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1、第一章 夜幕降临,灯火次第,昏惑的夜色下涌动起欲望的迷雾,迷雾的中心,是宁市一整条的酒吧街。这条酒吧街的尽头有一家叫做“浣熊”的酒吧,酒吧近期来了个吊儿郎当的鼓手,牌子大得很,来不来店,打不打鼓,毫无规律,全凭心情。 但现在社会是“个性自我”、“异常出众”的社会,所以他反成了酒吧近期追捧的明星。 他叫纪询。 一场酣畅淋漓的鼓声引动全场欢呼,酒吧的客人拥挤挨簇,想要冲上前来,但酒吧的保安早有经验,手拉手围一个人墙,挡在舞台前边。 场下的混乱唯独没有波及到场上的纪询,哪怕这混乱正因他而生。 纪询向后一靠,汗水像细雨一样从他额头滑落,他整个人陷入种灵魂脱离身躯四处游荡的晕眩之中。但这种感觉——说实话——并不糟糕。 灵魂脱离了沉重的身躯,好像也脱离了凡尘的烦恼,于飘摇之中得到一种离奇的恣意。 可惜这种恣意只持续短短一瞬。 很快,身体从过度的劳累中回味过来,于是汗热、酸疼、疲乏从四面八方箭射而来,贯穿身体,钉住灵魂。 纪询慢慢地吐了口气,他张开手掌让鼓槌自掌心脱落,抬手扯下挂着的耳机,再拉拉被汗湿的字母t恤,将自己的脖子从被衣服和头发集体束缚的窒息中解脱出来。 而后他眯起眼,后颈杵着椅背,挂在那里晃悠。 他年龄不算大,但也不小了,二十八|九的样子,不尴不尬的时间;身材十分颀长,两腿一伸,仿佛和你隔个太平洋;眉目分明,棱角有度,眼睛半张不合,十分慵懒;头发很长,长到脖子处,乱糟糟堆着,但因为长得好看,这种不干不脆的发型也带上了玩音乐的独特的放纵味道。 他晃荡了这么两下,台下的叫喊越来越高昂,保安渐渐也控制不住人群,守着店的酒吧老板瞪着他的视线都快要冒出了火来,他总算起来了,一摇三摆往后台走去,临了后台门,又突地转头,抬手飞吻: “谢谢大家,爱你们。” “哗——” 隔音门打开再关上,挡住了刚刚爆发的热潮,纪询在更衣室里洗个澡,换身衣服,穿着风衣从后门重新进入酒吧。 也就十五分钟的时间,喧闹已经消失了。这是个每时每刻都有新消息吸引人们注意力的时代,纪询对人们微不足道,人们对纪询也微不足道。 “大明星,回来了?”一个穿着侍应服的小个子男人迎上来,他叫杰尼,是这里的酒保,因为年轻开朗,像个邻家弟弟,颇受来酒吧的女客们的欢迎,也不可避免的为“姐姐们”办起了些事情,“今天来了个超——正——点的美人!” 美女本就让人兴奋,美女对纪询有意思还找自己牵线搭桥,就更让人兴奋了。 杰尼将手中的托盘递到纪询面前,那是个漆面托盘,上边散落着不少纸条,纸条对半折起,但又折得不密,半遮半掩的露着里头的电话号码和红唇印,桃色邀请清晰醒目。 这也算是纪询来这里的保留项目:他从不和酒吧里的人过夜,于是人们越发逆反的想要和他过夜,大约得不到的总能喊上价。 纪询的手指在托盘上拨了拨,他看见自己的脸。模模糊糊在托盘中出现,眼下的黑眼圈如同自带烟熏妆,真可怕。 他还看到杰尼的脸,杰尼使眼色都要使得抽筋了,看起恨不得拿红绳将两人捆了打包上床,再在床前摆个大大的心心放两礼炮,也好普天同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纪询漫无边际地想,总算顺着杰尼的目光施舍地看了眼人。 那是个穿紫色亮片裙子、长发烫卷的女人。 确实很美,而且时尚,像是男人装杂志走下来的封面女郎,一颦一笑,一个动作,哪怕是蓬起的一道头发丝,都带着诱惑。 男人或许不一定了解自己的喜好,但她一定了解男人的心思。 但纪询依然兴致缺缺的收回了目光。他没有说话,举动却不亚于说了声“就这”? 杰尼大感不解:“这样等级的美女你还看不上?你想要的是月宫嫦娥吗?” “你觉得两性关系是什么?”纪询问。 “……呃,互补、阴阳、缺一不可?”这是杰尼的朴素逻辑,男人天然喜爱美女,女人当然追逐帅哥,如果有谁不打算这么做,那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也许吧。”纪询漫不经心,“还有,征服。” “征服?” “女人征服男人,或者男人征服女人。”纪询说,“有时候你以为你征服了一个女人,实际上,‘哈——猎物终于上钩了’,女人这样微笑。” 杰尼瞪着他。年轻的酒保对这样的论调不以为然,他只弄明白了一件事:“所以你对她不感兴趣?我觉得你会后悔的。”他嘟嘟囔囔,低落了一瞬间,又振作起来,“还有一个!” “哦?” “还有一个,也超——级——” “我来猜猜。”纪询不让杰尼卖关子,“是男人?” 杰尼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怎么知道?!” “你托盘上的纸条有古龙水的味道。” “女人也能用古龙水!” “还有中华烟的味道,女人总不会抽这种烈口香烟吧?” 杰尼摇摆了下,他托着盘子的手臂往上抬了抬,鼻翼也跟着抽一抽,正在仔细辨认盘子里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神色变得信服,在他开口之前,纪询悠悠笑了。 “真信了?骗你的哦。” “……”杰尼。 “你有福尔摩斯的鼻子啊,还能在酒吧十级灾难的空气里闻出味道依附在什么上面?一个很简单的推理,你已经向我推荐了今天最漂亮的美女,那么还能让你激动的,就不是女人,不是女人还能是什么?” 杰尼跑到一旁自闭去了。 纪询从后敲敲他的肩膀,杰尼挪开,不理他,纪询索性拍了下人:“给我一杯龙舌兰日出……不,两杯吧。” 他向前走去,酒吧里有吸引他注意的东西了。 一杯海洋之星放在吧台上,其蔚蓝透亮的色彩,一如窃贼偷走了世上最澄净的海之心,并盛放于此,献媚美人。 美人修长的手碰触杯柄,那一汪浅浅的蓝便立时俯首称臣,急促吻上指尖。于是主人恩赐了这个吻。他低下头,绯红的脸颊透着醉态,左眼角下一颗小小泪痣,模糊了他的性别与年龄。 他看着着实年轻,漆光的皮衣自带几分野性和疏离,但他有张纯白如雪的面孔和精致如画的眉眼,就连上边的绯红的魅惑也如此娇艳无辜。 但坐在他身旁的人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个干瘦的男人,年纪倒不大,但尖嘴猴腮,未老先衰,精神委靡,面貌简陋,从头到脚都没有值得一提之处,假使外貌也要被分作三六九等,青年毫无疑问是贵族等级,而这干瘦瘦猴,则勉强算是贵族身后的跟班吧。 这样不搭调的两个人坐在一处,早已吸引了周围人暗暗的关注。青年手中的酒就是瘦猴给送的,瘦猴一路注视着青年手中那杯酒,不住地劝酒。 眼看青年终于要将酒喝下,瘦猴急迫的视线也走到尽头,绽出一丝惊喜来。 但赶在那蔚蓝的酒真正进入青年口中之前,纪询拦住了人。 他用了巧劲,泪痣青年手中的海洋之星变成龙舌兰日出,冷淡的蓝色换成跳跃的橙红,青年身上最后的冷意被驱散。 “你干什么!”青年开口之前,瘦猴先火急火燎的跳起来,“我先请他喝酒的!” “所以我应该排在你后边?你觉得这是上班打卡,必须先来后到吗?”纪询揶揄一笑,晃着那杯海洋之星,望向泪痣青年,“我觉得橙色比蓝色更适合你。” 青年撑着头,因微醺而笑意飘忽:“是吗?好像是……” “什么蓝色橙色,这人谁啊?!”瘦猴着急了,“我都和你聊了一整晚上了!” “可是,”青年困扰道,“是你非要和我说话,非要和我喝酒的?” 他表现得这样理所当然,轻哂散漫,如同肆无忌惮长满尖刺的玫瑰。 玫瑰诚知自己漂亮,因此骄傲张狂,看着人们趋之若鹜。 他的话同样立时引来周围人群簇拥。他们窃笑一头热的瘦猴,高高低低的鄙夷如水一样冲刷过瘦猴的身躯,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青年的目光已经轻飘飘掠过了他,落在纪询身上。他就像个再没有用处的垃圾一样被抛到身后。 铁青变成惨白,惨白再变成怒红。 瘦猴一把抢过纪询手中的海洋之心,目光恶毒地剜了纪询和青年,挤入人群,走了。 他的离去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在意。 青年继续同纪询说话:“你呢?你又是谁?我为什么要喝你的酒?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不喝。” 纪询看过去,青年晃动手中的酒,橙色的影在他脸上巡回,让那双望过来的眼,藏在陆离光色之后。 ranwena.net 美人总是有任性的权利。 纪询拿起纸巾,擦拭沾在青年手掌的蓝色液体。 “蓝精灵。” “啊。” “看来你听过,氟|硝|西|泮,一种能让液体变蓝的药,但我更喜欢叫它另外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约会强|暴|药。” “听上去很可怕。不过……”青年似醒非醒,微微地笑,“又不是所有蓝色液体都是约会强|暴|药,你有什么依据吗?如果是瞎猜的,我就不喝。” “他和你说了这么久的话,想必很想和你春风一度吧?” “想不犯罪——” “但从你端起酒杯开始,他注视酒杯的时长远高于注视你的时长,最后也不忘抢走那杯酒。以最基本的常识看,莫非这杯酒对他的吸引力比你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更高?那么他不妨带着酒杯去酒店,而不是非看着你喝下这杯酒。” “厉害,值得一杯。”青年鼓掌,冲纪询举了举杯,异常干脆喝光整杯鸡尾酒。 龙舌兰度数高,才喝下肚,他的身体就晃了一晃,纪询眼疾手快扶住人:“没晕吧?” “没有……我应该向你说声谢谢,对吧?” “你愿意的话。” “光说谢谢好像太单薄了点,应该请你点什么。请你回家招待好不好?”青年意态微醺,看似一本正经问,却又苦恼,“不过我刚到这个城市,没有家。” 纪询从青年眼中看到了邀请,那像一片绯红的雾,荡漾过来,似有若无触着他的身躯。 他的犹豫只持续短短时间,随后缴械投降。 青年成功俘虏了他。 确实,他有不从酒吧约人的原则,但原则本来就是用来打破的,他不喜欢时时刻刻想要征服他的女人,但对这位青年的诱惑却没什么抵抗力。 “……去我家?”纪询说。 青年抬起眼。 纪询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片刻,暧昧欲色拥抱他的倒影。青年的笑音染了酒精,有丁点低。 “好啊。” 纪询的家距离酒吧并不远,当他带着青年进入楼道间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零零落落的灯是几只窥探着夜的眼,藏在暗处,无声酝酿。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呼亮了走道间的灯。 纪询搀扶着青年,初看的时候觉得这应该是个纤瘦敏感的人,真正上了手才发现,对方身高并不矮,几乎和自己齐平;也并不瘦,沉甸甸压实在胳膊的重量显示这人绝对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 两人到了门口,纪询解放一只手去摸口袋里的钥匙。他的钥匙很好摸,上面绑着个钥匙扣,是个金属女孩的头像,并一条系在下头的褪色平安结。 这时青年身体突然一歪,猛然生出的力量将纪询拽了个踉跄,他们双双撞到门旁的墙壁上。 青年栽倒在他的怀里。 纪询听见一声模糊的轻笑,而后宛如地底岩浆的酒精气息张开翅膀将他环绕。走廊灯光暗下去的瞬间,青年咬上他的嘴唇。 “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把我带回家?” 交换口水的轻啧在黑暗中响起。 “那……”纪询稍稍仰头,“你叫什么?” “霍。” 门开了,刚才的一切像是被黑暗吞噬,只在两人唇间残留隐约的余韵。 纪询一个人住,家不大,两室一厅,除了一间不小的卧房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客厅之外,就是间堆满了书和乐器的书房。 纪询将人带进浴室就转身离开,他在室内听了有两首歌的功夫,里头传来一声闷响。 纪询回头:“你没事吧?” 浴室里响起迟缓而模糊的回应,纪询没有听见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他有点担心,回身来到浴室门口,用指节叩门: “hello?” “进来。” 里头的声音稍微高了些,这回能听清了。 纪询推开虚掩的门,霎时一怔,视线所及没有人,只有自龙头汩汩流出的热水氤氲出热腾腾的白烟,游荡在不大的室内。 人呢? 纪询正这样想着,一双手臂自后头环住了他。 刚刚自热水中浸出的潮湿贴上他的后背,一阵热,一阵冷的交替。 青年倚着他,自他颈后送了一口气,吹出几团白泡沫。 “你沐浴液的味道很独特。” 纪询脖颈后边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点刺激,这人实在太会了…… 他不动声色将气息咽下喉咙:“你喜欢的话,我们待会正好用它。” “怎么用?”青年饶有兴致问。 “怎么用都可以,不要拘束。” 纪询被人推到了洗手台前。他们尝试接吻,带着试探,带着挑逗,而后绵长,开始甜蜜,纪询在对方口腔中尝到了自己漱口水的薄荷味,带着辛辣刺激的清甜口感。 真是神奇。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身上感觉到自己最熟悉的味道。 最熟悉的味道与最陌生的感觉相结合,又融汇出全新的感觉。 一种或者曾经假想过,至今终于出现的感觉。 他们相拥着从浴室里出来,路过客厅,来到卧房,纪询的卧房分外简单,除了衣柜,就是床铺,他随意丢在窗台上的风衣被勾到地上,青年赤着脚踩过风衣的带子,挂在对方身上的水滴轻轻一晃,落在地面,圆润可爱的一滴,像是青年的脚趾。 他被推到衣柜上,黑色的衣柜发出声闷闷的响,青年的气息洒在他的耳后,像座含而不发的火山。 接着纪询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束缚住,这种束缚的力量并不像闹着玩,至少并不像受和攻闹着玩。 “有个问题,之前忘了说。”纪询开口。 “嗯?”身后回答的声音带着丝慵懒的味道。 “你是1?” “是啊。” “真难得。”纪询说,为了方面说话,他稍稍仰起头,青年的手指很快绕上他的脖颈,流连忘返,似乎对这一处情有独钟,他痒得低笑一声,“毕竟无1无靠,满地飘0。不过……” “不过?” “不太凑巧,我也是1。” “要不要试试做0?感觉还不错。” “你没有做过0怎么知道做0感觉不错?”纪询问。 “因为和我做的0都说我的技术好。” “——巧了,和我做的0,也都说我的技术好。”纪询慢悠悠接话。 “认真的?”青年问。 “认真的。” 下一刻,束缚着纪询双手的力量松了,他不再被压在柜子上,他被青年推到了床上。 青年的脸上兀自带着被热水浸润后的绯红。浴袍系得不紧,纪询注意到对方的锁骨处有一道很深的褐色痕迹,是贯穿伤。 他望着纪询,歪一歪头,很认真的思考一会后:“……你不想做0,我可以做0。” “那感情好。” “不过这样子太无聊了,我们来玩点刺激的花样吧。”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尾上挑,挑出道勾魂的弧度,“挺好玩的,试试吧。” 纪询心生不妙,直接拒绝:“我们普普通通不好吗?不要太刺激了。” “半夜从酒吧带回一个不认识的人过夜不刺激吗?”青年双眸半合,笑意隐约,“都是玩,就要玩得和其他人不相同。” “没得商量?” “你可以二选一,要么做0,要么玩点别的。”青年提议。 “那我觉得——” 纪询手肘一撑床铺,想要起身,但是青年的动作比他更快,他的手肘被人托起拉直,肩膀被人按下,背脊再一次撞在床面,床重重地震了下,接着纪询的脖子被钉在床上。 青年伸手,卡住他的脖子。 他冲纪询说话,气息暧昧并危险: “是你主动在酒吧把我带回来的吧?带我回来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能,您逗谁呢?” “您看,我也没发现您这么玩咖啊。”纪询说,“要不,我们先松手?好好聊聊?” 青年发出清清楚楚一声嗤笑。 纪询感觉到略微的呼吸困难。 青年凝视着他,言简意赅:“用力——你用力了,攻守对调,你就可以控制我,征服我。我把命交给你,放在你的掌心,我相信你。” “承蒙错爱,我不相信我自己。” 纪询脖颈的皮肤贴着青年的手掌,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对方连成一线。 不过他的心跳迟缓浅慢,而来自青年的心跳霸道强韧。 他慢吞吞开口:“……另外,违背公民意愿,强行发生关系,可论处强|奸罪。” 纪询看见了青年一瞬间的呆滞。 “我国没有针对男性的强|奸罪。”青年接话。 “——可有强制猥亵罪。造成轻伤以上,还构成故意伤害罪。这同时践踏了我的人格,再加一个侮辱罪。所以,守法公民霍先生,不会以身试法吧?” “哦对了,”纪询思索着继续说,“这还是基于判罚轻微的违法情况。就你现在要做的事情,至少故意伤害罪起步,也可能算故意杀人但未遂,霍先生不妨在做之前先给自己找个好律师,这叫事前准备,事后不慌。” “……可以简单点。”青年终于说。 “怎么个简单法?”纪询问。 “你和我打一架。打赢了我自然得逞不了。” “这样情况就不好界定了。”纪询以嫌麻烦的口吻说,“霍先生既然考虑好了后果,那就来吧,我也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青年冰凉的目光落在纪询脸上,依稀刀锋照过脸颊。 他又挑了挑嘴角。 如果刀锋会微笑,大抵就是这番模样。 “你真怂。” 他冷冷说,放开这条怎么戳也戳不动的死鱼,一撑床铺,站了起来。 青年走出卧室了,但外头没有传来大门响动的声音,估计是懒得折腾在沙发上休息了。 纪询瘫在床上,好好的夜晚被搞得一团糟,他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精神还是疲乏。他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寡淡的天花板,一会后,抽出只手拉开床头的柜子,露出塞在里头的瓶瓶罐罐。 对于这些瓶罐,纪询早已谙熟于心,都不用看就从中抽出了安眠药的罐子。 但这时候,浴室门开关的碰撞声响起。 家里还有陌生人。 纪询停顿几秒钟,将罐子重新丢回去,啪地关上抽屉。 等青年再从浴室里出来,最后那点暧昧的气息已被冷空气冲得干干净净。 他单手插在发中,甩干发尾最后的水迹,脸上如同冰雪一样的冷漠,其间路过主卧,自没有关严的房门处瞥见靠窗坐着的屋子主人。 对方懒散倚靠窗台,带着耳机,哼着个断断续续、沉郁难听的调子。 这个人和调子,都与黑暗亲密交融,不分彼此。 纪询。 他无声地、嘲讽地念出这个名字。 2、第二章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床上的纪询。 他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而像是从一场并没有持续多久的冥思中醒神。他的背脊还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交叠的两腿上压着台电脑,没有支撑的脖子像是根蚀满裂纹的棍子,纪询直起身的时候听到“咔咔”的响动——还有腿上的电脑。 电脑的屏幕在他行动的过程中被碰亮,露出里头没写两行字的文档。 纪询,现年二十九岁,前刑警,现推理小说作者——著有知名《毒果》系列,生活还过得去,要说有什么比较值得烦恼的事情,大概就是颇为严重的失眠问题。 不过人体这具精密的机器,到了某个时间点,多少要出点纰漏,由此考量,他的问题也就是一些漆黑黑的小问题。 纪询扶着脑袋坐正了,外头的敲门声锲而不舍,他看了眼时间,上午七点,谁会这么早? 他推开卧室的门,外头的沙发上睡着昨夜的泪痣青年,对方早已被吵醒,已然坐起来,正不悦地抚平自己翘起角角的发梢。青年的发质很好,软硬适中,既有丝缎的享受,又能够凹出造型。 比如那一直被青年拉扯的卷出圈圈的发梢,就让人想要插根指头进去,捏着发丝,在指节处绕上一圈又一圈。 但一触及对方,就想到昨夜的尴尬。 他装作没看见泪痣青年,泪痣青年也装作没看见他。 如果夜晚是欲望的温床,那么白日就是暴力拆卸温床的有效道具。 衣服穿上,阳光一照,大家都是体面人。 ……当然,昨夜也没有不体面,白收留人一晚,想想还挺吃亏的。 泪痣青年往洗手间去换衣服,他来到门口,略带不耐烦打开门:“谁啊——” 挺着肚子的女人悍然出现在他视线中。 这是个纪询绝没有预料到的熟人。他脱口而出:“夏幼晴?” “是我。”女人说,她抚着肚子,有点用力,让人怀疑她是否想把隆起的肚子压下去,“你看起来有点意外,真难得。” “你怎么来了?”纪询低语,“这半年你去了哪里?你的肚子……” “纪询,”夏幼晴回避了后两个问题,只说,“我有事拜托你。” 纪询看着面前的女人。 这个熟人于他其实说不上有多熟,正常情况甚至不是能够彼此拜托的关系。 他们只是……同时认识另外一个人,且都与另外一个人关系亲密。 袁越。 夏幼晴是袁越的女朋友,关系一度亲密到谈婚论嫁。 至于他和袁越,袁越比他大四岁,也早四年进入警局,他进入警局的时候,是袁越手把手带着的,后来更和袁越搭档了一段时间。 他们关系极好,直到他离开警局的现在,袁越还时不时打电话找他。 “找袁越吧。”纪询说。 “我还没说拜托你什么事。”夏幼晴轻声道。 “这不难猜,你失踪半年再度出现,总不会是为了找我借钱,除了一点钱外,我还会的就是那些,追踪,刑侦。”纪询说,“但你也知道,我早三年前就离开警队了。相反,袁越成为了队长——” 这句话刚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但他坚持说完了。 “你去找他,他会尽其所能帮助你。” 面前的夏幼晴脸色铁青,半晌她弯弯嘴角,扯出个画布上的没有温度的笑容。 “纪询,你觉得分了手的男女朋友还能当朋友?” “我觉得……” “纪询,不要说谎。”夏幼晴轻声提醒。 “我觉得,得到和付出是个循环,你想要得到,总得付出。” 纪询巧妙的避过了夏幼晴的质问,分了手的男女朋友还能不能当朋友?有可能能,也有可能不能。但夏幼晴的情况,显然不能。 纪询记忆中的女人知性且美丽,总和他的好友一起出现,那时候她的笑容总是掺着甜蜜的气息,好像将整整一罐子的糖,藏在她微翘的嘴角里。 但是现在,腹中的孩子吸收了她过多的营养,她明明怀着孕却更瘦了,长到腰侧的头发如同沉重的帘子一样拉着她的头向后昂,抵着门的手腕更细如柴禾,不用用力都能拗断。 幸福褪了色,如同钻石失去光环,暴露它泛滥廉价的本质。 这是一个好女人,也为袁越付出良多,袁越确实辜负了她。 导致连纪询,在面对她的时候,也不得不为好友矮几分身子。 “我明白了。”夏幼晴淡淡道,“一切皆有价值,得到必付代价,那么纪询,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想不想付出些什么拿回它?” “是什么?”纪询问。 “纪询,你说……”女人眨了眨眼,声音既轻柔,又冷酷,“袁越知道你喜欢他吗?” 纪询冷不丁听见这一句,大脑都停摆了几秒钟。他看着夏幼晴,女人这时候又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请求他: “我有个朋友,现在联络不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去看看。我担心她出事……” 纪询说话之前,洗手间的门打开,泪痣青年自里头走出来。 他穿着昨天那件漆皮外套,发型倒是重新整理过了,全部梳向后边,用发胶固定,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气质也跟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光是站在纪询身后,就让纪询感觉到了压迫似的锋芒。 唯一的问题,纪询家里没有发胶这种东西。 这家伙,居然还随身携带发胶。 “这要求听着很简单。”泪痣青年简洁对夏幼晴说,“他答应了吗?如果没有答应,我同你去。” 你是谁? 夏幼晴面露迷惑,她没回答,只望着纪询。她来这里并非病急乱投医。她之所以不找袁越,是因为她恨袁越,但更因为,她信任纪询。 她在等待纪询的回答。 纪询看了看夏幼晴,又看了看霍染因。 这两个人都看着他。 “……好,走吧。我们三个一起。” 纪询突然拍板,他不给夏幼晴和青年反驳的机会,径自穿上衣服,去卫生间飞快擦了把脸漱个口,带着两人出门下楼,在前往夏幼晴朋友住所的路上,他简单地了解了情况。 夏幼晴的好朋友叫奚蕾,今年28岁,租住清安小区,之前在医院当护士,后来辞职做了月嫂,虽然不是住家月嫂,但她有专业知识,为人又乐观开朗,勤奋肯干,因此在月嫂中心颇受欢迎,收入不菲。 自从三个月前,她在医院门口遇到精神状态不佳、又没有家人陪伴身旁的夏幼晴,就对夏幼晴多方照顾,还约了夏幼晴每天早上一起散步,这是三个月来,对方第一次不告失踪。 “她有男朋友吗?” “有,但我不太熟。”夏幼晴歉然道,“她的男朋友叫曾鹏,好像在修车行工作,但前段时间辞职了。那段时间里,奚蕾一直有点忧心忡忡,我还安慰了几句。后来——就没什么了吧,我没听说更多的。” “你最后和她联络是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九点十分。”夏幼晴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在洗澡,出来看见有未接电话,回拨时候无人接听;第二天再拨,电话关机。” 车子到了小区,夏幼晴下车时候紧张说:“我没有奚蕾房子的钥匙。” “没关系。”纪询说着,扫了眼周围,往一个方向去,“等我五分钟。” 不用五分钟,两分钟后他就出来了,手里拿着手机,已经拨通了房东的电话:“阿姨你好,我是奚蕾的哥哥,她回老家匆忙,忘记把钥匙留下来了,我和我怀孕的妹妹在楼下等她……你马上过来?好的,非常感谢。” 这是怎么办到的? 夏幼晴满脸愕然,站在旁边的泪痣青年读出她的内心般解释:“这个中介公司距离小区最近,从人类的趋近原则讲,房东将房屋在这里登记出租的概率最高。” “你是……”夏幼晴好奇这人身份。 泪痣青年没有回答,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没有真正落在夏幼晴身上,他始终在看纪询。 纪询挂了电话。 怀孕确实是个很有杀伤力的东西,蒋阿姨来得很快,到了也没对他们产生什么疑问,直接领他们上了楼,拿钥匙开门:“今天冷,你们赶紧进去,怀孕的小姑娘千万别冻着了。” 门打开,纪询拦住夏幼晴,最先进入。 这是个典型的单身公寓小房子,进门先是厨房,然后才是客厅与卧室。房子里头收拾得很干净,连抽油烟机都不见多少油污。 厨房的角落有个筐,很普通的竹篾编的箩筐,但箩筐的口缠了一圈干花,于是就连放在里头的几把最朴素的黑伞,都变得富有意趣起来。 再看挂在墙壁上的布艺,花色很杂,看得出全由碎布头拼凑,饶是如此,也轻轻巧巧遮盖了老式建筑墙壁上不可避免的裂缝。 一个干净整洁,极富生活情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该犯这个错误。 纪询的目光从玄关处没收拾的泥土挪开。这一点点散碎的泥土,让人想到被蚯蚓反复钻磨后的样子。想到蚯蚓,软体的动物似乎就钻进衣服里,攀到皮肤上,沿着他的背脊悄悄往上爬。 他虚虚握起拳头。 今天真的有点冷。 屋内的装饰明媚阳光,空气却像寒窑一样冻,没有一点儿人气。 主人只是离开两三天而已,至于这样死寂沉沉吗?也许至于吧。房子总是要有人住的,没有人的房子,只是灰尘蛛网的壳子,和虫蛇鼠蚁的天堂。 他路过厨房,进入卧室,拘束的视线散开,先看见的是一束放在电视机柜上的花束,花束插在一个透明玻璃瓶内,玻璃瓶内没有水,鲜妍的花朵早在干涸中萎蔫,垂着头,软趴趴搭在玻璃瓶边沿。 玻璃瓶的底下,还有星星点点的紫红,是紫色花瓣揉碎后的痕迹。 风呜地咆哮,窗帘如蝙蝠翅膀一样抖动扬起,光线骤暗又骤明,他终于看见沙发上的小个子女人,和小个子女人身前的无数人偶。 女人横躺在沙发上,衣冠整齐,一只手虚虚垂落,其貌不扬的脸上,神色宁静,像是普通地睡着了,做个平凡的梦;她的另一只手,虚虚握着,掌心里有一只木雕人偶。 人偶是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脸蛋圆润,衣裙鲜亮,头发漆黑,各个地方都被涂饰出上好的颜色,唯独那双眼睛,没有被点亮,是空洞洞的白色瞳仁,望着握住它的女人。 它的左眼下,女人拇指按着的地方,残留一抹紫红痕迹。 那是紫色花瓣留下的痕迹,但更像人偶的血液,正自木头中缓缓渗出。 除此以外,还有更多的人偶。 这些人偶有些站立,有些躺倒,有些在茶几上,有些在沙发上,还有一些掉落到了地板上,它们的姿态各不相同,造型也彼此相异,唯独全部都是女孩,全部都没有点亮瞳仁,一模一样白森森的瞳孔,望着沙发上死去的女人,望着室内每个角落,也望着进入房间的纪询。 “啾——” 宛如少女娇啼的声音在室内响起,纪询轻轻一震,随后反应过来,那是角落笼子里文鸟的叫声,通体洁白的鸟儿在笼子里扑腾着,叫声针般扎过纪询的皮肤,扎到纪询的心底,它扭了扭,如同刚才爬在身上的蚯蚓也寻隙进入…… 他后撤一步,撞到青年的肩膀,对方平静无波的声音随之响起: “发现女尸,报警吧。” 纪询朝后看去,青年也向他看来,对方的瞳色如同干涸古井,深暗得足以掩盖任何丑恶的东西。 纪询从楼道间出来的时候,警车、警戒线都出现了,小区里的其他人正在周围探头探脑,蒋阿姨失魂落魄地坐在楼道间的小马扎上,由一位女警陪伴着,嘴里反复念叨“怎么会这样”、“有人死了,我的房子还怎么租”。 人群杂乱中充斥秩序,如同一群群分工明确的蚂蚁。 纪询在楼下找到了面色惨白的夏幼晴,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就传来一道热烈的视线。 纪询循着视线看过去。 那是个一手包子一手豆浆,光着脑袋望着他的方向神色震惊到空白的青年。 说实话,光冲这添上戒疤就能当和尚的光头,一般没人会联想到这是位人民警察。 但他还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刑警。 谭鸣九,刑侦二支成员,纪询的老相识。 这个光头还是有原因的,全赖过去的一次危机。原本的谭鸣九是个头发颇长的文艺青年,虽然被局里狠抓了两次精神面貌,但还是舍不得自己那头柔顺的发。 有次谭鸣九跟队追踪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杀人犯手里有枪又极度狡猾,他们在一栋烂尾楼里和杀人犯展开最后的追击。 谭鸣九追人追得满头是汗,头发都掉下来都扎进眼睛里了,他也不知从哪里寻摸出根橡皮筋,把遮住眼睛的这绰头发给扎了。 也是巧了,他当时俯身向下,躲在半截水泥墙后,那绰头发呢,就正好冒出水泥墙沿一点点,对面的杀人犯看见人的头发,神经紧绷之下抬手就是一枪。 这枪直接把谭鸣九脑袋上的头发轰没了,杀人犯也因此位置暴露,而被狙击手击毙。 事后回忆,谭鸣九都感觉到头皮上被电动剃头刀犁过的火热,只差一公分,没的就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脑袋。 局里复盘,谭鸣九遭遇的危险并没有得到人道主义的关怀,大家知道事情始末后反手就给谭鸣九一个爆笑,局长还把精神面貌问题再次被提溜出来,责令谭鸣九进行深刻检讨。 危险就算了,还被领导责骂,同事嘲笑,不吝二次伤害,三次打击。 谭鸣九痛定思痛,一狠心,直接把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剃个干净,从此过上了用脑袋跟灯泡抢生意的日子。 纪询看见了谭鸣九就想走,谭鸣九没给纪询这个机会。 从震惊中缓过来的谭鸣九三步两步跨过中间距离,来到纪询跟前:“你?夏幼晴?夏幼晴?你?” 而后他的声音猛地低了八度,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夏幼晴的肚子?” “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谭鸣九立刻说,但他只憋了一秒,一秒之后,他和纪询咬耳朵,“就……孩子到底是你的,还是袁越的?我要喝的是你的喜酒,还是袁越的喜酒?” xiaoshuting.la “你可滚吧。” 纪询头都大了一圈,他就庆幸夏幼晴在看见谭鸣九时已经转身离开,现在不在他身旁。 他推推这个一听到八卦浑身每个细胞都精神起来的前同事,再次强调: “别多想,夏幼晴这次会出现是因为楼上的死者——尸体在楼上,你去看看吧。” 说到正事,谭鸣九正经了些:“我当然会去看,但你打算去哪里?” “去吃饭,饿晕了。” 谭鸣九把塑料袋里被压扁的包子递给纪询,大方道:“喽,早饭。我的口粮给你了。” “国家已经脱贫致富好多年,你倒也不用这样艰苦朴素。要不,你先办案,改天我请你吃早餐,豆浆包子油条稀饭,管够。”纪询提议。 “你现在和我上楼一趟,查完了现场,也不用改天,我直接请你,豆浆包子油条稀饭,同样管够。”谭鸣九也缓缓说。 “何必?” “还何必。”谭鸣九对天翻了个白眼,“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好歹也是我们局里的顾问,都撞在现场了也不上去看看?” “编外顾问而已,局里这么多顾问,少我一个不少。” “重点是顾问多少吗?重点是你在现场。”谭鸣九冷酷无情把纪询拖回去。 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实在过于难看。他拍开谭鸣九的手,掏出纸巾捂着鼻子,主动进入楼梯。 饼状包子又到了谭鸣九手中,谭鸣九也不嫌弃,嗷呜一口吃掉半个,然后他看见纪询的动作,愣了下,囫囵吞下包子,疑惑地抽抽鼻子,狗一样嗅来嗅去。 “你干嘛?” “你干嘛?”谭鸣九反问。 “有点味道。”纪询说。 “冬天哪有味道。”谭鸣九翻个白眼,“三年不见,业务不知道丢下没有,矫情劲头倒是全上来了。” 纪询嘴角抽了下,好在最后一节楼梯已经攀上,案发现场吸引了谭鸣九的注意。 谭鸣九倒抽一口冷气。 “他怎么在这里?” “谁?” 纪询问,他顺谭鸣九直勾勾的视线望了一眼,知道对方指谁了。 那位神秘的泪痣青年。 青年站在室内,带着塑胶手套的手拿着一个人偶。 人偶的数量有点多,站在纪询身旁的谭鸣九已经迷惑数起数来:“1、2、3……总共19个,这人偶是怎么回事?凶手落下来的,邪|教杀人献祭现场?” “不像。”纪询回答,“是死者自己的。” “哪看出来的?”谭鸣九问。 “垃圾桶内有为数不少的纸巾,沙发底下刚刚找出一块抹布,正对着沙发的墙面柜上,有一个大柜子是空置的,从上边的灰尘分布情况看,能看出原本放置了不少圆形物体,恰好人偶底盘都是圆的……”纪询慢吞吞说完,“综上考虑,死者死前正在清洁这些属于自己的人偶。” 谭鸣九明白了:“我琢磨着还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你说就算死者是女性,喜欢人偶,所以一连买了十九个回来,但为什么这些人偶都没有点上眼睛?这渗人的……总不能一句癖好独特概括吧?” 他们说话的同时,里头也在同步勘察现场。 一位戴眼镜的小刑警站在泪痣青年身旁,边查验边记录:“窗户开启,窗台有脚印,现场凌乱,电脑、手机不见,怀疑是入室抢劫杀人案。” 青年的目光移到桌面底下,那里躺着一个颇为醒目的银色套头耳机:“这个怎么说?” 眼镜刑警一愣,不明所以望了望耳机。 痕检扭头看了眼:“名牌耳机,市价两三千,不便宜。抢劫嫌犯落下这个,有些奇怪。” 眼镜刑警提出一个可能:“耳机在桌子底下,嫌犯匆匆离去时候没有看见。” 青年不置可否。他再走两步,来到阳台位置,这里摆放着好几盆花,他指向其中一盆,“这盆花的土,被松过,翻开看看。” 痕检人员立刻上前,做完检验后,将土拨开,从里头找出一个扎紧口袋的塑料袋。 打开塑料袋一看,里头还装着个花色大钱包,但钱包空空如也,里头什么也没有。 “能看出这盆土什么时候被翻过吗?”青年问。 “痕迹很新,是三天内发生的事情。” “现场法医鉴定出来了吗?”青年又问。 “出来了。”法医回答,“死者生前被缚,体表未见明显伤,口鼻处的点状皮下出血痕迹与沙发枕套布料吻合,口腔内侧粘膜破裂出血,典型的捂死伤,死亡时间推定超过24小时,不足48小时。” 一路观察到现在,情况已呼之欲出。 “熟人作案,伪造入室抢劫现场,排查死者人际关系感情生活,重点调查死者男朋友。” 室内的声音隐隐传出来,但不很明显。纪询也没认真听,他的目光落在室内空荡荡桌子上一条数据线上。那条黑色的数据线,像只小小的盘曲的蛇,额外招人目光。 谭鸣九放过关于人偶的话题,正凑到他耳旁,想跟他说青年的底细: “你今天是和他一起来的?你怎么不提早和我打个招呼,他——” “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谭鸣九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不知什么时候,青年已经站在房子的门口,对他们说话。谭鸣九滞了下,刚要回答,却发现对方没看自己,他看纪询。 纪询没骨头似斜靠着墙,也不怎么和青年对视,只将目光停在门框上,还换了一张捂鼻纸巾:“问我?我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也许像警督说的,一个挺无聊的案子。” “无聊?” “男友为钱为情杀了女友,还够不无聊吗?当然,里头也许还有点曲折,毕竟再三流的作者也知道在谋杀发生前先制造一点虚虚实实的矛盾和冲突。” 青年眉头皱了下,似乎不满意纪询轻佻的口吻,但他没有纠缠于此,而是换了话题: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 “昨天晚上的擒拿术有所怀疑,今天早上你的回答确定怀疑,现在知道职位警衔。” 青年脱下乳胶手套,伸手向前,苍白的指尖对准纪询,撇去灯红酒绿下的醉态放纵,秾丽的眉眼现在只剩锋利。他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与昨夜判若两人: “霍染因,刑侦二支队长。” 纪询同人握手。 对方的手和声音一样冰凉。 3、第三章 现场调查取证初步结束,尸体要先运回警局,一些物证也逐步从房子里出来。 其中有样物证是只鸟,活的,呆在笼子里的,通体纯白只有鸟喙上一点红的文鸟。 之前纪询看见尸体时听见的娇啼,就是这只文鸟发出的。在被警察带出房子的过程中,纪询注意到鸟笼里装了过量的食水,随着警察的搬运一路落下。 这显然不是屋内那位爱干净的精细死者的风格。 这只鸟笼被凶手动过。 凶手杀了人,放过鸟,还给它加了足量的食水,保证它能够生存下去。 残忍和慈悲再度进行了鲜明的对比,只是这次对比额外讽刺。 他下楼去找夏幼晴。 楼下的人都在讨论奚蕾的事情,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除了惊诧,就是惋惜。他们似乎对死亡的女人知之甚详,每个人都在谈论她的礼貌好心,乐于助人。 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被人害死了。 众人已经开始诅咒起杀人凶手。 纪询看见夏幼晴了,她没有走,正和小区里的其他人一起,看尸体被抬上车子。 天很亮,太阳很大,也很冷。 她捧着肚子,僵直木然地站着,上午初见时还有的些许精神消失了,像是她的身体开了个看不见的口,维系着身躯活力的东西,便从这道口里头,如沙粒一般逐渐流逝。 纪询神色微变,他挤入人群,朝夏幼晴方向快步走去。 周围传来接二连三的抱怨,纪询连连道歉,却没放慢前进的脚步,当他终于来到夏幼晴身旁时,怀孕的女人失去了最后的力量,缓缓倒下。 此后一阵混乱。 叫救护车,安排检查,办理入住。 中途时夏幼晴醒来过一次,纪询试着叫了她两声,但女人显得迟钝麻木,只木愣愣地望着前方一会后,又缓缓合上眼睛。 旁边陪同的女医生很不高兴:“孕妇的精神状态怎么这么不好?别以为孕期保持营养就可以,孕妇长时间的低落是会影响胎儿发育的,严重情况下可能会损害胎儿的健康和智力!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解决,要在孕期闹矛盾?” 纪询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从“渣男”变成了“绝世大渣男”,一度摸出手机想要给袁越打个电话,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坐在医院的陪床椅上,拉起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听歌打游戏,等待夏幼晴再次醒来。 天渐渐擦了黑,当室内的光线从明亮变得昏惑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夏幼晴茫然地睁开眼睛,纪询收了手机,避免屏幕的冷白光刺激到夏幼晴的眼睛。 “你醒了?你在小区晕倒了,我把你送到阳光医院——我在你随身携带的包里看见了印有这家医院logo的面巾纸,猜测这是你平常惯常来的医院。” “蕾……”夏幼晴嘴唇动了动,声音飘得像是一缕风,“奚蕾……” “霍染因在查。今天你在我家见到的人叫霍染因,他是刑侦二支的新队长,这两天才上任,现在负责这个案子。他不是一个好搞的人。” 纪询说到这里,稍微停顿。 “对于刑警这行而言,越不好搞的人,业务能力一般越强,你暂时不需要太担心,也许你还没出院,案子就水落石出了。” 女人涣散的瞳孔在纪询脸上对焦。 “纪询……” “喝杯水。”纪询说,帮助夏幼晴坐起来,又给她递了一杯水。 夏幼晴接过水,她喝了一口,干涸的唇出现些血色。 “……抱歉。” 这声道歉让纪询意外。 夏幼晴脸上还残留着茫然的疲惫:“白天时候我有些太着急了,我知道你和袁越只是单纯的关系好,我说的那些……只是想激一激你。我不知道现在还能找谁。也许直接报警会更好点,但蕾蕾是我最后的朋友。我想……纪询,我觉得你更值得信任。” 原本纪询想提袁越的,但这时候他反而说不出口。 袁越和夏幼晴的事情,别人模模糊糊,他知道得清楚。 差不多去年四月吧,袁越在出任务的时候被一位艾滋病嫌犯咬下脖颈处的一块肉,又在争斗中跌下高台,跌断一条腿。那时袁越和夏幼晴感情好,正因为感情好,这些事情反而不敢让夏幼晴知道,于是袁越打电话给他,他去照顾袁越,顺便帮袁越瞒着家里和夏幼晴。 后来夏幼晴还是发现了,就变成他和夏幼晴一起照顾袁越。 这次事情显然让夏幼晴饱受惊吓,在照顾袁越的时候,夏幼晴一直希望袁越能够从一线下来,退到二线,做份安稳点的工作。 说来……夏幼晴之所以会提出这个要求,源头还是局里的领导。 袁越养伤的时候,局里领导来看望,关怀了袁越腿伤的同时,也提了近似的模糊的话。 他了解袁越,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袁越就不会想从一线退下来,这人天然有副侠肝义胆的心肠,每天里不巡视案子翻阅卷宗,摸索破案的蛛丝马迹,他就浑身不舒服。 那段时间里,袁越一度非常痛苦,来自夏幼晴的,来自局内考量的,还有来自自身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感染了艾滋病。 谁都不知道。 他没有办法在这时候拒绝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女朋友。 他答应了夏幼晴退居二线。 之后检查结果下来,很幸运,袁越没有感染艾滋病,同时他在搏斗中摔断的腿也恢复良好,没落下什么病根。 接到两样检查结果后,夏幼晴额外高兴。袁越也高兴,可高兴中总带着点郁郁寡欢。 没几天,袁越拉着他喝了一晚上的闷酒。 再后来,局内的消息也下来了,袁越依然留在一线,同时记功。 纸包不住火,夏幼晴很快知道了袁越主动打报告强烈要求留在一线的事情。 她砸光了袁越屋子里的东西,摔门而出,就此消失。 作为袁越的兄弟,纪询一贯知道袁越的心,无法指责袁越些什么,这对他来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哪怕袁越中间犹豫心软,可最终他只会做出一种选择。 但在夏幼晴而言,袁越确实不折不扣的骗了她。 在她还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异,双方都承诺会爱她会照顾她,但仅仅一年,两人各自组成家庭,有了全新的孩子,谁都不再要她。 她小学就开始住校,初中放假便到处打寒暑假工,有时候老板不给开工资都行,只要能给她一个住的地方,她野草一般生长到了现在。 ddxs.com 她憎恨所有骗她的人。 “幼晴,如果你不想再和袁越在一起,为什么,”纪询斟酌问,“不把孩子打掉?” “怀相不好,打了可能一辈子都没孩子。”夏幼晴言简意赅。 纪询无话可说。 夏幼晴再度看向他,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已布满血丝,里头一片彷徨。 黑发在床上蜿蜒,遮去她的身躯,她如同纸张一样轻薄。 “纪询,你会帮我的,对吗?”她轻声呢喃,“我想来想去,我一直在思考还能向谁求助,也许直接报警会比较好……纪询,我终于想到了你。真奇怪,我想到了你。我们都没有说上多少话。我真不应该来麻烦你。可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窗外有一轮月亮,圆圆的,外罩一层彩晕。 也许是月晕的关系,他的眼也花了,夏幼晴的面容模糊了,成为另一张他更为熟悉,更为稚嫩的年轻面庞。那张娇妍的面庞鲜花一样对着他。 那张熟悉的脸也正彷徨无助的看着他。 她孤零零站着,什么也没有了,满面哀伤,冲他哭求。 一阵风从窗外吹入。 呼—— 花凋零了,沙般飞逝。 夏幼晴苍白的脸重新出现。 心中的迟疑变成颤抖,纪询深吸一口气,按按额角:“跟我说说你的朋友。” 夏幼晴眼睛亮起,精神一下注入她的躯壳。 “奚蕾——”她开口说了两个字。她们认识得不久,才两三个月,可有很多想要说的,最想说的,是她和奚蕾刚刚相遇的时间。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 “纪询,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家医院吗?因为我在这里碰到奚蕾……” 当日她置身在医院的妇产科,坐在她面对的医生面目模糊,她已经忘记了对方的长相,但对方张嘴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异样地清晰: “超过14周了,只能做人流,怎么不早点来?” “都30了,是成家的年龄了,和男朋友讨论讨论,保下来吧。” 她浑浑噩噩从医院出来,来到马路的边上。 来来往往的车辆汇聚成斑驳的洪流。她站在洪流之外,渐渐感觉到麻木涌上心头。 父母早已断绝往来,公司因为袁越的事情离职。 和袁越也闹翻了。 现在连想打掉一个胎儿,都力不从心。 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问着自己,朝着洪流的方向,轻轻走了一步,抬起的脚还没有落地,一股大力拴上她的胳膊,将她往后一带。 她趔趄回头,迷雾拨散,一个比她还矮还瘦的女人抓住她的手臂。 对方长得这么娇小,力量却异样地大,她的手臂仿佛被拴在铁环里,动也不能动。 那个女人有着很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个精神的高马尾。她的皮肤黑黄,嘴唇丰厚,眼睛却小。她并不漂亮,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好,也许是她脸上的红晕,也许是她小眼睛里的闪亮,都给人一种昂扬向上的感觉。 她迷惑的眼望进那双闪亮明眸。 “小心些。”那人说,“你看起来有点累。你叫什么?我叫奚蕾。” 奚蕾! 纪询听完了,他再问:“奚蕾平常发朋友圈吗?上面有她男朋友的信息吗?” 夏幼晴迷惑地望着他:“你怀疑曾鹏?” 纪询不置可否:“现场情况像是熟人作案,他嫌疑不小。” “她有发,发得不多,主要是工作上的事情。”夏幼晴打开手机,交给纪询。 纪询接过,情况一如夏幼晴所说,奚蕾多是发工作上的那些事,发得也很有规律:孕妇顺利生产会发一条庆祝消息,孩子满月了后也会发一条,这条带着照片,有时是妈妈抱着孩子,有时是孩子单独的照片。 这些孩子的数量总共算下来有十七八个,但是有男有女,和奚蕾家里全是女孩的人偶并不相符,两者应该无关。 他这样想着,纪询翻阅,找到了夹杂在这些信息中的奚蕾和男朋友,以及一份转发的关于海豚酒吧的招聘信,时间是半个月前。 海豚酒吧,和他打鼓的浣熊酒吧,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 “还有一个问题。”离去前,纪询又问,“奚蕾家里的人偶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不太清楚。”夏幼晴迟疑摇头,“我一开始看到的时候也被吓到了,后来问了蕾蕾,她只是笑笑,平常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就是挺宝贝它们,时不时将它们拿下来擦擦……” “没点眼睛的人偶应该是特殊定制,你知道她在哪里订这些人偶的吗?” “她和我提过一嘴,我想想……”夏幼晴绞尽脑汁,“好像是一个叫鲁大师的木匠?” 宁市的酒吧一条街,总是城市最后熄灭灯火的地方。 这里火树银花,人群熙攘,哪怕是隆冬肃杀,它也呈现出春暖酒浓。 纪询走到海豚酒吧时,正好看见两位穿制服的警察在同酒吧经理说话。 纪询没有上去凑热闹。他绕了一个小圈,来到酒吧的后门。他经常出入这里,知道这一带的所有地形,也清楚海豚酒吧的后门在那里。 酒吧的后门,有条倾倒垃圾的小巷,其正脸有多灯光璀璨,这里就有多晦暗不明。不知哪里来的野猫野狗,盘踞在垃圾桶上,用发黄发绿的眼睛刺着他,与其说它们是生物,倒更像是生物形监视器,于不动声色间监控一切。 纪询路过这些,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前门有警察,如果曾鹏正在海豚酒吧,如果他心虚,那么…… “哐当”一声响,海豚酒吧的后门打开了,一个戴着棒球帽,身材微胖,身高不矮,视觉上颇有分量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男人明明颇为高大,却弯腰驼背,勾头缩肩,走路还有点趔趄,整一个被残酷的社会压弯了腰的可悲分子,他和纪询打了个照面。 小巷幽深,只有远处遥遥的灯光和天上疏漏的月影。 阴暗是很好的保护色,它在人和人间隔出安全的距离。 就在两人插肩而过的时候,说巧不巧,一辆路过的车射来两盏远灯,同时将他们照亮。 纪询看着低头的棒球帽,冷不丁说一声:“曾鹏?” 男人身体颤了一下,没有回头,他两手提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往前边的垃圾桶带。 纪询又说:“奚蕾。” 车灯离去,黑暗再度合拢。 当光与暗完成交替之际,棒球帽放下手中垃圾袋,弯腰之间,衣服提起,露出腰侧。 黑暗里,冷光一闪,是刀尖! 冰冷的刀尖带起灼烫的热度,热度不来自体外,而来自体内。 攀升的温度点燃了纪询的血液,沸腾的血液在蒸煮他的骨头,这刹那之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连呼吸都充斥着铁锈的滋味。 4、第四章 “杀人了!” 尖利的女音像一柄小刀,扯破了由灯光和醇酒织成的温情脉脉的夜幕。周围的人群滞了滞,接着像是被同一个遥控器控制那样,集体扭转脖子,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个刚刚询问完酒吧经理的两位警察反应最快,他们冲到了女音响起的位置,看见一位女侍应战战兢兢贴墙站立,她嘴巴张着,脸上一片空白,木愣愣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小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着什么。 她的前边,小巷的深处,一道蜿蜒的暗红液体缓缓流出,液体的尽头,有两道黑影,一道面朝下倒在地上,另外一道俯压在上。 “住手!” “放下武器!” 两位警察厉声喝止,拔出武器指向前方,同时打亮强光电筒。光线驱散黑暗,现场情况这才分明,只见现场两人体表并无明显伤口,周围有武器,是一把水果刀,丢在距离两人五步开外的地方,刀身光亮,也并无血迹。 至于地面上的暗红色液体,来自地上的一个破损便利袋,看着像是…… “火龙果汁。” 纪询松开曾鹏,举起双手,慢慢站起来,面向警察:“你们来得正好,我要报警,这么漆黑的巷子,这人掏出刀子,真是太可怕了。” 警方并没有放松,他们飞快扫了眼现场,厉声问:“你是从背后把他扑倒在地的?!” 纪询顿了下。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很简单,他看到刀光,先下手为强,将人扑倒控制;严格责任认定的话,是他先打架斗殴。 “误会。” 但这时候,面朝地面的曾鹏突然开口。他撑起身子,一只手臂垂着,动作迟缓的拍拍衣服,看着像是受了伤。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诺诺连声: “都是误会,我没注意把厨房刀带出来了……不麻烦警察,我们私了,私了。” 两位警察互相使眼色,曾鹏低着头,但没有用,在他爬起来的时候,明亮的手电筒,已经清晰明白照出他的脸。 正是他们要找的嫌疑犯。 “……都回局里一趟。” 最终,两个人都被带回了警局。纪询被安置在刑侦二支里,但太晚了,没人搭理他,只有个白天在案发现场看见的眼镜刑警,对着电脑飞速敲键盘。 纪询摸出手机,给夏幼晴分了条消息说明情况,又打开游戏,有一搭没一搭打着。 倏地,一阵椅子拖拉声传到耳旁。 纪询手臂被人扯起,带着清凉药膏的手指直接抹上他腕侧的伤口。 这点伤口他自己都没发现,有这双利眼还这样不见外的,除了一个人,不做他想。 “嘶——”纪询手臂一抬,避开了,“轻点。” “帮你涂药还这么多话。”涂药的人松了手,双肘压在桌面,上身微倾,一双明锐双目看过来的时候,自然柔和了视线,“小巷缴个普通人的械都擦破皮,太弱了吧。” 纪询目光自上向下掠过坐在身前的人。 对方冲锋衣、马丁靴,做着随时能冲上第一线的便装打扮;他剑眉星目,薄唇微抿,剃着个精神的寸头,因而耳下颈侧一处缺了块肉的狰狞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破坏了他颇为俊秀的轮廓,导致他不说话时,整个人都显得阳刚肃穆、不近人情。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上产生的所有坚硬,都是为保护他人而生的盾牌。 纪询对上袁越的眼睛。 那双眼里的关切,轻而易举刺破分开后的些许时间,揉碎两人不同工作生出的膈膜。 真像是自己只去休个长假,回来还和袁越搭档啊。 纪询想。 霍染因站在询问室的单向透视玻璃后。谭鸣九和搭档呆在里头,紧急询问刚刚被带回来的曾鹏,但里头的进展不太顺利,一开始曾鹏似乎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过来,从头一副坐立不安息事宁人的态度,最后甚至不要赔偿了。 “我能不能早点回去?没请假就离开,店里会扣我工资,一旦扣钱,月底就没有三百块奖金了。” “知道奚蕾吗?”谭鸣九问。 这个名字让曾鹏抬了一下头,就一下。他很快重新低头,脑袋勾着肩膀,像是脊柱完全没法支撑他好好坐直。 “嗯,知道。别提她,我们早吵架分手了,我的事情和她没关。” “她死了也和你没关吗?!”谭鸣九大喝一声。 曾鹏一下子呆住了,他脸上的怯弱幻化成一片茫然,茫然又蜕变成不信,他刚刚张开的嘴巴又重新闭合,像蚌壳一样紧紧闭合,这时候他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三分抗拒的倔强。 他觉得警察在诓他。 直到谭鸣九拿出奚蕾死亡现场的照片。 这张照片击溃了曾鹏,刚刚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男人居然在椅子上陷入了足足一分钟无意义的狂吼和挣扎,然后力量消失了,他像一堆迅速燃烧之后的灰烬,跌落在椅子上。 询问得以正常进行。 “1月11日晚,你去过奚蕾家里吗?” “去过。” “去干什么?” “拿钱……” …… 询问室里的声音一路传入霍染因耳朵,更多的线索开始出现。 法医推定,奚蕾死亡时间为11日晚9-11时。 11日晚,奚蕾于7:52分出现在小区监控,回到小区。 11日晚,清安小区大门摄像头显示,嫌疑人7:03分到达小区,7:21分离开小区,自诉拿走放在家中的银行卡,尔后回到出租屋,于8点下楼吃面,8点半后在住所附近的atm机取款,换了四家银行,总共取出三万元钱。 霍染因目光微垂,进入嫌疑犯的视角。 月光冷冷照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他已做好准备,再度回到小区的后门,奚蕾的住所就在后门内的第一栋,围墙不过两米五,随意就能翻越,他翻过围墙,或者闪身进入监控坏掉很久的后门…… 他敲开了女友的门……他进去……他撕开假面,露出狰狞的原型……他将人推倒在沙发上……他狠狠拿枕头捂住女友面孔……捂住,压死,掐着!掐着!……直到抽搐的身体不再动弹……她软下去,软软躺着…… 不对。 霍染因眉峰微拧,从嫌疑人视角中切换回来。 绳子呢? 为何一定要用绳子将人绑住,再捂其口鼻致死?因为害怕死者挣扎吗? ……不。 曾鹏身高超过一米八,身材结实,在面对娇小的奚蕾的时候,根本用不着绳子。 询问室内,谭鸣九咄咄逼人:“拿钱干什么?这钱是奚蕾的存款吧?你朝她要钱她不肯给你,还骂你嘲讽你,说你没用,没错吧?” ddxs.com “还差一笔税。” “什么税?” “契税。”垂着眼望地面的曾鹏慢慢抬起眼,“我给她买了一套房。只准备了房款,没准备税。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十分钟后,谭鸣九走出询问室,手里拿着张折得皱巴巴的单子,这是曾鹏自口袋里拿出来的,奚蕾三个月前在阳光医院打胎的单子。 “曾鹏说孩子不是他的。”谭鸣九牙疼得直抽气,“孩子不是他的他还买房想和死者和好?再老实人好脾气,也不至于绿云罩顶喜当爹了还这样唯唯诺诺满心付出吧?”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和谭鸣九搭档的记录员调侃,“我看曾鹏倒是真心的,至少房子的名字,切切实实写的是奚蕾。” 霍染因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在翻今天晚上的记录,当目光扫到一处时,停住了:“纪询出现在摸排现场,和曾鹏发生冲突?” “哈。”谭鸣九探过头来,“怎么这案子哪哪都能见到他?冬眠三年终于睡够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过去年终体能测验,我可是蝉联冠军。别说一个没受训的普通人,就算三五个,打不过总也跑得掉。” 二支的办公室里,纪询三言两语回应了袁越的关心。 袁越不是善于闲聊的人,最初的关切之后,直接切入主题:“死者是你的朋友?” “……算是。” “今天你带回来的人是凶手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探,看一眼就知道谁是真凶。”纪询先是失笑,继而以探讨水果甜还是不甜的语气随意发挥,“应该不是吧。是的话不就太无聊了吗?” “那,要我和二支那边商量一下,将案子接过来吗?” 纪询见到袁越稍稍压下的眉眼。这人身上有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这种温柔在平时或许因为他的拙于言语而不显露在外,可只要到达关键时刻,就一下变成汪洋大海,无边无际。 有时候纪询觉得袁越像一件老式冬衣。 基础,显土。 永远缺它不可。 夏幼晴真该来找袁越的。纪询想。袁越绝对不会让她失望。袁越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怎么,半年没见,你也学会公器私用开后门了?”纪询用玩笑敷衍过了对方的关心,这玩笑引得袁越微微发窘,连嘴角都抿得深了一点,露出颊边一颗隐隐约约的酒窝。 袁越的长相其实很阳光,他性格方正,但并不死板,之所以显得有些严肃,除了脖子上的伤口之外,还因为他笑起来就露出天生的酒窝,怎么看怎么显得年轻。 一个刑警队长长成这副模样,实在不够成熟稳重,无论是在抓捕罪犯还是带领手下警员上,似乎都有点陷入下风,所以袁越越来越不爱笑了。 有点可惜。 纪询想。 当年他入警队的时候,袁越做事认真归认真,说说笑笑的时候也不少。 不过可能从今开始,这种委屈就不用袁越一个人承受了。二支的霍染因,也是个光凭样貌并不足以服众的男人…… “想什么呢?”纪询的肩膀被拍了下,他回过神来,听袁越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刑侦两个支队,彼此调一调手头的案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得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上面一句话,下边跑断腿,现在还有谁敢不卯足力气破案?”纪询失笑。 近几年来,宁市在这方面抓得越发严了,早早打出“命案不破,现场不撤”的口号,虽然因此让刑侦支队的警力捉襟见肘,几乎每个刑警都熬油点灯地加班工作,但成效确实有,除去早年的案件外,重大刑事破案率维持在92%以上。 这个数据让纪询屡次怀疑,袁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他劝了人两句: “你有时间早点回家休息,免得在办公室里就英年早逝,回头连个烈士都评不上,多亏?” “这么担心我不如回来和我搭档吧。“ “不要。”纪询拒绝得干脆。 “纪询——” “三年前我就说过,我不再适合干这行了。” “不,你适合。”袁越反驳,“你是我见过最适合干这行的人。” 纪询默不作声。 他不愿回答,气氛就陷入僵滞,袁越跟着沉默一会,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颗糖果,塞到纪询手中。 纪询怔了下,捏捏糖果,想起他刚刚入职时候的事情。 毕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对死亡和尸体完全免疫,刚加入刑警队的时候,他有个很娇气的小癖好,会在看尸体之前吃颗糖压一压。后来有一次出现场的时候忘带了,那天也背,大夏天的,尸体又过了两个月才发现,现场的气味和尸体的模样都一言难尽,他的状态也一言难尽。 那次以后,袁越就发现了他的小癖好。再接着,袁越的口袋里就总装着两三颗糖果,去现场之前给他递一颗,看他心情不好了也给他递一颗,两人观点不同争执了,事后也给他递一颗……跟万用灵丹一样,算“袁越式”贴心吧。 纪询把玩着糖果,没有吃。 袁越索性再拿出一颗,这回直接剥了糖果纸,把糖果塞进纪询嘴里,他说:“算了,你不想谈这个我们就不说。但当时可是你说的要和我一起当一辈子警察的。” 纪询含着糖,舔舔唇,甜的,甜到发苦。 是我说的。他在心中应道。那时年少又轻狂,不知道没有谁能和谁一辈子。 “你应该明白,”他微微恍惚,心中的话泻出嘴唇,“我迈不过那个坎……” 袁越还想说什么,目光忽地一转,停在纪询身后:“霍队?” 纪询转身,这才发现霍染因站在办公室大门口,不知看了多久,听到什么。 5、第五章 袁越站起来:“我来和朋友聊聊天。” “何不顺便把朋友的笔录做了?”霍染因说,嘴角带上似有若无的微笑,“节省大家的时间。” 袁越眉宇掠过一丝疑惑,他开口前,纪询先打了个哈欠,不太客气:“我在这里都等半小时了,还要等多久呀?赶紧录完了让我回家行吗?” 爱好中文网 袁越走了,霍染因在袁越刚才的位置坐下,他打量着纪询。 又来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纪询不觉皱了下眉,他现在开始觉得,昨天霍染因和自己的见面过于巧合,就好像他是霍染因想要钓起来的那条鱼,这条鱼还傻傻咬了钩。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霍染因终于开口,“早上我以为她在乱说,没想到她虽然没拿到什么证据,却心里有谱。” “她心里有谱,你心里可能没谱。” “哦?” “八卦成这样,冒昧问句,您今年贵庚啊?”纪询嘲讽一笑。 霍染因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他翻过这个篇章,拿起晚上的现场记录,记录很简单,只是如实描写,一共三五行字。 “反应过激了,居然把非专业人士的手臂拽脱臼,你有刀具恐惧症?” “……” “我去你家的时候,没看到厨房刀具,房间里的橱柜桌椅都做了圆角打磨,找了找柜子,连裁纸刀都是圆壳的……” 霍染因一翻手,一枚不足掌心大的蜗牛壳形迷你美工刀出现在桌面上。 他手指一推,刀刃弹出,很短的一截,不注意都看不到上边的尖角。 纪询目光全然本能地挪开了,他的喉结滚了滚,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悄然绕上他的颈项。随后,他听见弹簧松开的响动与霍染因了然的声音。 “尖锐恐惧症。” “霍警督,你是警察,跟我说说,这算不算入室盗窃?” “入室盗窃的法条解释和普通盗窃的立案标准想必不用我赘叙。” “人民公仆不拿群众一根针线的守则呢?” “我说话习惯有证据,这是证物。”霍染因说,随后,他将美工刀推向纪询,为这轮针锋相对划上句号,“现在证据证明完毕,物归原主,不拿群众一根针线。” 纪询垂眸望了一会美工刀,突然笑了。 他挑起的眼角充满了不逊,可那浅浅的一弯勾本身就是一种美丽;他含在嘴角的笑容充斥着讽刺,讽刺中又有一丝彬彬有礼的味道;他脸上写满了切实的厌倦,可是那张脸,这个人,在和黑暗结合的时候,也染上了黑暗的魅力。 一种深邃暗沉,叫人哪怕明知飞蛾扑火,也想靠近他拥抱他的魅力。 “警督,你真在意我。鉴于我们之前确实没有见过,而我也没有失忆这种狗血小说标配桥段,只能推定……过去我们可能在一个超过十人的公开场合见过面,在那里,我给你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或阴影,乃至于你横看竖看都看我不顺眼,对我恋恋不忘直到现在,终于冤家路窄。” “不过听我句劝。谁的人生没点伤心事?习惯就好。”纪询漫不经心,又开玩笑,“对了,我说话不讲究证据,万一猜错——那就猜错。我建议,不管对错,你都不用继续,我们默契点保持‘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这个梗,就好了。” 记录本子原本拿在霍染因手中,现在被他丢到桌子上。 他自出现在警队后的不动如山被破坏了,此刻正满脸不悦盯着纪询。纪询意外地在这时的霍染因身上看出了些昨晚上的撩人烟火气。 可惜啊。 辣的太过,受不了。 纪询走了,霍染因还得在办公室里加班工作,命案发生后的第一时间总是额外忙碌,最黄金的侦破时间就是72小时,能多干点就多干点。 不多时,谭鸣九打着哈欠走进来:“联络到死者家属来认尸了,死者家属在周边农村地区,说会尽快赶过来,家里就父母和一个弟弟,看家境不怎么样,我打电话过去通知的时候,接电话的父亲天塌地陷了一样……诶,纪询呢?走了?” “嗯。” “我看这样案子他参与这么多,还以为他决定回来了,都三年了,袁队也不劝劝他,人总得往前……”谭鸣九小声嘟囔,肉眼可见的低落着。夜晚总是让人低落。 “袁队和纪询感情很好?”霍染因仿佛不经意问。 “很好,是手把手、背靠背整出来的交情。”谭鸣九乐于和新上司分享些无伤大雅的八卦,“纪询刚来警队的时候,是袁队带的他。他天生是吃这行饭的人,上手超快,除了现有的工作外,还爱翻陈年旧案。那些案子过了十几二十年,证据要么已经找到,要么早就湮灭,但他硬是能翻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么厉害为什么离开?要是好好干,现在都做到队长了吧?”霍染因抛出新问题。 “反正,多少有点他自己的考量吧。”谭鸣九的言辞一下含糊了,“他现在也挺好的,是个很出名的作者,人闲事少来钱快,我梦想中的生活。” “唔。”霍染因,“你觉得他更喜欢过去的日子,还是现在的日子?” 谭鸣九扒了扒自己噌亮的脑袋,迟疑道:“这我哪知道。但可能是……过去吧。那时候的他很精神。” “霍队。” 眼镜刑警匆匆跑进来。 “案子有新的发现!” 办公室内的闲聊就此中断,霍染因查看新的线索。去手机营业厅拉单子的刑警回来了,带来了奚蕾手机号码短信和电话的清单。单子很厚,远超正常聊天通讯的厚度。而且那些电话往往两三秒钟就挂断。 霍染因略略皱眉。 “骚乱短信、‘呼死你’?” “肯定是。”眼镜刑警补充,“这一般被用于放贷软催收上。” 但这明显不符合他们对案发现场的诊断,也和奚蕾现有经济情况不相吻合。奚蕾名下有一笔四十万左右的定期存款,不在曾鹏拿走的那张卡上,是一张独立的农行卡,流水显示自她开始工作就连续不断的往里面存钱,称得上财务状态良好。 “持续时间呢?” “持续的时间倒是不长,”眼镜刑警看了眼单子,“一共才三天,时间是1月5号,6号,7号。” 正好此时,监控室查监控的刑警也有新的发现,在基本相应的时间节点里,一连三天,在奚蕾出小区门上班的时间里,小区大门摄像头都拍摄下了一部停在角落的宝马。 宝马静静停在角落,在奚蕾出现之前出现,在奚蕾离开之后离开。 而除了这几天外,无论往前往后,都没再见到这辆车的踪迹。 车子的外壳将开车的人遮得严严实实,但摄像头已清晰拍下车子的车牌号。 不怎么安稳的一夜过去了,纪询醒来的时候,时间才七点,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安眠药带来的副作用,还是睡着时接二连三的噩梦导致的。 昨天晚上他联络家装公司寻找“鲁大师”——木工木匠,一般和装修家居这块联系紧密。 但来回问了一圈,没谁认识一个姓“鲁”的木匠。 他打了个疲倦的哈欠,在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洗漱出门,等到了阳光医院,他见着夏幼晴的时候,女人还有些郁郁寡欢,但已经从病床上起来,坐在花园椅上。 她的左手抱着一束花,花中插了两个小玩偶。从纪询看到不过两秒钟,整束开得正艳的花朵就被丢弃进垃圾桶。 一路走来,他在花园里的不同人怀中看见了几乎相同的花束,显然花束来自阳光医院,私人医院在这方面的服务总是推陈出新,也颇得住院患者的喜爱,不过这回踢到了铁板。 夏幼晴面色漠然,丢完了甚至拿起纸巾,擦一擦自己的手指。 这还得怪袁越。袁越在刚谈恋爱的时候,很用了些心思,甚至犯规地场外求助一个刚巧被逮捕归案,同时骗了十八个女人感情和金钱的诈骗犯,最后给夏幼晴送了两支里头藏着捧心心的陶瓷小人的香薰蜡烛。 当时有多惊喜最后就有多愤怒,直到现在,女人也没能从男女玩偶ptsd中走出来。 过去的事情自他心中悄悄溜过,他走到夏幼晴面前。 “曾鹏刚刚走?”他扫一眼夏幼晴放在膝上的盒子,“给你带来了奚蕾的遗物。” “纪询,和你在一起有时候挺让人没有安全感的,”夏幼晴无奈说,“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你的眼睛。不过这也是你让人信赖的地方。” “这是很基础的推理,如果你想——” “别,不用,我不想。”夏幼晴三连拒绝,“我知道你厉害就行,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厉害。” “奚蕾给了你什么?”纪询从善如流转移话题。 夏幼晴摩挲下腿上的盒子,她将其打开,里头是一副十字绣,绣布上有拉个手拉手的q版女孩子,从面相上看,正是奚蕾与夏幼晴。 一滴水落在绣布上。 纪询礼貌假装自己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向旁边偏了偏,这一偏,正好看见前方走来的一行四人。 四个人分成了两波,霍染因和另一位警察走在前头,另两位衣着得体,保养良好的男女走在后边。其中走在最后的女性是—— 饶芳洁,阳光医院副院长。 纪询脑海闪过自己在阳光医院墙壁上看见的照片。 饶芳洁是位中年女性,四五十的年龄,两手都有东西,左手是个名牌小包,抓着包袋的无名指上,有圈深深的戒指痕;右手则提着个轻飘飘的中号红色塑料袋,纪询朝塑料袋看了一眼,里头透出轻薄重叠的阴影,是很多大小不同的薄片叠在一起的模样,这些薄片的边沿全呈直角,像是……收拾在一起的纸张。 他视线一滑,滑到饶芳洁身前西装革履,步伐轻松的男人身上,看见男人戴戒指的手指。 戒指和饶芳洁手上痕迹吻合,两人是夫妻关系。 “纪询。”夏幼晴叫了他。她的视线方向和他一致,目光从霍染因身前转过,落在饶芳洁与男人身上时,带着深深的疑虑,“霍染因出现了。他们和蕾蕾的案子有关系?” “饶芳洁的丈夫是奚蕾的情夫。”纪询轻声告诉夏幼晴。 夏幼晴悚然一惊,词不达意:“情夫?蕾蕾怎么会有情夫,等等,你怎么知道情夫是谁?” 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纪询一向不回答。霍染因的出现证明这对男女和奚蕾的案子有关。饶芳洁又于近期摘下戒指,明显到完全将“我丈夫出轨了,出轨对象就是奚蕾”这一消息写成条子贴在脸上。 “看见饶芳洁手中的红色塑料袋了吗?”纪询说是的夏幼晴完全没有注意的东西,“那里装着纸张,能猜出是什么纸张吗?” “……啊?” “啊……我知道了,大约是发|票、购物小票。”纪询自言自语,“男人脚步轻快,神色放松,证明在奚蕾这件事情上,他已经摆脱了嫌疑,他拿出了坚实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什么样的发|票和购物小票能够证明且大量收集也不会惹人怀疑——出差要报销的时候。” 他得出了结论,转头看向夏幼晴,看见夏幼晴满脸木然。 夏幼晴木然了一会,振作精神,试图总结:“所以他们没有嫌疑?” “不好说。” 夏幼晴充满求知欲地看着他。 纪询的手在口袋里搜索了下,思考的时候他不觉得疲惫,那是解开九连环,旋转魔方,拼好拼图的阶段,人在游戏的时候很难疲惫;但等游戏做完,需要将游戏的内容按部就班复述出来的时候,魔力就消散了,一切都变得枯燥又倦怠,需要吃点东西来提提神。 但是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好久没有复述这些了,自然也没有准备提神的零食。 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夏幼晴给纪询递了颗梅子:“孕期不能吃太甜,我没带糖和巧克力,这个可以吗?” 纪询接过吃了。 他的小习惯袁越懂,夏幼晴也懂。这是当时他们一起照顾袁越时候被夏幼晴发现的,包括他家里的地址。人和人的距离一旦过近,秘密便很难被保有。但人又是一个群居动物,因而秘密便可以被理解为——总会被知道的事情。 他含了含梅子,酸得他一个激灵,迟钝的脑细胞跟着蹦跳两下:“……从直觉来讲,重大嫌疑人刚好有个看似不能推翻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可疑;从常理分析,注重打扮的饶芳洁提了个什么也不能装的小手包,导致发|票这个重要证物只能放在塑料袋里,这说明什么?” “说明饶芳洁之前对此没有准备。”夏幼晴总算跟上了思路。 “东西是情夫准备的,准备得很及时,很充分。”纪询说。 “他有问题。”夏幼晴脱口而出。 “好。”纪询煞有介事点点头,“他有问题。反正以小说而言,开头出现的完美不在场证明,总是为了在后期颠覆推翻的。一个俗套的开头,但勉强值得记一记。唔……他们停下来了,在说话。” 几人都停下了,饶芳洁好像先走了,只剩下唐景龙,正和霍染因说话。 纪询曾学过一段时间的唇语,他遥遥望着,分辨唐景龙说的话。 “‘我和蕾蕾关系很好……蕾蕾虽然文化不高,也不够漂亮,但是个很朴实过日子的女人……我到了这个年纪,不看重什么漂亮不漂亮,每个男人不都想要个让人安心的家吗?我每个月给蕾蕾一笔钱,就想让她安安心心在家里,不要那么苦……如果蕾蕾不接触乱七八糟的人,可能也不会……’” 旁边传来一声讥诮愤怒的冷笑。 显然是夏幼晴的,纪询并不理会,他依然望着前方,并掏出手机,朝已经走远的男人手上的东西抓拍一张,他觉得那东西有点眼熟。 被他拍的男人浑然不觉,霍染因却突然回头,目如鹰隼,望了过来。 6、第六章 纪询让夏幼晴先回病房,昨天刚刚晕倒的孕妇不宜在外头站立太久。夏幼晴回去没两分钟,霍染因过来了,毫不意外。 纪询闲闲冲人打个招呼:“嗨。” “又见面了。”霍染因不咸不淡,“这次也是闲逛到调查现场?” “其实我是来探望朋友的。”纪询用舌头卷了卷口中的梅子,“不过依照常识推断,至多今天明天,你或者你组里的人,就会过阳光医院来看看。所以要说我特意来踩点你们,也没什么问题。” “踩到了什么?” “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东西。” 纪询晃晃手机,打开蓝牙,将照片传给霍染因,同时问:“现场有几个人的dna?” “除死者外,两个,一个曾鹏,一个唐景龙。” 霍染因的手机接到了照片,他望一眼,那是张镜头对准唐景龙手中保温杯的照片——唐景龙手上的保温杯,印有一个小小的云朵logo,旁边还有个咖啡杯简笔画,看着像是哪家咖啡店的赠品。 “怀疑唐景龙?”霍染因,“死者死亡时间里,他和妻子在外地旅游。” “哦,看来这是一起双胞胎杀人案。” “……” “当然,和他老婆外出的是双胞胎,杀人的是他自己。众所周知,同卵双胞胎dna一致,但异卵双胞胎dna不一样;从这点考虑,又能出现唐景龙是否经历了换|妻这一分支剧情——” “纪询。”霍染因出声打断,眉宇间的不耐呼之欲出,“唐景龙在户口簿上是独子。” “也许有个流落在外的兄弟。最近这种流落在外的兄弟姐妹小说不是正当红吗?艺术源于生活,生活往往比艺术更加荒诞。” “胡说八道很有趣?” “哈……”纪询失笑,“好,现在除死者外,两个dna,霍队长认为是曾鹏杀人还是唐景龙杀人?他们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据。从曾鹏身上看,动机可能也不足,对吧?” “不排除第三个人动手。” “那一定是个谨小慎微、全副武装,小心避免自己掉落哪怕一根头发的凶手。不是奇装异服就是扫地高手。曾鹏,唐景龙,辛劳的第三者。又到了经典三选一的环节。”纪询轻佻一笑,冷不丁问,“霍队以为是谁?” 霍染因眉头稍稍一拧,没来得及开口,纪询已经自顾自得出结论:“看来我们观点一致,第三者不够有悬疑感,杀人者唐景龙。否则霍队长实在没有必要在已经询问完唐景龙和饶芳洁之后,再度回来一趟看我手中的东西,那么……” 他看着霍染因,嘴角牵出一丝玩味的弧度: “唐景龙当日究竟是怎么飞跃过几千公里,杀害死者的?” 口中的梅子吃完了,他想直接投篮进垃圾桶,但在虎视眈眈的年老环卫工人眼皮底下,纪询礼貌把果核吐在掌心,轻手轻脚放入湿垃圾箱。 他做完,拍拍手,离去之前像是想起什么,再回头笑一声: “对了,小说家的话,别当真。双胞胎什么的,无聊又俗套,现实不会这么不精彩。” 草坪上的两个人先后走了,苍老的环卫工人还在这块地方勤勤恳恳地打扫,但在她垂头弯腰捡东西的时候,一双肮脏的球鞋停在她面前。 那鞋真脏,脏得黏在上边的半截菜叶都没有弄掉,明明只要主人一弯腰就能够解决了。 真是个邋遢鬼,就没人说说他吗。 环卫工人腹诽。 梦又降临了。 梦境真是个不速之客,明明没人给它开门,它也要千方百计溜到你的脑海中。 夏幼晴熟悉这种麻木,自从奚蕾死亡以后,她总是陷入一种对方仿佛还生存的虚幻中,她知道这是假的,是她内心不愿意奚蕾离开所衍生的幻觉。 可是这种幻觉已经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将那些她妥当收拾在记忆箱中的,和奚蕾相处时候的点点滴滴都翻出来。 她率先听见的是自己的哭声,周围一片狼藉,碎玻璃,卫生纸,枕头被褥烧水瓶,她疯子一样砸光了所有东西,最后只能蜷缩角落,崩溃地饮泣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因为整夜整夜的失眠,因为三五分钟就会呕吐一次的孕早期绝望?可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怀孕,都能生孩子,为什么她们都没事,唯独她承受不了? 奚蕾默不作声地环着她,轻拍她的肩背。 对方明明比她还要小两岁,这时候却像是她姐姐一样安慰她——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懂她的痛苦,没有人懂她的痛苦! 剧毒的蛇咬着她的心,她几乎想要推开奚蕾,当着她的面,打开窗户跳下去,这是奚蕾欠她的,如果不是奚蕾拉住走向马路的她,也许她早就解脱了! 可当她抬起头来时,奚蕾眼中闪烁出的不是安慰和同情,而是洞悉与了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靠近她,用平凡但暖和的脸颊贴着她的。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奚蕾望着她,可眼神邈远得像是看透了她,看透了这间房子,看透了生和死的界限。接着奚蕾露出悲悯的微笑,她将一样东西塞入她的手中,张了嘴…… 来自肚子的抽痛将夏幼晴自梦中拽出。 每夜每夜都一样,无论睡得怎么样,来自腹中的疼痛都会定时定点的将她拽醒,那像是一个肿瘤,挂在她身上吸收养分的肿瘤。 bidige.com 她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房子,几个月前,她将这里砸个精光,而后记忆就模糊了,直到现在,她终于记起来,奚蕾当时将人偶塞入她手中。 她握着一个长头发的人偶,那人偶胖胖的,圆嘟嘟,穿一身蓝底粉红花的连衣裙。 但它没有眼睛。 空洞的白色瞳仁注视她。 她毛骨悚然,但奚蕾悄然温柔的声音将她安抚: “别怕。她会保佑你的。她们都会保佑你的。而我,晴晴,我会好好照顾你。一定会。” 夜晚的房间内,传来鼠噬木头的声音,那不是藏在阴影角落的老鼠,是夏幼晴的骨头,她在颤抖,骨头互相敲击,咯咯咯咯,老鼠噬咬木头。 它们驱使着她: 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 纪询在一家医药公司的楼下的咖啡厅里捉到夏幼晴。进这家咖啡馆的时候,他还特意抬头看了看招牌——零点咖啡,没有云,和唐景龙拿在手里的保温杯上的logo并不相同。 当他看见夏幼晴的时候,夏幼晴也看了他,相较于无所事事,对着个平板写写画画喝咖啡的他,夏幼晴的表情一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 他将平板反扣桌上,冲夏幼晴招招手,让孕妇坐到自己的对面,打招呼前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只得再灌一口黑咖啡。 “见到我这么意外?” “你怎么——”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知道唐景龙在这栋楼中上班?怎么知道你会自己偷偷跑来调查?”纪询语气随意,“我不知道不出现才奇怪吧?相较于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更好奇的是,你……” 这回纪询面露迟疑,揉揉眉心。 “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孕妇,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居然敢自己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觉得这是在写《孕妇妙探》、《带球追凶》?” “……” “孕妇确实是个很深刻的记忆点。”纪询坦诚分析,“但是刑侦题材难免动作戏,作为读者恐怕不会愿意看一个孕妇和任何动作戏扯上关系。他们会觉得这很弱智。我也这样觉得。” “……” “为什么不说话?”纪询又问。 “聊不下去。”夏幼晴绷着脸。 “走吧。”纪询喝完了咖啡,从位置上站起来。 夏幼晴没有动,她坐着,语调微微急促:“纪询,我没想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我想见见唐景龙,我在衣服的第二颗扣子里放了微型摄像头,唐景龙也许不会对一个孕妇那么警惕,如同在交谈中有什么破绽,到时候你就能一眼发现。我绝对没有不相信你。” “我也没觉得你不相信我……”纪询随口说。 死者亲朋家属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因为过度伤心悲愤而主动做出些什么事情干扰办案,并不罕见,纪询也不为夏幼晴的举动生气。只是站在他的角度,需要提醒夏幼晴预防万一,万一夏幼晴干扰到破案,万一夏幼晴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伤害。 “我只是……只是一定要为奚蕾做点什么……为一直照顾我的人做点什么。我不能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然后等待结果——我不能那样对不起她。” 纪询的视线落到夏幼晴身上。 她快喘不过气了。 奚蕾是她唯一的亲近的朋友,她的死亡像是蛛网一样将她紧紧束缚,她在其中极力挣扎着,最后挣扎着。 “我给你说说我调查的思路吧。”纪询突然说。 夏幼晴的挣扎中断了,她的视线迫不及待黏上来。 “按照正常办案流程,首先观察案发现场,接着排查死者人际关系,再次了解死者死前动向。这三套下来,一般案子都能破。这种警方肯定在做的事情,我们没有必要重复劳动,我们只要知道他们调查排摸下来所得出的结果就行了。” “案子保密是规矩,你怎么知道?”夏幼晴下意识问。 “哦,跟踪他们,看看他们最后往哪个方向用力就知道了。就像我们在阳光医院做的一样。”纪询浑若无事说,“这不重要。还记得凶案现场吗?” 夏幼晴刚刚张了嘴。 纪询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摆摆手:“不知道没关系,我直接说。” 夏幼晴乖乖闭上嘴巴。 “现场有一束花,花插在没有水的玻璃瓶中,这是凶手带来的——因为如果是奚蕾自己买的或别人送给她的,她显然不会忘记给花瓶加水;而凶手也没有任何理由把花瓶中的水倒掉。” “凶手带花来见奚蕾……”纪询慢慢说,“杀了人之后,没有选择把花带走,但撕了包花的包装纸,那上面也许会有店铺标记,并随手将花束插在一个瓶子里,匆匆离开。” “唐景龙!”夏幼晴脱口而出。 “唐景龙确实嫌疑很大,但这里不能排除另一个可能:如果凶手冒充花店送货员,说有人订了花给奚蕾,奚蕾也会开门——这束花是个关键。” 纪询掀开扣在桌上的平板。 那是当日案发现场花束素描画。 “回头你帮我搜搜同城花店,看哪家花店卖这种模样的花束。” 夏幼晴再次乖乖点头。 “至于现在……” “抱歉,我会回去。”夏幼晴低头。 “我没说让你回去。”纪询打断她。 夏幼晴茫然抬头,看见纪询望来的眼。对方的眼沉沉的,如同夜一样黑,黑夜的深处,带着种不可思议的包容与温和。 “我带你上去,见一见唐景龙。另外,你已经做了不少了,你来找我了,你带领警方发现尸体,你为侦破案件追踪凶手提供了宝贵的时间优势。” “……不够的。” 短暂的恍惚后,脆弱从她脸上消失,坚强如同盔甲再次覆盖。她的左手虚虚合拢,姿势很怪,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正和她两手交握。 “我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但蕾蕾救了我。 每日的早晚班是办公楼人流最稠密的时间,纪询和夏幼晴上电梯的时候,一辆不小的电梯挤得满满当当,一些赶时间的人索性不等电梯了,直接走电梯旁边的楼梯。 电梯向上攀升,里头有个快递员,他手里捧着个大大的透明盒子,盒子里有一束花,纪询一眼望去,望见了铺在盒子底部密密匝匝的花瓣,还有黏在上面的送货单。 收件人是唐景龙。 楼层到了,电梯里头的人鱼贯走出,纪询特意拉着夏幼晴落后一步,等他们出了电梯,唐景龙已经来到前台,正看着手里的花,脸上有一丝迷惑。但迷惑不耽误他的动作,他打开盒子,将花束取出。 而后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嗡”地一声,数只蜜蜂从花上飞了起来,向唐景龙飞去。 纪询的瞳孔映出了蜜蜂的影子,也映出了唐景龙震惊扭曲的面孔,对方大叫一声,迅速收回手臂捂住面孔,原本抓在手中的花束连同装花束的盒子一起被他甩出去,他自己也在激动的踉跄之中跌倒在地。 花束撞到墙上,落在地面,更多的蜜蜂从中爬了出来。塑料盒摔得更远,摔到纪询的脚前。铺在里头的花瓣从敞开的口子溅落出来,像一层红绒地毯,点缀蝴蝶和蜜蜂的尸体。 纪询的目光从花束转到盒子上。 奚蕾的尸体前,也有一束花。 他拿衣服包了手,拨拨地上的花瓣和昆虫尸体,在这些杂乱东西的深处,看见一块mp4。 “真复古啊。”纪询自言自语,沉思片刻,对夏幼晴说,“报警吧。” 夏幼晴行动之前,mp4先一步亮起,像是里头装了自动启动装置。 预先设置好的视频跳出来,这是一段监控录像,其监控画面,正是纪询在阳光医院的草坪上,但有机械音配合着画面,将纪询和夏幼晴在草坪上针对唐景龙的分析一句句重复出来。 录像最末,监控内容结束,黑屏出现,声音居然还在继续。它说: “纪询,我相信你,你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坏人需要受到惩罚。” 视频完了。 小小的屏幕不足让所有人都看见图像,但其中的声音已传遍楼道间,医药公司的其他人都注视着唐景龙,坐在地上的唐景龙也惊慌无措地望着周围。 诡异的气氛就如此刻唐景龙脸上的惊惧,一点一滴在办公楼这个大型的盒子中汇聚。 哇哦,真够刺激的,有这个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小说? 纪询没好气想。 半晌,有人去扶唐景龙:“没事吧?” “报警吧。”纪询再对夏幼晴说,对于没给钱却带自己出了场的mp4他一点不急,甚至觉得很恶俗,连动一动那块东西的想法都没有,他从地上站起来,“让警察来解决这个老套的恶作剧。” “别报警!” 夏幼晴刚刚掏出手机,唐景龙的声音紧接着追过来。他都还没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已粉饰出一层摇摇欲坠的虚假镇定。 “就是一场恶作剧,没有必要惊动警察,帮我把那东西拿过来,不知道我哪个竞争对手跟我开玩笑。” 扶着唐景龙的人松开唐景龙的手,上前两步,准备去拿mp4。 现场的气氛越发古怪了,纪询冷眼旁观,打破寂静的是一道突兀的脚步声,那道脚步声来自身后,但并非电梯,电梯独特的开门声并没有响起。 来人一直躲在楼梯间后! 纪询警觉回头。 又一个拿着外卖箱、穿着外卖衣的外卖员出现。 他走出来的第一步,是丢开帽子和外卖箱,第二步,他从衣服里抽出木棍。 是曾鹏! 上回纪询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唯唯诺诺,脚步迟缓,头也不怎么抬的男人。 但这次,他抬头挺胸,大步前进,面容阴鸷。 电光石火间,纪询明白自己自见到曾鹏起就一直感觉到的古怪是什么了——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只豺狼,只是为了安稳生活,为了他的女朋友,而给自己披上一张羊皮。 但狼永远是狼。 现在奚蕾死了,他身上的羊皮也被扯烂了。 看见这个男人的瞬间,纪询就知道曾鹏想要干什么,曾鹏认定唐景龙是凶手,想要来给奚蕾报仇!他的理智指挥他的身体冲上去,他确实跨出了一步。但是—— “纪询!” 夏幼晴紧张地叫了一声,她的声音突然被扭曲,扭曲成一种异样的音色。 留在他记忆里的音色。 理智和本能分割了,他做了也许能够理解但全然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下意识地保护身后的夏幼晴。 这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曾鹏一眼也不朝这里看,他大步跨过最后的距离,来到唐景龙面前。 他高高地抬起木棍。 豺狼挥出利爪。 他狠狠砸下。 豺狼撕碎猎物。 “砰——” 7、第七章 千钧一发,唐景龙抬起手臂挡住当头棍棒。 只听一声咔嚓,他抬起的手臂软软垂下去,明显折了。剧痛引发他剧烈的惨叫,惨叫途中,唐景龙在地上慌乱一抓,将散落的花瓣掷向曾鹏。 曾鹏被略略一阻,第二下棍子挥了个空。 这些东西阻碍了曾鹏的视线,让他第二棍子落了空。 周围的人也惊醒过来,七手八脚冲上去,抱手环身,八爪鱼般将曾鹏牢牢抓住。 再接着,巡逻警也到了,唐景龙被送去医院治疗,曾鹏被带回局子里,他作为目击证人兼半个涉案人员,也跟着到了警局——依然是老地方,刑侦二支的地盘。 进大门口的时候,纪询碰见了霍染因和谭鸣九。 霍染因的目光从曾鹏脸上挪到他的脸上时,嘴角极细微地抽了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通过目光完成了交流: 又双叒是你。 是的,不好意思,又是我呢。 “出了什么事?”霍染因问。 带他们来的警察把情况简单说了,霍染因脸上没有特别的表现,上班时期他一贯这副虚假面具样。他朝谭鸣九指了下,自己把曾鹏带入询问室。 谭鸣九走上来,背着双手,绕纪询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舌头跳踢踏舞呢?有话说话。”纪询推开谭鸣九。 “上回见你你还看个现场都扭扭捏捏,现在好了,转脸自己跑去跟线索搏斗歹徒了,还以为是当年体测第一,凡动手必冲锋的你啊?提醒一句,你没事,局里不会给你开奖金;你有事,局里也不会给你抚恤金。” “警民鱼水情,要什么奖金抚恤金,这是钱的事情吗?” “那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谭鸣九晃晃手里的证物袋,透明塑料袋里,他和夏幼晴的对话正在播放。 “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旁边插来声音,袁越从后头过来了。 谭鸣九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暂停播放,立正站直。 纪询倒是老神在在,回头和袁越说话:“没,和老谭插科打诨聊八卦。” 大冬天的,袁越满身是汗,右手还提溜着个人,先看看纪询,又疑惑地扫了眼谭鸣九,显然觉得谭鸣九有点紧张。 谭鸣九更紧张了。 纪询不得不把袁越的注意力拉扯过来:“这谁?正好碰见了,晚上一起吃个饭?” 袁越:“回来的路上碰着个抢劫的,顺便抓了。待会还要出去一趟。” 刑警这行,不是加班就是走在加班的路上。 纪询意料之中,随意挥挥手:“去吧,等你有时间了再约。” 两人目送袁越走远,谭鸣九转对纪询:“三年不见,你的心理素质还是这么强!” 纪询冲谭鸣九呲牙一笑。 谭鸣九又抬手在嘴巴前比划出拉拉链的姿势:“你放心,八卦党也是有原则的。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可谢谢您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进了办公室,谭鸣九又掏出mp4,这回他不了八卦了。 “这个mp4的画面是怎么回事?你和谁结了仇,还是唐景龙和谁结了仇?” “这我哪知道。”纪询没什么精神,慵懒靠在椅子上,满嘴跑火车,“也未必是结仇,是我的粉丝也说不定。” “这粉丝行动力还真强,没多久拿到阳光医院的监控录像不说,还调查到唐景龙蜂毒过敏。” “与其说行动力强,不如说是力量不小。” “你意有所指啊。”谭鸣九说。 “短短时间内,既能拿到监控又知道唐景龙的秘密,除了饶芳洁这位阳光医院副院长兼唐景龙老婆外,最有可能的,就是警方内部人员了吧?你考虑考虑,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来的喜欢刑侦文学的法医心理医生,一般在刑侦剧里,这两者脑门上都贴了张字条——‘我有问题’。” 纪询说完了,谭鸣九还没有表示,门口|射来两道视线。 一道是霍染因的,一道是一位女性的,不认识。 女性冲霍染因点点头,走了。谭鸣九凑到纪询身旁,小声说:“你这是大乌鸦嘴之术?一周前我们这法医室刚好调来个新人。和尚庙里难得出个美女,别说她了,我都感觉被你冒犯到。” “纪询。”霍染因叫他,“进我办公室。” “霍队,我这边问到一半。”谭鸣九赶紧插了一句。 霍染因头也不回:“正好问出我们局里有内鬼?” 纪询站起身,拍了拍无比尴尬的谭鸣九,跟霍染因进入办公室。 支队队长的办公室并没有多威风,一切摆设都很朴素,台面上除了必须的办公电子设备和上头下发的纸质文件,纪询连一支用来写字的笔都没有看见。 没有任何风格正是最强烈的风格。 一个分外谨慎、且不愿被分析的人。 纪询不过脑地想了想,听见霍染因再叫了他一声。 “纪询。” 他的目光这才姗姗转到霍染因脸上,站在办公桌后的男人脸上聚出一片浓重的阴云。 哈,这人的表情,可比他的习惯更沉不住气。纪询想。 “好奇曾鹏供出什么了吗?”霍染因问。 “供出什么了?”纪询意思意思,问一句。 霍染因望了纪询一会,而后一朵轻微的冷笑像池塘里的涟漪,在他脸上轻轻荡开。 lingdiankanshu.com “曾鹏说他通过夏幼晴知道了你,并远远看见了我们在交谈,于是从清洁工嘴里买我们的交谈内容,清洁工记不了那么多,就记得最惊悚的一句话。” 霍染因一字一顿。 “‘他们说,杀人的好像是那个叫做唐景龙的’——然后,他尾随你和夏幼晴,来到唐景龙工作的地方,当众行凶。” 霍染因没招呼,纪询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来。 既然不在询问室里,他就随意转了转椅子,抬起双肘,架在扶手上,十指尖尖相对。 “霍队是想说,唐景龙被袭击的责任在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笑了笑,吊儿郎当说,“不过唐景龙运气比较好,没死,就是看着手臂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养两三个月。” 严谨的警督显然看不惯他这样的做派。 对方压在桌面的双手微微用力。修长的指节抵着木头表面,像一把将弹未弹的弹|簧|刀。 这把弹|簧|刀最后没有弹出,它还藏锋于鞘,尤在蓄力。 一如轻蔑扯动嘴角的霍染因。 “不,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前提,怎么能算你的错?曾鹏知道我们的对话算意外,曾鹏跟踪你们也算意外,但曾鹏在你面前行凶……”他问,“你为什么不制止?如果唐景龙运气不够好,曾鹏敲下去的那一下,他就死了。” 纪询向后靠着椅背。 “没来得及啊。”他说。 “是吗?你之前的同事总对你津津乐道,说你脑子灵活身手好,说你最骄人的战绩,是一人空手对上三个手持砍刀的凶匪不落下风,还将他们挨个制服。” “当警察,得拼命。”纪询话锋一转,“但我现在不当警察了,拼什么?霍队,当警察的你老指着普通老百姓的我拼命,怎么不见你把工资分我一点,让我花花?” 办公室的门没有闭合多久,纪询很快离开,而后,霍染因见了谭鸣九。 “霍队,你找我?” “你见过曾鹏。”霍染因开门见山,“你觉得曾鹏行凶纪询反应不过来的可能性有多高?” 谭鸣九面露迟疑:“纪询毕竟辞职三年了,如果一直没做训练的话是有可能的……” “那么。”霍染因眼底转出一丝冷光,“你觉得纪询诱导曾鹏去找唐景龙的可能性……有多高?” 纪询经过警局大厅,要出门的时候碰见了风尘仆仆的一家子,父亲和儿子满脸悲戚,母亲一脸麻木,由一位梳着高马尾、个子矮小的女警带着进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从这堆人里传来的只言片语。 “蕾蕾……” 是奚蕾的家属。 他没有停步,出了大厅,很快在警局不远处找到夏幼晴。 夏幼晴手里捧着个鸟笼。那只曾在现场见过的文鸟正在里头歇息,它还好,只是羽毛失了光泽,离了主人的鸟,这样无声无息的虚弱下去,也不奇怪。 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脸色有点苍白,对纪询说:“鸟笼是里头的警察给我的,说是检验完了,本来要交给曾鹏,但是曾鹏又被扣押了,他说交给我……” “没交给奚蕾的父母吗?” “我问过,警察说提了,是蕾蕾父亲拒绝的。他不愿看见这只鸟,说凶手愿意放过一只鸟,却不愿意放过他的女儿。他还告诉我,这次把尸体领回去后,就会举办葬礼……” 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坐在公园椅上的夏幼晴显然有点恍惚了。 但就算这样,她也给纪询带了足够的消息。 她在纪询和曾鹏先后被警察带走后,跟着唐景龙到了医院,记下了唐景龙所在医院以及他的病房号,她还趁此时间,将纪询刚刚给她的花束图片搜出了结果。 缘分花艺店。 位于宁市花鸟市场,是一家排列在平台app中下位置,销售数量并不高的花艺店。 凶手在杀人前还在网购平台上特意挑选一家买花的概率不高,而缘分花艺店又离奚蕾的住所不近——换而言之,凶手很有可能是在自家附近的花艺店买花。 纪询颇感满意:“我去花艺店看看,你先回家休息吧。” “唐景龙那边……”夏幼晴说。 “出了这事,曾鹏的嫌疑度大大降低,唐景龙的嫌疑度同比升高,警方现在应该恨不得把出现在唐景龙身旁的每一只蚊子都分清公母——还是那句话,没必要重复劳动,幼晴,你应该相信警察。”纪询导航花艺店,头也不抬说。 夏幼晴已经被纪询说服,她温驯点头:“我知道了,我先带着这只鸟回去,接下去的行动你小心些。” “放心,出不了什么事的。” 8、第八章 宁市的花鸟市场在老城区,一块足球场地大的地皮建了三层楼,一层卖花鸟虫鱼,二层卖猫狗兔子,三层则是一些玻璃树脂木头等小工艺品的聚集地。 别看这里没什么装修档次,但人流着实不少,店铺又多,纪询找到缘分花艺店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家位于市场中央的花店。 有点奇怪。 哪怕凶手住在这附近,不过买一束花而已,为什么不在前边那些靠近入口处花店买,而要在这家前后不着,正正中央的花店买? 他将疑问藏在心里,来到缘分花艺店前。 店铺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排和凶案现场的同款花束,花店不忙,店员迎上前来: “先生您好,您想要什么?” 纪询拿出手机,调出唐景龙的照片,问店员:“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店员嘴巴微微张开,眉毛与眼角一同提起,这是个惊讶的表情。接着她目光偏斜,伸手一指他身后:“这个人……是你身后那个人吗?” 纪询回头。 吊着胳膊的唐景龙就站在花店斜对面的一家卖鸟店铺中! 这一刻纪询心中的惊讶难以用笔墨来形容。 不是吧,这都行。 来时我都没对这线索抱有多大希望,只是勉强查缺补漏拾个遗——瞎猜看看。 纪询姑且看着。 他和唐景龙的中间隔着走道,走道里人流如织,唐景龙并没有意识到对面的一家花店中正有人盯着他,他抱着受伤的胳膊,在卖鸟店铺门口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偶尔俯身假装看看鸟,一个个人路过唐景龙的身前,唐景龙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眼……忽然,他不焦躁了,也不再站在原地,而是收起手机向花鸟市场的出口走去。 纪询没有跟上。 他望着唐景龙轻松的背影,心中略有所感:对方在胳膊被打断的第一时间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 那么唐景龙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曾鹏与唐景龙的冲突不能直接断定唐景龙就是凶手,但至少反应了一点,在受到伤害的第一时间,唐景龙不敢报警。 这证明有些事情让他心虚。 纪询来到了唐景龙之前呆着的鸟类店铺。刚刚进门,挂在屋檐下的彩色鹦鹉咕咕两声,开始推销: “左笼子文鸟一只30,右笼子画眉一只50,30你买不了吃亏,50你买不了上当,文鸟俏,画眉妙,一俏一妙凑个发!” 纪询伸手逗逗鹦鹉,鹦鹉压根不怕人,对着他的手指啄两下,力道很轻,反正不会让人觉得疼痛。 “想买什么样的鸟?”店铺的主人走了过来,那是个老头,肩膀上站着一只鸟,看不出什么品种,但看得出和老头很亲近,不时用羽毛翅膀拍拍老头的脸颊。 老头看他两眼,再推荐:“是新人吧?新人养点便宜好养的鸟,文鸟就不错。” 纪询本来想向老头问问关于唐景龙的事情,但文鸟一词让他心头一动。 “我有一个朋友,她在你这里买了鸟,现在鸟出了点问题……” 他说着鸟的问题,却将奚蕾的面貌仔细形容。 老头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片刻后恍然大悟。 “是小蕾啊。前段时间她路过我这里的时候鸟还好好的,她还问了我不少养鸟心得,怎么没多久鸟就出毛病了?”老头琢磨道,“听着像是那只鸟抑郁了,但也有可能是日常食物营养不足,导致鸟类精神委靡。” 老头认识奚蕾,奚蕾在这里买鸟,是这里的常客。 除此以外,纪询没有在老头身上看见更多的信息,这也代表还有更多的谜团没有解开。 唐景龙为什么非要在刚受伤的时候来到? 唐景龙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导致他离开的时候步履轻松? 纪询正思考着,老人已经从柜子里拿出了两包鸟食:“这包给你,拿回去喂喂鸟,这段时间再观察观察,如果还有问题,就把鸟带过来我看看。” 纪询接过了:“多少钱?” “一包10块,两包20,知道喂法吧?” 纪询还真不知道:“怎么喂?” 老头从桌上拿了一包开过的鸟食洒点在掌心,接着打开鸟笼的门,冲里头的文鸟吹声口哨。 xiaoshuting.info 让纪询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原本分散坐卧的文鸟扑腾着翅膀排列整齐,像阅兵似在笼子里巡回飞舞整整一圈后,才一只接着一只落到老头的掌心,低脑袋吃东西,吃完了还要扑腾翅膀和老头亲密互动一会,才再飞回笼子。 老头不无得意,强调道:“我这里的鸟都驯得不错,特别亲人,所以平常喂鸟的时候,你也要多和鸟亲近亲近,关照小鸟身体心灵的双重健康!” 从卖鸟店出来以后,纪询没有立刻离开,他又返回了花店。 刚才的卖鸟店让他意识到这附近可能是奚蕾的活动区域,于是这次,他换了个问题,他将奚蕾的照片调出来,问店员:“认识这个女人吗?” 店员看了纪询的手机两眼,恍然道:“是小蕾吧。” “她经常来这里?” “经常来,之前总和小西一起,是我们这里的熟客。” “小西?”纪询咀嚼着这个全新的名字。 “她和小蕾是姐妹淘,怀孕的时候小蕾一直在照顾她。她们每周都会过来买花,不过她是真年轻,连着生了两个孩子还恢复得特别好。最后一次见她,她烫了头发,穿了新衣服,容光焕发,精神得不得了。跟我挥手道别,说要搬去新家了。”店员也是个小女孩,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印象特别深刻,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从花鸟市场出来以后,纪询上了车子,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到了夏幼晴家中。 他来看放在夏幼晴家中的鸟笼和笼中文鸟。 这是个两层高的笼子,笼子里悬挂了不少东西,有鸟窝,有云梯,有秋千,就连笼子的内壁上,都挂着一排彩虹色的叶片似的布艺装饰,整体看去,宛如一个鸟类小别墅。 这个笼子和装饰都很新。 因为这笼子是1月9号,夏幼晴和奚蕾一起散步时候买回来的。 纪询撕开鸟食倒在手上。 “众所周知,一笼子里出来的鸟,多少会带着些过去的习性。向养鸟人买鸟的顾客,依循养鸟人技巧去养鸟的可能性,也不小。” 夏幼晴疑惑的视线递过来。 纪询没有解释,他冲文鸟吹声口哨。 正将脑袋埋在翅膀下的文鸟将头抽出来。 它歪着头,黑豆豆的眼睛仿佛疑惑地看着纪询。 就在纪询以为它不会有所反应的时候,它忽然一振翅,飞到笼子的上端,摘下一片悬挂上方的叶片,再俯冲至纪询手掌,将叶片放在纪询掌心,啄食他掌心食物后,又飞起来亲昵地啾扑纪询脸颊。 一系列都完成后,小鸟再衔着那枚叶片,回到笼中。 良久,纪询叹服道:“奚蕾养鸟确实很精细。警方检查了鸟窝、秋千、鸟笼开关包括这只鸟,但我想,只要没有人拉开鸟笼喂食,就一定不会注意,挂在笼子上的一片小小的装饰叶片吧?” 霍染因推开二支办公室门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放置在办公室角落的折叠椅大大咧咧敞开了,有人拿本书盖着脸,躺在上边。 谭鸣九巴巴地扒着椅子,对椅子上的人说:“我刚才的提议怎么样?把我写进你的书里,侦探不是需要捧哏吗?我可以当站在刑一善身旁的白痴警察,全书里说得最聪明的话,就是‘我相信侦探’,余下时间只会在侦探破案的时候暴风鼓掌,这种不用出力就能解决案子的日子真是太美滋滋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下盖脸的书向下滑了滑,纪询露出半张脸,一对黑眼圈能去当国宝混吃混喝了,他同时也看见了那本书的封面。 《毒果1:爱欲蛇》,作者:纪询 还有书腰,上边用红色大字写了醒目的广告词: 一篇爱欲纠缠的故事,一项精彩绝伦的杀人游戏,一个凄美刻骨的作案动机。 翻开书本的第一页,你,已踏入这精心编织的陷阱中! 他为这夸大其词的广告嗤了一声,同时在想:纪询来这里干什么? “不嫌不帅?”纪询和谭鸣九说话。 “帅有什么用,奖金才是实惠,反正我就没看过一个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会拿警局的奖金,他们总是这么孤高,这奖金最后不都落到了我这个白痴警探手里?”谭鸣九满怀憧憬。 “你是在暗示我吧。”纪询没好气说。 “那没,这怎么能叫暗示呢?”谭鸣九直说了,“大家都知道你还没到达那种孤高的境界。” 纪询不想和谭鸣九聊下去了,他推开谭鸣九的大脑袋,转向霍染因,仿佛读出他内心般说:“两条线索。一条是花店。一条这个。” 纪询抬起手,指尖夹着透明塑封袋,塑封袋里是一串彩色叶片。 “算是唐景龙事情的赔礼道歉吧。” 霍染因同纪询对上视线,只一瞬,对方就滑开目光。 他在这个人的脸上看见了同样的轻忽,同样的倦怠,同样的对警察和警局有所规避。 唯独这份赔礼道歉,令人意外。 9、第九章 “谢了。”霍染因收起脸上的意外,看着纪询递来的东西,“说说这两条线索?” 纪询扬扬手机,依然有气无力,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全部内容都写在txt里,你开个蓝牙,我传你。” 霍染因开了蓝牙,很快收到一份文档。 他看文档的时间里,纪询一抹书本,从长躺椅上坐起来:“我走了。” “——等等。” 纪询看向霍染因。 “就这些,没有其他的了?”霍染因说。 纪询抽下嘴角,人都气精神了:“两条线索嫌少,二十条够吗?指望我当个线索制造机呢,怎么不干脆一步到位,让我直接破案再把案卷报告给写明白了?” “别生气,我就是随便问问。”霍染因难得舒眉一笑,精致的五官绽开时将他冰冷气质中和,冻土复苏,春回人间,“我上次态度也不好,既然你拿来了新的线索,这样吧,我请你吃顿饭,也算赔礼道歉。” “别了,恐怕食不下咽。”纪询敷衍一笑,这回脚步不停,一路出了办公室。 等人消失在视线里,霍染因脸上的笑容如同画纸般揭下来。 办公室里人不少,他冷着脸,对所有人说:“纪询肯定藏起了一部分线索,来个和他关系好的,追上去套套话。” 其余人都看着谭鸣九。 谭鸣九左右看看,摸摸噌亮的光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虽然我和纪询关系还成,但这不地道吧,对自己人搞这套干什么,既然纪询说没——” 放在桌上的本子拍到了谭鸣九的胸口。 那是谭鸣九平日办案的小本子。 霍染因言简意赅:“拿着你平常办案记录案件讯息的本子追上去,创造个机会,看看他搜的是哪方面消息。” “……不信就算了,还钓鱼执法啊。” 谭鸣九小声嘀咕,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带着自己的本子追了出去。 纪询没走多远。他来时没有彻底清醒,也没吃饭,现在出了警局们,找到个早餐馆子,刚刚坐下,门外塑料帘一掀,谭鸣九进来了。 谭鸣九看见他,当时愣住:“真巧啊。” 纪询:“翘班呢?” 谭鸣九坐到纪询对面:“是出门办案。不能饿着肚子上阵吧?我先过来吃口热的。这里的咸豆花真不错,来一碗,我请你?” “别了,我点的已经上了。” 纪询点的早餐是豆浆油条和包子。上了桌的豆浆没加糖,纪询拿起糖罐,洒了一大勺进去,拿着调羹慢吞吞搅动。 他没说什么,目光也虚虚的,似乎还似醒非醒做梦中。 但一想到这人过去的丰功伟绩,谭鸣九那颗心,就变成了刚刚倒进去的糖,被调羹与热汁反复煎熬着。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谭鸣九快刀斩乱麻:“我好像有点闹肚子,我先去趟厕所。” “嗯。” 他伸手朝背后一抹,抹出记录本丢在桌上:“这东西你先帮我看着,别让其他人碰,里头可有奚蕾案的重要机密。” 2k小说 “嗯。” 谭鸣九捂着肚子左顾右盼,神秘兮兮:“唉,本来这东西不该放在这里的,但我上次上厕所带着本子,一不小心把本子掉进了……” 调羹敲击碗壁,清脆一声响。 纪询抬头:“吃饭的时候能别说厕所里那点事吗?” “不说不说。”谭鸣九嘿嘿一笑,“我去了,待会见。” 说完,他捧着肚子起身,以一个怪别扭的姿势蹿进了洗手间,真像是跑肚子憋不住了。纪询的目光从谭鸣九背上收回,转到丢在桌上的本子。 他轻轻一哂。 十分钟后,谭鸣九总算从厕所里出来,浑身轻松地坐回纪询对面:“呦,你都吃完啦?” 纪询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本子在那,没人动,我走了。” 谭鸣九挥手:“谢了,慢走,下回见!” 等纪询掀了帘子离开店铺,他闪电收回手,望向桌面本子。本子的位置与倾斜角和他离去时没有两样,谭鸣九抬手要拿,想了想又停手,问过来收拾桌子的店员:“刚才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有碰我的本子吗?” 店员头也不抬:“店里这么忙,我哪知道,这么大个人了,自己的东西不会自己收好?” 谭鸣九手再往口袋里一伸,把警官证拍在桌上:“我要调监控。” 店员:“……” 可惜监控里什么也没有,十分钟的时间,别说纪询的手和视线了,就连路过的苍蝇都不屑在他本子上停留。 谭鸣九确认了情况,回局里后也和霍染因实话实说。 办公室内,霍染因拧起眉心:“你在个有监控的店里试探纪询,你觉得纪询的脑子被丧尸给吃了,看不到墙壁上那大大的监控?” 谭鸣九好冤屈:“那店是纪询选的,又不是我选的,再说了,找个没监控的地,我说他看了,他说他没看,这也说不清楚不是吗?” “没办好事还振振有词?” “霍队,我绝对不是跟您较劲,只是您想想,您是不是有点先入为主了。就我来看,纪询要隐瞒线索,他就没有必要给线索;纪询既然给了线索,那就没有必要隐瞒线索。他又给线索又隐瞒,这不是左右互搏两头不靠吗?”谭鸣九努力解释。 然而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脸上依然只带微微的冷笑:“说完了?” “没说完,我还有一个建议!” “说。” “纪询和袁队是兄弟,纪询可能骗我,但绝对没有理由骗袁队,不如我们请袁队出马,那肯定手到擒来,马到功成!” “……二支的案子,你让我去找一支场外救援?”霍染因无语问。 “嗨,都是办案,都是兄弟单位,哪分什么一支二支,您这是门户之见……” 谭鸣九直接被霍染因拍了个本子,赶出办公室。 他手忙脚乱接着自己的本子,出门后悄悄一嘁: “还嫌我没办好事,you can you up!你要是自己上,纪询连饭都不愿意和你吃,第一关就折戟沉沙!no canbb!” 他抱怨一句,自觉舒服了,背起双手迈着王八步,继续工作去。 吃完早餐以后,纪询没急着继续探索线索。在将部分线索移交给警方以后,这对他而言算是有了个基本的段落。 他对自己的思维做了个清理。 从现有证据上看,奚蕾的死亡应归于熟人作案。 而熟人作案的缘由,很可能是因为…… 纪询的脑海闪过现场消失的电脑和手机,以及孤零零出现在桌子上的硬盘数据线。 据他所知,警方事后并没有在出租屋中发现硬盘,也就是说,这块硬盘也消失了。 这个熟人在查找奚蕾电脑和手机里的一项纪录。 这项未知记录,很可能就是奚蕾的死亡原因。 一个秘密。 一个凶手不想被他人知道的秘密。 但是奚蕾能知道什么秘密呢?她日常接触的是一个个的孕妇……她知道了这些孕妇家里的破事?知道了孕妇和别人偷情,知道了孕妇的老公和别人偷情? 纪询天马行空地想着些破事,他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那是一个小小的点。 一个非常非常小的点。 但它是一件白衣服上的墨点,一个让他在意的点……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帧帧地回放在他脑海,他翻阅着这些记忆,直到他看见其中一帧: 唐景龙手上的保温杯。 同样的云朵,同样的简笔画,他记得自己在哪里看过,那是在—— “……奚蕾的朋友圈!” 但是奚蕾的朋友圈除了曾鹏外,只发和工作相关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工作的其中一户人家,和唐景龙出没于相同的店铺! 今天的阳光有点烈,驱散了连日以来的阴霾,是个适合工作的日子。 纪询驱车来到奚蕾工作的家政公司,对守在前台的员工说:“奚蕾被害的消息你们应该知道了……” 他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找到有同样咖啡杯的那户人家。 “家里这两天就要举办葬礼,送蕾蕾最后一程。之前蕾蕾和一家雇主关系处得很好,工作结束以后,私下也经常联络,但她手机被抢了,现在联络不到这个朋友。我想看看这里有没有联络方式的存档——对了,我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我知道蕾蕾服务这家人的时间。” 这事前台不能做主,上报给了主管,主管来了也没卡着,因为之前警察已经来问过一茬了,公司内部都清楚这件事。她很关切,立刻帮纪询搜了档案,马上得出结果: “是吕丹樱啊!看得出奚蕾和她关系好,她连着找奚蕾找了两次,第二次还是生前一个月就让奚蕾帮忙照顾。” 纪询突然想起昨天花店店员的话。 ——很年轻,连生了两个孩子都恢复得特别好。两人是姐妹淘,小蕾照顾着小西。 他问:“蕾蕾一共照顾了几个生二胎的孕妇?” 主管都被逗笑了:“奚蕾在这里总共才工作三年,你以为生孩子是出门一趟买水果,想要就要?她照顾了十多个孕妇,拢共就这一个连着生两胎的。” 吕丹樱是小西。 吕丹樱家中有和唐景龙一样的咖啡店赠送保温杯。 线索又串回来了。 他要了吕丹樱的电话号码,通过电话号码添加对方微信,在添加对方微信的时候,他用了和去公司调资料相近的理由:奚蕾被害去世,希望对方能够来参加葬礼。 验证申请发出去,一时石沉大海。 纪询也不着急,找了夏幼晴,让对方在朋友圈中对着时间寻找吕丹樱两个孩子的照片。 没一会,照片发来。 第一张是个黑发黑眼,典型亚洲人长相的孩子;第二张则是卷发蓝眼,明显混血长相的孩子,再看两条朋友圈发出的时间,中间仅间隔11个月。 不论从前后两个孩子长相,还是生孩子的时间来讲,都有些怪异之处。 这个时候,验证忽然被通过。 纪询切回微信,看见聊天页面中,系统通知他和吕丹樱成为好朋友。 下一秒,聊天框弹出消息。 吕丹樱:“去不了。” 吕丹樱:“吕丹樱死了。” 10、第十章 18号一大早,霍染因接到来自实验室的报告,自昨天纪询送来的叶片上,他们加急提取到了全新的东西——新的dna以及尼龙纤维。 尼龙纤维上沾了一些白色油漆,痕检的技术人员推测凶手可能是戴着一双常见的尼龙防静电手套来防止自己的指纹留在现场,油漆与案发现场的装修用材也不相符,想来是凶手在别处蹭到的。 至于dna,来自唐景龙妻子,饶芳洁。 饶芳洁再度被传唤到警察局。 四十出头的女人和阳光医院门口一样,妆容精致,打扮妥当,盘着脑后发髻的碎钻发网,耳下缀着宝石耳环,这些闪闪发亮的珠宝的光,全是她成熟且成功的女人魅力。 这回由霍染因亲自询问她。 “警方掌握了全新的证据。”霍染因,“如实交代吧。” “我不明白我需要交代什么。”饶芳洁坐得端正笔挺,神色从容,不像是置身询问室,更像是参加一个行业内的沟通交流会,而她正发表演讲,“该说的上回都已经说了,我确实冲动的给她发骚扰信息,也开车跟踪她,但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正面接触她,也没有做更过激的行为——我想在原配面对小三这方面,我已经做得够好了。” 刚刚发现奚蕾尸体当夜,警方就通过通讯记录和小区监控,发现了奚蕾在5、6、7三日被“呼死你”与可疑车辆骚扰。 通过查询车牌号,定位到饶芳洁,再由此发现了奚蕾与唐景龙的地下情关系。 当时询问到这对夫妻的不在场证明的时候,两人拿出了去外地旅游的各种凭证,因此对他们的询问便暂时中止,警方收集更多的资料——直到此时。 “在上回包括这次,你在供述中都称,你从未与奚蕾有过正面接触。” “对。” “唐景龙在得知你发现他出轨后,于7号向你道歉,8号时候,你们就出外旅游,打算通过这趟旅游,修补夫妻关系。” “没错。” “那么请你解释一下,”霍染因冷冷说,“你的dna,为什么会出现在奚蕾家中。” 一记重锤锤蒙了女人,饶芳洁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不可能查出你的dna?”谭鸣九立时接上,他的语速突然变快,快得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饶女士,听过一句话没有?人会说谎,证据可不会说谎!” “她死的时候我在外地!”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几百公里的距离,开车四五个小时而已,在外地可不是免死金牌,起意杀人于是特意安排一场旅游以制造不在场证明,也完全说得通吧?”谭鸣九说。 “我没有杀人,我根本没有和奚蕾有直接的接触,我的dna在奚蕾家中,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饶芳洁狼狈又大声。 “呦呵。”谭鸣九笑道,“知识分子,还知道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也就是说这个dna,你认为是你老公携带着到奚蕾家中不慎落下的是吧?那么问题大了!” “沾染dna的介质,是奚蕾在你们夫妻一同旅游之后购买的,你的dna,是怎么以唐景龙为中转,跨越数个城市距离,飞到奚蕾家中?”霍染因十指交握,身体前压,“在这场旅游之中,你和你丈夫,每时每刻寸步不离吗?要知道唐景龙的不在场证明除了那几张只有个别节点的发|票,大部分可都是由你作保的!” 一种茫然定格在饶芳洁脸上。 询问者的内心防御已被击穿。 霍染因加上最后一块石头:“包庇罪在刑法上最高判几年?” “十年。”谭鸣九和霍染因一唱一和,“人生苦来短,能有几十年。饶女士,我们的同事已经到达舟市,正和当地警方合作调查你们的行踪,两个小时候就能把你们沿途的监控查个一清二楚。你有身份有地位还有个孩子,模样美丽风华正茂,到底怎么做,可要想清楚了。” “……我美丽吗?”饶芳洁忽然说。 她抬手撩了撩鬓角。 她当然美丽。她的面庞如同桃心,乌发如云,肤白如雪,她恰在果实褪去青涩彻底成熟的年纪,饶是果皮遮挡得再严实,也遮不去自芯子里透出的招蜂引蝶的芬芳甜蜜。 她冲霍染因妩媚一笑: “警官,你也见过奚蕾了。你想和奚蕾上床,还是和我上床?” 谭鸣九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他都不敢窥探霍染因的神色,用力拍着桌子呵斥道:“这是你瞎说鬼话的地方吗?再乱来先拘留你三天让你清醒清醒!” “别急。”饶芳洁脸上的笑容变得冷淡,“要交代总得从头交代吧,我没有说谎,唐景龙向我道歉,和我出去旅游。但这趟旅游并没有那么甜蜜,我们中途又吵架了。” “旅游的地点是你挑的?”霍染因问。 “……不,是唐景龙挑的。” “吵架是几号?” “11号早上。” “还有呢,接着说。” “吵架之后我和唐景龙分开。我去酒吧买醉,和不认识的男人在酒店里胡搞一天一夜。唐景龙喜欢奚蕾是他没有眼光,而我,我美丽啊,多的是人想和我春风一度。那人的电话号码我留着,如果需要,你们可以找他求证。至于唐景龙,我不知道。”饶芳洁一气说完,突然问,“口供保密吗?” 但不等霍染因和谭鸣九开口,她又讽刺一笑,如勾月的眉梢轻轻挑起。 “算了,不保密也无所谓。这些破事最终会传遍邻居朋友的耳朵,他们会在背后极尽所能的议论你。而你嘛,大概也不会离婚,假装不知道喽,日子总得过下去。” 这趟询问敲出了全新的内容,最关键的奚蕾死亡的11日,唐景龙和饶芳洁根本不在一起!霍染因几乎肯定唐景龙的杀人嫌疑。 然而两个小时之后,前往舟市的文漾漾传回消息,11日晚6时23分,舟市一个电梯监控拍到唐景龙进出画面。法医推定,奚蕾死亡时间在11日晚9-11时。舟市距离宁市一个半小时飞机,五个小时高铁,八个小时私家车,当天没有唐景龙乘坐高铁飞机的记录,而选择私家车的话,唐景龙赶不上奚蕾被害。 奚蕾死亡之际,唐景龙确实身处外地,没有作案时间。 唐景龙不是杀人凶手。 霍染因非常失望。 失望的也不止霍染因一个人,碰头开会的时候,各个线索消息一汇总,二支里趴下了八成的人。一半是失望,一半是累的。 刑侦界有个成例,按照时间将案子分成三种。第一种,热案,刚发生72小时的案子,这也是一个案子最容易侦破的时间;第二种,温案,三天到一个月内的案子;第三种,冷案,超过了一个月,案子再想破,难度就直线攀升了。 今天是奚蕾死亡后的第七天,距离尸体被发现也有五天了。 要知道,除了叶片上的一点饶芳洁dna,包括捂死奚蕾的枕巾和现场做过的复原所推测的凶手可能碰触的物品上都只有大量的唐景龙的痕迹,如今,集中力量调查的嫌疑人最后证明其清白,不吝一场马拉松以为马上要跑到终点,却发现跑岔了道,又绕回半中间。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在第一案发现场无比心细,没有留下任何生物物证的嫌疑犯,势必消耗大量人力物力,重新走访摸排查找锁定嫌疑人。 “调整方向。”短短几分钟后,霍染因重新开口,布置任务,“奚蕾的房子中出现饶芳洁的dna,不排除饶芳洁杀人,以防万一让身在舟市的文漾漾继续调查饶芳洁的行动轨迹;着重盘查这对夫妻的人际关系、资金流动、消费记录,考虑买|凶杀人的可能……再对比花店的线索看是否有交集。无论凶手是谁,既然现场出现了饶芳洁的dna,他至少曾出现在饶芳洁身旁。” 警方那头的调查碰了壁,转了头。 纪询这里倒还算顺利,吕丹樱死了,就要办葬礼,葬礼的时间也巧,这个月21号。 再过两天23号,则是奚蕾的葬礼。 一连几天时间,纪询先去了吕丹樱的葬礼,又去了奚蕾的葬礼。 奚蕾的葬礼设在乡下,一个距离宁市不远的乡村,如果不是亲自来到了这里,很难相信也就四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已经来到一个没有学校,没有医院,连生活用水都有困难的地方。 灵堂被安置在家中。 到处都闹哄哄的,村子里的人估计都来了,三三两两挤在小院中央,闲聊着生活琐事,工作烦恼,也包括棺材里头的人。 人死了反而热闹。 纪询没有凑热闹,他送夏幼晴进去以后,就呆在外头院子的角落。 这个角落能看见院子的前门后门,还正对着三层小楼的墙外楼梯,无论谁要进出行动,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咚咚咚的声响传来。 自楼上跑下来的一群年轻男孩子。 打头的面相与奚蕾有三分相似,是奚蕾的弟弟。他个头比奚蕾高很多,175左右,一身普通便宜的运动服,穿着却是一双大热yeezy boost 350,发售价1200,被黄牛炒到12000。 他的手上拿着手机。 手机是appleplus,去年九月发售,售价6888。 这两样都是全新的,这两天买的吧。 纪询短暂评估后,收回目光,外头传来车子熄火的声音,不一会,敞开的院门搬进一块刻好了字的石碑,那是奚蕾的墓碑。 墓碑不小,除了隽刻名字的主体外,周围还有围栏围护。 起码30000块,不便宜。 和灵堂周围的简陋格格不入,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纪询想。 来自旁边的议论再次验证他的想法: “老奚墓碑买得这么好,怎么连烟都不舍得发一根?” “有三毛钱霉鸡蛋买,绝不要五毛钱好鸡蛋的吝啬鬼,哪舍得出这个价。墓碑是程老师搞来的。” “嗐,无亲无故,为个女娃娃出这份大钱?” “怎么无亲无故了,她可是程老师的第一个学生。古代不还讲究老师和学生也是父女关系吗?” 葬礼上什么都能听见。纪询想到吕丹樱的葬礼。 奚蕾的葬礼别出心裁一些,八卦的都是男人,吕丹樱的葬礼窃窃私语的角色,就约定俗成由中年女性来扮演。 她们议论: “年纪轻轻地怎么死的啊?” “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说是怀着宝宝,在浴室里跌了一跤,大人小孩都没了。” “哎呀,那她老公该多伤心,怎么没看见她老公?” “还老公,连男朋友都没有!不过好歹留下了一套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小三赚来的,不自爱,报应就来了吧。” …… “纪询?” 前方的声音唤回纪询飞远的思绪,他朝前一看,是夏幼晴。 相较进去之前面色苍白,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现在的夏幼晴似乎放下了一块巨石,不止脚步变得轻松,连脸上都多了一层血色。 “我们走吧。”夏幼晴说。 “现在就走?”纪询问,“葬礼还没正式开始。” “嗯,现在就走。”夏幼晴轻轻颔首,“不用再留了,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纪询依照夏幼晴所说的,带她离开。 小院的出入口守着奚蕾的母亲,那是个高大的,长得挺像男人的女人,和矮小的奚蕾不尽相同——奚蕾像爸爸,这个高大女人的丈夫是个矮小男子,并且身体单薄。 她对着每一个进来的人鞠躬:“你好,谢谢你来送奚蕾一程。” 当纪询和夏幼晴要出去时,她依然鞠躬:“你好,辛苦你大老远过来一趟。” 一下一下,勾着背,勾着头。 像是装着电池的机器人,不知疲倦重复同样的动作。 他们出了院子。 纪询在启动车子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带眼镜的男人。他躲在树的后边。 冬日里,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横斜的枝杈如同一条条向天空伸去的胳膊,其下树干上的一个个瘤子,像一只只自里朝外窥探的眼。 灰衣服的男人靠在这些瘤子上,他的背几乎和这些瘤子长到一处。 他手里抓着一叠东西。 那是一堆奖状,一个大红花,一张黑白照片。 他鼻梁上的眼镜还起了雾,那张脸就藏在雾的后面。 “纪询,你知道吗?”夏幼晴幽幽的声音自后传来,“蕾蕾为我办过葬礼。” 零点看书 纪询手一滑,打火打过头,正启动的车子熄火了。他自后视镜看去,夏幼晴手肘撑着窗,指尖抵着额,眼神有些渺远,正在回想一桩过去。 这桩过去不难以回想,它给了她很深的烙印。 所以她很快开口:“……那时我认识蕾蕾没有多久,情绪还是依然很不稳定。有天晚上,蕾蕾突然给我发消息,问我要不要试试办场葬礼。我答应了。” “我们买了棺材,布置了灵堂,还邀请了人,对,像闹剧一样邀请了人。别人都拿这当玩笑,没有一个过来。最后的宾客只有蕾蕾,和我的宝宝。 “现在想想,那段荒唐的葬礼居然很温馨,因为面对了已经死去的自己,所以突然可以肆无忌惮的议论要怎么活,平常不敢说的,不想面对的,都在这里畅所欲言了,于是你正视了你自己,你接受了你自己,你变得轻松了。 “你不完美。 “甚至丑陋。 “但你还想再坚持一下,再努力一下,再改变一下,一点点就很棒。” 夏幼晴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 “可能是因为举办过这样的葬礼,所以我知道蕾蕾想要什么。她想留在宁市,不想回来,我们甚至一起选好了比邻的墓地。她也不想像现在这样的,无关的人议论无关的事……真抱歉我到最后还是不能实现她的想法。” “足够了。”纪询说,后视镜里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噙出泪眼,惶然看着他。 他在短暂沉默之后,再说一遍: “足够了。蕾蕾知道你所想,她会高兴的。” 她会高兴的。 这世上有多少个举办葬礼的人,以最亲近的关系活成最疏远的路人,直至死亡来临之际,才发现他们其实对即将下葬的亲人一无所知。 其后一路无人说话,车厢内唯一的动静,就是挂在钥匙上的金属吊坠,随着车子的前进,如同钟摆一样来回摇晃,晃着它已被磨秃褪色的红色挂绳。 又是几个小时的车程,在将夏幼晴送回家后,纪询接到了个意料之外的电话,电话是袁越妈妈打来的,老人家现在正在宁市,她是来扫墓的。 葬礼,遗体,扫墓。 今天怎么就和死亡绕不开了? 纪询强打精神去见了老人一趟,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好,但袁越妈妈是老派小姐,早年还留洋过,见了大世面,一切都讲究个和风细雨不动声色,全程言笑晏晏关怀亲切,没问任何让纪询无法回答的问题。 等两人分开,纪询手里拿了个保温桶,保温桶里是新鲜出炉的鸡汤,袁越妈妈说是给他带的——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这八成是袁越的,只是看他今天神色不好,临时转赠他了。 但他当然不能拿了属于袁越的爱心,于是晃荡着又到了局里。 不凑巧。 他到的时候,别说袁越了,整个一支都没人,大门紧闭直接上锁。 他左右看看,揪住路过的谭鸣九:“一支的人呢?” 谭鸣九现在对纪询的神出鬼没也见怪不怪了:“都出任务去了,梧山出了个分尸案,袁队带着整个一支出去,估计现场情况复杂吧。” “这个……” 纪询本来要让谭鸣九先将鸡汤保管,但保温桶都还没递出去,对方眼睛一亮,狗鼻子已经抽着嗅了起来。他心生警惕,肘子一拐缩回来。 “给我开个询问室,我睡会觉,袁越回来了叫我。” “干嘛浪费时间,保温桶给我我来保管。”谭鸣九连连挽留,“还担心我把这么大桶东西弄丢了?” “谁担心你弄丢了,我是担心你保管进肚子里了。” 纪询哼笑一声,踢着谭鸣九让他赶紧开门。 谭鸣九委委屈屈给办了。 询问室的门打开又合上。谭鸣九贴心地帮纪询把摄像头给关了,纪询干脆没开灯,在黑暗里单手一撑上了桌,把桌子当成床,直接躺下。 黑暗像水一样压迫下来。 他在黑暗中闭目,思绪漫无边际延展出去,几具尸体和安置着尸体的灵堂来来回回在他脑海中盘旋,盘旋着,盘旋着,变了番模样。 灵堂还是灵堂。 停放的棺材变成了三具。 他由旁观者变成主持者。 周围依然是熙攘的人群,人群说着同样的闲言碎语。 “怎么有三具尸体,出车祸了?” “不是车祸,是灭门惨案。” “啊,太惨了,做警察被报复了吧,杀人的真够丧心病狂的。” “……你不知道……不敢说丧心病狂……是撞客……” 了解是件很珍贵的事情,夏幼晴不会知道她对奚蕾的了解有多让人羡慕。 纪询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是到头来,站在亲人的灵堂里,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沉重的石块绑上他的心,他的胃,带着他一路向下。 他在记忆的潮水中屏息。 沉着,沉着,一路沉到漆黑的水底……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扎破水面,探近他鼻端。 回忆猛然紊乱,纪询从过去返回现实,猛地绷直身体,抬手抓住无声靠近自己手掌,用力一拉! “唔——” 悄无声息来到纪询身旁的人被扯下来,发出一声错愕的轻哼。纪询的另一只手已经准备锁上对方的脖颈,但这时候,他意识到来人是谁。 堪堪抓着对方脖颈的手顺势一滑,从颈后滑入发中,纪询按着对方的后脑勺,将人压在自己耳侧。 “……是霍队啊。” 纪询懒洋洋开口。 两人的胸膛叠着胸膛,一人说话引起的震动如此顺利成章地传递到另一人的胸腔,霍染因感觉着来自纪询声音的振颤——还有呼吸。 对方说话时候的呼吸就喷洒在他耳际,像张炙热的网,网着他的耳朵。 霍染因的心脏开始紧绷,他不自主的像纪询之前那样屏息着,不敢喘气,担忧多上一丁点儿的动静,都会带来一串奇怪的连锁反应。 “霍队属猫的吗?走路开门一点声音也没有。知道的,说你训练有素,不露踪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样蹑手蹑脚,悄没声息,是憋着什么坏呢……” “现在是我在憋坏吗?”霍染因意有所指。 “不憋坏至于连呼吸都不敢吗?”纪询轻巧点出。 “……”霍染因意识到自己还在屏息。 说也是错,做也是错,连呼吸都是错。 他脑海中闪过这一念,突地,电流一样的酥麻感蹿过霍染因的头皮。 他在突然的刺激中木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纪询正在用手指摩擦他的头发,对方的指尖在他的发丝中来回穿插梳理,一下一下,耐心细致,间或伴随着时轻时重的指腹按压。 “是这个道理吧,霍队。”纪询悠闲地寻求霍染因的认同,声音里还能听见些微笑意。 黑暗让人胡思乱想。 霍染因现在就有了在充沛的光线下绝对不可能滋生的想法,纪询的动作太过温柔了,他甚至无比荒诞的感觉……纪询拥抱他,纪询喜欢他! “霍队,我有个问题,希望你不吝指教。现在23号,距离我提交新的线索已经又过了6天,警方还是没有动静。是我提交的线索不顶用,还是唐景龙的嫌疑已经被彻底排除换方向了?” 属于黑暗的魔力消散了。 暧昧在纪询的话语下丝毫不剩。 霍染因深深吸了一口气:“摸够了吗?再摸算你袭警。” 纪询听话挪开手:“不敢不敢,霍队息怒,我保护我们的人民警察还来不及,哪敢袭警。” 霍染因站直了,整整衣服,弄平发丝:“叶片上检查出饶芳洁的dna。唐景龙在奚蕾死亡当夜确实远在舟市,来不及赶回杀人。” “所以警方现在的思路是?” 纪询问,他感觉霍染因朝自己看了一眼,像是在评估他能不能听更多的东西。 他通过评估了。 霍染因说:“饶芳洁雇佣杀人,或凶手为饶芳洁杀人。” “那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 “死亡现场中,奚蕾头发纹丝不乱。她是被捂致死,死前肯定会挣扎,挣扎必然弄乱头发,显而易见,她头发整齐只有一个解释,凶手在杀人之后,又帮被害者整理了头发。没点感情,凶手可能做这种费力不讨要的事情吗?”纪询说。 “你刚才碰我头发就为了说这个?”霍染因问。 “不然呢?” “我以为你对破案没什么兴趣。” “哈,霍队别搞错了,这不是破案,这就是个顺势想到了就解开的猜谜游戏——”纪询笑一声,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胳膊一撑桌子,从桌上跳下来,往询问室外走去。 “你确定杀死她的人爱着她?” “只是推测——”纪询耸耸肩,“那什么神叨叨的犯罪心理侧写嘛。不过我个人意见是,这个推测,八九不离十。我刚刚那么仔细地整理霍队的头发,霍队没感觉到吗?就是爱啊。” “你在暗示凶手依然是唐景龙,唐景龙用某个我们还没想到的方式赶到现场来杀人?”霍染因直接问。 这个直球打得纪询有点意外。但他漫无边际,继续瞎扯: “不,我没有。现在本格可扑街了,我没脑补过手法,我已经被迫转型社会派恰饭了,这后面的爱恨情仇倒是随时随地都能扯一大堆。”(*1) 询问室内很安静,霍染因很沉默,沉默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纪询怀疑对方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打爆他的狗头。 怀疑没有成为现实,霍染因忍住了:“你挖到了什么新的爱恨情仇?奚蕾和第三个男人保持暧昧关系?” “唐景龙,曾鹏,再加上新出的x,死者就是将自己分成两半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吧。”纪询失笑。 “我们在死者手机里发现了她死亡当晚的多条验证短信,结合现场遗失的电子设备,推断奚蕾掌握了一些对凶手来讲很重要的数据记录。”霍染因又说。 “这也不怎么稀奇,考虑到凶手对死者还有感情——既然有感情为什么要杀害死者?肯定是死者有必须被灭口的理由,她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这不稀奇,那不稀奇,什么稀奇?”霍染因冷声问。 对方咄咄逼人得让纪询觉得自己要是不把线索说出来,恐怕出不了这间询问室的门。 审时度势,他恹恹开口: “既然凶手这条路暂时走不通。那就换个思路吧。我知道了一个关于死者的小秘密——奚蕾很可能知晓或参与到一起代孕事件中。” 吕丹樱三年连生三个孩子,身旁始终没有男性出没,且生下孩子后孩子消失无踪,她倒是在此期间购置房产,除了代孕赚钱,不做他想。 而接连照顾她两胎,与她成为朋友,又耐心细致的奚蕾,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曾发现吗? 11、第十一章 纪询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霍染因的思绪有点乱,他低头沉思,却看见地上掉了样东西。 一个金属女孩头像的钥匙扣。 纪询的。 他曾在对方身上看见过一次——去纪询家里的那一次。 霍染因弯腰捡起钥匙扣,追上去准备还给对方,但在他出门没有多久,他听到后院传来声音,两道,纪询和袁越。 “喽,你的鸡汤,阿姨带来的。”最初说话的是纪询。 “把东西放到保卫处就好了,怎么还特意在这里等我?”袁越说,“你也知道,撞着了分尸案,整理现场的时间是没有定数的。” “这不是怕阿姨的一片心意被一些不长眼的家伙给偷偷祸祸了吗?” “纪询——”袁越话里带着无奈,“别贫。” 对于自己的好兄弟,袁越好像总是没有多少办法。霍染因略带玩味地想。 “这是贫吗?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纪询说。 “你刚刚从霍队在的询问室内出来。”袁越又说,这回声线平静,霍染因意外发现自己出场了,“不管你以什么样的理由来到这里,你的最终目的都是他,你想和他交流案件信息。否则你早招呼三五好友,把鸡汤喝了——这事情你过去可没少做。” 霍染因的脚步停下了。 他忽然发现,袁越也并不总是对自己的兄弟没有办法,袁越也有很多办法——只是这人生性沉稳,轻易不爱揭人短处。 纪询没有声音。 真难得,没有声音的居然是纪询。他还以为不管置身在什么劣势里,对方总能侃侃而谈……可能这种侃侃而谈也是分人的吧,对于袁越,纪询就开始不舍得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走出去,出个声,打断两人间明显比较私密的对话。 但霍染因的双脚依然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地站在原地。 每个人都有秘密,霍染因当然也有。 为了自己的秘密,他很想知道纪询的内心,如果袁越能用感情打破纪询的躯壳让他泄露自己的内心,他一定给他们充足的空间。 外头依然没有说话声,但有道沉闷的响。 难道……像刚才纪询对他一样,纪询激动之中,将袁越按在墙上? 霍染因在心里猜了几轮,没有忍住,再往前一步,透过窗户,向后院看了一眼。 现场和霍染因的猜测截然不同。 两人根本没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甚至站得还有点远,中间空荡荡的,再塞进两三个人也不成问题,发出响声的是摆放在院子里的一项锻炼器材。 纪询穷极无聊,拿脚蹭它。 霍染因大失所望,他觉得今天晚上,自己可能达不到目的了。 然而情形也没有那么悲观,院子外头,纪询说话了。 他拖着声音,一副惫懒的模样:“又被你发现了,我也没办法啊,一道谜题解了一半,不上不下,不跟鱼刺卡喉一样噎得慌?” “这里有最多的谜题。”袁越说,“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回来。” “哈,不可能。你知道……” “不要‘我知道’。”袁越严肃地打断他,“过去的事不是你的错,不要把什么都背在自己身上,他们也只希望你越过越好。纪询,如果你确实不想回来,我不会再勉强你;但你心里是想要回来的。” “好吧,我不说‘你知道’,我说‘你不知道’。”他有气无力的,懒得跟袁越争辩,“你根本不知道我不回来的理由……” “袁队!” 一支的人跑过来,打断纪询和袁越的对话。夜色下,他神色极其严肃。 “dna比对结果出来了,梧山分尸案死者身份,是唐景龙!” 实话实说,这个死者的身份让纪询着实吃了一惊。 鉴于死者的特殊身份,袁越找到霍染因碰个头——也巧,对方正在走廊里,他从后院进局子没两步就碰见了。 他们在二支的办公室内留下,其余两人都好好坐在椅子上,肩是肩背是背,一坐一个军姿,都半夜十一点了,精神依然抖擞得不得了。 纪询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他勾头垮背,双脚像是沾了水泥一样沉重,自觉把自己放到办公室角落的行军床上躺平,死鱼叹气:“犯罪不打烊。” “从我当警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期待犯罪分子能够深造进化一下,至少不要白天不搞事,晚上小搞事,周末搞大事,长假上新闻。” 一向正经的袁越难得接了个玩笑话,接着他将话题拉回正轨: “梧山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唐景龙被切割的尸体也没有完全找到,我白天带人在梧山上做了地毯式的收搜,除了最早发现的编织袋里的尸块之外,缺少唐景龙的头颅、两只手掌、两只脚掌以及小部分|身体组织碎块。初步判定梧山只是其中的一个抛尸地点。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解开外罩的编织袋的时候,我们发现凶手对残肢做出了一定的……” “我来猜猜。”纪询随口说,“不会是被摆成了什么造型吧?” “凶手在将尸体切成小块后,把它们摆成了向日葵花的造型。”袁越说,并将现场照片递给纪询。 纪询立刻闭上眼睛拒绝观看,还顺便抽了本书盖住脸——正好是他的那本《爱欲蛇》。 “血淋淋黑暗系的照片有什么好看的,你用简笔画把照片内容画下来我看看。” 自进来就在翻资料的霍染因抬起头。袁越纪询这对前搭档自有默契,他无意介入,直到此时,才挑剔望了人: 过于矫情。这点倒是从见面开始就一脉相承至今。 但袁越真开始翻找纸笔,要对着照片画图。 霍染因不可思议扫了眼袁越,开口打断:“法医处给出了死者死亡具体时间了吗?” siluke.com 袁越笔下描画速度变缓:“法医处目前得出的结论是,尸检发现脏器充血,实验过后,分析为急性硼酸中毒,死者系中毒死亡后,再被分尸。死亡时间三天以上。” “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霍染因站起身,拿起投影仪的遥控器。 “被环卫工人发现的,在梧山的垃圾场,每周六,堆放在这里的垃圾都会被集体运转出去,存放尸块的垃圾袋,就是在运转出去前的垃圾分类中被发现的。” “周六的垃圾运输,不是什么秘密,我们能知道,凶手也能知道。”霍染因说。 “你的意思是……” “不妨考虑我们发现尸体的时间,也是凶手计划的一环。” 投影仪打开了,霍染因看见袁越投来一瞥,但没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画画——很好,袁越也觉得纪询需要治治。 他转向拿书遮脸的纪询。 谜题确实能够吸引纪询的注意。 那本安然躺着的书动了动,微微沉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这个可能性有,但不合逻辑。只要有可能,所有凶手都恨不得把尸体往火葬场一塞,挫骨扬灰后再倒海里毁尸灭迹——为什么会把尸体往一个必然被发现的地方放?哪怕它被发现的时间迟了点。” 这是个疑点,但现在也讨论不出结果。 纪询接着说话,有气无力,不过脑。 “唐景龙在这节骨眼上被杀,尸体又被分尸再被造型,造型的花样还和奚蕾名字中的‘蕾’有所关系,怎么看都是一起报复式凶杀案。不过我有一点好奇。在警方依然着重办理奚蕾案子的情况下,对方为什么这么急着杀人,且肯定唐景龙就是真凶。” 凶案现场照片顺利通过投影仪出现在墙壁上。霍染因做这些时不动声色,做完了正要开口,不妨袁越先出声。 “不要局限在奚蕾身上。”袁越把所有都看在眼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一本正经地同好友对话,“唐景龙作为医药代表,社会关系复杂,接触人面也广,再加上之前曾被曾鹏袭击,涉入凶案人尽皆知,不能排除凶手原本就与唐景龙有恩怨,故意挑了这个时机下手,干扰警方的侦查方向。” “说得是。” 纪询附和一声。顶着书说了这么多的话,他也颇感憋闷,干脆抬手,拉下盖在自己脸上的书……继而就在措不及防间看到了被投影仪投到墙壁上的现场尸块照! 那是个巨大的垃圾袋拼凑而成的向日葵。向日葵中心的花盘是黑色塑料袋,塑料袋被麻绳捆出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边沿是黄色塑料袋,一条条扎成长条形的袋子组成向日葵的花瓣;余下有绿色的袋子,组成向日葵的根茎和两片叶子。 这些塑料袋已经被野猫野狗咬破了,露出其中装有的内容物。 那是斑驳的绿色霉点,泛黄浑浊的尸水,在其上滋生的白色蛆虫,还有这些东西的载体,灰白色的,失去了所有生命力,只余下肮脏和丑陋的被啃咬得凹凸不平支离破碎的脚骨——它组成了向日葵的叶子。 一块臭肉。 一堆臭肉。 一堆被拼接摆布,奇装异服的臭肉。 “——!” 纪询霍然从座位上直起声,冲着还拿遥控器的霍染因,一声粗话险险出口。 “你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在办公室里讨论案件的时候拿投影仪放现场照多正常。”霍染因淡淡说,恶劣的笑意在嘴角一闪而逝。 “袁越?” “我……嗯……”袁越望着天花板,“我在办公室里讨论案件也用投影仪放现场照。” 靠! 这声粗话还是在心中骂了出来,纪询瞪着袁越站起身。 “两位队长继续讨论案情吧,我这个闲杂人等就先回家了,万一有事——也千万别打我电话,不回!” 纪询的离去让办公室短暂安静了一下,霍染因收起了那点只因纪询而生的揶揄。 “考虑到案件的特殊性,我提议唐景龙案先和奚蕾案并案处理。” “好,我会把资料全部移交给二支。”袁越点点头,将简笔画揉成纸团丢进垃圾桶。 “都画完了,不拍给纪询吗?”霍染因多说一句。 “不用。那家伙脑袋很棒,有图像记忆,只要看过一眼,所有细节都不会忘。” 袁越一开始脸上还带着些微笑,说到后来,也不知道因为这句话想起了什么,居然没做好表情管理,让心里的低落浮上面孔。 霍染因不去深究,等到袁越走了,他独自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完了准备锁门回家时,才突然摸到一样放在口袋里的东西。 串着条平安结的钥匙扣。 忘记还给纪询了。 12、第十二章 睡前看分尸图片实在不利睡眠。 睡梦中的纪询听见了自脑海里传出来的“叩——叩——叩——”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有人用响指敲击他的脑壳,并在他的脑海中引发振荡回响,导致他颅内出血,于梦中死亡。 真恐怖片呐。 纪询漫无边际地想,他一动不动,感觉着半睡半醒间鬼压床后的麻木,无声地数着数,等到心中的数字跳到300的时候,麻痹的小手指一个不慎,抖了一下。 “……” 原来身体麻痹不是鬼压床,是睡麻了。 脑袋里的“叩叩叩”显然也不是什么幻听,而是——真的有人在敲他的门。 纪询总算睁开了眼睛,看一眼时间,上午七点。 分不清楚是做恶梦更恐怖点,还是这时间被人吵醒更恐怖点。 他差不多猜到在门口的是谁,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浴室飞快洗把脸漱个口后,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夏幼晴,对方脚旁两个大袋子,她显然敲门有一段时间了,正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进行机械重复的敲门运动,一下敲空,手指差点磕到纪询身上。 “你今天这么早过来,我猜……” “唐景龙真的死了吗?”夏幼晴单刀直入,“被分尸了,尸体抛到梧山上?” 纪询唔了一声,弯腰提起夏幼晴脚边的两个袋子走进房间,也让夏幼晴进来:“你们记者的消息渠道真是广,警方昨天半夜才比对出dna确认身份,你现在就知道了——对了,你带什么过来了?” “早餐,水果。” “太客气了。” “麻烦了你这么久,应该的。”夏幼晴说,“记者那边得到的消息没这么详细,再说我也早离职了。我是看朋友圈有人在梧山上警车警戒线的照片,又有人语焉不详地提到死者姓唐,才大胆猜一猜。是谁杀了唐景龙,曾鹏吗?” “曾鹏昨天刚从拘留所里出来,只要他没有影分身术,也不能回溯时间,他就杀不了人。” “是其他人?唐景龙真的是杀死蕾蕾的凶手吗?那个人杀了他,是为蕾蕾报仇吗?”夏幼晴又犹豫问。 “不好说,警方刚刚着手调查。至于唐景龙是不是杀了奚蕾的凶手,我的直觉告诉我是,但证据告诉我不是。姑且相信证据吧。” 纪询打个哈欠,看袋子里有杯咖啡,拿出来喝一口提提神,又伸手去拿早餐面包。但在他的手指碰到面包之前,夏幼晴先递了个酒精消毒凝胶给他:“消个毒。” 纪询:“我洗过手了。” 夏幼晴:“但塑料袋上还是有细菌的。” 纪询接过凝胶,搓了搓手:“你什么时候多了洁癖的毛病?” “不是我,是蕾蕾。”夏幼晴笑了笑,“蕾蕾很注意保持自身的清洁,一天恨不得洗十八遍手,还拉着我一起洗。她在的时候,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忘记;她走了,我倒是突然就能记住了。” 纪询搓手的动作缓下来:“奚蕾有洁癖?很严重?” “蛮严重的。”夏幼晴说,“蕾蕾皮肤也不好,碰到脏东西容易起红疹。” 好像有颗黑星星落入纪询眼中,他昂头回忆片刻,慢吞吞说:“不对。如果她的皮肤问题这么严重,为什么在奚蕾的住所中没有见到专门治疗这些的药物?” “因为……蕾蕾日常很注意清洁卫生,而且她认为自己皮肤问题是免疫力的问题,一般使用食疗多过药品。”夏幼晴又想了想,逐一回应。她不知道纪询为什么问得这么细。 “那么消毒液呢?”纪询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她有洁癖,为什么甚至没有在她的房间里看见地板衣物消毒液?” “正好用完了吧。半个月前我和她一起逛超市,买了这些东西,我可以找单子给你看。而且房子小,蕾蕾也不喜欢囤货,总爱常买常新……怎么,这个很重要吗?”夏幼晴忐忑问。 逻辑理顺了。 “生活中总是充斥巧合,但不是所有巧合都有利于破案……”纪询自言自语,“奚蕾有洁癖,碰到脏东西容易起红疹;奚蕾所住小区的人对唐景龙毫不知情,她在那里口碑异常的好。你知道这两点加起来意味着什么吗?” 纪询嘴角勾起。 “——意味着唐景龙几乎不怎么来这个小区,意味着奚蕾不能在酒店和唐景龙幽会;那很有可能,他们长久的幽会地点,是唐景龙租下的一套房子。” 夏幼晴久久不语。 她的关注点罕见地从奚蕾身上转移了,她看着眼前的人,依稀穿透时间,望见了自己最早认识的纪询。 那个目光永远明亮,眉目永远飞扬,永远不相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的男人。 可惜,没有谁能在时间中全身而退。 宁市有一知名的小区,名叫荔竹小区,这个小区地段良好,环境清幽,安保额外严格,三班保安带六条狗,24小时全区巡逻,凭卡刷脸进门,杜绝一切外来闲散人员混入小区小偷小摸,有此良好基础设施,荔竹小区确实在楼市中薄有名气,但对于一些消息较灵通的人士而言,以上所有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是宁市鼎鼎大名的二奶小区,是全市有些牌面的老板置办外宅的第一首选。 纪询在这个小区外站了大约三分钟,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将小区打量清楚: 车库外一个保安站岗;大门出入口两个保安执勤;围墙上拉有电网;每段墙体的转角处都有摄像头;刚才听到了几声狗叫,想必网上流传的保安带狗也确有其事。 但这不重要。 没有任何一个小区能够完全杜绝外来人士的进出。 纪询漫不经心转过眼,他沿着小区周围的街道踱步,不快不慢,在他转过街角时候,他发现了新的线索,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的店名,across time,店铺的logo和唐景龙蓝白色保温杯上的logo相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纪询站在外头朝玻璃窗内扫了一眼,没什么人,他径自进入,在咖啡店中坐下。 服务员迎上来:“先生,要喝什么?” “我朋友是你们这里的常客,唐景龙,他一般喝什么?”纪询一副随意的模样,实则窥探服务员的表情,等捕捉到对方脸上的恍然时,他心中一定。 “唐先生一般喝澳白。” “两杯澳白。”纪询随意翻着菜单,再掏出电话,拨出标注“唐景龙”的电话号码,几息后,他对手机那头说,“老唐,我到你说的咖啡店了。让我先上楼?嗯,没错,钥匙在我手里。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家门牌号——喂?喂喂?” 电话挂断了。 纪询当着店员的面再打过去,忙音。 “这家伙,丢三落四的。”纪询嘟囔一声,合上菜单,“就两杯澳白。” 咖啡师在吧台后做咖啡,纪询继续摆弄手机,掐着服务员将东西送来的时候,再度打电话,这回还公放了,当然,依旧是忙音。 “又打不通,比市长还忙。“他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喝两口咖啡,突然对服务员说:“老唐是你们这的vip客户吧?你们知道他住哪吗?” biquge.name “这,规定……”服务员一愣。 纪询晃晃钥匙:“别规定了,钥匙都在我这里,要不是小区太大保安估计不认得老唐,他电话又打不通,我也不至于问你们。帮个忙,回头我让他多来这里买两杯咖啡。” 服务员没觉出什么不对,口风一松,说了:“唐先生的房间是荔竹小区d座1808。” “哈。“纪询惊讶,“都不用看vip客户记录本?” “不用。”服务员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唐先生帮过我。他先前和别人在这喝咖啡的时候,我因为老妈生病住院没病房着急上火,端咖啡时不小心,洒到了唐先生,唐先生不止没怪我,还拜托他身旁的人帮我妈妈解决了住院问题。我一直很想谢谢唐先生,但唐先生最近都没过来……这位先生,您待会看见唐先生的时候,可以替我转达下谢意吗?” “当然可以。”纪询仿佛不经意问,“对了,你妈在哪个医院住院?” “第三医院。” 第三医院,距离纪询家就只有两条街;能解决医院住院问题的,优先考虑该院医生。 唐景龙上回可能和第三医院医生在此喝咖啡。 纪询暗暗将这点记下来,也许以后会用到。 1月份的冷风刮起来,飞沙走石,一旦在户外迎风工作两小时以上,出门时擦了再厚的护肤霜都没用,保准面色发红,皮肤皲裂。 霍染因刚刚从一家名为“卓越洗衣”的洗衣店里走出来。 昨天晚上确认死者身份,今天照例上门通知家属并对死者住所进行初步调查。唐景龙饶芳洁的住所在宁市一个高档别墅小区,门前还有两头石雕大象,女主人坐在这栋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看着警察进进出出,显现出一种无所着落的木然。 这次的询问延续了警方之前了解到的情况,饶芳洁对唐景龙的动向一无所知,只提供了自己最后见到唐景龙的时间,1月19号的六点左右,当时唐景龙出门吃饭。 至于去哪里吃饭后续有什么安排何时回家,她一概没问。 霍染因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在落地窗下看见了一个还没完工的花架。花架安装到一半,上了蓝白色的漆,角落还雕刻有生动活泼的花草图案,这可能是这栋空旷华丽的房子里最富有生机的一样东西了。 “这个架子是找木匠打的吗?怎么没装好?”霍染因问。 “这两天对方有事,没来家里。”饶芳洁抱胸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沉静于某种恍惚之中,她看上去并不太悲伤,回复得也有条理。 “这人你熟吗?” “还行吧。唐景龙和他很熟,我们家里的木工一直都交给他做。”饶芳洁说,“好像几年前他生病,唐景龙帮过他。他就一直便宜替我们家做家具摆件,反正木工的事他都能干,人老实,手艺也还不错,我也懒得换。” “他叫什么?” “全名没问。我一直叫他老陆,陆地的陆。” 等警察们进入唐景龙的书房卧室,有趣的东西出现了。唐景龙的书房安有摄像头,电脑的浏览器是无痕模式,硬盘每半个月格式一次,里头干净得不可思议,连小黄片都没有。 据饶芳洁所说,这全是唐景龙的习惯。 很有点猫腻的习惯。 被清理干净的电脑姑且不说,书房内的摄像头有点值得玩味——大概15平米的房间里,安装着两个摄像头,一个摄像头正对着电脑屏幕,另外一个摄像头对着书架。 但这两个摄像头的监控区域是大块重叠了,换句话说,只需要安装一个对着电脑屏幕的摄像头,就能对将书房的绝大多数区域进行监控覆盖。 那么对着书架的摄像头就显得很多余,针对这点多余,霍染因着重布置搜查,而后发现一个藏在书架中的保险柜。 这个保险柜饶芳洁全不知情。 警方费了老大劲把保险柜打开之后,发现上下两层的保险柜里,上层放着一盒一盒的名片,看样子唐景龙将他所有的人脉都记录在这里;下层是一艘工艺木船,木船制作惟妙惟肖,在甲板上边,他们发现一串红绳穿着的铜钱币,这些铜钱币并非古代钱币,而是私人锻造,一面镌刻“舟航顺济”,一面隽刻“风定波平”。 撇开明显很重要但暂时摸不清头绪木船和船上铜钱串,这次查访还有一个收获。 霍染因在唐景龙的一件挂在衣柜里的西装中找到一张洗衣店的小票——正是他现在走出来的这家洗衣店。 贵重衣服拿去干洗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家洗衣店既不在唐景龙工作的福汾医药附近,也不在饶芳洁工作的阳光医院附近,更不在他们别墅附近。 这家卓越洗衣店,完全位于一个和唐景龙饶芳洁工作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段。 唐景龙为什么要在一个如此不方便的洗衣店干洗衣服? 这正是霍染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唐景龙来的次数不少。近半年间,每隔十天半个月,店里员工总会见到他一次,初步确定这块区域是唐景龙的另一处生活圈……你在看什么?”霍染因问谭鸣九。自来了这里之后,谭鸣九就左顾右盼,不能安分工作。 “看纪询。”谭鸣九说,说完才发现霍染因神色莫测。 “纪询要来?”霍染因问。 “他没说,他很可能不来,但我怀疑他会来。”谭鸣九双眼放空,“过去就是这样。纪询每每做完自己手头的工作后,就喜欢悄无声息杀到其他人负责的地方,开始捣……帮忙,然后我们就被捣……帮忙。最后还要放嘴炮,说这是——” “常识?” “靠,是!这就是他会说的话!”谭鸣九大腿拍肿,“常识,常识,局里除了他有常识其他人都没有常识?大家每次看他若无其事说出这个词,那郁气,别提了!” 霍染因似笑非笑。 “其实什么常识,全是瞎猜!是猜中了结果再回头反推过程的!”谭鸣九义愤填膺,“我都偷听到他和袁队的对话了。他只对袁队说大实话!” 这倒不见得,纪询不也对他承认了是猜谜吗?要真以此来判断远近亲疏,他反而觉得纪询和袁越也没那么暧昧了。霍染因不以为然。 “每回瞎猜开始,他都和袁队打赌,猜对了袁队给他写报告,猜错了他给袁队写报告,他狗屎运好,十次里头九回中,袁队就天天勤勤恳恳写他那份报告,切!” 这话充满了没人替写报告的警员对可以优哉游哉上班的前同事深深的羡慕嫉妒恨。 “所以你现在怀疑……” “我怀疑他又要来瞎猜了。最近老见到他那张神出鬼没的脸,我的恐瞎猜ptsd都要旧疾复发……” “又一小区。”霍染因停下脚步,他的前方,荔竹小区四个大字笔走游龙。他直接拿唐景龙的照片,上前询问保安做排查。 “认识这个人吗?” 荔竹小区不愧是高档小区,一梯一户,同一楼层中只有两户人家。 纪询在走廊里轻巧踱步一回,伸手叩叩门,确认了1808中并没有人声回应后,拿出自己的工具。 和咖啡馆服务员聊天时是骗人的,他当然不可能有这里的钥匙,但门锁又不是只有钥匙能打开。 三下两下,门被他撬开,他推门进入,薄薄的一层地板灰先进入他的眼中。 灰尘有,但不多。 房间空置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 纪询进入室内,轻轻关上大门,继续观察: 门窗关闭。桌上有零碎物品。卧室有床品,但衣柜……是空的。这给他一个猜想,他回身按下灯具开关。 轻轻“啪嗒”,灯没亮。 猜想变成肯定。他正要继续,又一声“啪嗒”,声音来自外头,房屋的大门被人打开,人声跟着响起: “两位警官,这就是唐景龙之前租的房间……” 13、第十三章 我…… 被堵在室内的纪询一时失语。 前十几分钟才觉得自己运气好,一切来得都是这么顺利,人不能得意,出事了吧? 他的目光在室内快速扫过。 天花板没有吊顶,浴室和主卧打通,只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一览无遗;就算没有透明玻璃,只要有人推门进去,也什么都看见了,不足躲藏。 真正能够稍微藏人的可能就只有—— 纪询的目光落在窗户外的空调机上,他凝神一秒,收回视线。 算了,不至于。 18楼呢,真的会死的。 门外的声音就没有停,在物业过于殷勤的招呼下,纪询听见了谭鸣九敷衍的“嗯嗯”声,还有一道不疾不徐,半秒迈出一次的脚步声。 那是霍染因。 不用多考虑,纪询立刻确认。 只有霍染因,走路都像肉食动物在狩猎。 仓促之下,他只得闪身躲进卧室空荡荡的衣柜里。 他刚刚关妥柜门,卧室的门就被推开,透过柜子留出的一道缝隙,他看见出现在卧室门口的霍染因。 霍染因先蹲下身,对着地板看了一眼。 他在看鞋印。 纪询想。 落满灰尘的地板进了人,当然会留下脚印,但他进门的时候习惯性先掌握室内布局,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有进来和出去的脚印,霍染因并没有办法因此判断出什么——除了判断有人进来过,男性,身高187,体重64kg,穿运动球鞋,无扁平足等足部特征。 没一会,霍染因站起来,还侧了下头。 是墙壁的开关。 霍染因注意到墙壁上按下的开关了,他接下去会去看床头的灯,然后他会意识到…… 纪询微微磨牙,他短暂思索后,掏出手机,运指如飞,给谭鸣九发消息: “跟你说个重要的事情,和案子有关——” 开了一线的柜门松动,光线猛然射入,纪询手一抖,字打不下去了。 “地上有金子吗?”霍染因凉凉的声音响起来。 “……没。”纪询。 “那你干嘛不抬头?”霍染因笑着问,带点辛辣,掺着讽刺,居然还有慵懒的后鼻音,“在玩你不看我我就看不见你游戏?” 说完,他伸出手,去拿纪询的手机。 一下子,纪询回忆起初见时候的霍染因。 像鸡尾酒一样,既魅惑,又浓烈的男人。 短短沉默,纪询若无其事抬起头,还顺势抬起胳膊,让开霍染因的动作,笑道:“霍队干什么,看这姿势,难道想要柜咚我吗?” 霍染因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纪询还在口花花:“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是做这事的时间,关键谭鸣九还在外头,万一他突然进来见到我们在这小柜子中龙争虎斗,擦枪走火,那就不好看了,你说是吧——” 他的嘴唇突然被霍染因的大拇指按住,余下四指扣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控制在衣柜壁上,光线骤暗,霍染因一下凑近。 这下,两人真的面贴着面,挤在一个小柜子中了。 “废话真多。”霍染因,“纪询,非法入室盗窃什么罪名,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非法入室……和非法入室盗窃……罪名是不同的。”霍染因捂得用力,但纪询还是坚强地用气音说话,“我最多算非法入室……批评教育一下……” 霍染因望了纪询一会,又往前一点。他单手控制着纪询的脖颈,纪询不受控制的转了半边脑袋,听见轻轻的一声笑,响在自己耳后。 和笑声一同达到的还有霍染因的呼吸。 规律又极富存在感的气流扑在纪询颈侧,让他感觉到了被食肉动物盯上的紧张,这片皮肤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这还不止。 下一秒,纪询感觉自己的裤子口袋被撑开,一只手伸了进去。 是霍染因的手。 薄薄的衣料隔绝不了手掌的温度与轮廓,霍染因的体温和呼吸呈两个极端,纪询感觉像是一团冰探入自己的口袋。 他被冰得颤了颤。 颤过之后,他再感觉到口袋多了些重量,有东西放进去了。 “现在你口袋里有东西了。” 霍染因贴着纪询的耳朵后。纪询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这夹杂在气流之中,若隐若现的锋锐森冷。 “只要这样东西不是你的,它就是你入室盗窃的罪证。外头的谭鸣九就是见证人。人赃并获,罪证确凿,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有。我觉得,人民的好警察做不出这种出格的事。”身体心理受到了双重压迫,被控制在方寸之间,纪询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那就试试。看我到底是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警察,赌一赌我会不会出格。”他将重音放在‘出格’两个字上,冰冷危险又充满玩味。 “……” 霍染因明面上大概率是好警察,但夜晚那副面孔还真的很难说。 纪询审时度势,抬起双手,比个投降的手势。 霍染因看了眼纪询,松开手,转叩柜门,语调也变正常了:“说说你怎么着来的,摸到什么线索。” 纪询伸手进口袋一摸,竟然是自己找了好久没找到的钥匙扣,他沉默几秒钟:“谢了。” 他从衣柜里走出来,对霍染因说:“有个推断,霍队一定想知道。” “继续。”霍染因扬扬眉,神色漫不经心。 “唐景龙在奚蕾死前就退租。他为什么退租?他知道奚蕾再也用不上这个地方了。” 纪询一气说完,那种漫不经心的敷衍从霍染因脸上褪去。 他的神色变得深沉。 “霍队,重要线索,物业——” 外头忽然响起谭鸣九的声音,谭鸣九步履匆匆进入主卧,立时看见站在衣柜里的纪询,蓦地呆住,瞳孔放大。 纪询抢答:“嗨。” 这声唤回了谭鸣九的神魂。他捂着胸深深吸了口气,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嗨你香蕉,你居然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 霍染因打断谭鸣九的话:“什么重要线索?” 谭鸣九立刻说:“是房东回的电话。物业刚刚联络上房主,房主回应说租客在这个月的4号就退租了!除此以外,唐景龙在签租房合同的时候,使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每月打款的时候,用的也不是他的银行卡!” 霍染因眸光略微波动。 谭鸣九看看不意外的霍染因,再看看更不意外的纪询,悟了。 “这事纪询已经知道了?” “没,银行卡的事情不知道呢。”纪询不太认真说。 “那就是知道了房子是唐景龙的?”谭鸣九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的,你潜入了物业?不对,物业也不知道这个房子的具体情况;你认识房主?所以房主给你钥匙,你拿钥匙开了门?那房主不会是你的读者吧?” “想象力还挺丰富的。如果我是柯南道尔阿加莎,倒有这个可能。可惜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作者。”纪询无语,“这是常识——” “又是这两个字!”谭鸣九哀叹一声,“你侦探的孤高情操没学会,口癖是一个不少。” lingdiankanshu.com 霍染因闭目片刻,跟上了纪询的思路,他代替纪询说:“进来的时候地板上有层灰,开了开关但灯没亮,可见房子有段时间没进人且电源总闸也被拉上。正常居住情况下,谁会关电源总闸?” “就这么简单?”谭鸣九。 “你还要怎么复杂?看了这栋房子,事情明白得就像秃头上的虱子。”纪询嘲笑一句。 谭鸣九表示自己有被冒犯到。 闲话说完,纪询继续往下说:“关系破裂或被捉奸才会放弃藏娇的金屋。饶方洁1月7号还持续在奚蕾家门口短信骚扰,说明他们关系多半没断、这里也没被发现。那唐景龙是如何未卜先知,这房子用不上了呢?” “唐景龙确实有重大嫌疑。” 这一直观的证据比之前纪询说的整理头发所以心爱那种玄学更得霍染因的心。 霍染因这回正面承认:“通过这点,可以推断唐景龙知道奚蕾会死,他买|凶杀人。现场发现的饶芳洁的dna,很有可能是凶手和唐景龙接触时因某种原因无意沾染的。至于唐景龙雇佣的凶手到底是谁……” “这是警方要去找的事情。”纪询闲闲接话,“对我而言,幕后真凶出来了。那么以一本小说论,叙事的重心就从凶手是谁,变成了作案动机——唐景龙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奚蕾?奚蕾知道了什么?” “真巧,碰上死无对证了。” 14、第十四章 “还有吗?”霍染因思索片刻,问。 “没了。”纪询。 “真的?”霍染因不太相信。 “真的,一滴也没有了。”纪询就差翻白眼了。 霍染因的神色变得危险。纪询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反正谭鸣九就在旁边,了不起他躲到谭鸣九身后去。 他看向谭鸣九,评估着要如何利用对方并不伟岸的身躯遮挡自己。 霍染因也跟着看过去。 经受两人四道目光洗礼的谭鸣九没扛住,内心发毛:“你们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霍染因感觉无聊,率先收回目光:“既然没有更多的东西,那就在旁边等等,谭鸣九,你去搜搜房间。” “?”谭鸣九。 支使我支使得这么理所当然吗?我……算了你是队长你都对。 谭鸣九任劳任怨,开始工作。 纪询往后退了两步,靠墙站着,他看着谭鸣九一路从抽屉搜到衣柜,中途嘴唇动了动,但还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见霍染因的视线扫过来。 嘴唇被拇指压迫的感觉重现,纪询立刻闭紧双唇。 那道视线依然在他嘴唇上兜着圈子,直到搜索室内的谭鸣九“哈”了一声,才遗憾收回。 纪询感觉嘴唇麻麻的,心有余悸想: 这家伙,真是随时随地都带着压迫性。 “怎么了?”霍染因问。 “我摸到东西了。”谭鸣九说,将伸入床下的手抽出来,掌心处是一枚金灿灿的纽扣。 纪询的手指摸上手机,还什么没来得及做,就又和霍染因意味深长的视线对上了。 “……” 他冲对方露出一个礼貌而迷人的微笑,将手机揣进兜里,“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不用送,两位阿sir回头见!” “诶——” 谭鸣九只来得及叫上一声,纪询已经不见了。他莫名其妙: “没事跑这么快干什么?搞得有人追他一样。” “谁知道。”霍染因漫不经心,走上前接过纽扣看了看。 圆圆的纽扣比一圆硬币大一些,外层镀金,放到阳光下能看见明显的蓝色孔雀翎羽花纹,两面都雕刻有图案,一面酒杯,一面人头。 “看着像是唐景龙落下的,认得这东西吗?” 谭鸣九想了半天:“好像有点印象,得回局里查查。” 从荔竹小区回到家中,纪询直接打开手机,对着“朋友”们群发一条消息: “谁知道蓝孔雀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搞刑侦的,谁都有自己的两把刷子,纪询的刷子嘛,除了大瞎猜之术外,就是他的记忆力勉强值得一吹,看过的东西很难忘记。在看见谭鸣九从床底下摸出那枚纽扣之际,他立刻认出了这是什么——一家叫做“蓝孔雀”的地下赌场的面值为一万块钱的筹码。 不过一会,陆陆续续有人回应。 “不知道。” “没听过。” “条子哥不是早不当条子了吗?还管这些啊,管也没用,蓝孔雀当时被你们连扫三次,元气大伤,早不干了。” 这些朋友多是纪询过去当警察时候结交下来的“点子”,没有这些人,他的工作肯定没那么好展开。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被敷衍也是理所当然。 纪询挑了叫自己“条子”的那个人聊天。 这是麻脸。向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代号,听代号就知道,这是个满脸麻子的家伙。也因为这一脸招摇的麻子,但凡他在的场子被纪询带队突击到了,纪询总是能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抓住他。 抓得多了,他也怕了,闷不吭声做了纪询的线人,成为打入敌人内部的一根钉子。 “说说蓝孔雀的近况。”纪询直接问。 “都说了蓝孔雀早被你们扫掉了……”麻脸打着哈哈。 纪询直接发了个红包过去。 红包被秒接。 麻脸口风一百八十度转弯:“纪哥您也是知道我的,场面上混,人头熟,蓝孔雀它壳子能换,养好了的人总不能换个一干二净吧?所以您啊,找我找对了——” 纪询再发个红包过去,不耐烦说:“说点干货。” 有钱是老板,钱到位了,麻脸废话不说,干货满满:“就我所知,市里抓得严,蓝孔雀现在是真不太敢干地下赌场生意,但他们开了家ktv,叫亮晶晶ktv。” 亮晶晶ktv是一家近两年开在老城区的ktv,隔壁就是陈塘巷。 陈塘巷是老城区中的老巷子,纵深长,出口多,不熟悉的人来这里跟走迷宫似的,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些非法勾当的聚集地。 当然一般也是小打小闹,否则早被警局一锅烩了——纪询当警察的头两年,就曾在这里包了趟饺子,一举扫掉十五个窝点,串了七八十人回去。 纪询来到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时隔多年,旧地重游,他信步走在巷子里。 巷子里没什么灯,一个人走在里头,能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别以为是鬼,是隔着条巷子墙壁和你一样偷偷摸摸跑去搞黄赌的人。 siluke.com 但有点奇怪。 这回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像是隔壁传来的,更像是背后传来。他回头望一眼,巷子还是巷子,长长的,空荡荡,月亮都照不亮。 又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纪询停下脚步,单手插兜,指尖在兜里轻点大腿。 二 三…… 一只老鼠从阴影中窜出来,小跑到纪询脚边停下,它的两只前爪捧着蔬菜根茎似的食物,两只巨大的门牙啃咬的时候,窸窸窣窣。 神经过敏了。 出门散个步而已,还会被谁跟踪不成? 纪询停下敲打的指尖,他将手抽出来,大步往前走去。 “亮晶晶ktv”并不难找,在纵横交错的巷道中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东面数第三个出口出去后,左手边就是一栋三层商业楼,这个商业楼面朝大路,背靠巷子,人流不少,一楼是个有营业牌照的棋牌室,名字叫做“老三棋牌”,二楼和三楼都是亮晶晶ktv的地盘。 但此刻二楼和三楼都没有亮灯。 今天没营业吗? 纪询沉吟着,又望上几眼,从窗帘的缝隙中看见灯光。 楼上有人,依稀还有ktv声音。不是没有营业,是没有对外营业。 纪询暗想着,进了商业楼,迎面是老三棋牌的前台兼小卖部,左手电梯处才是亮晶晶ktv的直通通道。 他不急着上楼,先拐进老三棋牌里,这家棋牌场子不小,总共放了十好几张桌子,玩麻将玩牌的都有,但此刻人流不多,只坐了一半。 纪询随意挑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正琢磨着上楼的办法,还有最关键的——去了楼上,找点什么。唐景龙手中有筹码只能证明他曾是蓝孔雀的客人,至于对方现在和亮晶晶ktv有没有关系,亮晶晶ktv中又有没有关唐景龙的有用线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没办法,条件有限,只能拾点边角料查查。 纪询心不在焉地想着,办法没有想出来,倒是听见“叮咚”一声欢迎声,又有人进来了。 纪询抬抬眼,漫不经心扫一扫,扫到一半,视线停滞。 进来的人穿着件呢子大衣,纯黑的,衬得他皮肤更加雪白。 他工作时总用发胶向后固定的头发也松散了,碎发落下遮着前额,压了眉梢与眼睛,立时将那看谁都像看犯人的凌厉气质中和大半,倒让纤秀眉眼自带的清纯气息显露出来。 他先往柜面,拿了两瓶啤酒,一副扑克,而后来到纪询所在的桌子,坐在纪询对面。 他放下啤酒,洗了扑克,指尖一划,扑克牌在他双手间拉出一道拱桥。 坐着的人挑起眼角,笑一笑:“玩两把?” 清纯翻作魅惑。 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但这话至少少说了一半。纪询想。 男人不坏,男人也不爱。 “霍队,在谈正事前我先问个问题。” “说。” “你没有双胞胎吧,也没有双重人格吧?” “呵。” “这就让人费解了。”纪询接着说,“你看,你前后造型变化有点大,前后态度变化也有点大。就在几天前,你还怀疑我在曾鹏袭击唐景龙的事件中插了不该插的手,也一度对我私下了解这个案子表示出不喜。乃至今天白天,都是一副冷冰冰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怎么到了今天晚上,就专程来偶遇……” “故意。”霍染因纠正,“我是主动跟踪你来到此地。” “倒不至于。” “还不知道我找你的目的,就说不至于?”霍染因说。 “目的也不是很难猜,霍队找我无外乎唐景龙的事情,但我觉得吧,我找不到的东西警方能找到,我找得到的东西警方更能找到,所以霍队跟着我,无异于缘木求鱼,没什么意义的……” “过谦了。我找过你在警队时候的资料。” “哦——”纪询拖长的声音里稍露不悦。 “三年前,宁市的命案平均侦破天数为3.24天,你经手的命案平均侦破天数为1.46天;同样三年前,宁市命案的破案率是93.1%,你经手命案的破案率是……100%。很精彩的数据。” “好汉不提当年勇。”纪询兴致缺缺,“套用老谭的说法,都是猜的。” “逢猜必中?” “猜不中重猜嘛。”纪询随便说。 “我对你的办案思路有兴趣,也认为你的办案方法能够极大的节省破案时间,同时也确定至少在这个案子上你是认真的。”霍染因直接挑明,“我们不妨合作。” “霍队这是喜欢上我了?听你说的,都像是要和我展开全方位多角度高深度的接触了。”纪询笑道。 “以我个人举例,人不会只有一面。我依然不喜欢你对案子的轻慢,但这不妨碍我们间的合作。另外——” 霍染因收了手中扑克,没见他做什么动作,那枚在唐景龙租住房屋中找到的筹码已出现在他的指尖。 “你来这里是为了找蓝孔雀。蓝孔雀已死,现在换皮成了亮晶晶ktv。这是一家会员制ktv,哪怕上去了,你知道要找什么吗?逮着个服务员问,认不认识唐景龙?但在警方这里,很轻易就能查到你必须费劲心思才能搞定的东西。比如唐景龙用的是谁的身份证银行卡,这张银行卡和什么账户有金钱往来。以及——警方在唐景龙家中发现了什么。” 如果霍染因不是警察,纪询就被霍染因说动了。 但霍染因不是警察,他就拿不出这种合作条件。 可见甘蔗没有两头甜,人生就是为难和为难。 纪询寻思着个拒绝的理由,从脱下警服开始,他就不想再和警察有多长久的接触,正好窗外头发生了点小骚动,商业楼的后门楼梯口,一位穿保安制服的人,拦着个社会青年,争执声都隐约传进来了。 “他们可以上去,我为什么不行?他们可以,我就不行?” 从争执到动手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瞬间后,社会青年被保安推倒在地。 这一推似乎不轻,社会青年好半天才爬起来,爬起来后也踉踉跄跄的,像是喝醉了的人——也许他本来就喝醉了,才在这里和个保安争执谁能上去,谁不能上去。 纪询思绪发散着,突然发现坐在前边的霍染因动了。 “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霍染因简单说完,出去绕了一圈,拢共只花了两分钟。 窗户有视野优势,纪询清楚地看见,出了门的霍染因径自来到醉酒青年身前,和人撞了一下——仅仅这下。 之后霍染因没做其余任何事情,他又回到了棋牌室,坐在纪询跟前。 两人同时坐在窗户旁,看见了同样的一幕。 他没有发现醉酒青年有什么问题,霍染因发现了? 纪询内心残存的一点点不服输死灰复燃。他直接问: “这人有鬼?” 15、第十五章 “他手臂上有针眼。”霍染因重新摸上扑克,慢悠悠洗牌,扑克牌在他双手中如同精灵翻飞。 “你隔着窗看一眼,就发现他是个瘾君子?” “看面相。”霍染因八风不动,“运气好。” “呵。”纪询笑一声,一般是他给别人惊喜,这回轮到别人给他惊喜了。局面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了,纪询琢磨着自己该走了,但这时霍染因停下洗牌动作,将扑克扇形铺开。他修长的手指在扇形的纸牌上逐一滑过,像是钢琴家在试探琴键的呼吸。 “说张牌。” “说什么你抽什么?” “嗯。” 纪询望了望扑克:“这是不是还要加上个彩头?” “当然。我抽中了,你陪我上楼探一探。我没有抽中,条件随你开。” “口气真大。” “因为……”霍染因开了啤酒,不止开了自己的,也开了纪询的。而后他拿起自己那瓶,轻轻碰下还放在桌上的另一瓶,口吻暧昧,“这才刺激。” 他伸手去拿扑克牌,但纪询同时伸手,按住霍染因拿起的扑克。 一张牌上两只手。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正事不赌。我们要做的是正事,不妨远离赌博,我的建议是:我和你上去探探,你把赌场的线索告诉我,如何?”纪询伸手缓缓说。 霍染因看了纪询一会,忽然笑了。他语带诱惑: “这么没有赌性?这局你输了,也不过陪我上楼走一趟;万一赢了,你就能让我做除工作相关以外的任何事情——什么都可以。” “赌博有风险,下注须谨慎。”纪询慢吞吞说,“我更青睐等价交换。” “看来你是真不想玩了?”霍染因有些遗憾,“也行,就用赌场线索交换。” “听这口风,霍队还有其他很多线索。” “除非合作,其他无可奉告。”霍染因说。 纪询轻轻一撇嘴,他依然松松垮垮靠在椅背上,目光也没从霍染因的脸上挪开。 “亮晶晶ktv是会员制,电梯需要刷卡,楼道有人看守,考虑到你刚才碰见的社会青年是瘾君子,做最坏的打算,赌场换皮成了聚众吸毒场所,正处于半封闭的紧缩状态。捉贼拿脏物,吸毒抓现场,此时不宜打草惊蛇,最好找个理由混上去探探底再说。” “但是这里有个坎。三万块的入会费,以及ktv歇业的幌子。哪怕交了入会费,也不一定能上去。可能是之前禁毒支队哪里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所警觉了。” 霍染因点点头,认可纪询的说法。 “所以我提供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纪询没有停下。 “吧台处旁电梯处,现在站着一位二十四五、穿学生制服挎名牌包的女人,她的鞋袜与她的制服不太搭,包也是,她手里还有去亮晶晶ktv的电梯卡。” 出台,冰妹。 霍染因心中掠过猜测,眉头一扬:“有更多证据吗?” “霍队真是凡事严谨,下班了也不例外。”纪询哂笑。 二十四五学生制服和名牌包没有什么,出现在别的地方都正常,但她盘桓此处,又搭配得不伦不类,这与其说是自己喜欢搭配出来的,不如说是别人的要求。 从这点考虑,无论出台还是冰妹,都很有可能。 “她手里拿着电梯卡,但迟迟没有上楼。正在电梯前发语音。”纪询继续说,距离太远了,角度也不对,他只看得到她在对手机讲话,看不到她具体口型,“十分生气的样子。” 霍染因说:“她有一个楼上的约会,但现在发生了意外?” “我也这样想。”纪询点点头,“考虑到她为这次出行已经花了不少功夫,甚至穿一身不合适的装束招摇了小半晚上,我想她很不甘心这样两手空空的离开……” 霍染因明白了:“你想让她带我们上去。” “对此我做了个计划,成功率有70%。” 霍染因兴致不低:“你说。” “霍队用美男计,勾引她,让她把你当大款带上楼去炫耀,我就做你们的跟班。”纪询说。 “……”霍染因。 “我是认真的。”纪询诚恳表示,“成功率真的不低。你手上有块名表,值二十万,穷玩车富玩表,霍队一脚踏入资产阶级的队伍了。” “我也有个计划。”霍染因说。 “计划倒不用太多……” “脸,不止我有;表,可以借你。”霍染因凉凉把话说完。 “没得谈了?” “嗯哼。” “这样不利于合作,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一起去勾引,双重美男计?”霍染因讽刺道,末了还觉出点趣味来,“一起倒是可以。” “我们石头剪刀布吧。”纪询缓缓提议。 “……” 运气不太好,这一局石头剪刀布纪询输了。愿赌服输,他也没要霍染因的手表,拿了手机,自己走上前。 霍染因坐在原位,他看见纪询慢吞吞走到前台,状似在前台买东西。 前台将一枚打火机和一包烟递给纪询,也不见纪询动作,那枚打火机就像是机油全渗出壳子,毫无摩擦力地从台面滑下,一路掉到电梯女脚前。 电梯女转了头,看见纪询。 得了,事情成了。 霍染因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纪询都一贯地拥有魅力。过去他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引人崇拜,现在么,意气风发确实没了,添了颓废荒唐不正经痞气——更要命的是,他还有才华。 于是所有拥有冒险精神和母爱精神的女性,都对他飞蛾扑火。 霍染因喝了两口酒,直到纪询招呼他。 “霍少,这里。” 霍染因差点被这奇奇怪怪的称呼闪了下,接着他瞟了眼时间。 从对方站起来到现在,不到十分钟。 够有他的。 他站起来,拿着两瓶酒到了纪询身旁,此时的纪询已经和电梯女站在了一起,他递给纪询酒瓶的时候适时展露了腕上手表。 电梯女脸上的笑容更迷人了。 纪询接过酒瓶,没喝,拿手里晃一晃,笑容暧昧:“丝丝美女邀我们上去唱歌,怎么样,走吗?” 霍染因故意露出不怎么感兴趣的表情:“现在吗?楼上的ktv不是要办会员才能进去?” “就现在喽,现在才八点,这么早回去也没意思嘛,不如大家一起玩玩。玩玩嘛,没那么多讲究,会员什么的以后再说吧。”丝丝眨眨眼,她一身学生服却画了过于浓重的妆,过短的裙摆下能隐约看见纹在腿上的刺青,故作清纯的打扮掩盖不了一身脂粉气,“霍少担心的话,回头我送你回家呀?” 纪询适时进入电梯,和丝丝站在一起:“行了,进来吧,唱个歌还会少块肉?” 三人一同乘电梯上楼,电梯门开,有个守在门口的穿制服的ktv少爷看见他们,愣了下,抬手虚拦: “你们……” “是我带来的朋友。”丝丝抢先说,还挽起两人的胳膊。 “丝丝姐,他们不是ktv会员。”少爷有些为难,“再说现在也不营业。” “怎么,我不是会员吗?我这个会员还不能带两个人进来了?再说不营业,不营业小陈哥今天怎么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不营业里头的声音怎么回事,幽灵在唱歌?”丝丝面露反感。 纪询和霍染因不动声色碰了下眼。 防守这么严密,确实有些古怪。 “别废话,开包厢。”丝丝又说,“今天你要不让我进去,日后就别求我再踏这块地。” 少爷给自己的同事使了个眼色,估计是去找能做主的人。接着他扬起一张笑脸,带着纪询三人走向包厢。 少爷挑的包厢就靠电梯口,纪询在对方握上门把手时说:“找个里面的。” 几人向他看来。 纪询挑挑眉:“安静点,好办事。” 丝丝拿拳头捶纪询肩膀,娇嗔道:“你好坏,办什么事啊。” 纪询笑而不语,捉住这只小手,暗暗抖了两下肩膀,才抖完,就撞上霍染因幸灾乐祸的眼睛。他瞪了对方一眼: 看什么看,再看位置让给你。 纪询给出的理由情理之间,少爷带着几人继续往前走。 ktv中并没有太多人,沿着红地毯,纪询和霍染因一共路过了二三十个包厢,有人的不过十分之一,这些包厢关得也十分严密,几乎听不到多少声音自里头传来。 直到几人来到走廊尾端,才有明显的声响和灯光。 他朝声源的位置瞟了一眼。 那是走廊的尽头,有两扇紧紧闭合的沉重红木门。木门的把手镀金雕龙,缝隙里透出光与歌声,和更多嘈杂的男女欢笑声。 毫无疑问,这个包厢比其余包厢更高档,也比其余包厢更多人。 “这个吧。”纪询叫了停,指一个和走廊尽头还隔三个位置的包厢。 少爷开了灯和设备,又送上菜单,很快退出,将空间留给三人。 三人都坐在沙发上,丝丝先靠向纪询:“小纪哥要喝酒吗?还是先唱歌?” “唱歌吧。”纪询说,他将右手的啤酒换到左手,挡住靠过来女人,祸水东引,“问问霍少要唱什么。”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确实不能粘着一个冷落另一个。 丝丝又贴向霍染因:“霍少喜欢什么歌?我们男女对唱,唱首情歌怎么样?” 霍染因回给纪询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时包厢的门被敲响,刚才离开的少爷拿了果盘和饮料进来。他顺势挡住丝丝,说:“小纪哥在楼下就叫着要吃水果了,拿点水果给他吃。” 好吧。 丝丝拿牙签插了块小西红柿,用手虚虚托着,再转身喂给纪询:“小纪哥,来。” 纪询直接后昂躲过。 丝丝:“……” 纪询拍拍女人的肩膀,起身,换位,从丝丝旁边坐到霍染因旁边。这还不止,他直接抬手勾住霍染因的肩膀,一路把人从丝丝身旁拖到沙发角落,和人咬耳朵:“总要有人留下来应付她。” 霍染因侧头含笑:“我看你就很合适。” “你叫我上来就是让我做这个的?” “人尽其才罢了。”霍染因说,“而且从上楼到现在,她不是一直贴着你吗?可见更喜欢你一点,我们也要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吞噬小说网 “狭隘。”纪询说,“如果贴得近就算喜欢,我们现在贴得不比她近一百倍,怎么,霍队喜欢我啊?那来香一个,香我一个我就舍身喂狼,让霍队清清白白的出去。” 就一条沙发。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坐出了牛郎织女隔星河的架势。 前几分钟,丝丝充满迷惑的目光还落在纪询和霍染因身上,后几分钟,女人不看了,她翘起腿,擦响打火机,点燃香烟,深深吸入,深深吐出。 短裙滑下,露出纹在腿根的玫瑰,她装腔作势的清纯,就在火焰与烟雾之中,如蜡融化。 呵。 死基佬。 纪询与霍染因出现在亮晶晶ktv的同一时间,之前那位被保安推倒在地的社会青年也边走边骂,来到了离ktv两条街外的小卖部前。 小卖部很老了,破屋檐遮着半个木板摊子,上面还有一台老式座机。 看着小卖部的是个老太太,七八十岁,耳背得很,架子上的小电视机声音都开到了最大,震得人耳朵轰隆响。 本来就憋气的社会青年更加烦躁,他的眼睛盯着那座机电话,邪念一生,拿起电话拨了110:“我要报案,有人吸——” 但当警察的声音真的从电话中传来之后,他又怂了。 那句“吸毒”在嘴里转了两圈,还是咽了回去。 我刚和他们发生冲突,举报吸毒他们肯定知道是我。再说真把场子端了,我也没处去了。他这样安慰自己,改口说: “我要报案,有人叫坐台小姐,搞黄色交易,地址就在老三棋牌上头,亮晶晶ktv中!” 16、第十六章 “例行检查,都停下,不准动!” 包厢的门被猛地踹开,穿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还勾着霍染因肩膀的纪询愣住了,他望着警察和警察身前的执法记录仪:“检查什么?” 警察虎着脸:“还检查什么,你自己来干什么你不知道吗?扫黄,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都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同样因为警察突然闯入而呆滞的丝丝慌乱片刻。 但她很快变得理直气壮,她依然抽烟,翘腿不动:“警察同志,我要举报。” “还抽烟呢。”警察看她:“举报什么?” “也没有法律规定女人不能抽烟吧?”丝丝说,接着看向纪询和霍染因。 警察跟着向纪询和霍染因。 对着这些眼睛,两人都罕见的产生了种背后发凉的感觉,纪询撤回勾在霍染因肩膀上的手,霍染因也松开抓在手中的纪询胳膊。 两人甚至不动声色地左右挪了挪,拉开点距离,佯装和对方不熟。 “我举报他们是同性恋,进来就黏黏糊糊亲亲热热,那你推我攘欲拒还迎的模样,真是不堪入目。”丝丝不屑,“怪到贴都贴不上去,浪费我一晚上时间。” 旋转灯粉红粉橘,警察神色微妙。 “举报就举报,不要用这么多成语,也不要自爆。你一个大姑娘,好好的没事做贴人家干什么?”他说,“都站起来,到走廊上去排好队。到底是不是,是个什么情况,都和我们回警局慢慢说。” 纪询慢吞吞从沙发上站起来,遮遮掩掩和霍染因沟通:“霍队,是时候把你的警官证拿出来,和兄弟单位联合执法一波了。” “没带。”霍染因。 “认真的?”纪询。 “认真的。出来见你带什么警官证。”霍染因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木然,“是时候发挥你过去的人脉,找找认识的前同事,刷脸过关了。” “直接和他们说,大家都是兄弟单位的?”纪询提出第二个想法。 “运用你卓越的常识判断判断,一年打黄扫非一百次,有多少犯罪分子‘灵机一动’,试图和警察攀关系说同事。”霍染因反问。 两人磨磨蹭蹭,嘀嘀咕咕,还是到了门口。 门口的走廊已经站了一排人,个个垂头含胸,像群脱了毛要上砧板的鹌鹑,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他们堆在走廊小小一块地,几乎将过道占满,但硬是没有一个人发出点声音,气氛凝滞得让人害怕。 纪询的声音也越发地小,变成了气音。 “知道乌龟为什么有龟壳吗?” 霍染因投去疑惑的眼神。 “因为缩头虽然可耻但有用。”纪询说完,一抬手,遮住脸颊。 “……” 走廊上的人已经不少了,但现场的行动还没有停止。这里的最后一扇红木大门,依然像把守关口的大将军,纹丝不动。 用力拍门的警察话语已经变得极其严厉: “开门,立刻开门,再不开门按妨碍执法算,全部带回局里拘留——钥匙还没拿来?别找钥匙了,找不到,拿消防斧过来,直接劈了!” 另一位警察才转头,红色斧子递到了跟前。递斧头的人单手遮眼捂脸,两只眼睛全在手掌下,让人不免疑惑他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精准把东西送到位置的。 警察接过斧头,称赞一句:“谢了,够及时的。” 纪询谦逊回应:“扫黄打非分秒必争,帮助警察群众天职。” 其余被扫黄打非众:“……” 他们自觉远离纪询,群众才不要被代表。 警察也乐了:“觉悟够高啊,觉悟这么高怎么还在这里?” 因为一切都是场误会啊! 但纪询相信十个被抓的人十个是这样喊的,所以他也就省了这回口水,将遮着眼的指缝张开一点点,透过缝隙观察现场。 现场警察很少,总共三个。一个后头守着人,两个正拿斧头劈门,应该是临时接到举报过来查看情况的。经理迟迟没有露面,现场只有几个什么主都做不了的ktv少爷,既不会拿钥匙过来,也不会阻止警察劈门。 还有这扇门后。 里头的人很多,很慌乱,现在还能隐约听见他们吵闹的声音。 普通情况下,犯法人员碰到警察就算一时情绪激动,这时候也该冷静下来了。 “聚众吸毒?”纪询依然用气音和霍染因沟通。 “嗯。” “我是疑问句,你是肯定句。”纪询颇感有趣,“你不觉得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吸毒的就像蟑螂,见着了一只,就知道附近藏着一窝。”霍染因随手类比。 声音才落,重重“砰”的一声,厚重的红木大门被消防斧头劈开了,门口两位警察当先进入,剩下一位警察留守外头。 这间ktv的走廊不宽,三个彪形大汉一站就能堵个死死的。 纪询没来得及跟上,只听见冲进去的警察厉声喝道:“里头有毒,联络支队!” 透过前方隐绰的肩膀,纪询看见室内。 十来个男女神志不清,歪歪扭扭地推挤吵嚷。窗户大开着,进去的两个警察有一个守在了窗户前,窗帘飞出了窗户。 有人拉着窗帘爬下去了。 爬下去的人是比剩余其他人都重要的人,甚至可能携带大量毒品,留下来的人未必会供出对方。 旁边是错综复杂的巷道,没有摄像头,无从追拍。 一串念头在纪询脑海中电闪而过,没有一丝多余的考量,他反身往之前的包厢冲去! xiashuba.com 他的动作极快,此时守在走廊的第三位警察刚刚用对讲机联络支队,就看见纪询的动作,他大喝一声:“不准跑,停下!” 这一声的威慑力不够,反而提醒了其余蒙圈的男女。只见站在最外头的一个膀大腰圆的花臂男人踢飞脚上两只一次性拖鞋,光着脚丫大步朝安全通道跑去! 他只跑了两步,就被人狠狠掀翻。霍染因从后追上,将人弹压在地。 跑进包厢的纪询眼角的余光看见了这些,还听见霍染因森冷声音:“跑什么跑,身份证都登记了,还想往哪里跑?……” 来自走廊的些许骚动又平息下去,没有警察追进来,想必霍染因和那位守着走廊的警察沟通了。他抓着手机,朝后晃了一下,给霍染因一个手机联络的讯号。也不管霍染因看见没看见,又将手机踹回兜里,一脚蹬上窗台。 从敞开的窗台向外看去,现场情况就清晰了。 隔壁红木门大包厢内的窗帘被拆下一半,系成长索,一个黄头发的青年正正好从长索滑到一楼,朝巷子中跑去。 纪询看看自己这里。 窗台底下是间便利店,便利店没有雨棚,但窗户旁边约半米处铺设有外墙水管道。 纪询脱下外套,套上管道,双手扯着外套当作滑索,整个人如秋千一荡,沿管道滑至一楼!上窗下楼,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 但这依然迟了些,黄头发青年已经彻底跑入巷道中去! 纪询追着进去,但只追了两步就停下。巷子分叉太多了,他面前就有三个分叉口,每一个分叉口都黑黢黢不透光,光凭肉眼,很难分辨黄发青年往哪里跑。 他站在这里,侧耳细听。 巷道纵深长,分叉多,没有摄像头,弯弯曲曲如同迷宫,以及——墙体薄,墙高矮,能漏声。 走在一条巷子里,往往能听见隔壁巷子传来的声响。 他耐心地听着,慢慢听见了球鞋摩擦地面的声响,和夹杂在风里的奔跑的喘息声。 他闭了闭眼,熟悉的巷道逐渐在他脑海成型,依稀构成一幅虚拟地图,浮现眼前,在巷道中奔跑的男子被标注了红点,他清晰可见这枚红点在这幅地图中的运动轨迹。 几秒钟后,纪询睁开眼睛。 他找准方向,向前奔跑,轻灵迅捷如一只找着晚餐的猎豹。 天上的月光是巷子中最亮的光明,两侧往日如同鬼打墙一样烦人的墙壁在这时候倒是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就连在月色中投落下来的阴影,都像是保护的盔甲,对黄头发如影随形。 后边始终没有传来追嚷声。 很可能根本没人追上来,也可能早在这地方追丢了。 黄头发绷紧的心松开来,他空白的大脑开始注意周围,他听见自己吭哧吭哧的呼吸声,“噗通噗通”鼓噪着响的心跳,还有干到要烧起来的喉咙。 妈的!这辈子都没这么跑过! 他狠狠唾骂。 回家拿白兰地好好漱回口洗个澡,去去晦气! 现在…… 他向前看去。他也不熟悉这里,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但巷子外头的大路有路灯,往着灯光最亮的地方去总没有错。 他还开了定位,反正待会就会遇到来这里接他的…… 一道人影从巷道的交叉处出来了。 黄头发发现的第一时间甚至没有警觉意识。他自后边过来,追兵也在后面,前方迎面走来的人——不知道是谁,也许是路人吧。 直到他的胳膊被前边的“路人”扭在背后,他的脸狠狠贴上粗糙的墙壁,这个念头的尾巴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 “你怎么——” “我怎么跑到你前边去的?”纪询接上话,“跑得太慢了,改造出来后多练练。” “我是——”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爸是谁,也不想知道你七大姑八大姨三哥六舅九太爷是谁,话留着,省点口水,和警察在局子里说道去,那里有的是说头。”纪询哄道。 “我……放过……我……有钱,”黄头发喘着粗气,声音开始颤抖,“我给你钱……” “哦,多少?” 纪询一手控制着嫌疑人,一手去摸手机,人抓到了,该给霍染因传个消息了。 他低头了这么一瞬间,所以没看到黄头发慌乱摇摆的眼珠在捕捉到斜前方一处时,突然凝定,接着惊慌从他泛红起血丝的眼球中消褪。 黄头发还继续说话:“给,给……” “到底给多少?” 纪询拇指挪向短信发送键,都要发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霍染因的电话号码。他啧一声,转调谭鸣九的,但腰突地一痛,冰凉的武器自后顶住他的腰眼。 沙哑的中年男音说:“放开手机。放开人。” 纪询的手指凝固在屏幕上方,前方,还被按在墙上黄头发拼命转动眼珠,眼珠一路挪到眼角位置。 越来越多的血丝和泛红在眼球中聚集,一只正逐渐变红的眼睛牢牢盯着他,黄头发的嘴唇还在抖,牵动下巴处的痦子,抖出半张怪诞笑脸。 “我给你妈。”黄头发一字一句。 17、第十七章 是刀。 纪询的神经在这瞬间紧绷起来。 刮在巷道中的风变得和缓, 时间开始悠长而迟缓。背后的刀用力往前一顶,持刀人声音更加严厉: “放下手机!” 纪询手一松, 手机直直落到地面。 黄头发从他手掌下挣脱了,抬手揉揉脸颊,但只将面目揉得更加狰狞。 他朝纪询走了一步,蓦地抬脚,用力朝纪询踹去:“追追追,追着去给你妈上坟吗?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鞋子沾到纪询的衣服, 纪询身体轻微调整,顺势后倒。 刀没有刺入。 持刀的人甚至微微调整了下方向,让刀尖朝向外侧。 就是这个时候! 纪询抓住黄头发的腿, 用力一扯,黄头发立刻失去重心,被他抡动如同人体摆锥一样撞向持刀人。持刀人在这突发情况中措手不及, 被黄头发撞得踉踉跄跄,纪询同时肘击在对方手臂麻经处, 视线刻意不往匕首处去,等到匕首啷当落地, 他再一脚踩住,用力将匕首踢入黑暗! 警戒解除,纪询紧绷的精神松开了,他上前给了持刀人最后一击, 把人干脆利落敲晕之后, 脚转半圈, 转向瘫坐在地上的黄头发。 一步,两步。 他越接近,黄头发越后退, 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后退。但很快黄头发的脑袋撞到墙壁,后边没路了。 纪询将要跨过最后一点距离的时候,一串刺啦声,之前被他踢到黑暗中的刀子重新滑回来,银亮的光芒晃入他的双眼。 他立时闭上眼睛。 刀子不会自己滑行。 有人来了。 就在他身后! 纪询肘击向后,被人接住,他旋身飞踢,同样有胳膊与他的腿相撞,极快的时间里两人交换了多次攻击,肉|体沉闷的撞击在黑暗中接连响起。 黄头发看傻了。 天上的月亮施舍下微薄的光,给现场打斗的两个人画个模糊的轮廓,黄头发已经看不清楚谁是谁了,只见面前的两人斗了一会,其中一个被狠狠甩上墙壁,黄头发听到他沉闷的咳嗽声,声线熟悉,是刚才追他的人! 另一个也被揍了,他的下巴挨了一拳,整个脑袋后仰,有条藏在衣服中的项链飞出来了,下边串着个很奇怪的长坠子。 那是…… 黄头发辨别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个金属男孩头像,下边还串条陈旧的平安结。 这与其说是吊坠,不如说是个什么挂件吧? 黄头发的目光被截断。男人抬手握住还飞在半空中的挂坠,重新塞回衣服里,他的脖子顺势转了半圈,看向黄头发:“还不走,等我请你?” 黄头发如梦初醒,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朝巷子外头撞撞跌跌地跑去。 纪询捂着胸口站直,他刚刚朝黄头发逃跑的方向踏出一步,前方刷一声响,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把瑞士军刀,抽出了其中的大刀,还打开手机照明灯,将灯对准刀身照亮。 “……操。” 纪询从牙齿中挤出一点声音。晃了他眼的刀光在收割他的力量,他的汗水自体内涌出来,一层叠着一层,冷热交混。 僵木开始出现,他开始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这时候男人笑了一声。 他关掉灯,垂下手。 “好久不见,纪询。” “……滚开,孟负山。” 他们认识,不止认识,更是认识过很久的朋友——也分开过很久。 孟负山站着没有动,他穿着件带帽兜的深灰色长款薄风衣,名字一如长相,五官英朗,棱角分明,身材高大,还有个扎刺似的刺猬头。但这份英朗与袁越不同,袁越的坚毅沉默一如山石稳重,让谁都能放心依靠。 孟负山不是。他的一只脚踏入黑暗,没有眼睛能看穿黑暗,也就没有人知道,藏在黑暗中的,是血肉之躯,还是钢筋利刃。 黑暗里传来火柴划擦的声音。 火焰一闪而灭,接着烟草的味道随着隐约的白雾在巷道中弥散开来。 这支烟被孟负山咬在齿间,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孟负山抽着烟,却字正腔圆,丝毫不被嘴中香烟影响:“一个吸毒的废物,你都不当警察了,还追他干嘛?” “一个吸毒的废物,你拦着我追他干嘛?”纪询冷冷反问。 “他对我还有点作用。”孟负山说。 “牛逼了,厉害啊,三年不见你一脚蹿上了天,都开始跟瘾君子拉关系扯交情。”纪询不耐烦,“让不让?” 孟负山不让。 刚才被他收起来的瑞士军刀又出现了,黑暗里,他一下一下玩着刀,银亮的冷芒如同一点寒星,闪闪烁烁。 “纪询,天下吸毒的人千万万,你管不过来也没有必要再去管,就当没看见,这不太难吧。更难的事情三年前你就做了。”孟负山说。 巷道中最后一点活人的热气被这句话搅合了。 “你什么意思?”纪询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冷漠。 现场是安静的,黑暗中的孟负山正在观察他的表情。片刻,对方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小语死了是事实,这三年来你醉生梦死也是事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既然你选择了这条道路,现在又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纪询的呼吸开始断断续续,前方的刀光隔空压迫着他的心脏。 孟负山的声音没有停止,白色的烟灰夹杂火星落下,缭绕的烟雾遮住孟负山,他的声音低沉平静。 “这会让我觉得,小语还比不上你路上碰见的一个不认识的普通吸毒鬼……纪语,你的亲妹妹,死在2013年2月9号,这天除夕。还差11天,才到她20岁的生日。” 刀芒如箭,刺穿纪询的心脏。 但没有疼痛,只有一片从伤口炸裂开来的麻木。 黑暗翻涌起来。 他的思维竭力想要站在现在,站在此处,忘记三年前看见的那一幕。 但越想忘记的越忘不了,越想忽略的越被提醒。 不用闭上眼睛,熟悉的一切已经在黑暗中显现: 他看见自己家的门,暖黄色的光照亮防盗门旁刚刚换上的大红春联,上联“梅竹平安春意满”,下联“椿萱并茂寿源长”,横批四个字,“出入平安”。(*1) 自从他当上警察,家中年年春节都贴平安春联,恐怕得等到妹妹也出来工作,父母才会在门联上展现出新的寄愿。 他踏上门前脚垫,脚垫来自妹妹,上面印着很可爱的大小几只鱼,和老一辈的审美不太相符,她买来时候还和妈妈犟了两声嘴。妈妈嫌弃妹妹快二十的大姑娘了,审美还和小学生一样;妹妹不高兴,圆圆的小鹿眼极力睁大,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说自己属鱼的,就是爱鱼。 这又是妈妈和妹妹的分歧了,妹妹说的鱼是双鱼座,妈妈不懂这些,只认十二生肖。 看报纸的爸爸照例当和事佬,毫无意外先站在妈妈这边,训了妹妹一通,问她怎么没大没小和妈妈争执,接着又站在妹妹这里,安抚老婆: 没大事,一脚垫,买都买了,不用浪费。 妈妈气得点了点妹妹的脑袋:鱼鱼鱼,成天就知道鱼,我看是你给取错了名字,应该把你名字中的“语”换成“鱼”,早晚是个被人下锅的命。 而后鱼儿脚垫就上了门口,当妈的哪可能拗过女儿。 纪询在这里停了许久许久。所有温暖的回忆至此为止。 面前的这扇门,是潘多拉的盒盖子,无论打不打开,罪恶已在此间。 门拉开。 时隔三年,记忆毫无褪色。 他一遍一遍主动回忆着,也一遍一遍被动回忆着。 他知道进门木地板上的一道裂缝,看见散放在玄关的一瓶跌打药。他知道这道裂缝是爸爸搬运妹妹的新衣柜时候弄的,那盒跌打药也是因为搬运时候扭了腰,才买来的。这药还是他帮爸爸涂的。 wucuoxs.com 他涂的时候还问爸爸体力活怎么不叫他,都这把岁数了,还要自己上。 爸爸趴在床上,气哼哼捶床:不就是一个衣柜吗?你老子我还没老呢! 他还看见了妹妹。 妹妹背对着他,长到腰际的头发几乎遮住她整个上半身,她纤瘦得像一只竹竿挂了薄薄的帆,撑在原地。 当日瞥见时候的惊异到了今日已经消失了,被火燎干净了,剩薄薄的灰,积在心底。 但血腥气却穿透了时间与空间,让三年后的纪询依然被呛到。 他耳朵边听见三年前的自己与妹妹的对话。 “纪语,你最近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靠饿减肥?跟你讲了减肥没问题,不要瞎减,饿坏了胃看妈不念叨死你。对了,家里在杀鸡吗?血腥味怎么这么大?” “……哥。” 纪语叫他。 背对着他的妹妹总算转过身来,像一片布那样轻飘飘翻个面。 他看见妹妹的脸,圆润的脸失去了光泽,尖尖的下颔凸出来,灵动的鹿眼也不再有神采,只剩下直愣愣的茫然。 和光泽一起失去的还有血色。 她的面庞苍白如张僵冷的面具,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残存在她脸颊,冲散她颊上血点。 那种如坠冰窟的寒凉,也同血腥味一样,穿透时间与空间,重新出现在纪询身上。 他循着她的脸往下看,看见更多的血液,喷溅的血液。 妹妹白色裙子的正面几乎染红了,她双手有着最多的血液,和一把刀,厨房里的菜刀,日常拿在妈妈手上做菜用的刀。 “哥哥……” 纪语向他一步步走来。 纪询终于看清了妹妹身后的情景,鲜血在饭厅地板上肆意涂抹,两具年老的尸体横躺在上边,一个仰面躺着,一个俯身向地。 他们的身体已经残破,面孔上还残留着惊惧与迷惑。那是他年迈的父母。 记忆被一键替换了,所有幸福的画面被撕碎扯烂,只剩下眼前血淋淋支离破碎的一切。 纪询的心在颤抖,晕眩袭上他的脑海,纪语走到他面前,张开沾满鲜血的双臂想要拥抱他,他仓促后退。 纪语停下来了,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他,干涸焦枯的眼眶颤了颤,再度淌下泪水。 “哥哥,我好痛……”她哭道。 她抬起手。 刀光晃入纪询的眼。 “我好痛啊……” 鲜血飞溅出来。 ……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三年前的幻影消失了,漆黑的巷道重新出现,孟负山依旧站在他面前,他背靠着墙,墙撑住他的身体。 “是啊。”纪询说,“我的亲妹妹,杀了我的父母。” “……别这样说。”孟负山冷冷道,“不然我不保证手中的刀会不会失手飞出去。” 两人交谈着,角落一个伏在地面的身影悄然动了动,身体触到地面匕首。 纪询意兴阑珊地扯扯嘴角。 他们太熟悉了,早在纪语还在的时候就是朋友,知道彼此太多太多东西。 但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在随意伤人的同时,也会被人随意击伤。 “五分钟了。”纪询说,“你还没拖够时间吗?” 孟负山拖够了。五分钟的时间,早够黄头发跑到外头街道上,乘车逃出升天。 他说另一件事:“这次见面纯属意外,不过确实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我查查。别忙着拒绝,这件事已经在你的计划之中了——唐景龙。” 孟负山吐出这个名字。 “你不妨往他的工作方向查查。注意,他没有你现在想的这么简单……好了,起来。” 最后一句不是对纪询说的。 不知什么时候,孟负山来到趴在地上的那个人身旁,拿脚踹踹地上的人。 “别装死了,把匕首给我。” 被刀疤中年人压在身体下的匕首到了孟负山手中,而被孟负山反复抛着玩的瑞士军刀则到了刀疤中年人的手中。孟负山拍拍刀疤中年的肩膀: “我帮你救了你要救的人,现在轮到你帮我挡挡了。等价交换,你说对不对?” 说罢,他一用力,将中年人提起推向纪询,自己合身投入反方向黑暗中。 “……别过来。”被强硬提起来的刀疤中年踉跄两步后勉强站稳,他手持军刀,刀尖对准纪询,但瑞士军刀说实话只比美工刀大一点点,实在不是捅人利器,他威胁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劲,“你小子小心点,老子长眼,刀子可不长眼!” 纪询双手插在兜里。 背后的墙还做他最坚实的后盾,他还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么个地方,毕竟游离在空气中的力气大概玩得欢快,一个个忘了归巢。 纪询活动活动手脚,好消息是,多少有点习惯了,那种感觉不到肢体的僵木消褪不少,坏消息是,现在他的状态像是吹了瓶白酒再高烧40c,每走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飘飘渺渺。 他向刀疤中年走去。 他前进一步,刀疤中年退后一步,他们拉锯的时候,刀疤中年又说了些什么,纪询不耐烦逐一去分辨,只注视着刀疤中年越来越狰狞的脸色。 当恶意积攒到临界,狰狞化作扭曲,握在刀疤中年手中的军刀被高高举起,刀尖如同一道流矢,朝纪询飞驰而来! 刀光晃得纪询恶心欲呕,他眯着眼睛,偏斜视线,完全凭直觉抬手去抓身前的人,这一抓抓到正主,纪询重重将人抵在墙上,但堆砌在墙根下,没被注意的杂物绊住他们的腿,两人失去平衡,先后倒在地上。 刀疤中年手里的瑞士军刀在这次撞击中掉落在地,但他的手掌再抬起来的时候,又牢牢抓住了这把军刀。 纪询死死摁住对方的手,没有用,那只手依然越来越靠近,军刀的刀尖,也在不断前进中调整位置,最后准准对上纪询的眼睛。 他用力扎下——! 千钧一发,一只手臂自后横来,挡在纪询眼睛和这把刀之间。 军刀给裹着手臂的呢子外套划了道口,这也是刀疤中年最后的反抗,下一刻,他持刀的手腕被背后的人叼住一抖,军刀落地;再接着,沉闷一声撞击响,刀疤中年软软倒下。 纪询身上一轻,再望过去,望见霍染因。 霍染因收了地上军刀。 对方那双总藏在雾与夜之后的眼睛,第一次收起那些深深浅浅的猜疑和警戒,只剩下全然的关切:“没事吧?” 关键时刻还是人民警察让人安心。 纪询提在胸膛的一口气泄了,身上哪哪都疼,尤其是脑袋,疼得一百个锥子同时在钉。他有气无力,软软伸手:“警察弟弟,帮个忙,扶一把。” 18、第十八章 现场一阵安静。 霍染因沉吟许久:“叫哥。” 纪询:“嗯?” 霍染因:“叫声哥, 我把你扛起来送到车上。” 纪询懒懒说:“凭什么叫,凭你年龄比我小?” 霍染因:“你又知道我年龄比你小?我今年30了。” 纪询不客气嗤笑道:“30?26吧。我的大队长, 你的年龄问题已经在队里传了一圈了,猜你为什么能这么年轻就当上支队长的都猜出了好几个版本。想知道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吗?” 霍染因:“不想。” 纪询:“局长是你爹。” 霍染因指出:“我和局长不同姓。” “私生子嘛,”纪询说,“八点档狗血剧老爱演这个情节了,是不是?” 霍染因凉凉道:“我觉得你还死不了。” 说完,他拍拍干净的膝盖, 站直了,拖起旁边失去反抗力量的刀疤中年,走了。 纪询没理霍染因, 他继续躺着,闭目休息,还没休息两分钟, 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自远处走近,没等他张开眼睛, 他被人从地上扛起来了,霍染因的头发扫在他的脸颊上, 有点痒。 他侧侧头,朝贴着脸的头发吐口气。 那点细碎的发尾与主人截然不同,有很深的顺从精神,随着他气息扬起落下。 霍染因感觉到了, 看他一眼:“痒?” 接着抽出手, 将头发别入耳后。 唔—— 也许不能说截然不同, 对方内心深处也有那么点点顺从的精神。 毕竟被叫了警察弟弟,但还是跑来搭手了。 纪询想,他被人塞入了副驾驶座, 后车厢躺着刀疤中年,霍染因自己转到驾驶座,发动车子的时候,他说:“你的心理问题有点严重,没去看医生吗?” “一周见三次,吃药比吃饭还多一顿。”纪询倦怠道,“够了吗?” 霍染因没再说话,一踩油门,车子平稳驶出。 倚着车窗休息一会后,纪询开口:“有纸笔吗?” 霍染因目视前方,拿下巴点点杂物箱。 纪询打开箱子,里头放这些常备用品,一样样整整齐齐,霍染因收拾东西都带着强迫症似的精细。他拿出纸笔,开始画素描:“后车厢的不是从ktv逃跑的人。逃跑的是个黄头发,一身名牌,我追着黄头发到了刚才的位置,这个人突然窜出来,持刀威胁我,我和他搏斗,黄头发就趁着这个机会逃跑了。” “就他一个?” “嗯。” “现场的烟灰怎么解释?后车厢的人身上没有带烟。” 纪询一顿:“什么烟灰?” “距离你们斗殴之地左侧,东南方,三步外,落在地面的烟灰。”霍染因字句清楚,“烟灰量不多,应该烧了三分之二根烟,有人站在那里抽了将近一支烟。烟的牌子是银双狮。” “福尔摩斯·霍,失敬失敬,久仰久仰。”纪询就差抱拳为礼了。 “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霍染因轻轻笑道,“还是你觉得,世界上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其他的人不是聋子就是瞎子,或者又聋又瞎?” 他不等纪询说话,继续说: “银双狮是沿海一带流行的烟牌,因为口感醇厚,点燃时有坚果的味道,所以这种牌子的烟非常容易辨认。” “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巷道中还有很明显的坚果味道,在空气对流顺畅的室外保持有这种程度的味道,足以证明,对方刚刚离开现场不足一分钟。” 霍染因声音转冷。 “纪询,你隐瞒了一个出现在现场又离开的人。” “哦,霍队这么分析也很有道理。”纪询说,“那霍队是不是要把我带回局子里一起审一审,正好一趟车拉回两个嫌疑人,省油了。” “不解释吗?”霍染因说。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逻辑严丝合缝,来点掌声。”纪询漫不经心拍两下本子,权做鼓励,“不过纠正一点,我从不觉得自己厉害,霍队最好也别觉得我厉害,不然早晚会大失所望——喽,好了。” 纪询停下手中绘制动作。 充斥着车厢的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总算停止了,本子被递回到杂物箱,霍染因在本子合上前看了一眼,是幅嫌疑人全身像。 画得很仔细,身材面貌衣着特征染发颜色,全部都画出来了,旁边还有纪询对这一嫌疑犯的简短分析,完全可以按图索骥。 霍染因将车停在路边,开了车门往下走。 纪询瘫在副驾驶座上懒得动弹,也无所谓霍染因到底去干了什么。 直到几分钟后,对方拿着两杯饮料回来,一杯递给他:“给。” 纪询瞧瞧,眉毛揪一下又弹开:“这算什么,打个棒子给颗枣?” “算是歉意。”霍染因将这杯热饮放在车内水杯座中,“现场确实有疑点,我维持我的观点,你在这件事中说了部分的谎。但同样的,你也贡献了极大的线索——你不是嫌疑人。” “可多谢霍队长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了。” “不客气,基本操作。”霍染因重新启动车子,“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 “好坏相杂怎么办?” “那要先看看他有多坏。”霍染因望一眼纪询,“再狡猾的罪犯,哪怕一时能圆谎,也会在时间中原形毕露。” “时间确实能决定很多东西。”纪询随口附和。 “决定的不是时间,是在时间中孜孜不倦挖掘真相的人。”霍染因却语调冷淡。 “上边这些话意有所指。”纪询饶有兴趣说,“霍队,从你第一次见到我开始,就对我有先入为主的观点,我没说错吧?” “没错。”霍染因坦然承认。 “那我不妨再开诚布公地问一问: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接触不少,你大约始终都没觉得我是个好人——那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反而越来越好?” “因为我聪明。” “……?” 纪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当然没有听错,霍染因依然用四平八稳的口气说: “第一,你坏也不影响你会查案子;第二,正因为你坏,所以我才要接近你了解你抓住你的把柄,然后……” 霍染因故意停了一下。 纪询接上话:“然后把我绳之以法?” “不。”霍染因的回答出人意料。 前方正好红灯,他停车,拉手刹,控制好车辆后,方才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冲纪询微微一笑。路旁霓虹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眼下泪痣在光中闪烁,为这一笑平添魅惑: xiaoshuting.info “先威胁你,利用你,榨干你的剩余价值,再将你绳之以法。” 纪询低笑出声。 他端起霍染因买来的饮料,喝一口,是热牛奶,醇厚甘甜的味道在他味蕾上游曳开来,一如今天晚上的对话。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对霍染因提起一点兴趣。 他靠了会儿窗,在车辆行驶的轻震中捕捉着一丝睡意,那丝睡意总像个调皮的小孩子,每一天都在和他玩捉迷藏:“说说唐景龙的事情。” “唐景龙在荔竹小区租房时用的身份证与银行卡均属于唐中德。据户籍办传来的消息,唐中德今年六十三岁,是唐景龙的同乡,一辈子都在乡下没有出来。唐景龙估计是用一些钱向唐中德买来了他的身份证和银行卡。” 霍染因慢条斯理开始叙述。 “这张银行卡里,除了荔竹小区的房租费用外,还有一道流水你会感兴趣。2014年和2015年期间,他朝吕丹樱账户打出两笔款项,每笔15万,合计30万。结合你上回说的情况,唐景龙是吕丹樱代孕赚钱的直接经手人。” “唔。”纪询漫不经心,想着唐景龙和吕丹樱共同拥有的蓝白保温杯,“我差不多猜到的事情就不用说了。还有其他什么吗?唐景龙家里总不可能一点发现也没有吧。” “唐景龙家中有个隐藏保险箱。”霍染因说。 “嗯……我猜保险箱里头不会有什么直接的决定性罪证,否则霍队也不会大晚上不辞辛苦跑来找我了。” “名片。” “什么?” “保险箱里装着的是名片。” “一张?” “好几盒,一盒盒放置得整整齐齐。” “哈……”纪询想了想,“有点出人意料,但也不算太出人意料。唐景龙是销售代表,对他而言,值钱的是人脉,所以将名片好好收纳也不奇怪。还有吗?” “还有一个独特的东西。”霍染因说,“但我们的交换结束了。” “别急嘛,多说点,说说又不少块肉。”纪询劝道。 “不说,除非你改主意。” “好吧,我改主意了。”纪询爽快回答。 “……”霍染因讶然看他一眼,“真改,为什么?” “理由有很多,比如人民警察最可靠;懒得花精力进行大量排查工作;咱们合则两利分则两弊——这些都可以成为合作的理由。但最真实的理由么。”纪询抿口牛奶,“和你相处,不紧绷。” “过去我是警察,确实必须遵纪守法依循道德提高素养,但我现在早不做警察了……” “总被朋友认为还是个正直正义正确的好人,我也很苦恼。” 谈话到了这里,两人算是达成了基本的统一,所以霍染因将“独特的东西”说了:“一个做工精细的木雕工艺船,船上有一串用红绳串起来的定制铜钱币,一面刻着‘舟航顺济’,一面刻着‘风定波平’。” 纪询思索片刻,玩味道:“挂脰钱。” “什么意思?”霍染因拧拧眉。 “一看就知道霍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平常从不烧香拜佛。”纪询笑道,“挂脰钱是挂在菩萨脖子上的钱,用以在保佑健康平安,利市大发,南方沿海的风俗。又是舟又是船,还祈求平安发财,指向性还是蛮明显的。” “事涉邪|教?” “暂时没这指向性。”纪询耸耸肩,“南方沿海挂脰钱挺流行的。只能说唐景龙一个搞医药的弄个舟航顺济风定波平有点奇怪,感觉拜得不对路了。” 本该趁热打铁把唐景龙的线索再说说,但剩余路程不足,警察局已遥遥在望。 纪询歇了声音,等到车子在警察局门口停下时说:“这里分手吧,我打个车回家。” 霍染因:“等我几分钟,待会我送你。” 纪询戏谑道:“霍队,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个跟你一样高的二十九岁成年男子,不是九岁,不怕黑不怕鬼,不需要黏着爸爸的胳膊走夜路睡觉觉。” “你晚上跟的是毒,我不想现在挥手再见,明天封锁现场。”霍染因说,“谁在我面前我都会送他回去。” 纪询思索片刻,一耸肩:“随你。” 霍染因带着人进去了,纪询没跟着,直接在警察局的大厅里找个位置坐下,摸出手机打游戏,没打两分钟,走廊尽头转出个熟人,谭鸣九。 纪询才和这家伙对眼,这家伙就像是向日葵看见了太阳,当时就灿烂起来。 他一脸灿烂地来到纪询身前,不用招呼,自己坐下,神神秘秘说:“队长和治安大队的滕队在说话。” 纪询:“哦。” 谭鸣九:“你不好奇他们说什么吗?” 纪询意思意思:“他们说什么?” 谭鸣九声音立时低了八度:“和今天晚上一个执法记录仪录下来的视频有关系。” 纪询心头咯噔一下,知道谭鸣九想说什么了。 他斜了眼对方,没接话。 谭鸣九不用纪询接话,很欢乐地自己接上去:“今晚去亮晶晶执勤的队伍里有我哥们的哥们,大家都是老铁,那小视频大家都瞅了一眼。” 他嘿嘿一笑,满脸佩服,竖起拇指,对纪询摇一摇: “高,真高,真的高。” “有这么高吗?”纪询看着谭鸣九的身后。 “有!左拥右抱,男女通吃,这都不够高,什么够高?”谭鸣九说。 “你从哪里看见我男女通吃了?” 谭鸣九一拍大腿:“嗨,我们就不说晴晴了,她肚子都揣上了。就晚上,你和队长并肩叠腿好得跟用浆糊把两人胶成了一个的模样,你给我说你没吃?我一直以为队长是个冰块,结果关键时刻,他也是可以热情似火的嘛!” “……” 纪询拍拍谭鸣九的肩膀,向后一指。 谭鸣九稀里糊涂转头:“干嘛?” 霍染因在背后静静看着他。 19、第十九章 对谭鸣九而言, 背后说上司八卦却被上司听了个当面的直观后果,就是本该收拾东西回家睡觉的他又得留下来加班, 与治安大队合作提审刚刚被带回来的亮晶晶ktv众人,并从他们嘴中挖出点关于唐景龙的消息。 谭鸣九当场哀号,以头抢地声泪俱下:“霍队,五天,整整五天,我已经接连五天没有在十点前回到家中了, 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霍队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看看我这黑眼圈,都快能和纪询媲美了!” “别碰瓷。”纪询眼都不抬, “我是货真价实的国宝,你是早上洗脸没洗干净吧。” “废话少说,赶紧干活。”霍染因一锤定音。 离了警局, 纪询重新坐上霍染因的车子,两人没什么好说的, 继续聊起唐景龙的事情。 依然是霍染因开腔。 “据饶芳洁交代,她最后见到唐景龙的时间, 是1月19号晚上六点。警方调查了唐景龙当日的随后行踪,唐景龙前往杏林路博物园,参加一场医疗交流会。” 宁市博物园是宁市城郊一片新开发区域,用作各类商务聚会展览。还没彻底开发完成, 有不少正在施工的工地, 目前而言, 除了展览聚会的时间之外,那里地偏人少。 交流会19日晚7点开始,唐景龙准时到达。 因为吊着个胳膊参加交流会, 与会人员都对唐景龙印象深刻,为了方便此后一个月都不太好行动的唐景龙,在递名片给唐景龙时,都顺便打了唐景龙的电话,将手机号码直接留存进唐景龙手机。 因此当天晚上19:00-21:00这交流会举办的两个小时内,唐景龙的号码打入了近百通电话,再往前推,每日平均接通电话少则三四十通,多则六七十通,调查可疑号码有一定难度。 “不过我们在走访中发现,当天晚上,唐景龙和人争执过。” “和谁?” “争执发生在厕所,没有摄像头,路过听到的人并没有在意,只模模糊糊听见一句‘你说好给我钱,钱在哪?’” “怎么,被敲诈勒索了吗?”纪询吹声口哨,“考虑到唐景龙身上各种各样的小秘密,他遭到敲诈勒索倒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不排除这个可能。”霍染因不置可否。 “在交流会快要散场的时候,主办方曾提议直接送唐景龙回家,但唐景龙婉拒了。此后唐景龙提前离开。” 当时是20:55分,到20:58分,交流会左近一个atm机的摄像头拍下唐景龙取款画面,银行核对账单,唐景龙取出一笔一万块钱的款子。 21:02分,atm机所在路口的摄像头拍到唐景龙最后的身影。 “唐景龙的手机在交流会附近的垃圾桶中找到,凶手直接丢弃了唐景龙的手机。从交流会驱车到梧山的最短时间是三个小时。唐景龙胳膊折断,无论是将活着的唐景龙带到梧山,还是将死了的唐景龙带到梧山,都需要交通工具。” “换而言之,不算凶手杀人分尸的时间,光光计算他驾驶车辆时长,凶手最早出现在梧山监控中的时间是20日00:02分。” “博物园附近地形如何?”纪询问。 “博物园位于杏林路十字路口处,它的正对面是一栋烂尾楼,在博物园有展会的时候,许多人会选择把车停在那里,避免收费,这块地方监控有死角,烂尾楼的周围也有不少在建或暂停的工地。”霍染因说。 “我记得梧山那头虽然比较偏,但路上都有监控,对吧?”纪询想了想,又问。 “没错,所有通往梧山的道路都安装了监控,这里不存在监控盲区,无论凶手以什么方式将唐景龙运上梧山,凶手都一定会出现在监控中。现在局里已经对20日00:02后的梧山道路监控画面进行逐一排查,寻访可疑人员与车辆。只是这边工程量不小,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出结果。” 前方又是红灯。 霍染因将车停好,拉起手刹,继续说:“尸体已经进了法医室,在装裹尸块的编织袋及塑料袋中,法医发现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 “哦?什么东西?” 纪询随口问着,闭目养神,等待这段回家的路的尽头,同时听霍染因说: “尸块切口处有木屑,其中一块沾染了一些蓝色油漆,塑料袋内有花色马赛克瓷砖碎片,袋子上沾染了红金色粉末。” “还有呢?”纪询闲闲问,他放松全身,整个人都贴合在座椅中。 霍染因借着后视镜瞥人一眼,将座椅椅背放下来,方便纪询平躺。 “谢了。”纪询含糊说。 “凶手专挑人体关节处下手,手法干脆利落,应当掌握了相应的人体知识,熟悉人体构造;同时根据伤口痕迹,分析凶手分尸时采用了电锯这类工具,这也是一个侦察方向。”霍染因将最后一点线索情况说完,问纪询,“你怎么看?” “我?我啊……” 夜深了,今天上午七点就起床,从赶赴荔竹小区被霍染因抓包,到再排查蓝孔雀又和霍染因撞见,再来一段追击动作戏,又被迫见了个故交,回忆起不想回忆的东西,真的经历了很多很多。 纪询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困意自四面八方招展过来,织成网,网住他的大脑。 这可真难得。 他快有三年没感觉到这种正常的躺下就能好好休息的感觉了。 他决定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直接不动脑,开始胡言乱语: “我觉得……嗯……凶手是个建筑工人吧,要不然就是分尸现场在建筑工地,又是油漆木屑,又是电锯。指向性太明显了吧。” “那么金粉和花色马赛克瓷砖怎么说?这两样东西哪一样会出现在建筑工地?”霍染因反问,他略略沉吟,说,“花色马赛克瓷砖带有强烈的时代风格,考虑老建筑如何。” “很有道理。”纪询毫无立场,如根墙头草,摇摆向霍染因,“所以是在老建筑中,用建筑工人的电锯,把尸体分尸了。” 霍染因说:“你在认真聊吗?” “我哪里不认真了。”纪询不高兴了,“我不是在很认真的瞎猜吗?” “……”霍染因。 “你看我大胆猜测,你小心求证,我们取长补短,狼狈为奸。” 一阵安静之后,纪询听见一声哼笑。 霍染因说:“到了。” “还挺快的。”纪询睁眼,施施然打开车门,“那就再见了……” 他说到半途,声音戛然。 出现在视野中的,决不是熟悉的小区熟悉的风景,他置身一个全然陌生的老旧五层大楼前,大楼的一层开个小小门脸,门脸上写着“好家宾馆”,仅仅五步之外,一位大冬天也穿着紧身短裙,露出半个胸脯和白花花大腿的流莺冲他抛个媚眼。 “霍队。”纪询说,“开错地儿了吧。” “没开错。这是曾鹏短租的出租屋,时间还早,送你回去之前,我们先见曾鹏一面。”霍染因理所当然。 “曾鹏和奚蕾与唐景龙的案子无关吧?”纪询问。 “目前来看,无关。” “那你来这里?” “和滕队的交换。”霍染因,“他删执法记录仪视频,我给他一条线索。” “可是谭鸣九都知道了,明天全警队的人都会知道,删不删的,没意义了,霍队,你亏了。”纪询说。 “……” “所以还给什么线索,早点回家,早点睡觉——”纪询才转身,霍染因冰凉的手从后伸来,贴上他腕部扣合五指,纪询感觉自己被手铐铐住了。 “霍队,做人不要太有赌性。”纪询无奈说,“既然亏了,就赶紧弃牌,及时止损。” “亏了是亏了,答应就得做。”霍染因淡淡道。 “那您忙,我不打扰了?”纪询想了想,说。 “你和我一起做。” “……你不觉得这样做我也很亏?所以发挥一下你人民警察的高风亮节,”纪询,“众亏亏不如独亏亏。” “相较这一句,我更喜欢另外一句:有难同当。”霍染因简单直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和我一起走上去,我扛着你走上去。” 纪询看了看天,望了望地,再环顾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周围,迫于淫威接受了现实,终于拖着脚步和霍染因一起上楼。 大楼老旧,没有电梯,楼道间的灯泡时亮时不亮,纪询实在没什么动力,走路打飘,好几次踢到台阶上,还赖走在前头的霍染因不时扶一把,准得像是脑后也长了一双眼睛。 可惜他都表现出这副残障人士的模样了,两手插兜,信步走在前头的霍染因依然郎心如铁,还是没说出让他先回家休息的话。 无可奈何,纪询没话找话:“曾鹏身上有什么线索?” 霍染因:“毒。” 纪询:“啊……” 霍染因:“怎么,之前没有发现,所以觉得惊讶?” “确实惊讶。”纪询说,“他看上去不像是吸毒人员。” “他不吸,但贩。” “从哪里看出来的?”纪询刚问完,脑子里闪过那天和曾鹏见面时对方拿的黑色袋子,为自己的眼瞎悄悄吐了吐舌头。 “第一,我在浣熊酒吧见你的时候,正碰上缉毒组在酒吧内盯梢,证明那一带存在毒品交易。海豚酒吧和浣熊酒吧直线距离200米,正辐射在他们的交易范围内。” bidige.com “第二,曾鹏辍学,农村人士,父母早亡,没有学历技能获得高薪工作,没有家庭做后盾支撑,他是怎么在短时间拿出一大笔钱买房的? “第三,上回询问,曾鹏对自己在案发当日潜入奚蕾住所偷钱一事供认不讳,他对警方的解释是,买房之后存款用尽,拿证还需要一笔税,所以偷偷拿钱办税——根本不合逻辑。遮遮掩掩不惜偷窃,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合理,不合法,不能告诉女朋友。” 霍染因说完这串分析之后,曾鹏的住所已在眼前。 霍染因抬手敲门。 敲了两下,里头的人将门打开,曾鹏出现。 一日不见,自拘留所里出来是还好端端的曾鹏不知遇见了什么,已经鼻青脸肿步伐趔趄,还曲着一只手捂肚子,好像被一群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他开门看见霍染因和纪询,瞬间用力,想要将门重新关上。 但霍染因比曾鹏更快,同时发力,将门彻底推开。 曾鹏被这力量推得一个踉跄,返身朝窗户跑去,拉开窗抬脚跨了上去,而后立即被霍染因狠狠拽住,扯肘扣在地面。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纪询两手插兜,一动不动站在门口,自曾鹏开门时就打了的哈欠到现在还没打完,依然含个尾巴在口中。 半晌,他抬手,按下因发困而生理性沁出泪水的眼睛,有气无力说霍染因: “拦什么拦,三楼呢,就该让他跳下去,摔断一只胳膊半条腿,以后三个月都呆在床上,随见随在,随问随答。你现在按了他,好了,对方赶明儿去局里大门口一躺,把脸上身上不知从哪里蹭来的伤痕一露,先告你个暴力执法,再两腿一撒欢,跑个没影,你往哪里逮人去?” 一阵诡异的静默。 余下两人全看向纪询,内心于同时间,轻轻滑过一行字: 是个狠人。 20、第二十章 纪询说完了, 看两人一动不动,面露困惑:“怎么, 你们打算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聊天谈心,不累吗?” 霍染因站起身,顺便把地上的曾鹏拽起来。 曾鹏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他的眼睛,也让他脸上的伤痕更加突出,他左脸颊不知被谁狠狠揍了一拳, 肿得老高,像含了个鹌鹑蛋在嘴巴里:“我昨天没犯事吧,两位警察来我这个狗窝干什么? “没犯事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还激动得想跳楼, 日子太无聊了,跳着玩吗?”纪询踏入房间,随手关门, “再纠正一点,我可不是警察, 不过一个不辞辛苦见义勇为配合警方的模范市民。” 他说完了,感觉霍染因的视线轻飘飘落在自己脸上。 要不是今天晚上真的太累, 他能给霍染因做个鬼脸,接着他就听见霍染因单刀直入问曾鹏:“毒藏在哪里?” 曾鹏猛地抬头! 他阴沉的眼自乱糟糟的头发下看向霍染因:“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止曾鹏,纪询都在心中吹了声口哨。 哇哦。 二支新队长这份雷厉风行真不是盖的。 而且这么不怕打草惊蛇, 是因为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曾鹏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影响霍染因的判断。他拿出手铐, 将曾鹏两手铐住, 目光一寸寸环视这个简陋的一居室:“毒就在你的屋子里。它藏在……” 这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叩。” “叩。” “叩。” 迟缓、凝滞、孤独的敲门声。 敲门声让室内几人的活动都停下来,他们望着门, 门外是未知的人。 须臾,霍染因对纪询微微一摆下巴。 纪询看出霍染因的意思,他和霍染因交换了位置,他看着曾鹏,霍染因来到了门后,他的手握上门把手,腕部微微用力,门把下压…… “啪”一声,门打开。 谁也没想到的人出现在门口,那是个穿着朴素,戴方框眼镜,佝偻着背的老人。 纪询曾见过他一次,在奚蕾的葬礼上,他姓程,程老师。 门口处,面对面的霍染因和程老师都显得意外。 程老师:“你们是……” 纪询突然闪身向前,挡住曾鹏被拷上的手腕。他笑眯眯说:“程老师好,我们是曾鹏和奚蕾的朋友。” “你认识我?”程老师意外道。 “我在奚蕾的葬礼上看过你,我听大家说,奚蕾的墓碑是你买的。”纪询说。 霍染因心头一动。 他从门口退回曾鹏身旁,借着纪询的遮挡,拿钥匙开了曾鹏的手铐,将手铐从曾鹏手上拿掉,做这事的全程,曾鹏一语不发,非常配合,显然是不想让奚蕾的亲属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这很好。 证明他还存有自尊廉耻。 纪询上前两步,在一眼扫过程老师,看见程老师手里提着的药店袋子,里头是跌打药水、纱布这样的外用药品。 东西是给曾鹏的。 药店是这条街上的药店。 桌子上还有两个一次性水杯。 曾鹏刚才之所以毫无防备地开门,是因为他以为外头敲门的是程老师——他们来到之前,两人在一起。 “蕾蕾,唉……”老人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更皱了。 “对了,还不知道程老师名字?”纪询说,“程老师坐,药是给曾鹏带的吧,你怎么上曾鹏这来了,之前没听曾鹏提过认识你。” “我单名一个正。孩子你过来,我帮你上上药。”程正没有推辞,在沙发上坐下,先招呼了曾鹏,又对纪询说,“这事说来话长,既然你们是他的朋友,那就和我一起劝劝他。人死事消,入土为安,怎么还能去掘坟盗墓呢?” “蕾蕾跟我说过,她想葬在宁市。”曾鹏闷头说了一句,“我还在葬礼前就自拘留所里写信给她父母说了,这是蕾蕾的想法,让他们等我出来再办葬礼,我会负责一切。” “……” 得。纪询听明白了。感情这兄弟之所以脸上挂彩行动不便,全是因为想在宁市给奚蕾办葬礼安葬的目的没达成,于是刚出拘留所,就紧赶慢赶赶往奚蕾老家,准备给奚蕾迁坟视线奚蕾生前的愿望。 还是个痴情种子。 程正面露无奈。他看上去像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耸拉眉眼,温吞平和:“我们都知道你对蕾蕾的心。蕾蕾有你这样的男朋友,我们都为她高兴。你打算实现蕾蕾的愿望挺好,但也要体谅蕾蕾家人的想法,她的家人也想自己能在就近的地方看见她,陪伴她。再说了,年轻人的想法不定性,蕾蕾过去是这个想法,但到了现在,你能说她一点都不想回到小乡村……” 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尽孝。 这些论调太熟悉,纪询已经在心里替老师补全了后边的话。 但老师说了出乎纪询意料的话。 “看看她从小长大的村子,看看她熟悉的风景?” 曾鹏没有回答。 没人能回答。 能回答的人已长眠地底。 “都这样了,接受吧。人各有命。蕾蕾是个好孩子,但这是她的命。”老师叹了一口悠长的气,温和的眼睛透过方框眼镜,看向曾鹏,他抚着曾鹏的肩,“倒是你买的那套写蕾蕾名字的房子,要收回来。那是个大钱,是你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资本。你过好以后的日子,蕾蕾会高兴的,她就是这样替别人着想的性子。” 该说的话说完了,老师将药自袋子中拿出来,替曾鹏包扎。 曾鹏的伤势比外表看上去的要重一些,毕竟掘坟盗墓这件事,别说封闭的村子了,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接受不了。 纪询看见霍染因望着程正的手,对方包扎手法挺专业的,给曾鹏涂药油的时候,撩起了一截袖子,露出青筋遒劲的结实手腕。 这身材倒是不像外表展现的年迈体弱。 纪询又往程正脸上看了一眼,老师依然暮气深沉,那不是年龄的因素,也不是身体的因素。只是一个接受了现实,再没有心气的认命的人显现出来的颓然疲倦。 包扎的时候,程正又问:“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走了。”原本自老师进来以后,就再没有看纪询与霍染因的曾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偷偷瞟了两人一眼,眼中有一丝哀求,“解决完蕾蕾的事情后,我就会离开这个城市。我回老家去,老家还有亲戚朋友。” 纪询保持沉默,霍染因也保持沉默。 既然一开始没有让手铐展露在老师眼前,那么这份曾鹏对上奚蕾亲属的体面,他们就会替他保留到底。 只有老师在说话:“既然你要离开宁市,就更不该执着将蕾蕾迁坟,你走了,迁来宁市的蕾蕾怎么办?每年清明,谁来看她?你什么时候走?” 曾鹏低头,他也不知道。 霍染因一反之前的寡言态度,接上话:“可能年后吧,毕竟快过年了,年前杂事多,总要整理清楚再说。” “如果你今年没有人团圆,可以去村里过年,正好我们也把年货办齐了。”程正道。 “程老师是什么时候办的年货?”霍染因又说话了,“我听曾鹏说,奚蕾的葬礼是23号,你们是在23号之前买的年货。” “是啊,18号的事情。那天正好把村里的罗汉松拉来宁市,卖给公司,换点过年的钱。”程正说。 “18号就回去了吗?宁市到奚蕾老家距离不短,当天来回很累吧?” “一趟四个小时的车程,又要卖罗汉松,又要置办年货,哪可能当天来回。”老师笑着说,“村子里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来宁市的机会,大家就在宁市住了一天,19号晚上吃过晚饭再回去的。杏春路那里有一家饭店,便宜量大,我们一大批的人都在那里吃,吃了也就700多一点。” “唔。”霍染因应了声。 纪询能够感觉到霍染因怀疑程正,他也觉得程正有嫌疑,这人是奚蕾的老师,为奚蕾买了墓碑,显然对奚蕾有深刻的感情,存在充足的作案动机。除此之外,最值得玩味的是,在霍染因未曾亮明警察身份的情况下,霍染因咄咄逼人的询问态度居然没有引发程正的排斥,可能当老师的脾气好,耐心足? “小曾,你考虑得怎么样,今年过年就去村子里吧?”程正又说。 “我不知道。”曾鹏嘴唇翕动,“让我再想想吧。” 程正离开了这里,霍染因站在楼上的窗户向外看,看见程正上了一辆灰色小轿车,车牌号是ns4455sn。 纪询对曾鹏说:“人也走了,你想好了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两个都来这里了,哪怕把你这间房子给拆了,也会把你藏着的毒找出来,否则对得起我因睡眠不足而死去的脑细胞吗?” 曾鹏不语,好像程正离开的同时也带走了他的舌头,他坐在沙发上,如雕像般静默冷然。 正当纪询琢磨着要怎么撬开这个蚌壳的时候,霍染因说了话。 他的视线从窗台外转进来,人没有动,还倚着窗:“赌徒分两种,一种从不觉得自己会输,输到临头,就狂性大发;一种知道自己会输,也以为做好了输的准备。曾鹏,你是第二种,你预见自己会被抓,你以为自己输得起。可惜这场赌博,除了拿走你的预见,更拿走你绝不想输的东西。” 讽笑浮现他嘴角,他轻哂: “你偷钱离去的31分钟后,奚蕾回家,随后凶手到达。你距离挽救你女朋友的生命,只差区区几个小时;你孤注一掷去杀唐景龙,又错过女友葬礼,错失她最后一面。你每做出一个选择,你的人生就向深渊再滑两步。你真可笑,还可怜。” 静默的雕像龟裂了,霍染因的话轻易刺破曾鹏的外壳,他发出一声孤狼咆哮似的呜咽。 他收到了报应,报应如影随形,比他做过最可怕的噩梦还还恐怖。 “你懂什么,我只要一套房子,一套写着蕾蕾名字,能让我们留在宁市的家!我没有文化,没有技能,除了贩毒,我还能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在这他妈的,这他妈漂亮的,他妈没有一点人情味,一点点都不在意我们这些外来人员的城市里买房子!” biquge.name 曾鹏牙齿咯咯作响一会,泄了气,双手抱头,在沙发上重新蜷缩。 “这个愿望我实现了,我拼命实现了……” 我明明实现了,为什么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四年更多的时间,几千个日子,和奚蕾相识相处的种种,一帧帧在他脑海播放,一如走马灯光彩绚烂的转轮。 他在酒吧当侍应的时候遇见奚蕾,当时奚蕾正被醉酒的客人骚扰。 奚蕾惊慌失措,逃离时撞到了他。 可能是刚刚吸完,毒性上脑,也可能每个男人都有个英雄梦,一场梦后,工作丢了,但有人敲响他简陋的合租房门。他将门打开,被救的公主站在外头,腼腆对他挥手: “你好,我叫奚蕾,昨天谢谢你,我是护士,我来看看你的伤。” 她站着,笑着,目光明亮而温暖,好像向日葵迎阳而生。 美梦做过,没有消散,反而留在了他的身边。现实纷至沓来,光怪陆离的大城市还是那样光怪陆离,但他周遭的一小块地方突然变得夯实,他看清楚自己未来的狭窄小道: 工作,存钱,买房,落户,结婚,生子。 他从酒吧离职,在蕾蕾的监督下戒毒,戒毒的每个频繁打寒颤做恶梦的夜晚,他都能感觉蕾蕾抱着他,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从深夜到天明,每次如此。 他发誓戒毒,后来真的戒断。 他重新找了工作,一家洗车行的洗车工,洗车工是他能找到的正经职业中工资比较高的,每回来车,他都是洗得最认真的一个,有时候老板高兴,额外打赏他一两百块钱;有时候老板要求比较多,让他连鞋一起擦。 他没敢和任何人起冲突。 他努力赚钱,以前有的花钱爱好全部抛弃,也不怎么和同事出去聚餐,聚餐就要花钱,他知道家里有人会给他做好饭菜——就算家里没有饭菜,他做好了,也会有人赶着回来吃。 后来一次意外,蕾蕾怀了孩子。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毒不久,工作不久,蕾蕾也还在阳光医院当护士,两人都没有太多存款。 一切都是那么实际,他们没钱,没房子,没时间,他甚至没有父母,他父母早已过世。如果生下了孩子,只有两种选择,让孩子和他们一起颠沛流离,把孩子送回蕾蕾父母家。 他们相对无言几天后,蕾蕾去医院打胎。 白色的床单,刺鼻的消毒药水,蕾蕾躺在病床上,一贯阳光温暖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现恍惚悲伤,他至今还记得他掌心中蕾蕾手指的冰凉。 “我好不容易从山村里走出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去,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回去……我们在这里买个房子吧。我想留在宁市,我想成为这里的人。” 他说好。 他越发的努力工作,蕾蕾也一样,蕾蕾只休息了不到半个月,就继续上班。但这些似乎没有什么用,他们努力,宁市的房价也努力,他们每一天都在攒钱,都在尽可能过得像样一些,然而相比房价,相比房子,一切依然那么遥远。 后来他发现了那张单子,阳光医院打胎的单子。 孩子不是他的。 他和蕾蕾爆发了冲突,他单方面的咆哮,暴怒,砸东西,最后倒在房子的墙脚。那只笼中的白文鸟疑惑地看着他,他忽然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这样就自自然然有个笼子——有个房子,能把自己的一生都装进去。 最后,他感觉蕾蕾过来,蕾蕾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像很早很早以前,他戒毒时候那样。 他回头,看见蕾蕾悲伤木然的脸。 “是那个人强迫你的吗?”他问。 蕾蕾点点头,又摇摇头。良久,他听见蕾蕾说:“后来我拿钱了,再过一段,我们就有钱买房了。” 他从两人的出租房里走出来,他在这个从没有接纳过他们的城市里游荡,他游荡到过去的酒吧,看见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朋友上来关心他,拉他去喝酒,最后给了他一沓钱。 这是有代价的。 这世上什么没有代价? 他就要一个房子,一个写着奚蕾名字的学区房,他能和奚蕾一起住在里头,结婚生子,再把孩子拉扯长大,一辈子就这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 ……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他知道自己会进去,会被判刑,可蕾蕾是无辜的。 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买了房子,达成愿望,却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打破房中僵滞的是纪询的话。纪询自兜里摸出个从ktv果盘上顺手拿来的梅子丢嘴里,嚼着梅肉说:“找个好律师吧。” 曾鹏像婴儿一样蜷起来,轻飘飘说:“没意义了,我不需要,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奚蕾迁坟需要。” 这唤回曾鹏的神魂。 “什么?” “脑子是个好东西,不要一副它早已离家出走的模样。”纪询评价,“你买了房子,是实际出资人,这个房子实际属于你,也实际属于国家——因为这是你贩毒所得,它会被追缴进入国库。但考虑到你现有的情况,只要你在审判中没有被判死缓或者死刑,你的财产就不会被全部收缴,如果这个房子中有部分是你的合法财产,法院会对你做出一定返还。这笔返还的钱,对你没什么意义,对奚蕾父母呢?他们除了女儿还有儿子,这还是奚蕾生前的愿望,你说他们会不会考虑,会不会愿意?——而这一切,需要你找个好律师,才能提前和奚蕾父母协定妥当,及时将奚蕾迁坟。” 曾鹏僵木的脑袋转过来,他怦然心动,那张灰白铁青的面容都泛出一层希望的光:“但我不认识好律师……” “我认识。我可以帮你。”纪询轻巧说,“但你要付出代价。” 代价,一切皆有代价。 “曾鹏,供出一切。”纪询,“我来解决这件事。” 良久寂静。 “……东西在房间床后的踢脚线里,还有屋子外头壁挂空调的空调外壳中。我能把我所接触到的上线全部告诉警方,但你要做到你说的,你要让我亲眼看见你做到了这一切。” 21、第二十一章 曾鹏的口子算是撬开了, 但行百里者半九十,他的上线, 他们的拿货地点,依然是千头万绪一堆事。不过这些事情就不归霍染因与纪询处理了。 霍染因答应治安队长滕天海的线索已经彻底办完,他给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交代了情况,在这里等了一会,等到那面来人接收曾鹏, 就带着纪询重新坐进车子。 1200ksw.net 这么一折腾,时间都将近十二点了。 纪询两眼放空,望着灰色的车顶棚, 已然一副疲乏已极,灵魂出窍的模样。 “现在送你回家,”霍染因, “真困了?” “你说呢?” “平时多流汗。”霍染因点到为止。 “战时少流血?”纪询嗤笑,“我现在到不了战时, 流不了血。” “才29,不能不行。”霍染因换个说辞。 “行不行的, 你这么言之凿凿,体验过啊。”纪询说荤话。 可惜他说了荤话,霍染因也没朝他这里瞥一眼,人家两手放在方向盘上, 目光直视道路前方, 不抢红灯不超车, 安分守己的在自己的道路上徐徐前进。 想斗嘴却没人接,好比一拳打了个棉花糖,总叫人寂寞。 纪询遗憾道:“霍队今年62了吧。” 霍染因:“怎么说?” 纪询:“没点年龄, 开不出这四平八稳,老牛驼犁的车。” 他才说完,霍染因的手机响了。 霍染因直接打个转向灯,靠边停车,接起手机:“喂?” 霍染因静静听了一会,挂掉手机,对纪询说:“刚才我让人查了程正的出行时间。” “霍队可以的,为破案分秒必争,查真相纤毫不漏。”纪询赞道。 “现在结果反馈过来了。程正说的大体没有问题。”霍染因接着说,“19号20:43,程正和其余乡人,包括奚蕾的父母弟弟,来到杏春路的老乡饭店吃饭。” “杏林路和杏春路距离多远?”纪询突然问。同是19号,同是19点,唐景龙出现在杏林路博物园,程正出现在杏春路老乡饭店,根据街道命名规则,这两条路应该不会相距太远。 “就在隔壁。”霍染因说,“博物园跨过一条街,再走三百米就是老乡饭店。” “哇哦,好近的距离,好大的嫌疑。”纪询弹弹舌,“不过我猜没有用。” “又是直觉?” “这还需要用到直觉。”纪询嗤笑,“刚才程正将自己的行程描述得那么细,摆明车马让你查。这种态度可以说有恃无恐,也可以说坦坦荡荡。无论哪一种,既然说明白了,还能让你查出问题来?” “你觉得他是凶手吗?”霍染因问。 “我没什么感觉。”纪询伸手往兜里一摸,摸出个一圆硬币,放在指尖弹动,“要不有事不决问硬币,银行他是,菊花他否?” “……”霍染因好悬没把纪询丢下车。 他平板着脸,继续说:“从现有证据上看,他确实不是。当日21:48分后,他们结账离开老乡饭店,随后驱车回到小乡村,这里有四个小时的车程,20日01:34分,他们离开高速,这条高速与去梧山的不是同一条,城中没有作案时间。这天以后,高速公路收费站再没有这些车辆进城的记录。当然,梧山19号以后进出的所有车牌号里也没有这些车辆。” 这段话才说完,霍染因的手机又响了。 这回是谭鸣九打来的,这家伙一激动就容易放大嗓门。 纪询朝车窗外看看,发现车子也到了自己家附近,前头就是宁市第三医院,第三医院距离他家,也就两条街的路程。 第三医院,早上才出现在咖啡店员的口中。 唐景龙让同行的人帮店员生病的妈妈安排床位,第三医院的床位。 他心头萌生不祥的预感,决定自力更生,自己回家。 他解开安全带,一手按着驾驶座,另一只手屈指叩叩霍染因扶着方向盘的长臂。 霍染因瞟了他一眼,抬起手。 纪询探身过去,够车门锁,结果空间估算错误,他的背脊撞到了霍染因抬起的胳膊,对方的手肘落下来,手指搭在他的脖颈处。 冰凉的手指如同一滴自空中降落的水滴,纪询打了个寒噤。 打完才发现,这跟手指没在他脖颈处停留太久,它微微抬起,在他额前抚过,撩开遮住他眼睛的头发,再向前一伸,替他开了车门锁。 可算是贴心了一回。 就在这时,霍染因突然说:“亮晶晶ktv众人供述唐景龙每次出现在亮晶晶中,身旁总有一个人,这人是第三医院泌尿外科医生许信燃,好赌,赌得很大。他也是19日晚上,在交流会和唐景龙争吵的人。但你们赶到时候晚了一步,没堵到他,现在他开车从医院跑了?” 第三医院,前方200米。 许信燃开车跑路。 这八成就是和唐景龙同喝咖啡,解决了咖啡店员妈妈住院病房问题的人! 纪询没防备听了个全,迅速抓出重点。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应验了,蓦地直起身,语速飞快把自己想法给说了:“这块距离我家就两步路功夫,你有事你去忙吧,我自己走路回家。” 迟了。 霍染因长臂一伸,将纪询推回座位,也不知道他的速度怎么这么快,还为纪询拉安全带的时候,另一只手已经拨上车门锁,同时一踩油门,油门狂轰,车子离弦急射! 向前的惯性将纪询死死压在座位上,眼看回家的小目标在与自己一步之遥时,渐行渐远渐无踪,他从喉咙里憋出一声:“……操。” 他骂的太早了。 霍染因与谭鸣九还在通话,霍染因复述:“对方车型蓝色捷达,车牌号ns8873sn。嗯,我看见他了。” 不止霍染因看见了,纪询也看见了。 这个牌号的蓝色捷达车子正从前方向他们驶来,两辆车分在两个方向相反的车道。双方的速度都很快,只是两个呼吸,两辆车已经隔着黄色道路线相遇。 就在这时,霍染因如同秋名山车神般来了个灵魂摆渡,一阵天旋地转后,纪询发现他乘坐的车子变了车道也变了方向,直接横拦在蓝色捷达的前进路上。 捷达车灯射出的两束光,如同两道刺穿纪询车玻璃的刀,透过刺眼的刀光,纪询完全看见许信燃扭曲失措的表情,甚至连他惊慌的大喊,似乎都能听见: “不——” 千钧一发,慌不择路的许信燃大打方向盘,车头急速调转,擦过霍染因的车子,狠狠撞在了路旁栏杆上。他来时的路也一阵警笛响,一辆辆警车刺穿黑暗,追赶上来,将蓝色捷达团团围住,把许信燃直接控制。 霍染因停好了车,悠悠然侧头看向纪询:“如何,现在不老牛驼犁了吧。” 纪询口中一阵发干,喉结上下滚动:“霍染因,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恨我。” 霍染因笑了一下:“我哪恨你了?” 纪询:“要是他刚才没有踩刹车打方向盘,我的副驾驶座已经被击穿了吧,这还不够恨,什么才算恨?”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出事的。” “半点看不出来。” “我出事也不会让你出事的。”霍染因再说,“你担心的话,下回我拿我的驾驶座去挡。” 霍染因说得似乎很诚恳。 可惜纪询没有一丝丝的感动,他嘴角抽搐:“还有下次?” 眼看旁边的人一副马上要夺路而逃的模样,霍染因明智地转移话题:“现在真的没事了,我继续送你回去吧,这么点路,你打车不划算,走着又累。” “回个毛线!” “?” “送我去浣熊酒吧。”纪询面无表情,“睡不着了,嗨起来。” 纪询没在说笑,霍染因调转车头,将纪询送到浣熊酒吧。 晚上十二点对于作息健康的人来说已是入梦时间,但在酒吧,人来客往,气氛正燃,他通过员工通道走向放置架子鼓的舞台,戴上耳返摸到鼓槌的刹那,将心中所有的郁气,狠狠敲下! “哗——” 舞池中光焰迷离,人头攒动,人们酒酣耳热,笑着,闹着,洋溢热情,洋溢快乐,他们的背后是敲鼓的人,鼓点像雨,像雷,像一场由纪询奉献的洗礼耳膜的盛宴。 霍染因在酒吧中聆听一会,转对吧台:“能送花吗?” 等纪询敲完了鼓,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酒吧的中央已经支起大桌子,上面叠着座香槟塔,粉红玫瑰色的香槟自塔上徐徐倒下,注满晶莹剔透的玻璃杯。 酒吧里的客人围拢在大桌子周围,等待着香槟塔的主人——纪询,拿起最顶端的酒杯,开启香槟宴会。 杰尼在旁对他咋舌:“大明星,刚才有人给你送了个香槟塔,十来天不见,你越发魅力无边,人家悄无声息地给你献上这份礼,都没敢留下来要你的电话号码。” “除了香槟塔还有什么?” “还有一束花。”杰尼变戏法般自背后掏出束鲜花来,“里头有他留下的卡片,我可没偷看——是给你留了联络方式吗?” 纪询接过花,取出卡片,上边是霍染因手写三行短句,字体如人,银钩铁画,锋芒影绰: 警民鱼水情。 捧场。 不谢。 纪询屈指弹弹卡片,哼笑一声,转身拿起香槟塔上酒杯,潇洒举起,对众人说: “有人请客,不要客气,cheers!” “cheers!” 送走了纪询,霍染因并没有闲着,他驱车回到警局,去见嫌疑人。 他到的时候,询问刚刚开始,预审组的同事正在里头负责许信燃,显而易见,进展并不顺利,除了最开头时候,许信燃说了句“我要见律师”外,无论预审组的同事说什么,许信燃都跟哑巴一样,咬死了不出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走,抓到嫌疑人后多巴胺分泌出的兴奋在消褪,黑夜的魔力重新张狂,人体的生理时钟坚决拒绝光线的刺激,开始摇摇欲坠,昏昏欲睡。 一杯杯浓茶摆上台面,众人开始吸烟。 霍染因坐在角落,翻看许信燃资料。 许信燃,男,42岁,硕士学历,第三医院泌尿外科主治医师,已婚离异,有一个8岁的儿子,儿子归前妻抚养。 1·23梧山分尸案手段极其残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市局已经抽调骨干成立了专案组,现在在里头询问的,就是预审组中的骨干精英,但是显然,今天晚上抓到的嫌疑犯,也是嫌疑犯中极为难啃的一块骨头。 两方陷入了僵滞。 现在不同以往,如果嫌疑人打定主意不开口,警方是无法强迫对方开口的,只能通过各种方法击溃对方的心防,或者用切实完备的证据链说服法院,在嫌疑人不发一语的情况下完成有罪审判。 但是现在,证据链远不足以让嫌疑人伏法,只能由预审专家继续努力了。 里头迟迟没有进展,专案组成员明天还要上班,还要跑其他线索,不能全在这里干等着,众人很快商量出个结果:除了预审组外,需要休息的都去休息,想等的还可以再等等。 霍染因选择留下来,但也没有白等着,自唐景龙保险柜搜出来的名片数量可观,调查起来非常耗时间,他把这些资料拿过来一页页翻看,中途听见有同事喊他去休息,都敷衍两声,依然如故。 直到有人拍他肩膀。 霍染因肩膀向下一沉,让过对方的手,抬起眼看见来人,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袁队。” “去睡一会吧,都快五点了。”袁越说,“里头的预审都打起呼噜了。” 其实预审还等着攻克嫌疑人呢,在没有更多证据支撑的情况下,预审对于许信燃的询问最长持续24小时,就这么点紧巴巴的时间,哪舍得真睡着了,里头打游戏也好打呼噜也好,都是攻破对方心理防线的技巧。 “这时候去睡不上不下,”霍染因漫不经心,扬扬手中资料,“我把工作做完,中午补个觉就好了。” “还是年轻好,一点不会困。像我现在,就得先去睡几个小时才有精神。” 袁越没强求,抻了个懒腰在霍染因身旁坐下。他是梧山案的案发现场第一处理人,现在自然也是专案组中的一员。 “袁队还年轻着呢。”霍染因客气一句。 “我比纪询大5岁。”袁越笑道,“34了,哪里年轻?” 霍染因心头一动:“我听说纪询加入警队的时候是跟着袁队?袁队带的纪询?” “别听他们瞎说。”袁越说,“纪询刚入警队确实和我一组,但说不上带不带,那家伙学习能力特别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他在警校上大学的时候,就破过警校内部的一起杀人案,警方到达现场的时候,凶手,凶器,作案时间,作案手段,作案理由,全部齐全,牛吧。” 霍染因扯下嘴角,露个笑影。 “是挺牛。” 间奏似的聊天之后,霍染因继续看资料。 时间再度向前,一直到上午八点,当预审人员对着许信燃吧唧吧唧吃比平常丰盛了10倍的早餐的时候,许信燃舔舔干裂嘴唇,突然开口:“我能喝杯水吗?” 万事开头难。 开了这个头,紧闭的大坝就泄了口。 预审们龙精虎猛,满足许信燃要求后,开始紧急突击,询问进入正轨: “和唐景龙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关系。” “普通朋友关系,普通朋友关系在五年内给你销了80万的赌账?你普通朋友的规格还蛮高的。”预审笑笑。 “比较投缘。”许信燃补充,“唐景龙也有钱。” “1月19日20:43分,杏林路博物园医疗器械交流会,你为什么和唐景龙说‘说好给我的钱,钱在哪’?”预审又抛出问题。 “那是唐景龙欠我的,我以为他赖账,就急了……不过我们后面把这个误会说开了,唐景龙还现取了1万块钱给我。” “前一句才说唐景龙有钱,后一句又推翻口供啦?”预审,“唐景龙因为什么事向你借钱,有借条吗?银行转账记录呢?” “……” “常去亮晶晶ktv吧?那里的人供认了,还在私下办赌场,就是办得更隐蔽,金额也更大。去年12月8号在那里一夜豪赌输光15万的滋味怎么样?对亮晶晶的人说唐景龙会来付账,结果唐景龙没到,慌了吧?” “我——” “想好再说。”预审凉凉道,“待会要签保证书,保证如实供诉,要是说假话做伪证被揭穿,那叫妨碍司法公正,找一百个律师来都不好使。” 一串问题,连消带打,许信燃一时沉默。 就在这时,预审一反先前不紧不慢,猛地拍起桌子提高嗓门,问题如同疾风暴雨扑面打来: “我告诉你19号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好赌成性,一夜输光15万,以为唐景龙会像之前一样替你补上这个窟窿,但唐景龙没有,只拿一万块钱打发你,于是你对他怀恨在心,就在19号晚上,杀害了他,将他分尸!” “我没有!当天晚上我在家里睡觉!” 许信燃双目睁大,激动得弹身而起,又被椅子上的拘束环拘束,他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跳跃。 “唐景龙确实欠了我的钱,当天晚上他保证第二天就把钱给我,那一万块是定金!” 这刹那间的反应很真实,不像在撒谎。 霍染因想。周围同时传来简短的议论,旁观询问的骨干们也基本确认这个观点,但警方办案终究讲证据,到底是不是许信燃,还有待更多的考证。 堂而皇之将直觉、瞎猜挂在嘴边的,只有纪询。 正好这时,拿着搜查令去许信燃家中的警察回来,带来了搜查结果: 并未在许信燃家中发现凶器,许信燃家中地板未见花色马赛克瓷砖,走访许信燃上下楼邻居,近日也未发现可疑动静。 一个不利的消息。 众人沉着脸,继续等待预审对许信燃的突破。 里头又交锋几轮,许信燃被逼到墙脚,突然张口:“我说了我没有杀人,那钱确实是唐景龙欠我的,唐景龙让我飞刀帮他动一个手术,15万就是手术费!” “给谁动手术,在哪里动手术,手术失败还是成功?!”预审连珠带炮发问。 “手术很成功。”也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许信燃心中的那块疮疤,他面露怒容,“你们看我是个主治医生,就以为我是那种做手术会失败的人?我告诉你,如果第三医院真按技术论资排辈,今天泌尿外科主任医师这个职位就该我来做!” 询问室外,老于刑侦的骨干们对视一眼,对许信燃的性格做出初步结论: 有些学问,有点技术,但心理素质弱,承压能力低,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是个撬开了口子就遮不住话的嫌疑人。 果然,在预审的追问下。许信燃如数说了:“12月20日,我在宁市保健医院动的手术,手术对象是一个八岁小孩,患有尿毒症,需要换肾治疗。他和我儿子一样大,我很仔细地替他进行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术后我还送了他一只小黄鸭,他很高兴,说谢谢叔叔。” “一场飞刀给你15万,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许信燃沉默片刻,不情不愿说:“可能供肾来源有点问题吧,谁知道呢。反正我做好我自己的事。我开刀,我拿钱,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预审怒不可遏:“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肾它会自己从地上树枝上长出来吗?肾它是长在人体体内的,肾源来源不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现在可能从别人身上失去,将来也可能从我的,你的,你那个八岁小儿子的身上失去!” 许信燃垂了头。 整个询问过程中,他第一次垂下自己高扬的头颅。 一连串座椅拖动的声音响起来,去许信燃家中搜查回来的警察所带来的消息,只能证明许信燃家并非分尸地点,说自己事发当夜在家睡觉的供词,并无人证,不足采信,他依然嫌疑十足。 但许信燃吐口说出的事情,给了警方全新的调查方向——唐景龙涉足的器官交易。 这时候外头有人进来,说许信燃的律师来了,要求警方放人。 专案组内部讨论片刻,再参考了预审组的意见,决定这次询问到此为止,让许信燃跟着律师走,他们部署警力,调查许信燃说出的线索。 霍染因跟着众人一起离开,走时看了眼时间,08:30。 扣掉前方胶着的一整夜,从真正开始到现在,半个小时就搞定。 摧枯拉朽,突破得真快。 询问室内,许信燃保持着低垂头颅的姿势许久许久,在监控拍不到,警察看不见的角度中,他勾起嘴角。 狡猾庆幸的笑容一闪而逝。 22、第二十二章 从梦中一觉醒来, 天边金光橘灿,房间跟着成了红色, 像有道藏着的火,正在灼灼燃烧。 纪询躺在床上思考人生。昨天和霍染因分开之后,他流连酒吧流连许久,等到家时差不多六点,再在床上辗转反侧两个小时,终于在上午八点的时候迷迷糊糊睡着。 接着一觉到了现在, 也没睡多久,就两三个小时吧,正好上午十点半。 房间里的火光进入他的身体, 尤其是胃部,正火烧火燎地反馈出饥饿的情绪。 他想起床,没起动, 身体还懒洋洋的,整副骨架都蜷缩着, 冬眠中。 他胡乱挥挥手,摸到自己的手机, 懒得起床吃饭,倒是有精力玩玩手机,纪询没什么目的性地将各种app软件翻看一遍,最后拿摄像头对窗外的天空拍了张照片, 发朋友圈: “一觉到现在, 饿晕了, 来个厨师上|门|服|务吧[猫猫灵魂出窍.jpg]。” 发完朋友圈,他将手机一丢,继续闭目养神, 没看见两个人在短短五分钟内先后回复。 夏幼晴:什么情况,需要我过去吗? 袁越:正好今天有空,我买点菜,上你家做饭去。 理所当然,半小时之后,在床上挺尸的纪询被敲门声闹醒了。 敲敲敲,催命呐,早晚有一天要把大门修在床头上,闭着眼睛就把门给你开了! 他恼火起床,脚步虚浮前往大门,拉开门前还在想着是不是夏幼晴又来了,没防备,见着了袁越。 袁越穿件薄薄的针织衫,袖子撸到手臂处,手提两个大袋子,青翠欲滴的大葱从中探出来,妖娆舒展身躯,勾住纪询的裤腿。 思路客 “案子破了?”纪询张口就问。 “没,不过算有突破了。” “区区突破而已,你就跑到我这里来,局里这么闲了吗?”纪询迷惑地看看窗外,研究今天太阳是不是换西边升起。 “不闲,但人手还算充足,再加上有进度,领导高兴,让我们分批休息。上回局里见面,你不是说一起吃晚饭吗?正好今天我有六个小时的调休,就过来了。” 袁越提着东西走进厨房,不一会,厨房里响起了节奏明快的做饭声。袁越在里头说:“今天菜市场虾好,羊肉也不错,我们做个白灼虾,再来个葱烧羊肉吧,你家里有什么肉要做吗?” “家里没肉。”纪询从床换到沙发上,继续神魂离体,修仙参道,“有麦片。” “……我知道了,我还买了鸡,那就再来个白切鸡|吧。” 别看袁越一双手平常里摸枪格斗翻案卷,糙得不要不要,与烟火生活相去甚远,真到了厨房,他还是个厨艺小天才,肉菜做得尤其好,蒸的嫩,炸的酥,卤的入味烧的香,只要时间足够,还能雕花摆盘做造型。 可惜袁越的问题是,总没有充足的时间。 纪询坐在沙发上翱翔宇宙,飘飘乎不知时间长短,中途只感觉袁越进出了几趟,接着就听:“纪询,你家里有菜刀吗?” “没。”纪询懒洋洋回答。 “忘了你家这个情况……”袁越停顿几息,又问,“那有刀片吗?” “美工刀,玄关储物柜里。”纪询说,他从宇宙中回来了,鼻端也复苏一般嗅到了香气,循着香再一看,好家伙,热腾腾的饭菜都上桌了,袁越正围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粉红小猪围裙,左手捏一瓶酱油,湿漉漉的右手往围裙上擦,平日的坚毅直接进化成居家粉红坚毅。 纪询被袁越的造型辣到眼睛了:“这条围裙哪来的?” “刚才买菜送的。”袁越,“怎么了?” “有碍观瞻,赶紧脱了,反正你也做好饭了。”纪询说完后,后知后觉补了句,“这就好了?还挺快。” “不快了,半个小时多了。”袁越调侃道,“刚才叫了你几声你都没反应,直到我问了菜刀,还是这个能让你清醒。” 纪询敷衍哼哼:“我设了关键词,刷屏提醒。就这要什么没有什么的厨房,你过来点个外卖就好了,自己做也不嫌麻烦?” “平常里还没吃够外卖?”袁越说,“可是你自己先在朋友圈喊厨师上|门|服|务的,上了门又嫌这嫌那,公主都没你难伺候。再说做饭也没什么麻烦的,我们正好一边吃一边讨论案子。” “重点是后半句吧。”纪询说,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还发了条朋友圈。 他摸回手机,解锁屏幕,漫不经心扫上两眼,终于看见位于袁越上方,夏幼晴要过来的留言。 纪询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大门同时被敲响,响声如同法官小锤子,咚咚敲在纪询心口上,正站在门口找美工刀的袁越顺手开门:“谁?” 纪询心脏狂跳,瞬间飙破180,他一声大喝: “等等,袁越,听我——” 门开了,颀长身影出现,门口站着霍染因。 “……解释。” 袁越被纪询吓了一跳,回头看看纪询,又看看站在门口的霍染因,困惑笑道:“解释什么?你在说你们昨天晚上一起被打黄扫非的事情吗?” 纪询:“……” 霍染因:“……” 两人面色开始古怪。 “嗨,”袁越看气氛有点尴尬,直接笑道,“谁还会把这件事当真,都知道你们是去认真办案的。你们是不是听到了局里一些女同志对你们的八卦了?别在意了,人家女同志就是说着玩的,跟追星一样,我们要尊重她们的喜好。大家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被说两句还能掉块肉吗?” “……” 两人面色越发古怪。 袁越也察觉到了,他越想缓解尴尬的气氛,尴尬的气氛反而越发浓重。 他冒出满头问号,又擦巴擦巴,把这些问号都擦去,继续打破尴尬的气氛,要说坚持,当刑警的可是个中翘楚:“霍队,家里刚好做了饭,中午还没吃吧?一起来吃吧。” 霍染因瞟了眼袁越。 粉色围裙,酱油瓶,毛绒拖鞋,扶着门口上的手,说“家里”。 他再瞟一眼纪询。 套着件空荡荡的睡衣,睡衣是咖啡色的,和袁越的针织衫同色,坐在沙发上茫然没有睡醒,等人擦脸喂饭。 他觉得自己跨进这个门,就破坏这两人的家庭,将拿在手上的东西往背后掖掖,用身体遮住:“不用了,你们吃。难得有一点放松休息时间,我不打扰你们了。” 袁越眼尖:“巧克力是给纪询带的?” “……啊。”霍染因。 “他肯定喜欢,他上午有点低血糖,就需要这点甜食来提神醒脑。” “……上回来的时候看房子里巧克力快没了,就买点。”霍染因。 “霍队已经来过了?”袁越惊奇道,“你们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纪询都替站在门口的霍染因尴尬。他从沙发上爬起来,正琢磨着怎么把袁越扯回来把霍染因打发走,叮咚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外卖员走过来:“1303纪询先生的外卖。” 他没点,是夏幼晴点的! 纪询先是心口一提,接着又松了口气:送外卖没什么,人不要亲自过来和袁越撞个面对面就好。 “你还买了外卖?”袁越接过外卖,看了眼,“那中午的菜太多了,我做了四个菜,这里还有三个菜。两个人真的吃不完,霍队真别客气,留下来一起解决吧,不然浪费。” “就不——” 两人同时拒绝,但袁越紧接着说:“正好吃完我打算和纪询聊聊案子,三个人一起分析,集思广益。” “就麻烦你了。”霍染因瞬间转口,来回蹦迪。 “……”纪询。 倒也不必! 霍染因还是进了门,将手里的巧克力放在餐桌上。 纪询看了眼,瑞士的酒心巧克力,好牌子,嘴里淡出了鸟,有点想吃。 袁越端着菜从厨房中出来,四个他做的菜加三个外卖的菜都装碟子上了桌,只剩下一份饭,还放在塑料盒中。他问纪询:“你家里还有碗吗?” “没了,都在这里了。”纪询没精打采。单身汉囤那么多餐具干什么。 “那这份我来。”袁越将装饭的塑料盒子放在自己的座位上。 原本已经坐下的霍染因看看自己和纪询的同款碗筷,深觉异样,将面前的碗和袁越的对调:“我最后来,我用塑料盒子就行了。” “不用不用,我来。”袁越拦着。他觉得不行,霍染因是客人。 “不是客气,给我。”霍染因坚持。他觉得不行,这两是内人。 纪询翻个白眼,趁两人你推我让的时候,一招乾坤大挪移,把塑料盒子挪到自己面前,拿筷子,挖一口饭,嚼了:“你们用碗,我用盒子,都别瞎推,吃饭。” 三人总算落座用餐。 袁越闲聊:“霍队也是看了纪询的朋友圈过来的吧?” 纪询咬着鸡腿,含糊说:“不可能,我和他压根没加微信。” 正要回答的霍染因闭了嘴。 “你们没加?”袁越讶异,“讨论案子不会不方便吗?” “不是有蓝牙吗?还有短信。”纪询说。 “蓝牙要面对面,短信一条一毛钱。”袁越觉得纪询很奇怪,他直接掏出手机,“还是加个吧,霍队,我把纪询的名片推你了。” “……”纪询看着霍染因,希望霍染因拒绝。 霍染因微妙几息,掏出手机,加了纪询:“袁队说的有道理,我加了。” 球传到纪询脚下。 纪询露出一个假笑,莫得感情的附和:“你说得有道理,我通过了。” 大家长·袁越成功撮合两人,非常高兴,又去厨房里盛了碗饭。 趁着这个空隙,纪询晃晃手机,对霍染因说:“没必要吧,你直接拒绝袁越又怎么样?” 霍染因嗤笑:“让我拒绝同事?你怎么不拒绝暗恋对象。” 得,这家伙还没转过弯来,不止先入为主,还越入越深。 纪询不明白,为什么霍染因平日里看着这么精明强干,就在这事上一脑袋栽坑底还不起来了,难不成是个感情初哥? 纪询喝口汤:“没见过你有这么瞻前顾后的时候,莫非真的想要我的微信号?其实不用这样,说一声我就给你了。” 霍染因摆弄手机,头也不抬:“我想不想要你的微信号另说,你是真想吃我带来的巧克力吧,从这盒巧克力放桌上开始,你都看五回了。想吃就吃,何必如此?袁队也不会因为你吃了个巧克力就对你有什么意见。” “谁说我不敢吃?”纪询一探身,拿了个朗姆酒的,还在霍染因面前晃晃,丢进嘴里,“这不就吃了吗?我是怕吃人的嘴短,吃了你的,又得和你赛车惊魂,那可亏大了。” “呵。”霍染因不会认输的,在手机上操作两下,随后将删除好友的屏幕转向纪询,“教你一招,阳奉阴违。” “你们在聊什么?”盛了饭的袁越重新回到餐桌旁。 “没什么。”两人同时说,一起放下手机,老老实实吃饭。 23、第二十三章 风卷残云, 酒足饭饱,几人把碗筷收拾进水池后, 袁越自觉留下,卷起衣袖:“我来洗碗吧,霍队你先和纪询讨论讨论案子,等我收拾完了加入你们。” 霍染因望望袁越,再望望纪询。 纪询觉得这道视线含义深远,似乎在说:就这种表现, 你也想抱得袁队归? 不,谢谢,我真的不想。 纪询打个寒噤, 勾着霍染因的肩膀,把人直接从厨房拖出来:“实话实说。” 霍染因:“说什么?” “你今天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纪询质疑,“要沟通线索的话, 发条短信不就好了?” “说得像是我有你的手机号码。”霍染因轻嗤。 其实霍染因也不想来。 偏偏昨天他和纪询一起被扫黄的事情,果不其然在局里广为流传, 一个个女同志嘻嘻哈哈地过来围观。围观也就算了,还明里暗里暗示他看看纪询的朋友圈。 他倒也想看, 不是没有吗? 最后,罪魁祸首谭鸣九还敢过来强撩虎须,他直接抢了谭鸣九的手机看一眼,总算看到了纪询哀嚎没饭吃的朋友圈。 霍染因当然不可能因为一条朋友圈就跑过来给纪询送饭, 他是下午正好要去第三医院调查一些东西, 而纪询家里又在第三医院附近, 开展工作之前,顺手买了盒巧克力送上来,本来是决定放下东西就走的, 结果…… 他也没想到袁越在,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留下来吃了饭。 “……没手机号码就没手机号码,反正也不见耽误我们见面交流。”纪询愣了几秒,淡定回答,“提高效率,见面的时候把正事说了,现在案子的线索和疑惑都有哪些?” “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通,关于唐景龙尸体的:凶手在分尸后,到底为什么要将唐景龙的头颅带走?” “哇哦,心有灵犀一点通。”纪询吹声口哨捧捧场,“现实的人民警察就是那么有别于侦探小说,如此敏锐机智——这个疑问我也有。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要放在本格小说里,百分百就是李代桃僵移花接木。但在这次案件中不成立,唐景龙涉嫌奚蕾案,dna在警局中备份,凶手带走头颅掩盖身份的行为变得毫无意义,多此一举。” “再加上尸体的造型,装裹尸体的塑料袋颜色,毫无疑问,凶手在以完成一场show的心态完成了这个杀人分尸过程。show就是要秀给大家看,这样分析,更没有分散抛尸的必要了。总不能凶手还是个变态杀人狂,以收集死者残肢为勋章吧?” “小说里的情节。”霍染因哂笑。 “我可不这样写。”纪询更正霍染因的偏见,“毕竟逻辑决定……” “‘逻辑决定一切,当然也决定真相’?” “霍队也看过我的小说?”纪询意外。 霍染因先是不语,接着哼道:“没看过,不想看。你小说的这句名侦探宣言,直接印在封面上了。” 话到这里,霍染因轻轻吁了一口气。他感觉两个人靠得实在太近,纪询侵占了他自由呼吸的空间,还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霍染因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尖,去点纪询的手,他一根一根地将纪询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挑起来,随后快速一戳,将对方整个手掌戳下肩膀。 他冷道:“有点分寸感。” 纪询都愣了,我搭个肩膀而已,哪里没有分寸感了?直到他发现霍染因虽然面对落地窗外,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在观察着厨房的动静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 纪询嗤笑一声,身体一倒,直接倒向落地窗,用落地窗玻璃撑着身体:“可以了吧,够分寸没有?” 这样确实有分寸。霍染因算是满意了,又说起许信燃。 他简略地把询问许信燃途中发生的各种状况,以及许信燃的种种证言复述,刚刚说完,纪询哈上一声: “你们被耍了哦。” “什么意思?” “一个很狡猾的家伙。”纪询玩味道,“看似什么都交代了,实则什么都没有交代。” “他交代了很重要的线索。”霍染因沉声说,“唐景龙涉嫌器官交易。” “没错,唐景龙涉及器官交易,而他呢,只是一个有点赌瘾的,做了个飞刀的,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只算是踩了条线,但悬崖勒马,并没有真正犯法的小医生,千错万错,多少罪恶,都在唐景龙身上,对不对?” 纪询逐一梳理时间点: “看看他在询问过程中交代问题的时间点。你们在半夜十一点抓到他,凌晨十二点开始询问,从凌晨到上午的整整八个小时,无论预审如何软硬兼施,嫌疑人始终一语不发,其心理素质和意志力,都颇为可观吧?拥有这样心理素质的人,在08:00突然开口,一开口就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把所有东西都说了,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人心里有根承压线,超过了界限,就如同袋子破了口,自然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霍染因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不妨再来盘个时间点。”纪询接着说,“按照规定,对于嫌疑人的询问,最长为24小时,你们才用了八个半小时,剩下时间还很充裕,为什么直接把人放了?” “……” “因为他的律师来了。”纪询道,“在他将唐景龙涉嫌器官交易的消息爆出来的时候,专案组震动,他的律师恰好到达,提出让警方释放嫌疑人。警方内部讨论,觉得自己已从嫌疑人口中撬出至关重要的线索,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和律师硬扛,扯起法律来又是一番波折,于是将嫌疑人给放了,对吧。” 纪询拍拍霍染因的肩膀: “泌尿外科医生,十级熬夜专家。这场从熬夜开始的心理博弈,是你们输了。套用游戏里的术语,就是明明全程水货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这局mvp。有点侦探小说里白痴警探的味道喽。” xiaoshuting.la 纪询说得有条有理,切中霍染因看完整场询问后心中那点疑窦,他无法反驳,只能不悦道:“怎么,你的警察生涯中没有白痴警探过吗?” “有啊。”纪询承认得很坦然。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犯错是件正常的事,大家都是人,不止嫌疑犯有压力,警方也是有压力的,除了压力以外,警方还有很多顾虑。 “但白痴警探是过去的事了。” 纪询侧头,对上霍染因的眼,并起双指,潇洒点额: “现在的我,可是聪明侦探……的作者。” 一秒潇洒,纪询又恢复萎靡状态,他继续倚着窗,缩着肩,垮着身体:“还有个线索,你起出来了没有?” “你说非法代孕的事情?” “嗯。”纪询打个哈欠,吃完午饭,他又开始困了,“我猜不止吕丹樱一个人吧。” “没错,确实不止。”霍染因说,“我们排查了唐景龙放在保险柜里的名片,发现名片存在一些独特的家庭:有好几对经济宽裕的夫妻出国旅游一趟,回来时直接多了个孩子,他们都宣称是在国外将孩子生下来的。通过这几对夫妻,我们发现了更多的代孕的女性,结果出人意料……” “可能也不太出人意料。”纪询补了一句。 “你又知道了。” “因为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纪询闲闲说,“但可以预见不代表可以改变,一旦不能改变,那份预见便结成悲剧——啊,不用太在意我说的,这是三流小说家开始无病呻吟了。” 这不是无病呻吟。 霍染因想起自己和那些女性的见面,这些见面出乎霍染因的想象,显然也出乎文漾漾的想象——文漾漾,刑侦二支唯一女警员,之前去舟市查唐景龙的行踪,现在终于回来了,又马不停蹄开始参与调查代孕事件。代孕是事涉女性的犯罪案件,有个女警会方便很多。 他们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群被强迫被威胁被欺骗的妇女,但实际上,他们见到的是一群……光鲜亮丽的都市女性,大多开着车,少部分有了房,几乎全部都衣品不俗,首饰环绕,香氛隐约。 他试着问了问,没有一个女人开口。后来文漾漾凭借自己18岁美少女一样鲜嫩幼稚的娃娃脸,装痴卖傻私下聊天式一个个找过去,等聊完了再回办公室,已经一脸恍惚,像被黑色幽默荼毒了三天三夜。 她说:“没有一个被强迫,都是自愿的。唐景龙不沾具体事务,只负责居中牵线,他认识的有钱人多,有这个需求的也多,他左右一搭,一个想买,一个想卖,两方一拍即合,唐景龙又有点契约精神,货|到|付|款,概不拖欠,她们还觉得唐景龙是个手眼通天的大善人,别说站出来指认唐景龙,知道唐景龙死了,还有几个哭了,说‘好人不长命’。我说了吕丹樱,也没人在意,都觉得吕丹樱死抠,赚了这么多钱,也不知道拿点出来请个月嫂照顾自己……哦,还嫌我们多管闲事,拦着她们出卖子宫,对我们敌意很深。真搞笑了。” 文漾漾牢骚完一大堆话,又提起一个线索。 “对了,我还问了她们奚蕾的事情,她们认识奚蕾,说奚蕾曾经找过她们一次,也问了点关于她们非法代孕的事情,但就那一次,接下去她们就没再见过奚蕾。” 霍染因将这些事情复述给纪询。 他说得平平淡淡,纪询也听得平平淡淡,对于已经预见的东西,没什么惊奇的意义。他只说了句:“那就有点奇怪了。” “奇怪在哪里?” “唐景龙死了,对唐景龙个人的调查也算颇有进度。但我还是没有明白,奚蕾究竟死于哪个秘密。关于器官交易的事情,许信燃说得不尽不实,在进一步侦查结果出现前,大可不必太当真;关于非法代孕的事情,表面上看,奚蕾也并没有深究的意向。奚蕾究竟掌握了什么,让唐景龙觉得受到了深深的威胁,非杀她不可?” “……”霍染因沉默半晌,不无嘲讽,“纪专家是过去办过了太多骇人听闻的案子,所以觉得非法代孕和器官买卖都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事情了?” “说不上平平无奇,但确实没有一锤定音地让我觉得‘啊所有逻辑都解释通了答案就是这个了’,别的不说,至少在奚蕾案的案发现场,还有个令人在意的东西不见任何答案——那十九个没有眼睛的人偶。” 纪询说到这里,脑海突地模模糊糊掠出些灵光。但这丝光芒太过黯淡又太过迅疾,如同流星一样在他脑海中瞬息既灭,只留下余韵十足的尾芒虚影,让他抓心挠肺地想去捕捉。 他思考一深入,就忽视了对身体的控制,倚着玻璃的肩膀开始下滑,整个人都一副要从玻璃滑到地上的模样。 霍染因忍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忍住,上前一步,伸手扶上纪询的腰,准备把人提起来。 纪询从冥思中醒来,目光一垂,垂落在霍染因环着他腰的手上。 他吹声口哨,用霍染因刚才说的话调戏霍染因:“分寸感呢?” 说巧不巧,袁越这时正好洗完碗,自厨房里出来,还说:“你们聊到哪里了?” 背对厨房的霍染因受到惊吓,手臂下意识收紧,好了,原本黏在落地窗上的纪询被直接拉扯到霍染因的怀里,当两人胸膛相撞的同时,纪询感觉怀中的人整个身体都紧绷了。 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啧啧啧啧啧。 纪询心中连啧五声,故意使坏,脖颈一松,下巴软绵绵抵在霍染因肩膀上,先对袁越挥挥手,“嗨,洗完啦。”接着头一侧,又在霍染因耳朵旁嘲笑,“假正经。” 霍染因绷着脸,推开纪询,这回他用力点,直接将纪询推到沙发上。纪询不甘示弱,试图用脚把霍染因勾下来,可惜刑警队长下盘稳得不得了,任由纪询可劲的勾,脚一抬,走得远远的,一丝眼尾风都不给他。 这些全被袁越看在眼里。 还怪亲密的,看来交换微信确实让两人感情破冰,关系更进一步。袁越生出种成功撮合了对新朋友的欣慰感,开口:“来说说线索吧,碰出什么新的东西了吗?” 纪询一听这个,秒变哑巴。 “霍队说。”他直接将事情推给霍染因,自己眼一闭,腿一伸,继续和宇宙亲密去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霍染因接了话,将刚才自己和纪询谈论的一切复述。复述的过程中,纪询一言不发,全程装睡,惹得霍染因多看了他两眼。 看来昨晚车上,纪询在不想和警察合作这事上,确实说了真话。哪怕袁越,也不例外。 等事情说完,三人陷入沉默,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且无聊,仿佛进入垃圾时间。 霍染因站起来:“我差不多该走了,待会还要去第三医院看一看。” 袁越跟着:“一起吧。” 不谈案子,一切皆可。 “我送你们。”纪询瞬息从宇宙中飞回来,积极主动拉开房子的大门,替袁越和霍染因按下电梯键。 很快,电梯停在楼层口,门打开,邻居阿姨提着大袋东西,自里头出来,她经过纪询身旁的时候冲纪询点头笑笑,纪询回以礼貌笑容,低头的时候看见探出袋子的各种年货。 纪询的脑海再次掠过灵光。 霍染因和袁越已经走入了电梯。袁越对纪询说了声“回见”,抬手按下关门键。 电梯门缓缓闭合,电梯外的世界越来越窄。 彻底关闭的前一刹那,一只手突兀伸入,在袁越愕然的表情中,纪询将站在电梯里的霍染因直接扯了出来! 电梯门合拢最后缝隙。 纪询低头,对猝不及防倒在自己怀中的霍染因说:“警察弟弟,明天我要带律师去奚蕾老家商量迁坟,一起来不?说不定会很有趣,信我。” “别闹……”霍染因耳朵又红又痒,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有本事等我下班。” “哈。”纪询还要继续,又“叮”一声,刚刚闭合的电梯门再度打开,袁越显然发挥了骨干刑警的手速,关键时刻按住开门键。 趁仅余空隙,纪询和霍染因咬耳朵:“等什么下班,刚才你扯我的时候也没见你下班,这叫公平对等,有来有往。” 门打开,袁越调侃道:“说什么话要赶最后一秒,不能被我听见的悄悄话?” 楼道间里,纪询霍染因早闪身分开,站得远远的,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我问霍队明天要不要和我去玩。”纪询,“偷懒的话不敢被你听见。” “不去。”霍染因神色淡淡,“无聊。” “这可是你自己拒绝的。”纪询双手抱胸,倚着电梯门,痞痞地笑,“别后悔,没药吃。” 24、第二十四章 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情, 纪询动作飞快。他先和警局里通了个气,再敲定律师, 最后带着律师在26号上午十点来到奚蕾的老家,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奚家村。 纪询熟门熟路找着那株长满瘤子的枯树,枯树后边的院子里,奚蕾妈妈正在喂鸡,她叫安心荷。 “阿姨, ”纪询扬声说,“我今天过来,是替曾鹏同你们商量点事, 他要将赠送给奚蕾的房子收回。” 他特意点出了房子,可安心荷一如木头人,什么反应也没有, 只呆呆望他一眼,转身进屋, 而后奚蕾的爸爸奚正平出来了,奚蕾爸爸个子矮, 身体胖,像个发育良好的冬瓜,骨碌碌从楼梯上滚过来。 人到了面前,那双红肿的眼便显露出来, 在脸上眯成一道缝, 三分疑虑, 三分警惕的光,全从这道缝里刺出来。奚正平警惕道: “什么拿回,怎么拿回?那房本上写着的就是蕾蕾的名字, 蕾蕾死了,这房子就是我们家的,未来小放还要在那里头娶妻生子,你别欺负我乡下人不懂事,从我手里骗钱!” 奚正平出来之前正在为奚蕾烧纸。 他身上有烟火檀香的味道,眼睛是哭红肿的,女儿死了,他确实伤心,伤心得到了现在也没完全缓过来——但也不妨碍他将女儿积攒多年死后留下的存款用在儿子身上,为儿子买一万的球鞋和六七千的手机。 纪询目光一转,看见楼梯上低头打游戏的少年,奚蕾的弟弟叫奚放,奚放比奚蕾小一轮,如今还差两岁才正式成年。他不管律师和奚正平怎么说,奚正平也顾不上他,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上楼,和奚放搭话: “玩游戏?我也玩,组个队一起。” “大叔你行不行啊。”奚放搓着手机屏幕,疯狂放技能,“我钻石了。” “大侄子,你叔王者了。”纪询嗤笑。没有人知道一个穷极无聊的作者会花多少时间在游戏上。 两人组了队,随意打了两盘,有输有赢,输赢并不重要,纪询问:“前几天跟车去了宁市吧,觉得宁市好玩吗?” “跟什么车,我姐死后我爸天天在那边呜呜呜,哪有心情带我出去玩。” “卖罗汉松那次。村里不是去了很多人吗?怎么,你没在?” “你说那个——”奚放恍然,但注意力还在游戏上,游戏吸引了他全部注意,“那回是村里阿姨们去城市办年货,又不是去玩,拢共就去了两个男人,一个程老师,一个大明哥。” 这个回答令纪询意外,但某种程度上算是好事。 从目前调查到的情况看,唐景龙私下的小动作并没有为他招来什么对手,反而给他博了个“大善人”的美名,凶手因奚蕾而杀死唐景龙的概率大大升高了,以此考虑,有动机的就那么几个,奚蕾的父母兄弟,葬礼上为奚蕾买墓碑的程正。 唐景龙失踪当夜,奚正平与奚放都在小乡村,他们可以排除,剩下两个,奚蕾的母亲,安心荷,奚蕾的老师,程正。 纪询还想把唐景龙失踪当天发生的事情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他问:“大明哥是哪位?” “村里唯一穿皮鞋的那位。”奚放说,“就在我家隔壁两户。” 不用思考奚正平隔壁两户是什么样,纪询已经在楼下的人群中看见了目标任务。小小的村子什么都慢,消息最快,如今一群人围在奚正平的小院外头看热闹,其中正有位穿皮鞋的青年。 纪询又从楼上往下走,路过小院的时候,他看见律师与奚正平。 律师说道理拽法条,差不多把奚正平说服了,刚才还一脸愤怒的男人此刻已经开始犹犹豫豫,详细询问:“总之……你就是想说,房子曾鹏是能拿回去的,但如果我让曾鹏迁坟,曾鹏就愿意给我们一部分补偿款?而且他现在手里头没钱,要过一段才能给?” “十足真金。” “要是曾鹏迁坟后又反悔,不给钱呢?” “我们可以就这笔钱款签个合同,做个公证,再找个担保人,喽,就是旁边的这位,如果曾鹏不给钱,这位会给钱的。”律师指着纪询。 这是纪询来之前和律师商量妥当的。曾鹏房子的部分钱款是贩毒所得,需要收缴国库,但这一点纪询不愿意让奚正平知晓,他还是想在奚蕾家属面前为曾鹏保留最后的体面。商量来商量去,就兜了这么大的圈子。 律师指完纪询,又唾沫横飞继续说服奚正平:“您想想我刚才说的,女儿不能跟父母一辈子,就当这笔钱是聘礼,你们把女儿嫁了——你们说是不是?” 律师一扭头,朝外头围观的众人喊。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是是,谁说不是,死了都能换笔嫁妆,方圆百里头一份!城里人有钱,不会骗你,答应吧!” 所有人都同意,奚正平也被说服,他点下头,首肯了:“既然曾鹏诚心,那就迁坟吧……” 哐当一声响。 院子里的木板倒了,好重一块版,砸在一直做活的安心荷身上。 纪询的视线扫过安心荷。自从他来了这里,就没见安心荷休息,喂鸡,晾衣,做饭,收拾院子,这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等着她做,她如同一匹沉默的老牛,在无边的田埂间耕犁。 “别动了别动了,”奚正平不耐烦冲妻子嚷嚷,“现在在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消停一下过来听听,拿个主意吗?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趣的是,老牛背后没有农人与鞭子,这里也没人让她干这么多活。 纪询穿过院子,来到大明哥身前。大明哥脚边还跟着个小女孩,一群围院子看热闹的老少爷们中,小女孩算是这万绿丛中一点红,忒珍贵了。 “兄弟,来根烟。”纪询分了根烟过去,又自己叼根棒棒糖,再给小女孩分一根,“小妹妹,你也有。” 女孩黑瘦,小脸像花猫,怯生生望着他,往大明哥的背后躲了躲。 “我女儿怕生,别在意。”大明哥拍拍女孩肩膀,“跟叔叔说谢谢。” “谢谢叔叔。”小女孩小声应道,接过纪询手中的糖。 纪询手往口袋一伸,变戏法般摸出更多的糖:“再拿几个,给姐姐妹妹分一分吧。” “……不用了。”女孩小小声,“没有姐姐妹妹。”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吗?”纪询逗小女孩,“邻居的姐姐也是姐姐。” “去找你爷爷奶奶玩去。”大明哥突然一拍小女孩的肩膀,把女孩赶走,对纪询笑道,“村里确实没多少女孩,年龄到了,都嫁出去了。别说年轻女孩了,连大人都没多少,手里头有点钱的,外头有点亲戚的,也都搬了了,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我家的小姑娘,从小到大玩伴都没两个,太寂寞了。” “农村人口流失,社会发展的必然性。”纪询说,“对了,我想问点事情。” “你说。” “之前你们去城里卖罗汉松,回来时候在老乡饭店吃饭,中途是不是有人离席?” “我想想……”大明哥回忆片刻,“没错,有。” “程正离席了,离席时间晚上九点前,对吧。”纪询直接说,“安心荷呢,也离席了吗?” “我们在包厢吃饭,那边也没钟挂着,哪会记时间。”大明哥这回摇头了,“程老师离席我记得,这趟就我和他两个男人;至于阿姨们到底谁出去谁没出去,我就记不住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纪询舌头动了动,嘴里棒棒糖从左颊挪到右颊:“没干什么,随便问问。再随便问问,我看村里也没有卫生所,你们平常磕磕碰碰怎么办?刚才好大一块板子砸下来,不小心点,骨裂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村子里有懂医的,安姨就是护士。” “她是护士?”纪询诧异,紧接着问,“村子里就她一个懂医术吗?” “还有程老师。程老师是老师,什么都懂点。”大明哥理所当然。 该问的都问完了,纪询向大明哥指的程正家的位置走去,没人注意,一道隐蔽的视线穿过人群,悄然随同。 程正的房子在村子的尾端,一间农村常见土房子,土房子有不一样的花衣裳,那是房子白墙上稚嫩的涂画,太阳,花,还有手拉手背着书包的小朋友。 但它们如今都褪色的,都在烈阳与风雨中黯然。 纪询到达这里的时候,程正正蹲在院子里翻土,他做得耐心细致,翻土翻出了冬眠的蚯蚓,都先把蚯蚓拨到一边再继续,免得伤害了无辜的小生命。 纪询打量这里。院子的一角靠着化肥袋,从敞开的袋子口,能看见里头装有白色粉末,是硼酸,化肥袋子上就写着“硼酸”两个字,同样的东西他在奚正平的院子、一路走来的其他院子里,都看见过,这是种常见的化学药品,既能用于杀蟑螂,也能用于种田。 唐景龙死于硼酸。 这个结论在纪询脑海中轻轻掠过,既被主人随意放下。 唐景龙怎么死的,他不是太在意;谁杀了唐景龙,他也不是很关心。他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他对夏幼晴的承诺,找到奚蕾死亡的原因——既奚蕾藏起来的到底是唐景龙的什么秘密。 杀死奚蕾的唐景龙身上有很多秘密,奚蕾也观察到唐景龙不少秘密。但她是有选择的。她对非法代孕默不作声,因为她接触并知道这些女人心甘情愿。她继续蛰伏,她发现了全新的秘密,这秘密对于唐景龙很要紧,对于她也很要紧,所以她不顾危险。 十九个没有眼睛的女孩木雕。纪询想。 有一个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唐景龙真的做了这件事,奚蕾一定会暴怒,一定会死死抓住,这是她出生就带着的痛。 但这还全然是个猜测,猜测不妨天马行空,可要当成个真相的故事说给夏幼晴听,多少要有些佐证,做这个佐证的人,不妨选择村中唯一一个外人。 纪询冲程正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程正意外,赶紧拍拍手上的泥,站起来招呼,“有事吗?先进来喝杯茶吧。” “老师太客气了。”纪询跟着程正进入房间,他坐下,看着程正忙忙碌碌,等茶端上来,他呷一口,闲聊般说,“杀唐景龙的感觉怎么样?还挺解气的吧。” 程正杀没杀唐景龙?——鬼知道。 开门惊雷,先乱了他的心再说。 就像纪询那天说的,许信燃耍了他们。他所招供的这次飞刀涉及的“器官交易”压根不像他所暗示的那样,暗含肾脏走私的大案。 手术对象是一个叫陆小恩的八岁男孩,他从2014年开始就在等□□,他所更换的肾脏的来源也有据可查。 唯一的问题是,按照排序,这颗肾本不属于陆小恩。 警察走访后得知,唐景龙在当医药代表前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他当时要好的同事如今正在该医院负责器官的对接。这背后的人情有多少的金钱利益,已经有专案组的其他人员跟进负责。 霍染因的注意力始终在这个叫陆小恩的孩子身上。 2015年12月17日陆小恩入院,20日动手术,术后15天,也就是2016年1月05日出院,出院时是爷爷奶奶来接,留的地址是幸福花园1幢202室。 1月05日,距离奚蕾死亡的11日仅有6天,恰恰好就在唐景龙退租荔竹小区的后一天,其姓氏也与在唐景龙家中做活的木匠相同! 霍染因几乎是立刻就想起那天他看到的未完工的蓝白色花架。 是了,尼龙防静电手套本就是木匠做工时最常戴的工具之一,如果陆小恩的父亲陆平是唐景龙家的木匠,常常出入唐景龙家里,那么手套染上白色油漆和饶芳洁的dna理所当然。 霍染因没有迟疑,即刻带人前往幸福花园,他敲开202室的门,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老头出来开门。 “你们是?”老头问。 “我们是老陆的朋友,老陆在吗?”谭鸣九笑嘻嘻接话,他噌亮的光头总是随时随地营造出一副让人亲近的谐星效果。 小书亭 “出门干活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一听是儿子的朋友,老头的戒心就没了,“你们找他有事吗?有事告诉我,我等他回来转达他。” “小恩在家吗?”霍染因说,提起之前准备的水果递过去,“之前听说小恩动了手术,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谭鸣九这才知道霍染因进门时在楼下摊位上买水果的用意,他遮遮掩掩冲对方比个拇指:厉害还是队长厉害,想的就是周道! “太客气了,上门来看望已经很好了,还买什么水果。”老头连连说,让开位置让霍染因等人进去,又扬声冲里头叫,“小恩出来,你爸的朋友来看你了。” 屋子里的一间门打开了道缝,门缝里站着个小男孩,陆小恩。 陆小恩身材矮小,脸色苍白,看着有些虚弱,他的右手抓着个红色蜡笔,先有点怯怯地望了霍染因一眼,接着将门缝拉得更大一些:“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吗?” “是啊小朋友,你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里吗?”谭鸣九蹲下身,摸摸陆小恩的脑袋。 “我不知道,”陆小恩摇摇头,“从我出院,爸爸就再没来看我了,叔叔,我好想爸爸,你给爸爸打电话,让爸爸回来吧,小恩很乖,每天都按时吃药复习,还帮爷爷奶奶洗碗擦地板,爸爸说的小恩都做到了,爸爸该回来看小恩了。” 门缝开得更大了。霍染因看见房间的内容,小房间里挨挨挤挤着一张床和一个书桌,这些都是木制的,款式也与市面上的有所不同,想来正是他父亲自己做的家具。墙壁上贴着小男孩的奖状和他的满分试卷,桌上的区域分成两块,一块塞满了药瓶,另一块放着书本和一个ipad,ipad正在播放超人的动画,他还看见一张正放在桌面的父子合照,照片里的父亲披着个蜡笔画出的红披风,披风的色刚填一半。 他收回巡视桌子的目光,再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位置。他在窗台上看见好几只姿态各异,活灵活现的小鸟,猛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外头的麻雀飞到了窗户前,再细看,才发现是木雕的摆件。 摆件,他想起奚蕾住所处独特的、似乎是单独定制的19个没有眼睛的人偶。 “这些摆件还挺精致的。”霍染因随意问道,“有没拿出去卖过?” “卖过。”跟着进来的老头笑道,“这门手艺就是拿来吃饭的。有活时打打大件的东西,没活时做做小件的玩意,做了几个,就寄放在别人店里卖。” “什么店?”谭鸣九赶紧追问。 “什么什么工艺店,记不得了,反正是花鸟市场里头的。” 谭鸣九又惊又喜,险些叫出了声,霍染因知道他在惊喜什么,凶手买过花的缘分花艺店就在花鸟市场,与陆平的活动范围重合! 如果陆平是凶手,就能简单解释凶手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网上排名并不靠前,现实位置并不靠出入口的花店,因为他熟悉这里,他选择的是本就是他熟悉的店。 不对,等等。 霍染因想起那天纪询插入自己发间的手,又恍然意识到——陆平选择的不是自己熟悉的,他选择的是奚蕾喜欢的! 他制作了奚蕾定制的木偶,也许……在将木偶一个个交给奚蕾的时候,他喜欢上了这个其貌不扬,但目光明亮,笑起来阳光温暖的女人。 他本来只是沉默着,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偷偷看着这个女人,他和她的所有直接交集,可能就是那十九个没有眼睛的女孩人偶。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暗藏于心的感情,可能变成陈酿,也可能烟消云散。 直到这天,唐景龙找上他。 他带着奚蕾喜爱的花,敲开奚蕾的门,用绳子捆住她,想问出唐景龙花了大价钱——一颗捐赠给他孩子的健康的肾——想买的答案。 那个奚蕾藏起来的唐景龙不为人知的秘密。 …… 最后,他拿枕头捂死了她。 属于父亲的心消失了,属于男人的心复苏了,他替她喂了鸟,整理了她的头发,甚至将她喜欢的一只人偶塞入她的手中。 他离开了。 从陆小恩家出来以后,霍染因一面和谭鸣九直奔陆平户口簿上的地址,一面将陆平的照片发回局里,让局内重新调出缘分花艺店的监控视频,将陆平照片与监控视屏内人像进行对比。 陆平并不同父母生活,他有自己的房子,房子所在地是距离幸福花园小区半个小时车程的一个老式小区的一楼。 他们到达的时候,局内也传回消息:奚蕾死亡当夜,陆平确曾进入缘分花艺店,买了一束花! 证据逐一对应,这回霍染因再不客气,敲门没人答应之后,直接带人踹门进入! 门轰然打开,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空荡无人,也无家具的住所,只有清洁剂消毒液的味道,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肆意游荡,连浴室里的马桶和洗手台都被敲掉了,几乎变成毛坯房。 只要做过,皆有痕迹。 浴室的花色马赛克瓷砖地板碎了一两块,自碎裂的缝隙,他看见褐色痕迹。 血液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你们是谁,在干什么?”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位胖胖的阿姨好奇地张望着。 “我们是警察。”谭鸣九迎上前,“您知道这里的主人什么时候走的吗?” “有一段时间了。”胖阿姨眼中的好奇更浓了,她絮絮叨叨,“反正一星期还是多久前吧,就看见他在在收拾行李,走前最后一天还做木工,嗡嗡嗡的吵死了,那天晚上我出门丢垃圾碰见他,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人——之后就是搬家公司来搬东西了。” 谭鸣九将好奇心重的胖阿姨打发走后,再度回来。 “通知检验科同事过来,”霍染因,“检查这里血迹是否属于唐景龙。” “操,花色马赛克瓷砖,血液痕迹,欲盖弥彰把屋子搬空,这八成就是案发现场了,孙子够狠,七八十岁的爸妈不说,刚动完手术的儿子也舍得一面不见就丢下,还是个人吗!”谭鸣九破口大骂。 “不是舍得。”霍染因冷冷说。 小男孩的屋子浮现在霍染因的脑海,墙壁上的奖状,桌上的红披风照片。 “是没脸回去见儿子——通知各部门,发出通缉令,缉捕嫌犯陆平!” 25、第二十五章 纪询观察程正。 开门惊雷的效果不怎么样, 坐在对面的程正脸上确实露出了一刹的愕然,只是愕然, 并非惊慌,接着他抱歉地笑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个指责太荒谬了。我为什么要杀了唐景龙?” “因为唐景龙杀了奚蕾。” “这是警方做出的结论吗?”程正说,“杀害蕾蕾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没有。”纪询实话实说,“我猜的。我只是觉得,两个相互关联的案子里, 你和唐景龙对于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都过分成竹在胸。” 程正静默不语,没有阻止纪询,他不是那种会阻止人的人。 “唐景龙没有掩饰他留在奚蕾家里的dna, 你没有掩饰那家过分近的饭馆。你们都是拥有强烈动机的嫌疑人,又都在第一时间清晰无误的拿出了可信的时间证明。一击必杀,一键洗白。”纪询虚心发问, “你说巧不巧?” “我有不在场证明,是因为我没有杀人。”程正不生气, 只是很无奈:“还是看证据吧,警察办案总不能靠猜?” “别误会, 我不是警察。”纪询,“我就是个多管闲事喜欢天马行空的小作者,小说嘛,总是越奇诡越抓人眼球。说这些, 就是找点创作灵感。你不如也和我随便聊几句对案件的看法?放心, 我不会录音, 一个小知识,偷偷录音没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我好歹是个老师,懂点法律。”程正笑笑, “随便聊的话,嗯……我确实挺想杀了凶手。” “哦。”纪询不露声色。 “我是外头来的,来了快三十年。那时蕾蕾刚出生,我替她接生,名字也是我取的。她是我第一个学生,聪明、好学,还不负众望,考了出去。她比我有勇气的多,比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有勇气的多……但没有办法,这就是命。” 程正的眉眼垂着。就纪询来看,程正年龄并不大,可能也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但他身上却无时无刻散发着浓重暮色,黄昏已晚,夕阳将下,他以一种认命的态度迎接黑暗。 “她是死了,她因为一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秘密被杀。”纪询说。“你是她的老师,不想听听她的未尽之语吗?” 很长一段沉默。 纪询能够感觉出程正似有触动,他内心依稀在摇摆。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纪询放缓声音,他不在意唐景龙案的真相,他要的是奚蕾案的全部,他说出自己最终的目的,“奚蕾手中有十九个女娃娃。她很珍视它们。我认为她窥探到的秘密也许同这些娃娃有关,同她的出生有关。这个村子的女孩很少,她们……” 程正开了口,他轻轻的,平静的: “她们都嫁出去了。” 和程正的沟通没有到达纪询预期的效果,倒是律师及时给他发来好消息:“奚正平确定同意迁坟了!” 他将消息反馈给警局,昨天已经商量好了,这里确定以后,警局就会出车,由两位执勤民警看押曾鹏过来,完成曾鹏最后的心愿。 乡村偏僻,路上时间久,闲着没事,纪询在村里溜达溜达。他也没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在田间的道路走走,看看乡村之后那个种罗汉松的山的入口。 山村很宁静,冬日里,山下的树枯了,山上的不知什么品种还绿着,远望间似一片绿云,罩在朦胧云雾中。可云雾是黑的,如一只阴沉的眼,居高临下。 眼不止自山上来,还自纪询周围来。 自从离开程正的屋子之后,那种无时无刻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就笼罩着纪询,纪询不动声色,注意周围。 没有人长久跟踪他,只是他每到一处,都有原先在这处干活的人望他。那眼中也没有好奇打量,只是阴的,同云雾一样阴,阴沉沉,挂着冷霜。 ——而且,全是女人。 望着他的,全是女人,没有男人,男人们还聚集在奚正平的院子外看热闹,只有女人,分散在各自家中,各自地里,做着活计,如同安心荷。 山村的气氛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枯枝变得更僵,冻土变得更硬,风都开始凛冽,暗藏着刮人的刀子,谢天谢地,村口的道路上遥遥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一辆破破烂烂的白色金标牌面包车出现。 它停稳村口,车门打开,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年轻便衣警察带着曾鹏下来,曾鹏手上没有手铐,当然他也没有任何要异动的样子,老实走下来,老实站稳了,只是在看见纪询的时候,如同看见希望,眼里会迸出些许亮光。 “你们好,我是纪询。”纪询上前,正常人看见双胞胎都会多看一眼,他也不例外,先多看一眼,再介绍情况,“律师在奚正平家里,我们先去奚正平家中,他拟好了房子转赠协议,等曾鹏签字,就可以动工迁坟了。” “明白。”两人回答,接着他们爽朗一笑,“纪哥,我叫高方,他叫高圆,我们认识你,你的优秀事迹至今还贴在光荣墙上,我们每天去食堂吃饭都会路过。” “你们提醒我了。”纪询说,“下回去警队我把那些撕掉。” 两人愕然。 然而纪询已经转身朝村子中走去,没得说,余下三人跟了上去。到了奚正平家中,周围来看热闹的男人已经走了,奚正平和律师在院子里喝茶,没见到安心荷,只听见屋子里传来点响动,可能在里头干活。 “人都到了。”律师招呼,“都商量好了,双方把字签了就行。” 这时虚掩的门一动,一位妇女自其中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堆成宝塔状的橘子,她将橘子拿到纪询四人面前,招呼道:“农村没什么好招待的,大家吃点水果。” 纪询随手拿了一个。 但大高小高一致摆手拒绝,警察哪能拿群众家里的东西,曾鹏更没有心思吃水果,眼睛直勾勾的,全副注意力都飞到了律师拿出来的薄薄的纸上。 “吃吧,吃吧,至少吃一个。”妇女脸上粉着僵硬的笑容,一个劲将水果往曾鹏及大高小高怀中递,力气很大,“村里好不容易来一趟客人,怎么能不吃点东西?” “不用,不是客气,真的不用。” 推搡间,托盘倾斜,上头橘子骨碌碌撒了一地。 妇女哎呀一声,大高小高连忙弯腰帮忙拾拣。 一弯腰,原本被宽大衣服遮掩的武器轮廓立刻显示出来。 妇女望着,她脸上的僵硬蔓延到眼里,僵木地望着这处,望着枪支的轮廓。 “谢谢阿姨,您太客气了,我们真的不用水果……” 等大高小高拾好东西,站起来时,还依循方才继续客气,可妇女突然不说话了,冷冷的端着盘子,任由他们将东西放上,转身离去。 这个小小的插曲只局限在院中的一角,坐在院子中央的律师终于将公文包中的文件整理好了,他招呼曾鹏,曾鹏无比爽快,刷刷签下名字;轮到奚正平了,奚正平拿起笔,同样要签下属于自己的名字,但—— “不许签!”一声厉喝又高又尖,声音来自屋子里,纪询看见安心荷走出来,她身材高大,猛一下自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看着简直像是个当家作主的男人。 “别瞎闹。”奚正平根本不在意,头都没有抬,继续研究签字的位置。 来到桌子旁的安心荷刷地抢过奚正平手中的文件,撕成两半。 奚正平被吓了一大跳,站起来冲安心荷怒吼,“你没事发什么癫,疯了吧?”又连连冲律师道歉,“不好意思,我老婆精神有点问题,情绪不稳定,你看这被撕了……还有其他的复印件吗?” 律师也意外,但他很会说话:“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之前考虑到这里可能没有办公用材,我带了个便携打印机过来,打什么都方便。阿姨不签是有什么顾虑还是有什么不满意?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能沟通解决。” “对。”曾鹏紧张极了,赶紧点头。 “我说了不许签!不准迁坟,谁也不准动我女儿的坟,山上的那块地一丁点儿也不许动!”安心荷却一反之的木然,神情变得很可怕,脸色也完全铁青,她的眼神,也比纪询之前看见的每一个妇女都要阴,她明明在面对律师、曾鹏、丈夫,可纪询却觉得她正在看着自己。 自她眼中渗出的阴冷的光,自上而下,淌过他的身体。 “女人懂什么,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奚正平很不耐烦推了安心荷,“反对迁坟刚才怎么不说?现在大家谈好了你来马后炮?滚滚滚,进屋子里做饭去!” 矮小的奚正平没推动安心荷,她旁边是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盆水,她抢过盆子,唰地照律师脚上泼。 律师大骇,好在平日健身房运动,手脚还算灵敏,仓促间后跳,好歹躲过半盆。 奚正平啪地给了安心荷一耳光:“你疯了!” 大高小高都为这目不暇接的变化呆了,此时赶紧喝道:“有事说事,不许动手!” 院子已彻底混乱,屋子里跑出了好几个女人,女人们拉扯着安心荷,也阻拦着奚正平,嚷嚷着“别打人”,“有话好好说”。原本离开了的男人又出现了,村子就这么小,东头一声喊,西边能听见,大家出门张望,有走过来的,也有遥遥劝说的: “都一把年纪了,两口子吵两句嘴就算了,怎么还动了手?” “不要让外人看笑话喽。” “老平,把你老婆带回房间,别让她丢人。” 闲言碎语自四面八方传来,面前,安心荷尖利的声音宛如指甲刮擦玻璃板:“我没疯,疯的是你,你忘记那块地了吗?你真敢动你女儿的地,真敢动你女儿的坟!” 混乱之间,纪询问律师:“不是说已经处理好了吗?” 律师也是满脑门问号:“确实处理好了,你刚才也看见了,奚正平确定要签字了,不明白他老婆为什么突然冲出来,明明之前我和奚正平谈话的时候,奚正平老婆就在旁边干活,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什么反对的意思……现在这太乱了,你们先去旁边等等,我再做做他们的工作,待会叫你们。” 三人连着曾鹏一起站在了路边,律师自己走到前面去,院子里的混乱到底没持续太久,很快,安心荷被其余女人带走了,奚正平留在院子和律师说话,但也只待了一会,不多时,一个年长村民过来,把奚正平也叫走。 “不对劲。”纪询。 旁边的大高小高正有点尴尬,赶紧接话:“是挺不对劲的,纪哥,这个律师靠谱吗?” “为什么村子里的妇女要这么突然的反对迁坟?”纪询自言自语,“不准动山上的坟,不准动山上的地……” 如果事情如他的猜想,妇女属于受害者,为什么要排斥他? 如果事情不如他的猜想,到底是什么激发了妇女的反抗心……事情的变化,是自他从程正家中出来开始…… 大高小高努力搭话:“村里的阿姨似乎不太欢迎我们,也许人家真的不想迁坟?我们还是要尊重群众的意见,何况这还是群众的家务事。” “这不是家务事,是蕾蕾的心愿。”曾鹏焦躁接话,“她是我女朋友,我知道她的想法!” “死人已经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了。”对于曾鹏,大高小高只剩横眉冷目。 这时奚正平院子里房屋的大门打开了。 原本进去的人都出来,有男有女,律师笑着打了声招呼,但很快发现不对劲,纪询也发现了,出来的男人同样神情僵硬,脸色铁青,他们呼啦啦一帮子人涌上来,不由分说将律师簇拥出院子,推挤到纪询几人身前: “走,都走,我们不迁坟了。” “你们不可以这样!我们都谈好了条件——”曾鹏一下就急了。 不等两位警察有所表示,男人脸上的铁青变成凶色,直接上手推搡:“我们村中的姑娘葬在哪里我们说了算,你们立刻出去,村子不欢迎你们!” 区区五个人实在不足以和全村对抗。 纪询被人直接赶到了村外的车子前,律师满脸尴尬,努力想解释,没来得及说,纪询抬手将自己的车钥匙抛给律师:“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开车回去吧。我再和其他人商量商量这事情怎么办。” 说着,他一伸手,将大高小高连同曾鹏,一起推进了身后面包车。 四方闭合,光线骤暗,四人面对面坐在狭小的空间里,脚尖对着脚尖,膝盖错着膝盖,纪询直接说:“事情很奇怪。” 大高小高:“哪里奇怪了?” 纪询:“先是村中的妇女全无缘由的反对,接着村中的男人也开始集体反对。态度转变十分离奇。” 大高小高面面相觑:“妇女反对是因为妈妈不想和女儿两地分居;男人跟着反对是因为妇女们成功说服了他们,老婆就是家中领导?领导发话,能不听吗?” 纪询哂笑:“你和领导相处是二话不说就冲领导来一巴掌?” 大高小高坚持观点:“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但那时候现场混乱,大家都处于激动之中,有失控的可能,不能因此说老婆就不能说服丈夫,尤其是这种家务事。” 纪询懒得和他们辩。 是老婆们说服了丈夫们吗?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就是女人说服了男人——但绝不是因为什么家务事老婆做主,这个村里的女人压根没有地位。 她们能用以说服男人的,只有一点:迁坟这件事,触犯到男人的利益了。 他倚着窗兀自冥想一会,突然说:“山上。” “什么?” “山上有情况,得往上走一趟。” 大高小高不面面相觑了,他们赶紧阻止:“等等纪哥,我们知道你很想促成这次迁坟,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一定要尊重群众的意见,不能强买强卖。” “谁强买强卖了?”纪询眼皮不抬,“他们不迁就不迁,他们的权利。但我现在怀疑山上藏着点秘密,我要上山寻宝,搞不好就寻到了点出人意料的东西呢?到时说不定什么也不要,双手捧着坟白送,哭着喊着送我们走。” xiaoshuting.la “绕来绕去,不还是坟头那点事……”大高小高无语了,索性指着曾鹏说,“就他,值得吗?” 曾鹏低下头。 “你们也跟我一起上山。”纪询接着说。 “这不可能,我们的任务是看押曾鹏,把他安全押送过来再安全押送回去。”大高小高吓了一跳,“他要在山上突然跑了怎么办?” “我绝对不会跑的!”曾鹏赶紧保证,“你们可以给我上手铐。”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两警察凶他。 “不和我一起上去?”纪询问。 “没这个理。”大高小高继续苦口婆心劝纪询,“纪哥,大冬天的,山上光秃秃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你就接受这村里的人就是高风亮节,有钱拿也不愿意迁坟这件事吧……” “那我自己上去,你们在这里等我。”纪询说。 “……我们不等你,我们要走了。”大高小高态度坚决。 “要不我们再商量一下?”纪询维持礼貌。 “不,没商量,就这样。”大高小高如同磐石一样坚定。 既然如此,纪询先礼后兵,图穷匕见,两手一摊说: “那我在山上迷路了怎么办?遇到危险了怎么办?我打110求救,110也要出警吧,这山村偏僻,你们是现在距离最近的警察没错吧?到时候总指挥台调警力,你们觉得谁会被调来找我?” “……” “这开出又开回来,开回来又开出去,山路颠簸,疲劳驾驶,还带个随时有可能逃跑的危险毒贩……” “我真的不会跑。”曾鹏有气无力,说倦了,“我也不危险。” “至于吗?”两警察面露窒息,“区区一座山,成了精,困得住你?” “就算困不住我,我也回不去。”纪询闲闲说,“我的车子给律师了,这里又打不到车,到头来还得麻烦警察来接我,你说我这一趟趟110报警,多不好意思?要不,你们还是等等吧?” 大高小高实在无话可说,纪询单方面宣布胜利,他抽出手机,对两位警察晃一晃:“行了,我上山去,到时候电话联系——你们注意村子里的动向,如果人突然少了大半,记得给我电话。” 两警察木着脸,倒是曾鹏,很认真点头:“放心,我一定眼睛不错地看着。” “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关键时刻,记得保护我。” 纪询留下最后总结,推开面包车的门,好巧不巧,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纪询朝天空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全线阴沉下来,风在野外呼呼地刮,吹得枯枝败叶全在风中肆意摇摆,发出“唰——唰——”的怪声,像掐着嗓子的笑。 这个预兆,不太美妙。 纪询真觉得有点危险了,手伸进口袋,想给霍染因发信息打个伏笔,指头刚摸到手机,突然记起来自己没有霍染因的电话微信——本来是有的,但他们杠着杠着又双删了。 联络霍染因,还得通过谭鸣九,或者袁越。 ……算了,太麻烦了。 他将放入口袋的手抽出来,继续向前,走着走着,又忍不住琢磨。 这个亏,好像在上次小巷追击时已经吃过一次了,难道今天还得吃上第二次?同个坑里栽两回,不至于吧? 26、第二十六章 天惨惨, 风萧萧,大高小高看着纪询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 大高突然说:“偶像破灭需要几分钟?” 小高低头看看手机:“十分钟。” 两双胞胎相望一眼, 一同心有戚戚焉。然而毕竟答应了,也没有奈何,干脆玩着手机等纪询下来。 车子里,曾鹏默不作声,倚着车窗向外看,他向外看也并不是大喇喇地往外看, 而是将车窗帘都拉起来,只留下一条缝,他的眼睛就藏在缝的后边, 偷偷的往外观察。 大高偶尔瞥他一眼,轻蔑嘲笑道:“还正正经经在这边盯梢?盯盯你自己吧,外边的每一个人, 都比你遵纪守法。” 曾鹏依然没有回答。 时间滴滴答答是地往前走,大约在纪询上山一个小时后, 曾鹏突然说:“村子里的人少了好多。” 两个打手机小游戏的警察有点不耐烦:“哪少了?不是都在外头吗?” 曾鹏坚持:“外头只有女人,原本还能听见男人的大嗓门, 现在都没有了,之前五分钟里,总有一两个男的路过,现在也没有了。” 大高小高抬起头, 往车子外看了眼。片刻, 小高说:“我去看, 你在这。” 大高点点头:“别走远。” 小高没有走远,他谨慎着,从面包车下来到村子里逛一圈, 拢共五分钟不用,等他再上车,面对大高的视线,他点点头,肯定了曾鹏的话:“确实有好一部分男人不见了。” 这消息一对,两警察再一次面面相觑,又望着车子外的村庄。 时间晚了,太阳落山了,漆黑的夜空沉沉压下来,将来时的路模糊遮掩,繁华的城市成了远方虚影,一下子黯淡模糊,眼前只有被山峦环抱、亮起星星落落几点光的孤僻小村。 村里很静,狗吠声都没有,静得让人心中发毛。 “纪哥电话是多少?”车厢内,突然有人问了一句。 大高小高没有,他们一同看向曾鹏。曾鹏懵了。 “你们看我干什么,我怎么会有警察的电话?” 今天的刑侦二支也同往常一样忙碌,但是忙碌之中,大家都带着一点轻松。无论如何,奚蕾案、唐景龙案的犯罪嫌疑人确认了,虽然还没有正式落网,但在监控摄像、往来管控这么发达的现代社会,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谭鸣九忙着拿座机和各级单位联络通缉事项,大嗓门一个下午都没停下来,走过路过的大家都听麻木了“陆平”这两个字,直到忽然之间,“纪询”蹦出来。 “纪询?纪询怎么了?他在你们那边?那你赶紧让他接电话,这回我要好好羞辱一下他,嘿嘿嘿,我们这突破了,大突破,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这回可算没他的常识发挥的余地了——”谭鸣九兴奋到模糊。 旁边路过的文漾漾竖了竖耳朵。 文漾漾今年25岁,身量不高,也就一米六出头,白白净净,脸圆圆的,身材还超好,再扎个高马尾,回高中当学生也不虚——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殊样貌,从小到大,她已经送了三位数的变态进班房冷静,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冷静出来之后痛改前非,从此对年轻女学生敬而远之。由此她在警局里,还暗暗传着个外号:“变态终结者”。 纪询离职的时候她还没进警队,离她挺远的,但架不住谭鸣九前一天10条,后一天20条朋友圈,口水横溢,飞流直下一般叨叨生活上的事情。 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纪询,还磕了纪询和队长的小视频。 “什么,你们要纪询的电话?纪询现在不在你们旁边?”谭鸣九热情骤降,“电话你们要了也没用,那家伙矫情死,知道你是警察,不会接你电话的。” 那头又是一通描述。 谭鸣九继续说:“纪询一个人在山上,你们联络不上,村子可能有点古怪……要叫增援过去吗?不用?你们带枪了?也是,这种情况如果叫了增援回头又没出事,你们得把报告写到吐。那这样,你们警觉点,和局里保持联络,我把纪询的电话给你们,如果情况紧急,必要时刻你们就反向向他要求增援,我相信他不会见死不救——祝这矫情鬼能接你们的电话。” 谭鸣九挂了电话,文漾漾蹭过去:“听着那头情况有点危险。” 谭鸣九:“两个警察都带了枪,纪询还在那边,还有辆车,现场警察的判断是气氛微妙,但出事的可能性不大,相信他们呗。再说情况不清不楚的,也不好叫增援。” 文漾漾:“走流程当然费事,但下班后私下去看看帮帮忙,谁都管不着了。” 谭鸣九一愣一愣:“……你什么时候和纪询关系这么好了?看上他了?别吧,没结果的。” 文漾漾声音低了八度:“不是我,我说的是,消息要不要跟霍队说说。” “年纪轻轻却疯了,磕什么不好磕你的顶头上司。”谭鸣九倒抽一口冷气,指指自己,“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想和我一样,连着加班五天五夜?” “还五天五夜,不就多干了四小时的活。”文漾漾没忍住,翻了个老大白眼,“再说,一开始磕的不是你吗?” “四个小时怎么,四个小时就不是个事吗?”谭鸣九痛心疾首:“何况我那叫磕吗?我那叫陈述事实!再说了,今天霍队早就走了,你要直接打他电话给他讲纪询的事情吗?” 有事情当面不经意提一嘴还好,打电话特意说就感觉怪怪的。 文漾漾也怂了一半,但她看着谭鸣九探头探脑的张望模样,还是忍不住说:“既然霍队早走了,你还看什么?” “我看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们霍队那叫一个神出鬼没,他今天和袁队一起来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差点被他抓包摸鱼,我这不是担心他突然杀个回马枪,又抓到我和你在谈奇奇怪怪的事情吗?”谭鸣九嘀咕不止,又想起了两个小时前,霍染因过来的画面…… 他突然说:“说起来,那时候我听了一耳朵,他和袁队聊天的时候还提到纪询呢。”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前。 谭鸣九刚刚摸出手机看个搞笑视频,霍染因的声音冷不丁自他背后传来:“你在干什么?” 谭鸣九悚然一惊,差点失手把手机打翻,一秒后,他装模作样,勉强正经:“没,什么都没有,我在和别的单位联络发布追踪逃犯陆平的信息。” 霍染因睨了谭鸣九一眼,懒得多说,进办公室拿了文件又出来,对等在外头的袁越说,“好了,袁队,走吧。” 他们并肩向局长办公室走去,案子的情况有了关键性的突破,得向局长进行报告,走廊里,袁越问霍染因:“案子的进展告诉纪询了没有?” “还没。”想告诉也没得告诉,两人双删了。 “那我待会和他说说。” “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霍染因说。 “对。”袁越笑笑,“另一方面也再和他讨论讨论,让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看,还有什么缺漏之处。” “确实,虽然陆平家唐景龙的dna比对成功了。”霍染因若有所思,“人没有抓到,口供没有拿到,证据链没有吻合,总让人不能完全放心。” 说到这里,霍染因脑中突地闪过一道疑问: 虽然纪询不想和袁越交流案件的信息,但如果只是接收案件信息的话,纪询是想得到来自他的消息,还是袁越的消息? ……还是袁越的吧。 两人已经到了局长办公室前,霍染因拿了一杯茶,若有所思喝着的同时,看了袁越好几眼,看得袁越有些莫名。 毕竟,暗恋嘛。 其实以纪询那种撩骚能力,努把力,说不定能够直男掰弯,暗恋成真。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周围已经暗下来,但又没有彻底昏暗,整个山峦浸没在一种潮湿阴冷的幽魅之中,那些横生的树木,时隐时现的枝杈,就是这幽魅的漆黑守卫。 失策了。 纪询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射前路,暗暗地想。 早知道会闹出这种情况,怎么也得多带点装备,先拿个手提照明灯,再背上背包,里头放包驱虫药,驱驱蛇虫鼠蚁;再来一瓶矿泉水,渴了可以喝;再来三包压缩饼干,一餐一包;还有……算了,没了,再带点东西都能在山上野营个一两天了。 他瞟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电量,电量显示20%。 危。 他上山先找奚蕾的墓,奚蕾的墓不难找,刚上山十多分钟他就找到了,剩下一个多将近两个小时,他就是以奚蕾的墓为圆心,一圈一圈的往外转悠。 假使事情如他想象,假使山上真有东西,那么东西一定被埋在土里,该处土壤肯定和别处不一样,上面也不会种植植物……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找。 不知道终点的寻找会耗费比正常情况下多出好几倍的精力,他又走了一段,手机电量直接从20%掉到15%,彻底危机。就在他觉得今天很可能什么都找不到的时候,他的鞋子踩到一块空地。 这块空地的土壤和别处不太一样。别处更松散,这块更板结;别处多少有点杂草枯枝,这处一丝杂草都没有。还有一点非常奇怪。 cxzww.com 纪询蹲下来。 他用手机手电筒照着地面,拿手指一点点按压土壤,再抬起来时,手指浮着一层油渍。 土地上有油渍,还是成年累月的油渍。 还有—— 细细的电筒光照到了更多内容。 还有蜡。香烛滴下的蜡。 他的目光沿着油渍和蜡往上,停在更前一点的土地上,接着他找来一块尖锐的石头,开始挖土,只是十几下,薄薄的一层土壳挖去后,纪询看到东西了。 一只尖尖的,小小的,如同嫩芽一样伸向天空的…… 婴儿的指骨。 他手中的动作停下,他停顿很久,丢开石头,用手指去拨剩下的土,土层被拨开,更多的内容暴露出来,那是个圆圆的,小小的,不足成人掌心的骸骨头颅。头颅向下,森白的脸骨泰半还埋在土里,只有一点点空洞的眼眶暴露出来,似乎正从土层里,悄悄张望外边的世界。 纪询的手指刚刚抚上这颗头颅,一束巨大的光突然从后边打上纪询的背。 他仓促回头,看见村子里的人。 一群男人,提着手电,将漆黑的山照得灯火通明,而他们全藏在光线之后,青着脸,鬼一样,阴阴望着他。 27、第二十七章 短短时间, 纪询心念急转,他做了个看似莽撞, 但或许是现在最有必要的举动。 “嗨。”他毫无惧色站起来,挥手和几人打招呼,甚至侧侧身,让开位置,让这些人清晰地看见被他拨开的土壤,和土壤中的尸骸。 “不太凑巧, 我好像发现了你们的一点小秘密。”他举起手中手机,“而且还一不小心拍了照又拍了视频,将证据留存了下来——所以, 就算你们现在再将尸骸处理了也没有用。杀婴是重罪,亲生父亲杀害也一样。听我一句劝,早点自首, 争取从宽处理。” “狗屁!” 有人冲他厉喝。 刺目的光线照着纪询的眼,纪询眯着眼睛, 看着光线后边的人,他看见他们高矮不同、胖瘦不一, 年龄也有很大差异。但他们的面容,又全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狰狞,狰狞而凶毒。 “你知道个什么东西,以为我们杀女娃?女娃怎么了, 女娃就女娃, 给一口饭长大了还是笔彩礼, 我们干什么要杀她们?” “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一个外乡人多管闲事,给他点教训!” “对, 抓住他,把他捆起来,把他手机里的东西删了!没有报警人,警方就不会受理案子!” 哇哦,可以的,十级配合,话说得这么妙,别是我方潜伏在敌方的卧底吧?纪询盯着说最后一句话的人想。 鼓噪声已自村人的队伍里大量响起,周围的氛围已经像火|药桶一样,只差一条引线,即刻爆炸,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火星落下,炸弹爆炸,有人举起手,将手中的东西重重朝他掷来。 纪询定睛一看,那居然是锄地的锄头,短柄锄头划破空气,直飞过来,它带起的呼啸声,简直像是山中的鬼魂在尖啸。 啧! 纪询握紧响铃手机,掉头就跑。反正地形不熟悉,他不辨方向,哪里崎岖哪里黑暗,就往哪里跑。好歹他速度够快,冷不丁一个发力,立时就将身后的人甩开一大截。 他边跑边回头,甚至没有按掉一直在响的手机铃,就是为了看看身后的人有没有全部追上他——这些人来得太快,他只来得及拍张照片,这年头照片顶什么用,如果这些人反应过来,分出一部分人追他,剩余一部分人立刻掘地把尸骸转移,灭失证据,就一切白瞎。 但幸运的是,刚才那一通嘴炮忽悠,将这伙人全部套入袋子里,纪询数得仔仔细细,一共18个,现在一个不拉,全追着他,在他身后曳成了条大尾巴。 他稍稍放心,接起电话。 “是纪哥吗?我是高方,你现在在哪里?村里少了点人……” 他直接挂掉,将刚才拍到的尸骸照片发给对方。 一两分钟后,电话又来,高方语气急促: “纪哥,我看到照片了,你现在在哪里,小高刚才又去村里转了一圈,里头年富力壮的男性少了很多,一些农用镰刀锯子也不见了!” “这些人都在我这里。”纪询说。 “纪哥,你听着,你现在很危险,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给我们发个定位,我们立刻赶去支援你——” “傻逼。” “……”电话那头只剩急促的呼吸,被骂懵了。 身后还有越来越近的喊打喊杀声,纪询险之又险地躲过两根自背后飞来的木棍,也不知道这些人哪找来这么多木棍。他没那么多精神和时间组织语言,只能尽量简短明确: “我给你们发定位,但别来找我——我忽悠了所有上山的人都来追我,不定他们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跑回去转移尸骸,所以你们要做的,是尽最大可能赶快到现场固定证据。我这里先带他们兜兜风。” 说罢,纪询挂断电话,发了个定位过去。 也就几句话的功夫,追着他的村民队伍已经发生了变化,他身后的人变少了。 是有人反应过来,回去了? 纪询的心提起来,他一闪神,乌漆嘛黑下没防备前方有个断口,直接踩空,从大约半米的高台往下掉——好在底下不是悬崖,好在追击的人和他还有段距离。他跌倒在地,闷哼一声,滚了两圈,又爬起来,重新奔跑。 这时纪询看见自己左手边远些的地方,在怪诞的扭曲的树木间,忽地飘出几道影子,那是原本追在他身后的村民。 ……不是有人醒悟过来回头了。 是他们醒悟过来,分了兵,仗着熟悉地形人又多,打算把他包饺子! “操!”高方看着又挂断的电话,爆出一声粗口。 他抱头两秒钟,赶紧收拾情绪稳定精神,先向总局报道这里的情况,请求局里立刻调派人手进行支援,一切讲完,他按着腰间手|枪,对高圆说:“我去定位的地点固定证据,你在这里看着曾鹏。” “不行。”高圆冷静道,“这种危险任务必须有搭档,我们一个一个上去,出了什么事没照应,跟添油战术一样,白搭。” “我们可以一起上去。”旁边的曾鹏也听全了,他急不可耐——这对他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村里的人犯了事,要进局子,想来也没有人会再有精力阻止他迁坟了,“必要时刻我也是个战斗力!” “你闭嘴。”双胞胎一齐怒喝。 “还是得上去,情况紧急,不能在这里干等着。”高方说,“等支援到,黄花菜都凉了。” “先上去,固定证据,再一起去找纪哥。”高圆点头。 他们做完决定,再次看向曾鹏。 “我……” 曾鹏只来得及说一个字,他的手就被铐住,手铐直接锁在面包车车窗边沿铁条上。 他扯扯手臂,金属手铐敲击窗户,哐当哐当,再尖锐的声音也唤不回不了两位拷了他丢下他直接上山去的警察,他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 “我靠……” 前方的村子还是静着,原本有的零落灯眼,又灭了两盏,剩余的光已不足点量这块地,那幽幽的细芒,吞吞吐吐,如阴地里的勾魂灯。 风更冷了,他打一个寒噤,坐在车边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道明亮的光刺破黑暗,一辆车子从远处驶来,它在他面前停下,车窗降下,霍染因微冷的面容出现。 “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还有半句话,藏在他的喉咙里,没有吐出来。 纪询人呢? 呼哧—— 呼哧呼哧呼哧——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和背后的人声都消失了,充斥在纪询耳朵中的声音,变成了他自己的剧烈喘息声。他的整条器官,变成了一道烧红的罐子,任何气流的通过都会引来一阵火辣辣的干痒。 他艰难地咽着口水。 大概跑了有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他松懈已久的身体在高强度的运动下发出明确抗议,他感觉到膝盖上的韧带抽疼,胳膊和肩膀也疼,前者是撞的,后者还是撞的。 纪询的思绪有点漫无边际,苦中作乐地分析。有时候情况越紧张,思维越活跃,反而不能集中精神分析现有的危机。 但其实也不用多做分析。现场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背后追他的人分成三拨,从三个方向向他围拢,他们追得紧,但又不是那么紧,让他能够踉踉跄跄、吊着最后一口气,往唯一没有被围住的地方跑去。 可那地方是真的没有被围住吗? 围三缺一,非常明显,这些人在将他当着猎物追,他们是有明确目的性地将他往一个地方驱赶。前边不会是什么悬崖峭壁,死路一条吧,这倒很符合现在的情况,把他追到无路可逃只能跳崖,谁都不用动手,日后有人来查,也可以辩解说是他自己半夜上山,没看清路,一脚踩空掉下去摔死了。 嘿,别看奚家村村里人一脸憨厚,黝黑黝黑,好像这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字不识一箩筐,实际这追猎战术不是玩得很娴熟很有一套吗?别是靠山吃山,平常打猎打多了吧。 纪询琢磨开了。 恰在这时,背后一声弦响,他听见“咻”的破空声—— 违法持有管制弓|弩,违反治安管理条例,需要判处……操,谁他妈还管这个! 畅想中文网 他的注意力瞬间集中,调用身体剩余的力量,往前一扑。 弩|箭没有射到他身上,他擦着他的身体投向前方漆黑处,最后射中一株树干,箭身兀自颤动,传来一阵细细嗡鸣。 纪询安全落到了地上,握在手里的手机突兀震动起来。 有人打电话来,是谁?高方高圆?他们找到地点,固定证据了? 纪询想,可此刻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看手机屏幕,他奋力爬起,一根棍子重重砸到他的胳膊上,他手一抖,震动的手机跌出去,再被人的鞋子踩中,也不知道坏了没有,与此同时,又有人用力将他一踹,他再度重重倒在地上。 这时,身下的土层开始坍塌。 ……什么? 一个念头还没自纪询脑海消散,他已经合着身下的泥土,一同跌落下去。 “砰!” 纪询重重落地,他在全没有准备的时候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好在最后一刻勉强换了个姿势,没让自己摔折胳膊摔断腿。饶是如此,他也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半边身体都是麻的,足足缓了一两分钟,眼睛才重新看见东西。 他在一个深坑里。 深坑大概有两米多,宽纵和深差不多,可能也就两米左右,刚能容纳他平躺下去。他勉力抬起脖子,向上空看去,看见坑口的位置,有一块吊在半空,向下晃荡着的木板。 那块木板是…… 他继续看着,看见一条条人影出现在坑口位置。稀薄的月光照不亮他们,只能照出一片阴惨的黑影。他们分散站着,冷酷,戏谑,好像一切都是如此简单明确,游刃有余。 纪询的手摸到点东西。 他拿到眼前一看,是个陈旧的发夹。 发夹。 他再抬头,看着上方,看着看着,看明白了。 这个村子的怪异,这里女人的怪异,挖掘出的女婴尸体…… 这是个陷阱,陷阱不是为他而设。 是为曾被拐卖到这里,想要逃跑的女人而设。 他们一次次重复着,追捕猎物一样,追捕女人。 28、第二十八章 通话在漫长的等待时后戛然而止, 听筒中传来没有感情的电子女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sorry——” 霍染因五指紧了紧,沉着脸挂掉电话。他没有停下,再度拨号,直接打电话和总局联络,简单交流几句之后,又和先一步上了山的大高小高联络上。 “现在情况。” “……” “告知你们所在地点。” “……” 曾鹏手被铐住,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旁边干听着霍染因讲电话,听到一半, 忽然发现霍染因不说话了,他抬头看去,看见面前的警察一只手插在兜里, 眼睛望着前方的村子,面容冷冽如同冰雕石刻。 “我明白了。” 霍染因干脆利落挂断电话, 转身朝山上去。 “等等!”曾鹏如梦初醒,赶紧叫道, “带上我,我能帮忙,纪询是因为我的事才过来,我想帮帮他!” “后续支援二十分钟赶到, 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别想跑, 跑不掉。” “我不想……”这一天曾鹏说这句话说到精神恍惚。 “还有, 纪询不是为你来的。” 霍染因再度说,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走向黑暗, 撕开黑暗。 “他是为真相来的。” 寥廓的天空被坑口拘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坑口宛如井口,而他,就像是井下的那只蛙,还是将死的那一只。 “……事已至此,我觉得我们不妨商量商量。”纪询开声冲上头的那些人喊。 事已至此,他只能开始胡说八道,看能不能用自己的十级嘴炮拖延时间了。 “大家不要紧张,我不是警察,我就是个随处可见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小说作者,写小说的嘛,总是有比较多的好奇心和观察力……” 一蓬土突地自天洒下。 纪询没有防备,被土迷了眼,还不小心吃到了一点,他连声呸掉,而上头一丝声音也没有,显然这些人对他什么职业不感兴趣。他换个说辞: 思路客 “虽然我把照片和视频发出去报警了,警察正在前来逮捕你们的路上,但毕竟还没真正赶到。只要你们赶紧冲回埋尸的地方,把骸骨转移消灭了,警方来找不到实证,也定不了你们的罪——但你们得抓紧,距离我报警已经半小时,这里再偏,警察也快要赶到了吧?” 这下倒是打中上头村人的七寸。打得他们一下清醒过来,只见坑口处众人又是恍然又是懊恼,一阵对话骚动后,有人气不过,冲他叫道: “之前不是你说拍了照片和视频,我们搬迁尸骨毁灭证据也没用吗?” “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么听话啊……” 纪询轻飘飘说了句讨人嫌的话,报应立刻来了,土块再次从顶上下来,而且一阵紧过一阵,连让人喘息的功夫都没有,可见他彻底惹火上边的村民了。 纪询一开头还拿手挡着,很快有些受不了,在纷纷扬扬的尘土中咳嗽起来: “靠……不是吧,你们打算把我活埋?” “至于吗?” “要不给个体面点的死法,你们把上头的板子盖住,让我在这里叫天天不要叫地地不灵地熬几天?反正你们之前对拐卖来的女人不也是这么教训的?” 他连着激将好几句,没成功,这上边的村民已经恢复沉默,只把全副力气用在填埋上,一个劲地将土倒下来,打定主意要用土埋法给他个痛快。 他赶在还能自由呼吸的时候,深深吸上一口气,紧接着抬头,冲那些人说: “好了我知道你们要我死的决心了。但在生命的最后,你们必须告诉我一件事,让我死个明白——今天晚上,你们看见我发现尸体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话,他说‘女娃给口饭吃长大还能换一份彩礼。’” “既然女娃能换一份彩礼,”他问,“你们为什么还要杀女婴?” 有人在坑口处蹲下,弯了腰,脑袋探进来。 那是张黝黑憨厚的脸。 脸挂着快活的笑,吐出淬了毒的话: “还以为是我们杀婴?我们杀婴干什么?” 脸走了,泥土再一次落下,填埋纪询。 空气变得稀少了,原本能看见的月光也再不见,周围变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外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能通过头上的震动,感觉还有人将土倒下来。 纪询早早脱了外套,举在头顶上,给自己撑出一块呼吸的空间。 但是意义似乎不太大,他已经开始感觉到轻微的晕眩,还有恶心,欲呕,以及耳鸣,这都是氧气不足的具体体现。 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纪询百无聊赖地想。他没有过多的恐慌,自从三年前那一幕后,恐慌这个情绪似乎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开始盘点起自己还没做完的事情。 书还没写完……作者都嗝屁了,想来读者也能体谅,搞不好出版社还会为他发个讣告,有始有终。 案子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块拼图,要不咬破手指把在这里查到的事情写在外衣的内衬里?纪询其实挺想记录下来的,这算是作者的职业病吧,有点灵感就得记记。 但纪询又有点担心,回头要是尸体被挖了出来,众人一看写在外套内衬上的血字,还以为他的道德情操有多高尚,还为他举办追悼会奖励他个“见义勇为先进分子”什么的,就实在令人尴尬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而后脑袋更晕,耳鸣更重,机会就像流星,只出现短短一瞬,稍纵即逝。 算了。纪询想。懒得写了,相信人民警察,最终能够破案。 这是纪询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而后,他的意识如坠了海,一路向下落,沉重的黑暗就像海水,无孔不入,层层叠叠压上来。 哥…… 哥哥…… ……哥哥…… 他听见了声音,妹妹呼唤他的声音,声音从黑暗的缝隙里渗进来,可丝毫没有缓解纪询此刻的状态,反而让他的心脏一下缩紧。 纪语,你放过我吧。 他蜷缩起来。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放过我吧。 “……纪询,醒醒……纪询,你醒醒!” 当意识再度自黑暗里朦胧复苏的时候,纪询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还挺熟悉的,他感觉到胸口被一阵阵有节奏地按压,他的嘴巴被人撬开,一团含着冰的空气进入他嘴里…… 靠!人工呼吸! 纪询被冰得一个激灵,清醒了,他用软得好像面条一样的手推了推身上的人,没推动,只能奋起生命的余力,喊道:“霍……染因……” 然而声音出口,跟个猫叫一样,还是那种刚出生的小奶猫。 谢天谢地,霍染因听见了,对着他口中吹气的人一顿,接着撑起身体,而后,有灯光直照过来,纪询猛地闭上双眼,感觉眼睛被刺激得一直在分泌液体。 “拿开……点……” 灯光挪开了,又变得更暗,纪询适应了些,睁开眼睛,先看见霍染因的脸,对方的脸比平常更冷,冷得好像结了一百层的霜在上头,冰川融化了他也不融化;他又看见霍染因的手,对方的手捂着手电筒,遮住了大半刺眼的光,只剩下些许柔亮的,自他指缝中淌出来。 接着纪询注意到霍染因的手指,脏得厉害,上边不止有泥土,好像还有斑驳的血迹。 血迹? 纪询又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因为头晕眼花而看错,霍染因的十指确实破皮流血。 这种伤口只可能因为一种情况……这家伙,刚才不会直接用手挖土把他挖出来吧,这么蠢的吗,都不给手上裹块布? “……不是说不过来吗?怎么又来了?”他喘口气,又问,“有水吗?” 霍染因递了水,讽刺的话也没落下:“我要是不过来,下回再见你就是在灵堂上了吧。”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见面方式。”纪询有气无力,一边说话一边咳嗽,“肯定令人印象深刻,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这话大约激发了霍染因内心的愤怒,对方声音一下紧绷起来,连脸上的寒霜都压不住话里的火气: “发现危险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贵人事忙,这就忘记我们没交换过手机号码了?” “这不是理由,你打谭鸣九的电话,你问袁越,谁都会告诉你。” “嘁,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才不做……” 他被扇了一巴掌。 几道冰凉的,犹带着血腥气的指头,自他脸颊划到下颚。霍染因的声音跟把刀似,穿过他耳朵插入脑袋里:“我和你搭档是为了好好办案,想死滚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别他妈浪费警力。” 纪询的脑袋嗡嗡作响,实在集中不了精神。 他不集中了,干脆顺从内心,扯过霍染因的手,放在嘴前吹一吹。 “好好好,听你的。下次死在你挖不到的地方,免得这么漂亮的手指头,挖土挖废了。” “……”霍染因的手指头再一次贴上纪询的脸,这回他捏住纪询的下巴。 纪询不怂,没躲,含着笑,还蹭了蹭。 “霍队,有人说过吗?你真的超辣超——带劲。” 29、第二十九章 “纪询……”说出这两个字的霍染因已经不是冰山了, 火山都要喷发了。 “痛。”纪询闷哼一声。 要喷发的火山霎时哑火。霍染因冷静道:“我捏你下巴的手没有用力。” “身上痛。”纪询说。 “哪里?”霍染因问。 霍染因的手自纪询脸上挪开了。纪询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摸得很仔细, 显然是在观察他身上有没有骨折之处。 纪询自己身体自己知道,晚上跑了这么一长串路,再摔摔打打撞撞跌跌,青一块紫一块免不了,腰酸腿疼也免不了,但更多的——就没了。 纪询发现霍染因是懂行的, 装虚示弱效果有限,他适可而止,按住霍染因的手说:“没事, 刚跌下去还没缓过来,缓缓就好,没折胳膊也没折腿。” 霍染因审视他片刻:“能动?” 纪询:“能动。” “真的没有感觉哪里有问题?”霍染因的手指在纪询胸腹处停留, 轻轻按了按,“痛吗?” 不痛。但那手弄得纪询有点痒。纪询低笑一声:“哈……” 手抽走了, 霍染因凉凉道:“看起来还挺精神,命大, 活埋都埋不死你。” “是的,所以放心。来,扶我一把,我就能站起来了。”纪询说, 从土里出来也有段时间了, 他的头脑开始清醒, 四肢也逐渐恢复力气。他试着用手撑撑地面,用力撑起身体。 撑到一半,有人接过他的重量, 霍染因拉着他的胳膊绕上肩膀,撑着他站起来了。 纪询踉跄两下,随后靠着霍染因站稳了。他试着向前走两步,同样很稳。霍染因这支人体拐杖,身高合适,体重合适,连手感都无比合适——真是太美妙了。 他倚着人走了两步。 山还是那个山,可能心情不一样了,原本怎么看怎么显得阴森的山峦这回倒显得还好,银色月光照亮前路,冷杉的味道隐隐约约,也不知道是来自山中树木,还是来自身旁的人。 “现在什么情况?”纪询问。 “高方高圆找到你说的埋尸地,警方与法医随后赶到,从埋尸地里起出多具尸骸。” “……十九具。”纪询猜到了。 “没错,十九具,十九个女婴。”霍染因道,“奚蕾家中十九个没有眼睛的人偶指的是这里,刚刚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世界,就失去生命的可怜女孩。” 他说完后,久久没有听见纪询的声音,侧头望去,看见对方神色很沉,望着前方的道路略微出神,像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问,纪询很快回神,说:“还有件事,你没回答我。” “什么事?”霍染因问,“我都回答了。” “你没回答——不是说了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这没什么好说的。” 霍染因言简意赅。 “信你,就来了。” 纪询哑住。 别说,这话还真好听。 从山上到山下,距离并不太远,纪询靠着霍染因,走走停停,也在半小时内到了山脚。 tsxsw.la 到了山脚的村里,情况就热闹了。 警车在村口排出一排,红蓝两色的警灯旋来转去,伴着熟悉的警笛声,直接将山村的僻静与昏昧刺破搅碎,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出来了,被警方控制在村口晒稻谷的大广场中,男的全部蹲下,女人们则站在旁边。 按说女人们不是嫌疑犯,也没有参与入今晚的行动,没有必要全部站在冷风里,但她们还是全部出现了,安静无声地聚拢站立,神色淡漠,与频频坐着小动作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反正——不管男的女的,都有警察盯着。 纪询看了两眼,漫不经心收回视线,目标明确地往停在警车旁的救护车走去,那才是他该关注的方向。 走没两步,稻谷场的方向突然响起尖锐的孩子哭泣声,那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虎头虎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尖锐的哭声不比电钻的威力小。 纪询听着头疼,将脑袋往霍染因肩膀处一埋。 “难受?” 他听见霍染因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接着一只手掌心虚拢,捂在他的耳朵上。世界清静许多了,只剩下霍染因的声音,不疾不徐,安排周道。 “待会你上了救护车,就跟着救护车直接回城,这里的后续事情我来处理——等明天,你休息好了,再来局里指认山上追你埋你的嫌疑人。” 这感情好。 一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回到自己家中,躺在按摩浴缸里喝杯红酒压压惊,再高床软枕睡个觉,在梦里把深坑泥土这些糟心的东西都擦掉,纪询拖泥带水的步伐都爽快不少。 “等下。”霍染因又叫他。 “干嘛?” “关于这里,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霍染因问。 “——我要说什么吗?情况不都已经很清楚了?审审他们杀婴的事情,再审审他们山上埋我的陷阱最早究竟是拿来埋谁的,哪怕年代久远,证据链缺乏,不能及时定罪;至少他们集体追杀我的犯罪事实,人证物证齐全吧?”纪询回答。他转头看霍染因,看见霍染因眼里转过一丝轻微的怀疑。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救他的时候不遗余力拼命三郎;怀疑他的时候,也是纤毫必查一丝不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同时存在这两种心态且切换自如毫不精分的。 “涉嫌杀婴,涉嫌购买被拐卖妇女,涉嫌控制伤害这些妇女……”霍染因逐一说,只要来到小山村,经历过今天晚上的事情,是个人都能猜到这些,“这些都和奚蕾的背景有关,涉及唐景龙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啊——”纪询耸肩,“霍队忘了吗?我是因为一个老朋友的嘱托,才涉入奚蕾的案子中。我弄清楚奚蕾的案子就好了,至于唐景龙?这种人渣爱死不死,被谁杀怎么杀,关我什么事?” 霍染因眼中的怀疑没有消失,相反,更多的审视,从怀疑底下清浅透出。 “是吗?昨天在电梯口,我看你盯着邻居袋子里的春联,以为你想到了关于唐景龙案的线索。”他条理清晰,“毕竟,我回去想了又想,装裹唐景龙尸块的袋子上的金粉红痕,看上去确实像是自春联上蹭下的痕迹。不过……” 他想起已经找到的第一犯罪现场、失踪的陆平,没有逼迫过多。 “今天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说实在话,旁边的医护人员都等累了。 纪询觉得不能让医护人员这么辛苦,他朝着救护车的位置紧走两步,即将上去的时候,又听见稻谷场处传来暴躁的叫喊—— “来个女人,赶紧哄哄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装什么木头桩子,都死了啊?” 孩子已经哭了不少时间了。 警察们对大人不假辞色,对孩子还是尽可能地耐心,文漾漾和另外一个女警,还有谭鸣九,都围在大哭的孩子旁边轮番安慰,谭鸣九不惜把自己的光头贡献出来,可惜没什么用,孩子还是哭得厉害。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村中男人里直接朝站在旁边的女人发飙。 女人们很安静,她们总是安静的。 这声嚷嚷出来以后,女人群体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她个子矮矮的,左腿还有点跛,那哭闹的男孩看起来都比她要高。她一顿、一顿地走过来,去接自己的孩子。 她走得已经不慢了,可嚷嚷的男人还是暴怒,他不过想要发泄而已,他猛地站直了,冲女人怒吼: “磨蹭什么,快死过来,生出个孩子只会哭,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就开始哭丧!皮痒了欠抽是吧?抽你一顿就知道厉害了!” 跛脚女人僵在原地。 “……你还敢在警察面前威胁打人?给我蹲下!”文漾漾豁然站直,气红了脸,可她身材娇小,外貌年轻,并没有多少威慑力。 “没打没打,唉我就是这破嘴皮子,头脑一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都是夫妻斗嘴,家事,家事。”男人皮笑肉不笑,还继续冲女人说,“你说是吧?跟警察说,我们闹着玩的。” “是……”陈美琳道。 可就在这时,一只长腿从旁边伸出,踹在站起来的男人肩膀上,轻轻松松,把他重新踹回地上。 纪询自人群后闪出来,他收回腿,依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没去看那位跛脚的陈美琳,只冲文漾漾说话:“当警察没当太久吧?糙成男人样了。她们站着你就让她们站着?寒冬腊月,外头多冷啊,把她们带进屋子里,烧点热水加件衣服,不舒服吗?” 文漾漾如梦初醒。 “……警察,警察打人啦!”被踹倒的男子傻眼许久,嚷破嗓子。 可能夜深露重,霍染因的反应也不灵敏了,直到这时候,才姗姗走出来:“他不是警察,就是个被你们追了半个晚上、差点被活埋的普通群众。” 说完,他转向纪询,不咸不淡: “普通群众注意控制情绪。哪怕是受害者,也不能行为过激,不然把你拷回去。” “没事,拷吧,打架斗殴嘛,了不起拘留个几天。给我开个单间,我正好在里头整理整理思路好好写点小说恰饭吃。”纪询也回得不咸不淡,既像抬杠,又像调情。 他的目光在男人堆里逡巡着。 本来都打算回家跟自己的按摩浴缸红酒杯双人床相亲相爱了,结果还是被招过来了,招过来就招过来吧,一人不爽,不如大家不爽。 很快,纪询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了,他在这些男人中认出了方才填土时最后和自己说话的脸。之前面对面的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这张憨厚又怪诞阴毒的脸,和大明哥面向相近,他是大明哥的父亲,奚志高。 现在,奚志高跟见了鬼一样望着他。 “嗨。没想到吧。阎王不收我。” 纪询气定神闲,恶劣一笑。 “——那就该收你了。” 30、第三十章 “我……我们……”奚志高支吾了好一会, 突然说,“我们确实追你了, 但那是因为你掘尸盗墓,谁家的孩子被你掘了不想把你打死?再说我们也没打你,就是追着你,你自己走路不看路,掉进陷阱中,还赖我们没救盗墓贼?” “对!” “就是!当看见我们孩子的尸体被掘出来的时候, 我们心都要碎了,没打死他算他运气好!” 被奚志高这么一提醒,村人全反应过来, 纷纷做旁证。 奚志高又冲警察高喊:“警察同志,你们要相信我们,那些女娃的尸体虽然多了点, 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那时候的山沟沟, 条件差,去最近的一个镇要翻山越岭靠双腿走上两天两夜, 女娃们身体弱,生下来就没了气,我们也不想的啊,把她们葬在一起是我们这里的风俗, 是为了让她们地下有个伴, 投胎时候不至于孤零零。你说都是我们的种, 一口饭就能养活的事,长大了还能帮衬家里,我们为什么要杀死她们?” 吞噬小说网 “有事回局里说。”旁边的警察绷着脸呵斥。 “行吧, 杀婴的事姑且不说;追我填土的事也不说,就当是我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掉进坑里,重达一吨,引发地震,引起局部土地塌方……” 是个人都能听出纪询话里的嘲讽。 奚志高倒没听出来,还觉得抓住了纪询的话柄,大喜过望说:“警察同志,你看他也说了,一切就是个误会!” “——这个,怎么说?”纪询踩着奚志高的话尾,慢悠悠接上。 他摊开手。 一枚陈旧的红色蝴蝶结发卡躺在他掌心。 奚志高眼睛直了,瞳孔缩成针尖,眼白泛出血丝,直直地盯着纪询的掌心一错不错,刚才他看见纪询时都没露出这种可怕的表情。 “这是我在陷阱中发现的。一个老旧的女人发夹。” 他对着面色恐怖的奚志高揶揄一笑,合拢掌心,以拇指擦去蝴蝶结发卡上的泥土,再把其轻轻放入霍染因手中。 “看来你明白这代表什么了。这代表着,如果现在让警察上山搜山,一定会有些了不起的发现。” “山上不会只有一个陷阱,陷阱中不会只有一个蝴蝶结。毕竟你们这些年来,对许多可怜的女性施展了无数猫捉老鼠式的狠毒伎俩,你们以为群山足够深,陷阱足够多,一切的罪证都会在时间里被填埋……” 他笑容淡去,声音转冷,冷入骨髓。 “罪证无法被填埋。无论再长再久,她们都会在洞窟中盯着你,哪怕身躯褪去血肉,也要以白骨刻下你们的罪恶。” “没有。”奚志高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他要跳起来,但左右两侧的警察不止面色如铁,手掌更如钢铁,牢牢将他按在地上,逼他面对真相,面对审判。 不止是他,这个村里的男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奚志高是他们的头领,是他们意志的体现,这个偏僻村子的意志达到了空前的统一——可耻卑鄙的统一成集体性的压迫女性、残害女性。 “我没有。”奚志高惊慌片刻,很快冷静下来,他不挣扎了,安分守己,重新蹲好,顶着那张憨厚的脸说话,毒汁就在他脸皮底下横流着,从他的五官丝丝渗出,“警察同志,你可以去问问女人,看那些女人是不是有手机,是不是能自由和外界联络;就在前几天,她们还结伴去了宁市,有这种拐卖法吗?” 他说到后来,甚至得意洋洋。 “如果真是被拐卖的,她们被打傻了,不会打电话求救,不会趁去城里的机会逃跑吗?” 全是奚志高在说话。 全是男人在说话。 自纪询提醒过后,文漾漾本来已经要带着女人们进屋了,但是女人们就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没人搭理文漾漾,也没人进屋。 无可奈何,文漾漾只能站在女人旁边陪着她们。她感觉到这些女人在颤抖。 她们不说话,她们神色冷漠,仿佛习以为常,但她们的身体还在颤抖,恐惧地直发颤。 她气血上涌,就要说话,眼前一花,纪询挡在她面前。 更准确地说,纪询挡在女人们面前。 “看错方向了吧。我这么大个人杵在你面前,不看我,看女人?” 纪询的声音依然拖着,没精打采,慢慢吞吞,从他松垮的站姿看,也与伟岸坚毅毫不搭边,但是文漾漾就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直到三年后,谭鸣九说起纪询,还是口口声声: “那家伙毛病无穷多,矫情作精公主病,要啥有啥。可论起靠谱,是真靠谱。” 霍染因也站过来,其余警察也站过来,他们站在她们面前,组成一道人墙,隔绝奚志高等人的视线。 女人们都被挡住了,奚志高只能冲向纪询。 他脸上的怨毒已经遮不住了: “你说你是写小说的对吧,写小说的就能胡说八道了?你拦着我看我老婆干什么?什么追猎,什么囚禁,什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都听不懂!在这里的都是正正经经摆过酒的老夫老妻,孩子都拉拔大不知道几个了。那些孩子们如今都在外头打工,日子过得红火着,有些生了孙子孙女的,还会送回来养,喽——我的乖孙女就在那里。” 他指着警戒线外孩子扎堆的地方。 那是纪询曾送过棒棒糖的小女孩,周围没有一个同龄的女孩,小女孩单独站着,没有地方缩着了,她就脚尖互踩,茫然不知所措地低下脑袋。 纪询收回目光。 他微微眯着眼睛:“您老真是年纪大了,脑袋不太好使了。有些受害者会沉默,有些受害者可不会。您看看我,我像是天生缺条舌头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那种人吗?还是——亏心事做得太多了,这么快就忘了就在一个小时前,你才犯了重罪,险些让我和泥土相亲相爱一家人?” “这整个晚上,就数你最能说……既然这么想说,那我们就来闲聊聊吧。” 纪询慢条斯理开始聊: “你们今天晚上对我进行了围殴追打,这是群体恶性|事件,分主犯和从犯。我对你印象非常深刻,我记得你指挥其他人对我围追堵截,还记得在你们往坑里填土的时候,你把脸凑进来和我说话——从各方面来看,你是主谋,你的罪,比别人再加一等,别人坐个十年牢,你就是死缓;别人死缓,你就是死刑。高兴不高兴,意外不意外?” 一颗微妙的种子落入铁板似的村里男人中。 利益总能将人分化——恐惧也是。 “这还不止呢,让我再想想啊……死么,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怕的是死亡前的准备。你们没进过局子吧?我来聊聊,先说手你们马上会接受的审讯。审讯室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水没有食物,没人理你,孤零零的不知白天黑夜,不知何时结束。为什么呢?因为你们过去就是在那些坑洞里对她们这么做的,这是报应。” 纪询的声音轻缓而冷酷。 “审讯之后,你们会被司法收押,没有律师愿意帮你们这种又没有人性又没有金钱的杂碎,所有的犯人都有资格鄙视你们,目光每天都如影随形,你的呐喊没人理会,司法审判遥遥无期,所有的这些慢慢摧毁你们的意志,就像你们摧毁她们一样。这也是报应。” 站在旁边的警察想要阻止纪询,纪询说的不符合规定,警察询问要依循规章制度,监狱里也决不允许霸凌出现。 但他们看着惊慌失措的男人,又看着沉默的女人,最终还是鄙夷又厌恶地选择了沉默,任由纪询威胁恐吓。 纪询字句如刀,刀刀刻骨。 “你看,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现在,到了你下地狱的时候了。” “我不会下地狱的,下地狱的是你,是你这个掘墓贼!女婴不是我杀的,那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没有伤害你,我不用去局子里,没人能抓我,没有证据——”奚志高惊慌起来,而后壮胆似叫嚣得更大声,但是咔嚓一声,银亮的手铐锁住他的手腕,霍染因扯着手铐直接将人从地上拉起。 他的脸上眼里都没有温度,他的温度从不留给人渣。 “证据就在山上,你放心,我们会派遣大量警力进山进行地毯式搜索,把你们做的每一个陷阱,陷阱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挨个找到,逐一固定——然后,我们会以现有证据,提请检察机关对你们提起公诉。公诉不需要别人来告你,那些罪证永不沉默。” 奚志高终于被击垮,彻底惊慌了,可他的惊慌依然带着野蛮和压迫,他跳起来,被霍染因抓着的时候也不忘将这些施加到旁边的女人身上:“你们给我出来,你们当家的都要被人抓走了你们还看什么看!出来向警察解释,跟警察说没什么拐卖,没什么杀婴,我们正常结婚,那些死去的女婴都是病死的——你们出来啊——” “把人带走。”纪询严厉说,“不要再造成二次伤害了。” 霍染因与纪询对视。 他眼底掠过一丝疑虑,抬起的脚步也缓了几秒……纪询迫切的态度让他怀疑纪询藏了些东西。 警察组成的人墙背后,传来脚步声,有女人站了出来,纪询回头一看,是安心荷。 “别——”他立刻扬声阻止,可他的阻止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安心荷木然着脸,开口说话。 霍染因注意到,这瞬间纪询的表情非常奇怪,他神色回避,脸颊偏转,像是不忍听也不想听;可他的目光又带着了然的洞悉,他脸上也并没有太多不忍听的悲悯悲哀——这是个,他自己不太想面对但知道最后必然会出现的事情。 纪询的嘴唇动了一下。霍染因没有听见声音,他努力辨别纪询的神色,对方又恢复了那副困倦的,似乎随时都要睡过去,急迫想回家的模样。 而后,霍染因的耳朵才捕捉到安心荷的声音。 “我们这里的所有女人,都是被拐卖来的。一些听话的,就结婚过日子;不听话的,就成为他们的公共财产……” 现场短暂的骚乱了,又飞快安静下来,胶黏在一起的空气让每个人都感觉窒息。 “现在站在这里的,都是听话的。女婴确实不是他们杀的,是我杀的。我是护士,接生下女婴的时候,就把她们都杀了。” 她说得这样平静,这样简单: “别走我们的老路。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吧。” 一声突兀的哽咽响起来,打破了冰封似的空气。 文漾漾终于忍不住哭了,她抹着眼泪说:“没事的,你是被迫的,有特殊情况,找个好律师,跟法官好好说,法官会从轻判决的,大家都会谅解你的。” 找好律师,将案子公布,剥开伤疤,陈述痛苦,任由每一个人拿放大镜将她的痛苦研究……纪询已经收回看向安心荷和其余人的视线,他望着前方,这里灯火通明,可前方的山还黑着,不知什么时候能被照亮。 “……是吗?” 安心荷笑了笑。她高大,健壮,她站立在这里,阴影从她面上淌过。 “但我还杀了其他人。” “我杀了唐景龙。” 31、第三十一章 “……他的脑袋被我埋在悬崖附近。”安心荷坐在椅子上, 双手被拘束,明亮的光照在她脸上, 她脸上的阴影不见了,但生活留下的皱纹,操劳之后的风霜,一道道都清晰可见,“具体位置是蕾蕾的墓碑所在地再上走往前大约二十分钟,那里有一颗很显眼的歪脖子树, 除了树根之外,整个树身都探出悬崖。” “19号,我在老乡饭店附近烂尾楼的停车场里用针管给唐景龙注射药物, 将唐景龙弄晕,随后把唐景龙装在后备箱中带回村里。” “你一个女人怎么有力量将唐景龙捆好放入后备箱?” 质问的是预审人员。 “其他人帮了我。”安心荷说,“有好几个女人和我一起出了饭店。”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 我从后备箱里把唐景龙拖出来,把他捆在推车上, 将他运上山。我带他到了歪脖子树处,撕开他嘴巴的胶带, 问他为什么要杀了我女儿,他先是否认,后来又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杀人,他向我认错, 跪下来求我不要杀他, 说能给我很多钱……” 供出这些话时, 安心荷已经置身宁市警局。不止是她,其余妇女包括村中众多男性,也一同被带往警局中分开询问, 以防彼此串供。 忙忙碌碌,居然才到半夜两点。 天还是黑的,如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罩子,将山村罩在里边。 宁市的询问要人负责,奚家村这里也需要人负责,霍染因没有随同事一起回到宁市,而是留在奚家村主持工作。 夜里山路不好走,搜查陷阱的事情就留到天亮再做;但安心荷已经将她弃尸的地址说得分明,因此那一块地方先安排了谭鸣九带人过去看看;至于文漾漾,她则带着另一部分人,在村子里每家每户,挨个搜查。 短短时间,文漾漾陆陆续续在各家房子的地下室里发现年代久远,已经锈蚀的镣铐、绳索、鞭子一类简陋刑具。它们大都被随意堆放在杂物堆里,有些还能看到陈旧的血迹。 她在证物清点完毕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提着个血液检测灯冲进奚正平家里,目标明确的照上床头,毫不意外,满是血迹,大片大片溅落的血迹。 有人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残酷殴打受害者,使血液几乎溅满了这块床头板的每一处。 这不是孤例,一如每家每户都有地下室与刑具,他们家里的遗留血迹也大同小异,整个村子只有一户例外——程正。 他的房子是唯一没发现这些令人作呕的痕迹的地方。 纪询在此流连。哪怕警察已经确定过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先后离开,他还是兀自停留,观察审视。 “你在找什么?”霍染因等在旁边,看了眼表,“你刚才跟着我,我还以为你是不愿坐警车,想让我送你回家。” “猜的很对,你得送我。”纪询竖了耳朵,分秒没错过自己的福利。 霍染因一时默然,揉了揉眉心:“没事我先走了,我还有工作,我的车待会儿让别的队员开,你跟他们回去。” “走去搜尸体?搜尸体这种工作倒不必繁忙,牵条狗去搞不好比人更好点。”纪询漫不经心,“至少它们嗅觉灵敏,不至于弄错尸体。” “你至今没有被人打死,真是个奇迹。”霍染因不无讽刺。 “别误会,我不是在嘲讽警察是水货。”纪询笑道,“我是在说这种简单的工作劳动不到您,您还是陪我在这里再找找吧。” “案子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清晰的地方吗?”霍染因说。 “嗯——多少有点吧。”纪询回答。 “哪里?” “不知道,等我找到了就知道了。” “那就来复盘一下。”霍染因淡淡说,“来山村之前,我找到了陆平。我原本确定陆平是凶手,但是安心荷站了出来,这整个案件——奚蕾案与唐景龙案——确实在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从奚蕾案开始说起来。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对奚蕾人际关系进行排查之后,作案动机最充足、行事态度最为诡异的人就是唐景龙,案子中唯一的难点是,唐景龙没有作案时间,意味着哪怕是唐景龙杀人,他也是雇凶杀人——后来我圈定这个被雇者为陆平。 “陆平身上也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就是杀害奚蕾的实际动手者:他对奚蕾的暗恋解释了他在杀人后整理头发,他木匠的身份解释了叶片上残留的尼龙纤维,他和唐景龙的关系更解释了他杀人的动机。” “我认同。”纪询说,“这确实没什么值得疑惑的地方。” “但警方在这里漏了一个小细节,或者说,在上边这么多证据的情况下,这个小细节已经沦为一件虽然有些奇怪,但不再重要的事情了。”霍染因继续说,“这个细节是……奚蕾死亡的现场,除了曾鹏与奚蕾自己的dna外,只检测到大量唐景龙的dna,并未曾发现陆平的dna。” “再来到唐景龙案,唐景龙19号晚上9点还在活动,而安心荷自19号晚间回奚家村后,再没有离开村子,除了昨天你和律师,村落中也再没有外人来到车辆离开,那么唐景龙的尸体是怎么凭空从奚家村飞到梧山的? “既然尸体凭空飞到梧山是个不可能的事件,而安心荷确确实实杀了人,那就证明…… “梧山的那包尸块,根本不属于唐景龙!” “找到了,找到尸体了!” “小心现场,一点点把尸体运出来!” 伴随着几声呐喊,在后山搜索的谭鸣九和文漾漾先后看见了尸体的真面目。 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自山崖左近搬运出来的,除了唐景龙孤零零的头颅之外,还有一具没有头颅的身躯,两者腐烂程度相当。 这具身躯的左胳膊还缠着绷带,这是……这就是唐景龙的身躯。 唐景龙的头颅与身躯,全在这里! “两起案子,死了三个人。而警方自始至终忽略了第三个人的存在,始终把这第三个人与唐景龙等同,陷在唐景龙布下的迷障中团团转,反而是安心荷,一早看破所有。确实如你所说,在这件事情上可能牵条狗都比警察做得好。”霍染因语气平静,事情办得不漂亮,不怪人嘲讽,全没必要因此生气,“而想要将第三人与唐景龙等同,说难不难,只要办成一件事……” bqgxsydw.com “让第三人的dna=唐景龙的dna。 “唐景龙为代孕居中牵线,涉嫌暗中调换捐赠器官的顺序,他做了这么多违法乱纪的事情,早已料到自己未必会有个好结果。为此,他未雨绸缪,在好几年前就悄然给自己买了一条命。他利用自己曾经从事过器官捐献的经历,物色了一个和自己配型成功的白血病患者,将骨髓捐献给他。几年之后,他的dna完全入侵了这位患者,患者变成了‘他’。” 之前去唐景龙家中调查时,饶芳洁不经意的一句话,在此时成为有力佐证。 饶芳洁说:“好像几年前他生病,唐景龙还帮过他。” “做完手术以后,”霍染因继续说,“唐景龙也没有将这位患者放养,他一直将患者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多方照料,最后甚至帮助患者尿毒症的儿子,换了肾脏。这世上多少患尿毒症的人,在医院苦苦排队也等不到□□,只能在绝望中离世。” “父子性命相继被救,患者无以为报。”霍染因冷冷道,“只能帮唐景龙杀人——他在奚蕾案中并非没有留下dna,而是留下了无数‘唐景龙’的dna;而后,他在家中被杀,尸体被肢解抛弃到梧山伪装成唐景龙的死亡,制造了安心荷的不在场证明——他叫陆平。” “……我在18号的时候,先杀了陆平,他是唐景龙杀死我女儿的帮凶。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蕾蕾从前和我打电话时聊过陆平吃的药。他是接受了骨髓捐献的白血病患者,他的dna,就是捐献者的dna。唐景龙救过陆平,我女儿知道唐景龙的秘密,唐景龙想杀死我女儿,他到底怎么杀的,想想就明白了……” “我来到陆平的房子前,陆平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我敲门,告诉陆平,我是唐景龙派来给他送钱的,陆平没有怀疑,我进去后还和他说了两句话,而后我用针筒将硼酸注入陆平体内,再用院子里的电锯将陆平分尸丢弃在梧山。” “等到第二天,19号,我才去见唐景龙……我很失望。”安心荷平铺直叙,“临死前,唐景龙颠来倒去,能说的只有钱。如果钱能买回他的命,那么钱一定也能买回我女儿的命。” “安心荷把抛尸地点选在梧山,就是希望利用梧山转运垃圾的时间来误导我们。她知道尸体一定会在23号被发现,18号到23号,5天时间,尸体的腐烂程度在初步的法医检测时无法精确判断到哪一天。 “奚蕾案中留存在警局的dna让梧山的尸体第一时间得到了确认,我们疏忽大意,未再用别的方式确认死者身份。譬如凶手带走脑袋带走指纹却忘了带走的陆平没有骨折的左手手臂,这本该是破绽。 “陆平杀了奚蕾以后,原本要远走高飞,这也是为什么邻居很早就看到他收拾行李的原因——这也误导了我们,让我们直到此时还以为陆平犯案潜逃,准备联合各单位下发通缉文书。 “但事实上,陆平早在准备逃走之前,就被安心荷找到。邻居证言里最后看到‘陆平’丢垃圾的那天,她看见的不是‘陆平’,是杀死陆平后伪装成陆平的安心荷,安心荷手里提着的垃圾袋,才是陆平——已经被电锯分尸后的陆平。 “当19号的唐景龙活着出现在别人面前,他就被动的帮凶手完成了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凶手利用唐景龙自以为高明的手法,也利用警方的盲目自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完成了自己的杀人诡计。” 霍染因毫不在意的说出将自己连带批判在内的反思陈词:“事情到了现在,作案手法已经很明晰了。” “确实明晰。”纪询不否认。 “那就剩下作案动机。” 他停了下来,走到窗边,看向黑沉沉望不尽尽头的山。 这些山将这座山村合围着,月色下密密麻麻像长了刺的栏杆做的牢笼。 从这里到宁市其实并不远,但山太深了,哪怕通了高速也需要四小时。这条高速是七年前修的,下高速到山里的那条漂亮的崭新柏油路则是两年前因为“村村通公路”的政策落实才终于修好。 修好了路,这附近几个小村子才做起了诸如罗汉松、茶叶之类的小生意,把日子渐渐过红火,逐渐与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可从前都是没有路的。 面对这刺不破的黑暗,霍染因终于敛下眼,说:“安心荷杀唐景龙的动机,或者说这个村的女人合谋一起杀唐景龙的动机,则是……” “我女儿……蕾蕾,是这么多年来,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女孩。我们已经出不去了,只有她成功离开了这个村子。她带着这里所有女人的希望走了。但是唐景龙杀了她。他扼杀了我们的希望。” “他要死。杀死我们希望的,都要死。 “我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最后把它们都掩埋起来。” 久久的寂静,预审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什么了。”安心荷,“速判吧,不用从宽,也不用律师。” “她们没有路了。”霍染因平铺直叙,语气似乎没有起伏,“她们的人生在被拐卖到山中的时候已经夭折,这个村子对她们而言就是一个长满尖刺的笼子。她们本该千方百计的逃出去,她们也曾经这样做,但一如你晚上经历的,当时想要逃出去的女人被当成猎物,被追赶被嬉笑,再被推进坑里,不知是死是活。到了后来,她们就只能认命的呆在笼子里,呆得久了,这该死的恐怖的笼子也变成了她们唯一能栖息的地方。所以哪怕打开笼子的门,她们也已经没有能力也不敢再出去了。” 他想起奚蕾家中的那只鸟,他做出类比:“她们是笼中被折断羽翼的鸟。有些鸟死了。还有一些活了下来,活着和死了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死了还痛苦,因为她们一直在杀死自己的女儿,每杀死一个女婴,她们的痛苦和麻木就加剧一分。区别是奚蕾。” “奚蕾不止是安心荷一个人的女儿,她从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成为村中所有女人的女儿。她是她们生命的延续,是她们的生命之灯,现在这盏灯熄灭了,她们无路可走。” “只好犯罪杀人。” 32、第三十二章 “因此你认为, 一定是拥有如此强烈动机的安心荷她们杀了唐景龙。”纪询总结。 “对。” “你说得很有道理。”纪询评价,“这样也不失为一种令人唏嘘的结尾吧:失去了希望的女人选择与剥夺她们希望的凶手同归于尽, 唯有真凶之血才可消解燃烧在心头愤恨忧焚的毒焰。麻木的灵魂从旧的牢笼踏出,主动步入法律的囹圄。这样看,唐景龙他们也算废物利用。” “但你不这么想。”霍染因陈述,继而忽道,“纪询,之前面对奚志高的时候, 你的态度就很奇怪。你催促我赶紧把奚志高带走,是单纯不想让这些妇女受到二次伤害,还是那时你已经预见了后续的事情, 预见她们是受害者的同时,也是犯罪者?” 刑警队长总是如此敏锐,他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仿佛无论一个人的心藏在胸腔的何处,藏得多深, 都逃不过他的剖析。 坑底看见的奚志高的脸又出现在纪询面前。 那张脸从黑暗里浮出来,笑嘻嘻说:“还以为是我们杀了女婴?我们杀女婴干什么?” 纪询反问霍染因:“所以你认为, 我想学波洛,在一番正义法理的内心纠葛之后,因同情犯罪者而选择不将真相说出?” “你的所作所为仿佛如此。”霍染因语气平静,“但你要清楚, 小说里的侦探只存在于小说。” “哈。”纪询敷衍一笑, “古典本格里的侦探是推理世界里的神, 也是缺乏过去、缺乏故事的旁观者和叙述者。而观众是人,人是不会和神共情的,所以作者总要设计些桥段, 使侦探看起来像个人。现实世界里,哪有什么神啊。大家都是人,自顾不暇着呢,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 他心不在焉,目光依然在程正的房子中逡巡。 他已经在程正的屋子里找了一两个小时,箱子、柜子、床板地窖都被他翻了个遍,连每个装东西的袋子都拆开看了,但就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要找的东西到底放在哪里……那个东西真的存在吗……还是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他坐着,拿拇指关节轻轻揉着抽疼的额角,目光自然落在前方靠墙的大书桌上。 书桌没什么新奇的,一张很普通的办公桌上放着块玻璃板,玻璃底下压着少儿拼音,学前古诗,26个英文字母等图画手册,这些手册一本凑着一本,又多又厚,使得最靠外的册子都超出桌面,半掉不掉地挂在桌沿。 他进屋后第一时间翻找的就是书桌,他将书桌的每个柜子都翻开来检查过,里头除了文具纸张就是教材课本,没什么新鲜东西。 但他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个地方没有检查。 他坐直身体,将手按在图画手册与书桌桌面的缝隙中,一点点摸索……半晌,他摸到了。 他站起来,将盖在桌面的大玻璃猛然掀起,再扫掉那些杂七杂八的图画册子,程正一直藏匿的东西,终于暴露! 霍染因诧异道:“……信?” 是信。 很多很多封信件,一封封平铺在办公桌的桌面上,藏在大玻璃与图画手册底下。这些信件年月久远,信封泛黄,于是那一个个写在封套上的女人的名字,饱经岁月,黯然失色。 纪询想要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整个案子的最后一块拼图拼凑完毕。 所有的谜面逐一对应,所有的谜底尽数揭开,但纪询意兴索然。这一切到底还是没有出乎意料。他把自己丢到椅子上,椅子发出□□,纪询不以为意,甚至恶劣地拿脚蹬地,用力晃着这快要散架的椅子。 他对霍染因说:“想听个故事吗?只说给你一个人听的故事。” 夜深人静。 寒凉的冬日里,连蚊虫都不见,外界的声音,外界的人,都被隔在门窗外,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只有他和纪询。 他们现在要分享一个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快点决定。”纪询催霍染因,“你不想听我就回家睡觉了。要你送我回家——你刚才自己答应的。” 霍染因挑了眉梢,片刻后还是缓缓下压:“听。” 他很好奇,想要知道,纪询在这个案子里,还看出了什么他没有看出的东西。 一切揭露,才是真相。 纪询把信都平铺在桌子上,这里的信分为两类,一类字迹相同,素白的封面上只有个女人的名字;另一类就显得五花八门,字迹也各不相同。 但有个共同点,所有信封套上,都既没有寄送地址,也没有送达地址。 纪询随意拿起一封,但没有拆开,这封写着“陈美琳”的信在他指尖来回旋转。他看着堆在程正屋子里的书堆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那些堆叠着的书籍里头,除了各种教育类书籍外,居然还有专业的医学书籍。 “从前有个男人,他应该是医生吧,因为一些原因,跑到了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头,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姓,所以他们也额外地团结,他们一致热情地接纳了这个医生——医生好啊,专业人才,关键时刻能救命。” “医生在这里住下,他知道村子的秘密:这里的女人全是外面买回来的,白天里热情爽朗的邻居到晚上,就摇身一变成为魔鬼,小山村夜夜都能听见女性的哀嚎——而环绕着小山村的,如同囚笼一样的山脉,则涂满了想要逃跑的女人的鲜血。 “这是个野蛮、荒凉、蒙昧、罪恶的法外之地,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医生并没有选择离开。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村民罪恶归罪恶,反正没有罪恶到他身上;这里的是个法外之地没错,他也是个法外之人啊,否则为什么在青春大好的年纪里,放弃工作,放弃城市里便捷的生活,一路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纪询一路说到这里,喘了口气,他停了一会儿,在组织语言。 不用组织太久,纪询很快重新开始,他咬文嚼字,尽量公平地讲诉这一切。 “他是一个沉默的独善其身的旁观者。他绝对没有胆量撕破这里罪恶的行径拯救那些可怜的女人,但好歹也没有同流合污。但从一开始,就有个意外,村里唯一会接生的女人要生孩子,或许还有些难产,而他是除了村里这个女人以外唯一一个医生,有医学知识。没办法,他只能为这个难产的女人接生。 “一直没有女婴活下来的村子里,终于活下了唯一的一个女孩子,她叫奚蕾。” “其他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受到他无形庇佑的小姑娘活了下来,战战兢兢但平安健康地像一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苗——希望——一样,活了下来。” “于是,他这个唯一的外乡人,也成了那些女人的希望。” “他残存的良知和鲜活的奚蕾让他的身心备受煎熬,终于,他在女人们一遍又一遍私底下悄声的哀求里松了口,答应了她们半件事。” “为她们充当信使,前提是不暴露地址,不能救她们出去。” 那封在纪询手指间转动的信被打开了,纪询从中抽出信纸。 “‘爸爸妈妈,许久不见。我不是和你们吵架后离家出走,我被人拽上车子……’” 纪询念着信,念到这里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前年生了个女儿,没了;去年生了个儿子,活了。不跑了,他也不锁着我了……就是腿瘸着,干活累,吃不饱……爸爸妈妈,我想你们,这辈子还能见面吗?’” 纪询合上信。 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信,很多很多的血和泪,浓缩在薄薄的一张纸上。 “程正将一封封信件带出去,为了不暴露地址,他都将这些信件亲自带着,投放到女人父母的门口。有一些女人的父母回了信。” 纪询说着,看向那些在封面上写了五花八门的内容的信件。 “其余女人的父母没有。可能是信件没有投递到;可能是投递到了但因为种种原因父母决定不回信;不管如何,虽然这么多年来,从这里逃出去的女人依然一个也没有。但她们漆黑的世界因此而开了一个小窗户。至少她们中的一部分,可以悄悄和外界联络了,哪怕这种联络的时间长达一两年。” “这种情况下,奚蕾长大了,她是个很幸运的女孩。”纪询面无表情,“在这个村子里,她既没有被控制,也没有成为公共财产。这里的妇女们以及程正,都费劲心力地保护她,教导她,让她能够长出翅膀飞离这里。” “奚蕾做到了。飞出去的女孩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每个帮她飞出去的人都这样说。于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村子,来到宁市,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要在宁市留下来……她本可以做到。但她被杀害了。 “奚蕾死了,坍塌的不止是这里妇女的希望,还有程正的天堂——程正那个虚假的脆弱的良知天堂。于是胆小了二三十年的他,在愤怒的趋势下,做了一件事。” “他杀了陆平与唐景龙。” 纪询开始缓缓叙述,霍染因已经讲过的那个故事,“18号,他带着花色塑料袋去敲陆平的门,那天是死去的奚蕾的头七,他走进去,自称是唐景龙派来的人来帮陆平料理首尾。他或许告诉陆平,你搬家是不够的,一旦警察有所怀疑来到这个家,这里长年累月生活的痕迹所留下的dna都是铁证,所以你最好叫搬家公司过来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坏掉,变成毛坯房的样子。 杀了人本就心虚愧疚的陆平听从了他的建议,用自己的手机和账号预约下单了明后天的搬家订单和大扫除订单。程正接着又让他、或是杀了他以后用陆平的名义和唐景龙约好19号9点前后在杏林路烂尾楼停车场附近见面的事。 唐景龙可以错过所有人的邀约,却不会错过陆平的,他被曾鹏打伤手臂的第一时间都想悄悄去花鸟市场见一见陆平,更何况是陆平的主动邀约。唐景龙也知道,他和陆平的联系最好不要进入警方的视野,所以19号他取完钱应付完许信燃以后,是特意避开摄像头偷偷来到赴约地点的。 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程正的悉心策划,他顺利的杀了人,顺利的绑了唐景龙回家。 而这些,都被同行同车的妇女们察觉了。” 纪询顿了顿,像是在反复揣摩那时那刻妇女们的心态,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阵,才慎之又慎的继续往下说。 “最初,大约就是那被放在车后座的春联上被沾走的金粉。 18号的晚上下雨了,同行的大明哥是不可能注意到这种小细节,也不会关心程正去了哪里。但负责采办年货的妇女们心中已有些疑惑,一向细心的程老师怎么会弄湿放得很靠里的春联呢? 除此之外,还有陆平被分尸后的头颅,这些谨慎的程正不会丢在梧山,只会带回小乡村。为了防止尸体腐坏散发恶臭,一定会有类似活性炭或制冷的装置保存它,这样的包裹是前一天没有的,它体积不小,也很可能被同行的妇女注意到。 19号,被塞在车后箱昏迷的唐景龙块头很大,里面的东西自然而然的也转移到了车前座,车子坐满了人,车后箱明明空着却不放东西,妇女们此时虽然沉默,但多半隐约有所猜测。 唐景龙被绑回来了,程正家不像别的村民有可以关押的地下室,他只能尽快处理这个麻烦,于是尽管他们是凌晨才回的村里,程正还是在当晚,带着唐景龙上山。 妇女们,或是安心荷是在这种情况下,跟踪他看到了一切。 他把唐景龙的尸体和陆平的头颅掩埋以后离开,而安心荷等程正离开后,挖开了那处地,查看了陆平的尸首。 陆平死于硼酸,具有一定医疗知识的安心荷在尸体上看出了端倪,她又熟悉程正的家,排除了一些别的致死药物,很快推断出了死因。 她对陆平有一定了解,知道这是一个木匠,猜到木匠的脑袋是被工具割下来的,木匠家里最合适趁手的就是电锯。 安心荷和其他妇女们重新掩埋了这些尸首,在接下来的日子,她们或许用各种借口出入程正的家里,把程正当天碰过唐景龙的物件和自家的做了调换。这其中,一定有砍下唐景龙脑袋的凶器。 程正并没有察觉这些女人早已发现自己的秘密,他对于女人们频繁的往来甚至也许是高兴的,因为他接下来到23号都需要保证自己一直出现在乡村众人面前,以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完美无缺。 计划按照他所设想的,一路平静的进展到陆平尸首被发现,他毫不怯懦的在曾鹏家中回答你的询问。我想,那天其实他看到了手铐,正因为知道你是警察,他才特意详细的说明自己的时间线。他知道你一定会去查证,而一旦查证,他就会是清白无辜的。” 霍染因皱了皱眉,反驳纪询提出的这点不协调之处:“程正一直以来用一种认命的姿态出现在你我面前,他可以是特意说明,也可以是谨小慎微的习惯,这不是什么决定性的不合逻辑之处。” “嗯。”纪询淡淡的应了,“这当然不是,因为露出不符合逻辑破绽的,不是他,是安心荷,是妇女们,是那个深入你心,也深入所有人人心的,妇女们最强的杀人动机。” 霍染因讶然,他立刻回顾自己的思维链,试着重新组合排序,不自主的把食指放在唇边。 这个时候,在叙述的过程中一直张开五指、指尖交点cos福尔摩斯的纪询抽出一根手指,拨开霍然因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一晃:“好了,别想了,干什么继续折腾自己受伤的手指吗?听我说就好,我不会把你带进沟里的——” 他戏谑一笑。 “怎么也要好好报答晚上的救命之恩,对吧?你可还为我做人工呼吸了呢。” 说着,纪询已经迅速切入正题,不给霍染因留有任何额外反应的时间。 “你没看到,当然是想不到的。” “今天我来这里,本意不过调查奚蕾藏着的关于唐景龙的秘密。唐景龙的计划环环相扣,甚至掐着时间安排了陆小恩的手术,足以证明奚蕾掌握证据后并没有立刻用来威胁唐景龙。这段长长的时间里,奚蕾没有理由不找人商量这个秘密。程正,是奚蕾的老师,是能够自由来往外界又深知世界上阴暗罪恶的人,如果奚蕾要找人商量,他是第一选择。” fqxsw.org “所以我用唐景龙的死试探程正。而这一点,被安心荷注意到了。等我从程正家中出来以后,村子里的氛围已经发生变化,安心荷明显是这里的女人的头目,在她的授意下,村中的每个女人都在监视我,导致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视线如影随形。而这还是事情发展的第一层次。她们此时并没有更为过激的行为,因为我不是警察。一个普通人,只要打发走了就好了。” 今天村里发生的种种,在纪询的叙述之中,如同剥洋葱,层层解析。 “当大高小高来到的时候,情况再度发生变化。妇女们此时已经草木皆兵,看见他们,立刻端着盘水果出来试探,这两个棒槌,一弯腰露出了枪的轮廓。由此妇女确定,后边来的两位是警察。因为曾鹏贩毒被捕情况始终没有暴露,她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两个警察是押送曾鹏的,只以为我是打前站的,这两个警察是来秘密逮捕程正的。” “安心荷与其他妇女商量,她们决定,替程正顶罪。 “顶罪不是随便说说的,想让警察相信,就得有警察非信不可的事。她们得把谎话说的比真话还像真的。” 纪询抬起眼,望向霍染因。 “所以,安心荷撒泼大闹,话里话外强调山上坟地,引起我的怀疑;接着又说服村中男人,让他们相信来迁坟的队伍中混着警察,是来调查过去那些肮脏事情的;男人们随后翻脸不认人,更加加剧我的怀疑,此时,我选择上山调查,正好进入安心荷的瓮中——我挖出了众多女婴的尸体,就挖出了安心荷她们集体作案的动机。如前所叙,这是个任谁也无法质疑的集体作案动机。” “这强而有力,骇人听闻,不可忽视的动机是她们主动告诉警察的。” “她们不惜挖出很多年前自己的痛,用这个动机,掩藏另一个动机。 “她们要为程正顶罪—— 纪询哂笑一下,这个动机也确实引人发笑。 “只因为程正替她们送信。” “在沙漠里呆久了,一滴水都弥足珍贵;在黑暗里困顿久了,一点微光都叫人顶礼膜拜。程正足够虚伪,足够怯懦,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给这个四面封闭的笼子里扎了个小小透风的口,于是这些女人愿意用命还这份恩德——她们并非向死地毁灭。而是如同飞蛾,为了保护最后的希望,飞蛾扑火,身化燃料。” “好了,故事说完了。”纪询说。 这不是个好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后,听故事的人可能只能得到茫茫然一片空虚。 “证据呢?”良久,霍染因问。 “没有证据。”纪询直接说,“此时所有线索都在安心荷等人的安排下重合了。这个案子,安心荷等人杀人有可能,程正杀人,也有可能。” “没有证据的猜测都是臆测。”霍染因说。 “是啊。”纪询哈哈一笑,“所以这只是个故事。不过霍队长,作为一个看证据办案的刑警队长,在这个没有证据的故事里,你要怎么选择呢?” “天平摆出来了。” 纪询在空中画一个符号。 “左边是程正,右边是安心荷她们。程正这么多年来,因自身犯了的不知名案子,对一切冷眼旁观,所作所为,虚假又微不足道;安心荷她们,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年的虐待,当一切罪恶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们居然要和那些威胁迫害她们的人一起坐牢。她们还有孩子,孩子在没有畜牲一般的父亲之后,也会没有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的母亲。” “现在,霍队长,”纪询有趣问,“你选谁?选安心荷她们,妇女们的身体虽然长久置身牢笼甚至死刑,但她们的心是满足且自由的;选程正,程正犯故意杀人罪,妇女们犯伪证罪,之前杀婴的情节也不会就此抹消,她们判决可能从轻,但心是痛苦的,甚至在余生都不能安枕,她们恐怕会觉得,是她们害死了这唯一帮助她们给她们希望的男人。 “现在,你说,你想选什么样的结果?你希望唐景龙与陆平,是谁杀的?” 33、第三十三章 聊完了天, 时间居然已经到了凌晨四点。 然而再晚也得驱车回城,纪询如愿坐上了霍染因回程的这趟车, 车子的副驾驶座上,他将椅背放到最低,哈欠连天:“何必这么辛苦?你今天白天探了陆平的底,下班后又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来这里,来了这里还上山挖土又给我人工呼吸,然后主持工作听我说了半晚上的故事, 现在居然还要再开四个小时赶回宁市——这一天过不去了吧。” 霍染因专心致志地开车。 “警察弟弟,”纪询嫌无聊,又说话, 语重心长,“办案老这么辛苦,容易猝死,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天黑路远, 山道崎岖。”霍染因突然道。 “嗯?” “我体谅你知道我疲劳驾驶,于是拉我说话, ”霍染因,“但我们能说点阳间话吗?你就真不怕我在听你说话的过程中,情绪一个激动,没控制好方向盘, 将车开进山沟里, 一起玩完?” “嘁。”纪询撇嘴, “上回玩车神驾驶后还说会保护我,就是这种保护法?” 霍染因叹了一口气。 “只要你乖乖听话,闭上嘴巴, 我保证你到宁市的时候,一根寒毛都掉不了。” “如果我不乖呢?”纪询好奇问。 “现在我们置身荒山野岭,而我在下班时间。”霍染因温柔道。 “——等等,你分明在加班。”纪询嗅到危险,飞快纠正。 “我能自觉加班,也能自觉休息。周局再周扒皮,也不至于现在打电话让我在——”霍染因故意看了一眼时间,“04:34分,工作。” “啊,都凌晨四点半了吗?我困了。”纪询突然乖宝宝。 “就这么怕我对你做什么?”霍染因忍不住嗤笑,“在酒吧里,你不是很open吗?” “我看不透你啊。”纪询说。 “这不好吗?有足够的神秘感和新鲜感。”霍染因回答。 “这当然不好。因为未知,意味危险。”纪询两手插兜,侧头看人,“霍队长,对我而言,你是个很危险的人,而人类是趋利避害的。” 霍染因不再说话,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路程。 “有毯子吗?”纪询突然说。 “没有。” “好像有点冷。”他望了望车载空调的出风口。山间气温低,车载空调已经开了,普通坐车还行,但是要睡觉的话,体温降低,应该会不太舒服。 他的话音刚落,车子停了。 霍染因依然懒得说话,直接把外套脱下来丢给他,再继续开车。 “谢了。”纪询抱着霍染因的外套,舒舒服服躺下来,这件外套还带着霍染因身上的体温,他在这样适宜温度的包裹中,慢慢的,慢慢睡着了…… 这趟位于车上的睡眠意外的还行,耳旁始终有淙淙的水流声舒缓他的神经,也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他似乎看见霍染因在他睡着的时候,替他扯了扯下滑的外套。 如果我正睡着,我是怎么看见的这一幕的? 纪询有趣想,然而这一幕幕又分外清晰,他甚至看见霍染因伸过来的是右手,他的针织衫撩高了,露出一截手腕,手腕擦破了丁点皮,红红的,一眼看去,像烙了个吻在上边。 吻痕吗…… 他的神智又迷糊了,水声远去了,霍染因也远去了,他沉浸在混沌虚无之间,沉重的身躯不见了,他的神智晃荡荡漂浮着,无拘无束,直到小孩子嬉笑追闹的声音再度将他唤醒。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杯热腾腾的豆浆,纪询木然会儿,机械地接过,喝了起来。 黑夜不见了,小山村也不见了,车子外头,天光大白,宽敞的马路上挤满车辆,小孩子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上午八点,家长正送小孩来上学。 “这是哪儿?”他还有些迷糊。 “距离警局两条街的幼儿园。”霍染因说,“程正刚才从警局里出来,一路走到这儿。” 纪询长长打了个哈欠。 看来安心荷她们的全套准备已经取信警方,没有掌握程正杀人证据,强留程正毫无意义,程正已经被排除嫌疑顺利释放了。 至于霍染因为什么不阻止,大抵是觉得在警局提审会激起对方逆反,倒不如顺其自然,在外面见面。 幼儿园门口的拥堵一直持续到上课的钟声敲响,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散了人潮,一个站在幼儿园绿色铁丝网前,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凸显出来。 正是程正。 纪询说:“你去和他聊吧,我在周围晃晃。” 霍染因:“你不一起去?” “不想去,不乐意,懒得烦。”纪询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何况你去是正经办案,我去干什么?普通市民没事干瞎凑热闹吗?” “如果你这份自觉能够贯彻始终,今天晚上就不用在我车上睡觉了。”霍染因不冷不热。 “你以为你的车子很好睡?下次求我我都不在你车上睡。”纪询敷衍哼哼,开门走了。 霍染因最后望了眼纪询,见他出了车子后在幼儿园门口的小摊小贩面前徘徊,就没有再管他,径自走到程正身旁。 程正似有所觉,转过脸来:“你是……警官吧。” 霍染因自我介绍:“霍染因,刑侦二支的队长,也是1.13室内捂死案和1.23梧山分尸案的负责人。” 程正问:“来抓我?” 一晚上不见,这个一向谨小慎微、温吞随和的男人似乎变了。 他的肩背不再佝偻,他不再回避人的视线,身上也再没有那种认命似的随分从时。他重新挺直了腰背,脸上的皱纹跟着舒展,他还是个健壮的、犹带三分俊朗的中年人。 “对犯罪嫌疑人的正常问询。”霍染因说,递了一支烟给程正,“抽烟吗?” “犯罪嫌疑人。”程正复述了一遍,而后笑了,“您客气了,直接说对凶手的问询也可以的。” 他接过了烟,没有抽,只是握住。 “法院宣判前,你都只是嫌疑人。”霍染因纠正,“你的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法律说了才算。” “警官,你的行为和你说的话,不太一致。”程正微微一笑,但他轻轻带过,“不过这无所谓,我们坐下说,你要问的事情应该很多,我想说的也不少,坐在这儿,一会儿能看到园里孩子做早操,一堆小萝卜头挤在一起,热闹,有人味儿。” 他带霍染因来到路边的一条公园椅上,坐下,而后开口: “我刚才走出警局就一直在想,究竟是警察让我走的,还是心荷她们催我走的,或是我自己想走的。我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没想明白,霍警官你说呢?”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徘徊。” 程正无声地笑了。 谁推着你走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无数次逃避之后,你依然面对选择,非你做出决定不可的选择。 “重要的是我的选择。”程正说,“人总是要做选择的。” “——那可未必。” 一道声音从旁插入。 霍染因转眼看去,先看见三支大大的色彩缤纷的棉花糖。 接着,胖乎乎的棉花糖一动,他才看见藏在棉花糖后的男人,纪询。 “我就不太喜欢做选择,我选择困难症,可我也活得好好的。”纪询拆霍染因的台,“来吧,你们一人选一支,我吃剩下的那一支。” 这三支棉花糖,一支白色,一支蓝色,还有一支粉红色。 霍染因随手拿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粉红色。 程正对着剩下的两支棉花糖婉拒:“谢谢,我就不用了。” 纪询:“程老师,你拿一支,就帮我解决一次选择困难症,举手之劳既是日行一善,何乐而不为?当年你救下奚蕾,也不过是日行一善吧。” 那支蓝色的棉花糖进入程正的手中。 纪询拿着最后白色的,满意一笑。他啊呜一口,将蓬蓬的棉花球咬出个缺,一点金黄糖渍黏在他嘴角,他伸舌头,舔舔掉: “你们继续,我在隔壁椅子坐着,不打扰你们聊正经的了。” “这位作家,之前也是警官吧?”程正望着离去的纪询,忽然说。 “从哪里看出来的?”霍染因没有反驳。 “直觉,他看着不太正经,但就给人以有什么难事你都可以和他说说的感觉。”程正,“不过他也有点像我,总在逃避些什么。” “扯远了。”霍染因。 “确实,扯远了。我们要说什么来着?”程正抱歉笑笑,问霍染因,“人老了,念头就杂了,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奚蕾掌握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霍染因问。 “这个秘密……”程正如他所说,毫无隐瞒之意,他缓缓开口,娓娓说来,“是一个关于孩子的秘密,且事关唐景龙。” “蕾蕾很少和我说她与唐景龙的事情,我只能大概猜测,大约被唐景龙强迫,对于蕾蕾而言,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后来她在这段关系中又拿了钱,于是事情就变得既羞耻,又肮脏。但蕾蕾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被动地等待着唐景龙厌倦,她一直在伺机行动。” 霍染因静静听着。 奚蕾做出这种选择并不稀奇,她的个性从出现在她身旁的那些人身上就足以窥见。 曾鹏吸毒,她让曾鹏戒毒成功;夏幼晴想要自杀,最终也被她劝回来。 她身上有种坚韧不拔的品质,明明脆弱如同杂草,但迎风曝雨,也要将根须扎往更深的土地。 “她确实找到一个机会了。”程正说。 那通夜半来自奚蕾的电话,程正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他在睡梦中接起电话,电话里,奚蕾急剧的喘息声像是一道喷薄而出的雾,雾织成网,将他刚刚清醒的神智笼入。 他听见奚蕾说: “老师、老师,我拍到唐景龙杀婴的证据了——” 然而他当时的反应多么冷静——多么冷漠。他缓缓自床上坐起,拿起放在床头的眼镜,他对奚蕾说:“好,深呼吸,呼——吸,呼——吸。冷静下来了吗?你现在好好回忆,你是怎么拍到这份视频的,你在拍摄途中,是否被人看见?” “后来蕾蕾告诉我,她之所以能拍到这个,是因为唐景龙在一次和她鬼混的时间里,接了一通电话,唐景龙看到这个号码很烦躁——而一般情况下,唐景龙是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不会对打来的电话这么烦躁的。她留了个心眼,说去洗澡,实际只是将浴室里的蓬头打开,又偷偷地把浴室门开了条缝,就藏在门缝后头,偷听唐景龙讲电话。” “她听见……” “万老板,好歹是个孩子,生都生出来了,又不能塞回去,这不是你订个奢侈品,不想拿就不拿的问题。” “万老板,我知道你换了个老婆,所以想把和前老婆一起代孕出来的孩子也换掉。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实在不行,送去福利院呢?多少积点阴德。” “……这不是钱的问题。” “……好,我知道了。” “此后数天,蕾蕾一直关注唐景龙,甚至悄悄跟踪。后来她终于撞见了那一幕,唐景龙在楼下的咖啡馆里和人见面,那人跟唐景龙说。‘这回事情也办好了,孩子就在后备箱中,你要看一眼吗?’唐景龙真的去看了一眼,他们打开了后备箱,蕾蕾拍到了……后备箱中,静静躺着个婴儿,他裹在襁褓中,一动不动,嘴唇发乌,身体泛紫……他窒息死亡了。” “‘也’?”霍染因低语这个字。 “并不令人奇怪,对不对?”程正平静说,“人生有一条界限,游走在界限边沿的人,不会只跨线一次。” 他继续叙述: “后备箱开了一瞬又合上,接着,唐景龙将钱交给对方……蕾蕾将这些全部都拍了下来,这就是她手中的秘密。” “拍下这些之后,她为什么不报警?”霍染因问。 “因为我对她说……唐景龙的背后还有其他人。贸然报警,会将她直接卷入危险之中。”程正平静回答。 “唐景龙背后还有其他人?”霍染因眉梢微扬,如刀尖上挑,“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个人的猜测,但我想这并不是被害妄想症也不是凭空捏造。唐景龙有器官捐献机构的工作背景,他能调换器官的使用顺序,能让某个人暗中优先更换器官,这么个珍贵的人才,你觉得他会独自流落在外吗?” 程正说完一段,又回到奚蕾身上: “我劝她先离开宁市,避避风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将证据交给警察。蕾蕾没有采纳我的建议。她说她答应了一个人,要每天陪她散步。她说唐景龙什么都没有发现,她不会有危险。她说散步不是什么大事,但承诺是件大事;她说她陪伴的人是位孕妇,她有时抱着她,能听见肚子里孩子的胎动声……” “她和我说,她环抱着朋友的时候能听到朋友腹中的胎动声。” “像种子发芽的声音,也像我们在她很小的时候,给她读睡前故事的声音。” “我想那时候,蕾蕾真的很高兴。”程正说,“我很担忧蕾蕾的安全,但她真的很高兴。” 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她救了一位想要自杀的孕妇,这位孕妇甚至还想杀死自己的孩子。我想这让她想起了小山村,山村里的女人,乃至她妈妈。她救下了她,她就仿佛能够改变过去这些她一直无能为力的事情。” “她留下来了。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 孩子们开始做操了。 一群孩子呼啦啦地自幼儿园的教室里跑出来,在操场上你推我挤站好队列。 程正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两手曲肘放在膝盖上,脖颈微微前倾,急切看着铁丝网后的孩子,好像正从中寻找一丝熟悉的影子。 他没有找到。 贪婪从他眼中褪去,他慢慢恢复靠着椅背的坐姿: “蕾蕾其实和她妈妈挺像的。她们都有颗舍己为人的心,都愿意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付出太多,她们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愚蠢的善良注定燃烧自己,点亮他人。” “警察同志,你办过不少案子吧,命案对你而言就像遇见下雨天一样寻常,天天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案子,你觉得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城市漂亮吗?”霍染因问。 “很漂亮。”程正说。 “城市在好人与坏人眼中不一样。”霍染因,“有的人看见美,有的人看见丑,只要他还心中还有一点善意,他就总能感觉到美的一部分。我做这份工作,是因为好人比坏人多亿万倍。” 程正看着蓝天,看蓝天下的操场,看操场上的孩子,和偶然落在孩子面前的一只鸟。 有孩子想要上前抓它,但被周围更多的孩子制止了,它浑然不觉危险差点降临,兀自趾高气扬地蹦跶好几下,一振翅,飞走了。 真自由,真好。 蕾蕾或许无法感觉到这份自由了。 但心荷她们,还有机会,虽然很难,还有机会。 “警官,”他在椅子上抻抻懒腰,“聊得也够久了,孩子们都回去上课了。我也该走了,拿着这东西……” 程正举起手中的蓝色棉花糖。 “回警局里说要自首,会被当成去搞笑的吗?” 那支棉花糖最后并没有被带到警察局里,霍染因看见程正在路上徘徊一会,正巧碰到一个不知因为什么,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妈妈站在旁边,气急败坏,数落不止,后来又心疼了,抱着小女孩连连安慰。 程正将棉花糖递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小女孩破涕为笑。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一直微微笑着,直到母亲带着小女孩离开,直到吃着棉花糖频频回头的小女孩也过了转角再也看不见。 他还在这里站着。孩子的笑声越来越远。他眼中虚幻的影子却越来越凝实。 是蕾蕾。 蕾蕾在前方奔跑,她梳起的马尾辫子迎着太阳快活飞起,每一根发丝都牵着灿金色的光芒,他追着那影子去了。 他连声说:“小心些,跑慢些,等等老师——” 他面前,警局蓝色的徽章同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霍染因再回到纪询身边的时候,拿在纪询手中的白色棉花糖只剩下一点点了,签子上顶着个白色毛线球,被他左转右转,转成根魔法棒。 “这么放心,不亲自把程正送回警局?不怕他晃你一个花枪,走过路口就逃跑?”纪询将签子冲向霍染因。 “他如果要跑,一开始就可以跑,没必要说这么多。”霍染因退后一步,面前的毛线球虽然还远,但它毛茸茸的样子,像下一秒就要沾上他的身体。 爱好中文网 霍染因后退,纪询得寸进尺,又把签子往前递一段,在霍染因面前招摇着,直到霍染因面上的忍耐隐隐龟裂,他才倏然一转手,将签子朝向自己,一口咬掉毛线球。 签子被投入垃圾桶,纪询拍拍手:“行了,事情完了,我可以回家睡觉了——虽说尘埃落定,但霍队长,你还真相信我的话。你就有没有想过……杀人的真是母亲她们,程正才是替罪的那一个。毕竟这个故事里,人物视角换一下也成立,认为自己比妇女们更像坏人的程正无法忘记妇女们多年来的痛苦,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懦弱,他心中有了替罪的念头,但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只好等在哪里,等待一个人来帮帮他。而我昨天说的那些话,真的只是一个感人却虚假的故事,我同情那些女人,于是杜撰了故事来说服你相信我,让你推胆小不敢跨步的程正去顶罪。” “……纪询,真真假假很好玩吗?” 纪询没回答,他直起身,耸耸肩,神气里透出这四个字:确实好玩。 “程正就是凶手。”霍染因说。 “但没有证据啊——”纪询拖长了声音,说实话,霍染因的选择令他意外,一贯强调以证据为结论的霍染因居然真的因为他说的一个故事直接来找程正,这中间的缘由令人细思,“做出了选择的霍队此刻只能逼迫自己相信程正就是凶手,你无法接受他不是而你却推他认罪这个答案。说到底,你有选择性的带有偏见的认定程正是凶手……你认为,他更适合当坏人。” “纪询,我做了选择,你却连选择都不敢做。”霍染因语调平静,他反问,“你跟我说这些,不就是希望我做出选择吗?现在我做出了选择,你又开始质疑我立场的正确性,纪询,你不觉得你反复无常,非常可笑吗?你是以什么立场质疑我的?” 他声音忽地变轻,轻而残酷。 “袁越真是最看得透你的人。你想回警局,却不敢回来。” 纪询感觉到自己牙齿酸了会儿,接着他意识到,是自己咬得太紧的缘故。 “这句话可不太讨喜。” “真话一贯如此。” “就你会说话?”纪询目光一垂,落到霍染因被纱布裹住的十指上,“那来说说霍队长的双手吧。人类和动物的一大区别就是人类能够熟练使用各种工具,所以是什么让霍队长摒弃随处可见的石块、就穿在身上的衣服,要直接用血肉之躯和沙土较劲——是我们约炮不成,见面就杠的感情吗?” “想当然不太可能。我来猜猜,哦,我知道了……”纪询轻轻巧巧揭开谜底,“窒息。霍队长对窒息这件事,总是格外关注。” 霍染因的面容变得僵硬,僵硬而冰冷。 他踩中霍染因的痛脚了。纪询冷笑想。多么容易。 这个时候,霍染因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上。 冷笑还没从纪询眼里褪去,错愕已经浮上他的面容。 他能感觉到的,是掌心之下强而有力的心跳,真实的心跳。 霍染因脸上的冷硬融化了,浮现笑影,他拭去白天的冷静专业,将属于夜晚的艳丽与危险一同暴露。越艳丽越危险,越危险越诱人。 霍染因凑过来,到他耳边,侧头,轻轻说:“猜对了。真敏锐。想知道窒息后面的事情吗?……来,再猜猜,我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纪询心中升腾起巨大的违和感。 这不对。 霍染因一样私人物品都没有的办公室闪现在他脑海。 这就是个在生活中隐藏很深,一点不想被探究的人。他这张正义、秩序外皮底下的,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愿意承认自己的弱点?又为什么会邀请自己,探究他? 闪念间,霍染因放开他的手,退回原来位置。 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又覆上霍染因的身。 对方神色从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陈述性说:“这个案子是有证据的吧。” “……啊。”纪询对上霍染因笃定的眼神,一耸肩,承认了,“没错,有。绑走唐景龙的地点姑且不说,那里是监控盲区;但无论是谁要去杀陆平,ta都会事先踩点,这是替罪者事后无法弥补的,只要调取陆平家周围监控,谁出现在监控之中,谁就是真凶。” “我明白了。”霍染因点头,“你手机掉了吧,要我送你到家吗?” “不用,我有带钱包。”纪询提醒,“棉花糖再不吃就化了。” “你给我买的时候就没想到我会不吃吗?”霍染因反问。 纪询忽地咬了霍染因的棉花糖,咬出枚月牙的印子。 猝不及防的愕然同样浮现在霍染因脸上。 “想过啊,但我非要勉强,不行吗?——霍队长,让我靠近,是会被我勉强的。” 纪询站直了,嘴角的弧度与棉花糖上的月牙一模一样,他竖起食指,摇一摇: “最后,珍惜食物,别浪费,拜。” 纪询走了。 霍染因在原地僵了半天,望着被咬过的棉花糖,撑头,头疼。 34、第三十四章 这是个好天气。 太阳不冷不热, 温度不高不低,风不大不小, 一个适合做任何事情的天气。 站在大型商场外、电影巨幅宣传广告牌下的男人想。 他身高腿长,年至不惑,一身皮肤久经阳光洗礼,晒成黧黑,穿在身上的衣服肘部膝部都有磨损褪色的痕迹,抱在怀里, 很明显,这是个干着体力活、家境平平、囊中羞涩的男人。 这个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出奇之处的男人,思想与外表一样贫瘠, 他拉拉杂杂,鸡零狗碎地想: 是先看电影,还是先去办事? 这部电影很好看的样子, 要是先去办事的话,就来不及看了。 要不看电影吧?两个小时就能播完。 可是手里的东西太重了, 不然还是先去办事吧。 他做出了决定,但依然舍不得电影, 目光兀自在广告牌“媲美韩国杀人回忆,更惊悚,更罪恶,一个杀人者的自白书”的宣传语上黏了好一会, 才恋恋不舍地挪开。 他提起脚边的帆布袋, 往广告牌不远处的高档小区走去。 他先看见了站在保卫室的保安, 保安气质精神的装扮让他隐生羡慕。 本来想应聘这里的保安的,可惜没选上。 只能当个水管工,进来修水管了。 他在保安室的本子上记录了自己的姓名与身份证, 提着袋子往里头走,小区里电梯管得严,得刷卡才能上,他费了番功夫,算是从消防通道上了目标楼层。 三十三楼。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脱下外套,坐在楼道间里,像只累趴下的狗,张着嘴吐着舌散了好几分钟的热,才重新穿好衣服,提起包,敲响3303的房门。 biquge.name “谁啊?”门里传来声音。 “物业。”男子神色自若,他有张温顺老实的脸,“来检修天然气管道。” 门打开,一位五十出头的秃顶业主站在门后,鼻翼两边的深深的法令纹让嘴巴突出,神色刻薄:“要检修管道怎么不提前通知?进门要脱鞋,别把你脏兮兮的鞋子踩进来……什么味儿,你工作证呢?” “您稍等,我把工作证给您看。”男人低声下气,拉开提包拉链,伸手进去。 再抽出来时,一把寒光凛冽的尖刀,对准秃头业主的胸腹。 秃头业主脸上的刻薄变成空白,空白又凝结出大团大团的恐惧,他牙关不受控制的打颤,磕磕磕磕磕,风不断吹打百叶窗一样的响动: “你,你……” “别怕,赵老板。”男人还是那张温顺的脸,“我不是抢劫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辛永初,怡安县人。您应该还记得怡安县,那是您的福地,您在怡安县做工程项目时,还是个小小的工人,等到怡安县工程结束后,您突然有钱做生意了,成为一家食品厂的老板,开着豪车,住着豪宅……” “这些,这些钱,是我多年的积蓄,”不知什么时候,赵老板涕泪横流,“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不是……” “我想的是什么样?”辛永初问,他的刀逼近了,赵老板只能一步一步地后退,门被辛永初用脚踹上,关严了,他将赵老板逼到餐厅的餐椅上,用尼龙绳子捆好了。 而后他将刀子放到一边,再将随身携带的袋子拉开,从里头取出摄像机与三脚架。 他将这些东西在室内安装完毕,又调试了好一会儿,确定摄像机正常工作后,才再度转向赵老板:“现在摄像头能将一切都记录了。赵老板,不要紧张,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一定会没有事的。我想问的是……22年前,怡安县中,你是不是用榔头,敲碎了汤志学汤会计的脑袋?除了你,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谁?” ……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 辛永初换了好几种方法,也没有撬开赵老板的嘴。 赵老板已经瘫在椅子上,他裤管湿淋淋的,脚下一滩黄色液体,他身上也并不干净,他的额头被打破了,血和汗糊了他一脸,他像一只鼻涕虫那样,软塌塌瘫在椅子上,半死不活: “不是我,我没有……汤会计的案子早结了,外来人员流窜作案……” 辛永初有点累了。 他走到摄像机面前,动手调整角度,对着摄像头自言自语:“其实我不想这样的,我知道汤会计如果还在,也不会让我这样做。但是总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对吧。” 他退后两步,摄像头照出他握着刀的颤抖的手。 他对着摄像头鞠了一躬,90度,两分钟。 然后转身,捂着赵老板的嘴,将刀深深捅入他心脏。辛永初看见赵老板那一瞬间暴突的双眼和涨红的面孔,对方如同离了水的鱼那样,在他手掌下剧烈地挣扎,要敲碎椅子崩断绳子一样的挣扎。但这种挣扎不过回光返照,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宝贵的生命自他体内流逝,他停下,不动了,眼睛也渐渐失去光泽,泛出僵硬的死白色…… 他死了。 事情办完了,辛永初开始收拾东西,看眼时间。 “咦?”他念叨,“好像还来得及看电影?” 纪询讲完案件的来龙去脉后,夏幼晴身前的咖啡还是一口没喝。 纪询来时,她就是这样了,一个人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一圈一圈地搅动着没有一丝热气像是苦药的黑咖啡。 叙述案件的过程里,夏幼晴也始终安静,她的表情一度空白,面容如同白瓷面具,漂亮,精致,空洞且没有生机。直到他说起那句话。 ——“蕾蕾很高兴,她觉得自己救了一位孕妇,救了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这句话如同一束生命之泉,注入夏幼晴的体内。 始终不言不动的女人突然侧开脸,定定地看着窗外,纪询跟着看过去,看见一幅悬挂在电梯前的母婴店广告灯箱,上边有个穿着熊熊套装,可爱爱笑的小宝宝。 太阳光照在她脸上,将她脸颊点亮,她眼睫轻动,一滴泪珠滚了出来,它牵动她脸上的白瓷面具一同滑落,落在地上,砸个粉碎。 “结束了。”夏幼晴最后这样评价。 纪询也这样想,这是三年来他参与的第一个案子,过分冗长又过多枝节,哪怕昨天闷头睡了一整天,也跟没睡似的,梦里霍染因依然拉着他的手搭在心口,对他说再猜猜。 他迟钝了三年的思绪在疲惫中活跃的不同寻常,唐景龙的社会关系在脑海里织成了一张蜘蛛网,网中心孟负山在嘲笑他怎么对路边随便一个吸毒犯都那么在意。 直到夏幼晴这句话说出来,他才好像终于有一种摆脱案件的真实感。 无论怎么说,都结束了。 也许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这就是真相,弥足珍贵的真相。 随后,纪询陪夏幼晴上楼,去母婴店逛了婴儿用品,这是夏幼晴第一次踏足这里,第一次认真考虑将孩子生下来后,会需要什么。 人很脆弱,但更坚强。只要一生中感觉过一次希望,希望就会在他心中落下种子,再如同火炬一样向前传递。 一如女人们传递奚蕾,一如奚蕾传递夏幼晴,一如夏幼晴传递自己的孩子。 商场里的母婴店占地还挺大,进去逛一圈,半个小时就不见了。 夏幼晴已经满载而归,至于纪询,他正站在店铺门口,对着红蓝二色包装、口味不同的幼儿饼干陷入纠结。 这家母婴店正好夹在两家手机店之间,他手机掉了,必须买个新的,面前就有手机店很好,不好的是,多了一家,逼得他不得不在两家相同功能的不同店铺中做出选择。 这对选择困难症来讲是个绝大的难题。 他决定通过红蓝幼儿饼干来考虑,如果要进左边买手机,就买红色胡萝卜味饼干;如果要进右边买手机,就买蓝色蓝莓味饼干。 他的手指在两包饼干间来回游走,直到—— “纪询?” 袁越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转身一看,袁越刚刚从商场观光电梯中走出。 “……” 他毫不犹豫,掉头就走,走没两步,又自扶手电梯上看见霍染因。 两人前后夹击。 纪询进退维谷。 “你们怎么在这里?”纪询声先夺人。 “案子破了,局里发电影票福利,电影院在这里,倒是你怎么来了?”袁越奇道。 “嗯……手机掉了,出来买个手机。你来得正好,帮我决定,左右两家店,我要进哪家店买。”纪询同袁越说话,顺势瞅了眼霍染因。 霍染因望了望母婴店,又望了望他,而后好整以暇,一挑眉梢。 这家伙,别是猜到了吧。 纪询循着空隙蹭到霍染因身旁,低声道:“电影要开始了,你手下的人都进门了,霍队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进去看电影?” “不着急,”霍染因同样低声说,“外头的戏比里头还精彩。你走钢丝绳走得挺漂亮,运气也很不错。” “……” 霍染因什么都发现了,倒是袁越,什么都没有发现,还一口答应纪询的要求:“这个简单,电影马上开始了,你和我们一起进去看个电影,出来再决定吧。” 这家伙,迟迟没能抱得美人归,是有理由的。 “不看,有什么好看的。”纪询同样一口拒绝,“三流剧本拽了个大大的噱头而已,浪费时间,不值一看,都不用进电影院看,我就能把大概情节猜出来——” 这是部热门电影。 临近播放时间,越来越多的观众到达这里,等待进场。各种各样的味道混杂交织之间,一丝血腥味突然袭到纪询鼻端。 他的声音缓下,循着味道看去,只在川流的人群中,看见个一闪而逝的黑色大提包。 35、第三十五章 电影院里有了点让纪询在意的东西, 他拒绝的态度就没那么坚决了,随意推拒两句就依着袁越的意思检票入场, 只在进门的时候把红蓝两色的幼儿饼干都买了。 进了场后,袁越带纪询来到特意给他留的位置——影厅最中间一排的最中央位置,而且左右两个位置都是空的,相当于纪询一个人占了三个位置。 纪询左看右看,最后看向袁越。 “几个意思?” “你看电影喜欢说话还喜欢猜后面的情节,还猜得八九不离十。”袁越的神色和话语中都带着极大的包容, “所以这样比较好,你可以自由说话,我们也不会听到你的剧透。” “呵呵。” 纪询给了袁越一个白眼, 把红色袋子的饼干抛给对方,走了。 他一路走到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打算坐这里, 但这个展厅的最后一排全是情侣卡座,本该不怎么讨喜的位置硬是被情侣占据, 一个个男朋友带着一个个女朋友,分享一份爆米花和一杯饮料, 甜甜蜜蜜黏黏糊糊。 这群人中的唯一异端,大概就是正神色无聊,手肘架在扶手上,用手指撑着额头, 以一种国王坐姿垂眸看全场人员的单身狗霍染因霍大队长。 纪询的目光在霍染因身旁的空位处停留几秒钟, 来到倒数第二排, 他站在这里评估了下视线的高度,发现并不能将全场的人员尽收眼底。 于是他的目光再度转向霍染因身旁空位。 这下他毫不犹豫,坦然入座, 和霍染因共享一个情侣座。 “不嫌挤?”霍染因。 “是挺挤。”纪询实话实说,坐了才知道,原本在其他情侣那里还挺宽敞两位置,换了他们一起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和霍染因的肩膀并在一起,大腿也差不多,反正只要稍稍动弹,必然一串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要不是这里视野好,才不和你一起坐。” “哦——”霍染因懒洋洋,低着嗓子,拖长声音,“我的荣幸。” 光明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忽儿,灯光熄灭,广告开始。 这半昏半明的光线其实挺适合聊天,霍染因也真的开了口:“你到底是想让夏幼晴和袁越复合,还是不想让夏幼晴和袁越复合?” 无错小说网 “你猜?” “我猜不出来。”霍染因说,带着轻轻的调侃和嘲笑,“你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也许你的想法也充满了矛盾,你的理智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但是你的感情,又啪地,把理智关在门外……” “你在写诗吗?”纪询无语问,“还是自以为好的那种。” 霍染因低哼,不悦:“既然夏幼晴看着不想把孩子打掉,那么无论怎么样,袁队都应该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照料妻儿。”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前·男女朋友关系,你民政局的啊,这么急着给他们扯红本盖钢印?”纪询嘲笑,“是不是打包了多少对新婚夫妻,就有提成可拿?” “孩子需要父亲。”霍染因又说。 “一个刑警队长式的父亲?”纪询揶揄。 从纪询过来到现在,霍染因都没有怎么动弹,似乎打算将国王坐姿保持到天长地久,唯一还能感觉他是个活人而不是雕像的,大概是他的眼睛。 纤长的睫毛如同半扇密密的帘子,稍稍下垂,遮了他的眼,但那道森冷、凌厉的目光,依然从睫毛底下射出来,落在他注视的每个人身上。 直到此时,霍染因终于稍稍转了眼珠,看向纪询:“刑警队长怎么了,你对这个职业有偏见?” 电影大屏幕上还在放广告,这都有五分钟了吧。干聊天实在无聊,周围人都在吃东西,他也拆了手里饼干,自己吃两口,又抓一把放到霍染因掌心。 霍染因懒得推拒,沉默地接受了。 于是纪询再将手里的饼干袋自己塞到霍染因掌心,自己反从对方手掌里拿东西吃。 “有什么差别?”霍染因开了尊口。 “这你就不知道了。”纪询,“拿零食累啊。” 霍染因的嘴角动了动,极大概率,他马上要说嘲讽的话了。 “说职业偏见用词太重了,应该说了解。”纪询适时做个打断,“来,霍队做个选择题:a,你未来的老婆在产房难产马上就要一尸两命;b,我又双叒被活埋了。人性的抉择时刻到了,ab两地你只能选一个地方赶往,你赶往哪里?” “……”霍染因。 “100%……错了,袁越是100%赶去救人,你的话,可能95%吧。”纪询说,“我说错没有?” 没有说错。 霍染因默了半天,摆张冷脸,找到理由:“我是警察,不是医生。赶去产房救不了老婆和孩子,赶去现场至少能救个作死被活埋的家伙。另外这种虚构的选择题考验不到我,这种未来不可能出现。” 纪询挑挑眉:“霍队总是很自信。自信是好事,希望未来确实如你所想。不过上边的题目也论证了我的观点,有个刑警队长当老公,看着是活的,其实像死的。女方想嫁就嫁,是牺牲小我造福大我的崇高觉悟,不想嫁倒也没必要由旁人来催着她嫁。” “多少有点区别。”霍染因。 “是否成为烈士遗孀的区别?” “多张工资卡的区别。” “这个理由倒是很真实。”纪询失笑,“两张工资卡总比一张好。没想到霍队看似脱离了普通群众阶层,思想却这么朴实接地气,难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霍染因刚才施舍给了纪询一眼,现在又转开了,继续盯着影厅中的人。 纪询相信影厅中的人既没自己好看,又没自己有趣。 那么霍染因眼珠不转的审视他们的理由就呼之欲出了——霍染因是从他突然决定进来看电影的态度上意识到了不对,于是在影厅中寻找可能存在的异样。 就一个反应。 面对面的袁越没有任何感觉,站在旁边的霍染因倒是一下注意到了。 不但注意到,还谜之“相信”会有所发现。 纪询暗自耸耸肩。 他良心发现,不再打扰努力办正事的霍染因,自顾自地看着大屏幕,灯光忽暗,又臭又长的广告算是播到了尽头,终于隐去,开始正片。 但这时纪询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差不多耗尽了,他看电影的坏习惯又不自觉的冒头,恰好身旁今天有人,他忍不住开始放飞自我。 他看了片头的几个画面,就开始说话,但好歹还记得是在电影院,只向霍染因的方向倾斜,同时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我看这个人面带凶手相,多半就是——” “纪询。” “嗯?”纪询,“信我,我看悬疑片猜凶手很准的,袁越就是被我盲狙毒害不爱和我坐一起看电影。” 霍染因转脸看过来,荧幕的光在他漆黑的眼珠上踱出一层绿意,那种绿意如同浪潮,带着澎湃的生机和战意,汹涌而来。 “我也猜中一个人。” 几乎在视线相对的第一时间,纪询就读懂霍染因的意思。 对方说的不是电影,废话,当然不是。 在刚才沉默观察的时间里,霍染因在电影院中找到了不够对劲的人。 电影的配乐变成撩动神经的诡异脚步声,大约是剧情到了所有人该屏住呼吸的桥段,电影院里观众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除了配乐和角色的喘息什么也听不到。 霍染因也不再说话,他牵过纪询的左手,又朝纪询递去一只手。 这是要将他们发现的人同时写下,看看是否一致。 这个游戏比无聊的电影好玩不止一倍。 纪询决定接受,他侧了身,由面向屏幕变成面向霍染因。 他的右手在霍染因摊开的左手上写字,霍染因的右手则在他摊开的左手上写字, 当霍染因微凉的指尖落在他的掌心,他感觉到了一丝痒意。 接着他意识到对方在他掌心写的是:1202 12排02号。 而他在霍染因掌心写的是:1202,杀 12排02号,杀人。 游戏结束,两人选择的目标一致,但霍染因没有确认这个人犯的究竟是什么事。 纪询写字的右手提起收回,当他要将当写字板的左手一起提起收回的时候,他的左手被霍染因一把抓住。 “我之所以觉得他奇怪,是因为他一直抱着他的包。” 霍染因牢牢抓住纪询的手,像是解释,但更像是一次别苗头时候不服输的挑衅。 他需要纪询肯定他——肯定他说的一点没有错。 “他坐在最旁边,位置不好。因为他是临时决定要来看电影的,所以只剩最旁边位置的票可以买。他自从进来看电影之后,就一直将他随身携带的不小的包包抱在怀里,再贵重的包放着再贵重的东西,一般塞在身后座椅里也足够了。由此看出一个悖论,既然随身携带着这么贵重的让他看电影也要一路抱着的东西,他为什么要临时决定来看电影?” “差不多吧。” 纪询确实肯定了霍染因。 电影院里头这么多人,霍染因准确地圈出了提着包的那个男人,观察已足够细致犀利。 “但这些不足以推断他杀人。”霍染因说。 “除了你说的这些,我进门的时候从那个大包上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上面还有一些点状溅射的痕迹。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他路过了个杀鸡的摊子正好沾到了点血沫。” “但是我相信,对我们……对你们而言,碰着杀人比碰着杀鸡频繁得多。”纪询笑道,“综上所述,做个大胆推测吧:他抱着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要来看电影,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回不看,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看了。” “当然,一切都是不负责任的瞎猜和直觉。”纪询忽然又耸耸肩,语气轻松,“也许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难得进城一趟的乡下人,刚巧路过了杀鸡摊子,包里还放着村里的公共财产,所以对提包特意在意,但又想赶在出城前看趟电影。” 电影画面切换了,从白天变成黑夜,绿意潮水一样从霍染因眼中褪去,他的眼珠重新变成黑色,比之前更加漆黑。 “纪询,你是天才。” 天才有太多的奇思妙想,太多的大胆猜测——最后,它们都被证明,是对的。 霍染因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夜里的幽灵。 “天才总将天分虚掷。” 36、第三十六章 纪询在看两场电影, 一场是屏幕里的,一场是屏幕外的。 屏幕里一帧帧的画面将影厅纯粹的黑渲染成不同色泽的悲欢离合, 屏幕外与之共情的可疑人士随着故事的起承转折,面容一变再变,似乎这个不怎么精彩的故事让他难以抑制的代入其中。 不,其实是三场电影。 坐在他身旁的霍染因一错不错地盯着看电影的可疑提包客,甚至拿调暗了光的手机记下了对应的画面时间节点。 他们不约而同,都没打算去打扰这个提包客。 假使他真的杀了人, 显然也不是简单的激情犯罪,否则不会如此镇定的坐在电影院里。 他或许将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他们——霍染因和袁越那些刑警, 将做好仗前准备,这一准备绝不包括拿着警官证,在人来人往的电影院里直接把人带到旁边搜身询问。 这或许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要是一个不小心, 在今天,在这里, 真的发现了提包客是凶手,他的大提包中塞着把沾满血迹的刀, 或者塞着个面目狰狞的头,或者随便来点什么人体残肢带血衣物;再一个不小心,在对方反抗的时候引发骚动被围观群众看见。 纪询的目光再度回到大荧幕。 毫无出其之处,开场五分钟猜到的凶手果然就是凶手。 他继续思忖: 那么这个老套的、完全无法媲美《杀人回忆》的噱头片, 立刻就会爆火网络。 这可比《杀人回忆》上映时所提炼的“你可能和杀人犯一起看电影”观点惊悚一万倍——这是真的和杀人犯坐在一起看电影。 雅文库 随后, 无数营销号就跟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 以分钟为单位炮制出一篇篇《比《杀人回忆》更杀人回忆,现实版的“杀人回忆”》,《那一天, 我和杀人犯0.1cm的距离》,《杀人犯也忍不住想看的悬疑电影》噱头十足的文章,调动网友情绪,引发一轮轮猎奇议论,篇篇阅读百万+,社会新闻热搜大爆预定。 还在休假中的袁越和霍染因,就会再度丧失他们宝贵的区区一个晚上休息日,重新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破案程序中……嗯,这倒是个自然而然的发展,刑警们估计都习惯了,就算有人现在不习惯,干久了,早晚也会习惯的。 纪询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结尾的主题曲响起,影厅灯光亮了,荧幕变成黑色,预示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到此终结。 于是盒子开了口,闷在里头的呼吸声,说话声,起立声,全部一涌而出,影厅变得乱哄哄嘈杂起来。 纪询依然抽离着,观察整个影厅里的每一处情况。 他看见在绝大多数人都起身离去的时候,提包人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双眼依然盯着屏幕,连屏幕上的片尾字幕都看得津津有味,像是完全沉浸在了故事的余韵之中,于是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个个代表人名的普普通通方块字,都妙趣横生了起来。 他也看见袁越和其他刑警。 他们坐得很集中,基本在影厅最中央的三排位置落座,他们不忙着和普通群众挤出口,都在座位上说说笑笑,缓和片刻,打算人走得差不多了,第二波再出去。 巧妙的巧合。 纪询不动声色想,他的视线又落到身旁的霍染因身上,果然,霍染因在使用手机,他正在发长段的文字消息,应该是和前边的同僚沟通,以便彼此配合,清空普通群众,将提包人独自留在影厅中。 一个无形的计划正在酝酿。 没一会,几个刑警站起来,中间包含两位女警,一位是文漾漾,另外一位是局里新来的法医——他曾经见过她一面,但上回没认真看。现在看,她下颔微宽,眼睛细长,不是典型的东方人审美长相,但她细长的眼睛带着丝丝狐狸似的妩媚,这丝妩媚与她冷淡中性的打扮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她是一个十分有魅力且十分了解自己魅力的女人,很少见这样聪明的女人选择天天与罪犯和尸体打交道。 纪询欣赏的目光不免在这位陌生女警身上停留几息,随后他在一曲已经谱好调子的乐谱中,发现了个错位的音符。 一个矮小的男人挤在人群中间。他左挨挨,右蹭蹭,缓慢但明确地朝女性的身旁挤去,并且闪电伸出手,摸了位长头发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 女孩子几乎像被鞭子打中般剧烈抖动,并瞬间回头。 纪询已经在快步朝着人群赶去,但事情发生就在一瞬间,那位回头的女孩子看了一圈,但没人和她对上视线,每个人都在看着手机。她的眼圈慢慢红了,这时她身旁的女伴和她说话,大概是问她发生了什么。 女孩子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最后,纪询见她缓缓摇头,拉着女伴,快步离开。 前后不到三十秒,女孩走了,纪询刚刚从最后一排来到出入口处,但好消息是,那位猥亵者得了甜头还想继续,他没有顺着人群离开影厅,而是又绕了几步,继续徘徊在出入口,并将目标转向文漾漾与陌生女警。 他向她们的方向靠拢,手臂在人群中像蛇一样摇摆着,悄悄游曳在她们敏感部位左右。 周围刑警高度警惕,他们警惕着提包客,就在刚才,提包客突然自座位上站起来,并将抱在怀中的包提到手上,快步来到了出入口! 那根悬在影厅也悬在众多刑警脑中的弦霎时绷紧。 已经来到入口处的几位刑警瞬间将余下的些许普通群众挤出门口,随后在此站定挡住通道,但这也让文漾漾和陌生女警停下脚步,留在了矮个子猥亵男的接触范围。 猥亵男面上闪过一缕隐蔽的喜色,手臂努力向前一探! 同时间,提包客也猛地向前伸手,伸出没有提着包的那只手! 谭鸣九运气好,站位最靠近提包客,他眼看提包客伸出手,眼里瞬间擦出火花,半转身体,当场就要就要将人扣住—— 千钧一发,纪询及时挤过来,抬手勾着谭鸣九的肩膀,用力往前一推。 对友军毫无防备的谭鸣九霎时失去平衡,踉跄挡到了两位女警面前,他正蒙圈着,突然间屁股一痛,有只手摸上来,还使劲掐进去! 谭鸣九神经嚓一声,断了: “谁捏老子屁股!” 刷刷刷! 一群目光堪比探照灯的刑警将视线集中在了事情的焦点——谭鸣九的屁股上。 他们看见一个矮小男人的手掌正贴着谭鸣九的屁股,而这家伙的手腕,则被另一个人捏着,那是个现场所有刑警包括纪询都没有想到的人。 提包客。 提包客抓住了猥亵男! 这家伙,杀了人之后不止看电影,居然还见义勇为抓流氓,这么道德高,思想高,闲情逸致高……别是弄错了吧? 看清事情的瞬间,这个问题绝不止闪烁在一个刑警的脑海中,紧绷的弦开始松散。 这直接导致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成了被抓住的猥琐男。 只见这矮小的男人还端出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用力挣扎:“干嘛?给我放手!抓伤了我你赔得起吗你!不知道哪来的农民工,闪边去!” “我看见你耍流氓了。”温顺老实的提包客看着真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他笨嘴拙舌,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抓着矮小男人,坚持道,“和我去警局。” 还想去警局…… 刑警们更沉默了,紧绷的弦更加松散。 “还去警局!” 猥琐男夸张大笑。他挣扎得厉害,原本一只手抓着猥琐男的提包客为了防止他逃跑,不得已放下手中提包,两只手控制住猥琐男。 猥琐男没能挣扎出来,气愤不已,恶人先告状:“好好好,一起去警局,你有证据吗?我摸了谁?人挤人的时候一不小心碰了个大男人的屁股叫耍流氓?我看你是想讹诈!待会见到警察,我就送你进局子呆个十天半个月!” “警局是你开的啊,想送谁进去就送谁进去?”纪询终于开了腔。他的脚边就是提包客的提包,距离近了,提包上的血点与血腥味更加明显。 他不动声色,拿脚悄悄踢了踢,不是人类肢体,感觉……像是大型金属器材。 “你又是谁?”猥琐男调转矛头。 这时谭鸣九断了的神经终于艰难接续,屁股有多痛,他的胸膛就有多爆炸。 他忍无可忍,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锁住猥琐男:“证据个屁,老子就是警察,你耍没耍流氓,老子的屁股不知道?老子的屁股不能当证据?!” 猥琐男傻眼。 提包客也愣住了。 赶着这时间,纪询弯腰去拣地上的背包,他手一抬,不小心碰开了拉链,将背包里的东西窥探个清清楚楚。 刚才的感觉没有错。 背包里确实放置着大型金属器材——三脚架,摄像机。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是我弄错了吗?纪询想着。有这个可能。猜测没有百分百对的,百分百对的,不叫猜测,叫预言。他如果有这能力,不妨去预言一下下期双色球的开奖号码。 “不好意思,碰开你的包了。” 他将背包递还给提包客,眼神顺势扫过周围,背包里的内容在他刚才拉开拉链的时候,周围的刑警也都看了,现在大家都放松了下来,泰半注意力从提包客转移到猥琐男身上。 这猥琐男也算八字走点背,命里向局子,选哪里猥琐不好,选在了个警局刑警集体观影的影厅中猥琐,百分百要被当成典型,从重从严了。 他想到这里,突然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霍染因。 别的刑警注意力都分散了,但霍染因没有,他单独站立,距离不远,目光自始至终都留在这里,保证了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能第一时间支援。 就好像是,在他也觉得自己可能猜错的时候,霍染因还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的猜测,还在等待,还在防备。 纪询一时讶异。 他时常无法理解霍染因对他的信心到底从哪里来的。 “没关系。” 提包客笑了笑,接着纪询手中的包。他重新将包抱回怀中。而后他面向谭鸣九。 “你是警察?我能看看你的警官证吗?” 谭鸣九愣了下,摸出警官证,给提包客看。 提包客看得很认真,中途一度紧了紧怀中的包,随后他抬头,还是那张温顺老实的脸。 他温顺老实说: “警官好,我要自首。我杀了个人。” 37、第三十七章 “我叫辛永初。” 提包客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电影开场前大概十五分钟左右杀的人。地点是安和大厦3303, 他叫赵元良。我用一把刀子捅死了他,没抽出来, 因为听说血迹不好打扫,所以就这样了。我走的时候带走了门钥匙,钥匙在这里,你们可以直接开门进去……不过我没有找到电梯门卡,你们还得问问保安,让保安把你们带上去。唉, 三十三楼,爬起来太累了。” 辛永初低眉敛目,配合有加, 和警察聊起杀人案时自然得就像在小区里和邻居聊小区的绿化程度,说这里多了一棵花,那里少了一棵草。 “关于杀人的过程, 我已经用摄像机录下来的。它可以作证人是我杀的。嗯……我需要跟着去现场吗?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知什么时候, 影片的片尾曲播完了,留给参演人员滚动名单的黑幕也变成灰幕。 所有的视线, 全集中在辛永初身上,所有的人气儿,也集中在辛永初的叙述中。 他如此体贴周到,站在警察的立场为警察着想, 站在保洁的立场为保洁着想, 仿如他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但不得不麻烦别人的事。 他很抱歉。 他杀了个人。 藏在空气中的无形坚冰由袁越打破。 袁越上前一步, 自围着辛永初的警察里走出来。他并没有因为辛永初自陈杀人就态度严厉喊打喊杀,相反,辛永初态度配合, 他也态度友善,聊家常般说:“不用。按照流程,你要先和我们回警局,做个正式的笔录,承认罪行,签字画押。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们会派警察到现场核实一番,再做安排。你说你把一切都用摄像机拍下来了?那么摄像机就是证物,能把它交给警方吗?” “好的好的。”辛永初点头,胳膊却紧了紧,将提包多抱了几秒钟,才恋恋不舍递给袁越,笑得憨厚,“这个还挺贵,要我半年工资,我第一次买。” 袁越接过提包,又取出手铐。辛永初没有反抗,很顺从的递上双手。 嫌疑人被控制,周围警察也活泛起来,有条不紊展开工作,联络警局,检查证物,安排现场工作——一架精密的大机器下,每个零件都在努力工作。 谭鸣九左看右看,现场人多,活儿都被抢完了,他这个最开始最接近犯罪嫌疑人的警察反而沦落到无事可做的地步,唯一还能干的,大概就是…… “把你的手从我的衣摆上拿开,别一副要尿裤子的蠢样。”他一脸嫌弃,撕下黏在身上的猥琐男。 刚才还抖擞牛逼的猥琐男连惊带吓,怂了,彻底怂了,死皮赖脸缩在谭鸣九身后:“警察,警察大哥,这是杀人犯,你让他离我远点,人民警察为人民呐!” 谭鸣九盯着这人,冷笑:“人民警察当然为人民,走,我带你回局里,这就让你免费享受为期十五天警备充足安全无忧拘留所头等vip室待遇。” 一队二三十人的警察带着两个嫌疑犯,包括纪询,呼啦啦又回到了警局。 作为最早发现辛永初不对劲的人,纪询得当个证人,做做笔录,也算流程。 没什么好说的,做就做呗。 纪询跟着众位警察到了警局,好了,他被撂在办公室没人管了。 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敲着桌面,开口呼喊,千回百转:“来——个——人——呐——给——我——笔——录——” 袁越耳朵灵,被唤出来了。 他匆匆路过,哄纪询:“马上就来,稍等下,到安和大厦的人传回消息,确实死了人。案子分到了一支,我得去询问室问问辛永初为什么要杀赵元良,这看上去像是一起仇杀案件——你如果无聊,就来询问室外一起看看,霍队没事,也在那边听。” “?” 纪询冒出一个问号。为什么要特意对他强调霍染因也在那边,难道他会因为霍染因在那边就特意过去吗? 纪询打定主意不过去。 然而一个人呆在办公室,尤其是在没有手机的情况下,实在太无聊了。 他只坚持了五分钟,就对无聊屈服了。他站起来,吊儿郎当晃到询问室外,霍染因果然在,除了霍染因外,还有不少警察挤在这里,但看他们扎堆角落,低头缩脑,凑成丛生蘑菇群,时不时还发出一声闷笑的模样,可不像是在做什么正经工作。 纪询路过时候瞄了一眼。 众警察正共享一个小视频——谭鸣九翘臀被摸的小视频。 影厅里,不知哪位仁兄眼疾手快,居然把这精彩一幕给录了下来。 他晃荡到霍染因身旁,霍染因正双手抱胸坐在椅子上,专注听着询问室内的询问。 明明案子划归到一支,和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这位刚上任没多久的刑警队长,在太阳底下总是有太多无聊的正经。 “里头问到哪个程度了?”纪询没话找话。 “仇杀。”霍染因言简意赅。 同袁越刚才分析的一样。 废话,是个人,有点思维能力,都能猜出这一点。 “我手机没了,你的借我用一下。” 没什么新奇的东西,纪询懒得多听,招呼一声,拿走霍染因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晃回刚才的刑警蘑菇圈,摇摇手机:“谭鸣九被猥亵的证据给你们霍队也发一份留档。” 他口吻理所当然,措辞又公事公办,加上霍染因就坐在前边,这些人还以为这是霍染因的吩咐,没任何迟疑就把视频发到了霍染因的微信上。 纪询不知道霍染因锁屏密码,但他记性好,哪怕看的时候不在意,只要稍稍回想,依然能将霍染因用修长指尖划过屏幕的动态图像复原出来。随便试一试,就解锁进去了。 他点开微信,看视频前先看见了火热群聊: “老谭,汝,臀,安好?” “我们看了视频……嘶,这掐得好用力啊。” “青了没?肿了没?” 谭鸣九实时在线,三连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什么视频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我可是在发现了猥亵犯后当机立断,干脆利落,用我跆拳道黑带的实力当场就把他架住,电光石火间,只听咔嚓一声,手铐拷上——” 纪询做好事用他人名,拿霍染因账号发出谭姓警官翘臀被摸小视频,并附上如下言论:“做警察要有做警察的觉悟,你一个人渺小的牺牲,挡住了一次伸向女性的禄山之爪,抓获了一个潜伏社会的犯罪分子,为诸多女同胞解除未来隐忧,这个视屏正是你的功勋见证。值得表彰的事情,藏着掖着干什么。” 群里寂静几秒钟。 谭鸣九几乎被这段政治正确正义昭彰的话说服了,甚至觉得身上挂的警徽更加闪亮,腰间配的枪支更加犀利,就连上面那个让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尴尬视频,都开始带出了惊心动魄似的牺牲意味…… 直到他发现,这个视频并不止被发到这个微信群,还被发到了其他警队大群,所有人都能点·击·就·看·火·辣·热·臀。 “我靠,霍队?我不相信——”谭鸣九濒死悲鸣,“纪询是你吧!” 纪询将手机屏幕按灭,顶着霍染因睨过来的眼神,愉快宣布:“我替我们报仇了。” “用我的号报仇?”霍染因嘲讽。 “这不就是你内心所想吗?”纪询将手机递到霍染因眼前晃晃,笑道,“我拿你手机的那一瞬你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吧,你压根没阻止的意思,摆明了车马想给谭鸣九一个教训。” 霍染因冷冷收回手机。 “别因为我说破了你的内心就生气嘛。了不起我的手机也给你用——嗯,等我先把新的手机买好。” 霍染因不理他,站起来,转身出去。 纪询不过表面道歉,霍染因一走他就收了假惺惺的歉意,干脆抄起桌面的耳机,听听里头的事情。 还没听到两句话,一个全新的手机盒子递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拿盒子的是霍染因。 “这是?” “送你的。” “……”纪询抽了一口气,“霍队,这不是警队报销的吧。” “不是。” “想也不是。破案了警局没事发个电影票,有事记个功,顶天了。”纪询,“不是警局,这是……你?” 霍染因不语。 纪询和霍染因站在询问室的一角,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架不住内容敏感,早吸引了周围警察的注意。 他们不看谭警官的火辣小视频了,一双双眼望过来,眨巴着闪烁着,个个都如相机,恨不得闪一下就记录出一张照片。 他欠欠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凑到霍染因耳旁说悄悄话: “霍队,抬手就是大几千,哪怕资本家也夸张了,你不是真对我有好感在追求我吧?我压力很大的啊……” 霍染因懒得嘴炮。 纪询没动桌上的手机,他动,他把盒子拆了,将里头的手机拿出来,当着纪询的面,启动,然后将自己的号码输入存储,再设置为快捷拨号“1”,最后丢给纪询。 纪询接过。 这支全新的绿壳手机在他手中转来转去,如同一道碧浪翻腾涌动,他痞痞一笑,抓着羊再薅一把:“但你非要送我,我也却之不恭,对了霍队,再把我之前发出去给线人的微信红包也报销下呗?不多,就400块钱。” “加我微信。”霍染因命令。 “稍等,我登陆下就加。”纪询从善如流,一秒不拖,加了霍染因。 哪怕再看一次,霍染因的头像也出乎纪询的意料。 按照他对霍染因闷骚程度的评估,对方的头像八成会选择纯色,要么全白要么全黑。但霍染因两样都不选,也不是什么风景景物或者自己的照片。 他的头像是个本子。 学生时期的作业本。 真奇怪,也许这个本子有什么特殊含义。 纪询习惯成自然地想了一瞬,抛开,做好接收红包的准备:“霍队,来吧。” 霍染因闲闲看他一眼,面露哂笑,语气轻快:“我说的是加微信,没说给你报销吧。” “……?”纪询愕然。 他左看右看,发现霍染因是认真的,对方拿根胡萝卜钓头驴,骗驴颠颠跑上去后还把胡萝卜藏了起来,人干事! 纪询觉得自己很亏。 但为了400块红包就闹腾,又显得他不宽容不体贴不大度。 纪询琢磨片刻,坐回位置上,掏出新手机,悄悄戳屏幕,给霍染因改了个备注名: “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 改完了,报复成功,他若无其事收回手机,和霍染因一起看里头询问。 霍染因戴着耳机,他不需要,随便看看,便能读出单向可视玻璃后,辛永初的唇语——询问室内,辛永初正在长段长段地说话。 “警官,我杀人的情况交代完毕了,你们可以重新调查汤会计的这件案子吗?” 辛永初人高马大,背却微微驮着,两腿垂直内缩,规矩得小学生面对老师。 “汤会计叫汤志学,怡安县人,22年前,也就是1994年的9月18日,在家中被人用铁锤锤破后脑勺,当场死亡……” 纪询倏然一怔,看向袁越。 袁越平静的面色随着辛永初的描述发生变化,他眉头微微锁住,下颔线条向后紧绷,他意识到了——是那个案子。 纪询只顾着询问室内,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霍染因突然转了头,视线扫过袁越,再扫过他,最后,扯扯嘴角: 属于这两人的案子。 “这个案子我记得。”询问室内,在辛永初反复恳求四五遍后,袁越开了腔,他并非拿乔,只是这个陈年旧案让他心绪混乱,他的眉心拢着,中间一道刀刻似的纹,“09·18碎颅案,悬案。22年前侦查技术不成熟,没能锁定抓捕犯罪嫌疑人,但根据同时间的另一位受害者的口供,行凶者是外来人员流窜至怡安县作案,汤志学当时是怡安县一高教学楼在建工程的总会计,出事时候正值中秋节前两天,汤志学刚刚从银行里取了钱要给工人发工资。当年的侦办人员综合考虑各种情况,猜测是汤志学从银行出来的时候被凶手盯上,尾随一路至其家中,家被人踩点做了标记,最后遇害身亡。” yawenba.net “不是外来人员。”辛永初低声说话,口气坚决,“是赵元良和他的同伙,我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袁越旁边的刑警质问,“有证据你为什么不交给警察?辛永初,从刚才到现在,我和你说了多少遍,我们在审讯你杀人,不是在接受你信|访,你有冤情,我们也有办案流程,你在我们审讯过程中打岔不停求我们去调查另一件案子,无济于事。” “我知道你说的说法。”袁越却道。 辛永初望着袁越,眼里突然迸出光来,这光是一座桥,使他的信念飞跃过来,搭在袁越身上:“警官,你知道这个,那您一定明白我!” “当时警局有另一种猜测,熟人作案。”袁越说,“但最终这个调查方向一无所获,不了了之。” “就是熟人,就是建筑工人杀的!”一贯顺从的、老实的辛永初在时候突然激动起来,但就算激动,他的声音也不高,也顾虑着会不会吵到他人,“这不是猜测,这是真的。我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走访了全国各地八十多个城市,跟踪过当时和汤会计有关系的几乎所有人。直到一年半以前,我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赵元良酒后说自己有个护身符,里面是一张大团结,是他发迹时候留下的幸运钱——赵元良,他就是当年汤会计发工资的一位农民工,也是里头少数几个赚了大钱的大老板。我就对他是怎么发家的起了疑心,我调查发现,他的启动资金和他这些年一直所说的在蓉城做小生意后炒股发财的经历根本对不上。后来我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查清了赵元良二十二年前,躲在蓉城八个月的行动轨迹。” “赵元良当年在蓉城的八个月里,什么都没做,天天就是喝酒打牌,但他的钱好像花不完,八个月后还直接拿出了一笔九万块的巨额款项。他家里就一个老母亲,连老婆兄弟都没有,他有钱他来当什么农民工?他有钱当年怎么一直让老母亲住在窝棚?他这笔巨款的唯一的来源,就是他杀汤会计得到的不义之财!” 袁越沉默不语。 辛永初所说乍听有理,细细一想,又根本不能作为依据。 袁越不说话,他旁边的刑警就开口。 这是位国字脸的中年警察,他语气严厉:“你嘴上说的言之凿凿,却无法拿出哪怕一份可以呈上法庭的资金流动证明。‘二十二年后查到行动轨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证据了?你靠这些‘证据’就擅自定了赵元良的罪,杀了他,剥夺了他宝贵的生命,辛永初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那张幸运钱。”辛永初紧张起来,他说的是他多年的心血,二十二年来的心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幸运钱上一定有汤会计的指纹或者dna,警官,你们验一验吧,验一验就知道我没在乱说了。我知道的,你们警察现在很厉害,汤会计有个习惯,哪怕钱从银行出来他也不放心,他一定要当场点钞,粘口水拿手指点钱,钱上一定有痕迹的,我看过书,教科书上写的很明白的。我,我放在摄影包里,没敢用手碰,怕污染了。” 国字脸警察和袁越面面相觑,袁越向审讯室外做了个手势,示意鉴证科的前去采样。 国字脸警察大约也是恻隐之心涌起,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既然看过书,都知道这些了,为什么就犯傻想去杀人呢,你杀了人,哪怕最后真的证明是他杀的,法律都没办法替你口中的汤会计还公道。” 辛永初的头羞愧地垂下来。他的手臂动了动,想要抬手捂脸,但他两只手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不能动弹,他只好说: “警官,我认罪,我愿意接受法律所有的审判,但是汤会计的案子,这隔了22年的悬案,到了该昭雪的时候吧?当时警方对现场勘查得出的结论是,有两人共同行凶,赵元良是一个人,另外一个人我没有找到,还有雇佣他们的人,我也没有找到……” “这个警方会有安排。”国字脸说,“把口供看看,没有问题就签字。” 厚厚的一叠纸到了辛永初面前,辛永初没有看,他眼巴巴地望着国字脸和袁越,在他们中寻找支柱,支撑自己的信念的支柱。 他刚刚才杀了一个人,即将面对法律最严厉的审判,现在却以如此期盼的眼神望着警方,期待正义得以伸张。 “警官,重启案子后,能限期破案吗?我怕我看不见破案那天。”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国字脸严厉起来,“签字!” “可是警官……” 辛永初的目光终于垂了下,垂到纸张上,复又抬起来,望着袁越与国字脸。 “我做了准备。我打算在赵元良食品厂经营的奶糖中随机投放硝酸银。如果警方不重启案件,不让真相大白,不让凶手伏法。” “这批奶糖就会让食入者中毒死亡。” 辛永初面露悲伤。 “让很多很多人死。” 38、第三十八章 练达章练律师, 今天正式升任中齐律所的高级合伙人。中齐律所,宁市第一流律所, 练律师,宁市响当当的大律。 今年四十二岁的练律师已在宁市司法界深耕十数年,很是打了几场声名不小的官司,其中包括宁市富商的离婚案,他让富商妻子几乎净身出户;也包括某位官二代迪厅斗殴致人伤残案,那位官二代最后被判三年, 缓期两年执行。 他接手的案子,很少不让雇主满意的,同样, 雇主也必须让他满意。 这是一场双赢。 双赢,就是他的人生哲学。 如今他双赢的人生走到开花结果的日子了,他和妻子在同事们的簇拥下走进酒店自助餐的餐厅, 这是宁市的五星级酒店,今天酒店的这个餐厅被包了下来, 用以庆祝练律师事业版图上坚实的一个跨步。 自助餐厅内已经香飘四溢,厨师们早将美味菜肴准备妥当, 就等着食客们的捧场,但食客们在捧场菜肴之前,先得捧练律师的场。 现场热热闹闹,几个围在练律师身旁的律师你一言我一语: “如今练律实至名归, 日后要多多提携我们了。” “练律那是个多爱提携后辈的律师, 什么时候没有照顾我们了?这话需要你来多说吗?” “对对对, 整个律所里,就属练律好,业务又精干, 待人又热忱,我们能跟着练律学点东西啊,那是积了半辈子的德!” 站在人群中央的男人微微笑着,享受这些谄媚的恭维。 他正年富力强,面容也很儒雅,只是眼尾有几道深深的纹路,那是时常眯眼微笑留下的,只看着这纹路,就能想象他在一天天里,是怎么和善可亲地听着代理人的诉求,而后尽心竭力地为他们分忧解难。 他的头发乌黑油亮,两鬓却有了星霜。这点星霜也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爬上他的鬓角,但丝毫无损他的魅力,反而给他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故事。乃至站在他身旁的妻子,也是矜持美丽的。 这是个成熟的,富有智慧,又有故事的男人。但围绕在这个男人身边的,不只是这些近处可听的赞美。在远处的角落,还有更多窃窃私语的冷笑: “看他得意的样子,给有钱人打官司拿点脏钱就觉得自己牛逼上天了。” “抖吧,看他能抖几天。” “什么钱都敢赚,打官司看钱不看理,整个宁市司法界,就数他最不是东西,我话放在这里了,早晚有一天,他要被人敲闷棍,被敲了他都不知道是谁敲他!” 自助餐厅正中央,练律师妻子的手机忽然响起。 妻子拿出来一看,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房产经纪”四个大字,她往旁边走了两步,接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面色忽然变化,刚刚还明亮的脸如同乌云遮了太阳,霎时阴沉下来。 她返回练律师身旁,小声说:“老公,我有事要跟你说。” 练律师看了看身旁的其他人,这些人很有眼色说: “说了半天也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 “走走走,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夫妻两得以有个私人的空间,于是妻子温柔的声音一下尖锐起来:“刚才房产经纪给我打电话,说我们之前看中的那套学区房被别人买走了!” “被买走了?这么快?不是说让给我们留……” “紧俏的东西别人怎么会留,房子被买走了,现在盼盼上学的事情怎么办?” “房子没有,再买就好了,盼盼才初三,也没那么着急,你别说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初三不急,什么时候才急?说了让盼盼上私立学校,宁市就能上,你不同意,非要奔省城公立去,又不是把事情办清楚利索……” 妻子还有无穷无尽的抱怨,但是最后她勉强控制住了喉咙,端着张一看就是裱糊上去的笑脸,重新陪着丈夫和人应酬。 大家奉上热情洋溢的表情,背地里全是隐秘了然看热闹的微笑。 其乐融融的画面持续了十来分钟,但是忽然之间,餐厅里响起一声巨大的呻|吟。 那是练律师! 练律师捂住肚子,发出断续的痛苦的喘息,他侧着身,像慢动作一眼,慢慢从椅子上翻倒在地上: “嗬——” 于是骚乱就以此处为圆心,振荡一般向四周辐射。妻子先大叫一声,扑在丈夫身上: “老公你怎么了?” 众人慌乱的脚步响起来。 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争先恐后地簇拥上来,七手八脚扶起倒在地上的练达章。 “练律?练律你还好吗?” “出事了,快叫救护车!” “叫什么救护车,街对面就是医院,赶紧把练律送过去——” 他们忙乱地将练律师抬出自助餐厅,一眨眼间,自主餐厅只剩下翻倒的椅子狼藉的桌面,而练律师倒下的那张桌子上,一张小兔糖牌子的奶糖包装纸,静静躺着。 一切的发生都极其突然,对辛永初的审讯,不得不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威胁暂时中止。 袁越紧急召集了一支的人开了个小会,但会上并没有什么人说话,空气沉默得坏了的牛奶一样,黏稠结块,散发着令人难以容忍的味道。 半天,有个年纪最小,叫方新觉的警察迟疑开口:“我觉得……他是骗人的吧?” 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持这样的观点。 在场绝大多数警察,包括袁越,都想过这种可能。 袁越紧锁着眉,口气难得严厉:“不要抱侥幸心态,警察得预防绝不可能出现的万一。” 之前和袁越搭档的国字脸警察,他叫居正国,说:“犯罪嫌疑人的性格较为执着偏激,兼之硝酸银获取方式简单,用来下毒的可行性很高,来源也很难追溯,不得不防,得加急询问,想办法从他嘴里撬出更多关于投毒的消息。” “紧急调取辛永初最近一段时间的行动轨迹、通话记录、消费记录等,观察他是否曾与可疑人士接触或出入超市、便利店、小卖部等公共场所。想要随机投毒,让受害者无知无觉的放进购物篮是第一选择,还有一些习惯在门口放糖果供客人随时取用的店铺,这种可能性也很高。”袁越揉揉眉心,同时补充,“我去局长办公室报告。” 一支的所有人都又沉默了,他们头皮有些发麻,这个本来很清晰简单的案子如今已经朝着大案要案拔足狂奔绝不回头。 这还和上一个大案不同,它已经直接威胁到公共安全,社会影响更加恶劣,想必等袁越上报之后,局长就会在办公室里骂足十五分钟的爹,然后等不了几个小时,又会成立专案组—— 警局已经千头万绪,询问室内,辛永初还是进来那副老实样子,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叫人毛骨悚然: “警官,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这些奶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发作,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切都是随机的,但是我确实放了。” “你们要是商量好重启案件,就用宁州公安在线的新媒体号发一则公告,公布汤会计案的进度,然后附上让公众监督的导语,这个我希望由我来写。 “但是发布之后也不是万事大吉,如果不定时发布警局关于汤会计案的重新调查进度,外头死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汤会计是无辜的,这些人也是无辜的,我想警方不会因为几个杀汤会计的罪犯,就无视这么多人的安全吧。” “你想写东西,总要有人看。说吧,你外头有几个同伙,他们是不是都和汤会计有关!”陪同进来的预审开口,当头一句话,就如一把手术刀般,直插问题的要害。 而这个时候,纪询早已经离开警察局了。 22年前的9·18碎颅案,和他关系不大,主要是袁越,这是袁越颇为在意的一个旧案,但是毕竟年代久远,证物有限,一直没能获得足够的进展。 他在和袁越搭档的那段时间接触到这个案子,曾经一度想要前往怡安县看看,也不远,就在宁市周边,但总是忙,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别的事情,这桩心事就一直搁置了。 谁能想到,它会在22年后的今天,以这种方式,再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不过现在,这就不归纪询管了,警局里的刑警早晚把它一并解决掉。他安安分分地跑到浣熊酒吧,敲自己的鼓,受自己的追捧,喝自己的酒——还没喝。 酒吧的吧台上,杰尼将一杯杯沿装饰了奶糖的鸡尾酒递给他,说:“一杯白日梦,请你的。” 酒吧旋转的射灯将洁白的奶糖晕染出变幻莫测的色彩。 纪询端起杯子转了一圈,放下,捏起奶糖,问:“谁请的?” “天天有那么多人请你喝酒,喝就好了,何必在意是谁请的?” “这颗奶糖的牌子不会是小兔糖吧?”纪询又问。 “你又知道——哈我懂了!”杰尼自以为聪明,沾沾自喜,“你肯定是通过酒吧给客人桌上送的糖果的牌子猜的,没错,就是小兔糖,奶味足,还挺好吃的。” “最近别吃奶糖了,把酒吧里的奶糖收收,过一段再说吧。” 杰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以迷惑又好奇的目光望过来,依稀在说:你知道什么内幕吗? 纪询没管他,也没喝酒,但取下杯沿的奶糖,在出酒吧时丢进嘴里。 咬下的第一口,他觉得自己在咬一颗深水炸弹。 砰—— …… 才怪。 炸弹没有爆炸。 只有浓浓的奶香味,在口腔里散开。 嗯——普普通通的奶糖,奶味十足,用料还行。 他耸耸肩,吃完了,回程路上,因为过分无聊,他拿出新手机。 拿着新手机,就想起霍染因,想起霍染因,就想起他给霍染因改出的小小“雅称”。 纪询凝视手机微信界面上那位“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片刻,觉得它果然异常醒目,遂发条消息戳戳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三天了,你还在熬夜加班?袁越也一样?” 霍染因没有立刻回复。 纪询又走了大概十几步路,才感觉到手机震动一声。 霍染因说:“嗯,在第三医院。出现第一例误食硝酸银中毒案,患者在送医之前曾吃过小兔糖奶糖。” 这句话发出来以后,又过了两分钟。 霍染因仿佛画蛇添足般补充说:“袁队也在这里,这三天来他基本没整块休息过。” 纪询看着那行字,怎么看怎么觉得霍染因有些别有暗示。 他琢磨一会,突然想到霍染因对自己和袁越关系的小小误会。 他回复:“哦……” 霍染因又说:“刚打鼓回家?带份宵夜来第三医院,顺便把袁队劝回去休息。” 纪询:“有什么好劝的。他想工作你就让他工作呗,怎么,担心他太努力了以后成为你的顶头上司,所以让我去医院拖他后腿?” 他自觉自己说话没什么问题了,但霍染因硬是能从字里缝间抠出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霍染因:“别闹情绪。你要体谅袁队工作不容易,身体吃不消。” 纪询:“……” 他看着手机屏幕里的方块字,叹为观止。 霍染因这种规劝妻子别闹脾气赶紧去照顾老公的口吻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染因究竟在他和袁越的关系上迈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前进步伐? 还有,霍染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和立场说出这种话的。 他就没觉得自己有点……茶里茶气吗? 他可能真没有觉得。我们的霍队长,平日极忙,想必不知道茶是什么意思。 纪询被娱乐到了。他心情好了,也无所谓去一趟医院,还真的在路边的宵夜摊子上买了馄饨粥点,晃荡到就在前头不远的第三医院。 医院里的白炽灯,总带着外头没有的冷,像有无数只眼睛藏在灯后,悄然凝视路过的每一个人。 硝酸银中毒患者呆在住院部,这时候已经是拒绝探视时间,住院部的走廊里没有了来来往往的家属,只剩下流窜的冷空气和偶尔响起的痛苦喘息,安静,又冷寂。 纪询在楼下警察的带领下上了楼,到了楼上,他先看见了霍染因,霍染因正在同袁越说话,这两个人站在窗口的位置,光和影同时在他们身上交错,划下的每一道线条,都沉默且刚毅。 2k小说 “嗨。” 纪询远远打了声招呼,他走上前,将手头的宵夜分给他们,馄饨给袁越,粥给霍染因。 霍染因接过粥时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八成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份吧,就不知道和袁越一同收到来自他的宵夜,会不会让对方产生什么有趣的联想。纪询恶趣味地琢磨着。 霍染因还挺绷得住:“谢谢。” 纪询没回答,只晃了晃手中的手机。 霍染因又说:“你们聊,我去前面走走。” 他将空间留给纪询与袁越,自己朝前走去,走了一段,来到走廊拐角的时候,又停下来,他确实没有刻意去听,但空气是声音传播的途径,他耳朵微微向后,依然听见了纪询和袁越的对话。 “现在什么情况?” “一个律师中毒了。” “哦,麻烦了。” 闲闲的声音自里头传来,这种挑不出太多毛病但又着实令人上火的隔岸观火看热闹语气,除了纪询,也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恰到好处。 确实麻烦了。 警局里的人在知道中毒的是一个律师的时候,基本头都大了一圈。 律师社会关系复杂,接触人物广泛,从他身边着手排查,难度很高。 他不想听这些东西,他更想知道这个案子的幕后,纪询和袁越同时在意的东西。他想纪询今天刻意过来,为的也是这个吧。 可能里头的两个人听见了他的心声。 没一会,纪询又说了:“9·18碎颅案你怎么看?” 袁越:“肯定要重启。不是因为辛永初的威胁,而是现在案子有了新的线索,按照流程,也是必然重启的。” 纪询:“唔。” 袁越忽然说:“还记得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纪询:“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很多,哪能一一记住。” 又来了。 偷听的霍染因微露冷笑。 谁不知道你记性好?说记不住,骗鬼呢。他基本猜到了纪询当初答应过袁越什么,也相信在这件事情上,袁越不会让纪询打马虎眼。 袁越果然没让。 “你答应我会帮我把这案子破了。” “啊……” 没悬念了,纪询会答应吧。霍染因想。毕竟是袁越,毕竟是他过去的承诺,也许他不止答应,还答应得心甘情愿,自自然然。如果有谁能让纪询从对警局和破案的逃避中走出来,应该非袁越莫属。 只要纪询能顺利走出来—— 这对我倒是个好事。霍染因思忖着。也许可以再推他们一把,毕竟纪询对袁越的在意,是有目共睹的。今晚纪询不惜给平常避之不及的我发消息,就为了旁敲侧击点袁越真实情况,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 他想得有些远了,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听到自电梯口传来的匆匆脚步声。 “霍队——” 他醒了神,看过去。 一路跑来的是文漾漾,年轻女警在大冬天里满头满脸的冷汗,面上惊恐、愤怒来回交替。 “出事了,有媒体把奶糖投毒案件曝光,现在在热搜第一!” 39、第三十九章 文漾漾着急慌忙, 声音不小,同在一个走廊里, 纪询与袁越同时听见了她说的消息。 问题严重了。 公共安全问题极易造成群体性的恐慌,群体性的恐慌又会催生更多原本没有的问题。 这辆名为“随机投毒”的狂奔的马车,警局众人本已在勉励驾驶,而新来的舆论则如飓风,一下子——至多再多吹几下子,总要让马车脱轨一番。 纪询想, 打开微博,点开#宁市某奶糖被大规模投毒#的热搜,在前排营销号的带动下, 通过出没评论疯狂指路的热心网友,短短几分钟内,他就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 20:15, 一个名为东窗有耳的博主发了一条微博,内容为:“听到一个小道消息, 宁市有人吃了奶糖中毒送去抢救,那一整片都被乌压压的警察封了。” 下面有人评论:“食物中毒?人死了没?” 博主回复:“人没死, 但据说是有人投毒,还是大规模无差别投毒。大家最近小心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暂时别吃奶糖了。” 这条回复惊起千重浪, 评论立时出现两类, 一类信了, 当即询问是什么毒什么牌子的奶糖;一类怀疑,纷纷带着各种问号表情包表示法治社会不会有这种神经病,更不相信这种神经病还成功地大规模投毒了。 这个博主本来就是大v, 粉丝众多,两类人势均力敌,后来还爆发了小争吵,但纪询没看见全貌,他看见的只是遗迹。 因为这条微博在20:40左右被删了。 然后博主又发了一条新微博:“不是我删的。” 这是舆论的第一次爆发,本来不信的那部分网友因为东窗有耳的微博被删,一下子信了,“奶糖”、“投毒”、“随机杀人”等关键词变成热门关键词,无论是否身在宁市,众多网友都通过自己五花八门神通广大的渠道,去打听投毒事情的全貌。 这年头,没人知道网友脑洞有多强。 也就区区半个小时多一点吧,各种各样的微信截图朋友圈演绎出各色唬人故事,其中有些甚至沾了边。当然网络消息鱼龙混杂,在这时候,绝大多数的网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们乱哄哄的议论着,像永远嘈杂的菜市场,什么声音都拥有。 直到21:20,一个微博认证为《第一刻》周刊记者的博主孔水起发博,还配了张亮着灯的办公桌图片:“加班中,超级大新闻。” 一下子,鲜明的舆论旗帜浮出水面。 原本分散的网友立时聚拢在这位周刊记者的微博下,用各种暗号缩写对答案,翘首以盼等待。 22:00,也就是十分钟以前,第一刻的蓝v官方账号发了以下微博并全网推送。 【#宁市某品牌奶糖被大规模投毒#警方已介入调查】1月31日晚,宁市一市民李先生(化名)下午六时许因食用某品牌奶糖中毒,记者独家连线当地医院,得知李先生系硝酸银中毒,经及时抢救,已无性命危险。本案宁市警方已介入调查,据了解,投毒原因可能为某不法分子出于私人恩怨报复社会,将硝酸银注入未知批次的某品牌奶糖,警方正在大力排查有问题的奶糖保障市民安全。本刊呼吁近期宁市市民注意饮食安全,提供有效案件线索协助警方破案。 看到这里,纪询差不多掌握情况了。 他收了手机,转眼看向面前两个人,刚才他上网的时间里,这两人也没浪费时间,一个和局里沟通情况,另一个则进到练达章的病房内开始了直接的询问——这本来就是袁越和霍染因来到这里的目的。 纪询跟着进去了。 病房挺好的,是单人病房,里头除了躺在床上的练达章外,练达章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妻子叫贝佳,正在洗手间里洗水果,女儿练盼盼,一个十五岁的初三女孩,扎着双马尾,正坐在沙发上翘腿玩手机。 纪询进来的时候嗅到一缕香气,是名牌香水的味道。 他随意扫过一眼,看见女孩脸上淡淡的妆容。这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年轻会打扮的女孩子少有不漂亮的。 袁越正在同练达章说话:“练先生,我们需要知道,你食入的奶糖是从哪里来的?” 练达章脸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从我口袋里……我有低血糖的毛病,口袋里一直会放着糖以备不时之需,这个小兔糖……” 他费力地思考了会儿。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家里有这个牌子,公司也有,好像……对了,好像今天吃饭的酒店也有。我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来的,我都是看见糖就随手塞两颗在兜里。” “一点都想不起来?”袁越皱眉。 “警官,我……我脑袋乱……再加上这个小零食,谁会去在意……要不你们调监控?”练达章说,“如果我是在酒店拿的,那从监控里应该看得出来?” 只能这样了。袁越问: “公司有特定的采购途径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要问公司采购。” “你家里的奶糖呢,是网购还是超市?” “超市,就门口的大超市,家里补充糖果是最近的事情,就在这周,对,就在这周。” “那么,”袁越又问,“练先生,请你好好思考一下,在生活中,你是否曾与人结怨?有没有人和你屡次发生过冲突或者使你觉得,他特别不喜欢你?” “那不是多了去了吗?” 回答的不是练达章,是练盼盼,女孩还看着手机,也没抬头,只一管清脆的像鸟叫一样的声音响起,和这单调苍白的医院毫不相称。 “那些没有足够的钱被他拒之门外的人,或者因为我爸而输了官司的怀恨在心的原告被告……律所里也有不少人不喜欢我爸。” “小孩子知道什么?玩你的手机去。”练达章呵斥女儿,呵斥完了又不满,“你怎么从进来就没放下手机,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热搜。”练盼盼语气寡淡,“爸你红了,现在微博上大家都在议论你的事情,连我的同学群里都全是说这个的。我在和他们聊天,说点现在的情况。” 练达章一下急了:“这事还在调查,你怎么能乱说?” “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第一刻》不把所有事情都说得一清二楚?现在这件事热度这么高,爸爸你要是出来认领被害者身份,肯定一下子爆红网络,对你的名气大有裨益,身价也会倍增,这可比你上次案子买什么水军,炒什么热搜,但压根没几个活人关心来得划算,白白花钱……” 站在门口的纪询已经看了半天热闹。 练达章作为刚刚晋升高级合伙人的律师,无疑工作体面,生活稳定,在职场上也应当保持着足够的精英范儿,这从他的衣着外貌上多少能够看出端倪。 但体面的生活哪有这么容易。 谁知道一个人衣冠楚楚的外表下,藏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 他的目光再度转移到沙发上的练盼盼身上。 女孩毫不避让的迎上来,挑衅望他一眼。 “现在情况还不明朗,”袁越严肃强调,“练先生,你要暂时对外保持沉默,配合警方调查,警方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知道,警官放心。” 练达章勉强笑一笑,他脸色还是极为苍白,眼睑一直神经性跳动着,偶尔还会突地避一避,未知的投毒人给了他太多惶惑不安,这应该不是表演出来的,否则他的演技就太厉害了。 纪询思忖着,听到练达章再说: “贝佳,出来,十点半了,你先带盼盼回去休息吧,我今天晚上自己呆在医院就行。” 妻子从洗手间里出来,她擦擦手上的水珠,提起女儿放在沙发旁边的书包,低声说: “你今天补习班去了没有,作业写了没有?” “去了,写了。”练盼盼一脸无聊。 “别看手机了,把你手机放回包里。” 练盼盼把手机丢回书包。 纪询眼尖,透过书包敞开的口,看到了几片装在小药盒里的药片。 袁越还在病房里问练达章一些零碎,对情况了解得越清晰,越有助于破案,纪询没陪着,他从病房里再晃荡出来,又见着了霍染因。 霍染因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歪着头,用肩膀夹着电话,膝上放着他刚刚带来的粥点,粥点已经有些冷了,但霍染因似乎并不嫌弃,吃得快速且斯文。 很难想象,在医院走廊里将食物放在膝盖上同时打着电话的情况下,还能表现出一副极有仪态的吃相。 这家伙,豪门贵胄啊。 他在旁边站了一会,霍染因总算放下电话。 “确定消息从哪里泄露出去了吗?”纪询和霍染因闲聊。 “无法确定,泄露的可能渠道太多了。”霍染因说,“局里的人有可能,医院的人也有可能,辛永初一开始就准备闹大、团伙主动爆料,利用舆论给警方压力的可能性更不小。刚刚和第一刻沟通过,对方打马虎眼,咬死不说线索从哪里来。” “和媒体打交道么,难免的。” “你的经验之谈?”霍染因说。 冬天的冷风从窗口吹入。 话题又深入了,又聊起过去和警队了。纪询默不作声想。但他也没什么过激反应,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抵抗也要精神的,懒得烦了。 “再说练达章也不一定是随机投毒受害者。”霍染因又说。 “确实,”纪询享受小风拂面,“就算只和他接触五分钟,也能看出他家庭不睦同事相嫉仇人众多,唉,活着真难。” “我刚刚查了,他是怡安县人。”霍染因挑明。 “哦——”纪询的声音扬高了点,“霍队长这怀疑一切的精神始终不变呐,你怀疑辛永初的同伙假托随机投毒,实则定点对他投毒?” “这是接下去要查的东西。”霍染因审慎依旧,除非有足够证据,否则他绝不轻易做出结论。他又说,“刚刚接到消息,9·18碎颅案正式重启,明天袁队就要带人去怡安县协助侦破这起22年前的案子,我也打了个申请报告,明天过去看看。你既然不想坐警车,就跟我的车去吧。” “嗯?”纪询忽觉不对,“我为什么要去?” 霍染因奇怪看他一眼:“袁队在那里。” 所以呢? 这三个字纪询没来得及说出口,袁越自后边的病房里出来了,对方耳朵总灵,这回也不例外,意外又欣慰看他一眼,冲霍染因说: “明天见。” “嗯。” 这两个人,雷厉风行,动作那叫一个快,一句话说完,一人前一人后,又分头去干别的事情了。 纪询来回看看走远的两人,一时无语:“也太能一唱一和了,小瞧了你们的默契,你们才是这世界上最该在一起的人,拉什么郎,自己内部消化吧!” 纪询不可能把这种自己没有答应的事当真的。 于是他回家睡觉了,睡得不怎么好,感觉刚刚才闭上了眼,就听到手机的震动声,随后一阵熟悉的心悸浮现,他被吵醒了。 摸出手机一看,震动源自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发来的消息。 “我到了,出来吧。” “不去。”纪询冷冷拒绝,继续闭目。 他没睡,已做好霍染因再发消息的准备,然而十分钟都过去了,手机还是死了一般安静,半点声息都没有。 就这样放弃了? 纪询重新睁开眼睛,有点纳闷地瞅了眼手机。 不太像是霍染因的风格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踢踏着拖鞋到客厅的窗户外向下看一眼,没看到霍染因的车。他又琢磨着霍染因刚才发来的那句话。 “出来吧”,不是“下来吧”,难道…… 纪询开门,一刹那,看见倚在楼道间墙壁上的男人。他双手抱胸,头颅微垂,一只腿松松曲起,点在墙上。 他闭着双眼,睡着了。 清晨柔亮的阳光不止照亮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尘,也照亮霍染因面孔上轻软的绒毛,甚至照亮霍染因微微扬着的眉梢。 倦极打盹中,霍染因的盔甲放下了,一些平日看不见的东西,开始从这张面孔上流露。 他还年轻,还有无穷无尽的热烈和力量,那恰如冰面下的川流,湍急,奔涌,生生不息。 ddxs.com 警局又不做人了。 居然把从来不叫苦叫累的刑警队长逼到倚在他门口等等就能睡着的地步。 纪询摇摇头,上前两步,拿手在霍染因面前一晃。 果然,打盹的人没有放下警戒心,霍染因眼睑一动,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在睁开的刹那依然锐利清晰,静静和纪询对视。 “醒了?别强撑,警察弟弟,案子可以有别人来接手,命没了,找不回来的。”纪询说。 霍染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依然锐利,但神色却似乎有一丝混沌,还陷在困倦中转不动思维。 看着醒了,其实没有真正醒。纪询想,霍染因不太清醒,他就放松了,难得正经安慰: “别惦记了。去睡个饱觉,醒了哥带你去怡安县,让你体会一回什么叫做——” 他自信: “行云流水的高效推理。” 霍染因似乎听懂了,那双眼睛中的锐利自此开始消散,他眨了眨眼,而后…… “咚。” 轻轻一声,他松了脖颈力道,脑袋靠在纪询的肩膀上,睡了。 …… 霍染因是在床上醒来的,还没睁眼,他就悄无声息地将手放至腰侧——东西在。 而后,他才睁眼,注视房间,熟悉的床,熟悉的柜子,熟悉的地毯甚至熟悉的铆钉腰带,他进来过一次,纪询的房间。 他这才拧了拧眉,从记忆里找到新的片段。 在门口等纪询,不小心睡着了,睡了……两个小时又十分。 霍染因下了床,身上的衣服都好好穿在身上,只是脱了件外套,外套就丢在飘窗前的椅子上,他走过去,拿了这件外套,又向外去。 他行动轻灵,脚步悄然,没发出任何声音,于是看见了这一幕: 房子的另外一个房间里,纪询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个小黑板,那上边已写不少字,他侧身背对门口,藏在半幅拉起的窗帘后,但阳光依旧从另外的空缺里射进来,如同一只手,抚过那张藏在幕后,脑袋后仰的脸上。 他在工作,在破案。 这是霍染因第一次在纪询脸上见到如此放松,如此明朗的表情。 好像一截烧焦了的木头,在一场春雨,一次阳光之后,又生发嫩芽,长出希望。 也许这人其实没有变。 霍染因想。 只是有些东西,他曾经见到的那些东西,已被藏在厚厚灰烬底下。 40、第四十章 不由自主, 霍染因向内走了一步。 当他的脚迈过房间封门的金属条,里头的纪询警觉转头。 一下子, 那张脸上的放松和明朗不见了,乌云降下,晃去流金,那种灼目的魅力消散了,只剩下无趣又无聊的懒散,纪询再度藏入灰烬底下。 “这么快醒了?” 纪询长腿一迈, 将面前的小黑板踹向窗帘,一道碧绿色的深沉波浪扬起,黑板也果断藏起来, 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霍染因的目光追随而去。 光芒已从纪询身上挪到这块黑板上,它被盖住了,但写在上面的字, 似乎吸纳足了光源,以致能在厚重的窗帘下放出勾人的毫光。 “外头桌上有早餐。”纪询说。 “嗯。”霍染因并不在意早餐吃什么。 “先吃, 吃完我载你去怡安县。”纪询又说。 “你载我去?”霍染因视线倏尔挪回来,存在黑板上的光点, 似乎又飞回到纪询身上,“到了怡安县后有什么打算?” “问我?”纪询诧异,“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就是做个好人,当个车夫, 送你去县里, 然后我全程无脑跟随, 必要时刻大喊666,等着你带我躺赢就可以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 光芒又不见了。 何止不见了, 还都喂狗了。 霍染因有被气到,冷冷地想。 他什么都没说,但他脸上的微表情将什么都说尽了。 看了全程的纪询没有读心术,读不出霍染因的具体内心活动,因此只能猜测……刑警队长睡眠严重不足,正闷闷生着起床气,快要闷着闷着变态了。 他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去,这两个小时的车程都自己开了,让霍染因在后座再补补眠吧,也好把车子从黄泉道上扯回来。 吃完了早餐,跟着导航,一路顺利,等到怡安县的时候,时间正好卡在中午十一点左右。 他们的第一站是练达章的母亲家。 练达章的户籍上,只有一个母亲,他父亲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去世了。 那是个老式的五层小楼,附近没什么正经的小区围墙,就是一栋楼建着,有些横着建,有些竖着来,是七八十年代没什么总体规划,有空地就建的风格。楼前的大空地,有些本来应该是用作绿化带的部分,还被铲平种菜,或被浇上水泥改造成停车位。 练达章的母亲住在二楼,没有门铃,她这一侧的楼道灯泡被取下,想来是为了省电。 屋子很破旧,没什么家具,孤零零几把椅子放着,还有把瘸了,最显眼的是杂乱堆在角落的纸壳和塑料瓶,屋主人有收破烂的习惯;已经摆上饭的餐桌只有一盘菜,光秃秃的豆角,没有一丝肉。 纪询扫完了,刚才来开门的老太耐心也用完了。 她抬起头,脸上皱纹横生,眼角下来,一副愁苦的模样,尤其是她的背脊,她驼着背,于是衣服下好像藏着口大罗锅,将她整个人都压弯了。 “您好,请问是练达章的母亲吗?” 老太太面色一变,连连挥手,那皱纹横生的脸上居然浮现出羞恼:“我不认识他,别找我。” 霍染因接着要问的话被堵在口中,他的手伸向口袋,口袋里放着警官证。 但在他将警官证拿出来前,纪询先一抬手,按住那只还没伸出来的手臂,他扬声对老太太说:“不好意思,我们可能找错了,阿姨您继续忙。” 说罢,纪询将霍染因拉走。 霍染因跟着纪询走了两步,远离这间房子,才开口:“为什么不让我出示警官证?” “这有什么好出示的。”纪询漫不经心,左右张望,“儿子有钱老母受穷,多半不睦,与其听她说些添油加醋的抱怨,不如直接问消息灵通的邻居大妈。小县城,有什么矛盾邻居比当事人知道的更清楚。” “是吗?”霍染因,“你看那个阿姨如何?” 他指向前方十步处。那里蹲着个穿着绿衣服,几乎和树丛融为一体的身影,要不是有头刚刚烫好的棕红小卷发,都发现不了的五十岁阿姨。 五十岁,穿着时髦,饭点也在小区内闲逛。 有时间,有阅历,八成还愿意聊聊天,符合他们的要求。 “上道,眼尖。”纪询比了个拇指。 他们一道向前走,走得近了,这位阿姨新潮染色的卷发就更醒目了,她正拿一根筷子,面色凝重谨慎的拨弄树丛里的一个白色塑料盒里的饭菜,像在查看什么。 纪询打量了一会儿,开口搭话:“怎么,有人给流浪猫投毒?” 蹲着的阿姨一愣,回头看这两个陌生人,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可能是这一幕太像侦探小说里的标准路人提问了,霍染因嘴角扬了下,又敛回去:“他看到墙上贴的告示了,你们物业没报警吗?” “你几岁啊,是不是没报过警,警察哪里会管这种事?”阿姨面露嫌弃。 “……” 纪询不客气的笑出声,他摆摆手,示意霍染因别添乱,继续和阿姨闲聊:“出现的频率高吗,每天都有?” 阿姨满脸晦气:“好多天了,天天有,晚上巡逻的时候还没看见,一到白天又出现。偷偷摸摸的,经常一放就好多个。” “都是这种加了蛋的白粥配猫粮?” 阿姨大约没注意过这些,想了好一会儿,重重的点头:“应该是,都长差不多。” 纪询商量:“阿姨,那我帮你抓投毒的,你可以和我们说说住那户的练家的事吗?” “哟——”阿姨看着纪询,面露精明,“那当然了,你帮阿姨,阿姨帮你。” “白粥煮白蛋,没有调味料,对猫狗代谢好,这是一个了解猫狗习性的人,多半自己养过;你们半夜没抓到,是因为这个人是早起投毒,这个蛋和粥都很新鲜,投毒人可能是每天早起顺便做的,早起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是他本身的习惯;粥里加蛋是一个很奇怪的举动,那么多盒子耗费的蛋不少,白粥加猫粮本身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因为蛋在下毒人眼里是一个和米一样常见的物资。” “综上所述,投毒者应该是个养过猫狗,做早餐摊子,天天给人煮白粥和蛋的人。” 一个早餐摊就锁在楼下的栏杆处——上头的广告牌上写着:茶叶蛋,白粥,肉夹馍。 还留有手机号码与一个姓。 纪询最后说:“对了,凶手可能姓陈。” 这个陈姓,正大喇喇写在早餐摊子上。 阿姨听到一半已经呆住,半响,用力一拍大腿: “神探啊!老陈家半个月前好像死了一头猫,是被流浪猫抓伤的,没救回来,他家小孙女哭死哭活,还生了一场病。” “没事没事,一点微不足道的观察力。” 纪询很谦虚地说,又抢着帮阿姨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而后他开门见山: “那么练达章练律师和他的家庭……?” “他?他娘啊,老狠心喽!”阿姨用这个富有情感色彩的话做了长篇大论的开场白。 “他家本来还不错的,不过爹患了癌嘛,就不中用了。他娘做事又拎不清的喽,你说患这种大病本来就没救了,非要医,就医到穷啊。小章小时候那是我们远近闻名的好学生,他娘非要他辍学别读了,把学费给他爸医病,他爹就一口气马上要断了还要拿这种钱进去填命,我们当时都劝她,你别这样,别犯神经,不听。” 阿姨又是唏嘘又是感同身受一样的代入其中:“太可怜啦,我们乡里乡亲都看不下去的。小孩子学没得上,饭没得吃的,天天围着个死鬼转,脑子不好,就没想过老了怎么办。后来好像说老师还是谁,心肠好,给他交了学费继续读,这要不读啊,不就少了个名牌大学生和律师吗?” “等她儿子出息了,她又抖起来了,天天跟我们炫耀什么大律师,特别厉害,会帮大家伸冤。我们好多人听她吹牛跑去找小章打官司,我跟你讲,连电话号码都不对的!就是骗人的,他儿子理都不理她的。” “上学一分钱不肯给,现在遭报应——啧,不过这儿子也是毒,我们乡里乡亲的,跑去跪下求他都打发回来,这母子俩啊,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娃,毒一块儿了。” 从小区出来以后,纪询皱皱眉,按了按胃。 “胃痛?”霍染因注意到了,“要去药店吗?” “不,就是饿了。”纪询看见前面的面馆,“先吃个饭,聊聊天吧。” 错开了用餐高峰,面馆人不多,收营员正在收银机后百无聊赖发着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碗面条,重辣。” “一碗面条,不辣。” 要重辣的是霍染因,要不辣的是纪询。 等面上了,霍染因那碗重油重辣,红彤彤的汤底浮着切成一圈圈的青色辣椒;纪询的呢,朴实多了,只有一份熬煮不少时间的牛肉汤底浸没面条。 纪询望着两碗明明相同却像存在于不同次元的面条,不免感慨一声:“看来这辈子我们都吃不到一个碗里了。” “嗯。”霍染因,“你本来也不该和我吃一个碗,你该和袁队吃。正好,袁队也不吃辣。” 纪询一筷子面条没挑起来,失手夹断了。 碗,袁越,碗。 纪询重重打了个冷颤,未免未来又被冷不丁的恶心到,他挑明了:“霍队长,你真的很好奇我和袁越的事情,我对袁越没什么非分之想,倒是你,这么关注我和袁越……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想和袁越一个碗吧?” 霍染因也被恶心到了。 “别乱说,我和他正正经经的同事关系,我喜欢的不是他那一类的。” “那是哪一类的?”纪询顺嘴问。 问完了,就见霍染因面上掠过一丝犹疑,好像他自己也拿不太准,所以产生了摇摆。 “不能说是喜欢。”霍染因,“只能说是有好感……欣赏。” 他的脑海掠过一幅画面。 画面里,有人站在人群中央,被众星环绕,他是太阳,有无穷无尽的光明,力量,温度,他肆意将其挥洒,将其分享给身旁的人,而这些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他越不吝惜,挥洒得越多,那光芒越加明亮,如同磁石一样,将周围的目光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2kxs.la 但太阳是不会注意群星的。 尤其不会注意一颗被人群淹没的黯淡星星。 “阳光,可靠。”霍染因开始说,“聪明,乐于助人,有本事。” “?” 纪询面色古怪。 “那不就是袁越吗?” “……” 霍染因拍下筷子。 这碗面吃不下去了。 41、第四十一章 怡安县小河路花田区2号楼602室。 袁越正站在这里。 和记忆中里的也没什么差别, 门还是那道铁门,只是更加锈蚀斑驳, 楼道也还是那个楼道,连墙壁上贴的小广告都没什么变。 怡安县是袁越的故乡之一。 从小学到初中的九年间,他一直和父母住在怡安县,住址就在602的对面。 他抬手敲门。 时光是个打扮庄严的女性,轻轻一晃它繁复的裙角,便将人们晃回记忆的过去。 22年前, 袁越12岁,上小学六年级。 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但父母不愿意告诉他, 还叮嘱孩子不要打听,袁越听话,从不好奇, 老老实实的上学放学,有孩子想和他说悄悄话, 但凡流露出那件“大事”的影子,他也拒绝。 因为他答应了爸妈, 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 直到有天下午,天气晴朗,橙红的太阳烧红半边天空, 云层卷起火海的焰, 在蔚蓝中四下游走。袁越正在桌前写作业, 忽然听见一声啪嗒声。 他窗户外的花台晃了晃,一个巨大的黑球落到他窗外的花台上,又弹进室内。 像是太阳从天空落下来。 像是ufo飞进他家门。 像是他从书本中得知的各种奇幻故事都有了现实的依托。 而后落入室内的黑球舒展, 他面带胡茬,身材高壮,抹着冷汗,吁着长气。他不是什么奇幻生物,是隔壁的蔡叔叔。 而他和蔡叔叔的房子,都在六楼。 袁越看着距离地面高高的窗户。 蔡叔叔拍拍袁越脑袋,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袁越摇来晃去:“你是老袁的孩子吧?呦,都这么大了,有点瘦,多吃点,长壮实了才可爱。” 袁越:“……” “对了小不点,你没装防盗网,窗户就要锁,不然小偷会光顾,知道什么是小偷吧?拿一钩子勾在楼顶上,自己往底下一跳,蝙蝠飞啊蜘蛛爬啊,刷刷刷,就跑进你屋子里了,然后将你这里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 蔡叔叔骂骂咧咧。 “什么破建筑公司,说好的花园凉亭游泳池都没有,没一个跟图纸上一样,违章乱建还想收我们物业费,还说什么为了美观不让我们自己装防盗,我呸,可给你美的,这么美咋不白日做梦,飞上月球,娶嫦娥当老婆?” 袁越:“……” 他听不明白,愣愣地看着蔡叔叔。 “这孩子,老不说话,怎么呆呆的?” 蔡叔叔没再为木愣愣的孩子耽搁时间,做贼一样左右观望片刻后,开了袁越家的防盗门,悄悄溜走了。 袁越站在门口,将要关门的时候,他听见对面的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蔡叔叔儿子气愤的声音,蔡叔叔的儿子今年四年级,比他小两岁。 但似乎比他聪明很多,老袁家的那个孩子,反应总比别的孩子慢半拍,别是傻的吧。 小区里的人都这样背后议论,他听见对方嚷嚷: “你们别哭了,那老家伙是个大白痴,破不了案,不敢见你们,跑了!你们呆在我们家里也没用!” …… 此后数天,日子没有什么变化,中途的唯一插曲就是袁越在事后两天跑去找妈妈,问妈妈要了摄像机,都好几天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突然跳上窗户的大黑球念念不忘。 如果大黑球再来就好了。 妈妈建议他以后当记者,记者能把有趣的东西记录下来,他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他想把这一幕记录下来,甚至作文里也写道: “我想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能够发现身边有趣的事情;我还想要有一双灵巧的手,能扛着摄像机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而后大黑球再一次跳上他的窗户。 这回他没能直接跳进来,因为袁越从善如流,每天检查窗户的锁头,除了早晨晚上开窗通风一小时外,其余时间都严谨地将窗户锁牢。 叩叩叩的连番响动催促着袁越去开窗户,等袁越开了窗,他赶紧跳进来,心有余悸地看着裂出一条缝的木花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还真把窗户给锁了?那万一我要你窗户掉下去了,可怎么办?” “爸妈说,有道理的东西都要听。”袁越回答。 “这倒霉孩子……”蔡叔叔气道,“去去去,打开门看一眼,看楼道里有没人堵着。那些人都是跑来给叔叔送礼的,但叔叔是警察,不能犯错误,所以你悄悄看一眼,有人,也不要声张,回来和我说,明白吗?” 袁越乖乖点头,但下一秒,他又说:“叔叔骗人,那些人不是来送礼的,她们想让叔叔破案,但叔叔没用,破不了案子。” 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都泛出了羞愤的亮光。 “诶我说,你故意的吧,是不是和我家那小屁孩学的?没大没小!” …… 这天下午,楼梯口一直堵着人,蔡叔叔始终没能出去。 他只好呆在袁越的屋子里,玩着袁越家里的游戏机,吃着袁越家里的零食,还和袁越大放厥词,说了很多关于刑警和破案的故事。 他的故事里,刑警智勇双全除暴安良,哪怕再微小的一点线索,都是打开真相锁头的关键钥匙,袁越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后来还在蔡叔叔的指示下削苹果剥桔子,这些故事充满了悬疑的魅力,他听得津津有味,浮想联翩。这天下午都很棒。 唯独等天色晚了,外头的人离开,蔡叔叔也回家后,他的父母回来,问他下午是不是打了游戏吃了零食。 袁越诚实地摇头,但他也没有供出蔡叔叔,因为蔡叔叔让他保密,谁都不能说。 于是他被狠狠揍了一顿,好几天走路不太利索。 …… 又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来堵蔡叔叔了,蔡叔叔也不再通过花台跳进他的窗户。 他再次见到蔡叔叔,是在小区的大楼底下。 楼底下的空地上,站着两拨人,一拨以蔡叔叔为首,都是警察,这个小区是警察集资楼,里头的住户大多都是警察,只有他们家,是从外头搬进来的;而另外一边,是小区的物业,物业就是小区开发公司的下属部门。 袁越听父母议论,这个开发公司的老板原来就是地痞流氓,胆子大承包了房地产,但是流氓习气不改,建房子偷工减料,业主闹还耍横。 这不是蔡叔叔他们和物业的第一次冲突,但这次冲突尤其大。 只听一阵汽车长鸣笛,一辆卡车来了,车门打开,整整齐齐几十个穿迷彩服的壮汉从车上下来,站在物业旁边,和蔡叔叔他们互相对峙。 两方对骂,而后推搡。 袁越趴在窗台上看了许久,觉得这一幕很神奇,他举起摄像机。 …… 后来的事情,袁越又是在饭桌上听见父母闲聊而后知道。 那天以蔡叔叔为首的警察和以物业为首的迷彩壮汉在短暂推搡之后,冲突升级,变成了一场双方参战人数超百人的群体斗殴事件。 迷彩壮汉是专业的打手,和警察对上也没落下方,双方都是头破血流进医院,但进了医院后,物业居然反手报警,先告一状,说警察打人。 事态很严重。 “唉,听说这次所有参加打架的警察都要严肃处理,全部开除。” “怎么处罚得这么重?是物业欺人太甚,业主集体反抗而已,不能因为是警察就不能维护自己身为业主的权利。退一万步说,也该法不责众!” “还法不责众,外头报纸都刊登了,标题就是‘警察队伍里的害群之马’,上纲上线第一流,我看就是房地产公司给媒体塞钱了,下午打架,晚上就出报道,谁信!” “说来也怪老蔡他们太不谨慎,先动手的肯定没道理……” 袁越一直听到这里,说话了:“可是先动手的不是蔡叔叔他们,是对面的。” 爸妈说他:“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袁越:“老师教我们,对不对和年龄大小没有关系,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是蔡叔叔他们先动手的,是物业那边的迷彩服先动手,我用妈妈的摄像机拍下来了。” …… 当天晚上,袁越随同爸爸来到警察局,把摄像机上交。 胖乎乎的警察局长亲自出来,将摄像机拍下的东西看了又看,而后他满脸红光,大力拍了小朋友的肩膀好几下:“你这孩子,有出息,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主持正义了!” 再后来,蔡叔叔他们都没事了,建房子的老总进了监狱,物业也散了。 年仅12岁的袁越,成功用一个随手拍下的证据,挽救了多位警察的职业生涯,在事后的庆功晚宴上,大家都很开心,喝得醉醺醺的,只有袁越,年龄不到,只可以捧着杯果汁来回走动,和每一位敬他的叔叔干杯,喝得小肚子滚圆。 最后他走到蔡叔叔面前。 蔡叔叔也红光满面,和局长一样用力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可以的,有你蔡叔叔十分之一的风采的,今天的是事情可以让你吹一辈子了!” “我不想吹一辈子。” 袁越仰头看着蔡叔叔。他不想当记者了,从蔡叔叔在一个红彤彤的傍晚跳进他的窗台,生活就变成激动人心的故事,那天蔚蓝天空上蜷曲的火烧云,藏进他的心底,将他想象的未来染上奇幻的色彩。 “我想当警察,我想主持正义,我想破更多的案子。” 中午的这碗面吃得实在不怎么痛快,两人吃完之后,都下意识按了按胃部,试图抹去那沉甸甸的古怪感觉。 而后他们继续工作。 对练达章过去的了解是第一步,接下去,他们要去调查关于辛永初的事情,辛永初的档案里,他父亲死亡,母亲改嫁,很早就组建了新的家庭。 他们上门拜访,辛永初的母亲和练达章的母亲差不多,对他们的来到面露不耐,也并不想提关于辛永初的任何事情,只说忘记了,可能也确实早忘记了吧。 两人并无所获,于是转到去了汤会计家——他们咨询过警局,汤会计的妈妈如今还健在,就住在汤会计死亡屋子的隔壁。 他们按照警察局给的地址,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有点让人不敢置信,这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个被人遗忘了的芦苇地,杂乱的芦苇丛都长到了人高的位置,而汤会计母亲的住所,就在这芦苇丛的深处。 想要进去,还得先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一番。 “这块地一直没人过来开发吗?”纪询打量着前方。 “因为汤会计母亲不愿意,一定要守着儿子遇害的空房子,说多久都要保留,一定要等到案子水落石出的那天,给她再多钱,再多套房,她都不会搬。一个孤寡老人,要那么多房子,都留给谁呢?”霍染因回答。 纪询没再说话了。 汤会计死的时候是四十多,如今二十二年过去了,他的母亲该有八十多了。 八十的老人,见一天少一天,今天睡下去,不知道明天起不起得来,可能一辈子也就剩这最后一个念想了。 穿行了大约三分钟的芦苇丛,两人总算见到了屋子。 就是农村的土房子,还是年久失修那一款,这边塌一块砖,那边漏一点雨,哪怕只是站在外头看看,也觉得危险。 饭团看书 但房子里还是干净整洁的,生活在里头的老太太,发摇齿松,步履蹒跚,但还是努力地打扫着环境,坚持过好每个还能过的日子。 “老太太,”霍染因开口,“我是警局里过来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坐在摇椅上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霎时明晰起来,好像朝阳战胜夕暮,她再度拥有蓬勃的生命力。 42、第四十二章 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第一件事, 是给他们烧一壶水。 光线昏暗的室内,唯一一张八仙桌前, 两人坐在长凳子上,双手接过老人递来的水杯。老人随后坐下,她嘴唇翕张几下,但没有声音,藏在耸拉眼皮下的双眼,带着犹豫的期盼望过来, 期盼着从他们这里得到关于儿子案子的好消息。 理所当然的期盼。 但是他们注定让她失望,他们要和她交流的并非她儿子的案件,而是另外一个案子。 搁在手里的杯子开始变得烫而且重。 纪询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同情老人并且感觉到责任的缘故。 很可笑。 他抽离着评价自己此刻的心态。 他确实曾经和袁越说过要一起调查这个案子, 也确实因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一推再推,直到从警队辞职。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没有必要再管这个案子,没有必要再管任何一个案子。 会有更多的警察替我做这些, 地球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停转。 但是压力越来越大,有一座山落到他的肩膀, 有一片海淹没他的喉咙。 纪询想起自己在了解这桩案子时候看见的卷宗。 冷冰冰的卷宗,冷冰冰的文字, 冷冰冰的照片,一切都是冷的,因为这都是死去的东西,是冤魂留下的残骸。 里头只有一样活了。 王彩霞, 汤志学母亲。 卷宗上轻描淡写短短一行的记录, 不甚重要, 他看时候一目十行,轻巧跳过,但到今天的现在, 它变成了坐在他面前的老人。 有血有肉,还在呼吸,以生命来等待破案的老人。 她坐在那里,只安静的等待,但她的身影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插入纪询的心脏,把那些长久面对命案的习以为常的冷静撕得粉碎,只余下温热的血在流动。 那种热量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流转,每到一处,都让他感到了灼热的羞愧。 曾是警察的他如此轻易的做出了承诺,却没有完成。 纪询的双手在轻微的颤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喉舌微微张开,想说点什么。他其实知道该怎么说,他们不该沉默的让老人坐在那里无意义的猜测。 他应该像个警察那样,表明来意,安抚受害者家属,然后拼尽全力破掉案子,让冤魂安息,让正义昭彰。 这种简单的话,他再说不出来了。 巨石早已将他的喉咙堵塞,经年累月,不曾松动。 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 霍染因的手按在杯沿与他的双手上,这只沉稳的手掌按住纪询手上的轻颤,随后坚定地将杯子从纪询手中拿出来,放在一旁。 “水太烫了,先放一下。” 霍染因接着转向老人:“老人家,是这样的,我们手头上有一个案子,里头有人和您儿子相识,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下他,不知道是否方便?” 一阵风吹过。 老人眼中期盼的火焰在晃动,像是深深的夜里冷风吹着如豆的烛火,烛火数度熄灭,但等风过,它依然坚强地重新燃烧。 “当然,当然……”老人答应,“你们想了解谁?” “辛永初,您认识吗?今年他四十二岁,当年二十岁,他和您儿子的关系应该很好。” 老人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她沉思许久,慢慢找回了记忆: “是那个……很会跑的小孩?” 伴随着这个奇异的形容词,老人站起来,从床铺的角落里翻出一本厚厚的簿子。 这本簿子到了两人面前,纪询将它翻开,意外的发现这是本相册,里头贴满了黑白照片,是汤会计和各种不同孩子的合照。 老人说:“我儿子儿媳命不好,他们有个男孩,但调皮捣蛋,在十二岁的时候跑到水库里玩水,没了。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他渐渐的就把感情转移到县里其他的小孩身上。那时候县里穷,大家对读书都不在意,好些穷的,就辍学。他想不行,孩子怎能不读书?就把手里的钱拿去接济这些孩子,这些照片里的孩子,大多数被他接济过……你们说的辛永初,应该是这个。” 老人的手指指上一张照片。 纪询看见的第一眼,几乎没能将照片和现实划等号。 当年的辛永初还年轻,剃着只剩一层青皮的光头,单手插在兜里,倚着墙,站得松松垮垮的,汤志学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还不乐意,光扭着脸,眼睛看向旁边,只给镜头留丝余光,余光里,也全是桀骜不驯。 年轻时候的辛永初令人意外。 但细细一想,过去与现在又自有脉络。过去辛永初的叛逆与尖锐全写在脸上,现在,这些也并没有消失,只是潜入他的骨血中,成为带来毁灭的仇恨。 “辛永初家里头不好。”老人说话有些絮叨,“他是私生子,从小就不知道父亲,后来他14岁的时候,他妈妈也再婚了。14岁的半大小子,养不熟了,又要上高中上大学,未来还要讨媳妇,哪个男人有这么多钱去浪费。他就不太受待见了,他脾气也倔,干脆就从学校跑到街上,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着,当小偷。偷到我儿子头上。” “我儿子去追他啊,一路追,他就一路跑,两个人都倔,绕着县城跑了大半圈。” 两人静静听着。 汤志学并没能追上辛永初,拿回自己的钱包。 辛永初跑得太快了,14岁的少年,双腿像是装了个马达,能够不知疲倦迅疾飞跃般向前跑。但这没完,后来有一天,汤志学在回家路上的一条小巷里,又看见了这个少年。 那时候辛永初躺在地上,鼻青脸肿。 据说是他偷到了另外一个混混团伙的老大头上,他所在的团伙就将他放弃,他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又被像只流浪狗一样抛弃在这里。 汤志学起了恻隐之心,将少年带回家里,给他涂药,和他吃了顿晚饭,他让辛永初在自己家里休养两天,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辛永初已经消失。再过个三五天,等他打开门的时候,看见门口放着个果篮。 他左右张望,在巷子的角落看见一片一闪而过的衣角。 他熟悉这片衣角,上头撕破后的补丁,还是他老婆给补的。 辛永初才14岁,14岁的孩子,还有太高的自尊心和朴素的道德观,他可以和混混一起走街串巷,偷盗抢劫,他觉得他们是兄弟;他也会因为汤志学救了他而对汤志学报恩,他也觉得这理所应当。 这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汤志学去打听了解辛永初的情况后,在街里巷道又呆了几天,他找到辛永初。 这一次,他直接问辛永初:“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 辛永初来到了汤志学的家中,夫妻丧子,无论是对辛永初还是对汤志学支助的其他孩子,他们都有着对待爱子一样的耐心和关怀。 辛永初和汤志学一起生活,所得到耐心和关怀也最多。 汤志学给辛永初付了学费,让辛永初回学校上学。辛永初不乐意,他成绩不好,回学校没意思也没前途,混日子不如去打工。 这是客观事实。 想让辛永初在随后的中考中取得好成绩,确实也有难度。 汤志学跑了几天学校,问了辛永初的班主任也问了其他好几个老师,最后想出了个办法。 他见识过辛永初跑步的速度,决定让辛永初奔体育生的方向去。 无论如何,都要上学,要一路往上读,读出,学出,跑出一个未来来。 从14岁到15岁,从15岁到18岁。 每天上午其他人还没起床的时候,汤志学就喊辛永初出来练跑步;每天下午其他人放学了下班了休息了,汤志学也喊辛永初出来练跑步。 整整四年时间,汤志学寒暑无阻,始终监督陪伴辛永初跑步训练。 又一张照片进入纪询与霍染因眼中。 还是黑白照片。 照片里,应是夕阳西下的时间,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没了小半身体,汤志学嘴叼口哨,单臂高高举起手握成拳头,他的双眼紧盯辛永初,侧身背对镜头;辛永初则在前边奔跑,他抬起手臂,扬高大腿,汗水在跑步练出来的发达腿肌上滚动挥洒。 窗外也到了金乌西沉的时间。 天色变红,红光染上纪询捏着照片的手指,同时染上这张黑白照片,寡淡的黑白色开始畏怯后退,金光像是火一样点燃这张照片,一切都变得生动真实: 在汤志学响亮的哨声和大声的催促中,在夕阳如同火焰般烧灼的日子里。 辛永初埋头奔跑。 他身上挥洒出的每一滴汗水,迎上阳光,都闪出一瓣晶亮彩虹。 彩虹拱他向前。 努力,努力,更加的努力,未来就在你跑道的终点。 “他跑上了一高,又跑上了大学。”老人说,“上了大学也没忘记这里,常常写信回来,后来我儿子被杀了,这些被他资助过的孩子大多过来了,都很伤心,他也哭得撕心裂肺,但是这天以后……” 老人努力想一想。 “我没有再见过他了,也没听别人说见过他,他好像再没有回到这个县里来,他现在怎么样了?” 辛永初的事情大体这样,在即将结束的时候,纪询额外问了声:“老太太,您认识一个叫练达章的吗?” “我知道。当时警察局没抓到人,搁置了案子,他的妈妈又天天说儿子厉害,惦记县里,可以帮忙,我们就想死马当活马医,找个律师,看他能不能帮忙什么的……但他根本没见我们。” 老太太低了头。练达章在这里的名气比纪询想得大多了。 “后来我想了想,可能他不太喜欢我们家吧。”老太太说,“小辛当年是个混世魔王,在学校也是游来荡去,据说还打过练律师,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条相交线让纪询与霍染因意外。 但有了这个过去,定点投毒的可能性更高了。 两人向老太太道别。 老太太起身,送他们,一路送到门口,最后用骨肉松弛的手扶着门框,欲言又止。 她想问关于儿子的案子,儿子的案子,就是悬在她心头的重石。 她还在期盼的看着他们,于是那块重石就顺着她的期盼,出现在纪询身上,将他压成薄薄的一张纸。 他无法呼吸,也无法转开眼睛。 期望有时候是个四面闭合,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人关死在里头,但只要能够开口承诺,他就能从里头打开一盏可供呼吸的窗户。 他一直知道要怎么拯救自己——但他做不到,始终做不到。 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 直到霍染因回身,站在他面前,说出他想要说出但无法再说出的话。 霍染因在这时候低了头。他漆黑的瞳孔带上夜的温柔,带着让人安寝的舒心,他承诺:“您放心,您儿子的案子正在查。我们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我们会抓到凶手。您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们带答案回来。” 老太太笑了。 她脸上的阴霾忧虑一扫而空,她只是想要一个来自警察的承诺,22年以来都是如此,承诺就足以让她充满希望的生活下去: “好嘞,好嘞,你们慢走,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空气忽然涌入,缓解缩紧的心肺,纪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进去的时候是芦苇丛,出来了也依然要穿过毛茸茸跟狗尾巴一样摇摆不停的芦苇。 两人回到车上,驾驶座的人换成霍染因,在霍染因拉扯安全带的时候,纪询开口: “警察弟弟。” “别叫我弟弟。”霍染因低头启动车子,冷淡说,“我不想当你弟弟。” “你今天真帅。”纪询看着他笑。 霍染因打火的手指用力过度,钥匙从锁孔上滑落。 他低头捡钥匙。他的嘴唇抿了抿,将一丝的不好意思与羞涩藏在他的嘴角里,而后他的嘴角扬起来,扬出不小心泄露的微微得意和兴奋。 lingdiankanshu.com 刚好凑过去,要帮霍染因的纪询看见这难得一幕,挑挑眉:“原来喜欢我称赞你?”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霍染因立时正经起来,他目光直视前方,平淡脸色,最后佯作不经意地强调: “还有,我刚才说的是我们。” 我们一起承诺,一起破案。 43、第四十三章 门开了, 开门的是蔡恒木的儿子蔡言。 他穿着一身奶牛睡衣,头发还乱糟糟的, 他是视频网站的签约主播兼小有名气的up主,昼伏夜出,虽然现在已经下午了却像刚刚睡醒。 他认得袁越,却有些奇怪对方为什么这个时间点来。 “你今年那么早过来拜年?还是我记错日子了,已经到春节了?” 袁越莞尔:“没,我是有工作上的事来找叔叔。 蔡言一愣, 有些狐疑的回头望了望循声走来的自家老爸:“工作?案子?你还能和我爹这种废物聊这个?” “臭小子,怎么说话的。” 走到儿子后头的蔡恒木脸拉得比驴长。 “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我破案的时候你还在吃奶。” “爸。”蔡言漫不经心打断说, “你这种就当过几个月刑警,当了还破不了案只会跳窗躲受害者家属的警察,也好意思在袁哥面前谈破案?谈你酒囊饭袋的名声又在袁哥不知道的时候更广为流传, 几十年来快变成警队嘲笑定番了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蔡恒木的脸真的挂不住,作势要打。 蔡言撇撇嘴。 袁越赶紧一跨步, 插入父子之间:“蔡叔,我有点事要和你聊聊。” 蔡恒木没好气:“去房间说。” 蔡言打个哈欠:“去什么房间,在客厅说就好了,我继续回房间睡觉——袁哥难得来, 我先给你们泡壶茶再睡。” “不用麻烦, 我一会就走。”袁越婉拒。 然而蔡言像没听到一样, 闪进厨房,开始准备。 客厅里余下的两人来到厨房沙发上,蔡恒木大大咧咧坐下去:“到底什么事?” 袁越微微压低声音:“是关于汤会计的案子。您是当年主力侦办人员之一, 所以我想问问……” 这件案子的一些背景,辛永初已经提及了。 当时怡安县政府拨款,建设怡安第一高中新院区,工程由本地一家名叫景福地产的公司承接,一开始都很顺利,直到9月18日,即将为农民工发结半年工资的汤会计死在家中。 汤会计并不是这个案子的唯一受害者,当时还有另一个受害者,是景福地产的时任老总,老总名叫孙福景,于同一日遭受凶犯入室抢劫,他运气较好,被敲的不重,装晕躲了过去,又因为家中没现金几个歹徒没有所得,很快就离开了。他向警方描述了凶手的样貌,但不是很具体,他吓坏了,当时的笔录做得颠三倒四,只有两点他印象深刻,措辞清晰,他记得两个凶犯里,其中一个头发很长手臂上有纹身,另一个北方口音听不太懂。 死里逃生是孙福景的幸运,但幸运总伴随不幸。 汤会计计划发放的工资被抢,使在建的怡安第一高中新校区资金链直接断裂,孙福景求爷爷告奶奶,多方筹款……也只是杯水车薪。 最后,孙福景的公司破产,第一高中新校区,也直接变成了烂尾楼。 直到今天,还烂在那里,没人接手。 回顾整个案件过程,汤会计是晚上9点左右遇害的,他那天家里刚好没人,他妻子如往常一样当天加夜班。 孙福景则是9点半左右被人袭击,歹徒在他家前后呆了10到15分钟。 作为当时主力侦办刑警之一,蔡恒木当初的办案思路有一点独特,他认为孙福景的证言不够详实,比如歹徒是怎么离开的,怎么击打的,怎么搜查的。 他还觉得犯罪嫌疑人的特征过于明显,不加掩饰非常奇怪。 他断定凶手一定早就和汤会计认识,否则不可能刚好挑了一个妻子加班,汤会计独自在家的时间下手作案。发型纹身和口音这些醒目特征,则都是故意显露出来的,是熟悉的身边人用来伪装和迷惑孙福景,以此误导警察破案方向的。 否则他们为什么如此轻易的就放弃搜刮孙福景的家里呢? 为什么不从孙家带一些贵重物品走呢? 当时是有一条线索的,说有人在第二天的大巴车站看见了和孙福景描述相似的人,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帽子,匆匆忙忙买票上车。 另外一个案子的主力侦办员建议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 蔡恒木不同意,警局分给这案子的人手就那么多,查了大巴车方向,就查不了他提供的方向,他在会上声情并茂地发言整整半个小时,把自己的思路说得天花乱坠,还引申了一大堆国外先进的犯罪心理经验做论据补充,最后说服了警局上层和同事,案子以他的思路侦办。 蔡恒木是个非常能讲故事的人。 他所有的能力,也都在讲故事和吹牛上了。 此后蔡恒木围着汤会计周遭的人际关系查了整整一个月,什么结果都没有;再回头想要追查那条车站线索,也早已泥牛入海,一点不剩。 案子就此成了悬案。 这件事也就成了蔡恒木人生的滑铁卢,他从此一路走低,本来刚考上编制从优秀辅警转正刑警,没过多久就去当了片区民警,又因为脾气等各种问题被投诉,最后成了交警。 …… 当蔡言端着茶盘出来的时候,袁越已经准备走了,他爸也回房间下棋去了。 “局里还有点事,不能喝你的茶了。”袁越歉然道。 “没事。”蔡言左右看看,“我送你吧。” “不用了。” “就送你到门口。”说着蔡言已经替袁越打开房门,这时候他仿佛不经意说,“对了袁哥,我看第一刻报道,宁市那边不是昨天刚出了个投毒案吗?你应该还挺忙的吧。” “已经辟谣了,别多想。”袁越说。 “这样啊,没事最好。” “安心吧。”袁越回答,又说,“还有小言,蔡叔其实没有你觉得的那么差……” “袁哥那是你有滤镜。”蔡言轻蔑地笑笑,“你凭良心讲,他哄你的那些警察故事里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你不能因为自己没长歪就觉得我爹是个大教育家吧。我最讨厌他吹牛不打草稿的样子,别的警察不顾家那是对社会有贡献,他一家里的废物在社会上也当废物。还真当跳窗逃跑这件事是笑话吗,不,就是人渣败类,汤会计家每回过来我都被他那张心虚的脸恶心的好几个月吃不下饭。” “其实……”袁越还要再说,没说出口。 蔡言像打开了话匣子,抢断袁越的话,滔滔不绝。 “还有,他一直吹嘘的带着众多小区警察和地痞流氓般的物业打架斗殴——你不住这里,不知道,自从开发商老总进了局子后,我们小区就没有物业了。从此一年平均要遭贼三次。” “……” “不敢相信吧?这可是警察大院,楼上住着警校校长,楼下住着公安局长,警察同志大总部,天天遭贼惦记,他们也开了个内部会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小偷也有个聊天群,我们小区在群里就是属于好偷的那个小区,所以小偷们前仆后继,络绎不绝,就算第二天抓到小偷也没有用,小偷早把偷窃的赃物转移了。” “我就至少和小偷面对面两次,一次他摸进我房间,摸到我脚心。一次我和我爸在阳台上吵架,他就爬在外头的窗户上,我爸都抓住他的手了,他还是挣脱,从六楼到一楼,几十秒钟,快得跟特种部队出来的一样。” “……”袁越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应该对此抱有同情。 “所以袁哥,”蔡言最后总结,“听我一句劝,别和这老头搅合在一起,没结果的。” 送走了袁越,蔡言转回房间。 他坐上电脑椅,点开屏幕,屏幕里,一则他昨天半夜12点发出的科普视频赫然在目。 “《硝酸银离我们的生活很远吗?》” 半个白天,点击量已经到了5w,堪堪与他过去做的视频的平均阅读量持平了。 而且视频的转评赞挺多,比他过去的视频都多。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水平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不过一个科普视频,但凡会用百度的人都能做出来,之所以视频有这么多点击,只是因为热点聚焦。 因为宁市投毒案广泛的关注和议论,也因为人们在警方不断删帖下更逆反更要议论这一秘密的心态。 他也不是第一个做视频的,围绕投毒,硝酸银,奶糖等关键词,这类视频已经屠版了c站排行榜。 有点可惜,他没冲上首页。 他上上下下转着鼠标的滚轮。 他是一个从小就被人夸聪明的小孩,之前做解谜类游戏也以高智商为卖点。 从袁越出现在门口他就在想对方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宁市刚发生一起特大要案,警方虽然辟谣说第一刻的报道为不实消息,可他群里的宁市网友就分享了小道八卦,体感超市看到警察概率变高了,证明多少有情况。 而袁越是宁市刑侦一支大队长,不参与这种一看就要耗费很多警力的案子,反而跑到他家来叙旧。 想也知道,就他那个糟老头子,唯一有点用的就是22年前汤会计案有第一手消息。袁越来百分百也是为了这桩旧案,可这个案子已经很多年再没启动过了。怎么忽然间又推进了呢? 一定,警方一定得到了什么很重要的线索! 22年悬案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唬人的故事。 蔡言有些隐隐的激动,虽然他爸是个废物,可确实也有不少第一手资料,他的这个视频文案绝不是其他靠看天网纪录片或者知乎故事会的人能比的。c站做案件解说的视频也不少,搞不好蹭波热度还能另辟蹊径得到关注? 甚至大胆点想,说不定推动这个案子破获呢! 霍染因接了一通来自局里的电话。 他听了半晌,挂掉手机,和纪询说:“一些线索。辛永初硝酸银的购入途径的淘宝,他买了三大瓶硝酸银,购买时间是1月15日;预审那边在对辛永初的继续询问中,得到了一个重要口供。辛永初说,‘宁市第一个受害者应该已经出现了’。” “说漏嘴了。”纪询琢磨。 “没错,说漏嘴了,辛永初置身警局,一切通讯设备都被收缴,无法和同伙联系,这第一起案子一定是曾经计划好的,如果是他宣称的随机投毒,怎么能保证只有一个受害者,而这个受害者又恰好在他进去不久之后中毒?” 霍染因说。 “此外,通过查证练达章的供词,他家1月29日去附近的联华超市购买的奶糖。其公司和酒店聚餐所使用的奶糖,则是29号从旗舰店网购补进的新一批,所有可见的监控里,都没发现异常。” 一根头发掉到纪询眼睛前,遮蔽他的视线。 纪询仰头,对那根发丝吹了口气。 “辛永初在说中毒者的时候圈定了宁市这个范围。在工厂或者网络分销的过程里下毒,都无法确保毒只存在宁市之内,所以投毒人只可能是在发货阶段,挑拣前往宁市本地的包裹进行投毒,但我想这个方面警局应该也排除了吧。” “嗯,对奶糖包装和贴标的是两批人,不存在互通,根据仓库的监控和负责人回忆,后续也没有拆开包裹的情况出现。” “那么无论练达章是被定点投毒,还是在随机投毒中中标,想要让他中毒,都得在他生活范围附近通过某种手段下。换而言之,无论是练达章家里、公司或是酒店里的奶糖,都在凶手目之所及或可以想象的空间和范围里。那么……” “那么他的妻子,女儿,包括同事,都有作案条件。利用他吃糖的习惯,只要在接近他的时候将藏了毒的糖悄悄放入他的口袋,就有可能中招。”霍染因补充。 “他口袋里□□的糖果有几颗?”纪询问。 霍染因蹙蹙眉:“只有一颗,就是他吃下去的那一颗。不仅如此,我们检查了别的所有奶糖,也没找到第二个下毒的毒奶糖。” yqxsw.org “真奇怪,ta为什么那么自信。”纪询若有所思,“我吃糖也算频繁,但经常把口袋里的糖换来换去,或者放很多颗,或者忘记了就把口袋里放糖果的衣服直接丢进洗衣机,家里还照样也有大把过期的糖果。糖果是一个很容易被遗忘被耗损的零食。他到底使用了什么我们没想到的手法,确保这一切都必定会在一个时限范围内发生——这是他和辛永初商量好的,且是威胁警方赶紧破案的关键手笔。否则这一切就像他自己也在玩俄罗斯大转盘,靠赌博来赌自己会成功……而这在一个周密的计划中,是绝对不能容忍发生的。” 这时霍染因的手机又响了。 两人中止交流,霍染因接起电话,只是极短的一会儿,他的神色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一层又一层遮住了天空。 他挂断电话,告诉纪询。 “第一刻又发微博了。” 44、第四十四章 第一刻又发微博了, 撰文记者还是孔水起。 这次孔水起写了个长微博,标题是《为报恩孤狼追凶二十二年, 揭开宁市投毒案的悲凉往事》。 看到这个标题的一刹那,纪询没有立刻点进去,他上下抛着手机:“看来媒体那边已经掌握到了足够的消息,而且不是警方处理过程中泄露的那只鳞半爪,而是有人直接和媒体联络爆料……” 霍染因眉头紧锁,在看内容。 “写到了什么程度?”纪询又问。 “基本属实, 但刻意煽情,避实就虚。”霍染因嘴角抿成一道直线。 “意料之中,媒体就是个讲故事的, 如果故事讲得不动听不讨人喜欢,他们就该砸饭碗了。” 纪询平淡评价,他点进去, 长微博的第一段内容是: 2016年1月28日,梁山(化名)敲开吴亮(化名)的房门。他带着摄像机和刀具, 独自一人用无比决绝的方式来讨一个迟到半辈子的公道。 …… 22年里,梁山当过修理工, 做过保安,干过快递,也不止一次的当苦力。 他从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正经工作,没有家庭, 更没有孩子, 因为他没法停下, 他一直在奔跑,他孑然一身跑在黑暗里,像一匹孤狼, 奔着没有尽头的路,只为那无法企及的真相。 8000个日子不放弃,可能上天也被他的执着打动,跑遍了全国各地的梁山发现了一条毫不起眼的线索。 …… 梁山本不想杀吴亮的,杀人,不是所有人都能迈过这个坎。 这是人和禽兽的交界线。 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也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他用摄像机录下的是自己罪证,他带着罪证主动投案自首,将希望寄希望于警方,他知道,仅凭他一人没法找到另外一个凶手,他需要警察。他孤注一掷地献出人生,用惨烈的方式喊醒打盹的警察,不要再无视这尘封22年,无人问津的血海深仇! 他用吴亮那沾了人血来发家的奶糖,和警察,玩一个游戏。 …… 网友成功地被感动并煽动了。 辛永初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人,他本来不该得到这么多的怜惜同情,但媒体的报道巧妙利用了春秋笔法,将辛永初变成一个豪情壮志的正义加害者。 他知恩图报,因汤志学六年照料,不惜轻掷人生,一饭之恩,千金以酬,将余生都放在为汤志学追凶报仇之上;又有勇有谋,警方尚且找不到的凶手,他单枪匹马,居然抓住,堪称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剑锋旦出鞘,见血封喉归! 他是一个活在现代的豪侠,这是一个善恶有报快意恩仇的故事。 辛永初满足了网友们的想象,于是他变成了正义的符号,他是正义,正义的对面就是不正义,不正义的当然是死去的吴亮——既赵元良。 宁市这块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第一刻》发布的这条长微博,既有案发时间,还有“奶糖”关键词,足以让网友们扒出更多的东西了。 “一定是小兔糖,宁市总共就一家出名点的本地奶糖厂,随便问问就知道了。” “28号好像安和大厦那边发生了命案,警方拉了警戒线,这么一看对得上啊。” 整个案件就这样轻易的被网友扒了出来。 一时之间网络上充斥着这样的话语。 “小兔糖ptsd,感谢媒体爆料,我不会再吃了。” “定点投毒小兔糖,那不吃就好了咯。感谢梁山做事还挺有分寸,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小兔糖还是让它凉了吧。” “赵元良杀人偿命,赚了那么多钱舒服了那么多年,死了活该啊。” “逼上梁山,都是可怜人,主动自首能别判死刑吗。” 网友的怒气在评价完凶案双方后并没有因此而平息,关于自首减刑的讨论愈演愈烈后,理所当然的,指责开始转向当年调查案子的警方: “警察是干什么吃的?22年了还没有破案,要让死者的亲属自己找人自己破案?” “就基层那工作效率,反正旧案堆着,没人催就懒得破是吧,[滑稽]都把老实人逼到杀人了。” “梁山也是蠢,干嘛亲自杀人,找媒体像现在这样曝光一下,舆论一压,那些警察肯定态度不一样。微博破案这话真不是调侃。” “赶紧的,快曝光是哪个县的警察,我的12315市长举报热线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当然,大规模的舆情之中也夹杂着反方,例如“新闻等三天再看看反转”这类话也屡见不鲜。 可正反双方此刻,都有一个极为相似的诉求。 他们希望警察出来说点什么,随便什么。 他们灼灼的目光聚集成炙热无比的探照灯,打在那些他们平常看不到的角落,平常不在意的议题,平常想不到的人或事上。 亮的,似乎要把故事的幕布点燃。 “好了。”纪询合上手机。“现在可以来讨论一下,究竟是谁把这么详细的内容透露给媒体了。” “一,内鬼。”霍染因接话,语气也很平淡。 “嗯?”纪询看向霍染因,“为什么你的第一反应是内鬼?” “二、辛永初同伙。”霍染因说完两个选项,才不紧不慢补充,“没什么第一反应,就这两个选项,很好判断,将哪个选项放第一又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这反应了你内心对周遭同事的深深不信任,刑警对万事抱持怀疑是个钻研精神,但好歹掌握个度,要不然关键时刻可没有同伴去救你。”纪询调侃道。 霍染因的视线在纪询脸上轻轻一转,收回了。 他换了个话题:“上回给你寄mp4的,你有眉目了吗?” “一丝也没有。” “我看你倒不紧不慢,毫不在意,怎么,原来不是智珠在握?” “咦?这难道不该你们去调查的事情吗?我还以为身为公民的我遇收到了可疑且危险的mp4,警察会挡在我面前保护我的。”纪询慢悠悠,“就像你刚才一样,坚定地挡在我面前,接过重担,阻住风雪……” “……好好聊天。”霍染因鸡皮疙瘩冒了一圈。 纪询叹气:“唉,你这人啊,就是太装了,偶尔白天时候,也可以放下身段承认内心的嘛——罢了,说回案子吧。既然有专人向《第一刻》爆料,再看《第一刻》对辛永初如此全盘了解精准把握,那你觉得《第一刻》下一步会做什么?” “……”霍染因看着车窗外的县城,有了想法。 “不管《第一刻》在网络上如何搅风弄雨,它的本质是一家媒体,它会做的,也只是媒体会做的事情。”纪询继续说,“媒体需要关注和热度。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辛永初身上——顺势再扒到怡安县和汤志学,都不是难点。他们很快就会如同蜂拥而至,而《第一刻》,要保持自己的领先,自己的热度,只会在所有人之前,冲到怡安县……” 纪询两手一摊。 “我们不用赶着回宁市了。可以和他们先见见面,再说。” 霍染因眼神闪了闪。 “和《第一刻》记者见面意义不大,局里已经去他们编辑部三令五申让他们配合调查,赶紧把线索交出来,连周局,都亲自打了电话,没用。他们始终采用拖字诀,也不是不交,只是想拖过舆论消息热度最黄金的72小时,再将线索拿出来。” “你去当然没用,你是警察嘛,要文明执法。”纪询说。 “……你去就能够不文明了?”霍染因说。 “警察弟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纪询竖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你敢说你拉着我一起办案,从没一点这方面的考虑?一些事情,心照不宣,嘘。” 轻轻一声,像点含在嘴角的笑。 霍染因望着纪询,脑海里闪过一丝和案子无关的事情。 纪询的唇形好看。 手指也很修长。 他抬手触上这跟手指,纪询飞来一道疑惑的眼神,依然如此轻佻,如同天边流云对你漫不经心地一顾。你追逐它,它却嬉笑而去。霍染因用力一些,将纪询的手指从唇上戳下去。 “别作怪。” 他以平淡口吻掩饰内心。 和一个白天里死要面子假正经的男人搭档,实在好难。纪询咸鱼叹气,甩甩手,托着腮: “总而言之,现在是该行动了。为了不让你事后被问责,我们还得找个有监控的地方吵个架,再分头行动,以示你对我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哈,你确实一无所知,除了知道我要去找《第一刻》。” “我们吵什么?” “随便吵什么,我觉得光吃不吃辣这个话题就能吵到翻脸,你觉得呢?”纪询说。 “……大概只有你会这样觉得吧。” “好了。”纪询打住没什么营养的聊天,拉开车门,下车,“抓紧时间,去找监控。” 霍染因没动,他看着纪询,问:“时间,地点。” 去找你的时间和地点。 “警察同志,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问太多,不要你要怎么向上级打报告?——至于什么时候来找我,去什么地方找我,自己判断,我相信你可以的。” 孔水起是个四十岁的男人,模样周正,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口袋别根派克金笔,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书卷的气息。 他撰稿的长微博,实打实爆了! 一路上,孔水起光看着《第一刻》微博粉丝蹭蹭地涨,手机通讯软件里全是同组同事的恭维和领导的赞许,就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谁能想到,一个不起眼信封里装着的居然是这种爆炸新闻? 应了那句话,薛定谔的猫,盒子打开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见着的是活猫死猫,金猫银猫。 这时手机叮了一声,工作邮箱里新邮件出现。 他拿眼睛扫一扫,心脏突地一跳。只见邮件上简短写道: “孔记者,你们在微博说的案子是汤会计的案子吧,我看了微博,看出来了,关于这个案子,我有点消息,你们收爆料吗?” “当然,”孔水起刹那回复,“你有什么消息?” 他发完邮件后,看了眼邮件账号,不是手机号邮箱,是注册邮箱,不能通过手机号判断更多的消息。 “爆料给爆料费吗?”匿名爆料人问。 “给。” “那我要一万块钱。” “……” 掉钱眼里了。 孔水起撇撇嘴。 “钱不是问题,但你要先把你知道的说说,我不能白给你一万块钱,也不知道你这爆料值不值一万块钱,万一你拿了钱就跑了,我找谁去?” “万一我给你说了事情,你转头就跑了,我又找谁去?”爆料人反问。 还挺轴的。 “我有名有姓,是大杂志社的编辑,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孔水起说。 “那也不行,这年头,欠债的是大爷,我一个小县城的人,连你们的杂志社的大门都摸不到,更别说讨薪要债了。”爆料人说。 “这不行那不行,怎么样才行?”孔水起有点烦了,怡安县距离宁市不够远,他发出的长微博反响太大,周围的同行肯定已经蠢蠢欲动,干媒体的,就是要攻城掠寨,抢占舆论的最前沿阵地,要是耽误了时间,说句糙话,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我刚刚看见警察来了,把王彩霞带走了,王彩霞是汤志学的妈妈,这么多年里每年儿子的祭日都会带点鸡蛋,跑警察局一趟,问问儿子的案子究竟怎么样……” 孔水起看到这里,眼睛刷地亮起来。 好新闻! 他盼着爆料人再多说两句,但爆料人话锋一转:“网上交易我们都不放心,那我面对面谈,这样双方都放心。” “好,时间,地点。”孔水起一口答应。 约定好的见面地方,看着像是一个保安室之类的地方。 跟着导航找到地方的孔水起暗暗想着,这地方倒不难找,面前就是个很显眼的烂尾楼,那保安室从外头看去,也空荡荡的。 对方还没到?或者藏在里头? 孔水起掂量着,又在心里不屑轻嗤。 小地方的人,爆点料都像在搞地下工作,真是没见识。 他提着包,大步走进去,这回看见了人影,对方正坐在桌子上,一下下拍着篮球,无聊晃着腿,但逆着光,他一时没见到对方的面容,只下意识感觉到点古怪的不对劲,但这不对劲没进他的心底,他急迫问:“你就是和我聊天的爆料人吗?” fqxsw.org 篮球从他耳旁掠过,砸向保安室虚掩的大门。 轰然一声,大门关闭。 室内光线骤暗,孔水起脑袋一轰。 上当了! 他回身扑向大门,想要开门出去,但大门像是被铁焊在了门框上,怎么也开不出来。 他一急,立刻嚷嚷起来:“警察打人啦——” “——哎呀。都说了,我不是警察,只是爆料人。孔记者这么想见警察吗?” 一声抱怨,坐在桌子上的人两手手肘撑上大腿,向前倾身。 他自黑暗中浮出。 “自我介绍,我叫纪询。” 45、第四十五章 周围是昏暗的, 阳光被隔绝在封闭的保安室外,可冷空气没有, 丝丝缕缕的冷空气正吹着他的背脊,自门缝里,自窗缝里,自肉眼不可见的角落中。 孔水起听见了自己心脏的狂跳声,惊吓让他额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他佯作镇定, 去掏上衣口袋里的手帕: “不是警察?那你是……” “我说了,我叫纪询。”纪询说,“别在你上衣口袋的金笔很好看, 好看的金笔适合用来写字,随意把它改装成窃听器,笔会哭的。” 孔水起一哆嗦, 夹袋子上的笔掉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两人中间。 纪询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别紧张, 右手也别想着去够手机,拿手机比拿录音笔还蠢。” 他笑起来。 孔水起也只好陪着干笑。 笑着笑着, 保安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冷风在他的笑声中来回穿梭,尖尖应和,他笑得越来越干涩, 最后艰难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 他竟然问一个疑似要囚禁自己的歹徒为什么用手机比用录音笔还蠢。 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报道, 那些歹徒是怎么折磨, 怎么殴打受害者的,他妙笔生花如同身临其境……现在他真的身临其境了,过去写的所有内容都开始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恨自己卓越的记忆能力。 “因为信号屏蔽仪啊。”纪询懒洋洋的, 用一种所有人都该明白的口吻说,“现在学校越发与时俱进了,直接在教室里安一个屏蔽仪屏蔽手机信号防考试作弊,万事大吉,110都拨不出去,你说是不是?” 孔水起猜到了类似的可能,但听到答案还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记者而已……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是非法囚禁!” “非法囚禁?怎么会,我们不过是因为门锁坏了,于是被困在这里的无辜可怜人,又好巧不巧,烂尾楼附近信号差。唉,这破地方,真该好好整理整理了。”纪询要笑不笑,“孔先生,知法才能守法,更能游走在法律的边界线上,这一点,你自己干记者这些年难道不够有心得吗?” 孔水起太有心得了,于是他立刻意识到两点: 第一,面前男人确实在囚禁自己,但自己报警很可能举不出有力证据让其付出代价;第二,他目前使用的还是软暴力手段,没有太过激的行为,大家还能冷静理智地聊一聊。 孔水起是个审时度势的人。 他很快收敛怒容,换上笑脸,虽然笑脸有点僵:“纪……纪先生是吧,幸会。” “幸会,孔先生。”纪询同样温和。 “你找我,一定是我对你有用,”孔水起字斟句酌,“既然这样,大家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纪先生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或者想要我做什么?” “孔先生真是上道,不愧是能写出牵动万千网友心的报道的人。” “如果是要我删除报道,那绝对不可能,我没有这个权限,也压根不知道《第一刻》官微的账号密码。”孔水起正色道,“而且大家都是聪明人,现在删或不删,意义不大。” 纪询拍拍手掌,以示赞扬:“孔先生见多识广,经验老到,佩服佩服。好吧,我直说了,我想知道谁给你们爆的料,我要拿到相关物证。” xiaoshutingapp.com 孔水起听完纪询的话,之前的紧张竟然暂时压下去,反而冷静下来。 “纪先生,我真的很想帮你。”他摆出一副为纪询着想的模样,滑不溜丢,“但这件事,这你找我没用啊,我只能给您指条明路,带我的组长,也是杂志社的副总编,是红姐,组里大事小事,都由她来拍板,你得让她松口才行。唉,之前你们周局的电话打到总编那里去……” 他长吁短叹。 “红姐就奔着再向前一步,但总编那个死老头,死不肯挪位置,他们早就势同水火,你说警局里头的人拜错了码头,怎么能得到好结果呢……” “孔记者,我不是警察,不会和你在所谓流程上兜圈子,我也不好奇你们杂志内部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职场斗争。我只知道,如果你在这里继续陪我耗下去,那这后续的一系列报道的第一手资料,恐怕就危险了。我来之前可是看到了好几家媒体的logo……” “我们做的是深度!”孔水起立刻辩驳,“不是奥运会赛跑,谁先到地点谁算赢。” 纪询明明白白地发出一声嘲笑。 嘲笑像鞭子一样打在孔水起脸上,打得他一阵脸红。 媒体做深度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但深度和时效又不冲突,再说大家都是媒体人,谁不会深度,就你有深度? 谎言被揭穿的时刻总是叫人尴尬的。 “好的孔先生,你做的是深度,那你大可不用着急,和我一起在这里慢慢等着救援来到吧。”纪询毫不反驳,从善如流。 这时孔水起反而焦躁起来。 如果他被绑在这里,不能和外界联络,那么杂志社就派不来新的记者进行采访,今天的这个报道就会开天窗—— “有三万吗?” 纪询冷不丁出声: “做奶糖报道的奖金。” 他窥准了孔水起满脑子杂志报道的时候问,于是他的话,如一柄剑直插入孔水起的大脑。这已是孔水起的防备墙后,记者全然本能地嘲笑出声: “呵……” 纪询明白了:“我小看记者了,看来这个报道给你赚了远不止三万的奖金。唉,才到这里,就远不止三万,要是能将这个系列报道做完,恐怕是孔记者事业腾飞的一个踏板吧?当然,要是因为你的问题,导致这个系列出了天窗,可能……” 可能就有大纰漏大麻烦了。 不用纪询说透,孔水起完全明白,他被捏了七寸,身上的油滑全都被彻底刮掉,取而代之的是十层黑糊糊的漆刷上去,刷得他的脸彻底阴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再次问,心中急迫溢于言表,“我都和你说了我不是领导!” 纪询微微一笑:“那就找个办法让领导听你的。” “我没办法——” “哐当”巨响! 一把椅子躺倒在地上,将地上的灰扬起半寸。 与之相对的是纪询依然温和的神色:“孔记者,好好想想。” “我……”孔水起被吓到了,他结结巴巴,“那人,那人不是自己来的,他是用一个信封……信封投递。一开始我也不信,但信封里头有杀人视频……我也不在意是谁投递的,只要我的报道真实可靠,不就好了吗,所以……” “信封在哪里?”纪询接着问。 “我办公室的抽屉……抽屉里。” “详细的,抽屉的哪里。” “第二层抽屉……最底下……夹板里,用一个塑封袋好好装着。”孔水起都说了,说完了,他窥着纪询的脸色,还怯怯补了句,“我害怕上面沾有嫌犯指纹,怕破坏了,所以用塑封袋好好保存……就这些了,我都说了,这回是真的,十足真金……” 纪询同样观察着孔水起。 孔水起还是很紧张,这可以解释为他突然被刚才椅子倒地的声响吓到。 他紧紧抱着手里的提包——刚才聊天时他也抱着提包——不管他用什么样的姿势抱提包,他的一只手掌,始终停留在提包包面的正中央。 纪询猜到了,揶揄说:“原来东西就在你的提包里,灯下黑,这手玩得好。” 孔水起大惊失色。 “我——你怎么知——”他说漏嘴了,懊恼得直咬舌头,“该死!” “啊。”纪询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巧,就不赘述了。很感谢你的配合,警方也会感谢你的。如果这份情报更早一点——你八成还能有一个表彰。” 他要的线索都拿到了,是时候出去了。 但未免瓜田李下,纪询决定不给霍染因打电话,干脆静待霍染因找过来。 纪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孔水起还陷入后悔之中,语气不是太好:“我什么都说了,怎么,还不能出去吗?” “我说了我没有囚禁您,孔先生,您完全可以自由行动,想出去的话打个电话给开锁匠让他过来开锁不就好了?”纪询闲闲道。 “没信号怎么打?!” “咦,没信号吗?”纪询一脸诧异,“难道我玩的是幽灵服务器?” 孔水起呆住,他再定睛一看,发现纪询玩的是联网游戏。 也就是说—— 他立刻掏出兜里的手机。 信号满格! 孔水起险些吐血:“你骗我——” “瞧这话说的。”纪询笑道,“我只是和你科普了下学校信号屏蔽仪的妙用而已,再说了,用信号屏蔽仪可是违法的,我难道是那种会违法乱纪的人吗?” 孔水起憋屈不已,又无可奈何,只能说:“难道你就不怕我们聊天的中途有消息进来,让你的谎言不攻自破?” “孔记者刚刚写完一篇爆款报道,一炮而红。开着手机消息提示,一整天都不用工作了吧,所以我猜,至少这两天,孔记者的手机是静音状态。”纪询说,末了挑挑眉梢,“我猜对了吗?” “……” 这男人该死的全对了! 孔水起咬着牙,扭着脸,坚强地还要说话,但是——“砰”! 门被重重踹开了,一道人影站在门口,光线拥簇进入,一扫室内昏沉,叫他仿佛立在光中央,是光下之影。 “你是……?”孔水起猝然回头,一脸惊愕,“霍队长?是你?” 不需要霍染因多做回答,他已经想通了一切。 他一脸生无可恋。 “有群众反映废弃烂尾楼传来吵杂声,我正好在附近,过来看看。”霍染因对着孔水起说话,目光却直视纪询。 纪询吹声口哨,从桌上一跃而下:“来得真及时。” 他路过孔水起身旁,脚步不停,但一个装在塑封袋里的信封已到他手中。 他迎上霍染因,两人交错,证物递交,责任传递,两声细语,同时响起,如同他们交接信封时不慎相撞的指尖: “谢了。” “不用。” 信封是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正面写着“第一刻编辑部·孔水起收”,字是打印的,和里头的a4纸用的同一种黑色墨水。 墨水牌子,痕检科的人做化验后能查出来。 a4纸内容不长,开门见山说了投毒的是辛永初,作案动机和汤志学的事。 里头还附了一个u盘,想来里面就是辛永初杀人的视频,这个视频就是证据,让孔水起相信这一切不是空穴来风。 u盘很新,上面没什么划痕,金士顿最常见的那款,大约是辛永初或者同伙临时买来的。 霍染因戴着手套举信封看了一会,微微凑近。 那是一股很淡很淡的女士香水残留,闻得出来,是百瑞德的无人区玫瑰。 纪询注意到他这个举动,脑海中的片段快速翻动,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帧:“我鼻子没你那么灵,但练盼盼有喷很高档的香水。” 坐在车后座已经认命准备被询问的孔水起机灵的竖起一只耳朵。 靠后视镜随时观察他动向的纪询忍不住笑:“孔记者现在还想着新闻呢,真敬业。想品尝一下妨碍公务罪,被警方拘留进去再滞留几天?出来正好写写深度旧闻。” 孔水起尴尬:“哪有,我这不是准备感谢人民警察顺带捎我一程吗,怎么还会做这种非分之想,我也懂法,一些不能说的线索,不能给的猜测,不会随随便便写上去的。” 纪询:“那么配合?那不然你和警方配合一下,来一出钓鱼执法,在新闻上爆点什么定向假料,骗一骗当初杀汤会计的同谋,争取把犯罪嫌疑人钓出来?” 霍染因睨了他一眼,只淡淡说了句“别闹”,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这在孔水起听来,简直是刚才自己经历的事情翻版,钓鱼执法2.0。 他不停的擦冬日里额头冒出的虚汗,疯狂的斟酌词句想逃过这一看就非常麻烦的事。但在这时,刚刚被他打开的消息提醒跟催命鬼似的连续不断的响起。 他低头翻查消息,不一会儿,脸色大变。 “两位警官,恐怕不行。有人做了汤志学案的案件全解析。” 他把手机屏幕亮给霍染因和纪询,上面赫然是一个名为“半颗白菜”的c站up主做的视频,发送时间在十五分钟前。 仅仅十五分钟,这个视频的弹幕已经布满屏幕。 纪询看了一眼视频标题: 《实地探查22年悬案案发现场,揭秘凶手作案全过程》 46、第四十六章 纪询点开视频以后, 一帧没有跳,将整整有20分钟的视频从头看到尾。 “半颗白菜”的视频, 是个从头到尾干货满满的视频,信息也和纪询之前在档案看到的差不多,有些甚至更详实。如果不是手里正捧着手机,眼睛正看着屏幕,纪询会觉得自己正在警局内部开会。 “大芦苇群后的这个平房,就是当时第一案发现场。我们不能进去, 从窗户往里拍,汤会计就是死在画白线的位置,离大门大概六米, 右手边有窗,窗户打开。 虽然有外来人员从窗户爬进去作案的可能性,但大家可以看到, 门锁和窗户很完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汤会计那么细心的人怎么会在家中藏有巨额工资的情况下不锁上门窗呢? 而若如梁山所言,吴亮与其同伙俱都认识受害者, 在受害者开门将其放入家中后,趁受害者不备袭杀受害者,则非常吻合现场情况。 现如今的刑侦技术如此发达,这个保存如此完好的犯罪现场重新地毯式搜查也许能找到新的物证。 …… 好了, 我们到第二案发现场了, 大家看我的计时器, 15分钟。 当年有两位受害者,第二位受害者并未死亡,他靠装死侥幸逃过一劫, 根据证言,凶手到达他家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 而第一位受害者死亡时间为晚上九点。 也就是说,两个凶手需要在半个小时之内,从第一位受害者处,来到第二位受害者处。 这段路程刚才我骑自行车已经实地跑了一遍,导航也显示了距离。 22年间,本地市政重新规划过,较之前更为便捷,按照从前情况,所需花费时间需要一定上浮,由此可以断定: 凶手绝不可能徒步行走,他一定有代步工具! 考虑到当年经济状况,无论汽车还是摩托车,都显眼且稀少,故凶手骑自行车的可能性最大。 两个凶手骑着两辆自行车,这个自行车上还放着好几个装钱的袋子,一路骑到这里。我想,特征应该是非常瞩目的,但很可惜,并没有目击者。 …… 最后,关于这位疑似漏网、又在多年后死亡的吴亮,警方当年也是询问过的。吴亮确实拥有一辆自行车,但当天晚上,他有一个工友a做的不在场证明,声称他9点半左右人在工地。 工地与第二个受害者的家里距离很远。 现在,吴亮死了。他是梁山22年追凶后认定的凶手。 以我个人浅见,吴亮作为建筑工人,有条件提前得知汤会计家中有巨额现金,他的另一名同伙,极有可能也是一名建筑工人。假设他们去敲汤会计的门,找个借口诸如中秋要提前回家取工资或上门寒暄,汤会计都会毫不防备的打开门并热心的招待他们。 法医的验尸报告也说过,凶器是类似铁榔头的凶器,这种东西建筑工地最常见不过,少了一把也不会有人在意。 建筑工地那么大,杂乱堆放的建材和房间是他们藏匿凶器和钱的好地方。甚至绝一点,把凶器往水泥里一扔,做成水泥柱子,神仙也找不到。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猜测,假设猜测为真,那提供错误证言的工友a会不会成为本案突破口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弹幕在半颗白菜说出“水泥柱子”时,刷过了满屏的66666和up主牛逼。 下面的评论区第一条就是各位网友对水泥这个作案手法的热情讨论,不少人举例了水泥藏尸的各个案例,还有人怡安县警方,建议他们带上探测仪去查查是不是真的。 半颗白菜结尾的破案现场推理,更让网友沉浸在争当柯南来破案的乐趣里。 看过无数推理小说的网友们的脑洞稀奇古怪,有些觉得赵元良22年不可能瞒得住妻子儿女,那边肯定有线索;有些觉得孙福景的角色跳狼很容易,随便受个胁迫误导一下警方轻轻松松;有些觉得赵元良根本不是凶手,而是幕后真凶推出来的挡箭牌;有些觉得负责破案的警察才是真凶! 什么都有,只要故事里出现的人物都有概率被怀疑,反正只是怀疑,又不会掉根毛。 连视频带弹幕,纪询全部看完了,他对着“警察叔叔快来看看视频学习一下破案思路呢”的评论,中肯评价: “这个up主分析得不错。汤志学案的原始档案我也看过,视频里不只是对警方资料的照搬,还有自己的东西。尤其是最后一段分析猜测,思路清晰,逻辑明确,值得肯定。网友……嗯,心地善良且热心,我从前文写不下去,看看热情读者的评论,心情激荡下总能产生新想法。” 霍染因不评价网友所作所为,只冷冷针对半颗白菜:“但他将所有情报都泄露了。这个视频播放量如此高,22年前的凶犯必然看见,打草惊蛇。而我们无法预判,这条蛇会被视频里的哪句话惊醒,被惊醒后又会做出什么。” 蛇会逃跑,更有可能咬人。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祈祷老天保佑,袁越尽可能多的做出正确应对,找出线索尽快破掉案子。” “老天保佑不了我们,自己才能。” “恐怕自己也不能。”纪询哂笑,“快回宁市吧,抓紧时间。我们的一分一秒,也是嫌犯的一分一秒。” 芦苇丛外,密密麻麻的车辆,密密麻麻的人。 这块冷寂了22年的地方,忽然之间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于是一下子成了旅游景区,警察来,记者来,县城里的居民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 县警察拉了警戒线,又留人在警戒线后镇着,以防有些胆子过大的,偷偷穿行警戒线,再拍个现场照片。 至于最紧要的案发现场,人数反而没有外头那么多,只有两个,一个是袁越,一个是宁市支队新来的女法医,她叫胡芫。 空气里流窜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地上的灰尘厚道鞋子踩上去能踩出鞋印来,然而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完好,足以再次分析。 袁越蹲在痕迹固定线前。 这是汤志学当年倒下时候的模样,头颅朝上,面孔朝下,一手举起在脸侧,一手垂落在腰际。 “根据对死者已白骨化的尸体的再次鉴定,死者致命伤在脑后,顶骨后侧有凹陷性粉碎性骨折,硬脑膜外露,系凶手用锐器反复锤击导致。除此处外,死者背部发现轻微压痕,凶手行凶时曾按压死者背部。” 胡芫结合过去的尸检报告与自己的检查和现场情况,娓娓说来: “现场并无挣扎痕迹,可以判断死者在第一击后已然丧失抵抗能力,但凶手依然凶狠地按住死者的背脊,进行连续的,反复的敲击。对于这一现场情况,袁队有什么想法吗?” “……这不太像一场抢劫杀人案。”袁越若有所思,“像是一起杀人抢劫案。” 抢劫杀人,抢劫为先。 杀人抢劫,杀人为先。 从现场情况看,凶手下手过于果断,过于狠辣,值得思量。 他继续观察着,突然在桌脚附近看见痕迹固定线旁一块圆形溅射血液残留。它夹在附近一些抛甩状血迹之中,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 他招呼胡芫:“你来看看,这像是凶器上的血掉落地面留下的痕迹吗?” 胡芫只看一眼,便肯定道:“是。血液自一米处滴落,符合凶手站立时高度。他当时应该是站在桌子边上,这滴血旁边还有一点类似擦痕的转移状痕迹,凶器很可能在此处滑落,并掉到桌子下面过。” 袁越走到胡芫指的位置,慢慢蹲下,做出一个伸手够锤子的动作。 他微抬起头,在触及那个22年没有挪动过的桌子的边角前顿住,短促有力的发出指示:“检查这个桌角,看看是否有生物物证残留。” 等纪询和霍染因再度驱车回到宁市,天色开始黯淡。 太阳将落,月亮刚升,天色混沌不明,但灯光次第亮起,天还没彻底黑下,城市已经灯火通明。 他们夹在在下班的车流中,回到警局。 刚进警局,就听见一道尖利的女音在走廊内回荡: “你们有没有搞错,我丈夫,赵元良,在家里被神经病杀死了!就这样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死了!我们明明是受害者诶,没人安慰就算了,为什么现在网上所有人都在骂我们家?” “门口垃圾一堆,小孩上学被人指指点点,你们不管,行。那媒体含沙射影,自媒体直接指名道姓,这绝对算造谣了吧,赶紧把他们抓起来,听到没有?别说我丈夫不是杀人犯,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丈夫是杀人犯,大家都杀了人,凭什么我们挨骂,那个梁山,大家都可怜?所有人都疯了吧!” 两人走进去,看见一堆人挤在办公室中,为首的女人是赵元良的妻子,四十来岁,她烫着头,穿着时髦的衣服,踩着尖尖的高跟鞋,她的话就跟她的鞋跟一样尖利,让在场的警察们都有些招架不住。 警察们不说话,她的声音就更大了,她如同胜利者一样高昂着下巴环视周遭一圈,狠狠一拍孩子的肩膀,将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身旁的女儿拍得趔趄两步:“死孩子你哭啊,你是不是傻啊,你不哭别人怎么知道你有多委屈?” 霍染因目光停留在女人打孩子的手上许久,开了口: “警察依法办事,你丈夫的死亡,案件的进展,警方会和你沟通。出现人身骚扰,警方会出警,不存在我们不管的情况。你失去亲人的伤心我们很理解。” 他说: “但不要一面拿孩子当出气筒,一面拿孩子当博人同情的枪。”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安静。 赵元良妻子转头看霍染因许久,发出一声冷笑:“呵,你觉得我也是神经病是不是。你们警察看我发疯当看戏是不是?哦,搞不好还在心里也暗暗同情梁山,瞧不上我老公对不对。你们守护正义嘛……” 她说着说着,情绪绷不住了,原本骄傲的表情还骄傲,但眼眶里渗出透明的水光来,她的声音提得更高,高到凄厉,凄厉得像是要将胸膛里的一切都喊出来。 一切情绪,一切血液,一切内脏。 “他死了!他死了!!赵元良他死了!” “你们他妈的要是当时把他抓了,把他判死刑,我还能死前见他一面。哦,现在算什么?啊?算什么啊——!我们不闹,还默认我们必须接受这些旁人辱骂,因为他有罪,所以他死了全世界都不准我们哭不准我们难过是不是!我他妈死了丈夫还有错!” 赵元良的妻子拼尽胸膛所有说出了这段话,迅速委顿了。 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的四处环望,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或者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而如此茫然。 在场的所有警察心生悲悯。 杀人者付出了代价,可其亲属只要不知情,都是无辜的。 罪恶之旁的无辜,有时更让人悲哀。 周围的亲朋已经过来劝赵元良的妻子了,这些劝阻像是一阵风,吹燃了灰烬里的火星,女人看见桌上的墨水瓶,她直直盯着。 霍染因眉头微皱,他猜到赵元良的妻子想干什么,上前准备将人制止。 但纪询按住了霍染因。 纪询叹口气,开始脱外套。 说时迟,那时快,妻子一把操起桌上墨水瓶,将里头的墨水泼向霍染因: “都是你们的错!你们警察,才是现在发生的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事情发生的电光石火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一个个呆滞如泥塑。 只有水珠,还在飞速运动。 唯独已经预判到的纪询慢条斯理一抖外套,将外套适时挡在霍染因面前,把扫过来的墨水大半遮住。 哗啦的声音像是解禁的响动。 办公室内骚动起来,亲戚朋友们都吓坏了,七手八脚拉扯着赵元良妻子,一叠声安抚阻拦着,其实这不太需要,刚才挥舞墨水瓶的动作耗尽了她身上最后的冲动,她蹲在地上,抱着女儿不住饮泣。 女孩笨拙地抱着妈妈:“妈妈,不哭,爸爸不在了我保护你……” 很快,情绪失控的妻子和孩子都被随同前来的亲朋带走了,一切又平息下去,除了衣服上的墨水之外,只剩下依稀还缠绕在耳旁的凄厉叫喊。 纪询坐在霍染因办公室的椅子上,他的外套扔在水池里,用水泡着,而霍染因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湿纸巾,替纪询擦脸上溅到的几滴墨水:“为什么不让我阻止她?” 纪询淡淡说:“情绪激动中想发泄一下,泼点墨水而已,就让她泼吧,反正洗一件衣服的事情,又不是泼硫酸。不过下次真碰到有人想泼硫酸的情况,警察弟弟,你可要有多远跑多远,和你搭档我忍受太多,唯独看看你那漂亮脸蛋,算是一种享受,不能剥夺我的享受啊。” “……你忍受什么了?”霍染因看看纪询的衣服和手,“我家在附近,要去我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吗?” “我去洗澡倒没什么问题。你呢?” “局里还有事,估计现在走不开。”霍染因如实回答,“我把钥匙给你,你随意,想用什么都可以。” “你不在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纪询嗤笑,“自娱自乐吗?” “……”霍染因猝不及防被闪了一脸,“故意的?” “你猜?” 湿纸巾擦不掉手上的污渍,纪询站起来,准备去笼头那里洗手。 但他的手被霍染因抓住了:“你不怕我反击?” 纪询头也不回,调笑道:“霍队,你办公室有监控。你那么正经我怕什么?” 然后他就被扯到地上,抵在桌子根部。 纪询望了霍染因一会,笑道:“哦——这里确实能过躲过监控,可以干点什么事情。” 霍染因俯身坐下。 “纪询,酒吧里有多少人想和你上床?” “这个问题……” 霍染因忽然一笑,他侧侧头,凑近纪询。 两人目光交错,纪询懒懒的,不动,甚至给了霍染因一个挑衅的眼神。 他知道霍染因想吻他。 但他同样知道,这个吻不会发生。 他们注视着彼此,越来越近,直到呼吸交缠。 而后霍染因停了下来,没有人更近一步,只有火焰的星光,在呼吸中闪耀。 突地,霍染因侧头,在纪询的耳垂咬了一口。 他开口说话,嗓子里音色改变了,没了工作时的冷硬,变得飘忽随性,就像说着情人间的说笑打闹:“知道我看小孩子被打心里不痛快,所以拐着弯来让我情绪宣泄我让我放松?” “是的。”纪询轻松承认,做好事要留名。 他把手插入霍染因的发间,随意揉了揉,像收取刚才被咬了一口耳垂的利息:“晚上了,别太端着,很累的。当个像现在这样偷香窃玉的高手不好吗?” 他们一同坐在办公室的大桌子后,躲着监控,躲着房间外的人。 这是小小的孤岛,属于他们的孤岛。 “谢了。”好一会儿,霍染因放松肩背,靠在桌子上,也靠在纪询的肩膀上,眼尾微微上扬,“你现在是挺撩的。” slkslk.com 两人坐着,又休息了一会,闪烁的火花消失了,像星星在夜空中闭眼打盹。 当霍染因重新站起来准备出去的时候,门被敲响了,透过玻璃窗,能看见谭鸣九紧绷的脸色。 “霍队,出事了,出现第二起硝酸银投毒案,但不在宁市,也不是小兔糖中毒,凶手从宁市一跃到全国其他地方投毒的可能性低。初步判断,这是因沸沸扬扬的舆论引发的模仿作案!” 47、第四十七章 这是一起发生在沪市的案子, 死者廖某为女性,43岁, 凶手是她的丈夫王某,两人多年家庭不睦。王某在新闻上看到硝酸银投毒的报道,又看到一些获取硝酸银的科普视频以后,当天就购买硝酸银在廖某饭里下毒。 王某在确认妻子死亡后向警方报警,谎称妻子死于随机投毒,但因手法粗糙, 购物记录清晰,办案警方当场识破他的谎言将人逮捕归案。 王某在家门口撒谎辩解自己没买硝酸银嚷得很大声,很快这个八卦就传得街坊领居全都知道, 当沪市警方将人待回警局,那些闻到了血腥味的记者扛着的镜头大炮,也纷纷到位。 以上这些, 都是沪市警方在与霍染因等人开电话视频会议时候给到的消息。 打电话过来的沪市警方负责人很遗憾地告诉霍染因: 这几年强调公开和办案透明,对于这种高度舆情的案子, 马上他们就要用官方账号发布相关的简短消息,等到警方公告出来, 那些媒体必然会跟上,宁市办案的大家辛苦了,要警惕雷同案件。 电话会议结束了,刑警大队里本来就不怎么样的氛围更糟糕了, 彼此之间的气氛像有人在空气里刷了一层透明胶水, 望向哪里, 哪里黏稠压抑。 纪询来到谭鸣九身旁,和人搭话:“哀悼你逝去的年终奖?” 谭鸣九垂头丧气:“早就不奢望了,我现在就想真人跑到微博服务器, 把这热搜给砸了。” 纪询啧了一声:“太暴力了,你不如指望娱乐圈的明星们大发慈悲搞点大新闻把大家的注意力吸走。” 谭鸣九半死不活:“您老对极了。” 这时霍染因从周局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说:“谭鸣九,你明早负责再提审辛永初,用模仿案诈一下他们投毒的时间表。” “明白。”谭鸣九,“队长你呢?” “打算和我一起去找练达章和练盼盼?”纪询在旁搭了句腔,“不错,明智的选择。” “嗯,我们去找练家人,跟跟这条线。” 霍染因回了一句,拿起手中刚才复印的寄给《第一刻》的那张a4纸,说:“我又确认了一遍,这个匿名信没有提到练达章,也没有提到具体的如何在奶糖里下毒的手法。” “所以好消息是,媒体不清楚这个细节就无法泄露,最差情况你们未来也遇上了模仿犯,还能凭借细节做区分和辨认。 “看来这位辛永初的同伙,还没有坏到故意利用极有可能出现的模仿犯搅浑水,隐藏自己。 “或者,同样自以为执行正义的ta根本没想过,会出现模仿犯。” 2月的头一天,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总算结束了。 第二天,纪询和霍染因准备登门拜访练达章,是霍染因开车来接他的。 昨天又是个毫不意外的睡不着觉的晚上,从坐上车子开始,纪询嘴里的哈欠就没停过。 “昨晚没睡好?” “我天天都没睡好,不稀奇了。”纪询漫不经心说,为了振作精神,他和人瞎聊,“今年过年是几号?局里什么时候放假?” “7号除夕。7号下午开始放假。” “再过五天就要吃年夜饭了?”纪询揉了揉脸,“回老家的车票买好了吗?” “没买。”霍染因,“过年我留在宁市加班。” “年轻的时候拿命换钱,年纪大了,拿钱换命。”纪询,“当然这种话对年轻气盛的弟弟来讲太早了,你还有至少三年可以拼搏,才会像我一样开始感觉力不从心。” “纪询——”霍染因语带警告。 纪询适可而止,转移话题:“看,我们到了。” 车子前方,一个老小区赫然在目。 练达章家目前租在小区1楼,101室,这是学区房,旁边就是练盼盼上学的学校,走路五分钟就能到。说是老小区,里头的装修也不错,足有120来平,四个房间,对于一家三口而言,活动空间完全足够。 他们先见了练达章。 练达章这两天在家里休息,这回投毒着实吓到他了,一贯努力工作的练律师,最近只肯在家里看看案子,打死不愿出门。 “练律师,”霍染因开门见山,“最近网络上关于投毒案的相关舆论,你去了解过吗?” 练达章笑笑:“就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去了解。” “那想必你也知道,投毒案是辛永初同伙做的,这件事情了?” “嗯……” “还记得辛永初吗?”霍染因问。 “多少有点印象。”练达章。 “为什么不联络警方告知这件事?” “虽然他小时候欺负过我,但校园暴力这种事情吧……两位了解过2015年全国法院对校园暴力一审审结案件数据吗?总共1000余件。而校园暴力会闹到法院上的,是少之又少。所以从数据就可以看出,校园暴力这件事情,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不频繁,在学校里成长的孩子,没有受过丁点暴力的少之又少——暴力不只是殴打。言语侮辱,物品丢弃,不让上厕所这些,都属于暴力的一部分。” 练达章面露为难。 “这点小时候的交集,我个人认为,不是什么重要的情报,就没有特意联络警方了。” “那么当年拒绝同村的汤志学家人的求告,你也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情报吗?” “霍队长,您看,我是律师,干的是庭上辩护工作。他们的诉求则是让警方继续追凶,追凶是你们的活,找我能有什么用?我还能操控警察工作不成?” “确实,这不在你的工作范围内。”霍染因,“所以从头到尾,你大门紧闭,面都不露,对吧?” “唉,”练达章叹了口气,“帮不了人,就别耽误人家的时间,也别给人家不切实际的期待。我觉得我当初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您特意提到这些,难道觉得辛永初会因为过去的这些事情,对我报复?我不是因为运气不好才中毒的。而是……” 他不安地挪动屁股,刚才应对中的游刃有余一下消失了,毕竟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现在到了他的切身利益上,他就变得焦躁紧张,甚至口若悬河起来: “他们针对性地冲我投毒?霍队长,我现在感觉我很危险,我能申请警方保护吗?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把辛永初判死刑?他杀了人,虽然对杀人情节供认不讳,但这不是自首,而是为了和警方谈条件,这是一个非常恶劣的目无法纪的情况,完全不符合从轻量刑的标准!” “练律师对法律很了解。”霍染因不咸不淡,“但怎么量刑是法官的事情,我相信法官会全面考虑各种情况,做出合情合理合法的判决。” 练达章讪讪一笑:“那当然,那当然。” “还有一个问题。”霍染因又说,“练律师,你认识第一刻和孔水起吗?” 得自孔水起的匿名投递信上,有一点细节值得深思。 想要匿名爆料,投递至《第一刻》时,直接写“第一刻编辑部收”,就够了;但匿名人士所写的是“第一刻编辑部孔水起收”,足以证明匿名人士与孔水起有一定程度上的交集。 “认识是认识。律师这行,得出了名,才有人拿着案子来找我。所以我就找了《第一刻》杂志,想要发布点报道,增加一下知名度。一开始还没有门路,找不到,是我女儿盼盼,从微博上找来了孔编辑的邮箱账号,我给他发过消息,一来二去,就联系上了。” 练达章说这段的时候,练盼盼正好自门口走过。 她闲闲吐槽了一句: “是啊,一来二去,爸你就在网络找媒体炒作和雇水军上热搜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可惜从来没有用。假的就是假的,真的才是真的。” 霍染因的视线从练达章身上转开,他看了眼练盼盼,又看到练盼盼身后,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的纪询。 纪询手里左手端着杯茶,右手拿着块小饼干,咬一口,眉目舒展,神色惬意,一副正在咖啡店里喝下午茶的闲适模样。 “贝佳姐,”纪询说,“你手艺真好,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小饼干。” 霍染因:“……” 这才几分钟,都姐来姐去了? 贝佳笑意很深:“喜欢就多吃点,我做的这些我丈夫和女儿都不怎么喜欢,难得你爱吃,待会走的时候我给你打包一点带上。” “那就多谢了。”纪询不客气地,又自自然然问,“对了,我们能看一下你女儿的房间吗?” 都走到洗漱间的练盼盼回头,语气挺凶:“不行,我的房间不让进!” “有什么不让进的,就是一堆书而已。”母亲直接撅回女儿,“随便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妈!” “人家是警察,来办你爸被投毒案子的,别这么不懂事,他们不会乱翻你私人物品的。”贝佳训道。 有了妈妈的背书,两人顺利地进了练盼盼的房间。 出人意料,属于少女的房间里,并排摆放着两张一米五的床铺,将原本挺大的房间塞得局促拥挤,可能是看纪询的视线过多地停留在了这两张床上,贝佳主动解释: “我平常都和女儿一起睡,这样才能更好地督促她好好休息。她总说困,但明明11点就让她上床,上午6点才喊她起来,我还比她更早起一小时做早饭,也没感觉困。我们就想,是不是盼盼睡眠有什么问题,就过来跟她一起睡,随时关注,也顺便监督她晚上做作业,马上就中考了,不能再耽搁了。” “我们?”纪询觉得这个词值得玩味。 “本来我老公也要一起过来睡的,”贝佳说起这个,颇有微词,“但他工作忙,经常晚上十二点才到家,怕影响女儿休息,就算了。” 纪询注意到客厅里的练盼盼扭过头,撇撇嘴。 这很正常。要是他15岁的时候,父母在明明有条件单独居住的情况下,非要和他一个屋看着他睡觉,他也窒息。 贝佳还有事情,她将女儿的房间留给两位警察看,自己出去忙活。 纪询屈指叩一下放在桌面的打印机,佳能牌子,原装墨水,和痕检从匿名投递信上检出来的打印墨痕一致。随意放置在打印机架子上的a4白纸上,也确实存在淡淡的香水味。 自进来以后,始终站在窗帘之后,目光投向窗外的霍染因,明明没有看着纪询,却像见窥见纪询的内心,说:“不只是无人区玫瑰。还有别的牌子的香水。有一轮玫瑰,柏林少女等香水,都是玫瑰香。” “看来这位美少女,特别喜欢带刺的玫瑰。” 纪询调侃一句,继续看着房子。 如同贝佳所说,这间屋子暴露在视线里的,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东西。 都是书。 塞了满柜子的书。 各种教辅,各种文学名著,以及零星几本包了书皮的书。 “你小时候爸妈让不让你看漫画?”纪询和霍染因闲聊。 “不让。” “没有偷偷看过?” “没。” “真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居然这么乖巧木讷。”纪询感慨,“不过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霍队长,其实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技巧,你就能够摆脱家长让人抑郁的过度盯梢。” 他的手指落在包了书皮的书本上。 他将其从书架里抽出来,翻开,一本同人小说。 他吹声口哨:“幸运。” 只见同人小说的扉页上,居然有作者的to签。 to颂流波: 见到你超超超开心der~是个大美人儿! 希望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将同人本合上,塞回去,对霍染因说:“查查颂流波。应该是练盼盼的微博账号id——不被父母知道的那种账号。” 霍染因答应一下。 纪询转头,发现霍染因的眼睛还盯着窗户外头。 他也朝外看了一眼,看见花园外头,婆娑树丛。 “盼盼,别磨蹭了,赶紧换鞋,去补习班都要迟到了。” 外头忽然响起贝佳的声音。 纪询回头。 “妈,今天的午餐钱你还没给我。” “你妈天天大早上起来给你做盒饭,多少好东西做进去,让你带着去补习班吃,你还嫌不够?”贝佳没好气说。 “喝奶茶不行吗?” “天天喝奶茶,皮肤都喝坏了,身材都喝胖了!” 母亲低声训着女儿,从口袋里掏出15块钱递过去。 “今天喝,明天后天都不能喝,明白吗?” “现在奶茶要25块钱一杯。”练盼盼说。 “有这钱你吃点营养的东西不成吗?” 贝佳头疼,又拿出10块钱塞入女儿手里。练盼盼这才走到玄关处,开始换鞋。 “两位警官,我要送女儿去补习班了,就先走了,老练在家。” “没事,我们也看完了,和你们一起出去。”纪询说,“贝女士,谢谢你的招待。” “应该是我谢谢你们,能早日找出是谁向我老公投毒就再好不过了。”贝佳说,很快带着女儿往停车场走去。 纪询和霍染因落后一步。 霍染因的手机打开,页面上是颂流波的微博主页,里头是各种各样的cos图,还有各种鞋包衣服,香水化妆品,全部都价值不菲。 “律师家庭收入不低。但看刚才情况,练盼盼在用钱上不够自由。”纪询说,“问题来了,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xiaoshuting.org “这点事后再查查。”霍染因接话,“在此之前……” 他们到了小区外头。 贝佳开着的是一辆红色保时捷,她已经载着女儿自车库里头开出来,路过纪询和霍染因的时候,还冲他们点头致意。 两人在原地又等了一会,这时,一个戴着渔夫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的男人出来,他背着个包,匆匆来到街旁边的电动车上,掏钥匙要点火。 霍染因按住他的手。 纪询拔了他的钥匙。 “你们干什么!有病吧——”渔夫帽刚刚嚷出来,一份警察证件出现在他面前。 “刑警。”霍染因说,“解释一下,为什么蹲点跟踪前边母女。” 48、第四十八章 “警察同志, 你们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 警局的询问室内, 刚刚被带回来的渔夫帽神色紧张,他是个中年人,有两撇小胡子,手机的屏保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再核对其身份信息工作单位,是个事业单位的员工, 名下有房有车。 家庭稳定,工作顺利,薄有家产, 意味着在社会上,他是一个很稳定的因素。 这样的中年人,确实不太像是会做多少违法乱纪事情的人, 他们违法乱纪的成本太高了。 纪询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翘着腿, 继续听询问室里头的对话。 “姓名。” “徐硕果。” “为什么跟踪贝佳母女?” “我要举报!” 这个回答出乎霍染因的意料,霍染因抬抬眼。 “举报?” “我的儿子, 是练盼盼的同班同学,练盼盼上了补习班。”徐硕果说。 “然后呢?” “警察同志,一看你就没有孩子吧?” “……” “你看,别的孩子上了补习班, 我的孩子没上补习班, 那不就被别的孩子甩下去了吗?一步落后, 步步落后,你说,我能不去跟踪, 不去举报吗?” “嘿,你还挺难的。”谭鸣九嘶了声,他又好奇,“但你觉得你孩子跟不上,为什么不送你孩子去上补习班?” 徐硕过脸拉下来:“送补习班不要钱吗?钱就算了,有些补习班门槛还特别高,警官,你听说某些学校要求父母双硕士学历且有一方必须在家全职辅导孩子的新闻吧?” 谭鸣九摸摸光头。 徐硕过继续:“我听认识的一个老师说,练盼盼她参加的福兴教育,是请了市重点学校老师参与授课的。但他们授课的地点很隐秘,上两三节课就要换个地方。我就跟踪,拍摄。” 他说完了,又强调: “那教育部可是规定,在职老师不得开办参与校外补习班,我这是自觉主动维护国家的法律法规,就算我有一些不恰当的行为,那也情有可原,也……不犯什么事,不会通知我单位吧?” 霍染因从询问室里出来。 “你怎么看?” “教育机构、老师之间利用家长互相举报。现在教育套路深,多半是真的。”纪询说,他将手里手机抛给霍染因,这是徐硕果的手机,“他的朋友圈里转发来转发去,都是教育机构撰写的《孩子好,你才好》、《十个要义,懂了你就明白孩子了》、《他们升职加薪年薪过百万,最后却后悔一辈子》,贩卖教育焦虑的文章,再看加入的聊天群,也全是相关内容——呦,又来一条要求转发的了。” 霍染因同样看见了。 就在刚刚,来自福兴教育群里头,教育机构的老师全体成员。 “各位家长们,近期各类违法犯罪问题闹得沸沸扬扬,希望大家注意安全,也叮嘱孩子们注意安全,孩子们是祖国未来的花朵,在养护的过程中不容有失,如此放能灿烂美丽。请大家多多转发我朋友圈的最新内容,了解相关事件,提高相应警惕。” 学生家长们对老师,不说奉若神明,也基本是有求必应。 在这位老师说出要求之后,立刻的,家长们纷纷响应,徐硕果的朋友圈中也迅速跳出好几条相同的新消息,可以想象,又一条朋友圈爆款快要出炉了。 霍染因关掉徐硕果的手机,和里头的谭鸣九通话:“批评教育一下,签字后就让他走。” 他回头问纪询:“晚上你有事吗?” 纪询唔了声:“想跟一跟练盼盼啊?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吧。” 今天去练达章家里,还有一样收获。 他们往外注意跟踪的徐硕果时,看到练盼盼房间的窗户上,有攀爬的痕迹,下方的灌木丛也有踩踏导致的歪歪斜斜。但无论练达章夫妻还是练盼盼,都没有在他们面前表露出近期撞见小偷或财物失窃。小偷踩点可以排除。夫妻两如果要出家门,也不可能选择这种方式。 只剩下练盼盼。 练盼盼踩着窗户,偷偷溜出家门——而这种行为,一般发生在深夜。 当天晚上十一点,纪询和霍染因再度来到练达章租住小区之外。 属于练盼盼的放在在大约23:05分的时候熄了灯。 霍染因看着窗户,纪询则打个哈欠,放低座椅,脱下外套盖着脑袋,随后,沉闷的声音从衣服底下传来: “你看着,我先睡一会。练盼盼不会这么早出来的——总要等她妈妈睡熟再说。灌木丛周围杂草都被踏出印迹说明她跑出来的次数很频繁,就算今天晚上我们没有蹲到,明天晚上,后天晚上,我们也能蹲到。” “她天天晚上出去干什么?”霍染因更像在自言自语。 “泡吧,玩cos,打游戏,除了学习外,做什么都有可能,白天被父母看管得多严实,晚上放飞自我就有多狂野。”纪询的声音里添了困倦,“难怪天天睡眠不足。” 他也天天睡眠不足。 想睡,但睡不着。 不太久,大概在00:20左右,他看见动静了,拿肩膀撞撞霍染因。 霍染因同样看见。 属于练盼盼的那扇窗户,窗帘掀起一个角,穿戴整齐的练盼盼推开窗户,踩着窗台,跳到地上,还回头把窗户重新掩了起来。 接着她一路小跑,来到小区外头,径自往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宝马车走去。 她上了车。 宝马车朝前驶去。 霍染因一踩油门,同样跟上。 这一路不太远,宝马车在城市里转了几圈,来到一家酒店前边停下。 接着车厢门打开,一位中年男子从驾驶座里走出来,练盼盼随之出来。 他们进了酒店。 纪询和霍染因不着急立刻跟上,练盼盼上午才见过他们,跟得太紧,有暴露的风险。他们一直在车里等着,直到看见酒店二楼有间房间突然亮了。 “204。”纪询估出了房间号,“左右两间房间都没灯,酒店里墙体都薄,我们开间隔壁房间,耳朵贴着墙壁,应该能够听见里头对话。” 霍染因点点头,进了酒店,来到前台。但没有出示警官证。 目前只是怀疑阶段,尽量避免打草惊蛇。 也要考虑万一练盼盼是无辜的,和案子无关,那她深更半夜被个刑警尾随询问,对她的名誉多少有些影响。 “开个房间,205有吗?这是我的幸运数字。”纪询随意找了个借口。 “有的,”前台,“205是大床房,没关系吗?” “没事。” 两人顺顺利利拿到房卡,上楼刷卡,又将门关上。 他们将耳朵凑到墙体上,果然听见里头对话—— 是练盼盼的声音。 “我爸从医院里出来了。” “那你晚上……”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这个人纪询没看见正面,只知道是一个中年男人。这个年纪是能和辛永初搭上关系的。 纪询仔细倾听。 “更麻烦了,还等了一轮他开门偷偷查岗。”练盼盼的抱怨还带着孩子的娇蛮和冷酷,“硝酸银怎么没毒死他。” 有时候你确实不知道,一个孩子能做出什么事情。 “他要真死了就出事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还行了。” “啪”一声。 练盼盼像是极不甘心,把玻璃类的制品砸地上摔碎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上次说好要的东西你带了吗?” 东西?什么东西? 纪询想,他耐心听着,但是这句话后,隔壁屋子里突然没了说话声,只有一丁点脚步声,和“哗啦——” 霍染因轻声提醒:“浴室。” 对,哗啦的声响是浴室的水龙头拧开,水流出来的声音。 隔壁的两个人好像都进了浴室。 纪询直起身,来到浴室。 酒店的浴室不大,分成干湿区,里头有个小小的浴缸,浴缸是坐式的,安插在墙体与墙体的交汇处,是个三角形。 纪询先来到洗漱池位置,刚才听见的龙头声音,就是自洗漱池发出的。 但洗漱池上装着柜子,相隔柜子,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避开柜子,在浴缸和洗手池的夹缝中,艰难倾听。 练盼盼还在说话,但是他们似乎开了浴室的蓬头,大量的水声传来,掩盖着两人的交谈声。这确实是个保护隐私的好办法。 纪询暗自想到。 他们足够谨慎,而这符合投毒案幕后主使者的侧写。 但——听着实在太麻烦了。 “叩叩。” 墙面被轻轻点了两下,站在旁边的霍染因招呼他。 纪询打眼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霍染因站到了浴缸里头,正指着上头的墙壁,轻声说: “这里听到的声音最大。” 纪询过去。 三角形的坐式浴缸本来就小,放一个下去都要坐着才能泡澡,他们两个大男人同时挤进去,空间一下变得逼仄——更令人讨厌的是,为了保温,浴缸前方还装了玻璃门。 而他们两人几乎将这三角形空间塞满。 纪询呼出一口气,抱怨道:“已经能够感觉憋气了。” 但做刑警的,在跟犯人时候更差的条件也经历过,也得上。 现在只是在浴室里做点偷听工作,没风吹日晒的痛苦,没枪林弹雨的风险,已足以开瓶香槟庆祝了。 “要不是警察盯上我们家了,真想再给他来一份。”练盼盼说。 “别闹,别发神经。”中年男人说。 听着这一对同伴已经有些分裂了。中年男人开始对女孩感觉不耐烦。 确实,如果要对练达章下毒,练盼盼是把最方便的刀,但她是刀子的同时也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从两次接触来看,她也没有属于凶手的冷静缜密理智。 她是神经质的,不确定的。 投毒案成功于她,也可能失败于她。 因为刀子的锋锐是不分人的,一不注意,就要被反噬。 纪询微微侧头,和霍染因对视。 他们没有说话,只用几个简短的手势交流。 ——再听一段,拿到准确证据。 ——外头有窗台,翻过窗台,可以房间拿人。 而后突然,一声娇媚鼻音响起来。 练盼盼□□道:“嗯——讨厌——不要这么急——” 等等? 纪询没有这个心理建设,手一抖,胳膊肘撞到蓬头开关。 只听“哗啦”一声。 冷水将缩在底下紧靠着窃听隔壁的两个男人浇了个正着。 他们一同站在水柱底下,看着彼此。 隔壁的练盼盼还在说:“你说爱我——对吧——那就帮我解决我爸妈——都不解决我爸妈,叫什么爱我——啊——” 纪询反应过来,迅速关了蓬头开关。 他意识到对面在发生什么了,他既觉得错愕,又在错愕中寻找到了理所当然。 他想要离开,但这点夹杂在□□中似是而非的线索,让他走也不是,听也不是。 xiaoshuting.cc 几息之后,纪询转看旁边的霍染因。 霍染因也有微微的僵硬。 半天,他眨了一下眼。 方才蓬头洒下水流的其中一滴水珠,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合上眼,那水珠在他长翘的睫毛上转一圈,滴下来,落在脸颊上,滚过他锋利的眉眼,滚过他薄薄的嘴唇。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手珠。 但他的手背也是湿的,属于工作时间的冷硬,在这场突如起来的水中,在隔壁意料之外的发展中,逐渐软化,湿成秾艳。 水将他们都染湿了。 49、第四十九章 “嗯——” 又是一声暧昧的吟哦。 纪询收回看向霍染因的视线, 他盯着浴室里的瓷砖,轻声问:“练盼盼今年十五满了吗?” 十四岁以下的女孩, 无论是否自愿,和她发生关系均属强|奸,入刑。 但一旦年满十五岁,这一情况既不复存在,按照他们所见练盼盼的样子,隔壁男性是否欺骗诱导两说, 至少不存在胁迫。 霍染因:“满了。” 简单两句很正经的废话后,两人均收了声。 纪询等着霍染因离开,霍染因可能也在等着他离开。 于是两人谁也没有动。 他们僵持似的面对着面缩在这里, 感觉水湿了衣服后的冰凉粘粘的不适感,偶尔还要听听隔壁练盼盼没有意义的言语…… 一时半会,纪询思绪飞散: 他和霍染因都是gay。 都年轻, 都血气方刚,都有正常的生理需求。 还都差点在二十几天前对彼此进行了最后一步。 …… 他们认识居然才二十几天啊。 …… 还好, 隔壁是男女,能镇定听完。 要是男男…… 嗯…… 霍染因还是没有动, 纪询决定自己起身离开:“你听着,我出去。” 安静倚墙的霍染因循声侧头。 纪询这才发现对方面色散漫,较之平常工作时间,多了许多生活的气息——也是, 面对这种情况, 实在很难让人如同机器般冷漠工作。 “怕把持不住了?” 连嘴里的话都更尖锐了。纪询想, 回答: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这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听个1|8|禁墙脚还要两人一起吗?” “坚持是美德, 办案讲规范。”霍染因嘴角微微勾着,话很正经,笑容却暗藏挑逗,“不要怕,留下来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说完又侧回头,饱吸了水的发梢轻轻一晃,一颗水珠溅到纪询手指上。 纪询手指蜷缩一下。 身上哪哪都是冷的,就这颗水珠,沾了人体的热度,烫着了他。 他盯着手指,一时有些怀疑,是霍染因在平时被自己欺负多了,这回故意攒好了在回报…… 这一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拖延中,隔壁水声停了,战斗结束了。 纪询吁出一口气。 可算完了。 两人从浴室里出来,到了卧室里,沿墙再听一耳朵,隔壁居然还在对话。 因为没了水声的遮掩,这回聊天的声音清晰了很多。 中年男人在哄练盼盼: “很迟了,快睡吧。别多想,也别多事,你还小,好好上学就行了。大人的事不要掺合,等你高中毕业,你就自由了,他们就管不到你了。” “还有三年,好长。”练盼盼抱怨。 “很快的,只要你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你的学费,生活费,叔叔全部给你,这样你就能彻底摆脱他们了,好不好?” “真的?” “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我要的东西呢?你之前答应的香奈儿秋季新出的包包。”练盼盼又说。 “带了带了。来,看看包包,看完就睡,不然明天又困了——还有,一定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啊,你开始比我爸妈还啰嗦了,再这样我就甩了你找别人。成绩的事,我妈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成绩不稳定,忽上忽下,是——骗她的。” 少女的笑银铃般响起来,每一下清脆的晃动都饱含恶意。 “我就喜欢看她对我的成绩,着急发愁上火的样子。” 这次之后,一阵悉悉索索,大概是拆礼物的声音,然后就没有其他声音了。 霍染因开窗户去阳台看了一眼,隔壁的灯已经关了。 他踏上阳台栏杆,跳了过去。 这人的行动太过干脆,纪询都没来得及看见他是怎么跳过去的。但跳回来,纪询看见了。 残月如钩,挂着缀满星星宝石的夜幕。 外头的人在栏杆上一蹬一蹿,已如同月下黑豹,轻灵矫捷,悄无声息,落入阳台。 他脱下外套,踏着月与星的微光,走进来。 还挺有偷香窃玉的范的。 正松松垮垮坐在床尾的纪询不无赞叹地想,他从这幕中品出了些恋爱电影的味道。 主要是颜,颜既正义,谁让霍染因长得漂亮呢? “隔壁两个人都上床了,应该会睡几个小时再走。”霍染因来到纪询身前,“冷吗?” 当然冷。 不止冷,还潮湿,很不舒服。 纪询看着霍染因的衣袖想。 这是霍染因身上湿得最透的地方,衣服像被抽了骨头,完全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利落笔挺,开始婉转柔媚,黏黏答答地依附在霍染因的手臂上。 霍染因已经将衣袖往上提了提,露出一小截骨肉均亭的腕部,但余下的手臂,依然在衣袖底下,在这层蒙了水色的的布料下若隐若现,清浅呼吸。 霍染因从纪询脸上读出了答案,他继续说:“正好,盯梢暂时结束了。我们的衣服都湿了,脱下来晾晾干,再洗个澡,休息一会。” “也就是说……”纪询解读霍染因话里深意,“工作暂时结束了?” “是的。”霍染因语调轻松。 外套被丢在空调下的沙发上。 站在纪询身前的霍染因抬手解衣服的扣子,刚松最上端的扣子,复又抬眼,绽出笑容。 “忘了问,你很在意我的衣服,想看我脱衣服穿浴袍的样子吗?” 哇—— 纪询在心里吹声口哨。 工作结束了,霍染因又开始享受行走在钢丝线上的愉悦。 难得的休息时间正经回应难免大煞风景,纪询轻佻说:“想啊,要穿给我看吗?我会好好欣赏的。” “可以。” 霍染因一口答应,又徐徐要求: “等价交换,你也穿给我看。” 这样的要求纪询很难不答应,毕竟他们的衣服都湿了,只能脱下来,进去洗个澡,再换上酒店的同款睡袍走出来。 纪询先洗。 他洗完出来,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走出浴室,换人进去。 这是大床房,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纪询捡了左边的位置躺下,他的思绪在酒店客房中如同云彩遨游天空一样遨游逡巡,直到闭合的浴室门再度打开,霍染因也洗完出来了。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 对方的目光沿着他衣襟的位置转了一圈,又看向他身旁的床位。 而后霍染因走过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撑了床铺,接着,扎实的重量压上来,纪询很明显地感觉到床垫向下沉了沉。 还有一点毛茸茸。 是霍染因的浴袍,它过界了,蹭着他的小腿。 “接下去你怎么想?” “想它接下去还能多嚣张。”纪询盯着那角浴袍说。 “……” “哦——”纪询回了神,将歪掉的话题扶正,“我看接下去我们不妨查查宝马车的车牌号,看车牌在谁的名下。再调查他和辛永初的交集。” “嗯。”霍染因认可,“练盼盼的父母丝毫都没有察觉?” “应该吧。”纪询寡淡说,“这样的父母也不少。看着将所有的精力投注到孩子上,实则只是为了‘好好养孩子’而‘好好养孩子’,他们既不关心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实质上也不在意孩子到底在做什么。别看他们给孩子报了那么多班就以为他们是在操心孩子的未来,很多只不过是想着丢在辅导班,有人替自己看着罢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 “睡吧。”霍染因说。 “?” “正常睡觉。”霍染因补充,又说,“遗憾吗?” “意料之中的事情怎么谈得上遗憾,但扫兴是真的,我还以为霍队今晚很有和我继续口嗨的兴致。” “练盼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还要看着。” “当然。”纪询,“安排一下守夜顺序吧,你先睡还是我先睡?” “没几个小时了,我自己就行,你直接睡,有动静了我叫你。”霍染因回答。 “绅士精神。”纪询挑挑眉,“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躺下去,脑袋枕上松软的枕头,但没有闭眼。 他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曳着,巡视过室内的每一样家具,最后落在身旁的霍染因身上。 霍染因侧身靠坐在床头,曲起一只腿,将胳膊搭在膝盖上。 这个姿势下,他线条流畅的手臂与小腿全都裸露出来。 纪询的目光不免在这因为得到良好且严格锻炼而异常美丽的肢体上停留。 他看了几息,直到霍染因忽然抬手,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对方微凉的拇指,沿着他的太阳穴,缓缓向下擦拭。 “我过年留在宁市。我会值班,但不会每天都值班。” “这个邀请很美好。” 纪询从霍染因的指缝里看见摇晃的朦胧的灯光。 他含着笑,说:“不过你多少有点误会了,我现在不闭眼不睡觉,不是因为想着春宵苦短,及时行乐,而是因为……不好意思,我精神衰弱,睡眠极差,有人和我在同一张床上,我无法入睡。” 短暂安静。 霍染因冷冷抽回手,下了床,到沙发上,还顺势关了灯。 “谢了。”纪询长出一口气。 黑暗里,他总算闭上眼睛。 身体和精神似乎真的精疲力竭了。 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的灵魂,沉入黑水下的梦,他在一重又一重灰白色的梦境中被动行走,直到抓着他的手消失,他才看清楚自己的周围。 前方是海,一片白浪涛涛的海洋。 海洋旁边跪着一个男人,提着箱子,但是箱子倒在了沙滩上,被黄沙掩埋。 这个男人是纪语的同校学长,也是纪语的男朋友。 这张脸上最初的洋洋得意消失了,它变得扭曲,涕泗横流,满面哀求:“不……不……饶了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这么对小语!但你要信我……我爱小语……” “真的……相信我……询哥……我爱小语……我后悔了……” 纪询看见自己的手。 他的手握着刀,刀锋抵在男人的脖颈,锋锐的刀尖已经刺破男人的皮肤,猩红的鲜血涂饰刀刃。 森寒的火焰烧灼着他的精神,他心中只有一片空洞的麻木。 那一幕不分昼夜,反反复复地在他眼前出现。 妹妹穿着白裙子,满身是血,惊愕的父母伏在地上,已然没有气息。 和谐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 是谁的错? 小语的?眼前这个人的? 他高高抬起手,手却落不下去,最后只有匕首掉在黄沙中。 一起掉落的,还有他全身的力气与精神。 是我的。 我的错。 纪询踉跄两步,跌倒在地上,他爬起来,继续向前,他再也再也没有回头,只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滚——” 他睁开眼睛! 梦潮水般褪去。 酒店的灰蒙蒙的天花板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自梦中带出来的仇恨使他四肢麻痹,而后,一只杯子递到他的面前。 玻璃杯里装着水,递杯子的人是霍染因。 “做噩梦了?” “唔。”纪询含混应了声,在忽霍染因的帮助下撑起身体,喝了口水。 水是温的。 “挺贴心的。”他称赞霍染因,但转头看人时,却发现坐在旁边的霍染因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他。 霍染因的脸被黑暗轻柔覆盖,但那双明亮的眼神刺破黑暗,投射在他身上,穿透他的皮囊,触摸他的灵魂。 甚至霍染因的嘴唇,也在微微动着,他说的音节是…… “不要模拟。”纪询立刻警觉,“我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好像是个‘滚’字。”霍染因,“你在梦里见着了什么骂了滚?” “……梦着了讨人厌的你。” 纪询没好气地将霍染因扯到身旁,他翻身,将人压在床上,拿手指抵着霍染因的嘴,不让对方说出更讨人厌的话。 雅文吧 他有点用力,霍染因淡色的唇在他的动作下渐渐泛起了红,像含了一颗樱桃在唇间。 “警察弟弟,知道你聪明厉害又能干,能放过我吗?差不多就可以了,别回回都那么较真,”他俯身,在狎昵中,和霍染因悄声商量,“我还想和你培养培养感情,不想真的讨厌你。” “不能呢。” 霍染因同样说得轻而亲昵。 “我是人民警察,不会放过你的。” 他开口,咬住唇间指头,舌尖在指腹上轻轻一卷。 “何况两者并不冲突。” 50、第五十章 既然纪询与霍染因谁也无法说服谁, 那也只好重新分开,一个呆在床上, 一个坐在沙发上,两两相隔,相安无事。 夜晚彻底安静,连风也不敢发出响动,蹑手蹑脚来,蹑手蹑脚走。 等到凌晨四点, 隔壁的灯亮了,说话和洗漱的声音传来。 他们同时警觉,进入工作状态。 大约十五分钟后, 练盼盼与中年男子退房离开,他们看见练盼盼再度上了白色宝马,白色宝马原路返回, 再来到练盼盼的小区。 练盼盼随后从宝马车中出来,与中年男子挥手作别, 继而踩着窗户,再度回到房间。 到了这里还不算完。 霍染因多跟了宝马车一程, 直到确定了宝马车的目的地,一个名为盛景天澜的小区之后,才结束今天晚上的工作。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城市开始复苏, 各种早餐摊子都拉开卷帘门, 早起工作的人们坐在摊子的座位上, 咬一口油条,喝一口热腾腾的豆浆,再长长地呼出一口白雾, 冬天也变得暖和了。 霍染因将纪询送到小区外头。 纪询冲他摆摆手:“行了,我上楼去睡觉了。” “早餐。”霍染因提醒他。 “上楼吃。”纪询。 但他被人提溜住了。 纪询回头:“干嘛,舍不得我?” 霍染因:“我问过袁队,他说你这几年来上午一般不吃早餐。” “袁越才不知道我早上没吃饭。”纪询无语,“想框我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 “你自爆了。”霍染因。 “那是我怜惜你拐弯抹角的关心我太累了。”纪询。 霍染因:“吃完再上去吧。正好早餐摊子就在隔壁。” “谢谢关心,但是不用。”纪询非常感动,然后拒绝,“我不吃早餐。我连吃不吃早餐的自由都没有了吗?霍队长,虽然你很想当我爸,但我实在不想当你的儿子。” “早餐而已。” “这不是早餐,这是自由。”纪询说,“不自由,毋宁死!” 无语的变成了霍染因。 他正要说话,手机响了,局里打来的,而现在才上午七点。 电话很短。 很快霍染因挂断电话,他短促的总结电话内容。 “刚才宁市天旺养老院发生一起硝酸银奶糖中毒事件,造成两死一伤,受害者均为养老院的老年人。” 说完他一丝没拖延的往车里走,这回换纪询拉住他。 “等等,把早饭带上。” 纪询和霍染因赶到案发现场时,文漾漾等人也已经到了。 案件很清晰,监控拍下了全过程,死亡的李姓老人在早上喝咖啡时往咖啡里加了小兔糖奶糖,他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奇怪,就找在场的别的老人帮他试味道。 李某平日性格有些乖戾,问了一圈最后只有老好人张某某和钱某凑过来喝了。 张某某抿了一小口就摆手不再喝了,他也是唯一的幸存者,而钱某喝了一口后又尝了好几次,最终和李某一道抢救无效死亡。 小兔糖散落在托盘上,死者是随机拿的。咖啡则是由护工叶文慧指定分配。 而护工叶文慧也是最早报警送医的人,她看上去吓坏了——当然,这在刑警眼中可能是演得。 老人早餐时的垃圾袋被叶文慧收走扔到门口的大垃圾箱里,运气好,没被拉走。 几个刑警带着手套翻找一通,把奶糖的包装纸都翻出来了,其中一张包装纸上有针孔。 “不是辛永初他们干的。”霍染因指着奶糖包装纸轻声和纪询说。 练达章的奶糖针孔位置出现在包装纸上下两处包装纸拧在一起的地方,肉眼不注意看发现不了,这个奶糖的针孔位置就是正中央。 纪询说:“那就是身边的人投毒。除非是报复社会,这种身边人投毒都有明确的作案动机,不可能采取随机杀人,一定是一个能确定受害者的必然事件。所以,放在盘子里谁都能拿的奶糖是凶手模仿辛永初的作案手法,用来迷惑警方的——尽管很拙劣,但万一成功了呢?现在奶糖投毒闹得沸沸扬扬的,指不定警察局里所有同仁集体降智商,ta就能金蝉脱壳。” 霍染因抬手揉揉眉心:“这个案子简单,等鉴证科化验一下上面的指纹残留,再把在场的人还有叶文慧问讯一遍,调查社会关系网就能得出结论。” 笔趣阁 “是啊是啊,谁都知道要这样破案。” 纪询随手摸了颗奶糖,差点就要放进嘴里,霍染因制止了他。 “现场证物不要乱动。” 他耸耸肩,切一声。 “听我的,认准叶文慧审。把毒下在有指定对象的咖啡里不比藏奶糖简单的多?别这么死板按流程来,还害怕冤假错案——这种简单的案子,多花一秒钟都是浪费纳税人的钱财。” 但不可以,这些细致的工作是为了让证据链清晰完整,让犯罪者再无侥幸,也是为了防范那个微小的万一。所谓执行正义的成本,就是在这些非常琐碎的小事和大量的人力上。 养老院这里千头万绪,要一条一条地盘。 车管局那边,霍染因也没有忘记打招呼,让他们查宝马车车主消息。 纪询呢,就没那么多事了,他跑到一旁坐下,摸出手机,开始翻练盼盼的微博,练盼盼喜欢发微博,除了各种cos照片外,还有很多转发和一些伤春悲秋的词句,总体来讲,不脱离少女会感兴趣的范畴。 一会后,霍染因走过来,讲了通电话。 中年男子身份确定。 “陈见影,今年三十八岁,家住盛景天澜8栋2818室,是个摄影师。” “有水吗?”纪询还翻着微博,双手没空,间隙里抬头问。 霍染因看他一眼,拿了瓶矿泉水回来,拧开,递到纪询面前。 “谢了。”纪询两手没空,干脆低头,就着霍染因的手喝了两口水润润喉,然后说,“陈见影的籍贯和过往经历查到了吗?” “粗略查了。他是宁市本地人,大学读的也是宁市理工学院,表面上看,和辛永初与怡安县并没有交轨之处。但他多有旅行旅拍记录,其在旅行途中是否与辛永初有所交集,还待进一步查证,但查证难度不小。” “但可以初步判断,交集不太多的样子。”纪询说,他想了一会,突然提出个问题,“练盼盼和陈见影是怎么认识的?” 不用霍染因回答,在问出问题的时候,纪询内心已经有猜测。 练盼盼是coser,陈见影是摄影。 他们很可能是在诸如同人展览的地方认识的,此后陈见影作为摄影,又和练盼盼有亲密关系,多半会帮练盼盼拍摄,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脑海中浮出画面,颂流波出cos片时候圈出的staff里,摄影师换得不多,其中一个出现得很频繁的摄影账号id是:underthesun。 underthesun,阳光之下。 阳光之下能见影。 他点进去一看,毫无疑问,陈见影。 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气,他在对方的置顶的微博里看见了陈见影的微信公众号。 他开始搜对方的公众号,关注后发现有个群,再加了群,加了群发现有个付费群,付费群进去了居然还有个铁粉群,这是铁杆支持者的核心群,进入其中更添了道审核程序,审核是让你做份试卷。 纪询:“……” 霍染因:“怎么了?” “有点意思。”纪询,“绕了三层了。” 他接了试卷,试卷不难,就是一些常见的关于同人的问题,比如“知道什么是同人吗?”、“国内最大的同人展是?”、“你最喜欢的作品。”、“最喜欢的coser”等等问题。 纪询挨个填完,发回去。 又等了几分钟,这回总算是进了铁粉群。 铁粉群里人数不少,有四百多个人,纪询浏览了下群成员,微微有点奇怪。 都是男性。 哪怕看美女coser的男性多一些,也不会只有男性吧? 这时候群管理私敲他:“想要谁的?” 都有谁的?纪询本来想回这一句话,直接提颂流波,他怕打草惊蛇,但再想了想,颂流波都在微博上大喇喇圈陈见影了,他又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没有这么警惕。 他回复:“有颂流波的吗?” 管理:“有,照片100,视频300。” 纪询:“……有点贵。” 管理:“一口价,不讲价。” 纪询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两下,付款了。 管理:“收到。有vpn吧?会用吧?不会用也没关系,我这里有傻瓜教程,包教包会。” 纪询:“我有,会。” 管理:“那行,你开了vpn,再点击我给你的网址。” 一个网址发了过来。 是外网。 纪询点击进入,他只看了一眼,就将手机屏幕按灭。 这一系列操作,霍染因没有全程关注,他还在和现场的其他警员沟通情况,直到现在,他感觉不对劲,奇怪地递来一个眼神。 纪询晃晃手机:“好消息是,有足够理由将陈见影带回局里询问了。坏消息是……你不会想知道的那种坏消息。” 任何正常的稍有同情心的人都不会想要知道。 一个年轻少女的色情照片和色情视频。 51、第五十一章 2月3日, 中午11:23分,怡安县。 自案发现场收集的生物物证经胡芫实验检验后, 成功提取出dna。 但这案子发生于1994年,当年作为一个小县城的怡安县,既没有相应dna检验设备,办案人员也没有相关dna破案的认识,所以当年询问走访的嫌疑人员,均没有在警局内留下dna证据。 将此dna联网搜索, 也没有得到相匹配结果。 “虽然找到了线索,但案子好像又陷入了僵持。” 胡芫穿着白大褂,站在窗户边, 县里的公安局的建筑比较老旧,木制窗框在年复一年的阴雨中腐蚀了,成了一群蚂蚁的家。 蚂蚁们在窗框上排出一行芝麻洒过的路, 一粒不知道是由谁不慎落在这里馒头屑,被它们珍而重之顶起来, 撑在脑袋上,接力般往巢穴搬运。 它们搬得不慢, 一下子,馒头屑就到了洞口前,在最后一只蚂蚁即将进洞的时候,一根手指抵住洞口。 晕头转向的蚂蚁爬上她的手。 她正观察着这只黑亮的蚂蚁, 突然, 袁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警局里确实没有这些dna存档。但有一个办法, 或许能找到。” “哦?” 胡芫回头,饶有兴趣问。她轻轻一甩手,指甲上的蚂蚁被她甩在地上。 有了切实的贩□□|秽色情图片视频的证据, 陈见影立刻被带回警局,随同他一起来到局里的,还有他家里的电脑主机,摄影机存储卡等电子存储设备。 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突袭,陈见影在家里看见警察的时候都蒙了,等他被带到警察局,坐在询问室里,他脚上还穿着双家居拖鞋,冷得直蜷缩。 再等警方将问他: “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我没犯什么事吧。”陈见影语气还挺强硬。 “没犯什么事?”预审嘿嘿冷笑,“再好好回想一下,你平常都拍什么摄影作品?都上传到哪里去?模特都是谁?” 询问室外头,纪询已经拿到了来自陈见影的全部聊天工具聊天记录。 他翻到属于练盼盼的那一部分,陷入沉思。 “怎么了?”霍染因问。 “多少有点奇怪。”纪询,“原本我以为练盼盼认识陈见影是她玩cos之后,但是聊天记录证明不是。” 微博上,练盼盼最早发出类似的对cos有意向的微博,是在2015年2月17号;而陈见影和她的微信聊天记录,最早在2015年2月13号。 也就是说,两人认识在先,练盼盼玩cos在后。 “那么……”纪询自言自语,“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摸出手机,打给贝佳。 昨天上门的过程中,他不止吃了贝佳做的小饼干,还拿到了贝佳的电话号码,现在正好用上。 “贝佳姐,是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是关于盼盼的,想问问你。去年寒假,盼盼是在家里玩还是在出门旅游?……哦,她去补习班?一整个寒假都在补习班上课是吗?那时候你也是车接车送是吗?我知道了,谢谢。” 他挂掉电话。 “车接车送首先排除上下学路上碰见的情况,练盼盼有大块的时间呆在补习班,也许他们是在补习班认识的;同时也不能排除练盼盼在中午午休的时候出门买的奶茶吃午餐,碰到了陈见影——这个答案我很好奇,待会询问结束,告诉我一下他们到底怎么认识。” 他最后一句是对霍染因说的,说完了才发现霍染因正和别人说话。 来找霍染因的是他队里的那位眼镜刑警。 他虽然置身刑侦组,但一手电脑技术着实过硬,就陈见影被抓来的不到半小时的功夫,已经将陈见影的电脑数据翻了个底朝天,正一边推着眼镜一边和霍染因汇报: “霍队,我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七八个类似练盼盼的色情视频。” “都是练盼盼的?”霍染因微微皱眉。 “不,是不同女孩子的。这些女孩子年纪都很小,看着就和练盼盼差不多大。”眼镜刑警说,“我正在恢复他电脑删除的文件,但目前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恢复出更多内容出来。” “这些目前够用了,把证据复制一份过来,再确认视频中女孩子的身份。” 霍染因说,打发了眼镜刑警之后,他回头对纪询说:“待会把询问记录发给你。” 这是针对刚才纪询要求的答复。虽然正和别人对话,但霍染因并没有忽略纪询的声音。 “看总体很花时间的。”纪询讨价还价,拿拇指掐出食指一点点,“我只要一点点,你看完了告诉我就好。” 霍染因睨了纪询一眼,没再说话,算是同意了。 纪询美滋滋,继续翻陈见影的微信记录,翻着翻着,他注意力集中到了对方朋友圈上。 “还是有点奇怪……” 霍染因百忙之中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又有人来找他汇报工作。自从纪询坐下开始翻看微信记录时候,霍染因的工作就没有停过。太多的事情让他忙了,他并没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像纪询一样思考翻阅。 “陈见影的朋友圈里有不少人留言。” 作为摄影师,陈见影的朋友圈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发一套照片。 照片也不固定,有cos照,有风景照,有艺术照,当然也有许多奢侈品包包首饰化妆品乃至五星级酒店下午茶等照片,全方位营造一种精致生活的感觉。 每次他发朋友圈,都会有不少人同他互动,有些互动的id都不用再点进去看更多资料,光从名字上就能辨认出是小女生的id。 这些都不算出奇。奇怪的是,除了陈见影会回复这些留言以外,练盼盼也经常出现,回复互动。 陈见影认识的朋友,练盼盼也认识吗? 询问室的询问一刻不停。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能在警方的询问室里侃侃而谈,在预审的步步紧逼之下,陈见影明显地开始慌张和动摇了,有些回答也前言不搭后语,预审窥着时间差不多了,将存储卡重重拍在桌子上! “还不说,是不是要把你拍的视频一样样放到你面前,你才肯说实话,你到底祸害了多少女孩子,把她们的视频卖了多少钱!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还没有任何悔改之心,你的量刑只会作为典型,从严从重!” 陈见影全身都抖了一下。 他的眼珠慌乱而不知所措的在眼眶里来回冲撞几秒钟,最后凝在对面的警察身上。 三十八岁的男人,弯下眼角,扯起嘴唇,堆出满脸褶子,讨好又谄媚地冲警察笑: “警察同志,我说,我说,我没有不配合,我真的,没有用这些牟利,我和练盼盼是男女朋友关系,这些是我们的情趣……今天也是我第一次把视频上传收钱,是我一时糊涂,我愿意缴纳罚款,双倍,三倍,五倍,十倍都可以。我真的诚心实意地道歉忏悔。” “你和练盼盼是男女朋友关系,”预审冷笑,“和别的女孩子也是男女朋友?一个三四十岁男的,配十个八个十四五岁女朋友?” “别的不是,别的就是普通的顾客关系,真的,顾客关系,平常帮她们p图。那些视频和照片,都是她们主动发给我的。” “还主动给你的,”预审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你说这话有人信吗?” “警察同志,你们别多心,我一般对这些小姑娘拍艺术照收费很低,一来二去她们就觉得我人好,想勾引我搞点暧昧。再说她们都是盼盼介绍过来的,是盼盼的同学,我有聊天记录作证。” 陈见影讪讪地笑: “你说,大家都认识,一个个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发图给你,我能不动心么,能不收藏吗?警察同志,大家都是自愿的。盼盼的视频是我不对,是我踏过了错误的界限,我切实深刻地认识错误,一定自我检讨。” 他说完,再度笑笑。 这一次,他笑容狡猾。 “但其他视频,我既没有出钱购买,也没有传播,更没有牟利,这不算犯罪吧?” 2月3日,下午2:38分,嘉通水务公司。 一通电话打到正在工作的贝佳手机上,贝佳接起来,是警察局里打来的,让她现在带着女儿到警察局一趟,并说她的丈夫也会一起过去。 “现在没时间,我在上班,我女儿也在上补习班,能晚点过去吗?” 但电话里的警察并不通融,只交代她赶紧过去,就挂断了电话。 一点礼貌也没有! 贝佳抿着嘴唇,不悦想。 怎么不让那个叫纪询的警察来通知?人家讲话嘴多甜,开口就是姐。 但警察局召唤,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收拾东西去向主任请假。主任四十五岁,家里也是女孩,孩子和盼盼一样大,听到她进来请假,脸色淡淡,只说了一句: “又请啊?” “警察来找,没办法。” “哦,我还以为是你女儿那边的事情。” 贝佳赔笑几句,拿到假条,转身出门的刹那挺直脖颈,神色骄傲,如同一只白天鹅。 阴阳怪气,得意什么,你天天加班倒是顾着工作了,但女儿什么时候生病考试考了几分,都不知道吧。 她轻轻哼了一声,去地下车库开车。 她是看不上这种只知道工作的“女强人”的,但她也看不上那些一直围着锅碗瓢盆打转的“家庭主妇”,社会对女人的要求确实很高,但这是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能改变,只能适应。 女人还是得像她一样,既能兼顾家庭,抚养孩子;又得在社会上有立足之处,不要被社会抛弃。 坐进驾驶室的时候,她看见后视镜里自己嘴角的法令纹又深了,哪怕用一万块钱的护肤品天天抹也没有用。 她抬手摸了摸,深深叹了口气。 岁月不饶人,天天带着孩子,哪有不变老的,还好盼盼多少也算争气,就是太不稳定了;现在她已经初三,等考上好高中,再抓一把,熬个三年,把她好好送进大学里,我的任务就完了。 这两天练达章中了毒,呆在家里,日子倒是轻松不少,他也会帮着煮煮饭拖个地板了。这毒中得倒还不错,没伤着身体,又能帮着干活,比昨天电视剧里看见的那个阴间男人好上不少。其实钱赚那么多也没意思,这不就差点中毒一命呜呼了吗? 以后还是得让他少接点工作,多去庙里拜拜,一家人现在钱也够用了,等女儿上了好学校,有了好工作,再嫁一个好家庭,这辈子心事也算了了,就不用再为女儿活着了。 她倒车出库,思绪继续茫无目的地飘散。 不知道今天请假会不会耽误课程,回头和老师说一下,让她抽个时间,再给盼盼讲讲吧,学习的事,不能耽误…… …… 当贝佳带着练盼盼来到警察局,并和老公练达章会合的时候,女孩子还是一脸困倦未醒,诸事不在乎的样子,她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盹。 贝佳有点着急,并不希望一个没引发太多后果的中毒耽误多少时间,毕竟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 “警察同志,我们到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快点解决吗?” “有点事情,是关于你们女儿的,需要家长配合。” 这次是霍染因亲自过来。 他让贝佳坐在女儿旁边,而后对练盼盼询问: “认识陈见影吗?” …… 当坐在女儿身旁的母亲终于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母亲有序的世界失控了,她发出了堪比火车汽笛的尖利叫声,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到底发出了什么声音。 她在一个似乎已经听不到声音的寂静世界里,不停和自己说话: 她每天都接送女儿;她和女儿一起睡觉;她随时监督女儿的学习生活。 她关心她,照顾她,头疼脑热从不缺席。 但说什么好像都是没用的,那些令人作呕的,无比难堪的肉|体纠缠的照片和视频缠绕在眼前在耳畔,擦都擦不掉。 太恶心了,实在太恶心了。 男的和女的怎么能做这么恶心的事。 贝佳回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那张漂亮的脸蛋,和自己七分相似的脸蛋,此刻忽然看不出一丝熟悉的模样,唯一可辨认的,就是她和那些恶心的画面里的女孩长得一样。 太恶心了。 贝佳忍不住抬起手,想扇面前这个自己陌生的女孩子一巴掌,把肮脏从她脸上驱走。 这被早有准备的霍染因挡住,霍染因牢牢按着贝佳,语气尽量温和: “请坐下,不要激动。” 可贝佳听不进去,她无法不激动,这个荒诞的世界令她满脸扭曲,声嘶力竭: “我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你疯了吗!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后怎么做人啊!你怎么这么贱啊!!!” 这下练盼盼总算清醒了。 她确实慌乱了那么一瞬间,可是也只是一瞬间。 这一瞬间之后,她已经如同胜利者,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站起来,高高扬起脖子与嘴角,不留情面且浑不在意。 “我确实每天半夜都跑出去和男人厮混,我确实拍了那些视频,那又怎么样呢?别说我丢脸了,丢脸的真的是我吗?我觉得我的裸体很漂亮,很美丽,看别人为它痴迷失态我很开心。不开心的是你们吧,觉得丢脸的也只是你们吧。你们一直维持的,也只是你们的脸面吧——却天天可笑地告诉我,这是我的脸面,我的未来。如果我的未来完全符合你们的想象,那到底是你们的未来还是我的未来啊?” 她笑着,撩撩头发。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与母亲面对上司的时候有多么相似。 “哦,对了,你别再向别人炫耀你为我做了多少多少多少了,怪恶心人的。” 练盼盼从书包的口袋里掏出那盒小药片,丢在两人脚下。 粉红药盒散开,里头的药片散落一地。 “避孕药,我早和你说过了吧?我说我月经痛,吃布洛芬没效果,得吃避孕药缓解,这样才能不耽误学习,然后那次月考我考了个高分,你很开心,从此再也没有怀疑过我吃避孕药的事。如果这是关心,这种关心未免太不走心了吧。” 散落弹射的药片,像是戳破贝佳怒气的尖锥,贝佳不受控制地哽咽一声,她难堪的,浑浑噩噩坐倒在地,嘴里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你疯了!你不是我的女儿,你疯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给我滚!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这没有引来女儿的同情。 “妈——” 女孩甜腻腻地叫。 “您真好骗哦。” 霍染因弯腰将贝佳扶起来,安置在座位上,给她递了一杯水和纸巾,同时招来文漾漾,文漾漾与贝佳同为女性,这时候更能共情,更能安慰。 接着他转向练盼盼。 练盼盼撇撇嘴:“警察叔叔也要来说教吗?” 霍染因不说教:“你知道陈见影拍摄你的裸|照和视频,那你知道陈见影把这些照片与视频上传外网并牟利吗?很多人都看见了你的私密照片,而你并不知道看见了这些都有谁,又是怎么使用评价与传播,传播的范围到底有多广。” 练盼盼一怔。 霍染因:“按你所说,他平常给你买了不少东西,购买这些东西的金钱,很可能是源自贩卖你视频所得。你知道这一点还是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也涉嫌传播贩卖|淫|秽色情物品;如果你不知道,你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练盼盼脸上的叛逆消失不少,她若有所思,咬了咬嘴唇。 霍染因:“陈见影电脑里还有不少其他和你同年龄的少女的裸|照与视频,他说这些少女是你介绍过来在他这里拍摄——” “够了。” 旁边突然插来一道声音,是练达章。 纪询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 自从霍染因开始叙述练盼盼的事情后,贝佳不信,暴怒,崩溃,情绪在短短时间内反复转折与燃烧,最后彻底委顿颓丧。 练达章不是。 练达章一直都站在窗户旁抽烟,抽得很猛,短短时间,他已经抽掉了自己身上的半包烟,烟头在他脚边掉了一整圈,他整个人都被烟雾包围了,又被烟雾熏红了眼。 yqxsw.org 最后他一步跨出,站在练盼盼身前。 那种谨小慎微的油滑,从他身上消失不见。 他像一个父亲,一座山岳,挡在女儿的面前。 “不要对一个15岁的女孩诱供,我现在是她的律师,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直接沟通。警方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当事人涉嫌卖|淫和涉嫌组织卖|淫,我希望对待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警方能有些同理心。” 他眼睛通红,异常冷静: “我女儿,她才十五岁,她一时糊涂,这是我们家长的错。” 这个瞬间,很突兀的,当听到父亲承认错误时,泪水一下出现在练盼盼眼中。她收容眼泪的闸口像是突然失控了,液体控制不住地渗出来,她狼狈地抬手擦眼睛。但泪水越擦越多。 她突然发起了火,冲练达章大声嚷嚷: “你现在算什么?过去一直不管我,现在突然开始管了?是不是我犯罪了就触动你那根属于工作的神经,让你条件反射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我妈虽然假虽然好骗虽然老爱感动自己,但她还是做了事情的,而你,什么都没做!我是讨厌她,但我看不起你!” 练达章转头看向女儿。 这一刻,他是柔和的,是包容的,是充满爱意的。 他爱着自己的女儿,自己生命的延续。 “盼盼,不要怕,爸爸不会让你有事的。是爸爸对不起你。” 52、第五十二章 练盼盼一家情绪都有些不太稳定, 警局考虑到练盼盼年纪小,先给她缓和的时间和空间, 没立刻问询,只反复叮嘱做家长的,遇事冷静,不要激动。 这边的事情暂停了,别的事情还要推进。 陈见影想要推卸责任,把所有的过错推到小姑娘身上, 自己清清白白离开,想得倒美,警方既然动手查了, 就不会给他侥幸逃脱的机会,他们正在联合网络技术部门,通过定位ip, 查找银行转账记录等办法固定证据,证据固定得越多, 查出其贩卖所得的金额越多,陈见影的量刑就越重。 但还是那句话, 调查需要时间,需要人力,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能结束的。 陈见影之外,还有上午养老院的命案。 这个案子暂时由谭鸣九跟进, 警局如今人手捉襟见肘, 也只能每个人再加加压了。 上午时候, 养老院在场的老人笔录做好了,中午时候,三个老人家属陆续传讯到警局, 直系亲属就十几个,阵仗颇大,问完了也不肯走,就滞留在走廊里对彼此怒目圆瞪。 要不是谭鸣九的光头在必要时候很有威慑力,也许这三家人都要打起来了。 外头的声音隐隐绰绰传进来。 办公室内,霍染因也没闲着,正在翻看叶文慧案子的报告,他们中午都没来得及吃东西,现在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包饼干,抛给纪询一半:“吃点垫垫。” 纪询接过,打眼一瞧,饼干就算了,还是饼干里最难吃的压缩饼干。 “霍队长,你知道为什么袁越不吃泡面吗?” “我不知道袁队吃什么不吃什么。”霍染因淡淡说。 “因为我和他熬夜办案的时候,吃泡面吃吐了。同理压缩饼干。”纪询晃晃手中的饼干,抛回给霍染因,“好歹现在有点空闲了,你就不能出门点两个菜吃口饭吗?至不济,来点面食粥点也可以。” “你去吧。”霍染因说。 “唉。”纪询又叹了口气,跌回行军床上。 霍染因办公室里好歹有张午休熬夜用的行军床,现在这张床归他了,他躺在属于霍染因的床上,看着天花板,那白色的墙壁,如同蛋糕上的奶油,黑色的痕迹,则是蛋糕上的大理石花纹。 “这还是个奶油巧克力蛋糕。”纪询喃喃自语。 霍染因听见了,看档案的同时看了纪询一眼,只好说:“那你去?面食粥点、小炒饭菜,出了门走一条街,都有。” “腿断了。”纪询,“饿断的。” “……” “你自己也是三餐不规范的紧,我就说,按照你工作的拼命程度,你也不可能太稳定。”纪询忽然纳闷,“所以你上午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自信和立场,指责我吃不吃早饭的?” “我没有指责。” “管。”纪询用更精准的形容词。 霍染因不说话,要说管,他确实管了。他换个话题:“袁队不吃泡面和压缩饼干,他平常加班时候吃什么?” “夏幼晴有空会给他做便当让他带来。”纪询不无遗憾,“一般情况下都会多做一点,袁越会分我一半。夏幼晴手艺挺好的,我现在还惦念她煮的粥。我不喜欢喝稠粥,恰好,她煮的粥颗粒分明,米粒还有点q弹嚼劲,盖子旋开,满室生香。” “确实令人羡慕。”霍染因说,若有所思地看着纪询,片刻后目光在笔的尖锐处转了一圈遗憾收回。 纪询没看见这道目光,他和霍染因聊天的时候,手也没闲着,随意在手机屏幕上哗啦,这时一条语音消息突然弹了出来,纪询一个没留神,按到了。 他的小说,《毒果》系列编辑声音传出来:“纪老师好,请问老师的新文进展到哪里了?年前可以交稿吗?” 办公室安静片刻。 纪询冷静语音,回复:“快过年了,管什么工作小说?好好回家过年是正经的。” 霍染因嗤笑一声。 “笑什么笑。”纪询,“要不是你老压榨我的时间和精力,我至于一个字都没有动吗?” “原来你一个字都没有动。那刑一善岂不是被绑着重物沉海沉了三个月,按照现实,尸体都要腐烂了吧。”霍染因一边飞快的签字,一边随口说。 “这个情节封面剧透过吗?” “……” 纪询搜索出来了:“嗯,封面没有剧透过。” “……” “以你的性格,一定会亲自去看,而不是从别人不精准的二手剧透。”纪询饶有兴趣地猜测。 “……” 霍染因已经接连沉默好几下了。 他感觉自己隐藏起来的小小秘密,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他盯着面前的文件,不动声色的把他们叠高,再挪挪位置遮住自己的脸。 “所以你真看过我的书啊?什么时候看的?不会很早以前就偷偷的看完了吧?”纪询捏着下巴,要笑不笑:“霍队你这么有钱……实话告诉我,那个‘刑一善基金会’的组织是不是你建立的?” “什么刑一善基金会?”这个问题总算能够回答,霍染因喘了口气,开腔问。 “哦,看来不是你。”纪询遗憾说,“一个很喜欢刑一善的后援会组织。幕后老板是个大款,喜欢到都创立了个基金会,实打实地投钱进去经营运转做慈善,还三不五时出钱替我办各种书友会签售会。可惜我和这位大老板缘悭一面。” 纪询并不真的可惜。 他轻描淡写说完以后,继续调笑霍染因:“霍队长,你对我这人那么有兴趣,老觉得我是个大坏蛋。你看我那些从头瞎扯到尾的书,是想通过我写的书走入我的精神世界吗?那霍队长你看了几遍,平时有没有做阅读笔记?来来,给我看一眼,我来看看你做得对不对,本书作者亲自给你解构最真实的阅读理解答案。” 霍染因工作不下去了。 他收拾东西,起身,再拿了件收在柜子里的外套,路过行军床时将外套落下,稳稳盖在纪询脸上:“好好睡你的觉。” 接着,霍染因抱着剩下的东西出办公室。 门外,大家也都还在紧锣密鼓的工作,文漾漾正在点下午茶外卖,她打算买点甜食,给练盼盼一家送去,心情糟糕的时候吃点甜食,会缓和很多。 她顺便问其他人:“有要的吗?一起买了。” 霍染因心头一动:“奶油巧克力蛋糕。” 文漾漾清脆应声:“好的霍队。” 文漾漾点外卖的时候,谭鸣九也在说话。 他的工作位置靠窗户,窗户是飘窗,他游魂一样在飘窗上瘫着,冲办公室里其他人比了个“三”。 “整整三个小时,这三家人,没有一秒钟是停下来的。前两个小时,是他们对骂,后一个小时,是他们集火警方。” 谭鸣九已经半死不活。 “我好话说尽保证破案了也不行,他们都打算在警察局里住下来……等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再回去,继续安抚他们。” 他才说完,就看见霍染因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开始翻阅卷宗。 “?!” 谭鸣九垂死病中惊坐起。 居然跑到我的位置上来工作,霍队你至于连十分钟的休息都不给我吗?! 纪询在霍染因的办公室休息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吧。 然后梦境开始重叠出现,他赶在自己被噩梦淹没之前睁开眼睛,扯下霍染因的外套,晃荡着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正对着外头的茶水区。 茶水区上,放着个外卖袋子,袋子上写着他的名字,字迹娟秀,末尾还带个小笑脸,显而易见,是文漾漾备注的,女性在细节方面总有些可爱的小心思。 但他相信这袋外卖不是文漾漾给他点的。 谁让他只在霍染因面前嚷了一声“奶油巧克力蛋糕”呢? 他拆开外卖袋,拿出蛋糕,吃了一口。 ——味道不错。 纪询继续向前晃荡。 半下午的时间,警局里人来人往,纪询拿着小蛋糕在里头逛了一圈,逛到荣誉墙的时候一度想要兑现承诺,把自己的表彰撕下来——没成功。 那些表彰奖状全在带锁的玻璃柜子里,神气活现,张牙舞爪。 纪询轻啧一声,继续往前走,最后在警队的训练室里找到了霍染因。 工作时间,训练室里就霍染因一个人。 霍染因正在室内引体架上做引体向上。 他脱了外套,卷起衣袖,他做得慢,且稳,双臂用力向上提起身躯的时候,平素藏在衣服下的劲实肌肉全都展露出来,一层轻薄的汗珠覆盖其上,白日的阳光穿过玻璃,将它们照得晶莹剔透,像有人拿了把璀璨夺目的钻石,随意洒在他的身上。 纪询倚着墙,欣赏美色:“霍队。” 霍染因回头:“嗯?” 纪询舀下蛋糕上同样晶莹剔透的红樱桃,喂到霍染因嘴边:“来一口。” 霍染因懵了下,下意识张嘴,吃下这颗红樱桃。 他神色严肃且疑惑,认真地嚼了两口,似乎想从中品味出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xiaoshuting.cc 哪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味道就是樱桃的味道。 但樱桃上的奶油蹭到警察队长的嘴角,霍染因的疑惑中又带出一丝无辜的诱惑。 纪询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抓拍下这难得一见的画面。 53、第五十三章 拍完了照, 纪询毫无将照片也给主人欣赏欣赏的打算,当即把手机踹回兜里, 闲闲说:“霍队长,昨晚没睡觉今天还敢锻炼,不怕心脏承受不了,猝死?” “昨天睡了。”霍染因严谨纠正,又解释,“刚才看卷宗, 脑子有点转不动,所以过来清醒一下。” “嗯,睡了三十分钟。”纪询说。 他看霍染因还想再纠正, 再舀一勺蛋糕,塞对方嘴里,堵住对方的话。 霍染因吃了, 但吃得不怎么乐意。 他眉心蹙起,干脆一松手, 从引体杠上落下来:“我不喜欢吃甜,锻炼的时候摄入高糖高热量的食物也不健康。” “身材好的人果然对这些额外在意。”纪询就不同了, 他现在有很大的弹性空间,说话间又肆无忌惮吃了一大口蛋糕,“练盼盼那里情况怎么样?” “不差。文漾漾十分钟前去了一趟,他们都冷静下来了。” “陈见影那里呢?”纪询又问, “他说了和练盼盼怎么认识的吗?” “拍证件照认识的, 说给练盼盼修图, 就成功加到了练盼盼的微信。”霍染因说。 这种事情,第一步是最难的。 等到有了好友,有太多手段可以使出, 潜移默化,直接欺骗,总会将人诓入瓮中。 纪询将手上最后一块蛋糕吃完。 他若有所思:“我觉得练盼盼会给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答案。” …… 等到晚饭刚过,文漾漾前来告诉霍染因,练盼盼一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询问可以开始。 霍染因带着文漾漾走入询问室,纪询则在外头听这场询问。 半个下午的冷静对于练盼盼至关重要,重新来到询问室的练盼盼配合不少,至少警方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简单的姓名年龄性别之后,霍染因问:“你和陈见影是怎么认识的?” “拍证件照认识的。”练盼盼回答,“补习班有一次要交照片,他过来给我们拍照,那次认识的。” 纪询心头一动。 光听陈见影的描述,他以为两人是在照相馆认识的;但按照练盼盼的供词,他们明显是在补习班中认识的。 这种出入是巧合,还是陈见影有意为之? 接下去还有一些问题,无非是为什么要和陈见影上床,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摄大尺度视频照片。练盼盼的回答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她说自己很早就厌烦母亲盯梢似的管教,一直想找机会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后来补习班管得松,她在补习班里认识了几个玩cos的女生,渐渐也开始玩了起来,但是玩cos需要的花费很多,而家里总是不愿意给她钱,她就开始借网贷。 借了网贷,没有按时还钱,催债公司开始频繁打她电话,她很烦躁,陈见影就在那时候一直找她聊天,还给她钱。 一来二去,就到了现在。 “陈见影认识的其他年轻女孩子,是你介绍给他的吗?”霍染因再度询问。 练盼盼很明显地摇摆了一下,显而易见,在下午的时候,练达章就这类的问题跟她做了很多的交代。 但她依然是她,有太强的自我和自主意识。 她没有按照练达章的叮嘱做事,很快回答:“反正这些事情你们稍微查一查就知道……我给陈见影介绍了好几个人吧,都是我的同校同学,她们反正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缺钱,听说我这里有能来钱的事就来做了。” “都是为了吃喝玩乐?”霍染因问。 “绝大多数是啊,去拍个照片,也不用露脸,不用露身体,摆个诱惑的姿势一下午就能换台新手机;要么就是好几条漂亮裙子;再要么是一整套的化妆品。可能有一两个是家里穷,想治病没钱?” 练盼盼的语气依然轻松,也许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就是这么的稀松平常,15岁以为叛逆成功的她没想过自己的私照到处传播,也没想过同学们一开始拍的正常,次数多了就会出格。 “反正是这样说过,谁知道真假呢,我也不在意。我说了,她们愿意的就来,不愿意也无所谓。一个学校这么多人,总有愿意的。然后有些玩得好的,我就让她们去福兴教育,那里没有学校这么严格,大家上补习的时候可以偷偷跑掉,老师也不会和家长说。” 福兴教育管得松。 练盼盼第二次提到了。 对于这样的叛逆少女而言,究竟有多轻松,才会让她下意识反复提及“管得松”? 外头的纪询想着。 他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果然,询问室里,霍染因以寻常的语气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也是他们跟踪练盼盼的最原始理由: “你下毒毒爸爸的硝酸银从哪里来的?” 练盼盼脸上闪出迷惑。 这道迷惑真实而清晰,她下意识问: “什么硝酸银?我没下毒啊。” 纪询背脊一松,靠倒在椅背上。 练盼盼说的是真话,下毒的不是她,今天凌晨他们在酒店里偷听到的似是而非的对话,只是叛逆期的女孩对于不满现状的抱怨与嘴炮。 找错方向了。 拼命寻找真相的他们像在白色的沙堆里寻找白色的贝壳,铆足了劲却只抓起一把零散细沙。 询问室内的霍染因眉峰压得很低,他同样意识到了此刻的问题,在几息沉默之后,他翻出辛永初的照片,递到练盼盼面前: “认识这个人吗?” 这不过是一次希望破灭之后的流程,但练盼盼低头看了照片两眼,忽然说:“认识,我在家里看见过他。” 峰回路转! 错愕之下,纪询精神一振,与练盼盼面对面的霍染因同样。 练盼盼更详细地叙述:“大概是半个月前吧,反正是寒假开始的时候……我记不清楚具体时间,就记得有一次我逃了补习班跑回家里拿东西,看见的他。因为我家装了电子猫眼,所以我从来不从正门走,一般都给自己留个窗户。当天我回到家里,正拿东西,突然听见声音,吓得躲进了衣柜里,然后就看见他从我留没锁的窗户外爬起来。” “那时候你爸妈在家吗?” “都不在。”练盼盼,“那时候是下午,我以为是小偷,没管他,也没把他来过的事情告诉我爸妈——不然不好解释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但是他好像也没偷什么东西,家里东西都在,后来我就忘了这件事了。” “咔嚓”一声,门被推开了。 纪询回头,看见眼镜刑警慌里慌张,匆匆跑来,似乎还想要一路跑进询问室。 他叩叩桌面:“你霍队在里头问重要情报。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也等他出来再说吧?” 眼镜刑警结结巴巴:“可,可是,又——” 纪询心头一沉。 “又什么?” “我们市又出了一起投毒案,一个14岁脑瘫孩子在家中被奶糖毒死了!” …… 当霍染因接到消息,从询问室里匆匆出来的时候,纪询正在拿着一份档案,快速翻阅。 “接到消息了?” “比你早五分钟。” 案子一个接连一个,两人的对话速度都显得快上三分。 霍染因朝纪询手中的档案看了一眼,皱皱眉:“练达章中毒时候他众多同事的笔录?看这个干什么?” “突然想到点事情,想要求证一下。”纪询嘴上说着,手上也没停。他翻得飞快,练达章所在律所是个大律所,因为是第一起中毒案件,警方调查练达章中毒事件时是务求完备,对出现在练达章身旁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询问记录。 人数实在太多,一些不重要的,没什么价值的,看上去全部是好话的,纪询俱都一掠而过,只有在似乎和练达章关系不太和睦的字句上才会稍作停留。 “你要找什么?”霍染因问,“我找人帮你一起找。” “不太确定,可能是些争执、谩骂之类的事情,要等具体看见了才知道。”纪询回答得含糊不清,“你不用管我,所有的警察都在外边奔波了吧?你马上带人去案发现场就可以了。” 他们也没有更多的交流机会了,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话,接下去霍染因就立刻被人包围了。 这已经是一天之内发生的第二起关于硝酸银奶糖的投毒案,就不说市局震怒上头压力和舆论沸腾了,光光是案子本身,已经如同巨石一样悬在每一个人心头。 不独是霍染因和纪询连轴转,几乎所有参与入把办案人员,都在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极尽所能的调查案件的每一块碎片。 谭鸣九刚刚将养老院案子办到一个阶段,确认了李姓老人的儿子有重大作案嫌疑,疑似和叶文慧合谋毒害老人,正准备突审。他从上午七点到晚上七点都没喘匀一口气,文漾漾已经拉着谭鸣九在议论辛永初的案子。 练盼盼提供给警局的线索给警局以全新的思路: “练盼盼他们租的房子在一楼,每次练盼盼出门都没有将窗户锁死,也就意味着辛永初能够很轻易的反复利用她打开的窗户进入房间,将□□的奶糖放入练达章家里的糖果盘中。” “同样也就可以很轻易地利用练盼盼房间里的打印机打印匿名信件。” “只要再结合上某些练达章吃糖果的规律,完全可以实现远程遥控练达章中毒……!” 纪询对这两人的分析充耳不闻,他继续快速地翻阅卷宗。 这些问讯,很多是同事们看不惯练达章的处事方式,比如“他这人功利性很强,要买房了就去和房产经纪套近乎,要帮人打官司;女儿要上辅导班,就去和教育机构老板套近乎,说随时能帮忙。无利不起早的典型。” 有些是八卦他夫妻生活的,比如“他自己偷偷在外面投资买了一套商铺的,名字只写了一个人,也不告诉他老婆,估计防备着离婚怕财产被分了。” 还有些是他最近工作的习惯,比如“他升title了,以前那种拼命扑工作,半点不顾家的努力形象也没了,到点下班回家,可会给自己放假然后压榨下面的员工,双标!” 直到一行字突然闯入他的视线,看见的刹那,他就意识道: 这是我要找的东西了! 这份笔录来自练达章一个叫丰奇思的同事。 他不止是练达章的同事,还是练达章的校友,只是比练达章更高一届。 这次他们共同竞争中齐律所高级合伙人的位置,这位年长一岁的前辈惜败于练达章手中,在口供里,他酸溜溜说了这么一句: “练达章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白眼狼了,当年大三,他翅膀还没硬就辜负过对他有栽培之恩的院长,现在,他当了高级合伙人,早晚也会辜负中齐律所。” 当时警方考虑到两人之间显而易见的矛盾,还在丰奇思身上投下了一批警力物力,但最后调查显示丰奇思并不存在投毒时间和空间。这一句证言,也就被一起封入浩瀚如海的卷宗之内。 饭团看书 直至纪询再将它翻出来。 纪询合上档案,转身朝外。 他走了两步,手臂被人扯住。 霍染因抓住纪询。 围拢在霍染因身旁的人群如同江水,他们的话语则是一刻不停的汹涌潮汐,重峰叠浪,将人没顶。霍染因就在这水浪中伸出手臂,那是最坚实的锚点,连接着自己与纪询。 纪询对上霍染因看过来的眼睛。 这一刻有无数的事情等他决断,等他批示,等他带人行动。 他依然关注着纪询。 手掌只碰触了一下,很快松开。 “随时联络。”霍染因,“快捷键1。” 纪询哑然失笑:“好好,放心,随时联络,有线索了一定第一时和你联络,我的大队长。” 54、第五十四章 宁市保健医院死亡证明 病人:钱兴发 身份证编号:35070219660728xxxx 常住户地址:宁市天溪小区2#701 死亡原因:肝癌晚期, 救治无效 死亡日期: 医生签字:郑国方 1996年10月27日 这份来自二十年前的死亡证明的复印件,正拿在袁越手上。 案发现场提取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 另一位杀害汤志学的重大嫌疑人,既早在二十年前就因肝癌而死亡的钱兴发! “差不多可以结案了吧。”胡芫转动转椅,她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娴熟地拿烟嘴在烟盒上敲击两下,问袁越,“在意吗?” “没关系, 你随意。”袁越依然低头看卷宗,“但案子还不能结,还有疑点。” “这几天太累了, 得抽根烟提提神。”胡芫说着,擦起打火机点燃烟头,深深吸上一口, 继续说,“赵元良袋子里的‘幸运钱’有汤志学的唾沫斑;从案发现场生物物证提取出的dna, 又与钱兴发的一致;就算正经办案,证据收集到这一步, 也能提请公诉机关公诉了,怎么不能结了?” “我们现在就在正经办案。”袁越纠正。 “是啊。办一个犯罪嫌疑人全部死亡的案子——一个法院不会审的案子,一个定不了罪的案子。”胡芫将吸入肺里的烟雾再丝丝缕缕吐出来,浓烟在她面上离合, 她精致美丽的面孔藏在其中, 若隐若现, 上面有一缕讽刺,“人死百事消,说的就是这个吧。也不知道辛永初听到这个答案, 满意不满意。” 刑事犯罪中,如果犯罪嫌疑人死亡,其所犯罪责,既被免于追究。 警方不再查,法院不再审,受害人——当然也就得不到任何东西,无论是歉意还是赔偿。 “袁队,”胡芫说,“我知道你提的疑点,杀人凶手是这两个人毫无疑问——但我们还没弄清楚他们当年是怎么顺利得到不在场证明,诓过办案人员的。” “没错,这一块缺失我们始终没有补上。” “有意义吗?”胡芫说。 袁越抬起眼。 “我们查出真相了,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再把所有边边角角都查明,除了浪费时间和金钱以外,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知道袁队你较真,”胡芫揶揄道,“但较真的同时也变通一下吧,你就算将它查得再清楚明白,局里也不会给你评优秀,法院也不会为你开庭审。还不如赶紧结束,回到宁市,把人手调回到更需要的地方,比如现在正闹得沸沸扬扬的奶糖投毒案。” “投毒案有霍队负责,我相信他能处理好一切。”袁越笑笑,并不生气。 胡芫说得其实挺有道理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方向,办案方式。 他只是再度纠正胡芫的一个小小错误: “我们现在还没有查出真相。我们仅仅查出结果。” “只有一个案子的全貌一丝不漏,尽数弄清,才叫查出真相。查出真相是我的责任,是我必然要给受害者的交代。我不能含含糊糊,交代不清。” 他总是如此温和,如此稳重。 “我是一个很平庸的人,做不了太多,只能一件件做好眼前的事。” 纪询自警局离开之后,联络了丰奇思。 但丰奇思对于配合警方兴致缺缺,推三阻四,说自己没有时间,直到听纪询挑明来意,说是想知道练达章大学时候“白眼狼”的故事,他才突然精神起来,约了纪询在中齐律所底下的咖啡店见面。 两人见面。 纪询发现丰奇思是个个子很高,很清瘦的中年人。 他拿拇指和食指捏着咖啡杯柄,余下三指翘起来,同纪询开门见山:“关于他在学校里发生的那件事,毕竟时间久远,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不过还是能大体和你说说,毕竟那在当时也算是校园里轰动一时的名场面。” 他沉思几秒钟,一个陈旧泛黄的故事展现在纪询眼前。 现在的练达章,知名大律,房子商铺统统有,已经算是初步取得财务自由的成功人士。 但是当年,刚刚考上国内知名政法大学的练达章,不过是个穷小子。 他是真穷。 身上衣服永远就那两套,天气一个不好,还得穿着湿衣服上课;去食堂里吃饭,也永恒是馒头配咸菜,多点份素菜都舍不得。 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聪明才智,刻苦学习。 也许物质的极度匮乏反而促使他将所有的精力投放在学习上,并在大学里杀出重围,揽获第一。 “也就是一个校园专业排名第一,不论你想不想,每年都会产生一个。”丰奇思喝的明明是咖啡,一张口却像啜了口浓浓的梅子汤,酸味四溢,“我当年上学,也时常拿过第一,倒没有练达章运气好,被汪院长看上了。可见成绩好还不够,总要有些□□,才叫人印象深刻。” 汪院长是当时他们学校法学院的院长,在政法界深耕许久,知交遍天下,门生满学界,练达章被他看上,收为弟子,不吝于鲤鱼跃龙门,也在学校范围内,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但这议论也是私底下的,并没有放到台面上说。 汪院长从此将练达章带在身边栽培。 练达章在汪院长家里吃饭,他身上的衣服,看的书本,手里的一根钢笔,都是汪院长出钱给买的。这时的练达章依然认真学习,也保持着年级第一的名次,甚至还交了个校花女朋友。 “也就一年时间,就完成了从山村穷小子到大城市未来法学界精英的转变,汪院长对他够好了,这时候他看上去倒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丰奇思点评,“不过人是装不了一辈子的,练达章装的时间尤其短,只有一年,接着就暴露了他丑陋功利的真面目。” 相较于其他,纪询更关心丰奇思说的时间点。 “他是在大三刚开学时候转变的?” 正酝酿着丰富感情的丰奇思乍然被打断,有些扫兴地回忆半天:“……没这么早,应该是年底吧,圣诞节前后。那次汪院长组了个局。” 汪院长是法学界的大前辈,他认识的朋友,有全国知名律师,有大法官,有大检察长。他也是个喜好交流的人物,时不时就会办些读书会,联络大家感情。 那是汪院长第一次带练达章去读书会。 这一去,就去出事情来了。 “雏鸟翅膀刚刚长出毛,就想捡着高枝飞,练达章在读书会上对法官、检察官这样的人物极尽所能的谄媚,当时多少人看见,连参加读书会的检察长要走的时间,练达章对他点头哈腰,牵扯衣袖,人家尴尬得都扯了袖子好几回,还是没能把袖子从练达章手里扯出来。” “他热情的啊,”丰奇思搅搅咖啡,轻蔑嗤笑,“见着主人的狗都比不上。还好梦梦及时和他分手了。” 见完了丰奇思,纪询再去户籍科。 丰奇思给出的故事只是被他自己的感情色彩充分润色过的故事。 从聊天里也能听出,丰奇思想要成为汪院长的弟子——可被练达章抢先了;丰奇思喜欢校花梦梦——又被练达章抢先了;多少年后他们再度竞争中齐律所高级合伙人——居然还是练达章赢了。 丰奇思这辈子光和练达章过不去了,练达章对于丰奇思而言,就是个人形自走酸梅树,闻一下是酸,看一眼是酸,说一嘴,还是酸。 要知道当年的真实情况,也许去找故事里的汪院长,会更好一些。 他给霍染因发消息:“给我开个证明,我要去户籍科调一个人的信息。” 霍染因:“调谁,查到什么了?” 纪询:“汪同方,练达章在大学时所读法学院的院长。目前还在进行侦探小说中最无聊的寻找证人收集证言阶段。但时间点对上了。更多的等验证之后再告诉你。你那边呢,到现场了吗?” 这次霍染因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回复的同时,也将证明拍给纪询。 “到了。丈夫在现场,下班回家发现妻子与脑瘫孩子一起中毒,当即报警。现在孩子已经宣布死亡,妻子还在医院抢救。这位丈夫前几天正在和妻子商议离婚事项,初步考虑,是生活压力过大,导致妻子心生绝望,协同孩子一起服毒自杀。” “就算是涟漪效应,这也太频繁了。”纪询说。 涟漪效应是舆论中的一种现象,当某种不良现象在群众中广泛流传的时候,类似现象就会接二连三出现,连绵不绝,因此称之为涟漪。 “嗯。”霍染因说,“三起硝酸银中毒事件,沪市的案子没有用奶糖为媒介,只有宁市的两起案子不约而同的使用奶糖。第一刻的报道没有点出只在宁市本地投毒,同样的新闻报道,为什么只有宁市的模仿案那么频繁?” “所以你怀疑还有别的因素。” “舆论想要将人煽动,总需要传播到所见者眼中。”霍染因的声音自电话里传来,“我打算对他们接触的信息源做比对,看看能不能找到雷同之处。” “好想法。”纪询赞道,还打算和对方聊几句,然而那头突然传来巨大的嘈杂声,掩盖过了霍染因本身的声音,纪询模模糊糊听见,是医生宣布妻子也抢救无效,已经死亡,丈夫嚎啕大哭的声音。 这时候,他也到了户籍科。 他暂时将电话挂掉,把霍染因发来的证明给户籍科民警看,民警验证没有问题后,准备帮他调取汪同方的档案记录。也是这个时候,隔壁交管局的警察过来,同样让调记录。 他们随意聊了起来: “建安路那头,有辆大卡车开着开着,直接把一辆小轿车压扁了。” “里头人还活着吗?” “车子都扁了,还有人?人黏在车里头,分都分不出来。” “酒驾啊?” “不是酒驾,司机说自己听奶糖投毒案的广播听入迷了,没注意路况,也就一刹那,就碾过小轿车了。查查车主的亲戚朋友,联络他们过来认尸,商量赔偿事宜。” “你先等一下,我帮他查查车主讯息。”民警对纪询说。 “好。”纪询回答。 “姓名,钱树茂;地址,建安路建安小区……他刚开车出小区就被撞了?” “看样子是。” “这里没记录他有亲戚朋友,只有记录他的工作单位,福兴教育。” 正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的纪询,眉梢一扬。 “福兴教育?” 天色昏暗,房间里只有电脑荧幕的光。 蔡言坐在电脑椅上看着屏幕,他没有关掉新消息提醒,于是“滴滴滴滴”的声音,一刻不歇,像屋子里放了十个闹钟,每个闹钟都在他脑袋里打铃。 蔡言烦躁地撸撸头发。 舆论风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 好像是中午吧,中午养老院老人中毒死去的事件一爆出来,大家都哗然了,开始责备他的前一个视频,说他不应该做科普硝酸银的视频,不应该将如何便捷获取硝酸银告诉网民。 天地良心。 想要杀人,想要违法犯罪,关硝酸银什么事情? 车子不能撞死人?菜刀不能砍死人?就算用毒药毒死人,硝酸银也不是见效最快毒性最高的那一种!他做那期视频,是纯粹的科普,纯粹的做好事,纯粹的——蹭点热度。 谁他妈知道一个接一个人想不开,就和硝酸银杠上了,过不去了是吧? 还有其他那么多人也做了关于硝酸银的视频,怎么没人跑去他们底下闹? 为什么没人跑去另外那些人底下闹,蔡言其实心里清楚。 他做的硝酸银视频不突出,本来不应该会有人记得他。 但他随后又做了一个视频——《实探22年悬案》,这个视频很突出,突出到让他直接红了,这几天来,各种商业推广视频合作都找了上来,直到今天。 枪打出头鸟。 他再度咒骂一声,犹豫片刻,他点开自己的视频,视频的弹幕已经全部变了。 原本大喊“666”的网友们忽然之间讥诮刻薄,愤怒躁郁,好像全部的错,都是他做出这期视频的错: “up主是不是有病,这种危险化学药剂能够随便科普吗?” 能淘宝买到的化学药剂不能科普吗?把脑子里的水晃晃倒干净行不行,你他妈吃什么化学药剂你都会死! “都是吃人血馒头的主。” 我认得你id,一天前你不才大喊警察废物,高手在民间?一天之后查案的高手就变成吃人血馒头了?转进如风进退自若啊兄弟。 “up主去看看明超老师的法律科普视频吧,那个视频才是真正关切社会舆论,关切如何解决问题的有价值的视频。” 我他妈……我他妈不说脏话,但大家都是蹭热度,他蹭的还是我做的《22年悬案》视频里案子的热度,所有法律问题都是基于我给出的细节上分析的,怎么,还蹭出了高贵感? 蔡言几欲吐血,一时之间愤怒大涨,但骂他的弹幕和评论实在太多了。这些言论间,也夹杂着对辛永初的咒骂,好像只过了一夜,世界就来了场颠倒翻转,原本孤狼追凶、英雄主义的辛永初变成了奶糖杀人魔,应该千刀万剐的罪犯。 他在愤怒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怀疑: 是不是我做的视频真的也点问题?……可是我只是想要推进事情的进展。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做,都来掐我干什么!现在不应该是同心协力,要求警方抓紧破案吗?大家最开始的诉求不是很统一吗? 他心里着实憋屈,憋了半天,突然看见一行弹幕弹过: “没人觉得他后个视频里的线索太多了吗?好多应该都是警方内部才会有的记录吧,他是怎么拿到的?是不是有办案警察违反规定,把案子线索给他说了?” 这时私信叮咚。 蔡言看了一眼,有个小号给他留言: “我知道你是谁。花田区2号楼。” 蔡言看到这里时候,握鼠标的手指僵硬了下。 他看着自电脑右下角再度弹出来的实时新闻:《奶糖中毒案新添受害者,母亲与脑瘫儿在反锁门窗的家中被害》;又看着越来越多的弹幕。 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半晌,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房门,蔡恒木正在外头的沙发上看报纸,他问: “爸,你最近有没有……感觉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情?”蔡恒木鼻梁架着老花眼镜,莫名其妙,“我能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担心。”蔡言心烦意乱,“汤志学的案子推进到底怎么样了,不是说已经重新启动了吗?” “不知道。” “这是你的案子,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早就不办这个案子了,我知道个什么劲。”蔡恒木无所谓翻阅报刊。 “我不信你一点内幕消息都没有。” “有也不告诉你。”蔡恒木。 “爸!”蔡言喊起来,“我是你儿子,你不告诉我告诉谁?告诉袁越吗?人家袁越牛逼,他现在就是主办这个案子的刑警队长,不需要你再手把手地带他锻炼身体,给他讲刑侦故事!都什么年纪了,你还避着我和袁越讲悄悄话,你有这个必要吗?” “这又关袁越什么事情。”蔡恒木不耐烦,“我看你就是平常网络上的八卦没看够,要来我这里再套点八卦去,我告诉你,没有八卦。” “我是八卦吗?我是关心案件进展!”蔡言不管不顾指责父亲,“要不是你当年没把案子办好,至于闹出现在这么多事情吗?这些年你但凡把吃喝嫖赌,旅游浪荡的时间和金钱花在案子上,这案子早就办好了!辛永初一个普通人,都坚持追凶22年,你这个警察,这么多年来到底干了什么有价值的事情!” “我干了什么不用你来评价。”蔡恒木冷硬回答,“你一个家里蹲的,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我不是家里蹲!”蔡言气疯了,“我是做视频的up主,我也在赚钱过日子,好吗?” biquge.name “没有正式工作,天天在家里对着电脑,不是家里蹲是什么?”蔡恒木依然老一套。 就在父子两又要发生熟悉的冲突的时候,门铃被按响了。 只响了两声,既刻消失。 蔡言想到那条私信,心头一紧,赶在父亲面前打开门。 门外没有人,只有一份隆起的,像包裹了什么东西的报纸。 报纸里头…… 他蹲下来,拨开报纸,看见一头死猫,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想吐的欲望冲上脑海,冲得他两眼发酸。 “又是你的快递?”蔡恒木的声音在家里响起。 “嗯。”蔡言含混说。 “别天天上网买东西了,都不是什么好货。”蔡恒木又数落。 “我知道了,快过年了,爸你最近也少出门。要出门也记得和我说。” 蔡言交代完,掩起门,带着死猫下楼,本来想丢进垃圾桶,最后没忍心,找了个灌丛,挖坑把它埋了。 55、第五十五章 纪询在户籍科旁听到一半, 已经对钱树茂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他又给霍染因发了条消息:“临时发生了个意外,我现在还需要一个搜查令, 打一个过来。” “一个小时后派人带给你。”霍染因,“我这个打证机好用吗?” 纪询被幽默到了:“很好用,要是你能自己服务上门,就更好了。” 刑警队长的效率就是高,不用一小时,仅仅四十五分钟后, 纪询就拿到了他需要的搜查令。搜查令当然不是霍染因带来的,霍染因还忙着,实在抽不开身, 带着来的,是霍染因队伍里主要负责技术工作的眼镜刑警。 都把办公室的技术工种给派了出来,可见现在人手短缺到什么程度。 但这不是值得在意的地方。 值得在意的是, 户口簿上独身一人的钱树茂的家里,还住着另外两个人。 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性, 以及一个八岁大的孩子。 孩子被母亲赶进房间里做玩耍,至于这位母亲, 则神色镇定,坐在沙发上招待他们。 纪询不是警察,毫无开口的欲望,只自顾自地打量着房子, 将同冯嘉美沟通的任务尽数丢给眼镜刑警。 眼镜刑警开始时很流程地问:“你的名字?和钱树茂是什么关系?” “我叫冯嘉美, 和老钱是同居恋爱关系。你们突然上门来, 是不是……”她面色苍白,放在膝盖上的两手轻轻交握,“我家老钱犯了什么事情?” 她是个年轻的母亲, 更是个年轻的女人。 当她心怀不安的时候,楚楚动人的风情便显露出来:“对了,警官怎么称呼?” “我叫钟小谨。”眼镜刑警说。 “一定是严谨谨慎的谨。” “是这个。”钟小谨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屋子里装修奢华,翡翠雕刻的佛像大喇喇摆在厅堂的边桌做摆件,刚才进门时候,纪询还看到了书房里的椅子。 世界上最好的椅子品牌,一把人体工学椅子要一万块钱。 同样是装修,有人花十几万,有人花几十万,这家应该花数百万吧。 他拿目光四下闲逛着,将钟小谨警官继续丢给冯嘉美女士,钟警官开始询问冯嘉美,最近钱树茂是否有什么异样,在生活中是否招惹了什么敌人,林林总总,都是些常规问题。 冯嘉美的回答也一般常规。 她不太了解钱树茂的工作和朋友,他们的家庭里,钱树茂是不怎么将工作上的事情和她说的,她也不爱问,反正问了也听不懂。她平常,就在家里带带孩子,有时候出门打打牌做做美容。 突然之间,房门开了。 呆在房间里的小男孩跑出来,直奔关着门的书房去,当他的手碰到门把时,一直和和气气同钟小谨说话的冯嘉美回头大声呵斥:“不准进书房!耳朵聋了啊,没听见我让你好好呆在房间里做作业吗?” 孩子被凶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场嚎啕大哭起来:“哇,妈妈骂我——” “不好意思,钟警官,我的孩子比较娇气,都是我平常没教好的缘故。”再转回头时候,冯嘉美又变得和气温柔了。 钟小谨显然没有多少应付女人的经验,有点尴尬,又有点脸红,屁股不甚自在地在沙发上挪挪:“没有,没有,有时候孩子就是很调皮……” 纪询在这时候插话:“为什么不让进书房?家里还有一个地方要对孩子保密吗?” 冯嘉美笑笑:“书房是老钱工作的地方。孩子还小,担心他把东西弄乱了。毕竟老钱脾气不太好。” “那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啊,要不等老钱回来……” “冯女士,”钟小谨突然清醒,“我们有搜查令,必须搜查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当然。”冯嘉美说,“你们随意。” 纪询走进去。 书房收拾得妥妥当当,架子上的每本书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茶几和地毯也不见一点散碎的小东西,只有书房里的书桌,放着些用过的纸笔。如果说这间屋子主人最常停留在哪里,毫无疑问,就是书桌前。 纪询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呦。” 他吹声口哨。 抽屉里,一瓶子硝酸银,以及一袋奶糖,一个针孔注射器。 一声惊呼自后传来,是冯嘉美。 跟进来的她看见了抽屉里的东西,满脸惊讶:“家里怎么会有这些?” “对于这点,我也很好奇。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请来钱树茂先生回答一下。”纪询说。 “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冯嘉美有些不安,接着她又补充,“现在网上炒的那么沸沸扬扬,他也许就是好奇……就是好奇,没别的,警官你别多想。” “但很不幸。”纪询接上话,“在一个小时前,钱树茂先生车祸身亡。” 2月3日,晚9:47分,宁市。 袁越回到宁市。 他是来拜访一位和案子的重要相关人员——当年同为受害者,因为这起抢劫杀人事故,直接破产的孙福景。 当年便有四十的孙福景,到今年已是六十多的老人。 他到访的时候,家里只有孙福景一个人,穿着中式棉袄、手戴佛珠的孙福景面白体丰,精神健硕,眼角嘴角都有深深的笑纹,看得出来,日常爽朗爱笑。 他请袁越坐下,又去倒茶。 袁越注意到,客厅里摆着一尊妈祖神像,神像面前有一个香炉,香炉上正燃着三支香,满室的檀香味道,便自这三支袅袅冒着烟的香中溢出。 “年轻的时候不信神,破产之后就开始求神拜佛了。”孙福景自嘲笑笑,“希望钱财如浮云,家人自平安吧。” “令夫人开办的教育机构现在收入应该不错吧。”袁越收回目光,问。 孙福景只是笑笑:“当然当然。” 袁越:“孙先生,这次来找你,是有些事情想要再向你了解一番。” “是哪些事情呢?” “二十二年前的抢劫杀人案,你还记得吗?” “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孙福景回答,但他又说,“不过毕竟过去了二十二年,我也只是自以为印象深刻,不敢打包票说每个细节都记得一般无二。” “记忆模糊是难免的。”袁越点点头,“你还记得对方当年是什么时候冲入你家的吗?” “大概九点半。” “为什么记得这牢?” “因为我戴了手表,我倒下去的时候把胳膊藏在脸下,看见了时间。” “进来的是几个人?” “两个人。”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声。” “你当时说他们的特征是……” “一个有北方口音,一个头发很长,手臂上有纹身。” 二十二年过去了,在说起这两个明显特征的时候,孙福景依然口齿清晰,不假思索。 “我们现在已经调查出杀死汤志学的两位重要嫌犯的身份,但他们都有9点半前后的不在场证明。”袁越缓缓说。 孙福景也很意外。 他低头思索半天:“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当年的凶犯不是两个人,是四个人,两个人到了汤志学家,两个人到了我家,然后他们彼此串供,互相做伪证?我记得有个视频分析过,作案的人都是建筑工人,那些建筑工人本来就吃一起、睡一起,彼此串供的可能性非常高。” 袁越低头想了片刻,似乎被说服了,他又问:“所以孙先生你认为因为与案人数比警方想象的多的多,他们可以轻易的为彼此提供庇护,转移赃款也非常方便?”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为什么要选那两个人转移赃款呢?万一携……” 孙福景似乎很疑惑的打断袁越:“警官,你说的那两个人是哪两个人?我怎么不太明白你这个问法?我看了视频和你们警察的报道,好像都没提到过这点?” 袁越道了声歉,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问了一些关于赵元良还有别的人与汤志学的私人关系,让孙福景回忆一下是否存在除了工资以外的作案动机。 他们前前后后聊了很长时间,离开前袁越摆弄了一下身前的执法记录仪,说:“孙先生,我们今晚的谈话,这些按照流程都记录在案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我理解。”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谢谢孙先生时隔那么久还如此配合我们警方。” xiaoshuting.cc 袁越从孙福景家中出来,看见了个在远处探头探脑的熟人。 他有点错愕,叫了一声:“纪询?” “袁越?”纪询同样意外,“你什么时候回宁市的?” “半小时前回的,来这里见个证人。” “孙福景啊?”纪询,“现在见完了?接下去还有事吗?” “还有点事……” “可持续办案需要劳逸结合,我饿了,你先和我出去小吃摊上吃的烤串再说,吃烤串的时候我们正好聊聊案子。” 纪询不由分说,拖着袁越走了。 晚上十点,正是小吃摊最忙的时间,纪询将袁越按在位置上,自己拿着托盘去拣冰柜拣食物让老板烧烤,他离开没有多久,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就响起。 是个视频电话。 来自一串很长的名字。 袁越迷惑地看了眼,扬声告诉纪询:“你的视频电话。” 纪询:“谁的?” 袁越:“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 纪询:“哦——你接吧。” 袁越这才拿起手机,接通视频,视频双方看见彼此。 袁越看着霍染因:“……” 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 霍染因看着袁越:“……” 纪询的手机袁越接? 56、第五十六章 纪询带着满满一托盘的东西回来了, 夜市热闹,一串昏黄的灯泡扯出张朦胧的帐, 帐子底下,几张矮脚桌子分散摆放,三五成群的好友聚在一起,有的划拳吆喝,有的小声说笑,高高低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 成了佐餐下酒的不赖背景音。 不过他们没有喝酒。 除满满的烤串外,摆在纪询托盘上的饮料,是两瓶汽水并一瓶矿泉水。 纪询将手机接过来, 打断了袁越和霍染因无聊又沉默的面面相觑。 但他不急着和霍染因对话,而是摆弄了一下,将桌上的筷子筒当支撑, 再把手机摆上去,筷子筒和手机摆上桌子的一角;他则抛弃袁越对面的位置, 坐到隔壁,桌子的另一角——也是手机摄像头正好对着的位置。 这样, 三人呈三角形,霍染因就能同时看见他们两个。 纪询拿了两瓶汽水,一瓶给袁越,一瓶给自己, 最后一瓶矿泉水呢, 就拿起来晃一晃, 递到霍染因面前: “知道你讲究身材不轻易喝碳酸饮料,喽,特意给你拿的。” 霍染因:“……” 纪询又端起托盘上的一部分烤串, 同样在手机屏幕前晃一晃:“烤串可以吃吧?虽然你现在吃不到,但闻闻味道也不错。” 霍染因:“……” 袁越不免笑了,接过纪询的托盘,阻止他搞怪:“干嘛欺负霍队?” 之前纪询说什么做什么,霍染因都没动容,袁越这句话一出,霍染因八风不动的表情就破功了,忍不住挑了下眉。 纪询:“这叫欺负吗?我觉得我很贴心了。” “是是,你很贴心。”袁越一般不和纪询争,他分着托盘上的食物,奇怪道,“你不是不吃辣吗?怎么洒这么多辣椒粉?” “我不吃。”纪询优哉游哉,“霍队吃。” 袁越无奈摇摇头,一根根拣起没洒上辣椒粉的烤串,放到纪询餐盘里。但老板洒辣椒粉的时候显然无比狂放,没有辣椒粉的烤串太少了,于是他找老板拿来一只干净的小刷子,将一些沾着不多的烤串拿起来,刷一刷,再递过去。 纪询赞道:“谢了,还是你贴心。” 霍染因:“……” 袁越是挺贴心的。 霍染因还是承认这一点的,当这种贴心用到正确的地方的时候,难免叫人心动。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正流露出不乏满意,可又有点微妙的神色来。 纪询注意到了。 他都不用转脑子,就知道霍染因又想到了什么。 “客气什么。”袁越回纪询,他刷着辣椒粉,看一眼烧烤摊上“王老头”的大大logo,突然笑了,“这家烧烤店就是我们过去常来那家吧。” 他微微侧头,半张面孔转向纪询。 昏黄的灯在他脸上打下柔和的阴影。 “我原本觉得这家的味道是烧烤摊里的最好的,但后来自己单独来了几次,意外没吃出多好的味道,可能重点不是吃什么,是和谁一起吃。” 唔—— 霍染因看着袁越,袁越看着纪询,纪询看着霍染因。 他从霍染因脸上看出了更加明显的满意,以及更加鲜明的异样。 非要形容,可能霍染因一手拿着糖,一手拿着醋,吃了一口糖,又喝一口醋,导致他一脸似甜非甜,似酸非酸。 纪询原本是觉得自己和袁越真的无比正常。 但今天晚上,霍染因的表演实在叫人挪不开目光,导致他忍不住站在霍染因的角度思考片刻……而后他转向袁越,以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他,承认: 袁越的话换个角度看是蛮白莲的。 霍染因拿着屏幕,摄像头把对面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的记录下来。出于理智,他知道自己应该挂断视频给他们一点自由的空间;但一阵复杂的内心抉择后,他没有挂断视频,就这样看着两人亲亲我我。 袁越虽然刷着烤串,但并没有忘记霍染因。 他的体贴大多数时候在总是一视同仁的。 “霍队,你喜欢什么样的口味?待会我要回警局,带一份给你。” “谢谢袁队。”霍染因礼貌拒绝,“不过我人不在警局,不劳烦了。纪询知道我在哪里——让他顺便带过来吧。” “?”纪询没回头,“霍队,您这大忙人,我哪里知道您在哪里?” “我相信我们心有灵犀。”霍染因的语气带着亲昵的嘲讽,“要我敲证的时候能够通过电话联络我,要送我宵夜的时候,想来也能通过定位联络我吧。” 呦。 纪询总算不看袁越了,他的视线又转回到霍染因身上。 低头剥蟹腿的袁越又抬起头来,他接着说:“对了纪询,你今天有开车出来吗?” “没。怎么了?”纪询。 “那我待会顺便送你到霍队那边。”袁越提议,“这样方便点。” “好。”纪询没答应,霍染因倒是替他答应了,并说,“平常都是我去接,这次就麻烦袁队了。” “不麻烦。这些本来都应该我来做,是麻烦你了。”袁越很认真的回答。 霍染因又微微抿起了嘴角,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满意神情。 从头听到尾的纪询非常佩服袁越,甚至想投币打赏点赞。 好厉害的台词,一般人说不出来的,果然无知才是最无敌。 但是霍染因更好玩。 纪询抬起手,勾住袁越的肩膀,悄悄对霍染因做口型: 满不满意你现在看到的? 不等霍染因有所反应,他又摸了个醋包,在屏幕前摇一摇,语气同样亲昵:“好啊,我待会坐袁越的车,把宵夜给你带过去,要醋包吗?一包够吗?要沾着吃还是直接喝?” “咦,霍队吃烤串喜欢沾醋?”这个吃法很独特,所以袁越又加入话题。 “……”霍染因回顾整个对话,终于有了瞬间的窘迫。 下一秒,他抬手,关视频。 “唉,霍队?”霍染因视频关得突兀,袁越还疑惑了一声。 纪询是真的快要笑瘫了。 他勾着袁越的肩膀,用力捶了两下桌子,然后起身,丢开袁越肩膀,拿回手机,一本正经:“我猜他那边信号不好。” 说罢,他又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给霍染因台阶下。 通话被接通,但不是视频,是语音。 霍染因语气有点冷冰冰:“喂。” 袁越还问:“怎么不视频了?” 霍染因:“……信号不好,我们还是语音吧。” “嗯,语音吧。”纪询慢悠悠吃烧烤,“反正谈正经事不需要视频。” “我这里有个线索。”霍染因不理纪询,如此才能正经讲话,“养老院那个案子,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儿子微信朋友圈转发了一个公众号文章,叫《警惕‘毒奶糖’,不要因为一时大意悔恨终生》,而同样的文章晚上那起案子里的妻子也转发过。” “听着像是朋友圈最爱转的那种题材。”纪询评价。 霍染因嗯一声:“嗯,哗众取宠,虽然标题写着警惕,实际上把如何获取都写的清清楚楚,还把它和生存压力等心灵鸡汤结合,读完只会让受众更焦虑。” 纪询听到这儿,觉得有些熟悉,他翻了翻自己的记忆,问:“不会是,我们那天在跟踪练盼盼母女的徐硕果手机上看到的那种朋友圈内容吧?这种写作笔法非常相似。” “很不幸,你猜对了。”霍染因,“这篇定制文章就是靠这种方式散播,最初的源头是福兴教育的群,家长在老师的指示下频频转发,转发的理由当然冠冕堂皇——了解情况,提高警觉,注意安全,谨防不测。而制定文章,并布置转发任务的人,经过调查……” “叫钱树茂。” 电话那头的霍染因愣了一会儿,反问:“你怎么知道?” 纪询叹了口气:“因为他死了,刚刚死的,死于一起看上去非常正常的交通事故。” 一直沉默倾听的袁越此时开了口:“也姓钱?我在怡安县查到的除了赵元良以外,另一个杀死汤志学的凶手,名字就是钱兴发。” 交谈到这里,通往真相的道路已清扫到最后的部分。 霍染因忍耐不住,重新发了个视频通话过来。 纪询随手接了,同时打开汽水。 汽水冒起,溅出些到屏幕和他手上。 他拿着手机,在摄像头前舔舔虎口,并不怎么惊讶,只是若有所指问袁越:“钱兴发案发时年纪应该在25左右吧。” “……”霍染因。 明明知道他这里无法影响对面,他还是下意识地退开了些距离,好像这样能离对方的唇舌远点。 “对,他66年生,现在如果还活着,刚满50岁。”袁越接上。 “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霍染因追问。 “嗯,钱兴发也许在20年前死于肝癌晚期。” “‘也许’?”纪询笑了下,“你和你身边的人,都不太相信钱兴发的死讯?” “太过巧合了。”袁越一板一眼说,“再加上他死了之后,也有去他家乡看过几次,没见他家人多伤心,感觉不太对。” biquge.name “我想感觉不对是对的。” 纪询拿指比枪,瞄准霍染因心脏,开了一枪。 “砰——靶心命中。他死了两次,这次是真的死了。检查一下dna吧,钱树茂就是钱兴发。” “……”霍染因,“好好说话!” 不要动手动脚! 纪询吹吹手指,挑衅飞去一眼。 我就动手动脚了,有本事你从屏幕里跳出来。 57、第五十七章 小小的插曲截止在袁越的一句话中。 袁越低头思忖片刻, 问纪询:“你的全盘分析呢?” 这是他们过去搭档时候的习惯,袁越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所以在做最终分析时候,袁越总会将话语权留给他,让他先行开口,其实他们搭档的时间并不太久,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袁越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纪询不太想说, 浪费口水。 反正这种长段的推理最后也没多少会出现在结案报告中,现在结案报告要求可高了,那是证据链一丝不能错, 每往下推进一步,都要求有切实的证据。 他敷衍道:“没什么好分析的,我直接说结论吧, 反正案子查到现在,你们应该也有想法了, 大家对对答案,如果一致, 那就证明我们的结论八九不离十,正好各回各家,各查各案,省点时间就是多点生命。” “不行。”袁越的认真和严谨在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 “答案是一方面, 过程是另一方面, 高考中有过程比有答案能拿更多分数。你过去从来不会嫌推理分析总结案子的过程麻烦。” “人是会变的,我现在嫌烦了。再说霍队又不在我们身边,他不过来听侦探show, 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纪询抱怨,顺势朝屏幕掠了一眼,才发现屏幕里的霍染因正在摆弄执法仪,并将执法仪的摄像头对准屏幕,一副教授开课学生做随堂记录的认真样子。 霍染因还调试着执法仪,没抬头时已经回答:“我的人虽然不在你身旁,但我的心是飞到你身旁的。” “……?” 袁越看看纪询,又看看霍染因。 一个问号在他脑袋里徐徐冒出来,伴着问号,还有好些话。 你们真会开玩笑。 就是好像开的玩笑有些奇怪。 你们…… 这些话在他脑袋里来回捣腾,但是没有一句闯出他的口,好像只要一把话说出口,气氛就会……嗯,就会…… 霍染因摆弄完执法仪,抬头的时候正好撞见袁越古怪的神色,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 他微微僵硬,顺势瞪了眼纪询。 “不要废话,不要撒娇,赶紧进入正题。” “?”纪询超无辜的,他满嘴跑火车习惯了,但谁知道霍染因会突然接上来,他也是很吃惊的啊。 “对对。”袁越如释重负,将忘在嘴里,似乎有点变味的烧烤嚼了嚼,草草咽下去,“赶紧开口,赶紧说完。” 这两人的视线再度集中在纪询身上。 纪询摸摸鼻子,最后吃了串被冷落到快要哭泣的烧烤。 “剩下的打包带走吧,重要东西我们上车说,谨防万一,免得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报编辑或者好奇心重的路人给听去,又来一波网络热搜。” 食物打包完毕,纪询坐上袁越车子的副驾驶座。 袁越驱车赶往霍染因所在的位置,纪询则将手机摆在自己正对面,这回他没让袁越入镜,就自己与霍染因,一对一,面对面。 “我随意说说,你们随意听听。都是瞎猜,别太较真。 这么多起案子,可以粗略的划分为两部分,一是22年前的汤志学旧案,二是由辛永初杀赵元良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22年前的案子袁越你应该清楚了,我只说说后面的。 案件的最初,我就在想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辛永初拿刀威胁赵元良的时候,赵元良为什么咬死不肯供出同伙。 从视频中看,赵元良并不是一个很硬骨头的人。那种紧急情况,人总是趋利避害,不该但凡有一丝可能,就尽量稳住辛永初,试图求生吗?何况辛永初最初的杀意并不强,只是寻求一个答案。 我们代入一下赵元良,他是22年前的凶手,他知道辛永初的询问有的放矢,他怕死,他不想死。他得想个办法,既不能激发辛永初复仇的怒火,也不能给警方留下可以判刑的证据。那最佳选择,是承认一部分涉案,说个辛永初现场无法验证的谎话,把责任推卸给同伙,保证生存时长,拖到警方来到。这样,哪怕有摄像头录制,事后也可以和警方狡辩是紧急避险。 但他没有做,他只是一味的求饶,否认。 是什么让他不曾考虑过说一部分真话一部分假话这个选项呢? 有两个可能,一、他天性木讷,在那种情况下脑子停止了思考,无法做出自救。二、他认为一旦说出来,结果和当场死亡没有好坏区别,甚至会更惨。 我这个人爱好阴谋论,所以我选了二,我猜,他一直受到来自同伙的某种威胁。 在今天走进钱树茂,也就是钱兴发的书房前,我认为,这种威胁是钱树茂带给他的。但是那个在书房发现的硝酸银奶糖告诉我,不,威胁他、以及钱树茂的另有其人。” 纪询将脑袋枕在副驾驶座的头枕上。 他仰头看着车顶棚,车子灰色的顶棚上铺着一层绒。 那层绒倒映在纪询瞳孔中,一如纠缠在这个案子中千丝万缕的线头。 “钱树茂,福兴教育机构的经理人,人过中年,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他有万贯家财,却不结婚,只有一个同居人,同居人为他生了孩子,是个男孩,男孩也不给上户口。 这在一个正常的想要传宗接代的中年男性身上非常奇怪。 但若是一个20年前就靠不知道什么手段获得假的死亡证明,摇身一变换了个身份的人,则一点都不奇怪。 钱树茂在本案中,做了一件事,他大肆传播“毒奶糖”文章,从这件事导致的结果可推断他的初衷。 那一篇篇在宁市本地家长之间疯狂扩散的贩卖焦虑的文章,是为了促使更多的奶糖模仿案的诞生。 现代社会,教育是没有上限的无底洞,更是制造焦虑的永动机,它与金钱、未来、乃至阶层直接挂钩。定向接受并阅读这些文章的家庭里,有的经济压力极大,有的生活一片空茫,只要在一万个家庭里,这篇文章成为其中一个家庭的‘最后稻草’,就是钱树茂的胜利。 更何况效果比钱树茂好得多,仅仅今天,就连着发生了两起死亡案件。 养老院,不消说,养老在最大嫌疑人儿子的眼中极可能被视为多余的负担,而脑瘫儿更是身心和精神上无法抹消的压力。 再结合钱树茂书房里自己购置的硝酸银,想必他大肆制造模仿案的根本目的,是想通过把一片叶子藏进树林的办法,把自己意图毒死的那个人,藏在许许多多的硝酸银模仿作案和辛永初本身的随机投毒案的受害者里。 当然,看样子,他还没来得及实施犯罪就被车撞了。 好,诡计有了,那么动机呢? 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试图实施这桩犯罪呢? 如果单独看,是无法猜到的,但假如和赵元良结合在一起看,我们或许可以大胆的推测—— 他和赵元良一样,也受到了某种威胁,为了去掉这种威胁,他需要使用诡计去谋杀一个人。 有什么能让两个亡命22年的杀人犯同时感到威胁,让他们一个死也不开口,一个怕到想去杀人? 赵元良和钱树茂不缺钱,而受害者家属、警方在辛永初出现前都找不到他们,不可能报复和逮捕他们。 那么,剩下的威胁就只来自当年案件的知情者。 这个知情者不但知晓他们的作案全过程,而且一定还拿着他们杀人的某种铁证。一旦拿出来,那就是催命符,随时摧毁他们现有的一切,把他们推上绞刑台。 这个推断,有一个佐证。 我在徐硕果的手机上曾经看到一个全体,根据现在所查证的,那应该就是这篇毒奶糖的文章了。也就是说,从2月2号早上,这篇文章开始流传。 wucuoxs.com 2月1号发生了三件事,一、第一刻发文报道了辛永初,二、半颗白菜做视频介绍了汤志学案,三、晚上沪市警方通报了第一例模仿案。 所以,钱树茂的灵感应当来自于三,而他的杀人冲动,则一定来自于一和二。 钱树茂看到赵元良死了,也知道警方正在大力追查杀害汤志学的凶手,他开始害怕,害怕自己被警方找出来,也害怕——被人推出去认罪。 毕竟,杀人的是他和赵元良,那个人从头到尾没动过手。如今已经22年了,钱树茂手里肯定没有可证明凶案和对方有关的证据。 他怕法律最后只制裁自己一个,真正的主谋反而家境富裕,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安享晚年。 他想来想去,操起了老本行——杀人。 用这种拙劣的诡计,以拉一群无辜人为自己打掩护的办法,去杀人。 可惜春夏秋冬都轮替了22次,钱树茂穿上好衣服,住上大房子,却还是像当初那个没什么文化只会听命行事的鲁莽又愚蠢的建筑工人。 他始终没能在这场较量里胜过那个把他和赵元良耍的团团转,利用他们杀人还能倒过来威胁他们的人。 那个策划了一切的——孙福景。” 58、第五十八章 孙福景, 当然是他,只能是他。 22年前的汤志学案里, 那两个拥有显著特征的“凶手”只出现在他的证言,和后来另一个证人的口中,所起到的效果都是相同的,引导警方的破案方向往“凶手”特征上引。 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都有一个相对的共识,不挑那些有显著外貌特征的人下手,两个做下如此大案的凶手为什么毫无伪装。他们既不杀死孙, 也不动手抢钱,就好像只是为了让孙福景看到自己的奇装异服而特意绕了半个多小时的路。 解释不通的逻辑,换个角度看就非常通顺。 把孙福景从受害者的位置换成凶手的同谋, 一切逻辑就是合乎发展的。 赵、钱二人当晚杀死汤志学以后,根本没去过孙家,自然就没有沿路的目击者, 他们在工地,后半程都有工友作证, 自然而然的在9点半,这个孙福景编造的“第二案发时间点”拥有了合理的不在场证明。 22年前的孙福景之所以能骗过警察, 成为一开始‘并未被外貌特征迷惑’的怡安县警察调查的盲点,靠的是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的惨,和后续破产的倒霉。 是啊,全怡安县的人都知道他在喊缺钱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凶手呢? 开车的袁越和视频那端的霍染因都没有对这个答案有什么意外, 事实上当dna检测出赵元良和钱树茂是凶手, 孙福景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9点半工地的人没说谎,说谎的就只能是孙福景。 袁越只是苦恼一件事:“我今天去试探过孙福景,他很谨慎。且做了很多准备, 回答滴水不漏。” 他大略概括了一下今晚他和孙的对话,接着说道:“所以,我们虽然知道他有重大嫌疑,可时隔22年,缺乏有力的证据去逮捕他,现在赵、钱都死了,连人证都没了。当年那个作证在大巴附近看到长头发样貌的证人,我们已经派人前去询问调取新证言,但哪怕最后证实他收钱说谎,也无法把证据链完善到指控孙福景杀人。” “意料之中。孙福景不简单,他谨慎不奇怪,不谨慎才奇怪。”纪询说,“你去查过当年在建的那栋烂尾楼吗?” “你的意思是……”袁越若有所思。 “我去过那里,约孔水起见面那次。我等他的时候用篮球踢墙做实验,那时候我就发现,墙体似乎特别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纪询冲霍染因扬了扬头,“霍队来找我那会儿也有感觉吧。” “是的,你们的交谈我隔了很远都听得很清楚。” “啊——原来你躲在那里偷听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是我们心有灵犀你掐点刚好到呢。” “我能猜到你顺道去查烂尾楼已经不错了,纪询,我是警察,不是魔法师。” “嘁——” 旁边的袁越很自然的过滤了没营养的插科打诨,他沉思着,应道:“不无可能,那是一栋教学楼,如果施工过程出现偷工减料或者贪污一类的情况,汤志学作为会计,有极大的概率在账本上发现端倪。而他一向有接济穷苦学生的习惯,最看不惯这种影响孩子上学的事。” 袁越说话比较保守,纪询就很放肆了:“是啊是啊,他搞不好准备了什么材料证据,搞个举报什么的,这种政府项目,万一涉及点相互勾连,一波流把孙福景和别的什么人带走,那就大发了,孙福景杀人动机可太足了。” “纪询,没有证据不要发散。”霍染因警告他。 纪询双手合十冲屏幕拜了拜:“我错了,听霍老师的。” 袁越又说:“那栋楼后来就一直烂尾着,没人接盘就没人知道楼有没有问题。如果孙福景一开始就做了财政上的手脚,倒也刚好能借这件事脱身,反正不管多少钱的窟窿,推到工资上和后续资金链断裂上就行。” fantuantanshu.com “杀人定不了罪,但烂尾的教学楼一直在那里,贪污这个名头努力查查,起码能查出个子丑寅卯。”纪询说。 话到此处,接下去的侦查方向已经很明显。 袁越一脚刹车,将车停下。 目的地到了。 纪询刚带着宵夜走下车,就听车中的袁越说:“我现在回怡安县调查一高烂尾楼,同时布控孙福景,谨防他畏罪潜逃,谢了纪询,等案子结束去你家给你做饭。” 说完,他也不等纪询回答,又一脚油门,车子带着阵冷风,呼啸而走。 纪询手拎宵夜,在街道旁孤零零站了一会,听见霍染因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同时自两处传来。 现实中。 和他的手机里。 纪询这才发现,他们的视频电话还没挂掉。 “袁队走了?” “嗯哼。”纪询提起手里烤串,同时关了视频,“喽,你的宵夜。” “真替我带?”霍染因难得笑了下,不明显,像夜空里一明而灭的流星。他接过纪询手中的宵夜,带着纪询走在路沿。 虽然没了袁越,但他们的话题不变,依然围绕着案子打转。 “谭鸣九刚刚传来一个新消息。” “关于福兴教育的?”纪询说。 “更准确的说,是关于陈见影的。”霍染因,“技侦那块发现陈见影曾有过多次,数额巨大的比特币交易。” “唔,是单纯的炒币,还是有人干了违法犯罪的勾当用这种方式隐藏资金交易的痕迹?” “应该是后者。”霍染因说,“因为提现的频率很固定,我们对比过近几年的走势曲线,哪怕比特币价格进入低谷,陈见影也会提现。” “所以你认为陈见影后面还有一伙人。练盼盼和她同学的事可能不是孤例,从诱骗她喜欢cos到网贷到色情照片,一系列的过程都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陈见影把这些照片和视频打包上传给固定的上家,上家定时为他打钱。”纪询没有丝毫停顿的说出最后的结论,“而这个上家是福兴教育。” 霍染因补充道:“练盼盼的经历很典型。那个补习班,徐硕果这种家长想举报都得靠跟踪学生的方式,说明平常管理很严格,不会随便放一个不知底细的摄影师进来,换而言之,陈见影和这个教育机构的人是有联系的。 教育机构里的孩子,年龄不大,大多心智还未成熟,平常又被家长占用了太多课余时间。福兴教育的人就在这些人里挑选,派女孩子和她们说话,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再让陈见影这样的人和她们建立联系。管理严格的补习班摇身一变,成了非常好逃课的补习班,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去为兴趣消费,最后一步步走入深渊。而当她们成为产业链的一部分,又会无知无觉的去影响自己的同学,把更多人带进来。” 纪询两手插兜里,讽刺道:“教育来钱是快,但不如卖小姑娘的隐私来钱更快。不愧是杀人越货的孙福景,像干得出这种事的人。不过以他的个性,搞不好脏事又让如同钱树茂这样的出头鸟干了,自己隐在背后一问三不知。袁越不是说了吗,他对自己老婆的教育机构,不沾手。” “你不觉得,加上这件事,你刚才的推理,就出现了一点小瑕疵吗?”霍染因说。 “哈,不可能。”纪询想也没想反驳道。 霍染因平心静气:“钱树茂是福兴教育的经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和孙福景同流合污,做这种肮脏勾当,他有大把机会握住孙福景的把柄。既然两人手里都捏有彼此的罪证,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孙福景为什么能吃定钱树茂,钱树茂又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时候杀人?纪询,我同意钱树茂藏叶于林的诡计,但恐怕,我们还不够了解他的动机。” “……” 纪询看了霍染因一眼,这回倒没再反驳,开始重新思考。 霍染因没等纪询再开口,一抬手,招了辆计程车。 车子停下。 霍染因打开后车门,请纪询上车。 “?”纪询的思路被独断了,“霍队你什么意思?” “案子进行到这里,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你拔——” 纪询的嘴被霍染因捂住。 霍染因:“文明。” 纪询眼皮一垂,视线落在捂在脸上的手掌上,而后他的目光水一样流向霍染因。 霍染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亲密,他正想要抽回来,手掌被人按住了。 纪询抬起手,指尖在霍染因的指骨上点了两下,而探着凹陷,扣入其中。他没怎么用力,并不着急把霍染因的手扯下来,只稍稍拉开了点,给自己留个说话的余地。 “不喜欢刚才那个成语?那换个。” 纪询呼出一团气。 “你过河拆桥。” 被抓着的手掌将离未离,对方呼出的这团热气,简直长了翅膀,犟着脑袋,非在他掌心横冲直撞。 霍染因松松手。 一下子,掌心处的撞击感消失。 他这时候又一瞬的后悔,再并了并指尖,可惜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他只碰到那股热气的尾巴,这尾巴在他指尖上勾一勾,溜走了。 “……你不是一直不愿参与办案吗?”霍染因集中精神,“现在放你回家睡觉,让你养好精神专心写作,争取早日交稿,不该正合你意?” “不想参加和不能参加是两个概念。”纪询纠正。 “但以结果论,两者一致。”霍染因说。 “喂,过分了。” 过分的不是你吗?霍染因想。 “先压榨我的聪明才智,再在关键时刻踢我出局,最后还试图催我稿?” 纪询倾身,两人的身高乍看并不分明,真凑近了,他还是比霍染因高处一线。他扣着霍染因的手,同人咬耳朵: “霍队是想从生活到工作对我进行全方位的渗透和控制吗?感觉,好——危——险——啊——” 的士“滴”了一声。 路旁的这两人实在太拖沓,的士司机都等不下去了。 一男一女磨磨唧唧还情有可原,两个大男人,还想拖什么时间? 霍染因自纪询掌心把手抽出来,不再多说,他将纪询按进车子里,要起身时注意到对方一侧的衣领是翘着的,于是伸手将其抚平。 “有个好觉。” 他说,关上车门,目送车子远去。 但车子只远去了一条路,拐过个弯,又风驰电掣开到马路对面。 纪询从车上跳下来。 他跑过马路,抓住还站在原地的霍染因的肩膀,他语速飞快,在这一瞬间里似乎被点燃了生命的热情,说出的每个字,都如道跳跃的火焰: “你说的没错,我说的也没错。把它们结合一下,就是——” “钱树茂为孙福景做牛做马多年,手里确实有孙福景的罪证,但他迟迟不敢拿出来,是因为他始终忌惮孙福景的力量,他之所以选择现在动手,是因为他被逼无奈,他知道孙福景要将他推出去顶罪,所以他才出此杀人下策,意图自救——而这一‘力量’,恐怕不止我们以为的福兴教育。” “我有预感,”纪询,“孙福景这条线再挖挖,还有不少惊喜。你们在布控和抓捕上要额外注意。” 霍染因的视线在纪询脸上停留许久。 这时候的纪询总有不一样的光,为他所寻找许久的光。 他的思绪像被蜂蜜沾上了,在黏稠又甜蜜的感觉里挣扎好一会,才挣扎出清醒来:“说得通,但目前没有足够……” “证据证据证据。”纪询不耐烦嘲笑,“证据是你们警察的事,我说点预感犯法吗?这可是看你们马上就要去抓人了,提前提醒,以免——” “以免犯和你一样的错误,被罪犯挖坑活埋?”霍染因同样嘲笑。 “……”纪询惊叹,“你的心眼真够小啊。” “放心吧。”霍染因漫不经心,“布控抓捕工作不是我一个人负责,也不是我一个人去,这些作战计划都会经过反复推敲……” 他再看一眼纪询。 “不过我会将你的意见整理记录,继续调查,深挖孙福景。现在,可以回去好好睡觉了吗?” 纪询只回三个字。 “你好烦。” 夜深了,家人都睡了。 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孙福景捻着三根点燃的香,香头一团暗红的火,在黑暗里如人的呼吸般明灭。 他持香,对妈祖神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 而后他打开神像,从神像中取出样东西。 云层散开了,月在天空中露出猫眼般的森森凶光,那凶光闯入窗户,照亮他苍老的手,和他手上森寒冰冷的铁块。 一把枪。 他握着这把枪,发出一声呼噜似的叹息,像食肉猛兽打个响鼻。 59、第五十九章 天又亮了。 一大早, 孙福景就从家里出来,这时太阳还没完全钻出云层, 冷空气正在天地间浮动,小区里早起的人们俱都缩肩驼背,步履匆匆,好像这样就能将寒意甩在身后。 孙福景和其余人不太一样。 他带着老年人的悠闲,步履慢悠悠的,这里走走, 那里停停,看看树,看看水, 就在盯梢他的人以为他是下来散步的时候,孙福景忽然上了辆的士,走了。 的士司机:“去哪里?” 孙福景望着后视镜里, 几乎和自己这辆车同时起步的一辆灰色轿车,眯起眼睛:“嗯……我想想, 去高铁站吧。” 的士司机多问一句:“几点的车,赶吗?” 孙福景笑一笑:“不一定, 看情况。” 半个小时后,高铁站到了,孙福景走下车子,进入里头逛了一圈。 都不用买票, 他就看见高铁的警察隐隐约约向他围拢过来。 他当机立断, 返身离开高铁站, 继续招辆出租车,上去,说:“载我去律师事务所。” 司机问:“哪一家事务所?” “随便。”孙福景, “中齐吧,中齐律师事务所。” 关于孙福景的种种消息,很快自一线盯梢人员传入警局,随同附上的还有盯梢人员的判断:“……我怀疑孙福景极端狡猾,他去高铁站就是为了试探警方是否在盯梢他,会不会阻止他离开宁市,现在他已经知道警方把他列为重要嫌疑人了,刚刚进了中齐律师事务所。” “中齐。”霍染因,“练达章的律所?” 谭鸣九就在旁边,听见了霍染因说的话,立刻接上:“没错,练达章就在这家律所工作,他升任高级合伙人的那天就是他中毒的日子!” “孙福景去律所干什么?”霍染因又说。 “那还用说,孙福景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已经嗅到事情不妙的气息了,肯定拿着一大笔钱,要去请最优秀的律师来给自己辩护。”谭鸣九不屑道。 谭鸣九说得有道理。 但谁都能想到的选择,是孙福景的选择吗? 纪询昨晚上最后提醒的话在霍染因脑海里一闪而逝,但是很快,霍染因收敛精神,来到询问室外——这里已经坐了个女人。 冯嘉美,钱树茂的妻子。 之前文漾漾已经对其进行过简单的询问了。 霍染因问:“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文漾漾愁道,“有顾虑,知道钱树茂的钱是脏钱,所以不愿意开口,怕说得多了,警察捏了证据,钱树茂的钱被收缴。” “孩子的爹死得不明不白也无所谓?”谭鸣九感慨,“光惦记着钱了?” “换句话说,人没了,总得有点钱吧。”文漾漾在旁补充。 霍染因没理旁边两人,直接推门进去。 冯嘉美独自在询问室里,正组立不安,一见有人进来,快速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刚才要问的也问了吧?没事就放我回家吧,我孩子一个人在家,没人照料,我得回去带孩子!” “我看了冯女士的消费清单。”霍染因开门见山,“你似乎一般喜欢在晚上饭后带孩子出门散步,同时去商场扫货购物。从这点来看,冯女士,你的运气很好。” 小书亭 冯嘉美防备地看着他。 “钱树茂死在晚饭时间,如果当天晚上,他再迟一点出门,而冯女士你为图方便,带着孩子坐上了他的车子……” 霍染因在冯嘉美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中,点到即止。 “钱树茂涉及很多复杂的事情,他不和你结婚,不给孩子上户口,多少有保护你们的用意。但看结果就知道,他错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除了警方,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能保护你们?警方已经锁定了藏在背后的人,但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抓捕他。我们很希望得到你的配合,也只有抓住了这个人,你和孩子,才真正安全。也才有人对钱树茂的死亡付出代价。” 足足一分钟的沉默。 冯嘉美抵抗的意志就像火中的蜡烛,火光在摇曳,她的意志也在动摇:“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钱树茂最近的异样行径。”霍染因,“任何异样行径都可以。” 火将蜡烛融化了。 冯嘉美也开口:“最近确实有个很异样的事情,有天晚上,老钱回家……也是在这件事后,老钱才买了硝酸银和奶糖……” 伴着女人的叙述,一副藏起来的画面终于展现: 那个黑黢黢的夜里。 房子的门突然被撞开,钱树茂提着东西进入家门,他一撇手,那东西被重重扔在地面,他没有注意到她,他盯着地上的东西,面目扭曲到狰狞,骂道: “老东西,又骗我!” …… 又是一天天近午。 纪询被更迭不休的梦境折腾到了大中午,他拥着被子,盯着窗外通红的太阳打了个漫长的哈欠,慢吞吞走下床,路过客厅的时候把电视打开来,又去厨房倒牛奶。 等他端着牛奶出来,有一口没一口喝着的时候,电话也拨出去了。 他问霍染因:“情况如何?” 霍染因:“按部就班进行中。” “具体进行到了哪里?有什么新的线索吗?”纪询又打了个哈欠。 “有。”霍染因。 “哦?是什么?”纪询可算精神了点。 “保密。” “……” “警局规定,见谅吧。等案子结束时候告诉你。” 霍染因说得淡淡,但纪询觉得自己真从这话里听出了不少笑意,于是他也笑着说: “真不告诉我?那我去问袁越了。” “袁队也不会告诉你的。”霍染因冷静道。 “可我了解袁越。”纪询,“我能从他的话里猜出来。” “……” 几秒安静,霍染因说: “何不来猜猜我?” 60、第六十章 纪询既没有猜霍染因, 也没有猜袁越。 他给霍染因打电话不过是因为刚刚起床实在太困,随便找个人聊聊天, 等困劲过了,刑警队长也就可以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他挂了电话,翻出电脑,看着空白的文档一阵脑袋疼。 还好他不是网络连载作者,不需要每天打卡更新,不然这天窗都开了一百个, 作者的骨灰也该被扬了。 纪询嘀咕两声,翻了翻聊天栏,翻到了毒果编辑, 可能是上回给对方的回复过于冷酷,导致对方“作者拖稿”的雷达立时竖起,后来再发来的消息, 变得小心翼翼许多: “纪老师,如果年前不能完工, 那么年后可以吗?” “编辑部收了稿还要上交出版社,由出版社审批通过, 下发出版书号后才能下印上市。” “下印可以让工厂加班加点,但审批至少得三个月,这一来一回,七月八月能上市是最好的了……” 纪询算了算时间。 没两天就过年了, 无论如何, 犯罪分子也该打烊回家, 安分过年了。 他应该也能把这本书给写完了吧? 纪询打字:“应该没有……” “妈祖娘娘生于宋建隆元年……” 电视里播着的纪录片,是纪询最近写稿看的一些民间风俗资料,今天的这集内容是妈祖娘娘的文化介绍。 很巧, 袁越说孙福景家拜的就是妈祖娘娘。 “妈祖娘娘盛行于我国东南沿海一带,其中福建莆田……” 纪询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孙福景一直生活在宁市附近,祖籍也不是福建,宁市近代以来都不怎么拜妈祖,他也不是船员……多少有些奇怪。 “湄洲妈祖祖庙,有一块宋徽宗御书摹勒的庙额。盖因宋宣和五年,路允迪出使途中遇险,幸得妈祖救助,方能安全归来。消息回朝,徽宗大悦,遂赐予“顺济”二字,殿内……” 纪询抬起眼。 舟航顺济,风定波平。他念出这曾经在唐景龙的保险箱里看见的八个字。 孟负山说:“注意,唐景龙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孟负山,唐景龙,孙福景。 妈祖娘娘? 纪询看着电视停了许久,他和毒果编辑的聊天框里,那条“应该没有”的半截消息,也孤零零地躺了许久。 毒果编辑:“?” 老师你为什么不说下去,是“应该没有问题”,还是“应该没有可能”? 两者差很多的。 他抓心挠肺! 撬开了冯嘉美的口,情况就有了阶段性的突破,越来越多的证据浮出水面,警局上层再度开了研讨会,同时连同了正在怡安县的袁越,得到了袁越那头也拿到证据,正在往宁市赶的消息后,当即拍板,决定实逮捕行动,行动由刑侦二支队长,霍染因带队负责。 上头做了决定,实际操作还有些顾虑。 因为自上午去了中齐律师事务所后,孙福景就带着一位名叫林芸的年轻女律师进入了房子,喝茶聊天,他们坐在客厅,客厅有个落地窗,盯梢的队员藏在对面楼宇的差不多楼层,眼睛一错不敢错,暴露在风中的脸都要被吹僵了。 除此以外,孙福景家中还有一个住家保姆。 保姆姓陈,五十岁,女性,一直在孙福景家中干活,如今也有五六年了。 “等律师出来再行动。”霍染因说。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小时,谭鸣九趴在底下车厢里,两手扒着窗,脑袋露出一点点,盯着孙福景楼宇处的大门前进进出出的人,就怕孙福景藏在其中,蒙混过关。 但显然,他们都想多了。 一整个下午,孙福景都没有挪窝的意思,他带回家的女律师也没有。 谭鸣九复述着楼上盯梢人员的情报:“足足十五分钟没有交谈了,一个老头,一个女青年,十五分钟没交谈但女青年却不走,这代表着什么?” 没人接话茬,一个个警察都等行动等得精神疲乏。 谭鸣九在寂寞中想念纪询,他的思念似乎成型了,属于纪询的身影在前方的景观树丛中一闪而过。 “纪,纪询?” “你说谁?”霍染因转头。 谭鸣九连忙揉揉眼睛,再朝前方看去,可前方除了婆娑树影之外,再看不见半点熟悉的身影,他迟疑道:“没,我没说谁,我是说,里头那位青年女律师迟迟不出来,是在等着我们上门吧,要不我们就直接上门了?抓个六旬老汉而已,又不是和毒贩拼火器,还要挑时间吗?他就算再老奸巨猾,在如山铁证面前,别说请一个律师等着,哪怕请一打律师过来,他也得俯首认罪。” 其余的警察也看着霍染因。 霍染因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他们既然在等我们,我们就直接上门……” 得了命令,刚才还精神萎靡的众人立刻原地复活,纷纷自座位上一蹦而起,抢开车门,跟在霍染因身后,快步来到孙福景的家门口。 霍染因敲门。 他敲了三下,门打开,住家保姆看见了警察,也显得毫不意外,非常客气地说:“几位警官来了,孙先生和林律师在客厅里等很久了。” 说着,她将他们引入客厅,安排他们坐在孙福景对面。 客厅里,孙福景和林芸坐在一起。 林芸位年轻的女律师,长发,裙装,高跟鞋,身材纤瘦单薄,但脸上飞扬着自信——早已准备妥当正跃跃欲试想为当事人同警方辩论的自信。 但他心头还有一缕淡淡的疑惑。 孙福景就算去找律师辩护……为什么要找这样的年轻女律师? “喝茶吗?”孙福景说,“还是喝水?” “都不用。”霍染因开口,“麻烦孙先生和我们去局里一趟吧,有些事情要孙先生配合。” “不着急。”孙福景笑道,“看在我是个老头子,又等了你们整整一下午的份上,我们聊两句吧,总不成你们四位警官围在这里,还担心我长出一对翅膀飞起来跑掉吧?” “警官贵姓?”林芸同时开口,“警察依法办案,不知道我的当事人触犯了什么法律,要被带到警察局里?” “警方有传唤任何公民的权利。” “有。但需要告知事由。”林芸咄咄逼人。 “特殊情况也可以不告知。”霍染因。 “我的当事人也有特殊情况。”林芸拿出早有准备的医院病历,这厚厚的一叠,就是她的武器,“孙先生的身体患有严重心血管疾病,不能激动与劳累,如果警方毫无缘由将他带走,恐怕不太说得过去。” 两人说了个回合,刚刚关上的门再度被敲响,保姆开门,站在门外的是袁越。 袁越从怡安县赶了过来。 他对霍染因等人匆匆点头,对孙福景说:“孙先生,相关部门的质检报告证明你22年前主持的怡安县一高教学楼项目工程严重不合国家标准,我们需要你回警局同我们解释一下。” 一直坐着的孙福景这时才开口说话。 他像个老好人,见谁都笑眯眯的,对着这么多警察,也丝毫没有慌乱之意。 但他当然不是个老好人。 他戴起老花镜,翻开手旁的一个记录本,拿手指沾点口水,翻开:“原来是这样吗?等我找找当时的材料采购负责人,唉,22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没有,又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他当时留着的电话号码。我想警方找他问问,可能比找我问能得到更多的答案……毕竟材料采购,也是他一手负责的。” 林芸斯文接话:“更重要的是,这个工程也没有执行到最后,早在22年前,孙先生就因为该工程资金链断裂,破产清算了。这个事情,我想早在当时便该结束,警方有什么理由在现在重新提及?” “那么福兴教育涉嫌贩卖传播色情照片与视频的事情呢?”霍染因接上话。 孙福景翻动本子的手顿了顿。 他眯着眼,看向霍染因:“哦……哦,是钱树茂吗?那家伙果然留着点东西。你们从他那里翻到了什么证据?不会是录音吧。我记得偷偷录音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对吧,小林?” 他问身旁的女律师。 林芸这时有点诧异,她知道烂尾楼的事情,他们之前说的也是烂尾楼的事情,但福兴教育的贩卖传播色情视频与照片是怎么回事? 孙福景并没有同她沟通。 但是律师和当事人是站在一起的,她附和了孙福景的话:“偷偷录音不具备任何法律效率。” “谁说警方手头的证据只有录音?”霍染因反问,“孙福景先生,你就没有想过,这22年来,当初没有文化的农民工也在努力进步,他学会了记账……并且像最初的汤志学一样,将你桩桩件件的漏洞,都记载了账簿上吗?” 吞噬小说网 “……”霍染因透露了太多情况,林芸一阵错愕。 律师沉默了,孙福景没有沉默。 孙福景问林芸:“传播色情会判多少年?” 林芸:“这……” “说吧,没事。” “有三档惩罚,情节轻微的三年以下;普通的三到十年;情节特别严重的,十年以上或无期徒刑。” 孙福景点点头。 “我知道了,小林律师,麻烦你过来,我要跟你说些悄悄话……” 老人冲女律师招招手。 他招的是左手,至于他的右手,一直揣在他那件外套的深深的口袋里,现在,他的右手正以合握的方式,缓慢抽出。 霍染因不经意瞥见这处,脸色骤变,喝道:“动手!” 但林芸就坐在孙福景的旁边,她将身一凑,已经凑近孙福景,等待她的,不是孙福景的悄声传密,而是一柄黑洞洞的枪口。 枪口抵在林芸的太阳穴上。 这刹那的变化如同火药的□□被点燃,一阵火星四溅的滋滋声后,无声但巨大的爆炸响在众人脑海,身体的本能战胜理智的速度,只听刷地一声,霍染因,袁越,所有警察们,都别在腰上的□□抽出,枪口直直对准孙福景。 两方对峙,面对来自前方的枪口,孙福景一点不着急,他的嘴角向两旁扯开,和气的笑意变得阴森可怖: “说了,别着急。着急的话,她的脑袋就没了。” “孙福景!”谭鸣九嘴皮子最利索,疾声大喝,“贩卖色情和杀人是不一样的情节,你不要错上加错!” “对你们也许不一样吧,但对一个老人而言,十年和死刑有什么区别?我杀了她,黄泉路上还有个年轻小姑娘陪伴。” 他的枪抵上女律师的太阳穴,女律师吓傻了,面孔几乎僵硬成一块木板,而这块木板正在剧烈的抽搐着,她的眼睛像失控了的水龙头,泪水一大股一大股自其中淌出来: “救……救……救我……” 警察们确实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没有用,孙福景手里有人质。 这就是盔甲之下的软肉,钢铁之中的心脏,他们的命脉被掐在对方手里,他们必须保护每一个无辜的民众。 “退后。”孙福景命令警察,“退到门外去,我数三声,如果你们还不退后——” “……” 霍染因和袁越带着其余人,慢慢退后,一路到达门口位置。 而后袁越一闪身,闪入墙后,立刻将现场情况向总部报告,报告完毕,他突然感觉楼梯处有动静,立刻抬起枪口向楼梯里指去。 而后他看见一个探出脑袋,纪询的脑袋。 纪询向他招招手。 同时间,霍染因正在和孙福景交谈:“不要激动,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谈。” 孙福景忽然温情脉脉:“当然,当然,警方怎么可能看着无辜的人枉送性命,看看这个年轻小姑娘,才二十出头,名校毕业,刚刚踏上社会,前程一片大好,家里还有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年迈父母……怎么不值得给我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糟老头陪葬,对吧?” 他冲林芸说: “所以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想着逃脱我的控制冲到警方那里去,想想爸妈,你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舍得离开他们,对吧?” 林芸哽咽着疯狂点头。 “好,那么小陈,”孙福景叫保姆,“把窗帘拉上,密密拉起来。我可不想被狙击手爆头。” 屋子里的保姆此时也被种种情况惊呆了,瑟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孙福景手剧烈挥了一下,喝道:“快!” 生命威胁之下,保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将两幅厚重的窗帘重重拉上,室内的光线变暗了,好像两幅巨大的蝙蝠翅膀刷拉张开,遮蔽日光。 孙福景同时带着林芸转移方向,他家住在三十楼,他置身客厅,正面对着霍染因,能够看见玄关及其余所有的房间,而背后拉起的窗帘也封闭了来自狙击手的最后危险。 他命令:“给我准备一辆车,不准跟着,等我离开了宁市,自然会把她放了。” “前面的我们可以答应,但我们不能让人质跟着你走,否则你在我们视线之外,伤害人质怎么办?”霍染因说。 “你如果不答应,我现在就把她毙了!” “我和她交换。”霍染因又说,“我跟着你走。你手里有枪,我不带任何装备。” 孙福景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队长,你是一个好队长,而我是一个老人,还是一个坏人。你说又老又坏的男人,是会选择年轻的小姑娘,还是选择你这样身强力壮,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队长?你想过来和她换是吧……好吧,好吧,其实也可以,你给自己一枪吧。” “手臂,右手臂的肩膀。” “你给自己一枪,再过来,交换她。” 61、第六十一章 “你怎么在这里?”眼见是纪询, 袁越没有忍住,两步蹿上楼梯, 问了句废话。 “找到了点意外的线索,所以过来晃晃,里头出事了?”纪询朝孙福景的家里探探脖子。 “孙福景有枪,有人质。”袁越言简意赅。 “唔……” 说实话,纪询不太意外。 能让警方荷枪实弹地从房间里倒退着出来,就那么几种可能, 其中嫌疑犯有枪算是最普遍的情况。他正思忖着,突然发现袁越脸色猛地一沉。 “里头又发生了什么?”纪询问,“人质受伤了?” “没有。孙福景要车逃跑, 霍队提出由他交换人质,孙福景让霍队在手臂上开一枪才同意。” 袁越三言两语将现场情况说分明,目前事态紧急, 他也不顾纪询是个编外人员,还和往昔一样, 将纪询当成自己的同伴,快速沟通现有情报。 “总指挥否定了孙福景的要求, 让霍队继续拖延时间,狙击手和谈判专家,还有医院的救护车,都将在五分钟内到达现场待命。” 霍染因与袁越是抓捕现场的处理人。 但自孙福景有枪且挟持了人质一事传回局内, 周局就迅速接过指挥任务, 正通过警方内部通讯安排现场任务。 他一边布置一边跳脚骂娘, 声音大得站在袁越旁边的纪询都能听个风儿。 纪询一笑:“周局还是和过去一样,平常像个不见缝隙的瓷实水壶,一到关键时刻, 暴脾气百分百冲破壶盖,原形毕露。” 不怕嫌疑犯提出条件。 嫌疑犯不动,他就如同缩在龟壳里的乌龟,无处下嘴;只要他一动,脑袋,尾巴,四肢,总有一处会从壳子里露出来。 这就是机会。 纪询走了两步,来到楼梯平台。 这个建筑是两题两户的隔壁,楼道旁边紧邻着的玻璃,就是孙福景家的餐厅。 孙福景家里是南北通透的格局,客厅和餐厅处于同一个长方形空间,由进门的过道分隔成两块。过道与玄关平行,往里走,分布着卧室、书房等。 孙福景坐在背对落地窗的沙发上,视野囊括了正常进入客厅的所有行进动线。 落地窗和客厅有一个类似小阳台的空间,因为窗户被拉上了,狙击手也暂时无法直接定位他的位置。 虽然可以靠霍染因胸前执法记录仪的视频影像,做一个位置评估,但那样误差很大,容易伤到人质。 身旁又传来细语。 是袁越在和周局说话。文漾漾要求由自己上场交换人质,周局不同意,还下了格杀的命令,房子里狙不到,就等孙福景下楼上车的时候狙。但袁越说: “周局,汤志学的案子只剩下这么个主谋了,如果他再死了,这个案子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汤志学的母亲八十高龄,这么多年始终守在那个破屋子里头,就等着警察把人抓住,法院把人宣判,给儿子一个交代。为了这件事,她连死都不敢死……” 模模糊糊的想法在纪询脑海成型。 “我有个主意。”纪询开口,他说话的时候正是警车声和救护车声一同到达的时候,响亮的声音从楼宇下传来,正和周局对话的袁越也被他吸引。 “我们可以来变个魔术。不过这是个有点危险的魔术……” 他站在此处,看着楼下。 三十层的高度,往来的每一束风都是凌厉的,他在凌厉的风中朝下看去,人如同蚂蚁,车如同玩具。 “对了,”他问袁越,“之前搭档的时候没机会经历,所以也不知道——你恐高吗?” 来自周局的指挥一阶段一阶段自耳麦传入霍染因耳中。 霍染因始终不动声色。 然而这份沉默本身也预兆着一种选择,孙福景仿佛赞赏地笑了:“你们的领导否决了我的提议,但你想要答应我的提议,对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起,你是笃定哪怕在伤了一只手的情况下,也能够制服持枪的我。” “你想多了。”霍染因平静说,“再训练有素的人也不能抗衡枪械,我想要交换只是因为职责所在。” “说得很动听,但我不相信你。我要的车呢?”孙福景忽而转移话题,而且声音趋于严厉,他也听见了楼下的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 “马上就到。” “马上是什么时候?” “二十分钟后。” “我看警方是不想要人质的命了!”孙福景的枪头用力顶在林芸的脸上,林芸像是被鞭子重重鞭打一下,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她的眼眶一直是湿的,但除了最初的不受控制的哭泣以外,她一直努力忍着眼泪。 泪水在这时候是负担,她极力坚强。 “不要激动!”霍染因立时说。 这时孙福景又露出微笑。他反复无常,一时疯狂,一时又似冷静,也许这种来回摇摆,也是迷惑警方的手段之一。 “我没有激动。但我只给你们十分钟,十分钟后,我要的车子不到,我就拉她一起陪葬。” 霍染因低声通知总部周局,很快得到反馈。 他说:“好,我们答应你,十分钟后,车子会到。” 谈判专家也在这条线路里,他还没赶到现场,只能遥控指挥,让霍染因拉着孙福景说更多的话,不要留给孙福景思考且重新提出要求的时间。同时间,线路里还有其他杂音,好像是总局正在争议一个救援方案。 霍染因不去关注,收敛精神,思考当下。 现在唯一还在房屋中,和孙福景面对面的警察就是他,其他的警察都在孙福景最初的呵斥下退到了房间外头。 这意味着,如果他卸下装备,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危险并没有阻止霍染因。 他在孙福景的注目中,收起枪。随后他摊开双手,两手空空。 “我们来聊聊吧。孙先生,我们除了在钱树茂家中搜出了账簿外,还搜出了一把铁锤。这把铁锤的大小与汤志学脑后伤口相吻合。但经过鉴定,铁锤上并没有汤志学的血液残留。这是一把假凶器,钱树茂也发现了,所以他生气的说‘老东西,又骗我’。” 霍染因看着孙福景的脸。 他手里没了武器,整个人却反而比有武器的时候更加锋锐,更具压迫。 “老东西想必指你,孙先生。孙先生这么多年一直收藏着他和赵元良当初杀死汤志学的凶器,并用这个威胁他们。好手段,一般雇凶杀人,多半是被雇佣者暗中收集证据来敲诈勒索雇凶者,而你反其道而行。” 此时此刻,霍染因本身就是一柄枪。 他的目光所及,就是枪口准星所在。 “以孙先生的处事风格,我想一定是事先考虑到这种被威胁的可能,所以做好了计划,用了某种手段让赵元良和钱树茂心甘情愿——或者不得不交出罪证。而这手段,多半是钱。” “哈,”孙福景,“这是审讯吗?” “没有警察会在这种情况下审讯别人。”霍染因,“我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测,想验证这真相。” “真相比你的命还重要?” “警察的职责所在。事情发展至此,你身上的罪责也不差我现在说的这些。”霍染因额外看了孙福景的枪口一眼,“法律判得再重,一个人也只有一条命,对吧?” “真大胆。”孙福景面露赞赏,“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不怕自己打自己,也不怕我打你……好,我就听你说。” 霍染因在组织语言之前停顿片刻。 这不是他的风格,如果可以,他会希望用强力的证据证明这一切,而不是推理,猜测,汇聚,再得出没有足够佐证的结论。 这些都是猜想。 如果纪询在这里,或许会更加如鱼得水,把猜想说得头头是道吧。 他稍微回忆纪询侃侃而谈,推演这整个案件的模样,依循着纪询得出的结论,开口说话: “你是老板,汤志学是会计,只有你和汤志学才知道工资款会发多少,赵元良和钱树茂是不知道的。或许,你事先承诺给他们的数额是一笔巨款,但赵、钱二人从汤志学家里搜罗来的钱少于这个心理预期,他们人都杀了,不甘心只拿到这点钱,所以没有选择立刻远走高飞,而是不得不留下来和你再见面,拿到剩下的钱,而你就用这笔钱与他们交换了凶器。” 孙福景有些得意的笑了,每个老人都有太强的表达欲,尤其是谈起他年轻时颇为自得的部分,他就忍不住炫耀这功劳簿上的旧照片,炫耀他的丰功伟绩。 ranwen.la 他忍不住出声半含糊的小小纠正:“说不定钱数是对的,但那人悄悄和会计见面,把钱提前都拿走了。” 霍染因似乎聊上瘾了,很配合的也使用了含糊的名词指代:“那人为什么不怕赵元良和钱树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杀了?” 孙福景更得意了:“两个泥腿子,怎么会知道钱藏在哪里,冒着吃枪子的风险杀了人,拿不到一分钱,岂不是太惨了?” 汤志学的案子已经没有任何疑点,霍染因又说起钱树茂的铁锤:“不过泥腿子钱树茂22年了还对杀人的铁锤记得非常清楚,甚至知道一些秘密特征,所以聪明的老板没有用假铁锤骗过他。” 孙福景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的手抖了抖,枪托撞在林芸的肩膀上。 但这回林芸没有动,她也跟着听得呆了,可能恐惧到了极致,就是麻木吧。 “钱树茂是2月1号晚上从你手中拿回铁锤的,你为什么忽然在那天同意把铁锤交还给他,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反复看了2月1号的所有报道,并试图把自己代入钱树茂,都没有想明白,直到刚才你的那番话,让我意识到我作为警察,很难注意到的一个细节。” “你非常自负,又看不起赵、钱两个人。他们在你心里,只是一个杀人的工具,工具没有必要知道你的计划,警方对你的口供问讯是不会对外界披露的,他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他们做过不在场证明这件事。” “你只需要对他们说,9点把汤志学杀了,杀完以后好好呆在工地,警方那边我会打点好,保证你们不会出事,同样可以起到合谋的效果。” “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解释,为什么钱树茂2月1号要来找你,并能从你手里讨到假凶器。因为那天,他看了半颗白菜的视频,他忽然发现——你,孙福景,22年前说凶手9点半出现在你家,而他和赵元良都有9点半的不在场证明。你做了一个伪证,这个伪证的出现,意味着在钱树茂眼里,本来和汤志学案撇的干干净净的你,忽然间有了联系。” 正如当日霍染因见到泄露了大量警方调查细节的视频时候曾断言的。 视频发出,打草惊蛇。 毒蛇确实被惊起了,露出尖牙,吐出蛇信,可惜他的敌人也是条毒蛇,是条比他更为聪明的毒蛇。他们凶残的博弈却牵连了至为无辜的人们。 导致那些已经活得无比艰难的人,死于绝望。 “……这之后你们究竟交谈了些什么,我想孙先生可以和我具体聊聊,就没必要让我过多猜测了,不外乎是一些安抚,放心的话吧。但是最终,发现讨来的是假凶器的钱树茂意识到,你终究还是想把他当替死鬼,于是他起了杀心,他买了硝酸银,制作了公众号软文,想要杀你。” “队长,你确实聪明,是个扎扎实实的文化人,在只剩下这么点线索的情况下,还能把事情推理到这个地步。” 但孙福景又露出了微笑,带着不屑神气的微笑。 “泥腿子。我说了,泥腿子。你觉得区区的泥腿子,能够想出你说的那些事吗?公鸡吃了仙丹那还是公鸡,癞□□以为骗个吻就能成王子?” “你的意思是——” 霍染因看着孙福景极度轻蔑的样子,回顾自己的推理,他有了全新的猜测,如果说—— “所有的事情,制作公众号软文,制造更多的模仿案,都是我告诉钱树茂的。” 之前一直对自己的犯罪含含糊糊的孙福景,在这时候开诚布公。 但他当然不是良心发现的自首。 他是在炫耀。 越自负的人,越无法容忍自己的功劳被他人侵占。 当霍染因长段推理说出了他多年来的精彩计谋后,他终于忍不住,要面对“懂得自己”的人,公布才华,展露聪明。 “他想杀我,他想杀我的心,从他那双眼里□□裸的展示出来,他看着我的每一眼,都告诉我,他想要吃我。于是我给他指条路: “利用家长,传播焦虑,引发混乱。啊……那时候沪市的案子其实还没发生呢,他是下午来找我的,但媒体报道了会发生什么,这种人类劣根性还需要例子摆出来才能想到吗? “我哄他,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警察会被这些模仿案弄得疲于奔命,模仿案越多,警察就越忙,也越想不到我们,藏叶于林嘛。他完全听信了,又自以为是的觉得这个好办法能另做他用。唉,你没有在现场,没看到他那副蠢样子。他恨不得拿出笔来把我说的每一点记录下来,然后依葫芦画瓢,把我给杀了——实在太可笑了。” 孙福景真的笑出了声。 “我二十年前就玩过的花样,他二十年后,从我这里听完了又拿到我跟前来丢人现眼,那祖上八辈子传下来的笨味儿,再多的钱,也洗不掉。他不死,谁死?” “而这也成就了你真正的‘藏叶于林’计划,在所有警力都聚焦在投毒案的时候,用一种最简单的办法,一个看似没有任何疑点的车祸,将隐患扼杀。” “是啊,本该是这样的。” 孙福景感慨道,他看着霍染因阴沉的脸,又微微一笑: “可惜碰上了你这么个聪明的刑警队长,刚才我没问,你也没说,现在我想再了解一下,你贵姓?” “他姓纪。” 屋外头忽然插进一道声音。 纪询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站在霍染因旁边,先对霍染因面露赞扬:“这种行云流水的推理方式,有我的真传了,纪染因警官。” 接着不等霍染因说话,他又转向孙福景,伸出手: “自我介绍,我姓霍,霍询,是宁市公安局特别行动组组长,这位纪警官的顶头上司。你所提出的要求,我能做主。” 62、第六十二章 “十分钟到了, 车子到了吗?”毫无疑问,孙福景真正关心的, 还是自己的出路。他瞥一眼纪询伸出来的手,面露哂笑,“警官,这不是酒会上的商业谈判,我不会和你握手,让你缴我的械的。”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纪询神色自若收回胳膊, 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宽大羽绒衣,收起平日里总是没精打采的惫懒模样,罕见的挺直背脊, 微抬下巴,诙谐暗含讥讽,疏朗蕴满锋利, 于是一转瞬间,他真成了地地道道的行动组组长。 “不过我们不会让你带着人质离开。” “那大家就一拍两散!” 孙福景面露凶狠狰狞, 但紧跟着,纪询说出的下一句话, 又打断他的情绪。 “但我们可以答应你的最初的条件,先开枪自伤一臂,再和你交换人质。” 孙福景霎时愕然。 纪询没有给孙福景消化思考的时间,他说完话后, 余光迅速扫遍周遭的布置, 往右后方退了小半步, 随后向霍染因伸手要枪。 但霍染因的速度比他更快。 刑警队长抢先一步,抽出腰间枪套里的□□,牢牢握在掌心。 纪询不以为意, 收回手:“行,队□□法准,让你来,要让我自己来,我会怕的,确实有点难以下手。” 他说话带笑,还环顾四周,颇有些古代关羽刮骨疗伤而面不改色的英雄气概。 自然而然,最后,这道视线落在霍染因身上。 霍染因神色莫测,如浪潮一样汹涌的想法掩盖在他坚冷的外壳下,只有那只不知觉摩擦扳机的手指,多少泄露出他内心的犹疑与惊愕。 纪询抬起左手,手指指向右臂。 “这儿。”他稳稳告诉霍染因。 这空隙里,孙福景从愕然中醒过神来了,他脸上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甚至出言煽风点火:“我讲究诚信。只要你愿意照胳膊上开一枪,我就愿意交换人质。不过我想,这恐怕太难为队长了吧……” 霍染因的手臂抬起来了,枪口直指纪询肩膀。 孙福景脸上看戏的神色更浓,看似劝说,实则激将:“队长真的能枪击自己的同伴,自己的上级?万一这一枪没有打好,打中了骨头和经脉,让这位组长的手臂再也没有办法用力,那该留下多么重的心理阴影啊。” “这你就错了。”纪询说。 “哦?”孙福景,“我哪里错了?” 纪询微微侧头,他看向孙福景,嘴角牵起一缕饱含深意的轻蔑的微笑。 “罪犯不要自以为是去揣摩警察。” 他再度转向霍染因,朝其递去眼神,他们没有彼此直白的沟通过,耳机里也没有明确的指示,所有的希冀都在这一眼之间。 准备。 他无声说。 你可以。 我敢让枪握在你手中,我敢让手臂暴露在你的枪口下。 你呢? 大概有一阵过电似的战栗掠过霍染因的心脏。 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下,是肉眼看不见,谁都没发现的颤抖。 但这颤抖烙印在他的心口上。他难以形容这是恐惧还是激动还是别的无法表达的情绪。 霍染因猛地闭眼,然后又迅速睁开,身体上的颤抖没有了,但并不消失,而是进入了心底。 他的心在摇动,跟着纪询的目光摇动,摇动出恐惧,摇动出微怒,还摇动出薄刃出鞘即将嗜血的兴奋。 他将这所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凝入目光,刺向纪询。 纪询也看着他,似乎还看向别处,看向他们身后的窗帘。孙福景的窗帘是暗色的,遮挡了外界视野,但阳光之下,有一处比其他地方更暗一分。 纪询命令:“听我口令,三、二、一——” “砰!” 枪响,巨响。 火光如烟花绽放在漆黑枪口,而后硝烟满溢,子弹穿过纪询的肩膀,射中他身后橱柜玻璃,以子弹为圆心,环状的裂纹割碎玻璃,那霎时溅射起的碎片,成千上万,大大小小,先倒映天光,再倒映血光。 “哈——” 纪询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捂着手臂,倒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流下。 霍染因健步上前,扶住将要倒下的纪询,他的手指稳稳掐着纪询的手臂动脉,阻止血液迅速流失。 他的枪口低抬着,指向孙福景,无声威胁;目光却集中在纪询的脸上。 “没事吧?” 当然有事。 是个人都能从纪询控制不住颤抖抽搐的身体中看出来纪询现在正经历的痛苦。 血液从他捂着肩的指缝中流出,涂满纪询的手掌,又落到白瓷砖地上,先是红梅似的斑斑血点,而后血液越来越多,红梅立时被打湿淹没。 “哈,哈——没,没事——帮我简单包扎,止血,先交换人质——” 纪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话,他极力压制着面孔的扭曲,还试图小幅度动动手臂。 原本忍着泪的林芸一下子泪崩了,她居然不顾危险,用力挣扎起来:“不要,不要交换!” “闭嘴,不准动,再动我现在就崩了你!”孙福景大声呵斥。他又扭脸,冲纪询发出得意大喊,“警察居然真的这么蠢,先给自己来上一枪?我告诉你,我反悔了!” “哈……孙先生,出尔反尔在谈判上……可是大忌。”纪询忍痛说。 “是警察太蠢,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相信。”孙福景冷冷道。 “愚蠢的是我吗?是孙先生你吧。”纪询脸色还是惨白,但他靠着霍染因,慢慢把蜷缩起来的身体拉直。 从开枪到现在,霍染因的目光绝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纪询身上。 他神色冷峻,偶然朝孙福景处一瞥,也非常快收回来,继续关注着纪询。 孙福景也同样,注意力都集中在纪询身上。 纪询叹了口气。 “猜到警方会上门,猜到下楼会有狙击手,猜到哪怕有车能逃出去也不过十死无生。之所以还在这里垂死挣扎,你啊——根本就是走投无路了又没胆量往自己脑门上开一枪,于是想让警方帮你自杀吧。我猜的对不对?啊不对也没关系嘛,我就是爱乱猜。” 孙福景脸色铁青。 “我猜啊……”纪询又喘了一口气,“你一个20年前能帮人伪造死亡证明,把钱树茂赵元良轻轻松松威胁的人,现在用这种三流电影小说的桥段试图求生,本质原因就是——你被抛弃了吧,被你后面的大人物毫不留情的,像用过的纸巾那样随手抛弃吧。啊……好可怜哦,算无遗策的孙先生提前联系老大们,想抢在警察只是布控的时候跑路,没想到那些人根本理都不理孙先生呢……” “你闭嘴!!!” 孙福景暴跳如雷,手里始终指向林芸的枪口,第一次挪开,朝向纪询所在。 就是这个时候! 孙福景身后窗帘猛然扬起,藏在其中的袁越猛然跃出。 他无声,迅捷,将时间与机会拿捏得一分不错。越专注于一件事情之际,偶尔的,脑海反而越能丛生杂乱念头,这些念头像降了调的音符,生生息息,环绕着他却并不影响他。 飞扬的窗帘使夕阳的光闯入,其中一缕光闪入他眼中,牵他入儿时。 夕阳,窗台,倏忽自窗台上跳进来的人。 如魔术般的一幕。 嗒、嗒、嗒。 时间又归于原位。 袁越曾见过魔术师。现在他也成了魔术师。 他冲过阳台,自后扑上孙福景。 他接触上孙福景的一瞬间,孙福景的手指已经动了。 但袁越的动作更快,他的手臂长舒向前,托在孙福景的手肘上。 “砰!” 枪再度响了。 但枪口已然向上,子弹胡乱地打在天花板上,在上边留下个弹孔。 而这是孙福景最后的挣扎,紧接着,他就被袁越摁倒在地,束缚双手,戴上手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垂死挣扎般的怒吼。 炸弹停摆,危险解除,纪询长长舒了口气,倚着霍染因的肩膀,冲袁越比划个拇指:“经久不见,默契依然,兄弟你行。” 袁越抬头一笑:“理所应当。” 他们隔空对了下胜利的拳头,两只血糊糊的拳头。 纪询看见了袁越手背上的口子。他挑下眉:“冲进来的时候被窗玻璃割伤了?恭喜你再添一枚英雄勋章。爬窗的时候怕吗?” “……多少有点吧。”袁越承认,“我第一次发现我其实恐高。你呢,你的肩膀没事吧?” 笔趣阁 这事就不用纪询开口说话了。 自从孙福景被袁越按在地上之际,他的黑色外套就被人粗暴拉扯,动手之人不做他想,就是站在旁边的霍染因。 纪询没有阻止,还配合着霍染因,拉下拉链,抬抬手臂,于是他完好的肩膀,和绑在肩膀上正静静流血的血袋,都暴露在空气之中。 再看纪询,他脸上哪还有半点苍白和痛楚。 他眨眨眼:“还满意你看见的吗?如果满意……” 纪询抬起手臂。 苍白是没有的,但痛楚还有一丁点。 “好弟弟,别掐我胳膊了,你掐得太紧了,我血液都要通行不畅了。” 纪询一路侃完袁越侃霍染因,侃到地上的孙福景,都自冲击中缓过来了,开始挣扎说话: “你,你……” 此刻屋外的警察也涌了起来,带着林芸与保姆转移到安全地方,收缴枪械,控制着孙福景向外走去。 但孙福景还不甘心,他的目光死死盯住纪询,事到如此,他也明白了刚才短短博弈间的种种轨迹。 “你在让旁边人开枪的时候,就有人摸上来了,对吧,你特意让子弹射中玻璃,就是为让一声玻璃破碎声,掩盖另一声玻璃破碎声,藏叶于林,藏叶于林……” 孙福景有理由失控。 他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诡计,都围绕这个核心。 他本该完全掌握了这个诡计,他该用这个诡计玩弄所有人,但他居然在最后被这个诡计玩弄了! “声东击西,指这打那嘛。”纪询慢悠悠说,“洋气点的魔术师叫法是misdirection。再加上我身旁的这位霍警官——哦,我刚才骗你的,他姓霍,霍染因。我们继续。霍警官虽然早早发现了藏在窗帘后的人,但视线始终克制着不往那处去,于是你的注意力,也随同霍警官一起看向我,一个倒在血泊里的可怜人。” “实践来说,效果拔群。”纪询问孙福景,“魔术解开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不得好死。”孙福景恶毒诅咒。 “知道了,退下吧。”纪询颔首,表示极大的宽容和理解,罪犯穷途末路无能狂怒,大半如此,没有新意。 接着他一转头,看见微微眯眼的霍染因。 嗯…… 纪询决定先走。 没走成,他被霍染因抓住了胳膊,或者说,霍染因就没放开过他的胳膊。 霍染因:“这个救援计划为什么不在内线通知?” 正要上前的袁越低咳了一声。 纪询撇嘴:“因为没过审啊。周老头不同意,说太冒险,在内线里疯狂骂我异想天开不准插手警察事物赶紧滚蛋到安全的地方去,等着已经埋伏好的狙击手大哥建功立业。不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对吧?” “我们得活着把他送上法庭”袁越说。 这是许多人,一路付出许多代价也要坚持下来的理由,他们所仅期盼的,也不过是一个公正的结果。 “这次麻烦霍队了。”袁越面露歉意,“我们都相信你,所以才在没能和你沟通的情况下,直接演上这一出。” 我们。 霍染因的眼神掠过袁越。 他感觉到了一丝刺耳。 偏偏这时候,纪询凑过来。 “霍队长,枪法神准啊。”他解开了绑在胳膊上的血袋,也解开挡在肩膀处的手机,同时还自嘴里吐出两团塞着腮帮的纸团,然后顺便也夸了自己一句:“嗯,也有我胳膊瘦的功劳。” 还有一些细节操作刚才没在孙福景面前说:他进来的时候穿着过于宽大的黑色外套,在让霍染因开枪的时候,已经将手臂缩在腋下处,喊完三声即刻回缩,于是看着贯穿他肩膀中央的枪口,实则只射破他肩膀外的血袋。 当然,为了让自己显得胖点,套着的外套不显得太宽松不上身,他还特意在腮帮处垫了两个纸团,脸胖了,就会下意识联想到身材也是胖的。 霍染因的目光落在纪询挡在肩前的手机上,讽刺道:“你嘴里说着神准,心里恐怕不这么想。” “信任归信任,保护归保护。”纪询说,“我这不是吸取上回活埋的教训,为避免再挨一巴掌,坚决不立危墙之下,且把开枪这种危险事交给您了吗?” 霍染因冷笑一声。 纪询不说还好,直接走了也好,但他偏偏停下,过来,一直同他说话。 他心中腾地冒起一丛火,他压抑着,但越压抑,火越吞吐着舌,蠢蠢欲动。 纪询将霍染因危险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 一番交谈,其余人都走了,就剩他们,还磨蹭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纪询开始肆无忌惮。 “真生气了?那我回头带你去见个人,怎么样?这人和案子有关,我袁越都没告诉,就告诉你。”纪询将霍染因堵在墙上,和人喁喁细语,“之后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行动,好不好?” 一股泉水突然降落,浇灭霍染因的心火。 他看见近在咫尺,嬉皮笑脸的男人,轻轻磨磨牙。 “谁?” 63、第六十三章 夕阳的光就像燃烧在天空上的火, 火焰的光自破碎的窗户射入,照耀出纪询与霍染因的影子, 两个人的影子像两柄剑。他们凑得近,影子也近,两柄剑依偎在一起。 “不生气啦?”纪询没有正面回答霍染因,只继续调笑,“霍队,你真好哄。这么好哄, 是会被人骗的。” “纪询。”霍染因压低嗓子,面露警告,“工作重要。” 霍染因在工作的时候, 总能将自己的神态表情拿捏到位,正经严肃,冷静犀利, 所有专业人士应当具有的素质他都有,他甚至比他们更加专业。 但是现在, 夕阳金色的焰火正穿过破碎的窗户,在室内随意涂饰。 他洁白的脸颊附着一层丹朱, 一点点金色的微茫栖息在他眼睫。 一个疑问忽然闯进纪询的心。 此时此刻,霍染因脸上的郝色,到底是夕阳的颜色,还是他本身的颜色? 这个问题让眼下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了。 夕阳是朦胧的, 霍染因也是朦胧的。 对方躲在微红的、灿金的光线之后, 光线伴随着风、伴随着人的呼吸起起伏伏, 那种专业似冷然,和其眉眼自带的秾艳,都藏在这呼吸起伏之中, 一闪而现,又一闪而没。 他变得神秘。 神秘且诱人。 美好总是短暂的,充满遐想的画似的一幕,被纪询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纪询回过神来,他接起手机:“喂——” “兔崽子!”熟悉的咆哮从电话中传来,是周局,“我说过不准冒险!不准冒险!你都当耳边风吹过去就算?你给我滚回警局来,你扰乱公务,我要判你治安拘留15天!” “周局,孙福景都抓住了,你还没气完?”纪询的调侃是不分人的,“本来只是个水壶,现在给你搭节车厢,你都能当火车头了。” yyxs.la 纪询并不害怕。 这个局长,对自己人,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嘴上凶点而已,不是认真拿人的,否则,就不是打电话给他,而该打电话给和他在一起的霍染因了。 他对着电话敷衍两句,告诉周局下次警察局请自己,自己都不会再干这种又危险又没报酬还要被人嫌弃的事情后,挂了电话。 他才转向霍染因,霍染因直接说:“楼下还有人等着,我先走了。等事情办完去找你。” “好的,行的,等您大驾。” 纪询还能怎么说呢?只能这么说。 霍染因先走一步,带着那份朦胧消失了。 夕阳还在天边,光也在,但似乎失去了魔力,回归了它日复一日的平庸。 纪询耸耸肩膀,也走了。 孙福景刚刚被抓,辛永初也还要询问,其后还有结案报告,证据封存,找检方公诉以及发布警情公告安抚群众等等事宜,一时半刻,也是忙不完的。 纪询这么一琢磨,觉得霍染因也不会很快来找自己。 多半是明天下班,或者干脆到大年三十晚上再说。 于是他也不着急,在回家的路上吃了顿饭,而后徒步半小时回家,权当饭后消食。到了家里,再摸两把游戏,最后坐到电脑前,再认认真真地写到十二点,最后关机睡觉。 照例是个不怎么安稳的夜晚。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上纪询醒来了三次,前两次都是睡着睡着就惊醒了,第三次则是听到了敲门声。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梦总是这样的,先像小偷一样悄悄潜入他的睡眠,然后摇身一变,成为强盗,□□烧,你一开始还想向它抗争,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还是熟悉了,疲倦了,认输了。 光线晦暗。 窗帘遮着窗户,留一道位于中央的缝隙。 外界的光线自这道缝隙里迸入,像一只巨大的窥探的利眼。 纪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分清了现实和虚幻,他从床上爬起来,撞撞跌跌跑去洗手间,拿水狠狠抹了把脸漱漱口,再赶去开门。 门打开,外头站了个人。 至于站的是谁?纪询没有看清。 他好像有点低血糖,脑神经突突地跳,眼前则蒙了块黑纱,视线聚焦在哪里,哪里就有块黑斑挡着。 但就算眼睛看不见,他觉得自己也能猜到来人,他倚着门框,带着浓重的困倦的鼻音说:“霍队,阴间是不是很美好?” “怎么说?” “我看你一步跨入就再舍不得出来了,凌晨六点就来敲我的门?” “是清晨六点。我在警局看到有人出门晨练才开车过来。”霍染因纠正,“要说阴间,你的袁队更阴间,连夜突审孙福景,拿到真正凶器后,他四点半就跳上去怡安县的车,现在估计也在敲别人家的门。” 其实纪询压根没有明白霍染因在说什么。 他还困着,脑袋里有辆拖拉机,来来回回,轰隆轰隆。 他只知道对方嘴巴张张合合说了好一会,又抓住了个关键字。 “你的袁队”。 他撇嘴,说话。 “袁越不是我的。是你的!你们不是刚过了不眠的一夜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脑袋疼,靠着门框就想睡下去,虽然睡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人生本来就是个受折磨的过程。 霍染因一阵无语。 “纪询。” 他叫他的名字。 这声纪询倒是听清楚了,名字对人而言有条件反射般的刺激。 纪询勉强撑起打架的眼皮,朝霍染因再看一眼。 “干嘛?你叫我我也不会现在和你去工作的……嗯,等我睡醒,睡醒再说。” “你又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工作?”霍染因反问。 “难道不是吗?”纪询嗤笑,“工作,工作,工作,你是嫁给工作的男人。你和袁越一定要牢牢握好彼此的手,不要分开,不要祸害正常人……嗯!” 霍染因走近了,站得很近。 突然产生的压迫感,让纪询眨下眼。 原本结结实实罩在眼睛上的黑纱布,剥出个线头。线头抽着抽着,把黑纱给抽掉了,纪询的视野变得清晰。 他看见了霍染因的脸。 对方的头发有些乱,在工作中一贯用发胶梳起来的额发,经过了一夜不眠的折腾,发胶也失去了效力,让一两缕头发当了漏网之鱼,从发群中掉落下来,虚虚搭在霍染因的额上。 清晨六点,太阳出来了,但还没积蓄起白天的热力,天色还是浅蓝的昏蒙。 昏蒙中,霍染因凑上来,嘴唇轻动。 他像要说话,又像要吻他。 这还像个梦。 模糊的,朦胧的梦。 但不是噩梦,这是个难得的,平和的,带着三分瑰色的梦。梦里的男人脸上带着泪痣,那枚浅色的痣,像印在脸上的一点魅惑的光,一道勾人闪;而他的唇,则像是落在雪地里还残留着霜色的花瓣。 花瓣印上他眼睛。 霍染因在靠近纪询的时候摇摆了那么一下。 他在考虑是吻他的唇,还是吻他的眼。 后来他决定吻上那双半合不合的眼。 他吻上它,吻它透亮的瞳孔,吻它瞳孔中沉眠的灵魂。 天色微蓝,他吻上纪询。 对方的眼睫在他唇上猛地一挣。 瘫在门框上眯眼打盹的猫咪,炸竖了毛,瞪圆了眼。 纪询站直身体,彻底醒了。 霍染因迎着纪询震惊的眼,似笑非笑:“纪询,你也挺好逗的。这么好逗,也是会被人骗的。” 64、第六十四章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清晨, 一阵扰人的铃声把刚刚睡下蔡言惊醒。 他睁开仿佛被胶水黏住的眼皮,扫一眼时间, 再侧耳辨认,突然像离了水的鱼,在床上重重一弹,弹起来了! 他三步两步跑出室内,正好看见他爹站在大门位置,琢磨着他新安装的电子猫眼, 还回头问他: “这东西大早晨就开始叫?怎么关上,是不是坏了?” “你不懂,快让开, 别碍事。”蔡言急迫地把他爹推开了。 六点的清晨就在门外长久停留,导致电子猫眼拉响警报,除了上回丢死猫的人外, 还会有谁! 好家伙,上回没准备, 让你得逞了,你倒来劲, 居然敢来第二次,没完没了了是吧? 这次我就做个vlog,让你出名! 他迅速将放置在角落的手提摄像机拿出来,握在手中, 再向前一扑, 将门打开! 小书亭app “我看你还敢往我门口丢死猫——” 摄像头怼到了穿制服的警察脸上。 蔡言:“?” 上门警察看了眼摄像头:“不用这样, 现在我们执法都带着执法仪,你有需要,我可以全程打开。” 蔡言:“呃……不需要。” 警察很和气:“没事, 开着吧,免得回头有事说不清。死猫是什么情况?怎么不报警?” “没什么情况,就是……邻里纠纷。”蔡言迅速找到借口,“一点小事,警察忙,我自己能解决,不麻烦你们。” 但蔡恒木在背后插话了。他爹总是在不恰当的时间说不恰当的话。 “我就说你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还让我少出门注意安全。原来是有人来我们家丢死猫?”蔡恒木,“你们别听他瞎说,我家邻里关系好的很,没人会跑来丢死猫。肯定是他当什么up主,在网上得罪人了,别人才送他死猫。” “哦?老蔡,你儿子的id是什么?”警察问。 蔡言想要捂住蔡恒木的嘴,但是蔡恒木的嘴永远那么快,永远没经过大脑,不论他强调多少遍不要随便把他的网络id说出去都没有用……! “他的id倒是便宜好记,叫半颗白菜。” 蔡言感觉经历了一场尴尬性死亡。 警察们看向他,和气的表情严肃了些:“在网上做汤志学案子解析的就是你?” “是我。”蔡言板着脸。 “你的视频泄露了太多不该泄露的内容,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按照规定,我们要对你进行批评教育。” 蔡言准备了一箩筐反驳的话。 但是警察们话锋一转,脸上的严肃又如夏日里的冰淇淋般,冰和水都在太阳下融化了,只余下甜蜜的糖渍挂在他们和气的笑脸上。 他们的视线轻飘飘掠过了他,投向他的身后。 他听见这些警察说:“不过今天我们过来不是为了这件事的,这事后头有人找你说。老蔡,大清早上门,是给你送个特大好消息的,多亏了你,汤志学的案子破了!” 汤志学的案子告破了! 蔡言精神陡然振作,但一瞬的振作又带出了更多的怪异。 为什么要对老头说“多亏了你”? 这老头这几天里难道有干什么?难道不是喝茶看报遛弯打屁? 警察是不是找错了人,就算要感谢,也应该感谢他……才对吧? 蔡言木木转头,看见蔡恒木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客套:“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破案都是你们的功劳,打个电话通知我就好了,哪用特地上门,怪隆重的……进来,快进来,都坐,我给你们泡杯茶。” 因为接下去还有不少事情要交代的,警察们倒也不客气,进了门。 蔡恒木烧了水,又给大家倒了茶。 蔡言看着挪到自己面前的茶杯,澄黄的茶汤映着他澄黄的脸。 他听见警察说: “这陈年老案终于破了,你又在这里头居功至伟,局长的意思是,就由我们和你一起去汤志学妈妈那里慰问,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太,再给你颁发给奖状,一起拍张合照。” “哈?破案是警察的功劳,我上门干什么?我不去。” 他爹的声音,倒说了句有自知之明的话。 “这是局里的决定。该是你的,不许推脱。” 他爹沉默了,半天,哼哼唧唧说:“我想想,我想想,我先上个厕所,你们继续喝茶。” 喝个屁! 蔡言忍不住了,他猛地抬头,挥掉脑海中那张泛黄的脸面,不忿又不解问警察:“我爸他到底干了什么,你们要特意上门谢他?” 警察们对视一眼:“你做的视频里的东西,是从老蔡那里知道的吧?” 蔡言心虚两秒:“有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我实地去看过,我自己归纳总结的。” 警察们叹道:“这些旧案细节本就至关重要……” 客厅里声音陆陆续续传进来。 蔡恒木鬼鬼祟祟,从厕所又绕到阳台。 “去慰问”、“颁奖状”这些关键词,全像是会咬人的蛇,一从警察们口中传出来,就把原本老神在在的蔡恒木给咬到了阳台上。 他在阳台上转了一圈,习惯成自然地看向隔壁阳台。 他抬腿,想要跨上阳台的围栏,老了,跨不上去,只得搬来凳子,踩着站上去,站上去了想要跳,看看六楼的层高,觉得危险,又去扯挂在架子上的床单绑在身上。 绑着系着,简单的防护措施还没搞完,隔壁的阳台探出张熟悉的脸。 袁越胳膊撑着阳台,冲他露出无奈的笑脸: “蔡叔,老胳膊老腿了,咱别干危险的事情,不跳窗了。反正跳了也逃不掉。” 最后蔡恒木还是去了,一个人,慢吞吞的骑着他的小破电动车。 本来要跟去的其他警察,被他以难为情,尴尬等理由劝走了。 警察们一合计,也行,早上先让蔡恒木去通知,等到下午,他们再正式登门拜访,了结案子,顺便拍拍宣传照片。 呆在一旁,听了全场的蔡言咬牙要跟上,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去拉袁越的衣服,他语速飞快,连声追问:“袁哥,我爸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们说这案子是他破的?明明是你一直在跑案子的事!” 袁越:“现在案子结了,不保密了,蔡叔待会会同你说……” “我不要听他说。”蔡言简单粗暴打断袁越,“我要听你说。他惯会夸大事实,谁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还有,说案子破了,这案子到底是怎么破的?” 袁越短暂地沉默会儿。 他脸上的愉悦收敛了些,先朝前边看了眼,又转向蔡言,轻声但认真说话:“这个案子发生在1994年。” “然后呢?”蔡言不明白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1994年,很多刑侦技术都不完善,现在习以为常的dna检验,哪怕是当时的美国,也是刚刚兴起,不流行且不成熟,遑论国内。所以没有人想到,要在案发现场,搜寻提取残留生物物证,检查dna。” “蔡叔是个很喜欢看侦探小说,和国外案件资讯的人。 “他在大概一两年后,了解到了国外有dna技术,可以通过这一技术,确认罪犯。” “你想说……”蔡言模模糊糊猜到了接下去的话。 但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个死老头,不是个只会吹牛说大话,永远敏于言而讷于行的家伙吗? “蔡叔在随后的多年,每年都根据当时对嫌疑人的询问记录记录的个人讯息,天南海北去找人。找到了人,就寻机收集头发,收集唾液,比如喝过的酒瓶,抽过的烟;当我们重启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在当年案发现场的桌子角落,发现了犯罪嫌疑人留下的生物物证。经过和蔡叔多年来收集的嫌疑人dna进行比对,终于确认了案件中的另外一个凶手身份。” 袁越交给胡芫的dna,就是由此取得,但以这种方式取得的dna,是不能作为法庭证据的。后来袁越又派人去钱树茂老家通过正规流程取得了钱树茂父母的dna,完成了这个证据链。 除此以外,蔡恒木每隔几年都会定期走访那些他心中觉得嫌疑高的老家,悄悄观察那些嫌疑人的父母,探查着蛛丝马迹。 事情很繁琐,也很简单。 22年的时光,22年的精力,都凝练在这短短几句话中。 “这不可能!”蔡言反驳,“我知道他,他只是去旅游,每回他去旅游,还会带什么翡翠啊玉啊石头啊乱七八糟,一看就是景点用来骗人的玩意儿回来。” “旁证不会凭空出现。”袁越失笑,“但可能……找证据的时候顺便旅游,顺便被骗。” “就算他确实在旅游的中途做了这些事情,就算——就算——”蔡言情绪莫名激动,“就算他努力收集了这么多年,案子也不是他破的,案子是你们破的,如果没有你们,以他这种笨拙的收集证据的方式,他永远也破不了这个案子!” “他就是一个臭老头,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还蠢!” 袁越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但他没有反驳,他甚至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是针对蔡言最后一句话。 蔡恒木是一个普通人。 得自袁越的答案没有让蔡言满意。 他丢下袁越,开着自己的车,追上去。 这一路他的脑袋里转了无数的念头,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像沸水一样翻滚蒸腾,他最开始不相信,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但是袁越不会说话,警察不会说谎,这件事就是真的,他一直看不起的父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了很多事情……! 他是聪明人。 聪明人很难在铁证面前自己骗自己。 于是最后他艰难的,很不情愿的承认了:也许他爹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至少他爹还算是在努力弥补着自己过去的错误……至少他爹确实为破获这个案子,立下了汗马功劳。 22年。 很长,确实很长。 走南闯北,确实不容易。 到了现在,案子终于破了,他爹22年里的坚持和努力没有白费。 现在这个老头终于……终于变成了一个英雄。 他小时候期望看见的英雄父亲。 英雄父亲迟到了22年,但还是回来了。 车子一路来到了芦苇丛,不知道怎么的,明明他开着四轮轿车,大几十万的车子,但跑起来似乎没有他爹那个小二轮小电驴快,他爹只比他先了五分钟吧,这一路他愣是没追上那该进返修场的小电驴,直到来到了老房子和芦苇丛前,才看见早已熄火停住的电驴。 还才六点。 太阳躲在云后头,隐隐绰绰。 芦苇丛掩映着的老房子,同样隐隐绰绰。 他快步穿过芦苇丛,赶到老屋子前,他看见他的父亲了,也看见汤志学的母亲,王彩霞了!他听见他父亲带着扭捏之色,对大早上没完全醒来,还睡眼惺忪的老太太说: “王老姐姐,这次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你儿子的案子,破了……” 这是英雄的画面。 他发现自己手上还提着摄像机,他抬起摄像机,想要找个角度。 但没有高光,天色还早,高光还藏在云层后,更没有什么鸟羽花香欢呼雀跃。 这个平常的早晨,一个平常的老太太听见消息,愣了一下,随后掏出手帕,抹了抹眼。 她的手帕如此普通,她的身影如此寻常,就连她的苍老,也平平无奇,这一幕从任何角度看,都是这么的平常,平常到远没有兴奋感,远没有激动感,远没有英雄性。 他刚刚承认,自己的爸爸也许是个英雄,他就看见,他的爸爸似乎还是那个爸爸。 他忽然想到了袁越看过来的一眼,袁越的轻轻一声嗯。 他蓦地蹲下,藏在芦苇丛中,狠狠揪自己的头发。 “我也可以!” 他想这样说,但他知道自己不可以。 他愿意承认自己的爸爸是英雄,被英雄比下去不丢脸,但他爸爸就是个普通人。 会犯错,案子还要靠别的人一起破。 会犯蠢,跑去查案都要顺便被景点购物骗。 这个普通人,一遍遍做着普通的事,然后,不普通的事普通的完成了。 “醒了?”霍染因说。 “不敢醒不敢醒。” “嗯?” “不敢不醒,不敢不醒。”纪询自我纠正,他吐了口气,收回抵在门框上的手,让霍染因进来,“霍队叫人起床的方式真是独特。” “你的反应让人有些失望。”霍染因,“直白点,你现在不应该反亲我吗?” “这不是要工作吗?”纪询八风不动,“看在霍队为了工作不惜牺牲色相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纪询,”霍染因打断他,“我不需要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自己也能猜到。” “哦——”纪询有点小不爽霍染因的自信。 他暗地里哼一声,转移话题。 “你刚才说袁越去了怡安县?应该不仅仅是给背后为他出谋划策的那家伙报喜吧,他是不是打算把那位接过来,和辛永初接触下?” 辛永初一直以来,始终以为只有自己在为汤志学的案子奔波忙碌,他心头相信警察,但又有对警察的怨恨。 这种一种走投无路之下的怨恨。 所以他才会选择奶糖投毒,一方面逼迫警方,一方面也不乏报复之心。 让袁越背后的这个人过来,有助于解开辛永初的心结,也算是给个稍好的答案。 “这由袁队处理,我不好奇他想要怎么样处理。”霍染因神色冷淡,“纪询,现在不在工作时间。” “是吗?我还以为霍队不论白天黑夜醒了睡着都想要工作,我也只是在满足你……” “你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害羞。” “……” “你那时候非常直接。”霍染因评价。 “男人对于欲望直接点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吧?”纪询说。 “那现在呢?兴趣,感情?说感情太早了,我们没有到那个程度。是兴趣和危险吧。”他低眉一笑,“你产生了兴趣,你感觉了危险。” 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工作还是私底下,霍染因总是这样具有攻击性。攻击性大概是霍染因最本质的性格吧。纪询想,他迎上霍染因的视线。 霍染因好整以暇。 “纪询,我诱惑到你了。” 65、第六十五章 霍染因并不等待纪询的回答, 他经过纪询,脚步轻快, 走向沙发。 纪询颇有一种被比下去的感觉:“我这是为你好,要是把你的嘴唇亲肿,待会怎么出门?” “是吗?”霍染因轻飘飘说。 “何况现在也不是进行激烈运动的好机会,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纪询继续说。 “那什么时候是?”霍染因不无揶揄。 “过年……”纪询说了两个字,突然想起今天日期,顿感懊恼。 “明天?”霍染因背对着他, 但似乎明白的窥见了他的小小错漏,以至于声音里早早准备好轻轻带着嘲讽的笑。 而后霍染因躺上沙发。 他的脑袋枕着扶手,双腿平伸, 这个姿势显得他身材更为修长,他双手虚虚合拢,覆盖小腹。 这时候他又忽然收敛了攻击性。 他安安静静地靠着, 脸上带出三分倦容,像是一幅属于清晨的冥想的画。 “你不要太嚣张。”纪询警告, “我真的会乱来的。” 霍染因冲他勾勾嘴角,堂而皇之的闭上眼睛。 对方在挑衅自己。纪询想。也可以说勾引自己。 无论是挑衅还是勾引, 等纪询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坐到霍染因的身边。 太阳初升,光芒灿烂,早晨的阳光照在霍染因的脸上, 照出他脸颊的绒毛, 他的手指悬浮在上边, 拨了拨阳光,那层细细的绒绒的光,也随同他的手指摇摆。 霍染因感觉到了, 眼皮下的眼珠的微动,闭合的眼睛马上要睁开。 昨日晕染夕阳的那份朦胧的魔力又回来了,还是如此生动美丽。 纪询俯下身去。 他的手指拂过霍染因的脸,他的唇擦过霍染因的唇。 阳光下的冰凉。 他想,他路过这里,将吻落在霍染因的脖颈。 冰凉消散。 他吻到了霍染因跳动的脉搏,吻到霍染因流淌的血液。 他仿佛在低头亲吻奔涌的岩浆。 霍染因的眼睫颤了颤,他的手臂抬起来,无论这一动作是想要拥抱还是想要抗拒,纪询的动作都更快,他抓住这只抬起来的手,用力按在沙发上。 但一瞬的强硬控制之后,是更多的柔软。 他松了力量,手指在霍染因的腕间挠小动物一样轻轻挠着,慢条斯理地安抚。 这只手软了会儿,如同不觉低吟一声的主人。 等他吻完了那道奔流的岩浆,在上边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后,松开手,抬起身,冲霍染因笑。对方苍白的耳后漫出一片艳红。 “一瞬间的强制是良好的催情剂,你很喜欢对不对?” 霍染因的胸膛起伏几下,他脸颊偏了下,有会儿没有说话。 微微的得意攀上纪询的心,人生是一场拉锯,一场争锋相对,感情也是。 纪询的手指按上霍染因耳后那片红:“一直挑衅我的时候,没想过我会动真格的吗?” 但这时,在纪询似乎掌控霍染因,掌握胜利的时候,霍染因又回头看向纪询,抬起手,手指点在颈间吻痕上,意态慵懒。 “那你现在把我弄成这样,待会怎么带我出门见人?” “……” 同样的话他刚刚说过。 只是加了几个字,意思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纪询撑了下头,遮住半边脸,承认自己在撩人这件事上,被比下去了。 他吸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进了卧室又出来,再出来时,他手头上已经拿了条墨绿色的羊绒围巾。 他将围巾好好围在霍染因脖颈上,遮住那枚吻痕,最后对上霍染因微微挑起的眼尾,语重心长: “我们这样出去。” 说是要出去,两人还是在屋子里休息了会儿。 就算他们不休息,别人也需要休息,公司上班,那也是上午九点才开始。 等到差不多的时间,纪询和霍染因上了车,他坐驾驶座,把车子开到中齐律师事务所。 “霍队长,你知道计算机上的随机数往往都只是伪随机吗?只有物理层面的随机才是真正的随机数。” 霍染因并不意外的看着对面中齐事务所的牌子,他知道纪询为什么在这时有此感慨:“知道。大部分的伪随机都是统计学概念的随机,是通过一定的计算方式产生的。” 百盟书 “你大致知道计算方式,就能预估一个大概的结果,它总是出现在一定的区间内。就像孩子的性格成因,生命里每个在ta身上刻下印记的人,都是这个性格计算方式的一部分,当你知道ta遇到哪些人,就能猜到ta可能会变成什么样。不过大部分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别人刻下的到底是什么,所以看上去,孩子长成什么样,全靠老天爷赏脸。” 纪询幽默地,小小的讽刺了一下。 他们下车,进了经过大楼面前的喷泉景观,进入律师事务所。 虽然今天已经二十九了,但中齐律所所有律师都正常上班,现在的社会,明明物资越来越充沛,享受越来越丰富,但人们也越来越努力工作,可能正是因为想要的太多,所以始终没有办法停下。 他们在办公室内见到了练达章。 他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有独立的办公室,办公室在大楼高层,从玻璃窗望出去,能够俯瞰半个宁市,办公室里,还有一整面观赏鱼墙,里头游曳着许许多多叫不出品种的漂亮鱼类。 练达章似乎已经从奶糖中毒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了,面色很好,招呼他们一起喝茶,还将办公桌上的果盘拿到茶几上,果盘里,除了水果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 纪询拣起一颗水果糖扔到嘴里:“吃颗糖,练先生不介意吧?你要不要也来一颗?” 练达章礼貌的摇头拒绝,主动开口问:“两位警官来找我,是我女儿的事有什么新进展吗?” 坐在一旁向来对糖果不感兴趣的霍染因这次没有阻止纪询,反而也拿了一颗在手中掂量,他调出手机相册放在茶几上,那是昨晚警方连夜发布的汤志学案逮捕公告,然后说:“练先生,这则公告你想必看过了。本案已破,也告知了辛永初。他对我们说公告发布了,投毒案会就停止,我们问他为什么,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练达章收起了脸上那职业性的浅笑,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喉咙里含糊的咕噜声。 宽敞的办公室里许久都只弥漫着寂静,直到外头他的助理律师路过玻璃墙,他才突然被惊醒。他站起来,放下百叶窗,隔绝里外,又坐回原座。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装修,百叶窗像监狱里密集的栏杆。”他说了个自己都觉得有点苦涩的笑话后,有些僵硬的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弄清楚孙福景玩的那出受害者就是凶手的把戏,练先生和辛永初的这个诡计,就连推理都不用推理了。”纪询彬彬有礼地讽刺着,“唔,不过我其实是先想明白你的,才被启迪想到孙福景的。” “那天排除了你女儿的嫌疑,剩下的当然……算了,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们拿到孔水起手里的信以后,辛永初和他不管多少个的同伙所做的事就被圈出来了。他们得认识孔水起、得用佳能牌子的打印机墨水,上头还沾了女孩子的香水。 “练盼盼看到过辛永初进过你家,这也意味着你中毒是随机的这件事被排除了,早在那时,辛永初和同伙就选定了你或你身边的人是受害者。 “辛永初或许可以采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段让你中毒,但他不该用你家的打印机。因为打印机随处可见,在路边打印,警方也很难查到,太多了,他不必冒着还要破解你家电脑开机密码的麻烦去做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那么,就只有辛永初的同伙去打印信件了。而这个同伙正是因为生活在你家里,觉得方便才顺手用了那台打印机。 “排除了你女儿,你比你妻子更符合凶手的条件。 “毕竟,只有自己服毒,才能如此自信的保证吃糖中毒的随机事件,在限定时间内,必然发生。” 纪询最后总结: “练先生特地挑了医院正对门的一楼,又是大庭广众的,为的就是及时就医吧?您考虑的还挺周到。” 练达章又是一阵苦笑,他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有作案动机,那天上门,你们明明都查到我和辛永初儿时有矛盾了?” “这一点确实很具有迷惑性,非常能误导警方你和辛永初有宿怨,推理出辛永初对你定点投毒云云……你看起来也想到了这层,那天我们上门问时,你的演技不错。” “但我后来又在口供里翻到一则旧故事,你大三时得罪过提拔过你的恩师。你现在42岁,大三20岁,刚好是1994年。” “你和辛永初关系如何其实不重要。因为投毒的动机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向汤志学报恩。 “你小时候成绩很好,家中却很贫困,当时有好心人为你垫付了学费才得以继续上学。那个好心人在你母亲邻居口中是学校的老师,但实际上——是好心的汤志学为你付了学费。 “我不知道是汤志学听说了你家的难题主动帮了你,还是你听说了他一贯资助学生的习惯上门去求,但这是属于你和汤志学的小秘密,孩子总是像父母的,你和你母亲的性格里有相同的缺点:好面子,抹不开。于是你从来没说出这件事,汤志学也没有,所以连汤志学母亲都不知情。 “汤志学被杀,怡安县的警方着力侦办此案一个月后,渐渐的把它搁置了,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你心急如焚,想要做点什么,可一个大三的学生能做什么?于是在你恩师举办的法律界人士云集的晚会上,你去哀求那些检察官和法官,希望他们能动用他们的人脉,不要放弃这个案子—— “可是你被你恩师狠狠训斥了,那些哀求想来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失望至极的你会产生什么想法呢?唔,也许是每个法学生都会有的对于法律和正义的迷思,你心中定义的正义雕塑,轰然坍塌,从此世间少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多了一个现实的利益至上者,当个赚钱的律师多好啊——抱歉,写小说的习惯,过度揣摩,别介意。” “……那你的小说一定写得很好看。” 练达章低下头,盯着桌子的一角,盯着自己的双手。 “我这种人怎么配提正义。我是个胆小鬼,很久以前辛永初就那么骂我。他没有骂错。有时候最了解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当然,人长大了才会发现,小时候以为天塌了的矛盾其实那么不值一提……当时的检察官人很好,在我的哀求之后,确实过问了这个案子。可惜没有结果。恩师对我也没说很过分的话,只是评价我好高骛远,不够脚踏实地。是我自己无颜面对。” 他叹了浅浅、长长的一口气。 “我问汤叔要学费时,跟他说我会考上北大清华,但我没做到,只考了个政法大学。我保证过拿了奖学金就还钱给他,结果奖学金刚够生活费。我说我要报答他……结果他死了。 “我说的全是可笑的空话。我穷尽所能,哪怕别人都说我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但我依然还是那个一穷二白一无是处的穷小子。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他抬起头,目光晦涩,看向纪询。 “后来我毕业了,我成为了一个律师,我去做那些……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仿佛成功了,有了体面的工作,良好的家庭。直到22年后,辛永初来找我。他说,他找到了当年的凶手之一。” “我才突然惊觉,现在的我甚至不如当年的我。当年我还想着去考清华北大,但在那次之后,我一直的成功,我所谓的‘能够做到的事情’,都不过是一直在重复我早已学会的东西。重复着自己已然拥有的,当然不会失败。” “辛永初和我不一样。” “他是英雄……警官,我没有他的毅力,没有他的执着。他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22年只是自己讲给自己的一个谎言。不是我帮不上忙……或许我……我根本还是……觉得麻烦……觉得恐惧……害怕失败……下意识的逃避报答汤叔罢了。” “我想,错误需要纠正,我该走出对失败的恐惧。我同情辛永初。我也该报答汤叔。” 纪询:“所以你选择成为辛永初的同伙?” 办公室内安静良久。 金鱼在鱼缸里摇摆尾巴。 练达章脸上浮出一抹嘲讽的苦笑,这笑容针对自己。 “辛永初怕伤害无辜的人,但是又怕警方不重视旧案,所以最后想出了这个办法,由我来吞毒药。这样既可以吓唬警方,又能保证不会出别的事。不过老实说,我在医院对面吞毒药都担心抢救不及时,我……也只能做那么多了。他真的不想伤害别人。” 始终保持缄默的霍染因,低头看了眼手机,审讯室里辛永初的口供也拿到了。袁越把蔡恒木带入询问室,终于撬开辛永初的口。两者口供基本一致,辛永初只多补充说明,是自己对练达章百般哀求纠缠,才让练达章勉强同意服毒。 他按灭屏幕,冷冷道:“他不想伤害别人,但他的行为依然间接直接地造成了不止一位无辜者的死亡。” “不,他是好人。”练达章喃喃自语,“他是好人,他是走投无路,他不该承担这么多,我也有错……” 练达章抬起头。这次他眼神没有闪烁,没有回避纪询和霍染因的视线。 他像上次挡在女儿面前那样,仿佛身旁站着辛永初,要和其共同承担般,伸出双手: “我知道我妨碍了司法,请将我行政拘留吧。” 66、第六十六章 既然练达章全部承认, 接下去就是去警局做个正式的笔录。 练达章一概听从,只是说:“没有问题, 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收拾下东西,再把工作交代一些。” 两人出了办公室,来到电梯前等着,把空间留给练达章。 纪询倚墙站着,来来回回抛一枚不知从哪来的硬币, 一脸茫然。 “被掏空了?”霍染因瞥他一眼,说。 “多少有点。”纪询含混应了声,推理的时候是精彩绝伦的, 叙述的时候也要打叠精神缜密逻辑,但等所有事情都做完了,好像就可以高床软枕白日做梦了。 他感觉背后的墙在晃。 晃没两下, 霍染因的手伸过来,抵住他的肩膀, 他才发现,晃的不是墙, 是自己。 “可以靠着我……”霍染因起了个头。 “现在还没到明天。”纪询忽生警觉,说完就见霍染因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对方真难得在工作时候做出这副模样。 “……工作,工作。”纪询硬生生转移话题, “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没什么结局不结局的。”霍染因收敛表情, 淡淡说, “纪询,好也无所谓,坏也无所谓, 这是现实,如此而已。” “霍队长,你真无趣。” “有趣的我们可以留在明天做。”霍染因平平静静。 纪询暗哼了声。练达章半天没有出来,他等得快睡着了,干脆从兜里摸出个硬币来回玩着提神,玩着玩着,他屈指一弹,将手里的硬币弹起来咬住。 旁边的霍染因眉心叠起,看上去简直想要直接过来把他唇间的硬币给扯掉。 纪询这时又来劲了,漫不经心冲人一笑,挑衅般咬咬硬币。 光想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真的过来扯啊。 “哎呀,真讨厌……” 这时,电梯叮一声停在他们所有楼层,隐约的交谈声自电梯厢中传来,有人要出来了。 两人俱是一顿,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目光彼此挪开。 纪询将硬币丢回掌心,无所事事地看着前方电梯,很快,电梯门打开,两个穿职业西装的年轻女性从中走出来,左边是高个子的短头发女性,右边是矮个子的长头发女性。 长发女性手里捧着束干花,面上苦恼: “不小心买错了,想买鲜花的。” “干花比鲜花放得更久。鲜花打理还麻烦。” “但鲜花漂亮,还能闻到花香。” “你喷点香水也香了。”短发女人哄道,“我刚买了瓶新的花香味香水,多喷几下,保管比鲜花还香。” 纪询的太阳穴忽地像被一记重拳击中,他的大脑狠狠振荡了一下! “怎么了?” 霍染因诧异的声音响起来,纪询这才发现自己用力抓住了霍染因的手。 “我想到了一件事。”纪询说,“你还记得孔水起收到的那封信,香味有多浓吗?” 霍染因蹙蹙眉:“考虑到这封信已经寄出很久,残留在上面的味道确实比较明显,但也要考虑孔水起将其存放在塑封袋中……” 有“比较明显”就够了! 纪询没有听完霍染因的话,直接将人拖到练达章办公室。 办公室的玻璃墙依然一层不染,玻璃墙后,练达章背对着他,面向自己那张大得出奇的办公桌,正擦拭一个摆放在桌上的天平。 他进门的响动惊醒练达章,练达章转头歉然:“等久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好。” “信上的香水是你故意喷的。那封信从寄出到警方手里,过了差不多两天,香水味还有残留,所以它不是不小心沾上的。” 纪询望着这张端正斯文的脸,慢慢说: “练达章,你刚才说的那番谎话,实在精彩,所有人都被你骗了过去。” “不,不对,你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只不过把它们都小小的加工了一下,真实的谎言,你不愧于你的学历,你的工作,你真是深谙此道。你说的没错,辛永初不该承受这么多,因为你——才是本案主谋!” 手中的天平被练达章放下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纪询,没有说话,只做了个让纪询继续的手势。 纪询的眼中、脑里飞速的掠过一系列不同人提供的证词,最后定格他和霍染因在酒店隔壁窃听到的一句话。 练盼盼抱怨:“更麻烦了,还得等一轮他开门偷偷查岗。” 纪询精神重新集中了,各种证据,各种逻辑,在他的大脑中打散又组合,他说出了刚才那段截然不同的推理——或者说,更进一步的推理: “辛永初找上你时,你并不想参与这桩复仇。或许辛永初最初的计划就是他在杀人视频里干的那样,找到赵元良,威逼他供出同伙。而这种行为在你看来极为可笑,且很难得到有用的结果,所以你并没有立刻答应他。” “但你是一个圆滑的人,你也并没有立刻拒绝他。一方面,你担心走到这一步的辛永初狗急跳墙;另一方面,你曾受过汤志学的雪中送炭,立时拒绝,总显得你忘恩负义。 “你们有过多次联系,其中一回,恰好被下午回家的练盼盼撞见。那天,练盼盼躲着跳窗进来的辛永初,而你,躲着突然回家的练盼盼。 “你很吃惊,女儿为什么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逃课,你悄悄的跟上她,你看到她上了陌生男性的车,晚上还偷偷溜出去,凌晨才回家。 “这也是为什么从前不怎么管女儿的你,最近晚上都要去练盼盼房间门口转一转,你早就发现了她晚上的小秘密,这也能解释当初在警局里,在你妻子彻底崩溃的情况下,你却显得如此镇定,完美的表现出了一个最能理解孩子的最伟岸的父亲的形象。 “但是当时,刚刚知道这件事的你,勃然大怒,而又困惑:练盼盼几乎被你妻子24小时监控着,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怎么有时间做出这种事?15岁的小姑娘怎么经得起你这个专业的律师的调查,很快,你发现她玩cos,她花很多钱,她和陈见影的男女朋友关系,她身边的小姐妹,以及那个汇聚罪恶的源头——福兴教育。” “练达章,你认识孙福景。”纪询说,“你同事有个证言,提到你这人利益至上,女儿读补习班就会去讨好补习班老板。”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对孙福景有了疑心,你和辛永初其实很像,他因为赵元良过去贫穷现在发达而怀疑他,你当然也有理由怀疑孙福景,尤其是孙福景身边那个钱树茂,他原名钱兴发却不知为何改了名。 “你是一个胆小的人,你有所发现,但不敢深入,也不想深入,你只是把怀疑藏在心里。 “直到你发现你的宝贝女儿在福兴教育误入歧途,这不但勾出你心底复仇的火焰,还勾出了这桩陈年的疑虑。 “就在这时候,你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天才般的灵感。 “就像我之前说的,只要想明白‘受害者既凶手’的盲点,你和孙福景的案子,不需要推理就可以从一推到二。 “所以,不管是你从孙的手法里得到的启迪,还是你设计出了硝酸银自己服毒的诡计后倒推回孙,那一刻,你已经确认了孙福景就是22年前杀害汤志学的凶手。 “可你并没有告诉辛永初。 “因为你要复仇,你完全利用了他。 “你——要通过他的这桩复仇,把警方引出来,调查到你女儿身上,再把孙福景送上绞刑架! “1月15号,那时寒假刚开始不久,也就是练盼盼证词里她寒假刚开始撞见辛永初的那一日后,你想出了复仇计划,告知了辛永初,让他购买硝酸银。 “你应该会这么告诉他,作为一个律师,你太了解警察了,普通的手段无法让警方重新重视一起22年前的旧案。 “辛永初信了。 “至于之后如何给媒体寄信,如何写措词,就更是你一手谋划的了。 “毕竟,辛永初这种22年来都在颠沛流离的人又怎么会像你一样了解媒体,了解水军,了解如何炒作话题,了解如何逼警方上梁山呢? “你在寄往孔水起的信上特意喷上了练盼盼的香水,你知道警方一定会调查受害者身边的社交关系,一旦查到你和辛永初有宿怨,那就极可能是定点投毒。 小书亭 “而定点投毒总是能联想到和你身边的人合谋。 “那么,这个香水和打印机的墨水都能明确指向你的女儿,让她成为嫌疑人。 “你的计划非常顺利,我和身边的霍警官一步一步按照你预设好的步骤查到了陈见影,查到了福兴教育,查到了孙福景。 “法律审判了孙福景,恶念杀死了钱树茂,辛永初报复了赵元良,陈见影进了监狱,你的女儿在警察局里得知自己的叛逆是别人的赚钱工具而失声痛哭。 “这时候,你站了出来,成了你女儿身前的一堵墙。 “多好,你多聪明。你根本不像那些普通的父母,一旦知道女儿误入歧途就天塌地陷般在家里大吵大闹甚至打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你看不上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你知道自己这样做,只会激发女儿更多的逆反,哪怕她一时屈服,也不过是表面屈服。 “所以你选择了精美绝伦的报复手法来亡羊补牢。 “你根本不需要和女儿发生什么激烈的冲突,警察帮你干了戳破事件真相的恶人的事。 “你只要在这所有都结束的时候站出来。你女儿会爱你,她开始崇拜你。你是父亲,你是山岳,你是英雄。” 说到这里,纪询换了口气,又冷冷道: “还有辛永初,就像你说的,他不想伤害人,他觉得你自愿服毒他都心有愧疚。所以你知道,你百分百确定,他在监狱里最后供出一切的口供里,你一定是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的同伴,一个你刚才表演的栩栩如生的,一生仅有一次勇气的卑微者。 “多么漂亮的完美犯罪,利用了所有人还能全身而退!” 这漫长的陈诉像是对他的评判。 练达章在纪询的话中,坐入座位。 当自己做的事情一件件被他人说出的时候,思绪很难不随之起伏激荡,最初闪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 15岁的女儿。 他跟进了酒店,酒店薄薄的墙什么也挡不住,他听见那不堪入耳的、肮脏的、丑陋的呻|吟,他的身体在晃,牙齿在晃,连脑浆都在晃。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有人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将刚刚烧好的滚水倒进去,他白花花的脑浆,就在里头炸开。 就是这一刻,他下定决心。 “纪警官——”练达章说了三个字,自己笑笑,目光在纪询与霍染因身上依次转过,“抱歉,我说错了,纪老师,你虽然不是警官,有时候却比警官做了更多的事情。在警局里,有一句话我发自肺腑。” “我确实对不起盼盼。”练达章,“这是我的罪,也是我的责任。” 他见过孙福景。 去年,他和贝佳提着水果,火龙果下面压着张银行卡去福兴教育的老板家做客。他还觉得贝佳挺好笑,花钱上学给学校老师逢年过节送礼也就算了,读个补习班还要找后门。 贝佳说还好孙太太工作上恰好和她有来往,这是天大的面子。 他们进了屋子,他看见孙福景,钱树茂也在,他认出他们了。 但孙福景已经忘了他,如今一脸和善,满身香火气的老人只是说“你长得有点眼熟”,还拉着介绍了钱树茂。他在妻子的眼神催促下打个哈哈,将水果递过去,拜托对方多多照顾自己的女儿。 那天他们相谈甚欢,孙福景保证会好好照料盼盼,临到他们相携离开了,孙福景还追出来,嗔怪地把银行卡还给他们。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贝佳还跟他念叨:“省了不少钱,是托了你这张好脸的福。” 他觉得可笑。 可笑又怎么样呢?如同贝佳所说,现实一些,他功成名就,有老婆有孩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那就让它彻底过去吧。死人不要再打扰活人的生活了。 只是后来的发展更为可笑。 罪恶不会因为他闭眼不看,掩耳不听就消失。 他曾经有机会坚持替汤志学伸冤,抓获这个罪恶,他放弃了,在汤志学家属找来的时候,他确实为此痛苦,为此羞愧,但没有那么多花言巧语,他自己的生活比报恩更重要,所以他放弃了。 于是在他功成名就,妻女齐全的时候,报应来了。 他的女儿,因为孙福景的福兴教育,一脚踏入深渊之中。 兜兜转转,他的闭眼掩耳,终于报应到了女儿身上。 是他把女儿带到这个世界上。 现在他有责任,去纠正这个错误。 “法庭上只讲证据,不讲推理。”练达章长叹一声,“所以对不起啊纪老师,您说的全都只是推理。” “法官只会看到,辛永初的视频证明他杀人是临时起意,激情犯罪,我没有办法像纪老师您推理中的那样构成共同犯罪,也就谈不上主谋,我只对我自己的生命权构成了威胁。虽然这话听上去很狡辩,但即使我不说,到了法庭上我的律师也会这么替我说。” 纪询几乎切齿:“连摄像这个主意也是你出的?!” “法律是由人制定的。”练达章答非所问,“既然如此,它注定被人所利用。我的老师当年告诉我说,我的弱小是因为我根本不懂法律。我非常地佩服警察,也很佩服那些坚持不懈追索真相的人;但是不可否认,执行正义是需要成本的,不然为什么碰到大案要案你们总是需要成立专案组呢?不是所有蒙冤的人都能碰到你和霍警官这样聪明的警察——当年的汤志学,就没能碰到。” “所以你选择用你的方式,转嫁成本,窃取正义。”纪询冷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练律师,你给我上了一课。” “每个人都在给别人上课,辛永初也在给我上课。他当年打我,是因为看不上我的懦弱,他打完了我后告诉我,被人欺负要记得还手。我和辛永初不是敌人,我们是朋友,只是朋友未必有着同样的目标。” 这是练达章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他竖起指头,食指封嘴。 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背后是落地窗,落地窗下,辉煌城市,车水马龙。 他面前是巨大的办公桌,天平放置在他的正前方。 他在天平之下,再次冲霍染因伸出双手,温文有礼: “来吧,把我行政拘留吧,你们应该也只能把我行政拘留了。” 67、第六十七章 他们将练达章带回了警察局。 这一路上, 纪询兴致始终不高,来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 他从霍染因的车子上下来,对背后追来的让他回家休息的声音随意哼了哼,来到旁边的公园椅坐下。 他的背后是警局的外墙,上边有一行红色大字。 “忠诚正义,秉公执法。” 如今的警局都爱贴贴标语搞搞宣传,不管在实际行动中能不能完全做到, 口号喊了出来,就像有个目标杵在前方,有条警鞭横在头上, 无论如何,都更加警惕。 纪询坐了下来,是想要打车回家的。 但他转着手机, 有些走神,一不小心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直到霍染因的声音再度响起,叫醒了他。 “……纪询?” “唔, 你怎么出来了?”纪询说着,觉得周围有点不对劲,光线比之前黯淡了很多,他抬头看天, 再对上霍染因审视的目光, “是乌云吗?” “是天黑了。” 霍染因回答。天暗了, 但城市里的灯亮了,一条又一条光带点缀着夜晚的城市,让黑夜也和白天一样明亮。 “一不小心。”纪询, “其实我在构思小说的情节。” “构思了——”霍染因低头看表,“足足八个小时?” “写作是个需要沉浸的东西,只是今天我沉浸得有点久——” “你觉得被练达章打败了?”霍染因直接挑破。 “说实话我没有这么觉得。”纪询否认。 霍染因微微勾了下嘴唇,挑出道嘲讽的笑意。 “练达章确实有可能躲过法律的制裁,但他没有躲过侦探的双眼。”纪询继续详细否认,“我的推理虽然一开始出了小小的纰漏,但最后,它依然完美无缺。作为侦探,我没有一丝失败之处。” “换个视角看自己吧。”霍染因淡淡道,“你想做的又不是侦探。” “关于这点我们之前已经辩论过了。” “嗯,而这只证明你又自我欺骗了几天。”霍染因回答。 这下换纪询笑了,嘲讽的笑容从霍染因脸上传递到纪询脸上。 “所以你想说,不是警察的我操着警察的心,担忧法律不能审判练达章;而作为警察的你对于这个案子这个人却没有任何感觉,对吗?” “我确实没有你这样的愤怒。” 霍染因说,但不是冷漠,他紧接着续上: “——因为案子远没有结束。警察还能继续收集证据,其后还有检察院,检察院之后还有法院。还有那么多人和你在一起,为了这件事努力。纪询,在这个案子中,练达章确实有可能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无罪释放,但他不会这么轻轻松松就逃过。每一轮的调查,每一次的询问,每一回的上庭,都是对他的一次严厉的拷问。法律上的,道德上的,精神上的。” “执行正义是有成本,犯罪同样也有成本。当想要犯罪的人意识到犯罪的成本越来越高的时候,他就会恐惧犯罪。你的推理,我的调查,我们的这些努力,都是要让罪犯永远记得,无论过去多久,无论用什么方式,他的背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罪恶无所遁形。一个人放弃了,有另一个人,一代人放弃了有另一代人。那双眼睛属于警察这个集体。” 纪询绷紧的脖颈松了松。 “说得像是你是我接棒人一样。”他嘴角还带着嘲讽,但嘲讽里多了一点亲昵,“警察弟弟,你要做我的退路吗?” “有何不可?” 马路上车辆的一道鸣笛几乎踩着霍染因的话尾响起,忽如其来的声音如同箭一样,穿透纪询的心。他看向霍染因,霍染因的脸上染了色彩,路灯的光,大楼的光,汇聚成一幅瑰丽的透亮的蝶翼,栖息在他脸上。 如果这是种追求,纪询想,他被打动了。 但这不是追求,这只是一种理念,一种向往,一种也许不应该对现在的他说的话。他很怀疑,这不过是霍染因工作狂属性再发作。 纪询说:“弟弟。” 霍染因似乎已经被他叫弟弟叫麻木了,已经懒得纠正了,只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如果我过去不是警察,你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当然不会。”霍染因理所当然。 “够冷酷!”纪询赞叹,“所以你只是喜欢我身上曾经穿着的那层警服,你和我搞在一起,也不过只是想找我玩玩角色扮演,对吧?” 霍染因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道:“好了,上车,我送你回家。” 他们上了车。 冬夜还是冷的,发呆的时候没有感觉,坐进了有暖气的车,身体的感官立时就苏醒了,纪询打了个喷嚏。 “需要感冒药吗?”霍染因边启动车子边问。 “谢了,我想不需要。”纪询说,顺便拿出了手机,拿出来一看,才发现袁越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他边打开手机,边问霍染因,“你过年不离开宁市的话,你父母会过来找你吗?” “他们恐怕来不了。” “怎么,他们一起过二人世界?” “去世很多年了。” “抱歉。”纪询说,但其实他并不太意外。 “没关系。”霍染因淡淡道,“我对他们没什么印象。” “那明天你怎么吃?大年夜点外卖?” “也许。” “够凄凉。你可以到我这里来。”纪询提议,他正在朋友圈里刷消息,看见袁越妈妈的游轮照,这位时髦的阿姨今年要在年关时候去欧洲游轮游,这也就意味着—— “袁越今年也不回家吃饭,他正好欠我一顿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也算当代无家可归青年抱团取暖之旅。” 霍染因都没来得及拒绝,纪询已经打开了袁越的聊天框,发语音:“今年大年夜你一个人,对吧?” 开车的霍染因竖起耳朵,并时刻准备打断。 “是一个人。”袁越说,“我打算在医院过。” “那正好我们一起吃晚饭,你煮菜,我吃饭,还有霍染因洗碗……哈?”纪询算是听清楚了袁越的话,“为什么?” baimengshu.com 袁越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包成猪蹄的一只手。 纪询将照片看了又看,终于记起来了,之前他们去抓捕孙福景,袁越从窗户跳入,手背被窗玻璃割了个口子,但如果他没有记错—— “那不是一道小口子吗?”纪询翻着脑海里的画面,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出错,“你伤口感染,破伤风了?” “嗯——”袁越,“确实是一道小口子。” “那么?” “我最近老觉得晴晴在我身旁。” “所以……?” 霍染因收回耳朵了,他若无其事,继续开车。 “纪询,她删了我,但可能没有删你,你帮我把照片发朋友圈,写得可怜一点,最重要的是写明白我住在哪个医院,也许她会过来……” “……” “这个计划是不是有点太粗糙了?”袁越心怀忐忑,“不过我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 “我可以多‘受伤’几次,也许量变能够达成质变。” “……” “你觉得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 “倒也不是,”纪询终于说话了,“我只是有点意外,枯树开花你开窍,不容易。” “……蔡叔给的建议,我也不知道靠不靠谱。”袁越窘迫道。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你年夜饭欠着我了,回头要替我煮三顿补偿才行。”纪询又讨价还价。 “行行行,”袁越叠声,“什么都行,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纪询这才满意的收了图,开了美图软件,帮袁越把图修了修,再传到朋友圈中,大概也就十分钟吧,另一位当事人刷到了,她来找纪询了。 夏幼晴:“……” 纪询:“?” 夏幼晴:“袁越手受伤了?” 纪询:“受伤了。” 夏幼晴:“伤口深吧?” 纪询淡然道:“不深。” 夏幼晴暂时没说话,纪询也不在意,对于袁越的感情,他奉行“三自政策”,“老婆自己追,风险自己扛,结果自己担”,他最多旁敲侧击一下,绝不主动站在袁越这里替他说谎。 不过有时候,不说谎比说谎效果还好。 这可能是因为相较话语,人们更原因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 夏幼晴又说:“不深为什么包这么多层?” 纪询:“因为庸医。” 夏幼晴:“……纱布看着有点脏。” 纪询:“外头脏也脏不到伤口上。” 许久,夏幼晴:“袁越住哪个医院?” 不等纪询回答,她又补充说:“我想去看看他,但不想让他看见我,你帮我想个办法,怎么把袁越的眼睛弄瞎了。” 纪询:“……” 你也是个狠人。 他替袁越说了句话:“还需要弄吗?他本来就挺瞎的。” 夏幼晴被他说服了。 等纪询好容易聊完这两个人,他的住所也到了,他看着车窗外自己家黑漆漆的窗户,感慨一声:“好了,大家各回各家,一起度过一个凄凉的点外卖的年三十吧。” 说着,他按了安全开关,准备下车,霍染因的手先一步按着他的手。 车内的灯熄了,黑暗里,霍染因倏忽覆上来的手掌里,像是藏着一道火苗,将纪询的手背烫了一下。 他的手掌轻轻一抖,接着他看向霍染因。车窗的挡风玻璃外,大楼里一个个小窗户里亮着一盏盏的灯,灯是模糊的,闪烁着,朦胧着,在车窗外簇成一道微亮的帘笼。 霍染因的脸在这道帘笼之前。 那些光燎着他的脖颈,他的下颔,却迟迟没有攀上他的面孔。 他的面孔藏在光下的阴影里。 “明天晚上来我家。” “去你家干嘛?”纪询调笑,“难道之前你不是开玩笑,是真打算和我发生点什么?” “晚上来我家吃饭,饺子,可以吗?” 纪询意外地挑挑眉:“你特意提出饺子,是因为你只会做饺子吗?” 霍染因的手一用力,安全带弹开。 纪询被他请下车,银灰色的车子呼啸而去。 纪询摸摸鼻子。 饺子就饺子。 我又没说不可以,被说中了心事也不必恼羞成怒,驱车逃跑吧? 他再度掏出手机,给霍染因发了个“ok”。 明天见,吃饺子。 68、第六十八章 纪询是在第二天下午时准备上霍染因的门的。 年三十的下午, 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绝大多数的店铺都关了门, 只剩下些许礼品商店还看着门脸,赚年前的最后一茬钱。城市一下子空旷安静了许多,好像伴着暮色,马上就要进入垂垂欲睡的阶段。 这时候上门,总该带点伴手礼。 纪询走入一家礼品店,当头的一个货架就摆着各种各样的酒。 他随手拿起瓶粉红色的香槟, 正想结账,忽又产生了些迟疑。 带酒上门,是不是有点危险?虽然说大家都是男人, 哪怕真发生了点什么,也没有人会吃亏,但他在暧昧时期主动带酒上门, 哪怕没有主观意愿,客观情况下, 也显得很迫不及待要借酒乱性似的…… 他犹豫得太久了,老板忍不住催促:“要买吗?我要打烊了, 老婆在家里催了。” 瓜田李下,谨慎为上。 “买。”纪询回过神,放下酒,随手拿了包茶叶, “这个。” 他掏出手机准备付钱, 手机叮一声, 霍染因正好发来消息。 “到哪里了?” 老板眼尖,看见他手机屏幕,善意地笑:“你家里也催了。” “是朋友。” “哦。” 最后结账的时候, 老板的神色满怀不信,大概在想“一年365天,364天都可以约的朋友,怎么非要在和家人团聚的大年夜约”? 不管对方信不信,反正纪询拎着茶叶,敲响霍染因家的门。 “你来了?”霍染因开了门,装束和平常一样,如果不是急着来开门,导致指缝间残留着一丁点面粉的痕迹,很难猜到他刚刚正在厨房忙活。 纪询举起茶叶:“新年快乐。” “还差七个小时才跨年。”霍染因严谨纠正,他接过茶叶,面露迷惑,“为什么带茶叶?” “本来想带酒的。”纪询嘴巴一秃噜,说漏了,但这无所谓,他若无其事打补丁,“不过没买到合意的,就带茶叶了,晚上吃完饺子再品茶,也是个人间乐事。” “不用担心,我家里有酒吧,想喝什么都可以调。”霍染因将茶叶收起来。 “呃,这倒不必——” 纪询说着,进了门,发现对于单身居住的人而言,霍染因的家大得可怕,三室两卫,看上去足有140平,而且装修高档豪华,别的不说,看霍染因刚才提到的酒吧那塞得满满的酒柜,就可见一斑。 但这个屋子给人的最鲜明的印象,不是它的豪华。 他环顾了一圈,其实就是大略扫了一眼,这也已经足够了,他看见阳台上一件晾着的衣服都没有,玻璃柜子里都是空的,茶几上同样什么也没有,沙发——沙发表面还蒙着层塑料膜,真可怕,不会是全新的吧? 他转回头,再看向霍染因。 霍染因是独立的,屋子也是独立的,他或许会在这个奢华空旷的房子里休息,但永远不会在这里驻留。他和屋子,对彼此都绝情的很。 “我有个问题。”纪询说。 “什么?” “我们差不多上个月月中见面的,到现在算是二十来天吧,你有回家睡足一周吗?” 霍染因迟疑了下。 “那就是没有。”纪询啧啧有声,“租房子的钱什么的就不说了,明明身处资产阶级的天堂,你却愿意抛弃按摩浴缸,放弃快乐酒吧,遗忘两米大床,割舍望月露台,为了人民群众不怕苦不怕累,爬得了山挖得了土,开得了枪救得了人,就凭着这种金钱至下正义至上的觉悟,警局实在应该给你多颁发几个勋章。” “……你再贫下去,晚上不看春晚光看你了。”霍染因没好气说,“饺子还没包多少,进来一起吧。” “你厨房里有刀吧?”纪询问。 “当然。” “刀和我,你只能选一个。”纪询坦然自若,“有我没它,有它没我。” “……” 霍染因家里的厨房是敞开式厨房,中间有个岛台。 纪询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从他所在的位置,他能很轻易地看见背对着他的霍染因双手撑了撑桌子,光用背影就写出两个“无语”大字来。 接着霍染因开始收拾桌面,厨房里所有刀具,包括尖锐物品,都被他统一收拾起来,放到了吊顶柜子中去。 “好了。”收拾完了,他回头,“东西都没了,您可以移架了。” 纪询移架入厨房。 其实厨房里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馅料调好,面皮擀好,剩下的,就是把饺子包起来,托盘上确实也有一整盘包好的饺子,一个个规规整整,跟从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纪询觉得它们太缺乏灵性了。 动手之前,他先找工具:“有一次性手套和围裙吗?” 霍染因:“水池旁流理台下第二层抽屉里。” 纪询很快找出相应的东西,和袁越买菜送围裙差不多,霍染因的围裙也是买烹饪厨具赠送的,这种细小的厨房用品,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男人的购物清单之中。纪询看着深蓝色无花纹的围裙,惯例评议两句:“虽然袁越的粉红色围裙太过出挑让人眼疼,但你这种围裙,又寡淡得像是水管工人的工作服……” 他翻出了两条围裙,回到霍染因身旁的时候说:“你不系上一条?” “我不需要。”霍染因说。 他看上去确实不怎么需要,包饺子总需要面粉,而面粉这种东西,稍不注意,就会洒到到处都是。但霍染因的手掌仿佛带有魔力,再细致的粉末,到了他掌心,都规规矩矩,只在他掌心停留,他依然一身干爽。 “都拿出来了,还是围上吧。”纪询提议,他已经抖开了围裙,拿在霍染因身前了。 霍染因瞥了一眼自己拿饺子的双手。 纪询闻弦歌而知其雅意,主动说:“头低一下,我帮你系。” 霍染因垂了头,抬起手,黑发底下,衣领之上,是一截天鹅似的脖颈,他系上围裙的时候不免碰到霍染因的腰,对方身材很好,腰却很细,又不是女性那样柔软的细,而是一种劲实,藏着力量的细。 纪询被唤醒了记忆,现实叠加着回忆,带来了加倍的刺激,让他几乎觉得自己碰到了一道藤蔓,似乎在多呆两秒钟,这到藤蔓就会顺上他的手掌,将他缠绕。 纪询匆匆系了个结,赶紧将手收回。这时霍染因说:“我眼睛上是不是沾到了什么?” 他抬眼一看,霍染因的眼皮上确实沾了点面粉。可能是刚才抬手的时候不慎弄到的。 他抽了张纸巾。 隔着纸巾,当纪询手指按上来的时候,霍染因眼珠微微一转。自指缝间,纪询看见霍染因的眼底,隐隐约约闪着碎钻似的光。 小小的插曲之后,两人都若无其事。 至少纪询假装自己若无其事,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他们继续包饺子,但纪询包的饺子太灵性了,只包完一个,就被霍染因赶出厨房,好在原本就不差多少,没过一会,饺子下了锅。 三次水沸后,纪询先尝一口,热腾腾的饺子带着汁水入口,他赞叹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做饭的天赋。” 接着他发现了沸水里沉浮的一锅饺子中最胖的那一个——他包的。 他将这仅存的珍贵的一粒饺子捞出来,放在霍染因面前晃一晃:“我包的,敢吃吗?” slkslk.com 霍染因瞧他一眼,倾身,张口咬住,吃下去。 饺子有点烫,在他嘴里从左腮到了右腮,霍染因轻轻呼着气,挑眼看纪询: “你包的饺子,我调的馅,有什么不敢吃的?” 就是这么平常的一句话,让纪询感觉到了一丁点的不自在。 接着饺子起锅,霍染因将饺子上了桌,又去吧台:“想喝什么酒?” “我就不用了。”纪询的意志还是很坚定的。 霍染因并不劝,很随意地答应了,就开始鼓捣他的吧台。 他将各个种类的酒自酒柜中拿出,又取出整一套调酒工具。 调酒工具比沙发好点,看得出至少用过一两次,也许在某些身心疲惫的夜晚,也或许是某些相对悠闲的夜晚,霍染因回到了家里没有直接洗澡睡觉,而是在酒吧里随着心情调了一杯酒,最后拿到露台,望着月亮,亦或城市,慢慢喝到微醺。 这个时候,霍染因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 霍染因动作很快,只看见各种酒具在霍染因手中像是穿花蝴蝶一样来回捣腾,仅仅几分钟后,鸡尾酒调好了。 霍染因选择的酒,让纪询有些意外。 那是杯龙舌兰日出,这是他们初见的时候,纪询给他点的酒。 霍染因还给纪询倒了一杯矿泉水。 看着无滋无味的矿泉水,纪询在短暂沉默后来到了吧台,在霍染因的视线中,拆开带来的茶叶,给自己泡了杯奶茶。 霍染因倚在旁边,看了半天,最后似笑非笑:“奶茶比酒好喝?” 纪询严谨道:“人类需要糖分。” 他端起杯子,正要喝一口,另一只杯子伸过来了,霍染因端着鸡尾酒杯,和他轻轻一碰。 啪。 轻轻的玻璃响后,霍染因抿一口酒。 他站在落地窗旁,橙红色的鸡尾酒像是窗外将落未落的太阳,倏尔,太阳落下了,可橙红的光却长久的停留在霍染因的脸上。 是鸡尾酒的颜色。 霍染因皮肤冷白,喝酒容易上脸,但上得不严重,只是微微一点红,像是有人用手沾了胭脂,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抹。 “你之前说我适合这杯酒。”霍染因说着,他转着酒杯,酒液在杯中轻轻旋着,旋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藏着吸力,吸引着纪询的注意力,“现在呢?” “……现在,”纪询的目光不得不从酒上,挪到霍染因的脸上,“当然也一样。” 微笑浮现霍染因脸颊。 持着酒杯的微醺美人在赞许中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的背后是冷月,是广阔的深蓝色天空,也是城市,是深蓝里次第亮起的灯火。 他投来一眼,眼波是慵懒的,也是放肆的,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纪询的周身,似乎要用目光将纪询压倒。这是一场明白的邀请,更是一次大胆的爱抚。 这很美,很有吸引力。 但不够。 “如果我们只是在酒吧里认识,那随便玩一玩没什么。”纪询对霍染因直白说,“但现在我们都熟了,这些就另当别论了。彼此之间关系搞复杂了难以处理。” 窗边的人顿一下,诧异地望过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如果说刚才的美人是一幅画,现在,画中美人走入现实的世界。 “为什么会觉得上了床就是复杂关系?”霍染因说,不等纪询回答,他轻笑一声,自顾自接下去,“因为你骨子里觉得,上床是带有感情的,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官能行为,而是一个情感行为,纪询,别人只是想找你发泄,你却想和别人谈感情。” “不,这只是阙值不一致。一无所知时,对人的认知只是由长相构成;熟悉了,性格就取代了长相,成为认知里更重的那部分。刺激人的感官,就从长相变成了性格,后者想要达到上床的性冲动,还是有点难的,总得在某种特定情况下产生强烈的情绪刺激,今天晚上还差口气。”纪询侃侃而谈。 “性格相吸到了后来不还是谈恋爱吗?”霍染因从窗边走过来了。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吧台。 “那还是不太一样的。”纪询纠正,“谈恋爱是个长跑,我们是基于性格的瞬间刺激,这是个很微妙的中间值,要细细品味。” “矫情。”霍染因哼笑一声,脸上的绯色和眼底的多情一起消褪。但他嘴角还保持着微微嘲讽的笑意,没事的时候听纪询瞎侃还算有趣。桌子上,饺子的热气还在蒸腾,隐隐约约的新闻联播的声音顺着风,从敞开的窗户中溜进来。 霍染因伸手按下开关。 灯一闪,亮堂堂的光落了满室,将最后一点暧昧的氛围冲散。 “吃饭吧。”他说,率先吃了几口饺子。 纪询神色自若,也跟着坐下,和霍染因一同共进晚餐。 但这时候,霍染因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霍染因顿足片刻,前去接起电话。 “喂?” 他说了声,而后,神色变得严肃且冰冷。 他挂了电话,穿起外套。 “辛永初那边出了点事。” 赶在霍染因拿车钥匙之前,纪询上前:“喝了酒别开车,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一点小事。我去看一眼就回来,打车去打车回来就行。”霍染因说。 “年三十打车?”纪询嘲笑,“还有,你是在鄙视我的智商吗?真要是小事,能在年三十打电话给你,能让你一刻不耽搁就出门?” 他说完了,得出结论: “辛永初死了?” “……” “啊,看来我猜中了。你不直说是怕我触景生情吗?” “都知道了还非要说出来。”霍染因说。 “因为我没什么景好触,也没什么情好生。”纪询淡淡说,“走吧。” 霍染因的手在门把上停留片刻。 随后,他们一起去了。 69、第六十九章 辛永初自杀了, 用罐装可乐上头的易拉环割喉而死。 可乐是他中午找狱警要的,说想喝, 红色的罐头也喜气,能沾点年味。因为辛永初一直很安分,平常不是静坐冥思就是看书写字,看守他的狱警就没多想,毕竟到了年三十,一瓶可乐而已。 辛永初要了可乐, 背对着摄像头把易拉环在瓷砖缝里磨尖,藏在掌心里。年三十里,狱警比平常还多了两个, 他们拿着拷贝进来的去年春晚,在电视上放,犯人们吃完晚饭, 也大多凑在小间的屏幕前跟着看。电视就一个频道,狱警看什么, 犯人看什么。 辛永初看到电视开始放了以后,就拿着那易拉环走到洗漱池的半挡板边上, 用力割断了自己的气管,也不知他怎么做的,愣是没发出痛呼,等狱友发现了, 人已经断了气, 抢救不了了。 看守所里头自杀自残的事不少, 但一般都是吞牙刷吞异物割腕之类的,几年前有过一个用牙刷插气管的死亡案例,此后看守所的牙刷也都特意换成柔软圆头弄不死人的。 辛永初这个死法是头一回, 易拉环那么小,足以想象,要以多坚决的意志,才能在这种绵长折磨的致死痛苦中一声不吭。 纪询和霍染因赶到现场时,尸体已经装进裹尸袋运到了一旁,因为自杀的情形比较清晰,现场拍了照留档后,就没有保留,几个狱警在那边清理血迹。 血很多。 辛永初可能是割到了大动脉,挡板和地上全是,一桶又一桶的血水运出来,从两人身旁运过,霍染因看见的时候往纪询旁边站了站,好像要隔开纪询与血水。 纪询觉得这一刻霍染因可能记错了自己的ptsd。 他是尖锐恐惧,不是血液恐惧。 霍染因找到了当班狱警:“遗书呢?” 之所以在年三十还给霍染因打电话,是因为辛永初还留了一封遗书,放在他枕头底下,叠得四四方方,很好找。 biquge.name 霍染因将其展开。 遗书不长,只有三行。纪询站在旁边,跟着看见了。 “硝酸银造成了那么多困扰,对不起。 要是早点知道蔡警官就好了。 只能这样赎罪了。” 看完遗书,纪询又往裹尸袋看了一眼。 黄色的袋子,装着个还是人形的物体,但他的精神已经随着血液,自躯体中消散了,自世界里消散了。 辛永初死了。 霍染因收起信件,走到裹尸袋前,拉开袋子做最后的确认。 他就是这样的人,有再完备的纸面档案也不能放心,一定要亲自看上一眼。 他看见了辛永初割得血肉模糊的脖颈。 他回头望了纪询一眼。 纪询错开霍染因的目光。下一瞬,他听见拉链拉上的声音,霍染因将裹尸袋重新拉起,对他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辛永初只有一个早就不联系的母亲,出于人道,他的尸体会被运回原籍然后在司法部门的帮助下火化,至于他母亲愿不愿意为他下葬,那就不是警方能做主的事了。 当然这些大部分是看守所处理的,不关霍染因的事,他只需要对辛永初案负责。 他们要回去的时候,狱警处传来骚乱,其中一个收拾血迹的狱警突然将拖把一摔,蹲在地上埋下头,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在哭腔里:“这什么个事啊!我不想脱警服!” 他是将可乐递给辛永初的那个狱警,也是辛永初的管教狱警。 近来年管得严,对于犯人在狱中出事严防死守,如果碰到有犯人自杀,分配到的管教狱警少说挨个大过,严重点,那身警服都不能再穿。 这是年三十,电视里还放着去年的春晚,春晚上的小品变着法子逗全国观众快乐,看所守里的犯人被逗笑了,只是笑声含着,小着,他们拿好奇的,兴味的眼看围在一起的狱警,狱警们也围着他们蹲下的同伴。 他们低声安慰着同伴,但他们都是当班狱警,多多少少都得挨处分。 这些苍白的安慰的言辞,越说到后边,越沉默。 最后,在一片电视的欢笑声中,蹲着的狱警再站起来,和其余狱警一起,继续收拾现场。 纪询和霍染因走出来,再度上了车。 街面上已经彻底没人了,两条宽敞的柏油马路冷森森的,在明亮路灯的照耀下,通向一团漆黑的前路。 这两年来,城市的春节都不让放炮了,年味越发没有,只有钢筋水泥的大楼上,一盏盏亮堂的灯下的寂静无声。 “意外吗?”霍染因说。 纪询静了几秒,才意识到霍染因在说辛永初的事情。 “死的很痛苦。”纪询语气很冷淡,答非所问。 霍染因把车内空调调高了些,又放起舒缓的车载音乐,他闭上眼,似乎也被这凄冷的街景弄得兴致萧索,他说:“他终究还是逃不过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庭。蔡恒木的存在让他的行为逻辑显得如此可笑,于是本就强烈的道德感摧毁了他因为杀人而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 纪询有些尖锐的讽刺道:“当他自杀时想不到会有狱警因他而掉工作,如果知道,想必他又不会选择这样死了。道德感又如何呢,事后情绪性的道德感无法挽回任何东西。” 霍染因在窗外映入的冷色里倏然睁眼,他没有转身,只是静静的通过那面后视镜观察着纪询,他嘴上说着与眸中的探究毫不相关的话:“这种道德感会出现在练达章身上吗?” 道德审判了辛永初,道德会将练达章一同审判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太大意义。 但纪询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某种思绪,因而也变得沉默,他无意识的把一只手探到霍染因插车钥匙的地方,在那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后又惊醒般收回手,将双手都搭到方向盘上,双目直视道路前方。 霍染因没有错过一丝细节,车载音响里的乐曲播了一首又一首,窗外的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怪诞的光圈。 钥匙扣。 纪语。 他勾了勾嘴角。 接下去的一路上,没有人再开口,等回到霍染因的房子,桌子上的饺子已经彻底冷了,冷了的饺子凝出一层令人倒尽胃口的湿哒哒的油光。 桌上橙红色的酒,倒是突然有了十足的吸引力。 纪询端起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他喝得急,酒劲冲头,让他眯了眯眼。 霍染因把桌上的饺子倒了,盘子放进洗碗机里,再回到客厅的时候,纪询已经走到酒吧后边,动手给自己调酒了。 “纪询,你再喝就醉了。”霍染因语气平平。 纪询拿在手中的酒都是度数高的酒,度数高的酒本来就容易醉,还混着喝,只会醉上加醉。 “确实。”纪询语气轻佻,“开不了车了,只能在你这里借住一晚上,我看你的沙发还没有用过,就借我睡睡吧?” “随意,你想留下来我也不能赶你走。”霍染因并不反对,他丢下一句话,去卧室里拿了睡衣,而后又进浴室。 纪询的酒调好了,可这时候他忽然又觉得没有意思,索性放下了酒,来到沙发前。 沙发上的塑料膜还在,正在灯光下泛着冷然的光。 纪询随意撕了塑料膜两下,懒得动了,刚才急匆匆喝下去的半杯龙舌兰日出的酒精,开始在他身体里作用,吞噬他的力量和精神,又用这些作为燃烧的养料,蒸腾他的血肉和骨髓。 他感觉到倦意、热意。 他闭上眼睛。 当花花绿绿的视野关合的时候,听觉就开始发挥作用。他听见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水声哗啦——哗啦——的响,霍染因正在其中,冲着个节奏很快的战斗澡。 真是个无趣的男人。纪询想。都年三十了,也不愿意在浴缸里泡一会儿吗? 他的思绪又散漫开来,从霍染因身上转开,转到周遭。 他还听见春晚上熟悉的主持人的声音,今年的春晚也开始了。 还有风声,还有偶尔的汽车的鸣笛声。 吃完了代表团圆的年夜饭,好像人们和人们又要在团圆的日子里分开了。 倏地,鼻端传来一道冷冽的味道,有点像薄荷,也有点像海洋。 等到潮湿的感觉再触及皮肤,闭着眼睛的纪询才惊觉,是霍染因从浴室里出来了。但他没有睁眼,倦怠笼罩着他,他想这样闭眼睛到天荒地老——或者至少到太阳再出来为止。 “醉了?” 霍染因的声音就响在纪询的耳旁。 纪询含混地应了一声,一般这种时候,前来打扰的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地走开,但霍染因没有,不止没有,纪询还感觉到忽然施加在身上的重量,霍染因坐上来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等纪询错愕地睁开眼睛,他对上了霍染因的瞳孔,灯光下,霍染因有一张苍白透亮的面容,他的五官无一不精致,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或是形态优雅,或是形容俊美,哪怕将其挨个拎出单独观察,都足以得惹人怜惜。 现在,这张漂亮面孔对着他。 对方发梢蕴着的水滴滴到他手背。 “有这么意外吗?”霍染因将车上的话重复,而后他嘴角微微带笑,“辛永初的死,对你没有这么意外。但你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心情始终不好,是因为辛永初的死让你联想到了另外的人。” “你的妹妹也是年三十死的。” 他看着霍染因。 霍染因脸上的笑容像一团雾,这团雾伴着他的话语,一路潜到纪询心中。 纪询吐了口气,他没什么被戳中痛处的反应,反而向前凑近霍染因,眼神一错不错,像是要用自己不避退的目光证明自己说的话:“我去之前就说过,没有什么景好触,没什么什么情好生。霍染因,你也把我想的太像琉璃娃娃了吧。” “当然不是因为你妹妹的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你心中的伤,这是你心中的痛。但是纪询——纪询,他们不明白,你心中真正的痛不是这个。” 霍染因还带着水汽的手遮住了纪询的眼睛,又把另一只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像在诉说一个属于夜晚的秘密。 “是因为你呀……” “用刀捅了你妹妹。” 雾散开了。话语是最残酷的利剑。它搅烂纪询的心。 70、第七十章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纪询能够感觉到,霍染因在等待他开口。 我该说什么?纪询也自问。 心脏破碎了又被粘合, 黏了一手的血,被手掌压迫的眼球自对方的指缝中看见了红色的光——红色的血,他闭眼,血没有了,黑暗涌上来,电视机花屏后的斑斓噪点也出现在黑暗中。 很快, 噪点里的其他颜色都被红点吞噬了。 红色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他在浸满血液的黑暗里, 听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感觉到宛如当年的,陪伴在最亲密的亲人身旁, 却再听不到他们声音看不见他们行动的,如坠入深渊的, 窒息的寒冷。 这样的寒冷中,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也跟着停止了。 霍染因的手从他眼睛上挪开了。 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对方的目光先落在他身上,带着透视皮囊的压迫;而后是指尖,霍染因的指尖像是一柄锋利的手术刀, 切开他的皮肤, 深入他的肌理, 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他在战栗似的痛楚中蓦地睁眼,一把抓住这只手! “三十晚上你很想见血?”他问霍染因。 霍染因却笑了,浅浅的笑容像水一样在他脸上荡开。他丝毫不在意纪询的威胁, 反而凑进来,吐字清晰: “不,纪询,你没有那么生气。不要故意做出这副模样。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立场?”纪询失笑,“我们有什么共同的立场,你伤害我的立场吗?” 他的笑容也带上血腥的味道,他拉开了霍染因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自己的手却抚上霍染因的脖颈,对方修长的脖颈在他手指的压迫下快速泛红,霍染因的胸膛快速起伏两下,忍不住抬起脑袋,以获得更多氧气。 夜晚中,霍染因薄唇微微张着,脸颊泛上鲜艳的红色,眼底也泛出了水色。 但他的目光依然下垂,凝在纪询脸上。 那双水后的眼珠黑沉沉的,像一口幽深古井,井的水面,映着纪询的影子。 “重现真相的立场。纪询,辛永初被道德审判了,你呢?你被道德审判了吗?你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你反反复复做着噩梦,你心里明明有着比警察还强烈的对正义的追求,却坚持将自己同警察切割……纪询,你比我更清楚,道德对你做了什么审判。” “始终被道德审判的你,是不会因为我说的话,我做的推理而生气。你只会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这个真相终于被人发现了。”霍染因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纪询心口,“我说得对吗?” “——继续说。” 纪询迎上霍染因的眼睛,他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霍染因一段段话像一根根尖锥,之前游曳在身体上的痛楚冲到了脑海中,撞得他的后脑勺一阵发麻,一阵发痛,但是麻过痛过,他真的听到——听见自己轻松的呼吸声。 霍染因的话刺中了他的心,也刺中了他身上沉重的密不透风的罩子。 罩子崩出了口子,他趴在裂口的边沿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 倒影对他微笑。 他也微笑。 愤怒和寒意从他身上浪潮一样退去了,他的另一只手也抚上霍染因的脖颈,他的双手虚虚捧着对方的脸,目光胶着在霍染因脸上。他这时温柔得如同在观察一件举世罕有的珍宝。 “说得好,有奖励;说得不好……” 他的手向下滑着,滑到霍染因脖颈的底端。 他将双手合拢。 “说得不好,也有奖励——我想这对你而言,应该同样是奖励。” 男人心中的野兽睡醒了,露出獠牙。 他成功地打碎了对方坚硬的外壳,他看见了鲜血淋漓的但真实的人。 这是我想见到的纪询吗?霍染因问自己。 是的,这是我想见到的纪询。他瞬间做出回答。他和过去不一样,但他是纪询。 他现在正在和真实的纪询对话,而不是一个虚伪的粉饰出来的躯壳。 “现场的血液溅射痕迹遭到破坏。” 霍染因开了口,因为喉咙的压迫,声音有些断续,那份看过无数次的档案出现在脑海,他的声音轻缓平静。 xiashuba.com “你的口供里说,你看到妹妹自杀,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的上前抱住她倒下的身躯,这个过程中手机不小心掉在地上。你一边摁住妹妹的伤口,一边寻找手机导致地面出现了衣服拖拽的痕迹,之后你就一直抱着她等120的到来。” “很合理,完美的用大片的血液遮掩了你和她衣物上因为你出刀而出现的溅射。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刑警,不会让别人看出破绽。” “但是纪询,正因为你如此优秀,你的潜意识更不可能做出破坏现场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在说谎……” 纪询吻上霍染因,将剩下的几个字吻去。 霍染因错愕了刹那,旋即迅速反击。 这个吻很激烈,是纪询平生以来感觉过的最激烈的吻。他感觉自己和霍染因,就像两头正在争抢地盘的野兽,互相角力,疯狂撕咬,但是很快,几乎是一瞬间,纪询就带领霍染因走入另类的激烈。 他亲吻着霍染因,在对抗中注入柔情和欢愉,他轻而易举地攻占了霍染因的大脑,让对方从对抗变成承受,又从承受变成迎合。 当绵长的一吻结束后,他没有立刻离去。 他拥抱着霍染因,在对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会做的时候,静静地贴合着对方的唇,感觉对方的唇上的鲜血将他的嘴唇浸润,犹带着人体温度的血液,像火一样,肆意在他唇上燃烧跳跃。 “破了。”纪询说,他贴着霍染因的嘴唇说,声音从他的牙关递到对方的牙关。 “嗯。”霍染因迷迷糊糊回过了神。 “两三天好得了吗?你还要值班吧?” “谁管它。”霍染因清醒的瞬间,不服输的锋锐又进入他的眼睛。 纪询不免低笑一声。 他伸出舌尖,轻触伤口,又烙下轻轻一吻,吮去鲜血。 他从血中吻出了甜味。 他餍足的松开拥抱霍染因的手。 但霍染因像蛇一样缠住了他,他的双手环在纪询身上,喷吐在纪询耳旁的呼吸,都是潮湿温热的。 “为什么这时候吻我?”他问,“是想要将我也弄脏吗?” 他说着话,亲昵地与纪询耳鬓厮磨。 “纪询。”他轻笑,“你硬了。” 71、第七十一章 纪询躺在床上, 霍染因睡在旁边。 那个激烈的,癫狂的……亲密交流, 已经过去几分钟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卧室的大灯关了,留一盏床头灯,橘黄色的光打在霍染因汗津津的脸上,像只手,轻柔地抚摸着霍染因俊秀的眉目与脸上的疲倦, 弄得纪询也想要去摸摸这张最近天天能够看见的脸。 他这样想着,真的伸手了,手搭在霍染因的脸上, 感觉对方皮肤上正在退却的温度。 霍染因睁开了眼,目光漫不经心朝这里扫来。他的眼底没有了刚才的涣散,倒塞满了倦怠, 但很快又变得寻常一样藏刀蕴剑:“干什么?” “带你一起去洗澡。”纪询其实没想干什么,但他找了件事情说, 身上黏糊糊的确实不舒服。 “不用。”霍染因直接否决,“我累了, 想休息一会。” “那我先去洗。” “衣柜右侧有一套全新的没穿过的睡衣,墨绿色的。”霍染因心不在焉说。 纪询起身,他打开衣柜,找到了霍染因所说的那套衣服, 他拿着那套衣服, 霍染因家里有两个卫生间, 他在房间里的浴室和外头的浴室衡量片刻,觉得里头的浴室恐怕会吵到霍染因,于是选择离开卧室, 前往客厅。 水声哗啦啦的,较低的温度浇在纪询身上,将他隐隐约约带着火的身体浇得冷静。 他站在蓬头底下,若有所思地摸着肩膀上被霍染因咬出来的伤口。 男人和女人一起之后,关系总会发生微妙的,亲密的变化。 男人和男人一起之后呢? ……其实太快了。他在今天出门之前,包括晚上吃饭的时候,和霍染因说的“两人没有到那个份上”,百分百,绝绝对对,是发自内心。 只是后来,那一瞬间的霍染因太美,又太了解他了,让人想要将其彻底弄脏。 再后来……更加快乐,当然,也挺痛。 纪询关了水。 他拿着霍染因的浴巾,随意擦擦身体,又换上霍染因给他穿的新睡衣,这让他想起了两人的初次见面,他带霍染因回家,霍染因在他的房子里洗澡换衣服,穿的是他的衣服。 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两人行为颠倒着将同样的事情重复了遍,该做的事情倒是彻底做完了。 他饶有兴趣地想,出了浴室,还拿一条湿了的热毛巾,打算去卧室给霍染因擦擦。 但卧室里空荡荡的,刚刚还躺在这里的霍染因不见了,只有一床凌乱的床单被子。 人呢? 纪询又倒回头,在不熟悉的屋子里绕了一圈,没一会,就看见呆在客厅的落地窗外,慵懒坐在露台上的霍染因。 霍染因穿件松松垮垮的浴袍,蜷缩在露台上的小沙发中,他的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指尖斜斜夹着个高脚玻璃杯,玻璃杯里是半杯晃着要溢出杯口的红酒,星星在蓝丝绒一样的天空上好奇地注视着露台上的人,露台上的霍染因,却始终眉目宁静,平淡漠然。 他身体里的所有热情,好像在刚才全部消耗尽了。 霍染因听到他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很冷淡的开口:“你晚上睡眠浅就挑张床自己睡,客房或是主卧,你随意。” 纪询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想起初见时自己那番矫情做作的台词,深觉这现世报来的有点早。他试图转移话题: “……要吃点宵夜吗?我有点饿了。”纪询补充,“我做,你吃。” “不需要。”霍染因宁静得像一尊雕像。 “你刚才洗了个澡?”纪询又挑起一个话头。 “唔。” “那累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纪询,不用这么多废话,这不像你。”霍染因总算说了个长句子,“是不是上了床就给你不一样的感觉了?我还以为只有女人会有这样细腻的情感倾向。” “那什么像我?”纪询挑挑眉。 霍染因摇了摇手中的薄酒,把它放在一边,疲倦的揉了揉眉心,说:“人的情感就像一块偏振光片,让他们不自主的戴上倾向去评判别人,从而错失真相。纪询,你试图怜惜我——这,呵——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发泄,若是你因此把我当成什么弱者替我去找借口,就很可笑了。想再做一次就再来,不想的话,睡觉。” “哦?你认为我会错失什么真相呢?你和我玩这种情感游戏——或者按照你的说法,发泄游戏——是在给我某些暗示,让我接近什么吗?比如……让我猜猜……在这时候问你微信头像上的作业本是怎么回事?” 坐在小沙发上的雕像忽然活了。 霍染因转回视线,视线里的倦怠消失了,那种灼灼热情与专注,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我又说中了。 纪询无聊想,这对他而言又不难,只是两人刚刚才结束,总抓心挠肺地想说点温存的话。 yyxs.la 霍染因微微笑了。 手中的酒,露台之外的城市,再也不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全部精神,所有目光,又集中到纪询身上,他眼底的锋芒,也柔软缱绻地绕在纪询身周: “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 纪询不得不承认,尽管霍染因有另外一面,对方最适合的,还是这一面。 他最喜欢的,可能也是这一面。 拥抱最锋利的剑,有最深的痛,和最贯穿心肺的刺激。 让人感觉在活着。 他上前一步,没有预兆的行动,直接将沙发上的霍染因打横抱起。 霍染因错愕几秒。 几秒够了,他将外头吹风的人抱回客厅,放在餐桌旁:“2月的天气刚洗完澡在外头吹风,也不嫌冷得慌?你在这里坐一会,我饿了,去下碗面,待会陪我吃一点。关于你作业本的小问题,我们明天醒来再说,今天晚上——” 他拿手指点点脑袋。 “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纪询说完了,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扫视一眼。可能是大年夜做饺子的缘故,冰箱里存放的东西还不太少,蔬果肉类都有,他决定给自己下碗清淡的面条。 这种简单的食物他还是会做的。 他单独烧了水,又将面条丢进锅里煮,再另拿一个碗备些调料,而后再取出一颗小青菜,洗干净了将菜叶手动扯下来丢进锅里和面条一起煮。 等到水壶里的水烧开,锅里的面条和青菜也差不多了,他将其捞起来放进碗里,再注入热水。 差不多了。 纪询吹声口哨,将面端到外头餐桌上,招呼霍染因:“来吃一口。” “不饿。”霍染因始终拒绝,兴致缺缺。 “那喝口汤。”纪询小小退了一步。 霍染因懒得再拒绝,算是同意了,但在他拿汤匙喝汤之前,纪询先一步将汤匙递到霍染因嘴边,喂他喝了这口汤。 “……” 深觉自己正被迫失去手和腿的霍染因起身,突然一口咬在纪询嘴唇边,接着去厨房另拿了另一副碗筷回来,分走纪询碗中一半的食物。 “这样满意了吗?” “满意了。”纪询舔舔嘴角,心里舒适了。 饭桌上两人没有过多的交谈,等到吃完宵夜之后,纪询选了客卧,但他跟着霍染因进了主卧——更准确的说,他停留在主卧的门口,看见霍染因坐上床铺。 霍染因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纪询抱臂倚着门框:“你睡,我替你关灯。” “我有手。”霍染因说。 “今天晚上不劳您的手动。”纪询吊儿郎当一笑。 “……”霍染因徐徐吐出一口气,躺上床铺,拉起被子,一晚上的辛劳,他还是没多少精神了,脑袋一沾枕头,就困倦得眼皮打架。 但是还有一个人,就在门口…… 不等这个念头在霍染因脑海中闪尽,“啪”地一声,灯关了,世界暗下来。 纪询说:“晚安。” 而后门也关了。 房间里彻底安静了,只剩自己了……或许还剩点别的什么,比如属于纪询的味道,比如被纪询抱着时候的感觉。 霍染因耳朵不受控制的一阵发热,他翻个身,将脑袋埋进枕头里,掩去了脸上的一丝懊恼。 门外头的走廊里,纪询最后关了几盏灯,也往客房走去。 屋里没了别的光源,只剩下夜的清辉,洒在身上。 纪询在短短的几步路里,冒出了许多繁杂的想法,他想到霍染因左肩后,似乎很久远的,仿佛烫伤烧伤的痕迹,又想到霍染因锁骨处褐色的贯穿伤,又想到霍染因隐没在皮肤下的峥嵘起伏的脊柱……最后他想到了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曲了曲手臂。 虽然体力上没什么问题,不至于抱不起人,但是外形……是不是……要抽点时间,锻炼一下? 72、第七十二章 早晨的阳光燎到的纪询的眉毛。 他在盛大的阳光中抖抖眉毛, 睁开眼睛,并找到放在床头的手机, 看了一眼。 上午七点。 很难得在这个时间醒来……准确地说,很难得在这个时间自然醒来,最近以来,总是因为某人,被迫在这个时间看见早晨的太阳。 纪询嘀咕两声,从床上起来了。 他开门的时候, 对面的门还紧闭着,霍染因似乎还在休息没有醒来,他走过客厅, 朝落地窗外的小区看了一眼,小区里头也并没有什么人,连声音都少, 大年初一的早上,似乎所有人都在休息, 整个城市也陷入一种似醒非醒的困倦感觉,慵慵懒懒的, 像是一年到头,终于能打个安心的盹。 他进了厨房,找出米,做了点粥。虽然不能动刀子, 但洗洗米, 做碗粥还是可以的, 霍染因现在也适合喝粥。 粥做好了,纪询自己并没有吃,他上午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他倒了杯温水, 走到霍染因那扇合起的房门,轻轻叩了叩,打开来。 室内昏暗。 密密合拢的窗帘遮挡住了太阳,也将城市偶有泄露的声音一同拒绝。 霍染因侧卧着休息,被子搭在他的腰腹处,他贴着床单的那只手蜷起,脑袋正搭在这只手的臂弯处,绝大多数的面孔朝向床单与手臂,藏起来,只将一点点上翘的眼尾暴露给纪询。 纪询开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他,他眉头蹙起,埋在手臂里的的脑袋挣了挣,像是想从睡魔的手里把自己给挣出来。 “不着急起来,再睡会吧。” 纪询看着人挣扎累得慌,压低了声音和霍染因说话。 也不知道霍染因听见没有,反正他还努力想要醒来。 “我在这里。”纪询又换了句说辞,“你可以安心睡觉。” 事实证明他的自我意识过于浓厚了,霍染因完全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安心,甚至看着挣扎得更厉害更想起床了。 纪询只好说出第三句话: “大年初一,诸事安定,没有案子。” 这话神效。 说完之后,霍染因薄唇开启,回应般轻轻“唔”了一声,真的慢慢安静下去,又睡了。 纪询一时哭笑不得,下意识喝了口水。但看看床上的霍染因,他又把只抿了一些些的水杯放在床头,自己再静悄悄关了门。 他走了。 2月8日,他有个地方要去。 霍染因睡醒的时候很渴,但神智饱满,多日来因睡眠不足而生的疲惫一扫而空。 正好床头上有一杯水,他拿起来一气喝光。冰凉的水进入腹中,将他大脑里仅余的一点点蜷缩起来的晕眩一扫而空。 他看了眼时间。 两点。 霍染因顿一下,又看一眼。 确实是两点,下午两点。 他一觉无梦,足足睡了十五个小时……不,也不算是完全无梦吧。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的霍染因想。这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大的时间,初一有个好日子,太阳像红澄澄的火球,高挂在寥廓的天空上,碧蓝的天空没有云,像霍染因饱睡之后豁然开朗的心情,一丝阴霾也无。 他在阳光中眯了下眼,回忆梦境的内容。 纪询闯进来了。 对方背对着光,他看不清楚纪询的脸,但能听见纪询的声音,难得没有尖刻,没有颓废,温情脉脉地说了好几句话,对了,纪询还带着一杯水……回忆到这里,霍染因心头打了个突。 他回头看着床头已经空了的水杯。 昨天我有带水杯进屋吗? 梦里纪询好像就着杯子,喝了口水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开门出房间。这时候他还在思考着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纪询,但等走到走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用考虑这么多。 房间里悄然无声。 纪询不在,说好的今天说作业本的事情的? 一朵云飘进霍染因的心头,给他落下了一点阴影。 他先拿出手机看了眼,没有任何消息。 他又去厨房,本来想给自己弄点吃点,却在冰箱上看见了一张便签。 “电饭煲里有白粥。——纪询” 霍染因的目光在便签条上停留了一会,纪询用本名出书,日常字体与书籍上的签名相差仿佛,头尾连绵,东歪西倒,能找个地方靠着,绝不独立站直。 透着字体,仿佛就看见了纪询那种软软绵绵缺乏脊柱的身体和对周围不屑一顾的神气。 字如其人。 霍染因哼笑一声,又掏出了手机,再看一眼,还是没有消息。 宁市有两处公墓,一处老的,在老城区,叫庆山公墓。 除了逢年过节,墓地总是冷清的,再盛大的太阳照在一块接连一块的墓碑上,也显现出种阳光照不去的冷凝之意。 纪询在初一的晚上开着车到了这里,墓地晚上自然是关门的,理论上来讲,这是个拒绝扫墓的时间,但是毕竟没有人会认真在墓地里值班守夜,所以纪询轻松翻进了墓地,借着天上稀疏的星光,在一片片一模一样的墓碑中,找到属于纪语的墓碑。 黑夜将绝大多数东西都变成了模糊的剪影。 纪询凑得很近,才看见墓碑上属于妹妹的猩红名字。 纪语。 他念着,又念一遍。 不用转头,他就知道,自己父母的墓碑伫立在妹妹隔壁,他的心抖了一下。这三年来,他来得不是很频繁,有限的几次来到,往往也是同碑中的人相对无言。 总归触景生情。 纪询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墓碑前蹲得过久了,他撑撑头,稳住心神,将带来的便携式录像设备,放置在斜上方的草丛里,像摄像头正对着纪语的墓碑。 这还不止,他又拿出一个远程无线喇叭,埋在另一处的草丛里。 将两样东西处理好,纪询迈步正想离开,却一脚踢到了旁边的石头,石头“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谁?!” 一道声音伴着手电筒的光芒照向这里。 纪询赶紧蹲下,就近藏在身旁的大墓碑之后。 风声呼号,吹得树枝刷刷作响,纪询突然感觉脚腕有点异样,他低头一看,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浮在空中,凝着他。 yqxsw.org “……” 他眨眨眼。 这下看清楚了,是一只通体漆黑、只有一双绿油油眼睛的黑猫在盯着他,这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脚下。 “喵——”一声尖尖的猫叫响在墓地里。 “是野猫,吓我一跳。” “不要一惊一乍的,鬼吓人一不定吓死人,人吓人真的会死人。” 风送来保安的些许闲言碎语,纪询将自己藏好,收回了挠着猫咪脖子的手,轻轻撸了撸猫的背脊,安抚救了自己一回的猫咪,抚着抚着,他忽然发现它的尾巴上方,有一块月牙似的秃斑。 纪询手一顿,想到了纪语。 纪语从生下来开始,右手虎口处就有一块指甲宽的月牙痕迹,看着像是被人掐出来的痕迹。每次有新同学、新朋友看见了,好奇问她这痕迹从哪里来的时候,她十有八九要楚楚可怜说一声:“是被我哥掐的……” 等到他们信了,纪语又笑嘻嘻地晃动手腕:“逗你们玩的,这是胎记,可爱吧?像不像小月亮?我家里只有我打我哥的份,才没有我哥打我的份。” 纪询的目光不由自主,开始追随着黑猫,想在黑猫身上找到属于纪语的更多痕迹,但原本老老实实蹲在他膝盖上的黑猫忽然一甩尾巴,四足一蹬,蹿入墓碑群,像道烟般消失在黑暗中。 纪询倏地站起身来,想要追上去,但已经失去了猫咪的踪迹,他再看向四周,保安和灯光都不见了,好像黑猫完成了帮助他的目的,就立刻消失了。 纪询又站了几秒钟,而后,他原路返回,翻出公墓,回到车上,打开笔记本。 笔记本屏幕一闪,和摄像头成功连接,纪询在车上准确看见了墓地里的情况。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孟负山会出现。 至少在纪语的忌日,他会出现。 然后…… 纪询将手搭在电脑上,他的指尖在电脑的键盘上打转。 孟负山一直在调查纪语的事情,纪询知道,但不在意。对于纪语,对于那起案子,他在当年就调查过了,得到了明白无误的结论。 孟负山随后的所有调查,对他而言只是十二个字: 没有必要,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也许霍染因的评价没有错,我确实自负,我确实觉得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其他都是傻子。纪询突然这样想着。因为我亲自调查过了,我得出了结论,我结案了。所以我再也不关切孟负山去查什么,查出什么。 ……但是,但是。 除夕夜霍染因的话将他弄得心烦意乱。 还是来找孟负山聊聊吧。 聊一聊,也不花多少时间。 他吁上一口气,正准备重拾过去,好好干回熬夜盯梢的活,手机忽然响了,想谁谁到,霍染因发来消息。 “你现在在哪里?” 大年初一能去哪里?纪询看眼时间,晚上十点多了。 “在家赶稿。”他说,“难为我家编辑大年初一拜了早年后紧接着就是催稿,我痛定思痛,不能让人难做,所以年初一就开始赶稿了。” 他发完消息,等着霍染因回复。 但霍染因迟迟没有回复。 纪询也并没能穿透空间,看见自己家的楼下,正停泊着一辆熟悉的车子——霍染因的车子。 驾驶座里,霍染因抬头瞧了窗帘拉开,但一丝灯光也无的房间,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荧亮的屏幕里,黑色的方块字仿佛是对他的一本正经的嘲讽。 73、第七十三章 大年初一的夜晚悄然无事地翻了篇, 等到2月9日,天还雾蒙蒙的时候, 百无聊赖在车中熬了一夜的纪询,忽然看见有到抹影子出现在摄像头中。 影子是灰色的,只占据镜头的一角,在天还未明的,仿佛天空中的雾气凝结成了实体,正沉沉地缀在屏幕一角。 纪询将自己歪在驾驶座上的身体摆摆正, 从斜着看屏幕,变成正着看屏幕。 影子消失又出现。它再出现的时候,已在摄像头的正中央, 纪语的墓碑前。 这时摄像头已照出影子的全貌。 那是个穿着灰外套的人,他戴着棒球帽,手里捧着一束小雏菊, 在墓碑前蹲下。 黑色的棒球帽遮挡了摄像头的窥视,将灰外套的模样完全遮挡, 只能窥见夹在他嘴间明灭的烟头。 纪询从座位上倏忽坐直,他毫不犹豫地肯定出现在视频中的人的身份! 他关掉电脑, 将监控画面同手机连接,随后迅速往墓园去。 但就在他刚刚翻过墓园还没敞开的大门的时候,摄像机的镜头忽然一阵晃动,接着, 一张阴鸷冷峻的面孔出现在镜头之中, 他微微眯着眼, 眯起的眼睛如同两柄平直的刀刃,透过镜头直射纪询。 孟负山。 短短一分钟,他已发现藏在草丛中的摄像头! 接着镜头剧烈晃动, 他的手机屏幕上线出现目的里的杂草,然后是一双有着狰狞花纹的鞋底——孟负山的靴底。 靴底只出现两个瞬间。 第一瞬间是纪询见到它;第二瞬间是它踩上镜头。 它重重踏下来的那一刻,纪询仿佛听见镜头哔剥的碎裂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动一下,仿佛被人隔空给踩着了,接着他对着手机上的黑屏骂一声:“该死!” 镜头被踩坏了! 纪询立即连接上另外一个无线信号。昨天晚上他除了在草丛中放置摄像头之外,出于有备无患的心态,还放置了个无线小喇叭。 他通过喇叭和孟负山喊话:“舟航顺济,风定波平,真是土气的□□口号,孟负山,这就是你暗示我的唐景龙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吗?” 又是“啪”地一声。 啧,真是毫不意外,估计孟负山又来一脚,将喇叭给踩碎了吧。 但这时候,朝着目的地奔跑的纪询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人类是个会学习的种族,聪明的人更有着出类拔萃的学习能力,第一次在踩碎电子设备前还要观察一眼的孟负山,在短时间内的第二次行动中,毫无疑问会沿用并简化第一次的成功经验。 也就是说,孟负山这回会一眼不看,直接将喇叭踩碎。 ——那就正好,一步踏入他的瓮中。 纪询赶到现场了。 穿着灰大衣的孟负山果然没走,不止没走,他的身影似乎还僵在了纪询放置喇叭的地方。 纪询不跑了,两手插兜,闲庭信步,轻轻松松跨过最后几个台阶,来到孟负山身旁。 他自背后拍了下孟负山的肩膀。 拍下去的时候,他还犹有玩味地回忆起上回两人在小巷中的见面。 那时候孟负山也在他背后,徐徐自黑暗中出现。 虽然迟了点——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 一道劲风袭来。 孟负山直接提腿后踢,如同马撅了蹄子,但如果孟负山算一匹马,这匹马绝对是最性情暴烈的那一匹。 纪询脑海中纷呈升降的杂念没有影响他的反应,他迅速后撤,让行动不便的孟负山这一脚直接踢空。 对方当然行动不便——任谁一脚踩了强力胶,被黏在地面上不能动弹,他都必然十分的行动不便。 由此可见,经验主义害死人。 纪询后撤两步便再度欺上,他伸手向后腰处,低喊一声:“小心,枪!” 孟负山身体僵住一瞬,但立时做出更为剧烈的反应,只见他猛烈一挣,终于将被强力胶黏住的鞋底挣开! 电光石火,纪询也拿出别在后腰的防狼喷雾,对着孟负山的面孔连喷两下。 孟负山猝不及防,被喷了个正着,他顿时双眼眯起,猛烈咳嗽,一直咬在嘴里的香烟,也在这时候掉在地面。 “操!” 他怒骂一声,但总算挣脱了束缚的孟负山绝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直接反身,一步跳过三个台阶,想要从墓园逃跑。 纪询的第二道喊声紧接着响起:“霍染因,帮我抓住他!” 这不过虚晃一枪。 但前方的孟负山的行动果然迟疑了,被防狼喷雾喷中的他双眼通红,连辨别道路方向都艰难,何况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埋伏! 就是这时,纪询从后赶上,借着跳落的冲力,直接将孟负山按压在地! 孟负山剧烈挣扎! 纪询其实已经有些压不住孟负山了,颓了三年的身体,要和孟负山、霍染因这种总是在一线搏斗的人相比,实在没有多少可比性。 不过好在,人类和动物的一大区别就是能否学会使用工具——而人类和人类的一大区别,是能否正确使用工具。 纪询掏出路边买的塑料手铐,直接给孟负山拷上。 他再度拉出霍染因,霍染因今天总被他贷款消费:“来自我警察弟弟的手铐,好好呆着吧。” 孟负山的挣扎渐渐缓慢了。其实只要他再用力挣一挣,他就会发现,塑料手铐发出脆响,直接崩坏了。 还是那句话,经验主义害死人。 始作俑者纪询悠哉想道。 半晌,孟负山冷笑一声:“纪询,我以为你是来找我聊唐景龙的事情的。” 纪询语气温和:“我确实是。” 孟负山:“用这种方式?” 纪询:“比不过你当初拿刀子在我脸上晃。” “是拿刀子的光在你脸上晃。”孟负山咬牙纠正,“纪询,搏斗就搏斗,用强力胶和防狼喷雾,你的手段越来越女人了。” “手段还分男人女人。”纪询一声哂笑,“不要让人笑你越来越输不起了——再说,我的厉害之处难道在于我能打?” 孟负山保持沉默。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正经的了?”纪询问。 “不要那么多废话。”孟负山回应。 今天的孟负山比之上回暴躁很多,想也能够明白,优劣对调,如今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他当然没有了之前的闲适。 aiyueshuxiang.com “那就简单说说吧。关于你曾经说的‘唐景龙不简单’的事情——不好意思,我没傻呼呼的跑去自己费心调查,那也太累了,不过通过推理也能猜到八|九分。 “唐景龙有个资助对象叫许信燃,是个医生,爱好赌博。他面对警方审讯时胸有成竹的把调查方向引向器官捐献。他招供了一次擦线的飞刀手术,整个手术从来源到结束都清晰可查,干干净净,唯一不合法的是唐景龙的贿赂罪。 “可这无法解释唐景龙为什么要不停给他钱。 “再加上你的暗示,唐景龙一定是个神秘的坏蛋小boss,那许信燃的表演就可以解读成这样,主动抛出一个疑点,警方调查那一起疑点案件后,发现该案件没问题,自然而然的就不再深入调查而是转换方向。 “这样他们反而能够更好的隐藏秘密。 “这一秘密即——他们确实干着器官贩卖的勾当。 “毕竟查了以后发现没问题比不查始终抱有未知的猜测和怀疑来的更心理盲点。 “所以孟负山,你是想说那个神秘的疑似妈祖崇拜的邪|教组织是一条完整的器官贩卖产业链?唐景龙干着他牵线代孕的类似勾当,做个交易中间人,而许信燃则负责非法手术?” 说了这一长串,纪询的语气依然寻常。 罪恶总是存在的。 这世上只要有光,就一定有暗。 “那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纪询反问孟负山,“和纪语又有什么关系?” 孟负山低头不语。 纪询看着被自己压在地上的人,突然看见晃动在他脖颈上的挂坠,金属男孩头像,穿着条平安结的挂坠。 刚才的搏斗间,孟负山本来藏在衣服里的项链掉了出来。 这是纪语亲手做的。 他一条,孟负山一条。 可能是纪语对哥哥们的一些心意吧。 他了解孟负山。 因为纪语的死和自己翻脸的孟负山,多年来的执着就是纪语。 他们并不是在一开始就翻脸的。 当年事发之后,他被警局带走调查,等到洗脱嫌疑,从警局里出来,他和接到消息,风尘仆仆赶来的孟负山见面。 而后他们合作。 他们有着共同的伤口,和共同的目的。那时候的他们都相信纪语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他们携手调查,找到了……那个人,那个纪语大学时候交往的男朋友。 分歧由此产生。 对于法律不能审判者,纪询放下刀,孟负山拿起刀。 从此两人分道扬镳。 “……差不多了。”微微的恍惚之后,纪询说,“放弃吧。纪语死了三年了。错的不是她。”他闭一闭眼,藏在心中的话,还粘着血淋淋的肉,被他撕下来,说出来,“不是她,是我,是我没有照顾好我的亲妹妹。我自诩能看破一切谜题,却看不到纪语身上发生的,拙劣的罪恶。你还有什么不满,就来找我吧。不要再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越走越远了。” “纪询,你都猜到这个程度了。”孟负山说,“就没有什么联想吗?” “什么联想?” “小语从小心脏就不是很好吧。” “……?” “咔”的一声,塑料手铐被孟负山挣破了,纪询被直接掀翻在地,孟负山几步奔跑,就消失在墓园下绿化树中。 纪询在原地冷静了一会,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 妹妹的墓上的朱砂有一笔写歪了,那歪出的一笔,像是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凝在她雪白的腮边,遥遥望着他。 纪询艰难地转开目光,挥去脑海中的晕眩,从墓园离去了。 他再度翻出墓园的铁栏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进出墓园四趟了,墓园大门就没一次打开过。 他腹诽了这么一句,遥遥看见自己的车子,想拿车钥匙解锁,却摸了个空,车钥匙还插在钥匙孔上,亏得时间还早,没人经过,没有把这辆车子给顺手牵羊了。 纪询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正当将他摸上钥匙的时候,一只手自后边摸上他的脖颈。 后车厢有人。 他从后视镜向后望,但没有望见人,只望见横在脖子上的手,一双很漂亮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肌理柔腻,就连修得短短的指甲壳,都带有珍珠母贝似的迷人光泽。 这人终于往前,朝他身上嗅了一下。 对方凑得很近,纪询觉得他不是在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在嗅自己的脉搏,或者流淌在皮下的鲜血,是在透过皮肤,吞吃他整个人。 他的寒毛应激般竖起来。 “银双狮。”好几秒的时间后,这人终于说,似乎在微笑,指腹轻轻摩挲着纪询的脖颈,扼着他脖颈的这只手,既危险,又暧昧,“你在小巷里见到的人,和你妹妹有关系?” 纪询紧绷的心缓缓松懈,送到一半,一声笑冲出他的胸膛: “霍染因,你真是——太刺激了。” 74、第七十四章 “纪询, 不要转移话题。” “这怎么算转移话题,清晨六点天色未明, 墓园外的车后座忽然伸出一双手,怎么看都是灵异小说的标准开局吧。不过我运气不错,碰到了一只招人的艳鬼。” 说着,纪询抬起手,指尖循着隙,插入了脖颈与霍染因手掌之间。 霍染因似乎也并不想真的扼住他的咽喉, 贴得很松,纪询得以轻易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曲起手指,指甲在霍染因掌心不动声色地挠着。 霍染因掌心一拢, 避开撩拨,收回了手。 “那人是谁?” “唔——” 纪询正琢磨着一个谎言,霍染因就像是读中了他的内心, 开口说话了。 “纪询,不要撒第二次谎。” 他的声音轻轻的, 但话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像在巷子里时一样骗他?纪询初时是这样想的,但很快, 他心头一动,意识到了全新的可能。 “霍染因,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告诉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霍染因简单告诉纪询:“因为我有事找你, 局里来案子了。” 什么案子?哪个犯人年初二都不愿意好好过日子? 纪询倒是想这么问出来。 但霍染因没有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 这么说了声后,很快接上: “这些事情容后再说,你先回答刚才的问题。” “这是审讯吗?” “你还是把这当成一次友好而坦诚的交流吧。”霍染因语带嘲讽。 “常识告诉我, 你虽然能猜到今天我会来扫墓,但不应该这个点来。”纪询说,“你应该先去我家,再打我电话,然后来这里蹲守。是什么让你放弃了电话这种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呢……原因只有一个。” “……” 从霍染因的表情上看,对方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一副并不想听他说话的模样,但是霍染因并没有出声拒绝,想来是知道哪怕拒绝也没有用吧。 纪询想,而后一本正经的开口了: “你对昨晚十点我发的那条短信耿耿于怀。那时你可能刚好来我家找我,接着就发现我撒谎了,你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我都没回家,于是你就直接来墓园。” “有意思。”纪询又说,“案子是昨天晚上来的吗?破案如救火的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勒令我立刻出现。” 霍染因的眉梢扬了扬,又缓缓压平。 “我的常识也告诉了我一些事。”霍染因口吻淡淡。 风水轮流转,刚才霍染因脸上那种“猜到但不想听”的拒绝传到了纪询的脸上。 并且纪询将无声抗议变成有声抗议:“我想我们还是赶紧工作——” “墓园的那个人,男性,爱抽烟,身手不错,可能接受过相关的训练或从事相关的工作,你从昨晚就来到这里,电脑是用来连接摄像头,身上的防狼喷雾是你预先准备好的武器,副驾驶的抽屉里甚至还有好几管新开的强力胶。你很谨慎,但你这种身手的人对付普通人完全不需要这么多准备,这说明你非常明白对方有多难缠。 “你们很熟悉但也许不怎么联系,以至于你用了一种比较激烈的方式来捕捉对方,你有些话想同他说,起因很可能是那天我晚上对你妹妹死亡原因的分析。你断定此人今天会出现却不知道他几时出现,只能从凌晨一直守到现在还得用摄像头监视……” “霍染因——” “我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你想从我这里分析这个人?”纪询脸上浮出一丝讽笑,“我的社会关系可是很复杂的。” “但你妹妹则十分简单。”霍染因说,“会在这个时间,避人耳目的来看你妹妹的人,恐怕不多。你的强力胶应该能固定一些他的脚印,这样体型身高又能做一部分排除。再加上他还和那个吸毒人员有人际关系……这么鲜明的特征我想不难找。” 后视镜里,纪询看见坐在后座的人背脊松懈,重新靠回座位上,他两腿迭起,一手曲肘,撑在车厢扶手上,目光也并没有看着纪询,而是望向窗外,整个人都显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但这只是表象。 霍染因在看着自己。 他从车内的后视镜中看着霍染因,霍染因从车外的后视镜里看着他。 他们身处同一空间,相较面对着面,却都更愿意在镜子里寻找蛛丝马迹的真实。 纪询内心突然觉出了很多趣味。 “那就去找吧。”纪询忽然说。 “?”霍染因的眉心叠出一道褶皱。 “你是警察,你觉得这件事引发了你探索犯罪的雷达,所以你去调查,多么直截了当。”纪询言简意赅,“我既没有立场阻止你,也根本阻止不了你,不是吗?但是霍染因,这件事你是没有办法从我这里得到解答的……每个人都有秘密。” 那道透着镜子,停留在他脸上的视线,开始灼烫。 背后霍染因的视线变得锐利。 “不过,我们之间还有另外一个约定。”纪询又说,这回他没有使用镜子,而是直接转身,看着霍染因,“你的作业本。” 霍染因的视线也从车窗外挪了回来,他眼中的讽刺更浓了。 “你保守你的秘密,却想要探索我的秘密?” “应该这么说:我保守我想保守的,你诉说你想诉说的。” “……这件事容后再说,现在,”霍染因看了眼时间,“先回局里,处理新的案子。” “什么案子?”纪询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了。 “越狱。” 由监狱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莫耐,男,现年28岁,九年前因强|奸入狱,由于受害者事后自杀,故法院从重处罚,判其十年有期徒刑。他入狱时年仅19岁,如今只要再呆11个月就可以刑满释放,他却在这时候选择越狱。 当时是2月8号晚9点,监狱每天运输蔬菜的车像往常一样开来。监狱里平常除了狱警巡逻,还会有一些表现良好的犯人作为小头目负责管教犯人。因莫耐一贯以来服从教导,积极工作,表现优良,是当时的值班犯人之一,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 他窥了个空,换上一身自制的警服,凭借九年来对监狱的各种规章制度的熟悉,悄无声息的混入因过节新增的狱警之中,而后他在后门空地打晕了一名落单的值班狱警,抢走了他的配枪和门禁卡,开着那辆送菜的车,大大咧咧的离开了监狱。 这些内容说来简单,但实际可操作性却极低,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莫耐身上那件警服。 监狱平常会让犯人做工,莫耐那件警服就是靠那些边角料自己缝制的,但是样式可以仿,警服上的金属部件却绝不是监狱里的犯人可以接触得到的。 而他的解决办法竟然是—— “卧槽,这他妈画的也太像了吧?!警徽警衔描得好就算了,为什么金属扣上的反光也能画的那么像?” 宁市刑警支队里,纪询跟着霍染因,还没走进办公室,谭鸣九那绝对不会被认错的大嗓门喊出的声音就一个劲的钻进纪询的脑海。 等到走进办公室,纪询又看见谭鸣九手上捧着的东西,那是一件警服,嫌犯越狱时自己绘制的警服。 好家伙,哪怕已经有心理预期这是件假的了,纪询也一眼没辨出什么不对劲来。 原本怎么听怎么荒诞的越狱故事,在证物面前,终于有了点实感——何况小说才需要逻辑,现实总发生“奇迹”。 “对待证物谨慎一点。”霍染因说。 “好的霍队,不好意思霍队。”谭鸣九立马麻溜放下手中证物,道歉得无比顺畅,接着他看见跟在霍染因背后的纪询,双眼登时一亮。 “你又来了。” “是啊我又来了。”纪询心想自己从抵死抗拒到半推半就再到从善如流,好像也没两个案子的功夫,类比一下,这大概就是典型的从强|奸到合|奸的过程吧,“有人特意在早上六点时候赶到墓园邀我过来,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满足他啦……” 霍染因扫来警告一眼。 纪询实话实说,毫不畏惧,还回给霍染因风流倜傥的一眼。 “??”谭鸣九面露迷惑,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出了什么,但当着霍染因的面,他也不敢露出八卦的意思,只能将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叠加在休假值班却发生案子的怒气上,盯向纪询,“没你之前,我们没这么多案子。” aiyueshuxiang.com “嗯哼?” “你身上的死亡侦探buff太重了吧,走哪哪出事!”谭鸣九明示。 “我和你们频繁接触的日子正好是你们霍队调过来的日子吧,怎么不说你们霍队霉星高照乌云傍身,走哪哪犯罪?”纪询反唇相讥。 “……” 谭鸣九一时语塞,可哪怕霍染因进了办公室,不在眼前了,他也没胆子编排霍染因,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左思右想,还是宣泄心里头那口恶气,而和纪询打嘴仗又打不赢……最后他欺软怕硬,将矛头一转,指向远在医院养伤的袁越,痛心疾首: “这回留在局里的所有人都要加班,除了躲在医院偷懒的袁队!袁队劳模十年之后,也终于学坏了!平日里火眼金睛的周局,这回怎么也信了袁队的鬼话,在现场的人都知道袁队手上那伤口有多危险——危险到迟点送医院,伤口就愈合了!” 一个聚会里有一个谭鸣九就够了。 一个谭鸣九就能盘活一个聚会。 旁边整理资料的文漾漾翻个白眼,吐槽他:“袁队刚进医院的时候,你还说袁队情商高人聪明。收收心吧,就算袁队从医院里回来,你也不可能放假回家。” 赶在谭鸣九一声长叹堪堪出口的时候,去办公室里开了个视频短会的霍染因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莫耐的统计肖像,发给众人: “开出监狱的车遗弃在靠近宁市的k367国道柳昆段上,那一段公路在翻修,最近的监控是晚9点32分拍到的,下一个监控没有拍到他。他开的车上被取走了一些可食用的新鲜食物,也就是说他可以在野外不接触人的情况下保证一定的生存时长,所以初步判定他躲入了沿路荒山,武警已经沿国道展开搜索,我们的职责是协助他们找到嫌犯。” “另外考虑到春节假期高速不收费,往来车辆较多,不排除犯人持枪挟持换车的可能,要注意向公众收集相关线索。” 纪询也接了张照片看。 照片里的人,年轻,苍白,头发像一口沉沉的锅,先压住他脑袋,又压得他背脊弯曲,他看着镜头的脸上,神态怯怯,光看外表,这不过是一个单薄瘦弱、甚至有些女气的年轻人,实在难以想象他竟然会犯下强|奸女性,致人自杀的罪行。 但画虎画皮难画骨,人面兽心之辈,比比皆是。 k367国道柳昆路段,一辆阿尔法罗密欧4c敞篷跑车在高速上尽情奔驰。 车主是位额头和颈部皮肤都已经出现纹路的中年女人,她穿着高档,喜欢首饰,全身上下一共戴了三枚戒指,五只手环,两串项链,哪怕叠戴在如今算是风潮,她叠得也太多了,像是将自己当成了个移动的珠宝展示架。 当然,要说这些珠宝,倒也不是女人身上最显眼的部分。 她身材丰硕,但穿着紧身的豹纹裙,豹纹裙将她的肚子挤出了褶皱,豹纹裙外,她又罩上大貂皮,一头栗色的长发在空中随意飞舞。 她涂上了醒目的水红色口红。 她好像很喜欢水红色,拿掌心按着方向盘的尖尖手指甲上,也是同款指甲油。 她还有一幅巨大的能够遮挡半章脸颊的墨镜,就连墨镜的边框,也是水红色的。 她似乎和人约好,一路开车,一路打电话,掐着嗓子,嗲声嗲气:“哎呀,我们都说好了要一起旅游……你怎么能放我鸽子呢?……我知道过年……但过年怎么了,年年过年,你就今年偷跑出来玩两天而已,这可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好弟弟——” 但这声之后,电话挂断了,电话那头的男人以果决的态度拒绝了她。 女人气得重重一脚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 这辆车子性能好,她又踩得猛,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但惯性让绑着安全带的她都猛地向前一倾——就在同时,她也听见后备箱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她讶然回头。 但车厢里不能看见后备箱的情况,女人很快按了下后备箱开关,走下车,朝徐徐打开盖子的后备箱看去。 后备箱里藏着个人。 男人。 年轻的男人。 年轻的男人在大冬天里穿一身单薄的保暖内衣,正缩在她的行李中瑟瑟发抖,除此以外,她植了绒的后备箱里,还多了好多滚来滚去的生鲜水果。 她的眼睛在墨镜里惊讶地瞪大了。 但青年看上去比她还要慌张失措,他的一只手,像是抱头窜动的小白鼠,在后备箱摸来摸去,半天,总算摸到了个圆乎乎的东西。 他一下将这东西举起来,那是枚红苹果: “那个……我请你吃苹果,好吗?” 75、第七十五章 “我姓高, 高爽,你喊我爽姐吧。”穿着大貂的水红女郎这样说。 这个时候, 时间距离高爽发现后车厢的年轻男人已经过去五分钟了,车子停在路边的应急车道,年轻男人身上正披着一件她翻遍行李箱后找出来的毯子,但毯子显然不够保暖,暴露在寒风中的男人哪怕裹紧了毯子,也不住地打着哆嗦。 “不, 不好意思,我是在你之前换车胎的时候,悄悄爬进来的, 我不是坏人……我身上的衣服和钱包都被抢劫抢走了,你把我捎到城里头就好……非常抱歉,不要害怕, 我真的不是坏人……” 高爽可不担心自己会遇到危险。她粘着长长假睫毛的眼睛,自墨镜底下觑着人, 眼中难掩好奇: “你的手机呢?也被抢走了吗?” 男人,也就是莫耐, 点点头。 “我们恐怕不顺路啊,这样吧,我给你叫辆警车载你回家。” “我不上警车。”莫耐吓了一大跳。搭在肩膀上的毯子都往下滑了一大截,他索性不批了, 直接将毯子放回车子里, “我不上警车, 我直接走,谢谢你的帮助。” 说着这样的话,他居然没忘记回过头, 将自己带来的瓜果蔬菜重新自副驾驶座搜罗出来。 高爽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一巴掌拍在莫耐的肩膀上:“好了好了,不上警车就不上警车,你这么害怕警察,不会是——” 莫耐身体僵硬,握紧拳头。 “离家出走的小朋友吧?”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莫耐,“我,我28了。” “什么?”高爽大吃一惊,“你28了?我以为你才18,你用什么护肤品,怎么保养的,皮肤这么白,脸上又一丝皱纹都没有?” 思路客 “就这样,早睡早起,不晒太阳。”莫耐窘迫道,他又强调,“不要叫警察!” “知道啦知道啦,那我给你叫个滴滴吧,把你捎到最近的城市里。”高爽说。 莫耐稀里糊涂地点点头,点到一半,他还是没闹明白,惴惴问:“滴滴?” “对啊,滴滴。” “滴滴是什么?” “——哈?” 高爽满眼震惊,但很快她就发现,面前的男人不止不懂滴滴,他所有新兴的概念似乎都不明白,他不知道什么是ofo,不知道什么是直播,不知道什么是民宿,也不知道什么是充电宝——天哪居然连充电宝都不知道! 最离谱的是,对于手机,他的印象居然还停留在键盘式手机上。 “ohgod,弟弟,你是今天刚刚下山的山顶洞人吧?” 然而弟弟只睁着一双兔子一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我不是,我知道你车里放着的歌是蔡依林的《日不落》。” 看得高爽……唉,心头一软。 谁让这个小弟弟眉清目秀呢?毕竟姐儿爱俏。 “这样子吧,既然你没有目的地,就先和我走一程,你到觉得方便了的地方在下车好了。” 莫耐千恩万谢的上了车。 “但我的车可不能白坐。”高爽又说了,她眼珠一转,又有了新的调戏小奶狗的主意了,“弟弟你都会些什么?” “我会做奶茶,做手抓饼。”莫耐老老实实说,“我还会缝衣服。” “弟弟你会的可真多。”高爽惊叹,“可惜我们在路上,现在这些好像都用不上啊。” 恰逢太阳的金光射入了人的眼。 莫耐一边抬手挡着太阳,一般缩在毯子里打喷嚏。 “那……那我还会画画。我可以替你画肖像画。” “我要验货。” “啊?” “你要让我看看你到底画得怎么样,我才安心把我的美貌交给你,喽——”高爽开了游戏,将手机丢给莫耐,“你先画我游戏里的人物吧,要画得美美的呦。如果有人在游戏里找你,女角色你都不要理,那些全是嫉妒我美貌和有钱的柠檬精;如果是男角色的话,那你就告诉我,那可能是我的小男朋友们,哎,不过他们也未必会来联络我,前男友不如狗,他们一个个狗都不如……” 她可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吩咐完了就快快乐乐地开车,还没五分钟,身旁传来声“好了”,她转头一看,一声惊呼立时冲出了红唇。 “天哪,你是美术专业的吗?怎么画得又快又好!” 莫耐只是羞赧地笑。 “看弟弟你这么有才华,我就放心了,可以把我的美貌托付给你了。” 那副大大的墨镜终于摘下来了。 可她不美,也不年轻,她只是个有钱的,打扮妖娆还有些胖硕的中年女人。 “虽然我的小孩已经上小学了,说起我的小孩……哎,算了,别说他。”她再强调,“但弟弟你千万别把我的皱纹给画出来,你要注意抓住我美艳的神髓,那种放肆飞扬的感觉,和我名字一样的气质……你要画q版,明白吗?” 莫耐十分顺从,连连点头,为了画她,目光时不时瞥了过来。 高爽被瞥得心头痒痒,没话找话去问他:“弟弟到底有没有地方去?没地方去姐姐请你去旅游。” “我有的。” “去哪里?”高爽又问,可莫耐只是低头。 “我们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哎,算了,姐姐也不勉强你,那你知道姐姐这趟旅游是要去干什么吗?姐姐可是要去干大人才能干的事情。” “什么事?” “姐姐要去杀——人——啦——” 车内循环的歌声唱到尾声,欢快的旋律合着高爽的声音,叫风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莫耐服刑的监狱是隔壁柳城的监狱,越狱这等大事,24小时内不把人抓回来,得有一堆人脱警服。他所在的监区,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外,近乎倾巢出动,当地的刑警、武警也是联合办案,附近的道路关卡集体设了配枪的检查人员,一有异动,立刻击毙。 办案人员是凌晨五点半发现那辆被遗弃的车的,霍染因自然也是那时候接到消息,作为辖区负责人协助柳城公安进行抓捕。 意外得知了霍染因接到案子的真实时间,纪询啧啧两声,侧目霍染因:还说不是特意来蹲我的! 霍染因立持正经,但肉眼可见,本来放松的人有了一丝紧张。 他暗暗忍着笑,没在谭鸣九他们面前说什么,但私下里给开手机,给霍染因的微信号发了十几个不同的微笑表情包,从全方位对‘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阴阳怪气了一番。 然后——没什么然后了。 他们坐上了车,加入了搜索大队。 车辆遗弃的地方,山多,搜山这种事,十分讲究运气,在场的所有人都做好了连熬几天不睡觉的准备,谭鸣九直接从办公室扛了一箱方便面出来: “海鲜藤椒红烧牛肉面,番茄鸡丝老坛酸菜面,应有尽有哈!” 没人理他。 纪询甚至冲他翻了个白眼,再按上车窗。 方便面的阴影,谁当三餐谁知道。 初二清晨的高速路段好歹不算挤,一众呼啸奔驰的警车之中,夹杂着辆霍染因的私家车,车里头,纪询和霍染因正就着这件事在闲聊: “十年牢都坐了,就差十一个月就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想不开要逃跑?监狱那头排查过了吧?这一段有什么可疑的人来探视他吗?” 监狱那头排查过了,情况也在通知中做了说明。 “两个月前,莫耐的小姨来监狱探视,通知他母亲去世。他的衣服衣料比对结果,最早的那批次也是差不多两个月前,所以那边怀疑他是因母亲的缘故。” “有点怪。” “哪里怪?” “人如果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心心念念惦记着儿子熬着不肯死,那么莫耐激动之下越狱赶着去见母亲,逻辑正常通顺。但人都死了……早几个月上坟和晚几个月上坟又有什么差别?”纪询说。 “人在激动之下做什么都有可能。” “足足激动了两个月?” “这是莫耐偷偷制作警服以来接触到的最大变故,除此以外,他的行动轨迹和往常并无不同。” “当然。”纪询耸肩,表示理解,“最大可能性。就算这种可能显得嫌犯有点蠢。” 说话间,车子到了目的地,前方的车辆一拐,拐出国道,进入山道。 道路一下子变得颠簸起来,霍染因将车速缓下,跟着前方车子的屁股,慢腾腾地往前开,突地,前方的车子停下来,谭鸣九探出脑袋朝后边喊。 霍染因按下车窗。 一股冷风倏忽吹入,刮得纪询瞬间“哈秋”两声,立时缩在了自己派克大衣的毛领子了。 而谭鸣九啥事没有,就是说前方路况复杂,他们四辆车,分两个方向走。 纪询又坐了一会蹦蹦车,忍无可忍,一拍霍染因的肩膀:“别往前开了,我们走。” “走去哪?” “出山,去犯罪现场——那辆车子停留的地方。” “纪询,嫌山里冷你就直说。” “这是冷的关系吗?”这当然是冷的关系,但不妨碍纪询振振有词,“谭鸣九这个本地人,老马识途在山里搜山还情有可原,你一个刚刚调过来不到两个月的外地人,在这里两眼一抹黑,刚才跟着谭鸣九的车都差点开到沟里去了,你在这里能发挥什么作用?当个搜索工具人吗?撵只狗过来效率比你高多了。” “纪询,”霍染因用平生最大的耐性,“你知道路怒症吗?” “我知道怎么分析莫耐到底去了哪里。”纪询镇定回答。 霍染因二话不说,直接掉头。 这人真是太直接了! 他们倒回了头,来到车子遗弃处,车子此时还在原地,没有动,因为已经有警察过来检查过了,所以并没有专人看守这辆车。 纪询上了车,打个小小的喷嚏,揉着鼻子操作仪表盘。 霍染因提醒他:“不要污染现场。” “得了吧我的霍队,您还真当这是疑点丛丛的杀人现场?”纪询说,就这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查看完自己想要查看的东西了。 “他没挂手刹,导航停在输入页面,上面只输了一个j字,唔……看上去不太会用啊。” “你是指他不熟悉车辆。” “嗯,不熟悉车辆,很可能也不熟悉路况,没有导航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开到这里呢?我记得你手上那份行车记录仪路线还挺曲折,不是一路笔直过来的。总之我们恐怕要跟着他的路线复原一遍才能揣摩他开车时的想法,知道他要去哪儿。对了,他妈妈家在哪儿?” “九霞县。” 柳城离宁市不远,霍染先把车开的飞快取直线到了柳城监狱附近,再接着就是放慢速度,跟着莫耐走过的路往前。 最开始是一段一会儿大路一会儿小路的车程,方向非常混乱,大致是往东南,这段路莫耐开的最快。纪询拿笔在旁边记了几回路上的标志牌,摇了摇头说:“这应该是他刚出监狱自认反追踪在乱开,没什么价值。” 接着莫耐开到了一个小镇附近,在之后一路都是错落的旧村庄,然后便上了国道。 他们还没开回到弃车点,纪询便让霍染因把车停到了一边。 他指着白纸上出现了圈出两次的嘉市方向,说:“奇怪,九霞县在嘉市,这两个他经过的小村落都有条旧路明确指向那边,他再怎么会迷路,也不至于迷路两回吧。” 霍染因的眉头拧起来。 “看来可能性最高的答案不是真正的答案。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变成了:莫耐不去九霞看妈妈,想去哪儿?”纪询饱含兴趣问。 76、第七十六章 “不, 不要杀人!”莫耐脱口而出,“杀人了会被关起来, 监狱里没有口红也没有貂皮大衣,也没有这辆豪车。” 他满心想要阻止高爽,可对上的却是高爽惊讶的眼神。 “弟弟……你把我说的杀人当成什么了?你难道觉得姐姐真的会去杀人吗?我说的是在游戏里杀人啊,游戏里杀人不止不犯法,还能赚钱呢。” 是他误会了吗? 莫耐窘迫地闭了嘴,低头看着手机上动来动去的游戏画面。 天色渐黯, 在高速上跑了一天的罗密欧4c下了高速,开进城市,最后在一栋别墅前熄火。 高爽在驾驶座上慵懒地抻了抻身体:“哈——开了一天的车, 累死了,弟弟,赶紧下来进酒店了。” 然而莫耐缩在副驾驶座上不动:“不用了, 姐姐你去吧,我在车里头睡一晚上就好了。” 高爽诧异道:“什么啊, 你疯了吗,有别墅不睡睡车里?冬天在车里头睡, 都不是不舒服的问题,一不小心会中毒身亡的。” 莫耐:“我会记得开窗户的。” 高爽:“你是怕姐姐夜袭你所以才不愿意和姐姐进别墅的吗?” “……”莫耐憋出一句话,“我是怕我夜袭姐姐才没有去的。” “可是姐姐不怕你夜袭。” “我怕。” “你是怕姐姐还是怕酒店的监控和身份证验证啊?” 莫耐身体一震。 “姐姐看见了哦?”高爽水红色的嘴唇得意翘起,“你藏在衣服底下的手|枪。说实话, 你是逃犯吧?” 莫耐的手按住了衣服底下的手|枪。 他的脖子突然弹出一根粗壮的青筋, 青筋就像巨大的蜈蚣一样, 在他的皮肤下钻动,颤抖,哆嗦, 他苍白的皮肤,从脖颈那一段处开始变红,他怯弱的表现不见了,神色狰狞地瞪向高爽。 但那不是一种丑恶的狰狞,那是一种——一种决绝地狰狞。 就好像是他心里装着一件事,他一定要去把这件事给做了,因此他要把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东西给清除的坚定信念。 在莫耐将手|枪拿出来之前,高爽接上话:“好了,不要生气,姐姐刚才跟你说的你都当成耳边风了吗?现在兴起的民宿是不查每个入住人身份证的,只要下订单的人登记身份证就可以了——而且,姐姐已经对你一见钟情了。” “?” “女富婆爱上小坏蛋,多有趣的爱情故事。”高爽笑道,“茨威格不就是这么写的吗,一个女人的24小时,女富豪对赌鬼一见钟情,赌鬼向她保证自己会改邪归正。怎么样,你会为我改邪归正吗?” 莫耐脸上的涨红消褪了,他迷茫的看着又陷入了自我想象的女人,这一天的相处都是那么的奇怪,这个女人的思绪总是无穷无尽的跳跃。 高爽不需要他回答,又自顾自的说:“骗你的。金庸说越漂亮的女人越爱说谎,我得多说谎才能变得更漂亮。总之,我没有第一时间打110就成了你的共犯,也要付刑事责任的,所以不会卖了你,走,进去吧。” 莫耐稀里糊涂地下了车,进了别墅。 别墅很大,很漂亮,就莫耐来看,哪哪都好,是他出生以来都未曾接触过的东西。但仰首阔步走进这里的高爽环视一圈,却并不满意。她拍拍手: “虽然只住一天,但也不能敷衍,得找人来布置布置,嗯——晚餐也要着重准备,毕竟今天是我和弟弟的初见,弟弟你喜欢吃土豆泥吗?我家的孩子就喜欢吃,但我总是不让他多吃,会积食——哎呀,不好意思,我刚才是不是又不自觉地说起我家孩子了?” 高爽向莫耐道歉,莫耐却不明白对方的歉意是从哪里来的。 接下去的事情让莫耐大开眼界,他本来以为按照高爽说的,那些会很麻烦,但是实际上,高爽带着他坐在沙发上,教他在手机上打开几个方块——app——就能够预约很多服务。 这短短的一个半小时里,他们什么都不用忙,只是坐在沙发上,点了两下手机: 鲜花送来了,气球彩带送来了,龙虾螃蟹送来了。 本就富丽堂皇的别墅被装饰一新,看上去马上就要开party了。 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手机里什么都有,手机解决了这一切,他看着穿着黄外套的配送员,突然想起过去: “我以前……也送过这个。” “外卖吗?” “那时候不叫外卖,还叫跑腿,也不是每个人都送,是愿意加钱的顾客和买得多的顾客才送,一个月零零总总,能赚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高爽面露嘲笑,“你在外头赚钱的日子都是什么老黄历了?” “五百块钱不少了,这可是单独跑腿的钱,我还有另外的工资,总共加起来能有一千八!”莫耐急了,“哪像监狱里,一个月干下来,最多两百块钱,还得用这笔钱付衣食日用品的开销,一年能存下一百块都是奇迹。” “监狱里一年只给一百块钱倒是我没有想到的。”高爽说,“不过你知道刚才送外卖来的人能赚多少吗?” 莫耐不想问。 这一天下来,他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现在所见到的这些,不全是他身旁高爽富裕高调,而是——更多的还是——他已经不认识这个社会了。 九年了…… 他在里头呆了九年了…… 再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让他更能意识到九年的长度,他突然感觉到了身体一阵一阵的颤抖,那是被社会抛弃的无所适从的恐惧和战栗。 “……他们的工资啊,少一点的五六千,高一点的每月过万。不过弟弟,你不用焦虑,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总会被淘汰的。早晚而已。听说大厂都在研制机器人了。” 他看向高爽。 高爽却看着别墅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是泳池,漆黑的夜晚,泳池是一片无光的黑水。 高爽白皙的脸上,红唇微动。 “谁不被这个社会抛弃呢?” “不过……我们恐怕还是要去他老家看看。” 明明分析出了莫耐的行踪,纪询却偏偏往莫耐不会去的地方去。 霍染因不是傻子,他跟上了纪询的思路:“他从监狱里逃出来,一定有着某种理由,而这个理由有时效性又并不紧迫,让他能准备两个月后还能达到目的。去他老家探访可以了解他的人生经历,由此推断他是否有什么迫切的渴望。” “没错,我们得听听他有什么故事,有了故事才好编剧情。要我写啊,这要么是心怀旧怨赶着去报仇,要么就是含冤十载想洗冤——啊,好像有点老套。” “……” “不过□□罪怎么洗冤?有点想象不出来,这么久了证物找不到了吧,难道是证人?” “纪询你别自己脑中就把故事编到结尾了。”霍染因有些无语,他懒得再吐槽纪询质疑过去办案民警能力这件事,只是一脚踩下油门,直奔九霞县。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黯淡,窗外的车子越来越稀少。 时间一路走过,在晚上七点的时候,纪询躺在椅背已经放到最低的副驾驶座上,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悔了。” 一路上纪询已经说了很多无意义的话。 不是说渴了,就是说饿了,再就说冷了,最后说累了。 如果上面三种都没有,那他一定在说又渴又饿又冷又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不是在开车疾驰,而是在山林中长途跋涉——还是至少和大部队走散三天的跋涉。 霍染因不想理会纪询。 但认真开了半分钟,他还是忍不住瞟了眼副驾驶座。 瞟完立刻后悔。 明明正闭着眼睛的纪询,就像是用皮肤捕捉到了他的视线,他在眼睛转过来的时候,准确勾起嘴角,又开始说废话:“知道要和你们一起来搜山,出门的时候真该开个房车出来,有事没事,还能吃个饭睡睡觉,对吧?” “……” 霍染因他打出转向灯。 “干什么?”纪询的耳朵灵敏着呢,“九霞县是直走,还不需要转弯。” “找个县城,吃点热的,休息一小时再走。”霍染因言简意赅。 “能报销吗?”纪询只关心这点。 “能。”霍染因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车厢内安静了一秒,下一秒钟,一声重重的冷哼响起来了,纪询还闭着眼,双手枕着脑袋,模仿着周局带着浓痰的老烟嗓: “还吃饭,你以为你是在公费旅游吃饭开房?兄弟单位能凑合下就不错了!什么?搜山,山那么大,哪里不能啃点馒头歇个觉,还当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吃饭睡觉都要用帘子遮起来再拿锁头咔嚓锁住了?!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能吃苦了,想我们当年——” “……” 霍染因深深吸气。 从没有路怒症这个毛病的他,真的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多个毛病了—— “好了。”纪询突然说,“前边紧急车道停一下。” 霍染因不知道纪询又想干什么,但他停下来了,这时候停停车,冷静冷静,没有坏处。 纪询松开安全带,下了车,绕一圈,绕道霍染因那头叩叩车窗。 霍染因不明所以,按下车窗看着纪询。 纪询行个绅士礼:“警察弟弟,今天一天辛苦你了,接下来的时间就放心交给我吧,等你休息醒来,保证到了目的地。” 两人是在当天晚上九点到达九霞县的,进入县里的时候,还被拦下车子,要了身份证件看,还让打开后备箱。 ranwen.la 这是个天下间所有小县城差不多的小县城,地方小,经济落后,年轻人不是很多,县里头的公安局,一年到头基本就处理点邻居矛盾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出了个什么大案子,好了,不得了了,一年到头,都有人议论纷纷。 因为之前柳城的警察已经来询问了一回,莫耐的小姨轻车熟路的招待了纪询两人。 莫耐家里那些故事听上去有点丢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颇为奇异,她的小姨绘声绘色的以一种分享人生经验的语气,毫不厌烦的说了起来。 莫耐的父母早些年吸毒,用她小姨的话来讲,是她那个丢人的姐姐不学好先吸的,再带的她丈夫一起。 两人因为吸毒,家庭拮据,有一回毒资不够了,莫耐的父亲就拿刀去抢劫,失手杀害了户主,因此入了狱判了死刑。 丈夫死后,莫耐的母亲吓的戒了毒,做了几年小本生意,又嫌弃那太过劳累——她小姨的评价是天生好吃懒做——于是干起了皮肉生意。 “都快六十的老太婆了还在那边做这种事,活该出事。”她小姨连续强调了好几回这句话,又继续说起了莫耐母亲的死亡。 同样是个很戏剧的故事,嫖资本来是五十,嫖客只想给四十,争执间就把人杀了。 一开始听故事的只有纪询和霍染因,但莫耐的小姨是做晚餐摊子生意的,嗓门大,一开腔,跟戏台上练嗓子似的,半条街的人都听得见。 于是一忽儿,莫耐小姨的晚餐摊子就坐满了。 要不是来的大爷大妈明显吃饱了,光占座不点餐,纪询都要以为这是另类的招徕生意的手段了。 这批人虽然不点餐,却没有干听着,以明显了然故事内容的口吻议论纷纷: “莫耐这孩子,小时候看着好好的挺机灵,没想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老古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看莫耐有这结局,也是意料之中。” “苦还是苦了莫耐他爸,本来一个好好的小年轻,就因为被莫耐妈妈勾着一起吸毒,店铺也不开了,房子也败了,最后,自己把自己给葬送了。” “怎么是老婆先吸老公后吸?一般不都是老公先吸,引着老婆也吸了?” “你这就是刻板印象了。确实结婚后,男人害女人的比女人害男人的多,但莫耐妈妈漂亮啊,一倒贴他爸,他爸立刻被弄个五迷三道,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所以说啊,色字头上一把刀,先杀男来再杀女,是个人,他都逃不过。” 当这句话说出来之际,满堂喝彩,听到的人都鼓起了掌。 说话的老头还挺谦虚,团团拱手:“大家客气,客气,多读了两本书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闹哄哄的评书似的现场,纪询和霍染因两人也没有逃过。 周围的大爷大妈拍拍他们的肩膀:“小伙子长得俊俏,有女朋友了吗?没有啊?那要担心,千万不要被坏女人给骗喽——” 坏女人是没有的。 坏男人恐怕是有的…… 他们不由自主,对望一眼,接着瞬间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又集体转眼,看向别处。 故事讲完了,晚餐摊子也该收了。 莫耐的小姨推着晚餐摊子走了。 但桌椅是公共的,所以大爷大妈还坐在原地磕着瓜子吐着皮。突然说: “你说这妹妹做什么这么恨姐姐?那话里话外,恨不得把死人再挖出来鞭一遍尸。” “嗐,还能有什么理由,肯定是姐姐长得漂亮,她不漂亮,小时候被姐姐抢了男人喽。” “总之这故事我不信。” “我也不信,做妹妹的,有偏见。” “得,我们自己再去打听打听,走了走了。” 其他人都走了,就剩霍染因和纪询。 纪询慢悠悠吃完最后一口馄饨,对霍染因说:“你还说我会编故事——高手在民间,这里的大爷大妈岂止会编故事,还比我更会分析更有侦探精神呢。” 霍染因:“莫耐越狱出来报杀母之仇的可能性很低。” “岂止很低。”纪询,“我看是绝不可能。莫耐自己经过审判,熟知流程,就算他成功越狱了,我想他也不可能自信自己能够单靠一柄手|枪,千里走单骑来杀这个已经被警察局收监的嫖客——不过这话恐怕这里的警察不太爱听。山上那边应该没什么进展,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地。光看我们进来时候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模样,就知道他们是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掘出来。” “换个调查方向吧。”霍染因说。 这里已经走不通了,自然应该换个全新的思路。 “当然,当然。”纪询说,他思忖片刻,提出了个问题,“莫耐当初犯的强|奸罪,到底是怎么回事?” 77、第七十七章 天黑了。 满满一桌子的饭菜, 只剩下残羹冷炙,虽然鲜花、气球和丝带都还在, 但这栋别墅里,依然处处透着股繁华落幕的味道。 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发出一声喟叹。 “弟弟啊……” 莫耐埋头收拾东西,他害怕听到那句“你该走了”,但是事实上,他又明白,哪怕女人不赶他走, 他也要走。 总是要走的,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旅游完了会回家, 而他则要去他的目的地,这之后多半警察就会抓住他…… “我这里有张身份证,你可以拿去用。”但高爽说了这么句话。 “啊?” “干什么傻傻地看着我, 既然你是个逃犯,肯定没有身份证用的吧?但现在的国内, 没有身份证可是寸步难行的。”高爽说,“身份证是我前男友——前前男友——还是前前前男友?哎, 总之是前年的事情,个狗一样的男人,我飞了半个国家千里送,想和他度过一个愉快的国庆, 结果还没三天, 他就甩了我, 迫不及待地逃出酒店——” 高爽撇撇嘴。 “身份证就这样落下了。” “……姐姐说你的小孩已经上小学了,”莫耐憋出一句话,“姐姐那时候已经结婚了吗?” “不止那时候, 我现在也还结着婚呢。”高爽咯咯地笑,“怎么,弟弟要说我水性杨花吗?” “没,没。” “好弟弟你真贴心,过来,姐姐把身份证给你用,虽然你们长得不太像,但没有关系,你这么会画画,去快手——也是最近新兴的app哦——上跟着视频学点化妆手到擒来,化妆术可是号称东南亚三大邪术之换头术。” 莫耐被带到浴室的大镜子前,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和忙碌地给他准备着化妆用品的高爽。他不由问出了深藏在心中的问题:“姐姐这么有钱……又这么热心,那些人为什么要甩了姐姐?” “因为姐姐放不下孩子,和他们交往的时候,老爱说孩子怎么样怎么样。”高爽容色淡淡,“大家本来就是为了偷情来的,听孩子经听得都没了兴致吧。但这是没办法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母亲背负一生的爱与债,母亲是永远没有办法丢下她的孩子的。” 当天晚上,莫耐拿了高爽情人的身份证,根据着对方的模样,画了个八成像的样子。 高爽啧啧称赞,甚至想开车带着莫耐回宁市的路口关卡试试会不会被认出来。 但这也只是玩笑,宁市早就被跑车扔到远方了。 高爽把那一大堆化妆品打包送给莫耐,随后打了个哈欠:“好了,我们睡吧——明天早起,姐姐带你去看日出。” 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天上午四点,高爽已经把莫耐拉上车子,罗密欧4c再次轰鸣着冲上别墅前的山道。这时的天色还没有亮起,远处的山,是盘踞的怪兽,身侧的悬崖,是不见底的深渊,而这辆跑车在生机一线的道路上急速飞驰,如同一只行进在细绳上的蚱蜢,随时都要从绳子上掉下去。 副驾驶座的莫耐已经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了,他大喊:“姐姐!慢点!” “什么?” “慢——点——我们会掉下去的!” “不会的——”高爽大吼着回复,“你不是女孩子,我们不会上演末路狂花的剧情。” 她这么说着,甚至单手去调了车载音响,让bgm换成了末路狂花的配乐《goingmexcio》,整个操作吓得莫耐双手紧紧抓住车窗顶的把手,非常怀疑高爽再多看一秒音箱的屏幕,他们就真像那部电影的结尾一样开车飞出公路,坠落悬崖。 “哎呀,我真喜欢这些老歌,但是公会里的那些小姑娘老嫌弃我总听十几二十年前的歌,品味老土。我就喜欢日不落怎么了,蔡依林唱的多好听啊。” 莫耐努力跟上她的话:“这些歌对我来说还挺新。” “嗯?”高爽愣了愣,而后爆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再没说什么。 吉他和口琴伴着风驰电掣,他们到了山顶。 山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到时,天还是暗的,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照的,但是没过多久,不知道哪里开了个窗户,一丝光突然绽了出来。 有了一线光,再后来,一切就顺理成章。 太阳出来了,那是个红彤彤的脑袋,可怜可爱地在云层的尽头冒出来,而后漆黑的云朵就像被泼上了绚丽的水彩,整个天地,一寸寸地亮了起来。 当早晨的第一缕光射到两人的脸上的时候,莫耐听见高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太阳总是日出的模样,永远不落下,该多好啊。” 属于女人的疯狂与恣意不见了,昨天晚上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她还能够自得其乐;但是现在,站在阳光之中的她的却只剩下冷若冰霜。他看见她望着远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头闪着仇恨的火焰。 他非常轻易地认了出来,因为相同的火焰曾经也闪现在他的眼中。 他想起对方曾说的“杀人”,心中陡然生起了惶恐,他试图打断这可怕的一幕:“姐,姐姐,这里风景很美,我给你——” “拍照吗?” “不,我给你画画吧?” “啊,忘了我的弟弟是莫奈第二,天才小画家。”高爽恍然,“来吧,你想要怎么画姐姐,姐姐要摆出什么样的姿势?会画出《日出·印象》2.0吗?” “这样就好了。”莫耐赶忙说,他取出了画纸和铅笔,这是昨天他们用app下单时候,高爽做主要的,他还以为用不上,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当他的画笔落上画纸的时候,一切杂念都消失了。 在监狱的时候也是,因为没有事情干,只好画画,不停不停地画画,画所有能看见的东西——而高爽,是九年间他所见到的最美之景。 他快速地画起来,朝阳,女人,女人在风中摇摆的头发,女人美丽的侧脸。 他竭尽全力地将那瞬间的美留在画纸上,直到耳旁传来高爽的声音:“……天哪,弟弟,你不是真的爱上姐姐了吧?你眼中的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居然能将姐姐画得这么美……天哪天哪,我真是赚到了,随手捡了个弟弟,居然是这么个有才华的弟弟!” 他讨好的笑容刚刚浮上脸颊,高爽又叹了口气。 他的心弦跟着颤了一下,他很怕对方叹气。 下一瞬,那种冷若冰霜又回到了高爽脸上。 “可是弟弟,你把姐姐画得再美,姐姐也不会留下来的。”她望着来时的路,“一个人一生中,一定有一件事,是道德没法阻止的,是法律没法阻止的,是爱也没法阻止的……我要去报仇了。” 她回看他,再重复。 朝阳的金光,化作仇恨的火焰,她沐浴其中。 “我要去杀人了。” 莫耐服刑在柳城监狱,当年犯案的地方肯定也是柳城。 这是趟说走就走的旅程,纪询和霍染因又从九霞县开夜车开到柳城,这段距离不长不短,差不多三个小时左右,等赶到了柳城,正好是半夜十二点多。 这个时间,正常的询问、调查肯定是没有办法展开了,再加上这是将近十年前的案子,在询问调查之前,肯定先调阅当年卷宗。 他们到了柳城当地公安局,局里有人值班,霍染因出示警察证件后,很快拿到了当年的档案。 莫耐当年的犯案地点是柳城大学,受害者是柳城大学的女学生,叫宋听风。 那是2007年9月15日,星期六,宋听风宿舍里的其他两人因为周末在外游玩没有回来,宋听风独自一人在床上睡觉,灯关了,晚上九点左右有人开门进来,她睡得迷迷糊糊,那个人好像在衣柜附近停了一会儿又出去,宋听风就以为是自己小姐妹准备去洗澡上床睡觉就没注意,但是等对方第二次进来却是悄无声息的走到自己床边,用一件衣服蒙住自己的脸和嘴,接着就开始强|暴她。 宋听风当时吓蒙了,她试图反抗但未果,事后犯人还用她脱下来的睡衣把她绑在床边上,等到室友回来解开她嘴上手上的捆绑物这才得救。 虽然宋听风因为第一时间无法忍受遭到强|暴的身体而去洗澡了,没有留存身上的体|液证据,但好在当天的内衣内裤在她两个室友的强烈要求下得以保存,这也成了本案的直接证据。 宋听风9月18号上午,在室友的陪同下鼓足勇气去公安机关立案。宋听风对莫耐有印象,她的证言是怀疑那个人就是莫耐,因为声音很像,体型也一致。 女生宿舍一般对外人不开放,但是莫耐之前和宋听风的室友程想谈恋爱,他在程想的指点下常常偷偷带零食奶茶进宿舍分给程想同宿舍、同层的女同学,所以非常熟悉阿姨出没的时间和进入路线。 接着警方通过调查取证,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同层的另一个宿舍里的学生曾经在那个时间去洗漱刚好目击了莫耐的出现,因为她总是这个点洗澡,所以时间非常准确。再加上内衣内裤上莫耐遗留的□□,衣柜上采集到的莫耐指纹,证据链完整,莫耐在9月22号被捕了。 莫耐在看守所羁押了一段时间,宋听风回家休养,并在国庆假期结束回到学校,但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被强|暴的事实,10月10号,她爬到学校最高的那栋楼楼顶,跳楼自杀。 她留下一封很简短的便签,只有一行,写着“对不起,我无法忍受我自己。” 连着档案的,还有一些留存的证据。 包括宋听风当时所穿的内衣裤,当时衣柜上的指纹拓印,以及宋听风遗书存档。 出于习惯,纪询和霍染因没有放过一点东西,将这些证据也都挨个看了,内衣内裤和指纹拓印不用多说,罪证确凿,至于宋听风的遗书,那像是从哪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只有短短两指宽的一截,虽然看上去是草率了点,但决定跳楼的人必然已经万念俱灰,当时死者八成是见到什么,就在什么上边写。 档案看完了,霍染因将东西送还给兄弟单位。 兄弟单位值班的人四十来岁,老烟枪,从他们开始看档案时就开始抽烟,抽到现在,没停过,他接过档案:“连夜从宁市过来的?辛苦了,走个流程,我们这边能把档案发过去。” 雅文吧 霍染因:“都是办案,应该的。走流程耽搁时间,来了这里,还能去现场看看。” 彼此也不熟悉,这样泛泛接一句话就完了。 不过随后,这位老烟枪倒是很热情地邀请霍染因和纪询在局里休息,还替他们凑出了两张床铺——一张是折叠行军床,一张是三把椅子拼起来的“床”。 出门在外,能少折腾点少折腾点。 兄弟单位都特地帮忙准备了,两人也没说要出去宾馆开房。 纪询将行军床礼让给霍染因:“我睡椅子上就好了。” 霍染因也想把行军床礼让给纪询:“你在椅子上睡得着?” “两者都不一定睡得着,我在家里也不一定睡得着。”纪询漫不经心回应,出门往车上走了一趟,再回来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个小包。 “想知道里头是什么吗?”纪询拿着包冲霍染因晃了晃,但没真让人猜,他很快拉开拉链,装在里头的东西暴露出来。褪黑素,助眠仪,安神香薰……一应助眠产品,将这不算小的包塞得满满当当。 “……”霍染因。 “嗑药续命。”纪询唏嘘一声,先拿出助眠仪,在自己的太阳穴和脖子处滚了几滚,接着吞服两颗褪黑素,最后还拿出安神香薰。 他不抽烟,对霍染因说: “借个火。” “咔嚓”一声,火苗先自火机中蹿出来,又移到烛芯上。 纪询将燃起的香薰蜡烛放在两张床的中央,而后他躺下去。 霍染因也躺下去。 警局里虽然没有很好的睡眠条件,但单独的空间还是有的,他们正置身于一个闲置的房间里,房间里有扇小窗户,为着两张床都能照到光线,所以特意摆得近了些。 ——不是近了些,是很近。 纪询想。 他已经闭上眼睛,黑水娴熟地将他没顶,他躺在织成蛛网的纷乱的情绪之中,周围的一切,一阵风,一点声音,哪怕1°温度的攀升,都会触动他敏感的情绪网,在他整个脑海中回响。 他感觉到风。 自窗户吹入的风,在他和霍染因身体的间隙里穿过,今天晚上的风不大,蹑手蹑脚穿行的同时,还悄悄将霍染因的体温送过来…… 霍染因身体的温度,隔着夜风,无声无息地传递到他身上。 霍染因呼吸的声音同时响在他耳畔,但真正侧耳细听,又听不见任何声音,好像对方的呼吸全是他久居黑暗之中所产生的臆想。 于是那点轻轻的呼吸,一下就介于实与虚之间,变成了一只软乎乎毛茸茸的猫爪,撩拨着他并不坚强的神经。 有好几次,纪询都想要干脆睁开眼睛。 但是睁开眼睛看什么呢?在黑暗里悄悄转头,做贼一样,偷偷去窥身旁的人一眼? 更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出现在纪询的脑海中,这种时候他总是没有办法控制他的大脑,一个又一个最原始最本真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直到许久之后,他突然发现,今天晚上那些属于过去的东西被挤到一旁了。 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全成了霍染因。 突然,耳朵捕捉到了一线声音,霍染因在行军床上动了一下,行军床的帆布被扯动,发出“吱”地一声。 纪询几乎脱口而出:“还没睡?” 霍染因:“嗯。” 对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冬夜月光下附着在叶片上的雪,薄而轻而凉。 “你也染上了我的毛病?”纪询开玩笑,“在想什么?想案子?” “想你。”霍染因,“想怎么在你身旁睡着。” 风送来霍染因悠长的呼吸,他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里,清晰地送到纪询耳底: “想怎么让你在我身旁睡着。” 78、第七十八章 纪询残余的睡意被这几句话弄得彻底烟消云散。他明知道霍染因是在说着不走心的骚话, 大脑依然空白了一瞬,主要是因为一时之间, 他居然没想到比霍染因说的更好更妙的话。 于是沉默复沉默,本来没想好的话,彻底错失了说出口的机会。 时间就在这种无声的寂静中流逝。 等到最后,纪询听到身旁霍染因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对方睡着了。 啊哈。 根本不用想嘛,你睡得不是很自然吗?刚才的话果然不走心。 他这样想着, 在床上悄悄挪了下僵硬的身体,将眼睛无声无息睁开,看向左手侧的人。 霍染因的睡姿很规矩。 他平平躺着, 外套脱了下来,权做被子盖在身上,冬日里警察局内有暖气, 所以这样盖并不冷,他的两只手放在小腹上……不, 并不是。 纪询再认真看的时候,才发现, 他的一只手放在小腹上,但另一只手虚虚后撤,放在腰腹处,那是枪支的位置。 一个连睡觉都不肯放下戒心的男人。 纪询想, 从这个角度来看, 霍染因想在别人身旁睡着, 确实需要一定程度上的努力。 而后他再看向霍染因的脸颊。 稀薄清冷的月光流着在他的脸颊上,给他的皮肤罩上一层玉色光辉。他的耳根处有一抹红,纪询初时以为这是对方皮肤上的暖色, 再定睛时才发现,那是燃烧在他们中间地板上的香薰蜡烛的光芒。 他的视线从最初的小心谨慎变得大大咧咧、肆无忌惮。 他甚至一撑床铺,从床上坐了起来,像霍染因伸出手。 然而半夜里要闹醒一个已经睡下的人,实在太坏了,纪询伸了半天手,还是遗憾地收回,重新躺下去。 他在夜里静悄悄地吸口气。 虽然知道是假的,两人充其量不过一夜情,互相发泄,共同快乐……但虚假的快乐也是快乐,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他的身体与精神,都还能回忆到那一天晚上的巅峰的感觉。 他无可奈何地重新睁眼,将那些心猿意马抛在脑后,他看向窗户,窗户外头的天的尽头,依稀出现了一抹鱼肚白。 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吗? 今天晚上过去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可惜他也没能投入睡眠的怀抱,霍染因这只艳鬼,噙着窃笑,含着恶意,就潜伏在他身旁,对他虎视眈眈。 如果夜夜同眠。 纪询两手抬起,托在脑勺后,颇有忧思: 大概不用半个月,自己就要被吸得一干二净了吧? 等到第二天七点钟,赶在兄弟单位起来干活的时候,纪询被霍染因拍醒了。 他哈欠连天,萎靡不振,先是顶着一双越发明显的黑眼圈跟着神清气爽的霍染因往前挪,等一出警察局,他剩余的那点脊柱立刻被抽掉了,下巴一松,整个人软趴趴地搭在霍染因肩上,靠着霍染因的力量,勉强向前挪着。 霍染因:“你昨天到底睡了多久?” “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纪询勉强应声,“不记得了,总之感觉才闭上眼睛就又睁开了。” 霍染因站住,回头。 纪询被他这样晃一下,差点栽倒。 好在一双如同钢铁般稳健的手及时扶住了他,霍染因的眼睛,像是探照灯一样将纪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须臾,他像是透视到纪询的大脑和心,肯定他没有撒谎,确实疲惫后,终于满意了般,绽出一丝仿佛看破纪询昨夜心猿意马的胜利微笑: “我的几句话能让你失眠一晚上?我知道了,这就帮你开个房,你去补觉吧,我自己去柳城大学看看,这事虽然是你提出的,但操作起来不复杂,你不跟着也没关系。” 这真是个好主意。 及时的睡眠能够帮助纪询在猝死的边缘拉自己一把,但是霍染因脸上胜利的微笑刺激到他了,那点男人的胜负欲在这时候被毫无道理的激发出来,他立刻站直: “哼,有本事我们一起去开房。” 霍染因一挑眉,用神气在说“你确定?” 纪询又有说骚话的灵感了:“对,开个情侣酒店,睡在一张床上盖同一条被子,这样就知道到底能不能在彼此身边睡着了。” 霍染因愣了片刻,而后暧昧的上下扫射了一遍纪询,尤其是对方的腰部,好似恍然般拿出车钥匙丢给纪询:“那好啊,你能顺利把车开到情侣酒店,我们就进去验证。” “……”站直就很艰难的纪询感觉自己健身课报班确实迫在眉睫。 柳城大学是柳城唯一一所985学府,读书氛围非常浓厚,纪询和霍染因来到的时候,时间还早,但学校里已经各处都是早起读书和锻炼的学子了。 他们准备找当年的宿管阿姨问问情况,不过阿姨有事先去交接工作,剩下宿舍楼里的学生反而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围上来主动八卦。 对于当年那起强|奸导致跳楼的案子,十年时间,在学校里已经流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你们说的是那个保研寝室吧?” “保研寝室?” “对啊,因为那一整个寝室的女同学都被强|奸了,大家集体免考保研,就叫保研寝室了。” “不对啊,不是只有一个女生被强|奸了吗?最后还去b栋实验楼跳楼了。” “那是女生自己心理素质不过关吧。如果只被强|奸一个,那同寝室的其他人是怎么保上研的?” “拜托,学校封口啊,不然为什么每个学校都有保研小道。像我老家的学校,任课老师在课堂上被人直接冲进来砍头了,你们猜怎么样?” “怎么样?” “也是保研。所有课堂上看见这一幕的学生,集体保研,大手笔。可怜我亲戚,那天逃课在宿舍睡觉没赶上,就这么错过了。这可是最不该迟到的迟到啊。” 话题在保研上散发了好一会儿,就像本该势如破竹的子弹在空中跳起了小蜜蜂。 等到周围的学生就各地的保研情况畅想得七七八八后,纪询清咳一声,将话题导向正题: “她们当初是被谁强|奸的?” “农民工!”这次,学生们异口同声说。 “农民工?”纪询和霍染因诧异地对视一眼,不明白流言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没错,就是农民工,2007年我们学校在建新的职工宿舍,职工宿舍就在3号女生寝室之后,当时就用了一条围栏围着,肯定出事!”学生们斩钉截铁,还指着职工宿舍给两人看。 纪询远远眺望了下,确实能够见到后边有栋建筑,比前边男生女生的宿舍楼都来得崭新漂亮,看得出来,建成不久,宋听风的这栋宿舍离围墙最近。 就在这时候,围绕在纪询和霍染因身旁的学生突然作鸟兽散,原来是阿姨回来了。 宿管阿姨是个圆脸,胖乎乎的,有着冬瓜一样矮小身材的女人,从面相上看,倒是挺和善的,但当纪询重新提出宋听风案子的时候,这位阿姨却变了脸色。 她对于案子的描述和两人在警察局看到的档案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对程想颇有怨气: “学校三令五申说男生不能进入女生宿舍,程想非不听,还串通起来把莫耐带进去,带着带着,一来二去,这不就出事了吗?还保研,呸,学校是被她们讹上了!” “一个个小女孩子,怎么这么不要脸哦——” 宿舍阿姨口中的程想,性格比较活泼,行事也不太着调,男朋友更是不少,宿管阿姨就经常看她错过11点宵禁,被她抓包。 程想家境很不错,人长得也非常漂亮,是系花,读书成绩很一般,经常在挂科边缘徘徊。她异性缘很好,所以每到考试,总能找到学霸男朋友给自己补习。 为什么会和莫耐在一起,宿管阿姨也不太清楚,但莫耐长的好看,程想不在考试期的男朋友都是这些长得好看的类型,想来就是看上了脸。 为什么和莫耐分手,宿管阿姨却非常清楚,她围观了全程。 莫耐当初伪装成勤工俭学的柳城大学学生和程想谈恋爱,谈了俩月被揭穿根本不是学生,只是手抓饼店员工,程想就生气了,两人在宿舍门口对峙,闹得很厉害。 莫耐不愿意分手又隔三差五的找程想求饶。 “后来好像又好了一阵,就又分了?哎呀,这帮小姑娘的事情太乱了,你们还是去问她本人吧。喏,这是当年她们毕业留的联系方式。” 程想本人保研后去了首都工作,而另一位室友余玉则出国留学,至今未归。 “去一趟首都吧。”出了宿舍门,霍染因说。 “从这里到首都……”纪询默算了下时间,“开车去?” “当然是乘高铁去。”霍染因说。 “过安检很麻烦吧。” “之前准备了文件。” 他们做了简单的决定,又往高铁站去。最近一班去往首都的高铁,是在一个半小时后。时间不长,两人索性就在高铁站等着了。坐在等候椅上的时候,纪询不住打着瞌睡,但睡又睡不着,只是重复着疲惫——惊醒——惊醒——疲惫的循环。 他睁眼半晌,站起来,在高铁站内晃了一圈,最后拿回一根糖葫芦。 红彤彤的糖葫芦上,有层晶亮亮的糖浆。 纪询伸出舌头舔了舔:“来一颗吗?” “……”霍染因以沉默表示拒绝。 他不知道纪询一个成年大男人,为什么能够毫无障碍地在大庭广众下吃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食物——比如糖葫芦,棉花糖。 但等着也无聊,他开始观察纪询吃糖葫芦的模样。 看见纪询咬一口,皱皱眉,半晌眉头舒缓;接着他再咬一口,又皱起眉头,半晌又眉头舒缓……一副跟吃毒药似的艰难。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难吃?” “巨酸。” “……那为什么吃?”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 霍染因冲纪询伸手。 纪询一个没注意,手里的糖葫芦被霍染因拿走了。 而后霍染因吃了一颗。 糖葫芦有些大,金黄的糖浆蹭到了霍染因嘴角,霍染因面不改色的吃了,最后眉心打了个结地咽下去。 肉眼可见,霍染因吃的是真的痛苦。不像自己,只是表面痛苦。 纪询一时欲言又止:“……那个。” “什么?” “我之所以买它,就是因为它够酸,能提神。” 坐在身旁的人沉默了,赶在沉默爆发之前,纪询赶紧拿回他的糖葫芦,顺势用拇指在霍染因嘴边擦一擦,擦掉那点糖浆。 纪询啜了口沾糖手指,晃晃糖葫芦,对霍染因说: “非常感谢,不过下次千万不要为我勉强自己了。” 这个小小插曲过去之后,时间仿佛变快了,一下子,就到了他们所乘车次检票的时间,纪询和霍染因起身排队,但就在他们跟着大部队上车的时候,霍染因又接到了个电话。 电话是谭鸣九打来的,他告诉霍染因一个消息。 留在九霞县的柳城干警,在快递站查到了莫耐寄给他小姨的包裹。 包裹是顺丰即日达,莫耐是早上在春城寄送快递,如今快递刚刚到达九霞县快递站——还好留守干警多长了一个心眼,在快递站也布置了值守人员,否则这火线行动,又要平白耽搁时间了。 另有一个好消息: 考虑到莫耐已经远离宁市,不在他们辖区,联合执法任务已经取消,他们可以重新放假了! 顶点小说 79、第七十九章 这是一栋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的房子。 屋子的女主人在如往常一样, 晾洗衣服,收拾碗筷, 整理床褥,擦拭地板与家具……忙忙碌碌,等到屋子的卫生告一段落,她才打开一间挂着小兔子门牌的卧室。 卧室后是她的女儿。 从生下来就听力障碍,如今刚刚五岁的女儿。 卧室和外头一样整洁清爽。 连最容易落灰的窗户,也崭新得像刚刚擦拭干净。 五岁的小女孩正趴在地上, 津津有味地看着看着一本图画册,并没有意识到她进来了。 当然没有,女儿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走上去, 出现在女儿眼睛里,再跪坐下去,环抱住女儿。 女儿乖乖地任由她抱着, 她永远不能从后边接近女儿,那会让毫无准备的小孩子吓上一大跳, 进而剧烈挣扎,伤到自己。 她抱着女儿。 女儿身上还带着甜甜的奶香味。女儿一开始依然津津有味地看着图画册, 可是很快,像是两颗心隔着彼此的胸膛发生了轻轻的碰撞,女儿抬起了双手,她小小的手环住她苦手的腰。 她透过女儿的肩膀, 看向镶嵌在书柜上, 那副巨大的镜子。 镜子照出一个脸颊蜡黄, 头发稀疏,身材干枯的女人。 照出了她——魏真珠——连名字都如此老土的女人。 她将女儿抱得更紧了。孩子不能扭头,看不到她含泪的眼睛;孩子的耳朵听不见, 也不能听到她对着镜子的念叨: “畅畅,你爸爸有新的喜欢的人了,我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好漂亮。” “我看见她开着的车……她穿着的衣服……她拿钱包轻轻拍你爸爸的脸。” 她高傲,又丰腴,又轻蔑。 她和她认识的所有已婚女人都不一样。 婚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一切属于少女的梦在结婚的那一天都破碎了,女人开始进入柴米油盐,进入家庭琐事,等到孩子再生下来,她就成为了母亲,她就不再需要……性。 这个字眼好像烙铁,烫得她一个哆嗦,一阵战栗,不止羞于启齿,连想一想,都觉得犯了不贞之罪。 她,包括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孩子生下来以后,总是夫妻分房,几近不再接触。 可是那个人,那个人不一样。 那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浓烈的性暗示,她像是一条扭动的诱人的蛇,绕着她丈夫在转,而她那个原本以为再熟悉不过的丈夫,碰到这种事总是一脸冷冰冰的丈夫,忽然变脸一样露出了笑容,讨好的,温驯的笑容。 那瞬间她突然明白了。 女人可以不需要性,男人不能不需要性。 男人不需要性,只是因为那个女人——对他已经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她躺在他身边,只像一个死人,一块死肉,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令人嫌弃的肉。 她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是丈夫发来的消息。 丈夫说:“有应酬,晚上不会来吃饭。” 她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又挪开。她知道丈夫去哪里。丈夫是去“她”那里。 她偷偷地跟踪过,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住所。 “她叫高爽……” “她连名字,都这么漂亮……” 镜子里的女人喃喃自语,她神思恍惚,脸上居然没有嫉妒,没有愤怒,只有越来越深的羡慕。 也许只有那样的女人,才配得到爱。 莫耐跑到了别的城市,纪询和霍染因也正式解放了。 他们也不折腾了,干脆打道回府,而后分手。 纪询回家睡觉,这下可能是疲惫过了阈值,他这回倒是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大年初四。 他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打了个漫长的哈欠,左右望望,寻找着霍染因的踪迹——好像对方会突然从他家里的某个角落冒出来似的。 霍染因当然没有冒出来。 人家估计也正呆在卧室里,睡得正香呢。 这是被霍染因强迫着见面见习惯了,如今看不见他,都开始不习惯起来,真是有点可怕。纪询嘀咕两声,摸出手机,刷了刷朋友圈。 朋友圈里,霍染因冷冷清清,没有任何动向,从加对方微信到现在,纪询发的朋友圈有被霍染因回复过,但从来没有看见霍染因主动发一条朋友圈动态,这点上,对方倒是和袁越一模一样。 但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袁越居然发了朋友圈,是昨天半夜发的,虽然只是一个系统自带的小黄人震惊表情,但还是让纪询震惊。 他发了条消息给袁越:“怎么突然发朋友圈?” 上午九点,袁越秒回,无论昨天晚上什么时间睡,他的早起生理闹钟始终是清晨六点,雷打不动:“纪询……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好像……我真的,我觉得我看见晴晴了!” 哦,都初三了才发现,你可够迟钝的。都不好意思说你是当局者迷,也不知道我们过去是怎么和谐共事的。纪询看着聊天框,没心没肺思忖道。 “你怎么看见的?” “昨天晚上临睡前,我感觉有人在我门口徘徊,我本来不太在意,但是门推开了一条缝,我好像看见晴晴,然后我追出去……”袁越的消息到这里截止。 不用对方再继续说,纪询已经猜到了夏幼晴是怎么做的。 显然夏幼晴为了不让袁越抓到自己,也是煞费苦心。 特意选在晚间访客结束的时候去张望……估计夏幼晴没有走远,一个身子笨重的孕妇也不可能走远。她应该躲在隔壁病房。但是袁越这种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半夜敲响别人的房门,去麻烦别人的。 嗯,搞不好夏幼晴就住在隔壁病房里头,以她的性格拜托医生安排床位也很有可能。 他们最近的距离,也许只是一堵墙的间隔。 “要不你装个摄像头,或者调监控?”纪询突发善心,试图助攻。 “……这不太符合规定吧?” “哦,那你还是继续做梦,梦里什么都有。”纪询翻了个白眼。 “……” 话说到这里差不多了,纪询丢开手机,起身洗漱穿妥衣服,准备出门吃个早餐。 都到了初四,城市也恢复了往常模样,小区热闹了起来,来往的小孩子举着烟花棒,穿梭不停,早起买菜的阿姨婆婆已经拎着一袋袋的菜蔬回家了。 slkslk.com 就连小区的大门口,都有人在分发传单,吆喝生意,还试图挽留纪询: “健身房免费健身了!健身房免费健身了——先生,过来看一眼吧?我们明天就营业。” 纪询面无表情走过去。 发传单的人正准备物色下一个对象,但这时候,他又眼睁睁看见走过去的人再倒退回来。 发传单的:“……” 纪询:“给我一张。” 发传单的:“诶!” 纪询:“明天营业?” 发传单的机智道:“明天开放活动室,教练元宵过后来上班。目前正在进行开业大酬宾,充1000得2000,2000能包年,更有8888至尊vip私教服务。地点就在这里的两条街外,走路五分钟!” 纪询掏出手机。 刷二维码,付款,花了8888,一气呵成。 他又看一眼手机,尤其是手机里霍染因的头像,暗暗想: 光说不练假把式,只有花钱,才能让锻炼这个目标落到实处。 初四的整个白天,两个人都没有给彼此发一条消息。 等到夜幕降临,华灯高照,纪询坐在电脑桌前,看着今天一气呵成写出的一万五字数,颇感自得。但是字数到了这个程度,他的灵感也耗尽了,如今在电脑前枯坐了十五分钟,也不能再多写一个字了。 他的注意力开始溃散,一些飘到书房的鼓架上——好几天没有打鼓了;另一些飘到手机上,他望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已经很久了,始终没有等到霍染因的消息。 ……算了,没有就没有。 反正他们除了案子,也没什么可聊的……不对。 霍染因不该和他讨论一下莫耐为什么好端端的要给亲戚寄包裹这件事吗? 纪询琢磨了一下,对方一天没发消息说明对这个案子毫无兴趣,也是,毕竟不归他管。 总而言之,他们还是没有案子。 啧…… 纪询拿起手机,滑开屏幕,给霍染因发了条消息过去,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明天你有安排吗?我闲着,不如一起锻炼,爬山或者健身房都行,我是有包年vip服务的尊贵会员。” 霍染因出现得很快,哪怕隔着屏幕,那种箭一样的犀利也毫不留情地穿透纪询,“纪询,你是卡文了,想逃避写作,所以才约我的吗?” 虽然对方看不见,纪询还是下意识地咳了咳,心虚地瞥了眼还在还闪烁着光标的文档。 “哪有。”他回复霍染因,“我发消息给你,才不是因为我卡文了。是因为想和你聊聊。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发消息给我。” 想要在聊天中占据上风,就要学会娴熟的指责他人这一技能。 纪询深谙其中三味。 “没有案子。”霍染因回答。 “除了案子我们就没有别的可以聊的东西了吗?”纪询立刻发挥,“不是说好要彼此了解彼此深入的吗?” “……” 霍染因回了他一个省略号。在纪询看不见的地方,霍染因的家里,坐在露台的男人抬手按了按额头,按下自己的一丝懊恼。 今天一整天都看着手机和期盼案子出现的自己……好像有点傻。 “爬山。”他回复这两个字。 屏幕里,属于纪询的头像,又欢快跳跃出一行字。 “明天上午见。” “我去接你。”霍染因回复。 初五上午,他们确实见了面。 可惜不是在去爬山的路上,而是在去罪案现场的路上。 宁市的华颐小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户主是一对夫妻,丈夫叫卓藏英,妻子叫高爽,两人都疑似死亡。在凶杀案的现场,检测到了莫耐的指纹。 80、第八十章 华颐小区是宁市的高档小区, 里头均是别墅群,发生凶案的别墅在7栋, 纪询到达的死后,二支的人已经到了。 霍染因就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并且一下子就看见了他。 纪询走到霍染因身旁,但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不太愿意进去。 霍染因:“怎么了?” “很明显, 有血腥味。”纪询摸着口袋,摸来摸去,想要摸出张面巾纸来, 可惜今天出门仓促,他搜遍了口袋,也没有拿到本该出现的东西。 “犯罪现场可能没有血腥味吗?”霍染因时常被纪询无语到。接着他的手伸进兜里, 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面巾纸,抖开来递给纪询。 按照寻常人, 此时应该说声谢谢。 纪询不是寻常人,他是得寸进尺人, 他接过面纸,捂在鼻端,再理所当然向霍染因一摊手:“糖果。”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有糖果?”霍染因反问。 “因为我在你身旁吧。”纪询如此答复。 “我没有。”霍染因冷冷道。 “我会很失望。”纪询说,并以一种谴责的目光看着霍染因。 霍染因不为所动。 “哭给你看哦?”纪询想了想, 又说。他拿着面纸捂着半张脸, 只剩下一双眼睛, 在霍染因脸上转过来转过去,转过去又转过来。 仿佛只有羽毛,在脸上扫来扫去, 扫去扫来。 霍染因坚持了小一会儿,妥协了。 他转过身,向文漾漾和谭鸣九走去,纪询刚刚过来的时候,谭鸣九正绕着文漾漾说话,文漾漾听得烦了,掏出个糖果就塞到谭鸣九嘴里——文漾漾有带糖果。 他觉得纪询也该注意到这一幕。 但这回对方仿佛选择性眼瞎,光冲着他要糖。 他走到文漾漾面前,冲对方伸手,文漾漾几乎受惊地把自己的糖果给上供了,有一整包,各种味道的水果糖。 霍染因抓了四五颗,回到纪询身旁。 “给。” “谢谢。”纪询这下不吝惜了,拿开面巾纸,露出笑眯眯一张脸,冲霍染因张开嘴,“来,带我出现场,请照顾好我的身心健康~” “……” 霍染因又怀疑纪询其实看见了刚才文漾漾和谭鸣九那一幕,他挑了颗菠萝味的,剥开糖纸,塞进对方嘴里。 这下纪询总算肯跟霍染因进门了。 他们进到客厅里,立刻看见凌乱血腥的一幕: 本该摆放妥当的家具全部被堆放在客厅的一角,空出来的巨大空间里,一幅血淋淋的太阳,正镶嵌在客厅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上。 那太阳如幅抽象画,除了中间一个巨大的圆环之外,周围的光芒被人画成了蛇,一条条蛇缠绕着扭曲着,环绕着这个巨大的源泉,在这些扭曲的长蛇之中,还夹杂着刀、叉、戟等武器。诡异之处,足以让人一眼扫过,头皮发麻。 鉴证科的人正围绕着这副太阳拍摄照片,霍染因双手抱臂,站在旁边。 纪询:“莫耐画的?” 霍染因:“嗯。” 纪询评价:“有点行为艺术。” 霍染因开始简单介绍案件情况:“血液检测过属于夫妻二人的混合血液,根据现场血量计算,两人都不可能存活,但是尸体没找到。丈夫死在楼下大厅沙发上,那上面有血液残留,旁边那个盆是用来接血的,这些都还能通过痕迹判断。至于妻子,暂时只能看出她是在大厅被放血。案发现场是早晨九点来打扫的阿姨发现的,据她描述,女主人前几天外出旅游,男主人就交代最近隔天来打扫,所以她昨天正好没来。 “卓藏英,男,40岁,宁市保健医院肿瘤科主任医师。高爽,女,38岁,全职太太。夫妻二人有一个六岁刚上小学的儿子,幸运的是儿子因为妻子出门旅游被寄放到父母处逃过一劫,据高爽父母的证言,女儿昨天下午1点还打电话过来商量什么时候把孩子接回去。所以那时候她还活着。” “至于卓藏英,最近放假,他不在医院值班,暂时没有找到昨天与他联络过的证人。” “现金和贵重首饰等都有遗失,高爽和卓藏英的手机也不见了。” 纪询听完想了想,问:“那你们是在哪里发现的莫耐的指纹?” “脸盆和作画用的布上都有残留。” “那很奇怪啊——” 霍染因颔首,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犯过罪,指纹和dna都在档案库里,留下指纹等于明示警方自己参与案件,这种情况下还要把尸体带走另寻他处弃尸,有点多此一举。” 文漾漾抱着文件,小心翼翼的避开大厅那轮血色太阳,凑到纪询旁边,悄声问:“纪老师,这是不是就是你小说中写的变态杀人狂有收藏癖,于是把尸体带走做成什么标本,成为他们杀人的战利品。” 纪询大骇:“我没写过这种吧——?!” 文漾漾:“写了,永生之鹤里面,那个动保至上的凶手杀了七个偷猎者后都制成了人体标本,藏在大型木雕群里。你写凶手小心翼翼的割开后颈的动脉,放干血液,取出内脏,去除油脂,最后用褐色玉髓替代眼球。他爱怜的抚摸着那些躯体,就像在抚摸他内心永不坠落的那只鹤——纪老师,这是您书的封底台词。” 霍染因轻嗤:“杀个人还那么费钱,不愧是小说家之言。” 纪询非常尴尬,恰饭的垃圾小说被人在这种场合拿出来举例有损他的智慧光环,他生硬的转移话题:“莫耐没这个条件做标本,他一个逃犯去哪儿找福尔马林,我们还是继续查看现场吧。” 他逃也似的离开一楼,往二楼走去。 二楼很干净,没什么血迹,也没什么搏斗的痕迹,除了衣帽间因为被取走了首饰显得有些凌乱。 卓藏英收入不菲,他和高爽住着别墅,这装修自然也很不错,不但如此,还很先进的用上了智能家居,只要一个app就能控制全屋电器、窗户等使用,非常的便捷。 “你怎么当初不租一个这种房子?反正都花那么多钱了,回家就能洗提前设定好的热水澡不是很爽吗?”纪询问后头跟上来的霍染因。 霍染因反问:“那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你为什么不装修成这样?” 纪询撇嘴:“更新换代太快了啊,我当初哪里知道还有这等神器。像烘干机我都是因为写文查资料才被安利买了一台,之后就离不开它了——烘干机还有个妙用,晚上带人回家一夜情,把脱下来的衣服丢进去……” 他特意往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和霍染因周围没有其他人,才继续说骚话: “第二天早上,从头到脚,又是一个充满着阳光皂香的体面人。” “经验丰富。”霍染因嗤笑,“之前带我回家的时候怎么没让我的衣服进烘干机里?” “……” 纪询清咳一声,暗忖这不是第一次来人,一时半会记不起这件事吗? 他们说着话,进入了别墅的主卧,床上床单和被褥都很整齐,卧室床头柜只有一侧摆了东西,比如加湿器、闹钟、便签本等,另一侧很空,纪询打开衣柜看了眼,对霍染因说:“只有高爽的衣服,这对夫妻40不到就分房睡,高爽也不和孩子一起睡。他们夫妻关系看起来很一般。” 霍染因对纪询这个武断的说法不敢苟同:“你以后和你的另一半30不到就会分房睡,请考虑一下别的因素。” 纪询:“……” 今天他的推理都好滑铁卢。 他艰难的挽尊:“这个按照小说的说法,爱情会治愈我的失眠,我相信我不会做出分房这么低情商的事。” “那你为失眠痛苦挣扎的时候,何不照你的说法去谈一场恋爱?”霍染因慢条斯理,“既然你没这么做,说明你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那是我没想到,现在谈也不晚。” 纪询还以为霍染因接着要问“和谁谈”,这显然是个自自然然的接话,他甚至都想好了回答的句子。 但是霍染因忽然沉默了,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这反倒勾起了纪询的好奇:“怎么不问我想和谁谈?” 霍染因只是哂笑一声。 不需要问。 为什么要问一个在自己身旁根本睡不着的人,想和谁谈恋爱? 霍染因不回答,纪询只好继续看现场,卧室占面积最大的自然是床,他从霍染因口袋里掏出手套带上,弯腰提起被子。 “嗯——” “蓝色条纹被套和星空床单?”霍染因低语,“虽然同个色系,但看着不像是一套的。” “虽然有些人家不在意四件套是否完整,经常混用,但我相信,生活在这种别墅里的……”纪询抬头看看卧室的吊灯,如果他没有看错,吊灯都是进口的艺术家设计,“应该不会犯这种不走心的小毛病。床单有没有可能是莫耐拿走的?” “他拿走床单干什么?”霍染因反问。 “包裹尸体什么的?”纪询揣测。 “就算是包裹尸体,”霍染因觉得这个猜测有一定道理,但有一点说不通,“为什么要给床再换上床单?大厅如此凌乱,床单何必铺整齐。” 这个问题确实费解。 纪询耸耸肩,没再问,又在室内溜达了一圈,确定再没有什么漏掉之后,回到了楼下。 到了楼下,就看见文漾漾和谭鸣九正站在紧靠着沙发扶手的一个边几前,旁边是报案阿姨和虽然没有尸体却还是充当了部分痕检工作的胡芫。 他走过去,听见胡芫说:“也就是说你认为歹徒是用那只马作为凶器击打死者致死。” “什么样的马?”纪询插话。 “就是大概比笔记本电脑小一点点,两只手并排大的马,铜做的,是蓝色的,还挺漂亮,也有点分量。”阿姨连比带画说。“我记得很清楚,前天才擦过,就摆在茶几上。刚才我看你们警察整理那边的家具堆,看了一圈没看到它。” 可能是现场没尸体,血色太阳看久了也冲淡了它的恐怖感,之前受了惊吓惶恐不安的阿姨这会儿缓过劲来还开始主动帮助破案了。 “丈夫是在沙发上死的。”纪询说着,走到边几前,在空荡荡的边几位置,虚空操起东西,站在沙发扶手旁,俯身下砸—— “唔,还挺顺手,就是沙发有点矮,不太好用力。”纪询说。 “莫耐身高不高。”霍染因补充。 “他并不是完全平躺的时候被砸的。”胡芫摇头,指着血液痕迹,“从血迹分布看,他被砸的时候身体微微抬起,所以放射中心在这里。” 胡芫的手落在沙发半高处,片刻后她招呼同事过来:“这里似乎有蓝色亮片残留,或许是铜马的漆,过来采集一下。” 透明的证物袋很快收集好,递到了阿姨手中,阿姨只看一眼,就连连点头:“是这个,是这个,那匹铜马颜色很独特,我不会看错的。” 纪询冲胡芫挑挑眉:“速度够快。” 胡芫脸上的笑容似有若无:“应该的。” “也就是说,男主人被击打的时候很可能已经醒了,但他来不及做反应就被击杀了。而女主人……”纪询琢磨了一下那条被单,语气有些迟疑的说,“可能是在楼上被杀,床单有某种痕迹。但床单也不一定是莫耐拿的……现场有别人的指纹吗?” 胡芫叹气:“这里是会客大厅,有其他人的指纹残留是很正常的。” 阿姨有些不乐意的插嘴:“我打扫卫生很认真的,这些边边角角都会擦。” 纪询乐了:“听阿姨的,所有残留的物证所属人以防万一都查一遍。” 谭鸣九窒息:“纪询,你连发号施令都开始代班了,你怎么不干脆再考一次事业编,回来当我们副队算了。” 然而霍染因在边上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谭鸣九只能含泪认命。 说到这里,纪询又问:“这么多东西不可能没有交通工具,他用什么交通工具?” 霍染因:“车库里的一辆跑车不见了。” 阿姨补充:“阿尔法罗密欧4c!” 两人看着阿姨,奇怪一个阿姨为什么能够这么准确的说出跑车的名字。 “我们太太就是个爱炫耀的性格,有什么东西一天不到就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她说自己买这辆车就是想要个罗密欧式的浪漫情人,唉,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还疯疯癫癫的。”阿姨撇撇嘴,“不知道我们先生怎么看上她的。” 这位阿姨据说在这家里干了三年。 三年没有换,日常工作,她肯定是专业的,但现在家里的男女主人都死了,一些藏在内心的话也就不由自主说出来了。 其实这位阿姨还是高爽拍板雇佣的。 只是对于不工作的富家太太,阿姨也好,路人也好,总有些看不上眼吧。 纪询踱步到了窗户边,看着敞开的落地窗,和落地窗外遮挡外界视线的庭院植物。 现场的情况还算清晰,接下去的追踪也有方向。 但他还是觉得有点隐约的迷惑…… 莫耐千辛万苦出来,就是为了出来杀人吗? 只剩十一个月的刑期了,从他的角度,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等到刑期结束,安稳出狱,再伺机作案?明显后者安全系数更高,风险更小吧。 这是一处山林。 那辆曾经漂亮的阿尔法罗密欧4c,如今已被树枝碎石磕得灰头土脸,满身伤痕,风光不再,那破碎的漆下,暴露出森森铁皮,如此丑陋与肮脏。 莫耐从驾驶座上下来,他打开后车厢,将塞进去的两具尸体横拉竖拽,拖了出来,人死后比之身前,沉得不是一点两点。 他只做一个将尸体从后备箱里拖出来的举动,就如此气喘吁吁。 沉重的尸体,像一具沉重的麻袋,重重砸在地面上。裹着他们的条纹床单散开来,里头一具尸体的一只手,刷地打到莫耐脚踝。 那是一只丰腴的手。 手上还戴着一看就很贵重的手链。 原本这只手是白皙的,柔软的,但现在,它变得青灰,变得僵硬。 她死了。 莫耐叹了一口气,抚摸着这只手。 她死了。 他的神色有些悲伤,又渐渐疯狂起来,他返回车子,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了从别墅里搜罗出来的东西,有刀具,砍肉砍骨头的刀具,有油,可以助燃的油。 他再返回两具尸体处。 他提着刀,蹲下身,用力地将刀子插入,重重破开尸体的胸腹。 这个步骤一点都不容易完成,胸腹里有重重叠叠的肋骨,阻挡了他刀子的前进,他从上头破不开,就从肚子开始,他从下往上,撕开腹腔,掏出内脏…… yawenba.net 好累。 他再长叹一声,丢开刀子,坐在尸体旁休息一会。 休息片刻后,他看见尸体的眼睛,浑浊的眼睛注释着他。 他的手覆上这双木愣愣的眼睛。 还是活着的时候更灵动。 他想,他的手指探进去,挖出了这对眼睛。 81、第八十一章 除了整理家务, 照顾小孩,魏真珠还有一个小小的职业。 她将其称之为“职业”, 而她的家人,都将其称之为“做梦”。 她想成为一个博客主,在嫁人之前,除了日常的文员工作外,她就是一个博客主,那时候, 她的博客还挺热闹,每次发些内容,都会固定有两三万个点击, 二三百人留言。 她用心经营博客。 后来她年纪大了。 到了三十,三十五,家人骂她变态, 骂她丢人,她相亲结婚, 找了丈夫。 丈夫是做文字工作的,和她的梦想有一丝关联, 而且有头有脸,工资可观,他们住在大房子里,为了配合丈夫工作, 帮助丈夫收集处理资料, 在丈夫的要求下, 她辞了文员,专注家庭。 家人转怒为笑,每次她回娘家, 总是热情接待,好景不长,等她生下听障女儿,他们的笑容里就带上了忧愁,开始催她悄悄再生一个;等到她表露出想要重新开始写博客,家人们的脸再度风霜遍布,那种她婚前的嫌恶,重新出现在他们脸上。 “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在做梦?” “好好照顾老公和孩子就好了,怎么还有这种闲心,平常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担心你老公不要你。” “光吃喝你老公的,还没给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怎么还有脸想七想八?做女人的,多体贴体贴丈夫是正经。” 一辈子当个好妻子,好母亲,也挺好的吧。 可是。 “我的老公要杀我。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她在博客上,敲下这一行字。她脑海里闪过她拍下的,她丈夫和高爽偷情的照片。 然而,比她的老公要杀她更可怕的,比秘密更可怕的,可能是那一个下午,也不曾增长一个的点击数。 她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放声呐喊,求助救命,无人回应。 确定了莫耐是开着主人的车离开之后,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联络交管局,同时调取从案发现场开始的监控,追查那辆罗密欧4c,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一工作目前来看,倒是不难完成,别墅区是高档小区,沿路监控分明,再加上那辆跑车外形醒目,排查并不困难,当天下午,霍染因他们就接到消息,与之而来的还有监控里关于男女主人别的时间线索: 女主人的罗密欧4c,昨晚9点08分驶入小区。 男主人的奥迪a4,昨晚7点12分驶入小区。 换而言之此时他们应该都还活着。 小区大门和后门监控都没有拍到莫耐进入的身影,但是小区负责人在连番盘问下有点尴尬的说,虽然他们这是高档小区,但有些户主很喜欢走绿化带的一条小道,物业三番四次在那边装了监控都被不同人悄悄拆掉破坏了。 其理由可想而知。 “但是那边外来的小偷不会知道吧?很隐秘的。”小区负责人这么说,“就是因为没出过偷窃案所以我们最后暂时妥协了,不过一定立刻就去把它装上。” 11点45分,罗密欧4c离开小区,一路向北,出了宁市,驶入附近海拔最高的梧山风景区,也就是上回陆平被弃尸的垃圾场所在地附近。 不过这回不是垃圾场了,而是整座大的山脉。 梧山非常高,虽然进去的高速上有监控,盘曲的山道上可没有。 那么大一座山,还有各种不需要从大门走的驴友小道,这个搜寻工作量令人发指。 等到纪询等人和柳城监狱的人在梧山上碰面,真可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哭的未必是唏嘘,还有可能是愤怒。 然而再痛苦,该做的工作也不可能含糊。 柳城监狱的,他们,包括一批武警人员,分块搜山。 谭鸣九的牢骚简直掩不住,就在二支队里的频道直接说: “柳城监狱的那帮人是废物吗,莫耐这么一个变态杀人魔,居然在监狱里年年说他表现良好给他评优,还让他协助管理犯人小组,怎么管理,管理出一连串变态杀人魔徒子徒孙吗?别是狱警和他有什么暗地里的勾当吧!” 虽说柳城监狱让人逃了出来,属实废物,但谭鸣九这段话扫射面积实在太大了,按照霍染因的脾气,肯定要出声制止。 他亲身实验,屡试不爽。 然后跟霍染因分到一组,走在霍染因身后的纪询左等右等,迟迟没有等到霍染因的声音,不免讶然扫去一眼,却见霍染因神色平静,明明听到了全部,却一个字都懒得说。 ……所以那种屡屡被纠正警告的待遇,是我独享的吗? 纪询一时有些无语。 霍染因感觉到他的视线,却误会了:“后悔了?山上冷,你本来也没有必要跟着去搜山,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嗯哼。” “天色有点暗,待会可能还会下雨,趁距离主干道不远,赶紧掉头回去打车吧。”霍染因已经在搜查现场了,再掉头送人,不像样,但他已经帮纪询安排好了。 有时候纪询多少觉得霍染因眼里的自己像个小孩子,不然何以每每都劳烦霍染因替他想得这么周全?他笑道:“霍队,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啊,你让我先走?” 霍染因愣了下。 “虽然和预想不同,但都是山,都在爬,都是我们两个……” “汪!”牵在霍染因手中的搜尸犬突然叫了一声。 纪询蹲下身,撸撸狗子的脑袋:“嗯,还有你,还有两个等着见我们的尸体。” 而后他再站起来,总结说:“总体来讲,也算很符合你职业的一次约会了吧?” 霍染因仿佛勾唇笑了一下。 他笑的时候,总若冷冬复苏,春水生涟:“纪询,这次的案子你很有兴趣?”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为了和死人约会才和你上山的……” “难道不是吗?” “……”纪询一时语塞。 要说全为了死人,不至于;要说全为了霍染因……明显霍染因也不信。总是这里有些理由,那里也有些理由,才叫事情变得含混暧昧起来。 他们没再交谈,继续往前。 穷极无聊的搜山中,也唯有谭鸣九的喋喋不休还能打发些寂寞。 不一会,谭鸣九的声音又在他们的队伍频道中响起来,在寒风里越久,他的怒火越像即将喷发的岩浆:“还有那份在快递站发现的快递——莫耐就用一个快递,把那堆警察又从宁市溜到了春城,就我都知道,那大摇大摆的快递,肯定是莫耐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然一个通缉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在快递单上大摇大摆写自己名字?!” “今天你的智商占据了高地。”纪询嘲笑一声。对于这份快递,他之前就有疑虑。只是终归不是霍染因的案子,不好多说,加之柳城方面也未必一点疑虑都没有,但十万火急的事情,已经到了不惜人力物力的地步,不管真假,还是要去看一眼的,假的也罢,空跑一趟,万一是真的呢? “那是!”谭鸣九哼哼。 天色渐渐变得昏暗,等到日头将落的时候,天空像是打翻了个装满墨汁的砚台,蓝天瞬间被浸透成黑,再接着,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天空劈头盖脸浇下来。 下大雨了。 当然也不可能就此停止。 大家换上雨披,继续搜索。 纪询的装备带得更充分一些,还带了些塑料袋,分给霍染因两只,套在鞋子上扎紧了,避免雨水滑入裤脚鞋子,才继续往前走。 随着光线的变暗,前方可见度也越来越低,爬山跋涉自然也越来越难,走着走着,突地,纪询眼前一晃—— 晃的不是他,是走在他前边两步的霍染因,霍染因踩中了一块松软土壤,土壤滑塌,带着霍染因也猛然下滑! 电光石火,纪询猛地上扑,抱住了霍染因下滑的身体。 他被带着滑了一段,然后两人重重跌在地上,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雨披上,纪询的顾不得其他,手顺着霍染因的雨衣伸进去,摸索对方的身体,从胸膛沿线一路往下,一直到小腿脚踝处—— “我没事。”霍染因的声音在雨里响起,“没有扭到,没有骨折。” 他的声音有点急促,喘着气,纪询能听到对方心脏在噗通噗通的跳,他自己的心脏也在噗通噗通的跳。 拿来探路的手电筒滚到一旁去了,橙黄的灯束照着鬼魅的远方。霍染因手里牵着的搜尸犬的绳索在他滑下去的那一刻就松开了,狗并没有受惊,受过良好训练的它似乎明白两位人类伙伴发声了点小意外,于是蹲坐的手电筒不远处,歪着脑袋,不时嗷呜一声。 纪询缓缓松了一口气。 当精神从意外的紧绷中松弛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山风很冷,雨水很湿。 但他们在漆黑的山林里,在地上,紧紧地靠在一起。 他能感觉到霍染因的身体,霍染因也能够感觉到他的,他们躯体的热量,几乎以违背主人意志的方式,寻找慰藉似地胶合在一起。 纪询忽然意识到,相较于人类的理智,身体是兽性的,兽性且坦诚。 纪询率先站起来拉开距离,他向后,站稳,不等他伸手给霍染因,霍染因已经自己起来站直了。 “还好没事。”纪询开个小玩笑,“非战减员多少有些尴尬。” 说着,他拿起了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朝四下照了照,而后瞄准左近一棵树的一截枝干。 他问霍染因:“有小刀吗?” 一柄小刀自后递给了纪询。 纪询手起刀落,把自己看中的这条枝干砍了下来,而后他再削两下,把枝干表面粗粝抹去,将一头递给霍染因。 “梧山这块我比你熟,牵着这根登山杖,我走前面,你走后面。” “纪询,我可以。”霍染因皱眉。 “我当然知道你可以。霍队有什么不可以的?”纪询含笑说,“不过,也给前辈一个照顾后辈的机会吧。” “……” 接下去的路程,纪询走在前面,霍染因走在后面,那根树枝,像条纽带一样,牵头搭尾,连着两个人。 雨雾朦胧,手电筒的余光中,霍染因抓着树枝,看着前边的背影。 他的脚步渐渐轻松起来,脑海里约略闪过一个念头: 梧山这么大,也许还会找很久吧? 但没过多久,缘分到了。 对讲机里,文漾漾兴奋的声音喊了起来: “霍队,纪老师,我在山上石子路发现了焚烧痕迹!胡法医在我身边,她还在这里发现了人体残留骨片!” 从山上下来以后,莫耐缩在天桥底下——也并不是真正的天桥底下。这是个靠近天桥的简陋酒店。说是酒店,其实他们不看身份证,一个月100块钱,上下床,一个房间里摆十张床,住二十个人,有时候夫妻挤在一张床上,半夜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房间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更没有暖气。 实在冷得受不了,有人会找来碳,烧一些取暖。 自然的,大冬天里,窗户也不能关,如果关了,屋内太闷,会一氧化碳中毒。 tsxsw.la 莫耐的床位是靠近窗户的,这里最冷,没人爱呆,就给他了。 他缩在黑色的羽绒大衣里,这是高爽丈夫的大衣,上头其实沾有血迹,但黑色羽绒服上,血迹并不明显,他随意擦擦,也就穿了。 背后间或传来大声的呐喊,还有□□,还有人走动来走动去,还有胡言乱语。 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精神萎靡,神情呆滞,吸毒的后遗症。 一个毒窝。 其实多少有些可笑,社会上打击毒品打击得这么厉害,但只要找到正确的地点,依然能够看见大批的吸毒分子,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他们如同城市的地鼠,自成一国。 至于他们交易的地点,也很简便。 就在他所望着的窗户外头的天桥底下,一手钱,一手货,简单得很。 他直愣愣的眼睛忽然一动。 他看见了他的朋友,和另外一个带着渔夫帽,虽然故意穿了一身低调的黑衣服,但还是能看得出衣着整洁,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窗户前。 人是要靠朋友的。 这位朋友人好,办事利索,莫耐处理完了山上的一切,就靠着高爽给的一套手机身份证,联络了朋友。朋友将他带来这里—— 这是个好地方。 除了条件简陋点,没有人会在乎你犯了什么事,即将去犯什么事。 这里的每个人,只关心他们下一顿毒品在哪里。 莫耐不吸毒,所以他有些无所事事。 他费劲地听了一会,但窗户外两个人的交谈声很小,他勉强半天,只能听见一两个词语。 “……杀人……魏真珠……” 82、第八十二章 黑色的渔夫帽下, 段鸿文的眼神有些闪烁。 他看着面前的人,叫诸焕, 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非常亲和,一眼看上去,就让人产生些许安心的感觉,段鸿文也是因此而放心将那句话说出来的——他实在受不了了! “魏真珠是谁?”诸焕问。 “我老婆。” “为什么想杀她?” “我老婆疯了。”段鸿文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神经质地左右看了看, “她不让我出门,控制我用手机,我上了厕所, 她都不许我关门。我跟她过不下去了,我们,我和她, 一定要死一个!” “过不下去离婚啊。”诸焕提供建议。 “她不会跟我离婚的。一个女人,没有钱, 没有工作,又生了个聋哑女儿, 她怎么过日子。”段鸿文冷冷道,“她把我当成救世主,所以她宁愿死,也不会跟我离婚——或者她想要我死, 等我死了, 她就能继承我的全部财产了!” 眼前的男人说他妻子疯了, 其实就诸焕看,这男人也疯得差不多了,说话颠三倒四, 没个计较。 “你可以立遗嘱。”诸焕再度提供建议。 “你放心吧,我立了。如果我死了,她也要死。”段鸿文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我是来找你下单的,你就说能不能杀吧,问这么多七七八八的干什么?” “谁介绍你来的?” “卓医生。” “——卓医生?” “卓藏英医生,”段鸿文补充,“保健医院的医生。” “哦……”诸焕说,他不知道这个名字,于是古怪的笑容从段鸿文脸上,挪到了他的脸上,“那么,十万块钱,先付定金一万元。” 他掏出手机,展示付款码。 “这么便宜?”段鸿文愣了下。 “怎么,少收你点钱,你还不乐意了?” “那倒没有……”段鸿文赶紧刷了二维码,付了款,等确定钱款到账时候,他催促,“什么时候能杀人?你要抓紧,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段先生,你听过暗网没有?” “听过了。” “知道暗网上的匿名杀人都是……” “诈骗。” “知道得还挺清楚。”诸焕一乐,接着他摇摇手机,圆圆的脸上,笑意亲切,“那么法治社会,你凭什么认定,和你说杀人的人,不是诈骗呢?——哦,别想报警,你说你要杀老婆的事,我全程录音了。” 尸体的焚烧的地点不在主峰,从景区入口高速算,开到这个位置大概需要45分钟。 xiashuba.com 然而莫耐并不是就地焚烧掩埋,他烧完了还把尸骨收拾起来,再度带走。 本来觉得搜查任务可以结束的谭鸣九瞳孔地震,他无法理解的在频道里问:“这杀人魔在想什么,步骤也太麻烦了吧?” 不过好消息是这个石子路焚烧点离主干道不是很远,霍染因判断莫耐的体力或许不足以支撑他把两具尸体扛到很远的地方,由此推论,埋尸地应该也在道路附近不远。 有了方向,众人再次搜索。 一直到初六的凌晨3点,他们终于找到了两具被掩埋的尸体,同时在另一侧半山腰的丛林里发现了弃置的跑车。 高爽的尸体用一块床单裹着,坑挖了约一米左右,掩埋的很完好。卓藏英的尸体并不在一处,而是沿着道路再往前大约200米的附近,可能是太累了,莫耐处理丈夫的尸体比较潦草,坑很浅,尸首也仅用垃圾袋简单环绕着。 两具尸体都被挖去了眼睛和内脏,加之经过焚烧,皮绽肉翻,黑红一体,视觉效果极其震撼。 最先发现这两具尸体的,还是文漾漾与胡芫,可能今天晚上,幸运真的站在她们这一边,但运气太多,也未必是个好事。 至少纪询赶到的时候,文漾漾正蹲在路边呕酸水,一边呕,她一边坚强地看着手机屏幕——漆黑的夜里,手机屏幕那明亮的光隔着三米远都能清晰望见。 纪询本来是没怎么在意文漾漾的。 但他路过文漾漾的时候,听见文漾漾在念叨:“他……他摸着那双镶嵌入眼的褐色玉髓……她躺在那里,开始变得像一具美丽的人偶了……而人偶会变成鹤……展翅高飞的鹤……永不堕落的鹤……” 纪询头皮一麻。 他辨认出来了,这是他写在《永生之鹤》中的句子。 不用在这种时候对他公开处刑吧?再说,对着他写的东西吐,这怎么也不是那味道。他往前的脚步停下来,目光也看向文漾漾,义正辞严地说:“办案现场看闲书不太好吧?” “纪,纪老师,我有点——呕!”文漾漾又吐了一口酸水。 “去旁边休息吧。”霍染因开了口,“不用勉强。” “不,我可以。”文漾漾倔强地说,“我就是有点……没适应。没事霍队,我看看纪老师的文字就可以了……呕!” “我看你是在为难你自己。”纪询无语道,“我这段不也是在写犯案现场的恐怖故事吗?你还打量着想要负负得正,刺激过了头好让身体保险丝熔断?” “文字……虽然也是现场……但是美的。”文漾漾同样欲哭无泪,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从美的开始,逐步适应……马上就好,让我再朗诵一遍!” 纪询无可奈何,没再理人了。 霍染因已经先他一步进了隔离带,他跟着人,也往前去。 警戒线中,披着白大褂的女法医已经在现场开始自己的工作,霍染因站在警戒线的内圈中,一时半刻,没有上去。 他的手插入兜里,兜里有些平常没有的杂物,纸巾,糖果。 这些东西在他指尖翻转着,他想着跟在身后的那个人,要不要将东西拿出来呢?霍染因还没有做好决定,这时纪询已经从后头凑了上来。 对方的脑袋向前探了探,声音就响在他耳旁,对方透过他肩膀,朝现场瞟了一眼。 “黑糊糊的,看不见什么嘛。” “……这回不作了?”霍染因说话,“不要纸巾和糖果了?” “半夜三点了,能省点事省点事吧。”纪询唏嘘一声,“何况我也不进去,我就在外圈看看……不过,裹着高爽的床单,是条白色的吧。” “是。” “有点奇怪吧。” “嗯,我们在别墅里看见的是蓝色条纹被套,这对应的,应该是蓝色条纹床单,但是裹着尸体的是白色的——刚才胡芫说,焚烧地的有丝织物残留痕迹——也就是说莫耐在有两条床单的情况下,烧了一条,没给卓藏英裹。”霍染因说,“所以,如你所猜,那条蓝色条纹床单上有他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他的声音刚落,胡芫的声音响起来。 “□□焚烧得很彻底,因为眼球和内脏被摘除,无法通过玻璃体和胃容物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了。具体的致死原因得回实验室看。” 纪询听完胡芫的分析溜溜达达,到了跑车的地方,他来回张望着这辆跑车,又拉开车门,朝里头看了一眼。 而后,霍染因的声音响起来。 “发现了什么线索?” “有个问题。”纪询说,“他为什么要开跑车?” “如果从室内同时丢失的金银首饰看,莫耐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很可能是因为跑车比奥迪价值高。”霍染因说,“但他把它遗弃在这里,说明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他不选车载容量更大又不引人注意的奥迪,确实不同寻常。” 纪询对自己只要提出问题,霍染因很快就能跟上不必过多解释这点非常满意,于是他又说:“里头的行车记录仪被破坏了。” “唔……”这次霍染因沉思了片刻,然后掏出手机上网搜了一下行车记录仪的普及时间,百度第一条告诉他09年左右才进入中国市场,晚于莫耐进入监狱的07年,于是他挑了挑眉,“你是想说,他一开始连导航都用不来,现在却知道准确的破坏行车记录仪,学习速度惊人?” “没错,一个人是不可能那么快速的了解的如此细致的,除非他有接应的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从国道去的春城,又从春城怎么来的宁市杀人。毫无疑问他有交通工具,或者可以乘坐交通工具。” 霍染因点点头:“如果有行车记录仪,我们就能知道他究竟是几点抛尸,几点遗弃的车子,就此能估算他抛下车子以后从这里走出去了多远。” 跑车旁往山下去的脚印已经告诉搜查人员不必再在这座山折腾,莫耐早就离开了。 纪询叹了口气,他摇了摇手中的手机:“他学得那么快,搞不好下山叫个滴滴直接出城了。” 在山上散了整整一天的各路人马,分批下山。 这回比之前的搜山好一些,至少找回了尸体和汽车,也对莫耐接下去的行动做出了部分分析。纪询当然跟着霍染因一起回警察局,到了警察局里,文漾漾总算喝上了口热水,她心有戚戚焉:“总算找到尸体,没有拖延到情人节,不然情人节搜山寻尸,也太可怜了……” “单身狗过什么情人节。”谭鸣九路过嘲笑,“我这个有家室的人都还没抱怨呢。” 然而别看谭鸣九不显山不露水,二支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解决了个人问题,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赢家了,不过也因此衍生出了些毛病——比如越发的八卦婆妈。 “你又知道我单身了。”文漾漾气呼呼,“只是和我谈的那家伙整天让我转文职说安全,我寻思着什么时候分手而已,要安全我不会去考其他公务员吗?我来当刑警就是想摸枪!” 胡芫带着尸体进了实验室。 搜山的工作告一段落,其他警察能回家睡个囫囵觉,她则要熬夜工作,尽快查出尸体上的残留讯息。 霍染因对纪询说:“我送你回去。” “唔,”纪询抬头看眼时间,他们三点搜到尸体,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不用了,我去你家吧,你家近,洗澡睡觉哪里不能做。” 霍染因一挑眉,没说什么,带着纪询回自己家了。 这两人离开了后,谭鸣九突然说:“其实我有点不明白,纪询他有手有脚有手机,为什么霍队整天的接他送他。” 文漾漾翻了他老大一个白眼:“可能因为霍队是个人吧。没法给纪老师开份工资好歹把人的出行问题给解决了。” “……你,”谭鸣九欲言又止,“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吧。” 霍染因的屋子距离警局五分钟。 重新回到了这间空阔的房子,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不需要霍染因招呼,纪询自动自觉地要了霍染因一件浴袍,去了外头的浴室。 霍染因使用里边的。 他洗澡快,一会儿就好,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全身上下都带着水汽,一件白色浴袍随意系上,松松垮垮搭着肩膀。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喝着,闭合的房门忽然被敲响。 纪询说:“我可以进来吗?” 霍染因下意识掩了下浴袍敞开的衣襟,末了又觉得这个动作非常可笑,他的手指松了松,朝窗户上自己影子望了一眼,而后整理一下腰带,将浴袍系好,掩去大片胸口,抹掉发上水珠,才说:“进来。” “我有个关于案子的想法——”纪询的眼神在霍染因身上轻轻一触,即刻转开,落在床上,他注意到床单被套和上回的不一样,都换过了,“这点还是先和你说。” 进来说这个,也是理所当然的。 霍染因唔了一声。 纪询也是刚洗完澡,可能是水有些烫,他脖颈连着锁骨处,难得泛起了一片氤氲的红,说话的时候,气管和声带牵动着脖颈的皮肤细细震颤…… 霍染因有点懊恼地转开目光,将眼神盯在纪询旁边的门框上。 “之前我们都觉得,莫耐是从外头得到消息才越狱的,但是外头的消息是肉眼可见有数的,柳城监狱那边蹲了他小姨半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的线索。” “你是想说……” “换个角度想,莫耐有没有可能从监狱里的犯人那得到消息?” 霍染因凝神片刻。 “确实……我们下意识的认为犯人是被限制行动,于是忽略了他们同样有进有出,有一定的信息源。” “那些人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不过可以简单推测,这个能给莫耐消息的犯人是最近进去的,而且多半是累犯。能让莫耐在意的消息,要么巧到刚好碰到相关人员,要么是莫耐特意拜托人去打听,只要是拜托,那他之前就肯定坐过牢,在监狱里和莫耐接触过。” 霍染因微微点头。 正式说完了,两人之间陷入了一些微妙的沉默。 他们穿着款式一样的浴袍,浴袍也算遮得严实,但两人的视线均没有往对方身上转。 正是心里有了鬼,才在这种本该正经的氛围中,寻思着些不正经的东西,乃至于视线,都不敢正正经经地看过去了。 “差不多了,就这样。”纪询为这次的对话做个结语,“时间太晚了,我去睡了。” “嗯。” “你也早点休息吧。”纪询又说。 “嗯。” 纪询礼貌地替霍染因关了门,而后他轻轻吁了一声,摸摸鼻子,有点懊恼。 一句骚话都不敢说。 说了搞不好……真会做的。 83、第八十三章 来自法医处的结果在上午七点的时候通知到霍染因。 两具尸体俱在焚烧之前死亡, 其中,卓藏英死于重物锤击面部导致颅内骨折, 出血死亡;至于高爽,是因为吸入剧毒物质氰|化|物死亡。 “有点意外。” 纪询说话的时候,霍染因正在洗手间里洗漱。 他点了份早餐外卖,豆浆油条什么的,都已经放在桌子上了。 霍染因自洗手间里出来了,出来时脸上犹带水汽, 头发也不够规整——这同样挺让人意外的。纪询盯着霍染因,只是法医处传来尸体死因而已,怎么也不至于让霍染因把每天工作之前必备的发胶都给忘记了吧? 霍染因坐下的时候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还不满地横他一眼。 “想说高爽的氰|化|物中毒死亡令人意外,就直说,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纪询了然了。 不是因为死者死因, 是因为昨天没睡好——嗯,说来, 霍染因为什么没睡好? “反正你每次都说得出另一半。”纪询不以为然。 “那是我聪明。”霍染因哼笑,“但我的聪明才智不是用来替你省口水的。” “……” 今天的火气很旺啊。纪询忍不住瞥了霍染因一眼。 “说回正题。”纪询说, “杀人容易,氰|化|物却难得。莫耐一个刚刚越狱的人,从哪里搞来氰|化|物,而且, 他手头上的那把枪呢?用枪杀人, 岂不是比费心费力找来氰|化|物容易得多?” “开枪容易惊动旁人。”霍染因否了纪询的说法, “但是莫耐不该只对高爽用毒,而不对卓藏英用毒。卓躺在沙发上,又是男性, 有搏斗的风险,既然有氰|化|物,为什么不直接拿氰|化|物捂住他的口鼻。” “你说得对。”纪询咬了口油条,“但还是感觉有哪里怪怪的……他拿帕子捂高爽的口鼻时是不是还得给自己做点防毒措施,不然还蛮危险的哦。” 归根到底,还是可用线索太少了。 霍染因提议今天去柳城监狱看一眼,这就呼应了纪询昨天晚上关于“消息是监狱里的人传递给莫耐”的猜测,除了又是个长途车程之外,纪询没有异议。 两人简单解决了早餐,又漱了口。 临出门的时候,纪询拿手往窗外探探风,对霍染因说:“今天风好大,借我条围巾。对了,不止案子有点怪,你今天上午也有点怪,昨天没睡好吗?” 一条围巾自后递了过来,纪询正要伸手去接,那条围巾轻飘飘地绕过了他的手,绕在了他的颈上,而后纪询被推到了窗台上。 他绝对没有恐高症。 但是当霍染因扯着围巾凑过来,当对方上挑的眼尾和淡色的嘴唇就在他眼前的时候,纪询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晕眩,好像地心引力忽然成倍地施加在他的身上。 “我昨晚是没有睡好。”霍染因说,“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睡好吗?” “没有爱情的保驾护航,终于还是被我的失眠症传染了?” 纪询心不在焉,只注意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那张水做的唇,纪询熟悉,其实只要用力一点,轻轻揉捻,胭脂的颜色就会在唇瓣上晕开,好像一枚果子,瞬间完成了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 霍染因眉梢微微拧起,美人蹙眉,谁舍得? “开玩笑的。”纪询立刻说,他没有总是被动,他牵着围巾,围巾牵着霍染因的手,正是这种若有若无的碰触,似缠似绕,欲拒还迎,他诚恳问,“是因为什么?” 霍染因拧起的眉梢平复了,眼尾有泪痣的男人冲他微微一笑。 “因为我在等你,而你没有来。” 他们的距离更近了,近到纪询来不及错愕就怦然心动,他已经准备好迎接霍染因的亲吻。 然而泪痣在他眼前停下,这最后的一寸距离,如同一寸高山,横亘在两人中间。 “以为我要吻你?” 霍染因说,他嘴角的笑容变得恶劣。 “可惜,没有哦,现在只有这个。” 他冲纪询近在一线的嘴唇轻轻吹了口气,而后松开拉着围巾的手,如清晨朦胧的雾,轻飘飘走远了。 纪询靠在窗台上,懵了半天,抬手摸了摸似乎还缠绕着热气的嘴角,沉默了。 等到两人都上了车子,车子上了高速,纪询坐在副驾驶座上,越回忆越觉得不对味:“你说昨晚没睡好是因为我没主动……昨天晚上也不是我一个人含蓄吧?我怎么记得昨晚和你聊天的时候,你的视线也没敢落在我身上?” “工作和私生活分开,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霍染因神色淡淡,早上时那如同昙花一现的魅惑,又消失在他用发胶全梳向后的干练发型中了。 纪询信了……信了才怪。 他将脸侧一侧,抬起手,肘部撑在车门扶手上,望着道路上飞退的绿化树。 昨天不越雷池,总是经过认真考量的。 但今天上午的心旌神摇,好像也不作伪。 他这究竟是不是中了霍染因的美人计,神思昏沉了? “昨晚我真应该向你要个晚安吻。”纪询半是懊恼半是试探,“今晚能补上吗?” “你可以试试。”霍染因对这种试探游刃有余,“食色性也,可以理解。” 纪询观察着对方揶揄的表情,忽然出声问霍染因:“情人节你打算怎么过?” “……没有恋人,过什么情人节?”霍染因愣了下,才反问纪询。 “是吗?但我觉得,我们这种表面工作私下暧昧,见缝插针偷着情的刺激情人,才适合过‘情人’节吧?”纪询转过了脸来,这回,恶劣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了。 一路开了漫长的车程到了柳城监狱,监狱里的狱警迎上来。 关于办案的思路,在来时的路上,霍染因已经跟这里的狱警沟通过了,狱警也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了在监狱里的排查工作。 “莫耐在监狱里表现一直良好,加上又是犯人里的小组长,和犯人接触得一直不少;但有一个犯人值得注意。张信有。” 张信有,现年61岁,32岁因故意杀人被判无期徒刑,后减刑至20年,52岁出狱,此后因抢劫偷窃等原因数度进宫,来来回回有六次了。 张信有两个多月前,刚刚犯了事回来,正和莫耐准备越狱的时间相差仿佛。 “我们问过了,他只说不知道,恐怕你们也问不出结果的。”带他们进来的狱警摇摇头,不看好霍染因再度询问的结果,但还是给安排了见面的地儿。 张信有坐在玻璃后的椅子上,他有些犯困,眼神散漫没什么焦点。他并不像是一个刺头的模样,相反体态发福,倒像个和气生财的小老板。 狱警在旁边照例叮嘱了一些,例如配合有加能够记功,可以减刑云云,然后就走了。 “你告诉了莫耐什么?” 张信有笑了一声,只是沉默。 “你们是朋友吧,我听狱警介绍,莫耐当你们的小组长时,会替你分担一些劳作。”霍染因翻了翻手上从狱警处拿来的资料,“他人不错,偶尔买的零嘴也会分给你吃,有回你突发心梗,还是莫耐及时发现替你做的急救。 “你很感激他,于是他拜托你去调查一件事,你也没辜负他,替他漂漂亮亮的办成了。他听了你的消息,逃出了这扇门,本来只需要11个月就能堂堂正正的走在阳光下,现在,却时时刻刻都要担忧被武警枪毙。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死了。” “不觉得可惜吗张信有?他才28岁。” 张信有散漫的眼神凝在一处,他反问:“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你在表演相声吗警官?” 有反应就意味着有突破口,霍染因脸色一冷,做出被张信有讥讽到的模样:“我难道说错了?” “犯了罪就是一辈子犯了罪,哪有什么堂堂正正。”张信有说完又闭上了嘴,沉默以对。 纪询快速翻回去看对方后续五次的入狱理由,大多是抢劫、偷窃,犯罪事实清晰,大多有自首情结。 他脑海里掠过一个猜测,他问:“所以这就是你故意犯罪重新回监狱的理由,也是狱警和你说可以减刑你丝毫不为所动的原因?你认为你在社会上受到偏见和歧视,所以干脆还是回监狱待着比较好吗?” 张信有并没有分出眼神给连番询问的纪询,他仍然那么坐着,仿佛头顶的灯是一轮太阳,他正吃饱了饭坐在椅子上躺着晒太阳,有些慵懒于是话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不过纪询的话还是让他有回答的兴趣了。 张信有:“那是你抬举我了,我这人没本事,出去找不到工作,在外头风餐露宿,在里头一顿还能有一个荤素混搭的菜。与其说是受到偏见,不如说我不喜欢那种生活方式,我啊,习惯在里面被人使唤了,每天有人催你起床让你睡觉,挺好。哈,这么说估计待会儿又被关小黑屋,警官你可害死我咯。” “可是你的档案里不是这么写的。”纪询一刻不停,连珠带炮,“你在第一次出狱之后曾经有过一次被人误认为小偷的记录,但是你们县,地方小,人头熟,你帮的那人知道你的前科,于是立刻认定你就是小偷,纠结亲朋把你打了一顿——后来警方还你清白,对方还给你道歉了,赔了医药费,没错吧?当然,这件事以后,你很快又犯了别的事,重新回到了监狱里头。” 张信有抬头望了灯很久,最后,讽刺的笑容落到他嘴角。 “警官,你们是不是都以为自己火眼金睛,能够看破一切?喽,到了现在,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其实第一次呢,我们是合伙偷窃啦。只是警察办案要证据,对吧?我手里没东西,他们也没抓我个现行,打了我后,当然得赔礼道歉。至于我那朋友,身轻体健,跑得快,虽然事后被抓了,但东西都销掉了,那还是个人人都用现金,电脑很值钱的年代……至于我呢,本来也是可以跑掉的,但我过马路的时候被来来往往的汽车骇了一大跳,我进监狱的时候,只有上等人才有汽车开,等我出监狱一看,好家伙,这铁疙瘩塞了一马路……” “那汽车,”他眯着眼睛,像被灯光晃着了,“跑得真快啊,人的两条腿,根本追不上。” 张信有是打定主意不说莫耐的事情了。 无论霍染因和纪询怎么反复针对,他都咬住了嘴巴不提关键之处,到了最后,甚至假装打盹来回避对话。 两人不可能在张信有身上无休止地浪费时间。 抽了个空,纪询给霍染因比划了个手势,两人从询问室里出来。 “从这家伙嘴里问不出什么了。他被社会抛弃了,自己也彻底抛弃了自己,我们说什么他都无所谓,破罐破摔了——但我发现了一条线索。” 霍染因挑了眉,似笑非笑看着纪询:“纪神探,你又知道了?” “神探不敢当。”纪询谦虚两句,“我只是思维活跃,擅长胡思乱想。就像他刚才说的,他出去找不到工作,生活的还不如里头好,所以在外头他没什么钱,活动范围也不会很大。莫耐让他这样的人帮忙,也一定是他能力范围、活动范围以内的。他一直在柳城监狱,柳城是他必不可少的活动地点,除此之外,就是他老家。” “一个城市,一个乡村,活动范围已足够大了……”霍染因说到一半,忽然收声,他也想明白了,“j!” 纪询赞赏地甩个响指:“脑子转得够快,神探的好助手。我想,联络前面的种种线索,我想,莫耐在第一辆卡车的导航上输入的那个‘j’字母,指的恐怕就是张信有的老家,锦水村。” 顶点小说 84、第八十四章 从柳城监狱里出来以后, 两人直接前往锦水镇。锦水镇行政归属不在宁市下辖,但是非常靠近宁市, 这也侧面印证了为什么当初莫耐会在k367国道柳昆段。 锦水镇就像千万个流失青壮力的乡镇一样,大多数人都选择拖家带口外出务工,张信有不过是他们镇上男性劳动力的微小缩影。他们大多去了柳城,这或许是大城市必然的宿命,总是有义务容纳来自周边乡镇的群众的。 这种小地方,往上三四代就全是亲戚, 张信有这种六进宫的奇人在他的亲戚里也是名声极响,自然的也对他的事迹如莫耐的小姨那般津津乐道细数家珍起来。 他们说这张信有平常不太回来,因为亲戚朋友不待见他, 过年也不是回回都来,倒是清明来的比较勤,可能是觉得祖宗在地里说不了话就没法数落他, 于是‘亲情’反倒浓了。 “他怕到了地下日子不好过吧,清明时还肯从□□掏钱买花圈, 很稀罕的。” “杀了人心里头有鬼,可不得在白事上上心?” 纪询和霍染因又问他这些年有没有打听过或者非常在意什么消息过, 这个问法就很泛泛了,张信有的亲朋好友纷纷表示不知道。 他们又问九年前,07年的时候镇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他们印象深刻的花边新闻。 还是大多数摇头,最后有个也在柳城打过工的人, 他干的是建筑搬砖的农民工, 想了又想, 不是很确定的说:“我知道一个,但和张信有是肯定无关的。就当初和我一道打工的老齐,07年死了个女儿, 他女儿又聋又哑,不好养啊,好像就因为耳朵聋不小心让车撞死了?哎呀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死了他倒是解脱转运。他儿子可争气了,读书考上了首都的大学,很厉害的,据说都在首都买房了,就是他和他老婆命短,儿子出息了自己老两口人没了。” 这听着只是对自己同起点却因为子孙际遇不同的牢骚,纪询和霍染因起初也只是当异闻听着,毕竟这位走访对象话很多。 等出门口时,霍染因看向纪询因为无聊在手上上下抛动的钥匙扣,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那个大爷:“那个死去的女孩子葬在哪儿?和张信有祖坟是同一个地方吗?” 大爷愣了好一会儿:“……这,应该在吧,这些年都让统一葬公墓。” 出了这位大爷的房门,走在小镇的路上,纪询同霍染因闲聊。 “你觉得这和莫耐的案子有关?” “现在言之过早。但这多少也算值得注意的一点消息。” 办案就是这样,在茫无头绪的时候,再微小的消息,你也得去关注,也许破案的钥匙就藏在那不起眼的小角落。 纪询没什么意见,和霍染因一起,跑了趟“老齐”家。 “老齐”家里,儿子在首都,父母连同女儿都死了,但屋子里倒是有人,是给他们家看门的亲戚,霍染因将警官证拿出来,亲戚倒是很愿意说说话。 “老齐家两个孩子,一个叫齐梦,一个叫齐远,要我说啊,老齐也是个妙人,给孩子取的名字都应了人生。” “不是他取的,当年找了个算命先生算出来的,是个有本事的。”亲戚的老婆在厨房里插了句嘴。这点小小的插曲没有影响他们的交谈。 “齐梦这娃,我知道,命苦。她不是被车撞死的,是在老齐的工地跳楼跳死的。” “自杀?” “应该是自杀吧,也没听说什么别的事情,反正就好好的一天,小女娃自己跳死了,回头问老齐两口子孩子为什么跳,两口子也一问三不知,不过大家也理解,养个聋哑女孩不容易。因为这事,老齐两口子还被工头骂了一通,解雇了。那年过年,老齐在亲戚间骂了很久,说女儿是赔钱货,好不容易养这么大,一点良心都没有,死就死了,还耽误她弟弟读书上课。” “怎么就耽误她弟弟了?”纪询插了句嘴,“被这个工地解雇了,再去别的工地干活不就好了,实在说不上耽误吧。” 2k小说 “你们不知道,那工地是大学城的工地,他们在那里施工,她弟弟不正好去大学里蹭教授的课?” 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在这一刻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发生了交集。 纪询和霍染因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错愕。 “是柳城大学的工地?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霍染因说,声音开始咄咄逼人。 “这个我就……”回答的亲戚有点糊涂,毕竟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我记得是十月份吧。”还是亲戚老婆插了句嘴,“反正是国庆节前后的事情。就是柳城大学。” “这家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变故?”纪询也跟着问。 “变故是指什么?” “齐远最近做了什么决定。” “把屋子送给我们算吗?”亲戚说起这个,还挺喜气洋洋,“那孩子发达了,要出国了,这里也没什么牵挂了,就直接把屋子送给了我们。” “以后都不回来了?” “肯定不回来了,坟都要一次性迁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这回的探访有了极其意外的收获,事情发展到了这里,可以说向前跃进了一大步,本来毫无头绪的案子,终于被他们寻摸到了串在其后的一根细细的线。 前往齐梦坟前时,纪询同霍染因说话。 “所以,张信有清明节去扫墓,并不是扫自家的墓,而是扫齐梦的墓;他之所以会为这个全无关系的人扫墓,完全是因为被监狱里的莫耐拜托;莫耐肯定还拜托了他同时关注齐家人的消息,而这一回,当张信有回到监狱,带去齐远要去国外并迁坟的消息之后,他再也等不及剩下的1年牢狱,宁愿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提前越狱——” “应该是。”霍染因开车向前。 “你这回怎么比我还激进的大胆猜测,而不说证据了。”纪询讶然。 “因为证据就在我们前进的路上,很快就能验证——如果莫耐真的是因为齐梦要迁坟而越狱,他一定会来这里见齐梦,在齐梦的墓碑上,多半存有他的指纹。” 车子一路开到公墓。 两人下车的时候,发生了个小小的插曲,墓园的保安从保安室里跑出来,跳着脚让他们停在正确的位置: “别老乱停车!最近什么车都跑来乱停乱靠,面包车跑车自行车电动车通通不按位置停。” 就纪询看,霍染因这排揎吃得无辜。 决不是霍染因开车不注意,分明是这座公墓,年久失修,地上用于停车的线条都被磨秃了的缘故。但纪询和霍染因也没和保安置气,照着对方的指示,把车子停在了正确的地方。 而后霍染因前往齐梦的墓碑。 霍染因并非痕检,但痕检的一些简单的固定证据的手段,作为刑警必然也是了解的。他们用霍染因存放在车上的粉末在石碑上刷出了指纹,而后拍照,录像,再用胶带将这些指纹小心粘取。 今天早上一路去了柳城监狱、锦水镇,如今当天晚上,在赶回宁市的路上,他们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来自文漾漾。 文漾漾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但欢呼还是一下就冲出她的喉咙:“霍队!天大的好消息!我们抓到莫耐了!” 在两人往宁市赶的时候,抓到莫耐的全过程,也通过电话,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抓到莫耐的过程多少带点巧合。 自从莫耐逃狱并制造2.12血画案后,无论柳城公安在线,还是宁市公安在线,都在公众号上发布了对其的悬赏公告。 今天晚上7点,文漾漾和谭鸣九按照之前布置的任务,挨个排查现场所出现的指纹,其中有一个指纹属于一名叫段鸿文的男子。 在他们上门并对段鸿文进行证言询问后准备离开时,段鸿文的妻子魏真珠用很不确定的语气,给了他们线索。 她说自己平素喜欢关注公安在线,今天晚上买菜路过一家ktv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棒球帽的男性和莫耐长得很像。 文漾漾及谭鸣九立刻前往ktv探查,这趟行动一波三折,颇带玄奇色彩—— 他们在经理的带领下,进入了一个包厢,包厢里居然有具□□女尸横躺在沙发上,女尸的旁边是个喝的醉醺醺的男子,名叫诸焕。 至于莫耐,搜了整个ktv,文漾漾和谭鸣九也没有见到。 但是很快,在尸体运走,警车离开后,折返回来想看一下魏真珠所谓买菜路过是否合理的文漾漾,恰好看到头戴棒球帽,身穿黑色羽绒服的人自后面的小巷走出。 幸运女神究竟还是站在文漾漾这边的。 逃亡多日的莫耐,就这样在一个警方全然没有足够心理预期的时间里,出现在了警察的眼皮子底下。 难以想象,这个胆大包天的杀人魔,从外表来看,竟是一个年纪腼腆,身高寻常,白皮肤还多少带点女性般怯弱的男人! 85、第八十五章 门被久违地敲响了。 敲门进来家中的, 是一男一女两位刑警。魏真珠空洞的目光匆匆掠过男刑警,停留在女刑警身上, 但更多的,还是放在自己丈夫的身上。 “去泡壶茶吧。”丈夫吩咐她。 “好的。”魏真珠顺从地去了。 人的身体其实是具精密的机器,也就是说,完全可以做到身体和精神互相分离。她的精神完全停留在客厅里,没有将哪怕一丝一毫分给手中正在做的家务,但身体依然延续着过往的习惯, 仿佛执行程序一般,将家务处理。 客厅里的对话源源不绝传到她的耳朵里。 “你和卓藏英是怎么认识的?” “我要写本医生的书,就到他们医院去取材, 卓医生是我的主要取材对象,他比较热情,专业知识讲解的很细致, 所以最近往来比较频繁,也去过他们家。” 真虚伪。 魏真珠这么想她的丈夫, 一边想着,一边沉默木讷地将泡好的茶端到桌子上。 明明, 都滚到他们家床上去了。 恶心。 “再去洗几个水果吧。”丈夫又吩咐。 “不用了,我们工作有规定,上门不能吃喝的。”娃娃脸的女警察先向她道谢,又对她丈夫这么说。 “没事, 没事, 就让她去洗水果吧, 这些事情她做惯了。”丈夫又说。 魏真珠也温驯地顺从了。 她低垂着头,目光藏在下落的发丝里,悄悄窥着娃娃脸的女警官。 这个女孩子比她年轻好多。她心中涌现出很强烈的羡慕。对方的眉毛画得很漂亮, 有涂口红吗?可能没有,那应该是嘴唇本身的颜色,除了嘴唇本身的水润和活力外,再大牌的口红,也不能将色调调得如此自然飞扬吧。 但这个女孩一定没结婚,也绝对没有孩子。 魏真珠想。 如果结了婚,就没法干刑警了吧;如果有了孩子,那根本不可能平衡工作和家庭。 也许……连男朋友也没有? 无论怎么想,也不会有男朋友欣然女朋友做着刑警的工作吧。 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所以,在两位刑警了解完情况,要出门的时候,她偷偷追上去,对女警察说:“警官,你好,请问你的名字……” 女警官旁边的男警官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但她不在意这个男人。她只是想知道女警官的名字。 “我叫文漾漾。”女警官很爽朗地告诉了她。 连名字都这么好听。她想,她又感觉到内心升起了艳羡。这种艳羡和她看高爽的艳羡其实差不多,这些人,活得都比她要好得多啊。 “文警官,我有些事想要跟你说……” 她吞吞吐吐,表面上看,是不太习惯和丈夫以外的人交流,但是魏真珠知道,不擅长交流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还想将这短短的对话拉长些,拉得更长些…… “和你单独说。” 她将文警官拉离了那位男警官身旁。 男人的脸,实在令人作呕。 哪怕高爽,那个与我丈夫暧昧的女人,也比他们美很多,美非常多。毕竟性这件事,男性不主动又怎么可能发生的了呢? 这件事里,她最先想起的还是自己的丈夫。 她最近总是在看宁市公安在线,她知道丈夫想杀她,所以她盯着那个公众号时总是不自觉的幻想,是不是有一天她就成了那上面的“魏某”。 亦或者狡猾的丈夫杀人之后还能逍遥法外,于是他的照片就被警方挂出来……哦,就像那些逃犯。目光总是空洞的直视镜头。 杀了人的人总是这样的眼神吧。 活着就像死了。 其实犯罪之人的谎话也和普通人的谎话不太一样。魏真珠觉得自己似乎能在那些言辞之间觉察出来,就像她永远知道丈夫躲进厕所并不是上厕所,总是虚假的谋划什么。 就像丈夫说出门见编辑也一定不是真的。 她悄然跟踪偷偷跑出门的丈夫,先是去了保健医院。哦——那地方,也许是打掩护,肯定不是目的地。 果不其然,丈夫又出来了,一路走着,躲着,摸到天桥底下。 她远远地,看见丈夫和别人交谈,接着扫码付费。 魏真珠怀疑,那多半是雇佣杀手杀自己的钱。 也是,段鸿文这种人,怯懦,色厉内荏。 过了一会儿,那个陌生人哈哈大笑,他的丈夫灰头土脸的掩面离开,从头到尾都看不见她藏在角落里,冷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看来今天自己是不会死了。 魏真珠缩着脖子,她被冷风吹得脚步迟钝,没有立刻跟上她无能的丈夫。 然后她看到一件黑色羽绒服走了出来—— 她死死的盯着他,那个穿着羽绒服的瘦瘦小小的人——。 强烈的熟悉感,让她拿起手机,她在宁市公安在线上,看见了莫耐的通缉照片,照片上的人,和眼前穿黑色羽绒服的人,渐渐重叠了起来…… 莫耐坐在审讯室里,他那件黑色羽绒服里头零零碎碎的物件都被收缴了。 一张身份证,一支眉笔,一盒粉底,一根修容棒,还有两只口红,豆沙色和脏橘色,都是大牌。 身份证是真的,属于一个叫藏白的男子,西安人,26岁,研究生毕业,看起来和莫耐没什么交集,应该是对方通过未知途径盗用的。 实际上刚抓到还没洗脸的莫耐和身份证上的样子足有八分相似,要不是文漾漾多年对皮肤卡粉的经久之痛,是很难一眼认出这个化了妆的男人是莫耐的。 “我算是知道他怎么躲过一堆人的追捕了,感情是画画好还能触类旁通到化妆。”谭鸣九有些无语的把那些化妆品翻来覆去,“先是用画画技巧越狱,再是用画画技巧易容,这家伙真是把画画技巧用到了逃亡中的方方面面啊。” “你轻点拿,别把口红弄断了,很贵的好不好。”文漾漾的心下意识的跟着谭鸣九的手指上下摇动。 锦水镇和宁市很近,纪询和霍染因此刻已经赶回来了,虽说莫耐抓到了是阶段性胜利,但如何审讯,那具新的女尸,那个让莫耐不惜越狱都要去的齐梦的墓,都是未解的谜团。 霍染因一边和参与专案组的审讯专家交换着意见,制定策略,一边听胡芫汇报ktv女尸的死亡情况。 “死因是呕吐物堵塞气管致死。死者常年吸毒,血液内酒精含量很高,应该是喝醉酒在睡梦中自然死亡,不是他杀。死者死前发生过性行为,□□内提取到的□□已经和现场另一人做比对,待会儿会出结果。” 纪询好奇的问谭鸣九:“这个人和莫耐认识?恰好又是一具尸体?” 谭鸣九翻了个白眼:“他又不傻,当然说不认识咯。只是承认自己乱搞。” “乱搞搞死了人为什么不立刻报警,又不是他杀的人。” “他说自己喝酒喝懵了,我们进去了说死人了,才反应过来。”谭鸣九说完还嘀咕了声,“要不是检测他体内究竟浓度确实超标,就看带他上车的时候他轻松写意走直线的模样,都觉得这家伙在装醉说谎。” “不管他有没有说谎,反正尸体被移动过。”胡芫对案子本身漠不关心,“尸体身上的尸斑证明了这点。” “……这个叫诸焕的,先扣他24小时。”霍染因拍板,“再查查诸焕和莫耐的关系。这两人肯定有某种联系。” 法医这边得出了结论,痕检那边的速度也不慢。 那些由霍染因自齐梦墓碑上粘下来的指纹,已经由痕检方面确认——其中确有几枚,与莫耐的指纹相吻合。这证实了他们锦水县一行,他们确实摸到了莫耐刑期将尽却冒险越狱的真正理由: 赶往马上要迁走的齐梦墓碑前! 这些零碎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专案组那头也定下了审讯的基调,越狱的内容,不急,这是柳城方面要考虑的;他们着重要处理的,还是莫耐在宁市犯下的案子。 这回的询问,依然由预审主持。 霍染因、纪询、专案组等人,都旁听询问。 莫耐在询问室内。 他身上没了那件黑色羽绒外套,就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高领毛衣。 尽管警察局内是有暖气的,但看他的样子,还是被冻得不轻,脖子都缩在了领子里。预审的人进去以后,先给了莫耐一杯水,照例的姓名年龄问下来后,2.12血画案的相关内容来了。 “认识卓藏英和高爽吗?” “不认识。” “知道华颐小区7栋吗?” “好像有点印象。” “2.11日晚上,你在哪里?” “我在一栋别墅里……”莫耐抬起头,“杀人。” “他太配合了。”询问室的单向玻璃之外,纪询轻声说了一句。 “……可别,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要负隅顽抗?当然是配合的好。”谭鸣九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想起了就发生在昨天晚上的凄风苦雨的搜山行动。 询问室内,预审在继续。 审讯的技巧千千万万,但以莫耐这种配合程度而言,任你有千般花样,也无需用出,正攥了个拳头蓄势待发的预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多少有些郁闷,接下去的询问,也就更加公事公办。 “为什么要杀他们?” “没有什么理由,看他们过得那么好,看他们过得这么好,本来只是想抢劫点东西,但是进去以后,不知道怎么,就杀人了。” 饭团探书 “你是怎么杀人的?” 莫耐重新低下头。 “我先杀了女的,再杀了男的。” “具体怎么杀的?” 预审逐一往下问,杀人的案子,当然要方方面面,清清楚楚。 “就你们查到的那样。” “那样是怎样,什么手法,几点杀的,作案凶器是什么,说清楚。” “……” 然而原本一直配合的莫耐,在这个问题面前,突然沉默了。 沉默了许久,他说:“我忘了。” 86、第八十六章 审讯就僵在这里了, 你要说他不配合,他也挺配合, 比如后面问他是怎么进的小区,他就老老实实的说从绿化带的小道溜进去的。 但再问他犯案细节,还是含糊其词。 “莫耐,警察抓你你没有反抗,只要你现在如实供述犯罪细节,还是有一定的可能争取做自首处理, 要是你还是这么消极抵抗,最后等着你的只有死刑,你听懂没有?” 然而柔情攻势也没什么用。 莫耐还是那样, 用那张茫然的脸回答:“对不起警官,我第一次杀人,大脑一片空白, 真的想不起来了。” 审讯只能暂时中断了。 对着耗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能找到他心灵防线的突破口, 无疑比这样更有效率,他们出来和霍染因进会议室继续去开会。 其余人则三三两两散开, 其实这会儿大家是可以回家的,毕竟人抓到了,审讯也是分工合作,没必要一直守着。 但大家都挺想知道事实的全貌, 于是主动留下来加班。 不过既然是中场休息, 忙中偷闲也是应有之义。 所以当霍染因开完会出来, 看到的是一群东倒西歪瘫在椅子上的人,他在人群里找了下,没能找到那个瘫得姿势也特立独行的纪询。 人呢?他暗暗奇怪, 抓了正埋头看手机的谭鸣九问:“纪询呢?他刚才还和你说话。” “哈?”谭鸣九抬起脸,脸上茫然和询问室里的莫耐如出一辙,“霍队你说什么?” 霍染因看了眼谭鸣九的手机界面。 谭鸣九咳了咳,有点不好意思地将手机屏幕上的金饰店铺给遮住,解释说:“霍队,我不是在偷懒,这不,都怨里头那个叫莫耐的,犯案日子挑的也太绝,又是春节又是情人节,害得我给老婆的情人节的礼物都得上网买……今天下单,明天同城速递,送到我媳妇手里,我家庭就能再和平个把月了。” “就送个金挂坠?”路过的文漾漾插了嘴,“太俗了吧,不说各种各样的宝石了,好歹把黄金换成白金。” “切,你是还年轻。”谭鸣九不屑,“等到你三十岁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就知道什么白金k金硬金都是假的,只有黄金,才是真的,是投资,是买不了吃亏,买不上当,买完了还能多生小钱钱的东西。” “什么刻板印象。”文漾漾给谭鸣九翻个大大的白眼,又对霍染因说,“霍队,我刚刚看见纪老师往你的办公室走了。” “谢了。” 他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灯开着,但没有人。 霍染因先以为纪询离开了,但要摸手机找人时心念一转,又走两步,往办公桌后看了一眼。 人还真在这里。 纪询坐在地上,单腿曲起,背靠着办公桌,右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拿一支油性笔,来回旋转,都快转出一朵花来了。 霍染因一看见纪询藏在这个位置,心里就没来由产生了些警惕。 这个地方是不能被摄像机拍到的,不能被拍到,就可以…… 他前进的脚步踟蹰一下,稍退半步。 “呦,忙完回来了?”纪询没有抬头,“开会开出了什么结果?” “我们认为莫耐不经意间强调的杀人顺序可能有所疑点。” “那句先杀女的,再杀男的?” “这是他第一个主动告诉我们的讯息,他下意识的讲述这个细节,说明这对他而言很重要。” “唔……胡芫说被破坏和焚烧的尸体无法判断死亡时间。” “嗯,假如不是出于变态心理,而是为了掩盖尸体的死亡时间而做这件事,那很多我们看上去多此一举的行为就变得合理了。要知道,监控里高爽的跑车是9点才进的小区,比卓藏英的迟。” “呀……那完了,往这个方向推,莫耐就不一定是凶手了。如果他是凶手,他没有必要在留下指纹的情况下去混淆死亡时间,这一般用在制造不在场证明上。你的案子晚上结不了了。” “只是推测,没有证据。得先拿到口供,或者有物证去佐证这一点。因为反过来考虑,这或许是他的脱罪策略,故意做出这些举动让自己看起来与凶手行为相悖,让我们移送检查机构的流程存在漏洞,因为存在可能性就无法让证据链吻合,就不能判定他有罪。” “进度从99%跳回了1%,霍队,这太慢了。” “不算慢。” “正常情况下确实不算慢,不过我建议霍队结合我们的现实来考虑。” “什么现实?” “我和你,约会变办案,办案要搜山,搜山遭雨淋,淋完跑长途的现实。”纪询放下油性笔,掰着指头数数,似调侃似撒娇,“哦对了,还漏了一项,长途跑完也没结束,情人节都得熬夜等着。不凄凉吗?” “……”霍染因心头罕见地升起了淡淡的歉疚。 他的目光稍稍一转,瞥向办公桌的抽屉。这张桌子的共有三个抽屉,其中两个有锁,只靠着最左边的,没有锁,是放日常杂物用的。 现在,抽屉里放着一盒心形包装的巧克力,临近情人节了,平日常见的普通巧克力,反而藏在了超市的角落,倒是各种各样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情人节巧克力占据了柜台的位置,还大多是心形包装的。 霍染因买单的时候心里头多少有点怪,觉得这盒心形巧克力纪询恐怕未必会收,但再转念想想,既然只是当案发现场压嗓子的糖果吃,又何必在意外包装如何? 时间凑巧。 霍染因准备拉开抽屉,然而这时候纪询先开口说话: “霍队,送你的——” 他的声音吸引了霍染因的注意,当霍染因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时候,他举起垂着的左手,拿手在霍染因面前晃一晃。 一朵油性笔画好的玫瑰在他掌心盛开。 一丝惊异出现在霍染因的脸上,这时候,纪询扣住霍染因的左手,把墨迹未干的花印上他的掌心。 霍染因手腕缩了下,但很快又放松力量,反而同纪询五指相扣,任由对方把自己扯到地上。 这大概是纪询扯霍染因扯得最轻松的一次了,纪询低笑一声:“这回好乖,怎么,怕弄坏了手里头的玫瑰花?” “看你缩在这里画得这么认真,总要有番尊重。”霍染因不挣扎确实是下意识顾虑着这点,但他嘴上却不肯认输,回应游刃有余,“免得你一腔心意,付诸东流。” “这倒不会。”纪询冲霍染因眨眨眼,“就算现在花了,等晚上回了你家,我也可以在你身上继续画,用石榴汁或者火龙果汁,画完还可以吃。” 这话实在有些过分,一团红晕猛地浮上霍染因的脸颊。霍染因张开了口。 就是这时,纪询吃了颗巧克力,吻上对方。 时钟当当两声,时针和分针同时指向数字12。 13号翻了一页,来到14号。 2月14日,正是情人节。 夜幕四合,但有光,不是灯的光,是夜空深蓝色丝绒般的光,那如碎星又如钻石的光,借由星星的眼,洒将下来,洒落在纪询与霍染因紧扣的十指上。 纪询蜻蜓点水地吻着霍染因。 这安全无人的一隅,这静杳无声的暗夜,他将吻渐渐加深。 他侵入霍染因的口腔,将那颗藏在舌头底下的心形巧克力,递到唇舌之间。 于是他们的吻,开始甜蜜,开始丝滑,又开始苦涩,开始微醺。 巧克力融化成丝丝缕缕的液体,散满他们的口腔,来自味觉的层次变化,依稀如两人情感的纠葛,但无论是甜,是苦,还是使人微醺,他们再也不能泾渭分明了。 漫长的吻在氧气即将耗尽的那一刻结束。 纪询放开了在亲吻过程中一直紧紧扣着的手。他埋在怀中的霍染因肩头,像猫一样蹭了蹭,发出了漫长的而餍足的一声叹息。 “情人节快乐。” “……情人节快乐。”霍染因悄然回应。 舌尖有点麻苦,又泛起许多甜,还有一丁点的痒,仿佛被纪询的发尾给挠到了,但嘴巴闭着,发尾怎么挠到他舌尖?霍染因不确定想。 笔趣阁 87、第八十七章 “……怎么想到这些的?”良久, 霍染因问纪询。 “困难总能帮助人类战胜自己。”纪询唉声叹气,“想在情人节给你这种把办公室当家的人送支玫瑰, 未免太难了。送到了家里,没人查收白白枯萎,送到了办公室,嗯——只是害你被人围观吧。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当然只能开动脑筋, 做点创新了。” 伴着这句话,纪询离开了霍染因的肩膀,那只紧紧扣住霍染因的手, 当然也松开了。 霍染因朝掌心瞥了一眼。 他的手掌里已留下浅浅的印子,是朵玫瑰花的轮廓。 好像这支没有实体的玫瑰,真由纪询的手, 递到了他的掌心里。他轻轻握拳,玫瑰合拢;他再舒掌, 玫瑰盛放。 “当然,我能想到这个, 也得托你监控死角挑的很有前瞻性的福。”纪询看着霍染因的动作深觉赏心悦目,于是补了一个夸奖。 “你刚才说的……”霍染因开口。 “嗯?” “等有时间再让你做。”冷不丁,一个轻轻的吻,落在纪询的嘴角, 亲吻的时候, 藏在舌尖的话, 也偷偷递出,“由我主动也可以。” 说完霍染因起了身。 纪询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脸一板,又从调情状态变成了冷酷无情冷淡漠然的工作状态。 “我们晚上要突审诸焕, 我们刚才在他扣押的手机上发现了一笔最近的大额转账,付款人居然叫段鸿文,也就是宣称买菜路上看到莫耐的举报人魏真珠的丈夫。魏真珠和段鸿文又与卓藏英高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一个闭合的人际关系环,绝不是巧合,我想魏真珠可能出于某个未告诉警方的缘由隐瞒了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莫耐。 “莫耐身上没有他从卓家抢走的财物,这些东西一定被他放在某个地方,那些东西或许藏着线索。他不肯说,和他很可能认识的诸焕也许会说。” 他说了这么多,除了知会纪询现在情况外,还要叮嘱一点。 “你可以直接回去休息。去我家吧,我家近。我把钥匙给你。” 一路听下来,纪询兴致缺缺,真是的,这些事情他不会分析不会处理吗,还需要霍染因来特意强调一遍? “……还可以再订一些玫瑰花。” 纪询怔了下,如枝枝蔓蔓四下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他再度看向霍染因,这回对方和过往好像不太一样。 霍染因端着一张冷然的脸,却无声无息冲他眨下眼,左眼,眼下泪痣如同夜空星闪。 “睡在玫瑰花瓣里,视觉冲击应该也还不错吧?” 这是霍染因的最后一句话了,随后,纪询看着人抽了张纸,垫在掌心,直接出了办公室,如同他刚才说的,今天晚上的任务还很重,别的组员可以回家休息,霍染因不会也不能选择回去睡觉。 纪询还坐在原位,他索性盘起腿来。 火龙果汁,玫瑰床。 有时间。 想也知道,霍染因所谓的有时间,无非是案子彻底结束的那两天。其余的空隙,哪怕霍染因肯给,他也实在做不出这种非人的事情。 嗯—— 纪询突然找到了奇怪的破案动力。 “解释一下段鸿文转账给你的一万块钱。” 诸焕坐在审讯室里,他听见这句话说实在的有一点懵,段鸿文谁啊?随后,那异常搞笑的一万块钱让他想起了所有。 呃……这要怎么说。 为什么警察要问这件事? 诸焕的大脑飞速的转动,理论和实践是有差距的,他专为此刻啃过的大部头刑法条例全成了麻花,扭来扭去,扭成了个卡蹦脆的模样,一条有用的都背不出来了。 糟了,怎么才能避免罪上加罪?诸焕恨自己功利心太重,背条例只挑有用的看,还是去图书馆看的免费书。 “阿sir,这……这和小曼的死有什么关系啊,就一点外快啊?你总不能……不能不让我赚钱吧。”诸焕绞尽脑汁。 小曼就是死去的ktv女尸的名字。 “问你问题就老老实实回答,不要东拉西扯。什么样的外快,他为什么要给你钱,你们怎么认识。” 诸焕咽了唾沫,小心翼翼回答:“我就是……比较能说会道,能够指点迷津,他、他好像家庭关系不睦,我安慰开解了那位老板,老板心情好,对,心情好打赏了我。” “指点迷津?”预审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自己一卦千金铁口直断。” “这毕竟是封建迷信。”诸焕讪讪地笑,“但话说回来,不是有句话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封建迷信的另一个角度,不也是科学还不能解释的东西吗……” 预审拍了下桌子。 这重重一声响,响在诸焕心里,响得诸焕心肝脾肺肾都抖了抖。 他暗暗瘪嘴。 什么呀,明明是真话,那傻逼找我杀老婆可不就是家庭不睦让我指点迷津。不信?那只能说谎话喽。 “是这样子的,”他换了张诚恳的脸,他圆圆的脸做出诚恳表情的时候,总能引来大姑娘小媳妇的信任,“我私下在搞□□勾当,这个人说自己从一个叫卓医生的人那听到了风,想过来探底。阿sir,黄牛不犯法吧?” 诸焕面前的几个警官互相交换了眼神,又在纸上写写画画,还摁着耳机,听外头的指示。 “数额大构成非法经营罪。” “哦……”刑法果然看的太功利了,诸焕心想。谁想到黄牛也是犯法的? “认不认识这个人。” 一张照片推到诸焕面前,照片上是一个身材枯瘦脸色泛黄的女人,诸焕不认识。 “她是段鸿文的妻子,正好看见你和莫耐互相交流,一路同行的样子,于是就向我们警局举报了你们。” “这不可能!”诸焕失声喊道。 一股被愚弄的怒气瞬息蹿上他的心头,兜兜转转感情警察等在这儿呢!他绝对没光明正大和莫耐走在一起过,但这他妈到底是警察的谈判技巧还是那个女人说谎骗了警察? 还有段鸿文——段鸿文不会也在警察局吧?警察钓鱼执法?他又会说什么谎话?难不成夫妻两个仙人跳他?不对不对,可恶,事态变得复杂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诸焕想要静下来好好梳理梳理现在的情况。 然而警察怎么可能给他思索谎言的时间,冷冰冰的询问声像是凝结成型的冰块,一个字就是一块冰,劈头盖脸朝他砸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诸焕几乎看见对面两位警察越来越怀疑的眼神。 可恶,再这样下去,哪怕后面说真话也没有人会信——可恶可恶,就他妈不该手欠收那一万块钱! 他来回想着,蓦地说:“阿sir,这女的一定撒谎!我说实话,我都招了,是这个叫段鸿文的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找上门来□□,要杀的就是他老婆,这女人,魏真珠。我看他是个傻子就录了音骗了他一万块钱。真的,这个录音我还存在云盘里,别的我真的什么事都没干过啊,这个魏真珠一定蓄意报复,说假话栽赃陷害我!” 询问就是这样,嫌疑人一旦开了口,后面就势如破竹一泄到底了。 很快,交易地点在天桥底下他就藏不住了,天桥的酒店位置也不得不说了,自然而然的,莫耐住在那边他别别扭扭的也说了,哦,用诸焕的话是这么讲的: “他说他叫藏白,我哪里知道他是莫耐啊,化妆化的那么好,您看那张脸,就不是莫耐的脸吧?警官,这是主观上我不认为他是莫耐,咱们主客观对象不统一啊。” 霍染因马不停蹄的带人突击搜查了天桥酒店。 天桥下的收获颇丰,先是一个毒窝十来号人聚众抓了个正着,这一窝乐得缉毒组的人嘴都笑歪了,真是人在家中睡,功劳天上降,二支新队长才调来一个月,就送了两份功劳,够意思! 接着是莫耐的床铺底下翻到一只手机和高爽的一些首饰。 这个智能手机是莫耐与九年后的社会接触的直接桥梁,这体现在他的uc浏览器搜索记录的前几条。 “如何干扰尸体死亡时间” “焚尸可以破坏死亡时间吗” “焚尸如何判断死亡时间” 谭鸣九拿着打印出来的莫耐浏览过的页面截图复印件,其中包括知乎问答、知网页面、科普类小说盗版页面等等,里头最多的当然是对于胃容物可以帮助法医判断死亡时间的说法。他的瞳孔再次地震。 “所以这孙子毁尸全靠百度?他不觉得恶心吗?挖眼珠和内脏啊?!” 霍染因的注意点不在这个早就做过推测现在不过拿到实证的点上,他翻着这个手机过去的聊天记录、还有所查询到的号码归属,轻声低语:“这是一个旧号码,虽然实名认证是别的人,但使用人是高爽,她用它当备用手机来玩游戏,微信和qq上也都是一些游戏相关的联系人。它有开机密码,密码是高爽的生日。莫耐为什么能打开它使用它?” 因为声音很低,谭鸣九也不是纪询,所以他压根没注意,还在埋首翻那堆截图,并对文漾漾说:“好像没有纪询的书截图,还好还好,没被他荼毒。” 霍染因叹了口气,分开才几个小时,他已经怀念起纪询来了。他丢下证物,站起身拍拍手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本案从现在开始正式以莫耐不是凶手或非唯一凶手的方向进行调查,排查死者社会关系,重点就是段鸿文和魏真珠。” 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人都散了。 原本准备在警察局里刷个通宵的霍染因也没有了再留下去的理由。 他看一眼时间,凌晨四点钟。 他赶回自己的家里。 凌晨四点,夜晚里最最安静的时间,晚睡的人也以歇息,早醒的人还未醒来,他开门时候着意小声了些,担心打扰到屋里头那个睡眠障碍无比深重的人。 但小心翼翼的动作只持续到他一脚踏入室内。 直觉告诉他,室内没有人。 他踟蹰了下,罕见的没有在第一时间相信自己的感觉,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来到房子的客卧,也是纪询睡了两次的地方,朝里头看了一眼。 床上一片平躺,被子整整齐齐,连窗户上垂下来的帘子,都是死沉沉不动的。 屋子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活人了。 霍染因手一抬,开了灯。 灯光让空旷的屋子更加空旷,霍染因倚了会儿门,哂笑一声。 仔细想想,其实晚上纪询并没有答应过来。 可能是那个吻,或者那枚巧克力,或者—— 他再抬起手,手里的花已经磨得不见了。 这朵花。 让他产生了错觉吧。 一夜休息。 等到第二天天亮,霍染因按照计划,带着文漾漾见魏真珠的时候,他在这里碰到了之前绝对没有想着能见到的人。 “纪老师!”先叫出声的是文漾漾,女警的惊讶如此直白,“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了?”昨天晚上又是不好睡的一晚上,纪询两眼乌黑,磕着咖啡续命中,“我还要替你们霍队破案呢。” “啊?”文漾漾欲言又止,还是有点小好奇的,“纪老师,你最近好像很积极……” “那是因为你们霍队给了我一个我绝对没法拒绝的条件,”纪询对文漾漾语重心长,“没事多和你们霍队学学,受用无穷。” 畅想中文网 那朵枯萎的玫瑰花,又在霍染因心头悄然绽放了。 从昨晚到现在,他为一点小事烦恼,又为一点小事开心。 也许恋爱就是这样患得患失,神魂颠倒吧。 但这份神魂颠倒—— 霍染因走上前,一如往常。 他没有叫任何人发现。 尤其是纪询。 88、第八十八章 段鸿文被传讯去警局了, 家里只有魏真珠。这一方面是分开两人,一方面是霍染因听了文漾漾之前的描述, 认为魏真珠是一个相对敏感的人,在熟悉的环境下有助于谈话。 纪询进门就注意到鞋柜里的鞋大多是男式,并不是什么跑鞋收集,大多就是日常穿,这对夫妻俩一个是全职太太,一个是在家工作的文字工作者, 若是按照一般的经验,女鞋总是多于男鞋的。 “不介意我四下看看吧?”纪询问。 魏真珠眼神闪了闪,没有拒绝, 但神色冷淡:“可以。” 她也不独对纪询这样,哪怕对上颜值惊人的霍染因,也一样, 态度冷淡克制,十分疏离, 但轮到了文漾漾,又是不一样的待遇了。 文漾漾被主动请到沙发上坐下, 而后茶水水果,一应俱全。 “……” 第一次被人这么嫌弃,还挺意外的。 但考虑到霍染因也和他一样被嫌弃,可能非人之罪, 乃男之罪。 纪询摸摸鼻子, 把魏真珠留给文漾漾询问, 自己四下走走。 他先去了卫生间。 这家的卫生间也验证了纪询进门的疑惑,魏真珠的化妆品只有很简单的一只洗面奶,很平价的产品, 其余不说彩妆,水乳都没有,怪不得才41岁看上去就如此苍老。反倒是段鸿文过的很精致,有男式洗面奶,价格不菲的剃须刀,也有护肤品和多个牌子的护手霜。 书房完全是段鸿文的天下,他有一台属于自己的双屏台式机,一个笔记本电脑,一个平板。因为那个书桌是全屋最凌乱的地方,同为写作者的纪询知道,这种凌乱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拒绝一张纸被外人挪动的固执。段鸿文的凌乱就是他张扬的圈占领地的行径。 椅子很贵,当然了,只有一把,哪怕书桌很大。角落里有个折叠椅,那大约才是属于魏真珠的。书柜里的书非常多,但显然也和魏真珠没什么关系。 魏真珠的电脑是一台比较旧的笔记本,放在她的床头。 他们夫妻俩的消费能力似乎完全反应了彼此的收入,或者说尽管魏真珠作为全职太太付出了不菲的努力,把这个家打扫的干净整洁,她依然是个透明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丈夫还要买凶杀她…… 为什么呢? 很奇怪吧,主人何必买凶杀害一个奴隶?纪询思忖道。明明长久地以婚姻的名义独占一个名为妻子的奴隶,才是符合段鸿文利益的做法。 客厅里,在文漾漾柔情和铁面双管之下,魏真珠有点瑟缩,又有点歉意的说:“对不起,昨天我没说实话……其实我是跟踪我丈夫才看到的。” 文漾漾正色:“您的丈夫在上午11点12分出现在天桥底下并与一个叫诸焕的人交谈,他不是莫耐,而您丈夫这之后就和此人分开,并没有去过ktv,您不可能跟踪你丈夫看到莫耐。” 魏真珠端起一杯茶,她低下了头。 也许顺从的女人大体有着相同的模样,总是低着头,弓着背,声音细小,不太敢发表自己的意见:“我是看见了诸焕,我一直跟着诸焕,接着看见了他们,他和莫耐……” “那又怎么样呢?”文漾漾的语气越发严厉,“您丈夫和一个男人在天桥底下交谈,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吧?” 又是沉默。 是思考的沉默,还是怯弱的沉默? 纪询看着魏真珠,暗暗想道,他觉得面前的女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浅薄的雾,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遗漏些东西——这些遗漏,可能很重要,也可能不重要,但漏掉东西,总是令人十分不愉快。 “其实……”魏真珠说话,声音还是细细的,很平静,“我知道我丈夫要杀我,我看见我丈夫给诸焕转账了,所以我才一直跟踪着诸焕。” 文漾漾一时目瞪口呆。 就连旁边的纪询和霍染因,都深感惊讶。 段鸿文有杀妻的念头,是他们提审了诸焕之后知道的,当时的考虑是妻子肯定不知道这件事,否则没有道理在警察面前也一声不吭;今天上午将段鸿文传讯警察局提审,也是要敲打训诫段鸿文,弄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杀人的想法,并扼杀他杀人的想法。 也许是终于说出了理由,魏真珠重新表述了昨日的行踪。 她说她上午10点跟着丈夫出门,11点看到丈夫和诸焕,接着诸焕12点左右可能去吃饭了她也离开了一段时间吃饭,下午回到天桥下,看到诸焕和莫耐在五点半左右上了一辆车,她打的跟上,看到诸焕中途下车去了一个取款机,又回到车上,最后到了ktv。莫耐上车时她没认出来这个人,下车躲进小巷子时她才认出他是逃犯。 “之后我就去买菜了,警官,这个我没撒谎。” “不是,你知道丈夫要杀你,那你为什么不报警——”文漾漾脱口而出,“明明我昨天来过,你还和我单独交谈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魏真珠抬起了头。 她笑了笑,暗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无奈。 她今年不过四十一,但看着像是五十,六十,早已对过日子没有兴趣了。 “书上早就说过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再恩爱的夫妻,一生中也有无数次想要杀死对方。只是有些人付诸行动,有些人没有而已。”魏真珠,“我的丈夫……就是付诸了行动而已。但是法治社会,杀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想……也许等他冲动过了就好了。” 很怪。 真的很怪。 纪询无意识往旁边走了两步,来到了客厅外的阳台处,霍染因站在这里。 “怎么没在里头?”纪询问了句废话。想也知道,就魏真珠排斥男性的态度,霍染因必然是为了让其能够尽量放松下来,才独自出来的。 果然,霍染因看了他一眼,都懒得回答。 “有糖果吗?我需要点甜的激发一下脑细胞。”纪询又问。赶在霍染因开口前,他先伸出手,插入对方的衣兜里,从里头掏出个糖果。 “哈,还真有。” “………………” 霍染因猝不及防下,猛地伸手,直接将纪询的手腕叼起来。 纪询没反抗,霍染因抓着他的手,他抓着糖果,手仿佛挂在霍染因掌心的挂件,软绵绵晃一晃: “吃你颗糖而已,不用这么小气吧?” “……不要在我没有准备的时候碰我。”霍染因说完,想想,补充一句,“尤其是工作时间。” “霍队,”纪询理直气壮,“恰恰是我们都一起工作了,所以一些碰触在所难免,眼下这回,只是提前演练。” 这时,前边突然投射来一道迫人的视线。 纪询循着视线看过去,看见客厅里,魏真珠嫌恶地看着他们。 接触到了他的视线,女人又转了脸,低低开口,还是轻言细语,但刚才她看过来的眼睛中的嫌恶,实在过于刺人,直到此刻,纪询依然能够感觉皮肤上针扎一般的感觉。 他若有所思地望望自己被霍染因抓住的手,反思自己:“……我们这样子真的很腻吗?腻到能让人反胃的程度?” 霍染因放开了手。 纪询撕开糖果纸,将糖果塞进嘴里,甜味刺激着他的脑神经。 他的脑细胞开始跳跃了,好像是一群跳蚤,在他脑海中举办了个弹跳大赛,但大赛暂时没有结论,直到他看见一个从房间里跑出来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五岁大,手里抱着图画册。 她跑得飞快,将地板踩得咚咚咚作响,可一声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她扑倒魏真珠的怀抱里,把图画册举得高高的,像是在让母亲解答什么疑惑。 魏真珠单手将女儿环住,歉意地对文漾漾笑笑:“我女儿畅畅,她有听障,暂时还不会说话。” “你女儿好可爱。”文漾漾夸奖道。 “所以结婚还是好的。”魏真珠忽然说,“趁着年轻时候结婚,像文警官这样厉害的女性,一定能找个好老公的,这样一辈子就有着落了。女人的青春不重来,虽然工作很好,但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156n.net “……???”文漾漾一脸茫然。 魏真珠和文漾漾聊天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小女孩。 不能说话的孩子总是吃亏的,没有办法通过声音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一开始,畅畅的眼珠还滴溜溜地在魏真珠和文漾漾身上转着,很快,她觉得无聊了,开始掰着手指头,又张合着嘴巴。 她张合着嘴巴,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纪询凝神望着那张嘴。 魏真珠的询问结束了,三人离开回到警车上时,文漾漾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她无法理解的问:“纪老师,你说她老公都要杀她,她怎么还劝我结婚。” “她老公不但想杀她,平常还家暴他。” “啊——?!” 纪询叹了口气:“大概因为女儿听障,段鸿文和魏真珠家中的争吵就肆无忌惮的在她女儿面前表现,而她女儿在无意识的复述着他们的唇部动作。刚才她背对着你们,在说‘别打我了,求你了老公别打我了’。” 文漾漾的震惊又增加了:“……这就是她看上去有点恐男的原因?” “不好说。” 文漾漾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不行,我这就去问问她身上还有没有伤痕留下来,去医院验伤也好让那个垃圾男人受到法律制裁!” 霍染因理智地拦住她:“如果她需要帮助,刚才就会暗示你。” 纪询则更现实点:“你觉得一定会有伤痕吗,伤痕就一定能推到段鸿文身上吗?女性被家暴比女性被□□更加难以立案,因为绝大多数人面对这种情况都选择了沉默和隐忍,这样至少她们表面上看过去还是光鲜的,免得被旁人指指点点,似乎虽然受了痛楚,但得以保留尊严——而这也使得证据根本无法保存,在法律层面立时居于下风,导致我们警察在家暴环节的判定中看着像是个废物。这种讽刺又荒诞的现象之所以能够存在,完全在于社会对于女性苛刻的道德和精神的责备与控制。比起这个,诸焕的那个录音还能让我们找个理由批评教育他一番。” 文漾漾气到直打嗝。 她开始无差别扫射类似天下男人都是傻逼—— 霍染因和纪询明智的保持缄默,假装自己不存在,让暴怒中的女孩子一次性骂个够。 最后警察的天性让她冷静了下来,文漾漾抱歉的说:“不好意思,队长,纪老师,我刚才太生气失态了,不过我怎么感觉魏真珠的证词还是有点怪。” 纪询摇了摇手指:“看来你对时间证言很敏感。” 霍染因不像他那么打哑谜,而是直接说:“魏真珠说自己五点半看到诸焕上车去ktv,而尸检报告上,小曼死于五点到五点半之间。若如诸焕所言,他与小曼发生性关系之后一觉睡到你们上门,那五点到七点他都应该在ktv。” “——换而言之,诸焕说谎了,小曼的死,有问题。” 89、第八十九章 等三人从魏真珠家里回到警局, 一个新的线索从天而降。 警察局里来了一对客人。 客人是高爽的父母,两位老人带着一份投保两年的大额死亡保单过来, 保单的被保险人是他们的女儿,高爽,受益人是高爽的丈夫,卓藏英。 “警官,”两位老人面色很差,“我们也是在收拾他们夫妻俩的遗物的时候发现这个的, 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畜生——”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无论如何, 警方都查出真相,告知你们。”霍染因言简意赅。 如果说这个保单的出现,让卓藏英心怀诡谲, 密谋杀妻的可能性一下飙升,那么另有一件事与保单相关的事情, 又让这起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警方在得到保单后联络了保险公司的员工。 高爽手头宽裕,有其专属的保险客服, 而她又外形鲜明,所以保险客服对一件事印象很深刻。 “就在不久前……就是年前的事情,爽姐带了个男人过来。他们举止还挺亲密的。” “男人?” “爽姐的老公我认识,是卓医生。那个人不是, 他好像姓段, 爽姐叫他小段。” “段鸿文?!” 文漾漾脱口而出, 接着立刻将段鸿文的照片找来,给这位保险客服看。 客服看了一眼,连连点头:“没错, 就是他!爽姐带他来,他们先咨询了卓医生给爽姐买的保险,接着咨询了给卓医生买大额保险的事,这个段先生建议爽姐买,不过爽姐最后没买。后来这位段先生又来了两次,想要给他妻子买保险,考虑了又没有买,反反复复,折折腾腾,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从魏真珠的家庭情况到卓藏英的保单再到段鸿文和高爽私下相携的事情,说实话,剧情进度太快,连警方都有些蒙了。 谭鸣九瞳孔空洞:“从现有情况,我们可以推测……” “段鸿文和高爽出轨。”纪询接话。 “我们还可以推测……” “卓藏英有杀妻骗保的嫌疑。” “我们依然可以推测……” “在段鸿文的撺掇下,高爽也许想过杀夫骗保但最后没做。” “我们继续可以推测……” “你是发问工具人吗?”纪询翻了个白眼,“请拿好脑袋,独立思考。” “我也是分工合作,让擅长的人做擅长的事。”谭鸣九虚心给纪询倒了杯茶,“您老分析得好,您老渴了,您老喝茶。” 而后他坐回去,拿笔挠挠脑袋,无比苦恼说: “按照分析,卓藏英想杀妻,高爽出轨,段鸿文一面出轨,一面家暴想杀妻,一面教唆情人去犯罪……魏真珠知道老公要杀自己,高爽搞不好也知道老公要杀自己,我的天哪,这四个人是什么奇怪复杂的关系,不会是全员皆恶人,互相厮杀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文漾漾冲谭鸣九狠狠翻了个白眼,今天她女性意识额外高涨,“段鸿文卓藏英和高爽魏真珠能混为一谈吗?妻子只是被动知晓,她们又没做什么的证据,反而丈夫们都有实打实的可疑之处啊。” “……”谭鸣九被喷得一脸茫然。他试图委婉,“就一种可能性嘛,脑补四人互刀的可能性,毕竟被人杀你是有可能防卫过当对不对。” “别把莫耐忘了。”纪询提醒。 “哦,四个人变成了五个……啊啊啊啊!”谭鸣九发出了濒死的窒息的惨叫,“这他妈到底有几种可能啊?工作十多年,我的数学已经全部还给数学老师了?!” 霍染因打断了他们不靠谱的对话:“好了,早上段鸿文的审讯记录在这里,他自称11号和妻子一直在家,亲近之人无法互相作证,他的不在场证明很薄弱,存在前往卓家杀人的可能。” 纪询进一步补充:“这四个人里最令人疑惑的是段鸿文,他放弃了给妻子买巨额保险,却又在不久之后很仓促的想要□□。为什么?仅仅是录音里他所说的被魏真珠跟踪吗?他不在意他妻子,那不过是他的一个保姆,哪怕跟踪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直接殴打妻子,用暴力拒绝跟踪呢,明明在过去他经常家暴,他是主宰者。除非……” 霍染因接话:“除非在最近他们的夫妻关系因为某种意外发生了改变,让段鸿文开始觉得平常柔弱顺从没有存在感的妻子变得危险、变得无法忍受。” 霍染因说到这里闭上了嘴。 纪询等了又等,没等他说出最后一句猜测,一只毛茸茸的猫爪在他心中挠啊挠,他忍不住说:“怎么不继续?明明我们前面互相衔接配合的这么好。不会是又嫌没有证据不靠谱?霍染因,你这就虚伪了,内部讨论,当然要尽情拓展可能性——” 霍染因直接拿出一颗糖,塞到纪询嘴里。 纪询震惊了。 霍染因的进步未免太快了?明明在魏真珠家里的时候,他还要从霍染因袋子里拿糖果,等回到警局,就变成霍染因给他塞糖了。 纪询突然开始未雨绸缪,思忖着自己未来不会糖分过量吧?然而未来的事未来再说,眼下的糖分还是让他屈服了,他按住心头猫爪子,帮霍染因说出猜测:“我猜啊,搞不好段鸿文杀人这件事被他那个跟踪狂老婆看到了,于是心虚到想杀人灭口。” 段鸿文和魏真珠的嫌疑,已经大到不可忽视,毕竟男性因为出轨□□而想杀其丈夫总是非常合理的,霍染因的手下已经去查段鸿文小区的监控了,不过这还需要时间。 另一边,根据魏真珠的证言,警局拿到了那个诸焕去过的取款机的监控路线。 这份录像有点奇怪,诸焕的穿着和他被带来警局时不太一样,面容也经过修饰,如同莫耐,乍一看不是很像。同时,他并没有取钱,而是凑在摄像头前面来回摆自己的脸,确认自己被方方面面拍到后,就走了。 “奇了怪了,他马上要回到一个死人身边装醉,却还有心情在这里搔首弄姿,为什么?” 谭鸣九的这个问题,没有纪询给他解答了,就只能和文漾漾面面相觑。此时的纪询和霍染因,已经坐上车,根据最基础的破案方法,摸排原则,前往小曼的出租屋。 她的死亡有疑点,自然要深入调查。 小曼在一个酒吧当驻唱歌手,工资不高,但她尸体旁边的衣物、包、首饰都是名牌。她住在一个高档商圈的单身公寓,租金同样不低,不是她的工资能负担的起的。 她的家境普通,这些钱从哪里来就耐人询问了。 “反正不是诸焕的,他就是一住在天桥下的社会底层人员,还有多次入狱记录。”说话间,他们已经敲响了小曼的门。 虽然户籍档案上只登记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房东说这个房子还住着小曼的朋友,不用拿钥匙,里头有人在。 他们直接敲了门,结果开门的是—— “死基佬?!” 来开门的丝丝一脸恍惚地看着两个人,大冬天里,房子里暖气开得足足的,她只穿一件吊带睡衣,并同款轻薄外袍,房子有猫眼,但和朋友一起居住的她从来没有从猫眼看人的习惯,听见敲门声只以为是快递或者物业,结果居然是上回仙人跳她,害她进了拘留所的两个同性恋! 她被吓得够呛。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住所的?你们想干什么?上回的事情我还没有和你们算账,你们还敢到我面前来?” “……” 说实话,纪询有点淡淡的心虚。 上回他是心知肚明自己和霍染因什么事情也没有,丝丝说什么都当成垃圾话了;但是现在……确实多少有了点不一样,类比一下,仿佛偷情被撞破的尴尬感。 还是霍染因八风不动,拿出警官证,公事公办的冷然着脸说:“警察,来向你咨询情况。” 丝丝一下子还不敢置信,认真看了两回发现没有问题后,鼓起来的气势一下垮了,也不敢挺胸抬头了,抱着胸,缩着脖子,小心让出位置:“好,好的,您请。” 纪询心里忽生羡慕,原来警官证还有这种冠冕堂皇装腔作势的奇效。 他和霍染因被非常礼貌和妥帖的安排在沙发上,茶水瓜果零食一样不缺,丝丝还跑回卧室换了一件很基础的大羽绒服裹着,里头胡乱穿了最朴素的打底衫和裤子,力图营造一种我很乖我不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假象。 为此,纪询甚至怀疑她把嘴唇上的润唇膏都擦掉了。 因为小曼的同居人出乎意料,纪询和霍染因都默契的保持着沉默,用无形的安静去压迫这个一看就很心虚的人。 这种策略奏效的飞快,丝丝果然没几分钟就开始坐立不安,主动开口:“原来你们是警察,那……那上回就是钓鱼执法吗?” 霍染因没说话,纪询回了她一个微笑。 依然是沉默。 “对、对不起啊,我不该以为你们是同性恋。”看套近乎没用的丝丝越发胆怯,开始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我最近就一直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我已经发自内心的反省了,真的,以后绝不会去那些地方胡混。“ 她不知道小曼的死。纪询递了个眼神给霍染因。 霍染因收到了,他于是开口,说了坐下来的第一句话:“你的室友,小曼,现在被卷入了一宗谋杀案的调查。你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谋杀?!” 丝丝捂住嘴,一脸惊恐,不过这仅是她的策略罢了,她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许多多这宗谋杀是什么,与什么人有关,会不会和自己有关,有什么能说,有什么不能说。 她的眼神聚焦在面前两个警察的脸上,试图从两张俊美的脸上找到什么线索,但是没有,这两个人都很沉默。 她咬了下嘴唇,说:“我是昨天大概下午1点左右最后一次见到她,我们刚点完外卖吃,她吃完就出门了,具体去哪儿我没问题。外卖是我点的,所以送餐时间我记得比较清楚。” 霍染因:“她昨晚没回家,你没和她联系吗?” “我们都有各自的交友圈,她在外过夜的次数很多,所以我没过问。” “和谁过夜?男朋友,还是你之前那样,陪客人,再一起吸毒。” 丝丝干咳了一声:“我们怎么会吸毒,警官你们弄错了吧。” “她毒检阳性。”霍染因抬眼,他的目光扫向丝丝没进去的那间卧室,“我现在进去,搜出毒品,你也一样涉嫌□□。口红管、粉饼盒……你觉得她会放在哪里?” 不用化妆,这一刻丝丝的脸变得极其苍白。 “其、其实……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霍染因好整以暇,他并不注意丝丝,淡淡的目光依然在屋子周围巡视着,仿佛猎人审视着掌中猎物,正在挑肥拣瘦,看从哪里下手更加恰如其分。 “小曼没有男朋友,她昨天是去见她一个老客户,说明天请我吃火锅。我觉得这种事很寻常就根本没在意。” “哦?见了客户就请你吃饭,所以这位客户很有钱、出手很大方对吗。那是一个人还是好几个?幻梦ktv是不是你们经常去的交易地点。” 幻梦ktv是发现小曼尸体的地方。 “警官,不要用你们嘛,我很久没出门了,都是小曼一个人啊。有钱那是肯定有钱的,陪一次给好几万呢。”丝丝说到这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纪询笑了:“你这是自己没法去陪,羡慕嫉妒恨啊。看来这个金主你认识,还很熟。” “……”丝丝尴尬的试图辩解,“没,我都听她说的……” “你最近不出去赚钱,还把这种价格对你炫耀,那小曼情商有点低哦。” “以前,以前听说的。” “那也意味着你知道是哪个特定的顾客,才会迅速在记忆里翻到对应的价格。“纪询顿了顿,眼神变得犀利,冷不丁说出,“是上回那个跑掉的黄毛,对吧?” 接下去,无论纪询和霍染因再软硬兼施,丝丝也不肯再说一个字了。 但这已经足够了。 回到警局的地盘上,纪询瘫在办公椅上,十指指尖点了又点:“先说结论吧,小曼的死亡应该没有太多可疑之处,她的死,非他杀。这点我和法医处的意见一致。” 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胡芫挑挑眉:“荣幸。” “再说诸焕,显而易见,诸焕是小曼死后才来到小曼的身旁的。” “这个我就不认同了。”胡芫说,“小曼体内的精|液和诸焕的精|液对比无疑,他们确实发生过性关系。” “发生过性关系和人死不死,也没什么关系吧?” 除了霍染因之外,现场的其他警察面露疑惑,疑惑之中,更带出了淡淡的不妙的预感。 小书亭 “死后奸|尸啊,多简单的事。”纪询揭秘。 90、第九十章 抛出结论再论述过程, 不止读者过了刺激兴奋点,连作者都是如此, 纪询又感觉到了熟悉的倦怠。他正想休息,突然感觉视线在自己身上溅出灼热的火花。 他抬头一看。 好家伙,除了办公室原有的这些人外,不知什么时候里头又多了十几个人,一支有活没活的干警全出来了,目光炯炯注视着他。 “看来大家都觉得奸尸很刺激, 那我再说几句?” 谭鸣九催他:“别磨蹭了,发挥你作家的本职工作,赶紧把其中的惊险刺激渲染出来。” “我文笔可是很朴实很真挚的。”纪询纠正, “总之,事情多半是这样的:小曼1点以后才出门,而魏真珠午饭后一直监视着诸焕, 两者时间相互错开,所以, 诸焕是在小曼死后,也就是五点半以后, 才赶到幻梦ktv。他之所以赶到ktv,是因为有人和他达成了一项交易——那位真正和小曼相约,同小曼吸毒乱搞,又见证了小曼死亡的大金主。” “这位大金主呢多半摊上事儿了, 我盲狙是上回意外扫黄扫到的那个小黄毛, 他正被缉毒组追着但还没抓到, 非常害怕警察采集dna入库做文章。于是他、他的同伙或者诸焕,抱着小曼的尸体去浴室清理了下半身的痕迹,因此造成了尸体挪动的现象。接着, 他们让诸焕——这位已经收买好了的社会底层闲散人员——对着尸体□□。 “理所当然,这样尸检所检查到的□□就和那位大金主毫无关系,而ktv是个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警方不会针对现场进行指纹毛发鉴别,这毫无意义。再加上——至少目前来看,小曼的死亡是一起意外,警方追根究底的可能性并不高。有了诸焕这个顶在身前的替罪羊,大金主就能安然无恙,继续花天酒地。 “从头到尾,诸焕都只是一个小喽啰,替罪羊。” 一切分析结束,纪询一锤定音。 原本就纳闷诸焕为什么要对摄像头搔首弄姿的谭鸣九听到这里,思路豁然开朗: “所以他在摄像头前的种种,都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 “显而易见。”霍染因说,“一方面,诸焕和金主达成条件,接下了这项交易,不敢随随便便破坏交易;但另一方面,他没到现场不确定死者死亡是否有蹊跷,怕顶罪顶成了杀人罪,所以特意留下一个后手。他找莫耐给自己化妆,如果有事,摄像头正好是证据;如果没事,就当这一切不存在。” “也太谨慎了吧?!”文漾漾一阵感慨。 “毕竟有可能涉及杀人,能不谨慎吗?”纪询嗤笑,“得了,拿这个去诈诸焕,看还能从他嘴里掏出什么吧。” 纪询没有去听审讯,他瘫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虚,并没有什么结案或是看破谜题的成就感。 霍染因进去了大约半小时,就出来了。 “怎么样,他交代的奸尸动机是不是没有营养的为钱铤而走险。” 霍染因点头,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吧,他们的交易是现金,藏在莫耐当初出来的小巷废弃建材下。” “他还挺信任莫耐啊,他们怎么认识的。” 霍染因:“张信有。” 纪询怔了怔,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灵感划过,又消失了,他琢磨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同样没营养的话:“这人际关系是很网状分布。” 取证这件事很顺利,霍染因带着纪询,以及文漾漾出发,在供述地点附近不到几分钟就翻到了那叠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钱,打开来清点,里头一共五捆,五万块。 “就这?”纪询用脚又翻了翻那堆建材,不是很能接受,“五万块就值得诸焕去奸尸?” 文漾漾忙着按规定拍照,来不及回应。 霍染因客观评价:“人和人给自己定的价格是不同的,别忘了杀死莫耐母亲的嫖客仅仅因为十元嫖资就放弃了人这个身份。”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他那天早上才刚刚从段鸿文手里骗到了一万块钱。” “这不妨碍他愿意为了五万块奸尸。” “他一次性骗六万,不就不用奸尸了吗?” “骗六万只意味着他接下来奸尸赚五万加起来一共十一万。” “……” 纪询简直被霍染因这灵性的回答给震惊到了,半天没有回话。这时候,文漾漾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霍染因顺势问: “十二点半了,先吃完再回警局吧,你们想吃什么?” 上午接连去了魏真珠与丝丝家里,又回警局,在诸焕那里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再跑出来找到证据,这真是个时间走得很缓慢的上午——不被提醒就算了,一被提醒,纪询顿觉自己饥肠辘辘。 “我都可以。”文漾漾乖巧回答,“我不忌口。” 霍染因就同纪询说话了:“上午除了喝咖啡没吃东西吧?你这样胃迟早要弄坏——” “哈,这回你就猜错了。”纪询得意洋洋,“我咖啡配了蛋糕。” “哦——”霍染因嘴角含笑,“那你辛苦了。中午想吃什么,最近有家新开的粤菜馆,风评还不错,我带你去吃吧。” “你从哪里知道风评的?”纪询一时有些好奇,就霍染因这繁忙的程度,他能注意哪家馆子新开,哪家馆子好吃吗? “大众点评。” “得,”纪询扑哧笑出声来,“街对面不是一排小吃店吗?随便吃家面馆吧。” 幻梦ktv的对面是排小吃街,各色小吃店铺应有尽有,烧烤尤其多,现在看是没什么人,但大概半夜里,这里就热闹了,唱完了k的人们,多半属意呼朋唤伴,再来吃点宵夜。 过马路的时候,霍染因问:“想吃章鱼小丸子吗?刚才看到一家卖这个的店。待会我替你买。” “嗯——吃。”纪询心情愉悦起来。 跟在旁边的文漾漾默默学习。 她已经深刻体悟到为什么霍染因能够拉动纪询没有工资也忙上忙下地帮查案了。 这就是诚意,无时无刻和风细雨的诚意!这种表面冷然搭配内心火热,其魅力实在令人倾倒,唉,可惜我学不会。 文漾漾悄悄扯了扯自己的娃娃脸。 纪询挑了家面馆坐进去,点了单后,霍染因去隔壁买章鱼小丸子。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机,听到面馆叫号,正要站起来,文漾漾连忙起身,说: “老师你做,我去就可以了。” 纪询也没有和人抢,继续安坐在座位上,说巧也巧,这时候霍染因拿着小丸子匆匆回来。他招呼:“面已经好了,来……” 章鱼小丸子到了桌子上,他则被霍染因直接拉起来,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出了面馆。 拿好了东西回到这里的文漾漾,左看右看,满脸茫然。 纪老师呢? ……章鱼小丸子又是怎么多出来的? “到底怎么了?”出了面馆,走在街上,纪询总算说了,“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慌忙的?” “带你去个地方。”霍染因简单说,“到了地方再说。” 他们过了马路,到了霍染因所说的地头,一家内衣店。 内衣店的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四十岁女性,她热情洋溢:“是带朋友过来挑给女朋友的内衣吧?看我说的没错吧,情人节送什么玫瑰,太俗了。送内衣啊,又好看,又实用,对不对?” 纪询看着老板娘,再看着霍染因,满脑袋问号。 我需不需要给女朋友买内衣,你不知道吗? 还是,你想……? 霍染因打破了纪询不太和谐的想法。 他拿出警官证:“警察,有些事情需要你协助调查。” 老板娘一懵。 纪询清空脑海里的废料思想,发出遗憾的轻叹,然后就像是陪人逛街没有灵魂的丈夫似的,迅速找到店里的沙发坐下,放空脑袋魂游天外等人表演。 霍染因:“昨天晚上有没有男性过来买女士内裤?” 老板娘:“有……对,有。” 霍染因:“是这两个人中的哪一个?” 他拿出手机,将莫耐和诸焕的照片展现在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只看了一眼,就准确地将莫耐指出:“是他,昨天就他一个男的来买女士内裤。” 来女士内衣店买内裤的男性本来就稀少,老板娘不可能认错。 霍染因收回手机,谢过了老板娘,又将纪询带出内衣店。 纪询往橱窗看了眼,明白了,这个款式和小曼的内衣裤是一样的,不过这个细节自己当初没注意,光看外衣的价格了。 纪询琢磨琢磨:“所以说他们还很谨慎的考虑到了内衣裤上沾着金主的精斑,特地买了新的堵上了这个漏洞。但是……” 但是什么呢?纪询一下想不起来,那种刚才在警局摸不着头脑的颓丧又来了。 就好像猫平常玩的那团毛线球被主人收了起来,想挠都抓不住线头。 “但在本案,最多只会让人觉得他们考虑的很周全。顶罪套路很娴熟,对吧。”霍染因说。 “对……”纪询附和。 毛线团似乎出现了,可是霍染因没声了。 纪询等了又等:“继续?” 身边是如织的人流穿行而过,霍染因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广告牌下冲纪询勾勾手。 纪询的身体在大脑指挥前很自觉的走了过去。 他比谭鸣九懂的更多说话的技巧,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娴熟的使用话术,聪明的人总是有特权的,他聪明,他有特权;霍染因聪明,霍染因当然也有特权:“我饿的脑子转不动了,我的好队长,别卖关子嘛。” “你要吃糖提神,我也要我的糖果。” “哦——” 纪询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在暗示自己给他一个吻。 但人来人往,车流如织。 他又觉得霍染因会更喜欢将这种热烈的事情留到更私密的时间——至少他是这样的,于是他再看了霍染因两眼,忽然将外套搭在胳膊上,盖住了手,又用藏在底下的尾指,去勾霍染因的手。 他勾着,挠一挠,再挠一挠。 然而有着外套的遮挡,一切都像是冰山下的暗涌,只有当事的两人能够窥得内幕。 霍染因的眼轻轻眯了下,被衣服盖住的手,也如藤蔓一样紧紧缠上来。 这个瞬间,纪询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取悦到了霍染因。 对方吃这一套。 真是意外的纯情? 吃到了糖的霍染因没有再卖关子,只勾着纪询的手,不动声色在他掌心挠了挠,说:“再强调一下,买内裤的是莫耐。” 哔嘀阁 莫耐! 脑海里的猫猛地一扑,扑住了线头! 纪询失声:“你是说当年莫耐的□□案——” 91、第九十一章 话到此处, ‘莫耐的精|液被涂到内裤上作为强|奸证据,被定为强|奸|犯顶罪’的假定呼之欲出了。 “哈, 这莫非预兆着莫耐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纪询自言自语,“不对,这似乎有些主观色彩,还容易影响到对卓藏英高爽灭门案的判断。再说,天底下有这么多好人吗?好人全被冤屈入狱?这可是对我们司法系统明目张胆的讽刺……当然,最关键的是, 这种故事情节实在太老套了,都不用写,就知道写出来一定会扑街!” 霍染因对这样的纪询有极大的包容性。这时他也不指责纪询满嘴跑火车了, 只稍作纠正: “不,这只是论证了过去的定罪证据链不够充分。它提醒了我们,内裤上沾有莫耐的精|液≠莫耐就是强|奸|犯。” 纪询扬扬眉:“那就用穷举法吧。1、莫耐是强|奸|犯, 后面略。2、莫耐不是强|奸|犯,有以下几种可能, a、精|液是他主动涂在内裤上的,b、精|液是他被动涂在内裤上的, c、精|液是他被动但默许涂在内裤上的。对了,内裤上有宋听风的dna吗?有确认它属于宋听风本人吗?” “没有,只化验过莫耐的。” “……不如你先致电一下柳城的同事,让他们加急做个化验我们再做后续推论?不然可能性会说的口干舌燥。” 霍染因用另一只没被纪询握住的手, 略有些别扭的绕过腰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他言简意赅, 只交流了半分钟就挂断电话,接着说:“不用从这方面考虑。能接触莫耐的精|液的,无非是莫耐本人或他亲近之人。” “本人, 哥们儿,约|炮对象,嗯,这哥们要是gay后两项可以合并同类项了。哦——还有用安眠药之类的放倒撸|管|取|精。真是奇妙,男人醉酒后无法勃|起,吃了安眠药睡着了勃|起却没有障碍。”写小说的总是容易发散,纪询在聊案子的同时也没忘记点评一二,“调查方向是很明确的,可惜这个案子过了十年,平白多了无数障碍……” 然而再多的障碍,也不可能不调查。 莫耐依然被扣在警局里,对其本人的询问,就交由专业人士负责。 至于哥们儿与约炮对象——恐怕还得从柳城大学查起。 柳城大学里,莫耐曾在一家手抓饼店工作过,并伪装大学生身份,谈了一个校内女朋友——受害者宋听风的室友,程想。 程想毕业读研后,就前往首都工作了,同宁市很有些距离,两人遵循就近原则,没有在第一时间前往首都寻找程想,而是先往柳城去。 柳城距离宁市就近了,开车一两个小时,高铁更近,三十分钟的事情。 这回他们没有带枪,索性选择高铁前行,方便一些。只是在临进高铁站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有一对年轻男女迎上前,拿着一篮子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软声央求道: “先生扫个码好吗?扫个码我们送你小东西,这是我们的任务,做不完会扣钱的。” “不了,谢谢。”霍染因明确拒绝。 “啊……”纪询就没那么坚决了,发车时间还早,在小年轻的包围下,他摇摆了一下下,这点摇摆立刻被女生发现了,于是更多的哀求接连送上。 纪询稀里糊涂地连扫了三四个码,算是完成了他们的要求。在两个小年轻喜笑颜开的表情中,纪询在他们的小篮子里翻了翻,发现除了纸巾以外,都是些女生用的橡皮筋发夹。 纸巾他们有了,带那么多也没有意义。 纪询翻了半天,翻出个带弹簧的小鸡发夹,问霍染因:“要吗?” 霍染因以看智障的眼神看着纪询。 “好吧。”纪询耸耸肩,“你不要我要,还怪可爱的。” 说罢,他一抬手,把发夹夹到了自己的脑门上,接着就顶着这个夹子,一路过了安检上了车,车子一发动,纪询脑袋上的小鸡就一晃一晃,啄米似啄着纪询的发丝。 霍染因:“……” 纪询玩手机:“刚才扫的人通过了我,咦,还是个做美容整形的,给男人推美容整形医院?我需要这个吗?怎么不来点烟酒茶叶球鞋代购什么的……” 但是闲着也是闲着,足足半个小时的车程呢,纪询开始和对方聊天。 诸如这个整形美容,是医院资质还是美容院?最近有什么活动?主营业务拳头产品是什么?有什么成功案例?有哪些职业医生资深专家?地点在哪里?项目单拍个照片过来看看吧?室内环境有没有视频能够直观地了解一下? 纪询运指如飞,种种问题接二连三问出来,相较于他想到什么问什么的迅疾,手机对面的这位整形顾问,似乎就不是那么的专业了。 “你说,”纪询略带玩味地问霍染因,“做微商销售的怎么还背不下资料,背不下不能直接发软文链接吗?” “培训不过关。”霍染因,“当然也有可能是——” “骗子中的骗子。”纪询接上话,“搞微商的,骗子一堆,但都还挺会唬人。这么一个朋友圈一条相关宣传都没有,资料磕磕绊绊,聊天又不主动积极,问一句半天才回复的反倒少见。” “所以图什么呢,盗取我的朋友圈和私人信息搞套路贷吗?但本人已经机智的隐藏了。”纪询费解问。 “知道他是骗子你还聊得这么起劲?”霍染因无语反问纪询。 “这不是无聊吗?”纪询说,“聊个十来分钟他就替我游戏任务免费点了好几次好友帮助了,我帮你们榨取一下骗子的精力,也是为了社会治安尽了绵薄之力。” “我还得感谢你?”霍染因微带嘲讽。 “啊,不客气。”纪询说,他偏了下脑袋,头上的小鸡跟着他一起扭动身子,胖乎乎的鸡身左右晃荡了一下,都将纪询的发顶压弯了些。 霍染因:“……”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往那里瞟。 纪询忽然又低了下头,发夹上的小鸡气势凶猛,往下一扑,啪叽,撞进发堆里。 霍染因:“……” 他困扰地抬起手,按着眼睛。 “哈,开始快速回复我了。”纪询看着手机的聊天记录,兴致勃勃同霍染因说话,“你说他是不是现场加了个美容顾问,把我的所有问题都复制过去,然后从对方那里再把答案给复制回来,完成一系列套娃行为?” 霍染因含糊地应了一声。 其实纪询说什么,压根没在他脑海里过过。 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情。 这小鸡夹子,还不如自己夹。 纪询夹这东西,实在是……太可爱了,完全挪不开目光。 半个小时的车程转眼即到,临下车的时候,纪询还有些遗憾,要是这趟车程再长一点,对面的骗子都该给他把手机话费充一充了。 “真让他充了,就轮到我把你铐上了。”霍染因似笑非笑接了一句。 “铐铐铐。”纪询直接伸出手,“铐完了就让你领着我走。” 霍染因直接抓住这只手,一路向前。 两人到了柳城大学,谢天谢地,当初莫耐工作的那家手抓饼店还开着,店主也是当年的店主,只是如今又老了十岁,从一个中年变成了老年。 他对莫耐印象深刻。 霍染因拿出警官证后,他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嗨,莫耐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别说十年了,我入土那天都不会忘记。这孩子,人聪明,长相也好,怎么说呢,就是不踏实,心太高。在学校旁边看久了,看着一个个名牌大学生来来往往,他就虚荣了,再和一堆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后,整个人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纪询与霍染因对视一眼。 他们之前分析的关键人物来了。 好兄弟——莫耐的狐朋狗友。 “莫耐的朋友是什么人?” “是学校里的学生。”手抓饼店老板肯定说,“都挺有钱,天天借给莫耐校园卡,校服课程表什么的,莫耐才能装作是柳城大学的大学生,谈了个学校里的女朋友。其实要我说,年轻的男孩子,好好拼搏事业,这么急着谈恋爱干什么?在柳城这里买了房安了家,再解决个人问题,不就顺顺当当理所当然了吗?” 手抓店老板不屑里带着惋惜。 他也是有资格这样说的。刚才的聊天中,纪询和霍染因了解道,这个老板同样是农村过来柳城打拼的,在柳城大学这里开了二十年的手抓饼店,就是这二十年,几块钱几块钱的攒着,如今在柳城都有了三套房子,还把孩子给送出国留学了。 对于这种励志模范,纪询还能说什么?只能叹息一声牛逼。 写什么小说来,来卖手抓饼买房它不香吗? “莫耐当时的女朋友,我不太喜欢。”手抓饼老板又说,路人的供词总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两人也并没有打断,而是耐心的倾听者,也许线索就藏在这种琐碎的交流中,“看得出来,是好人家的姑娘,莫耐配不上的。每次他和莫耐出现在小吃街这里,都是莫耐忙前忙前,又是提东西又是买零食,那些零食这个小姑娘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剩下的全部丢给莫耐,也不管莫耐吃不吃得下,反正给莫耐解决。走在前头的时候,一眼都不往后边扫,说实话,要不是知道他们是男女朋友,我还以为是大小姐和她的跟班。另外一个小姑娘就好很多了,那个姑娘叫,叫……叫什么梦?” 毕竟十年了,店老板也不太记得人名了。 但这个关键词瞬间引起了纪询的警觉,他说:“齐梦?” 店老板还在苦苦回忆。 “一个聋哑姑娘?”纪询又点名关键词。 “对对对!”店老板瞬间记起,“一个聋哑姑娘,好像是在旁边工地干活的工人的家属。那个小姑娘,看得出喜欢莫耐,三不五时地就跑过来帮莫耐干活,虽然她有些毛病,但我认真的说,健全的人都没有她干活干得利索。这姑娘,真是个过日子的孩子。可惜莫耐不喜欢她,那些好啊都看不进眼里,唉……” 这是手抓饼店老板的全部回忆了。 纪询和霍染因还从这里拿到了一张照片,是莫耐和他那些朋友们的照片,可能是莫耐真的给这老板太多的唏嘘和记忆了,这么张十年前的照片,老板居然也保留到了现在。 “齐梦喜欢莫耐,莫耐喜欢程想。程想看不上莫耐,莫耐看不上齐梦。齐梦和宋听风又前后脚跳楼。” 走出了手抓饼店,纪询感慨道。 “你说莫耐因为宋听风的强|奸|案坐牢,在里头十年那么惦记齐梦,越狱也只为扫墓,要么,是后知后觉人死了才发现那是错过的毕生所爱,要么,就是心中有愧。” “最后的最后……” 纪询看着手里头的照片。 照片里是四个人,三个柳城大学的学生勾肩搭背,莫耐坐在角落,对着镜头笑意浅淡,当年的他,似乎也带着些含蓄而沉默的样子。 他的衣服干净整洁,脚上的耐克球鞋也白得发光,相较于他,旁边的三个人反而更不修边幅一些,鞋子脏兮兮的,衣服也不如何整洁干净。 单从照片上看,反而是莫耐这个假的大学生,较之三个真的大学生更为突出。 可随着方才店老板的一番评述,纪询再看这张照片,横看竖看,都觉得莫耐显得与另外三个人格格不入。 出身,学识,金钱,地位。无形又有形的东西横亘在这四个人之间,同样的也横亘在程想和莫耐之间。 “男装不好辨认,老板要是不说他们三个有钱,我没法在照片上的衣服里判断出这点。他一说,里头哪怕一根脏兮兮的线头都在试图跟我证明它很有钱——跟上了层滤镜似的。我尚且如此,当年的程想在被提醒莫耐隐藏起来的真正身份后,会怎么想呢?” 纪询自言自语。 “因爱生恨的可能性,很大吧。” “金钱地位是一种有色滤镜,爱情是另外一种有色滤镜。两者都是滤镜,并无上下之分。但引发的感情和感情的表现形式不尽相同。”霍染因理智分析,“从老板的描述和程想在知道消息后果断和莫耐分手这点来看,程想似乎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当然,具体如何,还是要见到了人询问之后再做判断。” “……”纪询一时没有回答。 “想什么?” “想你。” 霍染因眉宇间掠过一丝疑惑。 纪询转头冲他笑:“想你当初给我的忠告。不要被爱情蒙蔽了理智。”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一夜。 漆黑的夜晚,一杯放在桌上的红酒,脉脉的温情像是流淌在皮肤上的暖黄灯光。 西红柿小说 “不是爱情。”半晌,霍染因弯一弯嘴角,“是激素。” 92、第九十二章 “霍队。” “嗯?” “从你对爱情如此排斥来考虑, 你未来的伴侣,恐怕不太好找吧。既要爱你, 又不能因为爱你而丧失绝对的理智——你心目中的理想型,是一个爱你的机器人吗?” “……” 列车轰沿着铁轨向前驶去,行驶在铁轨上的震动伴着他们的聊天。 此刻的两人正躺在动车的商务座上,通过车厢壁上小小的窗子向外望去。 从手抓饼店老板处出来之后,时间还早,还能赶去首都, 霍然也没有耽搁,直接买了两张去首都的商务座。 “这是有钱人的快乐吗?”纪询感慨。 动车商务座的座椅,从背后看像是个圆圆的白蛋壳, 正面则是个被白蛋壳包围的红色皮座椅,座椅能够调节,坐、靠、躺各有模式。 这辆车比较空, 整个商务舱暂时就他们两个人。 车厢很安静,窗户外安静, 窗户里也安静。 这条钢铁长蛇正行经在远离了城市的铁轨上,两侧是丰茂的树木, 连绵的群山,和偶然可见的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湖泊。 “不够刺激。”霍染因漫不经心。 “哈?” “机器人,”霍染因说得更明确一些,“不够刺激。” “你的要求真是高。”纪询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这么高的要求还能和我搅合在一起, 霍队, 我对你意义重大啊。这种意义,我猜来自于过去,对吧?” “……”霍染因又不说话了, 他看着对方的眉毛,心想这一对眉毛,最近越发灵活了。还有那只小黄鸡,这时候总算不在对方脑袋上筑巢,而改成了—— 他的目光稍稍向下,看着纪询的领口。 那只小黄鸡呆在这里,又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小领夹。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们来聊聊天,说说过去的那点事情?”纪询又提议,“如果单纯聊天无聊,那不如我们来玩个真心话大冒险?” 霍染因直接把手机丢给纪询。 就算纪询思维一贯跳跃,他也被这种前后不着的行为也弄迷糊了,他接着手机,费解问:“这是什么意思?让我自己搜你的手机……这不太好吧,我怕看到你别的秘密。” 霍染因放下座椅,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没让你查。我睡一会,手机给你,如果有工作的消息过来,你帮我接。” 纪询想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自己倒是过了十二点就去睡了,但是霍染因似乎又去工作了。 “你昨天几点睡的?” 霍染因没回答。 “两点?” “三点?” “四点?” “五点?” 纪询看着闭目养神的霍染因,挨个猜了一圈,最后说:“看来是四点。” “你又知道了。”霍染因轻哼一声。但这回,纪询没有声音了。 于是他也在四肢百骸若有似无的疲倦中,慢慢睡去。 人并不是一瞬间睡着的,没了声音,空气忽然凝实起来,开始沉沉地向下压着,又过一会,霍染因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他的身躯反射性地紧绷起来,然而很快的,手掌的微凉与干燥沿着空气被他的皮肤感知。 是纪询的手。 霍染因轻轻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躯开始放松。他确实有些倦怠,于是打定主意,不睁眼说话,就沉默地看着纪询到底想干什么。 那只手过来了,抓起一张毯子,盖到他身上,而后又走了。 不止手走了,人也走了。 霍染因听见了衣服摩擦的声音与脚步声,还有商务舱门打开的声音,再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睛。 人确实走了,隔壁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光影在没有人的座位上飞速转动。 离开了? 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收回视线,正要重新合上眼睛,忽然在毯子的角落看见了那只本该在纪询领口上的小黄鸡。 它夹在毯子边沿,上头还有一张纸条。 霍染因拿起来,看见纪询的笔迹。 大约火车上难以写字,这张纸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我这两天想了又想,把出来工作后接触的案子人员都排了一遍,没有能和你联系上的。排除了这点,答案不难猜测,我们是在大学时候认识的吧?好学弟。” “好学弟”三个字后,还带着颗小心心。 [心] ps:你手机上工作任务多,我去车厢连接处站站顺便帮你回信。放心,不会看你的隐私的。 霍染因不觉微笑一下。 这趟车上的小憩,意外的舒适,等高铁到达首都,霍染因已经彻底恢复了精神。 这时候正好晚上九点,还来得及找到程想。 程想的住址已经由同事发到了两人的手机上,他们直扑程想的住所。 这是个高档小区,程想住着小洋楼三层,是个140平的大房子,他们刚刚敲下门,都还没来得及说自己是谁,门就开了,只听“砰”的一声,彩带飞舞,纸屑翩翩,姹紫嫣红的色彩中,纪询和霍染因看见手持小礼炮的男人闭上眼睛,拿着打开的红丝绒戒指盒,行云流水跪下去,大声说: “嫁给我吧,相信我,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沉默到跪在地上的男人都觉得有点不对,悄悄地睁开了眼睛……然后,膝盖着火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接着三人中弥漫着更尴尬更窒息的沉默。 最后,纪询若无其事拍拍肩膀,扫去衣服上的彩带。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嫁是不能嫁的,就算我能嫁,他也不能嫁——哦,不好意思,我国还没开放同姓婚姻,你一个都娶不了。” “纪询。”霍染因不太高兴。 “行吧,不跑火车了。”纪询耸耸肩膀,对着已经傻了的男人说,“简单介绍,我们是警察,来找程想了解一些情况的。” 但是程想现在不在。 “我今天骗她说要加班,没空,她很生气,跑去和闺蜜逛街去了。”男人,也就是程想的男朋友,坐在单人沙发里头,面朝窗户,有气无力的回答,“不过按照她给我发的微信里的话,估计再一会就回来了吧。” 纪询和霍染因坐在另一组沙发上。 嫌疑人还没到,什么都没法做,也就只能打量打量这个屋子了。 这个宽敞的欧式客厅如今已经是花和气球和彩灯的海洋了,红玫瑰布满每件家具的表面,气球完全将天花板占领,那闪闪烁烁的小彩灯,环绕了落地窗整一圈,赤橙黄绿青蓝紫,看着可漂亮了——纪询的视线在这里多停留了一会,程想的男朋友默不作声抬起手,把彩灯给关了。 他遗憾地收回目光,又溜溜达达,拣了一支玫瑰。 “这里花真多,不介意给我一支吧?” “随意。”程想男朋友死气沉沉。 “宁市,柳城,首都,都跑了三个地方了14号也还没过去,和你在一起后,时间真的太经用了。”纪询把这支玫瑰扯出来,别在霍染因的胸口,“好看。这下现实的玫瑰也有了,这个情人节也算圆满了吧。” 话音才落,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程想回来了! 九年时间,当年还青涩的学生已经彻底成为了成熟的都市女性。她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一身短裤高筒靴的时尚打扮,波浪似的栗色卷发披散在她的肩膀,她用耳朵夹着手机,进门的时候还怒气冲冲说着话,听声音,是抱怨她男朋友今天还工作的。 但很快,她看见了室内的装扮。 怒气还在,惊讶已经浮上,但惊喜还没苏醒,霍染因已经上前出示警官证: “警察,程想女士,我们想向你了解一桩九年前的案子。” 帝都的房子不便宜,不过这些程想从没有愁过,她的男朋友是研究生时候认识的,家境和她一样很优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说的就是他们。 妈妈对她的学业不太在意,偶尔会在逢年过节说一句你这个研究生读的不错,让你找到了个好老公,仅此而已。 每当这时程想就会想起宋听风,但也只是想一想,这个昔日的好友就和出国的余玉一样,和她的生活再也无关了。 已经九年了,九年过去怎么还会有警察上门。 程想当然知道他们想了解的是什么,可是,为什么,不都已经判了莫耐十年牢吗? 他当初很早就认罪了,这个案子还能有什么疑点吗? 男友被她赶去房间里不准偷听,程想有些疲惫,大概是今天逛了一整天买东西的缘故,她坐在红玫瑰与气球的海洋之中,这场由男朋友一手操办的惊喜还没来得及揭幕,已经像是落幕般冷然。 她先发制人:“如果是那件□□案,我该说的从前都说过了,现在让我回忆,我也回忆不起细节了。” 霍染因:“我们想问,为什么你们当晚不报警,要隔了几天才去警局报案。” “女生被□□难以启齿,这还需要我再重复吗?”程想厌烦的取了一支身前的玫瑰有一搭没一搭的撕,“要是和笔录不一样,那也不是我做伪证,过去那么久了,总是有偏差的。不过我想我没记错。” 尽管她从开始回话就表现的无比强势,纪询和霍染因还是同时从话中觉察出了那个微妙的重点。 伪证。 纪询磨了磨牙,他没有按来的路上与霍染因商量过的‘多与证人交流捕捉漏洞系列’的方案,直接张口诈鱼。 “不,你做伪证了,你借口和莫耐复合与他去酒店开房,你诱惑他,并趁着他意乱情迷把他的精|液涂到宋听风的内裤上,好让他成为强|奸|犯。” 来的路上,柳城公安的人已经通过留档物证做了检测,那上面有宋听风的dna,但没有阴|道分泌物。 程想既没有吃惊,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她丢开手中的玫瑰,放下架起的腿,高跟鞋好巧不巧踩中地上的玫瑰。 那朵鲜妍的花,变成一滩鲜艳的血。 她冷漠的掏出一根女士烟点起。烟雾缭绕间,纪询和霍染因听见她异常冰凉的反问: ahzww.org “我只问你们,要是这样,莫耐为什么不喊冤。” 93、第九十三章 她是知情的。 甚至很有可能, 纪询刚才的猜测就是当年的一部分真相。 但同样有个关键的问题—— 他们没有更多的证据了,一切都是猜测, 猜测对于侦探而言没有任何问题,但对于刑侦的过程则是致命的,警察不能光靠猜测破案。 纪询的视线自程想漠然如同冰霜的脸上掠过。 他快速思考着突破口。 程想为了宋听风,愿意在已经分手的情况下再去诱惑莫耐,可宋听风最后还是跳楼身亡……程想是否对宋听风心存愧疚?宋听风或许会成为突破口,宋听风虽然死了, 但宋听风还有父母,父母中年失独,如果知道当年的事情可能存在隐情…… 不。 这种盘外招数, 不够地道。对两个老人而言,无非将他们过往的伤口再揭开一次,重新流脓出血。真相固然重要, 但为真相付出代价与辛劳合该为警察的责任。 说起来漫长,想起来也不过是一转眼睛的空隙。 同样在这个空隙里, 纪询突然窥见了客厅角落,书房那扇门门缝下的两片阴影, 那是有人站在里头所投下的痕迹。屋子里一共就四个人,他们和程想三个同时呆在客厅里,剩下呆在书房里头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你说的也有道理。”纪询忽然说, “很抱歉, 这么晚来打扰你, 还破坏了你男友的求婚仪式。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们继续,我们先回去了。” “不过这几天不要出远门, 后续可能还有一些事情要找你了解。”霍染因接上话。 程想就在面前,他说这席话的时候没有和霍染因打过招呼。 但霍染因毫无障碍地衔接上了。 这大概就是对彼此的信任吧。不过,是理智上的信任,还是情感上的信任? 纪询多少有点好奇,所以出了程想屋子的时候,他直接问了。 霍染因瞥了纪询一眼。他站在楼道里,没有继续走,只轻轻一哂:“纪询,你以为只有你看得见门缝底下的脚?” “哦——”纪询很失望,“太理智了就无聊了。” “理智能让工作顺利。”霍染因。 “但情感才能让生活精彩,对吧?”纪询补了后半句。 他们都没动,只是等待,很大概率,屋子里头会爆发一些争执,这种争执也许会给他们带来一些突破的机会,除此以外,他们呆在这里,还能保证里头的争吵不会失控——哪怕失控了,也能及时阻止。 大概率的事情马上发生了,区区三分钟后,声音已经从里头传出来,还挺清晰的。 先是男朋友的声音:“想想,那个警察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说你和你前男友都断得很干净吗?怎么,怎么……” 接着是程想恶劣的语气:“你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这事?你偷听了?还有,警察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纪询两手插在兜里,倚着走廊楼梯扶手叹息一声: “都说买房子买老的好,老式房子结实,砖头是实心的;新式房子呢,因为政府限价,但建材成本逐年上升,而开发商又要赚钱,于是就在材料上偷工减料,用了空心砖;现在看来,多少是有一些道理的……” 闲侃了这么一句后,纪询没有再说话,将舞台全部留给屋子里的两个人。 程想的男朋友叫做魏俊。 人如其名,长得还是很英俊的,不过光光听着他现在的对话,倒是看不出来他有多英俊。 魏俊说:“想想你不要这么激动,我就是问问,你说女朋友都被警察找上门了,我不能问问吗?对吧,我也是关心你。” 程想冷笑:“好吧,那你想问什么,想问我怎么和前男友上床的吗?” “你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原来你不想问这个,那你想问什么?我室友被强|奸后自杀的事情?” 屋子里短暂地沉默了,可能魏俊压低了声音,在悄悄说话。 这个时候,纪询就不免以惋惜的眼神看着房门,如果霍染因不在周围,他倒是想贴在门板上直接偷听里头的对话——可惜霍染因在,形象还是要注意的。 好在这种悄悄的交流没有持续几秒钟。 一忽儿,里头又传来程想尖利的高声:“你还说你不是在意我和前男友床上的那点事!你问的这些不全是我和莫耐怎么进酒店又在酒店里做了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从和我在一起后,就变着法子想打探我大学时期的那点男女事情?” “什么叫我想打探,我是关心!我们都要结婚了,我问问还不行吗?” “我不需要你的这种关心!而且第一,我没有答应和你结婚;第二,我从来没有问你前女友的事情吧?” “你问!不就是前女友吗?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保证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魏俊说。 “巧了,我一丝一毫都不想知道你和你前女友的事情;我也希望你不要知道我和我前男友一丝一毫的事情。” “为什么啊?”说着说着,魏俊也急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说?你怕我因为你和别人上床所以看不起你吗?我不会的!大家都是现代社会的人,那层膜也不能代表什么……” 走廊里,纪询听到这里,情不自禁轻哼一声,隔着门接上魏俊的话:“没看出你不在意,只看出你很在意。打量着别人不知道你的心吗?先套出女朋友的过去,等女朋友成了妻子,这些也就成了未来生活中你足可攻击的弱点,再加上□□羞辱……这都6102年了啊,封建余毒还没清干净。” 这种嘴上不在意,其实心里最在意的表现,是骗不过和他朝夕相处的程想。其实婚姻的一大部分矛盾,说来给外人听,外人一声“就这”?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有置身在那个环境里,才切身体会到这其中的眉眼官司,窒息空虚。 房间里头瞬间传来一串没太多意义的女性的尖叫和碎响,可能是程想把一些玻璃制品给扫到地上摔碎了,而后门开了,魏俊带着脸上的红色挠痕,一身狼狈地被赶出来。 他一眼就见到走廊里的纪询和霍染因。 还是那句话,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分明是在偷听里头对话的纪询分外坦然地望着魏俊,魏俊倒是遮遮掩掩,冲里头大吼:“程想,你疯了吧,我问问怎么了,这就戳你肺管子了,你过去到底谈了几个,一公交车都装不下了吧,这婚别结了!” 又一只花瓶从房门里头丢出来,砸在地上,这是只带着钟表的欧式花瓶,一瓶身的珐琅彩绘四分五裂,捧着钟表的天使摔断了翅膀,蛛网爬上表盘。 而后,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程想正在客厅里崩溃大哭。 站在门外,面对是客厅与餐厅交界处的玄关,不能直接看见屋子里的人——屋子里的人也没办法直接看见他们。 要进去吗?纪询以眼神询问霍染因。 再等等。霍染因同样以眼神回答。 这一等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屋里的声音渐渐歇下了,但没等两人开始行动,电梯亮起,一位挎着包的中年女人出现在这栋楼层,她有一双利眼,一扫就扫到站在走廊里的纪询和霍染因,瞬间咄咄逼人: “你们是谁?站在我女儿门前干什么?” 当然是寻找机会……把案子给办了。 两人多少有些尴尬,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声音的程想从客厅过来,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妈妈:“妈,你怎么来了。” “你还说我怎么来了,”妈妈立刻转向女儿,“小魏父母的电话都打到我和你爸家里了!” 这句话不吝火上浇油,程想瞬间被点燃:“他今年几岁了?吵架还和父母告状?别说了,这婚不结了!” “你这孩子……别闹了,进去说。”妈妈瞬间急了起来,将女儿推搡进门。 说着她就要关门,但程想却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纪询的衣袖,直接把纪询给拖了进去。纪询反应也快,反手抓住霍染因的胳膊,把霍染因给捎带进来了。 一通套索,四人都进了屋子里。 妈妈看看程想,又看看纪询和霍染因,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青青的:“想想,这些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你和他们,不会是……” 知女莫若母,反过来也成立。 程想崩溃道:“妈,你疯了吧,看见一个男的就觉得是我的男朋友?这是两个大男人啊!我同时和他们两个搞3p吗?” “……”原来是这个想法。 饶是一贯以来精神病人思路广,纪询也是没跟上这位阿姨的思路。他自叹弗如。 妈妈讪讪地笑了:“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这不是白问一句吗?既然他们和你没关系,那就让他们出去吧,家里人说私房话,外人在,多不好。” “我怕待会要被你逼的从窗户跳下去,为了不酿成惨案,让你成为杀死亲女的凶手,。先找两个人来保护我。”程想的愤怒过了阈值反倒恢复了之前的冷然,连语气都更加地尖酸刻薄了,“妈你要说就快说,你不说我要去睡觉了。” “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说,我不说。”妈妈这样说着,但仅仅过了一秒钟,她就又说话了,“想想,你和魏俊闹一闹,妈妈不反对,但是闹到不结婚,就太过了。魏俊家里和我们门当户对,人也不错,你之前和他的感情也一直很好,怎么就到了不结婚这个地步?不是妈妈说你,你过去也确实荒唐了点,不够矜持,也难怪魏俊心里嘀咕。这种事情,你撒撒娇就过去了。” “这难道是我的错吗?”程想冷笑,“魏俊他就没有前女友吗?” “男的有前女友,和女的有前男友不一样。一个大三十的男人,要没谈过一两个女孩子,我还担心他是不是有毛病。” “妈,你不觉得你的观点离奇吗?”程想迅速反击,“我谈前男友就是不矜持,他谈前女友就是自然正常,要是没有我这种不矜持的女生,他哪里来的‘自然正常’!” 妈妈也生气了:“我是你妈,还能害你不成,你自己矜持了,别人当然更爱你,你管那些不矜持的女孩子干什么,她们就是——” “我谈个男朋友而已,你怎么说的我就像个破鞋了?” “程想,你这么说话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和魏俊分手了我就一无是处了?你看我的眼神都是脏的!是不是要我像宋听风一样跳楼你才满意啊!!!” “你——你,你怎么就提宋听风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我告诉你旁边两个就是警察,他们就是来调查宋听风的事的!学校里说的没错啊,你过去说的也没错啊,我这个硕士,这个男朋友,全靠宋听风被强|奸了,跳楼了才保研拿到的对不对啊?!” 程妈妈满脸通红。 这种私密的,在一个少女鲜活的性命之上谈及的利弊分析,放在母女夜深人静展望未来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那不过是摊开了说的大实话,可这若是放在两个陌生人面前,放在警察面前,世俗的道德感一瞬间绑架了她的大脑,令她感到羞愧和耻辱。 “你说什么胡话呢,妈妈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她慌张的否认,眼神都不敢往纪询和霍染因身上看。 “呵,怎么没说过,你夸我读书差,就这个硕士读得好,你不敢认?觉得肮脏吗?我也觉得肮脏啊,可我反正在你眼里都那么脏了,还差这点吗。”她猛地转过身,面对纪询,几近放肆的嗤笑道,“还有你们,你们这些警察,这帮废物,九年过去了才意识到我有可能做伪证,那案子都结案了,想抓我都没法抓了吧。” “你在说什么,什么伪证,这是能乱说的话吗?”妈妈气极举手,给了女儿一记清脆的耳光,她下手又狠又快,连站在一旁的纪询和霍染因都没来得及阻止,可她再转向警察的时候,又是满脸赔笑,“警察同志,你不要听我女儿乱说,今天晚上她和男朋友吵架,刺激太大了,说什么都不作数……” 纪询掠过母亲,看向女儿。 现在是晚上9:30。 距离他们刚刚和程想对话,也就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时间很短,改变很多,生活光鲜亮丽的一角被揭开,绸缎装裹的礼盒之中,落满了蚊蝇尸体。 他想到,其实中午与霍染因列的穷举法里的第一种‘略’包含一个可能,那就是莫耐是强|奸犯,证据是伪造的。 他是强|奸犯,所以心虚的坐牢。 程想做了伪证,所以她知情。 用一个伪造的证据把一个真正的强|奸犯定罪,这大约就是九年前的程想所认定的故事情节。 至于为什么要伪造证据—— 纪询问:“是不是当年宋听风被强|奸以后,不但洗了澡,还把内衣内裤都洗了。” 程想死死的咬住下唇,她没有理会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她的思绪随着纪询的这句话,难以遏制的回到九年前那个夜晚。 她打开宿舍的门,宋听风的床是空的,所有被褥衣物甚至蚊帐都被她浸在她们三个人的脸盆里疯狂的搓揉,宿舍的地湿哒哒的全是水。 她和余玉疑惑地问她,你干嘛呢大晚上的水漫金山。 然后就看到了宋听风睁着空洞的像死去的双眼,她的声音自喉咙中挤出来,干哑得像是人走到末路的虚弱:“想想,阿玉,我好脏啊。” 好脏啊…… 怎么搓身体,怎么搓衣服都搓不干净。 “她那天晚上,每隔半个小时都要去厕所洗澡,十根手指全都泡白了。”程想很轻很轻的开口,似乎怕惊到什么人,那个人一直双手抱紧自己坐在地面,怎么也不愿回床上睡,“她在我们之中成绩最好,最聪明。我被莫耐骗就是她发现的,她说莫耐的上课时间很奇怪,之后就去校卫那儿想办法弄到了全校的名册,我们一个个对过去,没找到他的学籍。我和莫耐分手不过几天,她就被报复了。” 程想几近抽泣:“她是被我害的。” 霍染因:“你想补偿她,想替她报仇?” “这算报仇吗?”程想激动反问,“莫耐强|奸了她!我们只是让法律行使了它本该要做的事!你们没有经历过被强|奸,怎么知道经历这种事情的恐怖,那时候谁还会想什么证据不证据!听风第二天哭着对我们说不该把衣服洗掉,她已经够聪明够冷静了!换做是我,我崩溃的时间只会比她更长,头脑发热之下做的事情只会更离谱!” 纪询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他的小说,《毒果》,取自毒树之果*。 哪怕莫耐真是凶手,这就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了吗?——逃过审判的罪犯最终伏法,无论程序正不正义,结果到底是正义的。 不可能的。 不正义的程序,只会酿成不正义的结果。 纪询说:“可是宋听风并没有看到莫耐的长相。” “她没有看到,别的同学看到了,那不是我们事先做好的串供,是你们警察调查出来的!” 纪询无视程想的激动,他平静继续:“宋听风的证词有这么一句话。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门开合两次。‘门开合两次’。你,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也许案发那天晚上,进入女生寝室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莫耐先进来,另一个人后进来。犯下强|奸案的,不是莫耐,而是跟在莫耐身后的那个人?” “这怎么可能!” 程想嘶声否认。 “莫耐的父亲是杀人犯,母亲是妓|女,他还骗我说自己是大学生!一个满嘴谎话的杀人犯孩子,不是他强|奸宋听风,还有谁会强|奸宋听风?就是他,就是他!” 纪询看了程想许久,他一直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霍染因。 “杀人犯的孩子就是强|奸犯。”霍染因淡淡说,“这个观点和你母亲‘好人家的女孩子矜持自诩没有前男友’,也有几层相似之处吧。” 礼盒摔碎了。 蝇虫的尸体崩了满地,绸缎依然光鲜亮丽,只成了蝇虫的裹尸布。 程想喘着粗气,她退后了几步,突然跛了脚,跌倒在沙发上。 她拄着扶手,抬头看着纪询两人。她的眼神如同两柄利刃,利刃淬火。 “就算莫耐真的不是凶手,那宋听风怎么办?她被强|奸了,就因为洗干净了自己就这样结束了吗?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讨的结束了?” slkslk.com 94、第九十四章 两人从程想家里出来的时候, 多少有点被驱赶的意味,程想的妈妈见女儿说得实在不像样, 连哄带劝地把他们推出了房子。 纪询和霍染因没有强硬地留下。 显而易见,在激动之中,程想已经把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今天晚上,他们收获不菲,也就不计较老人的些许言行。 他们走在小区的花园道中, 冬末春初,大地还没有回暖,栽种在花田的植被依然不见花叶, 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但安置在花田里的萤火虫灯,却没有熄灭, 乒乓球大小的黄色小灯,连着条细细的杆子, 在花田里左摇右摆,时亮时暗, 颇有派悠然恣意的劲头。 纪询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如果我们不赶着去问齐远的话,就先找个酒店休息一下吧。” 即将出国的齐远也在首都,他们这首都一行,除了来和程想聊一聊之外, 齐远作为另一跳楼死者齐梦的弟弟, 也是齐梦唯一活着的家人, 同样是重要人物。 “太迟了,明天去见他吧。”霍染因说。 “能从一个工作狂口中听见这三个字,值了。”纪询一声感慨, “不过是不是我打开app的方式不对,附近的酒店好像都满员了……嗯,有家情趣酒店好像没满员,如果你不介意睡按摩水床,在只有透明玻璃的浴室里洗澡的话。” 霍染因很介意。 真住这个酒店,明天谁也不用起床了。他暗暗想着,拿出手机,也翻了翻酒店空余。 可能是2月14号确实是个促进经济的日子,周围酒店本来就不多,不太多的酒店基本满员,最近的正经点的酒店,车程算算,要45分钟。 他索性开了微信,打了会字,接着对纪询说:“不住酒店,去朋友家借住一晚。不远,走路大概20分钟左右能到。” “我的朋友=我?” “确实是朋友。” 霍染因回了一句,两人出了程想的小区,坐了一天的汽车转高铁,谁也不想再打车,就沿着马路慢悠悠散步,散步途中,也没人说话,气氛静谧而安宁。 大约一程散步结束,他们到了霍染因说的那个小区。 这个小区和程想所住的不遑多让,也是个光从外表上看,就能看出是个高端楼盘的小区,只是里头的屋子建面比程想家的小,看着大多数是90平的房子,霍染因朋友的房子,也是90平,在10楼。 用密码开了门,屋内的灯光应声而亮,地暖自动运行,纪询环视着吹声口哨:“和高爽家里一样,全屋智能设计?” “不太清楚,我也是第一次来。”霍染因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杯水,随意说,“主人让我们随便住,第二天会有阿姨过来打扫,不用担心。” 对方的回答刚刚传到纪询的耳朵里,纪询就在客厅的角落看见了屋子主人的手表展示柜,一个圆柱体的柱子,里头安装射灯,参差错落的名表摆放其中,镶嵌在表身的钻石与宝石相映成辉,表盘上,母贝和缎面闪闪发亮。 恐怕这一柜子的表,价值就与这套房子相当。 如果只是这样,纪询最多感慨感慨资产阶级的优越性,甚至生不出多少嫉妒,毕竟层次相差太远了,他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小市民罢了。 然后他在这个展柜里,看见了一块表,百达翡丽鹦鹉螺。 屋子里有两块这样的表,一块放在这个柜子里展览,一块正戴在霍染因手腕上。 纪询看了这块表好一会,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还就霍染因的腕表开过丝丝的玩笑;他掠过了这块表,稍微花了点精神,注意屋子的其他情况,他发现屋子是东南亚风格的,墙壁上有色彩艳丽的尼泊尔唐卡,主色调是清新的苹果绿。 苹果绿。 纪询又想起霍染因送给自己的苹果绿手机。 这时候霍染因从厨房里走出来了。累了一天,他喝完水,随意在龙头前抹了抹脸,湿漉漉的水珠沿着他的下颔往下滴,他将手指插入发间,梳松了板板正正的发丝。 90平的房间只分出两个房间,因而格局不显逼仄,他先去卧室看一眼,主卧有张大床,还连着步入式的衣帽间与主卫;至于书房,因为没有床,所以霍染因匆匆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这时有些后悔。 要是知道房子里只有一张床,还不如去睡酒店。不过如果只有一晚的话,沙发上也可以将就…… 他的目光朝向客厅,突然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纪询。 纪询像一只猫瘫在地上那样瘫在沙发上,沙发靠背很矮,他的脖子点在靠背上,背脊松松倚着坐垫,自腰部以下就完全脱离了沙发,两腿伸直,直接搭在地毯上。 对方就维持着这种又别扭又恣意的姿势,上下抛着自己的手机。 他送纪询的手机。 “你这样不嫌别扭吗?”霍染因走近纪询。 “确实是有点别扭。”纪询,“这是你很好朋友的房子?” “不算很好吧,”霍染因,“没那么亲密。” “这倒是看不太出来,毕竟都买同一块手表了,是一起去专柜挑的吗?”纪询说。 “什么?”霍染因一下没明白过来。 “鹦鹉螺。”纪询指指霍染因的手腕,又指指房间里的名表展示柜。 霍染因才循着纪询的手指看过去,发现了和自己手腕上款式相同的一块表。 他一时觉得巧合,一时又觉得没什么。 “鹦鹉螺是热门表,喻慈生明显玩表,买下这款热门表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霍染因解释道。 原来屋子的主人叫喻慈生。纪询想。 “你这位喻慈生朋友,挺喜欢绿色的,和我的喜好一样。或者倒过来说,”纪询又说,“我的喜好恰好和他一样,所以你买对了手机的颜色。真遗憾,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喜欢绿色才给我买这款手机的。” 其实那天霍染因家里给他准备的睡衣也是墨绿的。 霍染因反驳:“不能是随便买的吗?” 纪询看着天花板,两人所在的就是一块绿色的天花板下,纪询思路清晰,逻辑严谨: “一般人会选择金色、银色,这两色是流行色,不出错,或者依据自己喜好买蓝色——这从你的手表和平常的小饰品可以窥见一二,但你选了比较少见的绿,那只有可能是特意挑的。” “……”霍染因哑口无言。 “所以,”纪询推测,“这是你前男友的家里吗?” “别闹。” “你把你的现炮友带到前男友家里来……”纪询继续说,可惜没说完,站着的霍染因这回不反驳了,对方直接俯下身,亲了他。 这个人俯身的时候犹如野兽一样迅猛,可真到了面前,又忽然和缓,像是一阵凉风,轻轻扑到面上,窝进他的怀里,缠了上来,缠住他的气息,缠住他的唇舌,抵死缠绵一样绕着他,绞着他,要和他同生共死。 等到两人终于唇分,他们都已经滑到了地毯上,之前没有准备的纪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解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所带来的刺激与晕眩。 而后他舔了舔嘴唇,舔到了一缕血迹。 他的嘴唇在刚才被咬破了,他又偏偏头,看向霍染因,霍染因还在他的怀里,刚刚接完吻的人有一丝慵懒,没有立刻从他的怀抱中起来,依然占了他全部怀抱,他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初始有些急促,像在汲取刚刚缺失的氧气,而后慢慢平缓下来,悠长,缓和,似乎两人再安静一会,对方就能倚着他睡过去。 “这么急着冲上来,”纪询失笑,“是被我说破了心思吗?” “是让你少说废话。”霍染因低哼,“喻慈生是我的邻居,从小认识,只此而已。” “哦——”纪询看了霍染因两秒钟,有点遗憾地转开视线,“炮友和前男友的修罗场可是一晚上都闹不完的大戏,我还说我可以配合你的演出。” 他重复这句刚才没有说完的垃圾话是有深意的。 他等着霍染因重复刚才的举动,再过来亲他一回。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都闭上眼将脸转向霍染因了。 霍染因冷酷推开了他,不上当,只嗤笑:“怎么,你之前才嘲讽魏俊6102,这就也开始纠结起前男友了。” “身体有什么可在意的。”纪询眨眨眼,“但像你这样对爱情的定义如此苛刻的人,我还是多少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可以走进你内心,让你神魂颠倒。这种不简单的人物,挺想认识一下。” “……”霍染因一时默然,有些分不清心里此刻究竟是何滋味,就见纪询拍拍衣服,站起来,顺便给了霍染因一只手,示意他也起来。 “你这就相信了?”霍染因诧异。 “不然呢?”纪询反问,“你有骗我的必要吗?这样说来,你还真知道我喜欢绿色,功课做足了啊。” “……”霍染因再度闭嘴。 纪询像刚才一样,往主卧和书房走了一圈,并且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你睡主卧,我睡沙发。”霍染因说。 “咦。”纪询没接这话,倒是又发出疑问声音,“这书是你买的吗?” 这个时候,纪询已经来到了霍染因刚才没进去的书房,霍染因朝里头看了一眼,看见纪询拿了本《假面猫》在手上。 毒果系列二——假面猫。 霍染因佯装冷淡:“我说了,我不看你的小说。” “也就是说,这都是你朋友买的喽?”纪询费解,“我真的有这么红吗?还夹在阿加莎和埃勒里奎因之间,怪不好意思的,感觉我拉低了三人的平均水准……” 霍染因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上前两步,来到书柜前,与纪询并肩站立,看着书架上放着一整套纪询的小说,一共六本——纪询写小说无非三年,当然没能产出这么多作品。这三年时间,纪询总共就写了6本,《毒果》出到系列三,其余《永生之鹤》等三本不成系列,各自成书。 纪询随手抽出了一本,翻开,居然还是签名版的。 他再抽了一本,翻开,又是签名版的。 他只能感慨:“我的签名版那么好买的吗,我怎么记得当初没签多少啊。” 霍染因同样意外,柜子里多是长篇小说,杂志不多,他随手取下一本杂志,发现上面也有纪询的名字。 “你的短篇小说也有。” “厉害了,这些短篇小说我自己都忘记了。”纪询凑过来看。 这一下子,两人的距离有点近。 纪询的发尾几乎扫到霍染因的嘴唇。 刚刚才被使用过的地方在这种刺激下瞬间麻痒发热起来,霍染因不动声色避了避,也并不想和纪询聊这间屋子主人的事情,一语带过:“我对他了解不多,现在他应该在做一些慈善和风投工作,这种小小的看书爱好,我和他没有交流过,但喜欢推理,喜欢你的书,也不是什么很奇怪很小众的爱好。” 主人正做慈善这点,纪询也看出来。 沿着客厅进入房间,有条小小的走廊,走廊的两壁上挂着一些慈善活动的捐款证书,还有不少资助对象写来的感谢信,包括书架上的奖杯,也和慈善行为有关。 “多谢你的夸奖了。”纪询扬扬眉。 “不早了,睡吧。”霍染因再次提出,“你睡主卧的床……” 他话音没落,纪询抬手,按下墙壁上的一个写有“床”字的开关。 这个开关靠近书架,刚才围观书架的时候,纪询正好看见了,现在一按,就见书房的一面墙裂出一道口,而后一面收纳在墙体里的床铺缓缓下滑,平铺地面。 “看来我们不用考虑谁睡沙发谁睡床的问题了。两张床,我在书房,你在主卧吧……其实晚上还挺想你的,但在别人家里实在不好意思,只能去浴室——这个难度又着实大了点。还是等我们回去吧。”他不无遗憾。 思路客 霍染因什么话也不想说。 他替纪询甩上了门。 95、第九十五章 翌日早晨, 纪询和霍染因到了齐远家中。他租在首都大学附近,一个四十平的小房子, 他拿到了一个很好的国外offer,之前实习了一阵,四月答辩完就正式出国。 小房子的小客厅和阳台被各种纸箱堆得乱糟糟的。 围绕在中间的齐远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两人说:“最近准备出国,各种东西都要收拾,所以乱了点,别介意。你们喝点什么吗?我给你们倒一杯水吧。” “不用, 你继续收拾吧。”纪询接上话。 可能学历高的人家中总是不乏书籍,这些书好多已经被收起来了,书桌前常用的一些还没有。 霍染因简单的说明来意, 询问了他对莫耐的想法。 齐远的回答没什么新意,无非是有些吃惊,说自己对莫耐并不熟悉, 姐姐的死是个没搞明白的突发事件云云。 在纪询目光一下一下瞟着那些纸箱的时候,霍染因已经很光明正大, 理所当然的随手搜查起了书桌。 他抽出一本《长腿叔叔》,这本小说夹在一堆理工科大部头专业书里有些格格不入。 “你平常还看小说?” “啊——等……”齐远有些紧张, 还带了点羞涩。 很快霍染因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反应了,书里夹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位短发的少女倚着一树樱花笑得明媚。 齐远的档案里没有结婚,想必这是他的女朋友或是暗恋对象。 撞破别人的感情私事哪怕是警察也有些唐突, 霍染因本想道声抱歉遮掩过去, 但当他再看了一眼那位女子, 眼神却是一凝,面色变得冷肃。 纪询不会错过这么明显的反应,他也凑了过来。 “这不是余玉吗?” 余玉, 宋听风的另一个室友,她不像程想有一层与莫耐前男女朋友的关系,在整个案子里都显得有些透明。 可是她居然和齐远认识,这层人际关系实在出乎意料。 齐远的疑惑不比他们少:“你们怎么知道她叫余玉?她和我姐姐的死有什么关系吗?我是姐姐死以后才认识的阿玉啊。” 纪询问:“你和余玉是怎么认识的?” 齐远挠挠头:“2007年10月10号那天,我爸爸因为姐姐的事被工地辞退了,他准备收拾东西回老家,我也没法继续去柳城大学蹭课,那天我最后一天去自习室收东西,想到没法再来了就很难过。阿玉姐姐就走过来安慰我。之后她加了我的联系方式,课余免费给我补课,她说自己本来也要考研,在复习知识点,这样更巩固。她还帮我出了大学学费,说等上了学打工还给她。” 听上去是一个好心人资助上进学生的故事。 不过余玉明明保研了却谎称自己在考研,有点意思,纪询想:“她那么好,你就暗恋她,还不敢表白,不然不会偷偷夹个单人照在书里,追到手的那都是一打双人照。” “呃……” 纪询继续闲聊:“你去国外的决定也和是去追她吧,余玉很早就出国了。” 齐远不好意思的说:“不能说是追,我这个offer阿玉姐也帮了不少忙,她给我写了很多推荐信。” 霍染因:“你听说过九年前柳城大学曾经有个女大学生跳楼的事吗?” 齐远摇头:“听说过一些,我知道莫耐因为这事被抓,但别的就不知道了。我姐姐那时候刚死,没心思关心这些,莫耐出事都是因为他没来参加姐姐葬礼才听别人说的。” 不知道谁跳楼,就不知道余玉是死者室友,这和上面不知道对方保研的细节似乎能呼应上。 霍染因:“是你通知莫耐参加葬礼吗?” “嗯,9月20号我姐姐去世,21号我给她有联系的人群发了葬礼信息,莫耐很靠前,所以我有印象。” 21号,莫耐是22号被抓,这个时间点也很有趣。 纪询把眼神从齐远身上挪开了,又回到了那一大堆纸板箱上,没有了问询价值的证人哪里比得上一大堆未曾搜证过的证物呢。 但是这翻找起来的动静就夸张了,齐远的那些纸板箱有些一叠叠了五六层高。 纪询一阵头痛,侧过脸,咬唇给霍染因比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 霍染因叹气:“你姐姐的遗物也在这堆纸箱里吧。”这个问话是肯定的语气,靠近阳台的有个未密封的纸箱里有个粉色毛绒玩具,一看就不是齐远的风格。 “哎对,我帮你们找下。” 很快,两个被压在很地下不大的纸盒被齐远抽了出来,一个里头都是些衣物,另一个是些手工、日记本等。 目的达成的纪询心满意足,避着背对他们抽东西的齐远,给霍染因飞了个吻。接着,他的一双利眼很快在这群花花绿绿、基本上廉价又乡土的衣服中,发现一件别样不同的。 那是条浅蓝色的罩纱裙子,同色系缎带自右肩膀斜下,在左腰侧扎出一个大大的缎带蝴蝶结,设计精致,剪裁合身,是一眼看去能意识到价值不菲的小礼裙。 纪询抽出这条裙子。 “这条裙子很漂亮,”纪询随意称赞,“是你母亲买给你姐姐的18岁生日礼物吗?” 齐梦死的那一年,正好18岁。 齐远为难地笑笑:“其实我们过农历的生日,所以我姐姐跳楼的时候,成年的生日还没有过,也就没有什么礼物。” 时间毕竟已经久远了。在经历了姐姐死亡之后,齐远又经历了父母相继离世,现在再说回这段过去,他脸上没有太明显的悲恸,只当一件寻常的往事说起。 “那这条裙子?” “我也不太知道,只是在姐姐的房间里看见这条裙子,刚发现的时候它还丢在床底下的盒子里。印象之中,我没看过姐姐穿这条裙子……”齐远拿不太准,男性本来也不是很关心女性的衣着,哪怕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姐,齐远也无法记住对方穿了什么衣服,没穿什么衣服,但他提供了一个思路。 “那时候家里应该不会买这么贵的衣服,也许是别人送给姐姐的。” 纪询唔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霍染因却说:“不介意的话,可以把这条裙子暂时交给我们做个物证登记吗?” 高铁徐徐启动,充满工业气息以及雾霾的城市消失在列车的后边,霍染因合上从离开齐远家到现在都没怎么离手的手机。 他言简意赅的汇总了一下讯息:“余玉家境普通,上学时成绩不如宋听风好,辅导员认为她考研在五五之数。” “但是余玉保研成功,又出国留学。”纪询接上话,“对于她这样家境普通,成绩也普通的女孩来讲,这条路算是意外的顺利了。” 回程的车也是商务座。 票是纪询买的,他给自己选择靠窗户的位置,说话的时候,脑袋偏向窗户,视线望向窗外,早晨的光盈满他的双瞳,在漆黑的瞳孔与洁白的瞳仁外,再覆上一层淡金的光膜。 这层光膜将属于人的情绪覆盖,而浮现在上的,只有不停歇向后飞退的建筑,以及不停歇自前迎来的山水。 “猜到了?”霍染因问。 “差不多串起来了。” “说说吧。”霍染因,“正好这里没有别人。” 这依然是一个空旷的车厢,钱总能够享受到很多东西,比如隐私,比如舒适。所以每个人都在奋斗,为了更多钱,更多的享受而如同工蚁一样汲汲营营,忙忙碌碌。 “你们接到莫耐越狱的消息的时候,莫耐已经在高速路上了?”纪询忽然问了个和现在不怎么相关的问题。 霍染因微微拧眉,思索片刻:“嗯,没错。那时候他将车子遗弃在柳昆路段。” “从这个案子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路上东奔西跑,都快过成了公路片,索性也在公路上将其结束吧。从小说角度,便算前后呼应了。”纪询说,“从哪里开始说呢……” “从那条也许是程想的裙子说起吧。”霍染因说。 纪询笑了:“你对服装首饰总是很了解,也是,程想看起来和过去照片没太大区别,她的尺码是那条裙子的尺码,嗯,警方当时提取到的指纹也在她的衣柜上。一个强|奸犯为什么要去拿衣服,从宋的证词很容易误会成衣服是用来蒙住她眼睛,但实际上……” “衣服,就是莫耐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的原因。”霍染因说,顿了一下又补了句,“替你猜的,继续。” “你有点狡猾啊,明明也猜到了却让我来陈述这种有些残忍故事。”纪询叹了口气,干脆歪了身子,靠在霍染因肩头,他没再做什么多余的举动,垂下眼睑发表了长篇论述。 “建筑工地离女生宿舍一墙之隔,九年前,那儿都没有墙,只有简易的篱笆。9月15号,工地里齐梦被强|奸了,她的衣服恐怕被弄得不成样子,目睹一切或参与其中的莫耐想到了和她身材差不多的程想,那里近,自己又对女生宿舍熟悉,就想从程想的衣柜里找出一件衣服给齐梦遮蔽。他和另一个人一起来的,或者那个人跟着他来的,他拿了衣服离开,并被同学看到,另一个人却留了下来把宋听风强|奸了。 “齐梦又聋又哑,显而易见,父母和弟弟也不太重视她,被强|奸这件事无法和家人哭诉,巨大的痛苦憋在她心里,她无路可走,于9月20号跳楼而死。” 纪询顿了顿,不忍让他将声音放得轻了些,似乎怕惊扰那早已消失的人: “都说人生除死之外无余事,可她死都死的无声无息。” 他继续陈述: “莫耐21号得知了她的死讯,知道自己参与的这一系列事导致了这个女孩的死亡心生愧疚,于是当警察因另一宗强|奸案逮捕他时,他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他明白自己罪有应得。 “那天晚上的故事大约如此。但如果只是这样,不能解释为何余玉会和齐远有联系,所以,我不得不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余玉,知道了那晚的真相,知道了齐梦也是受害者,出于补偿心理,一直资助着齐远。 “可是这是宋听风被强|奸,是宋听风先想到证据被毁灭,是程想付之行动做了那个伪证,她余玉何必如此愧疚呢?而且她又是从哪儿知道的真相呢? “程想到现在都如此坚定的认为莫耐是强|奸犯,也就是说莫耐没有说出真相,那真相就只有那个真正的强|奸犯才能说出。 “但同样的,强|奸犯哪怕出于炫耀去和宋听风这个受害者自爆,也没理由去跟她这个旁观者说啊!我想起我们一起去看的证物档案,宋听风的遗书很窄,像是什么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我们都觉得它作为遗书有点点草率……” 这是纪询在说这段推理时候发出的第二声叹息。 “但如果,它真的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比如说一封完整的,叙述了前因后果的遗书,那它就一点也不草率了。” 霍染因的记忆力很好,他轻声念出宋听风仅存的那句遗言:“对不起,我无法忍受我自己。” “嗯,无法忍受的,可以是被强|奸后洗不干净的身体,也可以是知道真相,冤枉了莫耐进监狱,最重要的,是她伪造证据定完罪后,替另一个人开脱了罪责,而那个人很可能也参与了强|奸齐梦,很可能她不撒这个谎,齐梦的死可以被彻查。宋听风无法忍受这个真相,她从家里修养回来,莫耐已经进去了,齐梦已经死了,室友和她已经被学校许诺保研了,这时候,那个真正的强|奸犯跑过来和她炫耀真相……宋听风被告知这一切时肯定没有任何防备,也没能及时固定证据——比如录音录像。毕竟她早已认定莫耐这个杀人犯之子是坏蛋,又怎么会防备别人。最终,她被自己的道德感击垮,跳楼自杀也不奇怪了。 “至于余玉,她撕毁宋听风遗书的理由简单直白到不用推理,考研对她五五数,保研的机会很重要,人生是很艰难的,她不像程想有钱无所谓,她也不像宋听风读书那么好,在她看到室友的遗书知道来龙去脉后,她撕下了后半截,隐藏了真相,因为她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机会。 “事实上那时候宋听风和齐梦都死了,证据也没了,说出真相最多是让莫耐从牢里出来,依然无法惩罚真凶,余玉的心态和程想大约也有一部分类似,宋听风死了,总要有什么人付出点代价吧,否则死了就死了吗?而后,她的良心无法坐视齐梦一家的惨剧,于是她资助了齐远,免费给人补习,借钱给他上学。” 霍染因:“齐梦对莫耐一直很好,你的推理还没有解释为什么他无缘无故要参与强|奸齐梦。” “手抓店老板有句话说的没错,他那时候有些虚荣了,虚荣让人面目全非。他刚和程想分手,拼命想要挽回,那几个虎朋狗友说些不着调的混账话忽悠他能帮他追回程想,那齐梦这样的他从前不放在眼中的小姑娘很容易就会成为那个条件,而且齐梦又聋又哑,话也说不明白,不用太担心会出事——这个条件很荒唐,但当年的莫耐,什么也没有,所以才会越发疯狂地想要抓住程想,不是吗?” “你已经把罪名安在那三个人身上了。” “我是很武断,毕竟所有的这些都只是推测,你那件衣服过去了那么多年也很难验出什么实质的物证。” “可以拿给莫耐看。” “嗯……也是。” “莫耐应该没有参与强|奸,他多半是个旁观者。不过那时候的旁观者,与强|奸犯同样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纪询说到这里,顿了很久,才继续。 “他葬送了一个喜欢他的姑娘,他亲手将她推入地狱,他践踏了她的爱,剥夺了她的生命。真正杀死齐梦的,正是莫耐。这一点,强|奸发生时,作为旁观者的莫耐还混沌着,可等到他知道齐梦跳楼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九年的牢,他坐得一点也不冤。哪怕他坐了这些年的牢,他也没办法挽回齐梦的生命,没有办法弥补他犯下的罪,更没有办法将那些真正的强|奸犯绳之以法。” 一闪念的贪婪,酿出了无以吞咽的苦果。 这些过往的真相,如今只记在寥寥几人的心间。 前尘的痛,往事的血,终究和着风,消散在这崇山峻岭,消散在这钢铁城市中。 百盟书 96、第九十六章 一路乘车回到了宁市, 在回警局的路上,纪询忽然哎呀一声。 “怎么了?” “昨天中午, 文漾漾是不是被我们丢在面店里?”纪询不太确定地问。 “……”霍染因忽然想起来了,昨天他去给纪询买章鱼小丸子的时候,看见内衣店,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于是冲进面店直接把纪询拉走……完全忘了文漾漾。 “后来你有联系她吗?”纪询又问。 “……”当然没有,他出差为什么要联系自己的下属。 “行了, 前面停停吧。”纪询叩叩车窗,前头正好有个甜品店,他下车买了个两个小蛋糕, 一个自己吃,一个放在车厢里,“待会带给文漾漾, 一声不吭就把她丢下,怪不好意思的。” “真贴心。”霍染因淡淡说。 “主要是为你办公室的和谐友爱尽上一份力而已。”纪询溜了霍染因一眼, 觉得对方有点阴阳怪气,“怎么, 醋了?” 霍染因无语道:“纪询,你不是个gay吗?用用你的脑子,我吃一个女人的醋干什么。” 说得好有道理。纪询无法反驳。 “想看我吃醋?”霍染因似笑非笑,“那你要再努力一些了。” 而后他不等纪询回答, 踩下油门, 车子绝尘而去。 但两人最后并没有回到警察局, 在半路上,霍染因接到消息,局里大多数警察都去了六出街河段, 排水捞凶器。 捞的自然是2.11华颐别墅灭门案——即卓藏英、高爽案的凶器。 这两天,局里的警察没有闲着,已经自段鸿文魏真珠的小区出入口的监控中,找到了11号晚,他们出入小区的影像。 监控显示,11号下午5点32分,段鸿文从正门离开小区,下午6点40分,魏真珠离开小区。晚上8点10分,两人一起从后门回家,段鸿文还遮遮掩掩地看了下监控。 这与他们之前的证言“11号整晚在家”相悖。 圈定了这两人的可疑行止,警局方面按兵不动,初八终于回来上班的袁越代替没在的霍染因做出了分析: 监控录像显示,段鸿文和魏真珠回家时双手空空,铜马很难销毁,若人是他们杀的,回程路上,一定找了个地方把凶器掩埋或丢弃。段鸿文家与卓藏英家相去不远,沿途又都是闹市,时间又局限在7点12分(卓藏英车子开入华颐小区)到8点10分(段鸿文返回越境小区)这一个小时之间,可妥当抛弃的地点不多。 再看周围地图,从卓家那条隐秘的绿化小道出来,是六出街,旁边是一条人工景观河。 这条人工河,就是袁越圈出来的重中之重的搜索地。 当霍染因开着车,和纪询赶到现场的时候,警察们穿着防护服,在淤泥中捞好几个小时垃圾了,河道都快从头到尾犁了一遍,易拉罐啊,玻璃瓶啊,一麻袋一麻袋地捞上来。 谭鸣九的光头上黏了一层泥,这都怪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每每捞东西捞出了汗,就要拿手抹一遍脑门,脏兮兮之余,倒像是头发又长了出来,他对姗姗来迟衣冠楚楚的纪询羡慕不已,把手里又捡到的四个农夫山泉塑料瓶放到分类垃圾袋,唉声叹气: “你们说这东西卖卖废品,晚上聚餐的钱是不是有了?还好前两年提出了个五水共治,人工河里的水算是脏得不那么离谱。” “捞了一天垃圾,你还有心情聚餐?吃神附体了吗?”不用干活的纪询说起风凉话非常娴熟,他眼尖,指挥谭鸣九,“你11点钟方向,有一块钱,快捡起来。” “……纪询你给我等着!”谭鸣九嘴上放狠话,身体很诚实的迅速拣起一块钱还在防护服上擦干净了扔进盒子里。 纪询正努力忍笑,手里忽地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霍染因脱下外套塞在他怀里,霍染因的外套里头是一件酒红色毛衣,现在穿上了一件水管工的深蓝色防护服。 “纪询,帮我后面扣子扣下。” 原本霍染因穿酒红色的毛衣没什么,他皮肤白,酒红很衬肤色,让他的脸看着像是冬日枝头的细雪,再冷也叫人想伸手触触。 但是现在,搭配着深蓝色的水管服,忽然之间,霍染因身上的衣服就变成了家喻户晓的一代传奇水管工——马里奥的制服。 纪询啧了一声。 怪可爱的! 他听了霍染因的话,给人扣好扣子,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霍染因的手机,镜头对着男人,咔擦拍下照片,再把这张照片设为霍染因的手机桌面,而后一反手机,将屏幕对准霍染因:“可爱吧?我的拍照技术好吧?” “……” 霍染因目光从手机屏幕挪到纪询脸上。 他嘴角似乎抽了抽,以眼神无声在说:我的手机屏幕放我自己的照片,是自恋还是自恋? 纪询以眼神回应:不要这么有偶像包袱,你的手机屏幕不放你自己的照片,想放谁的照片? 霍染因懒得和纪询玩这种眉目传情的把戏,正好衣服扣好了,他脚步一挪,就要往河道里走,但在走之前,又一样东西戴到他脑袋上。 是警帽。 纪询抓起警帽,扣到霍染因脑袋上,再伸手,将那些刺挠出来的发丝,全部抿入帽檐,他的动作很快,所有做下来也不花两分钟,全没有耽误霍染因积极工作,只是很贴心的嘱咐: “吸取谭鸣九的教训,别把自己弄得跟个泥猴样。” 霍染因刚觉出了点惊喜,就听纪询再嘀咕: “你这道警局里靓丽的风景线,可不能被泥巴给玷污了。” “……纪询。”霍染因压着嗓子说话。 真是,又生气了。 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真没说错,就是霍染因的写照。纪询暗自想着,但他不悚霍染因的脾气,这不如说是种小小的情趣,他对上霍染因的眼神,正要说话,突然发现对方眼波动了一下,眼神一寸寸冷下来,跟结了层坚冰般。 我刚才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惹他发这么大的火? 纪询不免反思片刻,接着他就发现,霍染因看的不是自己。 他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向后方。 他的后方…… 正好手机没有还给霍染因,纪询掏出手机,作势拍照,其实镜头一转,转到了身后,照出了身后一整圈的围观人群,以及人群里的段鸿文。 段鸿文垫着脚,伸着脖,像一只拔高了颈的公鸡,在人群里探头往河道张望。 纪询接着又注意到了一个人。 魏真珠。 段鸿文专注地看着现场,魏真珠专注地看着段鸿文。接着,魏真珠像是觉察到什么,自屏幕中望了纪询一眼。 女人的灵觉总是惊人的。 纪询手腕轻轻抖了一下,在思考下一步的安排,但出乎他的意料,魏真珠明明看见了举着手机的自己,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漠不关心地挪开视线,继续看着段鸿文。 说巧也巧,走到河道中央的一位警察拨开淤泥,从河道里挖出一道亮蓝色的光,他大喊了一声,严严实实的防护服也遮不去他声音中的惊喜。 亮蓝色铜马! 卓藏英高爽案中的凶器,找到了! 一下子,周围的警察,包括因为抽水动静大,看热闹而聚集过来的群众,所有人的目光与注意力都朝着亮蓝色铜马去。 只有纪询,依然看着手机屏幕,他轻轻按了下拍照键。 咔嚓一声。 手机屏幕定格下段鸿文在热闹中望着河道,扭曲出恐惧的脸;同样定格下魏真珠在热闹中望着段鸿文,扭曲出恶意的脸。 这对夫妻……人真的是段鸿文杀的吗? 下面的事情也不出人意料了,当照片缩入手机左下角的时候,镜头再一次实时映出段鸿文的身影,段鸿文扭身回头,身体前倾,手臂摆起,一副奔跑要逃的样子。 “人要跑了。”纪询出声。 不用他提醒,霍染因已经如一道疾风般自他身旁掠过,冲向段鸿文所在位置! 纪询身体旋转半圈,手机也没放下,还从拍照模式切成了摄像模式。 他猜霍染因拿下段鸿文,也就30s,于是施施然开了摄像功能——如果超过30s,今天晚上他一定大肆嘲笑霍染因不行。 他开始默数: 30,29,28,27…… 霍染因冲入人群,人群并没有成为阻挡霍染因的障碍,他是一道风,无孔不入,也像一条游鱼,如鱼入水。 一下子,霍染因穿过人群,开始接近段鸿文了,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更多的障碍了。 纪询突然发现自己给出的30s,实在是小看霍染因了。 他大刀阔斧,砍掉22s,从5s开始倒数。 5s。 段鸿文跑到街道挡车石前。 4s。 段鸿文笨拙地挤过挡车石。 3s。 霍染因抓住段鸿文的手臂。 2s。 站在两步开外的魏真珠冷冷看着这一切。 1s。 霍染因干脆利落,将段鸿文扭扣在地! 视频结束。 纪询把视频传送到自己的账号,接着手一抖,更新了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朋友圈,一不小心把这条霍·马里奥·染因抓人视频更新上去。 他想了想,没删,怀着好视频大家一起欣赏的心态,在这条朋友圈下补上条评论,评论里两个表情包,也算是对这条视频的暗暗注脚吧。 爱好中文网 [猫猫帅气][猫猫可爱] 97、第九十七章 视频发出朋友圈没有多久, 获得了一个枫叶头像的点赞。 枫叶头像叫“静水流深”,签名是“岁月静好, 盛世安宁”,无论头像还是id还是签名,都非常具有中老年特质。但纪询知道,这个账号的主人中老年归中老年,可一点都不静好。 这不就是他们局里平常还能装模作样佛系办公,但到关键时刻必然摇身一变道系掀桌, 成为喷火龙一样存在的周局吗……天知道当初离队的时候两人很不愉快,还是周局对他单方面的不愉快,那时他的心思全没在警局上, 事后他就觉得对方必然一气之下将自己的所有联络方式给删了。 没想到对方压根没删。 不止没删,可能还暗暗看了他朋友圈三年,并且看了他出书时候的吆喝, 卡文时候的呐喊,刷夜时候的呻|吟。 纪询只觉头皮一麻。 这时“静水流深”留言了:“在现场?” 纪询不止头皮一麻, 脊椎也跟着麻起来了,他赶紧撇清:“路过, 看热闹,与我无瓜。” 说话这句话后,纪询也没手机瘾了,瞬间就将手机揣回兜里, 抱着胸看现场的热闹, 其实也没什么热闹可以看的, 霍染因按住了想要逃跑的段鸿文,文漾漾带着外表看来十分温驯的魏真珠,其余警察带着此次清理人工河清理出来的重要战利品——亮蓝色铜马, 准备打道回警局了。 因为是街面上办案,不可避免的,这些肯定被拍照被录视频了,警方一方面没必要遮掩,一方面也不可能完全遮掩,只在离去的时候向周围围观的人群重申: “警方执法的过程,可以拍,可以发,但如果掐头去尾,歪曲事实,在社交媒体上带节奏,引争议,造成不良影响,就要依法承担责任了。” 人群稀稀落落应了几声,跟着警察一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至于现场还干枯的河道,就留给专业的工程队重新注水了。 众人回到了警察局。 按理说接下去就该提审段鸿文和魏真珠乘胜追击,但霍染因考虑后还是决定同时提审莫耐,或许,审讯过程中从双方口中获得的细节能够交叉印证,最后得到真相。 魏真珠依然由文漾漾负责,段鸿文给了谭鸣九,莫耐由霍染因亲自负责。 谭鸣九在警局简单用温水冲了脑袋,没头发就是这点好,不用洗发水。他进审讯室前,还在疯狂diss柳城监狱,怨恨他们要是不出错,案子早破了。 他心情不好,语气自然不善,而段鸿文这个人的性格,依据诸焕和魏真珠的供述,吓唬吓唬非常对症。 谭鸣九:“哟,你一写文章的在我们警察面前比跑步,想法很天真啊。说吧,老实交代你为什么会在六出街,是不是心虚!怕我们找到你的杀人工具!嘿——不巧,真就找到了。” 段鸿文涨红了脸:“我没杀人!” “问你干嘛在那儿呢,又没问你杀人,懂不懂汉语啊,不要答非所问。快回答,我等你说心路历程呢,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否则算你态度不端正啊,影响减刑的知不知道。” 谭鸣九一通噼里啪啦的垃圾话轰的段鸿文晕头转向,这才说了一句话就被对方上升到了态度问题。 段鸿文理智上觉得他在扯淡,但气势上已经完全被压倒了,他缩着脖子含糊的答:“我出门散步,看到人多就凑过去看,不是心虚。” “你大半天散步能从家散到这儿?你要是说看到朋友圈有人起哄心生好奇还靠谱点,会不会撒谎啊?撒谎记过一次,再问你一遍。”谭鸣九一拍桌子,大声喝问,“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段鸿文几次试图鼓起气势,但最后,他结结巴巴说了句: “朋友……圈……” “朋友圈你香蕉呢,对着我的话打补丁不搞笑吗!” “为什么你会在六出街?”文漾漾给魏真珠递了杯温水,语气很温和,“今天还挺冷的,你刚才应该吹风了,先喝点水咱们慢慢说。” 魏真珠低低道了声谢,她用余光瞄了眼旁边那面看不见外头的玻璃,有些瑟缩。 文漾漾安抚道:“别怕,我们是例行询问,就我们三个人,没有别人会来的。” 她身旁记录员配的也是一个女警,年纪比文漾漾大些,面相也很和善。 魏真珠也看出这个细心的安排,她用细弱的声音回答:“我老公昨天从警局回来就很不安,昨天晚饭后走到那边过,今天中午吃完饭也去那边了,我是跟着他去的。” “为什么要说谎11号晚上在家呢,你那天6点半离开小区后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 魏真珠轻声重复了六点半三个字,抬起头问:“文警官是查了监控?” “嗯。” 魏真珠哦了一声,有些歉然的说:“不好意思我撒谎了,那天我六点半出门,就去了高爽家门口跟踪我的丈夫。” “你知道高爽?” “嗯……我知道他出轨,跟踪到的。” 文漾漾又被惊讶到了,虽说这种惊讶放在这个被丈夫家暴又明知丈夫想杀自己的女人身上,有些小题大做。 “你丈夫是五点多走的,你没立刻跟上,而是直接去了高爽家,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你丈夫会去那边?这不是你第一次跟踪到高爽门口,对吗?” 魏真珠温柔的笑了:“是的,他最近经常这个点去。文警官可以去看下我刚才上交的手机,里面还有我从前拍的他和高爽的照片,开机密码是我女儿的生日。” 莫耐坐在椅子上,他还是和几天前一样沉默着。沉默是他最大的应对法宝,它很有用,却不是万能的。 霍染因开门见山:“你去齐梦的墓前说了什么。” 这句话非常轻易的击碎了莫耐的沉默,他猛地抬起头,脸颊抽搐着,像是正有一条蚯蚓在他的脸皮底下钻动。 “是说了对不起吗?害她被强奸的对不起吗?临出狱前孤注一掷的越狱,只为赶在他哥哥带她彻底离开国内之前,给她一句迟到九年的抱歉,听上去很动人。”霍染因声音如寒冰,撕开莫耐的遮羞布,“当年选择漠视的你,这些抱歉究竟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想求个心安?” “我……” “你成功越狱摆脱警方追捕的那刻,心里窃喜过吧,逃出来前冠冕堂皇的想只是为了扫墓,逃出来后海阔天空哪里都可以去,新生活就在眼前,齐梦又算什么呢,过去她是个工具,现在也不过是个借口,你想要继续逃,想要自由,自由太可贵了,再在牢里待一分钟都是折磨——” “我没有!她不是!”莫耐突然嘶喊出声,“她不是工具,不是借口,她是人!我出来就是为了她!” “那你没有为什么不立刻自首!” “我——我还有——” 霍染因忽然压低声音,轻柔的像哄他入睡:“你还有事要做,对吗?” 莫耐大脑空白,被误会的愤怒与焦灼还停留在他的内心,他脱口而出:“对,我有……” 说到一半,他的理智回笼,又紧急咬住险险吐露秘密的舌头。 霍染因冷冷地看着莫耐,他的眼神如同探照灯,照着莫耐的皮肉,照着莫耐的骨血,更在照耀他的灵魂:“你是有目的的到卓藏英和高爽家。说吧,你是怎么知道高爽的备用手机开机密码的。” 纪询吹了声口哨,这条线索他可不知道,他对身边一同来观看审讯的袁越说:“那个手机在哪儿,给我看看呗。” 袁越虽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手机,但不妨碍他代替纪询一通打听走程序,不到三分钟就把手机递到了纪询的手里。 搜索记录这些不提,微信群和qq群聊里999+的消息也翻不过来。 纪询琢磨了一下,给高爽小号微信和qq所有联系人群发了一句话:“谁是藏白,知道的私聊我一下。” 据霍染因讲,诸焕被叫破奸尸的真相后,矢口否认自己给莫耐张罗过身份证,莫耐越狱后携带的手枪他也没见过。他纯粹因为张信有的那层关系,收留了一下莫耐。 出于过去和这类人打交道的经验,纪询倾向诸焕没有说谎。 既然假身份证不来自诸焕,那到底从哪里来,就是个重要的疑问。 莫耐肯定认识高爽,否则为什么如此轻易的分辨备用机和主机,知道不该使用主机,防止被警方顺藤摸瓜,定位gps。 身份证会不会也是通过高爽这条人际关系得到的呢? 在等待猜测验证的过程里,纪询顺便翻了一下这个手机,社交媒体有一个快手,没有微博,一堆游戏app,还有支付宝美团饿了么等生活app。 纪询点开美团,最近的一笔是一个超市订单,里头除了零食还买了一些水彩纸、素描铅笔。 它送到了……春城某别墅。 春城,莫耐曾经寄快递的地方。 就在这时,qq弹出一个群陌生人消息,一个id叫展黑黑呀的人说:“秦朝颜,你又想干什么,咱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秦朝颜,这个非常玛丽苏的名字是高爽的游戏id。 纪询拿起话筒对霍染因说:“霍队,你问莫耐他9号是不是和高爽一起在春城。” 段鸿文焦头烂额,他看到谭鸣九带着手套拿他的手机在那边一边翻一边嘴炮:“哟,你这个微信计步还开着呐,昨天和今天为什么都去六出街啊?” 刚才的失口让段鸿文有些慌乱,段鸿文一面提醒自己镇定,一面反驳:“胡说,我明明已经把定位关了。” 谭鸣九哈哈大笑:“你再想想,关了我能知道你昨天去过六出街?我跟你说,微信这个隐私做的很不好的,你以为关了其实没关。” 段鸿文被他问的有些不确定了,刚刚提醒的镇定开始在脑海中消融,他冥思苦想。 谭鸣九问:“再想想,再想想,是不是很早以前搞得就记不清了。” “不会啊,我就是最近关的。” “那是不是11号关的。” “……” “你把卓藏英杀了怕被警方定位就赶紧关了手机对不对啊。”谭鸣九又笑,“别怕呀,技术在查了,肯定能把你查的清清楚楚,现在可是生死时速了兄弟,你这要是晚上那么一秒,被技术老弟赶超了,自首不成立,小命那就嗝屁啦,无期是么得指望了。” 段鸿文想来想去,完全想不明白了,他崩溃大喊:“够了,人不是我杀的。我招,我全招,是我老婆,魏真珠杀的!” 文漾漾把打印出来的高爽段鸿文亲密照片递给魏真珠确认:“是这些吧?” “对。” “能说下你等在高爽门口后看到的事吗?” 魏真珠点点头:“我看到他坐着卓藏英的车回来,我当时躲在他们家车库里,车库里头没人,别墅也暗着,他们就没发现我。” 文漾漾问:“你到的时候,别墅是暗着的,你没见到高爽?” “嗯,她的车不在,人也不在。卓藏英和段鸿文进去以后才开灯的,那时候大概七点多吧。” 这个陈述与警方所掌握的信息一致。 “那既然高爽不在,你丈夫为什么要去别墅呢?他不是应该和高爽幽会才去吗?” 魏真珠:“我也疑惑这点,所以他们进门之后,我悄悄的走了过去,躲在客厅外的窗户下。我听到他们坐在沙发那边聊天,卓藏英好像有点累,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他跟我丈夫说想喝杯水,正要起身的时候,我丈夫就拿起了桌子上的摆件一下砸了下去。他砸了好多下,面目狰狞特别恐怖,我被吓到了,发出了声音,他就看到了我——” 文漾漾小小的惊呼,似乎被魏真珠的叙述也代入了当时的场景,她咽了口口水,问:“那、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你不害怕吗?” 魏真珠笑道:“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到了我面前,那时候我就以为我也要死了,但他没有杀我。他没有杀我……我……我有点感激他。” 文漾漾不能认同:“可他后来还想买凶杀你!” 魏真珠摇头:“那时候他没杀我,他就不会杀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文警官,我觉得他后面都不是真的想杀我,只是他要自保,不想我把他杀人这件事说出去罢了。也许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吧。” 魏真珠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他说我是凶手的话,那就把我当凶手抓起来吧,文警官,我没报警又说了那么多谎,也和凶手差不多了吧,反正……都是这么的肮脏。” 9号、春城、高爽。 和高爽连上线的莫耐,似乎终于不像是游离于这个案子的局外人了。 “你的沉默现在是无意义的,我们已经联系到了送那单外卖的骑手,他可以作为证人,在法庭上证明你和高爽认识。” “砰!”地一声响。 明明双手都被束缚,明明椅子是焊接在地上的,也不知道莫耐怎么做的,居然在询问室内发出了这样的巨响。 爱阅书香 “为什么你们还要查下去!”莫耐脸色通红,怒目咆哮,“我承认我杀人了还不够吗?凶手都有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查!” 跟着霍染因一起,正在记录询问情况的警员被吓了一道,手瞬间摸上腰上的枪。 霍染因没有动。 他甚至连一根眉毛都没有挑起。 他的面孔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双深沉的眼睛,轻蔑地看着满面痛苦的莫耐,仿佛莫耐脸上的痛苦,如同纸糊一样虚假。 “你想偿命?”霍染因轻轻地笑,“你配吗?” 98、第九十八章 外头的纪询啧啧两声, 提前给莫耐点了一根蜡。 今天的霍染因脾气看起来不怎么样啊。 他这样想着,见里头暂时没有更多的紧张, 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段鸿文那一处。这个三个询问室里的情况,纪询都在看,其中段鸿文与谭鸣九这一组,堪称三场询问之中的搞笑担当,老有意思了。 段鸿文不情不愿,甚至说是愁眉苦脸地开始叙述: “那天我和卓藏英去吃饭, 回来去他家讨论书结尾部分的事。卓藏英喝了酒,晕乎乎的,躺在沙发上跟我聊天, 我坐在单人位上拿纸笔记录。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进门的时候卓藏英忘了关门,我老婆突然冲进来, 二话不说,拿起茶几上的铜马就往卓藏英脑袋上砸, 卓藏英猝不及防被她砸蒙了。她不停砸,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冲过去抢铜马时候,卓藏英已经断气了。我老婆说铜马上有我的指纹,室内又没有监控,警察分辨不出来到底谁是杀人凶手, 我被她唬住了, 匆忙拿餐巾纸擦干净铜马拉着她跑回家。后来我越来越害怕,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把我灭口,一秒钟不停都在跟踪我,我没办法——!我慌不择路才会想到□□, 但实际上我也被骗了啊警官,我没真的杀人,我只是想想。” “第一下砸哪儿呢?你对着人体模特比划下。” 段鸿文拿起旁边的纸筒对着横躺快起身的模特正面额头砸下去。谭鸣九伸出一只手牢牢制住段鸿文的手腕。段鸿文挣扎了一下没挣脱。 谭鸣九:“你看我只要一只手就能瞬间挡住你继续发力,你老婆连着砸了那么多下,卓藏英没反抗?他又不是喝酒喝到烂醉如泥,照你说还挺清醒啊,都能和你讲大纲。我可告诉你,尸检报告里头额骨上面的损伤可以非常清晰的判断每一下造成了什么伤害,哪里先,哪里后,我劝你再仔细想想清楚细节。” “那我老婆头一下砸得用力,又在上方,容易施力,卓藏英被砸蒙了也是正常……”段鸿文汗如雨下,他眼珠骨碌碌地转,“再说,有没有可能不小心打中了太阳穴?我听说这儿一下就会致命。” 谭鸣九翻了个白眼:“给你点空间继续撒谎,来说说你老婆好端端的干嘛杀卓藏英。” 段鸿文:“她那么爱跟踪,估计是听到了卓藏英的一些混话,警察同志,你也知道诸焕那个地方我都是从卓藏英口里听来的,我有时候和他抱怨婚姻一潭死水,他就劝我离婚,或者杀妻,说这事简单,哪怕最坏打算被抓到,推到激情杀人上,了不起判个三年五年。” 谭鸣九冷笑一声。 “高爽。”单向玻璃外,纪询给谭鸣九一声提示。段鸿文的话固然令人生气,但警察不能因为生气就被嫌疑犯牵着鼻子走。 “闲聊都能聊这个,卓藏英想杀妻想很久了吧,最好杀妻之后还能骗个保。常言道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一下,两大喜事齐活了不是。”谭鸣九话锋一转,剑指段鸿文,“保险公司的人说,你带着高爽一起去保险公司,想让她给她老公买保险,你那时候怎么想的,想把卓藏英的做法改改,让高爽杀夫,你顺势把一潭死水的老婆给踹了,再娶个有钱寡妇?” 段鸿文有些尴尬:“买保险又不是为了杀人,哪能每个去保险公司投保的人都想着杀人呢……我和高爽只是朋友,不是出轨,你别信我老婆胡说八道,高爽那个人很喜欢勾勾搭搭,很不检点,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她丈夫才越发容忍不了她吧,但我真的和她没什么。” 外头的纪询听着有一些古怪,但暂时说不出古怪在哪里。 “哟,你还知道你老婆知道你出轨?” 段鸿文急了,他激动地提高了嗓门:“我真不是出轨!我老婆那些照片都是借位拍得,她、她就想拿这些东西威胁我让我多给她钱,她就是趴在我身上吸血的那条吸血虫!” 谭鸣九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段鸿文为什么会因为这个问题那么激动呢。 显然纪询和他有一样的疑问。 他建议谭鸣九停顿一会儿让段鸿文自由发挥。 段鸿文长篇大论,唾沫飞溅,言辞凿凿为自己辩护绝没有不贞,末了总结强调:“所以我绝对没有杀卓藏英的动机。” 审讯室里一时寂静,谭鸣九弹飞刚才从嘴巴上扣下来的死皮,像是丝毫没听见段鸿文的辩解,问:“你到卓藏英家时没看到高爽吗?” 段鸿文肯定:“没有,她不在家,卓藏英说她下午就回娘家了。” “高爽父母说她没回去过,你又撒谎喽。”谭鸣九叹气,“警察同志是很想帮你争取自首减刑的,可惜嫌疑人自己不给力啊。好言难劝将死之人啊。” 旁边记录的警察赶紧给谭鸣九打个眼色。 过了过了,再说下去要被扣钱的。 谭鸣九回以眼色:是兄弟就别记! 这眉眼官司段鸿文没看明白,他一阵气苦:“那也是卓藏英骗人啊!我就是看到车库里没有跑车问了一句,他这么回答的。” “你可以模仿一下你丈夫是怎么杀的人吗?” 魏真珠拿起纸筒从斜上方击中了模型的脑袋。 “死者反抗过吗?” 魏真珠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丈夫用手控制住了卓藏英的双手,他没办法反抗。你们可以看下他身体,我记得他左手肘上有一道指甲划痕,应该是卓藏英留下的。” 文漾漾心头一喜,若是之前魏真珠的证言都是两可,既能是她杀也能是段鸿文所杀,那这个指甲划痕就是确切的实证了,可以证明段鸿文和卓藏英确实发生过肢体接触。 “莫耐,你为了混淆死亡时间破坏尸体,这和你认识高爽、你刻意强调高爽死在卓藏英之前的证词结合在一起,你觉得警方会做出什么猜测?”霍染因一字一顿,“我们会猜,是高爽杀了卓藏英——因为人是无法在死后杀人的,这就是你作为高爽的帮凶混淆死亡时间的动机。” 莫耐的喘息越发粗重了,他的神色来回变幻,一时愤怒,一时哀求的看着霍染因。 “可是莫耐,就在刚才,我们找到了杀死卓藏英的凶器,使用凶器的不是你所认为的高爽,而是另一对嫌疑人夫妇。你的自负让警方差点错过了真正的凶手,就像九年前,你自以为是的顶罪只是让真正的□□犯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愤怒和哀求都定格了,莫耐瞪大双眼,咆哮道:“你在撒谎!这不可能!” 霍染因目光如炬:“你为什么那么笃定是高爽杀人。” “我……”莫耐大脑一片混乱。 霍染因冷笑:“你是有目的的到高爽家,你去之前就知道高爽要杀了丈夫。当你到达现场,你看到了两具尸体,你本能的认定这个现场和之前高爽与你所说的相符,于是你遵照约定,处理了现场的两具尸体。莫耐,你为什么要帮高爽处理尸体,她许诺了你什么?” 莫耐只是一味的重复“你骗我”,神色极度抗拒。 霍染因偏了下头,身旁的警官拿出今天抓捕的现场实况视频递给莫耐看。 “视频里的铜马是杀害卓藏英的凶器,而被抓住的男性这两天一直徘徊在河道附近,他的妻子已经供述当天七点多是这名男性杀死了卓藏英,她所描述的击打方式完全符合尸检。” 莫耐来回看了好多遍视频,抗拒摇摆着在他脸上消失,良久后,他茫然抬头:“如果是他们杀的,那为什么爽姐要自杀呢?” 鱼儿,终于上钩了。 莫耐认为高爽自杀,是因为那天他来到高爽家,在一楼看到卓藏英的尸体,在二楼看到高爽死在床上,床头柜放着一封遗书,上面写着“爸,妈:我解脱了,就这样吧。我死后,替我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扔掉,我不想你们睹物思人,小俊就拜托你们了。” 他看到的高爽尸体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两侧,床单不是很凌乱,像是睡梦中死去,不算特别痛苦。 因为死了一段时间,尸体已经在床单上留下了痕迹,他不想让警方知道这是第一现场,于是换掉了床单,撕毁放在床头的遗书,又在大厅为两具尸体放血,制造了恐怖了假象,最后搬走尸体遗弃在梧山,他自监狱狱警处抢劫而来的枪支,其实也埋藏在梧山之上。 段鸿文和魏真珠的审讯都暂时结束了,谭鸣九一招奇袭证明了段鸿文手上确实有痕迹,他现在像刚刚丰收的老农,哼着歌围到纪询旁,一起旁听莫耐的。 他听到遗书,脑子里冒出了很多问号,问纪询:“啥情况,照这个说法莫耐岂不是最多一个破坏尸体罪?而且对啊,高爽为什么要自杀呢,总不能是9点回家一看哎哟老公死了自己不想活了。” 顺利的询问过程让文漾漾灵光频闪,她提出一个猜测:“会不会高爽误会了,她以为自己约的尸体处理服务升级了,莫耐帮她顺手把老公杀了。于是心愿所偿就自杀了。” 谭鸣九皱眉:“看段鸿文那狗熊模样,我觉得高爽不是自杀,是被卓藏英杀了,这两个狗东西一天到晚杀妻杀妻的。卓藏英还撒谎高爽下午去娘家呢,可不就心里憋着坏?就是卓藏英七点就死了,好像没法杀高爽……” 文漾漾非常赞成谭鸣九对俩垃圾男的形容:“对,就一个遗书,遗书怎么就能证明是自杀,也太草率了。关键还是时间线……” 纪询:“……”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吐槽这两个敬业的捧哏,最后只能轻轻抚摸谭鸣九的光头,说:“你忘了段鸿文是坐卓藏英的车进小区的吗?九点开进小区的跑车,不一定是高爽开的啊。” 谭鸣九:“啊?那是谁开的?” 纪询:“还能有谁,莫耐呗。” 几乎是同时,审讯室里的霍染因也谈及了这件事。 “你之所以选择了容量小的跑车而不是奥迪,并最终破坏了行车记录仪,不是为了掩盖自己从梧山离开的时间,而是为了掩盖你曾经开着那辆车去过齐梦的墓,高爽把她的车给了你,对吗?” 当时锦水镇墓园看守曾经骂过霍染因乱停乱放,之前也有跑车这么干。 莫耐轻轻点头。 霍染因:“你靠着那辆车和身份证,在春城、锦水镇、宁市之间自由行走。高爽给了你在阳光下存活的机会。一个普通人不会无理由的帮助一个逃犯,这是违法犯罪,高爽会这么做,是因为她已经无所顾忌了,她也要去犯罪。她用这些和你交换,换取你为她善后。” 莫耐:“不是的,她没有要求我什么!” 他对霍染因努力描述公路上偶遇的那一天,他们萍水相逢,他们转瞬即离,高爽是那么的爽朗,毫不介意他的身份,只是纯粹的好,又是那么的像风像雾,抓不住,留不下。 lingdiankanshu.com “那你为什么做这一切?” 可是之前回答了所有问题的莫耐,在这个问题面前,又一次如石像般沉默了,似乎唯独对此不愿启齿,就像是他想要保留最后的尊严。 纪询摇了摇头,对霍染因说:“算了,他不会说的,去犯罪现场看看吧,我们还不知道高爽究竟是怎么死的。” 99、第九十九章 警局里有了下一步的决定, 文漾漾也就回到询问室中,告诉魏真珠: “魏姐, 暂时没事了,你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先回家了。” “我老公呢?”魏真珠问,她在档案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流畅大气,看着不太像是女性的字体,倒像是…… 文漾漾多看了两眼。 魏真珠似乎能探知到文漾漾的内心, 她笑道:“我在家里和我老公练的字帖是一样的,所以我们的笔迹有几分相似。” 文漾漾哦了一声:“段鸿文现在不能回家。” 魏真珠缓缓颔首,她没有急着起来, 而是说:“高爽也死了,是吗?她是怎么死的?” “抱歉,案子还没结, 这是机密,不能告诉你。” “是我多嘴了。”魏真珠低着头, “我想也没什么新奇的,多半也是被男人害死的吧。” 她站起身来, 在离开询问室的最后,对文漾漾提了个出人意料的请求。 “你说,魏真珠想要和我们一起前往卓藏英与高爽的别墅?”纪询诧异问。 “是的,”文漾漾问, “这符合流程吗?” “符不符合暂且不说, 听你的口气, 你还挺想帮魏真珠达成心愿的?” “也没有,就是……”文漾漾有些羞赧,“她这么配合我们, 提的好像也不是什么令人很为难的要求。” “会同情是件好事。看来你吸取了奚蕾案的教训。不过能不能去,我说了不算。”纪询话锋一转,“说话算话的是你们的霍队。” 霍染因没有意见:“可以。” 警方这里同意了,然而成了家的女性总是比较麻烦的,魏真珠在去现场之前,还是要先回家里,为她的小女儿准备晚饭。 魏真珠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在车子上的时候就再三道歉,等到下了车,更邀请文漾漾与胡芫同她一起上楼。 “家里正好做饭,不嫌弃的话就一起上楼吃一顿吧。” 文漾漾:“啊,不用,我们警察不能——” 胡芫:“好的,麻烦了。” 文漾漾:“?” “要是人趁机跑了,多麻烦。总得有人跟着上去。”胡芫并不忌惮在魏真珠面前直说,“正好晚饭没吃,麻烦你了。” 被这样揣测了,魏真珠也不生气,好脾气地摇摇头:“不麻烦,是我们麻烦了警察。” 她带着两位女警往楼上走去,从头到尾,都没往纪询和霍染因的位置看一眼。 纪询下了车,双手抱胸,直到三位女士进了楼道,才同霍染因说话:“按照正常情况,哪怕是客气,也会问我们一声吧?” 霍染因漠不关心:“她又不是第一次表现出厌男。” “说得也是。不上楼正好歇一歇。”纪询,“晚上你想吃什么?来个汉堡吧,简单点,就在这里吃了,省得待会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赶不及过来。” 三人女人进了房子。 门才打开,就见畅畅蹲坐在玄关处,拿着张识字卡片看着,她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所以直到魏真珠的影子投在了她手中的识字卡片上,才豁地抬头,跑来抱住妈妈的腿,两只眼睛笑成月牙形状。 这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又有残缺,难怪魏真珠怎么也放不下心。 魏真珠弯下腰,抱住女儿,在女儿面前比划手势。她用手语说:今天晚上妈妈带了两位姐姐回来,和畅畅一起吃饭,畅畅向两位姐姐问好。 接着她又对两人说:“警察同志,随便坐,我去煮碗面条,很快的。” 文漾漾并不认得手语,但魏真珠比划得简单,她连蒙带猜也能猜出一些。 畅畅抱着妈妈,怯怯地望了望文漾漾和胡芫,拾起地上的识字卡片,给妈妈看。 魏真珠一看画上的巧克力,就明白女儿想要什么,她拍拍女儿的肩膀:“好的,妈妈这就拿钱给你买。” 她返身去橱柜上拿起一个罐子,罐子旁边还有个本子,她将两样东西都拿了下来,接着朝里头看了一眼,又放回去,她踟蹰了下,拍拍女儿的肩膀,比划了一下,再从零食盒里拿出一块袋包饼干,给女儿。 文漾漾只看见畅畅脸上的笑容落下来,但是很快,小女孩又乖巧地点了点头,再坐回去,翻着自己的卡片。文漾漾看了全程,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胡芫翻着茶几上的杂志,语气淡淡:“这你都看不懂?女人没有自己的钱,要买点什么东西,都需要从家里的储钱罐里拿钱,拿了钱还要记账。今天罐子里可能没钱吧,一时半会也没法找她还在警察局的老公要,只好委屈女儿,不吃巧克力吃饼干了。” 文漾漾一听,就有些忍不住,她悄声和胡芫说:“你帮我看看魏姐,我去和畅畅说会儿话。” 胡芫挑起她一侧的细眉,那眉弓一弓,像是主人同意的回答。 文漾漾跑到了畅畅身前,她对着不会说话也听不见的小女孩发了会儿呆,接着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打下这一行字: “畅畅,你刚刚是不是想吃巧克力,姐姐给你买,好不好?” 胡芫依然在沙发上翻着杂志,但如果凑近来认真观察她,就能发现,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在看着手中的杂志,她看着的,是厨房里的人。 进了厨房的魏真珠掏出手机,她打了一通电话。 这个时候,这通电话,打给谁? 胡芫哗啦啦翻着杂志,想着。 暗夜里,两只汉堡已经来到了纪询和霍染因的手机,纪询正要撕开外包装,忽然,一条消息进了他的手机。 纪询看一眼,说: “胡芫发来消息,说上头的魏真珠打了通电话。虽然可以去电信局那边查查,但我觉得没什么必要,魏真珠社会关系简单,我猜这通电话八成打给她的父母。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和自己家人联系联系是本能。” “咦,文漾漾也发来消息。”纪询又说,他看着屏幕,缓缓念出,“让我买个,巧克力?” 旁边的霍染因沉默半晌:“为什么她们都给你消息?” “这还用说吗?”纪询,“当然是因为我比你亲切比你和蔼更比你更聪明——” 他才说完,一阵风来,他的鼻子一凉。 纪询有了瞬迷惘,他看着霍染因,不太确定:“是不是什么东西落到我鼻子上了?” 风呼来白雪,翻飞着点缀暗夜,其中一片,落到了纪询的鼻尖。 那像朵白色的小花,轻轻柔柔将挺拔的鼻头拥抱。 霍染因拦住纪询抬起要揉鼻子的手,他抬手点了点那片恰到好处的雪花,嘴角带起一抹揶揄的微笑: “小心些,风大,没闪了你的舌头,闪了你的鼻子。” 巧克力堪堪赶在面煮好之前送到,端着面碗出来的魏真珠看见女儿手里的巧克力,瞬间怔住,因为一时冲动而做了这件事的文漾漾,也有点不自在,赶紧上前端过魏真珠手中的面碗,说:“辛苦了。” 魏真珠回过神来。 她没有表露出尴尬或者生气这类让文漾漾担心的情绪,而是温婉地笑:“谢谢你们。” 接着又让女儿过来,教女儿,谢谢警察。 简简单单的晚饭过后,她们该走了,魏真珠看着女儿喝了一整杯的水之后,让女儿上了床,挨个去房间关窗子,她说:“晚上天冷,不注意的话孩子会着凉的。” 她最先关的是女儿房间的窗户,最后关的是厨房的窗户。 其间文漾漾呆在阳台里,有点无所事事,阳台的隔壁就是女儿的房间,她站在阳台上,能够看见趴着窗户看向窗外的畅畅。 小女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外面,又听不见,又说不了话。 她心头柔软的位置被触了触,抬手按在窗玻璃上,暗暗想着:唉,虽然冬天确实冷,外头也下着雪……但窗户全部关掉,只能孤独呆在里头的孩子,也会感觉沉闷的吧…… “文警官。”魏真珠在叫她。 “哎,我来了。”文漾漾匆匆走了。 一行人总算来到了华颐小区——那栋装修豪华的别墅。 胡芫和文漾漾带着魏真珠在楼下,魏真珠很专注地看着客厅,看着沙发,似乎这能让她联想起什么东西。 等在魏真珠旁边捡掉落的证词当然是一种破案手法,但现场这么多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所以纪询没有等着,而是沿楼梯上了楼。 他到了高爽的房间。 命案不破,现场不撤,高爽的房间基本维持着他们来看时候的模样,床头柜上,加湿器、闹钟都在,只有放着孩子照片的相框被收了起来。 那些收起来的东西,也没有被拿走,而是集中放在了箱子里——和齐远装妹妹遗物的箱子很像的箱子。 纪询正要去到箱子前,他的手背上忽然投下一片阴影,他叹了口气:“霍队,你真是来去如风,行走无声。” “地上铺着地毯,吸足音。” “别解释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走路都自带恐怖效果的男人。”说着,纪询打开了箱子,放在箱子最上头的,有些照片,有些音像。 人死后,再贵重的宝石也只是个漂亮些的石头,照片、视频这些平常随处可见的东西,反而成了承载着思念,最先被珍重保存的遗物。 “再说你上来干什么,怎么不在楼下看看魏真珠能否想起什么更加一锤定音的东西?”纪询又问。 “你上来的理由就是我上来的理由。”霍染因说,他也将手伸进箱子,但目的和纪询稍有不同,纪询看的相册,他看的是纸张。 虽然没有明说,纪询还是嗅到了霍染因话里那暗中别苗头的味道。 是想看看谁能先找到线索吗? 纪询应下挑战,即兴发挥,扯了一通:“案子到现在,高爽要么是自杀,要么是卓藏英杀的。卓藏英作为医生,想要取得□□并不是难事,他杀死妻子后会想到在旁边放置遗书,并大大方方的带段鸿文回已经死了人的房子,那他就一定有把握将自己的嫌疑洗刷,会不会是有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呢?要是这样,高爽估计就死在下午六点左右,这段时间卓藏英和段鸿文在吃饭,段鸿文、饭店员工都能做不在场证明。嗯,时间更早的话……比如下午1、2点死的话,莫耐晚上9点到,中间七八个小时过去,人体内的血全凝固了,也根本没法放血,客厅里的那幅血画也就画不成,案子从最开头就不成立。” 霍染因:“你现在这个推理思路,是没有线索自己造线索,没有谜题自己写谜题吗?” 纪询啧啧做声:“我能怎么办?这不是连手机都被莫耐毁的干干净净,只能发挥我推理小说家的创作能力给你的案子增加点趣味性了。” 霍染因懒得理纪询,他坐在纪询身旁,看着文字类的东西,每翻一页都拿起来对着光,速度很慢。 高爽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现在电脑那么普及,其实也没多少人会把手写文字留下。 霍染因翻了几个,基本上就写了一两行意味不明可能是游戏相关随手涂鸦就废弃的本子,这上面的绝大多数都是数字,偶尔一两个文字,也写得歪七扭八,全不能作数。他歪头想了想,去到高爽儿子小俊的房间,搬来一只更大的箱子。 小俊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现在讲究家校共育,孩子课业,许多都得让家长来批改,他的作业本上三不五时的就是高爽密密麻麻的批示,甚至还有高爽给他写的示范作文。 霍染因还是刚才那样,举起薄薄的作业纸对着光看。 好一会儿,他嘴角突然噙出一抹笑:“遗书上的字迹,一定属于高爽,要么是自己写的,要么是卓藏英仿的,如果是卓藏英模仿,最简单办法就是找张很薄的纸,对着高爽的字迹描,这样就增加了可信度。” “你和我的推理也一样凭空揣测啊。”纪询嘴上说的话其实完全没有过脑子,他的手停在了一页卓藏英、高爽、小俊三人的游乐园合照上,照片里卓藏英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无错小说网 “我当然找到了证据。想要描字,纸张一定比较薄,幸运的是小俊平常的作业纸也很薄,所以一个字上描了两遍能看出来和别的字迹有区别。看——这个爸和妈两个字都被描了。” “我操……”纪询爆了个粗口。 “操什么?” 纪询没有顺着说个黄色笑话,他抢过霍染因手中的作业纸,睁大眼睛对着光看了许久,发自内心说:“霍染因,你可以,你牛逼。” 霍染因微微抿嘴,将一点浮上嘴角的得意抿下去。 “虽然很不幸,莫耐将遗书毁了,导致我们这么费眼。但不幸中的幸运,卓藏英没有聪明到用手机拍下来去电脑里ps处理再对着描——这样就真留不下痕迹了。”纪询总结,“这个案子里,警方既不算欧洲人,也没有非到底,姑且算是亚洲人吧。” “……纪询,不是所有人都有和你一样的犯罪天赋的。” “是啊,所以想将我绳之以法就费劲了。”纪询说,“会有这一天吗?” 100、第一百章 窗外飞着雪, 雪夹着霜,撞击在窗户上, 发出簌簌的响声。 可屋内是暖和的,镶嵌在墙壁上的电子壁炉升起热腾腾的仿真火焰,隐藏的取暖口让室内温暖如春。 火焰的光和暖,附着到了霍染因的脸颊上,原本神色寡淡,翻着作业的刑警队长抬了眼, 他脸上缓缓绽出一抹笑意,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他说:“那一天当然会来到。所以纪询, 你愿意帮忙吗?” “帮忙?”纪询玩味着这句话。 “对,帮我,心甘情愿的告诉我一切。”霍染因抓住了纪询的手, 右手,“你不敢用这只捅穿你妹妹的手捅向自己, 那就把刀交给我。” 他牵起纪询的手。 他低下头,先是嗅着, 仿佛在嗅残留在这只手上的血腥气息,杀人味道,而后他将吻落下,浅浅的, 如同臣下对待君王。 “赋予我审判你的权利。” 欲望沉沉地压在霍染因的眼底, 那双漆黑的眼睛, 自下而下,深深望着纪询,要将纪询拆吃入腹。 “审判?”纪询迎着霍染因的视线, 了然道,“你除了追逐我的秘密,也一直邀请我探寻你的秘密,你想要审判我,更想要我审判你,对吗?” 霍染因用暧昧而模糊的行动回应了纪询,他做了在犯罪现场所能做的最越界最诱惑的行为,他轻轻舔了纪询的手背。 冰凉的水渍漫过手背。 而后,像是电流入了水,纪询的手背开始感觉麻痹和刺痛,痛得他神经突突直跳。 而他无法掩饰,无法否认,无法抗拒—— 这时候的霍染因,就像那个夜晚的霍染因,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只有和相似的人在一起,才无论如何抗拒,都互相吸引。 霍染因和他是同类。 他们都有秘密,都有弱点,都有困惑。他们的手里,也都拿着狩猎的武器,武器越刺入对方的胸口,他们的距离就越近;直到武器刺穿彼此的胸膛,他们也就紧紧相拥在一起。 一丝燥热正在纪询身体里乱窜,真奇怪,明明霍染因已经放开了他的手。他站起来,打开窗户,让细雪和风把身体的温度降下来。 霍染因在他身后揶揄道:“我在你的手上闻到了海水的味道,你喷了类似的香水吗?” 手背像着了火,纪询把话题拉回案子:“没喷,你以为我是你吗?还喷香水。还是说说卓藏英要怎么做不在场证明吧,究竟是延迟装置、还是远程操控,还是什么时刻表诡计。要是我的话,杀死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会选择用或然性犯罪,这次不死下次再来,意外比直接拿沾有氰|化|物的东西捂口鼻有美感。” “纪询,你当我还在和你调情?”霍染因嗤笑,“我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你还没有发现——感情总能将你的智商扰乱。我说‘嗅’,是从中获得了些灵感,毒物除了用东西捂,还有别的办法进入口鼻。” 纪询转过身,就见霍染因指着床头的加湿器:“还能用这个。” 说巧不巧,正在这时候,纪询的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自未关上的门外传来的高跟鞋踏在地板的声音,她走的很慢,不是胡芫那种张扬和自信,当然也不是文漾漾,文漾漾穿的是板鞋。 排除掉所有错误的选项,就剩一个正确选项。 魏真珠。 纪询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自己竟然没注意到她换了鞋子。 魏真珠穿了高跟鞋,为什么?依照她对男性的厌恶,她肯定不是穿给他或霍染因看的;而她平常的打扮均以舒适自然为主,多是球鞋,布鞋,一个连脸都不怎么保养的人,是不会特意去穿不舒服的鞋子的。 她换上了高跟鞋……这是一个仪式……这是一种重视……是一种正经的尊敬。 她在尊敬谁?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他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件照片里的黑色羽绒服,那与莫耐身上的款式完全一致,莫耐穿着有些偏大的衣服放在卓藏英身上就刚刚好了。 那件衣服上还沾了干涸的血。 当初统计现场遗失财物时,被翻动过的全在高爽的卧室和衣帽间,卓藏英那里没有被翻动过。 所以,那件衣服多半是从卓藏英身上取下来的。 魏真珠曾经目击过现场…… 她六点多出门提前来到这里,是因为她知道丈夫会来这儿…… 可这几天……高爽明明…… 门动了,这是很沉重的木门,所以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响动。纪询忽然抬手勾住了霍染因的脖颈,现学现用,在对方错愕的视线中,将霍染因刚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还回去,他将头埋入霍染因的颈间,深深地吸上一口气。 霍染因在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僵硬了身体。 背后有人,那人正要进来! 门被推开了。 魏真珠站在门外,走廊比房间亮得多,罗马风格的拱形门中,她身后是光,她面上是影,她憎恨扭曲的脸,就藏在阴影中。 霍染因颈侧皮肤柔软得像是上好的丝缎,像是温柔的梦乡。 纪询很难不注意到这种美好的感觉,但透过手指与霍染因的碎发,他的眼睛依然清晰地烙印出魏真珠的面庞。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纪询装作被不小心撞破的样子,立刻放开霍染因,旋即若无其事的问魏真珠:“你怎么上来了?其他警察呢?” 魏真珠顺服地低下脑袋,她走出了门里外由光线制造出来的阴影区,轻声说:“我和他们说想上来看看楼上是不是有我在现场看到过的东西。” “哦?真的是这个理由吗?” “……抱歉,我撒谎了,我只是想来看看高爽的房间是怎么样的,她在家里是怎么生活的。” “你对她很感兴趣。” “毕竟她和我老公有些关系。” “你看起来对她没什么恶感。”纪询若有所指。 “我为什么要对她有恶感?说实话,我觉得我老公配不上她。我知道她过去是公司的高管,后来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才从公司辞职。”魏真珠说,“她和我不太一样。” 高爽过去是公司高管? 纪询有些错愕,全职太太和花钱大方给人的印象太深了,再加之莫耐在中间横插一脚,这种死者过去的背调他没看的那么详细——实话实说,他疏忽了。 毕竟如果是为了生孩子,高爽在公司上班起码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们不大清楚的事情,魏真珠倒是知道得详实。 魏真珠用手很轻很缓的抚过那些昂贵的木制家具:“很意外吗?其实我也很意外。我一开始只觉得她打扮的很好看,很懂潮流,后来我偷偷拿我老公的手机和她说话,才知道她那么厉害。这个房子,其实也是她买的,她过去工资很高,很会赚钱的。你说,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也那么可怜呢?” 她停了好久,才像呓语一样说:“明明,都是自己的东西,看着却像被施舍的。所有人看见的都只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她。就连孩子,虽然更亲昵你,但实际上,也更敬畏爸爸。” “这也是你的杀人动机之一吗?”纪询冷不丁问。 魏真珠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双眸,那里憎恶的火焰看似掩埋了,实际上仍旧在漆黑的瞳仁里无声无息的燃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你们真恶心,我不想和你说话。” “啊,别当真。”纪询闲聊似和魏真珠拉家常,“我刚才只是拿这位警官当工具人试探你是不是恐同。” 霍染因冷着脸。 纪询继续说:“虽然在一般人眼里,男的出轨对象一定是女的,但你丈夫段鸿文实际上在和卓藏英偷情——或者说,他可能真和高爽有一腿,但同时他和卓藏英也不清不楚。你11号那天目击到了他们偷情的现场,一时冲动之下把卓藏英杀了。” 魏真珠没有理他,视线也早就挪开了。 纪询只好继续唱他的独角戏:“人很难凭空把一个谎话说的很圆满,人们总是下意识的加工自己记忆里的画面,把他们作为素材,再编成谎话,你和你的丈夫的笔录,都是半真半假。把你们说的合在一起,就能还原事情的真相。” “11号那天,卓藏英和你丈夫吃晚饭后回家,门忘了关,你走了进去,看到半躺在沙发上的卓藏英正在和你丈夫亲热。愤怒烧灼了你的神经,你拿起铜马击打卓藏英的脑袋,仓促间段鸿文没有从沙发上起来,他的双手成了禁锢的笼子,将卓藏英困在其中,让他无法反抗,生命最危机的时刻只能徒劳地在段鸿文的手肘上留下划痕。你因此轻而易举的杀死了卓藏英,而段鸿文充当了一个被动的帮凶,他吓蒙了,下意识的擦去了铜马上的指纹,和你一起跑了。” 魏真珠的注意力似乎全不在纪询的说辞上,她的眼珠来回扫着两人,轻蔑嗤笑:“你和他明明很早就眉来眼去,现在还掩饰成为了试探我。你觉得段鸿文会和你们说自己是gay吗?” 现场一时弥漫出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纪询说的是真话,而站在魏真珠的角度,她看到的又何尝不是真相?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能就是现实吧…… 纪询情不自禁用余光瞟了眼霍染因,霍染因倒是好整以暇,抱着双臂看他表演,还特意展示了下胸前的执法记录仪,示意为了办案流程从刚才魏真珠进来到现在,都录着呢。 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摸出个执法记录仪来! 头一回感觉秀个推理过程跟做贼似的。 纪询掩去自己的尴尬,继续说:“这不是凭空推测,你的证言就有佐证。这几天高爽在外出门旅游,你说你丈夫最近都这个点来别墅,高爽不在,只能是见卓藏英。同样的,正因为这层关系见不得光,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你丈夫之后要买|凶|杀|人。” “我想,你和你丈夫之间一定发生过一段关于犯罪动机的讨论。你知道段鸿文不愿意承认性向,又曾经与高爽有联系,他是明面上卓藏英的情敌,是拥有杀死卓藏英最直接犯罪动机的人。你也许还给他看过你跟踪时偷偷拍下的他与高爽的亲密照,铜马的指纹被擦了,剩下的所有一切,让他比真正的凶手你更像凶手。他反而被你握住了把柄。于是一直被家暴处于下风的你,摇身一变,站在了压制段鸿文的位置,他感到难受,他想报警可是又不确定警察眼里结果如何,他很害怕,又憎恶你,便想要雇凶杀了你。” wucuoxs.com 纪询拿出那张游乐园的照片,说:“你举报莫耐不是一个偶然。那天段鸿文11点多见了诸焕,而后就回家了。你丈夫买凶不成被调戏,那个录音都能听出他有多气急败坏,娴熟地跟踪着丈夫的你不可能没有发现,可你却一直守在那边。你不是因为诸焕,而是因为莫耐。你看到了他身上的黑色羽绒服,认出了那是卓藏英的衣服,你不明白为什么被你们杀死的尸体上的衣服却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接着,你认出他是逃犯,如你所说,是喜欢看警察的公号。当然,比你的兴趣爱好更合理的,应该是你杀了人下意识的关注警方的警情通知,你想知道卓藏英的死何时会被警方追查。而这要验证非常简单—— “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你的电脑里看看,你是哪一天关注的公众号。” 101、第一零一章 魏真珠的眼睛在屋子里来回扫视。 纪询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 也没见她有多少动容之处:“警官,我想你刚才说的我关注警察公众号的时间, 也可以做这样的解释:因为我目睹了丈夫杀人,非常害怕,所以我关注了警察的公众号…… “至于我老公是不是gay,和他杀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他是gay,他也可能与卓藏英发生口角, 激情杀人。” 魏真珠坐到高爽的床上,莫耐换的星空被单摸上去光滑如皮肤,她抬起下巴, 面上甚至露出了些之前绝没有过的傲慢:“你们只能求我自己认罪。” “……”纪询。 说实话,是的。尽管他已经推理出严丝合缝符合逻辑的杀人动机,但那是主观上的。 客观上, 这个案子就像多年前那起发生在韩国的轰动一时的梨泰院厕所杀人案。一个密闭的空间,有一个死者和两个嫌疑犯, 你无法确认是哪个人动的手。 梨泰院的案子还可以从死者的伤口和血液痕迹判断凶手的身高和发力方向,而本案的现场和尸体却已经被莫耐完全破坏了。 在这个条件下, 作为侦探,他的职能已经结束。 作为警察,接下去最有可能的,是在两人都不认罪的情况下改变问讯方式, 考虑以囚徒困境去获得他们的口供, 因为他们也符合共同犯罪, 区别只在主犯和从犯。 或是如魏真珠所言,她愿意认罪主动自首供述一切,就能定案。 要不要叫文漾漾上来?纪询瞥了眼霍染因, 以眼神这样询问。 依照魏真珠的厌男情绪来看,他们询问恐怕事半功倍,如果找和魏真珠一向比较亲密的文漾漾上来,说不定效果反而好。 霍染因正以拇指摩擦着执法记录仪的边沿。 他的视线停留在魏真珠脸上,如同两柄割开血肉,直透灵魂的利刃。 “你会认罪的,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 “没打算逃?”魏真珠狡猾反问,“我确实不打算也不需要逃,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霍染因不被魏真珠动摇,他指出杀人后,魏真珠与段鸿文相处之间的异样之处:“你如果想逃,就不会默认你丈夫的杀意。你和段鸿文不一样,他哪怕不是凶手也害怕被警察发现一丝一毫的错,为了掩盖自己是gay这件事情,他甚至想为了这个做出更大的恶,而你,在杀人的那一刻后,就已经陷入了自我的良心谴责。” “是吗?那为什么我不自首,为什么说了那么多谎。” “因为你憎恨段鸿文,你在戏弄他。”霍染因淡淡指出,“自结婚以来,你始终被段鸿文轻视,被段鸿文压迫,甚至被段鸿文殴打,直到你激情杀人以后。你看到平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他,忽然间变成了纸老虎,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婴儿,你一面鄙夷,一面又沉迷于这种报复的快感,哪怕过火被他杀死也可以。我看过你今天在询问室里的口供,你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他说我是凶手的话,那就把我当成凶手也抓起来吧。我没报警又说了这么多的谎,也和凶手差不多,反正都是这么肮脏。’我想你会说出这句话,固然有麻痹警方的用意,也有些发自肺腑之心。” 魏真珠似乎回到了那一天。 她看见两个男人——她的丈夫——交叠地在沙发上——不堪入目。 那一刻,过去挨打时拼命麻痹自己说婚姻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谎话被撕扯的什么也不剩了。 到头来,段鸿文连性向都在骗自己。 大家的生活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冲进来,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操起放在边几上的铜马,用力地砸下去,一下又一下,她看见丈夫惊骇的面容,也看见卓藏英暴突的双眼。 愤怒完完全全摄住了她。 而后她感觉到—— 不,不是快乐。 她越发作呕,为丈夫,为死者,为自己。 全都恶心,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这么恶心! 霍染因最后说:“魏真珠,认罪吧,只有认罪才能赎罪。” 魏真珠嘴唇哆嗦抽搐着,脸上的平静龟裂了,痛苦、怨恨还有对自己的厌弃轮替着出现在她脸上,但是很快,那丝裂缝又弥合了,她木然的伸出手,说:“逮捕我吧”。 霍染因拿起对讲机,让楼下的文漾漾和痕检上来。 文漾漾简直没有回过神来,一脸恍惚的替魏真珠戴上手铐。也就才十分钟的时间吧?怎么十分钟前,说要上来看看的魏真珠,突然就变成了杀人犯,要被带回警局再次询问? 魏真珠没有反抗,只是在临出门前停下脚步回过身,眼神落在正在检验指纹的痕检身上:“加湿器,卓藏英就是这么毒死了高爽吗?卓藏英一定和段鸿文一样,把指纹擦得很干净。” 霍染因顺着她望过去,痕检已经收起紫外线灯,冲他比了个没有发现的手势。 他走过去,用手套拿起来看了看,这种型号的加湿器一次用水并不大,可里头却正好没水了。 具体的毒物反应还需要去实验室做才知道,但是没有指纹和没有水已经很刻意很欲盖弥彰。 加湿器的蓝牙开着,它与高爽的窗户一样,都由全智能家居控制。 只要待会儿技术科那边再验证一下这些家居的使用时间,他与纪询所说的杀人手法就会得到证据。 非常简单。 把氰|化|物放入加湿器,等高爽躺在床上睡着了再打开,就能立刻猝死,再遥控窗户让空气流通,剩余的毒物就会随风而逝。 现代社会不断进步的高科技让杀人于无形落到了实处。 基于流程,霍染因不会回答魏真珠这个问题,不过这么简单的杀人手法,只要点破,在场的每个人其实都已经猜到了。 魏真珠勾起一抹很淡的笑,那种时不时出现的羡慕又浮现在她眼底:“她死的也比我优雅,真好。” 她说完了这句话,似乎也没什么更多想要说的了,低垂着头,也不用文漾漾带,自己迈开步伐,往楼下走去。 尘埃落定了。 纪询也跟着走出房间,倚在走廊。他想看一眼时间,于是扯过霍染因的手腕,看了眼他的表盘。 “晚上八点。”他特意把执法记录仪关上,再吹声口哨,“还早,看来我们能拥有整个晚上了。” “待会还要回警局。”霍染因说,“要重新审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要这么严谨嘛。”纪询规劝着,也没忘记把霍染因手上的执法记录仪给关掉,“我相信你可以做完的,晚上我在床上等你。” 这个笑话开得恐怕不那么合时宜,但恰到好处地松懈了紧绷的神经。 霍染因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那好啊,我一定紧赶慢赶,赶来赴约。” 他们说话间,文漾漾,魏真珠,已经一路走下楼梯,走过客厅,在即将出门上警车的时候,恍惚着脸的文漾漾停住步伐,她不止自己停住,还拉住了魏真珠。 越来越多的怒气浮现在娃娃脸女警的脸上,她盯着魏真珠,大声说: “你怎么能杀人,你怎么这么糊涂!” 文漾漾的声音吸引了纪询和霍染因的关注。 别墅是旋转楼梯,大厅中空,三层楼高,水晶灯从三楼的天花板一路垂吊到二楼中央。 对着纪询和霍染因,能够轻蔑能够傲慢的女人,在面对文漾漾的时候,却陡然露出了羞愧之色。 “我……” “段鸿文打你对不对?”文漾漾忽然丢掉了自己温柔软糯的一面,不止丢掉了,她还把这些温柔,这些软糯狠狠踩了两脚,她直接逼问,“你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也……这是家事……” “你都没有报警你怎么知道没用!你都没有报警你怎么知道每个警察都会对你说‘家事不管’!”文漾漾斩钉截铁,“我就会管,哪怕是现在,我也一定要让段鸿文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魏真珠怔怔的看着她,她的眼里泛起泪花:“他有工作,有收入,畅畅不能没有他。” “你害怕改变。”文漾漾一字一顿,“害怕自己做不到。可是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做的比段鸿文好?你在意女儿,通过为她忍辱负重来保护她,但一个身在地狱的人根本不可能拯救另一个身在地狱的人!” 魏真珠的悲哀,魏真珠走到这一步的原因,除了段鸿文的恶,也在于她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出离婚寻找新生活的那一步。痛苦和麻木淹没了她,也让她铸下大错。 楼下的声音飞到楼上,纪询想。 想着想着,他琢磨出一点怪异之处,魏真珠并没有想要逃脱制裁,那为什么一开始她的罪行被他们叫破的时候,死不承认呢?仅仅是因为一以贯之的厌男所以不愿意在男性面前认罪吗? 她穿了高跟鞋……是对高爽的尊重……只是对高爽的尊重吗? 她回到家,打了电话……她对女儿肯定是不舍的…… 女儿!电话! “魏真珠!”纪询突然失声,“你有想过自首,那你的女儿怎么办?段鸿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你做饭时候的电话是打给你父母的对吗?你想将女儿托付给他们,他们怎么回答你?他们是不是拒绝了你?!” 霍染因也想到了同样的可能,他发出了一声咒骂,蓦地低头,大声喊了“文漾漾”:“魏真珠离开屋子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举动?” wucuoxs.com 正怒视魏真珠的文漾漾抬起头来,她一时有些蒙,下意识回答:“异,异样?喂了畅畅喝一杯水,再把家里的窗户都关了,算吗?” 该死! 霍染因重重锤了下扶手! 巨大的响声中,文漾漾身旁的魏真珠突然崩溃了,她猛地哭出声来,像再也承担不了身体头颅的重量,跪滑下去,忏悔般低垂头颅:“没用的,我给畅畅喂了安眠药,又开了煤气……没用的……不用再去了……这样也挺好的……这种肮脏的世界,没什么好在意的……我把她带来,是我的错……现在我纠正了这个错误……” 102、第一零二章 “看住魏真珠!”霍染因厉声交代。 这大约是纪询第一次看见霍染因如此焦急, 二层楼高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快速跑下去也花不了几秒钟的时间,当纪询开始往楼梯出跑的时候,霍染因直接从栏杆处翻身跳下! 而等纪询冲到了玄关的位置,霍染因的车子在漆黑的夜色里,在别墅的窗户外,轰鸣作响, 呼啸而去。 他向前奔跑的速度渐渐缓下,最后停住脚步。 当然,每一个健全的成年人, 都必然爱护幼儿。 霍染因想必也是……极其爱护。 “纪,纪老师……”背后传来文漾漾的声音。 纪询回过头,看见脸色煞白的文漾漾, 文漾漾惶惑地看着他。 “我……我们也赶紧走,赶紧赶上霍队吧。” “急什么, 你能赶上你霍队那种车技?”越到危机时刻,纪询的头脑越清楚, “赶紧打给警局医院消防打电话,把现场情况说清楚,快!” 他轻轻一喝,把笼罩在文漾漾脸上的恐惧喝散。 “不要分神, 我们在和死神抢时间!” 等霍染因风驰电掣, 驱车来到现场的时候, 越境小区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了,救护车,消防车, 以及警车,都在现场。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楼梯,消防人员已经提着破门器在撞门,剧烈而规律的几声响动之后,门被破开,霍染因冲进去,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小心煤气”,他确实闻到了浓浓的煤气味道,但他还是冲进来,他闭着气,来到小兔子门牌前,红眼睛的白兔子拉着“wele”的牌子,对着他。 他的手握上门把。门把是金属,在冬天里带着特有的刺骨的寒意,寒意像针一样扎着霍染因的掌心。 他背对着众人。 众人还在他的背后没有赶上前来。 无人看见他忽地不闭气。他在满是煤气的空间里,放开口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他按下手腕,推开房门。 他看进去。 似乎是一刹那的恍惚,他看见两个人躺在床上,男人和女人,他们整整齐齐的躺在床铺上,面容俱都变成了樱桃红色,像随时会喷发的岩浆一样的颜色。 他看着,看着,看了进去,周围开始变得怪诞了,房间变得又高又宽,而霍染因走上去,一步步走到床铺之前。 他脱下鞋子,上了床,躺在男人和女人的中间。 他阖上眼睛……他的皮肤也变红了,变成了樱桃的颜色…… 时间在这瞬间凝固了。 一瞬间的凝固后,一切都反噬了,霍染因的胳膊突然被抓住了,抓得他晃了一晃,接着,防毒面具递到他的面前,不认识的消防员关切的眼神射过来:“霍队,注意防毒。” 霍染因迟钝的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小女孩的房门口,只是有些晕眩。 他接过防毒面具,慢慢地将面具罩在脸上,在面具扣合于面孔的最后,他朝前看去。 床上没有别人,只有畅畅。 小小的女孩,躺在床上,蜷缩着,像只睡着了的白兔子。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更多的人从他背后冲进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专业仪器来到了床边,他们娴熟地伸手触摸孩子的鼻端。 一只无形的手出现了,握紧霍染因的心脏。这只手是冷的,和金属门把一样冷,和窗外檐下挂着的冰霜一样冷。 直到他听见前方医护的声音。 “还有气,小孩还有气!” 霍染因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等畅畅进了医院,更详细的情况也传递出来:女孩胃中有大量安眠药残留,目前正在给孩子洗胃,但并未发生煤气中毒,鉴于送治及时,不会留下后遗症。 他在急诊室的门口坐下。 魏真珠肯定开了煤气,也是真的想把女儿带走,那么为什么畅畅没有中毒? 这个问题并不难以解答,现场的警察在霍染因耳旁说了答案:“阳台的一扇窗户开着,虽然比较小,还是达成了空气对流,所以尽管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偏高,并不足以致命。” 霍染因没有说话,他靠着椅背。医院的白炽灯照在他脸上,照出他比墙更白的脸色。他沉默着,突地想起什么,终于开口:“通知女孩的家属了吗?” 警察肯定回答:“一开始就通知了。刚才医院也打电话催了,说是在路上。” “不,来了。” 霍染因淡淡说,他已经没有再看身旁的警察了,他看向的是自己的五步开外,站在急诊室大门另一侧的一对男女。 这对男女五六十岁,男的看着五十岁,体态丰硕,揣着个啤酒肚,头发乌黑油亮;女的看着六十岁,身材如同麻杆,发上满是星霜。 实际上他们年龄正好相反。 男的六十岁,女的五十岁,和魏真珠和段鸿文一样,男的保养得好,女的操劳得多。所以他们的年龄与他们的外表正相反。 这是畅畅的外公外婆,魏真珠的父母。 霍染因之所以如此轻易地认出来,还是在调查魏真珠的人际关系时候顺带看见的照片。 “是不是警察弄错了?真珠怎么可能杀人?从小到大,她都是最老实的那一个。”魏真珠的父母看见了站在霍染因身旁的制服警察,他们赶了过来,围着制服警察在说话求情。 “肯定是找错人了吧,赶紧把她放回来吧,孩子都住院了,没有妈妈怎么可以?” 对着两个老人,刚才和霍染因交流情况的警察把脸一板,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立刻不怒自威起来。 “都吵什么?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别说现在还没有结案,就算我们警察结案了,也还有法院审理环节,如果真的存在抓错人的情节,不用你们说,法院也不会判!” “……”两个老人滞了滞。 没有穿着警服的霍染因,又坐在椅子上的霍染因,被他们完全无视了。 霍染因默不作声,只看着这两个人。 从警察这里讨不着好,两个老人又朝旁边走去,他们看着不情不愿,但走着走着,还是接受了女儿即将成为杀人犯的情况。 “都是你生的好女儿!”魏真珠的父亲率先开口,声音还挺大,好像声音足够大,他就有道理,“她居然杀人,我以后还怎么抬起头做人!” “什么叫我的女儿,那难道不是你的女儿?”魏真珠的妈妈不甘示弱,同样大声回答。 哪怕这是个吵闹拥挤的医院急诊室,他们的交谈也吸引了周围诸多的目光。 迎着这么多视线,两人终于知道尴尬了。 他们期期艾艾地坐在了隔壁的休息椅上,声线也压低到正常的水平。 “现在怎么办,真珠那边……”魏真珠的妈妈再问。 “不知道,杀人了能怎么办,法院怎么判就怎么办!我没有个杀人犯女儿!”魏真珠的爸爸愤怒地说。 “那畅畅呢?”女人又接着问。 霍染因看着他们。 他们从外表上看,也是普通人。不多漂亮,不多丑,穿着不多时髦,也不多土。是对在医院里,在大街上,都完全不会引人注意的两个人。 他们确实是焦急的。 霍染因客观地评价,他看见他们额上还没有蒸腾完毕的汗水,面上清晰的愤怒与焦急,这都预示着,此刻,他们是挂心警察局里的魏真珠,以及急诊室内孙女的。 但这只是开始。 “畅畅……”魏真珠的爸爸开了口,他无视医院禁烟的警示标贴,掏出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爸呢,什么情况?” “那谁知道。”女人嘟囔着,“真珠晚上打电话来说让小孩呆我们家一段时间。” “那就呆啊!”男人说。 “你说得轻巧!这孩子安排在哪里睡,吃什么穿什么,去哪里上学,听障的助听器,专业学校,怎么教她说话,怎么和她相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不要考虑吗?你?你每个月给的那两千块钱紧巴巴的除了吃饭够什么用,你嘴皮子上下一翻,自己就揣着茶杯钓鱼去了,剩下的还不是要我来做,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摊上了你们这两个糟心的东西!” 说着说着,魏真珠的妈妈似乎悲从中来,已经用力地拍起了大腿。 魏真珠的父亲,最初还满脸愤怒,还和老婆在争执,但等老婆说,你每个月再拿出五百块钱养孩子的时候,他又不说话了,再抽了半支烟,才说:“打电话给亲家。” 魏母打了电话,电话倒是接通了,但没说两句,那边就挂断了。 魏母放下手机,就呸了一声:“说段鸿文也被警察局收押,他们乱作一团,畅畅先拜托我们照顾两天,什么照顾两天,我看就是想把赔钱货甩给我们。他们根本不会要一个听障女孩!” 魏父的烟抽到了烟屁股,浓浓的烟气环绕着这里,走廊里的人都避开他两。 霍染因听见那句话。 魏真珠的父亲说的。 “这孩子,有个杀人犯母亲,又听障,难养,养大了,也受人白眼。” 霍染因侧侧头,他从敞开的门看进去,看见已经清醒,正在咳嗽的畅畅。 小女孩醒了,弯着腰,脸涨得通红,咳得撕心裂肺。 杀人犯的孩子受人白眼,其中最多的白眼,恐怕来自她的亲人。 霍染因轻轻阖了下眼,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 站在旁边的警察还在絮絮叨叨,霍染因心生不耐,他的背后开始疼痛,本应早已愈合的伤口,忽然之间又隐隐作痛,疼痛像条蛇,刁钻地在皮肤下钻行。 “没看见我在想事情吗?”他冷声说,“安静点。” “……”国字脸警察退后一步,他看着霍染因的脸,张开了嘴,想要说话,又不太敢说话,最后悄悄走了。 可是国字脸警察的脚步才远去不久,脚步又徐徐接近。 霍染因脑海中的晕眩变成了疼痛,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挣扎着想要脱出,他按着脑袋,转头轻声说:“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滚。” 纪询在霍染因身前停下脚步。 他看见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霍染因。 这时候的霍染因,弓着背,低垂着头,也低垂着眼。他转过脸来了,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脸是空白的,白纸一样空。 ranwena.net 而他的眼睛。 那双藏在头发下,自下而上阴郁看来的眼睛,如同要吞噬人的裂谷一样,漆黑骇人。 纪询有了种自己也要被这双眼睛吞噬的错觉,他的寒毛悄然竖起。 也正是这份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感觉,让他在自己记忆的宫殿中抓住一块碎片。 他似乎……抓到了一点关于过去的霍染因的印象。 103、第一零三章 当霍染因真正抬起眼来的后几秒钟, 纪询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也是暗的,但没有霍染因的瞳孔那样深暗, 它像是一片灰羽,搅动了那如同隧道,如同深井的瞳孔,让原本藏在黑暗中的瞳孔,晃出一道幽光,摇曳出星点意外与后悔。 我影响到他了。 刚才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当看见是我站在这里的时候,他感觉意外和后悔。 好像一颗埋在心里头一直没什么动静、总令人想要放弃的种子开始生发了,纪询倏忽间生出种期待来, 他暗暗想道: 不管霍染因承认不承认,我还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你来得真慢。”霍染因率先开口,语气淡淡。 “慢是慢了点, 但我还是来了,对吧?”纪询走过了和霍染因相隔的最后几步路, 回答。 他依然望着霍染因的眼睛。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对方的瞳孔中越发清晰灵动起来。 一旦有了生的影响,生的气息也就跟着浓郁了, 这时候的霍染因没了刚刚死气沉沉的样子,可惜又恢复了往常八风不动的冷静,想要从这样的人身上窥出点真实的情绪想法来,真是太难了。 但可能是我自我感觉良好吧。 纪询不露声色地想, 他老觉得, 霍染因刚才那句听着像是陈述的“你真慢”, 似有若无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虽然速度方面可能有待改进。但不论以前现在,我觉得我该到的时候,还是都到了。”纪询若有所指。 “真自信。”霍染因面露哂笑, 他微微抬了头,露出利落而坚毅的下颔线条,连他面上的一根线条,似乎都在嘲弄纪询自作多情,“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你来得迟——” “我知道,你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现实,对吧。”纪询抢过霍染因的话头,轻描淡写,“不是你想抱怨,是我想听你需要我在的抱怨,这总行了吧?” 他们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 霍染因依然坐在休息椅上,纪询则站在霍染因的身前,他一抬手,就揽住霍染因的肩膀,再稍稍用力,已经把霍染因揽入怀中。 他亲昵说: “霍染因,你在等我。” 一下子,视线被遮挡,埋入温暖怀抱的霍染因听见纪询的心跳声,对方的心脏就在自己的耳朵旁,沉稳有力的心跳穿透了两个人的躯壳,连接到他的神经上。 他的神经也在突突跳动,阵阵发烫起来。 而身体与神经的反应截然不同。 神经高速活跃度时间里,他的身体反而像中了石化魔法,从骨头到肌肉,从脚底到肩膀,全都一寸寸僵硬起来。 这瞬间差异的错愕之后,霍染因控制了自己的胳膊,他抬手推纪询。 但这回抱着他的人额外用力。 霍染因一下子居然没能推开,他低声警告:“纪询,放手。” 纪询回了声很没有诚意的“嗯”敷衍他,霍染因感觉自己肩膀上的力量,不止没有收敛,反而再添三分。 他有些着急起来,然而还是压着嗓子:“我们在外头……” “那又怎么样?”纪询反问霍染因,他的声音也不大,但字句清晰,“也没有什么人在看我们吧。” “队长,纪老师……”真不巧,在纪询刚刚把话说完的时候,前边就传来了叫他们的声音。 baimengshu.com 纪询抬头看去,文漾漾。 也不太意外,他本来就是和文漾漾一起过来的,他先进医院,文漾漾去停了车,算算时间,她也该赶过来了。 怀中的霍染因刚刚恢复行动能力的肢体又僵了僵,而后,更重的推搡的力量施加在纪询身上。 这家伙,还真有偶像包袱。 纪询暗暗嘀咕了声,对着文漾漾迷惑的表情,他并没有选择放手,依然光明正大地搂着霍染因,只打招呼说:“你们霍队现在正需要我。有什么要汇报的,待会儿过来说吧。” “哦哦……”原来是在安慰人,文漾漾瞬间释然了,甚至对自己刚刚冒出的黄色思想一阵惭愧,她赶紧双手合十,微微鞠躬,“队长拜托纪老师了,我待会儿再过来!” 等身材苗条,步履灵敏的女警走了,霍染因这回倒是不再挣扎,只是轻哼问:“这么骗相信你的女孩子?” “我哪个字骗她了?”纪询反问,“你需要一个拥抱,而我给你拥抱,这很光明正大啊。” “……” 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霍染因落在纪询身上的手指,曲了曲,抓住一片衣角,几息之后,又赧然似松开。 之后,霍染因再次推开纪询。 这下纪询没有再用力,很从善如流地放开了霍染因。 他也没干站着,很快在霍染因旁边坐下。 霍染因公事公办地开口:“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要回局里一趟收尾。” “唔唔唔。”纪询似乎在用无意义的声音感慨“警察真忙”。 “至于你——” “我回家。”纪询自觉主动。 “你回我家。”霍染因更正。 “你晚上回家?”纪询诧异道,“现在九点半了。我觉得按照进度,晚上你可能不能在正常的时间回家,就算回了,也累得只想倒头就睡……” “纪询。”霍染因打断他,“你没有弄明白,不管我回去不回去,反正你……” 他嘴角露出捉摸不定又带着一丝丝恶劣的微笑。 “要在我家,等我。” “……” 再一起坐了五分钟,两人分头行动。 霍染因回警局,纪询去霍染因的家里,正好纪询身上还带着霍染因上回给他的钥匙,不用霍染因再把身上这把给他了。 也许下回得让房东换个指纹锁,这样方便点,不管有没有带钥匙,有没有丢钥匙,随时都能进出。 但指纹锁要破解也很简单……最安全的锁,反而是最古老的锁…… 霍染因带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和文漾漾一起回到警察局。 毒物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加湿器的内部有微量□□残留。下午四点整,智能家居控制所有窗户闭合,加湿器也在那时候定时打开,四点半窗户被控制打开。 保姆也供述,高爽午后会打游戏,她的睡眠时间一般在下午三点到五点,符合凶手熟悉她睡眠规律,依照规律下毒的逻辑。 至此,莫耐的杀人嫌疑已被彻底洗清,柳城监狱的人带着全副武装的运送专用车等在门口,办完案件交接,今晚就要把他带回去了。 霍染因拿着一个黑袋子回到审讯室里,莫耐的姿势与他离开前一样,像尊雕塑,一动不动。直到他进来之后,这尊雕像活了,僵硬的人解禁了,转动着眼珠看他。 霍染因没有兴致和他再做交流,只示意他在口供上签字,待会儿准备一下,回柳城监狱。 莫耐提起笔,刚签一个字,却一改之前被动不肯多说的态度,反而积极起来:“你没有什么更多要问我的吗?我现在就被移交,爽姐的案子已经破了吗?” “这与你无关。” 莫耐的声音变得急切了:“我看到你拿东西了,是不是和之前拿过来的那件衣服一样,想要触动我撬开我的嘴,你拿了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老实签字。”霍染因一边收着桌面的文档,态度非常不耐烦。 莫耐咬咬嘴唇,霍染因越不想多说,他越想多说,悄然之间,两人关系颠倒,不再是霍染因追着让莫耐说出真相,而是莫耐期望霍染因能够告诉他更多关于高爽的消息。 “你刚才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毁坏尸体吗?你告诉我,告诉我爽姐是怎么死的,我就——我就……”莫耐依然不肯放弃,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说出最后那个字,“说!” 霍染因停止了动作,他脸上的不耐在撬开莫耐的口后消失了,两道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莫耐身上,压得桌子后的人蜷缩起身体。 好冷。 莫耐开始后悔。 我在想什么,和警察交易吗?警察肯定会不屑,会大肆嘲笑我的。 但是爽姐——这是我能得到的关于爽姐消息的最后时间了—— 他再度鼓起勇气,想要表达清楚高爽的死因对自己有多重要时,他先在这个警察眼里看到非常清晰的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对他说——何必。 “你11号晚上走进高爽房间,发现她已经死了。你一开始只是伤心,觉得高爽杀人后自杀很不值得,并没有想那么多。直到你准备离开时,看到了放在她床头的那张她儿子的照片。你想到了相处过程时,高爽是那么在意她的孩子。”霍染因说着,从黑袋子里取出了相框,放在桌上。 照片上小俊笑得灿烂如朝阳。 莫耐的视线牢牢的黏在这样朝气蓬勃的笑上,他的耳边出现了双重的鸣奏,一些是霍染因的声音,一些是高爽微微的自嘲。 ——“因为姐姐放不下孩子,和他们交往的时候,老爱说孩子怎么样怎么样。” ——“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母亲背负一生的爱与债,母亲是永远没有办法丢下她的孩子的。” “你意识到高爽死后,她杀死丈夫的事一定会流传出去,那时候的小俊就会变成一个拥有杀人犯母亲的孩子。杀人犯的孩子受尽白眼,失去了母亲庇佑的他,一生都很难抬起头。你的成长环境与小俊现在的处境相似,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于是你决定为高爽做一件你所能做的最惊天动地的事,你要为她顶罪。只要孩子的父母是你杀的,他就只是个被害者的孩子,那样,下半生人们只会同情他,而不会鄙夷他。” “你什么都知道了……”莫耐有些失神,渐渐的,他的视线重新凝聚,凝聚在询问室的桌子上,他用略微艰涩的声音说,“可能在警察看来,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吧。我没有必要因为萍水相逢就做这些,小孩子也不会因为风言风语就怎么样,事情弄到现在,都是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做,她不会听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话,我总是、从以前到现在,在这种最重要的时候,都只能旁观,只能看着。” “不是萍水相逢。” 莫耐抬起了头,他面露迷惑,似乎不了解霍染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霍染因将照片反转。 照片的背后,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有淡淡的灰影自纸张背后透出。 莫耐一霎不霎盯着纸张。 霍染因将纸张取出,展开。 一幅画。 普通的a4纸张上,画着在山巅迎风拂发的女人,喷薄而出的骄阳在她背后升起,而她迎面看向画画的人,瞳孔明亮如同蕴含火焰。 “这是你给高爽画的画吧。”霍染因说。 长长久久的沉寂。 “她把你的画放在儿子的照片后。在高爽心里,你和她,不止萍水相逢。”霍染因淡淡说,“你本可以阻止她的死亡,让她拥有另一种可能……只要你在那时候,愿意报警。” 104、第一零四章 霍染因辛辛苦苦办案的时候, 纪询已经到了霍染因的家里。 他这回是先拐回自己的家,拿了一些换洗的衣服, 再到霍染因家里来的。他有预感,之后他在霍染因这里睡觉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少…… 他泡了个很舒适的热水澡,泡澡的时候想到霍染因应该还在勤勤恳恳地询问犯人整理卷宗书写报告,就感觉正泡着的热水更加熨帖,盛放在玻璃杯中的红酒越发浓醇。 他用湿漉漉的手拿起手机, 来回摆动,找到了个妥当的视角将红酒杯和浴缸边沿给拍进去,再把照片发给霍染因。 十分钟后, 霍染因发来消息。 “……” 就一个简简单单的省略号,完全懒得和纪询说话了。 炫到了。满意了。 纪询哼着调子从浴缸里起来,拉了条浴袍裹在身上, 当从浴室里出来,想要活动活动手指敲两行字的时候, 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明明已经回了家一趟拿了换洗的衣服过来,但居然忘了拿电脑。 他的小说…… 算了, 反正今天才初八,再休息几天也是应当的。 纪询很快给自己找出开脱的理由,横竖没有事情,他晃荡着开始观察霍染因的家里, 正如他上回见到的一样, 沙发上的塑料膜还没有撕, 倒是原本呆在角落的箱子,总算肯挪挪尊躯,换到书房去呆了。 算了, 我来吧。 毕竟这房子我也要用。 纪询不太诚挚地自我安慰了下,卷卷袖子,开始撕扯沙发上的塑料膜,这没有丝毫技术含量的事情倒是简单,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塑料膜下是真皮沙发,有着人体皮肤的柔润触感,无论是坐还是摸,手感都很不错,纪询满意地拍了拍沙发,又去书房折腾那几口箱子。 箱子基本都拆出来了,里头都是书,半数多的书已经放上书架,只剩下三分之一,还零散地落在箱子里头。 纪询朝书架和箱子里扫了一眼,发现这些书多半是专业书,诸如些《物证技术学》、《疑案探秘》、《人格心理学》这类的书籍。 这些书籍纪询熟。 好多书他家里也有一模一样的。 他顺手将剩下的书也拿出来整理到柜子里,这不花多少时间,他再往后退了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可能是因为熟悉的书籍太多了,看着看着,纪询忍不住转眼扫了下书房里同样空荡荡的书桌。 先在这里摆上台电脑,再在窗帘后藏一块小黑板,其实也能当书房用了…… 他想着,弯腰捡起箱子里的最后一本书。 那是本《人格心理学》。这本书是霍染因的书堆里显得最旧的一本,虽还是好好爱惜保存着,但显而易见,被翻了不少回,书胶都有些散了。 纪询拿出这本的时候还额外小心了些,直到一本牛皮纸封面的作业本子,从书籍里头滑出来。 纪询片刻恍惚,很快清醒,并意识到,这就是霍染因头像上的作业本。 他将本子拿起来。 他的手指拂过本子的封皮。 这个本子被使用过了,所有拿到它的人都会得出这种结论,它的封面上有折痕,有污渍,还有长期被手指抚摸后的油脂。最初使用的时候可能没怎么爱护,一页页的边角都有蜷曲起来的痕迹,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重新压好抚平。 纪询翻开本子。 这个本子也时常被人翻开,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动作,在本子上烙下深深的痕迹,纪询的手被本子牵引,翻开了最常被主人翻开的那一页。 晚上1:12分,霍染因结束所有工作,来到自己家门口。 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家里的防盗门严丝合缝,但能从防盗门上的猫眼里,看见一丝很淡定的光点,这枚光点似乎预示着,只要他将门打开,他就能开启礼盒一样,得到自己喜欢的礼物。 也许是有了这重期待,霍染因抬起的手轻松了不少,他轻轻巧巧地打开防盗门,然后看见——看见纪询,倚着门框,在等他。 错愕在第一时间袭击了霍染因,但比错愕更快出现的,是点亮在霍染因眉梢的惊喜。 “等我?” “当然,”纪询笑道,“在你家,不等你还干什么?” 他说罢,站直身体,张开双臂。 “欢迎回家,辛苦了。” 浅浅的拥抱环上霍染因的身躯。纪询穿着一身天蓝色缀金色刺绣小星星的睡衣,是我喜欢的颜色。霍染因想。这个怀抱很暖和,带着室内的温度,一下子驱散了笼罩在霍染因身上的寒意。 他被这种温暖所蛊惑,居然忘了自己是怎么关上大门,走过走廊,回到卧室的。 直到纪询躺上床铺,抽出只手,对霍染因招一招,让霍染因也上来的时候,霍染因才倏然惊醒。 霍染因说:“我还没洗澡。” 纪询:“只是陪我睡觉而已,字面意思,不用洗澡。” 霍染因只好说:“那我总要换衣服吧?” 纪询朝床尾一努嘴:“替你拿好了。” 霍染因抬眼一看,床尾凳上果然放着套睡衣。 霍染因:“你让我在你面前换衣服?” “反正什么都看过了……”纪询说到一半,但想想哪怕什么都看过了,自己也未必受得了诱惑,遂转口说,“我可以闭眼,保证不偷窥。你不放心就给我蒙上。” 霍染因瞧着说得一本正经的纪询,走去床尾拿衣服。 背对着纪询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纪询的视线,像一把小小的刷子,在他的衣服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刷着。 霍染因感觉身上的衣服都紧绷了点:“说好的不看我?” 纪询:“你开始脱衣服了我保证不看。” 霍染因:“纪询——” 他转了身,对上纪询望来的眼。 那双眼中没有霍染因原本预料的戏谑,倒是很沉着,很宁静,像夜的眼睛。 夜的眼睛,窥视黑暗。 霍染因微微一怔。 “哎呀,生气了?”纪询笑道,“那我现在闭上眼睛,行吗?” 他说着,真将眼睛一闭,不看霍染因了。 那点刚刚冒出的小小怪异,又自霍染因心中无声无息消散了。 霍染因将和衣服一起放的一条毯子丢过去,盖着纪询,同时拿衣服走进浴室。 再怎么说,睡前也不可能不洗漱,只是想着正躺在主卧床上的纪询,霍染因的动作快了些,换衣服洗漱吹干头发,总共就用了十分钟多些。 当霍染因浴室里再出来的时候,纪询又说:“给你调了杯新酒,红茶拼金酒。” 霍染因向前看去。 除了他刚刚丢过去的毯子不见了之外,纪询依然保持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躺在床上,倒像是那杯正放在床头的酒,是自己凭空飞进来的。 霍染因拿起高脚杯,灯光下,金酒琥珀的色泽中,依稀沉淀着红茶的淡淡金红。 霍染因端起来啜了一口,能喝出茶味:“茶泡了不少时间吧?” 纪询:“嗯哼。” 霍染因:“为什么突然替我调酒?” 还专门等我的门。 剩下半句话,尤自藏在他的舌尖,被酒一浇,有点辣,有点苦,又混出漫长的回甘微醺的尾调。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好了,”纪询话锋一转,抽出手来拍拍床铺,“喝完了你的睡前一杯酒,就赶紧上床吧。” 霍染因倚着墙,没有动。 “这样你岂不是睡不着?” “反正都睡不着,不要这么计较了。”纪询随口说,“还是你不想和我一起睡?” “不是不想。” 纪询调的酒不多,高脚杯里只倒了不足三分之一,霍染因喝完了甚至没有微醺的感觉。他放下酒杯,在纪询的床上躺下:“只是觉得你今天晚上好像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纪询问。他的心微微的,微微的绷紧了。 这种警惕感,如同他过去面对任何一个狡诈多端,穷凶极恶的敌人一般。 “算是有一些……”然而霍染因说,“热情吧。” 纪询的心一松,与之相对的,是肩膀一重。 躺上床的霍染因,翻了个身,他们的一点点身高差,正好让霍染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霍染因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可以去客房睡。我去客房睡也可以。” “……不反悔,就这样,今天晚上想抱着你睡。”纪询说,“你今天又办完了一个案子,总要给你一些奖励,也给我自己一些奖励。” 霍染因哼笑一声。 因为他埋首在纪询的肩颈里,这声原本应该挺帅气的哼笑,先在纪询的脖颈上撞得晕头转向,接着又在两人的头发丝里跌跌撞撞,等到最后总算是跑到了空气里头,已经变成了软叽叽的一声撒娇似的轻哼。 纪询没忍住,笑了。 霍染因也觉得自己哼得实在不够体面,他闭上了眼。 霍染因已经有许久没有和人一起睡过了,他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不会那么好眠,但出乎意料的,在这个有另外一人气息的被窝里,他的防备如同一具沉重的盔甲,自身上脱落了,疲倦袭击了他开始感觉轻松的身躯。 “明天高爽和卓藏英一起举办葬礼。”纪询忽然说,“我打算去看一看。” wucuoxs.com “有这个必要吗?……”霍染因的嗓音里也添了倦怠,“案子结了。” “我打算去看看小俊。他应该会出现在葬礼上。” “……是吗。”霍染因稍稍清醒了些,“明天有时间的话,我也去看看。” “嗯。” 而后纪询没有再说话。霍染因也没有,疲倦已不由分说,将他推入梦想。 纪询没有睡着。 他听着耳旁霍染因悠长清浅的呼吸声,看着窗户,黑沉沉的窗户外,守着个看不见的影子,影子手里有块魔术檫,在窗户上反复擦拭,将笼罩着窗户的漆黑一重一重擦去,擦到天光大白。 天亮了。 105、第一零五章 一夜黑甜。 直到一阵微凉的晨风将霍染因从睡梦中吹醒。他的手动了一下, 向旁摸去,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 纪询将他拥入怀中。 但这只伸出的手摸了个空,预想之中的温热身躯并没有出现在掌心,他只碰了满手冰凉。 霍染因睁开眼睛,带着一丝初醒的朦胧转过头,床的另外一侧空空如也。 “纪询?”霍染因扬声叫道。 然而没有回音,空阔的房子里只有流窜的冷空气, 冷空气簇拥着他的声音,在屋内孤单穿行。 最后一丝迷糊从霍染因身体里褪去。 他的眉头蹙了下,摸到放在床头的手机, 看一眼时间,立时感觉到一阵懊恼。 上午八点,这么迟了? 昨天晚上也没干什么, 怎么固定了多年的作息都被打破了。 上回被打破还是—— 他想到了一些……一些自己和纪询的画面,耳后霎时一阵发热。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这些画面上挪开, 再想: 纪询呢?走了吗? 床上属于纪询的那一侧,被单一丝不乱, 整齐得没有留下一丁点属于人的痕迹,像是躺在上面的纪询连翻身都没有做过。 对方一个晚上都没睡吗?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早离开? 他坐直了,披衣起身,打开卧房的门。 清晨的光已射入窗户, 站在房子的走廊里, 霍染因第一时间看见的, 除了在早晨的青蓝色中越发冷清的室内外,就是客厅里撕掉塑料膜的沙发。 昨夜纪询虽然站在门口等他,但除了卧室里的一盏灯外, 其他的灯都是熄灭的,他跟着纪询循着幽暗走向光明,完全没有察觉室内是否有不对劲之处。 他驻足看了沙发两秒钟,回身走向书房。 他的脚步有些匆匆,在这个时刻,他想起了更多的东西,比如纪询昨夜停留在他身上的眸光,比如出现在床头的酒,比如纪询坚决要和他一起睡。 换一个角度。 只要稍稍提起警觉,换一个角度观察,很轻易就能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和自己昨天晚上感觉截然相反的一种可能——纪询会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不让他离开视线,无非有不想让他发现的东西! 他闯入书房,目光扫向纸箱。 放置在地上的纸箱,全空了。 一个个空荡荡的箱子,像一张张肆意打开的巨口,朝他扑来,撕咬他的血肉。 怪异的虚弱袭上身体,霍染因抬手扶着门框,他的眼睫颤了颤,像是狂风中不堪摧折的蝴蝶,但那双眼睛还是抬起了,蝶翼似的眼睫底下,是双寒光凛凛的黑瞳。 他撤了手,向前走去。 这时霍染因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步履匆匆。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异常轻巧,脚尖落在地板上的每一下都悄无声息。 他来到了书架前,抽出那本《人格心理学》,他的手落在封面上,缓缓摩挲着,他的神色并无多少变化,只有嘴角,一点点拉直,展平,抿出一道深深刀锋。 纪询呆在公墓里。 他开着车,车子停在公墓的停车场里。停车场下头不远,就是遗体告别厅,他呆在车子里,只消将目光轻轻朝下一瞥,就能瞥见高爽和卓藏英的家人。 他们来的比纪询迟,是先后来到了,到了也跟分了楚河汉界似的,坚决不往对方的位置踏一步。 今天天气倒是挺好的,烈阳在天空高悬,和他车厢里播放的《日不落》正正好相映成趣。 他遥遥看着告别厅前的平地。 两家家人,都只有独子独女,两家家人,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两家家人,也都知道这对已死夫妻的官司。 他们还是共同出现在了这里,也许有很多考量吧,比如邻里的闲话,比如儿女的名誉,再比如他们的孙子——四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中,唯一一个小孩子。 那是小俊。 今年上小学一年级,高爽与卓藏英的儿子。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收拾着告别厅,两家人远离了告别厅,往山路上走一段,正好靠近纪询所在的停车场。 小俊跟着奶奶走。 高爽的妈妈忽然对他招手:“小俊,到外婆这边来。” 奶奶不同意,外婆忽地冷笑一声:“你儿子害死我女儿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呢。” 奶奶刚要反唇相讥,一辆黑色的轿车自马路上驶来,两家人都闭了嘴。 等到轿车离去,刚刚被打断的话题又接上。 “你女儿那些乌糟事,我都懒得说。” “我女儿怎么了?” “两位,尸体来了,你们过来认领一下尸体。”底下收拾告别厅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大声叫他们,自然,才绊了两句嘴的四个人,又闭上了嘴巴。 车子里的纪询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心里都有数不尽的怒火。 但是怒火总难以直白地表现在面上。 也许顾虑着就在身旁,低着头的小俊;也许顾虑着他们的颜面,他们的自尊,他们的身份……毕竟他们是有些资产的人家,里子已经掉了,面子总不能再掉。 这样断断续续,无论如何,也要在外人面前粉饰出风平浪静的两家人,正不约而同——必然——地争抢着现在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上。 小俊。 卓家的人要抢他,高家的人也要抢他。 看着现在的小俊,纪询就想到昨天晚上险死还生的畅畅。不同,又相似。 停车场的车逐渐增多了,那是卓高两家的亲戚、还有卓高二人的亲朋好友。 因为尸体被莫耐毁坏无法修复,停灵厅里来的人略过了遗容送别这个环节,只有个黑白照片做的徘徊以供瞻仰。 纪询走到人数不算多的高爽的亲朋那一处,这儿人数不算多,比起卓藏英那些年龄不一的医院同事、各种同学、病人家属,高爽的亲朋基本上都是些年龄和他相仿的女性,不是同学就是闺蜜,亦或者是同事。 这点从这些人轻声交谈里就听得出。 纪询身边就有一对一个自称同学,一个自称前同事的女性正在攀谈。 米白衣服的和灰色衣服的介绍自己是高爽前公司的hr,最近一次见高爽是元旦前后。灰色衣服的则说自己上一次见还是高爽结婚,高爽生了孩子就再没联系了,想不到走的那么年轻。 纪询听着,心中微微一动,他走过去问:“你们元旦是为什么见面?” 米白衣服的女性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呀,她来打听入职,本来差点就又当回同事了,这不是今年开始全面开放二胎吗?我们老板左思右想,觉得她这种家境那么好的,很可能又要二胎,最后给否了。” 灰色衣服有些好奇的问:“阿爽还想出来工作?她不是不愁吃穿,朋友圈到处旅游各种游戏潇洒的很吗?干嘛要和我们这种苦命人一起打工。” 米白衣服耸耸肩:“静极思动?我也不知道,两年前她就来找过我们老板,也在找猎头投别的公司,不过那时候她条件提得有些高……” 两年前……纪询的手指有些僵硬,他下意识的问:“我听说她以前是高管,工资很高?” “对啊,她能力很好,不过我们这行发展太快了,她都结婚生孩子那么久,回来再拿当初那个位置,就有点点尴尬——职位给低了,她肯定也瞧不上,我知道的她求职过的几家公司最后都是因为这个黄了。不过今年她来问,要求没那么高了,就是想找个闲职。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她走的那么突然。” 两年前,元旦前。 高爽能力十足。 这两个先决条件在纪询脑海中来回播放,脑海中自动生成了根荧光笔,将它们划上重点符。 时间太微妙了! “除了这两个时间点,高爽还有没有在别的时间找过工作?”纪询急不可待地询问hr。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hr古怪地看了一眼纪询,本来不想回答,但等看见帅气的男人面露焦急,她又隐隐同情,多说了两句安慰之语,“不过我反正没听说过她在其他时间有找过工作。多半是没有吧,毕竟我们行业不太大,走到一定位置上的,有些能力的要出来找工作,大家都能听见些许风声……” 一张始终掩藏的鬼牌,在这时候被彻底翻开了。 纪询在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想通关于高爽和卓藏英的另一种答案的动机,这个他自昨晚看到霍染因的作业本后,一直不愿去想又不得不去想的答案。 但是这个答案——这个答案——跟谁说? 他站在灵堂的一隅,目光朝前扫去。 他看见了一个个前来吊唁的客人,一群黑白色的杵在灵堂里的杆子。 他也看见卓藏英的父母站在灵堂左侧,他们面露悲戚;他还看见高爽的父母,他们同样哀伤不已,他们的身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小俊。 小俊从卓藏英的父母身旁来到了高爽父母身旁。 也许在他没有关注的时候,高爽父母暂时夺得了小孩子的监护权,能将姓氏为卓的孩子,带在身旁,养在身旁。 lingdiankanshu.com 因为卓藏英杀死了高爽。 如果他说了……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纪询浑身一震,蓦地回头。 霍染因站在他身后。 在纪询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被霍染因带出告别厅,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走,风则从山上往下吹,他们一路走到停车坪的位置。 停车坪外是断崖,断崖之后能看见城市。 太阳在这时候又不见了,连绵的钢铁的城市笼罩在忧郁的灰雾之中,如同纪询此刻心情。 “你昨天晚上看见了作业本。”霍染因率先开口。 他没有给纪询回避、装糊涂、插科打诨的时间。 他转过头,接下去。 “为什么之后对我是那种态度?” 热刀切黄油,霍染因一气呵成,说出秘密。 “——在你知道是我杀害父母之后,为什么,对我那种态度?” 106、第一零六章 昨天晚上的一切, 又出现在眼前。 那本陈旧的牛皮纸作业本,再度出现在纪询的眼前, 他的双手依稀残留着碰触作业本的感觉,纸张粗糙,薄脆,轻轻一抖,既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夜枭正在桀桀怪笑。 他看见那行字。 用铅笔写下的, 一笔一划,端正但确凿地带着稚嫩的孩子的字体。 这个孩子,很冷静地写着: “11.19, 初雪。大家说,是意外。” 他再往前翻,铅笔字的内容还有, 还有很多。 这是本没有一页出现“杀人”二字,但横看竖看, 字里缝间,每个格子都在描述如何杀人的杀人本子。 纪询眼前轻轻一晃, 虚幻的作业本不在了,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面色如霜的霍染因。他看着对方,不知是否是错觉, 他在对方脸上看见了阴影。 冷酷的杀人的阴影。 霍染因还等着他的回答。 纪询继续想前踱步, 走到了停车坪再往外, 这里没有了水泥路,只剩下冬日里冻硬了的泥土,和哪怕这时候, 也能顽强冒头的稀疏小草。 再向陡峭的断崖下看,是稀稀落落,只剩下枝干的灌丛。 纪询的鞋尖在泥土地上搓一搓,一蓬土扬起来,撒下去。 他没在意霍染因掩藏在冷静外表下的急迫,依然按照自己的步骤说:“我昨天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吗?” “你不意外?” “当然意外。但意外不意味着我要为一本不知真假的旧作业本把你半夜扭送到公安机关——这种证据不足只能打草惊蛇还平白消耗警力的事情。霍染因,你我都该深恶痛绝。” 霍染因审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道视线尖锐得像一柄小刀,对方的视线再哪里,刀锋也就在哪里。 “看来你不相信。” “恰恰相反,我认为它很合理很可信。你因为受到父母家暴而产生愤懑,从而迸发杀意,最后选择打开煤气杀死父母,并在杀人后留下长久的心理阴影,导致对窒息情有独钟。所有的逻辑都合情合理——但这只是逻辑而已。” 这个长串句子里的一个词刺到了霍染因。 霍染因的眼睛眯起来,抵在纪询皮肤上的刀锋,向下一划,破皮出血。 “……纪询。你在替我开脱。” “这恐怕不能算开脱吧。正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确定这件事,才一直渴望我来探索你的过去,由我来审判你。一个连当事人都不确定的真相,我为什么要在什么都没了解的情况下作出武断的判断。” “万一我在说谎呢?万一我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清楚一切罪恶,只是在你面前演戏呢?”霍染因轻哂,“疑罪从无。有时候确实是一种良好的遮羞布,对吧?现在,你是警察,我是嫌疑犯,但身为警察的你如此轻易地对待一个嫌疑犯……” 霍染因将手插在兜里,迎着风站了好一会,直到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被冷风吞噬。他轻轻说:“纪询,你真令我失望。” 霍染因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一只手臂自后抓住了他,这只手臂带着巨大的力量降临到他身上,他在霎时被这道力量钳住,控制,他被拖着向后,他自下而上看见了纪询平静的脸,那脸在他面前一晃,随后变成了一方下颔。 他向下坠去。 他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看着纪询,无比意外的意识到,纪询的脸——当纪询脸上不再露出惫懒轻浮玩味的笑容的时候,这张脸居然比他所设想的、期待的更加冷酷。 背脊空空如也。 身后是断崖,轻薄的风托不住他,他向下坠去。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纪询依然在推他。 纪询要杀死他吗? 就在这时,扯着他的手施加了反向的力量,他在断崖的边沿踉踉跄跄站稳了,只有断崖边的一小块硬土地,在踩踏中破碎,散落的土块接二连三朝崖下滚落。 纪询拉着霍染因站稳了。 他微微垂眼,替霍染因整理被拽乱的衣领,散乱的衣领下,是一层在刚刚的突发事件中被激出的冷汗,纪询的指尖擦过汗珠,指腹下的躯体猛然一颤,他像擦在了对方的神经末梢。 周围没有人。 但有眼睛,一辆辆车子,一株株树木,甚至自山上刮来的一阵风,都长满了眼睛,从四面八方窥视过来,同他一起,窥视霍染因;又同霍染因一起,窥视他。 slkslk.com 纪询看着喘息有些急促的霍染因。 “霍染因,你对疑似杀害妹妹的我,毫无防备。你总说我感情用事,让我不要被感情的偏振片影响,被影响的真的是我吗?你真的了解我吗?不是你期待中的,假象中的我……是真实的我。” “……” “其实我也不够了解我自己。”纪询以寻常的口吻闲聊般说,“我们都不够了解自己。所以我们似乎都做了曾以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 ……我确实不够了解纪询。 凝视着纪询的脸的的霍染因突然这样想,此时此刻,他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了十足的陌生,当他长久地认真的思考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 纪询的脸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容颜随着外界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候这张脸更随性些,有时候这张脸更放肆些,有时候这张脸又显得温情脉脉。 它们都不是这张脸,它们不过是这张脸上随时可以更替的面具。 “不过霍染因,你选对人了。”纪询又说。 “……什么?”霍染因自恍惚中回神。 “你选对我了。”纪询忽地一笑,笃定说,“霍染因,我会把真相带给你。” 镜子发生了水波似的荡漾。 种种薄如蝉翼的面具合拢在这张脸上,共同绘制出一张由智慧与自信凝结出来的面孔。 一张绝不会让人遗忘和认错的面孔。 霍染因看得有些痴了。 一阵敲锣打鼓的丧乐恰在这时响起,纪询回头,朝停车坪下望了一眼,他们交流的过程中,宾客已完成祭拜先后下山,只剩下死者的亲属,在丧仪人员的引领下,跟着棺材往火化炉去。 这是最后的时间,而后900°的高温会将人体湮灭,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头盛着犹带余温的灰。 “霍染因。”纪询说,“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该和谁说,想来想去,只能和你说了吧。” 纪询稍稍整理思路,开始叙述: “刚才我们在说你的作业本。那就从作业本开始说吧。看到作业本前,我对你同畅畅共情的最大猜测,是你被父母家暴并曾被他们带着一起赴死,只不过也侥幸逃脱,因而落下心理阴影。” “看到之后,全新的可能出现了。 “人总是下意识的预设受害者,但实际上用煤气杀人,你父母打开开关和你打开开关的可能性是平等的,不存在先后。 “正如在高爽的死这件事上,无论是遗书、加湿器、窗户、毒物也不具备明确指向性。 “遗书既可以是卓藏英模仿的也能是高爽模仿的,加湿器没有了指纹就不知道谁使用过,而智能控制的设定,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怕是由卓藏英的手机发出指令,你也不能确认是谁设置的。而毒物,警方现在并没有查到氰|化|物是怎么拿到的。 “他们——卓藏英和高爽——有着同样的杀害高爽的可能。 “莫耐把高爽所说的杀人理解为亲手杀死卓藏英,但实际上这也可以理解为自杀,并嫁祸给卓藏英杀人。 “自杀的死亡保险一般需要投保人投保两年以后才生效。 “今天我听到一个故事,高爽在两年前曾经想要回到社会参加工作,但是多方努力后失败了。 “高爽和魏真珠不同又相似。 “她们的相似之处在于,高爽看上去过的很潇洒但依然婚姻生活很苦闷。婚姻之间,除了像段鸿文那样的热暴力,也可以是不闻不问的冷暴力。 “高爽不像魏真珠,她曾经试图想要摆脱这一切。 “她是一个全职太太,交友圈被极大的缩小,她就在游戏里追逐自己虚幻的感情归属。她也想要出去工作,工作是离婚并且负担抚养孩子的前提。 “但这些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游戏里的感情失败不是因为网络的虚幻,而是大部分人不愿意接受二婚带着孩子这样的束缚。而工作上的失败,则是习以为常的职场法则。 “因为一次婚礼、一场生育,她就从一个事业有成的职业女性被束缚在这场冰冷无望的婚姻里,不但需要忍受丈夫的漠视,还得面对自己身份的落差。 “就像她对莫耐感慨的那样,高爽觉得自己被这个社会抛到了身后,在这种强烈的情感驱使下,她一方面想要结束自己提前垂暮的生命,一方面想要报复丈夫。 “但她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她无法草率的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又渴望这个过程中随时有什么能打断他。 “她诱使卓藏英,或者干脆就用卓藏英的名义给自己买了份保险,大额保险其实并不需要本人亲自出面就可以购买。 “这份保险包含了常见的两年以后生效的自杀选项,那是她给自己选的死亡时间,是小俊读小学一年级,差不多长大拥有一定独立自主能力的年岁。 “她在两年之期到来之前,曾想要过最后一次挣扎,她放低要求去找工作,很可惜,她又失败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催促她赶快赴死的必然发展。 “高爽做了死前的最后一场旅行,她去看了日出,她回到家,保姆被预先以旅游的借口调离了,万事俱备,她打了电话,声称自己待会儿还要去见孩子,以此制造自己不想死的假象,接着她躺在床上,等着擦掉指纹的加湿器里的毒药发挥作用。 “等到警察来到现场,看到保险金和刻意隐藏的遗书,一切的杀人怀疑自然而然的就到了卓藏英身上。 “魏真珠说的没错,高爽确实是以她最羡慕的优雅姿态死去的,因为高爽杀卓藏英,不需要像她那样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切同样没有证据。”霍染因没有立刻被纪询的陈述迷惑,他思路清晰,沉声说,“即便你给高爽增补了那么多可靠的动机逻辑,它的可能依然是平等的。” “遗书。”纪询说。 “高爽让父母把家具丢掉!”霍染因回忆一遍,迅速抓住重点。 “她担心有毒物质残留在家具上。”纪询叹了口气,“这是母亲才会留下的遗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依然关心她的孩子超过她的计谋。一个对家庭漠不关心的丈夫,可以模仿她的字迹,但永远无法模仿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霍染因再没有疑问。 每一次都这样,纪询总能在最后将他说服,令他深信,这就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所以,你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真相说出去?” 霍染因也和纪询一样,看向了送葬的队伍。披着麻衣的孩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段,专业的孝子贤孙哭天抢地的声音完全将孩子天然的哭声掩去,那是小孩对母亲最后的濡慕。 “你并不想洗刷卓藏英的杀人冤屈?” 这回,沉默地换纪询了。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碰到许多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决定的事情。纪询碰到的可能尤其的多。 这样的沉默绵延到这行白衣队伍消失在他们的视线。 “高爽遇害一事,本来就没有立案。警察无法定卓藏英的罪。卓藏英没有谋杀高爽,他只是在生活里慢性毒杀她——不过这些,”纪询最后对霍染因一笑,“由警察决定吧。” 107、第一零七章 微信的白界面上, 闪出一行字。 纪询低头一看,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发来消息。 “案子结束了, 你想知道答案吗?” “不想。”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给霍染因留下半分继续的空间,但尽管如此,屏幕的左上角还是跳出了“正在输入”的字样,显现着对面的人似乎还有些话想说。 霍染因确实有话想说。 与案子无关,与自己有关。 在他的秘密, 作业本的秘密,全然摊开在纪询面前之后,纪询确实给出了充足的反应和态度, 但是……不够,依然不够。 霍染因想在纪询身上索求更多的东西,除此以外, 他还必须纠正当时谈话中的一点。 纪询说被感情影响的是他——当然不是。 他始终在警醒自己,公和私分开, 情和欲也分开,唯有这样, 才能思路清晰,条理顺服,得到真正正确的答案。 他的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指尖屡屡将隐藏着的手机键盘挑起来, 再隐藏, 往复如此, 似乎这样就能常擦常新,也能及时刷出纪询新的言语。 可惜,直到这点休息时间都用光, 也再没有擦出只言片语。 纪询回了霍染因一句话后,就将手机放到一旁。 他抬起头,一向没有人来拜访的屋子,意外地坐了个人。一位头戴绅士帽,手持鼻烟壶,还拎着个大大邮差包的中年人,因为进了室内,绅士帽被拿下来放到桌子上,露出他一张严肃的脸和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这是位长得看上去很像法官或者律师,或者时光倒流的中世纪绅士的一张脸,而后这人微微一笑,冲纪询说: ranwen.la “纪老师。” 其实他是个编辑,还正是纪询所供稿杂志社的主编,网名福斯,如今过来,毫无疑问,为了催稿。 这年头编辑催稿也是可怕,这不,都堂堂正正杀到作者家里来了。 纪询寻思着怎么敷衍过去:“其实我最近有点事。” 福斯不慌不忙拿出本地报纸:“我知道纪老师最近在为新书积累素材,帮警察破案当然是件大事,但是写故事也是件大事。” 报纸摊在桌上,纪询打眼一瞧,也不知道是哪个小报记者,在他们集体搜山的时候拍了张照片,主要内容是一通歌功颂德,说是警察破案如救火,连夜上山搜人,还把他的侧影给拍进去了,导致刊印出来的时候,一下就被编辑部那边认出来了。 被认出来了也无所谓,毕竟纪询没有拿人订金拖人稿子,他写文一向佛系,交全稿了才收钱,所以拖也拖得理直气壮:“最近不太缺钱……” “写故事能救人。”福斯说。 “?” “能救精神枯竭者,能救谜题爱好者,能救千千万万个翘首以盼的您的书迷。” 说罢,似乎为了作证般,他打开自己随身的大皮包里,拿出厚厚一叠信件,还有随同信件而来的各种礼物。这些全是书粉寄到出版社,拜托出版社转交作者的。 纪询沉默半晌,主要是被面前小山一样的信件给震惊到了:“6102了,还寄信给出版社?” 福斯认真答:“没办法啊,喜欢推理的读者总是念旧点。另外,纪老师,我今天来还有个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刑一善基金会’最近又给我们出版社打了笔款子,希望我们出版社利用这笔款子给你办个全国巡回签售会或书友座谈会,你看最近抽得出时间吗?” 一个案子终于结束,刑警支队难得地按时下了班。 霍染因在离开警局上路回家的时候又点亮手机看了眼微信,距离下午发消息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他和纪询的聊天界面上,依然只有那一句对话。 夜幕已然低垂,两侧是庞大的车辆洪流,前方闪亮的红灯正在数着秒。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 一、二、三…… 数着红灯,数着心跳,数着思绪。 数着数着,数到前方红灯变绿,周围的车辆徐徐启动,他也跟着启动,沿路前行,却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一转角方向盘,无视近在咫尺的居所,转变方向,朝纪询家开去。 来这里也有几次了,霍染因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区,抬头看一眼纪询的房子,有灯,人在。 他乘电梯上楼,叩门时慢条斯理,已然在恶趣味地想着纪询待会见到突然出现的自己,会露出什么惊异的表情来……也许并不会,也许纪询已经猜到了自己要来,也许纪询下午冷冰冰的一条回复,就是为了激自己上门? 没有关系。 不论动机和目的如何,等真正见了面,都不会再像他们在公墓里头那样。这回掌握谈话进度的,一定是我。 霍染因又想。 门应声而开,他开了口,可是“纪询”两字卡在喉间,站在门后的是一个叼大烟斗的不认识的中年人。他没说话,中年人打量他两眼,倒是很快说:“是霍警官吗?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鸣星出版社主编福斯,下午的时候纪老师和我说过你可能会来,请进。” 该。 可算有人来催他稿子了。 霍染因一时居然冒出了这种想法,他跟着福斯进了门,先看一眼客厅的桌子,看见上头放着一堆文件,文件上头还压着个绅士帽,旁边有个黑色邮差包。这两样东西都不是纪询的,显然,这是福斯的临时办公地,对方正在这里处理什么。 他没在客厅里看见纪询的影子,于是目光一转,挪到了闭合的书房门前。 “进来。”纪询的声音自里头传来,隔了个门板,听起来有点失真。 他打开门进去,天色晚了,窗帘拉着,房里也没有开灯,只有电脑是亮的,荧荧的白光给弓背盘腿坐在电脑椅上的人镶了一层光边,余下些许,则在黑暗的房间里勾出一层朦胧黯蓝。 纪询没有问霍染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这类的废话,他一边运指如飞,一边单刀直入。 “有案子吗?” “没有。”霍染因顺手关门,“怎么,你很期待有案子?” “我想也没有。否则你不该这么早过来。” “你倒觉得我今天一定会来?”霍染因语带挑衅。 “你过不过来不太重要,不过来迟些我可以去你那。”纪询回答。 明明是句公事公办的话,但霍染因心中支棱起来的毛刺又软绵绵消停下去。他再度看着纪询,顺势看了眼纪询的屏幕。 从他进来到现在,两分钟功夫,word文档的一页白纸已经写完了,多少有六七百字吧,既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写完这么多的字,为什么《毒果》下一本迟迟没见? 霍染因沉默地回忆半天纪询最近的行踪,勉勉强强承认: 恐怕在纪询拖稿上,自己要付一些不太重要的责任…… 他转开眼,一时有些意兴阑珊,随手打开电灯开关,灯光一闪,满室亮堂,他的视线随之落在纪询的书架上。来时想好了要和纪询好好谈论自己的事,但纪询正在好好工作,算了,下回再找时间吧…… “没有案子正好。”纪询对霍染因擅自开灯没什么意见,接着说,“我接下去要去巡回签售,十个城市分一年走完,下午福斯问我第一个城市安排在哪里,我说琴市。” 他转头,纪询的眼依然注视屏幕,坐姿依然随意,连背都没有意思性地挺直一下。 但那双黑色的眼睛,映着光。 琴市。霍染因咀嚼着这个名字。我的故乡。 白日里纪询所说的承诺忽然又回响在他的脑海,剥离了那种虚幻悬浮不真切的感觉,像一块沉沉重重、压在心头的石头,浮出来,放下去。 白日是契约,如今是践约。 没有行动的契约不过一纸空文,唯有践了约,才放心,才放松,才被浓浓的迟来的惊喜和期待和亢奋给淹没。 “啪”一声,灯光又灭了。 饶是大半精神被创作牵扯,纪询也忍不住出声抱怨:“不要一时亮一时暗,我家电灯招你了?你闪得我看不见屏幕了。” 结果抱怨还没说完,他的电脑椅被人自后一拉。 双脚还在椅子上的纪询毫无反抗能力,被人轻轻松松带离电脑面前,再连人带椅撞上了窗台,这下子纪询恼火道:“霍染因——” 霍染因俯下身,咬住他的唇,缠上他的舌。 电灯没招我,你招我了。 霍染因在心里想着,他这时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心就像一条绷紧了的弦,弦准备得太久了,当它发出铮鸣的时候,必然如同疾风暴雨一般;又像一座已经压抑了很久的火山,当火山喷发的时候,滚烫的岩浆蒸腾了血,消融了肉,烫酥了骨。 他亲着,吻着,最初占据了全然的主动,直到换气的时候,听见纪询在耳边悄然说了句: “外头还有人。” “怕了?” “怕。”纪询说,“怕不方便。” 纪询的声音似乎带着钩子,勾得霍染因本来已经沉溺下去的神经重新警觉起来。 这句之后,霍染因被按在了窗子上,纪询如同猎豹,从慵懒到狩猎也只用了一霎的时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墨绿色的窗帘扬起来,窗帘在黑暗里划出道蝠翼似的闪,他被黑暗完全包拢,心里偏又灼灼烧起烈焰来。 像已站在了悬崖的底端,天空落下一条绳索,他沿着绳索攀爬上去,看见崖边探出纪询的脸。纪询的手里抓着这根绳索。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 你不知道他要拉你上去,还是推你下去。 于是恨不得将余生都做燃料,也要在这刹那将人抓住。 108、第一零八章 闭合的书房门忽地打开了, 正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看纪询去琴市行程规划的福斯“叭叭”抽了两口烟,只感觉一道黑影风一样掠过身畔。 等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只听见一声大门闭合的“砰”响,有人出去了。 是刚才来的霍警官吗?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福斯诧异了一瞬,又看眼时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居然晚上九点了! 哪怕是过来催作者稿子的,在作者家呆这么久也有些夸张,好在手头去琴市的行程安排差不多敲定了, 他赶紧拿起安排表,去敲书房的门。 ranwena.net “进来。”纪询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他推门进去,一下子还没看见纪询, 等再定睛细看,才自墨绿窗帘合拢的缝隙里,看见双臂抱起, 肩膀倚窗的房子主人。 “关于琴市的行程已经安排妥当了。”福斯说。 “谢谢,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纪询说。 “不, 还是早点确定的好。”福斯对拖延症敬谢不敏,他今天亲自过来就是为了把事情统统敲定, “请看看酒店和行程安排有没有问题。” 纪询拿着纸看一眼,明天收拾行李,后天出门,在琴市预计呆三天, 全程五星级酒店, 一天签售会, 在会友书店;一天讲座会,在琴江大学;剩下一天,可以游览琴市。 “我这里没什么问题。”纪询将行程表还给福斯, “酒店需要订五星的吗?” “基金会那边给的款项不少,所以行程从优安排。”福斯说。 “基金会的创办人有要求和我见面吗?”纪询忽然问。 “这倒没有。”其实这事多少有些奇怪,在为作者花了这么一大笔钱后,合该提些情理之内的要求,比如和作者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然而这些一应没有,创办者始终隐在幕后,只负责给钱,倒像是个一心付出不求回报做慈善的。 福斯有心想要和纪询聊聊基金会的怪异之处,但在刚才那句话之后,倚着窗的人又不说话了,只顾看窗外的夜景。 他也就消了这个念头。 世界这么大,还不兴出几个有钱有闲有怪癖的人? “那我就派你的责编和你全程同行了。”福斯为今天晚上的对话划下终点,在走之前,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刚才霍警官为什么匆匆离开,是又出了什么案子吗?” 不是案子。 没有案子。 是再待下去,两人就要忍不住擦枪走火了,只好先行离开,让各自身体里沸腾的火焰冷却一下。他们两个滚入火焰烧着彼此没什么大碍,但溅到了路人就不美了。 何况现在也不到那个时候。 霍染因走了,福斯也走了。房子里再度剩下纪询一个人。 纪询抱着胳膊,倚着窗。室内没有灯,窗外的夜色也便霓虹瑰亮起来,他看见了小区里的景观树,枯了一整个冬天的树不知在什么时候生发几片嫩叶,小小的叶子在晚风里细细摇摆,摇出几缕春的气息。 这个忙碌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等去了琴市吧。 纪询想着。 等置身霍染因过去生活的城市,等探寻到一些线索,他所碰触的就不再是霍染因粉饰出来的身躯,还有藏在身躯之内的,最真实的灵魂。 翌日的准备并不花多少工夫,整理妥出行的箱子也就完了,现代社会,只要随身携带证件和手机,一切都好说。 整完行装,和责编约了明天高铁站见面,再给霍染因留个言说出自己明天开始要出门三天,所有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完了。 纪询环伺屋子一圈,静极思动,在晚上的时候,去了好久没去的浣熊酒吧。 酒吧开得早,憋了一整个年节的人们在红灯绿酒中放肆扭动,纪询再度坐到他过去熟悉的位置,拿起熟悉的鼓槌,酣畅淋漓地打完一通鼓。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回打鼓之后,纪询没有感觉到年前来这里的仿佛耗尽身体力量的倦怠和恍惚,他依然疲惫,但更多的是发泄一通后舒适放松的疲惫。 奇妙。 难道这段日子和霍染因跑前跑后跑上跑下,事实意义上的锻炼到身体了? 纪询思忖着,从台上走下来,一个年翻过去了,酒吧里的人又换了一批,他顺顺利利地从并不在意他的人群中挤出,挤到吧台前面。 杰尼倒是还在,这个小个子学生脸在短短时间里升了职,从原本的服务员变成了酒保,正站在吧台后对自己挤眉弄眼。 纪询坐到杰尼面前。 一杯鸡尾酒送到面前,这杯鸡尾酒有些意思,最底下应该是可乐,黑沉沉的液体里,细小的气泡藏在其中,一个接一个往上升;就在气泡上升的过程里,杯中的液体也逐层变亮,直到最顶端彻底褪去黑色,变为透明。 这缕透明色如同一圈光环,笼罩着这由暗变亮,由黑到白的一杯酒。 “这是我新调配出来的鸡尾酒,”杰尼笑嘻嘻说,“我想叫它‘新生’,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不错。”纪询看一眼,“但我可没点。” 杰尼:“我送你的。” 纪询端起杯子晃一晃,啜一口,味道还行,有点辛辣,可能和人生一样,任何转变,无论好坏,都带着辛辣的气息:“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大方?” “看见你本来就是一件好事。”杰尼,“再说,我感觉今天的你和过去不太一样,精神许多了。” “哈……” “怎么,要否认吗?” “没有必要否认。”纪询坦然承认了,“我也觉得最近的精神好了些,看来我悬崖勒马,从猝死的边缘往回撤了一步。” “不过还是有些可惜。”杰尼又面露遗憾,“你精神好了,那种毁灭似的吸引力就没有了,你都没有发现吗?今天你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女人过来找你要电话号码了。” “……倒不必。”纪询说。 一个gay要那么有女人缘干什么呢?再说,也未必是因为他没有了毁灭的感觉就没有吸引力,难道不能是其他人嗅到了名草有主的味道? 两人话才说完,隔壁的位置动了,一位窈窕有致的女人坐了过来,将手包放在桌上,侧脸看纪询。 杰尼立刻收声,一点也没有才发表结论就被打脸的尴尬,反而立时眉飞色舞,冲纪询狂打眼色起来,可见虽然翻了个年,但他做红娘的热情并没有丝毫退却。 纪询一时颇感无聊,又察觉到隔壁的人目光还黏在自己脸上。 他转过脸去,寻思着个不叫双方尴尬的推拒理由……继而,当看清身旁女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定住了,原本含在嘴里的话咽回去,眉毛倒是挑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熟人。 是丝丝。 “我,我有事找你。”丝丝今天穿着条白裙子,白裙子,黑头发,妆化得很淡,连口红也不涂,几乎素面朝天,只有眼尾有一点点红,像是哭过了揉肿了般娇怯。她偷眼看着纪询的时候,眼尾尤其明显,“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是很重要的事情,是,是上回你们来找我的事情……” 最后一句很轻很小,丝丝说话的时候,还忐忑不安地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害怕被什么人发现,当然,她的手也抓住了纪询衣服的下摆,只敢捏着一点点,似乎这一点点,就给了她不同寻常的勇气。 凭心而论,丝丝不丑,今天的装扮也恰和时宜,柔柔弱弱,安全无害,最能激起男性的保护欲。 奈何她今天运气不太好。 纪询不止是个gay ,还是个清醒的gay,更是个清醒的·前刑警·现侦探·gay。 他古怪地看着丝丝,脑海里闪过三个字: 美人计。 再闪过六个字: 黄毛的美人计。 “可以吗?”丝丝被纪询看得有些不安,忍不住在吧台凳上动了动。 “可以。”纪询一口答应。 他背在身后的手,摸到了手机,点开界面,以盲打的形式,给霍染因发了条消息。 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找嫌疑犯的麻烦,嫌疑犯倒是自觉,白送上门来。 那自然里应外合,把了门窗,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同一时间,霍染因正带着警队里的人在外头吃火锅,案子结束了,不管怎么样,也该庆祝庆祝,今天除了吃火锅外,他们还商量着待会去唱k。 谭鸣九喝了点酒,嗓门变得更大了,闹着要给纪询打电话,把纪询从屋子里挖出来,让纪询一起过来庆祝,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发霉。 霍染因没有吭声。 他不说话,桌子上的其他人多少明白他的意思,劝酒的劝酒,说话的说话,把这节揭了过去,火锅腾腾地冒着白烟,白烟穿梭于人群之间,将人群分割。 霍染因闲适地靠在椅背上。 他知道这些人在猜他和纪询是不是闹了矛盾……才不是。 霍染因心想,纪询明天就要外出工作了,今天在家里好好准备,多写点文,不好吗?《毒果》后续似乎已经因为自己推迟了交稿日期,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推下去,接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案子,案子出了,又是忙碌,不如趁着空闲的时候多写点。 他冠冕堂皇地想了这么一通,最后,看一眼袁越。 而后,又打开手机,看看微信。 微信里,他和纪询的最后对话在下午。 他将手机放回兜里,继续吃火锅。 纪询已经拉着丝丝在吧台前徘徊了一个小时了。 这一个小时里,他翻来覆去地找话题聊天,聊得都快词穷了。 怎么回事。他暗暗纳罕。原本以为霍染因最多20分钟就该给他暗号,和他默契下一步行动,结果翻来覆去,左等右等,都等了三倍的20分钟,霍染因也没有任何动静……酒吧里也没有进来便衣。 “……不好意思,我去上个洗手间。”纪询直接和丝丝说。 他抛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丝丝,快步往酒吧的洗手间走去,男士洗手间外是扇木门,有对情侣在门口腻腻歪歪,他推开木门走进去,里头空荡荡的,小便池没见人影,只有坐便器的门半掩着,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直接拨了霍染因的电话。 耳旁刚听一声“嘟——”,脑后就袭来一缕风。 纪询心生警觉,向旁一闪,眼角余光立刻瞥见一根棒球棍自他身后狠狠砸下! 他即刻回身,看见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人从掩着的门后走出来,他立时转头准备冲出去,但厕所木门一动,刚刚在外头腻歪的那对情侣中的男性进来了,堵着门,还亮出一把锋利小刀。 纪询立刻别开眼。 他平静一会,输人不输阵,: “……兄弟们,在厕所里呆了不少时间吧?为了堵我,你们真是辛苦了。” 奈何对方根本没和他废话,拾起小刀,朝他直刺。 锐利的刀尖如同十字银星,银星的光芒在他眼中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直到炸出一片炫目白光。 109、第一零九章 放置在吧台上, 套着粉红壳子的客人手机的屏幕亮了亮,不等正擦拭玻璃杯的杰尼看见屏幕上划过了什么, 一只指甲做得花花绿绿,镶钻贴花的手覆盖上去,将手机放入包里,又拿出一张红钞票,放在吧台上,顺手掏出的还有面小镜子, 镜子的主人正对着镜子整理容颜。 丝丝说:“买单。” 纪询才刚刚离开这里去厕所。出于好意,杰尼提醒:“等等坐在这里的男士吧,酒是他给你点的, 他回来后会替你结账。” 然而照镜子的女人嘴角轻蔑地向下一撇。 “他不会回来了。”丝丝,“男人都这样,尿遁。” 说完, 丝丝将镜子塞回包里,起了身, 摇曳着走入人群。她离开没多久,酒吧的角落的角落“哐当”一声响, 一把铁椅子被踢倒在地上,引发了一阵骚动,但没会儿,那把倒下的椅子就被人扶起来放好, 还连声向周围道歉: “不好意思, 伙伴喝醉了, 不好意思。” 杰尼朝那边伸长脖子探了探,确实看见几个男的扶着自己的同伴,他们的同伴估计醉得不轻, 一左一右两个人共同扶着他,脑袋上还罩着件外套,把脸都给挡住了。 不过在酒吧呆得久了,什么样的醉态没有看过,这还算是有素质的了。 杰尼垂下眼,继续擦拭手中的玻璃杯。 擦着擦着,他慢慢觉出些异样: 怎么纪询还没有回来?就算平日里他为了躲避骚扰,会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但这回是他主动给女士点酒,怎么样也该回来一趟把账给结了吧……? 纪询坐在一辆车里,原本拿在手里的手机,当然早已被人收走了,除此以外,他脑袋上罩着黑头套,双手双脚被绑,这伙人也许是怕他磕着碰着,还给他系了安全带——当然,这是往好的方向想,往坏的方向想,和捆只猪在座位上也相差仿佛了。 视力被削弱到几近于无,还能感知周遭的,便剩下听觉、触觉、嗅觉。 他嗅到车厢前边传来的香风,前座坐着丝丝。 左右胳膊都在别人的掌控中,他在厕所里见到的男性都人高马大,但三人挤在一排并不感觉逼仄,这是一辆宽敞面包车。 除此以外,车窗关着,嗅不到外头的味道;车厢内音乐开得很大,可能是防备他大喊大叫,纪询也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车子到达目的地,中间还冒出了个很有可能变为现实的担忧: 明天约好了和编辑一起去琴市,不会又跳票了吧…… 这趟车程很远,在纪询默声计数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停下了,他的安全带被解开来,拴着他左右胳膊的手重新变得像钢圈一样紧。 他被挟着下了车,又走了一段路,先感觉到沙子磨鞋底的滑溜,又嗅到风中好像有些烧烤的味道,中间又上了几阶楼梯,最后他被重重按在一把瘸了脚的木头椅子上。 再接着,眼前一亮,罩了他整一路的头罩被取下来,昏黑的双目终于能够重新视物了,不过第一时间吸引他目光的,既不是现场环境,也不是围在身旁的绑架犯,而是他正对面的投影仪里出现的人。 投影仪的光投在简易的白墙上,投出的影响如同清晰度不足般模模糊糊。 纪询第一眼看见的是里边人一头标志性的黄头发与下巴上的大痦子。 黄毛。 真是毫不意外。 纪询继续观察,黄毛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看着像是单身公寓的房间里,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英文日历。 英文…… 人已经跑到国外去了?也不奇怪。小曼在ktv里猝死恐怕吓着黄毛,否则对方没必要找人来奸尸顶替。而他们顺着小曼找到了丝丝,对丝丝的逼问事后被丝丝告诉了黄毛,黄毛已经和他们打交道两次了,害怕他们再深入调查,方才火急火燎地出国去…… 既然人都在国外了,法律管不到他,那自然狂妄无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干脆找人把仇人绑了做了,泄泄心头之恨。 纪询若有所思,一下就理出了今夜突然的绑架背后的种种来龙去脉。 “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黄毛抖着腿,“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吗?” “说实话也不是很意外。”既然这些人没有堵着自己的嘴,纪询的嘴巴就不闲着,“只要是智商正常的人都能知道丝丝背后就是你吧。” 他说话的时候也没忘记观察周围。 视线清晰的第一瞬间,他花太多的注意力在黄毛身上了,现在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是个没怎么装修,只通了水电刷了墙的毛坯房,应该在二楼,因为刚才蒙着眼的时候,没爬几层楼梯;但窗户被挡住了,看不见外头,但初步判断,应该是刚刚建成,还没有正式交付的崭新小区。 距离浣熊酒吧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的崭新小区…… 纪询试图判断自己的可能所在小区,可惜无果,在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三年里,宁市的房子拆了建建了拆,过去他背下来的地图已经无用武之地了。 他的视线最后落到室内的人身上,那四个在厕所里堵他的男人一个不落,全在这里,他们的旁边,投影仪下,是一袭白裙的丝丝。丝丝抿唇冲着他笑,嘴角鲜红,不知什么时候,她重新涂了崭新靓丽的口红。 投影仪的光同样染了她的裙角,斑斓的流动的影子,正在她裙上张牙舞爪。 纪询的视线同时往下一落,落到了白墙底下的一抹绿色上。 他看见了,自己被收走的手机,就放在白墙的下边,丝丝的脚旁。 刚才没有听见关机的声音,也许我的手机还没被关机。纪询暗想。但这不太寻常,他们不怕有人打电话进来找他?不怕警方发现异样调取他手机的定位?还有霍染因,这都两个小时了,为什么他一点动静也没有?除非…… “还在看你的手机?”投影仪里,黄毛的脚抖得都要飞上天花板了,他忽地倾身,脸凑到镜头前,大大的一张脸几乎占据整个白墙,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在放大数倍后,变得极其怪异,“还期待着跟你在一起的那个警察能来?数着秒等?绞尽脑汁想怎么样才能再拖拖时间?别想了,你就算能拖一辈子,你的消息,也传——不——到——了,阿sir!” 果然。 悬念落地,纪询索性放松身体,让被反绑在身后的手没有那么难受。 “你们什么时候黑了我的手机?”纪询反问。 能那么迅速的在酒吧埋伏,说明对方掌握了自己行踪,要么是一直在浣熊酒吧蹲点,要么是跟踪手机里的定位信息。最近与自己手机唯一有些奇怪的事情只有一件,很好猜,于是纪询下一秒就自己回答了:“是我在高铁站扫码拿小黄鸡的时候?我说怎么微商那么不专业。可惜,那只小黄鸡还挺可爱的。” “都被绑了你还这么多话,还关心这些有的没的,”黄毛阴恻恻笑起来,“不好奇自己待会会碰到什么事?不如来求求我吧,求得我开心了,我说不定就放你一马了?” 纪询闭嘴不语。他打量黄毛打量了半天,看得黄毛面露不耐时,终于笑起来: “怎么,你还想杀我?” “死到临头还嘴硬!”黄毛被纪询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猛地将面前的茶几一踹,沉重的木头桌子猛地向前一窜,摆放在上面的物品四下横飞,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脚劲不错。”纪询面无惧色,接口点评,“被追得多了,练出来的吧。这都一路夹紧尾巴跑到了国外去,要是当初有这份劲头,也不会在亮晶晶旁的小巷子里,呼哧哈拉地跑了半天,还被我直接抓住按在墙壁上——”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投影仪里的黄毛已经狂怒地开始咆哮了起来,激怒这人比纪询想象的还要容易一些,他的嗓门也比纪询预料得更大一点,这是接近地面的二楼,有穿堂风,窗户应该没有关严,只意思意思地用窗帘遮挡了,纪询确定黄毛的声音能够传到外头去,但外头有没有人路过听见,听见的人是否会觉得奇怪而报警……听天由命吧,有时候人活不活,需要的是一点运气。 纪询已然认真地自我营救了。 黄毛在投影仪里足足骂了三分钟,这三分钟里,那几个将纪询绑票过来的人面色麻木地站在一旁,并没有上来教训纪询的意思;只有丝丝,站在投影仪旁,娇声娇气地安慰黄毛。 这几个人是借来的?或者干脆点,是直接用钱买来的? 不是自己的手下,确实也懒得多做其他事情……纪询若有所思。 这时候,黄毛总算冷静了下来,只见他定定看了纪询几秒钟,回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你能。待会也别怂。你是用哪只手按着我的?”黄毛对纪询说,“对了,右手。我就先要你一只右手。” 他端起酒杯,透明的杯底,凝聚着宛如鲜血的红酒。 他啜了一口酒,于是裂开的嘴上也沾了血的颜色。 “你们,先剁他一只胳膊。” 那几个呆在旁边,面色麻木的人,此刻像是接到了指令的机器人,一个接着一个活了过来。领头的那个手里的棒球棍换成了一把西瓜刀。 他提着这把西瓜刀一步步走过来。 他走一步,纪询的眼睫就颤动一下,连着心脏也颤动一下。从心室里颤出来的阵阵麻痹,已经开始顺着血液传递到四肢。 也许这时候闭上眼睛会好一点吧。 纪询想。 但这样嘴炮就显得很气弱,而他现在还得靠这种主角光环普照的嘴炮大法自救。 他只好睁着眼睛,注视着自己不愿意注视的刀尖,刀尖迷花了他的眼,他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好像成千上万的点在他眼前闪烁,直到他控制不住地眨动眼睛,眼中的模糊稍稍退去,他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滴入他的眼睛。 纪询勉强定定神,没让人发现自己正处于连转了一百个圈的晕眩状态,继续开口: 思路客 “打我一顿和造成伤害甚至死亡量刑可完全不一样,几位朋友虽然被雇佣来做这些,恐怕也不是百分百做好杀人偿命判死刑的准备吧。今晚我和编辑恰好有约,不到点给他发消息他肯定要来催命鬼人肉催文,要是找不到我,没多久就会报警,警局对我那就太熟悉了,1分钟内就能查到浣熊酒吧。你们选择在那里绑我可不明智,不过没办法呀,谁让我前几天都和警察在一起你们只能在那边绑我,这我理解,但是杰尼看到我去厕所了,你们的生物物证被我悄悄的在打斗时藏在了我那些警察小伙伴一定会找到的地方,你们又没带手套,指纹啧——” 短短几步路,领头人已来到纪询面前。 他停了下来,皱起眉,似乎在思考刚才纪询到底做了什么。 纪询咧咧嘴,舔下干涩的唇,再接再厉:“你们是从浣熊酒吧正门带我离开的,那边右侧就有个摄像头保准把你们的车拍的很清楚,车子和车牌号归属人就出来了,接着跟着车牌号就能找到这里。你们碰上这么不靠谱爱现的金主也很难啊,谁要杀人越货了还wifi联网视频的,这问电信公司查一下wifi热点属于哪个手机,啊——希望你们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证办的手机。” 丝丝发出一声惊呼。 纪询叹了口气:“原来是你的手机,傻姑娘,他们要是杀了我,你也讨不着好,试想你和我在酒吧前聊了一个多小时,警察会不找你吗?待会儿我要被杀了,你帮凶是逃不掉的至少一个十年起步,不过这还算好的,你会被警察抓这件事警察知道,这几个人也知道,比起警察让你坐牢还有命活,这些被你看到了长相的人更可能直接把你和我一起灭口——” 领头人似乎最后还是决定收钱办事。 他高高地抬起手,投影仪迷幻的光照亮这柄刀,刀挥下来—— “等等!”毛坯房里突然响起尖利的叫声,丝丝高分贝的尖叫喊停了这回行刑。 刀锋堪堪落在纪询的衣服上。 纪询的胳膊还在,但骨头经络似乎感觉到了透体的寒意,猛地痉挛了下。 纪询他转了转眼睛,看向丝丝,丝丝也正看着看他,冲他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110、第一一零章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投影仪里, 黄毛质问丝丝,他的声音不大, 但他眼中的愤怒已在他脸上凝成实质,他下巴上的那颗痦子,都已经颤抖着泛出邪恶的红光。 矛盾的焦点瞬间出现在丝丝和黄毛之间,纪询一下子从迫在眉睫变成了隔岸观火。 他甚至好心情地冲提着西瓜刀的领头人微微一笑。 不过得意没有持续太久,有点怕接下去就要摊上杀人罪名,但同样也怕金主黄毛的丝丝, 在夹缝中出了个馊主意: “小陈哥,你别急,当初和他一起追你的不是还有个姓霍的警官吗?只教训一个却放过另一个, 也没什么意义吧。我们就该用手里的人把他勾引过来,斩草除根,这样也避免和他默契的警察如他所说, 一下子就查到线索,找到我们, 对不对?” “说得有点道理。”黄毛看着丝丝,又看着纪询, “但你要怎么把一个警察勾引过来?他是刑警,警觉性高……” “我可以试试。”丝丝自告奋勇,一弯腰,拿起纪询在地上的手机, 低头操作。 手机都被黑了, 锁屏也就没什么用了。 丝丝轻易地打开纪询的微信, 找到霍染因的微信号——这也很简单,纪询刚刚才给霍染因发去暗示他带人过来的消息。 “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丝丝将微信上纪询给霍染因的备注一字一顿念出来,“是这个吧?” 纪询紧闭嘴巴, 不想回答。 黄毛倒是说:“我要看着你和警察的对话。” 丝丝撒娇道:“我办事,小陈哥还不放心吗?” 黄毛不耐烦:“别撒娇,快点。” 于是丝丝只好将手机屏幕投屏上去,一下子,纪询和霍染因的聊天界面被放大了数倍,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中。 纪询飞快地回忆着自己和霍染因的聊天记录,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和霍染因大多时候一起办案,微信聊天并不多,他们也不喜欢在微信上说出格过火,隐蔽秘密的东西…… 然后屏幕上就出现了纪询曾经发给霍染因的浴室照片。 洁白的浴缸边沿挂着几颗水珠,放在木托盘里的红酒荡漾在热意翻涌的水波里。 当这副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纪询感觉他人的视线自四面八方向他射来,其中丝丝的视线最为意味深长。 “还说你们不是gay,我就说,以我的火眼金睛,怎么可能看错。”丝丝撇嘴。 “……”纪询。 一失足成千古恨。 “其实……”他试图说点什么,辩解辩解,敷衍敷衍。 丝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冲着纪询露出“你接着装”的坏笑,先对黄毛说声“让黑客解开手机控制”,接着低下头,嗒嗒嗒嗒,黏钻的指尖在手机键盘上灵活敲字,纪询看见这四个字出现在他和霍染因的聊天框中。 “在干嘛啊?” 四个字里一半语气助词,娇里娇气,妖里妖怪。 纪询瞬间放心了:这绝不是我平常和霍染因聊天的语气。 他开口嘲笑:“霍染因不会因为你用我的账号给他发消息就放松警惕,我劝你谨慎一些,免得被他反向利用,套出地点……” 话还没说完,手机屏幕一闪。 霍染因回消息了,还回得挺认真:“同事聚餐。” “……”纪询。 纪询艰难的开口:“我有个主意,不如我牺牲一下肉|体,你们打我一顿,然后把我战损的照片发给他,就别搞这种不靠谱的聊天了。要不然这样,你们打我一顿,再让我录个视频,保证一切受伤全是我自己平地摔,和黄毛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满足你想报复我的心态,哥儿几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岂不是两全其美?再不行,我表演一个骨折,右手不行我得写文,左手石膏打个把月也行——考虑一下呢?” 然而没人理他,他被彻彻底底晾着了,丝丝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因为霍染因在聚餐之后,又发来一条消息:“袁越也在。” “袁越是谁?”丝丝问。 纪询精神一振,又见丝丝不怀好意睇着他,慢悠悠,娇滴滴,在屏幕上打字。 “我们聊天,老提袁越干什么?” “哦……”霍染因回复,尤嫌不足,又发了个[点头]的图片过来。 “……”纪询。 他第三次看向丝丝,丝丝冲他露出一抹没有感情的冷笑。 想教老娘勾引人?老娘勾引人的时候,你还在幼儿园玩泥巴。 今天的纪询,话额外多,在他回了表情之后,纪询接道: “想我吗?” 霍染因手指一顿,没有及时回复。 “我想你了。”纪询又说,“你就一点不想我吗?我明天要去出差了。” “……才去三天。”霍染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纪询,“你真坏,想咬你。” 霍染因有些迷惑地看着后边跳出来的句子,一时怀疑是否酒意从他们的这张桌子,隔空传递到了纪询那边。还是纪询在家里写着写着,喝了酒,醉了? 纪询接着说:“咬你的扣子,从第一颗扣子,一路咬,咬到最后一颗扣子。再往下咬,咬你的皮带。霍队,系皮带吗?” fqxsw.org 霍染因盯着这句话,薄薄的酒意一下熏人起来,熏到呛了喉咙,又熏出浓浓的甜。 他们昨天才见过。何止是见过。他的肩膀还记得纪询家里窗玻璃的冰凉和坚硬,还有同时扑洒在自己脖颈的滚烫的呼吸。 冰火两重。 身体成了一具琴,由着对方轻重旋律,铮铮奏鸣。 “来来来,大家干一杯!”桌上忽然传来喧嚣,谭鸣九喝上了头,一拍桌子站起来,还拉扯起了就坐在旁边的胡芫,女法医不满地瞧了谭鸣九一眼,“霍队,一个月破了三桩案子,牛,我服你,我敬你。” 霍染因陡然惊觉,像是某个藏着最深的秘密险险被窥破心虚与紧张,倏地将手机藏到桌子底下,他站起来,端起酒杯,和桌上的人喝了一杯。 再坐下时,目光向下,瞥见桌子底下,明晃晃的屏幕上,出现纪询新的消息: “想我吗?” ……想。 霍染因心里冒出了这个字,他在聊天框里写了删,删了写,总是不好意思,指尖一滑,拨了电话过去。 但是电话直接被挂断。 微信里,定位甩了过来。 “别想敷衍我。”纪询又轻又快、蛮横直接命令他,“过来找我,我要见你。” 毛坯房里,眼看着一句又一句出现在荧幕上的聊天记录,纪询感觉到了……社会性死亡。 “不必这样。”纪询生无可恋,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几分钟,他绝不嘴炮那一通,“谁都可以,胸膛来一刀,给我个痛快吧!” 而回应他的,只是丝丝的嘲笑:“人来喽。” 她冲纪询晃晃手机,纪询同时从荧幕上看见了霍染因的回答,就一个字。 “好。” 霍染因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火锅店,他没有穿外套,就一件随性的卫衣,虽是春天了,风也还冷,正好卷去些他脸上的燥热。 他默不作声,倚着墙,翻着两人的聊天记录。 指尖一点点地往上拨,拨到纪询发给他的那张浴室照片,又拨到他们曾聊过的吃宵夜那段。最后他将屏幕再滑到今晚的对话上,就这么几句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尤其是他那通拨过去但被掐掉的电话。 然后,他脸上的温度终于被风卷干净了。 他合上手机,转头回到室内,拿起挂在椅子上的衣服抖一抖,穿起来。 谭鸣九醉眼惺忪:“霍队,吃完了吗?要走了吗?” “嗯。”霍染因伸手关了点火锅,“别吃了,起来干活,一起绑架案,受害者纪询。” 觥筹交错的热闹餐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喝饮料的,夹食物的,刷手机的,齐刷刷的抬头,目光炯炯看向霍染因。 火没了,白烟在冷空气中呼地散开,在一张张呆滞的面孔中,谭鸣九滑稽地“嘎”了一声。 111、第一一一章 一辆面包车风驰电掣地往目的地驶去。 开车的是在聚餐里滴酒不沾的文漾漾, 因为涉嫌绑架案,二支的人基本在这里, 中间还夹杂了一个关心纪询的袁越。 现在,他们全都围着小小的一方屏幕——霍染因的手机——看。 屏幕的光,染亮了五张挨挤凑靠的脑袋,而车内没开灯,除了这一颗颗悬浮飘动的头颅之外,竟然再看不见头颅之下的身躯。 好好的一辆车子, 跟闹了鬼一样。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以见了鬼的样子看着自己,其中尤其以谭鸣九为最,又是谭鸣九! “霍, 霍队,你,纪询……”谭鸣九跟犯了口吃病一般, 断断续续,说说停停, 一口气提不上来一样。 霍染因心中颇感不自在,冷静说:“这不是纪询发来的消息。” 真的吗? 五个人十双眼, 十盏探照灯,一同炯炯照着他,他们的眼里写满了“别骗我我不信,这就不能是纪询发给你的吗?” 跟在医院拍x光一样。霍染因更不自在了, 他顶着众人的视线, 干巴巴解释:“发聊天消息过来的, 应该是一个叫丝丝的妓.女。我和纪询曾在亮晶晶ktv和她相处过,从那次起,她就觉得我们是一对。” 众人恍然大悟, 谭鸣九一拍大腿:“我还以为这稀奇古怪的话是纪询给我们的暗号,虽然说事急从权吧,但这也太不讲究了,坏了霍队的清誉可怎么办!” “所以,”谭鸣九终于理顺了,“她觉得队长和纪询是一对儿,来套路队长,而队长英明神武,看穿了她的套路套路她——” “……不会坏。”霍染因木着脸,认了功劳,“我在第二层,别唠叨,赶紧救人。” 霍染因强硬的切断话题,赶紧伸手,想要回自己的手机,但迟了一步,谭鸣九顺手上滑,一下滑到了那张浴室照片。 谭鸣九愣住了。 刚刚活络的气氛,又缓缓凝结。 “这张照片……”半晌,谭鸣九犹犹豫豫,“是伏笔吗?” “……”霍染因冷道,“是无聊。” 车内的讨论丝毫没有影响面包车在道路上风驰电掣,文漾漾平日看起来娇娇小小,斯斯文文,但开起车来简直不要命,横冲直撞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半个小时多一点就跑完。 等众人到了目的地,霍染因先下车。 抓捕方式很简单,他孤身前往指定地点,将埋伏的人引诱出来,藏在附近的同事同时冲出,反将埋伏的人包了饺子! 计划很简单,往往简单直接的计划,就是最有效的计划。 但到达现场之后,还是出了些意外。 霍染因站在一个新开发的楼盘里,左右是一望能望尽的低矮灌丛中,四下静杳无声,连虫鸣鸟叫都不见。 这里除了他和他的同事外,没有更多的人。 毛坯房中,黄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抱着手机开始打游戏,但似乎今晚水逆,连打连输,输到第五盘的时候,黄毛终于控制不住心中怒火,重重将手机摔到地上,屏幕霎时爬出蛛网般的龟裂。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困兽似地转了两圈,突然将目光转向纪询,命令毛坯房里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另外一个警察来不来和你砍不砍他没什么关系,去,把人的手给剁了!” “……”自从嘴炮成功后就一直安静如鸡,只盼着时间能够快点溜走的纪询,此时也是无语了。 半小时都安安稳稳过了,临到霍染因马上要赶到现场的时候,黄毛智商突然上线,可见游戏使人狂怒,狂怒使神经颤动,颤动使思维敏捷…… 他有的没的想了一通,将目光落在提着室内的最后一个绑架犯身上。 在厕所里绑他,总共四个人,为了出去堵霍染因,领头的点了两个人,出去了,只剩下最后这个人拿着刀,和丝丝一起守在这里。 丝丝刚才已经超水平发挥,现在估计指望不上了。 纪询的注意力集中在拿着刀的人身上。 这个人和走掉的三个人有点不一样。纪询暗暗地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听见了黄毛命令,犹豫一番后,选择朝他走来的男人。 这个男人中等身材,四十余岁,高高瘦瘦,脸色很黄。 提着刀的模样……很外行,很不干脆。 如果说其余三个人是专业打手,那面前这个,就是刚刚入行的业余打手,也可以说,走掉的其余三人是一国的,这个,是单独一国的。 “你叫什么?”纪询忽然开口,闲聊一般问。 提着西瓜刀走过来的男人愣了一下:“我叫什么和你没关系……” “把刀挪挪,不要对着我的眼睛。”纪询眯着眼。 “那么怕刀子,那我把你戳瞎了就不怕了。”提刀男嗤笑,但狠话虽然如此,他仍站到了纪询身侧高高举起刀,这是一个侧面斩断手臂的发力姿势。 可能是第一次,他举刀的手有些抖。 纪询这条砧板上本该发抖的鱼肉倒是一点也不慌:“看来你也知道你们把我抓住是靠这种特殊致命弱点,但就这还得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四个齐上。你那三个哥们因为那个小姑娘荒谬的主意,就去大马路上埋伏一个身心健康没有残缺还配枪的刑警队长。” 纪询一声哂笑。 “可能成功吗?” 提刀男又愣了愣,有点犹豫,目光朝丝丝和黄毛偏斜了下。 丝丝背对黄毛,拼命朝他打眼色,那眼色当然不是催促他赶紧动手。 黄毛则厉声对他说:“别听他说话,赶紧动手,他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他就一个隔着网线无能狂怒的傻叉。”纪询淡定自若,“理他干什么,我们继续说,那三个人既然不能稳扎稳打的把刑警队长给抓住,那为什么也听这么不靠谱的建议出门呢?你觉得他们和你是一样傻吗?他们出了门,又没人监视着,干什么非要搏命抓警察,溜之大吉不好吗?至于你,这个被他们留下来的人,被老板看着,被老板逼着,意志一个不坚定,对我下手了,那大好特好啊——” “你一个人犯了事,被警察抓了,进监狱了,他们三个在外头,拿了老板的钱,还少了个人分账——我猜黄毛打钱应该是打给你们老大没直接打给你,你用自己的监狱成全他人的天堂,果然有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你以后就是在监狱里默默哭泣到天明的命了,搞不好这种命都没有,万一我流血死了,你也呜呼哀哉,被法律枪毙。” 提刀客脸都木了,木了半天,他突然说:“不要玩这种攻心计,你以为我没有看过法条吗?我断你一条胳膊,你后面死了,我也不是故意杀人,你是失血而死,不是被我杀死,我最多算是致人重伤,判个十年而已,死不了。” 砍人业务不怎么娴熟,法条背得倒挺熟。纪询微微一怔。现在绑匪都要求有这种高素质了吗?果然知法才好犯法? “都说了把他的嘴堵住!”网络的另一头,黄毛听得不耐烦,气到又砸了手机,“再说警察找来有这么容易吗?” 纪询的注意力偏转了,他朝大荧幕上看了一眼,以他眼光来看,那只手机估计要报废了。但他没有放过黄毛,报仇要趁早,毕竟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警察找来怎么不容易了?”纪询撇撇嘴,都不屑指出他们的纰漏,实在漏洞太多,像个筛子,“这里就你一家拉窗帘还通电还开灯还投影仪还说话吧?别说警察了,是个人都知道不对劲啊。” “这种人。”纪询拿下巴,点了点黄毛,下结论,“纨绔子弟,肯定是家里有钱但自己没有赚钱能力。我被抓了,被砍了,我知道他的长相,知道他最近刚逃出海关;我和警察关系好,我会不让警察沿着这些线索,一路查到他家里,找个办法把家里财产给冻结了监视了——然后他就没钱了。没钱了,人又在国外,他怎么给你们打钱,怎么找你们麻烦?他都自身难保了!” “……”提刀客。 “不过他有句话倒是说对了。”纪询又说,“现在老板是谁不一定。我就在你面前,我可以现场给你打钱,对吧?待会警察冲进来了,我还能为你美言两句,让你不受那么重的处罚或者干脆就不用被处罚。” 纪询说累了。 他真是说得口干舌燥,决定就此打住。要是还不成,那就是命,算了,懒得折腾。他最后鼓励提刀客: “好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加油。” 提刀客彻底混乱了,他手里提着西瓜刀,西瓜刀跟被透明胶固定在半空中一样挥不下去,他先看着纪询,纪询老神在在回望他;他接着看向丝丝,丝丝已经不止使眼色了,还在小幅度的摇头;他最后朝黄毛看去,黄毛瞪着双眼睛回看他。 提刀客踟蹰半天,对黄毛说:“老板,要不然你先把钱打到我的账户,我们一手钱,一手胳膊……” 他自觉条件合情合理,可黄毛瞬间变了脸色,冲他喊出声惊天动地的“傻逼”后,愤而切断了视频。 yyxs.la 丝丝:“……” 提刀客:“……” 望着黑下去的大荧幕,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丝丝赶紧说:“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把人放了——纪警官——”想想不合适,又说,“纪先生——”好像还是生疏了,丝丝咬着红唇,楚楚可怜看着纪询,“纪哥哥?” 纪询打个寒颤,提醒:“纪老师。” “纪老师,原来你是老师啊,”丝丝松了一大口气,打蛇随棍上,“老师好,老师妙,老师教书育人,老师对着知错能改的学生,不会赶尽杀绝吧……?” “反正没什么事,不和你计较了。”纪询说。 “那我的钱。”提刀客瓮声瓮气。 “……把我手解开,我给你手机转账。”纪询无语。 提刀客这才走到纪询身后,提着纪询的双手,准备对上边的绳子下手。 那把刀太长了,杵在身后,像是要自后边给他来个透心凉,或者自后边把他的双手给斩了,纪询有点不放心,额外叮嘱一声:“小心点,不要切到我的手。” “老板放心。”提刀客转进如风,如今已经对纪询俯首帖耳了,“我一定小心,绝不会失手伤到老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刹那,只听一声巨响,毛坯房闭合的门被重重撞开,烟尘四扬,原本只剩三个人屋子霎时冲进了整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冲在最前的霍染因眼前一晃,看见绑匪提着刀站在纪询身后。 千钧一发,他抬枪,开火。 炫目的火光自黝黑枪□□出的刹那,他听见纪询急促的喊声—— “别开枪!” “砰!” 枪响掩去其余杂音,所有人的视网膜中,也只留下那抹生在枪口上的红蓝火苗。子弹、枪声,以如此霸道的姿态碾压其余一切,最初的怒吼之后,余下的寂静便是不出声的叹息。 在丝丝姗姗来迟的惊叫声中,纪询幽幽叹了口气: “背后的人被我策反……啊,应该说被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迷途知返……” 淅淅沥沥的流水声,自背后传来。 纪询一阵沉默,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脸上的嫌弃: “赶紧来个人,把我从这个脏地方给挪开!后面的也别尿了,开枪的那个警官心理素质过硬,最后一刻抬了枪口,没打到你,你还好胳膊好腿,全须全尾着!” 叹息的余韵消散在风中,警察们开始干活了,谭鸣九吆喝着把丝丝和尿了裤子的提刀客赶出去,袁越关心纪询,走到纪询身前看了眼:“还好?” “除了嘴巴很干手有点僵之外,一切都好。”纪询回答。 “我来帮你。”袁越说了声,低头正要解开绳子,眉头却皱了起来,“你手流血了。” “是吗?”纪询还真没发现,“大约是刚才开枪的时候不小心滑到了,没什么事,你先给我解开了绳子。” “我来。”旁边插了一句话。霍染因走了过来。 “不用,我也可以……” 袁越突然发现自己被霍染因冷瞪了眼。 “?” 霍染因上前两步,直接连椅子带人把纪询提起来,挪到窗户边,再将合拢的窗帘直接拉开。 “……?”袁越。 不等他迷惑明白,前方有人叫他,他应了一声,快步前去。 月光射入,清风吹拂。 一直憋着气的纪询总算从窒息的边沿退了回来,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救命之恩。” “不敢当,我看没有我你也用不着急,都把人直接策反了。”霍染因嗤笑道,“我再迟来点,你已经被人恭恭敬敬送回家里了吧。” “做人嘛,要擅长自救,毕竟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纪询随口回答,他手被勒得痛,赶紧动了动,提醒霍染因,“快把我放了。” 不用纪询说,霍染因已经在动手了,他自靴子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刀锋按在绳子上,用力一划,将绑了纪询许久的绳子割断,接着又绕到纪询前面,蹲下来,再如法炮制,将绑着纪询双脚的绳子一起处理了。 纪询呼出一口气,赶紧揉了揉双手,才发现自己的手确实被划破了,虎口处划了大概2cm的口子,倒不太深,就是血糊了一手,黏黏的,不舒服。 “有纸巾吗?”他问霍染因,目光没有向下,生怕自己看见刀锋,今天的刀锋已经过量了。 “……”霍染因将刀具重新纳入靴子,他默不作声,牵过纪询的手,低下头。 月光照亮他低垂的眉眼,鲜血则染红他轻薄的嘴唇。 他捧着纪询的手,将上边血液,逐一吻去。 112、第一一二章 这一举动完全发乎自然, 霍染因做的时候全没有多想,直到他舔去血液, 抬起眼,对上纪询异样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这是在外头。 背后还有人。 还有嫌疑犯,还有他的很多同事。 霍染因背对着其他人,不知道跟来的同事是否看见了这一幕, 一时半会也没有勇气转回头去,只感觉到虚空中浮现出一双双眼睛,这双双眼睛又从虚无凝成实体, 沉甸甸缀上他的肩膀…… 纪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嘭嘭嘭,嘭嘭嘭。 还挺奇怪的。 切开尖锐恐惧症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面对绑票的时候,心脏都没这么有活力过。 他注意到霍染因脸上一丝后知后觉的紧张, 是害怕被人看见吗?害怕被人看见,刚刚还这么大胆。纪询想。霍染因面向窗户, 看不清背后的情景,但他看得清楚。 没有人注意他们。 谭鸣九文漾漾几人呵斥着丝丝和提刀客,让他们老实点别反抗,袁越在和另外一个刑警说话, 虽然面朝着他们, 但也没将视线瞟向这里。 霍染因抬起了手, 手掌按在嘴唇上。 染红了他嘴唇的鲜血再印入他的掌心,像道浅浅唇印。 纪询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忽然扬声:“袁越——” 袁越抬起头:“嗯?” 纪询:“绑架我的不止现场这两个,还有一个黄毛——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一头黄发,下巴处有个痦子,最近刚刚自海关出国;他方才还通过投影仪出现在现场——喽,这个投影仪也是物证。” 既然是物证,肯定要带回警局,走个流程。 这就是纪询的目的所在。 当袁越招呼身旁刑警一起处理那个投影仪,而其余人则刚刚出门的刹那,纪询从座位上站起来,揽着霍染因,飞速亲了一口。 手底下的人蓦地僵直了身体。 纪询没有停顿,他的唇擦过霍染因的唇,擦去对方唇中央最后的一点血迹。 轻薄的唇褪去艳丽,重新变得淡而浅,纪询则咽去原本属于自己后来又染了霍染因气息的的血液。 “还有一点。”纪询低声说话,声弦里藏着一点笑意,“现在帮你擦去了。放心,没人看见。一切都在掌握中。” 霍染因似乎哼了一声,但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纪询没有再留,自霍染因身旁走过,去往袁越那边,边走边想: 明明恋爱都没有谈,倒是先享受到了偷情的滋味。 “来来,我帮你。”纪询走到袁越身旁,搭手帮忙拿投影仪。 “帮什么,你手都受伤了。” “小伤而已。” “那是你运气好,要是运气不好,现在我们就进来看你的尸体了——” “袁爸爸,你真比我爸都烦……” 背对着众人的霍染因听见纪询有气无力的声音,这两人一搭一唱倒是默契,但他没有回头,依然对着窗户。 不管怎么说,总要等脸上热度下去了。 他接着咬咬嘴唇。 ……还有嘴上热度。 从毛坯房里出来了,纪询也算是正式看清楚自己被绑架的地点,和他的猜测没有太多的出入,就是个新建成但还没入住人员的小区,这里地方大、人流少,搞点非法勾当,只要运气不是太不好,一般不会被人发现。 他和其他人回了警局,霍染因已经恢复了往常工作时候那一本正经、冷若冰霜的精英模样。 平常这副模样,纪询也习惯了;但今天晚上,纪询横看竖看,都觉得这副样子多少有些强撑的味道。 纪询蹭着蹭着,蹭到霍染因身旁。 “喜欢吗?” “什么喜欢……”霍染因说到一半,意识到纪询的意思,倏尔闭嘴。 “丝丝发给你的消息,喜欢吗?咬咬扣子,咬咬……”纪询低低一笑,掩去了少儿不宜的东西,“错误的人未必不能发出正确的消息,对吧?”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霍染因冷声道。但他下意识的拉了拉衣领,拇指在领口处摩挲了下,接着才意识到今天自己穿的是卫衣。 卫衣没有扣子。 “纪询,你手机给我下。”谭鸣九和袁越一起过来,谭鸣九叫他,“你的手机也是物证之一。” 纪询把手机递出,递过去的瞬间,他觉得有点不对,好像忘记了什么…… 然后,谭鸣九说:“霍队是哪个?我没搜到霍队的名字,卧槽。” 他突然爆了声粗。 等等,糟…… 纪询终于意识到自己忘记什么了,他赶紧伸手,想把自己的手机夺回来,但他伸出的手被斜刺里插出来的另一只抓住了。 是霍染因。 原本有一丝丝不自在的霍染因已经转回了头,抓着他的手腕,挑起一边眉梢,向他看来。 一面倒的局势逆转了。 “听我解释……”纪询试图挣扎。 “解释什么?”霍染因问。 “解释你有多小心眼吗?”霍染因拦了纪询伸出的手,谭鸣九得以在旁边啧啧怪笑着顺顺利利地把话说出来,“纪询,真有你的,你把霍队叫做‘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 “……”纪询。 “……”霍染因。 “……”袁越。 “这是赞美。”纪询说。 “哦?” “大方。”纪询,“我很认真在赞美你。” “……”袁越欲言又止。 “那阴阳怪气和小气鬼呢?”谭鸣九拆台并煽风点火,“赞美算你1个词,诋毁还有2个词,相互抵消,你诋毁了霍队1个词,每回和霍队对话,算你诋毁霍队1次,你和霍队对话一共有……” 谭鸣九低头,作势要翻聊天记录数数,又说: “对了你还给霍队发裸|照骚扰!” “谁发裸|照了。”这锅不能背,纪询立刻反驳。 “浴室的照片四舍五入,不就是裸|照了?”谭鸣九振振有词,还拉着袁越评理,“袁队你说,纪询过分不过分?” 袁越总是个中肯厚道人,绝不罔顾事实偏帮朋友:“裸|照没有,不过取外号过分了,还是得改改。” “你真是数学鬼才推演大师。”纪询冲谭鸣九翻个白眼,一把夺过手机,“我的手机还我,我改行了吧?” 霍染因瞥了纪询一眼,发现纪询真在改名字,转而暗暗瞪了袁越一眼。 多管闲事。 “……?”袁越有点迷惑。 究竟是我今天感觉失灵,还是霍队真的对我有些意见? 纪询迅速给霍染因恢复了本名,直接将手机揣兜里:“不给你了,物证找你们霍队要去。” 霍染因哼笑一声。 纪询赶紧顺毛摸一把:“人民警察为人民。” 霍染因凉凉看了纪询一眼,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人民警察要去完成询问工作了。” 说罢,转身走了。 询问没有什么难度,但也没有太多进展,丝丝包括那位提刀客——本名孙宏发,对于罪行全部供认不讳,但他们并不知道跑掉的那些人的身份姓名。 处理完了这些事情,霍染因再回到办公室,人都走了,纪询也不在了,霍染因收拾完东西,跟着离开警局。 他本来想发给消息给纪询,问问纪询在哪里,后来想想,算了。 等明天再说吧,明天纪询总该去出差了。 霍染因回到了小区。这算是宁市的高端小区,面积大,住户少,人流稳定,每到夜深一些,小区的公共区域里,就再看不见除了保安以外的活人。 方便之余,偶尔也显得过于冷清了。 霍染因停好车子,上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倚着扶手,看橙色的楼层数字,在显示屏上一下一下往上跳,终于,跳到了他的楼层。 霍染因站直了,电梯的门向两侧滑开。 外头是漆黑的,楼道间的灯没有亮,电梯里的灯如同水般,泼洒出去一点点,只照亮电梯前的一小块地方。 霍染因踏出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似乎听见了人的呼吸声。在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肌肉在衣服下寸寸紧绷,他状若无事地提起另一条腿,从电梯里彻底走出来,而后他抬起手,按在腰侧…… “啪啪。” 鞋子不耐烦地在地上敲击两下,呼亮感应灯。自天花板上亮起的橘色的光立刻驱除黑暗,照出霍染因刚刚没有看见的人。 霍染因一呆。 “……纪询。” “十一点半了,我等你等了一个小时,”纪询不免抱怨,“对于这么个事实明显的案子,刑侦队长还磨蹭成这个样子,有点消极怠工了吧。” “你怎么会在我这里?”霍染因反问,“而且你不是有钥匙吗?直接进去就好了,干什么呆在门外……没带?” 零点看书 他想着也许还是要将指纹锁提上日程。 “带了。”纪询说,“但我是过来感谢某人救命之恩的,这种情况直接进去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吹暖气看电视,好像也有些奇怪吧。” 一缕笑意浮现在霍染因嘴角,又被主人自己抿去,藏在装模作样的面容下。 “你不是说,我再迟点去,你就能自救成功了吗?” “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所以你等在这里,报我的救命之恩?” “所以我等在这里,思索着要怎么报你的救命之恩。”纪询订正。 “思索出结果了吗?”霍染因问。 橙色的走廊灯,给纪询打上了暖色的滤镜,他倚着门,抱着臂,嘴角带着一点笑,像是青春电影里的坏男人。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看来只有……” 以身相许?霍染因心头一荡。 “把你期待的变成现实了?”纪询说。 113、第一一三章 进了门, 霍染因先去浴室里洗了个澡。 今天晚上先是吃了趟火锅,接着又跑了趟救援, 浑身上下的味道都不好闻。 水声哗啦哗啦,他一反平常的速战速决,慢吞吞在笼头下淋着水,末了还跨入浴缸里泡一泡,进去时候还没什么想法,直到躺下去, 脑袋枕在浴缸枕上,看着波澜起伏的水面和挂着水珠的浴缸边沿,倏然就记起了纪询发来的那张照片。 “……”霍染因。 他又向水里滑了滑, 让水波淹没脖颈。 今天晚上怎么了,怎么处处都是荒唐的既视感。 ……都怪纪询发了那张骚扰的浴室照片! 霍染因在水里泡着,一直泡到原本就不太热的水彻底失去温度, 才站起来,擦干身体, 穿好衣服。 等他慢吞吞地开了浴室门,走到卧室的时候, 发现纪询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纪询也换了衣服,一身浴袍松松的系着,房间里,大灯没开, 只有一盏床头灯, 纪询在床头灯下看手机, 之前破了的虎口,已经找来纱布,简单包扎了。 壁挂的钟指向12点了。 霍染因不经意提一句:“晚上睡觉前看手机影响睡眠。” 纪询:“没多看, 我买张票。” 霍染因动作一顿:“明天还去?” “不然呢?”纪询,“宣传广告都已经发出去了,临时说不去,出版社能杀了我。” “你被绑架了。”霍染因陈述事实。 “是的,就破了个2cm的口子。再迟点送医院,不得了,伤口都要愈合了。” “……你是故意在杠我吗?”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纪询笑了。他买完了票,将手机丢到一旁。 但手机被霍染因抓住了。 屏幕还没关,霍染因熟练的打开纪询的微信,找到自己的账号。 “你干什么?”纪询奇道。 等他话音落下,霍染因的设置也完成了,手机被丢回给纪询,纪询接过一看,看见“霍染因”的名字换成了“警察弟弟”。 “……你不是讨厌这个称呼吗?”纪询意外。 “霍染因这个名字这么多人叫,不用再多你一个。”霍染因冷淡道,“而且我不改,你不会这么改吗?我只是把你要做的事情做了而已。” 纪询的视线从屏幕上挪开,挪到霍染因脸上。 他仔细打量着霍染因,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羞赧甜蜜甚至骄横之类的情绪,然后霍染因一径冷淡,脸上毫无破绽。 这时候还口是心非。 “好吧,我确实会这么改。” 纪询哑然失笑,承认了,再展臂一揽,把站在床边的霍染因揽入怀中。 亲吻先落在霍染因耳下,这是对方下颔的利落的线条的顶点,而后他的唇会顺着这条线向下滑,像是顺着刀锋向下滑。 刀锋。 纪询讨厌这个词,这个词让他生理性紧张起来,严重时将伴随着反胃,僵木,晕眩。 但除了这个词以外,似乎没有更贴切的足以描述霍染因下颔线的词汇了。 算了,就这样吧。 纪询漫不经心想。 人和人要靠近,就得互相折磨。 磨得破了皮,流了血,结了痂,也就将对方放在心里了。 他亲了霍染因端正的下巴,和对方微凸的喉结,最后来到衣领处。这是套紫色丝绸质地的睡衣,扣子则是黄色的,一颗颗圆圆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连最上边那颗也没放过。 xiaoshuting.info “这件衣服有扣子啊。”纪询说。 坐在他身上的人没有说话,但喉结动了动。 纪询用牙咬了咬领口的扣子,而后稍稍拉开距离,拥着霍染因的腰,欣赏他越发紧绷的脸,含笑问他: “是特地换的吗?不过,还差一条皮带。” 114、第一一四章 这个疲惫的晚上睡得并不是那么安稳, 霍染因惦记着事,半夜时候惊醒了一次, 去找睡在身旁的纪询,纪询果然不在。 今天晚上对方又没有睡着? 他寻找着人影,很快看见坐在窗台上的纪询。 屋内没有开灯,但合拢的窗帘被拉开了,夜的微光照亮坐在窗边的人。 纪询用手拨弄着一只玳瑁色的猫咪玩偶,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是之前买什么东西送的吗? 他想着,视线也没有放松,依然停留在纪询身上。 纪询虽然玩着猫咪, 但似乎不太走心,对方曲起一条腿,下巴抵在膝盖上, 目光不落在手中的玩偶上,而是偏着头看窗户外的月亮。 月亮藏在云层中, 只露出几片湛黄的光影。 霍染因撑了下胳膊,神智还不太清醒, 也顾不上这些,怒气像个短跑健将,没什么道理,直接冲进他的脑海。 被子从肩上滑落, 发出簌簌轻响。冷空气袭击了他□□的背脊, 让他的思绪稍稍清醒一些, 这已是清醒的巅峰。 baimengshu.com 他喊了一声:“纪询——” 他觉得自己喊得挺大声,但声音很小,还有些沙哑。昨天晚上, 他的嗓子在短时间内使用过多了。 下一刻,坐在窗户边的纪询回了头,意外地看见醒来的霍染因:“怎么醒了?” 霍染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纪询从窗台上站起来,朝床边走去。 “要喝水吗?”纪询问,“还是……” 不用再问了,走到床边的纪询终于在夜色里看清楚了霍染因的脸。 霍染因好像有点生气。 明明睡前还好,怎么睡着睡着就生气起来了?纪询奇道。就过去的相处,霍染因也并不是那种神经敏感情绪不稳定的性格。 谜题很快解开。 “你又没睡着?”霍染因问。 “唔……”纪询,“老毛病,习惯它。” 霍染因默不作声伸出手,将纪询拉到床上。 纪询顺着对方的力道上了床,躺下去。 被子被掀开了,再盖到纪询身上,盖在纪询脖颈下锁骨处,就算是睡得迷糊的时间里,霍染因似乎也自带着平时工作上的严谨。 “快睡。”霍染因说。 “……好好。”纪询失笑,抓着霍染因露出来的胳膊,重新塞回被子里,还嘀咕了声,“半夜还能醒来,看来晚上没有把你榨干。” 是谁把谁榨干? 霍染因很想冷笑地回这么一句。但他酸胀的双腿适时提醒他一些事,还有双腿内侧被冰凉药物覆盖的火辣擦痕…… 纪询翻了身,拥住他,将脑袋埋入他的脖颈,熨帖的温度再次将他包围,他在冷空气中清醒的神智,再次回到舒适的温床上酣眠。 那一点点窘迫也散开了。 他用最后的精力叮嘱: “……早点睡。” “嗯。” 纪询明确的答复响在他耳旁。他眼前一黑,纪询的手掌遮上的眼睛。 “这就睡。你的眼皮都在打架了,别强撑。我看着累。” 累了正好,我们一起睡。 霍染因在纪询的掌心眨一下眼,觉得今晚的自己有点啰嗦,这句啰嗦便没说出口,他抓住纪询的手,最后一点精神也如丝般抽离,他再次睡着了。 天亮时分,手机的震动喊醒了纪询。 纪询感觉到了一阵浓浓没睡够的困顿……这种困顿与熬夜之后的困顿不同,虽然都让人感觉疲惫,但前者是睡了没满足的疲惫,而后者是压根没得到的疲惫。 现在是上午六点五十。他买的是早班动车,所以闹钟时间早。 不过他躺下来的时间也就半夜两点多,后面没怎么折腾就入睡了,四舍五入,都有四个小时了——已经可以说睡得挺好的了。 他望一眼身旁的霍染因。 霍染因的手臂还搭在他的肩膀上,并没有因为刚才闹铃的震动而惊醒,可能平素紧绷的队长生活中仅有的放松时间,就是睡前的那一会儿,于是也失了些警觉,睡得比平常更沉一些。 他轻手轻脚站起来,离开这间屋子,回家拿了行李,再直奔高铁站。 绕了一圈,到站的时间便迟了点,不过还好,赶在检票口关闭前进站上车。这次跟他一起的编辑是他的责编,叫埃因。 埃因的年纪还比纪询小一些,戴着厚厚的黑框眼睛,但那种看着纪询的哀怨的眼神,是哪怕厚重镜片也遮不住的。 “纪老师,我看你半天没到,还以为你今天也不来了。” “放心吧,答应了出版社的事情不会跳票的。”纪询打了个哈欠。 “那书稿……” “拖稿的事情,能叫跳票吗?”纪询义正辞严。 “……” 就从站台到车上的这几步路,纪询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上了车,他脚步一拐,没去之前已经买好票的一等座,转去了商务舱舱室。 “纪老师,我们走错了。”跟在身旁的埃因赶紧喊他一声。 “没走错,我给我们升了座位。”纪询说,“难得困,我在车上再睡一会,到了站再叫我。” 说着,他将商务舱的座椅放平,拉高了毯子,盖住脸,睡下去。 “没问题,到站会有人接我们去宾馆,签售地址是琴江国际中学——” “国际中学?不是在书店?”纪询问。 “没有,最后确定的场地是国际中学。”埃因解释。 纪询只是随口接一句,他在酝酿着自己的睡意,逐渐听不清了,高铁一路飞驰,在有节奏的振荡的韵律间,他半梦半醒。盖在身上的毯子的缝隙里漏进一星半点迷蒙的光,变幻的彩虹色泽的牵着思绪,投向远方,投向琴市。 琴市是霍染因的故乡。 但是距离当初的案子……距离霍染因父母死亡的案子,十九年过去了,我还能在这里查到什么吗? 说起琴市……对了,琴市,琴门大学。 纪询又在自己的记忆殿堂里翻出了一件事情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第一次来到琴市。当年他还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一场心理学讲座,特意翘课来到琴门大学。 他印象中,那个讲座无比无聊,至少他听得直打瞌睡,那时候他还是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用什么姿势睡就用什么姿势睡的年纪。 后来呢? 一个昏暗的画片溜入他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浮光掠影一闪。 ——哥哥,我想杀了他。 谁? 谁想杀了谁? 纪询从梦里惊醒,灿烂的阳光照得他眯起眼睛,车厢内,甜美的女音在说“今天琴市地面气温-2°到10°,请注意保暖……琴市欢迎你”。 琴市到了。 到了琴市首要准备的,就是第二天的签售。 地点就是之前说过的琴江国际中学,它名字十分国际,成绩和教学质量暂时不知道,但纪询觉得这个学校的学费一定也很国际,不然一个中学建个八层喷泉造景图书馆,实在有些奢侈。 图书馆里的签售现场已经布置完毕了,在很豪华的装修上又添了相当贵的两大排庆祝花篮,除此之外读者休息等待区设置了自助下午茶,是琴市五星酒店订做,拿了样品给纪询试吃。 纪询吃了个盘子里的红眼睛慕斯兔子,味道还挺不错的。 他问:“这是出版社联络的?现在作者签售会都办得这么高端了吗?” 埃因诚实道:“地点是基金会帮忙约的,其余都是我们置办。主要是预算真的很宽裕,把这些钱花完才好和基金会对账。” “……没说他们批的预算太多了?” “这个当然沟通过,不过他们说预算宽裕总比预算紧缩好。” “对我这么好,”纪询感慨,“图什么?” “当然图你写的好看了。”埃因耿直说。 你倒比我更自信。 纪询瞅了两眼编辑,心想,到底没说什么。 从图书馆出来,校办负责人十分热情,带着纪询和编辑四处参观。 这个琴江国际中学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享有一个完整的四百米标准操场,一个几乎等面积的网球场和室外篮球场,一个很少见的沙滩排球场地,当然也少不了室内游泳馆、室内篮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总之你能想到的应有尽有。 “现在还是寒假,所以学校里没有太多人。等到运动会的时候,学校里就热闹了,琴市里的其他学校,基本都来我们这里租过场地。”校办的人语气中带着自豪,“为了租场地,他们还要自己商量先后,从九月开学起,预约能一路排到12月去。除了我们这设施齐备的运动场,还有‘闻莺路’、‘樱花坞’也非常有名,花季时候,人山人海。” “你们学校是这几年新建的?”纪询看着几乎都还很新的教学楼、体育设施问道。 “只是这几年翻修了,我们历史还是很悠久的。” “哦?现在不是都时兴去边郊盖新校区,你们大面积翻修老校区还挺少见。” 校办笑道:“本来我们也是要搬去新城那里,但运气好,前几年和琴大附中并校了,又合力拿下了中间的区域,这下占地面积实打实够用,就不用搬去新城了。” 纪询微微一怔,抬眼望低矮的操场远处隐约可见的琴市地标——琴江鼓楼。 “所以这里本来是琴大附中所在地?” “是啊。” 琴大附中。 堆积塞堵的尘封记忆被调出了关键的一帧,纪询伸手将其抓住。 他想起来了,九年前,也就是2007年,他听了通原本给予厚望结果及其无聊的心理学讲座后,提前退场。 但距离他订好的车票还有些时间,他没有立刻离开琴门大学,而是在陌生的校园里随处晃悠,左右欣赏,好巧不巧,在琴大实验楼的大厅中,他看见了一对拉拉扯扯,正推搡一张购物卡的秃顶中年人。 那时他好奇心极盛,直接躲到一旁偷听偷看起来。 于是很快知道,这发际线早衰的中年人都是老师,一个是琴大老师,一个是琴大附中老师。附中老师拿着张购物卡来塞给琴大老师,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是为了学校的事。 他们学校里出了个恶性投毒事件。 高二e班里的水桶,据说,被人投毒了。 115、第一一五章 霍染因醒来的时候, 室内已经没有纪询的踪影了。但手机里多了条消息,是纪询的。 时间在07:45, 纪询给他发:“我上车啦。” 他盯着屏幕两秒钟,起了床,上午难得给自己弄了个培根煎蛋并麦片的早餐。 弄完一顿丰富的早餐,再前往警局,时间正正好。 刑警这个行当,忙的时候极其忙碌, 闲的时候,也能过上枸杞保温杯、报纸按摩垫的生活。但八十岁能做的事情何必十八岁做。手头没有事,不妨给自己找点事。 他翻出堆在柜子里的过去未侦破的卷宗, 卷宗很多,堆起来能将他淹没,他挑了年份近些的放在办公桌上, 打算先总体浏览一遍,再有针对地去磕几个比较有希望的案子。 看卷宗的时候, 手机就放在旁边,也是谨防有急事突然联系他。 不过今天不止是他, 连隔壁的一支,都风平浪静,岁月静好,一时闲得找个角落蹲着可以长蘑菇了。 这种时候, 不时闪亮的手机屏幕, 就比较引人注意了。 10:50分, 纪询又发来消息:“我下车了。” 今天他真闲啊。霍染因想。上车下车这种小事情都会发来消息。不过末尾的语气词换了,上车的时候兴致比下车时候更高吗? 他将手头这一页案卷看完,忍不住抬起眼, 朝窗户外看去,换换眼睛。 窗外阳光灿烂。 琴市那边,应该也是这种灿烂阳光吧? 上午十一点后,再过一个小时多点,就到了午餐时间,然后是午休,午休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手机又亮了一下,还是纪询,这回纪询发来了一张图片。 纪询今天要承包他的手机消息吗? 霍染因挑剔地想着,但他的手指已经划开屏幕,点进微信,看那张并没有直接显示在状态栏里的图片。 照片取自一个学校的内景,远远的能看见琴市的地标——鼓楼。 他看着这张照片,照片里的学校大门上,写着“琴江国际中学”。 不。 这个地方过去不叫琴江国际中学,这个地方,过去叫做…… “这是我这次的签售地点。” 更多的消息跳出聊天框,纪询对他说: “琴江国际中学和隔壁的琴江附中并校了,我粗略逛了一圈,感觉差不多有普通大学的场地了。这里初中三个年段,高中三个年段,校内成绩好的,还能保送琴门大学,说起来,我大学时候还去过琴门大学一次……” 你不止去过琴门大学,你还去过琴大附中。 霍染因看着手机,在心中默念。 琴市。 他出生、长大、离开的城市。给了他很多东西也包括无穷困惑的城市。 琴大附中。 他读书的学校,让他碰见纪询的学校。 “咕噜咕噜咕噜” 突然的声音惊醒了霍染因,霍染因抬眼看去,文漾漾正拿着水杯在警局的矿泉水桶前接水。一连串鱼眼气泡在水中上升,他盯着那一串生生灭灭的虚幻气泡,想起了发生在那一年,发生在高二e班的投毒案。 但那起说来惊悚的投毒案,不过是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冰山一角…… “杀了他。” 每一天,这三个字都会被写在周召南的作业纸上,然后再被撕掉。 先把a5大小的作业纸撕成细细的长条,再把每条长条都撕成雪片大小,又把雪片合拢,弄乱,洒进垃圾桶,这样神仙也恢复不了这张纸。 也就窥不出我心中的秘密。 霍染因是琴大附中高二a班的学生,我是高二e班的学生。 琴大附中高二年段,一共十五个班,其中理科十个,a班是尖子班,e班是差班,他的学习成绩并不顶好,但在尖子班里,也还能跟上,而且身材高大结实,性格外向,在学校内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就像他的狗腿子一样簇拥在他身旁。 每回上体育课碰见、或者下课放学碰见,起哄嘲笑、扔果皮瓶罐、乃至以“玩笑”为名的推搡追打,都是他们的娱乐项目。 e班也少不了他的朋友,我的书桌里总是三不五时的出现不属于我的东西,有时是昆虫尸体,有时是一些令人恶心的粘液。 就算躲过了这些,等回到了家,我还是要面对霍染因。 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三室两厅的房间。 他住的是面积有十五平的向南阳光房,我住的是向北的、面积大约在七平,还被各种各样的柜子占据了老大空间的杂物房。 一块床上的小书桌就是我用来学习写作业的地方,外人光是看到都觉得逼仄的空间,反过来想,也是紧实与安全的。 我初中时与他关系尚可。他看不出喜欢我,但也不会欺负我,每每要叫我,就是喊声“喂”,一天也喊不了两次,上了高中才开始做这些事,当然这一切大人都不知道。 也可能他们知道,装作不知道。大人有一种虚伪的体面,他们喜欢看见的事情,哪怕看不见,也粉饰出存在的模样;他们不喜欢看见的事情,哪怕摆在了眼前,也是看不见的。 这种虚伪部分孩子也有,总不如大人训练有素,恍如本能。 杀了他这种想法是在高一期末结束开始酝酿的。当然,也许在我被欺负的第一天杀意就已经迸发了,只是我同样虚伪的把它掩饰下来,忍耐着、期待着它的消失。一整年过去,当我意识到明年还得做出同样的忍耐,我的虚伪被杀意撕碎。 我薄弱的掩饰消融了,它清晰的告诉我,它就在我胸膛里,如同野兽需要血食饱腹一样,需要霍染因的生命为祭品。 霍染因一刻也闲不住。暑假几乎每天都会和他的狐朋狗友出去玩。 他喜欢骑山地车,骑得很野,甚至试过在楼梯上骑,每回看他骑在楼梯上,我总幻想他会摔下去,但他一次也没有摔下去。 要让他摔下去并不难。 只要在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弄坏刹车,这样只要一个小小的危险,一次女神眷顾的幸运……一次听天由命的结果。 这不符合我的幻想,于是我否决了这个方案。 他还骗父母去学校补习,实则和狐朋狗友一起去网吧打游戏,最迟会玩到十一二点。这时他会抄近路回来,那是一条住户都搬迁了的拆迁区。没有人,没有摄像头。那里已经发生了不止一起抢劫案了。 那么再发生一起谋杀案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黑暗里,也许我的手会捂住他在嘴,割断他的喉咙,血液从喉管处激射喷溅,像一扇打开的猩红翅膀。 但这也有不可预知的搏斗和杀人痕迹,我选择了好几个伏击点和事后逃离的路线,也放弃了。 然后漫无目的的暑假过去了。 高二上学期开学没多久,学校安排了一次禁毒宣传,各种身体溃烂、截肢、像团烂肉瘫痪在满是污渍的床上吸毒人的照片,在学校入口处摆放了小半个月。 我天天进出,天天观看。某个周末,我去了琴市的戒毒所。 我的零花钱不多。 戒毒所距离我住的房子、距离琴大附中,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我在周末上午八点坐上公交车,在戒毒所出来必经之路的书店里看书,看到晚上八点,再坐车回到我休息的房子。 这时房子里的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了。 有时候会留有我的饭,有时候不会。没有饭菜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阿姨有时会喊一声“吃了吗?在抽屉里拿五块钱买面包吧”,有时候也不会。 我希望见到五块钱。 这样下个周末坐车的钱就有了。 去了书店看书三次,我选定了一辆老去接人的车。 说来也挺可笑的,大部分吸毒人员出了戒毒所那个门,就在车上被老伙计拉着复吸了。 我又跟着车,跟踪到了主人租的房子和常去的地点,摸到了他们交易毒品的网吧。老板看我拿不出身份证,反倒殷勤的很。 lingdiankanshu.com 卖货的人不是一直都在,现在网络慢慢时兴,他们约了一个暗号,只要游戏里给特定的指示,就会拿货来交易。 我只花了三次就摸清了交易流程,而后我回家,开始思考,怎么给霍染因下毒。 机会太多了。 我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随处可见,全是破绽。 他每天都喝一瓶羊奶。房子里只有他喝羊奶,冰在冰箱里的每一瓶羊奶,都是为他准备的,而他喝奶并不常一口气喝完,有时早上喝了半瓶,就丢进冰箱里,剩下的晚上再喝。 这时候瓶子也打开了,羊奶这种味道重的奶制品,哪怕加点毒品下去,也是喝不出来的吧? 我听说刚刚接触毒品的人身体不耐受,会有些生理反应。 但我不会多放,每次只放一点,加上他这种房间里的一米二的大书桌永远一团乱,总找不到自己作业本的大而化之的性格,哪怕生理上有些不适,也不会在意。 如此潜移默化,等他反应过来,恐怕早就染上毒瘾了。 让他染上毒瘾,让他在考试的时候毒瘾发作,考不好试,考砸自己整个人生,也许这比杀了他还要令他痛苦吧。 毕竟他如此骄傲,如此傲慢,可笑又脆弱的骄傲与傲慢。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好,吸毒上瘾的人虽然不知道毒下在哪儿,却知道喝什么东西会缓解毒瘾。霍染因毒瘾发作时一定会下意识地寻找羊奶,而那么特殊指向的东西,可以做手脚的人警察一下子就能找到我。 所以还是得找个大众化的。 或许下在矿泉水里比较好。他每天打篮球都会喝水,只要偷偷在那个时间接近他往塑料瓶里投毒就好了,学校里人来人往那么多也很难查到我身上。 杀人真的很简单,比我幻想的要简单很多。 简单到像吃饭喝水一样,随手就能做了,简单到像看了题干的前半段字,就能信手写下答案的基础题。 按捺住杀人的欲望,反而更难;答得对答得好的卷子要去答错,倒要多一道工序。 简单到甚至叫人恐惧。 我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 指甲被我咬得凹凹凸凸,时常能够见血,见了血也并没有人在意,从没有人会多嘴问上一句,于是我只剩下一个烦恼,这样书写卷子,乃至书写杀人文字的时候,总有血迹沾上纸面。 令人恶心。 肮脏的血像肮脏的念头一样,带着浓浓的腥气,斑驳在洁白的纸面上。每一滴都是我杀意的显形,每一滴都狰狞成我胸中野兽的样子。 也许该被杀的不是霍染因,该被杀的是我。肮脏的我。 我开始试着期待我成为被害者。但当有人来杀我的时候,最终的被害者真的是我吗? 我有没有道理的自信。 也许不是没有道理。 只要我愿意,我身旁有太多太多不知躲避的羔羊。霍染因也不过是一只大些的羊。 但总没有人过来杀我,而每被嘲弄,被取笑,被当头倒下垃圾,看着无知的羊在那里咩咩狂笑,又有新的洁白的纸张染上肮脏的字迹与鲜血。 烦躁与痛苦。 能答对却要故意答错。 周而复始,一个绕不出来的怪圈。 …… 后来,有人偷了我的计划。 ta在饮水机里下了毒。 116、第一一六章 或许也不尽然是偷, 是ta和我想到了同样的计划。 最初的异样是在课桌里发现。 学校的课桌是翻盖的,长年累月的使用, 我桌子的盖子已经有些歪,我在木盖子的边沿上夹了小小的一片纸屑,只要打开盖子,这片纸屑就会落到地上,当然,只要把纸屑原封不动夹回去, 我就不会知道有人做了小动作。但乱动我桌子的人,往往不会注意这个细节,哪怕注意到了, 也不会在意。 今天也不例外。 我放下书包,看一眼消失不见的纸屑,打开桌肚。 结果令我意外, 桌子里没有垃圾,没有昆虫的尸体, 什么都没有,除了我放在其中的课本书籍。 有人动过我的桌子, 却没有在里头放东西? 这个意外之后,班级里的午休时候,一阵嚷嚷声响起。 “水要没了,赶紧去水房搬水去!” 叫嚷的是班级里的体育课代表蒋婕, 她长手长脚, 一头短发, 脾气又暴躁,外貌有些男性化,但是她家庭条件非常不错, 是霍染因的狗腿之一——也是霍染因的爱慕者之一。 只是因为自己的外貌,她虽然日常在班级里吆五喝六,但对于霍染因总有些羞涩自卑,不敢将自己的心意告诉霍染因,日常就大大咧咧地在霍染因身旁装兄弟朋友,料理霍染因不喜欢的人——比如我——再教训任何敢接近霍染因的女生。 如今他们已经升上高二了,新学年开始的时候,有个高一的女生和霍染因走得近,还一起看了两场电影,她就带着她的狗腿们,直接跑到高一去,把女生喊出教室,让她自己扇自己巴掌。 女生打了自己两下,蒋婕嫌她打得轻,拉开她的手,又狠狠扇了她好多巴掌,那时女生班里的同学,全部挤到教室的窗户里张望着,跟看猴戏一样。 事后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女生脸皮薄,在学校里受了欺负,尤其是涉及早恋风波的,有时觉得其实是自己的过错,越发不敢告老师告家长,反而助长了蒋婕的气焰。 小书亭app 没有反应的众人里,包括和女生一起去看电影的霍染因,他照样跟蒋婕哥两好。 蒋婕还以为是没人敢越过她告诉霍染因,而那位女生也被自己打服了,自鸣得意走路带风了许久。 可笑。 蒋婕以为霍染因不知道的所有事情,霍染因都知道。 他不说,不过是因为他不在意。 不在意和自己一起看电影的女生,也不在意蒋婕的心意。 男生懂得比女生以为的要多得多。他们装作不懂,不过是不懂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不过这些也仅仅是蒋婕招猫逗狗的学校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 她叫了一声,班级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附和声,催着生活委员赶紧派人去水房搬水。 学校里喝矿泉水,是要交水费的,不多,一学期30元,班里绝大多数人都交了水费,因此搬来的矿泉水消耗得比较快,一般三天能喝完一桶水。 所以每回去搬水,都是一连搬来两桶,这样正好管一周用。 但这一次的两桶水,消耗得额外快,记得周三下午才换上的,现在是周五上午,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午休里,大家说了两句话,最后因为数学老师突然进来,派发下了卷子,也就先把换水的事情撂下来。 我在那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直到当天晚上,我留下来打扫卫生,这不是我值日的时间,但有蒋婕在,这种替人打扫的日子,三不五时就会发生。 仔细想想,也许我应该感谢她。 因为就是这一次,当我打扫教室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矿泉水机旁的空桶里,那枚封着水桶口的圆形塑料片上,有一粒小小的针孔。 有人用针,戳穿了矿泉水封口塑料片。 ta想做什么? 自自然然,不费脑筋,我想到了我的计划。 我想到了ta的计划。 ta在水里投了毒。下毒之后,当然要逃脱责罚,摆脱嫌疑。 e班总共49人,有45人交了水费,能够在班级里喝水,投毒事件里最大的嫌疑自然存在剩余不在班上喝水的人中。 我,就是这四人之一。 ta是谁呢?从动机上看,她一定非常讨厌我们班的人,所以才会想到去共用的水桶里投毒。 水桶在周二下午就被搬来了,ta可以有一整个周二晚上来投毒。班上的每个人都有等额的机会,哪怕那些喝了水的也有可能是ta。 除了班级里的人,也可能是班外的,教室的门很老旧,一张学生卡就能轻松打开。 今天早上会是ta翻动我的课桌吗?我又一次翻看了我的书桌,我把它掏空往下倾倒,只倒出一阵灰尘。 但这不能证明什么。 换做是我,想要栽赃一个人当然不会傻到放置显眼的类似针筒的东西,若真这么傻,循规蹈矩好好过日子,也不失为一种唯唯诺诺的活法。 如果是我,我会往夹缝里倒一些不易察觉,但犬类闻得出的粉末。 这样既安全、又经济。 我猜测,ta给饮水机投的毒就是毒品。毒品有成瘾性,班上的人不自觉的消耗更多的水,于是水消耗变快了,这样的推演具有较高的合理性。 既然和半桶水同期放置的空桶被针扎破了塑料片,这剩余的水也必定被ta投毒了。 要把它倒掉吗? 我现在接触它会增加我身上的嫌疑,现在是周五下午,换水的人都记得还有剩余,周一来看到没有水了,总会引发他们的疑惑,再联想到周五留下来打扫卫生的我。 什么都不做,反而能自保。 当然,说自保可能虚伪可笑了一些,不如说,正好可以报复蒋婕这些一直欺负我的人,我没有交水费,不喝水才是常事,至于嫌疑,不是还有另外三个人和我一起没交水费吗? 疑罪从无,总是个善政。 如果我决定不管,待会只要把书桌拖去清洗,擦干净边边角角就好了,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种想法在我脑海里停留了整整十分钟,最后我把它删去了。 我对班级里的同学没有太多意见,人很难天天注意一只羊,除非这只羊天天到你面前摇头摆尾,龇牙咧嘴。 但哪怕对蒋婕——这只霍染因的跟班,我也没有杀意。 我的所有杀意,始终汇聚在霍染因身上。在杀死霍染因之前,我的身边不适合发生太多会让我被注意到的事情。 如果我现在放任一时的冲动,报复蒋婕,只证明我的大脑已经不够冷静,它已经被激素控制,它已不够安全。 但我需要这份安全吗? 我自问着,也没有答案。 也许时间会告诉我一切吧。 我将剩下的水,都装入矿泉水瓶中。塑料桶清空后,封口的圆塑料片上,果然有针孔。水我打算保留下来作为物证,同时,也想拿着它去那个网吧里问问这是什么货。 我看着手里透明的水,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正如一直被欺负的我并没有对全班同学都产生恨意,ta真的想要报复所有人吗? 这种投毒,可以表面上看是针对全班同学的,实际上针对特定人士,扩大受害者只是ta的障眼法,模糊ta的动机。 或许那个特定人士就是蒋婕。 因为在e班里,唯有蒋婕这个每天都要消耗大量体力锻炼体育,想作为体育特长生参加高考的蒋婕,在班级里喝水最多。 而且她最招摇,做的事情也最招人讨厌。除了上回的高一女生外,她还欺负过很多人,比如最近有一个和她很不对付的许诗谨,闹到了写遗书和她对抗的程度。 除此之外,蒋婕还喜欢打麻将,不局限于娱乐,而是赌钱,她经常敲诈勒索别人就是拿钱去打麻将。 她身上是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想从她推理到ta,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 我把矿泉水瓶带去我之前找到的毒|贩窝点。 没有做什么准备与演练,在面对毒|贩的时候,谎话自然出口:“我手里有一批货,但溶在了水里,你们收吗?样品带来了。” 毒|贩显然不会拒绝货物。他信口问了句:“是从衣服里头泡出来的吗?” 我思索一会,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人通过将衣服泡在毒品液体里再晾干的做法运毒,一个学校宣传中没有宣传的办法,颇为新奇。 矿泉水瓶交了出去,毒|贩的小弟尝了一口,脸色不太好,摇摇头说:“小兄弟来逗我们的吧,这不就是我们这里出的货吗?” 真意外。 ta找到购毒渠道居然和我找到的一样?这是巧合吗? 如果可以,我想再在这里试探一下,好确定ta的身份,但是显然,毒|贩不会让我这样干,我再做出慌乱害怕的模样,随口扯了慌,说是别人骗了我。 他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将我赶了出去。 我并不担心这一趟行程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顶着个头发遮住眉眼的锅盖头有时也有些好处,至少我被遮了大半的面容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印象,我相信这两个毒|贩甚至没有记住我的脸。 但我反而由此有些兴致缺缺。 据说刀口舔血的毒|贩也不过如此,轻而易举就让我拿到了线索。 羊。 一只只的羊。 一只只懵懂无知,一只只伪装凶狠实则脆弱的羊。 我的推断被验证,毒品既然已经下在水中,那么接下去,就该有人表现出毒瘾反应了——周末的这两天,会有人出现反应吗? 反应出现以后,他们会意识到这是毒瘾,他们会去医院、学校会报警吗? 对于接下去事态的发展的好奇,让我在周六上午就离开房子,到学校的楼道里等着。明知道这样一来我的行为逻辑会和ta完全重叠,但好奇依然占据了上风,驱赶我的躯壳行动起来。 …… 周六什么都没有发生,周日出事了。 我被蒋婕堵住了。 两天没有喝到加了料的水,蒋婕果然表现得比平常狂躁很多,教室里,数她水喝得越多,当然瘾也越重。她带着她的狗腿们一起打我,里头不止有女生,还有男生。 我跑了一段,还是被他们抓住了。 我抱着脑袋贴墙蹲下去,他们拳脚如同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而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我精心选定的地方。 这时学校的围墙处,我的背后是围墙壁,只要将背脊靠在墙壁上,就能护住身体的很多部位。 这里还有一块石头。 人的脑袋是很难和石头比坚硬的。 他们有这么多人,还推搡,拥挤,争先恐后,每个人都想打我两下,场面一旦混乱起来,就不好控制,要做点手脚,也就变得分外容易起来。 不知道最后谁的脑袋会去试试石头? 我正想着,突然有人说:“喂,这么多人打一个,过分了吧。” 这道声音不在我的计划中。 我罕见地茫然着,在所有人之后,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我看见学校的墙壁上,坐着一个人,太阳正在他脑后的天空,于是一团蕴藏着五彩斑点似的黑纱遮住了他的脸。 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小朋友们好好学习,别天天闹事欺负人,行不行?” 117、第一一七章 “傻逼!” 以蒋婕为首的同学们脱口骂他。 傻逼。 同样的字眼出现在我的心中。我并没有什么感动, 一个不需要别人拯救的人,当然不会因为有人突然出现要救他而产生什么感动之情。 我内心产生了一些计划被干扰烦躁, 尽管我也未必会实施这个计划。 归根究底,我的烦躁恐怕源自于这个人救人背后的动机。 人是利益主义者,人不会违背自己的利益而行动。 我和他非亲非故,他突然跑出来打断这次暴力行动,只能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正义使者”,“救人”能给他以满足感, 能给他居高临下怜悯同类的机会。 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 而这种建立在我的脆弱和无助上的成就感,自然没什么值得高兴与感动之处。何况他这次阻止了又有什么用?他只是这里的过客,而留下来的我, 只会成为蒋婕反复报复的对象。 他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太阳带来的黑纱从他脸上撤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很年轻。 脸上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左侧的脸颊上还有些没消褪的红痕。 不是被揍了的痕迹, 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睡出来的压痕。 还叫我们“小朋友”,并且没有表露出要报警或者告老师找家长的意思, 这种“非社会大人”的处理方式,昭示着他的身份。 路过的大学生? 路过的, 刚刚还在课堂上睡觉的大学生? 我揣度着这个人的身份,而蒋婕他们则没有这种耐心,在呼和着让这个人而对方并不听从之后,蒋婕他们, 立刻对这个人动手了。 结局有些出人意料, 也不算太出人意料吧。 敢介入混混学生的打架现场, 他手上肯定有两把刷子。刷子比我想象得大,他三下五除二,就处理掉了蒋婕一群人, 动作非常干脆利落。 从身手上看,像是受过军事训练。 莫非他是军校、警校的大学生? 但琴市并没有警校,现在也并非刚开学军训时期,不会有军队里的人过来当教官且游荡至此的可能性,我发现我刚才的推理不够缜密,他的身份恐怕还存在疑点。 但他是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他和蒋婕等人纠缠的时候,我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好像听到他在背后叫我。 又是“小朋友”。 我稍感厌烦,没有停下,既然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填满他正义的成就感,早点走,说不定能让他没有那么郁闷。 但我并没有回家。 我来到了班级外,站在门窗前,朝教室里看了一眼。 摆在教室后边的饮水机不见了,连桶,带着机子,都不见了。 看来学校老师已经发现了问题,否则,不会连机子都不见。 我正想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声音。 “你在看什么?” 我转过头。是他。那个突然出现,跑来“救”我的人,追到这里,是一定要从我嘴里听见感谢吗? 心中的厌烦又加重了一点,我沉默不语,希望他看在我不说话的份上早点感觉无趣而离开。然而他站到了我身旁。 他刚刚运动过,颈上带着一层薄汗,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甚至闻到了汗液的淡淡咸味。正当我想要拉开距离的时候,我听见他说: “原来你在看教室里消失的饮水机。” “所以,”他说,“你知道有人在水里投毒啊。” “……” 我依然没有说话,这次的沉默里,多少带了一丝震惊。 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两下,不怎么认真,目光更没有看向我,但似乎明白我心中的疑惑,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我刚才研究过你们学校,你们学校高一高二年段周末不用补课,你身上没有背书包袋子,也不像是来这里参加兴趣班的,特意跑到了班级门口但不进去,显然也不是过来拿遗漏在班级的东西的。最重要的是,站在你这个位置,从你的视角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空了的饮水机位置……所以,我得出了上述结论。这样说,解答了你的基础疑惑了吗?” “……” 他始终没有提我以为会有的“道谢”。 我第一次正眼看他。 “同学,还不愿意说话吗?”他又说,还是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这样子会让人以为你是哑巴的。” 这句话我并不怎么反感,可能是因为他语气里带着自来熟式的调侃,不是恶意的嘲讽,而是朋友间的玩笑。 和一个刚刚见面没有五分钟,对方话都不回你一句的人成为朋友。 真是搞笑。 我想着,还是开口,因为我也有疑惑。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问,脸上似乎带着猫逗老鼠的意趣。 我和他的关系似乎在不知不觉地逆转。 刚刚他找我,现在我问他。 “投毒。”我补充,“没有这个先决条件,你什么都推测不出。” “这点倒是很简单。”他说,“你们学校的老师发现异常,扛着饮水机去警局报案了。说了这么多,也该自我介绍一下了——” 他向我伸出手。 长长的手指,指甲修得短短的,指腹带着茧,是训练后留下的茧。我看见他指关节处有点破皮,应该是刚才打人留下的伤痕吧。 “纪询,警察,负责侦办琴大附中投毒案。” “……” “怎么又不说话了?”他困扰似地叹气,“和你交流有点费劲啊周同学,你们都高二了,应该明白公民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吧?” “骗人。”我冷淡说。我认识了他的聪明,他却以为我是傻子? “我骗你什么了?” “你不是警察。” “看来还是得给你看看我的警官证……” “你没有警官证,也不用去学校后巷做假证的店做一本五块钱的拿给我看,假扮人民警察犯法。学校的老师更不可能在事情还未明朗且没有闹出大乱子前主动报警,把事情弄到人尽皆知风雨满城。他们要维护学校的名誉。所以他们先行保留证据——拿走矿泉水桶和机器。他们应该拿着矿泉水桶中残留的液体去实验室检验;附中没有做毒理的实验室,他们也许——不,一定。他们一定拿到琴大去检查了。你是在琴大知道这件事的。” 我一口气说完。我好久没有说这么一长串话了。 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惊讶。 不过他立刻说:“周同学,你的分析有点道理,不过你要不要再思考一下:如果我不是警察,没看过学生的资料,我是怎么在一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名字的?” “……”我稍微卡壳。 我心里明白,他决不是警察,但确实,他是怎么知道‘周召南’的? 这个疑惑在我不经意低头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挂在我胸口上的学生卡不见了,应该是在刚才被蒋婕等人追打的时候掉落的,而后被—— “行了,告诉你吧,我捡到了你的学生卡。”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他看见了我的动作,所以抢在我的思维前把结果揭露。他的脑子确实转得很快。 伴着他的声音,一样东西从前方抛来,我接住,是我的学生卡。 卡上证件照正对着我的脸。 黑沉沉的头发盖住我的半张脸,遮住我的一双眼。 但是那双阴沉眼睛的目光,就算是厚厚的头发也遮不干净,我能感觉到这双眼睛,正藏在头发底下窥视着我心中的野兽。 我厌恶这张学生卡上的一切。 我将其正面朝下,重新别回衣领。 这时候,他已经用一张公交卡打开了教室的门,我说过,教室的门很简单,一张塑料卡片就能轻易撬开。他拿出公交卡的时候,我瞟了一眼,是首都的卡。 我还是觉得他是大学生,莫非他在首都上学? 但依然有解释不通之处,在首都上学的大学生,怎么会在上课的时间里跑来琴市? 他开了教室的门,走了进去,站在讲台的位置,微微屈膝到和桌子差不多高,再眯着眼睛看桌面。而后他指出两张桌子。 第一排第三张桌子。 第六排第四张桌子。 他问:“这两张桌子是怎么回事?” 这两张桌子,前一张桌子属于许诗谨,后一张属于我。 他继续解释,解释自己选出这两张桌子的理由:“第一排的这张桌子,表面收拾得很干净,上边灰尘很多,可以看出来有几天没有人用过了。这么好的位置,不可能空置。所以唯一的答案就是原本坐在这里上课的学生出了某些意外,这几天都没有来上课;后面一张桌子呢,很干净,不久前才被拖去水池处彻底刷洗了一遍吧。” 小书亭 他说完,我没有回答,他似乎也不全指望着我的回答。 他自己坐到了第一排的桌子前,打开桌盖。 “咻——” 拳头闪电般从桌肚里窜出来。 但没有窜到他的脸上,虽然是很突然的一件事,但他神经敏锐,动作敏捷,拿手挡在面前,接住了自桌肚里弹出来的拳头。 “哇——” 他叫道,不止因为恶作剧的弹簧拳头,还有出现在桌肚里的蛇、蜈蚣、昆虫,这类很恶心的塑料模型。 当然,都是蒋婕和她的狗腿们放下去的。 “看来这位学生离校不上课的原因出来了。”他说,“遭受到了很明显的校园暴力,像你一样。后边那个洗得很干净的桌子,不会是你的书桌吧?” 我不置一词。 反正他都猜中了。 他没有追问书桌的事情,而是开始把弹簧拳头,各种昆虫塑料模型都拿出来了。 “干什么?”我问。 “把它们都丢掉啊。”他回答的理所当然,“我没看见就算了,我都看见了,还放着它们来戳你们的小心肝吗?” 说许诗谨就说许诗谨,为什么又要带我。 我稍稍不悦。 “来吧,”他说,“和我说说坐在这边的这位同学的故事。你们是同班,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吧。” 我不想说。 然而大脑里有太多活跃的脑细胞的话,只要一两个关键词,就能联想起很多的东西。 许诗谨从上周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学校。 到了周三,她的父母来学校了,说女儿留下遗书,离家出走,现在行踪不明,也许已经想不开寻了短见,要找蒋婕给自己女儿陪葬。 校方焦头烂额。 许诗谨和蒋婕的梁子,始于她在有回和蒋婕说话时,顶撞了蒋婕。 从此蒋婕就看她不顺眼,做些小动作欺负她。 在我的过往印象中,许诗谨是个沉默寡言、成绩平平的女孩子,既不突出,也不落后,既不漂亮,也不丑陋,是个49人的班级里,39人的模样。 这39人,男女不一,胖瘦不一,但一模一样的平凡无奇,面目模糊。 旁人来看,我大约也是一样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记忆点是“总被欺负浑身脏兮兮”吧。 大家下意识的认为她的反应也应该是这么平凡无奇,忍气吞声。然而那一回的许诗谨却反击了。 高二有跳绳比赛,每个学生都要出7块钱购置跳绳,这笔钱由体育委员蒋婕点收并交给体育老师,作为统一购买跳绳费用。 但在蒋婕收齐费用之后,半个下课时间,她桌肚里的343块钱,不见了。 当时还没有上课,蒋婕让她的狗腿把教室的前后门统统关上,让所有同学打开书包,她要挨个检查众人的书包。 第一个是我。 我没有动,他们就自己翻,并很遗憾的发现翻不出钱来。 其余同学也许想着清者自清,都很主动地打开书包让蒋婕看。唯一不打开书包的,是许诗谨。 许诗谨说:“你们这是侵犯了人身自由!你们没有资格搜我的书包!” 2007年,人身自由是个新鲜词汇。蒋婕是个校霸,在学校里只恨不能像螃蟹一样行走,当然不会在意许诗谨的抗拒。何况只是半个下课时间,桌肚里好好的跳绳费就不翼而飞了,而下课里又没有别班的同学过来,那么自然是班级里的内鬼干的。49个人里,48个人给查了,就剩最后一个,死活不给看,那么嫌疑自然聚焦在最后一人身上。 这种程度的推理,就算是只用肌肉上学的蒋婕,也能做出来。 在蒋婕喊人强硬搜身之前,上课铃打响了,老师进来了,不止是老师,班主任也来了。我注意到,任课老师上课铃还没敲就到了,看门窗紧闭,就回年级办公室把班主任找来。 班主任严厉喝止了教室里不成样的打闹,问清楚原委后,把许诗谨连同她的书包一起带去了年级办公室。她紧紧抱着书包,捂着口袋,和班主任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许诗谨单独回来了,依然是那副紧抱书包,捂着口袋的样子。 有人忍不住问了句:“老师搜你身了吗?” 许诗谨高高抬着头:“老师也没资格搜我的身!” 接着,她在教室里放下了书包,突然跑出教室,去了厕所。我们的教学楼,每层都有厕所,厕所靠近年段办公室的方向。 蒋婕给她的狗腿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狗腿立刻跟着许诗谨出去了,不过一会,立刻回来,都不顾老师还在讲台上上课,就凑到蒋婕身旁说,说她看见许诗谨在厕所的垃圾桶里丢了个钱包,把钱包捡起来一看,里头果然有343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蒋婕这下炸了脾气,立刻就扯着许诗谨去了班主任那里要给许诗谨定罪。 然后接下来的发展,就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许诗谨委屈直哭,说是蒋婕的狗腿陷害她,蒋婕一直就看她不顺眼,现在甚至想污蔑她是小偷! 班主任也告诉蒋婕,说许诗谨之前在年段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让她搜了身,身上没有你收来的跳绳费。 于是闹来闹去的蒋婕,挨了处分,要写检讨,还要当众给许诗谨道歉。 我先是意外,后来想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这些多半是许诗谨故意的。许诗谨确实偷了跳绳费,并且早早就把钱包丢进了厕所的垃圾桶,而后做出一副钱还藏在身上的模样不肯让人搜书包,她算准蒋婕绝不肯吃亏的暴脾气,一步步诱导蒋婕,到了如今蒋婕百口莫辩的局面。 此后事情没有结束,反而越发不可收拾起来。 大姐大在一向看不起的许诗谨身上吃了这么个大亏,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针对许诗谨的报复程度直线上升,当天晚上放学,就让狗腿堵了前后门,拿椅子砸许诗谨。 许诗谨也在第二天写了遗书,还把自己的伤势到处展示。 遗书全校传阅。 同时许诗谨写信给市教育局,实名举报蒋婕父母滥用职权并举报蒋婕本人在学校横行霸道。这依然是个很新鲜的做法,因为她这封举报信,从没有出现在学校的蒋婕父母出来了,带着女儿一起给许诗谨赔礼道歉,又赔偿了许诗谨医疗费。 我听说有好几千块钱。 后来,班主任把许诗谨的位置从蒋婕身旁调来了——她们本来坐得很近——将许诗谨调到第一排的第三桌,正正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事情闹成这样,也许蒋婕的父母也说了她,蒋婕确实收敛了一些,她不再在许诗谨身上留下明显伤痕,但是别的恶作剧,比如在桌肚里放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多了起来,并发动全班,孤立许诗谨。 可能用肌肉上学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多少会用了点脑子吧。 但是论起用脑子、会闹腾的程度,蒋婕实在及不上许诗谨。外表上看,蒋婕依然横行霸道,依然逼得同学到写遗书哭诉的程度。 但内里究竟谁赚谁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 这也许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许诗谨并没有因为阶段性的胜利而停下步伐,她一封一封地写遗书,每封遗书里的都变着花来闹腾蒋婕连同老师。 可以说,蒋婕和班主任,全被她搞得神思恍惚,想要不管她,她还能拿着遗书,走上教学楼的天台。 她没有真跳。 学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遗书不过是她要挟的手段,她当然不会真跳。 可是害怕出事的教导主任只能和她商量,问她愿不愿意调去a班。 a班,是学校里连花钱都进不去的尖子班,只有每学年的成绩排名前五十才能在里面读,一旦考试成绩落后,就会掉到普通班,空出来的位置则由成绩好的人顶替。许诗谨通过这一封封遗书甚至换到了连蒋婕当部长的爸爸都没能做到的事。 听到从年级办公室传来的这个消息,蒋婕气得在教室里嚎啕大哭。 而在最后一封遗书之后,到现在,许诗谨已经有一周没有出现在学校了。 “喂——” 我回神,看见他猛然凑近的脸和手。 我一下打开他的手。 我反应过激了,但他没有生气,只是一笑,还和声安抚我: “不要反应这么大,我没有想伤害你,你的脸破皮了,我给你贴个创可贴,喽。” 他向我展示手里头的猫爪创可贴。 我盯着猫爪。 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会用这种不正经的创可贴? 我试图抗拒,但很快意识到彼此体力悬殊,抗拒不了,他的手掌撑着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捏着创可贴凑过来,力道很轻地贴在我脸上,还对着我的脸吹了口气。 “好了,不痛了。” 我破了皮的脸被迫贴上猫爪,而他也拿了新的创可贴,缠上自己破皮流血的指关节。 接着他说:“你刚才在想坐在这里的同学吗?不要只想,也和我说说。会在矿泉水里投毒的人,一般是对整个班级或者班级里头特定的人厌恶甚至仇恨,而这种厌恶和仇恨更多的会出现在老被欺负的人身上。” “所以你,周同学。”他说,“是嫌疑人之一。等被投毒的这些学生回过神来,发现你在周末形迹可疑地出现在学校里,他们甚至会在情绪激动之下,不问证据而直接会把你打成嫌犯。孩子的恶意有时是很可怕的。” “你必须需要洗刷嫌疑——你也想找出真凶。而我可以帮你。” 他微微翘起嘴角,手指点在额角。 窗外的阳光在他指尖染上一点金。 “我的脑袋,”他笑容不羁,“超好用。” 118、第一一八章 我选择将许诗谨的事情, 告诉他。 我仔细想过,在我因为好奇而选择了和投毒者几乎相似的行为模式后, 我确实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帮手,他要带着公平的视角,站在教室以外,观察班级上的每一个人,包括我。 而这一点,我是无法做到的。 尽管我对蒋婕等人没有杀心, 但愤怒本就是一张偏振片,让她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发生我本身无法察觉的变化。 这不够公平。 对于真相,失之毫厘, 谬以千里。 他听完了,饶有兴趣问:“那些遗书里有什么内容?你说说,我想听听。” 他的口吻像是我应该记得似的。 我确实记得, 不过我的记忆能力不算顶好,只能保证大概复述清楚, 不能保证字句完全一致,我提前把注意事项告诉他, 他“哦”了一声,还有点失望的样子。 “仿佛你听过一遍就能完全背下来似的。”我刺了他一句。 “我确实能。”他轻轻松松说,“听了一遍可以背下来,看了一遍也能背下来, 要来玩个背书游戏吗?” 他还打开着许诗谨的桌肚, 随手从中拿了一本书, 让我说个页数他看十秒钟。 “……” 我并不想玩这种大概率会被秀的无聊游戏,干巴巴拒绝了他。他唉声叹气,像是满心期待上台去领奖结果被告知主办方决定取消颁奖仪式般失落……好像是我欺负了他。 和他在一起太容易分神了, 我把话题扯回正轨,努力回忆许诗谨遗书里的内容。 许诗谨的遗书一共六封,第一封遗书很简单,主要控诉蒋婕的张狂暴力。 第二封是她被孤立后选择离家出走时留的,主要控诉了校方的不作为。 第三封写在她走了两天回到学校时留的,借景写情、以情喻景。正因为这封她写的头头是道,跟语文课堂上老师教写作文的范本一样,传阅的同学都认为许诗谨的遗书不够真情实感。 我按照顺序念道第三封:“昨天中午校园里的放着胡彦斌的《诀别诗》,歌词里的‘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就是我内心的写照……” “有个问题。”他说,“她刚离家出走回来,怎么会知道昨天学校里的事。” 我微微一怔。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哈,简单,因为校园里有她的眼线啊!所以虽然没来,但对学校里的动静了如指掌。她有什么很好的朋友吗?” ——有。 许诗谨有个很好的朋友。 她叫于小雨。 于小雨身上发生的故事其实有些复杂,我微微犹豫后,决定从头到尾告诉他。 于小雨是高二开学以后,才转来e班的。 她原本是a班的学生,但因为高一下学期发生的一些事情,成绩大受印象,从六百多分直接掉到了四百分多,也就是在高一末的分班考试后,分到了e班。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学校里体育班的学生突发奇想,想出了个馊主意。 他们写了封没有抬头的情书,交给体育考试中跑步最后一名的同伴,让同伴在放学后,把情书随便递给一个放学走出教学楼的女同学,这是一次“赛后惩罚”,是一次“大冒险”,也是一次“随机的玩笑”。 但对于被选中的女孩子而言,大约就是一次随机的噩梦吧。 于小雨收到了这封信。 她本人与名字一样,是个很文静近视眼的女孩子,日常戴着一副圆眼镜,尽管收到了完全不认识的男生的情书,还是认认真真地回信了,感谢并拒绝了这位男孩子的喜欢,并劝说男孩子好好读书。 爱阅书香 想当然,这封回绝信在体育班里被公开了。 体育班里的大家先是嘲笑那位递情书的同伴,说他没有魅力,递情书的同伴恼羞成怒,就跑到于小雨面前,对她说“这不过是个打赌,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丑丫头,谁会喜欢你啊!” 而这也仅仅是个开始。 体育班的学生,身体足够躁动,学校足够无聊,于是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们颠来倒去地折腾。体育班在学校的自行车棚旁,每回学生去拿自行车,必然都会经过体育班班级,于小雨正好是骑自行车上下学,她每每经过体育班,体育班就集体起哄,有时候让她接受张洋——那个给她递情书的人;有时候又直接叫她“丑丫头”,让她照照镜子;还有时候,会把她回绝信件里的字句,阴阳怪气万般嘲笑地念出来。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于小雨的成绩一落千丈,直接掉到了e班。 “她是尖子班的学生吧,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老师吗?”他突然打断我的叙述。 “没有。”我说。 “为什么?”他再问。 “不知道。” 我淡淡回应,我确实不知道。我知道于小雨的事情,是因为于小雨的事情作为八卦曾广泛流传。至于于小雨的内心,我并没有花精神去思考,我甚至控制不住明白不了我自己的心。 我的冷漠应该很碍眼吧。 我和于小雨,同样是暴力行为的受害者,但我的这个受害者完全不关心另外一个受害者,这大概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他等着他发问,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示意我继续。 “后来,于小雨来到了e班……” 于小雨来到e班后,处境似乎也没有变好。体育班还在原来的老地方,没有动,于小雨依然要每天去自行车棚取车;而e班的同学,因为有个从a班来的尖子生,多少有些激动和兴奋,并且希望抄于小雨的作业。 于小雨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她拒绝了,说作业还是自己做的好。 她是后边来到e班的,没有熟悉的人,成绩看上去也不怎么样,班主任只将她随意地安排在教室的尾巴,临近垃圾桶的没人的角落。 坐得越偏,离班级里的人似乎也越远。 a班来的人,e班原本的人,这像是楚河汉界一般分明。 班级里的人,觉得于小雨眼高于顶,看不起e班,从来不和e班的人交谈。 他们开始排挤于小雨。 先是一些嘲讽哂笑,冷言冷语,看于小雨没有反应后,暴力理所当然的升级了。 沉默和退让不会让暴力消弭,沉默和退让是暴力最热爱的温床。 “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事?”他突然问。 因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住了。 我之所以停住,是因为接下去的这件事其实和我有一些关系……人在描述到自己事情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些迟疑。 迟疑片刻,我接着开口,并立持中立,不因为自己而添加任何情感。 “班级里的人,在黑板上写下周召南和于小雨的名字,并在这两个名字中间画爱心。” 他呆了下。 “啊,你和于小雨是男女朋友,偷偷谈恋爱,被他们发现了?” “不是。”我否认,“是他们恶意的玩笑。我和于小雨都被欺负,负负得正,不是正好吗?” 我从他眼里看见了蒙圈,而后是慢慢浮起的尴尬。他在替我感觉尴尬。他可真容易共情。我接着描述。 那天我走进教室,全班哄笑。 我很久没有遇到这种待遇了,我看着班级里大笑的人,和唯一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的于小雨,我还看见了黑板,黑板上我和她的名字与爱心。 我站着,没有动。 恶意在聚敛。 每个人微不足道的恶意,汇合聚敛,成山成海,把受害者压垮淹没。 而他们永远只以为,“我只是笑笑。” 接着忽然有人站起来了,是坐在后排的许诗谨。 许诗谨冲到讲台上,拿粉笔擦掉了黑板上的名字,她擦完以后,将黑板擦狠狠甩在地上,大声说: “有什么好笑的,哪个混蛋写的!” 这样想来,许诗谨这个平日里平凡的女孩的第一次爆发,并不是在和蒋婕对上,而是这个时候。 低着头的于小雨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红红的。 班级里依然嘻嘻哈哈的,并不在意许诗谨的发火,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平凡女孩的怒气。 接着蒋婕说话了,她面露不耐:“你们够了吧,欺负周召南就欺负周召南,别把其他不相干的人扯进来,没劲,以后都别再说于小雨了。” 除了因为霍染因的关系而时时针对我,其他时候并不是一个很蛮不讲理的人,此时替于小雨说一句话,并不算稀奇。 加上蒋婕是体育生,反正也不用抄作业。就算要抄,也有a班的霍染因给她抄。于小雨没有侵犯到她的利益,她自然对于小雨没有恶感。 有了蒋婕发话,此后班级里确实再也没有人故意针对于小雨了。 于小雨也和许诗谨要好了起来。 许诗谨似乎成了那个可以给予她支撑的人。 “于小雨的座位是哪个?”他问我。 我指给他看,是教室最后排的一张桌子。 他关上许诗谨的桌肚,走到于小雨的座位前,打开盖子,翻起于小雨的东西来。 “找于小雨的地址?”我默默看了一会,问。 “宾果。”他甩个响指,“许诗谨的父母既然来学校闹,就证明女儿确实离家出走了。17岁的女孩离家出走,能去的地方有限,她哪怕不去要好同学家里住,要好同学应该也知道些线索——虽然可以等到周一于小雨上学后跟踪她,不过我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我们还是争分夺秒吧。” 于小雨放在课桌里的东西不多。 他先拿起课堂笔记本,这些笔记本都是牛皮纸封面的基础款式,看不出太多特色。 他说:“于小雨是骑自行车上下学,对吧?骑自行车上下学的单程路程,一般不超过30分钟,考虑到于小雨每回经过自行车棚旁的体育班都会经受嘲讽打趣,可以推理她家并不在学校公交车的直达线路上——唯有要反复转车或索性公交到不了,才能解释她不得不忍耐着嘲讽骑自行车上下学。” 他从兜里掏出份地图,抖开。 这是一份琴市的详细地图。 以琴大附中为中心,他用红笔画了个圈,再排除掉公交车直达的线路。 接着他说:“现在我们已经删去了圆圈中三分之二的地方,剩下的——” 我静待他的分析。 然而他看了地图五秒钟后,一合地图,脸不红气不喘:“连人都没有见到,什么特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排得出来啊。我们还是去校医室找找有没有e班的住址电话簿什么的吧。既然学校已经发现了这起公共投毒事件,现在肯定很在意e班同学的安危,让班主任连同校医一起打电话挨个问过去,是比较合理的做法。” “……” 我无语地带他到了校医室。 校医室里,e班的班主任果然正在里头,手里还真拿着班级地址簿,我看着他要怎么弄到地址簿。 就见他在原地活动了下身体,抹把脸,换成一脸急色,直接冲进了校医室! 班主任和校医都被他惊到了,继而是生气,但他表现得比他们还焦急和生气:“老师,你们刚才打电话到家里来问我表弟有没有事,是家里老人接的,也说不清楚,说成了表弟没事,但现在表弟状态很奇怪,是不是在学校吃坏了肚子?不然你们怎么会打电话来问?这是你们老师的责任啊!” 这是个文明的社会,社会里时时强调着文明、礼貌、谦虚、礼让。 然而事实是,如果你表现得既警觉又不好搞还会闹腾,那么你注定比谦虚礼貌讲道理的人获得更多的偏向,就如欺负人的人,总比被欺负的,享受得更多。 大抵是按闹分配吧,一如许诗谨。 看到这里,我已经能猜到后续的顺利,后续也没出我的意料,十分顺利。 因为他一着急,居然把自己表弟的名字给“忘了”,“陈”了半天,就是“陈”不出个名字来。 班主任和校医脑筋没有转过来,还好声好气地安抚他,说了几个姓陈的学生没对上,又拿着地址簿,直接给他看。 他说过自己过目不忘,确实。 我掐着秒数了,地址簿到他手上只转了五秒钟,他就放下了,随意指了个排在前排的姓陈学生,也不等班主任再说什么,就直接出来了。 他说:“拿到地址了,玉湖路美九村3-501,电话也有。不过见面三分情,我们还是找到于小雨,直接和她面对面地说话吧。” 在他再度拿出他的地图查玉湖路在哪里前,我告诉他我知道地址,可以带他去。 我们一路出了学校,玉湖路不近,转公交车要倒两三趟,总共将近一个小时。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注意到周围很多人朝我们望来。 是在望他吗? 不,是在望我。 路过一家文具店的时候,我在文具店橱窗中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青肿破皮的面孔。 真像街边被人踢翻的野狗。 我冲镜子里的自己扯扯嘴角。 我还在镜子中看见他看来的视线,他突然说:“等我一下,我去隔壁买个东西。” 我站在外头,看他走进文具店旁的体育器材店。 他是要进去给我买个帽子遮上伤口吗?真贴心啊。我感到无聊。我不爱戴帽子,帽子遮住我的脸的同时,也更加遮挡了我的视线,本来我的锅盖头就是和帽子一样效果的东西。戴上帽子,视线就得挪到地面,然后我就看见了更多肮脏的东西——令我心中野兽躁动的东西。 他从里头出来了,我准备看见意料之中的帽子。 然而没有帽子。 他手里拿着一对拳套。 “……?”我迷惑地看着拳套,迷惑地看着他把这对拳套挂在我的脖子上。 他替我调整了下拳套的位置,让两只胖乎乎的红拳套一高一低,垂在我的胸口,而后他的手伸到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 我的视线朝上,对上他满意的脸,和他身后白云如絮的碧蓝天空。 他冲我笑:“这个比帽子独特,我聪明的脑子总能想出不一样的东西吧。” “抬头挺胸。”他告诉我,“你和我一样聪明,这些伤痕迟早会成为你男子汉的勋章。” 119、第一一九章 接下去的一路上, 我心不在焉。 红色拳套伴随着公交车的前行一晃一晃砸在胸膛上,砸得人有些烦躁。我扯着红色拳套, 几次想要将它从胸膛上拿下来,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我的身旁,单手扣着拉环,目光投向窗外的街市。 我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露天菜市场,鸡鸭鱼鹅, 种种待宰动物的悲鸣交织响起,石板地上,坑坑洼洼, 烂菜烂叶浸没在横流的污水中。 一个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的地方。 我再回头,又一次看向他。 他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着, 现实中肮脏的画面,进入他的眼里, 仿佛被濯涤被清洁,褪去了脏和乱, 只剩下人流来往,鸡犬相闻,一派生机勃勃。 “小心点。”他忽然说,向我伸了手。 我片刻迟钝, 在他掌心中看见一条缀着绿叶的树枝。 树枝是从公交车的窗户中探进来的, 公交车在拐弯时靠近了路牙, 栽在道路上的绿化树垂低枝桠,枝桠好奇地探入装满了人的长盒子中,从我脑袋上扫过, 又被他抓在掌心,再随着公交车的继续前进,摇曳抽出。 光影轻动间,凝碧的绿叶似自他掌心生出。 此后许久,我依然牢记这仿如魔法,将灰暗生活点亮的一幕。 再来后,我们到了美九村。 这是挺老的小区,门禁不严,我们很轻易地找到了于小雨住的那户人家,他朝阳台挂的衣服看了眼说:“于小雨家里有一个老人,应该是于奶奶或者外婆,除此没有成年人的衣物,看上去于小雨和老人家相依为命。她父母出了意外吗?” 我对此就知之不多了。 他又去敲门,可惜屋里头的老奶奶对男同学上门不是很欢迎,只说小雨不在让我们回去。 于小雨不在,我们总要等到人。 小区只有一个进出口,这很方便,我们只要坐在小区进出口旁的休息椅上等着人就好了。他抬手看一眼表:“现在五点半,刚才我闻到屋里的老太太正在做饭,我们最多等半个到一个小时,于小雨就会回来。” 然而这回他的推理稍稍失误了。 我们将近等到快要七点的时候,才见于小雨小跑着匆匆进入小区。 我赶上去,拦住于小雨。 于小雨看着我,她的圆眼镜滑到了鼻梁下端,透过眼镜上方边框的视线像是无法聚焦,显得涣散茫然:“你是谁,有什么事……” 她没有认出我,这也正常,她刚刚才转来e班,一开始天天低着头,后来又天天和许诗谨在一起,可能根本没有认全班级里的人。 何况我今天鼻青脸肿,脸都变形了,就算她认全了人,也未必认得出现在的我。 “我是周召南。”我说,“我来问你许诗谨的事情,她和你是好朋友,她离家出走有告诉你吗?老师明明都愿意让她转到a班去了,她为什么还要走?” 对于于小雨的态度,在刚刚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和他沟通过了,或者说,他单方面把于小雨的种种可能的反应都排列出来了。 最后他同我商量,他说,他认为对于于小雨,这个还不太了解的证人,在开始时越直接了当,越让她吓一跳,越可以从她的反应中窥探出些真实的东西。 我其实想要反驳。 不是他的主意不好,而是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这样就不总是我对他刮目相看,他也会对我刮目相看。 可惜我始终没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只能默认了他提出的建议。 他又一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于小雨的脸色变了,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她这时候显得很生气,话语也异样尖锐,这是她从来没有在学校表现过的尖锐。 “明明知道a班全班都不喜欢诗谨,还让诗谨去a班,班主任是想害死诗谨吧!既然这样,诗谨留下遗书找个地方自杀,不是正和他们的心意吗?你别挡道,我要回家了。” 于小雨绕过我向家的位置走去。 “等等同学……”他的手自后伸来,碰着了于小雨的衣袖,但于小雨突地埋头跑了起来,袖子在他掌心中绕了圈,还是抽走了。 “要追吗?”我问他。 “两个男生追一个女孩子,未免也给那个女孩照成太大压力了吧。”他解释说,“我刚才没上来,不是把全部事情都推给你,是不想让她觉得太不安全。” 他总是想得太多。我不以为然。 “她身上有烟味。”我突然说,“可能是去网吧上网忘了时间,才行色匆匆。” “我没有闻到……”他讶然看我一眼,“你的鼻子真灵。” 这下总不是所有事情都他来办了。我心中升起了淡淡的自得,然而下一刻,我又听见他说: “刚才于小雨衣袖被拉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手上有伤疤。” 他微微眯着眼,像是在回忆那惊鸿一瞥见到的景象。 “有密集的刀割伤,不太深,还有烟疤,于小雨家里除了老人没有其他人,这些伤痕看着像是自残留下的痕迹。于小雨会不会有抑郁症?……你在听我说话吗?你怎么生气了?” 我臭着脸,不想理他。 然而他还是硬拖着我去一家汉堡店,说是辛苦我跟了一路,要请我吃晚饭。我们在店里坐下,他点了两个汉堡,给我一个。 接着,又有无穷的问题从他嘴里冒出来: “为什么a班全体同学都不喜欢许诗谨?许诗谨一直是e班的同学吧,怎么会和a班发生冲突?” 这件事……说来有些话长。 高二开学时候,我们去景区秋游了一次,这次就出了意外。 a班的甄欢,跳水库,淹死了。 是自杀。 此前a班里,一直有人风传她和暑假新来教a班的化学老师不明不白,这位化学老师年纪轻轻,高大帅气,风趣幽默,是个招学生喜欢的老师。甄欢确实和这位老师走得挺近,惹来了不少闲言碎语。 言语杀人,不外如是。 人死了,事情闹大了,老师们立刻开始排查现场,寻找目击者。 后来找到两个人,一个是a班的目击者,一个是e班的目击者。 a班的目击者主动站出来,说是见到甄欢往水库走去,还叫了对方两声,但对方没有回应她,然后她就走了,走的时候看到一顶红帽子。 当日秋游,不同的班级戴着不同的帽子。 a班是黄帽子,e班是红帽子。 她看见的红帽子,毫无疑问是e班的同学。 老师们再度排查询问,许诗谨站了出来,承认自己看见甄欢跳水自杀。 当她站出来的时候,a班的学生哗然了,因为许诗谨是曾经是校游泳队的候补。 一位会游泳的同学目睹了另一位同学溺水身亡,却不曾下水试图救援,或高声喊人过来救援,总让人感觉有些怪异。 一些激进的a班学生,甚至指责许诗谨见死不救,故意害人。 在面对这些污蔑的时候,哪怕再平凡的女生,也得据理力争。 许诗谨反问他们:“我和甄欢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她?” a班的学生们被问住了。但很快,他们找到理由:“因为甄欢抢走了你的演出名额。” 琴大附中是个很注重学生素质教育的学校,学校里组织了不少社团,也积极和外界建立联系,让这些社团的学生能够出外表演比赛交流。 许诗谨除了参加校游泳队外,还报名了钢琴社,最近钢琴社有一次外出表演的机会,要弹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许诗谨苦练了很久;但是因为甄欢弹得更好,所以哪怕甄欢实际上不算钢琴社的成员,最后这个表演名额还是给了甄欢。 许诗谨一开始还辩解了两回自己根本没有因为这种小事心生怨愤,但是a班的学生根本不信。并不叫人奇怪,同样的事物在不同的人眼里本来就是不同的。 大家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许诗谨后来似乎也明白了,放弃辩解,她似乎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在这一刻,已经和整个a班站在了对立面。 总要有人为甄欢的死负责。 如果不是“许诗谨见死不救”,那不就是“a班流言杀人”? 她向老师和前来调查的警察申明: “我虽然会游泳,但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下水救个一心自杀的人,别说救不救的上来,万一我也被她拖下水,淹死了呢?” “为什么不叫人?”老师问她。 “我被吓到了,等我想到要叫人的时候,你们已经赶过来了。”许诗谨回答。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从这件事以后,a班拧成了一股绳,集体看许诗谨不顺眼。 许诗谨与蒋婕最初的口角,也源自于此。 霍染因是a班的学生,常忧霍染因之忧,想霍染因之想的蒋婕,看不得霍染因烦恼,就想让许诗谨过去a班道歉。 只是被许诗谨否定了。 由此,两人的冲突日渐剧烈,直到今天。 故事都讲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前,我看着他,他像是能读懂我的内心,笑弯了眼,朝我挥手: “放心吧,我会在这里呆几天,直到这个案子破了再走。怎么样,查案有趣吧?我明天再去你学校找你!” 我没有回答,一路走回了我的住所。 房子里灯火通明,阿姨坐在客厅看电视,叔叔呆在卧房玩电脑,他——霍染因,今天难得的没有呆在房间里,而是坐在客厅,和阿姨一起看电视。 我进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转过来。 阿姨埋怨:“怎么这么迟,不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多煮的饭菜都浪费了。” 霍染因笑着看我,他的眼睛在灯下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可能是出去玩了吧。” 阿姨说:“小霍啊,高二了,要好好读书。” “妈,”“霍染因”说,“放心吧,他会的,他又不像我,自觉的很,是不是?你还是多关心我吧,我上学期又失误,没考上a班,只能让他呆在e班了。” 阿姨急了:“你这孩子还敢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到重要的考试,就考不出成绩来呢?现在还能救,等到高考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霍染因”:“放心吧妈,我会吸取教训的,下次不会再这样,尤其是高考的时候……” 他又对我笑了笑。 电视里的画面暗下来,那种如同虫子一样的阴影,便在他脸上扭动拱爬。 他当然会吸取教训,他当然不会在高考的时候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他本来就是故意考砸的。 我回到房间。 逼仄的空间里,高高大大的柜子自四面俯瞰着我,压迫而来。 我上床,拿出小桌子,取出作业本。 我在封面写有“周召南”三个字的作业本里,写下霍染因这一名字。 我的名字。 我的,被我表哥,周召南,借用过去的名字。 琴大附中的a班,是尖子班,花钱也不能进去的班级,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阿姨和尖子班的班主任是很要好的朋友,于是为自己中考成绩因感冒发挥失常差几分没能进附中的儿子,买了张入场券。 一张移花接木的入场券。 他拿走我的名字,拿走我能入a班的成绩。 我拥有他的名字,走入属于他的班级,e班,一个多是分数差几分,交了择校费进来的班级。 这是我自己同意的,阿姨和班主任再是朋友,如果我不愿意,班主任也不敢做这种事情,是我答应了阿姨。 中考结束,分班之后,阿姨急得几天几夜没有睡着,最后过来求我,说周召南自制力不足,如果跑去差班被不三不四的学生影响,这辈子都没有救了,让我一定救表哥一命。 爱阅书香 她差点向我下跪。 我很难拒绝。 自从父母离世之后,我就一直跟着阿姨叔叔生活,我父母虽有不少钱,但都托管在基金里,要我成年后才能取用,照顾我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家境好一些的亲戚们都在踢皮球,只有他们最后收留了我,从小学一路到初中毕业。他们也没有虐待我,我毕竟不能看着阿姨向我下跪。 于是我答应了。 阿姨喜出望外,向我连声保证,表哥进入a班后,一定会努力学习,我也在e班用功,这样高一期末考结束后,我和表哥都能在a班上课,皆大欢喜。 可惜入了学以后,“霍染因”总没有依照她的想法来。 “霍染因”确实努力学习了,成绩也显著的提高了,但与之相对的,是他屡屡来找我麻烦,我初时不太了解,后来也想明白了。 阿姨求我的时候,他躲在屋子里偷看。 阿姨要跪下的样子,仿佛是他要跪下的样子。 阿姨说他“没有自制力”,似乎在说他“就是不如我”。 仇恨就这样栽入原本就因为中考成绩而郁郁的他的心中,继而让他做了那一件事——在高一期末考的时候,特意考砸,让“霍染因”这个名字,掉入e班。 而我,“周召南”,在高一的期末,考入了a班。 考试成绩出来之后,阿姨有些为难的样子,但还是说了:“你们都大了,马上就要领身份证了,一直互换名字也不像样,万一被举报,我的好姐妹会丢工作的,所以你们还是换回自己的名字,小霍,你多多努力,你很聪明,没有老师教都能考得这么好……” 周召南终于到了a班,霍染因终于回了e班。 分班名录张贴出来的那天,我看见他,他意气风发,笑着对我打招呼。 而他险恶的眼神,在嘲弄地说: 真人假人,各归正位。 …… 后来高二开学,叫了一学期“周召南”这个名字的同学们,依然将我叫做周召南,包括老师,唯一改变的,可能就是档案上轻轻的一笔。 但是49个学生,密密麻麻的名字,谁又会去特意看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霍染因? 名字被取走了一段时间,仿佛身体里缺失了一块地方。 哪怕再将名字拿回来,那块地方依然空缺着,导致和它相连的其余区域也跟着扭曲变样,导致我胸中的野兽,嗅出了挣脱牢笼的空隙…… 我为自己心中涌动的杀意找了很多理由,这些理由似乎也完全足以让我毕生憎恨他。 但我每每憎恨他,心中默念的,手下写出的,都是“霍染因”。 高二能够重制胸卡,在制作的时候,鬼使神差,我依然写下“周召南”的名字,这似乎也预示着什么。 我停了笔。 红色的“霍染因”三个字,写满我的本子。 一笔一划,红得醒目,红得刻骨。 或许我也不过将对自身的仇恨与厌恶,投射到了他身上。 我憎恨我。 我憎恨霍染因。 那个日记本上杀死了父母的早该下地狱的霍染因。 120、第一二零章 这是晚上下班的时间, 手机微信里,群消息响起来, 发消息的是谭鸣九。 他在微信群里全体成员 “大家好,我去找孙宏发又聊了聊,你们猜怎么样?” 孙宏发就是之前绑架案中,提刀要砍纪询的提刀客。 谭鸣九没有卖关子,继续说:“发现新的东西,他的手机里, 有诸焕的联络方式,虽然目前没有看到聊天记录,我琢磨着, 他们之前也许有点不同一般的联系……” 霍染因一眼扫过微信群中消息,又看一眼时间,晚上7:55分。 距离和他一位朋友约好的见面时间, 还差十五分钟。他加快了车速,车子在车流组成的海浪里如同一尾游鱼, 灵活钻行。 这位朋友不喜欢等人。 如果迟到,下次再见,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约好的见面地点是一间茶馆,茶馆有雅间,很安静,霍染因推门进去的时候, 先嗅到了浓浓的檀香味。 香炉中的檀香烧尽了, 但烟气还没散开, 一缕幽香就夹杂在这朦胧的烟中,像一声沉沉的、惋惜的怅叹。 雅间里的人,背对着门, 在看一本书。 他的手指搭在书页上,腕处能见一块表,表很漂亮,表圈满钻,表盘是深蓝,上头银光点点,金光闪闪,依次镶嵌星、月、宇宙星球,浩瀚宇宙,精微时间,尽在一手。 那只手是白色的。 霍染因的皮肤已经算白了,可是对方的皮肤比霍染因还要白,白到失去了其他的颜色,白到像雪雕出了这具身体,又以同样的方式,覆盖了他的头发。 霍染因走到对方面前。 对方有一头雪白的头发,头发披到肩膀,还有同样雪白的眉与睫。他像是刚刚去雪地里走了一圈回来,被雪落了满身满脸,唯有眼珠与嘴唇,在白茫茫的雪里鲜亮着,残留着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叫喻慈生,是位白化病人。 “最近怎么样?”霍染因坐到喻慈生对面,娴熟地同人聊天。喻慈生比他大四岁,是自小的邻居哥哥,后来他父母死亡,他被亲戚带着搬离了那套房子,也就同喻慈生失去联系,但等他参加工作之后,又因缘际会,被喻慈生救了。 兜兜转转,命运巧妙。 所以尽管喻慈生难得回国,他也不经常和喻慈生联系,两人关系依然不错。 君子之交,清淡如水。 “还行。”喻慈生嘴角微微带笑,“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岛上修身养性。” 病人总该多多休养,霍染因没有多问,他很快切入主题,也就是这次自己来找喻慈生的用意:“之前我拜托你查的那个人有结果了吗?” 喻慈生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霍染因,如果纪询在这里一定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孟负山。 “孟负山,男,29岁,首都公大毕业,之前在省城工作,三年前在一次出国旅游后辞去工作不知所踪。” 他又抽出一张照片,这次是黄毛。 “陈家和,他的哥哥叫陈家树,除了明面经营着一家药企,私底下也有从事一些药物走私,有没有沾毒我不好说,只能说你们不好抓。孟负山在半年前来到陈家树的身边,并在短时间内成了对方得力助手。” “具体的都在档案袋里,你自己拿去看,我还是有些奇怪,警察应该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为什么需要我帮忙。”喻慈生说完这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不同于时下的人,永远手机不离手,从霍染因进来到现在,就没有见过喻慈生的手机,倒是之前拿在他手上的书,因为交流的缘故被反扣在桌面上,以示礼貌。 “有一些原因,不方便使用系统来查他。”霍染因说,“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 “好吧。”喻慈生,“我起初还以为,你是想让我帮你处理掉这位。” 喻慈生的手,点中黄毛。 “他在黑市里乱传你的照片。如果被以前那些人看见了,也是个麻烦。也许他们就要飘扬过海,带着武器,来宁市找你了。” 笼罩在室内的烟雾渐渐散了,喻慈生又点了一块新的檀香丢进香炉。 他是白化病人,身体的脏器随时有可能病变,腕表就是为了定格时间,珍惜时间,收集千奇百怪精彩纷呈的时间;可真正和他相处的时候,他做任何事情,又都显得不紧不慢,好像手里还攒着大把的可以悠闲享受的光阴。 快与慢,紧迫与悠哉,在他身上达到了矛盾的统一。 新的烟气自香炉里升起,渐渐生成一道迷蒙的屏风,隔在霍染因与喻慈生中间,熟悉的面容,一时也好像陌生了。 2kxs.la 短暂沉默之后,霍染因扯扯嘴角,露出个锋芒四射的嗜血笑容。 “那就来吧,敢踏入宁市,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我不太担心你。不过,他们奈何不了你,也许会对你身旁的人下手。”喻慈生说。 ……纪询。 这个名字几乎瞬间浮现在霍染因心口。他拧了下眉,又想到一件事。 “你的家里为什么会有纪询的签名书?” “纪询?” “就是《毒果》的作者。” “哦,因为……”喻慈生笑道,“他写得好看。” 霍染因从茶馆里头出来后,时间还不到九点,距离他进去也没半个小时。 他继续开车,往家里去。 微信里没有新的消息了,纪询最后发来的消息在中午,那个琴市鼓楼。 电梯里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微信上划了两下,发一条语音消息给纪询:“在干嘛?” 对方回得很快:“床上,准备,明天,签售。” 霍染因:“一切顺利。” 纪询:“嗯,我相信也不会突然有个戴着面罩的□□扛着枪冲进来破坏签售现场……所以不用担心,一切必然顺利到无聊的程度。” 霍染因不觉微笑一下。 “想来点刺激的吗?” “什么刺激的?”纪询警觉问。 “孟负山。”霍染因在聊天框里打下这个名字,“和我聊聊他吧。” 121、第一二一章 手机在来到琴市的时候, 已经送去维修点,彻底格盘一回, 把之前植入其中的木马给清除了,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纪询盯了屏幕两秒钟,对于微信聊天有了淡淡的阴影,索性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霍染因的声音响在纪询的耳旁, 近到只要闭上眼睛,就似乎能想象出正睡在他身旁,同他细语的霍染因。 只消这样想一想, 身体便应激似的温暖了起来。 “喂?” “查到孟负山了?动作够快啊。”纪询说,“你还真是对他斤斤计较,恋恋不忘。” “现在你愿意和我说说他了?”霍染因的话里带着讽刺似的揶揄, “你屡屡密会,不愿被人发现的秘密对象。” “你这话说的, 像是我和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似的。”纪询抗议。 “没有吗?” “没有。”纪询没好气回答,“我所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都——” “嗯?” “都用在你身上了。” 他说了这句,像说出了句本来不准备说出的情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偏转目光, 盯上床头的工艺钟, 这是个西式工艺中, 圆圆的钟表盘上扒着个光屁股拿弓箭的小天使,这个天使叫什么来着?——丘比特。 他抬手摸上桃心似的箭尖。箭尖“咻——”地,瞄准他的心。 他又挪开眼睛, 转而拖出了孟负山,做点遮掩:“好了,我来和你说说孟负山吧,他是我大学同学,要说起他,还能顺便提到我之前在琴大附中办的案子……” 2007年 这是纪询在巷子深处找到的第三个旅店了。 旅店的门脸很隐蔽,外头是卖香烟饮料的小卖部,小卖部的照片是娃哈哈矿泉水赞助的,红彤彤的封面上,“友谊小卖部”这五个黑色的字本来就不够显眼,何况是黑色大字下,小了好几号的“租房,有网,50/天”等字样。 小卖部的大叔看着纪询,纪询也看着大叔。 他们中间的玻璃柜台上,放着纪询搜光了口袋找出来的零零整整的钞票。 一共一张20,两张10块,一张5块,两枚一块钱硬币,一枚五毛钱硬币,总共47.5元。 大叔的眼睛自报纸缝后射来,挡在他脸前的是张福利彩票报纸,这家小卖部,还兼营彩票生意:“还差2.5。” 纪询又掏了掏钱包,最后从钱包的缝隙里,夹出一枚1毛钱,放在那堆钞票上。 “1毛。”大叔无语,“还差……” “叔叔拜托拜托。”纪询双手合十,“学生实在没钱了,反正我看你这里也不像是能开张的样子,就给我抹掉零头吧?” “学生就该好好读书,怎么还跑来这里住店了,和爸妈闹矛盾了?你要懂事点,亲爹亲妈,还能不为你好?” 大叔嘀咕两声,拿报纸往桌面一扫,钱全进了柜台下的抽屉,接着一张卡递了出来。 “三楼,301,刷卡进门,里头的东西要爱护,坏了要赔钱的。” “知道知道。”纪询拿了卡,往小卖部旁的楼梯走去。 这里的楼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居然是木头的,水泥墙上牵着条电线,电线上挂个接触不良,绕着蛛网的灯泡。 一脚踩上去,吱呀吱呀地掉灰尘。 不过此时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纪询还往上走的时候,就掏出手机,给自己的宿舍的兄弟们打电话。 弹尽粮绝,请求支援! 公大的寝室是四人间,他电话挨个打过去,他下铺的哥们叹口气,“兄弟最近手头也紧,给你两百块江湖救急。”隔床的下铺哥们则显得迷惑,“什么破案,听着就不靠谱,你赶紧回来吧,天天上课替你点名点得我心惊胆战,就怕被老师发现。”念叨归念叨,念叨完了,也给了三百块钱。 此时已有五百块了,纪询算着觉得差不多了,本来不想向最后一位室友求助。 前边两位室友,一个叫做褚嘉佑,一个叫做蔡文明,名字非常好记,纪询刚入寝室的时候,就听他们自己调侃说,我们的名字有“猪”,有“菜”,荤素搭配,营养齐全哈。 这两位都是大一时候入学就同寝的室友,纪询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只有最后这一位,叫孟负山,原本不是他的室友,是他上实战训练课的固定搭档。 这人生性冷淡,能动手绝不动口,在校园里独来独往的模样简直像是一匹孤狼,最牛逼的时候,纪询一周里和孟负山练了五天,这五天中不管纪询怎么说说什么,孟负山硬是没有接过一句话。 笔趣阁 搞得纪询一度以为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有意见。还是大一期末,孟负山突然找来,问:“你寝室里有个空位,我能搬去你的寝室吗?” 他才发现,孟负山这人,大约是真的不爱说话,除此以外,还是极够哥们的,比如这次,纪询才委婉地把自己的现在的困境说了,对方就直接说: “一千。” “哈?” 纪询正好上完楼梯在开门,50块的房间实在不能期待太多,几乎每一样东西都透着陈年老朽的味道,纪询推开门的时候耳朵只能听见巨大的咿呀声,像是开门的金属片一万年都没被上润滑油了。 “不好意思,刚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能借你一千块。”孟负山字正腔圆,再说一次。 “兄弟,其实没缺那么多……”纪询受宠若惊,现在他的感觉和当初孟负山特意来找他想调入他寝室的感觉差不多,他总觉得自己和对方没到那份上,结果对方屡屡出乎他的意料。 “给你就拿着。”孟负山一贯简单直接,惜字如金,“寒假我不想回家,我家的情况你应该也听说了。到时候我去你那边玩,你床分我一半就行了。” 孟负山的家庭情况,纪询还真知道个七七八八,不是他特意去打听,全是听同学八卦听来的……人际关系好就是这么苦恼,哪怕不想知道,八卦也长了翅膀,自动飞到你耳朵里。 孟负山父母早年离异,在他高三毕业的暑假时期,父亲做了个决定,让交往多年的阿姨搬到家里来住。阿姨也是离异,带着一个男孩,男孩比孟负山小三岁,如今初三毕业,等升高一。 孟负山对于新加入的阿姨和弟弟有些不习惯,但也无所谓,毕竟他已经高考结束,马上就要离家上大学了。但是阿姨带来的弟弟不愿意。 为了搅黄两个家庭的组合,弟弟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甚至高调宣称自己是gay,并在半夜闯入孟负山的房间,摇醒正睡觉的孟负山,对孟负山深情表白。 当时的兵荒马乱、神经衰弱、情绪崩溃,孟负山从来没有说过,但是稍微想想,纪询都忍不住替孟负山掬上一把同情的泪。 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就是本来在几个学校之间犹豫的孟负山一等成绩出来能填报志愿,就把第一第二第三志愿全部填了首都公安大学,是铁了心要用阳光之气洗刷自己身上沾染的奶油——他继母带来的小三岁的弟弟,正是个长相阴柔的男孩子。 不过进入公大之后,孟负山似乎也没有完全摆脱来自他弟弟的心理阴影。 对方大一时候,寝室里有一对上下铺,日常处的比较好,免不了举止亲密一些,比如勾肩搭背抱一抱,一起洗澡同床睡……就纪询的眼光看,是真的没有什么,但孟负山依然忍不住,在大一年末,和纪询提出了换寝室的请求。 那个请求,还是孟负山在某一次实战对练之后提出的。 他还清楚记得那天的情景。那一天孟负山下手有点重,他半个肩膀都抽筋似的疼,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从背包里掏出水瓶和毛巾擦脸。 那条毛巾是一条咖啡色的小熊毛巾。 大学期间,他身上的很多东西都是纪语给准备的。他家里一向奉行男女平等,他有多少零花钱,妹妹就有多少零花钱。他的零花钱一般当月拿,当月光;倒是纪语,每个月月底,都能攒些结余,少的时候一二百,多的时候二三百。 明明女生比男生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攒起来的。 总之,因为手头宽裕,纪语就时常会给他送点小礼物,从书包挂件到水杯到毛巾再到运动用的护腕,不知不觉,他日常用的东西,都被纪语给包圆了。 那时候纪语也才14岁,审美总是可可爱爱的,他每每带着这些精灵可爱的小东西出现,总会在寝室里、在班上狠狠吸一波旁人的眼球。 他也习惯了有事没事,就和大家炫耀下自家可爱的妹妹。他记得班上绝大多数人都追着他问过妹妹,唯独孟负山,每次听到了也当没听见,总以一副不屑一顾的冷面姿态直接走过去。 但是那次,孟负山拿着衣袖擦脸,看着他的小熊毛巾好一会后,向他提出了换寝室的请求,等他答应后,孟负山又画蛇添足似问一句: “妹妹真的很可爱吗?” 把孟负山大学时候的故事简单说完后,纪询对着电话那头的霍染因笑了声:“那家伙,其实挺逗的,我知道他跑到我寝室是因为恐同后,很认真的问过他,‘如果我是gay怎么办’?结果你猜他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霍染因好奇问。 “他睨了我一眼,特酷地丢下三个字,‘不可能’。”纪询说。 “够打脸。”霍染因评价。 “他的眼睛间歇性失明。”纪询嘲笑,“看上纪语,倒是他失明的人生中难得目光明亮的一回。可惜纪语一直没想歪,总把他当成另一个哥哥……” 这种遗憾于不经意中泄露了一点,又被纪询抹去了。 “孟负山没什么好说的。”纪询说。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虽然和你处处相合,情同手足,却躲不过命运的种种伎俩,只能眼看着无可跨越鸿沟划在彼此中间,令双方都只能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我和你说说我在琴市认识的另外一个人吧。”纪询接着说。 这一瞬间,霍染因预感到什么,他屏息凝神,良久,才听见自己有些失真的声音。 “谁?” “周召南。”纪询,“我在琴大附中认识的一个小朋友。” 122、第一二二章 2007年, 琴市 虽然身在破旧的小旅馆里,脑袋一埋入枕头被子, 闻起来全是发霉的潮湿味道,也不影响他一觉睡到了天光初明。他推开门,拿着银行卡,去自助取款机里取出300块钱,再翻出琴市地图,叼了个刚出锅热腾腾的包子, 一路往许诗谨的家庭住址走去。 昨天在校医室里,他不止看到了于小雨的地址,还将全班的地址都用图像记忆存储起来, 在那张琴市地图上尽可能的标注了,许诗谨这种重点人物他当然不会错过。 许诗谨家在中荷路,纪询起来得早, 溜溜达达跑到这里,也不过刚到七点, 还有闲暇将周围多观望观望,就见这片区域建筑新, 楼房高,来来往往的,中青年居多,应该是政府近年来建设的新小区。 看到这里, 纪询对许诗谨的家庭环境包括父母, 都有了一点猜测。 多半是家庭里有些积蓄, 工作也不错的中年白领阶层。这似乎也符合许诗谨在学校里的一些做法,虽然平凡,但真正有人欺负到头上的时候, 也会用各种方法反击,并不显得怯弱。 纪询走进了许诗谨父母所在的小区,他记得许诗谨父母住在c栋,不等他费事寻找,聚集在一起、围成一个大圈、还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人群先告诉了他c栋所在。 他挤入人群中,先抬头看一眼大楼——c栋,再往人群围着的圆圈中看去,只见一对面容苍老的夫妻坐在大楼门厅前,手里拉着一条白色横幅,白惨惨的底上,血淋淋几个大字: “血债血偿,还我女儿命来!” “怎么回事?”纪询连忙问身旁的阿姨,现场情况不明了,问问正在现场的大叔大婶准没错。 他没问错人,阿姨立刻和他说了:“前面两个最近来闹了几次了,来找15楼的,说15楼的女儿在学校害死了他们女儿。” 学校的通讯录上,许诗谨的家正住15楼。 毫无疑问,面前的这一对面容苍老的夫妻,就是甄欢的父母。 “警察不是说是意外落水事故吗?”纪询疑道,“他们是来讹诈的?” “这可说不准。”阿姨的脸色瞬间神秘了起来,以一种仿佛说出了个天大秘密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我可看见上回15楼的夫妻悄悄给他们塞钱了……” 旁边的大叔也加入对话。他证明阿姨的说法:“我也看见了。要是没做亏心事,塞什么钱?钱多了烧手?” “就是。”阿姨补充,“他们的女儿17岁,还算是少年吧。现在不是有个规定,说警方要替少年犯保密吗?也许案子早破了,只是没告诉我们。这两天都不见15楼的女儿出来,对我们说是离家出走,保不定就是被警方抓了!” “15楼的怎么还不下来?”大叔又说。 “这对夫妻能闹腾,哭啊闹啊撕啊打啊,15楼两口子被折腾得够呛,可能不敢下来了吧……” 后面还有很多关于15楼的八卦,纪询听他们越说越离谱,就没什么耐心往下听了。他暂时把自己的耳朵当成摆设,着重观察前边的两个人。 15楼许诗谨的父母没有下来,这两位纵有千般武功,一时半会也施展不出来,只能僵着脸坐在原地,像是两尊哭丧着脸的石像。 纪询看着看着,目光突地一凝。 甄欢母亲的身旁有个塑料袋,他在里头看到了一些淡黄色的长纸盒,仔细去看,发现是印有金雅宾馆四个字的装一次性洗漱用品的酒店纸盒。 这对夫妻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些?他们昨天晚上难道和自己一样住的酒店?但好好的家里不住,为什么要住酒店? 纪询的视线挪到两人的衣物上,秋天时节,甄欢母亲大衣的手肘底下,有一块不小的黑灰。那是……? 他想了片刻,又绕到包围圈的另外一头,去看甄欢的父亲,也在父亲的身上看见了同样的痕迹,父亲身上的痕迹比母亲身上多得多,看上去像是男性没有女性细心,所以蹭到了更多的黑灰。 甄欢父亲的背后也有一大块的灰色,那上面水迹干的不是很彻底,也能看出黑灰的残留,只是被洗过了,不是很明显。 他们已经意识到衣服脏了,还搓洗了,却依然穿着没有换掉……是出于某些理由,没能拿到换洗的衣服吗?那种黑灰也不是地上的尘土或者油漆、墨水,更像是……煤气灶台上顽固的那种煤灰? 纪询想到了一个可能,但这个猜测也有问题:煤气灶上的灰怎么会蹭到夫妻两身上,还蹭出这么一大片?总不可能07年了,他们还用着土灶台,土灶台还恰好堵了,让男的整个钻进去通灶台吧? 纪询脑筋转了几转,转对大叔:“叔,有烟吗?给我一根?” 大叔瞅他一眼:“去去,小孩子抽什么烟?” 纪询低笑:“不抽,叔你给我一根烟,我给你看一场好戏。” 大叔稀罕地看了纪询两眼,可能惦记着好戏,还真掏出烟盒,给了纪询一根烟,纪询又从对方手中拿到了打火机,接着他钻进人群,来到夫妻两的身旁,他将烟递给甄欢的父亲,同时咔嚓燃起打火机: “叔,我给你点个烟……” 甄欢母亲变了脸色,她像是瞬间从死到活,从入定到清醒,一把打开纪询的手,嚷嚷道:“臭小子,把火拿开——” 后续的话甄欢母亲没说出口,但丈夫手中的烟被她抢走了,揉成一团。 纪询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一会,直到被甄欢母亲连连驱赶,才退回人群。 “好戏呢?”大叔凑上来问。 “好戏就是,”纪询一声响指,“对火敏感,不住家里,身上蹭灰,他们家里八成发生了火灾。” 大叔脸上显露出震惊,震惊中又带有迷茫,迷茫中再出现佩服,总之,一张脸上,种种情绪,老复杂了。 不过纪询此时已经远离了人群,他准备去甄欢家里看一眼验证自己的推测,不过甄欢是a班的,他没有甄欢家的地址——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拿起手机,拨打114,从服务台处得知了金雅宾馆的前台号码,再转接到前台,装作客人,问清楚金雅宾馆的地点。 到了金雅宾馆附近,纪询再在附近几个小区里逛一逛,问问在小区里散步的大爷大妈,不花多少工夫,就问出了发生火灾的具体地点。 康泉家园2号楼202室。 老式的建筑贴满奇奇怪怪的小广告,纪询上了一层楼梯,就找到甄欢的家——这是个l型的结构,一层三户人家,中间那一户的厨房正处于走廊,如今2层整个走廊是火烧火燎后乌七八黑的样子。 tsxsw.la 开在走廊上的厨房窗户外头是防盗窗,里面原本应该有窗帘,现在已经烧干净了,只余下光秃秃的杠子还横在天花板下。纪询不是消防员,做不到一眼判断起火点,但他还是看得出那个保持着敞开的窗户在事发时大约也是开着的——左侧敞开的窗台比右边烧的黑得多。 他在敞开的窗户外,隔着同样乌七八黑的防盗网,探着脑子往里头张望。 这个户型的厨房很小,有一道门隔住了厨房和起居空间,门关着,还留有形状,或许里头没有厨房那么严重。 厨房的流理台上放着乱七八糟很多东西,全都焦黑状,主人还没有清理,从位置上看,这家人一定没什么洁癖,也不懂收纳,水槽里的碗筷就随意扔着,窗台上也全是调料、油瓶的残留。 厨房的柜门是木制的,完全已经被烧没了,煤气罐被放在角落里,没有破损,这一定是这场火灾最幸运的地方。 里头似乎没有更多值得注意的地方了,他收回投向里边的视线,再看着走廊,走廊的左右两户人家各有一个摆放在外的鞋柜,左边的鞋柜因为藏在入户口,看着还好,右边的鞋柜就惨了,几乎被烧掉了一半,想也知道,原本放在里头的鞋子估计也幸免不了。 纪询已经完全脑补出了昨天发生在甄欢父母身上的一系列倒霉事: 他们辛辛苦苦干活回来,突然发现家里烧了,损失惨重;火烧了厨房,又毁坏了邻居和公共的走廊,势必要出钱弥补维修,于是甄欢父母在宾馆睡了一晚决定去堵许诗谨父母的门,转移损失。 纪询在走廊里走了两圈,将发生火灾的房子看了又看,突然发现甄欢父母的门缝底下,有一小片白色的纸。 他有些好奇,蹲下来,捏着这张白纸的边角,扯出来,才发现这不是白纸,是封白色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打开一看,里头塞着盘磁带。 中午的时候,纪询在琴大附中找到了自己昨天认识的小朋友,周召南。 找小朋友有点费劲,还得装作是他的哥哥,在他放学时候在教室外探头探脑,才准确地从那批心有不甘的坏学生咬牙切齿的目光中,抢先一步带走背着书包的人,并把人带到学校外的小饭馆里。 这家小饭馆人气还不错,因为纪询在进门前已经和老板套好了近乎,所以他们得以在人满为患的小店里占据个角落位置。 “想吃什么?”纪询问,昨晚上被三个室友奶了一大口,今天他大气了很多,直接将菜单放到小朋友面前,“随便点,哥哥买单。” 对面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从垂下来的头发中射来,依稀带着一些无语。 “你不是我哥,也不要叫我小朋友。” 昨天小孩子的脸上实在有点精彩,过了个晚上,倒是好多了,至少能够看出对方皮肤白皙,轮廓秀气——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脸上的青肿破皮才显得越发夸张可怖。 “脸上的伤结痂的时候别去挠,留疤了就可惜了。”纪询不免叮嘱道,又问,“那叫什么?” “同学。” “好的周同学。”纪询从善如流。 对面的人似乎顿了一下,看他一眼,只说:“一碗面。” 纪询不以为意,也点了一碗面,而后拿出从甄欢父母家缴获的磁带,在周同学面前晃一晃:“看我找到了什么。” 接着他将上午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单地告诉周同学。 叙述的过程中,面也上了,饭店里比外头热不少,纪询脱下了外套,又问:“有随身听吗?” 为了读英语,一般学生总会有这些东西。周同学果然有。他打开书包,取出了随身听,还有一幅耳机。 “东西齐全。”纪询称赞一声,将磁带塞进随身听里,插上耳机,塞入耳朵,开始听起来。 这盘磁带来历诡异,显然是在昨天晚上甄欢父母离开家里,再到今天早上他到达现场之间塞进去的。为什么这么凑巧,就选在这个时间点将这种不具名的东西放进去? 联系到甄欢父母遭遇火灾后的第一反应,纪询隐隐约约觉得,这东西恐怕也和甄欢、许诗谨有些关系……他做好倾听秘密的准备。 结果…… 纪询许久不说话,周同学问了一声:“怎么了?” 纪询突然抓起挂在椅子上的外衣,兜头裹着了自己,鲜亮的橙色外套一下裹住了他的头脸,只留下一道细细的裂缝,供纪询咬牙切齿的尴尬声音泄露出来: “别问。少儿不宜……靠!” 123、第一二三章 “你捂得这么严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 霍染因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失口了,他转而稍作描补, “保不定周?学本来没有多想,见你这么一捂,倒是好奇了起来。” “?去的他好不好奇我没法问了,我就想知道现在的你好不好奇?要不要来猜猜磁带里到底是什么?” “不猜。”霍染因一口回绝。 “不要这么冷淡嘛。”纪询劝他,“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不是正适合来玩?游戏,打发无聊光景吗?” 电话里传来了?低的一声笑,仿佛霍染因被他说得有忍俊不禁。 “刚才你还说要准备明天的签售。” “我已经准备完毕了。”纪询回答得飞快, “最初的演讲稿已经倒背?流,剩下的就看临场发挥了。所以今天晚上,我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 他说道这里, 缓了一口气,反问霍染因: “你剩下的时间呢?” “……你今天晚上有?不一样。”霍染因微微沉默, 说。 “嗯,是更亲热了吗?”纪询慢悠悠地聊, “一不见,?隔三秋,四舍五入,我们也隔了一秋半, 亲热?是正常的。” 真的是这样吗? 就当真的是这样吧。 霍染因不讨厌现在的感觉, 这种度正正好, 既不?分亲热,也不?分疏远,就像是在下雪的冬天里热了杯红酒, 还有闲暇往红酒里佐以橙、苹果、辛香料,慢腾腾调理搭配出最怡口的味道。 “来吧。”纪询将话题挪回最初,“我们再猜猜那份磁带里究竟录了什么。” “你都说了?儿不宜,还能是什么?”霍染因反问。 “?儿不宜也有两个方向。”纪询笑道,“一方面是血腥暴力,另一方面……” 他的声音收了,一缕细细的呼吸,顺听筒,传到霍染因耳朵里。 “你觉得是哪一种?” “……”这通电话前边?悠闲舒适,打得霍染因麻痹大意,一脚踏入了纪询的圈套,以霍染因的智商,实在说不出磁带里的东西是“血腥暴力”,但要说是另一种…… 一面对面能说能做、做?说?的东西,隔了通电话,忽然也多了全新的新鲜的味道,让人有……不由自主地羞赧了起来。 霍染因久久不回答,纪询体贴地出了答案: “我们做?的事情?” “……” 霍染因还是没有回答,但对方的呼吸一直在耳畔,无论他怎么说,霍染因也没有把手机放到一旁。 纪询的下巴抵在枕头上,松软的枕头几乎将他半张脸埋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霍染因开腔说话了,“当初明明是个清纯?年,现在倒是变了个样。” “听你的口气,更喜欢?去的我啊?” “哼。”霍染因意味不明哼了一声。 “要变回去也简单。”纪询说,“这样,你喘两声我听,我就拿外套遮脸,一秒变回?去怎么样?” “……” 电话那头短短沉默。而,通话挂断了,但微信的视频邀请立刻?来了。 纪询接起来。 霍染因的脸出现在手机那头。 他已经换了一?睡衣,看上去澡也洗好了,只剩下半干不干的头发上蕴水珠,水珠随他的行动欲滴未滴。 对镜头的男人倒是慢条斯理极了,一?也看不出电话里显露的小小羞涩。 “你先捂再说。” 纪询瞅了霍染因两眼,慢腾腾扯起被子,酒店空调开得大,他原本没盖被子,现在被子从脚踝向上,一路滑?腰腹,背脊……在盖住脖子脑袋之前,纪询停住,他披被子??披件不合?的大衣,旁边还有足足一个人的空隙。 “你留个位置,?来吗?”纪询说。 霍染因这才意识到那不是空隙,是自己的位置。他差?答应了。 但纪询没等他回答,又笑了:“行了,你要上班,估计来不了。” 是被子捂上脑袋,纪询卷巴卷巴,把自己卷成条胖乎乎的白色毛毛虫。 他卷完了自己,仿佛晚上睡觉没有老婆?伴,先?空虚地叹了一口气,又兴致勃勃对镜头说:“我做了。轮到你了。” 视频那头,霍染因凝欣赏他三秒钟,接露出个狡猾的微笑: “微信不安全。我们先说当年琴市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然而刑警队长深谙打一棒子颗枣子的手段,又补充说:“其他的等你回来……” 留余韵深长的尾巴,霍染因手指一划,切断视频。 接,电话又来了。 纪询看跳动在手机屏幕上的霍染因三个字,啧啧两声,重新接起电话,说起了边的事情。 2007年,琴市 中午在学校门前的小饭馆闹了个大脸红之,纪询花了一个下午时间,总算说服自己像咽下个大鸭蛋一样,把尴尬的感觉咽了下去。 虽然?难,但咽下总算舒了口长气,还有?庆幸地想: 不管怎么说,是戴耳机听的,没周?学听到不和谐的东西。 结果这长气舒得还是早了,当天晚上,周?学就听见了大喇叭公放的不和谐内容。 那时候天色刚刚蒙蒙黑,琴大附中下午的课表刚才上完,纪询带周?学,紧赶慢赶赶到了中荷路,准备继续围观甄欢的父母——从上午的样子看,他们颇有打定主意?来闹事的样子,那么一定会留到晚上6-7?这个众人下班,人流量最大的时间。 对这两位闹事,纪询有心里准备。 但没想到这两位一闹就闹了个大了,他们直接拿公放设备,放纪询中午听见的录在磁带里的内容: 许诗谨父母的床戏! 还是原来的位置,还是原来的两个人,但两位手里多了个黑色手提音箱,音箱的大喇叭对栋,里头女人呻|吟不绝,男人连番调笑,中间还夹杂两口子谈女儿骂邻居的插花……全部放得清清楚楚,震耳欲聋。 因这劲爆声音,围在周围的人群较之上午,也成几何倍增长,一眼望去,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 “……” 纪询他看见周?学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加没什么表情了,只有那双看不清楚的眼睛,朝自己投来怪怪的一眼。 那眼睛好像在说:原来你中午大庭广众下听见的是这…… 他的大脑当场宕机了。 不对,磁带明明被我拿走了,被我试听了,现在还在我的口袋深处,怎么突然就到了这对夫妻的手里还让他们公放了出来……靠! 他想了又想,差?要打结的经总算撕撸顺了,智商也回到正常水平。 他的磁带还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对夫妻拿的必然是第二份磁带。 仔细听,其实能够发现正公放的磁带的环境音和他听的那盘有?细微的差别,这样想想,窃听者?可能是先用录音设备录了床戏之,再在不?时间用磁带转录,导致了?样的内容出现不?背景音…… 是了,丢磁带的人不止丢了一份。当时去看甄欢父母家,厨房的窗户是开的,丢磁带的秘人一次性丢上两份,一份从门缝里塞进去,一份从窗户丢进去,从门缝里塞进去的被他拿走了,但从窗户丢进去的,被橱柜遮挡,他没能看见,但被中途回家的甄欢父母发现,捡起来听了,又拿来这里…… “人下来了!”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骚动。 纪询?高腿长,远远眺望一下,发现c栋的电梯开了门,一对脸色铁青的男女冲了出来,直奔大喇叭方向——毫无疑问,就是许诗谨的父母。 他一把扣住周?学的手腕,连推带挤,从人群外围挤到最内圈的位置,他进来得及时,刚好看见事态的下一步发展: 盘坐在地的甄欢父母一见仇人分外眼红,张口就准备说话。 但许诗谨的父母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情绪比之他们更加激烈。这两个白领阶层,男的进大厦门都要礼让女士,女的坐公交,宁愿踩高跟鞋站不稳,也不忘尊老爱幼让出位置的,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扑上去就和甄欢父母厮打起来。 “现在怎么办?”周?学难得开口,他似乎担心纪询就这样冲上去,直接说,“现在他们都上头了,你冲上去只会被两边一起打,改变不了什么。” “我没打算冲上去……” 周?学以一种并不?信的目光看纪询。 “真没有。”纪询不得不再强调一遍,“你的情况和他们的情况不一样。” 他们说话的时候,围观群众里也有好事的,鼓劲助威: “打……踢,踢他下边!抠,抠他眼珠!唉,捏拳头有什么用,斯文人啊!斯文人不会打架!” “扇巴掌,扯头发……对对,女人打架,谁头发长谁倒霉,谁指甲尖谁占宜!” 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没有说话,只是看个稀罕,还有来得迟的问: “怎么打起来了?不会打出事吧,要不要报警啊?有人报警了吗?” 接有人回: “报了报了,警察已经安排出警了。” 普通人打架不会持续久,不?三五分钟,两方父母已经鼻青脸肿,脸上花花绿绿,女的头发秃了,男的眼睛肿了,甄欢父母看上去是做体力活的,体力应该好,纪询原本以为会是许诗谨的白领父母落入下风,但是脸面丢了,这文质彬彬的两人也激发出一股孤勇,不管脸上?上怎么见血怎么受伤,都咬死了甄欢父母不松手。 厮打到来,甄欢父母都有怕了,心里一怕,手上就软。 许诗谨父母抓到了机会,妻子也不要脸了,反正没脸了,她泼妇一样狠狠咬住甄欢母亲的虎口,恨不得直接咬下一块肉来;许诗谨的父亲,则一下按住甄欢父亲,胡乱在地上抓住了甄欢父母带来的塑料袋,用塑料袋蒙甄欢父亲的脑袋,再用力扯住塑料袋,看像是要憋死甄欢父亲。 甄欢父亲先是挣扎,挣扎了会儿,突然“哎呀”一声,捂胸口,脑袋还裹塑料袋,咕咚倒到了地上! 他倒下得?快。 没了对手的许诗谨的父亲反应得更快,他立刻丢下人,扑到大喇叭前,将喇叭关了,直到那令人羞愤欲死的隐私声音消失之,这对夫妻才在紧绷中骤然松了口气。突然软了下来。 他们精有放松,面孔一片空白,大概还在想下一步要怎么样做……一声尖叫已经响了起来,甄欢的母亲惨叫一声,扑到丈夫?上,胡乱扯开丈夫脸上的塑料袋。 “老甄?老甄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病是不是犯了?”她手里抓塑料袋,一转头,恶狠狠对许诗谨父母说,“你们好啊,你们打到我丈夫犯病了,这次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 零点看书 “这……什么叫我们打到他犯病了!”许诗谨父母清醒?来,复又蒙住,不由退避两步,像是要撇清干系,“谁知道他有心脏病?这和我们无关!” 倒是周围围观的人群,见人倒了,也有?急了,不?人拿出手机问:“要不要紧,要不要打急救电话?随?带药吗?都别吵了,赶紧先他吃下啊!” 从头到尾一直看的纪询等到了时机,他捏捏周?学的手,对方一个暗示。 拉的时候没有注意,等特意捏了,纪询才发现周?学的手腕挺细的,乍然摸上去,腕上的骨头完全支棱了出来,感觉生长期缺营养似的。 纪询摸了两把,以?来人的口吻低声告诉小朋友:“平常多吃肉,才能补充?体发育所需的营养。” 接他松开手,趁甄欢母亲站起来和许诗谨父母对峙的时候,大声喊一句“我学?急救!”,直奔甄欢父亲?前。 他刚才看得真切,甄欢父亲倒下的速度实在不像是心脏病突发时候的迹象,此时到了对方?前打眼一望,倒在地上的眼珠还在眼皮底下骨碌碌的乱转,立刻百分百确定了…… 这一对夫妻,先是静坐,接公放隐私,再来倒地碰瓷,套路是一出接一出,都不用搭戏台,他们往人群中一站,行止坐卧,言语谈笑,处处是戏。他们呆在琴市真是屈才了,合该勇闯百老汇,角逐小金人,搞不好早早蜚声全球了。 这段内心活动似长实快,纪询扑倒甄欢父亲?上,打眼看?了人,就开始像模像样地甄欢父亲做心肺复苏。 甄欢母亲一看纪询的动作,也顾不上许诗谨父母,面露凶狠,扭?头来就要抓纪询。 周?学?纪询默契十足,直接站在甄欢母亲面前,将人拦住,不让她影响纪询。 他顶一脸青肿,面无表情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别?来,你再?来,待会警察来了,我就对警察说我脸上的伤全都是你打的。” 甄欢母亲气红了脸:“谁打你了!我一指甲都没碰到你。” 周?学波澜不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警察?信谁吧。” “阿姨,别急,我的技术?好的,?时间,包活哈……” 他们在?对峙,纪询的动作也不慢,一边说话,一边借心肺复苏的幌子,挠了地上的人痒痒。 下一秒,众目睽睽中,甄欢父亲鱼一样在地上打了个摆,重重弹起,喊出声: “哈!” “看。”纪询摊手,笑道,“活了。” 124、第一二四章 倒地的人当场表演诈尸, 一时?间嘘声四起。 甄欢父亲挂不住脸,恶狠狠推了把纪询, 对纪询说:“小鬼滚开!刚一通乱按按坏了内脏,赔钱,和去医院!” 1200ksw.net “内脏坏了还能如此生龙活虎,真是医?奇迹啊。”纪询闲闲道。 周围顿时响起?声,就连一向冷然的周同?,都低头?了一下。 甄欢父母大约也是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压力, 原本的一贯大嗓门都小了许多,甄欢母亲勉强嘟囔道:“大家不要?他们骗了。们不是来闹事的,家?他们的女儿烧了, 就是来讨个说法的,总不能他们害死了人又烧了们家,们一声也不吭吧?” 纪询精神倏然一振。 甄欢父母说话好, 他们如果真的不置一词直接就走,他也不能跑上去拦人, 但他们还犟着,就他机会了: “你看见许诗谨了?” “当然看见了!”甄欢母亲还振振有词。 “抓贼拿脏, 当时怎么不抓住她?” “这……”她一支吾。 纪询一点也不对方喘息的时间,直接往下说:“没抓住她是因为根本没有看见她。这?口供也没告诉当时出警的警察吧,否则警察怎么也会来许诗谨父母这里做点调查询问,确定许诗谨当时所地点——至于为什么没有说, 当然不是因为突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而是因为, 做伪证也是犯法的,你们对于这点,还是?道的。不管怎么说, 算盘拨一拨,指头扳一扳,不能做亏本生意,对不对?” 甄欢父母猪肝一般的脸色里,周围还没有走的人一时哄堂大?。 现场霎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人群中,唯二脸色不好的,是许诗谨的父母。 就这时,红蓝色的警灯由远而近,警察到了。 警察到了,现场就由警察控制了,纪询退后一步,又回到人群?中,做个外围旁观?。现场事实非常确,甄欢夫妻也挑了周围这么多围观人的愤怒,所有的人就等着警察将他们拉走拘留,一泄头?气。 然而这时候,许诗谨的父母做出了令人惊讶的决定。 他们愿意谅解甄欢父母。 这样,甄欢父母就不用?拘留了。 “什么啊……!” “警察都来了你们还怕什么。” “这?无赖就该送进局子里好好蹲几天,不然天天来烦你们!” 围观群众人都骚起来,一个个显得比许诗谨父母这对受害?还要着急。但是许诗谨父母似乎下定了决,对邻居陪着?,说今天麻烦大家了,等处理完这些事情就做东,请大家吃饭喝茶。 有茶有饭,算是堵住了邻居们的嘴。 短短时间内第二次的。 围观群众嘲?甄欢父母的时候是这样,警察来的时候质问甄欢父母的时候也是这样,不?道的还以为他们不是刚打了架的仇人,而是朋友……虽说看着这对夫妻有点好面子,但这?里子都掉了的情况下,再好面子真的有意义吗? 纪询想到一半,头忽然一。 最初夫妻两冲下来厮打是为了面子,现他们忍气吞声选择和解,或许是因为, 也许未必是朋友,而是利益共同体? 他再向前边看去,到了这个程度,警察的压力下,甄欢父母可算是走了。 警察随后又拿出个单子,让许诗谨父母填写。 写这单子的时候,纪询看见许诗谨的父母有些犹豫和顾虑。 “这个会不会留档的?别人看的见看不见?”许诗谨父亲面露尴尬,“们的工作都体面,这?事情要是闹到人尽皆?,那们就混不下去了……” “放。”警察说,“是证们来过,调解成功了。你不把这东西拿别人看,警局也不可能随便人看。” “谢谢谢谢。”许诗谨父母叠声道谢。 警察走了,周围的人也都散了,深沉沉的夜晚里,一家一家亮起了灯,他们站栋的大堂外,伴着最后一批人也进入电梯,连大堂的感应灯都暗了。 隐隐绰绰的路灯下,每个人的面上都罩着一层夜色的阴霾。谁也看不清谁。 纪询没说话,也没走。 站旁边的周同?陪着他,一样没说话,也没走。 一阵沉默的尴尬中,许诗谨母亲好强颜欢?:“同?,这次多谢你了,你们晚上还要上课吗?送你们回?校……” “不需要。不过们晚上还没吃饭。”纪询微?着厚着脸皮说。 “那……” “叔叔请你们吃顿饭,感谢你们晚上的帮助。”许诗谨的父亲开了口。 “吃饭什么的倒是不急啦。”纪询说,“其实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并不是单纯见义勇为。” 他拍拍身后的人。 少年还抽条,肩膀也是单薄的,但初具了形状,像杆小白杨,吹得弯,吹不折。 “们其实是许诗谨的同班同?,过来主要为了迟迟不来?校的许诗谨同?,并且还想?道……” 他冷不丁说: “许诗谨同?真的去放火了吗?” 许诗谨父母脸色大变。 这个瞬间,女儿离去时咬牙切齿的宣誓。重现他们脑海: “一定、一定要报复你们,让你们所有人都后悔!” “甄欢的父母不是讹诈吗?”回去的路上,周同?难得开口。 今天晚上,除了纪询甄欢父亲做“肺复苏”的时候他站出来过,其余时间,他都像是游离现实?外,拿一双藏发后的眼睛,凝视着??纷扰,让人猜不出他到底想什么。 “唔,甄欢父母可能是这样觉得的吧。”纪询说。 “?” “去火灾现场看过,他们凌乱的厨房正对着走廊,窗户敞开,火是从厨房里烧起来的,从白天的试探中看,火灾的起火原因应该和香烟有?。而甄欢父亲黑牙,口臭,手指发黄,??特征证他就是个多年老烟枪——火灾是由甄欢父亲忘记熄灭、或熄灭不彻底的烟头引起的。这应该是官方的答案,也是甄欢父母所以为的答案。有了这个先入为主,他们看来,他们确实是过来讹诈的。” “你不这样认为吗?”周同?稍稍拧了眉。 “因为放火很简单啊。”纪询说,“正对着走廊的厨房窗户长久不管,凌乱的厨房随意打翻点食用油也很正常。要有路过的人点燃一根香烟,轻轻往里头一丢……不就什么都成了吗?” “哦。”周同?,“你认为火是许诗谨放的?” “说不好。”纪询耸耸肩,“不过看许诗谨的父母是这样以为的。你觉得磁带是谁录的?” 他忽然抛出了个问题。 “许诗谨。”周同?没有犹豫。 “哈,和想的差不多。”纪询说,“能录下这么隐蔽的东西,必然能时常进出许家房子,并各个房间畅通无阻。许诗谨放了火,报复了?前来讹诈他们的甄欢父母;接着又将录制好的磁带丢进去,报复了和自己有矛盾的父母……” “她为什么要报复自己的父母?”周同?提出疑问。 “这个说实话,暂时难以推断出来。不过许诗谨和父母有矛盾这点你认可吧?” 周同?认可。 这是显而易见的,要是没有矛盾,许诗谨何至于离家出走。 “既然有矛盾,考虑到许诗谨一贯以来的性格,她放火、录制磁带、班上下毒,可以说都有些许铺垫。算算,她现经报复了父母、甄欢父母、e班同?……” 纪询思忖着。 “接下去,矛盾的最初……a班。她会跑去报复a班同?吗?” 纪询猜中了结果,但猜错了对象。 他和周同?一起赶回?校的时候,他们见到了?校的公告栏外,里层外层围着同?,同?们还一阵阵哗然。 这是个何其眼熟的画面,纪询赶紧拉着周同?,再度挤进人群。 不过这回,人群比?先前的稠密好多,纪询挤了一会,觉得手中的腕部太过纤细,再用力一下,就要将人扯断似的。 他停下,没有防备的周同?撞着了他的背后。 “怎么……?”周同?声音闷闷,问了声。 他返身,抬手,将人直接护怀中,再往前走。 这次,所有外界的推挤都?双臂挡外头,他保护着人,安安全全,站最前头,看见了公告栏上贴着的东西。 周同?从纪询的怀里挣扎出来了。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露出了他一贯藏底下的双眼。 撩起了他的头发,似乎也撩去了附着他双眼上的阴沉,他似乎很不习惯现的状态,本能地去寻找着能让他安的存,那双弧度姣好,眼尾微翘的眼睛,带着一丝小物似的茫然,自下而上看向纪询。 他看见先看见纪询微微抿直的嘴角,再顺着纪询的眼,看见公告栏上张贴的东西。 一张打印出来的,甄欢的验尸报告。 里头有一句话是:死?怀孕月。 忽然,“哐当”一声,现场响起了保温水瓶掉地上的声音。 纪询跟着其他?生一起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人群背后。他脸色煞白,神情僵冷,仿佛一尊裂纹遍布,消再来一阵风,就能?吹成齑粉的雕像。 纪询人群的嗡嗡细语中听见了他的身份和名字。 新来的化?老师,甄欢的流言对象,池文澜。 125、第一二五章 议?从?声到?片, 快得像是火星掉入油田后焚烧四野的速度。当着另?位件男角的面,学生们就开始你?眼我?语: “我就说, 上回明明看到甄欢晚上从教师宿舍里出来,腿都合?拢了!” “其实也?奇怪,你看甄欢父母那种赖皮模样,想也知道?可能教出什么好女儿。” “也?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 “当然是化学老师的啦……” “??定吧,除了化学老师,甄欢平常也和好几个男的要好, 又有验dna,怎么能直接给孩子定生父呢?” 纪询听着来自学生们的种种议?,看着池文澜。 看上去马上就要倒下去的化学老师这些?堪入耳的议?中, 像是拽住了生命中的最后??气,复苏了过来,岩浆从他㧏顶浇灌下去, 他白皙的面庞变得通红,通红里涌动的, 全是火焰和灰烬。 “别……” “别说了!”人群中,有人尖叫出声, 尖利的声音掩盖了池文澜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纪询。 说话的也是学生,女学生。 ?尖叫道:“人都死了, 你们还说, 你们是?是疯子啊!” “陈陈——”?身旁的女同学叫?。 但对方?气喊完之后, 埋㧏冲出了人群,?的同伴只能急忙忙跟着追出去。 纪询?认得这两个人,?过有什么关系, 因为剩下的学生们根本有停下来。他们说得更欢了,话里话外,嘲讽十足: “切,两个a班的。” “人死了才叫我们别说,有吗?流言最早?就从a班传出来的,a班传得可欢了,传来传去,把人传死,开始当好人了。” “诶,??是陈芽吗?那个最早见到甄欢往河边走的人。” “对哦,就是?!” 纷纷乱乱的声音里,纪询再次看池文澜方,却意外地看见池文澜的背后,?群老师带着学校保安,正踩着夜色,气势汹汹赶过来。 他心㧏?动,赶紧拍拍周同学的肩膀,示意对方朝池文澜方看。接着他们对视?眼,分外有默契的趁旁人还注意到,?句话?说,悄悄溜。 等溜出七八步,那群带着保安的老师也赶到了现场,?㧏的中年女老师呵斥的声音,隔着这十来米的距离,也听得清清楚楚: “都闭嘴,吵什么?嚷什么?看什么?自习课钟都敲了几回了你们还这里,?天天的?好好读?,尽搞这些虚㧏巴脑传播谣言的情,难怪成绩上?去!父母花钱让你们来学校,是让你们干这个的吗?啊?你们简直是吸血虫,趴父母学校身上,只吸血?产出的废物!” 越说越过了。 纪询忍?住回㧏看上?眼。 “那是a班的班任。”周同学声音响耳旁,“心,前面是垃圾车。” 纪询赶紧把㧏回正,发现自己边走边回㧏,还⿰差点撞上了迎面来的垃圾车。他往旁边避了避,问周同学: “?平常也这么暴躁吗?” “?太清楚。”周同学微微迟疑,“??教我们班,我平常也怎么撞见过?,?过学校里有什么关于?的恶评,今天应该是特例吧。” yawenku.com “哦……” 纪询回了?声,他看见这位梳着规规整整发髻,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歇斯底里般怒骂场的学生之后,再指挥着保安像驱赶?群鸭子?样把学生赶回了教室。 最后?走还现场的池文澜身旁,依然疾言厉色。 只是这回声音了很多,纪询听?见,只能看见池文澜沉默地低下了㧏,像是驯服……但这只是假象。 纪询想。 他依然看见了对方身上的火焰与灰烬,越烧越烈的火焰,越积越多的灰烬,里㧏尽是翻滚的绝望。 池文澜想要做什么? 多看了两眼池文澜,纪询和周同学离去的脚步就变慢了,好巧?巧,后方走来的人群中,正有蒋婕?伙。 双方视线相对,纪询心㧏咯噔?声,连忙转过脑袋,可惜迟了?步,蒋婕已经指着他大叫起来:“是你!那个外校的!” ?这么嚷嚷起来,?止?身旁的狐朋狗友集体看过来,就连跟身后的老师都有点被吸引的征兆。 糟了……?架?怕,但如果被老师发现赶出学校的话…… 纪询㧏皮微紧,脑筋急速转动,筹谋脱身办法。 而此时蒋婕已经?假思索、气势汹汹走上来:“抓住他,外校的凭什么进我们学校来,说?定是进来偷东西的——” ?等纪询做出决断,旁边沉默的周同学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前边校园环卫工的车子前,直接抓了个黑色塑料袋,扯开扣子,将里㧏的垃圾冲蒋婕几人扬去。 纷纷扬扬五花八门的垃圾群中,周同学?把扣住纪询的手,拖着纪询往前跑。 纪询:“……!” 他被惊到了。 后边的人也被惊到了,各种慌乱的辱骂中,纪询听到蒋婕好大?声怒喝: “霍——” 但后面就有更多了,周同学带他跑到了条路,掩映的树木遮去他们的声音,沙沙的树声也掩盖背后的声音。 这条花园径里,八角庭院黑暗中若隐若现,鹅软石攒出大??的石阶,有几盏等藏树木中,映出绿幽幽的深魅的光。 周同学?开始跑得飞快,后来似乎听出了后㧏有追逐喝骂的声音,脚步渐渐放缓了,纪询亦步亦趋地跟着,四下寂静中,慢慢听见了前边少年微微的喘息和心跳。 最后,周同学带着纪询到了?间教室。 他熟练地拿胸卡开了门,拉起窗帘,?开灯。 纪询眯了儿眼,发现自己刚进门的时候步子踏得太过,如今正和大卫的歪脑袋对视,?人?雕像只差2cm,就能吻上彼此。 “?好意思。”他大卫表示礼貌,左右看看,?太意外,果然是间美术教师。 “好了,这是教学楼的最上?层,?般?有人上来,就算有人看见我们,也可以说是美术生额外来加练。”周同学微微喘着气。 “你刚才的跑步速度可以。”纪询率夸奖,今天晚上,他有点对周同学刮目相看,“身体素质?错,健康饮食,好好锻炼,回㧏就算??过,跑也跑得过。” 周同学抿了抿嘴,似乎是个笑影。 ?过纪询随之发现了,对方的嘴唇泛白干裂,裂?处隐现血痕,简直缺水得可怕。 纪询将自己开封了喝过几?的矿泉水递过去:“喝点。” “唔。”周同学答应?声,接过拧开,连喝了两大?,半瓶矿泉水有了,接着他舔舔唇,这样唇上总算有些水光了。 “你多久喝水了?”纪询?免问,“渴了怎么?买水喝?” “我……”周同学捏着矿泉水瓶,脑海里?下闪现很多东西——游荡矿泉水桶里的毒品如同幽灵,无形无声,但如影随形。 而后看见矿泉水,无?学校的、校外的、桶装的、瓶装的,脑海里第?时间浮现的,都是那抹看?见的毒素。 除了手中这瓶…… “对了,蒋婕最后叫的是什么?” 纪询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他飞速抬㧏看了纪询?眼,又垂下眼睑,将矿泉水拧好递回给对方,声音很低说:“?知道,我有听清。” 两人美术教室里呆多久,周同学下去上晚自习,还很好运的被老师给训斥——老师忙着训斥那些?告栏前围观的同学。 至于纪询,他还是想知道池文澜做什么,于是有立刻离开学校,了蒋婕等人的干扰,他干脆装作是学校的老师,大摇大摆地学校的教学楼中走来走去,碰到有巡视的保安,或者路过的教师,点㧏,微笑,擦肩而过,被任何人怀疑。 这么磨了好?,纪询总算等到了他想等的东西。 晚上8:55的时候,学校广播: “……我是池文澜。” 当这句话响起的时候,原本多少带着嗡嗡声音的晚自习教室,?下安静到落针可闻,只剩下广播里传出来的沙沙的电音声响。 人的声音夹杂电音中,显得迟缓而卡顿。 “现是第三节晚自习课刚刚上课五分钟,我占大家五分钟的时间。说说你们最想知道的东西。” 这是? 纪询朝教室里㧏探㧏望了?眼。然而教室里的老师似乎也有提前得到消息,脸上带着和学生们相差仿佛的迷惑,?样看着墙上的广播,听里㧏传出声音。 “学校里?直有很多关于我和甄欢同学的议?和猜测,现,由我本人,告诉你们原原本本的⿰相。” “我和甄欢同学……确是情侣。” 教学楼像?锅煮开了的粥,咕噜沸腾了! 原本还搞?清楚情况的老师们,这下算是确认了这绝非学校的安排,?时间十有八九从所班级走出来,同临近的同相互议?,就连原本坐年级办?室里的老师也出来了,年段长气得脸色铁青: “谁让他说的!谁给他广播室钥匙的!赶紧给他?电话,让他闭嘴!段慧文,这就是你介绍进来的优秀教师,你的眼睛是瞎的吗?!” 被年段长厉声训斥的老师正是之前?告栏前大声叱骂学生的a班班任,?手忙脚乱地掏手机,可立刻绝望地说: “??通,他关机了!” “去广播室拦他!”年段长跺脚。 然而根本?可能来得及,他们闹腾的时间里,广播?点有停。池文澜继续说:“但⿰相?是?追我,是我追?。我对甄欢同学?见倾心,?而再,再而三地对甄欢同学告白追求,甄欢同学心地善良,纯洁无瑕,同意了我的追求,我们……” 说着说着,池文澜数度哽咽,?成句子: “我们是⿰心相爱……” “屁个⿰心相爱!” 猛然的?声粗?自纪询身后传来,纪询回㧏,看见年段长怒发冲冠。 “也?看看他和那学生究竟搞出了多少麻烦!” 126、第一二六章 这通全校广播威力无穷, 整个教学楼的哗之后,学生就像是扑向海岸的浪潮, 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教室的前后门跑去,还有坐在靠走廊位置的学生,图方,直接一脚踩上桌,矮身从窗户钻到走廊。 不用问,全是为了冲到广播室, 一窥神人。 “干什么?都给我坐回去,嫌作业太少了是不是?再往外跑,现在就给你发两张卷, 今天写完明天讲!” 老师的呼喝也不慢,他指挥着班干部,把涌到走廊的学生再赶鸭一赶回去。 纪询藏在老师的身旁, 悄悄向里头探望,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把周学给叫出来……他的视线穿过涌动的漆黑的脑袋, 和周学对上。 所有人都赶着往外跑的时候,周学不为所动地坐在位置上;而?其他人都被守着的老师和班长往回赶时, 捕捉到纪询视线的他却默不作声站起来,借着一群学的遮挡,在老师和班长的视线盲区里翻出教室另一侧的窗户。 他猫一轻巧落到地上,再往教师楼梯口走没两步, 已经见到纪询的身影。 远远的, 他看见对方冲他比个大拇指。 他的视线在拇指上停留一会, 眸光闪闪,?走近了,才问:“怎么了?” “带我去堵池文澜。”纪询言简意赅, “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周学问,微微沉吟,又说,“现在老师肯定已经去广播室抓人了。这种事情,段长估计也不会擅做主张,应该?到明天领导上班了再处理……” “池文澜住学校宿舍吗?”纪询问,他还记得在公告栏前听到的甄欢进出池文澜宿舍的流言。 “不。”周学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从甄欢死后,池老师就在校外租房了。” “那么他总要回家——” “后门。”周学果断说,“发生了这种事情,学校只会让他从后门走,他估计也只好意思从后门走了。” 说完了,半天没听见纪询的声音,周学抬了抬头:“你觉得我分析得不对?” 他问完了就知道不是。走廊橙黄的路灯给纪询的脸拢上一层温和柔润的光。 “不。”纪询眉目含笑,“我是觉得你的分析越来越果敢。学有前途。” 在前往学校后门的路上,纪询也始和周学说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按照你所说,池老师是在暑假时候才来的吧?” “对。” “一般暑假补习,都是从八月份始,就算池老师是八月一号进入学校,始教书的吧;甄欢是秋游死的,我不知道你秋游在几月几号,但现在是11月12日,甄欢是死在十月份吧。” “10月18日。”周学,说到这里,他也惊觉了,“孩的时间不太对。” “从八月到十月底,就算他第一天就床共枕,到了10月18,满打满算,也到不了三个月,兼之池老师又在广播里说自己是‘一而再,再而三追求甄欢’,就显得时间怎么算也不够了。” “这是其中一个方面。”纪询缓了口气,又说,“验尸报告,理?上应?只有两方持有,一方是警方,一方是死者家属。死者家属拿了验尸报告,知道了死者肚里有孩,又听到了死者和老师的流言——他不可能不来学校闹。” “他确实来过……我记得他来的时候,为在校外打起了幡,虽时间很短,但还引来过一些关注,班级里也有人讨?过。”周学思量着。 “时间很短?”纪询。 “嗯,刚到没十分钟,立刻就被学校的负责人带进办公室了。对了,那时候是十月底,周一,嗯……29号,10月29日。”周学补充说。 纪询若有所思:“29离18号隔了有十天了。” “对。” “我想想……也许有这的可能。”纪询思索着,“尸检要钱,为警察确认了是自杀,所以甄欢父母一始没有要求尸检,但流言——半是许诗谨见死不救之类的流言传到了她耳里,甄欢父母心里也存了疑,决定花钱尸检,这就检验出了甄欢腹中的胎儿。有了这个胎儿,他就有了新的由头,于是立刻跑到学校里来要说法——但在甄欢父母这里,学校反映神速,没让他闹起来。” “为学校和他达成了和解,半给了钱签订了协议。”周学始接过纪询的话头,往下说,“一旦学校和家长达成了和解……学校其实早知道甄欢怀孕!” “对,早早就知道了甄欢怀孕,却没有除池老师,是为什么?” “为池老师不是责任人。”周学呼出一口气,淡淡雾散漫来,他探知了雾中的真相,“池老师根本不是甄欢肚里孩里的父亲。” “但还是有个问题。”周学拧起眉头,“明明孩不是自己的,池老师为什么要说孩是自己的?他这说,要付出的代价很大,恐怕以后都不能?老师了。” “这种事……我最好直接去问?事人。” 2k小说 一连串简单的分析之后,他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后门。 学校的后门前是片景观花园,通向后门的阶梯两旁种竹栽篱笆,草坪上还有零零落落的蘑菇凳,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后门空荡荡的,还没有人,纪询看了眼时间,距离广播停播到现在,只过了五分钟,考虑到池文澜无?如何也要被段长围堵叱骂一番,应该是还没到。 他决定??人,带着周学坐到了蘑菇凳上。 不过夜风有点大,呼呼的风似乎刮来了教学楼处的杂音,纪询侧耳细听,片刻说:“他还没闹完啊……好像在说笑。” “嗯。” “这时候说笑吗?” “为什么不?” “……”纪询转头,瞅瞅周学。 夜里风冷,周学已经将拉链拉到最上端,竖起整个领,遮住下半边口鼻。 他没有坐在蘑菇凳上,而是滑到草地上,背靠着蘑菇凳。他几乎藏在蘑菇凳的阴影中,他似乎偏爱这个没有人能看见的角落,连声音都悠闲了一些。 “只是一个发生在身旁的八卦而已。惊悚的八卦惊悚完了,正可以借着兴奋的情绪,躲过老师的管辖,心心谈?别的事情了。” 说道这里,他抬起头,朝教学楼的方向看去。 遥远的灯,虚虚摄着他的脸,让他的脸如一张虚浮在黑夜的面具。 “人类的悲欢不相通,谁也别觉得自己明谁。” 说完,又一阵风过,周学低头打了个喷嚏。 “冷?”纪询这才发现,出教室出得匆忙,周学原本穿着的外套丢在了班级里,身上只有一件校服薄线衫。 “不冷。”周学敷衍。 才怪。纪询5.2的眼睛清楚地看见身旁人的脸颊在细细颤抖。 他的手指在外套的拉链上转了几圈,放弃了。 他可以脱下外套递给对方,也可以和对方共享这件外套,但他觉得,无?哪一种,这位防备心重的小学都不见得兴。 纪询想了会儿,罩起帽,向后挪了挪位置,挡住风眼。 戴起了帽的他视线受阻,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周学抬头望他一眼,默不作声朝他方向挪了挪,躲在更没有风的地方。 两人又在风里坐了一会儿,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终于听见了前边仓促的脚步声。 他瞬间警醒,滑下蘑菇凳,又自蘑菇凳后朝外头窥探两眼。 “应该是池老师。”纪询轻声说,“他来了。” 他正准备出去堵人,但另一道少女的影自后追上了池文澜,拉住对方的胳膊:“池老师——” 纪询要出去的脚步硬生生停住。 池文澜被抓住的时候特意向旁边闪了一下,闪进路灯的光里,好像这一切举动就在光明中了。 “陈芽?”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沙哑和疲惫。 “有什么事?” 陈芽! 纪询也记起了这个人,他见过她,晚上学生集体在公告栏前风言风语的时候,就是这个女孩尖叫着让他不要说。 她还是第一个看见甄欢往水边走的女孩。 路灯距离纪询和周学藏身的蘑菇不算远,努力看一看,也能看清楚池文澜和陈芽的面容,让纪询意外的是,陈芽双目红肿,一副刚刚才狠哭过的。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陈芽口就是质问,“为什么你要说是你追求甄欢的?” “为这是事实。”池文澜生硬说,“你都误会甄欢学了,甄欢学不是你想象中的不检点的女生,错的是我,是我没有尽到教师的职责。” “我不信!”陈芽尖叫道。 对方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 纪询有些疑惑。 ??,不会是…… “陈芽也喜欢池文澜?”周学轻声说。 这是最容易联想的方向,但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迟疑回道:“……再看看吧。” 这一步迟疑是对的,他显也没有共通到陈芽的悲欢。 空荡荡的学校后门,只听陈芽一声比一声更的喊叫:“如果不是她勾引你做了丑事,她怎么会没脸活下去!她怀了孕,后你不愿意负责,她被抛弃了才会想不自杀!她就是不检点!她就是活该!” 不止是纪询和周学精神一振,原本一直有些回避陈芽的池文澜也意识到不对,这和陈芽晚上看到那个布告栏的验尸报告试图维护甄欢的反应差太大了。 池文澜困惑的看着面前的女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陈芽的话似乎也不是说给他听得,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测,但我要说,事情就是我告诉全校的那,不要再做什么阴谋揣测了……陈学,让让,我要走了。” 但陈芽再一次激动地抓住了他。 “老师,你没错!甄欢勾引了你,你是无辜的!” “你怎么说都说不听——” “为什么强调甄欢是活该?” 纪询直接站了起来,他顾不得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显得有点奇怪,直接插入陈芽与池文澜的对话中。 路灯下的两人齐齐向纪询的方向转来,陈芽似乎有些受惊,原本激动的她一时收了声,直勾勾盯着纪询。 陈芽心中藏着事情。 ?,?。 否则她不会这么激动,无?是在公告栏前的激动,还是在?刻的激动。 非常明显,陈芽心中藏着的事情应该就与?日她看见的甄欢落水有关…… 纪询脑海里掠过前往许诗谨家敲诈勒索的甄欢父母。 陈芽也做了伪证吗? “你那天真的看见有人在河畔目击甄欢落水吗?” “?是真的!”陈芽急促说。 但纪询没有理会陈芽的反驳,他继续说: “如果你没有看到她,那你就是最后一个看见甄欢的人了。” “我说了我看见了红帽!看见了e班的人!许诗谨都已经承认了,她才是最后一个看见甄欢的人,甄欢出什么事都是为她——” 纪询心中的猜测越来越分明。 他冷冷地看着陈芽: “你对她做了什么,是吗?不,更准确来讲,你对她说了什么?你对甄欢……你对一个要去自杀的人……” “我没有说!”陈芽破音了,“我没有说那句话!” 她说漏嘴了。 不止纪询、周学,连池文澜,都始看着她,迫视她,那灼灼的目光如火焰,烧灼着她的灵魂。 她脆弱纤细的神经在三人的目光中断裂了。 她呜咽出声,杜鹃叫破了嗓,只剩老鸹的冷笑。 “我没有……不怪我……我只说了前面水更深……” 127、第一二七章 老鸹也乘着夜色飞走了。 四下安安静静, 冷冷清清。 陈芽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 刚才的吼声带走了她身里的最后力量,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她所描绘的当日的景,一起从她指缝里泄露出来。 “我那天看见甄欢……她单独站在水库旁……我问她想去干什,她说她想跳下去自杀。呜……她说得很平淡,脸上还带着笑……我以?她是开玩笑,就回她说这里水浅, 死不了人,面水更深。” “她,她……”陈芽断断续续, “她还向我说了声谢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纪询闭了一下。他并未见过甄欢的死亡现场,但现在, 那个模糊虚幻的场景正从遥远的彼端逐步接近,如幅画卷, 展现他。 画卷刚刚定格,画里的人便被牵上线, 动起来。 朦胧的迷雾笼罩了画中人,纪询在自己的幻想里,见到了水库边的陈芽与甄欢。 死志早生,她被反复折磨着, 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投放生的期待。 期待落空了。 她礼貌道谢, 背向人?, 一跃而下。 池文澜放开陈芽的肩膀,他站在原地,比身旁的路灯还僵硬, 他仿佛迷惑地呵呵笑了两声:“?什你们要?自己的同学有这大的恶意?甄欢做了什伤害你们的事吗?让你们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陈芽不再说话了,刚才的吼声带走了她最后的力量,她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指缝里泄露出来。 许久,纪询长长地吁出一气。 他从幻想中脱离出来,再度看向陈芽。 陈芽是和甄欢有深仇大恨,所以故意在甄欢想要自杀的时候刺激她吗? 恐怕不是。 正如她自己所说,那句话,是无心的……是好玩……是不以?然的。 她的睛里从未看见过甄欢的困厄,?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她而言,只是吵闹烦人,所以她最后和甄欢的?话如此平常,如此漫不经心。 她以?甄欢在说大话,她也随回应。 终于酿成惨剧。 “好了,”纪询将跪坐在地上的陈芽搀扶起来,“别哭了,我先带你回班级吧。” 然而原本失去了力量的陈芽又突然恢复了精神,将胳膊自纪询手中狠狠一扯,用通红的睛盯紧他,厉声说:“你?什不骂我,?什还要试图关心我!你以?这我就会谢你?我告诉你,我就没觉得错,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又没有把甄欢推下去,甄欢之所以死只怪她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这脆弱就别来上学啊!” 说完之后,她扭头跑了,跑得极快,中途还撞到了周同学,也一步不停,一下子穿过草坪,冲入夜色的深处。 周同学朝后退了两步,站稳。 他的目光追着着陈芽远去,方仿佛有一个影子。 虚幻的,苗条的,漆黑的影子。 他眨了眨。 一个影子变成了无数影子,无数影子藏在树后、草丛,墙下,不露声色,冷酷无地朝他们看来。 “怎了?”旁边传来纪询的声音。 他转头,?上纪询的目光,摇摇头:“没什,花了。” 纪询想要追上人,但他又不是很确定,这时候也许让她自己冷静一下比说教会更好……但就这放任着激动的人离去会不会酿成另外一个和甄欢相似的悲剧? 他在原地踟蹰片刻,最后将目光转向依然木愣愣站在路灯下的池文澜身。 “池老师。”纪询说。 池文澜的珠子动了动。 “池老师,你要不要追上去?” “我追上去干什?”池文澜反问。 “陈芽她……看起来有点激动。”纪询顿了下,“也许需要老师的开导。” “我被解聘了,已经不是她的老师了。” “但你或许可以联络她的班主任,把况说明,或者用别的表述,让能够负责的人及时关注她的绪和心态。” “关注一个杀人犯的绪和心态?”池文澜冷笑,“你们倒是挺好心的。不过我看不需要吧,如果杀人犯真有这脆弱,当时是怎?甄欢说出那种话的!是怎面不改色的让甄欢去深水区的!这?小鬼,这?恶毒的小鬼……就是披着孩童外皮的恶魔!”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激动,最后咆哮出声,将手中的黑色皮包重重掼在水泥地上,包的拉链崩开了,里头的东西自裂挣出半截,一齐无声无息的躺在大家的脚下,像具穿肠烂肚的干瘪尸。 “他们就该杀人偿命!” “……” 纪询张想要说?什,但夜风里先响起了他人的声音,一道比纪询冷得多的声音。 “这句话自你中说出,真让人有点意外。” 周同学从草坪里走了过来,藏在发帘下的睛闪着寒星一的光。 “池老师,在你义正辞严指责他人的时候,你似乎忘记了,甄欢的死也有你一份功劳。” “我是帮甄欢!”池文澜怒道。 “怎帮她?从暑假一直帮她帮到她跳水自杀?” “我帮她——她的孩子根本——” “根本不是你的。”周同学冷冷哂笑,“多稀奇。你做错了事,良心不安,试图用一个错漏百出的谎言敷衍众人,以一种自以?是的殉道获得良心上的安宁,于是就有了站在崇高的道德高地指责他人的立场。可是池老师,请你清楚的认知到,在暑假以来,但凡您有一??人师表的自尊与自觉,学校都不会传出甄欢与您的谣言,没有了这?谣言,不用时时刻刻承担他人指点与目光的甄欢,还会自杀吗?” 爱阅书香 池文澜的脸颊在抽搐。 一根代表痛苦与懊悔的青筋,正在他脸皮底下动弹颤抖,让那张斯文年轻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他辩解道:“不是的!最初她因?和男朋友分手,所以我想作?老师该关心她,是那?学生一开始就在起哄!” “关心?池老师,你是怎关心甄欢的?以老师的身份吗?那?什这份关心不用在同是你的学生的陈芽身上?你真的没有怀揣着私心去关心吗?” 他字字辛辣,句句挖苦: “如果说陈芽因?漠视甄欢的赴死而成了一个无形的助推手,那您呢,您又在这场事故中扮演着什的角色?在一个悲剧才发生的短短半个月内,在刚刚才揭露悲剧真相的一分钟内,您似乎就忘记了经验教训,重复了一模一的错误。果然人类能从历?中学到的教训,就是人类学不到任何教训。” “够了,够了,闭嘴,你们不要再说话了!” 池文澜痛苦的蹲下去,将脸埋入膝盖,人可以欺骗他人,人无法欺骗自己,他当然知道他做错了,要不然?什自甄欢死后,他就夜不能寐?要不然每次睡醒梦中,他都能听到甄欢的哭泣? 他抽搐着,将真相吐露:“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多谎……甄欢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甄欢一开始和同学谈恋爱,后来他们分手了……我去关心她,我说你有什不开心的可以和老师说,老师会帮你……我有私心……我和她谈起了恋爱……” 纪询一直沉默着,他神色里带着一?复杂。而后这?复杂敛去了,他强硬地将池文澜自地上拉起来:“池老师,在你正式地?自己过去错误忏悔之,你可以先花五分钟的时?,打电话给a班的班主任,把陈芽同学的事告诉班主任,让班主任重视注意陈芽同学的精神状态。” 池文澜趔趄了两下。 明明他才是这里最年长的大人,但现在他?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身颤抖,珠乱转,茫然恐惧地看着纪询,直到接触到纪询严厉的神,才被烫着一说: “我,我知道了……” 他去掏手机。 但来回摸了裤子袋,衣服袋,都没有摸出手机来。 手机在地板上,黑色的包里,被教案遮盖住了,从正常的角度看不见。周同学看见了。但他双手抱胸,默不作声,只是偶然时?,将目光落在纪询脸上。 这人最开始就说自己是警察。 虽然是伪装的,但恐怕未来是真的想要当警察吧,所以不计报酬,不辞辛劳,调查着这?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在调查的途中,无论碰见什荒诞的事,也永远带着一种理解式的同与怜悯。 而这两种绪,他都没法会。 没有的东西,怎会。 他漠然看着那个藏在教案底下的手机。 手机还是被找到了。在看见池文澜半天没从身上翻出手机后,纪询立刻蹲下身寻找公文包,果不其然,找到目标。 通话也马上播出。 “段老师……我是池文澜……我这里有点事要和你说……关于陈芽的……” 耳听着他颠三倒四地说话,旁边的纪询几次想要将手机抢来自己说,都忍住了。班主任不会将一个陌生人的警告放在心上,这种事,只能池文澜来说。 然而叙述将近尾声的时候,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池文澜忽地愣住了。 “啊?” 他呆呆地。 “你说,陈芽还没回教室?那她……?” 那她去了哪里? 在场的三人想到了同的问题。 星点的冷意从血脉里开始蔓延,再吸引,汇聚,凝结成?一朵朵森寒锋锐的冰花,纪询打了个寒颤,他蓦地转向周同学: “可能要出事,我们赶紧去找人!沿着她刚才跑走的方向,学校你熟,你带路!” 128、第一二八章 学校实验楼天台上?风, 好大啊。 陈芽站在栏杆前,这样想着。 她的马尾辫被风吹向空中,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她的发尾,扯紧她的头皮。 她有迷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子,她的脑袋木木的,好像哭着哭着, 脑浆就顺着泪水流了出来,大脑看上去还是那颗大脑,但实际上早已空空?也。 我朝甄欢说?那句话, 就算是我不对吧,但难道我应该付全部责任吗? 明明是甄欢!决定跳下去的明明只是甄欢而已!根本没有谁在她背后推她啊!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对,我没有错, 我根本没有错…… 她这样想着,贴近栏杆?身躯刚刚远离冰凉?界限, 放在口袋里手机又震动起来。 “嗡嗡——嗡嗡——” 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着了,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不, 不,别来了,别来了…… 她这样想着,手忙脚乱地想要把手机关掉, 可是手机反而接通了。 “都是你?错!”许诗谨在电话里疯狂?大喊大叫, “?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这样!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不是我, 不是…… 她开始还鼓起勇想下去,但是勇和意志都在许诗谨的狂怒中如同冰雪遇到艳阳一样飞速?瓦解了。 没有人站在她身后,没有人推她。 她好像其实也不太想死…… 但大脑失去了功能之后, 身体就拥有了自己?决断,她重新贴近栏杆,冰凉?栏杆让她哆哆嗦嗦,她抬起腿,跨上栏杆,朝下看去。 树木如同玩具,人群?同蚁点。 地心引力好强啊。 比平常感觉到的强千倍百倍。 跳下去会痛吗? 沿着后门的小道往前走,中途会路过学校的塑胶操场,操场有左右两条岔道,一条岔道通向教学楼、宿舍楼,一条岔道通向食堂、实验楼。 周同学带着纪询直奔食堂、实验楼的方向。 他有条不紊地解释:“学校里没有池塘河流,跳水自杀不可行。?果陈芽一时想不通,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上天台自杀。学校里高到足够自杀?有三栋楼,教学楼,宿舍楼,实验楼。” “宿舍楼有严格的门禁,现在不到放学时间,有阿姨看守,不会轻易放学生进去;教学楼有一整栋楼的老师和学生,?果陈芽选择教学楼跳楼,那么老师和学生都能视线发觉,而且自许诗谨在教学楼上试图跳楼之后,教学楼往天台的门一般是锁着?,轻易不开;那么剩下最危险的就是……” 他们已经来到了实验楼下。 两人几乎一齐抬头看向楼顶天台。 天台边沿,一道黑影正跨坐于栏杆,摇摇欲坠。 纪询骂了声粗口。 “报警!”他转头对后面赶来的池?澜说,“然后打电话给年段长班主任——” 他们冲进了实验楼,实验楼里有电梯,但是晚上不开放,只能走位于建筑正中央的螺旋楼梯,盘曲蜿蜒?楼梯似乎没有尽头,明明记得自己已经跑过了很久,可再朝顶端一看,依然很远,更可怕?是,再往来时的路看去,也变得漫长而遥远。 一种仿佛被架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的窘境。 正焦灼间,纪询忽然发现周同学的脚步变得迟缓了。 他不再像刚刚爬上楼梯一样,一步就能跨过两三个台阶,改为收拢了步子,一阶一阶往上走。 是体力耗尽了吗? 纪询想,但是很快,他又发现对方的脸上正浮现着一不太明显,但确实存在的厌恶——不,不是厌恶,是抗拒。 对方越走越慢,不是因为体力耗尽,是他正在抗拒楼顶,抗拒着楼顶上正发生?可怕现场。 纪询弄清楚了对方的内?,但此时没有更多?时间让他去梳理照顾对方的内?,周同学也并没有真正耽搁。 他似乎不快,似乎抗拒,可收拢后的步伐依然匀速?向上攀爬,一直到他们来到实验楼的顶层,来到天台的入口处,并透过路口,一眼看见了陈芽。 原本骑在栏杆上?陈芽,在他们冲上来的时间里,已经跨下栏杆,真真正正站到了天台之外,她的双臂向后,臂弯处勾着栏杆,这勉强给她添了一重保险,可惜脆弱得根纸糊一样。 冲上来的纪询想要上前,可又迟疑——?果冲上去把人救下来了还好,但?果刺激到了原本就激动的陈芽,让对方做出什么事情来,怎么办? 警察和老师什么时候到? 正当纪询暗暗焦急,想要争取点时间的时候,站在栏杆外头的陈芽转回了头,一眼就看见纪询和周同学。 “别过来!”她尖叫。 “我们不过去,你冷静点!”纪询赶紧收住脚步,大声回应,同时给周同学使了个眼色,又继续冲陈芽开口,“陈同学,你有什么不开??尽可以和我说,你跳楼是为了甄欢的事情吗?” 周同学看懂了,他趁着纪询吸引陈芽注意力?同时,默不作声地沿着陈芽视线的盲点走,从另一个方向悄悄接近陈芽。 “甄欢!”她面露愤恨,“我就是被甄欢给害了,早知道她这么脆弱,我一定离她远远?,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纪询耐?听着。 这个特殊?时候,他只有一个愿望,陈芽能滔滔不绝,说到天荒地老——哪怕说不了这么长,最好也说到警察老师全部来到现场,一切保护措施整齐完备。 但人越想要什么,越没有什么。 命运是个顽皮的小孩子,总爱和你开点小玩笑。 它?小玩笑,是你支离破碎?人生。 天台上突然响起手机的嗡鸣声,原本正朝纪询说话?陈芽的情绪肉眼可见?崩溃了:“把它关掉,关掉,闭嘴,闭嘴,我不要听见它!让它滚,拿到我看不见听不见?地方去!” 她说?是地上?手机,在嗡鸣响起的第一时间,纪询就看见了。 那是款银色的折叠式三星手机,很小巧,上边还串着一串来电感应挂饰,正在夜里闪烁着可爱的粉色光芒。 虽然错愕一个手机能给陈芽造成这样大?刺激,纪询还是在第一时间拣起手机,卸掉手机的电池,刹那,响个不停?手机彻底安静下来。 陈芽像是溺水的人终于被解救出来,重重地、深深地、喘上了一口气。 她的身体在颤抖,放松般向外倾倒了,扣着栏杆?臂弯也滑开一截,只剩小臂还扣着。 纪询盯着那段小臂。他??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血液的流速变快,身体开始发热,正暗暗蓄势,准备一有机会就冲上去。 他眼角?余光瞥向周同学。 绕了一圈?周同学已经走到距离陈芽比较近?位置了。 他们之间大概相差五步,只要再往前走两步,就可以猛地扑上去,将人钳制住…… 然而这时候,陈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脑袋猛然朝相反方向看去,一眼看见周同学。 “站住!”她厉喝。 周同学停住脚步:“不要激动。” 他说了和纪询一样的话。 但同样的话由不同?人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截然不同?。 刚才陈芽只是激动,现在,陈芽仇视?目光箭一般射向周同学:“你觉得我不敢跳,是不是?” “没有。”周同学顿了顿,“冷静点。” “我知道,你觉得我不敢跳,你觉得我在哗众取宠,”陈芽冷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看我?眼神就和当初我看甄欢时候一样!都是无比厌烦的,看垃圾一样的眼神,都在说……好好好,死吧,死远点,死干净点。” “我会死的。”陈芽说,“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再用甄欢和许诗谨的事情来指责我,我不是杀人凶手,我没有害人,你才是!” 她蓦地松开双手,身体朝地面倒去。 “不——”纪询大喊。 过去的故事说到了这里,纪询像每一个深谙??设置悬念抛出钩子调读者胃口,让读?恨不得扎小人寄刀片?作?一样,停了下来。 他问霍染因:“你觉得这个故事会怎么发展?” “你既然这么问了,这个故事肯定有个转折。”霍染因淡淡说,“是不是冷漠?周同学终于良心发现,和你一起救人了?” “不是。” “哦?”霍染因意外。 “拥有良心?人确实都无法对这一危险时刻熟视无睹。但要救人,只有良心是不够?。”纪询说。 “……”霍染因。 “他还需要有一颗救人的?。”纪询慢慢说,“在危险的瞬间,将自己?安危生死置之度外,全身全心冲救人而去的慈悲之?,周同学并不冷漠,周同学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 看见陈芽松开双手?一瞬间,纪询已经冲了上去。 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脸,这是他从出生到现在跑得最快的一次,但他已经快到这样了,还是赶不及自栏杆外坠落的生命! 千钧一发,另一道身影冲了出来,陈芽的坠落极快,已经掉出天台的边沿,只是在天台上弯腰根本不可能抓住坠落的人,于是后冲出来的身影想也没想,跟着翻过栏杆,跳了出去,抓住了坠落的陈芽,随后跟着陈芽一起下坠! 他??在毫无准备?时间停摆了,大脑也跟着空白。 但是没有思维,反而能让身体毫无旁骛地工作。 纪询终于冲到了栏杆边,这时候再快也慢,他狠狠地朝前扫视,视线终于捕捉到周同学努力伸向天空?手,他猛地弯腰,终于抓住那只手。 手里沉甸甸的掌缀感拽回了他?神智,停摆了??脏,也跟吃了复活药一样重新开始跳动,他看见了脸色涨得通红的周同学,他正切切实实抓着周同学的手臂。 他再向下看去,又看见了周同学抓住的陈芽。 陈芽不知是吓蒙了,还是终于清醒过来了,掉在十数米高空的她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闭嘴!”纪询吼道,“保持体力,抓牢周同学!” 他们的手都开始泛红,肌肉都感觉到撕扯,手臂开始变得麻木,变成了身体之外?肢体,度秒?年。 但是无论是纪询还是周同学,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救人的手。 命运总算发了回善?,这个时候,之前被通知的老师们终于赶到了,他们见到这恐惧的一幕,霎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住周同学,又抓住陈芽,这一番努力,终于将已经跳出去?陈芽再救了回来。 风呼呼地吹,人群?说话,交流,叫喊,还有远处传来的警笛声,都让原本安静寂然的天台变成了热闹的菜市场。 后来的老师们全都围着陈芽,生怕这刚刚救上来的女同学再出点什么事。 纪询和周同学反而在了后边。 纪询一转头,就看见周同学坐在地上,手臂有点别扭地垂着,抬着头,愣愣看向天空。他走向对方,抬手碰对方的胳膊。 周同学缩了一下。 “你?手臂脱臼了。”纪询开口了,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是哑?,好像刚才?瞬间耗费了太多,不止是手,连嗓子也耗损了。 “你也是。”周同学回答。 纪询坐下来,拿自己?手臂和对方的手臂撞一撞。 “合作愉快啊。” 周同学默不作声。 “你救人了。” 周同学依然沉默着。 纪询继续说话:“周同学,先前我说错了,不用等以后,你已经有勋章了。” 他郑重告诉他: “这双受伤的手承载了生命之重。你是英雄,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129、第一二九章 使用过久?手机正在发烫, 烫了霍染因?耳朵尖。 霍染因将手机挪开了些,无意识?用手指捏了捏泛红?尖端:“……回旋镖啊。” “什么?”纪询。 “?似称赞周同学, 实则是称赞你吧。”霍染因说,“你?手不也脱臼了吗?” “我脱臼一?,周同学脱臼两?,仔细盘算一,我称赞周同学比称赞我多一倍。”纪询做个小学生算数。 笔趣阁小说阅读网 “你觉得这么说我……这么说周同学就会?谢你吗?” “不会吗?”纪询反问,“他明明很开心, 并把我?话完全听进去了啊。” “你就嘚瑟吧……”霍染因很小很小?说了句话,不等纪询听清楚,瞬间转移话题, “好了,太迟了,你早点睡吧, 起来了还要去签售。” 过去?故其实还没有讲完,听见这句话, 纪询有些不舍挂断,但转念一想, 霍染因能早点睡也不容易,于是说: “好吧,你也睡吧,难得有天不用熬夜工作——” 他挂了电话。 没了另外一个人声音?酒店房间瞬间清冷很多, 是时候睡觉了。但由过去带来?亢奋?情绪并没有一子消褪, 反而像是浪潮, 依然一拍击他?心。 他从床?坐起来,转了转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僵?脖颈肩背,走到窗户旁边, 望窗户外头。 夜深了,城市里宛如星河倒映,旖旎迤逦?灯光大多熄灭了,?剩零零落落?几点,像是星河飞回了天空,落了几颗星子,孤零零可怜可爱?在??兀亮。 过去个案子?后续…… 纪询继续想。 红蓝警灯映亮半栋实验楼,刺耳?警笛声传得更远,半个学校都能听见。 远远?,纪询?见教学楼?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像是走廊里长出?一丛丛黑头蘑菇,其实还没有到晚习彻底结束?时间,但学习在这个时候,早被学生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吧。 毕竟这天晚?,先是公告栏贴出同学死亡报告、接是老师亲口承认师生恋,最后居然又因为有学生想不开跳大楼,万幸没有真?出…… ?于所有在校学生而言,这个晚?,应该是他们?学生涯中无比难忘?一个晚?。 这样算来,真是个可怕?学校啊…… 纪询暗暗想,一转头,?见跟随救护车前来?医生正在给周同学做紧急镇痛处理,脸?青一块紫一块?伤口,也被重新?药处理了。 周同学原本长到能盖住眼睛?头发此时被撩起来,用一个可爱?鹿角发夹夹在脑袋顶?,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心善?护士姐姐贡献出来?。 去了头发,周同学?整张脸算是露出来了,纪询意外?发现,?方眉峰藏英,鼻梁挺秀,轮廓暂时?不出来,周同学?脸?新贴了块纱布…… 真是副凄凄惨惨,咬嘴唇忍痛,小白菜?里黄?样子。 纪询在学校里绕了一圈,找到学校小卖部,给周同学买了杯热饮。 等他再回到现场?时候,周同学身??伤口已?处理完毕了,原本被夹起来?头发又放来,?之前一样,沉沉压住眉眼。 旁边?医生?像是等了他好一会,嚷嚷道:“手都脱臼了还敢到处跑?不疼啊?回头没养好手使不?劲你就知道厉害了!” “知道知道,您放心,我还年轻,不想当杨过。”纪询嬉皮笑脸,将受伤??手递给医院,一转脸,拿手头?热饮罐头碰了碰周同学?脸。 “给你,暖胃。” 周同学微微一怔。 他贴罐头?片脸颊红了一点点,像是雪?飘来朵红云。 晃了这么一圈,又被医生处理过伤处,陈芽边似乎也终于从险些丧命?惊恐中有所恢复了。 这起件中,周同学受伤最严重,其次是他,陈芽相?而言最幸运,身??是有些擦伤碰伤,但同样?,她也留存最难恢复?伤口——来精神?压力?心中?创伤。 警方正式开始询问了,陈芽抽噎,也在努力回答。 纪询站在附近旁听。 他听见陈芽说出了他知道?所有情况,还说出了他不知道但猜到一些?东西——她之所以会在跑开之后突然情绪崩溃想要跳楼,是因为她离开他们后,许诗谨就一直在给她打电话,斥责她,辱骂她! “许诗谨……”纪询?眉心稍稍拧起。 “我在陈芽离开?时候其实?见了一道黑影。”周同学走到纪询身旁,轻声说,“不过天黑,我以为眼花,也没有多说。” 纪询左右??,周围很多人,于是他拉周同学到旁边些?角落,做段?有他们两个?分析推理。 “现在有两种可能。”纪询悄然?周同学分析,“第一,你?见?黑影就是许诗谨,许诗谨潜伏在校园中,?见了这一幕,愤而打电话给陈芽;还有一种可能……” “个人是于小雨。”周同学说。 “?。”纪询,“于小雨做了?之前一模一样?情,她又给许诗谨通风报信了。若我们之前?猜测为真,许诗谨想要报复所有人,她不会错过陈芽,得知?遭遇都是陈芽直接带来?,她用言语刺激陈芽杀也非常符合逻辑。” 但池文澜呢?纪询其实觉得今天布告栏?贴得死亡报告很奇怪,虽说“池文澜导致了流言,进而诱发了甄欢?死亡,a班?人后怕之余于是转而欺负许诗谨”这个逻辑链是存在?,但会不会太长太曲折了呢?为什么不报复a班?人反而?池文澜手呢? 难道池文澜因为冠冕堂皇?负疚直接?许诗谨做了什么吗? 可池文澜这种性格?人,在陈芽说话前还沉溺在一种不可拔?救赎者心态里,这样?人会去?许诗谨做多余?吗? 纪询把这些猜测放在心里,他并不为困惑而忧虑,他相信?要他继续调查去,就会挖出更多?线索。于是他又把周同学拉回了原来?位置,继续听警方?调查询问。 他们离开?不久,老师们?警察??话还围绕这许诗谨。 警察说:“许诗谨,不就是之前在你们学校闹过跳楼?女孩?你们学校怎么回啊,这才几天,我们都来你们这里四五趟了吧,这个年纪?学生心?性格很敏??,不能急啊,一急就出。” 警察来过这里四五趟了?纪询记住了这点,又听周围老师赔笑应了半天,就是不提重要?东西,忍不住插嘴: “还有e班矿泉水桶被投放——” “警察同志。”年段长突然说话,声音很大,完全盖住了纪询?声音,“晚?太冷了,把精神状态还不稳定?孩子放在这里不合适,我们先把她带到校医室,在里头再慢慢问吧。?了,她?父母了?有人联络了吗?” “联络了联络了。”其余老师们立刻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男男女女,各种不同声音叠加在一起,就算纪询想要再开口说话,一时半会,声音也不一定能传入警察?耳朵里。 紧接,以年段长为打头,领导?老师们一起簇拥警察包括陈芽去了医务室。 但纪询?周同学也并没有被忽略,实?,马?就有老师连同保安出现在他们身边,“搀扶”他们前往办公室?方向。 警察们向前,他们向后。 真是南辕北辙?一段路程。 纪询说: “老师好,问个问题,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问这么多干什么!老师还会害了你们吗?” “老师,我们想?厕所。” “不准。” “老师,为什么不准?”纪询?声音满含揶揄,“老师,你这是在控制我们?人身由权利吗?” 然而话到这里,?他们?老师不再说话了,一个个板张棺材脸,带他们继续往前,直到来到了一间小会议室才算挺。 这批人还想把纪询?周同学分别放在不同?会议室,但一路以来也不挣扎,还算配合?纪询在这时候突然强硬?挤进周同学所在?会议室里。 老师们立刻呵斥:“干什么,你们这两个学生怎么这么难搞,都说了,老师不会害你们——” “好了。”阻止?声音从后传来,之前送警察离去?年段长回来了,他说,“他们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正要一起说。你们都先出去。” 老师?保安鱼贯离去。 会议室里,就剩三个人,纪询、周同学、以及年段长。 之前不是在人群里就是远远望,直到现在他们面?了面,纪询才突然认出来,这位年段长,正是之前在琴大?见?实验室门口?化学教授套近乎?人! 也就是说…… 年段长?一切都心知肚明。 “你不是我们学校?学生吧?”年段长先?向纪询,“不是我们学校?学生,就不应该出现在我们?校园里……” “但我出现在校园里是合情合理?。”纪询接话,“于情,我及时阻止了一场发生在学校里?跳楼件,救了学校里?学生;于理,我知道了发生在学校里?一些情,比如……” 他?年段长。 “有人在?周周末,去了琴大?实验楼,想要塞红包让人私给检验矿泉水瓶。还有许诗谨,许诗谨已?失踪这么久了,学校报案了吗?” 年段长脸色微微一变,但仅此而已。变过之后,他?口吻倒是?煦不少:“你救了我们学校?学生,这是好,很大一件好。我想做好人一定要得到好报,否则未来大家就都不愿意做好人了。所以我会向学校申请一笔见义勇为奖金,两万元,专门颁发给你。” 他也不等纪询回答,又转向周同学。 他说:“周同学,今天晚?真正让人刮目相??是你,你是一个非常勇敢?学生,学校为你?到骄傲。你?情况我也做了一些了解。过去?情既然是你同意?,我也就不说什么?错了。你?功课一直很好,本来就有资格进入a班,现在距离高考也没有太久时间了。我想学校这边是可以做个特批,让你进入a班,好好学习?。” …… 他们?年段长?交谈并没有持续太久——或者说,年段长单方面??他们说了番体面话后,就让他们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两人在学校里走了会儿,纪询开腔打破沉默:“?来我们碰到了?许诗谨一样?情。学校打算用一些好处换我们安分闭嘴……” 什么见义勇为?奖金,?他并不是什么真正重要?东西,真正救人?人没有一个是想人命之外?东西去?。 但他?向周同学。 他似乎从年段长?话里听出了些东西,似乎周同学本来能够进a班,但因为什么原因,?留在了e班。 “你怎么想……?”他问。 “今天早?,学校给我们安排了一次体检。”周同学答非所问,“年段里又有传闻,说学校要在高二年段搞一次全封闭式试点教学,会在高二??几个班级里随机选择一个班级……?午听?时候没有多想,现在想来,这个随机,恐怕一定会随机到e班。正?体检一样,都是学校为了平息态做出?种种应?。” 纪询?见身旁熟悉?脸,如融入了夜?漆黑,翻出幽冷之色。 他听见?方低低?声音:“令人失望。” 周同学驻足,?向教学楼?方向。 他注意到?方?视线定在一个方位,个方位是……a班。 一秒,周同学已弃如敝履般收回目光。 “纪询。”周同学。 “叫哥。”纪询补充更帅气?称呼,“警察哥哥。” “……听我说话。”周同学冷脸。 “听听听。”纪询说。 “我要知道所有?真相。”周同学。 纪询一扬眉,听周同学说完以后,以更加坚定?口吻说: “我要查出所有?真相。” 130、第一三零章 从学校出来以后, 两人又去了医院骨科,做个切实的检查和包扎, 不幸中的大幸,包扎归包扎,不用打石膏,否则纪询就要感受一下在举目无亲的?乡生活不能自理的苦楚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纪询一直咝咝作声,雪雪呼痛。 “不是说救人很有满足感吗?”周同学终于开口了, 带着点对纪询不够英雄的嫌弃,“怎么还一直叫唤?” “救人很满足没错,但痛也是真痛啊。”纪询叹气, “你不痛吗?” “……” “痛就说,”纪询,“我又不会嘲笑你。你不叫痛, 别人怎么知道你痛——当然,我是知道?真切的。”?又冲周同学眨眨眼, 指指自己的胳膊,“感同身受哦。” 周同学微微别开头, 下巴还抬了抬,露出种不愿承认又不反驳的傲娇之色。 ?们沿途走了一段,纪询把周同学送到家附近,?的一条胳膊是好的, 所以这条胳膊挂着周同学的书包, 把人和书包都送到目的地后, ?们也该分开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纪询用问题代替告别。在他来看,告别是意义浅薄的,询问则是意味深长的——如果临别问题的回答并不令他满意, 那么?会一直惦记着这个答案,直到两人下次再见。 这样两人分开的每分每秒,就都是浸满了思念与期待的时间,连生活都变得更有盼头了?。 “为什么a班会和e班一起去秋游?”纪询问,也借着这个问题整理自己的思绪,“你们是许多个班级一起秋游吗?” “不,是分批去的。”周同学说。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纪询的意料,?转过脸:“你们学校是随机组队?所以a班正好抽到了e班的签?” “也不是。a班原本是不去秋游的。”周同学说,?进一步解释,“a班是尖子班,学校的很多活动,?们都有权利不参加——或说,默认他们不参加。?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考个好成绩。” “所以学校原本没想让a班秋游。a班最后和你们班一起去,是特例。这种特例,应该是班主任申请特批,或干脆先斩后奏的吧。”纪询若有所思,“本该不去最后却去了,还出了事死了人,班主任的责任很大啊……” 班主任的问题在第二天有了新的进展。 纪询是在中午接到消息的,消息的来源自然是周同学。 ?们坐在学校外头的小店里头,周同学两只手都痛,纪询用右手灵活的喂饭给周同学吃,虽然周同学似乎有点抗拒……接着,周同学则告诉?上午发生在学校内的事情:“段慧文被停职处分了。”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纪询意外道,“昨天年段长那个给钱封口的态度,还是想把事情压下去啊。” “是因为教育局今天来人了。”周同学,“有人向教育局写信举报了池文澜师生恋,?进学校是段慧文因亲戚关系徇私开后门。本来是过场调查,可是昨天的事闹得那么大,捕风捉影的师生恋成了实证。” “……唔,因为影响恶劣,本来可能不是徇私也是徇私了。” “你看上去还有话要说。”周同学觑着纪询。 “教育局反映?真快。恰恰好就今天到了,举报信一般都要走流程,举报人一定是提前好几天就寄信了。许诗谨之前给教育局举报过一次,了解了流程。”纪询慢慢说,“那么,昨天甄欢的死亡报告其实是和举报信?配合。许诗谨真正想要报复的人不是池文澜,更有可能的,是段慧文!” “许诗谨为什么要报复段慧文?”周同学质疑。 “昨天警察无意之中透露过,?们来学校四五次了。今天一次,许诗谨跳楼一次,甄欢死亡调查一次,那别的呢??们来干什么?之前我就在想,甄欢父母是为什么忽然间想要去做验尸,?们是从哪里知道的这?流言?要么是甄欢的同学和她说的,要么就是警察和?们说的。按照正常的流程,甄欢被认定为自杀后,警方一般不会参与这件事——” 周同学跟上了?的思路,补充道:“你认为,同学中流传的许诗谨对甄欢见死不救的流言让警方重新注意到了这件事?” 纪询摇摇头:“警察不会听风就是雨。以你们学校的年段长这种想要把事情压下去的作风,更不希望这种闲言碎语传到警察耳里。学生自杀,和一个学生漠视了另一个人自杀,显然后者影响更差。” 周同学明白了:“学生的流言不可信,但老师的证言却不可以忽视,你是想说,许诗谨之所以报复段慧文,是因为段慧文对警察说了对她不利的证词?” “这只是我的猜测,用来让我的推理成立,我的猜测一向天马行空非常放肆,但真相不是推理,它需要证据。呃,这个算是我的坏毛病了,改不了,你不要学。”纪询带着一点点给小同学做了坏榜样的罪恶感,小声说。 “为什么改不了?” “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点自吹自擂的嫌疑……但不夸张的说,我总是猜?对。” “……”周同学半天没有说话,大约是被?凡到了。 有了推测的下一步,当然是去找证据。 目前来看,和许诗谨联络密切的于小雨是个可供尝试的突破口。于小雨中午是不回家的,现在也应该还在学校,只是她在班级里一贯行事低调,没什么存在感,大家都不知道她下课后去了哪里——或知道,但并不想告诉“讨人嫌”的周同学。 两人只能瞎猜于小雨可能去的地方。 这方面,对于学校不熟悉的纪询爱莫能助,只能将重担压在周同学身上。 周同学沉默片刻。 “……草坪。” “嗯?” “她在草坪。”周同学笃定说,“不受欢迎的人也不屑人群,?们更愿意独自相处,拥抱孤独。我和于小雨同样被人排挤欺负……我想,我知道于小雨会选择的地方了。” 纪询当然选择相信小同学。 ?让周同学带路,?们在学校里七拐八拐,拐到操场背后的一片坡地上。 这是个好地方,青草郁郁,树木丰茂,从操场向上看,只能看见密密匝匝的树影,根本看不清躲在里头的人;但从里头向操场上看,却能看清整个操场上所有人的动向。 aiyueshuxiang.com 最重要的是,来这里的人非常少。 学生们总是更爱去后门的蘑菇亭,或学校的石头小路。 ?们进了坡地,午间热烈的阳光被碧绿如玉的叶片挡去了绝大多数的威力,只剩下最和煦的一缕,穿透叶与叶间的空隙,在于小雨的发顶上罩出圈朦胧温柔的金光,如圣母慈悲的轻抚。 于小雨正在看书。 她膝盖曲起,竖着拿书,因?纪询看见了书的封面,《席慕蓉作品集》,?看于小雨的面孔,之前的碰面太匆忙,现在纪询才认真看清楚了于小雨的样子。 光凭第一印象,少女并没有多漂亮,她脸颊凹陷,鹳骨又太高,远远望去,是一副刻薄又凄惨的面相;但走近了仔细看,会发现她圆镜片下的眼睛有新月一样的温柔,鼻头圆圆的,和柔软的花瓣状的嘴唇正搭配。 这是个越看越耐看的长相,如果少女能够丰腴一?,想必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但真要如此,又和她此刻所拥有的气质不尽相符了。她凹陷的脸颊固然破坏了整体的轮廓,里头却又时时蕴着片轻薄的阴影,是如云的忧郁在徘徊。 ?们的接近很快惊动于小雨。 于小雨的视线从书页上挪到他们身上,当看清?们的时候,纪询注意到,于小雨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徘徊的忧郁变成了森冷的阴郁。 她不欢迎我们。 纪询想。 “于小雨同学,能耽误你一?时间吗?”纪询说,“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事情。” 于小雨没有回应?们。 她看上去开始不安了,双手紧紧抓着合上的书本,目光则开始左右旋转着,像是寻找着能够帮自己摆脱困境的朋友。 但是当然……她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许诗谨已经一个多星期都没有来学校了。 没有人会来帮她。 她僵坐在原地,跑也不敢跑:“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 虽然他们真的没有做什么……但于小雨的样子让纪询顿时感觉自己和周同学这一个半的大男人正在欺负小姑娘。 ?微感歉疚,正琢磨着是不是要用和缓一?的,不使于小雨感觉不适的态度说话时,周同学先行出声。 “学校后门,蘑菇亭。”周同学,“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周同学并没有真正看见人。 ?在诈于小雨。纪询想着,?看于小雨,看见对方红润的嘴唇失去血色,变?霜一样惨白,她的眼神也在微微闪烁…… 于小雨在紧张和心虚。 诈成功了。 昨天晚上的黑影,真的是于小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于小雨鼓起勇气。 “我拍了照片。”周同学懒?多分辨,继续诈人。 这句话之后,于小雨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 “为什么要把陈芽的事情告诉许诗谨。”周同学,“陈芽险些跳楼了。” “……我也不想的。”半天,于小雨抖着声音说,“我也没想到陈芽会跳楼。我只是想把真相告诉诗谨,她是我的好朋友啊。我把害她害得这么惨的真相告诉她,没有任何问题吧……” 渐渐的,她声音里的颤抖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抖?像一朵饱受风霜的花蕾。 周同学还想质问,但是纪询拦住了?。 ?冲周同学摇摇头,示意够了。 周同学沉默片刻,闭了嘴。 “好了,我们知道了。”纪询放柔声音,“谢谢你,于小雨同学。” ?带着周同学走了。 离开前?最后看了于小雨一眼,于小雨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她垂着头,脸上忧郁的云越积越重,积出沉沉的暗影;她身体上的颤抖随着?们的离开,总算慢慢平复下去了……她简直像个再可怜不过的猎物,一旦遇到疑似猎人武器的东西,就连反抗都不敢反抗。 和她的朋友,行动力又强又危险的许诗谨,简直是一对鲜明的对比。 ?们走远了。 周同学一路沉默着。 纪询说:“生气我把你拉走?” “没有。我知道你不想给她照成更多的压力。?且问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后面我们可以自己想办。”周同学,“我是在想她看的那首诗。” ?刚刚和于小雨对话的时候瞥见了,席慕蓉的《揣想的忧郁》。 我常揣想当暮色已降 走过街角的你 会不会忽然停步 忽然之间把我想起 …… “这首诗有点眼熟。但我平常不看诗,不知道是哪里看见了。”?接着说刚才相处的办,“从于小雨的态度上看,她是不会告诉我们许诗谨在哪里的。我们不如跟踪于小雨进?确认许诗谨所在。” “同学你的思想……”纪询侧目,“直接?有点犯法。” “做人灵活点。”周同学。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我们两个人废了三条手臂,残奥会运动实在有点醒目……”纪询左思右想,觉?相较于小雨的柔弱,从结果上看,许诗谨简直是于小雨的另一个极端,行动力又强又危险,“还是走个正常流程吧!” 遇事不决找警察,正常不过。 然而接待?的警察的态度,出乎纪询的意料。 131、第一三一章 “你要举报琴大附中人投毒?”警察说。 纪询正在警察局里, 接待他的警察,就是昨天前往附中处理陈芽跳楼事件的警察, 他姓秦,秦警官。以纪询的?光看,对方还挺年轻的,首先当然,对方眉目端正,一副正气凛然的样?, 次,对方的嘴巴?一圈还够不?是胡?的绒毛。 这圈绒毛随着秦警官说话时的吐气闲适?摇摆着,?同对方闲适的态度。 “是的。”纪询说。 “警察局办案是流程的。” “当然。” “也就是说, 普通的民众、学生,”他看了纪询一?,“过来报案, 最好要切实的证据,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不然就滥用警力资源,耽误别的案?的侦破。” “当然。”纪询顿了顿, “放心,我知道,我是首都公大的学生。” “首都公大?” 纪询看见面前的警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我也是公大毕业,你现在几年级?” “大……” “我刚毕业没多久, 学校里头还熟悉。” “大二。”纪询不情不愿把原本准备哄人的“大四”咽回去。 “看来不是临近毕业实习啊, 大二还是以学业为重吧。”秦警官语重心长。 “……”简直聊不下去。纪询不得不说, “警察同志,我?继续聊案?吧。” “好吧,说回案?, 叫我学长就行。” “还是叫警察同志吧。学长奉公守法,我?要避免瓜田李下。”纪询假笑完,振?精神,开始描述投毒案始末,“被投毒的是e班的矿泉水桶。目前水桶应该都被学校控制着,不能确定是否被清洗消毒;次,我见到琴大附中的年段长去了琴大,和琴大的一位教授说要做毒理实验,他?在综合楼的大堂里头见面。” “也就是说,物证并不在你手??” “虽然没直接的物证,?我人证。”纪询,“我就是人证。” “除了你以外呢?” “我想现在去采集e班同学的尿|液做毒|品检测也会分晓,只是几张试剂纸警察同志。” “那就是没别的人证。别的呢……”秦警官叹了口气,语含关切答非所问,“体检是应该的,学校能够关心学生的身体状况,主?帮忙做体检肯定是好事,你就不要多想了,不要因为体检就联想到不好的事。?果,我?警察一定也会及时跟进。” “……”纪询一时都语了。 语半天,他反问:“你不觉得体检e班很奇怪吗??果是普通的体检,怎么不班开始轮替。” “因为e班闹腾啊。” “……” “师兄不是这个意思,”秦警官意识到自己失口了,揉揉眉心,“师兄的意思是说,学校也要灵活办事,哪个班级比较紧急?,就优先照顾哪个班级。” 话到这里,实在聊不下去,?人只剩下一阵尴尬的面面相觑。 秦警官转头面向电脑,笨重的鼠标在他手中发出咔咔的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他打印出一张表格给纪询: “好了,我基本了解你说的事情了……来,先把这张表填了。我?警察,一定会把你说的事情放在心?的,放心,不要太焦虑,好吧?结果呢我会及时通知你。对了,今年公大安排你?体检了吧?” “体检了,怎么?” 秦警官似乎在东拉西扯。 “现在体检,不止要体检下身体健康,还要关注精神?的问题,我觉得附中这次做得就比较好,对吧??果你嫌去医院麻烦呢,网?啊,书里啊,也简易的自我判断的表格,这话我一般不对他人说,?我?是都是首都公大的,也算是自己人了……” “学长是觉得我被害妄想症了?”反正再聊也是意义,纪询索性不那么正经了。 “我觉得你是想太多。学校就是学校,不是犯罪分?的窝?。” 小书亭 “哈,填好了。”纪询将表格递还给秦警官,?收回了的手,没垂放到身侧,而是抬起来,修长的指尖?在太阳穴,“?果我是想太多,那么学长你恐怕想太少了。” 他讽刺: “俗称,缺根弦。” …… 纪询很快?警察局里头出来,周同学在外边等他,中午太阳大,他的额发都被汗水沾湿,黏在脑袋?。纪询快??步,往前一站,人为制造出一片阴影,拿手给热出了汗的周同学扇扇风。 “?吧,这回过来简直浪费时间。” “警察不相信你的说辞?是嫌证据不足吗?”周同学抬起脸,“我那里一瓶掺了毒的水,可以拿出来。” “我看未必是嫌证据不足。也许你?学校的老师已经提前打?过了……当然,我说的不是给钱给物那种打?。”纪询解释,“是先把这事和警察说了,并且说服了。这样警察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就不再相信后边去找他的学生,毕竟以大家对权威的刻板认识而言,当然是老师限大于学生。” “这就是警察吗?”周同学问,“?果警察就是这样的话,好像完全法期待能?他身?得到真相啊。” “……当然不是。”纪询,“他是个例,不代表全体。他太年轻了,脑?也不太好用。” “你比他还年轻。”周同学客观说。 “?我也比他聪明很多。”纪询自信道,“再过?年,我也会成为警察,还会成为那种不漏掉一个真相、不错过一场正义的警察。” “那时候,你见到我,就知道警察该是什么模样。” “哦?”周同学的嘴角含着似乎讥笑的微笑,“想象不出来。” “啧,那让你现在就见识下我的厉害……”他先一秒还玩笑着,下一秒,已收起笑容,冷视周同学,“我一开始就猜到你知道人在水中投毒……?是,你是怎么猜到的?” 他望着周同学的?,那双?夜一般深沉,蕴着沼泽一般浓稠的恨的?。 杀人的?。 “你是怎么猜到的,又是怎么想到,及时固定证据的?” 第二天,断断续续没怎么睡好的纪询起了个大早。 签售会在中午,这也就意味着,他还?午的整块时间可以做?别的事情。他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吃了早餐,边吃边按着自己的胃。 或许是因为许久不吃早餐些不习惯,当然也可能是?神经性的紧张,总而言之,他的胃在隐隐抽搐,似乎带来?不祥的预兆,预示着这并非令人愉快的一天。 吃完早餐,纪询打车去了广润?区——他07年时曾经送周同学回家来过的?区。 ?区还在,大体也没太多变化。周召南的门也留着岁月的痕迹,主人家这些年没装修过。纪询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胃就不疼了,他摁响了门铃。 “谁啊?” 开门的是个年老的女性,她是周召南的母亲。她老了,脸皮已成了发皱的果?皮,些人,越老越显得慈祥,哪怕皱了缩了,也带着种笨拙的可爱;而另外一些人……他?耷拉的?皮垂挂狡诈,皱起的纹路暗藏奸邪,连?角的一抹余光,都似乎带着损人肥己的油滑的光。 “你好。”纪询开口,“我来打听一?事情……关于霍染因的。” 关于二时期的“周同学”的。 他进门了,坐在沙发?,听着周召南母亲的絮絮叨叨,人老了,话就多了……间隙之间,他又想起那天和周同学接下去的对话。 “警察……哥哥。”周同学语气平淡的说出了之前一直没说出的称呼,“你真的很聪明。” “我想杀了他。” “所以我做了购置毒|品的投|毒计划。” “你想杀了他,‘他’是谁?”纪询紧迫追问。 这是周同学第一次叫他“警察哥哥”,也是首次向他承认自己杀人的心,他以为——他确定——他已经突破了周同学的心防! ?他错了。 周同学冷冷看着他。 那不是一个被突破了心防的人的?神,那不过是一个终于承认了对手的敌人的?神。 “他是谁……不重要。”周同学说,“他总爱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是抢了周同学名额的那个人吗?纪询想。没缘故的爱和恨,能被周同学?此惦记的人,一定是和周同学过剧烈冲突的人。 “漆黑的,肮脏的,浸在泥里,浑身长满虫?。” 周同学以?此蔑视的口吻形容‘他’。 “他总是悄声息。” “靠着沉默和怯弱的假象,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他该被审判。” “死掉了,他就不用说话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那?孩,刚来我?家,一?声音也发不出。” 这句话牵回了纪询的思绪,纪询看着喋喋不休的周召南妈妈。 “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呢,检查来检查去,明明医院说声带好好的,?人就是不说话,你说这是怎么搞嘛,外头搞不清的,还以为是我刻薄他。”周母苦着脸,“分明就是他自己怪!这还不是他唯一的怪癖,他冬天居然不盖被?,就裹着羽绒服睡觉,还爱开窗,他的?房间里又没空调,一个冬天里,不知道感冒了几次,是我后来好说歹说,才让他把这毛病给改了……” 霍染因刚到周召南家里的时候,父母刚刚因为煤气中毒窒息死亡,他是恐惧这一?,才不敢盖被?的吧。 而后来,在被不知情,或者不在意的收养亲戚反复压迫中,他又发生了变化,开始去接触窒息…… 纪询很快自周母家告辞。 他带着自周母处拿到的?址,来到霍染因原本住在的?方,一个叫做梅里巷的旧?区。经年累月,这曾是琴市数一数二的好住处已没当年的光环,???区内残留的景致看,依然能窥见些许繁华的尾韵。 纪询按着周召南母亲给的?址,找到了霍染因父母所住的屋?。 7#501 枣木色的防盗门?同铁将军守住入口,积在玄关石?的厚厚的灰昭示着已经许久许久,没人再踏入这个?方了。 纪询撬开了门。 门甫一打开,在里头积蓄已久的灰尘和腐气就?同一团灰雾,张牙舞爪铺面而来,纪询让袖?捂住口鼻,在门口等了会儿,让新鲜的空气尽量多进去一些,而后,才迈步进入。 因为一直以来房?也没租没卖,所以里头的家具摆设,应当还是过去的样?。这些家具?边都罩了厚厚的白布,用以遮挡灰尘。 一?望去,像是满屋缟素。 纪询?玄关一路向内,先?进厨房。 厨房被清理的很干净,打开的柜橱里还能看到煤气阀门,是一个孩?轻易够得着的?方。它已经不再任??用,?那根输气管还软趴趴的搭在灰色镶金边的砖??,像条死去的蛇。 他又进了卧房。 ?霍染因父母的主卧到书房,再到霍染因的房间。 他揭开床?白布的一角,露出蓝白相间、星月图案的床头板,床板的左手边,是靠着窗户的转角书桌,右手边是衣柜。 这是霍染因的屋?,纪询不像外头的那些房间一样,泛泛而过,而是依次掀开了各种家具?白布,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是抽屉里空空落落,什么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他又去打开衣柜,衣柜里倒是床花被?,纪询的视线随意的自被??掠过,?立刻自掠过视网膜的图像?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视线定格在被??,将收在柜?中的被?拿出来,抖开来,看见花被??爬满蜈蚣。 一条条长长短短针线缝合后的蜈蚣。 这些蜈蚣在被??分布得这样密,密到几乎看不见一片比幼儿掌心更大块的完好的背面,只不同颜色的线,新叠着旧,把这条破碎的被?缝了又缝。 ?一条被?,怎么能碎成这副模样? 碎成这副模样的被?,为什么还要被缝合收好? 这条被?放置在霍染因的卧室,背面也是卡通图案,应当是霍染因当年盖的被?……他将被面翻过来,看见被?的裂口边沿平滑,看着像是利器导致的口?。 是谁用利器划开背面? 纪询的脑海突然冒出这个问题,接着他得到答案。 ……霍染因。 霍染因为什么要疯狂?划开背面? ……因为愤怒,这个行为代表愤怒。 破碎的被?又为什么被缝了又缝,依然塞在霍染因的衣柜里?缝被?的是霍染因吗? ……不,不是。 纪询忽然意识到一?,他一直忽视的一?,他过去推断的大错特错的一?。他一直以为,霍染因对窒息的倾向是源自于他父母煤气中毒的死亡……?不是的,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手里拿着这床破碎的被?,再结合刚才周召南母亲给出的种种信息迹象,纪询豁然开朗,又在知道真相的瞬间感觉到胃里痉挛的痛。 除了煤气,被?也可以让人窒息。 恐怕就是这些被?,在霍染因的?时候,在这张床?,被他的父母一次又一次捂住口鼻。由此种下阴影导致了霍染因对窒息的倾向。只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霍染因前往周召南家里的开头,根本不敢盖被?。 他害怕被?。 霍染因的父母想要用被?捂死孩?吗? 不。 周召南母亲的声音重现在纪询耳边: “那孩?,像哑巴一样,一天到晚听不到声音……” 霍染因的父母,用被?捂住的,是饱受家暴的孩?绝望痛苦的哭声。 他?勒令他: “不许哭出声,不要令我?丢脸。” 酒店里吃的早餐,没变成身体的养分,倒凝?一块冰冷的石头,拽着扯着他的胃,一路下坠,坠入深渊。 他站在这里,恍惚看见一床支离破碎又被缝合?初,模样变得越来越怪,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残忍的沉重?铅铁的被?自天而降,压在他身?。 被?里藏着囚笼,囚笼四面封闭,光孔,里头只越吸越少的氧气和越呼越多的绝望,想哭想喊,连哭和喊都不被容许的僵木的绝望。 最后,这些漆黑,这些用尽一切反抗?只哺喂滋生出更多痛苦的漆黑,化?沼泽里黏稠的泥泞,先变?周同学的?,又变?霍染因的?。 杀人的?,凝视着他。 132、第一三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修补了两个小细节,添加周同学说:“我做了一个投毒的计划,但许诗谨好像偷了它。” wucuoxs.com 并把“不要令我们丢脸”删去,这句从推理而言过于上帝视角了。 么么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