,这才满意地放下,吩咐门外的常随把他的画像带回太傅府挂起来。 “好。看来你的画技长进了不少。”赵太傅忽然正色道。 月华不解地打量老头子那张长满皱纹的老脸,总觉得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两分阴谋的味道。 “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赵太傅吊了半天书袋才进入正题:“我观你的山水已然画的不错,现在人物也颇有些神似了,不过……” 月华立时竖起了耳朵,按照赵老头的性子,前半句全都是废话,后面的才是正题,通常情况下,听完转折的话之后就可以睡觉了。“ “不过,你认识的人始终有限,自然不懂得为画之迁想妙得(即作者运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充分发挥想象,把胸中所得变成艺术形象),所以为师觉得你还是应该出去见见世面。” 月华有些发蒙,总觉得今日赵老头的谈吐霍然高深了起来:“怎……怎么见世面?” 赵太傅莫测地笑了笑,月华看着他的笑脸,心头的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了。 赵太傅道:“为师听说,京郊的农庄很是热闹。” ……………… 去京郊农庄的事情遭到了月华一家的集体反对。 “赵太傅年纪大了爱胡闹你也跟着他胡闹,京郊农庄那是什么地方?万一月华去了那里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月华小心地看着大发雷霆的明王:“其实,也不至于吧?” 月延难得和自己的父王站在一条战线上:“怎么不至于?京郊农庄鱼龙混杂,离虎贲军的驻地又远,万一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后悔都来不及。” 明王和月延之所以这样反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十年前鄞阳大旱,鄞阳城中十数万百姓逃难到京城,伙同城外遭到旱灾殃及的百姓一齐发生了暴乱,京城外无数别苑里的皇亲和贵族被暴乱时的百姓所伤。当时月华还小,但是月延却至今都记忆犹新,连明王都对城外的百姓很是忌讳。 月华求助地看向明王身边的管家,却见老管家对上她眼神的瞬间立刻低下了头。 这个时候月华无比地思念自己的大哥。因为在这种事情上只有大哥才会无限度地宽容她。 “妹妹。”月延语重心长地对月华说:“其实你想画画,在哪里都可以画的,如果你觉得你见过的人不够多,那哥哥就让管家把府里的下人们全都叫过来给你画。何必一定得去京郊呢?” 月华手撑着下巴无奈地看了月延一眼:“二哥,二嫂才生完孩子你不是应该很忙吗?” 月延笑嘻嘻地凑过来:“不忙不忙,大宝乖得很,根本不用我操心,你二嫂一个人就行了。” 第十三章:一般骨肉一般皮 大宝的小名是正是月华当时心血来潮取的那一个,后来月延觉得这个名字简单又好记,干脆就这样定下来了。 明王也走了过来坐到两兄妹旁边:“月华,那赵老头越来越没正形了,你可不能什么都听他的。听父王一句劝,京郊那么远那么荒的地方咱不去啊?” 月华看下月延:“你也这么觉得吗?” 月延看了一眼明王,点头。 “就是因为你们觉得那里鱼龙混杂?” 父子俩一起点头。 月华正了正容色,忽然问道:“那你们知道什么地方才是真正的鱼龙混杂吗?” 明王和月延闻言齐齐一怔。 “是妓院,是赌坊,是高门深府,更甚至是宫闱禁地。”月华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略带嘲讽:“那里有好人,有坏人,有的人到那里是因为贪图享乐,有的人是为了追求荣华,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不要尊严,不要信仰,就只是为了那么一时一刻的放纵。父王,二哥,这世上真正不堪的人未必一定藏在乡野之中,而是藏在人心。你们觉得京郊的那些百姓是村野刁民,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让他们暴乱、起义的到底是什么?” 父子二人没有想到月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闻言一时失语。 他们生下来便是贵胄,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极致尊华,自然从未接触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对待如同京郊的那些百姓的看法不过是从素年的经历中得来。京郊十年前的暴乱牵连了几百个贵戚和名门贵族,所以他们印象中的百姓也都是如同那些暴乱的百姓那般。 但是方才月华的一番话才让他们忽然记起,寻常百姓也都是普通人,他们也都是由父母生养长大的,如同明王这些富贵人家长大的孩子和他们之间的不同无非就是生长环境的高贵和贫穷,但是贫穷也并非是由那些百姓所能决定的。无论高贵或者低微,他们也都是一样的人。 有好有坏,有善有恶,更有甚者,有些高贵的人甚至比那些贫穷低微的人更腌臜不堪。 明王抬头看向月华,不觉便有些感慨,自己几十年都没有看清过的事情,居然被年纪尚轻,涉世未深的女儿看清了,实在是有些汗颜。 月延拍了拍桌子,有些惭愧地道:“妹妹你说得对,是哥哥我着相了。百姓也是人,我们不能一概而论。” 月华微微一笑:“那所以,京郊我到底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月延怀疑地瞟了一眼自己的妹子,心想:你刚刚慷慨激昂的那一番话不会就只是为了去一趟京郊吧? 但是对手月华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月延顿时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月华见父王和兄长齐齐点头,心中的小人乐的不行。 到京郊去观察民生百态,听起来好生冠冕堂皇的一个借口,那当然不是她的目的,事实上是,她早约好了柴王家的小郡主柴雨晴道京郊的墨云庄去喝百花茶。 第十四章:野田春水碧于镜 墨云庄附近的风景大好,月华按照约定的时辰赶到庄外,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才看到柴王府的马车赶来。 柴雨晴笑眯眯地下了马车,对上月华怨念的目光立刻讨好地凑上前:“对不起对不起嘛,今日我那庶姐又到父王那里寻了我的麻烦,拖拉了我好一会儿才赶过来的。让你久等啦。” 月华知道柴王府府内院极为复杂,柴王爷的一个姨娘在柴王妃之前还生过一个庶女,生的极为美貌动人,柴王爷昏聩无知,素年来偏心庶女,冷淡嫡女,那个柴王府的庶长女又是位惯能惹事的,雨晴为了应付那位不省心的不得不聪颖机警着些,硬生生将一个温温柔柔软软弱弱的俏佳人逼成了心机满腹的蛇蝎美人。 “依我看啊,你那庶姐也不是个聪慧的,一劳永逸岂不更好?何苦日日面对着她,徒增烦忧呢?” 柴雨晴叹了口气,拉过月华的手坐到一旁,“我也想啊。只是这漫长岁月,若是自己不给自己寻些乐子,那该有多无聊啊。” “无聊?”月华眨眨眼睛,眼神莫名:“我怎么不觉得无聊。” “你还以为人人都如同你一般,日日对着书本棋盘便能知足吗?” 月华拄着下巴看了她一眼:“既然左右都是这般,倒还不如教日子过得简单一些,也好过那些腌臜的东西白白惹人心烦。” “说的也是啊。”柴雨晴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对着月华抛了个媚眼:“我考虑一下?” 月华没有理会她的话,打眼瞥见远处庄外的几亩田地正有人在除草,立刻转身对明茹吩咐:”去让人准备笔墨,我要作画。“ 明茹应了声退去,不一会儿便有明王府的小厮搬了书桌过来。 柴雨晴瞠目一行人的举动:“不过是喝茶罢了,你怎么竟然连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 “父王和二哥不许我轻易出来,我为了来这里可是废了好一番唇舌。”月华边说着已经动起了笔,田野边的几棵绿树须臾便落在纸上。 “呵,你这笔墨倒是朴实了不少。” “作的画朴实与否端看心情,我若是在皇宫,画风也必定端庄雍容。” 柴雨晴一脸鄙视地道:“直接说你画技精湛不就得了,拐弯抹角这几番还不是要夸一夸自己?” 月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我画技精湛这话倒是不假,近日来便连师父都夸赞我的画技越来越传神呢。” 柴雨晴冷哼一声,伸手挑起月华的下巴:“这是谁家的姑娘,竟有如此厚的脸皮。” “哎!”月华被她的动作弄的一惊,笔尖不受控制地划了一下。缓过神来扭过头看回纸上,原本勾勒好形状的田边小红花已经花了一笔。 柴雨晴见状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嘛,你的画白画了。” “倒也未必。” 柴雨晴闻言惊异:“啊?都这样了还能补救吗?” 月华低眸打量了画作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晃过了月明湖便一袭红袍的张扬男子,笔随心动,想着想着便画了起来,没多大会儿的功夫,风灵俊秀的俊逸男子已经跃然纸上。 第十五章:皎如玉树临风前 “这不是长公主家的公主许言川吗?你怎么想起画他了?” 月华放下笔落目到桌面,看到纸上的男子一愣。 画中的天地麦苗人物都没有变化,但是就是因为这个男子的出现,使得整幅画的画风都变得雍容了许多。 碧绿的原野之间,红衣似火的男子唇角含笑地站在那里,俊逸出挑的面庞上覆着一层浅淡的温柔,动人心魄的艳丽。 怎么……画的竟是他? 柴雨晴一心铺在画上,并没有发现月华的异常,“不过你这眼睛画的倒是很传神,若不是这人在画上,我都险些以为见到了真人呢。”说着挪过头:“月华,你见过许言川吗?” 月华机械地看向柴雨晴,眼神空洞至极,几乎是半分神采也无:“见过罢?” “月华你怎么了?”柴雨晴伸手触了触月华的额头,入手的冰一样的寒凉。 月华拿开她的手,神思不属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可是你的额头好冰啊。” 月华勉强笑了笑,“可能是外面的风有些冷。”她吩咐明茹把桌子笔墨都收拾好,转头对柴雨晴道:“我们先进庄吧。” 柴雨晴眼瞧着明茹要把那幅画收走立刻冲了上去:“别啊,多好看的画!”她笑着抱住月华的手臂:“月华,你要是不想要,这画便给我吧?” 月华亦不在意,对着明茹道:“那就把画收拾了给柴小姐带回去吧。” 柴雨晴讨好地嘻嘻直笑,进庄的一路上都抱着月华的手臂。 月华侧目看了看她:“你和那长公主的公子认识?” “不认识,不过是上次长公主府赏花宴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哎呀,那许言川生的可真是英俊潇洒啊,我当时就在想,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俊俏的男子?” 月华被她聒噪地什么事情都想不了,不想烦心事自然也就不憋得慌了,脸上翘起淡淡的一抹笑容,玩笑似的问身侧的柴雨晴:“不过是见过一面罢了,还这么念着他……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才不是!”柴雨晴满面怨愤地道:“那许言川虽生的好看,可是却是个冷心冷性的,哎,你记得我那个庶姐的样子没?” 月华依稀记起柴雨晴的那位庶长姐娇柔出众的面容,点头。 “那幅生来的狐媚相,我见过的男子们还无一人不吃她那一套的,可是偏偏许言川便不,我那庶姐狗皮膏药一样地粘过去,你知道那公子爷是什么反应吗?” 月华挑眉看她。 “他居然让人给她扔到大街去了。”柴雨晴说着邪肆地勾了勾唇:“那一次把父王气的不行,居然史无前例地罚了那女人抄佛经一百遍。” “这不是好事?有人帮你出气了不好吗?你怎么好像还很是看不上人家?” “我这样子是有原因的。”柴雨晴道:“你想啊,我庶姐那样全京城都数一数二的模样,许言川都要那般对待她,那如我这般还不及她的,许言川岂不是会更加心狠手辣?” 月华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好像有些道理。” 这时早先进了正厅的明茹跑了过来:“小姐,就月桃仙居已经有人了,墨老让我来问您,到就菊轩用茶可好?” 第十六章:零落成泥碾作尘 “就月桃仙居有人了?“柴雨晴略微诧异:“现在是白天,又到了夏日,既看不到月亮又看不到桃花,居然还有人去那里?” 墨云庄是三年前一位江南富商所开的品茶庄,庄子里聚集了天下几十个州县的百余种茶类,再加上每个雅室周围的风景都大不相同,所以平日来的人极多,月华和柴雨晴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素日来时便总是去少有人选的就月桃仙居品茶,无非是图个清静。 “不知道。”明茹摇了摇头,“小姐,我们就菊轩,行吗?” “自然可以。“月华看向柴雨晴,见后者点头之后才带着她向就菊轩的方向走去。 “也许是也有人和我们一样,比较喜欢安静。” 柴雨晴撇撇嘴:“真讨厌,难得有个安静的地方偏偏还总有人来打扰。” “就你事情多!”月华点点她的额头,转身吩咐明茹:“去要一壶百花茶,再点几盘像样的糕点。” 明茹应声退了去,丝毫未劳烦庄子里的下人。 月华对入口之物的要求极高,一旦有半丝不称心意的东西掺了进去便是一口都不肯多吃。所幸明茹知晓月华的喜好,这次的糕点酥软清甜,很合她的口味。 柴雨晴也难得见月华的胃口这样好,指着她笑话:“看你这个样子,好像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怎么?明王府没管你的饭吗?” 月华的动作顿了顿,脑子嗡了一下响了起来。 “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明王府没管你的饭吗?” 陌生中又带着熟悉的声音莫名地晃过脑海,月华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浅浅的冷意浮现在眼底。 柴雨晴见月华久久不语张口欲问些什么,才张开嘴便对上了月华寒凉的眸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雨晴。”月华忽然收敛了眸底的冷意,对着身边的柴雨晴问道:“雨晴。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前世?”柴雨晴嘴角抽搐:“还今生?”她伸手触触月华的额头,月华是早产生下的孩子,身子也比一般人差些,是以她每每有什么失常柴雨晴都会下意识地去看看她是不是生病了。可是这次探过去却是温温润润的触感,“没发烧啊。” 月华冷冷瞥了她一眼,看柴雨晴那方不正经的样子恐怕也不能做周公帮她解梦,还是罢了吧。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柴雨晴晃了晃月华的胳膊,立刻有淡淡的梅花香气传出来,柴雨晴的注意力顿时转移到了月华的胳膊上,笑眯眯地凑过去闻了闻:“真是好闻啊。” 月华甩开她的手,满脸的气闷。 “哎,你就说说嘛,你身上的香料到底是怎么调制的啊?都问了你那么多次你每次都不告诉我。”柴雨晴说着噘起了嘴:“真是不够朋友。” 月华看看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是落目到柴雨晴好奇的眸光时终是住了口。 柴雨晴也不在意,她虽然聪慧,但是骨子里却是个洒脱的性子,对这些小事情向来不很在意,很快便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你刚才说,你二嫂她生了个儿子?” 她不说还好,月华听柴雨晴说起这事才想起来,她二嫂生产也有二十天了,是不是该着手准备大宝的满月宴了? 第十七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临走之前柴雨晴拉过月华的手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明茹抻着脖子偷偷听着,依稀得闻柴小郡主好像在说:“月华,我家那个傻弟弟可还念着你呢。” 这一句听的明茹打了个哆嗦,想起二少爷每次提及小姐亲事时凶神恶煞的眼神,连忙把脖子抻了回来。 回府的路上月华一直在寻思筹备大宝满月宴的事情。 大哥家的成方满月时大嫂一家还没搬走,一应事宜都是大嫂主持的。大嫂一家搬走后家中琐事就一直由二嫂主持了,后来二嫂怀孕,父王便把事情都交给了她。 月华心里想着,等到明天大哥一家搬回来的时候一定得好好问问大嫂当时成方的满月宴是怎么办的。 可是月华转念间又想到,大嫂回来了府中庶务只要交给大嫂就好了,何须她来操心? 心里正乐呵着,马车忽然狠狠颠簸了一下,月华扶住车壁勉强稳住身子,明茹也扶着车壁上前来扶她。 “怎么回事?”明茹对着车外的车夫问道。 “郡主,好像是车轮出了问题。“车夫弱弱的声音传了进来。 明茹看向月华:“小姐,我们怎么办啊?” 柴雨晴比她早走了半个时辰,现在恐怕已经到家了。 月华叹了口气,扶着明茹的手站起来:“先下车吧。” 明茹点了点头,当先下了马车来扶。 月华一面下车一面问车夫:“要多长时间才能修好?” 马车放下脚凳之后车夫跑到坏掉的车轮那边看了一眼:“这事车轴出了问题,嗯……怎么也要一两个时辰。” 月华瞅了瞅天色,太阳高挂在正中,熏染得她也有了几分热意,这样的天头,若是让她在这里干等上一两个时辰她却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的。 侧眸看向车后的侍卫们,挥挥手随意招了一个人过来。 小侍卫下马跑到月华跟前,对上她粉嫩清丽的面庞微微脸红,躬身掩饰住面上的尴尬:“郡主。” 月华道:“去吩咐人牵两匹马过来,我们骑马回去,你们等车夫修好了马车再一起回去。” 侍卫一听顿时急了:“可是郡主,属下奉了王爷的命令要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月华微笑着看着他。 小侍卫被月华温和的目光看的脸色越发红润,抬起头时却发现郡主柔和的目光里分明带着几分凌厉之色,立时什么想法都没了:“属下……这就去!” 月华含笑颔首。 明茹抬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小姐,那奴婢怎么办?我可是不会骑马的啊。” 月华这才想起明茹自小便怕马,这么多年来连马背都不曾上过。 “嗯……那你就和我骑一匹马吧。” “不不不!”明茹练练摆手:“小姐,我害怕马您又不是不知道。” 月华斜了她一眼,一时有些无语。 正逢此时明茹远远地瞥见远处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简直感激涕零,拉着月华的手便问:“小姐,我们可不可以问一问那辆马车的主人能不能捎上我们啊?” 月华扫了眼那马车的牌子,是长公主府的马车。 “想些什么呢,长公主府的马车你也赶拦?” 明茹这才看向那辆马车的牌子,脸上白了白。 去拦长公主的马车,严重点说可就是惊扰皇亲哪。 没想到没等她们求上门,那辆马车自己便停到了她们面前,马车上下来了一风度款款的华服少年,嘴角冷硬地朝她们走了过来。 第十八章:柳暗花明又一村 月华依稀觉得这人眼熟,可是瞧了半天也没记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正这样想着,那人已经停步在她们面前。 少年对着月华施了一礼:“永安郡主。” 月华对他点了点头,却未说话。 少年道:“我家主子见您的马车停在路上,便吩咐我下来问问,郡主是否需要我们帮忙?” “不必劳烦了,我们骑马回去就好。”月华拦下明茹要出口的话,冷声对着那少年道。 她直觉上便对这个人很厌烦,看上去是风度款款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芙蓉面蛇蝎心? 明茹小心扯了扯月华的袖子:“小姐……” 月华眯眼看了看她,直把对方看得低下头才算作罢。 少年见了月华冷淡的样子也有些无奈。只得跑回马车上向自己的主子禀告此事。 此事侍卫已经牵了马过来,月华正要拉着明茹上马,却瞥见方才的那人又跑了过来。 月华的脸色已经冷得彻底,连最基本的礼仪也不顾,只冷睨了对方一眼。 少年被月华的目光看得打了个哆嗦,心下却奇异得紧,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何以生出这样骇人的气势来? “郡主,我家主子遣我属下来问,您上次在月明湖畔落下的东西不知还要不要了。” 月华转了转眸子,月明湖畔,长公主府的马车……“你家主子是许言川?” 少年颔首答是。 月华冷哼一声,“你家主子几岁了,竟还拿这种事情诳我?我自己落没落过东西自己清楚得很,就不劳烦许公子费心了。”话落,月华的眸光紧紧盯住少年的眼。 少年却是微笑:“郡主若是当真没有掉过东西,又何必和属下如此多费唇舌呢?” 月华蹙起眉头望着那人,神情莫辩。 她的确不记得自己那一日在月明湖便丢过东西,但是那小厮却如此言之凿凿,她也被他说的生出了几分不确定来。姑娘家的东西绝对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若是这人说的是真的…… 少年对着月华做出请的动作:“郡主殿下,我家公子在车上等您。” 月华对他冷哼,却还是抬步走向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少年掀开车帘,月华弯腰走了进去。 马车之内,红衣如火的少年正含笑望着这方。 月华看了他一眼,径自寻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我听贵属说,许公子似乎捡了我的东西。” “不错。”许言川点头,伸手自身侧的一个匣子里拿出了一个花球出来,他拿着那东西对月华说:“这不正是永安郡主落下的东西?” 月华的脸色自从他拿出花球的那一刻起就阴沉了下来:“许公子莫非是在戏弄我?” “郡主说笑了。”许言川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在做工精良的紫砂壶上动作,紧接着便有一杯芳香四溢的茶水被放在月华面前。 月华端起茶杯,看着黄色的茶汤中茶芽在其中徐徐下沉,又缓缓升起,再起再沉…… 起起落落间,心竟这样莫名地安定下来。 第十九章:泪痕红浥鲛绡透 深吸了一口气,月华抬眸看向对面的男子。热气荡漾在两人中间,携上许言川带着点点滴滴温柔的眸子,竟然为这狭小的空间平添了几分暧昧。 “郡主还记得这花球的来历吗?” “自然。”月华轻抿了一口茶水,透过氤氲地茶气看向对面的人:“许公子带人在湖边花球接诗,不慎将花球扔到了我怀里,我接了诗,花球便扔回给了许公子。” 许言川但笑不语。 月华疑惑地看他:“莫非,这扔花球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郡主这话说的好,扔花球……”他笑问:“这古往今来,扔花球都是为了做什么?” 咣当! 月华的手上一松,茶杯翻到在了膝上,滚烫地茶水透过薄薄的夏衫润湿在皮肤上,热得好像是将皮肤放到了火上。 月华慌张地站起身来,即便是平日再淡定的人此刻也不免有些无措。 火烧火燎一样的疼痛在大腿上蔓延,月华正咬着牙,忽然一双大手覆在了她的膝上,作势要将她的裙子掀起来。 毕竟是个姑娘家,月华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巴掌拍开了那双手,然后怒目而视。 许言川注视着她的眸子,眼底尤带着几分平静:“这水是刚烧开的,还不快把裙子掀起来!” 月华冷睨他一眼,忍住腿上的疼痛冷笑一声:“不劳许公子费心了,月华以为,许公子再放荡不羁不修边幅,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还是应当知晓的。” 许言川目光锁在她的大腿,“不要胡闹,你不想要你的那条腿了吗?” 月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柔和。 心头不名地松动,紧绷的表情也变得平和了几分。 许言川站在原地不动,试探地伸出手探向她的裙子,一点点地靠近。 月华静静地地看着他的动作,脑子迟滞地没有反应。 许言川一手扶住月华的裙摆,不让衣物和她的肌肤相贴,一面伸手到身后的夹层了取出一个瓷质的瓶子,一只手打开,一股凉气立刻扑面而来。 是冰水。 许言川把瓷瓶靠近月华的大腿,看着她说:“可能会有些疼,你要是实在痛就叫出来。” 月华便腿上的瘆人的疼痛折磨,无暇去思考为什么眼前人会随时带着冰水出行,忍痛点了点头。 许言川把冰水倒在月华被茶水烫到的大腿上面,缓缓地,小心地打量着月华的表情。 少女的脸色苍白,额间的几缕碎发早已被冷汗浸湿,牙齿紧咬着朱唇,分明是疼到极致的样子,却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脆弱从唇间流露出来。 许言川的心一痛,不知多少个孤立无援的瞬间,才能造就她此刻的坚强。 瓷瓶里的冰水倒尽,缓缓慢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禀告:“公子,明王府的马车挡在了前面。好像是兵部尚书大人。“ 月华的眸子动了动,低低地唤了一声,“大哥……”。 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了,意识模糊间带着哭音的话语溢出了口,然后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许言川脸色忽然苍白,接住她倒下的身形的那一刻听清了她的声音。 她说:“我再也不要许言川了。” 第二十章:玉瘦檀轻无限恨 月华醒来时已是天黑。 点点碎碎的微光透过窗幔照在身上,即使温热再少也能驱走内心的几分寒凉。 明茹端着药碗走过来,见月华清醒立刻便叫了起来:“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我睡了……三天三夜?”初醒的嗓子有些沙哑,月华迟钝地缓过神,不可置信地看向明茹。 “是啊。太医都说您的身子此番凶险,王爷和两位公子都在外室守着呢。”明茹说着把托盘送到月华面前:“小姐,您的药,太医说了,只要您醒过来,再服上这副汤药半个月,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月华动了动腿,还是有些疼,但是已经没有初时的那样难以忍受了。 明茹说:“您的伤奴婢已经替您上过药了,太医说幸好烫伤的地方处理的及时,没有什么大事。” 月华点点头,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苦的不行。 明茹道:“小姐,良药苦口利于病。” 月华无奈地瞅了她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明茹拿了盘蜜饯递过来:“小姐,吃几颗蜜饯吧。” 月华摇摇头,嘴角随着口腔里的苦气一齐变得苦涩起来:“心若是苦,嘴里再甜又有什么用。” 明茹觉得月华这样的神色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试探地唤了一声:“小姐?” 月华正要说话,余光瞥见父王和两个兄长走了进来。 月延最先冲过来:“妹妹,你没事了吧?” 月华对他笑:“自然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月铭冷笑:“哼,是好好的,一睡便睡了三日,几度在生死间徘徊,若非是太医医术高超,你不知道还能否见到今天的太阳呢。” 月铭一向对妹妹多加宠溺,像眼下这样刻薄的话还从没有说过,月华听了一愣,心里想着,大哥这次恐怕是生了大气了。 明王狠狠瞪了月铭一眼,转眸时看向月华的眼神却柔和了许多:“月华,你这次生病的确是遭了不少的罪,不过还好,不少有那么句话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家月华一看便知是个有福气的。” 月华看看明王,又看了看月延,最后才看向月铭,深处白白嫩嫩的小手扯了扯月铭的袖子:“大哥……” 月铭平日里最疼妹妹,向来最吃月华的这一套,可是眼下月华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月铭却仍然冷硬着表情纹丝未动。 月华看他的样子便知自己的祸恐怕是闯的大了些,平素最宽容的大哥竟然也冷淡成了如此模样。 月延一把拉过月华揪着月铭衣袖的手:“理那闷葫芦做什么,妹妹,他不理你二哥陪着你啊。” 月华斜了他一眼,动了动唇终于鼓起运气问:“二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月延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知道,“你可是大哥送回来的,我们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你才回府里父王便叫了太医,太医你的身体底子不好,气血不足又不好好调养而且还受了烫伤,难免越发难捱了些。他还交代我们,这次以后一定要好好看着你喝汤喝药。妹妹啊,以后你可一定得好好喝药,把你这身子骨养的壮壮的。前两天你那个样子都把我和父王急坏了……” 月延说着掐了掐月华的手腕:“看你这几天都瘦成什么样了。” 月华又看向月铭。 月铭看着月华的样子叹了口气,对着月延和明王道:“父王,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事要和妹妹单独聊聊。” 第二十一章:行知病虎立眠鹰 明王和月延相互看了一眼,心下虽然疑惑,却也知道月铭向来行事有度,所以没有多问什么便依言除了内室。 月铭见那二人走远,转过头看向月华:“妹妹,你和许言川很熟悉?” 月华苦笑着摇头:“哥哥说到哪里去了,我和许言川不过几面之缘。连相识都算不上,哪里来的熟悉这一说?” 月铭闻言明显松了口气,但是紧接着眉毛皱的更厉害:“可是那许言川为何对你如此紧张?” 月华不解地挑眉。 “那会儿我带人追上去要带你回家,他却寸步也不让地不肯放你下车。最后还是我带人闯上了马车才把你带回来。” 其实若非是许言川神情关切,月铭计划要将那许言川当成恶人了。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勾搭自己的妹妹上他的马车,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月铭恶狠狠地在心里扎许言川的小人,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华。 那日月华是何情形他也看的分明,大腿被冰水浇透,昏睡时嘴唇都打着颤,脸色白得跟数九寒天的冰雪一样,一向俏生生的容颜干枯得几乎看不到一点神采。 那是月铭这十数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妹妹如此模样。 月华出生时便是早产,母妃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他和月延自小带着妹妹,父王更是对她百依百顺。自己那样优秀的妹妹如此千娇百宠地长大,却还是生活得如此艰辛,他怎么能不心痛? 长公主府那样的地方,和皇家亲近,又同许家交恶,月华若是真的和许言川扯上什么干系,以后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 按说妹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他自该为她寻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夫君,所以近年来挑挑拣拣地许久,最后为妹妹挑中了一个良人。 定安公府的公子阮航。 阮航为人刚正、性情温和,最重要的是自小便对妹妹情根深种,以后妹妹嫁过去绝不会吃亏。定安公府的人口也简单,定安公早年丧妻,至今也未续弦,即便日后妹妹生不出孩子也没有人敢难为她。 他心里精打细算着妹妹一点一滴的幸福,唯恐她将来吃了什么亏。可是他哪里想到,至今的妹妹不声不响的,却招惹了个最大的麻烦回来。 那一日以许言川的神色来看,分明是对妹妹起了心思,若是妹妹日后嫁到长公主府里,上有皇家的婆婆和不靠谱的公公,下有一群乱七八糟的亲戚,哪里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所以他必须要盯住妹妹,决不能让她对许言川动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愫也不行。 好在眼下月华虽然神情不对,但是明显没有半丝怀春少女的模样,他多少也放下了些许担忧。 “我觉得那许言川好生奇怪。”月华蹙眉看向月铭:“哥哥,若是日后你有机会同他对上,可一定要小心。那人看着随意不羁,可却是个心思深沉的。” 月铭点点头,悬着的那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月铭又安抚了月华几句,随后便出了门。 明茹看着明王和两个公子离开,抬步进了房门。 月华斜睨她一眼,“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偷听了啊?” 明茹状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掩饰掉眼底一点心虚,回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小姐,我看你们一直都在说许公子,那许公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如此忌惮他?” 第二十二章:无情总是痴情郎 月华接过水杯喝了两口,见明茹如此好奇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心里暗叹到底是年岁小,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 此事也不是什么密辛,告诉她倒也无妨。 明茹见了月华的样子便知道有戏,自己个儿搬了个板凳坐到了月华床前,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她。 月华也不拂她的兴致,张口笑道:“这事若说起来,还得从缙云长公主说起。” 传闻当年许言川的母亲,曾经名极一时的缙云长公主下嫁到忠肃公许家,嫁给了许家的长房长子许钰才,才成婚一年便生下了长子许言川,许家上下一片欢天喜地。长公主柔婉端庄,许钰才温恭谦逊,郎才女貌夫妻和睦,一时传为美谈。 可惜好景不长,长公主虽然出色,但是毕竟是皇家子嗣,自然行事做派都端着皇家的架子,处处都高了许钰才一筹,许钰才骨子里是个傲慢的,时间短时还好,若是时间长了,自然容易心生怨愤。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者出现了。 这个女子出身在江南一书香世家,身上既带着长公主那般的温柔婉约,又自有一股长公主所没有的柔弱似水的气质,她和许钰才相识于江南,没有多久便埋下了情根。 若是许钰才是个识大体的,知道妻子一族是天潢贵胄轻易无法撼动自将把这点风月事情囫囵了,可是偏偏那家伙不是。 他自称那女子才是自己真正心悦之人,竟将那女子带回了许家,带到了许家众长辈面前,请求长辈们允他将那女子娶为平妻。 许家族长当场便被许钰才气的咽了气。 许钰才却固执己见,将自己的心上人带回了长公主面前,求长公主成全。 长公主毕竟不是真正的闺阁女子,听了许钰才的话后虽然生气但却没有多说些什么,而是吩咐人将许钰才的一字一句都记下来,将记录在册的语录带回了皇宫交给皇上处置。 缙云长公主可是皇上嫡亲的亲妹妹,感情自然深厚。皇上见了那册子上的话大怒,当场便要砍了许钰才的脑袋。 许钰才当时吓了个不行,很没骨气得表示那个女子自己也可以不娶。 可是长公主却不是个好相与的,闻言冷笑了几声便跪倒在地,向皇上请旨让她和许钰才和离。 许钰才却不乐意了。 若是可以和离他早就和离了,他更想休妻另娶呢。可惜自己的妻子却是个身份高贵的,自从长公主嫁给他之后他的仕途不知道轻松了多少,文武百官哪个不给他三分薄面?怎么能说和离就和离? 于是许渣男又委婉地表示自己和长公主夫妻感情深厚,是定然不会和发妻和离的。 皇上见了他这副嘴脸只恨不能扒了他的皮。皇家的兄弟姐妹们虽然感情不似寻常百姓家深厚,可他与皇妹却是个例外,缙云长公主和他一同长大,感情比起寻常人家也是不差,自是不能允许自己的妹妹吃了亏去。当场打了许钰才三十大板子让人当成死猪一样拽回了府邸,沉思下来却觉得这件事情决不能如此轻易就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一举成名天下知 一来,无论此事到底如何处置,皇妹的这门亲事却是保不住了。上有年岁已高的母后,下又有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此事怎么处置当真是个难题。 于是皇上询问了长公主的意见。 长公主并无其他表示,只说自己只希望和许钰才和离。 皇上依了长公主的意思,但是下达的旨意却打了许家一个措手不及。 皇上下旨,准缙云长公主休夫。 古往今来休妻另娶的男子数不胜数,可是休夫另嫁的女子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皇上的这道旨意不仅仅打了许家上下的颜面,更是颠覆了千古以来男尊女卑的观念。 你许钰才不是要明媒正娶你的心上人吗?好啊,朕让自己的皇妹带着儿子退出你许家的大门,给你们一堆奸夫淫妇腾地方! 不得不说,皇上的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高。 许钰才行事的确过分,如若直接下旨处死许钰才,更甚至是严惩许家,那样虽然能解了长公主一时之气,却会给天下百姓留下皇家独权、无视法度的印象。 但是如此一来,既给长公主出了气,给许言川一个健康的生长环境,更可以给百姓们留下先入为主的观念,那就是皇上仁德,公主宽厚,更显得皇恩浩荡。 许家的人却觉得很冤。 一来这件事全是许钰才一人闹出来的,许家上下只是无辜受了牵连。二来御妹休夫,这种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以后忠肃公府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皇上可不管那么多,自己的妹妹可是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母后和父皇时时刻刻关怀照顾着,何时受到过如此对待?不严加惩处怎么能出这口恶气?! 于是忠肃公府在这样的舆论导向下,很快在京城的一级权贵之中被除名。许家嫡系无人,便从旁系中选了一个嫡子继承了老忠肃公的位子。许钰才连累了整个家族,更是让许家族人恨得牙痒痒。 许钰才起初看上的那个女子经历了此番早已身心俱疲,竟舍了许钰才回江南去了。 此事原本到此便应该结束了,可是偏偏并非如此。 许言川满十岁生辰的时候皇上竟然下旨将许言川送回忠肃公府,让许言川继承许家的爵位。 另一方面,却将许言川的名字加入了皇家玉牒。换言之,许言川已经是皇室中人。 许家内务错综复杂,众人原以为那个十多岁的奶娃娃定然得废好一番功夫才能整治好忠肃公府,却不想那许言川虽然年幼,却是个心机城府深沉的,短短一年内便将错综复杂的府务和族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许家上下几乎人人叹服。 事情到此终结。 此事虽然事关皇家,但是皇上为了取信于人并没有下令众人封口,现在早已不是什么秘辛,朝中大员和文武群臣们几乎人人知晓。 明茹亮着大眼睛听完月华的话,直言自己对对许家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月华淡淡一笑,心里却很认同。 许言川小小年纪就能为母亲报仇,执掌那么大的一个忠肃公府而有余力,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京中多名士,但如许言川一般的,到底是不多的。 第二十四章:愿逐月华流照君 月华在床上修养了五六天终于能下床走动,正好可以赶上大宝的满月宴。 这次的满月宴是由刚回府的大嫂一手筹划的,依父王和二哥的要求,邀请的皆是亲近的亲族。 月华小心地迈进花厅的门槛,她现在脚上还是不敢用力,因为会扯动腿上烫伤的地方。 进门之后发现明王父子三人都坐在里面,明王坐在最上首,眉头紧紧蹙着,两兄弟坐在下面,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月华眼神略过厅上摆放的一个个大箱子,不解地挑起了眉头。 月延余光瞥见月华走进来皱着眉过来扶她:“你身子还没好全,没事出来走什么?”说着还瞪了月华身后的明茹一眼。 月华拍拍他的手:“不关明茹的事,是我自己要过来的。”生怕月延再多说什么,月华连忙转移话题,看着满厅的箱子问:“这些东西是谁送过来的?” 月延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月铭一眼,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月铭冷着脸起身扶着月华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不过是来往官员的礼单,我们明王府一向不收这些东西,父王正在同我们商量要把这些东西退回去。” 月华浅笑着看向月延,嘴角的弧度浅淡:“是吗。” 月延飞快地向月铭看了一眼,然后对着月华用力地点了点头。 月华笑容愈深。 月铭道:“你大嫂在凌清阁安排明日的满月宴,你若是实在无聊可以去找她陪你。” 成方今日一大早便被先生揪起来念书,这几日成方常来陪她,一时间不见人影还很不习惯。 月华听了月铭的话点了点头,明茹立刻伸手过来扶她。 出了花厅的门,月华立刻转头吩咐明茹:“去找人打听一下,今儿送礼过府的人到底是谁。” 明茹不解道:“刚才大公子不是说过是官员们吗?” “我瞧着月延的表情不对。”月华冷声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否则大哥不会特意瞒着我。” 明茹似懂非懂地点头,搀着月华到了凌清阁之后立刻便去找人打听去了。 而另一边,明王父子也在因为此事心烦。 “退回去吧,我就不信她长公主府还敢仗势欺人,非逼着咱们把礼收下不成?” 明王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说话的月延。“这些东西是打着长公主的旗号送来的,若是不收就等同于得罪了长公主府。”也就等同于得罪了皇家。 最后一句话明王没有说,但是两兄弟却都明白。 皇上和长公主兄妹感情甚笃,得罪长公主的代价便是同整个皇家为敌。虽说长公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发作,但是毕竟是埋下了祸根。 月延狠狠地拍了拍桌子额头上青筋暴起,“长公主府简直是欺人太甚!” 月铭冷笑:“欺人太甚的岂止是长公主府?”自从上次城外月华受伤开始,月铭就对那个长公主的公子起了防备之心,却没料到他居然猖狂至此,送奇珍异宝竟然送到了明王府来。 第二十五章:思量何事不回头 “罢了。”明王沉思着开口:“还是收下吧。” 月延不可置信都望着他:“父王?” “长公主府的人只说这些东西是送给月华的,并没有明说这些东西和许言川有什么关系。” “那些女儿家的珠钗,还有耳环!还有那些画!哪一个能是长公主送给妹妹的?”月延瞪着眼睛:“那个许言川,仗着自己是长公主的儿子便如此嚣张,简直是无法无天!若是我们今天收了他的礼单,那明日他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行了!”明王站起身叹道:“既然长公主那边还没有表示什么,那我们就还是静观其变吧。” “那如果许言川请长公主过府来提亲呢?” 月铭狠狠瞪向月延:“你胡说些什么?!” 月延冷笑着看着月铭:“大哥,你不是忘了那天在京郊妹妹到底是因为谁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吧?那个许言川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天太医是怎么说的?”月延看了看月铭,又看了看明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忽然忽然就心力交瘁?怎么可能忽然就受了刺激?定是许言川和妹妹说了什么!” “事情不能如此草率就下了决定。”月铭眼神落在地面上,手指蜷缩在一团攥得死紧,“月华心事重,她不说,我们瞎猜也没有用。还是等她开口吧。”月铭说着看着明王:“父王,月华这几月是不是见过什么人?或者发生过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月华一向省心,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若说是什么事情……”,明王想了想,道:“那便是前些日子,月华做了个噩梦,梦醒之后哭了许久,整个人都虚脱了。后来太医来看,也说是月华思虑太重。” “一个梦……”月铭喃喃地念了一遍,眼底的颜色渐深。 六月十八,天大晴。 月华今日醒的很早,明茹拿着药膏小心地在月华的大腿上抹上,然后才扶着她从榻上起身:“小姐,今天来的宾客可不少,您等会千万别乱走,免得被谁磕了碰了摔了哪儿可就不好了。” 月华好笑地看了明茹一眼,“我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还会照顾不好自己?” “小姐你的腿还没好嘛……”明茹红着小脸为月华上妆。 月华从首饰盒里挑了根素净的白玉簪,一边以指为梳捋顺着头发,一边侧眸问明茹:“二嫂那边有人过来了吗?” “据说只有二夫人的娘家过来人了,其他人还没有来。” “那大嫂那边呢?应该是早就忙开了吧。” “大少夫人那边有大少爷帮忙,我的小姐啊,您早就的伤还没好呢就别操心别人了吧?” “我的腿早好了,身子也没什么大事,”月华斜睨明茹:“我看你是被二哥给传染了,不过是小伤罢了,何必这样紧张兮兮的。” “哪里是小伤?”明茹反驳:“您当时昏睡了三天三夜啊,可把王爷和公子们吓坏了,奴婢当时都担心得不行。” 月华拍怕明茹的手:“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嘛。”转过头悄无声息地转移话题:“对了,我上次叫你打听前几日送礼来的人是谁,可打听出来了?” “哦……打听出来了。” 第二十六章:云鬓花颜金步摇 明茹的表情有些奇怪。月华看着她问:“是谁家送来的?” “是……”明茹不情不愿地回答道:“是长公主府送来的。” “长公主府……那应该是长公主送给大宝的满月礼吧?”月华笑着说。 “小姐!”明茹看着月华的样子噘嘴:“哪有送小孩子礼物还送出一堆金银细软步摇珠花的?!” 月华闻言蹙起眉头,轻轻地重复道,“步摇珠花?” 明茹点头。“小姐,依奴婢看,肯定是那个什么许公子送过来的,他上次就害您昏倒还受伤,这次来送礼肯定没安好心!” 虽然月华对许言川的印象也不好,但是毕竟还是不希望别人把事情的责任归咎到不相干的人身上,索性解释了一下:”上次我受伤是我自己不小心,昏倒了也和许言川没什么关系,下次不许这么说了。” 明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满,眉眼间却划过极轻的笑意:“小姐您还替那个许公子说话,他若是真是好人,又怎么会送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些东西呢?” “那些东西……”月华迟疑地猜测:“许言川毕竟是忠肃公府的人,他若是送礼,直接派忠肃公府的人来送就好了,又何必劳烦长公主府的人呢?也许东西真的是长公主送来的也说不定。” “可是……”明茹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好了。”月华难得严厉地看了明茹一眼:“此事就到此为止,下次不许再像今天这样没有证据就妄加猜测了,管好自己的嘴,免得留人口实。” 明茹噘着嘴巴点了点头,眼里的那丝笑意却越发分明。 明茹回手从衣柜里选了一条漂亮的淡蓝色曳地长裙给月华换上,又给她梳了一个精致的流云髻,插上方才选好的白玉簪。 月华穿上之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之后才出了门。 明茹一路随从在她身后,嘴上不得闲地嘱咐她:“小姐,您走慢点,小心扯到伤口啊。” 月华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失笑:“我是烫伤了腿又不是不能动,瞧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受了什么不得了的重伤呢。” “本来就是不得了的重伤……还是内伤呢。”明茹对月华说:“您这一次可是伤到了内里,比那些皮肉上的剑伤刀伤什么的都严重,所以您可千万要小心点。昨天大公子亲自来嘱咐过奴婢,叫奴婢一定得看好您,不能让您伤到了身体。” 月华侧头无奈地看着明茹一本正经的模样,“哪有你……哎!” 月华正想说话不妨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被撞得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了脚步,明茹见状立刻来扶住她。 站稳之后月华看向那个硬邦邦的东西……有点眼熟。 “月华妹子?” 月华略微长大了嘴,“阮大哥?” 阮航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想要上前扶一扶月华,可是转念间想到月华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便又僵硬地收回了爪子。 “阮大哥是何时回来的?怎么之前都没有听说过?” 阮航笑道:“我也是昨天才返京的,本来想昨天就来看你,可是从宫里见过皇上回来以后天已经黑了,就只能等到今天。” 第二十七章:一枝红艳露凝香 月华在园子口和阮航聊了几句,明茹走上前提醒:“小姐,大少夫人该等急了。” 月华知道明茹是在找借口,阮航毕竟是外男,她还没有出阁,和他待在一起久了的确不方便,于是便点了点头,对阮航道:“今日是二哥家大宝的满月宴,稍顷我一定带你去瞧瞧那小猴子生的有多可爱。” 阮航知道今日明王府来的人不少,也没有多做纠缠,他既已经回了京城,日后还怕找不着机会和她相见? 月华叫明茹先送阮航到前厅,自己转道去了北苑。 今日家里有喜事,就连月延这个大懒虫都难得起了个早,抱着孩子陪在妻子身边听着七大姑八大姨闲侃,面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意,没有半丝不耐烦。 月华进门时众人正说到大宝的乳名。 “这名字虽然浅显了点,听着却也可爱。” 闵秀看着说话的母亲,笑着道:“这小名儿还是孩子他姑姑给取的呢。” 闵夫人闻言诧异,“永安郡主?” “正是。”闵秀道:“小姑虽然年纪小,但是聪慧识大体,府里的人都喜欢她。” 闵秀虽然已经嫁了人,但是却是个活泼的性子,嫁人前家中父母都宠着她,嫁过来之后夫君和公公又都是好说话的,生活起来便越发轻松起来。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了月华这样知冷知热又温柔又风趣的小姑陪在身边,她想不喜欢都不行。 “永安郡主虽然年少,但是却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在外面风评极好。的确是个好姑娘。”闵夫人含笑道。 闵秀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母亲口中的意味深长,奈何心里虽然有疑问,但是毕竟有宾客在其旁,她也不好发问。 众人都只顾着说话,并没有人发现月华的到来。 月华往里继续走了几步,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众人见了她立刻便要行礼。 月华笑着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今日是大宝的满月宴,大家赏面来明王府便已经是我们的荣幸,这些虚礼便免了吧。” 她的话说的漂亮,即使是不知她品性的人都不免对她有了两分好感。 月延一心照顾着孩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哄儿子去了。 月华无奈地瞅着月延,若是从前,二哥见了自己那次不是乐呵呵地迎上来,自从有了大宝以后,二哥对自己可是冷漠了许多啊。 正这样想着,月延怀里的大宝忽然哭出声来,月延抱着孩子怎么哄都哄不好,急的满头大汗。 闵秀连忙把孩子接到自己怀里去哄,可是大宝却丝毫不领情,还是径自哭得伤心。 闵夫人看着也急,也尝试着抱了过来哄,效果依然不佳。 月华抬了抬眼,看着闵夫人轻声道:“让我来试一下吧?” 闵夫人讶异地抬头,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的澄净美眸,下意识地把孩子递了过去。 缓过神来心里却想,她们这些生过好几个孩子的有经验的妇人都哄不好,难道永安郡主一个连人都未嫁的小姑娘还能把孩子哄好了不成? 第二十八章:绝知芳誉亘千乡 闵夫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去看,却察觉到外孙到了月华怀中之后哭声立刻小了起来,等到适应了女子的怀抱还咧开着到她下巴处蹭了蹭,极尽讨好。 不只闵夫人愣住,厅里所有的妇人都不免愣怔。 若说生产过许多儿女的妇人哄孩子有一手她们倒觉得没什么,可是偏偏抱着孩子的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一句话都未说,甚至是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孩子便自觉乖顺地倒在她怀里露出笑脸,着实匪夷所思。 片刻后闵夫人终于缓过神来,对着月华笑道:“郡主真是天生的孩子缘,瞧大宝这个样子,跟你亲近得跟什么似的。” 月华笑笑,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大,礼貌也疏离。 这边才静下来前头正厅便来人请诸人过去,月华含笑引路,闵秀还想着方才母亲的异常,刻意走在最后拉着母亲并排。 “母亲,你刚刚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闵夫人浅笑:“永安郡主容貌无双,温恭才著,秀儿你说,苏月华可堪当京城第一贵女?” 闵秀自是点头。 “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又出身高贵,想娶她为妻的男儿遍地都是。” 闵秀眉心一动,“母亲是说,有人想要向小姑提亲?”她拽住闵夫人停下脚步:“母亲,想要娶小姑的是什么人?” 闵夫人看了女儿一眼,低声对着闵秀道:“前两日我去宫里拜见德妃娘娘,娘娘私下提及,有意想要和明王府结亲。” “这绝对不行!”闵秀想也不想便拒绝:“父王一向疼爱小姑,绝对不会同意月华嫁给三皇子的。” 宫里那样的地方,处处心机陷阱,即便是小姑聪慧绝顶,父王也绝不会同意她嫁到皇宫。 “你懂什么?”闵夫人嗔了闵秀一眼,“月华生的那样出众,若非是皇家的子嗣,谁又敢娶她?” “可是……” “没有可是。”闵夫人道:“德妃娘娘是什么身份?三皇子又是什么身份?月华若是嫁给了三皇子,日后若是……”闵夫人隐晦地略去了一句,“天下还有哪个女子比得上她?” “女子倾其一生,也难得她那样尊华的日子。月华现在年纪小,若是现在随随便便寻了个男子嫁了,日后可是会后悔的。” 闵秀听完母亲的一席话,忽然沉默了下来。 小姑生的出挑,她一直都很清楚,但是却从来没有深思过,在这样倾城的面容后所要担负的到底是什么。 母亲虽然虚荣,但是她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就是以小姑那样的模样,寻常人家根本护不住她。 美貌是好事,但是美貌太过,便是无穷无尽的累赘了。 看着母亲已经走远的身影,闵秀轻轻叹了口气。 她其实很想告诉母亲,丈夫的身份虽然不是极致尊容,但是她依然生活得很幸福。 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倾其一生所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爱她护她的好男儿罢了。 母亲活了几十年,虽然生活的高贵舒适,可偏偏从未明白过这个道理。 第二十九章:风来难隐谷中香 月华带人到了前厅后便抱了大宝来给阮航看。 阮航盯着月华怀里粉粉嫩嫩的小娃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以后他和月华的孩子一定比眼前这个还好看。 他不禁抬头看向月华,月华生的这般美貌,生的孩子一定也俊俏可爱。 这样一番憧憬下来,阮航看着月华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变了味。 月华再迟钝也察觉到了阮航的不对劲,那眼神瞅着简直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月华被阮航看得浑身不自在,便寻了个借口到了院外。 明茹跟过来对着她笑:“小姐,阮将军喜欢小姐呢。” 月华斜睨了她一眼,“再多话就把你发卖到庄子里去。” “小姐才舍不得奴婢呢。”明茹笑嘻嘻地抱着月华的胳膊,眸子有一瞬间不知不觉地绷紧:“小姐,阮将军生的俊俏,又对您有意,您不如便应了他吧?” 月华冷哼,“阮航许了你多少好处,你竟这样帮他?” 明茹摇头如拨浪鼓,心里想着许我好处的当然不是阮航那个呆瓜,一面却笑得更欢了:“才没有。奴婢是觉得阮将军是个好男儿,以后定可以让小姐幸福。” 月华动了动眼球,心下又开始烦恼。 她今年已经十五了,寻常人家的小姐这个时候即便是没有嫁人也大都许了人家。可是她总觉得自己还小,再加上父兄疼她,是以一直没有相看亲事。 可是眼下……月华转头看向花厅,里面的人们谈笑着,阮航正在门前和人谈笑,眼神却时不时看向她。 寻常女子若是被这样的男子偷看,只怕都要羞得脸红了吧? 月华垂下眸,掩下满眼的深思。 她从来都不知道,她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明茹说阮航优秀,是难得的佳婿人选。 他的确很优秀,样貌出众,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为人豪放大度,对人对事皆很宽容。 这样的好男儿喜欢她,她本该欢喜的。 “小姐,奴婢听大公子说,阮将军今年打了胜仗,皇上已经许了他留在京中了。” 月华笑着看了眼说话的明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明茹静静地注视了主子一会儿,却见对方面沉如水,脸上的神色却莫辩喜怒,着实难猜。 主仆二人正静着,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喧闹声传来,月华看向明茹,明茹点头道:“奴婢去看看。” 月华看着明茹走远,幽幽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小丫环小跑着回来,“小姐,奴婢打听了,管家说长公主的凤驾来了咱们王府,现在已经下车了。” 月华眼皮跳了跳,长公主? 月延不知何时到了月华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口道:“长公主来了,大嫂走不开,父王让咱们俩出去迎一下。” 月华回头看了月延一眼,从对方眸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不安。 她的不安来自于许言川,二哥长不安什么呢? 什么话都没有说,兄妹俩迈开步子走向了府门。 终归是慢了些,才行了几步长公主已经走了过来。 月华眼神扫过长公主身后红衣傲然的年轻男子,眉心一跳。 一行人忙向长公主见礼。 长公主含笑走到月华面前,月华垂着眸子,只能望见对方的一抹衣角。 紧接着一双纤细白皙的素手伸了过来,“永安郡主不必多礼。本宫虽然不常出门,却常听人说起你才貌出众,举世无双,闻名不如一见,明王府的郡主果然名不虚传。” 月华这才抬头看向她。 第三十章:愿我如星君如月 皇家的儿女大抵外貌都不太差,这位长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她的五官并不是很出色,在这美人遍地的京城里不能说是十分出挑,可是眉眼间却自带着一股温柔娴静之色,使得整个人都格外出彩。 月华第一眼便对这位公主殿下心生好感。 她习惯用眼睛去看人,但也知道看人不能看表面但是如长公主这般如水一样柔和的女子,她实在是讨厌不起来。 月华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公主殿下过奖了。” 长公主抿唇笑着回眸,“言川,还不快来瞧瞧,明王府的郡主生的好生出众。” 月华尴尬地看着已经走向这边的男子,眼睛胡乱转了一圈,对上那双颇具侵略性的眸子后莫名地定了神色,总算是没有失态。 “明王是国之肱骨,他的女儿自然出众。”许言川唇侧微动,对着月华轻轻颔首,端的是清俊温雅。 粗神经的月延难得觉出三人之间的气氛不对。立刻伸手邀长公主和许言川到前厅。 长公主对着月延道谢,带着许言川向前走去。 路过月延身侧时,许言川看见对方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眼神转了转,许言川忍不住回头看向女子清丽的面庞,再回首时只对月延无所谓地勾唇轻笑。 对月延来说,那个笑容分明是挑衅。 月华被前方那道莫名的目光看得发虚,走向前厅的步子有些迟缓。 明茹扶住月华的手臂,低低地嘀咕:“居然还敢来咱们王府,脸皮真厚。” 月华瞪了她一眼,:“不许胡说!” 明茹瘪瘪嘴,表情抑郁地住了口。 一行人行到正厅,明王正好安排好客人出来迎接。他和长公主是平辈,只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进了门。 月华走在最后,悄悄溜去了花园。 月铭在厅内,斜眼见到妹妹跑掉无奈地掀了掀唇角。 许言川瞥见擦过门槛的那片衣角,忽然俯身在长公主耳侧轻语。 长公主挑了挑眉梢,却是一笑随着他去了。 众人看着长公主纵着儿子离席,神色各异。 …………………… “月华,过了年你就十六了,可曾想过要嫁到什么人家?” 月华侧头对身边人笑了笑,“我还不急,眼下还没有什么属意的,这事以后再说吧。” “没有属意的……”阮航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含义,眼睛忽然亮了亮,醍醐灌顶般站直了身子,“月华,那你看我如何?” 他生怕月华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又连忙接着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外,从来没有过任何女子,现在皇上已经允我不在出征,日后便可年年月月的陪你。我家里……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早逝,家里只有父亲和祖母两个人,他们都喜欢你,你想如何都乐意随你。” 月华愣了愣神,抬头看向注视着自己的男子。 阮航的眉毛很黑很长,眼睛黑亮的仿佛黑夜中最耀眼的星辰,虽然多年来时移世易,但是唯独他的这双眼睛,从来没有受到过世俗的玷污。 她忽然又想到了明茹方才的话,阮航品貌俱佳,为人耿直,是难得的佳婿人选。 阮航见月华低头沉思也不着急,这丫头向来冷清,若是她二话不说就应了自己,他怕是才会奇怪。 第三十一章:犹恐相逢是梦中 眼前的小姑娘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于眼睛上,看起来格外乖顺。 阮航看着她这个样子入神。 一向知道她美貌,可是现今近了看,却还是忍不住被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震撼。 她的眉毛细而长,其下镶嵌着一双胜过琉璃的大眼睛,每当有心事的时候就垂下眸子,遮盖住那一片片不真切的哀思,她大概自己都知道,她的小动作,他早已烂熟于心。 月华许久才摇头,对着他笑道:“阮大哥莫笑我,我向来是心宽的,这么久以来也未曾仔细想过自己的亲事,现下你问了,我却不知到底该怎样回答。” 阮航咧开唇笑得更欢,她不拒绝已经出乎他的意料的,又哪里敢现在就奢求她同意他的求亲。 可是,话虽如此,听到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还是难免有一点失望。 他蹲下身子,对视她那双美到极致的眼:“月华,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我……我是个粗人,不会讲什么甜言蜜语,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他的眼神真挚,心里却紧张得很,忍不住舔了舔干燥的唇:“我自从七岁起便喜欢你了,那时候寻思着咱们两个还小,便没有同你说。后来我随父亲去战场,一去就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有时候也会担心,担心你是不是有一天会忘了我。然后找一个样样比我好的男子嫁出去。” 月华抿唇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黝黑的大眼,一时无言。 若是寻常的纨绔子弟,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来求亲,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唯独眼前的这个人,眼前的这双眼睛,她无法拒绝。 她拒绝不了这个世上对她而言最诚挚的爱慕。 诚挚到让人心酸。 沉浸在思虑中的月华没有看到,湖边的树丛处一抹红色的衣角悄然划了过去。 许言川冷着脸从树丛里穿过,对着身后的人吩咐道:“去查,去给我查清楚那个阮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铁面被他身上释放的冷气吓得一个哆嗦,“爷,咱们查……查那个阮航什么呀?”察觉到主子身上的冷气更甚,铁面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口水。 “查他和苏月华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许言川冷睨他:“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教你?” 铁面连忙摇头说不敢。 许言川冷哼一声,回头看见铁面还傻呵呵地站在那里立刻瞪眼:“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铁面又哆嗦了一下,终于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许言川听着脚步声远去,抬开步子走到凉亭中央,径自倒了一杯茶坐了下来。 他开始打量周围的景物。 湖边种满了各色的树木,从树丛里走出了便是一条望不到边的石子路,路边是开得正盛的各色花种,微风吹来,淡淡的花香扑鼻,动人心弦。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许言川开始想象几年前更甚至是十几年前,眉眼精致的小姑娘满脸带笑地在这里跑来跑去。 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梦境。 第三十二章:几曾醉眼看侯王 只身在凉亭中坐了许久,直到前厅有人来催,许言川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来。 一步一步耐心地走下台阶,抬眼时正瞧见从湖边方向走过来的小姑娘。 月华也看见了许言川,正向前的步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想到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不打招呼好像说不过去,这才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月华眼见着他越走越近,微微蹙起了眉头。 许言川停步在月华两步开外的地方,已经是有些失礼了,他却好像浑然未觉。“永 许言川清淡的眸子墨色一浓,却是抬步向她走了过来。安郡主也来赏风景吗?” 月华扫了眼周围的景物,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眼前他来欣赏的。“王府景物粗糙,难得许公子肯来一观,月华原以为,许公子是看惯了宫中山水的。” “宫中山水虽美,但即便再美也不过是假山假水装饰而成的,虚伪得很。” 月华觉得这话耳熟,正寻思着却听到耳边有人说:“这话月华也曾经说过。” 回头去看,见是阮航走了过来。 月华对着阮航一笑:“怪不得我觉得这话耳熟呢。” 阮航的眉眼温柔,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 阮航的手很大,但是落在她头顶的力气却很小,好像生怕会压坏她似的。这样温柔的力道,这样柔软的语气,不禁让月华回想起她们小的时候,自己每次闯了祸找他来顶,他都会像现在这样,这样温柔地念她一句傻丫头。 她的眼神不由有些恍惚,人总是这个样子,在年少的时候总是期盼着长大,可是等到真的长大了,便又开始怀念年少。 阮航看着她的表情,唇畔的笑容愈深。 许言川看向二人的目光深邃,眯起的眼睛精光乍闪,却带着几分危险的光芒。 月华并没有失神太久,明茹发现自家小姐一直没有回厅里有些着急,所以跑到小花园来找人。 一行人随着明茹回到前厅,客人们已经开始饮宴了,端杯举盏地互相敬酒看起来好不热闹。 月华让明茹去安排许言川和阮航入座,明茹引着过去,让他们坐在了一桌。 许言川看着他和阮航相邻的位子乐了,让自己的长随倒了杯酒,对着阮航举杯:“今天天气不错,阮将军有没有心情喝一杯?” 他的话听着客气,可是邀酒的理由找的实在敷衍,阮航分明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挑衅。 血性男儿最不怕的就是喝酒,阮航端起小厮倒好的酒喝完,看着不过半个拳头大小的酒杯蹙眉,“这是什么酒杯?塞牙缝还不够。来人,给爷换大碗!” 许言川无可无不可,换了大碗也依旧喝得轻松优雅。 阮航就不行了,他是军中长大的,喝起酒来虽然不至于粗鲁,但是和身边斯斯文文举杯的许言川比起来也绝对算不上高雅。 二人你来我往地喝了十几个大碗。 许言川面色如常,阮航虽然脸上发红,神色间却颇自如。 许言川身边的长随却着了急,自家的公子是个什么酒量他然清楚,现在虽然看着清醒,可是等到酒劲上来了,恐怕要连亲娘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 第三十三章:凭谁醉眼认朦胧 可是转眼间不经意瞥到自家公子脚下的一大滩水渍,不免瞠目结舌。 许言川和阮航推杯举盏地喝了整整三坛女儿红,终于齐齐倒了下去。 毕竟都是尊贵的世家公子,这二人醉了之后立刻有人传信到前厅,月华立马就得到了消息。 带着人到席上看了看,阮航满嘴胡话说个不停,一会儿大喊‘给老子灭了他们’,一会儿在那儿喃喃着‘这一仗胜了咱们就回家’,月华听明白了七八分,感情是这家伙想家了呀。 在去看同样醉倒的许言川,人家风度翩翩地坐在那里对着她尔雅浅笑,嘴角的弧度清润祥和,两个酒鬼对比起来,高下立现。 打发人送两个人到客房休息,阮航一路上还叫嚣着打胜仗,许言川却只是抿着嘴乐。 月华被他笑的发憷,看着下人们把二人送走才舒了口气。 真是两个大麻烦啊。 月华打发好了两人便回席入座,哪成想才坐下没一刻钟的功夫就又有下人朝她走了过来。 月华满脸怨念地看向身侧的灵慧嫂嫂,后者只是对她温柔地笑:“妹妹,你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这些庶务你迟早都要学的,以后嫁了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啊。” 月华瘪了瘪嘴,还是随着传话的下人出了门。 “小姐,许公子已经吐了三次了。” 月华一听又是许言川出了问题便皱起了眉,但是想想那家伙毕竟是长公主府儿子便只得压下心头的不耐,“打发下人去煮解酒汤,再找个大夫过去看看,等会儿如果有其他人喝醉了也这样处理,这样的小事下次就不要来找我了。” 来人微微一讪,低低地道:“可是小姐,许公子毕竟是长公主府的公子,若是他出了事……我们不好交代啊。” 月华无奈地看他一眼,“罢了,我随你过去看看吧。” 那人立时喜形于色,“多谢大小姐体恤。” 许言川被安排的前院的客房,那里环境清幽,又离府中大夫的住所很近,府中宴席时一向将客人安排在这里。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月华认出他就是初时向她要花球的那个随从。 “许公子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冷面对着月华躬身一礼:“有劳郡主前来探望。” “小事。”月华正想说既然你家公子已经没事那我就不进去了,却见冷面已经满脸恭敬地打开了门。 月华只得进去。 才迈进门槛便被里面铺天盖地地酒气熏得一呛,冷面见状连忙进屋要去开窗。 月华拦住他:“你家公子喝醉了酒,被风吹了会生病的。” 冷面讪讪地收回了手,看了眼床上‘喝醉’的主子一眼,干干地笑道:“是属下冒失了。” 月华忍者酒气走到床前去看了看,床上的人面色红润形色如常,哪里有半分酒醉的样子? 若不是这满屋子挡也挡不住的酒气,月华当真要以为他是在装醉了。 正这样想着,忽然一股大力朝自己袭来,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待到月华醒过神时已经被床上那个喝多了的酒鬼抱倒在了床上。 第三十四章:酒不醉人人自醉 月华低眸看向身下紧闭着双眸的男子,恨不得站起来扇他十几个大嘴巴。 月华有些脸红。 毕竟是尚未出阁的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距离一股男人如此之近,近的她几乎能闻到他吐气时传出来的淡淡的草木香。 月华撑着身子便要起身,却不料身下的人虽然喝醉了却还是大力得很,禁锢着她的双臂强劲有力,她只得求助床边的冷面帮忙。 冷面连忙地后退了两步:“永安郡主,属下身份卑微,不敢靠近郡主。” 月华狠狠瞪了她一眼,倒腾着两只脚丫子想要起身,却不知脚下碰到了什么被撞得生疼,忽然有瓷器和地面的摩擦声传进耳膜。 冷面低头看向床下,硕大的酒坛子正在月华的脚边滚得欢快。 月华听到地上的声音一愣,瓷器碰到地面时发出的声音既杂也碎,听得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月华忽然低头凑到许言川的唇边闻了闻。 还是清清淡淡的草木香。 月华忽然冷哼,伸手狠狠地在身下的胸膛上打了几下:“许公子,你故意装醉骗我道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轻薄我吗?” 月华的话音落下后,她明显感觉到身下的身子僵了一僵。 她冷笑着扇了许言川一耳光,“许言川,做人可以不光明磊落,但是绝不能下流卑劣至此,你故意将我骗到此处轻薄于我,难道就当真料定我不敢拿你怎样?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苏月华了。” 既浓且厚的眼睫缓缓睁开,许言川有些不敢去看月华的眼睫。 月华却是冷冷地趴在他身上:“还不松开?” 许言川看了看她趴在自己身上的馨香身体,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几乎是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月华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向床上的男人:“我苏月华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厚颜无耻低三下四的小人,今日看在你是在我府里犯事我便不和你计较,若是再有下次,我明王府就算是和整个皇室决裂也绝不向你许言川低头!” 少女精致的眉眼绽放出坚毅的光芒,淡淡的带着讽意的笑容回荡在唇角,分明是绝色的容颜,却偏偏吐出世上最无情的话语。 许言川苦笑了一声,难得低三下四地向人认错:“是言川无礼了,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郡主且放心吧。” 月华怀疑地看他一眼,却也知道此刻不能拿他如何,是以只冷哼一声:“最好如此。”便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冷面钻到床底下把大大的酒坛子抱了出来,又找了两个人进来把床底下的酒水清理出去,这才老老实实地跪倒在主子面前:“是属下办事不利,惹的永安郡主厌恶的主子,请主子治罪。” 许言川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前襟的一块褶皱上:“不关你的事。”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方才的情景。 女子柔软的身子紧紧地压在身上,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梅花香环绕在鼻翼,带着令人心颤的醉人味道。 第三十五章:洞庭水试君山茶 宾客散尽后,长公主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明王和月铭对视一眼,明白长公主这是有话要说,立刻把人请去了澜玉园。 这里是整个王府花草品种最齐全的地方,明王妃在世时最爱这些,明王念旧,一直都不舍得放任花草枯萎,便让人将这里的景物都保留了下来。 灵慧进门主事后又让人往这里添了许多新的花种,因不忍美景孤自凋零,所以才留着待客用。 引着长公主一星到前方凉亭坐下,明王吩咐管家上了雨花茶。 月华随着几人坐下,管家给长公主和明王几人奉完茶后单独给月华上了杯茶水。 长公主和月华离得近,嗅了嗅茶香笑问:“苏小姐用的是君山银针?” 月华讶异地点了点头,见长公主身侧的男人含笑朝自己看来不由微微皱眉。 长公主道:“这点倒是和言川很像,这孩子一向只品君山银针,旁的茶一概不碰。” 月华看来许言川一眼,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双眸子衔着点点温煦的笑意,直袭人心。 月华被那样的眸光看的莫名发慌,有些狼狈地转眸,恰遇见长公主温柔里透着了然的笑容。 手握住茶杯摩擦了片刻,月华状似淡然地垂下眼睫,掩下一眸子的深思。 日头西斜,暖暖的红光从正西方落下来,照在凉亭里,照在亭下的那几百种珍惜的花卉上,红霞的霞光和各色的繁花融为一体,画面和谐得不像话。 长公主兜兜转转地聊了一堆不相干的话题,从茶品花卉到宝石玉器,再到琴棋书画,这位长公主似乎无所不通,谈及的事物也无一不精致。 “听闻永安师从赵怀楚老太傅,那想来画技定然精精湛。” “她的画技哪里登的上大雅之堂。”明王谦虚道:“她资质太差,难为赵太傅肯屈尊来教她,也算是福缘。” 长公主唇畔的弧度依旧,看着明王的神色附和道:“这是自然。”说着话音一转:“不过前几日入宫时听皇兄说起,崇州一带有学子聚众闹事,赵太傅已经领旨到往崇州了。” “哦?”明王心想怪不得今天赵太傅没有来,原来说领旨南去了。“这就怪不得了……” 长公主见明王面露沉思,不由隐晦而得意地看了看身侧的儿子。 转回眸时又问道:“都说永安郡主山水画造诣极高,今日本宫既然赶上了,不知可有幸看一看永安的画作?” 明王干笑了两声,转眸看向月华。 月华接收到父王的目光,微微点头。心里却打起来鼓,看画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眼下被长公主这样郑重其事地提出来,却总让她觉得不安。 明王见月华并无异议,这才应允:“自然可以。” 明王转头欲吩咐下人到月华的书房取画,这时月铭忽然站了出来:“父王,妹妹的画摆放有序,下人不知道难免弄乱,还是我带着妹妹亲自去一趟吧。” 明王这才想起月华的书房的确不许下人随意进出,随便让人进去的确不好,于是轻轻颔首。 第三十六章:从来才女果谁俦 随着月铭出了院子,月华明显察觉到兄长的步子慢了许多。 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月华主动发问:“大哥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月铭停下脚步,定定地看向月华:“妹妹。” 月华不解地望着他。 “你喜欢许言川吗?” 月华沉了沉眸子,坚定地摇头:“不喜欢。” 月铭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再次迈开了步子,“许言川这次来的不怀好意,又请了长公主坐镇,我们轻易不能和他翻脸。但是你要记得,如果许言川对你无礼,一定要告诉大哥,大哥就算是拼了这条性命,也绝不会让你受欺负。” 月华扯了扯唇,既为月铭的话而感动,又莫名地对自己的未来而担忧。 她不知道自己所行的每一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期盼,没有忧愁,就好像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木头人,她可以伪装自己所以的心情,但是却做不到由内而外的开心。 开心……好像自从见到了许言川,她就再也没有真正的开心过了。 月华觉得许言川是自己的灾星,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月华的本能,就是远离许言川。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一面说话一面前行,短短的一段路硬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月华的书房里藏书丰富,因为素日无聊,所以平日总爱寻些有趣的典籍来读,兄弟二人对月华格外疼爱,总是天南海北地寻些孤本趣谈来逗她开心。 那些书月华一一读了,但是书也越来越多,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数量已经相当庞大。 月铭让月华先去找画,自己在书架边徘徊了一会儿,最后从里面抽出了一本游记。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看的是话本,可是这几年却越来越先喜欢看这些了。”月铭晃了晃手里的书。 月华瞥了一眼,那是前几天月延从城外的书斋里掏来的,一本讲述各国名山的游记。 “大哥,你去过西晁吗?”月华忽然问道。 月铭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姑姑出嫁时他曾经随父王送嫁道西晁的边境,但是也仅仅是边境。 “我好羡慕那些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人,他们不必被外物阻拦住脚步,随心所欲,多自在啊。” 望着妹妹眼里的期望,月铭有些自责,他和月延这些年来一直忙于朝中诸事,后来又都娶妻生子,放在妹妹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少,甚至都不如他们小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不能像现在这样为妹妹掏弄珍惜的孤本,不能把珍宝珠玉视同泥沙,可是那时候却是他们三兄妹最快乐的时候。 长大了,烦恼自然就多了。先是犯愁自己的婚事,后来犯愁儿子,现在朝廷稳定,成方也渐渐长大,回过头才发现,他错过的已经太多。 原本天真无邪什么都不懂的妹妹已经渐渐成熟,她知书达理,学富五车,博闻强识到连他这个兄长都自愧弗如。 可是他这么久了,他却从没有一刻觉得,妹妹是快乐的。 第三十七章:文彩风流今尚存 气氛这样沉默了下来,兄妹二人拿了画回到澜玉园,一路无话。 长公主显然久候多时,面上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见了二人也只是笑着接过画。 她仔细看过画中景物,然后笑容愈发灿烂:“永安的画功很扎实,细节也处理得极好。” 对于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来说,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月华却只是平静地道了一句“谢长公主夸赞”便没了下文。 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看向月华的眼神略带不满。在她看来,自己的主子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若是得到了她的夸奖,旁人便是三叩九拜感恩戴德都是轻的,而眼前的小姑娘神色冷淡,少言寡语,简直是对主子大大的不敬。 月华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点,就是能在任何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察觉他人的恶意。 很明显,这位女官的不满早已映入月华的眼帘。 月华微微勾唇,端起茶杯轻轻吹过水上的浮叶,却未言语。 长公主正专心看画,没有发现女官的异常,只是看着画不住地点头。 月华对长公主过于热络的姿态弄得心神不宁,再看向许言川含笑的眉眼,这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长公主看了一会儿才放下让人放下,对着明王笑道:“都说永安郡主天赋异禀,现下看来,果然如此。 明王笑眯眯地客套了几句,可是眼里的骄傲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自己的孩子出色,父母自然引以为荣。 他的三个孩子性格各有千秋,月铭沉稳有度,月延聪慧好动,读书习武样样出色。但是这么多年来,他最得意的,还是唯一的女儿月华。 “赵太傅近来不得闲,本宫却向来清闲,若说方便……”长公主道:“不若让本宫来教月华丹青可好?” 月华听了长公主的话,心口犹如万钧重的石头压下,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感觉一直敏锐,许言川这个人,她是半分好感都没有,今日长公主来时她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发生了什么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可是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事情朝着现在的方向发展。 月华知道,这件事一定是许言川安排的,连证据都不需要,月华就已经可以确定事情的幕后推手。 那日他在马车上的话犹在耳边,抛花球是做什么的…… 还能是做什么的?古往今来花球成就无双眷侣的佳话数不胜数,她却从来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察觉到一道灼灼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月华霍然抬眸,正对上许言川带着笑意的眼。 月华觉得,许言川眼中的笑意是对她的挑衅。 明王并没有发现许言川和月华之间的电闪雷鸣,眼下听了长公主的话却是一阵犹豫。 长公主是当年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女,笔墨丹青无一不精,若是她肯来教女儿自然是好。可是他担心的却是许言川。 那日京郊之事他的记忆尤为深刻,女儿九死一生地回来,半条命险些就那样没了,自己疼惜了半辈子的孩子受这样的罪,他自是心痛万分。 第三十八章:若比莲花花亦羞 他又想到了那日长公主府送来的礼单,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长公主与自家无亲无故,做什么要送这样珍贵的礼物过来? 他无法不联想到许言川。 明王眸光又带过那边看起来彬彬有礼至极的许言川,眸中的疑虑愈深。 年纪大了,看事情也越发通透,也是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人就越是深不可测,许言川年纪轻轻就掌控了整个忠肃公府,又怎么可能是庸碌无为之辈? 许言川越是优秀,他便越是对这个人放不下心。一方面是出于上次京郊之事的警醒,虽然不知道上次月华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但是他可以确定此事必定和许言川脱不了干系,这样一个给女儿带来伤痛的男子已然不值得他们的信任。 另一方面,明王却很担心一旦女儿嫁给了许言川,后者很可能会用情不专。 许言川生着一副极好的皮相,这样的皮相足以让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女神魂颠倒,这样出身高贵、风灵俊秀的一个男子,怎么可能只娶女儿一人? 苏家家风传世,向来反感世俗男子三妻四妾那一套,月铭月华膝下都已经有子嗣传承,更加不会纳妾,但是女儿不一样,她是外嫁女,若是嫁了个门第低些的人家,即便是他们父子三人看走眼了,看上的女婿心思不纯,也还可以用权势来压他。但是许言川这样的家世…… 其实若是按照明王的想法,就连阮航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佳婿人选,因为阮航的家世也高了些,但是他胜在家境清明,又和女儿是青梅竹马的交情,所以才被列入了父子们考核的人选之中。 连阮航都并不是十分看好,那比阮航家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许言川肯定就更加不行了。不说现在还不确定许言川对月华到底是什么心思,便是许言川果真对月华一往情深,明王也定然看不上他。 所以这样一番思虑过心头,明王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能离许言川有多远就走多远,不跑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热乎乎地贴上去? 明王对着长公主摇了摇头:“公主殿下赎罪,小女生性顽劣,恐怕配不上做长公主的学生。” 原以为长公主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高兴,不过明王细细打量缙云长公主的神色,却发现对方面上只是带上了少许意外,便是一丝不满的情绪都没有。 “这样啊……倒也无妨,永安是个聪慧的姑娘,即便没有本宫教她,她也一定可以做的很好。”人家已经是很明显的拒绝了,长公主自然不会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月华明王客气地应了几句,长公主便起身要告辞离开了。 一家人连忙起身送客,月华跟着哥哥们走在最后,即使那人已经挪开目光,她也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的余热。 那么灼人。 长公主被身边的女官扶上车驾,车队临走的时候,月华察觉到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月华觉得自己很无辜。 月铭也注意到了那个女官的神色,皱了皱眉头道:“长公主身边怎会有如此不知深浅的下人?” 月华只是笑笑,“民间有句话说的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第三十九章:香消玉殒佳人绝 那个女官并没有给月华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她本就不是记仇的性子,若非是很大的恩怨,她三两天便忘了,或者连那个人长成什么样子都记不得。 但是却有人记得清楚。 长公主府。 长公主吩咐了下人准备好晚膳,坐到桌前时才发现自己的贴身女官宾灵不在。 “回长公主的话,宾灵被公子叫去了揽月园,现在还没有回来。” 说话的婢女面色通红,眼神躲躲闪闪的,很显然想歪了。 长公主瞥了她一眼,心里寻思着,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没有让女人近身过,现在让宾灵过去,难道是开窍了? 可是这样的念头才一出现就被长公主扔出了脑海。 昨日里才央着自己帮她娶到苏月华,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去亲近别的女人。 终归是压制不住心底的好奇,长公主还是决定去揽月园一探究竟。 许言川是一个很偏执的人,他自懂事以来从不许女子近身半步,院子里侍奉的也无一不是小厮和侍卫,长公主领着侍女一路走进来,看到的全是一色的强壮威武的大男人,这种情形出现在一个成年贵公子的院子里,颇有些诡异。 但是长公主却面色如常,她就瞧不上寻常男子三妻四妾的那一套,娶妻前一堆通房小妾,娶妻后一堆外室姨娘,这样的男人一颗心掰成十几瓣用,哪里还会给自己的正妻留下半分真心? 她年轻时吃过这样亏,所以自小便教育儿子一定要用情专一,切不可朝三暮四。 许言川的父亲许钰才便是他的反面教材。 许言川站在门口看着母亲走近,轻轻挑眉:“怎么?母亲院子里没有膳食了?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长公主白了儿子一眼,拍开他挡在门前的手往前走:“少跟我来这一套,宾灵人呢?” 许言川耸耸肩,随着长公主走进自己的房间:“母亲就算是来找自己的侍女,也大可不必到儿子的睡房来找吧?” 长公主的步子顿了顿,掩下眸子里的那点尴尬斥道:“混小子,娘亲进自己儿子的房间还不行了?” “行行行。”许言川顺着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忽然伸手夺过长公主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死了。” 长公主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宾灵。 “你说什么?”长公主瞪圆了眼睛:“死了?” 许言川满脸的无所谓,“是啊,死了。” 长公主肃容问他:“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是你做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许言川道:“不过这次儿子看在那人是母亲贴身侍女的份上,可是给了她一个痛快。” 长公主沉淀了一下心情,侧眸问他:“为什么要处置宾灵?” “不为什么啊。”许言川满脸的不在意:“看她不顺眼,长的难看也就算了,还整天打着长公主府的名义作威作福,儿子是在为娘你清理门户啊。”许言川言落笑眯眯地作邀功请赏状:“母亲,你是不是应该好好夸夸儿子为您排忧解难啊?” 第四十章: 云日呈祥礼物殊 “老实点!”长公主一把甩开儿子伸过来的手,美目美目圆瞪的样子很是威严:“还不快说,到底为什么处置宾灵?” “不是说了,瞧她不顺眼而已。” “你瞧着不顺眼的人多了,也没见你一一减除。”长公主定定地看着许言川:“是不是因为苏月华?” 今日出门时还没有事情,可是才一回府宾灵就没了命,这其中经历过的人和事,只有明王府和苏月华。 许言川摇头晃脑地坐在凳子上,“和她没有关系。” 长公主太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了,你问十句他最多答一句,而且答的那一句十有八九都不是真话。 “宾灵的事情倒也罢了,不过那永安郡主。”长公主看着许言川道:“母亲看得出来,她对你并没有男女之情。”长公主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委婉了,哪里是没有男女之情,分明是连半分情谊也没有。 “没有就没有。没有又如何?”许言川回视长公主的眼睛:“亲娘啊,你是不是最近太清闲了,所以才总是盯着儿子的这点事情不放,怎么?”许言川靠近长公主的脸,一脸严肃地问:“缺爱了?” 长公主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混小子,什么话都敢说,我可是你娘!” “我娘怎么了?我娘不也是个女人。是女人都需要男人关爱……”许言川:“哎,你说,要不儿子去张个榜挂在城门口,再为您求个夫婿?” 长公主斜他一眼,怒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浑不吝的东西?” 许公子笑言:“是啊,你一定是前世积了大德,才生下了我这么个风光潋滟的妙人。” ……………………………… 明王府。 月华和灵慧送走了客人之后开始清点今天满月宴各府送过来的礼品,灵慧打开礼品后负责把东西的名称念出来,月华一一登录在册。 长公主的礼物放在最后,是一个紫檀木制的小盒子,灵慧光是看盒子的做工便知这东西定然不是凡品,打开之后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不由目瞪口呆。 月华见灵慧久久未说话抬头望了一眼,不经意间瞥见盒子里的礼物,也微微吃了一惊。 灵慧看向月华:“这个,就是传说中的传家玉佩吗?” 月华呆呆地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光看做工便可知,盒子里的玉佩是由上好的和田玉打磨而成,玉佩上有功底极深的‘长命百岁’四个字,字迹雅致隽狂,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灵慧忐忑极了:“长公主做什么要送怎么贵重的礼物过来,这个……我们到底是收还是不收啊。” 月华眨了眨眼睛,果断地道:“收。” “啊?”灵慧苦着脸道:“要是收了,那将来长公主府或者忠肃公府里有喜事我们该送些什么?” 送礼物讲究的一向是礼尚往来,虽说明王府已经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勋贵氏族,但也很少送出或者收到过这样珍贵的礼物。 倒也不是说明王府拿不出这样的回礼,只是两家关系一向不亲厚,若是贸然送出去这样价值不斐的礼物定然会让别人觉得明王有攀龙附凤之心。 第四十一章:何处英雄不杀人 “长公主既然送了,我们就收下,若是莫名其妙地突然将人家的东西送回去,不吝于直接打了长公主的颜面,虽说咱们和长公主那边一向不往来,但是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得罪了她。” 灵慧听了月华的话用力点了点头,面色红红的对着月华道:“是我我小家子气了,遇见点事情还不如小姑你镇定。” “哪里。”月华道:“灵慧嫂嫂未必不知道如何处理,只是收到礼物后思虑得多了,所以才很难做出决定。” 姑嫂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许言川终于送走了长公主,看着母亲走远,抬步到了书房。 他小时候钻研机关暗道之术,后来执掌了忠肃公府,便安排手下人打通长公主府和忠肃公府两府,入口就在他的书房。 轻轻拨弄了几下书桌上的砚台,右侧的书架瞬间移动,他随手拿了把挂在墙上的匕首,缓步进了密室。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密道到了尽头。 铁面早已等在密道口,听到许言川的扣门声立刻打开密道请他进去。 从昏暗的地下走出,入目是清雅中浸着书墨香的藏书阁,这里大的惊人,几乎收纳了举国上下所有的孤本,他对史籍游记没什么兴趣,但是却仔细研读过这里的每一本闲书。 有时候他也会好奇,行事起来那样不拘一格的一个人,为何看书的风格却总是拘泥古板,可是当他真正放纵身心去仔细品味书中的滋味时,才忽然福至心灵。 她并不是生性古板,只是因为拘泥刻板的世俗太过冷漠,所以才逼得她也不得不将自己拘于尺寸之地,去书里找寻属于她一人的碧海蓝天。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本性固执简朴的人,却做了天底下最惊世骇俗的事情。 若是成了,或许便是一桩佳话,倾城女子为了追寻所爱不顾矜持主动亲近,终将所爱之人感动,两人喜结连理、恩爱百年。 可惜他终究教她失望了。 许言川强自命令自己从回忆里抽身目光冷冷地看向被五花大绑在凳子上的女人。 浅粉色的宫装不知何时已经沾染了污秽,一张尚算清秀的脸蛋儿遍布血痕,不大的眼睛里明明暗藏着恨意,却偏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祈求自由。 许言川不由想到,当年好似也是这样居心叵测的一个人,将那个女子纯真无暇的爱慕说成是不知廉耻,将那份赤诚到不见半分瑕疵的情感玷污得腌臜丑陋。 她明明是天之骄女,合该享受世间最自在逍遥的生活,却被因为眼前的女人,因为他,因为像他们这样无情冷漠亦或者妒忌成性的人,而颠覆了整个人生。 许言川静静地看着宾灵,出声问她:“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被堵住了口的宾灵拼命摇头,眼底执念交杂。 “不知道……”许言川冷笑一声,看向女子的眼神冰寒得彻骨:“你也不需要知道了。” 第四十二章:卷上珠帘总不如 许言川将手上的匕首扔给铁面,眼睛一眨不眨地吩咐:“割,给我一刀一刀地割,不到最后一块肉,我不许她咽气。”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意。 这就是许言川,仅仅因为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一个人千刀万剐。 他的神态太过骇人,地上的宾灵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铁面面色如常地接过匕首,这种事他小时候不知做过多少次,动起刀来得心应手,脸上丝毫不见异色。 许言川的神态平和地看着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地刮过宾灵白皙的皮肤,听着耳边惊恐的闷叫声,唇畔的笑容越发灿烂。 血色、满眼的血色遍布他的全部视角,眼睛看着,心里便觉着欢快。 女子的闷叫声还在持续,那双原本遍布着权念的眸子目瞪欲裂,瞳孔放大到最大,冒着冷汗的脸上被溅上血珠,称着那张惨白的脸很是吓人。 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淌满了血迹,鲜红色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淌成河,刺目至极…… 许言川闭了闭眼,压下眸底太过的嗜杀之色,起身进了密道。 不知道何时开始,他身上的嗜杀之气越发浓郁,心情差到极致的时候只有铺天盖地的鲜红才能压制住心头的烦躁。 或许杀人如麻是他的本性。 回到长公主府时已经是深夜,铁面还在忠肃公府收拾残局,冷面听到书房的声响,端了杯茶水过来敲门。 许言川出声吩咐他进来。 木门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细碎的月光顺着打开的门缝洒进来,落了一室的光辉。 冷面放下茶杯后回身要去关门,被许言川挥挥手拦了下来。 许言川端着茶香四溢的杯子慢步走到窗前,用空闲的手把窗户打开,一瞬间月光大盛,在原本灰暗的房间里留下了一片金黄。 苏月华就是他的那一片金黄色的月光。 他曾经听她提起,当年明王之所以给她取名月华,就是因为明王妃生产时正值深夜,十五的月光布满京华,因此得名苏月华。 月华如水正三更。 他爱极了这种仰望星月的感觉,每每深夜孤枕难眠,总会开窗看看月亮,若是天阴了,月亮被乌云掩盖,他的心情便也变作了乌云遮月,没有半分欢畅。 今天是十六,正是一个月之中月亮最圆的时候,许言川手端着一杯君山茶,仰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白日里那张白净清丽的小脸,无暇的面容上镶嵌着一双世界上最美丽的琉璃水眸,只可惜那双眸子里再不复往日的爱慕羞涩,只余下掩都掩不下的冷意。 拥有的时候不大觉着,可是现在失去了,却觉得自己错失的,早不只是一人一妻,而是错失了整个世界。 冷面在他身后站着,察觉到窗外缕缕凉风吹来,开口道:“主子,起风了。” 许言川闭上眼睛,感受着风来时阵阵的凉意,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不行的笑容。 他现在身上的冷,不知可能媲美当时她心冷之万一? 闭紧的眼睛又睁开,他的眼底清明,心头却早有了答案。 只怕是不能。 第四十三章:最是橙黄橘绿时 满月宴之后明王开始为月华物色新的老师人选,赵怀楚半月前便被皇上派往了崇州,月华因着家中喜事已经停了一节课。 按说学问做到了月华现在这种程度,早就不需要老师指导了,月铭也觉着既然赵太傅有事,那月华然后即便不请老师也无妨,明王却说这样的态度要不得,月华今年才将将十六,正是知书识礼的好时候,现在才学卓著些,日后嫁了人夫家也不敢轻瞧了她。 月华倒不觉得有什么,求师问学是好事,成天什么事也不做也会觉得无聊。 月铭只好依了父女俩的意思,私下放出消息让人四处为月华找先生。 日子流水似的过,闷热的夏日悄然流逝,秋天缓缓而至。 不知是不是月华才名太著的缘故,这次找起先生来格外艰难,倒不是没人来应,只是上门的人要么才学出众但为人傲慢,要么便是才气不显,明王一家人都瞧不上的。 这样一耽搁下来,便到了太后的寿宴。 依照皇上的意思,这次太后的六十寿宴要大办,邀请各国使者来贺,朝臣四品以上的皆可入宫饮宴。可是太后不喜招摇,又念着今年朝中事多国库空虚,便建议皇上小办,只邀请朝中文武官员和命妇们入宫聚聚便可,不必请各国使臣来贺。 皇上孝顺,从不违背太后的意思,此事便也如此应了下来。 虽说是小办,但是该请的人却是一个都不少,明王府一家都有官位和品级在身,于是一家老小全家出动,在八月初时直奔皇宫。 月华从马车里往外看,各府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连在一起,远远瞧着就像一片车海,着实壮观得紧。 因为入宫的马车实在太多,最后惊动了京兆衙门派人到宫门前疏散,但尽管如此,明王一家还是等了一个时辰才进宫门。 月华下了马车之后看着宫门的方向叹了口气,“节俭是好事,可是请各国使臣来贺也未必就是坏事啊,还能联系联系感情呢。” 月铭无奈地点了点她的头:“就你事情多。” 月华本来还想着,如果真的邀请各国使臣来京,那她远嫁到西晁的姑姑也一定会借机派人过来,最不济也可以借此通通信什么的,可惜太后一句节俭节俭就把她的所有心思都扇回了脑海里。 虽说西晁皇后是月华的亲姑姑,但是毕竟是两国联姻,所以通信寄信都很受限制,一年也未必能说上几句话。 月华小时候和姑姑最亲,只是那时候年纪还很小,对姑姑和皇上以及燕王的恩怨并不清楚,现在年纪大了,却越发想念那个时常把自己搂在怀里心啊肝啊叫着的小姑姑来。 明王也想妹妹,只可惜他们一家和妹妹相隔的并不是简单的一城一地,环境和文化都迥异的两个国家。 月华一向是家里的开心果,她不说话了,全家的气氛便也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明王看不下去,开口随意说了几句抚慰小辈的话,可惜效果不佳。 一家人沉沉默默地进了宫门,女眷和男眷分开到前朝和后宫拜见皇上和太后。 第四十四章:缓带轻衫惊鸿若 月华和灵慧闵秀才进寿安宫的大门,远远地便瞧见了太后身边的楚嬷嬷带人迎了上来,依稀还可见她身侧有另外一个身影,那人明显是个男子,长身玉立锦衣玉冠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的俊逸逼人。 月华认得,那人是德妃之子柳长清。 皇上膝下子嗣不多,大皇子和二皇子早逝,皇后又多年无子,皇后之下众妃中当属德妃位分最高,年资最老,所以眼下看来,三皇子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几位皇子中,三皇子的拥护者最多,也最得皇上宠爱。 楚嬷嬷和三皇子走近,月华和两位嫂嫂连忙向其行礼。 “不必多礼。”柳长清的声音温和,教人如沐春风。 楚嬷嬷对着几人笑道:“太后刚才还在念叨永安郡主,底下人便传您几位来了,太后听了高兴着呢。” 灵慧道:“承蒙太后挂念,月华也念着太后娘娘呢。”说着和楚嬷嬷一起看向月华。 月华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柳长清看着月华道:“前些天听闻永安郡主身体抱恙,长清碍于男女大防不好过府,不知郡主可好些了?” 月华低眉敛首:“已经好了,多谢三皇子关心。” 一行人一阵寒暄之后一齐朝着正殿的方向而去。 因是早上,秋风吹来时略有些凉,月华轻轻打了个寒颤,脸色淡淡的白。 柳长清看了她一眼,侧眸对身侧的楚嬷嬷说了句什么。 楚嬷嬷余光扫过月华笑着点了点头。 才到殿前,远远便听见一阵笑声传出来,待众人进门才瞧见,方才笑出声来的是五公主柳轻烟。 皇上膝下子女不多,皇子中三皇子独占鳌头,公主里,最受宠爱的便是五公主柳轻烟。 柳轻烟生母不祥,传闻是皇上出巡时宠幸的某位民女所生,因为自小养在太后膝下,所以身世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但即便如此,生母卑微的出身并不影响五公主受宠的程度。 五公主三岁之前一直都是在皇上的明华殿长大,后来年岁渐长,才将五公主送到了太后的寿安宫。 太后老年孤独,有了五公主这样一个可人儿在身边养着就连身体也好了许多,五公主因此更加受皇上宠爱。 虽说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是五公主却并不骄纵,为人单纯却也识趣,而且从不过多参与后宫中事,便这样健健康康的长到了现如今。 一行人行到殿中对着太后施礼,浩浩荡荡地拜满了半个宫殿。 太后眯着眼睛打量下首的诸人,注意到为首的女子蓝衣似水,出尘脱俗的模样立刻笑了起来:“永安可是好长时间没进宫了。” “就是。”五公主坐在下首嗔道:“月华姐姐上个月就说过要请我到墨云庄喝百花茶,可是去的时候却只叫了柴王府的柴雨晴,连唤都不唤我一声,着实气人。” 月华无奈地看她一眼,五公主的身份如此贵重,城郊那么荒凉的地方月华哪里敢带她去? 顾忌着太后在上不好多说,只得苦着脸向她讨饶。 第四十五章:山有木兮木有枝 太后看着两个小姑娘的模样喜欢的不行,挥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又招手把月华和五公主叫到了身边来。 月华起身走到太后面前,柳轻烟也跟着走了过来。 太后握着两个小姑娘的手,眼睛却落在月华身上:“多日不见,月华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月华故作羞涩得低下头,心里却在琢磨太后的意思。 太后根本就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紧接着便开口:“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有这样的福气了。” 柳轻烟接道:“皇祖母这样喜欢月华姐姐,那直接让姐姐嫁给三哥不就好了?这样皇祖母就可以每天都看见月华姐姐了。”五公主边说着便对一边的三皇子挤了挤眼睛。 柳长清温柔浅笑,清淡和缓的眸光静静落在月华身上。 月华咬牙切齿地瞪向五公主,无语凝噎。 ……死小孩! 太后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说着忽然犹疑着瞅着月华:“就是不知道,月华是怎么想的了。” 月华干笑了两声,她心里想的是:皇宫里的人真会玩。 又故作羞涩的敛眉垂首:“月华年纪还小,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事。” “哪里还小。”太后道:“过了年你就十六了。正是女子这一生最好的年华,若是不趁着眼下选个称心如意的,日后可是要后悔的。” 灵慧眼见着月华被太后步步紧逼,上前一步就想要说话,却恰在此时被三皇子斜跨一步挡在了前面,隔绝了太后和灵慧的视线。 灵慧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原以为是太后一厢情愿地乱点鸳鸯谱,可是现在看,倒像是三皇子有意结亲了。 闵秀看着前方几人的阵仗心里纠紧,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她就应该把三皇子的事情告诉给大嫂和父王的。若是早知道了,以大嫂和月华的精明也断断不会如此被动。 “皇祖母,世间好男儿何其多,月华姐姐总要好好挑选的。”柳轻烟一屁股坐到太后身侧,眉眼含笑得嗔了一句。 “哦……”太后对着月华问:“竟是如此吗?” 月华被太后带着寒凉的眸子注视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敢说三皇子不够优秀,那不是在明目张胆地藐视皇家吗? 这种话当然不能乱说。 若是三皇子也同许言川那般不显山露水她或许还有办法应对,可是眼下太后和五公主一唱一和地试探,又是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来,她反倒没有主意了。 这样的柳长清比许言川更加难缠。 恰此时殿外有内侍传话说雨花台已经备好宴席预备开宴,月华这才从太后和五公主的纠缠之间解脱出来。 心中却对柳轻烟充满了愤愤。 众人走出殿门,正逢一阵凉风忽的吹来,月华不妨,竟然被劲风吹得后退了一大步,从头到脚都觉着凉得彻骨。 楚嬷嬷拿着一件披风走过来盖到月华身上,对其微笑:“秋风寒凉,永安郡主身子刚好,还是得注意才是。”说着目光落向柳长清。 月华再傻也瞧出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感觉肩上的披风重得压人。 这个时候若是把衣服归还回去,那不吝于扫了柳长清的面子,更会引起太后和一行人的注意,对她的名节不利。可是若是不还…… 月华在还与不还之间徘徊着。 第四十六章:我本将心托明月 “妹妹。”灵慧落后一步到月华身前,看着她肩上的披风眉目冷凝。 月华叹了口气,感受到时时落在身上的目光,对着灵慧无言地摇了摇头。 柳轻烟嘻嘻笑着凑到月华身侧,和灵慧月华一齐,讨好地唤了一声:“月华姐姐……” 月华看也不看她一眼,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柳轻烟见月华不理自己顿时急了,小跑两步追上去:“月华姐姐,人家错了嘛……”她抱着月华的手臂晃了晃:“可是我也是为了月华姐姐和三哥好啊,月华姐姐你知道吗?三哥可喜欢你了。” “呵……”月华斜睨她一眼:“你三哥喜欢我干我何事?” “那,三哥喜欢的人是你啊,怎么不干你的事情?”柳轻烟眨巴着大眼睛:“而且皇祖母也说了,等到你身子好全了就让父皇为你和三哥赐婚,父皇也同意了的。” 月华猛地顿住脚步,阴鸷着表情看向柳轻烟:“你说什么?” “我说,父皇要为你和三哥赐婚了啊。”柳轻烟以为月华大喜过望,笑眯眯的重复了一遍。“月华姐姐,你该不会是高兴傻了吧?” 月华美目圆瞪,眸光冷冷地望着对面的女孩。 柳轻烟嬉笑的神情被月华阴寒的目光冻结,一时间心下莫名:“月华姐姐……” “你说,皇上要为我和三皇子赐婚?” 柳轻烟对上月华的表情后脑袋僵硬得不行,愣了一下才傻傻呆呆地抓住月华的手:“月华姐姐,你怎么了呀?” “是谁向皇上提及我和三皇子之间的事情?皇上为什么会同意?” “是我和三哥一起跟父皇说的啊。月华姐姐,你不喜欢三哥吗?” 月华问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你三哥呢?” 柳轻烟道:“是三哥告诉我的呀。” 月华冷笑一声,甩开柳轻烟的手径直向前走,神态间难掩怒火。 柳轻烟好像反应过来些什么,小跑过去问:“月华姐姐,三哥是不是在骗我啊,你不喜欢三哥是不是?”说着她自己又觉得不可置信:“……可是三哥他怎么会骗人呢?三哥人最好了……” 月华懒得理会她,柳轻烟再亲近她她也毕竟是个外人,自然比不过和她一起长大的三皇子柳长清,她有这个自知之明。 更何况……月华深敛眸子,柳长清的外表太有欺骗性了。 “月华姐姐,皇祖母她们早就走远了,我们从御花园绕路到雨花台吧?” 月华对宫里的路不熟,只得跟着柳轻走,可是这小丫头才刚刚得罪过她,这感觉,别提多憋屈了。 柳轻烟一路讨好,月华一路冷漠,最后月华的单方面冷战结束在御花园的石子路边。 月华瞥见迎面走来的一众男子,忽然拉住柳轻烟的手对她说:“我想出恭了。” “啊?”柳轻烟呆愣愣地发出声音,一面欣喜着月华姐姐终于乐意搭理她的喜悦之中,一面又觉得这个搭理自己的切口委实噎人。片刻后才愣愣地答:“那我带你去解决一下吧。” 月华自然说好。 第四十七章:娉娉婷婷十三余 御花园附近没有如厕的地方,柳轻烟只能带着月华回寿安宫,所幸两人还没有走出很远,现在回去也不太费事。 二人调转步子往来时的方向走,才迈出几部便听到身后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怎么我们一来你们就要走?” 柳轻烟之前没看到前方有人,现在听到后面有声音被吓了一跳,回身看见石子路那头走过来的几人,圆圆的眼睛一亮,兴奋地叫了一声:“言川哥哥。” “轻烟妹妹真是偏心,怎么?只看到你言川哥哥,没看到你的玉泽哥哥和四哥?”又是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月华随着柳轻烟转过身子,对上身后一行三人的目光。为首的是长公主之子许言川,左右两侧分别是柴王府的小王爷柴玉泽和四皇子柳长华。 许言川莫名的眸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月华不自在地看向了别处。 “四哥!”柳轻烟被柳长华的话羞得满脸通红,嫣红着小脸瞅着许言川。 柳长华和柴玉泽大笑,柳长华侧身拍着许言川的肩膀道:“言川,看来我这妹妹可是非你不可了。”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怀春的年纪,柳轻烟对许言川的心意昭然若揭。 许言川淡淡一笑,并不搭话,眸子静静地落在柳轻烟身后的月华身上。 三人顺着他的目光,也齐齐看向月华。 柴玉泽上前一步挡住另外几人的视线,咧着嘴对月华笑道:“我原以为你身子不好,今日不会进宫的,嗯,现在身子是大好了?” “有劳小王爷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柴玉泽点点头,唇畔的笑容纯澈美好。 “看来柴小王爷和永安郡主很熟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许言川勾唇一笑,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对月华和柴玉泽的关系好奇,只有月华听出了其中的狠意。 柳轻烟道:“那当然了,月华姐姐和柴王府的雨晴郡主可是一起玩到大的,每次月华姐姐出门都带她不带我。”语气颇哀怨。 柴玉泽点头道:“正是,家姐和永安郡主交情极好。” 许言川冷哼一声,别扭地移开了头。 柳长华看了看面含不满的许言川,再看看含羞带怯的柳轻烟,最后眼神落向神色淡然的苏月华,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作为唯一的事外之人,柳长华清咳一声,道:“皇祖母的寿宴要开始了,咱们还是先过去吧。” 大家都没有意见,一行人中虽然有男有女,但是毕竟是大庭广众,倒也不必避讳什么。 柳轻烟和月华走在队伍最后,小姑娘扯着月华的袖子问:“月华姐姐,你还想不想……那个?” 月华斜睨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柳轻烟直言她是在害羞,大气地摆了摆手:“没事的月华姐姐,如果你不好意思的话,那等下到了雨花台,我陪你一起去小解。” 月华侧眸看向她,轻轻叫了她一声。 柳轻烟眨巴着眼睛看她。 月华问:“其实是你自己想去小解了吧?” 柳轻烟:“……嘿嘿。” 第四十八章:原是君家梨花酿 众人入座之时,大殿中央已经响起了雅乐。 明王府的座位在左边靠前,柳轻烟粘着月华坐到了旁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月华姐姐,你觉得言川哥哥怎么样?” “许言川?” 柳轻烟用力点头,“就是他,长公主府的公子许言川,那个雅致尊华,珠底玉本,霁月光风的许言川!” 月华抿唇笑了笑,“既然他在你心里这么好,你还来问我做什么?” 柳轻烟噘起嘴巴,“我太喜欢他了嘛,我怕自己太冲动了。”她看着月华道:“月华姐姐你那么聪明,给你看一看他的人,你看准的人肯定没错的。” 月华端起酒杯酌饮,发现杯中酒略微苦涩:“那好,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啊,喜欢就是喜欢啊。”柳轻烟嘴角微弯,“言川哥哥风姿无双,气度凌云,而且见闻广博,才学卓著,这样的男子,天下恐怕鲜有女子会不喜欢吧?” 柳轻烟说着蓦地靠近月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好像月华姐姐,你生的美貌,惊才绝艳、温婉纤柔,又出身高贵,所以柴小王爷和我三哥都喜欢你。” 不知是何滋味地饮尽酒水,月华呐呐地道:“若是喜欢一个人,是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岂不是天底下任何一个优秀的女子他们也可以喜欢?”她重重放下酒杯,眸光坚定,动作随意而优雅:“若真是如此,那这样的喜欢不要也罢!” 柳轻烟正待说话,上首忽然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轻烟,你皇祖母身边没安排你的位置吗?怎么跑到明王府的席位去了?” 柳轻烟抬首看向皇上,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父皇,上面没劲得很,皇祖母只顾着和三哥说话,都不理轻烟的呢。” 太后嗔她一眼:“皮猴儿,你若是像你三哥一般懂事,哀家也乐意和你说话。” “三哥管的是朝廷里的事情,轻烟一个女子哪里管的来,皇祖母这不是为难轻烟嘛。” “罢了,她喜欢坐那儿便随她吧。”皇上眼神带过柳轻烟身边的月华,转身对太后勾唇颔首:“朕瞧着永安是个沉稳的性子,你坐在那儿好好和郡主学学!”后半句自然是对着柳轻烟说的。 柳轻烟点头应是,对着月华眨了眨眼睛。 皇上对身边的太监总管点点头,太监总管对着殿门处拍了拍手,一个接着一个的舞姬接连走来。 月华无心宴饮,放下酒杯专心观舞。 宫中舞姬个个姿色出众,眼下都舞者更是其中佼佼。她们个个粉颜蓝衫,青丝墨染,手中的彩扇时而卷起,时而放开,看似闲散的动作里难掩轻灵的姿态。 月华看得畅快,素手摸到酒壶自斟自饮,酒杯放到鼻间闻了闻,淡淡的梨花香。 举樽何来梨花香,原是君家梨花酿。 一口饮尽,白皙的面庞染上一抹绯红,月华低低地笑了一句:“真是好酒。” 柳轻烟侧眸看着月华的动作,原本温婉内敛的永安举樽饮酒的动作比之平时多来几分肆意和张狂,美人如花的笑靥伸展,比之平时的任何容色都更加动人。 第四十九章:会向瑶台月下逢 诗经中说,美人当如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柳轻烟觉得,她的月华姐姐就是这样的美人。 歌舞正酣,歌舞欢宴了一整日,月华喝酒喝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地对着柳轻烟开口:“我去外面醒醒酒。” 柳轻烟闻言就要起身随她一起,却被她伸手压下:“我自己就好。” 天不知何时黑了下来,月亮悄无声息的在天际发光,整个皇宫都陷在了这样的光圈中。 御花园假山石林中有一块巨石,石面平坦光滑,月华摸着黑走到那块石头上躺下,迎头正对着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月亮。 连日身子转好,但是在夜里,她又开始做那个梦。 那个她终身追逐求而不得的梦。 她从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那么卑微的时候。 或许人真的是有前世今生的吧,前世她求而不得,累及家人,所以老天爷想补偿她,全她一世安稳。 她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世安稳而已。 这样的安稳柳长清不能给她,柴玉泽也不能给她。 月华眼前又晃过了阮航的那张脸,坚毅冷硬,看向她的时候却连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 如果一个男子他可以对全天下的女子温柔以待,那他一定算不得温柔,但是如果他对全天下的女子冷漠,却唯独对你温柔,那么这个人一定值得你托付终身。 她不追求爱与不爱,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得找一个爱自己的人,才能过得快活些吧? 这样想着,月华慢慢地眯起了眼睛,一声苦涩的笑从嘴角蔓出,余音里,是无边无际的寒冷。 爱与不爱有什么要紧的?若是当真依了梦中的情景,她的姻缘不仅会毁了自己,更会害明王府上下百余口为她陪葬。 何苦。 裹紧身上的披风,月华纵容自己睡一会儿。 只要一会儿就好。 醒来了,她就又是那个温婉大气、端庄识礼的永安郡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风亮亮地吹在身上,发丝调皮地在脸色飞舞,面上痒得不行。 慢慢的睁开双眼,一张俊逸佳绝的面庞缓缓映入眼帘。 这似乎是月华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许言川的长相。他的眉眼精致狭长,鼻尖高挺,唇红胜血,唇角的弧度天生上扬,一副人人都好商量的宽厚相。 但是月华觉得,用笑面虎这个词语来形容许言川,再合适不过了。 有些人的本性,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 混沌中发现自己在做什么,月华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不想那人正在她头顶俯视,她起身不成还被撞上了下巴,额头火烧火燎的疼。 她’哎呀’一声又躺会石头上,瞪圆了眼睛看向头顶上的人。 许言川原本只是在偷偷看她,哪知道她会突然醒来,一时愣怔间便听到她的痛呼,心疼之外又有些哭笑不得。 伸手试探着去揉她的额头:“疼不疼?你傻不傻?” 月华又狠狠瞪他,这辈子说她傻的人除了父王和哥哥们许言川还是第一个。 第五十章:眼前人是心上人 一巴掌拍开他的大脸,月华捂着额坐起来,对身侧的人怒目而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随便来逛逛,看你在这里睡觉,就想来叫醒你。”许言川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大风天的,谁在假山堆上睡觉啊,不怕风寒的吗?” 月华听出他话里若有似无的关切,俏脸有些发红。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打着帮忙旗号来的笑脸人。 “我只是来赏赏风景,才没有睡觉。”她不自觉放缓了语调。 “是。”许言川点头赞同道:“是没有睡觉,只是闭着眼睛打呼而已。” “你胡说!”月华又瞪他:“我睡觉从来不打呼的。” 对于一个名门闺秀来说,还有什么比被人当面讽刺睡觉打呼更打击人的?再好脾气的人也不能忍。 可是一面反驳着对方,月华一面又忍不住想,她睡觉从不许下人守夜,难道她睡觉真的打呼,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许言川看着她纠结的小脸轻笑出声,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骗你的。”他的眸子里破发出星星点点醉人的温柔:“你睡觉安静得很,没有打呼。” 心里莫名松了口气,月华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坐起身理了理衣裙,她回身看了许言川一眼:“我要回席上了,许公子请自便吧。”说着便抬步下了小山石。 许言川连忙追上去,趁着她还没走远的功夫拉住她的手:“等等!” 月华有些不耐,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笑地问道:“许公子还有事?” 许言川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玉瓶递到她面前:“这个是消肿化瘀的。”他指了指月华的额头:“你那里有些红,女孩子的样貌最是要紧,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月华看也不看瓶子,挂着惯常大方的浅笑摇头:“不必了,小事而已,多谢许公子的美意。” 她嘴角的笑意太过疏远,再脸皮厚的人也不好在强求,许言川却恍若未觉,还是含着笑把玉瓶硬塞到她手上,“你我之间,从来用不上一个谢字。”他说完便放开了手,礼貌地后退一步,对着月华轻轻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月华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直到绯色的衣袍再看不到一片衣角,才低下头看向手里的药瓶,淡绿色的玉瓶质地极好,打开瓶塞依稀可以闻见淡淡的药草香,单看外表便知不是凡品。 “许言川……”月华对着手里的东西出神,忍不住呐呐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夜风清浅的吹过,带走她淡淡的呼吸,只余下一片宁静。 月华扯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抬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远。 人世间的感情从来都不只是单纯的付出和占有,喜欢一个人未必要和他相守终生,不喜欢一个人也未必和他天涯海角,有时候,默默的、不问缘由的付出,比起那些霸道的、蛮不讲理的强占更让人感动。 眼下的许言川,就是这样的人。 第五十一章:直道相思了无益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太后年岁大了率先发话要众人回府休息,皇上欣然同意。 月华随着家人一起出了雨花台,到宫门口时却被柳长清叫住。 温柔的眸子似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三皇子殿下笑的春风和睦:“父皇有话要同永安郡主说,请明王爷一家在偏殿稍后片刻。” 明王狐疑地看向柳长清:“现在这个时候,不知皇上找月华有何要事?” 柳长清摇头道:“这就不是长清可以管的了。” 皇上召见明王不敢不从,又到月华跟前嘱咐了两句,才带着儿子儿媳们随着宫人去了偏殿。 柳长清眸子落到月华身上:“夜风清寒,你要多加保重身体才好。” 月华只将目光驻足在他脸上一瞬,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三皇子殿下关怀。” 柳长清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何必同我如此客气……” “三皇子说笑了,三皇子殿下是君,月华是臣,自古君臣有别,月华自当对你恭敬的。” 柳长清半晌无言,许久才叹了口气朝着前方指了指:“随我去见父皇吧。” 月华三步之外跟在柳长清身后,柳长清当先走在前方,不多时二人便进了正殿,宫人小心地开了门,抬眸去看,宽大威严的龙椅上,皇上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面。 二人依礼对皇上行礼,听到上首传来“免礼”的声音后才起身。 皇上沉沉的看了月华一会儿,逼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下首的小姑娘。 月华心里打鼓,面上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对上皇上看来的目光依然表情平和。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才缓声开口问道:“永安过年便十六了吧?” 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月华的头地得更低,低低地应了声是。 “十六……”皇上声音似在沉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柳长清听了皇上的话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眼神里满是笑意。 月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闭口不言。 皇上也没指着她回话,自顾自地说完那一句便问:“可曾定过亲,有没有心上人?” 月华咬了咬唇,尖锐的痛感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答:“未曾。” 皇上又问:“朕欲给你和长清赐婚,你意下如何?” 皇上和柳长清两双眼睛同时看向月华。 月华没有勇气当机立断地拒绝,因为那样直白的驳了皇上的颜面等同于在打皇上的脸,她也在思考,如何开口才能将稍顷的尴尬降低到最低。 大殿里很安静,依稀可以听到殿内几人的呼吸声,殿中央的香炉里燃着安神香,淡淡的香味循着空气流入鼻孔,好像带着灼人的温度。 “嗯?”皇上又轻轻浅浅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月华眼神注视着香炉,这样看着看着心反倒寻得了片刻的安宁。 月华抿了抿唇,霍然跪倒在地上:“回皇上,臣女不愿意。” 皇上面色无波,“哦?” 月华感觉皇上着淡淡的一声嗓音好像回旋环绕了许久才流进自己的耳朵,她的心提得老高,但是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第五十二章:取次花丛懒回顾 “三皇子殿下人中龙凤,品貌无双,月华不敢高攀。” “长清是朕的皇子,你是明王的幺女,亦是朕钦封之郡主,身份上配得上他,以朕看来,你们两个可是门当户对的很啊。” 月华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是锋利的刀,一点一点剜去柳长清嘴角的笑意。风灵俊秀的男子沉了沉目光,盯住月华精致脱俗的面孔久久未语。 皇上挑起眉头看着她缄默的样子,“怎么?你不想嫁给长清?” 月华迟疑地咬着唇,斟酌了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是。臣女不愿意嫁给三皇子殿下。” 她话音才落,柳长清脸上的笑容彻底消散开来。 意外的是,皇上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只是身子靠后在椅背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问:“为何?” “臣女不喜欢三皇子殿下。” 皇上依旧平静,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慈和:“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现在既然没有心悦之人,长清也还没有娶亲,那你和他在一起也未尝不可。” “臣女曾经听父王提起,当年皇上心中也有所爱之人,可是却因为种种的原因而娶了旁人,不知皇上现在可觉得幸福?”月华目不转睛的看着皇上问道。 “放肆!”撕破了平和的表象,皇上的神情蓦的阴沉。 月华跪倒在地上,对上皇上的视线开口:“皇上息怒,臣女所言虽然以下犯上,但是心却是实在的,臣女和三皇子殿下并不两情相悦,即便在一起也不会开怀。” 柳长清看了月华一眼,也跟着跪了下来。“父皇,儿臣以为,凡事不能一概而论,父皇和母后虽说并不互相心悦,但是毕竟相敬如宾。”他想了想,忽然含笑说:“就如同当年嫁到西晁的隆平公主殿下,她嫁与燕王时两人也是素昧平生,现在生活的不也一样祥和快活吗?” 月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拿姑姑在皇上面前做文章,觉得气愤的同时立刻抬头去看皇上的反应。 皇上面色更加阴沉,却未发怒,只是阴着脸看着下首的他们。 月华自己都不知道,皇上看着的人到底是谁。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在片刻,皇上才清咳了一声,语气里满是疲惫:“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你们都下去吧。” 月华如蒙大赦,立刻应声谢恩。 柳长清唇角抿着,虽然心有不满但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二人并排出了殿门,迎面一股凉风吹来,月华伸手触了触后背,发现后背已经汗湿了一层。 柳长清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早没了初时的温和清润之色。 月华和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眼神微微凌厉:“三皇子殿下,此事究竟如何我已不想深究,但是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有第二次。” 柳长清还是静静地注视她,一语不发。 月华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没劲,皇家子弟大多如此,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若是他自己不尽力去试试,那么无论她现在怎么说他也是不会听的。 低声叹了口气,月华摇摇头当先走在前面。 “苏月华。”身后传来柳长清平淡的声音。 月华略微蹙眉,有些不耐烦柳长清的纠缠,是以并没有回头。 柳长清道:“如若娶不到你,我也断不会再娶旁人。” 第五十三章:中天月色好谁看 明王府,前厅。 月华将今日面圣时发生的事情说过之后,厅内的众人陷入了一片平静。 三皇子对月华的心思人尽皆知,明王也并非不清楚,先前一直以为以三皇子的品性断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情所以才一直没有动作,哪料到皇上今天闹出了这么一出。 片刻后,月延出声道:“妹妹不能嫁给三皇子。” 父子三人难得默契,明王和月铭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的关键在于,皇上是不是坚持月华和三皇子的亲事。” 月华看向说话的月铭,沉默地点头。 “柳长清他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以后说不定会继承皇位作皇帝,到时候后宫怎么可能就只有妹妹一个人?这门亲事咱们不能结。”月延只要一想到以后有一天自己的妹妹要围着一群莺莺燕燕打转就胃疼。 月华倒是不觉得柳长清的身份如何,姑姑当年以隆平公主之尊嫁到北盛为王妃,后来燕王即位之后又做了皇后,这么多年来北盛后宫空置,一直只有姑姑一个女子,不也正说明了姑父的痴情? 月铭手指轻敲桌面,沉声道:“依我看,倒不如趁着皇上下旨之前先为妹妹定下一门别的亲事。” “什么亲事?”月延瞪眼:“妹妹才多大,嫁人还早着呢!” 月铭:“……” “哪里还小了?”闵秀杵了杵月延:“妹妹今年都十五了,年初时便可以嫁人了,偏偏你们都不同意,这才拖到了现在。” 当一个妹控面对妹妹就要嫁人的事实时难免发出一些不大正常的声音。 “好!”月延强作镇定,咬着牙问:“那你们说,妹妹能嫁给谁?谁能娶她?” 月华起身到月延面前踹了他一脚:“别说的好像本郡主没人要一样,想娶我的人多着呢。” “妹妹……”月延委屈极了:“我这不是为你好嘛。” 闵秀:“直接说你舍不得妹妹能怎样?” 月延干咳一声,不说话了。 月华叹了口气,“这件事明日早说吧,时候不早了,都回去睡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月铭送着月华回到院落,临近门口时叫住了她。 月华回身看他;“大哥?” “以我之见,阮航对你情深义重,又不涉党政,若是能与他结亲,你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难过。” 月华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是事到临头,难下决策罢了。 “我知道了。”月华朝着月铭笑了笑:“这件事我会考虑的,大哥放心。” “妹妹,三皇子并非良配,柴玉泽和许言川亦不是,即便你不喜欢阮航,大哥也不希望你的夫婿要在他们两人中选。” 月华拍拍月铭的手臂,强颜欢笑:“我都晓得的。” “我当然知道,妹妹你一向有主见,这事大哥本不想替你操心。只是……你到底还年轻,总有些年少轻狂的时候,哥哥担心你做出一些日后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月铭的眸子哎月光下格外柔和:“你明白吗?” 第五十四章:乘龙吟絮偶清才 “大哥且放心,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嗯?”月华对着月铭笑了笑,笑容间带着几分俏皮。 难得见她这副模样,月铭终于展开笑容,“夜里冷,早点去睡吧。” “嗯。” 深夜的明王府格外的静,月华回到屋子时明茹已经铺好了床铺等她回来,静谧的室内只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呼吸声,月华拍醒了睡在桌子上的小丫头,见后者睡眼朦胧地望着自己不觉失笑,“快回去睡吧。” 明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步子走到门口时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小姐,炉子上热了您今天的药,睡之前别忘了喝。” 月华含笑应允,目送着明茹走远,眼眸中不觉溢出几分温柔。 夜里的凉风透过敞开的门扉吹进屋里,夜风寒冷,但是至少人心还是暖的。 回身做到床上,月华目光落向地上烧得正旺的小火炉,轻轻叹了口气。 一夜无梦。 次日月华起了个大早,喝了明茹端过来的药汤之后穿戴整齐去了前厅,一家人早已坐在那里。 月华也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安静的众人不解地挑了挑眉,最后眸光落向上首的明王:“父王,怎么了?” 明王看了看月铭,一口叹息溢出嘴,却不说话。 月延的神色也不大好,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站起身子要往外冲:“我去见皇上,我就不信要是妹妹不愿意他还能强嫁强娶不成?” 月华听得一头雾水,眼见着闵秀拉住月延,月铭上前对着月延打了一耳光,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月铭瞪着月延:“你想清楚些,现在圣旨已下,再去惹事只能全家陪着你一起陪葬,你心疼妹妹,我们难道就不心疼了吗?这种时候想办法让妹妹日后过的好一些才是正事,现在逞什么英雄好汉?!” 月铭的一席话将所有人的幻想打破,的确,圣旨已下,现在已经无力回天了。 月华眨了眨已经,依稀听明白了些,“你们是说,皇上今天下旨为我赐婚了?” 明王看了看她,神情不忍。 月华看向灵慧。 灵慧点了点头,亦是面色灰白。 “是谁?”月华又问:“是柳长清?” 昨日皇上才问过她对柳长清的看法,所以月华已经可以肯定,赐婚的对象应该就是是柳长清。 月华一向知礼守礼,眼下直呼柳长清的名讳已是对对方最大的愤怒。 孰料灵慧却在此时摇了摇头,幽幽答道:“不……是许言川。” 月华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自己自己厌恶的人罢了,嫁给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又有什么差别? 不同的大抵就是,一个牢笼是在深宫,一个却在忠肃公府罢了。 “今日早朝皇上忽然将给你和许言川赐婚的旨意、还有大婚时许言川承袭忠肃公爵位的旨意一起下达。说是皇太后的意思。。” “什么……”月华唇角发颤:“什么时候完婚?” 明王语气低迷,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明年三月。” 第五十五章:十年骨肉情何厚 对于许言川这个人,月华曾经怀着警惕之心,所以一直以来都尽量与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一味的逃避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向明王要来了皇上赐婚的圣旨,月华拜托掉所有人回了院子,锁着房门闭门不出。 明王和月延围着月华的院门打转,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禁闭的房门里并未传出任何消息。 “父王。”月延一脸担忧:“妹妹该不会想不开……” 明王被月延的话唬的一愣,也开始怀疑起这个可能性来。 “胡说些什么?”月铭阴沉着俊脸走近,“妹妹何曾如此软弱过?” “可是这毕竟是婚姻大事啊,妹妹那么小,万一……” “收起你的万一吧。”月铭冷睨月延:“我苏月铭的妹妹若当真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蠢货,那这样的妹妹不要也罢。” “喂喂!”月延气的直喘粗气:“妹妹就算再不好她也是我们的妹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月铭无视他,内心在为弟弟的智商着急。 月延却将对方的沉默理解成了理亏,不禁更加气恼:“怪不得了。赐婚的圣旨下来你一直不同意我去见皇上,你快说,你是不是一直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想着借妹妹的亲事攀附上皇室,压根不想理会妹妹的死活?!” 月铭不可思议地看向月延,眼睛睁得老大。 明王虎目圆瞪,他上被二儿子的奇葩论调震惊了。 “我就知道!”月延自动将哥哥的表情理解为好事北撞破的恼怒,将父王的表情理解为被自己的智慧折服,嘴上更是不饶人:“我就说嘛,你整天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连成方也被你带的蔫头蔫脑,原来是你行事不端教坏了小孩子呀……”月延的神情更加凶狠:“说,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到底是憋着什么坏呢?!” 月铭&明王:“……”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儿子啊,这个词父王是这么教你的吗?明王在内心哀号。 粗神经的月延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但他将这理解为自己的聪慧惊艳了世人,这样一想不禁更得意了,抿着嘴直乐得呲牙。 “你不说是吧?”月延冷哼:“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吗?我告诉你,这不可能!我这就进宫去见皇上,我就说咱们妹妹早就定了婚约,他下的这个旨意不做数!” 月延的话并非儿戏,他想了想越发觉得这个想法可行,转身就要往回走。 “你闹够了没有?!”月铭忍无可忍地拉住月延前进的步子,冲上去就是一拳。对上月延惊讶的目光,他冷冷地道:“这一拳是打你愚不可及。”他上手又打向月延的另一边脸:“这一拳是打你不敬兄长。” 一整天积累的怒气蓬勃而出,月铭手上的力气越发大。 月延的脸上被月铭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疼得年轻的少年直龇牙,忍不住回手打了回去。 “你打我做什么?该挨打的人是你才对!” 两兄弟你来我往打的不亦乐乎,仿佛一整日压抑的情绪都被尽数排遣了出来。 第五十六章:从来薄幸男儿辈 明王看着二人动手嘴角抽搐,老脸皱了皱,在拉架和叫人之间徘徊了片刻,还是决定找个石墩坐下来看热闹。 二人你来我往的打了十几个回合,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月华一身单衫走出来,夜色里显得格外清瘦可怜。 “大哥二哥。” 她的声音不大,在月铭和月延的打斗声比较之下显得尤为缥缈,可是兄弟二人的拳头却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霍然停了下来。 明王也收敛下嘴角看好戏的笑容,父子三人齐齐看向月华。 月华向前几步,走到月铭面前:“大哥,你应该早就有办法了对吧?” 月铭愣了愣,片刻后又是一脸无奈的笑容:“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 月华也笑,她一直都很清楚,没有谁比月铭更宝贝她了。概因他生性内敛,所以将一切心思都藏之于心,才会给人一种,这个男子生来凉薄的假象。 “什么?”月延咋咋呼呼地跑过来,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月铭:“你早就有主意了?”他咬牙切齿地:“你早怎么不跟我说?!” 月华无力地扶了扶额,“二哥。”她轻轻地唤。 “哎。”月延眼巴巴地望着妹子。 “以后凡是多动动脑子。” 他很没那脑子吗?月延正想反驳,回身撞见父女三人无可奈何到极致的模样,委屈地瘪了瘪嘴:“就算……就算我真的很笨,但是你们有事有得跟我说呀。” 月华懒得理他,回身抱住大哥的手臂:“走吧,咱们来商量一下策略。” 月铭点点头,明王也点头,三个人自动忽略掉月延可怜兮兮的神情,转身一起进了内室。 月延不甘心地瞪了门口的方向一眼,忍了又忍还是跟了上去。 “妹妹现在人在王府之中,所行之事一应都要受到皇族的压制,北盛的势力不小,但是也绝对不能跨越国界。所以我的意思是,先暗中传信给姑姑,让姑姑以身患重病、思念家人为名将妹妹接到西晁侍疾。天高皇帝远,姑姑的病拖得久了也不会引人怀疑。就让妹妹在那里待上三年五载的,依我对阮航的了解,他一定愿意等上妹妹几年。” 说到这里,月铭冷淡地笑了:“但是许言川不行,他是长公主的儿子,他的婚事势必有太后和长公主以及皇上的坐镇,届时日子久了,谁也不会愿意那样在一个女子身上耗着,解除婚约便是早晚的事。” 月延首先对月铭的计划表示怀疑:“那万一许言川愿意等妹妹五年呢?” 月延虽然单纯,但是看问题却很犀利,一语道破了这个计划最大的漏洞。 这也同时是月华担心的问题——万一许言川真的愿意等她呢?到那时她又该如何? “不会。”月铭却很笃定地说:“许言川入过玉牒,毕竟是皇室子息,他的婚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就算他愿意等妹妹,太后和皇上也绝不会允许。” “那阮航呢?”好奇宝宝月延:“许言川不能等妹妹,那阮航就能了吗?” 第五十七章:至今襟袖有余香 月铭闻言一怔,他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妹妹倾城绝世,才华潋滟,能娶到她是阮航的福气,根本不可能有阮航等不到月华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转念一想,月铭却不得不承认月延这个问题问得不可谓不毒辣。 阮航即便再深情,也毕竟是个男人。他的感情能究竟能不能长久,根本没有人能够知道。谁又能保证,阮航对月华的深情不是他少年意气时的一时兴起呢? 月铭不敢赌,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好兄弟,也是一样。 “即便阮大哥不愿意等我也无妨,缘分乃天定,谁都不能强求,阮航不行,很可能会有别人。”月华说着低下头:“更何况,我这一辈子只要顺遂心意即可,也未必一定要依靠男人。” 明王心疼地眼眶发红,自己的女儿年少体弱,自小就受到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现在年岁大了,好不容易身子略微有了些起色,却又闹出了这样的事情。 背井离乡,说的轻松,让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跑到一个陌生的国度生活几年,他哪里能舍得? 一家人因为月华的一番话陷入了沉默,不多时月延又气势滔滔地站了起来:“没关系,谁说妹妹一定要嫁人的?不行的话,哥哥养你一辈子!” 月铭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月铭的观念很老旧,他的思想里始终觉得女子唯有嫁人才是唯一的出路,妹妹虽不能嫁给许言川,但是天底下却有许多优秀的好男儿,妹妹一定可以从中选到她满意的。 月华抬起头,对着大家笑了笑:“那便这样定了吧,我道西晁休养一段时间,等到风头过了再回来。”她说着又蹙起了眉头:“只是这门亲事毕竟是皇上赐婚,我贸然离开皇上必定会怀疑,到时难免会为难父王和哥哥们。” “你且放心,皇上是仁君,即便心怀不满也断断不会迁怒到公事上,更何况他对姑姑有旧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明王府的。”月铭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很没有底,皇上即便再宽宏大度也毕竟是皇上,君王的威严,岂容他人挑衅? 对于月铭的顾虑,月华又岂会不知。 初初听到圣旨时她的确觉得意难平,可是现在坐下来静下心仔细想想,她这一整天的折腾实在是胡闹至极。 她虽然忌讳许言川,但是也并非厌恶对方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更何况许言川并未对她做出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诓论自己的家人。为了一个许言川而得罪皇室,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这样思虑下来,月华忽然就觉得自己没有了抗婚的力气。 终究都是要嫁人,嫁给谁又有什么差别。与其因为一桩婚事而祸及家人,倒不如认命来得轻松。 “罢了。”月华忽然摇了摇头,眉眼间尽是释然:“就这样吧,我认了。” “什么?”月延看着月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妹妹,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第五十八章:病如西子胜三分 “我说。”月华朱唇轻启,“我不去西晁了。” “为什么?”父子三人齐齐问道。 “其实。”月华叹了口气说:“我对许言川也未必有多厌恶,他虽然嚣张跋扈了些,但是本性到底不坏,既然都是要嫁人,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 明王被女儿的话说得鼻尖发酸。说到底,女儿还不是在顾忌明王府的安危? 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虽然面上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骨子里却是个犟脾气,若非是念着家里一家老小,何至于委身于一个她根本就不愿意嫁的人? 明王虽迂腐,却不愿意眼见着女儿受苦:“便是你现下没有心上人,以后也是会有的,许言川性情乖张绝非良配,父王如何能放心将你嫁给他?” 月华还想说话,月铭却冷声打断她:“妹妹,你要记住,我们是一家人,患难与共,便是为了你牺牲性命,又能如何?” 月华噤声,心里感动之余带着涩然。 她又何尝愿意嫁给一个自己见都没见过几次的人?许言川她不喜欢,阮航更是如此。 若是有的选,她宁可一个人住在院子里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也断不愿意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 “是啊妹妹,那许言川不是个好东西,咱们就算是不嫁人也不能嫁给那种货色啊,你就乖乖看着父王和哥哥的,一定把你从这门婚事里完完整整地摘出来,连根毫毛都不留下。”月延自信满满地道。 月华勉强扯了扯唇,忽然站起身:“现在这些还言之尚早,我想先去见一见许言川。” …………………… 凉风轻轻吹过枯树枝头,几片干瘪的叶子随风飘落到地上,留下一地的落寞。 八月的东山显得格外寂寥。 月华在明茹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迎上秋风时忍不住掩唇咳了咳。 眉目清绝的佳人掩唇清咳,原本苍白的面颊因为呼吸急促而染上了几分绯色,原本清丽的面庞更多了些艳丽神色,美的惊心动魄。 明茹赶紧把披风挂在她的身上,又回身跑到马车里拿出一个手炉放在她手上。 月华无奈地捧住手炉,回身时对着跑前跑后的明茹笑了笑。 嘴角全都是苦涩。 她自从记事起身子便是这个样子,春日里手脚发寒,夏日里身子燥热,秋天日日身体冰凉,过的好像冬天一样。 冬天里压根不敢出门,唯恐被冷风吹坏了身子。 她七岁里便有过那么一次,冬天时不听父王和哥哥劝告偷偷出了门,回家后便病倒了,风寒在身子上缠绵了三个余月才好全。 但那时已经是春天了。 所以在月华的印象里,向来只有三个季节,冬天的风景,是她从来不敢肖想的。 迎风走了几步,近了才看清远处的迎风亭周围布满了厚重的纱幔,将亭子掩的严严实实的,光是看着便可知,亭子里面定是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月华的步子顿了顿,很快恢复如常。 迎风亭口时铁面迎着风走了过来,对着月华作了一揖:“少夫人,里面请。” 月华神色莫名地看他一眼,没有应声,但是步子还是迈了出去。 纱幔被人掀开,里面的人影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 第五十九章:忍把千金酬一笑 许言川难得换下了如血的红衣,身上一身墨青长袍,眉眼温和的样子看起来就和那些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月华走进迎风亭,对着许言川微微颔首。 许言川伸手为她倒了一杯清茶:“新收上来的君山银针,你尝尝看。” 月华很看不惯皇室权贵的那套奢靡之道,现下是秋天,收上来的新茶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运达到京城,百姓们辛苦劳作数年的所得也许还比不上这一杯茶水,着实令人唏嘘。 只端起杯子轻轻触了一下,即使心中不喜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这是她的修养使然。 许言川对她的动作恍若未觉,轻轻笑着说:“前几日我新得了几匹塞外的雪如春,赶明儿我让你给你送过去,往后冬日里便也可以出门了。” 雪如春是皇室专用的顶级布料,布料虽薄但却可抵隆冬寒凉,据说一批雪如春在身可以胜过十斤重的貂裘,女子穿着它在冬日里也可以犹如春天一般行动轻巧。 月华虽然出身不低,但是对那种布料,却向来只有远观的份。 她多少年没有见过冬天了,自然对冬日里出门万分向往,许言川的马屁倒是拍对了地方。 月华抿唇乐了,笑容里不知怎的便带上了几分嘲讽:“许公子客气了,雪如春贵重异常,月华不过是寻常王侯之女,不敢领受。许公子若有此心,倒不如将其送给长公主殿下,也可聊表孝心。” 她的笑着实刺眼,许言川掩下眼底的那分苦涩开口:“你我已经是未婚夫妻,不必……” “许公子不说我还忘了。”月华忽然点了点额头,浅笑垂眉的样子有些娇憨:“这门婚事是皇上赐婚,月华本不该多加置喙,但。”她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我和许公子之间既无情分也无瓜葛,这婚事来的实在是莫名其妙,月华不才,自认为配不上忠肃公府的门第,还望许公子谅解,去请皇上再下一道旨意,取消你我二人的婚约。” 月华话音落下,看向对面的男子:“许公子,你觉得呢?” 眉眼间的煞气终究难以用温和的外表掩盖,许言川的神情霍然阴沉下来,变脸快的让月华措手不及。 “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讨论的必要。”许言川的眼神极具侵略性,看过来的时候只让人觉得芒刺在身动弹不得。“你我二人赐婚的圣旨已下,等到年后,我就会请皇上为我们赐婚。” 他的态度坚决,月华自然不傻,心知许言川这条路已经是走不通,当即便打消了求他的念头,她虽然不想嫁给许言川,却也不至于为此来向许言川卑躬屈膝,那便不是她了。 “赐婚的事还言之尚早。”月华也冷下了表情,起身拂袖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许公子了。” “等等。”许言川一只大手伸过去,把月华素白细嫩的小手带到了掌心。 月华想要挣脱却不成,有些气怒地看向他。 第六十章:异境凡从智慧生 “不管你有多想拒绝我,不管你打算怎样做,但是我想请你在那之前多想想你的家人,毕竟,他们是真的是在事事为你着想。” 月华神色一肃,那一刻她开始怀疑许言川知道了什么。她仔细注视对方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二分端倪,可是没有。 他的脸上只是冷漠的淡然,并没有太多多余的情感。 月华开始疑惑,又有些胆战心惊。 到底需要多大的势力,多细腻的心思,才能对她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又能做到不动声色? “多谢许公子关心,我的家人我自然会为他们考虑,就不劳你操心了。” 她打定主意,短时间内决不能和姑姑通信,否则一定会被许言川抓住把柄。 明王府是她的一切,若是连自己的家都守不好,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许言川太了解明王府对于月华的意义,他也想温水煮青蛙地慢慢走进她的心,可是现实不肯给他机会,他只能剑走偏锋,先得到她的人,心大约也就不远了。 许言川心存侥幸,但是现实是,苏月华已经把许言川当成了即将破坏她家庭平静的恶棍,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月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想起自己去时心里的希冀不由觉得可笑。 许言川那么自负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月华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她和许言川相识以来的经过,一点点细节都不错过,可是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许言川这样巴住她不放。 愤愤地拿起茶杯牛饮一口,然后动作粗鲁地抹了一把嘴巴,一系列流畅至极的动作把明茹惊了个目瞪口呆。 小姐,您可是一个淑女啊…… 月华斜睨了她一眼,想了想忽然问:“明茹,你知不知道,该怎么样让一个人讨厌你?” 明茹愣着神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华不解地看她。 明茹动了动唇,有些无奈地道:“小姐,奴婢和外人接触得不多,所以不大清楚该怎么让人讨厌,但是奴婢觉得吧,如果一个人是真心喜欢你,那无论你做些什么,他都不会因为这而厌恶你的,他只会不开心自己做的不够好。” 月华疑惑地看了明茹半天,“明茹?” “小姐。”明茹低着头道,低敛的眸子在月华看不见的地方有异色划过,她却神色低迷地开口:“奴婢也喜欢过一个人,他是奴婢家乡的一个秀才,家里原本为我们订了亲,可是他一直嫌弃奴婢粗鄙,后来考中了举人便和我家退了婚。“明茹的头低得更低了,语气很低沉:”可是即使他那么讨厌我,瞧不上我,我也还是喜欢他啊。” 单纯的少女只将感情分为喜欢和讨厌,喜欢的人便将感情毫不犹豫地投注道喜欢的人身上,厌恶起来,便是恨之入骨的决绝。 很显然,明茹对待心头的那个人,属于前者。 “既然他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喜欢他呢?”月华低低的呢喃了一句,好像有些不解。 “喜欢一个人哪需要什么理由啊,可能就是他看你的一个眼神,也可能就是那一刻的对视,又或者,仅仅是一种感觉,你觉得这个人很好,就毫不犹豫地喜欢上了。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第六十一章: 绝知此事要躬行 没有留意明茹的神情,月华默默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知名的感受从胸腔里冒了出来,月华莫名觉得,她对明茹口中的这种感情似曾相识…… 许言川在对待喜欢的人的事情上独断专行的厉害,果然第二天便让人把雪如春的布料送到了明王府。 月华隔着门听到管家的汇报,只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雪如春固然很好,但若是和她一辈子的幸福比起来,未免太过轻贱。 月华不知道许言川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清楚对方的底牌,丝毫不敢轻易出手和他对上,毕竟她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若是一个不小心,整个明王府都要为她陪葬。 明王一众静静等待了几日无果之后,又齐齐找上门来。 月铭还是坚持最开始的意见,送月华到西晁,那里是他们姑姑的地盘,便是北盛皇帝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月华却想得更多。 许言川那番话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在暗示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否则很有可能承受家破人亡的后果。 因为他知道,那种后果自己承受不了。 月华自知被对方察觉了软肋,行事越发小心谨慎起来,她不敢将这些事告知父兄,因为她很清楚,那样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为家人徒增烦恼。 皇上的旨意下得很急,急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然包括早早便对月华起了心意的阮航。 管家来传话的时候,月华还没有起榻。 既然事情已经临头,眼下做任何反应都显得了无意义,倒不如放得轻松自在些,心境开阔了,方法自然也就来了。 明茹伺候月华起床更衣,在衣柜里寻了条桃红色的罗裙要给她穿上,月华只瞥了一眼便摇头:“去拿一条浅色的吧?” 明茹闻言立刻转身去换了裙子,嘴里忍不住嘟囔:“小姐你穿红色最好看了,怎么总不爱红裙子呢。” “哪来的那么多抱怨?”月华嗔她一眼:“一会儿你收拾一下,把衣柜里的红色、桃红、粉红、胭脂红的裙子全都拿走,以后我都不好穿了。” “为什么?”明茹皱着眉头问。 月华自小娇生惯养,衣柜里的裙子自然也都名贵异常,条条穿在身上都好像仙女似的,制造之时更是不惜银钱,扔了的确是很可惜。 “没有为什么。”月华脑海里不自觉晃过了许言川一身红衣的肆意模样,心里自觉排斥,“还有青色的,也都一并收走了。”她依稀记得许言川见她时穿的是一身墨青长袍。 明茹虽然最快,但却是个心细的,眼见着自家小姐对那些颜色实在不喜,顿时也不敢多说,乖乖地从柜子里把那些颜色的裙子一一拿出来,准备收到箱子底。 合上箱子的时候,明茹重重地咬了咬唇。 月华亲自动手,选了条淡蓝色的烟水裙,换上之后连早膳都没有用便去见了阮航。 相比起前些日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似乎瘦了不少,月华看着他眼底的青影莫名心酸,不管她和许言川的事情如何,阮航总是无辜的。 第六十二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月华妹妹。”阮航的声音沙哑,看过来时嘴角却含着笑意。 “阮大哥。”月华也微微莞尔看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早上起的时候没有喝水,现在嘴里干得很。 “月铭和我说过你的事情了。”阮航看着月华,眼神热烈急切。“我愿意等你回来,等到你解除婚约的那一天。” “我……”月华又咬了咬唇,沉思了片刻还是道:“我已经决定不去西晁了,阮大哥也不必再等我。” “为什么?”阮航满脸惊慌,动了动眼珠猜测道:“是不是你不相信我?”他上前一步就要拉月华的手:“月华妹妹你信我,无论你要去西晁多久,我都愿意等你回来。” 阮航的眸子里浸满了深情,无端教月华发慌:“只要你回来!” 月华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却不知为何竟能理解阮航这种无缘无故更甚至不知结果的情愫。 明茹说过,阮航少年英才,名满天下,她苏月华何德何能,如何能配得上他? 阮航的情谊太重,是月华不能承受之重。因为太重,所以承受不起,因为承受不起,所以不愿意去承受。 阮航或许不能明白,正是他太过昭然地表现出自己对月华的情感,才将月华越推越远。 “我已经决定不去西晁,这与信不信阮大哥无关。阮大哥想多了。”月华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怎么能不去?!”阮航激动地揽住月华的肩膀,低着头直视她:“那是让你解除这条婚约唯一的办法了,你不去西晁,难道是真的想嫁给那个许言川吗?” “阮大哥。”月华回视阮航的双眼;“我的婚约不仅仅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更是整个明王府的事情。你说让我去西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走了之后父王和哥哥们会怎样?皇上的赐婚,逃了不吝于得罪皇家,这样的罪名明王府承受得起吗?”她说着忽然笑了,心下迟疑嘴上冷厉地问:“又或许阮大哥是想到了的,只是你不在乎?” 阮航被月华的语气说得一慌,立刻就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对方躲开。 “月华你信我,我……” 月华扒开阮航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口气淡漠得不像话:“阮大哥现在只一心一意地想着和我在一起,为了这个便连我亲人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你要我如何信你?” 阮航越看月华的神情就越慌乱,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忘记了:“那又能怎么样?那毕竟只是你的亲人,他们是死是活与你我到底有什么关系,陪着你到老到最后一刻的人是我不是他们!” 话一出口阮航便觉不好,可是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迎上月华看过来的杀人似的目光,阮航知道自己和月华之间恐怕是彻底没机会了。 “阮大哥不在乎我的亲人,可是我在乎。”月华气极反笑,“月华更加不明白的是,父王和二哥虽与你交情不深,但是也万万没有浅到可以随意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的地步吧?你如此这般冷心冷性,将这么多年来和大哥的情义置于何处?” 第六十三章:却道故人心易变 面对月华不留情面的指责,阮航一时无语。 月铭与他自幼相识,可以说是熟识,可是那都是建立在他心悦月华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他很清楚,这种话不能说。 月华很在意她的家人,否则也不会宁可牺牲幸福也要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整个明王府也抵不过一个苏月华。 他毕竟不是月华,他做不到像她那样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她离开之后明王府的处境,他只知道他喜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抱歉。”大抵是过了很近吧?其实阮航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抬眸间对上月华带着深意的眉眼,一时心下钝痛,竟觉得一眼万年。 那万年的距离,横亘的是他和她之间永远跨越不了的鸿沟。 苏月华不爱他,永远也不可能爱他。没有哪一刻,阮航更清楚地认识到这点。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他对月华情深无用,因为对方根本就不爱他。 阮航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花厅又恢复了平静。 月华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心累得不行。 阮航是无辜的,他来之前她便这样想,现在他走了,月华的想法依然没有变。 无论阮航对苏家持有怎样的看法,对明王府持有怎样的看法,在外人的角度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月华和阮航之间并没有太深的交情,更加没有立场去指责他的无情。她只是想要拒绝他,不留一丝痕迹又能快刀斩乱麻地拒绝他。 现在效果达到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伤了他。 月铭掀开帘子从外面走来,到桌前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你这又是何必?” “左右一生孤苦,又何必累及旁人?”月华自言自语般冷嗤一声,端起水杯饮尽出门,留下一室凄冷。 月铭长叹一口气,颓废地坐下来。 若是月华想走,便是舍掉身家性命他和父王也会尽力帮她,可是眼下的妹妹连半分离开的欲望也无,他又该如何帮她? ……………………………… 月华出了花厅便遇见了正朝这边走来的灵慧,后者见了她笑得春风和煦:“我听说阮将军才来了?” 月华点了点头,在这个话题上并没有欲望多说。 灵慧何等细心,自然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只是抿唇笑笑拉过月华的手:“成方昨日在学堂读了新书,还说今天要来背给小姑姑听呢。” 提起最疼爱的侄子月华来了几分兴致,说起来,自从成方上了学堂之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小家伙了。“成方最近好吗?在学堂书读得怎么样?” “好。”灵慧微笑着道:“先生说他资质不错,若是用心钻研日后定然大有可为。” “那就好。” “明日夫子放了成方一天的假,我想带他到普陀寺祈福,你可要一起?” 前两月才去过寺里一次,哪里还需要再去,分明是灵慧想要开导她,月华心里知道却不点破,浅笑着应了下来。 其实她哪里需要她人开导,左不过心苦罢了。 第六十四章:闲看儿童捉柳花 虽然心情不好,但是月华第二天还是依言和灵慧去了普陀寺。 眼下中秋将至,寺中的香火很旺,来的人自然也多,大部分都是京中的高门府邸的贵妇,走过去的时候还没见人便闻见一股难闻的脂粉味,月华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灵慧怕她不舒服,连忙把她拉倒一旁人烟稀少的树下休息。 小小的成方拉住月华的手,仰着头问她:“小姑姑很难受吗?” 月华抿唇笑笑,摸摸他的脑袋:“还好。” 灵慧看清她眼底的倦意,心下又是一阵焦虑。 从前月华身子再不好也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虚弱,这样看来,许是前些天的病根本就没好全。 “这样,你带成方到那边的亭子里歇一会儿,我自己去上香,稍后再来找你们。” 月华自知没用,也不多费唇舌拖累别人,乖顺地点了点头。 灵慧不放心地拍了拍成方的小手:“照顾好你小姑姑,娘亲等会儿再来找你。” “娘亲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小姑姑。” 灵慧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一乐,拍拍他的小脸:“那就好。”说着便转身去了寺门。 月华被成方拉着到了凉亭,小家伙倒腾着小短腿站到石椅上给她倒水:“小姑姑,你刚刚咳得那么难受,喝点水吧。” “乖。”月华接过水喝了一口,嗓子眼里的那股子痒意果真下去了几分。 “小姑姑,你好些了吗?”成方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 “好多了。”月华拉着他坐下来,“成方真乖。” 成方不满地道:“人家都长大了,小姑姑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月华美眸斜眼看小小的人儿,“古人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哎呀,我忘了”月华低头点点他的鼻尖:“成方今年多大了?” “哼!小姑姑是坏蛋!”成方决定再也不和他香喷喷的小姑姑玩了,挪开小脑袋再也不看她。 月华无奈地扶了扶额,正要说些什么,挪眼时瞥见不远处正走来的一道人影,忽然顿了顿。 成方等了半天也不见香香的小姑姑理他,只好别扭地挪过头看了看。 顺着月华的视线,成方看清了老远跑过来的人影,不屑地撇了撇嘴:“柴王府的那个小丫头真能捣乱!” 月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以后不许这么说人家。” “本来就是小丫头……”成方指着柴雨晴的方向:“脑袋小眼睛小屁股小……”说着一本正经地瞟了瞟柴雨晴胸前的那块:“嗯……都很小,她就是个小丫头!” 月华扶额。 柴雨晴走进凉亭才发现姑侄二人的表情很古怪,不解地看向月华:“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不忍直视。”成方绷着脸代月华回道。 柴雨晴:“……我长得很丑吗?” “反正不好看。”成方斜睨她一眼:“更没有我小姑姑好看。” “是是是,全世界都没有你小姑姑好看行了吧。”柴雨晴冷嗤一声,坐下来瞪着月华:”喂,你这个大侄子小小年纪口齿就这么凌厉,你仔细他以后找不到媳妇。“ 第六十五章:十岁载诗走马成 月华还未说话,成方便抢先冷哼道:“要你管!” “小小年纪就谈论未婚男子的亲事,不知羞。”成方小人儿冷冷地讽刺道。 月华&柴雨晴:“……” 不忍心小小年纪的柴雨晴受欺负,月华把成方打发到了亭子角落自己玩。 成方当然很不乐意,眼神哀怨地望着他的小姑姑 月华脸红红地看了眼柴雨晴,低下头在成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成方这才满意,咧着嘴角装作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走开。 柴雨晴舒了一口气,对月华无奈地说:“你们家小侄子精得跟个大人似的。” “那是我教的好。”月华自得道。 “教他小小年纪就管姑姑要亲亲?”柴雨晴满脸戏谑。 月华脸一红,瞬间转移话题:“那个,你最近还好吧?” 柴雨晴忽然叹了口气,终于严肃了起来,“大小姐,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月华眨了眨眼睛:“问我?我怎么了?” “别和我装傻。”柴雨晴怪嗔一声,继而问道:“太后寿宴那天明明宫里都在传皇上要为你和三皇子赐婚,怎的就忽然变成了许言川?” “我哪里知道?”月华低下眸子呐呐:“也许是命吧。” 若说当时柳长清向皇上求娶她时她只是惊慌,那么接到她和许言川的赐婚旨意之时她便是绝望。 没有哪一刻,月华那么怨毒地厌恶一个人。 “命?”柴雨晴语气冷漠,讽刺地问月华:“月华,苏月华,你也信命吗?” 苏月华外表柔弱内心坚强,她的生命更像是蒲苇,即使是违逆苍天也一定会柔韧倔强得活下去。 柴雨晴何等了解苏月华,自然懂得月华骨子里的执着。 “月华,”柴雨晴抓住她的手握紧:“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若是你自己不许,没有人能擅自掌控。” “现在你告诉我,你想要嫁给许言川吗?” 月华抬眸,对上柴雨晴的目光,那双并不十分漂亮的眸子里此刻流光溢彩,美得不像话。月华早就知道,柴雨晴若是美起来,一定不比任何人逊色。 “不想。” 柴雨晴勾起嘴角,眼眸里邪气晃动,“那好,”她说:“我帮你。” 柴雨晴对月华招了招手,月华迟疑着附耳过去。 柴雨晴在月华耳边嘀咕了好一会儿,直到大腿上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她才闭了嘴,怒气冲冲地看向自己腿边的小人儿。 “苏成方!” 成方怡然自得地爬到石椅上,虽然短胳膊短腿但架不住动作灵活,坐上去的时候也多出了几分憨厚可爱。 但是那只限于成方小少爷不说话的时候。 “蠢女人,你本来都已经够蠢了,居然还指望你那个蠢得要命的庶姐来帮我小姑姑,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柴雨晴张大了嘴巴,看着成方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月华也睁大了眼睛,成方聪慧她一向清楚,可是眼下这些话,出于一个五岁小孩儿口中未免太过……惊悚。 第六十六章:读书不作儒生酸 月华打量着成方睿智的眉眼好一会儿,又转头和柴雨晴对视一眼,最后才凑到成方面前,肃容唤了他一声。 “最近书读得怎么样了?” “很好。” “夫子怎么样?” “教书不错,为人却迂腐可笑。” “刚刚你听清雨晴说什么了?” “一字不差。” “那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蠢得可爱。” 月华:“……” 两个女孩子抓着对方的手回头私语:“月华,你这个侄子这么早熟,该不会是妖怪吧?” “你才是妖怪!”月华最见不得别人说自家小孩儿,迟疑着回头看了成方一眼:“没准儿,是成方本性聪颖呢。” “可是以前也没见他,”柴雨晴回头瞪了小家伙一眼:“这个样子啊。” 月华仔细回想,上次带成方来普陀寺时还是萧老夫人去世,那时候他虽然也早熟,却不像现在这般言辞犀利,莫非……“是不是因为上次萧老夫人去世,他受了刺激?” “也有可能。”柴雨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依然觉得邪乎得很,这小家伙说起话来忒老成了,委实有些吓人了。 月华老远地瞥见灵慧从寺门处走了出来,连忙低下头对柴雨晴道:“你庶姐那件事……“她略微迟疑,思量着便是真的动手即便不成也不会太坏事,但是若是成了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摆脱婚约,便狠下心点点头:“你可以去试试,但是别太过火,若是事成了再叫我过去。” 想着又忍不住叮嘱:“一定要小心。” 柴雨晴慎重地点头。 这时灵慧已经进了亭子,柴雨晴抬头时便面色如常地和灵慧打招呼告辞,变脸快的让月华几乎以为方才出主意算计人的柴雨晴是自己的错觉。 回程的路上三人坐在马车上,小成方逮到机会又凑到了月华耳边:“小姑姑,柴雨晴的那个庶姐蠢死了,指望她帮你成事是不可能的。” 月华看着面沉如水的成方,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又冒上了心头。 “那你觉得,我要怎样才能和许言川解除婚约?” “不知道。”小男孩回答得干脆,接着又有些莫名,“小姑姑,你的这门婚事真的是许言川求来的吗?” “要不然呢?”月华奇怪地问:“难不成是我求来的?” 成方闻言当真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月华:“不会,小姑姑已经蠢过一次了,不会再蠢第二次。” 月华扯扯成方的领口:“成方,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啊?”成方怪怪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在为小姑姑担心,许言川那个臭男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你要是嫁给他一定会吃苦的。” “真的吗?”月华犹疑地注视着小家伙,分明是和从前一样的容颜,今次看来却觉得和以前颇为不同。 但是到底哪里不同,月华自己也说不上来。 莫非真的是成方开始读书了,长大了的缘故吗? 成方垂着眸应道:“真的!”紧接着又说:“我看那个柴玉泽对月华姑姑倒是痴情得很,姑姑不妨考虑一下他。” 第六十七章:举樽何来梨花香 月华颇有兴趣的看着成方,“哦?”旁人看她的亲事,不是瞧好了英勇果毅的阮航便是聪敏灵秀的柳长清,却从未有人看好过她和柴玉泽。 “柴玉泽今年虚十五,比小姑姑还小一岁,年纪虽稚嫩但是心思却不稚嫩,看起来翩翩少年的样子,骨子里比谁都精明。”成方说着拱了拱月华的胳膊:“小姑姑,阮航和柳长清固然可以在太平之时护你周全,却未必愿意和你共患难,但是柴玉泽心思纯澈,你若是遇上了事情,他是可以为你豁出一切的。” 月华不期然对上成方的双眼,那双与年龄不符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寒光,虽然看着诡异,但是寒光之中掺杂的关切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都说孩童的眼睛澄明,可以看得出很多成人看不出的东西。 月华觉得,成方或许看到了自己看不到的一些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成方的话起了暗示的缘故,当晚月华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明王府上下被人陷害举家入狱,她和父兄嫂嫂们被关在刑部的暗狱里数十日,直到有一天,衙役们押着一家人上了刑场。 观斩的人很多,但说话的人却很少,所有人都盯着斩首台上的她们,却无一人上前送行。 她被押着跪倒在斩首台中央,抬眼间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阮航、柳长清还有……许言川。 那些曾经自称爱她的人此刻就站在斩首台旁边,阮航面有关切却犹疑着不肯上前,柳长清眸色哀戚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她再看向许言川,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红衣似火的娇艳美人,美人看向她时目光仿佛带着嘲讽,伴着许言川淡漠的眼神,一点一点扎进她的心中。 生根发芽。 她在这样的一群人周围,忽然就觉得冷。 很冷。 那些自称爱她要守护她陪她一生一世的人,那些自以为爱她会爱到天崩地裂的人,在她临死的时候却连走过来和她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冷的感觉深入骨髓,她目光扫过身畔无辜受累的亲人,忍不住落了泪。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慢步走来。 他眉眼如故,寻常时总是澄澈中带着无辜的眸光不知何时染上了几缕薄凉,却在转向她时弯唇浅笑。 午时三刻太阳正浓,少年的面庞在刺眼的日光下变得有些模糊。 但月华还是看清了少年的笑脸,还有他唇畔勾起的、淡淡却不容忽视的弧度。 那是月华见过最温暖的笑容。 平生仅见。 眼泪却落得更凶,少年最后停步在她面前,手里提着一壶酒。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近两月的牢狱生活,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脏。 他却恍若未觉,手覆上她带着土色的面庞,唇角的笑容温柔得教人动容。 他说:“月华,不要哭。” 他说:“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梨花酿。” 他端起酒杯放到她唇上,一边喂她一边说:“举樽何来梨花香,原是君家梨花酿。月华,这酒一共有一壶,我却只带了两个酒樽。” 第六十八章:物是人非事事休 后来他好像还说了什么,月华听不大清楚了,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他白皙的眉眼逐渐在眼前消逝。 在噩梦之中惊醒,月华猛地从床上坐起身,看清了所处的环境之后深呼出一口气。 醒来后便再难成眠,她躺在床上思量了很久,她恍惚地觉着柴玉泽剩下的那句话大约是说:剩下的那一杯是留给我自己的。 一夜未眠。 天亮时分明茹推开房门时月华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小姐。”明茹端着水放到架子上:“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月华回头看了她一眼:“睡不着,就起来了。” 明茹没有多想,闻言只是笑笑:“早起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说着对着月华招了招手:“小姐,过来洗漱吧。” 月华点点头,走到架子前对着水盆中自己的脸,脸盆里不知何时竟闪现出柴玉泽站在斩首台前含笑望着自己的画面,他的笑容很温柔,暖得像是春天的风,一点点地暖进人心坎里面。 在柴玉泽的身后,是许言川淡漠的脸。 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月华猛地咬住了唇瓣。 “小姐?”见月华久久未动,明茹不解地问了一声。 “我要见柴玉泽。” 明茹一愣,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凑上前一步:“小姐,您刚刚说什么?” 月华回身看了明茹一眼,“我要见柴玉泽!” 月华猛地推开小姑娘瘦小的身子,忽然冲出了房门。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彻夜未眠的关系,月华的头脑有些发懵,浑浑噩噩的小跑着出了院门,途中好像还撞了人。 但是周围的一切人和景物,月华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见柴玉泽。 那个在她众叛亲离时也依然愿意陪她一起死的柴玉泽。 不知道跑了多久,月华停在了一座巍峨的府邸前,檀木匾额上金黄色的“长公主府”三个大字意外地映入眼帘。 看清了头顶的牌匾,月华捂着头后退了一步,脑海里无数个场景和人影碰撞远离,朦胧得仿佛是在置身梦境。 她要见的是柴玉泽啊,柴玉泽,怎么会跑到这里??? 红漆实木的府门发出阵阵吱呀声,月华迷糊间依稀看清大门处走出一个人影,红衣如火,眉眼如故…… 大雅存人间,霁月光风年。 珠底玉为本,柳家许言川。 是许言川。 脑海里又闪过了什么,速度快得她几乎抓不住,月华控制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脑子一阵阵地发晕。 眼皮一点一点地沉重,月华的周遭渐渐便得模糊,只余下那道红色的人影,还有脑海里的那道,挥也挥不去的淡漠目光。 心好像已经不疼了,因为痛感袭向心房的那一刻,那块地方已经疼得麻木。 “月华!”许言川抱起月华倒下来的身形,阔步走回公主府的方向。 冷面蹙着眉提醒:“主子,我们还要入宫。” 许言川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迈开步伐进了府门。 第六十九章:去年今日此门中 月华醒来是在傍晚。 许言川院子外种了棵红枫树,秋末时候整个院子都被覆上一层红叶,一脚踩上去的时候松松软软的,舒服极了。 月华在上面走了一会儿,心情却烦躁得不行,忽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侍女:“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主子说了,只要等少夫人身子好了就可以走了。”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 “御医刚才说,现在少夫人的身体很虚弱,还不能随意走动。” “我不是你们的少夫人!”月华忍无可忍地道。 “少夫人已经和主子订婚,主子说了,您就是我们的少夫人。” 月华无力地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来烦躁地踩了踩枫叶,回身时瞥见那棵长势极好的枫树,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跑到树下蹲了下来。 眼前朦朦胧胧得看不清楚人影,月华轻轻揉了揉眼皮,院子里的两道人影这才变得清晰。 眉目精致的少女笑嘻嘻地追在红衣少年身后跑,一面追他一面笑:“许言川,就算你躲我我也知道你要去哪里。整天宫里府里衙门三个地方来回跑,你的日子怎么过得和苦行僧一样无趣啊?” 少年回眸冷睨她一眼,冷着脸关进了房门。 小姑娘瘪了瘪嘴,眸子里闪过气馁的暗光,抿着嘴走到屋外的那棵枫树前坐下,随手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了几下。 虽然手上乱动,可是小姑娘的眼睛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房门的方向,一眨不眨的。 门外不时有小厮经过,看向她的目光不时带着鄙夷便是染着同情。 小姑娘意识到他们神情间的含义,下意识地咬了咬唇,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慢慢就红了脸。 手上的树枝还在地上不停的划着,不知前一刻碰到了什么,挺粗的一根枝丫竟然被捅得断裂开来。 小姑娘不解地鼓了鼓腮帮子,忽然伸手扒了扒地上的土。 一小块红色的布料随着她的动作露了出来,她见了之后更加使劲得挖,不多时,一瓶完好的酒坛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皱了皱眉,把酒坛拿到了手里,伸手掀开了瓶塞。 …… 脑子一阵阵模糊的画面晃过,月华白着脸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手不受控制地伸向记忆中的那块地方,最后停在泥土的表面上,月华眼神盯住那里不动,唇边翕动两下发出声音:“去……去拿个铲子来。” 小丫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动作,却也不敢不听,应了声便转身去找铲子。 很快,小丫环手里拿着铲子跑了回来,月华看也不看,冷声吩咐道:“你,把这里挖开。” “啊?”小丫环越发不解,心里琢磨着永安郡主的脑子不会是生了什么毛病吧? 心里虽然那样想,可是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拿着铲子一下一下地挖开方才月华指着的那块地方。 很快,熟悉的红布塞慢慢显露了出来。 “咦?”小丫环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东西埋在这儿,见了瓶塞之后挖得更加起劲。 第七十章:人面不知何处去 很快,深褐色的酒坛在小丫环的动作下渐渐露出坛身。 “把它拿出来。”月华吩咐道。 小丫环放下铲子,单膝跪倒在地上使力,陷进了松软的地面上好大一块才把酒坛从地下抱了出来。 月华让她把酒坛抱到石桌上,自己起身坐到桌旁。 红色的瓶塞揭起,浓浓的梨花香立刻散发出来。 “呀,好香啊。”小丫环自然也闻到了酒香,一脸陶醉地眯了眯眼。 月华静静地地看了那酒坛好一会儿,忽然用力将酒坛拂到了地上。 酒香更浓郁地散发在院子里,酒坛碎裂的声音惹来了院外守卫的注意。 月华冷睨他们,沉静得过分的目光几乎叫人心悸。 月亮门口几个下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看向月华的眼神怪异却隐含敬畏,但自始至终都无人敢上前询问。 月华闭了闭眼,脑子里又不期然晃过女子围着男子打转的画面,女子欢快地窜来窜去的样子分明不像她,可是她却很清楚的知道,那个人定然是她。 可是这辈子,她生活的十几年来,何时也有过那般狼狈凄楚的模样? 许言川啊许言川,莫非真的是前世孽缘纠缠,所以今生你才要这般折磨我吗? 院子里的下人们看着月华的动作个个噤若寒蝉,偌大的庭院中竟然连一丝咳嗽声都不曾闻。 月华低低地叹了口气,忽然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小丫环看着她的动作连忙阻拦:“少夫人,这些粗活奴婢来做就好了,您还是回房歇息去吧。” 月华沉默这摇头,那个遍布许言川气息的屋子,她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手上尖锐的疼痛传来,月华平静地低眸,果然手上被瓷片刮出好大的一个口子。 小丫环却被那道几乎划过月华整个手心的伤口吓慌了神,“少夫人!” 月华看了她一眼,“没事。” “奴婢去叫大夫!”小丫环知道这位郡主对于主子的重要性,这么大的伤口她不敢不上报,连忙逃也似的跑出了院门。 月华看着伤口上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眼神似古井无波。 不多时院门外又响起了浅浅的脚步声,不是方才离开的小丫环的,她手上这么大的伤口那丫头慌成那副样子,走路的声音不会这样沉稳矫健。 脚步声的主人是谁自是无需多想,月华头也不抬地蹲在原地,任由鲜血淋漓,却未抬眸看向院门外的男人一眼。 脚步声渐近,许言川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疼吗?” 月华头低得更低,“不疼。” “还是包扎一下为好,女孩子身上留下伤痕总是不好。” 月华淡淡的“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和他多说话。 许言川蹲下身来和她平齐,目光对上她的盈盈水眸,竟从她眸子中看出了几分迷茫。 深沉如海的眼眸直视她许久,才问:“怎么会想到挖酒喝?”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怎么会知道那里有酒? 好像心底里最深处的秘密被人发掘,许言川的心在这一刻跳得飞快,他怀着无比紧张又无比期待的心情等着月华开口,又很害怕她开口。 第七十一章: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怕她冷冰冰地看着他,阴狠狠地回答:“许言川,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但是他又期待着,这坛酒的出现只不过是一个意外。 “许言川。”月华眯眼打量他,有些疑惑地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 “以前?”许言川强自镇定,勾唇问她:“你说的是哪个以前?” “月明湖边的那次之前。” “没有。“ 月华垂下眸子,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分明是没见过的,可是方才的那一幕幕却那么清晰,清晰得叫人无端生出恐惧。 “怎么忽然这么问?”许言川一手扶着她站起身,看似随意地问道。 “想问就问了。”侧身躲过他的手,月华不再说话。 许言川也不在意地笑了笑,眼眸却定定地望着她。 小丫环很快带着府医回来,老大夫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走上前,问了几句伤口的来由之后才开了药:“少夫人的伤口不是很深,先清洗一下伤口再敷药,三五天便好了。” 月华对少夫人这个称呼简直深恶痛绝,所以看也不想多看老大夫一眼。 许言川却对她的这块伤很是放在心上,问了府医许多有利于伤口愈合的方法然后才放人离开。 许言川回眸时对上月华看过来的眼神,耳根有些发红。 他平日里舞刀弄剑的受伤时也不觉得,现在见了她白皙手心一大片血痕却心疼极了,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明明没有多大的伤,要是这伤口是在他自己身上他连药都无需抹,平平晾上两日自己便好了,可是偏偏这伤出在她身上。 “今日之事是我给许公子添了麻烦,但我出家门已久,父兄一定会担心,便不久留了。”月华看也不看石桌上的药瓶,也并没有要上药的打算,她对这长公主府的印象实在不佳,连一刻也不想多待。 奇怪的是,偏是她自己跑到了这里来。 月华想,她恐怕是疯了。 “不急。”许言川不慌不忙地扫过她的掌心,坐下来的时候瞳孔几不可察地紧缩了一下。他吩咐铁面去打来清水,又亲自为月华清洗了伤口,紧接着又无视月华的反抗强硬地为她上了药,这才松开她的手。 滑腻柔嫩的触感仿佛还在,许言川留恋地摩擦了一下指尖。 月华狠狠瞪了许言川一眼,却不得不对他道谢:“有劳许公子帮忙了。” “今天,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许言川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一股冷意从脚后跟蔓延到了头顶,月华硬着头皮点头:“是我昏了头,连京都的路都认不得了,所以才走错了地方。” “那你想去的地方是哪儿?” “我……”一想到柴玉泽,月华便下意识地看向许言川,那淡漠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月华光是看着他便觉得毛骨悚然。 “是柴王府。”月华轻声道。 “柴王府?”许言川轻笑道:“月华莫不是在唬我,柴王府和长公主府相隔遥遥,便是闭着眼睛大约也难走错吧?” 第七十二章:银瓶乍破水浆迸 “是难走错。”月华呢喃般开口:“一个甘愿放下一切随我一起死,一个却在眼前冷眼旁观,我怎么可以走错呢?” 月华低着头,细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的自嘲,如果这个时候她抬一下头,就一定可以看到对面许言川畏缩中染着阴鸷的神情。 “月华。”许言川尽力扯出一丝微笑,一丝偏执到了诡异的微笑,伸手将素白柔荑握到掌心:“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婚事有很多不满,也明白让你接受我并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心里有你,所以一定会尽我所能,让你过的开心。” “你可明白?”许言川用他所能用的最温柔的语气问道。 “这份婚事……”月华咬了咬唇瓣,抬起头时看向对面人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坚决:“我绝不同意。” 在此之前,她对于取消婚事的事情的确有诸多犹豫,长公主是皇上的小妹,取消婚约不吝于折损皇室颜面;许言川为人阴损,惹急了他对明王府绝无好处…… 但是没有哪一刻,月华能比现在更清楚,她和许言川之间的巨大鸿沟。 梦境也是现实,月华虽然觉得以梦看人绝对荒谬,但是今天树下一坛酒,已然打破了她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是虚是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对许言川这个人,切齿腐心。 “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许言川笑容洋溢:“我明天就去找皇上商定婚期。你觉得下月初八怎么样?” 分明前一刻还在商量解除婚约,现在他却笑容满面地询问自己对婚期的看法,月华回想起许言川那张含笑的俊脸,顿时不寒而栗。 “我不会同意的。”月华站起身,紧了紧包着绢布的右手,暗恼自己居然在长公主府里和许言川谈这件事,实在是昏了脑袋。 “此事稍后我会请父兄做主,今天……还要多谢你出手相助。”月华心里想说的是,谢谢你没有趁人之危。 “我们的事情,找你父兄来做什么?”许言川也随她起身,轻轻使力放了放石桌上的茶杯:“今天我们便把这件事说个清楚明白,如何?” 瓷器和石桌的摩擦碰撞声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慌乱,月华本能地摇头:“婚姻大事自应由父母做主,我不过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懂得那么多,这件事,还是等我回府之后寻父王和兄长来和长公主商谈吧。” 许言川唇角的弧度不变,忽然向前迈了一步,眼神一动不动盯着月华。 “不必了。”他道:“我已经有了更好的办法。” 月华被他盯视怕得不行,连忙后退一步。 “月华想知道是什么吗?” 月华摇头,脸色些微泛白。 “把你留在这里,日日夜夜让人守着,让你一步也不能离开,这样不是很好吗?”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问向脸色白得彻底的小姑娘:“对了,你今天出来时应该没有人知道吧?” 月华一个激灵,又退了一步。 第七十三章:东船西舫悄无言 他的眼睛、嘴角、眼角眉梢,无一不带着的似有似无的兴奋癫狂,月华被他的表情吓住,连话都要说不出。 她早上时被昨夜的梦魇所扰才失了分寸,只怕出门时连明茹都没醒过神,又有谁能知道她来的是长公主府? 便是明茹去禀告了父王和哥哥,父兄们走街串巷地问询找人,只怕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真按许言川所说,她的一辈子大抵都要困在这儿了。 月华毫不质疑许言川话里的真实性,或许剥去温润如玉的外壳,许言川的本质便是如此极端偏执。这样一个不安常理出牌的许言川,才能和月华心里的印象契合。 贝齿紧紧咬着朱唇,月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放心。”许言川紧盯着她的表情霍然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对月华情深义重,自然是不会那样对你的。” 舒出一口气,月华和许言川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半空相接,心中越发忌惮。 “许公子果然风趣,什么玩笑都敢开,也不怕闪了舌头。” “哪里。”许言川唇畔弧度更深:“玩笑也是真心,若是当真能将月华时时刻刻绑在身边,朝夕相伴,即便是枉顾国法天理,我也是乐意的。” 月华和他对视,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许言川含笑回视。 好像战场上和敌人厮杀,两个人定定地望着对方,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 风雅的小院里气度无双的两个人执拗地对视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下人们个个屏气凝神,连声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门外公主府的老管家赶了进来,对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对着许言川躬身行礼:“公子,明王世子求见,现在正在前厅等候。” 许言川轻嗤一声挪开了目光,转身的瞬间眸底一片阴霾。 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小丫头怎会完全变了个人? “请明王世子稍后片刻,我随后就到。” “还有……”管家低着头开口:“明王世子还说,他是来接永安郡主回府的。” “永安郡主……”许言川歪头看了身后喜形于色的月华,咬牙切齿般道:“自然!” 月华随着他一起到前厅。 一路上寂静无声,许言川眸色清淡地站在月华身畔,一言不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个人到了前厅门口。 长公主温婉带笑坐在上首,月铭神态自若地坐在她之下。 “是言川太不懂事了,月华既来了我公主府,便应该向世子递个消息,也免得府上人着急。” 月铭唇角上拉出一个淡淡的的笑容:“公主客气了,舍妹不懂事,白日里贪玩跑出了府,平白给公主和许公子添了麻烦。” “月华与言川既已缔结了亲事,明王府和长公主府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何谈两家话?”长公主道:“月华早晚都是要嫁到言川府里的,我们两家倒也不必客气了。” 二人说着话的功夫,月华已经和许言川进了正厅。 第七十四章:豆蔻梢头二月初 长公主毕竟是长辈,月华乖乖向她行了一礼,姣好的容颜和完美的礼数几乎无懈可击。 见月华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月铭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紧跟着的就是气极的怒火:“大早上的不老老实实等着府医来诊脉,疯疯癫癫跑出家门做什么?还嫌自己的身子不够差吗?” 长公主蹙眉劝道:“世子息怒,月华毕竟还小,贪玩总是难免的。” 不好拂了长公主的面子,心头的怒火却难消,月铭气怒交加,抑着火气挪开了头。 月华低垂着头,走上前两步,用没受伤的左手扯住月铭的袖口:“哥哥……” 月铭狠狠瞪了她一眼,却顾忌着地点不好多说,直憋红了一张俊脸。 长公主看着两兄妹眼波暗转,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月铭:“嗯……说起来,今天世子来的正好,要不然本宫也有意到明王府一趟的。” 月铭动了动手指,“长公主有话尽管直说。” “世子也知道,言川和月华年纪都已经不小了,许氏族亲对子嗣之事催得颇紧,我便想着,不如趁早将月华和言川的亲事办了,也好了却长辈们一番心愿。” 月铭阴沉着眸子道:“按理说,此事月铭本不该推辞,但是近来妹妹身子不好,还未进门便添了许多病痛,传出去毕竟不好。” 长公主面色如初,似乎并未察觉月铭语气中的不满,唇角挂着春风和煦的笑:“世子所言极是,但是月华毕竟已经成人,若是一直待在明王府总是不妥,更何况,太后她老人家对言川的婚事也是急得很。虽说月华身子弱,但是忠肃公府也是快福地,月华嫁过去珍惜药材必定不比明王府少,还有天家皇威镇着,总没有坏处。”长公主含笑驻眸,“世子你说,是与不是?” 月铭顿了顿眸子,没有说话。 月华小心地站在月铭旁边,转首对长公主开口道:“儿女婚事虽说是父母之命,但是小女与许公子的婚约毕竟是陛下拟定,礼部自上一步步下达到明王府,赐婚的诏书现在还在家中正厅前放着,说好的婚期是明年三月,那便必定是明年三月,皇上堂堂九五之尊,一言一行势必百姓臣民依律躬行,岂有随意更改的道理?” 长公主敛眸颔首,张口还欲说话,却被月华在先一步挡了回去:“更何况月华自幼身子不好,皇上的赐婚自然是我于忠肃公府高攀,本没有拖延悔婚的意思,但是许公子人中龙凤,岂能平白娶了一个病弱女子为妻?虽说为妇为媳理应孕育子嗣,月华现在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全,更诓论其他,娶了我只会给长公主和忠肃公府带来无尽的麻烦,是早是晚倒也不打紧了。” 果然是伶牙俐齿。 长公主笑容更深,看着反驳自己时小姑娘神采飞扬的笑脸,竟也不急着劝说了。 “当然,许公子毕竟正值青春,膝下若无子嗣也说不过去,月华自也不愿为妒妇。所以今日在此保证,许公子若有心于旁家女子,尽管娶了回来怀孕生子产女一切悉听尊便,明王府上下绝无怨言。” 第七十五章:幽咽泉流冰下难 “月华这是什么话?”长公主佯装发火,嗔道:“言川既已和你定下亲事,我便不会再允许他娶旁的女子,这也是我和长公主府对你的承诺。” 月华和月铭听了长公主的话都难掩惊讶。 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的容易,可是在这样一片权贵专权男尊女卑的土地上要做到这一点又何其艰难。 放眼整个北盛都城,能坐到一心一意的男子,大抵也就是明王府的父子三人了。 可是许言川家世显赫,又入了皇室玉牒,竟然也在这里许诺他一生只娶自己一个女子。 月华抿着唇看向许言川,却见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平和温润。 不自在地侧过头,脸上微微的发红。 不可否认,许言川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又身份高贵,更甚于阮航和柴玉泽几分,他身上实在有太多可以让女子动心的本钱,只要他想,只怕没有人能逃脱他的情网。 现在许言川的母亲信誓旦旦地许下了让许言川永不纳妾的诺言,让得他的胜券又多了几分。 换做世间任何女子,只怕也不会拒绝他的情谊吧? 月华敛下眸子,越是想要极力抛出脑海的画面就越是从心底里浮现出来。 心思飘转间,月华又想起了梦里许言川淡漠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好像淬了冰渣,即便是远远看着,也能察觉其中不容忽视的冷意,月华在回忆中努力对视他的双眼,对方的目光和方才院子里染着情愫的温情凤目交并,却不能相容。 一时间便什么羞怯的心思也没了。 月华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以为她可以为了父王和兄长们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子,原来还是她高估了自己。 长公主细细打量月华的神情,自然不能忽略后者眼神里坚毅的果决,无奈地对着许言川低声叹息。 谁说女人容易心软,这个苏家的小丫头,心肠硬的比隆冬的寒冰还刚强。 “好了,此事便先隔后不提,现在看啊,还是月华的身子最要紧。”长公主说着落目到月华绑着绢布的右手,轻轻蹙起柳眉:“月华这手是怎么了?” 月铭闻言一惊,连忙低头看向月华身侧的右手。“怎么回事?” 月华笑着对月铭和长公主摇了摇头:“不小心刮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会?女孩子的皮肤最是娇嫩,是一点伤口瑕疵也容不得的,莫看伤口小便不在乎,若是留了疤痕就可惜了。” “长公主教训的是。”月华乖顺地点头:“月华一定小心照看。” “你知道就好。”终于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没想到不过一个早晨的功夫,月铭就好像带着妹妹上了一趟战场一样,非但月华身上带了伤,还唇枪舌剑般和长公主驳了一回婚期。 扶着月华上了马车,月铭待她坐稳之后满面严肃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华从来不是莽撞任性的人,今天早上忽然孤身一人跑出家门这事本就奇怪得很,偏偏她的目的地还是长公主府、许言川的住处,就更让人生疑了。 第七十六章:几回魂梦与君同 “早上梦魇的时候脑子糊涂了,胡乱跑到了长公主府附近,正巧被许言川撞见,他就把我捡回去了。”这话算是半真半假,其实月华自己也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是用来骗月铭却是足矣。 拉住月铭的袖子扯了扯:“哥,我最近时常做梦,般般画面都似曾相识,弄得我心里慌慌的。” 月铭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月华的那句“慌慌的”吸引去了,终是不再追究她跑到长公主府的事。伸手摸了摸月华冰凉的额头,叹息般道:“怕是这副药方又不管事了,回头我去请赵御医再来为你诊脉。” “嗯。”月华扒住月铭的手臂笑眯眯地道:“哥,还是你对我最好。” “少跟我来这套。”月铭嘴上严厉,眸底却带着柔和:“这次便饶了你,若是再有下次,看我还许不许你随便出门。” “知道知道。”月华拍拍月铭的脑袋,“以后我不出门了还不行吗?” 月铭一向嘴硬心软,尤其是对着这个唯一的小妹,自然是疼到了心坎里,月华恃宠而骄,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都有本事让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月铭不计较月华的冒失,嘴上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两句:“看好你的手!” “知道啦知道啦。”月华不在意地瞥了眼手上的伤口,嘴角牵起笑了一下。 马车回程时到了锦绣食坊,月铭带着月华下车去买了一堆她最喜欢吃的糕点。 抱着纸袋乐呵呵地出了门,月华抱着还冒着热气的纸袋笑得开心极了。 “看路!”见她喜欢吃月铭也轻轻地勾了勾嘴角,为了不让月华发现,他假装不满地对月华喝了一声。 月华才不理他,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带着桂花香的小糕点在嘴里转了一圈才被咽进肚子,月华乐得眯起了眼:“真香。” “月华?” 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月华启目望去,竟是白衣胜雪的柴玉泽。 月华这才响起,自己莽莽撞撞地跑出门就是为了见眼前的少年。 柴玉泽出府只是为了闲逛,柴雨晴说月华最喜欢锦绣食坊的糕点,他每天都会过来碰碰运气,一连两年多都没有碰到过几回,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遇见了。 走上前两步对着月铭点了点头:“月铭兄。” 月铭防备地看着柴玉泽,这家伙对妹妹一向不怀好意,三天两头地到衙上找自己促膝长谈,为的还不是自己这个妹妹? 按照常规思路来看,对妹妹有觊觎之心的男子都应该远离,但是月铭转念一想,这个小子总比许言川那个口蜜腹剑的小子要强些,便放松了警惕。 “柴小王爷来的好巧,今天的桂花糕才出炉,正香着呢。”月华把桂花糕放到自己鼻子下闻了闻,一脸满足的模样。 柴玉泽被她的笑容蛊惑,眼神定定地盯着她。 月华皱了皱眉,侧眸对着月华道:“父王还在担心,我们先回去吧。” 月华对月铭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柴玉泽清和的俊脸,忽然对月铭道:“哥哥,我有话想要和柴世子说,你先到马车上等我一会儿吧?” 月铭眉头蹙得更紧,正想摇头拒绝便对上妹妹恳求的眼神,只得僵着脑袋木着脸走到了一边。 第七十七章:当年拚却醉颜红 柴玉泽盯着少女如花的笑脸看了一会儿,“月华有话想和我说?” 月华点点头,对上他清澈的瞳眸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要和对方说什么。 不过是一场疑似前尘的梦境罢了,难道她还能堂而皇之地说给柴玉泽听,更甚至是满脸感动地对他说“谢谢你上辈子愿意为我殉情”吗? 这显然很不现实。 柴玉泽见她不说话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注视她。 过了好一会人,月华才抿着嘴移开了目光,低敛着眉眼对他缓声开口:“我知道,你喜欢我。” 柴玉泽勾唇颔首,眼里闪着淡淡的微光,却未说话。 “也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但是柴世子,我还是想多嘴和你说几句,望你不要见怪。”月华忽然想到,梦中的柴玉泽并不能代表现实,柴玉泽也许并不喜欢自己,那她这番话就未免自作多情了。 “没有。”柴玉泽轻声说。 月华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他。 柴玉泽道:“你没有自以为是,我就是喜欢你。” 脸上微微一红,紧接着又是一白,月华又低下了脑袋道:“嗯……那既然这样,我有话也就直说了。” 见对方眼神半天不从自己身上拿开,月华有些莫名烦躁,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抬头看着他:“其实,人这一辈子是会有很多惊喜的。” 柴玉泽挑了挑眉。 “你觉得你喜欢我,但其实那可能……只是年少时候的一时憧憬,又或者是冲动。”不知怎的,月华看鞋看土看地面就是不敢看对面的那个风灵俊秀的少年,只得把头低得更低。说话时嘴都在颤抖;“……未必要当得真的。” 柴玉泽的眸子动了动,笑容却更深:“所以呢?”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放弃一些什么,你的人生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人,见识很多的风景,你或许会为我驻足一时,也许你会觉得现在的你对我还算是有情,但是日子久了,等到时间慢慢推移,你就会发现,苏月华其实只不过是你成长的一道风景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十几二十年以后,你再想起我,看你只会记得,曾经年少时轻狂无知,喜欢过一个不怎么出色的女子,你曾经为她付出感情,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所以理智得收回,再去爱上另外一个值得你携手一生的女子。” 月华看过很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其中不乏男女因为一些意外而不能在一起,这种话一般都是男子说的,现在却被她剽窃了来,好似旁征博引般向一个心系她的男子道出。 实在是残忍。 月华久久未听到回声,犹豫了一下才抬头去看,白衣翩翩的少年却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片染上泥土的衣角。 月华觉得,她就是柴玉泽衣摆上的那块尘土。 走路时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但是只要用心洗涤,就一定可以恢复如新。 …………………… “刚才人家小姑娘站在那儿那么长时间,你连一句话也不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七十八章:舞低杨柳楼心月 月铭兄妹走后,长公主很快收起了温婉大度的笑容,蹙着眉头看向坐在下首的许言川。 “没什么意思。”许言川冷笑一声:“左右那苏月铭瞧不上我,我又何必热脸贴上去。” “苏月铭……”长公主低低的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眉头蹙得更深。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子自己自然是清楚的,若是他想讨一个人的喜欢,那十个有九个难逃他的手掌,但是很显然,许家的两兄妹打破了这个常规。 “言川。”长公主头疼地按了额角,“苏月华不喜欢你,母亲尚可帮你想办法,可是若是连苏家的人都不愿意她与你结合,母亲便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不需要你帮忙。”许言川看起来极为自信,“苏月铭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也无需讨她欢心。”他说着便笑了,“若是月华心悦我,那苏家的父子又算的了什么?” 长公主侧眸去看他,温和的日光下,许言川带着点阴骇的眼神有些吓人。 长公主挪开眼,又换了个话题:“昨天皇上忽然宣你进宫,是有什么事情?” “是承袭许家爵位的事。” 长公主点点头,“按礼部的章程,现在是该准备着了。”她说着问向许言川:“许家的那些人有没有难为你?” “怎么可能没有?”许言川笑得嘲讽,“那些老古董,巴不得我死在承爵之前,好让他们另外推人上去。” “痴人说梦。”原本浅淡的面容在许言川的这番话之后陡然变得凌厉,长公主笑得嘲讽:“许钰才既然犯了错,那后果便理应由许家的人自行承担。莫说是爵位,便连最后一点荣光,我都不见得给他们留着。“ 许言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手撑着下巴没有说话。 ……………… 回程的马车上,月华一直在思考她和许言川的婚事。 在长公主府时的一幕幕好像就在眼前,那个张狂肆意的男子低笑着问她:“把你留在这里,日日夜夜让人守着,让你一步也不能离开,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当时虽是笑着,但是月华却相信,他那一刻是真的想要把她囚禁在那里。 一阵阵冷风从脚底蔓延上来,月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两只胳膊上升起了一片片的鸡皮疙瘩。 原来这才是许言川的真面目。 张扬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几近病态的心。 月华在心里问自己,和这样的人厮守一生,她真的能够做到吗? 一直到家门前,月华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月铭下车时点了点她的鼻尖:“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月华抿抿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和许言川可能是真的不合适。” “你这样想是最好了。”月铭摸摸她的头:“许言川太过阴暗,绝非良人。” “嗯。” 两兄妹并排进了府门,一路再无言语。 一大早出了这样的事情,明王府上下自然都受了影响,月华进门后才知,仅因着这桩小事,明王一众人直到现在都还未用膳。 第七十九章:小弦切切如私语 “是我不懂事,叫父王还有哥哥嫂嫂们担心了。”月华认错的态度极好,明王虽然还有些担心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深思熟虑之后,月华还是让人传话给柴雨晴,取消了之前在普陀寺商量过的计划。 这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许言川绝不是能轻易受女子蛊惑之人,这种事行事太过随意鲁莽不只会害了自己,更会连累无辜的柴雨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携着寒霜的冬天就这样来了。 外面风雪不断,月铭担心月华屋子太冷,还特意过来看了两趟。 进门时屋子里的温度对于他这个习武之人来说有些烤人,但月华却待得很自乐,远远看过去小脸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年月,妹妹身体不好常年待在屋子里,他们兄弟两个就常常来找妹妹玩,那时候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总是带了满身的寒气过去,害的她小小年纪生了好几次风寒。 虽然那年纪时做的事傻了点,但是到底是他们最开心的岁月。 “哥哥来的正好。”月华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嗯。”月铭对她点头却未上前,而是走到火盆边坐了一会儿才坐到她身边。 月华被他的细心感动得不行,哥哥是一个大男人,从前哪有这样谨慎小心的时候,说到底还是为了她。 其实若论起来,父王虽然最疼她,但是多年来一向事务繁忙少有时间顾及她,月延又是个跳脱的个性,时常因为玩就把她忘了,却唯有月铭,虽然总是冷着脸,却是个细心体贴的兄长。 “哥哥。”不知怎么的,鼻尖竟然有些发酸,月华强逼着自己憋回眼睛里的酸涩,对着月铭道:“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和许言川解除婚约。” “你想好了?”月铭的脸上并无大的起伏,只是说话时的神态格外认真。 “想好了。”月华用力点头:“我和他并无感情,而且他为人阴险张扬,实非我的良配。我和他在一起只会给我们徒增烦恼。” “你能这样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月华沉着面孔思量了片刻才道:“上次的事是我欠考虑了,抗旨欺君这种事情,父王和月延的确不该沾染上,我们行事应该背着他们的。” 月华低下头心里的苦楚更甚。 总是这样是不是?只是因为她一个人而拖累全家,害的所有人不得安宁。 这样的想法才冒出来月华就是一愣,除了这门婚事,她何曾让家宅不安过? 又是那个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梦。 月华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样的虚幻逼疯,明明是一个虚假到不能再虚假的梦了,可是她偏偏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稍有不安便会立刻想起来,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慌。 可是若真的是假的,那她何苦日日受此梦境折磨,许言川的府邸里又为什么会有和她印象中一模一样的梨花酿? 难缠的问题愈加难缠,月华不想再深究其中真假,只是经过此事之后对于自己与许言川的婚事更加抗拒。 “哥哥既然这么说,那想来心里应该是早就有过筹谋了。” “你的身子一向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早已是家常便饭,就算忽然重病缠身也没有什么好让人惊奇的。” 第八十章:转轴拨弦三两声 月华眸光一动。 月铭对上她了然的眸光微微一笑,他最喜欢和月华谈论朝中之事,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的妹妹很聪明,凡事一点即通。 “你每年冬天都会寒疾复发,这个时候对外称病,再合适不过了。” 月华的身体孱弱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明王府一到冬天就寻医问药更是常有的事,这个时候把月华送出京城养病,想来也没有人会怀疑。 西晁是月华姑姑的地盘,西晁皇帝对月华的姑姑隆平公主情有独钟,后宫里也没有寻常皇帝那些糟心的嫔妃挑事,再加上西晁都城气候温和,四季如春,对月华的病情也很有好处。 “这样安排是很好。”月铭思维缜密,凡事只要由他经手鲜少会出漏洞,上次要传信去西晁的事情也不过是事发临头关心则乱才相出那么个漏洞百出的主意,他还因此被月延嘲笑了许久。 见月华表示同意,月铭便立刻道:“现在才是初冬,我们等下个月月底再行事,可保万无一失。” 月华稍稍莞尔:“一切都听哥哥的安排,我便只待下个月离京了。” 月铭叹了口气,“你此行既是为了逃避和许言川的亲事,那要留在西晁的时间就不会太短,起码要三年五载,哥哥实在不放心你。” “哥哥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姑姑吗?”月华试着安慰:“我听说西晁的都城气候温暖,没准我的病到那里就会好转,以后回来也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总是让和父王二哥担心啊。” 这大抵是月华西晁一行最大的好处了。月铭在心里安慰自己,妹妹的身子最要紧,家里的人见不到她倒也是其次了。 只是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忽然就要离开家里,月铭到底不放心,免不得为她多做些安排。 从第二天开始,月铭就开始私下为月华准备离京之后要用到的东西,上到出行路上的马车,小到防寒狐裘,样样都想得精细。 他的动作大了些,难免引起了明王和月延的注意。 月铭本来就不想将此事告诉明王和月延,等到那两人找上院门时才发现自己这一整天的动作过于惹人注目了。 随口编了个由头,月铭只说是灵慧要带成方回娘家小住,因着冬天寒凉所以才要精细些,倒也没有引起明王的怀疑。 原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哪成想明王才走,月延就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其实要走的人是妹妹吧?” 月铭回头阴诡诡地看了他一眼,沉着脸道:“胡说些什么?是你嫂嫂要回萧国公府小住。” “到底是谁在胡说?”月延不屑地撇了撇嘴:“你自己回忆一下,灵慧嫂嫂往年哪次回娘家你像今天这样事事亲力亲为地操心过车驾衣物?你这样的大老粗,何时对妻儿这样关心过了?”月延说着就笑了:“父王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你别也把我当傻子骗了。那套紫竹白瓷的茶具,还有锦绣食坊的桂花糕、齐秀斋的海棠梨花膏,哪样不是妹妹喜欢的?” 第八十一章:间关莺语花底滑 月延一向是个粗枝大叶的,难得细心了一回却是在不该细心的地方,一番话说下来差点没把月铭气的背过气。 “大哥。”月延痞笑了两声:“咱哥俩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就算是妹妹要走,你也总得先和我们说一声吧?” “就算你不和父王说,也总得和我说一声吧…………” 月延瞪着眼威胁:“我可是咱家最疼月华的人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告诉父王!” 月铭忍无可忍地深吸一口气,“你给我闭嘴。” “嘿嘿。”月延眼见着月铭脸色缓和了些许,连忙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到月铭的肩膀上:“大哥别气哈,我给你捏捏肩,捏捏肩。” 月铭拍开他的爪子,斜睨他一眼,道:“告诉你可以,但是要管好你的嘴。”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月延笑得更加谄媚。 两兄弟嘀嘀咕咕了好一阵,月延如愿知道了大哥的计划,听完之后兴冲冲地跑去了西苑。 月华彼时正在双手对弈,听下人通报月延来了的消息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明茹在一旁喃喃:“奇怪,小公子最近才会翻身,二爷不是逗孩子正在兴头上吗?怎么有时间到西苑来了?” 月华黑子落下,“他那个性子,就算大半夜地跑到南山去钓鱼也没有什么好教人惊奇的。” 明茹一噎,小姐您对二爷可是真的充满了信心啊。 二人说话的功夫,月延已经健步如飞地进了门,关上房门正欲朝月华的方向跑过来,走了两步又退回到火盆边坐了下来,一边烤热自己一边不满地嘀咕:“来你这儿就是麻烦,害的把自己弄得暖烘烘地才能靠近你。” 话里虽然尽是埋怨,但是烤火的动作却是一丝也没有停。 月华看了看他,侧目吩咐明茹去倒茶,后者出门的功夫她忽然听月延说:“妹妹,我可是都知道了。” 月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顺口问:“你知道什么?” 话猜啊落下她便觉得不对,霍地转眸看向月延,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月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这个表情,“你肯定在想,大哥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对不对?” “别扯旁的,还不快说?!”月华的眼神陡然严肃起来,看的月延不寒而栗。 “小小年纪怎么整的和月铭一样一副死相。”月延嘀咕了一句才不情不愿地回道:“是大哥在收拾给你的行礼嘛,我发现里面有几样你惯用的东西,逼问了老半天他才肯告诉我的。” 见月华绷着脸,他又忍不住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我不告诉其他人不就好了。” 月华挪回眼,无奈地在心里叹息。 原本此事,她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 就让父王和月延以为她只是到西晁休养身子,也比他们明知自己违背皇上圣旨而战战兢兢地度日好得多。 第八十二章:长安回望绣成堆 想了想还是不忘叮嘱月延:“这件事千万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就连父王也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月延不耐烦地应了声,埋怨道:“你怎么和大哥一样啰嗦。” “总之是为了咱家好,你记得就是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月华斜了他一眼,顿时什么下棋的心情也没了,站起身拂了拂袖:“我此行去西晁,少说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这期间你们一定要小心许言川和长公主府,凡事不可意气用事,尤其是你。”月华瞪着他:“有事情一定要记得和父王商量,不可以自己独断专行,知道了吗?” 月延瘪了瘪嘴,低低地应了一声,心里忖道:明明自己才是哥哥,怎的在妹妹面前却活的这般憋屈? 月华却不理他的郁闷,趁着明茹还未回来的功夫忽然低下身对着月延道;“若是许言川在我离开后使计陷害明王府,你便把这封信交给他。” 看着月华手里的信,月延的嘴角抽了抽,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会知道?” 月华叹了口气,把信放到了桌面上:“我原本是想把信交给大哥的,可是我思来想去,以大哥的脾气是不会在危急之时向许言川低头的,所以这事就只能交给你了。” “向许言川低头?”月延越发不解,低头看着手里的信:“你到底在里面写了些什么?” “我只是在赌。”没有直接回答月延的问题,月华无奈地垂下眸:“其实躲到西晁根本不是良策,可是我实在是瞧不上那许言川……罢了,若是他真的愿意等我五年,我便是回来嫁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是自己看到大的妹妹,月延焉能不明白她话中深意。 其实无论是出去还是现在,月铭的计策赌的从来都是许言川的真心,若是许言川真的愿意等上月华几年,那这门亲事便真的无从周旋了。 “妹妹,那许言川……你到底为何不喜他?” 月华为人一向有度,即便是再不喜的人也不会表露出来,可是对于许言川,她却是第一次如此决绝地表现出她的厌恶。 “大概是我们命中相克吧。“月华苦笑着,回想起自己和许言川的数次相遇,其实他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穷凶极恶之事,只是她就是难以控制自己去讨厌他。 月延也不多问,把那封信揣进怀里,使劲点了点头,“妹妹你放心,我一定把这封信收好。” 月华笑了笑,正欲说话,恰此事明茹端了茶盏进来。 月华接过茶壶为月延倒了一杯茶,开口道:“其实说来也奇怪,那许言川最爱的也是君山银针,哥,你说,这是不是孽缘?” 月延怪怪地瞅她一眼,嘀咕道:“孽缘也是缘。” 明茹上茶之后便退了下去,月华走到书桌旁坐下,拿起笔随意勾画了几笔:“前些天父王还在着心给我留意老师,可惜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我便要离开这里了。” “我听说,西晁牛马遍地,民风开放,各地都是欢声笑语,随处可见女子骑马上街,男女湖边定情,堪称盛世。” 月华听着月延的话点了点头,眼露憧憬地道:“我对西晁的生活很期待。” 第八十三章:嘈嘈切切错杂弹 隆冬时节,冰冻三尺,天气越发转凉。 明王府永安郡主大病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明王忧心之下漫京城地寻医问药,可惜一个月过去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一一为永安郡主诊过脉,竟无一人能医治好永安郡主的病。 消息传遍京城之后,各府纷纷派人前往探望,去过的人得到的消息大多一致:永安郡主出生时体质太弱,疾病缠身多年不治,眼下几乎油尽灯枯。 明王整日在王府中长吁短叹,明王府连日大门紧闭,外人不得随意进出。 所有人都在猜测,苏月华这个曾经名极一时的贵女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 长公主府。 长公主看着神色暗淡的少年进门,蹙着眉问:“明王府还是不待客吗?” “嗯。”许言川的声音低沉,坐下来的身子几乎无力,他伸手在额角按了按:“三日前开始,就连我也进不得门了。” “这可不是好现象。”长公主转了转手里的茶壶盖,若有所思地道:“月华若是真的病重,西晁隆平公主那里怎么还没有动静?” 许言川揉额角的动作一顿。 长公主又问:“会不会是明王使计,苏月华根本就没有事?” “不会。”许言川冷静回道:“他们说没说谎我还是看得出来的,那明王连额发都白了,还有府中的人,个个愁云满面,这些伪装不可能有假。” 长公主身边的侍女插话道:“奴婢也曾听说,永安郡主的确是自幼体弱,每年冬日都会旧疾复发,次次九死一生。” 长公主点了点头,心中的疑虑下去,脸上的愁云却更胜了。 “谢云还没到吗?“过了很久,长公主又问了一声。 许言川双手捂住脸,无力地摇了摇头。 长公主缄默地低下头,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许久的沉默过后,长公主府的管家跑进门来,对着上首的二人躬身一礼,咧嘴笑道:“公主殿下,公子,明王府有神医驾到,说是永安郡主已经醒过来了。” 许言川猛地抬起头,刹那间眼眸里迸发出破碎的喜悦,“你再说一遍?” “公子,明王府有神医驾到,永安郡主已经醒过来了。”管家乐呵呵地重复了一遍,话音才落,方才坐在前方的少年却已没了身影。 长公主看着许言川走远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对着管家道:“这孩子,总算有点少年人的神采了。” 管家笑道:“公子还年少,正是神采飞扬的年纪,眼下永安郡主身子大好,想来公子的笑容会越来越多的。” 长公主垂下头,“但愿如此。” 明王府。 郡主醒来的消息才一传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王府,下人们事主如亲,个个面上都喜气洋洋,好像过年一样。 老管家才安顿好了神医便又重新回了西苑门前,才要迈腿进门时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他被风带着后退了两步,站定后睁大眼睛去看,却只见一道红影闪过。 第八十四章:冰泉冷涩弦凝绝 那红影以极快地速度闯进了小姐闺阁,他撒着老胳膊老腿想去追,步子才迈出去想了想又收了回来,他摇了摇脑袋,心里暗暗忖:我怎么瞧着,方才来的那人是许家的公子呢? 老管家直觉自己没看错,许家公子最近来得那么殷勤,府里有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来,小姐醒过来的事情他大约也知道吧? 许言川一路行到月华房门前进了门,才迈进门槛便听见有人说:“父王,方才神医说妹妹的身体不宜在气候阴冷的地方生活,我想,咱们是不是可以把妹妹送到姑姑那里去?” 明王正欲说话,眼神忽然瞥见走到屏风后的许言川,一下子顿住了言语,蹙眉道:“许公子虽与小女定下了婚事,但是青天白日闯进小女闺房实是不妥。”他言落便紧盯着许言川,似乎在等对方的解释。 许言川却看也不看他,眼神盯住床上的那抹小小的身影不动。 月华的脸色很苍白,形状极好的唇瓣没有丝毫血色,清澈的眸子微微垂着,几乎连一点神采也无。 这样的月华是许言川很少见到的,即便是前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她也总是强撑着笑脸对着他微笑,眸子里绽放出连日月都可以为之变色的希望和光芒。 可是现在,她分明看到了自己,却连弯一弯唇都做不到了。 原来爱一个人,和不再爱,真的有这么大的差别。 “明王莫气。”收敛起脸上的落寞,许言川尽力让自己的表情彬彬有礼:“月华毕竟是我的未婚妻,我便是来看看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月铭看都不看他一眼,冷着脸说道:“许公子是男儿身,便是退了婚也有大把的闺秀名门上赶着嫁过去,自然不会担心自己的名节了。” 月延眨了眨眼睛,凝眸看向屏风边的许言川,对于对方可以遇见的怒火拭目以待。 若是依以往许言川的性子,他自然是要冷嘲热讽一遍月铭以解心头不悦的,但是这次,月铭话方落下他便垂下了头,脸色和缓的说:“是我不好,忘了月华是女儿家,名节最为重要,我看完她立刻就回去,以后见面也断不会这样鲁莽了。” 月铭僵着面孔看向月华,着实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许言川也有示弱的时候。 月华也有些吃惊,但是毕竟对许言川不上心,便是对方有了些变化她也不怎么关注。 明王和月延都没有说话,许言川厚着脸皮认为是他们默认了自己的行动,上前一步走到月华的床前,对着月华轻轻牵唇:“月华,我刚刚听说你要到西晁去,是吗?” 月华移眸到明王身上,又看了看月铭月延:“父王,大哥二哥,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和许言川单独谈一谈。” 月铭眼神阴鸷地扫了眼许言川,和明王对视一眼,沉着脸出了门。 许言川听到月华的话后脸上一滞,寻常未婚夫妻见面即便不是含情低语也是相敬如宾,哪有像眼前这般,好像战场上敌人见面一样,见面时说的话冷淡的好像是陌生人……不是聊一聊,只是谈一谈。 第八十五章: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多想像一个寻常夫婿那样,在妻子生病痛苦时拥她入怀,轻语安慰,可是月华却再不肯给她这样的机会了。 月华伸手指了指床边的凳子:“许公子请坐。” 许言川抿唇坐下。 “其实老实说,原本我是不打算嫁人的。” “哦?”许言川挑挑眉头,对上床上她苍白的小脸,心自然而然地柔软下来:“女子这一世为的无非是嫁人生子,怎的偏你与旁人不同?” 无视掉他口气里若有似无的调侃,月华继续道:“我自幼体弱,生下来时大夫便说我活不过十八岁。可是父王不信邪,自母妃生产之日起便四处寻医问药,这些年下来,我的身子竟然渐渐恢复了起来。”月华说到这里稍稍莞尔:“其实底子到底如何我自己最清楚,既然生来便是如此,我也没有资格去怨怼任何人,我只想着,大抵是前世做错事太多,今生要用一副健全的身子来偿还。” 若有似无的微光带过许言川略微苍白的脸颊,月华不应景地咳嗽了两声,唇上的血色更淡了几分。 虽说是为了瞒天过海,但是她的身体由不得自己,她一到冬天就生病的老毛病还是犯了,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场戏才显得愈发逼真。 “所以,这个样子的我是没有资格去求一场姻缘的。哪怕是和寻常女子一样嫁一个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夫君,也不过是奢望罢了。” 许言川静静凝视着她清丽的容颜,一股子无力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前世今生,昔错今偿,可是月华,当年错了的人分明不是你,这些病痛为什么会报复在你的身上? 许言川沉痛地闭上了双眼,听到月华又在耳边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是好人,我对你的厌恶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 心上好像被什么扎了一刀,鲜血淋漓。 “你知道吗?前不久大哥与我商量我的婚事,我当时就想着,既然要嫁人,那倒不如嫁一个心悦我的,和我家世品性都相熟相应的男子,那样即便日后他移情别恋,我也不至于处境尴尬。” “除了你与我不相熟,我哪一点不符合你的标准?”许言川目瞪欲裂:“我们性情相投,爱好相仿,月华,你信吗?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 月华要出口的话顿了顿,定定地看着他。 “你茶爱君山、酒爱梨花,晨起晚睡时都要一杯羊奶,每隔几日就要喝一碗银耳莲子羹,你喜欢画山画水,不喜欢画人物画,”说到这里,许言川笑问:“月华,你还想要更多吗?” 月华睁着眼睛瞪了他一会儿,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这些习惯是她的没错,但是只要有心,这些事都不难为人发觉,许言川知道这些又能如何,就连一向与她不亲近的柳长清都知道的事,他又能胜过他人几何? “你最喜欢锦绣食坊的桂花糕,,最爱穿锦绣坊的天敛玉纺裙,最喜欢檀香木家具,最向往冬天煮酒赏梅,你自小就向往四季如春的西晁都城,你还一直想看西晁的玉兰花。”许言川的眸光温柔得像水,“月华,我说得对也不对?” 第八十六章:别有幽愁暗恨生 月华唇瓣轻抿,没有说话。 “其实,你一直都没有客观地看待过我,你只是觉得我不好,所以我做的一切就都不好。我骗你酒醉不好,我向皇上请求赐婚也不好。其实说到底,在你的心里,不好的只是我这个人而已。” “月华,给你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重新来认识我一次,我保证,我这一世绝对不好负你。”许言川拉过月华的手放在掌心,眼神真挚诚恳:“月华,你信我,好吗?” 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月华只对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那样深刻的情谊,那样真挚的感情绝非她所能负担得起的。 “不好。”她果断地拒绝他。 许言川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语气温柔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月华闭上眼睛躺在床上,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如若有的选,我宁愿嫁给柳长清。” 许言川张了张嘴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可是他毕竟不是傻子,那一句话他听得很清楚。 她说她宁愿选柳长清也不愿选他。 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次,许言川很想质问她为什么,可是却在对上月华过于平静的神色后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终究是对不住她的,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她。 “别说傻话。”许言川很快重新勾起嘴角,伸手为她掖了掖被角,“你的身子不好,我们先不说这些了。” 月华恍若未闻,默默地翻身到背对他的方向闭紧了眼睛。 许言川安静地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起步转身离开。 关门声缓缓入耳,月华转过身,回身看向许言川刚才待过的地方,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 送走许言川之后,月铭被明王叫到了正厅。 也许是年岁大了的关系,明王一向挺直的腰板已经有了微弯的弧度,两鬓略斑白,眼角眉梢几道皱纹横在其中,更显得疲惫衰弱。 月铭走上前为明王倒了一杯茶,亲手递到明王面前:“父王。” 明王看了他一眼,抬手接过茶喝了一口,忽然开口道:“来和我说说,你和月华的计划是怎么样的?” 月铭一愣,下意识地躲避明王犀利的目光,“孩儿不懂父王的意思。” “少和我来这套。”明王乜他一眼:“月华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华每年冬天都会寒疾复发,父王一向是清楚的。” 明王听了他的话冷冷地哼,右手把茶杯重重摔在桌子上,眼神更加凌厉:“月华年年都会复发寒疾,可是哪一年像今年这样恨不得宣扬得天下皆知?月铭,父王是老了,但是王府耳没聋,眼没瞎,你不要把我当成傻子糊弄!” “父王……” “行了!”明王摆摆手:“你做什么打算父王不是不清楚,你妹妹这些年过得苦,这两年身子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被皇上赐婚给了许家的那个小子, 第八十七章:低眉信手续续弹 “你做什么打算父王不是不清楚,你妹妹这些年过得苦,这两年身子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被皇上赐婚给了许家的那个小子,你们不满意,父王也不甚满意,这些事你们只要和父王说,父王就一定会尽力去为你们谋求最好的结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儿女们为了这些事情苦苦挣扎,却一点忙都帮不上,还有被你们几个小的护着。” “父王莫怪。”月铭低下头,语气自责道:“许言川这个人实非妹妹良配,但是解除婚事并非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更关系到明王府和整个皇室的关系,孩儿不敢鲁莽,更不想牵连父王和明王府到其中。” 若是他一人,死了便是死了,但若是整个明王府都知晓此事,只要进展中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牵连的就是几百人的身家性命。 月铭知道,那么多的人命,便是自己和月华两个人能负担得起的。 明王叹了口气,“父王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父王决不能置身事外。”明王无奈地说:“那可是你妹妹的一生啊。” 事情到这种地步,隐瞒父亲已经没有半点意义,更何况明王说得对,这事情一旦事发,无论如何明王府都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倒不如全家人一起想办法渡过难关。 “原本我还想着,许言川那个孩子虽然傲慢了些,但是骨子里还是个好的。但是这段时间看下来,父王倒是觉得,此人为人太过偏执固执,的确不是月华的良配。” 起初时,明王对于许言川这个人是没有什么恶感的,更甚至因为对方的身世,而对其犹有几分同情,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他把女儿嫁过去的理由。 在这二人还没有订婚之时许言川就那样大张旗鼓地让长公主送了一些女儿家的东西到府中来,许言川的放荡张扬可见一斑。 张扬的女婿和妹婿,绝不是明王和月铭所期待的。 “这事情一定要和长公主那边解释清楚,走时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走,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明王想了想又道:“还有,阮航那边,你就不要再通知了,若是有心,他自然会等上几年。” 月铭的头慎重地点了下,“孩儿记住了。” “还有。”明王看向月铭:“你姑姑那边,你可有传信过去?” 月铭答道:“已经送信到西晁了,回信大约还得些日子。” “嗯。”明王按了按额角,有心无力地说:“剩下的,就看你妹妹的造化了。” …………………… 因为之前月铭曾经在明王和下人面前说起灵慧要会娘家的事情,所以灵慧不得不假戏真做配合一番,几日后就带着成方回了萧国公府。 本来人就不多的明王府又少了两个人,偌大的府邸更显得安静了许多。 月铭正在东苑给月华的行礼车马做最后一次的确认,这时候有下人来传话说许公子又到了。 听到这个名字,月铭立刻蹙起了眉头。 第八十八章:说尽心中无限事 许言川最近殷勤得有些过分,每天一日三趟地往明王府跑,补品药品更是不要钱似的往家里送,月华的小库房都已经堆成山了。 考虑到这门婚事的可行性不高,月铭便令人把这些东西整理了出来,只留待将来退婚时还回去。 打发下人先去招待,月铭坐在院子里忙里偷闲发了片刻的呆。 昨日月华说的那番话好像犹在耳边,月铭越是思量就越是没底。 “其实我离开并非全是为了和许言川解除婚约,左不过是不敢面对罢了。只是哥哥,你就真的那么确定许言川一定不愿意等我五年吗?” 确定?月铭在心里摇头,他从来都不敢确定。 许言川看着张扬狂肆,其实骨子里却是个心思深沉的,他的一切想法都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去猜测,更何况是婚姻之事。 他也一直都没有把握,许言川会另娶旁人。但是月铭觉得,如若一个男子真的能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孤独而心甘情愿地等一个女子许多年的话,那么这个女子再坏也不好坏到哪儿去。 既然本性不坏,那月华便是嫁了他又如何? “大爷,大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月铭抬头看了传话的小厮一眼, “知道了。”月铭淡淡应了一声,起身直奔西苑。 许言川这几日日日来报到,月华看见他时表情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现在的平静。 接过明茹奉上的药碗喝了两口,月华拿着汤勺在碗里打转。 “我听说那位神医的医术极为高超,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原本我还以为此言未免夸大其词,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月华配合地勾了勾唇,眼底却了无笑意。 虽然她的病情的确有夸大其词之嫌,但是寒疾复发却是真的,那位所谓神医也不过是月铭早早就安排好的,防的就是许言川或者长公主派人前来打探她的病情。 这些天来按照往年旧例调养,她的身子已经好了十之五六,脸色看起来自然是好了许多。 许言川看着月华的神色叹了口气,伸手想要帮她整理耳边的碎发,手伸出去后却被对方极快地闪开。 修长的手依然停在半空中,许言川眼里墨色加深,迟疑了一瞬就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回来,面上没有半点不快。 “许公子,你今天来的正好,我有话想要同你讲。”月华把药汤当成酒一样一口饮尽权当壮胆,把药碗递给明茹后直视着许言川开口道。 许言川略有些意外,但还是很给面子地点头:“好。” 明茹识趣地退了下去,月华稍微思虑便张口说道:“在此之前,我想先问许公子一句话,还望你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一句话都不得作假。” 许言川毫不在意地把头点下,伸出三根手指指向屋顶:“苍天在上,厚土为证,许言川如若在苏月华面前有一句虚言……”顿了顿,许言川才道:“若是有一句虚言,便与她永生不复相见,此生此世都孤身一人。” 第八十九章:弦弦掩抑声声思 见他很认真地伸出指头发誓,月华神情淡漠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听完他的话,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拿我发誓做什么?” 许言川放下手,低眸对她极诚恳地道:“因为此生不能得到你,已经是对我而言最严厉的惩罚。” 这是……月华脸上控制不住地发红,他这是在说情话吗? 虽然对许言川没什么感情,但是毕竟是没有感情经历的少女,月华控制不住地红了脸。 可是稍顷她便又觉得自己没用,怎么就因为他一句话就没出息成这个样子了? 许言川姿态闲适地观赏她的窘态,好一会儿才好心开口道:“好了,你可以问了。” 月华几个深呼吸下去,才感觉脸上的温度稍稍降下了些,她肃了肃容色,一本正经地问他:“许公子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这是什么话?”还是那份不羁的神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一字一顿地说:“这里面全都是你的位置。“他弯唇,眼眸里点点的微光绽放:“我连一丝一毫都没有留给别人。” 月华原以为他又是在逗趣,可是抬眸时对上那双虽然带着些许笑意却诚挚认真的眸光时猛地咽下了要出口的话语。 还是不可置信他这样夸张的话,月华仔细盯着他的神情,妄图在其中找到一点玩笑之色。 可惜没有。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几乎是要跳出胸腔的速度。 此时此景,一眼万年。 月华张张合合几次口,都没有发出声音来。正懵懂的时候里,就听到有丫环在门外喊:“小姐,下雪了!” 雪? 月华坐直了身子,脸上展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脑袋朝窗外探了探。 几个模糊的身影站在窗前,低语,依稀可以看见明茹站在那里。 因为月华身子不好,所以她卧房里的窗户到冬天都是封死的,她便是想开窗通通风都不行,更别提赏雪了。 许言川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了看,转回头时问她:“想看雪吗?” 月华不答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收回了眼神。 许言川轻笑出声,低下头到她跟前:“你可曾看过雪?知道雪是什么样子?” 月华情绪低落,抿着唇垂下了头。 许言川忽然觉得心疼。 前世时月华身体康健,何曾有过今生这般疾病缠身,若不是重生一世,她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苦痛了。 看雪,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但于月华而言,却如此艰难。 忍不住拍了拍眼前的小脑袋,或许连许言川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神温柔比寻常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月华抬眸时对上他柔和的笑脸,脸不知为何竟然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但是心神到底是清楚明白的,月华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开口说道:“我自小便身子不好,年幼时更是日日闷在房间里,身侧必有汤药随身。” 许言川挑了挑眉,坐在椅子上静静看她。 “后来年纪大了,身子还是如此,缠绵病榻数年,我的病情一直如此,即使偶尔好转也只能待在房间里,冬日里更是从不出门。” 第九十章:大弦嘈嘈如急雨 “今年身子不济,我听哥哥说起,昨日神医来时曾经提及,我最好到气候温暖的南地休养,才能保得万全。” 月华小心抬头睨他一眼,却见眼前人神色如常,仿佛半点没受到她这番话的影响,不由有些紧张。 “其实,南地也很好,那里常年温和,最适合我这样的人居住。” 许言川淡淡地重复了一声:“你这样的人?”他笑:“那月华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月华想要回话,抬眼时不经意间瞥见他霍然隐寒的容色,蓦然闭上了嘴。 这时月铭方行到门外,开门时察觉屋内过分寂静,讶异地皱了皱眉,关门时仔细打量了一下妹妹的神色,却见小丫头低眉颔首,一副极致乖巧的模样,实在是瞧不出什么细节来。 他还是没有直接走到床前,而是先一步走到火盆便坐下烤热衣物,然后才靠近那二人。 过度的静谧在空气里蔓延,月铭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言川凝视月华素净的面庞许久,眉头紧锁得样子莫名带出几分威仪气派。 “我会找到医者治好你,你也大可不必这么急着找借口去南地。”许言川站起身,对一切了然于胸的姿态让人不敢说出话来,他却唇角微扬着道:“把你那些小主意收回来,否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月铭眼睛眯起,对许言川这副做派不爽得紧:“许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苏世子想来再明白不过了。”许言川抬手拂袖,闲适自然的动作中风华无限,端的是雅致无双:“我什么事都不求,我只要苏月华,只要她在我身边,在这北盛都城,那就什么都好说但若是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走了,那么……” 他的动作自在,语气却出奇认真。 月铭冷冷地看着他,斥了一句:“疯子!” “我若是疯了,那必定是为月华而疯。”许言川看了月铭一眼,抬步出了房门。 连寻常礼数都不屑做,月铭再不愿意像从前那样出门送客,待到许言川的脚步声走远了,他才蹙眉看向床上的妹妹:“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月华扶额叹息:“是我太心急了。” 她方才的确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在,这才半真半假地把自己要到南地休养的话透给了许言川一二,却没想到他的思维居然如此敏锐,她话才出口他便知道了她的打算。 月铭当然不会怪罪自己的妹妹,但是连日来的安排恐怕要功亏一篑,他还是难免泄气。 月华咬了咬唇,清丽的美眸中有浅浅的暗光划过:“我想,他大约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完全确定。我们的计划也未必不能实施,”说着她有些愧疚地对月铭道:“只是他既然有了疑虑,便一定会派人盯紧明王府,最近这些日子,我们是真的不能有任何动作来引他怀疑了。” 第九十一章: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是自然。”月铭无奈地对月华道:“妹妹,我们是一家人,自当荣辱与共。” 月华勉强地笑了笑,再无心多话。 月华暂时不能离开北盛,月铭知道此事关联众多,所以立马就离开了西苑前去部署。 明茹走近床边,对主子叹了口气说:“这次去不得,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我们才能到西晁去了。” 月华斜睨她一眼:“我看,是你自己想去西晁吧?” “小姐……”明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西晁是繁华盛世,奴婢常常耳闻,却从没有幸见过,心里还盼得紧呢。” “西晁是很好……”月华看着明茹戏谑着转口:“可是北盛也不赖啊,作为北盛子民,你居然时时念着旁的国家,真该叫父王派人把你拖出去砍了,看你还钢欺师灭祖。” “小姐又逗我!”明茹噘起嘴,见月华唇瓣有些起皮,连忙走到桌前倒了杯水递过来,一面又道:“奴婢只是听说,西晁民风开放,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游街玩乐,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是放眼天下最富饶的国家,所以才想出去看一看。”不知想到了什么,明茹抿嘴乐了一下:“奴婢还听人说,西晁的皇帝,哦……就是小姐您的姑父,他不像寻常男子那样三妻四妾,整个后宫中只有隆平公主一个女子,是个难得的痴情郎。” 明茹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眼神染上了几分落寞。 月华猜道:“是你喜欢的那个男子和你讲的?” 明茹点了点头,脸上的落寞更深了几分。 “他对你始乱终弃,不值得你这样待他念他的。” 明茹苦苦地笑:“奴婢知道。” 月华见她如此面容,再不好多说些什么。她还记得明茹曾经说过:喜欢一个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即便那个男子对她不好,即便那个男子在功成名就之后便弃她如蔽履,可是明茹还是难以控制地爱恋那个曾经伤他入骨的男子。 明茹落落地离开了,月华的心绪却久久难平。 她一向以为明茹懦弱迟钝,平庸无奇,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平庸无奇的女子,把那样一分不堪到极致的爱恋,悄无声息的坚持了这么多年。 这份情感叫人动容,叫人敬佩。 ………………………… “其实,你一直都没有客观地看待过我,你只是觉得我不好,所以我做的一切就都不好。我骗你酒醉不好,我向皇上请求赐婚也不好。其实说到底,在你的心里,不好的只是我这个人而已。” “月华,给你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重新来认识我一次,我保证,我这一世绝对不好负你。” 男子如玉的面庞带着淡淡的光泽,嘴角温柔的笑容令人沉醉,他的头一点一点地地下了,缓缓地覆上自己没有丝毫血色的唇…… 月华喘息着从梦中醒来,伸手摸摸额头,发现上面尽是冷汗。 守夜的明茹听见声响连忙从外室跑进来,一脸焦急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第九十二章:门前冷落鞍马稀 月华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下去吧。” 明茹不放心地又朝月华看了两眼,见她除了额上有些冷汗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大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明茹的身影一点点的走出内室,月华看着她走远,眸色一点点地变深。 因为许言川的缘故,月华离京到往西晁的事情暂时被搁置,随着寒气将消,她的病情也渐渐好转,意外在冬末时赶上了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雪对于月华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务。 正如同许言川说的那样,她年少时身体不好,她连门都鲜少出,更别提天寒之时。后来年纪大了,身子渐渐见好,家人们更是顾忌她的身子,唯恐多年来休养好的体质骤然转坏,冬日更是从来不让她出门。 她就这样子过了十几年。 但是现在,就在这一刻,月华却很想抛下那些谨慎小心、那些畏惧担忧,好好在这样美好的一个冬天里,肆意一回。 “把门打开。” 明茹下意识地到门前执行主子的吩咐,可是步子迈出去之后才反应过来月华吩咐的是什么,一时间大骇:“小姐?” 月华面色不变,白皙的面颊上有如玉石般的光泽晃动,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把门打开。” 她的神态太过严肃,明茹不敢再多问,连忙走到门前去开门。 月华留意到明茹对着左侧的侍女动了动使了使眼色,那侍女见状立刻后退一步跑出了房门。 嘴角忍不住勾勒起一点莫名的弧度,月华把披风盖到身上,抬步走到门前,大步迈出了门槛。 冬日的冷风伴着雪花落到脸上和脖颈处,一阵阵深刻的凉意袭来,月华却浅浅地笑了起来。 “小姐,雪又大了,您还是回房歇息吧?” 月华没有动,伸手接了几片檐下飘落下来的白雪,“明茹,你跟了我多久了?” 明茹愣了愣,答:“奴婢自小就跟在小姐身边,已经记不得多久了。” “是吗?“月华敛下眼底的凉薄:“那也该有十年了。” “是。”明茹乖顺地点了下头。 月华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檐下看雪。 明茹一颗心被月华的这几句话问得七上八下,可是紧盯了月华好一会儿也没瞧出什么,只得郁郁地低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步伐强劲有力,可以听出来自一个男子。 月华抬眼看去,一身白裘的月铭踏雪而来。 “哥哥。” 月铭对上她唇畔讨好的笑容,再大的脾气也不好发作,只是皱了皱眉头吩咐管家:“明茹侍候不周,罚半年的月银以示惩戒。” 管家小心地看了月华一眼,就连明茹和月铭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月华。 月华却对月铭的话恍若未觉,只是上前一步拉住月铭的手臂:“好了,哥哥不必生气,不过是几片雪罢了,而且我一直站在檐下,身上可是半点雪水都没沾,没有事的。” 她劝慰的话说得漂亮,却是半句求情的话都没有讲。 第九十三章:铁骑突出刀枪鸣 明茹看着月华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月铭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鼻尖:“那也不行,外面冷气这么大,你这么弱的身子……”他说着便连拉带拽地吧小姑娘拽进了房门。 木制的房门合上时有几不可闻的响声传到管家和明茹耳中,明茹阴郁地转过头,恰对上老管家探究的目光,心下一股无名之火不知怎么竟窜了出来,她狠狠瞪了老管家一眼,用力踏着步子离开了门前。 月华随着月铭进了内室,月铭扶着他坐到床上:“以后不许再胡闹了,身体的事情不可以任性,只要你乖乖待上几年,等到身子好了想去哪儿不行?” 身子好?月华心里摇头,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有好的那一天。 “哥哥,我最近感觉身体好了许多,等到春天雪化了,是不是就可以出门走动了?” 月铭不满道:“冬天还没去,就想着春天的事情。” “哥哥……” “好了。”事关月华健康的事情月铭自然不会轻易许诺,只是敷衍了一句:“等到到时候再说吧。” 月华对此倒无太大抑郁,月铭的性子一向如此,若是后者对她的这种要求一口就答应了她才会好奇。 这场雪虽短,但月华好歹也算是赏玩了一场,倒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月华身上固有寒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了,冬天时表情加重,若是春夏时分保养的好,便可与正常人无异。 往年时月华即便吃再多珍贵的药草也是虚得很,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内里却亏空得厉害,但是今年开春时,太医在为其诊过脉后却笑眯眯地禀告明王一家说:“郡主近日心绪明畅,脾肺愈健,若是长此以往,不出两个月便可大好。” 明王父子三人俱激动得不行,明王更是拽着老太医的喜不可抑地问道:“此话当真?” 老太医笑答:“绝无戏言。” 明王转头看向同样喜不自胜的月铭兄弟,“月铭……你听见没有?他说,他说你妹妹要好了……” “是,父王,妹妹的病要好了。”月铭用力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是怎么也藏不住。 “哈哈哈哈,小爷的妹妹当然要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才是,我就说嘛,像我妹妹那样绝色无双温婉贤淑风华绝代学富五车讨人喜欢的姑娘怎么可能一辈子都病着?”月延猖狂地大笑出声,便连灵慧和闵秀的脸上也都难掩喜悦。 老太医看着这欢喜的一家人也被熏染出了几分喜意,官家豪门大多无情,像明王府这样重情重义手足情深的人家可是不多了。 与一家人的欢喜不同,月华的房间里却是一片平静。 成方小心翼翼地爬上月华的床,抱着后者的大腿道:“小姑姑,你怎么好像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若说高兴,我这一辈子都会高高兴兴的活,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 “是吗?”小人儿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精明得好像是个历经世事的老者,仿佛一切阴谋和欺骗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可不信。” 第九十四章:凄凄不似向前声 月华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恼,莞尔一笑说:“哦?你为何不信?” 成方摇着小脑袋注视着她,说道:“我听爹爹说过,小姑姑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十几年了都没见好,怎么不过休养了区区两个月就恢复如初了?” “半大的孩子,装什么深沉?”月华冷嗤他一声,点点他额头问道:“小姑姑好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成方乖乖应道:“如果小姑姑和柴玉泽在一起,我会更高兴的。” “我怎么觉得……”月华怪异地瞅了小家伙一会儿,眉头微微蹙起。 “什么?” 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小脸散发出点点精光,月华对上成方的视线,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柴玉泽是好人,但是我们不合适,此事以后就不要说了。” 月华挪开目光,再开口时声音几不可察带着一丝僵硬。 “哦。”成方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又抬起头,“小姑姑?” “嗯?” “我刚刚来的时候听见有下人说,明茹被父亲罚了月银是不是?” 月华轻抚他的小脑袋,诚实地回答他:“是啊,怎么了?” “明茹姐姐一向最得小姑姑你的喜欢,而且她自小就侍奉在你身边,怎么她被父亲罚了,小姑姑都不帮她求情的?” 月华似笑非笑地看着成方:“求情?”她温声问:“成方觉得小姑姑该为她求情吗?” “难道不该吗?”懵懵懂懂似的眸光落在月华脸上,成方看起来有些茫然。 月华坚定地告诉他:“自然不该。” “奴婢是下人,我们是主子,奴婢侍候主子是本分,当然,主子也应该适当地给予她们关怀,也可以适当地对她们宽容,但是前提是,她们没有逾越过自己的本份,没有试图损害主子的利益。” 成方又纳闷地问:“那明茹损害了小姑姑你的利益了吗?” “你说呢?”月华无心回答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父亲送走了大夫就该来寻你了,还不快回去读书?” “师父教的东西我早就会了,才不怕父亲来找呢。”小脑袋傲娇地扭了扭,“而且今天全府上下都在为小姑姑高兴着呢,父亲定然对我十分宽容。” “哟,这是有恃无恐了?” “才没有。”成方皱了皱鼻子,“君子当行事谦和有仪,不该张狂无忌,那样的男子要讨人厌的。” 谦和有仪……月华听到这个词立刻就想到了风度翩翩的柳长清,后听到那句张狂无忌,她心里暗想,这说的不正是许言川? “小姑姑,”成方又扒上月华的双手:“那个许言川轻狂无度,张扬无知,他不适合你的,你们不合适的。” “你小小年纪还知道合适不合适了?” “那怎么样?”小家伙顿时傲娇地挺了挺胸膛:“小公子生来早慧,睿智无双。小姑姑,只会是不可以用年纪来衡量的!” 月华看着成方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地瞅着自己,那种诡异得违和感忽然又冒了出来。 第九十五章:呕哑嘲哳难为听 一个六岁不到的孩子,真的能有这么成熟的心智吗? “小姑姑,你怎么了?”见月华神色愣怔,成方眨着眼睛问道。 “成方。”月华盯着他,“你知不知道,许言川的未婚妻是谁?” “许言川的未婚妻?”成方不解地挑了挑眉,“那不就是小姑姑你嘛。” 月华松了口气,拍着成方的小脑袋斥道:“小孩子以后不许再掺合大人们的事情了,听到没有?” 成方瘪瘪嘴,心说我若是不掺合你指不定怎么被许言川骗呢。 经过老太医的诊治,整个明王府都陷入了一片喜悦之中,上至明王父子,下至洒扫下人,个个脸上布满了笑容。 这样的氛围里,消息不知不觉就传遍了整个都城。 不免又是一片片喜笑欢颜。 若说起明王府的这位郡主,那可是北盛国中难得的才女。 她出身勋贵世族,祖上名声显赫,父兄尽皆朝中要臣,更有一位贵为西晁皇后的姑姑,论起背景来,京中闺秀无出其右。 但是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比身份更为出众的惊世才华。 她幼时聪颖,明王为女儿遍寻天下名师悉心教养,十多年来,明王府永安郡主的才名早已誉满天下。 但是世事两难全,上天既给了永安郡主绝世容颜和惊世才气,也给了她一副疾病苦痛的身体。 京中贵妇看重永安郡主才气的不知凡几,更是不乏有意求娶之人,但是每每念及郡主殿下孱弱病痛之身,却也都望而却步了。 美人虽然风华绝代,但是却是忧愁多病之身,便是再出色也不能当饭吃,娶妻当娶贤,永安郡主好虽好,可是却身子不济,既不能传宗接代又不能管府管家,到了冬天里连个面都不能露,谁家能娶得了怎么金贵的媳妇? 原本晋安城中早有人猜测,最后将这位郡主殿下娶回家中的大抵是皇室中人,更有人直接料定此人定是皇三子柳长清,谁有想得到,三皇子追逐美人不成,却被长公主的公子抢了个先。 眼下郡主身子大好,身价自然更加不凡,有了健康的身体,她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几乎无可挑剔,这位长公主公子当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眼红许言川运气的人不胜枚举,自然当以皇三子柳长清为先。 柳长清自然是最怨愤的那一个。 他少年时有幸见过明王府的永安郡主一面,当时尚年少,见到那样一个如玉一般精雕细琢的玉人儿,他恨不得立马就把苏月华娶回皇宫来,只可惜当时年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自己一无所成,自然不愿意让心尖上的女孩嫁给那样的自己。 于是他日夜苦读、角逐朝堂、建功立业……只为了把一个变得极致优秀地自己献出去,去配上那个也是极致优秀的她。 可是待他做到时,那个他爱恋多年的女子却被父皇许给了旁人。 若是他去的晚了便也罢了,可是偏偏,分明是他先许言川一步到御前求娶的,当时父皇也曾经应了,就连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居然让一个九五之尊、天下的主人,失信于人。 第九十六章:岂无山歌与村笛 月华康复之事自然传入了宫中,柳长清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从前月华身子不好时,他也常常会为之担忧烦心,现下她好了,自己原本是该高兴的,可是柳长清不得不承认,在喜悦之后,心中不可压制的那片排山倒海似的酸楚。 他心爱的女子身康体健,只可惜要嫁的人不是他。 “殿下,醉酒伤身,还望您爱惜身体。” 柳长清笑睨一眼说话的太监,晃了晃酒坛说:“我爱惜身体有什么用……我好时,也不见月华多看我一眼,呵呵……没准我要死了,她还会为我唏嘘一下,倒也不枉此生了。” 小太监正欲再说话,抬眸间却望见柳长清眸底死灰一样绝望的神情,终是闭了嘴。 柳长清径自抱着酒坛喝得欢快,一面饮酒一面大喊道:“她好了,她生活无忧,我自是高兴……我高兴……” 小太监心想,要是真的高兴,您落泪做什么? 这一夜,柳长清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闲话,从他少年时对月华惊鸿一瞥种下情根,到后来为了匹配佳人日夜苦读,再到后来对其紧追不舍一心求娶,多年夙愿一朝无果,他几乎把自己同永安郡主的情史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 闻听过程的宫女们个个眼泪花花,无一不叹三皇子重情重义,对于三皇子殿下的痴情赞颂有加,不知不觉中,三皇子与永安郡主的情事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皇上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下首的三儿子。 左相进言说:“三皇子醉酒便罢,言谈却了无顾忌,一夜之间众人闲谈之中尽是皇子情事,于皇家威严有失,还望皇上下旨严惩。” 右相也道:“三皇子觊觎有夫之妇,实是自身德行有亏,无知者更言此事乃是皇上教导无方,有碍圣上德名,臣斗胆觐见,愿皇上下旨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前廷朝臣百余人,半数在请求皇上严惩三皇子,小半数持观望态度,还有一部分,是皇子门下之臣,不便发声,所以眼下看来,三皇子酒后之言已经引发宫中之变,皇上若不下旨惩戒,恐会引朝臣不满和百姓怨怼。 几番思量过心头,皇帝还是沉着面孔扫视下首诸人,带过低眉敛首的月铭和月延,最后复落回最前方的三子——这场群臣启奏的始作俑者身上。 “长清。”皇上徐徐缓缓地开了口,语气低沉:“你可知错?” 柳长清低着头,低低地答了一句:“儿臣知错。” “哼。你知错?”皇帝冷哼一声,在所有人没有反应之前出手拿起案前的砚台,倏然重重地朝着柳长清的方向扔了下去。 “朕倒是没看出来,你有半点知错的样子!” 天子之怒,惊骇群臣。 皇帝浑厚有力的声音还回荡在殿中,那声音不单单是恼火和怒气,还有骇然臣子的帝王之威。 坚硬的砚台飞快地飞下高阶,准确无误地落到柳长清的额头上,后者被砚台砸得跪着后退了一大步,白皙的面庞上顿时鲜血直流。 见状,左右二相连忙上前搀扶,一面连连劝告:“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柳长清挥手推开二人,深深跪伏在地上:“是儿臣酒后失言,累及父皇颜面和皇家威仪,请父皇责罚,儿臣……绝无半句怨言。” 第九十七章:丈夫不为儿女情 皇上神情依旧恼怒,但眼底却暗暗划过满意之色,“既知错,那还不是无可救药。”他冷声道:“三皇子柳长清言行无度,有失皇室风范,但念其知错就改,且是酒后失宜,朕便先罚他俸禄一年,小惩大诫。” 他眼神带过众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左右二相交换视线,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无奈,却还是随波逐流地躬身领旨,还高高地赞颂了一句:“皇上英明。” 皇帝淡淡地点头,“既如此,那就退朝吧。” 大臣们接二连三地从大殿里走出来,脸上表情各异。 一人感叹说:“皇上下手是真的狠啊,三皇子那额头上,好像是伤了骨头的样子。” 另一人却道:“我看啊,皇上哪里是对三皇子心狠,分明是对三皇子太过仁慈。” 众人皆赞同地点头,却不约而同地交汇了眼神,对此事缄口不谈。 自始至终都在保持沉默的月铭和月延兄弟走在队伍最后,默默地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 柳长清捂着额头走出大殿,才出殿门便立刻有人引着他到了德妃处。 太医早已等在那里多时,见柳长清流着血进来脸上却无丝毫异色,只是手脚麻利地上前行礼、止血、上药,一番行动下来没有丝毫停顿,显然是外伤老手。 德妃叹了口气抚上儿子额伤,下手时动作轻柔极了,好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般缓缓落上去,眼眸微带着怜惜:“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不过是小伤罢了,父皇一向体恤儿臣,又岂会真的下死手。” 德妃蹙眉,“那你告诉母妃,你酒后胡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长清眉头轻挑,嘴角弧度带着淡淡的讥诮:“儿臣喝酒是真,但是酒后之言,绝非是胡言乱语。” “长清!”德妃眉头蹙得更深,细长的柳眉皱成一团的样子竟然异样的严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儿臣知道。”柳长清坚定地回口:“儿臣当然知道。” 德妃说:“那苏月华是许言川的未婚妻,是忠肃公府定下的少夫人,”德妃生怕柳长清不明白似的又强调道:“是有夫之妇!” “儿臣也知道。” 德妃闻言顿时气的不行,指着儿子低斥:“你知道……你知道居然还敢惦记她,你是疯了不成?” 柳长清正襟危坐,答曰:“儿臣虽然被父皇拿砚台砸了一下,但是伤口并不是很深,头脑也还算清楚。” 这是在解释自己没有疯。 对上儿子一本正经的神色,德妃原本胸中怒气无处发泄,又思及这番言谈,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你呀……” 柳长清拉过德妃的手,耐心劝慰道:“今日之事是儿臣遭了他人算计,也算是提醒了儿臣用人不清,倒也不全是坏事,母妃尽管放心,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遭人算计?”德妃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你说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自然。”柳长清讽刺道:“不过是几句酒后闲言,除了有心人刻意外传,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皇宫?” 第九十八章:黄芦苦竹绕宅生 柳长清自认谨慎,无论在外在内言谈莫不循规蹈矩,便是在自己的宫殿里也丝毫不敢轻怠,但他却未曾料想,他已经小心谨慎至此,却还是被人抓住了错处。 “是老四?”德妃一脸警醒地问道。 宫中诸位皇子,当属三皇子柳长清最为出众,其次则为四皇子柳长华。三四皇子不睦宫中人尽皆知,德妃这样猜测也在情理之中。 柳长清沉着脸,“还不确定。”又说:“此事儿臣会亲自调查清楚,母妃不必担心。“ 德妃知道前朝之事她一后宫妇人不便插手,便也顺着儿子的话点头,心里却想着,是时候在皇上面前吹一吹枕边风了。 …………………… 柳长清回到住所,立刻有侍卫前来告罪。 “殿下,此事是属下看管不严,教人钻了空子,请殿下治罪。” 柳长清摆摆手,脸色阴沉着道:“此事与你无关,若是有心,无论如何也能让人寻到错处。”他看向侍卫长:“可有查清昨日都有谁出入长清宫?” 侍卫长拱手,惭愧道:“属下无能,没有查到幕后主使,昨日连夜出宫的宫女也已经在被抓后自裁。” “有备而来?”柳长清嗤笑一声,一向温柔的面庞上竟带上几许莫辩的神色来。 侍卫长又道:“属下以为,此事一定与四皇子脱不了关系。他一向与殿下不睦,此时刻意败坏您的名声,其心可诛。” “我倒是怀疑,此事不是四弟做的。” 侍卫长惊讶地问:“怎会?四皇子他一直与您为敌,更是多次暗地里栽赃陷害,像今日这样阴险的手段,放眼宫廷里舍他其谁?” 柳长清侧身倒在软榻上,眸光落在殿中央的香炉处,“本来我也以为应该是如此。只是,若真是老四动的手脚,那彼此都应该心知肚明,何至于像眼下这样遮遮掩掩的,倒显得做贼心虚。” “那……”侍卫长蹙眉:“不知殿下以为,此事幕后主使应该是谁?” 柳长清眼眸一动不动,嘴角清淡的弧度透着了然:“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这时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一粉衣宫娥袅袅行来,对着柳长清一礼,道:“殿下,长华宫的管事太监求见。” “请他进来。” “是。”小宫女应声退去,不多时便引着一长华宫的太监总管进门。 “奴才见过三殿下……”老太监正欲跪地请安,却被柳长清挥手打断:“不必多礼,四弟叫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老太监老脸一红,面有些尴尬地开口说道;“回禀殿下,四殿下派奴才前来,是有话想让奴才传给您听。” 柳长清甩甩袖子,潇洒的动作里有风姿无限:“说来听听。” “殿下他吩咐奴才告诉三殿下,今日前朝之事虽然不少人都觉得他才是幕后主使,但是他还不至于蠢到去得罪明王府来借以陷害三殿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哦?”柳长清笑问:“那依你所言,此事便是与四弟无关喽?” 第九十九章:往往取酒还独倾 老太监干笑一声,躬身开口:“这个嘛,奴才不过是个传话的,哪里清楚这些个事情。” “你倒是推了个干净。”柳长清斜睨他:“老四果真慧眼识人。” “谢殿下夸奖。”老太监嘿嘿一笑,对着柳长清微微颔首,恭顺地躬身退了下去。 看着老太监走远,侍卫长眸光沉沉地走上前:“殿下,看来果真不是四殿下。” “主谋不是他,推波助澜也少不了他。”柳长清想起柳长华那个凡事都爱插一脚的性子,顿时头疼不已。 大手摩挲着锦被,柳长清凝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道:“阮航近来如何?” “啊?”侍卫长不明所以,但是还是答道:“自从永安公主和长公主府的公主定亲之后,属下就按您的吩咐,把派到定安公府的暗卫都撤了回来,所以阮将军的近况如何,我们也无从得知。”生怕自家主子气恼,侍卫长又连忙道:“不过,属下曾经听闻,阮将军前两日好像曾向皇上请旨出战夜奴。” 柳长清道:“边陲小国,何须他护国大将出手?”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是真的待不住了啊。” 侍卫长呆呆站在原地,实在弄不懂自家主子在打什么哑谜。 “阮航没事……”柳长清蹙着眉头苦思。 此事事发之时他虽然气怒,但也不觉得丢人,毕竟他爱慕苏月华本就是宫中人所共知的事情,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便是圣人也不可避免,可是直到站在金殿之上,被众臣弹劾无德不修之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爱慕女子虽然不丢人,但是传的人尽皆知,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更何况,他爱慕的女子早已许下了夫婿。 在礼法严苛的北盛,这样的事情是不能被世人所容忍的。 所幸父皇一向待他宽厚,在殿上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可以说是极尽宽容。 一路回到宫中,他一直在想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一个个人影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又被他一个个地排除出去,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许言川。 自己爱慕月华人尽皆知,许言川自然也不例外,他在这个时候下手对付自己虽然阴狠,但却在情理之中。 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对月华有所图谋的男子并非只他一人,与他相似的、同样对月华大张旗鼓地表示爱慕的人不少,就连与月华青梅竹马长大的阮航都能幸免,为何只他一人遭到黑手? 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让许言川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按捺不住地对自己下了手? 柳长清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明白,事情进展到如此地步,若是自己不出手,许言川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与其窝窝囊囊地任人欺凌,倒不如主动出击。 找许言川的错处?柳长清冷冷地勾唇,那未免太过容易了。 ………… 也许连月华本人也想不到,让许言川对柳长清忽然出手的原因,不过是她轻飘飘的一句: 如若有的选,我宁愿嫁给柳长清。 第一百章:翠华摇摇行复止 忠肃公府。 许言川随手扒了扒今年新酿的梨花酿,回身随口问了一句:“就罚了一年俸禄?” 铁面沉着脸点点头:“是。三皇子领的是现职,一年的俸禄不过几十两,皇上此举引得许多朝臣不满。”他拱了拱手,问:“主子,是否要纠结老臣们继续向皇上进言?” “不必。”许言川拨开瓶塞,伸手在坛口处扇了扇,轻嗅了嗅,道:“皇上只罚他俸禄,就表示他已经在众臣面前表了态,不会对柳长清严惩。”说着他轻笑道:“他也是在警告我,见好就收。” 铁面讶然:“主子的意思是,皇上已经知道此事是您做的了?” “我的那位舅舅,向来都不是易于之人。”许言川眸子墨色渐深:“或许在我动手之时,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只是不想插手罢了。” “那皇上的目的是什么?” “柳长清因为男女之情误了前朝之事,略施薄惩罢了。”许言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也没指望单凭这件事就能扳倒柳长清。” “那……依您的意思是?” 许言川道:“柳长清心思深沉,官声民声都极好,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二人正谈话,门外冷面轻轻叩响了门。 “进来。” 冷面应了声,进门后躬身禀报道:“主子,柴王府的大小姐求见。” 许言川蹙眉,“柴王府的小姐?” 身为主子麾下的头等护卫,必须在几息之间秒懂主子的话外之音。 身为一个合格的头等护卫,冷面自动将主子的话翻译为:柴王府的小姐跟我有什么关系? 冷面干咳一声,道:“嗯……满面娇羞而来。” “打发走。”许言川不满地吩咐:“以后这种事不必禀告,直接扔出去就行了。” 铁面嘴角抽了抽,那可是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啊…… 冷面领命而去,果断地找了两个老嬷嬷把那位柴王府的小姐扔了出去。 真的是扔啊……那位娇娇怯怯人比花娇的美人被扔出去的时候正赶上隔壁府邸运送夜香的马车经过。 于是,美人小姐悲剧了。 次日月华在澜玉园接待了前来探病的柴雨晴。 月华对柴雨晴过府的理由十分无语。 “我的病都好了半个月了,你现在来探病不觉得太晚了吗?” “要是你真的生病了我还能进的来明王府的大门吗?当然是找借口来着。”柴雨晴小心地瞟了一眼康复之后更显倾城之色的月华,欲言又止的样子。 月华为她斟茶,抬眸瞥她一眼:“有话就说。” “那个……”柴雨晴咽了口口水:“你还记得……上次在普陀寺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帮你退婚的计谋吗?” 月华动了动眸子,乌溜溜的水眸转了两圈才不可置信般问道:“你真的骗你那个庶姐去设计许言川了?” 见柴雨晴一瞬间垂下头,月华无奈地扣了扣桌子:“我不是让人送过信给你,让你不要轻举妄动吗?你怎么就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呢?” 第一百零一章:主人下马客在船 “我倒是想停手,可是你也要问问我那个一心想要爬上枝头做凤凰的大姐愿不愿意。”柴雨晴一脸的郁闷。“大小姐您上嘴唇碰一下下嘴唇说停手就停手,可是坑我已经挖完了,那时候你才告诉我停手,不觉得太晚了吗?” 贪婪的人最容易控制,但也最难控制,那些被利益驱使去做一些符合他们需求的事情,但是同时,他们不撞南墙不回头,若是不受到极大的阻力,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罢了……”月华无奈地扶了扶额,“这事也怪我,当时就不应该答应你。”旋即又有些烦恼地按了按额角:“对了,你大姐去找了许言川,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柴雨晴一声,“她那个脑子,许言川怎么可能看得上她,你猜怎么着?她连忠肃公府的府门都没进去,直接叫人给扔出来了。”虽说此事做得冒失了,开始柴雨晴语气还是难掩欢快:“当时正有夜香车恰好经过,她直接掉进了人家的夜香桶里,百姓们围着她看了一路的热闹,父王看见她时脸都气绿了,最近冷的她不行,听说连她姨娘那里都冷落了许多。” 月华斜了她一眼,“那你这算是因祸得福了。” “还不是多亏您嘛。”柴雨晴讨好地笑了笑,话说太多口渴了想自己倒杯茶喝,拿起茶壶晃了晃才发现里面的茶水是热的,一时间乐的不行:“呦,你家明茹终于知道要泡热茶水放在内室里啦?”她四处望了望想要打趣明茹几句,“明茹呢?” 月华:“被我打发去扫地了。”她指指门外屏风处站的小丫环:“那是明芳,以后有事情找她讲。” 柴雨晴回头仔仔细细地盯了月华好一会儿,对着月华欲言又止。 月华抬眸看她一眼:“怎么了?” “是我该问你怎么了才对。”柴雨晴蹙眉问道:“你对明茹那丫头一向宝贝得紧,粗活累活从不许她做,怎么一下子倒是苛待起她来了?” 月华轻声问道:“难道你也觉得我是在苛待明茹吗?” 柴雨晴一愣。 “明王府人丁精简,寻常的丫环仆从几遍不做粗活,扫地擦桌子这样的活计还是要做的,从前我心疼明茹,她也从不向我提,便是我的奶娘,她的日子都没有明茹过的轻松。”月华叹了口气,“奶娘走之后,明茹在西苑里只手遮天,对粗使丫头们呼来喝去,因着我们年幼时的情谊,我从来当没看见,可是日子久了,谁料想,她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来。” 柴雨晴越听越迷糊,有些不大懂月华的意思,可是只一点,她却是懂了,就是明茹做了背主叛亲的事情,惹的月华不快。 “既然丫头使得不痛快,那换了就是。”终究刨根问底的人,明王府的私事柴雨晴不便多说,只好安抚了几句月华,见她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才住了口,“我们不过数月不见,你竟好像变了个人。月华,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也不问,但是只一点。”她握住月华的手,眼神诚挚:“你不是自己一个人。” 第一百零二章:千呼万唤始出来 “……多谢。” 柴雨晴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背:“咱俩谁跟谁啊。”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哦。”她拍拍月华的小脸,流连地揩油说:“几日不见,卿更容色胜从前,红颜祸水啊。” 月华无奈着拨开她的爪子,对明芳吩咐:“送柴小郡主回去。” 明芳恭顺地躬了躬身,“是。” 柴雨晴对着月华点点头,却听听月华又道:“许言川此人心机深沉,不是易于之人,和他有关的事情你一定不要掺和。” 柴雨晴沉面颔首,“我晓得了。” 不多时明芳送了柴雨晴回来,月华回眼看她,忽然出声问:“知道明茹为什么会被罚吗?” 明芳小心应答说:“因为她背主忘恩。” 月华清冷地笑:“背主忘恩……”她霍然瞪视对方:“难道你就不是吗?” 明芳大惊,连忙抬头看向软塌上的女子,她眉眼如画,唇角眉梢淡淡清寒的风华,含情的美目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斜睨着自己,却冷的好像数九寒冬地冰碴子一样摄人。 没有多做无谓的狡辩,明芳沉默地跪倒在地上,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敬畏,“奴婢想知道,我到底在哪里露出了马脚。” “哪里都是。”月华把玩着小几上的茶壶,姿态随意地道:“许是你太心急了,总是在私底下调查我的喜好和习惯。”她说着目光移向明芳,蓦然发问:“你是许言川的人吧?” 若说月华最开始的那番话还只是让明芳惊讶,那现在这句问话就是令她骇然了。 她仔仔细细地琢磨了自己这么久以来的漏洞,没有找寻到丝毫蛛丝马迹。 “奴婢……” 月华未待她说话,便又自顾自继续道:“那明茹应该也是了。” “奴婢不明白。” 月华戏谑般问道:“不明白我为何发现了你的身份?” 明芳羞愧地低下头,心中免不了一番自暴自弃。 她是公子手下最优秀的暗卫,便是铁面冷面也有所不及,多年来执行任务无往而不利,怎料竟在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手里栽了跟头。 明芳这个时候或许忘了,她也不过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而已。 “其实我不得不承认,你伪装得很到位,起码在你进正院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明芳小声说:“进正院以前,我从来不敢随意露头,自然不会引人怀疑。” 但也因为她刻意潜伏,所以连这位小姐的日常喜好都没有弄清楚过。 不过,当时负责正院的人是明茹,所以倒也不妨事。 “嗯。”月华赞赏地对明芳电梯:“你之前做得很好。所以从之前的经历可以看出,你不是一个冲动贪功的人。”月华顿了顿,道:“可是偏偏这些日子以来,你行事越发急躁冒进,极其不像是你自己的风格。” “上次许言川来时对我长篇大论了一番我的喜好习惯,我当时就纳闷得紧,明王府门风极严, 第一百零三章:犹抱琵琶半遮面 “上次许言川来时对我长篇大论了一番我的喜好习惯,我当时就纳闷得紧,明王府门风极严,下人仆从从不在外多话,可是即便如此,许言川竟还是对我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 “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家里,更或者是我的身边出了内奸。”说到这里,月华冷冷地勾唇:“而我自幼体弱,能进正院的人少之又少,能知道我习惯的人更是只有奶娘和明茹两个,奶娘早年间因病离世,剩下的就是明茹了。” “我猜,许是上次我在长公主府的那颗枫树下挖酒时露出了马脚,又正赶上明茹不得我欢心,所以许言川才急于让你调查我的习惯,意图试探,我到底是不是从前的那个我。”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明芳却听得毛骨悚然。 丝毫不差。 一个少出闺门的大小姐,居然对她们多年来的部署知道得一清二楚。 没容她多想,月华便又继续道:“还有一桩事。我莫名其妙地想了起来。” “我从师赵太傅学画之时,有一次忽然晕倒,正逢许言川过府,当时先过来的人竟然不是掌管王府的父王,而是本不该出现在后花园的许言川。”她说着问向明芳:“我记得,我奔出书房时看到的人仿佛是你,对吧?” 明芳心服口服,“没错。” 一个闺阁女子,能如此见微知著,可见其智慧灵敏之甚。 这样的一个女子,无怪自己的主人爱恋深沉。 “小姐聪慧过人,奴婢拜服。”明芳对着月华叩了叩头,嘴角一抹莫名的笑。 月华斜眼看她,见她眼底决绝,眸光不由一肃。 明芳叩完头便径自站起了身,朝着香炉的方向跑了过去。 月华目光陡然凌厉,立刻抬手将茶杯朝着明芳扔了过去。 明芳被茶杯击中后背,向前跑的身形猛然顿住,身子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不可思议地转眸,因为知道月华身无缚鸡之力,所以她对其丝毫没有防备,却没料想,这个看起来病弱的大小姐竟然还懂得武功。 明芳脸上一片灰败,一个死士的使命是为了主人鞠躬尽瘁,如若身份暴露,就只有自刎以谢主人的恩情。可是此刻,她却是连死都做不到。 月华起身,走到明芳面前站定:“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即便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想了想,还是蹙眉问:“许言川真的值得你为他送命吗?” “这是我的职责,生为主人而生,死为主人而死。” 月华闻言笑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呐呐地重复她的话:“生为君生,死为其死……好生深刻的情谊啊。” 曾几何时,她也为一个人,这样付出过。 可是得来的是什么?十年的陪伴和追逐,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对方毫不犹豫地舍弃。 月华想到这里,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 她正沉迷回忆,忽然听到明芳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学的武功?”身为月华的丫环,即便从前鲜少近身,却也知道对方身体孱弱,能活下去都是万幸,更匡仑学武。 月华挪开眼,“许言川不过是一个世家公子,都敢涉前朝事,我为何就不能修习武功?” 第一百零四章:花蔓抖擞龙蛇动 “连这你都知道。”明芳深沉地看着月华,神色晦暗。 月华看着她的样子嗤笑:“想杀人灭口,还是等你能动得了的时候再说吧。”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有超乎常人的敏锐的智慧,明芳敛下眸子,掩下自己前一刻陡起的杀念。 这样的女子,杀掉太可惜了。 “可否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吗?”明芳生怕月华不同意,又连忙道:“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即使你说了,我也不会泄密。” “想知道?”月华抬眸看向明芳,见后者点头,嘴角牵起淡淡的弧度,她一个旋身坐回软塌,姿态闲适地开口:“好,那我就好好地和你说一说。” 明芳疑心大起,虽然自己一心想要知道月华的秘密,但却断断不敢奢望其这么简单就告诉自己。 她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阴谋。 就在她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月华却又说道:“其实,许言川早该猜到了这一切,只不过,他不愿相信罢了。” 即使心有怀疑,明芳还是无法控制地竖起了耳朵。 “我十五岁那年,萧国公府的老夫人逝世,我带着成方绕路在月明湖边散步,恰遇见了少年人杰的世家公子。” 月华说着抿了抿唇,继续道:“那时我身体康健,性子活泼,无论是京中闺秀还是朝中才俊,皆有我的朋友。那时活得肆意张狂,却粗糙可笑。” 明芳愈发不明白,苏月华身子到底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便是不说病入膏肓,也算得上是久病缠身,康健二字,委实与其扯不上什么关系。 没有理会明芳的疑惑,月华自顾自地接着道:“可是就是为了那个公子,我努力让自己斯文有礼,让自己优雅高贵,用时间和汗水把自己改变得面目全非。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我变成了自以为最优秀的样子,他却屠我族人、污我清名,毁我全家。” 月华目不转睛地盯着明芳,“你能明白我那个时候的感受吗?看着自己爱的男子,一点一点地毁掉我所拥有的一切。” “因为他,我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我每天无休止地停留在黑暗里,任由死亡和绝望像空气一样慢慢地浸润我的周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巴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好过那样痛苦地度过余生。” 明芳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家主人?” 自己的主人,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为了自己的目的,即便是他的生身父亲,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更何况是一个痴痴傻傻地爱恋着他的女子呢? 可是她想不明白,这些天来主人的一切谋划皆是为了眼前的女子,可见情深义重,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害她呢? 屠我族人、污我清名,毁我全家……这种事情,如何会发生在家园美满的苏月华的身上? 月华微微一笑,伸手从发上摘下那根莹白的白玉簪,目光轻松地落在上面:“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毕竟你已然是必死之人。” 第一百零五章:苏家有女初长成 “我已经是必死之人,你说话何必如此隐晦搪塞?”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说着月华斜眸问:“既是将死之人,又为何对这些无聊的事情这样好奇呢?” “奴婢好歹了侍奉了郡主几年,好奇一下也不为过吧?” “不为过……不过,我已经说累了,何必和一个死人说一堆废话?还是直接杀了省事。” 明芳咬牙,废话已经说了一堆现在才闭嘴,不觉得太晚了吗? 月华将簪子靠近明芳细白的脖颈,尖锐的簪头碰触了鲜红的血滴:“你是许言川的人,为他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明芳闻言闭上眼睛,口气出乎意料的轻松:“来吧。” 簪子缓缓地插进明芳的血肉,年轻的小姑娘只是皱着眉,却连半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说。 月华看着她的样子神色不改,继续将簪子向里插。 那一刻过去之后很久,明芳都曾经猜想,月华是不是故意的。 杀人的方式有千万种,用刀剑用匕首用暗器皆可,女子以簪子杀人也不无不可,可是偏偏她的簪子融入血肉的速度却慢得好像生锈的刀子一样磨人,怎的也不愿意给她个痛快。 杀人之器一点一点地钻进自己的身体,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泯灭自己的感官,她几乎都能听到簪尖插进皮肉的声音……那种感觉,远比死亡本身更加教人心生畏惧。 月华前世时杀过人。 她出生将门,明王早年间也曾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后来天下渐渐安定,明王才武转文职,既为安皇帝的心,也想给妻儿平静的生活。 月华出生后不久明王妃就香消玉殒,明王痴情不改,始终不肯纳妾续弦让旁的女人照看孩子。是以,一个大男人十几年来又当爹又当娘,不免把月华养出了个男孩子的习性来。 月华七岁随着明王上校场学拉弓射箭,九岁时跟着兄长奔赴前线,十几岁时弯弓射箭舞刀弄枪耍弄自如,便是几十岁的沙场老将也未必及得上她。 那个时候,才是月华两生两世中最肆意的时光。 其实渐渐记起前尘往事的时候,月华是很痛苦的。她既庆幸自己回忆起曾经悔恨有机会报复前尘,又苦于自己轻省的人生自此终结,再与闲适自在的闺阁生活无关。 谁愿意自己的一辈子都在恨人和被恨中度过? 但是……月华思路回转,落在视死如归的明芳身上,眼神沉了沉。 月华眸底一片狠色划过,手上的力气蓦地加大,眼瞧着就要压破明芳的动脉。 恰在此时,窗外一阵响动传来,月华分神朝外看了一眼,却见一身粉衣的明茹从窗口跳了进来,一把捞起被点住穴位的明芳凌空离开。 挥手招了个暗卫出去追,月华看着那二人身影走远,嘴里低低地抱怨:“可惜了那支上好的白玉簪。” 永安郡主的变化,几乎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原本温婉内敛的人在病愈之后性格开朗了起来,偶尔也会参与贵女们的交际应酬,虽说邀请她的人大多未安好心,但是宴席结束之后,却无人不对她交口称赞,便是唇舌最毒辣、为人最刻薄的勇王府千金都改变了对其的看法,而且大力相交。 第一百零六章:如听仙乐耳暂明 冬去春来,春行夏至,几个月过去了,永安郡主的好名声传遍了整个晋安。 男子们见过郡主都说:郡主殿下才貌双全,为人大气而不拘泥,爽直而又有度,实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许公子好福气。 女子们都说:月华和顺知礼而不张扬,温和博学又懂得谦让,实是天下难得的良师益友,与之相交,让人如沐春风。 腐朽老臣们说:永安郡主博古通今,大气婉约,堪称京中贵女典范。 皇帝本人说:永安进退得宜,谦和明理,颇有隆平公主当年的风范。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子,或许可以让一些人赞扬她喜爱她,也可以让很多人欣赏她,但是泱泱大国,繁华都城,竟无一人贬低挖苦,实在是一大奇闻。 许言川也觉得这是一大奇闻。 “前世时人情世故一概不知,现在倒是懂得笼络人心了……好本事啊。” 这一世的月华究竟改变了多少,没有人比许言川更清楚。 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这一世在将门中长大的她不再像前世那样舞刀弄枪肆意人生,反而日日与书本棋盘琴瑟管弦为伴,广陵止息信手拈来,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她把她每天的生活过得和前世大相径庭,他几乎要以为,从一开始,她就是在故意避开从前的一切,避开和他相关的一切,拒绝与从前相同的命运轨迹。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虽然他不是悲剧的源头,但是现在有他在,便不会再让前世的一切发生。 但是……许言川落目到棋盘,“怕是这一世的她,再也不会相信我了吧。” 非但不会相信,她只会恨他入骨。 “主子,您刚刚说什么?” 许言川斜眸瞪了说话的冷面一眼,冷声说了一句:“无事。” 冷面自知多话,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言川忽然问:“明芳如何了?” 冷面答道:“府医为她止了血,开了药方,说是将养数月就可痊愈。”都是刀口舔血的杀手,只要伤势不危及性命,冷面都觉得那是小伤。 “嗯。”许言川淡淡地出了声,再没有说话的欲望。 明芳回来时几乎昏厥,还是主子用几根银针刺激她的穴位才让人清醒过来。但是即使在那种时候,主子也还是不忘吩咐他们所有人都屏退下去才准许明芳开口。 明芳到底说了什么,除了主子本人之外,他们无一人知晓。 但是身为奴才,这点自觉还是有的,主子不想咱们知道的事情,咱们一句都不能多问。 冷面不止一次地猜测过,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冷面以及明芳都是跟在主子身边的老人了,十几年来深受主子信任,主子也鲜有事情不让他们知道。 唯独,永安郡主。 他们都十分清楚,永安郡主在主子心中,与旁人不同。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虽然跟踪调查监视这个女子,却也在用生命保护这个女子。 ………………………… 月华变化所有人都很清楚,包括与其朝夕相处的明王众人。 第一百零七章:感我此言良久立 家人们大多猜测是月华在与许言川解除婚事不成之后受了刺激,所以才性情大变。明王原本是怀着教化的心思的,可是左思右想,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来处处拘谨小心,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眼下身子终于恢复了健康,外向开朗一些也是好事,便也不再插手。 月延是巴不得妹妹健谈一些,在发现月华连日来的变化时也只是觉得开心,并未觉出任何不妥。 所以最先发现此事不对的是月铭。 关于月华近来的蹊跷,最令他震惊的,是明茹被罚。 关于此事府中议论的人不少,但是大多都是在说明茹逾越本分、仗着主子宠幸便在府里为所欲为,全无半点规矩。 要么则言,明茹在主子跟前做错了事,被责罚是她罪有应得。 传言五花八门难辨真假,但是却无一例外地,将矛头指向了明茹。 一个人如果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比如从前一直对月华多有妒忌的柳玉之女,近日却对明王府和月华大献殷勤,一家人都觉得此事诡异得紧。 然而事实上,两个月前的月华还是那个温顺乖巧的样子。 月铭察觉到此事着实不寻常,决定到西苑去一探究竟。 到时月华新换的丫头正在为她烹茶,袅袅茶香从门缝里传出来,缓缓钻入鼻孔。月铭站在原地闻了一会儿,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妹妹最初的异常,是在去年春夏时分,父王说起小姑娘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就心神恍惚,日日惶惶不得安宁。 而妹妹精神好起,是从两个月前明芳和明茹无端失踪开始的。 静静凝视了木门一会儿,月铭收回了原本要迈出去的脚步,回身出了远门。 铃铛趴着窗缝看着月铭走远,转过头对月华说:“小姐,大爷走了。” 月华点了点头,神色里没有什么意外。 大哥一向最懂她,即使是从前,在她最不修边幅的时候,大哥也是家中最支持她的人。 即使到最后,不论是她自己,还是整个明王府,都遭受了灭顶之灾。 月华晃了晃神,抬眸间对上铃铛看过来的好奇的大眼,忍不住笑了笑,摸摸她乱糟糟的小脑袋,她问:“铃铛,在来明王府之前,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里啊……”小小的女孩还不知道要贱称奴婢,只是眨巴着眼睛说:“我家里是种地的,父亲在西郊种了几亩水田,可是后来京都大旱,家里买种子的钱都花光了,叔伯瞒着我爹爹把我卖到了王府,等到我爹爹找来的时候,我卖身契都签好了,他也没有办法。” “西郊?”月华动了动眸子,据她所知,西郊眼下只有一块地,就是墨云庄。 “后来有大户收购西郊的农田和土地,家里本来就没有收成,叔父就拿着我当年卖身的钱给家里买了一块地,就在城边上,虽然地界不好,但是 第一百零八章:故乡隔兮音尘绝 “后来有大户收购西郊的农田和土地,家里本来就没有收成,叔父就拿着我当年卖身的钱给家里买了一块地,就在城边上,虽然地界不好,但是地方大,很宽敞,里面还包着一大块水田,可以用井水灌溉,”说着铃铛腼腆地挠了挠头,“虽然地不是很大,但是一家人温饱还是足够的。我很知足的。” “是啊。”月华若有所感,“知足常乐。” 铃铛乐呵呵地点头,“对对!我爹他就常这么说!” 月华想了想复又问:“铃铛,你叔伯那样对你,你可会恨他?” “恨?!”铃铛摇头如拨浪鼓,“怎么会,他再不好也是我的叔伯啊,他做得不好我会怪他怨他,却断断不敢恨他的。” 月华沉下眸子,接着问:“那如果,假如……有一天,你的叔伯抢夺了你家的财产,杀害你的爹娘兄弟,你可会恨他?” 铃铛不解地看了看月华低迷的神态,想也不想地答:“那肯定会啊,他杀了我的亲人就是我的仇人!” 月华闻言微笑,低低地说了一句:“所以,我即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是理所应当的。” 二人闲聊正歇,管家却在门外敲门禀告道:“小姐,许公子到了。”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管家又问:“是否要奴才去……” 王府中人都知道,郡主对长公主府的那个公子很是看不上,管家此刻要表达的就是,是否要去谢绝了许公子。 往常月华一定连想都不想地让管家将人打发走了,可是此刻,她却只是莞尔一笑地问向门外的管家:“我记得,修补澜玉园南墙的那些砖块还没有搬。” 管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应道:“的确。” 澜玉园是王妃在世时最喜欢的院子,后来大夫人接管之后也一直悉心照看,但毕竟年岁已久,难免有些破旧,前些天大夫人看见南墙外的树木被破砖烂瓦挤歪之后心疼不已,立刻就吩咐管家安排人将南墙推到重砌,免得危害到其他花草。 今天早上砖块才被送到南苑外,管家还没来得及安排下人搬运就被小姐问及此事,自然是纳闷得很。 “告诉许言川,若想见我,就亲自把那些砖块搬走。” 铃铛最先听清月华的话,下巴几乎掉到地上。 许言川是什么人,不说他温润清雅高如云端,也不言他诗书礼乐文采风流,但是却无人能 够否认,这个人傲慢张狂、不可一世。 那样狂妄自大的人,让他为了见一个女子去搬砖头? 别开玩笑了。 就连一向老练深沉的老管家都有些哭笑不得,小姐不见许公子直言便是,如此这般实在是有些…… 寒掺人哪。 虽然对月华的安排颇有非议,但是老管家还是依言到前厅把话一五一十地告知给了许言川。 原以为许公子会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亦是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人,再不济也得脸色铁青地转身离开。可是哪里想到,那位一向傲慢不可一世的许公子居然二话不说就跑到了南苑去……搬砖头。 老管家无语凝噎。 第一百零九章:花冠不整下堂来 老管家目瞪口呆之余,不忘派人给月华递了消息。 月华听完来人说话只是冷冷勾唇,浅笑嫣然地说了一句:“很好。” 许言川搬完了砖头,月华依言相见。 原本红衣张扬的俊逸公子因为半天的忙活狼狈不已,月华看了他一眼,轻轻笑着问:“许公子累了否?” 自以为是风流倜傥的许公子酷酷地甩了甩头发,深情款款地说:“为了你干活,一点都不累。” 月华抬眸静静凝视了一会儿许言川脏兮兮的面孔,又瞧了瞧他头顶歪歪扭扭的木簪,愣怔了很久才木着脸缓缓开口:“许公子不惜如此折腾也要见我,想必是有要事。” 许言川答:“自然。” 月华低眸,心不在焉似地开口:“说来听听。” “见你啊。”嘴角漾着丝温柔的浅笑,许言川眸光温柔地说:“见你就是我的要事。” “呵……”月华看向对面人,“许公子的甜言蜜语还是用到别家贵女身上吧,月华不信这一套。” “你不信也罢,总之我说的是实情。”许言川诚意满满地道:“我等了这许多天,总以为你能想通了,怎料到还是这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教人恼得很。” “既嫌我倒胃口,许公子不妨离我远些,也好过日日上赶着来找抽,无端教人觉得犯贱。” 月华的话说的刻薄,起码在一向温温柔柔的苏月华口中,这样的话是极少见的,就连在一旁的管家听了这话也不禁愣了愣。 许言川却连眉头都没眨一下,复笑着说:“我就乐意犯贱,就算看着你日日都是这副样子,我也乐意到你跟前来犯贱。” “随你吧。”月华似乎被他恶心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到许言川耐心告罄想要开口,她才面若冰霜地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转身的那一刻月华嘴角有牵起了熟悉的冷笑。 许言川啊许言川,若是前世你做得有今日十分之一,我也会将我之所有拱手奉上,又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许言川看着她的背影暗暗蹙眉,正想追过去却被铃铛拦住了脚步,小铃铛一本正经地说:“许公子,我家小姐不想见您,请您不要再来打扰我家小姐。” 许言川看着她眉头蹙得更深。 其实若是他想,便是十个铃铛挡在面前他也可以不管不顾地闯进去,但到底不如月华的心意。 前世他处处对月华冷漠刻薄,今生便是多受她一些冷眼又能如何? 管家心惊胆战地送走了许言川,第二天心情才略微平复下来。 可是心情才刚刚平复,就又有下人传话说:“许公子又来求见小姐了。” 老管家深呼了一口气,怀着壮士扼腕的心情到了西苑传话。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闻得屏风里的小姐淡淡吩咐:“去告诉他,若想见我,就去把澜玉园的花草修剪干净。” 毕竟有了前一天的经验,管家一回生两回熟地去前厅把小姐的话传给了许言川。 许言川依旧淡定,依照上次来澜玉园的经验自己找了过去,很快就拿了剪刀开始修剪。 第一百一十章:昼出耘田夜绩麻 许言川对花艺一窍不通,修剪起花草来自然懵懵懂懂,这一刀那一刀的很快把一株长势极好的西府海棠修剪得乱七八糟。 老管家见状连忙去向月华禀告。 月华神色不改,“那就找个手艺好一点的花匠教他。哦……”月华想了想,对管家叮嘱了一句:“若是他不愿意,就赶紧轰他走,否则我不许他再毁掉我一一株花草。” 轰走?管家嘴角抽搐,那尊大佛哪是他这个奴才能轰得走的? 还是依言去请了花匠,许言川见了来人不禁大喜,连忙拉过老花匠的手出生请教:“这花枝我怎么看都不对称啊。” 老花匠不认得人,笑眯眯地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动剪,没多会刚才被许言川毁掉的花枝竟然起死回生般重现了美丽。 许言川惊艳极了,立刻虚心请教。 花匠见他这样,还以为是真正爱护花草之人,也是欢喜得紧,又对许言川讲了一些侍养植物的心得。 许言川照着花匠的话,也试着修剪了几下,样子果然好了许多。 老花匠难得遇见看的顺眼的年轻人,接下来的时间里毫不吝啬地将技巧倾囊相授。 等到月华见到许言川时,已临近傍晚。 月华透过屏风看向对面的男子,“许公子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许言川嘴角漾着喜悦的弧度,连连颔首说:“侍候花草别有意趣,我是很高兴。” “那不知,许公子可看出了一些,花草之外的东西?” 许言川嘴角的弧度还在,闻言不解地问:“你是指什么?” 月华看了看他的样子摇头,“没了。” “没了?”许言川更加疑惑:“什么没了?” 月华说:“原本我是有很多话想要同许公子说的,可是方才我才发现许公子做事认真,说是让你侍弄花草,你就真的只是在侍弄花草,一整天的功夫全全浪费在花园里了无心得,却是白瞎了我那一园子春色。” 许言川蹙了蹙眉,却没有发怒,只是对月华问道:“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月华叹了口气,原以为可以先行教化,可是现在看来许言川根本没有丝毫爱护苍生黎民之心,这样看来,还不如毁了省劲。“不懂也罢,我没什么要说的了,许公子请回吧。” 看着月华的身影走远,许言川眉头蹙得更深。 起身走到今天待了一整天的澜玉园,许言川来时正撞见了收拾了工具准备回去的花匠。 老花匠爱才心切,见了他很是高兴,咧着嘴角问道:“许公子见了小姐了?” 许言川心情低落地点了点头,许是一起待了一整天的关系,对于老花匠他总有几分好感:“见了。” 老花匠看了他的表情了然地问道:“可是聊得不顺利?” 许言川点头说:“的确不顺利。” 许言川低迷的神色将自己的心情展现了十成十,老花匠不是傻子,自然看的分明。 没把人家尊贵的身份当回事,老花匠径自坐到一旁的石墩上,笑的和蔼极了:“那许公子可乐意和我这老花农讲讲,你和郡主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言川看了看老花匠,心中全无防备之心,这老人年岁大了,那双老眼看起来精光闪闪的聪慧得不行,却带着些隐士高人的睿智和清缓,叫人不由自主地吐露真言。 第一百一十一章:红杏枝头春意闹 “很久之前。”许言川也随着老花匠坐下,做出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样子,他眉目微蹙,嘴角的弧度稍稍抿着,极不畅快的神态:“我曾经辜负过一个人。” “她那时年轻,总是不管不顾地围着我打转,我只当她少不更事,从来都不加理会,即便偶尔相对,也多的是冷言冷语。”许言川抽空看了老花匠一眼,对方依旧是和蔼的笑容,叫人看着舒服,他静下心思,继续说道:“曾经做过很多伤害她的事情,我都不能否认。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很自信,自己不会对她动情,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伤害她。我冷了她的心肺,让她遍体鳞伤。” “那后来呢?”察觉许言川声音渐渐走低,老花匠温和地问道。 “后来,我没管好自己,还是对她动了心。”他闭上眼睛,语气战栗:“可是那时候,我已伤的她体无完肤,再没有容我接近修复的余地。”伤她,是他两生两世里唯一后悔过的事情。 老花匠见他如此,单刀直入地询问:“是只伤害了她自己,还是累及他人?” 许言川诧异于对方的颖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都有。” 老花匠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许言川见他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不由失望之极,难得地没有发怒,只是沉声问说:“为何这样说?” 老花匠答:“你若是只伤她一人,那与你在一起与否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无关其他,她原谅你或者不原谅你,都全凭她一人做主。若是你肯努力,肯卑躬屈膝地认错伏低做小,她也许会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见许言川面带深思,老花匠顿了顿,很快又继续说:“可是此事祸及旁人,便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原谅你或者不原谅你,已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了主的。她现在也许会因为你的温柔小意犹豫动摇,但是却绝不会谅解你当时犯下的过错。” 许言川的面色一丝丝地沉淀下来,乌云遮日一般的颜色。 老花匠恍然未觉,结语道:“你与她的结局,早在你下了决定的那一刻,就已然注定。” 许言川这个人刚愎自用,向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此刻老花匠的话并不如他的意,这一整日的信任便轰然倒塌,只余下排山倒海一样的愤怒。 他终于发怒,老花匠却很镇定,瞥了眼许言川发青的脸色,神态悠然地起身拍了拍衣服:“养护花草,看的从来不是经验,而是心情,许公子不是爱花之人,学了花艺也是白瞎,倒是我老汉识人不清了。” 许言川本欲发怒,闻声却有些镇定下来,想起出门时月华的那番话,又有些迷糊起来,他年轻浅,即便心思再深也不过是个年轻人,在老花匠眼里,许言川身上全然藏不住秘密。 老花匠轻笑了一下,转身欲离开,迈步的那一刻意料之中的听到许言川刻意压制住怒意的,略带恭敬的声音:“言川愚钝,还望老丈教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而今已成昨日事 老花匠回头,“教你什么?” “养护花草的心得。” 老花匠冷声说:“养护花草非一日之功,你若是真的爱花,也不会今天才开始学习这门功夫,若是纯粹为了追逐女娃,我倒该劝你赶紧收手。当年害人家家破人亡,现在才想起来补救,早干什么去了?” 他的口气稀松平常,许言川听着他的话却眯起了双眼。 他一把拉过老花匠的袖子,眼里杀意涌动:“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老人家看起来似乎对他知之甚深,可是自己重生的事情从未同外人说过,即便手下办事的人猜出一二也绝绝不可能知道的注意仔细,即便是日日护卫在侧的冷面也不知晓。 可是重生之事过于荒谬,知道详情的除了自己,也就只有月华了。 许言川立刻开始估计月华将此事告知与花匠的可能性。 应该是零。 一来月华不是多嘴的人,重生的事情诡异难测,即便是单单因为不想祸及家人,月华也不会对父兄讲。二来这花匠衣着普通,看起来不过寻常下人,能接触到月华的几率不大。 既然不会是月华告知,也不是自己,那就只可能是花匠自己知道的。 一个寻常下人会知道这么诡异的事情吗? 答案显而易见。 “闲人。”老花匠的表情十分自得,并不因为对方挟持在自己命门的大手而产生丝毫忌惮的情绪,他回眸狠狠瞪了许言川一眼:“怎么?做混蛋还有礼啦?”他吹胡子瞪眼做出一系列好笑的神情:“我告诉你!人家小姑娘可没啥对不住你的……”想了想,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迄今为止!” 许言川脸上阴风闪闪,他对不住月华是事实,他也的确愿意牺牲一切去弥补悔过,但那都是他和月华两个人或者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与这个年逾古稀的老混蛋又什么关系? 老花匠的话他听得糊里糊涂,难得的是听懂了有用的部分……什么叫做迄今为止没有做过啥对不住他的事情? 许言川挑起眉头,对着老花匠问:“你是说,月华要对我不利?” “我没说!”老花匠暗暗咬牙,活了大半辈子了嘴还没个把门的,被自己蠢哭了。 “谁爱管你说没说?”许言川放开他的手,双手抱胸道:“反正现在,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 老花匠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看了看许言川都得意洋洋的姿态又是胸闷又是气短。忍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罢了,小混蛋,既然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说了,那我就索性把话说完吧。” 许言川坐到石桌边,对着老花匠点点头:“说来听听。” 老花匠也没理他的态度,又叹息了一下才道:“老头子年轻时学过一些阴阳占卜之术。” 许言川眉梢又挑起,兴致缺缺地道:“是吗?” “年轻时老头子喜欢彰示本领,见人就爱给人家算一卦,许是我打破了天机的缘故吧……”老花匠挪开眸光看向花草,无奈又自责似的开口:“我的家人、妻子、儿子,都陆续因病而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内虚有腹成因果 “哎。”老花匠又叹了口气,“人啊,这一辈子,追名逐利,机关算尽,为的到底是什么?我老头子这辈子几乎走到尽头才搞明白,别的什么都是虚的,名名利利不如回家种地。若是能再来一回,我老头子怎么也不会再对他人之事多一句嘴。” 许言川冷睨他一眼,最看不惯老花匠接二连三的叹息,“你已经很多嘴了。” 老花匠不满瞪他:“家人都死绝了,还管他娘的什么?” 许言川眼珠转了转,忽然笑嘻嘻地靠近老花匠:“那你告诉我,月华要怎么对付我?” “你对人家女娃那样,就算她杀你亲爹你也是活该!” 许言川满不在乎地说:“我那渣爹死就死了,本来就是活该。” 老花匠:“……” 许言川斜眼看他:“快说!我那渣爹到底死不死?” 老花匠:“…………” “一切因果循环,苏月华如何对你,都是你应得的,你问也没用,老头子是不会告诉你的。” 许言川心里对老花匠的未卜先知阴阳五行的本事持怀疑态度,“你该不会是个老神棍吧?” 老花匠怒:“你见过谁家老神棍能知道你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许言川反问道:“那你见过谁家得道之人在王府里当花匠的?” “老夫乃是避世隐居!” “呵……人家避世隐居的高人不是在寺庙里念经就是在道观里修行,怎么就你不一样?”许言川扫视他一圈,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老花匠漏洞的鞋底:“怎么?现在隐居的潮流变了?” 老花匠:“……怪不得人家小姑娘看不上你,谁让你嘴这么贱!” 许言川不屑和老人家争辩(?),扭过头说:“月华瞧不上我是我以前没珍惜她,现在我改了,她一定能回心转意。” 老花匠最看不上他那副自信猖狂的样子,翻了个白眼问:“要是苏月华这辈子联合柳长清灭了长公主府满门,下辈子想挽回你和你再续前缘,你能原谅她吗?” 许言川抿了抿唇,似乎挣扎了一下才道:“能。” 老花匠一副被噎到的表情:“你说什么?” 许言川很认真地说:“我心悦于她,便是她再如何对我,我也只会怨她,不会恨她。” “那是因为你没有体会过家破人亡的痛苦。”老花匠炸毛了,圆溜溜的老眼瞪视着口出狂言的年轻人,用恨不得抽筋扒皮的口气说:“你现在说得轻松,可是等到你真正经历的那一天,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轻飘飘地说出眼下这番话?” 见许言川面露深思,老花匠嗤了一声:“好好想一想吧,那个以你为荣的母亲,她的后半生都在围着你转,你能忍心她去死而熟视无睹吗?” 许言川按着老花匠的话去想,原本笃定的内心难得震颤了一下。 老花匠说:“所以啊,由己度人,你上辈子如何害她,便理该她如何还你。前世报今生还,天道如此,这是你的报应,你怨也好原谅也罢,都应该默默承受。” 第一百一十四章:臆碎羽分人不悲 由己度人……许言川听话地由己度人了一下,忽然发觉自己前世着实不是个好东西。 杀父之仇,灭族之恨……得道高僧都忍不了的事情,月华一个寻常女子又如何能忍? 默默地捂住脸,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贵公子难得露出了无助的一面,“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前世种种,源头都在于你和柳长华。” 许言川点点头,承认了:“没错。” 老花匠看着他,没有说话。 许言川顿了一下,忽然问:“你是想我去杀了柳长华然后自裁?” 老花匠没应声,说话点到即止才能寿数绵长,他这辈子泄露的天机已经太多,再多话,恐怕连命都没了。 许言川魔怔了一般仔细念叨着这句话,越想越有道理,他是万恶之源,柳长华是幕后之人,他们两个都是凶手,谁都跑不了。 只要他们死了,月华就能原谅他了吧? 恍然大悟般转身,许言川凌空一跃,竟直接用轻功飞出了明王府。 老花匠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摇了摇头,抬眸看向西苑的方向:“若是许言川如此这般,不知那女娃会不会动容一二?” 老花匠与许言川的一番长谈没多久就传进了月华的耳中。 若是别的地方月华或许会晚一些知道,但是那二人大明其白地坐在明王府——自己的地盘里谈话,她实在是想不知道都难。 铃铛听完暗卫禀告,难解地皱了皱鼻子。 月华挥挥手打发暗卫下去,转过头就看见小铃铛疑惑的俏脸,不由笑了笑,对于纯真的东西和人,她总会产生发自内心的喜爱。“怎么了?” “许公子……”她似乎斟酌了一下:“好像疯子一样。” 是啊,哪个正常人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去杀人的? 月华垂下眸,“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在拘谨的古人中,他敢纵马行街,在礼数森严的朝堂里,敢对皇帝呼来喝去,他不是君王,却比君王更高傲。 “派人去盯紧许言川,看看他的动作。” 暗卫应了声,又忽然问道:“主子,若是许言川并没有行动,我们该如何?” “静观其变。” “……是。”暗卫抬头看了月华一眼,见后者没有其他吩咐,躬身便要退下。 “等等!” 暗卫的步子停住,回身问:“主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若是许言川真的去刺杀柳长华,记得拦下他。”月华缓缓抬头,原本复杂的眸光忽然平静下来,她淡淡移眸,“我苏月华的仇,不需要他许言川动手。等到时机成熟,他和柳长华一个都逃不了。” 暗卫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身发问:“属下不明白,若是让许言川与柳长华自相残杀,岂不是更有利于我们?” 月华看向他:“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属下不敢。”虽然嘴上说着不敢,眼神却分明带着不郁。 月华眼神何等毒辣,自然发现了他的不满,却没有生气,反而温和地问他:“我收容你时,曾经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暗卫名唤徐福,是前年恩科荣登皇榜的武状元。只可惜他虽然武艺高强,出身却很低微,原本科举头名前途一片光明,却因为得罪权贵而被陷害贪污受贿举家受累,白瞎了一身绝世武功。 月华前世时曾经遇见过此人,不过彼时却已然是一具尸首。她记全前尘往事之后自然也记起了他,所幸时间正好,便求月铭找人救下了他。 救命之恩大于天,徐福感恩月华恩情,所以自愿为其所用。 “从不敢忘。”徐福道:“主子当日曾经说过,许言川与主子有血海深仇,主子定要以血还血,以报当年血债。”说到这里,徐福躬下身子:“主子救我性命,恩同再造,徐福一直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我不需要你铭记在心,我只需要你为我做事。”月华挪开眼,“许言川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他无情无义冷血狠毒,我不能也是如此,否则同他又有什么分别?” 徐福愣了愣,忽然低头:“主子教训的是。” 全家遭权贵陷害,他恨之入骨,一心想要报仇洗雪,却忘了仁义二字怎么写。活了三十多年却不如一个小姑娘深明大义,徐福惭愧的红了俊脸。 又劝慰了两句,徐福识趣地退了下去,房内又恢复了平静。 铃铛安静地看了月华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许公子若是真的去杀四皇子,那您会原谅他吗?” 月华摇了摇头,肯定道:“不会。” 铃铛又问:“那,如果许公子连自己也要杀呢?” 月华抬眸,视线与铃铛相对,又是摇头:“我与他的仇,非一人一命之仇,而是血海之仇,原不原谅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铃铛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其实心里还是不大明白。 “这些事情,你不用明白。”月华笑眯眯地拍了拍身边的地方:“来,陪我说说话吧。” 小铃铛没想那么多,也不太懂主仆之别,这阵子她也常常和小姐坐在一起说话的,所以很痛快地应了一声,驾轻就熟地跑到外室去拿了几盘点心,又倒了两杯茶,这才坐了下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月华问:“小姐,今天讲什么故事啊?” 铃铛觉得小姐可厉害了,前些天小姐讲了一个武状元落难的故事,没多久居然真的有这么个人出现。后来小姐又陆续招揽了一些属下,个个都是小姐故事里面的人。 “今天,我们讲……”月华拈起花瓶里的一支海棠在鼻尖轻嗅:“我们讲一个傻女人的故事。” “傻女人?” “是啊。”月华道:“就是傻女人。” “她家境优渥,自小娇生惯养,家人们都异常宠爱,原本该是一生安康和乐,只可惜,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铃铛老老实实地听着,乖顺地注视着月华。 “那个男子很英俊,少年成名,誉满天下。女子对他痴迷得不行,恨不得日日陪在身边。”说到这里,月华苦笑了一下:“男女门当户对,若是两情相悦,也未尝不是大好姻缘,只是男子嫌弃女子粗鄙,十分厌恶女子靠近。女子并非看不出他的不喜,只是初次喜欢一个人,并不懂得怎么去相处,只能处处巴结讨好。” “那个女子长的美吗?”铃铛好奇地问。 “美。”月华说:“很美,她是京城第一美人,京中闺秀美貌无出其右,即便她恬不知耻地追求一个男子引得人人嘲笑挖苦,但是却没有人能否认她的美貌。” 铃铛又问:“那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她喽?” 月华想起前世的阮航与柴玉泽,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这个女子真的好傻哦。”小铃铛噘着嘴:“明明生的很美啊,也有很多人喜欢她,何必追着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呢?“ 月华秋水一样的眸子几不可察地眨了眨,配合地点头:“是啊,何必呢。” 铃铛在心里可惜了一会儿,吃过几块点心之后终于压下了心里的纠结,这才看向月华问:“小姐,那后来呢?” “后来……”月华似乎想了想,“权位之争里,一个喜欢女子的高官使计将女子家中拉倒自己的阵营里,正与女子喜欢的男子针锋相对。男子聪明绝顶,女子对她青睐有加,从来不理会朝堂中事,甚至有时候还会把家中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知男子。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喜欢她的高官已经倒台,女子家中因为结党营私而被皇帝下令举家抄斩,就连六七岁的孩子也不放过。” “啊?”老大眼睛圆溜溜地睁大:“那个男子怎么能这样?!” 月华问她:“你觉得,那个男子有错吗?” “如果他没有利用那个女子,那他就没有错,可是他有啊,他利用女子知道了对方的秘密,没准就是因为这个,那个喜欢女子的高官才会输,所以没准女子就是因为对男子毫无保留所以才会死啊,那个男子当然有错!” 月华敛下眸子,“我也是这么想的。” 铃铛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小姐,接下来呢?” “接下来?”月华动了动眸子,放下一直拈在手中的花枝,“其实啊,那个女子没有死,她被一个高僧救下来,几经磨难终于有机会报复男子的薄情和狠毒,可是这个时候,那个男子忽然发现他喜欢上了那个女子。” 铃铛的鼻子皱了皱,“怎么有一种好花被狗啃的感觉……” 月华被她的比喻逗得一乐。 铃铛又咬着点心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后来……女子利用了男子对自己的感情,一点一点挖出男子家族的秘密,然后联合反对男子的朝臣,一举将男子全家送入大牢,男子举族覆灭,一如女子当年。” 铃铛闻言咬着桂花糕的腮帮子一停,忽然沉默了下来。 月华看着她问:“你觉得,女子这样做有错吗?” “铃铛不知道。”铃铛咬了口嘴里的甜甜桂花糕,发现好像没有最开始那么好吃了。“女子其实没有错……可是,可是她这样子,和那个男的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哦……小姐,其实那个男的是罪有应得的,可是铃铛觉得,或许女子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男子是有错,可是他的家人没有错啊,女子可以报仇,可是不应该连累男子的家人。” 月华垂了垂眸,没有说话。 铃铛还在长吁短叹,一面觉得女子报复理所应当,一面又觉得其家人无辜。 因为铃铛的一番话,月华连续沉默了数日。 第一百一十五章:春风桃李花开日 许言川离开的那天径直赶去了皇宫找柳长华,徐福战战兢兢地跟了一路,最后连轻功都使上了,却发现许言川只是和柳长华闲谈了几句就离开皇宫,并没有想象中的血案发生。 许言川出了皇宫,生怕心细如发的母亲发现什么,于是直接轻功赶到了忠肃公府,因为是白日,又正逢初春,府里府外到处都是人,见这府邸的主人回来都有些惊讶,公子爷长居长公主府,一年里回来的时间两只手的数的清,而且大都赶在年节,现在回来是抽的哪门子风? 许言川没有理会出门迎接的众人,一个人赶回自己的院落里闭门不出。 大门外被隔离的众人面面相觑,实在猜不猜公子爷又犯了什么病。 许言川其实是真的起了要杀柳长华的心思的。 一路赶到长华宫的时候,他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就是杀了柳长华再杀了自己,还月华一个公道。 可是等到他见到柳长华的时候,他略微走了走神。 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死了,那他就真的再也不能喝月华在一起了。 死很容易,但是放弃月华却很难。 他活了两生两世,上辈子死的时候才明白自己这一世真正想要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名声,财富?他都已经拥有,可惜心里却一直空虚着,空荡荡地渴望有什么能填满它。 回忆起这一生,好像真正满足的时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小姑娘,头上总是插着一根素色的簪子,簪头的流苏一甩一甩地跟在他身后,回头时一眼就能看到,而且一眼万年。 所以他感恩上天,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还有机会去渴望,那个从来都笑容满面的小姑娘,能再笑眯眯地跟在他身边。 这次不必她在追在他身后,那些丢脸的、让人嘲笑的、不齿的事情,让他来。 所以当时他回答老花匠的话时,那句能原谅月华的许诺是认真的。 他害月华苦了一生,即便月华真的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报复回来,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是他知道,如果那一切真的发生了,他与月华就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 到那时,夹杂在两人之间的,就不只是明王府和长公主府,不只是血海深仇,而是两个家族,几百条活生生的性命,还有那些和他们血浓于水的人。 那些东西,他可以放弃,月华却不能。 许言川在忠肃公府闷了三天三夜,忠肃公府上下也惶惶不安了三天三夜。 整个忠肃公府都对许言川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心有余悸。 他四岁的时候就敢在老太爷的床榻上放蜥蜴,五岁的时候竟然只身一人打死了大爷许钰才养在城外的外室,老太爷带人赶过去的时候,他竟然吩咐小厮们将那外室扒光了扔到了大街上。七岁时在皇宫里揪皇上的胡子,八岁时只身一人冲进了刑部大牢,将还未定罪的许言川打了个半死。 那可是他的生父啊。 因为许言川对于许言川的无情,忠肃公府,乃至于整个京城,对于这个人几乎个个避如蛇蝎。 听外面的小姑娘们传颂许公子如何俊逸风流,其实那都是狗屁! 哪里有什么俏公子敢光天化日刺杀生父的? 所以,忠肃公府诸人虽然对于许言川厌恶有加,却大都畏惧他的胆大妄为而小心避讳。 可想而知,许言川这样不声不响地在府里待了三个日夜对于这些人来说有多煎熬。 等到第四天,许言川打开房门时,发现整个院子里都站满了人。 许言川心情本就不好,看着这满满当当的院子别提有多烦闷了,皱着眉头问管事到底怎么回事。 管事也郁闷得要死,大公子三天前回府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杯水都不喝,大家伙见不到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差点被公子爷这样子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从一大早就守到了院子外等信,赶都赶不走。 许言川听完管事的话眉头蹙得更紧,“看来你们还是不忙啊,”他扫了一圈院子里的人,“整天跑到爷的院子里当门神来了,怎么?你们很闲吗?” 众人连忙摇头,为首的许钰才端起大家长的架子,对许言川威严道:“言川啊,你真是太不懂事了,为父和你的叔伯长辈们是在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不顾……”许钰才话微顿,想说不顾酷暑吧,可是现在天气不热,想说不酷严寒吧,可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想了想,皱着眉头继续道:“我们不顾晨起风凉赶来看你,你就是现在这个态度的吗?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许言川冷嗤一声,斜斜看了他一眼:“为父?谁说你是本公子的父亲的?”他音量扩大,语气斜肆:“你们大家伙,还记不记得当年老太爷死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院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没人敢上前。 许言川抬手指了为首的一个中年女子:“赵姨娘,你来说!” 被他指着的中年女子肩膀抖了抖,颤颤巍巍地答:“老太爷死时,曾经说过,许钰才德行不端,背叛欺侮结发之妻、皇家贵女,不配为许氏子孙,即日起从许佳族谱中除名,再不是许家子孙。” 许钰才就站在赵姨娘的旁边,听见赵姨娘在身侧亲口说出自己最不堪的往事气的不行,眼睛瞪得老大。 赵姨娘是老太爷在世时最受宠的小妾,老太爷被气死的那一天正好歇在赵姨娘的院子里,这些事情她自然清楚得很。 许言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阶下众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人人都对许言川忌讳得很,自然没人敢违逆他的话,连忙小声答:“听清楚了。” 许言川道:“声音这么小,说给苍蝇听啊,爷没听清!” 这次众人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倍,“听清楚了!”声音直接顺着忠肃公府传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守在府外的徐福被这声音震得一个哆嗦,打眼看过去许言川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许言川威严地站在最上面,看起来不像是个纨绔大胆的公子爷,倒像个君临天下的皇帝。 三日已过,他猜测许言川大概是不会去刺杀四皇子了,这才转身离开了忠肃公府,回去和月华禀告这几日的消息。 月华闻言没有多少惊讶,许言川若真是莽撞无脑的人,上辈子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又岂能在皇位之争中始终稳坐钓鱼台? “你不必再日日亲自紧盯着他了,派两个轻功好的暗卫看着,有消息时也有个照应。” 徐福点了点头,连日夜的看着人不休息的确很费神,他现在也是困得不行。 月华看见他眼底的乌青道:“你先下去休息两日吧,这几天的事情交给林西做。” 徐福也不客气,习武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有多大负荷,强撑不仅帮不了主子还可能会带给主子麻烦,所以拱了拱手道谢便退了下去。 铃铛在徐福走后叹道:“还以为许公子是个言而有信的,却不想居然不守信用。” “真当许言川是傻子吗?他奸滑着呢。”月华意料之内地摇了摇头,晃荡茶杯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动作。“对了,那个老花匠找到了吗?” 铃铛摇了摇头:“前天明明手下人把他看得好好的,不知道那老头是到底是怎么跑的,现在还找不到人影。” 其实三天前知道了老花匠这样奇异的人存在之后,月华就没指望能留住他,现在知道了消息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算在意料之中。 “罢了,不是此中人,又怎么能想着留住他?” 铃铛看着月华问:“小姐,你说,那个老花匠到底是不是能人异士啊?他会不会真的博古通今?”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若是真的通晓五行八卦,也不是没可能啊。” 铃铛说:“那咱们一定得把他抓回来,好让他好好给小姐看看,您到底什么时候能报仇!” “这事急不得。”月华无奈地叹了口气,“许言川那样的头脑,想要在短时间内扳倒他,很难。” 铃铛不懂这些,她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到底和许言川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她知道小姐待她极好,所以无论小姐做什么,她都要一心一意地支持小姐。“小姐,咱们不用着急的,反正您还年轻,许言川还比你大的,咱耗也能把他耗死!” 月华忍不住笑出声,点了点铃铛的脑袋:“你这个头是怎么长的?” “就是娘亲吃肉长的啊,”铃铛说着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月华的头:“不过小姐的脑袋这么好看,说不定是王妃怀孕时吃灵芝仙草才长成这样的。” 乍一听好像是在挖苦讽刺,可是的抬头对上小铃铛那张认真极了的小脸,月华心里就只剩下好笑了。 小铃铛自己琢磨了好一会儿,忽然对着手指对月华道: “小姐,奴婢有话想要和您说。” 月华见铃铛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也肃了肃容,“好,你说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雨后飞花知底数 “奴婢听说,阮将军好像主动和皇上请战夜奴……” “夜奴?”月华哑然片刻,眉目清淡地道:“也好,京中的环境到底不适合他。” 阮航虽然粗中有细,但是定安公府在京中的情形早已大不如前,现在留在这里,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到了边境大展身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那里才是真正适合阮大哥的地方。 “你可知道他何日出征?” 铃铛答道:“就在明天。” 月华说:“那我们就在他临行前去送送他。” 铃铛原以为月华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阮将军临行前,小姐真的到了城门口送阮将军离京。 浩浩荡荡的军队骑马立在城门口,如何在最首的地方,抬眼时不经意间瞥见了站在城楼上的月华。 英朗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容,原以为,她不会来送他的。 阮航喜滋滋地对着月华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来。 月华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步走了下去。 一步步走到阮航面前,他身后,千军万马都在看着款款步来的蓝衣女子,大多数人脸上都难掩惊艳之色。 这么美的女子极其少见。 月华看着阮航风姿潇洒地下马,对着他笑了笑,然后站定在他三步外。 阮航唤了她一声。 月华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和他私下交谈,便大声对着他道:“阮大哥,听闻你要上阵杀敌,月华来送你一程。” 阮航说:“多谢月华妹子还记着你阮大哥。” “当然记得。”月华笑道:“阮大哥对我来说亦兄亦友,自小便对我照顾有加,月华永远不会忘记。” 阮航所求不多,相对月华所说已经知足,对于感情之事早已不再强求。 月华和阮航说完了话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又上前一步走到大军前方,扯开嗓子用更大的声音说:“月华曾经听闻,我北盛国的士兵,是诸国之中最厉害的,我们的军队无往不利,我们的将士不畏严寒酷暑,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月华虽然是一介女子,但是却对你们敬佩有加,今在此地为诸君送行,愿,保家卫国,战无不胜!” 阮航大笑出声,回头对着队伍大喊:“将士们,听到了吗?我月华妹子一个柔弱女子,竟然也胸怀锦绣,你们说,咱们能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士兵们一齐答:“不能!” 阮航一把捞起军旗,举到半空中大喊:“保家卫国,战无不胜!” 士兵们也一起举起右手,齐齐发声大喊:“保家卫国,战无不胜!” 千军万马的声音在半空中汇聚,比起女子最初的声音不知大了多少倍,正是这片源自于北盛国将士们的大喊声慢慢聚集,响遏行云,震荡了整座皇城。 月华站在众人正前方,那一刻,她不像是一个长居家门的闺秀女子,更像是一个率君报国的女将军。 许言川站在城楼上,月华方才站过的那个地方,看着数万军兵众志成城地举手高呼,一瞬间面色冷沉如冰。 …………………… 月华送走了阮航一众,回身正要上马时依稀听到有人在喊她。 侧眸四处看了看,最后看见了站在街巷末尾处的柴玉泽和柳长清。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风……别扭得不行。 见月华回头,两人一起朝这边走了过来,很快停步在月华的马前。 柳长清是皇子,依礼月华该向他行礼,所以见他走来,月华立刻对他施了一礼。 柳长清挥手示意不必多礼,然后嘴角带笑道:“月华方才一番话,堪比巾帼女将,长清听闻,自惭形秽,忝为八尺男儿。” 月华说:“不过是逞嘴上功夫罢了,三皇子居于朝堂为陛下分忧,才是真正的本事。” 柳长清笑了笑,没有说话。 柴玉泽看了看月华身后的铃铛和马匹挑眉问:“这匹马毛色纯正,好像不是北盛的马种。” “柴小王爷好眼力,这是姑姑派人从西晁运来的塞外良驹,据说可以一日千里。” 柳长清也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落目在纯白的马毛上,赞道:“毛色果然纯正,”又看了看蓝衣似水的月华,道:“很适合你。” 柴玉泽又道:“我记得月华从前的侍女好像不是现在的这个。” 月华回眸看了看有些拘谨的铃铛:“是啊,从前的那个被人劫走了,我只好换了一个。” “被人劫走?”柳长清和柴玉泽对视了一眼,柳长清道:“明王府的家奴,谁人敢劫?” 柴玉泽也道:“可知道是什么人劫走的?” “没有。”月华说:“光天化日之下在我明王府劫走了家奴,此事父王和兄长们也在查。” 柳长清二人听了此言更是惊讶,光天化日里,堂堂明王府邸,居然有人敢在府邸里直接劫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幕后之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柳长清对月华保证:“月华不必担心,此事就交给我,我一定……” “本公子的未婚妻,她府里的事情,就不劳三皇子操心了。”斜肆的声音横空插了进来,在场四人同时回头,见不远处城楼上,一身墨青长袍的许言川走了下来。 月华皱眉看了他的方向一眼,侧眸对柳柴二人道:“家奴之事不必二位专程为月华寻找,不过若是他日有机会见到还望二位通知一声便好。” 二人见她如此态度,都点了点头。 月华道了谢,回身踩了马镫上马,又伸手拽了铃铛上来,双腿夹紧马腹,驱马离开了此处。 许言川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要离开气的直冒烟,一手拽了拴在城楼下的马匹便追了过去,柳长清抬步站在他的马前,含笑问道:“永安郡主既然已经离开,那就说明她并不想见许公子,许公子又何必穷追不舍呢?” 许言川怒:“滚开,爷的事情不用你插手!” 柳长清见他态度嚣张也不生气,只是温声又道:“虽说烈女怕缠郎,可是许公子缠了月华也有一年了,却也没见说明成效,可见是用错了方法,男女这一切讲究两情相悦,既然永安郡主不喜,许公子又何必……” 许言川烦死柳长清这副假仙的死样子,大手用力拍了拍马背,夹紧马腹便要往前冲,完全不顾对方死活的样子。 被撞上的前一刻柳长清被柴玉泽拉到了一边,柳长清对着许言川的背影大吼:“许言川,谋杀皇嗣是要诛九族的!” 柴玉泽看着许言川的马走远,听了柳长清的话低声笑道:“三皇子,长公主也是皇族中人。” 柳长清这才想起,如果诛了许言川的九族,那自己也要被诛了…… ………………………… 许言川一路朝着月华走的方向追去,原以为她一个小姑娘马术再好也不会及上自己,哪想到才行了六七里便被那丫头甩掉了。 下马朝四处看了看,许言川愣是没瞧出月华到底往了哪边去,一时间气的不行,狠狠地踹了马蹄子一脚。 马儿温顺听话,被踹了也致死委屈地低鸣一声,并没有报复主人。 许言川皱着眉头低声道:“妈的,真是个废物!” 也不知是在说马儿,还是在说他自己。 而六七里路将许言川甩掉了的月华,此刻却行到了月明湖边。 原本甩掉了许言川月华还挺开心的,若说自己失败的前世到底有什么是值得她骄傲的,那就属她出众的马术和武功了。 虽然从前许言川对她的粗鄙十分看不上,她也曾经想过要好好读书识字,却从来没有停下修习马术和功夫。 如今又是一生,她的身体还很康健,又有前世医术和武功傍身,便是许言川都不能轻易近她的身。 可是等到月华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之后,很快就乐不出来了。 月明湖。 对于这个地方,月华是有很大的恶感的,因为这里是她和许言川两辈子初遇的地方,于她是噩梦一样的存在。前世还好,毕竟对许言川是真心真意,可是现在想起来,恨不得离这里越远越好。 铃铛也认识这里,却不知道月华为什么在看见月明湖之后立刻拉下了脸。 从没见过自家小姐这个样子,铃铛小心地拉了拉月华的袖口,轻声问:“小姐,你怎么了?” 月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补救似的对铃铛扯唇笑了笑,“没事。”见后者面带疑惑,月华只好道:“只是,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 铃铛看出月华心情不好,所以贴心地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月华的手背:“小姐,要是心情不好的话,你可以想一些心情好的事情,那样你就不会不开心了。” “心情好的事情……”月华想了想成方小大人一样的小脸,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有没有好点?”铃铛问。 月华颔首:“嗯……” 她话音未落,铃铛就又用力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姐小姐!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啊?” 月华顺着铃铛指的方向看去,她目力极好,很快看清了湖对面有一个一身粗布僧袍的僧人站在那里,好像看的是自己站的方向。 铃铛又看了一会儿,“好像是个和尚。” 月华点点头,转身对铃铛道:“遇上也算是缘分,我们过去看看吧。” 主仆二人绕过了大片的江面,走到湖对面的时候已经是一炷香之后。 走近了才看清,那僧人看起来四五十岁左右,眉目舒朗,嘴角带笑,极自在闲适的样子。 铃铛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间神色十分古怪,看了看月华,又看了看那僧人,抿着嘴没有说话。 月华站定在僧人一丈外,对上后者平淡的神情问:“大师可是故意在此处等候小女?” 僧人挑起眉,“何以见得?” “出家人不在寺中修行,却在俗世凡尘间看风景,若非得道高僧,便是逸士高人。”月华看了看僧人光秃秃的发顶:“大师显然是前者。” 月华:“既然是前者,自然对俗世之事了如指掌,又安能不知我会在此处出现?” 僧人唇畔扯了扯,颔首表示赞同:“你倒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又聪明人的好处,蠢人有蠢人的好处,聪明人有时候也会羡慕蠢人。” 僧人闻言便问:“那你是想做聪明人呢,还是蠢人呢?” 月华抿唇:“聪明人。” “哦?这是为何?” “聪明人不会被欺骗被背叛,即使被欺骗背叛了,也可以一一报复回去,总好过蠢人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你这样说也对。”僧人打量一圈月华的脸色:“小姑娘年纪轻轻,却一副郁结于心的面容,怎么?是有什么俗世纠葛烦闷心肠吗?” 月华无奈地对僧人耸耸肩:“大师既是高人,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的烦恼,还是莫要再笑话我了。” 僧人肃容,眸光落在月华身后的铃铛身上:“小姑娘可愿和老僧单独聊一聊?” 月华顺着他眼神看向铃铛,道:“铃铛,你去那里等着我吧。”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柳树。 铃铛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乖乖退到了一边。 僧人拂了拂衣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对着月华出声:“无凳无椅,咱们尽可随意。” 月华也不在意,点了点头,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夜深忽梦少年事 “小姑娘。”僧人见月华举止洒脱大气,不由大乐:“其实和尚我很佩服你啊。” 月华不解,“大师莫要笑话我,月华一弱质女流,日日醉心俗事,有什么值得您佩服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僧人一本正经地注视她,“小姐虽然醉心俗物,却向来深明大义,明辨是非,有些时候连男子们都及不上。” 月华眸光暗转,脑子有些恍然,嘴角的笑意忽然敷衍起来,对着僧人问:“大师想说什么?” “不知女施主现在身边可有家人早逝?” 月华有些莫名,但还是答:“我母亲在我三岁时早逝,现在已经十三年了。” 僧人闻言又问:“那不知眼下,除却心中怨憎,你可还有甚不快之处?” 月华垂下眼睑,答:“没有。” 僧人的两个问题问的极好,虽然听起来与她的事情毫不相关,但是却不知不觉地将问题的引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她已经重生,前世的一切——包括父王和兄长嫂嫂侄儿们的离世和明王府满门抄斩的结局,都还没有发生,一切的一切已经回到最初。 而且许言川现在对她动了情,也不会轻易对明王府下手,那这样一来,她的报复还有意义吗? 不得不承认,僧人一段看起来不算劝诫的劝诫,已经让月华动摇了。 对方是个优秀的辩手,三言两语就让月华开始反思,自己近几个月的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得。 见月华面含深思,僧人又笑了笑,“其实小姐争来争去,斗来斗去,无非是为了争一口气,既然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女施主要做的一切到底还有没有意义呢?” 月华霍然回神,抬眸时眼神清寒,“大师果然佛法高深,月华对您才是真的佩服。”见僧人要说话,月华立刻抬手阻止:“大师还是莫要开口了,月华口才不及您,若是在听您言语,只怕会走了心,忘了自己来这一世走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月华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忽然站起了身,“今日我与大师叙话便到此结束吧,月华告辞。” 僧人见她果真要走连忙上前阻拦,“女施主可否再听贫僧一言?” 月华犹豫了一下,还是顿了顿脚步,“最后一句。”她忍耐地说。 僧人看她同意,舒了一口气,道:“前些天明王府中发生的事情,小姐一定清楚。许公子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且当真要为求你原谅而入宫行大逆不道的事情,您心中的执着不知可不可以放下?” 月华冷笑一声,想起许言川见了柳长华却没下手的事情几乎要乐出声,“大师客气了,辛苦您近日一番筹谋,只可惜有人心思不纯,枉费您的苦心。” 僧人一时无语,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手作了一个佛揖:“小姐睿智。” 月华哼了一声,没有应声便抬步走远。 若是清醒之前的月华,是绝做不出这样无礼的事情的。那个时候的她,即便是不喜欢一个人,也一定会礼数周到地温声拒绝。但是忆起前尘往事,月华却觉得,礼数规矩一切都是虚的,最要紧的不过是活得欢畅。 铃铛看着月华走过来立马小跑着到她身边:“小姐,刚才那个和尚他是……” 月华接:“是那个失踪的老花匠。” 铃铛一愣:“小姐怎么知道?” “若不是他说起许言川的前两日入宫的事情,我也不会想到是他。”月华心里暗骂老和尚自露马脚,又恼恨对方扰乱了自己的思路,一时间烦闷异常。 铃铛道:“小姐,奴婢觉得吧,那个老花匠啊不……是老和尚,他也不一定是坏人,他两次出现,好像都是在为小姐您筹谋啊。” “为我筹谋……”月华心说,如果真的是为我筹谋,又凭什么要求我饶恕杀父凶手? 走了两步又觉恼恨,回身想要再瞪那和尚一眼,看上转过去的时候只看见对岸杨柳青青,哪里还有那和尚的影子。 “跑的倒是挺快的!” 其实这和尚的计划一点都不算缜密,如此行事大胆,看的不过是她太过重情。 先对许言川谆谆教导哄骗其到宫中杀人,但其实装作花匠的和尚早就料到无论许言川动不动手她都会派人拦下他。再亲自到自己跟前来拐弯抹角地劝慰骗得自己动摇,等到时机成熟了,再说出许言川刺杀柳长华的事情来暗定乾坤。 下的倒是一手好棋,可是却坏在了许言川这颗不按常理出牌的棋子身上。 许言川没有按和尚的计划行事,所以和尚接下来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好在自己意志坚定,否则……月华不敢想象,自己被和尚三言两语劝动了之后前世时的故人知道了会是何等的心凉。 月华想到这里,终于舒了一口气。 …………………… 阮航离京之后,柴玉泽渐渐在朝堂上展露头角。 因为许言川借柳长华之事对柳长清下手接连触发了两位皇子的不满,于是三四皇子竟在短期内结成了联盟,以求在朝中事上反对许言川。 月华坐府观朝堂,渐渐意识到眼下的状况与前世时有很大的不同。 前世时柳长华已经与许言川联合在了一起对付柳长清,那时的柳长清最大的逆鳞便是自己,所以轻而易举便被另外两人以贪图女色不理朝务拉下了皇子竞争的队伍之中,最后更是因为柳长清的无能,柳长华在即位之后便将其幽禁,更是牵连了与三皇子关系‘密切’的明王府。 但事实上,那个时候明王府与柳长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三皇子对于永安郡主的执着,所以朝局中人都下意识地将这两方联系在了一起,进而导致了明王府的覆灭。 但是现在三四皇子的联手显然不符合前世的发展轨迹。 月华摩挲了茶盖半晌,暗自思忖道:莫非三四二位皇子的联合与自己有关? 铃铛在小几上放好了新的茶点,见月华还是一副沉思的样子悄悄笑了笑,伸手到小几上偷了一块桂花糕吃。 吃完了抬头,嗯……小姐没有看她,再拿一块。 吃完了再抬头,……小姐还是没有看她,那再吃一块! 铃铛咬着糕点默默地发誓:这一定是最后一块。 可是吃完了手里的静了一会儿,铃铛还是没坚持住还散发着想起的桂花糕,忍不住又拿起了一块…… 等到月华想事情想到一半伸手要拿一块桂花糕的时候,盘子已经空了。 月华回了神,无奈地看向还在舔手心糕点屑的铃铛,用力地敲了敲桌子:“小丫头,再吃你就要肥死了!” 小铃铛对着手指说:“奴婢饿了嘛。” 月华越发无奈,把桂花糕的盘子推到铃铛面前:“再去取一盘,我也饿了。” 铃铛喜滋滋地问:“那奴婢还有吗?” 月华冷睨她一眼,装作很严肃的样子高声道:“没有!”想了想又道:“今天你又偷吃,罚你晚上不许吃饭!” 小铃铛不觉得自己委屈,只为自己的胃委屈,点了点头砸巴着嘴退出去的时候还在犹豫,这一盘桂花糕到底要不要偷吃呢? 月华放下茶壶,忍不住勾唇笑了笑,笑了好一会儿,心中暗道:找铃铛来做贴身侍女果然很开胃。 铃铛很快又端了空了一大半的桂花糕进到内室来,月华装作没有看见,静默地吃了两块糕点,指了指铃铛嘴边的糕点屑:“把嘴巴舔干净。” 铃铛嘿嘿笑了两声,一眼舔了舔嘴唇,再抬头的时候正想要小姐为她检查一下嘴巴干净了没有,缺见后者面带思量地坐在软塌上,目光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正要开口问,却听自家风华绝代的小姐一脸微妙地笑说:“她也该回来了。” 到底是谁该回来呢?小铃铛歪着脑袋想了好久,也没有琢磨出对方是谁。 但是很快,铃铛就有了答案。 三天后,轻函公主即将回京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城。 …………………… 对于柳轻函这个人,前世时有很多人曾经在许言川面前提起过。 因为月华太过紧密的纠缠,许言川不厌其烦,最后放任了皇帝膝下的一位公主陪在自己身边,以期能赶走苏月华这个小尾巴。 结果他的目的是达成了,可是柳轻函这个人也成为了他与月华之间最大的鸿沟。 当时清清减减的小姑娘眼睛带泪地问自己,究竟与柳轻函有没有关系,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好像是承认了是吧? 每每想到这一段,许言川都恨不得扇自己几十个大耳刮子。 可是事实已经造成,月华也记起了前尘往事,即便他把自己扇成猪头,只怕月华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因为自己当时的默认,所以他与柳轻函的名字在不知不觉中联系在了一起,有很多人说他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也有人说月华痴心错付不知廉耻,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柳轻函以公主之尊追到月华的面前,接二连三地在月华面前挖苦嘲笑。 第一百一十八章:妙手回春解疾疼 不是没有心软过,但是每当看到她清丽的小脸上的那抹倔强的笑容时,他都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现在的悸动,不过是因为这个女子日日年年的陪伴而已,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女子,如她从前那般,他也会如此。 可是后来,月华如他所愿地离开了,他却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日日年年默默无闻地陪在身边的女子。 爱一个人很容易,但忘记一个人却很难。许言川知道,自己生生世世都忘不掉一个叫苏月华的女子了。 轻函公主是皇上膝下长女,早年间因为普陀寺高僧预言公主十八岁之前不得回京而一直居住在盛西城,直到今年十八岁生辰,才得以回京。 盛西城是北盛和西晁两国的边境。 月华现在才开始后悔,早知道拿货在西晁边境,她就算惊动姑姑也一定要搞死她!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等到月华想要弄死柳轻函的时候,柳轻函已经回京了。 关于柳轻函和许言川之间的事,月华知道的并不清楚,但是直到现在,她还是弄不清楚柳轻函对于许言川的感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世时她一心一意扑在许言川身上,对于柳轻函多次的挑衅她从不理会,很久之后她入宫觐见太后时才听到有宫妃谈论,说轻函公主未免欺人太甚,对于永安郡主言谈间多有塞责鄙夷,等同于在打明王府的脸面。 那时候她才恍然大悟,知晓了自己的让步只会让人得寸进尺,更使得父王和家人受人嘲笑,于是开始绝地反击。柳轻函样貌气度及不上她,学识却较她强上许多,所以她与之与算是胜败参半,算不上谁输谁赢。 但是对于月华来说,已经是她输了。 她没有输给柳轻函,她是输给了许言川。 她爱上了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 …… 月华带着铃铛一路入了后宫,楚嬷嬷早等在了寿安宫外,见月华走近大喜,接连两步走上前来笑道:“郡主可算是来了,太后娘娘头晕脑胀得不行,太医只说是最近天气转暖,湿气入体,只能静养着不能用药,说到底也没什么法子。” 月华随她进了寿安宫,大殿殿门大开,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人,还未走进去,月华老远地便嗅到一股刺鼻的脂粉香,对于从来不用胭脂水粉的她来说未免太过熏人。 强自压制住那股难言的恶心,月华迈步入了殿门。 进殿后粗粗扫了一眼,寿安宫的宫妃难得齐全,就连一向不理后宫事的皇后也侍奉在了太后身侧。 柳轻烟眼泪汪汪地跑向月华:“月华姐姐,皇祖母她……” 月华抬手打断她的话,低低地出声告诉她:“放心,我有办法。” 柳轻烟知道月华的本事,听她这样说心便放下了一半,嘴角扯出一点算不上笑容的笑容,用力点头:“嗯,月华姐姐我相信你。” 月华的医术其实并不精进,她既不是自小学医的医女,也没有多么出众的头脑,之所以懂些医术,不过是久病自医的缘故。 她或许要感谢自己这一世来的莫名其妙的病,成就了她这一世与前生全然不同的性格和一身才学。 往前走了两步,对着一众人行了礼,眼神不经意瞥过殷勤站在太后身侧的红衣女子,嘴角带上了一抹莫名笑容。 太后见她走来强忍着头疼对她温和地扯扯唇角:“月华,哀家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想着又细心问:“听说你的病好了?” 月华含笑颔首:“是,月华病愈,多谢太后关怀。”很多人都以为月华痊愈是神医医术高超,只有月华自己清楚,那所谓的神医,不过是兄长为她找的由头罢了。 十五年来日日傍身的病痛,来的莫名其妙,却在她记起前事之后不药而愈,倒是叫她自己都忍不住稀奇。 太后摆摆手说:“你这孩子,就是太贴心了,平白地叫人心疼……”说着她又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对着月华苦笑:“哀家也想着与你许久不见,与你多聊些体己话,可是这身子不称意,便只能有劳你了。” “太后客气了。”月华得了太后应允,抬步便上了座下低阶,直走到太后身边。 临近太后跟前时,一直粉红绣鞋突然伸了出来,月华此时正要走近,若非一直当心脚下,只怕会被绊住了脚径直摔倒太后身上。 月华却在被绊住的前一刻霍然停住了脚步,眼神不退不闪地看向皇后身侧的柳轻函,又落向身前的脚:“这位姑娘,不知你这是何意?” 众目睽睽之下,柳轻函的脚还停在月华身前来不及拿回去,被月华着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众人看向柳轻函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探究。 月华却未多做停留,留意到太后微妙的神色后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梢,一大步便走到了太后身前:“闲事莫扰太后,月华多嘴,还望太后莫怪。” 太后狠辣的眼神扫了扫柳轻函,对着月华笑了笑说:“是子孙不肖,叫月华笑话了。” “太后哪里话。”月华摇了摇头,伸手落在太后脉上,闭着眼睛斟酌了一会儿,忽然问:“太后最近是否常常觉得鼻间发痒,总是想打喷嚏?” 月华话才落下,太后便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楚嬷嬷道:“的确如此,太后近日头疼都是在打喷嚏之后才有的,现在可能是严重了,两者都严重了许多。” 月华收回手,点头道:“太后头疼和频嚏虽然与天气转暖有关,但是也不尽然。” 太后和楚嬷嬷对视了一眼,楚嬷嬷问:“不知郡主此话何意?” “春天天气转暖,想来御花园必然是春色满园。” 楚嬷嬷愣了愣,片刻后恍然大悟:“郡主的意思是,太后打喷嚏是花粉所致?” 月华点了点头,“太后身子弱,年前时还犯了风热,再加上前些天下了雨,风、湿、热、邪几者交汇,或因血热又感外风发病,花粉中带油质,太后得了枯草热便是正常了。” 月华想了想又问:“太后年纪大了,年前时我便说过宫中不能随意放花草盆景,现在是怎么回事?”说着看向阶下的玉兰盆景。 楚嬷嬷也是一怔,顺着月华目光向下看了看,回神后眼神落向皇后身后:“这玉兰盆景,是前些天轻函公主送来的。” 殿内众人齐齐看向柳清函。 太后也看了柳清函一眼,没有说话,神情却阴沉了许多。 柳轻函闻言竟是大怒,指着月华的鼻子怒道:“皇祖母莫听这贱人胡说,没学过医术没从过名医,您如何能信她的话,她现在这样讲,一定是故意陷害轻函的!” 若是最开始的时候,她这样说或许还有人信她,可是之前她故意伸脚意图绊倒月华的事情已经落入所有人眼中,摆明了是对其含恨,谁又会信她? 太后忍者怒火说:“月华此前与你素不相识,她为何要陷害你?” 柳轻函噎了噎,想起月华之前那句别有用心的‘这位姑娘’不由更火,又狠狠瞪了月华一眼。 太后怒不可遏地望着她,“哀家倒是要问你,月华与你素昧平生,你方才不惜哀家身体也要陷害她,现下又无缘无故意欲置她于死地,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皇祖母……”柳轻函气急了,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太后。 太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哀家便不该让皇帝接你回来,左右是不祥之人,回来也是累及亲人。” 言罢,也不管柳轻函的神情,抬眸便吩咐楚嬷嬷道:“你去找皇帝,告诉他轻函连日来的所作所为,皇帝自会处置。” 楚嬷嬷庄重地点了点头。心下却畅快得很:这轻函公主自回宫以来便仗着皇上对早年间送她出宫多有愧疚一直为所欲为,几次惹得太后不满,现在可不是报应! 柳轻函还欲说话,楚嬷嬷却挥手招了两个宫女将其拉了下去,顺便堵上了她的嘴。 柳轻函呜呜出声,月华目送她被拖走,直到那人身影离开的前一刻,月华心里还在纳闷:这样的智商,前世自己怎么会几次被她欺辱? 真的是蠢哭了。 皇后略通医术,一门心思扑在月华方才的一番话上,对于这一番事故恍若未觉,见众人安静下来便问月华:“那太后头疼又是怎么回事?” 月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看向楚嬷嬷问:“太后最近是否经常失眠多梦,精神紧张?” 楚嬷嬷小心地看了太后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这才颔首:“是。” 月华这才道:“晋安天气阴晴不定,春天本就容易生病,再加上近日太后睡眠不足,情绪不稳,头痛便也不足为奇了。“ 皇后又问:“那不知该如何用药?” 月华思考了一下,“嗯……太后身子不好,最好是不用用药,这样吧。”月华对着楚嬷嬷道:“用一味枇杷蜜,每日两次给太后泡水喝,我再给太后寻几样有宁神作用的药膳。” 第一百一十九章:昨夜星辰昨夜风 太后唇畔带着雍容的笑意,“如此,便有劳月华了。” 前一刻还对自己的亲孙女面带寒霜,下一刻却又向自己含笑相待,月华思量着这些许时候中太后的情绪变化,一股阴彻的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 开好了药膳的方子,月华又特地到御膳房嘱咐了御厨们食材的处理办法,这才出了后宫。 柳轻烟亲自送她出来。 “那个柳轻函坏死了,明明自己心肠烂得像臭虫一样,偏偏还接二连三要陷害别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 月华侧眸看了气愤不平的柳轻烟一眼,促狭地开口:“好了,我这个被陷害的人都还没怎么样呢,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 柳轻烟闻言更气了,指着月华怒道:“你还说,我可是在为你抱不平哎。” “好了……”月华安抚地摸摸柳轻烟的小脑袋:“气大伤身哦。” 柳轻烟深吸了一口气,扯了半天袖口还是气不过,“那柳轻函肯定是嫉妒月华姐姐你生的好看,两次三番地来寻你麻烦……她居然还想伺机绊倒你,你想啊,若是你被她绊倒了,摔在皇祖母身上,皇祖母要是再……” 月华伸手捂住柳轻烟的嘴,拦下其要出口的话:“祸从口出。” 柳轻烟吐了吐舌头,扒下月华的手低声对月华继续道:“那岂不是月华姐姐你的罪过了?”说着呼吸又粗重了几分,跺了下脚怒声说:“还有,皇祖母虽然一直不同意父皇接她回来,但是平日里事事物物也都记着想着她,她既然对皇祖母心存不敬,实在是其心可诛!” 月华垂了垂眸,心说柳轻函动手时约莫只是临时起意,哪里想的了那么多? 柳轻烟又走了几步,再开口时口气却缓和了许多:“不过好在月华姐姐你聪明,现在柳轻函自顾不暇,我看啊,她十有八九会被父皇再送回盛西城,哼!看她以后还在吗嚣张!” 月华斜眼问:“柳轻函得罪过你吗?”想想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柳轻烟似乎一直与柳轻函多有不睦,从前只以为是因为二人心恋同一男子,现在看看,似乎也不尽然。 柳轻烟一听此言更是愤愤:“那柳轻函贵为皇家公主,行事自然与旁人不同,茶水点心插花膳食样样都要最好的,连皇祖母都比不上她。”说着又讨好地对着月华笑:“不过我生气可不是因为她经常和我抢东西,我可是真心心疼月华姐姐的。” 月华闻言微讪,犹疑了一下又出声唤了一声柳轻烟。 柳轻烟应了一声,回眸看向月华。 月华:“我,现在与许言川订下了婚约,你,不怪我吗?”她话才出口,身边的柳轻烟就停下了步伐。 月华咬了咬唇,她对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一直心存感激,即便是前世时自己和她一样对许言川情深意笃,柳轻烟也从未与她敌对过,更甚至还曾在柳轻函与她作对时出手相帮,雪中送炭。 心中向来有愧,月华便打算偿还前世恩情,不管她与许言川最后谁输谁赢,她都绝不再同柳轻烟相争。 这场追追抢抢的爱恨,她早已身心俱疲,此生都不愿意再做尝试了。 “月华姐姐。”柳轻烟语气低落地道:“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言川哥哥的,他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张扬,我就觉得这辈子我都不会像现在像喜欢他一样去喜欢一个人了。” 月华心落谷底,一时间没了言语。 柳轻烟看了看月华沉沉的面色,忽然扯唇笑道:“不过,没关系啊,月华姐姐也这样好,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像喜欢月华姐姐这样喜欢过一个女子了,所以,既然言川哥哥心悦你,我又喜欢月华姐姐,那我就只好祝福你们啦。” 月华一惊,侧目看向身畔的小姑娘。 十三四岁的年纪,这位小姑娘面庞还很稚嫩,眉目之间依稀可见纯澈懵懂,分明还是个孩子。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在她危难时曾经不管不顾地出手相助,在此刻,她那么孤独地渴望陪伴和宽恕的时候,对她说没关系和祝福你。 有一种深刻的感动从心底里蔓延出来,月华竟想要落泪。 这个世界,成败荣辱,你争我夺,又有谁能毫无保留,不顾原由地对另一个人好,无论那人身在险境还是在天堂,都始终如一。 柳轻烟却做得到。 月华忍耐不住那股温暖的气流,伸手把小姑娘揽进怀里,这一刻,她不想说谢谢你,也不想说对不起,但她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怀里的女孩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心灵,即便费尽心机,她都要让她幸福地活下去。 被柳轻烟送出宫门,月华正要上明王府的马车时却被皇上身边的公公又请去了明华殿。 依旧是威仪严肃的一张脸,月华只悄悄瞟了一眼皇上的脸色变弯身跪了下去:“臣女拜见皇上。” 皇上低低地“嗯”了一声,浑厚的嗓音顺着流动的空气传到阶下:“朕听说,你又治好了太后的枯草热?” 月华不想费心去向一个医术方面的门外汉解释太后身上的病情并不是单纯的枯草热,只得微微敛眸答了声是。 皇上说:“年年都要有劳你,朕今儿才想起,你医治太后有功,朕与太后却从未赏过你什么,原是朕粗心了。” 月华一愣,闻言立刻叩首道:“皇上客气,臣女雕虫小技,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医治好太后的病已然是最好的赏赐,再不敢多求其他。” 皇上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倒是会说话。” 月华眉头一蹙,听皇上的口气摆明了是瞧不上她,可是她这些年来虽然与皇上没见过几次,却也着实没得罪过他,眼下这般又是为何? 未免说错话,月华的头低得几乎侵到地底下,没敢出声。 “你可知,朕为何会给你与言川赐婚?”没等月华缓过神,皇上便又在上方问道。 “臣女不知。” “按说,言川向朕求亲的前一日,长清已经拉着你向朕求过亲,不论是按法理还是人情,又或是亲情,朕都不该为你和言川赐婚。” 月华早知道自己和许言川的赐婚一定是后者动了手脚,但现在听皇上说来还是面不住一阵气恼,这次倒不是害怕了,而是真的恼火,被气得说不出话。 “朕常听人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从前还不信这一说,可是眼下却是不得不信了。”皇上看向跪在殿中央的月华,沉声道:“长清因为你几次不顾仪态礼法,阮航因为你请战离京,言川更是整日整日地往明王府里跑,苏月华,朕倒是瞧不出,你还当真是个红颜祸水。” 月华想起自己在城门时那一番举止是引人注目了些,也难怪皇上眼下言辞这样怪态。 她不再低头,也没有理会皇上的可以刁难,径自站起身子来,眸光直视上方的皇上:“古往今来,昏君亡国灭种无不将错误赖在女人身上,不论言臣史官个个如此,月华却是不解,若一盛德明君当真君威天下、恩惠万民,又岂会轻易受一女子蛊惑?君王男儿自己贪图美色,便将错误推到女子的身上,又岂是大丈夫能为?” 皇上见她一番动作已十分不满,闻她言论更是气得不行,“大丈夫能为与否又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妄作评论的,小女娃莫要猖狂,仔细你项上脑袋!” “皇上笑话了,小女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既然敢猖狂一时以解心头之气,便不怕皇上怪罪责罚,既然敢顶撞皇上,便不怕丢了脑袋。” “你!” 月华仰起脑袋,大大圆圆的眼睛不躲不闪地望着皇上:“臣女就在这儿,皇上有话直说便是。” 皇上看着下面满脸执拗的小丫头,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瞅着自己,没有寻常臣子和那些儿女们看着自己时的畏缩胆怯,甚至还带着些许嚣张。 透过月华美丽的双眼,他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另外一张脸,一样的自信飞扬,一样的无所畏惧。 心中最珍惜的情感破土而出,皇上看着月华的眼神也慢慢缓和了起来。 看了看下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皇上动了动鼻子佯装气怒地问:“你就当真不怕死吗?” “死不可怕,月华一寻常女子,便是死了史书史籍中也未必会谈及一言半语,但若今日被皇上赐死,他日史书史籍中便会说:元和二十四年三月初五,皇帝召见郡主永安,屏退侍从左右,片刻隔门传音有闻陛下大怒,原因不详。门开,郡主被赐毒酒一杯,玉殒香消,享年十六岁,恰值二八芳华。” 皇上失笑扶额,“你这丫头。” 月华见状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皇上并没有动杀她的心思。 月华心里狂笑,能活着多好,她大仇未报,还想多活几年呢。 大不了,就像铃铛说的那样,左右许言川比她大,没准干耗着都能把他耗死,那也算是她报了仇了。 第一百二十章: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这性子,不知是像谁?” 月华细细打量皇上的表情,忽然道:“皇上是想起姑姑了吧?” 皇上眸光微颤,没有言语。 他不说话,月华就更加不能说了,只好静静等着皇上开口。 “朕和你姑姑,其实相识的时间并不长。” 寂静的气氛蔓延得正欢,月华站着站着都觉得空气带着几丝乏味之感,却突然听到了皇上这样一句话。 抬起头,对上皇上带着些许回忆的视线,月华安静地聆听。 “你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还真有她当年的风采。”皇上说着又摇了摇头,“不过,你是心中有底才作无畏之色,而她是真的无惧无畏。” 月华无奈耸了耸肩,她好不容易才重来一遭,很惜命的好不好。 “那么多的女子……朕当年一眼就看到了她,红衣胜火,眉目清绝,”说着又扫了眼愣怔的月华:“虽说你与她很有些相像,但是气度风华却远不及她。” 月华默默点了下头。 月华自幼丧母,姑姑对于月华而言,是相当于母亲一样的存在,幼时没有母妃的陪伴教导,但是总有姑姑含笑陪在身旁,直至现在,月华甚至不大记得姑姑的相貌,只能从自己的脸上找出姑姑的一些痕迹,但那些历久弥新的情感却是从未变过的。 “小姑娘,你今日屡次冒犯于朕,朕本该生气的,但是念在你姑姑的份上,朕不与你计较。”皇上眉梢微抬,帝皇之气尽显:“你可明白?” 月华却不买账,抬起大大的眸子对上皇上,道:“姑姑现在是西晁皇后,和西晁的皇帝姑父琴瑟和鸣夫妻和睦,皇上如此说,未免有污姑姑清名。” 皇上瞪眼瞥她:“苏月华,你莫要得寸进尺,今日朕不与你生气不过是看在你姑姑的面子上……” 月华打断他,冷声问道:“那不知皇上今日不与小女子置气,宽宥的是臣女对轻函公主的冒犯还是臣女顶撞皇上的冒犯呢?” 皇上一滞,呼吸几次起伏不定都没说出话来。 他还能说什么?这丫头的脑子委实与常人不同,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她全都说了,堂堂一个帝王却如此受制于人,想想也够憋屈。 月华心里冷笑,果然,皇上找她过来是因为柳轻函。 想也是,前世是柳轻函敢如此猖狂,未必就没有皇上在背后支持的缘故。否则不过一后宫女子,安敢干涉前朝之事? 这样一想,月华对皇上也多了不少怨气。 北盛开国百余年,明王府便也存在了这么多年,几代明王无不勤勤恳恳忠心为国,最后竟然因为皇帝对公主的偏爱而举家被灭,实是不值。 听着空荡荡的大殿内皇上粗重的呼吸声,月华面沉如水,心无波澜。 “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 月华几乎被殿中的静与闹弄得崩溃,听到皇上这样问,她立刻答道:“知道。” “那你可知轻函是什么身份?” 月华又答:“知道。” “轻函是朕的女儿,不论她祥与不祥,她都是朕的皇女,而你……” 月华眸色浅淡,神态安然:“臣女不过一介臣子之女,没有资格与皇上的女儿作对,是吗?” 皇上道:“君君臣臣,自古如此,无论对错。” “哦。”月华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脸上没有太大变化。 皇上不满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月华反问他:“那皇上这样又是什么态度?” “罢了……”心中有气,皇上却疲于和这小丫头交流,又不能真的拿她怎样,只得无力地摆了摆手说:“你退下吧,这次的事情算了,如有下次,朕一定重罚。”说着略带威胁的眼神瞥过来:“记住了吗?” 月华毫不畏惧地回视过:“记住了,但是月华并不认同。” 皇上也不理她,只蹙着眉头吩咐她:“退下吧,朕乏了。” 月华也不理会他的话,轻轻地挑起眉梢,“皇上乏了,是因为臣女无知,与之交流头重脚轻?还是因为皇上理屈词穷了?” 皇上大怒,“苏月华,你……” 月华笑道:“臣女在呢,皇上有吩咐但说便是,若有对的,臣女定然遵从。” 皇上的眸子瞪得发酸,听她这一句话出口险些背过气去。 什么叫‘若有对的’? “朕果然是对你太过宽容,才让你言谈如此无忌讳,简直是无法无天!”他指着阶下的月华怒目而视:“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滚出去!” 月华仰着头,嘴角衔着浅浅弧度,眉目淡淡清冷却自含芳华,她平静地站在那里,明明是极淡的神情,却胜过世间任何绝美的风景。 皇上本欲挥手叫人,却在触目到月华的脸时猛地顿住了动作。 “皇上可知道,姑姑当年为何会成为姑父的妻子?” 这样幼稚的问题,皇上本来不会回答,但是对上月华冷静得过分的神情,他还是不自在地压着怒火道:“你姑姑的婚事是先皇做主,并非朕能左右。” “错!”月华脸上一层寒冰,嘴角却带着笑:“其实当年姑父向姑姑求亲时,是问过姑姑的意见的,姑父向先皇求亲是姑姑自己的决定,并非是先皇和姑父独断专行。” 看着皇上神情大变,月华心里一阵畅快。 皇上的确惊讶,当年之事其实他所知不多,不过是到地方巡查数月,回来之时京城里却翻了天,西晁燕王来朝,求亲的对象却是自己心爱的女子。虽然心有愤怒,但是他到底保持了理智,原本打算细细筹谋,却不想才回到晋安不久就患了瘟疫,之后就是漫长的空白。 待他醒来之时,原本两心相悦的女子已经嫁给了别的男子,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对自己一片冷淡,他的头顶的天几乎坍塌,看不见半点阳光。 不是不怨的,甚至在初醒之时他还想要带着府军杀到西晁夺回心爱之人。 但是很快,他的理智回笼,强行制止了几乎不能抑制和阻止的幼稚行径。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男女之情固然重要,但是并不是不可或缺,但是天下江山才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东西,若是有了江山,他日挥师西去,还怕夺不回美人吗? 可是等他真的登上了皇位,坐稳了江山,他又开始迟疑,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或者是大伤这大好的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现今安稳的天下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也不停地告诉自己,隆平不是自愿的,她是被逼的,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形势所逼,昨日种种,眼前悲情,都是大势所趋,与人无尤。 可是现在,眼下有一个人跟自己说,当年心上之人的他嫁并非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很想告诉自己,苏月华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为她谋求宽宥的理由,都不是真的。可是心底里却还是有一个声音执拗地跟自己说:听下去,听下去,当年的一切也许真的是别有隐情,自己只是被情感蒙蔽了双眼,被激情枷锁了理性。 月华莞尔对着皇上轻声问:“臣女知道答案,皇上想知道吗?” 皇上压制住马上就要破土而出的答案,恩赦一般地对她点了点头:“你说吧。” 月华对他的强作镇定恍然未觉,淡定地开口道:“臣女原本对前辈之事并不好奇,只是年前皇上不顾臣女意愿为我和许言川订下了亲事,我看到圣旨之后失落了许久,姑姑即便远在西晁也还是知道了消息,来信时便安慰我说世事尽皆难得两全,若是得不到自己喜欢的男子,那就应该寻一个爱自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永远事事以我为先。” 皇上闻声面色一僵。 月华继续含笑开口:“我去信问说,那姑姑和皇上当年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否是因为世事难两全的缘故呢?不久姑姑又回信给我,言皇上当年虽非九五之尊,但府中家中已然妾侍儿女遍地,也许旁的女子愿意接受,但是她却不行。她不愿意嫁给一个连自己有多少妾侍都数不清的男子,不愿意和别的女子分享同一个男人,不愿意别人的孩子叫自己母亲,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君临天下,却得弱水三千,不取一瓢饮。” 月华说着仿佛恍然大悟般问:“哦,对了,当年姑姑嫁到西晁的时候,四皇子都已经出生了吧?” 皇上的目光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暗淡下来,听到最后那一句‘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君临天下,却得弱水三千,不取一瓢饮’时已是神色颓然。 他猛然记起,当年他离开京城赶去柳州之前隆平曾问过自己:是否愿意为她驱逐婢妾儿女,自此一生只娶一妻,再无她人? 他当时只当她在玩笑,他身为皇子怎么可能一生一世只有一个女子。那时笑着插过,却未料当时一句话,竟然成了临别之言。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隆平离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不是深情,不是无情,而是因为他太过多情。 第一百二十一章:红杏枝头春意闹 多年来一直珍藏在心的少年情谊被月华一朝打破,皇上心情沉重低落至极。 月华完全能理解皇上的想法,一个整日与权谋为伍的君王,心里一块净土如今也没了,大抵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令人绝望。 “昔日爱人嫁了旁人皇上便作如此模样,但皇上又可曾想过,您当日不顾我的想法,一纸圣旨便为我与许言川赐婚,是否会造成和您现在一样的悲剧呢?”月华犀利地直视皇上:“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不想爱的人却被生生捆在一起,着实可笑。” 皇上抬眸看了她一眼,已是心力交瘁,“你退下吧。”见月华还要说话,他无力地笑了笑:“丫头,我正伤心着,你便放过我这一双耳朵,成吗?” 他口气难得不再居高临下,月华决定暂时饶过他。要出口的话顿住,她咬了咬唇瓣说:“那我再说最后一句。”生怕皇上拒绝,月华连忙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个‘一’。 皇上点了点头。 “皇上觉得因一介僧侣之言弃生女于边境数年太过无情,现在看着轻函公主多有愧疚,但是月华想问您一句,若是他日轻函公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您也要任她为所欲为以偿当年亏欠吗?” 皇上没有抬眼,浑厚的嗓音带着几许无奈:“那朕便许诺你,如若有一日,轻函行了恶事,朕必严惩不贷。” 月华干咳,“那今日分明是轻函公主挑衅于我,皇上又为何放纵其栽赃陷害,还唤了我来此处问罪呢?” “这个朕倒是真的悔了,”皇上说:“朕情愿当时狠一狠心,也不至于被你坑了这么一遭。” 月华没有再说话,一国之君君无戏言,她也不会怀疑皇上今日一番话只为骗她一个小丫头。既然得了许诺便是好事,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还是晓得的。 没有行礼告退,月华一声不吭地退出了殿门。 她担心,自己再多说一句话会被侍卫们拉出去砍死。 傍晚的日光微淡,月华被和缓的光线附着在身上,心里也暖洋洋的。 今次一般,皇上大约会为当日赐下的婚约生出一二分悔意了吧? 因着之前她在大殿中几次和皇上呛声的动静委实太大,月华觉着出宫路上的宫人们看着自己的神情都颇有几分……敬畏? 心里苦笑了两下,大约是自己这一世营造的名声太好,实在难以让人相信温柔婉约的永安郡主竟成了眼前这般泼妇模样。 “月华!” 隐约间好像听到有人唤自己,月华冷不丁抬起头,瞅见了不远处这笑呵呵看着自己的勇王柳玉之女柳如烟。 那些民间话本中常说,嫉妒人的女子大部分都得不到好下场,月华也曾经猜测,如柳如烟这般善于嫉妒人的恶女,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悲惨结局。 柳如烟,勇王柳玉女,出生时侍奉皇上帝师武玄去世,机缘巧合之下没能依礼得到郡主头衔和封号,因此嫉妒了出身与她相差无几却被封为永安郡主的月华十几年。 前世直到死,月华和柳如烟的处境都是敌对的。 今生来时虽然没有带着记忆,但她却一直对母妃和姑姑的教导铭记于心。潜意识里也一直告诫自己要严于律己,方才活出了现如今的样子。 母亲告诉她,女儿家应该多读书,方能得一身诗书气度。 姑姑告诉她,要用心去对待每一个人,以真心换真心,敌人也能变成朋友。 母亲告诉她,要乐观开朗,要为自己而活。 姑姑告诉她,女子一生短暂,定要寻一个自己真心喜爱的男人。 长辈们的谆谆教导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月华不断地问自己,若是前世时,她也如现在这样把母亲和姑姑的话谨记,还会不会得到原来那样的结局? 柳如烟乐呵呵地靠近月华,走过来时嘟着嘴抱怨:“我都喊了你好一会儿了,你想什么呢?” 月华回神,眉眼迷茫地抬眼,也对她笑了一下:“我在想,现在这样很好。” 柳如烟愣了愣,神态里几许莫名,但还是配合地颔首,又酸酸的说:“你有出身好样貌好才学好,现在还得了那么好的一个夫婿,现在这样当然好了。” 月华眯眼打量她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凑过去低声对柳如烟说:“我怎么闻到了好大一股子酸味?”说着似模似样地拿手扇了扇,“若是你喜欢,我便让给你好了,左右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如烟怒目:“许公子可是人,不是什么东西!” 月华耸肩,还回去一个白眼:“他本就不是什么东西。”瞥见远处明王府的马车,她抬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柳如烟快步跟上她,“喂,我就不明白了,许公子对你情有独钟也就罢了,那三皇子怎么也那么喜欢你啊?……喂喂喂,你走慢点,我说……我说还有那个柴玉泽……还有那个阮航!”柳如烟气呼呼地看着月华的身影上了马车,噘着嘴冷哼了一声,眼神却委屈得很:“臭月华,你都这么讨厌了,我怎么还是那么喜欢你呀。” 月华懂武,耳力极佳,这句话恰巧入了耳朵,上车的步子乱了一瞬,被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嘴里还喃喃了两句:“你还是别喜欢我的好,找个男子不好吗?” 回府时正是晚膳时间,正厅里一家人都在等她,就连才开始学走路的大宝都上了桌。 月华最先看到大宝,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将小家伙抱到怀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叫一声小姑姑听听。” 大宝乖巧极了,闻言当真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姑姑。 月华笑眯眯地亲了一口小家伙白白嫩嫩的小脸:“真乖。” 成方冷哼一生,“我每天都有叫小姑姑,也没见你亲我的。” 月华斜眼看他:“你小的时候我亲你比大宝还多。” 成方皱起眉:“原来小姑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占我的便宜了。” 月华:“……” 厅中众人大乐,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月铭也扯了扯嘴角。 明王指了指空位让月华坐下,一面问道:“太后的病情如何?” 月华一手给自己盛了碗汤,一面答:“不严重,我小的时候也得过和太后一样的病,后来不是以枇杷蜜和药膳佐之才好的?” 明王一把手把女儿拉扯大,对月华得过的病记忆犹新,闻言点头说:“的确是这样。” 月延看着月华说:“看来真是应了那句久病成自医了,妹妹现在谁的病都敢治,连宫里的御医都比不了。” 月华听出他话里不怀好意,神色如常地反驳:“如果你也像我一样,从小病着长到大,你也能成神医。” 月延一噎,想起妹妹这么多年来受过的病痛心疼得不行,顿时不说话了。 闵秀瞪他一眼:“用膳就用膳,怎么就你话多。” 月延哼哼了两声,也没再回嘴。 明王一心用膳,自初始那句话后边没再发声,月铭和灵慧用膳习惯极好,膳时也极少说话,成方正吃着大宝的醋,也没有说话。只有小小的大宝懵懂不知事,露着一排不齐全的小白牙凑到月华面前:“小姑姑,喜欢小姑姑……”他会说的话有限,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时候只得呆呆地指了指自己的小脸。 月华配合了亲了他小脸一口,小家伙又指了指另一边,理直气壮道:“要亲全!” 一岁多的小东西奶声奶气地说这话,偏偏模样却正经得不得了,一桌子人都被他的表情逗笑,就连最为端庄的灵慧也忍不住乐了出来。 闵秀指着大宝的鼻子不满道:“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亲你娘亲,整天和个小尾巴一样围着你小姑姑转,白瞎娘亲那么心疼你。” 大宝思维里的‘亲’和大人话里的‘亲’有所不同,也听不大懂闵秀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的娘亲也想自己亲她,于是抬着小脑袋凑过去重重地在娘亲脸上吧唧了一口,挪开时一大片口水落在上面,闪闪亮亮的霎是乐人。 闵秀无语了片刻,紧接着餐桌上又爆发出了更大的一阵笑声。 月华处在笑声里,看着和和乐乐的一家人,忽然想起了当日老和尚的那番话。 她不禁扪心自问,为报前世之仇,用自己今生的幸福和家人的和乐去赌,到底值不值得? ………………………… 长公主府。 许言川在外数日终于回了府,长公主得了消息立刻到了许言川的院子看了一眼。 红枫树红叶早已落尽,又长出了新的叶子,在夜色下看着和往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昔日最是开朗的儿子现如今正神色冷清地坐在枫树下,一坛清酒摆在石桌上,一张俊脸在月色下恍恍惚惚,偶尔看过去时竟然带着些许决绝之色。 叹了口气,长公主抬步进了院子,挥手打下许言川手里的酒坛,眉头紧皱。 从什么时候开始,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几近于黑色的酒坛咕噜咕噜地在地上大了两个滚,坛身竟然还完好无缺。 第一百二十二章:西风挹泪分携后 “为情所困,整天浑浑噩噩的成什么样子?”长公主的眼波轻缓地落过去,眼底却暗含凌厉:“苏月华虽好,世上未必就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女子,你这样又是何必?” 许言川垂眸笑了笑,不知从哪里又又找出一坛酒,拨开瓶塞猛饮了一口,爽快地吐了口气:“我喜欢的不是好女子,只是苏月华。”说着抬眸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眼神揶揄:“母亲,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外人都说母亲何其可怜,可是从前常被人同情怜惜的缙云公主如今却活得雍容高贵,而那个被世人不齿的许钰才,现在却在忠肃公府受尽下人和族人欺侮。 长公主在这份感情中太过理智和无情,这一点许言川从来都很清楚,也正是因为母亲的无情,所以才更不能明白自己眼下的苦楚。 又灌了一口酒,许言川笑的凄凉。 长公主看着他脸上染上若有似无的醉态,心中不免有些无奈。 许言川自幼聪颖,很小的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这么多年来,长公主一直将膝下这个唯一的儿子当作自己的骄傲,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聪明绝顶的儿子也开始有了软肋。 长公主看的清楚,那道软肋分明就是苏月华。 那个丫头她见过,生的不错,才学不错,品性气度也不错,放眼整个晋安,也再寻不出如此优秀的贵女了。 但是毕竟见多了风雨,长公主虽知苏月华很好,却也觉得整个女孩子太好,好的颇不真实。 懒得再管醉成一团乱泥的儿子,长公主带着侍女回了自己的卧房,因着忧心儿子婚事,坐下来好长时间脸上都难掩愁绪。 长公主生的并不是很美,但是气度却极好,也许是被皇家的金玉气派熏染得多了,她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雍容气度,为她不太出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华美大气。 此刻愁绪淡扫蛾眉,直叫看了的人也跟着泛起了愁意。 长公主的贴身女官走上前,“公主,可是还在担心公子爷?” 长公主叹了叹气,“言川这孩子,从小到大极少让本宫操心,可是如今……” “公子一向最知轻重,现在因情所困大约只在一时,想来很快就可以走出困境的。”女官浅笑着说:“而且公子已经和永安郡主订下了亲事,这大婚啊,肯定是迟早的事。” 长公主闻言非但没有释怀,反而眉头蹙得更紧了。“说起这个,皇兄当时赐婚的旨意拟定的大婚之期就在三月,可是眼下三月都快过了,宫里为何还没有动静?” 女官也知道近日长公主正在为此心烦,只得轻声安慰:“郡主的身子才好,皇上大约是体谅郡主,想将婚期延后一些日子。” “你别安慰本宫,本宫心里清楚的很,皇兄做事一向利落,此次竟然如此拖沓,想来是事情有了变故。”长公主敲了两下桌子,眼神蔓延出一股果断:“不行,本宫得亲自去问问!” 女官见状连忙拉住长公主,“殿下,这事急不得啊,皇上既然还未有旨意,那必然是心中有些计较,若是我们轻易去问,皇上万一恼了您可如何是好?” 皇家情谊更需要经营,即便皇上对缙云长公主多有疼爱,但也有自己的原则。 长公主摇了摇头,“本宫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女官犹疑了片刻,还是小心问道:“殿下,奴婢听说五公主对公子爷很是喜爱,会不会皇上拖延婚事是想要将五公主嫁过来?” 长公主断然摇头:“不会,轻烟对言川的心思皇兄一向知晓,若是真有顾忌,也不会为言川和苏家丫头赐婚了。” 女官知道自己的主子行事有度,寻思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缘由,只好任由公主殿下赶去了皇宫。 …………………… 缙云公主一路到了明华殿,守在门外的太监立刻进去请示。 长公主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老太监才走了出来引她进去。 长公主感觉今日的明华殿似乎格外肃穆安静,进门后不由也宁了宁心神,进了内殿后侧眸问道:“皇兄今日可见过什么人?” 吴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和缙云公主也算熟识,闻言便老实交代道:“今日太后遣了嬷嬷过来,要把轻函公主送回盛西城,皇上和轻函公主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后来又见了永安郡主。” 缙云公主步子一顿,“皇兄还见了月华?” 吴公公点头道:“是啊,说是要赏郡主。“边说便低声道:“今日太后又请了郡主过去,说是又换了新方子。” 长公主点点头,“那孩子是个好的。” 二人说着已经到了门前,吴公公轻轻叩了叩门:“陛下,长公主到了。” “进来吧。”不高不低的一声,听不出喜怒。 缙云长公主亲自推了门进去,见皇上一身常服坐在软榻上,单手撑着额头,面色说不出的颓然。 “皇兄?” 皇上抬起眸,“坐吧。” 缙云公主见了皇上这副样子便知是有事发生,一时也顾不上询问婚期了,立刻出声问:“皇兄何以如此神态,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哎。”对于这个妹妹,皇上一向宠爱有加,有事情也极少瞒着她,关于隆平的事情,缙云更是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此时正是失落的时候,正缺个说话的人,此时便也不瞒她,一五一十地把月华的话告知了缙云长公主。 “也就是说,隆平嫁到西晁的事情,是她自己默许了的?” 皇上没有应声,悲伤的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缙云从不知道那个看起来极好说话的隆平居然性情如此刚烈,心情也一时震荡起来。 老实说,对于那个样样都极出色的隆平,她是羡慕的。 女子这一世,最大的追求无非就是好的出身和好的夫婿。好的出身她生来便有,从来无需多求,至于好的夫婿……长公主低下眸子,许钰才那样的人,嫁了她不吝于是自己的耻辱。 那个男人,毁掉了自己的前半生。 当年的隆平就如同现在的月华一样,出身样貌才气样样都极好,后来又嫁给了西晁的王爷,燕王即位后又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后。 这么多年来,西晁皇上闲置后宫,独宠皇后一人,不知羡煞了多少女子。 如此好命的隆平,怎能不让人羡慕? “缙云,你说,朕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难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无助,皇上睁着眼睛紧紧盯着缙云长公主问道:“若是当年朕即位之后去和他争,隆平也许……” “皇兄!”缙云长公主无奈道:“没有什么也许。你现在是北盛皇,是这万丈江山的主人,现在北盛上下国泰民安,这都是你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的结果啊。” “国泰民安有什么用?兢兢业业又有什么用,兢兢业业到最后,还不是成了孤家寡人。”皇上嘴角满是苦涩,“当年她给过我机会的,我如果当时认真一些,只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些,也许她就不会嫁给别人……” 长公主听言立刻问:“那皇兄愿意放弃当时的美妾娇娥,放弃子嗣后代,只娶隆平一个人吗?” 皇上忽然沉默下来。 若是现在有人问他,是不是愿意用娇妻美妾和子嗣们去换一个隆平,那他一定会说愿意。可是若是换做数年前的他,换做还没有登山皇位的他,那他一定是不愿意的。 自古以来痴情种和优秀的君王都是不能两全的,他也一样。 缙云长公主见皇上如此,又轻声安慰了两句,这才退了出去。 殿外吴公公还守在那里,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殿下?” 长公主朝他点了点头,“皇兄应该想开了,回头你再多宽慰一番,也该无事了。” 吴公公放下心来,见缙云长公主还在瞅着自己,便知是对方有话要问,于是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廊柱,“公主殿下,这边请。” 缙云长公主点头,随着他一起走到廊柱后面。 “吴公公,你是皇兄身边的老人了,本宫有话不好问他,便只好问一问你。” 吴公公客气道:“殿下折煞老奴,老奴厚颜说一句,我老吴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有什么话,您只管问老奴便是。” “既如此,那缙云便不客气了。”缙云长公主动了动眸子,“言川和月华的婚期已到,本宫想知道,皇兄是怎么打算的?” 吴公公闻言思量了片刻,“老奴也记着,皇上为公子爷和郡主赐婚时安排的婚期便是这个月,一个月前便已经提醒过数次了,可是皇上却还是没有吩咐下来,老奴也实在摸不清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缙云长公主眨眨眼,迟疑着问:“那你的意思,是皇兄有意拖延了?” 吴公公说:“公主莫怪,老奴只是个奴才,虽然一直在皇上身边侍奉,虽然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但也毕竟有限,皇上不拟定公子爷与郡主的婚期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奴才也不大清楚。” 第一百二十三章:憔悴支离为忆卿 毕竟是老狐狸,吴公公自然不会把话说死,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不过,公主殿下若是真的想让公子爷及早晚婚,那不如遣一两个言官在朝上问上一问,试探一下皇上的意思?” 缙云公主思量片刻,嘴上浅笑着对吴公公颔首:“多谢吴公公了,本宫感激不尽。” “哎……”吴公公佯装客气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公主殿下太客气了。” 长公主应付完了吴公公,一路困倦地回到府中。 歇息之前特意到揽月园瞧了一眼,许言川已经醉的不成样子,长公主看着床榻上的儿子叹了口气,轻轻拿起帕子为他擦了擦脸:“傻孩子,母亲该怎么帮你才好?” 早在从许言川耳中听到苏月华这个名字开始,她就已经清楚,对于这个丫头,儿子一辈子再难放手。 所以她不顾艰难地多次出手相帮,更不惜和皇兄的儿子对上,为的不过是完成自己孩子的一个心愿。 “公主,公子爷一向最有主见,儿孙自有儿孙福,奴婢觉得,此事公子爷应该是有主意的。” 回到卧房后,女官又对着愁眉紧锁的长公主宽慰道。 “能有什么主意,皇兄若是有意拖延,他贸然行事只会惹皇兄不虞。”长公主说着揉了揉额角,“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婚期拖延着,还能和月华保持着未婚夫妻的名头,但如果不知轻重地去向皇上质问,很有可能连这门婚事都保不住,孰轻孰重,不论是长公主还是许言川,都十分清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公主这厢正为着许苏二人的亲事烦心不已,明王一家却在为着此事展露欢颜。 饭后,明王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刻挥手吩咐儿女们退下,而是着人煮了清茶招诸人在厅中议事。 大家都约莫猜出是什么事情,月华与许公子的婚事订下已近半年,可是眼瞧着婚期将至,宫中却没有一点动静,想来定是有了变故。 眼见着自家女儿的好日子要来了,明王自然要和家人们分享。 兄妹三人按照顺序坐在下首,灵慧和闵秀各自坐在自家夫君对面,众人坐定后齐齐看向上首的明王。 明王清了清嗓子,眼角眉梢都掩不住笑意,“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皇上给月华和许言川订下的婚期将至,可是宫里和礼部都还没有消息传出来,父王特意让月铭打听了一下礼部的周大人。” 月华眉心一跳,立刻看向月铭。 月铭神情冷肃,侧眸看向月延旁边的月华,勾了勾唇开口说道:“周大人说,按照礼部的规程,如果没有按照指定的婚期赐婚,而且也不是双方事先向皇上或者礼部报备过的话,那这门婚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 月华松了口气,脸上带上几分轻松的喜意。 灵慧早知道此事,听了月铭的话便对月华道:“妹妹如愿以偿,现在可开心了?” 月华抿唇一笑,没有说话。 月铭又道:“如此一来,妹妹与许言川解除婚约大约只是迟早的事情了,那以后……” 月华斜了兄长一眼,颇有些无语地问:“我现在还未解除婚约,哥哥就急着给我找下家了吗?” 月铭干咳一声掩饰尴尬,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我只是在替你的将来做打算。” “此事先不急……”明王打圆场道:“你妹妹现在还小,即便要许人家也可以等两年。”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了年初时听说的一桩事来。”闵秀乌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来回转了几圈之后方落到月华身上:“我听说年前时三皇子因为酒后失言被皇上罚了俸禄,好像酒后失言的内容还与妹妹有关?” 月铭和月延对视了一瞬,又齐齐看了月华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不禁舒了口气。 月延有些恼火地瞪了闵秀一眼:“就你话多。” 身在朝堂,月铭月延二人自是对此事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所幸事发时皇上并没有对他们二人有所责难,也没有累及月华,他们便也乐得装个糊涂。 “怎么了?”闵秀不满道:“前几天我问你,你倒好了,什么都不同我讲。还说什么至亲夫妻呢。” 她性子直,说起话来全无忌讳,这点倒与月延很像,但不同的是,月延虽然在人际之事上没什么脑子,但事关朝堂的事情却从不含糊,闵秀不知前朝事情变妄作评判,着实犯了朝中大忌。 月华笑了笑拍了拍月延肩膀:“二嫂只不过说笑罢了,你这么严肃做什么?”说着看向闵秀,“嫂嫂还是别开我的玩笑了,三皇子的事情就是前朝的事情,官员家里最忌讳随便议论,若是传出去是会影响哥哥们的官声的。” 闵秀心直口快,却不代表她没有脑子,闻言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啊?有那么严重?” 月华又温声劝慰道:“现在是在家中二嫂不必如此草木皆兵,不过小心一些总不是坏事。” 她语调轻柔,和和缓缓的声音仿佛带着洗涤人心的力量,闵秀定了定心神,咬了咬唇对月华道:“妹妹一定早就知道了,是我多嘴,妹妹不要生二嫂的气。” “都是一家人,二嫂说的哪里话。” 灵慧闻言也揶揄道:“若是按你这样算,妹妹不知要气秀秀多少回了。” 闵秀俏脸一红,再抬眸看向月延,见对方脸上也染上了些许笑意,终于缓下了心神。 这时厅外一脸郁郁之色的铃铛忽然走了进来,先是对着明王躬了躬身,才转头看向月华:“主子,您的药煎好了,若再不喝就该凉了。” 自从月华病好后用药的次数大大减少,一般都是其自己斟酌药量和用药的时辰的,所以一众人都没没有怀疑铃铛的话,明王更是连声催促:“快去吧快去吧。” 月华对父王兄嫂们微微颔首,随着铃铛出了正厅的门。 “怎么回事?” 铃铛抬眸对上月华瞬间严肃的脸孔,小声开口道:“许公子派人送信过来,想要见小姐你一面。” 月华蹙眉:“能确定是许言川亲笔所写吗?” 铃铛点头:“是,还有许公子的印信在,不会错的。” “什么时候?” “明日午时。” 月华眉头蹙得愈深:“你是说,午时?” “……是。”铃铛嘴上还不忘抱怨:“哪个未婚夫婿邀未婚妻见面会把时辰定在午时的,多不吉利啊。” 月华听着耳边铃铛的聒噪声,眸色渐深。 “小姐,您要去赴约吗?” 月华扬起头:“去,怎么不去?” “可是许公子他如此无礼,您还应他的约,不是很跌份吗?” “人只要不自轻自贱,旁人再想羞辱也没得羞辱。”她侧眸看向铃铛,认真地对她说:“铃铛,你一定要记住,人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只有一样,尊严和情谊,不能丢,明白吗?” 铃铛用力点头,“奴婢明白!” 月华含笑摸摸她的头:“傻丫头,你还这么小,怎么可能明白。” 铃铛摇头,坚定地对月华说:“不,铃铛明白的。就好像铃铛的父亲母亲和家人,那就是铃铛的情谊,铃铛不能抛弃他们。还有就是,铃铛做人要自尊自爱,不能不要脸面,这就是铃铛的尊严,铃铛也不能丢。”她邀功似的对月华眨眨眼:“小姐,铃铛有没有说错?” 月华失笑,配合地点头:“没有,”她声音和煦:“铃铛说的很对。” 铃铛害羞地红了脸:“都是小姐教的好。” …………………… 次日,月明湖。 月华踏马而来,带着铃铛一路从城中到了此处,刚好午时初刻。 许言川早已等在了湖边。 月华和铃铛下马,还未拴好马儿,月华便听到铃铛在耳边说:“小姐,许公子带的婢女和明茹好像啊……还有另一个,那个是不是明芳?” 月华早看到了那两人,听了铃铛的话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颔首:“是,就是她们两个。” 她神情太平静,铃铛担心地看了她两眼:“小姐?” “背主忘恩的东西,不必放在心上。” 铃铛想了想,使劲点了几下脑袋:“嗯!”说着诚挚地许诺说:“小姐你放心,铃铛一定不会背叛你的。” 月华看了她一眼,说:“我知道。” 一个人说不说谎,看眼睛就知道了。铃铛的眸子干净澄澈,即使这么多天以来因为她的缘故而染上了许多世俗,却也没有污浊到眼底最深刻的纯净。 那是世间最美好的品质。 主仆二人踏着草地走到许言川主仆几人面前,月华最先看向明茹,嘴角的弧度微拉。 许言川眸子定定落在月华身上:“好像许久不见你了。” 月华耸肩,“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这话却是真的,这么多天以来她忙得很,忙着筹谋复仇,忙着照看侄儿,忙着太后的病情,几乎没怎么想起过许言川,更匡论在见面时说上这么一句‘许久不见。’ 许言川垂下眸:“因为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自然不觉得。” 第一百二十四章:下界应无不死人 月华闻言深觉有理,“也对。” 许言川的脸一下就黑了。 月华注意到他神色,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仔细回忆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得罪了眼前这位大爷。 “因为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自然不觉得。” “也对。” 脑子自动回放的对话荡漾在耳边,月华呵呵笑了笑,颇有些尴尬。 虽然她瞧不上许言川,但是与人相见,最起码的风度还是要有的,是以想通许言川黑脸的缘由后,月华还是干笑着转移了话题:“午时时分邀人相见,许公子这时间选得极好。” 许言川的脸顿时更黑了。 铃铛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月华的手:“小姐,太明显了。” 月华不明所以,回身问她:“什么太明显了?” 铃铛苦着脸说:“您讨厌许公子,实在是太明显了。” “哦。”月华恍然大悟般站直了腰板,决定要给许言川留下些许颜面,便侧目说:“那我藏着一点。” 铃铛慎重点头。 许言川&明茹&明芳&冷面:“……”你们以为你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吗? 许言川回身对着身后众人说:“你们都退下。”说着又补充:“明茹留下。” 月华听了他的话,眼神转向明茹。 昔日看起来单纯无害的小丫环此刻面色冷淡,神情恭谨,一双乌灵灵的眸子了无半分情绪掺杂,正是一个暗卫该有的姿态。 月华安然看她片刻,忽然想问她一句:前世今生,那么多年的主仆情谊,做起事来当真就那么无情吗? 那二人向后走了两步,月华回头看了铃铛一眼,后者立刻做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也向后退了一步。 月华狠狠瞪她一眼。 铃铛皱皱眉头,以为小姐是嫌她退的不够远,于是又向后退了一步。 月华:“……铃铛?” “是,小姐!”铃铛立刻应了一声,眼睛直直注视着月华。 “我热了,你拿条帕子过来。” 铃铛:“……是,小姐。” 铃铛委屈巴巴地从袖袋里拿了条帕子,走上前递了过去。 月华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回身对许言川道:“天气闷热,有什么事情,许公子请快些说吧。” 许言川看了看头顶热辣辣的日头,有些懊恼的粗了蹙眉头,一面又声音冷硬地喊了一声明茹。 明茹上前一步,对着月华的方向跪下来。 月华看向许言川:“许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许言川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对明茹吩咐道:“把你藏匿在月华身边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一遍。” 月华凝视着面无表情的明茹,没有说话。 那厢明茹却已经开口,“不知郡主是否还记得,属下曾经和郡主说过一个故事,关于一个我一直恋慕的书生。” 不久前,眼前的小姑娘还一口一个小姐叫的亲热,现在却是一声又一声毫无感情的‘郡主’,前后反差月华微微不适,闻言淡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不知小姐可还记得,三年前,礼部侍郎周大人曾经向小姐求亲。” 月华凝眉苦思了一会儿,“仿佛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她说着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书生?” “正是。” 月华问:“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那人还没有向我求亲。” 明茹冷声道:“奴婢自幼被主人派遣到郡主身边,表面监视,实则暗中保护。属下感念郡主疼惜,曾经一度放弃暗中向主人传递郡主的消息,直到那人向郡主求亲。” “所以呢?”月华讥讽道:“就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你就改变主意了?” 她不信明茹来她身边是想要暗中保护她,若不然前世时明王府便也不会覆灭,但是那个男子的事情,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原来源头,不过是一个男子。 “郡主觉得很讽刺,是吗?”明茹即便再故作平静,眸子也还是染上几许愤愤之色:“他甚至都没有在您的脑海里留下太多记忆,而我却这么多年一直铭记于心。我求而不得的,在您眼中却不值一提,这比你得到他更让人难以接受,不是吗?” 月华张张嘴,压抑了心中片刻情感,还是难以自控地上前踹了她一脚,“混账!” “是我混账。”明茹被她踹倒在地上,脸上不知何时竟挂满了泪水:“你待我情同姐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却恩将仇报,在你身边暗中潜伏,违背主仆情谊与主人暗通消息,这些都是真的。是我因为一己之私铸成大错,这些我都承认,”明茹说着抬起眸子,眸色冷淡却含着恨恨:“但我不后悔!凭什么我视如珠宝的东西,你却唾手可得?凭什么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你却得到的轻而易举?就因为你是郡主吗?还是因为你生的好看?我就是不甘心!” 月华转过身,不再看那张让自己失望的面容,忽然高喝一声:“来人!” 徐福悄无声息地出现,“主人。” 月华闭上眼睛,“杀了她。” 她的语气无甚波澜,平静得有些过分,徐福却恍若我就,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转身便朝着明茹走了过去。 明茹看了看身后没有丝毫表示的许言川,忽然闭上了双眼。 徐福观许言川并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心下稍安,袖中不知如何冒出一柄长剑来,对着明茹的脖子手起刀落,剑身上连一滴血都未曾留下。 明茹彻底倒下,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嘴角竟带上了一丝微笑。 月华霍然回身,看向几乎咽气的明茹。 “死了也好,欠了你的,我用这条性命还你。” 这一句话,不知怎的,从明茹的口中传入月华的耳中,又传入月华的心中,一点一点蔓延进心房,月华鼻尖竟然一酸。 其实明茹本身是没有害她之心的,她不过是许言川的一把刀,即便是对她再心怀愤恨也绝不会对她燃气杀心的。 但是,她愧对于她是事实,所以月华不后悔杀她。 前世对不起她的人,她会一一把那些痛苦和折磨还回去。 见明茹彻底没了气息,许言川才看向月华:“我知道你是如何作想,我亏欠你的,我会尽我所能还给你。”他说:“当时参与过那件事的,我会一一替你减除,你放心。” 月华冷哼一声,不屑地问他:“那你呢?”她眸底狠厉:“你会自己杀了自己吗?” 许言川不自在地移开眼神,有些无可奈何:“不会。”他道:“我要留着性命补偿你,补偿你一辈子。” “我不要你的一辈子,我只要你的性命。”月华上前一步,粗鲁地揪起许言川的衣领,高声问道:“许言川,你敢吗?!” 许言川任她动作,只是声音无力:“你可以打我杀我,但是月华,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要你。” 月华一把推开他,“许言川,收起你那副嘴脸吧,我现在只想杀你,你做了这副模样,平白让人觉得恶心。” 许言川心头钝痛。 从前总是笑眯眯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儿,此刻正在用无比厌恶无比痛恨的表情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闭上眼睛,许言川拉下月华的手,尽量平静道:“月华,我欠你的,我会一一还了,你说厌恶我,想要我的性命,我的确不能给你,但是我可以一点一点地还。” 月华正不解,抬头时忽然瞥见一抹亮光晃过,还没有回神,便见许言川胸前绽放出一片血色。 她神情微怔,动了动唇瓣后忽然退后三步,冷冷地说:“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吗?许言川,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许言川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白,嘴角挂着凄凉笑意:“没有。”他低低重复:“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会原谅我,自从我知道你记起一切的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 即使他很期望。 “我喜欢你,我想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许言川深情地道:“我的余生想要留给你,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不能死。但是我总归欠了你。我知道你恨明茹,恨明芳,恨柳长华,恨当年参与那件事的所有人,你更恨的,其实是我。” 月华眼神从他胸前血迹移开,“你知道就好。” “月华,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总想还你些什么。” 月华沉痛阖眸,“许言川,我恨你入骨,你可知道?” 许言川答:“我知。” “我恨不得将你大卸八块,断头剜心。” 许言川又答:“我知。” “那你这一番作态又是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未免可笑。” 许言川伸手扶住额头,大抵是失血太多,说话时有些无力:“我也知道。” 月华闻声一顿,忽然抬眸看向他。 他不知从何时开始,换下了那身大红色的长袍,开始日日青衫加身,不再是那副傲慢得不可一世的模样,变成了翩翩如玉的少年公子。 此刻,他脸色苍白到透明,唇瓣连半分血色也无,竟是虚弱到了极致。 地上,明茹早已断了气的尸体还在远处躺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钿头银篦击节碎 月华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她抚住疼痛的那块地方,抬起眼时眸子好像被漫天血色覆盖,红的骇人。 许言川半跪到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月华猛地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回去。 铃铛见她跑开,回身看了一眼还倒在地方的许言川,又看了看不远处正紧盯着这边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的冷面明芳二人,咬了咬牙,还是追着月华追去。 许言川远远地看着月华仓皇逃走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彻底到了下去。 冷面等人见月华走远,连忙大步朝着许言川这边奔了过来。 自然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许言川早先便有过交代,自己重伤之后不得惊动任何人,也不能让长公主知道。所以冷面把他悄无声息地送回了忠肃公府。 养伤的一个月对于许言川来说十分漫长,但是他却出人意料的开心畅快。 他没那么乐观,自然知道月华不会单单因为这么一件事而原谅自己,但是他想,连月华自己都不能否认,在自己倒下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担忧着的。 原以为她已然被他伤的彻底,心中再无情谊,却未料她在看到自己受伤之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实在让他惊喜。 欢欢喜喜地在忠肃公府里待了半个月,许言川尽量避免出行安心养伤,也尽量让人瞒住长公主自己受伤的消息,但是不知怎的,长公主还是知道了此事。 许言川虽然顽劣,但是到底孝顺,三五日不回长公主府或是常见,十天半月不回来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铁面传信说是因为许言川在忙活皇帝吩咐的公务,她当时还真的信了。三五日前进宫看望太后时恰巧撞见皇上,便随口问了一句,皇上调侃这几日并没有吩咐许言川做过任何事情,这次大约是许言川又忽悠了她,长公主这才发现了不对。 忠肃公府是长公主的禁地,许言川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日日待在这里不出门。可是奈何长公主疼爱儿子,察觉不对后竟然不顾昔日对这里的厌恶,径直冲进了忠肃公府,闯到了许言川的院子中。 许言川彼时正在床上喝药,听到冷面传信说长公主来了下了个够呛,药汤直接呛进了鼻孔里。他干咳几声,指着冷面吩咐:“快!给我把袍子拿来!” 冷面犹疑:“主子,您的伤……” “死不了!”许言川瞪他一眼,转身把药汤喝光,不管不顾地从床上下来,让冷面给他更衣。 袍子刚套好在身上,长公主便一把推开了房门。 许言川哼唧了一声:“哎呦,人家正换衣服呢,娘亲你进来好歹意思意思敲个门吧?” 长公主冷哼:“你小时候我什么没看见过,少和我来这套!”她眼神犀利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目在床边的小桌上,目光顿了顿,指着许言川方才喝药的药碗问道:“这是什么?” 许言川走到床前拿起药碗举起,格外平静地回答:“药碗啊,娘亲您还没老呢,头晕眼花了?” 长公主心提到嗓子眼儿,“什么药?”她扫视许言川周身“哪儿受伤了吗?“ 许言川晃了晃脑袋:“解酒汤药。”他嘻嘻一笑,“昨晚喝多了,冷面给我煮的,还挺好喝的。”说着他又瞪向冷面:“喂,这药碗昨晚怎么没端走?留着给小爷闻味啊?” 冷面配合地低头:“是属下忘了。”他走上前抢过汤碗:“属下这就端走。” 眼瞧着冷面要出门,长公主那厢却慢悠悠地吩咐了一句:“慢着!” 许言川指尖动了动。 长公主走到冷面面前,亲自拿起药碗,伸手触了触碗身,似笑非笑地看向许言川:“昨晚的解酒汤药,现在还冒着热气?” 许言川抿了抿嘴,还想出声狡辩,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到底哪儿受伤了,再不老实说话我就亲自到明王府月华丫头那里去问一问。” “这事情和她没关系,你去找她做什么?”许言川无奈地扶了扶额,对上长公主洞彻的眸光,叹道:“好了,我告诉你。” 长公主坐到椅子上,“实话实说,否则……” 许言川连连点头:“好好好,您说了算。”想了想,他瞎编道:“前几日柳长清写了封情信给月华,我让人给截了下来,娘亲啊,您是没看到他那封信,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有美一人兮见之难忘思之如狂……小爷看完信之后气不过,就去找他打了一架,本来我是稳赢的,可是前一晚喝了点酒,酒没醒就打架,打得我头晕眼花,不小心被他踹了一脚,受了点内伤。” 他说话的表情极其漫不经心,中间还时不时做出极其生动的表情来配合谎话,连长公主都被他蒙过去信以为真,蹙着眉头还真信了。 许言川这么编是有根据的,因为不久之前他的确是截下了一封柳长清写给月华的情信。不过为了避免对方的信恶心到自己,他直接让人把信烧了,根本就没看一眼。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截下了数封来袭柳长清写给月华的书信,恶心都恶心不过来了,自然无心再看。 “长清行事的确不妥当了些。”长公主叹气说:“你毕竟已经和月华定亲,他再像现在这样黏黏糊糊成什么样子?”她说着又看向许言川:“你虽然皮糙肉厚的,但是伤在内里的伤还是得好好养着,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老了再受病痛。” 许言川嗯嗯啊啊地应着。 长公主站起身来,“好了,我看你这半个月躲着我,想来你的伤也不轻,还是回家养着吧,这忠肃公府……”长公主打量了一圈许言川屋子的陈设,“恶心的慌。” 许言川又应了一声:“行,今晚我就搬回去。” 长公主闻言这才放了心,和许言川打了声招呼就带人出了门。 许言川在这个走出去的那一刻猛地后退一步坐到床上,龇牙咧嘴地道:“真他爷爷的疼!那个柳长清真他娘不是个东西!” 冷面以为自家主子病糊涂了,连忙提醒他:“主子,伤您的不是三皇子,您不会是弄混了吧?” 许言川瞪他一眼:“小爷还没傻呢,知道!” “那您还……” 许言川扬起下巴注视冷面:“迁怒懂不懂?” 空气凝滞了一瞬,冷面方低声询问道:“那,咱真的要搬回长公主府吗?” 许言川咬咬牙:“搬!” “可是要是回去了,长公主难免会发现些端倪,到时候……” 许言川倒在床上望向头顶,“那也没办法,能瞒得住还是先瞒着吧……”说着他叹息般开口道:“要是受伤时月华能待在小爷身边,该有多好啊。” 冷面在心里暗想:主子连这种梦都做,看来是真的病糊涂了啊。 ……………………………… 另一边,月华慌慌张张地从月明湖逃走后并没有回府,而是绕开湖边爬上了普陀山,不知不觉到了山顶,最后站定在普陀寺外。 她知道许言川不会死,她也不担心铃铛会出事,但是此刻,在看到许言川亲手在她面前动刀子的那一刻,她却无比地担忧一件事。 一件,她重活一世以来从未担忧过的事。 她不怕艰难险阻,也不怕烈火焚身,这一辈子她走到如今,只真真正正担心过两件事,一件是担心保护不好父亲哥哥和家人们,一件是…… 她担心她守不住自己的心。 这个问题直到许言川刺向他自己的那一刻,她才幡然醒悟过来,原来前世十几年的守护并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她今生对许言川恨之入骨,但是那恨,其实源于爱。 因为恨他前世时对自己的狠辣无情,恨他和柳长华联手害死她的家人,恨他对她视若无睹,也恨他今生再来时可以那么轻松地说上一句“我心悦于你”。 心悦于你,多么轻松的一句话,可是许言川根本就不能明白,心悦这两个字于月华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心悦了许言川十年,最后换来了一家人的满门抄斩的下场和一颗碎的七零八落的心,再来一次的时候,他却能把那两个字说的那样简单粗浅,就好像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他的爱来的太过简单,远不如那时的月华来的深沉。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爱他,他却只用吹灰之力来爱她。 所以她累了,不想再爱他了。她今生面对他时可以保持十分的冷静和平和,她以为她成功了,却没想到,那么久的坚持,在对上许言川胸前明晃晃的血光时动摇了。 自己辛苦构筑的城防,在他的布防下,轰然倒塌。 月华恨许言川,更恨自己无能。她做不到那么轻易地忘掉一个人,做不到将前世的感情忘的一干二净,更加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许言川在她面前死掉却无动于衷。 她真的好没用。 月华颓然地坐到石阶上,双手捂住脸,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花自飘零水自流 “苏小姐可知,如若你不早早将前世因果放下,余生便会日日像今日这般痛苦?” 月华狼狈地擦了擦眼泪,抬眸看向从寺门走出的老和尚,嘴角带起一抹冷笑:“大师的宽恕之言说的倒是极轻松,又焉知不是自己未曾经历过的缘故?” 这老和尚形容苍老,周身带着一股子与世隔绝的超然之态,正是曾经在明王府假作花匠的那名僧人无疑。 和尚微微一笑,“苏小姐说的不错,贫僧的确未曾经历过,所以言谈评判,都未免太过片面,看待事物也未免有失公允。” 月华看出他眼里的戏谑,却强撑着不肯低头,自顾自仰着下巴道:“你知道就好!” 月华心想,如果不是这老头自己说了,她等会儿也要这么骂他。 老和尚在月华身边坐下,看着月华说:“苏小姐嘴上说不在意,其实心里到底是忘不了的,对吗?” 月华回眸看他,满头斑白的一个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精神却很好,眉目间自带一股子悠然闲适之意,嘴角总是衔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整个人都是一副隐士高人的味道。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月华不对于老和尚对自己前世今生的洞悉不以为奇,却对他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佩服不已。 老和尚见她面露深思,便知是在默认,那抹微笑在嘴角清闲维持着,他继续道:“其实啊,有些事情,未必是许公子一个人的过失,你恨他联合他人伤害了你的家人,恨的不过是他的欺骗和隐瞒,还有他伤及无辜的那份狠辣,但若是换一种立场,苏小姐与许公子素昧平生,明王府即便再出现了和前生一样的悲剧,你也不过会怨恨一个和你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吧了,又何来今生这般刻骨铭心的仇恨呢?” “那是我的家人,你自然不会懂。”月华神态冷漠地点头:“是,我承认,我之所以对他如此敌对怨恨,的确有一些因爱生恨的原因在,但是如果许言川前世害的不过是我自己,我即便怪他怨他,今生也不会报复于他,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受过我,一切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 月华又捂住脸,不敢回忆前世的切骨之痛。她的语气很低,却满是悔意:“但是他却让明王府上下都为我的愚蠢陪葬,你让我如何能原谅他?原谅他的毫不留情,原谅他的心狠手辣?!” 老和尚定定地注视她,安静了一会儿,须臾,他又开口道:“但是,你也是因为你的无知和愚蠢,不是吗?” 月华猛地抬起头,看向身侧一脸平和的老和尚,他神色安宁和气,嘴角的那抹笑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换上一副再正经不过的表情。 老和尚叹了口气,又道:“万事自有因果,世事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华闭上眼睛,手心的眼泪还没有干,她的眼眶还是红肿的,却再没有水珠流淌。 一切皆有法,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现在她的父亲、哥哥、家人都还好好的,她也会慢慢忘掉那个曾经让她伤的体无完肤的男人,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不是很好吗? 前世父王哥哥嫂嫂和侄儿们被绑在断头台的画面忽然又闪过脑海曾经存在的生命很鲜活的出现在她现在的回忆里,历历在目。 她咬住下唇,忽然站起身:“那前世发生的那些事,你都要我当作没有发生过吗?死去的人,发生的故事,一切都是真的,真的!” “没有人说是假的,但是因果循环,错的人会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结局,其他的,与人无尤。” “呵……我的家人何其无辜,大师单单凭一句因果循环,就想让我忘掉所有事情,委实太为难人。”月华冷冷地勾唇:“佛祖是大师崇尚的神明,你信赖佛祖的英明,我可不信。” 她抬起步子,用力在帕子上擦掉泪水,片刻后,面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大师好言相劝,是月华不识好歹,你我信仰不同,看待事情的方式也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师还是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月华迈下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周身缕缕清华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沉稳睿智。 在她的身后,老和尚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低低地叹息一声:“既然真要狠下心肠,何故又来我这佛寺走一趟?” ……………………………… 月华下山时下起了雨。 春末夏初的时候,时常会下一两场小雨来为渲染一下青山绿水花红柳绿的气氛,且供文人墨客作诗为赋,从前月华还未恢复记忆的时候也曾经是那些文人墨客中的一员,更曾经对春雨无比崇尚向往,却未料到这气氛渲染的这般不是时候。 如果她现在是侍婢环绕,诗书歌舞助兴身在遮风挡雨的高台凉亭之中,那这情景或许有些诗情画意,但是如今,她只身一人处在高山冷寺之下,无车无马,更甚至连一把伞都没有,那就着实让人悲伤了。 月华欲哭无泪地朝自处望了一圈,正想着若是铃铛真的走了那她就冒雨回去,却不经意间瞥见湖边的一抹身影,不由顿住了眼。 柴玉泽似乎极偏爱白衣,几次见到都是一身白衣黒靴清俊无双的模样,他年纪小,一身雪白衣袍称的他玉质风流,让人只一眼就不觉伸出几分好感。 月华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出好像远方的人影近了许多,仔细驻眸去瞧,却见柴玉泽撑着伞朝这边走了过来。 年轻人毕竟是有优势的,柴玉泽正是男儿蒸蒸日上的大好年华,眉目清雅有致,气质高洁无双,真是君子如玉的好模样。这样看着,就觉得他如同三月和风细雨一样抚恤人心,让人生不出半分厌恶的情绪。 他最后停步在月华面前。 月华头顶是一棵百十来岁样子的参天大树,浓密的枝叶遮盖住从天空中散落下来的细雨,她身着淡紫色烟水裙,头顶上一支浅紫色的宝石簪子,极清丽婉约的模样。 柴玉泽站在她身前,头顶撑着的油纸伞上绘着一颗金黄色的月亮,站在昏暗的树下,仿佛乘月而来。 一男一女,一白一紫,一清隽一婉约,二人只站在那里,便自成一幅极美的画卷。 柴玉泽对她清缓地笑了笑,说:“是我让你的婢女先回去的,天色不早了,她一个小姑娘在这里不安全。” 月华看了看天色,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奔到了西边,一角已入高山。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柴玉泽:“我到明王府去找你,月铭兄说你来了这里。” 月华一愣,想起先前在正厅时月铭不满意异常的神色,不由有些心虚。 “现在郊外不安全,你一个单身女子,出门时还是带几个护卫的好。”柴玉泽说着敛下了笑意,忽然说:“不过不带也好,我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保护你了。” 月华对上他清润的眸,脸上神色微顿。 柴玉泽见她神情不好,连忙收起了目光,对着月华低声道:“抱歉,是我瞎说实话了。” 月华:“……” “我的心思,你向来知晓。”柴玉泽俊脸上带着一点红,“现在你和许言川的婚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那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 生怕月华拒绝,柴玉泽又抢先开口道:“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会洗手作羹汤,还会诗书武艺、文采风流,还会温床暖枕,我还很专一,娶了你一个就够了,以后再不会娶旁人。”说着他又一脸恶毒地道:“像许钰才那样的人,生出的儿子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是嫁了他,日后怎么会有好日子过?”他紧盯着月华的眼睛,“月华,和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太过严肃,月华几乎以为他是在说笑。可是当她对上那双温暖清致的眼睛时,却再也不敢把他的话当作玩笑了。 那双清水一样的眸子清澈极了,几乎一眼见底,眼里情愫清缓温柔,胜过任何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月华不得不说,她是有些心动的。 柴玉泽前世今生,从未有过任何对不住她地方,更甚至于,在她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只有眼前的这个男子一直在默默地支持她,在她濒临死亡的前一刻,也只有眼前的男子,敢在所有人面前义无反顾地陪着她,温柔地陪她走到人生尽头。 和她一起走。 月华对柴玉泽无情,更甚至直白一些地讲,她对柴玉泽只是单纯的感动和感激,但如果有的选,她希望能陪她走下去的人是他。 对着他弯唇笑了一笑,月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的回应太突然,柴玉泽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十分幼稚地抹了抹眼睛,一把抓住月华的胳膊问:“月华,我没有看错吧?你刚刚是在点头吗?” 月华狠狠瞪他一眼,用力点头说:“你看错了,我没有点头。”她一把抢过柴玉泽的伞罩在头顶上,径自走入了雨帘。 第一百二十七章:最是一年春好处 草地轻软,一身紫衣的少女撑伞踩在碧绿的草地上,正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柴玉泽控制不住上扯的嘴角,快步跑到月华身前,一把拉住她向前的步伐,然后用力把她拥进怀抱中。 油纸伞被他碰到地上,青草上一片白,青白相间的颜色,就像人气急羞极的脸色一样。 雨水失了遮挡,一下子落到两人身上,丝丝缕缕地浸润道衣物里,却带着点点甜甜的味道。 “月华,我没有看错,你点头了,你答应了是不是?” 月华从他的怀抱里抬头,正对上他俊逸的脸孔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神情有些犹豫。 柴玉泽一颗心提起,生怕她后悔的模样。 月华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捏了捏他白嫩的俊脸:“是,我答应你了。” 柴玉泽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抱起月华在草地上兴奋地转了几个圈,“哈哈哈,月华答应我了,答应我了……” 少年清爽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间,在清澈的湖水里荡起淡淡的涟漪,连周遭的雨水似乎都变得格外美好。 二人沿着月明湖走了一圈,绕道湖边的凉亭里坐下来。柴玉泽生怕月华生病,连忙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又把外袍里面的那层中衣脱下来覆在月华身上,自己却穿着湿淋淋的外袍坐在石凳上,笑嘻嘻地望着她。 月华看着他单薄的身形粗了蹙眉头,却忍不住心头漾起的微涟。 两生两世,喜欢过她的男子不计其数,但大多的时候她都把时间用在了许言川身上,不论是为了爱他还是恨他。 所以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寻常女子感受过的,被心爱的男子温情呵护的感觉。 眼下虽然与寻常相互恋慕的男女有些不同,但如若日后她和柴玉泽真的两情相悦了,那大约也能勉强称得上是殊途同归。 月华忽然低下头,口气带着些许懊恼:“柴玉泽,我要是后悔了怎么办?” 柴玉泽一愣,却没有像最初的那样激动,他只是沉沉地低下头:“如果……的话,那我就继续等。” “你是柴王府的小王爷,你迟早要成婚的。” “如果娶的人不是你,那我宁愿不娶。” 月华看着他问:“你能做的了主?” 他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微微落寞:“我只是管得住自己的心。” 亭外雨还在下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低浅,却没能遮住月华乱了一瞬的呼吸。 她走到他身前:“我对你现在还没有感情,你也愿意等我吗?” 柴玉泽点头:“愿意。” “我身有大仇未报,而且眼下还有婚约在身,你也愿意等?” 柴玉泽又点头:“愿意。” “我也许一生一世都不能爱上你,现在给不了你任何的承诺,你也愿意吗?” 柴玉泽站起身,一把把她瘦小的身子捞进怀里,他眼神带着缱绻温柔,语气低沉地应道:“愿意。” 月华说:“那好,只要你愿意等我,我就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感情,也有太多太多的承诺,诺言虽多,但是能真正履行的却寥寥无几。而眼下,月华没有对柴玉泽许下任何诺言,但是她愿意为了这个两辈子都情留她处的少年,用力地再爱一回。 …………………… 许言川回府之后着实过了好长一段清闲的日子。 长公主在他回府的第一天就请来了专门为皇上诊脉的陈御医,许言川猝不及防,没多久就在长公主面前漏了馅。 于是兵荒马乱地动山摇。 许言川被长公主勒令两个月之内不许出门,日日请御医来为他诊脉开药,三天换一次方子,珍贵的药草不要钱似的往他独自里头喂。 许言川前天特意称了称,居然胖了三斤。 结果次日再派人送汤药来的时候,他就把东西全都灌进了冷面的肚子里。 冷面委屈的不得了,“主子,属下又没病……” “有病治病没病养身。”许言川斜了他一眼:“那可是千年人参,喝了没坏处的。” 他话音才落,冷面鼻子里两条鼻血淌了出来。 许言川:“……” 冷面袖子使劲抹了两下,脸上更加委屈:“属下可能是虚不受补……” 许言川:“……” 冷面的鼻血滴了两滴在地上,许言川和冷面都没有发现,结果第二天长公主来探病的时候瞧见了,于是指着那两滴血问向许言川:“是不是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许言川看着那两滴已经发黑的血滴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昨天那码子事,抬头时瞥见长公主眼神犀利,想来是不好撒谎糊弄,于是只得说了真话。 长公主一把提起他的耳朵可着劲的揉弄:“败家子,你可知那千年人参是娘亲废了多大力气才给你弄来的,你居然说不喝就不喝了!” 许言川扶了扶额:“不就是一根人参……” 他近日摸起下巴时觉得那处好像圆润了许多,脸都大了一圈。原本没有什么缺陷的脸好像平白被肉褪去了几分美感,一时心惊胆战。 前世时月华为什么会看上他,还不是因为他这张军没无双的脸? 月华本就不待见他了,现在他的脸大了圆了不俊了,月华岂不是更不会多看他一眼? 这个事实让许言川很是惶恐。 所以那些汤啊药啊长肉的啊,全都见鬼去吧,能不吃就不吃,少长一两是一两,这样他才能在伤好之前瘦回原来的模样。 “哪里是一根人参的事情?”长公主怒目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昨天陈太医来是怎么说的?你那一刀差一点就捅到心脏了,那还是小事吗?你整日里只知道围着苏家丫头转我可以不管,但是你总不能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吧?”长公主想着想着又觉得来气,指着许言川的鼻子吼道:“还有,你为什么要自己捅自己一刀,你为的是什么?当时苏家小妞为什么会在那儿,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真的会不知道,我告诉你,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你不跟你娘实话实说,有的你交代的时候!” 许言川并没有和长公主交代自己受伤的原因,只说这一刀是他自己捅的,长公主虽然有些疑惑,但到底清楚他的性子,如果真的是旁人刺的这一刀他也不会是如此模样,儿子的事情她甚少管,只要是合其心意的,她也会尽量去满足他,但这绝不包括他的健康。 许言川是她亲手一把屎一把尿带到大的,太后很早就劝过她,孩子尽管交到乳母和下人手里也无妨,也免得她日日看着顾着那样辛苦,可是她却不信,孩子若是不由娘亲自己亲自带到大,又岂会真正亲近自己? 她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自然无心看顾许钰才,也许这也是她和许钰才和离的另一个原因。但是她从不后悔。 女人决不能依靠男人活着,若是有的选,还是与自己有血脉之亲的儿子靠谱些。 儿子长大之后的确和她很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十分孝顺,这也是她多年来最满意的一件事。直到苏月华那个小姑娘的出现。 自从二人结识之后,言川的性子就越来越难以捉摸,三日五日的就出些事情来。 她派人特意到许言川受伤的地方看了看,当时郊外太阳正烈,连路过的人都很少,更别提目睹事发经过的了。 “我的亲娘啊……”许言川一把拉住长公主的手臂让她坐下来,难得换上了一副正经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只能跟你说,我欠了她良多,即便是她将我杀了喝血吃肉都不能解恨,我欠了她的,一辈子都还不了。” 长公主犹疑地望着她,“苏月华的父王安好,兄弟嫂嫂们也都很好,你如何会欠了她?你欠了她什么?” 许言川垂眸道:“我欠了她一个人生。” 一个完满幸福的人生,一个属于她的人生。 长公主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多问了,想了想还是转移了话题道:“你即便再想和她在一起,你们的婚事怕也是难成。” 许言川抬起头来冷冷一笑:“她现在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婚事迫在眉睫,哪来的难成一说?” “言川。”长公主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道:“我虽不知你之前和你舅舅说过什么,让他把月华赐婚给你,但是前些天我去宫中时吴华已经给过话,说皇上未必没有退了你与明王府婚约的意思。母亲只是个公主,不能左右皇兄的决定,你若是真的想娶她,只能自己争取。” “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去争取难道还要靠旁人吗?”许言川呵呵乐出声,难得听话地把长公主送来的药碗一口饮尽。 良药苦口,看来他是要好好照顾一下自己的身子了。 ………………………… 夜深风凉,吴华在身后为皇上披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皇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天上:“下午时那场雨越来越大,原以为不会有月亮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绝胜烟柳满皇都 “春天的气候急变也是正常,雨过天晴是好征兆。” 皇上闻言乐了,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这老家伙,倒是会说话。” 吴华也笑,低着头没有说话。 皇上看着头顶的月亮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言川那孩子,是朕失信于他了。” 吴华说:“许公子毕竟年轻,不能体会陛下的苦心,等到日后经了事,便能明白您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他着想。” “甭给朕戴高帽,朕到底是为了谁你还不清楚吗?”皇上狠狠瞪了身后的吴华一眼,道:“隆平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事求过我,现下她既然吱了声,朕便不能拒绝她。” 说到这里,皇上又想起了当年年轻时的时候,不免有些惆怅。 “少年时有了感情便当什么都没有与相爱之人厮守重要,后来长大了,朕继承了这万丈江山,做起事来未免畏首畏尾。”皇上苦笑道:“现在朕越来越觉着,现在的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皇上是天下之主,当的是天下人的主,自然要为百姓和朝臣们考虑。” “竟会捡好听的说。” “呵呵,皇上还不知道奴才嘛,惯会讲实话的,奴才说的是不是真的,哪能逃得过皇上的火眼金睛啊。” 好话谁都爱听,皇上自然也不例外,闻言又笑了起来。 吴华小心地问:“那皇上,许公子这门婚事,便真的要废掉了吗?” “朕既然应了她,便要做到。”皇上说着又叹了口气,“轻函回京之后虽然行事多有鲁莽,但到底是朕的女儿,念着往日的情分在,朕也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吴华闻言便道:“表兄妹结亲亲上加亲,许公子和轻函公主自然也是极相配的。” “至于苏家的那个丫头,”皇上想到那一日明华殿上月华对他几番顶撞,忍不住摇了摇头:“那泼辣的性子,还是由她自己选吧。” 初次见苏家的那姑娘,皇上只觉得这人和隆平长的真是像啊,后来又听人说永安郡主温婉贤淑,便想着大约隆平的这个侄女只是传得了她姑姑的好样貌,却未料那日殿上小丫头给了他当头一棒,彻底改变了他的印象。 美则美矣,世间比她美的未必就没有,但是她身上的这股子气魄,世间除了隆平,只怕再难寻出第二人了。 ………………………… 寿安宫。 “那柳轻函对月华姐姐行事那样猖狂,父皇非但不把她送走,居然连训斥都未训斥一句,实在是太过分了!” 太后端着茶盏看着下首气呼呼的小妞,忍不住笑了笑:“又不干你的事情,何故气成这个样子?” “怎么不是我的事情?”柳轻烟睁着大眼睛反驳:“月华姐姐她就是我亲姐姐,她受了气,我为她初期不应该吗?” 她说着又想到那日柳轻函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龌龊举动,嘴又撇得老高:“那样的坏女人,父皇竟还容得下她,实在是太好说话了。” “不是你父皇容得下她,而是皇宫的血脉容得下她。”太后把茶盏放下,对着正望着自己的柳轻烟笑的更加温柔:“好孩子,你现在还小,还不明白你父皇的心思,他是皇帝,做事情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我不明白。”柳轻烟皱着眉头道:“那一天皇祖母你明明也很生气的,还有那个柳轻函,她事事张扬无忌,做起事情来全都不合您的心意,现在父皇要把她留下来了,您怎么一点都不生气的?” “好歹是我皇家的子孙,哀家即便对她再失望,也不会轻易弃了她。” 楚嬷嬷见柳轻烟还是一副懵懂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公主,您还不明白吗?太后那天之所以那么说,除了她老人家是真的动怒之外,主要还是想给永安郡主一个交代。” “月华姐姐?”柳轻烟愈发不解了,“月华姐姐她人很好的,她那日都没有理会过柳轻函,如何会在乎那些?” 楚嬷嬷心中直叹轻烟公主太过单纯,嘴上却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永安郡主虽然没有理会,但是那才是她的高明之处啊。公主殿下您想,那一日若是永安郡主也像轻函公主一样,对着对方呼来喝去,言辞粗俗全无章法,您还会一心想着永安公主吗?” 柳轻烟用力点头:“会啊。” 楚嬷嬷:“……” 太后听着两人说话,忍不住乐出声来,伸手招了柳轻烟上前来坐,一面捏着她的小脸一面笑说:“轻烟丫头如此甚好,没得皇家中人的那股子隐晦气,这才是真性情!” 太后教育孩子的方式自是与楚嬷嬷不同,想了想换了种方式直白地讲给轻烟听。 “楚嬷嬷的意思是说,有些人做事可以不要脸面,没有章法,全无礼数,但有些做事礼数周全,思维缜密,品性高洁,这样两相对比下来,你单单看着便不知不觉向着后者,所以说啊,与人争斗时,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也莫看你月华姐姐如何优雅,她才是心思最深沉的那个人。”太后说完看着柳轻烟问:“听明白了吗?” 柳轻烟又用力点头,星星眼道:“月华姐姐好厉害!” 太后:“……” 楚嬷嬷呵呵笑,“轻烟公主天真烂漫,心思纯真,如此甚好。” ………………………… 雨停之后明王府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当中。 四月初八是月华的生辰,满府都在为郡主殿下的生辰宴会忙碌。 其实月华过了十五年的生日,除却满月宴时曾经大操大办地宴请了群臣好友,此后便再未大办过。 此番宴会,一则是因为她固疾痊愈,是谓大喜,二则是她自病愈之后结交了许多好友,也可借此机会小聚一番。 这个时候,明王是阖府最高兴的一个。女儿患病多年,一朝痊愈,满京城哪个不得对他道一声恭喜,贺一声能有这样优秀的女儿是他的好福气? 月延张罗的最欢实,每日里连酒宴要上什么菜品,要宴请哪些客人都要参合一番,把灵慧和闵秀弄得烦不胜烦。 闵秀一面忙着带孩子一面还要应付月延胡扯的各种不沾边的建议,气的直拍桌子,最后直接把大宝扔到他怀里:“你别捣乱了成吗?还不快回去哄孩子?!” 月延委屈巴巴地看了自己的娘子一眼,又看了看怀里的大宝,白嘟嘟肉呼呼的小东西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眼泪花花地喊了一声“小姑姑……” 月延心都要碎了,“你爹整天带你,还比不上你一天只能见一面的小姑姑?”他轻轻掐着大宝的肉脸:“你说,爹哪里比不上你那个小姑姑了?” “小姑姑香香……” 月延:“……你爹很臭吗?” 灵慧和闵秀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出了声来。 月华生来身上便带着梅香这事虽然匪夷所思,但是月延却一直自然而然地理解为是自己的妹妹是神仙转世与众不同,却也万万没想到会有一日,自己的儿子竟然拿这一点来嘲笑自己。 委实有些受伤。 月延抱着大宝去找他香香的小姑姑,后者正在澜玉园里剪花枝,悠闲自在得不得了。 月延看着她这副清闲模样更是嫉妒:“想忙的不给忙,该忙的倒是闲着,太不公平了。” 月华从从铃铛手里接过帕子给大宝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一面对月延斥了一句:“怎么连大宝流口水了都不帮着擦擦?” “他那个口水是想他香香的小姑姑想的,当然要留给他小姑姑擦。”月延说着说着又叹:“看来我要好好教教他该如何做一个好男人了。” 月华勾唇笑了笑,捏捏大宝的小脸:“想姑姑吗?” ‘想’这个字大宝还不会说,只能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她。 月华看着他这副样子便想亲他,想了想,脸都探过去了又收了回来。 月延挑着眉头问她:“怎么不亲了? 月华垂下眸子,看向怀里大宝可怜巴巴的小脸上镶嵌的那双水一样的双眸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红了红脸低低地道:“大宝在正厅里走了一圈,肯定有很多人亲过他了,我再亲,亲的就是别人的口水了……” 月延无语了好一会儿才瞪着月华斥了一句:“德行!”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不知怎的,大宝在他话音落下之后竟然哭了出来,哇的一声哭声,连月华都被吓住了片刻。 大宝揉着脸上的泪水在脸上糊了一圈,埋头在月华怀里一脸指责地看着月延,看的月延一阵无语。 月延看着他的样子气急,指着他小鼻子道:“小东西,怎么,我就是说了你小姑姑一句你就跑来抗议啊,还说不得她碰不得她了?” 大宝抽了抽鼻子,眼睛眨了两下就要哭出来。 月延简直怕了他,摆了摆手连忙跑出了花园。 铃铛看着父子俩的互动乐得不行,对月华笑着道:“都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二爷这么活泼,怎的和小姐的性子竟然如此不同?” 第一百二十九章:相思相见知何日 “我原先也很活泼的……”月华眨了眨眼,将眼里几不可察地落寞扫开,回头笑着指了指大宝的小脸,“去打盆水来吧。” 大宝眨巴着大眼睛邀功似的看着月华。 月华轻笑出声。 铃铛很快带来一盆温水,月华用帕子浸湿后给大宝擦了擦小脸。 擦完之后大宝立刻就把小脸贴了上来。 月华忍着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铃铛笑道:“我就说嘛,小姐的这个性子,连旁人亲过的脸蛋都不乐意亲,以后肯定会嫁一个一心一意的夫婿。“ 月华不懂她的逻辑,“哪来的这些歪理?” 铃铛理直气壮:“奴婢是跟小姐学的!” 大宝在月华怀里蹭蹭,呵呵地笑了笑。 月华一把把他捞起来放到地上,舒了口气对他道:“大宝,你太胖了。” 大宝:“哇……” 月华:“……” 手忙脚乱地帮他擦干眼泪,管家不知何时站在了亭外。 “小姐,许公子来了。” 月华意外地挑眉:“他怎么来了?还没死呢?” 管家:“……”真不知自家小姐这个噎人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月华帮大宝擦干了眼泪,回眸看了管家一眼:“打发走吧,我不想见他。” 管家在见识过许公子在明王府里搬砖剪花之后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方式,闻声淡定地应了一声。 铃铛看着管家退去,回身对着自家小姐嗫嚅:“小姐,许公子那天……”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在见识了那样一片血腥场面之后只怕再好的承受能力也会觉得不适,月华很理解铃铛此刻的心情。 “如果有一个人杀你全家,灭你族人,最后还不忘捅你一刀,你可愿意原谅他?” 铃铛果断摇头:“不愿意!” “即使他为了向你道歉在你面前自刎也不愿意?” “他杀的是我的全家啊,他杀了自己一个人有什么用,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啊。” 月华闻言愣了愣,现在她的家人现在还好好的。 不知是什么滋味地又将大宝抱回了怀里,小家伙用小小的身躯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 过了好一会儿,月华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铃铛。 “小姐?” “把他抱走。” 铃铛熟练地将小家伙抱到一边,低头时间自家小姐的衣裙上果然濡湿了一片。 月华指着大宝的鼻子怒道:“你都已经这么大了,还总是尿在小姑姑身上,你再这样下去小姑姑再也不抱你了!” 大宝:“……哇……” 铃铛:“……哈哈哈哈哈!” 月华无奈地扶了扶额,看着止不住笑的铃铛叹息了一声。 铃铛抱着小家伙到西苑换衣服,澜玉园里有月华暂存的衣物,她便自己一个人到了西偏房更衣。 夏天的衣物单薄,月华将外裳脱下之后才发现里面的肚兜也湿了一角,正想将肚兜也脱下去换个新的,忽然变听到门开传来开门声。 月华以为是铃铛,便轻声吩咐:“去衣柜里拿新的……”眸子侧过去的时候不经意瞥见门口人,月华险些尖叫出声。 她连忙从一旁拿出刚才换下的湿衣服套上,转身对着许言川喝到:“滚出去!” 许言川俊脸通红地看着眼前的美景被薄薄的夏裳遮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月华说了什么,风华俊逸的眸子动了动,他却忽然抬步向里面走去。 月华瞪着他。 许言川姿态闲适的坐到椅子上,嘴上是风流不羁的笑容若不是他俊脸上还散步着扎眼的红色,月华险些以为他是真的姿态自如。 “你我本就是未婚夫妻,你的身体我迟早都是要看的,早看一点晚看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许言川想起方才的散发着玉一般光泽的身体,身体不由有些燥热。 “青天白日乱闯人房门,这就是许公子的教养?” 许言川无辜地说:“教养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月华的衣物整齐套在身上,她的底气便足了许多,闻言便嗤笑:“许公子当然没有那种东西,您是谁啊,天上地下只怕再没有比您更不要脸的东西了。” 月华出身名门,言谈从未如此粗俗不堪,若是寻常男子听了只怕会极不适应,许言川却只是轻笑了一声道了一句:“过奖。” 月华被他气笑了,“许公子真是好厚的脸皮,不请自来便罢,还敢……”月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俏脸一阵红一阵青,最后只能指着许言川:“出去!” 许言川恍若未闻。 “好,你不出去是吧?”月华哼了一声:“那我出去!” 月华从许言川身边绕过,正要去开房门,却被一只大手一把拉住,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月华眼前景物一晃,唇上不知何时被覆上一片温热。 许言川在她唇上轻柔一吻,声音沙哑又隐含痛苦:“月华,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只想要你,只要你就够了……”前世被浮华的名利遮盖了双眼,却忘了人这一辈子真正重要的到底是什么,等到繁华落尽,他仍然一无所有,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也最珍贵的宝贝已经在他不知不觉中逝去了。 他向来刚愎自用,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走错什么事情,月华乍一听闻他如此说竟然有些愣怔,缓和了片刻才冷笑着推开他,用力拭了拭唇瓣,“不怎么样,你做过的事情我会一一还你,许公子莫在自大了,我少不更事时对你的感情不过是年轻气盛,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不要脸皮地往前凑,现下我想明白了,人这一生啊,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干什么非要死乞白赖地去追求一个根本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呢?” 她说着扯唇笑了,轻轻拢起耳边碎发:“喜欢我的男儿遍地皆是,我何苦单恋与一个将我的真心踩在脚底下的人?”她很认真地注视着许言川:“许公子,你说是吧?” 许言川被她的眼神蛊惑,那里面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淡淡风情,无形之中的诱惑比那些矫揉造作的魅惑更加吸引人心,他正要上前一步,忽然察觉耳边一阵凉风划过,他还未缓过神就感觉脖颈上一凉。 侧眸看去,唇畔笑容温婉含情的苏月华执刀抵着自己的脖子。 他忽然记起她的话:喜欢我的男儿遍地皆是,我何苦单恋与一个将我的真心踩在脚底下的人? 是啊,曾几何时,他也曾经将眼前这个女子的心踩在脚底。 果然是报应! “不要以为你那一刀就真的能改变什么,许言川,你太小瞧我了,且瞧着吧,你欠我的,我终归会一点一点地还给你,连本带利!” 月华在他脖颈上轻轻划下一刀,转身冷然出了房门。 木门的吱呀声犹在耳边,许言川静静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 月华出了房门,正好和前者大宝的铃铛迎面撞上。 铃铛见月华还穿着被大宝尿湿的那件衣服奇怪道:“小姐,是里面没有你的衣裙了吗?” 月华摇头说:“没有,只有一只惹人厌烦的癞皮狗。” 铃铛不明所以,正想问些什么便被月华拽出了院门。 …………………… 四月初八那一日,明王府永安郡主生辰,大宴宾客。 柴雨晴一大早便进了明王府的大门,她乖乖地对着众位长辈行了礼打了招呼,然后就把月华拉出了门。 她与明王府中人早已熟识,所以大家并没有察觉不对,看着二人走远便又继续说笑起来。 月华随着她一路出了正厅走到澜玉园,最后停步在前方海棠花丛前,眼神瞥见不远处少年清隽的背影,微微红了红脸。 柴雨晴看着她的样子嗔道:“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诉我,还是我发现我那傻弟弟不对自己问出来的,月华,你实在太不讲义气了!” 月华垂眸道:“眼下之事杳无定数,我是担心……” 柴雨晴问:“担心我不同意?” 月华摇头,“我是担心我给不了他幸福。” 柴雨晴呵呵一声:“哦,那没关系,只要你娶了他就好了。” 月华:“……他是一个男人。” 柴雨晴:“那他嫁给你就好了。” 月华:“……………………” 二人话音落下,月华抬眸看向前方已经走过来的柴玉泽,忍不住微微笑了下。 柴雨晴推了推月华:“我去外面给你们把风,你们快点啊。” 月华还未来得及说话,柴雨晴便摆手走远了。她回眸看向柴玉泽,却见他正眼睛亮晶晶地瞅着自己。 月华看着他白皙的面庞上不知是何缘故冒出的一抹红,忍不住乐出了声。 柴玉泽问她:“我很好笑吗?” 月华摇了摇头,嘴角还是残余一点笑容:“没有。” 柴玉泽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忍不住仔细揉搓了两下才抱怨道:“我好想你。你却都不来见我。” 自二人月明湖那一遭之后柴玉泽曾经偷偷命人给她送过几次信件,大都是邀她出去相见,月华却一直碍着心里那一点小女儿家的羞涩心思不好意思相见。 月华想到这里又是一阵羞臊,前世今生都活了三十余岁的人了,竟然越活越回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水殿风来珠翠香 把他手心里的自己的手抽出来,月华低声道:“我的婚约还没解除。” 柴玉泽微怔。 月华生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接着解释道:“我现在有婚约在身,即便婚事不合我心意,我们也不能做出什么让人非议的事情……”说着月华自嘲的一笑,想起自己现在光天白日私会男子已经足够惹人非议了,眼底的自弃不由更深。 柴玉泽恍然读懂她的意思,抿着嘴唇沉默下来。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对她的接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却一直以来只在意自己的想法,而刻意忽视了她的处境。 这个世界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刻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月华见他如此模样,还以为他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她倒是没有生气,按照常理而言,寻常男子哪个也不会愿意为一个女子如此放低姿态。。即便是前世时愿意为自己而死的柴玉泽,也是不能。 月华想到这里,心情更加低落。 如果连以命相交之人都不能信,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 她的心绪随着柴玉泽的沉默一点点沉入谷底,脸上的神采也慢慢暗淡下来,就在此时,一只白皙的大手忽然神刀了她的眼前。 她抬起眸子,对上头顶处,柴玉泽衔着温润波光的眸子。 “其实我很想能随时随地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一起走,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放开。”他说着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嘴上却笑意款款:“可是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你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有置喙你清白的机会,更加不能在你和许言川婚事还没有解除的时候和我在一起。” 柴玉泽低下头,眸子和她的相对,他的声音是溢于言表的温柔:“可是月华,我也是一个高傲的人,我也不会允许旁人也置喙你品节的机会。永远也不能,谁也不能。” 月华抿着唇,定定地看着他。 柴玉泽想伸手拉她,想拥她入怀,可是手伸出去却只是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全无半点碰触。“月华,我尊重你,更加尊重你和我之间的感情。你放心,在你和许言川解除婚约之前,我不会再私下约你,也不会在做出任何有损你名节的事情。”他说着苦笑着对她说:“但是月华,不要让我等太久。” 月华和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花香融融的花海中,他的眸子闪亮包容,似夜空中最亮眼的星辰,美丽不可方物。 月华想,她上上辈子一定是一个大好人,所以今生才能认识柴玉泽这样珍惜自己的男子。 ………………………… 柳轻烟攒了一大堆闺秀坐在明王府正厅的座位上,一面嗑瓜子一面聊人生,时不时还拿眼睛剜上对面的柳清函两眼。 明王府下请帖时根本就没有给柳清函送过帖子,这个女人却还是巴巴地赶过来了,肯定是不安好心! 这样想着,柳轻烟忽然笑眯眯地对身边的贵女笑说:“现在这年月啊,有些人就是脸皮厚,明明人家没给她送请帖,却还是死乞白赖地凑上来,没瞧见大家伙都不乐意搭理她吗,平白无故地惹人讨厌。” 她的贵女交际圈的核心,她话一出口,大家便也都出声应和。 柳清函听着这边的动静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最后所以都羞臊都化成了愤怒,眼睛瞪得溜圆,狠狠落向对面的柳轻烟。 柳轻烟见她生气不免更起劲了,更加笑容满面地开口:“也不知是谁啊,在寿安宫中,当着皇祖母和诸位娘娘的面想要拌倒我月华姐姐,可惜啊,偷鸡不成蚀把米,却在皇祖母和娘娘们那里丢了好大的面子。” 她此言一出,贵女们不免更加气愤。 苏月华和柳轻烟不同,名门贵女们和柳轻烟交往除了有柳轻烟性格真挚的原因外,自然也与其高贵的身份密不可分。但是月华得人心意,却仅仅是因为她性子大气洒脱温顺可亲,这仅仅是因为苏月华一个人的魅力,与她背后的明王府和出身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很显然,月华的人格魅力比之柳轻烟的号召力要大的多。 柳清函就不同了,她自小不在京都,与贵女们也从来无甚交际,尽管她回宫之后也曾经想过结交一些身份高贵又好拿捏的姐妹来和她同仇敌忾,但是每每她在她们面前表示出自己对苏月华的厌恶和鄙夷,那些人总会用无比怪异的眼神瞅她,好像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一样。 她试着结交过很多人,最后的结果全都是无疾而终,原因无一例外的都是因为苏月华。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这么一种人,居然没有人讨厌她,实在是匪夷所思,让人几乎不敢置信。 有些人总是很自然地为自己的不好找到理由,却把别人的优秀理解为偶然意外,柳轻函眼下只看到了月华的人气,而下意识地贬低月华,殊不知后者为了营造出今天的局面,到底付出了多少。 一个人很难得到所有人都喜欢,这似乎早已成为了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月华却不信,她曾经听姑姑说过,与人相交最要紧的就是以真心换真心,只要以诚待人,以真诚的心意去感化人,就不会有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这个真理,迄今为止她差一点就做到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很喜欢她,这世上还是有很大讨厌她的人的,但是月华很自信,喜欢她的人一定比讨厌她的人多得多。 这就是她一直追求的境界,竭尽全力去夺得大多数人的喜欢。 眼下的情形就很好地印证了月华的努力。 几个闺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眸光落到了柳轻函的桌子上。 “臣女以为,陛下的公主们必定个个聪慧善良,温和可亲,轻烟公主,原来这公主里面也有那么一个例外的啊……” 柳轻烟配合地应和道:“那当然啊,公主也未必都是好人,你们和人相交时可切忌要擦亮了眼睛,没得被一些人给污了眼睛。” 另一位小姐马上应声:“是啊是啊,臣女也曾经听说,公主有一位才从外地归京的主子,三番四次地接近长公主府的许公子,还刻意支开宫人,言语轻浮,不畏人言。” “啊?居然有这样的事情?”柳轻烟自认在宫里也算得上是耳聪目明,却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传闻,闻言自是大惊,乌黑的水眸利刃一般刺向对面的女人:“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那是自然,许公子是月华的未婚夫,这件事漫说京城,便是整个北盛国也无人不知,可是却偏偏有人不要脸面地凑上去,巴巴的不要颜面,没得丢了家族体面,还给人留下笑柄,委实可笑。” “明明知道人家已有妻室还凑上去,脸皮可真够厚的!” “就是!” 原本只是一两人议论的事情,不知怎的竟然惊动了一屋子宾客,这几位小姐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指着人骂,但是看人脸色,这分明是在说轻函公主啊。皇家公主低三下四地勾搭有妇之夫,这种事在京城里可算得上是大见闻了,正厅之中坐着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皇亲国戚,闻声立刻在各自的小圈子中各自议论了起来。 按说这柳轻函也是个人物,大家七嘴八舌地将她的脸面三番四次地踩到了脚底下,寻常女子若是经历了这种事情就算不掩面而泣也得羞臊一番,可是她却只是稍稍红了下脸,便扭开头将脸侧到一边去安慰自己,她们说的肯定是别人。 柳轻函在自我催眠下迅速地自愈,又开始眼巴巴地看向正厅门口。 若是正常情况下,像明王府这种人家的宴会,尤其还是苏月华那种人的生日宴,这种事情她是不屑参加的,眼下之所以给了明王府和苏月华的脸面,完全是因为她听闻宫人说起,今日的生日宴,许公子也会来参加。 那个姿容绝世、气魄出尘的许公子啊,她打第一眼见到便动了心思,所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姿态有意接近,就是为了能让他看到自己的优秀,进而喜欢上自己。 虽然许公子已经订了亲,但是那个苏月华有什么好的,无非是长的勉强能看,读过几本闲书罢了,哪里比得上自己绝代风华? 男人嘛,都喜欢美人,像苏月华那样普通的模样怎么可能及得上自己的姿容? 只要她多在许公子面前露露脸,相信许公子早晚会看到自己的好,然后抛弃苏月华和自己在一起的。 柳轻函莫名的自信不知从何而来,但是她对月华莫名的鄙夷倒是有了出处,柳轻烟看着柳轻函痴痴望着门口的花痴模样,一时无语至极。 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得过两章?作者脑残病是不是又犯了?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侧眸去看,见是一身墨青长袍的许言川走了进来。 许言川虽然为人傲慢,但是在长公主的教导下向来在京中贵圈中游刃有余,所以进门不久就被众人围着攀谈起来,推杯举盏俨然一副男主人姿态。 第一百三十一章:十有九人堪白眼 柴玉泽和月华接连进门,几乎只一眼,月华就看到了站在众人中心的许言川。 柴玉泽回头看了月华一眼,忽然勾唇低声道:“我总觉得你这一纸婚书从来都没什么大不了,可是眼下我却觉得……” 他的声音太低,月华没有听清最后几个字,于是微微靠近他些许:“什么?” 柴玉泽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对她道:“眼下我却觉得这一纸婚书真他妈的烦人。” 月华霍地抬头,眼睛对上柴玉泽带着懊恼的眸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柴玉泽看她眼眸如秋水一般和缓雅致,眼底却悄无声息浮现出一丝温柔,也跟着牵起了唇角。 远处许言川一脸从容地从这二人身上移开,唇角的笑意依然。 冷面低下头,眼神落到自家主子紧攥的拳头上,无声地撇了撇嘴。 许言川身边的勇王柳玉连连叫了他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一时有些不满,转过头时又看到已经走入席中打点宾客的月华,又理解地笑了笑,对着许言川道:“许公子,未婚夫妻许久不见,必定很是想念吧?” 许言川理也没理他的戏谑,重重地将酒杯放到桌面上,忽然转身走向了女席。 见她走过来,反应最激烈的不是身为许言川未婚妻的月华,而是一心以为自己美到无法无天的柳轻函。 她轻轻地拂了拂衣袖站起身走到许言川面前,展露出一个自以为是无懈可击的笑容,对着他道:“言川,好久不见啊。” 月华在一边暗暗评价,嗯,很老套的对白了。 许言川皱着眉头看向冷面,冷面会意,立刻伸手将柳轻函‘请’到了一边,许言川满意地点头,而后径直走到了月华身侧,一把拉起她的手。 月华正在和柳如烟聊起锦绣食坊新出的糕点,被他拽了这么一下表情依旧很淡然,她动了内力轻轻挥开许言川的爪子,一面笑意不改地对柳如烟说:“那好,等到下月初我陪你一起去。” 柳如烟呆呆地看了看月华身侧的许言川,又看向笑容温和的月华,愣愣地点了点头:“好啊。” 月华的手方从许言川手中挣脱出来,下一秒又被他拉了过去,月华再挣,这一次却没能挣开。 她和许言川的武力值,其实真的是差好多的。 月华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如果她的功夫真的能敌得过许言川,那赏赐在澜玉园也不至于被许言川给轻薄…… 想到这里,月华的脸上隐隐发热,无关情愫,只是因为前世今生,对于被人吻这件事她委实没什么经验。 转过头狠狠瞪了许言川一眼,脸上尽量保持微笑:“许公子有事吗?” “有事。”许言川配合的答。 月华没再出声,只略微挑起了眉头。 “想你了。”许言川凑近到月华耳边,呼出的热气尽数落在她的耳朵上,语气暧昧的说道。 月华呵呵一声,指了指男席方向:“许公子,你走错方向了,莫不是以为自己长得像女人,就真的要坐到女席上了?” 若说风姿出众文采风流的许言川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这个人长相略显女气,带着些许阴柔。 月华说完之后还颇自得地乐了一下,但是片刻后她忽然收起了笑意,有些警惕地看向许言川。 前世时每次有人说起许言川的长相阴柔,说话的人大都活不过三天。 她刚才好像不只是讽刺了许言川的长相,还说他像个女人来着。 她有些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对上许言川带着笑意的眉眼。 月华一愣。 许言川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怎么样都无妨。” 月华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里暗忖:这样温柔宠溺的眼神果然不适合许言川。 在座的女子都被许言川的这句情话感动的不行,都是些没有感情经历的小白花,哪里见识过这等深情阵仗,眼下乍一听闻许言川如此说,个个都被他对月华的深情打动,转而对月华无比钦羡起来。 月华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又抖了抖,抬起头时瞥见柴玉泽已经起身欲朝这边走来,一时急的不行,尽量不着痕迹地对他使起眼色来。 柴玉泽要走过来的步子一顿,眼神不满。 月华安抚地瞟他一眼,回眸时正对上许言川看过来的兴致盎然的目光。 一股不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月华佯装镇定地回视许言川,“这么看我做什么?” 许言川回过头,彼时柴玉泽已经回到位置上,是以他只看到一众宾客各自宴饮的景象,他回身对着月华笑:“我喜欢你啊。” 表白情话信口拈来,这样的许言川已经不像许言川了。 月华恶寒地抖了抖肩膀,对他点了点头:“嗯,我也恶心你。” 许言川:“……” “有些女人啊,就是不要脸面,光天白日地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男人,果然是好厚的脸皮。”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月华无奈地朝许言川身后看了看。 冷面蹙眉挡在柳轻函身前,心中的厌烦在对方这句话出口之后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柳轻函的声音不小,这样看似轻飘飘的话一出口便缓缓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月华开始庆幸明王和哥哥们在澜玉园待客不在此处,要不然以月延的脾气恐怕会打的柳轻函连她的亲爹都不认识。 “呵呵,不要脸皮的人居然还有脸说别人不要脸皮,果然是无比的不要脸皮。”柳轻烟第一时间站出来,冷冷地对柳轻函道:“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人是谁你根本就不知道啊,你要是真的不知道的话那我就好好告诉你一下,言川哥哥个月华姐姐早在年前就订下了婚约,这件事天下皆知,可是偏偏有人不要脸不要皮地勾引言川哥哥,完全不顾言川哥哥已经有婚约这个事实,一个劲儿地往上凑。我们都不好意思说这个人是谁,可是偏偏这个人现在站在人家未婚夫妻的面前说人家不要脸面,我看啊,这个人果然是无与伦比的不要脸面。” 柳轻烟的口才在月华的熏染下无形中提高了太多,她这一番话说出口连停都未停一下,直把柳轻函数落地一愣一愣的。 月华的人缘好,这个时候这个优点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柳轻烟话落下之后立刻就有人响应:“是啊,真是好不要脸,还是皇家公主呢,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陛下英明至此,可是却有这么有辱斯文的女儿,真是盛极必衰盛极必衰啊。” “是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永安郡主和许公子早已有婚约,轻函公主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自己勾引男子也便罢了,居然还有脸说别人,这水准,在下实在心服口服。”说话的年轻男子还似模似样地走到柳轻函面前作了一揖,脸上是十足的恭敬。 柳轻函自小长在没什么大人物事事以她为中心的盛西城,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个大红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只好求助地看向人群中央的许言川。 许言川皱着眉头把月华拉得离柳轻函远一点,十分担心这样的蠢女人会影响到月华的智商。 他开始慎重思考,前世时的事情柳轻函未必就没有参与,看来也要把她一并处置了。 许言川无形中表示出的厌恶彻底击倒了柳轻函心中的最后一点城防,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推开挡在她前面的众人哭着跑出了宴席。 月华无语极了,她那一脸被人欺负的表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她觉得有一件事可以想见,明日整个京城里都会传出轻函公主在永安郡主的生日宴里被宾客们嘲笑出府,颜面扫地。 许言川看了看月华带着沉思的神情,有些无奈地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我在想,”月华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表情严肃:“欠别人的,总是要还回去的。” 她唇角带笑,眉眼间因为多年的诗书浸染和武艺熏陶纵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这样的一张脸上,这样的一副颜容,许言川看着看着便在心里暗嘲,便是只看月华的这一张脸,他都不会放手。 她出身高贵,气质高华,眼眸清亮,她只眉目清淡地站在那里,便自成风景,举世无双。那是一种极致的清华雍容,即便是自小在金玉堆中养育出来的公主皇嗣也及不上分毫。 这样想着,许言川忽然加大了拉着月华的力道,将她朝着门外的方向拉去。 柴玉泽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走向门开的二人。 许言川微微笑,看着忽然挡在前方的柴玉泽:“怎么?柴小王爷有事?” 柴玉泽正要说话,却被乐呵呵的月华抢先开了口:“可是饭菜不可口?柴小王爷是雨晴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有事尽可只说,我一定尽量安排。”她说着回头去寻找柴雨晴的身影,扫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心里想着那家伙一定是又摸到厨房去了,一时无语至极。 第一百三十二章:百无一用是书生 许言川呵呵地乐出了声,转头对柴玉泽问:“柴小王爷,可否出去聊一聊?” 柴玉泽点头,回身看向月华。 月华:“……”我还有反对的权力吗? 于是三人一起到了后花园,两个男子一路眼神较量,月华无辜地被夹在中间。 “许公子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强求的。” 许言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自然知道。”他扫了扫袖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月华心里没有你,即便你扒着和她的婚约也没有任何意义。” 许言川冷冷一笑:“有没有意义也不是你能说的算的,柴玉泽,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柴玉泽拉住月华的手,眼神深情地望着她:“月华是我心上之人,我自然是要管的。” “你心上之人?”许言川看向月华,眼眸邪肆又带着讽意:“我的月华如此优秀,天下仰慕她的男子不知凡几,你又算的了什么?”他手上用力,猛地扶住月华的肩膀,意图把她拉到身边。 柴玉泽手上也用上内力,将许言川的攻势挡了回去。 许言川又用力,柴玉泽再挡。 二人你来我往十几回合,一直都在用内力比拼,虽然看似杀机四起,却始终小心避讳着月华的身体而不伤及她分毫。 月华叹了口气,也使出内力将那两人分开,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走到两人身后,“他不算什么。” 两个男子一愣,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月华是在回答许言川那一句“你又算的了什么”,而后一喜一悲。 喜的自然是许言川,他嘴角微扯,唇畔牵扯出一抹欢欣的笑容来。 悲的自然是柴玉泽。他心上悲哀,却始终保持着冷静定定地看着身侧的女子。 月华回视她,清澈的眼底蔓延出几分温柔:“但是他是我为自己挑选的夫君,他是我要嫁的男人。” 许言川嘴角的笑意凝结,似被冷气冰封。 “许言川,我们之间究竟如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对你早已没有半分情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早已不愿意活在那份煎熬里,所以我走出来了,但是你好像还在其中不可自拔。”月华说着莞尔一笑,清和的眸光扫了扫许言川周身,道:“其实,我看到你这样,我甚是欢喜。” 这样的许言川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为了一份可望不可即的感情而全心全意地将自己投入进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蠢得可怜。 但是许言川现在的痛苦却不及她的万分之一,所以她不能收手,也不可能收手。 柴玉泽不是很懂月华的意思,但是许言川却懂了。同意经历过这样的地狱一般的日子,他几乎感同身受。 从前月华日日追随在他身后时他只觉得厌烦,所以竭尽所能想要打消她的念想,当年她所经历过的一切,现如今正如当年一般重演在他的面前。 他现在所面对的早已不仅仅是在为喜欢之人失去颜面的不堪,还有由己及人想到当年月华所经受过的一切之时的自责和悔恨。 他终于能够明白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了。 这样的生活,比让他尽早临近死亡更可怕。 他一向倨傲,这么多年来鲜有让他后悔的事情,但是唯有这一件,他悔不当初。 “许言川,你还不明白吗?这门婚事早已名存实亡,不论你愿不愿意承认。” 这句话就好像是一块顽石,彻底压垮了许言川的最后一丝理智。 他目瞪欲裂,眼睛死死盯在微笑的月华身上:“你就真的,那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的声音沙哑的可怕。 月华正想回答,唇瓣翕动间身畔的柴玉泽却开了口:“她现在心中有我,总有一天,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定会胜过你。” “呵……”许言川冷笑一声,就在月华和柴玉泽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冲到了柴玉泽的面前,一拳打到了柴玉泽白皙的面孔上。 柴玉泽并不很惊讶,只是分神看月华时速度慢上了一瞬,所以也回手打了回去,许言川的左脸被打出一片青红。 二人你一拳我一拳,很快双方脸上都布满了伤痕。 月华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寻了一个石凳坐下,男人之间的战争从不容许女子的插手,这是男人的尊严。 顿了顿,月华眸光暗转,忽然对着许言川大喊一声:“许言川,你还想在毁掉一次我的生日宴吗?” 这句话成功打乱了许言川的攻势,他的眸光向月华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在一瞬间,柴玉泽的拳头狠狠地落在了许言川的脑袋上,后者的脑子被巨大的冲击力击打的一阵阵发黑。 月华的身影在许言川的脑海里分化成无数个个体,但是许言川的眼神还是定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柴玉泽不打走神的人,也收回了力道。 空气的静缓缓散步开来。 许言川静静地看着月华,慢慢张了张口,唇畔翕动了好一会热才勉强发出声音:“我,不是有意的。” 那真的不是他有意的。 月华前世时胸无点墨,自然容易被一些姿势才高之人嘲笑,事实上,前世月华在晋安居住的十数年中,这样的抨击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月华前世的及笄宴邀请了半个京城的贵女来参加,但是这些人大多是看在明王父子的面子上,所以只略微做了些面子活,并未对月华这个主角太过在意。 这个世道就是残忍的,它以才学品性来评定一个人本质上高贵与否,现如今月华才高八斗,比起当年文采风流的许言川也未必有所不及,所以受尽京中贵女们敬仰钦佩,但是前世时,诗书墨水半点不通的月华也因为这一点受尽了旁人的嘲笑。 起因是因为如今和月华交好的勇王府前进柳如烟。 柳如烟当时仰慕许言川,却对月华出众的出身和样貌极为不满,所以时不时就要用月华没读过书这件事来呛她一呛。那次及笄宴时她呛月华也是用的这个由头。 当时在场的都是要一些与月华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除了柳如烟还有一大群闺秀名门,她们三言两语地就聊到了月华身上,便有人刻意为难她,问起她对今朝大学士和太傅大人赵怀楚新出的一篇诗文的看法。月华自是不通,却也不愿意轻易被人嘲笑了去,所以便随口敷衍了几句。 她话落之后便听到对面男席之中有人冷嗤了一声,嘲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永安郡主既然胸无才气,还是指望着凭着脸蛋嫁一个好夫君吧。” 那时她已经和他相识,更是早对他动了情根,她及笄宴之前几日一直因为许言川愿意来参加而欢喜得不行,但是那一刻,她之前有多欢喜,后来便有多失望。 周遭贵女男客皆笑了出来,大多数人顾忌着她是主人而不出声嘲讽,但是大多数人却还是出言讽刺了几句。 月华那时年纪小,哪里见识过那等阵仗,更何况说话的还是自己一贯心心念念的许言川,更是觉得无地自容,所以很快便如同今日的柳轻函一样,红着脸跑出了门。 月华现在想来,觉得她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她当时没有哭。 那事之后明王和月铭月延很快知晓,后来寻机向主动找她挑衅的几名贵女和她们的家族报复了回去。但是伤口已经造成,毕竟回不到当初。 这也是这一世重活过来,月华虽然没有带着半点记忆,却还是潜意识地按照与前世相反的轨迹走的原因。 前世时未曾读过书,所以今生她日日苦读,前世时她刁钻任性,今生便把自己变得温婉可人。前世时她还喜欢许言川,所以今生她恨其入骨。 但是月华却很清楚,因爱生恨,如若没有爱,哪里又会有恨? 她爱许言川已经耗尽了平生所有的气力,所以今生即使对柴玉泽极有好感,也很难对他动情。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勇气,用尽今生所有的心力去再爱一个男人。 时间好像划着弧线,从前世到今生,好像不过在昨天。 许言川呆呆地看着唇角带笑的月华,八尺高的男儿,竟然落下了泪来。 “月华……”他颓然地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脸:“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他之前的伤口没有痊愈方才和柴玉泽一番打斗,伤口已经渗出血来,透过墨青色的长袍透到衣面上,好像只是沾染到一片水渍。 他浑然未觉地跪在地上,不讲尊严、不顾脸面地问她:“月华,你怎样才能原谅我?” 月华想告诉他,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原谅你的。 伤痛已经造成,难道还指望着挽回吗? 月华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着许言川浅笑:“等到你和他都死了,我就会原谅你了。”她低下头看着许言川痛苦的脸,脸上是十足的快意,心里却感受不到半分报复的快感,她说:“许言川,你和他,很快就到了。” “他”是谁,两个人彼此明晰,无须直说。 许言川抬起头,泪水氤氲里,他看清了月华清绝的容颜。 第一百三十三章:相见时难别亦难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清水横波,似羊脂玉一般白嫩的肌肤上看不到半点的瑕疵,纯真高洁的不像凡人。 许言川心上针扎似的疼痛。 分明是八尺男儿,活了两辈子的人,却难得如此狼狈地在月华和柴玉泽的注目下落了泪。 月华踏步离开,柴玉泽缓步走在她身后,看着月华的身影走到拐角后,他嘴角斜肆地勾起,忽然低头对坐在地上的许言川低声说道:“许言川,你当年一心想着要她死心,眼下悔不当初,又怪得了谁呢?” 许言川霍然抬头,对上柴玉泽含笑的眉眼,眼睛一瞬间睁到最大:“你知道?”他眸光暗转,倏然使力拉住柴玉泽的衣领:“你都记得!” 本应是质问的口吻,却莫名带着咬牙切齿的肯定。 柴玉泽拂了拂衣袖,把衣领从他手中拿出来,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神色间又恢复期原来淡如云烟的美少年模样,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后花园。 …………………… 宴会过后月华随着明王一众将宾客送出府门。 柳轻烟依依不舍地拉着月华的手:“月华姐姐,真不舍得走,好想念你屋里的云片糕啊。” 月华伸手拂了拂她的袖口,温和地笑了笑:“若是想吃,今晚就不要走了,我稍顷便做给你吃。递个话给太后娘娘,明日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 柳轻烟眼睛一亮,“真的吗?” 月华浅笑颔首,正要拉她进门,却见才走下府阶的柳如烟也走了回来,气呼呼地说:“那我也要留下来!” “你留下来做什么?!”柳轻烟怒,占有欲极强地抱住月华的手臂:“月华姐姐是本公主一个人的,她只给本公主一个人做云片糕!”她指着柳如烟的脸,一脸鄙夷:“你,不行!” “我怎么不行?”柳如烟瘪嘴:“月华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要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以欺负人。” 柳轻烟眉毛一竖又要骂人,月华见状连忙拉住她,“好了,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要留就一起留下来吧,我今晚也有个伴。” 柳轻烟和柳如烟对视一眼,同时撇着嘴哼哼出声。 月铭和月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无奈。 最后三人一起回到了西苑。 月华在厨房里忙活来半天,等到云片糕出锅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柳轻烟和柳如烟各自抱着一盘糕点大快朵颐,月华看着她们的样子无声地笑了笑,正想说话,抬眼时却瞥见铃铛对自己挤眉弄眼。 寻了个由头出门,铃铛随后跟了出来,四周扫了一圈确认无人偷听之后才附耳到月华耳边低声道:“崇州举子之事赵太傅处置无果,陛下吩咐四皇子前去协助。” 月华眉眼不惊,“万花楼那里都安排好了吗?” “徐大哥已经找过那人了,她也愿意出面帮忙。” “不够。”月华低着头,轻垂的睫毛下一双闪烁着狠色的眼,“不能让她掌握主动权,否则她临阵脱逃,我们就会被动。” “可是她已经答应咱们了啊。”铃铛不解地问:“四皇子与她之间嫌隙不浅,她难道还会转头来对付我们不成?” 月华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语气微微一顿:“她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铃铛的嘴巴张到最大:“小姐……” “不必伤他,把时刻派人在那孩子身边守着,一旦有变故,立刻把孩子抓起来,她爱子如命,一定不敢反咬我们一口。” 铃铛松了一口气,“奴婢还以为……” 月华掀了掀唇:“你以为我要杀他?” 铃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奴婢太坏了,把小姐也想的坏了。” “做人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都可以,但是决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月华拍拍小铃铛的肩膀:“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话出口月华便后了悔,她抬头时对上铃铛好奇的眉眼,只是在心里低叹了一句:但愿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月华姐姐。” 许久不见月华回来,柳轻烟蹙着眉头跟出了门,对着门前的主仆二人皱了皱鼻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啊?”她上前拉住月华的胳膊,也不等后者回答,“月华姐姐,我和你好好说一说那个柳轻函。” 月华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就知道看笑话。” “她本来就很可笑啊,做事可笑,为人可笑,整个人都很可笑。”柳轻烟攥着小拳头愤愤不已,“她居然还想抢月华姐姐你的夫君啊,她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眼皮子死浅的恶女人而已。” 月华低下头,掩下眼底的一片沉闷。 可笑如何,恶女人又如何,前世时还不是在自己临死之前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自己? “月华姐姐?”柳轻烟挥挥手在月华眼前晃了晃,看她回神才嘟着嘴不满地抱怨:“人家在帮你出气呢,你居然还走神。” “乖。”月华摸摸她的小脑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说着,清淡的水眸轻轻眯起:“但是,仇人还是自己对付起来舒服一些。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轻烟,你明白吗?” 柳轻烟还是嘟着嘴,她并非不明事理的性子,但是她始终不能理解月华这般执拗的性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若是有她帮忙,月华姐姐做任何事都会轻松许多,可是这个后者却从不求她出手相助,便是她自己送上门来要帮忙都甚少得到回应,实在是恼人得很。 可是偏生,她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却生不出半丝真实的恼意来。 “月华姐姐。”柳轻烟拉紧月华的手,“你有事情瞒着我,对吗?” 月华还是那副含笑模样,“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柳轻烟看了她一眼,忽然放开她向前走了一步:“从前月华姐姐只知道赏花品词读书看画,从来都不会像如今这样对我一副讳莫如深的形状。月华姐姐……你这样,我很不高兴。”她的声音走低,语气低迷,“有什么事情你就不能和我说吗?我也可以帮你的啊。” “傻丫头。”月华走到石阶前坐下,抬头仰望她,“我的事情,你帮不上忙。” “月华姐姐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柳轻烟气哄哄地道:“我很厉害的,有时候父皇和皇祖母都听我的。” 月华失笑,伸出一只手将她拉坐下来,对上她澈然视线,眼神忽然带起一丝不知前世今生的恍惚,“你不会明白,一个人从失去再到拥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失去到拥有……”柳轻烟越发疑惑,“失去了,再拥有回来,那不是好事吗?都已经拥有了失去的东西了,那还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东西做什么呢?” 月华眼睛稍稍睁大,对上柳轻烟迷茫的眼光,神情忽然深邃起来。 是啊,既然已经拥有了,那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直到夜晚在枕上沉沉睡去,月华也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窗子没有关严,透过窗缝里一阵阵微风顺着床帏拂在脸上,好像一直温暖的大手,月华在睡梦里情不自禁地蹭了蹭。 温暖的春风不知何时被真正的大手取代,许言川脸上尤带着白日里打斗的青紫,那样一张无暇的俊脸上带着这样狼狈的伤情未免有些好笑,他却自始至终低眸望着床上酣睡的人儿,对自己的状态恍然未觉。 手在她脸上放了一会儿,月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许言川有些慌乱地把手拿开,眼神紧盯着她的脸。 眉毛还是蹙在一起,好在没有醒过来。 许言川就只有静静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夜风越发寒冷,他才若有所察地抬起眼。 窗缝外的月色光华渐渐退去,只余下夜风一片清凉。 他有些不舍地挪了挪步,还是狠下心从窗口跳了出去。窗户轻轻合上的声音几不可闻,床上的人却在他跳出去的那一刻睁开了双眼。 眼底一片清明。 ………………………… 次日一大早月华被蹦蹦跳跳跑过来的柳轻烟吵醒。 “月华姐姐,赵太傅从崇州回来啦。” 昨晚几乎一夜未眠,迷迷糊糊方入睡就被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月华按了按额角,头上酸疼的厉害。 迟钝地反应过来柳轻烟话里的意思,月华猛地做起身:“你说什么?” 柳轻烟笑嘻嘻:“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哈哈,你那个傻呆呆的老师傅从崇州回来了。” 头还是很疼,月华眉头蹙起,“不是四皇子前去崇州协理了?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呀,消息还挺灵通的嘛。”柳轻烟一副大哥看待小弟的没有拍了拍月华的小脸,嫩滑的好像豆腐一样。 柳轻烟嘴角勾得老深,“还不是那个老头身子不好,在崇州的时候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屁大的事情都处理不了,父皇现在忍无可忍啦,就直接让四哥顶上了。” 顶上了……月华勾起嘴角,唇畔一抹淡淡的浅笑。 这样岂不是更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晓镜但愁云鬓改 “现在啊,崇州的事情都是四哥一个人管,不知道他能不能行。” 月华敛下眼底笑容,起身开始穿戴,“陛下既然敢派你四哥掌管,他自然是可以的。” “可是四哥从前从来没有到地方上处理过这种事情啊,万一他自己胜任不了怎么办?还有啊,崇州的那些举子那样不讲道理,万一四哥他……” 月华穿好了衣衫,回身无奈地劝道:“好啦,你四哥多大个人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为他操心,管好自己的事情得了。” “月华姐姐……”柳轻烟走到月华身边:“月华姐姐你说,四哥要是真的把举子闹事的这件事办砸了,父皇会怎么处置他?” 月华水眸轻动,红唇漾起一点浅浅的弧度出来:“诚如你所说,四皇子以前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即便是真的处理不当,陛下也必然会理解他,不会重罚。” “真的吗?”柳轻烟惊喜地问道。 月华配合地点头,抬起脑袋时心下的一丝忧虑却涌上心头。 柳轻烟和柳长华感情如此深厚,若是她事后知道…… “月华姐姐?”见月华许久不说话,柳轻烟奇怪地杵了杵她。 月华抬眸看向柳轻烟,嘴角扯了扯:“怎么了?” 柳轻烟正准备说话,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遂转过头看去。 “小姐,许公子来了。” 月华轻轻“嗯”了声,漫不经心的模样:“打发走吧,就说我不想见他。” 铃铛无奈地耸了耸肩,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往花厅走时还在想,小姐现在真的是越来越任性了,不想见许公子连个托词都懒得讲了。 不过……这样的小姐真的好霸气啊。 小铃铛嘻嘻地笑了笑,加快了步子进门,眼神几不可察地扫过许言川手中的茶杯,然后顿了顿,这才对着里面等了许久的男子躬身一礼:“许公子,我家小姐她……” 许公子没等她说完就抬手打断:“知道了。” 铃铛:“?” “告诉她,我会在这里等到她来见我。”许言川端起茶杯在唇边轻抿,不知是何味道,却微微蹙起了眉,片刻后又把茶杯捧起来放到嘴边一口灌了下去。 铃铛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番动作,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许公子,莫不是疯了吧? 把许言川的话一字不漏地递给主子,月华闻言只是笑了笑:“他既喜欢等,那就让他等着吧。” 铃铛犹豫了一下:“可是小姐,许公子看起来好像很……”她斟酌措辞,小心地道:“狂躁。” “狗发情时也很狂躁,难道我也要温声软语地时时刻刻哄着吗?” 铃铛:“……”所以小姐您的意思是许公子他现在发情了吗? 月华嘴才合上就意识到自己这番话歧义了,懊恼地扶了扶额,吩咐铃铛进来为她梳妆。 铃铛还是犹豫:“可是小姐,奴婢还没给许公子传话呢。” “不用理他,他时间多,就让他多等一会儿。” 铃铛一面用梳子梳理她柔顺的长发,一面又苦着脸问道:“可是小姐,许公子毕竟是当着大家伙的面来的,咱们不招待一下好吗?“ 月华对着镜中的人影挑了挑眉:“铃铛。” “嗯?” “簪子插歪了。” 铃铛连忙低下头去看,镜中女子形容姣好眉目如画,却被斜斜的发髻打破了美感。她咬了咬唇,拆开发髻重新梳理了一番,一面又碎碎念:“可是小姐……” “可是小姐,许公子毕竟是客人,咱们不招待一下好吗?”柳轻烟翻着白眼学者铃铛的语气说话,满脸的无可奈何:“小铃铛,你原来不是挺大气的吗?你看你给你家小姐头发梳乱了你也没见你眉头皱一下,怎么你家小姐一说不见我言川哥哥你就一副要死不死的死相?” “轻烟公主您不知道,”铃铛口气抑郁:“许公子刚刚的表情,可吓人了。” “怎么个吓人法?”柳轻烟饶有兴趣地问。 说到这里铃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她把月华的长发理了又理,嘴上一点怯怯的笑容:“奴婢知道小姐不喜欢许公子,所以就特意在茶里加了半罐子盐,可是许公子却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把一整杯茶水都灌进去了,奴婢在旁边看的真真的,他连一滴都没剩!” 柳轻烟嘴角抽搐:“铃铛,你和言川哥哥到底是有多大的仇?” “反正,反正小姐不喜欢的人,铃铛也不喜欢,铃铛是和小姐站在一起的!” 柳轻烟于是把目光转向月华:“那月华姐姐,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喜欢言川哥哥啊?” 月华在镜子里看到柳轻烟不解的神情,眉梢微微动了一下,“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喜欢许言川呢?” “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啊,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柳轻烟说完,忽然意识到月华话里的意思,“月华姐姐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喜欢言川哥哥也是没有原因的吗?” 柳轻烟愈发疑惑,她言川哥哥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任哪个名门闺秀不是争着抢着去喜欢的,哪里会像月华姐姐这般,推推阻阻反倒可疑。 “轻烟,你现在还是喜欢他吗?”月华没有回答柳轻烟的话,想了想倏然开口这样问了一句。 柳轻烟瘪下嘴,“月华姐姐,我也想忘啊,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有些东西,就算是想忘也忘不了。” “其实,如果你是真的喜欢,我便是和他退了婚也是无妨。”月华说:“我和许言川的婚期一拖再拖,想来你也该猜到,陛下并没有让我们真的结为夫妻的意思。” “月华姐姐,你和言川哥哥的婚事是年前就订下的,好多朝堂上的官员都见证了的,父皇为何会忽然改变主意呢?” “因为……”原不想和单纯的小丫头说实话,月华在听到柳轻烟的问题后是想立刻搪塞了过去的,可是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猛然闪过自己最狼狈时柳轻烟犹带着几分关切的眉眼,她的话到嗓子眼里转一圈,忽然就变成了:“因为我请了姑姑帮忙。” “姑姑?”柳轻烟愣了愣,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月华口中的姑姑就是西晁的皇后娘娘,“月华姐姐你是说,你找了西晁的皇后娘娘帮你?” “嗯。”月华轻轻地应了一声。 当年隆平公主和大皇子的风流韵事也曾为人所知,柳轻烟也略有耳闻,听了月华的话很快就明白过来:“所以说,父皇之所以推迟你和言川哥哥的婚期,其实是你自己决定的?” “不错。”月华顿了顿,很快又继续道:“所以,眼下只要我去和陛下请旨,解除和许言川的婚约,他大约也会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允了我。” 柳轻烟闻言更加迷糊了,“那既然这样,那月华姐姐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请西晁的皇后娘娘帮忙,直接退掉你和言川哥哥的婚事呢?” 月华眸光微凝,闻言没有说话。 她自然也知道此举的风险,所以长久以来虽然知道请姑姑帮忙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却也一直没有行动过。 陛下对姑姑倒是真的有情,可是男人的情爱又能有多大的用处呢?当年陛下分明有机会夺回爱人,却偏偏顾忌着身份地位而止步不前,她又焉知如今向陛下提出请求,陛下不会顾忌着缙云长公主的情分而拒绝姑姑? 所以她才斗胆在陛下面前言行无状,故意对他说明当年姑姑嫁给西晁燕王的真相,为的就是激起陛下对姑姑的那么一丝丝愧疚之情。 陛下当时果真动容,月华仔细打量他的神态动作,确定自己的计划成功,这才略微放下了心。 在一国之君面前耍心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姑姑是如何与陛下说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至于为何不直接下旨解除婚约,大约是因为陛下他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吧。” 柳轻烟“哦”了一声,眉头还是蹙着,“那所以说,父皇也不一定会答应你,直接和言川哥哥退婚。” 月华:“……是的。” “月华姐姐,其实你不用因为我而做什么的,真的。”柳轻烟看着屋顶说:“我对言川哥哥的确是很喜欢,但是喜欢一个人也未必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柳轻烟叹了口气,伤春悲秋的姿态:“言川哥哥是很好,可是他那样的人啊,太无情了,我努力了那么久他也还是不喜欢我,最后却喜欢上了对他那么冷淡的你,那就说明他喜欢的不是我这种的。他都不喜欢我了,我做什么还要喜欢他?” “人这一辈子,本来就有很多憋屈的事情,我要是再找个不稀罕我的夫婿,那我这一辈子不得憋屈死啊?” “所以说,我一定要嫁一个喜欢我的人,爱我爱到没有我就不能活,日日年年的让他为我动心动情,那样我才舒坦呢。” 月华从镜子里看到柳轻烟的表情,不知道是戳中了哪个点,莫名其妙地忽然就笑了出来。 柳轻烟见她大笑不由恼火,“我很认真的啊,月华姐姐你不许笑!” 第一百三十五章:东风无力百花残 “好好好,我不笑。”月华用力憋回笑意,对着一脸恼色的柳轻烟道:“咱们轻烟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一定可可以找一个全心全意喜欢你的男子。” 柳轻烟还是噘着嘴,不开心地道:“月华姐姐就知道哄我。” “我哪里有哄你?”月华整了整头发,回身走到柳轻烟面前,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脸:“好人有好报,轻烟心地善良,自然可以福报连连,这是佛家的说法,叫善有善报。” “真的吗?”柳轻烟傲娇地斜眼看她:“月华姐姐别是在唬我玩的!” “怎么会?”月华端起桌上的羊奶送到柳轻烟面前,“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啊。” 柳轻烟这才满意,仰着小脑袋看了眼月华手里的羊奶,咧开嘴笑的开怀:“还是月华姐姐最好了。就算你是在哄我我也开心。” 她端起羊奶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砸了咂嘴:“小铃铛煮羊奶的手艺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铃铛被她说的脸红,不好意思地道:“奴婢的手艺也都是小姐教的。” 羊奶本身带膻,所以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和羊奶,月华从前也不喜欢,只是后来偶然得知羊奶之中如果加上一些茉莉花瓣就可以达到去膻的效果。 羊奶比牛奶对身体更好,月华每日喝下来体质也的确好了许多,喝羊奶的习惯就一直保存至今,只是近来她身子痊愈,便不大喝了。 “那是。我月华姐姐聪明绝顶智慧无双,有什么东西是她不会的啊。”柳轻烟与有荣焉地道:“做什么只要带着月华姐姐,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月华点点她额头:“又胡说八道!” “哪有?”柳轻烟乐呵呵地抱住月华胳膊:“我说真的,我月华姐姐啊,一定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灵女转世,生下来便是一副极好容貌心肠,才好解救苍生、造福百姓!” 她说话时眼睛睁得很大,嘴边一抹夸张的笑容,表情极其生动,看的月华一阵好笑。 月华和柳轻烟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才忽然想起来另一个人,“柳如烟呢?她哪里去了?” “柳小姐一大早就被柳夫人叫回了勇王府,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 “什么事情这么急,连早膳都没用就走了。” 月华话方出口,忽然想起柳如烟的父亲柳玉似乎是柳长华的人。 以柳长华的本事,镇压下崇州举子闹事应该不成问题,现在也还没到她安排好的时间,现在柳玉家中大乱,莫非是崇州那边出事了不成? 月华正这么想着,就见敞开的窗缝处徐福正一脸冷凝地站在窗外。 月华眉梢轻动,转身对铃铛问道:“早膳都备好了吗?” 铃铛点点头,“前厅已经备好了。”她说着便问:“小姐和公主这就要用了吗?” “嗯。”月华点点头,转身对着柳轻烟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去用膳,太后铁定放心不下你,早点用完早膳就早点回去吧。” 柳轻烟嘟着嘴:“月华姐姐就想着要赶我走。” 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忍不住迈开腿朝前厅走去,明王府的吃食样样精致,每每都叫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 看着柳轻烟的背影走远,月华才看向已经走进门的徐福:“怎么回事?” “主子,崇州一行,四皇子在我们的计划之前见到了陈盼儿。” 月华大约猜到了些,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声音却有些低沉:“然后呢?” “属下只好安排陈盼儿提前了计划,在四皇子在崇州成事之前就到府衙击鼓鸣冤。”徐福话落立刻跪倒在地,主子,此事是属下思虑不周,还请主子责罚。” “事情总有变故,这事事发突然,不能怪你。”月华低叹一口气:“只是,没能照着我的计划走,柳长华的事情势必会被陛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想来是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了。” 陈盼儿是柳长华昔日在宫外结识的民间女子,二人认识时年纪尚小,才识情爱滋味,没多久陈盼儿就有了身孕。 珠胎暗结在皇子间的罪过不小,只是自己毕竟身为皇子,柳长华原以为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便打算秉明陛下将陈盼儿纳进宫中去。 说来也巧,当时适逢陛下的庶弟临王强抢民女被贬去爵位打入大牢,柳长华听说这个消息便慌了神,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临王,这才对陈盼儿痛下毒手,意图杀人灭口。 事情往往不会按照人们预定的轨迹去走,这事也不例外,陈盼儿没死成,几经辗转流落青楼,还在青楼中生下了带有柳长华血脉的儿子。 一别经年,柳长华几乎忘记了那个曾经被他‘杀害’的女子的存在,身边无数美人环绕,哪里料到因果循环,却被少年时做的糊涂账挡住了一片大好前途。 照着月华最初的计划,柳长华在崇州的差事十有八九会顺利达成,届时陛下必定大加赞赏,此时再让陈盼儿出面鸣冤,揭发柳长华杀妻灭子的恶行。 云端跌落再入深渊,陛下正是对柳长华赏识的时候,却逢此时事发,他之前对柳长华有多喜欢,事后就会有多愤怒,到时证据凿凿,柳长华犯了陛下忌讳,陛下即便是为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也一定不会对柳长华清罚。 最重要的是,陛下对自己曾经放弃姑姑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此事柳长华抛妻弃子的事情东窗事发,他必定会将对自己的厌弃尽数转移到柳长华身上。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如此这般,柳长华必定大伤根底。 月华对自己的安排很有信心,却忘记了世事无常的道理。 柳长华事先知道了陈盼儿的存在,也必定早有防备,更可能根据此事发现在暗处潜藏的自己,这一局棋委实是得不偿失。 最关键的是,现在柳长华还没有办成崇州案,陛下的情绪没有大起大落的铺垫,势必不会气怒异常,即便知道此事,也大约会念着柳长华皇子的身份将此事遮盖下去。 温水煮青蛙,凡是总要有个好开头。 想到这里,月华的心思渐渐平静下来,亲自上前将徐福搀扶起来:“事情虽然没成,但是对于柳长华有所损伤,这也算是我们的收获。”见徐福还是一脸愧疚,月华无奈地道:“你不必如此自责,事情总有些变故,这是我们预计不到的。” 徐福惭愧道:“是属下没有看好陈盼儿,这才引起诸多事端,此事是因属下而起。” “好了!”月华佯装气怒地道:“我都说了,此事与你无关,你若是再如此作态,那日后大事,我便再不敢交到你手上了。” 徐福急了:“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徐福的命是您救的,徐福便要生生世世为主子办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她话落语气顿了顿,又出声问向徐福:“对了,柳长华有没有发现陈盼儿是我们的人派去的?” “没有。”徐福立刻答道:“陈盼儿是个硬气的女人,她从头到尾都一直在说此事是她自己决定的,无关旁人谋划。公堂上的板子打了几十下,她都没有把我们招出来。” “这个女子,竟然有如此韧性……”月华动容着道:“真是让人佩服。” “是啊。”徐福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也是一阵感慨。 他身为一个男儿,几十板子打下来也未必会撑得住,可是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子却坚持下来了,实在令人佩服。 月华看天已经大亮,估计柳轻烟那边要等着急了,连忙吩咐了徐福几句就出了门。 走进前厅的门,感受到一道灼人的视线时月华才想起,许言川还等在这儿。 “月华姐姐你怎么才来啊,人家都吃饱了。”柳轻烟拍了拍鼓鼓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月华道。 月华抬眸望去,桌上的盘子都被打扫得干净,连个饭渣都未曾剩下。 无奈地瞪了眼柳轻烟:“你这么能吃,幸好是生在皇家,否则你的家人如何能养得起你?” “所以我命好啊。”柳轻烟洋洋自得地说:“父皇是一国之君,有钱得很,养我八辈子都有富余。” 月华在她话落之后走到桌前坐下,转眸对着紧盯着自己的许言川问道:“许公子来的好早。” 许言川动了动唇瓣,想起昨日里一番打闹,开始暗恼起自己的鲁莽来:“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哦?”月华惊讶地问:“许公子有何事,是要跟我道歉的?” 她的口气听起来稀松平常,却偏偏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讽刺意味,柳轻烟看着月华平淡的脸色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实在想象不出她柔柔弱弱的月华姐姐生起气来是什么样的。 “昨日、和从前,都是我太自以为是,不顾及你的感受了。”许言川想着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可是那个柴玉泽……” “柴玉泽如何还轮不到许公子评判。”月华睨了他一眼:“你管得太宽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此时相望不相闻 许言川闭上眼,遮盖下其中隐痛。 从前月华常常追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其实他每次都会听,但是却总冷着一张脸回她一句‘烦死了’,现在要再她耳边烦的那个换成了自己,而眼前的这个人,眼里心里容得下的却换做了旁人。 想到这里,许言川的拳头暗自攥紧,眼底显露出几分狠意。 “好,我们不提他。”许言川睁开眼,眼神又变成了寻常神色,“我听母亲说城外普陀寺今日香火大盛,求姻缘子嗣都极其灵验,不如我们午后去看看如何?” 月华侧眸看他一眼,他的神情平和,眼底却透着祈求。 心下的某个位置不知为何竟然软了下来,但是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不会因为许言川几句言谈笑语就和他重归于好。何苦她现在已经答应了柴玉泽的追求,眼下再和许言川出双入对实为不妥。 想到这里,月华又暗恼起自己应下柴玉泽未免太过鲁莽,现在她自己的一身拖累尚未妥帖,却平白险后者于不义不仁之地。 “今日天气大好,的确适合出行。”月华话音一落,许言川面上大喜,她瞥见他神色淡笑一下,很快又道:“不过我与许公子婚约未退,相处起来实在尴尬,还是不要往一齐凑得好。” “什么叫做婚约未退?”许言川又想发怒,他本就不是温和的性子,为了月华一忍再忍已是难捱,此刻闻听她再次旧事重提更是恼火异常:“我们的亲事是陛下亲口许下,圣旨眼下还在我们两家的祠堂高挂,月华莫非是忘了不成?” “陛下的旨意,月华自然是不敢忘。”月华说着嘴角的弧度敛下:“不过婚约到底如何,现在还是未知,许公子且瞧着吧。” 许言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一缕不甘,忽然猛地起身拉起还坐在椅子上吃粥的月华,大力将她带出了厅门。 柳轻烟坐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待二人身影走远,又默默地将铃铛端给月华的早膳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 月华被许言川拉出花厅,一路被拖到了自己的闺房。 听到砰地一声关门声,月华的脸色愈发冷了下来。 许言川放开她的手,将她按到门板上站定,眼神沉沉地望着她。 月华抬眸和他的视线相交,“怎么?光天白日之下,许公子要在我明王府撒野吗?” 许言川还是看着她,月华执拗地回视他,眼睛一眨不眨。 许言川定定地望了她半晌,忽然低叹了一口气,蓦地将她揽入怀中抱住。 他的胸膛宽阔,抱住她的时候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怀里,月华从他怀里抬起头,对上他在暗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的侧脸,挣扎的动作不知怎的就顿了下来。 月华靠在门板上,许言川紧紧将她揽在怀中,使她陷入他和门板的前后夹击之间,呼吸莫名地困难起来。 空气一时凝滞,月华僵硬着身子待在他怀中,心思转了又转,不知为何,竟伸手回抱住了许言川。 许言川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片刻后又闭上,趴在她肩头说:“月华,忘记从前的事情,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他的嗓子哑的不行,说话时的声音平白叫人动容,祈求的语气与平日里张狂无忌的那个人那般不符,却让人心上针扎一样的疼。 月华的嘴张了又张,几次想说话都没能发出声音来,最后只能住了口,在他怀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许言川,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的一切,我对你的情情爱爱,早在前一生,你将我父亲兄长推上断头台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这一辈子的苏月华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 意料之中的答案,许言川埋头在她肩上苦笑,“月华……”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如何说,该怎么说,所有规劝苦痛到了嘴边皆化作了一声轻唤,夹杂了他两生两世的情。 苏月华早已不是当年的苏月华,许言川也不再是当年的许言川了。 世事万物,时移世易,变的又何止是人心那么简单? “许言川。”月华拼拼凑凑了许久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你没有……多好……” 如果你没有做错过事,该有多好。 只可惜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许言川沉默着,拥着她的双手不知不觉的变紧。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值得原谅,他自己同样晓得,那样不珍惜她的他,有多么不值得被人爱重。 ……………………………… 亲自送了许言川离开,月华站在府门处看着许言川马上的身影走远,头也不回地对铃铛吩咐:“去请柴小郡主和小王爷过府一叙。” 铃铛察觉到月华心情不好,没有多问,应了一声便遣人出府。 月华看着门前空荡荡的那块空地低低的叹了口气,忽然回头喊住已经跑出老远的铃铛:“罢了,不必了。” 铃铛被月华喊得一怔,原本向前奔跑的步子像是被拉上了闸,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过去。 “小姐?”铃铛站稳脚步,疑问地看向她。 “欠了人,终归是要还的。”月华苦笑了一下,“不论是以何种方式。” 铃铛对着面带沉思的月华低下头不敢言语,心里却在想着,怎么姓许的那个人渣来了一次,自家小姐好像整个人都不对了? “月华,在这里待着做什么?”明王和月铭月延父子三人朝会出门,正瞧见月华带着侍女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由顿下脚步奇怪地问道。 月华愣愣地看向明王,又转头看向月铭和月延,呆呆地摇了摇头:“啊,没事,我就是有点……”月华按了按额头:“我就是有点没睡醒。” 明王以为月华是没休息好,皱着眉头问:“轻烟公主还没回宫?” 柳轻烟活泼好动,又惯是个折磨人的性子,难怪明王会将责任推到她身上。 委实没有理由可找,月华僵着脸点了点头。 月铭细细打量她表情,忽然出声问道:“我听说,许言川刚刚来了?” 月华低下头,“嗯,是来了。” 月铭此话一出,明王和月延都怪异地看了月华一眼,却没有开口。 月铭又问:“他和你说过什么?” 月华摇了摇头,“没,我都说了是我自己没睡好,不干其他人的事。”她假装看了看天色,忽然伸手推了推还一脸疑问的明王:“哎呀好了,父王,那么再不去上朝可就要迟了。” 明王被她推着向前走了两步,哭笑不得地回头看她一眼:“父王和哥哥还不是担心你,没良心的闺女。” “我知道知道!”月华指了指天上:“太阳都出来了哦,你们在不上朝陛下会扣你们俸禄的。” 月铭月延无奈地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了明王。 明王无奈地点了点月华的额头:“你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念叨她,最后只的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对着两个儿子道:“时间是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月华嘻嘻笑着送三人走远,嘴角始终扯出大大的弧度,眉眼生动活泼的样子哪里有初时的半分失魂落魄? 月延回头看了月华好几眼,转头对月铭说:“我怎么觉得,今天妹妹有点不对劲啊。” 月铭阴阳怪气地道:“自从咱们府里和长公主府扯上关系,妹妹就没有一天对劲的时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延不解地挑起眉,侧眸问向面沉如水的月铭。 月铭正要开口,嘴张开时正听到明王在前方喊:“你们两个,还不快点!” 月延苦苦地乐:“父王对待儿子和女儿的差别真是大啊。”想起明王方才对月华说话时的和声细语,月延低低叹道:“小爷要是个女孩就好了。” 月铭呵呵地笑,“这话你应该对着弟妹去说。” ……………… 月华看着三人的身影走远,又低声叹了口气。 铃铛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小姐,还要去请柴小郡主吗?” 月华摇了摇头,眼神还是盯着三人离开的方向:“不必了。” 小铃铛又静静地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小姐,您是在为许公子伤怀吗?” “不是!”月华下意识地大声否认,空气中自己的声音落下她才意识到不对,又有些尴尬地摇头道:“不全是。” “小姐,那……”铃铛眨着眼睛:“你喜欢许公子吗?” 月华垂着眸子,声音越发走低,“大约吧。” “小姐,那您既然喜欢许公子,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 铃铛说着又绝不对,想起小姐口中的,和许公子一生一世也难销的仇恨,又忍不住问:“是因为您和许公子的嫌怨吗?” 月华笑了一下,“你还小,还不懂这些,不会明白的。” “奴婢是不大明白……”铃铛说着又硬气地开口:“不过奴婢也明白,世间情情爱爱的事情最是烦人,小姐您若是实在忍不住又忘不了,那就尽量不要去想了,不去想,就不会难受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昨夜闲潭梦落花 “铃铛。”月华无奈:“你好像只有这一招。” 铃铛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那,铃铛自己都说这么做的啊,既然心里很烦,那不去想不就行了?” 月华苦苦地笑了一下:“可是不想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事情的症结依然存在,逃避有什么用?” “那倒也是哈……”铃铛苦恼地揉了揉头发,“那,铃铛也没有办法了。”她抬起头:“小姐您自求多福吧。” 月华哭笑不得地点点她的额头:“傻妞。” 抬眼时瞥见不远处柳轻烟正撒着腿脚往这边跑来,不由勾唇笑了笑。 “月华姐姐,”柳轻烟停步在月华跟前,举目朝府门方向看了看:“言川哥哥走了?” “走了。”月华看向她:“怎么,舍不得?” “我舍不得月华姐姐你就会把他拉回来吗?”柳轻烟瘪嘴无奈地望着她:“月华姐姐就是心机深沉,什么时候都想着试探我一番。” 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柳轻烟对于许言川是否真的断情,却不想她话说的这样光明磊落,月华顿时觉得自己心思过于污浊,幡然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其实啊,言川哥哥那样的人,我当然是忘不了的。”柳轻烟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是他对月华姐姐当真情深义重,即便我知道月华姐姐不会接受他,也还是不愿意去追逐。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强求又有什么用呢?” 月华看了柳轻烟半晌,对于这个心思剔透的小姑娘由衷地生出几许敬佩之情。 她把情义和现实分得很开,她那样毫无保留地喜欢过一个人,却又无比清楚地明白着,那个男人不是她的良人。 月华忍不住想,若是前世时她也有柳轻烟如今的这番觉悟,那是不是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爱而不得不如不爱,”月华颔首赞同道:“你说的很对。” 柳轻烟问:“月华姐姐,你确定你不是在担心我会抢你的夫君?” “没有那回事。”月华径自抬头往回走,“我和许言川绝无可能,我记得我应该和你说过的。” “唔,那月华姐姐你就是心里还忘不了言川哥哥了。”柳轻烟跟在她身后,对着月华清只的背影说道:“心里喜欢着他,有碍于某些原因不能和他在一起,月华姐姐你忘不掉他,理智又不允许你和他相爱。” 月华的脚步猛地顿住。 柳轻烟乐了一下,向前两步面对月华,翘着嘴角讨夸:“月华姐姐,我说对了是不是?” 月华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她还可以自欺欺人说她对许言川早已无情,可是今天,就在她身后抱住那个曾经害死她家人的男人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再也不可能继续骗自己了。 她分明恨他,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去爱他,脑子一直在警醒自己不能靠近许言川这个人并且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为前世含冤而死的父兄报仇,可是心里却还算是默默地爱着她。 月华在内心无数次唾弃自己,如何能这样玷污柴玉泽对她的深情厚谊,又如何能在经历了那样血腥的深仇大恨之后,依然不改当初地念着许言川? 世间深情厚谊,之所以称之为深情厚谊,不外乎心里不能忘记的那一点沧海桑田也不能抛却的印记。 月华控制不了一句千疮百孔的心,也忘记不了自己重来一世的使命。 月华眼眸微垂,神色间若有似无携着几分落寞,单单是远远看着,就叫人心疼不已。柳轻烟呆呆看了她半晌,最后无奈地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哎呀月华姐姐,不至于吧?” 见月华又是无言,她忽然皱起眉头问:“你真的那么喜欢言川哥哥啊?” “其实,像言川哥哥那么优秀的人呢,你喜欢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是谁也控制不了的。”她晃了晃月华瘦削的肩膀:“就算你喜欢他,你们两个也有婚约在呢,你们的家人也都不是不能接受对方,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月华姐姐你这样烦恼的?” “不是他们的问题。”月华语气低落地道:“是我自己。” “你自己?”柳轻烟更加迷惑,本想再细细问她一番,却见原本被自己揽在身前的人已经挣脱了自己的控制,神色呆滞地往前行去了。 “轻烟公主,小姐现在已经很不好受了,您就不要再问她了。”铃铛见自家小姐这般模样更是一点都不敢放松,皱着眉头对着柳轻烟撂下句话就连忙迈着小步子跟了上去。 柳轻烟点着下巴无奈地望着二人身影走远,眼神更加疑惑。 到底是什么事情,连一向聪慧的月华姐姐都解决不了呢? ………………………… 崇州。 公堂之下,一素色衣衫的女子正泪眼朦胧地跪倒在地上,“大人,柳长华虽为皇子,但皇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他当年曾经许民女下婚书,还曾经许诺过会娶我为妻,最后却碍于身份之别和性命之忧而派人暗下杀手,实是世间穷凶极恶之辈,即便是陛下龙子的身份也难销其滔天恶行啊大人!”女子在地上重重地叩首:“民女在此恳请大人,定要依法治其大罪。以正国法!” 她坐直身子,额头上已经布满鲜血,额上血水和眼泪混合在一起,不知不觉淌了满脸,但却没有人能说她丑陋。 她生得一副艳极盛极的脸。 她的眼睛很大,嘴角总是若有似无的上挑,好像天生便协了些笑意,她的皮肤白皙,鲜红的鲜血躺在上面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作呕,反而越发显得面色苍白、楚楚可怜。 崇州知州沈青云目光沉沉地看着下面的女子,嘴唇紧抿在一起,许久都没有说话。 按说皇子暗杀民女可以算得上的滔天的答案,此事不应该由他一地方长官审理,但是偏偏暗自递到了府衙,上面一连数日都没有消息,直到今日眼前的这名女子再次被提审,公堂之外尽是百姓小吏,却依然没有一位大员被下派主持。 他深知此事事关皇子,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危及官位更甚至殃及全家,可是偏偏直至此刻,他也还是认为自己应该秉公办理。 这名女子说的不错,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四皇子身为皇子,却玩弄女子感情,与其珠胎暗结剩下子嗣之后派人暗杀,眼下昔时证据确凿,此刻无论是国法还是人情,都不允许他徇私枉法。 沈青云深吸一口气,侧目看向坐在身侧的柳长华:“四皇子,你可有话说?” 柳长华面色难看,眼神沉沉地落在陈盼儿身上:“此事诸多疑点,本皇子从不曾见过她。” 他话一出口,堂下就传来数声嗤笑。 有百姓嘲讽地望着坐在沈青云身旁的柳长华讥道:“四皇子的贴身玉佩都在那儿摆着呢,还能有什么疑点,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皇子的身份贪生怕死罢了。“ “别乱说话,谁让人家是皇上的儿子,杀了人不用判死罪,抛妻弃子还一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般般言语顺着周遭稀薄的空气落到柳长华的耳中,后者脸色不禁更难看了几分。 “肃静!”沈青云看向桌上的玉佩,那时四皇子当年暗杀陈盼儿和其腹中孩儿最直接的证据。他将玉佩拿起,举到柳长华面前:“四皇子殿下,此块玉佩是陛下昔年赠给诸位皇子的信物,微臣已经派人验过,此物绝无造假,四皇子对此可有疑问?” 柳长华阴鸷着目光,却奈何玉佩的确是真,刺杀陈盼儿时他也的确在当场,此事绝无虚假,便只能点头:“玉佩的确是真的。” 沈青云又道:“微臣派人询问案发当地的村民,城郊百里外的确有一户农户城郊在郊外救下一名女子,经过指认,那名女子确实是陈盼儿无疑。”他又问向柳长华:“四皇子可有话说?” 柳长华也无话可说,只得摇头:“无甚好说。” 沈青云又问:“那四皇子是否承认当年暗杀陈盼儿及其腹中孩儿的罪行?” 柳长华不好回答,“此事是真是假,不能交由沈大人一人审理,此案的确还有诸多疑点,本皇子身为父皇钦派的钦差大臣,可以拒绝回答沈大人接下来的问题。” 柳长华虽然身带罪行,但也确实是皇子,更是陛下钦派道崇州的钦差大臣,沈青云否认不了柳长华的身份,也无法拒绝柳长华合乎律法的要求,闻言只得点头。 “四皇子的身份的确特殊,按礼按法,此案是不能交由微臣一人审理。”沈青云想了想,还是大声对着堂下众人道:“此案涉及皇子,不在臣下所辖范围之内,本官会递折子到晋安,问过陛下决议后再行处理。” 惊堂木重重落到桌上,沈青云神色肃穆:“退堂!” 堂下百姓又是一阵怨声载道,却都碍于昔日沈青云的权威而无人出言反对。 陈盼儿颓然地坐在堂下,眼神执拗地望着上首的沈青云:“大人,难道罪恶滔天之人,就真的不能受到他应该有的惩罚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江水流春去欲尽 “公道自在人心,善恶自有分明。”沈青云迎视堂下女子,眼神清澈而温和。 陈盼儿静静凝视他片刻,忽然对着地上重重地叩首:“民女与孩儿安慰,便尽皆交于大人手上了。” 沈青云走到堂下,伸手虚扶女子一下:“这是本官的职责。” 他的神情真挚,陈盼儿抬眸时对上那样一双干净得几乎寻不到半点杂质的双眼,一时间竟然有些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的漂泊流浪,她早已见识过太多的不公平,男子们花心风流,官吏们视人命如草芥,她一个单身女子带着一个孩子不知受到过多少冷眼,但是如今却有一个带着官帽身穿官袍的男子眉眼温和地对她说:公道自在人心。 陈盼儿忽然有一种,这么多年来的苦楚都是在等眼前这一天的感觉。 ………………………… “倒还算个好官。” 徐福看了一眼坐在石凳上的月华,淡淡点了点头:“沈青云出身高贵,从不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在朝中的官声一向很好。” 月华对着不对称的花枝剪下一剪子,闻言蹙眉问道:“崇州知州,似乎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吧?既然沈青云官声不错,家族也有势力,似乎不该在这个位置上。” “主子有所不知。”徐福道:“沈青云虽然官声政绩都很出众,但是为人却过于耿直,不善于与人交际,官场中人嘛,大多都是礼尚往来的那一套,这么多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一直都在,可是沈青云却是个异类。” 月华理解地点头,“懂了。” 其实这和月华平常和贵女们的来往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大家长相不同、爱好不同、品味不同,几乎除了出众的身世之外没有任何重叠的地方,可是大多数人却能自在地游走于各个名门淑女当中。稍微出彩些的,便如同如今的月华,京中贵女个个马首是瞻,旁人看她时想寻她个错处都没有。 同理,在官场当中出众的办事本领和清白的官声也不能成为评定一个官员是否能升职的唯一标准。因为他这个人过于刚正不阿,水至清则无鱼,所以鲜少有官吏能与这种人走到一起。 铃铛听出徐福话里的意思,噘着嘴为沈青云鸣不平:“什么啊,清正的好官不被提拔,倒是那些油嘴滑舌只知道追捧送礼的坏官却节节高升,这对那些像沈大人一般的官员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呵……”月华斜眸看了铃铛一眼:“铃铛你又知道了?” 铃铛绷着小脸说:“奴婢知道的不多,但是奴婢也知道做人应该好坏分明的道理,沈青云爱民如子又不参与官场争斗,这样的好官就应该被重用。就像我家住在西郊时的那个烂官……那个叫什么孙平……” 徐福低声提醒:“孙平章。” “对对对!就是那个,他平日里油嘴滑舌的,朝廷政令宣布要办的事情,他没有一件像沈大人那样认真办的。平时有事没事就给京兆尹大人送礼,我们经常看着他大件小件地带着仆从往那些住着有权有势的人的街巷走动,现在怎么样?”铃铛瞪着眼睛看了看徐福,又看向月华:“他居然做了个五品的大官!比沈大人官位还高的!” 月华闻言便问:“那你可听说过比孙平章更不像话的官吏?” 铃铛立刻就答:“那当然有啊,奴婢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和奴婢说过,当年他在阳城做小贩时小阳城的县官就是,他每年都要收爷爷一大笔钱粮和税银,到年底的时候还打发爷爷带着孩子去帮他家盖房子,不给盖就不让种田,爷爷最后撑不住了,之后偷偷带着奴婢的父亲和大伯搬走了。” “那你说,”月华看向铃铛:“和那个小阳城的县官比起来,孙平章是不是要好太多了?” 铃铛低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哦。”孙平章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官,但是他起码没有贪过百姓的银子,也没有暗地里欺压过百姓,和小阳城的官吏比起来,已经算是好的了 “水至清则无鱼,清官廉官固然是好,但是世上不可能全都是好人,朝廷里也不可能全都是好官,清官是百姓的仆人,贪官是皇帝的仆人,百姓因为清官而安居乐业,皇帝因为贪官的对比而发现清官的好处,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铃铛皱着眉头:“奴婢怎么觉得,小姐您说的都是歪理呢?” 月华笑了笑,没有说话。 月华从前曾经极其看不上官场上的这等污浊之气,但是后来她才明白,朝堂上奸臣和良臣泾渭分明,功臣良将不屑于贪官污吏为伍,贪官污吏又觉得功臣良将与他们不是一类人,所以两方自成两派,但是就现在的情势来看,似乎还是中庸之臣多些。 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和奸佞,端看上位者如何操纵了。 “属下倒是绝对小姐说的话很有道理。”徐福傻傻地笑了笑,道:“属下昔年科举之时也曾经听说过朝中的一些事情,陛下圣德中兴,对于御下和管理臣属自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臣下虽然有好有坏,但是似乎一直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月华沉眸:“君主都善用制衡之术。”就如同当年的柳长华,为了削弱柳长清的势力而将无辜的明王府卷入皇权的争夺当中。 铃铛和徐福不约而同地发现月华低沉的神色,一时心领神会,躬着身退了出去。 空气里有寂静蔓延,月华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除了安静以外,还有从记忆的藤蔓地肆无忌惮生长出来的孤独和冷漠。 …………………… 皇宫。 “陛下,可是在为长华的事情担忧?”皇后亲手为皇上奉上一杯参茶,看着后者愁眉不展的模样问道。 “哎。”皇上叹了口气,“老四这孩子,未免太不像话。” “少年时,少不更事,总会做一些糊涂事,长华想来也该知错了。” “知错有什么用,大错已经铸成!”皇上指了指案上的大堆折子:“瞧瞧,这都是言官们参他的。” 皇后得了命令,小心地拿起一道折子翻看,大意是说四皇子枉顾国法君恩,竟然在如此太平盛世犯下这般错事,实在是天理难容。 皇后放下折子,又拿起另一本,此本也在参奏柳长华的罪行,但是不同的事,此人奏折里着重请奏陛下严惩四皇子,最好剥去一切官职贬去边地为王。 又瞧了几个折子,皇后心里有了些谱。 这些官员们大体分为两派,一派请求陛下查清此事依律严惩,令一派却是在请求陛下重罚四皇子,严重些的连赐毒酒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皇后放下折子,抬首对着皇上道:“这些官员们言辞未免有些夸大其词。” “也未必全是夸大。”皇上蹙着眉:“不过老四抛妻弃子是事实,那女子也手执他的信物,那玉佩还是朕当年赐下的,若是寻常妾侍收房还好,可是偏偏当年他是认了真的。”说着叹了口气,“此事委实难办。” “那……”皇后试探地问:“此事不妨问问太后的意见?” 皇上抬眸看她:“你都是把事情摘了个干净!” “陛下说笑了,臣妾不过一后宫妇人,又无甚资历历练,哪里管的了这些事情?” “你是什么样的人朕一向清楚。”皇上嘴上抱怨,脸上的表情却很温和,他伸手拍了拍皇后的肩膀:“你的为难,朕都是晓得的,这些年来你为朕做的事情朕也不会忘。你放心,该是你的东西,朕一定不会少了你。” 皇后身居后位多年,手上却一直鲜有实权,后宫之事全由三皇子的母妃把持,皇后这么久以来竟然也未多说什么,实在是桩异事。 不过数年夫妻,皇上到底是念着皇后的好处的,也向来懂得轻重,虽然宠着德妃,却也从不许她爬到皇后的头上去。 “臣妾不在乎那些。”皇后脸上微红,轻轻地低下头:“臣妾是陛下的妻子,该有的也都有了,只要可以陪在陛下身边,还有什么好争好斗的?” 皇上眸子里暖光乍现,一时百感交集,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到了如今这个岁数,他也略有些体会了。虽说这么多年她一直心系隆平,身边的女子也换了一拨又一拨,却唯有眼前的这个人,一直无怨无悔地陪在自己身边,也算是他人生一大幸事。 “不过,此事倒也不必麻烦母后了。”皇上沉着脸说:“老四自己犯下的错事,自当为自己负责,这一次朕不会为他徇私,且让他吃些苦头去吧。” “可是长华毕竟还小……”皇后犹豫地瞟了皇上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皇上又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朕知道你一向偏爱老四,但是慈母多败儿,这一次朕不许你再出手帮他!” 皇上说着又是一叹,眼神放空着看向前方,“若是长云还在,一定比长清和长华都要出色。” 第一百三十九章:斜月沉沉藏海雾 大皇子柳长云是皇后所生嫡长子,三岁时染病不幸离世,至今已有十余年。 “是啊。”皇后似乎也有所感:“长云小时候极其聪明,才八个月就会说话,若是他还活着……”皇后泪盈于睫,眼眶发红,忽然住了口。 “哎,”皇上伸手抹了抹皇后的眼泪:“瞧朕,没事说这些事做什么,平白惹你伤怀。” “不是陛下的错。”皇后以帕拭泪,匆忙抬起头对着皇上道:“只是臣妾眼瞧着长清和长华越发聪颖,也免不了思念孩儿。” “你还有朕……”皇上自己都觉得这话对于皇后来说过于稀薄,他身为帝王,总有许多推卸不掉的责任,就连寻常百姓能做的朝夕相对都做不到。但是死者已矣,他即便再为皇后心痛,对于后者来说也没有任何用处。 “嗯。”皇后眼角还挂着泪珠,可是嘴边却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来,她伸手拉住皇上的手握紧,很认真地道:“臣妾要陛下就够了。” 皇上眼眸落向两人交握的双手,心头不自觉滋生出一点点感动来,这么多年的感情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即便是个铁人也总会有些动容,更何况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忍不住伸手将皇后捞入怀中,皇上语气温柔:“你放心,你是朕的妻子,朕总会顾念着你,你对朕的感情,朕这一世也不会忘记。” 皇后乖顺地和他相拥,嘴角淡淡的勾起一抹深深的笑意。 …………………… 皇上的旨意下达的不算突然,但是圣旨的内容却跌破了众多官员的狗眼。 “主子。”徐福轻轻关上房门,对着前方软塌上斜靠的月华躬身一礼:“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哦?”月华脸上没有太大惊讶,只是眉梢挑起,语气清和地问:“皇上将柳长华的案子推给了沈青云,对吗?” 徐福大惊,“主子怎么知道?” 月华将手上书本翻到下一页,嘴角含笑道:“我还知道,他不止下旨责令沈青云审理此案,也一定暗中派人提点过沈青云不可重判。” “的确如此。”徐福心中暗赞主子睿智,神色却很快恢复如常:“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有些不对劲。” “说来听听。” “今天下达到崇州的圣旨不仅以祥云为底纹,而且两端轴头的材质是贴金轴。” 月华闻言皱起了眉头。 圣旨代表帝王的权威,同样的,圣旨的材质也决定着臣下的尊荣。按照惯例,二到五品的官员的圣旨应以祥云为底纹,三品官员才能使用贴金轴为轴头。 沈青云官居从五品,无论怎么讲,他都不应该有这份殊荣。 “礼部的官员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看来这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徐福不解:“可是沈青云对四皇子的案子横插一脚,陛下不是应该责怪惩处才对吗?” 月华放下书本,睫毛忽的垂下,陷入了沉思。 徐福见她久坐不动,也不出声打扰,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候。 夏天酷热,有成双成对的鸟儿从窗前飞过,最后落到树枝上小憩。不知过了多久,有阵阵清风吹进窗户,带走夏日的燥热,鸟儿们欢快地飞起,飞向看不见的远方。 月华平静地抬起头,忽然说:“他是想捧杀!” “属下不明白。”徐福看着月华:“还望主子指点。” “若是他真的看上了沈青云的才干,大可以暗中观察以观后效,断没有立刻就赐下荣宠的道理,因为眼下的这些恩赐,只会让沈青云被各方瞩目,遭到各方嫉恨。”月华顿了顿,又道:“可是他不仅做了,而且做得这样堂而皇之,分明是想告诉天下人和各级官员,沈青云升迁有望。” 徐福依稀明白了些:“沈青云行事耿正树敌颇多,所以得到消息的官员就会想尽办法阻止沈青云的升迁,更甚至暗中使坏。” “一个才入官场没几年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那些老奸巨猾的老臣们的对手?”月华说着又是摇头,“我怎么忘了,沈青云的母家是德妃娘娘的表亲。” 这样一来,皇上对沈青云到底是何看法,又有些暧昧起来了。 “若是陛下真的一心疼宠德妃,那次举的目的大约是想给沈青云一些历练,也未必全是捧杀的意思。”徐福话落,话音停了一停:“可是若是陛下是想削弱德妃母家的力量,那沈青云就很危险了。” 月华微微一笑,对上徐福看过来的眸光,眼波淡淡扫过他沉稳的脸庞,笑道:“徐福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美人眉目如画,淡如云烟的目光轻轻扫过自己的面庞,好像一支带着香气的羽毛拂过心弦,带起数不清的涟漪波浪。 徐福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女子,眼珠一动不动。 月华没留意到徐福的神情,又自顾自说道:“昨日宫里暗桩传来消息,陛下昨日在御书房召见了皇后娘娘,并且留宿到了皇后宫中。” 徐福的眸子动了动,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神,反应过来月华话里的意思,佯装镇定地道:“主子的意思是说,陛下此举是想打压德妃的势力?” “倒也未必,不过……皇后毕竟是皇后,陛下昔年曾经愧对于她,现在年纪大了,想要弥补一番也不为过。” 徐福又惊:“陛下曾经有愧于皇后?” 门扉被扣动几声,紧接着端着托盘的铃铛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听到徐福的话,立刻激动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月华也不在意她的失礼,“哦?我们的铃铛真是百事通,什么都瞒不过你。” 铃铛颇自信地扬起了脑袋:“那是,小姐,您把宫里的暗桩交给奴婢,奴婢可不是白干的。” 月华接过她奉上来的茶:“好,那就由你说给徐福听听。” 铃铛点头,又将茶递给坐在下首的徐福:“徐大哥,其实当年陛下还是大皇子的时候呢,皇后还不是陛下的正妻,而是陛下的一个默默无闻的侧妃。“ 徐福盯着铃铛,也不发问,安静地等候下文。 “因为陛下他心系小姐的姑姑隆平公主嘛,所以他一心想要给隆平公主正妻的名分,所以对于身份和地位都足以作为陛下正妻的皇后娘娘,只给了她一个侧妃的名分。” “当时皇后娘娘的母家对于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婚事颇有微词,所以一心想要拒绝陛下的求亲,奈何皇后娘娘对陛下情深义重,几次以死相逼,皇后娘娘的父亲才问你答应了这番亲事。后来隆平公主远嫁西晁,陛下好生落寞了一段时间,所以一直没有给皇后娘娘扶正。直到后来陛下登基,皇后娘娘的母家几次联合群臣觐见,陛下这才答应了陛下的请求。” “所以说。”徐福冷静地得出结论:“陛下觉得愧对皇后娘娘,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一直对她多有照拂?” “也不尽然。”月华说道:“这其中应该也不乏大皇子的原因。” “大皇子……”铃铛扫描了一下脑子里关于大皇子的信息,终于发现自己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了,“小姐,大皇子的事情奴婢怎么不知道?” “宫里的暗桩也不是万能的。”月华说着学着铃铛的样子扬起了下巴:“更何况,我在晋安的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呆的。” “小姐小姐……”铃铛抓住月华的手臂晃啊晃:“您就别卖关子了,说吧说吧。” “大皇子是皇后的所生,皇后当年怀孕时陛下正患风寒,太医数次诊治都不见好,直到大皇子出生,陛下居然不药而愈。” “那陛下一定很疼爱大皇子对不对?”铃铛撑着下巴望着月华,想了想又疑惑了:“可是大皇子是怎么没的呢?” “陛下当年极受先帝宠信,所以常年奔波于各地,皇后是他的贤内助,又精于医术,所以陛下出行时时常将她带在身边。”月华说着,眸中有一道暗光划过:“大皇子当时年幼,便也被皇后带在身边照顾。可是陛下有时去的地方太过偏远,气候温寒不定,大皇子一个小孩子哪里受得了?没多久他就得了风寒,不过区区三岁,就离开了人世。” “诶,”铃铛叹了口气:“明白了,就是说,陛下总觉得大皇子的死和自己也有关系,所以难免对皇后更加怜惜。” “大皇子天生聪颖,据说才八个月就会开口说话,一岁是便与寻常两三岁的孩子无异,陛下当真疼爱,可惜小小年纪就得了重病,倒也算得上是天妒英才。” 徐福总结道:“那这样说来,皇后今日的荣宠,与大皇子也有不少的关系了。” “嗯。”月华点了点头:“皇后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她身怀医术,又一向温柔体贴,极得太后的欢心,她也凭借这一点,一直稳压德妃一头。”月华想起数日前到宫中探望太后时皇后对医术求知若渴的样子,眼眸里有情绪微微动摇。 铃铛疑惑地问:“不对啊,那皇后娘娘既然身怀医术,怎么会连自己的儿子都照顾不来,最后还让孩子患了重病而死呢?” 第一百四十章:碣石潇湘无限路 徐福道:“毕竟南北气候多变,小孩子体质弱,得病早夭也是难免。” “寻常人照顾孩子不周到在所难免,可是皇后未必。”月华笃定道:“我与她曾经有过几次浅谈,总觉得她对医道甚精,医术上的东西,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积攒的下来的,她既然早早学医,对于冷热变化必定比寻常父母更加敏感,怎么会无缘无故让孩子风寒致死?” “小姐,既然大皇子是皇后的嫡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那她怎么会害自己的孩子生病呢?” 月华目光沉沉,双手不住地敲击小几,俏丽的面庞上神色素然。“所以说,此事必有蹊跷。” …………………… 如同月华的预料,皇上对于沈青云过分的优待很快引起了各方势力的注意,勇王柳玉便是其中之一。 身为四皇子手下爱将,柳玉对于政治自有一些常人没有的敏锐,他出身皇室,又向来深得柳长华的信任,此番主子遭难,他是第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家里虽然一时惊骇,但到底没有自乱了阵脚。 沈青云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要是由着他审理此案,四皇子在牢狱里被关个十年八年的都是好的,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沈青云必须除掉。 勇王爷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奈的时候,计划早已定下,只待时机成熟就可以一举将沈青云拉下官位,可是这个时候他派出去的暗卫和手底下的官员却一个接一个地来告诉他,沈青云这个人虽然过于耿直,但是向来清廉自律,没有任何毛病可挑。 换言之,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柳玉简直要被底下人气死了,指着来报信的小吏就开骂:“什么叫没刺可挑,他沈青云是什么人,是官员!一个当官的怎么可能连一点错都找不出来?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王爷息怒,此事委实不是属下等的过失,实在是那个沈青云过于清正,实是无错可找。” “怎么就找不到错!”柳玉怒气冲冲地斥道:“贪污……贪污,你敢说那沈青云就没贪过一点钱财吗?!” “回王爷的话……”小吏简直委屈死了,苦着脸躬身答道:“这沈青云,的确不曾贪过朝廷一枚铜钱。” “是官他怎么能不贪?!”柳玉觉得不可思议,转念一想沈青云的父亲的确也是个刚直的性子,也就不再执着这一条,“那女色呢,他总该有受宠的小妾吧?就找礼部的官员去调查,就说他宠妾灭妻!” “王爷……”小吏的脸更苦了,“沈青云还未成亲,连个通房都没有,哪里来的小妾啊。” 柳玉张着嘴巴老半天都没说出话,最后无语地怒道:“连个女人都没有,他沈青云还是个男人吗?!” 小吏无奈:大人,现在好像还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吧?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沈青云!”柳玉气极:“他不贪钱财不爱美色,我们拿什么去掣肘他?干等着去寻他的错处,四皇子都老死在天牢里了!” “王爷,还请慎言。”小吏缩了缩脖子,“事关四皇子,这种话说不得啊。” 柳玉也是气糊涂了,话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听到小吏的话并没有再反驳,只是无可奈何地问道:“那你说,四皇子的事到底该如何解决?” “下官以为,此事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屁!”毕竟是上过战场的武夫,勇王爷一急脏话就顺口溜了出来。“要是陛下有意保四皇子,四皇子又怎么会被交到沈青云那个直筒子手上?!” “可是王爷,”小吏低声劝道:“四皇子毕竟是陛下的儿子,陛下又怎么会不替自己的儿子考虑的?” 柳玉一愣,原本坚定的眼神开始动摇开来。 小吏见他如此模样,趁热打铁道:“陛下膝下子嗣不多,三皇子和四皇子更是陛下平素最为宠信的两位皇子,陛下即便再气,也总不至于真的对四皇子处以死刑。” “话是这么说……”柳玉毕竟不是真的莽夫,细思之下略略缓过神来,“可是四皇子杀妻弃子也是事实,陛下总不能当众包庇吧?” 小吏笑道:“也正是因为如此,陛下才会请沈青云来主理此案哪。” 柳玉眸子一动,“你的意思是……” “四皇子犯事,陛下不能当众包庇,但是四皇子此次毕竟犯了陛下的忌讳,找沈青云来主审,看似严明法度,其实不过是想给四皇子一个教训罢了。” “有理。”柳玉点点头应和了一声,“那既然如此,我们大可稳坐府中,静待陛下出手了。” 小吏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柳玉满意地点了点头。 …………………… 因为皇上的旨意,柳长华的案子很快被审结,沈青云依律宣判柳长华死罪,只待秋后处决。 柳玉有了手下人的提醒,知道此事后也不甚慌乱,只静待陛下改变圣心。 勇王府过度的平静引起了柳长清一派官员的注目,原本这一众官员以为四皇子必死无疑,此事绝无转机,却不料事到临头,柳玉却还能稳得住性子,这不得不让众人怀疑,四皇子之事是不是还会有变。 一众官员不能安心,德妃也略有迟疑,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将柳长清请到了宫中。 将心中疑虑一一说给儿子听,德妃的眉头始终紧紧蹙着。 “母妃,依儿臣看,此事您根本无需如此费神。” 德妃一怔,狐疑地望向柳长清:“此言何意?” 柳长清亲自为母亲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四弟不管犯下再多错事,他也毕竟是父皇的儿子,大哥早逝,二哥也早夭,父皇膝下众多皇子中鲜有出类拔萃之人,四弟才华横溢气度非凡,父皇一向疼爱有加,又岂会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德妃能在宫中受宠多年不失君恩,头脑自然不笨,听了柳长清的话虽然略有失望,但到底没有失态:“那你的意思是,陛下下令严审,不过是想给臣子和百姓们看的?” “倒也未必。”柳长清眉峰动了一下,忽然笑道:“四弟这么多年来未免行得太过顺遂,父皇又一向对他疼爱有加,大抵也想给他一个教训。”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陛下既然下令严惩是为磨炼四子,那么如若事后再将柳长华释放,之后必定会下令安抚,到时不论陛下对柳长华许下何等好处,对于柳长清一派来说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但是知晓陛下重罚背后的良苦用心,德妃的情绪还是不免有些低落。 “母妃,眼下可不是伤怀的时候。”柳长清道:“父皇对四弟栽培之意分明,想来也会有立储之意,到时若是由着父皇的性子,我们可就被动了。“ “那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皇宫之中日日在刀尖上找命来活,德妃早已看淡生死,儿子聪明颖睿,自他长大之后,德妃行事无不问过他的意思。 “四弟杀人是事实,他曾经被打入天牢即将处斩也是事实,眼下天下人都言父皇英明,竟对亲生儿子大义灭亲,那事后如若他真的有意宽恕四弟,想来也难堵悠悠之口。” 柳长清说:“所以此番,我们既要欲抑先扬,也要为四弟的罪行再多添一把火。” 德妃静静地凝视着儿子,嘴角终于牵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来。 不得陛下情意又如何?她的儿子这样出色,他日登上皇位,她照样能压在皇后头顶上。 “眼下百姓对父皇的处置有多赞颂,那么事后对于父皇的徇私就会有多愤怒,所以我们眼下要做的,就是让更多百姓知道父皇的大公无私,让天下人无不称颂之。” 柳长清说着话音一顿,继而又道:“但是无论如何,以我对父皇的了解,父皇即便再恼怒,也不会对四弟痛下杀手。我们必须要给父皇一个不得不杀掉四弟的理由。” 德妃道:“你是说,陈盼儿母子……” 柳长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四弟杀妻弃子,陈盼儿必定对其恨之入骨,拿命来换四弟到地狱去陪他们,想来她们母子也不会反对。” ………………………… 近日的许言川有些沉闷。 侍奉长公主的宫女将参茶放在案上,对着正注视着自己的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公主,公子他还是没有喝。” 今日午时时分陛下送来了两盒珍贵的千年人参,长公主最近精神不好,太医建议她每日服一杯参茶,此参刚好拿来用药。 想起已经三天没有用膳的儿子,长公主特意让人将参茶和参汤送到了揽月园一份,虽然言川年纪尚轻几顿不吃没什么,但是他毕竟重伤才愈,长公主唯恐他落了病根。 连续几日不吃不喝,即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更何况是数日前才受过刀伤的儿子? 想到这里,长公主自己也没有心情用茶,皱着眉头叹道:“自从认识了苏家的那个丫头,言川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罪。” 自己的儿子因为一个女子受了这许多折磨,长公主心里怎么会没有抱怨,但是她心思通达,自是知道问题的根源还是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所以从来不会迁怒旁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长公主手撑着额头叹道:“看来本宫还是要去找苏家的那个丫头帮忙。” 女官闻言犹疑,“可是明王府解除婚约的意图很明显,若是此时去找郡主帮忙,她会愿意吗?” “言川还是她的未婚夫婿。“长公主冷笑说:“由不得她不愿意!” 女官见她态度如此坚决,立时住了口。 奢华的马车从长公主府驶出,一路行至明王府门前停下。 长公主坐在马车里没动,对身侧的女官说:“不必惊动旁人,直接去请苏家丫头出来。” “是。”女官低低地应了声,脚步轻缓地下了马车。 长公主在车内静坐了一会儿,大约两炷香的功夫,一身白衣的月华从府中走了出来。 自顾自上了马车,月华掀开车帘看清里面长公主略显憔悴的面容。 微微一笑,月华牵着嘴唇坐到一边望着长公主:“公主殿下似乎清减了不少。” 长公主抬眸,讶异地看向已经坐到自己身旁的女子,与这丫头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在她的印象中,苏月华可不是现在这样张扬的性子。 面上不动声色,长公主对着苏月华浅浅勾唇:“你这丫头,倒是比从前随性了许多。” 月华垂眸敛笑:“都说夫唱妇随,月华已经和许公子定亲,学了几分他的随意狂妄也不是什么怪事。”她又抬眸,对上长公主看过来的视线反问:“不是吗?” 长公主在暗喻她不守礼数,月华却轻飘飘地回话说这些都是跟你儿子学的。 长公主一噎,暗暗恼火起自己居然和小孩子置起气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肃了肃容色,长公主对着月华重新开口:“此番本宫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月华嗤了一声:“长公主现在这个神色,可没有半分有事相求的样子。” 长公主又是一噎,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上不下,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中的不虞,“苏小姐,你向来在京中消息通达,那想来我今日一行为何你也大约知晓。”她动了动眸子,“去劝动言川重新振作,本宫就许你和言川解除婚约。你意下如何?” 月华心思一动,嘴角漾起一点清缓的弧度出来:“长公主是说真的?”她仰着下巴道:“莫不是在拿我耍着玩的吧?” “本宫是陛下御妹,太后娘娘的嫡亲公主,我既然许下诺言,便绝不会反悔。”她说着也扬起了下巴,语气里对月华的反问似乎很有几分不屑。 长公主出声皇家,平生最注重的便是诺言,言而有信是她的骄傲,是以对于月华提出的质疑,她很是瞧不上。 “那好。”月华淡淡点头,“我应了公主殿下的要求,请公主殿下回府通知许公子,两个时辰后,京郊月明湖畔,我就在那里等他。” 缙云长公主讶异于月华的痛快,在心里也为儿子投入过多的感情伤怀,几番心思划过心头,待她再抬眸时车上哪里还有那小丫头的身影? 女官目送月华离开后复上了马车,“公主殿下,苏小姐答应了?” 长公主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却很低迷。“此番我如此许诺,不知言川事后会不会怪我。”在自己最亲的儿子面前,她永远都不是那个雍容华贵的公主殿下,只不过是一个事事为儿担忧操劳的母亲。 “公主殿下,您是公子爷的母亲,这么多年的母子情谊,又怎么会比不过一个外人。”女官轻声劝慰:“您请放心,公子即便心中气,也断不会怪在您身上的。” “但愿如此。”长公主苦笑着摇了摇头,眉目间说不出的颓败。 ………………………… “月华愿意见我?”许言川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公主,满眼都是颤抖着的惊喜:“真的吗?” 长公主一时辛酸,险些掉下眼泪来,她强忍着泪点了点头:“嗯,是真的,她说她在京郊月明湖畔等你。” 长公主话音方落,许言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房间里,长公主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叹了口气,要出口的那句“两个时辰后”又被她憋了回去。 许言川一路急马,不多时就行到了京郊,绿油油空荡荡的草地上空无一人,他虽然心有失望,却还是坚信月华一定会来见他。 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他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乖顺的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天上的日头高挂,有刺眼的日光落在身上,烤人的温度桌烫地落在身上,许言川却觉得心里暖的不行。 他在想,月华要来见他,是不是念起了前世时他的好,念起了前世时对他的感情,想要和他重新在一起? 从前他虽然混账,但是他们之间总归存在美好的回忆,月华那样重情重义,总不会忘记他的。 这样想着,许言川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冷面得了长公主的命令捧着食盒追在他身后,大约比他晚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但好在现在天气炎热,食盒里的糕点还是热的。 小心地捧着食盒下马,冷面小跑着到了许言川面前:“主子,这是长公主吩咐属下给您送来的点心,您已经几天没用膳了,公主殿下她担心得很。” 现在心情很好,许言川也有了些食欲,难得听话地结果食盒,“行吧,还是娘亲心疼我。” 他抬头瞥了眼紧盯着自己的冷面,“怎么?”他将手里的点心往冷面面前递了递:“你也想要?” 冷面愣愣地摇了摇头,心里暗叹,永安郡主的魅力果然强大,他们一大堆人成天成宿地追在公子爷旁边求他吃点东西,这位爷愣是一口不动,可是眼下郡主殿下只说愿意见他一面,公子爷就跟喝了鸡血一样吃嘛嘛香。 爱情的力量啊。 许言川咽下一口桂花糕,待嘴里的味道散开些才对冷面开口:“这甜腻腻的东西怎么这么难吃。” 冷面不知如何开口,正苦思冥想地琢磨着该如何劝慰,便又听见自家主子低低地自言自语道:“不过既然月华喜欢吃,那我就不嫌弃它了。” 冷面已经无语凝噎了,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表情很……一言难尽。 可能真的心情好的原因,一整盒的糕点全都被许言川吃进了肚子里,尤其是那盘传说中‘月华最喜欢’的桂花糕,更是连一点渣渣都不剩。 冷面看公子爷吃的高兴,连忙凑上前问道:“公子,要不要属下再去取一盒?” 许言川狠狠瞪他:“你当爷是饭桶吗?” 冷面噎住,干咳一声抱着食盒退到了一边。 许言川趴在草地上看着城门的方向:“月华怎么还不来啊?” “爷,公主殿下刚才还没有机会和你说,郡主和您约的时间是两个时辰以后,离现在还有一个时辰呢。” 许言川叹了口气,苦恼地想到自己好像是出来的急了那么一点。 “主子,您看那个不是永安郡主吗?” 许言川惊喜地顺着冷面的目光看去,在触及城门口的女子后又立刻收了回来:“那不是她。” 冷面被他过分的笃定搞得一怔,闻声又仔细看去,女子一袭蓝衣似水,带着面纱的脸打远看去的确和永安郡主有几分相像,但是人的气质是不同的,那女子虽然打扮与郡主有几分相似,但举止之间却颇轻浮,的确不像是永安郡主的姿态。 冷面觉得惊奇:“主子,您怎么知道那个不是永安郡主的?” 许言川冷睨他一眼:“是个男人,怎么可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是什么样子都认不出来?” 冷面无语,说话就说话,您口气里那淡淡的炫耀是怎么回事? 正想吐槽一下自家公子的话,低下头时却见原本趴在草地上的男人已经站起身,正目光如注地看着前方。 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冷面循着许言川的眼神望去,城门外数丈处,一袭白衣的女子正驱马行来。 记忆里的永安郡主似乎甚少穿白色的裳服,不过不穿不代表穿上了不好看。她原本就生的花容月貌,此刻白衣胜雪地坐在马上,一张面孔素净清丽,眉眼间自带一股寻常人眉眼的清质风华,朱唇不点而赤,眉不画而黛,白皙的面庞上散发着羊脂玉一般的光芒,远远地看着几乎要以为是九天仙女踏马而来。 冷面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再不敢向前方投去一眼。 那样的绝色容姿,那样的出尘气度,寻常男子恐怕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月华最后停在二人面前。 马儿在许言川前面打了个大大的响鼻,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看着。 许言川已经数日不曾梳洗洗漱,眼下被这样一匹畜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狼狈,难免有几分尴尬。 他低头嗅了一鼻子自己还带着酒气的袍子,再看一眼月华一尘不染的白衣,竟难得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感慨来。 为了掩饰尴尬,许言川干咳一声,抬头看向月华时唇畔勾起一抹浅笑。 第一百四十二章:江天一色无纤尘 月华和他的视线相接,目光顿在他身上片刻,低声唤了他一声。 “许言川。” “我在!”许言川眼神明亮,视线灼灼都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对于喜欢的事物天生便带着极致的热情,从前不喜欢时冷若冰霜,现在喜欢了,所以就投注了全部的感情,那份如排山倒海一样的情感就好像被木材点燃的火海,分明知道很危险,但又不可忽视其中的那一份诱人的温暖。 月华扪心自问,即使是现在,经历过了这么许多事情,她也还是很难无视许言川热烈的情感,但幸运的是她足够理智,即使心有动摇,也依然能保持冷静以维持自己的初衷。 苏月华不是东西,不是一件可以轻易舍弃的物品,而是一个有很明确感情和思想的活生生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见你。”她向前迈开两步,走到湖边望着平静的湖面:“前尘往事,你对我做过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许言川,你欠的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她低叹一口气:“所以,你不要再谈什么会补偿我之类的话了,你欠的是我的父王和兄长,是明王府上上下下上百条人命,和人命背后,不知道多少人家的悲欢离合。” 她的声音过于清缓平静,许言川听到她的声音越发觉得恐慌。 从她开口的那一刻起,他的一切幻想都被打破,余下的只是心口的那一抹不能忽略的慌乱。他急急地走上前,一把拉住月华的手:“我可以还!”他道:“明王府有多少人命,明王府上下有多少人和家人天人两隔,我全部都可以还的!” 话音一顿,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地加大,语气越发震颤:“我,真的,全都可以还的,可以的!” 月华深吸一口气:“你说你要还,可你想拿什么来还?那是上百条人命!你轻飘飘的一句你要还,你想还,你就真的可以偿还的了吗?”她终于看向他:“更何况,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的觉得平白牵连无辜心怀愧疚所以想要补偿他们,还是只想我原谅你?” “那些人生死干我何事?!”许言川目眦欲裂,手上的力气越发凶狠:“月华,我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一个就够了。从前的一切恩恩怨怨都忘了,都忘了难道就有那么难吗?” “许言川!”月华长大嘴巴,回身无可奈何地看向他。“你……”她一再深吸气,脸上不知是气是急悄无声息染上几分红晕,日光下显得越发动人。 许言川手上的动作一顿,目光不由露出几分痴迷。 他轻轻握紧她的手:“皇权争斗有所牺牲从来都不可避免,明王当年参与柳长清争权也是事实,我既然和柳长华身处一派,那么明王府的消亡就是必然。月华,你那时还小,根本就不能明白夺嫡之争有多可怕,你觉得明王无辜,可明王若是真的无辜,我当年又岂会无缘无故置明王府上下于死地?” “你胡说些什么?!”月华大怒:“我父王一声不贪恋权势,自陛下即位开始只一心效忠帝王,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北盛国君和天下人的事情,前世他因你和柳长华而死,如今你还要这般污蔑他?”她说罢摇头,看着许言川的眼神尽是失望:“我本就不该相信长公主的话,更不该来见你。” 许言川皱眉,手上力气又大了些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华嘴角一勾:“怎么?难道你来之前,在公主殿下就不曾告诉过你,我到底为什么会愿意来见你吗?” 见许言川面露惶恐,月华嘴角的弧度更大:“我今日来劝慰你的条件,就是解除和你之间的婚约。”她狠狠挣脱许言川的手:“许公子,这样的交换你还满意吗?” “不可能!”许言川眼眸瞪得老大:“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你解除婚约,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缙云长公主身为皇室之人,一生最重承诺,许言川,你舍得让她颜面扫地吗?” “有什么不舍得?!”许言川定定地盯着她,嘴角的弧度凄厉又绝望:“苏月华,如果是为了搏你,那便是负尽天下人也都是值得的。” “疯子!”月华瞪他一眼,已经无意在与他说话,相信经此一面他就算是为了发疯也会好好活下来,她也算是完成了长公主的嘱托了。 揉了揉被许言川攥得红肿的手腕,月华转身就要离开。 “你又想走是不是?!”许言川又抓住她的手,眼神终于流露出几分狠厉:“你又想回去和我解除婚约,回去找那个心怀叵测的柴玉泽,是不是!” 月华轻哼一声:“许言川,我说过了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一直都说要与你解除婚约,是你自己不愿意,那现在得到的一切就都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月华也是气急了,今天的许言川将无耻的境界发挥到了极点,竟然还敢出言污蔑自己的父王,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气到极致难免糊涂,说出一些失去理智的话来。 重活这数年来,月华无时无刻不小心谨慎谨小慎微像现在这样失态还是头一次。 所以眼下,她注定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 “解除婚约?”许言川嘴角牵起一抹古怪地微笑:“你想都不要想!” 月华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正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颈上忽然一痛,紧接着就失去了直觉。 许言川将月华要倒下去的身子捞进怀里,他手臂环住她的力气加大,怀里温香软玉,从见到月华起就阴鸷下来的面庞终于绽放出了一抹灿烂的笑意。 冷面原本退到数丈外,看到这边动静之后才快步跑了过来,看清这边的情景之后吓出了一身冷汗:“主子……” “叫铁面清扫好明州的庄子。”许言川打断他的话:“再去跟陛下告假,就说我最近重伤未愈,要到明州去调养一阵身子。” “可是永安郡主她……” “明王父子一向不喜我,她出门见我一定没有告诉任何人。这阵子出城的人很多,只要和守城官打好招呼,没有人能找出她的下落。”他话落,很快又接着道:“找人去给母亲传话,就说我心情不好要出去走一走,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冷面没想到主子看似鲁莽的举动之后竟然还能想出如此缜密的安排,细思之后发现整个计划找不出任何破绽,连他都要怀疑主子是不是早有预谋的了。 许言川没有看到冷面的表情,自顾自地将月华打横抱起,在她额上烙下珍惜的一吻,他嘴角轻笑:“月华,从今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他的神态温柔,眼神灼热,眼角眉梢里是这么多年来冷面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喜悦。冷面看着这样的主子,无奈地低叹一声,应声办事去了。 …………………… 柳长清对付柳长华计划的第一步是将柳长华办下的恶事闹得人尽皆知,而后再四处宣扬陛下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的为国为民之心以吸引天下人对此事的注意力。这件事并不难办,只要收买几个常驻街头巷尾的混混无赖和长舌的妇人即可,所以很快,四皇子因杀妻弃子而被陛下判了死罪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京城的圈子毕竟不大,所以传播消息的速度很快,此事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到了周边的城池。 柳长清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但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他在皇宫里赏花品酒日子过的不亦乐乎,柳长华一派的人却为此伤坏了脑筋。 勇王柳玉便是其中之首。 原以为此事只要顺其自然就可以事半功倍却不想三皇子却在此事之上横插一手,委实叫人恨得牙痒痒。 柳玉得到消息后咬碎了一口银牙,苦思解决办法无果之后又想起了上次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小吏。 小吏得了吩咐立刻赶到勇王府,卑躬屈膝地对着上首的柳玉躬身一拜:“呃,下官参加王爷……” “行了!”柳玉没有闲工夫和他掰扯礼数,摆摆手就示意小吏起身:“钱平,京中关于四皇子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回王爷,已经听说了。”钱平道:“现在放眼整个晋安,街头巷尾无不对四皇子的事情议论纷纷啊。” 柳玉闻言立刻问:“那你可有什么主意?” “这个嘛……”钱平似乎思虑了片刻,“依下官看,此事还是应暂时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 “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出这样的馊主意,照着你的法子等下去,四皇子已经被推上断头台了!” “王爷,暂且听下官一言。”见柳玉神色焦急,钱平适时地劝慰道:“三皇子在背后作梗,此事昭然若揭,我们瞧得出来,陛下也必然瞧得出来。兄弟相残是陛下的大忌,眼下,三皇子可是犯了陛下的忌讳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江流宛转绕芳甸 柳玉一愣。 “陛下今年来虽然疼爱三皇子,却也绝不会容许三皇子行刺阴毒险恶之事,所以说,即使我们不出手,陛下也一定会对四皇子有所交代。” “那,”柳玉明显还有些迟疑,“万一陛下也解决不了眼前的危局呢?” 到底是身在朝堂,柳玉虽然生性鲁莽,却也一句话问在了点子上。 钱平颇有些无力,面对霍然聪颖起来的柳玉不免有些招架不住:“其实,以下官之见,三皇子散播消息之前未必没有考虑过陛下的看法,可是他还是兵行险着,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柳长清是什么人,披着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却衔着一颗比谁都毒辣的心肠。若论歹毒深沉,谁又能比得过他? “哎。”柳玉叹息一声:“三皇子此次行的是一招险棋啊。” “险虽险,但效果也立竿见影,即便陛下心有不满,也未必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若按照眼下的趋势走下去,四皇子的处境实在堪忧。”柳玉愁容满面,一股从心底里游荡出来的担忧在脸上飘散开来。 他为四皇子效忠多年,从来都没有生过半分异心,更一心祈盼四皇子他日登上皇位,自己也能一飞登天,成为北盛的一等公侯。 所以四皇子是他最大的筹码,眼下筹码锒铛入狱,担的还是那样不堪的名声,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又何谈江山大业? “王爷,事情也不一定就像我们预想的那样糟糕。”钱平宽慰道:“陛下毕竟在位数年,什么勾心斗角的局面没见过,下官想,整治一下三皇子,陛下也未必没有主意。” 现在的局面对于四皇子一派的官员来说已然成了死局,柳玉并非真的愚蠢,自然知道四皇子能得救的机会微乎其微,此刻也只有静待奇迹出现了。 ………………………… 月华原本已经并不奢望柳长华能在陈盼儿一事中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她却忽略了柳长清在此案之中的作用,若是她现在身在明王府,一定会因为柳长华的危局而开怀大笑,只可惜眼下她深陷明州,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却说月华当日出了明王府之后一日未归,铃铛慌乱之下立刻将此事告知了徐福。 徐福带人将月华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个遍,还是一点发现都没有,最后又将范围扩大到整个京城,还是没能找到半点痕迹,等到人马从四处归来已临近傍晚,徐福进了西苑的门才想起质问铃铛。 “主子出去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徐福怒不可遏:“你怎么能让主子一个人出门?!” 铃铛绞着手帕满面焦急:“我原本也想找暗卫跟着的,可是小姐她不许,只说要出去一趟,不许我们派人跟着。” “小姐出去做什么?”徐福直觉那人是月华失踪的关键,闻言立刻追问。 “小姐没说啊……”铃铛思绪混乱间忽然想到一件事,“不过,小姐出门之前曾经被长公主的人叫出去过,小姐回来什么都没说,等到午后的时候就出去了。” “长公主……”徐福皱眉。 长公主府守卫严密,便是他都没有把握进出不被人发现,若是主子真的是被长公主的人带走的,那此事就麻烦了。 铃铛年纪还小,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危急的事情,此时担忧的不行,只能把徐福当作自己的主心骨:“徐大哥,小姐从前从来不会离开这么长时间都不让我知道的,我们该怎么办啊?” “此事我们和暗卫都不宜出面。”徐福沉思了片刻,忽然道:“你现在就去找月铭公子,他一定有办法!” “为什么不去找王爷?”铃铛疑惑:“如搜让王爷出手,找到小姐的几乎不受更大吗?” “明王年纪大了,这件事月铭少爷和小姐未必愿意让王爷知晓。”徐福拍拍铃铛的肩膀:“按我的话去做,月铭少爷即便不知道小姐去哪里,也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嗯。”铃铛用力点头:“我这就去。” 她话音才落下,人已经冲出门。 铃铛到了北苑寻了一圈都没见月铭人影,问过灵慧才知道月铭去了学堂。 “他出去很长时间了,成方应该早下课了,你且等一等,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月华失踪这么大的事情,铃铛怎么都安心等下去?“奴婢还是到门口去迎一迎吧。”铃铛对着灵慧行了一礼就要出门。 “等等!”灵慧喊住铃铛,狐疑地起身走到她面前:“铃铛,我见你在月华身边待了颇久,倒是从未有过这般慌乱的时候,怎么?”她目光犀利地望着铃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铃铛哑然了片刻,想起灵慧一向对月华疼爱有加,便也不多做隐瞒,苦着脸将月华失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灵慧。 灵慧听完之后大怒:“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小姐从前也会出门,一两个时辰不回来也是常事,可是奴婢眼瞧着半天过去了,小姐还是没回来,这才觉得是出了事情。” 灵慧按了按额头:“此事不能告诉父王,他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嗯。”徐福已经交代过了,铃铛心里有数。 “这事事关重大,我一个人一时也想不出主意,还是等夫君回来再商量吧。”灵慧话落顿了一下:“周围月华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都去过了,小姐都不在。” 灵慧无奈,只能绕着房间满屋子转,焦急地等着月铭回来。 月铭带着成方进门,才迈进门槛就见到铃铛和灵慧二人急不可耐的模样:“怎么了?”他看向铃铛:“你家小姐又让你来送点心给成方?” 成方看着铃铛的焦躁模样皱了皱眉头,摆脱月铭的手上前两步:“是不是小姑姑出了什么事情?” 铃铛一怔,对上成方虽稚嫩却饱含关切的眸光点了点头:“小姐失踪了。”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她已经是满脸泪水。 那是对她亲如姐妹的小姐,这么多年以来,就连她的亲生父母都没有这位小姐对她好,她是将她当作了自己的父母来孝敬的,可是眼下自己最关心的人出了事情,她如何能不急不怕? 若是月华知道了铃铛此刻所想,一定会付之一笑。自己虽然重活了一辈子,可是两辈子的岁数加起来也做不的铃铛的父母亲,这小丫头拿她当父母孝顺不是在说笑嘛。 灵慧见她如此模样也知道她是急怕了,对上月铭看过来的眸光立刻将铃铛的话重复了一遍给他听,包括此前长公主曾经来见过月华的事情。 “长公主来见过月华?”月铭看向铃铛。 “嗯嗯。”铃铛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奴婢之前曾经听说过,许公子在府里因为小姐茶不思饭不想,身体越来越不好,所以奴婢猜,长公主可能是想让小姐去见许公子一面。” “所以说。”月铭道:“月华出去很有可能是去见许言川。” “也有可能。”灵慧沉思了片刻,又自顾自否定道:“可是月华一向不喜欢许言川,她又不是那么热心的人啊。” 诚然,灵慧虽然毒舌了一些,但是说的却也是实话,月华从来不是那么热心的人,更何况是对于她一向厌恶的许言川。 “但是毕竟是在长公主来过之后,此事与她一定脱不了关系!”月铭当机立断:“我去长公主府问一问。” 灵慧起身:“我随你一起去。” “好。”月铭应了一声,忽然回身对铃铛道:“你再去南苑一趟,将此事告诉月延,让他在父王面前为我们瞒住此事。” 知道此事的人都操心父亲的身体,月铭是明王长子,更是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铃铛见月铭面容冷肃,声音镇定,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奴婢请求大公子,一定要找到小姐!” “月华是我妹妹,我自然会带她回来。”月铭瞥她一眼:“你不用担心。” 灵慧对于夫君何其了解,立刻发现了他平静面容下隐隐跳动的青筋。 月华是月铭最疼爱的妹妹,他又如何能做到真的半点都不慌? 只是父王身体不好,妻子弟弟下人都难以独当一面,能担当起此事的只有他一人。 他要是也慌了,妹妹的安危又能找谁人负责? “爹爹!”成方拉住月铭的手:“我也要去。” “小孩子添什么乱?!”月铭对于儿子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立刻看向下人:“看好小公子,不许他乱跑!” 成方噘着嘴:“爹你不要总觉得孩儿年幼,小姑姑是孩儿的姑姑,孩儿理应为她操心。她现在人不见了,孩儿应该为她尽一份力。” “成方。”灵慧蹲在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你放心,爹爹一定可以吧小姑姑找回来,不要担心。” “娘亲,请您相信孩儿,将小姑姑带走的人一定是那个长公主府的许言川,不会是别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不知江月待何人 “嗯?”月铭蹙眉看向成方:“你为什么这么说?” 对上月铭犀利的眸光,成方不自然地低下头,“孩儿只是觉得许言川对姑姑执念很深,应该不会轻易对小姑姑放手。” “平白无故的猜测不能作为证据。”月铭脸色一肃,冷声对着成方呵斥道:“一切都要等到证据出现才可以确定,这种事不能胡说。” 成方瘪了瘪嘴,“可是爹,孩儿想去……” 灵慧叹了口气,“成方听话,爹娘回找到小姑姑的,我们很快就回来,乖。” 对自己一向温柔的母亲难得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成方见状也不敢再要求,只好点了下头:“是孩儿草率了,请父亲母亲莫生气。”他头垂得极低:“还望父亲母亲一定要将小姑姑带回来。” 灵慧见他如此没有不免有些不忍,伸手抚过他的脑袋:“好,娘亲答应你,一定会将小姑姑安安全全地带回来。” …………………… 长公主看着面前来势汹汹的两个年轻人,几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长公主请放心,我与夫君此次前来只是询问妹妹的下落,也许来的或有唐突,但是并无丝毫冒犯之意。”她说完歉意地轻轻颔首:“公主殿下,妹妹失踪,家中上下都担心不已,唯恐妹妹出什么事情,您向来善良宽厚,想来,应该也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吧?” 灵慧向来圆滑,这一番话说下来软硬兼施又不失礼数,长公主对她的要求无从拒绝。 只是今日月华出门相见的人到底是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原本长公主已经对许言川的突然出走十分疑惑,现下听到了苏月华失踪的消息,她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自己的儿子对于苏月华执念颇深,若是他不惹出些事情来,她反倒要奇怪了。 万千心思划过心头,长公主面上依旧和缓清淡:“本宫今日去见永安,其实是因为言川近日常常茶饭不思,本宫想着她一向与言川感情深厚,便去请她过府劝一劝。” 月铭眸子一紧,连忙道:“那后来呢?” “本宫其实又知道,月华她对和言川的这门婚事一向不大满意,所以去时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月华听完本宫的请求立刻就严词拒绝了,本宫也算在意料之中。”长公主说着低叹一声:“本宫回府之后撞见了言川,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本宫去找月华的事情,在得知月华不愿意见他之后不堪打击,竟然就昏了过去。” 长公主说着抬头看了月铭一眼,眼神颇喊怨念:“他前些日子才受了伤,这些天来又一直不思饮食,再加上今天月华的打击,这连番事情之下,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太医说他身体虚弱,北盛都城此时又过于炎热,便建议本宫将言川送到明州的庄子养伤,这不,下午时他醒过来,本宫就启奏了陛下将他送走了。” 月铭挑眉:“令公子才清醒,公主殿下便急着将他送走?” 他语气里的质疑实在太过明显,长公主自然察觉到了,闻言便是一笑,嘴角的弧度略凄凉:“伤心人在伤心地,解铃还须系铃人,月华既然不想救他,我便只能早日将他送走,盼着他有一天能脱离苦海,或许以后便可不再伤情至此,日夜感怀了。” 她的声音凄婉,笑容凄厉,浅淡温和的眉目之间衔着淡淡的愁绪,再配上那副柔弱的面容,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灵慧看了长公主好一会儿,思量着后者这一番话里寻不出什么破绽,便只好出声安慰:“公主殿下莫伤心,许公子是性情中人,想来必有好报。” 长公主长叹:“但愿如此吧。” 这一番折腾下来,寻人没有半点进展,许言川身上若有似无的嫌疑似乎也被洗清了,月铭和灵慧出了长公主府的大门,二人的脸上是相同的凝重。 “夫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派暗卫到京城各处和京郊仔细再找上一次,只能先等等消息了。”大白天的丢了个大活人,而且这人丢的连半点痕迹都没有,月铭的无奈可想而知。 “夫君不觉得奇怪吗?”灵慧皱着眉头道:“妹妹行事向来细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离开之前连半声招呼都不打的。” “除非……”月铭眸光一转:“她不想让我们知道她要见的人是谁。” 月华人情上的关系极好,男女老少官吏后妃之中鲜少有人不喜欢她,她要避讳的人,一定是明王府上下都不愿意见到的。 月华要见的人到底是谁,已经成了找到她的关键。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眸子里找出了答案。 ………………………… 明州隶属北盛国界,虽然与晋安是在同一个国家,但是气候却与其大不相同。 晋安四季分明,冬冷夏热,夏冬之交的日子最是磨人。但明州毗邻西晁,常年气候温和,四季如春。 车队浩浩荡荡地行了三日,终于到了明州的水月云庄。 将怀里娇小的小人儿放下,许言川回身对着冷面吩咐:“去找个大夫来,给她用了这么久的蒙汗药,不知道会不会伤了身子。” 冷面在心里吐槽:您给永安郡主喂药之前已经问过十三遍找个问题了,莫名自己不想清醒的时候按两吃,现在用在人家女孩子的身上倒是小心谨慎起来了。 心里再抱怨也还是不敢违逆自家主子的意思,冷面应了一声,乖乖领命退了出去。 冷面方出门不久,行色匆匆的铁面便敲门走了进来。 床边的男子正在用帕子小心地为床上的女子拭面,低眸时的目光温柔宠爱,好像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铁面被这样的主子惊吓到了。 若说自己的主人不假辞色,那当然是不准确的,主子他当然不是冷漠的人,起码脸上不是。 公子爷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挂着满脸春风拂面的笑容笑意满满地将别人置于死地,然后一边喝着敌人的血一边皱着眉头说:这次的血太腥了。 但是笑与笑不同,主子笑过的次数不少,脸不应心是常事,但如同眼前一般开怀地浅笑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情景。 爱情改变人啊。 “什么事?”许言川不耐地回头看了铁面一眼,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杀伐决断的许公子。 铁面被残酷地拉回现实,乖乖地应声道:“主子,南安已经到了,不知主子打算何时见他?” “到了?”一抹惊喜迅疾地从许言川眼眸闪过,他猛地低下头,看向床上面色红润的月华,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抹笑意又以极快的速度淡了下去。 “主子?” “先将他安顿下来,见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行巫术到底不是小事,更何况是用在心爱的女子身上,铁面能明白此刻许言川心里的犹疑,闻言应了声便退了去。 脚步声慢慢远去,许言川大手轻轻抚过月华细腻的脸庞,心却震颤地迟疑起来。 月华行事一向决绝,前世十年的相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她的性子,正是因为了解,所以眼下的许言川才走进了这样的绝境。她与他之间隔着明王府上百人的生死,即便月华心中对他还有情意,也不可能枉顾那么多条人命和他在一起,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注定没有结果。 许言川慢慢低下头,将额头触上月华的额,他声音低沉地道:“既然清醒的你不愿意爱我,那么月华,”他忽然停了停,唇角溢出的语气染上几分喜悦:“我们重新开始。” 清醒着的苏月华做不到的事情,就让全新的苏月华来做。 蒙汗药的药效不是很长,许言川却好像度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时间。 他一心念着让月华和他重新开始,却也犹豫着不想忽略她自己的意见,若是让她无知无觉地忘记一切,那么若有一日事情败露,无论是什么样的月华,都绝不可能原谅他。 沉思已久,他还是想给自己,也给月华一个机会。 夜色悄悄袭来,睡榻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许言川唇瓣颤了颤,“月华……”他谨慎地对上她有些懵懂的目光,声音卡在嗓子眼里竟似千钧一般地重:“你醒了啊。” 月华撑着身子坐起身,目光悄无声息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最后驻目在许言川的脸上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许言川低下头答:“明州水月云庄。” 明州有三绝,镜湖水、十六月和四季云,简单来说就是城边镜湖的水常年清澈见底,从来都不结冰;每月十六的月亮都皎洁明亮至极,堪称世间绝景;再就是四季的云彩,蓝天白云相得益彰,美不胜收。 而在明州这座城里,最适合观赏美景的地方就是水月云庄。 月华曾经听说过这里的许多传说,有人口口相传说这里华美绝丽,有皇亲曾经看上水月云庄欲占为己有,却被庄子的主人断然拒绝。 第一百四十五章:白云一片去悠悠 月华从没想过,这个只在传言之中听见过的庄子,如今自己居然能够亲眼得见。 而且还是以眼前这种方式。 她抬头看向床边的人:“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 许言川唇瓣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嗯。” “你……”月华无奈地阖了阖眸子,没有许言川想象中的气怒和斥骂,只有满面的沧桑。 谁又能想到,沧桑二字,竟然会被用在一个年仅十六的小姑娘身上。 许言川静静地凝视她,眼角有黯淡的流光划过:“月华,你不怪我吗?” “许言川,我们之间的事情是不可能逆转的死结,即便你今天把我劫到这里,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月华的脸色不知何时苍白了起来,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她的声音很低,和缓的语气更显无力:“放我走吧,我想回家。” 许言川沉默了片刻,眼里的色彩愈加黯淡。 “月华,我知你怪我怨我恨我,更恨不得亲手杀了我,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即使你巴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还是想让你知道,我也还是想要不顾一切地好好爱你一回。” 许言川抬眸温和的笑了笑,道:“如果可以选择,我前世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你敌对,可是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有办法让时间倒退,所以我只能让你忘记这一切,和我重新开始。” 月华本能地觉得不对,闻言忽然抬起头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言川伸手抚摸她惨白的小脸,“月华,我还是还是太心软了,但是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心软了。” 月华的心立刻警醒起来,双眸睁大,紧紧地锁住他含笑的面孔。 见她如此,他的笑容更加灿烂,继续开口说道:“从明天起,你再也不会记得前世今生的一切事情,我们重新开始。” 他话落下,月华猛然记起,前世时许言川手下的爱将南安,精通奇门暗术,惯会惑人心智。 “许言川!”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大声喊道:“你不要让我恨你!如果你敢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碰我一下,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你!” 她声音极大,声嘶力竭的声音早已不复平常的清和悦耳,更甚至带着几分怨毒,可是在许言川听来,却还是一如往常般动人,他手上的力量越发轻柔,带过她白皙的脸,他又说道:“你放心,你是我一个人的,我如何会让旁人接近你半分?”他笑:“即便是巫术,我也会让人在你面前隔一道轻纱,决不让人看到你的模样,触碰你毫分。” 他顾左右而言他,月华听得异常愤怒,奈何身体不济,连续几日的蒙汗药让她身无余力,很快又晕了过去。 许言川眼眸里染上了些许不容置喙的坚定,抱住月华倒下来的身子,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冷面敲门走进来,身后跟着神医谢云。“主子,谢神医回来了。” 许言川“嗯”了一声,“正好,叫他来看看月华的身体。” 冷面应声出了门,不多时就领了以为白衣翩翩的少年进门。 谢云进门对着许言川一礼:“公子。” 许言川抬手示意他:“月华近几日一直服食蒙汗药,你来给她瞧瞧。” 主子神情太过严肃,谢云不敢小觑,连忙走上前去。 “等等。“ 谢云脚步顿住,不解地看向许言川。 许言川看向冷面:“拿块帕子过来。” 冷面心下无语,动作却很麻利,走到梳妆镜前,伸手拉开上面的小抽屉,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递了过去。 许言川将帕子放到月华手上铺齐,这才看向谢云:“你过来吧。” 谢云又上前一步,正要伸出手去却又被许言川叫住。 许言川对着冷面说:“把他的眼睛遮住。” 冷面:“……是。” 谢云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看着许言川道:“公子,医者面前无男女,请您不要质疑属下为医者的医德。” 许言川瞥他一眼,“你有没有医德和我有什么关系?” 冷面拿了块黑稠放到谢云身前。 谢云看向许言川。 许言川指了指床榻上的人,满脸不耐地道:“看病!” 谢云:“……” 最后还是依言将黑稠遮在了眼前,在冷面的搀扶下走到床榻前,将手落到了月华覆着帕子的手腕上。 接近时才嗅见床榻上隐隐一股若有似无的梅花香,他皱着眉头嘱咐:“香料对女子的身体了无益处,公子若是真的担忧这位姑娘,还望劝她莫要再涂脂抹粉了。” 许言川感受到鼻翼间淡淡的香气,皱着眉开口:“这不是香料。” 月华身上自幼便有体香,而且香气与梅花极其相似,这一点许言川前世就已经知晓了。 谢云的手顿了顿,继而又开始闭眸诊脉,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才将手从月华腕上移开,就在他松手的下一刻,许言川立即出声问道:“如何?” “奇了。”谢云眉头蹙得很紧,“这位姑娘的身体底子很弱,本应是年幼涸疾久病缠身,但是偏偏表象上的脉象一如常人,瞧不出半点毛病来,若非是她脾胃虚寒,再加上体质过于孱弱,属下都险些要把她当成正常人来看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她现在的身体还是很弱?” “的确如此。”谢云话落又继续道:“不过这位姑娘大抵十分精通医术,日常饮食都极精细,所以将脾肺都养得极好,现在除了一些小毛病之外,已经与常人无异了。” 许言川却是片刻也不敢放心,闻言眉头轻蹙,对着谢云嘱咐道:“一定要治好她的病,让她的身体与常人一样。” 今日连番对话已经让谢云充分认识到了榻上之人在主子心中的分量,自然不敢懈怠,闻言立刻颔首应道:“公子请放心,属下一定竭尽全力,确保这位姑娘健康无虞。” 许言川点点头,轻轻握住月华的手,回身对谢云吩咐道:“你下去开药,药材一定要温和,切不可伤了月华的身子。” 谢云颔首之际才恍然,原来这位让公子爷爱惜不已的女子叫做月华。 谢云躬身退去,许言川又对着冷面道:“你去找南安,让他明日来为月华施术。” 冷面神色一凝:“……主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您,真的确定了吗?” 冷面不是一根筋到死的铁面,对比于铁面的一丝不苟,他则想到了更多。 表面上看,自家公子虽然为永安郡主付出良多,但却未得到过一丝回报,但事实上,自从与永安郡主相交以来,主子便再不似从前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对人对事都开始下了心思,不再如从前那般冷硬心肠。 让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开始爱人、懂得关心人,永安郡主对主子的影响又何尝不是对其的另一种回报? 所以说,对于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他其实是很期待的。没有人希望自己无端忘记自己不想忘的一切,永安郡主那样刚烈的性子想来更加不愿意,若是明日公子真的对郡主施了巫术,这怕这二人之间永远都会陷入相互折磨之中。 “你不会明白的。”许言川低头叹了口气,语气极其无奈。 若是有的选,他当然希望他和月华的感情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但是这于他而言早已成了奢望,清醒着的月华与他早无任何可能,那他就只能让不清醒的她来认认真真地爱他一回了。 …………………… “父王请我过去?”月铭看着说话的灵慧,眉头不自觉皱在了一起。 灵慧点了点头,低声叹了口气道:“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父王那样精明,妹妹失踪的事情又能瞒他到几时呢?”她看着月铭:“倒不如实话实说,也好过父王日日猜疑。” “父王最疼妹妹,若是他知道了月华失踪的消息,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你未免太小瞧父王。”灵慧嗔怪道:“父王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见到过?沙场之上瞬息万变,父王都能数次转危为安,又有什么事情是他处理不好的?”她抓住月铭的手,轻声安慰道:“不要担心,父王既然叫你过去,想来也是猜出了些什么,我们再瞒下去未免太过不孝,妹妹她不只是我们的妹妹,还是父王的女儿啊。” “也罢。”月铭按了按额角,无可奈何地说道:“只能如此了。”他话落又忍不住嘱咐道:“把府医带着跟咱们一起去,若是父王禁不住打击还可以就近……” “不必了。”门外传来明王威严的声音,厅内的二人一愣,正怔忪间,看见一袭王爷朝服的明王和同样一袭朝服的月延推门走了进来。“我已经知道了。” 月铭看向门边的人:“父王?” 月铭倒没想过,这件事情对于父王竟连一日都未瞒过。 “嗯。”明王坐到首位上,狠狠瞪了下首的月铭一眼:“这么大的事情连一点风声都不漏,你这次行事未免太鲁莽了些!” “父王教训的是。”月铭乖顺地低下头,作出一副诚信认错的模样。 第一百四十六章:青枫浦上不胜愁 “嘴上再怎么认错,以后出了事情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明王太了解自己的长子了,听了月铭的话也不买账。 灵慧抬眸看了眼面容冷淡的明王,“父王,夫君他也是担心您的身体,月华失踪的事情我们正在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灵慧。”明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一向信任的大儿媳:“为父平日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了,现在你怎么也和月铭合起伙来瞒着我?” 灵慧惭愧地低下了头,顿时不说话了。 月延难得没有和明王同仇敌忾,而是上前拍了拍月铭的肩膀,转身对着明王道:“父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妹妹的行踪,说那些事情有什么用?” “可是现在长公主那边咬紧了不松口,京城四处已经被我们找遍了,的确没有妹妹的半点踪迹。”灵慧道。 “月铭。”明王看向长子:“你和灵慧去过长公主府了?” “是。”月铭颔首:“长公主只说见过月华,称并不知道妹妹的踪迹。” 月延连忙问道:“那许言川呢?他也在长公主府里?” 月铭:“并不在,长公主说许言川重伤未愈,现在正在明州养伤。” 明王眉头紧锁着,闻声立刻说道:“那就去明州找人。” 众人齐齐看向明王。 “月华人情极好,京中之人能有理由劫走她的寥寥无几,许言川那孩子,本王瞧着他对月华执念很深,这事情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月铭和月延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明王见两个儿子同意,便又继续道:“月铭和月延你们先在朝中告假,带些人到明州仔细找找,为父就留在京中,暗中查找月华的消息。” 月华身为女子,失踪的消息的确不宜为外人知晓,否则于其名节不利,这三父子都没有动过丝毫告诸于世人的消息,唯恐影响了月华日后的亲事,这也为寻找月华增加了难度。 ………………………… 柴王府。 “明王世子下衙之后回府,不久就和世子夫人一起去了长公主府,待了大约半个时候才出来。” 听到这里,柴玉泽剪花枝的动作一顿,“去了长公主府?” “是。” “明王府最近可还有别的怪事发生?” “怪事倒谈不上,不过今日午时过后不久,永安郡主一个人骑着马出了明王府,遵小王爷的意思,我们不敢在靠的太近,所以才行出半条街就把人跟丢了。” 柴玉泽沉着眸道:“她有心防着你,你自然跟不上。”他说着才想起问:“那她事后有回去吗?” “我们的暗哨倒是没有瞧见郡主回来的身影,不过郡主她身负武功,若是她有意隐藏,我们也很难发现她。” 柴玉泽闻言却是摇头:“既然她出门时没有藏匿身影,那回来的时候也一定不会。”他眸光一厉:“看来月华是出事了。” “永安郡主武功不俗,周遭也该有暗卫保护,这……可能吗?” “若非如此,苏月铭也不会亲自到长公主府去。”柴玉泽紧着声音对身边的人吩咐:“马上召集所有暗卫,一定要找出许言川的踪迹,有他的地方,月华一定在。” 那人听了这话有些不敢置信:“光天白日之下,许公子如何敢劫持陛下亲封的郡主?” 柴玉泽嗤笑两声,目光去冰寒得可怕:“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他想了想还是坐不住,“不行,我要亲自去找她。” 看着小王爷走远的身影,原本站在他身畔的暗卫低低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 寂静的天际忽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紧接着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上空,转瞬之间,大雨倾盆而落。 窗外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有些许雨滴顺着窗户落进屋内,不久又有一阵凉风袭来,吹动了床上的帷幔。 许言川小心地穿上鞋子,步履清缓地走到窗边将窗户合上,一丝浅浅的吱呀声顺着合上的窗缝传出,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惊醒了床上的人儿。 许言川回过头时便见原本安睡于床上的人儿已经坐了起来,他有些无奈地走过去:“是我吵醒你了?” 昨日夜里有夜猫从窗外经过绊倒了花盆,她被惊醒后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沉沉睡去,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 “不是。”月华揉了揉发酸的额头:“只是有些累。” 许言川脱下鞋子走上次,代替她的手在她额际揉了起来。他的力道不大,但是落在额间的大手却意外的安稳随和,月华享受地闭上了双眼,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许言川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这才松开了手,将被角往里掖了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也跟着闭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到午时,月华被肚子里空荡荡的饿感逼醒,睁开双眼时正对上许言川俊逸的脸孔,她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伸出手抚向他白皙的俊脸,手在上面轻轻摸了摸。 他的眼睫毛很长,睁开眼时那双热切的眸子每每都会让她心神俱动,可是当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却安顺得如同一个乖巧的孩子,连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蓦地一只大手落在自己的手上,顺势将小手握紧大掌中,男子的眼还在闭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却不容忽视的弧度,“睡够了?” 许是睡得太久的缘故,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却意外地有些动人。 月华点了点头,将手挣脱出来点了点他的额头:“我饿了。” 月华:“想吃水晶灌汤包。” 嘴角的弧度不受控制地变大,许言川睁开双眼,将小人儿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好。” 声音既宠溺且温柔,身子却一动不动,月华看不上他这副懒散的样子,越过他走到床边就要下床。 她才睡醒,眉眼间还带着些许温顺柔和,脸上犹如白豆腐一般白皙娇嫩,寝衣稍稍敞开露出诱人的锁骨和嫩白的脖颈,懵懂的眸子里带着些许迷人的碎光,许言川哪里敢让她这样出门? 伸手拉住就要下床的人儿,许言川无奈地在她唇瓣上咬了一口,“等着。” 月华捂住嘴,等瞪着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起腿一脚就将他踹下了床。 许言川倒在地上扶了扶额,脾气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只是出门叫人侍奉膳食,午时将至,冷面很快就带人将不能称之为早膳的早膳端了上来。 圆桌上最显眼的就是月华心心念念的水晶灌汤包。 月华心满意足地吃了两个小包就饱了,任许言川说破了嘴皮也不肯再多吃一口,许言川没法,只能让人撤了桌子。 “怎么就吃这么点?”许言川摸了摸她额头:“是不舒服?” 月华打下他的爪子:“就是不想吃啊,”她抬眼看了看寻常异常紧绷的神色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水晶又不会碎,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的脸色还带着些许红润,眼眸也甚是灵动柔和,许言川终于放下心来,拉着她走到窗边看她修剪窗前的西府海棠。 窗外暴雨初歇,敞开的窗子里飘来淡淡的水汽,凉风顺着窗户吹到二人脸上,恰是一副美不胜收的极美画卷。 许言川痴痴地看着怀中的女子,看她柳眉蹙起剪下花枝,看她莞尔笑起低眸敛眉,一举一动里,都是他这么多年爱而不得的心动和心底里数不清道不明的隐隐悲伤。 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许言川在她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嘴角扯起舒适的淡淡微笑。 月华将剪下的花枝放到他鼻下挠了挠:“在想什么?” “我在想。”许言川埋头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好想这样一辈子抱着你。” 月华闻言眉目微顿,嘴角的弧度也慢慢拉了下来,“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说得准呢?” “我命由我不由天。”许言川紧紧握住她的手,抬起头目光锁住她的眼睛:“月华,你信不信我,我想要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他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似坚定的目光里却暗藏着一丝焦促,月华侧眸看着他的脸,嘴角慢慢弯起:“我信。” 许言川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走到她身侧顶住她的额头,“月华,我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唯有你。”他道:“你是我此生唯一不能失去之人。” 月华答:“我知道。” 窗外凉风习习,院子里淡淡的花香顺着微风吹了进来,温温柔柔地打在两人脸上,温暖的不像话。 ………………………… 许言川将果子扔到冷面手上的篮子里,转身又跃上更高的枝丫,回眸时瞥了树下的谢云一眼:“你的意思是说,月华的身子现在没有任何问题?” “是。”谢云躬身颔首:“这段时间膳食上属下已经坐了安排,昨日里为苏小姐诊脉,发现她的脾胃之症已经好了许多,理应没有什么不适才对。” 第一百四十七章: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是她时常头疼,而且总是犯困。” 谢云愣了一瞬,突然眼神古怪地看了许言川一眼。 许言川最看不得他这份欲言又止的样子,对待月华之外的人他向来缺少耐心:“有什么话就说!” “不知……”谢神医毕竟还是个未曾娶妻的美少年,说起这码子事来未免有些尴尬:“不知道苏小姐近日月事可曾推迟?” 许公子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脸上有些僵。 别怪许公子太年少,两辈子的数十年生涯里,他委实不大知道女子的月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眼瞅着树下的冷面和谢云一齐盯着自己,许言川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不自在地挪开了眼睛。 谢云见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帮他恶补了一番关于女子月事的知识,直把嘴巴说干了才住了口,眼睛定定地盯着许言川:“公子,女子月事停了便是有孕,女子怀了身孕之后容易困倦疲乏,您,可明白了?” 许言川狠狠瞪他一眼:“爷又不是傻子,当然听的明白!” 谢云一噎,顿了顿又问:“那不知苏小姐……” 许言川眼神凶狠,自树枝上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滚回你的药园去,别在这儿碍爷的眼!” 谢云委屈极了,实在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这位脾气不好的公子爷,瘪着嘴躬身退了出院子。 冷面忍着笑站在下面,抬眸时略有戏谑地忘了自家公子一眼:公子和永安郡主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实质进展,他这个贴身侍卫最清楚不过了,也难怪公子那样生气。 冷面心里不住地乐,看得着摸得着吃不着的感觉岂能为外人道也。 正寻思着,脑袋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狠狠地砸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长的老大的梨子砸的他脑门犯晕。 许言川在树上冷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冷面咽了口口水,干干地笑了两下:“那是憧憬,憧憬主子您和郡主的美好明天!” 许言川冷嗤一声,正欲说话,低眸时却瞥见白衣似雪的月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月华睫毛颤了颤,眼波暗转间忽然出声问:“郡主是谁?” 许言川和冷面对视一眼,冷面干巴巴地道:“什么郡主啊?苏小姐您是不是听错了?” 巫术毕竟不是万能,有得必有失,施术之后的苏月华虽然忘却了和许言川之间的恩恩怨怨,却也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和平生。 许言川告诉月华,她是自小流落在外的孤女,六岁时被他带到水月云庄,自此以后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因为日久生情所以感情很好,年后便要成亲。 月华淡淡地“哦”了一声,抬眼瞧了树上的人一眼:“梨子摘好了吗?” 许言川用力点点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慌:“摘好了。” 他指了指冷面手里的竹篮。 月华看向冷面。 冷面僵着脸干笑了一下,看着月华一动不动。 月华抬步走近他,冷面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 月华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不容忽视的笑容,伸出手从冷面手里的竹篮里拿出一个梨子来。 绿油油的梨子在她素白的手上被颠了几下,眉眼轻柔的月华在日光下显得极为耀眼。 冷面怔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舒了口气。 许言川从树上跳下来,也微笑着走近她。 月华一把拉过许言川的袖子在梨子的表面擦了擦,然后‘咔嚓’一口,咬下了一口梨肉。 她家教极好,即使再粗鲁的动作,由她做出来也总有几分洒脱大气。 许言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待她把梨肉咽下才问:“甜吗?” 月华咀嚼着嘴里清甜可口的味道,眼眸暗暗划过许言川竟带着些微局促的面孔,缓缓摇了摇头:“甜得腻死人了。” 她言落,把梨子扔给还呆愣愣的许言川,嘴角蓦然牵扯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她眼眸微抬,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许言川紧张的身形,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笑出声,低斥了一声:“呆子!” 许言川又是一怔,失神间却见白衣款款的小姑娘已经迈开步子回了房间。 冷面呆呆地看了自家蠢蠢的公子爷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许言川难得没有骂他,而是低低地笑了下,他唇瓣紧抿着,愉悦的情绪透过鼻子里浓浓的鼻音传递出来,揭示出他这一刻的好心情。 暴雨过后天气难免微凉,许言川让冷面拿了件披风后亲自走到湖边为正埋头垂钓的女子披上。 看了看她身边空荡荡的鱼篓,他轻轻挑起眉:“还是没有?” 月华噘着嘴,晃了晃轻飘飘的鱼竿,有些郁卒地对着许言川道:“可能是因为鱼儿怕冷,所以都跑光了。” 明州气候温热,即使暴雨过后也不过几阵凉风,哪里就到了把鱼儿冷走的地步。许言川识相地不戳穿她,微微笑着从身后将她抱住:“不怕,暖暖就不冷了。” 月华脸色发红:“我是说鱼冷不是我冷……” 许言川一脸赞同地颔首:“都好。” 月华无语地侧眸看他:“许言川,你好像越来越厚脸皮了。” 许言川埋在她肩头低笑:“没办法,脸皮要是薄些没准你就要嫁给别人了。” 月华嘴角的笑容浅了些许,略不自然地挪开目光,看向眼前湖光山色的美景话音一转,道:“这里真是一块宝地。” 许言川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若有所悟地点头说:“我们死了之后一定要合葬在这里。” 许言川就是这个世道的一个怪胎,他从不避讳谈及生死,即使是他极其爱重的自己,他也是从不避讳,相对于旁人谈之便觉晦气的死亡,他显得淡定从容之极,有时说到两人一起走向人生的最后一步,他的语气偶尔还会带上几分雀跃。 月华蹙眉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抿着嘴嗤了一声:“鬼才要和你一起死。” 许言川道:“是啊,你死了之后不就是鬼?”他在她肩膀上点头,她的肩膀都随着他的下巴颤动,尖尖硬硬的惹人发痒,她听她在耳边说:“我们就做一对鬼夫妻。” 月华失笑着杵了杵他的头:“许言川。” “嗯?” “你真的好烦啊。” 许言川呵呵地笑,凑到她颊边亲了一口,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好,我一定改。” 西方的太阳从正中走向了正西,日光扫在西方成片的白云上,竟成了似火的火烧云,艳丽的色彩里携着无与伦比的华丽大气。 许言川还是将月华揽在怀里,二人的身影似乎在随着日夜西斜,火红的夕阳下,那两个绝伦的身影缠绵地坐在一起,几乎和天地融为一体。 ………………………… 皇宫,明华殿。 皇上看了眼下首乖顺立在一旁的三子,无力地按了按额角。 “你四弟的事情几日之间便传遍了北盛举国,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柳长清闻言叹了口气,“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四弟既然种下了因,就该承受此事的果,佛家说因果循环,正是这个道理。” 他没有做出任何装腔作势的模样,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应有的关怀和矫揉造作的惊讶,他只是满脸平静地站在那里,面上无波无澜。 在自己面前,他竟然毫不避讳地表达出对四儿子的不满。皇上心里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现在此事传遍天下,长华的死罪已经没有任何转圜,你可有什么法子?” “回父皇,儿臣愚钝,并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上无力地深吸一口气:“天下人皆知四皇子抛妻弃子,还曾经犯下杀人恶行,若是真照此势行下去,你四弟必死无疑。” 柳长清对着皇上躬身一礼,面上的容色很是恭谨:“回父皇,方才儿臣已经说过,此事是四弟自己种下的因,他当时对陈盼儿及其腹中孩儿狠下毒手,所以才会受到今天的报应,儿臣虽是他的兄长,却也不能因私废公,枉顾王法民心。” 皇上冷笑一声:“那照你的意思,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四弟去死了?” 三四皇子毕竟都是在自己身边长大,其实若论起感情,他对两个儿子的关心其实是一样的,但是三子聪颖过人,四子相比之下却略显愚钝,实力上不对等,他的心里难免有些偏袒,担心这样的四儿子会受到心思睿智敏捷的三儿子的欺负。 其实为父之心,哪里又能对比出哪个儿子的疼爱多些亦或是少些,不过是四子年幼,他对着他时难免会多些宽容,但是到底都是自己的儿子,他心里从未细分过轻重。 “父王此言差矣,四弟虽然是您的皇子,但是他也是北盛帝王的儿子,他既然享受了天家无双权贵,便也该承受起该有的责任来。他既然犯下杀人罪责,便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不是儿臣要眼睁睁地看着四弟去死,而是四弟的所作所为将他推向了斩头台。” 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脸上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皇上虽无从猜测他的心情,却也依稀察觉柳长清对于柳长华之事过于强硬的态度。 第一百四十八章:空里流霜不觉飞 “长清。”嘴角呼出一口浊气,皇上看着柳长清有些无力:“你当真就如此不喜长华吗?” 柳长清一脸讶异地问:“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与四弟是亲兄弟啊。” “既然是兄弟,你又何故这般盼着他去死?” “父皇,儿臣已经说过了……” “罢了。”皇上揉着额头打断柳长清要出口的搪塞,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你下去吧。” 柳长清微微一愣,倒是很快回过神来,对着皇上行了礼之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皇上打眼望着柳长清走远的身影,嘴唇里溢出一口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膝下孩子不多,女儿里他向来最疼爱轻烟,因着其生母和隆平生的有几分神似,他更是对轻烟的母亲好生留恋过一段时间,只可惜斯人已逝,那点本就不重的感情渐渐被时光消磨,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一个与隆平有些相似的女子罢了。 皇儿中,他早年因着对皇后的愧疚所以一直偏心大皇子长云,后来长云早夭,他开始注意到出众的三皇儿和四皇儿。 老三温润儒雅,为人总是如沐春风,待人待物总是宽厚大度,那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老四性情中庸,但是为人洒脱大气,有些许自己年轻时的气度,这样的人适合为臣,却也适合做君王,端看他日后品性如何了。 可是前些天老四的事情的的确确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原本以为只是性情风流的四皇儿竟然犯下了杀妻弃子的罪行,和素日里他对其的印象大相径庭。 德妃近年行事越发猖狂,皇后却在后宫饱受打压,他心中对皇后歉意斐然,所以最初是怀着去母留子的心思的。长清性情温和如玉,端的是君子气度,他既欣赏其文采风流,又担忧德妃这样的母妃会教坏三子,所以行事无度的德妃只能沦为弃子。 沈青云是德妃母家之人,就是他预备对德妃母家开刀的第一件事。 可是如今……皇上忍不住又朝柳长清走远的身影,原本坚定的心情又开始犹疑开来。 ………………………… 柳长清回到府中,面对的是一整厅幕僚们没完没了的议论。 “此次四皇子丑事败露,我们又在之上又添上了一把火,想来便是陛下当真有心饶恕,也委实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说话的人话落,看着柳长清微微颔首勾唇:“三皇子,咱们这盘棋是赢定了。” “不可掉以轻心。”柳长清想到今日大殿上皇上失望的神色,柳长清面色平和:“父皇因四弟之事已对我有了芥蒂,未必会愿意将我扶上皇位,凡事要做两手准备。” 一众幕僚闻言齐齐颔首,为首的那人看着柳长清道:“眼下秋日将至,离四皇子的刑期也不远了。” 窗外大雁成双结对地飞过天际,时不时有鸟鸣声传入屋内,微风带过厅内一时寂静的众人,气氛沉寂了下来。 …………………… 安抚好一众下属,柳长清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寝宫,却发现早先不久派去明王府的暗卫黑雾正等在那里。 他对月华向来看重,对明王府的事情也向来关心,但即便如此,明王府内外和睦,从来少有事端,自黑雾被派出去之后,黑雾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眼神稍稍一沉,柳长清坐到软榻上看向站在原地的黑雾一眼:“月华出事了?” 察觉到三皇子语气中不加掩饰的紧张,黑雾缓缓点了点头:“依照主子的吩咐,属下潜藏在西苑数日,发现近日里永安郡主并不在王府中。” 因为月华身份的特殊,是以她的身边不乏武艺高超的暗卫和护卫,其中被月华意外救下的徐福就是其中之一,后者的内功深厚,他待在那里未免有些束手束脚,平时若无大事,他向来不敢妄动。 “不再府中?”柳长清激动地站起身来:“怎么会不再府中,她一向最乖顺,平日里出门都少得很……” 黑雾鲜少见过温和平淡的三皇子如此模样,见状立马躬身道:“三皇子,属下也是今天才发现不对,明王府上下气氛低迷,郡主一日三餐从不露面,府中庶务也全都落在了世子夫人身上,委实可疑。属下冒险入了正厅一探,正听到郡主的贴身侍婢提起郡主数日未归不知所踪的消息。” 柳长清目光沉沉,“所以说,月华是被人挟持才不见的了?” 黑雾答道:“应是如此。” 柳长清斩钉截铁地吩咐:“那就派人去找,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都要找过,就算是把晋安城翻个个来,也要把人找到!” 黑雾微一怔神,片刻后连忙劝阻道:“三皇子,明王府既然已经发现了郡主消失不见的事情,那想来京城各处应该已经找过了,现在再去……” “是我糊涂了。”柳长清按了按额头,语气颇有些无力。“去找范宇,让他的商队带着月华的画像到各地寻人。” 黑雾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时时刻刻保持理智的主人这般神色,在他的记忆力,三皇子殿下向来绝慧淡然,即便是昔日陛下因他在宫中酒后胡言而责罚,他也不过乖顺地跪在殿上领罚,情绪也无太多波动。开始眼前,他却因着一个女子而失了平日的利落和分寸,不能不让人惊讶。 黑雾领命退了下去,柳长清却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若问他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必然割舍不掉的人和事,那他想说的唯一一件便是月华,可是那女子实在太过倔强,爱与不爱全凭一句话,她对任何人都温婉和缓,似乎在脸上带上了完美而无懈可击的面具,没有人能看到她面具里的表情到底是喜是怒,是欢快还是悲伤,便是向来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的自己,也从来都是管中窥豹,依稀可以猜测些微。 但是那于苦恋于她的自己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很多人都会有爱恋的人,他们或许是垂涎美色,或许是爱上人品德行,但是唯有他,从来都不能看清自己的心。 若是问他喜欢苏月华身上的哪个优点,他或许可以喋喋不休地说上三天三夜也无休止;但若问他爱的是月华哪一点,那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向来自持沉稳,便是朝堂上几多风云变化他也依然可以淡定从容,但唯有在面对她时,那样一双玲珑剔透的眸子,那样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那样一颗细致入微的心肠…… 也唯有对着她时,他才会几度失了平静沉稳,几度忘记自己的身份,更甚至言行无措被人抓住把柄,但是他从不觉得她是自己的负累。因为那样一个人,他的心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沉寂和冷漠,不必再绷着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容掩饰心下永远激不起涟漪的死气沉沉。唯有面对他她,他才会觉得这漫无目的一世还有所期待。 只要在心中勾勒出她那副美到让人窒息的颜容,就连一向平缓的心都跳得疾速起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有思想,也有灵魂。 柳长清想到这里,忽然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立刻有人闻声而入,柳长清看着手下人吩咐道:“去查查长公主府里,许言川在不在?” 那人闻言一愣,须臾后缓过神来,迎上柳长清看过来的眸光答道:“三皇子,这个倒是不必查了,属下今天早上听说,长公主府的许公子身体有疾,已经到明州养伤去了。” “走得这样巧……”柳长清唇角扯起一抹古怪的笑意:“若说此事跟他没关系,我绝不相信。”他话落眼神一厉,对着面前人寒着面容吩咐:“快派人准备马匹,我要到明州去一趟。” “这……”毕竟是皇子身边的老人了,被吩咐的护卫闻言只是一愣,“可是近日京中局势……” 柳长清眼神一寒,清润的眸子里竟泛出几分冷色来,他一字一顿,眼睛直视着那人道:“若是没有苏月华,我要这大好局势又有何用?” 那人又是一怔,正寻思间,却见原本站在原地的人已经大步向前,迈开门槛朝外走去了。 ………………………… 前一日在湖边傻待着半日余,却连一条鱼也没钓上来,月华因此被许言川嘲笑了好久,她却也不气馁,第二日竟又拿着鱼篓和鱼竿到了湖边来。 许言川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反对,顺从地从冷面那里要了鱼篓鱼竿也跟着到湖边钓起鱼来。 许言川眼瞧着月华把没有鱼饵的鱼竿放入水里,莫奈何地摇头笑道:“苏小姐这是想要玩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月华嗔他一眼,似乎恼怒于他玩笑的口气,眼神里颇有几分恼怒:“怎么不行?姜太公七十二岁时拿无饵之竿都能钓到鱼,我怎么就不能钓到了。” 许言川扶额叹:“可是姜太公在钓鱼之前可是在昆仑山学艺了四十年。” 第一百四十九章:江月年年只相似 月华狠狠瞪他一眼:“要你多说?!” 许言川噎了一下,眼神对上身侧女子如花笑靥,却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正沉迷间,忽然听到身后有浅浅的脚步声传来,许言川回身看了一眼,冷面面容冷肃地站在一边,眼神带着明显的焦急。 许言川笑容微敛,对着身边的月华说了一声,转身朝冷面走去。 “主子,兵部尚书苏月铭和工部侍郎苏月延同时出现在明州,看样子是来找永安郡主的。” 许言川眸光动了动,神色间并没有多少惊讶。 虽然他的计划几乎没有破绽,但是他和月华同时失踪是事实,依着他平日对月华的感情,明王一家怀疑到他身上并不奇怪。 许言川不怕和明王府相抗衡,他只怕月华会怪她。 即使现在她还欢欢喜喜地待在自己身边,即使她现在对他还有感情,他也从来不敢放松警惕。月华的心肠太硬,做事太绝,他不敢在她身上冒一丝丝的风险。 “既然他们来了,那从晋安来的必定不会只有他们一拨,你们派人跟着,那些人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要向我禀告。”许言川说着回头看了还在岸边安然垂钓的女子一眼,眼睛不自觉溢出几分温柔:“还有,明王府来的人,务必要确保他们的安全。” 明州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水月云庄看似立于世人面前,实则却机关重重、遗世独立,自建庄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任何一人未经允许闯进过庄子,便是武功超绝的绝顶高手也不曾。 许言川并不担心会有人找到月华的踪迹,更不意外那些人寻到明州来的动机,眼下他只惶恐着,月华是不是会有一日想起来。 巫术即便高绝,但凡事总有万一,唯有在月华面前时,他才对自己原本信任的一切没有了信心。 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她是他唯一的信仰。 冷面得了吩咐走远,许言川恍惚地望着湖边月华的身影,眼神忽然空洞了起来。 对她施术是为了自己幸福,也是为了许她幸福,可是眼下他却好像是立于高楼累卵,虽然身处高空,却无时无刻不忧心自己会从高楼上摔下来。 他太过脆弱,一旦落地,就是粉身碎骨。 “呀!” 远处的小姑娘忽然兴奋地叫出了声,许言川空洞的眸光回转,月华正两手紧抱着鱼竿尾部,眼神亮晶晶地朝自己看来。 “许言川,我钓到鱼了。” 还是控制不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许言川连忙快步朝她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鱼竿,将她钓到的鱼儿一点一点拽上来。 月华小心地将鱼儿放进鱼篓里,盯着篓子里白白的鱼儿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许言川好奇地问:“这是条什么鱼啊?” “不知道。”许言川也不认识这条鱼,皱着眉头从脑海里思索了半天,半晌才迟钝地摇了摇头。 月华郁闷地盯着鱼篓里径自跳得欢快的鱼儿,手指在鱼篓边缘无趣地打着转:“好不容易钓到了,结果连鱼的品种都不知道。” 许言川有些羞愧地低了低头,“镜湖水连着越河,各种鱼类夹杂生长,有几条品种奇特的鱼类混进来也不奇怪。” 月华呼出一口气,突然好奇地抬头对上许言川的视线:“越河?那是条什么河?” “那是……”从来没有在月华面前提及过外界的事情,许言川心里竟泛起了几分不安,但思及她的敏锐,到底还是老实答道:“越河连通北盛几条江海,是水运最密集的地方,那里鱼类丰富,附近的渔民们靠海生存,素日以捕鱼为生。” 见月华神色还是疑惑,许言川眸子一顿,又道:“大家都习惯叫越河海河。” 月华眸中划过一道了然,“哦,怪不得我都没听过越河这个名字。” 许言川眉梢轻抬,眸子清亮地盯着月华问:“那你就知道海河了?” 月华微微一笑,抬眸对上许言川的眉眼,理所当然道:“当然知道啊,江河湖泊四通八达交汇之处,前朝还有位名家著诗篇赞颂海河宽广宏大,浩瀚如江海,前些天我还看过的。” 许言川想起前两日月华总放在床头的那本《奇地记》,慢慢点了点头,抬眼时又对着月华低斥了一声:“就知道看闲书。” “君子有才,才有闲空看闲书,无才之人日日捧着诗书经文看个不停,他们看的那些东西我早看过了,现在无书可看,自然只能看闲书啦。” 许言川听惯了她的歪理,闻言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月华把鱼篓抱起来,低头对着还蹲在地上的许言川俯视着说:“不过我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才能钓到这么一条怪鱼,我还是会好好照顾它的。” 许言川笑了笑,起身走到她身侧,打笑般问道:“你打算怎么照顾它?让它和我们同吃同住?” 月华睨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鱼儿在水里长大,生长的环境和人不一样,岂能一概而论?” 她说着轻轻碰了碰还跳的正欢地鱼儿,猛然意识到鱼儿离水久了不能存活,连忙回到湖边撩起了几把水洒在鱼儿身上,然后快步往回走去:“我要给它找一个好看一点的鱼缸。” 许言川失笑着看着她快步走远,眼睛里的笑意闪闪,眼眸轻动的样子俊逸不凡,好似夜晚里最亮眼的星辰。 铁面十分贴心地为月华钓到的鱼儿找了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鱼缸。 月华小心地把鱼儿放进鱼缸里,入了水的鱼儿欢快地在水里打转,月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头时看到了神态冷肃的铁面,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莫看铁面一副冷的像冰块的样子,其实还是很细心的嘛。” 她话才落下,铁面便顿时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里染上了森森寒气。 他谨慎地瞟了一眼月华身后正阴沉沉盯着自己的许言川,警醒地退后一步,对着月华躬身道:“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苏小姐莫要客气。” 月华莫名地看他一眼,正要说话,不妨身后一具温暖的身子贴了上来。 许言川靠在月华耳边,嘴角挂着腻死人的宠溺笑意。“月华。” 他低低地唤她。 他的声音低缓有致,温热的呼吸悄无声息地落在她娇嫩的脖颈上,激起了一阵紧张的鸡皮疙瘩。 月华被他分去了心神,一时间既顾不上鱼儿,更无暇去看站在对面的铁面。 铁面眼见着月华的注意力被转移,立刻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但是显然他的贴心不不能得到许言川的认同,许大公子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该给月华安排几个侍女了。 他自小不喜男子靠近,身边鲜少有女子出现,便是近前侍奉的也全都是男子,平素里觉得这样的安排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现在看来,有几个女子侍候着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起码,他总不会吃几个女人的醋吧? 许公子太过高估了自己的心胸,此刻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决定后来让他悔恨了许久。 夜色悄然而至,月华被许言川抱到了水月云庄最适合观看月色的地点——月华楼。 月华被许言川带上屋顶时瞥见小楼上烫金的自己愣了一瞬,双脚落到实处才转过头出声问:“这个小楼怎么是……” 许言川一脸疑惑地看着她,静了片刻才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怎么连咱们咱们一起长大的地方都忘了?月华楼是母亲当年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呀。” “是这样吗?”月华蹙着眉按了按额角,眼睛却注视着许言川:“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巫术大都玄妙,便是连自己姓氏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也是有的,你如今这样也不奇怪。”许言川安抚地把她揽进怀里,却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旁的事情都好解释,但是唯有月华平白忘却了前尘往事这一点,就很难让她相信自己。因着她身怀医术,许言川不敢找寻常的理由骗她,既然她身中巫术,那他就如实相告,饶是月华再聪慧的头脑,也很难怀疑到自己的身上来。 许言川为了骗过月华费尽了心机,即使走到现在这一步,他也还是担心月华有一天会想起来,所以无时无刻不小心谨慎,稍微觉得月华有些许不对的地方就立刻出言试探。 眼下怀里的小人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自己,一双澄澈的水眸里尽是自己的倒影,清澈的就好像是门前镜湖边的湖水,一眼就可以见底。 许言川开始自责,月华被自己欺骗良多,他已经让她吃过许多苦头,眼下又如何能够怀疑她? “你说我被南疆巫蛊之术所害,可是你还没告诉过我,为什么会有人害我呢?”月华和他的视线交汇到一处,眸子一闪一闪地问道:“既然是要害我,那为什么只是让我忘记了从前的事情,身体却连一丝病痛都没有?” “怎么没有?”许言川皱着眉头:“你忘了你醒来之后脏器虚寒?那都是巫蛊之术施术之后的后遗症。” 见月华还是满脸疑惑,许言川颇有些怅惘,看来即使是失了忆的月华,也还是一样的不好骗啊。 第一百五十章:但见长江送流水 “其实……”许言川眼神一转,忽然开口道:“其实,你是为了我才被巫术所伤的。” “啊?”月华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是因为你才受伤的?” 许言川默默地点点头,作出一脸沉重的表情:“为了水月云庄,我得罪了一些来自南疆的巫者,他们事后想使用巫术比我就范,没想到你为了救我挡下了他们的杀招。”睁着眼睛说瞎话,许言川的表情却难得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月华。 “所以说,我是为了救你才会失忆的?” 许言川沉着脸点了下头。 月华若有所悟,片刻后又问:“男那些巫者最后怎么样了?” 许言川垂下眸:“我把他们都杀了。” 月华呆了一下,然后迟钝地“哦”了一声。 许言川问她:“会觉得我残忍吗?” 月华回视他的眼睛,那里面带着些微的颤动和紧绷,分明很怕她会说出他不想听到的话,却还是执拗地望着她,想要知晓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眼前的是她喜欢的男子,他对她的心思澄明而真挚,热烈而又内敛,她不在意他做过什么,只在意眼下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不会。”她唇角微勾,对着他摇了摇头。 许言川松了一口气,忽的将她揽进怀里抱紧,在她发间克制地一吻,月华听到耳边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月华,旁人怎么看我都不要紧,我只在意你。”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里若有似无的落寞灼烧到月华的耳朵。趴在他的怀里,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脑海里却不觉闪现出她醒来时看到的那副画面。 那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少年一身墨青长袍坐在床边,她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他足以动容日月的、深情的眸子。 那一刻天上日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上,暖暖的阳光温和又带着暖意,她对上他的眸,心被他眸中的暖意渲染,也温软的不像话。 这么久以来,她心中大抵有很多疑问,原可以大大方方地开口问他,可是每每稍微提及他便如临大敌,她又怎么忍心去破坏他心里本就微不可察的安宁? 轻轻地叹息,月华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额头和他的抵在一起,她和他的视线相交,她扬起一个清浅的笑:“我知道。” 她没有说我也是,只说我知道。 许言川眸光紧紧追随了她许久,最后低眉浅笑,轻薄的唇瓣吻上她的红唇,很克制的一个吻,却饱含缱绻温柔情意。 ……………… 天色渐黑,宽敞的道路两旁尽是葱茏的树木,夜色掩映下,密林深处有些许微光顺着密集的林木透了出来,树木的尽头,灯火闪亮的车队向前方驶来。 为首的士兵伸手拢了拢衣襟,转头对身边的人说:“这凉城的天气倒是怪,白天的时候还暖乎乎的,天一黑就变成这样了。” 他身边的士兵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幸好今晚要歇在这儿,要不然咱恐怕要冻死在路上。” “咱们冻死还不是最打紧的。”说着,那士兵回头看了一眼装布华丽的马车,转头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万一要是这四皇子冻出个好歹来,我们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刻意放轻了声音低声道:“说是死刑犯,可是有哪个死刑犯像人家这样的,都已经判了秋后处斩,还天天金床软枕的住着睡着,咱当兵的哪个比得上他呀?” “谁让人家是皇子呢?陛下的儿子,当然比咱这些粗人高贵了。”话音落下,士兵的声音更加低沉,黑夜里的表情也带着几分神秘:“我听说,四皇子现在在这儿也就是走个过场,陛下早晚会赦免了他的死罪,还会让四皇子当太子呢。” “不能吧?四皇子不是杀了人了吗?我听说那陈盼儿都把状纸带递到崇州公堂上去了,沈青云沈青天亲自审的案。” “人不是没死嘛。”说话的士兵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而且就算是人死了,陛下还能真的让自己的儿子去死?我就不信,陛下还能真的判自己的皇子死罪,那可是皇子啊!” “哎哎哎,说什么呢?”二人聊得正欢,队伍后方忽然有一将领打扮的男人驱马行来,对着聊得正的二人头投去警告的眼神:“什么话都敢说,陛下的事情也是你们能议论的吗?嘴上再没把门的仔细项上的脑袋!” 说话的二人对视一眼,点头哈腰地对着将军说了半箩筐好话,这才糊弄过去。 看着又驱马走向四皇子车驾的将军走远,两个人同时不屑地撇了撇嘴,却是不敢再说话了。 嘴上说的再好听,还不是为了讨好四皇子殿下? 眼瞧着四皇子眼下是陷入危局,可谁知道晋安城里等待四皇子的不是另一次反击?若是四皇子他日能登山皇位,便是眼前的这个小小的崇州小将都能一飞冲天。 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能舔着脸和胆量去做的,整个京中也不过那一人而已。 车马一路进了凉城,一行将士和柳长华入了驿馆歇息,方才一直在车驾旁侍候的将军张明笑嘻嘻地跟在柳长华身侧,“四皇子,您看这房间可还能住人?” 柳长华心情不好,可是毕竟是在自己落拓时随扈在身边的人即便他再不喜也还是要回应一下,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不错。” 张明呼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毕竟是村野之地,环境自然比不上宫中,还望四皇子见谅。” 柳长华素日里最瞧不上这些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小人,可是眼下他正落难,能有一个人在身侧帮扶已经是很好了,哪里还轮得到他来挑人。 无奈地叹了口气,柳长华对着张明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张明怔了一瞬,片刻后才应了一声:“是,属下告退。” 他的步子走到门前,正要迈出门槛,身后却又传来柳长华压抑的声音:“对了,晋安,可有什么消息吗?” “回四皇子殿下。”张明转回身去,对着柳长华躬身答道:“晋安近日风平浪静,还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哦,那就好。”柳长华神情低落地点点头,“你下去吧。” 张明有些不解地看了柳长华一眼,京中无大事对四皇子来说不应该是好事吗?怎么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四皇子,英雄自有落难时,您眼下遭奸人构陷才会至此地步,但是属下相信,事情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的。” 柳长华抬眸看他一眼,眼神带着些许寒意。 张明身形一顿,额头上不禁冒出几滴冷汗来。 “你下去吧。我昔日犯下罪行是事实,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张明又是一愣,呆呆地应声之后浑身冷汗地出了房门。 张明身影远去,柳长华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叹息了一声,神情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沉寂。 陈盼儿这个女子,他当年是真的喜爱的。 彼时少年未识情滋味,他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级,陈盼儿样貌出众无双,他第一眼见她时心脏跳个不停,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女。 那样艳丽无双的一个人儿,虽然生的极其美艳招摇,却有一颗如同水晶一般剔透的心。 她温柔单纯,和善可亲,他少年无知,一眼定情。 那时候的感情,是后来身边任何一个女人都给不了他的。 后来宫中事发,他唯恐父皇会将对临王叔的愤怒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几番惶恐之下才做下了错事。 那一日堂上审案,他老远的瞧见堂下的她时,其实是有些悔了的。 毕竟是年少时最赤诚的爱恋,即便结局并不完满,也依然在他心底留下了最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么多天来他日日辗转反侧,有时会忍不住好奇,他那个还未见过一面的孩儿,不知现下是何模样? 这么多年来一心想着和三哥争名夺利,不知做下了多少错事,从前做时不觉得,现在一想到那个身上带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却有了一些悔不当初的感慨。 其实人这么多年,即便满身名利享受起来也不过数年,等到人老了,年纪大了,他到了父皇那个年纪,难道还要像如今的父皇一样日日围在案旁操劳吗? 那样的生活,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想开了这些,柳长华豁然开朗。 犯下罪行必然要受到惩罚,他不怕死,但是他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想到近在眼前不知是何结果的晋安一行,他的心又渐渐沉了下来。 …………………… 柴玉泽、柳长清和苏家兄弟先后赶往明州,因着柳长清和柴雨晴马术略好,几队人马竟然在途中相遇了。 “三皇子和柴小王爷不知要赶往何处?”毕竟还有要事,月铭并不打算和这二人深谈,下了马之后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我……” 柳长清和柴玉泽同时开口,二人的声音汇到一处,他们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继续道:“往明州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可怜楼上月徘徊 “明州?”月铭和月延的视线相接,同时眸子同时闪了闪。 柳长清含笑问:“两位苏大人不知要往哪里去?” 月铭不好隐瞒,只好答道:“我们也是要到明州去。” “哦?”柳长清笑容愈深,也不细问缘由,只是笑着开口:“既然我们几行人都是要去明州,那不妨搭个伴?” 月铭心里苦笑,嘴上微笑,默默地点了点头。 柴玉泽眸子一沉,却是对上身侧柳长清带着深意的眼,“三皇子如此闲心逸态,那想来您到明州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在下有急事在先,就不和几位同道了。” 柳长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巴稍稍长大了些许,须臾又慢慢点了点头:“也好。” 柴玉泽又向月铭兄弟打了声招呼,几句寒暄后立刻带着随从上了马,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主仆数人就已经没了身影。 柳长清看着那行人走远,回过头对着月铭道:“苏大人,我们也走吧。” 月铭其实也很急,但是月华失踪毕竟不是小事,他总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这厢对着柳长清恍若不觉的脸不免有些无力,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好在柳长清似乎也急于赶到明州,一行数人马不停蹄,终于在五日后到了明州城。 柳长清看着月铭兄弟带着人从马背上下来,微微笑着对二人点头:“想来两位苏大人应该还有要事,长清就不叨扰了,”他双手抱拳:“咱们就此别过。” 月铭点点头,待到柳长清一行人走远才回身看向身后的月延:“父王说过,明州的守正李谦和他有旧交,咱们就先从城门口查起吧。” 月延拧着眉:“城门口每天来往的人就算没有八千也有五千,就算他是明州守正,又怎么可能记得下那么多人?” 除却正常的商队往来,寻常百姓从城门口进出是不会有任何记录的,想也知道如果真的是许言川将月华劫走,根本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月铭也心知这一点,但是眼下他们除了知道月华可能被许言川劫走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线索,便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兄弟两人同时叹出一口浊气,内心的无力感不降反增。 ……………… 月华在许言川的书房里静静做了一个上午,几乎翻阅遍所有书架上的古籍,还是没能找到她钓到的那条鱼的任何信息。 寻常典籍上也不会对一些动物多做提及,除却一些游记和随笔之外更是无从查找,苦了她揉着头发翻了半天的杂书还是一无所获。 许言川带着人进门时已是正午,月华面前的桌面上摊着一本不知名的游记,她趴在上面睡得正香。 对着身后的几个侍婢挥了挥手,几个丫头机灵地退出门外,他小心地关上门,走到书桌前看向桌上的人儿。 她红唇紧闭,双眸轻轻地阖在一块,细长的睫毛好像蝴蝶的翅膀,阖在一起的时候姿态安然沉静,好像误入凡间的仙子一般超尘脱俗。 许言川几不可察地笑了下,唇瓣忍不住贴向她白皙的脸,在她颊上落下一个吻,温柔到极致的力道。 月华的睫毛颤了颤,扇子一样的长睫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许言川那种似水一样温柔的面容。 许言川打横抱起她:“困的话回房去睡。” 月华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嘴上忍不住抱怨道:“原本很困的,都被你吵醒了。” 她的觉太轻,许言川平时睡醒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把她吵醒,眼下被她抱怨也不反驳,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月华咧嘴乐了,可能是倒在书桌上的时间长了,脖颈处酸酸麻麻的难受的不行,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许言川留意到她的动作,眉头微微一蹙,“那桌子上硬邦邦哪里能睡人,以后不许再在那上面睡觉。” 他的口气难得严肃,若是冷面和铁面听了他这话八成会被吓到,可是月华毕竟不是他的下属,闻言只是轻笑着点点头,伸手捏了捏许言川两颊:“知道啦,管家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样说他,许言川麻木地看了看怀里的小人儿,面上没有多大变化,脚底下的速度却加快了许多。 走到卧房门前,他一脚踢开房门,快步走到床前将月华放下,然后还未待后者回过神,就压着她的身子吻上了她的唇。 那么久的思念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寻常时候他便是一时一刻见不到她都会觉得心慌,有时便是月华喝个水的功夫他也要黏在她身后,常常把她弄得哭笑不得。 他对月华的执拗有多深,只有他自己能明白,世人都道痴情男女是风流美谈,可是唯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要是真的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投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自己的思想和喜好都因为她而变得不值一提,只为博她一笑。 执念有多深,就有多痴狂。 月华被他的动作直逼得面色通红,他的唇瓣在自己的唇上肆意妄为,他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压在自己身上,胸口窒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抬头对上他略带着些猩红的眸,唇上的疼痛蓦地淡了下来。 她的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许言川缓缓放开她,双手落在她下巴处紧紧挨着她的脸,他眼睛掠住她的眸子,嗓音带着惑人的沙哑:“月华。” 他低低的唤她。 月华应了一声,迎着他深情的眸子,忽然对他说:“许言川,我是喜欢你的。” 许言川一怔,片刻后眼睛里有欣喜的情绪迸发出来。 月华紧接着又道:“感情不是物件,我没有办法给你一样的情意,但是我不想欠你,总要一点一点地还你。” 胸腔里颤动着喜悦的抖动,许言川顶着她的额头,缓缓地点点头,“好。”他啄了一下她红肿的唇,道:“我要你还我一辈子。” 月华抿起唇笑了笑,忽然推开许言川站起身,拉着他走到外室的瓷缸前,指着里面的鱼儿对许言川道:“我今天查了半天的典籍也没找到它的品种,好像北盛国并没有这个样子的鱼类。” 许言川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和地道:“找不到就别找了,左不过一条鱼罢了。” “才不。”月华瞪他一眼:“怎么说这也是我自己亲手钓的鱼。”她说着又有点失落,“虽然找不到它的出处,但是名字还是要取一个的。” 许言川自然是纵着她,闻言立刻说:“好。”终于舍得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看了眼鱼缸里有些发蔫的鱼儿,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问道:“你要给它取什么名字?” 月华眼睛眨了眨,盯着缸里的鱼儿看了一会儿才道:“嗯……他的肚子白白的,就叫它小白吧。” 许言川:“……” 月华威胁地看他:“怎么?不好听?” 嘴角强扯起一点弧度,许言川口不应心:“好听。” “乖。”月华微笑着拍拍许言川的脸,满脸的温柔笑容。 转过身轻轻碰了碰水里的小东西,“小白,你有名字啦。”手从鱼儿身上经过,小白鱼却好像没有感觉似的径自在水里游动,连半点反应都没给她。 月华眉头一皱,转眸问向许言川:“它是不是生病了啊?” 许言川也蹙眉,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可能是它之前一直在湖水里生活,对现在的环境不大熟悉。” 许言川猜测的话语如醍醐灌顶,月华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不是把水换成镜湖的水就好了?” 许言川:“可以试一试。” 许言川对着门外唤了一声,立刻有穿着绿色衣衫的丫环走了进来。 月华看了小丫环一眼,疑惑的目光对上许言川。 许言川道:“这是给你准备的侍女,你是女子,冷面和铁面在你身边侍候总有些不方便。” 月华看了看门前的小丫头,生的平庸无奇,看着倒是个老实的,想了想也便点头:“哦。” 其实待在水月云庄的这段日子,许言川几乎日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他凡事都能照顾周到,不方便的地方几乎没有,只是既然许言川已经把人送来了,她也不好白瞎了他一番心意。 许言川何等了解她,见了她的神色便知她心里勉强,连忙问她:“你不喜欢?” “没。”月华闻言立刻摇头,转头对着那侍女说:“你去把这鱼缸里的水换成庄外的镜湖里面的水。” 那侍女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端着鱼缸出去了。 月华拉着许言川出了房门,两个人一起坐到门前的台阶上,月华仰头望着门前的那颗梨树道:“这棵树种的极好,春天时可以采花酿酒,到了果子成熟了,想吃的时候出了门就可以摘到。” 她的眸子闪亮,注视着梨树时清亮的水眸里散发着一点点动人的光,精致的侧脸莹润无暇,因着光的样子美得不像话。 第一百五十二章:雄飞雌从绕林间 “你不觉得还缺点什么吗?” 月华歪头看他,“缺什么?” 许言川拉过她的身子在怀里,往她额头上啄了一下:“缺一个给你摘梨子的人。” 树木阴翳,灿然的阳光透过他头顶的树丫细碎地洒在他的头顶上,略显阴暗的角落里,他眼眸亮的惊人,一张少有的艳丽男儿面孔徐徐缓缓地落入月华的眼眸。 心上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忽然被撩拨地动了一下,就好像六月平静湖水里被石子激起的淡淡的涟漪,虽然波澜不大,却足矣扰乱心神。 ……………… 夜半时分,床上原本紧闭着双眼的许言川忽然睁开双眸,侧身看了看还阖着眸子的月华,忽然伸出手指点了两下她的睡穴,起身后依然轻手轻脚地下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冷面等在外面,见许言川走出来立刻上前两步便要开口。 许言川朝他摆了摆手,回身指了指身后的卧房,带着冷面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冷面会意,看了眼卧房的方向,连忙抬手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然后轻着脚步声随许言川进了书房的门。 “柳长华的事情有定论了吗?” 将门关紧,冷面回身时便听到许言川的问话,摇摇头,他叹了口气道:“还没有。四皇子今日被押运回京之后陛下并没有立即召见,而是吩咐将四皇子关到了刑部监牢。” “这事我们暂且不必插手,夺嫡之争必有胜败,柳长清那样的人,是不会给柳长华留有一丝生还的可能的。” 冷面有些迟疑地:“可是眼下三皇子人在明州。” “柳长华手下的那群庸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随他们闹去吧。”许言川随手翻开月华白天时翻开的书页看了看,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沈青云现在如何?”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陛下在四皇子的事情之后再未给过沈大人任何旨意,四皇子那边派去对付沈大人的人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沈青云不是蠢,只是过于耿直了些。”许言川抬起头,语气有些感慨:“沈青云那样的人,若是能圆滑一些,便是坐拥侯爵公卿之位又有何难?”说着又是一叹:“可惜了。” 前世时沈青云就是因为过于耿直而在朝中备受排挤,后来因着德妃的关系,沈青云背后的母族被柳长华以结党营私之名被抄家灭族,可怜了一门子的忠孝人物。 “百姓们喜欢的都是清正的好官,陛下却因为朝中之事而奉行中庸之道,平日里身旁也不乏贪官污吏,陛下心中未必不清楚。” “水至清则无鱼……”许言川说着又摇了摇头,“古往今来,不论是哪个朝代,也从未有过哪个朝局之上全都是廉洁奉公的耿直之臣。当今陛下德名在外,却也不能免俗。” “贪墨之官惯会曲意逢迎损公肥私,陛下难道就不清楚吗?” 许言川扯唇轻笑:“身为君主总有许多不能做的事、不能说的话,但是这些事这些话总要有人做有人说,这些不好的罪名总要有人替,贪官存在的必要性就在于要替君王挑起一些他们不能担负的恶名,既要霍乱朝纲,又得平衡局势,百姓们心中存着一些对于陛下和君主英明无双的幻想,天下才不至于大乱。” 冷面闻言愣了一下,“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许言川挑起眉看向他。 冷面愣怔片刻之后便是一乐,回视着许言川道:“前些天郡主读到北周苏绰论贪官,直说用贪官,以结其忠,罢贪官,以排异己,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宫用,将君臣之道囊括的极秒。” “哦?”终是忍不住心头的雀跃,许言川勾起一抹笑容,掩着唇一本正经地对冷面道:“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像你这种没有夫人的人是不会懂的。” 冷面:“……”您敢不敢不用这么嚣张的语气说这句话? 夜风有些凉,还带着些许水汽的晚风吹进书房里,带着些许舒心的凉爽。 冷面没多久又开口:“今天傍晚时长公主派人来过,问主子您何时回京。” 许言川眸子顿了顿:“不急。” 书桌上一盏灯台散发着昏黄的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隐约的阴沉不悦:“母亲何等聪明,该知道的事情她向来都很清楚,我的心思,她会明白的。” 冷面点点头,见许言川再无吩咐,躬身退了下去。 关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许言川低下头,再将眸光落向桌上的书页上,目光微微沉了沉。 天色微微变亮,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片鱼肚白,许言川打开窗子,让早晨的清风更好地吹进房内。 太阳从东方升起,阳光渐渐照亮了整片大地,屋子里原本的清凉慢慢被温暖取代。 许言川深呼出一口浊气,想到卧房内还在沉睡的小人儿,眉眼出不自觉有了几分温柔。 …………………… 就在柳长华回京的第二天,朝中传来了另一件振奋人心的消息。 定安公府的公子阮航大败夜奴,不日将战胜还朝。 夜奴虽然边陲小国,但是兵强马壮民风彪悍,多年来数次叨扰北盛边境数次,陛下为此伤透了脑筋,前些年不知多少大将被狡猾的夜奴人杀死在边境上,眼下阮航出战时不过十万余人马便打的夜奴人俯首称臣,不能不让人大快人心。 皇上得到消息后大喜,朝会上当着一众大臣们的面大喊了三声好,当即下旨封赏阮航及定安公府满门,定安公府一时风头无两。 前朝的消息很快传进后宫,彼时诸妃正在皇后宫中请安,皇后听了小太监的消息也是欣喜,对着下首的诸位嫔妃笑道:“阮将军不愧是老定安公的后代,当真是大将之风。” “大将之风倒是有的,只可惜定安公府人丁凋零,只剩下定安公和老夫人两位家人为阮将军开心了。”德妃坐在下首,笑容满面地对着上首的皇后说道。 素日里德妃最爱争强好胜,嫔妃们早习惯了其猖狂得意的嘴脸,习以为常地转头看了一眼,又都沉默了下来。 皇后闻言不悦:“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皇后虽然不得势,但毕竟是一国之母,陛下又向来对其敬重有加,诸位嫔妃中不乏以其马首是瞻之人,听了德妃的话也是不喜:“逝者已矣,德妃娘娘这话说的好没意思,阮将军是国之栋梁,便是定安公夫人和老定安公在,也定然是会为他开心的。” 德妃闻言讪讪,想闭上嘴不说话,却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抬眸时狠狠瞪了说话的妃子一眼。 皇后对此情形略微满意,低眸对德妃道:“德妃妹妹在宫中的时间也不短了,该懂的规矩想来也都明白,你既在后宫掌事,言行便该为诸位妹妹做个榜样,日后如这种不合体统的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德妃抿了抿嘴,她在宫中嚣张惯了,皇后也是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天这般让她下不来台倒是头一次,一时气怒交加,却顾忌着皇后的身份不敢多说什么,因着心里有气无处发作,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皇后对眼前的情况十分满意,雍容地微笑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儿,你们下去吧。” 诸位妃子在今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火里见识了皇后娘娘难得一见的强硬态度,心思各异地告辞离开。 德妃看着妃子们的身影走远,身形还是一动不动,回身看向安坐于上首的皇后,眼神不觉显露出几分怨愤之意来:“皇后娘娘好口舌,今日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皇后神色不变,眼睛落在失了平静的德妃脸上:“德妃,你身为嫔妾,依礼应在本宫面前自称臣妾,这么简单的规矩还要本宫教你吗?” “臣妾?”德妃冷冷地笑,被皇后脸上的平静激怒,脸上不由闪现出更深刻的鄙夷仇恨:“皇后娘娘昔日被我压在脚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时候,可还记得我是臣妾,而您是正宫皇后呢?” “德妃。”皇后静静地凝视着她,嘴角的笑容不知何时开始,渐渐被冷淡的威仪取代:“昔日本宫容忍你,是因为你行事无关前朝政务,本宫不愿为难你,是不想落了你的面子,让陛下为国事操劳之余还要为你费心,但是直到今天本宫才发现,平常时候的宽容只会让你一日比一日猖狂,竟然还敢在凤仪宫中议论起前朝是非。你可知朝中军中有多少朝臣将士,会因为你今日的一句话而寒了心肠?” 皇后神情平淡,眼神却带着淡淡的失望和愤怒,她语气平和声音镇定,注视着德妃的眸光里却带着几不可察的讥诮。 德妃一愣,猛然间似乎反应到了什么,连忙回头看向宫门口。 皇上神情冷肃、面沉如水地站在那里,与寻常时候没有多大不同的神色里带着若有似无寒意。 德妃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抬头仰望着已经走到面前的皇上,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开箱验取石榴裙 皇上清淡的眸光缓缓扫过面带慌张的德妃,抬步朝着皇后的方向走去。 德妃眼神随着皇上的动作移动,最后落在神色无波的皇后身上,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恨意。 这个老女人,分明早就看到了皇上,却装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来指责自己,果真是其心可诛。 德妃虽然蛮横,但心思到底是清明的,陛下对皇后向来看重,自己今天在陛下面前言行无状,已然是犯了对方的大忌。 几番心思转过心头,德妃望着冷眼瞅着自己、却始终未发一语的皇上,忽然闭了闭眼,‘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声音带着几分明晰的忏悔之意:“陛下,臣妾僭越了。” “哼。”皇上冷哼一声,浑厚的嗓音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内,流转过几阵余音才徐徐落入德妃的耳中,喝的后者身形一颤。 “错倒是认得很快,可是德妃,”皇上眼睛微眯,看着德妃的眸光里带着不同寻常的狠厉:“你告诉朕,你真的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德妃低着头,答道:“臣妾恃宠而骄,对皇后娘娘不敬,违背了身为嫔妾的本分。” “你违背本分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德妃微微睁大美眸,抬眼看向眉目如冰的皇上。 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腰间扎条墨色金丝腰带,间杂着些许白色的头发被镶碧鎏金冠高高束起,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威严之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 往日他不论往哪个嫔妃的宫里去,又何曾做过这等家常装扮? 德妃深吸一口气,脸色越发苍白:“臣妾……对皇后娘娘无礼,自恃当权无视嫡庶尊卑,生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她说着对着皇上皇后的方向叩首:“是臣妾自以为是,请陛下责罚。” 皇上看着头弯下去的德妃,脸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阴冷。 皇后却无声地拉了拉皇上的衣袖,待对方回眸时对其弯唇安抚地一笑,转眸对着还跪在地上的德妃道:“今日念你是初犯,陛下自然不会同你计较。你也勿往心里去,“她说着上前扶起德妃,道:“不过事情虽是不大,你也还是要引以为戒,莫要再闹出这许多风波来了。” 德妃小心地瞟了皇上一眼,对上对方依旧冰冷的眸光后又连忙低下头去,对着皇后福了福身子,“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妾一定修身养性,晨昏定省,再不惹是生非。” “好了,本宫和陛下还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皇后面上依旧是得体的微笑,原本注视着德妃的眼神却是一转,回身扯住了皇上的衣袖,轻轻地晃了一晃。 皇上见她走来,脸上的冷意虽未消散,眸底却升腾起一丝浅浅的温和来。 他们明明没有做出什么亲密的动作,无形间却生出了些微温馨的气氛,氛围不浓,却叫人无从插足。 德妃压下心头的酸涩,对着帝后躬身一礼,弯着身子退了出去。 见德妃身影远去,皇上低低地叹了一声,拉过皇后已经不再细腻柔软的双手握在掌心,语气带着愧疚:“德妃母家势大,长清又一直孝顺,朕一时不能动她,让你受委屈了。” 今天不过是请个早安的功夫,德妃言行便如此大胆狂妄,可想而知素日里皇后吃过她多少苦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从未听皇后抱怨过一句。 “只要陛下心里有臣妾,臣妾便不觉得苦。”皇后低下头,脸上有些发红地道。 分明已经不再是芳华年纪,她低头浅笑的样子却还带着几许少女的羞涩腼腆,在后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她的心思却还如少年时那般单纯善良,皇后纯然的笑靥入眼,皇上心中的愧意越发大了起来。 他握紧手里的素手,语气温和地道:“你放心,德妃眼下实在太不像话,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皇后依旧抿唇笑着,头垂得愈发低了。 ………… 皇上走后,皇后的贴身宫女霰儿端着茶盏进了宫门。 皇后结果茶杯,掀开茶盖吹了吹茶水上面的浮泡,抬眸时对上霰儿疑惑的神色,嘴角牵起一抹弧度来:“你想说什么?” “奴婢只是不明白,德妃今日对您那般不敬,陛下又将她逮了个正着,您为何不借此机会好好惩罚德妃一番呢?” “惩罚她?”皇后嗤笑一声:“柳长清那样争气,老四眼下又凶多吉少,陛下怎么可能会为了本宫去重责她?”说着严肃地看着霰儿说道:“你莫要看陛下脸上如何气愤,但说到底,本宫母家式微,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弃车保卒,因本宫而置沈国公府于不顾的。” “那您对德妃忍让这么多年,难道就真的要让她继续这么嚣张下去吗?”霰儿替皇后觉得不值,“现在不行好不容易收了心思,对您体贴温柔起来了,这么好的机会娘娘您难道就不好好利用一下吗?” “如此小事还不足以扳倒德妃,便是要利用陛下对本宫的心意,也不该浪费在这等小事上面。”皇后抿下一口茶,合上茶盖时眼神渐渐冷淡起来:“更何况,他现在对本宫再好,还不是念着长云的面子上?若是让他知道了当年……” 霰儿见皇后眼神越发阴鸷,连忙打断皇后的话:“娘娘!” 皇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收住了话头,片刻后又低声叹息道:“瞧我,这么久了,竟还是放不下。” “大皇子是您唯一的孩子,您放不下也是情有可原。” “说的是啊,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长云走的时候才三岁啊。”话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后眼眶有些发红,倏然重重放下茶盏趴在桌上低低地呜咽起来。 霰儿看着皇后颤动的双肩,无奈地轻轻叹道:“娘娘,大皇子虽然走了,但是您还活着,这日子总要过下去。若是大皇子他还在,也一定是希望您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模样啊。” 皇后对她的话恍若未闻,敷在桌上泪如泉涌,嘴上还哽咽地念着:“长云,长云……我的孩子啊。” 妇人的哭声久久未息,沉痛的声音回荡在宫殿里,好像深夜里索命的冤魂,惊吓而又悲拗。 ……………… “小姐,奴婢觉得这件好看。” “嗯……太艳了,我不喜欢。” “那这件呢?” “配饰太多了,穿在身上多累啊。” “嗯……那这件呢?” “这件……”月华的眸子顿在侍女手上的衣服上,忽然皱起了眉头。 时刻观察着她神色的侍女见状心一提,审慎地问道:“小姐,这件,您是不喜欢吗?” “也不是。”月华接过白色的锦裙,拿在手上细细地摸了摸,眉头皱得更深:“这件……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呢?” “这……许是您从前也穿过这条裙子?” “不是。”月华笃定地摇了摇头,神态间的苦恼又重了几分。 “怎么了?”许言川从门外走了进来,迎上月华烦闷地小脸温声询问道。 侍女莲溪就是前些天许言川送来侍奉月华的那批侍女中的一员,因为冷面事先早有交代,凡事一定要对公子爷知无不言,所以对许言川比起对月华时还要忠心几分。 此刻听到许言川的问话,莲溪连忙敛眸答道:“小姐说她觉得这件锦裙有些眼熟。” “哦?”许言川上前一步,拉过月华的身子握住她的小手,眸光在落到月华手上的裙子时顿了一下。 “许是往日扔在箱底不要的旧衣服。”静了片刻,许言川笑着揽过她的肩膀,在她的小脸上轻轻掐了一下,“今天从西晁新请来的厨娘做了你最喜欢的八宝鸭,你要不要尝一尝?” “要。”月华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莲溪递过来的另一条白裙便走进了屏风后,那条白色的锦裙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许言川侧眼看了莲溪一眼,低声道:“等会我们去用膳的时候你去把这条裙子烧掉,记住,不能让月华看见。” 莲溪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许言川,却在对上后者严厉的眸光时被吓住,连忙点了点头。 这时月华已经换好了衣服走出来,拉起许言川的手往外走:“快点快点,让我尝一尝西晁的厨娘做出的八宝鸭是什么味道的。” 许言川宠溺地笑了起来,由着她拉着自己往外走,转弯时目光落在莲溪手上的那条裙子上,眸色不觉深了几分。 去年时他从陛下那里求来了两匹万金难买的雪如春,后来其中一匹被日夜赶工做成锦裙送到明王府,给月华作御寒之用。剩下的一匹因为工期的缘故晚了数日,做好后便一直被他连同衣物放在身边。这次来时是铁面匆匆为他收拾的行装,不知怎的竟把这条裙子放了进来。 现下月华不过一眼便觉得这条裙子眼熟,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因着这件事,许言川一整天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晚上趁着月华休息时叫来了原本在睡梦中的谢云。 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谢神医听,小公子听完后老神在在:“公子,您这回可是叫错了人,属下是大夫又不是巫者,那些南疆的术法我怎么会明白?” “是啊,是我糊涂了。”许言川扶了扶额,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这是巫术的问题,我该找南安的。” 说着又是摇头,朝着谢云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回去的时候记得把南安叫来。” 谢云应声下去,不多时便有一墨色衣袍的少年人走了进来。 他的外貌平平,一身黑衣站在夜色里几乎被人忽略,但是虽然长相不出彩,他却有一双极清亮的眼睛,窗外月色沉沉,几抹光亮透过窗子落在他平淡无奇的脸上,衬托得他的眼睛更加澄澈美丽。 他手轻脚轻地关上门,走近了对这儿许言川躬身行礼,“公子。” 许言川又把心中的疑问细细地讲给了南安,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眸子一紧暗沉地像窗外的夜色,暗沉地骇人。 如果今天的事情不是巧合,那就说明月华的很有可能记起从前的事情,那对他来说不吝于晴天霹雳。 “巫术也不是万能的,此法虽然可以让苏小姐忘记以前的事情,但是有些东西是植根于记忆深处的,那些回忆在施术的过程中显得无足轻重,所以很难被彻底磨灭,苏小姐对这些小事有些模糊的印象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话落,见许言川的表情和缓了许多,又趁热打铁道:“而且这并不会影响巫术在苏小姐身上的作用,该忘的东西,苏小姐不会记起来一丝一毫。” 许言川松了口气,“这就好。”他说着抬起眸,“南安,你今日跟我说一句实话,月华到底有没有可能恢复记忆?” “只要我的术法在苏小姐身上起了效用,那她就永远不会记起。”南安坚定地回答道。 南安虽然年纪小,但是性格一向沉稳有度,既然他敢说出这样的话,那就说明月华是真的不可能记起前尘往事。 许言川心里的最后一丝紧张散掉,压抑了一整天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南安见他舒气也是一笑,“公子,恕属下直言,您眼下对苏小姐的事情实在是过于紧张了。” “不得不。”许言川苦笑一声,话落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无奈,朝着南安摆摆手:“你回去休息吧。”他站起身,“我也该去睡了。” 南安点头:“知道,公子爷急着回去陪主母嘛。” 许言川呵呵地笑,眼睛里的光芒带着淡淡的嚣张:“那当然,不过我们之间的情意,像你这种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的糙汉子是不会懂的。” 南安:“……”我是无辜的,为什么临走之前您还要虐我一下? 抱怨之后心中又不免有些感慨,自家向来冷情的公子爷何时也会有这般情深的时候了?这位苏小姐果然好本事,连一向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的公子也为她动了真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人生代代无穷已 阮航率军回京,在朝堂上再次被陛下大肆封赏了一番,各派系闻风而动,在早朝过后纷纷道阮航身边表示祝贺。 阮航粗中有细,虽然常年奔走于战场之中,却也懂的官场中的弯弯绕绕,心知若想在朝堂上立足必须要和这些趋炎附势的官员们打好关系,见状便也笑呵呵地和众人寒暄。 傍晚时分从众人的纠缠中脱身,已是日影西斜。 回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地行在路上,阮航依靠在车壁之上,疲乏的身子明明困极,此刻却是了无睡意。 脑海里不止一次地闪现出临别时少女坚毅果敢的面容,不论何时,只要想到那日的情景,心里都是抑制不住的悸动。 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不仅生了一副仙姿佚貌,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下能知晓文采风流,上能谙通朝堂变动,用一句奇女子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的一个女子,却瞧不上他。 想到小姑娘拒绝自己时的坚定果决,阮航觉得有些酸涩难当。 如今他得胜还朝,举国上下无人不对他赞颂有加,不知道当时那个一脸坚韧的小姑娘在闻得消息之后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忽然就很想见到她。 车夫得到阮航改道的命令后稍稍有些怔愣:“将军,咱们不先回去看一看老爷和老夫人吗?” “有的是时间看。”阮航态度坚决:“先去明王府。” 车夫见他口气严肃,再不敢多问什么,连忙驱马朝着明王府所在的街道行去。 又是行了大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明王府门前。 阮航亲自下车,双脚落在地面上之后迎上了明王府老管家的身影。 老管家对阮航已经很熟悉了,得到他要来的消息也不是很惊讶,带着人便迎到了近前,对着一身戎装的阮航一礼:“奴才参见阮将军。” “不必多礼。”阮航虚扶了老管家一下,见他直起身子才道:“我今日回京,听说月华妹妹最近身子大好,所以特意前来看看。” 从前线下来的将军,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父亲长辈,却是来看外一个还未出嫁的女子,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其用心,好在老管家知晓阮航和府上公子小姐们向来交好,这才略微放了些心。 “两位公子带着小姐出门游玩去了,近日都不在府中。” 阮航有些失望:“那,真是不巧了。” 管家劝慰道:“阮将军有心了,待小姐和公子们回府,奴才一定将您来过的消息告知他们。” 阮航勉强扯了扯嘴唇:“有心了。” ………… 陈楚将卤汁从锅里倒出来,回身时对身后的许言川道:“烹制卤汁的时间不宜太长,等到卤汁变成深色就立刻倒出,这样才能保持最好的口感。” 许言川慎重地点头,然后利落地伸手将卤汁倒在鸭子上。 陈楚见状点了点头,忍不住唇角满意的笑意:“看来公子很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过两日时间,您已经能掌握好火候了。” 许言川笑了笑,转身对着陈楚道:“去把菜品上桌吧,她也该等急了。” ‘她’指的是谁陈楚心中透亮。 她跟着师傅学艺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也见识过不少名门贵族,高门大户里的夫妇多半是为了联姻而结合,甚少有夫妻恩爱感情深厚的,便是西晁的皇帝对皇后娘娘千娇万宠,也从来没有为心爱的女子做到过眼下这般模样。 得是有多深的情意,才能让一个男人为了喜欢的女子放下所有的架子,不顾旁人眼光地蹲在灶火旁洗手作羹汤? 她身是女儿身,心却是男儿心,一向最看不惯那些耙耳朵的家伙,为了哄女孩子开心伏低做小不顾脸面,但是现在,就在这一刻,她却深深地觉得,能找到眼前这样一个珍爱自己的男子,是一个女子一生最大的运气。 几个侍女将菜品一一上桌,月华在桌边看着十几道菜一道一道地摆放整齐,目光逡巡之处却始终没有许言川的影子,坐等右等终是不耐,正要打发侍女出去问问,就见她心心念念的男子一脸阴鸷地进了门。 月华眨了眨眼,挑起眉头看着走近的许言川:“都到用膳的时候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许言川刚要开口,却被从门口阔步走近的赵怀楚打断了话茬。 “嘿嘿,看来老头子来的正是时候啊。”赵怀楚盯着满桌子的美食两眼放光。 月华眸子轻轻一动,眼睛落在赵怀楚身上:“这是……” 赵怀楚艰难地将目光从桌面上移开,转眸落在月华身上:“啊,小丫头你不认识我,我老头子可是认识你啊!” 许言川眼睛稍稍睁大,向赵怀楚投去警告的一瞥。 赵怀楚见状连忙咳嗽一声,挪开眸光道:“呃……是听许小子说的,他经常和我老头子来信提起你的。” 许言川用眼神鄙视他:咱们俩之间有过来信吗? 赵怀楚脸皮厚,恍然未觉,径自坐到月华身边笑嘻嘻地道:“小姑娘,我老头子可是许小子的授业恩师啊,你别看他现在有多才思敏捷,那可都是从前我教的!” 月华淡淡地“哦”了一声,眸光暗转:“所以……老人家您是他的师父?” 当了眼前的小丫头那么多年的师父,乍一听到这两个字赵怀楚几乎要和小丫头抱头痛哭,但是思及进门之前许言川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还是默默地瘪了瘪嘴,继续厚着脸皮对着月华点了点头。“是……是啊。” 他说话底气不足,许言川亦是满脸怪异,月华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得到。 “您远道而来,想也是刚刚到这里,大抵是没有吃过东西。”眸色略微沉淀了些,月华嘴角牵起一抹微笑:“您不如和我们一起用膳吧。” “好好好。”赵怀楚兴奋地举起筷子,还自作聪明地朝着还未动作的月华和许言川点了点头:“来来来,一起吃一起吃,老头子一个人吃肉很孤单的。” 月华神色如常地点头,侧眸看向身畔脸色不善的许言川。 许言川面前扯唇对着月华乐了一下,眼底却还是抑不住的阴霾。 “来,小丫头。”赵怀楚咽下嘴里的食物,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大块鸭肉送到月华的碗里:“这八宝鸭的鸭肉真是入味,极品哪。” 月华唇角抽搐地看了一眼还沾着赵怀楚亮晶晶口水的鸭肉,原本要夹菜的动作在一瞬间被定格了下来。 许言川气怒地将月华的碗挪到一边,眼神不满地瞪向赵怀楚:“你要月华吃你的口水吗?” “哎,口水鸡口水鸭,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老百姓不都是这么说的嘛。” 许言川:“赵怀楚!” 赵怀楚咽了咽口水:“哎,好了好了。”他把月华的那只碗拿到自己面前:“不逗她了还不行嘛,至于这么向着嘛,我老头子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月华:“……” 因为赵怀楚的捣乱,这一餐饭月华吃得极其仓促,许言川更是一口都没用。 饭后,许言川气冲冲地拉着还在砸巴嘴的赵怀楚去了书房,‘砰’地一声,关上门,然后怒不可遏地看向赵怀楚:“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水月云庄机关暗道修建的鼻祖之一就是赵怀楚的曾祖父,可以说整个庄子的机关在这家伙面前都是形同虚设,许言川本不想月华再和从前的人接触,奈何赵怀楚来的突然,着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没想做什么,我不就是过来瞧瞧嘛,看你急的那个样子,我老头子又不会拿那丫头怎么样。”赵怀楚嘻嘻笑着坐到书桌边,看了看书桌上笔走龙蛇地‘心如止水’四个大字,目光顿了一下:“唉?这就是我那学生写的吧,瞧瞧这笔锋,瞧瞧这字迹,真是有我老头子当年的风骨啊。”说完还不住地摇头:“不愧是我赵怀楚的徒儿。” 许言川紧紧盯住他,目光阴鸷得可怕。 赵怀楚被他看得发憷,忍不住甩了甩胳膊上被他吓出来的鸡皮疙瘩,“哎呀,你别拿那眼神看我老头子,我不就是过来溜达溜达一下嘛,搞得好像我要吃人似的。”说着还安抚道:“你放心,我老头子是支持你和小丫头在一起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三番五次地安排你们见面。” 赵怀楚既是许言川的授业恩师,这两人自然早已熟识,但是一来早些年赵怀楚名声不显,二来二人都不是招摇的性子,所以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并不为外人所知。 许言川初初记起前世事时,赵怀楚也算得上是撮合他和月华的功臣了,当时他数次安排他和月华见面,这些人情许言川自然不会忘。 不过这并不能代表他就真的放心这老家伙和月华相处。 原本在月华的事情上他已经时时刻刻谨小慎微了,可是偏偏他越是担心就越是有事情发生,赵怀楚之前和月华相交颇深,这个老家伙看似糊涂实则精明,许言川连让赵怀楚和月华打个照面都吓的不行,更别提还让这两个人同桌用膳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但见悲鸟号古木 赵怀楚暧昧不明的态度让许言川寝食难安,一面想着尽快将他打发走,一面又担心他的突然离开会引起月华的怀疑,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 月华何等聪慧,便是自己不说,她大概也是起疑了。 怀着惴惴的心情一直到晚上,回房后看到月华在灯下看书的身影时,心略微平静了下来。 走近了夺过她的书看了一眼,眉梢轻轻挑起:“金刚经?你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东西了?” 月华走到梳妆镜前取下簪子,回身时睨了他一眼,答:“随便看看。” “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看?”许言川蹙眉:“你又不要出家当尼姑,看经文做什么?” “你不觉得这经文写得极秒吗?世事万物无不囊括其中,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解释不了的。” “瞎说。”许言川嗤笑一声,径自翻开月华刚刚看的那一页,注视着上面的文字吊儿郎当地读道:“须菩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须菩提!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他念得拗口,念完这一段之后不解地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能参得懂的就不是经文了。”月华耸耸肩,爱莫能助道:“要是真想知道,你不如到寺庙里找位高僧指点指点啊。” “高僧解的是世间万种烦恼。”许言川走近她,以手为梳梳理她及腰的长发:“我现在有你,什么烦恼都没有,求他做什么?” 月华在镜中对上他的眼,忽然出声问道:“你真的没有烦恼吗?” 许言川一怔:“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月华低下头,又牵唇笑了一下:“只是觉得,世人都是欲壑难填,总有许多求而不得的东西,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最后凄苦一生依然一无所获。”她说着抬眉看他:“现在想来,倒是都不比你看得开了。” 许言川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亲昵地蹭了蹭:“我看得开是因为别无所求,月华,你可有什么所求吗?” 月华沉下眸子,“我所求甚多,终究是个俗人。” “哦?”他倒是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说来听听?” 月华扔下梳子挣开他的双臂,“心愿心愿,当然是要放在心里才会灵验了,你既不是高僧又不是佛祖,说给你听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许言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我是你未来的夫婿,我就是你的佛祖你的天,有什么话是非要和佛祖说却不能和我说的?” 月华狠狠瞪他一眼:“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你竟然也敢胡言乱语,仔细以后会遭报应。“ 许言川嘻嘻笑着:“苏大小姐,您什么时候也信神佛了?” 月华扭开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且瞧着吧,做了恶事的人迟早会自食恶果的。” 许言川脸上一僵。 月华斜眼看他,对上他有些愕然的神色后蹙起眉:“怎么?莫不是你真的做过什么恶事?” 许言川心下一叹,可不就是嘛,前世时愧对于你满门,今生便要视你如命爱你如珠,连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你,果然是报应啊。 …………………… 秋分将至,随着天气的转寒,朝堂上的气氛也愈发诡异起来。 今日早朝上陛下大肆表彰了出身沈国公府、现在在崇州任职的沈青云沈大人,赏赐表扬下了一大堆,却始终对四皇子的案子只字未提。 散朝之后诸位大人心中惴惴,几位负责柳长华一案的官员们围在一起,表情都有些凝重。 刑部尚书苦着脸和同僚们抱怨:“按照惯例,斩首死刑犯的时间就是在秋分之后冬至之前,大约就在这两天。可是一直到现在上头也没什么指示,我现在倒是不明白了,这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毕竟是皇子,陛下肯定是舍不得呗。”礼部周大人亦是叹气:“按例,若是有大案陛下记不得了,还得由我们礼部提醒,你们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几位大人同情地看了两人一眼,接着便是好生一顿安慰,却是什么建议都提不出。 周大人眼下的确是深陷危局、进退维谷。若是他赶在秋分之前提醒了陛下此事,陛下指不定就会真的为了安抚朝局民心赐死,届时丧子之痛只怕就要发泄在无辜的他身上了。 可是若是他不提醒陛下,那他便是疏忽职守,届时朝上民间议论四起,陛下势必会将责任悉数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一面是陛下可能会有的滔天之怒,一面是极有可能被扣上的玩忽职守的帽子,他现在是左右为难啊。 刑部尚书道:“周大人,此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圣上的圣意咱们不敢揣摩,但是也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呀。” 周大人忙问;“那您的意思是……” “罪不及众,咱们大伙一起到陛下那儿去说一说,陛下总不可能把咱们都处置了吧?” “这……”周大人看向四周的几位大臣:“几位大人,你们看……” “哎,咱们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不都是为了三殿下嘛,若是四殿下的刑期真的定下来,那……”说话的人声音渐渐走低,却始终维持在大家都听得到的幅度:“咱们不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 “说的是啊。” “陈大人说的有理。” 周大人见大家都在应和,连忙趁热打铁,试探着问道:“那咱们现在就去?” 刑部尚书一咬牙:“好!” 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不约而同地迈出步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虽然去请示此事极有可能得罪陛下,但是无论是无论从哪儿看,他们可都是占着理的。陛下就算是一国天子,还能真的为了自己的儿子连国法都不顾了? 这世上总有能说理的地方。 此行一共有六名官员,除却周大人和刑部尚书外还有刑部的几位主事,几人一路走到明华殿前,得到允准后心中还是不安得很,犹疑着进了殿门。 几人一一站定,对着上首的皇上躬身行礼。 皇上抬手让众人起身,手上的书页轻轻翻动了一下,转眸对众人问道:“几位爱卿,早朝才刚刚散去,你们现在来见朕是所为何事啊?” “这……”刑部尚书看了身后不敢出声的诸人一眼,无奈地上前:“陛下,四皇子刑期将至,您也是早有旨意下达,不知您现下是……” “哦。”皇上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此事朕都要忘了。”他拍拍脑袋,放下书看向殿中央的众位臣子:“此事算是朕疏忽了,长华他犯了事,既然有碍国法就应该接受惩罚,但他毕竟是朕的皇子,朕若是插手难免会遭人话柄,所以此事还是由你们决定吧。” 刑部尚书深呼一口气,对着皇上一揖:“臣明白,多谢陛下体恤。” “不过……”皇上话音一转:“长华虽然行事有差,但他毕竟还在皇室玉牒当中,总不能同普通百姓一样拖到菜市口去斩首示众。”他看向刑部尚书:“你们明白朕的意思吗?” 刑部尚书偷偷瞥了身侧的周大人一下,发现后者也正瞅着他,二人对视一番,心有灵犀般对着皇上躬身道:“臣等明白。” 四皇子毕竟还是皇子,三皇子也不可能当真决绝到那种地步,连个全尸都不乐意给四皇子留,这点人情他们还是要给陛下的。 心里记挂的事情了了,他们自然没有再留下的必要,对着皇上好一通歌功颂德,这才乘兴而归。 吴华送了几位大人出殿门,回来的时候皇上的脸上已经是阴云遍布了。 皇上眸光沉沉地看了方才几位大人站过的地方一眼,忽然冷哼一声,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 “长华可是他的亲弟弟啊!”皇上怒极,原本还算是年轻的面庞上被气的红光闪烁:“便是长华千般不对,那也是他的亲弟弟,他何苦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陛下。”吴华小心地上前一步:“三殿下他……”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皇上冷睨吴华一眼,道:“朕的儿子,他是什么德行朕怎么会不知道?朕看重皇后打压沈国公府让他不满,就把长华当成了他的劲敌,那个逆子,这账怎么能这么算?!” 吴华心知,自始至终,陛下心中都是倾向于三殿下即位的,打压沈国公府也不过是担心外戚干政扰乱朝纲,这也未必不是在为三皇子着想,可是三皇子却偏偏不能理解陛下的一片苦心。 无奈地叹了口气,吴华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地捡起:“陛下啊,老奴是个粗人,也不大懂什么国事朝政,不过老奴却是明白,三皇子虽然眼下心狠了些,但他心中必然也是向着您这个父皇的。您宠爱了三皇子这么多年,他心里也必然惦念着您对他的好,天下哪有不心疼父亲的儿子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扪参历井仰胁息 皇上冷哼一声,神色很有些别扭:“长华是他的弟弟,难道他身为人子人兄,只需要孝顺父母就行了?”他瞪着眼睛问:“就不用管兄弟的死活了?” 吴华难得见到皇上如此孩子气的时候,闻言便有些无奈:“陛下,那您觉得,若是四皇子没有犯错,三皇子便是再大的本事,还能真的会让自己的亲弟弟去死?” 皇上一噎,这才是事情的关键,柳长华并不是无辜的,他的死罪是因为杀人未遂,而不是参与夺嫡之争。 “可是那陈盼儿母子毕竟没有死。”皇上道。 “陛下一向重视法度,去年时还曾在百官面前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这样的话,若是朝令夕改,很难令臣子们信服。” 威严的女声传来,殿内二人连忙向外看去,见是面容冷清的太后走了进来。 皇上眉心微拧,“外面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太后来了竟然也不通禀,安生日子过多了连规矩都忘了吗?!” “你甭怪他们,是哀家不让他们出声的。”太后抬步坐到上首,对着皇上道:“你要骂就骂哀家吧。” “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佯装气怒:“您是儿皇的母后,岂有儿子骂母亲的道理?” “好了。”太后皱眉打断皇上的话,“哀家还是和你说说长华的事情吧。”她说着目光落向皇上:“哀家听说,刚刚刑部尚书几位大人刚刚出了明华殿的门,想来皇帝应该有决定了。” 皇上轻轻点了下头:“是。” “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但是哀家还是该让你知道哀家的看法。” 皇上敛目凝神:“母后请讲。” 太后道:“按说长华身为皇子,便是真的犯了什么大罪,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处以死罪。但,此时他杀人之事已经传遍北盛,况且你对臣民早已许下了诺言,即便是为了皇室颜面和帝王尊严,他也必须死。”太后平静的眸光定在皇上的脸上:“皇帝,你明白吗?” 身为帝王,自即位之日起身上便担负起了整个天下的重担,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置国家法度和皇室颜面于不顾。 父王的苦楚,又能有多少人知道? 皇室有些落寞地点头,语气低沉无力:“儿皇明白。” “母后知道,自你出生以来曾经吃过许多苦头,当年隆平嫁去了西晁,你几乎没了半条命,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的痛苦,可是儿啊,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从前你委曲求全为的是咱们母子能够不为他人欺凌,现在你要处置长华,为的天下百姓能够不随意被权贵欺凌。从前在宫中生活为的仅仅是一人安生,现在你君临天下,要关注的不再是一人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北盛的福祉。”太后声音徐徐缓缓,眼眸清明郑重,她安然地坐在那里,哪怕不做任何表情,也已然是仪态万千。 对于太后,皇上曾经有过许多埋怨,人不经历磨炼就不会成长,就如同皇上,若是没有这二十多年的当政生涯,他便不会理解太后当年的一片苦心。 人总会有一些不得不牺牲的东西,但是老天是公平的,你牺牲了多少就会得到同样的回报。就比如说,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子,却得到了整个天下。 但是得到的多了,便也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儿啊,你是这天下的王,你从来都不能只为你自己一人而活。你明白吗?” “儿皇明白。” “明白就好。”太后直起身子,还硬朗的身子难得多了几分老态,皇上看着太后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鼻尖蓦然发酸,竟然有了几分落泪的冲动。 “哦,对了。”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回身看了皇上一眼:“前些天哀家派小祥子到皇后那里送东西,去了好几日了也没回来,今日是初一,按例皇帝该到皇后宫里用晚膳,你去时记得替哀家问一问。” 皇上身形一怔,眼神里有些不可置信的光透了出来。 他抬起头正想多问,却见身形憔悴的老人家已经走远。 脑海中回旋着太后方才的那一段话,皇上的眼神一阴,眉眼也渐渐冷凝起来。 宫中虽然宫女太监极多,但是在内廷司都有细致的进出记录,寻常主子处罚下人之前都会派人请示之后再去内廷司知会一声,宫人无缘无故消失的也有,但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一种原因。 杀人灭口。 “吴华。”皇上向门外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话音方落,吴华提着拂尘走进了殿门。“陛下。” “去查一查,太后身边的小祥子到底是怎么死的。”顿了顿,又道:“让隐卫去查,一定要查的清清楚楚,一丝丝都不能差。” 吴华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立刻点头,应了一声:“是。” 未及晚膳时分就赶到了凤仪宫中,皇后一行人早得到了消息后再宫门口,老远地见到皇后那张熟悉的容颜,一股莫名的紧张忽然从心口钻出。 若是连皇后都是虚伪的,那他这一生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信任的? “臣妾参加陛下。”皇后笑容满面地走到皇上身侧,嘴角雍容的笑意恰如其分,“现在时辰还早,臣妾让人摆好了棋盘,陛下陪臣妾下一盘棋吧。” 皇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好。” 皇后察觉到皇上眼神里的莫名深意,有些不自然地敛了敛嘴角,转头时注意到皇上目光的凝滞,心忽然扑通扑通跳的快了起来,倏然有些乱了节拍。 棋盘早已摆好,皇上没有说话,自顾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朕听说,近日太后让德妃将主理后宫之权交还给了你。” “是。”皇后无心棋盘,下手难免有失水准,但好在她心思敏捷,数十子走下来倒也没有落后太多。“太后说,臣妾毕竟是皇后,身体康健而且也不算愚笨,总是让后妃管事委实不成样子。” “是这么个道理。”皇上沉声道说:“你毕竟是皇后,前些年你总是潜心医药,现在可是该好好收收心了。” “从前是臣妾不懂事。”皇后垂眸乖乖认错:“幸好有太后提点。” “母后她一向疼你。”皇上的语气依旧带着微不可察的怪异,皇后闻声抬起头,眼神里已经带着颤抖。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 “陛下……” 皇上神色如初,缓缓将棋子落下,抬眸对着皇后说:“该你了。” 皇后执起棋子,手上颤颤抖抖几次回合都没能将棋子落下。 “啪”棋子掉落在棋盘上,砸乱了一方棋局。 “陛下!”皇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抬起头仰望头顶皇上冷漠的面孔,眼眶默默地发红。 “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臣妾犯了错,还请陛下责罚。” 皇上没有看她,神情还是初时的冷淡模样。 “小祥子是怎么死的?” “臣妾不知道。” “撒谎?”皇上冷笑一声:“你忘了,这个皇宫到底是谁做主的?” “是……”皇后咽下一口口水,颓然地跌倒在地上:“是刘嬷嬷亲手杀的。”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皇后闭了闭眼,无力道:“因为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 皇上口气更加冰寒,神情也越发阴鸷:“继续说!” “因为……臣妾不忍长华被斩首,前不久却听说陛下已经决定赐死于亲子,闻听之后心中不舍,便暗中安排母家中人在四皇子斩首那日去劫法场,救下长华……” “胡闹!”皇上冷喝一声:“长华犯了错,是死是活自有国法定夺,岂是你一个后宫妇人囊插手的?!” “臣妾知错。”皇后垂着脑袋:“臣妾也知道,可是陛下,长华是臣妾看着长大的,长云早夭,这么多年来臣妾权当她喂自己的孩子看待,做母亲的,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去死?”皇后眼眸带着哀泣,泫然欲泣道:“陛下,那可是您的孩子呀。” 她这一句话深入皇上心弦,原本胸中滔滔怒火霎时被莫奈何的乏力取代。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谁说不是? 长华从小在眼皮子底下长大,十几年过去了,便是个阿猫阿狗也该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不单单皇后舍不得,皇上他也是不舍的。 皇后抬眸时瞥见皇上动容的眉目,一道如释重负的光芒从眼底划过,她猛地伸手拽住皇上的衣摆:“陛下,臣妾又何尝不知杀人偿命的道理,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便是再清楚明白也能换个轻巧,可是长华,长华他是臣妾的孩子啊。长云走的那么早,这么多年来全是长华承欢膝下,那么小的一个人,那时就那样乐呵呵地陪在臣妾身边,他咧开嘴对你笑一笑,那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就能让你的心都融化了啊陛下。” 皇后说着,不知是真情实感还是想配合演戏,眼里竟真的挤出了泪水:“那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相逢一笑泯恩仇 “正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所以朕才不能枉顾国法,徇私保下他。”到底是不忍为难,皇上驻眸在皇后脸上看了一眼,站起身道:“虽然你的计划还没有实行,但是已经有人因你而死。”皇上言罢,冷眼旁观道:“长华为何而被判死罪,你难道不清楚吗?” 清楚,怎么不清楚?柳长华因杀人而狼狈入狱,自己如今也杀了人,所以皇上的意思难道是要自己为小祥子偿命吗? “陛下……”微微有些发虚,但是心里到底是理智的,皇后很明白,小祥子是皇宫的奴才,他和陈盼儿毕竟是不一样的,北盛建国以来也不乏主子用刑过度逼死下人的,那些权贵皇亲们都没有事,自己身为一国之后,又怎么会轻易被处死? 不得不说,皇后对于皇上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 “陛下。”想通了其中关节,皇后很快就有了计较。抬眼间对着皇上深深叩首:“臣妾身为国母,做错了事情理应得到惩罚,臣妾甘愿领罚。” “你能这样想便好。”皇上拂了拂衣袖,眼底划过满意之色,沉声说道:“你此次行事虽然无度,但朕念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便不重罚你了,你这半月每日到佛堂面壁思过半日,小惩大诫。” “多谢陛下。” 皇上默了片刻,抬步离开之前忽然转身对着还跪在地上的皇后说:“朕当你是结发之妻,你在朕心目中的地位也向来与旁人不同,但愿你不会让朕失望。” “陛下心怀天下,臣妾心中却只有陛下您一人。又怎么忍心让您失望?” 皇上没有再出声,紧绷的眉梢却舒缓了很多。 待皇上离去,刘嬷嬷和霰儿齐齐从宫门内走了出来,刘嬷嬷当先一步走到皇后身侧,“主子……” “到底是心软啊。”皇后的眼神还静静落在宫门口,眼神涣散之中带着痴然。 “娘娘,若依老奴说,小祥子的事情您下手时未免鲁莽了些。即便他听到了不该听的又能怎样,是人都会有弱点,只要咱们寻到他的错处为咱们所用,也未尝不是一步妙棋。” 皇后在霰儿的搀扶下起身,转眸斜睨了刘嬷嬷一眼,道:“你不明白,太后身边的人,不是我们能拉拢的。” 皇后又何尝不想拉拢太后身边的人,可是这么多年了,她在太后身安心侍奉,从来没有违逆半分,却也没能拉拢到太后身边的一兵一卒,事后她反省了许久才明白,太后太过聪明,一个在阴谋诡计里待了几十年的女人,又怎么会连身边人都掌控不好。 和德妃那样自作聪明的人不一样,太后才是真正的通透之人。 也许是意识到了太后在宫中不可动摇的地位,皇后在太后身边侍候的时候也更加尽心,多年来兢兢业业,从不敢在其面前使心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到底还是成功感化了太后。眼下中宫之主大权回拢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不容易才得到太后垂青,若非情非得已,皇后又怎么愿意杀了太后身边的人? 可是现在太后既然将此事告诉了皇上,那只怕日后自己在宫中的生活也不会太轻松了。 走到石桌前扒拉了两下棋盘上的棋子,皇后叹息道:“哎,这招棋下的,实在得不偿失。” …………………… 天色不知何时暗淡了下来,西方的日光渐渐削弱,最后被一片暗色取代。 夜悄然而来。 柳长华用罢晚膳打发走了张明,只身一人走到房中的香炉前坐下。 他不喜焚香,所以此时香炉周身都是冰凉,原本身上还带着几分燥热,却在靠到香炉上的那一刻舒爽了起来。 被押回京城之后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的牢狱生活,而是被圈禁在了刑部衙门的一间厢房之内,衣食都不受限制,更甚至样样都与他在宫中无异。 虽然身为皇子,但是他早已被判了死刑,回京这一路行的过于舒适不说,进了皇城之后更是备受尊敬,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情况越是安逸他便越是不安,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期待变故出现。可惜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便是来下旨宣告刑期的太监都没有出现过。 柳长华不信自己的父皇会为了自己枉顾王法,但是他也绝对不相信父皇会置他于死地。 尽管他对活下去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期待。 门外有月光倾泻进来,落了一室的金黄色光辉,柳长华抬头去看,门被轻轻推开,一身秋裳的陈盼儿牵着一个小孩子走了进来。 以为又是再做梦,柳长华没有多少惊讶,咧开嘴对着进来的人笑了笑:“盼儿,你又来了。” 陈盼儿关门的手稍稍一顿,“我,又来了?” “上次你在梦里告诉我秦儿生病了,我醒来之后已经让张将军派人去给你们送了银两,这次呢?你缺点什么,我都会尽力为你做到。” “你误会了,我并不需要什么。”陈盼儿走近他,对上柳长华苍白憔悴的面容有些怔愣:“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从前的柳长华有多俊朗清隽,现在就有多瘦削柔弱。 “丑了是吗?”柳长华摸摸自己的脸,上面一日比一日显露的骨头有些膈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柳长华蓦地看着陈盼儿问道:“如若当年我见你时也是今下这般模样,不知你是否还会爱我。” 对于柳长华的疑问,陈盼儿眉梢轻轻地动了动,眉眼间闪过一丝意外,但还是老实答道:“我当年看上的不只是你的容貌,还有你真诚善良的心。”陈盼儿蹲下身子,拉住身边小孩子的手笑道:“秦儿,这是你爹爹。” “爹……爹。”小小的孩子对爹爹这个称呼还很陌生,但他尊重自己的母亲,既然她吩咐自己叫人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他不能违背母亲的话。 “秦儿”,柳长华伸手在陈秦肉嘟嘟的小脸上轻触,若有感慨地说:“从前梦中时,你都不愿意让我碰的。”他说着捏了捏小孩子脸上白嫩嫩的肉:“真乖。” 陈秦仰着头不解地问道:“秦儿没见过你。” “我知道你没见过我。”柳长华道:“但是我见过你很多次,都是在他们送来的画像上,你很乖,很听你娘亲的话,这样很好。” “岑大娘说娘亲很可怜,这么年轻就被夫君抛弃,还在那么多人的白眼下生下了秦儿,秦儿不能不听娘亲的话,那样不孝顺。” 孩童天真的话语入耳,柳长华入他醍醐灌顶般睁大了双眼,手下陈秦脸上的肌肤柔嫩细腻,眼前的光景是那般的真实,金黄的月华纷纷洒洒地落在脚边,他甚至还能感觉到秋日里晚风的那一丝寒凉。 原来,竟不是梦啊。 柳长华苦笑一声,眼下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连是梦境还是现实都分不清楚,这样的生活…… 年纪轻轻就被夫君抛弃,在那么多人的白眼下生下了孩子。 秦儿啊,若是你知道,害的你母亲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便是你眼前的我——你的亲生父亲,不知你又该作何感想? 骨子里向来单薄的亲情不知怎的竟然被激发了出来,柳长华眼睛略微湿润,他揉着陈秦的小脸道:“你岑大娘说的对,你应该好好孝顺你的娘亲。” 他曾经让张明调查过,岑大娘就是陈盼儿卖艺青楼的主事。 岑妈妈虽然身在风尘之中,却心有一副侠义心肠,当年见陈盼儿母子沦落街头孤单可怜,顿时善心大发地将这母子二人接到了家中去,后来陈盼儿感念其恩情一直承欢膝下,偶尔还会到青楼里帮忙弹几首曲子,日子倒是日渐轻松。 柳长华得知此事时,几乎想要给那个收容这对母子的岑妈妈跪下大磕三个响头。 自己做错了的事情,原来还会有不相干的人为自己救赎。 “你不觉得青楼女子卑微下贱了?”陈盼儿挑眉。 还记得年少时随他游玩途径青楼时,眼前男子不屑一顾的眼神。后来直到她也变成了那样的人,每每想起那样的神情时,都会觉得很可笑。 如果连生活都成了问题,还要那些无所谓的脸面和自尊做什么? 她在最卑微的时候见识过这世间最残酷的人情冷暖,在这样的世道里,即便帝王再英明,世界上也永远不乏凄惨之人,也没有人需要质疑,这世上会有人比你更惨。 为了生活,为了吃食,为了哪怕一丝丝活下去的可能性,便是不要清白的名声和尊严又当如何? “如果是你,那就不是了。”柳长华低下头,原本打在陈秦脸上的手也缓缓落了下来。 他早没有了嘲笑任何人的资格,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任何一个低微的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必要,他们也有自己的尊严。 “承蒙沈大人相助,我带着秦儿来见你一面。”陈盼儿唇瓣翕动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陛下已经决定处死你了,你虽然做错了事,但你到底是秦儿的父亲,我总不能让你到死都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多谢你。”柳长华抬起头对上陈盼儿略带不舍的眼,眼神诚挚地道:“还有,对不起。” “前尘往事如烟去,你既然已经遭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便没有理由再恨你。”陈盼儿站起身,垂下眸看了地上的柳长华一眼:“自此以后,相忘于江湖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结绮临春事最奢 柳长华抿唇答了句好。 陈盼儿欣慰地勾唇,低头对着陈秦开口:“秦儿,我们要走了,跟爹爹说一句再见。” 陈秦乖乖地对着柳长华说:“爹爹再见。” “乖。”柳长华搂住陈秦小小的身子,在他的后脑上轻轻亲了一下,原本了无牵挂的心在那一刻触动,心弦上丝丝缕缕的温暖迸发到身体的每一根血脉,那一瞬间,柳长华竟然眼眶发热,几乎落下泪来。 陈盼儿和柳长华道别之后牵起陈秦的小手向门边走去。 柳长华听着耳边淡淡的开门声,一股子不舍的情绪从脑海里钻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叫住即将离开的两个人。 要出口的话在陈盼儿迈出门的那一刻霍然顿住,柳长华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那一缕倩影消失在视线中,心脏似乎被猛地撕裂,不知名的痛楚钻磨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门扉轻轻打开,陈盼儿牵着陈秦的小手迈出门槛,柳长华正要叫住她,视线里却多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沈青云步履从容地迎上前两步,温柔地牵起身畔女子的手,嘴角是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的笑容。 陈盼儿抬头看向头顶的沈青云,门扉缓缓合上,他看不到此刻女子的表情,但是可以想到她脸上的笑容必定和煦而温暖。 眼睛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柳长华低下头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 与晋安的季节分明相比,明州的天气有些温和的不像话了。 晨起的暖风顺着窗缝吹进室内,月华缓缓睁开了双眼。 “醒了?” 月华点点头,忽然起身趴在许言川的胸膛上:“我做了个梦。” 晨起时的声音还带着重重的鼻音,许言川看着月华:“嗯?” “我梦见我睡醒之后变成了一只蝴蝶,淡蓝色的蝴蝶,可是我变成蝴蝶了之后你们都不记得我,也认不出来我,我到处飞啊飞的,飞到了那个老人家的屋子里,只有他认出了我,还带我来找你。” 许言川一怔,片刻后加重了双臂的桎梏将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不会的。” 月华看着他,疑惑地挑眉:“什么?” “我不会认不出你的。”似乎是赌气的语气,许言川顿了顿又接着说:“赵怀楚那个糟老头子更不可能认出你。” 月华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地问:“赵怀楚真的是你的师父吗?” “不算。”许言川很认真的想了想,“老家伙那么大年纪了,上课的时候十回有八回都会讲一样的东西,我烦透了他,就自己看书学东西,后来和众皇子一起到上书房考试得了首名,母亲还以为是老家伙的功劳,对那老头儿感激的跟什么似的。” 月华抿唇又是一笑,“那,他到底多大年纪了?” 许言川也学着月华的样子抿了抿唇,老老实实地答:“不知道。” “啊?” 从外表来看,赵怀楚的年纪应该是在七八十岁左右,但是老人家虽然看起来年纪很大,行动举止却都有些幼稚,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没有半分古稀之年的样子。 “我每次问他,他都说他十八。” 月华:“……” 好熟悉的对白啊。 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却在许言川低眸的瞬间看了去,“你那是什么表情?” 月华尴尬地眨了眨眼睛,拉开他的手臂起身:“什么什么表情,”见许言川似乎还有话说,她连忙扯着他的头发让他坐起来:“快起床啊我都要饿死了。” 许言川龇牙咧嘴地由着她把自己拉起来,扶着额头看着已经穿戴好衣物的月华:“下次叫我起床的时候记得温柔一些。” 月华嘿嘿一笑,俯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问:“温柔了吗?” “温柔。”许言川拉下她的脖颈,在她唇上吮吸辗转,喘息的瞬间又重复了一次:“温柔极了。” 唇上的温度滚烫,身前的男子眉眼温柔气息温热,月华闭上了眼睛,心中低低地叹息着。 “月华丫头,今天早膳有水……啊啊你们继续!” 许言川恼怒地从月华唇上移开,看向门口已经转过身的赵怀楚。 月华脸上有些红,不自在地看着地面。 许言川:“还不滚出去?!” 赵怀楚:“啊啊啊。我这就走这就走。”老人家老脸一红,尴尬地蹲下身去捡被自己人了一地的水晶虾饺,一边捡一边对两人说:“你们继续哈,继续!” 门“哐”一声被关上,月华转身和许言川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尽是相似的无可奈何。 若说月华和赵怀楚老人家有什么共同点,那大约就只有一样:吃。 月华的确爱吃,但是她因为小时候体质不好的关系,所以在吃食上一向极其讲究,只要菜品上有一点点她不喜欢的食材她都不会去碰一下,而事实上,苏大小姐喜欢的食材用十根手指都能数的过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庄子的大厨陈楚每天都要为一日三餐费尽脑筋才能让两位主子都满意。 让两位主子都满意的前提的苏小姐要满意,让苏小姐满意的前提是饭菜要合苏小姐的口味。 可口的饭菜让赵怀楚对水月云庄的美食欲罢不能,任凭许言川连赶带轰,他都不肯挪出水月云庄半步。 两个吃货凑在一起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两个吃货中间还有一个吃货是个话痨。 “这次的鸡蛋是不是老了啊苏丫头?” “这粥熬的不错,虾仁放的太少了啊。” “哎臭小子,是不是你没给庄子里的厨子发工钱?他们做的菜怎么分量这么少?” 冷面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自己的主子解释一下:“嗯……这次的早膳的分量是平时的四倍。” 赵怀楚:“……” 因为赵怀楚的身份不能让月华知晓,许言川这个主子又一直没有过交代,所以庄子里的下人对于老人家的称呼一直在大叔和大伯之间徘徊,冷面觉得这两个称呼无论哪个叫起来都很奇怪,每次都只能用嗯嗯啊啊代替。 赵怀楚闻言失语了一下,然后可怜巴巴地看向月华。 月华虽然爱吃,但是食量却很小,几乎只有许言川的三分之一,赵怀楚的五分之一,这也直接造成了,赵怀楚一个人吃了月华五倍食物的悲剧。 但是即使这样,这老家伙居然还是说菜做少了!!! 许言川忍无可忍地瞪了赵怀楚一眼,接受到月华看过来的不满的眼神,他压制着怒火对冷面道:“让厨房再去做。” 冷面同情地看看他,领命退了下去。 赵怀楚顿觉满意,笑嘻嘻地对月华说:“丫头啊,许小子这小家伙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是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嫁给他起码不用愁吃穿啊,你考虑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 月华微笑着看他一眼:“也不是所有人对吃的追求都很您老人家一样来者不拒的。” 赵怀楚挠头:“哎,苏丫头你以后讽刺人就直接讽刺就好了啊,不要拽的文绉绉的,我老头子还要转几个弯才能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许言川叹了口气,时隔多年还是不能忍受赵怀楚的聒噪,侧眸见月华的碗见了底这才如释重负:“吃饱了?” 月华点点头:“嗯。” “那我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月华又点头。 赵怀楚招招手:“我也要去!” 许言川睨他一眼:“你不要吃东西了?” 赵怀楚在吃和散步之间犹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壮士扼腕一般地扔下了筷子一脸大气地说:“罢了,既然你们这么希望我老头子陪你们,那我就等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再……” 身后的位置空空,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身影? 赵怀楚撇着嘴在心里暗骂了许言川一百遍,转过身的时候直接把一盅海鲜粥端到了自己面前,喝水一样地往嘴里灌了起来。 冷面端着托盘进来,看着赵怀楚这个样子嘴角抽搐,“赵太傅,您老人家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吗? “瞎说,我老头子好歹也是个太傅好吧?”赵怀楚咽下嘴里的食物,回身时狠狠瞪着冷面。 冷面瘪瘪嘴,“可是太傅的俸禄好像也不高。”他说着状似苦恼地挠挠头:“诶?好像太傅一年的俸禄连买一碗海鲜粥都不够吧。” 赵怀楚狐疑地看向桌上的东西:“一碗粥而已,一两银子都嫌贵,我老头子一年的俸禄可是三百多两。” 冷面指了指赵怀楚碗里剩下的那颗虾仁:“嗯,您的那点俸禄也就够买这么一颗虾仁的。” 赵怀楚死也不信。 冷面好像读到了他的心声:“怎么,您不相信?” “你这虾仁又不是黄金做的,再说了,黄金做的虾仁也没有那么贵啊。” “这看起来是普通的虾仁,样子也和一般的虾仁无异,但是!”冷面一脸严肃地道:“这可是主子特地派人从西晁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活虾去掉虾头虾尾虾壳再经过天下第一神厨陈楚之手……” 赵怀楚撇撇嘴:“你就直接说这是烧银子烧出来的不就得了?” 冷面:“……” 第一百五十九章:玲珑骰子安红豆 月铭兄弟在明州城中已经待了半月余,还是没能查到关于月华的半点消息。 月延本就不是很有耐性的人,带着暗卫又一次无功而返之后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 “咱们明明就知道妹妹在许言川手里,难道还真的就不能耐他如何了?” 月铭沉着脸看着怒气冲冲的月延:“你不要冲动,妹妹现在在许言川手里,咱们行动被掣肘是难免的。” “许言川劫走妹妹是为了什么?”月延瞪着眼睛:“他是想占妹妹的便宜!咱们再晚到一点说不定妹妹就……” “闭上你的臭嘴!”一向冷清的月铭难得爆了粗口,转身看着月延的眼神都难掩怒火。 许言川对妹妹到底如何他还是很清楚的,许是忍耐不住漫无边际的等待,前者才铤而走险将妹妹劫了去,但是毕竟是深情厚谊,对于心爱的女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贸贸然地去强迫和威逼,但凡许言川对妹妹还有一丝丝的珍惜和重视,他都不会忍心去强迫妹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 若问许言川对月华到底有没有珍惜和重视,作为旁观者的月铭再清楚不过。 从前在王府时,许言川能为了搏妹妹一笑而到花园里剪花修枝,能像一个下人一样在府上东奔西跑的搬砖,更能无视府上所有人的不喜而一日三趟地跑上门。 为了一份几乎没有可能的感情而放下作为一个男人的一切尊严,就单凭这一点,月铭就无法不相信许言川会对月华以礼相待。 也正是因为知晓许言川对月华的这份情意,月铭才能在知道后者被抓走之后保持冷静。 “我说错了吗?许言川对月华一向不安好心,这次都敢在青天白日里劫人,那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许言川对妹妹的情感你能明白多少,又能理解多少?他劫走妹妹是因为心中有她,但是劫走她并不一定代表要对妹妹做些什么,如若真的喜欢一个人,哪怕是每天看她一眼,也会觉得很幸福。” 月延深吸一口气,俊脸因为愤怒而气得通红:“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为谁说话?许言川他劫走了妹妹,现在妹妹连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不知道,你居然还在帮着外人说话,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 “够了!”月铭扶额,“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劫走妹妹的人到底是不是许言川,妹妹现在是否安好我们也不清楚,现在咱们吵来吵去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有时间在这里骂人你倒不如到城郊去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把人找回来。” “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除了许言川那个混蛋还有谁?”月延气极了月铭,无论兄长说什么话他都要顶几句:“那家伙看起来就不正常,整天像条哈巴狗一样围着妹妹转,怎么会说走就走,分明是心里有鬼,想到这里来避难来着。” “对妹妹有所图谋的人不只是许言川一个人,你不能一概而论。” “还有谁,除了许言川还有哪个王八蛋敢喜欢咱妹?!” 月铭:“……微臣见过三皇子殿下。” 柳长清:“尚书大人不必客气。”他微微一笑,对着背对自己的月延颔首道:“侍郎大人,在下对令妹倾心已久,喜欢月华的不止许言川一个人。” 月延:“……” 以极慢的速度转过身,月延落在柳长清身上的目光僵硬的不像话:“……呵呵,三皇子,您什么时候来的啊,怎么都没有声音的……哈哈哈,那个……我刚刚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啊。” 柳长清宽厚地浅笑,对着月延说了一句无妨。话音落下后顿了顿,又继续道:“暗卫来报说两位在调查月华的行踪,我以为二位应该需要在下的帮忙。” 对于柳长清得知自己一行的来意,月铭半点都不觉得意外,闻言只是稍稍一讪:“不瞒三皇子,月华的确失踪已久,我们来明州也是为了调查她的行踪。但这半月来几乎翻遍了整个明州城,也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明世子坦诚相待,本皇子也不想多做隐瞒。”柳长清低眸敛首:“其实,我也是为了月华之事而来。” 本就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月铭并没有多大意外,事实上,这半月以来两方暗卫在查找月华行踪时也曾经无数次撞见,只不过两方人马各为其主,向来心照不宣罢了。 “哦?”月铭佯装惊讶地问:“三皇子也是为了月华而来?” “正是。”知道月铭的小心思,柳长清也不拆穿,老实地答说:“在京中时得知了月华近日行迹全无,本皇子一时着急,这才带着人寻了过来,没想到会遇见两位大人,连日来一直隐瞒其实也是不想二位胡思乱想,还望见谅。” “三皇子说到底也是为了月华,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月铭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却笑的越发大度。 “那就好。”柳长清话音一转:“那既然二位来此地已经半月有余,不知可有查到月华的消息?” 一提起这个,月铭和月延的脸色同时阴沉了下来:“未曾。” 明州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若非是隆平公主在西晁的势力强大让月铭兄弟沾了些光,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揪把明州翻了个遍,但是即使如此,明州城中还是没有一丝月华出现过的痕迹。 “我想,或许二位还有一个地方不曾去过。” 月铭和月延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柳长清,三人嘴唇同时张开,口中冒出同一个地名:“水月云庄。” …………………… 与此同时,水月云庄坐拥的水月云山下,柴玉泽正带着下属守在下面。 “小王爷,喝口水吧。” 柴玉泽点点头,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回身时看向身后的人:“还是没有人下山吗?” “没有。”暗卫摇头说:“三天了,的确没有过一人上下山经过此处。” “上山下山这里都是必经之路,怎么会没有?”柴玉泽纳闷地坐在石头上,稍微蹙起了眉,稍顷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起身看向山顶的方向:“莫非还有其他下山的路?” “不该啊,咱们的人已经把整个水月云山搜了个遍,的的确确只有这一条路能够直达山顶。” “山上的食物和用品都不够,上百人的用度,三天已经是极限了,难道他们就不派人下山采购?”柴玉泽摸着下巴满脸的疑惑:“那么大的一个庄子,按说不该如此啊……” 柴玉泽和月铭兄弟以及柳长清不同,柴玉泽和柴王府祖籍明州一带,在这片地界的根基很深,在明州的势力和人手也比那几者要大得多,有了这样的优势,再加上他早了月铭兄弟以及柳长清一天来到明州,所以很快就搜查遍了整个明州的每一个角落。 和柳长清等人一样的思路,在遍寻无果之后柴玉泽将目光放在了这座在北盛人眼中极尽神秘的所在——水月云庄。 水月云庄的位置太过隐秘,单单是在山上寻找水月云庄的确切位置,柴玉泽一行人就用了一整天。 深知水月云庄的机关暗术强大,所以柴玉泽不敢带人随便上山闯阵,深怕引起许言川的怀疑,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混入庄子里,无奈之下只能在此地守株待兔,待有庄子的下人下山之后再寻机混进去。 哪想到,在这里守了整整三天,却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出现过。 虽然心知许言川不可能对月华不利,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心上人,寻了数日而不得,不得不说,柴玉泽有些焦躁了。 “那会不会山上的食物和用品足够他们自给自足?”暗卫见柴玉泽不郁,咽了口口水试探着问道。 “不会。山顶上就那么大的地方,建下一个占地广博的水月云庄已经是极限,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土地耕种。”柴玉泽沉思了一会儿,想了半天也猜不出其中关窍,眉头几乎能碾死一只苍蝇:“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咱们的人把整个水月云山都围了个水泄不通,小王爷不要着急,早晚会有结果的。”见柴玉泽愁眉深锁,柴玉泽身边的暗卫连忙安慰道。 怎么能不急?柴玉泽默默地叹息,月华已经失踪这么长时间了,他除了将地点锁定在眼前的这座大山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进展,要到何时才能找到她?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钻出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儿,她身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白色衣袍,满脸笑意地站在自己面前,柔柔地对自己笑着,却不说话。 那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画面,前世时顾忌着她对许言川的情感,即使再心悦于她,他也从不敢对她表明心迹,唯恐她因着自己的感情而气了恼了怒了自己,只好日日夜夜的珍藏那份求而不得的情意,只盼着能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 第一百六十章:芳容丽质更妖娆 或许他的感情太过卑微,但是他从不后悔,不后悔曾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爱这样的一个人。 西边一阵骚动传来,柴玉泽从思虑中抽神,适逢暗卫前来禀告:“小王爷,西北边有一个被杂草掩埋住的大坑,刚刚咱们的人经过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进去。” “那坑很深吗?”柴玉泽问。 “不是很深,那几个人掉进去受了些轻伤,不过并不严重。现在人已经拉上来了。” “让随行的大夫给他们看伤,。” “是。”暗卫得了命令之后拱了拱手,转身退了去。 柴玉泽眸子忽的一凝,神情微微一滞。 见他久久不语,一副呆愣的模样,他身侧的那名暗卫试探地唤了一声:“小王爷?” “你说,”柴玉泽张了张嘴,眼神慢慢落到山顶的方向:“既然水月云庄的机关暗术如此厉害,那他们下山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从上路上离开的?” 闻言,他身侧之人若有所思地开口:“您的意思是……” 一道暗光从眼底划过,柴玉泽笑的诡谲:“暗道。” …………………… 晨起的风带着些微的凉意,待旭日东升之时,温暖渐渐取代淡淡的凉。 许言川将煮好的羊奶放到石桌上,眼神落向桌边的月华。 “我今天早上想穿上次的那件锦裙,可是刚刚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找到。” “许是丫环收拾的时候压在箱子底了吧?”许言川笑容依旧,张扬的眸洋溢出浅浅的冷。 “上次我看到那裙子时你说的也是一样的话。”月华无语了一下,伸手点了点许言川的额头。 “嗯?” “你上次就是这样说的啊。”月华做出当天许言川那副笑容满面的样子,一板一眼地效仿:“许是往日扔在箱底不要的旧衣服。” 她的眉目飞扬,眼神里若有似无的宠溺和不羁皆是学着许言川当时的神态,再加上嘴角勾起的浅淡笑容,当真有几分许言川当时的模样。 忍不住笑了一下,许言川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一件衣服而已,你若是想要,等下再把裁缝找来赶制即可。” “不是一件衣服的事情,而是这件衣服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月华说着唇瓣一顿,打量着许言川的表情问道:“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一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瞎说些什么。”无奈地咬了一口她的鼻尖,“你若是实在奇怪,那不如就把莲溪找来问一问。” 莲溪是在月华近前侍奉的侍女。 “嗯。”月华慎重地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拿出帕子在许言川啃过的地方狠狠地擦了一下,转身时狠狠瞪了许言川一眼。“脏死了!” 许言川苦笑着拧拧她的鼻尖,“吃都吃过了,现在才想起来嫌弃我?” “那不一样。”月华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耳根处飘起一抹绯红。 许言川凑近她,声音低缓又温柔:“哪里不一样?嗯?” 那一声和缓的询问徐徐入耳,好像羽毛挠在心尖上,说不清的辗转轻柔。 铁面早已闻声唤了莲溪过来,此时侍婢悄声走近,打断了一段旖旎。 “奴婢见过两位主子。” 莲溪的口音偏向柔婉,细细的嗓音里带着些南方人独有的婉约气派,清风拂过的暖阳天里,这样的声音落入耳中无端叫人觉得舒服,月华闻声微微一怔,却是听呆了去。 许言川却恍若未觉,目光仍是落在月华的俏脸上。 佳人粉面桃腮,转眸凝眉时说不出的娇柔魅惑,不由让他想起那一句“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两颊笑涡霞光荡漾”,似乎极合此情此景。 好像有些口渴了,许言川端起桌上杯盏轻轻抿了一口想要压下心头荡漾,入口的液体却带着呛口的膻味,他一噎,忍不住喷了出来。 这下倒是真的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月华拿出帕子给他擦拭,口上难免抱怨:“早说了羊奶呛口了,你还偏要喝,活该!” 有苦说不出,许言川乖乖地应了训斥,嘴里的味道挥之不去,无奈之下只得回身在树上打了个梨子下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这才勉强压下了些许膻味。 许言川一边吃梨子一边把月华的疑问问了出来,微沉的眸子清清楚楚地落入莲溪眼里。 知道男主子一心想要瞒住苏小姐,莲溪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听了许言川的问话后眼眸闪了一闪,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月华挑眉,看着莲溪跪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溪眼睛一闭,竟直接将那罪名担了下来:“小姐,其实那件锦裙是奴婢偷走的。” “哦?”几不可察的疑问声音,月华看着莲溪:“你是说,是你偷走了我的锦裙?” “是。”莲溪重重磕了个头,眼里竟然有泪水潸然欲出:“小姐,奴婢的母亲得了咳疾,父亲却一心独宠着姨娘不管母亲死活,奴婢走投无路之下这才打起了您衣物的主意,那条锦裙就是被奴婢拿走的,卖了整整十两银子!” “咳咳。”许言川干咳了两声,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 千金之价的雪如春怎么可能只值十两银子,冷面铁面是从哪儿找的丫环,居然这么不识货! “如果你的母亲真的生病了,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月华皱起了眉头。 “小姐您何等金尊玉贵,如何能明白奴婢这等贫苦人家的苦楚,何苦奴婢在您身边侍奉的时间不长,奴婢担心您不愿意帮奴婢,那样奴婢的母亲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晶莹的泪水从莲溪的眼眶里涌出,月华看着她的眼泪一点一点落到地面上,眼睛里划过几不可见的讽意,转瞬即逝。 “好了。”许言川对着跪在地上的莲溪挥挥手:“你做出这种背叛主子的事情来,水月云庄是留不下你了,给你些遣散的银子,你下山去吧。” 莲溪眼里一阵挣扎。水月云庄月银极高,其实如果可以选,她是极不愿意离开这里的,但是她今天帮男主子圆了谎,想来如果真的被遣下山,那得到的好处也不会少。 几番心思划过心头,莲溪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对着两人磕头谢恩:“奴婢谢主子宽宏大量,谢主子大恩大德!” 这时候的莲溪还不晓得,她的存在于许言川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威胁,她的男主子何等冷漠,如何会允许这样的一个威胁存活于世? 将莲溪打发了下去,月华将羊奶一饮而尽,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许言川看着她:“你也不喜欢和羊奶?” 月华苦着脸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 月华眸子一闪,片刻后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喝啊。” 许言川想起从前月华每日喝羊奶的习惯,觉得应该是后者身子不好需要羊奶进补的原因,便也不再多问。 冷面侍候好大胃王赵怀楚,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正厅里走了出来,迎面和铁面撞了个正着。 “你怎么进来了?主子身边不用人伺候吗?” “山下有动静,我得带人下去看看。” “什么?”冷面神情一肃,连忙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稍顷又面色冷肃的站起身来,和铁面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紧绷。 水月云庄隔离于世俗,几百年来从不为外人闯入,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其四通八达的密道。 数不清的通往不同方向的密道。 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过试图发现水月云山秘密的人出现,但是来过的人无不无功而返,这都与这里错综复杂的机关暗道脱不开干系。 从来没有人能越过山下的暗道到达山顶,除却水月云庄本身的下人和暗卫之外。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冷面抬起头看着铁面问:“公子知道了吗?” “他正在和郡主说话,应该是没有发现。”铁面的耳力比一般人要好上许多,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山下不对。但是他虽然早一步发现,却碍于月华的敏锐而不敢在其面前表现出不对,只得悄悄退出来准备带人查探。 “我和你一起去。” 铁面点点头,两人的眸光中都是相同的凝重。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厢冷面铁面二人因为外来者的闯入而紧张不已,另一边柴玉泽也正因为水月云山山下的机关一时陷入了危局。 暗卫之主眉毛之间一道深深的沟壑,神情冷凝地走到柴玉泽身边:“小王爷,已经死了桑个人了。” 柴玉泽抿唇不语。 不是没有想过水月云庄的机关暗道危险重重,但是到底没有经历过,眼下手下的暗卫接二连三地被机关射伤,这才让他不得不正视眼前的困境。 前进,那前方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死局,他手下的暗卫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他这一行葬送性命;退出去,他又如何对得起这一路死伤的手下和还在山顶上不知是何处境的月华? 心思几经辗转,柴玉泽眼底的挣扎之色更深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不知乘月几人归 寿安宫。 太后落目在亭外已经开始转红的枫叶上,眉眼带着些厌倦:“她既然想闹,就让她好好闹一闹,动静尽管大些,好教皇帝恼了她,免得再三天两头地惹出这许多事情来。” 楚嬷嬷淡定地应了下来,“太后说的是,轻函公主的确是不像话,但凡宫中的小主子,有哪个像她这样日日惹是生非,平白教王公大臣和秋闱的学子们看了笑话。” “刁蛮任性也便罢了,还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太后想起柳轻函那张倒人胃口的脸,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到底是在宫外长大的,盛西城那种地方,能养出什么好脾性的孩子?” “正是这个理,任轻函公主出身高贵,但到底比不上太后您亲自教养的轻烟公主不是?” 太后怪嗔了楚嬷嬷一眼:“就你会说话!” “老奴可是实话实说。” “不管怎样,轻烟可是从哀家身边长大的,便是哀家平日里因着那丫头受了许多闲气,却也不能容着柳轻函这般欺负轻烟!”太后冷哼一声,目光陡然凌厉:“在大家伙眼皮子底下都如此放肆,平常在私下里,不知还怎么欺负轻烟呢。” 楚嬷嬷抬起眼,对上太后带着怒火的眼神,连忙敛息凝神低下了头。 事情的起因是今天早上,几位公主按例到皇后宫中请安,柳轻函和柳轻烟在凤仪宫里因着柳轻函心恋长公主府公子的事情拌了几句嘴,柳轻函的心思早在月华生日宴上便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在宫中也早不说什么秘密,按说柳轻函也不该闹如此大的脾气,偏生近日她因着行事无度被皇上连番禁足心烦神燥,一时恼怒之下竟出手打了柳轻烟一巴掌。 一石激起千层浪,她这一巴掌下手不是很重,闹的动静却不小,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皇后心知柳轻烟是太后护着的人,是以不敢随意下令处置,直接命人将人送到了寿安宫。 “皇后近来行事倒是越发谨小慎微了。”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静默的气氛里,太后坐在榻上幽幽地开了口。 自从上次小祥子之事过后,皇后虽然还是如从前一样日日早晚到寿安宫中请安问礼,平日也不少在太后身边侍候,但作为旁观者的楚嬷嬷还是敏感地觉出了其中的几分不同。 素日来皇后近前侍奉时总是嘴角衔笑气度从容却不至于谄媚,旁人远远地瞧了,只觉得这人做事有度气派不俗,当真是母仪天下的气度。 但是这些天来,皇后在太后身边却始终面容冷清,嘴角和缓,看起来还是从前的那个人,但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似乎是从小祥子的事情之后,皇后便一直与太后保持着若远若近的距离。 到底是有了隔阂啊。 楚嬷嬷心底低叹了一声,脑海里的那一丝疑惑却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了。 太后也觉得奇怪,手指点着桌面若有所思地说:“虽然皇帝说小祥子的事情是意外,但哀家总觉得,此事应该另有隐情。” “这……”事关皇后,楚嬷嬷不敢多做评论,只能呵呵地笑着迎上太后看过来的目光,道:“老奴愚钝,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老东西,精明的跟什么似的?一句实话都不敢说。”太后说着表情一肃,对楚嬷嬷严正地开口:“今天哀家且问你一句实话,你觉得皇后到底如何?” 在宫中长大人,早就养出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肠,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心里都自有一番计较,但楚嬷嬷在太后身边侍候这么多年,感情自然与寻常主仆不同。 太后难得如此一本正经地质问自己,楚嬷嬷不敢藏私,连忙低眸答道:“老奴觉着,皇后娘娘心思深沉,委实不是易于之人。” “这是自然。”太后翻了翻眼珠,“她若是不精明,如何能在隆平离开之后坐稳皇后之位这么多年,还让皇帝一直对她心存愧疚?” “虽是如此,但老奴总感觉皇后娘娘这个人邪乎得很。” “此话怎讲?” “诚如太后方才所说,隆平公主在陛下心中地位您与老奴心中都有数,陛下一向最难糊弄,皇后娘娘却能在陛下身边安然度过了这么多年还颇得陛下眷顾,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说着,楚嬷嬷瞥见太后面露赞同,又继续说道:“若说起来,陛下如此待皇后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大皇子当年极得陛下宠爱,后来大皇子早夭,陛下因着当年之事一直对皇后心存愧意……” “长云的事情,的确是皇帝有错。”太后道。 当年隆平被赐婚西晁时身为大皇子的皇上正在南地奉旨办差,皇后当年还只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妾侍,却因着大皇子得宠的缘故也被带了去,后来皇上得到了隆平公主被赐婚的消息,焦急之下立刻下旨派人领队回京,南地气候阴湿热涨,大皇子柳长云便是这样死在回京途中的。 说到底,此事还是皇上的错。若非当年皇上不一心顾着隆平公主,无辜的大皇子便不会日夜赶路,更加不会客死异乡。 当年陛下对大皇子当真宠爱,若非后者早夭,现如今太子之位的角逐又岂会在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绞着? 想到这里,楚嬷嬷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怪就怪在这里。”楚嬷嬷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太后一眼,见其脸上没有丝毫恼怒之色,这才继续开口:“奴婢便是觉得奇怪,到往南地的途中行程也是很赶,陛下和皇后当时连行数月疲于奔命,大皇子也一直都被皇后照看得好好的,怎的偏生回京路上就出了事情呢?” 太后抓着桌角的手猛地一顿,眼眸一瞬间睁得老大。 当年的事情,其实不是没有疑点的。 皇后身怀医术,向来最懂得调养身子的道道,但看自己这么大的年纪身子骨依然颇硬朗便可窥一二,长云身子也一向康健,为何会忽然生了重病,而且一病就到了一命呜呼的地步? 便是南地气候真的不好,在柳州那么潮湿的地方待了那么久,长云身子也没有出一点问题,为何偏偏在皇帝急于回京的路上才出了毛病? 皇后出身高贵,当年嫁与皇帝时其实便是为妻也是不为过,皇帝却一直碍着隆平的情分只肯给皇后一个侧室的名分,皇后那样高傲的人,难道就真的忍得住? 深吸一口气,太后被自己看似离奇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急怒之下倏然侧身看向楚嬷嬷:“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 楚嬷嬷心知太后此时的心情,并没有多做争辩,只是低眉信首地道:“是老奴的不是。” 她的认错态度太好,太后有火发不出,按着额头拄在桌面上生起了闷气。 楚嬷嬷见她如此,苦笑着上前安抚:“太后,老奴的想法不过是捕风捉影,便是一点摸得着的证据都没有,如何敢上前污了您的耳根。” “是哀家糊涂了。”太后摆了摆手,眉宇间满是无力。她话才落下便无力地摆了摆手:“可是如心,你让哀家如何去相信,为娘的回去杀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不过的老奴自己的猜想,当不得真的太后。”楚嬷嬷叹了一声:“何况不论先前皇后做了些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在您身边侍候不可谓不尽心,看人不能只看她的不好而忽略了她的好,她到底曾经真心待你啊。” “真心不真心的,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太后冷冷地说:“如若长云之事真的与她有关,那么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对哀家这个老婆子,又如何会狠不下心呢?” “太后……” “罢了,你下去吧。”太后摇了摇头,脸上苍白的不像话:“让哀家好好静一静。” 楚嬷嬷闻言身形一顿,却是温顺地点头:“是。” 楚嬷嬷脚步轻抬,步子转到了门外,却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被太后叫住:“对了,长华的事情可安排好了?” “是。”楚嬷嬷声音低沉:“御赐的毒药已经被换成了蒙汗药,只待陛下圣旨一下就可以动手。” “那就好。” 苍老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无力,太后闭着眼睛,透过她已经生出许多皱纹的脸庞,楚嬷嬷好像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初入宫廷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眉眼含笑,眸子里尽是天真娇柔,当真是纯真到极致的名门贵女。 皇宫是个大染炉,若是底子好的,经过一番世事变迁或可保留一颗干净的心肠,但若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太狠,最后便只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方可以在皇宫里留存一丝存活之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年满眼笑容的小姑娘竟变成了如今这般机关算尽苦心算计的模样了? 命运到底是不由人。 楚嬷嬷又是一叹,脚上的动作越发轻柔,迈着轻巧的步子出了门,离开的时候秋风拂过她苍老的面容,带起鬓边一缕银白的头发,在缱绻的秋日里留下一大片无际的苍茫。 第一百六十二章:花开堪折直须折 许言川面沉如水地站在廊下,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言语。 冷面也陪在他身边站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夜风一阵阵地吹过许言川单薄的身形,这才犹豫着开口:“主子,起风了。” 许言川驻眸在被风吹动的梨树枝上,眸子里的漆黑一点点地沉淀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冷面眸子顿了顿,正想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吱呀声,他回身去看,见是揉着眼睛的月华推门走了出来。 美人一身单薄寝衣,玲珑身段掩在衣衫之下,一张玉一样的容颜展露在夜色里,美得惊人。 倒不是生出了什么旖旎心思,不过是觉得惊艳,冷面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谁料这两眼才刚看完,自家那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的主子就已经沉着脸走到了郡主身前,一下子挡住了他看过去的目光。 “怎么醒了?” 月华被许言川拉着进了房,眼神还是带着点迷糊:“我渴了喊人,没人应我。” 往常月华半夜口渴时许言川都会第一时间下床给她倒水,这次他心里有事,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转身到桌边倒了杯水给她递过去,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喝了水早点睡,已经很晚了。” 月华一股脑把一杯水喝了个干净,放下杯子时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闻言便问他:“那你为什么还不睡?” 许言川接过杯子的手一顿,神色如常地道:“刚才冷面说山下有人想要闯庄,我起来去看了一下。” “闯庄?”月华挤着眉头看着他:“为什么会有人闯庄?” “大约是好奇吧。”许言川微微一笑,打横抱起月华放到床上:“不是什么大事,你先睡吧。” “不。”月华摇头,拉紧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你陪我一起。” 她难得有这样粘人的时候,许言川心里高兴,便是什么事情也顾不得了,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好。”他转身看了看窗外的黑影,对着月华道:“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月华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还是乖乖说了句好。 冷面听到里面的声响,立刻作严肃状老实站好。 轻轻合上门,许言川看向门外的冷面:“把所有暗道的机关全部启动,暂时不用管他们。” 许言川对于水月云山的机关十分有信心,从不担心能有人躲过一切机关暗器活着闯进来。 “是。”冷面得令下去,许言川下了命令之后又重新进了房门。 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已经闭上眼睛的月华自觉钻进他怀里蹭了蹭在,嘴角牵起一抹浅笑。 她双颊粉嫩,嘴角微扬,红润润的唇瓣微微扯着,安然宁静的模样直把许言川一颗心都暖化了,忍不住在她颊上烙下一个吻,也随着她闭上了双眼。 …………………… 柴玉泽在山口几经抉择之后最后还是决定带人闯山,却不想几百人方行了数丈就被密密麻麻的机关暗器逼回了远处。 暗卫之长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在退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对着柴玉泽苦劝:“小王爷,暗道之内机关密布,咱们根本就不可能闯进去。” 身经一番凶险,柴玉泽何尝不知道这条路想要走下去到底有多难,想见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天边,他心里如何能不急? 暗道既然险极,柴玉泽自知不可能带人闯上去,便只能另寻出路。 “暗道闯不进去,那我们就直接从大路走,带着人直接从明面上上山。” “可是水月云庄有庄规广告天下,如果我们闯进去恐怕就是和整个江湖为敌。”暗卫长担忧道。 水月云庄立足世间几百年,占据了整个明州乃至北盛国风景和气候绝佳的地方,却始终能超然于世而无人敢闯山闯庄半步,他的背后自然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神秘势力。 有人说水月云庄的庄主是北盛世代相袭的武学世家家主,武学造诣之高,江湖之人无人可望其项背,所以多年来无人敢惹。也有人说水月云庄在北盛建国几百年来一直在世上地位不俗,背后定然有朝堂势力。但无论外人怎样议论,水月云庄的主人除了每隔几十年令人重立一次庄规之外从来不曾在世人面前出现过。 越是神秘就越是令人心生畏惧,这么多年来,水月云庄一直安然于尘世,甚少有人打扰。 或许正是出于对这个立世多年的神秘势力的敬畏,即便很多人对这里充满好奇,却很少有人敢真的不顾水月云庄的危险而毫无顾忌的闯上去。 外人只知道,所有试图闯入水月云庄的人最后都没有再出现过。 “不过是传说罢了,也未必就是真的。”柴玉泽眯着眼,脸上的表情果断而坚毅,俨然是濒临大战的沙场老将,周身竟无一丝少年人的稚嫩影子。“而且即便是事实,我柴王府也未必就当真怕了他。” 暗卫长神色晦暗难辨,语气也很严肃:“水月云庄太过神秘,还望小王爷三思。” “再思几百次我也还是会这样决定,你先带几个人到山顶探一探,稍后我们就上山。”柴玉泽转过身子对着身后的暗卫长摆了摆手,背对着的方向,暗卫长看不到他的表情。 暗卫长见他态度坚定,不好再劝,只得应了下来。 当先探路的是柴王府暗卫里最擅长侦察的十个年轻男子,得了命令之后立刻整装上山。 暗卫长候在柴玉泽身边,一众人一齐在山下等那十个人的消息。 十人清浅的脚步声消失在路尽头,柴玉泽一行人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边。 炙热的阳光略微转温,太阳不知不觉地向西行去,转眼过了一个时辰。 几人离开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山上还是一片寂静。 暗卫长望着山上的方向,眸子越发冷凝。 四季如春的明州气候温暖,山上四处是葱茏的树木,道路两旁尽是长势极好的野草和其他植物,时不时有几声虫鸣鸟叫声传来,为静谧的环境里增添了几分生机。 这已经是那十个人上山后的第三个时辰。 原本在正南方的太阳已经走到了西方,日光渐渐减弱,蝉鸣声在傍晚时分越发明晰。 柴玉泽看了看空荡荡的山口,脸上是如同山阴处一样的墨色:“不用等了。”他道:“他们回不来了。” 他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说出了最不留情的话语。 那十个人在柴王府的暗卫之中实力已经是佼佼,连他们去了都没有活路,更何况是武功和实力都不如他们的其他人? 山顶上的危险,几乎难以想象。 柴玉泽静静地看了山顶的方向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对着身畔的暗卫长说:“你带人守在山下,我自己一个人上去。” “小王爷!”暗卫长大急:“那十人遇险,此处的厉害便可见一斑,属下如何能让您一个人上去,这使不得啊。” “你不必劝。”柴玉泽道:“柴王府的暗卫里,便是你的功夫也不及我,而且我是北盛受封的王侯,他们总会顾忌些。” 虽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暗卫长还是半点都不敢放松,知道自家主子去意已决,只得改换战略:“那属下陪您一起去!” “我自己一个人来去自如,有你在我行动起来反而会束手束脚。”柴玉泽见暗卫长面露忧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心中有数。” 柴玉泽不过十几岁的年纪,面容上是风灵俊秀的少年模样,但抬眼凝眸之间却总是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叫人下意识地服从。 暗卫长躬下身,口气焦急却无奈:“是。” 柴玉泽看着双手握拳的暗卫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心中又如何不明白,如果他回不来,眼前的这几百名暗卫最后也会落得一个必死的结局? 但是事事总有轻重缓急,人也是如此,他心里清楚这些人的犹豫和恐慌,却不能为了他们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毕竟,跟月华的安危比起来,眼下这些人的性命未免太不值一提。 …………………… 许言川举着花枝脚步轻巧地推开房门,低头时正瞥见月华白白的脚丫。 无奈地把花枝放下,许言川单手将她抱到怀里:“怎么又不穿鞋子?” 月华眼神亮晶晶地夺过他手里的玉兰花枝,蹬着双腿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想穿来着,可是没找到鞋子。” 抱着她放到床上,许言川躬身趴到床底下把她沾了灰的绣花鞋拿出来,抬头时有些莫奈何道:“床边的柜子里还有其他的,你下次要记得穿。” “知道了知道了。”月华敷衍地应了两声,低眼将玉兰花举到他面前:“明州好像没有长玉兰花的地方吧?你从哪里弄来的?” “让人到西晁的玉兰园移植了几株到百花园。”许言川坐到她旁边,看着白玉兰纯白的花瓣眉心动了一下,“这是今晨开的第一株。” 第一百六十三章:春蚕到死丝方尽 月华翻了翻眼珠:“所以,你把今早才开的第一株花枝给折下来了?” 许言川略略一讪,须臾又悠悠然反问道:“花开堪折直须折,不等它开花的时候折花,难道还要等它谢掉?” “赏花之人竟是折花之人,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月华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未免太心急了些。” 她明明比自己还小,偏生说起话来却是一副老成模样,对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许言川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玉兰花枝长势极好,包裹在白色花心的花蕊俏生生地立在里面,纯白的花瓣洁白若雪,光是看看就让人心旷神怡。 门外有敲门声,许言川有些不虞地让敲门人进来。 “主子,苏小姐。” 冷面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迎上自家主子看过来的目光,嘴还没张开,身子就先抖了一抖。 “什么事?”许言川眸色清淡瞥了他一眼,脸色阴的似要下雨。 “回主子的话。”冷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赵……那个赵……” 许言川听到自己讨厌的姓氏,神情更加阴沉,直截了当地问道:“姓赵的那个老混蛋怎么了?” “他把百花园里您新移植过来的那一丛白玉兰花给踩死了。” 许言川:“!!!” 月华抬起头,神色间不见生气,倒是多了几许好奇之色:“怎么回事?” “陈大厨说晚上要做红烧狗肉,还说狗肉要新鲜的才好吃,所以属下就让人找了一只狗进庄,结果狗才领进门就撞见了赵……那个赵老先生,他好像怕狗,他见了狗就立刻跑出了八丈远。” 许言川不耐地问:“那跟玉兰花有什么关系?” “赵老先生一跑,狗就急了,咬了拉着狗的小厮一口就追上了赵老先生,赵老先生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跑着跑着就跑到百花园去了……” 剩下的事他不说许言川和月华也猜得到,许言川深吸一口气,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把冷面烧死:“去把那个老东西给我赶出去!叫他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叫哪个老东西滚哪?” 说曹操曹操就到,赵怀楚笑眯眯地走进门,眼睛落到黑着脸的许言川身上:“臭小子,你该不会是在说我老头子吧?” “说的就是你。”许言川冷睨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整天蹭吃蹭喝惹事生非还要让我收留着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赶紧给我滚蛋,有多远就滚多远!” “唉,许小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许言川话说的难听,赵怀楚却也不恼,对上许言川杀人的神情走上前一步:“咱们可是好多年的师徒情谊了,我老头子也算得上是你的授业恩师啊,放眼整个北盛国,哪有学生把师父赶走的道理?” “为师的人一点当老师的模样都没有,还指着学生去敬重他?”许言川冷嗤道:“还是别做梦了赵老头,像你这样的老混蛋,就算真的还有别的徒儿,见了你恐怕连你是谁都不认识,还谈什么师徒情谊,没得叫人笑掉大牙。” “咳咳。”月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放下杯子时转眸对上许言川看过来疑惑的眼神,有些心虚地指了指手里的水杯道:“喝水呛到了。” 许言川拿起帕子在她唇瓣拭了拭,眉眼是止不住的温柔,偏口气还带着几分埋怨:“怎么不小心些。” 前一刻还是怒容满面,下一刻便是似水温柔,赵怀楚看着许言川的表情嘴角忍不住的抽搐。“我说许小子,你这样可是欺师灭祖。” “呵呵。”许言川淡定地回了他两个字。 月华扯扯许言川的衣角,见他看过来才低声劝道:“赵老先生也不是故意的,而且玉兰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老人家可是你的授业恩师,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没料到自己的小丫头也反过来帮那个老混蛋,许言川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到谷底,凶狠的双眸一瞬间注满水雾:“月华,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月华被他看得浑身都不对劲,甚少看见总是霸气侧漏的许言川一脸小媳妇的样子,嘴唇抿了抿,月华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许言川:“……” 赵怀楚:“哈哈,许小子,看看看看,你媳妇都觉得是你的不对,你还不认错吗?” 许言川狠狠甩他一瞥,转眼时又换做一副和气之态看向月华:“月华,这老家伙一点为人师长的样子都没有,行事无度贪吃贪喝,还没事就在庄子里惹祸,你确定真的要留下他?”见月华要开口,他又连忙抢先道:“他留下来可是会和你抢食的!” 月华接收到赵怀楚投来的求救目光,一时有些为难。 食物什么的,她倒是不担心,许言川一向最宠她,就算平时有什么食物赵老头真的抢去了他也会令人再做一份给自己,只是惹祸这一点…… 好像过了很久,但又好像只过了一刻,就在赵怀楚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摇个不停的时候,月华一把拉住了许言川的手,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还是把他轰走吧。” 赵怀楚:“……”臭丫头,我可是你师父! 许言川眯眼笑的开怀,见赵怀楚瞪圆了眼就要开口,他连忙对冷面吩咐:“把他的嘴堵上,扔出去!” 冷面:“是。” 水月云庄地址隐秘,扔出去倒是不可能的,只是把嘴堵上这一点倒是容易得很。冷面脱下自己的靴子再扒下自己的袜子,控制住赵怀楚挣扎把袜子塞进后者的嘴巴,拽死猪一般把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老人家拽出了门。 房间终于清静下来了,月华捂住鼻子看着许言川说:“你去把窗子打开吧。” 许言川也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了一眼冷面离开的方向,走上前把两侧的窗子都打了开。 …………………… 不出太后的预料,柳轻函在凤仪宫大闹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明华殿。 彼时皇上正在批示奏折,阶下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正在禀告半月后柳长华处决时的安排。 “律例中早有规定,如有陛下恩准,皇子犯错可以免除斩首,换以毒药毒酒赐死,微臣依例,将四皇子处决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七。” “嗯。”对于自己儿子的案子,皇上理应避讳,听完吏部尚书的话后轻轻点了点头。 阶下有小太监小心地走上前来,得到指示后才附耳到皇上耳边轻语了几句。 “不像话!”皇上重重地将手里的奏折摔到桌上,脸上因为气怒而变红:“当庭打人,打的还是自己的亲妹妹,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 “陛下息怒。”两位尚书同时躬身劝慰。 “哦。”皇上抬眸看他们一眼:“你们起来吧,是朕失态了。” 礼部周大人抬眸看了皇上一眼,谨慎地询问:“陛下,不知您方才说的,可是轻函公主?” 皇上几乎要以为自己女儿的彪悍之名已经传到了宫外去,但是转眼又觉得此事不对,便肃容问:“你怎么知道?” “这……”周大人和刑部尚书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苦笑了一下:“陛下,轻函公主在永安郡主的生辰宴上也是大闹了一场,可以说是震惊了整个晋安啊。” 府邸之间的闲谈密事皇上一向不爱打听,自然也不知道柳轻函的那一回子丢人事。 周大人见皇上脸上带着不解,连忙拣重要的把当日柳轻烟在生辰宴上臊柳轻函的话和诸位千金的附和说给了皇上听。 “岂有此理”!皇上听了周大人的叙述当即拍案而起,满面怒容地道:“身为堂堂皇家公主,竟做出这等下贱的事情来,真是丢尽了朕和皇室的脸面!” 想起太后早先说过的话:到底是长在外面的,气度举止便比皇家亲自教养出来的公主差了一大截。 当时皇上听了太后的话还曾在心里暗暗埋怨太后太过偏心轻烟而忽略轻函,却不想打脸打的竟然这么快。 对于柳轻函这个女儿,除去早些年因为迷信而将她送出宫养着而生出的愧意之外,皇室心里到底有着几分疼惜怜爱,往日里见着的轻函哪次都是一副柔弱懂事的模样,又心知五女轻烟的性子有些刁蛮,他心里难免有一些偏袒,可是谁能想到,往常最是懂事的女儿竟然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大臣口中的插手旁人感情的骄横跋扈之女,这样的落差实在让皇上有些接受无能。 周大人为人一向中庸耿正,陛下并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假,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把人叫过来问上一问还是应该的。 “来人,去把轻函公主给朕叫来!” 两位大人相视一眼,心知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便也知趣地退到一旁,等着陛下稍顷让他们两个做人证。 周大人在心里不住地抽自己的嘴巴:没事在陛下面前嚼什么舌根?! 皇上身边的人办事效率自然没的说,没等多大会,吴华就亲自领着一脸泪痕的柳轻函进了殿门。 对上柳轻函这一双泪眼,皇上心中当先便有了不悦。 第一百六十四章:晓镜但愁云鬓改 面圣之前整肃仪容是最基本的礼仪,柳轻函便是真的不懂,回宫之前也定然也定然有教养嬷嬷亲自教授过,明知面圣的规矩却还是如此这般泪痕满面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若不是想要博取同情,便是真的恃宠而骄了。 想到这里,皇上的表情便微妙了起来。 “轻函参见父皇。”柳轻函娉娉袅袅地行进门,对着上首的皇上行礼道。 皇上“嗯”了一声,也不叫她起身,只眸色清淡地看着她。 柳轻函原本巴望着自己的父皇如从前一般让她轻声缓语地让她平身,可等了半天也还是没有听到上首的一点声响,几番不耐之下只得小心地抬起头,向上方看了龙袍加身目光威严的皇上一眼。 只一眼,柳轻函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上首的人四五十岁年纪,一张不显老态的面容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微眯的双眼昭示着主人的不虞,清淡的眸光里,柳轻函分明看到了审视的情绪。 一股子彻骨的寒凉从脚后跟直窜上后脖颈,柳轻函面露惶恐——即便是在身居后宫数十年的太后面前,她也不曾有过如此深刻的恐惧过。 皇上收回视线,低低地出声唤:“周爱卿。” 礼部尚书连忙上前一步:“陛下。” “把你方才说过的话再重新说一遍。” 周大人目不斜视地应声:“是。” 月华人情好,当天出席生辰宴的人不少,知道柳轻函品性的更是比比皆是,听着不利于自己的言辞一句一句地从周大人嘴里冒出,柳轻函身上的冷意更甚了几分。 “轻烟公主话落,轻函公主就跑出了正厅的门。”周大人描述完毕,对着上首的皇上拱手道:“陛下,臣方才所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若是您或轻函公主有所疑问,可以再召见当日出席生辰宴的任何人入宫和微臣对质。” “周爱卿哪里的话。”皇上沉着面道:“你的为人朕信得过。”他话落看向柳轻函,问:“对于周大人的话,你可有什么疑问?” 柳轻函唇瓣翕动、脸色惨白:“轻函……轻函……”脑海里一道光亮倏地闪过,她猛地抬起头对上头顶上皇上的眸光,神色间已经带上了几许镇定之色:“启禀父皇,周大人所言没有一句假话,轻函不能反驳,但是对于当日永安郡主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还望父皇能听轻函解释。” “哦?”皇上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地吩咐:“那便说来听听。” “其实,当日五妹妹她说的事情,原本是个误会。”柳轻函低眉敛首道:“女儿自认才疏学浅,却也懂的礼义廉耻,许公子已经和永安郡主许下了婚约,女儿如何会不顾身份死缠烂打的黏上去?难道没有脑子的吗?” 说到这里,柳轻函话音一顿,抬眼瞥了皇上一眼才继续道:“许公子才华横溢,女儿对他心中有敬仰之意,却绝无任何儿女私情。至于五妹妹那行人所说的,说女儿在宫中所谓勾引许公子的话,那更是无稽之谈。女儿确有一二次拦下许公子,但那并不是在妄图勾引……前些天在上书房时女儿有幸听到许公子为几位小皇子授课,见其言谈举止之间俱是风雅气派,听其言论,才华更是不俗,是以读书读到不解处时才忍不住向其询问讨教,或是执心学习而忽略了男女之防,却也并无任何苟且的念头,还望父皇明察。” 到底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有太后和皇后这两位言传身教,柳轻烟虽然在京中众人面前丢了大面子,却到底没有彻底失了理智。 柳轻函这番话说的并不流畅,几处磕磕绊绊时更是忍不住替自己脸红,皇上何等敏锐,自然看得出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眸光缓缓划过下首的两位大臣,再落到柳轻函泪水朦胧的柳轻函脸上,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如此做派教养,当真比不得在宫中的公主皇子们十分之一,更何况心思下作头脑简单,这样的女儿若在从前,他是理也不愿理的。 不知怎的,皇上却忽然想到了自己即将被赐毒药的四皇儿,心就忽然软了下来。 他后宫妃妾不多,子嗣相较于往朝也委实稀薄,大皇儿二皇儿早夭,四皇儿也马上就要判死罪,他的儿女,数来数去也不过就是眼下的这几人了。 任凭柳轻函再无知愚钝,却也还是自己的女儿啊。 想到这里,皇上心里低叹了一声,转眸对着下首的人说道:“轻函,你行事有差言行无度,朕本应对你重罚,但念你年少无知……朕还是不予重则。”皇上说着叹了口气:“轻函,京郊有座问心庵,那里面的主持是朕的老友,你暂时就去那里修身养性吧。” 皇家公主勾引男子、当庭打人,若是换做寻常时候,不死也会扒层皮,皇上自认此举对于柳轻函已是仁至义尽,却未料到自己的大女儿却是个心气极高又不服输的。 听到皇上的话,柳轻函的眸子一瞬间睁得老大,表情立刻僵硬,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被雷劈一样的神情。 问心庵?那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尼姑庵啊! 自己的父皇居然要把自己送到尼姑庵去! 这样的念头一点一点地蚕食柳轻函的每一根神经,让她才将将平静下来的心情一瞬间跌落到了谷底。 “我不!”柳轻函扯着嗓子大吼,瞪圆了眼睛站起身来,她目眦欲裂:“我不去!” “那已经是对你最好的安排,由不得你不去!”见柳轻函态度如此,皇上连多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丢尽皇室脸面之后还能安然活在世上,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儿已经仁至义尽,当即挥挥手招来几个侍卫:“把公主带下去好生看管,明天就派人护送她到京郊问心庵。” “是。”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拱手应了,然后对着柳轻函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公主,请随属下离开。” 柳轻函毕竟是公主,侍卫们不敢僭越身份去碰她,更不能像对待寻常犯人那样用强,此刻柳轻函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他们也只能干看着着急,却做不了任何事情。 皇上蹙眉看着柳轻函:“轻函,你莫非是要违抗圣旨不成?” “不!”柳轻函哭出声来:“父皇,女儿不要去尼姑庵,不要!”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唇和下巴上,原本十分美貌的脸眼下却是一分美貌也没有了,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美态?“父皇,女儿求求你,求求你,女儿想要留在宫里,留在宫里啊。” 富丽堂皇的皇宫里被锦衣玉食和成群仆婢充斥,这里满足柳轻函对于生活的一切想象,她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幸福万分,即便头顶上有数不清的威胁和鄙夷存在,那也不能抹杀她对这里奢侈的向往。 享受过世间极致的尊贵,再让她去过回清心寡欲的生活,那还不如杀了她来的痛快。 这样的念头在柳轻函脑袋里一闪而过,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活着就还有争夺一切的机会,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柳轻函还是被送去了京郊问心庵。 柳轻函脑子不聪明,人缘也不好,她的离开在宫里并没有留下太大的声响,便是一向与她不合的柳轻烟得到了这个消息也不过是轻轻斥了一句“活该。” 皇后在凤仪宫中用罢早膳,也得到了皇上送走柳轻函的消息,闻言微微笑了一下:“脑子蠢也就罢了,偏还不知道收敛,难为她还能再宫里待满一年。” “到底是在外面长大的,被那群下作的仆婢们养出一身的小家子气,没得丢了皇家的脸面。”刘嬷嬷说着嘲讽地笑了两声:“老奴听说,当时刑部和礼部两位尚书正在明华殿里,轻函公主那般动作正当着众人的面,陛下的脸都红了。” “苏月华那样的人,也是她能惹的?”皇后浅浅地笑:“本宫瞧着,明王府的那个丫头便是个心思深沉如海的,医术也甚精。“只可惜了柳轻函,原本陛下还想着把她许给长公主家的许言川呢,眼下倒是被许言川躲过了一劫。” 上次月华给太后医病的情景历历在目,皇后忍不住赞叹:“明王果真是会教养,两个儿子在朝中尽皆出众不说,便是女儿都如此气度从容,本宫瞧着,倒还胜了宫里的那几个丫头几分。” “苏家家风甚好,老奴听说,苏家的子息之中,不论男女,个个都是出类拔萃之人。”刘嬷嬷话落,察觉到皇后当即冷下的脸色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可不是。”皇后语气似嘲似讽:“那丫头的姑姑隆平公主,如今不正是全天下人都仰头艳羡的西晁皇后吗?” 皇后并不是蠢笨之人,更和宫里那些拈酸吃醋的嫔妃们不同,她心里很清楚一个女人得宠与否并不在旁人身上,而在于她想拉住的那个男人。 所以这么多年来,眼看着皇上一日比一日地重视德妃,皇后却还能安如泰山,便是确信皇上对自己的心思远胜德妃几分。 第一百六十五章:蓬山此去无多路 但是理智和感情终归不能混为一谈,即便是平素再沉稳的人,也大都难逃一个情字的困惑烦扰。 皇后对皇上情深,所以当年才会不顾一切地嫁给他,但也正是由于这份过于深刻的情感,才会让她做出许多违背本分的事情。 就如同,皇后害死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柳长云。 “许言川将她劫走,可有人发现了?” “回娘娘的话,三皇子、柴王府柴小王爷以及明王府两位公子已经赶到明州,但是都还没有大的进展。”刘嬷嬷低头答道。 “年轻真好啊。“皇后浅笑着摇了摇头,“随他们闹去吧,少年时候的情感最是刻骨铭心,不撞到南墙,总是不会回头的。” 皇后话落,脸色渐渐低迷,眸子里闪过回忆之色:“若是当年我先于隆平和他相识相知,哪里又会需要像今日这般苦心筹谋。” 她的语气低落,神情更是不振,刘嬷嬷看的不忍,上前两步安慰道:“命运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娘娘,一切都不是您的错。” “有没有错,我自己还是清楚的。”皇后苦苦地扯唇:“嬷嬷,虎毒尚且识子啊,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想到伤心处,皇后眼里又有了泪珠:“我怎么能连长云都利用,那可是我的儿子啊。” 到了愧不自已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母亲。 刘嬷嬷看的辛酸,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若是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处心积虑地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要利用?谁又愿意尔虞我诈地在这阴险的宫廷里度过余生?若非是真的走投无路,当年心思纯善的小姑娘又怎么会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都是命啊。 …………………… 赵怀楚被送出水月云庄后,月华的生活更加平静了。 百花园的那丛玉兰花被踩坏之后许言川委实低沉了好久,明州这地界与西晁不同,能养出一丛长势良好的玉兰花已经是他精心栽培的结果,若非是因为太过珍惜,他也不会仅仅因为一丛花就把赵怀楚赶出了庄子外面。 铁面见自家公子总是对着那丛要死的玉兰花黯然神伤,忍不住私下找到了月华。 “公子看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为了那丛花,他每天都一天三趟地往百花园里跑,有时夜里冷了起风了,他还亲自拿了棉被出来捂着,大半夜的半宿半宿的不睡觉,就为了看好那几朵白玉兰花。” 月华眉梢挑起,闻言不免有些意外。 她日日和许言川同床共枕,却从不知道他夜里常常离开。 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解,铁面又道:“为防惊醒您,主子事先都会点了您的睡穴。” “这丛花,真的耗费了主子很大的心血。为的就是您的那一句‘听说西晁的玉兰花盛开之时极美’”。 顿了顿,铁面口气里不觉带了些埋怨:“属下跟在主子身边那么多年,却从来没见过主子为了任何人做到如今对您的这个地步,他出身高贵,若是爱了旁的女子,哪里又会像现在这般受尽折腾?” 铁面看着面冷,其实最是心热,他自小跟在许言川身边长大,眼睁睁看着从前无拘无束自在潇洒的公子一点一点地变成如今这副为情所困的样子,哪里会不心疼。 铁面的想法从他的立场看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月华不是铁面和冷面,自然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去问许言川着想,人都是自私的,她的爱没有那么伟大,许言川是她心之所系却不是他的一切,她并不需要为许言川的行为负责:“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成了你们公子的负累了是吗?” 铁面见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心下也是不满,皱眉反问:“难道不是?” “铁面,我想你一定不能明白,许言川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我们之间的感情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面觉得月华所说和他的问话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听了月华的话唇瓣微抿,没有说话。 “我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许言川同样也是,大家都不是小孩子,我们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觉得许言川为我做的这些是我亏欠了他,是我有负于他,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要求过许言川一定要为我做些什么。我们相对独立,心里的感情是一回事,做了些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 见铁面还是面带不虞,月华有些讪讪:“也罢,没有情感的木头,我怎么能让你明白男女之间的情意?” 铁面并不在乎她话落的嘲讽,“任凭苏小姐怎么说,属下只是希望,您日后能够对主子好一些,因为属下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如主子这样为您付出和牺牲了。” 铁面言罢,对着月华拱了拱手,转身出了门。 轻轻将门合上,铁面转过身的刹那,对上了许言川阴沉的眸。 缓缓后退一步,铁面对着许言川躬身:“主子。” 许言川睨他一眼,很快又挪开目光:“自己到刑房领四十板子,这种事情,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铁面来找月华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听了许言川话淡定地点了点头:“是。” 看着铁面的背影远去,许言川收回目光,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月华正坐在榻前眼眸含笑地望着他。 许言川看她这样便知她听到了自己和铁面的对话,想了想劝道:“铁面的话,你不要在意。” “我知道。”月华本也没有在意。其实从根本上讲,夫大于天的思想已经沉浸在了北盛每一个百姓的心里,男子的地位高于女子的事实决定了夫妻更甚至于未婚男女地位的悬殊,男子为女子描眉上妆已经是抬举,更诓论如今许言川为自己做的这些已经颠覆了世人对男女关系的看法。 这是大环境下的思维,铁面如此认为并没有错,更可以说,铁面作为一个下属能如此为许言川这个主子着想,月华是有些为他高兴的。 人这一生若是能遇上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人,那他就不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许言川见她面露沉思,蹙着眉走上前拉起她的手:“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对于月华,哪怕让她受一丝丝的伤害,许言川都会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辈子欠她太多的缘故,这一世的许言川对于月华总是格外的宽容,不知是多少复杂的情感旋绕在心头,才能让他挺到今天。 其实老实说,对于月华的话,他还是有一丝丝的受伤的,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从来不祈求她的感动和感激,但是起码,他希望他做的事情能换来她的一个笑靥,那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可是显然,如今月华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那不过是自己的奢望罢了。 这一世的月华格外冷情,对人对事也有些淡漠,他不要求她为自己改变,但他希望,这一辈子的她能活的开心一点。 哪怕只是为了这一点,他也要好好对待她。 看着许言川愈发低落的眼眸,月华微微垂下了眸。 哪里会不感动? 换做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换做任何两个男女,拥有这样完美的开端发展,都会是世上最恩爱的夫妻。 但他们毕竟不是。 …………………… 铁面领了责罚之后被冷面搀扶着回了房间。 “你这块死木头,主子上次不是已经说过了,以后不许再去找郡主的麻烦,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永安郡主未免太过薄情,我……”铁面道:“我替主子不值。” “你又不是主子,你有什么好不值的?”冷面冷嗤一声,低眸的瞬间看向铁面的眼神却很犀利:“更何况,主子和郡主之间的感情,你恐怕不能明白的。” “男欢女爱,不过是你情我愿,有什么不明白的?”铁面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可话才出口,他就发现,其实这两人之间的感情还真的和旁人不一样。 永安郡主,似乎是主子拐来的…… “郡主本就不情愿和主子在一起,这两个人一路走来,全都是主子一人在身后穷追不舍,郡主每次不是冷眼拒绝就是仓皇逃脱,又有哪一次,郡主是心甘情愿、开开心心地和主子在一起的?”说到这儿,冷面叹了口气:“主子行事太过偏激,若非是有南安帮忙,如今又怎么可能和郡主相守在一起?” “主子这事……”铁面低下头:“做的是不光明。” “还有,主子一直都说他欠了郡主良多,今生不只是来追人,更是来还债的。主子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如此说,那他一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没准儿,主子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郡主的事情呢?” “怎么可能?”铁面拧着眉,口气有一点委屈地说道:“咱们和主子一起长大,他有什么事情是咱们不知道的?” “死木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夜吟应觉月光寒 元和二十四年八月初七,天晴,宜祈福、斋醮、行丧、安葬。 柳长华行刑的那日没能如月华所愿被推上斩头台。 皇上赐下毒酒一壶、毒药一杯,许柳长华自己选择。 柳长华选了毒药。 他这一生肆意而活,结识了不少自认为真心相交的好友,但是自他入狱伊始,却没有任何一个前来看望过他。 美酒当桌时他喝下的没有万杯也有百坛,到了如今,他只想要返璞归真。 吴华依他的吩咐将毒药递上前,道:“四皇子,陛下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是念着您的。” 柳长华说:“我知道。” 吴华又道:“陛下让奴才告诉您,人这一生什么都是虚的,唯有珍惜当下才最要紧。” 柳长华深深地看了吴华一眼,还是点头:“我知道。” 人这一辈子,最幸运的四个字是悔之尚早,最可悲的四个字是为时已晚。 柳长华就是后者。 一瓶毒药吃进嘴里,柳长华的心境平和。他甚至还有心思去细细品味毒药的味道,可惜的是,直到东西咽进肚子里,他也还是没能体会清楚,那味道到底是酸是甜、是苦还是辣。 将那毒药的玉瓶放到托盘上,柳长华心里想着,这穿肠毒药的见效还是慢了些。 “四皇子已服毒自裁。”吴华微笑着看着他,眉眼间带着些慈爱:“今后天下再无皇四子柳长华,只有草民柳长华了。” 柳长华先是一呆,过了很久才怔怔地点了下头。 “原来,不会死啊。” 死与不死于他原本意义不大,但是这一刻,就在他知晓自己不会消失的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日香炉前的那一袭倩影,她一脸冷淡且释然地对自己说‘一笑泯恩仇。’ ……………… 山路的前方永远都是山路,树木的尽头是一片摸不到底的黑,柴玉泽执着夜明珠向前看去,目光所及之处的那片望不到头的黑暗几乎令他绝望。 他大概,陷入了阵法。 天上明月高挂,零零散散地星辰陪饰在周围不远处,光色暗黄,却依旧显眼。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自己也变成了那一轮明月,渴望替周遭的星辰照亮起一大片暗淡的星空。 心有牵挂的人从不只为自己而活,他的心中没有天下,没有江山,没有敌人,只有她。 想到前世时她对自己淡漠的神情,柴玉泽忍不住勾了勾唇。 其实,他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她。 她从前特别喜欢笑,待人也很真诚,和一般人眼里的大家小姐完全不同,在京中贵女的圈子里也是格格不入,但是她还是有很多真心相交的好朋友。 他认识她是因为自己的姐姐柴雨晴。 月华被京中贵女圈子排斥,没什么正经的闺秀愿意和她一起玩,她却也不急不气,一个人照样过的潇洒,整天像个男儿家一样当街纵马游湖赏月,日子比男人过的还快活自在。 姐姐也是个异类,和月华两个人算是性情相投,没多久就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 十五宫廷饮宴,柴王府一行先到,饭菜才上桌他就见自己的姐姐笑嘻嘻地迎上了一个女子,他下意识地投去目光,却在对上那张容颜后猛地一怔。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 她的眼睛很大,眼眸清澈而明亮,在明月高挂的夜晚里也丝毫不逊色,玉容之上带着些许粉红,大约是走的急了的关系,嫣红的唇瓣微微张着,嘴角的弧度很大,牙齿都明晃晃地露了出来,一点都不像是晋安城的姑娘。 他当时就在想,如果这辈子能一直和这样一个爱笑的女子朝夕相对,那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后来因为姐姐的关系,他有意和她碰过几次面,但她似乎对他并不大在意,每每都是一笑而过,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他的年纪不小了,父王为他相看了几门婚事,大都是名门淑女,才气浓郁气度不俗,可他都不喜欢。 他只喜欢她。 父王被他烦的没办法,只得找人到了明王府提亲。 提亲的媒人去了又回来,告诉他们,明王府的小姐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知道月华不喜欢他,但是被拒绝了还是有点伤心,但是他不绝望,月华总是最特别的人,别人大都看不出她的好,也很少会有高门大府的长辈能接受这样的女子。他坚信,只要他一直在原地等她,她就一定会被自己的诚心感动。 这样的信心一直持续到,明王府小姐痴恋长公主府公子许言川的闲谈传遍了整个京城。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追在另一个男子身后,每天沦为他日的笑话和谈资,却依然不肯回头。 她追在许言川身后,被一次次地拒绝和伤害,他就追在她身后,在她受伤的时候远远地看着她,为她伤心难过,即便她的眼里从来都看不到他。 新帝登基,明王府阖府被打入大牢,他四处周旋无果,最后只能一樽毒酒,为她留一个全尸。 让她以最完好的姿态死去,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后,就有了这辈子的他。 他被许言川的无耻震惊到,前世时害的如今家破人亡,这一世居然还有脸来追求她,还言之凿凿地要给她一辈子? 一辈子?什么样的一辈子? 和自己的灭族仇人相爱相杀的一辈子吗? 看得出来月华很痛苦。心里分明对那人有情,可是却一直忘不了上辈子的仇恨,一直让自己执着于过去而不肯好好面对生活,日日和报仇的信念为伍,这大概就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希望。 那时候,他有时候甚至会想,他宁愿她永远都记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也好过今生这样饱受折磨要好得多。 但与之相对的,就是对许言川这个人的无限厌恶。 许言川似乎没有给过月华任何东西,即便真的有,也不过是一段鲜血淋漓的感情和一份刻骨的恨意。 月华忘不了,许言川却忘了。 忘了对她有过的一切伤害,恬不知耻地迎到她面前来,在她本就没有结痂的伤口上再捅上一刀。 她痛了,大家都很痛。 在这个漩涡里,似乎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许言川不幸福,因为他做了让他悔恨不已的事情;月华也不幸福,因为她不能爱她想爱的人; 他也不幸福,因为他爱而不得,这好像比得到了再失去更可悲。 没有人得到了什么,所有人都在失去,不断地失去,有人失去的是一段纯真的爱意,有人失去的是一份刻骨的感情,有人失去的是永远都不能改变的回忆。 总归都不是好的东西。 这个时候再去看,头顶上的明月依旧耀眼,但好像带着血染的色彩,让人看着就觉悲伤。 天色不觉转亮,柴玉泽站在原地绕了许久,还是没能找出破阵的方法。是他太莽撞了,水月云庄建庄百年,从来没有人能破开的阵法,如何能被他一夕之间就打破。 抬头看看东方升起的太阳,柴玉泽深深呼出一口气。 ………… 看着镜面里柴玉泽带着胡茬的俊脸,许言川冷冷地哼了一声。 冷面道:“主子,按照现在的情况,如果我们不派人进阵围杀,那柴小王爷应该不会出事。” “就先这样吧。”许言川不忍杀了柴玉泽,复杂点说,上辈子柴玉泽为了月华连命都不要了,就冲着这片情意,他也不能杀了柴玉泽。“就把他围困在阵法里,如果他不惹事,就且先留着他。” 诚然,留下柴玉泽的前提是柴玉泽不出现破坏许苏二人的感情。 许言川看看外面亮起来的天色,回身对着冷面说:“带我去看看铁面吧。” 冷面微微一怔,答了一句好。 铁面和冷面是许言川手下最得力的下属,住的地方也自然不差。两个人住在一起,一个带着阁楼和竹林荷花池的小院子,布置得很是奢华气派,甚至比得上寻常的王孙公子。 两人喜静,这里没有丫环侍奉。 许言川随着冷面一路进了院子,推开门进去之后就看到了趴在软榻上休息的铁面。 听到动静回身的铁面看到许言川后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眨了几下眼睛都不见门前的人消失,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人是真实的,连忙起身就要上前行礼。 许言川淡淡瞅了他一眼,道:“你伤还没好,好生躺着吧。” 铁面身形一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是。” 许言川走过来,坐到床边的凳子上问:“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许言川接过冷面奉上的茶,低头对着铁面道:“其实我知道,即使你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怪我的。” 铁面正想反驳,又想到心底的那一点不满,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的一切都是主子给他的,还有什么资格去怪主子? “其实老实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子。”许言川道:“我在对待月华的事情上,的确缺少原则,这一点我无从否认。” 第一百六十七章:青鸟殷勤为探看 莲溪被赶出水月云庄之后,同期被买进庄子的侍女莲衣接替了她的位置。 莲衣性格内敛,平素总是沉默,但是时间久了,月华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小姐,您要的草木灰。” 月华抬起头,对上走进门的莲衣的视线,微微一笑。 “快端过来,巧着呢,我正要用。” “是。”莲衣走上前,目光落到月华手上的荷包上,顿了一下,欲言又止了许久,忍了再忍还是没能忍住问道:“小姐拿的是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月华挥了挥手里的荷包:“这是白玉兰花的种子,种花用的。” 自那日赵怀楚踩烂了一丛玉兰花之后,许言川消沉了好一阵子,即便他有心隐藏,月华哈斯发现了些端倪。嘴上说的再狠,心里也还是不忍心,月华特意让冷面去找了玉兰花的种子过来,想要再种出几棵玉兰花株来逗许言川开心。 “哦……”莲衣意味深长地地一声,嘴角处浮现处浅浅的两个梨涡。 她性子有点冷,月华倒是极少见到她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抬起头和她对视一眼,少女略带羞涩的眸光对上自己的,分明是和自己一样的年纪,却常常是一副少年老成的神情,或许唯有像现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稍稍展露出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表情。 “莲衣,”月华打量着她问:“你为什么会来水月云庄侍候?你家里人呢?” 莲衣收敛起笑脸,嘴角有些僵硬,瞬间又恢复了前一刻沉默的样子。“奴婢的家人都已经去世了。” “啊,这样啊。”月华应了一声,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小姐,那您呢?”大抵是有了些交流的缘故,莲衣在面对月华也略微放松了些,“您的家人呢?” 月华低下头,感觉到了前一刻自己问莲衣时后者的心情,一时有些怅然:“你们家主子就是我的家人。” 她只这样说,莲衣也不好多问,看着月华起身端起装着草木灰的盆子,而后将草木灰与水混合,不由好奇地睁大了双眼:“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月华将荷包里的种子倒进盆里,嘴角勾起了神秘的笑容。 适逢许言川推门走进来,对着凑在一起说话的主仆二人挑了挑眉,走近了发现盆子里脏兮兮的水,更是不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保密。”月华对着他皱了皱鼻子,回头对着莲衣吩咐:“去把它端下去,两天之后再拿过来。” 莲衣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依言照做。将浸泡着玉兰花种子的草木灰水端出门,预备着在外间放上两天。 见莲衣走远,许言川上前一步到月华跟前,拂了拂她耳边的碎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越是想要知道,月华就越是不想告诉他,闻言学着他的样子挑起了眉头,眼眸里划过一道暗光:“搞什么名堂,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 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月铭和柳长清两行人就径直奔向了水月云山。 彼时柴玉泽已经被困在山顶上三天。 柴王府的暗卫们胆战心惊地守在山下,一刻都不敢放松,唯恐自家的小王爷出了什么事情。 月华两行人和柴王府的人狭路相逢,本来都是暗中行事的暗卫,现下被明王府和柳长清这些人发现了踪迹,只好木着脸上前打了声招呼。 柴玉泽对月华的心思,月铭一向是清楚的,对于柴玉泽的来意本也猜出了些,所以此刻对上柴王府的人并不惊讶。“你们小王爷呢?” “我们小王爷他……”暗卫长不知该怎么回答,皱眉苦思了半天还是说了实话:“他,上山去了。” “胡闹!”月铭冷着脸喝道:“山上的情况何等凶险,他怎么能贸然上山?!” “是属下的错。”暗卫长低下头,面上有些惭愧,对于柴玉泽执意上山的事情只字未提。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初四。” 月铭叹了口气,“既然你们早我们几天到这里,掌握的情况应该比我们多上许多吧。” “水月云山地形复杂,算得上易守难攻,四周都有相对隐蔽的地点适合把守,山下有密道,我们派人下去探过,暗器和机关很密集,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小王爷三天没有出现,暗卫长本来就已经心急如焚,现在有了月铭一行人倒像是有了主心骨,得知两方目的之后也不遮掩,略略思索了一下便将这几天发现的关于水月云山的情况一一告知了他。“现在山上的情况不明,我们得了小王爷的命令不敢私自行动。可是小王爷已经上去三天了,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属下实在是担心啊。” “柴小王爷一向行事有度,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境的。”月铭既感动于柴玉泽这么多天来的辛苦,回过头瞥见柳长清淡笑的俊脸时又忽然产生了一种妹妹被一群狼盯上的忧伤。叹息一声,他对着柳长清道:“现在山上情况不明,我们还是亲自到山上探一探吧。若是柴小王爷真的遇到了危险,也可以帮上一把。” 柳长清笑的大度,颔首说道:“这是自然。”说着话音一转:“那不知,我们要派谁上山呢?” 月延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我去!” 月铭瞥都没瞥他一眼,“脑子不好的人不许去!” 月延:“……” 柳长清干咳一声,嘴角携着笑意,“那,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我和明世子两个人上山一趟吧,我们人少,既不容易引人注目,出了事也可以相互照应。” 月铭点点头,“也好。” 被排除在外的月延有一些淡淡的忧伤:“大哥,就让我去吧,妹妹都不见这么长时间了,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七上八下的不止你一个,”月铭冷睨他一眼,“长脑子了吗?就敢挑大梁往龙潭虎穴里奔?” 月延:“……”都说过多少次,不许鄙视我的智商! 虽然已经下了决定,但是月铭从不打无把握之仗,盲目地冲上去作死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还是决定在山下观察一下四周的情况再上山。 山下有一大片不知名野花肆意开放,花丛里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顺着微风吹过来的味道教人心旷神怡。 月铭在山下转了一大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最后就是停在那片花丛边上歇了下来。 柳长清也四处瞅了瞅,同样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走回原地时发现月铭正绕着那片野花丛打转。 大约也知道是那片花海有异样,柳长清看着月铭皱眉苦思,眼眸缓缓地动了一下:“苏月铭此人,心思缜密,才情不俗,有宰相之才。” 柳长清在朝中数年,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如此之高的评价。 心思一转,柳长清也走到花丛前,对着月华问道:“苏大人,是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倒是没有,只是……”月铭皱着眉摘下一朵花在鼻尖轻嗅:“这野花香的太过不寻常了。” 柳长清也学着他的样子摘下一朵花嗅了嗅,入鼻的是有些呛人的香味:“若是野花,似乎也不该有这么香才对。” 月铭点点头,再看下这片花丛时目光更加不解:“这些花的长势也比寻常的植物好了许多。” 柳长清敛眸,眼神里带着笃定:“进山的方法一定和这些花有关系。” 月铭回身看了看明王府的暗卫,果断地吩咐:“把这些花连根拔下来,一株也不许留。” “是。” 几个暗卫得了命令,很快就手脚麻利地把那片花丛拔了下来。 扒下花之后的泥土湿润且肥沃,看起来也很新,并没有什么不对。 这下柳长清和月铭同时蹙起了眉。 “难道上山的路和这片花丛真的没关系吗?” 月延走上前扒了扒野花生长的那片土壤,似乎是因为雨水充足的关系,泥土很湿,还隐约带着些水珠。 “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月铭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见是月延方才扒过的那片土旁边有一处极不显眼的突起,看起来和周围平坦的地面是有些微不同。 月铭屏着呼吸走过去,伸手扒开了那块地。 一块刺眼的白映入众人的眼帘。 月延兴奋地道:“会不会是妹妹特意给我们留了字条?” 月铭太过清楚那块白色的触感,沉着脸将整块地面的土一点点地掀了开。 带着几块凹陷的、还带着干涸血迹的白骨缓缓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月延原本心怀希望以为是自家妹妹的手书,哪里想到会是一堆白骨,见状立刻低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柳长清紧抿着唇:“看来,这些年来死在这座山里的人不在少数。”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月铭脸色也不是很好,但到底征战多年,神态间依旧带着镇定:“这里是山脚下,常常有行人经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有死人的消息。若是真的有机关暗器,人也不该死在这里。” “那你的意思是……”柳长清眉蹙得更深了。 月铭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站起身看向周围的地面,四周湿润的地面恰成了一个很有规则的长方形。 “拿长刀来,把这里挖开,越深越好。”他果断地命令道。 明王府的暗卫得了消息,很快就上前去挖,长刀利刃毕竟比不得正经锄具,挖地的速度很慢,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这片土地才依稀见了点坑。 一名暗卫将尖刀杵到地下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他加大力气,还是没能把刀拔出来。“世子,这里好像不大对!” 月铭走到他跟前,接过他的大刀在地面上大力的一按,蓦地一下,一阵金属间的摩擦声霎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膜。 …… 打发下去一众侍候的宫人,太后迈着门槛走进殿门,老眼在大殿中扫视一圈,最后停在屏风后的人影上。 抬步走到那里,她的脚步虽轻,但还是惊动了正站在那里的皇上:“母后?” 太后顺着他先前的视线看向墙壁,那上面是一副画。 画上的是一个人,一个在梅花林中粲然而笑的美人。 “还忘不了她?” 皇上苦涩地勾唇,低下头道:“孩儿这一世,也可以说的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但是唯有隆平,是孩儿求而不得的。也许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最难忘却。” 太后难得没有责怪皇上没出息,闻言竟勾了勾唇:“年少之时的情感,忘不了的话就该放在心里珍藏,那也许会是人这一生中最美好和纯净的回忆了。” “隆平的事情,多少你还有些对不住她。人家没什么愧对于你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无需再介怀。”太后看着皇上道:“珍惜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嘴尖皮厚腹中空 当下……皇上苦笑一声,什么样的当下?充满谎言和欺骗的当下吗? 默默地摇了摇头,皇上垂下眸道:“年少时儿心中最要紧的是皇位和天下,后来天下大定,儿心中最要紧的就又成了隆平。现在隆平过得很好,儿心中便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这话说的像极赌气。”太后说。 “母后,先帝曾经说过,一个成功的帝王,一切都当以国君太平和百姓安宁为先。” 太后想起了先帝的面容,缓缓地点头。“他在世时,最在意的就是百姓过的好不好。” “从前不大懂,但是当早年里儿子所重视的人和事一样一样的失去之后,才渐渐明白,一个成功的君王,眼里是容不得太多儿女私情的。因为有了感情就有了弱点,有了最在乎的东西国家百姓的位置便只能次之。” 见太后面露赞同,皇上脸上多出了几许疲惫:“母后,儿这些年,是真的累啊。”话出口了又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其实想想,当年七皇弟、九皇弟,甚至十三皇弟,他们未尝没有治理天下的本事,若是放任其坐上皇位,儿遣散了妾侍儿女,带着隆平畅游山水,也许这一生就不该这样过了。” “你身为先帝嫡长子,若是放弃了皇位,由着他人为皇,他们势必视你为心头大患,安能活的潇洒自在?”太后眼神怜惜,伸手握住皇上的肩膀:“儿啊,你以为隆平最打紧,其实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得到,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便如同皇后,当年为了嫁你牺牲的不可谓不多,但是若是让如今的她再去选择,难不成她还会如从前一般不顾一切地恋慕你吗?” 皇上想起不久前隐卫来时说过的话,眸子里的色彩一点点地沉淀下来。 “母后说的是。” …………………… 两天悄然而逝,莲衣收好的草木灰水很快被端了进来。 许言川将月华的长发理顺,对上镜中月华的视线时缓声问她:“想梳什么发髻?” 月华拢了拢耳后的碎发,对着许言川重重摇了摇头,回身瞥了一眼背上的头发:“就这样吧,在床上还梳着发髻勒的我头皮疼。” 许言川点点头,把梳子放下,搂着月华的脖子蹭了蹭,在她颈间落下一吻:“还难受吗?” 月华脸一红,抿着嘴摇头:“不疼了。” 许言川大手覆在她的腹部,轻轻揉了揉:“你脾胃虚寒的毛病也应该养的差不多了。” “谢神医医术高绝,他每日瓶瓶罐罐地供着,我要是再不健健康康的,也未免太对不起他了。” “苏小姐。”许言川气哄哄地道:“我想你应该弄清楚,我是谢神医的主子,他做的一切都是在遵从我的命令,眼下你身子无虞应该谢的是我才对,跟谢云有什么关系?” 月华斜睨他一眼:“你的醋味大的都要熏死我了。” “不许再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许言川哼哼出声,捏着她的小脸威胁道:“否则……” “知道了。”月华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和他的眸光相交在镜中,她撇撇嘴抱怨:“许老醋!” 许言川:“……”醋也就罢了,老醋是什么东西? “越老的醋就越酸啊。” 许言川:“……” 砰砰砰的敲门声传入二人的耳膜,许言川一脸郁卒地走过去把插着的门打开。 “主子,小姐的草木灰水。”莲衣稍稍举高了些手里的铁盆,小心地对许言川出声道。 许言川留意到她有些颤抖的手,不耐地摆摆手:“进去吧。” 莲衣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小心地避开许言川进门,在看到镜子前的月华后终于咧开嘴笑了一下:“小姐,这东西按您说的,已经泡了两天了。” “哦。”月华起身走过来,看着桌子上的铁盆勾了勾唇,转身对着许言川道:“你过来。” “怎么了?”许言川眉梢轻挑,依言走了过来。 月华用下巴指了指盆子:“你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 “东西?”许言川看着乌漆摸黑的水,嫌弃地拧了拧眉:“这里面还有东西?” 见月华神色认真,他无奈地扶了下额,还是依言伸手探进了盆里。 现在天气温热,水温也不是很凉,许言川触手在水里捞了半天,最后攥着一张掌心的种子从水里拿出了手。 “这是……” 月华对他牵起唇角:“白玉兰花的种子啊。” 许言川一怔。 月华说:“我看书上说,种植玉兰花应该在九月底或是十月初,玉兰的种子要用草木灰水浸泡两天左右,然后搓去外面表皮,再用清水洗净。”不知怎的,月华说着说着就有些脸红:“我听铁面说,你种个花几乎夜夜不得闲,一天三次地往百花园跑,真是蠢死了。” 许言川傻傻地笑出声来,还是没办法从月华话里的意思中回神。 月华居然要给他种花啊。 月华抬起头时对上他傻笑的俊脸,眼底划过一层笑意,嘴上却口不应心地斥他:“像个傻子一样。” 许言川傻而不自知,揽着月华的肩膀在她嘴角重重地亲了一下。 月华:“……”默默地脸红。 莲衣趁着两人情绪正浓悄悄地退了出去,关门的声音拉回月华的思绪,她抬起眸子狠狠瞪向许言川:“你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亲人啊?” 许言川知错就改,又俯身在她嘴角一吻:“好,以后等人走了再亲。” 月华冷哼一声,夺过他手里的种子在伸手里揉搓,这是播种前最重要的步骤。 许言川见状连忙抢过来:“我来吧,你来了月事,不能凉到。” 其实几颗带水的种子而已,又哪里受的到凉?月华虽然心里知道,却不想点破,任由他拿了帕子小心地将自己的掌心擦干。 空气里带着阳光的味道,手心一点点暖了下来,月华觉得这温度很像阳光,因为那暖意顺着空气被她吸进了肺腑,徐徐缓缓地流进了心房。 沉浮在心房中最深沉的地方。 最后种着白玉兰的花盆被留在了两人的卧房里。 月华依着许言川的心思,一日日的亲自给花儿浇水,每天一日三遍地悉心照看,只待它出苗的那一天。 亲手种下是一种很奇妙的心情,起码这时候的月华对于白玉兰的成长充满了期待。 …………………… 皇上对自己的儿子终是不忍心,私下违背了诺言和旨意让人将其送出了京城,安置在崇州一带。 这是柳长华自己的心愿。 被‘赐死’之后,四皇子柳长华的名字和这个人都不能再活在世上,皇上亲自为其取了新名字,少年未到二十岁的年纪,还没有及冠就已经经历了许多古稀之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生死大劫。现在他性命得以保全,身份却不能再用,继续活在世上的柳长华算是得了新生。 柳长华的新名字,就叫柳生。 “柳府的大少爷自幼体弱,鲜少见人。年前的时候病发身亡,因为家里有喜事所以暂时没有发丧,现在得了陛下的旨意,日后明面上您就是柳家的大少爷,私下,您就是他们的主子。”领路的隐卫隐一当先走在前面,口气恭敬地对柳长华这样说道。 “他们收容了我,便如同我的父母一般,本是阶下之囚,何堪将收留之人看做是奴才?”柳生低下头滋味莫名地扯起嘴角,声音低落。 他低头的瞬间,隐一分明看到他唇畔那抹弧度里不可忽视的苦涩。 本是龙之子,理应腾飞九天,却沦落到寄身商贾之家的地步,如何能不觉凄苦? 二人被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正厅的门,这时外面却有一阵叮叮当当的锣鼓声传来,柳生看向门外:“不知今日可是有人家办喜事?” 他虽是随口一问,柳府的老爷却不敢随口地答,闻言立刻躬身敛首回道:“回贵人的话,今日是崇州知州沈青云和民女陈盼儿的大喜之日,举城欢庆。” 柳生眸子里的疑问之色破裂,取而代之是沉沉的墨色,他的拳头紧攥爱椅子的扶手上,说话时发声都甚是艰难,张开唇语气晦涩地叹道:“哦,那可真是件大喜事。” “喜什么啊?那陈盼儿生过一个孩子,又曾经沦落风尘,眼下还得罪了朝中的大贵人,真不知沈大人是瞧上了她什么。” 此声一出,大厅里静了一瞬,柳老爷竖着眉头对着说话的女子斥责道:“叶儿,贵人面前不许胡说八道!” “是,爹爹。”那女子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 说话的是柳家三小姐柳叶,她自沈青云入职以来就一直对其心存好感,一心想要嫁给知州做个官夫人,现在得知沈青云娶了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民女自然心有怨气。 柳生略带犀利的眸光落在柳叶身上,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柳老爷惯会察言观色,见柳生面上不虞立刻躬身认错道:“贵人息怒,小女自小娇生惯养不懂规矩,她方才不过信口胡言,还望您莫要怪罪。” “若是不懂规矩还好,但若是心怀鬼胎,那可就不妙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故人笑比庭中树 四皇子被判死刑为之为何,北盛国无人不知,柳老爷亦对其与民女陈盼儿的事情有所耳闻,心知女儿言语上得罪了柳生,眼底顿时划过惶恐:“贵人说的是,草民定会好好教养,免得她品性生虞。” 柳生微微一笑,看着柳老爷的脸色略微缓了缓:“柳老爷莫紧张,我虽然曾经是皇上的儿子,但是毕竟现在落于寒微,您不必再拿我当成皇子,你现在收容我到柳府,以后便如同我的父亲,日后你老了,我也会为你养老送终,与亲身父亲别无二致。” 隐一的眉间抽搐了一下,隐约察觉出眼下的四皇子和从前的有所不同。 皇家的子嗣,即便看起来再淡定谦和,骨子里也依然是高贵的,柳长华出身不俗,自幼更是受尽陛下隆宠,身为皇室之人的傲慢应该比寻常人更甚。 可是此刻,他却一脸平静地对一个下贱的商人说,会将对方视若生父,为他养老送终。 柳老爷是个明白人,柳生眼下虽然式微,但毕竟身为皇嗣,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有柳生一人在柳府,柳家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柳家虽是豪富,但是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都是最低微的一行,正经的官宦人家没有一个能瞧得上的,便是沈青云一个小小的地方官,他们柳府都要小心地巴结着,他更是为了拉拢沈国公府不惜将自己膝下唯一的女儿嫁过去。 只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心,白白浪费了他一番好筹谋。 想到这里,柳老爷抬头谨慎地对上柳生轻缓的脸,心下不由又是一阵激动,若是此番能借眼前的四皇子搭上皇家,那柳府又何须去攀附沈国公府? 柳生低眸间对上柳老爷眼里的贪婪,唇角缓缓地勾起讽刺的弧度。 耳边大喜之日的吹锣打鼓声不绝于耳,分明还未到隆冬,他却已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 这一天的晚膳,皇上是同太后一起用的。 母子二人难得能在一起吃一顿饭,太后一向严肃的神态也舒缓了许多,饭前特意打发了宫人,席间不断地为皇上夹菜。 饭菜和平常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因为身边有自小对自己庇护有加的母后,皇上的心境就变得平和而安稳。 皇家里的温情,皇上大多数时候是从太后身上体会到的。 太后虽然也是名门之后,但早年间曾随其父四处游历,性情不似寻常后宫女子一般阴柔。 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太后就已经教过他,后宫之争看似惊险万分,其实不过是几个不顶事的女人在陛下面前争风吃醋,有时陛下乐得糊涂,或许会偶尔纵容,但绝不会容许其恃宠而骄。 唯有子嗣,才能教一个后妃永远落于不败之地。 所以,太后将自己的一切心血都放在了她唯一的儿子身上,她教皇上诗书笔墨,教他治国之道,教他帝王心术。 太后是一个真正睿智的女人,她从不争宠,也不再先帝面前奴颜媚骨,她向来矜持,却从不傲慢。 先帝虽然也曾经流连花丛,但是对于原配之妻未尝不心存敬重,是以也对她唯一的儿子下足了心思。 可以说,陛下虽然经历过后宫风云,但这么多年来,除却隆平公主的事情,他的一生可以用顺风顺水四个字来形容。 对于给予自己一片坦途的母后,皇上的心里是十分感激和爱护的。 “母后。”皇上低低地唤了太后一声,然后将太后夹来的菜一一咽下,嘴里好像品尝不出任何味道,味同嚼蜡一般。 太后瞥他一眼,“你有话想和哀家讲?” 皇上垂着头,“嗯” 太后应了一声,也将碗里的食物咽下去,嘴上似是无意地问道:“是皇后的事?” 皇上有些讶异地看向太后:“您知道?” 太后淡然自若地放下碗筷,“甭拿哀家当傻子唬,你能查到的事情,哀家一样能查。”说着不由叹息道:“长云那么小的孩子,皇后如何能下得去手啊?” “都是我的错。”皇上垂下眉眼,郁郁的口气彰显出他的悲伤:“若非是我当时执着隆平,她不会拿亲生孩儿来拦我。” 在逝去的孩儿和做错了事情的妻子面前,他已经不是那个尊华无双的天下的主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 作为人夫为人父,他都很失败,既让妻子对他和隆平生出怨愤之心,又平白牵连了孩子。 “别什么事都看成是自己的错!”太后最看不上皇上这一点,凡事都总觉得是自己的过失,好像无论天底下出了什么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似的:“是你拿着刀逼她把自己的儿子折腾死的?还是你逼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瞒下滔天大错隐而不报!?” “母后……” “别朝哀家叫母后,哀家没有你这么愚蠢的儿子!”太后朝着他冷喝一声,难得的温馨气氛被这个话题瞬间打破,太后的心情一片阴霾。“哀家问你,当年哀家有没有劝过你不要娶沈家的女儿,有没有劝过你皇后这个女人并不稳妥?她心思深沉缜密,能拿自己的儿子做赌来逼你回头,这样的女人何其冷血?!” “可是儿子当时要抛下她回京去找隆平也是事实。” “哀家只知道”太后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眼神比声音更加严厉:“她为了一己之私将自己的孩子置于险境,连自己的亲手骨肉都可以狠得下心的人,你又怎知她日后不会为了利益而弃你于不顾?” 皇后做事的确太过冷血,皇上反驳不得,只得低下头缄口不言。 太后见他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斥责的话像是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到皇上头上:“哀家本来瞧她不上,若非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求着哀家护着她,她现在指不定落魄成什么样?原本以为她有了权力就会多些人情味,可是当日长华行刑的时候,你可有见她去看上一眼?” 皇上低声说:“说不定,她是怕看了伤心。” “又来了,你又替她说好话!”太后骂的没了力气,坐在椅子上喘了喘粗气,片刻后才继续道:“哀家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对女人心软不要对女人心软,前朝上那么些个牛鬼蛇神你都能狠得下心,怎么在这个女人面前你就是听不进去呢?” 皇上在对待皇后的事情上在,总是格外宽容。 也许是因为成亲时委屈了皇后的关系,又有后来皇后多年的陪伴守护,皇上对她总是狠不下心来。 皇后因对皇上的感情而得到他长久以来的庇护,却也因为这份感情而做出了许多违背道义和本性的事情来,更是为了争宠而害死了自己儿子长云,皇上对此又何尝不恨? 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与皇后夫妻多年,其间还相隔着那么多的世故人情,皇上即便心中有恨有怨,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对她太过无情。 日日高坐龙椅的皇上难得是一副疾首痛心的模样,太后见他如此,没了骂人的力气,舒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废后,幽禁凤仪宫。” “依照礼制,废后是没有资格居住在皇后寝殿的。” “儿子知道。”皇上说:“但是儿子想为她留下最后一丝颜面。” 太后抬起眸子,对上皇上短短时间就划过万千情绪的脸,沉默着点了点头。 元和二十四年十月初一,明华殿废后谕旨经礼部昭告天下。 皇后在凤仪宫中呆坐半日,最后向前来探望的首领太监吴华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见陛下最后一面。 吴华将她的意思传达到明华殿,皇上听了吴华的话后静默了许久才点了头。 皇后看着一身龙袍大步走近殿中的皇上,痴痴地勾起了唇。 没有行礼,没有问安,没有平素皇后对于皇上应有的一切礼仪,皇后直视着皇上道:“陛下,你知道吗?臣妾初时喜欢上你时,就是因为您的那张脸。” 毫无礼仪姿态慵懒的皇后和皇上印象里的大有不同,后者下意思地蹙了下眉。 皇后却视若无睹,径自指着宫门口的那棵枫树道:“方才您进门时,臣妾最先看见的是那棵树。” “纨扇生衣捐已无,掩书不读闭精庐。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呐呐的声音从废皇后的口中吐出,话音落下,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臣妾和陛下,终究还是疏远了。” 皇上落目在她布满泪水的脸,微微顿了一下:“今人不比昔日情,朕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哈哈,您所谓的仁至义尽是什么意思?不杀了臣妾吗?”皇后大笑出声,眼睛残余的泪水和嘴角肆意的弧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张秀婉面容上神情颇有些诡异。 “臣妾嫁给陛下时,陛下已经有三位妾侍和数位通房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皇后落寞地低下了头:“臣妾是公侯之女,在父亲和祖父眼中,便是做皇后也是够格的,可是却自甘堕落自奔为妾,委实丢尽了沈国公府的脸面。”她说着抬起了头,对上皇上看过来的深沉视线:“您或许不知道吧?在臣妾嫁给您的几年时间里,沈国公府的门便再没有为我打开过。母家无人撑腰,府中一群虎视眈眈的妾侍,臣妾在府中受尽了辛酸和白眼。” 第一百七十章:一日秋风一日疏 “所幸上天垂怜。”皇后伸手拭了拭面上的泪水,眼眸里尤含一丝倔强:“臣妾在那样的环境里,还是成功地怀上了子嗣,而且还是个男孩。” 她款款秋水眸落在皇上的脸上,“陛下当时说,长子为首,更是皇家长孙,理当腾飞云雾之间,特赐名长云。长云……您可知道,臣妾当时有多高兴,臣妾一心以为陛下会因为长云而收收心不会再将心思放在隆平的身上,可直到南地那一行臣妾才发现,那根本是臣妾的痴心妄想。” “你还有脸和朕提长云?”皇上挑起剑眉,心中那唯一一抹柔情散去,眼底终于浮现出浅淡却不容忽视的愤怒:“你也知道是长云是你日盼夜盼十月怀胎生下的,虎毒尚且识子啊,你如何能狠心置自己的亲生孩儿于死地?” “我也不想的!”提起柳长云的死,皇后显得很激动:“我当时只是想留住你,所以才停了给他护养身子的补药,我只是想让他病一下而已,我是长云的母亲,我如何会害他去死?” 南地气候阴湿,两三岁的孩子当然适应不了,但是皇后精通医术,在南地的数月一直都以汤药为儿子温养补身,以防急病,所以那个时候的柳长云身子十分健康,若非是有人有意为之,柳长云不可能会在短短数日里病发致死。 隆平公主远嫁的消息传到南地之时,皇上正到距离驿馆百里之远的县城检查河道,皇后得到消息之后乱了阵脚,六神无主之时才失了冷静剑走偏锋,断掉了柳长云的补身汤药。 小孩子承受不了南地多变的气候,次日夜里就发了高烧,皇上在次日晚上回到驿馆之后很快得到了隆平公主即将远嫁西晁的消息,原本当晚就要赶回京城,却因长子的病情耽搁了数日,但柳长云病情久不见好,无奈之下只得带着皇后和柳长云一起上路。 虽说这些事情皇上已经从隐卫口中知道了些细节,但是眼下听到皇后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心寒。 “胡搅蛮缠。”皇上冷哼:“长云到底是你生的,为了自己的私心,你竟也对他下得去手?”皇上摇头叹了一声:“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臣妾便是如此恶毒。”皇后仰头对上皇上的视线,挑衅着问:“陛下又能拿臣妾如何?” “这后宫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她们为了得到陛下的宠爱,为了子嗣能得到您的重视不惜一切。她们有些人做的事比臣妾更可恶,您以为臣妾已经是罪无可恕,可是她们呢?难道臣妾死不足惜,她们就不是?”说到这里,皇后呵呵地笑了笑:“就比如您最宠爱的德妃妹妹,她做的就比臣妾更过分!那个在云惜宫落胎惨死的楚贵嫔、在碧华殿被捉奸在床之后被五马分尸的沈昭容,还有秋猎时被豹子咬死的赵充华……还有那么多的女人,个个都是被她害死的。陛下您说,她是不是比臣妾恶毒百倍?” 皇上咬牙,“你都知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不出手救她们?” “哈哈……陛下您是不是蠢了?臣妾为什么要救她们?她们个个其心可诛,白天黑夜里地盼着来抢臣妾的夫婿,臣妾做什么要帮她们?脑子坏掉了不成?”皇后瞪了瞪眼,眼底有嗜血的恨意闪过:“那些贱女人,她们都该死!” 脸还是从前那样一张脸,脸上的表情却再不复从前的柔婉安然,甚至带上了些许毒辣的凶狠,皇上静静地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时移事易,昔年那个温柔婉约的小姑娘好像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脑海里又浮现出记忆深处的那张清和亲切的容颜,皇上的心头一片酸涩。 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他与皇后是如此,与隆平又何尝不是? …………………… 按照计划,月铭和柳长清先后下到了先前发现的密道中。 不进去不知道,深陷其中时才发现这密道深达数丈,途中机关暗箭数不胜数,几乎令人防不胜防。 二人向前行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迫原路返回,从洞口中出来,二人看了看周围一圈人关切的眸光,默默地对视一眼,都是一声叹气。 月铭将方才所见一一说给另外几人听,语言简明扼要,却还是难掩其中凶险。 不知过了多久,柳长清才皱着眉头说道:“这密道太过阴诡,按道理说,既然入口藏的如此隐蔽,那路上不该有这么多的机关才是。” “那也未必,说不定这条暗道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通往山上的路是在别的地方。”月铭说着话音一顿,“又或者,这暗道里的机关才是引人耳目,其实是有办法消除的。” 柳长清觉得月铭后面的话可能性很大,点了点头,试探地问向月铭:“那,我们再下去一次?” 月铭深吸一口气,转身吩咐人找来了两块盾牌,这才又和柳长清下了密道。 这才两人没有急于向前走,而是一路走走停停私下寻找关闭机关的开关,行了十几丈远,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地上方形石砖上的一块凸起的石头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月铭将石头向下按,石头和地面接壤的那一刻,原本四处袭来的箭矢和石子如同被关上了闸门,瞬间就停了下来。 二人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平静,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再向前时危险就少了很多,虽然偶尔还会有飞来的箭矢,但是二人完全应付得来。 又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最开始的情况再次出现,四处飞来的石块和箭矢让二人疲于应对,但好在有先前的经验,两人配合的很好,柳长清负责防御四处暗箭,月铭负责寻找地上的开关。 这次暗箭袭来的频率比之前密集许多,时间也比之前要长,可是如此应付了不到半个时辰,月铭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关掉暗器的开关。 柳长清的体力已经不支,月铭抬眸看他一眼,“你来找开关!” 柳长清点点头,二人默契地交换了位置,月铭负责用盾牌和长刀阻拦暗箭,柳长清四处寻找开关,如此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柳长清终于注意到身侧墙壁的一块凸起,然后按了下去。 暗箭全消,两人俱是精疲力竭。 月铭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柳长清,两人的眼里是相同的凝重。 初时两人配合的还好,第一次暗箭到来的时候或许还有些余力但是这次两人已经使出了全力,才勉强关掉了机关。虽然从时间上看,两人已经走出了将近一半的距离但按眼下的情形看,前面一定比现在更加凶险,以两人眼下的能力,真的能对付得来吗? ………………………… 冷面急冲冲地冲进门时,许言川和月华正在用晚膳。 月华斜睨了站在许言川身侧耳语的冷面冷嗤一声:“冷面,你现在的活计做的是越发好了,当着我的面就敢和你家主子说悄悄话,当我是死的吗?” “苏小姐这说的哪里的话,属下只是怕自己嗓门大,惊扰了您的耳根清静罢了。”冷面讨好地笑了笑,努力眨巴着眼睛显示自己的真诚。 “你那是什么眼神?”许言川狠狠瞪他一眼,“你说话就好好说话,在我面前和月华抛媚眼,你当我是死的吗?” 冷面:“……” 许言川回头对着月华温和的笑了笑:“是有一点小事,我跟他去看看,你慢慢吃。” 月华撇撇嘴,“去吧去吧,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护卫,果然个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说。” 许言川委屈地抱住她的胳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在我的心里,你……” “好了好了!”月华听腻了许言川的情话,闻言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走快走,烦都烦死了。” 许言川小媳妇似的点点头:“那你等我回来。”低头偷偷在她颊上偷了个香。 转过头时又换上了一副冷淡的神情,许言川冷肃的目光落向冷面:“还不快走?” 冷面已经习惯了主子的善变,得了吩咐只是默默地瘪瘪嘴,乖乖地伸出手:“主子您请。” 二人出了正厅,许言川步速立刻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人在哪儿?” “还在厢房搁着,属下带人去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许言川步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问:“是真的断气了?” 冷面知道主子心里的疑问,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上山之后就滴水未进,再加上先前连续几日没有吃过东西,大约是体力透支的太严重了。” 一路行到西厢房门前,冷面轻轻地推开了门,许言川当先一步走在前面,进了房间之后扫视一周,最后目光停顿在床上的一道白色的身影上。 那人惯常一身白色长袍,腰间挂着碧绿色的玉佩,一张俊脸莹白细腻,唇瓣微微抿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此刻紧紧地阖在一起,远远地看起来,竟比女子还有动人。 若是此刻月华在这里,那她一定可以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她愧对了两辈子的柴王府小王爷柴玉泽。 第一百七十一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驻眸在面上犹有血色的柴玉泽脸上,许言川面色寻常地问:“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 许言川又问:“试过他的呼吸和心跳,确定他死绝了?” 冷面僵着脸死命抑制下嘴角的抽动,一脸平静地答:“是,死绝了。”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门板上忽然传来一道响动。 冷面一惊,连忙就要出门去查看,却被许言川的清冷的声音止住了脚步。 “月华,柴玉泽醒了,你却还睡着。我无数次想要把你拉出来,却总留恋着你的温柔,狠不下心肠。”他头也不回,目光定定地落在柴玉泽已经睁开的双眼上:“你可知我有多煎熬?” 冷面瞪圆了眼睛看向门外。 一袭白色烟水裙的月华缓步走进门来,她面色惨白,精致的面容上还带着几分泪痕,如水双眸一动不动地盯在床上的人脸上。 许言川回身时看到她的神色,心一钝一钝地痛。 月华的眸光停在柴玉泽坐直了的身子上,停了一下,又转眸看向许言川,唇瓣翕翕动动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发出声音:“你,早就知道了?” 许言川似嘲似讽地扯起唇角,和她对视的眼睛依旧带着缱绻柔和:“不是很早,只比他来的早一点。”他说:“我倒是很希望,我一辈子也不要发现真相,就让你这样骗我一生一世。” 月华使劲眨了几下眸子,压下眼底的泪意,又重重地咬了咬唇。 “不要再做梦了许言川,早在你犯下恶行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知道,你和月华之间再无可能了。”柴玉泽微笑着从床上起身,迎上冷面看过来的震惊的神色笑容更甚,好心情地解释道:“若不是装死,我如何能不知不觉地潜入水月云庄?这可都是你们的功劳。” 冷面恶狠狠地看他,拔出长剑就要上前杀人,却被许言川抬手拦下。 “你下去吧。” 冷面不可置信地看着许言川:“主子?” “下去!” 冷面咬牙点头,转身时又看到月华白到透明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想谴责她些什么,却又发现好像无需自己开口,后者就已经心神俱碎。 木门被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口气里十分显耳,许言川抬步走到月华面前,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脸,好像对待易碎的玻璃一样轻柔的力道,“他说的对,自从我做错了事情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和你在一起了。”他说着轻轻一笑,又说:“其实我很感激你。” “月华,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我无情无义、冷心冷性,我对人对事不够真诚,活了这么多年,两辈子的时间,却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地问别人着想过。”他深情地注视她,“月华,我不想做一个无私的好人,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好人,只为你想的好人。” “你心里一定在笑我,我很坏,对人恶毒,对事冷漠,还曾经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是我想让你明白,这将近百年的生命里,我唯一后悔过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没有接受你。” 月华抬起眸子看他的,他的眼眸略显狭长,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满满的承载着柔情的醉意,他的嘴角微弯,那抹清淡却不可忽视的弧度里分明带着决绝的苦涩。 柴玉泽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在许言川开口的那一刻顿住,他定定地望着许言川的背影,直觉许言川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月华低下头,“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许言川有些诧异地问她:“你不怪我吗?” “很怪的,起码曾经是很怪的。”月华苦笑一声说:“曾经有多爱,之后就有多恨。” 月华说着温和地看着许言川道:“你总是问我心里到底有没有你,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即使你拒绝过我,即使你曾经联合旁人杀死了我全家,即使你毁掉了我的一辈子,今生重新来过,我也还是忘不掉你。” “后来有人和我讲,这一世的我生活幸福家庭完满,已经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了,我不应该再执着于前世的仇恨而失去了自我。我那时只觉得讽刺,从前失去过太多东西,经历过那么刻骨的仇恨,现在却有人劝我放弃仇恨,放弃害死我父亲兄长家人的仇人,让我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现在我想通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我的父亲母亲还健在,伤害我家人的仇人大约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柳长华如今只怕已经悔恨终生,我觉得我也应该放下过去了。” 许言川凝视着她,道:“可是我还活着,我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月华笑了笑:“你得到过,也失去过,今生今世都不会畅快,许言川,以前我可能不敢承认,但是现在我可以很确定地跟你说,我已经不恨你了,从前的恨和痛苦已经过去,你已经经历过世间最难捱的折磨,前世加上几十年的悔恨遗憾,已经足够了。”顿了一下,她静静地看着许言川,说道:“许言川,现在我已经不恨你了,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结束?”曾几何时,许言川多么期待这句话从月华的口中说出来,可是眼下得闻,他却只觉得绝望,“连恨都没有了,那我们呢?” “我爱你,”月华诚实地告白,心头不期然划过苦涩,她紧接着又说:“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任凭你和我有再深的感情,横亘在你我之间的是无论如何都跨越不过去的鸿沟,我们是有血海深仇的人,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再和彼此谈爱,更不可能在一起。” “不可能在一起……”虽是意料之内,却还是倍觉辛酸,许言川握住她的手,月华掌心冰凉,眉眼更是惨淡,那双一向像是水浸过的眸子此刻只余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凄楚,他看得心痛,同时又觉得悲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道:“月华,你对我,其实远比我对你更加狠心。” 他的狠心在与无情之时做错了事,她的狠心却在于,明明心里有情,却强逼着自己放下和他的感情。 那样伤的岂止是她一个人? “以前是我太执拗,总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身在名利场上,没有人能真正超然物外。你和哥哥你们都只是在择主而事,你也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立场上看,你的做法于世人眼中没有错。觉得你错的一直都只有我。” “我们都放下吧许言川,前尘往事如烟去,再见面,我们就当彼此从未见过。现在我的家人都健在,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许言川直视她的眼,语速极慢地说了一句好。 那声应答缓慢而又无力,如同余音绕梁一般环绕在月华耳边许久,她抬眸拂过许言川英俊的脸,踮起脚尖在他脸上烙下一吻,“我现在不杀你不恨你不怪你,许言川,我希望你能幸福。” 许言川点点头,神色间多了几许淡然,他转过身不去看那张让他爱的心痛又欣喜的脸,背过身子说:“你哥哥应该已经到了山顶,你走吧。” 月华抿着唇,也说了声好。 柴玉泽走到月华跟前,嘴角一点欣悦的弧度,“月华,我们走吧。” 他说着,伸手要去拉月华的手。 月华侧身避开,对着柴玉泽说:“抱歉,我从前以为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现在我才发现其实不是,我的心里没有你,余生和你相守不过会给彼此带来痛苦,柴玉泽,我前世欠了你的,但是我不能用虚假的感情来和你在一起,那样对你不公平,对许言川也不公平。” “月华……”柴玉泽有些呆,眼神一愣一愣地瞅着她。 “抱歉。”月华摇了摇头,抬步走出了房间。 柴玉泽怔了怔,回头看了犹背对着自己的许言川一眼,也提步出了房门。 男女一前一后地迈出门槛走出院门,无人看到背对着他们的方向,一身墨青长袍的许言川用一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又何尝不知,月华假装中招的数月,只是为了不给彼此留下遗憾?和她的回忆里,有很多幸福的时光,他很知足了。 听到房内的闷哼,冷面觉得不对连忙进来查看,进门后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许言川苍白的面孔。 “主子!” 许言川张了张嘴,脸色依然发白,嘴上却带着笑,他的眼睛如星辰一般明亮,心里也溢满了温柔,他对冷面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唇畔的笑容越发灿烂。 冷面扫过满地的血水,指尖上微弱的脉搏似乎已经印证着这个不过二十余岁男子的生命即将终结,他却还是不信,想要为自己效忠多年的主子做些什么:“属下去找谢神医!” “不许去!”许言川低吼一声,硬拽着冷面到自己身边,附到他耳边低声说:“你小点声,月华面冷心热,她看着冷漠,其实心里很在乎我的。” “你不要吵,不要宣扬,如果让她知道我死了,她会哭。” 冷面张张嘴,眼里一片湿热,他用力拭了拭泪水,点头轻轻说了声好。 之后的很多年,月华都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当时她能回头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一切大抵都会和现在大为不同。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月华都没有办法平静地面对许言川已经去世的事实。 ……………… 那日许言川拔刀自刎,月华在他离开三日后才得到消息,日夜兼程地赶到水月云庄,她期待着许言川的离世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笑、不过是他在逗她开心、是他骗她回到他身边的手段。可是直到她站在他面前,看着灵堂里冰冷的尸体,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左不过活了两辈子,一辈子用来追逐和迷恋,一辈子用来仇恨和自责,却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过。 游走于世间的无数繁华里,月华后来看到了很多的风景,西晁的各色风景引人入胜,还有源自西晁皇室的白玉兰花,纯白的花朵在花香四溢的季节里开的十分灿烂。 但是月华看来,都觉得那里的花比不上她和许言川亲手种下的那一株。 十年生死两茫茫,月华二十六岁的那一年,灵慧产下了第三个孩子,她却还是孑然一身。 赶回京城参加满月宴的那一天天很晴,阳光高高挂在天际,她坐在马车上,手里紧紧抱着一盆花,正是当年水月云庄的那一盆白玉兰遗留下来的花种。 马车行到京郊时马车停下,月华端着花盆走近了京郊墨云庄。 墨老一头银发如练,安静地坐在就月桃仙居中饮茶。 月华推门而入,开门的瞬间对上老人家慈祥的面孔,竟有有些时光如梭的感慨。 墨老为她倒了一杯清茶,嘴角挂着隐约的怀念之色:“我这就月桃仙居,位置偏僻不讨巧,鲜少有人愿意到这里来的,可是前些年里,却偏偏有两个人但凡来此处就必到此阁。” “一个人是我,不知另一人是……” 墨老转眸静静地注视着月华,“长公主的公子许言川。”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叫那人长公主了,新帝即位之后,长公主因为向来不参与党政而被柳长清敬重,加封护国公主,朝内朝外的人无一不尊称她一声大长公主。 许言川离世之后,长公主出人意料的没有寻月华的麻烦,但也再未出面见过她。 只十年前月华初初回京长公主曾让人送过一封信来,是许言川写给她的。 那一封信现在被月华珍藏在袖袋里,十年来衣衫日日有换,那信却从未落下过。 他希望她好好活着,她便不能让他失望。 见月华若有所思的模样,墨老微微一讪,落目在她手中的花盆上,“这白玉兰倒是养的极好。” 月华低下头,也笑:“这花已经有些年头了。”昔年和许言川种下的那一株花已经死了很久,后来她用那株花上的种子种到土里,再将花养大,待其老死之后再取花种,再种下,循环往复,长此以往,才有了今日这株花。 “老头子倒是听说,这白玉兰花还有另外一层寓意。” 月华抬起头,低低地笑了一下,“纯真且真挚的爱意。我晓得的。” “既然晓得,又为何不能明白花开堪折直须折的道理?” 月华垂下眸子,低敛着头苦笑一声:“有些事情,除了经历的人之外,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或许如此。”墨老轻轻颔首,忽然看着窗外道:“苏小姐,二十七年前,有一个人也曾经和我坐在这里,哦……就像现在我和你的位置一样。” 月华一脸莫名:“墨老,二十七年前我还没有出生。” 墨老脸上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又说道:“也正是那人找到我,才有了你的新生啊。” 月华猛地抬头,对上墨老洞悉一切的脸,心忽然提了起来。 “是许言川对不对?” 墨老看着她道:“许公子弃了前世和今生余下的生命,给了你和他今世的新生。” 月华猛地放下花盆,一把抓住他的袖口,眼神迫切又激动:“那您,是不是也有办法,再让他活过来?” 墨老定定地注视着她,眼睛默默地阖在一起,嘴角却挂着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