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借你一夜柔情》 小三逼宫 沈瓷不是包子,但小三还是大张旗鼓地逼宫了! 化验单是拍了照发过来的,“阳性”两个字还精心地用红色笔圈了出来,下面留了一行小字:“孩子两周,姓陈。您老人家是不是该把陈太太的位置让出来了?” 沈瓷正思索着怎么回复,下属方灼的电话打了过来,“喂,姐,今天来应征你助理的姑娘已经到了,大美妞一个,还说她和陈总很熟,也不知道他俩什么关……” 方灼充分发挥了他八卦的特质,只是最后一个“系”字还咬在舌尖,这头沈瓷已经掐了电话。 心里挺烦躁的,她直接将手机扔进包里,但很快又有电话进来,屏幕上显示“陈遇”两个字,沈瓷扫了一眼,没接。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半分钟,随之改为短信。 “她是不是去你杂志社应聘了?先别见她,等我过去处理!” 沈瓷没理,随后第二条信息进来:“我正在赶去杂志社的路上,相信我,我会把话跟她讲清楚!” 两条短信都来自同一人,语气焦灼又急迫。 沈瓷没忍住,一个人坐车里竟笑了出来,笑得眼睛都有些泛湿。 挺稀罕呀,陈遇执掌大塍传媒也有好几年了,处事还算稳当,竟然也会有这么不淡定的时候? 可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呢?怕她见了那姑娘两人掐起来?还是怕她脾气上来把那姑娘伤了? 沈瓷真是越想越觉得可笑! 沈瓷顶着一张臭脸进办公室,整个杂志社的人都看得出来今天老大心情不美丽,这种时候更没人敢去惹她,除了不怕死的摄影师方灼。 “姐,来面试的姑娘可漂亮了,妥妥的白富美啊!”方灼甩着肉肉的身子跟沈瓷进办公室,一路追她屁股后面喋喋不休。 沈瓷应了一声,随手抽了桌上的简历就往会议室走。 宽敞的会议室一头一尾坐了两人:一端是沈大主编,千年不变的冰刀子脸;另一端便是来面试的姑娘,近看更漂亮,明眸皓齿,穿了套当季celine新款裙装,赏心悦目地往那一坐,连沈瓷都不免多看了两眼。 沈瓷目光扫在简历上,不紧不慢地转着手里的笔,一圈,两圈,三圈…“咚”一声,笔被她拍在桌上。 “名字!”终于出声,一贯冷硬的调子。 对面姑娘唇齿微动,轻轻笑了一下:“沈主编,我简历上写着呢!”声音还很好听,甜而不腻。 沈瓷还是没抬头,机械式地重复:“再问一遍,名字!” 女孩轻微地皱了下眉,不过还是耐着好脾气:“阮芸,阮玲玉的阮,芸芸众生的芸。”声音越发腻起来,就像她的名字,像是黏着一层软乎乎的棉花糖。 原来陈遇好这款? 沈瓷终于抬起头来,眸光定在对面女孩身上,真挺漂亮的,巴掌脸,柔顺长发,雪肤红唇,搁面前就像一颗刚刚泛红的樱桃。 这颗樱桃才多大? 沈瓷又低头扫了眼简历,年龄那一栏写着22岁! 22岁啊,大学还没毕业吧。 沈瓷在简历上重重打了个勾,扔过去:“明天去人事那边报到!” 方灼趴门口偷听,猛一个趔趄,就这么成了?一向要求严苛的沈大主编面试自己的助理,一个还未毕业的实习生,居然这么三言两语就成了? “谢谢沈姐给我这个机会!”对面阮芸扶着桌子站起来,还不忘用手摸了把肚子,一声“沈姐”也是叫得乖巧讨喜。 沈瓷只觉心口犯腥。 “这里没你姐,走吧,下周一来上班。”说完她便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简历。 阮芸很快扶着小腹走到她旁边,盈盈一笑,压低声音:“沈姐,早晨给你发的化验单看到了吗?” 与小三正面交锋 沈瓷收简历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 “看到了,恭喜!”语气平淡,面目冷静。 阮芸大概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跟自己预期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啊。 照理这女人应该难过,嗔怒,甚至直接当场就跟她撕,可现在她如此平淡,算什么情况? 阮芸突然觉得有些不甘,那感觉就像自己费力搬了块大石头往河里扔,结果连个声响都没有。 怎么可以这样! 阮芸定了定神,笑着又在沈瓷耳边补充:“孩子查出来的时候已经两周了,陈遇的,伯母让我们尽早结婚…” 沈瓷突然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可笑,她索性将手里理好的简历往桌上一放,正视阮芸。 “这是你和陈总的私事,其实你不需要跑来跟我讲,不过我们社里也有规矩,照理你怀孕我不应该再聘用你,但我懂知人善任。既然你能给我带来效益,那我就没有不用你的道理!至于其他的……” 沈瓷顿了顿:“你的私生活也好,丑闻也罢,我希望你到此为止,别再带到杂志社来讲!” 一席话说得阮芸毫无还手之力。 到底还是年轻啊,以为一张化验单就能让沈瓷方寸大乱,可这女人居然油盐不进。 眼前的沈瓷哪有半点生气的样子,目光沉静,面色凛然,相比之下阮芸倒显得有些没趣的小家子气了。 “莫名其妙!”她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出去,一直在门口窝着的方灼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才阮芸和沈瓷在里面的对话他没有听真切,只是隐隐能够感觉出这姑娘有点来者不善。 阮芸走后会议室的门半敞着,沈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小腿一软,扶着桌沿缓缓坐回椅子。 她当时背门而坐,清瘦的背影镶在门隙中,微微躬着上身,看不到她正脸,只从上衣的领口中露出小半截白皙细长的后颈。 “姐……”方灼推门进去。 沈瓷将一直捏在手里的笔松开:“什么时候学了偷听的毛病?” 方灼讪讪拧了把鼻子:“没,就好奇。” “好奇什么?” “那姑娘的来路啊,看着不像是愿意来当助理的人。” 毕竟没哪个穿一身celine新款的姑娘会甘愿屈居在他们这个屁大一点的小杂志社。 沈瓷似乎哼了一声,方灼没听仔细,半个圆乎乎的身子都快趴到会议桌上了。 “姐,那姑娘是不是有后台?” 沈瓷恍了一下。 “后台?” 那算后台么? 她靠在椅子上开始发笑,千年大冰脸在那一刻居然笑得眸光闪亮,方灼在旁边却看得心惊肉跳。 “还真被我猜中了?空降兵,真有后台?” “嗯哼,这个后台还不小,星光医院知道么?” “知道,国内挺牛逼的整形机构,不过跟那姑娘有什么关系?” 沈瓷嘴角抽了抽,看着简历左上角的名字,回答:“她姓阮啊,阮劭中的女儿,带了广告赞助来的,下半年一整个跨页版面!” “真的?”方灼欣喜,居然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可想想又觉得不对劲,想再跟沈瓷八卦一点,结果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动静闹得有点大,方灼皱着眉嚷嚷:“哪个傻缺不知道要敲……陈…陈总……” 一声“陈总”卡在了喉咙口,方灼吓得都忘了从桌上爬起来了,依旧半个身子欠那,肩膀紧紧贴着沈瓷的胳膊。 门口男人像是赶了很远的路,身上是浅灰色的正装,只是领带有些崴了,风尘仆仆之余还有些气势汹汹,特别是当看到方灼的时候脸上怒气更加凌然。 方灼也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只觉一股凉气从头顶窜到脚底心。 好强的杀气! “那个……陈总,您来找我们主编啊……” “出去!” “……” “出去!” 连吼了两声,方灼觉得一向在员工面前还算翩翩有礼的陈总今天肯定吞了几万吨火药,为免碎尸现场,他立马识趣地滚蛋,滚到门口又听到里头吼:“把门带上!” “嘭”一声,感觉整个杂志社都随之震了震,震完会议室里只剩下死寂,真是像死一般的沉寂啊。 你敢睡她,我就敢用她 气氛僵到不行,可沈瓷却还能坐在那气定神闲地玩笔,陈遇看她那样就来气,却又感觉使不上力,自己杵那恨了一会儿,最后还得先开口:“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正在忙!” “忙什么?忙着跟下属在会议室…” “面试!”沈瓷突然抢白,陈遇被呛了一口,半饷之后才反应过来。 “你见过她了?” “见了,刚走!” “不是让你先别见吗?” 沈瓷觉得好笑:“她来应聘助理,我是面试她的人,陈总,您说我有什么理由不见?”她终于抬头直视面前这个男人,西装革履,五官俊朗,可眼神中却有藏不住的心慌。 他在慌什么?怕她坏了他和阮芸的好事? “好,见就见了吧。”陈遇压了压声音,语气不自觉就软了。 他走到沈瓷边上,想扶下她的肩,可手伸到一半还是收了回来。 “回头我会把这事处理好,小瓷,我保证,她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大概从来没人见过姿态如此低卑的陈遇,也仅仅只在沈瓷面前了。 可是那又怎样?有些话她都懒得跟他摊开讲了。 沈瓷握着手里的笔杆,松开,再拧紧,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她站起身来,与陈遇对视:“不劳陈总费心了,挺好的,她下周开始会来杂志社上班!”说完就要出门,陈遇气得一把拧住她的手腕,顺手抽了桌上几张纸。 “沈瓷,你这算什么意思?” 几张简历扑头盖脸地甩过来,轻飘飘地落地,有一张刚好落在沈瓷脚边,正面朝上,贴着应征者的照片,照片上的阮芸笑得灿烂漂亮。 一时气氛更僵了,空气仿佛静止,对面百叶窗被风吹得晃了晃,光线趁机透进来,沈瓷被蛰得再度闭了闭眼睛。 就那么一恍,似恍过这些年她与这男人之间所有的纠缠,一点一滴,从相遇到相识,再到如今这样莫名奇妙的关系。 沈瓷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抬头,面前的陈遇再度逼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 他抽烟了,印象中这男人很少抽烟。 沈瓷定了定神,没说话,弯腰下去开始捡简历。 一张,两张……阳光在a4纸上折射出光影,阮芸的笑容模糊不清,却由远及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些东西,见光死…… “我能有什么意思,她来应聘我就面试,全都是按规矩办的。”沈瓷边捡边回答,气息淡然到丝毫不受影响。 陈遇立而不动,看着她将地上的简历捡干净,横竖也就四五张纸,她捡起来后将灰尘拍掉,码整齐,再抱在怀中。 两人对视,沈瓷背光而立,浅浅笑了一下,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这分明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一方太淡定,一方又过于慌张。 陈遇心上像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东西不断从裂缝里流出来,滋味不好受,他苦笑:“你还真够心大!” “彼此彼此,陈总又何尝不是?” “你说我?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都是各取所需!” 好一句“各取所需”,陈遇恨得真想一巴掌抽上去。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沈瓷又笑了一声,她难得笑,却是眼梢被拉得细长,上扬,傲骨英气里带了点艳丽,要命的好看。 “你敢睡她,我就敢用她,有什么可介意?” 我和陈遇睡过,你信不? 陈遇被怄得一时说不上话,刚好手机响了两声,他看一眼,不爽地接通:“什么事?” “陈总,公司那边打电话来,说联盛的江先生快到了。” “知道了,我五分钟后下去。”陈遇收了手机,看向沈瓷:“总公司那边有个会,但我们之间的事得说清楚,要不今晚吧,今晚我…” “今晚没空,我约了厂商吃饭。” 陈遇又被怄了一口,不过都已经习惯了。 “好,那我晚上去你那等你。” 沈瓷没搭理:“随便你!” 整个上午方灼都一直徘徊在沈瓷办公室门口,又没肥胆进去,一直熬到中午总算找了一个名头去敲门。 沈瓷正在看下期样刊,手里习惯性地捏着一杆笔,修修改改,转来转去。 方灼就杵那看了足足半分钟,直到沈瓷抬头:“有事?” “喏,修车单,4s店让你三天后去取车!”递了张纸过去。 沈瓷接了。 “谢谢!”遂又低头看稿子。 方灼却还不肯走,在办公室里晃了一圈,终于大着胆子凑上前:“姐,早晨那面试的姑娘和陈总是不是…” “什么?” “就是有一腿啊。” 沈瓷剐了一眼,没吱声,只从桌上拎起电话开始拨号码。 方灼觉得不对劲。 “姐,你干嘛呢?” “给陈遇打电话,替你问问他和那姑娘的事。” “……” 方灼抽了下嘴:“怎么一点八卦精神都没有?”边说边摁住沈瓷的手,“行了行了我不问了!” “那还不滚?” “……” 方灼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滚到一半又被沈瓷喊住:“晚上我和厂商吃饭,你把车钥匙留下。” 方灼手里有辆社里的外景车,不过他的关注点在前半句:“又要陪厂商吃饭?哪家?” “跟你有关系?” “不是,姐,那帮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尽想着占你便宜!” “嗯,那是我的荣幸!”沈瓷语气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说的也是实话,杂志社成立快两年了,当初是陈遇出资给她办的,原本只是想给她打发时间玩,没想她竟认真起来。 不过两年时间也没什么起色,杂志社一直挣扎在温饱线上,更何况现在传统出版行情都不大好,沈瓷又不肯多沾陈遇的光,甚至行业内几乎没几个人知道新锐杂志是挂在赫赫有名的大塍旗下,所以杂志社一直半死不活。 加之今年上半年大塍开始着手进行资产重组,有传闻说董事会有意要卖掉一些不赚钱的累赘产业,传统出版便是其中一块,沈瓷为此在几个月前去陪了陈遇一晚,勉为其难才保住了杂志社能够幸免于难,但大塍也不是陈遇一个人说了算,就算他有意袒护,还得过他母亲黄玉苓和他叔叔陈延敖那一关。 更何况还有股东呢,股东只看利益,如果新锐迟迟不盈利,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当垃圾一样卖掉,沈瓷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可方灼想不明白这些事。 “姐,你没必要去讨好那些厂商,你跟别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是陈总的…”方灼说一半立马止住,没胆儿再往下讲了。 沈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说下去啊,我是陈遇什么人?” 一时方灼也卡住了,眼梢皱了皱:“说不上来,反正我总觉得陈总对你不一般,至于你俩啥关系…哼哼…”小伙子瞳孔发光,像是洞察一切的样子。 沈瓷拧着笔,突然把他的肩膀捞过来。 “嗯,那如果我说我和陈遇睡过,你信不信?” 绝不服软 咯噔一声,方灼懵了半饷,好一会儿才还魂,抖了下自己的肩膀:“姐,别玩儿了,您这笑话很冷!” 沈瓷收回手臂,右手食指在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上无意识地捏了半圈儿,似笑非笑地盯着方灼:“知道不好笑还来八卦?出去做事!” 方灼走后沈瓷在办公室改了半天稿子,社里本就人手不够,上周又走了一名文字编辑,所以现在有些活儿她必须亲力亲为。 半天稿子看下来眼睛已经酸得不行了,她仰在椅子上滴了几滴眼药水,起身才发现社里同事都走光了,窗外全黑,墙上挂钟指向六点。 六点啊…沈瓷今晚还约了厂商吃饭。 “喂,你好!”她拎了桌上的座机给餐厅拨了电话。 “请问203包厢的客人到了吗?” 对方餐厅服务员顿了一下:“请问您是之前订位子的沈小姐吗?” “对,我是。” “那您的客人已经到了。” “到了几位?” “好像就一位。”服务员又顿了顿,“对,就一位,有点胖的中年男士。” 这次对方直接给了肯定的答案,沈瓷听了不免嘴角抽抽,虽然已经料想到会是这样,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作怄。 今晚约的是家做医疗器械的厂商,行业里也算有些声望,原本沈瓷是同时邀请了对方老总和负责推广的市场经理,市场经理是位女士,想着当场三人,这顿饭应该不至于吃得太过难堪。 可现在老总把下属撇下了,自己单独赴宴,其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好,谢谢!” 沈瓷挂了餐厅的电话,起身捞了风衣出门,经过洗手间的时候拐进去又补了点妆,这才发觉眉骨上那块淤青更加明显了,就像烙在皮肤上再也褪不掉的烙印。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犹豫。 如果能低一次头,或者向陈遇服一次软,兴许她不必落到需要抛头露脸去取悦厂商的地步,可是自尊对她这种一无所有的人而言就是命。 特别是这种特殊时候,让她去跟陈遇低头,不如让她去死! 沈瓷出了写字楼才知道外面正下着小雨,她一向没有带伞的习惯,夜里露气又重,只能将风衣的扣子全都扣起来。 实在是她胃不好,不能受一点凉。 进餐厅的时候有服务员领路,203号包厢,门一开,里头一片烟熏火燎。 “沈主编,你可迟了啊。” 雾气腾腾的桌子后面走出来一男人,大腹便便,叼着烟,眼珠子在沈瓷身上瞅了一圈,最后才满意地伸手过来。 沈瓷本能地闪了闪身子:“抱歉罗总,临下班社里出了点事,让您久等了!” 男人的手就搁在半空中,有些尴尬,但他也没置气,咬着烟,手指搓了搓空气。 “哪里话,沈主编客气了。” 一句话就把眼前难堪的氛围缓过来了,到底是经过大场面的男人,可讲完他突然将脸凑过来,几乎贴到了沈瓷胸口。 “不过我听说沈主编很少和厂商吃饭,所以今天也算是罗某的荣幸!”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暧昧,加上他身子挨得近,嘴里吐出来的全是老男人惯有的烟火气…… 沈瓷觉得胃里有些酸,忍住了,步子往后退了点。 “罗总您言重了,今天就想请您吃顿便饭,感谢您这么长时间对我们杂志的支持和信任。” 这种违心话她最会讲了,讲完绕开罗建坤到桌前坐下,摁了服务铃。 很快服务员进来,沈瓷招了招手:“可以上锅蒸了,再烫一壶酒过来。” …… 江临岸进包厢需要经过一段走廊,刚转了弯就听到旁边包厢门里传出叫骂声。 被厂商非礼 “臭娘们你别她妈不知好歹,都到这一步了还揣着架子给谁看?我告诉你,老子愿意来吃你这顿饭已经给足面子了,要不是看你长得还行,真以为谁稀罕你这破杂志上的广告位?……” 嗓音很粗,似乎还带着一点酒劲。 江临岸不禁眉头皱起来,打心眼里厌恶这种不分场合撒酒疯的老爷们儿,正打算抬腿走,结果身侧那扇桃木大门突然开了,从里头冲出来一个气急败坏的中年男人,赤红着脸,半秃顶,手里还拽着自己的领结。 中年男人:“看什么看!没见过骂女人?” 罗建坤骂完就气冲冲地走了,留了半扇虚掩的包厢门,里面没什么动静,只有一点暖色灯光从里面淌出来。 江临岸很随意地朝里面看了一眼,那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惯性动作,却似一眼千年。 包厢里面灯光四溢,一张矮桌两片蒲团,中间桌上摆了一笼大闸蟹,已经蒸好了,灯光下壳面油嫩噌亮, 旁边矮几上是烫酒的小炉,不知烧了多久,壶口嗤嗤响。 沈瓷歪着身子盘坐在蒲团上,两条腿弯曲并拢,正低头在扣被扯开的上衣扣子。 一颗,两颗,三颗…… 扣到第三颗的时候发现扣子被扯没了,她明显有些不爽,皱着眉将敞开的衣襟拢紧,遮住露出来的一小瓣晶莹肉色。 做完这些她似乎轻缓地舒了一口气,捞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开始点烟,点烟的动作也很熟稔,嘴角咬着,打火机啪一声,青蓝色的光和烟一起冒起来,她便那么虚坐着,一手酒杯一手烟,抽一口,沈瓷抬头,与门口江临岸的视线正好对上…… 那是怎样一副场景? 满屋鎏金的光,她衣衫不整地坐在蒲团之上,秋日刚上市的大闸蟹,烫好的黄姜酒,壶口冒着热气,噗嗤噗嗤,这一切都不及她眸中被烟火熏出来的光,活色生香…… 江临岸不觉胸口发闷,步子挪了挪,恰好踩到了地上的一样硬东西,小小的一粒血红色,他弯腰下去捡了起来。 “看够了吗?”沈瓷也认出他来了,他们在早晨的时候共同制造了一起车祸。江临岸的黑色迈巴赫追尾了她小polo的车屁股,他们为此还互留了名片…… 这样的场景带着致命的挑逗性。 江临岸指端有意无意地捻着那枚硬物,笑了笑,最后还是决定进包厢。 几米远的距离,他从暗处走到灯光下,还是早晨那件浅蓝色衬衣,领口松了两颗扣子,可见里面淡铜色的皮肤和凸起的筋骨,只是脸上表情没早晨那么僵硬了,眼梢处甚至染了一点笑。 他就那么一直踱步走到沈瓷桌前,稍稍弯腰,宽阔的肩膀再度遮住她头顶的光。 两人的距离一时拉近,近到沈瓷可以看清他眼梢因为微笑而褶起来的细小纹理,可是很奇怪,这男人明明在笑,沈瓷却因为他的靠近而感到强烈的压迫感。 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沈瓷瞪着眼睛,想开口,却被江临岸抢了先。 他漆黑的眸子定在沈瓷胸前,悠悠说:“你有什么可看?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 当时那得啥感觉?估计像是……哔了一条狗! 沈瓷一时就愣那了,愣在江临岸眼梢带点笑的纹理中,直到他伸手过来,听到酒杯里“叮”的一声,他起身离开,头顶的灯光瞬间释放。 沈瓷重重恍了下神,低头看到酒杯底部沉了一抹红,是她胸口刚被罗建坤扯掉的那颗扣子。 遇见,一眼千年 醍醐居主营江浙菜,就坐落在新锐杂志社所在的写字楼对面,算是周边比较高端的餐厅,特别是入秋之后开始推大闸蟹,据说只只都是从苏州阳澄湖里现捞过来的,许多人慕名而来,也算是一桌难求。 温漪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又嗜蟹如命,只可惜近几年毕业回国后她一直在山里支教,平时难得回来一趟,所以江临岸一周前就已经让秘书在醍醐居订好了包厢。 服务员将提前蒸上的大闸蟹端上桌,个个肉肥脂厚。 “试试!”他将一碟剔出来的蟹肉推到温漪面前。 温漪尝了一口,不住点头:“很好吃。” “好吃你就全包了。” “那可不行,这一整笼吃下去我胃得坏了。”温漪边吃边说,笑一声,“不过在山里呆那么久,吃的东西都没油水,难得回来吃顿好的,你别嫌我吃相难看!” “怎么会!”江临岸低头替她开蟹黄,声音温和低柔。 两人虽交往了一年有余,但其实真正见面的时间并不多,这种暧昧独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温漪见他只顾料理自己,问:“你不吃?” “太麻烦!” “麻烦你还帮我弄?” “你喜欢就行。”江临岸字句简短,没太多深意,可这低沉嗓音配着餐厅里的灯光,自成一派柔情。 温漪抬头看对面的男人,他身上还是上班穿的衬衣,浅蓝色,版型硬挺,却为了要替她剥蟹而将两边袖子往上卷了很多,露出大半截线条匀称的手臂。 那画面实在过于美好,她喜欢的男人撂下几个亿的融资会议来这里为他剥蟹,谁说她选的男人如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 “临岸…” 江临岸放下手里的工具,顺手将一碟蟹膏推到温漪面前。 “怎么了?” “我们喝点酒吧。” “你想喝?” “嗯,想喝…”温漪声音软绵,感觉自己还没喝就已经有些醉了,今晚她都已经计划好,这边吃完饭她就跟江临岸回去。 两人虽已经交往一年多,可除了偶尔拥抱和牵手,两人关系并没有更进一步。 以前温漪也排斥婚前男女就发生关系,毕竟从小家教甚严,也知道女孩要矜持的道理。 与江临岸一年多的交往中他也一直保持很好的绅士风度,除了必要的肢体接触之外这男人从不越距,可温漪明白男女在一起,时间久了走到那一步是必须的。 一起支教的同事还为了这事专门说过温漪,说她把条件这么好的男朋友一个人丢在花花世界中,长期不让他沾身就不怕他在外面偷腥? 想想也有道理,江临岸条件好,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一直不给也着实委屈他,更何况两人也是奔着结婚去的,如果交往顺利说不定明年开春就把证领了,所以早晚也是他的人,温漪想这次回来就把自己交付出去。 加之夜色朦胧灯光低暗,如此氛围她又不免有些心神荡漾。 他有强烈的控制欲 江临岸让服务员拿了一小壶烫好的酒,亲自替温漪倒了半杯。 “后劲大,你少喝一点。” “知道了,你很啰嗦!”温漪难得像孩子一样在江临岸面前撒娇,鼻尖皱了一下,小口抿,还是有些喝不惯,抬头却见江临岸没动静。 “你不喝?” “不喝,一会儿要开车!”理由很充分,温漪也就不勉强了。 她又连续喝了两杯,微微醉意有些浮起来,酒壮怂人胆,温漪用杯沿贴着自己发烫的脸。 “临岸,今晚我不想住酒店。” “行,那你想住哪儿?我找人安排!” 温漪笑了笑,神情不免有些暧昧。 “想住你那去,方便么?” 江临岸只觉手里筷子一沉,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吃完我还要回公司加会儿班。” “这么晚还去公司加班?” “有些事要处理!” 温漪难掩失望,江临岸往她碟子里又倒了点醋和姜丝,不动声色地解释:“最近事情太多,一会儿我让老姚先送你回去。” 老姚是江临岸的司机,每次温漪回来都是他负责接送,温漪见他似乎兴致淡淡,觉得也没必要贴上去“自我献身”了。 “那你忙吧,工作要紧,今晚我还是去酒店住。” 江临岸顿了顿,刚才温漪的暗示他不是不懂,只是有些东西他也无力控制。 “不过明天中午我应该有时间,接你一起吃午饭?” “好!” 温漪立即眉开眼笑,答应得爽快,更何况她也了解这男人,温言良语跟你说话,不代表他真的在征询你的意见,大多数时候他在提出建议之前就已经替你作了决定,你必须顺着他的路子走。 江临岸有强烈的控制欲,这是温漪在与他交往一年多来得出的结论。 一顿饭温漪喝了两杯黄酒,结束的时候已经有些醉了。 江临岸带她出去,两人站醍醐居门口等司机老姚把车开过来。 就等车那空档,夜风四起,温漪借机将脸往江临岸胸口蹭了蹭,难得的亲昵,可江临岸身体明显有些僵硬,适应了一会儿才虚虚揽住她的腰。 “怎么了?” “有点冷!” “我把外套给你。”江临岸抽回手准备解西装,温漪一把摁住他的手:“不用,有事跟你说。” “嗯?” “我妈昨晚给我来电话,想让你跟我回趟苏州。” “什么时候?” “就下周吧,我爸忌日,你应该去…看看…”怀里女人摇晃不定,看样子是醉得有些厉害,江临岸只能又借了一手去扶住她的手臂,刚想开口,却听到旁边绿化带有人说话,伴随几声呕吐声…… 陈遇发怒了 “姐,你吐得这么厉害,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沈瓷被方灼拽着勉强站稳,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再吐出来,“老毛病,死不了人。” “那也不能老这么吐,你看你脸都白了。” “真没事,先上车。” 外面太冷,沈瓷觉得自己再在风口站下去真得死,方灼只能扶着她往路口走,边走边嚷嚷:“明知道自己胃不好还喝这么多酒…还挑这地方吃螃蟹,螃蟹性寒你不知道?……” 一路嘀咕,沈瓷简直烦透了。 “你不逼叨叨能死?” “……” “……” 江临岸就站旁边,看着方灼半搂半抱地将沈瓷拖到路口,可能是那晚月色太亮,他甚至看清了她胸口因为少了一颗扣子而露出来的小片春光。 穿的是黑色内衣吧,最保守的那种棉质全罩杯式,不过衬得皮肤很白,像是漏出来的一抹羊脂玉。 醍醐居对面路口停着一辆车,半旧金杯,新锐的外景车,沈瓷开门自己爬了上去,方灼替她把门拉上,很快那辆金杯车就汇入了夜里的车流中。 “看什么呢?”旁边温漪突然摇了摇江临岸的胳膊。 “碰到熟人了?” 江临岸恍了下神:“不算熟人。” “那你还看得这么入神?” 江临岸笑笑:“早晨我去机场接你的时候蹭了她的车子!刚才在醍醐居又碰到她被人骂。” “……” 方灼将沈瓷送到她住的小区楼下。 “要不要送你上去?” “不用。” 路上胃疼缓了点,现在只剩有些恶心了。 沈瓷自己撑着下车,方灼见她脸色实在太差,又顺手扶了一把:“姐,我还是送你上楼吧。” “真不用!”沈瓷挣开手,指了指车内椅子上的竹编盒子,“明天带社里去,中午热一下给人分了。” 里头一整笼螃蟹,分毫未动。 方灼应了:“那你夜里要是疼得厉害就给我电话,别总自己撑着。” “知道了,滚吧。”沈瓷推开方灼自己往楼里走。 方灼摇摇头,上车离开。 夜里风很凉,沈瓷被吹了一下又觉胸口翻腾,忍着吐走了几步,却见旁边停的一辆车突然亮起大灯。 有人下车。 沈瓷适应强光之后看清灯影里的人,没吱声,当没看见似地继续闷头往楼里走。 陈遇追上。 “不是说晚上约了厂商吃饭?”言下之意是在质问为何她会和方灼一起回来,目光一定,凑巧又看清她胸口少了一粒扣子,一小抹玉色的肉在月光下更显透亮。 陈遇表情变得越发恼怒。 陈遇,我们还是算了吧 沈瓷都懒得理他,嘴里嗤了一声,继续走,一直走到公寓大厅里面,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陈遇只能上前拽住她的手。 “沈瓷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能忍?” 结果一拽才看清她的脸,大厅里灯光敞亮,沈瓷那张脸在白光下显得更加蜡白,额头还有汗。 “怎么了?” “能放手吗?” 陈遇立马松开,沈瓷步子往后虚了虚。 “不舒服?” 沈瓷还是没理,掏了门卡出来上楼,陈遇忍着不问了,一路跟上,直到进屋开灯他才再度开口。 “脸色这么差,你是不是…”结果陈遇的话还没说完,沈瓷已经捂着嘴往浴室跑,撞上门,很快听到里面传来呕吐声。 呕得很厉害,陈遇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好一会儿里面才没动静。 “小瓷…沈瓷?”他在外面敲门。 沈瓷充耳不闻,吐完自个儿蜷在马桶边上,中午她没怎么吃东西,杂志社事情太忙,晚上又陪罗建坤吃饭,也就只喝了点酒,胃里已经吐干净了,这会儿再吐感觉心口都被挖得疼。 她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爬起来用凉水冲了把脸,镜子里的人面容憔悴,衣衫不整,真像半夜出没的鬼。 外头客厅没声音了,沈瓷擦干脸出去,却见陈遇站在门口,一手拿药,一手端着半杯水。 “吃了。” “……” “把胃药先吃了,有些事你如果今天不想说,我可以等。” 沈瓷只觉喉头一紧,心里很闷,面前陈遇却目光柔和,仿佛她怎样他都可以容忍。 最终沈瓷还是接过杯子把药吞了,一大口温水灌下去,胃和神智都开始复苏。 “谢谢!”她将水杯还给陈遇。 陈遇笑了一下:“跟我这么客气。”说完转身去放水杯,却听到身后沈瓷淡淡的声音飘过来。 她说:“陈遇,我们还是算了吧……” 他在商场上唯利是图 后半夜甬州开始起风,又下起雨来,不是小雨了,狂风夹着雨水刷在窗玻璃上。 沈瓷药性起来了,裹着被子倒是睡了半宿,天微亮的时候又被胃疼弄醒,开门出去,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可沙发上的男人已经走了,留了半缸抽掉的烟头。 第二天沈瓷上午没去社里,终于舍得抽时间去医院查下身体,结果一查就折腾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才回去。 一进杂志社就闻到一股螃蟹腥味,几名下属聚在桌前啃昨天从醍醐居打包带回来的大闸蟹。 “姐,你来得真是时候,还剩两只!”方灼提着一条蟹腿过来,油腻腻的,沈瓷看着胃里又犯恶心。 “我不吃。” “没说给你吃,大伙儿都知道我们主编胃不好,所以会一只不剩全替你解决掉的!”方灼油嘴滑舌,旁边一堆下属附和。 沈瓷突然拉下脸:“吃归吃,可看看现在几点了?” 下午两点,已经过了午餐时间。 一干人等立马扔掉螃蟹灰溜溜地回座位,其中胆大不服的还悄悄嘀咕:“阴晴不定,更年期提前!” 挺好的气氛一下子就没了,方灼瞪了沈瓷一眼,沈瓷当没看见,掏了钥匙进办公室。 方灼吃完手里那只螃蟹才去敲门。 “姐…”边说边抽了张纸擦手,擦完将兜里一张纸掏出来扔她桌上。 沈瓷嫌弃地拍了一下:“什么东西?” “自己看!”方灼神秘兮兮的,“网上都登了,已经证实大塍传媒要和联盛合作,据说昨天上午双方已经签了意向书,联盛将收购大塍部分产业,极有可能我们新锐就在收购名录里。” 沈瓷眉心微皱,扫了眼手里的纸,纸上是方灼从网上打印下来的新闻,图文并茂,细数昨天上午大塍和联盛双方签署意向书一事。 “这男人是谁?”沈瓷敲了敲照片中与黄玉苓握手的男人,当时他侧身对着镜头,只露了小半张脸,加之打印效果不佳,所以五官看不真切,却能看出身高很有优势,因为站在黄玉苓对面足足高了她两个头。 “这男人你都不认识?” “谁?” “江临岸啊,江家二东家,联盛的二老板,算是近几年互联网行业闯出来的一匹黑马。” “……” 沈瓷真不认识,她一心扑在杂志上,外面事情很少管,更何况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互联网行业。 “所以就是他要收购大塍产业?” “差不多吧,据说联盛想拓展文化板块,经人牵桥搭线就跟大塍对上了,而这个江临岸即是本次收购案的主要负责人。” 沈瓷嗯了一声,想半天也想不明白这种事跟她有何关系。 “你给我看这些干嘛?” “未雨绸缪啊!”方灼将纸拍桌上,“姐,你是不是胃疼糊涂了?既然联盛要收购大塍的文化板块,说不定哪天他就成了新锐的顶头老板!” “……” “但我感觉这人不好对付,表面温吞,可心思阴暗,这几年江家内部斗争很厉害,他也就算个庶出吧,却能在老爷子面前站住脚跟,可想这人应该没外人想得那么简单,更何况商场上唯利是图,如果他真成了我们杂志社的老板,我敢肯定他不会给我们留生路!” 方灼看似吊儿郎当,可真要办事起来头脑还是很清醒。 其实说白了新锐杂志社能够存活至今,归根究底还是陈遇在背后替沈瓷撑着,但如果换了东家就不同了,毕竟不是所有东家都愿意赔钱给她撑间杂志社玩。 “姐,你看啊,现在形势很不明朗,要不你去探探上头的口风?” 沈瓷自然明白方灼的意思,可她不想去。 “我跟上头不熟!” “别啊。”方灼一脸“你当我傻么”的表情,但也没说穿,用手臂顶了顶沈瓷的肩。 “就凭你和陈总的交情,给他打个电话就有了!” “……” “而且我听说下周陈总生日。” 沈瓷一顿:“你听谁说的?” “阮芸啊,就你刚招的助理,她上午来社里办入职的时候说了!”方灼一脸八卦,“不过看她那样好像跟陈家人真挺熟,要不让她去问问?” 方灼自言自语,但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设想:“算了还是你亲自去问吧,下周给陈总送份礼,到时候找机会…” “我没空!” “……” “下周我去苏州!” “又去?能不能改个日子?” “不能?” 沈瓷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苏州呆几天,雷打不动。 去苏州,当年那间小屋 几天之后是周末,沈瓷的车还在4s店修,距离车祸已经好几天了,江临岸拿了她的名片却丝毫没有动静。 想赖账么? 沈瓷翻出之前江临岸给她留的司机名片,照着上面的电话打过去。 老姚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正在开车,后座温漪已经睡着了,半个身子挨着江临岸的肩,江临岸却是工作狂,加上手里事情确实多,路上都抱着电脑在处理工作。 沈瓷在电话里说明来意,老姚之前也已经将车祸经过了解清楚了,他在电话里跟沈瓷说了一番,挂掉电话之后江临岸从屏幕后面抬起头来。 “上次追尾那女的?” “是啊,打电话来催赔款了。” “打算怎么解决?” “她说得私了。” “私了?” 江临岸轻笑出声,当时她不是义正言辞不同意私了么,现在知道走不了保险了,这会儿就来要求私了? 老姚边开车边留意江临岸的表情,一般老板很少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这次他觉得江临岸似乎有些上心,于是打算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江总,您怎么看?” 哪知江临岸只是顿了顿,目光很快又落回屏幕,心不在焉地回了他一句:“这种事你看着处理就行。” 老姚:“……” 沈瓷在家躺了一天,中间陈遇给她打了通电话,她照例没有接,之后陈遇也没再打。 周一又是个阴雨天,沈瓷简单收拾了几套衣服便打车去火车站。 以往她去苏州都是自己开车,反正也不远,走高速过去只需要两小时,但这回她手里没车,只能网上订了张高铁票过去。 路上她接到方灼的短信:“阮后台今天正式来上班了,腔调很足啊,第一天来就给社里每人都打包了一份荟公馆的早餐!” 沈瓷一字一句读完方灼的短信,没理,删了之后将手机揣回兜里。 高铁发车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她提前到了火车站,看时间尚早,胃里又不舒服,刚好候车室对面有家永和豆浆,沈瓷便进去点了些东西。 一碗面一杯温豆浆,刚吃两口手机又响了。 “小瓷姐,有空吗?出来陪我逛街!”发件人是陈韵,陈遇的嫡亲妹妹。 说来也奇怪,沈瓷不讨陈遇母亲喜欢,可他这个作风颇有些放浪的妹妹却与她甚投缘。 沈瓷将半杯温豆浆喝完,碗里的面却无论如何都吃不下了,汤料太油腻,闻着就想吐。 她结了账,坐椅子上给陈韵回信息。 “有点忙,在火车站,要去苏州几天。” 很快陈韵的信息又过来,直截了当:“去苏州干嘛?我哥再过两天就生日了,你来陪我挑个礼物!” 沈瓷无奈苦笑,回复:“工作上的事,回去之后跟你联系!”随后收了手机,不再回陈韵只言片语。 沈瓷在苏州有住处,当年租的一间小屋子一直没退掉,去年总算攒了一点钱,付首期就把它买了下来。 不过没人知道她在苏州贷款置了一处宅子。 她自己心里偷偷想,无论以后变什么样,穷困潦倒还是万劫不复,这间小屋至少可以是她最后的退路。 沈瓷抵达住处差不多下午三点,稍稍将房间收拾一下就睡了,实在是太累,身子拖着感觉随时都能垮掉,没想那一觉她居然睡得极其安稳,醒来天都已经黑了,手机上显示有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沈瓷回拨过去,那边很快接通。 “喂,您好,这里是宜和妇科医院,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对方是标准的客服式发音,沈瓷拎着被角爬起来,靠在枕头上。 “你好,我是沈瓷,你们那边刚有人给我打过电话。” 对方顿了顿,立马想起来:“沈小姐对吧?电话是我打的,就想跟您核认一下明天就诊的时间,按之前预约还是上午九点对吗?” 客服声音温软,沈瓷想了想:“对,时间不变!” 我想去找你 夜里十点,甬州下了一整天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陈宅书房里亮着灯,陈遇将手里一张化验单拍到黄玉苓桌上。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就前几天吧,我也是刚知道结果。” “所以呢?所以你让她去杂志社应聘?”陈遇口气很冲,黄玉苓有些不满他的态度,但也没发火。 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她自觉至少成功了一半。 “去杂志社上班是小芸自己的意思,她说她想去会会那女人,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她有什么资格说公平竞争?”陈遇目光如炬,心一横,“我不会承认这个孩子,让她做了!” “混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黄玉苓没料到陈遇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这是你儿子,我孙子!” “那又怎样?根本是场意外!更何况这孩子怎么来的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有些事陈遇都懒得讲,太龌龊了,嫡亲生母合着外人一起来算计自己的儿子! 黄玉苓气得不行,缓了口气:“好,好,孩子是无辜的,就算你不打算对小芸负责,起码得给我一个原因! 家世背景学历相貌,她到底哪点不好?” 对啊,哪点不好?他也想知道,可这种问题谁能给他答案? 有些人已经长成了他的心头痣,有些人便只能当蚊子血。 “不是她不好,是我心里有别人!” “别人?谁?就你那成天摆一张臭脸感觉谁都欠她几百万似的扫把星?”黄玉苓连沈瓷的名字都懒得讲,根深蒂固的嫌弃。 “这种货色你玩玩就行了,这两年我也没怎么管你,但现在小芸连孩子都有了,你趁早给我收收心!” “收不回来了!”陈遇一句话顶过去,黄玉苓差点喘不上气,好一会儿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指戳着他眉心。 “魂都被她勾了?陈遇我告诉你,小芸下周就去杂志社正式入职了,她既然能容得下小芸就说明她心里压根没你,这种货色我见过太多了,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清清楚楚,你在她那就是一跳板,跳上去了你屁都不是!” 黄玉苓简直义愤填膺,说完可能意识到自己过分了,陈遇脸上表情痛苦,她心疼地扶了把他的肩。 “儿子,听妈一句劝,这种女人很可怕,穷,一无所有,恬不知耻,所以逮到机会就特别自私现实。她不适合你的,趁早跟她断干净!” 断干净?陈遇突然呵了一声。 “断不干净了。” “怎么就断不…” “妈。”陈遇扯着嘴角,打断黄玉苓的话,“我跟她领证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前…她现在是我陈遇的合法妻子!” “哐——”一声,闪电划破苍穹,黑夜像是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沈瓷被雷声吵醒,屋里亮着灯,枕边手机屏幕闪个不停。 她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了。 “喂…” 那头一直没人说话,只听到有些粗沉的呼吸声,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沈瓷也不先开口,等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不出声?甬州也在下雨?” 陈遇听到她在黑夜里难得柔软的声音,用手摁了下太阳穴,突然一下就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自顾自地摇头,回答,“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愿再跟我讲话。” “……” 沈瓷抱着被子,身子蜷成一小团。 “怎么会,我们又不是仇人。” “那我现在去找你?” “陈遇!!!”沈瓷口吻急切又无奈,“你别这样。” “我怎样?” 他怎样了?无非是要得太急,追得太紧,又纵容得太过分。 “小瓷,我和阮芸的事,我承认我有错,但先别离婚行不行? 忌日,鬼影子都没有 隔天是周一,因为昨夜陈遇的一通电话,沈瓷下半宿又没睡好,她原本睡眠就很差,之前还一度需要用药物维持,上个月才刚停药,结果被陈遇这么一搅合又是半宿失眠。 早晨起来顶了一双熊猫眼,沈瓷也没多收拾,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就出门了。 她和医生约的是早晨九点。 这家私立妇科医院的号特别难约,加上她只计划在苏州呆三天,所以千万不能迟到,不能错过今天的号。 江临岸应温漪要求去苏州,去的那天刚好是周三,温漪父亲忌日。 老姚一大早就送江临岸往苏州赶,为了节省时间他和温漪约好在香山山脚下见面,路上又让老姚拐去花店买了一束黄菊。 江临岸到山脚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雨了,不过下得不算大,只是山里温度很低。 温家的车已经在那了,温漪陪着她母亲梁文音站在凉亭下面跟人说话。 “王师傅,最近有没有人来看过他?” 被称为王师傅的老爷子是香山墓园的管理员,这些年他也跟温家人熟了,捧着一只大茶缸靠在亭柱上回话:“没有,鬼影子都没有。” “一直没有?” “一直没有,这么多年也就你们娘儿俩来看过欸!” 梁文音听完微微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点头,从包里抽了一条烟出来。 “要有人来看他,麻烦给我拦下!”边说边将烟往老爷子怀里塞,老爷子连连喊不用,但推挡两下还是将烟揣到了腋下。 “知道知道,当年那女的姓沈对吧?给您留着心呐,保证让她进不了园子一步。” “……” “……” 后边两人还讲了些什么话,不过江临岸一句都听不明白了,都是苏州本地方言,实在难懂。 三人上山,去墓园还要爬一段山路,一路上梁文音的脸色都不好看,就像雨里这深山的沉雾一样阴冷。 江临岸带着温漪跟在后面,问:“你妈刚才问的,什么人?” 温漪摇头:“我也不清楚,每回上坟她都要问那老头一遍,但却不准我多问多管。” 看来是梁文音有意要隐瞒什么事,江临岸也就不多问了,毕竟是温家家事。 很快三人爬到山顶。 这是江临岸第一次来拜祭温漪父亲。 墓地位置很好,山顶,挑高,又正对太湖,只是很奇怪,一大块花岗岩墓碑,碑面宽长,上面却空无一物。没有亡者照片,没有碑文,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整个上坟过程也没什么特别,大抵就是上香献花。 因为江临岸是第一次来,他还随着温漪磕了一个头,不过梁文音从头到尾没讲一句话,不上香,不拜祭,就直条条地站在碑前,目光空洞淡然。 江临岸之前了解过,梁文音和她丈夫感情很好,她丈夫生前是当地某高校的老师,有些文采,还出版过几本诗集,虽事业上不如梁文音那么宏达,但为人谦和耿直,在学生中很有声望,但如今看梁文音拜祭他时冷漠的表情,江临岸感觉外界传闻也不可信。 下山,半路拦他车 “临岸,你下午不是还要赶回公司吗?要不你先走吧!”温漪见梁文音站在碑前迟迟没有要下山的打算,于是转身对江临岸小声说。 江临岸将头上的伞往温漪那边偏了一点。 “你呢?” “我在这陪我妈,回头我们电话联系。” 江临岸想了想:“那我先下山,你什么时候回热贡?” 热贡是今年温漪支教的地方。 “最晚也就下周了,想在家多陪我妈几天,下周再走。”温漪突然低下头,用脚碾了碾地上被雨水打湿的草根。 “只是这次回来太匆忙,你又一直没时间,感觉我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语气虽然柔和,但已经有责备的口吻在里面。 江临岸懂她的意思,温和笑了笑:“要怪我,公司事多抽不开身,不过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很快能去热贡看你。” “真的?” “差不多了,去年联盛在那边捐赠的图书馆下个月落成,近期应该会过去搞一个捐赠仪式,只是具体日期还没定。” 这是意外之喜,温漪不动声色地往伞下挪了点,指尖轻轻碰了碰江临岸握伞柄的手。 “那我等你过去。”声音很低,带点羞涩。 江临岸点头,与梁文音打了声招呼便离开墓地。 只是他走出去一段路又回头,不远处的墓碑和树木都已经模糊了,整片山头没什么人,丘陵浓郁,雨雾深重,只有温漪和梁文音两母女的身影静静立在雨中,头顶撑了把黑色带花纹的伞。 原本很普通的场景,可无端江临岸就将它印到了脑中,香山墓园的死寂,空无一物的墓碑,雨里梁文音眼神里的淡漠,日后某天他回忆起来,似是恍然一惊梦。 下山之后雨就开始大起来了,风声听着吓人,山路上鬼影子都没有,唯独一辆黑色商务车疾驰而过。 “江总,下午会议是三点吗?” 老姚开车开得战战兢兢,原本时间就很赶了,从香山到高速路口还有很长一段路,加上雨天路滑,又是山里,他就怕自己赶不上。 难得江临岸在车上没有开电脑,低头在手机上拨号码,边拨边说:“稳着点,不需要这么赶。” “诶,好!” 老板发话,老姚总算落了一口气,车速降了一些,很快听到后座上江临岸开始讲电话。 “于浩,我还在赶回甬州的路上,如果三点我来不及出席会议,你替我露个脸。” 对方似有不满。 “这种会议我有什么资格替你出席?再说你让我舔着脸坐那说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你说,替我盯着江丞阳就行!” “……” “还有,帮我留意大塍那边…”话音未完,只听到“吱——”一声,刹车片剧烈摩擦,轮子扫过路边湿潮的碎石,商务车在山道上整个横了过来,差点撞上旁边的山体。 “你那边什么声音?”电话里的于浩也听到了那声尖锐的刹车声。 江临岸也不明就里,外面雨下得太大了,车窗玻璃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完全看不清外面什么情形。 “可能车子出了故障,先挂了。”江临岸还算冷静,收了手机去拍前排座椅。 “老姚,怎么回事?” 坐在驾驶位上的老姚死死握着方向盘,双目发直,半天才从牙齿缝里挤了一句话出来。 “麻痹…深山老林找死呐!” 连一向憨厚的老姚都被逼得要飚脏字了,江临岸忍不住皱眉,刚想开口,却看到车窗白乎乎的氤氲中跑过来一道人影。 此生,似有伏笔 “开门!” 有人在外面敲窗玻璃,敲得又快又急,可惜雾气太重,江临岸看不清那人的脸。 “什么情况?” “谁知道,神经病吧!”老姚恨得不行,“江总您坐着,我下车看下情况。” 老姚很快撑了伞下车。 江临岸依旧坐在车内,看不清外头情况,但依稀可分辨出对方是女的。 老姚过去先跟她交涉了一会儿,可那女的似乎不依不饶,江临岸心里有些嫌弃了,他最讨厌这种胡搅蛮缠的人。 碰瓷么?这鬼地方连个目击者都没有,天气又不好,还真是碰瓷的好时机。 “老姚…”江临岸给雨里的老姚打电话,“还要赶时间,你问她打算讹多少钱?” “不是,江总她……”老姚话还没讲完,江临岸这边的车窗又被敲响了,这次她用了更大的劲,雨水已经遮不住她的喊声。 “开门…麻烦…开下门!” 江临岸真有些恼了,大雨天有意思么?他板着脸摁了键,车窗徐徐落下…… 那一瞬,冷风苦雨,风卷着水灌进来,山里的鸟儿不知全都躲到了哪里去了,只剩这丘峦沉寂,让江临岸听到了自己漏了一拍的心跳声。 窗外沈瓷全身湿透,软绵绵的挂在车窗上,纤细发白的手指死死拧着玻璃。 “麻烦…载我一程……” 麻烦,载我一程! 这是她对江临岸主动讲的第一句话,此生,也唯有这一句,似有伏笔。 江临岸当时脑中生生被放空了几秒,感觉整个山头的雨都盖下来了。 他坐在车内,淋不到分毫,可那些雨却一滴不漏全部浇在沈瓷身上。 窗外的女人已经狼狈不堪,一张脸黏了半边头发,下巴滴着水,嘴唇发白,唯独剩下那双眼睛,因为雨水的冲刷变得更加深黑迷离。 江临岸微微沉了一口气。 首先,他认得这女人,还见过不止一次。 其次,他确认自己目前在苏州,后边是山,旁边是崖,下面是围绕的大片太湖。 最后,她这算是什么情况?半路截他的车?在这深山老林? 老姚举着伞急急忙忙跑过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一把揪过沈瓷的手臂:“诶我说你怎么回事?大雨天冲路中央拦车子!” 沈瓷被老姚拽得身子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 “……我想下山,叫不到车子!”这话看似对老姚讲,可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车内的江临岸。 江临岸觉得这女人的瞳孔很神奇,眼睛不算大,还因为暴雨冲刷有些睁不开,可偏偏里面像是带了某种邪劲,似平然波纹下藏着巨大漩涡,盯着你看的时候让你无处遁形。 江临岸被她看得有些发燥,朝老姚摆了下手:“让她上车吧!” …… 车外很冷,风大雨疾,可车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临岸怕热,所以除去冬天,其余时间他所处的空间都恨不得全部打上冷气。 沈瓷上车之后老姚从前面给她扔了一盒纸巾。 “擦下,别把车子弄湿了!” “谢谢!”沈瓷声音低靡,甚至有些吃力,接了纸之后就再没动静了。 老姚往后看了一眼,见她半个身子欠在座椅上,脸色白得像糊了一层纸,大抵是被雨淋的,太冷。 老姚:“要捎你去哪儿?” 沈瓷:“市里。” 她令他措手不及 “市里?”老姚发动车子,嘴巴抽了两下,“我们不去市里,要赶路,一会儿直接就上高速了。” 沈瓷听完终于抬了抬眼皮,视线有些模糊,她将身子往上撑了点。 “那麻烦…找个能打车的路口,把我放下就行。”声音断断续续,还带着一点微喘,连盯着手机一直未开口的江临岸都不免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觉得这女人有些不对劲,脸色难看不说,自上车之后她就一直摁着肚子。 前几日在醍醐居门口刚见她吐过,当时好像听说她胃疼。 江临岸合了手机:“先送她去市区。” 老姚:“……” 一脚油门,车速加快。 老姚边开车边从后视镜偷瞄后座上的沈瓷。 “姑娘,大雨天你一个人来这鬼地方干嘛?” 后边沈瓷没作声,老姚开车也是无聊,等了一会儿又问:“来上坟?” “不,来找人!”这回她的声音还算响亮,字字清晰。 老姚觉得有趣,这鬼天气跑山里来找人? “那人住这呐?” 沈瓷拧着门把换了个坐姿,这次她将身子整个都侧了过来,上身蜷着靠在厚实的皮椅里面。 “嗯。”又是轻微的一声闷哼,老姚大概觉出她在敷衍自己了,讪讪瘪了下嘴,不再多话。 车内再度恢复安静,只听得见密集急促的雨声,雨水敲打着玻璃,将外面的山景刷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江临岸看了下时间,离会议还有两个多小时,他又给于浩打了个电话。 “我可能需要晚到几分钟。” 于浩态度懒散:“晚到几分钟是几分钟啊?” “说不准,你先去,我们保持联系。”这边江临岸电话刚讲完,却感觉右臂一沉,旁边沈瓷突然斜靠过来。 什么情况? “喂!” 江临岸拍了拍沈瓷的肩,沈瓷没动静,头挨着他的肩膀继续往下沉,整个身子几乎都落到了江临岸的臂弯上。 江临岸觉得不对劲。 沈瓷手捂着小腹缩成一团,额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唇色白发,眼皮似乎因为痛苦而全部皱到了一起。 “你…”江临岸刚想问,一侧手却突然被她拽住。 沈瓷将脸闷在他肩头,却死死扣住江临岸的五指,纤瘦冰凉的手,指甲往他肉里抠,越抠越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转嫁到他身上。 江临岸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撒手!” 可左手怎么也抽不出来,沈瓷的身子却还在往下沉,脸贴着他的手臂,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觉到她脸上湿寒的温度。 被迫无奈江临岸只能错开一条胳膊,掐着她的腰想将她扶起来,结果手一滑,人没扶住,沈瓷整个人顺势往下倒,留给江临岸一手腥腻…… 他摸到了什么? 手摊开,一掌猩红,是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沈瓷已经陷入半昏迷,软趴趴地倒在他大腿上。 江临岸心口一紧,手伸过去,又在她湿透的大腿上摸了一把,这次摸到了更多血水,沾了一手,猩腻扑面而来…… “老姚,去最近的医院,快!” …… 那是我的孩子 整个秋天的雨似乎都在那一天落尽了,疾风悲鸣,苍郁的香山笼罩在重重烟雾里面,墓碑一层层镶在山林中,很快就被老姚甩出去很远,最后成为后视镜里一个个白色的小点。 香山脚下的镇医院,妇产科。 “大出血!” “应该是药流没流干净!” “宫缩针准备好,先上止血栓……” “……” “……” 沈瓷感觉自己像是泡在冰冷的水面上,意识跟着眼前的人影浮浮沉沉。 耳边隐约有声音,眼前是刺人的灯光,身体深处的痛感尖锐而分明,只是所有感官似乎都已经分离了,一声一影一个刺疼的抽搐或者剥离,所有一切都只剩下零散杂乱的感知,怎么都拼凑不到一起。 她在这恍恍惚惚的光影中睡一程,醒一程,似乎还做了几个散乱的梦。 梦里有个瘦瘦的小男孩拽着她的衣角撒气:“姐,你又要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干啥老不带我!” 又有个男人过来牵住她的手,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讲:“傻丫头别哭了…你看啊,生活就是这样,它总是存在两面性,一面是山水,一面是钟鼎……” 沈瓷那场梦像是入了一次地狱,醒过来的时候通身都被汗打湿了。 头顶那盏灯由远及近,最后落到了瞳孔里面。 沈瓷用力睁了下眼睛,侧头便看到了床前坐着人。 陈遇已经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将近三个小时,或者应该说他接到陈韵的电话一路从甬州赶过来,到病房之后就一直维持这个坐姿没有变过。 只是这三个小时意味着什么?他又失去了什么? 看床上的人醒了,陈遇抬了下沉重的眼皮。 “感觉怎么样?” 沈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怎么样!” 手术刚醒,没有麻药,失血过多导致整个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个窟窿。 她没死就已经不错,还能怎么样? 陈遇哼了一声,知道她醒后肯定也是这副不温不火的德性。 “如果今天不是陈韵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他的口气明明是质问,可声音却哑而低沉。天知道他在这几个小时之内挨过了多少煎熬。 沈瓷刚做完手术,原本身体就很虚,这会儿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难为她这种时候还要抽着嘴皮笑。 “别这么说,无所谓瞒不瞒,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你。” 一句话就把陈遇堵回去了。 谁说在感情里,爱得比较多的那方会始终处于劣势? 陈遇捏了把手指,手心有汗,似有千难万恨,可最后到嘴边的也就只剩一句:“那是我的孩子!”口吻近乎凄寒,恨不得能咬出血来。 可沈瓷态度还是淡淡的。 “是你的又怎样?能替你生孩子的女人很多,不缺我这一个!” “说到底你还是在介意阮芸的事!”陈遇沉了一口气,“可我刚问过医生,孩子已经快七周了。” 七周,将近五十天,也就是说沈瓷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怀孕。 这个孩子来得比阮芸的早。 他们做了最亲密的事 “如果你真介意阮芸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了至少我能解释!” 解释清楚了他们之间还能往下走,孩子不用流掉,他们才有以后。 天知道陈遇多想跟这个女人有以后,可沈瓷却靠在床上摇了摇头,嘴上浮着一丝笑。 “你不需要解释,我跟你之间……” “我们之间怎样?” 陈遇有所期待,以为她终于肯剖心置腹地跟他谈谈,但沈瓷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心。 “我跟你之间,真的…没什么需要解释!” 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总是这样,不愿多说一句,也不愿给别人解释的机会。 陈遇心里又恨,有无奈,更多的是悲凉。 “我们是夫妻!” “只是领了一张证而已!” 而已! 她竟然用了“而已”这个词。 陈遇觉得自己再好的口舌到她面前都全然失效了。 你该怎么去打动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压低了身子,双手撑着床沿逼到沈瓷面前。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可以看到彼此眼中倒映的自己,一个态度淡然,一个咬牙切齿。 一张证,她说得这么容易! “好,你觉得只是一张证,那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的求婚。” 是啊,为什么? 沈瓷回忆,那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前的事了,当时上头决定要暂停新锐杂志的发行,她为了这事去找陈遇帮忙,陈遇答应了,她便留下来陪了他一晚。 这是一种交易,她从他身上索取东西,也会给出相应的“报酬”。 沈瓷真的就是这种人,心里永远有杆称,知道对方能够给她什么,也清楚自己的价值!可是那晚之后陈遇却向她求婚了,是他先主动的,完全出乎沈瓷的意料,现在这男人却来问她要理由。 该给他什么样的理由呢? “大概是那晚月色太好,你又太温柔,而我…”沈瓷笑了笑,术后苍白的脸上还留着一些凉汗。 “而你什么?” “没什么,你就当我一时利益熏心,鬼迷了心窍。” 这便是她给他的理由,无关乎感情,只一个“利”字。 正如黄玉苓之前跟他说的,像她这种女人,自私贪婪,只把他当踏板,可陈遇怎么能够相信?这是他自己认定的伴侣。 他向她求婚,迁就她的脾气,不顾外界压力与她隐婚,回想这两年与她若即若离的关系,陈遇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一样! “好,那我再问你,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沈瓷眸光终于闪了闪,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一个月以前!” 一个月以前,她回答得这么肯定,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有孩子了,甚至比阮芸怀得早,却一直瞒着,瞒到现在一个人跑苏州把孩子打掉,没有跟他透露半个字。 全程都是她一个人在作决定。 那他算什么?就算只有一张证,但至少法律上他们也是夫妻! 陈遇闭起眼睛,痛苦地吐了一口气。 以前受不了的时候他也会对她歇斯底里,爆发或者叫嚣,可来回几次知道这招对她根本不管用。 沈瓷的性子就像一潭死水,再大的石头砸进去都起不了一丝浪。 “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床上的人不假思索。 “知道,你生日。” “所以你特意选我生日这天来把孩子打掉?”陈遇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沈瓷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摇摇头。 “没有。” 这点倒是冤枉她了,她还没这么矫情,之所以会是今天,完全是因为她刚好三天前去宜和医院吃了药,一般药流疗程就是三天,前两天连续吃药,最后一天孩子会流下来。 她又刚好这几天要来苏州,借着机会想在苏州了结这一切,之前医生是介意她别做药流,因为按理妊娠45天之内药流成功率才比较高,可沈瓷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留这个孩子,没想到自己身子不争气,药流不干净导致了大出血。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沈瓷不会跟他多解释,陈遇也不想再追究。 现在他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与她睡了,拥抱,亲吻,上床,做了这世间最亲密的事。 他为此心甘情愿负责任,领证,娶她为妻,许她名分,以为自己可以完整拥有她,甚至两人还有了孩子,可等回神之时一切都完了。 孩子来了,又没了,悄无声息,留给他的只有医院一纸证明,而到现在她居然连句解释都吝啬给。 刻骨铭心,我对你是认真的 “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是!” 沈瓷的答案简明利索,犹如利剑封喉。 真荒唐啊! 陈遇笑了一声,连着头皮都发麻。 他下午从甬州往苏州赶的时候还一路替她心疼,以为她瞒着怀孕的事受了诸多委屈,大抵是因为阮芸的存在而赌气不跟他讲,可现在看来是他自己多虑。 之前两人隐婚他也都由着她去。 她说不对外宣布,他便配合她演戏。 她说暂时不住在一起,他便像外人一样每次去找她都要提前预约。 你对她掏心掏肺,跟中了邪一样,可她依旧来去自如,我行我素! 陈遇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傻子。 “你有什么资格打掉我的孩子?”再好的修养都被她耗光了,陈遇上前死死扣住沈瓷的肩。 头顶的灯光瞬间被他的肩背遮掉,陈遇阴沉的脸逼近,逆着光,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还有那两片唇……不是说唇薄的男人都薄情吗? “这个孩子没有存在的道理!” “我的种,我留的,合情合法,怎么就没有存在的道理?” “因为来的不是时候,我不想生,也不会为你生孩子!”沈瓷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或者简单点讲,我对你的感情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为你生儿育女的地步。” 换而言之,还是她爱得不够! 陈遇真是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唯独掐着沈瓷的手一点点往她单薄的肉里抠。 沈瓷也不反抗,她术后太虚了,更何况从很小开始她就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身体的痛感在这一瞬变得异常迟钝,视线中只留下陈遇那双眼睛,隐忍,悲恸,发黑发亮的眸子。 他几乎将嘴唇贴到了沈瓷的耳朵上,冰凉的触感,一字一句,刻骨铭心。 他说:“小瓷,我是认真的!” 这么久以来,就算她多三心二意心口不一,可他与她走的每一步,对她说的每句话,甚至看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张表情,都是认真的。 “一直是我独自在努力,到今天这一步,你有什么资格毫无费力地放弃?” 陈遇眼睛通红,手里的劲用得更足,好像要将沈瓷捏碎。 沈瓷无端笑了一声,眼神空茫:“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当你歇斯底里,心如刀绞的时候,有人却已经轻而易举就将你放弃。 “可我会记住你今天的样子,表情,还有你说的每一个字。” 她会把这男人的模样记下来,还有他为她做过的所有事,她亏欠他的所有东西。 然后怎样? 沈瓷的肩还被陈遇捏在手中,她轻轻摆了摆,挣脱不开,只是稍稍挺身往他脸上凑了一点,嘴唇擦着他的耳朵,说:“我会记得你,但我们之间真的不合适,离了吧……” 陈遇的五指在她肩上不断收拢,似要用尽所有力气揉进她的骨头里面。 真疼啊!沈瓷闷地抽了一口气。 “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会同意的!原本我们结婚就是个错误,而且现在阮芸已经怀孕了!” 又是一颗炸弹。 “你知道了?”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瓷抬眼看了看陈遇:“就前几天吧,她去杂志社应聘前,给我发过一条短信。” 也就是说沈瓷早就知道阮芸有了孩子,而且可能知道得比黄玉苓都要早,她却还能做到面色无异,甚至录用了阮芸做她助理! 这女人到底用什么样的心性隐瞒了所有事? “你怎么可以做到,做到丝毫不受影响?“ “你觉得我该受什么影响?” “至少应该……” “至少应该什么?” 陈遇愣住。 对啊,她就是这么一个毫无情绪的人,如同一个漂亮的躯壳,其余痴嗔爱欲,喜怒哀乐,她一概都没有。 沈瓷给人的感觉,永远淡然稳当,波澜不惊。 可当初他不就是迷恋她身上这种禁欲又出世的味道吗? “好,我的错!”陈遇松了手,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一句话没说就直接走了。 头顶的灯光一时被释放,再无遮挡之物,直白地投射下来。 沈瓷的眼睛被照得有些发酸,她用手搓了把脸,转头看窗外。 窗外天色变暗,雨歇了,整个世界随之消停。 终于消停了…… 沈瓷慢慢将挺直的上身弯曲,双臂支着蜷在膝盖上,像只疲劳不堪的鸟,人后终于肯收了翅膀独自拥抱自己。 可在门口的暗影里面,她没发现始终站着一个人。 她是个新奇的女人 江临岸送沈瓷来医院的途中,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来自陈韵。 他便替她接了,并告知对方沈瓷的情况,随后大概是陈韵又把这消息通知了她哥哥。 江临岸没有料到赶来医院的人会是陈遇,陈遇他当然认得,黄玉苓的儿子,大塍将来唯一的继承人。 而江临岸作为旁观者,没有现身,只是站在暗处目睹了整个过程,包括沈瓷与陈遇的对峙,以及陈遇独自离开时落魄的背影,再加上前面两次他与沈瓷的“偶遇”,觉得这真是一个很新奇的女人。 至于新奇在哪儿,一时江临岸也说不上来。 他又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自陈遇离开后沈瓷一直坐在床上,半湿的头发披散着,来时穿的衣服已经被雨浇透了,上面还弄了很多血,所以手术前护士给她换了套病服,浅蓝色的条纹衫,又大又宽,她坐那拢着自己的时候衣服后背就形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拱形,像是小龟的壳,壳里包裹着她纤瘦的身体,露出大半截细长的脖子,灯光下照得发白发亮。 这应该是个挺脆弱的女人啊!但又似乎不是,她身体里好像藏着某种巨大的力量。 江临岸无意识地摸了把自己手背上的伤,上面几排密集的血印子,都是被沈瓷的指甲硬抠出来的,经过半天凝固,有些伤口已经结痂。 江临岸想到当时的场景不由发笑。 老姚开车从山里往医院赶的时候,沈瓷已经疼得快要昏厥过去了,半个身子窝在江临岸腿上,眼睛闭着,脸色发白,睫毛上是一层雨水和雾气,随着车子的颠簸抖啊抖。 那时候的沈瓷明明应该虚弱无力,可她却还知道一路都死死捏着江临岸的手。 又白又细的手指,上面沾了一点血,湿的,冰的,因为用力过度上面还有细微的筋络凸起。 她就用那双看似纤弱的手拽着江临岸,真的是拽得死死的啊,任由江临岸怎么抽都抽不出来,最后只能任由她捏着,越捏越紧,她的血也越流越多,车厢里全是腥气味,染红了裤腿,她却硬是一声没啃,所有劲都使在手指上了,扣住江临岸手背上的肉,仿佛这男人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濒临灭亡之际唯一能够抓紧的东西。 那时候江临岸就觉得这是个倔强又坚韧的女人。 可到医院门口,是个镇上的小医院,可能是条件简陋,也没有推床和医生在门口配合,是江临岸一路抱着失血过多的沈瓷进了手术室。 那一路抱下来,江临岸唯一的感觉是这女人很轻,身子软软的,凉凉的,不吵不闹,像一块被浇湿的绸缎一样躺在他怀中。 这么单薄的女人,怎么就有这么可怕的倔性? 再看她刚才和陈遇对峙。 首先她和陈遇居然是夫妻的关系就已经让江临岸足够吃惊了,虽说他和陈遇不熟,但商场上也都知道他是大塍的少东,就这种男人居然在沈瓷面前一点脾气都没有。 刚才那些话沈瓷也是说得极伤人。 她瞒着陈遇打掉了孩子,那是一条命啊,她却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江临岸觉得要换作他自己,指不定控制不住要把这女人从床上揪下来扇几个大耳光子,可陈遇居然忍了,这女人有什么邪力? 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 于浩的电话,江临岸捏住手机一直走到楼梯口才接起来。 无法解释的诡异行为 江临岸:“喂,那边完了?” 于浩:“是啊,这都几点了?整整三个小时的会,你就算在北京也能飞回来一趟了!” 于浩一脸不爽。 “诶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会你居然没到场,知道你那同父异母的哥在会上怎么挤兑你吗?” 江临岸苦笑一声,其实他已经能够料想到江丞阳今天下午怎么在会上借题发挥,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方案没有通过?” “你说呢?你人都不在场,江丞阳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老爷子又一向偏袒他,结果可想而知!” 意料之中的事,江临岸用皮鞋的脚尖碾着楼梯口不知谁扔的一枚烟头。 “知道了,具体等我回去再说!” “你还知道回来?”于浩调侃地嗤了一声,“到底还是美人比江山重要啊,不过温漪难得回来一趟,你跟她多腻一下也正常,要不在苏州多留一晚吧,反正你现在回来也已经挽回不了什么。” 于浩不知道沈瓷的事,只以为江临岸耽搁这么重要的会议是因为撇不开温漪。 江临岸也没多解释,就今天他扔下这么重要的会议送沈瓷来医院,一直耗到她手术做完还没走,这种不顾大局的做法实在不符合以往江临岸的性子。 他一旦解释于浩肯定又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太麻烦,江临岸最怕这种麻烦,更何况今天自己这种公私不分的诡异行为,连他自己都说不上具体原因。 就跟撞了邪一样! “不留了,我现在回甬州,你约一下老彦,老地方见!” 江临岸挂了电话,回头又看了眼沈瓷的病房。 病房里的灯还亮着,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女人独自坐床头的样子,刚做过手术,孩子没了,形单影只。 …… 沈瓷在医院住了几天,期间陈遇没有再出现,倒是陈韵给她打过两个电话,她没接,后者也没再打来。 沈瓷出院后回苏州那间小屋又住了几天,虽说清宫不是大手术,但小产也很伤身,况且她还大出血,医生交代要静养。 只是静也静不了几天。 沈瓷在苏州住到第三晚的时候方灼就给她来了电话。 “姐,你怎么还不来上班?” “有事耽搁了,怎么了?” “上午坤达那边有人打电话过来,说这期广告完了之后就不跟我们续约了。” 坤达即是之前那家医疗器械公司,前阵子沈瓷刚请过他们老板吃饭,大概就是那顿饭出了问题吧。 沈瓷还记得罗建坤当时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知道了,等我回去再说。” 方灼那边准备挂电话,沈瓷突然又想起什么,将他喊住:“等一下!” “姐你还有事?” 沈瓷顿了顿,问:“这两天新招的人去社里上班了吗?” “上啊,就是每天都迟到,来了也没见她好好做事,听说私底下还老打听你的私事。” “我的私事?比如?” “比如你一般几点下班,住哪里,单身还是已经找了男朋友。” 沈瓷不禁想笑,她大概能够想象出沈瓷背地里找人八卦她的模样,这真是个做事积极行动力又强的好姑娘。 隔天沈瓷坐了上午最早一班高铁回甬州,下午去社里上班,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约了阮芸面谈。 粉钻,寒光奕奕 封闭的办公室,百叶窗全部拉起来了,室内阳光四溢。 阮芸坐在对面椅子上,柔柔笑着,先开口:“沈姐,几天不见你脸色怎么变这样差?黑眼圈都出来了。” 沈瓷不置声,她确定阮芸应该不知道她打胎的事,这话也只是拾掇她而已。 不过沈瓷脸色差是真的,相比之下阮芸倒显得红润又精神。 沈瓷笑了笑:“平时造孽太多,夜里睡不好。” 阮芸:“……” 阮芸讪讪耸了下肩:“找我有事?” “当然!”沈瓷边说边将一杯温水推到阮芸面前。 阮芸哼了一声,将水杯又推了回去。 “我现在不喝白水。”遂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玻璃杯,里面装了橙黄色液体。 她将水杯举了举。 “陈遇妈妈给我请了保胎医生,医生说孕妇要多补充维生素,所以现在每天上午我都只喝鲜榨果汁。” 赤裸裸的宣战加炫耀,只是这模样显得有些过于幼稚了,但对于沈瓷而言她反而更喜欢阮芸这种方式,至少够直接,够坦白。 沈瓷:“好,既然你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阮芸:“行,我也没空跟你兜圈子!” 沈瓷盯着阮芸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那里面是肆意的张扬和得意。 小姑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是不是觉得自己怀了陈遇的种就一定能进陈家大门?” 阮芸嗤笑一声,喝了口果汁:“那是当然,我爸和陈家也算是旧识,况且伯母只承认我是陈家儿媳。” 沈瓷跟着也笑了:“你都说了,只有黄玉苓承认你是儿媳,有没有问过陈遇的意思?” 阮芸:“陈遇哥也会同意的,他早晚会娶我,只是时间问题!”口吻开始有些急躁起来。 沈瓷瞄了眼她尚且平坦的肚子,语气幽幽然:“对,确实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你确定你这肚子能等得起?” 像是一语击中,阮芸开始气急败坏:“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瓷劝她:“你先别急,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跟陈遇之间,如果我不点头,你们根本不可能!” 阮芸:“胡说,你当你是谁?别以为陈遇跟你有过一腿就自以为是,他条件这么优秀,想黏住他的女人海了去了,我也不介意这几年他在外面有过多少女人,但我不妨提醒你,能配得上陈太太的,只有我阮芸一个!” 小姑娘信誓旦旦,像在捍卫自己的主权。 沈瓷皱了下眉,又有些无奈:“你先别激动,还怀着孩子呢!”说这话时她不动声色地转了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徐徐笑着:“不过有些话你也不能讲这么满,至少陈太太这个称谓,目前在我这。” 阮芸一时没听明白,目光顿住,好一会儿…… “你说什么?” “我说…”沈瓷将身子往前挪,隔着一张桌子,阮芸能够感觉到她在缓缓靠近,像是一条逶迤的蛇,平静又阴黑的瞳孔仿佛就在面前,一字一句朝她吐出来:“阮小姐,我跟陈遇在两个月前就领证了,所以严格说来,目前我是陈太太。” 沈瓷举起左手手臂,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粉钻在阳光下被照得寒光奕奕…… 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交易 阮芸几乎是黑着脸从沈瓷的办公室走出来的,一整个下午她都坐在自己座位上发呆,直到临下班的时候才给沈瓷发了条短信。 “好,你说的条件我都答应!” 很快沈瓷回复:“那你准备准备,约好时间我通知你!” 阮芸看完便将手机一把甩到桌上,差点将那只玻璃杯撞倒,里面大半橙汁已经沉淀了,底下的果粒因为桌子晃动又往上翻了翻。 阮芸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捞了手机过来,重新写了条信息发过去。 “我答应你的事我保证能做到,事成之后也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半响之后才得到沈瓷的回复,简短两个字:“成交!” …… 沈瓷连续几天给罗建坤打电话,但对方就是死活不接,由此可见这是个极其小气的男人,最后实在没办法,沈瓷让方灼给罗建坤的秘书买了个小玩意儿,借此弄到了他的私人号码。 打过去,对方口气不冷不热。 沈瓷耐住性子约他再吃顿饭,罗建坤在那头哼了一声:“要不这样吧,这两天我在苏州,约了几个客户游湖,如果沈主编真有诚意,你就过来一趟!” 那头说完就掐了电话,半分钟之后沈瓷收到罗建坤发来的酒店地址和房间号码。 沈瓷这些年看到房间号码就觉得恶心。 她坐在办公室喝了一口凉水,勉强将胃里的腥气压下去,又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足足半分钟。 她只给自己半分钟的时间考虑,半分钟之后她作了决定,给阮芸打电话让她回家收拾行李。 这趟去苏州是沈瓷自己开车,下高速刚好差不多晚上饭点,罗建坤带了几个客户住在西山的环翠晓筑,是间私密的疗养型酒店。 沈瓷和阮芸赶到的时候晚饭已经开始了,在酒店的中餐厅,她们不在受邀之列,只能坐在大厅等。 等了差不多半小时,阮大小姐开始没耐心了。 “你没跟他约好时间?” “约了,就今晚!” “那他人呢?我大老远赶过来,你让我在这里等?”阮芸显然没有等人的习惯,抱着手已经在沙发前面转了几十个圈儿。 沈瓷哼笑:“没让你在这等,要不去他房间?” “什么?” “没什么,罗建坤之前跟我约的见面地点是他房间!” “……” 阮芸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上一个大写的惊叹! “他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还是说你经常干这种事?” “哪种事?” “就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什么龌龊条件都能答应?”小姑娘语言能力倒还挺强,没带脏字,却比骂人还难听! 沈瓷直接呵了一声。 蝇头小利? 坤达一年在新锐至少投四十万,这个数目对于阮芸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却关乎新锐存亡。 新锐实在太弱了,沈瓷必须锱铢必较才能勉强将杂志社维持下去。 “是啊。”她淡淡回了一声。 阮芸再度懵住:“是什么?” “就你刚才所说的,我可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什么都答应。” “……” 阮芸愣了一会儿,撇着眉将步子往旁边挪,一直挪到离沈瓷稍远的那张沙发上坐下,好像刻意要避开她似的,在躲一个脏东西。 沈瓷丝毫不介意,将身子慢慢舒展,最后软软靠在沙发上,正准备闭目休息一下,却听到不远处阮芸重重嘀咕了一声:“陈遇哥真是瞎了眼!” 就这么一句,沈瓷闭着眼睛,睫毛突然颤了一下。 是啊,他是瞎了眼,从头到尾都没将她的真实面目认清! 罗建坤那顿饭大概是喝嗨了,一直等到夜里10点才见他被司机扶着醉醺醺地进了大堂。 沈瓷立马拉了阮芸过去。 “罗总!” 暧昧,她扶他进房间 罗建坤看清来人,将司机推了一把:“去,去送送梁总他们!” 司机也有眼力劲,朝沈瓷瞄了一眼,立马走开。 罗建坤借着酒劲趁机往沈瓷身上倒,沈瓷躲开了,罗建坤扑了一个踉跄,但没生气,贴着她的耳根子问:“不是让你去我房间等?”瞬间像变了一个人,声音浑浊黏腻,浑身酒气。 沈瓷忍住恶心:“去你房间不大方便,我和同事一起来的。” “同事?” 罗建坤这才发现沈瓷旁边还站了人,一个年轻小姑娘,笑艳艳地正盯着他看。 “您就是罗总吧?您好,我是新锐刚招的实习生,您叫我小阮就行。”阮芸主动凑上前作自我介绍,伸手要握,罗建坤一双眼睛直接黏到了阮芸身上,握住她的手就不肯放了。 “小阮?小软啊…嘿嘿…这手还真挺软…”醉醺醺地胡言乱语。 沈瓷心口犯腥,想将阮芸拉开,可阮芸却主动挽住了罗建坤的手臂。 “罗总,我们在这都等了您好几个钟头了,现在您有时间了么?要不我们找地方聊聊?” 阮芸的声音本就软腻好听,说得罗建坤骨头都快酥了。 “聊,聊…肯定要聊!”头点得厉害,手却捏着阮芸不舍得放。 “不过今晚酒多了,现在脑袋晕,要不去我房间?我躺一会儿,完了咱再聊正事!” 简直恬不知耻。 沈瓷借步上前想打断,阮芸却转头剐了她一眼,意思是让她闭嘴。 “成,听您的,就去您房间!”阮芸声音继续恢复酥腻,别过身来又在沈瓷耳边咬了一句:“你在楼下等我,今晚我一定能把这老东西搞定,希望你答应我的事也能言而有信!” 阮芸扶着醉醺醺的罗建坤往电梯走。 沈瓷一时愣住,抬头又见阮芸转身跟自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当时那姑娘脸上的笑容啊,被酒店大堂的灯光一照,怎么说呢,就如同一朵朝气蓬勃的花,肆无忌惮地自个儿绽放,势不可当! 她扶着那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进房间,没有绝望,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别扭和委屈,有的只是得意和张扬,因为笃定自己能赢,所以有势在必得的信心。 这让沈瓷一下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个被她封在十八层地狱的自己,那时候也是这样差不多的境况,却和阮芸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和结局。 阮芸走后沈瓷觉得心里恶心,便走到酒店门口等,酒店正对太湖。 这是苏州西山,周围山水萦绕,这几年被政府开发得越发好。 沈瓷一年总要来几次,不是来这里,而是去太湖的另一边,那里有她必须去见的人。 就像此时她站在灯光辉煌的酒店门口,抬眼看,太湖水面平静,周围有零落散步的点点灯光,一些来自于建在太湖周围的高档酒店和餐馆,还有一些来自哪里? 应该有她想要找的那盏灯吧,隐在茂盛而又古老的香樟树里面…… 沈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估算顶多十分钟,十分钟后罗建坤就会屁颠屁颠地把人给她送下来,所以待胸口那阵腥腻被压下去之后又回到酒店大堂等,可转眼半小时过去了,外面开始起风,吹得大堂里的绿植哗哗响,可楼上却丝毫没动静。 沈瓷有些坐不住,拨了阮芸的电话,但对方却一直无人接听…… 快跑,别管我 沈瓷想想还是不放心,好在之前罗建坤把房间号码发给她了,她便寻着房号上楼。 8711室,七楼,电梯门一打开,沈瓷听到走廊那头某个房间里传出叫喊声。 阮芸的嗓音一向柔软清甜,可此时却穿透灯光昏暗的走廊,叫声显得急促而又凄厉。 …… 沈瓷加快脚步,还没来得及跑到门口,只见尾端一扇房门突然开了,衣衫不整的阮芸揪着自己的外套跑出来,里面衬裙已经被扯烂,披散着头发,像无头苍蝇一样急糟糟地直接冲向旁边的安全门,随之追出来的是罗建坤,身上只留了一条裤衩,光着脚,踉踉跄跄地开了安全门去追。 沈瓷当即愣了几秒,几秒之后才缓过神来,立马也追过去! 楼道里比走廊更暗,旋着弯儿的上百阶楼梯,像无尽无边的网,沈瓷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阮芸和罗建坤已经跑到哪层,只听得到急促的脚步和叫喊声在逼仄的楼道里回响。 “姐,你快跑!” “快跑,别管我!” “跑出去,跑啊!” “……” 似有鬼魅在身后追,沈瓷感觉自己的步子都要飞起来了,出口在哪儿?前面的楼梯根本看不到尽头。 “嘭-”一声,有东西开始往下滚,沈瓷闻到楼道里被搅起来的灰尘,混着空气中散出来的血腥味。 步子软了,她又往下追了几步,只见罗建坤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拐弯口,肥腻的背上全是汗,只剩噗嗤噗嗤杵那喘气的份。 大概也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罗建坤回头,沈瓷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地上的血,阮芸捂着小腹缩在角落,米白色衬裙上已经红了一大片。 “怎……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多血……”罗建坤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小腿开始打颤,实在是没料到阮芸会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巴巴看着沈瓷,大概还在指望沈瓷拿主意,可沈瓷一双眼睛却死死定在阮芸身下那滩血迹上。 血迹蔓延,像一块铺开的鲜红鲜红的网,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盖过来紧紧缠住她的身体,她动弹不得,在绝望里嘶吼呐喊…… 没有用,没人来救她,没人来牵起她的手带她走。 沈瓷好像又闻到了许多年前那间地狱的味道,灰尘,楼道,斑驳的地面,身后追她的恶鬼猛兽,还有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姐,你别管我,跑!跑啊!”有个瘦小的身影缩在楼梯拐角里,死死缠住追她的人,沈瓷潜意识地揪紧自己手里的东西,拼命摇头。 她要不要跑? 跑去哪儿? 能不能跑掉? 如果跑掉了,剩下来的人怎么办? “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吼叫声,低沉又具命令般的口气。 沈瓷一个踉跄,步子往后退了退,脚后跟撞到台阶,差点摔倒。 很快酒店服务员和保安也从上面冲下来,有人打电话,有人喊人,突如其来的热闹打破了楼道里的死寂。 罗建坤整个人还处于懵傻状态,眼巴巴地瞅着服务员将近乎昏迷的阮芸抬了出去,直到有人撞了他胳膊一下才回神,彻底吓醒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屁颠屁颠赶紧跟着服务员跑出去。 沈瓷始终站在原位,上面大概四五层台阶,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救人,叫喊,离开,留下地上一大滩血。 “你不走?”突然有人在旁边跟她讲话,略熟悉的嗓音,好像在哪听过。 沈瓷懵懂懂抬头,看清人,突然笑了一下。 那一抹笑啊,眼梢拉长拉细,诡异地,凄凉地,不合时宜地,却像一束罂粟绝望而又艳丽地开在茫茫荒野之上。 这女人有毛病? “你……”江临岸刚想开口,沈瓷的身子却突然一崴,朝他这边直直倒过来…… 每次见她,血光之灾 傍晚的房间,夕阳透过窗帘照进屋里,墙上都被斜阳的余光染红了。 沈瓷躺在那张阴湿的小床上,死死拽住手里的东西,细细长长的一根,捏在自己手心。 身上男人发疯似地煽了她两记耳光,她舔着嘴边的血腥味,抬手就朝男人脸上戳过去,血很快涌出来,滴在她嘴唇上,脖子上,睫毛上……越来越多,辛辣滚烫,挡住了她的视线,只透过那片血红隐约看清身上的大概人形,像是地狱里出来的魔鬼。 她在魔鬼的身下发狂咆哮,哭声和喊声却穿不透重重绝望,唯一能做的便是拽紧手里的东西,上面沾满了腥稠的血,越拽越紧,拽到手心一片黏滑。 沈瓷猛地从噩梦中醒过来,首先入眼的是头顶刺白的日光灯,她潜意识地搓了几下手指,感觉手心一片黏滑。 血……!!! 抬手看,掌心摊开,她隐隐松了一口气。 哪来血?手里根本空无一物,只有满手湿濡的冷汗。 江临岸从病房的窗前转身,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沈瓷将右手举在半空中,手心摊着,五指无力舒展,宽松的衣袖滑下去大半,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灯光下显得更加白皙。 她的目光就悠悠定在手上,仿佛手里拽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沈瓷这动作实在过于怪异,江临岸撇了下眉,踱步过去。 “醒了?” 沈瓷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发觉病房里还有别人,之前在酒店楼道里发生的事一幕幕又回来了,像是经历了一场殊死拼搏,所有事情在她脑中绕了一个圈,终于后知后觉地拼凑出了所有的事情经过。 “你怎么在这?”沈瓷撑着床沿起身,她认出他了,疏冷的声音,神情又恢复到如平常那般清淡无异。 弄得江临岸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感觉这女人在人前人后有两副面孔。 “我住那!” 今晚他刚好也住环秀晓筑。” 这事说来也巧,罗建坤当晚宴请的客人中间就有梁文音,梁文音又把她女儿温漪也一起捎去了,而温漪明天就要动身回青海,隔天一大早的飞机,于是与江临岸约了下午在苏州见最后一面,顺便隔天送她去机场。 江临岸刚巧苏州这边也有客户想见,应酬着吃了顿晚饭,于是就索性在环秀晓筑也开了个房间。 房间还是温漪给他在网上订的,就在罗建坤隔壁。 照理江临岸也不是愿意多管闲事之人,可当时隔壁房间动静闹得太大,他追到楼道里才发觉有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当时沈瓷就像死人一样杵在拐角,所以说大概真是冥冥之中注定吧,命里有牵绊,绕多远总能把他们俩绕到一起。 沈瓷挺无语地抽了一下嘴:“那我们俩还真是挺有缘。” 江临岸:“可能吧,不过要有也是孽缘。” 沈瓷:“这话怎么讲?” 江临岸苦笑一声:“好像每次碰见你都会有血光之灾!” 沈瓷:“……” 不过想想还真是这样,两人初次见面,车祸现场。 第二次见面,醍醐居,她被罗建坤侵犯。 第三次见面,西山山路上,她拦下他的车,弄了他一身血。 再到这次,呵呵……又是一身血。 沈瓷皱了下眉,揭掉被子下床,不大的一间单人病房,能闻到医院惯有的消毒水味道。 “她人呢?” “谁?”江临岸顿了一下才明白沈瓷的意思,“你是说刚滚下楼梯的女孩?你们认识?” 沈瓷没吱声,不过看她表情也知道认识了。 “刚做完手术,现在应该送去病房了。” “那孩子呢?” “孩子?”江临岸心里多少有些郁闷,最近自己老碰到这种丢人命的事。 晦气! “孩子没保住。” 沈瓷到底还是愣了一下,虽然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那毕竟是一条命,谁有权利这么随意剥夺? “我去看看!”沈瓷要出去,结果还没走到门口,走廊里一连串高跟鞋的声音。 “那贱人躲哪间病房呢?” 那贱人在哪里 沈瓷刚走出去,一大波人迎面而来,约莫有六七个,还没看清是谁,只听到“啪-”一声,那一巴掌简直煽得干脆利落,声音清脆地在走廊里打了一个旋儿,震得沈瓷的耳膜嗡嗡响。 大概是今晚发生的事过于离奇,不在计划之内,所以沈瓷一整个晚上反应都有些迟缓,愣是右边脸上的痛感传到神经末梢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扇了。 打她的是个美人,尽管沈瓷很少关注娱乐八卦也知道对方是谁,星光整形医院是她代言的,她的美照几乎挂满了国内大街小巷。 “阮家的人你也敢动?是不是嫌命太长欠收拾?”美人声音尖利,脸上精致的妆却因为过于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沈瓷勉强站稳,抬头,突然觉得有些可笑,愣是没料到最先跳出来替阮芸出头的会是她啊! “你算哪根葱?”即使被煽了一巴掌,沈瓷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初。 “呀?”美人咯噔了一下,“还敢顶嘴,说明刚才那一巴掌没打实!”说完抬手又要煽过来,却被后面人止制住。 “钟小姐,适可而止!”陈遇捏住钟佳丽举在半空中的手臂。 钟佳丽一双美目瞪他:“你还有脸护着?”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小芸还躺在病床上呢,孩子我们阮家也有份,怎么就是你家私事了?”钟佳丽不依不饶。 陈遇正想开口,却被旁边黄玉苓抢了先,她拍了拍陈遇的手臂:“松开!” 陈遇一把甩掉了钟佳丽的手,甩得她往后面呛了两步,大概手被捏疼了,自个儿委屈劲地摸着手腕朝陈遇瞪了两眼,转身又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黄玉苓。 “黄董,今天这事你也看见了,我们小芸不顾自己名声怀了陈家的种,为这事劭中还把她训了一顿,可这丫头就是铁了心想嫁过去,但结果呢?结果弄成这样,孩子被这贱人弄没了,你儿子还一味护着,怎么?看我们阮家人好欺负?” 钟佳丽得理不饶,黄玉苓尽量收住脾气,但脸色已经不大好看。 “钟小姐,别开口闭口你们阮家人!小芸发生意外我们也不想的,阮院长那边陈遇自然会登门解释,不过好歹这是我们两家的家事,至于你…”黄玉苓冷笑着,“虽然你和阮院长私交匪浅,但说到底你还只是一个外人。” 黄玉苓的意思已经讲得十分清楚,钟佳丽虽然跟了阮邵中好几年,不过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言下之意她一个外人不便插手来管这事。 钟佳丽被黄玉苓当众羞辱了,气得脸都快变形,但碍于公众场合要顾及形象,只能咬着粉唇忍了。 “行,黄董的意思我也算听明白了,到底是负了我们小芸一片真心,等劭中出差回来,看你们怎么去交代!”语毕拂袖带着一干助理司机下人离开,留下长串浓烈的香水味和高跟鞋脚步声。 黄玉苓还站在原地瞪眼,嘴里愤狠狠地嘀咕:“什么破烂玩意儿,仗着有几分姿色到处勾三搭四,阮劭中瞎了眼肯花钱养她!”言辞里面对钟佳丽的鄙夷已经十分明显,说来她还真是很讨厌这种靠手段和身段妄图攀高枝的女人,而这类女人里面当然也包括眼前的沈瓷。 言归正传,钟佳丽闹了一通之后走了,走廊里只剩下他们几人。 这男人的烟瘾很重 黄玉苓眼梢瞄过来,她个子要比沈瓷矮一头,翻眼上去看她的神情真是厌恶里面还透着诸多蔑意。 “沈小姐,我之前只知道你贪得无厌不要脸,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没人性的一面!那可是一条命啊,就算看在陈遇这两年对你的情分上你也不能对他孩子下手吧!” 沈瓷轻哼一声,看吧,阮芸流产,大概全世界的人都会觉得是她沈瓷是始作俑者,那么他呢? 沈瓷将视线转向陈遇,毫无波澜的目光如常平静,但这平静中隐隐裂了一点口子。 “你也这么觉得?” “我觉得什么?”陈遇艰难开口,嗓音有些哑,漆黑眸光一直锁在沈瓷脸上,她便从他的眸光中看到了失望和怀疑。 “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解释?”沈瓷这回真的笑了出来,说到底,他跟她们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就在几秒前,她还妄图从他身上获得一点支持和信任。 真是可笑啊! 沈瓷耸耸肩,眼里那一点破绽又被她瞬时修补好了,再度仰头,依旧恢复她平时无所谓的表情。 “没什么可解释的,你要相信你看到的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事实?” “不然呢?难道你有所怀疑?”沈瓷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样子倒把黄玉苓惹毛了,她拽了陈遇一把。 “跟她在这费什么劲?这笔账回头再算,你先去小芸病房里守着,别把记者招来,这事闹大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黄玉苓瞪了沈瓷一眼,拽着陈遇就要走。 陈遇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但这种情况下他也知道不合适,只能随了黄玉苓。 “我会再联系你!”他扔下一句就走了。 沈瓷站在原地,用空洞的目光送他们离开,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所有人像小丑一样哗啦啦登场,打她,骂她,羞辱她,完了再一个个离开,把她独自扔在原地。 头顶一排灯,脚下一个人影,终于这天地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回连陈遇都走了。 也对,一而再再而三,谁有耐心愿意一直守在她身边等着她把心剖开来看。 沈瓷慢慢地吐了一口气,拽紧手指转身…… “为什么不解释?”江临岸突然从门后面走了出来。 沈瓷被冷不丁吓了一跳,一时倒没了反应,直到江临岸揣着裤袋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颀长的影子与她交叠在一起,她才回过神来。 “解释什么?” “解释她出事跟你没关系!” “你怎么知道跟我没关系?” “直觉!” “直觉?” “对,或者说是你的眼神和表情出卖了你!” “有吗?”沈瓷心口咯噔一下,居然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脸,这个略显幼稚的动作倒把江临岸逗笑了,他半眯着眼睛,突然欺身过来。 “被我揭穿了?” 两人距离突然拉近,毫无防备,沈瓷往后退已经来不及,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味,很浓,潜意识里让她想起前几天在香山山路上,她整段路都趴在江临岸膝盖上面,虽然那时她的意识已经很浅,可江临岸衬衣和指端的烟味却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 看来这男人平时烟瘾比较重。 他们相对而立,影子交缠在一起 “怎么可能,你的直觉不准!”沈瓷逼迫自己仰头,迎接对面冷静又直白的目光。 江临岸自始至终都笑着,眼梢几条浅浅的纹理,目光却如利剑般仿佛随时能刺穿沈瓷眼里那层波澜。 “不准吗?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弄得沈瓷上次那种该死的压迫感又冒出来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面前江临岸却突然抬手,可能他手臂长,指端轻轻一触,刚好触到她一侧脸颊。 刚才钟佳丽那一巴掌扇得不轻,她又做了水晶指甲,导致沈瓷半边脸有些肿起来,红印中间还被指甲刮出来几条血丝。 江临岸无端心口一紧。 沈瓷感受到他指端的触感,嘴角轻轻“嘶”了一声。 “疼?” “没!”沈瓷赶紧别过脸去,声音明显僵硬冷淡。 江临岸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只是沈瓷言语里的疏离感让他感觉心内燃起一股很奇怪的劲,像是有根羽毛在那挠,挠得他心口发痒,想要进一步的冲动,却又不知将这股冲动如何发泄出去。 那画面仿佛就此定格一般,沈瓷稍稍别着头,江临岸的手在空中举了一会儿,最终被他揣回裤袋里。 西山医院的住院部走廊,他们就这样相对无言而立,地上一双影子交缠在一起。 一场闹剧算是落幕了,罗建坤不知滚哪里躲了起来。 沈瓷在病房又呆了一会儿,临近凌晨,她不想在医院过夜,于是蹭了江临岸的车回酒店。 这次他来苏州没有带司机,开的也不是之前那辆迈巴赫,换了一辆较低调的沃尔沃越野。 江临岸开车,沈瓷坐在副驾驶,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一个目视前方,一个靠在椅子上盯着窗外,不过如此冷清的气氛两人倒也没觉得有多尴尬。 车子一直开到酒店门口,沈瓷道了声“谢谢”便下了车。 等江临岸去地下车库停好车过来,见沈瓷还在大堂跟前台纠缠。 “一个房间都没有了吗?” “对,没有了。” “要不系统里再看看?” 前台小姐为难地笑了笑:“真的没有了,因为最近是旅游旺季,我们酒店满房率很高的,所以实在很抱歉。” 沈瓷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 “那套房呢?套房也行!”她还真是不动声色的较劲啊。 前台无奈只能又查了一遍订房系统,摇头:“最后一间套房下午被一位先生拿走了。” “……” 江临岸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沈瓷冷冰冰又不依不挠的样子甚是无趣,他揣着车钥匙准备上楼,可走到电梯门口又折了回来。 还真是鬼使神差,他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抱着什么念头,只是觉得沈瓷刚才半缩着身子靠在自己副驾驶上的侧影有些让他不爽。 “等一下!” 那时候沈瓷已经快出门了,听到江临岸的声音又回头,一手拿着包,一手抱着自己另一侧肩膀。 十月份的凌晨深夜,山里气温已经很低了,沈瓷的外套不知落在了哪里,现在身上就留了一件黑色单衣,加上皮肤本就白,被灯光这么一照,纤瘦纤瘦的让人看着心里发慌。 他留她过夜 江临岸:“去哪儿?” 沈瓷没懂他的意思,皱了下眉。 江临岸看她这冷冰冰的模样,没来由就觉得心烦。 “问你,这么晚你打算去哪儿?” “……” 沈瓷一时失语,觉得这男人未免管得太多了,她去哪儿跟他有关系?不过碍于他好歹帮了自己两次,到底还是耐住了性子。 “我开车来的。” “所以你打算深更半夜再开两个多小时高速回去?” “…也不是!”沈瓷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胳膊上摩挲了两下,门外的风嗖嗖往她身上吹,大概是太冷了。 “本来想开个房间留一晚,但运气不好,酒店没房了,只能先去车上。” 她难得愿意费口舌跟人解释一件事,可江临岸明显对她这个敷衍的解释不满意,俊脸一直绷着,唇线紧抿,手里捏着张薄薄的房卡。 当时的场景就是两人中间隔了一大段距离,遥遥相对,加之深夜的大堂又冷清,除了亮晃晃的灯之外什么都没有。 沈瓷觉得他们这种对话方式太诡异,甚至有些让她窒息。 “今晚的事谢谢你,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她准备离开。 江临岸的指腹在房卡边角摩挲了一下,将它揣进裤袋。 “跟我走吧!” “什么?” “没听明白?跟我回房间!” “……” 沈瓷觉得今晚许多事都超出了她的控制,包括面前这个男人,所以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他话了。 江临岸插着裤袋往电梯那边走,等电梯的空档意识到似乎身后没人跟上来,再度回头,沈瓷还站在门口,两人隔得更远了,她在江临岸眼里成了一团小小的人影。 那会儿空档电梯来了,他先进去,按住按钮,门敞着,两人隔了老长一段距离对望。 身后吹来的风将沈瓷的头发吹散了,她的面容在灯光下有些看不清,只觉得一双眼睛平静透亮。 江临岸眉峰蹙起来,彻底没耐心了。 “不走?”他嗓音猝然变大,随着穿堂的风传到沈瓷耳朵里面,口气又凉又硬,还带着一点威慑力。 而沈瓷居然也鬼使神差地从了,三两步走到电梯门口。 “进来!” 她再应声跨步进去,利索地走到江临岸身边,两人并排站着,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扭捏,不像是连对方名字都不熟的陌生人,反倒像是处了很久的一对男女,言语里存在惯有的默契,类似于他命令,她服从的默契。 这种默契一直持续到电梯停下来。 七楼,江临岸先出去,沈瓷跟在他身后,两人无声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8712室,在罗建坤房间的隔壁。 江临岸刷了门卡进去,灯亮起来,他随手脱掉外套扔沙发上。 “你今晚住那间!”指了指朝南的一间卧房。 沈瓷这才发觉这是套间,会议室,小书房,客厅和卧室一应俱全。 “那你睡哪儿?” “我还有些工作没做完!”言下之意是他暂时还不会睡。 江临岸又看了眼手表,眉峰皱着:“我明早五点退房,现在一点,你还能睡四个小时!” 沈瓷:“……” 他咆哮的样子 江临岸交代完也没再跟沈瓷多言,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便进了书房。 他工作时向来不喜欢被打扰,所以进去之后书房的门就一直关着,沈瓷在屋里转了一圈,想着反正来都来了,不如在这耗到天亮再说,加之胃里开始疼起来,大概是没吃晚饭又受凉的缘故。 好在她出门都会随生携带药,沈瓷吞了两颗,疼痛一时也得不到缓解,身上又冷,便去洗手间用热水冲了一把脸。 出来经过书房的时候听到里头传出声音。 江临岸似乎在打电话,虽然沈瓷听不清内容,但应该是工作上的事,而且大概还是比较烦心的事,因为他的口气极度不好,甚至近乎咆哮。 咆哮啊! 沈瓷脑中瞬时开始勾勒他咆哮的样子,可是勾勒半天也无果,感觉像他这种成天没什么表情的男人很难有大的情绪波动。 结果就在沈瓷发愣之时,面前书房的门开了。 江临岸脸上盛怒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尽,却被门口站得笔直的沈瓷吓了一大跳。 大半夜杵在这做什么?而且她还披头散发,寒着一张脸,不过因为刚冲过热水,半边被煽过的脸颊肿得更加明显。 江临岸当即皱了下眉。 “你还没睡?” “正打算去。” 他没再搭理,侧身进了旁边的洗手间,“砰-”一声,门被撞上了,很快从里面传出水声…… 沈瓷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觉得这男人的性格实在很莫名其妙。 江临岸冲了把凉水澡,情绪总算缓和了一点。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发脾气,万事都告诫自己要“忍”,但刚才江巍那通电话实在触及了他的底线。 原本联盛和大塍合作是江临岸最先出面去谈的,当初提方案的时候他也顶了董事会很多压力,江巍更是第一个不赞成,但江临岸就是凭着滴水不漏的方案在董事会上扳回了一局。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和大塍签订了意向书,各项条款也都谈得差不多了,可现在江巍却一句话就把这个功记到了江丞阳头上。 行,这点小功江临岸也不屑与他争,这些年这种事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他本应该习惯,可江巍大笔一挥,将从大塍收购过来的产业分成了两份,一份交于江丞阳打理,里面尽是发展前景甚好的项目,而另一份却是残羹冷炙,都是大塍濒临破产的产业,最终却留给了江临岸。 如此明显的偏袒,江临岸刚才直接就在电话里跟江巍开了火。 但是冲了一个凉水澡之后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不应该啊,这二十九年来他修炼得最炉火纯青的本事应该就是“忍辱负重”,岂能为了这点小失利就跟老爷子闹翻脸? 江临岸越想越觉得冒失,水池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座机,甬州家里的号码。 “喂,临岸,这么晚打你电话,没打扰到你吧?”对方女音低柔温慈。 江临岸耐住气,不用想也知道这个电话的用意,所以口气不大好:“事情刚做完,找我有事?” 电话那端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用试探性的口吻问:“临岸,你是不是又跟你爷爷吵架了?” 江临岸转身一把将手撑在池沿上,胸口起伏了两下,稍稍平定。 “他又冲你发火了?” “没…没有,就是我刚听到他在书房砸东西,听下人讲好像是因为你的事,妈怕你工作上又惹他生气,所以就想打个电话问问。”电话里的声音始终透着维诺的小心,这是秦兰这么多年一贯的讲话方式。 原来还要她在这里 江临岸没接话。 对方叹了口气,继续:“今天丞阳回来吃晚饭了,晚饭后他在你爷爷书房呆了一会儿,可能是谈了一些你工作上的事,好像说你在公司里跟他对着干,反正那些我也不懂,不过你爷爷这么生气肯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对……” “当然,妈也知道你在公司一直很努力,可你爷爷给你的也不少了,我们都该知足一些,别去跟丞阳挣,毕竟丞阳跟你不一样!” 江临岸的五指掐在大理石水池边缘,指腹渐渐发白变青。 “我跟他哪里不一样?” “这……”秦兰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江临岸哼了一声:“就因为江魏只认江丞阳是他孙子,而我在他心里始终是个野种?” 一句话把对方呛了回去,那边好久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含糊泣音。 “临岸,妈知道这些年你在家受了很多委屈,可你为什么总要和丞阳争?…你争不过的,再说你又不缺什么,何必这样!” 你又不缺什么,何必这样! 江临岸只能在心里发出鄙夷声。 他不缺什么吗?或者说他就活该把一切都拱手让给别人?那不可能,他生来性格里就有可怕的占有欲,而且这种占有欲潜伏得特别深,一般外人很难察觉到。 “这是你的想法,不代表我也这么想。很晚了,我要睡了,以后别再为这种事给我打电话!”江临岸直接掐了手机,抬起头来,镜子里一张黑眸幽深发寒。 没人知道外人眼里温和谦卑的江临岸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是从石头缝里长起来的,一边是江家的势力和声望,江二少的名头高高在上。 一边是现实,虽然在江家出生,但江巍和江丞阳一直不把他当自家人,而母亲秦兰从小教他最多的一点即是——要懂得忍让。 别去争,别去抢,别惹他爷爷江巍生气,在江家乖乖当个不抢风头的二少爷,拿你该拿的那一份,安分守己,皆大欢喜。 江临岸便是在这样的窘境中一点点长大,成为现在这番光景,表面一直和善温良,可没人知道他这些年经历过什么,甚至没人关心过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也只认秦兰这一个亲人,但独独这一个亲人也从不支持他。 江临岸知道他一直在打一场孤立无援的战,对手很强,战场很广,可他身后空无一人,没人为他摇旗呐喊。 他一直是独自在奋战,以前,现在,将来,终究都只会是他一个人。 江临岸想到这忍不住笑了一声,将手里小半截烟掐了,套了件衣服出去,猛抬头,陌生而又敞亮的客厅,一枚纤瘦身影笔直坐在沙发上…… 那一瞬,流光莹转,似梦非梦般,你以为自己身边没有人,可有个人却偏偏在那里,不动声色,安安静静地坐着,半长的头发已经挽成一个髻,头低着,几缕刘海落下来,在她脸上形成一道暗影。 江临岸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细微拉扯了一下。 原来她还在这里。 原来他今晚不是一个人。 只是这些年他一个人独处惯了,空间里突然多出来一个活物让他有些不适应。 “还没睡?” 沈瓷猛抬头,被江临岸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很享受掌控她的快感 沈瓷:“想叫点吃的。” 她太饿了,虽然吃了止疼药,可胃疼还是遏制不住。 江临岸瞥了下眉:“酒店十点之后就不再提供客房服务。” “我知道,不过我下了外卖软件。”沈瓷扬了扬手机,脸上难得有些表情,甚至是那种带点炫耀的得意表情。 不知为何江临岸就被她那表情勾起了兴趣,心口细微的酥痒感又来了。 “你叫了?” “叫了。” “叫了什么?” “寿司。” “就寿司?” “……” “叫了多少?” “一盒吧。”沈瓷努力忍受与这男人之间毫无营养的对话,完了才隐隐觉出他话里的意思。 “你是不是也想来点?” 江临岸却摇头:“不用!”说完冷着一张脸抬腿往书房走。 沈瓷莫名其妙,捏着手机,却见江临岸很快又折了回来。 “你是用手机点的单?” 沈瓷:“……” 江临岸:“软件上直接下单?还是有送餐电话?” 沈瓷顿了顿:“都行!” 江临岸:“那有酒吗?” 沈瓷听到这个问题,眉头很明显的皱了一下。 大半夜他想喝酒?跟谁喝?他一个人喝?…沈瓷内心一大段心理活动,可最终到嘴边的也就一句最简单的话:“我帮你问问吧。” 她重新拨了外卖电话,那头很快就接通了,沈瓷坐在沙发上认真跟日料店里的人交涉,而江临岸却像事外人一样靠在门上看着。 当时他是怎样一种心情?有些愉悦,有些宽慰,甚至有些得意。 江临岸享受沈瓷愿意满足他要求的快感,能够让他心里的某种酥痒得到缓解,可是缓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空虚,这种空虚感能够催生出人心深处更为可怕的贪欲。 当然,当时他还没想那么多,也没渴求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沈瓷为他打电话要一瓶酒而已。 “抱歉,酒不是我要的,我问清楚再告诉你。”沈瓷交涉到一半捏着手机转身。 “请问你想要什么酒?那边只有听装啤酒和清酒!”她询问的目光与江临岸撞上,江临岸用指腹在额头扫了一下。 “算了,不喝了,你挂了吧!”说完转身进了书房,“砰”一声,门再度关上。 沈瓷只觉背脊一凉,那会儿她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牙齿磨了两下嘴皮。 这男人,耍她?有劲么? 可她不知道门后边江临岸的表情,因为江巍电话而导致的郁结之气几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得意和舒坦。 天知道他多享受这种完全掌控沈瓷的快感。 江临岸将手头剩下的一些工作做完,再次走出书房已经一个小时之后了。 凌晨两点多,整个西山镇都被拢在秋夜的星空之下,万籁俱寂,房间里一丝声音都没有。 江临岸先朝卧室看了一眼,门开着,床铺平整如初。 再转向客厅,大灯灭了,沈瓷只留了沙发旁边的一盏落地灯,微弱的光将客厅照成暖橘色,茶几上有喝剩的半瓶水,开了盒的止疼药,还有三两个寿司,而沈瓷就合衣趴在沙发扶手上,已经睡着了。 她情愿这么窝着也不愿去卧室床上睡,应该是个任性又极度带有戒备心的女人。 江临岸皱了下眉,将疲惫的身体靠在客厅墙沿上。 黑暗中“噼啪”一声,他点燃了一支烟,就着沈瓷的睡颜慢慢抽完…… 她难得一宿好眠 兴许是太累了,沈瓷那一觉居然睡得出奇安稳,醒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快晒屁股了,床头闹钟指向8点整。 八点整,床??!! 沈瓷几乎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身上盖的薄毯顺势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她昨晚明明睡在客厅沙发的啊,怎么到了床上? 沈瓷三两步从卧室出去,房内空无一人,甚好的秋日阳光已经撒满整个客厅。 江临岸的东西已经没有了,连她昨晚没吃完的半瓶水和几个寿司都不见了,空盒子和空塑料瓶却被扔在旁边纸篓里,茶几上还留了半缸烟蒂,止疼药盒下面压了一张纸。 “实在叫不醒你,已经跟前台打过招呼,你走前补下退房手续!” 言简意赅,没有落款,不过字迹苍劲狷狂,倒与沈瓷印象中的那男人有些匹配。 江临岸的言下之意是他先走了。 沈瓷捏着信签纸重重敲了下脑袋,上午八点,她这一觉竟然连续睡了七个小时,这对于一向睡眠糟糕的沈瓷而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大概是吃了药的缘故吧!她将难得的半宿好眠归功于药物。 江临岸一大早便开车去温家接温漪,再送她去虹桥机场。 早饭是温家保姆提前准备好的,现磨咖啡用保温杯装着,还做了一些其他点心,给她带路上吃。 车里放着舒缓的日文歌曲,温漪边跟着哼边吃早饭,看出来心情不错,还捏了一块凑到江临岸嘴边。 “吃不吃?” 江临岸撇了一眼,又是寿司,突然想起昨晚的场景,不由拧了下眉。 “不吃,开车呢。” “哦!”温漪自个儿吃了,吃完舒展双腿伸了个懒腰,不巧脚底磕到了一样东西,捡起来,很小的一枚半旧手牌,一面刻了“西山疗养院”几个字,另一面… 温漪将手牌翻过来…… “沈卫?谁是沈卫?” 江临岸转头看了一眼,问:“哪来的?” “你车里捡的啊,什么东西?” 江临岸也不清楚,但能确定应该是昨晚沈瓷坐他车的时候落下的。 “可能是哪位客户掉的吧。” “……” 很快两人抵达虹桥机场,江临岸陪她进去候机,却听到广播里提醒飞西宁的航班晚点半个小时,原本已经到安检口的温漪又折了回来。 “还不打算进去?” 温漪指了指前面的航班显示屏:“天意如此,让我可以跟你多呆半个小时。”表情略带俏皮,言语里却是满满的留恋之情。 江临岸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走过去,稍稍握了握温漪的手。 “要不找个地方坐坐?” “不用!”温漪就势反握住江临岸的手指,越到临别之际她越能感受到内心煎熬与不舍。 “就在这吧,陪我站一会儿,站一会儿就好。” 江临岸也没再说什么,陪温漪站在那儿,可安检口人来人往,他一个大个子杵那实在碍眼。 “要不还是找地方坐吧。”江临岸拉过温漪脚边的小行李箱,正打算往对面椅子走,可身子猛一个踉跄,温漪突然从后面将他抱住。 就那一刹那,身体的感官在同一秒趋于僵硬,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江临岸措手不及。 温漪却沉浸在离别的不舍中,将脸迈进他的背窝,深呼吸,似要将他身上的味道全都刻入记忆中。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温漪……” “温漪?” “别动!”身后的温漪出声,手臂死死缠住江临岸的腰,“让我抱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她平时并不是喜欢将喜怒都放在嘴上的女人,但临到节点也从不压抑隐藏。 她迷恋这个男人,从第一眼见到就知道此生非他不可,两人从相识到交往,再到如今水到渠成地朝着婚姻迈进,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只是这一年多来温漪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青海,她那边的支教工作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完成,所以两人始终聚少离多。 温漪难得回来一趟,江临岸又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抽身全程陪同。 这些温漪都能理解,也知道江临岸在联盛的处境并不好,所以她能容忍他的忙碌,只是心有芥蒂,总感觉这男人对她温柔细致,百般顺从,却独独少了恋人之间该有的纠缠和粘稠感。 这种粘稠感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两人会为了一点小事争执,也会因为长久不见面而难忍思念跟对方说“我想你”,甚至会因为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做出一些冲动的想法,可这些搁在江临岸身上全都不存在,甚至两人连最基本的肌肤之亲都没有。 他永远温雅有加,彬彬有礼,却又能维持在那种恰好的距离,没有太亲近,也没有太疏离。 就像现在这样,人来人往的机场,温漪主动抱住了他,他却双臂垂在两侧,身体僵着,不说话,不感动,却也不拒绝。 “临岸?” “……” “我走了,你会不会天天想起我?” 江临岸轻轻皱了下眉:“会!” “那想我的时候怎么办?” “给你打电话,每周两次!” 真是每周两次啊,不多也不少,这是他保持了一年的习惯,雷打不动。 温漪有些失望,其实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个答案,她希望江临岸也能给她制造一些惊喜,比如因为她的一句“我想你”而连夜飞去青海,可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选的是极度理智又克制的男人,那些狗血偶像剧里才有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我知道了,那我等你电话!”温漪又在他背上腻了一会儿才松开手。 江临岸转过身来,终于有些不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进去吧,联盛捐赠仪式的时候我去那边看你。” “好。” “路上小心,飞机落地之后给我发条信息。”这些细微的关怀他总是做得很好。 温漪笑了笑:“知道了!”从江临岸手里接过拉杆箱,依依不舍地走入安检口排队。 排到一半的时候她又回头,那个男人依旧站在那里,朝她挥了挥手。 人来人往的虹桥机场,背后落地窗有大片阳光照进来,他那天穿了件浅棕色的线衣,里面是最简单的白色t,一改平日里总是衬衣西装的严肃装扮,淡淡扯着嘴角笑,站在人群中间显得夺目又卓然。 这是她以后要嫁的男人啊,要与之共度余生的男人啊! 温漪那一刻突然就不想走了,管什么人生情怀,管什么父亲生前的遗愿,她不要再去青海那种连打个长途电话都要爬高凑信号的地方,只想留在这个男人身边,一直牵着他的手,不再分开。 “临岸!”温漪突然大喊一声,拖着行李箱往回跑。 江临岸被她吓了一跳,刚想说话,温漪一头扎进他怀里,撞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勉强抱住她,问,“怎么了?” 温漪摇头往他胸口钻,呼吸混乱。 “我不走了行不行?” 沈瓷去见了阮芸 江临岸有点无措,他印象中的温漪性格懂事大方,很少有这么粘人又胡闹的时候。 “如果今天不想走,我帮你改签。”他心里有些反感这种胡闹,但嘴上还是顺着她,可这不是温漪所渴望的回答。 她多么希望江临岸也能紧紧搂住她,然后欣喜若狂地要求她留下来,可他没有,他总是理智第一。 “开玩笑的,那边还有好多学生在等我回去上课!”温漪强作欢笑地从他怀里出来,用手揉了下眼角,又握拳捶了一下江临岸的肩:“好了,我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工作别太拼命,我等你去热贡找我!” 温漪朝江临岸挥挥手,又想起什么。 “哦对了,少抽点烟,刚才抱你的时候觉得你身上烟味很重!” 江临岸:“……” 沈瓷在房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去前台结账。 “房费多少?” “房费?”刚轮岗的前台不明就里,拿着沈瓷的房卡在系统里查了一遍。 “这间房的费用已经结过了,您交下房卡就行!” 沈瓷倒没想过江临岸会提前将钱结掉,不过想起之前车祸现场,他甩过来一沓钱要求私了的态度也知道这男人应该不缺钱。 “谢谢!” 沈瓷收了钱包,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前台。 “抱歉,能否帮我查一下昨晚8712号房的那位先生叫什么?” “啊?”前台手里还拿着沈瓷刚交过去的房卡,卡套上明明白白写着“8712”几个数字。 “您昨晚不就住这间房?” 沈瓷愣了一下:“我其实跟他并不认识。” 前台服务员:“……”愣是懵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扯了个笑容,“抱歉,如果您与住客不认识,那我们酒店有规定,不能对外透露住客信息。” 沈瓷有些失望,其实她多此一举只是想知道那男人的名字。 好歹两人也见过几次面了,还共住了一晚。 哦对了,他还欠她一笔修车钱。 “算了,谢谢!” 沈瓷从酒店离开,打车又折回了医院,那会儿都已经快十点了,她在医院门口的花店包了一束矢车菊。 医院里人来人往,她直接去了阮芸的病房。 门开着,阮芸靠在床头,一手捏着车厘子往嘴里扔,一手捏着手机讲电话,抬头见沈瓷站门口,将嘴里的樱桃迅速嚼完。 “先不跟你说了,等我回去再找你算账!”完了电话掐掉,抱着大半碗樱桃愤愤看着沈瓷。 沈瓷踱步进去 阮芸抽了纸巾擦手,问:“你还有脸来看我?”态度有些恶劣,不过言语里并没有过多排斥。 沈瓷也不生气,只是将手里的花放到床头柜上,再压低上身,凑到阮芸面前。 “谁说我是来看你?我只是来向你求证一点事!” “什么事?” “关于这个孩子…”沈瓷眼梢瞄了一眼阮芸平坦的肚子,现在那里搁了半碗樱桃,樱桃是刚洗过的,血红血红的一颗颗拢在一起,上面还沾着小小的水滴。 阮芸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沈瓷是在某次书商酒会上,那天陈遇带着沈瓷一起出席,满场都是衣香鬓影,唯独沈瓷穿了件桑蚕丝的白衬衣和黑裤子,妆也化得很淡,全身除了一块腕表没有任何多余配饰。 那样的装束看着简单,可在一群妖娆花枝里反而显得不凡。 怎么讲呢,沈瓷第一眼给阮芸的感觉是冷淡,清高,但并不令人讨厌,因为她从小见多了卖萌撒娇的心机婊,反而沈瓷这样无一丝谄媚气的女人更让她欣赏, 可是接触几次下来,阮芸有些害怕沈瓷的眼神,那双瞳孔看着平静无害,可关键时候好像能从里面突然射出箭来。 就像现在这样,沈瓷盯着她的小腹看,阮芸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无处可藏。 孩子的父亲 “孩子没有了,都是被你害的!”阮芸梗着脖子反击。 沈瓷轻哼一声:“真的?” “不然呢?” “好,那我去问问孩子父亲?” “发生这种事,陈遇哥不会再想见你了!” 沈瓷挑了下眉:“你觉得我是在说陈遇?我说的是孩子的父亲!” 阮芸一下跌靠在床头…… 沈瓷突然变了脸,阴寒无比,她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快贴到了阮芸脸上。 一字一句说:“你在外面怎么胡搞我不管,孩子是谁的我也不会管,但你别去利用陈遇,他不欠你的,你要是敢伤他分毫,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以后没脸见人!” 沈瓷说完起身,跨步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咚”一声。 那只装樱桃的碗从床上滚了下来,血红的果子散了一地。 “你这算什么?在替陈遇讨公道?还是说你反悔了,不想履行之前的承诺?” 沈瓷站住脚,却没有回头:“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利用孩子去骗陈遇。” “什么意思?”阮芸从床上下来,声音也变得嘲讽,“你不是不在乎陈遇哥么?你能为了罗建坤那点广告费就答应我去跟他办离婚,现在这会儿又来当救世主?多虚伪,多恶心!” 沈瓷当没听见,继续往外走。 身后阮芸发了疯似的追出来,冲着她的背影喊:“别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你很在意他的样子,如果我利用了他,那你又何尝不是?而且你利用得更彻底,更卑鄙!” 沈瓷当什么都没听见,加快脚步,几乎是一口气走到了停车场,上车后关了门,从包里翻出一支烟来迅速点上。 抽烟这事是大学时候开始的,背地里偷偷抽,被发现后狠狠挨了一通批,之后没再抽过,一直到四年前。 四年前她重新开始抽,有一阵子抽得很厉害,后来遇到陈遇。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诗集发布会上,沈瓷问同样来参加发布会的陈遇借烟,陈遇没肯,盯着她看了几秒,说“女孩子抽什么烟”!。 大概沈瓷这么多年也就依了陈遇那一次,自那以后她真的很少再抽烟,直到前段时间才又抽上。 沈瓷坐在车里将一根烟抽完,摁了烟头,系安全带准备离开的时候手机响了两声。 陈遇的电话,她没接。 沈瓷在医院门口随便吃了一碗面,回甬州的高速上接到陈灼的电话。 “姐,你和阮芸还真是神通广大啊,去了趟苏州就把坤达搞定了!” “怎么了?” 陈灼声音激动:“你说呢?看来新招的助理是福星啊,刚坤达那边打电话过来说续签两年合同,预付款下午就到!” “知道了!”沈瓷很平静地挂了电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看,正午的太阳悬在半空中,光影照着路边的路牌,路牌上写明距离下一个高速出口还有2公里,车速加快,1公里,500米……已经看到了出口箭头的指示牌,沈瓷突然拧了转向灯,车头急转,从高速路口开了下去…… 她有很重要的东西落他车上了 江临岸将温漪送走后便开车返回甬州,经过苏州路段的时候接到老姚的电话。 “江总,您还记得上回追尾那辆车的车主吗?” 冷不丁被老姚这么一问,江临岸恍了一下神,放慢车速:“怎么了?” “她刚才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可能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您车上,又没您号码,让我跟您联系一下。”老姚声音挺急,完了又自言自语,“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追尾她能把啥掉您车上啊?” 江临岸却听懂了意思。 “行了,我会跟她联系!”他掐了电话,借手从钱包底层摸出追尾那次沈瓷给他塞的那张名片,再照着上面的号码打过去。 那边只“嘟”了一声便很快接通了。 江临岸:“喂,是我!” 沈瓷:“我知道,我知道是你。” 她一下就听出江临岸的声音了,口吻又喘又急,还混着那头呼呼的风声,好像是赶了很远的路站在野外风口,完了她也不等江临岸开口,直接说:“昨晚你送我去医院的时候可能有东西落在你车上了,是块铜质小手牌,巴掌大小,上面系了根紫色手编的绳子,麻烦能不能在车里帮我找找?” 那大概是江临岸第一次听沈瓷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听出她语气里有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甚至带了点低卑的恳求和焦虑,实在是与她之前永远一副冷清自若的样子反差太大,而这种反差就像是一个钩子,勾起了江临岸的好奇心,也勾起了他心里隐约蛰伏的那种痒感。 他抬眼看了看前方路牌,距离阳澄湖出口大概还有5公里。 “东西在我车上。” 沈瓷那头愣了一下,江临岸听到很细微的一口舒气声,大概是东西找到了她心里落了块石头。 “那你还在苏州吗?如果在的话麻烦把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过去取!”沈瓷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定。 江临岸瞄了眼刚才被温漪随手扔在仪表台上的手牌,手牌正好反面朝上,上面刻了“沈卫”两个字。 沈卫是谁? 同样姓沈,是她什么人? 不过就刚才沈瓷的反应可知这块手牌对她很重要,重要到一向冷面的人也会出现焦灼情绪。 江临岸轻微地拧了下眉:“你现在在哪?” “什么?” “我问你,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 沈瓷给的地址实在不好找,车载导航上甚至都不肯显示。 江临岸一路摸过去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越开越偏,进了山,绕了很久终于找到沈瓷在电话里说的那条柏油马路,两边全是香樟树,这个季节枝叶茂盛,树冠苍郁庞阔,看着像是上了一点年纪,而沈瓷就站在路边一棵树下,她身上还是昨夜穿的那件单衣,风一吹,衣摆扬起来,整个人在树荫下显得更加单薄。 江临岸心里突然又有些不舒服,他将车停好,下去。 沈瓷见他下车立马走过来,可能是走得有些急,头发都被风吹乱了…… 他回头来找她 “谢谢,还让你特意跑一趟。”说完便抽过江临岸手里的牌子。 江临岸没想到她动作会这么快,几乎是抢的,弄得他心里更加不爽。 “为什么不坐在车里等?”口气不好。 “什么?”沈瓷也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只是从最近几次浅显的接触可知这男人说话做事经常不合情理。 “这地方难找,我坐车里怕你看不到!”她还是试着解释了,只是口气很冷淡。 江临岸没再说话,抿着唇线,只一味盯着沈瓷看,沈瓷被他看得不自然,将头往旁边偏了点,刚好一阵风刮过来,头发被撩开,露出还有些肿的脸和大半截细长脖子。 江临岸又很轻微地皱了下眉,却没要走的意思。 沈瓷觉得跟这男人相处实在压抑,她撩了下头发,声音淡淡:“那么,我先走了。”这话只是通知,没有任何征求他意见的意思,说完抬腿就走,只留给江临岸一个背影。 江临岸这回眉线直接拧到了一起,心里极度不舒服,莫名其妙的焦躁不爽! 沈瓷穿过马路,刷手牌进了路对面的一扇铁门,铁门打开,她进去拐了个弯,很快消失不见。 江临岸也不急着走了,看了眼对面门口的警卫亭,两侧各有穿着制服的守卫站在哨岗上,身姿笔直笔直。 他摸出烟来点了一根,拨通于浩的电话。 “在不在办公室?” “你说呢?温漪一回来就见不着你人影,中午不是要留下来替你陪客户吃饭?”对方是满满的抱怨之声,江临岸半眯着眼,懒得理会他的情绪,直接问:“知不知道新锐杂志社的来历?” “新锐杂志社?”于浩搞不懂江临岸突然提这茬做什么,不过记得之前他也问过一次。 “哦你说大塍旗下那本三流杂志对吧?” “对,什么来历?” “能有什么来历啊,那本杂志好像是两年前新办的,一直半死不活,黄玉苓早就想把它结掉,是陈遇一直力保,而且很奇怪,这次收购名录里这本杂志居然不卖。” 江临岸撇了下眉,这事他也是前几天刚知道。 原本新锐是在收购名录里的,一开始江临岸的方案里当然不肯要新锐,毕竟是亏钱买卖,他收回来有什么用,但黄玉苓坚持要把新锐加进名录里,说新锐挂在图文公司下面,也算是文化产业,必须打包一起卖给联盛,后来江临岸想了想,反正一本小杂志也不值几个钱,所以就一并收了,但前段时间和大塍沟通意向书的时候陈遇突然要求将新锐从收购名录里剔出来,如此来来回回,为了一本小杂志折腾,当时江临岸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江巍倒答应得爽快,毕竟那本杂志买回来也是直接关门遣散的,现在大塍不卖就更好了。 不过现在江临岸知道了沈瓷和陈遇的关系,大概也就明白了为何陈遇要为一本小杂志来回折腾。 “你好像对这本杂志很感兴趣?”于浩问。 江临岸哼笑一声:“我不是对这本杂志感兴趣,是对里面的人,能不能帮我查下新锐主编的背景?” “当时审核资料里有吧,你等一下!” 于浩打开电脑,翻了半天才翻到新锐的资料。 调查她的背景 “主编姓沈,全名沈瓷,诶有照片耶……还是美女,很年轻,不过看着面相不大好……” 于浩一见女人就开始犯毛病,叽叽歪歪在那边自顾自地讲了一串。 江临岸:“……讲重点!” 于浩:“我哪句不是重点?” 江临岸有些不能忍:“再废话我让老彦治你!” 于浩一听“老彦”就规矩了,嘴里“嘶”了一声:“行,你要听什么重点?” 江临岸:“她的背景资料。” “背景资料?你要查一个小主编的背景资料干嘛?难道她还能通了天不成?”又是一通废话,就是不办正事。 江临岸用手指敲了下额头,努力忍。 “我自然有用,你查不查?不查我今晚让老彦叫你吃饭!” 一句话就把于浩说死了。 “行行行,算你狠!”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齿,随后那边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研究。 “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很普通的履历,26岁,外地人口,苏州m大中文系毕业,毕业之后就来了甬州,最初在大塍传媒当记者,后来就成了新锐杂志的主编。” 江临岸拧了下眉:“家属近亲呢?” “近亲?”于浩又仔细看了遍沈瓷的资料,“家中独女,父母双亡!” 江临岸:“什么?” 于浩:“家属关系那一栏就这么写的啊!” 江临岸:“……” 挂了于浩的电话,江临岸指端的烟已经烧掉了一大截,路口的风越来越大,他将烟咬在嘴里,透过重重白雾看路对面紧闭的铁门。 铁门关着,旁边墙上挂了块牌子,牌子已经很旧了,斑驳的漆面上却写了气势磅礴的几个大字——“xx军区苏州西山疗养院” …… 疗养院建立的年数已久,特护区在大院最后面,需要走过一条很长的水泥路,水泥路两旁是成排的香樟,葱葱郁郁已经长了半个多世纪。 穿过香樟树是一片人工湖,这个季节湖面上的荷花全都已经谢了,只剩一些冒在水面上的残枝败叶。 沈瓷站在湖边突然就停了脚步,拽着那块手牌,习惯性地伸手摸烟,摸到一半想起来这里全院禁烟。 “小沈?” 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沈瓷回头,妇人拿着刚洗好的饭盒站在她面前。 “桂姨…” “怎么突然跑来了?”被称作桂姨的妇人有些惊讶。 沈瓷将烟盒又装进包里:“刚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那怎么一个人站这?今天外面挺冷的,走,跟我进病房。”桂姨热络地去拉沈瓷,沈瓷却站住脚,捏着手里的牌子。 “我一会儿还要赶回甬州,就不进去了,想来问问最近的情况。” “这样啊!”桂姨将饭盒夹在腋下,笑着回答,“都挺好的,还是老样子,要不你还是自个儿进去看看他吧,也不耽误多少工夫。” 沈瓷想了想,还是作罢。 “不用了,下次我抽时间再过来。”说完转身就走,像逃似的。 桂姨还追了几步,可沈瓷腿长,很快就走远了,桂姨只能站在湖边摇了摇头,嘴里喃喃:“作孽哟。” 他每晚都要喝酒 江临岸在车里又打了几个电话,抬头见沈瓷从铁门里匆匆走出来,刚好有几辆车子经过,她便站在斑马线上等,等的空档摸出烟来。 她当时就侧着头,一只手挡风,一只手点火,白雾蒙蒙里面,她眯起眼睛吸一口烟,车影从她面前擦过,白雾很快就被车影吹散了,她咬着烟过马路,风很大,她需要用一侧手抱着另一侧肩膀才能抵寒。 江临岸坐在车里没出声,看着沈瓷上了自己的车,也不知道她在车里干什么,车子一直停在原地没动。 沈瓷坐在车里给陈遇打电话,响了好几声一直没人接,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那边有人说话了。 “喂,小瓷姐……” “陈韵?” “嗯,我在我哥这里,他还在睡觉。” 那会儿都下午了,居然还在睡觉? 沈瓷拧着手机。 “那我晚点再给他打。” “等等!”陈韵将她喊住,顺了一口气,“小瓷姐,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哥?” 沈瓷捏着手里半截烟蒂没接话。 “我哥早晨才从苏州赶回来,昨晚的事我也听我妈说了,我不管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但看得出我哥很难过,还有上回你流产的事……”陈韵说到这便停顿了一下。 “这事我妈应该还不知道,我哥一直瞒着,可我听林嫂讲我哥这几天回来每晚都要喝酒,喝半醉才能睡。” 陈遇和黄玉苓不住在一起,他另外有单独住处,晚上喝酒应该也没人会管。 “小瓷姐,我看得出来,我哥很在意你!” 陈韵其实是个挺火爆的丫头,有富家千金身上该有的跋扈和张扬,也只有对着沈瓷的时候才能规规矩矩讲几句话。 沈瓷坐在车里没吱声,连续吸了好几口烟,车里很呛,她索性开了车窗。 风很大,直直往里吹,灰尘卷着冷空气,弄得人眼睛发酸。 “小瓷姐?” “我知道了。”沈瓷用手指捻了下眼梢,“醒了让他给我打电话。” 她挂断,直接收了手机,将抽剩的一小截烟屁股从窗口扔了出去,车窗再度关上,沈瓷正准备发动车子,外面却有人敲玻璃。 “我现在就走!”她转身赶紧去拉安全带,以为是来催她挪车的保安,结果眼梢一撇,沈瓷一时愣在那儿。 “你…”话音刚起,车窗外面扔进来一样东西。 江临岸气定神闲地站在外面:“穿上!” 沈瓷:“……” 她懵了几秒,看了眼扔进来的男士外套。 “谢谢,我不需要!” 想要将外套再递出去,可江临岸已经插着裤袋走了。 到底沈瓷还是对他不够了解,这个男人向来作主惯了,只有别人顺从他的份,哪容得下任何拒绝。 只是沈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弄得有些诧异,打算出去追,想想又觉得矫情,只能作罢,捏着手里的衣服,薄羊绒款的开衫,棕色,质地柔软,摸在手里似乎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余温。 沈瓷心口很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后视镜里的男人已经走远,但还能看得出他的身形,背影颀长挺拔,只着一件白色t,有些坐皱的下摆在风里轻轻晃动…… 求婚,此后共度余生 沈瓷到杂志社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她倒了一杯温水进去,开了灯,坤达新发过来的合同就搁在桌上,薄薄几张纸,上面却写了一个庞大的数字。 想想也真是讽刺,她创办新锐已经快两年了,一直很用心地在做每一期。 新锐从创刊开始便定义为严肃杂志,不靠炒作不靠卖弄,更没有现在媒体惯用的吸睛套路。 沈瓷的初衷是要用手里的笔来呈现每一个真相和事实,但是初衷虽美,现实却有些残忍。 当今碎片式阅读时代,手机app和电子书已经成为读者的主要阅读工具,先不说还有多少人愿意买杂志看,就算有人买,也大多喜欢看有爆点和刺激的东西,至于真相,谁管你真相是什么样子! 沈瓷将手里坤达的合同又搁回桌上,一口气喝光了整杯温水,身上终于暖和一些了她才打开电脑进入word页面,眼前是橘黄色的桌灯,屏幕上却是空白的茫茫一片…… “你叫?” “沈瓷!” “慈悲的慈?” “瓷器的瓷!” “哈…那应该挺容易碎的!” “……” “开个玩笑,不过你也喜欢连潮生的诗?” “谈不上!” “那怎么会来参加他的诗集发布会?” “来看看。” “哦,我也是来看看,不过没想到他的诗迷还挺多,是不是已故人的书都特别受欢迎?” “……” “抱歉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 “有吧,你的眼神像要吃人了,不过他的诗我也看过几首,写得还算…” “有没有烟?” “什么?” “想抽烟,有没有?” “不是,女孩子抽什么烟!” “就问你有没有?” “……有!” 那会儿沈瓷拿了他整包烟就走,那人在后面追。 “嗨,你光拿烟不拿火?” “……” “走那么快,你不问下我名字?” “……” “我叫陈遇,陈年旧事的陈,不期而遇的遇!” 沈瓷至今还记得当年那场诗集发布会,陈遇追在她后面抢着介绍自己的样子,不由嘴角抽了一下,拉开手边的抽屉摸了烟出来,雾气重重中,前尘旧事如烟,她用手指夹着一点点抽完,脑中思绪渐渐沉淀,最后手上只剩一小截烟头了。 沈瓷将烟头咬在嘴里,一笔一划在屏幕的空白文档上打下四个字——“离婚协议” 陈遇去年从陈宅搬出来开始单住,就住在离大塍传媒大厦不远的一套独栋两层别墅里面,那地方也算闹中取静,不过沈瓷跟他认识这么久也只去过两次。 一次是大概两个月前,总部那边传来消息要将新锐打包出售,已经有审计和律师上门开始收归材料,董事会也基本作了决定,眼看“卖掉新锐”的事已成定局,沈瓷便开车跑去苏州的小屋呆了两天,两天后的周日晚上,她盛装出现在陈遇别墅门口…… 第二次是差不多那晚同睡之后一周了,陈遇相邀她共进晚餐,地点还是选在他住处。 沈瓷以为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饭,可是没想到气氛被他弄得出奇好,红酒烛台玫瑰音乐,还有他亲自下厨煎的牛排,所有一切都能看出陈遇花了一番功夫。 酒过半巡之后陈遇去房里拿了一只盒子给沈瓷。 盒子长方形,有点大,沈瓷以为又是富家公子惯有的伎俩,无非是珠宝首饰之类,可打开却发现里面躺了一本半旧册子,封面用原木色粗纹纸包了一层书皮,打开,扉页是连潮生的亲笔签名…… 沈瓷当时就懵了。 这本诗集早就已经绝版,更何况还是连潮生亲自写的手抄本。 “这算是…” “你打开看看!” 烛光月色中陈遇的声音特别温柔,还带着某种蛊惑力。 沈瓷几乎是手指颤抖着将书打开,一下便翻到了那首诗。 “你跋山涉水,我迎你归门 你满身污尘,我为你洗尽 缘分教我陪你渡一程,让我为你把黑暗驱使 可是孩子,我们总要分离 因为前面有星辰,路上有街灯 你只消跟着光明走 大步向前,走到光亮里去 而我,就此望你,望你繁花似锦地远离 然后收藏你的背影 在原地老去……” 一首诗看完,连潮生的亲手笔迹,沈瓷抬眼看对面烛光下的陈遇,那时候她是什么眼神呢? 惊讶?悲伤?欢喜? 不,全都不是。 陈遇后来跟她讲:“连潮生去世之后他的诗集持续热涨,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搞到他的手抄本吗?可你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 对,沈瓷当时的表情就是什么都没有,目光空洞一片。 “你难道不该激动一下?” “为什么我要激动?” “这可是连潮生亲笔手抄本啊!” “那又怎样?” “你不是喜欢他?” “谁说我喜欢他?” “那为什么会去他的诗集发布会!” “我只是去那找人!” “……” 这下换成陈遇懵了,他费了老大劲弄到这本诗集,搞半天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好,那诗集就当我送错了,你再看看里面。” “嗯?” “看啊!” “……” 沈瓷再度打开本子,在书页夹缝的里面竟然藏了东西。 一枚戒指,纤细的铂金指环,顶端镶了一颗粉色的钻,可能是钻的边缘缝里,书页被蹭破了一点,就破在诗尾那一句:“而我,就此望你,望你繁花似锦地远离,然后收藏你的背影,在原地老去……” 沈瓷举着那枚戒指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向性格也算张扬的陈遇居然用手揉了下额头,表情踟蹰又腼腆。 “戒指啊,这么明显的意思!” “所以呢?” “所以我今晚搞这些是在跟你求婚,我想娶你,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夫妻!” 沈瓷只能呵呵了,她将戒指放到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遇。 “夫妻?你知道夫妻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此后共度余生,唯你一人!” 不愧是大塍传媒的公子,连求婚的说辞都如此煽情又不俗气。 “好,那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对我了解多少?” “不多,毕竟我们真正单独相处也没几次。” “那你还敢和我共度余生?” “有何不可?我只忠于自己的感觉,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快乐,这就够了!” 在陈遇眼里,感情应该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他与沈瓷相识近两年,虽关系一直忽近忽远,但这阻止不了他想靠近她,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的欲望。 “就问你,答不答应我的求婚?” 沈瓷被弄得笑了一下,她真是难得笑啊,结果那笑容绽放在烛光中,像有毒的酒一样一点点渗入陈遇的脾脏。 他都快醉了。 “回答我!” 沈瓷捏起那枚戒指,又看了眼桌上的诗集,被戒指蹭破的地方皱了起来。 “好,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把戒指夹在这首诗的书页里?” “不为什么,连潮生生前就写过这一首情诗!” “你觉得这是一首情诗?” “对,虽然媒体和诗评都一致认为这是他写给女儿的,但我却觉得这是一首情诗,而且是感情很浓烈的情诗!” 为此,沈瓷竟收下了陈遇的戒指。 如今才过去两个月,沈瓷成为了陈太太,但世上没几个人知道,而她又是趁着月色来到了陈遇别墅门口,站在门口她又抽了一根烟,一根烟之后她抬手准备摁门铃,结果门铃还没摁,门却自己开了…… 她这算关心他吗 陈遇拿着外套和车钥匙站在门内,见到沈慈也只是很轻微的愣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惊愕之后脸上只剩清寒。 沈瓷下意识捏了捏肩上的包带。 “准备出去?” 陈遇没回答,关门与她错身而过,三两步便走到了停在门口的车前面。 沈瓷赶紧追上。 “你喝酒了?” 刚才两人擦身而过之时明明闻到了他身上有很浓郁的酒精味。 陈遇没搭理,伸手开车门,被沈瓷拦住。 “回答我,是不是喝酒了?” “不需要你过问!” “你这算什么脾气?不知道喝了酒不能开车?”更何况看陈遇的脸色就知道还不止喝了一点点,他这种状态居然还要开车出去。 “去哪儿,我帮你打车!” “你这算关心我?” “只是不想你惹事!” “呵……惹事?”陈遇苦笑着别了一下头,突然将身子压低,月色中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味。 沈瓷不习惯与人挨得过近,她下意识地挪了挪步子,如此细微的动作都被陈遇看在了眼里。 “我能惹什么事?” “酒驾,就算你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也得想想别人!” “别人?”这次陈遇笑得更大,他将头压下来,几乎逼到沈瓷脸上。 “你不是向来只考虑自己?居然也会顾忌到别人?” 言下之意是说沈瓷自私自利,她知道这男人应该还在为她害阮芸流产的事生气。 “让开,不需要你这种时候来惺惺作态!”陈遇一把撩开沈瓷,伸手就开了门。 沈瓷站稳,上前用身子抵在陈遇和车门之间,车门被她一下就顶了回去,“嘭-”一声,陈遇目光随着晃了晃。 “你…”他满脸盛怒,可在看到沈瓷那一双眼睛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发不出来了。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面对沈瓷他再大的怨愤都无计可施。 “何必这样,我有急事要出去!”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他:“行,那我送你!” …… 菩提是开在护城河岸边巷子里的一间清吧,沈瓷听杂志社的人提过,据说地理位置偏僻,但逼格弄得很高。 她之前没来过,今天算是第一次。 车子开到河边就没路了,再往前就是窄巷。 “停这吧,需要步行进去!”陈遇沉默了一路终于跟沈瓷讲了第一句话。 沈瓷将车停好,陈遇已经开了车门先出去,他看上去神态焦虑,应该是有什么急事。 “等下!” “有事?”陈遇拿着外套站在车外。 沈瓷也下了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这边什么时候结束?结束了我有事找你。” “今晚?” “对,今晚!” 她不想再拖下去,有些事原本开始就是个错误,她需要尽快了结,多错一晚都不行。 陈遇想了想,难得她主动上门来找他,还是心软了。 “行,那你跟我一起进去!” “……” 菩提里面这时段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有乐队在舞台上演奏,低慢的爵士乐,喝过酒的客人三三两两在下面抱着跳贴面舞,人潮涌动,灯光昏暗又暧昧…… 大庭广众下的亲密接触 沈瓷和陈遇混迹其中,擦着别人的肩膀往里面挤。 她真是不喜欢这么嘈杂又浮躁的地方,刚好有托着酒杯的侍应生从她身边挤过,就在沈瓷差点被挤倒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陈遇突然回头握住了她的手。 “看着点!”陈遇一边责备侍应生一边将沈瓷拉到自己身边。 侍应生立马鞠躬道歉:“不好意思!” 电光火石间,沈瓷看到陈遇在暗沉灯光下愠怒的侧脸,他总是这么护着她,而她却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有亲密举止,不应该啊,他们不应该这样! 沈瓷条件反射似地将手抽了回来。 “你跟人约在这里?要不我明天再联系你!”掉头就要走。 陈遇迅速上前拽住她的手腕,粗粗地喘了一口气。 “没人约我,我只是过来把陈韵接回去!” “陈韵?” “对,刚有人给我打电话,死丫头又在这给我惹了事!” “……” 沈瓷跟着陈遇又往里面走了点,进了一条走廊,两边是包厢,人少了,环境明显清幽了很多。 “陈韵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无非是又喝断片了让我过来扛她回去!” 这种半夜接到电话让他去某某地方领人的事陈遇已经干过不止一次了,实在是陈韵从小生性贪玩,黄玉苓压根管不住她,去年大学毕业后更是成天野在外面玩得没个正形。 沈瓷也没再多说什么,跟着陈遇走到一间包厢门口站住脚。 陈遇敲了两下门。 “进来!”男人的嗓音。 陈遇推门进去,沈瓷跟在身后,宽敞的包厢,淡淡的钢琴曲,清雅的环境与外面兼职天壤之别,灯光也比外面走廊要稍稍亮一些,可见沙发上坐了两个男人。 陈遇目光扫了一圈,一眼便看到了趴在扶手上的陈韵,立马上前将她扶起来。 “陈韵,醒醒!” 可死丫头早就已经喝得醉死过去了,哪会听到陈遇喊她,倒是旁边走过来一个男人。 “你是她哥?” 陈遇转身,看了眼身后跟他讲话的男人,身形高瘦,穿了件亚麻格纹衬衣,戴眼镜,长相清秀斯文。 倒不像是会在这种场合对陈韵动手的人。 “刚才电话是你打的?”陈遇问。 高瘦男子将手插在裤袋里,点点头:“对,她在这喝多了,又不肯回去,我只能用她手机联系家属!”男人的声音低磁温润,与这夜店的浮躁环境竟有些格格不入。 站在后面一直没说话的沈瓷突然心口一惊,像是想起了什么。 “周医生?”她脱口而出这三个字。 高瘦男子目光随之越过来落在沈瓷脸上,瞬间探究之后便将她认出来了。 倒是蹲在沙发前面的陈遇有些不明所以,问沈瓷:“你们认识?” 沈瓷立即否认:“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到底还是不想让陈遇知道她曾去看过心理医生的事,而被称为周医生的男子似乎也看穿了沈瓷的心思,没有揭穿。 而陈遇却仿佛来了兴致,他从沙发前面站起身,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了两眼。 “你姓周,周彦?” 男女通吃 这下高瘦男子倒真的惊到了,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不确定地问陈遇:“我们之前认识?” “不算认识,但这几年也没少听人念叨你的名字,今天总算是见到真人了!” 沈瓷:“……” 周彦:“……” 这算什么情况?有些杵,倒是沙发上另外一个始终没吱声的男人突然“噗嗤”笑了一声。 他一笑,周彦回头扫了一记冷光,那人立马就安分了。 陈遇也没多作解释,只是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周彦的肩膀。 “刚才谢谢你给我打电话,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见面!”说完便拖着陈韵出门了。 沈瓷看了眼始终没什么表情的周彦,礼节性地向他点了下头,很快也跟着陈遇出去。 包厢再度恢复安静。 周彦看着沈瓷离开的背影,站在原地终于皱了下眉,回头对上窝在沙发里一脸看好戏的于浩。 于浩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眉毛一扬:“老彦,刚那两个也是你的死粉?看来现在是男女通吃,功力见长啊!” 被如此调侃,周彦还是面无表情,踱回沙发喝了一口茶,悠悠盯着于浩:“男女通吃?” 于浩瞥了下嘴,赶紧埋头假装看表:“擦临岸那小子怎么还没到?又打算放我们鸽子?” …… 从菩提到停车的地方有一段距离,陈韵一米六五的个子拖着确实有点重,到后来陈遇几乎就是把她扛肩膀上了。 一路颠过去,陈韵被颠得有点要醒的迹象。 “怎么说?……嗯?” “为什么打你电话一直不……一直不回复我?” “前几年给你发的邮件呢?……发了那么多,那么多……,我以为你死日本了!” “……周彦…” “倒是给句话啊!” “给句话行不行?好歹劳资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为你甚至…咳……甚至改了高考志愿……” 陈韵稀里糊涂地一路瞎逼逼,恨得陈遇重重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 “闭嘴,还嫌不够丢人?” 像今天这种情况,想也知道肯定是陈韵自己主动送上门去向人表白,结果遭到对方拒绝,想想确实也够丢人的,好歹陈韵有颜有身材,还是堂堂大塍传媒的千金。 只是感情这种事……沈瓷不懂,她在这方面几乎没有发言权。 “那个……”护城河边的风有点大,沈瓷下意识地搂了下膀子问,“陈韵与那个人,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谁知道!”陈遇扛着陈韵,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真要算,最多也就是校友关系吧。他是陈韵以前学校的学长,陈韵初中部,而他已经快高三毕业,之后陈韵为了跟他念同一首大学,偷偷改了高考志愿。” “那两人有交往过?” “没有,完全是这死丫头一厢情愿,等她上了大学才知道对方早就去日本了。” 说到这事陈遇不免唏嘘,他了解自己的妹妹,从小到大都是吊儿郎当三心二意,学东西三分钟热度,就连中意的鞋子包包首饰也都是喜新厌旧,当初她成天在网上说自己有多喜欢周彦,甚至嚷着要去日本找他,陈遇也都只以为是小姑娘的一时心性,等心性过了她会重新迷上其他男人,可是谁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发了疯一样喜欢那个遥不可及的男人,就像中邪似的。 对,中邪似的。 陈遇不由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沈瓷,夜色皎皎中她穿着单薄的黑色上衣,头发散乱披在肩头,面目一如既往的冷清。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如两年前他第一眼在连潮生诗集发布会上见到的沈瓷一样,安静,寡淡,站在那问他要烟,疏离里又透着一丝坚韧。 自己一下就迷上了,当时也只以为肯定是心血来潮,因为自己不可能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可是两年之后,心血来潮的着迷变成了痴狂,痴狂再变成纠缠,甚至不惜将纠缠变成占有,直至她永远成为属于自己的女人。 “你看着我做什么?往前走啊!” 陈遇:“……” 她选择了他 陈遇直接把陈韵扛到了停车场旁边的马路上。 陈遇:“我带她打车回去!” 沈瓷:“还是我送吧!” 陈遇:“不用,我得先把她送回我妈那。” 言下之意是他要先去陈宅,那里大概是沈瓷最不想去的地方,因为有黄玉苓在,黄玉苓对她的憎恶真是根深蒂固的,陈遇知晓这一点,所以尽量避免她们两人见面。 “况且去那你也不顺路,我打车反而方便!”他永远这么善解人意地为她找台阶下,沈瓷在心里默默压了一口气。 “好,那我给你叫车!” 深夜酒吧附近总是不乏有排队等候接客的空车,沈瓷随便招招手便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 她帮着陈遇将陈韵塞进车后座。 “对了,你今晚找我有什么事?”陈遇扶着出租车的车门问。 沈瓷想了想,摇头:“等过两天再说吧,我会联系你!”挥手算是告别,她转身往自己车那头走。 刚开了门打算坐进去,听到身后陈遇喊:“等一下!” “……” “把我外套穿上!” 陈遇追过来,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要往沈瓷身上披,沈瓷下意识地往后缩步子。 “不用了。” “什么不用?大晚上跑出来穿这么少,脸都冻白了!”边说边将手臂绕到沈瓷身后去,强行要将外套罩她身上,沈瓷接受不了这么近距离与他贴近,身子一个劲往旁边躲。 “真不需要!” 结果这么一躲外套就落了地,双方气息都是一窒。 气氛过于僵了,沈瓷无奈地闭了下眼睛。 “真不需要,我带外套了!” 她立即凑到车里去拿了一件外套出来穿上,棕色的薄羊毛开衫,松松垮垮地裹住她单薄的身子。 如此明显的拒绝,陈遇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默默将自己的外套捡起来扭头走了。 不远处的出租车很快发动离开,风外这边吹过来,沈瓷又裹了裹身上的开衫,隐约闻到上面陌生的烟草味道。 她刚才那么对陈遇是不是挺矫情? 沈瓷重重喘了一口气,回头,一怔,见月色中立着一个颀长身影。 江临岸揣着裤兜,慢慢从自己车边走到沈瓷面前。 他还是白天离开疗养院时那件白色t恤,而外套此时正被沈瓷穿在身上,宽又长的袖子,沈瓷一条手臂圈在胸前,柔软的毛料被她几乎快要抓皱了。 江临岸想到她柔软纤瘦的身子正被裹在自己的毛衣里,不由轻淡一笑:“又见面了!” 是啊,又! 一天之内见了两次,从苏州到甬州! 沈瓷突然心里有些烦躁起来,皱着眉,抓着带着他体味的袖子:“外套我洗好之后再还给你!”说完便上车走了。 江临岸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沈瓷那辆蓝色polo窜入车流中消失不见,他才悠哉地踱着步子往巷子里走,嘴角一直留着一抹笑。 当时他心里居然生出一个很幼稚的想法——她拒绝了陈遇的外套,而选择了他的毛衣。 就如天平两端,最终她倾向了他,选择了他。 这真是一个让江临岸觉得既振奋又无聊的想法。 天上掉馅饼 那晚回去沈瓷又是一宿无眠,挨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差不多十点才到杂志社,一进门就见每个人都神清气爽,特别是方灼,端着一杯刚煮的咖啡凑上来献殷勤。 “姐,最近我们杂志社是不是踩了狗屎运?” 沈瓷接过咖啡白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方灼喘了一口气:“三分钟前,就您踏进来的三分钟前…”他口气激动,好像心里揣着什么了不起的大消息。 “星光医院知道吧?” 沈瓷:“……” 方灼:“那边刚打来电话,说有跟我们签订长期合作的意向!” 沈瓷手臂一抖,一杯咖啡倒撒了一半。 “姐,你是不是也没想到?” 谁能想到? 星光医院近几年合作的广告媒体都属一流,选择新锐这种小杂志的概率几乎为零,现在对方主动提出要长期合作,这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只是没人会去细想这么大一块馅饼怎么会无端砸在自己头上,就当中了乐透,所有人都沉浸在激动的喜悦中。 “主编,这次逮到这么肥的主,你是不是要请大伙儿搓一顿?” “对对对,我们要求也不高,就对面的醍醐居吧!” “……吃大闸蟹吗?这季节正好!”方灼帮腔,一脸振奋。 沈瓷捏着手里马克杯瓷柄,剐了他一眼:“你很闲吗?下期封面定稿了?” 方灼:“……” 众人:“……” 各自讪讪互相看了一眼,作鸟兽散,原本很热烈的气氛被沈瓷一桶凉水浇到底,社里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沉闷。 沈瓷端着剩下的半杯咖啡进了办公室,刚坐定,阮芸的电话就来了。 接起来,对方开门见山:“我已经按照之前的承诺兑现了,你呢?” 沈瓷用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我正在办!” “还要办多久?无非是签个字的功夫!要不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要看到你们的离婚协议书,不然坤达的合同我都不能保证一定会给你!” 阮芸这姑娘的特点在于她永远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懂得用自己的优势来攻克对方。 沈瓷只能苦涩一笑:“你不怕我把孩子的事告诉陈遇?” “怕啊,以前怕,可是现在不怕了!因为已经死无对证!” 好一句“死无对证!” 孩子已经化成一滩血水,再也没什么能够证明这个孩子不是陈家骨肉。 这一切大概都是阮芸事先计划好的,她特意跟着曹建坤去房间,特意挑在那个档口从楼梯上滚下去。 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现在孩子流产了,阮芸没了后顾之忧,还能把这个责任干干净净地推到沈瓷身上,简直一箭双雕,滴水不漏。 沈瓷都有些佩服她了,小小年纪,心思居然已经这么深。 “好,就算已经死无对证,但如果我跟陈遇挑明,你觉得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阮芸想都没想:“其他事情我说不好,但这件事上他只能信我!” “这么肯定?” “当然,我们上过床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和怀孕的时间也掐得刚刚好,所以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否认这个孩子!” 阮芸言辞凿凿,沈瓷只觉心里“撕拉”一声,似乎被利器划开了一条口子,伤口深疼而迅猛。 “好,三天,三天后我会让你看到离婚协议!” 沈瓷挂了电话,桌上那杯咖啡已冷。 甬州的秋天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西北风已起。 她收了手机开门出去,整个社里都死气沉沉,沈瓷靠在办公室门上,拍了拍手,居然带着笑:“想吃大闸蟹对吗?方灼,去醍醐居定个包厢,三天后我们去吃!” 众人:“……” 片刻死寂之后有人一跃而起。 方灼大呼:“主编万岁!” 沈瓷半眯着眼睛,将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掏了烟盒出来…… 龌龊任意滋长 隔天上午大塍和联盛召开高层会议,部分业务收购在即,有些条款还需要作最后确认。 会议开了足足四个小时,所幸大体已经敲定,一切还算顺利,可接近尾声之的时候黄玉苓突然提到新锐。 “新锐近半年递上来的财务报表我都看了,一直处于盈亏边缘,所以这次收购案中就算不给联盛,两个月之内我也会结束掉那边的业务!” 原本陈遇要保新锐的事,黄玉苓也打算听之任之了,可不巧又发生了阮芸在苏州流产的事,所以她才旧事重提。 当时江临岸就坐陈遇对面,手里捻着一支笔,不动声色地留意陈遇的表情。 陈遇脸上平静,可反驳的口吻却很明显。 “这事之前已经作了决定,新锐才开办两年未满,虽业绩平平,但也不至于到结刊的地步。” “是,话虽这么说,但一轮审计下来它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黄玉苓也不示弱,言辞里的决意已经很坚定。 她原本就不喜欢沈瓷,现在更把阮芸流产这笔账也算到了她头上,那可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孙子啊,现在孙子被“弄”没了,且她坚定认为沈瓷是故意设套“弄”没阮芸的孩子,所以心里有怨气在,她不可能再容得下沈瓷,只是这些话又不能挑明了讲,只能借题发挥。 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实则是想给沈瓷颜色看。 其余董事不清楚里面的故事,都表示赞同结束新锐。 陈遇哼了一声:“新锐挂在我下属的图文公司名下,所以是去是留由我决定!” 一句话气得黄玉苓差点蹦出来,她生她养的儿子啊,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在外人面前公然反抗她。 “你名下的公司?行,翅膀硬了对吧?不过现在大塍还没轮到你来作主,这事我说了算!”黄玉苓瞪了陈遇一眼,侧头看向陈延敖。 “延敖,会后尽快去把新锐处理掉!” 陈遇立马站起来,眼看场面有些失控,旁边陈延敖立即扯了他一把:“行了阿遇,注意一下场合,有话回头再说!” 迂回打了下圆场,陈遇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毕竟现场还有联盛的人在,于是忍了下来。 会后其余人都散了,会议室里只剩下陈家几个人。 黄玉苓:“你刚才那算什么态度?” 陈遇:“我只是对自己不同意的决策提出异议!” 黄玉苓敲着桌子:“你那叫提出异议?你那叫公然反我!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我脸往哪儿搁!” 黄玉苓恨得不行,恨陈遇执迷不悟,为了那么一个心思歹毒的女人。 而陈遇也明白黄玉苓只是针对沈瓷,他心里不忍,因为清楚新锐对沈瓷的重要性,也是亲眼见她这两年为了新锐而付出的所有努力,所以那晚他才会答应沈瓷力保新锐没事。 如今两人虽弄到这一步,但他还是想信守诺言。 “妈,你可以反对我和沈瓷的事,但工作是工作,别和私事混为一谈!” “你说我混为一谈?好,那我问你,当初你开办新锐是出于什么私心?还不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黄玉苓不依不饶,旁边陈延敖有些听不下去了。 “行了在公司呢,大家都少说两句!”又做和事佬,完了先拍了拍陈遇的肩膀:“你也是,明知道你妈不喜欢那女人,还总为了她跟你妈吵,这次事情还闹这么大,你妈这么做也是顾虑阮家那边的压力,毕竟小芸是受害者,孩子没了,你妈总得给阮家一个说法!” 陈延敖讲话向来情理适中,陈遇也不知如何反驳。 “还有你!”陈延敖劝完陈遇又转身劝黄玉苓,“阿遇都这么大了,虽然有时候做事还欠考虑,但这种小问题就让他自己去处理吧,我相信他权衡过后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正确的判断?”黄玉苓哼气,“他魂都给那贱人勾走了,抛开孩子不管,他和小芸的事打算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我和沈瓷已经领证,阮芸那边我会去讲清楚!” “你……” “行了行了,阿遇你先回办公室!”陈延敖眼看苗头不对立即将陈遇往外面推,陈遇心里窝火,也懒得再争。 陈遇走后黄玉苓愤恨地瞪了陈延敖一眼:“全懒你,这么多年都惯着他,惯得他无法无天!” “行行行,全赖我,可阿遇毕竟还年轻,不懂事你就慢慢教,别总是置气,置气容易老……”陈延敖哄的声音越来越柔。 黄玉苓转身突然瞪他一眼,将身子往他胸口贴。 “怎么?嫌我老了?” “没有,别胡思乱想!” “是我胡思乱想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那些风流韵事,一个个小骚货都抢着往你身上扑!” “有吗?……不过那些丫头嫩茬,哪个及得上你…” 一阵窸窣,娇嗔低哄,陈延敖高阔的身子几乎将臃肿的黄玉苓包在里面。 虽是正午光线明亮的会议室,可有些肮脏和龌龊却在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任意滋长…… 050沈卫的背景 大塍楼下停车场,江丞阳和助理走在前面。 “江总,你说大塍也真是奇怪啊,为了一个小小的杂志社争来争去,你说会不会那杂志社有什么玄机?” 江丞阳轻轻黏着手里一根没点的烟,转身撇了助理一眼。 “玄机?” “对啊,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如果没有玄机,陈遇有什么理由要一直保它?” 似是一语被点醒,江丞阳将烟叼到嘴里,助理立刻点了火凑上去。 江丞阳挑了挑眼梢:“那间杂志社叫什么?” 助理:“好像叫……新锐?对,就叫新锐!” 江丞阳没吱声,吸了一口烟,回头见江临岸和于浩正从大楼里走出来。 “要不你找人去查查?” 助理:“……” 而在百米之外的身后,于浩冲江丞阳的背影竖了竖中指。 “得意个什么劲,只会捡人便宜!” 江临岸蹙了下眉,将于浩的中指压回来:“别这么幼稚,难怪老彦总看不上你!” “放屁,老彦那厮油盐不进,对了昨晚你去晚了都没看到好戏。” “什么好戏?” “我去,简直精彩绝伦!”于浩将昨晚陈韵去菩提拦截周彦的场景复述了一番。 “真不是我夸张,以前虽听说过黄玉苓女儿很奔放,可百闻不如一见啊,昨晚那姑娘的火爆劲……啧啧,恨不得当场就对老彦献身!” 陈韵虽不参与大塍业务,但交际圈里也算花名在外,且以性情奔放出名。 所谓性情奔放,说难听点就是私生活随便。 这些江临岸之前也有所闻,只是没料到她和周彦有“过节”! “应该不是老彦的菜!” “那当然,老彦都不想多看她一眼,那女人虽然长得也不赖,可和小丸子比还是差了一截!” 一句“小丸子”于浩脱口而出,说完立即煽了自己一巴掌。 “我嘴贱!” 江临岸嘴角斜了斜,倒是没言语。 于浩在心里暗松一口气,好多年前的症结了,如今看他平淡的表情觉得应该已经事过境迁,不过暗自发誓以后还是少提这茬为妙,所以于浩立即转了话题:“对了,昨天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查清楚了。” “说!” “那间疗养院规格很高,至少厅级以上干部才能进去,我查了下住院记录,确实有沈卫这个人。” “什么来历?” “这个真查不到,记录很干净,只知道人是大概六年前从j省医院调过去的,病例显示去皮质状态。” “去皮质状态?” “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植物人。” “……” “而且很年轻,入院记录显示当时才13岁。” 13岁,应该还是个孩子。 江临岸摩挲了一下手指:“那疗养院那边知不知道他和沈瓷的关系?” 于浩为难地摇头:“查不出,那种级别的疗养院保密措施做得很好,这些消息都是我托人搞出来的,不过我查出这几年也就沈瓷去看过他,所有费用都是沈瓷在供。” “所有费用?” “对,所有费用,而且价格不菲!”于浩想了想,解释,“虽然属于干部疗养院,但沈卫没有职务,所有费用必须自理,而且我查到沈卫入院之后所用所住都是最高规格,连看护都是疗养院特聘的,所以费用肯定不低,我保守估算了一下,每年至少这个数…” 于浩竖起两根手指。 江临岸眉头皱得又密了些:“陈遇这两年给她开的薪水应该不低!” “对,可两年之前呢?” 两年之前沈瓷应该还在学校,一个毫无背景的大学生,凭什么支付如此高昂的疗养费? 江临岸脑中突然浮现出沈瓷那张永远冷清的脸,以及她独自站在疗养院门口那枚单薄的身影。 “想办法,至少查出她和沈卫之间的关系。” 她彻夜不眠 陈遇黑着一张脸进办公室,刚走到门口就被秘书拦了下来。 “陈总…” “有事快说!” 秘书知道他今天心情不爽,立马从桌上拿了一样东西过来:“有您的快件,同城速递!” …… 沈瓷那几天睡眠越来越不好,几乎到了彻夜不眠的地步。 挨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只能又开始吃药,药效出来之后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却还都是在各种噩梦中。 好不容易撑到天亮,沈瓷被电话铃声吵醒。 “喂…” “是沈小姐吗?我是老姚。” “老姚?”沈瓷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无果,“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老姚啊,就上回追尾那车,你的修车发票我已经收到了,得把钱给你。” “……” 沈瓷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正了一下声:“我待会儿把卡号发你手机上。” “别,也没几个钱,我还是当面给你现金吧,方便!” 老姚坚持要沈瓷的地址,沈瓷想了想:“要不这样吧,晚上我在醍醐居,你去那找我。” 因为三天前许下的承诺,晚上沈瓷要在醍醐居请下属吃大闸蟹,临走前又接到方灼电话。 “姐,不许开车啊!” “为什么?” “得喝酒啊,难得逮到你一次,大伙儿说这次一定不能饶了你!” “……” 沈瓷想想还是应了,开办新锐快两年,杂志一直不死不活,她脾气又不好,平时对下属也总没好脸,可这些人还是跟着她干了这么长时间,沈瓷觉得难得纵容一次也不为过,于是决定打车,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将那件洗干净的棕色毛衣装进袋子一并捎上。 十一月是吃大闸蟹的好时节,方灼提前三天定位子还是只轮得到大厅。 沈瓷进门就见一桌新锐的人。 “姐,这边!”方灼朝她招手,沈瓷收了伞走过去。 “路上堵车,来晚了。” “没关系,下雨天嘛,沈主编来晚半个多小时也正常!”桌上有人不阴不阳地接话,沈瓷这才看到阮芸也在其中,就在她左手边。 “头儿,小阮前几天不是请病假么,昨晚给她打电话说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想着这次签单她也是大功臣,这顿饭无论如何要叫她一起来的。” 下属里面有人替阮芸说话,而阮芸和星光医院的关系在社里也不算秘密了,大伙儿都想巴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现实。 沈瓷嘴角扯了一下,方灼立马接了她手里的伞。 “姐,先坐!”遂将她摁到阮芸旁边的空位上,“这样就齐了,两功臣坐一起!” 沈瓷:“……” 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她本质上并不讨厌阮芸,而其余下属更不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所以那顿饭表面一团和气。 加上方灼和阮芸都是能调动气氛的主,大伙儿很快就热络起来,一边吃蟹一边扯皮,沈瓷却一点都没吃,尽被灌酒了,短短半个小时已经被灌了好几杯黄酒下去。 酒劲中兜里手机震动,她拿出来瞄了一眼,陈遇的短信,两个字:“在哪?” “和下属在醍醐居吃饭,完了我联系你!”沈瓷回完短信,捞了桌上的烟盒起身:“我出去抽根烟!” 他不肯签字 雨还没停,沈瓷只能站在醍醐居门口的廊下,雨水顺着廊沿往下滴,沈瓷找了个溅不到雨的地方准备点烟,身后传来脚步声。 “已经三天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陈遇哥把离婚手续办了?”阮芸的声音。 沈瓷回头,阮芸已经站在门柱旁边,背着包,头上戴着帽子,脖子上围着丝巾,小产过后不能吹风,这点她还是很注意的。 沈瓷将烟从嘴里拿出来,口吻冷淡:“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那他呢?” “不清楚,接下来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你……!”阮芸气得差点哆嗦,“你不是喜欢这么拖泥带水的人!” “可现在离婚协议还在陈遇手里!” “你意思是他不肯签喽?” 沈瓷耸耸肩:“我可没这么说!” 三天前她就已经把签了字的离婚协议寄给陈遇,可这几天那边一直没动静,她也料不准陈遇的想法。 阮芸也不急了,将围巾拉下来一点,笑了笑:“行,没事,反正现在孩子没了,我有大把时间跟你耗!” 沈瓷:“……” “还有,别这么阴阳怪气地看着我,我和陈遇哥结婚是早晚的事,你也好自为之,尽早兑现自己的承诺!”阮芸说完裹裹围巾就走了,自家司机反正就等在醍醐居门口。 沈瓷一根烟捻在指端,看着阮芸上了车,自个儿站那突然笑了出来,她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因为陈遇而被一个小丫头逼到这份上。 当时雨下得有点大,屋檐的水线直垂而下,眼前是商业区的主街,街上车来车往。 沈瓷将捻在手里快被自己捻烂的那根烟点燃,而在街对面,一辆黑色沃尔沃已经在那停了半个多小时。 车内冷气很足,老姚握着方向盘有些发憷。 “江总,我们没必要在这等吧,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出来拿钱不就完了吗?” 江临岸手指轻轻敲着旁边的真皮扶手:“你赶着回去?” 老姚嘴巴一瘪,不敢再说话。 后座上的江临岸收了电脑,转身看着窗外,车玻璃上都是往下刷的水柱,水柱与水柱间是被雨水搅散的灯光和车流,穿过车流便是醍醐居前面的门廊。 江临岸大概估算一下,她至少已经在那站了十几分钟,手里夹着一根烟,背就虚虚地靠在醍醐居门口的石狮身上。 石狮很大,显出她的身影很单薄,身上好像还是一件黑色单衣。 江临岸嘴角不由扯了一下,意识到她似乎总是穿很沉闷的黑色,裤装,素颜,清汤挂面往那一站,乏味得很。 …… “姐,大冷天你站门口干嘛呢,里头还等你呢!”方灼见沈瓷迟迟不回去便出来催,沈瓷一根烟也刚好抽完,于是扔了烟头又折回店里。 随后又过了二十分钟,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江临岸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老姚实在没耐心了,搓了搓手将衣领兜起来。 “江总,我出去找地儿抽根烟。” 江临岸:“……” 沈瓷后半场真是被那帮下属灌惨了,东西没吃多少,酒却喝了许多,一开始还是黄酒,后面就给她换了白的,沈瓷那天也真是中了邪,大概是心里藏着事,所以下属过来敬酒她都来者不拒。 方灼渐渐意识到不对劲,没她这么喝法的。 “咱主编胃不好,你们见好就收啊!”随手又招了服务员过来,替她要了份虾仁云吞垫下肚子。 其余人也都闹得差不多了,总算肯收敛一下好好吃点东西。 沈瓷又添了一笼大闸蟹,大伙儿吃得正欢,她觉得劲酒上来了,头有些晕,胃里又不舒服,只勉强喝了几口汤。 “我去趟洗手间!”沈瓷站起来准备出去透透气,却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沈瓷!” 他脸上带着面具 “陈总?”对门的下属有人先看到陈遇。 沈瓷只觉心口一颤,头晕得更厉害,却站那没回头。 “这么巧,陈总您也来这吃饭吗?”方灼先凑上去套近乎,陈遇却只盯着沈瓷的背影。 “我来找你们主编。” “主编啊,主编今天请我们吃大闸蟹,喝多了,要不陈总您也一起…” “方灼!”沈瓷将他止住,从包里掏了张信用卡出来,“我有事先走了,一会儿你结账!”遂回头看着陈遇,表情依旧平静。 “走吧,我们出去谈!” 沈瓷和陈遇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留下满满一桌面面相觑的众人。 “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不过看陈总刚才那表情有点来者不善!” “……” “……” 方灼手里捏着沈瓷的卡,他不是傻子,刚才两人那样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老板的事甭去瞎管,吃饭吃饭!”方灼将卡揣进兜里,边说边倒酒张罗大伙儿继续。 …… 陈遇的车就停在街对面,沈瓷认得,从醍醐居出来之后就径自朝他车前走。 需要穿过一条马路,雨很大,她简直横冲直撞,跟在身后的陈遇气得不行,急急避开几辆车才跑过去将她一把扯到自己怀里。 “你这什么毛病,下雨总不撑伞!” “……” 沈瓷酒后身子又烫又软,她抬头看他,陈遇将伞撑到她头顶,雨瞬间停了,水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下。 两人就站在马路中央,车影一辆辆从他们身边经过。 陈遇看她脸色不好,在她腰上扶了一把。 “去我车上说!” 陈遇的车就停在路边,该死的那么巧,正好停在江临岸的车前面。 老姚在车上坐得快长霉了,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眼见路那边有人走过来。 “江总,那人是不是沈小姐?” 江临岸手指捻在一起,目光幽深地盯着窗外缠在一起的人,陈遇正搂着沈瓷走过来,而沈瓷半个身子几乎全都靠在陈遇肩上。 他倒是第一次看到沈瓷跟陈遇这么亲密。 “好像真是沈小姐,我下去把钱给她!” 老姚拿了伞准备下车,后座上的江临岸突然吼了一声:“回来,等着!” 老姚:“……” 陈遇用伞拢着沈瓷将她塞进车后座,自己也收了伞坐进去。 后面车上的江临岸看到前面车门很快关上了,沈瓷和陈遇被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而他独自在另一个空间里,这种差别让江临岸心里那股烦躁感急速加剧,似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拉扯,扯得他想发狂发怒。 “江总,我们这算是……”老姚实在想不明白,回头想问清楚,却对上黑暗中江临岸那双幽深发亮的眸子。 素日里公司底下的人都觉得江临岸谦卑有礼,待人和善,远比江丞阳的嚣张跋扈要好得多,可老姚是跟江临岸走得很近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在车上少言寡语,但偶尔一个眼神流露出来老姚还是能够捕捉到,就像现在这样,后座上的男人盯着前面那辆车,眼里似乎能够渗出寒气。 老姚不禁在心里打了个颤,模糊间觉得这男人平时的和善都是假象,他脸上应该藏着面具,而此时的寒戾才是他的真实样子。 她这次来真的 沈瓷身上几乎一半都湿了,又喝了酒,头晕得厉害。 陈遇见她脸色实在不好,闷了一口气:“先送你回家,换身干的衣服再说!” “不用了,有什么事就在这讲完吧。” 沈瓷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胃疼得有些猛,她只求速战速决。 陈遇见她这不冷不淡的模样心里更来气。 “就这么急着要跟我撇清关系?” “也不是。”沈瓷吸口气,看了眼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只是觉得这么一直拖着没意思。” “可我觉得挺有意思啊!” “……” 沈瓷有些无语,陈遇有时候耍起赖来有点小孩子脾气。 她将脸从窗口转回来,盯着陈遇看。 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了?应该还是阮芸流产那晚,他们在医院走廊上匆匆见了一面,此后各种事情接踵而来,两人似乎都在心里撇着一口气,谁也不见谁,直到沈瓷一张离婚协议寄到对方手里。 陈遇哼了一声,他清楚记得那天收到离婚协议时的心情,上面沈瓷已经签了她的名字,当时他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甚至想把这女人拎到眼前煽两个耳光子,可最后还是忍了,只是将办公室桌上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吓得外面两秘书差点哭。 随后静观其变两天,沈瓷这边却始终没有动静,这就好比她扔了颗手榴弹过来,拉了引子点了火,却迟迟不爆炸。 陈遇就在这种焦灼中熬到了第三天,实在忍不下去了,只能主动来找她。 “你这次跟我来真的?” 沈瓷眉头皱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陈遇:“我字都签了,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当时她脸上的表情起伏有点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陈遇都看痴了。 或许人犯起贱来真会有无厘头的偏爱,陈遇对沈瓷就是这样,尽管她狼心狗肺地一再伤害他,他也总发誓不能老纵容,要狠狠治她一次,可只要一见面仿佛他所有的痛苦都烟消云散了。 她在他身边就好,其余都不算事儿。 陈遇有时候觉得自己对沈瓷的容忍度已经毫无底线可言,简直犯了贱的对她低声下气。 “好,先不说离婚的事。” 沈瓷:“……” 陈遇:“我先承认错误,我和阮芸那晚纯粹是意外,那天刚好陪客户吃饭,她也在场,你…” “打住!”沈瓷及时制止,“我不想听你这些解释。” 她又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你也不必跟我解释这些,我没觉得你有错,至少站在你的立场而言你没错。”沈瓷倒像在为他开脱。 陈遇一笑:“你言不由衷!” “真话。”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沈瓷细微地叹了一口气,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有原因,况且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我只需要你在离婚协议上签个字。” “要是我不签呢?” “陈遇!”沈瓷声音突然提高了,她现在头疼胃疼心口也疼。 “能不能爽快点放我走!”她脸上的厌烦已经很明显,陈遇知道她这次是来真的了。 “为什么?既然你不在意我和阮芸的事,为什么还要坚持离婚?”陈遇的声音也一下子高起来,他痛恨沈瓷说放就能放的性格,而他被独自困在这场感情里走不出来。 沈瓷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头晕目眩,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纠缠? “陈遇……”她嘴里慢慢吐字,看着眼前的男人。 陈韵说他最近天天喝酒,应该是真的,眼前的男人明显瘦了许多,脸部轮廓更加瘦削,胡渣都没剃,身上是一件被雨打湿的半旧卫衣,整个人坐那显得疲惫又萧索。 这不是她起初认识的那个陈遇,他是大塍少爷,天之骄子,应该永远都意气风发地站在别人面前。 沈瓷手指搓了搓掌心:“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她与他只是一笔交易 沈瓷手指搓了搓掌心:“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陈遇:“对!” 沈瓷:“听真话?” 陈遇:“真话!” “好!”沈瓷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前面的挡风玻璃,雨还是那么大,玻璃上全是水痕,感觉整个世界都要被雨水吞没了。 沈瓷:“知不知道坤达跟我续约了?” 陈遇一愣。 沈瓷:“还有星光,星光提出可以跟新锐签长期合同!” “然后呢?这跟我们的事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是阮芸牵的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沈瓷用手又刮了下眼睛,睫毛上的雨水被刮干净了,眼前陈遇的脸更加清晰。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曾与这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当时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呼吸和吻都还深刻印在她记忆里,而如今不过才短短两个月时间,她要在这里跟他撇清关系。 这种感觉恍如隔世。 “这么跟你说吧,这其实是我和阮芸之间做的一笔交易,她让我在三天之内跟你把婚离了,而她帮新锐争取利益。” 陈遇一时眸光蹙紧,那一刹那他脑中是空白的,愣是顿了几秒才问:“多少?” “什么?” “她能帮你争取多少?” “连续三年,每年至少两百万广告!” 两百万啊! 陈遇低下头忍不住笑出来。 “我就值这么多?” “不是,但我只要这么多!”沈瓷还是一脸平淡,安安静静地回答他每个问题。 陈遇盯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被雨水洗刷过,里面明明很清澈,却为何总是深不见底?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他早已身心俱焚,心里的火都被逼出来了,现在的陈遇真的可以杀人。 “你用我们的婚姻来换区区两百万?” “我在你心里就只值两百万?还是说我这些年给你的都不如两百万?”所有的教养都被耗尽了,陈遇伸手一把掐住沈瓷的脖子。 那一刻他真想把她掐死,这两年的默默付出,他为她作的一切努力和让步,这女人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么? “沈瓷…” “沈瓷!” “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对我?” “还是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 陈遇声嘶力竭,手指越收越紧,劲也越来越足,沈瓷感觉脖子上的那双手已经箍住了自己的心,心里好疼,几乎已经无法呼吸。 两个月前她问:“夫妻?你知道夫妻意味着什么吗?”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知道,此后共度余生,唯你一人!” 她还记得当时陈遇说这句话的样子,白云清风一样的温柔,那一刻如软化剂一样柔软了她坚硬的心,而此时眼前的男人已经疯了,血红着眼,额头经络凸起,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可是沈瓷并不害怕,甚至心里有种解脱感,她干脆闭上眼睛,全身放松,毫无挣扎,这一刻感觉身子都飘起来了,这些年从未有过的轻松感。 只是下一秒,脖子上的手指突然松了,唇上有力道袭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陈遇的舌头长驱直入,沈瓷尝到了外面清咸的雨水味,一时脑中空白,手臂条件反射似地胡乱敲在陈遇肩头。 “放…放开我…”声音从她齿间溢出来。 陈遇卷着她的舌头绕了一番,微微松开一点:“不放!” “陈遇…” 他疯了吗?这是在街上,车外全是人! 沈瓷身子不断往后缩,心里那股熟悉的恐惧感再度袭来,焦躁中带着作恶的生理反应,加上胃疼和酒精,简直生不如死。 “别这样,陈遇…” “陈遇,求你…” 沈瓷一边喘气一边忍着胸口的腥味求饶,可是唇上的力度丝毫没有减轻…… 大雨里的入侵 后面陈遇几乎不给沈瓷喘气的机会了,捧住她的脸,用吻封住,沈瓷只能用指甲去抓他的手臂,可是这些反抗只招来陈遇更加放肆的侵略。 “小瓷,你已经是我的,我不会同意跟你离婚…” “你休想离开我,我不允许!” “…阮芸的事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陈遇沿着沈瓷的唇密密地吻,这些话就像低迷的歌声一样轻轻呵在她耳边,沈瓷已经不再反抗,或者说她骨子里在受到侵略时总是无力地放弃反抗,这更加助长了陈遇的气焰,他的吻从深而浅,又由浅至深,被雨雾氤氲的后车玻璃上印出一双交缠身影,缠绵又激烈。 而在数米之外的越野车里,江临岸目光阴沉地盯着前面的车,雨水一下又一下地冲刷着挡风玻璃,那双交缠的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可他似乎能够透过雨雾窥探到那个女人的表情,她此时一定紧闭着双眼,像被吸干呼吸的鱼儿一样缩在那个男人怀里颤抖着喘气。 这让江临岸想起前段时间,苏州香山山路上,也是像现在这么大的雨,她又湿又软的身子就趴在他膝盖上,闭着眼睛,半张着唇,微微喘气。 江临岸不露声色地敲了下后座扶手,对面车里那对男女依然交缠在一起,他们是不是吻得很热烈?还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 江临岸感觉自己心里有股暴躁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默默的,却迅猛的,像一场不可制止的灾难,几乎快要将他吞噬。 “老姚!”他敲了下前排座椅。 老姚回头:“江总什么事?” “去敲前面那辆车的车窗?” “啊?” “快去!” 最后两个字江临岸几乎咆哮而出,吓得老姚立即下车,甚至连伞都忘了打。 老姚冒雨弓着背一路小跑到陈遇车边。 “喂!” “喂喂!”他大声敲窗,车后座上的陈遇总算听见了,松了沈瓷转身,玻璃刚落下,冷风夹着雨水扑面而来。 老姚干脆两眼一抹黑,也不管里头啥暧昧情况了,只能硬着头皮喊:“不好意思,我们老板找沈小姐有事?” 而沈瓷已经处于游离状态,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逃,所以陈遇一松开她便弓着身子准备去开车门,结果手刚碰到把手,门突然从外面被开了,雨水迅速倒灌进来,眼前一道黑影,有人拽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从车里拽了出来。 沈瓷还没反应过来,腰上已经多了一条缠住她的手臂,脑袋被人用外套蒙住,雨被遮住了一点,眼前却陷入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周遭的雨声和车流声,依稀还能闻到一点熟悉的烟味…… 随后沈瓷被人强搂着走了几步,几乎是半扯半抱,再被一把甩到另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 “嘭”一声,江临岸绕到驾驶座那边上车,启动,转方向盘,大灯穿透幽深的雨雾,车子很快越过陈遇的车而冲入人群…… 从沈瓷被他拉下车到载着她消失,中间不过短短数十秒。 江临岸的动作流畅而迅猛,留下还站在雨里一脸懵逼的老姚,愣了几秒之后拔腿去追,可哪还有那辆越野车的影子。 “嗨!这他妈算啥子事诶?” 老姚站在雨里猛拍了几下大腿,打死都想不明白他前脚去敲人家车窗,老板怎么后脚就去抢人姑娘? 一个认识的男人 沈瓷几乎是被江临岸硬甩到座椅上的,所以身体剧烈撞击之后头晕得更厉害,加之莫名其妙挨了这一道,跟鬼撞墙似的,酒劲上来,胃里疼得越发猛,身子软在椅子里好一会儿没爬得起来。 窗外雨越下越大,车轮碾过水趟只听得到哗哗的水裂声。 沈瓷拽着门把好不容易起身在椅子上坐稳,终于舍得扭头瞅了江临岸一眼。 真就那么一眼,江临岸也正好看她,两人对视,前者一副像灭了满门的阴森脸,后者沈瓷却淡淡一笑,扯着嘴角眼梢拉细,满脸苍白的肤色沾着雨水,那模样从容淡定得不像个女人。 江临岸不得不佩服了。 按理他突然冲过去把她截到自己车上,两人虽见过几次面但关系并不亲密,这种情况换其他女人肯定先大呼小叫一番,可她居然丝毫不吱声,甚至连气息都没换一下。 她不怕? 她当然不怕!早些年地狱都走过一遭了,何况是上一辆不算熟的车,还能吃了她不成? 沈瓷不言语,只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稍稍调整坐姿,算是“随遇而安”了。 江临岸也不吱声,反正他有的是耐心和耐力,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把她弄到自己车上,只是心里仿佛一下子踏实了,刚才的燥热感荡然无存,踏实之余似乎还来了一点小兴致。 两人就这么各自缄默,耳闻窗外的风雨声,直到这样的平静被沈瓷兜里的手机铃声打断。 一开始她没接,想也知道对方是谁,可手机铃声不断,江临岸的车速也在此起彼伏的铃声中越开越快,迎面不断有车影晃过,沈瓷的醉意也随之越来越浓,最后实在扛不住了,她将手机接了起来。 “喂…” “小瓷你在哪儿?刚才什么情况?我很担心你!”一出声,对方陈遇忧心忡忡的声音便接踵而至。 沈瓷听到他的声音,脑中便开始浮现几分钟前的画面,在陈遇的车后座上,她被他箍在怀中激烈索吻,她感受到他口中的烟味,舌头的湿度和手指的触碰,这些感官刺激让她胸口发闷犯腥,像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 现在坐在封闭的车上,胸口腥味更浓,胃疼猖獗,沈瓷用五指紧紧拽住一侧门把,稍稍稳了稳情绪。 “我没事…” 老半天终于等到她这三个字,陈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 “车上!” “谁的车?” 刚才江临岸出其不意,雨大,车子又飚得飞快,所以陈遇没看清车牌号,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这事怪异。 “刚才那男人是谁?” 沈瓷随之扭头又瞅了眼正在开车的江临岸,他自上车开始就一直这副“死全家”的表情,跟雕像一样不管周遭发生的事,而此时对面车灯不断扑过来,一闪一灭,闪暗间沈瓷只看得清他的模糊轮廓,而车灯照过来的时候可以看清他的全脸,包括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可是他是谁?这个问题沈瓷真的回答不上。 “一个认识的人!” “一个认识的人?”这答案牵强到陈遇实在无法接受,况且这大雨天的晚上,对方又是男人,叫他怎么放心! 那个雨夜,冥冥中早有伏笔 “你把具体地址告诉我,我过去找你。” “不用!” 沈瓷拒绝得飞快,且口气坚决彻底,好像对方是洪水猛兽似的,弄得江临岸也不得不侧目看她,只见她微微闭了闭眼睛,表情有些痛苦。 “你真的不用来找我,真的…我没事,在…朋友车上,一会儿就到家了。”她匆匆说完,挂了电话,顺便也关了手机,随后如释重负般靠在椅背上喘了一口气。 江临岸嘴角斜着,突然哼了一声:“朋友?” 沈瓷:“……” 江临岸:“我们之间,算朋友?” 沈瓷扭头又看了他一眼。 好吧她承认,从最近几次浅显的接触可见,这男人脾气应该很奇怪,所以她干脆不说话,“以不变应万变”是她最信奉的处世哲理。 江临岸见她干瞪着眼就是不啃声,心里那股痒劲又来了,不觉笑出来,笑得一张脸活见鬼的阳光灿烂。 “行,朋友也不错!” “……” “不过你说清楚一点,我们算是哪种朋友?” “……” “普通朋友?” “……” “生死之交?” “……” “还是…”江临岸说着说着便将身子倾过来,弄得沈瓷不得不往后靠,以避开他的呼吸包围,可车子就那么点空间,她避不了多少,只觉他含着烟味的口气呼在耳梢,微微发烫发痒,再听到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还是可以暧昧的男女朋友?” 男性特有的低喑嗓音,似又带着被雨水浸透的湿润,弄得沈瓷后脊一寒,整个心脏都皱到了一起。 这个随时会变出一千张脸的男人! 沈瓷抬眼正视,看到他在夜色中幽深幽深的眼睛,微笑的眼角晕开浅浅纹理。 如果撇开他无聊的挑衅来讲,这应该算是个皮囊绝佳的男人,五官虽没有非常完美,可凑在一起就很好看,加上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王者气质……沈瓷不禁皱了下眉,不动声色转头过去:“好好开车,前面红灯!” 江临岸:“……” 等他回神已经来不及,雨雾中红灯闪亮,江临岸一脚急刹车踩下去,沈瓷因为没有系安全带导致身子冲出去重重撞在在仪表台上。 剧烈的震动感觉五脏六腑都震碎了,胃疼加剧,胸口憋着的酒劲一咕噜开始往喉咙口涌。 江临岸把车停稳,后面有差点追尾的车在朝他猛按喇叭,可沈瓷却突然捂住嘴开门就跑下了车。 外面风大雨大,江临岸也没料到她突然来这一茬。 沈瓷一路跑到路边,随便找了个绿化带就蹲下去吐得昏天暗地。 那晚也真是见了鬼,雨大得像瀑布一样倒灌下来。 前方红灯换绿灯,后面车子不断按喇叭催江临岸开车,可沈瓷还蹲在那里没有起身,江临岸没办法,敲了下方向盘只能将车子又往前开了几十米,过了路口再靠边把车停了下来。 人来车往的十字路口,江临岸撑了伞下车往回车,周遭灯光鸣笛,车水马龙,那晚好像还是甬州入秋之后最大的一场雨。 沈瓷就缩在路边几束木槿花丛边,木槿这个季节已经基本都谢光了,枝头偶有几朵残花也已经被雨水打得不见形。 后面还有被江临岸弄得发躁的司机,开窗朝着往回走的男人破口大骂。 “找死啊!” “会不会开车!” “麻痹的有病!” 而江临岸撑着伞,迎着一路骂声和逆行的车流,雨水冲刷下来,视线模糊,他却仍然看得清缩在树丛里的那道身影。 后来他经常回忆这夜这刻的场景。 他为什么要像神经病一样冲过去把她从陈遇怀里拉出来? 为什么要载着她碾过水趟一路飞驰这么远? 还有为什么他要冒着雨原路走回来找她? 这么一小段路,冷风疾雨,逆行逆流,似冥冥中早有伏笔,注定他此后要为了这个女人,辜负所有,与全世界相悖而驰! 他对她产生了念想 江临岸穿过马路走到沈瓷身后,她后背和头发已经基本被雨浇透了,整个人蹲那缩成一团,江临岸极其不爽地皱了下眉,将伞往她头上偏了点。 “怎么回事?”他语气不佳。 沈瓷不吱声,蹲那跟截木桩似的,江临岸的耐心也已经到了临界点,站后边用伞柄戳了下她的肩膀,结果不戳还好,一戳沈瓷整个人就作势往一边倒。 她原本就空腹喝了很多酒,加上胃疼,被雨水浇了一下之后整个人已经处于半游离状态,现在胃里吐干净了,困意加上醉意一起袭来,好在江临岸眼疾手快,掐住胳膊将她拉住。 “喂,你……”声音还没吼出来,沈瓷却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软成一滩泥,要不是手臂被拽住,江临岸都怀疑这女人会直接在绿化带上躺下去。 眼见她完全不想动了,浑身酒气和鞋面上吐的污秽物混成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江临岸心里已经操蛋到不行,他有轻微洁癖,可这会儿风大雨大,又不能把她一个女人扔大马路上,最后只能一咬牙,扔了伞,将半醉半醒的沈瓷打包抡到肩上。 从绿化带走到车边大概百来米,伞没了,湿哒哒的沈瓷像绸带一样挂在江临岸后背,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淋雨,酒味混着呕吐物的腥味,江临岸真是使了很大的劲才忍住不把她半路扔掉的冲动。 好不容易将她扛上车,沈瓷半眯着眼睛,嘴里喃喃,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江临岸弯下腰去拽她的鞋,实在是她的鞋太恶心了,上面全黏了吐出来的东西,可沈瓷死活不肯,都已经醉成这样了,她还知道缩着腿不让鞋子被拽掉。 江临岸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冲崴在椅子上的女人瞪眼:“腿伸直,不然我连你一起扔出去!”原本是吓唬她的话,可沈瓷居然眼梢一弯,舔了下唇,撒娇似的唾了一句:“你敢!每回都只知道欺负我!” 那真是……如荒原上的澡泽,暗夜里的霹雳,一下子劈开江临岸封了许久的记忆,电光火石间有许多东西向他扑过来。 数年前,也是这样狂风暴雨的夜晚,也有个女人这么烂醉如泥地躺在他车上。 “临岸哥,他每回都只知道欺负我!” 一样醉酒之后软侬的声音,冥冥之中的巧合,仿佛一切错误就从那一声撒娇开始。 江临岸痛苦地闭上眼睛,耳边雨声连绵,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心口那股躁气再度往上涌,他用力一把撸下沈瓷的鞋,里面没有穿袜子,被雨水浸透的脚面和脚趾像藕一样嫩白,捏在手里冰凉纤细。 “临岸哥…” “临岸哥,我鞋掉了一只。” “……你抱我走吧!” “……抱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不喜欢我,他不要我,临岸哥,他不要我了……你要我好不好?好不好?……” 江临岸耳边充斥着低迷凄楚的声音,混着女人酒后的喘息和呻吟,雨水像刀子一样浇在他身上,每打一下心口深处那道伤疤就深一分。 多少年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灵魂和欲望已经随着那个女人灰飞烟灭,可今晚一场雨,所有埋在心里像魔怔一样的欲念就被车里这个女人轻易勾了出来,连同那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的记忆。 可这个始作俑者呢?她身子靠在椅子上,脸上早已恢复平时冷淡的表情,眼睛闭着,已经睡着了,而刚才那抹娇媚的笑如昙花一现,转瞬就消失殆尽,空余下江临岸站在车外,雨水劈头盖脸往下浇,可是丝毫不能另他清醒。 江临岸觉得自己肯定中邪了,他被某种无法言说的烦躁困在里面。 真是难以启齿,他与温漪交往快两年都没越距,可独独对只见过数次面的沈瓷难以自控。 江临岸拽紧手指,努力将体内不断喷涌出来的酥痒和欲望压下去。 对,欲望! 自从几年前那个女人以某种决然的方式离开后,他便对任何女人都产生不了欲望,不过这事无人知晓,他一直隐瞒得很好,可现在他不得不欣喜又痛苦地承认,自己冷淡了这么多年,以为再也好不了,却居然对这么一个毫无情趣可言的女人产生了欲望。 江临岸重新发动车子,轮胎碾碎一地水里流光,朝着某个方向疾驰而去…… 可耻的占有欲 江临岸已经坐在床前坐了一个多小时,抽了小半包烟,几乎一根接着一根,床上的女人连睡个觉都不安稳,嘴里一直喃喃不停,声音低昧中又带着一点压抑的恐惧。 “别这样……” “松手,放开我!” “陈遇!” 沈瓷在半梦半醒间一直喊着陈遇的名字,另江临岸不断想起数小时前她与那个男人窝在车后座上拥吻。 两人那会儿多激烈多缠绵啊,简直迫不及待!可她不是在跟那男人办离婚么?怎么还能跟他拥吻? 这个心口不一的女人! 江临岸将半截烟在烟缸里碾烂,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沈瓷。 她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因为之前淋了太长时间雨,脸色发白,额上有汗,可床灯照射下明显可见嘴唇微微发肿,配在一张发白的脸上更显娇艳欲滴。 刚才两人吻得那么纠缠不清难舍难分啊。 江临岸烦躁地捻了下手指,弯腰下去,双臂分开撑在沈瓷肩膀两侧。 身下的人皱着眉,表情痛苦,嘴里吟吟喊着那个男人的名字。 “别这样,松手!” “我胃疼……” “陈遇,陈遇……” 这个名字像咒语一样不断从她鲜艳的唇里涌出来,真是心烦极了,弄得江临岸心痒之余简直想杀人,可转念一想,现在她在他的卧室,他的床上,他与她只隔了几厘米,只要他想要,今晚她肯定逃不掉。 这真是一种无耻又可怕的占有欲。 江临岸意识到这一点,嘴角抽了一下,慢慢俯身,近到快要碰到沈瓷的鼻尖了,渐渐嗅到她的呼吸,温温湿湿的,这个女人睡着了,五官在灯光下柔和了许多,不似平日里那么冷淡,长而卷翘的睫毛甚至可以挠到他的心。 这也是江临岸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沈瓷。 要说特漂亮吧,在他周围盘旋的女人里随便拉一个都比她艳丽精致。 要说身材好吧,算了,她这副身子完全谈不上任何曲线,唯独那枚嘴唇,江临岸觉得沈瓷的唇形很勾人,上唇微微翘着,下唇有个丰润的弧度,中间还有一道浅浅的沟痕,颜色也漂亮,是比淡粉更深一点的艳红。 沈瓷意识朦胧间感觉有暗影压下来,刚撑开一点眼皮,头顶的光突然被遮住,江临岸的唇直接贴了过来。 电光火石,她还不知身处何处,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江临岸原本只是想封住她的嘴,因为感觉她看到自己那一刻肯定会大呼小叫,这其实是个很滑稽又不可思议的场面,可是该死的她唇上的感觉太好。 你能想象么?平时明是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女人,但唇上的触感却要命的柔软。 江临岸就如一个久处沙漠的人,他已经在枯竭的沙地里独自行走很多年了,终于看到一口井,尝了一口,满腹的润泽,他怎么还舍得放。 沈瓷思绪停顿两秒之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抬手想抡,江临岸却一把将她两侧手腕摁在床单上…… 本能的反抗 “唔……” 沈瓷本能地试着反抗,抬腿在床单上乱踢,江临岸稍稍起身,曲起膝盖压住她的小腹,盯着沈瓷泛红发狠的眼睛。 “最好别动,不然我不能保证明天你还能安然从我床上下去!” 沈瓷:“……” 她圆瞪着眼睛,脸上出现难有的愤怒和痛苦。 怎么能这样?这男人怎么能这样? 这是沈瓷始料未及的场景,实在想不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动手。 可这样愤怒的表情也只是片刻即逝,随后沈瓷又恢复平时冷淡的样子,她握紧的拳头松了,撅起的双腿在床上慢慢伸直…… “对,就这样,放松…”江临岸的嗓音低喑如咒语,萦绕在沈瓷耳边像是一头正在驯服猎物的狼。 沈瓷渐渐舒展开身体,看着他,不再反抗。 江临岸当时对她这么顺从的反应只感到一丝怪异,可很快又被涌过的欲望吞噬,他再度俯身,从她的唇角开始吻,再到鼻梁,额头,眉心,最后再回到唇…… 头顶是奕奕灯光,身上的男人慢慢已经闭上了眼睛,眼睑狭长,眉峰像剑一样拔鞘蹙起。 他用这样一种森寒却又刚毅的表情吻身下的女人,可是他的吻却截然不同。 江临岸的吻和陈遇的不一样,陈遇太过激进,所以长驱直入,可江临岸的吻却很浅,好像重一点就生怕她会消失,就那么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舔牍,吮吸,当时浑身僵硬的沈瓷脑中突然想到一个词——“心疼”。 对!江临岸第一次吻沈瓷真的就这样,像是在吻一样他“失而复得”且又“无比珍贵”的东西,从她的唇到颈脖,解开两颗扣子,露出一小截锁骨…… 此时的江临岸显出了十万分耐心,就如守猎很久的豹子,不急着一口将猎物吞下去,只密集而又细致地一点点舔牍,不放过她身上可以润泽自己的每一处。 可这样的碰触对于沈瓷而言就像一种凌迟,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被花瓣包在里面的蕊心,现在花瓣被一点点撕开剥离,她整个人处于一种僵直却又闷瑟的状态。 身体动弹不得,胃里却有腥气不断往外涌! 多年前地狱里的感觉又回来了。 沈瓷别过头去,像濒死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气,胸口剧烈起伏,江临岸觉得有些不对劲,松开手。 “你……” 沈瓷趁机起身将他推开,捂住嘴就往旁边洗手间跑。 很快里面传来呕吐声,连续不断。 江临岸在外面听着狠狠皱眉,感觉这女人是不是非要把胆都吐出来。 里面就这么持续吐了好几分钟,终于听到水声。 江临岸知道她吐完了,用拇指捻了下唇,上面还有沈瓷身上的余味和体温,他就这么一路捻着踱步走到洗手间门口,沈瓷已经像死过一回似的撑在池台上。 这会儿酒算醒了一半,可头疼胃更疼。 江临岸见她脸色更差,问:“我就这么让你觉得恶心?” 沈瓷没搭理,用手背随便抹了下嘴,错身走出洗手间,这动作简直就是对江临岸的深深无视,这更让他觉得不爽。 真是活见鬼,一般这种时候女人分两种,一种鬼哭狼嚎吼着“你混蛋”,另一种就直接反扑上来勾引了,可沈瓷居然不闹不吵,连看他一眼都省了。 眼看她要往外面客厅走,江临岸只能跟上。 “要走?” 沈瓷转身,其实她心里想说“难道我还不该走?”,可到嘴边的却是一句:“这是哪儿?” 她环顾四周,这屋子不像酒店,装修和摆设都过于简单,像是租来的一间小公寓。 果然,江临岸嘴角斜了一下:“我住的地方。” 一套80多平米的二居室,简装,极其不考究,位于开发区,唯一的优点就是离联盛大厦近。 谁脱我衣服 沈瓷皱了下眉,低头看自己的脚,脚是光着的,踩在公寓半旧的实木地板上。 “我鞋呢?” “半路扔了!” “衣服!” “衣服在洗衣机。” “洗衣机在哪儿?” “阳台!” 沈瓷便往阳台走,到那边才发现衣服已经被洗了,洗衣机的滚筒正在呼呼转,气得沈瓷转身戳着江临岸。 江临岸很受用她这副盛怒的表情。 “怎么?” “知不知道你很无耻?” “你指哪件事?” “……” “是指我半路把你从别人车上截下来,还是指刚才我碰了你?” “……” “或者说…”江临岸一点点靠近,将沈瓷逼到他身体与洗衣机之间,可以清晰看到她锁骨上被自己吮吸出来的两颗红印。 那么鲜艳的红印,像是长在她的皮肤上。 江临岸领教过了,刚才给她脱衣服的时候知道她皮肤很白,手感滑嫩。 这真是一种要命的体验。 他一边反省自己的无礼甚至可耻,但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触碰她的身体,她的脖子,胸腹,腰臀,每一寸他都成语她刚才睡梦中细细。 她的身体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让他欲念起伏之时又带着某种犯罪感般的快感。 “…是指我没经过你同意就帮你脱衣服?” 他还是一副谦和有礼的表情,可那眼神却漏了阴气。 沈瓷已经无法用气愤来形容了,这根本就是个恬不知耻的男人! 江临岸虚虚一笑:“你看你这算什么表情?” “……” “怨我?” “……” “我也是为你考虑,淋了那么久雨,衣服都湿了,又醉得不省人事,难道让你裹着湿衣服睡?” 他满口都是理,回来大概也洗过澡了,身上换了件黑色圆领卫衣,头发半干,有几撮湿刘海正好盖在左边眉峰,脸上还带着一点谦雅的笑,不知道前情的人肯定以为这是个细致又体贴的男人。 沈瓷被他弄得真是一点脾气都不能有了,加上胃疼头裂,又想到刚才他吻自己的场景,像是一场噩梦。 “好,就当是这样,我谢谢你!” 正好身后洗衣机停了,沈瓷转过身去开门,将里面洗好的衣服一咕噜全部扯了出来,最上面就是她的黑色胸衣,然后起身站着,也丝毫不顾忌面前有人,抬手就要解扣子…… 她下身只有一条短裤,身上是江临岸的衣服,一件加厚的棉质磨毛衬衣,手臂一抬露出小半截腰,肚脐和两侧肋骨,双腿细长,臀线浑圆…… 江临岸只觉小腹烫热,刚才给她脱衣服的场景又浮到眼前,立马抬手摁住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 “换衣服,我要回去!” “就穿这还没晾干的衣服回去?” “有问题?” 沈瓷抖开江临岸的手想继续脱,客厅那边却听到有手机铃声传来。 她记得她在车上明明关机了啊。 “你动我手机?” 江临岸嘴角又斜了一下,松开手:“不光动,还看了!” “……” “而且我还知道有人给你打了半宿电话!” “……” 沈瓷脸色一顿,想也知道江临岸口中所指的是谁。 “他好像很紧张你,为了让他放心,我跟他说今晚你住我这!” “……” 不过才短短半宿时间,沈瓷算是领会到了这男人无耻的地步,她觉得再跟他耗下去简直就是浪费生命,随手拿了还没烘干的裤子先套上了。 客厅那边的手机铃声已经停了,沈瓷光着脚走过去看了一眼,可电显示并不是陈遇。 对方是用座机打的,区号显示苏州号码,沈瓷立马回拨过去…… 三天内查出他们的关系 很快那边有人回应。 “喂,桂姨…”沈瓷的声音不自觉紧张,“是不是小卫有事?” “没有没有,你别紧张。”桂姨先稳住她,“就想跟你说小卫的检查报告已经出结果了。” “结果怎么样?” “结果还好,不过医生说要给他换几种什么国外的药,好像还挺贵的,回头你有时间来院里具体问医生吧。” 桂姨也只是一个护工,照顾沈卫有些年头了,尽心尽责,但医疗方面专业的东西她也并不懂。 沈瓷应了一声,所谓进口药效果会好一些,只是费用上大概又要增加不少。 “好,我有时间过去一趟,还有其他事吗?” 桂姨那边似乎犹豫了一下:“小沈啊,院里今天来人了,说可能得把小卫的病房挪出来。” “为什么?我钱给少了?”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按理沈卫不是公职人员,占着一个床位这么多年也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但理虽是这个理,沈瓷却知道有另因。 “今天谁过去的?” “就住院部那个胖主任。” “周光明?” “对对对,就他,假惺惺的过来说最近院里床位紧张,让你一周之内找地方把小卫接走。” 沈瓷嘴角咬了一下,想起周光明那张油腻的脸,不觉胃里抽搐更疼。 “我知道了,明天我找时间先跟他联系一下。” 沈瓷收了手机,回头见江临岸抱着手靠在酒柜上。 “你和那个沈卫什么关系?” 沈瓷没回答,只用眼梢瞄了他一眼,起身拿了自己的手机和上衣就往门口走。 她还光着脚呢,江临岸也不拦,看着她在门口鞋柜旁边停了一会儿,从上面抽了一双男士拖鞋出来套上,就那么直接开门走了。 外面好歹雨已经停了,只是风很大。 江临岸靠在柜门上听着外面“咚咚咚”的下楼声,下意识又用手指捻了捻嘴唇。 真是奇怪,这么一个脾气古怪又浑身长满刺的女人,怎么能有那么软的嘴唇? 江临岸自顾自笑出来,抽出手机往阳台走,边走边拨通了于浩的号码,可那边死活没人接,连续打了好几个才通。 对方那会儿不知正在哪嗨,背景吵得厉害。 “喂,在菩提呢,非十万火急的事明天公司见面再说,先挂了!”于浩心急火燎。 江临岸将手插裤兜里:“你挂个试试!” 于浩:“……”没屁放了。 正好沈瓷从楼道里走了出来,一手抱着自己湿掉的上衣,一手抱着自己的胳膊,身上是江临岸的衬衣,脚上是江临岸的拖鞋。 他站阳台看着,这女人在风里走得飞快。 于浩:“行祖宗,你快说,别耽误我正事!” 江临岸:“帮我尽快查出沈瓷和沈卫的关系?” “啥?” 于浩那边大叫一声,一是因为太吵,二是因为他压根已经把“沈瓷”这名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人物。 “谁沈瓷啊?……哦想起来了,我说你怎么还揪着她不放?就一破杂志社的主编,有什么好调查的?”于浩满口不耐烦。 那会儿沈瓷已经从单元楼门口走到大马路上,两边都是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 江临岸用手指擦了下嘴唇:“给你条线索,那间疗养院可能有个叫周光明的人,你去查查,可以从他入手。” “我去,你来真的?” “给你三天时间,查出来了,年底奖金多两成,查不出,我去找老彦喝茶聊聊你的事。” “别…” 一抬出“老彦”于浩就服帖了。 “我查,我查还不成么!” 电话挂完,沈瓷已经转了个弯消失在路灯光下。 他们是青梅竹马 江临岸住的小区出去就是主街,打车不难。 沈瓷上了出租车,刚坐定就突然接到了阮芸的电话,那会儿都已经凌晨了,想不通她这么晚打电话能有什么事,不过沈瓷还是接了起来。 “喂…” “喂,沈姐,还没睡啊?” “……”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就想问一下,你刚见过陈遇哥?” 客套之后很快转入正题,沈瓷哼出声:“他跟你报备行程?” “也不是啦,只是他刚给我打电话,说明天想约我和我爸见一面,说有些事要讲清楚。”阮芸的声音渐渐变沙哑,有哭声压在里面。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他是不是想睡过就不负责?” “……” 沈瓷默默在心里喘口气,看向窗外,不说话。 “他就这么不愿跟你离婚?还是你缠着他不放?” “……” “没意思的,有些难听的话我本不想说,可你觉得你配吗?” “……” “你也算是明事理的人,应该懂三六九等的意思!陈家不可能接受你,你又何必强求,到时候让陈遇哥和伯母闹僵,说不定还会影响他的事业发展。” 阮芸一边哭一边说,像是在苦口婆心地劝沈瓷。 “而且你也知道,我们这阶层的婚姻多多少少都沾着一点利益,以后陈遇哥是要掌大权的人,我的存在可以让他在董事会站稳脚跟,可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就你这种出生,除了拖他后腿之外,只能让外界看他笑话!” 阮芸的话句句带刺,可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永远知道对方的软肋和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沈瓷突然回了一声:“好!” 那边阮芸停顿了一下,不哭了:“好是什么意思?” “会如你所愿。” “别这么说,弄得好像是我在拆散你们一样,我跟你讲这些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个事实,你们之间悬殊太大,就算现在能在一起,以后也会出现各种问题,况且我和陈遇哥已经这么多年感情了,迟早要在一起的,你别不信,我…”阮芸支吾了一声,“算了,我一会儿给你发样东西,你看过就会明白。” 阮芸直接掐了电话,半分钟之后沈瓷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阮芸的短信,内容即是一张照片 ——灯光暧昧的酒店房间,陈遇趴在床上睡着了,大半个裸的背部露在被子外面。 沈瓷看着那张照片居然能笑出来。 她记得他们之间唯一发生过关系的那个夜晚,完事之后他也是这么趴着酣足而眠,当时沈瓷就想起以前老家长辈说的一句话,说喜欢趴着睡觉的孩子大多缺乏安全感,可那是针对孩子说的。 陈遇已经不是孩子了,而她也早就应该从梦里清醒。 沈瓷重新拨通了阮芸的电话。 “你对他是认真的?” “什么?”阮芸大概没懂。 沈瓷看了眼窗外,街边路灯通明,路人很少,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雨。 “我的意思是,你对他的感情是认真的?” “那当然,我和他是青梅竹马。” 二十多年的感情啊,沈瓷用手捏了下鼻尖,她身上穿得少,太冷了。 “那之前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阮芸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反驳:“就当我一时失足吧,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错事?” 对啊,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错事!可不是每件错都有机会去弥补的。 沈瓷:“好,我知道了!” 她掐了手机,拍了拍前面司机的座椅:“师父,去澜山一品。” 澜山一品是陈遇从陈宅搬出来后单住的地方,这会儿时过凌晨,楼下大厅的灯光依旧通明。 陈遇:“我的事我自己作主,明天我会跟阮伯父讲清楚!” 黄玉苓:“你敢!真被那女人灌了迷魂药?还是说你真的一点不在乎这种丑事?” 陈遇看了眼撒在沙发上的照片,心里却笃定:“在乎,我当然在乎,可我自己选的女人,我更愿意选择相信!” “你……”黄玉苓被他气得不可开交,眼看母子俩又要大吵起来,门铃却开始响…… 派人跟踪 “谁啊,这么晚还有人来!”黄玉苓不耐烦地边说边走出去开门。 陈遇站在客厅,感觉有风穿过门廊吹进来,外面哗哗的雨声混着黄玉苓突如其来的质问声:“你居然还有脸来?” 陈遇听到后立即往门厅走,需要经过一条用钢化玻璃搭起来的走廊,可见外面倾盆大雨,黄玉苓健硕的身子就挡在走廊尽头,对面是什么一概看不见,只有幽暗的夜色和雨声。 不过才二三十米的距离,陈遇觉得像是走了半辈子,直到快要走到走廊尽头,他绕开黄玉苓的遮挡看到站在廊檐灯光下的沈瓷,浑身都湿透了,半低着头,直直站在那里。 “我来找陈遇!”她的声音不高不低,透过雨声传过来,还是那么清冷僵硬,就跟她的人一样。 黄玉苓不买账,推了她一把:“走走走,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抬起一点头,目光在雨里幽黑坚毅。 “我来找陈遇!”同样的话,同样的口气。 陈遇快几步走过去,走到黄玉苓身边,先没看沈瓷。 “妈,你先回去!” “做什么?赶我走?”黄玉苓一口气又顶上来,但很快又点头,“行,既然人都上门了,也算来得巧,今天正好把话都挑明了!” 黄玉苓瞪了沈瓷一眼,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又往客厅走。 门口就剩下沈瓷和陈遇了,两人面对面站着,雨还在下,不过沈瓷站在屋檐下,淋不到,但看得出她脸色很白,衣服全都湿乎乎地贴在身上。 陈遇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狼狈,狼狈得他心里那点怒气又全都变成心疼了。 “先进来吧。” “……” 沈瓷抬头看了陈遇一眼,半抿着唇,原本想拒绝,可又觉得接下来要讲的话不适合站在门口说。 “能不能单独谈谈?” “谈什么?我们陈遇跟你已经没什么可说!”后面抢话的是黄玉苓,她又蹬蹬蹬地从客厅回来了,雷厉风行的身姿,杀到门口,沈瓷还没反应过来,只觉有东西甩到了自己脸上,然后哗哗哗落地,其中有几张被风吹到了沈瓷脚边。 是一叠照片,很快被雨打湿了,沈瓷挑了朝上的一张捡起来看,画面又暗又模糊,但依旧能够看清大概样子,是江临岸在雨里抱着半醉半醒的沈瓷走,就在大马路上,也不避嫌似的把身体挨在一起,显得暧昧又亲密。 “怎么,傻了?认不出来?还是不敢承认照片上的女人是你?”黄玉苓质问。 沈瓷捏着手里的照片,却先看向陈遇。 这算什么意思?她不问,希望他能先给一个解释,可陈遇眼里尽是掩饰不了的痛苦和失望。 “别盯着我儿子看,他被你灌了迷魂药,什么都信你,可我就是要让他看清你的真面目!我就不信你个小贱人有多干净,果然……”黄玉苓满口得意,像是终于抓住了沈瓷的小辫子。 沈瓷只觉背脊发寒。 “你找人跟踪我?” “跟踪了又怎样!你不是做梦都想当陈太太吗?行,那我就看看你有多少能耐,结果呢,能耐没看到,就看到你跟野男人私会了!”黄玉苓越讲越觉得不自在,像是沈瓷干了多肮脏的事,“辛亏外界还不知道你跟阿遇领证的事,不然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黄玉苓言辞灼灼,沈瓷还站在风口,身上又冷又湿。 呵呵……只不过一张捕风捉影的照片,这样她就让陈家蒙羞了么?可若她干过更加过分的事呢? 望你,繁花似锦地远离 沈瓷无端又想起刚才电话里阮芸的话,抬头看着对面的陈遇,这男人是黄玉苓的儿子啊,含着金钥匙出生,以后要执掌整个大塍,而她却是一个从地狱里苟且爬出来的人! “说说吧,你对这些照片怎么看?”沈瓷直接问。 陈遇看她湿冷的眸子:“就问你一句,今晚带你走的那个男人是谁?” “朋友!” “只是朋友?” “对!以前只是朋友,不过今晚之后就未必了。” “什么意思?” 沈瓷顿了顿,又看了眼照片,照片上只能看出江临岸的背影,而她整个人趴在他肩头,侧脸却被拍得很清晰。 偷拍者真是煞费苦心啊!沈瓷挑起唇角笑了笑:“我刚从他住的地方出来!” 这话一出,黄玉苓一时倒没反应过来,陈遇却懂了,他很克制地闭了下眼睛:“妈,你能不能先回去?” “干嘛要我回去?今天不把事情讲清楚,谁也别回去!” 意思是她要死磕到底,却未料陈遇将门一推,风雨更加凶猛地往屋里灌。 “走!” 黄玉苓:“……” “走啊!”陈遇这一声几乎是嘶吼出来,发怒的样子弄得黄玉苓也有些杵了,再看今晚这情形大概也解决不了什么,只能缩了缩肩膀。 “行行行,我先走!”黄玉苓回屋拿了外套和车钥匙,走前还冲陈遇叮嘱了几声:“别忘了妈刚才跟你说的,别再犯浑,把话跟这女人讲清楚!”完了又狠戳沈瓷一眼,走了。 终于只剩下陈遇和沈瓷,两人各自沉默,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加大。 最后还是陈遇先开口:“你先进来!” “不用了,站这说完我就走!”她还是那么犟,浑身湿哒哒地站在那不肯进去半步,其实中间不过隔了一个门槛的距离,可没人能明白陈遇当时的心情,那种焦躁的痛苦和绝望,求而不得像指间沙一样握不住的恐慌,这些全都拜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所赐。 “进来我能吃了你?”陈遇脾气上来扯了沈瓷一把,扯得她往玻璃走廊里进了几步,却甩开手,直直杵在原地死活不走。 “就在这说吧。”她还是那种一成不变的口气,一成不变的表情,冷淡又疏离。 陈遇忍不住笑出来,笑得真是比死还痛:“你就这么喜欢说实话?” “我很少撒谎!” “可我希望你撒谎,你偶尔骗我一次能死?”他口吻激烈,一把扯开沈瓷裹在身上的外套,就像扯开了一层窗户纸。 陈遇盯着她里面穿的衬衣近乎发狂。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为什么?”眼眶通红,用力揪住衬衣领子,他明明记得今晚沈瓷从醍醐居出来的时候里面是一件圆领线衣,可现在穿的是什么?明显不合身的男款!事实摆在眼前,他还要怎么骗自己? 沈瓷也不躲,就那么被陈遇扯着衣领。 “没有原因,若一定要,就当今晚凄风苦雨,又刚好各有所需,不谋而合而已!”她迎着陈遇渗人的目光,嘴角笑着,又补充,“就像当初我跟你,或者你跟阮芸一样!” 短短几句话,她表情严肃,态度冷淡,却在陈述一个“事实”! “就像当初我跟你?” “对,就像当初我跟你!” 沈瓷再度确认,陈遇不由想起之前她将孩子流掉之后在苏州医院里说的那番话,她说当初答应结婚,也只不过是因为一时情迷,而今晚她将同样不负责的情绪放在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陈遇像要吃人似的盯着沈瓷的衣领,被扯开扣子的衣领遮不住下面的脖子,更遮不住她脖子上两枚还未褪尽的红印。 这个女人对感情是不是一向不负责任?或者说她压根没有感情? 陈遇在那场大雨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很傻的事,傻傻地付出两年真情,可在对方眼里却什么都不是。 “算我错认你!”他松开沈瓷的领子,往后退,站定。 沈瓷依旧站在门口,直直看着他,面无表情。 两人又这么僵持数秒,千言万语,所有的爱恨纠缠都化在了那场雨中。 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当初也不愿听陈遇的解释,最后误会变成沉默,沉默变成错过! “好!”陈遇觉得自己的耐心和容忍也应该到头了,苦涩一笑,转身回屋,很快拿了几张纸出来递到沈瓷面前。 “你要的东西!” 她前几天寄过来的离婚协议。 沈瓷接了,翻到最后一张,落款“陈遇”两个字,墨渍还未干,表明是他刚签上的。 “谢谢!”她口吻淡然地居然跟他说谢谢。 陈遇心痛得无以复加,问:“是不是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也不算一文不值,至少现在值六百万!” 一纸离婚协议,拿到阮芸面前可以和星光签三年协议,总计六百万。 陈遇知道她一向计划周密,将得失计较得清清楚楚,却竟不知道在感情上她也是如此。 “算我之前眼拙!” 沈瓷很平淡地勾了下唇:“你早该这么想!”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给我这次教训!” “这倒不用!”沈瓷捏着手里那几张纸,越捏越紧,“不过希望你能吸取教训,女人大多心口不一,以后要谨慎提防,特别是阮芸!” 最后这句话她是认真的,有些事她不能说,也不愿说,但或许没人知道,如今这世上她最见不得谁受伤! “好,拜你所赐,从今往后我找女人肯定会擦亮眼睛!”陈遇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即走,穿过长而窄的玻璃走廊,拐个弯,消失不见…… 后来那个情形经常会出现在沈瓷梦中,那个愿意容忍她给她温暖的男人,穿了一件白色毛衣,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她从生命的轨迹里硬生生推了出去。 “你跋山涉水,我迎你归门, 你满身污尘,我为你洗尽。 缘分教我陪你渡一程,让我为你把黑暗驱使……” 沈瓷站在原地,目送完陈遇离开,心里默念这首诗,并将那份离婚协议小心折好装进口袋里。 “…可是孩子,我们总要分离, 因为前面有星辰,路上有街灯。 你只消跟着光明走, 大步向前,走到光亮里去……” 果然是大步向前,两旁也有路灯,念诗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渐渐盖过磅礴的雨声,可是哪里还有光明? 沈瓷用手捂住嘴唇,有破碎的诗句从她指缝里漏出来。 “而我,就此望你,望你繁花似锦地远离……” 给她送钥匙 沈瓷走后江临岸又处理了一会儿工作,睡前去洗手间洗脸,却看到旁边毛巾架上挂了一把钥匙。 钥匙?这不是他的钥匙! 江临岸当即眉头一皱,想起来了,钥匙是之前他扔沈瓷外套进洗衣机的时候掉出来的,之后随手就被他挂在了旁边架子上。 江临岸将钥匙拿下来看了一眼,像是公寓大门上的,不然她应该也不会随身揣兜里。 那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三点,雨几乎下了大半夜,江临岸拨通了沈瓷的号码,可那边迟迟不出声,只听得到有细微的呼吸和雨声传来…… 江临岸驱车赶到沈瓷住处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她在电话里把地址报得不清不楚,愣是让他又花了将近半小时才找到具体楼层。 小区已经有些年头了,咯吱响的电梯,出去走廊里很暗,灯泡大概坏了很久也没人来修,江临岸摸黑一圈才看到蹲坐在防盗门前面的沈瓷,曲着腿,双臂撑着额头趴在自己膝盖上,身上还是那件湿透的外套,可能因为长时间坐那,地上已经积了一摊水。 那时已经十一月了,甬州夜里的温度降至最低,江临岸已经对这女人彻底无语。 大半夜裹着一身湿衣服蹲家门口,就算没钥匙也应该先找个住处过一宿啊! “喂!”他过去叫了一声。 沈瓷从膝盖上抬起头,黑漆漆的楼道里有窗外微弱的光反射而来,可见她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江临岸烦躁地捻了下手指,将那把钥匙掏出来。 沈瓷看了一眼,没吭声,起身想接,可刚站到一半身体就失去平衡,江临岸适时扶了她一把,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沈瓷想到数小时前这男人“轻薄”她的事,没来由地就觉得心口犯腥,想躲,却弄得江临岸更火,干脆一臂揽住她的腰。 “躲什么?” “我自己能站!” “你这叫能站?”他分明感觉到这女人全身无力,拧着眉,态度恶劣地命令:“先进屋!”遂也不管沈瓷愿不愿意,扶着她拿钥匙开了门,直接将她扔到沙发上。 沈瓷立即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 “谢谢!”她开口,声音有气无力。 江临岸见她脸色蜡白,眼里布满血丝,若不是几小时前刚见过,都要怀疑她这副模样是经历了什么大劫。 “我半夜冒雨开了二十多公里来给你送钥匙,你就一句谢谢?” 沈瓷愣了一下:“不然呢?” “待客之道,水总应该有吧!” “……” 沈瓷一时接不上话,不过此时她浑身酸软,胃里跟刀搅似的疼,只想速战速决。 “行,那你等一下!”她扭头就往厨房走。 江临岸站在客厅,心里是说不清的情绪,再环顾四周,一间不大的单身公寓,家具齐全,装修也算温馨,只是很难想象这是陈太太应该住的地方。 很奇怪,江临岸觉得沈瓷身上有很多谜,可就在他思考之际,听到厨房“啪啪啪”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他赶紧快步过去,只见沈瓷一手扶着冰箱门,一手捂住自己的胃部,而她脚边滚了好几瓶水,冰箱里的东西也掉了很多出来。 一言不合就动粗 “怎么回事?” 沈瓷不啃声,想挣扎着蹲下去捡,江临岸已经看出端倪,上前一把扯开她的手。 “胃疼?” 沈瓷将手甩开,窝着身子还是捡了瓶水起来递给江临岸。 “喝完快走。” 江临岸:“……” 气绝,她脸色已经白成纸,却一心只想他走,可他偏不走。 “去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你先走吧。” “去换!” “你走了我自然会换!” 沈瓷胃疼得快撑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老是跟这男人进行无休止的无聊对话。 江临岸也不再逼,半眯着眼看她,看她额头渗出来的细密汗珠,最后转而一笑,勾起唇:“行,我也不介意再帮你换一次!”语毕上前便一把扯住沈瓷,将她再度打包扛上肩。 沈瓷:“……” 任凭拳打脚踢都没用,这男人真是一言不合就动粗。 江临岸一路扛着沈瓷把她扔到卧室床上,扯开外套扣子,里面那件男款衬衣便露了出来,包括她白嫩颈脖上还没褪掉的吻痕…… 那么直白又突然的刺激,弄得江临岸小腹发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身下的女人。 沈瓷咬着下唇,黑眸泛光。 “你别碰我!” 她不挣扎,不反抗,可满满厌恶又冷淡的表情都写在脸上,江临岸在心里猛压一口气,松开她。 “换好衣服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江临岸走了,顺手还替她把门带上。 沈瓷捂着胃部挣扎着起来,又过去将门反锁好才放心,之后独自坐在床上,当时她是什么心情? 愤怒?痛苦?还是憎恨?应该都没有,这些年沈瓷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萎缩,已经很少能对某些事某个人产生过激反应。 也不知道在床上坐了多久,胃里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沈瓷才随便套了身衣服出去。 客厅就那么大,门一开就能闻到屋里弥漫着烟味,江临岸站在落地窗前,一手捏烟,一手轻飘飘地掸着几张纸。 “你今晚就是因为这个才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沈瓷一开始没明白,转而一想才惊觉他手里拿的是离婚协议,大概刚才抱她进卧室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给我!”她几步上前将离婚协议抢了回来,再冷飕飕地戳着江临岸:“你可以走了吗?” “心里不好受?” “与你无关!” “所以我是猜对了?” “……” “既然不好受为什么还要跟他离婚?” “……” “就因为他跟其他女人上了床?” 那次沈瓷流产,江临岸曾在病房门口听到她与陈遇的对话,所以大致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沈瓷却有些惊讶,他为何会知道?但惊讶之余心里更多的是慌张,那种似被人看穿心思的慌张。 “这是我的私事,不劳你费心,走吧!”她再度下逐客令。 逃避?不敢面对? 江临岸哼笑一声,捻着烟,用手指了指沈瓷的心口:“这里,余情未了?” “……” “明明心里不舍得,但嘴上却逞能,口是心非,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样?” “……” 沈瓷无言回答,有些心思她不想承认,因为知道承认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徒增烦恼。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很晚了,我要休息。”她终于没了耐心,江临岸却一直盯着沈瓷的脸,这张脸他太熟悉了,很多年前那个女人也是这样,表面假装平静,一心只爱他的样子,可内心呢?她内心到底藏了谁?最终又是什么导致她作出那么让他痛不欲生的选择? 这些难言的情绪一直压在江临岸心中,压了他这么多年,悲重却又痛苦不堪,而沈瓷的出现屡屡让他揭开伤疤,窥探到里面还在继续溃烂的创口,包括那个已经消失很久的女人。 这种感觉很不爽,让江临岸在痛苦之余隐隐产生愤怒,而这种无形的愤怒没处宣泄,最后只能转嫁到沈瓷身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你其实心里根本放不下吧?” “……” “明明对他还有感情,却因为他一次过错就否定所有,为什么不愿听听他的解释?”江临岸言语里有抑制不住的情绪,神情也越来越冷。 沈瓷感觉那种压迫感又来了,身子不自觉往后退,他却依旧步步相逼。 “如果你愿意听他解释,或许有些事还能挽回,可为什么总喜欢自作主张?你让在乎你的人怎么办?”一句句犀利的话砸过来,沈瓷竟有些分不清他在说谁? 在说她和陈遇的事么?可此时的江临岸眼中尽是痛苦,眸中甚至带着深刻的绝望。 沈瓷一时失迷,惨淡笑一声:“你若犯了错,导致某些结果已成定局,解释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至少他会让你知道他的心在哪里!” “他的心?”沈瓷这次笑得更冷,“他若心里有我,之前自然不会犯那样的错,他若心里没我,解释对我而言也只是托辞!” 她就是这么理智,感情账算得清清楚楚,得失两清。 外人眼里她这样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可她说的又有什么错? 江临岸捻着烟,细看她脸上每一缕表情,真是一个极其冷漠的女人,可是不是每个女人在感情里都是如此极端又一意孤行? “好,我大概懂了,你早点休息!”他灭了烟起身就走,刚才还懒着不愿出门,这会儿三两句话就抬腿走人了,沈瓷一时有些不适应。 江临岸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身看,沈瓷就直直站在客厅的吊灯下面,难得穿了件带花色的棉布衬衣,加之脸色苍白,竟多了几分羸弱之意。 江临岸只觉心口发闷,似时光倒转,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羸弱的女人。 “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他嘴角勾着笑走了。 沈瓷:“……”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沈瓷甚至觉得他脸上带了很多面具,不同场合中一张张揭开,露出截然不同的嘴脸。 江临岸走后沈瓷一连吞了两颗止疼药,折腾这么久早就疼得浑身冷汗,又去洗个热水澡,胃疼终于缓和了一些,却又突然收到陈遇的短信:“早晨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沈瓷看着屏幕不由发笑,他难得决断一回。 “好!” 短信回复过去,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后半夜沈瓷没睡,坐在沙发上抽了半宿烟,那份离婚协议就摆在面前茶几上,旁边整齐排了几盒首饰和信封,信封上面压了一本诗集。 “为什么不愿听听他的解释?” 江临岸的质问还回荡在沈瓷耳边,她想陈遇也一定很想知道原因,就算他和阮芸上了床,就算他错了,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沈瓷坐在沙发上怅然发笑,咬着烟,将那本诗集打开,扉页就是作者的签名,“连潮生”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 “您说人食五谷杂粮,总会犯错,生活也是如此,不能事事尽如意,所以要慈悲一些,再宽容一些,可是您没有告诉过我,这世上许多事不会再有第二次!错了就是错了,就算我悔不当初,愿意承认自己十恶不赦,也未必再有解释和弥补的机会了。” 沈瓷摩挲着扉页上的签名,眼角带笑,又想起还躺在疗养院的那个男孩。 她这二十六年经历太多,吃过苦受过伤,当然也犯过不可饶恕的错,如今越来越不愿意将情绪摆在脸上,也唯独只有这时候,她捧着连潮生的诗集,微微含笑,自言自语。 “如果您还在,是不是会怪我不该这么任性?当初是我先答应了他的求婚,现在又执意要离!” “……说实话他对我真的不错,当初我来甬州,若不是遇见他,可能已经死了很多次,但您也说过婚姻不是儿戏,我以为他够认真的,所以才敢托付……终生之事啊,您当初还教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沈瓷捻着书页喃喃,不觉鼻尖发酸。 “这么多年我也就对他鼓起过勇气,他当初也说要共度余生,唯我一人,可是他没有做到,才短短两个月,他先食言了,而我眼里又揉不进沙子,所以很抱歉,大抵要让您失望了,我这么快就放弃!” 沈瓷说到最后将头低下去,额前刘海落在书页上…… 陈遇大抵永远都不会知道沈瓷这段时间的心境,她这么倔强又冷漠的人,不说爱,不说恨,不说心疼,可是不说不代表她没有。 她习惯用沉默抵抗伤害,因为无能为力,因为无计可施。 日光倾城,从此陌路人 天色消亮的时候沈瓷给方灼打了通电话,告知她今天可能不去社里。 下楼的时候她把理出来的几大包东西一点点搬到车上,隔壁刚晨练回来的大妈都忍不住问:“小沈,大清早就搬家啊!” “不是,去还点东西。” 民政局沈瓷两个月前刚去过,只是那次是去领证,而现在是去办离婚,不过也算轻车熟路,到停车场的时候发现陈遇的车已经在了。 沈瓷过去敲窗,很快车窗落下来,里面有浓烈的烟味散出,陈遇咬着烟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把烟掐了。 “走吧。” “嗯!” 整个过程两人几乎零交谈,像木偶一样随流程把手续都办了,最后取证窗口,民政局大妈朝他们看了一眼。 “决定好了?” 陈遇一时没发声,将头偏向旁边用手指掠了下鼻子。 沈瓷拧着手里的笔:“是,决定好了!” “啪”一声,盖章落定,两本红本从窗口扔了出来。 “行了,走吧!” 至此宣告两个月的婚姻画上句号。 出民政局大楼的时候陈遇走在前面,步子很快,沈瓷必须小跑才能跟上。 那天她记得他穿了件烟灰色短大衣,走路带风似的凌厉,只是肩膀处略有松垮,感觉那阵子陈遇消瘦了不少。 “等一下!”好不容易追上。 陈遇回过头来,昨夜还是狂风暴雨,而此时却日光正好,光线从上直射而下,深秋的金晖撒在他五官俊朗却略带消沉的脸上。 “还有事?” 他一句话就将两人距离拉开了,这个曾是她朋友,上司,知己,丈夫的男人,如今站在沈瓷面前,态度冷淡,口吻也不客气。 不过沈瓷不介意,他应该这样! “有些东西要还给你,我带来了,就在车上!” 她往自己车那边走,将后备箱打开,里面满满好几个箱子,从首饰包包到衣服鞋子,堆了几乎半车厢。 “这些都是你这两年送我的,大多数我都没用过,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夫妻关系,这些理应都还给你!” 沈瓷将纸盒和箱子一样样拿出来,几乎都没有拆封过。 陈遇已经无法用生气来形容,这几年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以为自己早就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可到头来她连他送的东西都几乎没碰过。 沈瓷搬了一会儿终于搬完,可能有些累,她抬起腰来喘了口气。 “还有…”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和一只小绒盒子,“这些也还给你。” 陈遇冷笑一声,接过来,信封里装了两把钥匙。 车钥匙是前年沈瓷生日的时候陈遇送的,一辆红色奔驰slk280。 门钥匙是去年情人节陈遇给的,靠近新锐杂志社的一套平层精装大三居。 这些黄玉苓应该都知道,所以才会说沈瓷贪得无厌没羞耻,可是天晓得这些东西她都没有沾过,车还是开的那辆二手polo,她用自己工资买的,房子是临时租的单身公寓,外三环。 还有那枚戒指…… 沈瓷将小绒盒打开,里面是陈遇求婚当晚戴到她无名指上的那枚粉钻。 “这些年谢谢你的照应,就当我没这福分,你应该值得更好的人!” 她将盒子带戒指一起递给陈遇。 陈遇突然笑出来,笑得怅然又心酸。 “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可这是事实!” “什么事实?借口而已!”陈遇不接那枚戒指,只扫了眼地上堆的大大小小各色盒子,“东西是我送的,既然送了我就没准备再拿回来,你还是带走吧。” “不用,真的!”沈瓷摇头,“我向来只拿我应该得的东西,况且这些我平时也用不到。” 她只是一个小杂志社的编辑,开二手车,住出租小公寓,就连衣服也都是很普通的平价品牌,而陈遇送的过于奢华,她消费不起,也用不惯。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阶级差距。 “不过那本诗集手抄本我就不还给你了,其余我真的不需要!”沈瓷将手里的戒指也一并搁下,靠到陈遇面前,两人之间不过几公分距离,然后她笑了笑,起身踮起脚尖,突然抱了陈遇一下。 这一抱,两年情义,从此各安天命。 “谢谢,多保重!” 话不多,但她希望他能懂。 陈遇没动,没出声,只是缓慢地呼吸,感受到胸口沈瓷的心跳,那么温顺又热烈…… 车子开出好远沈瓷才敢往反光镜看了一眼,民政局门口的停车场,陈遇依旧站在那,脚边一堆形形色色的盒子。 当时日光倾城,从此两人便是路人。 她和沈卫的关系 一般江临岸忙起来就顾不上吃午饭,于浩去他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到秘书拎着几个食盒在敲门。 “给我吧。” 于是换成于浩拿着食盒进去。 江临岸正在讲电话,斜了于浩一眼。 “落成仪式定在下月中旬,具体行程出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这边有点事,先挂了。” 江临岸收了手机,于浩将食盒搁桌上,似笑非笑地摸了下下巴:“温漪?” 江临岸没理,把食盒往旁边推了推。 “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江临岸拿了一份文件扔他面前:“我很忙,你来正好,下个月的活动你去安排。” “什么活动?” “热贡那边的图书馆落成了,要过去搞一个捐书仪式!” 于浩立即贼笑出来:“你假公济私!来,老实说,是不是因为温漪在热贡支教你才选了那地方建图书馆?” 江临岸朝他瞥一眼,懒得回答。 “不过看你们俩谈恋爱可累得够呛,长年分居两地,也真是奇了哈,我就纳闷您平时就没点儿什么…嗯?”于浩捻着手指头,态度暧昧地冲江临岸挤眼睛。 江临岸刚签完一份文件,放下笔:“有点什么?” “你说呢?血气方刚的,偶尔就不觉得空虚?” 江临岸唇角勾了一下:“不空虚,我今天到现在还没吃午饭!” 他忙得很,恨不得一天工作24个小时。 于浩撇了下嘴:“工作狂,没情趣!” 江临岸不置可否:“自然,我肯定不如老彦有情趣!” 于浩:“……”他挑了下眉,“行行行,打住,聊正事!” 江临岸这才笑出来,老彦这梗简直百试不爽。 “快说,我一会儿开完会还要赶去苏州!” “去苏州干嘛?” “上回那个合作案没谈妥,今天晚上约了对方吃饭!” 于浩耸耸肩,略有心疼:“您这是拿命在拼啊,不过老爷子又不待见你,完了你厮杀回来的江山拱手又得让给江丞阳!” 这货就是口无遮拦,江临岸已经习惯,不过戳到疼处难免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行,我不提,咱说正事!”于浩换了个坐姿,凑到江临岸前面:“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江临岸不由心口一紧,但面色依旧如常。 “说!” “就是从你给的那条线索下手的,周光明,疗养院住院部主任,已经任职多年,当年就是他全程安排沈卫入院。” “嗯,继续!” “不过这人嘴巴比较紧,我只查到当年是省里卫生厅那边有人下来托他办事,据说对方职位很高,今天早晨我把近十年卫生厅那边的相关人员资料都查了一遍,可并没有姓沈的。” 也就是一条线索断了。 “或许对方跟沈瓷不是亲属关系。” “可能吧,但卫生厅那边的人亲自下来安排床位,关系肯定不浅,而且沈卫的档案被处理得很干净,从院方那边根本什么都查不到,这一点就值得怀疑。” 于浩说的意思江临岸明白,这种事,档案越干净越说明有猫腻。 “你见过周光明了?” “没有,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事专门跑趟苏州,不过这人在院里口碑不大好,唯利是图,要从他嘴里套点东西,估计花钱就可以!” 江临岸点了下头:“行,那你把他联系方式留下。” “你想干嘛?” “今晚我去苏州,找个时间约他谈谈。” 于浩一脸懵逼:“你至于?” “这件事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揪着沈卫不放,但潜意识里他想了解那个女人更多,甚至不容许她对自己有丝毫秘密。 于浩只当他发神经:“行行行,你爱折腾就折腾吧,另外再跟你说件事,沈卫和沈瓷可能是姐弟关系。” “什么?”这点江临岸之前也有想过,因为毕竟两人都姓沈,“可档案上不是说她家中独女吗?” 于浩耸耸肩:“谁知道呢,这种来路不明的女人,可能她连档案都是假的。” 江临岸:“……” 她只是履行承诺 沈瓷中午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下午回杂志社上班。 一进办公室方灼就凑了进来。 “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瓷没理,自己去倒水吞了两颗药,那药方灼也认识,她办公室长年备着呢。 “又胃疼?” “……” “昨晚喝酒喝猛了吧?” “……” “胃老疼也不是事儿,叫你去医院好好查一下又不听,要不下午我陪你去?” 方灼充分发挥他喋喋不休的功力,沈瓷将水杯放下,皱着眉:“你说完了吗?” “……” “说完要没事就出去吧,我还有狠多稿子没看完!”沈瓷打开电脑不打算再搭理。 方灼看她虚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不由叹了口气。 “昨晚陈总突然跑去醍醐居找你,你们之间是不是…?” 沈瓷打字的手不自觉停了停,但很快回答:“没事,工作上的问题。” 方灼摇头,略带失落:“行吧,反正你也从来不会跟我讲实话。”遂将昨晚沈瓷给他结账的信用卡掏出来搁桌上。 “卡还你,另外你上回让我买的书都到货了。” “到了?” “嗯,今天早晨到的,我一会儿搬你车上去!” 沈瓷这才从电脑后面抬头:“谢谢!” 方灼不爽地挠了下鼻梁:“我们之间还用说谢谢?不过我就纳闷你买这么多书干什么?” “看!” “看?上百本书呢,你看得完?” “我又没说是给我自己看!” …… 阮芸自小产之后便没再来杂志社上班,不过下午给沈瓷去了通电话,她也算消息灵通,让沈瓷不得不怀疑黄玉苓派了一个加强连在跟踪她。 “沈姐,你和陈遇哥离婚的事我知道了,谢谢!” 小姑娘说话也真直接,只是一句“谢谢”说得沈瓷胃里又开始疼。 “不必跟我说谢谢,我只是履行承诺。” “行,沈姐办事痛快,我相信我爸也会很愿意跟你合作。”阮芸在电话里的声音清朗明快。 “一会儿吧,我现在刚好在我爸这,一会儿让他安排把协议发给你。” 目的达到,阮芸倒也不矫情。 沈瓷用手摁在胃部,又喝了口温水。 “好,希望新锐和星光能够合作愉快。” “那是肯定,毕竟沈姐也算识时务的人,行了话不多说,有事联系!” 阮芸要挂电话,沈瓷捏着水杯柄,压口气:“等等!” “还有事?” 沈瓷将水杯放下,摁住胃部将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 “你如果跟陈遇从小认识,应该知道他的脾气。” “……” “他很讨厌别人撒谎,所以你如果真的在乎,至少对他真诚一点!” 阮芸腹中孩子的事沈瓷没对任何人说过,一是她清冷的性格不允许,二是她始终认为这是阮芸和陈遇之间的事,她不想用这个孩子去挑拨,更相信陈遇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更何况这种事情毕竟不光彩,阮芸年纪还小,大学尚未毕业,这事要是闹大对她以后会有负面影响。 沈瓷比谁都清楚“声誉”二字对一个女孩而言有多重要。 良久,阮芸在那头问:“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我腹中的孩子不是陈遇哥的?” 再度去苏州 沈瓷想了想:“就那天环秀晓筑,不过也只是怀疑。”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 “因为你的胆量!”沈瓷冷笑,“按理你要凭这个孩子嫁给陈遇,断然不会轻易跟着罗建坤进房间。” 那晚罗建坤的“色”字是鲜明写在脸上的,阮芸却还是愿意跟他回房,也就是说她没有顾忌肚子里的孩子。 “我当时坐在酒店大堂等你,心里已经有些想法,但还不能确定,直到你从楼梯滚下去。”沈瓷顿了顿,那晚阮芸躺在血泊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这姑娘也算狠角色,舍得对自己下重手。 “当时你是故意的吧!” “我没有!”阮芸坚决否认,可想想这种时候也没必要再跟沈瓷撒谎。 “对,我是故意的又怎样!孩子不是陈遇的,我不可能留下来,但我也不能眼看着你们在一起。” “所以你才会答应跟我去苏州见罗建坤?” 阮芸真是好聪明,一箭双雕啊,既能借罗建坤的手让腹中孩子“意外”流产,还能把流产这个责任推到沈瓷身上。 人是沈瓷带去苏州的,外人眼中只会觉得沈瓷唯利是图,为了一笔合同把下属“哄”去陪厂商,还导致她孩子流产,可谁能想到阮芸是星光医院的千金,星光医院每年要从罗建坤手里买多少医疗设备啊,只要阮芸把阮劭中搬出来,就算借罗建坤一万个胆也不敢碰她啊。 正因为这点沈瓷才敢带阮芸去苏州,可是结果呢?她没料到阮芸会借机会下套,更没料到那个孩子不是陈遇的,而为此沈瓷却亲手杀掉了她与陈遇的亲骨肉。 谁说她不疼呢?那是一条生命,她还记得当时仪器在她子宫里搅动的触感,冰冷刺痛,而她躺在手术台上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沈瓷抬起身,手紧紧捂着胃部。 “你好自为之吧,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能保证会替你永远保守秘密!” …… 阮芸还算言而有信,效率也高,一小时后沈瓷收到星光推广部发过来的合同,先签一年,后续再谈。 沈瓷把合同叫人拿去盖章,然后那天下午整个杂志社都炸了。 两百万的广告赞助啊,新锐创刊快两年了,这是两年来社里最大一笔进款。 方灼刚替沈瓷搬完书进来,把车钥匙扔她桌上:“姐,成了啊,晚上请客吃火锅?” 沈瓷不冷不淡地瞄了他一眼:“不去,我晚上约了人。” “陈总?” 听这两个字沈瓷表情明显一僵,方灼意识到自己问多了,闭嘴不多话。 下班之后沈瓷直奔火车站,她晚上约了周光明吃饭,预料到可能要喝酒,所以不能开车。 晚饭地点是周光明选的,吃湖鲜,就选在太湖边上一间餐馆。 沈瓷之前跟周光明也见过几次,外表看上去挺憨厚壮实的一个中年男人,因为以前当过兵,个头挺高,不过现在有些发福了。 沈瓷到包厢的时候周光明已经到了,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跟服务员聊天,见到沈瓷过来,招了服务员出去。 希望沈小姐审时度势 “沈小姐,好久不见。”周光明态度不错。 沈瓷与他握手:“周主任,不好意思晚上打搅你!” “哪里话,沈小姐的事我岂能不来,先坐吧。”周光明替沈瓷拉了椅子,做派看上去挺周正。 沈瓷之前跟他并不熟,只在病房里跟他见过几次,只是这些年沈卫的事都靠他出面帮忙处理。 两人这也算是第一次单独约了见面,沈瓷想既然他能同意出来吃饭,说明至少还有谈的余地。 菜上来了,周光明先给沈瓷倒酒。 “太湖三白,沈小姐尝尝。” 沈瓷按住耐心陪着先吃菜喝酒,吃了大概十几分钟,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直接切入正题:“周主任应该知道我这趟来苏州的目的吧。” “知道!”周光明捻了几只白虾到碟子里,边剥边回话,“为了你弟弟的床位。” 他不兜圈就是好事,沈瓷也没明说,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推到周光明面前:“还麻烦周主任能再安排一下。” 周光明瞄了信封一眼,扔下手里的虾壳擦手指。 “沈小姐,你可能误会我意思了,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他边说边将剥虾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又将信封挪给沈瓷,态度依旧谦和,“你知道我们院的性质,一般人是进不去的,有钱也进不去!” “这个我明白!” 当年若不是遇到那个人,她也没想过沈卫能进那种地方,毕竟没有一官半职。 “原本也不想为难沈小姐,可最近上头查得紧,不过看林老的面子,我可以多给你一周宽限时间。”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省卫生厅厅长林国京一个月前突发心脏病去世,沈瓷也是看新闻才知道的,可这条道上向来人走茶凉。 林国京一死,他早年所有的庇佑都没有了,所以周光明才要急着动沈卫。 沈瓷想了想,将信封收了回来。 “那周主任开个价吧,要多少才能让他留下!” 周光明听这话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立即起身,一脸正气:“沈小姐把我周光明当什么人了?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是你弟弟不符合院里条件!我来吃这顿饭也是念以前林老旧情,你也别为难我了,趁早找个地方把人接走吧。” 他大义凛然地说了一通,夹着包就走人,走前还压了几张钱下来。 “这顿算我的,希望沈小姐审时度势!” 好一句“审时度势”啊,沈瓷捏着手里的信封,再看了眼满桌几乎没动的菜。 此时包厢里灯火通明,窗外就是宽阔的太湖,湖面上星星点点,不知是渔船的灯还是夜空中投下的星星。 沈瓷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将杯里最后一点余酒喝完,又掏了烟出来点上…… 从餐厅打车去疗养院,到的时候已经过了10点,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偶尔听见风吹樟树叶哗哗的声音。 桂姨倒了杯热水给沈瓷:“外面冷,你先暖暖胃。” 沈瓷接了,却没喝,捂在手里坐到床边椅子上。 外面确实冷,可屋里却很暖。 疗养院病房前几年统一装了地暖和空气风管,这才十一月就已经全院供暖,一年四季恒温恒湿,只是这会儿夜里了,房间里暗沉沉的,只留了床头一盏灯,灯光中男孩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 罪不可恕,且永不得救赎 “桂姨…” “是不是没谈拢?” 沈瓷无力地用手撑住额头,桂姨也知道希望不大,叹了一口气:“谈不拢就算了,那姓周的摆明想要钱,你给多少才是个底啊!” 这几年沈瓷也没少孝敬,可人心都是贪得无厌的。 “而且小卫现在这情况,医生也说能醒的机率很小,你又何必每年花这么多冤枉钱让他住在这?” 桂姨跟了沈瓷很多年了,虽不清楚她具体情况,但大概也能感觉出她在经济上有些吃力,毕竟沈卫住在这光一年的住院费就很高,还不算护工和药用开支,而且这么多年除了沈瓷便没人再来看过他,所以桂姨感觉她家里应该没人了,就她一个人在独自支撑。 “你一个女孩子挣钱挺不容易的,外面普通疗养院收费还便宜些。” 桂姨的意思是让沈瓷换个地方,再不济接回家躺着也行,没必要每年花这么多钱让沈卫住这种疗养院,可是沈瓷抱着水杯摇头。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反正他没知觉,住哪儿都是住!” 大概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他已经是植物人,废人一个,何必花钱给他住这么好的疗养院,而且这钱还不是花得一早一夕,得年年岁岁往里扔,没底。 沈瓷苦笑,看着床上的男孩,他六年前搬进这间疗养院的时候已经在小医院躺了好些年,除了浑身排泄物骨瘦如柴之外,沈卫的骨骼已经开始萎缩变形,身上好几处褥疮,身体多个器官出现衰竭现象,医生判定他绝对活不过15岁,可是沈瓷偏不信。 六年前她让沈卫住进这里,短短六年时间,除了他意识未清醒之外所有机能都发育良好,现在躺在床上的男孩已经19岁,面容清秀,筋骨瘦却不弱,躺在那只像是睡着了一样,谁能相信他是已经昏迷了十年的植物人? “贵自有贵的道理,这里仪器先进,医资力量也是外面没有的,甚至很多药在外面都买不到!” 世上就是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普通老百姓的命不值钱,老了瘫了残了可以毫无尊严,可这里不一样,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别说瘫痪或者植物人,就算是快死的绝症在这里都有办法能让你续命,而仅仅只要你有钱有身份即可。 沈瓷清楚她维持下去会很艰辛,因为她和沈卫都不属于这一阶层的人,但她不会放弃。 就算沈卫永远不醒,她也要竭尽所有给他最好的照顾。 这是她当年犯下的错,罪不可恕,且永不得救赎。 沈瓷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杯子里的水快凉透了,她弯下腰去给床上的男孩掖了掖被角,几缕发丝遮在他眉骨上,她又替他将头发撩开,露出轮廓分明的整张脸。 “桂姨,头发有点长了,明天找人给他弄一下吧。” “行!” “那我先走了,床位的事我会再想办法。” …… 沈瓷那晚留宿在苏州那间小屋,失眠半宿,后半夜还是靠安眠药才睡了一会儿,第二天早晨又被桂姨一通急吼吼的电话吵醒。 人走茶凉 桂姨:“小沈,周主任刚又来了!” 沈瓷一下子就醒了,大清早的,周光明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么? “说好一周的,这才第三天!” “不是,这回他来不是为了催小卫搬。我估计昨晚你请他吃饭有效果,他刚来跟我打招呼了,让小卫放心住着,床位的事解决了,不用再搬。” 一通电话把沈瓷弄得云里雾里,按说昨晚周光明的态度很坚决,况且沈瓷的卡他没收,连饭钱都是他付的,明摆着不会再帮沈瓷,可怎么一夜之间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沈瓷觉得有些不对劲,给周光明去了电话,结果真如桂姨所说,沈卫不用搬了,且周光明在电话里的态度恭敬得一塌糊涂。 “昨晚我喝多了说话没注意,希望沈小姐别往心里去。” “……沈小姐你贵人事忙,以后你弟弟的事尽管开口,我能照应到的绝对不用你操心!” 沈瓷知道这些都是托辞,可问周光明原因他又不肯说,只强调林国京在位之时对他提拔不少,言语里都是对林国京的感激,但林国京已经去世了,所谓人走茶凉,周光明不可能再给一个死人卖面子。 可除了林国经还会有谁呢? 沈卫的事连陈遇都不知道,沈瓷这些年一直瞒着所有人,现在连林国京都过世了,谁会在这个当口帮她? 沈瓷坐上午九点那班高铁回甬州,临近中午到了杂志社,刚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摆了一只包裹,同城快递,没有写寄件人信息。 沈瓷拆开,里三层外三层,最后从里面掉出一只宝蓝色丝绒盒。 “指环上有你名字,没必要再还给我!”留言信笺上最后落款“陈遇”二字,沈瓷苦笑,将盒子打开,果然是那枚当初他求婚送的粉钻。 沈瓷将戒指拿出来,借着光线还真看到铂金指环内壁刻了“sc”两个字母。 陈遇有心了,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说服这个业内傲娇的珠宝品牌接受名字定制,只是这枚戒指沈瓷也没戴过几次,如果他不说大概永远都不知道内环刻了她的名字。 沈瓷将戒指放回盒中,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陈遇,不是指这次离婚,离婚一事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只是单从感情和付出而言,她及不上陈遇。 “主编,总部那边有人来了。”突然下属过来敲门。 沈瓷将戒指放进抽屉,无端心口一跳:“什么人?” “不大清楚,但个个西装革履的,看着来头不小!” 人被下属安排在会议室,沈瓷进去的时候他们正交头在讨论事情,大约来了四五个,面前堆了几份文件,一个个正装严谨。 见沈瓷出现,其中一位穿着灰色套裙的中年女人先站起来。 “你好沈主编,我是大塍hr郭敏。” 沈瓷点了下头:“你好,郭总监!” “这位是财务杨总。” 沈瓷看过去,上座一位两鬓有些白的男人。 “这位是法律顾问小郑……” 郭敏替沈瓷一一介绍,沈瓷面无表情地各自点了下头算作回应。 半小时后一干人等出了会议室,留下郭敏善后:“刚才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传达到了,接下来财务会安排人过来内审,你这边反正人员也不多,遣散费那一块我会尽量替你们争取,你也抓紧时间跟员工沟通一下吧,上面的意思是希望整个周期不要超过十五个工作日。” 沈瓷捏着手中的笔和纸,神情冷淡,没啃声。 四五个人被送出杂志社,阵仗有些大,下属间已经开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毕竟总部突然派人杀过来,肯定有大事发生。 方灼刚拍了外景回来,就数他胆肥,拎着相机探头探脑地凑到会议室门口。 “姐,啥事呢要搞这么大阵势?” 沈瓷看了他一眼,没回答,拿了手里的东西走回办公室。 那时正值午后阳光,沈瓷将手里那张纸放到桌上,风吹进来,吹起纸页边角,“关于结束新锐杂志社业务的若干意见”几个大字便清晰映入眼帘…… 陈总心里有你 沈瓷在办公室独自呆了半天,没人敢去打扰她,直到临下班前方灼才去敲门。 那时天色已晚,办公室里却还没有开灯,她独自站在窗前抽烟,身后是宽大的桌子,上面零散铺满了各色杂志和稿子,而沈瓷大半个背影被窗外映进来的霓虹灯火包住,只模糊看得到一个轮廓。 这样的沈瓷让方灼觉得难受,他咽了一口气,走近。 “姐,大伙让我来问你,今天总部派人来,是不是准备要拿我们杂志开刀了?” 沈瓷吸了一口烟,没回答。 “其实你也不必瞒着我们,半年前有消息传出联盛要收购大塍的文化产业,我们就料到会有今天。” 方灼说的是实话,大家都不傻,清楚新锐自开办以来就一直没盈利,而大塍现在进行资产重组,第一步肯定是要清理掉这些亏损产业,其中新锐就该首当其冲。 只是方灼挺乐观:“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啦,可能这次又是虚惊一场呢?”他笑着走到桌子前面,“前段时间不是也说要关停新锐么,后来不照样好好的!” 方灼是指两个月前那次关停传闻,上头甚至已经派了审计来盘账。 “再不济还有陈总呢,上回是陈总力保我们,这次我相信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在方灼心里陈遇便是新锐的靠山,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新锐这边。 沈瓷咬着烟,想到两个月前那晚的场景,她无计可施才去敲陈遇别墅的门,是抱着献身精神去的,陪陈遇睡了一晚,第二天所有审计便统统撤走了,雨过天晴。 当时方灼还在社里开玩笑:“我们杂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这次呢? “这次情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们有太子爷保驾护航,不行你给他再去个电话呗。” 方灼拿了手机递到沈瓷面前,沈瓷却依旧抱着膀子抽烟。 “打啊,不就你一个电话的事么!” 在方灼眼里就是这么简单,沈瓷无语,吹着烟气转过脸来。 “别天真了,陈遇以后不会再管新锐的事。” “不可能,你当我看不出来啊,陈总心里有你!” 沈瓷只能抬头苦笑,捏着烟,用手指蹭了蹭鼻尖:“知不知道这次上面为什么会突然动新锐?是陈遇下的指令!” 方灼:“……” 时近晚上八点,联盛大厦顶楼会议室还在进行高层会议,就收购大塍文化板块事宜作最后商讨。 会议由江临岸主持,江巍旁听,各大小股东都必须出席。 会上江临岸事无巨细将收购方案又讲解了一遍,包括收购之后的一些后续打算和规划,股东们一一提问,每个数据和细节他都能对答如流。 工作狂江临岸,人前永远谦和温雅的江临岸,这一刻独自站在幻灯片前面,一身亚麻色西装,身姿挺拔,言语犀利,面对股东的疑问和江丞阳不时提出来的刁难,甚至江巍的有心偏袒,他始终能沉着应付,眼里流出不动声色的戾气和锋芒。 四个小时的会议,一切顺利,最后基本都按照江临岸的预期作了敲定。 会议结束后江巍约了公司几个大股东一起吃晚饭,其中有位跟江临岸走得较近的股东邀请他同行。 “临岸,一起去吧,今天我做东!” 江临岸正在收拾文件,还没来得及回答,江巍过去拍了拍那位股东的肩膀:“老萧,我们都是一群老狗腿去吃饭,他年轻人跟我们谈不到一起。” 言下之意这顿饭你就甭去凑热闹了,江临岸自然听得懂江巍的意思,笑着回:“萧叔,我手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改天吧,改天我单独请您!” “行,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了。”老股东向江临岸点了下头,跟着一众人出了会议室。 江巍留在后面,朝江临岸瞥了一眼:“这段时间辛苦了,等收购案告一段落,你休几天假,后续我会让丞阳跟进。” 江临岸嘴角扬了一下,没吱声。 江巍只当他没意见,回头又冲正在跟助手说话的江丞阳喊了一声:“丞阳,跟我去吃饭!” 人去楼空 很快众人作鸟兽散,会议室里只剩下江临岸一个人了,他将手里文件一把扔桌上,双手撑着桌沿,抬头幻灯片上还留着他的方案,复杂的曲线图和市场分析,这些数据是他熬了将近两个月的夜班才弄出来,每个环节他都算得清清楚楚,只是为了让联盛的风险降到最低。 如今收购案即将结束,江巍一句话,他之前作出的所有努力和功劳都将拱手让给江丞阳。 江临岸嘴角仰着兀自冷笑一声,偌大的会议室,人走楼空,只留下他一人守着满室敞亮的灯光。 “江总…”门口秘书来敲门,“您准备下班了吗?” 江临岸皱着眉把电脑合上:“我还有事没做完,你先走吧。” 秘书“哦”了一声,又看了眼冷清会议室里江临岸独自收电脑的侧影,不免心生“怜悯”。 “您还没吃晚饭吧?我给您叫个外卖再走?” “不用,走吧!” 去餐厅路上,江丞阳单独坐一辆车,全程黑脸,还不时用右手挡一下窗外射进来的灯光。 私人保镖兼助理阿海知道老板右眼不好,那会儿他刚跟着江丞阳的时候就听人说他早年出过一次事故,导致右眼受伤留下后遗症,现在只要稍稍不注意就发炎惧光。 “江总,您右眼又不舒服了?” 岂料江丞阳很烦躁地唾了一口:“不该管的你他妈少管!” 阿海:“……” 他倒是好意关心,却被无端骂了一通,阿海心里有气,却又不敢发作。 说来他跟了江丞阳也快有十年了,深知这人出手阔绰,但脾气阴晴不定,又生性多疑,加之平时为人处世跋扈嚣张,所以公司里暗敌众人,可谁让江巍偏袒呢,大伙儿都知道联盛迟早要交给他管,所以大多数人对他还是恭恭敬敬。 阿海也知道今天江丞阳火气为什么会这么大,整个收购案几乎都由江临岸主导,今天又在这么多股东面前交了一张漂亮的卷子,江临岸借助这次收购案也让业内人都知道了他的能力和魄力,甚至近期公司内部开始有人公开支持让他上位,江丞阳岂能不窝火。 “妈的,一帮拎不清的老倔驴!”江丞阳捂着右眼突然拍了下座椅扶手,搞得前面司机都吓了一跳。 阿海明白他话中意思,无非是会议结束后有人公认邀请江临岸一起吃晚饭。 “江总您何必为这种人生气,就算萧镇远明着支持江临岸有什么用?江董只疼您啊,眼里根本没他什么事,不然也不会把收购来的大部分产业划给您。” 阿海劝慰,顺便拍马屁。 江丞阳几乎受用,想了想,舔着满口黄牙笑了一声:“那小子以为只要哄好这帮老不死就能哪天骑到我头上,真是痴人做梦,老爷子当年恨不得掐死他们母子,怎么会同意让他上位!” 江丞阳眼里流出浓郁的嘲讽。 阿海寻思了一下,外人只知道江巍不喜欢这个小孙子,从某些细节可见他甚至对江临岸充满了仇视,可没人知道他为何不喜欢!想想也没道理,江临岸自小学习就很好,进入联盛之后工作努力拼劲足,这几年也主导了几个很成功的项目,光能力和魄力而言远甩江丞阳几条街,照理老爷子应该很宠,可江家就是没有江临岸的位置。 早年外界也有传闻说江临岸根本不是江家亲生孙子,可这么多年江巍又一直让他母亲秦兰住在江宅,想想又说不过去,不过这是江家家事,阿海也没胆细问。 他的过往 阿海:“江总,其实我觉得萧镇远帮着他也不足为奇,因为我听说萧镇远外孙和他从小走得近。” 江丞阳:“你是说周彦?” “对,好像就叫这名字,前几年去日本留学了,现在在甬州开了间心理诊所!”阿海细细说来,江丞阳眼梢一转,那双发炎发红的右眼在车外路灯映照下如鬼怪一般慑人。 “看来你这几年把我身边人的底细都摸得清清楚楚啊!” 阿海连忙摆手:“江总您说笑了,我这是替您留意的,再说萧家外孙和江临岸交好的事也不算秘密,我不打听也有人跟我说的。” 一副维诺又急于撇清的样子,弄得江丞阳伸手拍了他一脑袋:“没用的东西,随便唬你两句就怂了!” “是是是,江总您教训得是!” “是什么?你知道个屁,真以为周彦那小子和江临岸多铁?” “难道不是?” “几年前或许是,但现在就未必了!” “这话怎么讲?” 江丞阳阴鸷一笑,又将像鬼怪一样发红的右眼遮了起来。 “你大概没打听到,早年江临岸那畜生睡死了周彦的女人!” “什么?” 如一脉浪,激起水面长久的平静。 江丞阳不再往下讲,这事并不光彩,当年被江巍强制压了下去,所以外界几乎没人知道。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右眼疼得想骂娘,用力踢了前座一脚:“明天把车膜换掉,贴个深的,越深越好!” 司机吓得连连应声。 江丞阳又捂着眼睛唾了一口,转过脸来。 “既然你这么喜欢打听事,去查查这个女人!”他随手从身侧小匣子里抽出一叠照片,阿海接了,翻看,第一张即是江临岸抱着一个女人在雨天的路上行走。 “这是……?” “我可以肯定这女人不是温漪,你查查她的来路!江临岸能找梁文音当靠山,说不定这照片以后可以派上用场!” …… 江临岸将手头事处理完已经接近十一点,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突然接到电话,江宅座机,他上车坐定后才接了起来。 “喂,临岸,还没睡吧?”对方是秦兰千年不变小心翼翼的声音。 江临岸看着空荡荡的停车场,回答:“没有,有事说!” “哦,是这样的,初九你爸忌日…”秦兰试探性地先起了一个头,听江临岸那边没声,她才继续往下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一直没去看过他,初九那天有时间吗?有的话我们一起去坟上……” “没有,初九那天我在外地!”江临岸直接挂了电话,车灯打起来,眼前一片扬着尘埃黄灿灿的光。 江临岸回去路上路过一间很小的日料店,在街口拐角处,门还开着,里头亮着灯。 他中午只简单吃了一个三明治,晚饭因为开会又没吃,这会儿胃里空空的,甚至开始犯恶心。 想想觉得还是得吃点东西,于是把车子停在路边,自己步行过去。 推门的时候门口挂的铃铛响了一下,一个年轻女孩正在扫地,见有客人进店,她立即笑着迎上前:“不好意思,我们店要打烊了。” 江临岸略有失望,但还是试着问:“还剩什么?” 女孩想了想:“好像还剩一些米饭,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您做份寿司。” 江临岸听到“寿司”两字不由眼底一冷,愣了几秒才回答:“麻烦!” 把欠他的都还给他 日料店所有吃食基本都是现做的,女孩换上干净的围裙和帽子,又去后厨仔细洗了一遍手,擦干,这才站在料理台后面开始做寿司。 料理台上面装了一排灯,有姜黄色的棉布帘子挂下来,女孩就站在帘子后面,低着头,稍稍弓腰下去,可以看到她做寿司的样子,手法快又熟练,只短短几分钟时间,快弄完了,她抬起头来问站在不远处的江临岸:“先生,要搁点鱼籽吗?” 就那么一恍惚,如时光停驻,很多年前某个无人的深夜,也是这样的日式小店,有个年轻女孩站在灯光敞亮的料理台前,手里握着一只小木勺,笑容清甜地问他:“临岸哥,要给你里面搁点鱼籽吗?” “先生,先生?”女孩连续催问了两遍。 江临岸缓过神来:“不用!” 几分钟后他拎着一盒寿司从小店里走出来,秋夜里月明星稀,街上铺满了一层落叶,风吹过来哗哗响。 江临岸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掏烟点了,抽一口,将手里一盒刚做好的寿司全部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沈瓷坐在床上抽烟,旁边柜子上放着那只丝绒盒,盒子下面压了那张纸。 丝绒盒里装着那枚戒指。 纸上是关于总部对关停新锐业务的意见,最后落款签了“陈遇”二字,日期即是昨天。 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上面是他曾对她的承诺:“此后共度余生,唯你一人。” 下面是他给她作出的最后处理:“鉴于新锐自创刊以来连年亏损,即日起结束其相关业务,消号停刊,人员全部遣散。” 沈瓷掐掉烟不免笑出来,抬手抱住膝盖,嘴里自言自语:“这样也好,就当我把这些年欠他的都还给他,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叔叔,您说是不是?” 她轻轻晃着脑袋,心里五味杂成,可竟有种无力的解脱感。 沈瓷这么摇着晃着竟然渐渐睡着了,梦里有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丫头,是不是很难过?” “嗯。” “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尝试,可结果却不尽人意,甚至还受到了伤害,对吗?” “对!” “那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 “在意那个人,或者说在意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说明你的决心还不够,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可在意?……而且定数已成,你改变不了,只能万事随心,别委屈了自己就行。” “可是叔叔,我……” “叮咚”一声,沈瓷皱了下眉,身子斜过去一下撞在床柜上。 “叮咚叮咚…”连续几声,这下彻底醒了,好像有人在按门铃。 沈瓷下床去开门,心里还有些气,肯定又是方灼,她这除了陈遇也只有方灼会来,而且那神经病经常半夜给她送夜宵! “你能不能别…” 话音未落,门打开,沈瓷却直接愣在那。 “别什么?” 门口江临岸勾着唇角笑,一手插西裤的裤袋里,一手捏着车钥匙…… 深夜归家 沈瓷当时是什么心情呢?真是比半夜见鬼还惊悚,只一味愣着,心想什么情况?这人怎么会突然来? 江临岸:“傻了?” 沈瓷:“……” 江临岸:“不让我进去?” 沈瓷:“……” 江临岸只能笑一声,自个儿推门进去了,等沈瓷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客厅中央,扭头看着她。 “你…” “饿了,有吃的么?” “……” “别这样见鬼似的看我,我没吃晚饭!”他半夜突然敲门进来,这么大个子就杵在沈瓷面前,嘴角含着点笑,表情轻松又自然地来问她讨东西吃。 那感觉就好像他们彼此认识了几辈子,平淡而亲密地一直生活在一起,他白日辛劳工作,厮杀拼命,深夜收起满身锋芒带着疲惫归家,回来什么都不说,只想问她要点东西吃。 可是沈瓷呢?她不擅长骂脏话,当时脑中就三个字:“神经病!”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弄错了?”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冷淡,可心里多少有点嘀咕,我这又不是餐馆。 江临岸受用她明明心里操蛋却还一味平静的表情,索性走到她面前:“真饿了,我下午连续开了四小时的会,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说得多委屈多凄凉似的,像个孩子。 沈瓷不禁皱了下眉:“抱歉,我觉得你来我这要东西吃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上回你说我们算朋友!来朋友这吃顿饭不合适?” 沈瓷:“……” 好吧她承认自己说不过他,何况她也懒得跟他烦。 “我这没什么吃的。” “随便弄点就行!” “……” “快去,我坐这等!”江临岸自说自话,完了自己四仰八叉地坐到了沙发上,还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 抬头见沈瓷还杵那,不爽地使唤她:“去啊!” 沈瓷:“……” 她无奈地闭了下眼睛:“你吃完就走!” “行!” 沈瓷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与他对望,估计也在作思想斗争,可也只是短短几秒,她扭头往厨房走。 很快厨房那边传来开冰箱的声音,江临岸翘起二郎腿靠沙发上,突然觉得心情也好了起来。 沈瓷一个人在厨房捣鼓,不时听到锅子和碗筷的声音,江临岸等了一会儿就有些没耐心了,在客厅晃了一圈,地方也不大,一眼便看到沙发旁边堆了几只大箱子,箱子已经封口了,上面贴了几张空白快递运单,而箱子旁边整齐码了几摞书,最上面几本都是纪伯伦的散文诗集。 她买这么多纪伯伦做什么? 江临岸随手拿了一本,打开,扉页上写了一排娟秀的小字:“孩子,读书不是为了雄辩和驳斥,也不是为了轻信和盲从,而是为了思考和权衡。” 这算什么? 江临岸大致又翻了几本,每本扉页上都用水笔写了一排这样的小字。 慈善?公益?捐书活动?看这架势大致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江临岸不免想,这么一个硬邦邦的女人,居然也会干如此温柔的事? 他将书又全部摞了回去,一本本整齐码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厨房那边已经听不到声音了,江临岸突然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在厨房给他做什么。 别动,看着火 厨房里灯光明显要比客厅亮很多,江临岸走过去的时候沈瓷正在往热气腾腾的锅里扔挂面,旁边砧板上整齐码了切好的番茄和黄瓜,小蝶里装着洗干净还沾着水的几根葱,红得艳丽,绿得葱郁,江临岸能想象这碗面最终出来的大概样子。 一时锅里发出噗噗声,水大概烧好了,沈瓷用手撩了下耳边挂下来的头发,将火关小一点,闷着,转身又去开冰箱。 这应该是个对事物极其有条理且苛刻的女人,因为江临岸看到冰箱里每样物品都摆得很整齐。 沈瓷先是从门内架子上拿了一只鸡蛋出来,拿一半愣住,又将鸡蛋放了回去。 江临岸:“……” 连颗鸡蛋都不舍得给他吃么?江临岸不爽地皱了下眉,但很快看到沈瓷犹豫了几秒又将鸡蛋拿了出来,从旁边柜子里够了只平底锅,开火,淋油,将鸡蛋打碎倒进去…… 嗞沥沥的声音,很快有蛋香飘出,沈瓷关小火,一手握着平底锅的柄,一手拿着木铲沿着锅沿轻轻转圈,不听话的头发总是掉下来碰到她的嘴角,她借出一只手将头发撩上去,露出整只像玉一样圆润的耳朵。 这场面如死灰堆上的一颗星火,江临岸只觉腹中涨疼,踱步过去…… 腰上突然缠过来一条手臂,沈瓷背脊一紧。 “别动,看着火…” 江临岸低沉温湿的嗓音都打在她耳根上,她真的不敢动了,也不知该如何动,这种情况下她永远都只会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可腰上那条手臂越缠越紧,呼吸压下来,江临岸的唇开始贴着她的脖子游走,发烫潮湿的触感,沿着她后颈曲线一点点厮磨亲吻,到肩膀,到锁骨,再迂回辗转…… 沈瓷整个人变得僵硬,江临岸却受用,腹中欲火大概就如锅里那枚正在油上煎的蛋,一手已经越过沈瓷的腰腹去解她的睡衣扣子,另一手握住她的腰,唇移到她的耳根,轻吻,舔牍,最后再一口含住那枚圆润…… “不…” 这个动作一下将沈瓷惊起,被他搂在怀中浑身战栗,可江临岸哪还舍得放手,亲吻的力度越来越猛,手探入她衣内,盈盈一握,正如身前烈火烹油,他整个人一下子炸开,却很快又觉得要得不够。 “转过来…”他扶着沈瓷的肩膀想将她扳过身,可沈瓷突然用手捂住嘴,一下推开他便跑了出去。 又是同样的事,同样的结局,沈瓷在卫生间吐到几乎昏厥。 江临岸在厨房扶着桌沿,挫败又痛苦地低着头,平底锅里的油已经烧干了,嗞嗞响个不停,而旁边另一只锅里开始往外溢粘稠的汤…… 原本挺好的一碗面,现在全被搞砸了。 沈瓷感觉自己的胆囊都快吐出来了,她到底招谁惹谁了,大晚上平白无故被那男人轻薄?而且还是被人登堂入室公然轻薄!关键这已经不止第一次! 沈瓷越想越觉得心里窝气,起身用冷水冲了一把脸,又将胸口两颗扣子扣好,挂着一张冷脸出去想把江临岸赶走,可走到厨房却发现人不见了,灯亮着,火已经关了,剩下一灶台溢出来的面汤和死在锅里又焦又硬的煎蛋…… 他的矛盾心情 江临岸一路下楼,风迎面吹来,他恍惚想起今夜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来找这个女人。 好像是他开了半天会,疲惫不堪之余还“遭受”来自江巍的冷遇,而后去日料店打包了一份寿司,某些场景不小心又触及了一些他过往不好的回忆,种种加起来导致他心情跌入谷底,不想独自回家,只想找个人说说话,结果就鬼使神差地把车子开到了沈瓷楼下。 也怪上次送钥匙的时候沈瓷把地址告诉他了,不然他想来都找不到地方。 江临岸不禁又勾唇笑了笑,感觉唇上还留着沈瓷皮肤上的味道。她应该刚洗过澡,刚才吻她耳根的时候嗅到牛奶和杏仁的气味,那种丝滑触感带着刚沐浴过后的香气,简直是最好的催.情药。 江临岸既兴奋又沮丧,兴奋在于这女人能够一次又一次地轻易挑起自己沉睡多年的情欲,而沮丧是因为自己居然对这么一个毫无生趣的女人有反应。 他一路这么想着,很快走到楼下,车就停在单元楼门口,刚上车就接到了于浩电话。 “喂,还在公司加班啊?” “没,有事快说!” “来喝酒啊,菩提,老彦也在!” 江临岸想了想:“不去了,太累。” 他想挂电话,于浩也没勉强,在那边顿了顿:“行吧,知道你下午开了一个长会,那我就电话里跟你说了。” 听口气像是有事。 江临岸皱了下眉:“赶紧说!”最头痛于浩这种故意磨人的性子。 于浩嘿嘿笑了一声:“那,别说我领你工资不办事啊,我今天下午得到的最新消息,陈遇要停掉新锐。” “停掉新锐?什么意思?” “就是要关停新锐的业务,刊号收回去,所有人员遣散!” 江临岸愣是一惊,陈遇这算走的哪步棋?之前签框架协议的时候他死活要保住新锐,为这事他跟黄玉苓没少争执过,搞得连联盛内部都知道,可才短短两个月怎么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仅仅是因为他和那女人离了婚? “知道原因吗?” “不清楚,不过听大塍那边的人说这次决定下得很突然,而且执行效率超高,早晨大塍股东会刚商定下来,中午就派人去新锐下了停业通知书,而且要求半个月之内全部弄完。” 江临岸不免冷笑:“看来陈遇这次是没给她留一点后路。” “谁?你说沈瓷?”于浩听得云里雾里,也懒得深究,“不过人太子爷办事可能只凭心情。前阵子心情好就留她一条生路,这会儿哪根毛不顺了大笔一挥就能让她死!” 这种事在这个层面也算斯通见惯了,无非是大鳄对小虾米,大鳄让你生你就好好活着,大鳄让你死你分分钟都熬不下去。 新锐于大塍而言就是这种情况,她存在,不足为患,她消失,亦不足为惜。 只是江临岸不像于浩这么想,他抬头看了眼窗外,沈瓷那户窗口的灯还亮着,几分钟前他刚搂过亲过那个女人。 “帮我留意好新锐的动向,有任何进展及时告诉我。” 江临岸挂了电话,其实他上次忘了问沈瓷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那个男人?” 她无条件配合 “沈瓷?” 菩提包厢,沙发角落里一男子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对面于浩把手机扔桌上,问他:“你也认识这女人?” “应该不认识,只是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于浩哼了一声:“肯定是之前临岸跟你提过她,这阵子也真是中了邪了,他老揪着这女人不放!” “什么意思?” “谁知道啊,就一破杂志编辑,鬼晓得他为什么突然会对这种女人感兴趣!”于浩边吐槽边扔了颗花生米到嘴里,举起杯子,有些不爽:“行了不聊这些,临岸说他太累不想来了,我们自个儿玩?” …… 大塍这次执行效率真是出奇的快,昨天刚通知沈瓷,第二天早晨便有正式文件在集团内网上公布了出来。大塍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事了,整个上午杂志社里气压都很低,只是所有人都僵着不说话。 沈瓷一直独自呆在办公室,临中午的时候接到郭敏的电话:“下午时间空出来,我们过去把有些事再跟你详细沟通一遍。” 大概一点多总部的人到了,浩浩荡荡来了四五辆车。 沈瓷没去接,方灼把人全部安排进了会议室,这才打内线让沈瓷过去。 离开办公室之前她从桌上抽了本样刊,以为这次来的也只是财务和人事,可她推开会议室的门,首先看到的居然是陈遇。 长长的一张会议桌,陈遇一席烟灰色西装坐在上角,旁边一字坐了他的助理,财务,人事,还有律师,而对面一排椅子全是空的,等着沈瓷坐过去。 “沈主编,先坐!”郭敏起头。 沈瓷面目表情地抱着资料坐过去,就坐在那排空椅子中间一张,抬眼对面就是一排人,个个面目森森,而陈遇也是其中之一。 沈瓷不禁想,终于与他走到这一步,需要面对面坐着,成为立场完全对立的两个人,而他自始至终都在翻看手里的文件,这样也好,反正他们之间也就只剩这种上下级关系了。 沈瓷坐定后会议室里安静了半分钟,直到陈遇将文件翻完抬起头来,旁边助理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下,他轻微地点了下头,其余一干众人领悟到,眼光相触,最后传到郭敏这边,郭敏这才将面前的笔记本翻开,抱手:“要不我们开始?” “行,开始吧!”接话的是大塍财务副总杨立新。 “好,那开始!”郭敏抬头直朝沈瓷而来,“沈主编,大概你也清楚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一是把有些情况再跟你具体聊一聊,二是将后续一些决定公布一下,包括遣散补偿那一块,今天我们都可以搬到台面上来讲!”郭敏不愧是资深hr,说话永远立意清晰却又含蓄婉转,说完她又看了一眼隔了几人之远的陈遇,他始终抱手坐着,面无表情。 “而且你看,今天我们陈总也亲自来了,说明总部很重视新锐,沈主编在工作上也一直很努力,所以今天你要有什么想法或者条件,可以当面提出来。” 说到底好像对新锐还不薄,至少高层还愿意坐下来跟你谈。 只是沈瓷虚虚笑了一声,抬着头:“好!”然后就没声了,等了几分钟也不见她有下文,弄得对面那些人有些尴尬,郭敏朝杨立新看了一眼,笑着打圆场。 “那个…沈主编,没事儿,你要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大塍是个大家庭,每位员工的意见都很重要。” 说得好像沈瓷有翻牌的权利,沈瓷不免又笑了一声,表情里带着点清冷。 “我没意见,尊重总部的决定,后续一切流程我都会配合!” 她不闹不争,这么和善的态度倒是出乎郭敏的意料。 “那…”郭敏又朝杨立新看了一眼,随后从文件夹里抽出了几张纸,“这是总部商定的关于这次遣散的赔偿款,新锐所有员工的金额全在这上面,你先看看,要有意见也可以提出来。” 郭敏将纸递过去,沈瓷接了扫了两遍,其实真没什么可提的,大塍有一套严谨的人事系统,遣散费和违约金也都是按劳动法办事,不会多给,也绝对不会少。 “没意见!”沈瓷把纸又还了回去,态度配合得让郭敏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当了这么多年hr,还真没这么顺当地炒掉人。 既然她不争不夺也就没理由再浪费时间了,郭敏指了指最后落款处:“沈主编既然没意见,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 字签完,律师和财务那边又递了几张纸过来,一些财务报表和合同都需要回收审核,有些资料还需要查封。 沈瓷的态度既然这么配合,其他相关部门也就不必多矫情了,大概七七八八十几份文件吧,沈瓷只粗略扫了几眼,然后很爽快地在后面都签了名字。 一轮下来只花了十分钟,过程顺利得让人吃惊。 最后所有文件都签署完,沈瓷手里捏着笔,抬头对上始终没发一言的陈遇。 “这是还没履行完的合同,其中包括新签的坤达医疗器械和星光医院的广告赞助!” 现在杂志都不存在了,这些合同便失去了意义,或者严格来说是新锐单方面毁约,不过陈遇既然作出要关停业务的决定,肯定已经将违约金和损失都算进去了。 只是想想有些讽刺,她当初用一纸离婚协议才换来了坤达和星光的合同,如今陈遇一纸“关停通知”又将她打回原形。 “谢谢!”助理替陈遇将合同收了回去,“沈主编,还有其他事吗?” 沈瓷想了想,从文件夹下面抽出一本杂志:“这是最新一期样刊,陈总可以过目一下,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按计划明天下印刷厂,我想既然已经全部做出来了,能否让我发完最后一期?” 她这些话全是对着陈遇说的,口气还算软,陈遇看了她一眼。 “不用了,反正发行量也不高。” “可是毕竟还有些读者,现在打算停刊了,我至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交代?”陈总声音突然提高,眼底寒意四起,“我怎么记得沈主编的办事风格一向不喜欢给人交代!” 这话嘲讽之意很明显,沈瓷当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当初她去打掉那个孩子,后来又一意孤行要求离婚,也未曾给过这个男人任何交代,现在要求他给读者一个交代,确实有些不妥。 “好,那不发了,全听陈总安排!”沈瓷将样刊收了回来,不再尝试任何提议。 到底辜负了陈总的希望 接下来就是一些交接和赔偿细节了,沈瓷叫人把一些重要资料、财务报告,保险箱钥匙等东西都送到了会议室来,至于办公室里的桌椅,电脑,相机等硬件,后续自会有人来处理。 至此大部分流程都已经走完了,还剩最后一样,沈瓷从文件夹里又抽出一张纸:“这是刊号批放文件!” 没有刊号就不能做杂志,沈瓷还记得当初陈遇把这张纸交到自己手里的样子。 那是两年前吧,她一心想做自己的杂志,可在国内个人想要拿到刊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沈瓷也知道没希望,只当一个心愿藏在心里,没想一次闲聊被陈遇知道了,一周后他便替沈瓷把刊号拿了下来,挂在大塍旗下某图文公司名下。 当时也是这么一张纸,他神秘兮兮地约了沈瓷吃饭,饭后送她回家,车上他把刊号文件拿出来,确实给了沈瓷一个大惊喜。 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了,她物归原主,让一切回到原点。 “谢谢陈总这两年来的信任,只是我能力有限,到底还是辜负了陈总的希望!” 沈瓷这句话在外人眼里显得她相当大度明理,只是陈遇抬头看她,她眼里那么安静的顺从,顺从他为新锐作的所有决定。 当初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赠与,如今不争不吵地又接受他的判决,是生是死她都认,从来不作矫情的挣扎。 陈遇定定看着她,两人对视,一方暗涌沉浮,一方风平浪静。 “后面流程尽快完成,公司有事我先走了!”陈遇突然站了起来,旁边助理也跟着立即起身,唯独沈瓷依旧坐那,看他边扣西装边往外走,脚步凌厉,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扫过一阵风,沈瓷忍不住合了下眼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道。 陈遇走后其余人又留了一会儿,后面的工作已经很简单了,只需要按流程走就行。 第二天总部那边有人过来进行资产整理,办公室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哪怕是茶水间里一只马克杯,都由专人贴上了编号。 中午所有人都去吃饭了,沈瓷留在办公室,站窗口抽了一会儿烟,方灼过来敲门。 “姐…” “有事?” “车钥匙!” 这是之前杂志社为了出外景和采访而购置的一辆二手金杯车,车钥匙一直由方灼保管,如今准备关门大吉,钥匙当然要交出来。 “放桌上吧!” 方灼过去把钥匙搁桌上,看到地上两只大纸箱,里面都是沈瓷整理出来的近两年新锐发行的杂志,按照月份一本本排好。 方灼随手抽了一本,上面写满了沈瓷的批改和意见,有些页码还贴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便签纸。她改稿有个怪习惯,不喜欢看电子档,喜欢打印出来直接在上面用笔勾画,所以每次都要出样刊,每次样刊都被她涂改得不像样。 如今这些不像样的样刊装了整整两大箱子,代表这两年来她为新锐付出的所有心血和精力。 “姐,你没找陈总再谈谈?” “谈什么?” “让他网开一面别停掉咱们杂志啊!” 沈瓷捏着烟摇头:“没有意义,而且早晚都要面临这个结局!” 她承认自己能力有限,杂志社销量不行也是不争的事实,走到这一步她也丝毫没有怪陈遇,好歹是这个男人满足了她想做杂志的心愿,只是唯一愧疚的是觉得对不起这两年来一直跟着她干的同事。 “方灼…” “姐!”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还没想好!”方灼挠了挠有些圆润的脑袋,“不过还是想跟着你,你有下家了得告诉我一声,看看能不能捎我一起!” 沈瓷忍不住被他逗笑,这孩子跟了她也快两年了,当时刚从新闻专业毕业,愣头愣脑的来杂志社应聘,第一天来就把正在茶水间煮咖啡的沈瓷当成了实习生,上去就揪着她热情地喊姐。 就这一声姐,沈瓷把他留了下来,一直留到今天。 说来也奇怪,整个杂志社的人都忌惮沈瓷,毕竟她总是没好脸,可就方灼不怕,还有胆跟她抬杠,之前有段时间陈遇还一度很在意,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猫腻。 “别跟着我,你能力还是有的,找个好去处,应该会有发展。” “那你呢?” “我?还是会做杂志吧。”不过她没具体想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沈瓷抽了一口烟,看着窗外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可能会先休息一阵子,要出趟远门。” “又去苏州?” “这回不是,去青海!” 机票两个月前就已经在网上订好了,先从甬州飞西宁,在西宁停留一天,再坐火车去同仁。 启程时间定在三日后,原本没料到会遇到关停新锐的事,但现在这档口也没办法了,这一趟青海她必须去,后续杂志社里一些事她只能交给方灼来处理。 下班的时候方灼帮沈瓷把两箱杂志搬到车上。 “这几天我就不去社里了,从青海回来后请大家吃饭。” 方灼为难一笑:“算散伙饭么?” 沈瓷没搭理,开了车门,正准备上去的时候方灼突然扯了她手臂一下,弄得沈瓷条件反射地甩手。 方灼立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知道沈瓷一向很排斥跟人肢体接触,连连摆手。 沈瓷尴尬地皱了下眉:“还有事?” “就想跟你说…”方灼喘了口气,“要不我们试试去找联盛?” “联盛?” “对,联盛不是正在收购大塍的文化板块嘛,只是最终协议还没敲定,我听说最初新锐也在对方的收购名录里的,是陈总力保要了过来,现在弄成这局面,说不定被联盛收购我们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方灼的意思沈瓷明白,可凭什么? “联盛有什么理由要保住新锐?” “这…”他也说不上来,挠了挠头,“反正结局也不会比现在更烂了,死马当活马医喽,指不定就有奇迹发生呢!”方灼身上总有一股向上的乐观精神,这点跟沈瓷截然相反。 沈瓷苦笑:“行吧,你这几天留意一下联盛那边的情况,等我从青海回来之后再定。” 虚伪的场合 沈瓷每天晚上都会听一会儿新闻,这还是大学时期养成的习惯,这会儿夜深人静,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将这次要带去青海的东西又整理了一遍。书籍,文具,还有她从咸鱼网上低价买来的一批旧棉衣。 棉衣前段时间已经重新洗过晒干了,又淘了好些防尘袋回来打算装进去,完了再把里头空气抽掉,这样两只行李箱就能塞得下了。 沈瓷装袋子之前又把棉衣检查了一遍,发现里面有几件破损,有破损不行,那边常年寒冷,一点破洞就会灌风。 沈瓷拿了针线包过来准备将破洞补好,耳旁是电台主播甜美的声音:“近日大塍传媒可谓喜事连连,先是与联盛科技的合作项目取得阶段性进展,更传出其接班人陈遇先生好事将近,据圈内人士透露对方系星光医院千金,两人从小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沈瓷不觉口中“嘶-”了一声,针尖戳到了手指,很快就有血珠溢出,看来做这种精细活不能三心二意,她干脆扯掉了耳塞,一心缝衣服上的补丁。 甬州郊外某豪华私人会所,顶楼宽阔的露台被设为空中花园,足足有上千平米,可惜这季节夜里风已经很大,为宾客的舒适度考虑,主办方花巨资用中空玻璃又在上面搭了个棚子。 其余东西也是极尽奢华,从国外聘来的天价乐队,花巨资请来助兴的娱乐圈明星,脚下踩的是几十万的地毯,头顶挂的是上百万的水晶灯,就连你随手拿来喝饮料的杯子可能都是出自某工作室的纯手工制品。 这是哪儿?这是上流社会,有一群富人,穿着五位数的高定,佩戴上百万的首饰,随随便便往嘴里赛口东西都是出自米其林顶级料理,平日里都是锦衣玉食,然而今晚他们却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汇集到这里,做什么?两个字——慈善! 这是甬州经常会举办的慈善拍卖晚宴,江临岸平时就不喜欢这种虚作的场合,只碍于身份必须出席,好不容易熬到尾声,准备找机会撤。 “小江总!”身后传来女人有些甜得发腻的声音,江临岸不禁皱了下眉,转过身来。 “这就要走啊?” “差不多了,还有事!” 女人故而眼梢一扬,有些娇嗔的生气:“跑这么快,看见了也不跟人家打声招呼!” 江临岸发笑:“钟小姐一向是这种场合的焦点,看你身边围绕者众多,我也不便过去打扰!” 这话钟佳丽受用,立即眉开眼笑:“小江总就是知情知趣,又会说话,难怪讨女孩子喜欢。”说着一只玉手就要搭过来,江临岸立即巧妙地往旁边侧了下身。 “钟小姐说笑了。” “怎么会,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的,小江总内敛绅士,对女人又细心,只可惜…”钟佳丽撇了下嘴,后半句想说“只可惜有主了”,但想想还是没说,从金色小坤包里掏出一张名片。 江临岸撇了一眼,没接。 “拿着啊,坏东西!”她挑着秀眉把名片往江临岸手里塞,趁机在他胸口蹭了一把,“回头找我,傻瓜!” 江临岸:“……” “佳丽!”人群里有人叫她,钟佳丽一改娇作嘴脸而突然变得乖巧温顺。 “邵中,我在这呢!”她拎着裙角走开了,走前还不忘向江临岸抛了个眉眼。 江临岸只觉头皮发紧,抬眼望去,钟佳丽已经贴上了阮劭中的肩,可惜她身材高挑,而阮劭中个子矮胖,站她旁边矮了足足半个头有余,所以两人挨一起的画面违和感实在太强。 “你最近口味有点重啊!”于浩玩累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拍了拍江临岸的肩。 江临岸撇眉:“什么意思?” 于浩扫了眼他手里捏的名片:“这种过气十八线骚浪贱你也看得上?” “……” “看来真是跟温小姐离得太久了,啧啧……这口味一天一换,按我说还不如之前那一脸寡妇相的女主编呢!” 于浩损人一向没底线,江临岸不免唾他:“留点口德!” “生气?” “毛病!” “护着谁呢?护着十八线钟假脸还是护着女主编?”于浩越说越起劲。 江临岸瞪他一眼:“神经!” “啧啧…看急了不是…” 两人正练嘴皮的时候又有人凑上来:“小江总…” 江临岸不禁眉头皱得更紧,他其实挺讨厌被人这么叫,可以叫他名字,可以叫他“江总”,前面加个“小”字是几个意思?言下之意不就说他始终处于江丞阳之下吗。 “阮董。”他回头打招呼,却一秒就将心里这些不爽都抹平了,转身已是一贯绅士风度的模样。 阮劭中挽着钟佳丽已经靠过来,看了眼江临岸身后:“江董和你哥没来?” “公司事忙,我过来当个代表。” “也是,最近联盛频频有大动作,你爷爷忙是自然,不过江总没来我倒觉得有些奇怪,他可是一向很热衷这种事啊!” 阮劭中这话一点也不假,江丞阳十多年前就开始从事慈善,近几年更是在各大公益活动中频繁现身,捐款手笔也很大,甚至有舆论称他“活菩萨”。 江临岸不免在心里冷笑:“他这几天身体抱恙,难得缺席。” “又是眼疾?” “不大清楚,可能是吧。” 江丞阳右眼有毛病圈内人多少都知道一些,阮邵中瞄了江临岸一眼,知道这两兄弟素来不合,也就没再多问下去。 “身体不舒服不来也可以理解,况且刚才我看小江总也代表联盛拍了一条手链。” “尽绵薄之力而已,哪及得上阮董大手笔!”江临岸说话间已将目光移到钟佳丽胸口,胸口一条项链,挂坠是硕大的宝蓝色钻石,这是刚才拍卖会上阮劭中所得,转身他就把链子戴到了钟佳丽脖子上。 钟佳丽得意,手指摩挲着坠子:“我们邵中一向菩萨心肠呢,老说山里那些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回回都来,今天这条项链是我喜欢的,邵中疼我,过段时间刚好又是我生日,所以拍来当礼物。” 这调子被钟佳丽咬得软绵绵又发痒,好像两人多恩爱似的,可几分钟前这女人刚撩过其他男人。 于浩在后面不停吐舌头。 江临岸只笑着没作声,从小见惯了这圈子里的人,个个浮华矫作,虚伪又善于演戏。 “行了既然江总没来我就不打扰了,回见!”阮劭中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钟佳丽趁旁边男人不注意又给江临岸挤了下眼睛,后边于浩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待人走远,于浩龇着牙:“阮劭中是年纪大了还是眼神不好,就旁边那种货色他还花钱养着?” 江临岸:“……” 于浩:“不过阮劭中又矮又搓,生的女儿倒还能看。” “什么?” “阮家千金啊,喏…”于浩弩了弩嘴,江临岸朝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人群中阮芸一席白裙站在那,一手挽着陈遇的手臂。 “那两人什么情况?” “哪两人?” 江临岸皱了下眉:“陈遇和阮芸!” “好上了呗,你不知道?” “……” “就这几天的事,新闻都曝光了,不过听说两人一起长大的,也算众望所归,倒是把黄玉苓乐坏了,那老女人一直想撮合他们俩,可早前她儿子死活不肯,也不知道最近哪根筋不对就…诶,你去哪儿?”于浩逼得得的时候江临岸转身就走了。 他追了几步。 “嗨…” 闪没影了。 她去找周彦 沈瓷那几天失眠越发严重,临去青海之前还是给上次就诊的心理诊所去了电话。 “喂,周医生吗?” “你好,请问哪位?” “我大概一个多月前去过你诊所,想跟你再约个时间聊聊。” “可以,明天下午3点以后吧。” 沈瓷想了想:“可能有点问题,我明天晚上要赶飞机。” 那边顿了一下,沈瓷立即接话:“能不能还是跟上次一样,我早晨早一点去找你?” “上次?”对方停了停,问,“能告知一下姓名吗?我查查你上次的就诊时间。” “沈瓷!” “什么?” “我名字,沈瓷,沈阳的沈,瓷器的瓷。” 随后电话那边长久静默,但很快听到哗啦啦像是翻页的声音。 “周医生?你还在听吗?” “在,那就明早八点吧,我在诊所等你。” 沈瓷那边挂了电话,周彦用手蹭了蹭额头,桌尾小香炉里的龙延香已经快要燃尽,他用茶水把香芯浇灭了,目光移到面前一本会诊记录上:“沈瓷,26岁,已婚未育,新闻系专业毕业,从事文字编辑工作两年…”上面一张是她的基本信息,往后翻,初次诊断结果:“两年前曾有抑郁症病史,经过治疗好转,近期失眠加重,头晕呕吐并伴有长期性感缺失症状……” 周彦看着病历上的记录,伸手又将香炉盖上。 原来他还真的见过她,难怪名字听着耳熟。 沈瓷当晚接近两点才勉强睡着,隔天五点多就醒在床上了,你能体会一个长期失眠者的痛苦么?独自熬了一整夜,像是把这辈子经历过的事都想了一遍,脑中似被千军万马碾过,可要伸手抓住些什么,却发现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她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睡不了了,只能起来坐窗口抽烟。 那会儿已经是甬州的十二月了,天寒雾浓,大概抽了两根烟才见天边消亮,先是一抹浓郁的蓝,渐渐蓝色变淡,白色浮出来,可见云层里一点稀疏的光。 沈瓷断定会是个好天,果然,她在诊所门口停车的时候看到太阳露出脸来,几缕光洒在台阶的苔藓上。 那时候还没到八点,进门咨询台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沈瓷只能凭着上次的记忆往里走,需要穿过一条走廊,走廊用做旧的砖面所砌,砖面缝隙中嫁接了一片片苔藓,而墙体被抠出许多无规则的镂空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都摆了一盆绿植,绿植形色各异,但长势都很好。 沈瓷第一次来这的时候也好奇过,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心理诊所该有的样子,至少没哪间诊所有这么多不同花样的植物。 沿着走廊走了一段路,拐个弯便是会诊室。 沈瓷站门口敲门,很快里面传出声音。 “进来!”男人低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特别好听,以至于这个嗓音随后有段时间曾一度治愈过沈瓷。 沈瓷推门而入,扫了一圈,会诊室没人,而往里去就是治疗室,类似于套间,门虚掩着,她继续往里头走了一段,推开门,一间朝南的房间,大片落地窗,阳光四溢之余可见窗台上摆的小盆绿植,而墙角一樽木架前面站了一个男人,正半弯着腰在剪香炉里快要烧尽的香线。 “周医生…” 男人转身,手里拿着剪香的剪子,窗口阳光肆意而下,他却刚好站在阴影里。 “来啦?”还是那么淡而静的声音,“先坐吧,我弄完就过去。”说完又转过身,将冒在外面软掉的香头一点点剪掉,做这些的时候他始终揪着眉心,面目严肃而认真,最后将落在旁边的烟灰用小刷子全都掸到一边,再将香炉的盖子盖上,完了转过脸来,朝着沈瓷笑了笑:“抱歉,耽搁了你时间。” 就这么一瞬,画面定格,沈瓷看着眼前的男人,五官柔和,戴眼镜,穿了一件浅墨色套头毛衫,身形高而瘦,看模样明明还很年轻,可为何让人感觉身上有股陈旧的暮气? “没有,是我来早了。”沈瓷接话。 周彦将剪子放到一边,擦了擦手。 “去外面坐吧,我们先聊聊。” …… 沈瓷迷迷糊糊间先听到窗外喳喳叫的鸟鸣声,继而是鼻息,似有一股清淡的香气在萦绕,睁开眼,室内光线很暗,原来是窗帘都被拉上了,而她居然躺在内间的躺椅上睡了过去,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还被盖了条绒毯。 真是……沈瓷立即爬起来,屋里没有人,唯木架上的香炉在往外冒着白烟。 她整理了一下被睡乱的头发出门,外间周彦正站在资料柜前面翻开病例,眉峰还是皱着,似乎在看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周医生…” 周彦回头:“起来了?” “抱歉,我刚睡着了。” 沈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十二点,也就是说她最起码在里面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周彦笑了一下:“很正常,你也不是第一个在我这里睡着的客人。” 沈瓷:“……” 她尴尬地用手撩了下头发。 周彦走过来,问:“感觉如何?” “还…不错!” 这是实话,她昨晚大半宿没睡,就算睡着的那几个小时也是噩梦缠绕,可刚才她感觉睡眠很深,没有做梦,一晃就醒了,这让沈瓷都觉得不可思议。 周彦点了下头:“能睡就说明你的情况并不算严重,平时注意调整情绪,少吃安眠药,会产生依懒性。” “好。” 沈瓷去外面把这次的会诊费结了下,路过走廊又看到那些葱郁的苔藓和绿植,枝叶上都沾着水,应该是刚有人过来给它们浇过。 这情景莫名让沈瓷觉得很心安,那种蓬勃生气的心安,多少年都没有了。 “周医生…”她又原路返回。 周彦已经在见其他病人了,见沈瓷站门口,问:“沈小姐,还有事?” “我今晚航班飞青海,在那边大概呆一周,一周后你有时间吗?我再过来。” 周彦温柔笑了一下:“可以,你跟我助理预约时间,她会作安排。” 沈瓷点了下头,无端的,也对他笑了笑:“好,那一周后见!” 沈瓷走出诊所的时候心情十分安宁,安宁中甚至带点喜悦感,她在门口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抬头看,正午阳光灿烂,耳旁有叽叽喳喳的鸟鸣,旁边墙根和石缝里熙熙攘攘地铺满苔藓,而她身后的墙体上垂下来好多绿藤,阳光下这些绿色显得更加鲜艳蓬勃,给人多少希望。 这是沈瓷近两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想见明天的太阳,不由深吸一口气,感觉通体舒畅。 他要进山了 联盛近几年一直热衷公益事业,其一是为了扩大社会影响力,其二是大当家江丞阳很喜欢干这类事,大概两年前他拾掇老爷子在新疆募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随后又在青海捐赠了一座图书馆,图书馆落成仪式定在这周,联盛这边会派几个高层代表过去,当然,肯定也少不了媒体一路跟踪采访。 平时这种事江丞阳肯定最积极,但无奈这阵子他右眼发炎,疼得晚上都睡不好觉,临行前只能放弃行程,让江临岸作代表带几个高层前往。 联盛一行人坐当晚的航班抵达西宁,在西宁机场附近的酒店留宿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县里再安排车把他们接去学校。 学校位于青海同仁县卡加村,地处青海东南部,东临甘肃,是“热贡艺术”的发祥地,所以同仁县别名又被称作“热贡”。 温漪已经在这边支教大半年,她喜欢喊这个地方为“热贡”,所以江临岸也一直随她这么喊,只是温漪支教的村庄跟联盛捐赠图书馆的村庄不是同一个地方。 江临岸坐车进县的时候接到了温漪的电话,那头声音明显激动:“临岸,到了吗?” 江临岸看了眼前方连绵的山脉,回答:“还没,要进山了。” “那你们仪式几点开始?” “上午十点。” “仪式完了呢?” “可能会接受一些采访,大概中午结束。” “结束之后呢?” “学校和县里安排了饭。”这是联盛宣传部和当地这边定下来的行程,江临岸只是过来跟着走个过场。 那边温漪想了一下:“我上午有两节课,完了我去卡加村找你。” “不用,你那边过来有点麻烦。”江临岸之前了解过,温漪支教所在的村距离卡加隔了一座山,过来步行起码一个小时。 “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了会跟你联系,看能不能安排一辆车送我过去。” 他觉得这种时候不能让女孩子跋山涉水来见他,某些方面他真是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 温漪在那头笑了笑,大抵觉得他会体贴照顾人。 “好,那我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哦!” “嗯,保持联系。” 江临岸打算挂电话,那头温漪突然又叫了一声:“等一下!” “还有事?” “那个……你今晚住哪?” “镇上这边已经安排了房间。”毕竟联盛这次活动也弄得声势浩大,一行人吃用住行都提前跟当地沟通安排好的,晚上会住镇上稍微好一点的宾馆。 “怎么了?” 温漪那边又是一阵沉默,等了大概几秒,听到她略带羞涩的声音:“其实我是想说,你难得来一趟,我们也好久没见了,要不今晚……那个…” “嗯?” “我们住一起?” “……” 这下轮到江临岸沉默了,不过也只是短短数秒,他回答:“可以,那下午见。” “好,下午见!” 温漪抢先挂了电话,没人见她一个姑娘捂着手机站坡头跺脚傻笑,满脸羞涩又激动的红润。 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男人,近乎迷恋和痴狂。 城里来人了 江临岸一行人已经进山了,路上颠簸不平,加上县里也支不出什么好车,打头是一辆东风越野,大概是县上能支出来的最好的车了,后面跟了一辆五菱面包车和两辆载货的皮卡。 江临岸就坐越野车里,旁边是他的随行小秘书,副驾驶座上坐了学校的校长。 校长是同仁本乡人,名吉仓,40多岁,高瘦粗黑,头上戴了顶破旧的绒毡帽,双手插棉袄袖口里,坐那看上去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江先生,还习不习惯?” 江临岸当时正在摆弄手机,进山之后就没信号了,一时没听到老校长的话,老校长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哈…上了这山海拔就过三千了,问你还习惯?”老校长操一口方言浓重的普通话。 江临岸摆弄半天搜不到信号,干脆收了手机:“还可以。” “能适应就行,最怕你们城里来的有高原反应,这不昨天刚来的一位姑娘当天晚上就病了。”老校长说着自己先呵呵乐出来。 江临岸只“嗯”了一声,没再接话,他原本也不是喜欢跟人搭茬的人,旁边秘书倒有些坐不住了,小姑娘也是头一回来这种高原,又是苦寒之地,她赶紧搓着冻红的手问:“这么严重啊,那现在她人怎么样?” “还能咋样,给吸了一会儿氧,躺了一宿。” “哦。”秘书小姑娘闷头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双肩包,暗自庆幸:“还好,我随身带了氧气袋的。” 后面一路便无话,大概小姑娘也渐渐觉得有些气闷了,加上车子颠簸,一路开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从山路开出去了,可见窗外大片草原,不算葱郁的绿地里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偶见稀疏的几个毡房,门口都绑着经幡,那是牧民安生的地方。 “这季节就下雪了?”秘书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山头,山顶果然有白皑皑的积雪。 校长笑了一声:“我们这七八月份就能下雪了。” “啧啧……”小秘书将脖子上厚重的围巾裹了裹,不再多问。 因为路上有辆车出故障耽搁了一会儿,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进门一群孩子站门口迎接,手上都系着彩色的丝带。 丝带也是联盛宣传部提前准备的,这边校方配合,只要江临岸一行人一下车,孩子们就挥动小手表示欢迎,随后记者跟拍,联盛一行人从孩子们列队的中央走过,爱的彩带在高原的阳光下飘舞,记者和摄影师抓捕每一个镜头。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联盛的爱心撒在这酷寒而又贫瘠的高原之上。 沈瓷在后面的职工宿舍休息,老远就听到孩子们的叫喊声,刚好有个高壮的男孩抱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从走廊经过,沈瓷将他喊住:“阿健!” 被称为阿健的男孩回头:“沈小姐,你咋起来了?” “外面什么事?” “城里来人了,有个大企业过来捐东西,孩子们列队欢迎。” “……” 慈善的勋章 沈瓷有些无语,她之前就知道联盛在这所小学捐了一座图书馆,上个月也已经从新闻里得知那边有人要过来搞个仪式,只是没想到仪式时间恰好是今天。 她看了眼外边的天,此时已经接近晌午,高原上的紫外线正毒,风也猛劲,将不远处晾绳子上的孩子们的衣服刮得四处乱晃。 “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要的要的,这次来头不小,学校和县里都很重视!”阿健又抬了抬手里的东西,沈瓷这才发现他抱了两床被子。 “你抱被子干什么?” “外边风大,领导说拿东西去给那些人挡挡风。” “哪些人?” “就那些来捐东西的大老板。”阿健说完就急急忙忙跑了,留下沈瓷单独站在走廊。 沈瓷昨天抵达卡加村,当晚因为高反而被老校长安排在职工宿舍,睡了一晚起来,被孩子们的喊声吵醒。 这会儿站在宿舍门口的走廊上,前边是一大片砂石地,周围用黄土垒了一圈墙,一头摆了个生锈的篮球架,这便是孩子们平时活动的操场。 穿过操场是两间红砖垒的平房,墙上挂了一些风干的菜,那是学校的食堂,而食堂前面是一栋崭新的三层建筑物,外墙刷了蓝色的涂料,装了大块大块洁净的玻璃窗,立在阳光之下熠熠生光之余,竟与这周围的砂石地和矮平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瓷当然知道那就是联盛捐赠的图书馆,此时那头已经传来掌声和音乐声,大抵列队欢迎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将是仪式环节。 沈瓷回屋抽了一条围巾出来将自己的头和脸包住,穿过砂石地往图书馆那头走…… 一路过去风很大,远处掌声此起彼伏,听着像是有人在台上讲话。 沈瓷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只是想去看看联盛的排场,从食堂旁边的小弄堂穿过,拐个弯,先是看到毫无遮挡的空地上站了乌压压几排人头,高高矮矮的,那是孩子们列队在“观看”仪式。 往前一段距离,也就是新落成的图书馆门口,主办方另辟一块空地出来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棚子旁边立了这次活动的宣传板,而另一边原本是空的,此时却被挂了几床被子,如此一来整个中间的区域便被包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讲台。 讲台上站了一排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联盛和县里的领导,只是隔得太远沈瓷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看出此时台上正在进行捐赠仪式。 有人将一张做大的支票交到戴着毡帽的吉仓校长手里,台下记者举着长枪短炮按快门,旁边县领导带着孩子们用劲鼓掌,现场气氛搞得很热闹,沈瓷隔大老远也能感觉得到。 捐赠仪式完了之后台上开始分发联盛运过来的慰问包,此时孩子们终于站不住了,有些开始乱跑。 吉仓校长带着阿健维持纪律,吼着叫着可没几个孩子理他们,渐渐队伍跑乱了,有拿到慰问包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跑下台,半路又被记者拉住要求拍合影。 脏兮兮流着鼻涕的孩子们互相推搡嘻闹,怀里抱着崭新的书包和棉衣,再被要求对着镜头摆出局促又羞涩的笑容,烈日下画面定格,沈瓷知道这些照片此后都将被放到网上,成为联盛引以为傲的慈善勋章。 “漂亮姐姐…” 沈瓷站定,一听这称呼就知道是谁在喊她,果然人群里跑出来一个穿着蓝色针织衣的小女孩。 墙根下的女人 小女孩认识沈瓷,第一时间要过来向她展示自己拿到的慰问品。 “看,我也拿到了哟。” 沈瓷笑,看了眼她怀里抱的东西,无非也是书包和棉衣,都是联盛统一安排的,不会厚此薄彼,只是抱着慰问包的小手有些让人不忍直视。 “疼吗?” 沈瓷将她被冻得又红又肿的手拿过来,上面长满冻疮,又因为长时间吹风有几处已经裂开渗出血丝。 小女孩摇摇头:“不疼!” 沈瓷只能摸摸她的脑袋瓜子,蹲下去,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双手套给她戴上。 “拿到东西就回教室吧,外面风大。” “好!”小女孩乐呵呵地抱着东西跑了,跑一半又突然折回来。 “漂亮姐姐…” “嗯?” “我听阿健老师说你下午会去我家?”孩子满眼期盼。 沈瓷笑了笑:“对啊,去看你弟弟。” “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 “不行,你下午还有课,不听话当心吉仓校长打你屁股!”沈瓷故意吓唬,她闷着头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回答:“那好吧,我不跟你回去,不过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弟弟…”她抱着手里的东西踟蹰了一下,“他已经两个月没来念书了。” “什么原因?” “我妈妈说身体不好,别来找麻烦!” 沈瓷只觉心口微刺,再度蹲到女孩面前:“那他自己想上学吗?” “想,做梦都想,所以你能不能去跟我妈妈说说?”小女孩很信任沈瓷,沈瓷只能拨了拨她挡在眼前的头发,点头:“好,我试试。” “谢谢!”阳光下小女孩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又脱了手套,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什么东西。 “这个也麻烦你带给我弟弟。” “什么?” 沈瓷看她脏兮兮长满冻疮的手摊开,里面躺了三颗糖。 “刚那边有个姐姐给我的,我没舍得吃,给我弟弟吧,他喜欢!”小女孩说完就跑开了,留下沈瓷站在原地,手里握了三颗带着体温的太妃糖。 江临岸在台上帮着分发慰问包,风越来越大,刚才还挺猛烈的日头渐渐有些蔫了,老校长见他穿的大衣有些单薄,冲他喊:“要变天了,你去屋里避避风吧。” “不用,弄完再说。” 江临回答,结果手机响了起来,温漪的电话。 “抱歉。”他跟校长打了声招呼,拿着手机从棚里走出来,躲了点风,将电话接通。 “喂…” ‘喂,临岸,你那边仪式结束了吗?” “快了。” “那结束之后去哪吃饭?” “留在学校。”这也是宣传部提前安排好的,联盛一行人会和孩子们在学校食堂一起吃顿简单的午饭,记者会现场跟拍,意义非凡。 那头温漪想了想:“我上午课已经结束了,气象站说下午要下雪,要不你把晚上入住的宾馆地点给我,我现在先过去?” 她提这样的要求,虽有些过于主动,但也并无不妥,毕竟两人已经交往了一年有余,也是朝着结婚去的。 只是江临岸无端觉得心里有些排斥,却又找不出头绪。 “下午这边还有事,可能我过去会有些晚。” “没关系,我先去等你。” “……” 江临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里有些烦躁,加上周围风又大,他便拿着手机往教室那头走,结果一抬头便见墙根下站着一个女人,穿玫红色冲锋衣,正背对着棚子站那跟一个男人说话。 一望无际的贫瘠 江临岸无端心口一紧,觉得那女人的背影特别眼熟,可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但脚步还是不自觉地往墙根那边去。 “临岸?你还在听吗?”电话那头温漪迟迟得不到回应。 江临岸“嗯”了一声,周围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 “是不是信号不好?” “有点,你等一下。”他打算挂了电话一会儿再打,抬头见墙根那个女人已经侧了点身子,可惜脸上裹着围巾,也看不清什么样子。 “江总!” 正好后边有人喊,江临岸回头,小秘书站台上正冲他招手:“需要您过来拍个合照!” 几个记者已经摆好相机,江临岸只能又原路返回,等他站台上拍照的时候再抬头,墙根下那个玫红色身影已经不见了,只剩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在那嬉戏打闹。 “江总?” “什么?” “笑一下!”小秘书在一旁提醒,江临岸用手蹭了蹭额头,冲着镜头挤出笑容,可心里却觉得莫名空切,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抓不到,又摸不着,就像眼前这片空空荡荡的高原,一望无际的贫瘠。 合照之后江临岸又临时接受了一点采访,用饭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对外称是和孩子们一起共进午餐,其实根本不可能,所有一切都是组办方提前安排好的,大部分孩子早就用过午饭,留了几个听话懂事的下来跟江临岸等人一起吃,完全是为了镜头需要,完了再拍几张合影,采访受助孩子,孩子们在摄像机面前战战兢兢地说话,所说之言不知已经事先背了多少遍。 一套流程下来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窗外的风更大了,一群人坐屋里都能听到风穿过墙缝而来的声音。 小秘书抱着她一路带来的巨型双肩包紧紧不放,暗地里却问旁边同行的人:“这风听着好恐怖,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清楚,说是要下雪了。” “上午还出太阳呢,我不信会下雪…” “怎么不信?高原气候反常,上一秒大太阳下一秒就会狂风暴雪。”说话的是联盛宣传部职员,小秘书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结果两人话刚完,门口阿健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校长!” 吉仓拿着烟袋从桌子前起身:“怎么说?能走不?” “恐怕走不了,山里已经开始下雪了,风又大,怕路上出事。” “啊?”小秘书一声惨叫,“我不要住这鬼地方。”完了又朝旁边宣传部职员瞪了一眼:“全赖你,乌鸦嘴!” 县领导听了也有些尴尬,将吉仓往旁边拉了拉:“走不了晚上住宿怎么解决?” “要不住学校宿舍?” “胡扯,哪能让他们住宿舍?” “怎么不能住?孩子们能住,他们就不能住?”吉仓也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声音又高弄得现场气氛更僵,县领导也犟不过他,且担心路上真出事。 “那这么多人咋住?” “挤挤呗,实在不行我和阿健拿床被子睡教室。” “……” 一波商量下来还是决定暂时留下,县领导又过来问江临岸意见,江临岸就坐窗口,看了眼外面的天,渐渐暗了,偶有几颗雪花落下来,很快就被风吹远。 “等等再说吧。” 她还没回来 结果这一等又是半个多小时,风越来越大,小雪变暴雪,眼瞅着肯定走不了了,县领导也建议还是留一晚,毕竟安全第一。 江临岸想了想,给温漪去了个电话,回来宣布今晚留宿学校。 一声令下小秘书心都要碎了,抱着自己的大号双肩包直嗷嗷:“我不住宿舍,我带睡袋来的,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宿舍情况刚才她跟着记者去拍照的时候也看到了,床铺肮脏拥挤不堪不说,连墙都是漏风的,还要跟一帮孩子挤,她才不会愿意去住那种地方,所以此时庆幸自己不远千里扛了睡袋来。 吉仓安排阿健去准备晚饭,又叫人先煮了一大锅尕面片分给大家御寒,眼瞅着外面天彻底黑了,孩子们排队开始去食堂吃饭,江临岸坐窗口开了电脑,一切终于平定下去了,直到阿健拿着手机急吼吼地跑进来。 “校长,沈小姐是不是还没回来?” “沈小姐?” “对啊,她中午说要去东吾岗看曲玛的弟弟,吃过午饭就走了!” “这孩子……!”吉仓大叹一声扔下烟袋就要往外走。 阿健追上去:“你去哪?” “给东吾岗那边打个电话问问!” “我刚打过了,说人下午三点就往回赶了,可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啊!” “那她手机呢?” “也打了,可打不通啊!” “坏了!”老校长当即拍了拍腿根,正欲走出去的时候被江临岸叫住:“麻烦问一下,你们在说哪个沈小姐?”“就昨晚高反的那个城里姑娘,好像还是你们那儿人。” 江临岸目光收紧,觉得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姓沈?” “对,姓沈,叫沈什么来着?”吉仓又拍了拍旁边的阿健,阿健立马接过去“沈瓷!” 江临岸听到这个名字几乎头皮一紧,原来中午站墙根前的女人真是她。 “东吾岗是什么地方?” “县上另一个村,不过离这有点远,要翻一座山,平时还好,可今天外面这天气……”阿健欲言又止,他也算是和沈瓷认识好多年了,每回沈瓷来同仁都是他接待,所以很担心。 “怎么说,去山上找?”阿健又催问吉仓,吉仓将烟袋拿起来烦躁地抽了一口。 “怎么找?你看看外面的情况,出去一个丢一双!” 这是实话,外面狂风暴雪,山里情况又不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再等等!”吉仓毕竟上了点年纪,没阿健那么稳不住,“如果一小时后还不见她回来,我跟你上山找!” 讨论间外面有人将准备好的晚饭端进来,热腾腾的几大盆土豆烧羊肉,一下子屋里飘满了白气,联盛一些人又饿又冷,这会儿也顾不得形象了,自己拿起碗动起手来。 吉仓帮着替他们盛饭端汤,剩阿健在一旁干着急。 “你认识去东吾岗的路吗?” “什么?”阿健转身见江临岸站面前,他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套了件厚实的防风羽绒服,个子高又魁梧,站面前几乎挡掉了他所有光。 “问你,认识路吗?” “认……认识!” “那走,我跟你去找。” “……” 阿健一时愣住,脑子停在那,却见江临岸又转身走向正围着羊肉吃饭的那些人,问:“门口那辆车的钥匙在谁手里?” 众人:“……” 大伙儿都从碗口上抬起头来,白雾乱飞,停了几秒,傻愣愣地看着江临岸却没人懂他的意思,直到角落里司机站起来,举着车钥匙唯唯诺诺地回答:“在我这!” 江临岸看了一眼,二话不说走过去将钥匙一把揣兜里,经过秘书身边的时候又顺手撩了她搁椅子上的双肩包。 “走!”他路过阿健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健在原地又愣了数秒,直到江临岸开了门站在门口,外面的风夹着雪花呼呼吹进来,那个男人就站在风雪里朝他喊:“走啊!” 阿健:“……”回过神,将帽子扣上便跟着跑了出去。 很快院子里响起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大片金黄色的灯光洒在积雪上,强烈的反光将屋里映得越发亮,而屋里所有人都抱着大碗,不明所以地看着那辆黑色越野车在雪地里拐了一个弯,迅速驶离。 最先缓过神来的是吉仓,他拍着烟杆冲门口喊了一句急吼吼的什么话,听不懂,是藏语。 身后县领导有人站起来,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了,主要是担心江临岸出事,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这……” “还傻站着干什么?想办法追上去帮着一起找啊!” …… 冰天雪地,呼吸纠缠 东吾岗位于卡加村西南面,两村之间相隔大概二十多公里,中间隔了一座山和小片丘陵,其余都是高原。 单从公里数而言其实两者隔得并不算太远,甚至东吾岗那边每天都有好多孩子需要来回步行三个多小时来卡加村上学,但现在情况不一样,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猛,车子行驶在高原上能够清晰听得见轮胎碾过积雪的沙沙声。 车是江临岸开的,高原上虽颠簸不平,但他开得还算稳,阿健坐旁边指路,话不多,一路留意江临岸的脸色。 阿健对江临岸不熟,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除却知道他是联盛派过来的高层之外其余一概不清楚,但这一路过来他能感受到这男人身上沉淀的戾气,聚精会神开车,目光紧紧锁住前方,留心每一寸高原上的情形,不多言,但戾气却像窗外噼里啪啦砸在窗上的雪粒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江临岸与上午在记者镜头前面给孩子们分发慰问包并抱着他们合影的男人不同,上午那个温和儒雅,如和煦的风,现在这个却似外面黑漆漆的雪原,不知哪个地方藏着澡泽和危险。 “江先生…”阿健开口。 “说!” “为什么你愿意跟我一起来找沈小姐?” 江临岸皱了下眉头:“没有原因!” 对,没有原因,他自己也真的不知道原因,凭什么要为她冒这趟风险? 阿健自然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缓了一下:“我想沈小姐应该是在山上出事了,一会儿我上山找她,您在车里等我。” 这种气候山里情况复杂,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他不能让江临岸跟着他上山冒险。 江临岸转身看了阿健一眼,暗沉车内可见他一双瞳孔透亮,但也只看了一眼,并没回答。 很快车子就开到了山脚下,眼前白茫茫一片,原本踏出来的山路也早就被大雪覆盖了。 阿健迅速将帽子又扣到了头上,从旁边车门里捞出一把手电筒,试了试光,还挺亮。 “我先上去,您在车里等。”说完就开门下了车,可很快身后车灯也跟着熄掉了,江临岸背着从秘书那里撸来的背包过来。 “我跟你一起上山,分头找!” “可是……” “没有可是!”他借着电筒光看了下手表:“十点我们山下见,如果没见到对方立即联系人上山搜找。” 江临岸的口吻带着一种命令感,阿健只能点点头:“那注意安全!” 江临岸没作回应,率先背着背包往山上去,山里这会儿已经看不出哪是路了,灌木丛和树枝被风雪吹得七倒八歪,还能时不时听见雪团从树枝上砸下来的声音,所以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阿健一路上去一路喊,粗狂的嗓音在空荡荡的荒山里有回声,可回答他的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江临岸步子迈得很大,他几乎一直走在阿健前面,很快到了分岔路口,两人分配好方向,阿健举着手电筒往左边去,江临岸往右,走了几步,他又回头。 “等下!” 阿健立即止住,以为江临岸反悔了。 “江先生,这地方您不习惯的,还是我上去找吧,您回车上等着。” 江临岸却皱了下眉:“只是想问你,山上有没有野兽出没?” “野兽?” “对,比如狼之类的东西。” 阿健立马笑出来:“狼在我们这里已经很少了,不过有野猪和耗牛。” 江临岸:“……” 两人正式分开,江临岸走了一段路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这鬼地方肯定没有信号了,只能拿手机当手电筒使,所幸他之前还下载了一个具备指南针功能的app,靠着这两样东西一路往山上爬。 耳边到处是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风又大,需要不断拨开挡在路上的断木残枝才能往前走。 江临岸知道这趟上山远比想象中要危险,路势不明,猛兽出没,而且随时还会发生雪崩,更糟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沈瓷现在在哪儿,如此大一片山头,被大雪封住,如同大海捞针,可是他还是来了,冥冥之中,他停不下脚步,觉得那个女人肯定在这座山上的某个地方等他。 “沈瓷……” “沈瓷,听到应一声!” 找一段一无所获,他开始喊沈瓷的名字,嗓音中带着被寒风吹开的沙哑,渐渐走得急了,口中白雾大口大口喘出来,又有雪粒飘进嘴里,冰凉融进唾液,合着热气一起咽入心中。 那一刻江临岸觉得自己过于疯狂,几十年如一日的沉稳理智,这会儿却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把命都豁出去了,肯定是有病,可是内心却藏着一股燥热,捂在又厚又硬的防风服中,后背甚至开始渗出汗,前路却一片白茫茫。 这样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毫无收获,连只活物都没见着,雪却还是那么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说不急躁是假的,按照东吾岗那边的说法,沈瓷三点之后就从那边回来了,而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多,中间过了差不多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可以发生很多事,足够一场意外,一场绝望的等待,甚至……江临岸不敢往下想,也不敢耽搁,步伐更急更大,声音更烈更哑。 “沈瓷…” “听得到吗?” “听到回一声…”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积雪滑落的声音,就这么无望地找了两个小时,江临岸几乎口干舌燥,靠在树杆上喝了一口水,还是秘书带包里的保温杯,很小巧的一只,浅紫色,他却不小心将盖子掉到了地上,刚好站的地方是斜坡,圆形盖子一路往下滚,江临岸只能用手机照着小心翼翼地下去捡,几乎是半走半滑地往斜坡下去了两三米,手机光照在雪地里,很快就找到了那枚紫色盖子,江临岸快步走过去捡起来,结果手机光线一扫,却瞥见不远处灌木丛后面露出一小团玫红色的东西…… 白雪茫茫,天大地大,后来沈瓷说她和江临岸的每一场相遇都像奇迹。 第一次车祸。 第二次醍醐居。 第三次苏州香山的那场大雨。 还有这一次,青海高原的荒山,雪已经下了五六个小时,她几乎命悬一线了,如果他再晚来一会儿,或者那只保温杯的盖子没有掉,是不是就不会有他们后面发生的事? 可是冥冥之中一切都已经注定,他们需要纠缠和牵扯,自这场风雪之后便再也割舍不断。 江临岸几乎是跌撞着跑过去,将灌木丛拨开,整个人便露了出来。 沈瓷不知已经昏迷多久了,江临岸将她托起来,拍她的脸,冰寒一片,衣服和脸上都盖了一层薄雪,按雪厚的程度看她最起码已经在这躺了两个小时,身体早就毫无知觉。 这时候江临岸多么庆幸他矫情的小秘书带了睡袋来,且是防水防风的双人户外睡袋,看来她是作好准备不沾这里的床。 江临岸迅速将包里的睡袋抽出来,打开,又将裹在沈瓷身上已经被雪浸透的冲锋衣和外裤脱掉,再把她整个塞进睡袋里。 试探她的呼吸和脉搏,很浅很慢。 这里海拔3500米,空气稀薄,长时间低温造成她暂时性昏迷甚至休克,江临岸之前受过野外求生的培训,其中有节课便是讲有关冻伤的急救措施。 首先必须保证伤者呼吸顺畅,之后尽快恢复伤者体温。 江临岸记得小秘书提过她带了氧气袋,可翻遍整个背包也没找到,无奈之下他只能解了沈瓷毛衣的扣子,里面是一件黑色贴身保暖内衣。 内衣是干的,说明还没有雪水渗进去,江临岸将两只手掌擦热,伸进睡袋,摸到沈瓷左胸的位置,按在她心脏处上下摩擦,如此反复了几分钟,试探她的脉搏,但作用不大。 他从来没如此气馁过,雪不断落下来,新雪盖旧痕,周围被照得亮堂堂一片,万籁寂静,这个女人却像睡着了一样柔和地躺在睡袋中,空余他一个人心焦如焚。 不行,江临岸并不善于坐以待毙,更不能忍受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深睡下去,要是她挨不到等来救援呢? 江临岸捞过保温杯,倒了点热水在杯盖中,试着往沈瓷嘴里灌了两口,可是她似乎一滴都没咽进去,全部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该死! 江临岸干脆自己喝了一大口,一手捏住沈瓷的下巴,俯身下去覆盖住她的嘴唇,冰凉却依旧柔软的触感,那一瞬雪花温柔地砸在他的肩背上,他闭上眼睛,将嘴里含的温水一点点送到沈瓷口中,舌尖顶进去,冰寒与热火的交缠…… 这么连续喂了几盖子水,江临岸摸她胸口,渐渐有了一点温度,可脉搏依旧很浅,他索性脱了自己的外套也钻进睡袋,又解开自己羊绒开衫的扣子,只剩里面一件衬衣,将浑身冰凉的沈瓷搂到怀中,一手缠着她的腰,一手伸进她内衣给她摩擦心脏…… 如此反复,她身上终于有了一点温度,全靠江临岸满脑子欲念狂魔,身子烫得像是着了火,可这些沈瓷大概一无所知。 一座荒山,她只属于他 江临岸拥着沈瓷,后背汗渍淋漓,松口气,抬头见雪还在继续下,雪花落在沈瓷的脸上和睫毛上,他忍不住都一一用嘴唇替她吻掉,吞到自己腹中…… 这么躺了不知多久,沈瓷在他怀中的呼吸渐渐平稳,没有醒,偶尔眉头皱一下,枕着他滚烫的胸口,像是冻坏的小动物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巢穴,更贪婪地往他怀里钻,安然而眠。 后来周彦有次问江临岸,这么多年你可曾心安过?为当年小惋的事,哪怕只有一秒! 江临岸想了想,回答:“有吧。” “什么时候?” “在青海高原的一座荒山上,天寒地冻,我怀里抱着沈瓷,就像抱着当年的小惋一样,她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而已!” 江临岸为当年的事痛苦了这么多年,夜夜不得好眠,也唯有这一刻,在海拔3500米的高原上,漫天漫地的风雪,他怀里却抱着另外一个女人,身体贴合,体温交缠,连好好呼吸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可心里竟无尽满足,像是被掏空的某处被瞬间填满…… 沈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又厚又软的山羊皮,周围挂着花花绿绿的布块,头顶有一小片天窗,彩色玛呢棋悬在天窗下面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这是青海高原上的毡房,沈瓷用手揉了揉额头,尽力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从曲玛家出来已是下午三点,那时候东吾岗开始起风了,但还不算太大,直到自己上山之后雪才下起来,原本应该赶得及在大雪封山之前下去,可不小心右脚崴了,手机又没信号,她只能又拖着红肿的右脚走了个把小时,没来得及下山,风雪却越来越猛,路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她对山里的地势又不熟悉,结果一脚踩空就从某处斜坡上滚了下去,后面的事她就没什么记忆了,至于为何会躺在这,她更是一概不知。 不过沈瓷依稀感觉好像有人抱过她,触感很清晰,对方有滚烫的胸口和温热的手指,还有……还有……沈瓷用力摁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她感觉有人还吻了她,但这明显不可能,只是一场旖旎的梦,且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春梦。 沈瓷为这个春梦感到羞耻,都掉山谷里只剩一口气了,居然还能做春梦,可梦里清晰的触感和温度却又让她不免心口犯腥。 沈瓷觉得越想越过分,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地毯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连衣服都换了,之前的毛衣和内衣都已经不见,里里外外换了当地藏民的衣服,地上放了一双靴子,沈瓷随手拿过来套上。 她在毡房里走了一圈,其实地方很小,墙上挂了一些工具和几块色彩艳丽的挂毯,中央是火塘,火塘里有火,所以房里很暖,火塘后面有木箱做的佛台,上面供有佛像和净水碗,还有日夜不息的酥油灯。 这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藏民毡房,像这样的毡房在青海高原上比比兼是。 沈瓷料想自己大概是被某个上山的藏民所救,多少有些庆幸,毕竟那样的情况也算十分危险了,于是她走到佛台前面虔诚地磕了一个头,又随手撩了墙上挂的一件披肩出去。 门打开,高原白日里阳光肆烈,她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到底身体还没恢复,正虚着,以至于必须用手扶一下才能缓过来。 沈瓷在门口定了下神,等那阵晕眩过去之后才将门帘撩起来,眼前便是望不到边的高原,而在不远处一棵绑满经幡的枯树下面站了一个男人,穿银灰色防风服,站在积雪之上打电话。 沈瓷看他穿着不像当地人,正猜想是谁呢,他却已经转过身来,一手捏烟一手拿着手机,看到门口的沈瓷不由嘴角斜着笑出来。 有人能体会沈瓷当时的感觉么? 这是距离甬州四千多公里的青海,三千多海拔的高原,头上顶着蓝天流云,脚下踩着快要融化的积雪,身后是牧民的毡房,而眼前这个男人…… 沈瓷觉得自己肯定还在做梦,她用手又揉了下脑门心,江临岸却已经走到她面前,收了手机,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你穿这身还不错。” 沈瓷:“……” 他的声音真实用力,所以不是做梦喽? 江临岸忽略她脸上呆滞的表情,继续说:“平时或许你也可以尝试带点颜色的衣服,毕竟还是女人!” 沈瓷:“……” 她被说得尴尬地低头,还真认真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藏服,长袖宽袍,紫色打底,白色裤子,腰上系了条彩色腰带,上身还裹了件红色花纹的披肩,这么一身汇一起,简直花团锦簇。 江临岸饶有兴致地对她评论一番,抽了口烟,沈瓷这才回神。 “你怎么会在这?” “因为你在这!” “……” 沈瓷被说得有些苦恼,他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可这男人心情似乎特别好,咬着烟,眼睛被风吹得眯起来,脸色明明很差,眼下有乌青,下巴还有胡渣,可整个人站她面前浑身都透着一股子得意的神清气爽。 沈瓷只能又摁了下还在疼的脑门心:“抱歉,我觉得我肯定是…” “肯定是在做梦对吗?” “……” “或者失忆?” “……” “然后很奇怪为什么我也会在这?” “……” 沈瓷无言,她发觉自己的思维永远都跟不上他,每次都被他带入这种无休止又无营养的对话中,这会儿又是身处天寒地冻的高原之上,她刚刚经历一番生死,现在站这跟这男人说话,感觉空间时间全都不对。 脑仁好疼。 “我进去休息!”沈瓷懒得跟他扯了,干脆转身就走。 江临岸虚笑一声,扔了烟头。 “真失忆了?” “……” “昨晚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沈瓷猛然一震,站在那。 “昨晚…” 回头,惊觉江临岸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就站在毡房的门口,两人一下子挨近,沈瓷甚至看得清他眼里的红血色和下巴的碎胡渣。 “昨晚什么?”他蛊惑的声音沾着高原上的寒风烈日,还有未消散的烟火气,一点点在沈瓷耳边蔓延,随后“梦境”里那些画面如藤蔓一样缠上来。 “有感觉吗?” “别睡!” “再冷也不能睡!” 耳边有男人粗哑却急促的嗓音,一双温热的手摁在她胸口,来回摩擦按摩,直至心口发热。 还有人喂水给她喝,滚烫的液体被送到口中,舌尖交缠,强迫她咽下去。 一条手臂始终缠在她腰间,将她身体贴紧,搂着她给她体温,让她枕在臂弯里,侧脸抵在一片发热发烫的胸膛,那里有强烈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快速有力。 随后还发生了什么?他吻了自己么?好像吻了,好像又没有,因为那些吻细碎又轻柔,如浮在水面的羽毛,但是沈瓷依稀记得有人脱她衣服了。 “把她放床上,帘子拉起来,去外面烧水,多一点,尽量快!” 那时候她似乎已经远离那片冰天雪地了,被人带到相对温暖的地方,沈瓷印象中自己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但不清晰,眼皮撑不开,只是有些许听力和触感。 耳边有嘈杂的人声,脚步声,随后自己似乎被人置于某处柔软的地方,有人过来解她身上裹的东西,睡袋和衣服,包括最贴身的内衣,之后呢?赤身裸体还是留了什么东西给她遮挡? 沈瓷想不起来了,那时候她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摆布,但记得有人用温毛巾帮她一遍遍擦拭,心口,腋下,脖子,四肢和脸…… 天哪!所有画面在一瞬间迅速回拢又迅速膨胀,“轰”一声,炸得沈瓷四分五裂! 那不是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就在昨晚!!! 沈瓷惊愕地抬起头来,江临岸含笑的眼睛就在自己面前,他眸光暗定,勾着唇角,似在挑衅一只小动物:“嗯?说下去啊,昨晚什么?”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沈瓷只能忍耐地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 “是你把我从山上弄下来的?” “总算想到了?” 被他这么反问,沈瓷倒有些咽到了,她不自觉将步子往后挪了点,后背虚虚地挨着毡房的门。 江临岸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目光直白又凌冽,就像这空旷高原上的风,无遮无掩。 沈瓷真是有些受不了了,别过头去喃了声:“谢谢!” “就一句谢谢?” “……” “还谢得不情不愿!” “……” 沈瓷又接不上话了,她发觉自己好像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 江临岸看她呆滞的样子一时笑出来,笑声爽朗干净。 “会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 “让你报答我的机会!”他笃定地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带着某种威胁性,沈瓷都不敢拿正眼瞧他,这个奇怪又神经兮兮的男人。 正此时…… “漂亮姐姐!”前边有人喊,沈瓷立马躲开江临岸的目光将脸别过去,只见不远处曲玛拖着一辆小板车过来,板车上坐着她弟弟。 你心中的慈善是什么样子 “漂亮姐姐?叫你?”江临岸皱着眉问。 沈瓷轻咳一声,忽略掉他脸上嫌弃的表情往孩子那边走。 曲玛个头瘦小,拖着载她弟弟的小板车明显有些吃力,沈瓷渐渐小跑过去,江临岸站在原地看着,看她一路跑到孩子面前,半蹲下去先把小女孩脖子上散开的围巾系好。 “怎么跑这来了?” “扎西说要来看看你!”小女孩指了指板车上的小男孩,小男孩冲沈瓷笑了笑,不知说了什么,江临岸也没听清。 “那你今天不上学了?”这话依旧是对小女孩说的。 小女孩嬉皮笑脸地扭了扭身子:“我跟阿健老师请过假了。” 沈瓷也没辙,斥了一句:“都是被你们阿健老师惯出来的毛病!” “嘿嘿!”小女孩调皮地扮鬼脸绕沈瓷跑了一圈,板车的绳子掉在地上,沈瓷捡起来。 “漂亮姐姐…”小男孩出声,在下面扯了扯沈瓷的裤腿,“你别怪阿姐,是我要来的,阿健老师说你昨天在山里摔了,我怕你像我一样…” 一句话说得沈瓷不敢喘气,她干脆蹲到板车前面,摸了摸小男孩脏兮兮的额头,又扫了一眼他空荡荡的右腿。 “姐姐没事。” “嗯,阿姐说你是好人,仁波切会保佑你。” 沈瓷无奈笑出声来,心疼地摸着小男孩被风吹得又红又糙的脸,小男孩渐渐也跟着笑起来,笑容灿烂如远处雪山一样耀眼。 “还有,今天我穿了你送给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他还故意挺起腰板往沈瓷那边凑。 沈瓷这才留意他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棉袄,棉袄明显有些偏大,袖口处卷了好几个卷,这是她从咸鱼二手网上收回来的一批旧衣,但在孩子眼里却是平时穿不到的新衣服。 “还有还有……” 小男孩献宝似的将棉袄下摆撩起来,露出里面又皱又脏的一件保暖背心。 沈瓷看了心酸,要去给他把衣服撂下。 “冷,别撩。” “不是,给你看个秘密!” “什么秘密?” “看吶,这里,看到没?腰上藏了一朵小花!”小男孩神秘兮兮地把下摆又撸上去一点,果然里面内衬藏了一朵小花。 其实不能算小花,是沈瓷给衣服打的补丁,之前收购回来的衣服多多少少有些破洞,她便从网上淘了几包补丁材料回来一个个缝上去,恰好这件衣服里面缝的是一朵花,蓝色花瓣,中间是黄色绒线做的蕊,简简单单的五片簇拥在一起,刚好盖住原本衣服上的破洞。 说到底就是一个补丁,可到了孩子眼里却是一种意料不到的惊喜。 “嗯,很漂亮!”沈瓷不免用手掠了下鼻尖。 小男孩睁着无邪的大眼睛:“漂亮姐姐,这是什么花?” “格桑花,你们草原上的花!” “真的吗?” “对啊。”沈瓷边说边替他把棉袄撸下来,又将里面的棉衣塞进裤子,料理完这些她才笑着说,“知道格桑花代表什么意思吗?” “知道知道,我知道!”旁边曲玛抢白,跳着争着喊,“格桑在我们藏语里的意思是代表吉祥。 “对,所以格桑花就代表幸福和美好时光。” “那就是和我名字一样的意思!”小男孩也争抢,一时姐弟俩闹起来,沈瓷在旁边看着发笑…… 江临岸当时离她不过数米,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和两个孩子交流。 她就蹲在那,不时摸一下孩子的额头,对他们笑,给孩子撸衣服塞裤子,丝毫不嫌弃地将他们脸上的鼻涕和污垢用手擦干净,动作表情配合在一起那么温柔,彼时高原峻岭,头顶蓝天流云,脚下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掉,可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那么灿烂,远处牛羊成群,沈瓷穿着一身藏服在那说话,让江临岸第一次感觉到这女人身上蕴含着一种精神。 不是善良,不是慈悲,她做这一切仿佛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她在帮助和给予,只是出于她内心一种召唤,她要来到这片土地上,来看看这些孩子,来为他们做点微不足道的事。 而那日站在高原烈日下的沈瓷,让江临岸看到了她身上另一面光芒,而这光芒似乎又折射回来照到了江临岸身上,让他也倍感温暖,温暖之余便想要索取更多,并妄想她的存在有朝一日能够驱赶掉他这么多年来周围的黑暗和痛苦。 所以很久之后的某天,周彦对他说过一段话:“你和沈瓷在一起,外人都觉得是沈瓷依附于你,而只有你自己明白,你多么依赖她,需要从她身上寻找慰藉,让这些慰藉来治愈你,而你失去这些慰藉就会死。” 只是这些当时的江临岸还不知悉,他想要拥有这个女人,但当时对她的欲望也只是出于生理本能而已。 孩子们跟沈瓷说了一会儿便走开了,曲玛拖着弟弟在草原上玩耍,因为弟弟难得能够出来,他腿不方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呆在家里,所以这会儿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玩得咯咯直笑,只无奈腿不能走,下地需要曲玛一手扶着才能挪几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玩,孩子的心总是特别大,对残忍命运的苛责要比成年人少很多。 沈瓷也没拦着,尽管曲玛搀着残疾的弟弟连连摔跤她也不去阻止,因为她觉得高原那么大那么宽,就算少了一条腿又怎样,他也同样能够飞翔。 “你好像跟这里的人很熟,经常来这?”身后突然响起江临岸的声音。 沈瓷用手指扫了下眼角,回答:“来过几次,不算经常。” “来做慈善?” “慈善?”沈瓷转过身来,“你认为的慈善是什么?” “……”一句话倒把江临岸问到了,其实他不是喜欢做慈善的人,心不热不善不慈悲,自己都“贫瘠如洗”还拿什么去救济别人,此次来纯粹出于商业目的。 沈瓷见他不回答,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联盛的员工?”她总算领会过来了,昨天联盛那边派人过来举办捐赠仪式,想想也只有这原因他才会出现在这。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算是吧。” “难怪!”沈瓷语调里带着某种讽刺,哼笑着,“你们联盛做的才叫慈善,而我只不过带点旧衣服来看看孩子。” 她轻描淡写,倒显得联盛所有的大张旗鼓都过于矫情和粉饰。 江临岸听得懂她话语里的嘲讽:“你好像很看不惯联盛这样的做法。” “没有,从某种层面上讲需要像联盛这样的大手笔。” 毕竟随随便便几百万和一间三层楼的图书馆不是谁都能给得出来的,只是在沈瓷心中,她有她自己一本账。 江临岸也没兴趣在这里跟她讨论“慈善”,又扫了眼远处的孩子,问:“那男孩的腿怎么了?” “截了!” “……” 江临岸无语,他没眼睛么,当然知道腿截了。 “什么原因?” 沈瓷看他一眼,皱着眉,没有回答,而是问:“有烟么?” “……” “没有就算了。”她打算离开,江临岸只能从口袋里掏出烟。 “火!” 又把打火机递给她。 沈瓷自己把烟点着了,高原上风大,白烟很快被吹散,全往江临岸脸上扑。 江临岸略微皱着眉:“现在能说了吗?” 沈瓷捏着烟,又看了眼远处瘸着一条腿蹦着跳的孩子。 “他叫扎西,十一岁,是那个小女孩曲玛的弟弟,住在东吾岗,三年前每天早晨翻座山去卡加村上学。” “嗯,讲重点!” 沈瓷又抽了一口烟,白雾吐出来,转过脸去。 “上了一年学,九岁那年的冬天山里大雪,他没能回得来,村里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躺在地上了,右腿被野兽咬烂,加上冻伤,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保不住了,只能整个截掉。” 江临岸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些血肉模糊的感觉。 “很不幸。” “你觉得很不幸对吗?有人居然念个书差点把命都丢了,在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眼中肯定觉得不可思议!” “……” “可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不幸的人和事,为了念书或者上学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扎西只是其中一个,而且他还不算最不幸,至少他截了一条腿保住了命,伤好之后还有机会,还能重来,还可以见高原上的太阳和白雪。”沈瓷背对着江临安抽烟,一手抱着胳膊,搂紧肩膀上的披肩。 无端他觉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伤感,那种绝望又无奈的伤感。 “你在说你弟弟!” 江临岸联想到沈卫,据于浩从疗养院得到的资料,沈卫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植物人了,一直躺在医院。 沈瓷没吱声,头顶有秃鹰飞过,很快不知去向,时间在那一刻的高原上仿佛静止了,只有风卷起她的头发往后甩,露出一小截纤白的后颈。 江临岸总感觉这个女人身上背负着很沉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让她不得不一层层包裹自己,严严实实,别人根本窥不见她里面原来的面目。 “你弟弟当年出了什么事?” 沈瓷一直没作声,只是抱着胳膊往前走了几步,江临岸预料到她不会讲,甚至有预感其中藏着很大的秘密。 “临岸!”突然身后响起女人急切的叫声。 江临岸回头,还没回神便见一个白色身影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牢牢挂他身上…… 他的女朋友 “你吓死我了,我听你同事说你夜里跑山上帮忙找人,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温漪紧紧搂住江临岸,声音里带着哭腔。 江临岸抬手轻轻拍她的背。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怎么没有?我在这呆了快一年了,比你更了解山里的情况!”温漪真是又气又急。 原本说好昨天两人约了在镇上宾馆见的,不料一场大雪导致他不能出山,江临岸倒是提前给她电话说明了,可后来再打他手机就一直不在服务区,温漪还是辗转联系上他的秘书才知道这边的情况,他居然跟着学校老师上山救人! “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雪,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了一宿没睡!”温漪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声音都在抖。 “如果你出什么事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边哭边往江临岸怀里钻。 倒不是她多娇气,她是真的担心江临岸,加上昨晚几小时失联,电话打不通,又迟迟不见他下山,联盛同行的人和县里领导都急坏了,温漪更是一个人在宾馆房间心焦了一夜,直到天亮之后才收到消息,说人已经回来了,被暂时安置在山脚下一家牧民毡房里。 温漪第一时间就往卡加村赶,找到校方让人带她来找江临岸。 江临岸安慰了一番,又替温漪擦了眼泪。 “抱歉让你担心了,昨晚是我考虑不周全。” “知道就好,下次不允许这样!” 他怎么能够置自己的安危不顾而去随便救不相干的人呢!温漪渐渐止了哭声,但两条手臂还是紧紧缠在江临岸脖子上,昨晚明明是他身处险境,可为何像是她自己经历了一番生死呢? 爱一个人便是这样吧,牵挂他每一分每一秒。 “临岸…”温漪此时就像粘人的糖,像是过了一场生离死别,情绪上来干脆踮起脚尖往江临岸脸上亲。 江临岸被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身子往后退了一点,大庭广众呢,旁边还有沈瓷…… “温漪,你…等…等一下!” 可温漪不管,她怕什么?她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这个男人了,蚀骨思念加上昨夜的一宿焦虑,此刻全部化为绵绵情意要融入这个吻中。 “你抱着我,抱紧我…”她声音低转流萤,眼里是滚热的渴望和爱意。 江临岸皱着眉,脸往旁边撇,身旁已经没人了,沈瓷不知何时已经走开。 …… “沈小姐,你和江先生以前就认识?”说话的是阿健,是他带温漪来找江临岸的。 此时沈瓷正站在毡房门口架起的锅火上暖手,白雾腾腾,她将冻红的手在雾气里翻了一下,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正抱在一起的女人和男人,反问:“他姓江?” “对啊,我听吉仓校长叫他江先生,应该姓江吧,怎么,你之前不知道?” 沈瓷摇头:“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我以为之前你们就认识呢!”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昨晚啊,你都没见着,听说你不见了,他好像很紧张。” 沈瓷翻腾取暖的手在白雾里停了一下,但也只有一秒。 “有吗?你错觉吧!” “真的,不会是错觉,是他坚持要上山找你的,昨天那种情况,你知道吗?随时都会发生雪崩的,很危险,可能会没命!” “……” “而且找到你之后是他抱你下山的,他好像懂很多东西,知道急救的常识,后来是他一个人在房里照顾你,嗯,给你擦身回温,还……” 阿健突然低下头去不大好意思讲了,孤男寡女的毡房,江临岸还拉了帘子,总有些过于暧昧了。 “嗯,他在床边守了你一宿呢。”阿健又补了一句来化解尴尬,只是心里总感觉沈瓷和江临岸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不然平白无故他为何要冒生命危险上山? 沈瓷顿了一下,心里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为昨夜他与她的“肌肤之亲”,虽是为了救她,但总有些不妥,也为他能上山找她,其实说不感激是假的,虽阿健只是轻描淡写,虽昨晚她大部分时间是昏迷的,但可料想情况多危急。 严格意义上来说或许是江临岸救了她一命。 “我会找机会谢谢他。” “肯定要的,他昨晚真的好紧张你。”阿健不断强调,沈瓷都被说得有些为难了,她抬头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江临岸和温漪,两人虽已经不纠缠在一起,但温漪的手牢牢挽着他的臂膀,而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温柔宠溺,与平时的他好像很不同。 “那女人是谁?” “你说哪个?” “穿白色羽绒服戴灰色帽子那个!” “哦,好像是江先生的女朋友,在镇上另一所小学支教!”阿健解释,他也是昨晚才知道温漪这个人的,“而且我听江先生一同来的人说,这次他来卡加村是为了来见他女朋友。” 原来是这样啊,借着慈善之名出公差,又借着公差之名与女朋友会面。 深山高原,冰天雪地,情人之间相会,挺好的。 沈瓷将捂暖的手缩回来,搓了搓:“我昨天下午和扎西的妈妈谈好了,下个月让扎西回学校,住宿,学费我来出。” 她突然转了话题,边说边往毡房里走。 阿健也很快跟了进去:“好,回头我跟校长说一声。” “麻烦了,只是他腿现在不方便,尽量安排他和曲玛睡一起。” “这个肯定,我会安排的,为这事我也去他家跑了好几趟了,只是他妈一直没答应,可能是被那年的事吓坏了,又怕他去学校再添麻烦。” 沈瓷没吱声,看了一眼拥挤的毡房,问:“这家人呢?” “哦,放羊去了,晚上才回来,是县里给你借的地方,你先住着,没事。” “不用,我晚上就走了,下午能不能给我找辆车去西宁?” “你要去西宁?那正好,江先生那些人下午也回西宁。” 沈瓷想了想:“那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不知为何她排斥和那男人呆一起。 阿健不明就里,没多问,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这次怎么一个人来的?” “什么?” “昨儿个曲玛还问我呢,说从伯伯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沈瓷只觉身子猛一晃,刚捂暖的手又凉了。 这地方真冷啊。 “他忙,所以让我一个人来看看孩子们。” “哦,这样啊,回去之后替孩子们给他问声好,前几天他寄来的书我们都收到了,孩子们很喜欢,还有这两年他汇过来的钱,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他好。”阿健耿直的笑。 沈瓷却一直背对着他,良久之后才听到她深深喘了口气。 “知道了,你的话我会带到。” …… 江临岸带着温漪回了镇上,两人单独吃了一顿午饭,匆匆一趟这是难得的独处时间。 之前随行的联盛人员都已经被安排在宾馆休息了,因为大雪耽搁了一晚,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鬼地方。 宣传部那边重新安排了机票,下午从县里出发往西宁赶,计划晚上入住西宁机场附近的酒店,第二天再一同回甬州。 沈瓷也是夜里的航班,她托吉仓给她安排车子,结果吉仓安排一圈还是把她交到了联盛手里。 “他们也去西宁,麻烦捎一程吧,实在没多余的车了!” 县里宾馆门口,领导和校方送行联盛队伍,沈瓷站在一辆五菱面包车旁边。 车内探出来一个用围巾口罩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那是江临岸的秘书。 “这车都塞满了,坐不下,让她去其他车上挤挤。”秘书颇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知道这就是昨晚兴师动众让大伙儿去山里找的那个女人。 沈瓷看了眼秘书露在外面乌溜溜的大眼睛,回头看着吉仓:“不行的话我自己想办法。” “你自个儿能想什么办法,姑娘,挤挤吧!”吉仓急性子,开门就要把沈瓷往车里塞。 秘书已经在这穷乡僻壤熬了一夜熬得满肚子火了,不耐烦地推了沈瓷一下:“都说挤不下了!” “……” 毫无防备,沈瓷无端被推得往后倒,加上她昨晚受寒身体还没回复,这么一推倒是摔了一下,手撑地,她眉头皱了皱。 吉仓被弄得也上火了,他昨晚就看这个小秘书不顺眼,满屋子的人就她一个直嗷嗷,娇生惯养不说还毫无涵养。 “娘的我就不信了!”后面他骂了一句藏语,卷着胳膊就要上去扯那个小秘书,眼看都要打起来了,阿健后边立马拦着。 沈瓷:“算了,大不了我今晚不走了。” 吉仓:“不是,没她这么办事的!” 可沈瓷懒得跟她这种人争论,阿健瞪着车里的秘书,回头跟沈瓷说:“实在不行我明天开车送你。” 正僵持不下间打头那辆越野车的司机过来。 “前面那位先生说让她坐我们的车。” 沈瓷:“……” 阿健:“……” 小秘书:“……” 吉仓倒是反应快,推了沈瓷一把:“那最好,你去坐他的车,他车里有位置!” 明年我们就结婚吧 就这么半推半就地沈瓷上了越野车,居然还是前排副驾驶,刚上车,还没坐定,后排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好,你也是来这边做公益的?” 沈瓷回头,后排坐着一个女孩子,长发,带笑,眼睛漂亮,更重要的是穿着白色羽绒服,灰色围巾搁膝盖上。 沈瓷认出来了,这是江临岸的女朋友,她心思一紧,看过去,果然见那男人也坐在后排女孩旁边,身上换了件黑色大衣,领口敞着,露出里面一小截烟灰色毛衣的领子,还有大半截脖子,脖子上喉结凸起,让沈瓷无端想起昨晚那些“旖旎梦境”。 他们拥抱过,亲吻过。 沈瓷立马错开眼,不过江临岸至始至终也没抬头看他,他手里堆积了一堆工作,正低头对着电脑处理邮件,眉头紧皱,没出声,也不关注沈瓷上了他们的车,相对他冷淡的态度,他女朋友的脸色倒是热情多了。 只是沈瓷向来与人不热络,更何况还是一个陌生人。 “你好!”她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回应。 无奈温漪就是和煦开朗的好姑娘,喜欢与人交际与人攀谈,她将胳膊扣沈瓷座椅上笑着作自我介绍:“我也是在这边支教的,已经快满一年了。” “……” “之前还在甘肃和四川等地教过书,毕业之后就一直到处跑。” “……” “现在做公益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学校就要两个,不过像你这样只身一人跑来的倒很少。” 沈瓷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无奈,只能尴尬回了一声:“我也难得来。” “有这份心就很可贵了,对了,听说你也是甬州人?” 沈瓷点头:“算是。” “我男朋友也是呢。”温漪又看了眼始终埋头盯着电脑的江临岸,眼神里充满爱意与讨巧的不满,“不过他是工作狂,这次过来纯粹是为了工作。” “……”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 “慈悲的慈?” “瓷器的瓷。” “哦,很别致的名字,我叫温漪。” 沈瓷突觉心尖一疼,犹如针刺,她抬起头来,问:“你姓温?” “对啊,温漪,温暖的温,涟漪的漪,名字里很多水是不是?” “……” “我听我妈说是因为我五行缺水,所以我爸给我取名温漪。” “……” “不过你名字里有带土哦。” “什么?” “瓷啊,烧瓷不得用土么,我们俩搁一起就是水土不服。” “……”沈瓷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发闷。 那是她与温漪第一次见面,开端说不上是好是坏,不过是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以为只是彼此旅途中的偶然相遇,闲聊几句,此后便再不会碰见。 温漪见沈瓷脸色不好,笑出来:“开个玩笑,你别介意哈!” “……” 沈瓷真是无语,她用眼角又扫了扫埋头工作的江临岸,一个活泼开朗,一个阴阳怪气,这一对人怎么能够凑一起的呢? “不会。” 温漪自己笑笑,大概觉得沈瓷性子冷淡又不善言辞,于是也就不多说了。 很快大伙儿上路,江临岸继续低头工作,旁边温漪难得见他一面,激动之余显得特别开心,喂口香糖给他吃,枕着他的手臂和他说话,大抵是顾忌有外人在场,温漪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贴着江临岸的耳朵,江临岸有时回应,有时只是笑着点点头,只是嘴角那抹笑容特别温柔,两人浅笑低语间是很好的默契和恰到好处的亲密。 如此一来,逼仄车厢之内沈瓷成了最最多余的那个,她也很识趣,自己塞了耳机听新闻。 从同仁到西宁的路要比村里好很多,先沿省道行驶,两旁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高原和连绵雪山,偶尔见大片毡房,穿着厚厚鼓鼓的藏民孩子挥着小编儿追赶羊群,之后转京藏高速,路更宽了,车速加快,烈日渐渐萎靡,大概下午四点多上了京藏高速,车速快起来,大片雪山和牛羊往后甩。 后座上没什么声音了,昨夜温漪因为担心江临岸一宿没睡,这会儿困意浮起来已经靠在江临岸身上睡着。 沈瓷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却恰好与江临岸挪过来的目光交错。 很微妙的感觉,像是心上有根弦被很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沈瓷立即将目光挪开,以至于错过了他嘴角那抹浅淡的笑,安静车厢里气氛有些尴尬,好在很快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江临岸看了眼屏幕,笑容一下子收掉。 “喂…” 身上温漪不满地喃了一声,大概好梦被打扰,江临岸把给她枕着的手臂抽出来,身子侧了点,嗓音压低。 “说!”干脆冷漠的一个字。 温漪靠车门上继续睡觉。 沈瓷留意他的表情,表情似乎比刚才工作时更冷了。 “临岸…”电话那边是秦兰的声音,略带担心,“我听你爷爷说你昨晚差点出事。” 江临岸不免嘴里哼气,消息倒是传得快,才短短几小时,有些事已经从青海传到千里之外的江宅了,老头子和江丞阳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线在他身边。 “妈担心你,你爷爷一早发了火,说你做事总是不顾大局,昨晚那种情况你不应该去管闲事!”秦兰声音低低碎碎,江临岸无端听着烦躁。 “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事?” “不是,我…” “如果是为这事你转告他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你爷爷也是为你好。” “不必,大家心知肚明!” “临岸……” “好了,没事先这样!”江临岸要挂电话,秦兰急急地又补了一声,“等一下!” “说!” “我…”一时停顿,似缓了一会儿,“我刚去看了你爸。” 江临岸没作回应,只是将目光看向窗外,窗外天色将黑,隐约看到远处的霓虹,要入城了。 那边秦兰一时也没了声音,电波隔了几千公里,母子俩拿着手机两地沉默,当时彼此心里是什么感觉?像是中间隔了万千黑暗,黑暗驱散不尽,无边无垠,渐渐有哭声浮起来,先是细细碎碎的一点抽泣,随后哭声渐大,江临岸便在秦兰压抑的哭声中挂断了电话…… 沈瓷从头到尾都戴着耳机,所以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但她看得见江临岸的表情,他眼里的那抹暗沉在夜色中一点点浮起来,蕴着路边一晃而过的灯光。 不知为何,有种预感告诉沈瓷,电话那端是他生命中一个特殊的人,他因为这通电话变得森沉,森沉中还藏着某种落魄。 沈瓷为自己这些无聊的想法感到可笑,可心底有个声音却在告诉她,就是这样的,他就是这么落魄又可怜的一个人。 车子先送沈瓷去机场,航站楼门口把她放下。 那时候温漪已经醒了,趴在窗口跟沈瓷道了声别,江临岸没任何反应,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顺路捎她一程的人,所以沈瓷想想也没必要跟他打招呼了,自己拿了东西走进机场。 车子再送联盛一行人去机场附近的酒店,其余人入住进了房间,独留江临岸和温漪两人在大堂。 温漪是过来送他的,第二天学校里还有课,她得跟着县里的车子连夜赶回去,所以不能多留。 两人在酒店道别,又是依依不舍的场面。 “临岸,晚上记得给我打电话。”温漪眼眶渐渐有些湿了,江临岸心里也有愧疚,难得来一趟,她盼的全都落了空。 是他的错,他昨晚冲动了,为何要去山里找沈瓷。 “好,我晚上给你打电话。”江临岸说罢从包里掏出一只盒子。 “什么?”温漪破涕为笑,立马将盒子接过去打开,里面是一条手链,尾端镶了一颗拇指盖那么大的红宝石。 “算是惊喜么?” 江临岸苦笑:“前几天慈善宴上拍的,也不算惊喜,只是这次见面太匆忙,忘记拿给你了。” 温漪立马皱眉佯装生气:“你真是一点都不浪漫,骗骗我又怎样呢,说是惊喜我心里多少安慰些。” “……” “好了好了,知道你不会哄女人,帮我戴上吧。” 江临岸将链子从盒子里拿出来,替温漪缠到她手腕上,再扣上扣子。 “漂亮吗?” “挺好。” “眼光不错啊!”温漪晃了晃手臂,腕上璀璨的一圈,自己看着也挺喜欢。 “原谅你了,还知道拍条手链送我!”她又缠上去抱住江临岸的脖子,嘴唇厮磨他的下巴,下巴上有些许胡渣,加之他身上特有的烟草气和颈脖曲线,还有下面凸起的那一枚喉结,让温漪心声荡漾。 最后温漪几乎是哭着走的,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了两年,一次次分开相聚,上车之后她从车窗里往外看,江临岸依旧站在酒店门口,彼时华灯初上,他穿着长款大衣,站姿英挺,可平柔脸上似乎找不到一丝情绪涟漪。 他到底爱不爱我? 如果爱,为何总是看不到他的不舍和纠缠? 温漪抹掉眼底的泪给江临岸发了一条短信:“等我今年这边支教结束,明年不出来了,我们结婚好不好?” 那边久久无声,等车子上了高速才收到江临岸的回信,就一个字:“好!” 温漪靠在椅背上舒了一口气,看窗外黑漆漆的高原和山坡,心里想,应该是爱的吧,不爱他怎么愿意迎娶。 龌龊的命运 江临岸送走温漪之后回房间,秘书打电话来问是否一起吃饭,他回绝了。 一是手里大把工作压着,二是因为秦兰的电话他没心情,于是自己随便叫了点东西送到房间,之前在高原上三餐不定又吃不习惯,加上昨晚受寒胃已经隐约疼了一天,这会儿安定下来他才知道找药吃。 胃药他也是随身带的,因为胃从小就不怎么好,只是喝水吞咽的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沈瓷。 很奇怪,夜深人静一个人在房间,莫名又想起那个女人让江临岸的心情更加烦躁,他索性合了电脑抽烟,半根下去的时候桌上手机“滴-”了一声,打开,秦兰的短信,洋洋洒洒一段话:“你可以恨我,我接受,我不怨,因为我确实该死,但你万万不能恨你父亲,你是这世界上最没资格恨他的人!” 几句话像针一样直插江临岸心口,他烦躁得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推到地上,噼里啪啦一窜乱响,水杯碎了,地毯湿了,闹钟砸了,电话线挂在桌沿嘟嘟响,龌龊的命运就像一只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要他吞下去,而这一刻的江临岸就如饮血的狼。 江巍恨,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把他当江家人。 秦兰背负罪名,所以这么多年甘愿忍气吞声在江家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江太太。 那么他呢?他最没资格恨吗?是,他是没资格,因为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可是命里又有脱不开的关系,他是江巍的嫡孙,又是江晏和秦兰苟且生下的逆子,用江巍那句话讲:“你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就不该来到世上!”所以他从一出生就背负这种被命运强加的罪孽,可是他的错吗?他就活该从小要受这些凌辱和轻视吗? 为何没人想想他的处境?他没立场去恨,也没资格去怨,可他却偏偏沦为了牺牲品,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江临岸像困兽一样跌坐回去,椅子被坐得往后转,后面是大片开阔的落地窗,曹家堡机场就在不远处,规模不大的几栋群楼,里面灯火通明。 她还在吗? 她的航班有没有起飞? 人在黑暗处总是最向往光明和温暖,白日里穿着一身斑斓藏服的沈瓷蹲在地上和孩子交谈,她温柔模他们的额头,她的笑容仿佛带有某种力量。 江临岸在这一刻像是饿极冷极的兽,多希望自己就是她手底那个孩子,也能被她抚摸,被她拥抱,被她笑着说“格桑花代表幸福和美好时光”。 内心深处那股荒唐的渴望渐渐喷发出来,江临岸站在窗前拨通了沈瓷的号码。 他是抱着一点希望也同时做好失望准备的,可那边居然很快就接通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电话那头已经传过来一片争吵…… “你们航空公司怎么办事的?让我们在机场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发通知!” “一句抱歉和天气原因就完了吗?” “给个说法,我今晚必须赶回去!” “还有你们登机口那名地勤什么态度?我们只是问问航班取消的原因,她摆什么臭脸!” “我要投诉,投诉!” “对,投诉,她工号多少…” 吵吵嚷嚷,江临岸听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沈瓷也是被一群人挤得没命了,她坐的航班因为夜里有暴风雪所以临时被取消,航空公司通知得又比较晚,不巧这班机里有个旅游团,团里一群叔叔阿姨,这会儿正围着登机口闹。 那场面可想而知了,沈瓷被挤在中央,推推搡搡,刚手机响也不知道对方是谁,陌生号码,她随手就接了。 “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吵,你等下!” 她举着手机往空旷处挤。 “让让…” 江临岸耐着性子等,等了一会儿,听到她略微急促的喘气声。 “抱歉,刚这边有点事,现在可以了,请问你是哪位?” 哪位? 江临岸更加不爽了,她居然一直没存他的号码! “是我!” “你是……?”沈瓷先是一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被咽着了,他这会儿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抱歉,你…” “是不是还在机场?” “什么?” “问你,是不是还在机场?” 沈瓷看了眼身后还在吵的旅客,已经有机场保安过来维持秩序了,几名地勤在协调安排大巴和住宿, 看来今晚是走不了了。 “说话啊,还在不在机场?” 沈瓷顿了下:“在。” “几号航站楼?” “一号!” “在那等我!” “什么?” “我让你在那等我!”江临岸几乎是吼出来,吼完就把电话挂了。 沈瓷捏着嘟嘟响的手机,一脸莫名其妙。 二十分钟后几个带头闹事的阿姨总算被安抚好了,其实也不过就给发了几张机场餐饮券,被投诉“态度不好”的地勤姑娘跟领导来向大伙儿赔了一个礼,旅客情绪舒服了,一切都不是问题。 随后与机场合作的附近酒店派大巴过来接人,人还挺多,大巴却只有一辆,需要分两批走,也就意味着第二批的人需要留下来等一会儿。 沈瓷不想跟一群叔叔阿姨抢,况且她也抢不过,于是自愿沦为第二批,站在航站楼门口等回来接的大巴。 那时候已经接近夜里十点,天上开始零散往下飘雪花,风很大,又冷,她算算时间应该还要等一会儿,于是搓着手掏烟…… 对面刚好是出租车下客区,一辆辆车子来了又走,循环不断,沈瓷便在那一片走走停停的车影中点了火,咬着抽一口,吐烟的时候刚好一辆出租车晃过,她抬头,那么一恍,江临岸就已经站在了路对面。 变戏法么? 或者是她眼花? 沈瓷突然有些苦恼起来,捏着烟别过头去,指望自己是眼花,可再度往那边看的时候江临岸依旧站在那儿。 记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粗织毛衣,大半截脖子露在外面,那么冷的天居然没穿外套。 两人隔着马路对望了几秒,中间有烟雾,有车流,还有推着行李匆匆而过的旅客。 江临岸站在那一刻是什么心情?激动?兴奋?还是有点难过?或许什么都没有,他的心情应该是静止的,连周边所有流动的事物都是静止的,唯独对面靠着柱子抽烟的女人,她还没走,还站在那,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江临岸烦躁一路的心似乎瞬间就平定下去了,她到底具备什么魔力? 沈瓷就那么呆愣愣地看着对面男人向她走过来,穿越车流,穿越风雪,一直走到自己面前。 “跟我走!”只三个字,干脆有力,遂抓起她的手就走。 沈瓷一时还未反应,他已经拉着她走到马路中央,出租车一辆辆停下来,江临岸随手打开身边一辆车门把她塞了进去。 “前面四季酒店。” 车子启动。 “你做什么?” 沈瓷想要抽手,可江临岸死死捏紧不放,两人在后座上无声对峙,挣扎的动静闹得有些大,弄得司机也频频从后视镜里看他们。 最后江临岸干脆一掌包裹住沈瓷的五指,目光犀利像是燃着火。 “别动,我不会吃了你。” 沈瓷不想在车上把事情闹大,况且要比力道她肯定占不了任何便宜,只能任由江临岸抓着她的手,一路过去他手里都很凉,手心甚至还有冷汗。 很快出租车停在了四季酒店门口,江临岸扔了张纸币过去便拽着沈瓷下车,一路把她拽过酒店大堂,再拽进电梯,沈瓷几番挣扎都没有用,他手上的劲太大,最后整个人几乎是被他甩进房间。 灯还没来得及开,江临岸随手已经把门撞上。 “你到底想要干……”沈瓷话音刚出,黑暗中男人猛地转身一把将她摁在墙上,吻像暴雨一样压过来,沈瓷手里的包被迫掉到地上,一手解脱,刚想抡过去反抗,江临岸已经快一步将她的手抬起来置于头顶,吻势更烈,几乎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长驱直入一下便将舌头缠住,一口口要吸掉她肺里所有氧气。 如此疾风骤雨弄得沈瓷差点晕眩,再者她在这方面存在习惯性妥协,挣扎几下无果,她只能收拢五指绷直身子,江临岸的欲望却像燎原的火焰,再也收不住了,变本加厉,借出一只手扯掉了沈瓷外套的扣子,摸着腰上去,摸到胸和颈…… “不要…”沈瓷声音碎裂,可此时的江临岸哪还听得见。 他不断舔咬她的耳后根,那里是女人身上最薄的一片皮肤,敏感之余几乎让沈瓷整个人都发颤,可江临岸却像是找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事,反复试探,手也没闲着,熟练解开沈瓷里面毛衣的扣子,纤细腰肢露出来,被他用力捏着摁在墙上…… 所有罪孽似在黑暗中不断发酵,沈瓷脑中不断晃过各种画面,喘息声,浪笑声,皮肉抽动和床板不断晃动的战栗声,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像是地狱里催命的恶鬼。 不,她不要回去! “啪-”一声,似乎用劲了她所有残存的力气。 江临岸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眼底火苗裹着寒气。 沈瓷也被自己吓到了,她没想到自己真能动手,胸口腥气压住呼吸,起伏颠荡,可眼底也是一点温度都没有,就那么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疯狂的男人。 “牲口!” 几秒之后她骂了这两个字,捡起地上的包和外套就要推门离开,但还是没能走得成,身后一股风贴过来,江临岸在后面将她一把抱住,下巴抵住她的耳根。 她听到他在黑暗里几乎完全破碎的声音。 他说:“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别让我恶心 沈瓷后背僵了一下,那么一秒钟,她被江临岸抱着,耳边是他低哑的嗓音,心里竟升出一丝怜悯,但也只是一瞬,很快这丝怜悯便被怒火所取代了。 他父亲的忌日跟她有何关系? 他父亲的忌日就能对她不尊重吗? 他父亲的忌日就能这么任意侮辱侵犯她吗? “放手!” 江临岸身体沉了一下,没放,甚至将手臂缠得更紧,几乎让沈瓷不能呼吸。 沈瓷重重喘了一口气:“别让我觉得你恶心!” 这几个字真是好犀利啊,她很快听到身后江临岸呵了一声,不知是笑还是讽刺,只是有一股带着烟味的气息呼在她耳根,随后腰上的手臂松了,沈瓷重获自由,她头也没回地拿起东西就出了房间。 一切似乎都在无声中进行。 他抱住了她,吻了她,短暂的“温存”,付出的代价是被她煽了一个耳光,随后她像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江临岸在黑暗中冷笑一声,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前那扇门还虚掩着,走廊里有些许灯光透进来,让他看到地上投下的影子,形单影只。 谢天谢地她走的时候没回头,如果回头大概会看到一个落魄又狼狈的江临岸。 他用手狠狠揉了下额头,关门进了洗手间,很快里面传来水声,几分钟之后裹了睡袍出来,脸上的落寞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森寒和孤冷,今晚是他失态了,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居然企图从她身上寻找慰藉,真是可笑之极。 江临岸一路赤着脚走到落地窗前面,房内依旧没有开灯,仅借窗外一点光线。 黑暗中噼啪一声,他点了一根烟,抬头才发现外面下雪了,雪花很大,洋洋洒洒。 桌上的手机已经响了两遍,响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才不爽地接起来。 “说!” “吃火药了?在那边欲求不满?应该不会啊,去见温漪了呀!”对方于浩还是照样先打哈哈。 江临岸不紧不慢地抽烟,冲了一个凉水澡心口那点火气已经没有了。 “再废话我就挂了。” “别,有正事呢。”于浩这才老实,顿了顿,“这几天看新闻了吗?” “没时间!” “是那鬼地方没网吧!” “……” “那别怪我拿了你薪水没办事啊,第一手资料,我刚得到消息就给你打电话了,你一直没接。” “到底什么事?” “简直跌破人眼镜的超级大爆料,你知道你那小主编是什么来历么?” “什么来历?” “啧啧……万万没想到啊,难怪怎么查都查不到她的背景,原来人后台那叫一个强悍!” “……”江临岸已经没多少耐心了,“再不说年底奖金取消!” “行行行,有钱您是大爷,我说!”于浩终于肯转入正题,“听好了啊,您老先扶稳,大概一小时前有媒体爆料说大塍太子爷陈遇在数月前已经和人秘密登记结婚,网上甚至人肉出了两人当时领证时拍的结婚照,知道照片上另一个人是谁吗?就是你让我查的新锐主编沈瓷!” “……” “难怪当时陈遇一心要护一本破杂志,原来两人早就暗度陈仓,是不是很劲爆!”于浩洋洋洒洒一堆,等江临岸的反应。 江临岸抽着烟,看着窗外的飞雪。 “就这个?” “……” “这事我大概两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她和陈遇已经办了离婚!” “……” 这下轮到于浩呆了,那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卧槽,你居然都知道了?连他们离婚都知道?天哪,你到底抱了什么心思?一个人藏了这么大一个八卦居然也不跟我分享!” 真是呕死于浩那颗躁动又八卦的心了。 他在那边嗷嗷了好一会儿才平定下来,问:“对,他们前段时间办了离婚,离婚之后没几天新锐就被大塍关停了。” “这些网上也都爆了出来?” “何止这些啊,你知道现在网上怎么传么?” “嗯?” “说陈遇是伪君子,有人扒出了沈瓷的家世背景,再联想到近日大塍要和星光联姻的新闻,网友都一致认为陈遇为了迎娶富家千金而抛弃才结婚两个月的平民妻子…你懂的,吃瓜群众都唯恐天下不乱,所以现在网上都是一片对陈遇的骂声…” 于浩讲的这些情况江临岸几乎可以想象,陈遇和沈瓷离婚,不明就里的群众肯定都会觉得是陈遇要求离的,毕竟两人身份悬殊,而舆论都会习惯性地站在弱势那一方。 沈瓷现在大概就是那个被豪门富二代抛弃的灰姑娘,而陈遇便是现在陈世美! 更严重地来说,大塍是做文化产业发家的,在公众眼里的形象一向端正向上,却突然爆出来这种丑事,对家族形象甚至整个企业都不利。 江临岸:“你刚说陈遇结婚的消息是一小时前曝光的?” “对,大概晚上9点左右。” “也就是说一小时之间网上把沈瓷的背景资料甚至包括大塍和星光的关系全都挖了出来?” “外加闪婚闪离和婚内出轨!” “什么婚内出轨?” “阮芸啊!网上爆料说陈遇和沈瓷结婚后还和阮家姑娘纠缠不清,结果导致人姑娘怀孕又流产,现在阮家那边肯定不买账,阮邵中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现在事情闹大了接下来肯定要逼婚,陈遇现在大概是左右为难,娶吧,舆论说他抛弃发妻找小三,不娶吧,肯定还要被扣个玩弄女人的罪名,啧啧……像不像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于浩讲得神乎其乎。 江临岸却一直没有接话,黑暗中手里的烟已经慢慢燃尽了,他索性掐点,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一小时之内网上曝光这么多事,大塍是吃素的?” “……”被江临岸这么一点拨于浩才有些察觉出来,“对耶,大塍本身是干传媒的,圈内应该都有人脉,这些事爆出来就是丑闻,陈遇首当其冲,大塍不可能坐以待毙任由事态发展。” 于浩说完也渐渐决出味来:“细思极恐,细思极恐啊!” 江临岸哼了一声:“我在青海这几天,大塍那边有什么动作?” 于浩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大动作啊,就等着和我们签最后的合作协议,不过好像黄玉苓放话出来让陈遇正式上位。” 江临岸:“上位?” 于浩:“对啊,大塍有传闻,这次和联盛的合作协议敲定之后陈遇就升任集团执行总裁。” 江临岸:“也就是一跃成了陈延敖的上司?” 于浩:“陈延敖在大塍任执行副总,按职位算陈遇以后就是他的上司吧,不过这事还只是提议,需要董事会正式投票表决!” 症结便在此。 江临岸像是抓到了某些信息:“我知道了,你留心陈延敖近期的动作!” 于浩:“你怀疑是陈延敖搞鬼?”但很快又自我否决,“不会的啦,他们是亲叔侄,当年陈遇老子刚死的时候董事局一致反对黄玉苓继位,是陈延敖力保的,这么多年他也帮了他们孤儿寡母很多,应该不至于在背后使绊子吧。” 在于浩眼中,或者说在大多数人眼中,陈延敖为人谦和低调,在大塍做事也向来兢兢业业从来不求过多回报,陈遇父亲死后他更是一心扶持他们母子把大塍办好,就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设计陷害陈遇呢,况且他们可是亲叔侄啊! 于浩在电话那边直摇头:“不会的,肯定是你想多了。” 江临岸也没多言,亲叔侄又如何?他和江巍是亲祖孙,和江丞阳也有一半血缘关系,可这么多年连陌生人都不如。 从小的经历就告诉他,血缘一文不值,更何况还是在陈家和江家这样的豪门中,关系错综复杂,唯利益为重,其余都是空的。 沈瓷一口气跑出酒店,压着心口的腥气一直到路边才蹲下去吐,那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还夹着冰渣子,一团团砸她脸上的时候特别冷。 折腾好一会儿心里才舒服一点,沈瓷裹着身上的外套起身,站路口打车的时候手机响了。 方灼的电话,这么晚。 沈瓷接起来,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喂……” “姐,还没回来吗?” “明天上午回去,怎么了?” 方灼挺尴尬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就想说大伙儿都挺关心你的,让我打个电话慰问一声。” “……”沈瓷无语,她只是去了一趟青海,又不是天涯海角,以前还是他们上司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如此矫情啊。 “明天醍醐居订一个包厢,六点吧,把他们都喊上!” 聚餐是她去青海之前就商定下来的,算是散伙饭吧,借机再聚一聚,可是方灼却问:“姐,这顿饭你还吃啊?” “怎么了?”沈瓷被弄得莫名其妙。 方灼在那边吸了下鼻子。 “不是,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心里现在肯定特难受。” “什么?” “你和陈总的事啊,我们到现在才知道!” 沈瓷背脊一凉:“你们知道什么了?” “你没看新闻吗?网上都爆出来了,你和陈总结婚又离婚,亏你瞒了我们这么久!” …… 你到底爱不爱我哥 沈瓷那晚在候机大楼坐了一晚上,用手机浏览了几则新闻,网上的言论几乎一边倒,都是对陈遇的骂声,到后面连新锐杂志社被迫关停的事也被爆出来了,舆论很容易联想到沈瓷被解雇是因为陈遇要赶尽杀绝,这么一来陈遇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而沈瓷在这个版本里的形象就是“令人同情”的前妻。 之后各种陌生电话开始频繁打进来,基本都是来自各大网络和杂志报刊。 很讽刺吧,她和陈遇结婚的时候刻意选择隐瞒,为的就是不想有天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可没想千算万算还是没躲过这一劫,或者远比她预料的更糟糕。 她和陈遇闪婚闪离的消息居然在这个档口被爆出来,新闻趣味性太强了,就像一颗暗埋的地雷突然引爆,让沈瓷在短短数小时之内成了各大版面的头条。 沈瓷的航班是凌晨5点开始重新飞的,抵达甬州机场大概上午十点左右,天气晴好,落地之后开了手机,先接到的居然是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出来聊聊?” 沈瓷想了想,回绝:“不了,我刚从外地回来,还在机场。” “那正好,我去接你。” “真的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 “还回去个屁啊,我料定你家门口现在全是记者你信不信?” “……” “行了行了,自己在机场找个地方先坐着,我一小时后到!” 果然十一点左右沈瓷又接到陈韵的电话。 “出来吧,4号门。” 沈瓷拿了包出去,在门口巡视一圈,没见着人。 “嗨,这儿呢!” 不远处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倒回来,停在沈瓷面前,里面坐了一浓妆艳抹的姑娘,上身皮衣,下身短裙,腿裸着蹬了双高跟靴,嚼着口香糖将头一撇,冲车外边的沈瓷喊:“前任大嫂,傻站着干嘛,上车啊!” “……” “哎呀你倒是速度快一点,这儿不让停车!” 没辙,半催半就沈瓷只能上了车,陈韵一脚油门踩下去,发动机轰鸣,车子已经开出去数十米。 路上风很大,车子又没顶,风吹得沈瓷脑仁疼,她扯了安全带系好,问:“又换车了?” 驾驶座上的姑娘吹了个泡泡,耸耸肩:“我哥送的,算是毕业礼物。” “终于…” “终于什么?” “终于毕业了!” “卧槽!你怎么跟我哥一个德行?难怪我哥会娶你,两人连说的话都一样!”陈韵口无遮拦,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立即吐了吐舌头,“抱歉!” 沈瓷笑:“抱歉什么?” “没什么,你前几天去哪儿了?” “去了趟外地。” “出差?” “散心!” “……” 一时陈韵无语,看了眼沈瓷,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似乎黑了一些,更瘦了。 陈韵微微收口气,她有时候真看不懂这个女人,瘦瘦弱弱的,年龄也不大,可总是做些很倔强又让人跌眼镜的事。 包括这次她和陈遇离婚,外人以为是陈遇抛弃她,可陈韵知道是她主动要求离的。 想不通,但她相信沈瓷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们现在去哪儿?”沈瓷发觉车子的路线不是进城。 陈韵卖了个关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又是乱七八糟的酒吧或者咖啡馆?” “不,这次不一样,今天我请你喝茶!” “……” 喝茶啊,沈瓷上下把陈韵打量了一番,皮衣热裙,墨镜下面那副红唇艳得比花还浓,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去喝茶的装扮。 沈瓷以为又是一些闹哄哄的地方,可是这次她真想错了,陈韵的车在郊区几栋木屋前面停下,沈瓷下车,抬眼看到木屋上面挂了块牌子。 “枯水庵,拜佛的?” “去,日式茶楼,一看你就不熟悉日本文化!”陈韵一副老司机的样子,沈瓷笑笑,跟着她进去。 前排一栋木屋,进去之后发现院子倒挺宽敞,只是偌大的院子只种了稀稀拉拉几棵树,每棵树的枝头都挂了许多红色彩带,不知有何用处。 院子后面是独立的几栋木屋,零零散散地分开,或者说草屋还比较合适。 “这是茶馆?” 陈韵回答:“对啊,日本最传统的那种茶馆。” 正说着一个穿着日式和服的女人走过来,细细碎碎地踩着步子,走到陈韵面前深深鞠了个躬,随后说了句日语,陈韵接了,也是用日语回答。 沈瓷知道陈韵有日语功底,这大概是她这几年唯一一件一直在坚持学的东西。 “跟上!” 沈瓷和陈韵跟着日本女人进了其中一间草屋,屋内空间不大,周围一圈榻榻米,中间茶水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些茶具和小香炉。 日本女人跪在垫子上准备开始煮茶,陈韵制止了,又对着她说了一句日语,日本女人便鞠着躬离开了。 门被推合起来,屋里就剩她们两个人,陈韵自己动手,烧水取茶叶,动作看着挺熟练。 沈瓷不免笑:“什么时候喜欢喝茶了?” “怎么样?看着还有点腔调么?” “嗯,总比去酒吧强!” “……”陈遇嗤了一声,很快茶好了,她给沈瓷弄了一杯,“尝尝!” 沈瓷茗一口。 “怎么样?” “我不大懂这些。” “就随便评价几句嘛!” 沈瓷无奈,只能托着杯子:“还可以。” “是吧,我都学了快一个月了,你今天运气好,喝了我亲手泡的第一杯茶,快夸夸我!” “……” “夸啊!” 沈瓷有些无语:“要怎么夸?” “夸人都不会吗?你还真是像我哥说的那样不解风情,也难为他还肯娶你!”一时话头挑开,陈韵也觉得现在说这些不合适。 屋里一下子就有些尴尬了,过了一会儿,陈韵先问:“我哥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 “没有。” “一直没有?” 沈瓷用手指圈着杯沿想了想:“我出去之前见过一面。” “聊了什么?” “关于新锐关停的一些补偿问题!” 陈韵都要气死了。 “我没问你工作上的事!” 沈瓷笑:“难道我和他之间现在除了工作还有其他可聊的事?” “……”好吧,陈韵气结,干脆将手里的茶匙扔到桌上,“行,你俩都一个驴脾气,活该弄成现在这样!” “……” “我哥也是,明明心里不想离,逞什么强!”陈韵没好气,又偷偷留意沈瓷的表情,她始终面无异色,安安静静地坐对面,手里托着小杯茶。 她就不信这女人真没心。 “知道我哥现在在哪儿吗?” “不清楚,也没知道的必要。” “在医院!” “……” “不想知道原因?” 沈瓷一时没回答,手指在杯沿上一圈圈地转,转到第四圈的时候她抬头,问:“怎么回事?” “酒驾,自己开车撞了绿化带。” “严重吗?” “你说呢?车速120码,整个车头都变形了,也就捡了一条命。”陈韵说得神乎其乎,沈瓷转头看着窗外,窗外即是院子,这季节已经很难看到绿意了,就剩那些丝带在风中飘扬,显得有些萧条。 沈瓷就那么盯着看了一会儿,问:“在哪间医院?” “协和,9楼802病房,要不我现在带你去看看?” “不用,没这个必要!” “……” 讲半天都是白讲,陈韵也没多少耐心了。 “我说话不喜欢兜圈子,有些话就跟你挑明了讲吧!”她一口气把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喝完,开口,“这段时间我哥为了你承受了很多痛苦,你知道的,老巫婆不喜欢你,所以一直逼他跟你离婚,可他死活不肯,现在媒体又曝光了你们的关系,网上那些言论你也看到了,都是骂我哥的,骂他不负责任,骂他负心汉,他简直快冤死了,可这些还不算完!” 陈韵喘了口气,眼里都是浓浓的怨愤。 “更可笑的是老巫婆还联合阮家人来逼婚,非要我哥迎娶阮芸过门。” 陈韵口中的老巫婆即指黄玉苓。 很奇怪,她是黄玉苓的嫡亲女儿,但这母女俩关系从小就不和睦,可能是陈韵生性顽略,不大讨黄玉苓喜欢,用陈延敖的话讲就是“你们母女俩八字不合”。 “你说我哥怎么肯?但现在这形势不娶又不行,阮家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公司里那些老东西也揪住他和你的事不肯放!” 关于这些言论沈瓷也在网上看到了,大塍正值转型之期,和联盛的合作案也即将开始,这时候却爆出作为集团继承人的陈遇和下属闪婚闪离,又婚外搞大了其他女人的肚子,这出丑闻已经不仅仅是陈家的家事,更让股东们认为陈遇做事随性不负责任。 “所以我哥现在的处境很糟糕。”陈韵分析了一下形势,完了抬头看着沈瓷。 沈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问:“然后呢?” “然后?” “对啊,你今天大动干戈地把我叫来喝茶,无非是想让我做点什么。” “对,帮帮我哥!” 沈瓷笑了一声,手里握的茶已经凉了,她不准备再喝。 “怎么帮?” “去看看他,陪在他身边,或者给他几句鼓励也好!”陈韵的要求并不高,也不过分,只是沈瓷摇头。 “抱歉,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和他离婚了,新锐也已经从大塍旗下除名,从此以后我们俩不再有任何关系,你来叫我怎么帮?” 一席话说得陈韵哑口无言。 沈瓷干脆将凉透的茶杯放到桌上,自己起身站了起来。 “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谢谢你的茶!” 沈瓷拿包走了出去。 陈韵看了眼对面只喝了一口的茶,起身追出门。 那时候沈瓷已经走到院子中央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好,就算你们已经没有关系,那么以前呢?我哥这两年对你不薄,你们还曾做过夫妻,难道就真的不顾念一下旧情?”陈韵声音响亮,一句句敲在沈瓷耳膜里,可她也只是脚步停了停,没作回应,继续往前走。 陈韵却不折不挠,追在后面继续喊:“沈瓷,你给我站住!” “……” “你就真的没有心吗?还是说这两年你从来都没爱过我哥?” “……” “回答我,有没有爱过我哥?”陈韵一路追着问这个问题,一直追到茶楼门口,沈瓷不得不停下来。 “说啊,有没有?” “答案就这么重要?” “当然,我哥为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这个问题他不问我来替他问!” 陈韵的脾气还真是又臭又硬。 沈瓷无奈,只能轻轻捏了捏手指。 “没有!” “什么?” “没有爱过,从头到尾,从来都没有爱过!” 一时陈韵呆站在原地,看着沈瓷毫无情绪的眼底,脚步往后退,像看仇人一样看着沈瓷:“好,好,谢谢你的答案,我哥不值,你也不配!” 最后是陈韵先走,沈瓷在院子里又站了一会儿,起风了,不远处几棵树上的丝带被吹得摇摇晃晃。 沈瓷从茶楼出来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她独自站在路口打车,可这地方还挺偏的,站了二十分钟也没打到一辆车,就在沈瓷放弃准备走段路去坐地铁的时候,面前停下来一辆白色车子,有人从里面探出头。 “沈小姐?” 沈瓷看过去,倒是愣了一下。 “周医生?” “你在等人?” “不是,想打车。” “这边很难打到车。”周彦看了下手表,“上车吧,我捎你一段。” 沈瓷连连拒绝,她怎么好意思让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心理医生送。 “不用,我不赶时间。” “没事,上来吧。”周彦已经下车,很绅士地替沈瓷开了另一侧车门。 没办法,盛情难却,沈瓷只得硬着头皮上车。 “谢谢!” 周彦朝她笑着看了一眼:“碰到也是缘分,沈小姐不必这么客气。”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语调平和,笑容温盈,很奇怪,沈瓷总觉得这男人身上有莫名的治愈力,可能职位是心理医生的缘故吧。 车子启动,匀速行驶在路上,音响里有歌飘出来,很柔和的音律,是首日文歌。 沈瓷想起来她有次听陈遇讲过周彦和陈韵的事,记得好像他在日本呆过。 “周医生喜欢听日本歌?” “以前在日本生活过几年。” “上学吗?” “不是,找人。” “找人?” 这个答案让沈瓷有些意外,不过她并不是喜欢八卦的人,随便聊聊,也就没再继续,此后周彦一路无话,宽敞的空间里有柔和的音乐,鼻息间还能嗅到淡淡的洋甘菊味道,沈瓷渐渐放松,靠在椅子上竟睡着了。 她又在他身边睡着了 “夫妻?你知道夫妻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此后共度余生,唯你一人!” 沈瓷又梦到了当时陈遇向她求婚的场景,当时觉得美好感动,如今却成了一场噩梦。 她从“噩梦”中醒过来,发现身上盖着一件男士毛衣,柔软的料子,上面有淡淡的沉香味。 沈瓷竟然在周彦的车上睡着了,她立即起身,窗外是一片麦田,车子就停在高架出口下去之后的路边,天气阴了许多,已经没多少太阳,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天哪!她到底睡了多久? 周彦正在打电话,声音刻意压得很低:“我这边还有点事,你们先过去吧,我随后到。” 他好像还赶时间,弄得沈瓷十分尴尬,她用手拨了拨睡乱的头发。 “抱歉,我睡着了,耽搁你时间! 周彦收了手机,笑:“不是很重要的事,不去也罢。” 这下弄得沈瓷更加内疚了,看了眼窗外,偶尔有几辆车子路过,这一带似乎挺偏。 “这是什么地方?” 周彦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过去好像就是新乡。” “新乡?那离城区已经很远了。” “大概是吧,因为不知道你想去哪儿,看你睡得熟又不想叫醒你,所以开车在高架上绕了几圈。” “……” 几圈啊?沈瓷算下时间,从茶楼出来也不过才一点左右,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他竟然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在高架上兜了两个多小时。 沈瓷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谢谢,周医生!”她由衷的,周彦却只是清淡一笑,颇有深意地看了沈瓷一眼。 “去哪儿?” “你把我带进城就行,我自己打车回去。” 她不好意思再添麻烦,可周彦肯定不允许,他发动车子重新开上高架,风更大了,把沈瓷的头发吹得有些乱,她用一侧手压住,却偏偏不去关窗。 周彦用余光看她,这个女人真的很冷清,一言一行,即使在动态中她也是给人一种寡淡疏离的感觉,加上之前周彦跟她聊过两次,从一个心理医生的专业角度出发,他断定沈瓷是一个固执又自我封闭很深的女人。 “沈小姐,最近你睡眠怎么样?”他突然开口发问。 沈瓷愣了下,回答:“还行。” “上次我好想听你说这周在外地?” “对,去了趟青海,上午刚回来。” “旅游吗?” “不算。” 她回答得很简略,周彦意识到她似乎不想深谈,也就不多问了。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入城了,周彦问:“你住哪儿?” 沈瓷看了眼前面的路牌,想了想:“这里离协和医院是不是很近?” “嗯,很近,前面出口下去就是。” “那就麻烦你下了出口停吧。” 结果周彦一直把沈瓷送到医院门口,沈瓷下车前又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周彦坐在车内看她,沈瓷那天穿了件黑色大衣,围了同色系围巾,脸很白,头发有点乱,背影显得很单薄。 “等一下!” 沈瓷回头:“周医生,还有事么?” 周彦掏了张名片出来,从窗口递给她。 “周彦!” “什么?” “我名字,姓周,单名一个彦字,你可以叫我周彦!” “……” “上面有我私人号码,你下次找我直接打这个号吧,不用再跟助理预约。” “……” 沈瓷有些受宠若惊,接了名片,这算是给她开后门吗?要知道周彦在圈内很有名,想要跟他见面需要至少提前一周预约。 “谢谢!” “不用,好好休息,有事联系!”周彦合窗开车走了,沈瓷在风口又站了一会儿,看到旁边有间花店,她想想还是走了进去。 十分钟之后沈瓷抱了一盆绿植出来,走进医院。 那时候已经过了四点,住院楼里人很多,802号病房在顶楼,一出电梯就看到门口蹲了两名记者,沈瓷赶紧把围巾拉上去包住半边脸,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看到阮芸从病房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只袋子。 “两位在这守了大半天也辛苦了,刚订了咖啡和甜点,给两位解解乏。” 阮芸笑盈盈的将袋子分给记者,记者受宠若惊,拿了东西连连道谢:“谢谢阮小姐,阮小姐客气了。” “小事而已,你们也不容易。” 沈瓷在旁边看着,心里感叹阮芸到底讨人喜欢,连记者的马屁都拍得这么好,难怪黄玉苓这么喜欢她。 江临岸傍晚的航班抵达甬州,于浩接机,刚上车便汇报大塍那边的情况。 “陈遇出车祸正在住院,听说是酒驾,不过消息暂时封锁住了,黄玉苓正在想办法挽回他在股东面前的形象。” 江临岸坐在后座轻轻敲了敲扶手椅。 “大概效果甚微吧。” “确实,网络上的言论几乎一边倒,大塍内部对他的争议声也越来越大。” “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说他办事冲动,不负责任,引申到最后就是年纪轻还担不起大任。” 果然…江临岸嘴角斜了一下。 “那星光那边呢?” “你说阮邵中?那老狐狸当然不买账了,现在就逼着陈家必须立即迎娶阮芸过门。” “陈遇怎么说?” “死活不肯,为这事一直吵到了股东大会上!”于浩想想也觉得奇葩,“都说家丑不外扬,可陈家居然把这种事搬到了台面上,陈遇又不是听话的主,我看黄玉苓是气得够呛!” 关键后面还有阮邵中的压力。 江临岸开口:“陈遇不是傀儡!” “可这种节骨眼他还耍什么个性?事情既然已经捅出去了,难道不应该先以大局为重?”于浩认为陈遇在这事的处理上也做得不够圆滑,“更何况当初是他自己不安分,闪婚娶了一个小员工也就算了,完了又去招惹其他女人!擦……惹就惹吧,还把这种事闹上媒体!” 于浩都替陈遇着急。 江临岸笑了一声:“对方大概料准陈遇不肯娶阮芸!”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好处?”江临岸在后座用手挠了下额头,“等着吧,大塍那边最近应该会有场大戏!” “什么大戏?” 江临岸却不再往下说了,而是突然转了话锋:“新锐那边怎么样?” “新锐?” “嗯,之前说业务被关停了。” “对啊,这几天正在进行资产清算,大概下周就正式关门大吉了吧。” “你认不认识里面的人?” “我?”于浩指着自己的鼻子,“当然不认识,鸡蛋大的一本破杂志,要不是你关注,我之前都压根不知道它的存在!” “好!”江临岸顿了顿,似乎思考了几秒钟,“明天开始去认识?” “啊?” “想办法,去认识,最好接触到里面的核心员工,但不能是沈瓷!” “……” 散伙饭 沈瓷打车直接去了醍醐居,进包间的时候发现大伙儿都已经到了,几个编辑正和财务小姑娘在围着桌子七嘴八舌地聊天。 编辑甲:“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师太居然和陈总真有一腿。” 编辑乙:“何止有一腿,都已经结了又离了!” 财务小姑娘:“是啊,简直不可思议,我昨晚看到网上曝光出来的结婚照时完全不敢相信……天哪!跟看电影似的,这不是电影里才应该有的情节吗?” 编辑丙:“对啊!最关键那个人居然还是陈总耶,有钱有颜还有地位,我当时进新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差点被他迷晕好吗?” 财务小姑娘:“对对对,黄金单身汉,也不知道师太对他使了什么迷魂术,我到现在还不能接受!” 编辑甲:“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师太长得还算不赖!” 财务小姑娘:“不是说她长相问题,我就纳闷陈总怎么会愿意娶她那种类型!你看哈,不苟言笑,不会打扮,身材也一般,还老是一副别人欠了她几百万的样子,就这种女人…啧啧,怎么陈总会看得上?” 财务丙:“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有时候就喜欢犯贱,再说你怎么知道她在陈总面前也老是板着一张脸呢?说不定人家又骚又会卖弄,像这样…”聊着聊着就加上了动作,挑着眉浮夸地扮出一副媚相。 几个女人在旁边看了哄堂大笑,最后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嗨你们说要是把师太和阮芸摆一起,哪个跟陈总更般配。” “肯定是阮芸啊!” “我也觉得阮芸更配一些。” “理由!” “这还需要理由?先不说背景家世和成长环境,就光看外形也是阮芸比较挑眼!” “对,虽然从道德层面来说阮芸是第三者,可说真心的,我们主编无论从哪方面都不如阮芸,再说像陈总这种家世,挑老婆还是需要找门当户对的吧,所以其实早点离了也好,也不至于以后……诶,你打我干嘛!” “打的就是你,没事乱嚼舌根!”方灼用筷子敲了一下说话人的头,其余几个帮着开始起哄。 “那那那,小方童鞋,你为师太也算鞍前马后,她和陈总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没有,怎么可能!” “别不承认,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私底下和主编交情深吗?要没陈总这事我们都怀疑你和主编有一腿呢!” “放屁,你们一个个的……”方灼气恼地敲着杯子,“写新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有发散性思维?” “啧啧,急了?不过话说要是主编真喜欢陈总,那就没你什么事了!” “对对对,你和陈总比起来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哈哈对啊,简直没法比!” 一群人像鹦鹉饶舌,真不愧是干文字工作的,说出来的话一个比一个带有“批判性”。 沈瓷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只能自顾自笑笑。 “抱歉,我来晚了!”她适时现身,敲了一下门。 所有人转过头来,一时包间里鸦雀无声,大伙儿本来就有点怕她,刚才还在嚼她的舌根,这会儿沈瓷一出现弄得每个人都毫无防备,个个脸上一副怪异的表情。 气氛实在有些僵了,最后还是方灼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 “姐,你捧盆兰花过来干嘛?” 沈瓷看了眼手里抱的绿植,尴尬一笑:“买回家的。” “买回家?”方灼有些不相信,“我怎么不记得你喜欢养这些花花草草?” “一时兴起吧,刚好路过花店打折!”她随便扯了个慌,将花盆放地上,在众人考量的目光下入座,又脱了大衣和围巾。 所有人都不讲话了,气氛僵到冰点,沈瓷有些无奈,笑了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你们聊得挺热闹的,继续啊!” 众人:“……” 大家面面相觑,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自然没人敢再讲了。 坐沈瓷对面的刚好就是那个财务小姑娘,平时就大大咧咧,这会儿生怕沈瓷听到刚才她讲的话,于是故意找话题活跃气氛。 “沈主编,你是不是又瘦了?”咋咋呼呼地先嚷了一声。 沈瓷:“……” 财务小姑娘:“啧啧…才出去几天又瘦了,你到底怎么瘦的?教教我呢,你看我都要失业了体重还蹭蹭蹭往上涨!” 众人:“……” 还真是话不投机多半句多,方灼气得直挠鼻子,在下面偷偷踢她的小腿肚子,结果姑娘大腿一拍,朝方灼瞪眼睛:“你毛病啊,踢我干嘛!” 方灼气得啊! “小琪,你他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一时气氛更加不自在了,沈瓷反而显得十分平淡。 当初她要求陈遇先瞒着他们结婚的消息,就是担心会出现现在这种被人当怪物对待的场面,可最后还是逃不掉。 既然逃不掉,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好了。”沈瓷轻轻拍了拍桌子,“我觉得有些问题你们要是憋着不问出来,今天这顿饭恐怕也吃不好了。” “…… “问吧,我尽量有问必答!” “……” 一语惊起四座,大家互相看了看,可谁敢问? 那个财务小姑娘倒想挑头的,可蠢蠢欲动之际被方灼一个眼神杀了回去。 “姐,她们就是嘴碎,其实这些是你的私事,我们并不感兴趣!” “是啊是啊,我们完全不感兴趣!”大家统一口径。 沈瓷被弄得笑了出来,干脆抱着手轻轻靠到椅背上,目光环视一圈,最后低头闷了一口气:“行吧,既然你们没人问,那我就随便讲讲。” “……” “首先跟各位说声抱歉,我不是要有意隐瞒我和陈遇的关系。”她开口就挑明主题,而且直接说了陈遇的名字。 大伙儿都有些不适应,一个个闷着头不敢看她,沈瓷便独自往下讲:“我和陈遇是两年前在一次诗集发布会上认识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在工作中遇到过几次,渐渐熟了,也一起出去吃过几顿饭。” “她开始正式追我是大概半年前的事,我很荣幸,毕竟陈遇条件很优秀。” “至于后来结婚…”沈瓷低头捏了下手指,“我们结婚算是场意外吧,就像有首歌里唱的,天时地利的迷信,刚好就那一个点,他发了神经,我配合他发神经,然后就去领证了……”她低着头用很平和的语气讲了这些话,再抬头,像是自我肯定:“嗯,大概就是这样,我们在冲动的时候办了一件不负责任的事,导致了意料不到的结果。” “不过后来离婚我们彼此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他大概对我没了新鲜感,而我发现其实我们之间的性格并不合适……至于那个阮芸…” 沈瓷别过头去抿了下唇。 “阮芸你们都认识的,之前在我们杂志社上过几天班,年轻,漂亮,有个实力雄厚的父亲,更重要的是她和陈遇从小认识,感情一直都很好,所以严格说来,我才是那个第三者。” “行了行了!”方灼有些听不下去,“都说了对你这些破事不感兴趣!快饿死了,你们还吃不吃饭?”他拍着桌子嚷嚷,目光却一直留在沈瓷脸上。 沈瓷似乎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嘴角含笑,眼底平静。 那个名叫小琪的姑娘却来了兴致,她干脆起身站起来,问:“沈主编,介不介意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说?” “我不管网上那些言论怎么评价你和陈总,但我相信能够结婚的彼此肯定有感情,我就想知道,你爱他吗?或者你曾经爱过他吗?” 又是同样一个问题!感觉好像全世界都想扒开她的心来看一看。 “这个问题现在还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至少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相信爱情!” 沈瓷和陈遇的事牵扯太多元素,家世,地位,伦理和社会舆论,可是这个刚刚踏上社会的小姑娘还有勇气站起来问沈瓷这个问题,原因是她还相信爱情。 有点可笑吧! 沈瓷看着姑娘清透又固执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她:“你选择去做某件事,相信某个信念,很多时候是不需要找到支撑条件的,就像你口中所谓的爱情一样,爱就爱,自然会全力以赴,不会愚蠢地问这些多余的问题,相反,任何瞻前顾后和犹豫不决,都是你不爱的表现。” 一席话说得在座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小姑娘更是睁着眼巴巴看着沈瓷。 沈瓷笑了一声:“听不明白?” “有点!”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过让你真正愿意义无反顾的爱情!” 遇到过的人自然会明白她的话,也应该知道“爱即强大”的道理。 此后一顿饭所有人吃得都有些沉重,说不清什么情绪,只是热烈不起来,可能是为了沈瓷和陈遇的事,也可能是因为这是新锐全体员工吃的最后一顿散伙饭。 不过沈瓷倒吃了挺多,还喝了许多酒,甚至参与他们玩了几个活跃气氛的小游戏。 最后散席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醍醐居里快要打烊了,沈瓷杯子里还剩最后一点酒,她举着杯子站起来,先深深鞠了一个躬,一时包厢里鸦雀无声。 “先说感谢的话吧,感谢在座各位当初能够选择新锐,因为你们的信任和努力才能让新锐撑到今天,我当圆了一场梦,是你们成全了我。” “其次再说抱歉,这两年来我一意孤行,在毫无经验又不识行情的基础上还要固执己见,导致杂志办了两年发行量还是没什么长进,辜负各位信任。” “最后说声道别,或许以后还有机会碰面,或许就此别过就没机会再见,以后各位可能会从事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人生,但我希望你们始终能够记住一点,永远别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当初出发的地点。”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最先哭出来的是方灼,红着眼,捂着鼻子,后面是小琪,再后面是编辑和前台,一个个像玩接力赛龙似的,有哭声浮出来,慢慢散在安静的包间里。 沈瓷脸上倒没什么情绪,只是把她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也难得她愿意一次讲这么长的东西,大概也是借着酒劲。 最后她抬头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喝干净了,算是结束这顿饭,也结束了两年对新锐的坚持。 出醍醐居的时候方灼扶着她,到底有些醉了,走路已经不大稳。 小琪因为饭局上沈瓷那一番“言论”,对她的好感突然爆棚,千叮咛万嘱咐方灼一定要把她送回家才,最后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方灼去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头见沈瓷一个人站在醍醐居门口抽烟。 当时场面有些滑稽,沈瓷背靠一只石狮子,行李包放在脚边,一手捏烟一手抱着那盆刚买的兰花,其实说兰花还不准确,因为盆里完全就只有几根枝和叶子,连一朵花骨朵都没瞧见。 方灼看了心里发酸,他跟在沈瓷身边也快两年了,知道她总是把情绪隐藏得很深,尽管现在她丢了工作丢了杂志,与陈遇结婚又闪离,这些事还被搬到媒体上,搁别人那大概需要成天郁郁寡欢以泪洗面了,可她从头到尾都没露出一点难过的表情。 真的没有心的吗? “姐,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沈瓷抬头看了眼方灼,小伙子两年来已经成熟了不少,只是还是虚胖虚胖的。 “不用,你别管我了,自己回去吧。” “不行,你这样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反正就是不放心。”方灼扶着沈瓷要往路口走,可沈瓷偏不肯,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方灼也恼了。 “知道你今晚喝多了,借酒消愁呢?” “……” “难过就说出来,大不了哭一场。” “……” “哭啊,这种时候你不该哭的吗?哭出来你心里就舒坦了。”方灼义愤填膺似的。 沈瓷看着他发笑:“你有毛病?” “你才有毛病呢,自己憋心里就不怕憋死?”方灼越说越有劲,沈瓷有些没耐心了,掐了烟,拎起地上的包往出租车那边走。 方灼紧跟不放。 “我就看着一个人死撑吧,看你能够撑多久!” “行,不哭是吧,有种自己也别背着人偷偷哭!” “我就不信了,陈总的事你就一点都不难过?” “……” “……” 沈瓷便在方灼这样的质问声中上了车,撞上车门。 “师傅,开车!” 没给方灼上车的机会,出租车已经开走,方灼在后面气得追了几十米,嘴里对着车屁股嚷嚷:“为什么不哭呢?你有哭的权利!” “姐,拜托你这种时候像个女人行不行?” “……” 沈瓷无语,靠在椅背上喘了一口气,车子很快从小道上拐了出去,司机才问:“小姐,去哪儿?” 沈瓷将抱在怀里的花盆放到膝盖上。 “协和医院,谢谢!” …… 她半夜给他打电话 沈瓷回到家已经是过了凌晨一点,长途跋涉加上醉意未去,她匆匆冲了个澡便一下倒在床上,可是巴巴望着天花板,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还是醒着。 那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你明明浑身酸软累到不行,可脑子里各种念头和思想就像千军万马在打仗一样,最后沈瓷实在受不了了,起床开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 “周彦…” 她嘴里喃着名片上的名字,脑中赫然浮现那个男人的样子,他说话时的表情,眼角那抹笑,还有柔和又带磁性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能够在无形中治愈人。 沈瓷想到她两次在周彦身边睡着,而且那两次的睡眠质量都出其好,这对于常年失眠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最后踟蹰再三,她还是在手机上按了周彦的号码。 其实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毕竟那时候已经过两点了,可没想到那边“嘟”了一声就有人接了起来。 “喂…”清淡一声,像是穿透黑夜而来的月光。 沈瓷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边周彦等了一下,又问:“请问你是哪位?” 沈瓷简直后悔死了,觉得自己三更半夜给他打电话是件无礼又唐突的事,所以打算直接挂断,可就在她准备摁掉的那一秒,再度听到周彦低沉的嗓音。 他说:“是沈小姐吗?” 沈瓷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喉咙口,没有接话,也不知该怎么接话。 那边周彦似乎很轻微地笑了一声。 “是不是睡不着?” “……” “在床上?” “……” “既然已经给我打了电话,说明你需要我,我也很荣幸,不如聊聊?”周彦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山涧的溪水,一点点淌入沈瓷的心里。 好吧,她承认他是出色的心理医生,总能不动声色地引导,引导她卸掉防备,而现在夜深人静时,沈瓷已经和“失眠”抗争了一个多小时,痛苦不堪之余已经筋疲力尽。 她放弃挣扎,闭着眼睛终于开口:“你好,周医生,是我。” 周彦轻轻舒了一口气。 “叫我周彦。” “……” “我现在不是你的医生,只是一个深夜可以陪你聊天的朋友。” 沈瓷顿了顿,艰难开口:“谢谢!” “也不必跟我说谢谢,懂吗?只是朋友之间的谈话。” “好。” “那现在听我说,你跟着做。” “嗯。” “在床上对吗?坐着?” “坐着。” “好,那你先躺下,调整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沈瓷照办。 “躺好了?” “躺好了!” “那盖上被子。” “嗯。” 周彦等了一会儿,听到沈瓷那边窸窸窣窣之后没了动静,他才继续说:“告诉我,你现在什么睡姿?” “侧躺。” “能够看到窗外的月光?” “可以,但只有一点点。” “很好,能看到一点就应该值得高兴,因为月亮在游动,而你是静止的,它总会走到你床前,也会像被子一样盖到你身上…”周彦讲话像是在念诗,沈瓷闭着眼睛吸了一口气,很奇妙,心里竟然莫名的安定。 “想听音乐吗?” “可以吗?” “可以,你等一下。” 沈瓷听到那头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应该是那个男人下了床,打开音响,很快手机那头传来音乐,周彦轻柔的声音就伴在音乐中。 “你相不相信音符也能呼吸?” “什么?” “嗯,音符也能呼吸,你闭起眼睛仔细听。” 沈瓷照办了,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是首英文歌,女声唱的,声音很空灵。 “有没有看到一片湖?湖边长着一片柳树,有许多枝叶荡在水面上…” “月亮也在,圆形的一轮皎白色,干干净净地倒影在水中。” “水面一开始很平静,月亮也是完整的一个圈,但突然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一颗,两颗,三颗…” “雨越来越大,变成豆子,月亮被浇散了…柳树上的鸟儿开始一只只飞回家。” “沈小姐?” “沈小姐,你还在听吗?” “沈小姐?沈瓷?” “……” “……” 电话这边周彦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手机,黑暗中一点微亮的蓝光,那头已经没声音了,只听到均匀的呼吸,而他没有很快挂电话,而是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通话时间在一秒秒延长…… 沈瓷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过来发现手机还拿在手里,她猛然想起昨夜给周彦打电话的事,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她没挂电话就睡着了? 天哪! 沈瓷立即划了下屏幕,可是黑屏,又试了两次才不得不承认手机没电了,立即下床去插电源,等了几分钟开机,打开通话记录,上面显示最近通话时间为1小时47分钟,也就是周彦那边的电话一直通着,通了1小时47分钟,最后大概还是因为她手机没电自动关机才结束了通话。 沈瓷简直是对自己昨晚的行为感到可耻,她怎么可以半夜打电话给他,他只是她的心理医生啊,跟他又不熟。 正纠结之时门铃响了,沈瓷披了一件衣服去开门。 “方灼?” 门外方灼喘着气,好像为了很急的事赶来。 “姐,你刚醒?” 沈瓷用手指顺了下睡乱的头发:“昨晚睡得太晚,所以……” “哦没事,反正你今天也不需要上班。” “……”沈瓷无语,“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是,当然不是!”方灼进屋,自顾自地去冰箱拧了一瓶水喝,喝完兴冲冲地坐到沙发上。 “是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知道刚才谁给我打电话了么?” “嗯。” “联盛那边的人,江家二把手特助,姓于,好像叫于浩来着。”方灼口吻有些激动,沈瓷站客厅中央抱着手看他,他大喘气,可能是因为虚胖又缺乏锻炼的缘故,一路赶来有点气短。 喘了一会儿终于平定了,沈瓷才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说的好消息啊!” “哦,你听了可别太激动,这个姓于的说联盛有意向要跟我们合作!” 她半夜去医院 方灼几乎是被沈瓷轰出去的,首先这段时间事情一桩接一桩,她几乎筋疲力尽,暂时不想再考虑工作的事;其次她也不信联盛会突然向她抛出橄榄枝,因为毫无理由啊,联盛要她这间基本不盈利在业界又毫无影响力的杂志干嘛呢? 况且那个于浩又是什么人?沈瓷甚至觉得他可能是个骗子! “骗子”于浩正在江临岸的办公室,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怎么,感冒了?”江临岸问。 对面于浩用手捏了下鼻子:“谁知道啊,可能是有人在念叨我。” “平时树敌太多!” “去你的。”于浩瞪他一眼,江临岸已经将手里的那份杂志翻完,扔桌上。 “说说吧,现在算是什么情况?” “你还看不明白?”于浩瞄着桌上的杂志,封面是一张比较模糊的照片,夜里拍的,还下着暴雨,雨中一个男人抱着女人过马路,而那个女人正是沈瓷。 江临岸:“照片是谁放出去的?” 于浩:“暂时还没查出来,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则消息首发来自于大塍那边的媒体。”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江临岸扶着额头笑了一声:“黄玉苓这是急着要给陈遇洗白啊。” “大概是这打算,弄张照片出来说沈瓷出轨在先,这么一来陈遇便成了那个受害者,闪婚闪离再娶阮家千金便有合理的理由了。”于浩的猜测一点都没错,黄玉苓确实是这打算。 江临岸没啃声,目光定在封面那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他自己,只是当时只拍到了一个背影,加上雨天光线差,别人很难从照片辨认出他的身份,只是沈瓷的脸拍得很清楚,也就是说,偷拍者是冲着沈瓷去的。 “细思极恐啊,细思极恐啊!”这个成语最近几乎成了于浩的口头禅,“这照片据说是大半个月前就被人拍下的,也就是说暗处早就有人盯上她了,看来豪门媳妇也不好当,一言一行都要受人监视。”于浩似乎越讲越恐怖,自己抱着胳膊抖了下肩膀。 江临岸勾着唇笑他:“那你擦亮眼睛,以后别嫁豪门!” “去!”于浩呵斥。 江临岸面色转阴:“照片曝光后网上的反应如何?” “还是一边倒,而且对陈家的抨击更加强烈了。” “这很正常,舆论都喜欢偏袒弱者,而且所有人都已经先入为主了,断定陈遇就是负心汉,后面所有对沈瓷的诋毁在网民心里都会被认为是陈家故意对她泼的脏水。” 毕竟以权欺人这种事还是比较有看点的,群众就喜欢看这样的戏份。 江临岸又睨了一眼桌上的杂志,冷笑,“这张照片放得太急了,有点弄巧成拙的味道。” 于浩也赞成。 “对,时机选的不好,这时候放出来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江临岸靠在椅子上,用手指敲了几下桌面。 “很可惜,黄玉苓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长进。” …… 沈瓷把方灼“轰”走后自己随便下了碗面填肚子,又给桂姨那边打电话问了下沈卫的情况,一切正常,没什么坏消息,也没什么奇迹。 挂断之后再次看到通话记录里的那个“1小时47分钟”,沈瓷实在懊恼,犹豫着是否要给周彦去个电话,无论如何昨晚打扰了他的睡眠时间,再不济按照会诊费给他算钱也行啊,但考虑好久沈瓷还是没打,觉得怎么说都显得有些矫情。 窗外是难得的好天气,甬州入冬之后太阳总是有些懒洋洋,不过那天天气真的非常好,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沈瓷也不用上班,可能是因为昨晚睡得不错的缘故,心情也挺好,于是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书去阳台,还没坐定便听到楼下有相机摁快门的声音。 她站起来看了一眼,只见楼下徘徊了好几个记者,一个个还真是敬业。 沈瓷不免笑,用方灼那句话说,“姐,你这回可红了!” 看来还真是红了,竟然有这么多记者在她家门口蹲点,不过沈瓷丝毫不生气,只是心里有点烦而已,她不喜欢被人关注,也讨厌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 沈瓷重新坐回椅子,将膝盖上的书打开,是葛瑞格?摩顿森写的《三杯茶》,已经买了一段时间了,只是搁家里一直没空看,这么想来倒还是托新锐的福,至少现在她有时间能够坐在阳光下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看书的时候又插了耳机,广播里正在播新闻。 “关于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塍接班人婚内出轨一事有了新的进展,网友爆料是沈姓女子出轨在先,网上也流出了沈姓女子夜会情人,与陌生男子在路上亲昵相拥的照片……” 沈瓷没听完便一下扯掉了耳机,真心怀疑现在的记者都在干嘛?全世界有那么多需要曝光的事在等着他们去报道,可为什么成天抓着这些家长里短不放?亦或者陈家有如此影响力?一点“家事丑闻”居然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想想真是可怕,现如今的媒体和观众都已经进入“无意识,无思想”状态。 沈瓷替“记者”这个职位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悲哀,书是肯定看不下去了,她在没看完的那页里夹了一个书签,打算收了椅子回房间,却听到外面门铃响。 沈瓷放下书去开门,结果眼前一排咔咔咔的闪光灯,她被吓了一跳,潜意识用手臂挡自己的脸,身前很快挤过来一个人。 “抱歉,让让,暂时不接受采访…” 那人抱着沈瓷迅速闪进屋,门被强制关上,涌在门口的记者和相机都被挡在门外。 沈瓷只觉心里乱七八糟,又气又恼。 “陈遇,你是不是没脑子?” 站面前的男人立即摘了墨镜和口罩:“这样你都能认出我?” “……” 沈瓷真是无语了,用手扶着额头。 “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记者?” “我知道啊,所以才把自己弄成这样。” “……” “谁知道一眼就被人认出来了。”陈遇满脸挫败,干脆将手里的墨镜和口罩都甩到了沙发上。 沈瓷看了他一眼,瘦了,消沉了,额头和下巴还有伤,应该是车祸所致,不过伤得不算严重,在医院休养几天已经全都结痂了。 她微微喘了口气,平定下情绪。 “你来我这做什么?” 陈遇耸耸肩:“医院呆着无聊,来你这透透气。” 沈瓷:“……” 他这摆明了睁眼说瞎话,风口浪尖的,他在记者的众目睽睽下来找她,说实话沈瓷真的有点撑不住了。 “陈遇,你什么时候能够成熟一点?” “难道我来看你就代表我很幼稚?” “好,那算我求你,婚也离了,新锐也关了,我和你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关系,你来我这做什么?还有什么必要?” “怎么没有必要?”陈遇耍起性子来真就像个孩子,况且沈瓷言辞犀利,他就喜欢她情绪波动的样子,那样至少让他感觉自己在她心中还有分量,对她还能产生影响。 “就算离了婚,就算你以后不再是大塍的员工,那也不能说明我们之间毫无关系啊。” “……” “这么说吧,前妻和前下属,我觉得也应该算是一种人物关系。” “……” 沈瓷真的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之前他去新锐发关停通知时的那份冷漠和疏远呢?怎么才短短几天又嬉皮笑脸地跑来找她? “行,我没工夫在这跟你练嘴皮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赶紧走。” “这么想我走?”陈遇像糖一样黏过来,低头凑到沈瓷面前。 沈瓷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步子往后躲。 “不然呢?” “行,这么急着赶我走对吧?”陈遇抬头看了下四周,阳台门开着,放了张椅子,椅子上有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她似乎一个人在家过得挺惬意,这个没肝没肺的女人! “既然这么想我走,昨晚为什么偷偷跑去医院看我?” 沈瓷心头微扯,否认:“我没去,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吗?那走廊拐角处的那盆兰花是谁放的?” 沈瓷别过头去笑:“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行,死不承认对吗?” “……” “就知道你不会愿意这么乖乖承认,驴脾气!”陈遇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进去,随后把手机塞到沈瓷手里。 “自己看!” 沈瓷不明就里地看他一眼,将手机抬起来,屏幕上是一张光线很昏暗的照片,照片里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正抱着一盆绿植走进住院大楼,这是一家网站发的新闻,标题——《疑似沈姓女子半夜现身医院,与陈遇在病房秘密见面半小时》。 “认得照片里的人吗?” “……” “还有她怀里抱的那盆兰花!” “……” 好吧,沈瓷承认昨晚是她疏忽了,陈遇住的医院虽是私立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也无法避免有“手眼通天”的记者可以潜进去,大概昨晚她去看他的时候被哪个记者拍到了,曝出来的照片又刚好被陈遇看到。 沈瓷不动声色地捏了下手指。 看来这个女人手段不错啊 “我昨晚确实去了趟医院,那又怎样?” “不怎样,就想问既然已经去了,为什么不进病房?” “太晚了,不方便,怕打扰病人休息。” “这样吗?行!”陈遇的口气变得有点咄咄逼人,他一把握住沈瓷的手腕,“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说什么?” “说你根本不担心我,说你昨晚不敢进病房真的只是怕打扰我休息!” “……” “小瓷,我们都诚实一点好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吗?”陈遇冷笑,却将沈瓷的手腕捏得更紧,“好,算我没有用,即使你亲口承认你从未爱过我,即使你亲口承认你在外面还有男人,我还是想要留你在身边,还是想要能够重新开始!” “……” 沈瓷被他说得有点无措,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陈遇的眼睛,里面有痛苦,有期待,还有曾经一度让她心动的清澈。 对,清澈! 陈遇身上有与他身份和家世不相符的干净清爽,可是他不能这样!他是大塍未来的接班人啊,他怎么可以这么任性而又不顾大局。 儿女情长啊,他根本不应该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也许你会觉得我现在还来说这些有点没出息,但这就是我心中所想。尽管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犯过错,但你也做了让我伤心的事,所以能否就当扯平?我们一起收拾面前的残局,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沈瓷一下笑出来。 她这二十多年来体会最深的大概就是这四个字。 重新开始,将过去犯下的错一笔购销,然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从头来过。 可是可能吗? 沈瓷甩掉了陈遇的手:“不可能,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次?”她往后退,有些无奈地闷下头顺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好,大概是我之前没和你讲透彻?那趁着今天的机会,也趁着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把话都跟你挑明。” 沈瓷又轻轻捏了下手指,认认真真地看着陈遇。 “我记得你之前问过很多次,我到底把你陈遇当什么人。” 关于这个问题陈遇确实问过沈瓷,每次都是两人争执的时候,沈瓷一脸平淡无伤,而陈遇却总是被她气得歇斯底里,完了明明可能是她的错,他却总是最先低头的那个人。 每当这种时候陈遇心里就会有很强烈的落差感。 她到底把他当什么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认真回答过你,想不想听答案?”沈瓷往前又走了两步,走到陈遇面前。 陈遇眼里有期待,问:“什么人?” “帮过我的人!” “帮过你的人?” 他哼笑,不是朋友,不是情人,不是爱人,更不是丈夫,仅是一个帮过她的人。 “恩人?” “不算!你还没资格当我的恩人,但我仍然要感激你,感激你在我最困顿的时候伸了援助之手,让我两年前刚来甬州的时候过得不至于太潦倒。” “沈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跟你坦白!” 他曾最痛恨她性子冷,少言,寡语,对人总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杂志社下属都背地里叫她“师太”。 “师太”不喜欢把自己的内心拿出来给人看,她觉得这是大忌,让人窥清楚你就离死不远了,所以沈瓷从来不跟人往深里聊。 可现在她却在坦白。 “坦白什么?” “坦白我对你的感情!”沈瓷将捏紧的手松开,又很清冷地笑了笑,“或者这么讲吧,这些年你一直在帮我,甚至说是纵容袒护我,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沈瓷,所以我记你这份恩,但是记的只是你的恩,而不是你的人,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是陈遇,换成其他任何人,李遇张遇王遇之类,我应该也会答应他们的求婚。” 言下之意他陈遇对于沈瓷而言不是“必然”,只是刚好他在那个时间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又刚好做了一些让她需要感激的事,感激化为亏欠,亏欠变成了后面的成全。 对,成全! 她当初答应他的求婚,大概也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报恩”。 陈遇觉得自己真是听到了一个既干脆又透彻的解释,好讽刺啊,弄到最后她只是因为“感激”!心里真是无法平复啊,陈遇用一只手狠狠揉了下眼睛,手背上还缠着纱布,也是车祸所致。 昨晚沈瓷去医院看他,没有进病房,只是去值班护士那里打听了一下他的伤势。 陈韵果然说得夸张了,什么“捡回一条命”,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酒驾导致车子撞上绿化带的防护栏,车头变形,前挡风玻璃碎裂造成他脸上和手上有几处割伤,还有一些轻微脑震荡。 当时护士说并不严重,所以沈瓷才能放心,不过这些她肯定不会让陈遇知道,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结局已定,就别再节外生枝。 陈遇揉完眼睛又笑了一声:“呵…如果真的只是为了报恩,你又何必!” 沈瓷:“只是不喜欢亏欠别人!” 陈遇:“可是我帮你是我愿意,这两年我为你做的事也都从来没想过要你回报。” 沈瓷:“我知道,可是我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不喜欢无缘无故受人恩惠,从小的经历就告诉她,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得到一样东西必须用另一样东西去交换。 “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情绪?”陈遇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好无力啊,“你得偿所愿了,可我的感情呢?” 他单方面的拿出了这么多感情,叫他往后怎么收回去? 陈遇痛苦地又看了沈瓷一眼,原本抱着一丝希望来,结果得到了这么一个彻底的答案,他以后连遗憾的空间都没有了。 “沈瓷,你大概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自私,最心狠的女人!” 这是陈遇对沈瓷最后的评价,也是最中肯,最真实的一条评价。 沈瓷全然接受,甚至觉得他评论得还不够彻底,她应该是这世界上最自私,最心狠,还最舍得对自己下手的女人! 陈遇走后沈瓷给方灼又打了个电话。 “你是不是认识总部那边的人?” “认识几个,怎么了?” “能不能打听一下最近那边的情况?” 方灼叹气:“姐,有什么可打听的,新锐已经被关停了,如果你还想保住杂志,我觉得还不如考虑一下联盛那边。” 沈瓷摇头:“我不是为了新锐。” “那你想打听什么?” 沈瓷顿了一下回答:“我和陈遇的事被曝光,好像对他的负面影响挺大,你帮我打听一下总部那边股东对他的想法,好像听说近期董事会要进行表决了。” “表决什么?” “执行总裁,这个职位已经空了两年,一直由黄玉苓兼管,之前我听陈遇提过,与联盛的合作协议签订之后就会在董事会上进行投票表决,而陈遇是唯一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沈瓷把情况大概都跟方灼说明了一下,随便那边就没声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催:“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方灼咳了两声。 “姐,我懂,可您老人家是不是太高估我了?” “……” “您讲的这些都是大塍高层那个level的事,而我在那边认识的人也不过就是些行政文员或者见习编辑之类。” “我知道。”沈瓷笑,“不过我相信你的本事,鬼点子这么多,总能有办法弄到消息。” 方灼:“……” 江丞阳因为眼疾发作在家休息了几天,情况好转一些后才去上班。 刚进办公室便把阿海叫了进来。 “我不在的这几天好像大塍那边很热闹的!”边说边看着网上曝光的那张照片。 阿海偷偷往他电脑上瞄了一眼,心里就了然了。 “是啊,陈家爆出丑闻,说陈遇几个月前和公司一个小职员闪婚。” “就是这个小职员?”江丞阳将屏幕上的照片放大,大半个都成了沈瓷面部容貌特写,雨天视线本来就不好,加上照片是远距离偷拍的,所以即使放大之后沈瓷的五官还是不够清晰。 江丞阳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看到后来右眼又开始涨疼,他便用手捂住,嘴里嘶了一声。 莫名,很怪异的感觉。 “我怎么感觉这女人好像在哪见过?” 阿海立即点头:“对,就是她,之前您也给过我类似这样的照片,让我去调查照片里的女人是谁,我已经查到了,她是大塍旗下一家杂志社的主编,也就是这次陈家丑闻的女主角,姓沈,单名一个瓷字。” “沈瓷?” “对,沈瓷,而且似乎和江临岸确实有一腿,前几日他去青海办活动,不是说在当地山里救了一个女人吗?” “嗯,为这事老爷子在家发了一通火。” “知道那女人是谁吗?”阿海故意卖关子,江丞阳操起手边的遥控器扔了过去。 “兜什么圈子,查到什么快说!” “是是是!”阿海立即点头哈腰,捂着被打中的额头回答,“那女人就是沈瓷。” “你是说她当时也在青海?” “对,而且回来的时候是和江临岸坐同一辆车去机场,您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除非是两人提前约好的。”阿海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江丞阳又看了屏幕上的照片一眼,右眼无端又开始疼,他只能继续用手捂着,却笑出来。 “一会儿陈遇一会儿江临岸,看来这个女人手段不错啊!” 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阿海点头,没插话。 江丞阳阴着脸,却突然问:“知道老爷子这次为什么会把和大塍合作的项目交给江临岸来做吗?” “这个……”阿海摇头,其实他也很纳闷,老爷子不喜欢这个小孙子的事在公司不是秘密,所以这几年在工作上事事阻挠,可半年前却突然让江临岸去和大塍接触,为这事江丞阳还去找老爷子吵过。 “照理这么大的项目轮不到他来做,不过谁让他有本事哄到了梁文音的女儿呢?” 阿海不明白什么意思。 江丞阳低头又看了眼桌上的那份策划书,内容即是关于联盛与大塍合作之后的一些后续计划,连续几个项目都是大动作,那么庞大的一笔资金哪里来? “江临岸是想借这个项目在公司里面打个翻身仗,不过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这个合作项目胜券在握吗?” 阿海直摇头,他屁都不懂,更不参与公司内部工作。 江丞阳也没指望他懂,更像在自言自语:“因为这个项目里面一大部分资金来自鼎音创投!” “……” “梁文音也确实器重她这个未来女婿,愿意投钱给他的项目,不过要是我把手里一些照片亮给梁文音看看,还有这次他在青海和这小主编私会的事,你说这场戏会不会更好看?” 阿海走后江丞阳又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看了一会儿,沈瓷那张脸在镜头里并不清晰,可江丞阳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右眼疼痛加剧,他将一直捂住的手放下,露出整个血红突出的眼球。 真是见了鬼! 江丞阳烦躁得一把将电脑合上。 陈遇住院期间阮芸几乎天天黏在他病房,不是送汤就是送点心,顺带把守在病房门口的那些记者都伺候好了,一言一行都深得黄玉苓喜欢。 出院那天黄玉苓和陈延敖亲自开车来接,阮芸又带了好些自家厨师做的甜点过来送给记者。 黄玉苓看着在走廊里招呼记者的阮芸,真是越看越满意。 “看看,小芸这种才是能担得起陈太太名分的人,会做事,懂分寸,八面玲珑又面面俱到,比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不知强多少倍。” 相比之下沈瓷确实不如阮芸,前者冷清固执容易得罪人,后者左右逢源处处讨人喜欢。 陈遇不发一言,旁边保姆在帮他收拾东西,他圈着腿坐床头玩手机。 黄玉苓见他不搭话,卷了一张报纸往他肩上扔。 “昨天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去见那女人了?” “……” “自己看看这张报纸,还被记者拍到,最好祈祷小芸没有看到!” “……” “喂,妈在跟你说话呢!你这什么态度?” “……” 陈遇还是不理会,黄玉苓又气又急,走到陈遇床前面。 “你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 “知不知道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外面那些人怎么评价你的?说你意气用事难当大任!……”黄玉苓越说越激动,气得眼角都起了褶子,可床上的陈遇无动于衷,干脆往耳朵里塞了耳机。 黄玉苓用手捂着心口,整个脸都涨红了。 “你真是……”作势抡起报纸就要上去打,被后面的陈延敖拦住。 “好了好了,说几句就行了,我相信阿遇会有分寸的!” “他有屁个分寸,脑子都被那女人灌了迷汤药,小芸这么好的姑娘他不要,阮家那边我没法交代,股东那里又说服不了……”黄玉苓最近也是焦头烂额,想想心里不免有些委屈。 这些年她一人撑着大塍,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好不容易把陈遇推到现在这个位置,眼看还差一步就能上去了,上去之后至少也能帮帮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总比外人强,可没料在关键时候又爆出了这种事。 “不孝子,小时候我到处给他收拾烂摊子,本想长大以后会懂事一点,结果还是给我捅娄子!”黄玉苓对现在的形势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如果陈遇在这次股东表决中不能顺利当选,那么“执行总裁”一职就极有可能落入其他人之手,这个人如果不是陈家人,黄玉苓担心以后自己在大塍的决策就会受到掣肘,这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陈延敖留意陈遇的表情,他戴着耳机一脸冷淡,似乎对他母亲的话充耳不闻,心里不免冷笑,还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行了,阿遇都已经是30岁的人了,他应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也别总逼着他做不喜欢的事,更何况感情这种事是强求不来的,他不喜欢小芸你难道还要让他硬娶?”陈延敖这段话陈遇倒是听进去了,他扯掉了耳朵里塞的耳机,看着黄玉苓。 “妈,你听听,连叔叔都知道站在我这边,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一下我?” “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让你娶小芸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为什么要在我喝的酒里下药!”陈遇一句刺过来,这事他原本不想再提,因为太过龌龊,可每回想到便觉得无法原谅黄玉苓。 黄玉苓脸上有些讪讪,忙着否认:“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在你的酒里下过药?” 陈遇只能笑:“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当初下药设计自己儿子时是什么心情?”口吻变得咄咄逼人,弄得黄玉苓既尴尬又心慌。 陈延敖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又低头呵斥陈遇:“行了,你也少说几句,不管怎么说你妈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不需要她总是把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强加给我,那是她的意愿,不是我的!”陈遇渐渐嗓门抬高。 他是大塍的太子爷,唯一继承人,含着金钥匙出生,外人眼中他应该活得逍遥又洒脱,可是事实呢?从出生开始他肩上就被强加了许多责任,他需要按部就班地朝着黄玉苓给他的安排往上走,去哪所学校,念什么专业,毕业之后进入大塍担任什么职位,每一步都是别人给他安排好的,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可这些他都忍了,唯独“婚姻”这件事上他不能忍。 他到底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既然出生无法选择,兴趣无法选择,职位和工作都无法选择,那么他总该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愿意牵手的女人吧。 一时病房里的氛围被陈遇一席话弄僵了,刚好阮芸分完甜点进来,看到每个人都耷拉着一张脸,她便笑着问:“怎么了这是?伯母?陈遇哥?”阮芸不明所以地在病房里看了一圈。 黄玉苓也不知如何回答。 陈遇却从床上站了起来,看着一步之外的黄玉苓。 “妈,你别再为这事费神了,就算你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的答案还是一样,我不会娶阮芸,不会娶任何一个你给我安排的女人!”他抛下这句话就出了病房,剩下一屋子呆滞的人。 阮芸先愣了几秒,随后哭出来,毕竟是个女孩子,面子上挂不住也很快跟着陈遇跑了出去。 原本正在收拾东西的保姆眼瞅着气氛不对劲,找了个借口也出了病房。 陈延敖站在窗口的位置,看着这个病房里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冷眼旁观陈家发生的一切一样,始终作为一个“局外人”,淡然,镇定,却又心怀暗涌。 “不孝子,不孝子啊!”黄玉苓气得直用手捂着胸口,陈延敖随后过去将病房门关上。 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过去扶着黄玉苓坐到床上,一边替她顺着心口一边劝:“孩子大了你就由着他们去吧,别总是事事操心,把自己身体气坏了多不值当!” “我知道,可……”黄玉苓心里堵得慌,顺势将头挨在陈延敖肩膀。 “我知道自己心气高,这么多年一直逼着阿遇往上走,说到底只是不想让大塍落入其他人手中。” 其实黄玉苓这些年真的不容易,陈遇父亲没走之前她只不过是闲在家里养花喝茶约着几个富太太一起搓搓麻将的妇人,是丈夫的突然离世把她推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当初主持大塍是身不由己,可这些年身处高位,尝到权利的滋味和好处,人心都变了,她暗地里也会有自己的打算。 陈延敖明白这一点,看着她这些年挣扎谋划,一步步走到现在。 “你也看到了,这几年大塍已经大不如前了,底下那些老东西又个个虎视眈眈,恨不得今天就把我拽下去,所以我必须尽快扶一个人起来。” 这是黄玉苓的下一步打算,把陈遇扶到高位,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我在阿遇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只可惜他始终不明白。”黄玉苓有些恨铁不成钢。 陈延敖静静当一个聆听着,这是他近30年来在黄玉苓身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 “别想这么多了,阿遇迟早会明白。”说着便握住了黄玉苓的手,黄玉苓心内感动,更紧地搂着他的胳膊。 “我自己的儿子都不体谅我,也就你这么多年始终陪在我身边,延敖…”渐渐就渗出眼泪了,陈延敖赶紧抽了纸巾替她擦。 “怎么好好的就哭了?” “没有,只是觉得…”黄玉苓自己也觉得有些羞愧了,毕竟一把年纪居然还赖在男人身上哭,可一想到对方是她最信任最依赖的男人,于是哭声就止不住了。 “延敖…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我累了,真的……有时候甚至会想,既然阿遇这么不听我的话,倒不如……” 黄玉苓执掌大塍多年,虽资质一般,但在女人中间也算比较强了,可有时候到底抵不住感情,毕竟还是女人。 容易感情用事,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 她抬头深情地看了陈延敖一眼,这男人几十年如一日陪在她身边,在精神和工作上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如今她已经老了,可他的面容还是那么俊朗,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得此一人,她该满足,是否不该有别的强求? “倒不如什么?”陈延敖像多年前一样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的额头。 黄玉苓心口都要化开了,女人最幸福的时刻便是被自己心爱的人当成孩子一样看待。 她皱了下眉头,回答:“如果阿遇不愿意,倒不如让你来干!” 陈延敖愣了几秒。 “胡说,我不会接受!” “为什么?” “大塍是我哥的心血,我哥在天之灵,肯定希望阿遇继承。” “我知道,可阿遇不肯,再说你也是陈家人啊,只要大塍不落入外姓人的手,给你和给阿遇都一样!”黄玉苓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还是说明她心里对陈延敖深信不疑。 陈延敖没再回答,只是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了,这事以后再说,最近你太累了,晚上去我那?” 一听这话黄玉苓脸上便显出与年纪不符的娇嗔来。 “去你那…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陈延敖有一塔没一塔地揉着黄玉苓有些粗胖的手指,声音渐渐变得暗哑,“晚上我下厨,做饭给你吃!” “嗯,然后呢?” “然后…”陈延敖笑了一声,捏着黄玉苓的下巴,“然后任你处置!” “讨厌!” “你不就喜欢我这样?” “是啊,所以这些年一直被你吃得死死的…” “哈哈…是我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行了行了,你手规矩点,当心有人突然进来。” “怕什么。” “唔…” 方灼到底不负重任,想办法从大塍那边打听到了一些“内幕消息”。 “姐,陈总在公司好像地位不保,我听说他出院后几天没上班,公司内部又有人在背地里恶意中伤他,支持率很低,我估计当选上位的可能性很小了。” 沈瓷也料到了这一点。 虽爆出来的丑闻只能算家事私事,但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说成西瓜大。 “我知道了,谢谢!” 两日后是大塍和联盛正式签订战略协议,在圈内闹得沸沸扬扬的收购项目即将告一段落。 按惯例协议签约之日会举办庆功宴。 沈瓷思来想去,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当时江临岸正在去见客户的路上,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竟然愣了一下。 两人约了吃晚饭 “喂…” “喂,你好,我是沈瓷。” 自上次在西宁机场的酒店之后两人便没再联系过,几日之后听到她一如既往清冷的声音,江临岸不由用手蹭了蹭额头,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 一句话说得沈瓷感觉那股压抑感又来了,这个男人真的挺可怕,即使隔着电话还是能够让她紧张。 她顿了顿,用手摁住被风吹动的书页,抬头看着远处的流云。 “我打电话来,是想麻烦你一件事。”终于晦涩的开口。 江临岸在那头却扶着额头。 “嗯。”不冷不淡的口气,算是应了一声。 沈瓷:“……” 她又顿住了,这时候他不应该问“什么事”么,然后她就可以顺着说出自己的意图,可现在他就一个“嗯”字,这是在逼着沈瓷一点点柔软然后一点点向他提出请求啊。 沈瓷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可没办法。 “是这样…”她又提了一口气,“我记得你是联盛的员工,对吗?” “嗯。” “上次在青海我听阿健说的,而且我想能够去主持捐赠仪式的,职位应该不算低吧。” “……” 江临岸皱了下眉头,回答:“还好,混口饭吃。” “……” “怎么?突然对我的工作感兴趣?”他好像又把沈瓷绕进了他来主导的圈子,沈瓷赶紧刹住车,直接问:“只是想麻烦你一件事,我听说后天晚上大塍和联盛会有一个庆功宴,我想出席,你能不能帮我弄张邀请函?” “……” 一时江临岸不接话了,她想干什么? “是不是有点为难?” “……” “如果为难就算了,一般这种庆功宴只有高层能够参加,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沈瓷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如果江临岸弄不到,她只能厚着脸皮去找陈韵,但说实话这种时候她真的不想见任何一个陈家人。 “那先挂了,打扰!”沈瓷急着挂电话。 江临岸皱了下眉:“等等!” “……” “这样吧,邀请函我来想办法,晚上给你答复!” 临近下班之前秘书拿着一只银色信封走进江临岸办公室。 “江总,这是您让我临时加的一张邀请函。” “谢谢,放桌上吧。”江临岸正低头处理文件,也没顾着看她,可秘书却站那不走了。 江临岸这才抬头,问:“怎么了?还有事?” 秘书目光考量地又瞥了眼桌上的信封。 “江总,能不能跟您八卦一件事?” 江临岸笑了一声,他平时在下属眼里就是个比较没架子的上司,很平易近人。 “你想八卦什么?” “就是…”秘书干脆凑到办公桌前面,“这个您让我补的邀请函,上面那个沈瓷,是不是就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和大塍太子爷闪婚闪离的那个沈瓷?” 秘书问出这个问题,江临岸倒是愣了一下。 他将邀请函拿过来,笑,却似又自言自语:“原来她现在知名度已经这么高了?” 秘书:“……” 沈瓷在家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江临岸的电话,接起来的时候她声音都有些激动。 “喂,你好。” 江临岸看着手里邀请函上的名字,嘴角扬了一下:“你要的东西我帮你弄到了。” 沈瓷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谢谢!” “就一句谢谢?” “……” “看来你这人真的挺薄凉,我也不指望用一张邀请函来打动你,说吧,东西怎么给你?”、 沈瓷想了想:“你在上班?” “嗯!” “什么时候下班?” “视情况而定。” “那……”沈瓷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一会儿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顿晚饭?” 与江临岸约好后沈瓷又给方灼打了电话,那会儿已经下午4点多,与江临岸约的时间是六点,她居然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穿衣化妆。 其实化妆倒挺简单,沈瓷平时基本素颜,描眉扫两刷胭脂再涂个口红对她而言就已经算是讲究的化妆了,只是这衣服有点难挑。 她把柜子翻了一遍,从底层抽屉里找到了那只纸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连吊牌都没剪的晚装。 沈瓷把衣服拿起来对着镜子比了一下,最正的大红,当初陈遇怎么就给她选了这么一个颜色?她不禁苦笑,那个男人似乎在某些方面真的不了解她。 沈瓷把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盒子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恍了一下。 “平时或许你也可以尝试带点颜色的衣服,毕竟还是女人!” 这是之前江临岸曾对她说过的话,在那片高原之上,蓝天流云之畔,他说她穿藏服还挺好看。 沈瓷突然有些心烦,无缘无故怎么想起这茬? 她将装礼服的盒子又塞进抽屉,再把柜子里当季能穿的衣服全都摊到了床上,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身稍微挑眼点的,她平时穿衣基本都是黑灰白,而且大部分是裤装,最后勉强找了件宝蓝色修身针织裙,穿身上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看着还不错,只是大晚上穿出去有点冷。 冷就冷吧,豁出去了! 沈瓷最后只在脖子上围了条厚实一点的羊绒围巾便出门了。 晚饭的地点是江临岸订的,原本她是想去醍醐居,但江临岸似乎对那不满意,另外给了一间餐厅地址。 沈瓷照着地址打车过去,本以为应该不算远,可出租车居然开出了城区,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向上,中间还迷了两次路,最后终于跟着导航抵达目的地。 司机指着前面一长排石阶:“车子开不进去了,你步行吧!”、 沈瓷:“……” 她付完钱之后下车,看着前面黑压压好似没有尽头的台阶,那时候山里天已经黑透了,雾气又重,仅有的几盏路灯根本不顶用。 沈瓷看了下四周,心里有些瘆得慌,这地方哪像餐厅啊,凶案现场还差不多! 沈瓷心里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掏出手机想给江临岸打个电话,但想想还是作罢,来都来了,不如上去看看,于是给方灼发了个定位,拾级而上…… 她是你女朋友吗 沈瓷数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爬,爬到顶处一共102级,拐个弯,景色突变,眼前是一大片竹林,竹林中间有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入口处总算看到了一块指示牌,牌子上却只有一个“惋”字。 这算餐厅的名字? 沈瓷对着指示牌拍了张照片,随后发给方灼,往里走,地上有指引灯,小径深幽,两旁是茂密的竹林。 山里好像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有些潮湿,沈瓷忍不住深呼吸,可以嗅到空气中夜露和青苔的气息,其实这么看来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沈瓷似乎有些喜欢上了,最好那男人别耍她。 一路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小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排古朴的和式木屋,门前有大片开阔的庭院,却只寥寥种了一棵树,树下有用枯树桩和石头砌成的桌椅,桌上摆了一盏小灯,其余便是空空一片,倒衬得后面一排木屋里透出来的橘黄色灯光特别饱满。 沈瓷实在没想到这片半山腰的竹林里竟然藏着这么好的地方,正准备进去的时候见到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走出来。 “请问您是沈小姐么?”一个标准的180度鞠躬,却是蹩脚的中文发音。 沈瓷不禁苦笑,这是日式餐厅? 前阵子陈韵刚带她去日式茶楼喝过茶,这会儿又被这个男人叫吃日料,怎么一夜之间周围人好像都迷上了日本东西。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本店店长千佳子,江先生在这定了一个包厢,他还没到,让我先带您进去。” 沈瓷:“……” 她跟着千佳子往餐厅走,门口就需要换他们餐厅提供的木屐拖鞋,沈瓷只能照办,进去之后发现餐厅里面并不大,所有地方都铺了榻榻米,干净整洁之余还透着一股雅致。 沈瓷随着千佳子走到走廊尽头,最靠南面的一个包厢。 “沈小姐您先在这等一下,江先生马上就到。”千佳子艰难地用中文表达完,随后便退出了包厢。 沈瓷脱掉围巾进去,里面地方不大,大概只有七八平方米,四周铺了挑高的榻榻米,中间是矮桌子,一侧是移门,另一侧是整片落地窗。 沈瓷找了个位置跪坐上去,侧身可见窗外的景象,此时天色已黑,但仍然可辨外面是一片竹林,还能依稀听到泉水声。 很快有人进来奉茶,依旧穿着和服,不过看上去像服务生的模样。 沈瓷试探着问:“能听得懂中文吗?” 她立即点头:“我是中国人,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沈瓷松了一口气:“能不能给我拿份菜单?” “菜单?” “对,我想先看看。” 餐厅虽然是江临岸选的,但电话里沈瓷已经跟他说好这顿饭由她做东,所以她想提前把菜色选好,一会儿对方到了之后可以直接下单,这是她一贯的做事风格,喜欢提前做好打算,然后一步步按着计划走,可是服务生的表情略显为难。 沈瓷有些奇怪:“没有菜单吗?” “也不是,那您稍等一下吧!” 很快她去外面取了一本册子过来,挺厚挺精美的装订,沈瓷随便翻了翻,心里着实皱了一下。 这什么餐厅?黑店吗?里面随便一样料理单价都是好几百,日料又是出了名的分量少,一顿吃下来不得好几千? 沈瓷都怀疑那个男人是故意的了,故意敲她竹杠。 “没有其他菜单吗?” 正在倒茶的服务生愣了一下:“没有,就这一本,不过来我们这的客人很少点餐。” “……” 正在沈瓷纠结菜价的时候移门被推开了,江临岸走了进来。 服务生好像认识他,立即直起身来向他鞠了一个躬,他点头算是回礼,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递了过去。 服务生拿了江临岸的大衣出去了,移门很快被关上,江临岸跪坐到沈瓷对面,本来就不宽敞的空间里突然多了一个人,门又被关上了,沈瓷顿时觉得心里有股压抑感油然而生。 突然有些后悔答应他来这里吃饭,局促的和式包房,除了榻榻米和一张桌子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了,也就意味着一顿饭的时间他们只能这样面对面的两两相望。 沈瓷不动声色地在下面捏了捏手指。 “很抱歉要你……” “你今天这件衣服很漂亮!” “……” “还是裙子,这是不是我第一次见你穿裙子?” “……” “挺不错,以后可以多尝试。” “……” 说到后面沈瓷只能皱眉,似乎每次跟他交流都会被他莫名其妙地带进一个怪圈,由他来主导的怪圈。 沈瓷不禁暗想,这男人应该是个挺厉害的角色,善于先发制人,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主导权,这种感觉让沈瓷觉得不舒服,她喝了一口茶,也省去前面的虚伪客套了,将菜单推过去,直奔主题。 “点菜吧,这顿我请。” “你请?” “对,我请,算是表示对你的感谢。” 江临岸扬唇一笑,“行,先从哪件开始?” “什么?” “不懂?”他依旧笑着,用手指蹭了蹭额头,“好,香山路上我救过你一次,环秀晓筑那晚是我送你去的医院,你在东吾岗山里昏迷,也是我先找到你,今天又是一张邀请函…”江临岸从旁边包里抽出来一个信封扔到沈瓷面前,“沈小姐,你自己说说看吧,今天这顿饭,你要先谢哪一次?” 沈瓷:“……” 好吧,她承认他帮了她好几次,甚至还救过她的命,不过没打算都用饭还啊。 沈瓷捏着茶杯也笑出来。 “对,你是帮了我好多次,不过我记得你还欠我一笔修车款!” “……” 江临岸着实愣了一下,很抱歉他还真把这事给忘了,可她怎么突然提这茬? “不是,你这什么意思?” 沈瓷皱了下眉心:“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那笔钱数目虽然不大,但也有好几千,后期就不需要给我了,算是折在这几次的感谢中。” “……” 这下轮到江临岸无语了,她是在开玩笑么?但看着不像啊,无论语气还是表情看上去都很认真! “没你这么算账的吧?”江临岸苦笑。 “也没你这么算账的吧!”她紧跟着反驳。 好像一下子就把话题给聊死了,江临岸无奈叹口气。 真是个挺无趣的女人啊,饭还没开始吃就已经聊不下去了,弄得他心情有些烦躁,抬头看了眼对面女人的表情,她正侧脸看着窗外,还是那副样子,平和,冷淡,好像无论怎样对她都产生不了丝毫影响。 不过江临岸发现她今天好像化了个淡妆,这个发现莫名让他心情好了很多,无端的,也说不清什么原因。 “吃饭吧!”他收了菜单。 沈瓷转过脸来:“你不先点菜?” “不用。”他自顾自地按了手边的服务铃,沈瓷也懒得多问,等了一会儿,有人却先端了酒进来。 “来一点?”江临岸问。 沈瓷摇头:“不喝。”对面男人给不了她安全感,所以她不会傻到跟他在这种私密的地方喝酒。 江临岸也不勉强,自己往杯子里倒了一些。 “按照日本人的习惯,餐前要先喝点酒。” 沈瓷也没吱声,屋内很安静,能够听到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随后服务生又相继送进来前菜,刺身,还有几样沈瓷也看不明白的东西,不过每道都很精致,用考究的餐盘装着,一小堆或者一小搓,让人都不好意思下筷子。 江临岸问:“味道怎么样?” 当时沈瓷正拿着勺子对面前一小碗东西犯难。 “味道还行吧。” “就还行?” “……” “你面前那道在日料里面应该叫御椀,汤底需要花三四天熬制,再用北海道萤鱿蒸三个小时,豌豆打底加入豆腐和打溪水,也就是平时我们所说的汤头,最后入甘雕鱼和冬笋泥,不过这些餐厅会按照季节进行调整,所以你可能每次来吃的御椀都不一样。” “……” “还有你右手那道在日料里叫蒸物,选用大阪道明寺粉,加入樱麸,再包裹到大尾马鲛鱼上,最后撒上日本小米,所以吃起来细软松糯,但绝不粘牙。” “……” 沈瓷被江临岸说得皱起眉头,她干脆放下勺子:“你以前学过做料理?” “哈?”江临岸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问?” “不然你为什么对这些这么熟悉?” “因为…”他说一半突然卡住了,低下头去,表情似乎变得有些落寞。 沈瓷一时好奇,便多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对面男人喝了口酒,眼底有些清寒。 沈瓷识趣,大概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耸了下肩:“如果觉得为难就…” “因为我以前身边有个人。” “……” “她一直很想开间这样的日料店,藏在山里,弄几间屋子,不必很大,但门口一定要有院子,然后做她想做的料理,自己来当主厨。” “……”沈瓷愣了一下,觉得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啊。“那现在开了吗?” 江临岸低下头去冷笑一声:“开了”。 “那挺好。”沈瓷也跟着笑,却是很浅的一下,“有梦想,然后梦想能够实现,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 “是吗?” “当然。” “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江临岸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沈瓷身上。 沈瓷皱了下眉,原本她是不大会跟人聊这个话题的,可现在两人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不说显得有些尴尬,于是用手撩了下头发,回答:“以前想办杂志。” “那现在呢?” “现在?”沈瓷想了想,“现在不知道,可能有些心烦,想休息一阵子。” “休息完了呢?” “……” “或者换个问题问你吧。”江临岸看了眼她手边的邀请函,“你想在庆功宴上露面,有没有原因?” …… 那顿饭最后还是没让沈瓷买单,甚至服务员都没来收钱,江临岸给她的理由是这里只接受会员制预定,不收卡和现金。 弄得沈瓷有些尴尬,说好她请的,虽然看上去贵了点,但老欠着他的情总不舒服。 回去的路上,江临岸的车停在台阶下面,两人需要步行过去。 竹林里的小路已经灭了好多灯,比来的时候更暗了,沈瓷和江临岸一前一后走着,一开始都没说话,只听得到两边沙沙的竹叶声。 很奇怪啊,山里居然养了这么多竹子。 眼看前面就到停车场了,沈瓷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个…” “嗯?” “上回在青海见到的那位,真是你女朋友吗?” 没料到她突然会问这种问题,江临岸将手插入裤袋:“你想说什么?” “没有,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好,那你和她的感情怎么样?” “……” “说一下,可以吗?” “……” 江临岸被弄得有些不自在,用手蹭了下额头:“应该还算不错吧。” “不错到什么地步?” “……” “可以互相毫无条件的信任吗?” “……” “回答我!” 江临岸见她问得有些急,不免笑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瓷站在原地捏了下手指,还好天色黑,看不清她脸上为难的表情。 “没什么,算了。”她自顾自地摇头,抬眼又看了看几步之遥的江临岸。 他身上穿着大衣,敞开着,里面是铁灰色西装,看样子是直接从公司赶来吃这顿饭的。 “很抱歉,我可能要…” 沈瓷突然走过去,直贴到江临岸面前,她个子要比他矮整整一个头,所以需要仰着才能与他对视。 江临岸被她暗波浮动的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憷。 “你可能要什么?” 她却不说话了,踮起脚尖,直接往他唇上吻了上去…… 一时周围竹林在吟唱,风吹过面颊,苔藓和溪水的味道。 江临岸脑中咯噔一下,感受到她唇上柔软的触感,可却只是短短数秒,她便把唇挪开了,往后退了几步,站在月光照白的小径上,用手指轻轻捻了下唇。 “冒犯了!” 然后,转身跑了…… 跑了…… 了…… …… 她盛装打扮 江临岸独自走回停车场,老姚替他开了车门,眼睛却杵着下山的方向。 “江总,刚才从林子里跑出来的是不是沈小姐?” 江临岸看了老姚一眼,没打算回答。 老姚挠着头以为自己眼花了,却听到旁边又问:“之前的修车款你是不是还没给她?” 老姚:“啊?” 江临岸:“找个时间尽快给她吧,这女人算账门清!” 老姚:“……” 江临岸上了车,老姚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 “江总,刚才我没看错,那人是沈小姐吧?” 江临岸笑而不语,只用手指掠了下嘴唇,上面余温尚在,甚至他还清晰记得刚才沈瓷的样子,有些慌张,有些无措,吻过他之后便一下退到远处,站在被雨水浸湿的小径上,周围一片竹林,月光柔软,撒在她的蓝裙上。 那时候的沈瓷好像褪掉了以往的冷清寡淡,像是不小心闯入禁区的小鸟,受了惊,却还逞强。 “江总!” “江总?” 江临岸这才回神。 “……什么事?” 老姚见他神色有些怪异,没再往下问了,回过头去发动车子,心里却嘀咕:“我没看错啊,那女人居然追债追到这里来?” 回去的出租车上,山风清朗,沈瓷开着车窗看窗外,旁边方灼一路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的八卦能力。 “姐,他怎么约你来这地方吃饭?” “……” “敲竹杠吧,这地方一般人根本吃不起,超贵超逼格!” “……” “所有金枪鱼都是从北海道当天空运的,炖汤用5a级牛肉,里面最贵的一只碗都要一万多……还有还有,吃甜品有专门定制的叉子,楠木做的哦。” “……” 沈瓷终于没耐心了,转过脸来。 方灼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问:“这顿应该花了您老不少钱吧,现在是不是心都在滴血?” 沈瓷真要无语了,这孩子怎么永远都分不清主次! “照片拍了多少?” “啊?照片?” 方灼这才想起来正事,沈瓷已经把他手里的相机拿了过去,调到预览界面,一张张翻过去看,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照片,但已经够用了。 方灼叹口气:“姐,你真打算这么做?” 沈瓷没啃声,继续看照片。 方灼觉得有些不甘心:“要不咱再考虑一下呗,我感觉有点不值,再说就算别人信了又怎样,未必能帮到他。” “……” “而且他要是真的误会你了怎么办?毕竟这种事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你们关系就很难挽回了。”喋喋不休,试图劝服沈瓷,可沈瓷怎么可能是因为几句话就改变主意的人,她的心可比石头还硬。 “我没准备再挽回什么,就用这张吧!” “啊?” 沈瓷已经把相机又塞到了方灼手里,屏幕上还留着一张照片。 “用这张?” 沈瓷点头:“你回去最好把他的脸处理一下,尽量别让人认出来。” 方灼笑:“放心,当时那么暗,而且你就停了那么几秒,我能拍到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有人看清他的脸?” 沈瓷又是一记冷眼。 方灼嘿嘿笑着,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低头又看了眼照片,却是眉头一紧。 “姐,这男的很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沈瓷没搭理,方灼倒像是来了兴致,认真地把照片又翻了一遍。 “姐,真的耶,真的很面熟,你们怎么认识的,能不能…” “不能!” “我真不是八卦,这男的我绝对在哪儿见过,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方灼烦躁地挠了下额头,沈瓷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打听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于是干脆不再说话,看向窗外,不给他任何刨根问底的机会。 没辙,方灼只能将好奇心用力摁下去,又看了眼照片,嘴里嘀嘀咕咕一路:“真的很面熟啊,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新闻曝出来的时候沈瓷正坐在阳台看书,那天天气并不好,至少没太阳,是阴天。 方灼的电话打过来,急吼吼的。 “姐,新闻你看了吗?” “看了,照片处理得不错!” “不是问你照片,是评论,你看下面的评论没?” “没!”沈瓷边说边把手里的书往后翻。 方灼急得不行:那你赶快看啊!” “没时间,我今天得把手里这本书看完!” “不是,姐,你……” “没事了对吗?没事先这样吧,我挂了!”沈瓷直接挂断,又摁了关机键,心里不免有些烦躁,手里这本书已经看了快一星期了,可到现在才看了三分之一,刚好看到那句话,她心口抽紧,忍不住在心里默念了出来——“天空越暗的时候,你越能看到星辰,叔叔,是不是真的会这样?” 黄玉苓那天心情奇好,因为网上又有人曝光了沈瓷和某陌生男子在竹林里幽会并亲热的照片,她迫不及待给陈遇打电话:“新闻看到了吗?看看,这种女人作风不正,总会露出马脚,你以后是不是要把眼睛擦亮一点?” 陈遇正坐在客厅玩游戏,拉着窗帘,室内昏暗,他将手机调为扩音模式扔地上,自己继续玩游戏。 “这次也算是给了你一个教训,不过现在知道还不晚,过几天就评选了,这则新闻来的正是时候,妈会好好利用它帮你善后。” “……” “你自己也争气一点,以后别再跟这种女人有来往!” “……” 陈遇那边一直没接话,只听得到游戏里的音乐和打斗声。 “阿遇,妈在跟你说话呢,你能不能认真点!” 还是没反应,继续是游戏的打斗声和手柄的啪啪声,似乎越来越响,偶尔还夹杂几句陈遇的骂声。 黄玉苓叹了口气:“行了,知道你这阵子心里不痛快,下午在家好好休息吧,但晚上的晚宴务必出席。” “……” “我已经和小芸说好了,她当你的女伴,刚好借今天的新闻,你们俩晚上好好在媒体前亮个相!”黄玉苓话语里透着很明显的轻松感,像是打了一个翻身仗。 随后电话被挂断,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这头手柄被陈遇摁得啪啪响,最后一击,他用完了生命里最后一滴血,音响里“嘭”的一声,一场胶着的持久战,费尽心力,最后他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陈遇一手扔掉了手柄,无力低下头,整个人倒在了地板上…… 沈瓷终于把那本《三杯茶》看完了,此时天色渐晚,她回屋冲了一个澡,站在镜子前面认认真真化妆,又从柜子抽屉里拿出那只盒子,将礼服拿出来,抖开,一袭艳丽的红,衬得她的妆容有些惨淡,于是又加描了几笔,眉更深,唇更艳,再加上包臀束胸,镜子里的人看着已经有些不像自己…… 她出席庆功宴 联盛和大塍的庆功宴设在豪华游轮上,还邀请了几个一线艺人助阵,所以当晚会有很多媒体到场。 沈瓷坐出租车过去,故意晚一个小时出发,这样应该就不用经历宴会开场的那些节目和流程。 她在会场路上将关了半天的手机打开,唰唰唰全是短信呼进来。 她随便扫了几眼,大部分都是陌生电话,除此之外就是方灼喋喋不休的短信。 “姐,你又关机!” “姐,你到底看评论了没?网上都炸锅了!” “还有你的微博,已经被人人肉了出来,不出半小时就会沦陷!” “……现在情况越来越严重,怎么有人说阮芸流产是被你推下楼的?是不是有人造谣?” “姐,你好歹接个电话吧!” “姐,在家吗?如果在家你暂时就别出门了,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怀疑是不是幕后有水军在操纵。” “……” 沈瓷把方灼的短信逐条浏览了一遍,删除,把身上大衣裹紧。 出租车没法直接开到码头,沈瓷付了钱下车,需要步行一段路,那是甬州郊外的一条内江,周边被开发过了,不准建高楼,只有一些平层餐厅或者酒吧之类的场所,路灯也不多,霓虹灯牌更是少,所以相对而言显得开阔冷清。 江边风又大,沈瓷裹着大衣往前走,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却都抓不住,最后抬头看了眼夜空。 很奇怪,那天天气并不好,但抬头居然能够看到星星。 “叔叔,好像真的是这样,越暗的地方星辰越亮!” 沈瓷沿着江堤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不远处靠在岸边的一艘游轮,游轮上灯火通明,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里面一派奢华热闹的景象。 沈瓷站在原地理了下头发,又将裙摆往下拉了拉。 上船之前掏出邀请函刷了下,上面有辨别真伪的条形码,随后跟着门口的指引牌进入会场,先是一个被隔出来的前厅,一些二三流媒体记者全都汇集在那,里面他们进不去,所以只能逗留在那等着拍几个可用的镜头,回去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交稿完事,这种事沈瓷也干过,大学期间她曾在一间当地的小网站当记者,弄不到内容的时候也会跟着去一些场所蹲点,运气好还能拍到正脸或者互动,但沈瓷知道一般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有分量的出席者根本不会从普通入口进入,这船上应该有另外的vip通道。 只是那天他们运气应该都不算赖,因为沈瓷来了,她又穿了一身那么张扬的正红色,所以前脚刚踏入就有记者把她认了出来,随后一拥而上。 “请问是沈小姐吧?” “近日传闻您与大塍传媒的接班人闪婚闪离,能否问下具体原因?” “有网友爆料您与某神秘男子交往已经半年有余,也就是说您与大塍陈先生结婚之时还另外与第三者私下保持联系,今天上午更有亲密照流出,请问这是不是您和陈先生离婚的原因?” “……还有关于孩子的事,之前有目击者称星光医院阮小姐曾为陈先生怀有一子,却在苏州某酒店与您发生冲突被推下楼,导致孩子当场流产,情况是否属实?” “……” “……” 记者纷纷提出问题,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不能算问题,而是质问,质问沈瓷最近犯下的罪行,婚内出轨,与第三者保持不正当关系,还心如蛇蝎地推阮芸下楼导致孩子流产,这在众人眼中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太可怕了,沈瓷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讨厌自己。 “抱歉,我和陈遇的事无可奉告!” “……我没有推她!” “你们听不懂人话吗?再说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 “什么神秘男子?他只是我一个普通朋友。” “演戏?…我有必要演戏吗?…好了今天我不想接受采访,麻烦借过……” 沈瓷半推半就地被记者簇拥着挤过前厅,好不容易脱了身,她先去了一趟洗手间,里面刚好没人,她撑着洗手池总算可以喘了口气。 说实话她真的应付不了这种嘈杂的场合,但没办法,走到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上。 沈瓷抬起头来整理了一下被挤乱的头发,又简单补了下妆,直到看上去没丝毫狼狈感她才推门出去。 穿过洗手间的走廊便是主宴会厅,其实是一整个被打通的船舱,灯光要比外面敞亮很多,地方也大,经过精心布置场面很豪华。 此时宴会已经进行到中场,该来的应该都来了,整个厅内看上去很热闹,但绝对不喧哗,因为能来参加这次庆功宴的都是甬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有一个共性——场面上总是特能装,装优雅,装平和,所以看上去一派热闹之余都是衣冠楚楚而又绅士风度之辈,与前厅那些乱冲乱撞的二三线记者不同。 这里是上流社会,每个人都知礼守节,可沈瓷明白这些人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反而更可怕,况且她不清楚今晚在这里会碰见谁,遭遇什么样的事,但有一点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肯定很难捱,甚至有些痛苦,但没关系,咬咬牙就过去了。 沈瓷心里这么想着,捏紧手里的手袋正式跨入会场,很奇怪,可能是托她那身礼服的福,颜色太艳太引人注目,也可能是托最近媒体的福,大肆八卦她和陈遇的事,弄得她知名度提升,所以很快就有人把她认了出来。 认出沈瓷的人基本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之前就认识的,毕竟她也在大塍旗下的杂志社当了两年主编,而且以前陈遇也会时不时地带她出席一些场合;第二类是之前不认识,现在因为好奇所以一直盯着她看的;第三类便是媒体。 结果可想而知,以前认识的会主动上前跟沈瓷打招呼,嘘寒问暖一下然后像怪物一样看她。 以前不认识的会远远跟几步,然后指指点点,再与旁边人咬着耳朵评论几句。 至于媒体,虽不会像外面那些记者一样直接冲上来问,但背后总是拿镜头对着沈瓷,拍她与人打招呼,拍她脸上每一个表情,所以很快沈瓷便成了焦点,风头丝毫不熟在场的艺人,可是这种“被过分关注”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沈瓷从小便不善与人交流,这些年更是排斥热闹的场合,除了工作和必要接触之外她几乎都一个人呆着,用周彦之前对她的诊断来讲,她有点恐惧人群。 但这么恐惧人群的沈瓷还是来了,把自己置于如此“众目睽睽”的环境下,直到她一个转身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当时江临岸正在和陈延敖讲话,一手插着裤袋一手托着酒杯,两人正聊到愉快处,碰杯谈笑,脸上满是愉悦的表情,沈瓷心里却一下子收紧,她料到了今晚会遭遇媒体盘问,会遇到陈家人,也许还会遇到阮芸和其他意想不到的为难,但她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个男人。 不过想想也正常,他是联盛的员工,来出席这种活动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能被他看到,不然就实在太难堪了。 沈瓷准备闪,可天不遂人愿,江临岸转过身将酒杯交给旁边服务生的时候眼角便扫到了那抹红,她那天还真是选对了衣服,那一身华艳真是让人想忽略都难。 然后沈瓷就像是被定住了,眼睁睁看着对面那男人把目光锁在了自己身上,随后他唇角一笑,那抹捉摸不定的诡异啊,沈瓷捏了捏手指打算走,结果…… “沈小姐!” 江临岸直接喊出声,踱步过来。 沈瓷只能硬着头皮转身,勉强笑了一下:“真巧,你也在啊。” 多么烂的开场白,说完她自己都嫌弃自己了。 江临岸依旧在笑,目光却极大挑衅地把她通身都扫了一圈,一袭正红裙装,低胸,束腰,露出大半截腿,其实衣服还挺漂亮,只是穿她身上有些不合适,再联想到她昨晚约他吃饭时穿的那条宝蓝色针织裙,当时他还有些惊艳,直到今早看到网上那些照片才了然,原来自己被人利用了。 可今晚呢?她盛装出席,算什么?故伎重演吗? 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是啊,真巧,又见面了。”江临岸突然倾身过去,几乎贴到了沈瓷耳朵边。 沈瓷潜意识里排斥与人接触,脚步往后退,再抬头的时候江临岸眼底已经是满满的讥诮。 他应该已经看懂自己被利用了吧。 沈瓷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觉得有些话还是讲清楚比较好。 “很抱歉,昨晚的事,我……”话还没说完手机响了起来,方灼来电。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她转过身去接通,那边方灼急吼吼的声音传过来。 “喂,姐,你终于肯开机了啊,急死我了都!” “……” “你现在人在哪?怎么听着那边有点吵?” “在外面,怎么了?” “哦,就想跟你说件事,我想起来昨天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谁了。” “……” 沈瓷转身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在看她。 “是谁?” “江临岸!” “什么?” “江临岸啊,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啊,联盛二当家,这次大塍收购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该来的总会来,一个都不会少 当时沈瓷脑子里几乎是混沌一片的,江临岸?联盛的二当家? “姐,你还在听吗?” “……” “照片曝光之后现在好多人都在人肉他的身份,你最好祈祷他别被人肉出来,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 “还有你在外面别乱逛了,被记者看到肯定把你生吞活剥,谁让你没事去招惹江家人!”方灼满口都是担忧,好像江临岸是多么可怕的物种。 沈瓷在心里闷口气:“我知道了,先这样!” 她收掉手机,自己都忍不住想要赞叹自己的运气,随手抓包来陪她演戏的男人,怎么偏偏就是联盛的二当家呢? 沈瓷调整好情绪之后转过身,江临岸依旧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之前就觉得他的眼神可怕,现在更觉得毛骨悚然,难怪他会去青海主持仪式,难怪他能轻易弄到今天的邀请函。 真是……很无奈的一件事啊! 沈瓷随手从旁边桌上端了一杯酒,托着缓步走到江临岸面前。 江临岸似乎在等她,两人对视,最后沈瓷先笑了出来。 “江总。”她突然改了称呼。 江临岸有些不适应,但依旧没说话。 沈瓷捏着酒杯,晃了晃,举起来:“很荣幸能够在这碰到你,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一下?” “……” 江临岸无端恍了下神,感觉今天的沈瓷与往日不同,或许是因为她这身华服,也或许是因为她今天明艳的妆容,更或者是她把头发盘起来了,露出整张小巧的脸和修长的脖子,反正就感觉这样的沈瓷透出一股凌冽,而平时总是寡淡疏离的,不会像现在这么说话挑衅。 可是这种挑衅让江临岸觉得甚是有趣,一下又勾起了他心底的痒感。 这女人大概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重新认识?” “对,重新认识,要不江总先介绍一下自己?” “你觉得有这必要?”江临岸笑,勾着唇翼,“沈小姐,别忘了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 “……” “新闻你也应该看到了,那些记者是怎么说的?” “……” “情人,第三者,亲密的非正当关系!” “……” “就这种情况,你觉得我们还需要重新认识?” “……” 沈瓷被江临岸说得一时接不上话,好吧她承认她跟他对峙一点胜算都没有,这男人跟陈遇不同,陈遇愿意顺着让着她,可这男人太具备攻击性。 “怎么了?不说话!” 沈瓷在下面捏了下手袋,勉强笑:“是我孤陋寡闻。” “难道沈小姐从来不看新闻?” “……” “行吧,没关系。”江临岸突然又靠近,低下头。 沈瓷条件反射似地往后躲,却被他一臂扣住后腰,贴着她的脸侧说:“不过我很想知道现在沈小姐的心情。” “……” “是不是有种从一个坑掉进另一个坑的感觉?” “……” “而且这个坑还是你自己挖的,后期要有什么后果,你一概负责!” “……” 沈瓷几乎定在那,江临岸的手还扣在她后背上,后背镂空,宽大温热的掌贴着她的皮肉,她不寒而栗,抬头时眼底已经浮出一丝慌张。 江临岸却还是气定神闲,他这算是生气还是威胁?毕竟她利用了他,而且还让他陷入了如此难堪的境地。 “我很抱歉!” 沈瓷低下头往旁边挪了点,绕开了江临岸的手臂,感觉实在跟这男人聊不下去了,她想找借口走,结果一扭头便看到了人群中的陈遇和阮芸。 真是……该来的总会来,一个都逃不掉。 沈瓷干脆舒了一口气,也不打算走了,与陈遇对视。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对望,几秒,陈遇先撇过头去,旁边阮芸倒挺自然,挽着陈遇的手臂,问:“不过去打个招呼?” 陈遇低头冷笑:“没这个必要!” “干嘛,再见还是朋友嘛,大度一点,走,我陪你去!” 阮芸真是唯恐不热闹,拉着陈遇过来了,一直走到沈瓷面前,却先和她身后的江临岸打招呼。 “江总,恭喜,项目很成功!” 江临岸点头:“谢谢,后期还需要大塍多支持!”说完目光便挪到了陈遇身上。 陈遇低头,抿了下发干的嘴唇:“江总言重了,支持谈不上,只希望往后能够合作愉快!” “那是肯定的,联盛是互联网的领军企业,而大塍是传媒届的no.1,强强合璧,肯定超级厉害!”阮芸充分发挥口才,却又不缺小女生的娇嗔和可爱。 难怪黄玉苓对她赞赏有加,这种场合还真需要她这种能言善道的来调剂。 沈瓷自叹不如,抱了下手臂打算自动消失,可阮芸怎么会放过这么有趣的事,她见沈瓷想走,立马开口:“沈姐,你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 “是不是在生我和阿遇的气?不过我可以发誓,网上关于孩子的新闻真不是我们爆料的,只怪那些记者喜欢捕风追影,为这事我也在媒体前面澄清过了,孩子流产跟你没关系,要不趁今天的机会我们一起跟记者再澄清一下?” 阮芸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还过来拉沈瓷的手,被沈瓷一把甩开。 她真是无法接受被别人触碰。 “抱歉,不需要!” 沈瓷往后退,阮芸却还继续凑过来:“看吧,就知道你误会了,陈遇哥你倒是说句话呢。”她拽着陈遇的手撒娇。 旁边已经有人开始围观,甚至有记者偷偷拿出手机拍照。 沈瓷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她把酒杯放下便转身离开。 陈遇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他,江临岸便站在后面当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看着这女人毫不辩解地被人置于舆论中央。 沈瓷离开后周围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陈遇绕开阮芸往船舱外面走,阮芸脸色顿变,立马跟上。 “你刚才为什么不吱声?” “没什么可说的。” “是没什么可说的,还是没勇气面对她?”阮芸不依不饶地跟着,两人已经走到舱外的甲板上。 甲板风大,光线也暗。 陈遇一下子回头,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几乎是对着阮芸咆哮出来:“你这样觉得有意思吗?” “问你呢,她都已经那么对你了,你还念念不忘,有意思吗?” “……” 陈遇懒得理,穿过甲板走到边缘,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江,此时有风,江面微动。 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重重敲上去。 对,没有意思,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阮芸在后面看着,心里特别不爽,她也不是非陈遇不可,只是多少不甘心。 从小就是公主的啊,有求必应,什么时候输过给别人! “陈遇哥……” “别再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 沈瓷沿着江堤走,此时夜风很大,温度又低,她出来的时候忘记把大衣拿上了,现在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礼服,已经快冻僵了,可是却不想回去。 脑子里浑浑噩噩,她明白自己在干一件很愚蠢的事。 多少有点难受吧,这种被人误解痛恨的感觉,沈瓷抬头又看了眼天空,好奇怪,星星都不见了,难道明天又要下雨? “叔叔,你觉得我有没有做错?” “心里感觉有点压抑啊,像是被人掐着脖子。” “……不过应该不会后悔,毕竟总要有人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沈瓷一路自言自语,也没发现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自己。 江临岸坐在车内,老姚一路留意他的表情。 老板又想要干嘛? 大半夜在江边尾随一个穿红衣的女人,那场面有些诡异。 “江总?” “嗯。” “前面快没路了?” “……” “我们是拐弯还是…” 江临岸似乎想了一下,敲了敲扶手:“那停吧。” “啊?在这停?” “对,在这停!” 江临岸拿了大衣下车,沈瓷已经走过去一段路了,他在后面尾随,跟着她一路沿着江堤走。 前面的女人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手拿着手袋,一手抱着膀子,应该是冷吧,江临岸突然觉得沈瓷的背影有些碍眼,裙子那么短,臀围包得那么紧,腰身包得那么细,后背还露了一大块,前面胸口也开得有点低,她不知道冷吗?不会穿严实一点出来? 沈瓷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但前面路面开始变窄了,也不再有灯光,她停了一下,干脆走到黑暗中,从包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根,另一只手继续抱着手臂。 江临岸在后面等了一会儿,此后便记住了沈瓷当时的样子,她独自一人站在江边,纤细曼妙的背影,一袭红裙,江面上的风朝她扑过来,吹起裙角和发丝,而她却微微低着头,抱着一侧膀子,意兴阑珊的抽烟,指端那枚红色烟星在风中忽明忽灭。 那样的沈瓷让江临岸觉得心里压抑。 她在逞强,连独自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不愿放过自己。 怎么有如此倔强的女人? 沈瓷手里的烟快要抽完了,准备离开的时候感觉身后有人靠近,随之一件大衣从后面盖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出事了 沈瓷潜意识又往旁边缩,却刚好一侧撞到了后面人的胸口。 她回头,江临岸皱着眉。 “你是怕我还是讨厌我?” 沈瓷:“……” 她没料到江临岸会跟上来,现在两人挨得这么近,应该说她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他胸口,这种情况下她一贯都选择沉默。 江临岸等了一下,没答案,只能将她整个人都扳过来面对自己。 沈瓷尴尬极了,伸手要去拉肩上的大衣,却被江临岸扣住。 “披着吧!”边说边将大衣的前襟收拢,厚实宽大的长版,几乎把沈瓷整个都包在里面。 “这么冷的天你居然只穿了条裙子出来,需要这么拼?” 沈瓷无话了,干脆把头低下来。 江临岸冷笑一声,将手擦进裤袋,别过头去又看了看四周,这地方有些荒凉,风又大,他不懂沈瓷一个人跑这里来做什么。 江临岸:“还打算在这站多久?” 沈瓷:“……” 江临岸:“心里不爽?” 沈瓷:“……” 江临岸:“为了刚才阮芸说的话?” 沈瓷:“……” 反正她死活不开口,江临岸其实挺毛了,但却发不出火,因为没有立场。 “行吧,你继续呆着!”他没耐心在这陪她耗了,扭头离开。 沈瓷依旧转过身去看着江面,但很快听到身后有汽车发动,车轮碾在砂石地上发出咔咔咔的摩擦声。 很好,整个世界再度清净了,又变成了她一个人。 沈瓷将身上的大衣裹紧,眼前江面突然被照亮,身后有灯光射过来,车子的刹车声,还未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抓住。 “走,上车!” “……” 江临岸又折了回来,一路把沈瓷拽着塞进车后座。 沈瓷还不肯:“你做什么?” 江临岸冷着脸:“先送你回去!” 沈瓷:“我不需要!” 江临岸:“我需要!” 老姚:“……” 简直一脸懵逼啊,这算什么情况?巴巴跟了她一路,这会儿老板把她拽上车,原本老姚还不明白,直到看清沈瓷的脸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三番四次的把同一个女人撸上车,老姚要是再不懂就是傻了。 “江总…”老姚不敢往后座看,“现在去哪儿?” 江临岸报了个地址:“先送她回家!” “好!”老姚立即调头出去,心里却盘算,居然连她家住哪都知道了,看来两人关系真的不一般。 一路上沈瓷都不说话,江临岸见她脸色有些白,叫老姚开了暖气。 入城之后车外热闹起来,路上江临岸接了几个电话,最后一个来自江巍。 “人呢?” “有事先走了!” “先走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什么场合?” “知道!” 联盛和大塍的签约庆功宴,而江临岸还是项目负责人。 听得出来江巍的口气已经非常恼怒:“你知道还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因为必须走!” “什么事必须走?现在给我立刻回来!” 江临岸看向窗外,用手蹭了下额头:“回不去,先这样,挂了!”他擅自挂了老爷子的电话,转过身去见沈瓷正看着他。 车内空间小,又安静,刚才那边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想起来之前好像听方灼提过,江临岸父亲早逝,他是江家不得宠的小孙子,那么刚才那个电话是他爷爷打来的? “你要有事就先走吧,我自己可以打车回去!”沈瓷多少有些愧疚,所以语气软了许多。 江临岸笑了一下,突然感觉送她回去似乎要比呆在会场跟那些人客套要有趣得多。 “不用,我在不在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 后半段路车内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但还是不怎么讲话,直到沈瓷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闪烁,江临岸眼角刚好扫过,看到上面显示陈遇的名字。 沈瓷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久,却没动静。 江临岸:“不接?” 沈瓷摇头:“没有接的必要了!”于是把铃声掐断,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江临岸也没再吱声,可心里有股火气开始渐渐汇聚。 很快车子到了沈瓷住的小区门口,老姚不认路,问沈瓷住在哪栋,他好直接开进去,结果被沈瓷拒绝了。 “就停这吧,我自己走进去。” “可以吗?”老姚还挺上道的,从后视镜里看了下江临岸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又试着沟通了一下,“现在挺晚了,我看这小区连个保安都没有,你一个人能行?” “没问题,真的,就到这吧!”沈瓷已经作势要开门。 老姚只能靠边停车,又叮嘱沈瓷路上小心。 沈瓷道过谢之后下车,原本想跟江临岸再道声别,但见他板着一张脸,于是就没道别的欲望了,只是将身上披的大衣取了下来。 “谢谢!”她把大衣凑到窗口。 江临岸看都没看她,说:“不用了,老姚,开车!”遂车窗合上,车子发动起来从沈瓷面前开过。 沈瓷觉得莫名其妙,他这又是闹哪门子脾气? 不过大衣留给她也好,从小区门口走到自己住的单元楼还有一段路,沈瓷重新把大衣披到身上,还挺暖的,上面似乎还能闻到一点烟草味。 沈瓷当时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叫江临岸对吗,江家二少爷,帮过她好多次,在青海还不顾自身安危救过她的命,这么一想心里对他的排斥感就不那么强烈了。 沈瓷自我消减,可能是身上暖一点的缘故,感觉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加上过了凌晨,小区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沈瓷便搂着衣服快步往家走。 她所住的单元楼还在小区最里面,当时租下来也是图那一片安静,不靠马路不靠商铺,就独立的一栋楼,这会儿更加没人了,楼道门口只停了一辆车,车旁站了两个男人,一人靠着车门,另一人蹲他前面抽烟。 沈瓷一开始也没在意,因为这小区里租住的外来户很多,可等她靠近的时候发现那两个男人正盯着她看,其中靠门的那个往车内探了探,车后座上好像还坐着人。 沈瓷已经感觉出不对劲,手里死死捏住手机,正准备转身走的时候前面那辆车的车灯突然大亮,刺得她眼睛都看不见,用手挡了一下,听到开门声,好像又有人从车里下来,而车外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跟着,开始往沈瓷这边走…… …… 江临岸在回去的路上再度接到电话,这次换成秦兰打过来了。 “临岸,你是不是又惹你爷爷生气了?” 江临岸气极:“工作上的事,你别管!” “我也不想管,可你爷爷刚才打电话回来又朝我发了一通火,说我把你教得自由散漫又不懂规矩,到底怎么回事?” 江临岸只能闷着一口气努力调整情绪。 江巍有他的必杀技,每次江临岸和他对着干的时候他就回去拿秦兰出气,秦兰性子本来就弱,再加上考虑到儿子在江家的处境,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忍气吞声,受了不少委屈。 今晚的事也是一样,江临岸挂了老爷子电话,老爷子转手就打回江宅把秦兰骂了一顿。 “你爷爷说今天公司有活动,你却提前离开把客人都撩下了,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江临岸没说话。 秦兰在那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爷爷有时候脾气比较火爆,但你也别总是顶撞他,他年纪大了要面子,今天这事……” “行了我知道了,我现在赶过去!” 说到底江临岸还是顾忌秦兰,可心里那股火无处发泄,这些年他心里压了太多东西,一甩手扔了手机,却碰到座位旁边硬硬的东西,拿起来,一只银色手袋,沈瓷落下的,这个总是丢三落四的女人。 “江总,现在回会场吗?” 江临岸把手袋打开,里面有她的公寓钥匙。 “调头回去!” “什么?” “调头回去,还是刚才的小区!” …… 这次老姚直接把车子开到了沈瓷单元楼下,江临岸拿了手袋下车,走到门口却发现自己的大衣掉在地上。 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没理由把他大衣扔了啊。 江临岸抬腿往楼上跑,边跑边打沈瓷的电话,手机铃声是响了,却是从他大衣的口袋里传出来。 人呢? “沈瓷!” “沈瓷,你在不在里面?” 他几乎一口气跑到楼上,按门铃,敲门,最后改为脚踢,但门内丝毫没动静。 出事了!他几乎可以断定! 江临岸立即给于浩去了电话。 “想办法在半小时之内帮我搞到星鑫家园及周边从今晚凌晨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的所有摄像头录像!” “啥?” 于浩以为他梦游,又是发哪门子神经?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有个朋友出事了,我怀疑有人绑架。” “绑架?谁?你哪个朋友?”于浩刨根问底,主要是江临岸平时过于离群,除了同事下属和生意场上一些接触的人之外,他几乎没什么朋友。 “难道是老彦?” “不是!” “那是谁,你不说我不帮你搞录像!”这种时候于浩还威胁,江临岸几乎咬牙切齿,但没办法,抚了抚额头,听到他低沉的嗓音:“沈瓷!” 于浩:“……” 她不再挣扎,任人处置 联盛和大塍的签约庆功宴办得挺成功,最得意的就是黄玉苓,她甚至在会场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当然,主流媒体还是会遵守游戏规则,采访的时候主要问及一些关于项目合作的事,比如双方的愿景,以后的发展规划等,只到末了还是忍不住提了下陈遇和沈瓷的事,原本只是试试,没想黄玉苓丝毫不吝啬,“完完本本”地把整个事情的经过都给记者说了一遍。 “本来今天这种场合我是不想提这事的,但最近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已经严重影响到当事人的生活,所以趁今天这次机会我来澄清一下吧,也希望你们能够把真相散播出去,免得我们阿遇再被误会……” “这事情怎么说呢…其实一开始阿遇和那女人结婚也是偶然的事,年轻人嘛,你懂的,有时候头脑发热就会做出一些错误的选择,而且那女人手段也不弱,吃得准阿遇的脾气,这两年也在阿遇身上花了不少功夫,大概是指望着能够嫁进豪门的,倒也让她遂了愿。” “阿遇跟她领证后我才知道,虽然一开始反对,但既然已经嫁过来了我也一直没把她当外人看,毕竟陈家也算书香门第,没那么多迂腐的门第观念。” “……不过那女人自己不安分啊,刚嫁过来没多久就开始出去勾三搭四,可陈家得顾及颜面,所以一直瞒着,本以为她会良心发现收敛一点,可没想到变本加厉,不但继续保持那些不正当关系,还借故把小芸推下楼,导致小芸小产,这事小芸还一直瞒着,受了很多委屈,因为可能她觉得自己是第三者,可天地良心,小芸和我们阿遇从小就认识了,如果没有这女人中间插一脚,大概两个孩子早就已经结婚。” “后来我们阿遇也是忍无可忍了,一开始他对那女人绝对真心的,又是送车又是送房,还为她专门弄了一个杂志社,名分也给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所以说现在的年轻女人心都太贪……倒是委屈了小芸,一直被误解,还因为流产在医院遭了罪……最后阿遇不得不跟那女人厉害,实在是没办法在一起了,也不是没给过她机会啊,但她死不悔改,做人总要有点底线吧,而且我们也得给小芸和那个孩子一个交代……” 说到后面黄玉苓的眼眶都有点湿了。 “其实我们陈家对她不薄,她这两年也从阿遇身上捞了不少,这些也就算了,没什么可计较,只是离婚之后往阿遇身上泼脏水就有点过分了!” “明明是她出轨在先,只是顾忌颜面一直没曝光,可她倒好,眼见着在陈家落不到好了,她转身就在外面扬言是阿遇负她,还到处扮演楚楚可怜的受害者,不过你们仔细想想,到底谁是受害者?是我们阿遇和小芸!” “不过总算老天开眼,她这种女人早晚会被揭穿的,这不好像昨天又有照片流出来了……啧啧,这作风真是不敢恭维,我都怀疑她在外面不止一个男人!” 黄玉苓当着记者的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字句通俗逻辑性强,回去记者一整理便能很轻易地还原整个故事原型,最后再发出来,沈瓷的形象便会跃然纸上,一个很标准的“自己当婊子还骂别人不要脸”的绿茶婊形象。 阮芸在庆功宴上也算出尽了风头,一是黄玉苓到处给人介绍这是她未来儿媳,说得好像陈遇过几天就要把她娶进门一样;二来最近沈瓷和神秘男的事也算把她洗白了,面对媒体她神清气爽,挽着陈遇的手穿梭人群中,俨然一个正宫娘娘的形象。 最惨的应该就是陈遇,他一整晚都陪着阮芸在媒体面前演戏,好不容易撑到后半场,酒喝得有点多了,他在场内找沈瓷,可找一圈也没找到,于是给她打了电话,结果沈瓷没接,他心情几乎跌到谷底,加上醉意起来头疼得厉害,所以提前回去了。 原本阮芸是要跟他一起走的,但又舍不得这种场合,她实在喜欢凑热闹,可能是从小陪着阮劭中出入惯了,如鱼得水之余很是享受被人当成焦点的感觉,所以犹豫一下之后她还是留了下来,陈遇一人回去,正好,他反正也不想送她。 陈遇走后阮芸叫了几个相熟的男女跑甲板上玩,那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了,记者基本都已经离场,阮芸便能放开玩了,又是拼酒又是掷骰子,正嗨的时候手机响起来,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tm真晦气! 她没接,可那边锲而不舍,最后实在被吵得不行了她才勉强接通。 “喂,叫你没事别给我打电话的呢?”阮芸一改平日甜美柔和的嗓音,好像对方是她极其厌恶的人。 不过就是有人犯贱啊,很快那边就传来明显讨好的声音。 “宝宝你先别生气,当然是有事才找你的啊!” “有事?你除了吃喝嫖赌之外还能有什么事?” “嘿嘿,别冤枉我,这次是真有事,还是让你惊喜的事!” “惊喜?”阮芸不以为然,又透着不耐烦,“别卖关子,有屁快放!” 那边声音顿了顿:“我把那女人弄来了。” “什么女人?”阮芸一时还没在意。 “就那姓沈的女人啊,之前在苏州害我们儿子流产的女人。” “什么?”阮芸这下听清了,但又觉得可信度不高,“你说真的还是假的?这种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不信是吧,那你等着!” 手机那头传来几步脚步声。 “大光,让那女人吱个声!” 随后听到“啪”一下,手机似乎被凑近,阮芸听到那边传来几声闷哼,愣是傻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擦,李天赐你他妈有毛病吧!你去动她干嘛?” “……” “缺心眼的东西,要被你害死了,人在哪儿?” …… 沈瓷一直觉得自己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现在这样算什么? 躺在脏兮兮的地上,手脚被绑着,嘴里塞着布条,她环顾四周,应该是个废弃的车间,周围都是灰蒙蒙一片,有几台些生锈的机器,地上还堆了很多卷成卷的布料。 面前围了好几个男的,三三两两地站成一堆,穿得乱七八糟,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不过沈瓷实在想不到自己得罪了谁,谁需要这么大动干戈地把她弄来? “这女的胆儿挺肥!” “看出来了,弄到这居然一声都没吭。” “挺有意思啊,什么来路?” “鬼晓得,天哥刚盯上的女人?” “不可能,天哥满脑子都是那妞,怎么可能盯上其他女人!” 面前男人指指点点地看着沈瓷讨论,她聚精会神地抓捕他们话中的有用信息。 天哥? 就是把她弄来这的人? 可沈瓷印象中自己并不认识这号人物啊! “这妞儿其实长得还不赖!” “关键白!” “皮肤也嫩,你看这腿…”其中一个胖子过来在沈瓷腿上掐了一把,笑出满嘴黄牙。 “光哥,手感咋样?” “嫩,像能掐出水!”作势还把手指捻了捻,色眯眯的样子令人作恶。 旁边人像是受到了诱惑,也都围了过来。 “要不也试试?” “天哥的人,你不怕…” “怕什么怕!”那个叫光哥的胖子往他头上拍了一下,“没用的东西,真要是天哥的人他还舍得把她扔这,没事,就过过手瘾!” 蛊惑着其余人也都向沈瓷靠近,一只只手伸过来,手臂,胸口,还有露出来的腿根,那些粗粝的手指就像刀锋,每过一处都像被剥掉一层皮。 沈瓷整个人几乎在地上蜷缩起来,可是手脚都被绑着,逃不掉也无处躲,挣扎抖动的样子只会更加加剧他们的兽性。 可能原本他们真的只想过过手瘾,但手沾到就有些刹不住车了,要怪沈瓷那天穿得太性感,红裙,白肌,因为害怕蜷在地上瑟瑟发抖,而男人的手摸上去,她只能像小虫子一样左右扭动,扭得腰和臀更加诱人,关键你还躲不开,扭到这边这边有手,扭到那边那边也有手,她横竖被围在中间,逃不出魔爪。 沈瓷脑中开始混沌,那些噩梦像鬼影一样扑过来。 又是那个房间,又是那张吱吱叫的小床,黑暗中她总是看不到那些人的脸,可是触感却特别强烈,那些可耻的手在她身上每一处都留下痕迹,掐,捏,揉……到底有过多少双?到底经历过多少次? “臭婊子你居然敢咬我?操你大爷,给我绑上!” “还敢踢?我打断你的腿……踢啊,怎么不踢了?贱货!” “乖乖的,你看现在这样多好?嗯?哈哈哈……” 那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咆哮,房间里总是常年散发着腐味,窗帘都被拉起来,墙上和地上都是被夕阳映出来的红光,像血一样,厚厚的一层,好像要把沈瓷埋葬! 她不再动了,不再挣扎,反正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而挣扎和反抗只会招来更加残暴的行径,所以她只能变成一具尸体,一具任人处置的尸体…… 我和陈遇已经没关系了 “嗨嗨嗨,都干嘛呢!” 听到声音后围在沈瓷边上的人一下就散开了。 “天哥…” “天哥!” 所有人都乖乖后退,沈瓷眼前的光亮了一些,视线模糊间看到有人影往她这么移,先看到一双沾了灰尘的男士皮鞋,在她面前停住,随后抬起来朝她小腹踹了两脚。 沈瓷挨了几下没反应。 “谁把她弄成这样?” 周围一圈人都低着头,没人敢啃声。 那人似乎也不是很生气,只是声音有些嘲讽:“都跟了我这么久了,怎么还跟一群饿狗似的?下手前好歹先掂量一下自己,什么女人都敢碰?” “……”周围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大光先凑过去:“天哥,我们没碰,您不发话我们谁敢碰?” “知道就好,管好自己下面的东西!” “知道知道,不过能不能透露一下这女人什么来路?” “你平时不看新闻?” “……” “这女人来路可不小,大塍陈家知道不?” “知道,就最近传闻嫂子要嫁过去的那个陈家?” “放屁!”男人重重拍了一下大光的脑门,“谁说小芸要嫁过去?我告诉你们,小芸是我媳妇,就算现在她还没答应,但她迟早是我李天赐的女人!” 周围一阵唏嘘,随后也没人啃声。 大光继续问:“那这女人和陈家有什么关系?” “陈家刚进的儿媳!” “啥?” “不过你们也别紧张,前几天已经被踹了,陈遇那小子也真是花心!”男人口气突然有些变了,似乎对陈遇有很深的仇恨,“想想老子心里就不爽,他算什么东西,小白脸一个,要不是仗着出生好,小芸能看上他?” “就是,哪点都不如天哥,我们天哥黑白两道通吃,嫂子……” “行了行了别在这拍马屁!” “嘿嘿,那您打算把这女人弄来做什么?” 男人又朝地上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穿了条单薄的裙子,裙子已经被弄得很脏了,袖口和胸口处都有破损,一侧甚至露出了半个肩膀,整个人就那么狼狈地躺在那,因为捆绑的原因半缩着,意识已经涣散。 “嗨!” 沈瓷在半昏迷中感觉有黑影在自己面前蹲下来,伸手往她脸上又拍了拍。 “叫你呢,装死?” 她筋疲力尽,眼皮都已经快撑不开,虚虚合合间动了动身子。 男人一手耷拉着撑在膝盖上,往后勾了一下手指:“大光你过来,把她扶正,老子蹲着说话嫌腰疼。” 遂那个胖子过来将沈瓷从地上拽了起来,她变成侧身坐在地上,上身摇晃不稳,面前男人便抬手一把拽住住了她的发髻,沈瓷身子往后弓起来,而面前的男人却整个贴近,那张脸便在明灭交错的光亮间渐渐清晰,映入沈瓷的瞳孔。 方脸,偏黑,眼睛不大,光着脑门,从下巴到喉结处有一道很明显的长疤,而以沈瓷坐着他蹲着的角度,目光刚好定在那道疤上,疤已经长好,但从弯弯曲曲突出的肉痕可见当时伤得应该不轻。 沈瓷几乎可以想象皮肉割开时血肉模糊的场景,无端胃里开始翻腾,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后捏紧…… “别紧张!”被叫做天哥的男人又拍了拍沈瓷的脸,很轻的两下。 沈瓷整个人战栗不已,不是怕,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恐惧,本能性的,无法控制,可她明明从没见过他啊。 李天赐一下子笑出来,可能觉得沈瓷这副样子特别滑稽,就像是被人揪住尾巴的小虫子。 “啧啧,说了别紧张,我又没把你怎样!”他继续自言自语,笑着问沈瓷,“知道我是谁吗?” 沈瓷没声音。 “我估计你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把你请来就是想跟你求证一点事!”李天赐调整了一下蹲的姿势,还真是腿酸,他不耐烦地用手掠了下鼻子。 “认识阮芸吗?” 沈瓷无力的眼神顿时一定。 李天赐显得很没耐心,又拽着沈瓷的头发往后扯了下:“说话啊,哑巴吗?” 众人:“……” 后面大光凑过来提醒他:“天哥,她嘴堵着呢,你让她咋说话!” 李天赐:“……” 他一手扯掉了沈瓷嘴里的布条,气息似乎在一瞬间通畅了很多,沈瓷大口喘气,一下一下。 李天赐等了一小会儿,继续问:“现在可以说了吗?认不认识?” “认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绑你?” 沈瓷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行,那我现在告诉你!”李天赐又往沈瓷面前凑了一点,“你之前把阮芸推下楼,导致她肚子里的孩子流产,而我就是孩子他爹,你杀了我儿子,你说我为什么要绑你?” 李天赐一口气说完,喘了一下。 沈瓷心中了然,却更觉无力。 这算不算飞来横祸? 孩子的事她以为已经翻篇了,可原来还有这号人物在等着她。 “你说…你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李天赐一愣,龇了下牙。 “可是…呵…”沈瓷都有些无语了,“那个孩子,是陈遇的!” “放屁!我李天赐的儿子,什么时候轮到那个小白脸?”情绪激动起来,沈瓷有些无语。 “至少阮芸对外……一直这么说……” “那是因为孩子被你弄没了,要不是孩子出事,她不得跟着我?” 沈瓷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逻辑,好像只要那个孩子还在,阮芸便会跟他在一起,可真的好滑稽啊,难道他不知道阮芸是故意借她的手让那个孩子流掉,故而还能把这笔账赖在陈遇身上吗? 真是…多么可怜的一个男人。 “你和阮芸…什么关系…”沈瓷突然有些好奇。 “你说什么关系?她是我妞,我女人!” “可她现在在陈遇身边,他们上过床……” “你放屁!”一句话把李天赐的暴脾气又挑起来了,揪着沈瓷的头发,“别他妈在这跟我废话,说,阮芸是不是被你推下楼的?” 沈瓷苦笑,李天赐又把她往后拽。 “你笑什么?” “觉得……太滑稽……” “……” “我没动过你儿子,你难道到现在都看不出来吗……阮芸小产…她是故意的……”沈瓷解释得有些吃力,关键谁信呢? “你当我傻子?小芸没事会故意摔一跤害自己流产?”李天赐变得更加暴怒,拽着沈瓷的头发,几乎歇斯底里,“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给我儿子报仇的,你给我好好听着,最好说实话,以免受皮肉之苦,不然这皮光肉滑的,破相了多可惜……” 李天赐一下又掐住了沈瓷的下巴,她被迫抬起脸,顶上强光刺来,她几乎无法睁眼睛。 “不承认是吧?行,我倒要看看陈遇睡过的女人有多嘴硬!”李天赐似乎终于没耐心了,拽着沈瓷的头发将她拖到一边,身后刚好是机器,他甩开,沈瓷后脑勺重重下,至于你…”他捏着沈瓷的脸蛋,“只怪你倒霉,跟他结过婚,也算是他女磕在机器上。 整个脑袋被撞得昏昏沉沉,被绑住的腿往后缩,却一下又被他拽过去,“嘶拉”一声,裙摆从下端被撕开,撕到了大腿根。 后面大光用劲吞了下口水。 李天赐回头看他,一脸狰狞。 “想不想试试被我们陈少睡过的女人?” 大光不敢回答,眼珠子却一直在沈瓷白花花的腿上游离。 沈瓷已经感受到那些令人作恶的目光,忍着腥气,抬头瞪着李天赐。 “你别乱来!” “唷,我怕啊,乱来了又怎样?”李天赐笑出声,“其实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就是看陈遇不爽,他好好的去碰小芸干什么?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得找个人发泄一人!” 这个疯子,沈瓷似乎隐约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怒气根本不是来自于那个流掉的孩子。 “陈遇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我知道啊,就是因为你和陈家已经没关系了我才能这么有恃无恐,不然总该有点忌惮,回头那小白脸真要找我算账怎么办?” 李天赐的话简直颠三倒四,后面一群人跟着大笑。 “天哥,您可别再跟她墨迹了,再墨迹天都要亮了。” “对啊,该咋办咋办,我们去外面给你守着!” “守屁,把她先弄里头房间去,我接个电话!” 刚好李天赐的电话响,一看是阮芸,他便拿着手机往外面走。 “喂,小芸…” “李天赐你个白痴,快把那女人给放了,我在赶过去的路上,有警车正往你那边赶。” “你说什么?” “听不懂?有人报警了,你别她妈给我惹麻烦!” 李天赐收了手机匆匆往车间里去,还没走到小房间门口就听到里头有闷哼声传来,几个下手正把沈瓷摁在地上,嘴里布团又给她塞回去了,大概是怕她不听话嚷嚷。 “操,一个个没出息的东西!”李天赐走进去,一人后面踹了一脚。 “条子要来了,还不快走?” “条子?哪来的条子?” 一个个吓得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门口大光才想起沈瓷,回头看了一眼,沈瓷像烂泥一样躺在地上。 “天哥,这女人怎么办?” “扔这,快走!” “可要是她去条子那告我们怎么办?” “告屁啊,你个没脑子的东西!”李天赐又踹了大光一脚,“我哥罩着呢,哪个条子敢动我!”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它本可进取,却…故作谦卑,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容易……” 沈瓷躺在冰凉的地上,听见那些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的身体和灵魂开始剥离,心里默念一首诗,这是当初她能够逃出那个地狱的指引。 “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他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好像有东西在身体里一点点流失,那些人都走了吗?却把肮脏和罪恶都独自留在这里。 沈瓷闭上眼睛,灯灭了,她在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那些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像悲鸣又像嚎叫的声音,全部又被嘴里塞的布条堵回去。 渐渐听到外面有警车的鸣笛声,由近及远,停在门外,车间的铁门被拉开,有人跑进来,喊她名字,一声一声。 “沈瓷!” “沈瓷!” 可是她不叫沈瓷啊! “你叫什么名字?” 当年她16岁,站在那个男人面前瑟瑟发抖,他便怜爱地牵起她的手,又抚摸她的额头。 “别怕,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慈…” “哪个慈?” “慈悲的慈。” “这个名字不好……” 于是她从此以后再也不用那个名字。 江临岸几乎一口气跑进车间,里面亮着灯,一长串装在顶上的白炽灯泡,把偌大的空间照得敞亮,可是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警察在车间里找了一圈。 “没人?” “可能跑了吧,门口没车!” “要不要追?” “怎么追?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了!” “那……” “先回去再说……”几个民警商量要撤。 “等一下!”江临岸突然看到一台染布机拐角处露出来一点银色,是只高跟鞋,那只鞋他认得,沈瓷今晚穿了去参加庆功宴的。 “在里面!人在里面!” 江临岸往里跑,车间中间隔了一段,后面是一排用板子挡起来的简易小房间,可能以前是用作办公室使用。 里面没有灯,他一间间把门撞开,只是里面除了几张废弃的办公桌和一些纸箱子以外根本没有人…… 沈瓷感觉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 她曾经最害怕这种被独自留下来的感觉,像是一场被人撒欢的戏码,有各色演员,或者还有观众和布景,最后闹过撒欢过之后戏码落幕,所有人收拾完现场之后离开,而她却是那个被随意丢弃的道具,可是她却活了下来,一次次从那个地方挣扎着走出去。 “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沈瓷心里念到最后一句,房间的门被撞开,许多手电筒的光照进来,她被迫闭上眼睛。 “找到了!” “人在这!” 有人呼喊,有人跑进来,混乱中沈瓷看到有人冲在最前面。 手脚上的绳子被解开了,她被人从地上整个抱了起来,手电灯光下是一张惨白的脸,闭着眼,额上全是汗。 “沈瓷!” 江临岸扯掉了塞在她嘴里的布条,她喘气喘得很厉害,像是一条被搁浅在岸上快要窒息的鱼。 “醒醒!” 沈瓷感觉到有双冰凉的手在拍打她的脸,手指试探她的鼻息和脉搏,鼻息间闻到熟悉的烟味,有种莫名的安定感,可是她的气快要喘不上了,胸口像是压了一座山,浑身痉挛… “临岸,先救人!”身后于浩提醒。 旁边已经有警察打了120,江临岸抱起沈瓷往外跑。 车是于浩开的,江临岸抱着沈瓷坐后面,气氛很压抑,安静的车厢里都是沈瓷一声接一声的喘气声。 “真的不去医院?” “她不能去!” 这副样子去医院挂急诊,明天头条又将是这个女人,况且江临岸也不能见光,万一见报他要怎么跟梁文音和温漪解释。 于浩心里明白,叹了一口气。 “那现在去哪儿?” “给袁医生打电话,让她去锦坊等我!” “你要带她去锦坊?” “不然你建议一个更合适的地方?”此时的江临岸就如同浑身竖起毛的狼,于浩也不敢多话了,乖乖开车,不时从后视镜往后面看。 江临岸一路都抱着沈瓷,用大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沈瓷就靠在他胸口一阵阵喘气,喘得厉害的时候江临岸就用手裹着她的头,可是其实他知道这样没有用。 多年前的场景好像再度重演,沈瓷身体发颤,可他心口也跟着发颤。 沈瓷抓着他胸口的衣服用劲揪,他便抓着她的手牢牢扣住。 这些于浩都看在眼里,他大概能够猜到江临岸现在的心情。 锦坊离事发的车间并不算太远,于浩到那的时候袁医生已经在门口等了。 江临岸抱着沈瓷进门,放到二楼卧室。 于浩要跟进去,江临岸把他拦在门外:“你去外面等!” 于浩:“……”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房门开了,袁医生独自出来。 于浩赶紧走过去问:“怎么样?” “身体方面没大碍,只是几处软组织挫伤和擦伤。” “那她刚才为什么好像一副要死的样子?”于浩还记得在车间办公室刚发现沈瓷的样子,他都吓了一跳,整个人躺在地上像是没什么气息了,后来抱上车之后就开始不停痉挛,喘气,他都怕他一口气喘不上就在车里断气了。 “是不是…”于浩回忆沈瓷当时的样子,身上裙子几乎被撕烂了,很难想象她在那间小房间经历过什么, “袁医生,你刚才说她身体方面没问题,也就是说其他方面有问题?比如精神,还是……” “差不多吧,病人应该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过度紧张之后容易造成大脑缺氧,我给她打了一针,现在应该没事了。” “没事就好。”于浩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把你叫过来,辛苦了。” “应该的,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毕竟发生这种事,病人醒后一时应该很难接受得了…”袁医生给沈瓷检查的时候基本也能猜到个大概了,衣不遮体,身上和腿上还有好几处红痕,想来大概是遇到那种事了吧。 “还有,这段时间一定要特别注意病人的情绪,有必要的话给她找个心理医生开导一下。” “好,那我送你!” 于浩把袁医生送到门口,又客套了一番。 袁医生算是江家的半个家医了,秦兰的身体就一直是她照料的,于浩也见过几次,他送完袁医生折回屋里,发现二楼卧室里的灯已经灭了,于是走上楼站门口往卧室看了一眼。 床上的女人果然已经睡着,手臂上正吊着点滴,应该是镇定剂之类的东西,这东西以前躺这张床上的女人也经常挂,而每回这种时候江临岸就独自站在窗口,一手插裤袋里面,目光紧紧守着窗外那一大片竹林,背影看上去消沉又阴寒。 现在也是一样,一场类似的劫难,还是这个房间,所有场景仿佛再现,唯一不同的是床上的女人换了一个而已。 “还真是七年一个轮回啊,不过这已经是快十年之前的事了。”于浩独自站门口嘀咕。 江临岸听到动静,转身看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于浩耸耸肩走进去,扫了一眼床上的沈瓷,问:“怎么样了?” “打了一针,刚睡着。” “没事吗?” 江临岸一时不说话,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窗外,窗外黑沉沉一片,只是今晚风大,能够听到竹叶的沙沙声。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事。”江临岸的心情显得有点烦躁。 于浩抱手,有些无奈。 “那她醒了之后呢?” “这起码是明天早晨该考虑的事。”明显他在逃避,于浩扶着额头喘了一口气。 “临岸,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江临岸回头看了他一眼,很确定的一眼,随后说:“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先去楼下等我,有事问你!” 于浩没办法,捏了下拳出去。 江临岸在窗口又站了一会儿,习惯性地伸手掏烟,可没点着就止住了。 他咬着没点的烟走到床前,床上的人因为打针的缘故睡得还算安稳,只是脸色实在太难看,白得让人揪心。 黑暗中人的记忆总是特别敏锐,他清楚记得刚在小房间发现沈瓷的样子。 她手脚被捆着,身上裙子被撕烂,两条雪白的腿在黑暗中更加刺眼,可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房间里又没有灯,光线很暗,她就像是被埋在黑暗中的一个躯体,悄无声息,可她居然能够悄无声息。 说实话江临岸那一刻还是带点侥幸的,直到他把她抱起来,看到她嘴里塞着布条,满脸是汗,眼睛似睁非睁,微弱的眼光里却全是绝望。 这种情景他太熟悉了。 于浩说七年一个轮回,江临岸算算时间,已经不止七年了,距离那个女人出事,已经快要十年。 十年前差不多的场景,他也曾这么绝望地抱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 她得罪了李家 江临岸拿着烟下楼,于浩已经在客厅等了一会儿,他坐过去,点了烟,抽了几口才开始。 “先说说吧,对方什么人?” 于浩回答:“李天赐知道吗?” “李天赐?”江临岸回忆了一下,“好像有点印象,李大昌的弟弟?” “对,就是他,城南李家,李大昌的宝贝弟弟。” 这倒让江临岸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沈瓷会牵扯到李家那边的人。 “我怎么不知道她和李家人有瓜葛?” 于浩笑:“这你就得问她本人了,李天赐这回把事情搞大,看来和她的过节还不是一般程度。” “……” “以前我倒小瞧她了,不过现在看来这女人应该是个厉害人物。” “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啊!她和陈遇扯过证,还跟你闹过绯闻,现在李天赐又来凑热闹,啧啧……甬州陈家,江家和李家,她一个人都沾全了。”于浩还嬉皮笑脸。 江临岸一记冷光扫过去:“你觉得这种时候适合开玩笑?” 眼看他脸色阴沉,于浩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立马闭嘴。 “好好好我不说了,言归正传!” 江临岸蹭了蹭额头:“想办法查查沈瓷和李家的关系,另外警方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刚那边打来电话,说人没找到,厂房周边没有监控录像,无凭无据只能不了了之!” 江临岸低下头去深深呼了口气,虽然想到沈瓷衣衫不整躺在地上的样子就满肚子火,但他料到警方那边不会给结果。 “李大昌这几年在甬州的势力越来越大。” “这个我也听说了,以前李家还在道上混捞偏门的时候就把各方面都打点得很好,这几年往生意上转了,表面安安分分的经商,底下却还养了好多人,而且据说跟你那同父异母的哥哥也走得很近。” 江临岸冷笑:“知道顺鑫基金会吗?” “了解一点,怎么突然提这个?” “江丞阳前几年在贫困灾区援建的几个项目资金都是通过顺鑫募捐。” 于浩想了想,好像是有点印象,而且那几个项目都挺大,借由那几个项目顺鑫基金会也算火了一把,现在顺鑫可以算是国内最大的民间公募型基金会了。 “可是顺鑫基金会和李家有关系?” 江临岸抽了一口烟:“顺鑫基金会的第一届理事长就是李大昌,而最近几年江丞阳连任执行理事长。” 于浩心里有点懵。 “江丞阳参与基金会我觉得很正常,不管真假,反正这么多年他一直很热衷公益,不过李大昌么…”于浩讽刺,“李大昌就是个土匪,早些年刚出道的时候黄赌毒样样都沾,现在居然洗心革面去搞基金会了?” “何止洗心革面!”江临岸哼笑,“顺鑫基金会上半年在城南又拿了块地皮,是江丞阳以私人名义捐的,知道他们准备拿那块地干什么吗?” 于浩摇头,又想了想。 “难道他们要合作开发房地产?” “错,是养老院!” “……” “还是公益性慈善养老院,不对外进盈利!” 于浩一愣,继而笑出来:“好事啊,看来你们江家是要在慈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江临岸却哼了一声,捏着烟看向窗外,窗外院子里的那片竹子已经长高了不少,但还是不够。 “希望吧,老爷子一直觉得他为江家争了很多荣誉,我也希望他这条路能够稳稳走好,别一时情急崴了脚!”说话间他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阴鸷,只是很快被散开的烟雾挡住了。 于浩知道他们两兄弟素来不合,也不再多问,抬眼又看了看二楼,问:“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那女人啊,你打算怎么处理?” “想让她来联盛。” “什么?”于浩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你之前让我去找她下属谈谈合作的事,我想你充其量就是脑袋进水再给她办本杂志玩,大不了就是第二个陈遇,可现在你要让她进联盛,临岸,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联盛和大塍合作之后,有些板块需要拓宽。” “所以呢?” “所以联盛现在缺人。” “……” 于浩无语了。 “这算什么理由?她只是一个编辑!” “对,她以前在大塍只是一个编辑,但来了联盛之后就不是了。” 于浩简直听不下去了。 “好,就算你把她弄进联盛,那温漪呢?你置温漪何地?” 江临岸突然笑出来:“两者之间有冲突吗?温漪是我未婚妻,而她只会是我下属。” “呵…下属?下属你会让我花这么多精力去调查她的背景?下属你刚才会急疯了一样到处找她?而且我还听说上次去青海她也在,你冒着雪崩的危险上山找她,江总,咱能诚实点吗?”于浩虽然有时说话直白口无遮拦,但他有双精透的眼睛,更何况他和江临岸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了,以他二十多年对江临岸的了解可见,这男人在“自我催眠”! 呵……下属啊,多好的一个设定。 江临岸不再说话,他知道于浩在想什么,况且有些事他也从来没试图瞒他。 他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抽掉了半根烟,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便是院子,一大片人工栽进去的竹子。 江临岸还记得当年移植这些竹子的时候还都只是小苗,如今几年过去已经长到这么高,但江临岸知道还没高到极限,它们还可以往上长。 “我会娶温漪!”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于浩挫败地揉了下脸。 “既然江太太的位置必须由温漪来坐,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江临岸低头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是苦笑,透着些许落寞。 “因为我不想她去别处。” 因为不想她去别处,所以必须把她留在身边,如果没有留她的立场,他就给她设定一个立场,朋友或者下属,随便哪个,反正是她就好。 于浩直摇头:“疯了疯了,你就折腾吧,祈祷别折腾出事,到时候看你怎么跟梁文音交代!” …… 于浩走后江临岸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最终还是给袁医生打了电话。 袁医生是医院退下来的老医生,以前在医院的时候主诊神经科,这几年秦兰偏头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江临岸经人介绍认识了袁医生,给秦兰看了几次,秦兰觉得不错,就留下来给她长期看病,所以几年下来江临岸和她已经算很熟了。 “袁医生,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 袁医生在那头笑了笑:“还好,年纪大了晚上我也经常睡不着。” 江临岸知道这是托辞,也就不客套了。 “其实我是想跟你求证一点事。” “是想知道刚才那姑娘的情况吧。”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 “对,刚才你给她检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皮肉上的创伤我都跟你讲过了,身上有几处刮伤和碰伤,腿和胸口有不同程序的淤痕,至于更深一点的,比如说她到底有没有受到过侵犯,这个我光看是看不出来的,需要去医院检查。” 电话那边一时没声,袁医生叹了口气,遇到这种情况确实让人很痛心。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介绍可靠的医生给你,隐私方面绝对不会有问题。” 江临岸想了想,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无论之前几个小时在那间小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很重要吗?就算证实了又怎样? “不用了,谢谢,打扰!” 他挂了袁医生的电话,起身上楼。 阮芸在她学校后面的停车场上见到了李天赐,上去就朝他肚子踹了两脚,那会儿她还穿着宴会上的高跟鞋,可想而知李天赐当时痛苦的表情,几乎整个人都曲下去了,脸色涨红,一口气嗷嗷。 身后大光看了气得不行,上前就要煽阮芸。 李天赐一把拽住大光的手臂:“你敢动她!都给我滚一边去!” 无奈大光只能带了几个手下退到十多米之外。 “李天赐,你脑子是被狗吃了么?好端端的给我惹什么祸?”阮芸一阵痛骂,李天赐继续弓着腰,嘴里讨好:“行了宝宝,我该死,我糊涂,我错了还不行么?”边说边要去拉阮芸的手,阮芸甩着往后躲,眼神恶沥沥的瞪他。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知道我流掉的那个孩子不是陈遇的,我好不容易跟她谈妥,要是因为这件事她去陈遇面前揭发我,啊……”阮芸简直不敢想,到时候不仅陈家不会再接受她,连她个人名誉也会受损。 “都怪你,都怪你!如果孩子的事被媒体曝光,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阮芸抬手就往李天赐身上捶,后者也不躲,最后借机将她手臂一拽,拉到怀里就一通猛亲。 “呜……放开我…混账东西!”阮芸好不容易挣扎开。 李天赐拽着她喘气,色眯眯地捧着她的脸说:“骂谁呢,又不是没给我亲过,如果孩子的事曝光,那正好,我娶你当老婆!”说完便将阮芸一把拽到车子旁边,开了门,连人带自己的塞进后座,很快车子开始晃起来,有女人像猫叫一样的声音传出,一浪高过一浪。 不远处李天赐的几个手下还在看着,被这声音弄得口干舌燥,一个个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来联盛吧 桌上的菜都凉了,花都焉了,蛋糕也快化了。 江临岸站在桌子旁边,抽了火柴,开始将蛋糕上的蜡烛一根根点燃,院子里有风吹进来,火苗乱晃,映出他的脸,阴寒低沉,可眼底的光却异常平静,就像一片死寂的海洋。 桌子前面站了一个女孩,战战兢兢地开口:“临岸哥,我错了!” “错在哪里?”他正在点第二根蜡烛,没有抬头看她。 “不该这么晚回来,我以为你今天回学校了,所以和朋友出去吃了顿晚饭庆祝生日。” “朋友?” “嗯…” “什么朋友?”已经在点第三根。 “就…”女孩有些支吾,勉强笑了下,“日料店里一起打工的同事。” “我认识吗?” “不认识,新来的,不过有机会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说这话的时候江临岸已经把蛋糕上的蜡烛快要点完,橘黄色的一片,将暗沉沉的客厅照出了一点光。 女孩欣喜:“蛋糕是买给我的吗?对不起,我回来得这么晚,是不是要许个愿?” 她双手合掌握拳,走过去想要许愿,可江临岸却手臂一挥,整个蛋糕和桌上的盘子全部被他挥到地上。 哐啷啷的巨响,女孩吓坏了,眼里含着眼泪。 “临岸哥,你干嘛?” “我干嘛?问你呢,你今晚在干嘛?” 江临岸从桌子前面回头,一双深眸在黑暗中透出寒光。 “朋友?日料店的同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晚在哪里?” “没有,不是的,临岸哥你听我解释。”女孩似乎领悟到什么,含着眼泪过来想要拽江临岸的手臂,却被他一把甩开。 “别碰我,我嫌脏!” “你说什么?” “听不明白吗?被周彦睡过的女人,我嫌脏!”他一字一句说出来,女孩瞳孔睁大,万分痛苦的摇头。 “我没有,真的,临岸哥,真的没有!” “我承认我骗了你,但我跟阿彦什么都没做过,今天我生日,他只是接我出去吃了顿饭而已。” “吃了顿饭而已?”江临岸冷笑出声,“一顿饭啊,你们要吃到半夜?” “地方有点远,而且……”女孩似乎有些解释不清了,声音含糊沙哑,最后干脆脚一踱,“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江临岸不说话。 “好,既然你觉得我脏,既然你已经认定我和阿彦上了床,那我搬出去,搬出去可以吗?从你眼前消失,让你眼不见为净!”女孩也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咚咚咚跑上楼开始收拾东西,衣服,书籍,日用品和一切属于她的东西,最后拎了两只箱子下楼。 江临岸就坐在沙发上,客厅里依旧没有开灯,她走到门口停了停,又折回来。 “最后问你一次,是不是不相信我?” 江临岸依旧没吱声。 女孩笑了一下:“好,如果你连起码的信任都不愿给我,那我觉得留下来也没任何意义了,我走,你好自为之!” 她拎着箱子离开,似乎哭了,声音有点沙哑。 江临岸坐在那紧紧捏着手里的火柴盒。 女孩拖着行李穿过院子,那时候那片竹林还没形成,只是一片刚刚嫁接的小苗,头顶星空也格外暗淡。 江临岸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跑出去追,院子里那片竹林却开始突然疯狂往上长,长得茂密而又修长,挡掉了他的路。 他在竹林里开始跑,疯狂的跑,好像要去追什么东西,来不及了,快要来不及了,所以他才拼命的跑,可是最后怎么样呢? 他跑到竹林尽头,那个女孩已经躺在地上了,远远看过去就像一片破碎的叶子。 不,不可以! 每次都这样,每次他都来不及。 江临岸走过去,想要走到女孩身边,可是画面突转,周围的竹林突然没有了,变成卧室。 柔软的床,女孩正赤裸地坐他身上,他喘着粗气,搂着女孩的腰肢一下一下,床被晃得吱吱响,人间天堂,几乎快要魂飞魄散,可在他最激烈的时候身上的女孩突然开始抽搐,痉挛…… “怎么了?”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几乎吼叫出声,可女孩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他像疯子一样扣着她的腰背,手往她嘴里抠。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 “说啊,你他妈是不是吃了什么?” 身上的女孩不回答,只是笑,笑声沙哑又悲凉,眼泪滚下来落在江临岸的肩膀上。 “临岸哥,你这一世都欠我的…” “我恨你,所以我要你带着罪孽活下去!” 她在艰难地吐字,额头青筋突起,手指痛苦地掐着江临岸的手腕,脸色是诡异的绯红。 “你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记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还有……”她倒下来趴到江临岸胸口,两具赤裸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她一声声喘气,战栗,面目狰狞,却还顶着最后一口气。 “我不爱你,从来就没爱过你,我心里只有阿彦,一直都是……” “不要,小惋!” 江临岸急吼出声,整个人一晃,手臂敲在桌角,疼醒了,是个梦。 他抬起头来,却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影。 沈瓷真是被他吓了一跳,手里拿的毯子也掉到了地上。 “我……”刚开口便见沙发上的男人一臂伸过来,将她一把搂到怀中。 沈瓷后背僵直,江临岸的手臂却越缠越紧,最后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在胸口,脸侧贴着她的耳根,她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像是垂死之前的恐惧。 只是做个噩梦吧,这个男人至于这样? 沈瓷被他搂得快要喘不过气了,试着动了一下,可江临岸却扣着她的背。 “别动。”声音沙哑苍凉。 沈瓷有些心烦,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快喘不过气了。” 他没理,依旧抱得死紧,好像松一下沈瓷就会消失一样。 没辙,沈瓷只能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被江临岸抱着,直到他的气息渐渐回转,呼吸慢下来,他才松了手。 一松沈瓷便往后躲,站在至少离他半米之外,说:“我只是过来想给你盖个毯子而已!”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这男人撑着额头在沙发上睡着了,怕他着凉,所以出于基本人道主义来给他盖东西,结果刚好碰到他噩梦醒。 江临岸的思维已经渐渐回笼了,清醒过来,用手按了下太阳穴。 “抱歉!” 他刚才是唐突了,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况且眼前的女人也不是梦里那个人。 “不需要说抱歉,你只是做噩梦了,我明白,我也经常这样。” “经常怎样?做噩梦?” 沈瓷不回答,笑了笑,突然问:“小惋是谁?” 江临岸后背一凉:“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刚才喊了这个名字,嗯,起码有五次以上。”沈瓷亮出一个手掌,手掌上还缠着纱布,因为有几处伤。 江临岸痛苦地又用手摁了摁太阳穴。 “一个以前住在这里的朋友。” “是她吗?”沈瓷转身指着床柜上的镜框,镜框里有照片,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孩子。 “她是日本人?”沈瓷突然有点好奇,应该对江临岸而言这个女孩很重要吧,不然他也不会梦里喊她名字。 江临岸低头皱了下眉,思考着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沈瓷将地上的毯子捡起来。 “如果不想说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半个。” “什么?” 江临岸苦笑一声:“她算半个日本人。” “混血的?” “差不多吧,她母亲是日本人。” “那她现在人呢?” “离开了。” “回日本了?” 江临岸没有很快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眼柜子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青春靓丽,像是定格在人生中最好的年纪。 “算是吧,回了日本。” …… 沈瓷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下床看到沙发上放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色女士毛衣和灰色裙子,没有标签,也不像新的。 沈瓷看了眼柜子上那个女孩的照片。 “小惋…?”嘴里喃了一声,苦笑。 江临岸站在竹林前面抽烟,听到屋里有动静,回头见沈瓷走出来,穿了那件毛衣和裙子。 “有点冷。”她不自觉地抱了下手臂。 江临岸捏着烟笑,她发现这女人冷的时候就喜欢自己抱自己。 “你昨天的衣服被我扔了,这里只有裙子。” “她很喜欢穿裙子吗?” 江临岸白她一眼:“是个女人都会喜欢穿裙子。” 沈瓷撇了下眉,反正她一年四季都是裤子。 “冷就进屋吧,我买了早饭,吃完我们谈谈。” “……” 早饭居然是寿司,沈瓷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江临岸问:“味道不行?” “不喜欢吃这些。” “不喜欢吗?那上次你在环秀晓筑点外卖为什么点这个?” 沈瓷无语,原来他还记得。 “心血来潮。” “……” “行了,反正我一向不吃早饭,你刚才说找我谈谈,是有什么事吗?” 江临岸将最后一个寿司塞进嘴里,抽纸巾擦了擦手指。 沈瓷等他开口说话,他却慢条斯理地把寿司吃完,又喝了一口水。 “嗯?不是有事谈吗?”沈瓷有些没耐心了。 江临岸将杯子放下,抬头。 “来联盛吧,大塍给你的待遇,我翻倍给你。” 博弈开始 江临岸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吃过早饭之后便去冲了一把澡,洗漱完出来,见大衣口袋里沈瓷的手机一直在响。手机屏幕上显示“陈遇”二字,江临岸想了想,拿了手机出去,见沈瓷一人站在院子里面。 院子很大,北边是一大片竹林,周围用篱笆围着,南面有个小池塘,池塘里面养了一些金鱼,而旁边是假山和木桌椅。 沈瓷就站在池塘前面,侧身对着江临岸,上面穿了那件湖蓝色毛衣,下面是针织的半身裙,可能是觉得有点冷吧,所以她习惯性地用一边手抱住另一边手臂。 那画面让江临岸觉得很熟悉,以前也有人总喜欢这么无所事事地站在院子里,一站就能站个把小时,不过沈瓷如此平静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意外,昨天那场面,不管有没有真的出事,一般都会在心里留下很深刻的负面阴影,可是面前这女人除了脸色差一点,身上带点伤之外,其余似乎还是如平时一样,站池塘前面,池塘里投下她清冷的面孔。 江临岸插着口袋踱步过去,将手机递给她。 “有你电话。” 沈瓷一愣,拿过去划开屏幕,全是陈遇的未接电话,她没打算回复,只是跟江临岸说了一声谢谢。 “谢我什么?” “……” “从昨晚到现在,你要谢我的太多了。” 好吧,这点沈瓷必须承认,这男人再一次救了她,真是很奇怪,为何每次都是他,偏偏就是他呢? 沈瓷干脆不说话了,抬头看了江临岸一眼。 “有没有烟?” “你身上还有伤。” “这点伤又不算什么。”她说得轻描淡写,江临岸突然心里没那么烦躁了。 “那昨晚的事…?” “很简单,我在家门口被人抢劫了。” “抢劫?”江临岸哼笑,“还是打算瞒着我?” “……” “好,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昨晚把你带走的是什么人?” 沈瓷没说话,江临岸继续:“李天赐,李大昌的弟弟!” “那又怎样?” 沈瓷并不知道李天赐或者李大昌代表什么,换句话而言,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杂志编辑,若不是因为和陈遇闪婚闪离她也只是个甬州城里最普通不过的人。 “看来你还不了解,城南李家,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面子,你怎么总去招惹一些比较麻烦的人?” “比较麻烦的人?也包括你自己吗,江总?”沈瓷这话倒回得挺快,还故意把“江总”两个字咬得很用力。 江临岸苦笑,觉得她关键时候还挺伶牙俐齿。 “怎么,我说错了吗?江家二少,联盛的二当家!” 江临岸蹭了下额头,感觉出沈瓷还在故意为他隐瞒身份的事生气。 “你没说错,而且我极有可能比陈遇和李天赐更麻烦。” “理由呢?” “没有理由,不过你以后进了联盛应该会知道。” “我不会去联盛的。” 江临岸笑:“别拒绝得这么早,你应该很快会改变主意。”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得罪了陈家。” 沈瓷在心里闷口气,她明白江临岸的意思,昨晚在庆功宴上她向记者欲盖弥彰地“解释”了她和神秘男的关系,也承认了阮芸确实是被她推下楼,按照那些记者捕风捉影的老毛病,今天出来的新闻肯定会很“漂亮”。 沈瓷现在已经坐实了一个婚内出轨还故意害阮芸流产的名头,不光整个舆论会讨厌她,而且她以后大概在传媒和出版这一行也很难再混下去了,因为她得罪了陈遇和黄玉苓,而大塍又是传媒出版行业里的泰山北斗,以后谁还敢用她? 沈瓷抱着手冷笑:“既然我得罪了陈家人,联盛又刚和大塍签了战略协议,江总为何还愿意要我?” “要你?” “……” “行,关于这个问题等你来了联盛之后我会回答你,不过我现在很好奇你昨晚在记者面前为什么承认你推了阮芸?” 当时江临岸也在场,阮芸是自己摔下楼的。 “而且那晚在小竹林,你突然凑上来亲我,提前计划好的?” “……” “呵…”江临岸无意识地抿了下发干的嘴唇,那晚沈瓷在他唇上留下的柔软触感仿佛还在,可转眼她便将照片发给了媒体。 当时他还纳闷这女人是不是发神经,沾沾自喜之余竟然对她一点防备都没有,可原来一切都是预谋。 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女人!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被人利用!”他突然低头贴在沈瓷耳边说了一句。 沈瓷步子立刻往后躲,无形中他总有威慑力,江临岸却一下又笑出来,笑声带着某种讽刺。 “不过你这么迫不及待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还不惜拉一个人陪你演戏,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帮到陈遇?” 沈瓷一时定住,原来他已经看懂?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转身打算回屋,可一只手腕却被江临岸拽住,嘴里无意识地“嘶-”了一声,手腕上有伤,被他捏得有点疼。 江临岸这才发觉,立即松了手,干脆绕到沈瓷面前来。 她目光有些闪躲,低着头不看他。 江临岸只觉像有一阵凉风吹过,心里极其不爽。 “怎么?被我戳穿了逃避?” “……” “不过是不是没人告诉过你,就算你把自己浑身泼满了脏水,让舆论都倒向他那边,大塍股东表决的时候他也未必有百分百胜算!” 沈瓷惊恐地抬头:“为什么?” “你真不懂?” 沈瓷摇头,江临岸皱了下眉。 “好,那我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陈遇结婚的事一直没人知道,却偏偏在股东表决前几天被曝了出来,有这么巧合的事?” “……” “就算是有人无意曝光,那后面阮芸流产,还有你和我的那几张照片,算不算丑闻?” 沈瓷被江临岸问得有些发晕,脑中好像有什么念头闪过,但速度太快她完全抓不住。 江临岸笑了一下:“应该算丑闻吧,闪婚闪离,双双婚内出轨,还有过一个孩子,这种事一旦曝光对陈遇甚至整个陈家的负面影响都会很大,可大塍是什么性质?难道连一个新闻都压不住吗?” 沈瓷猛的恍了一下。 大塍是传媒界第一,想压住一个新闻简直分分钟的事,但现在事情被闹得这么大,说明什么? 沈瓷脸色变得有些白,就像前面明明是一个窨井盖,平坦的,她以为走过去就会没事,可有人突然揭开了那个盖子让她往里看,里面有什么?黑漆漆的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潭。 “你是说……”她稍微理了下头绪,“这件事是有大塍内部的人蓄意曝光,目的是为了阻止陈遇上位?” 江临岸没回答,但他脸上疏冷的笑容已经给了沈瓷答案。 沈瓷摇了摇头,她从没想过这事会这么复杂。 “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她吞了一口气,没回答。 江临岸笑,转过身去看了眼面前水面平静的小池塘。 “不过你也别太有压力,你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充其量不过一个引子,股东不会真的因为陈遇跟你结过婚就给他投反对票,也不会因为你‘出轨’在先就给他投赞成票,说到底这是一场博弈。” “博弈?” “对,博弈,就像这样…”他从地上顺手捡了块小石头,丢进池塘,那些原本三三两两游着的鱼像是受了惊,有的迅速游开,有的聚拢起了。 一时平静被打破了,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江临岸似笑非笑地看着池塘里的情景,嘴里淡淡开口:“大塍也该到洗牌的时候了,谁赢谁输,那位置总得有人上去。“ 沈瓷在心里重重喘了一口气,没说话,用手又抱了下手臂,感觉今年冬天应该会很冷,她转身又看了眼身边这个男人,他自始至终都一脸平静地站在岸上,看着水里那些鱼争来争去。 中午左右江临岸送沈瓷回去,车子开到楼底下。 沈瓷下车,跟他礼节性地又道了声谢,江临岸没吱声,沈瓷已经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转身打算走的时候又听到车窗落下。 “等一下!” 沈瓷回头。 江临岸皱了下眉,表情有些为难。 “还有事?” 他将手臂撑在车窗上,想了想,才问:“昨晚,真的没事?” 沈瓷:“……” 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江临岸的意思,突然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问那些人有没有把我怎样?” 江临岸蹭着额头,没直接回答,沈瓷干脆回到车窗前,反问:“你觉得呢?” “应该没有。”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的反应不像。如果昨晚真发生了什么,你绝对不会是现在这种反应!” “那应该是哪种?寻死觅活?歇斯底里?还是拿把刀去把那些人挨个捅一遍?” 江临岸:“……” 这次轮到他接不上话了。 沈瓷重重吐了一口气:“昨晚你们来得很及时,所以没有被得逞,但有时候反应平静不代表没有受伤,也有可能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次,所以已经习惯。” 李家背景 江临岸一时愣住,什么叫已经经历过很多次? 沈瓷见他反应有些大,抱着手臂突然笑出来:“开个玩笑,你不用这种眼神看我。” 江临岸:“……” 沈瓷:“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还有昨晚那些民警,难得他们接警之后反应那么快。” 江临岸也只能苦笑,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不知道昨晚为了能尽快找到她,江临岸已经惊动了甬州市局,连夜下令调她小区的监控,为了追踪到李天赐的车几乎把整个城南都翻了一遍,而到沈瓷那就成了一句“难得他们接警之后反应那么快”。 “你还不如说是你运气好,把手袋落我车上了。” 如果不是沈瓷昨晚把手袋掉江临岸车上,他便不会返回去,也不会看到掉地上的大衣,自然也不会报警。 所以因果连贯,江临岸又救了她一次,当然,也引出了后面诸多事,那些事就如同一双双手,把沈瓷推到某个位置,搅进漩涡里面,彻底改变了她后面的命运。 沈瓷到家后重新洗了一遍澡,换了身自己的衣服,完了又将穿回来的毛衣和裙子好好洗了一遍,洗完晾在阳台,风吹着,湖蓝色的毛衣和针织裙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小惋……” 沈瓷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不由又想起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应该还很年轻吧,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明亮的大眼睛,静静笑着,给人的感觉就如这毛衣和裙子一样柔软。 江临岸称她是朋友,不过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沈瓷,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 洗完衣服之后沈瓷随便吃了点东西,坐阳台上本打算看一下新闻,但最终没点进去,而是进了微博,进去之后吓了一跳,一夜之间粉丝和留言都涨了好几万,还有几千条私信。 沈瓷随便点开几条,基本都是骂她的话,贱货,沈婊,碧池,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有些几乎不堪入耳。 她真不知道自己名气有天会这么响,也没料到现在这些网友会闲成这样,一个个扎堆似的全跑她微薄来骂,好像骂几句浑身就会舒坦似的。 沈瓷有些无语,退出微薄,拨通了方灼的电话,那边很快就有人接了。 “姐,你终于跟我联系了,昨晚为什么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 沈瓷敷衍:“喝多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 “在家就行,别出去乱走了,省得又碰到记者。”方灼十分担忧,“今天的新闻看了吗?” “没看。 不过不看她也能猜到会是什么内容,昨晚在那种场合自爆自己推了阮芸,而且欲盖弥彰地几乎承认了和“神秘男”之间一直保持暧昧,自然今天的新闻会写得很难听。 “不看也好,现在有些记者特别不专业,写新闻不看事实,全靠胡编乱造,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会理解你。”方灼还在试图安慰。 沈瓷忍不住皱了下眉:“新闻我没看,但微博我看过了。 方灼:”……” 微博可比一些新闻通稿的杀伤力要强啊,沈瓷听到方灼那边很明显地抽了一口气,继而宽慰她:“姐,微博上那些评论和留言你别去管,现在的吃瓜群众嘴巴都特别贱,而且我保证这事炒不了太久,很快会被其他八卦掩埋掉的,所以你这几天就忍一下,忍过去就好了啊。”方灼不断安慰,大抵是怕沈瓷看了网上那些言论会受不了。 沈瓷没多说,她自己作的决定自己选的路,清楚往后要怎么走下去。 “我没事,是你想得太严重了。” “真的吗?那没事就行了,也免得我们担心。” “我们?还有谁?” “小琪他们啊,今天上午社里好几个同事都打电话让我来安慰你,不过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嘛,平时心就硬得跟石头一样,这点言语就能中伤你?” 沈瓷:“……” 真不知道这话是褒是贬,沈瓷也懒得追究了。 “少贫,有事问你。” “什么事?“ “知不知道李大昌?” 方灼那边停顿了一下:“知道啊,不光知道,我还见过呢。” “你见过?” “对啊,姐你忘了?去年我们杂志做过一期关于留守儿童和妇女的心理疾病干预,为那期主题我还专门去南华神经康复中心采访过。” 这件事沈瓷记得,那家康复中心属于公益性质,印象中方灼去采访现场的途中还不小心出了车祸,右小腿骨裂,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回来上班。 “不过和李大昌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知道顺鑫基金会吗?” “了解一点,怎么了?” “李大昌就是顺鑫基金会的理事长,也是创始人之一,而南华神经康复中心是顺鑫基金会筹建的,专门用来免费收容有精神问题的儿童和妇女,当时我腿受伤后住在医院,李大昌亲自去看过我。”方灼大致讲了下,好奇问,“姐,你怎么无缘无故突然提他?” “没什么?” 沈瓷想了想,从方灼的言语里可知李大昌也算是个公益人士,可昨晚那个被手下人称作“天哥”的男人,怎么看都像地痞流氓。 “那李天赐呢?你对他了解多少?”沈瓷又问。 方灼一下子笑出来:“他是李大昌的弟弟啊,不过大烂人一个,吃喝嫖赌样样沾,还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要李大昌给他擦屁股,所以这兄弟俩也真是绝配,大的搞慈善,小的当流氓!” 沈瓷:“……” 方灼似乎讲得来了兴致:“姐,李家两兄弟在甬州是出了名的,要不我跟你讲讲李家的一些八卦消息?” 半小时后沈瓷终于挂了电话,方灼还真是八卦中转站,没有他不知道的事,通过半小时的阐述,沈瓷基本了解了李家的一些情况。 李家目前就只有李氏两兄弟,大哥李大昌是一家之主,以前混过道,因为手段狠辣年轻的时候在甬州也算是一号人物,后来学人开始经商,先后开过纺织厂和贸易公司,但都因为经营不善相继倒闭,中年之后突然善心大发开始做慈善,于是创办了顺鑫基金会,这几年更是做得风声水起,从希望小学,图书馆,康复中心到敬老院,一系列公益工程在许多城市拔地而起。 至于李天赐,相比李大昌而言算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唯一可取之处便是学会了李大昌年轻时的心狠手辣,甬州城里没几个人敢得罪他,加上两兄弟感情很好,上面有李大昌罩着,所以李天赐更是活得无法无天。 这么了解下来沈瓷就能明白为何昨天李天赐会绑她了,基本就是个做事不想后果的地头蛇。 沈瓷和“神秘男”的关系曝光之后黄玉苓便开始积极运作,媒体上很快传出陈阮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 沈瓷也看了庆功宴上陈遇和阮芸一起携手出席的照片,男的俊朗不凡,女的气质出众,面对媒体也能做到落落大方,舆论早就全部倒向阮芸那一边了,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第三者,可沈瓷害她的孩子流产,所以阮芸一下子成了需要同情和爱护的那一方。 用有些人的评论来说,到底还是需要门当户对的,王子配公主,家世相当,这种婚姻关系才能持久,而沈瓷那种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缺乏自制力,只会把陈家当成一个跳板。 更有言论说沈瓷和陈遇离婚争得了一大笔家产,按着这些吃瓜群众善嫉的心态而言,沈瓷更是难以原谅了,你一个不守妇道到处勾三搭四的女人,在古代就应该浸猪笼,可居然还能因为离婚分到一大笔家产,后半辈子锦衣玉食,凭什么? 沈瓷便在这种压力下度过了一星期,下楼扔个垃圾都会被人盯上,去超市买点东西后面一大堆人跟着拍她照片,就连收银台的阿姨都对她态度恶劣。 按方灼的话说一般一个新闻不会持续热炒一个星期,可沈瓷这事却有越炒越热的趋势,直到大概半个月后终于出现了另一则新闻,总算把沈瓷的“风头”往下压了点。 什么新闻呢? 江临岸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似笑非笑,问于浩:“这事证实了?” “对,黄玉苓已经在记者面前承认,陈阮两家联姻,先订婚,日子就选在下个月中。” 江临岸哼了一声:“陈遇总算开窍了,不然真枉费了黄玉苓的一番苦心。” “可不是,黄玉苓一心想扶他上位,前阵子曝光了他和沈瓷的事,如果这种节骨眼上他态度再不端正,股东表决肯定对他不利,只是想想也有点同情他,之前死活不肯娶阮芸,最后还不是得拉一个阮邵中来给自己撑腰?” 于浩摇摇头,嘴里又嘀咕了一句:“所以像你们这些豪门出生的少爷也挺悲催的,连结婚都不能选自己喜欢的姑娘!” 一句话把江临岸说得抬起头来,眼底萧冷。 “别指桑骂槐!” “我说错了?”于浩半开玩笑似的耸耸肩,“你和温漪之间是真是假我也说不清,不过当年你为什么把小丸子安置在锦坊而不带回家,你自己心里应该明白。” 迟到的生日礼物 沈瓷那几天又开始连续性失眠,晚上几乎一夜没睡,白天吃了药之后在家睡了一天,傍晚起来后洗澡换衣服,随后给陈韵打了个电话。 陈韵那边对她的态度已经十分恶劣,以前总是小瓷姐小瓷姐的喊,说实话之前两人关系还不错,可现在接起来就是满口的不耐烦。 “其实真不想接你电话!” 沈瓷无端苦笑,她明白陈韵的立场,在所有人眼里是她沈瓷先背叛陈家在先,而陈韵和陈遇的关系这么好,自然要气愤。 “可你还是接了。” 陈韵在那边恶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所以有事快说!” “能出来见个面吗?” “没空,也没这个必要!” 沈瓷捻了捻手指,声音放软:“出来吧,还是上回那个茶楼,我有东西想麻烦你转交给陈遇!” “那你干嘛不直接找我哥?” “有些为难吧,而且这种时候我们也不适合见面,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沈瓷和陈韵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出门前她将一大一小两个盒子装进包里。 枯水阉的店长千佳子居然还记得她,给她安排了一个靠院子的包间。 沈瓷先到,煮好了水,又叫了几样茶点,随后便靠在榻榻米上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还是那棵老树,这季节树叶都已经掉光了,上面孤零零地系了许多红色绸带,风一吹,像是一面面旗帜。 移门在那时候被推开。 “难得你这么准时。”沈瓷边说边转过头来,却顿在那里。 门口站的根本不是陈韵。 两人对视几秒,陈遇走进来站在桌子对面,最后是沈瓷先低下头苦笑:“那丫头还真不能信,又出卖我!” 陈遇没吱声,沈瓷吐了口气。 “既然来了,坐吧!” 陈遇将手里的大衣放到一边,又解了两粒西装扣子跪坐下,沈瓷没看他,而是拎起水壶给他泡茶,动作虽不算熟练,但架势还可以,最后将一杯热腾腾的茶挪到陈遇面前。 “试试看,第一次尝试。” 陈遇抬头看她,两人终于对视,她脸上带着很轻淡的笑,神色平静。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两人到这一步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喝茶。 “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艺?” 陈遇无奈冷笑一声,端起茶杯撇过头去。 沈瓷坐对面,看他皱着眉头喝茶,半个侧脸对着她,好像比上次在庆功宴上见到的时候又瘦了些,下巴轮廓明显,还有一点胡渣,水喝进去从他喉咙经过,突出的喉结滚了一下。 沈瓷在下面捻了下手指。 “怎么样?” 陈遇把杯子放下,眼神冷冷的。 “你是问茶还是问人?” 沈瓷笑:“当然是问茶。” “那就不怎么样,手艺很一般!” “是吗?”沈瓷自顾自地也喝了一口,皱着眉,“确实不怎么样,以后争取改进!” “以后?”陈遇哼了一声,他以前多么喜欢从她嘴里听到“以后”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代表希望,只是现在却成了一种讽刺。 不想多说了,陈韵直接问:“陈韵说你有东西要给我?” “嗯。” “那为什么打电话给她,不让我直接过来取?” 沈瓷笑:“怕你忙啊,况且我也真的不想见你。” 她倒能说实话,陈遇挑了下眉。 “所以这段时间你屏蔽了我的电话?” “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况且我们之间也没有必要再联系。” “挺好,拿得起放得下!”陈遇又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掉了,问,“那就长话短说,有什么东西需要给我?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哦,这个…”沈瓷从旁边榻榻米上拿上来两个盒子,一大一小,小的叠在大的上面。 她先江小的推过去推到陈遇面前。 “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要还给你。” 陈遇认得那个盒子,里面是之前他求婚时送的钻戒。 “拿回去吧,毕竟还挺贵的。” 她誓要跟他撇得干干净净,连只戒指都不愿留。 陈遇低头磨了下唇,没接戒指,只是突然抬头问:“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什么?” “那个男人,照片里的。” 沈瓷一时愣住,他为何到现在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还有意义吗?你和阮芸快要订婚了。” “是啊,快要订婚了,如你所愿!”陈遇笑得有些落寞,又有些冷淡,“不过毕竟我们曾经是夫妻,我是不是有知晓的权利?” 沈瓷摇头:“没有必要吧,我从没问过你和阮芸的事,你是不是也不应该来问我和那个男人的事?” 她总是算得这么清清楚楚,继而又抬起头冷笑:“不过你妈应该有调查过他的身份吧?” 一语中的,当初照片拍出来后黄玉苓就暗中找人查过“神秘男”的身份,无奈怎么都查不到。 “这事就这么翻篇了行么?你和阮芸结婚,以后就是大塍的当家人,好好工作,别辜负了你名字前面顶的姓氏!” “这不就是你一直所希望的?我也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为此他抛开心中所想,决定娶阮芸,在股东面前好好表现,成为她所希望的“陈总”。 沈瓷听完捧着水杯暖手。 “那就行了,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不过善意提醒一句,留心一下身边的人,公司里的,还有阮芸,别轻易相信!” 陈遇突然一下子笑起来:“沈瓷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些有意思么?” 人是她硬要推开的,现在又让他来提防。 “小芸已经是我的未婚妻,我当然要相信她,就像以前我也无条件相信你一样!” “……” “还有公司里的人,我怎么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居然关心到这些细枝末节?” 陈遇一句句都是嘲讽,沈瓷想想也觉得自己说得多余了。 目前这种形势,他必须和阮芸结婚,就算知道阮芸背叛过他,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娶,既然结果不能改变,她又何必说出阮芸和李天赐的事来给他增添烦恼? 至于江临岸那天所说的猜测,无凭无据,其实也没有说的必要。 “你说得对,是我管得太宽了。”沈瓷又喝了一口茶,抬头,“那这事就当过了,你刚才不是说也有东西要给我?” 陈遇顿了顿,从旁边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信封。 沈瓷接过去,打开,目光在上面定了两秒,最后一下笑出来。 “请帖都做好了啊,效率真快!” “那是自然,毕竟这么多人在后面催着我赶紧娶,不过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出席,但我本意上还是希望你能到场的。” 沈瓷用力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厉害,强作着抬头。 “会去的,不然白费你亲自给我送帖子了。” 陈遇顿了一下,他认认真真看沈瓷的反应,可她一切如常,不悲,不喜,不难过,也丝毫没有失落。 真的没有心啊。 陈遇别过头闭了下眼睛,转头已经恢复原样。 “那到时候希望能准时到场,另外……”他目光落到沈瓷手边另一只盒子上,盒子有点大,他问,“那个也是要给我的?” 沈瓷愣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给。 “我今天原本约的是陈韵,要知道是你来,我应该不会把这个带来,不过,算了…”她似乎妥协了什么,最终还是把那只盒子推了过去。 陈遇有些意外,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奶白色的羊绒围巾。 “我跟社里以前的同事学着织的,本想你三十岁生日那天送给你,只是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不过现在也行,算是……”沈瓷低头又拧了下手指,“算是给你的订婚礼物吧,希望你们和和美美,婚姻幸福。” 说完她抬起头来,笑容清淡。 陈遇手里捏着那条围巾,柔软的质感。 好残忍啊,她把刀箭都往他身上射,他奄奄一息之时她又露出慈悲来。 沈瓷用手撩了下头发,深吸一口气:“好了,东西都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拿了围巾和大衣起身,出门。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沈瓷闷着头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追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腕已经被人拽住了。 “等一下!” 沈瓷转过身,陈遇一手握住她的腕,一手捏着那条白色羊绒围巾。 目光相撞,时光仿佛停止。 “夫妻?你知道夫妻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此后共度余生,唯你一人!” 院子里起风了,树上的红色绸带被吹得四处乱晃。 沈瓷闭了下眼睛,睁开。 “陈遇,松手吧……” 沈瓷最后不知如何走出茶楼的,她那天出来没有开车,需要走一段路去拦的士。 夜里很冷,风吹得她整个人浑浑噩噩,枯水庵的地理位置又很偏,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更别说是出租车了。 沈瓷也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终于看到前面有个十字路口,车辆多起来,红灯绿灯混着车流,一切在她眼里已经晕成一条条彩色的光带,她几乎是拖着脚步走过去,却没注意旁边开过来的车,直到听到一声鸣笛,继而有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强烈的灯光照过来,沈瓷闭上眼睛…… 那根筋断了 周彦没想到跳绿灯了路口还会有人冲出来,立马急刹车,因为惯性额头撞在方向盘上,等抬头的时候见路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车灯照过去,她就那么傻傻站着,像丢了魂一样居然毫无反应。 “喂,怎么回事?还走不走?” 后面有其他车辆按喇叭,周彦朝那女人又看了一眼,沈瓷? 他立马下车,走到沈瓷身边。 “沈小姐?” 沈瓷身子晃了晃,转过身来,灯光下那张脸被照得更加苍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空洞无光。 周彦感觉她似乎要站不住了,只能将她扶住,周围一辆辆擦身而过,风很大,沈瓷半边脸几乎全被吹乱的头发遮住了。 “站这里太危险,先上车吧。” 沈瓷还是没反应,周彦只能自作主张把她弄上了车,她倒还算配合,只是上车之后一直坐着。 周彦索性把车停到了路边,等了一会儿,沈瓷就静静坐在旁边,脸色已经被冻得发白了,眼神空洞,后背却挺得笔直,膝盖上摆着围巾和大衣。 这么冷的天,她居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在路上走。 这阵子吵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周彦也多少了解一点的,所以对沈瓷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他从小就清楚舆论的可怕性,能把人捧上天,也能把人踩进地狱。 “送你回去?” 沈瓷不接话。 周彦看了眼手表,时间尚早。 “要不去我诊所坐坐?” 这次沈瓷有反应了,转身看了周彦一眼,但还是丝毫没有焦距。 周彦笑了一下:“就这样吧!”随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说的是日文,像是很简短地交代了几句,之后重新发动车子往诊所开。 诊所离茶楼还有点远,沈瓷一路都不说话,拽着手里的围巾,周彦刻意将车速放慢,不时留意沈瓷的表情,她显得特别安静,冷冷清清地看着窗外,周彦都怀疑如果他的车一直开下去,她就会永远保持这么一个姿势。 到了诊所之后周彦先停好车,过去替沈瓷开门。 “下车吧!” 沈瓷在位置上又定了几秒,直到周彦探身进去将她膝盖上的围巾和大衣都拿到手里,她才有所反应,跟着下了车,随后周彦将大衣披到她身上。 “穿起来吧,当心着凉。” “……”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诊所,这个点诊所里的员工都已经下班了,周彦走在前面负责开灯,先是进去的大厅,随后走廊,走廊上一盏盏灯亮起来,顶上的圆灯,墙上的装饰灯,照得两边的苔藓和绿植更加鲜亮。 最后走到走廊尽头,周彦掏钥匙开了治疗室的门。 “进来吧!”周彦边说边走进去开灯,又调好暖气,脱了身上的外套和围巾,做完这些他才转身看沈瓷。 沈瓷已经站在屋子中央,脸色还是很不好,但已经没有刚才在马路上那么魂不守舍了。 周彦笑了一下,将手插在裤袋中,很随和地问:“聊聊?” 沈瓷抬眼看他,这男人好像特别喜欢穿毛衣,第一次见他是几个月前了,她经人推荐找到了他的诊所,试着聊了一个小时,那次他白大褂里面好像是穿的一件灰色薄衫,上次她去青海之前也来找他聊过,还在这间治疗室里睡着了,那次他穿的是一件墨绿色毛衫,这次见面是非工作时间,他没有穿白褂,外套脱掉之后里面是一件很厚实的高领套头毛衣,纯白色,戴眼镜,笑着站在灯光下的样子显得特别温暖。 沈瓷不由点了下头:“好。” “那先坐。” 沈瓷走到软塌上坐下。 周彦又去给她倒了一杯水,沈瓷一开始没接,他便弯下身去握住了她的手。 突然起来的肢体接触让沈瓷不自觉地将手往后面缩,周彦却捏紧不放,最后强行握住她的手让她把杯子拿好。 周彦:“你手太凉了,捧着。” 沈瓷:“……” 有些无语,她没想到看上去特别温和的周彦也有这么霸道的一面。 周彦笑了一下,没说话,转过身去开始点香。 治疗室角落有个木柜子,上面做了好些小抽屉,每个抽屉打开里面都装了不同的香料,周彦从中取了些扔进旁边的香炉,点了火,很快香炉里有烟飘出来,很清冽的味道,沈瓷一下子就清醒了,清醒之后开始感觉不自在,主要是自己随便跟着一个不熟的医生回来,大晚上的两人共处一室,有些尴尬。 “其实也没什么事,太晚了,就不打扰了。”沈瓷起身准备走。 周彦也没阻止,又从抽屉里镊了两片黄色的东西扔进香炉,很快有柠檬的味道散出来。 那时候沈瓷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周彦盖上香炉盖,抽了纸巾擦手。 “新闻我也看了,你跟媒体撒了谎!” 沈瓷一愣,站住脚。 “你怎么会这么想?” “理由很简单,你在那方面存在障碍,刚才我碰一下你的手都已经排斥成那样,怎么可能会在公共场合与人亲热。” 周彦指的是竹林里沈瓷和江临岸亲吻的那张照片,说完他将擦手的纸巾扔进纸篓,转过身来。 沈瓷正定定看着他,他笑了一下,说:“你不需要对我存在任何戒备心理,就当一个朋友之间的聊天。” “朋友之间的聊天?”沈瓷跟着冷笑,低下头,“一眼就能被你看穿了,有你这种当心理医生的朋友应该是件很可怕的事。” “是吗?” 周彦走过去拿了沈瓷放桌上的杯子,重新换了一杯热水,又走到沈瓷面前。 “我姑且当你这话是幽默感,拿着吧,先把手捂暖。” …… 阮芸那几天是撒了欢似的在外面疯,天天晚上泡在夜场,用她那些朋友的话说就是告别单身之前的狂欢。 因为陈阮两家都已经在媒体上宣布婚讯,眼看订婚在即,她当然不舍得放过最后一点点自由时光。 今晚也不例外,约了几个平时玩得好的男男女女出去,在酒吧喝得正嗨的时候突然收到一则短信。 发件人匿名,短信打开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陈遇正拉着沈瓷的手站在某家店门口。 这还得了? 阮芸当即脑子一热,拿了包就冲了出去! 沈瓷在周彦诊所呆了一个小时,整个过程两人其实很少交谈,周彦发现沈瓷真的是一个戒备心很强的女人,怎么说呢,就仿佛她在自己心上筑了一道厚厚的墙,她不允许自己出去,也不允许别人进来。 尽管周彦从一个心理医生的专业角度试图沟通,但发现让沈瓷打开心扉依旧很难,连他自己都在心里忍不住暗想,真是一个棘手的病人。 只是这个病人有一个优点——安静! 真是特别特别安静啊,她就默默坐在那,听周彦给她放的音乐,偶尔回答周彦几个问题,而且都是很简短的回答,几乎不主动说话,但也并不觉得尴尬。 周彦突然很好奇她一个人在家呆着的样子,是不是也像这样。 一小时后沈瓷身上回暖了,要求回去,周彦送她,路过那条两边长满苔藓的走廊时,沈瓷突然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她转身看了眼墙上摆的绿植,回头看向周彦。 周彦感觉她有话要问,耐心地等,但最后沈瓷也只是在那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就走了出去。 周彦的车一直开到沈瓷住的单元楼下。 “谢谢,今晚打扰你这么久。” “我刚好有空,再说遇到也是一种缘分。” 还真是挺有缘分的,沈瓷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在枯水阉附近碰到周彦了。 “心里有没有舒服一点?” 沈瓷笑,在心理医生面前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 “好多了,刚才只是一根筋绷在那里。” “那现在呢,那根筋松了?” 沈瓷摇头:“没有,只是断了而已!” 周彦:“……” 他大概能够明白沈瓷话里的意思,没再多问,从旁边拿了围巾递给沈瓷:“下车之前围好,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沈瓷点头,开门下去,外面风果然很大,她拿了围巾正准备裹到脖子上,却见旁边突然闪过来一道人影,“啪-”一声,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啊。 沈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煽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手里的围巾也掉到了地上。 “不要脸的贱货,都已经离婚了干嘛还要滚回来勾搭?” 沈瓷当时只觉得耳边嗡嗡响,潜意识里用手捂着脸,抬头见面前站的居然是阮芸,只是样子有些让她不敢认了,浑身酒味,化了很浓的妆,大冷天穿了一条袒胸露乳的裙子,外面披的好像还是件男士毛衣。 这跟沈瓷第一次面试见她明眸皓齿的样子截然不同,也跟镜头里面她穿白色蕾丝晚装站在陈遇身边笑靥如花的样子不一样。 现在站面前的阮芸就像个喝多了撒泼胡闹的小太妹。 沈瓷在她化得乱七八糟的脸上扫了一眼。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麻烦让让!” 她不打算计较那个巴掌,一是完全没心情跟这女人烦,二是不想节外生枝,可阮芸借着酒劲死咬不放,一把抓住了沈瓷的手臂。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勾搭完就不敢承认了吗?我告诉你陈遇哥是我的,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别再去见他,而且你到底还有什么脸去见他?”阮芸歇斯底里。 沈瓷已经被弄得很不耐烦了,甩开她的手臂,径自往楼道里走,结果阮芸追上去一把从后面揪住了沈瓷的头发。 沈瓷真是……她完全没料到这姑娘有如此撒泼的一面,好歹也是出生名门呢,甬州名媛,将来的陈太太,怎么可以? “喂!”沈瓷挣扎着想摆脱。 阮芸就是揪着不肯放,嘴里还不断骂嚣,借着酒劲那力气可真大啊,沈瓷几乎被她从台阶上拖了下来。 “小姐,麻烦可以放手吗?” 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在如此混乱的夜色中显得磁沉又有威慑力。 阮芸回头看了一眼,没理会,周彦只能一手护住沈瓷一手将她扯开,到底是男人,力气大,阮芸被周彦一扯几乎跌个,等她站稳才看向周彦,皱着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终于见到真面目了,你就是这贱人在外面勾搭的男人?”阮芸口吻讽刺,凑到周彦面前,“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擦亮眼睛看清楚吧,这货没什么节操的,她两个小时前刚和我未婚夫在外面厮混过,哈哈……到处给你戴绿帽子!” 沈瓷努力压着火气,推开护在自己面前的周彦。 “阮芸,麻烦你放尊重点!” “尊重?对你这种货色有什么尊重可言?表面装得清高寡淡跟圣女一样,没想到背地里这么脏!”阮芸把话说得十分难听,周彦在旁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也算认识这女人,新闻上见过,以前被萧镇远逼着去参加活动也见过几次面,不过周彦一向低调,所以阮芸不记得他。 “阮小姐,你是不是……” “周医生…”沈瓷打断了周彦的话,“你先走吧。” 周彦:“……” 沈瓷:“走吧,我有话想问她,你在这不方便。” 周彦:“可她这样…” 沈瓷摇头:“没事,她不敢把我怎样!” 既然她这么说周彦也只能离开,上车前又看了眼沈瓷,她就站在楼道前面的台阶上,围巾掉在不远处,被扯乱的头发在风里被吹散。 等周彦的车开走后沈瓷才从台阶上下去,阮芸正一脸得意地看着她。 姑娘大概真是喝多了,脸色潮红,沈瓷一点点踱步靠近,抬手重重上去就是一巴掌。 阮芸当时脑子里短路了几秒,捂住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瓷。 “你…” “这一巴掌是还你刚才打我的那一下!” 阮芸不服气,过去想还手,结果沈瓷一下摁住她的肩膀,抬手另外一边又是一巴掌。 “啪”的一下,清脆震耳,感觉冬夜里的寒风都跟着抖了抖。 “这一巴掌是替陈遇打的,为了之前你和李天赐鬼混怀上的孽种!” 此时的沈瓷清寒恶戾,一双黑眸如夜空中的寒星,与她平时寡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阮芸一时也懵住了,几秒之后反应过来,羞耻和愤怒像排山倒海的浪,天哪……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煽过巴掌,可这女人是要逆天了么,还一下煽了她俩! “臭婊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我警告你……” “嘴巴放干净一点!” “你……”阮芸窝得满肚子火,伸手想抡过去,结果抬到半空中的手臂被沈瓷一把捏住。 轮力气她肯定玩不过沈瓷,一个出生富贵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一个出生贫瘠从小做惯粗活的,真要打起来沈瓷肯定占上风。 可阮芸怎么肯败下来,她挣扎着要还手,无奈手臂被沈瓷紧紧箍住,然后用另一只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 “别乱动!” 她在手机上划了几下,摁了“播放”键,很快手机里有对话传出来。 “我已经按照之前的承诺兑现了,你呢?” “我正在办!” “还要办多久?无非是签个字的功夫!要不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要看到你们的离婚协议书,不然坤达的合同我都不能保证一定会给你!” “你不怕我把孩子的事告诉陈遇?” “怕啊,以前怕,可是现在不怕了!因为已经死无对证!” “好,就算已经死无对证,但如果我跟陈遇挑明,你觉得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其他事情我说不好,但这件事上他只能信我!” “这么肯定?” “当然,我们上过床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和怀孕的时间也掐得刚刚好,所以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否认这个孩子!” “好,三天,三天后我会让你看到离婚协议!” 阮芸听完脸色已经煞白,转身恶狠狠地看着沈瓷:“臭三八,你居然偷偷录了音?” “被你摆过一道,我总得吸取教训!” “好,算你狠!”阮芸甩开手臂,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问,“你想拿这录音怎样?” “不想怎样!如果你安分点,离李天赐远点,以后好好当你的陈太太,这个录音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沈瓷之前也从没想过要把这个录音拿出来用,但阮芸太过分了,再加上李天赐绑她的事,她觉得有必要声明一下自己的立场。 “阮芸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能坐上陈太太的位置,完全是因为我让给了你,当然,我不让也不行,因为你有好出生,好家世,有个财力不凡的爹,但这并不能说明你能一直高枕无忧,你既然选择了陈遇,以后你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过段时间大塍股东就要表决了,所以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一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情!” 沈瓷一口气说完,眸光坚戾。 阮芸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以前她眼里的沈瓷很冷很清高,却没想到有如此狠绝的一面。 “你…在说什么?” “不懂?你这么聪明!”沈瓷冷笑一声,撩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把你安排跟踪陈遇的人都撤了!” “我没有!” “没有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刚见过面?” “因为…”阮芸想了想,“刚有人给我发了一张你们在一起的照片!” “谁?” “对方没显示号码!” “……” 联盛和大塍正式签约之后江临岸变得更加忙了,已经连续加班一周,今天也不例外,下午一个会议足足开了五个小时,关于后期一些板块拓展和几个即将启动的项目,反正还是老样子,只要是江临岸提出来的方案,江丞阳那边总有人反对。 会议结束已经过了九点,于浩散会之后直接瘫在了江临岸的办公室。 “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为什么每次开这种会都跟打仗一样!” “……” 江临岸看他瘫沙发上嗷嗷叫,走过去,将一份文件直接扔他身上。 “起来,会议纪要我明天让人发给你,计划书尽快做出来给我。” “尽快?不行,我会死的!” “就这么虚?” “当然,你看我最近天天9点之后下班,感觉一天下来比一夜七次还累,而且我跟你还不一样,温漪跟你隔了十万八千里呢,你除了工作也没其他乐子可找了,但我不行啊,好几个妞儿天天给我发短信,所以再宽限几天吧,下周,下周行不行?” 于浩厚着脸皮讨价还价,江临岸扫了他一眼。 “起来!” “干嘛?” “滚!” “好咧!” 于浩立马起身麻溜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见江临岸已经重新打开电脑了,问:“你还不下班?” “走不了,一会儿还有个视频会议。” “什么视频会议要弄这么晚?” “国外的客户,时差问题!” “……” 于浩直接无语,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来了联盛,几乎一直和江临岸搭档,知道他这么多年在公司里是怎么过来的,几乎每一步都是厮杀,平均每天可以工作14个小时,除去必要的健身休闲和见客户之外,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就这么一天天拿命拼,拼到现在的位置,承担的责任更多,他的野心和欲望也似乎永无休止。 于浩不由叹了一口气。 “临岸。” 江临岸从电脑前抬头:“还有事?” “你是不是好多天没给温漪打电话了?” 江临岸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好像是吧,这几天公司事情太忙,怎么了?” “没怎么,就提醒你打一个吧,别成天只顾着工作,工作又不能给你当媳妇儿!” “……” 于浩走后江临岸还愣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把手机拿了过来,电话拨过去,温漪那边接得特别快,好像随时随地捏着手机在等他打过去似的。 “喂,临岸,怎么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 “刚忙完,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没有没有,还没睡着呢。”温漪声音哑哑的,又吸了下鼻子。 “怎么声音不对劲?” “有点感冒。” “严重吗?有没有吃药?” 温漪立马笑出来:“看把你急的,我又不是孩子,肯定吃药啦,你别担心,倒是你,是不是这么晚了还在公司加班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没有,已经在家了。” “哦,那就是旁边没有其他人喽?” 江临岸看了眼空荡荡的办公室:“没人,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我想你了…” “……” 跟温漪一个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挂断之后江临岸准备继续工作,可手机刚放桌上又响了,看一眼,沈瓷! 她的噩梦 江临岸看着手机屏幕闪了一会儿,没有接,几分钟之后铃声再度响起来,他用手蹭了下额头,接通。 “喂,是我。”那头声音一听就很急。 江临岸却气定神闲地翻着手里的文件,只轻轻“嗯”了一声。 沈瓷在那边顿了顿,问:“你现在在哪儿?” “公司。” “方不方便见一面?” 江临岸觉得这女人有个特点,即她需要你的时候会直奔主题,丝毫不含糊,可她不想理你的时候就跟木偶一样,冷冰冰的好像谁都欠她。 江临岸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不方便!” “只需要耽搁你几分钟,有点事想问你!” “可是我没时间。”江临岸回答得很坚决。 沈瓷压了一口气:“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凌晨之后吧,我一会儿有个视频会议!” “好,那我去你公司等你!” “……” 沈瓷直接挂了电话,丝毫没有给对方留回绝的余地。 江临岸拿着手机有些莫名其妙,但随后又笑出来,他似乎又发现了这女人身上的一个特点——决策干脆,做事果敢,一旦锁定目标便勇往直前,几乎不受外界干扰。 再想到她那张脸,总是一脸清淡,无欲无争,不了解的人大概很容易被她的外表所骗,可其实也是个会处心积虑的女人。 联盛总部大楼位于甬州科技软件园内,沈瓷直接从小区打车过去,地址其实很好找,几乎没有哪个出租车司机不知道联盛吧。 半小时之后沈瓷已经站在联盛总部门口,之前她一直以为联盛总部应该会是那种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可眼前的景象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这完全是一个半开放式的花园风格建筑群,一眼看过去有十几栋楼,但楼层都不高,大多控制在4-7层之间,楼与楼之间的布局看似没有规律,但都围绕综合体大楼而建,就像一个看似分散但实则紧密联系的社区。 沈瓷之前也对联盛有过一定了解,国内近几年最大的网络商业公司,从做门户网站开始发家,拥有国内最大最早的电商平台,同时业务涉及零售,金融,通信,大数据服务等多个领域,近几年正积极拓展文化和传媒产业,与大塍的战略控股便是其中第一步。 当然,这些都是沈瓷从网上了解的一些信息,应该只是皮毛,具体再深入一些的东西她就不清楚了。 沈瓷站在联盛门口有些犯难,首先她不清楚江临岸的办公室在哪栋楼里,其次她似乎进不去。 门口有保安守着,进门都需要刷卡。 她抱着手臂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给江临岸打了电话。 “我到了,在门口,麻烦你开完会之后告诉我一声。”口吻硬硬的,没有丝毫迂回。 江临岸发现这女人真的不会寒暄,也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既然是她巴巴跑来有事找他,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客气一点么?可现在跟他讲话算什么口气?就跟通知他一样! 江临岸很浅淡地“嗯”了一声,遂即挂了电话。 沈瓷开始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等,这个点楼里还有很多灯火亮着,也不时有加完班的员工从里面出来,想想真是好拼啊,可这就是城市里最真实的一幕,灯红酒绿之外是用时间和精力熬出来的拼搏,更何况联盛是什么公司,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进,你或许稍稍懈怠一下就会被淘汰。 沈瓷明白这种危机感,两年前她刚来甬州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三天两头加班的生活。 她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冷得有些受不了,于是把围巾裹了起来,几乎包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小姐?” 沈瓷回头,见面前站着一个姑娘,看着好像有些面熟。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江总的秘书amy,之前在青海见过啊。” 沈瓷想起来了,她将围巾往下面拉了拉。 “记得,当时想坐你的车去机场,你推了我一把。”那一把沈瓷摔得不轻,手掌被地上的石头割破了,痂前阵子才完全脱落掉。 amy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脾气急,您千万别介意。” 沈瓷没吱声,也没什么表情。 amy瑟瑟地笑了一下:“江总让我来带您进去,先跟我走吧,外面挺冷。”态度更显讨好了,可沈瓷还是没什么反应,amy只能忍着,先走前面给沈瓷带路。 一开始amy还试图跟沈瓷搭话,边走边介绍每栋楼的作用,建筑风格,以及里面囊括的事业板块和部门,可沈瓷跟在后面一点回应都没有,amy也只能作罢,安安静静地当一个带路人,一直把沈瓷带到后面一栋楼里,7层,amy指着顶上还亮着灯的窗户。 “那就是江总的办公室。” 沈瓷抬头看了一眼,整栋楼除了大厅之外那是最后一盏灯了,孤零零地亮着。 “他经常加班到这么晚?”沈瓷突然开口。 amy愣了一下,终于说话了,她赶紧回答:“是啊,我们江总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工作狂,如果没什么应酬的话他几乎天天在公司加班,再加上最近事情确实多,他这一周每天都过了凌晨才回去的。” “……” 原来也是个挺无趣的人啊。 沈瓷没再多问,跟着amy进了大厅,等电梯的时候amy还在讲:“江总真的是超级拼啊,几乎全年无休,而且他女朋友又不在身边,除了工作他可能也没什么可做了吧…” 电梯就在amy的滔滔不绝中下来了,门打开,她突然止住了,几乎一秒变脸,笑盈盈地朝电梯里打了个招呼。 “江总,您也还没下班啊!” 沈瓷猛抬头,见电梯里走出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没理会站面前的amy,很快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擦肩而过之时还撞了沈瓷一下,沈瓷只觉脑中轰隆一声,像是一股电流瞬间传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心口抽搐般的疼痛。 “沈小姐,进来啊!” amy已经进了电梯,见沈瓷一脸刷白地站在那不动,又催:“沈小姐?” 沈瓷这才回神,感觉后背已经起了一身汗。 “你刚才叫那个人什么?” amy顿了一下才懂,笑着回答:“你说刚才从电梯里出去的人吗?” “嗯,他也姓江?” “对啊,他是我们公司的一把手,楼上小江总的大哥。” 电梯上升的时候沈瓷感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她只能死死揪住五指,揪到手心里冒汗,电梯终于停在了七楼。 amy带着沈瓷出去,出去之后是一条走廊,两边有几间会议室,最南端的房间亮着灯,门上挂了“总经理办公室”几个字。 “就这!”amy敲了一下门,“江总,沈小姐到了。” “让她进来!”里面传出冷硬的声音。 amy缩了下头,回头跟沈瓷讲:“江总应该还在里面开会,你先进去等吧,我要下班了。”说完便走了,沈瓷在门口又站了一小会儿,推门进去。 进去先是一个接待室,有沙发,茶水桌和电视机,墙边亮了一盏地灯,所以接待室里的光线偏暗,而临岸的办公室在里面,门关着,与接待室之间用一大片玻璃隔开,沈瓷通过玻璃能够看清里面的场景。 里面相对于接待室而言灯火通明,江临岸似乎真的还在开会,坐在椅子上对着电脑屏幕说话,偶尔在面前的文件上划几笔,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放松,严肃的时候他会皱眉,放松的时候嘴角便会往上扬一点,还有思考,沈瓷发现他思考的时候喜欢用手指蹭额头…… 沈瓷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当时的场景有些怪异,她安安静静地看,里面的男人也完全投入在会议中,整个过程两人都互不干扰。 一场会议开了两个小时,为了合同上的一个条款互相胶着,结束的时候江临岸已经口干舌燥了,想起来还有沈瓷,可抬头却见接待室里已经没人,大概走了吧,毕竟已经这么晚。 江临岸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将桌上半杯凉掉的咖啡喝光,关电脑,关灯,拿了大衣和车钥匙出去,可门一开却见沈瓷趴在沙发角落里的扶手上睡着了,膝盖上盖着大衣,围巾一头拖到了地毯上。 江临岸不自觉地嘴角微扬,走过去帮她把围巾捡了起来,正准备推醒她的时候发现她额头上一层汗,眉头皱得生紧,拳头也死死握着,好像在跟谁进行殊死拼战似的。 “喂,醒醒!” 江临岸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沈瓷一下子就弹了起来,满脸刷白,瞳孔睁大,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一口口喘气,江临岸被她的样子吓到了。 “怎么了?” 沈瓷听到声音才稍稍收魂,目光挪过来一点,定在江临岸脸上。 江临岸被她惊恐的眼神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做噩梦了?” 对,噩梦,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沈瓷重重喘了口气,死寂一般的眼神终于缓和了一些。 “抱歉,睡着了。”她声音有些沙哑,江临岸皱着眉,怎么看都觉得她有点不正常。 “你会开完了?” “完了。” “那……”沈瓷将盖在膝盖上的大衣拎在手里,起身,“现在有没有时间聊聊?” “可以,走吧。” “去哪儿?” “先找个地方陪我吃点东西。” “……” 我凭什么告诉你 那时候是凌晨1点多,夜深人静,整个科技园已经几乎都走空了,沈瓷跟着江临岸走出大楼,眼前办公区的灯都已经熄灭,还剩他们身后大厅这一盏。 “我去开车,你在这里等我!” 江临岸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可刚走一段路又回过头来。 沈瓷就站在大厅门口,一圈光把她拢着,她安安静静地在那,抱着肩膀,脸很白,散开的半长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江临岸皱了下眉头。 “把围巾围起来!” “……” 沈瓷愣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听话把围巾裹到了自己脖子上。 “站里面去等!” “……” 他好麻烦,沈瓷有些不耐烦,往后缩了一点,勉强站到了办公楼台阶的屋檐下,风小了,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江临岸这才满意地往停车场方向走。 沈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风直直吹过来,确实有些冷,她将围巾又往上拉了点,盖住嘴巴和鼻子,听到风里似乎有竹叶的响动声。 竹叶?这地方怎么会有竹叶? 沈瓷好奇,走下台阶,果然看到这栋大楼靠西边的开阔处栽了一小片竹林,竹林还不算茂盛,但也已经形成规模了。 感觉这男人很喜欢竹子啊。 很快江临岸的车子开了过来。 “上车!” 沈瓷坐了上去,他也没看她一眼,很快开出园区,路上行人稀少,两人零交流,沈瓷也不问他去哪,他也不主动告知,就这么开了一小会儿,车子停了下来。 “到了!” 沈瓷往窗外看了一眼,麦当劳门口。 对,就是麦当劳门口! “下车!” “……” 沈瓷有点懵,站在麦当劳叔叔门口还傻愣了一下。 “进来啊。” “……” 这个点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点餐地方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值班服务生,还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见到江临岸走过去她立马站了起来,精神一秒亢奋。 “这么晚您才下班啊。”小姑娘态度热情,看着江临岸的目光像是含着小火苗。 江临岸微笑着回答:“准备走了,来吃点东西。” “您又没吃晚饭吧?” “太忙,顾不上。” “这样可不行哟,对胃不好呢。”小姑娘声音柔柔的,看得沈瓷忍不住别过头去。 “今天还是老三样吗?” 江临岸点头,但想了想又拿着钱包回头看沈瓷,沈瓷正托着腮帮子望别处,于是他敲了敲柜台桌面,“你吃什么?” 沈瓷摇头:“不用,谢谢!” 江临岸便自作主张:“给她加一杯热饮!” 沈瓷:“……” 很快江临岸结完钱过来,小姑娘站在柜台后面喊:“您先坐位置上等一会儿,我做好后给您送过去。” 沈瓷嘴里不禁“嘶”了一下,这“谄媚”得有点过分了啊。 “你经常来这边吃东西?” “加班刚好又没吃晚饭的话。” 沈瓷有些无语,这是垃圾食品啊。 “不能吃点别的?” “太晚了,附近只有这里还营业。”江临岸边说边脱了大衣,还好屋里暖气足。 沈瓷突然想起上回他突然跑去她那要求煮东西给他吃的场景,有那么一秒,仅一秒,她有些同情这个男人。 一天平均工作14个小时,全年无休,习惯性加班,独居,而且据说他在江家并不讨喜,所以日子应该也挺难吧。 沈瓷轻轻喘了口气。 很快小姑娘把东西送了过来,一杯冰可乐,一杯热牛奶,一盒鸡块加一份中薯。 “姐姐,这是你的热饮。”姑娘嘴巴还特别甜,贴心地把纸巾和牛奶放到了沈瓷面前,随后将托盘里其他东西一样样分开摆给江临岸。 “您加班到这么晚肯定饿坏了吧,里面给你多加了两份鸡块!”小姑娘还刻意朝江临岸眨了下眼睛。 沈瓷差点被嘴里一口热牛奶呛死。 “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她赶紧低头。 江临岸礼貌性地说了声“谢谢!” “那您慢用,这是找您的零钱!”说完小姑娘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江临岸打开鸡块外面的包装盒,沈瓷抬头盯着他看了两眼。 “怎么了?” “你好像跟她很熟啊。” “不算很熟,不过每次来都是她值班。” “是每次她值班你就来吧?”沈瓷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凉凉的,说完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江临岸停了撕包装盒的动作,皱着眉。 “怎么感觉你这话里有醋意?” “醋意?”沈瓷哼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反驳了,干脆低头喝牛奶。 江临岸突然心情大好起来,仿佛一整天因为工作而积压下来的疲倦和烦躁都一扫而光了,他撕开包装纸吃了一口鸡块,味道不咋样,但能填肚子。 “说吧,你这么晚来找我,等了两个小时,什么事?” 突然切入正题,沈瓷放下手里装牛奶的纸杯子,想了想,尽量组织好语言。 “上次你跟我说过,我和陈遇的事极有可能是有人蓄意曝光,而且应该还是大塍内部人员,对吗?” 江临岸皱了下眉,用纸巾擦了擦嘴。 “嗯!”他很清淡地应声,似乎没准备好好回答沈瓷的问题。 沈瓷忍了下,又闷了一口气。 “这么跟你说吧,今天晚上我和陈遇见面了,在一间茶楼,地方挺偏的,但有人把我们见面的照片发给了阮芸。” 江临岸喝可乐的东西停了停,但很快又继续。 沈瓷见他似乎不怎么愿意搭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我觉得应该是有人在暗地里跟踪他吧,毕竟那边快选举了,而且跟踪他的人和之前曝光新闻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个,目的是想阻止他上位。” 这是沈瓷的猜想,但她感觉自己的猜想应该八九不离十,可江临岸认认真真的吃东西,一直没回应。 沈瓷有些为难,声音变软了一些。 “江总,你是不是知道对方是谁?” 江临岸突然有些烦躁,把手里一根骨头扔到桌上,擦了擦手指。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 “或者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他火气似乎说来就来的,沈瓷有些气馁,但没办法,这事她一定得弄清楚。 “你既然能够这么说,肯定已经掌握了证据,或者至少已经怀疑谁了,能否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你再去告诉陈遇让他提防?”江临岸突然就有些不明白了,“你就为这事来找我?” 沈瓷在下面拧了下手指:“是。” “理由呢?”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你到现在还愿意为他做这么多?”江临岸的声音一下就大了起来,惹得柜台后面那个小姑娘频频往这边看。 沈瓷不知该说什么了,捧着纸杯连续喝了两口牛奶。 气氛一下子就僵掉了,她也拉不下架子讨好他,就这么僵了一小会儿,江临岸突然起身拿了大衣和车钥匙就往外面走。 沈瓷看了眼桌上他几乎只吃了两口的鸡块,拿了围巾也赶紧追出去,可是追到门口的时候一辆车子从她面前疾驰而过,他居然开车独自走了,把沈瓷扔在这种荒无人烟的科技园。 麦当劳的小姑娘也急忙跑出来。 “姐姐,你们吵架啦?” “……” “不过我感觉他脾气应该很好哟,超级绅士的,怎么好好的就突然冲你发脾气呢?” 沈瓷转身冷飕飕地扫了小姑娘一眼,她耸耸肩,转身回了店里。 沈瓷在麦当劳门口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只能认清那男人已经开车走掉的现实,自己裹着围巾去马路上拦出租车,大概等了十来分钟,一辆车都没有,主要是太晚了,科技园里早就没什么人。 沈瓷开始有些窝火,觉得江临岸没有礼貌,而且脾气发得毫无道理,就在她心里窝气的时候那辆车子又开了回来。 “上车!” “……” 上车后气氛更僵了,江临岸板着一张脸把车子停到路边,开了一点窗, 沈瓷也不说话,揪着手里的围巾,旁边男人似乎刚抽过烟,她能闻到车厢里还没散掉的烟味。 两人就这么干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江临岸先开口:“大塍那边水很深,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既然你已经从里面退出来了,别再掺和进去。” 言下之意是让沈瓷别多管闲事。 沈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其他人我不管,陈遇那边…” “陈遇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江临岸突然抢白,语气又冷又硬。 沈瓷被他吼得抬起头来,两人对视,她发现他眼底像是浮了一层汹涌的浪。 苦笑。 “是,没关系了,再过几天他就会和阮芸订婚,这也许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江临岸当即把脸别过去,手臂撑在车窗上,外面有风吹进来,吹得沈瓷一侧耳边的头发盖住眼睛。 沈瓷继续低头拧着手指,两人缄默,过了许久,她突然开口:“知不知道李天赐为什么要绑我?” “……” “因为我害他宝贝儿子流产了。” “什么?” 沈瓷冷笑,添了下发凉的嘴唇:“阮芸之前在苏州流掉的那个孩子,是她和李天赐的种!” 她被他看穿 江临岸扎扎实实地愣了半分钟,半分钟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 “阮芸和李天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 “有多早?” “阮芸小产那天!” 江临岸又是一愣。 “她当时跟你说了?” “没有,这种事她怎么可能跟我讲实话,是我自己看出破绽的。”沈瓷吸了一口气,“其实那天她主动跟罗建坤去房间我就应该怀疑了。” 罗建坤是什么人?医疗行业里出了名的色鬼,臭名昭著,而且那天他见到阮芸时整个“色”字就写在脸上,可这种情况下阮芸居然还愿意跟他去房间。 “照理她当时有孕在身,跟罗建坤单独回房间肯定有风险,但她还是去了,而我也实在太疏忽,以为不会有事。” 江临岸冷笑一下:“星光医院是罗建坤一直想巴结的对象,只要阮芸亮出身份,罗建坤怎么敢动她。” “是啊,可是我想错了,或者应该说我完全没料到那个孩子不是陈遇的,最后阮芸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当时我就想,完了,我想错了,孩子应该不是陈遇的。” 如果是陈遇的,阮芸绝对不会让孩子出一丝差错,但如果不是陈遇的就另当别论了,阮芸肯定不会把孩子留下来,但必须找一个契机把孩子弄掉,神不知鬼不觉的,又不会让人产生怀疑,最后沈瓷就成了那个契机。 江临岸能够想通这里面的逻辑关系,无非是沈瓷被人利用了,阮芸“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不仅把孩子弄掉免了后顾之忧,还把这个罪名心安理得地推到了沈瓷身上。 只是江临岸有一点想不通。 “你既然早就知道孩子不是陈遇的,为什么一直瞒着?” 阮芸小产的那晚,沈瓷在酒店楼梯间晕倒,江临岸把她送去医院,醒后一干人来找她兴师问罪,当时陈遇也来了,就在病房的走廊上,更被钟佳丽和黄玉苓羞辱了一番,所有矛头都指向沈瓷,她成了那个罪魁祸首,独自站在走廊孤立无援的样子江临岸至今还记得。 后来又在媒体前面承认自己失手推了阮芸,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出真相,所有罪名和委屈她都一个人承担下来了,为什么? 沈瓷低头轻轻喘了一口气。 “因为错了就是错了,他和阮芸上床是事实,就算没有那个孩子我跟他也已经不可能,所以我不需要他的解释,我也不会给他人解释!” 又是这个该死的理论。 江临岸脑子里再度浮现出许多年前另外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哭诉的样子,喝多了酒,她抱着他的胳膊说:“临岸哥,他不要我了,他和别人在一起了,我看到他和那个女孩子一起出去吃东西……” “或许只是误会呢,你去找他当面问清楚!” “不要,他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会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可是…” “没有可是,是他先背叛我的……临岸哥,他不要我了……你要我好不好?好不好?……” 许多年前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唯一不同的是当年那个女孩会哭会闹会向他倾诉委屈,而沈瓷不会。 沈瓷就像一块冰凉的石头,就算心里山崩海啸她面上也能做到一切如旧。 “既然这样,觉得他无法原谅,为什么现在还要帮他?” 沈瓷想了想,又自顾自地苦笑一声。 “就当还他这两年的情。” “报恩吗?” “你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撒谎!”江临岸一下子戳穿,“你瞒了孩子的事,顶着舆论压力在媒体前面承认婚内出轨,为了效果逼真还处心积虑地利用我演了一场戏,如此不遗余力地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无非是为了给陈遇洗白,然后呢?然后他顺应形势迎娶阮芸,借着阮家的势力上位,功成名就,而你…” 江临岸突然觉得有些无力,转身看向沈瓷,“你能得到什么?” “我不需要得到什么。” “也就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江临岸感觉胸口有股气堵着,多么伟大啊,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女人。 “陈遇不了解你!” 他突然冒了这么一句,沈瓷有些意外地抬头。 “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跟他谈过那个孩子?” “没有,他和阮芸就要订婚了,如果现在跟他说那个孩子是别人的,只会让他徒增烦恼。” 反正无论如何陈遇都必须娶阮芸的,既然孩子没了,就当阮芸和李天赐的事没有存在过,何必讲出来让他难堪难做。 可江临岸却摇了下头。 “我不是指阮芸的孩子。” “什么?” “我是说你的。” 像是被他突然戳到了痛处,沈瓷拧紧手指。 “你什么意思?” 江临岸蹭了蹭额头:“这么问你吧,如果没有阮芸插足,你应该是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吧。” 沈瓷惊讶地抬起头:“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很简单,药流的最佳时间是49天之内,但那天我送你去医院,医生检查下来说孩子至少已经7周以上,你如果一开始就想把孩子拿掉,不会顶着风险耽搁到那么晚,这也是你当时会大出血的原因。” 因为已经错过了最佳药流时间,沈瓷那次差点死在山里。 “所以我猜测你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要打掉孩子,只是后来出现了一个阮芸,眼里揉不了沙子,你才选择去把孩子做掉,在决定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做好所有打算了,无论陈遇如何解释应该都已经于事无补,你不会给他回头的机会,因为你也没给自己留回头的机会。” 原本那个意外而来的孩子会是他们婚姻的出路,可是沈瓷狠心把孩子做掉了,她断掉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也亲手把她和陈遇的感情逼到了死谷。 江临岸在诉说这些真相的时候自己内心也充满了无力感。 头一回见到像沈瓷这种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你也确实会算账,知道这段婚约已经保不住了,最后还利用它为新锐争取了几个大额赞助,为这事我想陈遇没少恨你。” 可是又怎么样呢? 感情到末路,无法爱的时候,倒不如去恨。 沈瓷在痛下决定要把孩子打掉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准备好被陈遇恨,被别人误会和唾弃,她不会试图去解释一句的,就是这么一个死磕又狠心的女人。 就像这次她故意在媒体面前抹黑自己一样,她也只是默默的演,默默的做,默默的去承受,反正只要最终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就行,根本不管自己身上被射了多少支箭。 只是原本这些真相她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她一直独自表演,演得很好,骗过了所有人,甚至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可是却一下就被江临岸揭穿。 怎么就是这个男人呢? 沈瓷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对于她而言并不算亲密的朋友,或者连朋友都不算,却明明白白地看穿了她所有的把戏。 好无措,好失落,所有在沉默中堆积起来的力量仿佛一瞬间坍塌了,在这个男人面前。 沈瓷无力地叹了口气,干脆将身子靠到了车椅上。 “陈遇跟我求婚的时候我有心动过,这两年他对我真的很好,送房送车,我想办杂志他就给我弄刊号,有求必应,什么都顺着我,而且为了我跟他妈吵了很多次,这些我都知道,我当时想要不就试试吧,总得给自己一次机会,而且他确实很好,可是我没料到会出现阮芸这种事……” 沈瓷缓缓将头转向窗外,苦笑:“其实我知道如果我和阮芸争她未必争得过我,可是我没有,觉得没这个必要。” 她讲到这将头转过来看向江临岸,带点笑,很认真地说:“人活着已经很累了,所以感情必须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靠争靠抢就没有意思了,我不想最后我和陈遇的婚姻要在声嘶力竭中慢慢耗尽,所以我选择退出。” 退出的第一步便是解决掉那个孩子,可是天知道她当初得知自己意外怀孕时是什么心情啊。 “我从没跟陈遇好好聊过那个孩子,可是他确确实实存在过,在我子宫里呆了一个多月,慢慢成长,等待可以见到世界的那一天,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嗯……7周半,你知道7周半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么?”沈瓷说到这的时候突然又转身问江临岸,问得很认真。 江临岸看着她的表情,心里的无力感在慢慢堆积。 “不知道。” “像个小蝌蚪,对,就是小蝌蚪。”她居然笑了笑,“书上说7周半的胎儿已经具备人的雏形,可以区分出头部,身体和手脚,鼻子也慢慢凸显出来了,但是身上会长着一条小尾巴,不要觉得奇怪啊,其实那条尾巴是胎儿尾椎骨的延伸,过段时间就会消失,当时看这些书的时候觉得生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她似乎在诉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脸上不像平时那么清冷了,竟带着一点温柔的光晕。 江临岸心里开始烦躁,这个女人曾和陈遇有过一个孩子。 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江临岸:“你其实一直很在乎。” 沈瓷:“可能吧,毕竟是一条生命。” 虽然是意外,但当时检查出来的时候沈瓷一度觉得这是天意,天意要让这个孩子来延续她和陈遇的婚姻,她也准备好好的,她并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既然答应了陈遇的求婚,既然领了证,而且还有了孩子,她没有道理要半途而废。 可是天不遂人愿啊。 “你相信命运吗?”沈瓷突然停下来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江临岸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其实以前他是不信的,如此以自我为中心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命运,但自从遇到沈瓷之后他开始有些动摇了。 “正在试着信。” “我一直都信。”沈瓷冷涩地笑,“从小,人生的每一步,到死,我都觉得是冥冥中注定,包括我和陈遇的事。” 她一开始故意隐瞒怀孕,原本是想在陈遇30岁生日那天给他一个惊喜,可是惊喜最后变成了悲剧。 沈瓷闭上眼睛,将头转过去。 窗外夜色戚戚,空荡荡的马路,只有投下来的灯影。 “如果阮芸晚一些,或者我能早一步,大概结果就会不同了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都充满了疲惫感,像是走了千万里路,乏了,不想再走了,想坐下来歇歇。 江临岸心里已经由烦躁变成压抑。 他第一次听沈瓷讲这么多话,一向沉默的人讲这么多话,得多累啊。 “好了…”江临岸伸手过去裹着沈瓷的肩膀将她转过来。 车内光线暗沉,她眼底却是一片晶莹。 是要哭了么?原来她也会哭啊! 江临岸皱了下眉,伸手抚了抚她的眼梢,想看到她的眼泪,却又害怕看到她的眼泪,矛盾纠结之余,沈瓷已经因为他的触碰而往后躲。 江临岸的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收紧,强行扣住,另一只却还留在她脸上,已经渐渐从眼梢挪到嘴角,而他整个人也慢慢贴过来,贴到最近,几乎快要鼻子对鼻子。 沈瓷开始有些战栗,感觉到他眼底的火光,挣扎着把身子往后仰。 “别动!” 江临岸的拇指在她嘴角轻轻摁了摁,其余刚好扣住她的下巴。 “这里还要奶渍!” 有些粗粝的拇指在她嘴角擦了擦,沈瓷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帮她擦奶渍,可下一秒江临岸唇翼突然往上扬,微微眯着眼睛,贴近,覆上了沈瓷的唇…… 沈瓷一时没反应,眼睛睁大,江临岸慢慢厮磨,用心机骗来的吻啊,不敢深尝,只是浅浅地琢,生怕太过猛烈又让她反抗。 沈瓷终于回神了,伸手推他的肩膀,推不动,改用手捶,捶了两下江临岸就松开了,沈瓷趁机想躲,但很快又被他揽到了怀里。 手掌廓住她的后脑勺,手臂裹紧,将沈瓷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样的姿态让这个拥抱不带丝毫情欲,更像一个温暖的港湾。 “既然你已经作出了选择,别遗憾,别回想,也别再回头看!”江临岸贴着沈瓷的耳朵说出这句话,沈瓷感觉心口被击中,从上至下被人划开,身上裹的盔甲击得粉碎,整个人仿佛一下子暴露在日光下。 脆弱露出来了,痛苦露出来了,连柔软却又淌着血的伤口也露出来了。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沈瓷静静靠在江临岸肩头,疼,失落,无力,却又带着一点隐约的希冀。 她在希冀什么? 毕竟还有心的,毕竟还是女人,之前无人能够看破,她又习惯性的沉默,自然无所谓身上挨了多少刀,可现在被揭穿了,有人看到她的伤口在流血,之后怎么办? 沈瓷默默地闭上眼睛,心里筑起的那道墙似乎缺了一个口子。 多少年了? 她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沈瓷咬着牙,感觉到有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江临岸在心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来联盛吧?” 沈瓷不说话。 “考虑一下,他能给你的,我也不会比他差!” …… 送沈瓷回去的路上江临岸一直都没说话,认认真真开车,车速不快不慢,而沈瓷觉得自己刚才已经把半辈子的话都讲完了,一时被他挑开了口子,所以讲多了,现在有些后悔,自然也不再出声,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清的模样。 江临岸把车子开到了单元楼楼下,沈瓷下车,没打招呼,快要走进楼道的时候听到身后车窗落下。 “别再试图去参与大塍的事,很多东西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别自以为是的想着去帮陈遇,他不傻,你也别高估自己的能力!” 言下之意是大塍表决的事已经超出沈瓷的能力范围。 其实这点沈瓷也应该已经感觉到,不似表面那么简单的,就算江临岸知道对方内幕又如何?就算她把那个人揪出来又如何? 这场仗是避免不了的,陈遇不是孩子,要上位就必须先打赢这场仗。 沈瓷站在那里没回头,停了一下,没回答的意思。 江临岸知道她应该明白,又补充:“至于你来不来联盛,我等你电话!” 沈瓷依旧没回答,也没再停留,直接走进了楼道。 很快楼上亮起一盏灯,江临岸坐在车里抬头看,淡淡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他笑了笑,掏出烟来点了一支…… 沈瓷那晚又做了一夜梦,小时候的事,和陈遇的事,还有那些她这辈子都不愿想起却总是像鬼影一样萦绕着她不放的事,一件件全部交织在一起,轮番登场,像放电影一样,第二天醒过来的沈瓷就像在梦里打了一场仗,浑身无力。 可惜那时天才刚刚亮,气温寒冷,窗口没有亮光。 沈瓷躺在黑暗中睁着空洞的眼睛,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披了衣服起床。 她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站在窗口给方灼打电话。 方灼接听的声音分明带着朦胧的睡意,沈瓷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这么早给你打电话。” 方灼忍着哈欠:“没事,姐,你是不是又失眠了?” “没有,我刚睡醒。” “哦,那是做噩梦了?” 沈瓷忍不住笑了一下,多少有些欣慰的,还有一个方灼了解她。 “没做噩梦,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想问问你。” “哦,啥事?” 沈瓷顿了顿:“联盛现在掌权的是谁?” “你怎么一大早突然问这个?” “就……随便问问,谁啊?” “江巍啊,老董事长,不过年纪很大了,据说已经很少去公司,只有重大决策的时候才会去,权利基本都已经下放给底下两个孙子。” “你是说江临岸和……另外一个叫什么名字?” “江丞阳!姐,你怎么连他都不知道?” 沈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有太大感觉。 “我对联盛那边不熟!” “可江丞阳超有名啊,不光是联盛的大当家,而且这几年因为热衷公益事业还经常上各种节目。” “公益?”沈瓷握杯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什么公益?” “还不就扶贫救济那些,不过联盛好几个外地公益项目都是他牵的头,而且他本人已经连续两年获得了甬州慈善企业家称号,还有…对了,上回你问我的李大昌还记得不?” “记得,怎么了?” “江丞阳和李大昌好像关系很好,好几个慈善项目拨款是从李大昌的顺鑫基金会账户下发的。” “那网上能否查到江丞阳这些年的慈善项目明细?” “这倒不清楚,不过姐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 沈瓷喝了一口水,窗外晨光隐隐浮出来,她沉了口气,问:“你有没有见过江丞阳本人?” “没有,他除了一些慈善活动会露下脸之外,好像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 “比较低调?” “感觉不像啊,我听我在联盛工作的朋友说他本人性格挺嚣张的,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出现在公众场合,有传言是因为他眼睛不好。” “什么?” “好像是右眼吧,之前传闻说他右眼在十年前受过伤,好像是一起交通事故,后来就落下了后遗症,畏光,经常眼睛疼……” 方灼还没说完,听到沈瓷那边“啪-”一声,他吓了一跳。 “姐,你那边什么声音?” 沈瓷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碎掉的玻璃杯子,水很快淌了一地,就像当年的血,一点点延伸开来。 “姐?姐?” “怎么了?说话呢!” 沈瓷被方灼焦急的声音唤醒,她扶着窗台努力站稳,抬头深呼吸,可身体却止不住颤抖。 “我…没事……。” “没事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什么东西砸下来伤到了你。”方灼满口担忧,可沈瓷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感觉世界整个都颠倒了过来,她只觉得胸口犯腥,窒息之余胃里像有什么东西涌出来。 沈瓷赶紧掐断了手机,捂住嘴,胸腔起伏喘气,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却沿着墙根慢慢瘫软。 感觉心脏被人掐住了,她快要无法呼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19岁的男孩会是什么样子 天光大亮之后沈瓷去了苏州,在沈卫床前坐了一整个下午,床上的人却始终安安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呼吸又轻又浅。 桂姨端着脸盆进去,摇头叹息,看得出沈瓷心里藏着事,不然她不会突然来苏州,然后一言不发地在病床前呆坐一下午。 “小沈。”桂姨将脸盆放到桌上,“很晚了,我得给小卫擦身,你要是今天还赶回去的话就早点走吧,不然晚了高速上开车不安全。” 沈瓷坐在那里丝毫没有反应。 桂姨只能摇摇头,拧了热毛巾过去。 “给我吧。”一直坐在床头的沈瓷突然说话了,“我来帮他擦。” “不用,还是我弄吧,都弄惯了,比你…” “给我吧桂姨。”沈瓷转身把毛巾拿了过去,先给沈卫擦了脸和脖子,再拎过他的手臂置于自己膝盖上,将始终蜷缩着的五指轻轻捋直,一根根擦干净,又去拧了遍毛巾,接下来是擦胳膊,先把袖子撸上去,露出一小截手臂。 每当这种时候沈瓷都需要用力呼吸才能保证不窒息。 “桂姨,我记得你儿子今年也19岁了吧?” 突然被问及这事,桂姨倒是愣了一下。 “是啊,过年就20了。” “那能说说19岁的男孩子通常是什么样子吗?” “这个啊……”桂姨被沈瓷这个问题弄得有些懵,想了想,很快回答,“就皮呗,没完没了的折腾你,不好好读书,叛逆起来还成天在外面给你惹事,搁家里的时候要么守着电脑玩游戏,要么全身没力就在沙发上躺尸看手机,一出门哎哟那就不一样了,浑身都是劲啊,什么打篮球啊吃饭啊唱歌啊反正都是一些小年轻喜欢的玩意儿。” 桂姨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表面都是嫌弃的话,可脸上分明透着一股喜悦和满足。 沈瓷苦笑:“是啊,19岁的男孩子就应该这样,惹事,玩游戏,成天在外面疯,或者叛逆惹你生气也行,但绝对不会像小卫这样,成天躺在床上,光阴都快被他耗尽了,多可惜……” 沈瓷一边说一边给沈卫擦着手臂,这也是19岁男孩的手臂,细细白白的一截,好像稍用劲就会被折断。 桂姨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有时候闭眼的人未必痛苦,痛苦的是留下来的那个,需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一天一年的过,一天一年的熬。 “小沈,还是我来给他擦吧。”桂姨要过去拿沈瓷手里的毛巾,却被她挡掉了。 “不用,说了我擦的,你就跟我聊聊天吧。” “也行。” 沈瓷总算笑了下,苦涩又无力的笑。 “我好像上次听你提过,你儿子今年考了大学?” “是啊,九月份刚去的。” “那他经常回来吗?” “哪能啊,一学期回来一次吧,太远,光来回车费就得大几百,我都有些后悔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念大学了。” 桂姨是苏州西山人,很早丈夫就去世了,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今年儿子考上了外省的大学,可能也是因为有段时间不见了吧,提到儿子她就有些絮叨起来。 “早知道一年到头只能见几次面,我就应该让他念本地的大学,现在可倒好,见不到面不说,还老是担心他在学校早恋!” 沈瓷听了不免苦笑。 “桂姨,都快20了,成年了,不算早恋了!” “怎么不算?大学也得读书啊,而且他要是在学校给我找个外地姑娘,等毕业之后留在那边不回来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况且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呢,你担心得太早了。” “不早啊,而且每个当妈的都有这种想法,不指望子女将来多飞黄腾达,只希望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最好还要守在自己身边,小沈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你妈应该也……” 桂姨说到这突然就止住了,她虽然不清楚沈瓷家里的情况,但这么多年在医院料理沈卫,也没见沈瓷父母出现过,所以猜测她父母肯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沈不好意思啊,我嘴笨,怎么就…” “没事。”沈瓷又拧了下毛巾,认认真真地帮沈卫擦手臂,嘴里却说:“不过可能并不是每个当母亲的都会像你这么想,有一些或许上辈子是仇人吧,根本就不希望儿女留在身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脸上表情很冷淡,嘴角却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桂姨好奇心作祟,问:“小沈,你和小卫都在这边,那你妈就…一直在老家?” “没有。”沈瓷帮沈卫擦胳膊的动作稍稍停了停,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我妈不在老家,很多年前就已经走了。” “走了的意思是…” “就是死了!” “……” 聊天的气氛弄得有些尴尬,桂姨咳了一声便不再往下说了,又留心沈瓷的表情,她似乎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情绪起伏,好像谈及母亲去世的事一点都不伤心。 沈瓷帮沈卫擦完身之后就准备走了,临走之前桂姨又劝她。 “小沈,医生说像小卫这种情况四肢有些萎缩也很正常,你没必要把所有药都换成进口的。” “没事,进口的效果要比国产的好,而且副作用也小。” “这我懂,可费用上也要高出很多,其实我是觉得真没必要。”桂姨顿了顿,叹口气,“小沈你别生气啊,桂姨劝你也是为你好,医生都说了像小卫这种情况能醒的机率基本为零,你又何必为了这么一个不会醒的往里面砸钱,跟打水漂没啥两样!” 说到底桂姨只是心态沈瓷,年纪轻轻背着这么一个无底洞,更何况有些钱在桂姨看来砸得毫无道理。 沈瓷低头拧了下手指。 “我知道,不过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这边从下个月开始全部换成进口药吧。” 沈瓷裹着围巾出了疗养院的大门,这地方本来就偏,夜色降临之后更是荒无人烟。 她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牌,手牌上刻着“沈卫”两个字。 “姐,你能念书真好,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一样去学校上学?” “姐,学校里是不是有很多有趣的事?老师凶不凶?是不是像阿爸一样经常训人?” “……姐,你教我认字吧?” “……这个就是卫啊,我名字里的卫么?……原来是保卫守护的意思啊,嘻嘻,姐,我以后长大了要守护谁呢?守护阿姐好不好?” “姐,你快跑!” “快跑,别管我!” “跑出去,跑啊!” “……” 沈瓷一手将牌子抓紧,四周分明的棱角割得她手心疼,指端的烟也快要烧尽了,她最终掏出手机拨通了江临岸的号码。 江临岸当时正在和客户吃晚饭,于浩也在场,他看到江临岸扫了眼手机屏幕就表情微妙地走出了包间。 “喂…” “喂,是我!” 她似乎每次的开场白都是这一句。 江临岸忍不住笑,回答:“我知道是你。” “现在讲话方便吗?” 江临岸转身看了眼虚掩着门的包间,里面坐了好几个比较重要的客户。 “方便,你说!” 沈瓷顿了顿,低头拧着手里的牌子。 “你昨天问我的事,我考虑好了。” “这么快?” “也不是很难选择的事。” 江临岸用手指蹭了下眉心:“那你最终考虑下来的结果是什么?” 沈瓷握紧手牌。 “我接受你的建议,去联盛!” 这个答案倒让江临岸有些吃惊,之前已经被她拒绝过,感觉沈瓷并不是会轻易动摇信念的人。 “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沈瓷笑,带着一点无力的妥协。 “你说如果我去联盛,你给我的不会比大塍给的少,而且你也说过我会算账,既然这样我就没有不去联盛的理由,况且你也知道,我弟弟还在疗养院,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下个月的住院费就要付不出来了。” 她给了江临岸一个很合理的理由。 江临岸把另外一只手插西裤口袋里,低头笑了笑。 “好,在家等人事通知吧。” 很快江临岸拿着手机回包间,心情莫名好转,一桌客户见他带着笑回来,表情都暧昧地盯着他看。 其中一个客户开玩笑:“看来江总刚才是出去接心上人的电话啊。” 后面一个熟悉江临岸的客户接话:“肯定啊,江总和温小姐感情一直很好,异地恋一年多都靠电话联系,你看刚才江总接到电话跑出去的表情,啧啧……弄得我这老头子都想返老还童再谈一次恋爱了。” “哈哈……老陈你看你这话说的,年轻人谈恋爱你瞎凑什么劲?”后面抢白的是萧镇远,反正一桌子人酒多了菜饱了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正好拿江临岸来打趣。 江临岸也不反驳,任由他们随便说。 阮芸那两天都没睡好,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沈瓷那双寒涔涔的黑眸。 她居然偷偷录了音,那可是她背叛陈遇的证据啊,而且这事要是哪天不小心传出去了,大学还没正式毕业就已经未婚先孕,以后让她在甬州还有什么脸见人? 更何况沈瓷手里握了这个把柄,以后就能在自己面前盛气凌人了。 阮芸只要一想到被她煽了两个巴掌就一肚子火,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姑娘怎么受得了这种气。 让她低头,还不如让她去死! 沈瓷越想越不得劲,起来拨通了李天赐的号码。 就当我已经死了 沈瓷手机掉了,就去一趟超市的功夫,回来就发现手机已经不在大衣口袋里了,再打电话过去已经显示关机状态,摆明是被人偷走了。 也怪她自己太疏忽,超市的人本来就多,而且临近年底各种盗窃犯罪率也会提高,她居然还把手机随手揣大衣里。 没办法,只能重新买了一部手机,又去营业厅办了卡,等弄好之后已经临近傍晚,她顺手在营业厅打了一张话单,原本想看看她停机这半天之内联盛人事部那边有没有人联系她,但话单上没有显示任何本地号码,只有一个陌生来电。 沈瓷坐在车里,照着那个陌生号码回拨过去,一开始没人接,以为是诈骗电话,就在沈瓷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出了声音。 “喂,是小慈吗?” 只那么短短的几个字,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像是一把剑一下劈开了沈瓷的身体,猝不及防,她手指胡乱地在屏幕上乱点…… “你是小慈对吧?” “我是你阿爸啊,哎哟可总算联系上你了,你妈她身上查出……” 那边男人讨好的声音还不断流出来,沈瓷手指发颤,因为是新手机,界面操作还不熟悉,在屏幕上点了半天才把电话掐断。 那边传来“嘟嘟嘟”的忙音,男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沈瓷像虚脱般握着手机,后背出汗,可很快手机又再度响起,还是刚才那个号码,沈瓷想都没想便又再度掐断,掐断之后铃声继续,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消停了,沈瓷看着渐渐暗掉的手机屏幕,慢慢靠在椅背上,手心里已经一片汗渍,可整个身体却在持续降温,发寒,颤抖,像是被人扔到了冰窖中。 没人能体会沈瓷现在的心情,她好不容易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了,付出了多少代价,可现在一通电话过来,就像是地狱里又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企图把她再拉到地狱里去么? 不行! 绝对不行! 沈瓷仰着头一口口喘气,就在这时手里手机又开始响了,就像催命符一般,催得沈瓷脾脏都快炸裂了。 不能这样,她得一次性作个了断。 沈瓷摁了接听键。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弄到我的手机号码,别再打过来,也别妄想能从我身上再得到任何东西,你跟她说,就当我死了,我也早就已经当她死了,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沈瓷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在吼,每一句都是声嘶力竭,吼得对方都傻住了,一时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听着电话那头沈瓷的喘气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不用力一点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 什么仇什么怨?她要这样? “沈瓷……?”江临岸终于开口。 沈瓷听出声音,一时无声,随后她默默闭上眼睛,无力地倒在椅背上。 “你在说什么?” 她喘了口气,知道自己接错电话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一点理智。 “没什么。” “那刚才……” “都说没什么!”她声音一下子抬高,心里又急又燥。 江临岸也不多问了,虽然有些好奇,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能把一向冷清的沈瓷逼疯,但他也有分寸,况且从她嘴里肯定也问不出什么。 江临岸等了一会儿,等沈瓷那边的喘气声平复一些他才再度开口。 “看来我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谈。” “不用!”沈瓷当即拒绝,靠在椅子上拧了下手指,“我没事,你现在说吧。” “……” “是为了我进联盛的事?” “对!半小时之前我已经让hr给你邮箱发了一份offer,你可以看下具体内容,看完之后你再联系我。” 江临岸那边掐了电话。 沈瓷愣了一下,没想到江临岸的效率会这么高。 沈瓷用手机登陆邮箱,里面有封来自联盛的未读邮件,邮件以offer形式,简单阐述了沈瓷过去之后即将担任的工作——omg事业部组长。 omg全称即on-linemediagroup,可译为网络媒体事业部,不过沈瓷之前也解了一下联盛总部目前的组织构架,除去人事,财务,法务,研发等必备部门之外,其余职员都属于事业部,事业部应该算是联盛的核心部门,以项目来分,可简单划分为四类,即互动娱乐(ieg),企业发展(cdg),移动互联网(mig)和电商控股(),每个事业部分管自己所经手的几大项目,可是沈瓷没听说过有omg啊。 她想了想,还是给江临岸打了电话。 江临岸正在去应酬的路上,快到餐厅了,所以言简意赅:“说!” 沈瓷:“……” 沈瓷对他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有些头疼。 “offer我已经看过了,没太大问题,不过能否跟我说下omg的具体情况?因为此前我好像并没听说过联盛有这个部门。” 结果江临岸那边一下就笑了出来:“很好,还知道进公司之前先对内部架构做下功课。” “……” 沈瓷有些无语。 “我习惯在去适应一个陌生环境之前先试着了解清楚。” “所以我说这个习惯很好,值得保持!”江临岸语气轻松,感觉他今天心情应该不错,只是沈瓷没心情在这跟他闲聊。 “切入正题吧,能不能大概跟我说下omg的情况?” 江临岸看了眼手表:“可以,不过不是现在!” “……” “我现在要赶一个饭局,这样吧,完了之后我会跟你联系!” …… 联盛总部办公室,江丞阳刚结束一场会议,下属2个小时的幻灯片讲解导致他右眼眼压持续升高,结束后吃了一片止疼药,刚坐下便接到阿海打来的电话。 “江总,人事那边的消息您看了吗?江临岸已经开始在招募自己的组员,组长一职已经定下来了,下午人事部已经给对方发了入职邀请。” “这么快?”江丞阳有些始料未及,但想想又觉得挺正常,“他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喜欢什么事都占先机。” “可不是,不过您知道他这次设的组长是谁么?” “于浩吧!” 江丞阳几乎都不用想,毕竟这个项目对于江临岸而言至关重要,甚至可以决定以后他在联盛的地位问题,想来他身边也只有于浩能够担此重任。 可阿海却在那边直摇头。 “不是啊,不是内部调任的,是个您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谁?” “沈瓷!” 江丞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因为实在难以相信。 “你说谁?沈瓷?……就是之前照片里和他抱一起的那个女人?” “对对对,就是她,大塍太子爷的前妻,而且据说因为和大塍那边闹翻了,前阵子刚被公司解职。” 这下江丞阳就有些看不明白了。 如果江临岸真的和那女人有一腿,他不会傻到把她弄到公司来,这不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么,除非梁文音手里的投资他不想要了,大可不必再避讳;可如果他和那女人没一腿,更不可能把她设为组长啊,毕竟这么重要的职位,必须是自己极其信任的人才能担当。 “人事那边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入职?” “说是定的下周,不过还在等本人答复,可能入职时间会有所调整。” “好,多留意,一有变动立马告诉我!” 江丞阳用手挡了下发疼的右眼,倒要看看江临岸想玩什么把戏。 江临岸让沈瓷在家等他电话,可指针已经过了10点了,对方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沈瓷是最没耐心等人的,又怕打扰他饭局而不能贸然去电话,最后想了想,干脆拨通了方灼的电话。 方灼以前在社里有个外号叫“小百科”,意思就是说他啥事都能知道一些,朋友杂路子也光,沈瓷想找他碰碰运气。 电话接通,那边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 “姐,你最近给我打电话有点频繁啊,是不是发现身边没我特寂寞?”方灼一上来就调侃沈瓷。 沈瓷苦笑,没工夫理他。 “问你点事!” “就知道!”那边一下就有些丧气了,“说吧,又想问我什么事?” 沈瓷:“知不知道omg” 方灼:“知道啊,ohmygod的意思!” 沈瓷:“能不能正经点!” 方灼立即笑开:“好好好,正经点,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瓷想了想:“刚好想了解一下,你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就挂了。”原本她也只是想试试运气,想来联盛那边的事方灼未必什么都知道,可就是这么巧啊。 方灼立即回答:“别,我还真知道omg!” “真的?” “联盛新设立的一个事业部对吧?” “……” “是不是想问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 “嘿嘿,原本这种事我是没有渠道知道的,但很巧啊,我下午刚去联盛面试,应聘的岗位就是omg事业部a组助理!” “a组?” “对啊,omg应该算是一个综合部门,知道前段时间大塍和联盛签署的战略协议么?omg就是为这次战略合作新设的,会分为三个组,每个组独立运营,上面由不同的人带队。”方灼顿了顿,又卖关子。“知道a组是谁带的么?” “谁?” “江丞阳!” 他宿醉之后在她家过夜 沈瓷听到这个名字心口还是颤了颤,努力保持情绪平稳。 “江丞阳不是联盛的ceo么?怎么会亲自带队做项目?” “这你就不懂了吧,联盛内部斗争很厉害的,之前好像跟你说过一点江家的事,江临岸你认识吗?” 沈瓷咳了一声。 方灼:“知道你肯定不认识!联盛二当家啊,江丞阳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瓷:“……” 方灼:“这人以前在联盛是没什么地位的,出生不好,有传言是江家在外面生的私生子,所以江巍一直不喜欢他,可没办法挨不住人家有出息啊,在联盛默默无闻几年被他逮到机会出了几个比较漂亮的项目,据说现在公司几个股东对他支持度很高,这次和大塍的合作也是他一手促成的,眼看江临岸势头要上去了,江丞阳肯定不服气,所以与大塍的后期合作项目他也会参与。” 沈瓷大概理了一下方灼的意思。 omg事业部将分为三个组,a组由江丞阳带队,b组由江临岸负责。 “那c组呢?” “c组据说是大塍那边出人,具体谁负责还没公示。” 方灼想想还是觉得意犹未尽。 “反正这次动作很大啦,联盛和大塍的官网上都已经公布了一部分omg职位招募,现在业内好多人都摩拳擦掌想进去,想想也真是这样,大拿部门,能进去了将来肯定是互联网精英人士,前途不可限量!”方灼把omg说得神乎其乎。 沈瓷心里反而有了压力。 之前她以为江临岸给她的职位很普通,不过就是组长嘛,她也算当了两年主编,区区一个组长应该能够胜任,可是听方灼这么一讲,如果情况属实的话,她感觉江临岸未免太抬举她了。 “那你今天面试过了没?” 方灼那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过,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 沈瓷:“……” 通话间门铃响了两声,她拿着手机去开门。 门打开,一股酒气。 江临岸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沈瓷当即思维被僵住。 “不请我进去?”门口男人似笑非笑地问。 沈瓷皱着眉,实在意外。 “姐,你那边谁在讲话?” 这才想起来还在和方灼通话,立马拿起手机:“送快件的,先这样,挂了!” 她摁了手机,抬头江临岸正一脸凉飕飕地看着她。 “送快件的?” “……” 沈瓷有些尴尬,她发现这男人有时候真的挺计较。 “进来吧!” 江临岸也不客气,擦着沈瓷的肩膀挤进去,擦身而过之时能闻到他身上很重的酒气,是从饭局上直接过来的么? 沈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临近11点了。 “你……” “有吃的没?” “什么?” “有点饿了。”江临岸一下坐到沙发上,顺手扯掉了脖子上的领带,扔到一边,姿态闲散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沈瓷有些无语。 “你电话里好像说今晚有饭局。” “嗯,刚完,不过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光被灌酒了。”说话的空档他又解了上面两颗衬衣扣子,抬头看着沈瓷。 沈瓷冷冷清清地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手机,脸色不大好看。 江临岸扬着唇角笑了一下:“去啊,随便弄点就行!”醉意阑珊地催沈瓷。 沈瓷皱着眉转身去了厨房,拿锅烧水,又从冰箱里取了鸡蛋和挂面,可把挂面往水里扔的那一刹那,瞬间就气馁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说想吃东西就来她这? 他把这当什么地方了?更可气的是自己对他这种要求居然毫无反抗! 沈瓷直接把火关了,又把已经烧滚的水用锅盖合起来,寒着一张脸走回客厅。 “我这没什么吃的,你要是饿的话就……”话还没讲完,却看到沙发上的江临岸已经睡着了,头仰在靠背上,身子稍稍斜咧着,从沈瓷那个角度看过去,可见他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巴,喉结凸起,往下便是解开的扣子,因为躺着的缘故导致胸口衬衣勒得有些紧,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浮。 沈瓷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外形很加分,一米八以上的个子,体型很好,应该有健身的习惯,长得也不错,不是那种漂亮的细致五官,但拼凑在一起却有另外一种凌冽的味道,而此时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领带解掉了,衬衣有些皱,额前刘海乱了几分,倒在沙发上醉意阑珊之余又添了一点颓拓的味道,好似平日里那些锋芒都敛尽了,他不再是别人眼里那个随时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江临岸,而只是一个喝醉了酒需要休息的男人。 沈瓷突然好奇他平时一个人应酬完回去会是怎样一副光井,应该挺萧条的吧,毕竟他住的那套公寓沈瓷之前也去过,很简单的二居室,独居,身边没人照料,再加上刚才方灼在电话里给她讲的一些情况,这男人在江家并不得宠,目前在联盛的一些地位也都是靠他一个人默默拼斗出来的。 沈瓷特别能理解这种感觉,被亲情抛弃之后孤立无援的感觉,她体会过太多了,所以江临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她算是同一类人。 就这么片刻的仁慈,沈瓷心软了一下,去卧室拿了一条毯子出来给沙发上的人盖上,转身又进了厨房。 结果江临岸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他睡意零星地摸到了手机。 “喂…” “喂,听你声音好像还没起啊,百年难遇您江总也会迟到!”这一听就是于浩的调子。 江临岸终于醒了下神,立即撑着身子做起来,周围是陌生的客厅和家具。 他昨晚……想起来了,昨晚饭局散席之后他便让老姚把他送到了这里,当时已经喝多了,来的路上还有点意识,往后就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彻底断片儿了。 “倒是说话啊,十点例会,现在已经九点半了,你人呢?” 江临岸只能用手摁了下发胀的脑门心。 “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在家,例会你替我主持一下吧,另外…” “你醒了?过来吃早饭吧。” 通话间沈瓷端了碗从厨房出来,没注意到江临岸正在讲电话,结果于浩在那边彻底炸锅了。 “你旁边谁在说话?” “是个女人对吧?卧槽你居然藏个女人在家!” “……” 江临岸知道自己多解释也是徒劳,干脆直接掐了电话,双手摁住额头坐在沙发上又缓了一会儿,昨晚怎么就在这睡着了呢? 沈瓷刚好从餐厅那边过来,见江临岸坐在沙发上正抱着头。 “喝了吧。” 江临岸抬头,见沈瓷手里端着一杯东西。 “什么?” “蜂蜜水,宿醉之后解酒!”说完她便将杯子放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转身又进了厨房,留下江临岸盯着面前一杯蜂蜜水看了好一会儿,杯口热气腾腾,上面还浮着一片柠檬,虽然沈瓷刚才跟他说话的语气不冷不淡,但这样已经足够让他惊喜了。 江临岸拿过杯子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只是有些甜,她是不是还往里面加了许多糖? “喝完过来刷牙洗脸,早饭在桌上!”餐厅那边又响起沈瓷的声音,依旧不冷不热,江临岸却勾着唇笑,很快把蜂蜜水喝光,拿着空杯子走过去。 沈瓷已经在吃早饭了,旁边放着收音机,耳朵里塞着耳机,没看江临岸一眼,只是嘴里交代:“左转洗手间,架子上有新买的毛巾和牙刷!” 江临岸:“……” 几分钟之后他洗漱完出来,沈瓷差不多快吃完了。 “坐下吧。” “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一时沈瓷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江临岸,他已经洗漱完毕了,除了衬衣有些皱眼里有些红血丝之外,一切仿佛又恢复了他平时凌冽的模样。 好吧,天亮了,酒醒之后回归原位。 沈瓷在心里轻轻喘了一口气。 “那随你!” 遂她就真的不管江临岸了,又从盘子里拿了个煮鸡蛋。 彼时阳光正正好,冬日里慵懒的光线爬到窗口,一下就把狭小的餐厅挤满了,而沈瓷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剥鸡蛋,低着头,身上披了件淡烟灰的连帽毛衣,面前的粥还在冒着热气,她剥鸡蛋的样子却突然让江临岸来了食欲,于是干脆拉开椅子坐下,就坐在沈瓷对面。 沈瓷剥鸡蛋的动作停了停,抬起头,问:“你干嘛?” “吃早饭啊,你不是让我吃早饭的吗?” “……” “有什么,快点,吃完我还得去公司。” 沈瓷忍不住皱了一下眉,真是挺讨厌这男人的自以为是的,但想想还是忍了下来,扯掉耳机,回厨房给江临岸盛了一碗粥。 江临岸扫了眼沈瓷搁他面前的东西。 “就这个?” “……” 沈瓷没理,继续坐下剥鸡蛋。 江临岸很嫌弃地用筷子在里面翻了下,粥是白的,煮得倒挺稠,可如此寡淡他实在吃不下去。 “还有没有别的?” “没了!” “鸡蛋呢?” “没有!” “那你手里的哪来的?” “这是最后一个!”沈瓷原本倒还真煮了两个鸡蛋,打算一人一个,可他刚才明明说不吃早饭的啊,她就顺手拿过来剥了,其实有点赌气的成分在里面,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江临岸有些不痛快,放下筷子,起身过去一把把沈瓷手里的鸡蛋抢了过来。 “那给我吃吧!” 他把鸡蛋上面残留的一点皮撕干净,整个塞进嘴里。 沈瓷:“……” 怎么有这么无耻的男人,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却没说,只是瞪着一双眼睛。 江临岸好不容易把一整个鸡蛋吞下去了,白煮的,寡淡无味,可咽得慌,只能又喝了一口粥,还是白煮的,继续寡淡无味。 他当时忍不住想,这女人吃的东西怎么也跟她的人一样,没味道,一味的寡淡! 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江临岸吃过早饭就走了,沈瓷独自收拾碗筷的时候才想起来忘记问他omg的事,可想想他这种宿醉状态也不适合谈这种问题,不免有些烦躁起来,那他昨晚来找她做什么的?喝得烂醉如泥,躺到沙发上就睡着了,不是白白收留他住了一晚么? 于浩开完会便去了江临岸的办公室,进门见他正在打领带,衬衣一看就是刚换上的。 “啧啧……看来江总昨晚很忙啊,今早起来衬衣都没来得及换?” “……” “还迟到,说什么昨晚喝多了没爬得起来!这种借口你骗骗别人还行,我还不知道你这种工作狂就算外面下刀子都能及时赶来公司的?” 于浩就是揪着这事不放了,还故意凑到江临岸面前,嗅了嗅他领口的味道。 “你做什么?” “不对,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 “老实交代吧,昨晚留宿在哪了?” “……” 江临岸瞪他一眼,把领带打好。 “你很闲?昨天让你改的计划书都改完了?” “别介嘛!你紧张什么?大家都是男人,温漪长年不在边上,你找一两个玩玩解决一下生理需求也很正常,我又不会去温漪那告状!”于浩对于江临岸在外面找女人的事一向抱着支持的态度,在他的三观中,女人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拿来当老婆的,一种是拿来当情人的。 江临岸这种条件,喜欢他的女人不在少数,趁着温漪不在身边,他找几个玩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我就好奇昨晚是哪个女人?居然能让你留宿在外,而且还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会都不开了?” 于浩简直好奇死了,到底是谁能拖住江临岸这种工作狂啊! 江临岸完全不想理他,走到桌边拨了一个内线:“amy,送杯咖啡进来!” “怎么?昨晚没睡好?” “……” “不过看着不像啊,神清气爽的!”于浩还真盯着江临岸的脸看了几眼,宿醉导致他眼圈有点红,下巴有胡渣,不过整个人看上去心情很明朗。 “看来昨晚挺尽兴,有机会介绍我认识一下啊!”于浩打趣完就准备离开。 江临岸已经开了电脑,坐在椅子上悠悠然一句:“快了,下周你应该能够见到?” “什么?” “没什么,出去吧!” “……” 沈瓷花了半天时间在网上查关于江丞阳的信息,包括他十年前到现在所有资助过的公益项目,可是并没有查到她想要的那部分,又辗转查了顺鑫基金会的项目名录,依旧一无所获。 沈瓷觉得奇怪,感觉那段时间被人生生抹掉了一般。 阮芸约了李天赐在酒店见面,李天赐先开好房间,把房号发给阮芸之后她随后再进去,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阮芸还做了全副武装,穿很低调的羽绒服,头上戴了帽子,脸上裹了口罩。 李天赐见她这样鬼鬼祟祟地进门,心里不免有些气。 “至于这样?我见不得人?” 阮芸有求于他,所以口气必须软:“没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省得节外生枝!” 李天赐看她态度软绵绵的,心里的气就消了几分,伸手一把将阮芸揽到怀里,埋下去就要啃。 阮芸欠着身子把他的嘴挡掉。 “讨厌,每次都这么猴急!我让你去弄的东西弄到没?” 李天赐不耐烦地捏住她的手。 “弄到了,来一发再给你!” “别嘛,先说正事!”沈瓷绕开李天赐往后面退了两步,声音甜甜酥酥的,李天赐也不是傻子,他清楚阮芸是在利用他,可没办法他就是喜欢这姑娘,跟犯贱似的。 “东西呢?”阮芸又催。 李天赐只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扔给她,阮芸脸色一下就变了。 “怎么是u盘?不是应该在她手机里?” “你傻啊,那手机不能留着,我已经叫大光处理掉了,现在录音在刚给你的u盘里。” 阮芸想想也有道理,立马又笑开了,凑过来把手黏在李天赐身上:“还是你办事周到,谢谢啊!” 李天赐顺手捏了一把她的后臀:“光说不练就没意思了,一会儿怎么表现?” “讨厌,你想我怎么表现?” “小妖精,你花样不是挺多?” 两人说话间身体已经缠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撕了对方的衣服,李天赐在阮芸胸口啃了两遍,气喘吁吁地把她扔到床上,略肥壮的身体正要作势压上去,沈瓷却抬腿顶住了他的腰腹。 “做什么?” “我们这可是最后一次!” “麻痹!” “别骂人,之前跟你说好的,最后一次,等我和陈遇订婚了就结束这种关系!” 李天赐一口气顶在那里,看身下的女人,衣衫不整,面色潮红,怎么看都是一小妖货,他抬手又在阮芸胸口狠狠捏了两把,阮芸闭着眼睛哼唧了几声。 “再说这是最后一次?” “混蛋…讨厌……就是最后一次嘛!”说这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喘,李天赐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心里却已经十分不爽。 说实话他是真的挺喜欢阮芸,两人是在酒吧认识的。 当时阮芸和几个大学同学在酒吧里玩,半途被几个混混调戏,刚好李天赐在场,于是来了一场“英雄救美”,挺俗套的相遇方式,不过那时候李天赐还不知道阮芸的身份,只是觉得她姿色不错,性格又火辣,纯属出于男人猎艳的心理。 当晚之后李天赐就开始追阮芸,连续两个月天天一束花,直接送到她大学寝室,弄得阮芸所住的那层楼走廊两边全摆满了花,可是阮芸丝毫不买账,连李天赐的短信都懒得回一条,照理她态度这么冷淡,李天赐应该知难而退,可他偏不,因为犯贱呗,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以他在甬州的地位和借着他哥的名义,随便招招手就有一堆女人往他身上扑,这些年他玩过的女人也不少了,几乎都是挥之则来呼之责去,偏偏遇到了一个阮芸。 小妮子完全不鸟他,李天赐倒来了兴致,从天天一束花到天天跑她宿舍楼下等她,连续等了半个月,总算把阮芸约出去吃了一顿饭,之后两人往来就渐渐多了起来,就这么交往了大半个月,李天赐终于把阮芸“骗”到了床上,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开房,野战,逃课出去玩,直到阮芸发现自己怀孕。 其实她骨子里就挺叛逆,从小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阮邵中虽然对她有求必应,但作为父亲没有好好引导过她,更何况阮劭中年轻时也是风流人物,女人无数,阮芸从小耳濡目染,对男女之间的事并不是看得很重,但她清楚李天赐不可能是她的良人,露水情缘可以,毕竟玩得来也有共同语言,但是做老公的话她肯定选择陈遇。 陈遇和李天赐比,用个通俗的话讲,前者是贵族公子,知书达理,后者就是土财主家的儿子,空有蛮力。 …… 陈阮两家喜事将近,媒体上都是陈遇和阮芸的新闻。 黄玉苓更是喜得不行,亲自陪着准儿媳去香港定制礼服,原本陈遇是不愿意去的,但经不住黄玉苓软磨硬泡。 沈瓷也看到了网上那些照片,陈遇带着阮芸漫步在香港街头,一起共进晚餐,身后是维多利亚美妙的夜景。 她原本想把有人给阮芸发匿名照片的事跟陈遇提一下,就算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但让他留个心眼也好,可看着网上那些照片沈瓷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就让岁月静好下去吧,陈遇和阮芸站在一起很般配,家世相当,互惠互利,这种婚姻对于陈遇那种身份的人而言或许才是最牢固的,而且两人从小就认识,对彼此也很了解,所以沈瓷认为陈遇应该也是喜欢阮芸的吧,如果不喜欢,当初两人怎么会上床? 周六下午沈瓷终于接到了江临岸的电话,电话是在机场打的。 “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要是也时间的话就聊聊?” 沈瓷知道他要聊什么事,本想约在她小区附近的咖啡厅见,但江临岸说他只有两小时空余时间,两小时后他需要去苏州谈事。 还真是马不停蹄啊,周末都没休息,不免又让沈瓷想起之前方灼说他的话,最后折中了一下,两人约在江临岸的办公室见。 因为上次去过一趟联盛了,这次沈瓷自己开车去,轻车熟路,加上江临岸可能提前和保安打了招呼,所以沈瓷一到门口就有人放行。 周末园区里的人很少,整个办公楼几乎都是空的,江临岸的车子就停在门口,老姚已经坐在车里等,见到沈瓷过来还愣了一下,开门下车。 “沈小姐?” 沈瓷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老姚,有些尴尬。 “你好!” “过来找我们江总?” 沈瓷勉强笑着:“嗯,有点事!”说完她就往楼里走了,没太大兴趣和老姚多寒暄。 老姚站后面看着她进去的背影,心里那个猜想一点点膨胀! 沈瓷坐电梯上了7楼,江临岸的办公室关着门,她站门口敲了两下。 “进来!”里头传出稍显冷淡的声音。 他可怕的一面 沈瓷推开门,一阵寒气,很明显江临岸的办公室里没有开暖气。 “来了?” 江临岸正站在桌子后面,低着头,卷着衬衣袖子,好像在整理什么文件。 他不冷么? 沈瓷走进去,他才勉强抬了一下头。 “先坐一下,等我弄完这些再谈!” “……” 沈瓷其实心里有些排斥,她真是不喜欢等人,但没辙,只能退出去,退到外间的接待室,还好旁边架子上有杂志,她随手拿过来翻了翻,应该是联盛集团的内刊,结果沈瓷翻开第一页就是江丞阳的照片,硕大的一张脸部特写,整整占了一整个版面,高清晰镜头下将他的眼鼻眉都拍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右边那只明显有些怪异的眼睛。 简直猝不及防啊,沈瓷整个人定在那,胸口剧烈起伏,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 “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江临岸就在那时走了出来,见沙发上的沈瓷一脸刷白地正盯着手里的杂志,边角都快被她揪碎了。 什么情况? 他顺着杂志看了一眼,看到上面原来是江丞阳的个人采访,而沈瓷脸上像见了鬼的表情让江临岸心里很不爽。 “怎么?对他有兴趣?” “……” “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 这种话从江临岸口中说出来多少带着一点小家子气,他也是随口胡诌的,可谁想沈瓷抬头,睁着一双寒涔涔的眸子。 “可以么?” “……” 换江临岸倒吸了一口气,脸色瞬间转寒,他将手里拿的一份资料摔到沈瓷面前。 “看看!” “什么?” “事业部组织构架和项目分布!” 沈瓷已经缓了点神,想起来正事,把桌上的文件拿过来大概看了下,都是些生涩的字眼,沈瓷其实对互联网行业没什么概念,几乎可以算是门外汉,但她对文字很敏感,且理解和逻辑性梳理能力比较强,所以尽管满纸都是生僻的东西,但她还是很快就看出了一点端倪。 “为什么多了一个fsg?” 江临岸一时笑出来:“不错啊,这么快就抓到了重点!” 沈瓷:“……” 她记得之前方灼在电话里跟她提过,联盛的事业部根据项目而设,可分为四大板块,即互动娱乐(ieg),企业发展(cdg),移动互联网(mig)和电商控股(),收购大塍部分文化产业之后又增添了一个网络媒体(omg),可从头到尾没听说过fsg啊。 “fsg是什么意思?” “金融服务事业部!” “具体负责什么?” “消费金融、在线支付和互联网证券。”江临岸简单解释了一下,又补充,“不过这跟你关系不大,你只需要关注omg。” 沈瓷浏览了一下对于omg的介绍,简单可理解为联盛战略投资并控股大塍传媒,借大塍旗下现有的传媒平台为基地,利用联盛大数据优势,共同打造新型数字化媒体和信息服务集团,开拓数字服务领域。 资料上虽没有说明具体实施计划,但沈瓷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长期而庞大的工程。 “抱歉…”她将资料放到桌上,“我感觉我未必能够胜任。” “你感觉?” 沈瓷突然有些气馁,用手撩了下额前挡住的刘海。 “我对互联网媒体不熟。” “可你大学修的是新闻传播专业,而且还获过几次奖!” 沈瓷一愣,抬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江临岸。 江临岸笑:“别这么看我,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中的多。” 沈瓷:“……” 江临岸:“而且我还看过你最早在大塍当记者时写的稿子,包括后来的新锐杂志!” 沈瓷:“……” 江临岸:“笔锋很尖锐,对很多问题诠释的角度也很新颖!” 怎么说呢,沈瓷笔下的文字和她的外表简直大相径庭,她外表过于沉静,冷漠甚至寡然,但是她写的文字却仿佛有很强的生命力,层次感很明显,热情甚至磅礴,像是里面裹着一腔火,之前江临岸翻她写的东西都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些尖锐又火热的文字是出自沈瓷之手。 “要不换个问题问你吧!”江临岸用手指蹭了下额头,“当初你为什么要办新锐杂志?” 沈瓷拧了下手指:“纯粹好奇,想尝试!” 江临岸却摇着头笑:“不想跟我说实话没关系,但千万别敷衍我,可能别人觉得陈遇给你办本杂志纯属供你玩,但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 沈瓷:“……” 江临岸:“新锐从创刊到停刊,历时一年零七个月,从最早的月刊到后来的半月刊,时不时还会加特辑,一共发行了41期,每期都有一个主题,涉及面也很广,几乎把社会,人文,政治和经济都讲了一遍,而且每个主题都讲得很透彻,你告诉我你这是在玩?” 江临岸皱着眉,突然俯身过去凑到沈瓷面前:“好,姑且当你是在玩吧,不妨换个地方玩?” 沈瓷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逼得压抑,身子往沙发后面缩。 江临岸似笑非笑地又站直,下一秒表情已经转为严肃。 “新锐已经没有了,况且大塍之前能给你提供的舞台无非就那么大,当初杂志发行量多少?好像最好的一期也没破五千吧,五千受众,尚不及联盛的员工人数多,所以何不换个地方玩?” 沈瓷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江临岸转身进了办公室,从桌上抽了一份文件过来扔到沈瓷面前。 “这是联盛旗下主站上星期的流量报表,你可以看一下,相对于新锐之前五千读者而言,我们的受众是不是要更广?” 沈瓷随手把文件翻了翻,她知道联盛主站在各大门户主流网站里一直排名靠前,用户之广根本是新锐无法企及的。 “你想说什么?” 江临岸又笑了一声,撑着沈瓷面前的桌子稍稍俯下身去,与她对立平视。 “纸媒已经没有出路了,如果你还想发声何不换个更大的战场?以后互联网,无线,手机客户端还有各大应用app,沈瓷,你不想试一试?”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当着沈瓷的面这么直呼她的名字,声音干净又带着某种诱惑力。 沈瓷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绝对是谈判高手,之前几次对话已经让她领会到他骨子里的霸道傲慢,喜欢掌握主动权,而经过这次又让她认识到江临岸另一面的可怕。 她之前没料到这男人会去看她以前的稿子和杂志,更没料到他会看穿她办杂志的初心, 他好像随时在做准备,为某件事某个目的去参透对方,就像一条蟒蛇,发起攻势之前已经把猎物丈量得清清楚楚,所以才能一口吞下,让你没有任何动弹的余地。 “怎么样?” 他的黑眸还在眼前,咄咄逼人之余又好像给足了沈瓷自由决断的权利。 沈瓷其实根本胜不了他,况且他也看穿了沈瓷想要“发声”的欲望,平台又这么好,待遇又如此丰厚,更何况这里还有她想找的人,所以细细想一圈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我尽量试试!” 江临岸遂勾起唇笑,眼角弯起几条细微的褶皱,却突然寒着声音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骨子里藏着野心?” 这个眼色厉害的男人!简单一句话已经让沈瓷后背生汗。 “不太懂你的意思!”她刻意低下头。 江临岸直起身子,一只手插进裤袋里面,表情终于恢复了平时的疏离。 “不懂没关系,我其实并不排斥你这种藏在沉默里的野心,相反有点喜欢,毕竟有野心并不是坏事!” “……” “好了我还有事,你要还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江临岸已经作势要送客。 沈瓷其实也没什么可问,全新的领域,全新的环境,她在没进入之前脑中是放空的。 “没有,我下周一会准时上班!” “很好,那周一见!”江临岸已经起身往办公室走。 沈瓷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omg我们那一组是不是还要招人?” 江临岸停住,想了想:“只会外聘两名项目助理,其余组员我会亲自物色,一般内调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能否我带一个人过来?” 这个要求倒是江临岸之前没有料到的。 “你想带谁?” “之前杂志社的一名员工,能力还不错,从摄影,美工到撰稿都没问题!” “男的?” 沈瓷一愣:“啊?” 江临岸:“叫方灼对吧?” 沈瓷:“……” 江临岸:“如果你觉得可用就带来吧,周一让我先见一面!” 沈瓷:“……” 沈瓷从联盛出来就给方灼打了电话,约了地点见面,先说明来意,激动得方灼一时都没敢相信。 “姐,你跟我开玩笑的吧?联盛耶,你居然背着我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和联盛搭上了线,而且居然还是进事业部,omg组长……ohmygod……”方灼简直像在做梦。 沈瓷就烦他大惊小怪的样子。 “那你去不去?” “去啊,当然去,虽然不是我想进的a组,虽然江临岸在联盛的地位还远远不如江丞阳,但好歹也是大拿部门耶,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能调去a组了呢!”方灼还真是不怕讲实话,沈瓷气得白了他一眼。 “正经点,去不去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因为我对那边情况也不熟,不清楚自己能呆多久,所以……” “我知道,联盛不比大塍,以前大塍这边有陈总撑腰,到那边是从零开始,不过…”方灼吸了下鼻子,“算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反正我就跟定你了,刀山火海的,姐,你到哪我就到哪!” 沈瓷:“……” 她去联盛入职 周一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看到太阳了,而且没有风。 沈瓷起来给自己熬了粥,又煎了个鸡蛋,大概7点半左右从家里出发,临走前又折回洗手间补了个唇彩,很淡的橘色,薄薄上了一层,涂上后把嘴唇抿了一下,气色显得更加好。 她自己开车去联盛,因为还没正式入职,没有办理内部人员停车卡,所以车子只能停在外面的访客停车区,之后需要步行穿过一条马路。 马路对面便是联盛办公楼,门口“联盛科技”几个银色的亚克力大字被钢架撑住固定在一片绿茵草地上,阳光下气势磅礴。 沈瓷站在那里足足站了一分钟,直到兜里手机响了一下,是则新闻推送,显示陈遇和阮芸的婚纱照已经出炉了,去香港拍的,镜头里陈遇一身黑色正装,而阮芸是白色拖尾婚纱,头戴白纱,两人面对面牵着手对望,很标准的婚纱照姿势,不过色调被处理得很柔和,就连沈瓷这个旁人都看得出两人之间情意绵绵。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注定吧,在她即将跨入联盛的那一刻看到了这张照片,人生好像被她走到了一个分叉路口。 此前两年,她与陈遇相识,在大塍工作,和这个男人发生了很多事,甚至差点就成全了一辈子,可是如今他牵起了别人的手,即将与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此后余生,唯你一人”的诺言他最终没有兑现。 人生的路一段又一段,沈瓷就此别过,从头到尾她没有埋怨,没有憎恨,当然也没有遗憾。 现在她站在联盛总部的门口,接下来就要去迎接全新的生活,在这里她应该会遇见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不过她当时以为只是换个工作而已,却不知这是另一段的开始,这一段将充满阴谋,虚伪,掠夺和背叛,会让她看到人性里的善与丑,自私和贪婪。 沈瓷入职联盛的事已经在公司内部传开,原本她只是一个小角色,联盛上下包括各地分公司在内有近万员工,招个组长并不是什么大新闻,但这次有所不同,omg是联盛近几年内重点开发的项目,此前和大塍的战略合作已经在业内炒得沸沸扬扬,而江临岸那一组突然空降了一个组长过来,毫无互联网经验不说,之前还只是一个小杂志的主编,光这一点就已经够让人意外,关键沈瓷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塍太子爷陈遇的前妻! 这就完全不同了,让沈瓷身上又蒙了一层“传奇”色彩,至少够他们八卦一阵子了,所以沈瓷从踏入联盛第一步开始,四周就跟了一圈注视的目光,许多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把她之前婚内出轨的事又翻出来了。 好在她性格偏冷,也无所谓别人对她的评论。 先来接待沈瓷的居然是amy。 “江总现在正跟人谈事,他交代我先带你去人事部办入职。” 办完入职之后amy带沈瓷在办公区里转了一圈,介绍了每栋楼里的部门分布,另外还有一些配套场所,例如便利店,咖啡甜点店,健身房和影院等,对,影院! 联盛倡导在轻松愉悦的工作环境中产生灵感,所以办公区每栋楼里都会配套一些娱乐措施,这点和大塍完全不同。 沈瓷的办公室在4号综合楼第5层,给她配备了单独的办公室,另外有茶水间,休息室,通间办公区和多媒体会议室,面积虽然不算特别大,但硬件软件配备都还不错,有整面的落地窗,窗外是一大块向外延伸的平台,放了太阳伞和几套桌椅。 这样的工作环境比沈瓷之前想象的要好,相比之前新锐杂志社局促的租用楼而言不知优越了多少倍。 沈瓷站在落地窗前轻轻舒了一口气,以后这就是她的新起点。 “沈组长!”amy已经很自然地改了口,不过听在沈瓷耳朵里还有些不习惯。 “嗯?” “你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电脑,胸卡还有其他一些办公用品已经提前帮你申请好了,一会儿会有人送过来,另外因为omg是新成立的team,所以人员配备还没齐全,江总说你暂时还不需要开展工作,不过他让我给你送了一些资料,资料已经摆你桌上了,可以先看看。” amy走后偌大的一层楼里就剩下沈瓷一个人,她回到办公室,桌上果然堆了好几个资料夹,随手翻翻,是一些关于联盛发展历史和基本信息介绍,还有近几年的一些项目概述。 沈瓷突然有些感激那个男人了,在她还没入门尚且步履蹒跚的时候,他愿意向她伸出一只手,这只手可以引着她往前走,而不是留她一人在迷茫中手足无措地笨拙前行。 …… 江临岸办公室,他正站在窗口和温漪通电话。 “临岸,你昨晚去苏州见我妈了?” 江临岸笑了一下:“去陪她吃了顿晚饭,另外聊点工作上的事。” “嗯,我妈跟我说了,好像是关于投资的事吧。”温漪很少干涉梁文音的工作,只知道近期鼎音会给联盛风投一笔资金,这事是江临岸主导的,所以她才留了点心。 江临岸也并没打算跟她讲具体事情,讲了她也未必懂。 “关于项目的,细节方面还有分歧,刚好昨天去苏州办事,就跟她见面谈了下。” “那谈妥了吗?” “差不多吧。”江临岸无论如何都会说服梁文音的,因为鼎音的那笔风投对他至关重要。 温漪却在那头笑出来,颇有些得意:“临岸,我发现你特会演戏!” “什么?”江临岸心口抽紧。 “就是说你虚伪啊,说是去陪我妈吃晚饭,其实目的是为了工作吧,不过亏你聪明,还知道给我妈带几盒酵素去,我妈说你有心了,看来昨晚你把她哄得很开心啊!” 梁文音平时有服酵素的习惯,一直用的那个牌子国内买不到,刚好江临岸去了趟日本,就从日本给她捎了几盒,温漪说他虚伪会演戏,其实还真说对了,谁也不知道他用几盒酵素从梁文音那里争取到了几个亿的风投资金,这是一笔怎么算都沾光的买卖! 挂了温漪的电话,抬头见于浩正一脸便秘地看着他。 “我看你这戏后面怎么往下演!” “我没有演戏,鼎音愿意给我投钱,肯定也是经过风险评估的。” 大家都是生意人,利益优先,梁文音不可能单单为了江临岸和温漪的关系去做赔本买卖。 于浩摇头:“我说的不是项目,而是……”他指了指江临岸面前放的一份简历,上面贴着沈瓷的照片。 “你把她弄到omg,到底想做什么?” “组长啊,任命书已经发下去了。” “我去……”于浩被他气得简直说不上话,之前江临岸说要把沈瓷弄进联盛,他已经倍感意外,后来想无非给她一个不紧要的闲职吧,可现在一来就是omg组长,空降得这么明显,公司里很难服众。 这也就算了,但于浩担心的是江临岸把沈瓷招来完全是感情用事。 “再过几个月温漪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平衡她们之间的关系?” 江临岸转过身笑,笑得一脸凉淡。 “你是不是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于浩觉得江临岸在处理沈瓷这件事情上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轨道,“还有老爷子那边你怎么交代,就沈瓷的身份,你觉得他会同意?” “不需要他同意,我有……”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起来。 江临岸看了眼来电显示,江宅的座机。 “临岸,你爷爷让你今晚下班之后回来一趟!”沈瓷斜着唇冷笑一声,挂了电话。 “看,哪用得着我自己亲自交代!” 周围全是眼睛,早就有人抢先去老爷子那里告状了。 沈瓷花了半天时间把联盛的发展历史和部门结构都梳理了一遍,临近中午的时候接到了方灼的电话。 “姐,我到门口了,怎么说?” 沈瓷看了眼时间。 “你等下!” 她给amy打了电话,想问江临岸那边是否有空,可amy一接通便说:“江总已经谈完事了,正要找你!” 沈瓷带了方灼去江临岸所在的办公楼,一路过去只听得到方灼在耳边逼逼。 “姐,我听说联盛的伙食是同行业内最好的,自助餐,三点到四点间还有下午茶供应!” “而且还有按摩师哦,也不知道是收费还是免费的,要是免费那不是爽翻了?” “……福利也很好哟,特别是事业部的,要是跟对team和项目,年底奖金可以拿到36薪以上。绝逼不夸张,我之前有个朋友是这里的程序员,就光去年一个项目年底就拿到了将近十万的奖金,而且他还只是技术部一个特底层的码农…” 方灼就这么一路逼叨叨,精神极度亢奋,可这种状态保持到江临岸办公室门口就彻底蔫儿了。 “姐…” “嗯?” “据说这人对下属要求特别高,心思很难捉摸,你说他要是看不上我怎么办?” “……” 沈瓷白了方灼一眼,敲门,里头传来很沉冷的一声。 “进来!” 他回江宅 半小时后方灼和沈瓷从江临岸的办公室出来。 电梯里,方灼摘了眼镜狠狠揉了两把脸,手心里已经黏满冷汗了。 “说什么小江比大江好相处,我看都是谣传,你没见他刚才看我的眼神,就跟刀似的好像要把我活剐了一样!啧啧……这人太可怕了,估计在他手底下干事根本一点猫腻都使不得,跟猴儿一样精呢!” 沈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灼戳她一眼:“姐你笑什么?” “没什么!”沈瓷立马抿紧嘴,可脑子里却在想猴儿精明的样子,跟江临岸像吗?好像有点,好像又不像! 江临岸的精明不浮于表面,而是藏在底层一点点体现出来的,更接近于世故城府,老谋深算,跟他的年纪甚至有些不符。 方灼揉完脸又把眼镜带上,已经从楼里走了出来。 “人事部应该会通知你来上班,先回去吧!” 沈瓷跟方灼挥了挥手,方灼站着却还不肯走。 “姐,你今天几点下班?晚上请你吃饭吧,火锅怎么样?” 他心里多少还是很感动的,毕竟是沈瓷向江临岸推荐了自己,这么好的机会和平台,之前方灼想都没敢想过。 可沈瓷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晚上可能会留下来加一会儿班。” “要不要这么拼啊,第一天入职就加班?” 沈瓷笑而不语,她做事一向有计划性,而来联盛上班从来不在她的计划之内,现在既然来了,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快进入角色,而互联网与她之前所在的纸媒是两个全然不同的领域,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江临岸难得七点之前下班,经过综合楼的时候看到五层还有灯光,她还没走么?看来还挺努力! 他原本想去看看,可走到电梯门口手机就响了,秦兰的电话。 “临岸,快到了吗?都等你回来吃饭呢!” 最后一句听似极其普通,可江临岸还是无端觉得心里暖了一下。 “知道了,大概还有半小时!” 他从楼里出来,快步去停车场取车,从科技园到江宅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现在下班高峰期应该会有点堵,他给自己留足了塞车的时间,一路疾驰,还不错,到江宅门口只花了25分钟。 车子停在主楼前面的车位上,江临岸快步走进去,刚进门就见两个佣人从餐厅里撤了吃过的盘子出来。 “先生,您…回来了啊!”下人见到他都惊了一下,感觉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想想也对,江临岸已经好几个月没回过宅子了,对于这里的佣人而言他和外人并没什么区别。 “爷爷呢?” “老爷在书房。” 江临岸脱了大衣过去,经过餐厅的时候看到佣人正在收拾桌子,江宅的晚饭好像已经吃完了,江临岸苦涩哼了一声。 什么“都等你回来吃饭呢”!他只不过晚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他们就等不及了? “临岸!”秦兰从客厅里走出来,见到江临岸站在那立马迎上去,“回来傻站着干嘛,你爷爷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赶紧上去吧,不然又得生你气!” 秦兰在这个家里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江临岸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书房在二楼,江临岸上去,刚想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笑声,江丞阳不知说了什么斗得老爷子笑成这样,江临岸的脚步顿了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里面笑声停止他才敲门。 “进来!”声音明显就凉了。 江临岸推门进去,江巍站在桌子旁边,江丞阳坐在对面椅子上,抱着手,脸上还有残余的笑,满脸红光,好像刚喝过酒。 可以看得出来,在江临岸没出现之前这个书房里的气氛应该很和谐,但现在明显就不一样了。 “爷爷!” “嗯!”江巍冷冰冰地应了一声,也没看江临岸,而是绕着桌子走到后边,“知道为什么叫你回来?” 江临岸往江丞阳那边瞄了一眼,后者正似笑非笑地也在看他。 “不知道!” “哼,你当然不知道!”江巍从桌上抽过一个信封,随手甩到江临岸脸上,“自己看看,混账东西!” 信封随之掉到地上,里面几张照片滑了出来。 江临岸捡起来,翻了翻,是之前沈瓷喝醉酒那晚他抱着她在雨里走的画面,不免笑,那晚到底有多少人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偷拍?之前大塍那边已经有人曝过一批,现在又来?感觉一波一波没完没了似的。 江临岸拿着照片转身又瞥了江丞阳一眼。 江丞阳嘴角含笑,挑着眉故意看向别处,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江巍:“自己说吧,你跟这女人什么关系?” 江临岸:“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江巍气得吐了一口气:“你这是什么态度?照片都被拍下来了,要不是丞阳截住可能现在已经被人发到网上,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江临岸不吱声。 江巍扶着桌沿继续:“你在外面怎么玩女人我不管,也不想管,但你也要找对人!这女人是谁?黄玉苓前儿媳,之前陈家丑闻闹得沸沸扬扬,这女人名声有多臭你不知道?可你倒好,不光舔着脸去给人当第三者,还把她弄进公司,omg是什么部门?随随便便的人就能进?你有没有脑子啊,把工作当儿戏?” 江巍越说越激动,满脸怒气,桌子被他敲得砰砰响,旁边江丞阳立即上去扶住他。 “爷爷,别生气,您身体要紧……” 江临岸只觉心里空空的,从小到大这种场面似乎一直在无休止地重复上演。 小时候为了一点小事江巍可以把他拎在书房骂上一小时。 大了些他开始住校,周末回来一趟也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 大学之后江临岸就从宅子搬了出去,辗转住过很多地方,这几年一个人独居,难得被叫回来一趟也基本都是这种场面。 似乎江巍对他诸多不满,那种嫌弃和厌恶是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江临岸一开始还会觉得难过,可慢慢也就麻木了。 至于今天的事,江临岸没有料到江丞阳会拍了照片给江巍看。 “我做事自有分寸!” “分寸?你的分寸就是跟这种女人鬼混让江家丢脸?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江临岸突然觉得一口气顶在胸口,“爷爷,我什么身份?” 一时说得江巍顿了顿。 江丞阳在旁边立马帮腔:“临岸你怎么跟爷爷说话呢?” “你倒是回答啊,这么多年我在江家算是什么身份?” “你……” “或者可以说说我在你心里算什么身份,还有我妈,你把她当什么?把我又当什么?”江临岸一句句问得又急又迅猛,咄咄逼人地接近江巍。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为了一句话较真,可是心里有口气,这么多年一直憋着,无处说,无人懂。 江巍被他吼得身子往后缩,扶住桌角,苍老的脸上因为暴怒而青筋凸起。 “滚!” “怎么,不敢回答?” “滚,滚!!!”连吼了两声,身子因为震怒而抖得厉害。 江丞阳在旁边扶着,抬头呵斥江临岸:“够了,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爷爷叫你滚,还不快走!” 江临岸冷冷笑了一声。 宽敞的书房,灯光明亮,他从小在这里不知受了多少谩骂和委屈,如今让他滚,他又何尝想多留? 江临岸转身就出了书房,脚步凌厉,下楼,秦兰早就巴巴站在楼梯口张望,大概是听到了楼上的动静,又不敢上去看个究竟。 “临岸,怎么了?” “你爷爷为什么又冲你发火?” “是不是你又做错了什么事?”她拽着江临岸的手反复询问。 江临岸从头到尾都没吱声,穿过客厅,秦兰一直追到大门口,他已经上车疾驰而去,车尾灯在草坪旁边的车道上绕了一圈,开出铁门。 秦兰站在风口晃了下身子,抬手扫了扫眼梢即将滑下来的泪水,身后是豪华的江宅,灯火辉煌,可这么多年可曾真正属于他们母子俩?大概仅仅只是一个容身之地而已。 江临岸一路疾驰,上了高架,突然收到了秦兰发来的短信:“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没吃的话自己回去路上找个地方吃,一定要吃,不然又该胃疼!” 此时车外两边是一排排住宅楼,每栋楼里都透出许多灯光。 江临岸想,那一格格橘红色的灯光里面应该都住着人,可能狭小但暖和的屋子,有父母,有孩子,或许还有老人,这会儿应该都吃了晚饭,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寒冬黑夜,万家灯火,独他一人!可是他发现他没地方可去,甬州这么大,这么繁华,他活了三十年,居然仍然无处可去。 沈瓷把江临岸给她拿的几份材料都看完了,重点部分都做了笔记,现在至少已经对联盛有了初步了解,她抬头看了眼时间,居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9点,肚子有些饿了,她从包里随便拿了包饼干吃掉,穿了大衣 关灯回去。 他怎么这么不要脸 沈瓷小区门口有个超市,她是那里的常客,这个点已经快要打烊了,她进去匆匆忙忙挑了几样蔬菜,又拣了一袋子橙子。 她从小胃就不好,前几年去医院做过胃镜,慢性胃溃疡,所以后来就尽量避免在外面吃东西,一般有时间的话她都自己回去做饭,卫生又养胃,吃得也清淡。 沈瓷把车子停在停车位上,拎了菜和橙子下车,抬头却见前面一辆黑色轿车旁边站了一个人,身子靠在车门上,正低着头在抽烟。 因为上次被李天赐“绑架”的事还心有余悸,沈瓷脚步不免停了停,随后慢慢靠近,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转过脸来。 沈瓷一惊。 江临岸也看到她了,勾起唇角笑了笑,把烟踩灭了从车门上直起身。 沈瓷皱了下眉,刚想问你怎么在这,对方却先开口:“怎么才回来?冻死了!” 沈瓷:“……” 沈瓷进屋把东西放到桌上,又脱了围巾。 江临岸跟进去,撩开塑料袋瞅了两眼。 “你做饭?” “不做!” “那你吃过了?” “没有!”她早晨熬的粥还没吃完,准备回来随便凑合一顿的,毕竟已经这么晚了,可江临岸很殷勤地替她把袋子拎到了厨房,折回来说:“做吧,我还没吃!” “……” 真是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人,每次都来这里蹭饭吃,而且蹭得心安理得! “太晚了,我很累!” “简单做下就行,我又不挑食!” “……” “而且你连菜都买好了,去吧,我在这等你!” 江临岸折回沙发坐下,又从茶几下边随手捞了本书出来翻看,俨然一副“今天你不做饭给我吃我就不走”的架势! 沈瓷实在无语,可又懒得跟他争,她太不喜欢跟人发生争执了,只能妥协,脱了大衣进厨房,很快听到里面塑料袋的声音,江临岸有些得意,翘着二郎腿愉快地翻看书,一翻便翻到了里面夹的书签,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了两排字。 “天空越暗的时候你越能看到星辰。——葛瑞格?摩顿森《三杯茶》” 江临岸不免笑,文艺女青年! 他对这种书不感冒,又把它放回原位,厨房里面已经响起水声,江临岸搓了搓冻僵的手走过去。 沈瓷已经把大衣脱了,身上只有一件浅白色的高领毛衣,没有花纹,贴身,可能是怕上面弄到污渍,她又系了条围裙,围裙是浅紫色的,上面有一点淡粉色的小碎花。 水池里有洗好的两样蔬菜,木耳和山药,她又将浸泡过的几根西芹从水里捞起来,绿油油的上面沾了水,她再把尾部的叶子撕掉,就剩光秃秃的杆子,放到砧板上切起来。 蹬蹬蹬切成细长的条状,动作又快又准,过程中耳稍边的头发挂下来,挡到了她的视线,她撩了好多次都不行,有些恼火了,眉头皱着,干脆放下刀从手腕上扯下一根发圈,咬在嘴里,再把头发全部束到脑后去,揪成一个小丸子,用发圈固定住。 江临岸这么多年也遇见过不少女人,各式各样的,从清纯到风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她们一般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接近,清纯的会咬着唇在他耳边低声细语,风骚的会袒胸露乳直接往他身上蹭,可是江临岸从不心动,因为觉得不够火候,不够吸引,可是现在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沈瓷,看她认认真真地切菜,头发束起来,露出半边侧脸,额头饱满,小巧的鼻尖被灯光照得发亮,往下是下巴和脖子,穿了高领毛衣,所以只露出一小截颈,再下去就是肩膀和胸,因为系了围裙所以腰部曲线很清晰。 他整个人看着看着就不好了。 明明这个女人包得严严实实,素颜,没化妆,还穿了围裙,搁谁眼里都是一个在厨房做饭的普通女人,可江临岸却觉得这样的沈瓷特别性感,身体性感,侧颜性感,就连拿着刀切菜的手也性感。 真是要疯了! 他用劲蹭了蹭额头,努力要把下腹不断加剧的膨胀感压下去。 沈瓷做菜很快,半小时后她将做好的东西端上桌。 江临岸走过去看了一眼,山药炒木耳,西芹肉片,再加一小碟凉拌海带丝。 “没了?” “没了!” “好清淡!” “你可以选择不吃!”沈瓷说完将一碗白粥搁到江临岸面前。 江临岸皱着眉。 “没有饭?” “来不及做!” 此后也不管江临岸了,自己坐下塞了耳机,开始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江临岸尴尬地自己站了一会儿,只能也坐下,没得选择,还是吃吧,不过出乎意料发觉沈瓷烧的菜味道不错,虽很清寡,但咸淡适宜,而且色泽看上去也很好,配上清粥也别有一番味道。 半碗粥下去之后沈瓷就放下了筷子。 江临岸问:“你不吃了?” “饱了!” “吃这么少?” 他见她好像只吃了小半碗,这么瘦还吃这么少,可是他不知道粥是早晨剩下的,其实并不够两个人的分量,沈瓷见江临岸似乎食欲不错,怕他吃不饱,所以自己刻意减了量。 “吃完碗筷放桌上,我会收拾!”她起身戴着耳机就出了餐厅。 江临岸很快把剩下的粥都吃完了,走回客厅发现茶几上多了一盘切好的橙子。 “吃完就走吧。” 她这逐客令下得冷冰冰的,不过江临岸丝毫不介意。 沈瓷走回餐厅开始收拾碗筷,江临岸把粥都吃光了,山药木耳和海带丝也都席卷而空,唯独西芹还剩下一大盘,里面肉片倒是被他挑得干干净净! 真是……他刚还说自己不挑食! 沈瓷忍不住笑了一下,收拾好厨房出来,却见江临岸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吃橙子。 “你怎么还没走?” 他瞄了眼前面的电视机:“看完这个再说!” 屏幕上是央视二套的《经济半小时》,沈瓷真是快受不了了,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回去看吧,很晚了!”她过去拿遥控把电视关了。 江临岸眉头皱了一下,脸色当即沉了下去,站起来,抽了纸巾擦了擦手,再走到沈瓷面前。 沈瓷不由心里紧张起来,这男人眼神不对劲,透着狠,还有些生气,眼看江临岸已经逼到自己面前,沈瓷拧着手指。 “抱歉,我要休息了!”她转身准备走,却被江临岸一把又拎了回来,抬手把她耳朵里一直塞的耳机扯掉。 “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准戴这个!” “……” 沈瓷被他弄得后背绷直,真是很讨厌他看人的眼神,就如方灼说的,跟把刀似的,像是要把她一层层剐开看到里面的肉一样。 沈瓷气得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拽过自己的耳机。 “这你也管?” “别忘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上司!” 上司对吧! 沈瓷甩开他的手,把耳机重新塞好,过去开了防盗门。 “江总,您饭也吃了,水果也吃了,可以走了吗?” “……” 此后一周沈瓷没再见到江临岸,虽然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但是办公的地方不一样,再者以江临岸的身份沈瓷也不是随便就能见的,不过每天早晨amy都会给沈瓷送一叠资料过来,她那一周的主要工作就是看资料,各种各样的资料,关于联盛,关于omg。 一周后组员相继到任,除了方灼之外其余组员都是公司内调的,内容编辑,运营,美工,还有技术支持,虽然人数不多,但各个方面都匹配到了。 江临岸组织开了一次组员内部会议,会上将未来一年的计划和任务都布置了下去,沈瓷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联盛和大塍的战略计划书,关于omg那一块的业务并不算太复杂,简单可以理解为联盛利用自身所有的平台和技术,把大塍旗下部分传统传媒板块数字化,另外会陆续开发app和客户端,尽量扩大这些板块的受众范围。 沈瓷之前虽然没有接触过网络传媒,但她接受能力还算比较强,加上江临岸实施计划条理性不错,她只需要照着他的指示一步步紧随,起步并不算太难,唯一难的倒是内部组里的人际关系。 可能因为沈瓷是空投的,年纪轻,行业经验也几乎为零,而几个从其他事业部调过来的组员都是经过江临岸挑选审核的,能力肯定不会差,要受沈瓷差遣多少有些不服气,其中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底下那个运营主管,姓朱,全名朱旭,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甬州本地人,已经在联盛干了八九年运营了,也算是老资历。 她不服沈瓷,加上沈瓷名声不好听,所以第一天入组就处处刁难,会上对沈瓷的意见和指使也是诸多不满,为此方灼看不惯还跟朱旭吵了一架。 沈瓷为防止节外生枝,这事就忍了,可换来的是朱旭的变本加厉,她自己不满意也就算了,还煽动其他人跟着一起架空沈瓷。 沈瓷便在这种内部矛盾激化的环境下熬了两周,两周后陈阮两家订婚。 订婚宴前夜,他什么心情 陈阮两家联姻的事已经在媒体上炒了好一阵子,临近婚期之前势头冷了点,媒体的目光突然转向阮邵中。 阮劭中在阮芸嫁入陈家之前,突然将名下星光医院31的股份和部分不动产都转到了阮芸名下,也就是说阮芸一夜之间成了星光医院最大的股东。 网上一篇“星光千金带数十亿嫁妆嫁入陈氏”的新闻,数小时之内点击量已经逾千万。 沈瓷当时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想想父亲把家产转给女儿,让女儿风风光光出嫁,这也不是什么很新奇的事。 陈遇因为阮芸这“数十亿嫁妆”,在大塍的支持率也一路飙升,黄玉苓更是把阮芸当成了宝,在媒体前面各种表示婆媳和谐,其乐融融。 订婚前夜,整个陈宅都忙得热火朝天,家里佣人有一堆事要准备,黄玉苓要应付媒体和第二天即将到访的宾客,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一夜没消停,唯独陈遇的房间冷冷清清,从头到尾都关着门。 天色微亮的时候陈韵过去敲门,里头没声音,她只能自己推门进去,进去就闻到一股很浓的烟味,房间里也没开灯,头顶暖气的出风口呼呼作响。 “哥……” 陈韵开了灯,整个房间就看得清清楚楚了,梳妆镜和床头贴了大红喜字,地毯和窗帘都是新换的,被子是传统的红色绸面,铺得平平整整,而陈遇就坐在床前的地上,后背靠着床柱子,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脚边滚了几个喝空的啤酒罐,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塞满了。 陈韵叹口气:“是不是一夜没睡?” 陈遇没啃声,用手指捏了下眉心:“几点了?”声音哑得吓人。 “快五点半了,再过半小时造型师就会过来,楼下已经来了几名记者,你是不是要收拾一下?” 他这模样怎么见人?满身酒气,眼睛里都是血丝,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要去参加葬礼。 陈遇低头重重喘了口气,又将身子舒展,无力地靠在床柱子上。 陈韵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两下,随后就没动静了,只那么定定地坐着,双眼紧闭,这阵子他瘦了许多,这角度看上去颧骨都有些凸起来。 陈韵心里不免难受,等了几分钟。 “哥,实在不想结就说呗,大不了悔婚,现在还来得及!” “……” “反正黄玉苓也不能吃了你,最多骂你几句。” “……”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阮芸,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婚姻当筹码?哥……这是一辈子的事啊!”陈韵声音有些急了,是替陈遇心疼。 她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圈子,看惯了各种以终生幸福作为代价来换取利益的婚姻,她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脏更可耻的了。 “你不需要为别人而活,遵照自己的意愿不好吗?管公司那些破事,黄玉苓要想禅位让她自己想办法,凭什么让你为她的野心埋单!” 陈韵越说越激动,骨子里她就排斥黄玉苓,更见不得黄玉苓卖了陈遇的婚姻来巩固自己在大塍的地位,所以她要做最后的挣扎,企图想把陈遇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可地上的男人狠狠吞了两口气,睁开眼睛。 “别说这些废话了,扶我起来吧!” 他在地上坐了一晚上,腿都麻了,陈韵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陈遇还晃荡了一下,扶住床杆才勉强站稳,却听到“叮-”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陈韵面前,是枚戒指,很精致的一个圆环,顶端镶了一颗粉钻。 “你怎么还把戒指随身带着,不过你这枚肯定不会符合阮大千金浮华的审美!” 陈韵把戒指捡了起来,脸上满是鄙夷。 陈遇却迅速将戒指抢了过去:“不是给她的!”说完转身往浴室走。 “你先出去吧,我洗个澡!” 陈韵却定在那,脑中反复出现刚才陈遇抢戒指的表情,那么心急火燎的,却又包含着多少隐忍。 他一直藏着这枚戒指,握在手里握了一整夜,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陈韵用手捻了下眼睛。 “哥,你带小瓷姐私奔吧!” “……” 一句话说得陈遇站住脚,心口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下,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没人问过他这段时间的感受,每个人都照着自己的意愿在逼他,黄玉苓希望他尽管娶阮芸,阮劭中希望他尽快取,公司上下都期盼着陈阮两家尽快完婚。 他们都有各自的企图和利益,陈遇便成了那个被完全捆绑住的人,责任,道义,陈家的声望和名誉,大塍的未来和发展,这些东西像石头一样缠住他的手足把他丢进海里。 他放弃挣扎了,特别是得知沈瓷在外面另有男人之后,他心甘情愿地背着这些包袱沉入水底,大不了就是窒息而死吧,以后就当个没有情绪的死人,或许别人都还觉得他占了大便宜,毕竟现在的阮芸手里握了星光31的股份。 可是唯独只有陈韵,她看透了这些,也唯独只有陈韵,胆敢把“私奔”这种放肆又荒诞的话说出口。 “去找她吧,这里我帮你善后,要是小瓷姐不肯的话我找人去给你绑过来!反正别跟不喜欢的人结婚,哥,你会生不如死的!”陈韵讲话向来直接,她从小是被黄玉苓放养的,又是女孩子,没人对她有过多期待,也没人给她压力,可是陈遇知道自己不同,如果他今天不出现在订婚宴上,舆论和那些媒体大概会把陈家生吞活剥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岂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别说傻话了,出去吧,我冲个澡!” 陈遇最终也只是痛苦地闭了下眼睛,走进浴室,很快里面传出水声,当头冲刷下来的凉水,希望让自己清醒一点。 沈瓷那晚又不出意外地失眠了,凌晨2点之后眯了一会儿,天色微亮的时候又醒了,她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有雨声,风也大,伸手从桌上摸过手机,日历上显示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可竟然不是好天气。 陈阮两家订婚的场面弄得很大,场地也是别开生面地定在甬州老邮政局大楼,是栋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群,历经风雨,现在已经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国家5a级景区,也不知道陈阮两家哪来这么大面子能够在这种地方举办宴请,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利用场地噱头能够赚足眼球就行。 这么厉害的场地,肯定也要配同样厉害的布置和造势。 网上从早晨就已经开始各种爆料,准新娘行头花了多少钱,出自香港哪个设计师之手,现场布置花了多少钱,花卉和灯光都是请的国外团队,还有内场一些照片也陆续流了出来,宏伟的欧式建筑,在具备时代烙印的同时又不乏历史的沧桑和磅礴感,再配上典雅的鲜花和纱幔,一切都那么浪漫美妙。 短短两小时陈阮两家订婚宴的新闻就被刷成了微博热点,仿佛全世界都在关注他们今天大喜的事,陈宅,阮宅,场地,酒店,灯光鲜花餐饮乐队仪仗设计造型和媒体,方方面面都在为今晚的宴会作紧锣密鼓的准备,不用想也能知道那边是一片如何热火的场景,可在沈瓷这一边,她似乎存在于另一个与之完全平行的世界。 早晨7点她起床,洗漱换衣服,戴着耳机熬粥,依旧是煮了两个清水鸡蛋,又喝了一杯牛奶。 因为是周末不用上班,早饭过后她看了两小时联盛的资料,又研究了几个网媒的成功案例,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一顿,坐在阳台上看书。 那时候天气阴阴的,但雨已经停了。 大概三点左右接到方灼的电话,联盛是这次订婚宴的特邀网站,所以朱旭那天带了方灼和另外两名记者去了现场,方灼便是在现场给沈瓷打了电话。 “姐,不愧是豪门啊,场面可真不是一般的大!”方灼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去这种层次的内场拍摄,激动之余不免都是惊叹,“啧啧…大部分报得出名的网站和杂志都到场了,而且还有好多艺人出席,还有还有……知道阮芸的伴娘团有多牛逼吗?faye居然也在其列,我女神耶……” 方灼喧哗了一通,沈瓷捧着水杯,有些没耐心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额”方灼顿了顿,其实他就是想问,“姐,你真的不来吗?” 沈瓷无奈地笑了一声:“不去!” 虽然之前陈遇给了她请帖,但她没打算去,今天这种场合她去干什么呢?她还没自虐到主动凑到媒体镜头前面去自取其辱。 “你好好工作吧,下午5点之前先发一篇通稿出来。” 沈瓷挂了电话,回屋吃了一颗药,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又被方灼的电话铃声吵醒。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黑了,有雨声,她接电话的时候顺便瞄了眼时间,晚上7点多。 那边订婚礼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喂…”沈瓷坐起来,开口就问,“通稿发了吗?” “还发什么通稿啊,这边都已经炸开锅了!”方灼火急火燎的声音,那边背景确实很吵,像是好多人在大声吵闹。 “怎么了?” “你不知道?新闻你没看?” “……”沈瓷揉了下发胀的脑袋,“我刚睡了一会儿!” “哎哟我的姐诶,今天这日子您还有心思睡觉?” 为什么没心思?如果可以她宁愿今天这24小时她都在梦里。 “到底怎么了?” “姐,您是真不知道还是……”方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算了,我反正选择相信你,你自己看吧,我也说不清,不过有预感,您老明天又该上头条了!” “……” 所有丑陋都曝光在众人面前 沈瓷心里升出不祥的预感,打开手机网页。 “用婚姻换取合同,陈遇前妻沈瓷与阮芸通话录音曝光,两人曾进行秘密交易。” “疑似阮氏千金婚前怀孕另有隐情,流产胎儿极有可能不姓陈!” “豪门丑闻再度升级,网友扒出阮氏千金近期开房记录,男方均不是同一人……” “阮芸流产胎儿父亲身份恐遭曝光,对方系顺鑫基金会创始人弟弟,相传阮家与黑帮有染” “陈阮两家婚宴成闹剧,看陈遇如何头戴绿帽迎娶亿万千金” “……” 新闻在短短两小时之内迅速发酵,其中牵扯的人与事就像线团一样被一根根全部扯了出来,这就好像是一坛埋在地下的酒,脏了臭了,原本以为用土埋掉就会没事,可现在新闻被曝光,所有一切都变成了肮脏丑陋的事实,酒坛碎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全都曝光在众人眼里。 沈瓷拿着手机几乎站不稳,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感觉天旋地转,她扶着桌角勉强缓了一会儿,手指颤抖地开始拨打方灼的电话。 方灼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依旧是嘈杂的背景声音。 沈瓷闭了下眼,问:“现在那边情况怎么样?” “你说婚宴现场?都乱成一锅粥了,各路记者都堵在门口等着采访,可一直没人露面,婚宴也临时取消了,据说阮芸因为受不了刺激在里面晕了过去,好像已经被送去医院,其余宾客也都被遣散走了。” “那陈遇呢?” “你说陈总?没瞧见啊,自那段录音曝光之后陈家人就没再露过面,不过我感觉陈总应该还在现场,外头实在出不去啊,全被堵死了。” 沈瓷无法想象现在陈遇会处于怎样一种境况,她掐了电话出去,捞了围巾和车钥匙就往楼下跑。 沈瓷的车子开到邮电局外围就已经开不动了,周围的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这次陈阮两家订婚场面本来就搞得很大,各路宾客媒体都应邀出席,加上还有许多艺人到场,所以除了现场工作人员之后还会有许多歌迷影迷来凑热闹,再加上发生了这种事,邮电大楼周围的路段都被临时封了起来,有几队交警在管制现场。 眼看一时半会车子肯定开不过去了,沈瓷只能下车步行,怕被人认出来,又在脸上裹了围巾,几乎一路小跑到了邮政大楼门口,发现门口果然围了很多人,好在她有之前订婚宴的请帖,找了个侧门跟保全软磨硬泡好一会儿,终于得以放行。 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境况,外面吵得热火朝天,可内场却是一片冷清,宾客基本已经都被遣散掉了,所有媒体和记者都被赶到了场外,偌大的邮政大厅只剩下几个安保和工作人员,可是鲜花还在,纱幔还在,舞台上有垒起来的高脚杯和烛台,香槟倒掉了一半,屏幕上还在滚动播放新人的爱情录像,灯光下所有一切仍旧光鲜亮丽。 沈瓷甚至可以想象数小时前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衣香鬓影,一对新人在宾客和媒体的祝福下举行仪式,众望所归啊,原本应该是一个极其美好的夜晚,可一则丑闻却让这一切都哑然而止。 有时候命运仅仅会因为某个瞬间而被改变。 沈瓷站在屏幕前面恍然失神,好一会儿才抽出手机拨了号码。 “喂,陈韵,是我。” 陈韵那边好几下连续的喘气声,像是在聚集某种力气,聚到一个点上又颓然坍塌了。 “算了…”她的嗓音带着沙哑,“找我什么事?” “我在现场,想见见陈遇。” …… 二楼走廊最靠北边的一个房间是新人宴会期间临时用的休息室,沈瓷爬楼梯上去,因为邮政大楼年代久远,老式的旋转木楼梯,也没有灯光,她扶着栏杆摸黑往上爬,脚步又急又快,快到走廊的时候旁边突然串出来一个人影。 “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瓷转身,江临岸正站在拐角处寒涔涔地看着她,她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别的,所以没啃声,继续往走廊走,结果没走几步江临岸就追了上来,一把拽过她的手臂。 “你干什么?”沈瓷发火。 江临岸也没什么好脸色。 “来看他?” “我看谁跟你有关系?放手!”她恶狠狠地甩开手臂继续快步往前走,很快走到最靠北边的那间休息室房,门关着,她一时站住。 江临岸就在不远处看着,看着她站在门口用力吸了两口气,推门进去。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里面是新铺的地毯,很大的一个通间,至少有两三百平方米,头顶是两排挂下来的白炽灯,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 墙上挂了许多红双喜,地上堆了一些器材和没有开瓶的红酒,往里去应该是另外隔出来的化妆区,一排挂满衣服的架子,墙上都按了木框镜,前面有配套的梳妆台和椅子,除此之外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房间安静得令人发指,可是沈瓷看到镜子前面的椅子上明明坐着人。 她深呼吸,拧着手指走过去,那人果然是陈遇,佝偻着身子坐在镜子前面,垂着头,背对沈瓷,从沈瓷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透过镜子看到他一个额头,可是光那一个额头就够了。 沈瓷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这个像坟墓一样死寂的房间,她迈着脚步一点点靠近,直至走到椅子后面,捏紧自手指,开口:“陈遇……” 沈瓷之前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到底这么做对不对?瞒掉阮芸那个孩子的事,瞒掉她和李天赐苟且的事,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关于答案她一直不清楚,可直至数小时之前她还是确信陈遇应该和阮芸结婚,这是他的使命,也是她争不过的事实,可是这一刻,她站在他背后喊他的名字,声音哑到几乎快要发不出来。 “陈遇…” 椅子上的那个男人抬起头,镜子里是一张发白瘦削的脸,身上礼服早就已经乱了,领结不知道去了哪,衬衣被扯掉了好几颗扣子,领口上还有一大滩红酒渍。 那一刻啊,沈瓷突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而且错得离谱,造成的伤害将永不可逆。 椅子上的陈遇没有回头,而是定定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沈瓷。 沈瓷也在看他,透过那面镜子,希望可以看到他眼里的情绪,即使是愤怒或者忧伤也好,可是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就像一潭死水一样,这让沈瓷有些无措,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感到无措。 这时候她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或者随便解释几句也行,但所有语言好像都一下子丧失了,沈瓷尝试了几次想开口,可每每触及镜子里那道目光便又咽了气。 最后还是陈遇先出声,他抬手揉了下眼角,沈瓷这才看到他手里抓着一只已经碎掉一半的空酒杯。 “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居然还扬了扬,带着一点笑,像在说一句极其家常的话。 沈瓷被逼得发不了声,只能点了下头。 “呵…那你来晚了,好戏都已经散场。” 沈瓷咽了一口气:“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我?”陈遇又哼了一声,抬头正对镜子,“现在看到了吗?是否满意?” 他声音又凉又淡,没有指责,却比拿刀剐她还难受。 沈瓷闭了下眼睛,绕过椅子走到陈遇侧面,房间很大,灯很亮,可是没有暖气,椅子上的男人只穿了一件衬衣,身上还有酒气,手里那只碎掉的空酒杯在灯光下发着寒光,边缘锋利。 “我知道我无论怎么解释都已经于事无补,我承认我有错,可是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难得愿意开口辩解一回,边说又边低下头去想拿走陈遇手里的那只碎杯子,触到他的手指,像冰一样冷,忍不住想握住,可他却像触电般缩回来,嗖地起身,碎掉的高脚杯一下就划开了他的手指,很快就有血渗出来。 沈瓷倒吸了一口冷气。 “能不能先把杯子给我?” 她怕他再伤到自己,这男人有时候会耍孩子脾气,可陈遇却将碎掉的杯子越捏越紧,更多的血渗出来,滴到地上。 “陈遇!”沈瓷吼了一声,“把杯子给我!” “滚!” “把杯子给我!” “我叫你滚你听不明白?”陈遇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沈瓷眼看他掌腹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 “松开!” “陈遇,松开,你这样会割伤自己!” 可他哪里听得见,沈瓷只能一根根去扳陈遇的手指,过程中碎玻璃也同样扎进她的手,很快两人手上都是血,黏糊糊地缠在一起。 这是怎样一场胶着,带着血腥气,互不放手,一块碎玻璃把两个人都割伤了,像不像他们之间这要命的感情? 沈瓷也是发了狠劲,顾不得多疼,硬是将陈遇的手指都一根根扳开了,把碎在手里的玻璃块拉了出来,气喘吁吁,红着眼睛问:“你干什么?疯了吗?” 小瓷,你带我离开这里吧 “对,你就当我是疯了,你还来做什么?来看我有多狼狈?来看我被你们耍得团团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那你现在看到了吗?满意了吗?”陈遇语气很激动,瞪着发红的眼睛,看沈瓷的目光里都像浸着恨。 沈瓷心里充满无力和愧疚感,事情发展到这样,她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况且她确实很早就知道了阮芸那个孩子不是陈遇的,也间接知道了阮芸和李天赐的事,但她真的不知道阮芸在外面还同时和几个男人保持关系。 沈瓷在感情方面的观念不是这样的,她的三观也不会让她想到阮芸居然会这么放肆,都已经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而且陈阮两家联姻的事在媒体上炒得这么厉害,沈瓷实在不敢想阮芸还会在外面乱来,而且她不是口口声声说和陈遇感情很好吗? 可是就算沈瓷知道这些又怎样?录音里有她的对话!她用陈遇的婚姻去换合同,也确实隐瞒了孩子的事,所以已经百口莫辩,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恶毒冷漠且又自私的女人。 “好,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你现在这个样子也确实让我看笑话,所以你是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陈遇没吱声。 沈瓷重重喘了一口气,手上疼得厉害,她握紧拳头不断调整呼吸。 “我来不是想听你吼,也不是想看你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因为有些事想跟你说,不过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根本谈不下去,等你冷静下来之后吧,先把手包扎一下!” 沈瓷转身在房子里看了一圈,最后从衣架上扯过一条领带,蹲到陈遇面前,拿过他的手。 他手掌心里割得很厉害,血流了很多,沈瓷用领带将伤口缠了几圈,再包住他的手指打了个结。 “握住!” 陈遇别了下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沈瓷看着他:“陈遇,握住!”她难得用这么强烈的口气跟他说话,这么多年了,她在他面前始终不冷不淡,可这会儿又像个厉害的女人,严词厉色。 陈遇顿了顿,乖乖将打的结握好,沈瓷这才放心地站了起来。 “明天去医院把伤口处理一下,我先走了,等你酒醒之后再联系我。”她有话要说,但今晚看来时机不好,所以沈瓷想想还是算了,转身准备走,可脚步刚迈出去就听到身后椅子在地上摩擦转动,连人带手臂一下又被扯了回去。 来得太突然,沈瓷几乎是整个人都撞到了陈遇怀里,他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把她抱住,双臂紧紧缠着她的肩膀。 时间好像都停了,沈瓷看到镜子中陈遇的背影,一点点收紧双臂,将她越缠越紧,可就是不说话,把头埋在她脖子里花了大力气呼吸。 沈瓷不敢动,静静地站着,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没动静,脖子上却是凉凉的,像是有湿意。 “陈遇…” “陈遇,松开!” “松开好吗?” 沈瓷不想见他这样,有时候过于悲痛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不会有太多过激反应,几乎很少哭,更不会情绪失控,别人都说她冷漠没有心,其实她只是不想让悲痛泛滥。 她一直很坚强,是那种固执到近乎残忍的坚强,所以也见不得别人情绪奔溃。 沈瓷拍了下陈遇的后背:“站直!”,心里默念,你别掉眼泪,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陈遇久久不松手,几乎快要把她搂得喘不了气了,她略微挣扎了一下,想推开,却感觉到陈遇在她肩膀上重重揉了一下,然后发出沙哑的声音:“小瓷,你带我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个虚伪丑陋的圈子,离开这些自私贪婪的人。 沈瓷心口颤了一下,她被他抱着,却感觉像是她抱着他,好一会儿,她没给出任何回答,陈遇几乎已经放弃了,苦涩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眼眶通红。 “开个玩笑,算了。” 可沈瓷突然开口:“走吧。” “什么?” “我带你离开这里,走!”她拽着陈遇就往门口去,又掏出手机给方灼打电话。 “你开公司车来的对吗?去北边4号门等我!” 沈瓷带着陈遇出了门,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见江临岸正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抽烟,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脚边已经扔了半截抽完的烟蒂,只是走廊里也没有灯,仅靠一侧应急出口的指示灯透出一点光。 沈瓷当没看见,带着陈遇过去,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却被一把拽了回来。 “嘶-” 刚好拽的是她那只被碎玻璃割破的手,沈瓷疼得倒抽了一口气,江临岸嘴里却衔着烟,目光寒嗖嗖地盯着她看。 “你打算就这么带着他走出去?” 沈瓷甩了下手臂:“这好像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这确实不是他该操心的事,甚至说跟他没什么直接关系,可江临岸就是不爽,完全看不下去,把目光从沈瓷挪到陈遇脸上,陈遇也在看他,之前已经听说沈瓷进了联盛,而且是omg事业部,刚好是江临岸带的那一组,还是他亲自挑的人选。 他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江总,麻烦借过!” 一句“借过”不免让江临岸冷笑出来,好像是他挡了他们的道。 “走吧!”沈瓷干脆不理他,拉了陈遇就往楼梯走,江临岸也没拦着,况且他也没有立场拦,只是吸着烟看沈瓷和陈遇离开的背影,一圈圈楼梯,很快两个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串脚步声。 江临岸站在原地笑了笑,眼底一片寒光凝聚,最后掐了烟,拨通了一个号码:“把你之前从医院里拿出来的那份体检报告发到我邮箱!” …… 4号门口记者相对少一些,沈瓷带着陈遇下去,又把她脖子上围的灰色围巾给他围上,方灼已经把车开到门口,正坐在里面等。 见沈瓷跑过来上车,也没看清,就叽叽咕咕地说:“陈家这算赖账么,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也没人出来说句话,医院那边据说也是一样,阮家封锁了病房,真是……闹这么大估计也是没法见人了,真没想到阮芸居然是这种货色,陈遇也是倒了八辈子霉碰到她,这不是明摆着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扎扎实实戴了绿帽子嘛,关键还不止一顶…哎……姐,现在送你去哪里?” 方灼逼叨叨一番回头,刚好见后座上的陈遇把围巾拉下来。 “陈…陈总……?”吓得他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陈遇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沈瓷回答:“去我家!” “啊?” “不认识我家?” “不是,只不过…”方灼又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了两眼陈遇,这算什么情况?如此节骨眼上沈瓷居然还把他带回去? “走啊!” “哦,走…走了!”方灼也不敢多问,只能摸索着发动车子往外面行驶去。 很快到了沈瓷单元楼楼下,方灼有时候还是挺细致的,先下车查探了一下“军情”,在门口和楼道里转了一圈回来,拍窗。 “姐,陈总,下车吧,应该没记者!” 两人下去,陈遇已经有些站不稳了,酒劲上来加上昨晚一夜没睡,又被折腾了一天,这时候已经明显心力交瘁,沈瓷扶了他一把,跟方灼挥挥手让他回去。 方灼目送两人进了楼道,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走,坐在车里很快看到沈瓷家的窗口亮了灯,他不免叹口气。 “折腾吧,来来回回,有劲!” 陈遇进屋就基本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沈瓷好不容易把他挪到床上,拧了热毛巾过来给他擦脸。 他这会儿已经变得非常乖,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沈瓷给他解了衬衣扣子,替他把胸口和脖子都擦了一遍,擦到脸上的时候动作停了一会儿。 陈遇的五官很精致,皮肤白,曲线柔和,没有遗传黄玉苓的单眼皮和塌鼻梁,从气质而言完全就是屏幕上那些仪表堂堂的公子哥,沈瓷觉得他应该长得像他父亲,而此时躺在床上的人明显比之前瘦了很多,面容倦怠,两颊被酒精烧出来一小团红色,眼下还有乌青,曾经意气奋发的陈少,如今狼狈地躺在一间小公寓的床上。 沈瓷知道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她有推辞不了的责任。 洗完脸后沈瓷又去拿了药箱过来帮他清洗手上的伤口,再用纱布一层层包好,弄完这些已经很晚了,沈瓷回到客厅草草处理了一下自己手上的伤口,给方灼打了个电话。 “明天我会晚点去公司,有事电话联系,另外陈遇在我这的事你别说出去!” 说出去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猜测,方灼还是知道轻重的。 “明白,我会管好自己的嘴,不过姐,我就是搞不懂你这是图什么?” 沈瓷没啃声,把电话挂了,从茶几上捞了烟过来点上…… 她图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 天亮以后怎么办?他有他的路,她也有她的道!沈瓷用手抵住额头,用力呼了一口气。 外面又开始下雨,日历上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 她承受不了他的感情 陈遇的手机几乎响了半夜,大概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他,最后沈瓷索性把他手机关掉了,就让他好好睡个觉吧,天大的事等醒过来之后再说。 第二天天色微亮陈遇从床上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墙壁,加上宿醉导致头疼欲裂,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习惯性地用手摁额头,掌上却传来痛感,陈遇这才发现手上缠了一圈纱布,包得厚厚实实,昨晚有些事他记得,有些事已经不记得了,现在努力把记忆一点点拼凑起来,终于想起来沈瓷去休息室找他的事,而这是沈瓷的公寓,有段时间他经常下了班就往这里跑。 一夜之间啊,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 陈遇气馁地下了床,走出卧室,厨房那边亮着灯,有脚步声传出来。 陈遇走过去,见沈瓷正站在灶台前面熬粥,手里拿着勺子不断在锅里搅拌,白雾腾腾,满室都是清淡的米香。 他觉得这一刻大概是在梦里,天色微光的清晨,他从粥香中醒过来,厨房有个女人在做早饭,这便是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的生活,一屋一双人,再加一盏灯,很平凡很普通,可对于他而言实在很难。 “这么早就起了?”陈遇开口问。 沈瓷继续搅着筷子:“煮点粥,我沙发上给你放了一套衣服,去洗个澡吧,应该很快就能吃了。” 陈遇也觉得自己醉了一夜身上都有馊味了,转身去了客厅,果然见沙发上摆了一套衣服,是之前他们领证之后拿过来的,当时觉得可能以后会经常留宿在这里,结果衣服拿过来之后他也只来了几趟。 陈遇拿了衣服去浴室,简单地冲了一遍澡,穿衣服的时候却发现池台上摆了两只杯子,里面都插了牙刷,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下,抽了浴巾一边擦头一边出去,走到餐厅的时候见沈瓷正在摆碗筷了。 “洗完了吗?过来吃早饭吧!” 陈遇顿了顿:“还没刷牙!” “水池下面的柜子里有新牙刷。” “那台上呢?为什么会有两只杯子?” “……” 沈瓷盛粥的手抖了一下,牙刷是上回江临岸留宿在这里的时候用的,用完之后她就忘记扔掉了,所以还一直摆在池台上。 “除了我之外,你这里是不是还住过其他男人?”陈遇想想不甘心,还是问出了口。 沈瓷停顿片刻之后继续盛粥的动作,最后将大半碗热腾腾的粥放到陈遇对面的桌上,转身又去厨房把平底锅里的煎蛋装进盘子,又倒了一杯温水过来。 陈遇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最后去了洗手间,很快拿了一支未拆封过的牙刷给他。 “你用这个!” 她不解释,也不回答,这样的态度让陈遇觉得烦躁又无奈。 烦躁她在这里留宿其他男人,无奈却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况且两人已经离婚了,他又有什么立场干涉她的私生活?最终陈遇拿了牙刷进去,沈瓷听到里面终于传来水声,轻轻舒了一口气,可很快又听到撞门声和脚步声,陈遇突然从洗手间里冲了出来,一把揽过沈瓷,捧起她的脸就吻了上去…… 沈瓷被逼得不断往后退,手上有伤又使不上劲,陈遇却越吻越疯狂,好像要把这段时间遭受的痛苦和压抑都一并还给她,手也没闲着,伸进沈瓷的睡衣,沿着腰肢上去,肆无忌惮地揉了几下,沈瓷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揪住陈遇的肩膀。 陈遇的吻从她唇上挪到下巴,开始往胸口蔓延,又扯掉了沈瓷睡衣上的扣子,绕到后背去解她的胸衣…… 沈瓷心口那股腥味又起来了,她到底在做什么? “放开我!” “陈遇,放开我!”她挣扎着从他怀里站直身,抬手撑住陈遇的胸口,而陈遇已经近乎失去理智了,目光被欲望烧红,脸色却白如纸,刚洗过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滴水。 沈瓷努力保持呼吸,一手死死顶在他肩上。 “别让我后悔昨晚带你回来,就算你恨我也没有权利这么对我!” 可是偏偏他一点都不恨啊,这么无可救药的执迷不悟。 “我不恨你!就算所有人都说你自私冷漠没有感情,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你欺骗了我,甚至就算那些照片和录音都是你主动曝给媒体,我也不恨你!” 他愿意欣然接受她的一切,她的臭脾气,她的坏习惯,寡淡冷漠的性格,甚至因为她的主动抛弃和隐瞒让他陷入如此难堪又被动的境地,他也一点都不恨沈瓷。 陈遇就是抱着这么不留后路的感情爱了她两年,就像怀里抱着一团火,炽烈灼热,最后烧伤了自己。 沈瓷心口颤得不行,她不是真的没有心的,对于这个男人她有时候也会无措无力,可是还能怎样?她早就已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沈瓷抬手将陈遇额头垂下来的几缕湿发捻到一边,苦笑着回答:“别这么对我,我承受不起。” “那你教我我该怎样?”陈遇一把又抓住沈瓷替他捋头发的手,“你只需要回答我,你对我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 “类似问题我之前回答过你,我对你…” “只有感激没有感情对吗?” 沈瓷愣了一下,把手抽了出来:“对!” “好,就算是感激也行!”他认了,不再介意,“那能不能跟我走?” “什么?” “跟我走,离开这里,我们换个城市重新开始!” 订婚宴前夜陈韵让他带沈瓷私奔,如此荒诞的想法,他现在居然当着她的面说出了口,可是沈瓷却摇头,笑了一下。 “你不该总是活得这么简单。” “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是选择自己的人生,选择跟谁在一起,没有损害别人的利益,为什么不可以!” 陈韵有句话说得对,他没有义务为了黄玉苓的贪婪而埋单,也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 “反正我什么都无所谓,地位名誉,金钱权利,什么都可以抛弃。” 沈瓷只能苦笑:“你现在说得如此轻易,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拥有!” 以陈遇的出生和经历,没有受过苦,没有挨过穷,从来都是被人捧着宠着的,而所有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一出生就全都拥有了,因为拥有得太过轻易,才会觉得没什么可惜,但是一旦真的放弃掉呢? “别企图尝试去过穷日子,也别企图说服我再去过穷日子,在没体会过那是什么滋味之前,你还没有发言权!” …… 陈阮两家联姻丑闻持续发酵,联盛公司上下都在八卦这件事,omg也不例外,特别是沈瓷所在的b组,因为曝光了她和阮芸的通话录音,所以沈瓷又一次成为了丑闻中心的当事人,甚至有其他组和大楼的人来她办公室想要“一睹芳容”,结果都是失望而归,因为沈瓷整个上午都没来上班。 方灼更是巴巴憋了一个上午,听着公司里那些攻击沈瓷的流言蜚语,他几度上前制止,可没人理他啊,而且还越说越难听,加上因为沈瓷空降到omg,公司里好多人本来就不服气,借此机会更要践踏一番。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伙儿都准备去餐厅吃饭了,方灼留下来想给沈瓷打个电话,可手机还没拨通便见江临岸走了进来。 方灼好像特别怕江临岸,看到他手心里就会不自觉冒汗,收了手机立马迎上前。 “江总,您来视察工作啊?”说完又觉得这话问得特白痴,大中午的哪个领导会来视察毛线工作!方灼立马挠了下鼻子,直挺挺地站着不再说话。 江临岸往沈瓷的办公室瞄了一眼,门还关着。 “她人呢?” “您说姐…沈组长吗?” “嗯!” “请假了,身体有点不舒服!”方灼心颤颤地扯谎,结果刚好朱旭走过来,凑了一句,“江总,我们沈组长估计一时半会不好来上班了,通话录音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她又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总要避嫌吧!” 这明显是领导面前戳沈瓷的短,气得方灼偷偷瞪了朱旭两眼。 江临岸没啃声,但脸色很不好看。 “她下午要是来上班,让她先去我办公室一趟!”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朱旭在后面幸灾乐祸,朝沈瓷办公室扫了两眼。 “一看就是没心思安安稳稳工作的人,才来上几天班就搞了这么多事儿出来,也不知道当初怎么进的公司!”这怨气发得莫名其妙,说完扭着腰肢往电梯走,方灼气得不行,朝朱旭的背影唾了一口。 “妖言惑众的老女人,什么玩意儿啊!” 沈瓷吃过午饭开车去公司,上了半个月班就无辜请假,这不符合她的风格,结果刚踏入公司大门就被人指指点点,路过她的人都看怪兽一样盯着她看,有些猖狂的甚至拿出手机对着她一通猛拍,拍完发微博和朋友圈,也不知道会杜撰点什么内容出来。 真是又被方灼说中了,她沈瓷再度成为一则“会走动的头条”! 百闻不如一见 临岸的办公室,依旧没有开暖气。 于浩每回来都冻成狗,只能半窝着身子缩在椅子里面,一手捧着热水杯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桌上搁的小药箱,面前摊了一张纸,他扫了两眼,问:“你从哪儿弄到这份体检报告的?一般这种机构对客户的身份和检查结果都会保密。” 江临岸抬手蹭了蹭额头:“我自有办法!” “哟,本身见长啊!”于浩忍不住揶揄,江临岸挑眉剐了他一眼,又问,“你对这事怎么看?” “你是说体检报告还是阮劭中突然转移股权的事?” “都有,说说你的想法吧!” 于浩故作正经地想了想:“嗯,老东西深谋远虑,说到底还是妾不如妻!” 江临岸:“……” 简直跟他没法好好聊工作。 江临岸:“行了,阮家那边你留意一下,还有昨天阮芸被曝出来的丑闻,时间都和婚宴掐得刚刚好,不可能是巧合,应该是背后有人策划!” 于浩:“对啊,策划人就是你刚招的那位美女组长,我昨晚刚下飞机就听到风声了,偷偷录音,以此要挟阮芸,还用婚姻当筹码换取利益,最后再一曝光,陈阮两家一起完蛋!” 于浩说着自己笑了一声,看向江临岸:“啧啧……您眼光可真好,挑来挑去挑了个跟您一样心狠手辣的人!” 江临岸:“……” 大概已经习惯了被于浩这么调侃,况且他说的也没错,江临岸丝毫不生气,将他面前的体检报告抽了过去。 “说说你这次出差的收获吧!”话锋突转,于浩脸色有些难堪了,他低了一下头,干脆两只手都捧着杯子。 江临岸皱眉:“怎么了?没见到人?” 于浩:“人是见到了,不过对方要求跟你亲自谈!” 江临岸:“就这样?” 于浩:“对啊,就这样,而且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必须要你亲自过去。” 江临岸心里有些不爽,但想想也知道于浩跑去一趟意义不大。 “行吧,我尽快安排时间!还有找人查一下江丞阳在城南捐的那块地皮。” “就是打算建养老院的那块地皮?” “对,通过顺鑫基金会募捐的,明年1月项目正式启动。” 这事于浩也有耳闻,江丞阳以私人名义捐了块地皮,再通过顺鑫基金会募捐工程款,整个预算大概在1.2亿左右,分两个工期完成,单从预算而言应该算是大项目了。 “不过感觉这次你们江少好像很低调!” 照江丞阳以前的性格绝对不会这样,捐一点钱或者为社会出点力,他恨不得满世界昭告,可这次如此大的项目他居然做得默默无闻,甚至几乎没几个人知道。 江临岸:“你也觉得很低调?” 于浩:“对啊,都没怎么跟人炫耀!” 江临岸冷笑:“所以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于浩似乎醍醐灌顶,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江临岸:“真为江少爷感到惶恐,他怎么摊了一个像你这么多疑又恶毒的弟弟?” 江临岸懒得跟他多废口舌,刚好桌上座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了免提。 “什么事?” “江总,沈组长来了,我看您和于经理好像在里面谈事,是不是先让她回去?” “不用,让她进来吧!”那边是amy的电话。 江临岸挂机,于浩摸着下巴问:“沈组长?沈瓷?” 江临岸瞄了他一眼,也不回答,只说:“你可以出去了。” “我干嘛要出去,我得留下来看看!” “看什么?” “照片见了这么多,新闻闹了这么多,当初还帮你调查过她的祖宗八代家族史,可到现在连个正脸都没瞧见过,所以我不走,我要留在这看!”于浩抱着手突然开始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江临岸皱了下眉:“你真打算留在这?” “对!” “那过段时间春节假期你来公司加班!” “凭什么?” “凭你fsg的那份预算表上全是漏洞,你过来重新做一份给我!” “你……”于浩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权欺人!” 正好门外响了两记敲门声,江临岸朝他使了个眼色:“出去!” 于浩只能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江临岸在后面回了声“进来”,于浩推门出去,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沈瓷抬头,与门内于浩的目光撞上,于浩在她脸上定了两秒,随后吹了声口哨:“哇欧,久闻不如见面!” 沈瓷:“……” 沈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其实她是觉得这男人有些面熟的,应该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好在江临岸在里头喊:“人呢,杵那干什么?进来!”口气一听就不好,于浩挑了下眉,故作玄虚地往沈瓷耳边上凑:“里面那位最近应该欲求不满,你小心点!” 沈瓷:“……” 陌生人的靠近让她身子不自觉往后退,而于浩的轻佻又让她有些适应不了,最后只是冷清清地朝他撇了一眼,没说话,直接从于浩身边擦了过去。 于浩当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有些憋住的心塞,这女人啥习惯,怎么真跟传闻中说得那样冷冰冰的! 于浩走后沈瓷才走进江临岸的办公室,一直走到他桌子前面,可江临岸始终埋头处理手里的文件不说话,沈瓷等了几分钟,只能拧了下手指问:“您找我?”她开口居然用了敬语。 桌子后面的男人这才抬头,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 今天的沈瓷似乎与平时不一样,半长黑发披着,依旧是素颜,但身上穿了件浅驼色的大衣,里面内衬高领白色螺纹套头衫,下面是黑色阔腿裤和同色高跟鞋,虽然是很简单的装束,但看了不禁眼前一亮,而沈瓷起色看上去也不错,虽然外面传遍了难听的风言风语,可她似乎丝毫没受影响,这是不是陈遇的功劳?他们昨晚可都一直在一起呢。 江临岸想到这就不可抑制地觉得烦躁,干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直走到沈瓷面前,沈瓷被他冷冰冰的目光看得有些压抑。 “你……” 可下一秒右手就被江临岸抓住。 “做什么?放开!” “别乱动! 她去医院找阮芸 江临岸捏紧沈瓷的手腕强行将她右手摊平,发现手掌和手背上有好多划开的伤口,有几条深的上面贴了创口贴,其余就随它们暴露在外面,经过一夜伤口有些红肿,再加上浸了水,严重的地方已经开始发炎。 江临岸觉得真是拿这种女人没办法,她心里到底成天在想什么?弄得他心浮气躁,干脆一把握住沈瓷的手腕,又转身打开旁边桌上的小药箱,从里面先拿了药棉和碘酒出来。 沈瓷似乎明白过来了,一味往后缩手。 “我昨天已经处理过了!” “你这叫处理过了?”江临岸抬头瞪她一眼,随便扯几张创口贴贴了一下,有些伤口上的血渍都没洗干净,这叫处理过了? “别动!再动我保证你这只手废掉!” “……” 沈瓷被唬了一下,倒真的不动了,这让江临岸很满意,转手拧开碘酒的瓶盖,再将沈瓷手上的创可贴都一张张撕了下来,更多更深的伤口暴露了出来,再加上被创可贴闷了一晚的缘故,看着实在狰狞。 江临岸都有些不忍心了,问:“伤成这样你没知觉?” “有。” “那为什么当时没去医院?” 昨晚他在邮政大楼楼梯口拽沈瓷的时候已经发现她手上被割伤了,当时流了很多血,但没想到会弄得这么伤。 沈瓷抿了下唇:“怕麻烦!” “……” 这次江临岸无语了,因为怕麻烦所以就巴巴忍了一晚上?这算什么神逻辑?他心里不痛快,捏沈瓷的手臂力度就加重了一点。 “手摊平,别动!”遂将事棉签伸进碘酒瓶子里蘸了一点,过来一个个帮她清理伤口,可越弄心里越不爽,他大概能够猜到沈瓷手上的伤哪里来的,昨晚她把陈遇带走之后一帮人找他,最后在休息室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几片沾着血的酒杯碎片,所以她这算不算咎由自取? 心里这么想着,替沈瓷清洗伤口的动作自然不会温柔到哪里去。 沈瓷也不吱声,从头到尾都默默受着,除了皱几下眉之外全程都没任何动静,最后江临岸用纱布将她整个右掌和手背都包了一下,包得鼓鼓囊囊。 “禁忌什么知道吗?” “……” “不知道?” “……” “别碰水,伤口愈合之前别吃任何海鲜和辛辣的东西,要是发炎必须及时去医院看!”江临岸只能仔细交代了一遍,将冒出来的一小截纱布又沿着边缘小心翼翼地剪段,低头却见沈瓷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讲的话你听不懂?” 不是,她不是听不懂,只是…… 沈瓷皱了下眉:“你把我叫到办公室就是为了这事?” “……” 一句话倒把江临岸问懵了,他轻咳一声:“怎么可能,我叫你来肯定有另外的正事。”边说边转过身去收拾药箱。 沈瓷也不接话,等他把药箱收拾完转过身来才问:“什么事?”刚说完她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接个电话!” 沈瓷背过身去看了眼手机,陈韵的来电。 “喂……” “我哥是不是在你那?” 上午沈瓷出门上班的时候陈遇一个人坐在客厅,想来现在应该还在。 “嗯。”她给了肯定答案。 “那就没事了,再见!”那边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从头到尾口气都不好。 沈瓷也不介意,她能明白陈家人现在对她的怨气,揣着电话转身,却见江临岸正凉飕飕地盯着她看。 “昨晚陈遇在你那过夜了?” 沈瓷没回答,只说:“难道江总您连这种事也要管?”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江临岸斜着唇冷笑了一下:“果然……” “……”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先出去了。”沈瓷问,可江临岸一时没什么反应,她也没耐心再留在这里耗,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江临岸叫住。 “等等!” “……” “你新换了一只手机?” “……”沈瓷因为他这个问题心口抽了一下,“嗯。” “以前那只呢?” “被偷了!” “被偷了?”江临岸脸上的表情稍有变化,但很快恢复,“行了,没事了,你出去吧!” 沈瓷在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一直捏着口袋里的手机,各种猜测不断冒出来,而总是在自己感觉快要理出头绪的时候又一下子断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昨天陈阮两家在举行订婚宴的时候媒体突然曝光了她和阮芸的通话录音,之后阮芸与男人开房的照片一批批流出来,这不可能是巧合,肯定背后有人在策划。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沈瓷在里面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头却见外面站着一个老人,头发银白,拄着拐杖,但气势绝对慑人。 沈瓷礼貌性地向他点了下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老人却在她身后突然开口:“沈小姐?” 沈瓷站定,回头,也不说话,等那老人先开口,可那老人只是盯着她看了两眼,目光里凝着寒气,最后拧了拧拐杖。 “没事!”遂自己走进电梯,阖上门,留沈瓷一个人在电梯门口看着楼层一点点上去,最后数字停在第7层。 他是去见江临岸的? 沈瓷回到办公室后不免又要迎接一波八卦的目光,不过她也习惯了,把方灼叫进办公室。 “知不知道阮芸现在住哪间医院?” “星光吧,阮劭中也只能把她藏在自家医院里了。” “哪个病房?” “这我得去打听一下,不过姐你想干嘛?” 沈瓷坐在椅子上轻轻舒了一口气:“下了班想去看看她。” 星光在全国范围内都有连锁医院,主营整形,光甬州就有三家,方灼把打听到的消息发到了沈瓷手机上,她下班后去买了一束花,开车过去,走到住院楼下果然见门口围了好多记者,真是无语啊,感觉现在媒体成天只会抓这些没什么社会价值的事情来博取眼球,眼看这么多记者肯定是进不去了,沈瓷只能回头,在医院门口吃了顿晚饭,回到车里等,大概等了两个小时,过了9点的探视时间,医院保安出来赶人了,记者都被轰了出去,沈瓷这才趁乱混了进去。 照着方灼弄到的病房号,沈瓷找到阮芸住的那间病房,门关着,里头静悄悄。 沈瓷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敲门,里面没人应,又连续敲了好几声还是无果,她只能自己推门进去,里面开足了暖气,灯光很亮,床上床铺平摊着,阮芸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背对大门。 光那一个背影就已经看出此时的落寞了。 沈瓷闷口气,把带来的花放到了桌子上。 椅子上的人总算动了一下,转身看了沈瓷一眼,嘴角咧了咧:“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 沈瓷没吱声,走到阮芸背后:“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按你看来大概都会觉得那段录音是我曝光的。” “你曝光的?”阮芸鼻息里嗤了一声,“我还没蠢到这个地步,知道录音不可能是你曝光的。” 沈瓷完全惊讶:“为什么你会这么肯定?” “因为你没这个能力!”阮芸从椅子上起身,转过来,乱蓬蓬的头发,苍白的脸,苦笑着看向沈瓷,“昨天摆明了是有人想搞我,时间掐得刚刚好,说明一早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不过就凭你,同时要联合几家媒体一起曝光,你有这个本事?” 沈瓷:“……” 沈瓷倒真要对这姑娘刮目相看了,没想到她小小年纪遇事还能冷静思考。 “那你觉得这事是谁在策划?” “你是说录音还是酒店那些开房记录?” “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阮芸哼了一声,又转过脸去,“录音是谁曝光的我知道,至于那些开房记录,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人揪出来,千刀万剐!”说到后面语气已经十分激烈,目露寒光,让沈瓷不禁觉得有些难受。 她其实真的一点也不恨阮芸,当初两人第一次在新锐的会议室见面,她来应聘,穿了一身celine当季新款小洋裙,明眸皓齿地叫她“沈姐”,当时沈瓷还庆幸陈遇好歹“挑”了一个条件这么好的姑娘。 “既然你愿意相信我,能不能透露一下是谁曝光了那段录音?” “现在这些还重要吗?” “对于我而言很重要,因为那人偷了我手机!” 阮芸不禁笑了一声,看沈瓷一脸较真的模样:“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挺有趣!” 沈瓷:“……” 阮芸:“别人都说你冷漠寡言不好相处,不过我反而觉得你这种人更值得亲近,至少够真!”阮芸说一半不由抬头吐口气,“…比我周围那些骚浪贱的虚伪婊子强很多,只可惜我们认识的时机不对,不然说不定可以当朋友!” 沈瓷:“……” 她真是没想到阮芸会这么评价她,有点出乎意料。 阮芸:“行吧,看在你损失了一个手机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对方是谁。” 沈瓷:“谁?” 阮芸:“李天赐!” 果然啊,她之前就猜测是他,因为只有他有动机要组织陈阮联姻,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瓷:“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曝光录音和曝光开房记录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要点脸吧 半小时后沈瓷从阮芸的病房出来,留在她记忆中最后一个场景便是阮芸独自站在窗户前面,外面是漆黑的夜空,室内一片明亮。 她背对着沈瓷,一字一句说:“其实你和陈遇离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这种人适应不了陈家那种地方,而只有我和他们是一类的,同样虚伪,同样不堪,同样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而随意去伤害别人,你也别傻到把陈遇藏起来,这么做没有丝毫意义,因为只要他还姓陈,他就必须继续背负自己的命运……至于我和他的婚事,呵…就算我现在已经臭名昭著给他戴了很多绿帽子,他也必须娶我,因为黄玉苓不会舍得放弃我手里31的星光股份!” 很早之前沈瓷听那个男人跟她说过,他说:“丫头,别羡慕那些有钱人,你看到的所有光鲜亮丽都是他们用自己拥有的珍贵换来的,可能是自尊,可能是灵魂,也有可能是享受爱与被爱的权利,而他们失去这些成就了现在的自己,或许骨子里比我们更贫瘠。” 当时沈瓷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还不以为然,她是从小穷过来的,知道金钱的重要性,可现在看阮芸和陈遇这种样子,突然有些后知后觉。 “叔叔,或许你说的对,他们以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为代价,换取权利和地位,可能得不偿失!”沈瓷在心里默念,出了住院大楼。 她开车回去,经过超市的时候又进去买了一些蔬菜和排骨,可到楼下的时候发现自家窗口没有亮灯,沈瓷停好车子上楼,开了门。 “陈遇…” “陈遇?” 她在家找了一圈,没有人影。 陈遇到底还是走了,沈瓷有些泄气地坐到沙发上,手里还拎着从超市刚买的菜和排骨。 或许阮芸说得对,陈遇姓陈,他身上有逃避不了的命运,天亮之后他必须回去,回到他原本的地方,他们本就不属于同一类人。 可是沈瓷不知道那一晚对于陈遇而言有多珍贵,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他栖息在她狭小的出租屋里,可是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恩赐,至少在他被现实和人性逼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喘气的机会,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城郊之外的陈宅,占地千尺的私家花园式洋房,前有喷泉和人工草坪,后有室外恒温泳池,屋内配备了私家影院和健身房,这是甬州能够排得上名的豪宅,原本现在应该一派喜气,因为昨晚是陈阮两家的订婚宴,意味着即将迎娶亿万千金,可现在宅子里却是一片冷清,就像一座郊外的孤坟。 下人听到风声都变得特别安分,生怕哪句话说错哪件事做不好就遭来黄玉苓的一通打骂,实在是黄玉苓正在气头上,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停歇过。 书房里能砸的东西几乎都已经砸光了,黄玉苓守在陈遇卧室门口敲了半天门。 “你躲在里面就有用了吗?发生这种事妈也不想,可你现在要退婚岂不等于断了阮芸后路了么?阮劭中会记恨的,以后陈阮两家还怎么来往?” “而且现在大塍的情况你也知道,形势很不好,我也保不准还能撑几年,你就当帮帮妈,就算不是为了妈也是为了陈家为了你自己!” “阿遇啊,你听妈一句劝好不好?就当阮芸在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你照样娶回来阮家不得感激你?而且阮芸那丫头手里现在可握了星光31的股份呢,那可是真金白银啊,阮劭中又只有她这一个独生女,将来等阮劭中一死还不都是你作主?” “……你自己在屋里想想,想想妈的话,到底是心里一口气重要还是几十个亿的遗产重要,更何况你要是娶了阮芸那整个星光都会为你撑腰,你还怕公司里那些老东西敢翻你天?” “听没听到呢?妈知道你心里肯定觉得委屈,不过娶回来你也不吃亏啊,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将来等尘埃落定之后你也可以在外面重新找女人,找个你自己喜欢的,就之前那沈瓷也行,妈绝对不会再反对了,反正就我们家这条件哪个女人都想巴结,外面多养几个也不奇怪……” 黄玉苓站在陈遇卧室门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叫了很久,可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把楼上陈韵吼了下来,她站在楼梯口朝下面喊:“黄玉苓你能不能别在那鬼嚷嚷了?就不嫌丢人?家里还有下人在呢!” 她一直直呼黄玉苓全名,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一声妈,黄玉苓对这个女儿也是束手无策,而陈韵长期的无礼和叛逆又增加了她在黄玉苓心里的厌烦感。 “滚回你房间去,这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我不插手,谁愿意插手这家里的破事!不过你这次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一点?阮芸那小骚货明明在外面勾搭了很多男人,你还硬要我哥把她娶回来,你把我哥当什么了?这不是明摆着往他头上戴绿帽子吗?还有你,别把自己的欲望强加到别人身上,也别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陈家好,我爸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摸着良心讲,这么多年你到底是为了陈家还是为了自己?” “你……” “我什么我?人在做天在看,拜托你要点脸吧,我爸要是还在的话肯定不允许哥娶阮芸!” 陈韵撩狠话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几乎是不带脏字的把黄玉苓里里外外都骂了一遍,气得黄玉苓脸色刷白。 “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我是你妈,我生你养你到头来成天还要受你气,谁欠你?”黄玉苓突然转战陈韵,吸着拖鞋就往楼上跑。 陈韵朝她唾了一口:“我呸,你以为我稀罕当你女儿?我稀罕你生我养我?……” 两人对骂之际突然听到楼下响起一声撞门声,“砰-”一下,感觉地板都晃了晃。 “哥!” “阿遇!”黄玉苓从楼梯上又开始往下跑,“你这么晚还去哪儿?” 黄玉苓火急火燎地在后面追,可陈遇已经迅速穿过客厅走了出去,他能去哪儿?反正只要不是呆在这个家里就行! 沈瓷反复思考阮芸的话,如果曝光录音的人是李天赐,那么曝光开房记录的人会是谁呢? 李天赐曝光录音应该是想阻止阮芸嫁给陈遇,就跟之前他为了孩子而“绑架”沈瓷一样,这个男人做事有点不计后果,所以他完全有这种动机和能力。 至于曝光开房记录的人,他的目的是什么? 沈瓷觉得不大可能是因为私人恩怨,毕竟要弄到这么多酒店的开房记录并在同一个点曝光出来,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就算阮芸在外面真得罪了谁,哪个仇家会为了臭她名誉而如此大动干戈? 沈瓷觉得这个假设不成立,那么曝光开房记录的人应该也是为了阻止陈阮两家联姻,其理由呢? 如果陈阮两家联姻失败,谁会是最大受益者? 沈瓷将头绪一点点理了出来,突然心口缩紧,难道曝光开房记录和之前曝光她和陈遇隐婚消息的是同一人?其目的是斩断陈阮两家的关系,这样陈遇在大塍便没了靠山,以后也很难在董事会立足。 陈遇走后黄玉苓一个人在客厅枯坐,几日前陈阮两家联姻的喜悦一下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焦头烂额。 之前因为联姻的事大塍股价连日上涨,可昨天新闻一曝光,今天开盘两个小时就跌到差点停盘,喜事一下子就成了祸事,陈遇又不听话,陈韵更是处处顶撞她,此时的黄玉苓觉得特别疲惫特别孤单。 正心烦之际听到下人在外面招呼了一声:“陈先生,您来啦?” “董事长呢?” “太太刚才在楼上,现在不知道,您去后面瞧瞧吧!” 黄玉苓一听这声音突然笑了一下,这么多年她好像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至少还有这个男人。 陈延敖穿过门廊走过来,黄玉苓立即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将身上的披肩拢了拢。 “延敖,你这么晚怎么还过来?” 陈延敖颇忧心地看了她一眼:“不大放心你,刚好公司事情处理完了,就顺道过来看看!” “顺道啊?”黄玉苓笑着不揭穿他“拙劣”的谎话,从大塍来陈宅怎么可能顺道。 她走过去轻轻推了下陈延敖的手臂:“坐吧……”言语间眼底已经流露出一丝小女人的娇嗔感,五十多岁的黄玉苓掌权大塍多年,大概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可以瞬间变成小女人。 正说着外面下人泡了茶进来。 黄玉苓立即缩回手,咳了一声:“下去吧,我和陈先生有事要谈,暂时不需要人料理。”这说话的口气一下就从娇嗔转换成女主人,下人点着头拿了盘子出去。 等人走后黄玉苓才尴尬地笑了一下:“我这人多,不方便!” “那要不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黄玉苓摇了下头:“算了,乏得很,就在家吧,你过来靠我近点,陪我说说话!”于是陈延敖便挨了过去,轻轻握住了黄玉苓的手…… 找个干净点的地方透透气 陈延敖:“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心烦?” 黄玉苓:“能不心烦吗?眼瞧着这门亲事就成了,结果半路出了这档子事,阿遇现在死活都不肯娶阮芸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劝他!” 陈延敖皱了下眉:“我觉得你还是别劝了,没用,我这回肯定站在阿遇那边,毕竟这种事关乎男人尊严,他要不知道还好,可现在几乎昭告天下了,你让他还怎么接受阮芸?” 黄玉苓叹了一口气:“这些道理我都懂,你以为我现在还多想阮芸过门?名声都臭了,我还想挣点脸呢,可不娶不行啊,那些老家伙全都虎视眈眈的,而且我发现最近好像有人在恶意收购大塍的散股。” 陈延敖一惊:“有这种事?” 黄玉苓:“我也只是猜测,是否属实要等过段时间再说。” 陈延敖点了下头:“可能是你多心了,不过这种事还是警惕一些为好,我会叫老杨去查一下,要真有此事我们也能趁早做些防御措施。” 一番话倒让黄玉苓放了点心,到底身边还是得有个帖己的人。 “那你查查吧,最近事情太多我都顾不上,辛苦你了。” “这算什么话,为你和阿遇做事我什么时候说过辛苦?”陈延敖握着黄玉苓的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半边虚搂住,拍了拍她的肩膀:“倒是你,操心太多,又是公司又是家里的事,这阵子看着气色都不好,等公司股东表决会议完了之后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好。”黄玉苓满足地靠在陈延敖肩膀上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念,辛亏有你啊,辛亏还有你,结果两人情意绵绵之时楼上“砰-”的一声。 陈韵从上面往下探了一眼,之后蹬蹬蹬地跑下楼,黄玉苓立即从陈延敖怀里坐了回来,两人在沙发上故意隔开一段距离。 陈韵从客厅经过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气得黄玉苓吼她:“没眼睛吗?你叔叔在也不叫人?”结果陈韵当没听见,脚步直拔拔地就往门口去。 黄玉苓:“你这么晚还去哪儿?” 陈韵:“找个干净点的地方透透气!”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跑了出去,黄玉苓气得捶了两下桌子。 “你看看,大的不省心,小的成天这么阴阳怪气地气我,我肯定上辈子造了孽才生了他们这对讨债鬼!” “好了好了别生气,孩子大了就是这样。”陈延敖边说边给黄玉苓顺气,一只手又顺势握住了黄玉苓的手指。 一个多小时之后陈延敖从陈宅出来,刚坐上车手机就开始响,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底阴阴的,接通,那边传来女人娇作的声音:“你个死鬼在哪呢?是不是又去宠幸那个老女人了?” “没有,还在公司加班!” “这么忙啊,那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陈延敖看了下手表:“你现在能出来?” “能,你想我就能!” “那要不老地方吧,我一会儿把房间号发给你!” “行,那一会儿见,爱你想你,么么么…拜!” 电话那头一通肉麻的吻声,掐断了,陈延敖笑着将手机收起来,眼底含着一丝嘲讽的阴鸷,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把刚才摸过黄玉苓的那只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发动车子离开,开出一段路之后一块男士手帕从里面扔了出来,被夜风吹着转了几个圈,最后落到路边脏兮兮的草丛里。 第二天早晨,沈瓷吃过早饭下楼去上班,准备取车的时候看到旁边停着一辆银色保时捷,车牌她认得,狠狠惊了一下,这么早他怎么会在这? 沈瓷疑惑地绕到车子前面去敲窗,里面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陈遇一下子醒了,晃了下头,见沈瓷站在外面。 他落了车窗。 “你怎么睡在这?”她冲车里喊,彼时晨光正好,一缕缕金色从她背后照向他,暖洋洋的,陈遇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一夜垒积起来的烦躁瞬间就去了一半。 “说话啊!” 他不回答,只是凑身过去开了副驾驶那边的车门。 “上来吧!” “……” “你不是要去上班?我送你!” “……” 路上沈瓷不住转头盯着陈遇看。 这男人上身穿了件很薄的线衫,脚上是拖鞋,头发有些乱,下巴有冒出来的胡渣,整个人看上去落魄又萧条。 他难道在车里睡了一晚上? “你…是不是昨晚就在楼下了?”沈瓷问。 陈遇一开始没回答,握着方向盘开过一个路口才轻轻点了下头:“嗯!” “那为什么不去楼上敲门?” 陈遇转头看了沈瓷一眼:“怕打扰你!” “……” 沈瓷便没再问下去,随后一路无话,一直快到联盛门口,他才又问:“你和江临岸早就认识?” 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事,沈瓷想了想:“不算早,几个月前吧。” “怎么认识的?” “当时他的司机撞了我的车子,因为索赔见过两次面!”沈瓷轻描淡写,刻意抹掉了一些事。 陈遇似乎有些不相信,又看了她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也没多追问。 “听说你进了omg,新工作怎么样?” “还可以,正在摸索阶段。” “嗯,你适应能力一向很强,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上手。”陈遇似乎轻轻吐了一口气,又停顿了一会儿,“关于之前关停新锐的事,小瓷,我……” “陈遇,以前的事咱都别提了行吗?” “只是想给你一个解释。” “不需要,真的,我跟你说过的,我不在意任何解释,我只看结果。” 结果就是他关掉了新锐,把她两年的辛苦努力都一笔勾销掉了,虽然事出有因,但结果就是这样。 陈遇也无话可说了,刚好车子到了联盛门口,沈瓷道了声“再见”准备下车,结果旁边陈遇又把她拉了回来。 “什么?” 陈遇似有思虑地看了眼车外,车外就是“联盛科技”几个大字。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别和江临岸有过深接触,这人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和善,心思比较深,能避则避。” “……” 沈瓷绕开他的手,笑了一下:“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江临岸这个阴晴不定又难以捉摸的男人。 “好了,去上班吧,回头联系!” 沈瓷下车,很快随着上班的人群和车流走进联盛,陈遇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发动车子离开,而在大概几米之外的地下车库入口,江临岸的车子也在那里停了很久,看着沈瓷从陈遇车里出来,看着他们拉拉扯扯地道别。 大清早的,这是昨晚两人又住一起的节奏? 沈瓷进了办公室,上午有个组员例会,她提前十分钟进了会议室,把会上要讲的内容又整理了一遍,由此可见她真是特有计划的一个人,什么事都喜欢提前准备好。 十分钟后各组员陆陆续续地进来,沈瓷掐着手表,除了方灼之外其余所有人几乎都迟到了,这就是他们的态度,公认不服从。 沈瓷脸上也不摆出来,目光往下面瞄了一眼,发现有张椅子空着。 “朱旭呢?” 下面没人回答,最后还是方灼说了:“朱姐今天好像没来!” “她跟我请假了?” “……” 下面没人接话,有几个还互相看了眼默默笑了笑,沈瓷转着手里的笔,一圈,两圈,三圈,最后“啪”一声扣在桌上。 “给人事打电话吧,扣她这个月的全勤,另外算一天旷工!” 底下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不服的立马跳了出来:“凭什么,扣不扣全勤人事部说了算,再说旷工也不是你来定的!” “那谁来定?公司员工手册第127条写得清清楚楚,迟到5分钟扣50,迟到半小时以上如果没请假就算旷工,一个月内有三次类似情况公司有权劝退,那么现在几点?”沈瓷拧着笔又点了下桌子,底下鸦雀无声,没人敢接话了。 方灼倒是喘了一口气,这帮人还真当沈瓷好欺负呢,都不知道她以前在新锐有个绰号叫“师太”? 一场例会开完底下组员都战战兢兢,沈瓷虽然之前没有互联网工作经验,可会上所有事她都讲得条理清晰,虽然有些专业的地方还有待加强,但已经足够让人跌破眼镜了。 才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啊,大家都捏了一把汗。 会议完了之后沈瓷去茶水间给自己煮了杯咖啡,期间又下属进来,见她在都乖乖退了出去。 沈瓷不免苦笑,她还真是自带屏蔽模式,去哪儿都不讨同事喜欢。 几分钟后沈瓷端着一杯咖啡进办公室,两个小时的会议让她有些疲惫,加之又是全新的领域,底下一帮人大概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她知道自己一点差错都不能犯。 有时候她做事就是这样,较真,纠结,对自己和别人都严苛要求,总是绷着一根筋,现在办公室里没人了,她喝了口热咖啡,这才略微放松地往皮椅上靠了靠,闭着眼睛喘了一口气,正好桌上的座机响,她将杯子放下,把电话拎了过去。 “喂…” “下午回去收拾一下,晚上的飞机,跟我去趟外地!” “什么?” “听不懂人话?准备一下吧,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 沈瓷跟他一起出差 沈瓷有多讨厌没有计划的临时安排啊,以至于她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满肚子火气,可毕竟是工作,她也不能说什么。 大概五点左右车子到了楼下,她拎着行李箱下楼,老姚见到她的时候愣了愣,立即下车替她开门。 “沈小姐,好久不见!” 沈瓷看了老姚一眼,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准备上车的时候发现江临岸也坐后面,她便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坐副驾驶去,结果还没上车江临岸便在后面敲了两下扶手:“坐后面来!” 沈瓷:“……” 老姚:“……” 上车后沈瓷也没跟旁边的男人打招呼,老姚早就看出两人气氛不对,安安分分地开车,也不多话了。 车子很快上了机场高速,沈瓷好歹问了一句:“去哪儿?” “东颐岛!” 沈瓷立马眉头皱了一下:“要坐船?” 江临岸:“当然!” 于是她便又不说话了,抿着唇看向窗外,很快到了机场,两人拿了登机牌,离登机还有个把小时,便随便在机场吃了一点东西。 八点左右准时登机,两人拿的登机牌刚好是邻座,坐定后沈瓷也懒得跟他说话,裹着毯子睡觉,飞机什么时候起飞的沈瓷也没注意,好像中间睡了一会儿,后来是被发餐盘的声音吵醒的。 空姐推着车子挨个发晚饭,走到沈瓷这的时候被江临岸喊住了。 “她睡着了,不用!”说话的声音还特意放低。 空姐立马会意,准备给江临岸拿份晚饭,可他也拒绝了。 “我也不用,给我倒杯水吧。” “好的,请您稍等!” 很快空姐便端了一杯温水过来,江临岸从口袋里拿了一颗药吞掉,空姐见势还没走,不愧是商务舱的,可能服务比较到位,她见江临岸吃药便多问了几句。 “先生,您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临岸将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掉,动了动身子:“胃有些疼,吃过药应该就没事了。” “那您休息一下吧,飞机大概两个小时之后落地,您要有其他需要可以随时摁下头顶的服务铃。” “谢谢!” 服务到位的空姐离开前还特意帮江临岸把顶灯关掉,给他营造一个可以休息的环境,可他倒好,又从脚下包里抽了电脑出来打开。 沈瓷那会儿其实已经醒了,坐在旁边偷偷留意他的表情,脸色确实不好,蹙着眉峰,嘴唇都有些发白,大概胃疼得挺厉害,不过这男人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都这样了还不忘记工作。 沈瓷也不知道这次出差的目的,他一个电话过来说要她一起去,她也没多问,就跟着他上了飞机,中间两人也很少交谈,她本来话就不多,加之跟他也无话可说,这会儿坐在他身边看他工作,目光随意往电脑屏幕上瞄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文字夹杂着一些英文,沈瓷只大概看到了一排标题——“fsg大数据风控建模及区块链” 这些陌生的字眼对于沈瓷而言太专业了,她看不懂,不过能够分辨得出这是fsg那边的业务板块。 之前公司有传言,联盛控股大塍文化板块,联合发展omg业务,而新成立的fsg互联网金融则由江临岸独自操刀。 据说江巍只给江临岸两年时间,如果两年后fsg能够成气候,整个fsg业务会从联盛脱离出来,分拆上市,成为独立的金融公司,由江临岸出任ceo一职,而如果两年后fsg没有达到江巍预期要求,江临岸从联盛引咎辞职。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生死赌局,如果江临岸赢了,他便能在联盛扶摇直上,如果输了,他出局,这么多年在联盛付出的努力便被一笔勾销。 至于江巍,他之所以敢和江临岸赌,是因为他笃定fsg成不了气候。 想想这男人压力应该挺大的吧,只有两年时间,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难怪他要这么没日没夜的工作。 沈瓷正这么想着,岂料江临岸突然侧身看了她一眼,好像偷窥被逮了现行,她见鬼似地立马又把眼睛闭紧,转过头去继续睡觉。 江临岸无奈笑了笑,突然觉得刚才沈瓷脸上的表情很有趣。 飞机准时落地,出机场后打车去附近的酒店,房间是提前订好的,两人办了入住,居然又是邻间。 沈瓷拖着行李上楼,江临岸一直跟在她后面,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喊了一声:“需不需要去吃点东西?” 她在飞机上没有吃晚饭,只在机场吃了块蛋糕,江临岸估计她会饿,不过沈瓷摇头。 “不用,谢谢!”说完便刷了房卡准备进去,哪知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抵住门。 “你干什么?”她防备性地侧身,江临岸就贴在她身后,伸开的手臂刚好把她差不多拢在怀里,弄得沈瓷心烦又急躁,她觉得这男人就是个流动炸药包,可以上一秒严肃下一秒就突然变得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暧昧,鬼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自己引爆。 而江临岸又觉得沈瓷这时候的眼神最为动人,心里明明应该怕他怕得要死,可脸上还要撑出一副无所畏惧,真是放肆又胆怯,特有趣。 他忍不住往沈瓷耳根上又凑了点,嘴唇几乎贴到她的侧脸。 “不想干什么,只是跟你说一声,明天上午8点,楼下早餐厅见!”说完江临岸便松开手走了,熟练地刷开隔壁房间的门进去。 “咚-”一声,门自动阖上。 沈瓷一个人站在原地,耳边好像还回荡着他刚才低磁的嗓音,而侧脸开始发烫。 沈瓷回房间后洗了澡,睡前又浏览了一下新闻。 阮芸今天下午出院了,有记者拍到了她出院时的照片,穿了一件正红色斗篷,高跟靴,圆边礼帽,戴了墨镜,照片上的姑娘看上去气色很好,连表情都是一脸的趾高气昂,好像之前那些曝光的丑闻跟她毫无关系。 大概在医院门口睡了几晚的记者都该恼死了,本想着能拍到一个失魂落魄的豪门千金,面对镜头不是遮遮掩掩就是哭哭啼啼,可结果却截然相反。 阮芸盛装打扮,被保镖和钟佳丽拥着出来,不接受采访,但气势绝对强悍。 说实话沈瓷还真佩服阮芸这一点,小小年纪居然有这么稳的心思,胆子大,心理承受能力也强。或许真如她自己所说的,从小在这个圈子长大,很多尔虞我诈和人情冷暖都看遍了,遭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沈瓷睡眠一向不好,陌生酒店更是住不惯,所以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洗漱好去餐厅吃早饭,结果经过大堂的时候看到江临岸站在门口跟人说话,对方穿着蓝色制服,给了江临岸一个黑色木箱子,江临岸还打开看了一眼,随后拎着箱子回房间。 沈瓷立马躲到柱子后面,总感觉刚才那男人的表情有些奇怪,让沈瓷不禁怀疑木箱里面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大概二十分钟后江临岸也进了早餐厅,那会儿沈瓷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捧着半杯温牛奶坐在窗口看风景。 东颐岛其实是个城市名,据说之前也不叫东颐岛,另有名字,但这些年它下属的东颐岛旅游业开发得很好,游客渐多,都喜欢叫它东颐岛,慢慢整座城就统一成了这名字。 这季节的东颐岛不是旅游旺季,但景色依旧很漂亮,特别是清晨起了一点雾,餐厅外面刚好是一大片草坪,酒店负责绿化的工作人员开了浇水装置,装在地面上的龙头同时往外喷洒,圆形的雨雾拢在绿荫上,云层里冒出一点阳光,整个视线里都是雾蒙蒙的,让她不禁想到小时候住的地方。 那片山头也总是雾蒙蒙的,树叶沾着露珠,地上长满了各色各样的小草。 沈瓷不自知地勾着唇笑了一下,那个瞬间刚好被走过来的江临岸捕捉到,有晨曦的清晨,她独自坐在餐厅窗口,干净的侧脸,挺立的鼻尖,还有留在嘴角的一点奶渍……江临岸心口急速收紧,咽了口气。 “早!”他打断沈瓷的安静。 沈瓷抬头看了眼,刚才绽放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硬邦邦地回了声:“早!” 江临岸也不介意。 “你吃过了?” “嗯!” “又是白粥加煮鸡蛋?”他看到她面前有个空碗,旁边还有一点剥下来的碎蛋壳。 沈瓷点了下头,江临岸也挺无语,面前玲琅满目的早餐自助,她还是只拿了清粥和白煮蛋,真是一个固执又常情的女人啊! “那你等我一会儿。”江临岸起身去拿东西,很快端了一杯黑咖啡过来。 沈瓷看了一眼:“你早饭就吃这个?” “足够了!” 沈瓷想起来他好像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可空腹喝咖啡不是伤胃么?他昨天在飞机上还说胃疼呢。 “你这样…”沈瓷本想制止,好歹吃点东西垫下肚子啊,可说一半又停了。 江临岸皱着眉问:“什么?” “没什么!”她索性不说下去了,胃疼不疼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慢慢吃吧,我去大堂等你!” “……” 东颐岛三面环海,上岛需要坐船。 早饭之后两人去了码头,沈瓷看着面前的游轮,随便拉了个在码头的工作人员问:“附近有没有药房?” 对方摇头:“没有!” 江临岸走过来:“你找药房干什么?” “随便问问,走吧!” “……” 上岛 坐游轮到东颐岛大概一个半小时,沈瓷自上船之后神色就一直很凝重,先是倒在椅子上闭着眼睛,随后脸色越来越白,江临岸看出不对劲,推了她两下。 “怎么了?” 她摆着手不说话,身子往旁边侧了点,又把窗户打开,外面咸凉的海风吹进来。 江临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晕船?” 沈瓷还是不说话,他有些急了。 “要是觉得难受的话就……”结果还没说完旁边沈瓷突然站了起来,捂着嘴往后边洗手间跑,江临岸立即跟过去。 洗手间关着门,里面传出呕吐声,连续吐了好一会儿,之后就没动静了。 江临岸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敲门。 “好一点了吗?” “感觉怎么样?” “沈瓷……” 门突然被打开,沈瓷扶着门站在那,满脸刷白,上面还往下滴水,不知是汗还是刚洗了脸。 江临岸没想到她晕车会这么严重。 “吐完有没有觉得好点?” 结果沈瓷白了他一眼,推开自顾自往船舱里走,脚步却不稳,小腿一软刚好撞到旁边坐的一位大妈。 江临岸快步上前从后面将她抱着。 “不好意思!”他替沈瓷道歉。 大妈倒还挺热心,看了一眼:“你女朋友这是晕船了吧?还挺严重,赶紧扶她去船尾坐着。” “谢谢!” 江临岸搂着沈瓷往甲板上去,沈瓷排斥他的触碰,一路都挣扎,江临岸也有些恼了,强行把她的腰箍住。 “别动,怎么脾气跟个孩子似的!” “……” “明明知道自己晕船为什么不早点说?” “说了你能放我过门?” 她都已经难受成这样了还知道顶嘴,一路上过来反正怨气都很足,明摆着不想跟江临岸来出这趟差。 江临岸也看得出来,她不就舍不得把陈遇一个人扔在家里么。 “不能,但至少可以提前给你备点晕船药!” “……” 这个无耻的男人,沈瓷发狠甩了下胳膊,挣脱开一个人往甲板上去。 可能因为天气冷,海上风也大,所以甲板上没什么人。沈瓷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儿,胸口那股子腥味去了很多,江临岸见她脸色好些了,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给她披上。 一开始沈瓷不肯,几番挣扎下来被江临岸强行摁住。 “风这么大,再冻生病了我一个人怎么收拾你?”他口吻里是满满的嫌弃,好像特担心沈瓷病了拖累他。 沈瓷嗤了一声:“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如果我真病了就把我扔岛上,肯定不会耽搁你的行程!” 江临岸:“……” 真是旱鸭子嘴硬,也懒得跟她争,自己掏了烟出来点了一根,转过身去扶着栏杆,迎面海风吹来,把两人的头发吹得都有些乱。 沈瓷吹了一会儿风精神好了很多,拢着身上的大衣也转过身去,两人并排站着,远处海浪翻滚,不时可以看到零星扑鱼的小船在浪上浮浮沉沉。 “你去东颐岛干什么?”沈瓷问。 江临岸抽了一口烟再吐出来:“去见一个人!”这个答案有点出人意料。 “那我去干什么?” “你?”江临岸又背过身去,手臂弯曲从后面撑着栏杆,嘴里烟雾吐出来,半眯着眼睛。 “你就当是去陪陪我吧!” “……” “我要是今晚喝多了,好歹有个人能把我弄回酒店。” “……” 这个理由实在很难让人信服,沈瓷皱着眉不痛快地看他,可江临岸却抽了一口烟,随即笑出来:“开个玩笑而已!” 沈瓷:“……” 好像有种被耍的感觉,她干脆不说话了,转过身子继续看海,江临岸便在烟雾弥漫间侧身看了她一眼,她很安静,抿着唇,迎面海风把她的头发全部往后吹,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子。 江临岸突然很想知道她和其他人怎么相处,比如和陈遇,是不是也像这样如此安静? “姑娘晕船好一点了吗?我这有些橘子。”刚才被沈瓷撞的大妈突然拎着包来了甲板,二话不说就往江临岸怀里塞了几个小橘子,“拿着,剥给你女朋友吃。” 江临岸:“……” 沈瓷转过身来,有些尴尬,什么女朋友! “阿姨,我不是他……” “谢谢!”江临岸突然打断了沈瓷的话,把烟咬在嘴里,用手兜住橘子。 大妈挺满意:“给她剥啊,吃了心里会舒坦一点。”完了嘿嘿笑着又回了船舱。 沈瓷瞪了江临岸一眼,他低着头,嘴里的烟往上腾,很快就模糊了他的脸。 他皱着眉问:“吃不吃?” 沈瓷:“不吃!” 江临岸:“拉倒!”又抽了一口烟,将烟夹在手指间,遂自己开始剥起来。 橘子本来就很小,很快就剥完了,江临岸又把上面的白筋一点点撕干净,整个递到沈瓷面前。 “真不吃?” “不吃!” “行!”他一整个扔进自己嘴里。 沈瓷气得转头瞪他,他当没看见,继续夹着烟剥第二个,剥干净后这回索性问都没问沈瓷,直接就要往嘴里扔。 沈瓷本来心里就恶心,橘子的酸味勾起了食欲。 “喂!” 他动作停了。 沈瓷圆睁着双眼:“这橘子是那位阿姨拿给我吃的!” 江临岸:“那你到底吃不吃?” 沈瓷气鼓鼓地朝旁边吐了一口气,伸出手:“吃!” 江临岸忍不住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橘子递给沈瓷,沈瓷接了,一瓣瓣剥开往嘴里塞,而面前的男人又开始剥第三个,指端还夹着烟,海风把烟雾都吹得四处乱飞,他干脆把烟叼到嘴里,手上把橘皮剥开,把白筋剔干净,最后将一整个圆溜溜的橘子递给沈瓷。 沈瓷当时愣了一下,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当初她第一次和这个男人见面是因为车祸,那次他还趾高气昂地拿了一叠钱出来想要私了,给沈瓷的第一印象就极其不好,现在他却站在甲板给她剥橘子。 江临岸见她久久不动,催:“看我干什么?拿着啊!” 沈瓷回神,把剥好的橘子接过来。 “谢谢!” “感动?” “……” “那自己剥吧!”江临岸直接把手里剩下的两个橘子连同刚才剥下来的皮一股脑全塞到沈瓷手里。 沈瓷:“……” 真是好不过三秒。 上岛之后码头上有车等在那里,似乎是提前安排好的。 沈瓷也不知道江临岸要去见谁,随着车子在岛上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栋二层小楼前面,黑瓦白墙,前面有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些蔬菜和花卉,好像还有两只鸡,怎么看都是极其普通的当地居民楼。 江临岸要见的人就在这里? “江先生,黄老已经在里面等了,您进去吧!”司机下车。 江临岸带着沈瓷进去,沈瓷发现他一路都拎着那只黑色木箱子,进去之后先是一个前厅,司机把沈瓷拦在门口:“抱歉,黄老只想见江先生一个人,隔壁已经另外给您准备了午饭,请您过去用餐。” 沈瓷:“……”她有点莫名其妙,一早坐了一个多小时船上岛,路上还因为晕船吐得半死,这会儿到了这边却发现主人并不欢迎自己。 她何苦来呢? 江临岸似乎也没料到这一点,但他知道黄老的脾气,只能转身看向沈瓷:“那你就去隔壁等我吧!”遂拎着箱子跟司机进了后院。 沈瓷在前厅站了一会儿,心里说不上有什么不痛快,她本来性格就比较凉淡,而且别人还另外给她准备了午饭呢,好歹也算比较有礼的待客之道,于是沈瓷去了隔壁房间,房间刚好对着院子,左边一面墙上摆了一排书架,架子上塞满了书,从枯燥的经济金融学到富有风韵的古文,其中还有几本沈瓷很喜欢的书,而靠另一边摆了张小木桌,桌上铺了素色的桌布,鸦青色碗碟和原木筷子,饭菜已经全都端上来了。 一盘凉拌黄瓜,一盘芦笋炒百合,一碗鸡蛋蒸肉糜,另砂锅里装了热腾腾的鸡汤,外加一小碟香椿饼,看着都是些极其普通的家常菜,可却样样对沈瓷的胃口。 她不禁对这里的主人产生了好感,再看一眼窗外,院子里满满腾腾地种了许多东西,蔬菜瓜果,还另辟了一小块地出来当花圃,这季节茶梅刚好正值花季,大簇大簇地拢在墙角开得正艳。 沈瓷突然想见见这个黄老是什么样子,能够把生活经营得如此富有诗意,不免让她想起另一个人来。 结果沈瓷在小房间里足足等了一整个下午,先是吃过了午饭,有人进来把碗筷都撤掉,又奉了茶和点心进来,不时还有人进来添水,可就是不见江临岸的人。 眼睁睁瞅着院子里的日头往下落,沈瓷也已经把书架上挑出来的一本书看完了,后院却还是没动静。 沈瓷拿了包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有些担心,试着往后院走,可刚穿过前厅便听到一声移门声,江临岸从后院的屋里走出来。 “走吧。” “走?” “回酒店!” “……” 早晨从码头接他们的车子依旧停在门口,他们原路返回,路上沈瓷发觉江临岸脸色有些潮红,浑身都是酒气。 难道他在后院屋里跟人喝了半天酒? 深夜,他的电话 去码头的路上江临岸又让司机去药房绕了一圈,下车买了盒晕船药,沈瓷觉得他应该还没太醉,至少还知道她晕船。 两人到码头的时候刚好赶上最后一趟船,临上船前司机把江临岸叫到一边。 “黄老刚才来电话,说江先生这个朋友他很愿意交,不过您提的事他还需要考虑一下。” 江临岸点了下头:“那我等他的好消息。” …… 可能是晕船药起了作用,回程的游轮上沈瓷并没有出现太严重的呕吐反应,到了码头之后两人打车回酒店。 路上江临岸一直没大说话,就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沈瓷乐得清静。 很快到了酒店。 “晚饭你自己解决吧,叫客房服务的话就记在公司账上,我有点累,先回房间。”江临岸居然直接回去了,那时候不过才晚上七点。 沈瓷吐口气,庆幸不用跟他再呆在一起,打算独自去酒店附近逛了逛,顺便吃顿晚饭。 东颐岛其实算是一座三线小城,夜景比不上甬州那么摩登辉煌,不过小城也有小城的妙处,沈瓷发现许多商店门口都已经挂了灯笼和红色中国结,算算日子就快要农历春节了,一晃又是一年,不知不觉。 沈瓷站在街口拨通了苏州那边的电话。 “桂姨,是我…没事,就打个电话问问小卫的情况。……春节啊,春节还是按照以往的来吧,你回家过节,陪陪儿子吧,我去苏州照顾小卫。……没事,我一个人可以的,前几年不都这样嘛!……” 沈瓷挂掉电话之后街上开始起风,有点冷了,她在街边随便找了家当地餐馆进去吃了点东西,回到酒店已经靠近九点。 回房间的路上要先经过江临岸门口,沈瓷还特别留意了一下,门关着,里面好像没有灯。 这么早就睡了?居然没有工作?这有点不符合江临岸工作狂的作风,不过沈瓷也没在意,自己回了房间,洗漱之后她把行李收拾了一下,按行程是第二天上午的航班返回甬州。 东西收拾完之后沈瓷又听了一会儿新闻,就当睡前调剂,这是从大学开始就一直延续的习惯。 耳机塞在耳朵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瓷有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被突然大作的手机铃声吵醒。 她吓了一跳,扫一眼发现是江临岸的电话,心里不免有些烦躁。 “喂…”她接起来,又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11点,他还打电话过来做什么? 可接通之后电话那边迟迟不出声。 “喂,说话!”沈瓷又催了一下,依旧没反应,以为是打错了,但隐约听到那边好像有点喘气声。 “江总?” “江总……?” “说话啊!” 喘气声越来越大,沈瓷渐渐感觉出不对劲,她下床随便吸了拖鞋。 “你现在在哪儿?” “喂,说话!” 沈瓷边问边往隔壁房间跑,拎着手机猛按江临岸房间的门铃,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这会儿有点急了,只能跑回自己房间打了总机电话,很快两名酒店的工作人员拿了房卡上来,把江临岸的房门刷开了,沈瓷冲进去。 里面一片黑漆漆,没有开灯,借着外面的光线可见江临岸躺在床上,整个人缩成一个弓字型。 “喂……” “喂,你怎么样!” 沈瓷跑到床边查看情况,旁边酒店的工作人员开了灯,房间里一下亮了,床上的男人闭着眼睛,满脸蜡白,额头和背脊上都是汗,表情十分痛苦,沈瓷摸了下他的额头,发凉。 “麻烦帮我打下120,另外一个过来帮忙,快!”沈瓷当机立断,爬到床上给江临岸穿鞋,又叫工作人员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男人从床上架起来,好在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衣服,沈瓷给他随便披了件毛衣。 大概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到了,医生和护士把江临岸弄到担架床上,沈瓷匆匆忙忙跑回房间拿了个包就冲下楼。 送到医院后江临岸被直接推进了抢救大厅,沈瓷不允许进去,只能在外面等。 等的过程太心焦了,她完全不知道怎么了,酒精中毒?吃错了东西?还是说他身上有旧疾发作?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应该挺严重,脸那么白,身上几乎被冷汗浸透了,刚才在来医院的路上沈瓷还不下心碰到了他的手,凉得像冰一样。 感觉完全就是一场变故啊,沈瓷坐在抢救大厅门口的椅子上等,看着护士拿着各种仪器和盐水袋进进出出,她想询问一下具体情况,可没人愿意告诉她。 这种焦虑大概持续了半小时,终于有人从里面出来了,沈瓷立马跑过去。 “护士,请问里面那位先生到底什么情况?” “急性胃穿孔,需要做个手术,麻烦家属在单子上签字吧。” “什么?”沈瓷怎么能够接受数小时前还好好的人,现在居然要进行手术。 “什么手术?” “穿孔缝合!” “不能保守治疗吗?” “能保守治疗还半夜折腾给他上手术台?”值班护士也没什么耐心,挺嫌弃地看了沈瓷一眼,“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同事!” 护士吐了一口气:“那你自己决定吧,决定不了就通知他家属,不过现在病人已经开始休克,耽搁下去胃液可能会流入腹腔,造成腹膜炎或者败血症的话会危及生命。” 沈瓷没想到这么严重,看了一眼护士手里捏的单子。 “签哪里?” “下面,家属一栏!” 夜里手术室的走廊特别安静,静得甚至有些让人害怕。 沈瓷抱着手靠在墙上,江临岸已经被推进去一个多小时,此时是凌晨两点半,门口的指示灯亮着,她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平稳自己的呼吸。 又等了大概半小时,灯灭了,手术医生出来,沈瓷赶紧上前。 “医生,怎么样?” “手术比较成功,家属不用太担心了。” 沈瓷松了一口气。 江临岸又在手术室里留了大概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后没有发现异样,被护士推入病房,不过人还处于昏迷状态,护士说是因为麻药的作用。 一切安顿好已经过了四点,天还没亮,但住院楼里已经有人走动的声音,沈瓷拉了把椅子坐到病床前面,床上的男人闭着眼睛,脸色还是很难看,不过额上的冷汗已经干掉了,嘴唇有些干裂。 护士说再晚点送来就真的有生命危险了,因为检查下来胃穿孔已经很严重,他原本就有胃溃疡,长久拖着一直没去治,加上饮食不注意,熬夜抽烟喝酒…… 沈瓷想起来他从岛上回酒店的路上脸色就不好看,当时应该胃就开始疼了,可他居然一直熬着,熬到夜里大概是实在熬不下去了才给沈瓷打了电话。 沈瓷看着床上的男人,手术之后气色虚弱,她想要是这次他一个人来出差会发生什么事?估计连送他来医院的人都没有,这时候的江临岸又让沈瓷有些同情,为了应酬可以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 江临岸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亮了,外面有人讲话的声音,不过病房里很安静。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床前的沈瓷,她趴在他枕头边上已经睡着了,身上还穿着酒店的睡衣。 江临岸不由扯着嘴角笑了笑,昨晚被送来医院的时候他其实还残存一些意识的,大概把她吓坏了吧,在陌生的城市,没人在她旁边,她独自在这里陪着他熬过了一个手术。 江临岸抬手凑到沈瓷脸上,把遮住她半边脸的头发往后撩了撩,脸露出来了,灯光下皮肤很白,鼻子尖尖的,江临岸觉得这个角度的沈瓷最漂亮,因为弧度看上去很温柔,而且眼睛闭着,看不见里面总是清冷的眼神,浑身就只剩下安静了,就这么乖乖趴在他枕头边上,鼻子里有清浅的呼吸声,他抬手便能触碰到她,她也不会像平时那么躲闪,触手可及…… 江临岸想侧过身去离她近一点,可身子一动就扯到了刀口。 “嘶……” 沈瓷醒了,一下子伸手过来摁住了江临岸的肩膀。 “别乱动,刀口会裂。” 江临岸目光一定,从她脸上往下挪,睡袍的前襟有点开了,从他躺着的角度可以看到一条浅浅的沟。 沈瓷没注意,江临岸喉结滚了一下,咽了口气,乖乖又躺了回去,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最后沈瓷撩了下头发,问:“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感觉怎么样?” “还行。” “刀口呢?” 江临岸烦躁地皱了下眉:“有点疼。” “会不会是裂开了?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沈瓷扭头要走,被江临岸一把牵住手腕。 “不用,没这么容易裂。” “……” 沈瓷立即甩掉了他的手,江临岸嘴角扯了一下,她大概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乖乖的给他碰。 “你笑什么?” “没什么。”江临岸假装咳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备用床,“我没事,你先睡一会儿吧,天亮之后回酒店换身衣服再来。” 他不想她穿着一件睡袍在自己面前晃,更不希望她穿成这样在别人面前晃。 你要不想呆就回去 沈瓷没有睡觉,站床前跟江临岸大致交代了一下。 “你昨晚在房间晕倒,送来医院检查出来是急性胃出血,做了一个修复手术,所以现在胃部有刀口,短期内必须好好躺着,不然刀口裂了容易感染,还有你最近几天都不能吃东西,一会儿护士会过来给你输液,你要哪里不舒服了就按床边的急救铃,会有人过来。” “那你呢?” “我回趟酒店,护工已经给你联系好了,8点会有人过来上班。” 江临岸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为什么要找护工,你不是在?” “我会在,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扶着你去洗手间,没问题,我去把护工回掉。” “……” 江临岸瞪了瞪眼,反正他现在躺床上,什么都做不了,横竖都是她说了算。 “行吧行吧,你快去快回,另外把我电脑和手机带过来。” “手机可以,电脑不行!” “……” “医生说近期要注意休息,你难道还想在病床上工作?” “……” 沈瓷没打算理他,拿了包出去,走到门口又被江临岸喊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 “你就打算穿成这样出去?” 沈瓷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睡袍,脚上还是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她昨晚出来得急,当时那种情况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 “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江临岸不爽地指了指沙发,沙发扶手上搭着一件他昨晚穿过来的毛衣外套,“你裹好了出去,记得把扣子扣起来!” 沈瓷:“……” 沈瓷回到酒店后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去附近银行取款机上取了点钱,去医院的路上她给方灼打了电话,告知需要在这边多逗留几天。 医生说像江临岸这种情况最起码需要在医院躺上一周,一周后也要看身体复原情况,如果刀口没长好还需继续住院,不然三个小时的飞机加上长途奔波很容易让刀口感染,不过沈瓷没告知方灼原因,只说这边事情没办完,需要延长出差时间。 沈瓷再度回到医院已经接近中午了,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江临岸在里面对着护工发脾气。 “扶我起来。” “不阔以,福斯说这两天你都必须躺着!” “我叫你扶我起来!” “……” 沈瓷赶紧走进病房,江临岸正黑着一张脸瞪着面前的护工,护工是她昨晚临时叫医院安排的,之前也没见过面,现在站床头的男人看上去大概50多岁,身材瘦小,皮肤偏黑,穿了医院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口音很重,普通话不标准。 江临岸大概跟他有些难以沟通,偏要自己抓着床栏坐起来。 “你干什么?”沈瓷厉声呵止。 护工见她像家属的样子,立即上前“告状”:“他一直闹着要起来,这可怎么行喽,刀口崩了我不负责吶…” 沈瓷看了护工一眼,勉强调整到随和的状态。 “我会看好他,也麻烦师傅了,师傅贵姓?” “哦偶姓冯。” “冯师傅,辛苦。” 沈瓷本就不善于跟人寒暄,打个照面之后就没下文了,江临岸随便找了个借口把老护工支走,病房里只剩下沈瓷和他两个人。 他瞪了一眼天花板:“把床摇起来!” 沈瓷照办,走过去把床头支了一个倾斜的弧度出来,江临岸上半身终于能抬起来一点。 他半躺在床上,皱着眉,颇嫌弃。 “这人你哪里找来的?” “医院配的。” “重新换一个!” 沈瓷吸口气:“没有了。” “怎么可能,我不介意工钱出高点!” 她无语地嗤了一声:“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现在已经是年底了,大部分护工都已经回家过年,这个还是临时调剂出来的,你要是觉得不满意,可以…”她从包里掏出江临岸的手机随手扔到床上,“自己打电话联系家里人吧,让他们过来亲自照顾你!” 一句话把什么都聊死了,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僵沉。 江临岸脸色突然变得极度难看,目光凉凉地盯着沈瓷,沈瓷觉得他这表情不单单只是生气,似乎还夹杂了一些其他情绪。 难道她说错什么了吗? “医生说你起码在这里躺一周时间,而我不可能一直在这守着你。” 言下之意她得回去,不然一直呆在病房陪他一周算什么?他们也只不过是上下属关系,还没亲密到陪床的地步。 可江临岸迟迟没回应,只是眼底森寒愈加浓,最后突然捂着胃部的刀口轻轻笑了一声。 沈瓷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可最后只是低了下头:“算了…” 他就说了“算了”两个字。 什么意思? “你要实在不想呆就先回甬州吧,我会联系人过来安排。” “……” 两人最后几乎是不欢而散,沈瓷性子本来就冷,况且也没有多想留下来照顾这个男人。 “那你先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吧,等有人来了我就回去。” 她转身又拿了包,回头见江临岸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她轻轻在心里喘了一口气,走过去,把床头摇了下来。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吃点东西再过来!” 沈瓷走了,走前还替他把门带上,很轻微地“砰-”了一声,床上的男人弹开眼皮。 他摸到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一遍。 “家里人?” 他不知道谁能算是他的家里人! 江临岸闭着眼睛发笑,转手又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沈瓷吃过午饭过来发现江临岸已经睡着了,因为胃部动过手术,所以近几天都不能吃东西,营养液早晚各输一次,其余大多数时间就只能躺着,这种日子对于他而言应该挺难熬吧。 沈瓷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他身上已经换了医院的病服,纯蓝色的棉质开襟衫,领口有点大,甚至可以看到下面一点胸骨,硬硬地凸起来,随着呼吸起伏,而他睡觉似乎喜欢用手臂盖在额头上大半个刚好遮住他的眼眉和半截鼻梁,只露出嘴和下巴。 唇上有点干,大概是房间里一直开着暖气的缘故,下巴上已经冒出一小截胡渣,仔细看有青色的一层,而另一只手他就轻轻摆在被子上,长而关节凸起的手指,手背上还有棉球和留置针…… 沈瓷突然想起那次在东吾岗的荒山上,他搂着她躺在睡袋里面,解了自己的衣服用体温给她回暖,手掌摁在她胸口不断摩擦,当时沈瓷虽然意识不清,但那种触感是可以刻在记忆中的。 他有一双宽大且滚烫的手,从她皮肤上擦过去的时候心口仿佛被揭开一层皮。 她刚才是不是把话说重了?沈瓷突然有些后悔,就算留下来多照顾他几天也不会死,毕竟当初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救她的,可尽管沈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脸上还是没有表现出过多热络。 江临岸醒后两人也极少说话,一个默默躺着,中间接了好几个工作上的电话,他躺在床上一一安排,并没有跟电话那边任何人提及他做了手术在住院的事,而另一个就独自坐在窗口的沙发上看书。 书是沈瓷从家里带来的,本打算出差途中看,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不然她也不知道耗在这里半天她能干什么。 两人就这么在一起不发一言地呆了一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护士进来给江临岸输液,护工也打了热水回来,沈瓷合了书。 “我下楼去吃点东西。” 床上的人没有啃声,沈瓷也不管了,径自出去,可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江临岸说:“明天下午会有人过来,你要是赶得及可以订明天夜里的航班。” 沈瓷站那定了定,一时没啃声。 “还有,吃完之后你直接回酒店吧,我这里也不需要你。” 许久,沈瓷站在那,轻轻“嗯”了一声。 她在医院附近随便对付了一顿晚饭,回到酒店已经过了9点,洗澡收拾行李,又在网上查了下第二天晚上的航班,弄完这些上床已经靠近十二点了。 窗外风越来越大,很快听到噼噼啪啪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 沈瓷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小时,耳朵里塞着耳机,新闻听了很多,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说实话她也觉得那个姓冯的护工看上去不是很靠谱,江临岸身上又带着刀口,行动不方便,她就这么把他一个人扔在医院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好歹之前他救我自己,好帮过自己好几次。 沈瓷越想越心虚,觉也肯定睡不好了,起来开始换衣服…… 小城的住院楼特别安静,入夜之后就没什么人走动了,值班护士也少,隔两个小时才来巡一遍房,而江临岸独自躺在床上,耳边充斥的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沙发上护工的打鼾声,简直此起彼伏,令人心烦气躁。 刀口也开始疼,一阵一阵地揪着,可能是因为阴雨天潮湿的缘故。 更让他沮丧的是尿感越来越强烈了,因为晚上挂了两瓶营养液,又喝了一些水,可护工死活都喊不醒,隔着一条帘子睡得正香了,江临岸叫了几次也懒得再叫了,只能自己撑着床栏坐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 你疯了吗 “你干什么?”沈瓷厉声叫出来。 大半夜的门口突然冒出声音,江临岸被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一屁股又坐回床板,“噔-”一声,刀口震得发疼。 “嘶——”江临岸烦躁得回头瞪了一眼。 沈瓷走到床边,看着他疼得有些发白的脸色:“为什么自己下床?” 江临岸别过头,没理会,继续扶着床沿站起来。 沈瓷气得一把摁住他的肩:“你要干什么?” 江临岸寒着脸继续起来,沈瓷是真的恼了。 “坐下!” “……” “坐下!” “我要去洗手间!!!” “……” 沈瓷一下松了手,江临岸略沮丧地别过脸去,病房里的氛围过于压抑了,只听到到帘子外面护工越来越高的打呼声,最后沈瓷无奈地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我扶你过去。” “不用!” “那我替你把冯师傅喊醒。” “说了不用!”江临岸就像个撒气的孩子,自己又强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这回沈瓷也不扶他了,看着他一点点自己挪到洗手间门口。 她赶紧过去替他开了门。 江临岸回声看了她一眼,目光凉得渗人。 沈瓷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我在外面等你!” 很快江临岸解决完出来,见沈瓷正靠在外面的墙上发呆。 “扶我过去!” “……” 沈瓷把江临岸扶到了床上,他摁住腹部没有立即躺下。 “把床摇起来!” 沈瓷想想还是照办了,过去替江临岸把床靠支起来,又给他后背垫了个枕头,他屏住气慢慢靠过去,扭头见沈瓷还杵在面前,穿了一件薄大衣,头发和脸上都是水。 她好像总是不喜欢打伞。 “擦一下!” 江临岸从桌上够了纸巾扔过去,沈瓷接了,随便擦了擦脸上挂下来的水。 “不是让你回酒店吗?为什么又来医院?” 沈瓷拧着手里的纸巾:“没为什么。” “不放心?” “……” “过意不去?” “……” “哼…”他突然勾着唇笑了下,沈瓷被他这阴笑弄得极其不舒服,她承认这男人有一双狠毒的眼睛,大概早就把她看穿了,不过就算看穿了沈瓷也不打算承认。 “只是睡不着而已!” 她又看了眼帘子外睡得呼呼响的护工,刚才两人动静那么大,可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想睡得有多死。 “明天我会把人换掉!” “不是说年底找不到人吗?” 他摆明了要挑刺,沈瓷吐口气:“工钱付高点总有人会愿意来!” 看看,横竖她也是不能吃亏的人,表面看着清冷,可言语上总是一点都不让。 江临岸也没打算再跟她杠下去,沈瓷又看了眼手表,时间尚早。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就坐外面,有事叫我!”说完转身要走,可步子刚跨出去手就被江临岸捏住,整个人被他一把扯了回来。 因为没有防备,再加上对方用的力气又大,沈瓷几乎直接摔下去趴到了江临岸胸口,他眉头明显皱了一下,沈瓷立即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身下的男人一手扣住她的后腰,一手又拽住她的手腕。 “别动!” “你放手!” 沈瓷又气又急,甩着胳膊想爬起来,可江临岸干脆牙根一咬,翻身把沈瓷压到了下面,沈瓷整个人都懵了,直瞪着眼睛,抬头刚好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眉头蹙着,脸色都转白了。 “你不要命了吗?” “那你还动?”他忍着刀口的疼痛强行将沈瓷的手腕摁到两侧,喘着气,眼底泛出戾气。 沈瓷不知他此时的戾气来自哪里,但明显能够感觉到他胸口的热度,压着她,滚烫的呼吸呼在脸上,一口口连续的喘息,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渐而重量慢慢压下来,他额头开始渗出汗…… 沈瓷不敢再乱动了,怕碰到他的伤口,干脆眼睛一闭,感觉到上方的鼻息越来越近,几乎快要贴到自己脸上,她只能咬紧牙根把脸转向一边,之后滚烫的呼吸好像在上方逗留了几秒,她握紧拳头能够感受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 就在沈瓷觉得要完蛋的时候听到身上的男人闷哼一声,随后重量突然轻了,身旁的床垫往下陷,江临岸撑着身子又从她身上翻了下去…… 沈瓷在那瞬间紧紧皱着眼皮,能够听到耳边连续不断的喘息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急促而压抑。 许久之后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动静,沈瓷睁开眼睛,江临岸就仰面躺在床边上,面色白如纸,一条手臂盖住自己的额头,凸起的喉结随着呼吸滚动了两下。 这个疯子! 沈瓷立即起身,跪过去解了他身上的衣服扣子,胸口全是黏腻的冷汗,腹部缠的纱布上果然已经印出斑斑血迹。 “你个白痴!” 她愤然骂了一声就跑下床,按了急救铃,又急匆匆地往门外跑。 “护士,护士……” 江临岸躺在那里浑身像虚脱般无力,耳边是沈瓷回荡在走廊上的叫喊声,他用手臂压着额头,扯着嘴角突然很苦涩地笑了一声。 他又差点没有忍住,对于这个女人他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也清楚自己的动机,可是一次次总是下不了手,像个反反复复讨不到糖吃又纠缠不清的傻子。 很快有护士带着医生跑过来了,一直酣睡中的护工也终于醒了,一屋子人围着床上的江临岸。 “刀口裂了,需要重新缝针,把他推急救室去!” 几个人把江临岸扶上担架床,大动干戈地往一楼急救室去,沈瓷始终跟在最后面,到了急救室门被关上了,她依旧需要站在走廊里等。 好在等的时间不是太长,大概半小时之后江临岸从里面被推了出来,身上重新挂了吊瓶。 大半夜一大帮人跟着他折腾,浩浩荡荡地又将他送回病房,一切完事已经快天亮了,外面雨还没有停。 冯师傅总算知趣了些,跑前跑后忙着伺候,这会儿又打了热水过来帮江临岸擦脸,医生都送走了,只留下一个值班护士站门口把沈瓷里里外外训斥了一遍。 “家属怎么陪床的?怎么好好的刀口会裂?” “不是说三天之内病人不能下床走动吗?你怎么不看好他?” “知不知道伤口开裂很容易感染,感染就麻烦了,到时候是你们家属的责任还是怨我们医院?” “……” “……” 沈瓷反正横竖不回嘴,就拧着手指杵护士面前,护士说够了,又喘了口气:“行了,往后注意点,不然照他这情况得在医院过年!”说完又瞪了沈瓷一眼,拿着东西出去。 很快冯师傅倒了洗脸水过来,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工作疏忽了,支支吾吾地替自己辩解:“沈小姐,不好意思吶…我全部伺候完了才闭眼的,就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真就一个盹儿的功夫,没想到…” 算了,她乏得很!沈瓷吐口气,抬手示意冯师傅闭嘴。 “我知道什么情况,你先出去呆一会儿吧,打盹也好睡觉也好,谢谢!” “……” 冯师傅知道沈瓷这口气是对他置气了,索性眉头一撇,拿了自己的外套就出了病房,现在就剩下江临岸和沈瓷了,她转过身去冷冷扫了眼床上的男人。 他脸色依旧不好看,但已经没刚才那么白了。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麻烦你能够安分一点,至少在明天中午之前,有人来接手之前,安分一点!”沈瓷受够了这男人的阴晴不定,也受够了他随时随地的发情,好像从来就不懂得尊重她。 “还有,身体是你自己的,痛苦是你自己受,你要是不懂得珍惜,我也并不欠你!” 沈瓷说完扭头往旁边跨了几步。 “我会在这守着你,有事叫我!”遂“哗啦”一下将帘子拉上,两人各分一边。 江临岸闭了下眼睛,没言语。 沈瓷靠在沙发上勉强睡了一会儿,天色大亮之后她拉了帘子,床上江临岸仍旧睡着,可能是因为吊瓶里加了一点宁神作用的药,趁这段时间她刚好可以出趟门。 冯师傅昨晚那样的表现肯定是不能用了,医院里临时又调不出其他负责一点的护工,沈瓷只能去医院附近的中介找,连续找了好几家,终于相中了一个本地人,随后又匆匆赶回医院,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过中午了,雨还一直下着,中间几乎没有停过,整个城市都阴阴湿湿的。 沈瓷胃里也不大舒服,一是这几天她在医院几乎没睡觉,太劳累了,晚上又受了凉,二是忙到现在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她随便在医院门口的小超市买了点面包,塞进包里就往病房走,想着已经把江临岸一个人扔在病房也好几个小时了,他那脾气要没人看着指不定又搞出什么事情来,可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对话声…… “临岸,你小心点…” 沈瓷推开门,床前一女人正搀着江临岸的手臂要将他扶起来,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 沈瓷一时愣住,她认识这个女人…… 积德行善 “沈小姐,你来啦?还记得我吗?上回在青海我们见过的!” 沈瓷突然有些无措起来,拧紧拳头,目光在病房里扫了一圈,看到墙上靠着一只女士行李箱,旁边支着一把伞,伞沿正往下滴水…… 她默默地喘了一口气,走进病房。 “认识,温小姐,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而且我听临岸说你现在在联盛上班,真是好巧啊。”温漪笑得一脸和善。 沈瓷抿了下发凉的嘴唇,不知该如何接话,相对于温漪的热络她简直显得太冷淡了,冷淡得甚至有些不懂礼数,好在温漪也不介意,还抽了纸巾想替她擦一下。 沈瓷却下意识往后躲,弄得温漪有些尴尬。 “不好意思,我看你脸上都被雨淋湿了,头发上也有水,要不你自己擦吧。” 沈瓷只能接过纸巾随便抹了下,又将额前滴水的刘海往后顺了顺,看了眼床上的男人,江临岸也刚好在看她,两人目光短暂地接触,江临岸刚想开口,旁边温漪很热情地招呼沈瓷。 “沈小姐,你坐一下吧,吃过午饭了吗?” 沈瓷捏紧手里的纸巾:“吃过了。” “那就行,不然你可以下楼吃一点,反正我在病房陪着临岸呢。” 沈瓷在心里苦笑一声,这是嫌她在这里碍事呢,她有自知之明,于是从包里掏出来一叠东西。 “温小姐,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留了,这是这两天住院的缴费单,另外……”她又从下面抽出来一张纸,“我给江总重新换了个护工,是从外面中介找的,价格已经谈好了,晚上会过来上班,这是合同,上面有中介负责人的联系方式。” 温漪将单子和合同都一一接了过去,随意翻了下。 “谢谢,劳烦沈小姐这两天留在医院照顾临岸了,实在是费心。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大概是熬夜辛苦了,赶紧回酒店休息吧,这里有我,应该没事。” 沈瓷意识性地点了下头,又看了眼床上的江临岸,他脸色已经好转很多了,只是看着还有些虚弱。 原本应该跟他道声别,可想想还是作罢。 “那我先走了。”她礼貌性地跟温漪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往门口走。 江临岸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扭头就走的背影心里有些不爽。 “等一下!” 沈瓷和温漪同时转过头去看他。 温漪:“怎么了?” 他指了指墙边上的伞,却是对沈瓷说:“外面下雨,撑着回去!” 沈瓷定了定:“不用,我带了。” 撒谎! 不过江临岸也没点穿,只轻轻哼了一声,没再多言。 沈瓷出去之后还很识趣地替他们关了门,可病房里的声音还是抑制不住飘出来。 “临岸,感觉怎么样?……你真是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胃穿孔呢?是不是跟人应酬又喝了很多酒……”温漪的口气担忧里又带了点责备,却是用女孩子惯有的撒娇口气。 沈瓷低头看了眼脚底,脚上的靴子已经全湿了,上面还沾了许多泥,不过她还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回甬州了。 沈瓷到底还是赶了当晚的航班,不过时间有些晚,到甬州机场已经凌晨了,回到家后立马洗头洗澡,在医院耗了两天再加上长途跋涉,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大概两点左右她终于躺到了床上,全身乏得很,头昏脑涨,可就是横竖睡不着。 沈瓷想爬起来吃颗药,结果刚下床枕边手机就“嘀”了一声,居然是江临岸的短信。 他这么晚找她有什么事? 沈瓷把短信打开,上面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在哪?” 沈瓷回复:“在家!” 发过去之后那边就没音讯了,她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便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折回来的时候又听到短信提示音。 “你回去了?” “晚上的航班。” 之后短信就像石沉大海,屏幕一直没有再亮过,沈瓷也不管了,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最终还是没有吃药,而是从抽屉里拿了烟出来点上…… 隔天沈瓷照常上班,进办公室的时候方灼都吓了一跳。 “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在那边多留几天么?” 沈瓷只能随意敷衍:“事情提前办完就回来了。” “那江总呢?跟你一起回来没?” 沈瓷突然抬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没有啦,就随便八卦一下嘛!”方灼还是习惯性地挠头,又试探,“姐,江总这次怎么会突然带你去出差?” “……” “是不是我们组有什么特别的隐秘项目?还是有什么重要任务?组里这几天都在猜测呢!” 沈瓷有些无语,这帮人闲得慌? “他们猜测什么?” “也没什么,就觉得江总突然带你出差有些奇怪,而且我听秘书办的amy说你和江总其实几个月前就已经认识了,就上回你去青海遇上暴雪被困在山上,还是江总把你背下来的。” 这个大嘴巴的amy,沈瓷吞口气。 “然后呢?” “然后啊…”方灼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你也懂的,那些喜欢在背后嚼舌根的女人,说你和江总关系匪浅,能当上这个组长也是因为他的私人关系。” 又是这些套路,那些人也不能换点新鲜的词。 沈瓷觉得心里挺烦,以前在大塍也总有人说她和陈遇,那她也认了,毕竟两人确实有关系,可到了联盛又说她和江临岸,真稀奇,她浑身上下到底哪个地方让人误会她和江临岸有关系。 “姐,说说呗,你和江总是不是真的早就认识?” “……” “还有上回你们去山上吃怀石料理,还故意找他演戏,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你们……”方灼随便揣测,沈瓷突然抬头瞪了一眼:“你有这功夫不如去多写几篇稿子,出去!” 方灼:“……” 方灼只能灰溜溜地出去,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沈瓷叫了回来,她似乎有些烦躁地用手擦着额头:“上次小竹林里照片的事,你不要到处宣传!” “知道,这事我还是有分寸的。” “嗯,出去吧,半小时后召集开会!” …… 江丞阳难得有闲情约了人喝茶,是户外的棚子,他特意选了个背阴处,只一根烟的功夫对方就到了,大腹便便地坐到江丞阳对面。 “老弟今天怎么有空约我喝茶?” 江丞阳抬眼看了看他身后跟的两名小弟,一左一右跟护法似的。 “昌爷出门这派头还是跟前些年一样啊,到哪都喜欢带着一帮人。” 对方笑了笑:“没办法,年纪越大越怂,就怕哪天被人捅了刀子!” “这是昌爷说笑,整个甬州谁敢动你。” “那可说不准,现在人心难料,老弟你难道不怕?” “我……?”江丞阳虚笑着将脸上的墨镜拿掉,右边骇人的瞳孔便露在了日光下,“我怕什么?从来只积德行善,一年要给你们基金会捐多少钱?还会有人来捅我?” 这话说完李大昌脸上先是一阴,继而大笑出来,指着江丞阳:“哈哈哈……还是老弟说话有水平,对对对,积德行善,积德行善,我们是给社会作出贡献的人,天上菩萨得看着呢!” 两人相视笑了一番,最后江丞阳用手又捂了下眼睛。 “怎么?还疼?” “是啊,落了后遗症,这几年有复发的倾向。” “医生怎么说?” “医生?”江丞阳哼了一下,“医生建议我把里面整个摘掉!” “换眼球?” “差不多这意思吧,不过我暂时没这个打算,再拖拖吧,可能是最近操蛋的事太多!” 李大昌喝了一口茶,往后摆摆手:“你们去车上等我!” 后面两个小弟领命,从茶棚里退了出去,李大昌这才稍稍往前倾了倾身子,手掌压着茶盖:“你那多事的弟弟,最近好像在查城南养老院的项目。” “是啊…”江丞阳眼睛半眯着,朝茶碗里吹了口气,“他是处心积虑想爬到我头上去的,这两年也没少在老爷子面前建功,可老爷子就是不喜欢他,他大概也知道联盛早晚到我手里,所以现在想办法到处找我的漏子。” “那我们那项目……” “没事,你该干嘛还是干嘛,我料他也抓不到什么把柄,而且最近他的心思应该都在fsg项目上。” “fsg项目?” “互联网金融,他想争当行业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为了这个项目他可算不遗余力,都不惜把梁文音也拉进来了,还跟老爷子保证两年内没有起色立马收拾铺盖走人!” “有这事?” “是啊,所以近两年他会把心思都投在这个项目上,暂时顾不上我们,等两年之后养老院都建成了,他还想怎么查?”江丞阳没有把江临岸放在眼里,他喝了一口茶,又嫌太阳太大,把墨镜又戴了起来。 “况且两年之后还不知道他在哪儿呢?那项目就是个死!” 李大昌跟着也阴笑了一下:“你们家的事我不会管,只要他不挡我的财路就行!” 沈瓷准时下班,塞着耳机去停车场取车,刚摁了钥匙就听到身后有人喊。 “沈小姐…”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沈瓷转身,于浩扶着门站在她旁边一辆车身侧,又是吹了声口哨,问:“几天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沈瓷:“……” 她怎么会不认识,第一天来联盛上班,在江临岸的办公室门口见过他一面,当时他那轻浮样,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厮是江临岸的得力助手,已经在联盛工作好几年了,而且之前两人还是很要好的老同学。 “认识,于经理!”她勉强打了声招呼,态度明显冷淡,而且说完就打开自己的车门准备坐进去。 “嗨!”于浩倒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干脆关了车门,走到沈瓷面前。 “你还真挺有个性的啊。” “……” “昨天回来的?” 沈瓷拧了下手指:“是!” “见到你们江总的女朋友了?” “……” “这么说吧,原本他是打电话叫我飞过去的,不过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大合适,况且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伺候,所以干脆给他女朋友打 了电话。” “……” 沈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于经理。”沈瓷把一侧头发挂到耳边后面,“我觉得你这些话没必要跟我说!” “……” 于浩结结实实被呛了一下,不过越发对沈瓷感兴趣起来。 “挺有意思啊,你这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倒让我想起来一个朋友,你们俩还挺像。啊对了你们江总也认识他,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沈瓷真心有些烦了,他这是在跟她闲聊么?可是他们之间存在可以闲聊的关系? “谢谢,不过我觉得没这个必要,麻烦于经理让一下!”沈瓷绕开于浩上了车,又把车门撞上,发动车子很快开走了,扬起的尾气还把于浩呛了呛,呛得他用手揉了下鼻子。 “嗨,这什么女人!”他气得当场掏出手机给江临岸打了个电话,那边在病床上大概也百般无聊,很快就接了,不过语气很不好。 “喂,有事快说!” 于浩看着已经开远的车子:“你们俩这说话口气都是如出一撤啊!” “你说谁?” “姓沈的那丫头!” 江临岸那边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问:“她今天去上班了?” “对啊,刚在停车场见到她,打算跟她扯两句的,结果发现完全没法聊。” “呵…”江临岸那边好像笑了笑,他脑中立马可以想象出沈瓷那张清冷的面孔,“她浑身都是刺,你没事最好别去惹她。” “这点跟你和老彦还真是一个德行,我就纳闷这种女人你图她什么?” 江临岸低头合了电脑:“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你有毛病。” “……” “对了温漪不在你旁边?” “不在,出去吃饭了。” “难怪…”于浩边走边上了自己的车,想了想,觉得还是得问,“你手术住院的事,之前是不是没打算跟她说?” 江临岸蹭了下额头:“她隔得太远,不想让她担心。” “放屁,哪有你们这么谈恋爱的?生病住院联系的第一个人肯定是家属或者女朋友,你倒好,给我打什么电话?指望我飞过去伺候你?还是说你就打算一直让沈瓷在那边守着?孤男寡女的日夜粘在一起,不出事我名字倒着写!” 于浩逼叨叨说了好多,江临岸听烦了 “行了以后这种事肯定不会给你打电话!” “那我真是要谢谢你,对了你住院的事老彦也知道了。” 江临岸无奈地闭了下眼睛,他真后悔之前给于浩打了那个电话。 “除了温漪和老彦,你还告诉谁了?” “没了,其他人我也不敢啊,江家那边给我一百个脑袋我也不敢去嚷嚷。”于浩知道江临岸的底线在哪里,平时虽然老是和他抬杠,但还是懂得分寸的。 江临岸轻轻咽了一口气:“嗯。” “不过我就奇怪,你妈也不打算告诉吗?好歹也是动了刀子的,阿姨知道得心疼死,而且老头子那边…” “不需要!”江临岸搓了下手指,“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到此为止吧,我大概下周就能回去。” “那温漪呢?” “她也跟我一起回甬州,刚好春节假期了。” 于浩点了下头:“那行吧,回来我和老彦给你接风,哦对了,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说!” “果然如你所料,钟假脸背后是有军师的,不然她也没这脑子摆这么大一场局。” 江临岸冷笑了一声:“那后面局势走向基本就已经很明确了,而且最近陈延敖在大量回购大塍的散股,由杨立新亲自操刀。” 于浩一惊:“这两人想干嘛?” “很明显啊,孙子当久了都想当爷,陈家母子执掌大塍也这么多年了,陈延敖早就想把他们踢出局!” “啧啧……”于浩听了不免皱了下眉,“完全搞不懂你们这些豪门人的心思,好歹陈延敖也是陈遇的叔叔!” “不是亲叔叔!” “对,我承认不是亲叔叔,陈延敖只是早点陈遇他爷爷从远房亲戚那过继过来的养子,可到底也是陈家人啊,而且我听说陈遇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对他这个弟弟也不薄,一直很信任他,怎么人一死他就想着欺负人孤儿寡母?而且人生不过就短短数十载,这么处心积虑的累不累?” 于浩性子里很洒脱,加之他生长的环境还算干净,所以无法理解陈延敖这种做法,有时候甚至无法理解江临岸的某些做法。 但江临岸与他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江家的处境和陈延敖很类似。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更何况黄玉苓这几年在传媒上也毫无建树,人心都是向钱看的,你以为那些股东没有怨言?至于陈遇……”江临岸突然想到了沈瓷,他用手蹭了下额头,“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你继续给我盯紧钟佳丽,大概很快那边就有下一步行动了。” 江临岸挂了电话,刚好温漪打了饭菜进病房,看到他膝盖上摆的电脑,一下就拉了脸。 “怎么闲不住呢?趁我不在又偷偷工作!” “没有,只是看了几封邮件而已!”江临岸敷衍,又看到她手里端的打包盒,“其实你完全可以在餐厅吃完再上来。” “不用,还是喜欢打包到病房吃,这样就可以多陪陪你了嘛!”温漪边说边凑过去用手指弹了弹江临岸的额头,某些意义而言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 大概是命好,从出生开始就有殷实的家境,梁文音对她也保护得很好,用于浩的话讲,温漪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天使。 只是江临岸被小天使莫名弹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蹙。 温漪似乎瞧出他不高兴了,立马又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有,你去吃饭吧,不然得凉了。” “好!”温漪端着打包盒兴高采烈地走到沙发前面,边吃还要边和江临岸聊天。 “哦对了,我刚才打电话给伯母了,她好像还不知道你住院的事。” “……” 江临岸眉头一下又皱了起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你是不是跟她说了?” “对啊,我说你胃穿孔刚动了手术,要在这边医院住几天,等下周出院了我会跟你一起回去。”温漪往嘴里塞着饭,转身却见江临岸脸色有些难看,突然反应过来,“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擅自做主跟你妈说这事?” “没有。”江临岸努力压着烦躁,“她早晚都得知道,之前不说是怕她担心,毕竟她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好。” “这样啊,那我…”温漪还没说完江临岸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一眼屏幕,秦兰的电话。 其实有时候他会想,人与人彼此之间的了解应该和时间长短没有关系,温漪已经和他交往快两年了,虽然聚少离多,可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捏不准他的心思,不过他也会宽慰自己,以后还会有大把时间的吧,他们是要结婚的人,往后大半辈子,应该足够彼此了解了。 江临岸在心里默默吸了一口气,将电话接起来。 “妈……” …… 沈瓷下班之后顺路又去了门口的超市,看着生鲜区那边的鲫鱼挺好,她想挑一条回去熬汤,前面还有几个人排队,她便安心地站在最后等,等的功夫又往耳朵里塞了耳机,调到甬州当地电台,正在放歌。 前面挑好鱼的人很快称好走了,轮到沈瓷,热心的超市阿姨要给她捞。 “姑娘,今天鲫鱼特新鲜,弄条回去煮汤或者红烧都很灵!”边说边拿了网兜给沈瓷捞,偏捞最大个儿的。 沈瓷赶紧制止:“我就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大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从超市阿姨手里接过网兜,挑中一条小一点的往水里下网,可那鲫鱼围着缸沿打圈圈,沈瓷兜了好一会儿才兜起来,刚抬手,却听到电台里的女主播说:“……今日下午有消息传出本地知名企业家,星光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阮劭中先生因病入院,并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据医院知情人士透露,阮劭中先生早前体检就已经查出患有此病,但一直未对外公开,这次入院是因为病情加重,日前正在本市一知名专科医院进行治疗,后续结果未知,我台会进行跟踪报道……” 沈瓷的手突然一抖,连着鱼和网兜都一起掉进了缸里。 “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刚好洒到眼睛里。 超市阿姨立即把网兜捞起来:“看还是得我来给你捞,就刚才那条对吧,你等下,我给弄上来。” 沈瓷眼前却一片水氲,她扯了耳塞立即用手背擦了擦。 “抱歉,那鱼我不要了,谢谢!” 她不恨他 沈瓷突然明白为什么阮邵中早前要把星光的股权突然转到阮芸名下,之前以为是给她陪的嫁妆,可现在想来是早有打算,怕自己哪天突然撒手人寰了,阮芸年纪还这么小,大概底下有太多人盯着阮劭中名下的财产。 那么陈遇呢? 黄玉苓本打算借阮劭中这个后台把陈遇扶上位,所以之前竭力撮合他和阮芸,结果订婚宴上闹了那么一出,联姻失败,阮芸成了众人眼里私生活淫乱的落魄千金,而陈遇被迫戴了好多绿帽子,沦为笑柄。 黄玉苓的如意算盘一下子砸了,现在又突然曝出阮劭中住院。 胰腺癌,沈瓷知道这个病有多可怕,是众多恶性肿瘤里治愈性最低的一种病,而且新闻上明确说阮劭中现在已经是晚期。 她突然有些担心陈遇,也清楚黄玉苓下一步的打算,思虑再三沈瓷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一开始陈遇没有接,几分钟之后才回拨了过来。 “喂,小瓷,我在医院,阮芸的父亲住院了。” “我知道,刚听了新闻。” 沈瓷能听出陈遇言语里的疲惫,笑了笑:“没事,只是打个电话问问你。” “嗯,情况有点严重,医生说已经没办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那治愈的可能性大吗?” “不大,我刚去找主治医生聊过,说未必能撑得到明年立春。” 沈瓷吞了一口气,她在往前的26个年头里,经历过太多生死,16岁之前呆的地方太贫瘠,在那片好像永远枯冷的土地上,人命如同蝼蚁。 “很不幸,而且来得太突然,最痛苦的应该是身边人。” “是啊。”陈遇也叹了一口气,“阮芸今天已经偷偷哭了好几次了,毕竟在这世上她就剩这一个亲人了。” 人之常情,沈瓷完全可以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那你最近多花点时间陪陪她吧,毕竟你们也曾好过一场。” 陈遇却突然苦涩地笑了一声:“小瓷,有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你。” “为什么这么说?” “有些话明明不该出自你口中,可你总能说得这么心安理得?” “什么意思?” 陈遇顿了顿:“你就一点都不恨阮芸?” “不恨!” “那我呢?你恨我吗?” “也不恨。” 为什么要恨?男女之间的事本就没有对错,她一直相信自己和陈遇弄到现在这种结果完全是因为缘分不够,她是相信这世上有缘分之说的,而每个你生命中遇到的人,最后留下还是离开,必有原因。 只是这样的回答听在陈遇耳里多少过于凄凉,倒不如恨他好了,至少“恨”也是一种感情,而且是浓烈的感情。 “算了,现在跟你说这些也不合适,你在哪儿?”他听着沈瓷那边有点吵,突然就猜到了,“是不是又在小区门口的超市?” 他知道沈瓷平时没什么娱乐活动,最多下了班就去逛逛对面的超市。 “嗯。” 果然…陈遇不自禁地笑了笑:“买了些什么?” “没买什么,就随便逛逛。” “那晚饭吃了吗?” “还没。” “准备吃什么?” “嗯…”沈瓷想了想,“早晨熬的粥还剩下一些,一会儿买棵西兰花回去炒一下就行了。” “又吃这些?” “对啊,挺好的,简单又养胃。”沈瓷声音明快起来,陈遇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她独自一人拎着一棵西兰花步行回去的场景。 “小瓷…” “嗯?” “要不见个面吧?” “……” 沈瓷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会提这个要求,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还是别了,你好好留在医院,先这样,挂了。”她急匆匆地掐了手机,陈遇盯着慢慢变黑的屏幕,还是从医院走了出去。 沈瓷越来越后悔当初答应了陈遇的求婚,她的立场太不坚定了,优柔寡断弄成现在这样,陈遇痛苦她也像是深陷泥潭,其实细细想想还是她有错在先,毕竟当时跟他领证的时候是给过他希望的,现在是谁让这希望变成了奢望? 为这点事她一路回去心情都不好,又后悔不该给陈遇打那个电话,回去之后只草草吃了一碗粥,连那棵刚买的西兰花都懒得炒了,随手被她扔进了冰箱。 第二天星光的股票跌停,那段时间受两家联姻影响,大塍的股价也一蹶不振。 沈瓷照常上班下班,已经慢慢适应了联盛的工作节奏和环境,底下人除了朱旭之外其余都服帖了一些,各自相安无事一周。 一周后江临岸终于可以出院了,原本医生是让他再多住几天,可他怎么都住不下去了,温漪没办法,只能去找医生商量,最后答应让他出院。 出院当天温漪先去酒店把他的行李收拾了过来,再到病房给他办出院手术。 护工的钱之前沈瓷已经结了一半,剩下一半温漪给他结,鉴于后面这个护工还算比较负责任,温漪还多给了一千算是酬谢,弄得那护工很激动,抢着要帮她收拾病房里这几天添置的生活用品。 什么纸巾啊,杯子啊,热水瓶脸盆之类,可温漪摆摆手:“不用麻烦了,这些都不要了。” 反正也是不值钱的东西,她不可能都带回甬州。 护工想想也对,又指了指墙角摆的一台空气净化器:“这个也不要了?” 这东西是温漪前几天在网上订购的,才送过来装了没两天,她是看着这小城市的医院病房设施太差,所以才买了这个,如今老大一台东西,怎么弄回甬州。 温漪有些犯难,想了想:“算了,也不要了。” 护工大惊:“这东西老贵了吧,得好几千呢,真不要了?” “不要了,弄回去太麻烦。” “可以邮寄啊。”护工还挺巴结,可温漪摇摇头,为了几千块她还得在这边找快件公司,填运单,然后寄到甬州搁哪?甬州那边哪儿都不缺这玩意儿。 “不用了,你要你就拿回家吧!” 对于温漪而言几千块钱远不如她的时间和精力,更何况她从小哪儿操心过这些事,能帮江临岸收拾个行李就已经不错了。 护工看了眼墙角那台崭新的空气净化器,摇摇头,不免感叹:“有钱人手段就是大,这么好的东西!” 温漪当没听见,把江临岸入院那天穿的外套塞进行李箱,转身看到沙发扶手上挂的一条烟灰色围巾。 “这围巾是你的?”她问江临岸,实在是因为质地一般,看着并不像他会用的东西。 江临岸当时正在看挂在床头的一张病人记录单,抬头看了眼。 “沈瓷的。” 那条围巾他记得,沈瓷走前那晚半夜过来,脖子上围的就是这条围巾。 “那怎么会在这?” “可能忘了吧,给她带回去吧,我要记得有机会还给她。” 温漪想了想,照办,回头把围巾也塞进箱子,看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拍拍手,像是完成一项大工程似地吐了口气。 “行了,总算停当了,你在这等我,我再去问问医生回去之后的注意事项!”温漪出去了,护工道了声别也跟着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江临岸一个人,他坐在床头,手上依旧拿着那张记录单。 记录单上写着他入院几天的身体情况,另外还有一些禁忌和注意事项,每天都有护士过来更新,而单子最下方有处家属签名,当时是沈瓷签的字。 江临岸就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情不自禁地勾着唇笑了笑,完全没想到啊,她的名字有朝一日会写在他家属的位置。 …… 当天中午江临岸从东颐岛回来,航班是傍晚落地的,秦兰带了宅子里的司机去机场接机,她很早就到了,在接机口等了一个小时,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才见江临岸从闸口出来,后面温漪推着行李车跟着他。 “临岸…”秦兰在人群中挥手。 江临岸看了一眼,隔这么远就已经能够看出她的眼圈又红了,从他记事开始就觉得秦兰三天两头要掉眼泪,小时候他还总担心秦兰的眼睛会哭瞎。 “伯母!” 江临岸没啃声,温漪倒挥着手热情地回应了一下,遂过来亲热地挽住了江临岸的手臂。 “走吧,伯母都等急了。” 两人随着人流出了闸口,秦兰迎上来,先面带微笑地看了眼温漪:“这几天辛苦你了,一个人在那边照顾临岸。” “没有,一点都不辛苦,再说我是临岸的女朋友啊,照顾他也是应该的。”温漪乖巧地回话,秦兰对于这个未来儿媳也是越看越喜欢。 完了她才转过去面向江临岸,两手扶住他的手臂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番,瘦了,憔悴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力。 “你是不是要急死我?为什么发生这么大的事也没跟妈说?” 江临岸皱着眉,那是机场,周围人来人往,他别了一下头:“只是一个小手术,不需要弄得满世界都知道!” “你这算什么话?好歹我是你妈,儿子病了住院了,当妈的难道不该知道?”秦兰口气突然变得有些急躁。 旁边温漪赶紧打圆场:“伯母,您误会临岸了,他是怕您担心才不说的,况且真的只是一个小手术,您别急,没事。” 秦兰看着有人在场,有些话也不方便说,于是作罢。 “算了,今天看小漪的份上我不跟你发火,走吧,先去吃饭。” 临终前的婚礼 餐厅是秦兰订的,就她和江临岸还有温漪三个人,难得能够聚在一起吃顿饭,秦兰自然很高兴,温漪性格又一向温和开朗,和秦兰聊天把她逗得一直笑,不过江临岸从头到尾都很少说话,默默喝了一小碗粥,因为肠胃功能还没恢复,他暂时也只能吃些这种东西。 总体而言那顿饭气氛还算不错,主要是温漪懂事,知道怎么讨秦兰喜欢。 饭后一行人上车,温漪陪着秦兰坐后面,江临岸坐副驾驶。 “去尚峰国际!” 尚峰国际是江临岸独自居住的小区,秦兰一听立马问:“怎么还去那里?” “我住回家!” “你家在那儿?”秦兰又有些急了,“况且你这身子,手术刚完刀口还没长好,你一个人怎么住?” “怎么不能住?”江临岸冷冰冰地回了,看着窗外,这么多年他都一个人住过来了,早就已经习惯。 眼瞅着母子俩又该闹得不愉快了,温漪赶紧打圆场,她拍了拍秦兰的手臂:“伯母,没事,就让临岸住尚峰吧,我这段时间反正也没事,会搬过去照顾他。” 一听这话秦兰脸色好了许多,想想也对,江临岸这脾气住回江宅难免也会跟江巍起摩擦,到时候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现在既然温漪过去照顾那就最好不过了,更何况两人长年聚少离多,趁这机会过下二人世界,增进一些感情也好。 “那行吧,只是辛苦你了。”秦兰反手也拍了拍温漪的手背。 温漪立即摇头:“不辛苦,伯母您真的不需要跟我这么客气!” “对,不需要这么客气,很快都是一家人了。” 这话的意思温漪懂,听了喜在心里,可脸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稍稍低了下头,一时没说话。 秦兰看出来了,拍着她的手又说:“只是临岸脾气不大好,可能会让你受委屈,真要遇到让你怄气的事,你多担待一点,他就是嘴硬心软。” “没有,临岸对我一直很好啊,没让我受过什么委屈!” “那就好。”秦兰说着干脆握住了温漪的手,“我只希望你们两个能够顺顺利利,明年要是可能的话,挑个时间最好把婚事先办了吧!” 秦兰低儒的声音不免让江临岸有些烦躁,他干脆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甬州迷人的夜景,灯火辉煌,可心里却为何觉得有些空乏? …… 阮劭中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病来如山倒。住院才短短几天时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阮芸可能因为受不了打击也病了,病房里就剩下一个钟佳丽,她几乎日夜都在医院陪着阮劭中,寸步不离地守着。 可真是花了好多心血啊。 因为胰腺癌患者晚期会经常呕吐腹泻,且会出现食欲不振的症状,钟佳丽便变了法子熬各种粥和汤过来,还买了书研究怎么抵抗胰腺癌,再去咨询中医往粥里面加中药,虽说效果不大,但贵在她有这份心。 网上那段时间流行一张视频,是医院护士在病房门口偷拍到的,画面上钟佳丽褪去往日一切华服荣装,端着碗给阮劭中喂汤,结果喂到一半他全给吐出来了,弄得身上手上全是污秽物,钟佳丽却丝毫不嫌弃,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拧了热毛巾一点点给阮劭中擦干净,再半蹲在床边继续喂…… 因为这段视频,之前不喜欢钟佳丽的人都对她路转粉,很多人还跑到她微博下面留言,说她对阮劭中是真爱,当初攀上他应该并不是看中他的钱。 想想也对啊,如今的阮劭中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形如朽木也就算了,名下也基本已经没什么财产,而阮劭中这么多年也没给钟佳丽任何名分,她何苦在这个时候还要守着他? 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就连沈瓷看到网上那段视频都有些感动,她是见过钟佳丽的,以往那个总是浓妆艳抹的女人,眉宇神色间都是傲气和妖艳,怎么也没想到有天她会卸下妆容守在阮劭中的病榻前,大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奇妙吧,有时候就是说不清。 那段时间陈遇也没再跟沈瓷联系,一直到年关前,网上突然曝出来一则新闻,阮劭中和钟佳丽结婚了。 这个结婚还不是只走个形式,而是两人正正式式地去民政局领了证。 为此阮劭中和钟佳丽都接受了媒体的采访,背景是医院病房,被布置成新房的模样,挂了彩灯,贴了喜字。 阮劭中也收拾了一下,换了件黑色西装,系了领带,端端正正地坐在轮椅上,面容虽然枯槁,但因为带着笑容,所以看上去病态没那么明显,而钟佳丽却是一脸素颜,只很浅淡地抹了一点口红,头发散着,穿了件很简单的白色裙子,站在轮椅后面,一手扶住阮劭中的肩。 记者问:“阮先生,您和钟小姐在一起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办婚礼?” 阮劭中面对镜头苦涩一笑:“这个婚是佳丽要求结的,我本来不大肯,都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结婚拖累她做什么?她还年轻,我走了,她还能再找一个…可她死活不同意,求了我很久,我就心软了…” 钟佳丽轻轻吸了下鼻子,镜头很快往她那边转。 记者又问:“那钟小姐呢?为什么一定要办这场婚礼?” “如果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最大的夙愿,你们信不信?”钟佳丽的笑容在镜头里十分温盈。 “……其实我十多年前就已经认识邵中了,只是那时候他已经是星光的老总,而我还是圈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我们距离隔得很远,但很庆幸命运女神把他带到了我身边…”钟佳丽说到这,很自然地用手臂圈了圈阮劭中的脖子。 两人在镜头前面贴得很亲密。 “邵中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他兼当了很多角色,我的人生导师,朋友,恩人,哦对了,他还是我的男神…”这话一出连记者都笑出来。 “这些年邵中对我一直很好,我很知足,原本希望能够一直这么走下去,陪在他身边,慢慢变老,彼此陪伴,没有奢望过他会娶我,可现在我不满足了,我想他能给我一个名分,在他有生之年,让我以妻子的身份握住他的手,陪他再走一程。” 或许是这话说得过于感人,也或许是说到了阮劭中的心坎儿里,镜头前面那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突然一下就红了眼眶。 他伸手握住了钟佳丽的手臂,轻轻摩挲着。 “我觉得很幸运,在我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中,佳丽还愿意陪在我身边;同时我也很后悔,佳丽二十几岁就跟了我,我们在一起已经快十年了,可我却一直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却只能给她这么一个简单的婚礼……” “没有,邵中,我觉得很好,真的…”钟佳丽半蹲到轮椅侧面,额头贴了下阮劭中的脸,她好像哭了,但因为面对记者,所以情绪还压着。 “感情真不真不是看时间长短和排场大小的,我和邵中也算经过了很多考验,最后还能守在一起,这就已经足够了,我毫无怨言……” 最后钟佳丽轻轻和阮劭中抱在了一起。 她二十多岁就跟了这个男人,用最好的年纪陪在他身边,如今浮华将谢,她搂着阮劭中哭的时候,眼角已经能够看到一点鱼尾纹。 这个视频发出来后,短短几个小时转发量已经超过了一千万,很多人都被感动到了,感觉在这个一切以利益为前提的现实社会中,像钟佳丽这种不计回报还一路相随的痴心女已经太少。 沈瓷也被震撼到,但她感动的不是钟佳丽和阮邵中的爱情故事,而是她在采访中说的那段话。 “邵中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他兼当了很多角色,我的人生导师,朋友,恩人,哦对了,他还是我的男神…”沈瓷生命中似乎也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人,领她穿过风雨,穿过生命的贫瘠,最后落到这片土地上,她曾敬他爱他,愿把一生都奉献给他,可最终却以惨淡结局,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有点羡慕钟佳丽,至少她在阮劭中生命的最后成为了她的妻子,可这一点,沈瓷永不可得。 而在同一片星空下的陈宅,黄玉苓守着电脑重播钟佳丽和阮劭中的采访视频,她一脸的不服气,甚至指着最后钟佳丽哭的画面对旁边的陈延敖说:“看看,眼角全是皱纹,眼泡还这么大,我就说这女人脸上肯定动过刀,那鼻子一看就是假的,而且还经常打美容针,以往浓妆艳抹才觉得她底子好,现在卸了妆,啧啧……简直没法看……” 真是满口憎厌啊,都说女人是世界上最善嫉的物种,黄玉苓更是把这一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反正她横竖就是看不惯钟佳丽,至于为何看不惯,大概是因为她从女人的第六感察觉出,钟佳丽看陈延敖的眼神有异样! …… 医生之前说阮劭中大概还能坚持一个月,可没想到年关之前就走了,终是没能熬过农历新年。 走的那天是除夕的前晚,也就是我们一贯说的小年夜。 阮家丧礼,她的直觉 小年夜那天要吃豆腐,这是沈瓷老家的习俗,这些年虽然她一直没有回去过,但有些风俗还是保持了下来。 为这她还提前几天去菜场常买的那个豆制品摊上预定了一块豆腐,下了班刚好顺路过去拿,摊主还特热情,送了她两张百叶,沈瓷便又顺道买了些鸭血和肉糜,回去打算做个豆腐脑。 做豆腐脑很简单,很快就成了,揭锅盛了一碗,热腾腾的,上面她又切了些葱花和花生碎撒上去,端到客厅正准备开动的时候,电视上刚好播放甬州新闻。 “……本市著名企业家,慈善家,星光集团董事长阮劭中先生,此前因为胰腺癌入院,今日下午在病房不幸离世,终年59岁,膝下只有一女,此前已将大半遗产都尽数转到女儿名下……” 沈瓷手里的勺子一沉,掉到碗里。 屏幕上的画面闪了一下,她看到镜头里出现了阮芸的身影,趴在阮劭中的床前哭得背过气去,最后晕倒被人扶出病房。 很快屏幕下方开始滚动播放一些观众的留言。 “哭晕过去的应该就是她女儿吧,自己最亲的人走了,就算留给她再多遗产又有什么用?” “人生最痛苦的事应该就是与亲人辞别,阴阳两隔。” “希望逝者安息,生者能够坚强地活下去,也希望天下所有父母亲和孩子都能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因为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能够投胎成为一家人不容易…” 现在观众的留言真是一条比一条感性,沈瓷有些看不下去,打算换个频道,可刚拿起遥控器手机就响了起来,扫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外省座机号码。 “喂…”她接起来,顺手又换了频道。 那边很快传来一道急燎燎的声音,是个男的:“喂,小慈吗?是小慈对吧,我是大舅,你先别挂电话啊,你爸在我这,他有事跟你说…” 沈瓷只觉后背一阵寒凉,那边很快就换了人,这次是干哑的嗓门,比刚才的更急。 “慈,慈啊…”上来先哭了一通,男人的抽泣声在电话里听着特别恶心。 沈瓷吞口气,她知道自己躲不掉,早晚都会找上门。 “别这样,好好说话,不然我现在挂电话!” “行行行,我好好说,好好说。”那边喘了口气,“上回给你打电话你挂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讲完,你妈不大好了,前阵子老说肚子疼,去村里卫生所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可这几天晚上整夜整夜的疼,在床上嗷嗷叫的打滚啊,今早让你大舅送来镇上的医院瞧了一下,医生说可能是胃里的毛病,像是癌啊,这真要是癌可怎么办,磨死人的病啊,家里也没钱给她看,你说这一直拖着也……” 沈瓷听明白了,她妈得了了不得的病,像是快死了的病,可家里没钱给她看,电话辗转打到她这来,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吞口气,手又不自觉地拧紧手机。 “我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了,上回电话里也已经说过,别再来找我,就算是她死了,报丧都别报到我这,我不关心,也不在乎!” “你这算什么话?她怎么说也生你养你了,是你亲妈,得病了你不得给她看?” “生我养我?”沈瓷冷笑,重重地压了一口气,“好,就算她生我养我,可这生养之恩早在我16岁之前都已经还完了,当初她能做到卖女儿的份上,我还欠她什么?她哪有过一点当妈的样子?” 尘封多年的往事被勾起来,沈瓷整个人都在发颤。 谁欠她?她又欠了谁? “所以我谢谢她,替我跟她道声珍重,以后别再打这个电话!”沈瓷欲挂机,那边却突然换了一个声音。 “你个死丫头说的是人话吗?你妈再不对也是你妈,闹到天边你也撇不开这个责任,而且我早前就听说你去城里发了财,还把你弟弟接过去了,现在你妈病了,把她接去看下病能怎么样?”现在说话的是她嫡亲舅舅。 沈瓷觉得那地方的每个人都很自私,说话做事永远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今天她大概是说多了,其实真的不应该跟这些人牵扯太多。 她拿起手机直接挂断,随后关机。 茶几上的那碗豆腐脑已经快搁凉了,沈瓷捧起来坐到沙发上,将上面浮的葱花往旁边吹了吹。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吃葱花,可每次做这个都要往里撒一点,记忆中小时候母亲也总在小年夜煮豆花,煮满满一大锅,老式的灶头,大铁锅,她在堂口烧火,母亲站在旁边往里撒葱花,然后第一碗总是先盛给弟弟,还要往里滴一两滴香油。 那时候多穷啊,小年夜吃豆花已经是奢侈,滴香油更是奢侈之中的奢侈,而最后一碗才轮到沈瓷,一般母亲盛的时候都会用铁勺先在面儿上扫一扫,把汤里一点肉糜往旁边撇,然后再下勺盛给沈瓷。 当然,她碗里是绝对不会滴香油的,这是沈卫才有的待遇,可一转身那调皮孩子总是从自己碗里挖一大勺盖到沈瓷碗中,那一勺里面有刚淋上去的香油,好多肉糜,还有母亲撒的葱花…… 所以沈瓷有时候想自己的性格得多膈应,明明不喜欢吃葱花,可每次都要撒,撒了又不吃,还得费工夫把它们都往旁边撇…… 她这纯属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活作! 阮劭中离世那天星光的股价再度跌入谷底,有报道称阮芸手里那些股份在短短几天之内已经蒸发了上亿。 对你而言是至亲之人的离世,而对那些看客和记者来说只是一则新鲜出炉的新闻,网上大多数报道都是围绕星光近期亏损的,列出一条条冰冷的数据,之前更有好多股民因为知道阮劭中入院而抛售了手里星光的股票。 沈瓷看着那些言论不免觉得遗憾,人心都已经麻木了,看问题的角度总是被大流操控。 阮家葬礼延迟了一天才办,也就是除夕那天。 因为阮劭中走得也算挺突然的,上上下下没太多准备,加之家里也实在没人了,阮芸当天就因为低血糖晕了过去,葬礼那天醒是醒了,可整个人状态极其差,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她母亲走得早,几乎是阮劭中把她养大的,如今唯一的亲人离世,她哪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好在还有钟佳丽在一旁帮衬,从头到尾以阮家女主人的身份筹办丧礼,毕竟现在她有名分了,丧礼上她需要搀着阮芸立于灵位前,受众人叩拜慰问,也需要穿着丧服跪在灵柩前守灵,因为钟佳丽现在是名正言顺的阮太太。 按丧礼流程,上午祭奠下去入殓,墓园的地址也不知道是谁泄露了出去,所以很多记者一大早就去蹲点了。 方灼那天被委派去墓园跟拍,沈瓷主动提出来和他一起去,那天还特应景,到了中午的时候突然开始下雨,天气阴阴沉沉的,不过去的记者都被拦在了外围,很多却还争着抢着要往前面挤,墓园的管理人员只能动用了很多保安站成一圈,把记者尽量往外隔。 沈瓷不想挤,毕竟这是阮家的丧事,没有谁愿意把丧事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办,吵得逝者也不得安宁,所以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间看着。 先是骨灰入坑,立碑,随后阮家人磕头,阮芸从头到尾都僵直着身体,脸色蜡黄,神情呆滞,磕头的时候跪在地上很久,最后是被旁边人拖了起来,而钟佳丽从头到尾都一直在哭,哭声回荡在雨中不免让听的人感到唏嘘,当时场面十分悲恸,而周围一圈相机的闪光灯在雨里还不停闪。 之后是亲友上礼,阮劭中在商场也算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所以朋友很多,但这次只邀请了近亲和平时往来比较多的一些朋友,据说这是钟佳丽的意思,她主张丧礼一切从简,不希望太过喧哗会扰了阮劭中的亡灵,而与阮家走得最近的便是陈家,所以最先上前的便是陈家人,由陈遇领头,后面是黄玉苓,陈韵,最后是陈延敖,一行人排着队献花叩首,然后再绕到一旁阮芸和钟佳丽面前慰问几句。 黄玉苓是顶心疼阮芸的,甚至还抱了她一下:“节哀顺变,等事情办完了,让阿遇带你出去转转。”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撇旁边的钟佳丽一眼,就算钟佳丽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阮太太,但在黄玉苓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三线小明星。 阮芸没说话,只木然地点了下头算是回礼,而陈遇微微颔首:对阮芸说:“有任何我可以帮忙的,尽管开口。”毕竟两家人一直走得很近,他和阮芸也算一起长大的,如今看她这个境况,出于朋友的立场也应该帮忙。 听陈遇这么说,黄玉苓立即又在旁边帮腔,还握住了阮芸的手:“对对对,有事就找阿遇,你这时候应该找个可靠的男人在旁边陪衬着。” 眼看话越扯越多,后面陈延敖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轻轻扯了黄玉苓一下:“这场合不适合说这些,行了,过吧,后面好多人等着呢。” 黄玉苓这才松手,往前走,而陈延敖在经过钟佳丽面前的时候刻意停了停,目光往她脸上偏斜过来,但只短促的几秒,见她哭得厉害,他稍稍点了下头。 沈瓷观察能力极其细致,这源于她从小敏感的性格和还算敏锐的直觉,直觉告诉他,这两人之间肯定有问题…… 除夕夜,她独自一个人过节 随后就是其余亲友献花,一个个排队上前,叩首,绕过去,绵绵的阴雨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絮地进行,与故人作最后的决别,很少有人说话,而沈瓷站在人群中默默看着这一切,突然想到两年前类似的场景. 他走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阴冷,山上下着雨,雨很大,而她被墓园的人全程拦在外面。 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沈瓷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窒息,拧紧手指,闭了下眼睛,再睁眼的时候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临岸撑着伞站缓缓走到墓碑前,弯腰鞠了个躬,再将手里一支白菊花放到地上。 沈瓷没想到他也会来,不是刚动过手术么?不过转念一想他来也挺正常,甬州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能够数得上名的望族豪门也就这几家,江家算其中之一,江临岸来拜祭一下阮劭中也是应该的。 最后一个流程走完之后亲友很快都离开了,碑前只剩下阮家自己人,钟佳丽已经哭得几度昏厥过去,被家里的下人扶着靠在一边抽泣,而刚才在人前始终没什么反应的阮芸突然“噗通”一声跪到了墓碑前面。 “爸……”一声悲恸的哭喊声,沈瓷觉得山上的鸟都被惊到了,旁边钟佳丽见这情形又开始哭起来。 喊声混着哭声,阴湿湿的天气,沈瓷回头跟方灼说:“我先回去了。” “我也跟你一起走吧,不然没车!”说罢又举了举手里的相机,“反正照片也拍得差不多了,写两篇通稿绰绰有余。” 于是两人下山,停车场在半山腰,车子是沈瓷开的,上午来的时候还没太多车,可这会儿场上横七竖八都塞满了,连出口都被堵住,都是来拜祭阮劭中的人。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车子。 “姐,回去我开车吧。” 沈瓷把钥匙扔给方灼,开了门刚想坐进去,听到旁边有人喊。 “沈瓷…” 她回头,居然见江临岸正朝他们走过来,方灼眼尖也看到了,立马毕恭毕敬地先打招呼:“江总,好巧啊!” 江临岸朝方灼点了下头,随后看向沈瓷,沈瓷知道避是避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抬头:“江总。”随后就面无表情地杵那。 江临岸皱了下眉心,见她头发和衣服上都淋湿了,一看就知道又没打伞。 “今天怎么你来跟现场?” “其他人都放假了,我正好有空!” 江临岸没多言,又盯着沈瓷看了一眼。 “你有条围巾在我那。” “……” 沈瓷差点被这话咽死,他话题怎么可以跳得这么快,而且旁若无人,方灼考究的目光立马就烧了过来,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话:“上回不小心落下了。” 刚好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江总”,大概是他熟人,江临岸也没再说下去,只是把手里撑的伞挪到了沈瓷头顶。 “拿着。” “……” “拿着啊!” 沈瓷不接,旁边方灼总算有眼力见,立马替沈瓷接了过去:“谢谢江总!” 江临岸这才满意,转身走了,沈瓷也扭头往车子旁边走,方灼立马举着伞追过去。 “姐,你等等,别淋着!” “……” 然后一路上方灼变了法追问,为什么你的围巾会在江总那?是落在他办公室还是落在他家里?江总和你是不是私下里经常联系,最后沈瓷实在受不了了,转眼刺了方灼一下。 “你到底想问什么?如果是问围巾,我可以告诉你,既不是他家也不是他办公室,而是病房的沙发上,如果问其他的,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方灼:“……” 后半路就安分了,规规矩矩开车,沈瓷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一会儿,于是抽空把相机里的照片翻出来看了一遍,不得不说方灼在摄影方面还是有一手的,即使是在人挤人的环境下,即使是在这样雾蒙蒙的阴雨天气,他还是能够抓到合适的角度,而且照片的感情张力很明显,最后定在里面一张照片上,看了一会儿,说:“这张拍得不错,回去之后先处理出来,发通稿用!” 方灼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张阮芸的特写,只拍到她一个侧脸,独自站在雨中,一身黑裙,面目苍然,麻木地看着面前一个个亲友手拿白菊花走过拜祭,而她在这种气氛阴郁的照片中就好像一个局外人,脸上明明没有忧伤的感情,可让人看了就不免觉得心疼。 “好,看着就觉得可怜。” “你说谁?” “阮芸啊,这丫头以后就没爹没妈了,听着是继承了十几个亿的家产,可阮劭中一死还指不定多少财狼虎豹在盯着她手里的钱呢。” 这话倒是真的,沈瓷哼笑一声,世人总是多贪婪。 “阮芸和阮劭中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方灼点头:“那是当然了,阮劭中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据说从小就被宠得不行,就连钟佳丽在家都要看阮芸几分脸色,而且遗产的事你也知道啊,阮劭中毫无征兆就把十几个亿的资产都一次转到了阮芸名下,钟佳丽跟了他这么多年都只拿到一套房子。” 听听都觉得这父女俩的感情好,沈瓷不免有些羡慕。 “是不是这世上大多数父母都会首先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那肯定啊,自己生自己养的,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那还算人吗? 沈瓷只能苦涩地在心里嘲讽一声,大概她碰到的父母真就不算人吧。 “你爸妈呢?” “什么?” “你爸妈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早晨才给我打电话催我回家过年呢!”方灼笑得一脸灿烂,“不过就是有时候太啰嗦,问东问西的,还一直要我带女朋友回去。”听着像是满肚子牢骚,可沈瓷能够感觉到方灼言语里的满足感,那么普通而又简单的小温暖,可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 “对了姐,从来没听你提过家里的事,今天是除夕啊,你今年又不回家过年?” 沈瓷没吱声,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 除夕夜很热闹,窗外都是鞭炮声,而沈瓷已经习惯独自度过每一个需要全家团圆的节日,除夕自然也不例外,她提前给桂姨打了个电话,约好明天去苏州的时间,然后随便对付了一顿便早早上床睡觉,那天睡神好像还特别关照,平时在床上总要辗转至少半小时才能睡着,可那天沾上枕头很快就入睡了,然后做了一个梦,居然梦到了父亲。 梦里的场景很真实,大概是自己六七岁的样子,还是老家那座破破烂烂的小屋子,父亲佝着背在门口晒猪草,而沈瓷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看着,不一会儿父亲走过来,从兜里像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样东西。 “看看,像什么?” 沈瓷眼前一亮:“像蜻蜓!” “那小慈喜不喜欢?” “喜欢!” 她拿了那只用草编的蜻蜓跑走了,跑过一段路又回头,可门口再也找不到父亲的身影。 “爸爸…” “爸!” 沈瓷一下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有汗,她起身爬了起来,昏暗的卧室,没有小屋,没有蜻蜓,更没有父亲。父亲在她七岁那年走了,那时候沈卫刚出生,从此以后沈瓷的童年里再也没有任何一丝温暖。 她披了件外套下床,看了看时间,不过才7点,长夜漫漫,沈瓷摸了烟往窗口走,外面还在下雨,可依旧浇不掉人们等待跨年的心情。 楼下有孩子围在一起放烟花,那种最普通的抓在手里的棍子,导火线点燃了,“噗噗噗”的有火星从棍子里窜出来,窜到半空中,“嘭-”一声,孩子们跟着拍手大叫,沈瓷也不知觉地笑了一下…… 她小时候总觉得每个人降临到世上的时候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命运,生活也一样,有欢笑也有泪水,一部分负责欢笑,而另一部分人负责泪水。 她肯定属于后一种人,虽然没有经常哭,但也很少笑。 楼下孩子们很快把手里的烟花放完了,又争先恐后地笑着跑远,而地上只留下几根已经没有火药的烟花棒,很快外壳被雨淋湿了,一点点蔫掉,而沈瓷手里的烟也快燃尽,她干脆掐灭了,掏出手机拨通了昨天那个号码。 “喂,哪位?…”那边是男人粗劣的嗓门,背景很吵,应该是在牌桌上。 沈瓷拧紧手指:“是我!” 那边似乎狠狠咽了一口气:“小慈?” “……” “真是你个死丫头啊,还知道打电话过来?昨天…” “能不能把她住院的地址告诉我?” …… 除夕夜,江宅按惯例会在家开顿团圆饭,这是江巍的要求,江家上上下下都必须到场。 江临岸就算心里再不想去也没办法,更何况每年提前一周秦兰就会打电话催他了,今年也不例外,被秦兰再三催了回来。 不过说是团圆饭,其实吃得挺萧条,全都坐齐了也就不过四个人。 江巍,秦兰,江临岸,再加上江丞阳。 四个人分四个面,一张宽阔的八仙桌,亮堂堂的上面摆了许多菜,而一左一右都站着佣人伺候着,架势很足,但气氛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一个人的烟花 江临岸手术之后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秦兰特意让厨房给他熬了粥。 “味道怎么样?我让叶师傅在里面加了点陈皮,说是可以开胃散寒,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是不是一个人在家也没好好吃东西?” 作为母亲总是特别唠叨,只是江临岸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江巍突然问:“身体还没复原?”语气虽然有些冷硬,但好歹这是江临岸手术以来第一次提及他的病。 江临岸喝了一口粥,应声:“差不多了,春节过后应该就能上班。” “这么急着去上班干什么?先把身体养好再说,你看你这脸色!”秦兰一听又急了,说话声音大了些,江巍明显皱了下眉,而身侧江丞阳突然哼了一声。 “临岸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工作狂,最近能在家休息这么长时间已经算奇迹了,更何况公司里项目一堆问题,他哪还能闲得住!” 这是故意在老爷子面前揭他短,江临岸也不吱声。 秦兰叹了一口气:“我不懂你们工作上的事,不过临岸你还是在家再休息一段时间吧,不然妈不放心。” “是啊,听声你妈的劝,我看你还是在家再躺躺吧。”江丞阳落井下石,喝了口汤,又偷偷瞄了眼旁边的江巍。 老爷子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不过脸色并不好看。 “但话又说回来了,世上的工作永远都做不完,拼命也不是像你这样拼的,得用巧劲!”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江临岸挑了下眉。 “你什么意思?” “不懂啊?那我这个当大哥的教教你,听说你这胃穿孔是在东颐岛喝酒喝出来的?啧啧…两瓶五十年代的茅台,光这酒的价格就已经相当不菲了,你还喝到胃穿孔住院,结果该请的人还是没请来,你却差点搭上半条命,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那项目根本行不通,行不通就别蛮干,趁早收手,也能让公司和你的投资人降低一点损失。” 江丞阳这话摆明是在挑衅。 江临岸放下勺子:“损失还是盈利现在都是未知数,不过我去东颐岛的行程好像没有在公司公布,你到底在我身边安排了多少眼线?” “眼线?”江丞阳一笑,右眼在灯光下好像有些凹陷,“这词用得不好听,不过从职位上而言我好歹比你高一级,平时总得多留心一下底下的人在干些什么事。哦对了,我不光知道你去东颐岛见了什么人,喝了什么酒,还知道是谁陪你一起去的,是omg的沈瓷吧,你说omg和fsg的业务根本毫无瓜葛,你去见黄介甬把她带着干什么?过下二人世界?” 江临岸目光寒聚:“注意一下你说话的内容!” “够了!”江巍突然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桌面随着震了震,身后下人都吓得低下头。 秦兰赶紧扯了扯江临岸的袖子:“好了临岸,少说两句,吃饭!” 可这饭还怎么吃? 江巍突然转过脸去怒向江临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破事!项目我暂且不管,你跟谁喝酒喝到胃穿孔,哪怕死了我也不会多问,但只一条,别丢江家人的脸!你倒好,一边拍着梁文音的马屁一边又和下属搞不正当关系,你…” 江临岸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本这顿饭他就不想回来吃,要不是怕秦兰难做他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江宅大门,可为什么每次都要弄成这样? “你干什么?”江巍见他拉着一张脸突然站起来,声音寒厉地问。 江临岸却没搭理他,只是转身跟旁边的秦兰说了一声:“我先走了,有事给我电话!”遂转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就走了出去。 秦兰愣了一下,起来就去追:“临岸,好端端的怎么又要走!” 一时客厅里的氛围降到冰点,旁边下人连气都不敢喘,因为这种情况她们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知道很快就会有暴风雨袭来。 果然,江巍拍着桌子也站了起来,指着江临岸拐出去的背影骂:“追什么追?不准追,翅膀还没硬就敢这样,让他滚出去,以后死外面我都不会管!” 江巍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一声声追着江临岸追了老远,他几乎一口气走到停车场取了车,发动之后迅速开出宅子。 …… 沈瓷最后还是给老家那边打了电话。 她觉得自己活到现在肩上扛过许多事,生死,贫穷,绝望,甚至一度到了走投无路差点自断性命的地步,可最后还是活了下来,她有时候会想老天之所以没有让她死,大概是为了让她经受往后更多的磨难,比如长年卧床的沈卫,比如自我封闭的孤独感,再比如就是她这个在法律和血缘上都要喊一声母亲的人。 虽然极其憎恨,虽然希望老死不相往来,但她就是阴魂不散,既然避也避不开,沈瓷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她站在窗口又抽了半根烟,孩子们的笑声已经渐行渐远了,眼看离凌晨还只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将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好吧,她十年前没有死,那么后面每一天每一年都应把它当成生命的馈赠。 沈瓷用力地吐了一口气,把烟灭了,拿了大衣和车钥匙下楼。 她记忆中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放过烟花,活到26岁的年纪,一次都没有过。 …… 江临岸独自开车回到尚峰国际的公寓,一路进来耳边都是鞭炮声,物业在小区里挂了很多彩旗,树上挂满了会发光的红灯笼。 节日味道很浓,一眼望过去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而且每家窗口透出来的灯光都好像变得特别亮,大概是因为过年吧,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大概这灯火中有一大半人正围着电视机看春晚,可车子开到自己住的单元楼楼下,抬头看了一眼,顶楼没有灯光。 那是江临岸的住处,他脚底踩的刹车一时又松了,轮子往前滚了滚,他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干脆扭转方向盘又从车位里开了出去…… …… 沈瓷开车回来的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她把买的烟花从后备箱里一个个搬出来。 这些烟花是她赶了很远的路才买到的,只怨周围的超市都已经关门了,普通的便利店里也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不过能买到就已经是万幸。 她将地上的烟花在楼道门口的空阔处排成一排,打算先从最小的开始放,找到导火线,拿了打火机准备点火,可身子一弯脖子上的围巾就挂了下来,沈瓷干脆把它绕着脖子缠了两三圈,最后在后面打个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才点火,青蓝色的火苗窜起来,导火线点着了,“嗤嗤嗤”地往外冒火星…… 沈瓷赶紧跑远,捂着耳朵等烟花上天。 “嘭——”一声,金黄色的花冠在空中绽放,沈瓷一下笑出来…… 真漂亮啊,热热闹闹地上天,燃烧自己最后炸开一朵花,火星从四面八方掉下来,还没完全灭掉的时候已经有第二朵窜上了天,沈瓷便在这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中渐渐迷失,直到最后一发放完,夜空中再度安静下来,她才晃神,准备去点第二个,可一低头便看到了几米之外的江临岸。 他就站在沈瓷车旁边,微微蹙着眉,嘴里叼着烟,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不知何时来的,倒像是从天而降,而江临岸也在盯着沈瓷看。 如果之前他对她的企图只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和欲望,也不管以后他会做多少伤害她的事,但至少这一刻他动心了,且可以百分百肯定,因为沈瓷独自站在烟花下的面容太温柔,笑颜是视若无人的明艳,就像刚才那样,她点了火,捂着耳朵跑远,厚厚的围巾一圈圈绕在脖子上,几乎裹住了小半张脸,而空中“嘭”一声,她的笑容也随之绽放,烟花的光全都倒影在她脸上,美到极致,最后火星再落下来,落入她眼底,一双眸光莹莹发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这个孤独又傲慢的女人啊,竟然会在除夕夜一个人买了烟花来放,可是江临岸却觉得格外惊喜。 沈瓷整个人都僵掉了,以为又是错觉,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明明不是错觉啊,江临岸叼着烟已经往她这边走过来,沈瓷突然有种想逃的冲动,她承认自己某些想法有些迷信且矫情,可不知为何,她每次见到这个男人都觉得有种宿命感。 沈瓷呼口气,寒风里白雾蒙蒙,可谁料江临岸直接走到了那排烟花前面,掏出一只手夹住嘴里叼的烟,弯腰下去用烟头点燃了其中一根导火线…… 很快又是“嘭”的一声,沈瓷的肩膀好像跟着缩了缩,这个烟花要比刚才那个大,声音也响,当然,窜到半空中撒开的花冠也要更漂亮,可是他在干嘛?陪她放烟花? 沈瓷正要走过去,江临岸又挪了下步子,点燃了第三根,随后是第四根,第五根……一排烟花争先恐后地往天上窜。 “嘭嘭嘭……” 沈瓷不再捂耳朵了,整个人似乎已经被定住,烟花窜到半空中后开出各种形状,一片连着一片,紧紧簇在一起…… 我想要你 烟花很快放完了,短暂的欢愉,沈瓷的目光落下来,能够明显感觉到里面涌出来的落寂,而江临岸依旧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似笑非笑低地看着,脸上有明显的满足感,好似刚才看了一部极其精彩的戏。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互相对望了一番,直到沈瓷眼里的情绪全部消退,换上平时一贯的冷清,江临岸才叼着烟走过来,一直走到沈瓷面前,看着她嘴里呼出来的白气,还有从厚实围巾里露出来的鼻尖和黑眸,突然扯着唇笑了一下,把烟踩灭了。 “好冷,上楼吧!”他这话说得似乎理所应当。 沈瓷有些无措,可还没待她反应,江临岸已经起先一步搓着手进了楼道,沈瓷没辙,只能跟着上去。 到了楼上他也没有钥匙,就靠铁门上等。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气,算了,今天是除夕,还是心平气和一点吧,于是她掏了钥匙开门,江临岸错身进去,进去之后先揣着手在客厅里看了一圈。 屋子里收拾得有条不絮,茶几上的杂志也都收起来了,屋里很暖,大概刚才她下楼的时候没有把空调关掉,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显得有些冷清,毕竟今天是除夕啊。 她好像也总是一个人。 江临岸又搓了下冰凉的手指。 “有没有吃的?” “什么?” 沈瓷觉得这就像是一句咒语,这男人每次来好像都是同一个目的——问她要吃的。 “今天是除夕。” “我知道。” “除夕你来我这问我要吃的?”沈瓷简直想跪了,堂堂联盛的二把手,除夕夜跑到下属家里来要吃的,说出去谁信? “就问有没有?” “没有!” “那你自己晚上吃的什么?又是粥?” “不是,饺子!” 除夕夜吃饺子挺好啊,江临岸甚至有些窃喜,江巍不喜欢吃饺子,所以江家过年厨房也从来不会弄饺子。 “那就饺子吧。” “……” 沈瓷真想直接朝他翻白眼:“不是你…没吃晚饭?” “吃了,吃了一点。” 秦兰叫人给他熬的粥,里面加了陈皮,说实话味道实在有些怪异,再加上刚才那顿饭的气氛那么差,他也就随便应付着吃了几口,倒是窝了一肚子火,不过这些话他肯定不会跟沈瓷讲。 “但没吃饱,现在又有点饿了。” “……” “快去!” 沈瓷努力调整呼吸,但想着好歹今天是除夕,算了,就当发次善心,她脱了围巾和大衣扭头去了厨房,江临岸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自己去沙发上坐下等着,扭头便看到了旁边靠墙竖的一只拉杆箱。 很快沈瓷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出来放茶几上。 “你要去哪?” “什么?” 这男人思维跳转得有些快,沈瓷一时没明白,他拿起筷子指了指旁边的箱子。 沈瓷回答:“苏州!” 江临岸愣了一下,大概能够猜到她要去苏州干嘛,之前让于浩调查她的背景,她除了一个植物人弟弟好像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江临岸便没再问下去,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只饺子,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 “这饺子你做的?” “不是,速冻饺子,门口超市买的!” “……” 江临岸想吐又不能吐,只能硬着头皮把嘴里的一只吞了下去,接着又吃了两三个,把盘子推到一边。 “不吃了?” 他抽了纸巾擦了下:“胃还没好。”言下之意是不能多吃,沈瓷也懒得揭穿他,过去把盘子收走,一咕噜将剩下的饺子都倒进了垃圾桶,回来却见江临岸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干什么?” “电视机的遥控器呢?” “……” 你可以想象他们俩并排并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春晚的样子么? 江临岸翘着二郎腿,姿态闲散,而沈瓷依旧坐得直直的,手里捧了杯水,一开始她是没兴致的,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过春晚,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出来后总是一个人过春节,也根本不会看春晚,但耐不住江临岸要看。 这个明明脸上一本正经可有时候做些事又觉得特弱智的男人! 沈瓷陪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心里好像也没有太排斥,仔细想想这应该是近十年来第一次不是一个人过除夕,她捧着杯子喝了口水,借机侧过脸去看身旁的男人,他好像看得挺认真,眸光奕奕的,电视上好像正在演一个小品,精彩处他会勾着唇角笑出来。 如果撇开个人情绪客观一点讲,他勾唇笑的样子其实挺蛊惑。 沈瓷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温小姐呢?” 之前他女朋友不是赶去东颐岛找他了么,怎么除夕夜他们俩没有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问题,几乎一下把江临岸从梦境拉到现实,他唇角的笑瞬间就消失了,低了一下头。 “回家了。” “回家?” “她不是甬州人,需要回家过年。” “……” 沈瓷也没再问下去,感觉问多了有点心虚,毕竟这是他的私事,况且还涉及到他女朋友,于是转过脸去假装安安静静地看春晚,很快那个小品演完了,还挺有意思的,到后面沈瓷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嘴角蓄着一点笑。 江临岸觉得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悸,又感叹命运的奇妙,明明几个月前他无意中蹭了她的车子,当时还觉得这女人特无趣,可几个月之后他居然跑来跟她坐一起看春晚,实在不可思议,但这一刻内心的平和是骗不了人的,有时候他甚至怀疑沈瓷身上有一种可以让人驱除业障和困顿的魔力,就像现在这样,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手里捧着一杯清水,头顶柔和的灯光直泻而下,她不发一言,甚至脸上很少有表情,但仅仅这样就已经足够让他动心了,而刚才在江宅积累起来的怨愤好像一扫而空,感觉整个冰冷的世界一下子都温柔起来。 有东西在他空乏的心里一点点膨胀,渐渐把他塞满。 江临岸已经不记得上回有类似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第一次在日料店见到小惋的时候,亦或者是自己第一次牵小惋手的时候,那么他现在能不能再贪心一点?再贪心一点? “十,九,八,七,六……” 时近凌晨,电视里开始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窗外“嘭”一声,有烟花飞上天,突如其来的声响把沈瓷吓了一跳,她肩膀都不自觉地抖了抖,随后电视里响起喜庆的音乐,主持人向全国人民拜年,耳边被各种烟花炮竹的声音充斥着,沈瓷把水杯放下,转过脸去看向窗外,窗外是炫目的烟花,她笑了笑,又转过脸来看向江临岸。 “跨年了,你可以许个新年愿望……” 这是小时候她父亲老是跟她玩的伎俩,说跨年那一刻许的愿望很容易成真, 江临岸被她眼里那抹笑容感染,像是夜空中的星辰,又像是隐隐流转的光。 她对他说“跨年了,你可以许个新年愿望”,这句话便成为了他生命中的咒语,又像是得到了她的某种默许,于是江临岸扬起嘴唇轻笑,伸手把沈瓷揽到自己怀中,她毫无防备,两具寂寞的身体却已经贴到了一起。 他的唇轻轻把她的唇盖上,闭上眼,辗转浅尝,而手掌已经顺势攀上了沈瓷的脸。 “我想要你!” 这便是他的新年愿望,带着男性被欲望撩起的粗哑喘息,他贴着沈瓷的耳朵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像是一团火,烫得沈瓷整个人往沙发角落里缩,可江临岸的手掌巧妙地扣住了她的后腰,逼迫她挺着身子贴到自己胸口。 “沈瓷,别动!”这个男人明显在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他用下巴轻轻碰了碰沈瓷的额头,然后手掌捧着她的脸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望。 她这双亮晶晶的眸子,里面那么多恐惧啊,挣扎啊,无措啊,各种情绪就像栓也栓不住的小鹿,一头头往他心口撞。 江临岸狠狠吸了一口气,心都被自己憋疼了。 “你听我说…” “……”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但我不能确定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第一眼,也可能就在刚才,不过这些都不要紧,都不要紧……”江临岸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指腹轻轻摩擦着沈瓷的脸。 他以前一直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也没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够狠够拼,可是这一刻,当他捧着沈瓷的脸,她眼底那抹排斥和恐惧突然让他泄气了。 算了算了,有些话不说也罢。 他只需要明确一点,他想要她,他想要得到她,这样即可。 江临岸用指腹轻轻扫过沈瓷的唇翼,上面有他刚刚吻过的温度,想到这心里堆积的欲望和贪念一下子就喷涌而出,再也控制不住了。 江临岸捧住沈瓷的脸再度吻下去,可这次她已经从刚才的呆滞中回神了,别过脸去试图想躲掉,可江临岸岂会让她躲,干脆扼住她的下巴让她不能动,吻势也比刚才的要猛烈很多,是抱着“必须得到”的心态进行的。 从此他在她心里又多了一条罪名 很快沈瓷被江临岸压在沙发上,她那点反抗的力气完全不是江临岸的对手,更何况他势在必得。 沈瓷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快要被他吸光了,这个恶魔,禽兽,多年前那些不堪的画面再度涌现到眼前,渐渐她反抗的力气越来越小,而江临岸已经完全被欲望控制,干脆扣住沈瓷的手臂将它们抬起来举过头顶。 沈瓷那天上身穿的是一件宽松的套头毛衣,江临岸将手从下摆伸进去,很娴熟地解了她的内衣扣子,留在手里的只剩滑腻柔软的触感,他浅尝一番,觉得已经完全不满足,便将毛衣推了上去,细致白皙的腰,因为她的挣扎而有些突出来的肋骨,再往上就是曼妙的胸…… 江临岸压住喉咙口的喘息,俯下身,蛰伏近十年的欲望啊,在这一刻全部喷涌而出,像要把他一夜烧尽,所以他哪还顾得上礼义廉耻,也不管身下的女人是排斥还是抗拒,甚至他都不敢看她的脸,只埋着头一味亲吻她的胸口和腰肢,一路往下,用嘴咬开她腰间的扣子,又解了自己的皮带,慢慢将彼此身上的束缚褪下…… 沈瓷在意识涣散与清醒间往返,耳边充斥着男人的喘息,多年前那些不堪的画面一帧帧又全部缠到了自己眼前,朦胧间她似乎感觉到了江临岸的手指,温热的,却又异常坚定的,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打开。 “沈瓷…” “沈瓷?” 江临岸花了十二分力气才停下来,压着胸口的气息,这个快要把他折磨疯的女人,能不能配合点? “放松一点,把.腿.分开!” 可身下的女人没动静。 江临岸渐渐觉得不对劲,她的呼吸越来越急,几乎像是喘出来,浑身也开始战栗,手指死死拧着沙发上的绒布,拧到指腹发白。 “沈瓷…?” 江临岸起身,把身下的女人从沙发上抱了起来,发现她开始浑身抽搐,眼睛瞪着不知看向哪里,目无焦距却又含着凶光,而嘴里两排牙齿紧紧咬着,咬到额头上青筋往外冒,但愣是不肯让自己嘴里发出一点声音。 她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又像是因为受了某种刺激而变得过激。 江临岸被吓到了,拉了自己的衬衣赶紧把她裹住, “好了好了…” 轻拍沈瓷的背,试图让她平息一点,可发现丝毫没有用,她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喘得也急,胸口甚至发出低呜声,江临岸真怕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再替她顺着后背的气。 他的错,他不该这样! 沈瓷浑浑噩噩地几乎把那些不堪的画面又经历了一遍,那些肮脏的手,肮脏的嘴,肮脏的身体和眼睛,把她逼入绝境之后蹂躏。 “不要…不要……”她瞪着一双惊恐又无助的眼睛,摇着头,嘴里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不要什么?”江临岸问。 沈瓷空洞的目光突然转过来,定到江临岸脸上,江临岸只觉心内抽紧,这到底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空冷,无助,却又像是藏着带血的杀气。 “不要碰我……不要…”沈瓷继续重复,像是碎碎念。 江临岸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揉着沈瓷的肩。 “好,不碰…” 他不碰了,不敢碰了,还往沙发旁边坐了一点,故意与沈瓷拉开距离。 沈瓷这才慢慢消停,喘气声小了,抽搐也渐渐平复。 江临岸呼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女人一点点平静下来,目光里的杀气也慢慢消退,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而他也出了一身冷汗,刚才涨到不行的欲望也都被生生掩埋掉了,现在体内积存的只有无力和挫败感。 真像是打了一场败仗啊,江临岸挺直的腰一下子松掉,转过身去靠着沙发,抬头,喘息,痛苦地闭上眼睛…… 沈瓷渐渐从刚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看了江临岸一眼,他正仰着头靠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光着膀子,灯光下可以看到胸口亮晶晶的汗…… 而她此时心里充满憎恨,对这个男人无礼无耻的憎恨,还有对自己的憎恨! 沈瓷赤着脚下了地,捡起地上的内裤套上,上身还是那件套头毛衣,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毛衣下摆便顺着腰肢落下,盖住臀和腿根,她也懒得再穿裤子了,光着脚从江临岸的衣服上踩过去,进了浴室。 “砰-”一声,他眉头皱了皱,睁开眼睛,客厅里已经只剩他一个人。浴室里很快传出水声,江临岸抬手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脸,所有翻涌的浪在这一瞬间像是全部平复了,内心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唯剩满身满心的疲惫感。 沈瓷把水开到最大,身上的皮肤都烫红了,胸口和腿上都是被她用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可是没有用,那个男人留下的痕迹还在,像是中了什么可怕的毒,全部已经烙进她的皮肤和筋骨。 除夕已过,新年伊始,这是她和江临岸的开端,混乱,残忍,带着欲与兽的印记。 沈瓷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涣散,面无表情,而发白的身体上都是他留下来的痕迹,从此江临岸在沈瓷心里又多了一条罪名。 浴室里的人进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出来,江临岸穿好衣服下楼,外面已经安静了不少,时过一点,显少听到一两声鞭炮声,其余都安静了,只是天上又开始飘雨丝。 刚才两人放过的烟花纸墩子还扔在原地,当时多绚烂夺目啊,可燃烧之后也就只剩下一个个空盒子。 江临岸在车里坐了很久,甚至还抽了两根烟,尽管医生说他还不能抽烟,可他控制不住,不然估计得疯。就在他坐车里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温漪从苏州打过来的电话,江临岸看了一眼没有接,抬头无力地靠在了椅子上。铃声响了一段时间后那边主动挂断,车厢里又恢复安静了。 江临岸闭着眼睛喘了一口气,伸手拿过手机拨通了于浩的电话。 “在哪儿?” “在我家老太太这呢,有事?” “没事,出来喝两杯?” 于浩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心情不好!” 于浩笑了笑:“你这是和老爷子吵架了还是和温漪吵架了?” 江临岸无奈地用手指揉了下眉心:“都不是,就问你出不出来?” “倒是想啊,可老太太不准我出去,今天除夕啊,我要再不在家陪她,她能把我腿给打折了!”于浩说的是他奶奶,老太太已经92高寿了,平时最疼他这个孙子,所以逢年过节于浩都会去陪她。 “不过你这样子能喝酒了?不是刚做过手术吗?” “嗯,死不了!” “……” 于浩已经听出江临岸口气中的落寞,一般他不会这样,平日里再大的风浪他都能顶得住,而且是个极其会隐藏情绪的人,今天突然打电话叫他喝酒,肯定有事。 “要不你问问老彦吧,我刚给他打电话拜年,他已经从他外公那回去了。” 江临岸又用手指揉了下眉心。 “算了!” 转手他挂断了电话,抬头见沈瓷窗口的灯好像灭了,只有黑漆漆的一扇窗,江临岸不由勾着唇苦笑,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九天的春假假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江临岸去了趟苏州,备礼给梁文音拜了年,又陪着一起去外面吃了顿饭,温漪当然也在场,三个人吃的苏州本帮菜,席上聊了些工作上的事,又问及江临岸术后恢复情况,也没太多针对性,更像是一家人的闲聊。 梁文音的性格和温漪截然不同,温漪开朗大方,而梁文音却有些孤傲偏执,加之在商场上独自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身上又添了份像男人那样的果敢。 该怎么形容呢?梁文音个子不高,长相还算柔和,平时穿衣打扮也挺内敛,毕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往那一站顶多让人联想到是位严厉的老师或者知识分子,可谁能想到这个看似貌不惊人的女人手里经手的都是动辄几个亿的资产。 梁家三代都经商,在苏州也是大族,到梁文音父亲那一代家业已经创得很大,而梁文音十几岁就被送去国外留学,学的还是那时候偏冷门的金融学,毕业回国之后先在她父亲的公司里打了几年工,后来结婚生下了温漪,她便另起门户创办了鼎音创投,算是国内最早一批风投公司,经过二十年的资本运营,如今的鼎音在行业内已经首屈一指,而“梁文音”三个字无疑就是风投界的泰山北斗,所以由此可见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过梁文音对江临岸一直还算挺喜欢,用她自己对温漪的话讲:“妈是搞风险投资的,知道哪些项目会亏哪些项目会赢,而江临岸这个男人值得你去赌一把,他身上有种很坚韧的狠劲,将来应该是能成大事的男人。” 此后两人便开始试着交往,顺风顺水,一直到现在。 从苏州回来之后江临岸又抽了一天时间带秦兰去逛了逛花木市场,他平时工作很忙,秦兰又几乎成天闷在宅子里,一年到头也很少出门,至于温漪,她也有她的朋友圈子,之前一直在山里也鲜少回来,所以趁着假期肯定要和朋友约会吃饭,江临岸也乐得清静,以身体为借口把能推的应酬都推了,在家把手里积压的工作处理了一下,又去苏州陪温漪吃了两顿饭,看了一场电影,时间一天天过得挺快,只是他没再联系沈瓷,沈瓷自然也不会主动找她。 转眼假期归零了,春节过后第一天,江临岸开始恢复去公司上班,可打开电脑看到的第一封邮件便是来自沈瓷。 她以私事为由需要请假一周,没有具体说明原因,看着实在不得不怀疑她是在逃避。 她的档案都是假的 此后两天沈瓷依旧没来上班。 周一例会,江临岸亲自主持,他早到了几分钟,走到会议室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头有人在讨论。 “你们说沈组长这么一声不肯就不来上班,是不是被公司开了啊?” “不会吧!” “怎么不会?不然为什么新年刚过就一直不露面?而且我今天上午还问了方灼,他跟她不是以前就是同事嘛。” “那方灼怎么说?” “他说他也不知道,还说挺奇怪的,以前杂志社的时候她从没请过这么长的假,而且有没有发现沈组长的手机一直打不通?” “对对对,我昨天下午给她打的时候说是不在服务区!” “我也是,今天早晨我刚好有篇急稿要她邮件确认,给她打电话也说不在服务区。” “……看吧,我就觉得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 江临岸眸光定了定,会议结束后他回到办公室,思来想去还是拨了沈瓷的号码,那边一开始嘟了两声,随后便是一段忙音,江临岸挂断再次打过去,这次直接变成了语音提醒。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合了电脑从桌子后面站起来。 于浩敲门进来的时候就见他拿着大衣车钥匙准备要出去。 “又去应酬!” “不是,出去办点事!” 江临岸直接把车开到了沈瓷单元楼楼下,发现她那辆蓝色polo好好的停在车位上,只是车身上蒙了一层灰,车顶也落了好多落叶,看着像是有许多天没开了。 难道她一直在家? 江临岸突然想起除夕夜的情形,他承认那次是他过于冲动了,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所以沈瓷当时战栗又痛苦的模样这几天经常从他脑海中冒出来,特别是她那双惊恐的眼睛。 江临岸坐在车里用手又重重揉了下脸,下车上楼,站在沈瓷家门口敲了半天门,里面一直没人回答,倒把对面邻居一老太太给敲出来了。 “你找住这屋的姑娘?“ “对,她在家吗?” “不在吧,我看她大年初一就出去了,还拎了个箱子,说是要回家一趟。” “回家?” “对啊,她好像不是本地人,这房子也是租的,过年肯定要回家啊!” 江临岸道了声谢便下了楼,坐在车里拨通了苏州那边的电话,电话是个男人接的,一下就听出了江临岸的声音,所以格外恭敬。 “江总,怎么好意思先让您给我打电话,是我的错,没提前给您拜个年。”那边先说了通废话,江临岸没耐心听他拍马屁,直切正题。 “沈瓷去过疗养院没?” “沈小姐?来了啊,肯定来了啊!”男人笑着,“她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在这住几天,好像是因为服侍她弟弟的阿姨要回家过年,所以春节期间她一般都会在我们院里。” “那现在呢?还在?” “肯定不在了啊,这都几号了,阿姨已经回来复工了,她公司也得上班吧。”男人说到这突然顿了顿,随后问,“不是江总,您突然打电话来问她在不在,还问得这么急,是不是有事?” “没,先这样,挂了!” 江临岸挂断电话,这边周光明捏着手机寻思了一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刚才江临岸在电话里的口气明显是在找人。 沈瓷不见了? 失去联系? 那怎么行,沈卫还在他们院里呢,而沈瓷是沈卫唯一可以联络的监护人,要是她失联了这个不死不活的植物人谁来收拾?更何况当初沈卫入院是他具体经办的,上头真要查起来他也免不了干系。 周光明想想心虚起来,也试着拨了沈瓷的电话,结果那边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 坏了!感觉预感要成真,周光明就怕沈瓷撩摊子不想再背这个包袱,把沈卫扔这,想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要真这样他得背锅,更何况沈卫是不是除了这个姐姐就没其他亲人了? 周光明舔着牙想了一圈,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来数月之前接到的一个电话。 江临岸觉得沈瓷为了除夕夜的事逃避他,这个可能性不大。之前她被李天赐的人绑过,当时他带着民警赶到现场的时候她手脚都被捆着,嘴里塞着布团,裙子也明显有被人撕过的痕迹,不管她当时在那间废弃的办公室里经历过什么,但仅这些一般女人就会承受不住了,可沈瓷只是昏睡了半夜,醒过来后仿佛一切如常,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可想她并不是内心脆弱的人,相反,江临岸觉得沈瓷应该是表面平和,内心异常强大的那种。 就在他正郁结之际,周光明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江总,您是不是在找沈小姐。” 江临岸皱了下眉:“您有她消息?” “没有,我平时跟她也不熟,她一向独来独往,据说家里也没人了,不过前几年倒是有过一个男人陪她来看过沈卫” “男人?” 江临岸一个急刹车,这是他之前从未得到过的讯息。 “什么男人?” “我也不清楚,不过看着年纪有些大了,至少45岁以上,穿着谈吐倒挺得体,不像是一般人,对沈小姐也很好,两人之间的关系么……”周光明嘶了一声,“说不上来,挺亲密的,但好像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人。” 江临岸烦乱地用手蹭着额头。 男人,还是45岁以上的,穿着谈吐得体的男人。 这能让人联想到什么? 之前一直奇怪为何沈卫能够住进军区疗养院,而且沈瓷大学期间就有能力支付这么高昂的住院费和治疗费,凭什么? 江临岸不想承认自己联想到的原因,可理智告诉他事实就是这样! “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 “没有,肯定不是,不是知道您在找她嘛,我刚好几个月前接到过一通电话。” “什么电话?” “好像是她老家的人,说断了联系好多年了,也在找她!” “……” 江临岸一时无语,这算什么逻辑。 “如果真是她老家的人找她,怎么会打到你电话上?” “所以啊,当时我也很奇怪,以为是骗子呢,可对方自称是她父亲,还知道沈卫在我们院里住着,就想问我要沈小姐的手机号码,那会儿我正在外面跟人谈事,也没细想,就把她的手机号码给他了。” 江临岸越听越觉得背脊发凉。 沈瓷的档案上写家中独女,父母双亡,可突然冒出来一个躺在军区疗养院的植物人弟弟,这也就算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老家的父亲。 她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 江临岸索性把车子开到路边停下,问:“对方在电话里还有没有说别的?” 周光明想了想:“倒是说了些,什么死丫头早年跟城里的男人跑了啊,发了财也不管家里快死的娘之类,听着有些粗俗,而且口音比较重,有些我也没听明白。” 但这些已经足以超出江临岸以往对沈瓷的认识。 “你有没有存对方的号码?” “号码倒是没存,不过当时是打到我办公室的座机上的,我可以翻一下前几个月的来电显示。” 十分钟后周光明将一串数字发到了江临岸的手机上,外省电话,座机。 江临岸看着那窜数字抽了一根烟,用一根烟的时间考虑要不要打过去,理论上来说沈瓷隐瞒档案与他关系不大,可从主观而言他不喜欢被人欺骗。 更何况最后这窜号码兜兜转转居然落到了他手里,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宿命。 彼时甬州冬日的街头人来人往,江临岸开了一点车窗,让阳光照进来,然后一手夹着烟,一手在手机屏幕上摁键。 很快手机里传来嘟嘟声,很短暂的等待,他又抽了口烟,电话那头突然通了。 “富贵小卖部,你哪位…”一声有些粗野的女音,夹着几缕明显的风声。 江临岸将烟从嘴里拿出来,朝窗外掸了掸:“抱歉,请问您那边是哪里?” …… 谢根娣在镇上医院做了几项检查,初步推断可能是胃癌,但因为小医院设备和医资力量有限,所以无法确诊,沈瓷想办法查到了甬州肿瘤医院的电话,想打过去咨询一下,可无奈自从回来之后手机就一直没信号,她只能抽时间去外面找公用电话打。 医院门口就是她大舅谢富贵开的铺子,很小的一间店面,卖些香烟零食等杂货,早晨也会弄些茶叶蛋在门口卖,主要做对面镇医院的生意。 时近中午沈瓷从医院里出来,铺子里没客人,老板娘正翘着腿在铺子檐下晒太阳。 “我想打个电话。”沈瓷走过去说。 檐下的女人朝她瞄了一眼,嘴里的瓜子壳往外吐,极其不情愿,但还是指了指架子上的电话。 “打吧,外省的吧?长途费太贵,你适当少说两句!”言语里都是算计。 沈瓷没啃声,掏出口袋里记下来的号码拨了过去。 “请问是甬州肿瘤医院吗?您好,我想咨询几个问题……” 沈瓷一个电话打了五分钟,眼瞅着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老板娘开始走过来,索性往沈瓷面前的柱子上一靠,嘴里依旧噼啪噼啪地往外吐着瓜子壳,却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差不多就行了啊,别老把你舅这当冤大头!” 沈瓷没理,继续自己的问题,又说了大概三四分钟,电话终于挂了,而老板娘的脸几乎已经要拉到脚底跟,沈瓷自觉有些难看,从货架上捞了一包红双喜。 “嗨,你这丫头怎么…” “钱给你搁桌上!” 沈瓷拍下一张纸币就走了。 小卖部老板娘,也就是沈瓷的舅妈赶紧走过去,看了一眼,一张红灿灿的百元大钞,她兴高采烈地拿起来,又对着太阳照了照真假。 “啧啧,去城里发了财就是不一样,随便打个电话就给这么多钱!”她喃喃着把钱揣进口袋,可转念一想,“也不知道这钱干不干净,别又是跟哪个男人睡来的。” 她的家乡 凤屏县地处桂西北,云贵高原南边,气候温和雨量充沛,但属于土石山区。境内山岭连绵,沟壑纵横,交通十分闭塞。耕地面积也很少,土壤贫瘠,而频繁的自然灾害导致水土流失严重,因此这里的农业和经济发展都极其缓慢,主要以种植水稻和玉米为主。 县境南北长68公里,东西宽65公里,总面积2415平方公里,离自治区首府南宁市308公里,而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凤屏县全县总人口为235519人。 这是沈瓷的家乡,她能清楚地背出百科字条上关于家乡的介绍,可这十年间,她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 在小卖部打完电话之后沈瓷穿过医院门口那条灰扑扑的马路,又拐去旁边小吃店打包了一碗馄钝,进病房的时候正好听到里头谢根娣在跟临床的病人讲话。 “刚出去那女的,就穿棕色大衣那个,个子瘦瘦高高的,漂亮吧?那是我闺女,我亲闺女…现在在城里做生意呢,赚得挺多,轿车啊房子啊,就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十几层楼的,她什么都买好了。” “真的啊?那你闺女可真有本事。” “可不是,这回回来是要接我去城里看病的,说那里条件好,啥病都能治。” “那肯定啊,城里医院大,医生本事也大,你这病在我们这被说得要死了一样,估计去了那都不算事儿!”“对对对,我也这么想!” “那你看完病还回来?” “回来啊,我闺女是让我住城里享几年清福的,可我住不惯,看电视上下个楼都要坐…坐那啥来着?” “电梯!” “对,电梯,跟个棺材匣子似的,我哪会弄,还是别去给小辈添乱了。” “这话不假,我们在这山沟沟里窝惯了,去城里还真不一定住得惯!不过还是你福气好哇,生了这么一有出息的闺女,又孝顺,以后老了也不怕没人收拾。” 沈瓷站门口拧了拧手里的袋子,推门进去,见她进来谢根娣一下就没声了,坐床上笑嘻嘻地问:“电话打完了?” “嗯。” “那边医院怎么说?” “等消息。” “哦。”谢根娣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又好了,问,“你大舅在店里吗?” “不在!” “就你舅妈一个人?” 沈瓷不想再继续这些没营养的问题,没作答,谢根娣却还自顾自地往下问:“你舅妈见你这模样大概要吓了一跳吧,之前老显摆她那个在南宁城里当会计的儿子,说穿了不就一个算账的么,到处跟人说他儿子在城里有多厉害,我看跟你比根本就是……” 沈瓷突然觉得特心烦,转头看了谢根娣一眼,其实她那一眼里面也没带什么情绪,可谢根娣立马闭嘴了。 她把手里拎的馄钝往桌上一搁。 “吃饭!” 自己扭头往外走,谢根娣赶紧问:“你又要去哪儿?” 沈瓷:“找地方抽烟!” 旁边病友立马问:“你闺女还抽烟啊?” 谢根娣尴尬地笑了两声:“城里就流行这些,不过女孩子家家不成话,回头我得管管。” 沈瓷觉得自从自己几天前踏入凤屏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好像被堵上了什么东西,闷,燥,烦,身上好像还长出了许多刺,蜇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摸了烟往走廊尽头走,那边有个洗手间,应该可以抽烟,可走几步发现脚下的水泥地都是湿的,也不知道谁把水给倒在了地上,还有几条好像被拖把拖出来的印子,弯弯曲曲的,一直延伸到洗手间门口。 小镇医院就是这样,没有规范,也谈不上什么管理。 沈瓷为了避免摔跤尽量挑干的地方走,走到洗手间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头一声哗啦啦的倒水声,里面应该有人。 沈瓷干脆走到了外面,就靠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墙上,正准备点烟的时候厕所里头有人走了出来。 “这不让吸烟,要吸外面去!” 说话的是医院里的保洁工人,戴着黄色橡胶手套,一手拿着刷厕所的刷子,一手拎了一桶水,水里插了一把拖把,摇摇晃晃往前走的时候水桶里的水一直往外撒。 沈瓷吐口气,将叼嘴里没点着的那根烟又收了起来,转身那一瞬间突然脑中一闪。 “徐春梅” 前面已经走出数米远的保洁工人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盯着沈瓷看了足足半分钟,最后才惊讶地叫出来:“你是…沈慈?” 沈瓷只觉身子恍了一下,眼前这个身材臃肿皮肤粗糙的女人居然真是当年和她一起上学的徐春梅。 “天哪,你现在咋变这样了?我压根没认出来啊!” 徐春梅又拎着那桶水回来,一直走到沈瓷面前,仔仔细细地把她从上到下都看了一遍:“啧啧…跟当年完全是两个模样啊,难怪你阿妈到处跟人说你在城里发了大财,要今天没见着,我还真不敢相信。” 徐春梅言语里都是惊叹,沈瓷却觉得特别尴尬,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以前的同学相遇。 “看来还是得读书,还是得想法子出去啊,你看你现在…”徐春梅口气里难掩羡慕之情,又似乎藏着一点酸味,沈瓷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苦笑一声,问:“你呢?还好吗?” “好不好的,你也看到了。”她举了举自己手里洗厕所的刷子,“在这山沟沟里呆着能好到哪去,不过就是干活吃饭一天天的度日子,不像你,当年从这里出去了,外头的世界多好哇,要能再来一次我也肯定跟你一样去向那些男人要钱,什么干不干净的总好过现在…” 说一半徐春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这话有问题,赶紧打住收口,抬手用戴着橡胶手套的胳膊蹭了蹭自己的鼻头。 “嘿嘿沈慈你别介意啊,我没其他意思,就是…” 沈瓷低了下头,刚好她手里刷厕所的刷子往下滴水,都滴在了沈瓷的鞋子上。 “不好意思我…”徐春梅立即往旁边站了站,“把你鞋弄脏了,不过我这刷子刚洗过了,是干净的。”好像把她鞋子弄脏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沈瓷咽了口气:“没事。” 之后两人就站着没话讲了,各自沉默了一下,只是刷子上的水还在滴,把原本就很湿的水泥地弄得更湿。 沈瓷拧了拧手里的打火机,问:“秀秀呢?这几年她还好吗?” 对面徐春梅突然叹了一口气:“她的命可不如你。” “怎么了?” “疯了!” “疯了?”沈瓷完全不敢相信,当年她和秀秀是关系最要好的朋友,两人一起从小学念到初中,还曾跪在村口那棵树下发誓要一起进城念大学,可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疯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就你走后的第二年,学校说她苗子好要送她去城里参加一个什么比赛,去了大概得有一个月,回来精神就不大正常了。”徐春梅说到这突然往沈瓷面前凑了凑,凑到她耳边,“不过镇上有人说她是被送去陪男人睡觉的,估计受不了那些人折腾就被逼疯了,回来书也念不下去了,第二个学期就被学校退了回来。” 几句话说得沈瓷头皮生凉,手里的打火机快被她拧碎了。 “那她现在人呢?” “不清楚,刚出事头两年她还在村子里住着,不过病是越来越严重,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还经常胡言乱语,后来她奶奶死了之后家里就没人管她了,一开始村子里还经常有人给她送些吃的去,可时间久了谁还干?都是泥菩萨过江自个儿都吃不饱,慢慢没人想起她,大概不是饿死了就是到处乱跑被人拐走了。” 徐春梅短短几句话便像是勾勒了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她才26岁啊,和沈瓷一样的年纪。当年两人一起上课一起努力一起憧憬未来,发誓要从这个鬼地方走出去,可怎么明明好端端的人就疯了呢? 沈瓷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记忆中的秀秀虽然性格上有些柔弱,但灵气很足,特别是会写一手好文章,以前还老是把她写的日记偷偷拿给沈瓷看。 徐春梅见她站着不说话,苦笑一声:“挺意外的吧?不过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祸福无常,更何况是像我们这种地方呢!” 沈瓷抬手揉了下眉心,又问:“方便留个电话吗?要是有空的话出来聚聚。” 徐春梅当然愿意,立马脱了手套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机,白色壳,很大一只,在屏幕上摸了半天还是没解锁。 “手机刚买的,都不咋会用!”说完尴尬地朝沈瓷笑了两声,沈瓷别过头去没说话,等了一会儿,听到“啪”一声。 “好了,你给我拨个电话,回头我把你号码存上。”完了给沈瓷念了一串数字,沈瓷只能照着打过去,信号不大好,等了一会儿她手机才开始响,铃声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上来就是高潮那句,声音还特别响,回荡在病房走廊里有些突兀。 徐春梅又摸索了一会儿才把沈瓷的号码存上,铃声终于断了,沈瓷很轻微地舒了一口气。 “好了,存下来了,哦对了,你来医院干啥?” “来给我…”沈瓷突然顿住,一个“妈”字在舌头上绕了几转都没绕出来,最后吞了口气,“来给我妈做个检查。” “要的要的,年纪大了是该注意一些。那我先去做事了,回头常联系。”徐春梅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又把那双橡胶手套戴上,走的时候桶里的水依旧往外撒,沿路过去撒了一长串水印子,而她身上那件红色起满球的套头毛衫在无人的走廊里显得特别显眼。 生而为人,对不起 第二天沈瓷抽空回了一趟村子,在镇上叫了一辆车送她,路都是沿山而建的,弯弯绕绕晃得人都恶心,一路过去也都只能看到嶙峋的山石,土都是棕色的,因为没法保水所以一块块裂开,这季节已经很少看到绿色,开了一大段路才看到一片玉米地,玉米已经收完了,只剩一束束枯掉的杆子东倒西歪地烂在泥地里。 车子开了一段路就停了下来,因为没法往上爬坡了,沈瓷跟司机谈好价钱让他在路边等,而她自己步行上去。 山里的村子跟平原上的不一样,很少扎堆,都是一间间低矮的屋子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斜坡上,沈瓷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走到村口,那棵老柿子树还在,她记得小时候经常带着沈卫在树下玩,而旁边一块竖起的石头上刻了“长乐”两个字。 十年前她从这里逃出去,在火车上遇到了那个男人,他像看一只被丢弃的小猫小狗一样问沈瓷:“小姑娘,你从哪里来啊?” 当年他问这句话的表情和口气沈瓷觉得自己肯定会记一辈子,那么温柔又透着小心翼翼,以至于她对他一开始就毫无设防。 “我从长乐村来。” “长乐村啊,好名字!” 可不是好名字么,听着就觉得特安逸,可事实呢? 沈瓷看着石头上已经痕迹斑驳的“长乐”两个字发笑,整座村子六十几户人,有一大半是五保户,人均年收入至今没有突破四千余元,是全国特困村之一,而沈瓷在这里生活了16年,贯穿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而近十年来她再也没有踏入村子一步。 如今再度站在老柿子树下面,沈瓷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不过她这次回来不是为了缅怀的,另有目的。 沈瓷去了之前秀秀家,在村子另一头,十年前这里是一座低矮的土房子,十年后一切照旧,只是房子已经空了,屋顶和门口都长满了杂草,木门几乎被虫蛀了一半,上面有许多烂掉的窟窿。 沈瓷走过去,门把都生锈了,她将眼睛凑到烂开的缝隙往里面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黑漆漆一片,只有呼呼往外灌的风。 “你找谁啊?”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沈瓷回头,泥路上站了一个老人,穿了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老式夹袄,佝偻着背,拄着拐杖。 沈瓷认出来了,是以前秀秀家隔壁的邻居。 “杨阿婆?” “你是……?” 老太太老眼昏花一时认不住沈瓷是谁,沈瓷干脆走过去,一直走到老人面前,老人眯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顿了下拐杖。 “你是老沈家的大闺女?”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居然还能认得她,沈瓷立马点头:“是我。” “还真是你啊,不是说进城了吗?怎么突然回来?” “回来看看,刚好经过这,这家人…”沈瓷指了指后面那扇已经快要烂穿的大门,老太太痛心地叹了一口气,“没了,全没了。” “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哇?儿子和儿媳妇出去打工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前几年老婆子得病死了,剩下一个疯疯癫癫的孙女,可怜呐!” 秀秀一岁多的时候父母拿了一点积蓄进了城,说要打工挣点钱回来翻房子,可一去就是好多年,秀秀记忆中就没有父母的样子,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奶奶过。奶奶身体不好,两人相依为命,就靠上头发的那点低保过日子。 “老婆子也是造了孽,儿子媳妇不管,丢下一个闺女她好不容易拉扯到大,可临终连个给她收尸办丧的人都没有,都死在家好多天身上臭了烂了才被人发现。” 沈瓷愣了一下,问:“那她孙女呢?” “她孙女这里不好啦…”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傻了,读书读傻了,可惜了一个好姑娘,成天嚷着有人要打她。”老人话里尽是唏嘘。 沈瓷皱了下眉:“杨阿婆,您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什么事?” “就秀秀疯了的事,她之前都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疯掉?” “这事啊…”老太太眯着眼睛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好像就进了一趟城,当时她奶奶死活不同意,就怕她进城后也跟她那死鬼爹一样不回来了,可这姑娘好赖不听,还是跟人走了。” “跟人走了?谁?” “上头的啊,说是城里来挑人去念书,将来出息了回来光宗耀祖,当时我记得啊…”老太太又细想了一下,突然抬起拐杖指了指村口,“来了一辆车子,黑的,噌亮,就从村口这条路上开过来的,一直开到她家门口,老婆子拖着她不肯让她走,可她一根筋就是死活要进城,啥都没拿就上了人家的车。” 老太太一点点回忆,浑浊的目光好像在拨开被时间盖住的封印。 “当时我也在,那车轮子还压坏了我门口篱笆里种的菜,可一个月后那辆车子又来了,把人闺女扔下就走,啧啧……送回来的人都没啥人样了,瘦得只剩皮包骨,身上还有好多伤,关键脑子还坏了,抱着头满村跑,一边跑一边嚎,也不知嚎啥,她奶奶吓得只能在家哭…” 沈瓷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她拧着手指闭了下眼睛。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还能咋样,村里人怕她闹事就绑了她几天,可她本事倒大,咬断绳子又跑了,还偷人衣服穿,没办法,老婆子只能把她锁屋里,别人是不知道,可我就挨着他们家,夜里啊……啧啧…” 老太太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沈瓷吞了口气。 “夜里怎么了?” “跟厉鬼似的,也不知道去城里遭了什么,反正整夜整夜的嚎,边嚎边哭,吵得人都没法睡觉。” 那就像是从地狱发出来的声音,沈瓷觉得胃里又开始恶心,她用手摁了一下胸口:“她奶奶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好些年了吧!要我说老婆子也是被她磨死的,不然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不过早走也好,活着也是跟她一起受罪,那日子实在没法过,也就一两年的功夫吧,丧事还是大伙儿凑钱给办的。人走后那姑娘就彻底没人管了,饱一顿饿一顿,还经常受人欺负,就隔壁村那濑四知道不?” “知道!” 是个成天好吃懒做的光棍,沈瓷当年见他还特别怕,总是想办法绕路走。 “怎么了?” “啧啧……这话我都不好意思讲,丢人呐,不开眼的东西,看人姑娘脑子不好就成天往她屋里钻,晚上爬窗进去,光我就见到过好多回,听得见里面的动静,哼哼唧唧的,呸……脏!”老太太还特意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沈瓷有些无力地用手盖了下眼睛,吸口气,这才有点力气。 “那这几年她人去哪了?” “先前是被送去镇上医院了,村里领导联系的,好像怕她在这生事,后来就不清楚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又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轻飘飘的几句话,仿佛一条生命就此终结。 沈瓷回镇上的时候脑中一直浮现很多年前看的一部电影,日本片,也是她人生中看的第一场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她记忆犹新——“生而为人,对不起!” 到医院已经傍晚了,山里的冬天黑得特别早,太阳早就已经落山,气温下降。 沈瓷又去门口小卖部打了个电话,这次不是给甬州医院打的,而是给方灼,让他帮她再请两天假。 打完电话老板娘的态度180度转弯,抱着手过来主动跟沈瓷搭话。 “你娘病好些了吗?” “嗯。” “我就说是她自个儿瞎操心,一准儿就是个小胃病,回头去城里吃点药挂点水就没事了。” “……” 沈瓷不说话,头顶挂下来的灯泡被风吹得晃啊晃,老板娘见她没什么好脸也就不自讨没趣了,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一盒东西下来塞到沈瓷手中。 “拿着啊,你娘病了我也没去看过她,说是就一条马路的功夫,可店里实在走不开人,你舅又成天只知道死在牌桌上。” 沈瓷看了眼手里的东西,绿色盒子,好像是麦片还是芝麻糊之类的营养品。 “谢谢!”她也不客气,拎着直接走了。 店里女人狠狠愣了一下,过好久才转过神来,那会儿沈瓷已经拎着礼盒穿了马路,当时是啥滋味啊?电话钱没付,空赊一盒营养品连句好听的话都没讨到,关键是她没想到沈瓷居然真会拿,怎么连客套一下都没有?可她也不能追上去再把东西要回来啊! “生的什么下作东西!呸!”女人吵沈瓷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抱着手转身又回了店里。 沈瓷走到旁边小饭馆又打包了一碗馄饨,老板已经认识她了,往里头还多加了一勺汤,拎着走回病房,路上风大起来,她用围巾裹住脸。 因为秀秀的事她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下午又听了杨阿婆的话,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心口那股腥气更重。 沈瓷撑着走到病房门口,推开门,只觉身子一晃,椅子上的男人转过脸来…… 他姓江,他们之间不可能 “小慈,快进来,你城里有朋友来了。” 谢根娣正在倒水,倒了满满一杯,殷勤地送到江临岸面前。 江临岸接了,道声谢,目光却淡淡地飘过来落到门口的沈瓷身上。 沈瓷整个人都是懵的,做梦?幻觉?还是说他在自己身上装了追踪器? 香山路上,环秀晓筑,青海高原的荒山,现在又是与甬州几乎相隔半个中国的凤屏县,知道凤屏县在哪吗?你大概用再好的导航和app地图都未必搜得到,这是极其偏僻的地方,犄角旮旯里,可他还是来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凌空出现在了沈瓷面前。 沈瓷无措地用手抓了下头发,谢根娣却走过去拉了她一把:“站门口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沈瓷一下就被拽进了病房。 江临岸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靠窗那张老旧的木头椅子上,穿了件款式很简单的黑色羽绒服,领口围了浅棕色围巾,可能是前阵子一直休息在家调养,所以皮肤居然白了许多,这会儿手里又捧了一杯水,雾气往上散,而他身后是凤屏县落日之余的霞光,白雾和光线就这么混合交织在一起,竟让他看上去如此不真实。 “给娘介绍介绍!”后面谢根娣急吼吼地推了沈瓷一把。 沈瓷回过神来:“不需要!” “什么不需要,你个丫头怎么说话呢!”谢根娣挺讨好地冲江临岸笑了笑,“人大老远跑来专程探望我,还拎了这么多东西来。” 谢根娣指了指墙角堆的一些盒子,沈瓷可以断定这些都是江临岸在附近随便买的,甚至他都未必会知道自己买了些什么,可到谢根娣这就稀罕得不行。 “快介绍一下啊,别没规矩!” 沈瓷无奈压了口气,将自己手里拎的馄饨和礼盒放到桌上,又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随手一扔,转身朝江临岸扫了一眼,语气不冷不淡。 “你跟我出来一趟!” 江临岸居然乖乖照办了,起身往外走,可谢根娣不干,在后面拖住沈瓷。 “你干什么?” “这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他说他是你朋友,专程赶来看我,你刚对人啥态度?” 江临岸才来没多久,甚至或许都没跟谢根娣讲上两句话,可她言语里已经开始向着他了。 沈瓷懂她心里的小算盘,扯开自己的手臂:“他不是我朋友,这事你别过问,去吃饭!”说完自己也走了出去,谢根娣气得在后面跺了一下脚。 “死丫头不听话,这算啥膈应人的脾气?” 沈瓷出了病房便见江临岸靠在不远处走廊的墙上,两手都插羽绒服兜里,神态很闲散。 他这是想干嘛? 沈瓷又想起除夕夜那晚他对自己做的事,禽兽不如!随之心里就有火星开始冒出来,慢慢火星变大,她干脆也不说话,经过江临岸面前的时候继续往外走,而江临岸也很识趣地跟上,一路两人都不啃声,一直走到住院楼外面。 外面风很大,迎面吹过来沈瓷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而后面一直跟着的江临岸突然拉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拽,她整个人便转了过来。 沈瓷想躲都没来得及,而眼前的男人已经迅速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到了沈瓷脖子上,绕完还在胸口给她打了一个结,而他嘴里呼出来的白气全都沾在沈瓷脸上。 沈瓷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快要炸了。 “你放过我行不行?” 这是自那夜除夕之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江临岸坐飞机倒汽车再倒拖拉机一路折腾到这个小山沟得到她的第一句。 你放过我行不行? 他到底怎么她了要让她说出这样的话? 江临岸皱了下眉,双手扶在沈瓷肩上。 “不行!” 沈瓷痛苦地闭了下眼睛,转过脸去看着别处。 “好,那我辞职!” “我不会同意你辞职!” “那你到底想怎样?”她急吼而出,目光转过来一下射到江临岸脸上。 江临岸却被她这个问题问懵了,对啊,他到底想怎样?放下手头那么多工作不做,突然买张机票就从甬州飞了过来,一路辗转才打听到这家医院,日夜兼程,几乎马不停蹄,现在总算见到她了,可发现竟然不知道自己这次来的目的。 之前他记得温漪有意无意地在电话里跟他提过,如果你想我了,想得实在受不了,会不会有天突然抛开一切买张机票飞到青海来看我? 那时候他怎么回答的?工作太忙,事情太多,所有行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他实在走不开,自然也不会给她这个惊喜,甚至觉得温漪当时问这个问题特别幼稚。 他疯了么?怎么可能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就突然飞过去看她?思念不会浓烈到这种程度的,他笃定自己在感情上是个极其理智的人,可现在这算什么? 江临岸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眼底有愤怒,有冷清,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靠近她的那种疏离。 这让他感到挫败。 “抱歉!” 等半天他也只说了这两个字,并松了沈瓷的肩膀,自己主动往后退了一步,距离拉开了,沈瓷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地址,也不管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麻烦你快点走吧。” 她说这话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点悲戚的哀求。 十年前那个男人把她从这里带走,给她换了名字,换了户口,甚至为她捏造了一份假的档案,所以这十年间的沈瓷是另外一个人,与凤屏镇,与长乐村,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毫无关系。 她也努力在让自己忘记,花了十年挖了一个坑,把面目可憎的母亲,继父,还有发生在这里的所有龌龊和肮脏,全都一点点埋进坑里,埋得很深,以至于她过了十年还算安静的日子,所以现在也不希望江临岸在这里。 他的出现无疑就是一种灾难,就像一个粗暴的入侵者,在沈瓷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他突然闯了进来,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或者还会看到更多,这让沈瓷觉得痛苦又惊慌,就像有人在企图撕开她层层裹起来的衣服一样。 可江临岸不了解这些,他以为沈瓷急着赶他走是因为还在生除夕夜那晚的气。 “暂时我走不了,天要黑了,况且我走不走也不是由你来决定!”他这口气有点像在耍赖,沈瓷觉得已经完全没有跟他聊下去的意义,算了,随他吧,扭头就走,结果江临岸在后面又把她拽住。 “你去哪儿?” “我去哪儿也不用跟你报备!放开我!” “好好好!”江临岸只能缴械投降,“我不碰你,不碰,不过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有这个必要? 沈瓷觉得他只是自己的上司,工作上她尊重他,可是工作之外不想跟他有任何联系,更何况还发生了除夕夜那种事,她唯恐避之不及。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除夕夜那晚这男人对她做的事还历历在目,还有他说的那些话。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但我不能确定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第一眼,也可能就在刚才,不过这些都不要紧,都不要紧……”当时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算告白么? 可是这样的告白态度太不诚恳,更何况他是有未婚妻的人,这算什么?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一时慰藉,还是临时的兴致? 沈瓷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去质问他这些事,如果这世上还存在一个男人值得她去托付,如果她以后还有勇气再去接受谁,那这个男人绝对不可能是江临岸。 撇开他有未婚妻的事不谈,撇开他与自己悬殊的地位和身份,甚至撇开所有的性格因素和个人喜好,光他身上背的一个姓氏就已经足够断掉他们之间的所有缘分。 他姓江啊!他的哥哥是江丞阳,他们之间一脉血缘,而沈瓷每每想到噩梦中那双眼睛还会止不住颤抖,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有些憎恨是刻入血骨的,她怎么会傻到再去和江家人有联系? “算了……” 这些话反正也不可能跟他讲,她也不愿意讲。 沈瓷别过头去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递给江临岸。 “谢谢你专程过来看我妈,东西收下了,你走吧。” 她最后就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江临岸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说实话他还情愿她吵情愿她闹,可她这么欲言又止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就让他走,他怎么甘心? 从来还没有他江临岸得不到的东西。 “好!”他姑且把围巾接了过来,目光又落在沈瓷脸上,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白,不过眼神里尽是寒凉。 江临岸没再多问,只是唇角勾了一下,扭头走了。 斜阳余晖从屋檐上泻下来,勾勒出江临岸挺拔的背影。 沈瓷终于松了一口气,裹着大衣往病房走。 我还不想死 沈瓷进去的时候谢根娣正在吃馄钝,身上披了件枣红色夹袄,边角有许多棉絮都露出来了,沈瓷记得这衣服还是十几年前她父亲去集市上裁了布叫裁缝给她做的。 当时的谢根娣还没这么老,红夹袄配条素黑的裤子,人前一站显得特别精神,可十多年过去了,父亲走了,岁月变了,谢根娣裹着那件旧棉袄窝在窗口的小桌上往嘴里塞馄饨,汤汁滴下来弄脏胸口的毛衫,她低头用手蹭了蹭…… 医生说她如果确诊是胃癌,很快就不能吃东西,人会迅速消瘦,痛苦加剧,而镇上这种规模的医院根本没有能力给她治,连像样的靶向药都没有,手术就更不用谈了,而数月之后谢根娣会变成什么样子?沈瓷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她拧了下手指推门进去,谢根娣听到动静回头,立即用手抹了下嘴就凑了过去。 “那男的走了?” 沈瓷没吱声。 谢根娣又问:“他谁啊? “同事!” “同事?就是一起工作的人?” “……” “那是他职位高还是你职位高?” “你问这个干什么?“ 谢根娣讪讪笑了笑:“没啥,就随便问问!” 沈瓷看了她一眼,真不想回答,可知道如果不回答谢根娣肯定会不依不饶继续问,于是冷冷回了声:“他是我上司!” “上司啊?那就是你们公司的领导喽?” “……” “你俩啥关系?” “……” 沈瓷已经快控制不住脾气了,坐到椅子上,刺了谢根娣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觉得那男的突然大老远跑来我们这,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没有,你多想了!” “怎么可能,你真当娘傻啊,如果不是对你有意思,哪个领导会平白无故跑来看手底下的人!”谢根娣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样子,干脆抽了把椅子坐到沈瓷面前。 “跟娘说说吧,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也顾不上,好在你自己有出息,不过终身大事娘还是要给你把把关的,毕竟女人这一辈子啊,再争强好胜都不如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 简直苦口婆心,乍一听大概旁人都会觉得感动,像是一个久不在身边的母亲循循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女,只是沈瓷心里清楚她的品性。 “我的终身大事不需要你操心,况且他跟我也真的仅仅只是上下级关系!” “唬我呢,你真当我这些年的日子都白过了?他看你的眼神就不正常,我敢打赌他肯定对你有意思!”谢根娣似乎对沈瓷和江临岸之间的关系特别感兴趣,这是揪住不肯放的节奏啊。 沈瓷烦躁地拧了下手指,没说话。 谢根底继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娘?我看那男的条件应该挺好,长得俊不说,就光看身上穿的行头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是城里的吧?是不是挺有钱的?” 谢根娣终于问到了关键处,沈瓷忍不住别过脸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好不容易止住,抿了下被山风吹得有些裂的嘴唇,突然笑开,喊了一声:“妈…” 谢根娣心口都忍不住颤了一下,这丫头已经十几年没喊过她妈了。 “诶!” “他家真的很有钱,哦不,应该说是相当以及非常的有钱!” “我就说嘛,看他出手就不寻常,上午来拎了那么多东西,看着都挺高档的!”谢根娣口气一下活络起来,好像全身的病都没了,“而且人也看着不错,有礼貌,有教养,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所以呢?” “所以你得把握住啊,条件这么好的小伙儿!” “可他已经有意中人了,估计很快就会结婚!” “那怕啥,不还没结嘛!只要没结你就还有机会,男人都一样的,你在他身上多花点功夫总不会吃亏。更何况他条件好家世好,口袋里还有钱,别说娘没提醒你,你要是能把握住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沈瓷觉得她这个当妈的还真是为自己操碎了心,可这段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记不记得十二年前你也跟我说过相同的话?” “……” “你说那些人有钱有势,我不去自有一大堆人抢着去!” “……” “你还说他们看中我是我的福气,我把握住了机会就能从这山里飞出去,以后念书也好,工作也好,想做什么不行?” 沈瓷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出来,多么荒谬啊,可这是当年一个母亲对她说的话,字字带血,像刀子一样一直插在沈瓷心间。 她低头用手指迅速扫了一下眼角,抬眉间眼底已经尽是寒光。 “这么多年了,你说的这些话我都一直记得,而且必将永远记下去!记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没人能明白她心里所想,眼神多冷心有多硬,当年那些划在她身上的刀子就有多锋利。 “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你也是,我们都是应该下地狱的人,别再去指望一些不实际的事!” 包括对生活的憧憬,对美好的期许,还有指望这世上会有救世主!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们都是应该被架上绞刑架的人。 沈瓷突然又笑了一下。 谢根娣已经被她那双寒涔涔的眸子吓到了,看着直发憷。 “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秀秀疯了,小卫到现在还卧床不起,而你得了病,所以说这世上存在报应,以前犯过的错时间总会讨回来,你,我,还有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一个都逃不掉!她嘴里喃喃着起身。 谢根娣已经完全呆在那,直到沈瓷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惊觉。 报应,恶疾,还有刚才沈瓷说的那些话,这辈子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她也是。 “小慈…小慈……!”谢根娣赶紧去追,“小卫和秀秀我管不了了,可是我还不想死,我也不应该死,你得给我花钱治病,我是你娘,我是你娘啊!”叫声凄厉,可沈瓷已经完全听不见。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瓷第二天白天没有去医院,去镇上办公室打听了一下当年秀秀的事,可毕竟十年过去了,上上下下领导都换了好几波人,谁会记得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最后辗转打听到秀秀曾在学校宿舍住过一阵子。 沈瓷又去了当年的学校,也是凤屏镇上唯一一所初中,就在集市口后面,她步行过去,一路上仿佛什么都没变,路还是那么窄,地面还是凹低不平,就连学校门口挂的那块木牌子还是十年前的模样,而上面用墨水写的“凤屏镇初级中学”几个大字已经严重褪色。 原来时间也并非能够改变一切,外面在日新月异,可那些无人关注的,偏僻而又荒远的地方却好像被时间遗忘了,十年如一日说的应该就是沈瓷面前这番寒酸的光景。 她推开铁门走进去,可能是因为寒假还没结束,所以学校里面没有学生,门口看门的大爷窝在檐下晒太阳,背靠着墙根,眯着眼睛已经睡着了,脚边蹲了条狗,见沈瓷过来冲她叫了一声。 狗一叫大爷就醒了。 “你谁啊?” 沈瓷立马递了烟过去。 “我想过来找个人!” “大过年的学校都放假了,你来这能找啥人?” “学校的老师,或者校领导!” 大爷把沈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抬了下眼皮:“城里来的?找领导有啥事?” 沈瓷索性把手里剩下的大半包烟都塞到了大爷怀里,又跟他东拉西扯地扯了几句,总算弄到了校长的电话。 校长姓万,沈瓷记得她十年前离开凤屏镇的时候还不是姓万的当校长。 她直接在看门大爷那就拨通了电话,对方很快就接了,是个男的,普通话里有明显的口音。 “喂,哪位?” 沈瓷也不喜欢绕圈子,开门见山:“很抱歉打扰,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 “您还记不记得以前学校有个叫李玉秀的女学生?” 对方似乎顿了顿,但很快又说:“不认识!” “麻烦您再好好想想,大概八九年前她因为精神出了问题而被学校退学了,但我打听到她后来又回来过,还在学校宿舍住过一阵子。” 沈瓷试图用这些特征来唤醒校长的记忆,可他仍然一口咬定:“不认识不认识,一年那么多学生,谁能每个都记住!”言语里已经有诸多不耐烦。 沈瓷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手机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线索到这里又中断了,大半天算是全都白跑了。 沈瓷转身又看了眼看门的大爷,他已经眯着眼睛窝在墙根边又睡着了,太阳照在他粗糙的脸上,沈瓷笑了笑。 其实她还认识他,十多年前他就已经在学校里看门,晚上总是拿着一只手电筒去后面宿舍巡逻,他养的狗就跟在后面,当然,肯定不是现在趴在他脚边的这条了,现在脚边的这条是黑色的,沈瓷记得以前那条是土黄色,高高瘦瘦的一只,可夜里一双眼睛却特别锐利。 沈瓷推开旁边的铁门,吱呀一声,所有往事便如潮水一样涌过来。 面前是一快用砂石铺成的空地,左侧竖了旗杆,顶端一面国旗迎风飘扬,而右侧是用水泥砌成的花坛,里面种了几束腊梅,花开花落,年年岁岁,好像一切都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砂石地空旷处便是学生们的活动区,升旗仪式,早操,毕业典礼,所有需要召集学生的活动都在这块空地上举行。 沈瓷还记得这里曾办过很多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如xxx基金会拨款仪式,新校舍落成典礼,而空地一圈便是学生的教室。 早年只有一个班级,教室是由废弃的庙堂改成的,里面放了几排桌椅板凳,墙上糊了一块黑板,三三两两有村民送来几个愿意念书的孩子,一个老师兼任所有课程,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志愿者下来,但往往他们在这只能呆很短的时间,一周,半个月,能挨上半年的已经算是长了,因为凤屏镇实在太穷,而他们只是过来增加一点人生历练。 教室里的学生数量也极其不稳定,多的时候一个班级能有二十来个,少的时候不满一半,旷课缀学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有说是家里活儿太多要帮忙的,有说是猪要下崽所以得停课几天在家守着的,但大多数是因为家里太穷交不起学费。 想想也确实是这样,多一个人就得多一张嘴,成天活儿不干还在学校里耗着,回头口粮没挣到反而还得花一笔出去,用当地人常说的一句话讲——“念书能干啥?能打谷子还是能刨玉米?” 肚子都没填饱的人是没有资格认字儿的! 特别是女孩子,女孩子就更没理由去念书了!最多给她们念个一两年,能识几个字就已经是极大的功德,往后再读初中高中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反正念书又不能当饭吃,而女孩迟早是要嫁人的,当然嫁的人也都差不多是镇上或附近的男人,等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人就会给你留意了,看到合适的人家说一说,双方意见统一就择日办个婚礼,筵席摆在院子里面,村子里的人都过来吃一顿,娘家再从对方那边拿一笔他们认为还算满意的礼金,从此以后这个女儿便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以后她再给夫家生一个两个或者更多孩子,守着把孩子拉扯大,下地干活养猪种庄稼,这样安安稳稳地在大山里度过余生。 他们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以后也将如此过下去,所以在当地人眼里女孩就不该读书,读了也是白读。 后来情况好了一些,他们出不去,可外面的人能够进来,于是一批批慈善人士带着他们的“爱心”和“钱款”来了,两间庙堂重新被粉刷了一下,旁边盖了新的教学楼,后面是供学生住的宿舍,换了新的课桌和板凳,黑板也换了,甚至有了独立的阅读室和电脑房,每个学生也都能发到一套崭新的教科书,每本教科书的封面上都用很正的黑体字印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当时沈瓷还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全是讽刺。 沈瓷穿过那片砂石地走到教室门口,门上挂的牌子还在——“初一班”,她曾在里面上过一段时间课,当时秀秀就坐在她旁边,两人是同桌。 只是牌子有些生锈了,右边钉子还掉了一颗,所以看着铁牌有些往一侧斜落。 沈瓷推门进去,空荡荡的教室,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一缕缕落在课桌上。 课桌也都旧了,毕竟已经用了十多年,而这十多年来这里曾发生过多少事? 沈瓷最终没有走进去,只是掏出手机对着里面拍了一张照,折回门口的时候那条黑色的大狗已经不见了,大爷独自坐在墙根边抽烟,就是沈瓷给他的那包,也不知是抽不惯还是什么原因,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纠结。 沈瓷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时间也不早了,她准备回医院,可刚走没两步听到身后大爷问:“你是李玉秀什么人?” 沈瓷步子一僵,她没料到他会突然提秀秀,一时没回话。 大爷又抽了口烟,烟灰落了一点在他棉裤上,他也懒得掸掉,眯着眼睛继续说:“她家不是没人了么,隔这么多年也没人来找过她,你是她谁?” 沈瓷立马又走了回去,弯下腰凑到大爷跟前。 “您是不是认识她?” “认识,怎么不认识,这学校上学的女娃没几个,我都记得!” “那您记不记得大概八九年前她在学校宿舍住过一阵子?” “就后头最靠北边那房间,住了大概一两个月,也是像这样的天,冷啊,大中午里头都晒不到太阳!”大爷眯着眼睛回忆,又抽了一口烟。 沈瓷蹲得更低了。 “那后来呢?后来她去哪儿了?” 她问得有点急,大爷从烟气里抬头,盯着沈瓷看了两眼,他是肯定认不出她了。 “你先说你是她谁!” “朋友,跟她一个村,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她身上遭的事你不知道?” “我十年前就离开这了,前几天回来听人说了一点关于她的事。” “那你都听到些啥了?” 沈瓷轻轻吐了一口气:“她进了一趟城,回来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后来被学校退了学,在村子里呆过一阵子,那段时间她奶奶也没了,后来被村里送到了镇上,但我上午去镇办公室打听过,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应该是学校,既然在学校宿舍住着,那后来她人呢?” 沈瓷觉得这事有蹊跷,大爷抽着烟就一直盯着她看,中间隔着一段烟气,看了好一会儿,沈瓷叹了口气。 “好端端一条人命,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啊!” 大爷突然笑了一声,像是苦笑。 沈瓷继续问:“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我啥都不知道!” “可您一直在学校里看门,后来她是走了还是被送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干脆死了,没有说法?” 总得有个说法啊,又不是小猫小狗,可大爷却摇了摇头,那根烟已经快抽到屁股了,他还不舍得扔,掐灭了,一小截别在耳根后面。 “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人来问起她了,可这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想当她走了她就走了,你想当她去了别的地方她就去了别的地方,你要若当她死了,她就已经死了吧。” 大爷起身拎了自己坐的小板凳,步履蹒跚地开始往学校里走,贪玩的狗还在对面马路上晃悠,他朝狗吼了一声:“回来,成天野在外面当心被车撞死!” 那条大黑狗立马就舔着舌头跑回来了,大爷带着他进了学校,铁门关上了。 沈瓷一直记得他佝偻的背影,拎着小板凳,穿了件旧棉袄,那条大狗就盘旋在他脚边,穿过那片空旷的砂石地。 夕阳西下,他嘴里喃喃:“有时候人还不如狗,不如狗哟……” 一切见光死 山里的天黑得真快啊,刚才日头还挂在天上呢,可一转眼就沉到山那边去了,黑色的夜幕开始压下来。 从学校出来便是集市,凤屏镇本来就不大,说是集市其实也就大概二三十平米,顶上用塑料布搭了一个棚子,白天还有一些卖杂货和锅碗瓢盆的小摊,现在只剩几个宰肉的还在做生意,小小方方的一个肉摊,上面拉了电线,昏黄的灯泡从顶上垂下来,而晚归的人就围在摊子旁边,等着称一斤两斤甚至更少的猪肉,回家蒸一下或者做几个丸子存着算是一顿丰盛的加餐。 这会儿又值刚过年,街上还会看到贪玩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蹲在路边不知在搞什么花样。 沈瓷深深呼了一口气,空气中嗅到干燥的泥土气息,她也不急着往医院赶,在街上慢慢逛着,夜里气温降得更低,偶有见一两条枯瘦的野狗从旁边走过,让她又想起刚才开门大爷说的话。 “有时候人还不如狗,不如狗哟……” 这话回想起来让沈瓷觉得身上更冷,真后悔这次回来没多带一件厚棉袄。 从学校步行到医院大概需要拐三个街口,步行二十分钟,她走得非常慢,冷就冷吧,就当让自己的思维清醒一点。 半小时后沈瓷终于走到了医院门口,抬眼见马路对面的小卖部里还亮着灯,老板娘双手兜口袋里正朝她这边看。 沈瓷也没搭理,又拐进旁边的小吃店打包了一份馄钝,老板还要往里面加汤,她没让。 汤太油腻了,并不适合病人。 最后沈瓷拎着一盒馄钝往医院走,这好像是她最近几天一直在反复干的事,只是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头传来声音。 “江先生您太客气了……这钱我不能拿……真的,太多了……我……” 沈瓷赶紧推门进去,见到的场景便是谢根娣从江临岸手里接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怀里兜。 此情此景,沈瓷十年前也见过,只是换了一个场地,那时是在她家那座破落屋子的院门口,谢根娣从校长手里也接过一个信封,嘴里说着不能拿不能拿,可动作却比什么都诚实。 好像什么事都会有一个轮回,反复发生,重复犯错。 沈瓷心口又被插了一把刀,插得更深,伤得更疼! 她扔下馄钝冲进去一把拧住信封,谢根娣没料到沈瓷会突然出现,防不胜防,可手却还条件反射似地死死揪住怀里的东西。 “你干什么?” “还给他!” “撒手,我的钱,轮不到你来管!” 谢根娣这一辈子都没过过好日子,早年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兄弟姐妹多,她是最不讨喜的一个,后来嫁给了沈瓷的父亲,父亲身体不好,勉强干些农活,挣得都不够吃,更别说给谢根娣过几天好日子,后来更是得了肺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沈卫出生的那年终于撒手人寰,留下七岁的沈瓷和嗷嗷待哺的弟弟。 日子很难过下去了,可谢根娣硬是挺了过来,第二年带着他们姐弟两嫁给了同村另外一个男人。 男人姓刘,单名一个旺字,名字听着喜庆可命也不好,早年讨的媳妇跟人跑了,他守了好几年“寡”,后来跟谢根娣凑到了一块儿,还是沈瓷大舅谢富贵保的媒。 之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谢富贵在牌桌上输了刘旺二十四快六毛钱,家里老婆看得紧,这钱他一时还不上来,于是便把谢根娣家的钥匙偷偷配了一把给刘旺。 刘旺夜里自己开门进去,那时候沈卫还小,需要喂奶,而沈瓷一个人住旁边一间屋,刘旺摸进谢根娣的房间干了什么事,可想而知。 事情发生后谢根娣也没闹,渐渐刘旺出入沈瓷家更频繁了,白天夜里,有时候连着住几天都不肯走,村里人也都渐渐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太惊讶的,因为这种事在他们这已经斯通见惯。更有那些丈夫长年在外打工,留下孤儿寡母守在家的,夜里常有单身汉出入她们的卧房,而谢根娣和刘旺这种就更是名正言顺了,于是第二年两人索性办了几桌酒,但没领证,从法律而言他们最多算是一起搭伙过日子。 这日子一过便是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可唯独没变的是谢根娣的贪婪和自私。 “死丫头松手,这钱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看病的,干你啥事,干你啥事?”她死死拽住手里的信封,脸上急躁又狰狞的面容简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十年前沈瓷抢不过她,可现在谢根娣病意缠身,沈瓷稍一用力便将信封抽了过来,争夺间有几张纸币从里面飘了出来,红彤彤的撒了一地。 谢根娣眼珠子都瞪直了! “没良心的东西,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不给我看病也就算了,还不准我拿别人的钱看病!……”谢根娣干脆两脚一跺满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拍着大腿膝盖,“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你死鬼爹一早就走了,扔下你们姐弟俩,我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没享过一天清福,你看看我这些年都过的什么日子……” 谢根娣闭着眼睛坐那嘶嚎,情绪近乎奔溃。 旁边江临岸也是有些没主意了,原本他没想给谢根娣钱,可上午他来看她,原本想从她口中打听一些关于沈瓷的事,可谢根娣见到他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痛诉沈瓷的罪状,说她脾气差心肠硬,说她十几岁的时候跟男人跑了就一直不肯回来,如今自己老了病了连配药的钱都没有,沈瓷又不肯资助一分一毫,说得江临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可她开口就只有一个钱字。 贸然送钱是有一些不合适,可谢根娣要得太直接,江临岸当时身上没有太多现金,谢根娣还给他指了附近的银行,话说得这么满他也不能退却了,只能去银行取了一点,还问柜员要了个信封装着,就怕送的时候太过尴尬。 里面也没装太多钱,只是江临岸的一份心意,可没想到最后会演变成这样! 他不清楚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只是觉得今天沈瓷的反应有些大了。 江临岸看了地上的钱和谢根娣一眼,后者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姿态闹得有些难看了,门口已经有很多护士和病人都围了过来。 “能不能先把你妈扶起来?” 他终于开口,这个始作俑者啊,沈瓷几乎咬牙切齿,回身一把将手里的信封甩到了江临岸脸上,一整叠崭新的纸币往下落,红彤彤的像是下雨。 谢根娣整个人一下就疯了,红着眼,起身跪在地上边爬边捡…… “作死的东西你糟蹋钱干什么?你不给我也见不得别人给我?当年你就这样,明明做了还装什么黄花大闺女?可怜我拿了那点钱被你记恨了半辈子……还有你可怜的弟弟啊,小卫啊,我的儿啊……” 从来万恶之首都是一个“钱”字,如今谢根娣却捧着大把钱瘫在地上哭。 江临岸没想到会牵出来这么多事,可地上的谢根娣却越哭越激动,索性拽着沈瓷的腿爬了起来,一手抓着钱一手拽着她胸口的衣服。 “你说我贪钱我认了,你说我这个当娘的该下地狱我也认了,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些年你在城里过得不好吗?可小卫呢?小卫现在什么样儿?我现在上面样儿?你这个没心没肝的下作东西!” 谢根娣用那双颤抖而又枯瘦的手死死拽住沈瓷的衣服,沈瓷被她摇得前后晃,脑子里的思绪已经有些乱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阻止谢根娣继续说下去,可浑身瘫软连手都抬不起来。 谢根娣却像打了鸡血,这么多年她心里也有怨,是被贫穷和困顿催生出来的怨,还有沈卫的事在那横着,所以挑准机会她也要爆发一下! “是,第一次我是拿了那些人的钱才把你骗了过去,我也承认我对不住你,可后来不都是你自愿的么?你自愿躺那被那些男人睡,因为你知道只有睡了你才能继续念书,睡了你才能有机会进城去,没人逼你,就跟当年的秀秀一样,这山里的野鸡都想当凤凰!” 谢根娣几乎就像个疯子,一笔一划勾勒出一张肮脏不堪的嘴脸,而沈瓷的思绪已经被完全抽空了。 她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小心翼翼,避开人群,不争不吵,不哭不闹,欺骗自己从来没有受过伤,努力活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就像一个骷髅身上披了一张人皮,她要把自己的真面目藏好,可现在这张人皮被谢根娣揭掉了,露出里面腐烂的肉体和发臭的灵魂。 一切好像见光死!原来她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妖! 沈瓷睁着惊恐的瞳孔往后退,秀秀,沈卫,那些曾趴在她身上得到过慰藉和肉欲的人…… “叔叔……叔叔……”她嘴里喃喃着开始往病房外面跑。 江临岸脑中轰隆一声,不好,要出事了,他赶紧扔下谢根娣追了出去…… 他找不到她了 沈瓷跑得真快啊,江临岸追到楼梯口就发现已经找不到她人了,又在楼里转了一圈,确定她不在里面之后只能外往跑,跑出医院门口就只有一条马路,夜色之下行人稀少,江临岸两边各看了一眼,除了几盏老旧的路灯之外并无其他。 他又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小卖部,老板娘正在把板凳往屋里收。 江临岸跑过去。 “有没有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从医院里跑出来?” 老板娘转身瞄了他一眼,男人穿着讲究,可脸色被风吹得有些发白,因为跑得太急气息微喘,而嘴里的白雾呼出来都散在寒凉的空气里。 这种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镇上的。 “没见着!”老板娘回答,转身继续收椅子。 江临岸烦躁地用手蹭了下额头,沈瓷不见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这地方她能跑去哪儿? 对面马路一辆摩托车驶过来,车头的灯照亮了医院的铁门,江临岸脑中一闪,回头是医院的大门,后面两栋孤零零的楼,楼里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其余大部分都是黑漆漆的窗户,而顶上是天台,“凤屏医院”几个字就架在楼顶,惨白惨白的发光字。 江临岸转身突然往马路对面跑,老板娘见他那样心里嘀咕,这男人有毛病? 他几乎一口气跑回医院,住院楼一共五层,没有电梯,他从一楼跑到五楼只花了半分不到的时间,五楼上去便没有路了,安全出口在走廊另一头,那里有扇小门果然开着。 江临岸推开进去,里面没有灯,借着手机的光线可以看到往上有道狭窄的楼梯,楼梯再往上走,拐了一个弯,光线一下亮了许多,耳边有风声,车流声,还有人喃喃说话的声音。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它本可进取,却故作谦卑; 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容易……” 她的声音混着天台上空旷的风,像在念诗,又像在低吟…… 江临岸往上走,跨上平台,发光字钢架后面的暗影里缩着一个人。 他慢慢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朝她靠近,风声和她念诗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许久之后江临岸才知道这是纪伯伦的一首诗,沈瓷缩在那里反复背诵,寒风把她的声音都吹裂了,可她每一句都念得极其认真,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或者说是跪在教堂里忏悔的信徒,好像这些诗句带有魔力,只要多念几遍就能让她的灵魂得到救赎。 江临岸沉住气息蹲下去一点,想伸手扶一下沈瓷的肩,可她整个缩在那里的身影就像黑夜里一团随时会消散的雾气。 他有些不敢触碰,只能压低声音问:“跟我下去?” 沈瓷却没反应,嘴里的诗句还在继续,一遍已经念完了,她回头从第一句重新开始。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它本可进取,却故作谦卑; 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语调几乎一致,没有高低,也似乎不带任何情绪。 江临岸在刚才到处找她的五分钟里设想了很多场景,比如沈瓷揪住他拳脚相加,比如沈瓷抱着自己痛哭流涕,甚至想到了她可能会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反正每一种设想都很激烈,毕竟刚才从谢根娣嘴里说出来的话足够让一个正常女人发疯,可是眼前这场景算什么情况? 沈瓷就蹲在那片灯光背后的暗影下,双手抱膝,埋头不断重复念着那首诗。 “……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一遍念完再重来一遍,眼前的沈瓷好像变成了一台被设定为循环模式的机器,机器没有感情,她念的语调也没有起伏,完完全全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的沈瓷让江临岸觉得无措,他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不知是该安慰还是问些什么,好像什么语言在她面前都是空乏的,她受一次伤便把自己裹紧一层,渐渐就筑成了一道厚厚的城墙,别人进不去,她也不出来,而摆给他看的姿态也分明不需要安慰,或者说谁的安慰在她那里都显得无足轻重。 她曾说过她是要下地狱的人,没人救得了她,她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简直一派胡言! 诗念到第九遍的时候江临岸实在受不了了,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抬手想推沈瓷一把,可见她缩在地上只留给他一个黑乎乎的头顶,手臂伸到一半又垂了下来。 真是没见过这么膈应的女人! “你打算在这蹲到什么时候?” 沈瓷依旧没动静,嘴里的诗还在念,跟中了邪似的,没完没了。 他还情愿她寻死觅活鬼哭狼嚎呢! “妈的!” 这个男人居然骂了一句脏话,混着风声吹进耳朵有些不舒服,沈瓷念诗的调子似乎有一秒中断,但很快又接了下去。 江临岸用手狠狠搓了把快被风吹僵的脸,真是要被她念疯了,在自己疯掉之前必须做些什么! “你还有完没完?”他索性一把将沈瓷从地上扯了起来。 沈瓷也没使力,或者说她那一阵整个身体都是空的,软的,就像没了提线的木偶,江临岸一扯她便一个踉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了好一会儿才被他扶稳。 “谁没点过去?谁没点见不得人又难以启齿的事?就算你以前真像你妈说的那么不堪,会死人吗?会活不下去吗?不会,要会的话你早就已经死了几百遍,既然这样那就好好给我站好,站直!” 江临岸重重掐了一把沈瓷的肩,强迫她歪斜的身子挺立。 天台上风很大,他压低一点身子尽量与沈瓷平视。 “你看着我,停止念这些没用的东西,也别在这折磨自己,要去折磨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把心里的怨恨都变成武器,磨成剑,铸成枪,你若在地狱,那些你恨的人也应该与你一起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披星斩月,最后全部落入沈瓷眼底,她记住了这个男人当时说话的表情,口气,还有森寒黑眸中那一抹收都收不住的戾气,就像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面藏了某种力量,这种力量具有毁灭性! 沈瓷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点着了,火苗开始烧起来。 “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江临岸!” 她突然开口,瞪着发黑发亮的眼睛,脸站在风口的天台上第一次喊他的全名,“江”字咬得尤为重。 江临岸只觉心口一震,感觉她这话里好像含了其他意思,当时不知道,可后来知晓一切后回想起这一段,醍醐灌顶。 “走吧!” 沈瓷突然用手抱了抱自己的手臂,她的肤色较之一般人偏白,在天台上被风吹了大半个小时更是白得吓人,身后是医院顶楼的发光字,漏出来的光折射到她脸上,她身上裹了一层白光,看着神情更加脆弱,可是眼神却还是很清冷。 江临岸觉得自己好像又不懂她了,以前不知道她很多事,觉得她是一个迷,但至少感觉自己能够握得住她身上的某些性质,可这次来了一趟凤屏,看到了她的家乡,看到了她以前生活的地方,甚至从她母亲嘴里获得了一些讯息,照理应该对她更了解,可是相反,他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完全不是他以前想的那样,她离他更远了,而且这种距离远得他甚至有些不敢去触碰。 “好!” 江临岸回答她,沈瓷率先走在了前面下楼。 依旧要走过那道狭窄的楼梯,江临岸跟在后面用手机打了一点光,从背影来看前面的女人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她有特别强悍的自愈能力。 江临岸突然觉得沈瓷应该是属于那种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她总是很冷静,无论遇到多大的事都好像搅动不了她的心绪,以前觉得她这种冷静来源于性格,现在知道原来完全不是,她只是不喜欢把一些情绪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无坚不摧,又清醒得让人畏惧。 两人出了医院,夜色更浓,马路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对面富贵小卖部里居然还亮着灯。 沈瓷穿过马路过去,江临岸一路都跟着,两人走到小卖部门口,发现里面没有人,木门已经关了一半,从货架后面传出女人的骂嚣声。 “你个死鬼还知道回来?干脆死外面算了!” “…天天只知道在外面打牌,店也不管,儿子也不问,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江临岸不由皱了下眉,方言他听得不是太明白,但能感觉出是夫妻之间的争执。 沈瓷却毫无异色,就当没听见一样,跨进去抬手敲了敲柜台。 “拿包烟!” 我对你有兴趣 “听到没,有人要买烟,做生意去!”货架后面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女人推了他一把:“你去!” 两人似乎又争执了几句。 沈瓷依旧面无表情地等在那,大概半分钟之后才有一个矮胖的男人从货架后面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拿啥烟…?”一抬头看清店门口的人,男人愣住,“小慈?” 女人听到后也迅速从货架后面出来。 “回来好多天了吧?你阿妈还在医院里住着?”谢富贵态度突然转变了许多。 沈瓷还是那张脸,朝柜台里指了指:“拿包红双喜,多少钱!” 谢富贵立马从里面把烟拿了出来:“什么钱不钱的,都自家人!” 旁边老板娘过来一手摁住了烟,朝谢富贵瞪了一眼:“我这开善堂的?七块五!” 沈瓷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的放到柜台上,老板娘态度缓和了许多:“我给你找钱!”低头开了抽屉真开始翻零钱。 沈瓷把烟揣进兜里:“不用找了!” 谢富贵有些讪讪:“你舅妈她…”可话说一半沈瓷就扭头走了。 老板娘捏着手里几张散钱又冲谢富贵瞪了一眼:“谁是你自家人?她刚才那模样把你当自己人了?” 谢富贵不敢再吱声。 江临岸看了眼已经走出一大截路的沈瓷,挺直的背影在冷清的街头显得更加单薄。 “麻烦也给我拿包烟!” 老板娘似乎还记得江临岸,毕竟这小镇上很少出现像他气质如此出挑的男人。 “行咧,您要啥牌子?” “跟她刚才要的一样!” 老板娘又从柜台里拿了包红双喜,江临岸也掏出十块钱摆柜台上,很快老板娘找了两块五毛钱给他,江临岸接了,却拧着眉。 “数目不对!” “啥?对的啊,一包七块五毛,您给了我一张十块整钞!” 咋不对呢,老板娘不明白。 江临岸嘴角斜了一下:“缺了她那份,刚才你没找!” 老板娘:“……” 江临岸将一团散钱随便揉了下揣进裤袋,沈瓷已经走远了,他快步跟上。 老板娘气得跺了下脚,后边谢富贵止不住笑。 “你还有脸笑?都他妈一帮什么破亲戚,招的人也都神经兮兮,我呸!”朝外边唾了一口才解气。 江临岸跟着沈瓷大概走了一刻钟,最后她停在一间小旅馆门口。 “这几天你一直住在这?” 沈瓷回头瞄了他一眼,没搭理,跨步进去,可江临岸居然也跟了进来。 “你打算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谁说我跟着你?” “……” 正好旅馆里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女人从楼梯口过来,手里拎了两个空的热水瓶。 “江先生,您回来啦?房间热水给您换好了。” “谢谢!”江临岸还故意朝沈瓷挑了下眉,那表情与他平时高冷的性格有些不符,欠戳戳的。 沈瓷嘴里嘶了一声。 “你跟踪我?” “跟踪谈不上,只是来之前我肯定已经做足功课,包括你住哪,还有你妈在哪间医院!” 江临岸的神色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清冷。 沈瓷眼底露出一点杀气。 “有劲吗?你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得到你啊!” “……” 沈瓷被狠狠咽了一下。 江临岸往她面前走了几步:“我记得我除夕那晚跟你说过,我对你有点兴趣!” “有点兴趣而已!” 沈瓷现在没心情跟他在这里扯儿女情长,况且眼前这男人跟她聊天的态度也不像在说儿女情长,她心如止水,或者说心如死灰更加确切,甚至连好好拒绝他的兴致都没有。 “我只当你脑子抽风!” 沈瓷不管他了,转身往楼上走。 旅馆规模不大,总共就两层,大厅拐过弯就是楼梯,楼道很窄,楼梯又陡,勉强可以通过一个人,所以沈瓷走在前面,江临岸就只能在后头跟着。 两人连抬腿的步调都很一致,楼梯间就留下一串蹬蹬蹬的脚步声。 到了二楼,沈瓷的房间在里面,她径自走过去,而江临岸在隔她几个房间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掏出钥匙开了门。 “咚”一声,沈瓷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是江临岸进房间了,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她说不出任何原因,照理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清净,当初因为一场车祸认识,后来又因为几次偶然的机会又接触过几次,再到后面莫名其妙成为了上下属,但除此之外两人并没有过多的私人联系,当然,除却几次他无赖的强迫性触碰之外…… 沈瓷想到这不由耳根烫了一下,又不得不承认江临岸的每次出现都能搅乱她的步伐,这让她觉得心里烦躁,又隐隐有些没有安全感,就仿佛一座外墙牢固的堡垒,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人攻陷,就连与她相处两年甚至结过婚的陈遇都不曾,可凭什么这男人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让她感觉到威胁? 小镇上的旅馆很简陋,没有独立的淋浴设备,更何况凤屏这地方本来就缺水,沈瓷只能拿热水瓶里的水倒在脸盆里,脱了衣服简单擦了下身子。 山里气候又干燥,她擦完后往脖子和身上都抹了一层保湿膏,刚穿好衣服门口就有人敲门。 她刚让服务员重新送两瓶热水上来,所以以为是旅馆里的人。 “来了!” 她倒了水跑过去开门,却见江临岸站在门口,嘴里叼着烟,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很厚的羽绒服,还裹了条橄榄绿的羊绒围巾。 “有事?” “聊聊?” “没兴趣!”沈瓷说完就要关门,手却一把又被江临岸拉住,而他另一只手里捻着烟,气定神闲地把烟灰往地上掸了掸。 “你没兴趣我有啊!” “……” 简直无耻到了一个新高度,沈瓷甩开手打算强行关门,江临岸抬腿用脚顶住。 “不想听听我要跟你聊什么?” “不想!” “是关于你母亲的病情!” “我今天大概跟她的主治医师…其实就是内科里唯一还能称得上医生的聊了一下。” “……” “他说你母亲的病在这肯定看不了,连诊断书都下不来,对症下药就更别说了。”江临岸又抽了口烟,很快把烟吐出来,“还有,你们这医院连个肿瘤科都没有,内科能看什么?顶多胃病!” “……” 沈瓷了解情况,没回答。 “那又怎样?” “你说呢?你本意上是想把她带去甬州的,不然也不会给甬州那边的医院打电话,还把她的病例寄了过去,不过据我所知你档案上写的是父母双亡,回头你打算怎么圆这个慌?” 沈瓷有时候真的挺恨这个男人,他永远都能一眼看出你的软肋在哪,然后用这些软肋来要挟你,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除了乖乖顺从之外别无它法。 “好!”沈瓷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已经没什么可隐瞒,“你想怎样?” “不如我来帮你?” “帮我?”沈瓷一下笑出来,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你打算怎么帮我?” “首先你联系的那家肿瘤医院短期内没有空病房,其次我并不觉得你在甬州有这方面的人脉,公立医院又人多口杂,你妈这不是小病。” “嗯,然后呢?” “然后……”江临岸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掐了,“我好像还没吃晚饭,你也没有,不饿吗?” “……” 这个点要在镇上找个吃饭的地儿实在不容易,江临岸又挑三拣四,最后沈瓷带着他足足走了大半个钟头,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右侧一如既往的萧条,黑乎乎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左侧却有一排亮着灯的店面,虽然也没多繁华,但有点城里夜市的味道。 “这什么地方?” 沈瓷手插着大衣口袋,抬眼往不远弩了弩。 “前面是凤屏镇的长途车站!” 难怪这里有这么多夜里营业的店啊,江临岸径自走到了前面,挑了间看上去还算规整些的小吃店走进去。 店堂呈狭长型,木板隔成的,顶上是塑料棚子,透风透得厉害,不过比旁边几家已经好很多了,至少看上去还算干净。 江临岸挑了张靠里面的桌子坐下,斜对面还有一桌客人。 很快有个围着红围裙的女人从后厨出来,先站到江临岸旁边:“先生,您来点啥?” “你们这里有什么?” “什么都有!”女人把围裙前兜里插的一张菜单放到江临岸面前,江临岸扫了一眼,上面油滋滋的,他也懒得看。 “给她!” “她”指的是坐对面的沈瓷。 女人立马又把菜单挪了过去:“小姐,您要来点啥?” 沈瓷瞪了江临岸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想吃什么!” “这你的地盘,点几个菜不会?” “……” 沈瓷也懒得跟他争执,拿菜单扫了一遍,随手指了个:“就这。” “行咧,那你们坐这等一会儿!”女人喜滋滋地拿着菜单要走了,江临岸又搓了搓冻僵的手。 “再来瓶酒!” “什么酒?” “喝了能热一些的酒!” “成,一会儿给您拿来!” 神奇的物种 女人走后店里好像安静了许多,风从四周缝隙里钻进来,而对面沈瓷就安安静静地坐着。 真的很神奇,江临岸觉得不管她处于什么环境中都能保持同一种表情,同一种状态。 “你刚点了什么?” “明炉!” “什么是明炉?” 作为一个从出生就顶着江家二少爷的男人来说,“明炉”这种过于市井气质的东西对他而言确实有些陌生。 沈瓷都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眉往斜对面看了眼。 “喏,就那东西!” 江临岸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斜后方那一桌吃得正欢,大概三四个男人,喝着酒,围着一个锅子一样的东西,热腾腾地正往上冒气。 江临岸:“火锅?” 沈瓷皱了下眉:“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江临岸:“那貌似还不错!” 这鬼地方鬼天气,来个火锅确实是明智的选择,他似乎对沈瓷点的东西很满意,脸色比刚才进来的时候好看了许多。 很快那个女人又从后厨出来了,手里端了一只热腾腾的锅子,锅子就驾在一个黑乎乎的小炉上,底部堆了一点蓝色晶体。 晶体点燃,很快汤就更加沸腾了,香味渐渐散出来。 沈瓷原本没觉得太饿,可闻到这味道胃里就有些翻动了,她先拆了筷子往里捞,里头白菜粉条土豆装了一锅,她却从里面捞出一块肉来装进碗里。 江临岸也不动筷子,等她吃了一口才问:“怎么样?” 沈瓷白了一眼:“你不会自己尝尝?” 闻着味道还不错,江临岸也捞了一块尝了下,口感有些奇怪,不像排骨,也不像是鸡鸭肉之类的东西,不过味道还行。 江临岸很快将一整块肉都吃完了,沈瓷突然想到他之前胃部动手术的事。 “你能吃这些了?” “少吃一点应该没问题!” “……” 他是真的饿了,又挑了一块肉到碗里,吃到一半突然问:“这什么?” “什么什么?” “锅里的东西!” 沈瓷抬头看了他一眼,将嘴里的土豆吃完。 “狗肉!” “什么?” “狗肉啊,你吃不出来?” 江临岸嘴里还咬着一块,立马吐了出来,赶紧捞了旁边杯子里的水喝了大半,沈瓷真没见过他这样儿,突然觉得挺有意思。 原来他不吃狗肉啊,跟之前发现他不吃西芹一样! “你是不是成心的?” “我又不知道你不吃这个!” “那你不能点个正常的东西?” “狗肉哪不正常了?这里家家户户都吃!”沈瓷边说还边从锅里又捞了一块,吹着上面的热气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 江临岸捏着杯子,突然觉得这女人绝对是一个神奇的物种。 “你不觉得…吃这个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狗啊,你就没有一点点慈悲心?” 沈瓷差点一口被他这话咽死:“你觉得我应该是有慈悲心的人?” 江临岸:“……” 沈瓷白他一眼:“更何况你也不是会有慈悲心的人,如果我刚才不说这是狗肉,你不照样觉得它味道不错?说不定吃的比我还多!” 江临岸:“……” 他这算第一次被这个女人吃瘪,居然是为了一锅狗肉, 行,江临岸不想为了一锅狗肉跟她争执,正巧店里那女人又端了一碗东西过来,黄橙橙的液体,还冒着热气。 江临岸:“这什么?” 女人:“您要的酒啊!” 江临岸不爽地皱了下眉:“什么酒?” 别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女人已经感觉到这桌上气氛不对劲,大抵能看出两人吵架了,立马笑着说:“自家酿的,里面加了点枸杞和中药,大冬天喝这个正好,喝完贼能起劲儿,您尝尝。” 沈瓷看了一眼,似乎还笑了笑。 “他喝不惯这些东西!” “怎么喝不惯,男人都喝,您看看!”女人指了指邻桌那边,果然一人一碗,江临岸总觉得沈瓷刚才那话里带着一点讽刺。 他把碗端起来喝了一口,挺辣,口感也糙,不过能喝得出来是白酒,关键是热乎乎的,喝下去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挺不错吧,那您慢喝,有事您叫我!”女人乐呵呵地又走了。 沈瓷也懒得管他,最好喝死,不过又想起来答应陪他出来吃饭有正事要谈,差点就被一锅子狗肉给耽误掉了。 她撑着筷子朝江临岸又看了一眼:“你打算什么时候聊正事?” 江临岸:“不急!” 对面男人用两根手指拧着碗口,那种最老式的海碗,周围一圈蓝色的花边,而他刚才穿的羽绒服已经脱了,身上是一件暖棕色鸡心领毛衣,露出里面挺立的暗纹米色衬衣领。 他明明一副精英的模样,却愿意坐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店里跟她一起喝酒。那场景有些匪夷所思,有时候沈瓷真的弄不懂他到底图啥,如果真如他所说是因为对她敢兴趣,那他这个兴趣也未免大了点。 沈瓷有些烦躁地在桌下拧了下手指:“我不喜欢等人,你应该也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陪我耗,大家都直说吧!” “行!” 江临岸把海碗放了下来。 “我会负责你妈的病,给她安排最好的医生和医院,并且保证是在隐秘的情况下进行,而你……”他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无力起来,沈瓷以为是错觉,他现在明明是在跟她谈条件,而且他应该正处于上风,可为何眼里会显出无力。 要知道这个男人在谈判桌上一向傲慢据理。 “而我什么?” 沈瓷催了一句,小店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白得毫无血色。 江临岸又拿起碗喝了两口酒,他不清楚是因为酒精的问题还是其他原因,有些话到嘴边居然难以启齿。 照理他不是这样的人,以前得不到的东西会费尽一切去抢去争,可现在送到面前他居然都不敢碰。 “算了!” “什么?” “没什么,这事以后再说吧!”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沈瓷终究不是那个人。 “你尽快订两张机票,明天就跟我回去!”江临岸抬手把碗里最后一点酒都吃完了。 沈瓷莫名其妙,觉得他还有话没讲完。 从店里出来夜色已深,小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江临岸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在前面,大概是喝多了,羽绒服和围巾都拿在手里,走几步围巾掉到了地上,他居然没发现,沈瓷只能跑过去捡了,又替他拿着。 “回去该走这边?” 可前面那男人还径自往车站的方向走,沈瓷又不能不管他,只能咬牙切齿地跟着,大概走了十来米,见他在路边一条野狗旁边蹲下,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卷什么东西好好地搁在那条狗面前。 沈瓷走进才看清那是一卷零钱。 “你给它钱干什么?” “替你积德行善!” “……” “好歹你刚才吃了他的同类,而这钱…”江临岸拎着羽绒服站起来,脚步不大稳地走到沈瓷面前,稍稍低了一下头:“这钱是我刚在富贵小卖部找的,里面有一半是你买烟的零钱!” “……” 沈瓷简直完败了,这男人什么逻辑?而江临岸却勾着唇笑,将手里拿的羽绒服好好地裹到了沈瓷肩上,又压低身子扣住她两边肩膀。 “记住了,有些东西情愿喂狗,也永远别便宜那些你讨厌的人,即便只是两块五毛钱都不行!” 夜色中他那双眼睛就像是浸了水的刀光。 他是认真的?可明明又像在说醉话! 沈瓷一时愣住没有回应,江临岸却突然咧着嘴笑了一声,仿佛刚才他眼里的那些刀光剑影都不曾出现过。 “怎么?吓到了?” “……” “回去吧!” “……” 江临岸敛了笑,扭头开始往路的另一边走。 沈瓷看了眼地上的钱,还有那条一脸无辜的狗,一眨眼功夫江临岸已经走远了,颀长的背影几乎已经融入夜色中。 她赶紧跟上去,手里拿着他刚给自己披上的羽绒服。 “外套你拿去!” 她不想再接受他的额外恩惠,可前面月色中的男人却朝后面摆了摆手。 “你披着吧,热死了,那酒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 “……” 两人又花了大半个小时走回旅店。 沈瓷快被冻僵了,一直进了店里才总算暖和一些。江临岸回头看她,见她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紫了,不爽地把她一路拿在手里却死活都不肯披的羽绒服和围巾拽了过去。 “什么驴脾气!”说完他径自上楼了。 沈瓷将冻得像冰块一样的手往嘴边贴了贴,朝江临岸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江临岸回到房间便将外套和围巾都扔到了床上,掏出手机拨了于浩的电话。 第一遍没有通,该死的破信号!他燥热地一屁股坐到床上,解了领口的衬衣扣子,拨第二遍,这次等了一会儿总算通了。 他来凤屏的事谁都不知道,临走前只跟于浩支会了一声,说是因为私事需要出来几天。 于浩以为他在陪温漪,所以这两天尽量没打电话骚扰,可担不住公司里事多,而且又是过年后的第一个星期,于是电话一通他便问:“差不多就得了啊,一堆事等着你来处理呢,你什么时候从苏州回来?” 江临岸也懒得解释,直接说:“明天吧,帮我找个靠谱一点的肿瘤医生,我要带个人过去做下检查,疑似胃癌,可能需要动手术!” “啊?” 三更半夜江临岸突然打电话说这事,实在有些惊悚。 “谁啊?温家那边的人?” “不是,具体你就别问了,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江临岸说完挂了电话,心里那股燥热却越发明显,起身去把窗户打开了,风吹到脑仁上感觉酒劲又跟着搅了起来…… 你对我的兴趣,只止于身体 沈瓷睡前吃了一颗药,宁神的,实在是因为这几天住在旅馆每晚都要做恶梦,今天又被谢根娣揭了十年前的事,要说对她一点没有影响那是骗人的,只是有些东西她藏得比较深,旁人不容易发现而已。 沈瓷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渐渐药效起了作用,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照样做梦,只是梦里片段零碎,隐约可见一个男人,拉着她的手往前跑,她在后面很费力地追,快追不上了,嘴里好像喊了一个名字,前面男人便要回过头来,却在即将看到他面目的那一刹那听到手机铃声。 沈瓷被硬生生吵醒了,梦碎了,他摸黑拿到了手机,屏幕上一个“江”字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刺眼。 这么晚他又闹哪出? “喂…” “出来开门!” “……” 沈瓷真想拿手机砸过去,这都几点了! “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我在你门口,出来开门!” 无端沈瓷觉得他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低哑,没办法她只能披了件衣服出去,门一开,迎面扑来的全是烟味和酒味,江临岸只穿了件衬衣站在门口,领口开着,眼眶红得厉害。 “刚那女人给我喝的什么酒?” “什么?” 沈瓷觉得眼前这男人浑身上下似乎有哪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我不清楚!” 江临岸也不吱声了,目光落到了沈瓷身上,沈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当时她屋里没有开灯,而门口走廊的角落却挂了一盏小灯泡,橘色的灯光散过来,江临岸半侧面光半侧背阴,一双通红的眼睛在半明半暗间更加慑人。 沈瓷感觉到他的酒劲上来了,不自觉往后缩了半步。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 她准备关门,江临岸一臂撑住整个人贴过来,高大的身躯把沈瓷面前所有的光都挡掉了,眼前突然黑了一片。 “算了,就这样吧!” 她似乎听到江临岸嘴里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人已经被他推进屋,门被撞上了。黑暗中视线模糊,可人的感官会变得特别灵敏。 江临岸把沈瓷抵在墙上,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那么沉,不给她一点挣脱的余地。 “你喝多了!” 他突然又发疯,沈瓷只能想到他肯定是喝多了,可江临岸开始不管不顾地解她上衣的扣子。 “就当我喝多了吧!”出来的声音已经哑到吓人,随后用唇将沈瓷的嘴封住。 他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酒精有些作用,那碗酒也有些问题,可是神经在被燃烧到一定沸点的时候他反而更加清醒,包括理智深处一直压着的那个欲望,这一刻它是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压制住。 沈瓷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根本毫无反抗能力,很快上衣被他剥掉了,里面是一件贴身背心,她晚上睡觉没有穿内衣的习惯,结果可想而知…… 江临岸顺着沈瓷的背心下摆摸进去,后背和肩上都是凉瑟的空气,唯独胸口贴着他滚烫的手掌,炙热的唇开始沿着她的颈线往下,沈瓷肺腔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混着这男人身上浓烈的酒味和汗味。 “不…不要碰我……”她的声音低低碎碎,像是濒临死亡之时本能又绝望的求救,可听在江临岸耳里全部成了低吟。 他借出一只手扣住沈瓷的脖子,膝盖顶开她的腿。沈瓷整个人被镶在了墙上,动弹不得之余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气息又从胸口挪到她的耳边。 她已经开始浑身发颤,他却咬着她的耳根说:“这就是我的条件,我要你!” 他还这么清醒,这种时候还知道跟她谈判。 禽兽! 沈瓷别过头逼迫自己与他对视,黑暗中他的眼睛如草原上觅食的狼。 “我不要了,我妈的病……” “不是指这个!”江临岸松开沈瓷的脖子,手掌突然温柔地抚在她额头上,额上都是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他一缕缕拨开,让她把眼睛和眉毛都露出来。 她此时脆弱又惊恐的样子正合他意,鬼知道他多么享受这女人愿意降服的样子。 “你弟弟在的那间疗养院,我查过它的背景,也跟周光明见过面。” 沈瓷僵直的后背突然一软,回忆往前翻,难怪前几个月周光明要把沈卫从院里弄出去,礼都不肯收,可短短几天功夫态度又莫名好转。 她无比惊恐地盯着面前的江临岸,黑暗中他的眼睛特别亮,都是姓江啊,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所以才会有同样卑鄙的品性。 沈瓷突然嘴角一勾。 “天道循环……”她嘴里轻轻吐了四个字,不过江临岸没有听清。 沈瓷腰上一直僵住的力气松掉了,她下面是一条宽松的睡裤,轻轻往下一扯,江临岸掌下便是她浑圆的臀,什么都还没开始,可他喉头已经被扯得发紧,全身的血液都往下面涌,一点点垒积。 近十年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已经太陌生。 江临岸曾专门去国外做过检查,检查下来一切都没问题,心理医生说他不行纯粹是出于心理原因,他将这个原因归结于小惋的离开。 在他最欢烈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女人死在自己身上,感官和心理上的愉悦哑然而止,就像一根突然被扯断的线,自那以后江临岸的欲望便长眠不起,快十年了,没人知道他已经十年不碰女人,这对他而言是一个难以启齿又令他痛不欲生的秘密。 可很奇怪,自从遇到沈瓷之后他能够体会到内体的蠢蠢欲动,就像一堆熄了十年的火又开始冒出火星。 他承认他对这个女人如此费尽心机大部分原因是出于身体的本能,至少这一刻,他搂着沈瓷几乎半裸的身体,欲望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他觉得他还活着,还没有死…… “给我……” 他像匍匐在城墙之下的败将,又像可以掌控一切的君王。 手里握着沈瓷的身体,心里却全是无力的挣扎,欲望便在如此痛苦的矛盾间越垒越高,最后控制不住想要更快一点,手顺着沈瓷身上最后一层布料往下去,沈瓷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出声,而江临岸的手指在触到那一刻时胸口发出一声沉沉的吼声,随后“啪-”一下,她听到他解开皮带的声音。 黑暗中这一声像是将入地狱的催命,过往种种全部又翻了出来,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地狱之门又打开了。 “不……” 沈瓷突然叫了一声,叫声凄厉,江临岸被吓到了,按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 “别动,听话……”他声音低腻,可听在沈瓷耳里却像是魔鬼的发声。 沈瓷揪住他胸口的衬衣死死不放,江临岸的手指却还停留在那里,一点点要将她的身体打开。 “不要,别碰我,……从安……从安……” 江临岸手指一僵。 她好像在喊谁的名字,他一时听不清,但能肯定她喊的肯定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这场景过于熟悉,若干年前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情到浓时她也会在他身下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原来天下女人都一样! 江临岸抬手再度扣住沈瓷的脖子,这次几乎用了全力。 沈瓷后脑勺被重重撞在墙上,本就身体瘫软了,被这么一撞眼前都冒金星。 “你叫谁?再叫一遍!”江临岸的声音突然变得森寒。 沈瓷一个激灵。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她想到保护的东西,沈卫是一个,他便是另外一个。 “再叫一遍!”江临岸收紧手指,沈瓷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可她偏不说,别过头去不看这个男人,江临岸在黑暗中摄取到她眼底的冷漠。 他的手是烫的,胸口是烫的,给她的拥抱和吻都是烫的,可她浑身都是凉的。 仍旧毫无所获! 十年前他在那个女人身上遭受的一切,十年后又故伎重演。 江临岸突然一下松开了手,体内垒积起来的欲望全都坍塌了,而沈瓷因为没了支靠整个人顺着墙沿往下滑…… 夜好像更静了,整个凤屏镇都像被笼罩在阴冷中,黑暗中她能听到男人剧烈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从肺腔最深处发出来。 谁都没有动。 江临岸站着,沈瓷坐在地上,两人维持这样的姿势起码五分钟,感觉时间都停滞了,直到江临岸的喘息声渐渐变小,沈瓷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只想睡我?” “……” “你所谓的兴趣,对我的兴趣,仅此而已!” 她说到最后轻微地笑了一声,屋里太暗,看不见她现在什么表情,不过江临岸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来,肯定是满脸嘲讽。 沈瓷说完自己撑着站了起来,回身拉了下墙上的灯绳,“啪-”一下,屋里全亮了,江临岸不由眼睛闭了闭,睁开的时候看到沈瓷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脸色凉淡,衣衫不整,半边吊带落在一侧,依稀可见里面起伏的浑圆,往下只有一条内裤,纤细的腿笔直…… 江临岸皱了下眉,喉结滚了滚。 沈瓷突然凑到他面前,笑了一下:“如果你对我的兴趣只止于身体,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你是否能忍受我的过去?” “……” 沈瓷踮起脚尖几乎贴到了江临岸的耳朵边。 “我妈说的那些过去,就在这个镇上的某间小旅馆,也是这样破旧的房间,我有过很多男人,很多,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 她可算找到了比她更会算账的人 江临岸也不知自己如何走回房间的,当时沈瓷说完那句话就扭头走了,从他面前经过,他就看着视线里一双光洁的腿越来越远,最后进了洗手间。 他有些体力不支地往墙上靠了靠,所有的热烈好像在那一瞬间全都冷却了,额上还有汗淌下来,却是凉的,连着周身都围着一股寒气。 酒劲好像过了,包括他体内被酒挑起来的热量…… 沈瓷从洗手间出来已经是大半个钟头之后的事,房间里是空的,江临岸走了,门关着,狭小的屋里亮堂堂。 她摊开手,里面躺着一枚银色扣子,是刚才从他衬衣上拽下来的,而她一直拽到现在,扣子凸起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手心,有血冒出来,她却并不觉得疼。 沈瓷走过去将沾着血和汗的扣子放到桌上,准备去把伤口洗干净,却听到屋内有手机响,是系统自带的铃声,不是她的。 沈瓷寻着铃声一直走到门口,门口她被江临岸刚才剥掉的上衣和裤子还扔在那,而手机就盖在她上衣下面,透过布料冒出一点蓝光。 铃声响了好久一直没停。 沈瓷在犹豫间将手机捡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温漪”两个字。 她知道温漪是谁。 “喂…”沈瓷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越发冷清。 对方顿了顿,足足有三四秒。 “抱歉,我打错了!”那边直接把电话挂断。 沈瓷看着渐渐暗掉的屏幕,嘴角斜了一下,女人就喜欢自欺欺人! 后半夜相安无事,沈瓷到天亮的时候总算眯了一会儿,但没多久又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习惯性在枕头边上摸手机,迷迷糊糊地划开屏幕。 “喂……” 那边短促地停顿,随后说:“温漪,麻烦把手机给临岸,我有急事找他。” 沈瓷一时清醒,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这是江临岸的电话,她刚才没注意就错接了。 “抱歉,我不是温漪!” 那边没声了,跟断了气儿似的,又足足停顿了三四秒,最后听到于浩在那边骂了一句:“我操!” 随后电话被挂断! 沈瓷爬起来懊恼地用手敲了下太阳穴,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半,天色还未亮。 后半段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熬到七点多她起来穿了衣服,洗漱好去敲江临岸的房门,打算先把手机还给他,可敲了半天里头也没动静,正巧楼下服务员拿了一串钥匙上来,见沈瓷站门口,便问:“你找住这屋的男的?” “嗯!” “他走啦!” “走了?” “对啊,一大早就退房走了!”服务员从大串钥匙里面挑出一把,把沈瓷面前的房门打开了,里面是空荡荡的房间,窗户和窗帘都关着,从沈瓷所站的位置看进去也只能看到一点。 服务员在里面转了一圈,先拿了几个空热水瓶出来放到门口,转身又折进了屋。 “哎哟这人昨晚是没睡觉还是咋的,床铺没动,屋里全是烟味!”沈瓷站在门口听到里头服务员的声音,边收拾边唠叨,又开了窗, 不一会儿她端了个烟灰缸出来,见沈瓷还杵在那,皱着眉便说:“都说这男的已经走啦,行李都没了,估计不会回来了。” 沈瓷也没动,手里还捏着江临岸的手机。 服务员见她那样也不管了,拿着烟灰缸和几个空热水瓶准备下楼,可走几步又折了回来。 “哦对了,他走前好像在老板娘那留了张纸条,你去问问!” 江临岸不像是会留纸条的人,可他确实留了。 老板娘正在柜台上算账,四十多岁,镇上人都说她打扮时髦,可在沈瓷眼里是妆得有些用力。 沈瓷说明来意,老板娘从账本上抬头瞟了她一眼。 “203号房的,姓沈?” “嗯。” “那你等等!” 老板娘从旁边抽屉里拿了张纸出来。 “给你留的!” 沈瓷将纸接了过来,上面确实是江临岸的字迹,她在联盛时日不多,但经常有文件需要他签字,字迹狂卷潦草,就跟他吻她摸她时一样。 沈瓷不禁冷笑了一声,上面也没什么特殊信息。 ——“考虑好再回来找我!”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这字里行间的意思。 考虑?她需要考虑什么?或者说这个男人到底图她什么? 她非倾国倾城,而以他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睡不到?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各方面都那么完美的女朋友! 沈瓷嘴里嗤了一声,把纸条揉皱连着江临岸的手机一同捏在手里。 “谢谢,我大概明天退房!”说完转身上楼,老板娘算了半天的账被打断,情绪有些不满,朝沈瓷直挺挺的背影瞪了一眼:“啥神神叨叨的,真有劲!” 沈瓷吃过午饭去了医院。 谢根娣昨晚大概也没睡好,眼睛通红,见到沈瓷进去却又不敢吱声。 沈瓷看了圈病房,桌上是半碗凉掉的馄钝,汤上飘着油腥,大概还是昨晚她带来的那份! “上午刘旺没来?” “没…他忙…”谢根娣见沈瓷问话赶紧回答,声音都有些颤。 沈瓷依旧面无表情,把桌上那半碗馄钝连塑料盒带汤都扔到了垃圾桶。 谢根娣要过来拦着已经来不及了,朝垃圾桶里惋惜地看了一眼,也不敢多话。 沈瓷回头看她。 “没吃午饭?” “吃…”谢根娣本想扯谎,可见沈瓷眼睛里寒光奕奕,低头拽了拽自己的棉袄下摆,“没吃呢,正要吃。” “吃什么?” “……” 没什么可吃的,这几天都是沈瓷给谢根娣买饭,她不来她就得饿着。 沈瓷微微压了一口气。 “我去重新给你买一份!” 她转身又出门,谢根娣追了几步,一直追到病房门口。 “小慈……”谢根娣在后面好像吸了下鼻子:“昨天的事,我…” 沈瓷脚步停了停。 “他的钱你拿出来,病我会给你看,仅此一次,算是我赔沈卫那条命。” …… 沈瓷在凤屏又多留了一天,谢根娣的出院手术已经办完了,刘旺在谢根娣跟着沈瓷去甬州的那天上午终于现了下身。 一进病房就先对着沈瓷哭,六十多岁的男人了,身材瘦小,硬着拽着沈瓷的大衣痛诉。 “我身体不好,又不能去城里干工,就家里养了几头猪,你阿妈一病就病了大半年,山上的地都荒了,全年下来就收了几袋子玉米,还得从牙缝抠钱给你阿妈看病,实在是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会找你……” 口口声声都是心酸。 沈瓷抽了自己的大衣,刘旺干瘪瘪地吧唧了一下嘴,又朝坐床头红着眼睛的谢根娣看了看。 谢根娣作势抹了把眼泪:“你阿爸这几年不容易,他身子骨也不行了,上半年买农药的钱还欠着别人的呢,你要有的话就给他留一点吧,我这病去了城里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好,看不好的话我也就回来了,别糟践你的钱我还跟着受罪…日子反正怎么过都苦……” 谁不苦? 沈瓷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会给他留钱,除了沈卫我谁都不欠。” “这话说得……”刘旺讪讪地朝她瞪了下眼睛。 谢根娣也清楚沈瓷的脾气,劝不了,她只听自己的主意。 “是是是,你是不欠他的,可就看在这么多年他和妈相依为命的份上……” “看不了,他原则上跟我没什么关系,至于你…”沈瓷又看了眼坐在床上脸色有些萎靡的谢根娣,“你的病这次若能治好,那说明你命里还有寿辰,如果治不好,我也只能还你到这一程。” 她当年欠沈卫一条命,这次就当把这笔债还清,都说沈瓷心里永远有本清清楚楚的账,确实如此。 谢根娣被她说得也不敢再吱声,沈瓷又看了眼吃瘪的刘旺。 “替她回去收拾几件衣服过来,晚上的航班!“ 下午沈瓷回了一趟旅店,把房退了,提了行李箱回医院,路过富贵小卖部的时候想起身上已经没烟,长途漫漫,她最近烟瘾好像又上来了,走到小卖部门口,老板娘一下就从板凳上弹了起来。 “听你后爹说你要接你妈去城里看病?” 消息还传得真够快,沈瓷没想搭理,指了指柜台:“拿包红双喜!” 老板娘立马把烟拿了出来。 “还是老价钱!” 沈瓷掏了一张十块搁柜面上,老板娘随手塞口袋,嘴里又叨叨:“去城里看好哇,城里医院大,医生水平也高,你妈估计乐坏了,临了临了还是她一直不待见的女儿愿意给她花钱…” 话里有话音,不过沈瓷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她只是皱了皱眉,看着面前被山风吹得无比粗糙的那张脸。 “找钱。” “什么?” “七块五,你应该找我两块五毛钱!” 眼前女人脸色一变,不知是羞还是恼,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抽屉里抽了几张散币出来。 沈瓷拿了钱,连烟一起揣进大衣口袋里走了,听到后面气急败坏的声音:“什么玩意儿!” 这让她突然想起昨晚江临岸拿着一团散钱喂野狗的模样。 “记住了,有些东西情愿喂狗,也永远别便宜那些你讨厌的人,即便只是两块五毛钱都不行!” 当时夜色中他那双水刀刀的眼睛…… 沈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可算是找到了比她还会算账的人! 毒驾,情况一团糟 夜里的航班回甬州,先坐大巴从凤屏去南宁,再从南宁机场飞甬州。 谢根娣大概是第一次出远门,大巴上就一直唠唠叨叨,身上的病好像都没了,连着昨天脸上那点阴霾也都消失殆尽。 沈瓷没怎么搭理,她很累,满脑子的事情,又理不出一个头绪。 江临岸让她考虑好了再去找他,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两人到南宁已经是晚上八点,沈瓷带谢根娣在车站附近随便吃了碗面,又打车去机场。谢根娣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兴奋之余一路上都畏畏缩缩地跟在沈瓷后面,心里其实一肚子问题和新奇的东西想问,可沈瓷一上飞机就塞着耳机睡觉,她看得出态度冷淡,把什么都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两个多小时的航程,飞机落地甬州机场是凌晨三点。 沈瓷推了行李出来,谢根娣一步不敢落地跟在后头,半夜航班少,出了航站楼就有出租车,沈瓷招手拦了一辆,上车后谢根娣似乎松了一口气。 沈瓷打开手机,之前在凤屏几乎一直没什么信号,刚又关机了两三个小时,本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未接来电,可电源一通方灼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沈瓷都忍不住笑,这货还掐得真准时。 “喂…” “哎哟我的姐诶,可算打通您电话了。” “怎么了?” 大半夜的听他口气不对。 方灼在那边大喘了一口气:“您不知道?我在赶去市一院的路上,阮芸出车祸了,毒驾!” 沈瓷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我也不知道,刚才才收到的消息,正往那边赶呢,回头要有什么事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沈瓷看了眼旁边正盯着她看的谢根娣。 “我也去。” “你回来了?” “刚到甬州,等我这边事情处理一下就过去。” 沈瓷挂了电话,谢根娣看她脸色不大好,试探着问:““这么晚还有事啊?” 沈瓷没看她,随手又拨了陈遇的电话,可那边一直是占线,她收了手机。 “一会儿先送你去宾馆。” 谢根娣脸色拉了一下,大概是想问为什么不直接去她住的地方,但吞了两下口水还是没问得出口,出租车最后停在离市一院不远的一间快捷酒店门口。 沈瓷拎了行李下车,谢根娣在后面跟着,给她开了房,又将她送到房间里。 谢根娣四处看了一圈,房间很宽敞,家具家电一应俱全,相对于她在老家住的地方可以说是“豪宅”了。 “你先住这,别乱跑,明天早上我会过来。”沈瓷在桌上压了五百块钱,大致交代了一下便出了房间。 从宾馆到市一院只有一个起步价的距离,出租车上沈瓷终于打通了陈遇的电话,陈遇也刚赶到医院。 沈瓷下车的时候发现医院门口已经堵满记者了,她在人群中想找方灼的身影,可刚挤了两下就被后面的人扯了出来。 “小瓷…” 沈瓷回头,陈遇呼着白气站在她身后。 “跟我来!” 他带她从附楼的侧门进去,需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和连接急诊楼的院子。 沈瓷拖着拉杆箱有些跟不上,陈遇回头索性帮她提在了手里,两人并排走,空隙间说了几句。 “你刚从外地回来?” “嗯,机场得到的消息。” “出差?” 沈瓷顿了顿:“去云桂那边做个采访。” “难怪这段时间打你手机一直打不通。” 沈瓷拧了下手指:“山里信号不好!” 她回答得寥寥,并不想跟陈遇提家里的事,眼看进了急诊楼,另有一批早赶到现场的记者守在大厅。 陈遇带着沈瓷挤了进去。 沈瓷:“知不知道车祸情况?” 陈遇:“不清楚,我也是刚接到了钟佳丽的电话才赶过来。” 沈瓷:“钟佳丽?怎么是她通知你?” 陈遇:“她和阮伯父领了证,现在是阮芸唯一的法定亲属。” 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钟佳丽嫁给了阮邵中,那从法律上讲她现在应该算是阮芸的继母。 两人很快找到了抢救室,可里面却并没有人,陈遇拉了个路过的护士问情况,护士大概也知道阮芸的来头。 “就刚从车祸现场送过来的那名女伤者?送手术室了,听说撞得挺严重!” 沈瓷只觉后背一凉,她不清楚“挺严重”到底代表什么意思,陈遇也是脚步软了一下,两人在空荡荡的抢救大厅站了一会儿。 “走吧,跟我一起上去。” 手术室在另外一栋楼,走过一条窜风的门廊,那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四点,夜色依旧浓重,可沈瓷抬头却看到挂在树梢上的月亮特别圆。 “今天几号?” 走在前面的陈遇脚步顿了顿。 “十五!” 哦,正月十五,难怪月亮这么圆。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走吧!” 通往手术室的电梯,金属的匣子宽敞明亮,但头顶白晃晃的灯却透着几分冰凉,两人脸色都很沉重,一直到了楼上,出门就是手术室的走廊。 该到的人都到了,阮家两个下人,钟佳丽,司机,还有陈延敖。 沈瓷和陈遇上去的时候两间手术室门口的灯都亮着,陈延敖就站在钟佳丽旁边,钟佳丽正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哭,低着头,头发有些乱,身上还是穿的睡袍,脚上吸着拖鞋,看模样是一接到消息就从家里赶来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陈遇看钟佳丽情绪不稳定,只能轻声问陈延敖:“叔叔,情况怎么样?” “还不清楚,医生正在里面做手术。” “事故原因呢?” “还在调查,刚交警来过了,说是毒驾,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消息得想办法压住。” 沈瓷愣了一下,毒驾是什么性质?阮芸怎么会碰那种东西。 陈遇神情沉重地又看了眼手术室:“外面都是记者,新闻恐怕是压不住了,为什么会送来公立医院?” 公立医院人多口杂,消息泄露得更快。 陈延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事故发生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凌晨了,是目击者打了120,还有另外一名伤者也在里面抢救。” “另外一名伤者?小芸车上的?” “不是。”陈延敖似有些棘手地揉了揉下巴,“小芸开车撞到的人,情况好像比她还要严重。” 陈遇一顿,沈瓷拧紧手指。 陈延敖也看到她了,走过去,目光定了定:“沈小姐,你和阿遇一起来的?” “不是,在门口碰到的。”沈瓷立即否认,这个风口浪尖她和陈遇不能再有任何让人起疑的关系。 陈延敖也没吱声,只看了眼陈遇手里拎的拉杆箱。 钟佳丽还低着头在哭,哭声细碎,让原本就很压抑的手术室走廊又添了一层心酸。 之后又等了大半个小时,其中一间手术室的灯先灭了,是救治阮芸的那间。医生出来了,陈遇和陈延敖一同走过去。 “怎么样?” 医生解了口罩:“血止住了,手术也还算成功,但情况不稳定,要看伤者的毅力!” “你这话什么意思?”坐在椅子上一直没开口的钟佳丽突然冲了过来,情绪很激动,“什么叫看伤者毅力?这是你们医生该说的话吗?她绝对不能有事,她爸刚去世,家里公司都等着她去作主,她要有一点闪失我怎么办?公司怎么办?我以后拿什么脸去见她父亲?” 钟佳丽揪着医生的白大褂边哭边喊,旁边陈遇立即将她拖住:“钟小姐,你冷静点!” “对,冷静点,医生也没说小芸一定会有事。” 两个男人好不容易把情绪失控的钟佳丽拖到椅子上坐好,医生摇了摇头走了。 走廊里再度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比刚才更大更凄厉。 沈瓷身子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从她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窗口露出来的一轮圆月。 这是年后的正月十五啊,吃元宵,庆团圆,应该是个好日子。 好不容易把钟佳丽安抚好,阮芸被送去了icu,人还处于昏迷状态,暂时不允许家属探视,所有人又只能耗在icu门口等,那时候外面已经有些消亮了,陈遇接到黄玉苓的电话说她要过来。 “沈小姐要不还是先回去吧,你留在这也帮不了什么,更何况这里你在这也不合适。”陈延敖讲话还算绅士,但话里的意思沈瓷明白,情况已经够乱了,一会儿她要是再跟黄玉苓见面免不了又是一场纷争。 沈瓷转过身去看了看坐在椅子上脸色消沉的陈遇。 “我先回去了,你别太担心。” 陈遇:“我送你?” 沈瓷:“不用,你留在这吧,可能一会儿阮芸就醒了。” 旁边陈延敖闻言走了过来:“我送沈小姐吧,刚好我上午要回公司。” 沈瓷想拒绝,可陈延敖目光深测地朝她看了一眼:“走吧沈小姐。” 陈延敖居然很绅士地直接拿了沈瓷的行李箱就走了,她没辙,只能跟上。 车子停在楼下停车场,陈延敖先替沈瓷开了门,又将她的箱子放到了后备箱,所有动作都流畅而又绅士。 坐定,沈瓷看了眼旁边正在系安全带的男人,穿了件藏青色大衣,虽已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宜,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而言都可算温雅绅士。 她与陈延敖几乎没怎么接触过,但知道他在公司的口碑和人缘都奇好,性格温和,能力又强,这些年帮了黄玉苓不少。 沈瓷轻轻拧了下膝盖上的手指。 “陈总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她必须是陈遇的太太 陈延敖笑着看了沈瓷一眼。 “沈小姐很聪明。” “过奖,只是不喜欢跟人兜圈子。” “哈哈……我最欣赏像沈小姐这种性格的人。”陈延敖边说边发动了车子,开出去的时候看到门口依旧围满了记者,沈瓷的目光一直追着后视镜看。 她自己在这个行业里已经呆了两年,知道媒体就像是大江里的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阮芸之前因为被人曝光与多名异性开房的消息,形象已经不好,现在又发生毒驾这种事,还撞了一个路人生死未卜,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明天新闻上会怎么写。 陈延敖留意她脸上的表情,很清淡的冷,但目光灵动。 “沈小姐之前和小芸很熟?” 突然被这么问,沈瓷顿了顿。 “不算很熟,她曾去新锐应聘过,后来因为陈遇的事见过几次面。” “这事我知道,她当时是因为赌气才去杂志社找你,到底还是年轻,心气高,如果对你造成什么难堪希望多担待。”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就算她和阮芸之间真有什么矛盾也轮不到他来讲。 沈瓷没什么表情。 “陈总言重了,我和阮芸之间可能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朋友谈不上,但她也没对我造成什么难堪。” 陈延敖似乎轻微地愣了一下,但很快表情又转为平和,刚好遇到一个红灯,车子停在十字路口,陈延敖叹了一口气。 “沈小姐心胸宽广,不过你和阿遇弄成这样小芸也要负一定责任,只是希望…”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和陈遇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自己清楚,陈总有话就直说吧,毕竟你时间宝贵,没必要跟我兜圈子。” “哈哈哈……”陈延敖笑声疏朗,“好,既然沈小姐这么爽快那我就直说了。” “……” “知不知道我们陈董为什么一定要阿遇娶小芸?” 沈瓷抿了下唇:“不清楚!” “好,那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几年大塍情况不好,应该说是相当不好,硬媒已经没什么出路了,大塍又没有及时转型,银行贷款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所以早就不如外人看得那么风光,不然前阵子也不会以股份转让的形式和联盛合作。” “……” “不过这些情况阿遇一直不知道,陈董是不想给他太多压力,可过几天就是董事会换届,大塍向来采用股东联名表决的形式,陈董的意思是想让阿遇能够上去,而小芸那一票至关重要。” “阮芸那一票?” 陈延敖无奈一笑:“原本是阮邵中的,不过现在阮劭中不在了,他名下股份和财产基本都转到了小芸名下,所以小芸现在也是大塍的股东之一。” 沈瓷一时有些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陈延敖能够看出她脸上的疑惑。 “也不怕你笑话,阮劭中应该早在数月前就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所以那时候就在给小芸铺路了,他收购了部分大塍散股,积少成多,后来因为阿遇和小芸订婚宴上曝光了一些有伤风化的事,所以订婚未成,但事后阮劭中私下找过陈董,他的意思是希望两家婚事能够继续,至于条件……” 刚好前方黄灯开始闪,陈延敖踩了油门将车子开出去。 沈瓷冷笑一声:“陈阮两家婚事不变,而条件就是阮邵中在董事会上力保陈遇上位,对吗?” 陈延敖又叹了一口气:“对,阮劭中当时手里握了大塍的部分股份,虽然数目不多,但在股东大会上也有一票投票权。” “可一票能代表什么?” 陈延敖一笑:“一票是不能代表什么,但有时候就是因为一票定胜负,可能沈小姐不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但既然陈董有把握让阿遇上位,肯定已经在背后都做好了工作。” “……” “怎么讲呢?”陈延敖看着前方,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方向盘,“这也有点类似于美国大选,前期会推荐几个候选人,最后在改选那一天投票定胜负,而股东之间也未必个个都关系和谐,大家向来都以利益为先,选谁不选谁就看你的诚意。” 沈瓷有些无力地又拧了拧手指,她一直记得之前阮芸跟她说的一段话。 她说他们这个阶层的婚姻向来都沾点利益,而她的存在会让陈遇在公司站稳脚跟,只是…… “陈总说的这些,跟我有关系?” 陈延敖又是疏朗一笑:“沈小姐其实应该能听得懂我话里的意思。” “抱歉,我听不明白。” “好,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存在会影响阿遇的选择,而这几天正是改选的关键时期,不管小芸有没有事,她肯定会是阿遇未来的太太,所以我和陈董都希望你能跟阿遇保持距离。” 沈瓷忍不住喘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车内空气窒息。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她有什么能力去干扰这些改选换届之类的大事,更何况她已经和陈遇离婚了,当初就是不习惯陈家这种家庭的内部纷争,可现在怎么还来纠缠她不放? “我和陈遇已经没有关系了,陈总的担心纯属多余!”沈瓷口气已经有些僵硬,她是最怕麻烦的人。 陈延敖略显尴尬地朝她笑了笑:“希望沈小姐言而有信,毕竟阿遇是陈家未来唯一的希望,如果我刚才说的话有得罪的地方,还望沈小姐见谅。 沈瓷没再吱声,多说无益。 车子很快到了小区门口,沈瓷没让他再送进去,自己拿了箱子下车,走几步又听到身后陈延敖冲她喊。 “我刚才跟你说的事阿遇并不知道,希望沈小姐能够保密。” 沈瓷脚步停了停,又折回去。 她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是你们陈家的家事,与我无关,不过有件事我想多嘴问一句。” 陈延敖将车窗开得更大:“沈小姐请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拧着行李箱的拉杆,“如果阮芸因为这次车祸出了什么意外,你们打算怎么做?” “那也还是一样,她必须是阿遇的太太,就算残了毁容了甚至永远卧床不醒,陈阮两家的联姻还是会继续!” “陈遇不会同意!” “对,他是不会同意,但他姓陈,所以没有第二种选择。” 沈瓷不觉背脊发凉,这算什么?你们把他当成什么?但最终这些话她还是咽了下去。 陈延敖的车开走后沈瓷才拖着行李箱往小区里走,此时晨光已经浮起,天边深青色的一抹亮,圆月的光已经暗了不少,但轮廓依旧。 她脑中突然浮现第一次见到陈遇的样子,在诗集发布会上,那个笑容干净的男人,带着一点不经世事的孩子气。 沈瓷心里有些闷,用手揉了下被风吹红的眼睛,手机却在那时候响了起来,方灼的电话。 “姐,你到医院没?” 沈瓷撒了个慌:“没去,你在也一样。” “嗯,反正来了也进不去,不过刚得到消息,被阮芸撞到的那个路人没了。” “没了?” “就是没抢救过来,死了!” …… 你怀疑车祸有问题 凤屏缺水,沈瓷这几天在那边也没好好洗过澡,回到公寓后仔仔细细把身上都洗了一遍,对着镜子穿内衣的时候看到胸口的痕迹。 江临岸当时下手很重,沈瓷用手指轻轻摸过去,上面还沾着一点水渍。 他说考虑好了再联系他,沈瓷鼻子里不觉嗤了一声,看不懂这个男人。 觉是肯定没时间睡了,沈瓷洗好澡已经过了七点,天光大亮,她从柜子里重新挑了身衣服换上,开车去了谢根娣昨晚入住的宾馆。 敲门之后谢根娣开得很快,沈瓷进去,房间里又冷又暗。 “来啦?”谢根娣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沈瓷点了下头,将刚在门口买的生煎和豆浆放到了桌上,谢根娣已经又坐回床上去了,身上还是昨晚穿的那件黑底红花棉袄,下身外裤脱了,只留一条鼓鼓皱皱的毛线裤,袜子还穿着,裹在毛线裤外面,红色的棉袜,起球起得厉害,脚趾的地方更是破了很大一个洞。 沈瓷目光绕过去,谢根娣颇有些尴尬地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脚。 “为什么不开空调?”最后她先开口的竟然是这句。 谢根娣讪讪笑了下:“你们城里这些东西我也不咋会用。” “灯也不会用?” “……” 谢根娣不说话,沈瓷过去把房间里的空调和灯都打开,一下子整个亮了起来,谢根娣青黄的脸色也看得清清楚楚。 沈瓷回身又看了眼床柜,上面留了半杯水,旁边是一个已经开封过的止疼药盒子,谢根娣见她盯着盒子看,于是抱着自己的腿说:“昨晚胃有些疼,我就吃了一颗药,那药还挺管用的,一会儿工夫就把疼止住了。” 沈瓷没吱声,把空调温度又往上抬了一点,很快屋里就暖了起来。 她把拎来的生煎和豆浆又拿到了谢根娣床边的柜子上面。 “先吃早饭!” 谢根娣一顿早饭吃了足足半小时,豆浆吃完了,生煎却只吃了两三口,沈瓷看了眼手机,已经过八点了,她又去把空调温度调了一下,调到最适宜的温度,开了电视。 “午饭我会订好外卖叫人送过来,无聊就看电视,有事打总机电话,总机拨零,下午一点我会过来带你去医院先做一个检查。” 沈瓷把事情一下全部交代完了,又把手里的遥控器扔到了床上。 谢根娣知道她要走了,跟到门口憋了半天才问:“你是不是打心里不愿给我花钱看病?” 沈瓷脚步定在那里,没回答,过了几秒才说了一句:“别乱跑,跑丢了我没功夫去找你!” …… 沈瓷掐着最后一分钟进公司打了卡,开电脑查看邮件,花半小时把最近几天的工作都梳理了一遍。关于阮芸“毒驾”的新闻网上已经发得铺天盖地了,联盛下属的网站也都发了通稿。 沈瓷大致看了一遍,把朱旭叫进办公室。 “毒驾已经定性了?” “应该没有,警方那边还没正式公布结果。” “既然这样为什么每篇新闻稿都写了毒驾两字!” 这问题倒把朱旭问到了,她皱着眉想了想:“这么写有什么问题?” “你说呢?警方尿检结果还没出来,最多算疑似毒驾,连新闻最起码的客观真实性都做不到,你觉得这么写没问题?” “……” 朱旭脸色有点难看,心里不服,但嘴上又反驳不了。 “那我叫人现在去改。”她起身要出去,嘴里似有嘀咕,走到门口却又被沈瓷叫住。 “等等!” “还有什么问题?” “昨晚被撞的那人走了,叫人联系一下对方家属,现在全部焦点都在阮芸身上,我们或许可以换个角度!” 朱旭愣了下,但很快回答:“好!” 朱旭走后沈瓷疲惫地捏了一下眉心,昨晚一夜没睡,现在面前还摊了满手的事,她起身拿了杯子出去,打算去倒杯咖啡醒下神,可走到茶水间门口却听到里头有人在讨论。 “喂,你们早晨上班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跟小江总一起来上班的女人?” “没见到,不过我听说了,好像是江总的女朋友!” “就之前新闻报道的那个温漪?她妈好像是富商。” “什么富商,鼎音创投知道吗?国内最大的风投公司,她妈是里面的一把手!” “这么厉害啊!” “那是当然,像江家这种挑媳妇肯定不会是一般人,没点背景实力也配不上啊!” “那倒是,不过那女的看上去性格很好啊,人也漂亮,还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这两年一直在山里支教。”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人美心也善,而且看上去一点都没富家小姐的架子,跟我们小江总站在一起好般配哦!” “……反正我相信他们之间是真爱啦,更何况我们小江总对她好像也很好……” 七嘴八舌,茶水间永远是八卦的集散地。 沈瓷捏着手里的空杯子听了一会儿,没进去,转身又回了办公室,江临岸的那只手机她一直放在包里,已经关机了,她拿了出来,随手扔进旁边一个堆杂物的小盒子。 江临岸办公室的隔间,amy端了杯咖啡进来,托盘里还放了几包糖和小杯鲜奶。 “温小姐,不知道您的口味,要是需要加糖或者加奶您再叫我。” 温漪赶紧从沙发上起身,把盘子整个都接了过来。 “太麻烦了,谢谢。” “不谢,是温小姐客气了,居然还给我带这么贵重的礼物。” 温漪柔和地笑了一下:“一点心意,我又是头一次来,算是见面礼。”说完又看了眼正在里面和于浩谈事的江临岸,“况且你是临岸的秘书,工作上临岸还需要你照顾。” “哎呀温小姐您这话说得…”amy受宠若惊地捂着嘴笑,“我都不好意思了,江总是我的上司,我配合他工作是应该的,不过温小姐您这么周到细致真是我们江总的福气。” 两人似乎越聊越投机,女人的笑声传到了江临岸办公室里头。 江临岸瞥了下眉,思路似乎被打断了,他抬头看了眼隔间窗口,刚好这时温漪过来敲门。 “临岸,午饭餐厅我已经订好了,现在时间还早,能不能借你秘书用一下?” “……” “毕竟第一次来你工作的地方嘛,我又闲得无聊,想让amy带我去四处转转。” 江临岸不可能不同意,走了他还能耳根子清静一些,于是点头,温漪立马调皮地朝amy眨了下眼睛,挽起她的手臂就往外走,走前还不忘跟于浩道了声再见。 门关上,于浩还在冲着隔间那边笑。 “嗨,你信不信今天一天下来公司上上下下都会很喜欢你这个未来江太太?” 江临岸瞥了于浩一眼:“有话直说!” “没什么,只是想夸你眼光好会挑人,温漪性格开朗温顺又好糊弄,两人成天不在一起还对你百分百信任!” “所以呢?” “所以……”于浩又盯着江临岸平静的脸看了一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跟谁在一起,突然一声不啃消失了这么多天,就不怕东窗事发到时候闹得人财两空?” 于浩这是话中有话,不过江临岸也从未在他面前试图掩饰过他对沈瓷的心思。 “谢谢谏言,私事不劳你费心!” “我也不想费心,不过我就是看不懂,那女人到底哪点好?这么多年你身边出现的女人也不少了,真没见你对谁上心过,就连对温漪……” “我对温漪怎么了?” 于浩顿了一下:“算了,你对温漪怎么样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外人觉得你们感情好那纯粹是因为你演技出众!” 于浩说话有时候就喜欢一针见血,江临岸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叫你安排查的事怎么样?” “看看又岔开话题!” “这是办公室,能不能聊点与工作有关的事?” 于浩不服气地朝面前的男人瞪了下眼睛:“对对对,你一向公私分明,那为什么还让那女人进omg?” “没完没了了?”江临岸脸色一下沉了下来,这表示他是认真要开始动怒了。 于浩“切~”了一声,朝他抬手举了白旗。 “行,谈正事!” “说!” 于浩便将手放到了桌上,朝江临岸凑了几分:“早晨刚收到的消息,昨晚阮芸出事之前应该跟几个朋友在酒吧里玩,其中有两个是她大学同学。” “聚众吸毒?” “应该没有,那间酒吧的负责人我刚好认识,打电话问过了,阮芸是他那里的常客,平时去确实玩得很嗨,但也仅止于喝酒撒泼男女之间那些烂事,吸毒倒没有过。” “阮劭中不至于一点都不管束女儿。” 该有的原则还是有的,玩得糜烂一点可以,但底线摆在那。 于浩也认同,江临岸继续问:“酒吧散场之后呢?她要开车的话最多也只算酒驾!” “关键她好像连酒都没碰!” “……” “我听包厢的少爷说她昨晚滴酒未沾,为这事还被朋友嘲笑,不过你知道她当时怎么说的吗?” 江临岸朝他剐了一眼:“别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昨晚那妞的回答简直令人刮目相看啊!” “……” “平时成天只知道厮混玩乐,昨晚却滴酒未沾,跟她那些朋友说她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 “是不是因为阮劭中离世让她受了刺激?”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阮芸和她父亲关系不错,葬礼上看得出来,更何况现在星光的股份大部分在她手里,但凡有点脑子就不至于让自己堕落成这样!” “那你是怀疑……”于浩心口一沉,“是不是觉得这起车祸有问题?” “暂时我还不能下定论,阮芸昨天几点离开酒吧的?” “少爷说是十一点左右!” “可事故发生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2点了,之前她在哪儿?” “少爷说她中间出去接了一通电话,之后就拿包走人了。” 江临岸用手撑住额头好一会儿,眉头紧蹙,重新梳理思路,大概过了半分钟,他抬头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于浩问。 电脑后面的人盯着屏幕,手指拧了拧。 “还记不记得阮芸和陈遇订婚那天网上曝光的开房记录?” “有印象,不过这事跟车祸有什么关系?” “李天赐,李大昌的弟弟,之前和阮芸有交往,当时曝光的照片和开房记录里都提到过这个人,而昨晚车祸的路段就在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店附近。” “……” 于浩愣是想了一分钟才把里面的条理理清。 “你是怀疑昨晚毒驾的事和李天赐有关系?” “我不能肯定,想办法去查那间酒店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三点间的开房记录和摄像头录像!” …… 沈瓷吃过午饭便请了几小时假带谢根娣去医院检查,去的是之前在凤屏联系过的那间肿瘤专科医院,因为没有认识的人,排队就花了很长时间。 好不容易轮到谢根娣进去,沈瓷坐在门口等,等的间隙收到了方灼的电话。 “阮芸尿检结果已经出来了。” “怎么样?” “阳性!” 随后短短半小时之内网上各路新闻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包括网友营造的舆论,当然几乎都是一边倒,加之之前阮芸私生活被曝光,很快她便被冠上了“堕落糜烂富二代”的标签。 谢根娣的检查报告需要等几天,沈瓷把她又送回了宾馆,那时候已经过了四点,网上阮芸毒驾的新闻还在持续发酵,包括死者的背景都被扒了出来。 死者男性,外地人,大学刚毕业留在甬州工作,昨晚是他入职第一天所以请几个朋友吃饭。 朱旭已经想办法联系到了对方家属,沈瓷回公司的路上朱旭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沈瓷回复:“约个采访时间吧,我到时候跟你们一起过去!” 车子开到公司已经快要五点,临近下班时间,天边留着几团灰青色的云,起风了,天气预报说夜里降温,会有雨。 沈瓷把车停好上楼,走进办公室便觉得里头气氛异常,几个下属见她进来便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了一个个?” 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朝她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 “沈组长,有人在里头等你!” 神神秘秘,沈瓷推门进去。 “沈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椅子上的女人听到动静回头,笑容满面地站着,手里正拿着沈瓷桌上随手扔的一篇稿子。 三人行 沈瓷没想到会在自己办公室里见到温漪,她来做什么?找她有什么事?不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解了围巾踱步进了办公室。 “温小姐,你找我有事吗?”最普通的开场白,语气也很自然。 温漪依旧笑着,满面春风。 “想约沈小姐吃顿饭真是难啊,我都已经在这等了你一下午了,你下属说你请了几个小时假出去。” “……” 沈瓷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吃饭?” “对啊,我过几天就回青海了,临走前想找机会跟你吃顿饭。” “……” “啊呀沈小姐你这是什么表情?就上回你和临岸去东颐岛出差,他不是因为胃穿孔在医院里住了几天么,多亏你照顾,所以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 原来是这样!沈瓷轻轻吐了一口气。 “饭就不必了,上次是举手之劳,更何况那种情况换谁都一样!” “我知道,不过沈小姐就别跟我客气了,看我都已经在这等了你老半天,再说请你吃饭也不完全是因为上次你在医院照顾临岸的事,我们在青海也见过啊,这算不算缘分?” 温漪索性走到了沈瓷面前,那天她穿了条浅灰色背带呢裙,里面是姜黄色紧身打底线衣,袖口带了点花边,再配一双高跟靴,化了妆,头发自然垂卷,整个人看上去明快又漂亮,与之前在青海时完全不同。 沈瓷知道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鼎音创投的千金,家世名门,落落大方。 “短时间内见了几次面,说明我们之间很有缘分啊,所以就当跟我交个朋友吧,反正我觉得我挺喜欢你。” “……” 沈瓷有些架不住这样的热情,她从小性子就凉,完全想象不出温漪怎么能够做到与不熟的人如此热络自然。 “抱歉,我今天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可能会加班到很晚。” “这样啊…”温漪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脸上又转了笑容,“没事,那我等你好了,晚饭不行咱们就夜宵!我现在打电话给餐厅让他们挪时间。” 温漪拿了电话真要拨号,沈瓷无奈地闭了下眼睛。 “温小姐,你其实不必……” “没事,我是那间餐厅的会员,里面老板认识我,挪个时间没问题的,你说你大概几点能完吧,我让那边提前准备。” “……” 这是沈瓷不吃这顿饭就决不罢休的节奏。 沈瓷拧了下手指,算了…… “温小姐不用麻烦了,还是按你之前订的时间吧。” “那就是说你答应喽?不加班?”温漪激动地过来就挽住了沈瓷的手,沈瓷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她不喜欢被人触碰。 温漪似乎也意识到了,却丝毫不尴尬,很自然地松了手。 沈瓷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没到下班时间,要不…” “我去楼下大厅等你,五点整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餐厅。”温漪说完扭头就走,不给沈瓷任何反悔的机会。 人走后沈瓷有些疲惫地坐到了椅子上,身子往后靠,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转身看了眼旁边的柜子,杂物盒里那只手机还在,上面盖了本便签本,似乎并没有被人动过。 沈瓷轻微地舒了一口气,突然有些后悔为何那晚要接温漪那个电话,她承认当时接的时候带着一点报复心理,可接完就后悔了,她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事? …… 一刻钟后沈瓷关电脑准备下楼,临走前又去洗手间冲了一把脸。 她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又折腾了一天,脸色憔悴之余眼下还有黑眼圈,突然想到温漪明快清新的妆容,黄衣长裙,而镜子里的女人却是千年不变的高领毛衣加大衣,哦,还有裤子。 沈瓷下楼的时候才知道外面居然已经开始下雨,现在的天气预报可真准啊! “沈小姐!” 老远见等在门口的温漪朝她这边挥手,沈瓷走过去,发现她在外面又加了件白色大衣,玉肌红唇,衬得整个人更加漂亮。 补妆了吧,沈瓷在心里很快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你开车了吗?” “没有,早晨跟着临岸一起来的!”温漪笑着回答。 是了是了,沈瓷想起上午在茶水间听到的议论,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问。 “外面下雨,你在这等吧,我去把车开过来。”沈瓷拿着包打算出去,玻璃门刚推开,面前停下来一辆黑色越野车。 “临岸,这儿!”身后温漪喊了一声。 越野车的车窗落下,沈瓷还没意识到什么事,温漪已经拽着她走到车子旁边。 温漪:“临岸,我约了沈小姐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不介意吧!” 沈瓷:“……” 江临岸:“……” 很明显车上的人也完全不知道这个安排,江临岸目光萧冷地转过来看了沈瓷一眼。 沈瓷从温漪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腕。 “既然温小姐和江总约了,那我们改天吧。”她要是知道这个男人也去,大概死都不会答应温漪的饭局,可温漪哪会肯,又去抓了沈瓷的手。 “别啊,临岸在也没事,更何况带他去还能给我们买单付钱!”这话听上去不像开玩笑,沈瓷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坑里,这坑还是自个儿挖的,怨不得别人。 “上车吧!”坐在车内一直没说话的江临岸终于出了声,声音很淡,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最终沈瓷还是被温漪的热情“哄”上了车,一路从园区开出去,两个女人坐在后座,温漪话多性子又热,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而沈瓷只有在实在敷衍不过的时候才会回答两句,大多也都是嗯嗯啊啊的单音节词,而其余大多数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窗外,双手交叠自然至于膝盖上。 江临岸偶尔会通过后视镜往后看,后座上两个女人,一个妆容明艳,一个妆容清寡,一个热情开朗,一个死气沉沉。 很奇怪,他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中了邪,没道理! 约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醍醐居的停车场。 “到了,下车吧!”温漪自来熟地拍了下沈瓷的膝盖。 沈瓷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自己开门下车,而车门另一侧江临岸早就打了伞撑到了温漪头上,两人合撑一把伞从车子那边绕过来,雨很大,沈瓷朝伞下那双人看了一眼,自顾自往醍醐居正门走。 门口有迎宾的服务员,沈瓷先到。 “请问小姐您有预约吗?” “没有!” “那很抱歉,里面都坐满了,如果您要用餐的话请到那边取号!” 沈瓷面无表情,也不动,就站门口,足足半分钟后江临岸才撑着温漪过来,刚才跟沈瓷说话的服务员立马迎上去。 “江总,温小姐,包厢已经给你们预留好了,二楼靠南那间,伞给我吧!”服务员很热情地接过了江临岸手里的伞,合起来抖了两下,掉下许多雨珠子,有几颗刚好溅到沈瓷手上。 雨很凉,她的手更凉。 “沈小姐你干嘛不进去?”温漪先出声。 江临岸看了眼杵在门口的沈瓷,她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湿了,整个人就直挺挺地站在石狮子旁边。 有时候他真是觉得这女人膈应,倔起来跟块石头一样,而且倔得还毫无道理。 “走啦,楼上包间!”温漪又要去拉沈瓷的手,沈瓷这次适时躲开了。 刚才那个服务员最尴尬:“原来江总你们跟她认识啊!” “对,一起的!”温漪回答。 江临岸把目光从沈瓷脸上挪开:“走吧!” 一行人被服务员领着上楼,沈瓷依然跟在最后面,前面一双人并排走在一起,温漪的手很自然地一直挽着江临岸的手臂。 二楼朝南的那间包厢是整个醍醐居最大的,靠窗摆了圆形实木桌椅,旁边有古朴的柜子和屏风,两三层石阶下面隔出另外一个空间,摆了几张供客人休息聊天的榻榻米。 一进去温漪便将大衣脱下来挂到了角落的架子上,又拉着沈瓷落座,两个女人挨着,对面是江临岸。 “这里大闸蟹很灵,沈小姐应该能吃的哦?”温漪普通话里带着一点酥软的苏州腔。 沈瓷勉强笑着应。 “我都无所谓。” “那就先来一笼大闸蟹,菜单给他吧,临岸你再点几个菜!” 服务员把菜单给了江临岸,江临岸一页页翻着点了几个,温漪又把单子拿过去添了两样她喜欢吃的苏式点心,又问沈瓷的意见,沈瓷摇头,吃什么对她来说都一样。 临了温漪叫住了服务员。 “再烫一壶酒吧!” “怎么突然想到要喝酒?”江临岸似乎对这个提议有意见。 温漪冲他撒娇似地挤了两下眼睛:“就想喝嘛,难得一次,况且沈瓷姐一会儿也要陪我喝的。” 一眨眼功夫她在温漪嘴里就变成了“沈瓷姐”,多么亲密的称呼。 沈瓷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我就不喝了吧!” “要喝的要喝的,临岸刚做完手术不能喝,况且一会儿他还要开车送你回去,不过你得陪我喝点,就当庆祝我们第一次吃饭。” “……” 为什么面对她要心虚 服务员领命下去,很快菜和酒齐了,依旧是黄酒,里面加了姜丝和红糖,用特质的小炉温着。 温漪先给沈瓷倒了满杯,偏要举着杯子敬沈瓷,盛情难却,沈瓷只能喝了,可喝完温漪又给她加了一杯,旁边江临岸有些看不下去。 “别空腹喝,吃些东西!”这话是对温漪讲的,边讲边盛了一碗热汤给她递过去。 沈瓷觉得心口燥闷,低头只顾喝水。 很快大闸蟹端了进来,个儿很大,一只只整齐的摆在小笼里,旁边是调制好的醋碟。 温漪先给沈瓷拿了一只,又挪了一个醋碟过去。 “这里的大闸蟹很好,都是我们苏州那边阳澄湖过来的,沈小姐一定要试试!” “……” “沈小姐不是甬州本地人吧,我听联盛的人说你以前也是在苏州念的大学,什么大学啊,说不定我们还是校友!” “……” “沈小姐上回去青海也是参加公益活动吗?我后来打听了一下,吉仓老校长说你这几年在东吾岗那边资助了好几个学生上学!”温漪边说边喝酒,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朝沈瓷抛过来,沈瓷很少给答案,不过温漪似乎也只是自说自语,并没有要沈瓷很认真地回答。 旁边江临岸在给温漪剥蟹,又阻止她喝酒。 “黄酒后劲大,就算想喝也要节制!” “没事,我心里有数的,在家我妈管得严,又不能喝,在这不是有你嘛,反正晚上住你那儿,喝多了你照顾我!”温漪这话说得极其自然,还不忘朝江临岸手臂上贴了贴,带着一点撒娇气。 江临岸手臂一僵,把一碟剥好的蟹肉挪到了温漪面前。 “还是少喝点比较好!”虽是不大同意,但口吻里更多的是纵容。 温漪不满地瘪了下嘴:“知道了,每次我喝酒你就像个话唠!”说完还不忘抬头问沈瓷。 “沈小姐,临岸在公司也这样吗?对下属管东管西一肚子要求?” 原本低头喝酒喝茶的沈瓷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温漪突然这么问弄得她有些无所适从。 很讨厌这种夹在一对情侣中间当灯泡的感觉。 真是脑子进水了才答应来吃这顿饭! “江总在公司对下属一向要求严格,不过仅止于工作!” “这样啊,他确实是个工作狂,不过其实在家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别看他对我这个女朋友好像照顾有加的样子,其实都是表象!” “……” “我告诉你,私底下他占有欲很强,说一不二,今天我喝了酒,晚上回去他保准要念叨我一宿。” “……” 沈瓷咳了一声,完全不明白温漪为何要把这些还算私密的事说给她听?她索性当没听明白,低头拿了杯子,也不知是酒杯还是茶杯,随便喝了两口。 江临岸抬头留意对面人的表情,她话很少,坐得笔直,刚才被雨淋湿的头发基本已经湿了,头顶灯光下一张脸被照得毫无血色。 貌似她今晚也喝了不少酒啊。 江临岸不动声色地把温漪缠住的那条胳膊抽出来,肌肉有些僵硬,他在桌子底下细微地活动了一下。 “行了,少喝点,你快醉了!” “没这么容易醉的!”温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拎着小壶过去给沈瓷添,却发现里面空了。 “再来一壶!” “差不多就可以了。” “别嘛,难得喝一次,我出去叫服务员!”温漪拎着空酒壶出去了,跑到门口还特意回头朝沈瓷叮嘱了一声,“乖乖坐着等我啊,一会儿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 一转身温漪就跑得没影了,房间里只剩下沈瓷和江临岸两个人。 面前的炉火还在烧,熏得人耳根发烫,沈瓷低头喝了口水,房间里静得压抑,更何况对面还有一个江临岸。 自凤屏旅馆那夜之后两人便没再见面,再见面却是这番光景。 是不是该找个借口先走? 沈瓷又摸了桌上的水杯,抬起来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水了,她伸手去够水壶,手指刚碰到壶柄便被江临岸的手掌盖住了,她条件反射地把手缩回来,却听到对面很轻微地“嗤”了一声。 他似乎在嘲笑。 沈瓷抬头,江临岸面容淡淡地拎着水壶给她加水,灯光下他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衣,领口两颗扣子解开,可以看到里面一抹浅棕色的颈肉。 沈瓷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她在醍醐居偶遇这个男人,当晚她约了罗建坤吃饭,却因为对方色心大起闹得不欢而散,那天他好像也是穿的这件衬衣。 “我看你刚才都没吃什么东西,别喝酒了,胃也不好!” 壶口里的水直泻而下,氲起来的热气几乎倒掉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可他嗓音清晰,带着这屋里被暖气烘出来的一抹柔意,这是整晚到现在他对她开口讲的第一句话。 真是活见鬼了,自己竟然觉得他穿浅蓝色的时候气质最是温柔。 沈瓷忍不住笑,端起重新倒满热水的杯子。 “她这算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恕我愚昧,应该不单单只是要谢我在东颐岛照顾你!” 江临岸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壶放下,灯光下热气悠悠,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 “既然敢随便接她电话,就应该料想到会有这么一遭!” 沈瓷手里的水杯一沉。 “你知道了?” “起初不知道,不过她昨天晚上问我了,说为什么接我电话的是个女人。” “那你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 “……” “手机丢了,不知道落在了谁手里!”江临岸很自然地把自己重新换的新手机扔到了桌上,沈瓷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低头。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江临岸留意她的表情,嘴角斜了斜。 “你怕?”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刚才面对她的时候要那么心虚?” “我没有心虚!” “好吧,自欺欺人!”江临岸也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沈瓷抬头又瞥了眼对面的男人,袖长手指托着手里的杯子,杯口很小,青花瓷,周围一圈蓝色花纹,与他身上的浅蓝色衬衣相互辉映。 他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气质儒雅,眼神淡然。 沈瓷哼了一声。 “你就不心虚?” “你觉得我这是心虚的样子?” 好吧,他从头至尾都游刃有余,反而显得她有些慌张,可明明是他向她动的手,明明是他强迫她,这男人到底如何做到如此稀松平常? 好可怕! “她怎么知道那晚接电话的是我?” 沈瓷记得当时自己在电话里只说了一个“喂”字,随后温漪就把电话挂断了,单凭一个“喂”字能辨别出什么?顶多知道对方是女人,应该听不出谁的声音。 江临岸朝沈瓷又笑了笑,摇头:“你这还不叫心虚?” “……” “她什么都不知道,认知里是我的手机丢了,而捡到的刚好是个女人,至于你…”他嘴角还留着那抹笑,让人看着心里发慌。 “你这是不打自招,越心虚越容易露马脚!” “什么马脚?我跟你之间并没有什么事!” “看看,又心虚了不是?” “你……” “两人聊什么呢?”温漪的脚步声渐近,带了服务员进了包厢,见沈瓷面色有异,便朝江临岸瞪了一眼,“趁我不在欺负沈瓷姐?” “没有,聊了点工作上的事!”沈瓷随口胡诌。 江临岸慢悠悠地又喝了口水:“她今天下午离开公司没跟我请假!” “……” 沈瓷吞了口气,这男人撒谎还真是不用打草稿。 温漪瞬时过去顶了下江临岸的手臂:“多大点事呢,吃饭的时候还摆领导架子,沈瓷姐,你甭理他!” “……” 沈瓷觉得自己实在坐不下去了,想找个借口先离开,温漪却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盒子凑到沈瓷面前。 “送你的。” “?” “打开看看!” 沈瓷不明就里地将盒子打开,里面一对珍珠耳钉,款式很简单,但珍珠的成色极好,灯光下圆润光泽。 沈瓷认得盒子上的牌子,应该不便宜。 “温小姐,你……” “什么温小姐温小姐的,我叫你沈瓷姐你就叫我名字呗,再不行跟着我家里人喊我小漪也行。” “……” “戴上试试,看合不合适!” “……” 沈瓷真是觉得这姑娘想一出来一出,她将盒子合上,推到温漪面前。 “饭吃了,酒也喝了,但东西我不能收!” “就一个小礼物而已,你就当是我一点心意!” “可是……”沈瓷不善于热络,也不善于拒绝,她干脆想了个最合适的借口,“我没有耳洞!” “怎么没有,我头次在青海见你的时候就看到你有耳洞了,行了别拒绝了!”温漪索性站起来拿着盒子走到沈瓷身边,将她一侧头发撩起来,小巧的耳垂露在外面。 “我给你戴上!” 温漪身上的热情很难让人拒绝,她摁住沈瓷的肩膀让她坐直,从盒子里摘了一只耳钉出来,尖锐的尾针…… 沈瓷已经有好几年不戴耳饰了,洞都已经快长满,温漪拿着耳钉往里面用力一戳。 “嘶—”一声,她嘴里不自觉轻哼了下。 对面江临岸眉心一紧。 “临岸,好看吗?” 耳钉已经戴上了,温漪站椅子后面把沈瓷两边头发都撩起来,两片小巧的耳在灯光下近乎透明,她肤色本来就白,脸小,下巴尖尖,身上是一件纯黑色紧身高领毛衣,包裹住整条纤颈,托出脸部弧形极为流畅,而那两枚圆白的珍珠便成了全身上下唯一的配饰,衬得肤色更润,眼眸更亮。 江临岸不觉心口微动。 “好看吗好看吗?”温漪还在催。 对面的男人低了头:“还可以,留着吧!”他轻飘飘的一句,听不出喜恶。 温漪却瞥了下嘴。 “听听,他就是这样,明明心里觉得好看还不肯说,眼光挑得很!”说完又极为满意地凑过去朝沈瓷看了一眼,她挑的款式送的礼,自己很是得意。 “我反正觉得好看,沈瓷姐皮肤白戴珍珠最合适!”完了又替沈瓷把头发放下。 沈瓷在桌子底下拧紧手指,干嘛要来吃这顿饭! 散席之后她是死都不会同意让江临岸送了,早早跑到马路上打车,那会儿雨还没停,江临岸也没拦着。 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了,沈瓷开门上车,一晃车影就消失在了雨里。 温漪晚一步才拿着伞从里面走出来,她已经有些醉了,门口转一圈只见江临岸独自一人站在廊下。 “沈瓷姐人呢?” “打车走了!” “你怎么这样啊,让她这么晚一个人打车回去!” “……” …… 沈瓷回去之前又让出租车司机绕路去看了一趟谢根娣,宾馆对面刚好有个炒货店,新出炉的糖炒栗子味道很浓郁,她过去称了一斤,用纸袋兜着。 记得父亲没去世之前每次去镇上都要给谢根娣捎一点,揣棉袄怀里,回来还是热的。 谢根娣出来开门的时候睡意零星,屋里往外透着热气,大概是空调一直没有关。 沈瓷也没打算进去,只在门口把栗子递给了谢根娣。 “报告大概明后天出来,到时候我来接你去医院!” 沈瓷说完扭头走了,谢根娣站门内抱着怀里半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突然眼眶发酸,转身回屋从行李袋里抽出来一样东西。 “小慈你等一下!” 走廊上谢根娣裹了件棉袄追过来。 “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伞拿着,外面雨那么大!” 话音落下谢根娣已经把一把折好的伞塞到了沈瓷手中,塞完她就走了,很快进了房间,沈瓷握着那把伞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下楼之后出租车已经走了,她也没急着回去,站在宾馆门口的廊下点了一根烟。 那时候已经过了十点,雨还是很大,对面炒货店正准备打烊…… 沈瓷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左手拿伞右手抱着半袋糖炒栗子往楼道里跑,头发上的水往下滴,她闷着头一口气跑到楼上,烟味盖过怀里的栗子味,抬头见江临岸正靠在她家门上抽烟…… 是病还是心魔 江临岸胃部做过手术之后温漪在甬州陪了他几天,当时便是直接住进了他独居的公寓,春节期间两人也见了几次面,苏州甬州反正路程隔得也不远,她几乎是两头跑。 以前来温漪会避嫌住酒店,毕竟两人还没结婚,这么不清不楚地住在一起怕媒体拍到又会做文章,这方面温漪从小家教就很严,可能父亲生前是老师所有对她在男女方面的教育有点“老学究”的味道,但自上江临岸手术之后就没什么可避嫌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肯定是要成为夫妻的,只是早晚问题。 时间便可退到一小时之前。 一小时之前两人从醍醐居驾车回了公寓,温漪酒喝多了,路上便有些胡言乱语,江临岸知道她酒量一般而且喝多之后就是个话唠。 好不容易把温漪弄进屋,她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人还有些意识,只是浑身没什么力气。 江临岸给温漪换了拖鞋脱了外套,又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水。 “需不需要醒酒药?” “你有?” “给你出去买吧!”江临岸拿了车钥匙打算出去,沙发上的温漪一把拖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了?” “别去了,外面还在下雨!”温漪眼皮虚睁着,攀着江临岸的手挣扎着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柔柔一笑,“想洗澡。” “去吧!” 江临岸抽出自己的胳膊,面前温漪却突然张开自己的手臂。 “抱我!” “……” “抱我过去嘛,我走不动了!”她声音有气无力,还带着酒精催生出来的娇腻。 江临岸眉心很轻微地紧了紧,一闪即逝,最后还是俯下身把沙发上的温漪抱了起来。 “怎么喝点酒就成了孩子!” 他抱着温漪往浴室走,温漪也不吱声,柔柔靠在江临岸胸口,酒精在抽尽人的理智之时也会给人注入勇气,有些事或许清醒的时候没胆干,但喝醉之后便是最好的契机。 “行了,泡一下吧,我给你放水。” 江临岸把温漪搁在浴缸边上,拧开水龙头,很快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腾腾,他又俯身下去试了下水温。 “洗完后早点休息。”说完起身出去。 浴缸上的温漪晃了下脑袋。 “那你呢?” “我还有些工作没做完!” 他清楚孤男寡女在这样的气氛中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很奇怪,他似乎并不期待,甚至在有心逃避。 温漪盯着江临岸离开的背影恍了下神,嘴角苦笑,工作狂! 江临岸去书房开了电脑,因为去凤屏呆了几天所以积累了许多工作,温漪又是突然从苏州过来的,就他从凤屏回来的当天,当时门一开就看到了客厅里温漪的行李。 钥匙是前段时间给她刚配的,当时自己因为手术便在家休养了几天,为方便温漪“照顾”所以临时给她配了把钥匙,没想到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跑来了,杀得江临岸简直措手不及。 不过温漪给出的解释是——“这几天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不是关机就是没信号,为这我担心了一晚上呢,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就让家里司机送我过来了,临岸,你不会生气吧?” 他当然不会生气,他怎么可能生气? 只是温漪的突然出现彻底打乱了江临岸这几天的计划,原本他是准备熬夜加班的,可温漪跟着他去了公司,午饭得陪她吃,晚饭也逃不掉,今天一顿大闸蟹还搭了一个沈瓷。 江临岸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他不心虚,只是有些烦躁。外面还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他将外面沾了潮气的大衣脱掉,走过去又把书房的门合上,合上的间隙还特意往浴室看了一眼,里面灯还亮着,偶尔听到一点水声。 夜很静,静得让人有些压抑,好在他总是能够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投入工作,再烦躁的心在处理了几封邮件之后也渐渐平复下来了,手里压了一堆事,他根本无暇分太多心。 可只安稳了大概半小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临岸,我洗完了。”听温漪的声音似乎已经清醒了不少。 江临岸也没抬头,只回答:“洗完就早点睡吧!” “那你呢?不洗一下么?” “我还早!” 他眼睛继续盯着电脑,门外温漪一时没了声音,他也就没在意。 邮箱里一堆等着他回复的邮件,又逢年初,几个项目同时启动,今年对他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一年。 可…… “那你一会儿睡哪儿?” 隔了一分钟之后门外再度出声,江临岸眉峰很明显地蹙了蹙,旁边打印机正在咔咔咔出纸,是于浩下班之前刚发过来的fsg项目预算表。 “我还是睡书房吧!” 江临岸把打印出来的预算表拿了过来。 其实他这间公寓面积很小,二居室,唯一一间客房也被他改成了书房。前几次温漪住在这的时候让给她睡主卧,为此温漪还有点意见,毕竟当时他刚动过手术,让一个病人睡书房多少有些不合适,可男方不主动她也不能死乞白赖地提出来要两人同床睡,这是温漪的底线了,她再如何开朗热忱也不能在这种事上先主动。 可两人也算“同居”过好几晚了,之前几次分床睡她暂可理解为他身上刀口还没长好,但是现在呢? 温漪有时候会觉得这男人在外人面前对她的亲昵只是一种假象,而私下里他刻意拉开的距离感才是本意。 夜色中不知谁轻轻虚叹了一声。 “我能进来吗?” 江临岸握着鼠标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进来吧!” 几米之外的门被推开,沐浴露浓郁的玫瑰香气混着热气一起涌过来。 江临岸越过电脑屏幕往门口看了看,温漪身上只穿了一件细带睡裙,粉色的桑蚕丝,胸口大片风光奕奕,谁都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江临岸合了电脑站起来。 “我这边冷!” 他起身又去开了暖气,回头见温漪依旧站在门口,光裸的两条腿交叠着,轻轻摩擦,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限度了,难道还指望她一个女孩子先扑上去? “临岸,陪我早点睡吧?” 江临岸的手指在底下拧了拧。 “好!” 两人一同进了卧室,门关上,灯灭了,他主动扳过温漪的身子吻上去,吻得很细致,也温柔,如他平时待她那样,渐渐温漪有了反应,手臂勾住江临岸的脖子主动回应。 这是他们交往快两年之后的第一次亲吻,温漪完全迷失在他的温柔攻势中,口中慢慢溢出低吟,手指顺着他的脖子挪到胸口,开始一颗颗解他的衬衣扣子。 江临岸也以为自己可以,积极配合,动情卖力,闭起眼睛努力在心中勾勒怀里女人的模样,她笑起来什么样子,她生气什么样子,她胡闹哭泣什么样子,不对,好像从来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总是一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样子…… 江临岸猛地弹开眼皮,眼前什么光景?他拥着什么人?好不容易冒出来的一点欲望在黑暗中被一棍打死,此后无论怎么厮磨撩动都再也没有反应。 温漪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男人的力不从心。 “怎么了?”她微喘着靠在他胸口问。 江临岸重重喘了一口气,摁住温漪正在解他衬衣扣子的手。 “有点累了,要不今天你先睡吧!”遂松开,转身从卧室走了出去…… 他真的不行,这是当时江临岸脑子里出来的第一个反应! 可是又不甘心,这是脑子里出来的第二个反应! 是病还是魔,总得弄清楚! 外面大门“砰”的一声,温漪穿着单薄的睡裙站在卧室里冷不丁打了个激灵,还真是冷啊,这个男人没有开暖气的习惯。 从尚峰国际到沈瓷住的小区开车大概二十分钟。 路上雨越下越大,江临岸几乎连一秒都没有犹豫,九年了,整整九年,从少不经事到如今的而立之年,他生命中只经历过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走后他便再也提不起劲,外人看不出,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管从生理还是感情上,他都曾完全托付,因为给得太完整,所以最后伤得才会那么透彻,从心到身体,这么多年,一蹶不振。 可是他现在遇到了另一个人。 大概生命中总有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她不温柔,她不美好,她站在那冷冷清清的样子一度让他觉得索然寡淡,可偏偏他着了她的道,至少身体上他对她有反应,跟中邪似的,没头没脑,不清不楚的纠缠,他得去寻一个理由,或者给自己一个交代也好,因为连自己也不信,怎么可能只对那个女人行? 于是他就来了。 淋了一身雨,全身寒气地站在了沈瓷家门口,老旧的电梯门“哐当”一声开起来,他咬着烟抬头。 沈瓷抱着一包糖炒栗子从里面走出来,也是浑身通湿,那双被雨淋过的凉飕飕的眼睛,水珠从她头发上滴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江临岸喉结滚了滚,看到她耳垂上戴的那枚圆润,珍珠蒙了水,格外透亮好看…… 他着了魔,入了道 沈瓷似乎已经对这男人随时随地的凌空而降见怪不怪了,就当他身上长了小翅膀,所以只是冷冰冰地走过去,掏了门钥匙。 “麻烦让让!” “……” 江临岸叼着烟从门上起来,沈瓷走过去开门,手里揣着半袋栗子,她用手护着,衣服都湿了,伞却固执地拿在手里不用。 “能不能聊聊?”他趁她开门的间隙问。 沈瓷没理,门打开了,她也没看江临岸一眼便从他身边擦了进去,玄关边上开了灯,将脚上湿掉的鞋子换了下来,一时找不到拖鞋,她便光着脚踩在地上,放下伞,弯腰去鞋柜里拿鞋…… 整个过程她都抱着怀里那包栗子,没看江临岸一眼,似乎也没邀他进去的打算。 江临岸站门外把最后一点烟抽完了,掐灭,脚下一滩水印子。 “能不能聊聊?”他重复了一遍,只是口气已经有些不大好。 沈瓷当没听见,终于找到拖鞋了,扔地上把冰凉的脚塞进去,回头要关门,江临岸一手抵在门上。 “很晚了,江总进来不方便!”她终于舍得开口,说完又要关门。 江临岸用手撑住不让门合上。 “给我几分钟。” “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 “私事就更不必了!”沈瓷说着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借出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来一只手机,是之前江临岸落在她旅馆房间的那只。 “拿走吧,不送!”说完又去推门。 江临岸这回是真的恼了,他自问从来没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有耐心。 “沈瓷…” “走!” 她将手机随手塞给了门口的男人,这是在赶他走呢,不留一点情面。 江临岸目光定在沈瓷脸上,水珠还在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其实很想问明明有伞为什么她不撑? “让我进去!” “……” 这男人还真是不依不饶啊,沈瓷抬头看了江临岸一眼,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瞄”,就那种眼梢轻轻扫过去,满满的轻视和蔑意,就差嘴里直接说“懒得理你”四个字了。 不过沈瓷是觉得连看他一眼都浪费。 这算什么人?这个点他不是应该和他那个热情似火的女朋友在一起吗?大半夜守在她门口算几个意思? 沈瓷嘴角突然上扬,饱含嘲讽的笑了笑,伸手推门打算要将他隔在门外。 江临岸哪受过这种待遇,他已经放低姿态在跟她说话,她怎么连个好脸都不给? “狗脾气!”门外男人牙齿里好像磨了几个字,不过沈瓷没听清,下一秒几乎快要合上的门突然被强势推开,她还没发应过来什么情况眼前一道身影便撞了进来,直接将她撞到墙上。 “啪”一声,后背压到玄关旁边的开关,屋里灯灭了,沈瓷手里抱的半袋栗子全都滚到了地上…… “你……”她被撞得后脑发晕,本想开口骂人,可冲进来的男人直接欺身而上,一手捂住沈瓷的嘴一手扣住她的肩膀,黑暗中她无法动弹,连呼吸都被他压在掌下。 门外走廊的感应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沈瓷借着微弱的光抬头,眼前男人黑眸发紧,像狼一样盯着她看,风里雨里,两人都是周身通湿,可是他的呼吸却滚烫,像火焰一样喷在沈瓷脸上。 沈瓷动了一下,嘴里发不了声,只能用眼神瞪他,沾了雨水的睫毛如扇,一双寒眸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冷清又倔强。 江临岸突然嘴角斜了一下,上身压过来,头往下低…… 沈瓷下意识将身子往后仰,可惜后面是墙,男人身上惯有的气息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还沾着外面雨水的潮气,烟味,玫瑰花香…… 对,玫瑰花香,这是女人身上才有的味道。 沈瓷不禁皱了下眉,无法呼吸,肺腔快要炸开了,伸手想将压在身上的男人推掉,可江临岸手臂一揽沈瓷根本挣脱不了。 “别乱动!” 他死死捂住她的嘴,鼻息间全是沈瓷身上的味道,酒气,潮湿,还有淡淡的栗子香,挣扎间她耳上那枚圆润一直在江临岸眼前晃,隐隐一抹白色,晃得他气息越来越乱。 江临岸喘着气将头埋得更深,手指移到沈瓷耳根边上,捂住她嘴的手松开了。 沈瓷终于可以呼吸,冰冷的空气灌进来,她大口吸气,胸口起伏,潮热的喘息听在江临岸耳朵里更是催情。 谁说他不行?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女人吞下去。 “放开我!” 沈瓷终于从窒息中缓过劲来,可江临岸哪会放,嘴唇擦着她的脸颊往下,此时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但黑暗中人的触感会变得异常灵敏。 沈瓷感觉到贴着自己脸颊的潮热还在不断往下移,头发被挑开,她别过脸去试图躲避,可江临岸死死扣住沈瓷的肩膀,呼吸贴近,突然…… “唔…”沈瓷刚要发声,嘴巴再次被他用手堵住,所有挣扎和呻吟都被硬生生憋在胸口。 江临岸居然一口含住了沈瓷的耳垂,那么柔滑白嫩的一小团肉,珍珠的硬壁磕着他的牙齿,舌尖每转一下沈瓷便一个激灵……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 沈瓷简直又羞又恼,甚至带着一点委屈! 可江临岸像是着了道,入了魔,沈瓷腹腔中每一口气,胸口每一下起伏,此时都成了最好的催情剂,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那么迅猛强烈的反应,所有热气和血液都朝着腹下某处涌。 这种感觉太好了,与刚才和温漪在一起的时候截然不同,就像是烈火烹油,又像是一触即发。 天…… 江临岸沉沉喘了一口气,手已经借开往沈瓷的毛衣下摆去,撩上去一大截,露出她柔滑纤细的腰肢,因为淋了雨皮肤上还黏着潮湿,触感冰凉细腻。 沈瓷知道他要干什么,不断挣扎发出“唔唔”的单音节声音。 江临岸松开她的嘴,大口凉气扑过来,沈瓷急促地咳了几声,刚想开口又被江临岸的唇堵住,这次他丝毫没有给沈瓷留缓冲的时间,直接扣住她的下巴将舌头顶了进去,狂风乱作,吸得她浑身发颤…… 得不到的东西就抢 沈瓷双腿快要站不住了,胃里泛腥,江临岸借机一手托住她的后腰,顺着裸露的背往下摸,手掌裹住浑圆的臀,每到一处都像激起千层浪。 沈瓷真是受够了这男人随时随地的发情,干脆张嘴咬下去,用了很大的劲,江临岸眉头一紧,松开嘴,舌尖舔着唇齿上的血腥味,一掌括住沈瓷的脸,黑暗中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这根本是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却用了最亲密的姿势。 沈瓷也不挣扎了,不咬了,嘴里还留着他的血腥气,悠悠瞪着一双眼睛,里面满是怒意,而江临岸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气,眼底都是烧起来的情欲,不遮不掩,像草原上等待捕食的恶狼。 两人就这么彼此看着对方,门外的灯忽明忽暗,足足半分钟,沈瓷的眼色越来越冷,而江临岸的呼吸也越来越重,最后整个人似乎被抽尽力气一样往沈瓷的方向倒,一手支着墙,一手依然扶着她的脸。 重量压过来,沈瓷刚想躲,江临岸随手一揽,将下巴轻轻贴在沈瓷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动作,相对于刚才的激烈强势而言,这样的转变简直让沈瓷有些措手不及,就像一根被他勒紧的线突然松了,刚才的霸道蛮横全部消失,这个男人突然有些无助地靠在了自己身上。 好一会儿,沈瓷渐渐撑不住。 “起来!”她冷冰冰说了一句。 身上的男人却依旧没动静,凉掉的唇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 “最后问你一次,能不能跟了我?” “……” 沈瓷几乎五雷轰顶! 她知道这男人侵略性强,而且有可耻的占有欲,可是数小时前她刚和温漪吃过饭,那是他的女朋友,公认的未婚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简直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醒了,原来身体的反应真的可以战胜理智,可是沈瓷不理解,刚才只是愤怒,现在却是屈辱! 他一次次侵犯,一次次嘲讽,现在自己衣衫不整地站在他面前,他简直得寸进尺! 沈瓷把被撩起来的衣服拉下去,一把将江临岸推开。 “能不能给我起码的尊重?” “我可以不在乎你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那我是不是该对你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 江临岸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承认自己的方法很糟糕,甚至承认处理感情的手段很糟糕,可是从小到大他都争惯了,手里每一样东西几乎都是抢来的,地位,财富,权利,所以这些年他的人生信条只教会了他一件事——喜欢的东西就要想办法去弄到手,宁可负别人也绝不负自己! “再问你一遍,跟不跟?” “出去!” “撇开以前的经历不谈,你想从陈遇身上得到的我也一样可以满足你!” “出去!” “包括大学时期曾包养过你的那个男人,他为你做的我也同样可以!” “出去,滚,滚!”沈瓷情绪突然失控,几乎歇斯底里,抽了旁边的伞往江临岸身上打,他胳膊上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吃痛地扣住沈瓷的手腕。 “你不需要这么激动!” “你算什么东西?” “做过的便是历史,就算你藏得再好那也是曾经的你!” “江临岸!!!”沈瓷双眼通红,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男人抽骨扒皮。 他提陈遇可以,提她以前那些烂事也可以,甚至对她出言不逊凌辱侵犯都没问题,可他不能提那个男人,他没资格,沈瓷也绝对不允许! “最后问你一遍,到底跟不跟?” 沈冷笑一声,瞪着那双寒嗖嗖的眼睛。 “你姓江,你姓江对吗?好,那你听清楚了,就算我沈瓷过去有再不堪的经历,就算我千人枕万人骑,就算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可能跟你扯上一点关系!因为你不配,你不值,滚,滚啊!”她几乎花了所有力气把江临岸硬生生从屋内推了出去,门撞上,沈瓷踹着气一下靠在门板上。 门外江临岸又发狠地踹了两脚,沈瓷充耳不闻,浑身虚脱般沿着门背往地上滑…… 两年了,她从原来那个地方逃到这座城市,筑了一座坟,把自己埋了也把往事埋了。 几百个日夜终于无人提及那个名字,她假装自己也忘了,小心翼翼地独自生活,把沉默当伪装,把平静当围墙,心硬如铁,这两年里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轻易撩起她的情绪,可那个人是她的死穴,是她坚硬心石里包裹住的一块柔软,碰一下就疼,疼一下就会发狂。 又是一个不眠夜,沈瓷跪在浴室吐到肠子都快出来了,整个人蜷在地上发抖,冷,悔恨,痛苦,痛不欲生! 人生潇潇二十六载,她有不堪的过往,有滔天的罪孽,也有无法触及的伤。 …… 第二天沈瓷对着镜子里苍白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发愣,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这张脸自己看了都觉得吓人。 因为上午约了一个采访,她不想以这种精神面貌见人,思虑之下还是简单化了一个淡妆,开门出去看到门口撒了一地栗子,圆滚滚的弄得到处都是,昨晚买回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她一路捂在衣服里面,淋了一身湿,可栗子却没淋到雨,可惜现在早就凉了,辜负了昨晚自己一路把它护到家。 沈瓷又折回屋里拿了扫帚,一点点将地上的栗子打扫干净。 走到楼下发现雨终于停了,不过路上还没有干,气温很低,早晨的空气更是觉得湿冷,沈瓷到了车位才想起来昨晚车子留在公司了,为了赴温漪那顿饭,想想愈发觉得烦躁,她得走到小区门口才能打车。 天气不好,隆冬又低,沈瓷在路边站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刚上车就接到了朱旭的电话,让她不用去公司了,死者家属突然改了采访地点,两人约了在中道见面,直接过去。 沈瓷看看时间尚早,叫车停下来又去买了早点,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朱旭已经站在路边等了,沈瓷开了车门让她上来。 朱旭倒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我以为你自己开车呢,要知道你打车我就不让你来接我了!” 沈瓷摇头:“车子昨天放在公司了。” “哦对了,我好像听说昨晚小江总的女朋友来办公室找你了,你们以前就认识?” 沈瓷不禁苦笑,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见过两次。” “很熟啊?” “……” 沈瓷突然转过来看了朱旭一眼,朱旭赶紧尴尬地低头:“别介意啊,我就是好奇问问!” “……” 沈瓷没什么表情,从包里掏出一袋豆浆递给她。 朱旭又是愣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接过去了,沈瓷便不再说话,插了管子安安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吃早饭,朱旭捏着手里一袋还热乎乎的豆浆有些尴尬,很奇怪,她有时候有些杵这个女人,表面看上去总是少言寡语,似乎无害,可冷不丁就会戳你一下,戳得你又疼又痒,还没什么还手能力。 说实话朱旭一开始真的很不喜欢她,她在联盛也算老员工了,毕业就在这里干,什么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可沈瓷是她认知范围内觉得很奇怪的那类人。 怪在哪呢?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沈瓷在没进联盛之前就已经有点“小名气”了,要拜之前她和陈遇的“丑闻”所赐,“婚内出轨”的事是别人对沈瓷的第一认识,所以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好,后来突然空降来了联盛,进来就是omg组长,底下人不服事小,其余部门和项目组的人对她也是诸多言辞,人言可畏啊,朱旭在这个圈子里呆了这么多年,深知这个道理,换别人肯定早就在公司熬不下去了,可沈瓷居然硬生生熬到了现在,而且感觉看她熬得并不费力。 上班下班,工作做事,管你们背后怎么骂她怎么说她,她还是稳稳当当地做自己分内的事。 朱旭又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沈瓷,她已经将整袋豆浆快要喝完了,目光留恋在车窗之外。 互联网是个瞬息万变的行当,竞争激励,争分夺秒,所以里面的人也都很浮躁,可朱旭觉得沈瓷是个特例,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稳静的气质,有时候觉得寡然,但有时候又能给人安定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朱旭觉得诧异,她才26岁啊,26岁的女孩子许多还很幼稚,可她仿佛已经历经沧桑人事而在内心求得平和一般。 很可怕,朱旭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应该不一般。 “听说你之前和星光的阮芸认识?”朱旭突然又问了一句。 沈瓷顿了顿:“认识!” 冷淡的口吻几乎扼杀掉了朱旭想继续聊下去的欲望,她用手蹭了蹭自己膝盖上的布料:“我还听说你和她关系好像不合,因为大塍少东家和她的暧昧关系。” 这话终于成功引起了沈瓷的注意,她从窗口将目光挪了回来,面对朱旭轻淡一笑:“又是新闻上看的?” “……” “现在的媒体大多都喜欢夸大其词,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所以有时候你在新闻里获取的信息未必就是事实!” “……” 一句话呛得朱旭再也不知该如何往下聊了,她讪讪笑了笑,低头沉默。 沈瓷把最后几口豆浆喝完。 “说说死者家里的情况吧!” 采访死者家属 朱旭:“死者曹小伟,男性,22周岁,河南新乡人,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家庭经济条件较差,母亲在家务农负担他这么多年上学的费用。事发当天是曹小伟第一天去实习单位上班,晚上约了几个同学吃夜宵庆祝,回去的路上不幸遭遇车祸,送去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但因为伤势太重第二天还是走了,而曹小伟妈妈是昨天得到消息才从老家赶了过来,好像是阮家那边派人亲自去接的,这几天人就安排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 朱旭把了解到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沈瓷捏着手里已经喝空的豆浆袋子。 “好像曹小伟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吧?” “妹妹?”朱旭愣了下,“好像是有个妹妹,不过具体情况不太了解。” “曹小伟妹妹叫曹小艳,今年14岁,一年前辍学在家,原因是因为患有小儿麻痹症。” “……” 朱旭大惊,她没想到沈瓷居然已经把曹家情况查得这么清楚。 “你做了许多功课啊?” 沈瓷笑,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又问:“之前约好在她住的酒店采访,怎么突然又改了地点?” “这个不清楚,我是今天早晨才接到对方电话的。” “那有没有说在医院哪个地方?” 医院人多口杂,并不是适合采访的地方。 朱旭还是摇头:“曹小伟妈妈说让我们到了之后给她打电话。” 沈瓷顿了顿:“除了我们网站,她还接受了其他媒体的采访?” “好像没有吧,她昨晚才赶到甬州,貌似今天就我们一家,至于后面我就不清楚了。” 沈瓷便不再说话。 朱旭干巴巴地吞了一口气,其实以沈瓷现在的位置根本不需要她亲自来现场采访,但她这次自己主动提出来了,底下的组员都猜测是因为沈瓷和阮芸有私人恩怨,现在阮芸毒驾撞死了人,沈瓷大概是想借这机会好好踩她几踩。 想想也是无可厚非,谁让现在笔在沈瓷手里。 车子直接停在了一院住院楼门口。 之前围在这的记者已经散了一些,但仍有许多在楼下守着。 沈瓷:“今天摄影是谁?” 朱旭:“还是小方吧,他听说你今天亲自采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沈瓷点了下头,大厅里人来人往,朱旭已经在打电话联系曹小伟妈妈了,她便抽空出去找地方抽了一根烟。昨晚几乎没睡,现在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而每次人物采访其实都是一场面对面的战役,更何况这次采访的对象还是死者家属,几乎可以预料到一会儿将遇到什么境况。 沈瓷半根烟的时候朱旭拿了手机过来。 “联系好了,她让我们去太平间。” “去太平间?” “对,她说她在那里接受我们的采访!” “……” 这倒是沈瓷没想到的,她将烟从嘴里拿出来捏在手中。 “联系让她换地方!” 朱旭举着手机笑了笑:“你害怕啊?” “……” 沈瓷有些无语。 “害不害怕不重要,可你以为医院太平间那种地方是随便就能让你进的?” “……” “换地方,那里不行!”沈瓷一张脸拉得又白又沉,朱旭只能走远一点再去打电话,几分钟之后收了手机过来。 “问过了,对方坚持,说已经和院方联系好了,让我们现在过去!” “……” 正巧门口方灼背着摄影机进来,老远见沈瓷站那就喊:“姐…” 沈瓷瞄了方灼一眼。 “走吧!”随手掐了烟,朱旭跟上,方灼背着重重的摄影机在后面边追边问:“在哪儿采访?” 朱旭回头冲他一笑:“到了地儿你就知道了!” 方灼:“……” 现在一般新建的医院已经不设太平间了,正常死亡的尸体会直接送去火葬场火化,不过甬州市一院建得比较早,院里配了太平间。 太平间在医技楼的地下室,沈瓷和朱旭先到了医技楼一楼,楼梯拐弯口有一台电梯专门通往地下。 电梯已经很老了,人站在里面可以听见脚下的金属板咔咔响,朱旭按了负一层,旁边方灼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问:“去停车场啊!” 沈瓷:“……” 朱旭:“……” 两人都不说话,很快电梯停了,沈瓷先出去,朱旭跟着,方灼走在最后面,出去就是一条走廊,亮着灯,刺眼的白光,没来由地就觉得周围阴森森。 方灼甚至打了个寒颤:“看着怎么不像停车场?” 朱旭回头:“嗯,不是停车场,是停尸房!” 方灼:“啥?” 沈瓷:“……” 方灼一下跳到朱旭旁边,揪着她的胳膊:“朱姐,你说这是哪儿?” 朱旭:“你觉得像哪儿?” 方灼又是一个寒颤,抬头前面快没路了,墙上挂了个蓝色牌子,上面赫然写了“太平间往左”几个大字。 方灼几乎跳脚:“妈呀还真是停尸房,我不去!” 沈瓷:“……” 朱旭扭过去一把揪住了方灼的手臂:“你不去谁去?” 方灼捂着手里的摄影机:“不去不去,鬼知道镜头里会拍进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瓷特无语地回头朝方灼刺了一眼:“能不能给我消停点!” 方灼:“……” 一行人跟着箭头往左拐,先入眼的是一间小房间,上面挂了“xxx殡仪馆服务处”的牌子,门口堆了一些花圈纸钱类的东西,方灼见了死活都不肯往前走了,哭喊着要回去换人来。 朱旭真是好鄙视,拍着他胳膊上的肉:“真是白长这么大个头!” 正嗷嗷间服务处旁边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大概四十来岁,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 “嚷嚷什么,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忌讳点!” 这话挺管用,一吼方灼就没声了,从胸口衣服里面捞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捏手里开始碎碎念。 “菩萨保佑,早登极乐,菩萨保佑,早登极乐……” 朱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沈瓷走到工作人员面前将工作证掏了出来:“我是联盛网络的记者,请问…” “跟我来吧,人在里头呢!” 似乎一切都有安排,工作人员拎着沈瓷和朱旭往太平间走,方灼一手拿摄影机一手捏着胸口的挂件一路念过去。 到了太平间门口,半边铁门开着,里面有阵阵凉气冒出来,方灼一直缩在沈瓷后面,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哭声,哭声凄厉。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从早晨哭到现在了,你们还是别进去了吧。” “行行行,不进去!”方灼头点得像筛子,率先跟着工作人员往旁边走。 旁边几米开外有个小房间,木门,推开里面墙上装了好多柜子,柜子很旧了,上面挂了写有号码的小木牌。 里面也是阴森森的,灯光还特别暗。 方灼走到门口就不肯往里走了,问:“这又是什么地方?” 工作人员回答:“置物间!” 朱旭又凑过来补了一句:“就是存放死人遗物的地方。” 方灼一脚又跳开,沈瓷跟着工作人员走进去。 “曹小伟的东西也在这?” “对,都在这!” “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工作人员打开其中一个柜子,里面是用塑封袋封好的东西。 “昨天下午警局那边刚取完证送过来的。” 案件已经正式定性为车祸,事故原因是阮芸酒驾,所以警方取证再走个流程就能算结案了,后面便是肇事者和死者家属之间的赔偿问题。 沈瓷了解到事发之后阮家这边的态度很明确,说是阮家其实现在也就只剩钟佳丽能主持大局了,阮芸受伤昏迷至今未醒,后续身体到底能恢复成什么样还是个未知数,不过钟佳丽这次拿出来的态度倒有些让众人对她刮目相看。 事故刚发生的时候她很伤心,阮芸手术期间她只会守在医院哭,可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处事的条理还算清晰,先安排人第一时间联系了死者家属,全额垫付医药费,全程负担家属的交通和吃住问题,态度很诚恳,面对媒体的时候也没撇开责任,并在公众面前承诺会一力承担对方所有的赔偿和精神损失,随后联系公司相关部门启动危机公关,力争对公司造成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仅目前而言可见钟佳丽还算是能顶得住风浪的人,这让沈瓷对她的印象稍稍有了些改观。 旁边朱旭已经将塑封袋打开,里面是一套沾了血的衣服,鞋子,钥匙,黑色帆布钱包,一部已经型号有些过时的小米手机,还有穿了挂绳的工作胸牌,胸牌上贴了照片,板寸头的男孩,偏瘦,鼻梁上驾了一副眼睛。 “才22岁啊,正值大好青年!”后面朱旭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沈瓷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工作人员:“方不方便让我们拍几张照?” 工作人员想了想,挥挥手:“拍吧拍吧,怪可怜的,听说肇事司机好像吸毒,家里有钱有势,赔点钱对他们来说是小事,不过人家好歹一条命,还年纪轻轻的,你们拍点照出去宣扬宣扬,也要让这些无法无天的有钱人受到一点教训。” 我不是救世主 工作人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态度很配合,大概人都会对和自己处于同一个阶层的同类轻易产生怜悯。 沈瓷也没多说,将袋子里的东西都拿到了旁边桌子上,衣服鞋子之类的没什么特别,只是上面都沾了血,血浆已经干了,一整块一整块僵在上面发出令人作恶的腥气。 沈瓷只是从钱包底层抽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发黄了,上面两大两小,父亲和母亲并排站着,母亲手里抱了一个小女孩,而旁边站的那个板寸头男孩子便是小时候的曹小伟。 这一看便知是全家福,上面他父亲还在,沈瓷将全家福放到带血的那件灰色毛衣上。 “过来拍照!” 这话明显是对着方灼说的,可他畏畏缩缩半天才被朱旭硬拽了过去,举着摄影机摆弄半天。 “真要拍啊?” “……” 沈瓷瞪了他一眼,方灼只能低头又摸着胸口的挂件念了两句,这才将摄影机举了起来。 啪啪啪几张,沈瓷又将桌上摆的东西换了几个角度。 “继续!” “……” 整个过程都在无声中进行,室内光线很暗,又是这么一个阴森森的地方,只是沈瓷却丝毫不受影响,随手摆弄那些僵了血的死者遗物,脸上表情平静,旁边朱旭偷偷留意她,倒生出了一丝佩服。 照片拍完又等了一会儿,太平间那边嘤嘤的哭声还在继续,工作人员看了眼手表。 “我过去看看。” 工作人员走后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方灼在捣鼓刚拍的几张照片,听到外头铁门响了两声,随后有低哑的抽泣声伴随脚步声过来。 “曹小伟的妈妈来了。”朱旭去角落找了张凳子搬沈瓷面前,“这里光线好一点,一会儿让她坐这采访!” 沈瓷点头,表示感谢。 方灼也很专业,将摄影机扛了起来。 工作人员果然带着人进来了,走前面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人哭一人扶着,扶着的那个看上去似乎要年轻一些。 旁边朱旭提醒:“听说老家那边是曹小伟阿姨陪着一起过来的。” 显而易见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应该就是曹小伟的阿姨了,她也红肿着眼,不过状态要比旁边妇人好了许多,旁边扶的妇人感觉快要站不住了,背佝偻着,穿了件黑色棉布袄,脖子上围了围巾,头发乱糟糟的束在后面。 资料上显示曹小伟的母亲今年才46,可眼前的女人感觉已经过60了,头发一半泛白。 沈瓷走过去。 “你好,我是联盛网络的记者沈瓷。” 一听这话面前妇人突然一把抱住了沈瓷的手臂,膝盖弯曲,当着她的面直直跪了下去。 “求求你一定要帮我们小伟作主哇!” “……” 沈瓷吓了一大跳,挣着想要往后退,可妇人双手死死抱住了她的腿。 “我们小伟死得冤啊,他才22岁,现在扔下我一个人怎么办?怎么办?”妇人哭声悲恸,沈瓷拉着她的手臂想将她扶起来,可她笨重的身体沉在地上就是不肯动。 旁边朱旭大概也被这架势吓到了,赶紧过来帮忙。 “阿姨,您有话起来再说!” 可地上的人完全扶不动,死死抱住沈瓷的小腿不肯起来。 “我不要他们赔钱,赔钱给我有什么用?人都已经不在了,我的小伟,我的小伟啊……妈不要他们的钱,妈要他们给你偿命……”妇人边哭边喊,抬头死死揪住沈瓷的裤子,“你是记者,你要把这事报道出去,有钱人开车撞死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叫声简直惊天动地,在原本就阴森的太平间里震得人心发慌。 这是沈瓷之前没有料想到的局面,她知道一般这种采访都不会太顺利,死者家属情绪失控是很正常的,她以前也遇到过类似事件,可没料到曹小伟的母亲会激烈成这样。 一句“杀人偿命”,多悲痛的几个字。 朱旭连着方灼还有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把曹小伟的母亲从地上拉了起来,再半拖半扯地把她拉出来置物间。 哭声沿着走廊蔓延,沈瓷还定在原地,曹小伟的阿姨也在,她情绪相对要稳定许多。 “沈记者对吗?我姐能答应你们的采访是希望你们能把这事闹大,她不肯接受对方家属的赔偿,只想事情闹大后那女孩能够被判死刑,不然小伟死的太冤了,我姐受不了这个刺激。” 这个要求对于沈瓷来说有些没根据。 “事故处理我干预不了,肇事者最终会受到什么处置这是办案人员的事,不过我相信警方会秉公办理的,最后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公道?”女人呵了一口气,“仗势欺人这种事太多了,我们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电视里演的那些都是真的,甚至比电视里拍得更恶心。” 沈瓷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按理阮芸毒驾致人死亡已经构成交通肇事罪,按国内刑法是需要判刑或者拘役的,但事发后黄玉苓和阮家那边一直在积极公关,从警方退回死者遗物可见那边是打算结案了,这事也不奇怪,一边是在甬州有权有势的阮家,一边是在甬州举目无亲的外来人口,只要给足钱没什么洗不干净。 只是沈瓷不想淌这趟浑水,世间不公平的事她见得太多了,也自知自己没这个能力。 “很抱歉我只是一个记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整件事如实呈现出来,至于舆论的反应我左右不了。” “不对,话不是这么讲的,沈记者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姐吧,她就小伟这么一个儿子,男人又走得早,这些年一个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吃了很多苦,眼看小伟快毕业了,好不容易熬到他念完大学以为可以开始享清福,结果一夜之间人没了……” 曹小伟的阿姨也开始抹眼泪。 “而且她在老家还有一个小女儿,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之后手脚就不利索了,现在还要定期吃药,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说得处处都是心酸,可沈瓷依旧面无表情。 刚好朱旭走了进来,沈瓷回头看了一眼:“怎么样了?” “安抚了一下,小方在陪着呢,但情绪还是很激动,恐怕今天采访是做不成了。”说完看了旁边女人一眼。 沈瓷觉得朱旭眼神怪异。 “怎么了?” “过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朱旭把沈瓷拉到一边,顿了顿:“我觉得曹小伟他妈挺可怜的,要不我们在网站开两天专题?” “专题?” “嗯,关于毒驾的专题,现在毒驾不是还入不了刑嘛,而且我听说阮家那边已经往上头活动过了,警方打算结案,这事肯定给点赔款就不了了之了,但对曹小伟和他家里人都不公平!” 沈瓷:“那你说说你开专题的用意是什么?是为了怜悯还是炒作?” “都有吧!”朱旭不愧是当运营的,知道怎么很好地利用契机炒新闻,“刚才曹小伟他妈也求我了,她不要阮家的赔偿,只想把事闹大让阮芸判刑。反正这事最后闹到什么程度我们也不需要管太多,但要是借这个当口我们开个专题肯定能上热门,而且不用写得很透彻,她老人家在镜头前面一站一哭,舆论立马就往这边倒了,到时候岂不既帮了受害人又赚了流量?” 听听,多一举两得的事! 沈瓷不免跟着笑:“朱旭,你以前在江丞阳那边是管慈善项目的吧?” 朱旭:“……” 沈瓷:“知道你们玩慈善的人有个什么通病吗?” 朱旭:“……” 沈瓷:“总喜欢假借慈悲之名来博取同情,以为多么善良,其实无非演戏。” 这话说得朱旭一愣,好一会儿才冷笑出来:“沈组长你这算什么意思?” 沈瓷哼了一声,将手里一直拧住的笔举到朱旭面前:“告诉我这是什么?” 朱旭皱着眉:“笔啊!” 沈瓷:“对,笔,也是我们记者手里的武器,以为它没力量吗?有,你借这支笔向受众传输信息,你在操纵它的时候要清楚地斟酌好自己用它写下的每一个字,不偏不颇,公正客观,这是一篇合格新闻稿所需要达到的最基本要求,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刻意带有煽动性,主观地去影响公众舆论。” 沈瓷义正言辞,朱旭被她说得毫无还口之力,好一会儿才想到话反驳:“对啊,我就是要把事实讲出来说给大众听,阮家不是有钱有势吗?难道有钱有势的千金撞了人就不需要负法律责任?” 沈瓷:“对,从逻辑上说你这话没问题,可这事不是由你来定论的,你要做的就是将事实还原,案件交给警察,评论交给观众,别主管批判也别片面地下结论!” 朱旭:“那你不觉得曹小伟死得很冤,他妈很可怜?” 沈瓷:“那又怎样?媒体的个人感情不能代表任何言论,况且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慈善家,只是一个记者而已!” 沈瓷说完转身走到了曹小伟阿姨面前,掏出一张名片。 “如果你们接受采访的目的只是为了声讨,很抱歉,我协助不了,后期要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联系我,我只听真相,不接受任何带着情绪的信息。” 沈瓷将那张名片塞到了曹小伟阿姨手中,转身从置物间里走了出去。 朱旭在原地愣了一下,扭头去追。 “这事明摆着就是阮家那边有问题,曹小伟他妈无权无势,分明就属于弱势群体!” “我们帮帮她又怎么样?到时候专题里面只需要略加粉饰几句,舆论导向很容易掌控的,而且既能赚口碑又能赚流量,还能做件好人好事,就当积德行善了!” “……” 朱旭一路在后面跟着念叨,沈瓷当没听见。 两人出了电梯,医技楼一层,沈瓷一直走在前面,瘦削的背影决绝,眼看很快就已经出了大厅,外面风声大起。 朱旭火大,冲她吼了一句:“你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 沈瓷听到吼声脚步顿住,回头,朝依然停留在大厅里面的朱旭喊:“我不是梦想家也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转述并记录事实的记者,记者只想探求真相,其余的一概不管!” 她话音刚落,眼前似乎砸下来一道黑影。 “嘭”一声,有几滴滚热的液体溅在沈瓷脸上,她一时闭上眼睛,风声鹤唳,时间仿佛静止。 “姐,姐……”顶楼响起哭喊声,尖利的声音散在湿冷的空气中,沈瓷定在原地,睁眼鼻腔里已经满是腥气,脚边血色蔓延,红色的围巾被染得更浓。 朱旭好一会儿才从大厅台阶上跑下来,她还尚存一点理智,蹲沈瓷脚边看了一眼,回头喊:“医生,有没有医生……” 叫声穿破长空,很快有人推着担架床过来,七手八脚把地上的人弄到了床上,朱旭气馁地瞪了沈瓷一眼,跟着担架床走了,周围围观人群指指点点,各种议论声混着风声钻进沈瓷耳朵里,她似乎已经听不见,抬头看医生和护士已经抬着人走远,那条红色围巾被孤零零落在了原地…… 人群渐渐散开,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 一场轰轰烈烈,最后地上只留了一滩血,血迹开始往周围扩散,有一些已经沾到了沈瓷鞋底。 “姐…” “姐,你出个声啊,别吓我!”方灼轻轻碰了下沈瓷的手臂。 沈瓷手里死死捏着一支笔,这情形几乎与十年前一样,满身血腥气,握着一支笔。 …… 很快曹小伟的阿姨也从楼里跑了出来,几乎跌跌撞撞,一只跑到沈瓷面前,沈瓷依旧站在事发地,那滩血迹已经不淌了,快要被风吹干。 “你会有报应的,等着,会有报应的!”曹小伟阿姨捂着嘴最后也只说出了这一句。 方灼赶紧扶住沈瓷,想劝或者阻拦,但嘴里咽了一口气,干巴巴地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在那女人也没再闹下去,哭着往前面抢救大厅跑了。 沈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应,直愣愣地站着,方灼却被吓得够呛。 “姐,没事了,都走了…” “这儿冷,要不我扶你去里面?” “…哎哟您别这样,咱出个声成么?” 方灼怎么说好像都没用,就那时沈瓷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赶紧借机替她把手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瞄一眼,一个没有显示名字的座机号码。 “姐,苏州那边打过来的,接不接?” 原本只是想分散沈瓷的注意力,但她对“苏州”两个字似乎特别敏感,眼色一转,立即将手机接了过来。 “喂,小沈啊,院里头好像又来什么人调查了,早晨小卫的病床被人挪到了外面走廊。” 她冲进去找他 沈瓷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一晃,旁边方灼也不知道那边是谁的电话,见她反应有些过激只能一手扶住她。 “姐,怎么了?” 沈瓷没回应,抽了手神色慌张地开始往出口方向走,边走边在手机上拨号码,很快那边就接通了。 “周光明你他妈这算什么意思?”一声急吼而出,还带了脏字,如此暴躁的样子吓得跟在后面的方灼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这还是他印象中永远克制冷静的那个沈瓷么? “姐,到底怎么了?你在跟谁讲电话?” “姐,姐……”方灼好奇地追了一路,可沈瓷步伐凌厉,他圆乎乎的身子又扛了台摄影机,很快就跟不上了,等他追到医院门外的时候发现沈瓷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门门被撞上,几乎绝尘而去。 方灼在路口狠狠跺了下脚,气喘吁吁。 “今天他妈都一堆什么破事儿?” …… 出租上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周光明似乎早就料到沈瓷会打这个电话,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沈小姐,干嘛呢?上来就冲我发这么大火!” 沈瓷紧紧拧着手里的笔,她不能跟他硬碰硬,沈卫还要在疗养院继续住下去。 深呼吸…… 沈瓷:“为什么要把沈卫的床挪去走廊?” “哦,就为这事啊…”周光明语速悠悠,极其敷衍地笑了一声,“没床位了呀!” “没床位?” “对啊,上回就跟你说了,这几年上头查得紧,我们这地方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进的,院里房间也越来越紧张,我有时候很难调剂的。”周光明假意为难。 沈瓷知道这些人讲话的腔调,明明是在敷衍兜圈子,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吁口气。 “周主任,你想我这边做什么?把要求干脆讲明了吧,能办的我会尽量去办!” “沈小姐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周光明多唯利是图似的!都说了这已经不是我职责范围能帮你解决的事了,沈卫在院里住了这么多年,也该把位置腾出来让给别人了。” “不可能!” “……” “沈卫必须继续住下去,周光明,如果是钱的话你给我报个数,我想办法凑给你。” 沈瓷一味坚持,周光明在那边叹了一口气。 “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死心眼呢,按我说你弟弟那情况真没必要住在我们院,反正是个植物人,半死不活地何必沾着一张床?你在外面给他重新找个地方不行吗?你也轻松我也轻松,不挺好?”周光明感觉自己手里惹了个烫手山芋,“再说钱,你看我们这院里哪个不是官大压死人随便出手一笔都能强过你的,所以你来跟我谈什么钱?” 周光明这倒也是实话,向来钱权相持,她只不过是个公司职员,尽管联盛给她开的工资不算低,但负担沈卫的开销其实也挺吃力,更何况谢根娣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如果最终查出真有什么比较严重的病,到时候手术又是一大笔开销。 沈瓷无力地看了眼窗外。 “周主任,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沈卫继续留在院里?” “你这……”周光明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行了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这次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有人发话要把沈卫的床挪出来,这只是第一步,一周为限,一周后所有进口药都给他停掉,你与其在这里跟我耗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周光明似乎一语将沈瓷点醒,她得罪了谁?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师傅,不去车站了,去联盛科技!” …… 联盛会议室,上午刚结束一个内部会议,fsg项目正式启动,散会后江临岸拿着电脑回办公室,刚坐下来便接到了温漪的电话。 “喂,临岸,我已经到家了。” 江临岸不动声色地压了一口气:“替我向你妈问好。” “嗯。”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 “昨晚…”江临岸用手扶了下额头,“公司刚好有急事,我过来处理了一下。” “没事,我能理解。”温漪似乎并不在意,说话的口气也轻快了不少,“那你好好工作吧,知道你很忙,我就不打扰了。”完了那边率先将电话挂断,江临岸看着渐渐暗掉的手机屏幕有些烦躁地又揉了下眉心。 他昨晚从沈瓷小区出来后就直接把车开到了公司,在办公室呆了一晚上,天亮后开车返回尚峰国际,路上还特意拐去荟公馆打包了一份早饭,可进门却发现温漪的行李已经不在了,桌上只留了一张纸条。 “中午有饭局,我让司机过来接我先回苏州了,晚点跟你联系!” 最后落款处还画了一个笑脸,江临岸看了不免苦笑。 刚好于浩敲门进来。 江临岸把手机扔桌上。 “有事?” “没,来找你聊聊家常!” 于浩悠哉哉地坐到了对面椅子上,问:“温漪回苏州了?” 江临岸:“嗯!” 于浩:“这么快?昨天见她还说要在这里多住两天呢,怎么,两人吵架了?” 江临岸从文件前面抬头:“你好像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于浩:“怎么就是你的私事呢?你和温漪的感情可是直接关系到联盛未来几年的发展啊。” 江临岸:“……” 于浩:“而且我好像听公司里的人说昨天温漪去找沈瓷了?” 江临岸:“……” 于浩:“你们三人还一起吃了顿晚饭?” 江临岸:“……” 于浩:“这么好看的戏我居然没在场,来采访一下,昨晚那顿饭你作何感想?” 于浩越问越觉得有趣,江临岸索性把手里的笔放下:“你今天没事干?” 于浩:“怎么可能,有你这么会压榨的老板我哪天能闲着,不过…” 江临岸:“阮芸车祸附近那间酒店的开房记录查清楚了?” 于浩:“……” 这话题转得还真够猛,于浩摸了把下巴:“查到了,早晨刚传过来的。” 江临岸:“对方是谁?” 于浩:“你也应该认识,李家的,李天赐!” 江临岸一愣,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江临岸:“警方让李天赐去录口供了?” 于浩:“口供?”他笑着又摸了把下巴,“黄玉苓这几天一直在活动这件事,所以警方那边大概只会走个过场。死者家属昨天也到甬州了,一直有阮家那边的人跟着,估计是想阻止家属和媒体接触,不过好像对方接受了我们联盛的采访。” 江临岸皱了下眉:“这事我知道,沈瓷叫人安排的。” 于浩愣了下,继而笑开:“看不出来她挖新闻还挺厉害的嘛!” 江临岸:“……” 于浩:“不过你觉得阮芸毒驾会和李天赐有关系吗?” 江临岸:“这个说不准,一切都是假设,当然,什么都有可能,至于真相如何只能等当事人清醒了。” 于浩想了想,开了个玩笑:“那要是阮芸就这么卧床不起一睡不醒呢?” 江临岸拿文件的手一沉,目光深聚,似乎想到了什么。 “大塍董事会改选就定在下周。” 于浩没明白他的意思,只顺着他的话讲:“对啊,就下周,你手里也有一票权利!” 江临岸摇头:“我不是说这个,阮劭中临走之前收了大塍一些散股,所以阮芸也是大塍的股东之一。” 于浩:“……”他有些理不清里面的头绪。 江临岸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么说吧,如果阮芸真的一睡不醒,那下周改选会上谁能替她行驶那一票权利?” 于浩想了想,继而得出一个人令他震惊的答案:“钟假脸?” 江临岸勾着唇笑:“那你觉得她会把那一票投给谁?” 于浩:“……” 江临岸:“或者换个问题问,阮劭中临走前把所有股份和大部分资产都转到了阮芸名下,钟佳丽却还愿意跟一个快死的老头结婚,你真信她是为了所谓的爱情?” “简直放屁!”于浩这次几乎可以肯定,“什么爱情?她那种女人不就纯图钱嘛,只可惜跟阮劭中耗了这么多年最后什么都没落下,老头子把好东西都留给自己女儿了,钟假脸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浩念得沾沾自喜,说一半却突然止住,像是吃了一颗苍蝇,又像是一根线一下捋到了底。 于浩惊恐地看着江临岸:“你的意思是…” 江临岸用手蹭着额头笑了一声:“我什么都没说,一切都只是猜测,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答案了,如果真的如我想的那样,你信不信很快大塍那边就会有人来找我?” 于浩眼睛眨巴两下,气都不敢喘,好一会儿他才又冒了一个问题:“所以这就是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抄底大量购入大塍散股的原因?” 江临岸一下笑出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么好的机会他为何不狠狠赚一笔? 于浩终于把中间所有的问题都理顺,摇头看着面前气定神闲的男人:“一个个都是豺狼猛兽,细思极恐,细思极恐啊……” 江临岸:“……” 两人谈话间门外响起amy急躁的声音。 “沈组长你等下,于经理在里面和江总谈事呢,你……”话音未落门被推开了,哐当一声用了很大的劲。 一身湛蓝,深如海 于浩皱着眉回头,看到冲进来的女人时不禁吹了声口哨。 “哟,你这是刚从凶案现场回来?” 面前的沈瓷着实有些吓人,脸白目凶不说,那天她还穿了件驼色大衣,下面是灰色宽腿裤,而大衣下摆和裤管上溅了很多血渍。 门口amy情急之下只能频频道歉:“对不起,我拦不住她,江总…” “出去吧!” “可是她…” “出去!”沈瓷突然吼了一声,amy被吓得咽气,于浩饶有兴致地挑着眉在旁边看。 江临岸冲门口挥了挥手:“出去吧!” amy只能走了,走后于浩还优哉游哉地坐在那里,江临岸把目光挪到他身上:“你也出去!” “我干嘛要出去!” 江临岸眼神一剐,于浩只能起身,擦过沈瓷身边的时候还故意停了停,在她旁边嗅了一口气。 “怎么满身血腥味儿?啧啧……”遂转过头来又瞅了一眼江临岸,“你当心点,她手里可拿着凶器!” “凶器”便是那支笔,沈瓷从进太平间打算采访开始一直捏到现在。 于浩出去之后办公室里便再无声音,窗外风有点大,房间里空气阴冷,沈瓷一口一口地喘气,胸口起伏,像是花光了所有力气才能站在这。 她在来的路上已经聚集了许多怨愤,快要达到顶端了,此时全都被她压着,压得很吃力。 椅子上的男人似乎看到她冲进来并不奇怪,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 沈瓷又拧了一下笔,问:“沈卫的床位是不是你叫人搬出来的?” 她不喜欢兜圈子,开门见山,这性子让江临岸很是喜欢。 “对,我安排的,没想到那边效率还挺快!”他也毫不避讳。 沈瓷闭了下眼睛,她其实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但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是有些痛苦。 “有意思吗?” “有啊!” 江临岸起身从桌子后面踱步过来,那女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最后就停在她面前,小小的一张脸,苍白没有血色,空茫的眼神也令人极为心疼。 她这次大概真是急了,所以才会这么不计后果地闯进来。 江临岸勾唇一笑,抬手用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眼角下方那一小枚红点,手指摸上去的时候沈瓷还下意识地往后躲,却被江临岸扣住,他用劲不大,但沈瓷僵着再也不敢动。 指端微凉,上面还沾着他身上特有的烟草味,从她眼梢旁边轻轻擦过,清冽,阴冷,这是江临岸当时给她的感觉。 “脸上怎么回事?” 那一小枚红色已经凝固,看上去就像她眼皮底下原本就有的一颗朱砂痣,颜色鲜红,倒给她整张苍白的脸上染了一点诡异艳丽,可江临岸知道这是血。 沈瓷几乎屏住呼吸,别了别脸,江临岸的手指便瞬时插进了她耳边的头发…… 她在来的路上想了一筐措辞,她要讨伐,她要反抗,可现在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那天穿了一件深蓝色衬衣,是那种湛清湛清的蓝,浓郁深沉,就像夜幕降临之前窥不见底的海面…… “你要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不要去动沈卫。” 憋半天沈瓷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口气也不是很强烈,甚至带着一点柔软。 江临岸渐渐贴近,近到她能看到他眼中苍白的自己,他依旧在笑,手指依旧插在她发间。 “我为何要去动你?你脾气这么犟,我知道一般手段动不了你,但是沈卫不同,他是你的软肋。我今天能让人把他床位挪出去,明天就能让人把他的药全停了,往后可能还会有更加让你想不到的事,哦对了,还有你妈,你妈的检查报告我今天早晨已经拿到了,胃癌中期,你是想治还是想任由她等死?” 沈瓷当时的感觉就像命数被人掐在手中,那双手一点点勒紧,却又不让她速死,可这个男人自始至终都一直淡淡笑着,他的手指没有用力,轻轻摸在她脸上,语调平柔,还穿了一件湛蓝色像海一样的衬衣。 如果说她之前认识的江临岸是一个伪君子,让她腻烦让她生厌,那么现在他正在揭开自己脸上的皮,皮下面是一副什么面孔? 沈瓷几乎不敢呼吸,她开始感到恐惧,那种从每个毛孔里渗出来的,来自这男人身上捉摸不定的恐惧。 “别这样…”她气息不稳。 江临岸手指轻扫她的眉心,扬着唇:“我怎样了?” 沈瓷拧紧手里的笔,逼迫自己与他对视,好一会儿,她又闭了下眼睛,睁开,气若游丝。 “你放过我,放过我成吗?” “你这是在求我?” “对,算我求你……” 沈瓷这么多年再没求过人,江临岸是第一个,可他摇了摇头,手指顺着沈瓷的眉心移到脸颊,再挑开她旁边的头发,耳垂露出来了,圆圆白白的一小团肉,昨天那枚珍珠耳钉已经被她摘掉,上面只留了个耳洞,周围有些红肿,大概是昨天温漪给她戴耳钉的时候力度用猛了。 江临岸的手指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她那一小团肉。 “别求我啊,你不是能够随便服软的人。” “那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 他气息如火,低下头来轻轻含住了沈瓷的耳垂。 沈瓷整个人僵直,不敢动,江临岸浅尝辄止,气息从她发间抬起来又挪到脸上。 “还疼吗?”他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沈瓷红肿的耳垂上,那里刚被他含过,微微发烫,现在又被他细细柔柔地捻在手中,动作轻缓,近乎柔和,可沈瓷却战栗不已。 江临岸见她僵白的脸又笑了一下,笑起来眉梢有细微褶理。 “别这么怨恨地看着我,我要的很简单,昨晚已经跟你说过了,现在就看你怎么选择!” 他给出的指令永远都很明确,对待女人也一样。 沈瓷死死揪住手里的笔,她大概将会永远记住这男人此时的样子,一身湛蓝如海,优雅阴凉,深不见底。 “能不能给我时间考虑?” 江临岸又是勾唇一笑。 “当然可以,不过我耐心不是很好!”说完他捧起沈瓷的脸再度吻上去,这次不是耳垂,而是直接覆上她的唇瓣,上面似乎还有血腥气,有点凉,江临岸闭着眼睛尽情厮磨了一番,感觉浑身通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让他欲罢不能又不断激起他贪欲的感觉。 “要不给你一周时间吧,下周五之前,我等你答案。”他语调平和,却是不容人拒绝的命令口吻。 沈瓷像是透支了所有体力,虚虚笑了笑。 “可以!” 江临岸满意地又捻了下她的唇。 “早这样听话多好,别让我总想着卯足劲来为难你。” 他冰凉的指端又划过沈瓷眼底那抹红,垂下来,顺着她的手臂滑到他手里那支笔杆上,笔都快被她拧断了,江临岸抽了抽,没抽得出来。 “放轻松,嗯?”声音蛊惑又阴冷,眸光拢紧。 沈瓷吁了一口气,松开手,笔瞬时就被江临岸抽了去,上面沾满了她手心里的汗,他随手将笔扔进旁边垃圾桶。 “行了,出去吧,下午等我电话,我让人先安排你妈入院。”江临岸挥挥手示意沈瓷出去,那感觉就像在招呼一直供他宠玩的小动物。 沈瓷手里空空,只能收紧五指,转身出去的时候身体还晃了晃,江临岸没在意,看着她扶着墙根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一场仗终于打完。 他好像赢了,又好像彻底败了。 算了不管,如果一定要用抢夺的方式才能得到某些东西,他并不介意自己的手段有多可耻。 沈瓷出去之后江临岸在椅子上定了一会儿神,打电话安排于浩联系医院和医生,电话刚挂断,手机又响了起来。 “喂,江总,刚得到消息,曹小伟母亲因承受不了刺激从一院顶楼跳了下来,抢救失败,已于半小时前在手术室咽气。” …… 沈瓷记得以前问过那个男人一个问题。 “为什么每部电视剧里都有好人和坏人?我们是不是也能这么分?” 他曾笑着回答:“傻丫头,电视剧都是虚构的,我们现实生活中其实并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这条界限太模糊了,如果一定要区分,那大概也只有做了好事和做了坏事的人而已……” 沈瓷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里面是一张刷白的脸,水珠沿着脸颊往下淌,眼底那滴血还是洗不掉,而唇上还留着那个男人的气息。 胃里早饭吃的那点东西都吐光了,沈瓷将身子轻轻靠着池台,喘口气,兜里手机却开始响。 陌生座机,她接起来。 “你好,请问是沈瓷吗?” “对,我是!” “沈小姐你好,这里是建安区派出所,半小时之前有人报案说市一院顶楼有名女子跳楼,经抢救无效已于上午十点五十四分死亡,知情人透露当时你也在场,能否麻烦来我们所里做下笔录?” 沈瓷拿着手机撑住池台才勉强站稳。 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衣服上都是血,眼底一抹鲜红。 “沈小姐,沈小姐?” “抱歉…” “请问你现在方不方便过来?” “方便……” 她能去的地方 一个笔录做了将近两小时,沈瓷从笔录室出来整个人都是浑的,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一下,幸好后面办案民警扶了她一把。 “沈小姐,我看你脸色不好,还是去前面办公室休息一下再走吧。” 沈瓷本想拒绝,可给她录口供的那位民警似乎特热情,随手招了旁边一位年轻的小警员过来。 “小徐你带她过去,倒杯水,让她坐一会儿再走。” 沈瓷只能跟着被称为小徐的警员往前面走,前面就是办公室,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头传来哭声,沈瓷抬头便见朱旭扶着曹小伟的阿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场面有点类似于冤家路窄,虽然从法律上来讲曹小伟母亲的死跟沈瓷没有直接关系,但从道义出发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跟沈瓷脱不了干系。 毕竟是她当时撩了一点狠话,更何况在这种绝望的境况中死者家属总要拉个人垫背,或者说揪个人出来承担一点责任,就算只是单纯的指责辱骂几声,至少也能转嫁掉一些心理上的痛苦。 很明显,沈瓷在这件事件中就很轻易地沦为了最后被指责的人。 果然…… 曹小伟的阿姨见到沈瓷几乎像是见到仇人,原本她还在抽抽搭搭哭着的,结果抬头一见整个人立马就激动起来。 “为什么你还能好好站在这?为什么这些警察不把你抓起来?你害死了我姐,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曹小伟的阿姨远比那个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妇人要来得犀利,她上去一把就揪住了沈瓷的衣服。 沈瓷原本就浑浑噩噩,而那女人力气又大,在老家干农活的,手上有的是劲,被她这么一揪沈瓷整个人都往前倾。 女人借势又揪住她的头发。 “来人啊,有没有人,来抓杀人犯…” 喊声响亮,办公室里一时跑出来好几个民警。 “干什么,放手!” “不放,她害死了我姐,你们要抓她,要给她判刑,让她坐牢!”女人边喊边胡乱抡手打在沈瓷的身上。 沈瓷丝毫没有反抗,脑子在那一刻是完全空白的,身体上的痛楚远不如心里的焦灼。 后面朱旭也看不下去了,扯着沈瓷想将她拉开,可对方死死拽住她的头发就是不肯松,最后三四个民警齐力抱住那女人才把两人分开,结果那女人一屁股又坐到了地上,死活蜷着大腿乱拍。 “小伟啊,你妈被人害死了,你在天上可得看着啊!看着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们互相包庇,拿了钱不办事,没一个好东西,小伟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啊,记住了,记住他们的样子!” “姐啊,我苦命的姐姐啊,你干啥要想不开走这条路,以后留下小艳一个人该怎么办……”女人哭天喊地,旁边几个民警想把她拉起来,可她整个人瘫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都混在了一起,哭诉里有语无伦次,但旁人听着不免还是心酸。 曹小伟出车祸走了,他母亲从顶楼一跃而下撒手人寰,扔下一个未成年的女儿,还患有小儿麻痹。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大概真的各有各的不幸。 沈瓷虚着步子挣开朱旭的手,自己捂着胃部转身,走廊里的哭声还在持续,那个隆冬的午后,风停了,天阴了,沈瓷一个人带着满身的伤独自走出警局…… 回去的出租车上沈瓷接到陈遇的电话。 “今天上午在医院发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这个男人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沈瓷将头轻轻靠在椅子上。 “在家…” “那我现在过去找你?” “不用,你别过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累了,你让我睡一会儿…” 沈瓷挂了电话,慢慢阖上眼睛。 她发现自己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二十六年里遇到的也不都是坏人,至少还有陈遇,还有那个离开她很久但一直住在她心里的男人。 沈瓷想到这些居然还能笑出来,窗外冷风外里灌,她睁开眼睛,前面刚好黄灯闪,出租车停在十字路口,她扭头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旁边街口刚好是家花店,她心内一恍。 “师傅,麻烦过了路口放我下来!” 很快红灯变绿灯,车子穿过马路停在了路边。 沈瓷付了钱下车,又折回刚才路过的花店,花店很小,推门进去的时候玻璃门上挂的风铃会叮当叮当响。 “小姐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接待的是位女孩子。 沈瓷在店里看了一圈,问:“有没有苔藓?” “苔藓?” “对,苔藓!” 女孩似乎有些为难:“我们店里只出售鲜花,盆栽也有,不过苔藓属于微景观,有些难伺候,所以暂时没有。” 沈瓷有些失望,但最后还是挑了一盆盆栽抱着出去了。 花店往里拐便是一条窄街,沈瓷往里走了大概两三百米,终于看到那栋白墙灰瓦的房子,墙面上的苔藓似乎长得更葱郁了,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一大簇一大簇毛茸茸的绿色都聚在一起,看得让人心旷神怡。 沈瓷抱着盆栽进去,已经下午三点了,前台姑娘看到有人进来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能帮您?” “周医生在吗?” “周医生在里面约了客人。” “哦…”沈瓷抱着盆栽定了定。 前台见她模样古怪于是又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她是临时起意来的,刚好出租车停在了诊所的巷口,她鬼使神差就想过来看看。或许人在困境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怀念那些曾经让自己觉得特别舒适的人和地方,而沈瓷纵观整个甬州,能让她想来想见的也无非就是这里了,再没有别的人和地方能够给她一丝丝安慰感,想想真是有些可悲啊。 “如果没有预约的话恐怕不行,周医生今天的号都已经满了。”前台礼貌却公式化的口吻。 沈瓷看了眼手里抱的绿植,花骨朵上滚着刚才花店女孩刚给它浇上去的水珠。 “那他大概几点下班?” 前台查了查电脑记录。 “五点吧,还有一个半小时。” “那我能不能坐在这里等?” “……” 前台有些为难,但见沈瓷脸色异样也不敢把她直接赶出去,毕竟来这里的人精神都有些不正常,更何况沈瓷这模样就更难捉摸了。 “要不这样吧,我给周医生的助理打个电话,问问周医生一会儿能不能抽时间见你一面。” “这样会不会影响他见其他客人?” “应该不会,你等一下!”前台拎了桌子上的座机,很快电话那头接通了,“小杜,周医生是不是还在见客人?外面有位……对了请问小姐您贵姓?” “姓沈。” “哦沈小姐,外面有位沈小姐想见周医生…嗯,行!”前台挂了电话,“要不您先在这等一下吧,一会儿周医生的助理会出来领您进去。” 大概几分钟后从里面出来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 “沈小姐还真是您啊,周医生让我带您先进去。” 沈瓷跟着往里走,依旧要穿过那条摆满绿植的走廊,助理小杜似乎很热情。 “沈小姐您还记得我吗?” 沈瓷在脑中搜索印象。 “抱歉,我…” “我是小杜啊,您第一次来我们诊所的时候就是我负责接待的,那天您也没预约,不过刚巧那天早晨约好的一个客人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最后我们周医生才抽出时间见了你。” “……” 听她这么一说沈瓷倒有了印象,当时她和陈遇刚领证没多久,她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不过没跟陈遇说,中间两人有过几次短暂的亲热,但过程很糟糕,甚至可以说是不了了之,沈瓷希望这种情况能够得到改善,毕竟那时候她还是希望能和陈遇试一试的,所以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那是她第一次见周彦,而在周彦和她聊的过程中她收到了阮芸妊娠化验单的短信,此后她在从诊所开车回杂志社的路上和江临岸的车撞到了一起…… 这么想来好像所有事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那一天就如同一道命运分水岭,此后某天沈瓷回想,她在同一天内遇见了江临岸,遇见了周彦,她后半段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两个男人。 “沈小姐,您想不起来了吗?”小姑娘似乎还挺较真。 沈瓷被她弄得有些发笑:“想起来了,那天是你。” “对嘛,我也记得你呢,而且我们周医生后来还提到过你几次。” 小姑娘圆圆脸蛋笑起来十分可爱,沈瓷似乎也被感染了,看来自己拐来这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很快到了治疗室门口,门关着,小杜比了个嘘声:“我们周医生在里面。” 沈瓷:“……” 小杜:“我带你去前面房间坐一下。” 小杜走在前面带路,走廊拐了一个弯,里面有个独立的小房间,推开门,里面书架,矮几,榻榻米,一应俱全。 沈瓷:“这里是…” 小杜:“这是我们周医生平时休息的地方,你先在这等他吧,他还有半小时就能过来。” 小杜给沈瓷泡了一杯茶就出去了,沈瓷抱着手里的盆栽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里面的家具都是统一纯木色,浅棕加棉榻榻米,矮桌上摆了整套茶具和插花,风格简约自然,偏日式。 鼻息间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桌上小香炉里袅袅往外冒着烟,这里所有的摆设都清爽淡雅,似乎能够给人沉静的喜悦感。 沈瓷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半天积累下来的疲惫和痛苦像是去了一半,她站在屋里转身,却莫名被墙上挂的一副字吸引…… 残心,检查报告 “残心……?”沈瓷在嘴里默念墙上那副字,笔锋遒劲,气势雄浑,随后听到身后响起开门声。 周彦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副场景,阳光阴霾的午后,那个女人抱着一盆君子兰站在那幅字前面,听到声音回头,她冲他笑了笑,很清浅的笑,问:“周医生,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周彦突然觉得好像她已经是自己认识了很久的人。 “这两个字是剑道的核心之一,剑道进攻打击动作完成之后不可放松姿势和斗志,应有随时回应对方反击的心理准备及架势。” 沈瓷:“……” 周彦笑了一下,走过去:“是不是有些深奥?” 沈瓷:“有点。” 周彦:“这是日本剑道里面打击意识的延续,也就是说你要时刻保持防备之心,时刻准备再进行攻击。”他又详细地解释了一下。 沈瓷干巴巴瞪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噢…” 周彦:“……” 沈瓷:“你学过剑术?” 周彦:“以前在日本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点。” 沈瓷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周彦笑:“你这什么表情?” 沈瓷立即将眉头松开:“觉得你不像是会去学这种东西的人。” 周彦:“那你觉得我应该像哪种人?” 沈瓷:“像……” 她一时也答不上来,转身又看了眼屋子,屋里熏香袅袅,而眼前的男人穿了件纯白色高领毛衣,戴眼镜,说话的时候眼梢总是带点笑,给人一种沉静又柔和的感觉。 实在想象不出他拿剑的样子。 沈瓷干脆指了下桌子上的茶具:“觉得你应该是拿杯茶在案上下棋或者写字的人。” 周彦一下笑开:“原来我给你的印象是这么老态龙钟的样子。” 沈瓷赶紧摇头:“没有,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 周彦:“觉得什么?” 他追得有些紧,沈瓷咯噔一下发现词穷了,她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还是跟个不算熟的男人。 沈瓷:“反正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样子!” 她还挺较真,周彦忍住笑不问了,他有些摸得透她的脾气,坚持膈应,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 “不过我还真会下棋写字,茶道也懂一点。” “……” “前面两样是跟我外公学的,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他对弈,写字也是他教的,墙上残心两个字……” “你写的?” 周彦笑,算是给了答案。 沈瓷有些诧异:“那你这样算不算文武双全?” “文武双全不敢当,只是都能糊弄几下子。” “那茶道呢?茶道也是你在日本上学的时候学的吗?” 周彦一时却没声了,他低头皱了下眉。 “茶道不是,是以前一位朋友教的,她算半个日本人,不过…”周彦欲言又止,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打算,抬头看了眼沈瓷一直抱在手里的盆栽。 “不重么?” “什么?” “你手里抱这么大一盆君子兰。” “……” 成功转移话题,原来这叫君子兰啊,她刚才是在花店里随便挑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只是找了个地方把盆栽放过去。 周彦又笑了一下,看了眼腕表:“时间还早,沈小姐过来是想聊聊?” “不是。” “那……”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刚好路过,花是你们街口那家花店买的,就当…”沈瓷似乎在极力解释,或者在极力掩饰,“就当谢你前两次免费陪我聊天。” “免费陪你聊天?” “你的时间都是计费的,而且费用还不低。” 周彦在业界很有名,以小时计算,沈瓷勉强笑了一下:“所以我给你送盆花是不是显得有些寒酸?” “……” 周彦被她说得不知如何回答。 沈瓷尴尬地耸了耸肩:“没事了,你忙吧,先走了。”她又浑浑噩噩的转身,周彦在后面追了两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臂。 沈瓷反射性地甩开,周彦定神看着她的脸。 “你手上在淌血。” “……” 刚才她抱着盆栽的时候没发现,现在没有盆栽的遮挡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两只手背上都有伤。 “脸色也很不好,衣服上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沈瓷赶紧将手藏到了衣袖里面,周彦轻叹一口气,把她的手腕拿过来,一开始沈瓷不愿意,可周彦力气不小,捏着她的手指把衣袖撩了上去。 手背上深深浅浅有许多抓痕,有些正往外渗着血,这些伤是刚才在警局被曹小伟阿姨抓出来,她自己没太在意。 “怎么弄成这样?跟人打架了?” “没有。”沈瓷抽回手,“不小心摔的。” “在哪儿摔的?” “……” “一般有人撒谎我都能看得出来。” “……” 沈瓷闭了下眼睛,把手抽了回来。 “发生了一点事。” “所以还是打架喽?” “……” 沈瓷抬头,这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似乎并不温柔,她吁口气:“不算打架,跟人起了一点冲突,对方有些激动,所以手上被她挠了几下。” 周彦没再问下去。 “我去拿东西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不用了。”沈瓷拒绝。 周彦轻轻瞪了她一眼,她立马将头低了下来,很奇妙的感觉,可能因为他是她的医生,也可能是他身上那种令人安定的气息,沈瓷觉得自己很容易顺从他的话。 “那麻烦了。” 周彦又笑开:“你在这等我一下。” 很快周彦出去拿了护理包进来。 “你去那边坐下。” 沈瓷乖乖照办,坐到了靠窗的榻榻米上,周彦把沈瓷的手臂拿过来,她有些抵触。 “放松点,你把我当成医生就好。” “……”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低柔平和,就像眼前桌上袅袅往上腾的烟。 沈瓷始终拧着手,周彦握住将她的手指将它们一点点舒展开,又把伤口仔细查看了一下。 “不算太严重,消毒再包扎一下应该就可以了。”边说边从护理包里拿出棉签和创可贴,蘸了点双氧水替沈瓷清理伤口。 棉签一碰到她的手就忍不住往后缩。 “疼?” “不是,有点凉。” “……” 周彦放轻了动作,丝丝密密的痛感从手背往四肢蔓延,还透着一点凉意。 “介不介意跟我说一下到底为了什么事?你并不像是会跟别人起冲突还能动手的人。” 沈瓷又蜷了一下手指。 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来了这,从早晨到现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她从警局出来的时候浑身都疼,没有力气,脚步是虚的,感觉整副架子都快散了,当时她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街道上车水马龙,她喘不过气,只想找个地方能够好好歇一歇,结果就莫名来了这里。 也就是说她内心潜意识里已经把这儿当成了一个栖息地,而这个男人能够让她莫名感觉安定。 沈瓷又看了眼正低着头在帮她清理伤口的周彦,他将头微微倒向一边,侧颜曲线很柔和,目光聚紧盯着她的手,穿了件雪白雪白的毛衣。 “我今天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七楼跳下来落在了我面前…”她突然开口。 周彦清理伤口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呢?” “没有然后,抢救无效死亡,我在来这之前刚在警局做完口供。” 周彦似乎有些了然了,难怪她这么魂不守舍的样子。 “吓到了?”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沈瓷想了想,她努力回忆曹小伟母亲坠落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响声很大,自由落地,整个人掉在地上好像一下就碎开了,眼睛还干巴巴睁着,可嘴里和头上开始往四周散开血迹,那条围在她脖子上的红色围巾晚一步落在了她身上,整个过程除了跌落在地的那一声巨响外很安静,没有挣扎,没有哭喊,甚至感觉她都没什么痛苦。 “我想知道她从楼上一跃而下时那一刻的心情,她在想什么,到底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沈瓷安安静静地诉说,像是在问周彦,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周彦已经帮她把伤口都处理好了,撕了几张创可贴贴上。 “有些决定仅在一念之间,人心很脆弱,或许重新让她再选一次,她就未必会那么做。” 沈瓷摇头:“不,她当时应该很坚决,是不是有时候痛苦也能转化为勇气?” 周彦:“为什么这么说?” 沈瓷:“因为她唯一的儿子出车祸死了,她觉得人生没有了希望,当痛苦累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获取放弃生命的勇气。” 周彦:“错了,这不是勇气,无论什么时候放弃生命都是最懦弱的选择,而这种人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原谅,因为他们太自私,只考虑自己。” 沈瓷:“真的吗?” 周彦已经把最后一道伤口贴好,轻轻拍了拍沈瓷的手腕。 “真的,他们只一味选择自己觉得轻松的路,却没有考虑留下来的人该怎么办,所以懦弱的人不值得原谅。”周彦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挪过去看着桌上的茶具。 沈瓷觉得那一刻他的眼光很痛苦。 懦弱的生命 沈瓷:“是不是经常会有这样的人来找你?“ 周彦:“会有一些,比如抑郁症,但能够主动来找我的人说明情况还不算严重,最可怕的是那些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的人,不满和痛苦日积月累的发酵,我说过,他们的决定或许就在一念之间。”周彦说到这便站了起来。 沈瓷感觉他话里好像在说一个离他很近的人。 “是不是…” “什么?” “没什么!”沈瓷想想还是没有问。 周彦笑了笑,表情又恢复如之前一样平和。 “好了,这几天手尽量不要碰水,不然伤口容易感染。” “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我也算半个医生。”周彦回头收拾护理包,沈瓷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五点了,她记得前台说过今天周彦五点就下班。 “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我先走了。” 周彦看了眼沈瓷,脸色比刚才来的时候明显好转,只是情绪看着还是很低落。 “有事随时联系我,或者没事也能联系,就跟上次一样。” “上次?” 周彦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上次你失眠…” 沈瓷想起来了,之前有次她晚上睡不着,打了周彦的电话,他陪她聊了好几个小时,这事被他当面提及,沈瓷有些不大好意思。 “我会尽量不失眠。” “我也希望!” 沈瓷从诊所里走了出去,又是霞光满天的傍晚,巷口有从云层里钻出来的斜阳照过来,墙上的苔藓像是被染了一层金光。 她觉得这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好像再多阴霾都能驱散,她感觉心情好了许多,至少空乏的身体里似乎又被注入了一些力量。 沈瓷走后周彦坐在她之前坐的那张椅子上,面前那杯水已经凉了,她似乎一口都没喝。 几米之外墙边的柜子上摆了一盆君子兰,花已经开好了,叶子很葱郁,周彦走过去将盆栽从柜子上挪开,重新摆到旁边一个窄架上,窄架上面的墙上就挂了那幅字,笔锋苍劲有力。 周彦在那幅字前站了一会儿,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喂…” “喂,老彦,晚上临岸做东,我们菩提见!” …… 沈瓷从周彦的诊所出来之后去了一趟医院。 谢根娣之前做了ct和胃镜两项检查,她在甬州肿瘤医院也没什么熟人,报告是从机器上打印的,上面没有写明诊断结果,一堆术语。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医生已经下班,沈瓷挂了一个急诊,拿着报告去给急诊医生看。 急诊室坐班的大多都是经验比较浅的年轻医生,不过态度比较好,沈瓷那天碰到的还是一个女孩子,拿着ct和胃镜报告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又不敢确定,把报告拍照发给了其他老医生,还出去给对方打了电话。 沈瓷就坐在诊室里等,大概等了五六分钟那个女医生拿着报告回来,先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 “请问做检查的患者是你本人吗?” “不是。” “那是你什么人?” “我母亲。” 女医生“哦”了一声,又推了下鼻梁上的眼睛。 “那你做下思想准备啊,报告显示情况不大好,基本可以确定是胃癌,不过情况到底有多严重还需要做下腹部超声,至于治疗方案么…”女医生又看了眼手机,大概那边老医生给她发了一些诊断建议。 “治疗方案要等超声检查做完再确定,而且还需要看下癌细胞有没有扩散,还有…”女医生又看了眼手机,“还有需要结合患者的年龄和身体情况,你母亲是吧,大概多大年纪了?” “51!” “那年纪也不算大,要不这样吧,明天你先来我们医院预约超声检查,然后可以试着想办法排周清华周教授的号。” “周清华?” “对,我们院里消化科最好的医生,对治疗胃部肿瘤很有经验,不过他已经算是退休返聘了,近几年身体也不大好,所以很难排上他的号。” 年轻女医生态度很热情。 沈瓷咨询完后拿了报告走出医院,天已经完全黑掉了,风更大,气温又低,手里拿着谢根娣的检查报告,很奇怪,那一刻她的心情如此平静。 上午朱旭说她铁石心肠大概是对的,沈瓷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会偷偷诅咒谢根娣,一个孩子啊,那么小就开始憎恨人,憎恨的对象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种痛苦又无助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懂。 再长大一些她就不诅咒了,知道诅咒是一种很幼稚的行为,而且基本没什么用,那时候她就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解脱,离开这个让她那么痛苦的母亲。 而现在呢? 谢根娣老了,得了病,胃癌是会死人的,沈瓷知道如果自己不出钱给她治的话她基本也就没什么机会活下去了,可是她现在如此平静,不伤心也不窃喜,甚至在那名年轻女医生清清楚楚跟她说出“胃癌”两个字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反应,好像检查报告上“谢根娣”三个字跟她没什么关系。 沈瓷在医院附近随便点了一碗面,那是她从早晨到现在吃的唯一一顿饭,然后坐在小面馆靠窗的位置开始用手机查周清华的资料,医学博士,教授,甬州肿瘤医院消化科主任,北京医学会消化内镜分会常委,ercp学组副组长,一大堆头衔,却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以联系或者预约挂号的信息。 她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明明憎恨,却还在奔波,只当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 沈瓷捏着手机又抽了一根烟,小面馆对面就是甬州肿瘤医院,楼顶上挂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后面一栋住院楼里亮着许多灯,每盏灯后面都住着人,而住在那里面的人情况都不会太好,有些在等待手术,有些刚做过手术,还有反复的化疗和治疗,生命到了这里就像一场拉锯战,一刻不得松懈,必须拼尽全力,而沈瓷又想起今天上午曹小伟的母亲,那么轻易的纵身一跃,生命如此空无又懦弱,有些人害怕死,有些人却争着死。 沈瓷用手撑着头,轻轻揉了下太阳穴,就那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江”字,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接。 烟很呛,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全部哑掉。 “喂…” “医生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上午九点,慈西医院,我会让老姚去接你。”那个男人的嗓音在黑暗中清冽如冬夜的风。 沈瓷捻着烟抬头,腾出来的白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对面“肿瘤医院”几个大字好像变成了一滩红色的血,她又抽了一口烟,用手捻了下眼角。 “好!” 电话挂断,沈瓷转过去把桌上已经凉掉的半碗面吃完。 …… 沈瓷吃完面去了趟宾馆,进去的时候谢根娣就坐在床上看电视,好像是部宫斗剧,而谢根娣的眼睛红红的。 沈瓷看了一眼。 “哭过了?” 谢根娣赶紧撩着袖子擦眼泪。 “没有,就觉得电视里可怜,那姑娘是被人陷害的,怎么皇帝也不来救她?” 沈瓷瞄了眼屏幕,正放到女主受刑,旁边丫鬟和太监都哭天喊地,她走过去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一点。 “哦我放这么大声是不是会吵到隔壁人睡觉?”谢根娣好像还挺知趣。 沈瓷没吱声,转过身去又看了眼桌子,上面放了几个外卖盒子,里面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她走过去将饭盒一咕噜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谢根娣赶紧叫:“干嘛都扔掉?” “已经全凉了。” “凉了也没事啊,热热还能吃。”谢根娣赶紧从床上下来,在垃圾桶里翻了翻,翻了一盒盖子没掉的水饺出来。 “这个我可以明天早晨当早饭。” 沈瓷突然觉得心里喘不过气。 贫瘠的人总是寒酸,那种寒酸是从每个动作和表情里面渗透出来的,沈瓷能够深深感觉到谢根娣身上的局促和小心翼翼,她相信她这些年日子过得并不好,而她的不好并没有让沈瓷觉得心里特别痛快,因为她知道曾经他们是同一类人。 沈瓷没有阻止谢根娣把饺子从垃圾桶里拿出来,只有挨过穷的人才能明白贫穷到底有多可怕。 “明天十点之前我会过来接你去医院,你提前准备一下。” 谢根娣翻垃圾桶的动作停了停。 “是不是检查报告出来了?” 沈瓷没回答。 谢根娣扶着桌子抹了下眼睛,她眼睛刚才就红的,用手一抹更是通红发肿。 “结果不好?” “没有。” “那什么情况?总得有个说法?” 沈瓷拧了下手指:“还没确诊,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明天去了医院再说。”她有些没耐心,或者说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谢根娣。 “很晚了,我先回去,明天起来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沈瓷走到门口。 屏幕上那个受刑的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该来救她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电视少看一些,早点休息!”沈瓷折回去直接把电视关了,又把谢根娣从垃圾桶里挑出来的那盒饺子拎在手里。 “这个不能吃了,明天我过来的时候会给你重新带早饭!” 她就拎着那盒已经凉掉的饺子出了宾馆,随手扔到旁边的垃圾桶,抬头见对面那间炒货店还亮着灯,沈瓷走过去。 “给我称一斤糖炒栗子。” “好嘞!” 老板熟练地抄了一铲子装进纸袋里,沈瓷看了眼。 “抱歉,还是称半斤吧!” 她一个人也吃不掉,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最后沈瓷抱着一小包糖炒栗子往路口走,这次她变聪明了,边走边吃,到家的时候就剩下一小半了,还没进门又接到了方灼的电话。 安排入院,如此巧合 方灼:“姐,你要是可以的话跟公司请几天假吧。” 沈瓷:“为什么?” 方灼:“就今天上午那事啊,网上闹得很大了,你最好在家避避风头。” 沈瓷:“……” 沈瓷拿着手机开了门进去。 她身上那套带血的衣服已经穿了一天了,她就这么一身怪异地去了江临岸的办公室,去了警局,去了周彦的诊所,去了医院,还去了宾馆。 她有什么可怕的,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要怕的话她早几年就已经该去死了。 “别担心我,你好好上班!” 沈瓷挂了方灼的电话,开电脑浏览了一下新闻,还真如方灼所言网上已经闹翻了天。 这几天曹小伟在医院抢救死亡的事黄玉苓一直想办法压着,可曹小伟母亲突然从医技楼顶楼跳了下来,当时很多记者都在场,想压都压不住了,不出一个下午已经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 曹小伟阿姨下午又接受了几家记者采访,对着媒体更是口无遮拦,说阮家钱多欺人,说警方背后收了好处不办案,甚至把沈瓷都扯了进来,说阮家串通媒体包庇篡改事实。 网上更是出了一篇“看无良记者如何逼死毒驾车祸死者家属”的文章,从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良知到记者该有的职业操守,据理力争,简直把沈瓷塑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巫婆形象。 很快沈瓷的一些基本信息就被网友人肉了出来,那些愤怒的网友都到文章下面留言,甚至连联盛下属的几个网站都跟着遭殃了,谁让沈瓷是以联盛网络记者的身份去进行采访的呢。 沈瓷看着那些网友评论简直无奈,民众民意这么容易被煽动,这些愚钝又愤慨的人啊,总是站在评判家的角度去质问或者理解一些事,轻易去同情,轻易去憎恨,也轻易感动和自我感动。 不过很奇怪沈瓷那晚居然睡着了,白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晚上她还能顺利入眠,真奇妙,她都怀疑是不是因为下午去和周彦聊了几句的原因。 因为睡了一夜好觉所以第二天起床后沈瓷精神还不错,只是胃里有些不舒服,大概是昨天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而晚上又吃了半斤栗子的原因。 栗子不消化嘛,她胃不好本来就不宜多食。 沈瓷临走前吃了一颗胃药,又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早饭,早餐车上的玉米粥,清淡,比较适合病人吃,刚付完钱就听到身后有车按喇叭。 “沈小姐?” 沈瓷回头,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内冒出来一颗人头,看着有些眼熟。 “我是江总的司机,江总让我过来接您。” 想起来了,好像叫老姚来着。 沈瓷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拿着早饭上车,老姚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沈小姐您一个人吗?江总说应该还有您母亲啊。” 沈瓷看着车窗外。 “她住宾馆。” “啊?您让老太太一个人住宾馆?” 沈瓷回头看了老姚一眼,老姚也知道自己问多了,赶紧转话题:“那您带路吧,我们现在去接她。” …… 沈瓷进去的时候谢根娣已经穿戴好了,从凤屏拎来的那个灰色帆布行李袋就放在床边上。 “我都准备齐当了,现在咱是不是直接去医院?”谢根娣问。 沈瓷看了眼床边上的行李袋,鼓鼓囊囊,拉链都快撑不住了,她走过去将袋子打开,里面塞满了房间里的用品,毛巾,拖鞋,牙刷牙膏,洗漱套装,甚至还塞了两只玻璃杯和几个衣架。” “你这些是要干嘛?” “带去医院用啊,省得再买了。” “……” 沈瓷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根娣见她脸色不好看,立马又问:“是不是这些不能带走的?” “……” “可我们付了钱的呀,带走应该没事吧!” “……” 沈瓷懒得解释,把里面塞的东西统统拿了出来,只剩谢根娣自己带来的衣服和鞋子。 “走吧!”她率先一步走出房间,谢根娣在原地愣了下,看着从行李袋里掏出来的一堆东西,心疼又难受,还是走过去往口袋里塞了几包牙刷和香皂才走出房间。 沈瓷已经在前台退房了,谢根娣下来的时候她刚好在付钱,眼睁睁看着一叠红彤彤的钞票出去,谢根娣在旁边又忍不住问:“才住几天要收这么多钱啊?怎么贵成这样,早知道就不住了,你不是在这有房子嘛!” 沈瓷没理会,付完钱拿了行李袋往外走,谢根娣只能讪讪跟上。 老姚的车就停在宾馆门口,见到沈瓷出来立马迎上去。 “沈小姐,东西给我吧!”他去接了沈瓷手里提的行李,又看到身后跟的谢根娣。 第一眼老姚还有些不相信。 谢根娣那天总算换了身衣服,黑色的半长款羽绒服,下面是墨绿色棉裤,头上戴了一顶毛线帽,脚上是老式棉鞋。 一身不伦不类,虽然也没什么破絮补丁,可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山风吹出来的气质。 “这位是……” “我妈。” “……” 老姚怎么也没想到沈瓷的母亲会长这样,有些难以接受,所以打招呼的时候都不自然。 “那个…您好沈阿姨,我是江总的司机,过来接您和沈小姐去医院看病。” 谢根娣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点着头不知如何接,老姚已经抢先一步过去把车门打开。 “沈小姐,沈阿姨,上车!” 沈瓷先坐上去。 谢根娣傻愣愣地朝扶着车门的老姚连连点了几下头,这才战战兢兢地往车上爬,商务车底座高,她上去的时候还用劲拉了一把扶手才爬上去。 老姚关了门绕去驾驶位,车子发动,谢根娣在车里这看看那看看,手也这摸摸那摸摸,特别是前座椅后背上装的显示屏,她头一次见,甚是稀奇。 沈瓷从头到尾都看着窗外,表情很冷,也没跟谢根娣有什么交流。 谢根娣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在旁边轻轻拍了下沈瓷的手臂。 “诶,他刚说的江总,是不是上回去镇医院看我的那男人?” “……” “这车也是他的吧?看上去好像很高级,还配了司机,家里真挺有钱?” “……” “做啥工作的?结婚了吗?哦对了,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沈瓷被问得有些烦躁,从包里掏出买的粥。 “早饭!” 谢根娣接了,却不吃。 “妈跟你说话呢,他…” “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就可以是关系!”沈瓷突然接话,谢根娣被咽了一下。 “我没乱猜你们的关系啊!”说完转过脸去乖乖喝粥,此后一路无话,车子最后停在慈西医院门口。 慈西医院是甬州最好的私立医院之一,大厅就已经看上去很宏伟,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处处有智能导向屏,进去还有专门的护士接待,态度热情。 “沈小姐,江先生他们已经到了,在里面等你们。” 沈瓷跟着接待护士往里走,谢根娣一路跟着,边走边说:“这医院好,装修漂亮,人也和善,比上回你带我去做检查的那医院强多了。” “……” 大厅过去是个天井,顶上是钢化玻璃,四周是各科诊所。 领路的护士带着他们穿过天井,一直进入后面一栋相对较偏僻的小楼。 谢根娣跟在沈瓷后面,眼珠子四处看。 “带我们去哪儿啊,往后怎么不像看病的地方?” 沈瓷还是没啃声,跟着护士上了电梯,电梯最后停在顶楼,出去是一条走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各色画,最后停在一间房间门口,上面着“院长办公室”的牌子。 护士敲了下门。 “吴院长,人到了。” 沈瓷带谢根娣进去,暖气适宜的办公室里面坐了四个人,两个年级大的老者,江临岸和于浩。 于浩听到开门声率先看过来,见到沈瓷和谢根娣之后脸上立即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只仅仅数秒,自己拍了下腿根。 “我去!“ 江临岸当时就坐他旁边,朝他很鄙视地皱了下眉。 “喂,你让我又找医院又安排专家,大动干戈半天原来是为了这女人?” “……” “说话啊,你到底想…”于浩话还没说完,江临岸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跟你介绍一下!”他径自走到沈瓷面前,“这是慈西医院的吴院长,这是市肿瘤医院消化科的周清华教授。” 沈瓷在听到周清华三个字的时候脸上显出一抹很诡异的笑,社会就是这样,你千难万难的事对于某些人而言或许只是挥挥手指的功夫。 她昨晚查了很多周清华的资料,也问了一些人,可连对方的联系信息都没找到。 但现在呢,一夜之间,这位在消化科和肿瘤领域德高望重的教授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吴院长,周教授,我是沈瓷。”她一一跟对方打了招呼,又把谢根娣的情况大致说明了一下,报告也拿出来给了周清华。 周清华摸了眼镜戴上,坐那把报告仔细看了看。 “这样吧,先去把超声检查做一下,吴院长这边可以安排下午就出报告,报告出来后我再根据患者情况出一个治疗方案,你们家属到时候可以斟酌一下。”周清华轻描淡写,没有说太多。 沈瓷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旁观吴院长似乎跟周清华已经很熟。 “那老周,先安排病人住院?” “行,先住下吧,报告出来后才能确诊!” 吴院长给住院部那边打了个电话,安排检查和病房,一行人走出办公室,刚到电梯门口门就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吴伯伯,爷爷。” 沈瓷瞬时一愣。 “周医生?” 这个温柔的男人 周彦也看到了跟在人群后面的沈瓷,跟着也是一惊。 “沈小姐,你怎么在这?” “我……” “卧槽你们认识?”于浩最先抢话。 周彦笑着回答:“她是我…”本想顺口说沈瓷是他的病人,但最后出来的只是一句“她是我朋友!” 于浩翻白眼:“甬州就他妈这么小?怎么感觉全都凑到了一块儿?” 江临岸也没料到沈瓷会和周彦认识,感觉他们的生活圈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 周清华也笑出来:“原来沈小姐是阿彦朋友啊。” 沈瓷:“……” 周彦似乎看出沈瓷的疑惑,笑着介绍:“这是我爷爷!” 沈瓷:“……” 还真如于浩所说,甬州真他妈小。 安排好后江临岸和于浩需要先回公司,他的时间原本就很紧张,不可能为了一个谢根娣一直在医院耗着。 周彦是过来接周清华吃饭的,爷孙两虽然在一座城市,但平时聚少离多,所以他会定期抽空陪陪老爷子。 最后就剩下沈瓷一人带着谢根娣去做检查,检查也很顺利,因有吴院长亲自安排,不需排队不需等候,负责检查的医生态度也十分友善,检查完了之后再安排进病房。 私立医院的硬件设施要比公立医院好太多,单房套间,有独立的会客厅和洗手间,足足有百来平米。 谢根娣完全被这架势吓到了,进去之后左看看右看看,电视机沙发等一应俱全。 “乖乖,怎么看着比我前两天住的宾馆还好?” 沈瓷没说话,她知道这一切安排都是出自江临岸之手,也清楚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她将谢根娣带来的行李袋放到了地上,把衣服拿出来装进柜子。 “报告大概两点出来,我先出去给你买午饭。” …… 从慈西医院回联盛的路上,于浩开车,江临岸坐副驾驶,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于浩忍不住。 “诶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把那女人收在身边当小的?” “……” “又让我安排医院又让我安排医生,我忙活了一大圈到今天才知道你说的朋友是她!还有她那妈怎么回事?哪儿冒出来的山里老太太?之前档案上不是说她父母双亡么?” 于浩一大堆疑问,江临岸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弄得开车的人都没心思了,红灯黄灯乱闯,差点出事,一个急刹车停在十字路口。 “嗨,跟你说话呢!”于浩推了江临岸一把。 江临岸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皱了下眉,转过身来却突然问:“老彦怎么会跟沈瓷认识?” 于浩:“……” 江临岸:“之前老彦有没有跟你提过她?” 于浩气得撇过脸去,一脚油门,车子闯了个红灯,江临岸在旁边拿着手机吼:“你干什么?” 于浩翻白眼:“反正又不是我交罚款!” …… 沈瓷在医院附近自己吃了午饭,又打包了一点东西带回病房,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声音。 “阿姨,这是网络电视,可能跟您之前在宾馆里看的电视有些不一样。” “什么叫网络电视啊?” “简单来说就是连接网络的电视,您想看什么节目都能自助选择,而且随看随停,中间也不会出现广告。” 周彦的声音温润磁性,辨识度很高。 沈瓷走进来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他脱了鞋和谢根娣并排坐在床上,床头前面挂了一台52寸的液晶显示屏,而周彦拿着遥控器在手把手教谢根娣怎么选择节目看。 那场面简直不可思议。 沈瓷走进去。 “周医生,你怎么来了?” 周彦转头,看了眼沈瓷。 “我陪我爷爷在医院附近吃了顿午饭,送他回来的时候顺便过来看看阿姨。” 谢根娣似乎已经和周彦很熟,也在旁边搭腔:“小周太客气了,教我弄这些东西,还买了许多水果过来。” 沈瓷果然看到墙角叠了几个精致的水果礼盒,一时有些尴尬,她并不觉得自己和周彦的关系已经这么熟。 “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是顺路,况且阿姨现在也算是我爷爷的病人,绕一圈原来都认识,这也算缘分。” 周彦边说边从床上下来,穿了鞋,过去把沈瓷手里拎的食盒接了过去。 “给阿姨买的午饭?” “……” 沈瓷愣了下才点头。 “那让阿姨赶紧吃吧,不然会凉了。”他主动过去把床板放了下来,又将食盒一个个打开,谢根娣似乎对他印象很好。 “小周我自己来吧。” “行,那我给您调到刚才您想看的那个戏曲频道?” “好,就那个!” “……” 沈瓷在旁边看着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周彦照顾起谢根娣来十分顺手,好像两人认识了很久,之后谢根娣坐在床上吃饭,可吃饭嘴也没闲着,她好像对周彦很感兴趣,问了他一车问题。 谢根娣:“小周是甬州本地人吧?” 周彦:“是的,土生土长的永州人。” 谢根娣:“今年多大年纪了?” 周彦:“29。” 谢根娣:“那只比我们小慈小三岁啊,处对象了吗?” 沈瓷:“……” 周彦:“还没有。” 谢根娣:“哎哟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没处对象?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沈瓷:“……” 周彦:“没有,只是平时工作太忙,之前一直在日本,前两年才回来。” 谢根娣:“日本啊,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周彦:“读书,也在那边工作了一段时间。” 谢根娣:“做什么工作啊?我刚听小慈喊你周医生,那也跟你爷爷一样是医生吧?现在医生工作好啊,钱多还受人尊敬。” 沈瓷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好好吃饭行不行?” 谢根娣:“哎哟我就跟小周聊下家常,对了小周你平时一个人住吗?是不是在甬州买了房子?家里还有几口人?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简直就在查户口,就差问周彦工资收入了。 周彦也有些招架不住,沈瓷在旁边觉得特别难堪,她知道谢根娣在想什么心思。 “妈,能不能好好吃饭?”口气已经十分不悦,谢根娣也听出来了,讪讪笑了下,闷头开始不说话。 周彦看了下手表,快过两点了,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一会儿还有场培训,要先走了,刚才已经跟我爷爷联系过,大概报告三点会出来,到时候他会来病房跟你商量一下治疗方案。”这话周彦是对着沈瓷讲的,语调柔和,沈瓷道了谢。 床上吃饭的谢根娣一直留意两人之间的表情,眼看周彦要走了,她又急着朝沈瓷挤了下眼睛。 “快送送小周啊!” 沈瓷:“……” 周彦:“不用了,你还是在病房陪你妈吧。”完了又转身跟床上的谢根娣道别,“阿姨,我空了再来看您!” 谢根娣简直受宠若惊:“行,我等你来啊,来陪我说说话都行。”说完干脆凑过身去扯沈瓷的衣袖。 “送送人家!” 沈瓷皱了下眉,谢根娣干脆冲已经走到门口的周彦喊:“小周你等等啊,让我们小慈送你下去!” 沈瓷:“……” 没办法,沈瓷只能拿了包跟着周彦出去,上了电梯,狭小的空间只有两个人,气氛很尴尬,沈瓷抬头看了下天花板,总得找点话题聊一下。 “抱歉,我妈话比较多,刚才问了些不该问的问题。” 周彦温和一笑:“没有啊,我很享受这样被长辈盘根问底的感觉。” 沈瓷:“……” 周彦转过脸去。 “你不信?” “没有,只是觉得我妈这样很不礼貌。” “那是你想多了,父母都是这样,有时候很唠叨,事无巨细都想知道。”周彦说到这苦笑一声,“所以我反而觉得这样挺好,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失去父母的缘故吧。” 沈瓷一愣,刚好电梯到了一层,周彦率先走出去,回头却见沈瓷站在里面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他又是一声苦笑:“怎么了?你这算惊讶还是同情?” 沈瓷:“……” 她摇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周彦低头将手插进口袋:“我爸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车祸,两人当场死亡,所以我是在我外公家长大的,不过我外公那时候很忙,经常出差,我爷爷也差不多,有时候甚至比我外公还忙。” “那你小时候就一个人?” “也不算是一个人,家里有佣人,学校里有同学,跟临岸,于浩他们也很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沈瓷没想到周彦会是这样的家世,父母早亡,他应该是在一个极度缺乏亲情的环境中长大,可他居然成长得这么好,性格平和,待人和善,一言一行都透出良好的家教和涵养,而反观另一个男人呢?阴冷,霸道,不折手段,更何况两人还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怎么差别这么大? 沈瓷把周彦送到停车场,挥手道别,目送周彦的车子开出去,她转身准备回病房,可刚走出去没几步,周彦的车子又倒了回来,落下车窗。 “沈小姐…” 检查报告 沈瓷回头,周彦从窗口探出来,看了眼她的手:“天气冷,你手上有伤,出门的时候最好戴双手套,不然很容易得冻疮。” 沈瓷:“……” 那一刻她内心没有触动是假的,这么长时间了,自从那个男人走后她生命中再也没人能够如此细致地关心。 “谢谢提醒。”沈瓷将有伤口的那只手插进了大衣口袋。 周彦淡雅一笑,冬日阳光下五官更显柔和。 “那赶快进去吧,外面风大,走了!”他挥挥手告别,车子再度离开。 沈瓷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周彦的车子绕进树荫她才拢着大衣往住院楼的方向走。 进去的时候谢根娣已经把午饭吃完了,屏幕上在咿咿呀呀地唱京剧,还是周彦给她调的频道。 “小周回去了?” 沈瓷“嗯”了一声。 谢根娣收了小桌板干脆挪到床边。 “你和他是不是很熟?” “不熟!” “怎么不熟啊,我看他对你态度很殷勤,你以为妈是傻子吗?他能拎东西来看我完全是因为你!” 沈瓷将谢根娣带来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进柜子,嘴里敷衍:“所以呢?” “什么所以,妈是觉得小周人不错,长得也周正,好像还是医生对不对?爷爷也是医生,还去日本读过书,又是甬州本地人,我估摸着家里条件也不会太差。” 谢根娣把刚才从周彦那里问来的信息都仔细斟酌了一番。 “关键是他还没处对象啊,跟你年龄又合适,要不你可以跟他试试!……不过之前那个姓江的好像也还可以,虽然看上去没小周好相处,但你之前说他很有钱,光这点来看也能考虑,毕竟钱……” “你可以不管我的事吗?”沈瓷简直忍无可忍,干脆将手里拿的衣服往柜子里一扔,刚才谢根娣追着周彦盘问的场景她想到就觉得难堪。 “人前我叫你一声妈是给你面子,但希望你有自知之明,我带你来只是为了看病,所以你只需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其余的事你一概别管,也没资格管!” 几句话把谢根娣脸上说得青一块白一块,她见沈瓷面色挂着,撇了下嘴,没再敢往下说。 三点左右周华清那边亲自给沈瓷打了电话。 他不是慈西医院的受聘医生,只是江临岸请来给谢根娣会诊的,所以最后还是约了在吴院长的办公室见。 沈瓷进去的时候周清华正在里头和吴院长谈话,见她进来周清华把眼镜带上,手里拿着几张纸和片子。 “谢女士的超声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 “情况怎么样?” 周清华提了下眼镜:“你先做个思想准备吧,情况不算很好,基本可以确诊胃部肿瘤,起源于胃平滑肌组织,属于恶性肿瘤的一种。” 沈瓷不由别过头去轻轻合了下眼睛,虽然之前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在听到确诊的这一刻心里还是有些抽动。 “也就是说患有胃癌?” “倒也不完全说是胃癌。”周清华走过来把报告递给了沈瓷,又解释,“胃平滑肌肉瘤跟胃癌还是有些区别的,多从胃固有肌层发生,其临床表现x线钡餐及胃镜等检查缺乏特异性,所以很容易与胃癌或其他胃原发性肿瘤相混淆,术前诊断及鉴别也比较困难。” “那是否有治愈的可能?” 周清华想了想,又看了眼旁边的吴院长。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一般肿瘤治疗无非手术和化疗两种,不过从临床经验看化疗和放射治疗对胃平滑肌肉瘤均不敏感,所以我个人建议是通过手术切除,而且胃平滑肌肉瘤瘤体生长比较快,但很少侵犯邻近器官,因此尽早切除对患者术后恢复有很大帮助。” 沈瓷没有直接给答复。 周清华见她似乎一时作不了决定,又补充。 “不过这毕竟是一台手术,而且谢女士的瘤体面积不算小,需要切除三分之以上胃部以及周围淋巴结组织,这对于她这个年龄来说存在一定手术风险,而且……” 周清华似乎又欲言又止。 沈瓷追尾:“而且什么?” 周清华又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你是吴院长介绍的,又跟阿彦认识,我也不妨跟你讲实话,从临床上来说胃平滑肌肉瘤不易完整切除,加之化疗效果不佳,患者预后较差,而且这么大的手术都有风险,还需要看谢女士是否对手术具备耐受性。” 言下之意就是即使做了手术,谢根娣也可能在手术台上出事,或者就算手术成功了,也未必能保谢根娣万无一失。 沈瓷紧紧拧着手里几张纸,轻喘一口气,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做还是不做? “周教授,如果不做手术,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抑制肿瘤生长?” “几乎没有,刚才已经说了化疗效果不好,剩下的无非就是吃药姑息治疗,瘤子会长得很快,而且很容易转移到其他部位去。” “那这种能撑多长时间?” 沈瓷如此问倒让周清华愣了愣,他和吴院长各自对看一眼,最后一直没说话的吴院长主动问:“沈小姐的意思是想让你妈保守治疗?” “没有,我还没想好。”她捏着报告又喘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她没想到有天谢根娣的命会握在她手里。 “那如果选择手术,手术也很成功,切除肿瘤后生存率有多少?” 周清华皱了下眉,想了想:“不算太高,以五年为计吧,五年的生存率大概在35~50左右!” 也就是说最多只有一半的存活率,而且必须在手术成功的基础上。 沈瓷不由将身子往桌角靠了靠。 “周教授,能不能给我一天时间考虑?” “当然可以,治疗方案我都已经跟你讲过了,其中利害关系你也清楚,剩下的就由你们家属自己决定了。” …… 沈瓷拿着几张检查报告往病房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里面传出唱戏声,京剧已经完了,现在换了一个黄梅调,谢根娣似乎还挺乐观,或者自己还没意识到会得这么严重的病,甚至还在里面跟着电视里的调子一起唱。 咿咿呀呀,咬词和调子都不准,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自娱自乐。 沈瓷在门口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推门进去。 “结果出来了?怎么样?”谢根娣坐床上问,眼睛还是盯着电视机,就这么等了几秒,沈瓷一直没吱声,她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沈瓷靠在门上,脸色不大对劲。 谢根娣心口一晃,直接从床上坐起来。 “不好吗?” “……” “要死的病?癌症,癌症对不对?”谢根娣几乎一秒变脸,过去抢过沈瓷手里的单子,可惜她也看不懂,只能问,“医生到底怎么说?是不是癌症?” 谢根娣怕死,脸上恐惧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沈瓷被她闹得更加心烦,甩开她的手。 “没说是癌症,只是胃上长了颗肿瘤!” “肿瘤不就是癌症嘛,啊……”谢根娣眼泪一个劲往下掉,踉跄过去跌坐到床上,“可我也就胃里疼啊,白天还好,就有时候晚上疼得厉害点,怎么可能得癌症呢?是不是医生弄错了?或者你拿错了别人的单子!……小慈,你再去让那周医生检查一下,新闻里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心存侥幸,或者指望发生奇迹,可现实就是现实啊。 沈瓷低了一下头,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检查结果不会有问题,之前在肿瘤医院也大致是这个情况,只是周教授说得更加详细一些。方案也给了,化疗效果很差,医生不建议,剩下就是手术和吃药。” “我选吃药!” “吃药无法百分百抑制肿瘤生长,而且极有可能在短期内造成转移,转移之后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一听这话谢根娣立马改口。 “那我选手术,对,做手术,大不了肚子上挨一刀,现在不都有麻药嘛,应该也不会太痛苦!”谢根娣把一切都想得那么简单又理所当然。 沈瓷也懒得跟她多解释,只说:“手术可以,但存在一定风险,首先没人能够百分百担保手术过程万无一失,其次这种病的术后痊愈机率不高,如果手术成功的话今后五年的存活率也只有35到50之间。” 谢根娣一下子瘫坐到床上,泪也不掉了,整张脸刷白。 横竖好像都不行。 沈瓷看着她的样子,没有安慰,没有开解,她内心有波纹,但不足以让她像谢根娣这样又哭又喊。 说她冷漠也好,说她铁石心肠也行,“母亲”二字对她而言早就已经是个陌生的代名词。 “情况大概就这样,我给你一个晚上时间考虑,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明天给我答复!” 她最终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谢根娣,她只负责去执行她的选择,其余她不想耗力承担。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那几天天气都不算好,多云阴霾,沈瓷在医院门口直接打了一辆车去公司,为了谢根娣的检查她已经请了一天假了,手里的事情堆了那么多,她得去加班处理掉一些。 到联盛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人都走光了,沈瓷进去开了电脑,刚坐定,座机响了。 “喂…” 沈瓷听到江临岸的声音心尖忍不住一跳。 “什么事?” “你在公司?” “加班!” 那边停了停,一两秒之后听到他冷冰冰的命令。 “来我办公室!” 你还有五天时间 江临岸说完那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沈瓷握着手里的听筒在椅子上愣了一会儿,最后将听筒往座机上重重一挂。 她很少有这么情绪明显的动作,但发觉自从认识江临岸后她有些容易动怒,这是不好的现象。 沈瓷坐在椅子上缓了几口气,继续开电脑做事,当没接到他那个电话,中间居然相安无事了两小时,两小时后沈瓷手里比较紧急的事基本都处理完了,她抬头松了下脖子,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天色已经完全黑掉,又开始下雨。 沈瓷收拾了包准备下班,可刚站起来桌上的座机又开始响。 “喂…” “人呢?”声音似乎更冷了。 沈瓷心口居然轻轻一颤,这才想起来两小时前江临岸那个电话。 “工作太多,你要有什么事就电话里说。” “不敢见我?” “没有,只是觉得没必要去你办公室。” “行!” 那边电话突然挂了,沈瓷听着那边嘟嘟嘟的切断声,不免皱眉,这男人什么脾气? 她懒得理会,拿了包和车钥匙下楼。 前两天温漪突然来约她一起吃晚饭,那天是被迫坐了江临岸的车去醍醐居,之后几天车子就一直停在公司,沈瓷打算今天开回去。 走出办公楼发现雨势不小,沈瓷没伞,把包顶在头上就往停车场跑,可没跑几步前面停的一辆车子突然亮出大灯。 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用手挡掉一点,心里还在想这么晚谁会把车停在路上,可车子已经往她这边开过来,一直开到她旁边停下。 车窗徐徐往下落,玻璃后面是一张冷冰冰的脸。 “上车!” “……” 沈瓷当时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抖了一下,没有动,车上的江临岸等了几秒钟,雨下得很大,雨丝挂下来都刮在她脸上,她的包还顶在头上,但几乎没什么用,身上已经湿了一半,脸色很白。 江临岸已经没耐心,皱着眉。 “听不懂?” “……” “还不上来?” “……” 沈瓷依旧站在雨中丝毫不动,江临岸很轻佻地笑了一声:“行,如果你不介意被其他同事看到的话,我应该也很乐意下车去把你抱上来。” 这话几乎恬不知耻,可他就是有本事说得这么自然又富有威胁性。 沈瓷不想节外生枝,只能快速绕到车后面去准备开门。 江临岸轻轻敲了两下方向盘。 “坐到我旁边来。” “……” “离我近点!” “……” 沈瓷咬咬牙,下车又走到副驾驶那边开了门,如此折腾一番,她上车的时候故意把车门撞得倍儿响。 江临岸似乎对她如此激烈的反应没有丝毫不爽,反而嘴角含笑,压过去替沈瓷把安全带扣上,起身的时候侧脸擦到她的唇。 冰凉的气息,江临岸浑身一震,干脆转过去扣住沈瓷的下巴在她唇上咬了咬。 自从目的挑明之后他便开始无所顾忌,沈瓷也不再反抗,只是嘴唇紧紧闭着,不让他的舌头探进来,江临岸也不心急,细细吻了一番,尝到淡淡的烟草味,小样儿在办公室里肯定抽烟了。 他起身稍稍坐稳,气息有些喘,及时刹车,毕竟还在公司里,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而沈瓷从头到尾后背都坐得直挺挺的,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好像刚才他吻的是一尊木头。 “擦一擦!” 江临岸开了车里的暖气,又抽了几张纸巾给沈瓷,她脸上都是雨水。 沈瓷接过去,但眼睛还是没往他这边瞟,只是抬手开始擦嘴,用了很大的劲,好像嘴上沾了什么特别脏的东西,其实这个动作有些幼稚,不就是刚被江临岸亲过么! 江临岸也不介意,勾着唇:“从六点到八点,足足两小时,我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等过一个人,这是我给你的一点教训!” 恬不知耻! 沈瓷哼了一声:“我已经说了我很忙。” “没问题,我今天刚好有时间,不介意直接来楼下等你!” “……” 沈瓷紧皱双眉,她承认自己永远都说不过他,脸没他厚,心也没他无耻,甚至她都懒得问他今天来找她到底想干嘛,就如同绝望里面的妥协,干巴巴地坐着,揉皱的纸巾捏在手里,嘴唇都被她擦红了,可脸上雨水依旧顺着脸颊往下淌。 江临岸知道她脾气犟,突然调转话锋。 “晚饭吃了没?” “没吃!” “那正好,我也还没吃,回去你可以简单做一点。” 他很自然地用了“回去”这两个字,口吻稀松平常地好像在指使自己的妻子,说完一脚油门,车子开出联盛,最后停在沈瓷小区对面的那间超市门口。 “下车吧!” 沈瓷看了眼里面灯火通明的超市。 “来这做什么?” “买菜,买了你正好回去做一点。” 这话从逻辑上而言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沈瓷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下车了,江临岸已经推了辆小车直奔生鲜区,三下五除二往车里扔了一些东西,回头看了眼从头到尾都一脸冷淡跟在自己后面的沈瓷。 “你再看看还需要什么?” 沈瓷瞄了眼他推的车子,几盒净菜,牛肉,切好块包装起来的排骨,还有乱七八糟的几样水果,也没过磅,甚至连包装袋都没有套,就随手拿了扔在车里。 不过他选东西速度很快,才几分钟功夫已经堆了一小车,像是心里早就已经打好腹稿,进来就直奔主题,看准就拿,拿完绝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再去旁边区域逛,由此可见这是个目的性极强固执己见且不易受旁人左右的男人。 只是沈瓷没吱声,过去默默把他拿的几样净菜连同两盒牛肉和排骨一咕噜全部取出来放到旁边货架上。 “干什么?” “净菜太贵!” “那牛肉和排骨呢?” “做起来太费时间不想煮!” “……” 她终于极不情愿地回了两声,然后自己推着车子走在前面。 晚上八点多的超市已经快打样了,经过一天的扫荡基本已经剩不下什么像样的蔬菜,沈瓷推着车子走在货架中间,周围都是一群住在附近来捡便宜的老太太,而她就混在那群老太太中间,认认真真地挑拣。 彼时周围人潮簇动,叫卖声又大,如此市井又嘈杂的地方,而江临岸却觉得置身其中的沈瓷身上像是裹了一层光,温柔而又平和,说不出的动人美丽。 沈瓷在生鲜区转了一圈,最后只挑了几个西红柿,这明显不够,她又折回去从货架上拎了一扎西芹,结果刚扔到车里就被江临岸拿了出来。 “做什么?” “我不喜欢吃西芹!” “……” “换别的!” 江临岸挺嫌弃地甩了甩刚才拎西芹的手,光闻着这味道就已经让他受不了。 沈瓷没辙,只能随手从旁边拿了几棵娃娃菜,又去旁边的水产区挑了一尾鱼。 杀鱼的那位大妈已经认得她。 “姑娘好像很久没来这买鱼了嘛!” 沈瓷淡淡笑着回答:“最近比较忙,所以很少在家做饭!” “那老在外面吃怎么行,你看一段时间没见你好像又瘦了不少,哎哟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大妈一边拉家常一边熟稔地开腹刮鱼鳞,几下功夫就处理干净了,把袋子递给沈瓷。 “新交的男朋友啊?” “什么?” 大妈笑着看了眼身后推着车子的江临岸。 “跟上回见的那位不一样嘛,我记得上回那个要比他白净一些!” 沈瓷:“……” 江临岸:“……” 大妈没意识到这个“不怎么白净”的男人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还在那边饶有兴致地研究。 “不过这个个子好像要高一点,都挺不错,一表人才。” 沈瓷只能尴尬地笑了一下,拎着鱼赶紧走。 江临岸却推着车子上前一步,皱着眉,问:“她经常带男人来这买东西?” “也不是,就之前有过一个,不过来过好几次,长得白白净净的,两个人总是买几样菜拎着一起回去。” 大妈也很自然地用了“回去”两个字,江临岸已经想到她口中“白白净净的”那人是谁了,他们曾有过一段婚姻,虽然短暂,但无论从名义,法律抑或实质而言沈瓷都曾是陈遇的女人,甚至两人还一度有过孩子。 从超市到小区的那段路上江临岸一直都黑着脸,到了单元楼下,沈瓷拎了菜先下车,那尾鱼是另外用袋子装的,尾巴还露在外面。 江临岸在后面跟到了屋檐下,突然就觉得心里特别烦。 “我不上去了!” “……” 沈瓷站定,回头,江临岸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那不送!” 她喜闻乐见,拎了菜转身就往楼道里走,江临岸心里越发不舒服,追了两步。 “等等!” “……” 沈瓷只觉手腕一紧,江临岸将她捞过来箍在怀中,一手扣住她的脸,唇瓣侵袭,沈瓷毫无防备,他舌头便顺利地探了进来,口中淡淡烟味交织,他闭着眼尝了一番,松开,滚烫的眼神中倒影着沈瓷苍白的脸。 “记住你还剩五天!” “……” “下周五之前,我等你的答复!” 江临岸说完用手指轻轻滑过沈瓷的唇,笑了笑,转身离开。 很快车子扬长而去,一会儿工夫尾灯就消失在雨雾中再也看不见,沈瓷两手还拎着袋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一片荒芜,就像这漫无边际的雨,而在大概百来米之外的停车位上,一辆银色车子也缓缓从里面开出,很快混入夜色,不知要开向哪个地方。 鱼会不会闭眼睛 沈瓷独自把菜拎回家,刚杀的那条鱼直接扔进厨房的水池,咕噜一声,浑身是血的东西在水池里面滚了一下,都已经开肠破腹了,可眼睛还是巴巴睁着,嘴巴一张一合,尚存气息。 鱼的生命真是顽强啊,沈瓷甚至想,是不是鱼儿永远都不会闭眼睛,即使死的时候也不肯闭上? 江临岸从沈瓷那边直接开车去了菩提,进包厢的时候于浩和周彦已经在里面聊天。 于浩先是一愣:“不是说今晚有事不来的吗?” 江临岸:“扰了你们的好事?” 于浩:“滚蛋!” 周彦在旁边笑了笑,见江临岸脸色不佳,问:“怎么了?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 于浩帮腔:“肯定又受了那娘儿们什么气!” 周彦不解:“谁?” 于浩:“还能有谁啊,你不也认识么?沈瓷!” 周彦:“……” 于浩:“现在临岸算是着了她的道,满脑子…”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江临岸突然打断,倒了杯酒自己坐到沙发对面。 于浩看他脸色难看,吐吐舌头没继续往下讲,又转过脸去拍了下周彦的膝盖:“喂,你是怎么认识那女人的?” “你说谁?沈小姐?” “不然还能有谁,想想真是可怕,绕来绕去居然都认识!” 周彦清淡一笑:“几个月前她去我诊所咨询过一些问题,后来因为巧合又见了几次,不算太熟。” “这样啊,那她去你诊所咨询什么?”于浩就喜欢盘根问题,而江临岸的注意力似乎也被吸引了过来,可周彦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点酒:“这是客人的隐私!” 于浩:“什么隐私不隐私的,你那地方都是接待精神不正常的,难道沈瓷这里也有问题?”于浩用手指了指脑子。 周彦摇头:“无可奉告!” 于浩:“……” 一旁始终没怎么说话的江临岸突然问了一句:“你明天去日本?” 周彦轻轻摇着手里的杯子:“是啊,晚上的航班!” 随后包厢里的气氛莫名开始变得压抑,连于浩也不说话了,好像牵扯到了一个很诡异的话题。 …… 陈宅最近几个月一直被消极的氛围笼罩在里面,特别是董事会改选在即,形势对于陈家而言不算明朗,黄玉苓近期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有时候甚至会拿家里的下人出气,所以整栋宅子的人都不敢轻易接近,安安分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余都很少说话,生怕一句不对就惹了黄玉苓不高兴,而这样的结果便是直接导致家里的下人个个战战兢兢,每个人都很压抑。 陈韵最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所以白天能躲则躲,晚上能不在家就尽量不在家,今天也是,上午在屋里睡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起来吃顿午饭,下午在黄玉苓还没回来之前收拾一下跑出去,约了朋友喝茶吃饭泡吧,一直玩到过了凌晨才回来。 通常这时候整栋宅子都是冷冰冰的,屋里没有灯,而她会以最快的速度闪进自己的房间,以免被黄玉苓发现又要唠叨一通。 可今天很奇怪,她经过二楼的时候看到陈遇的房间还亮着灯。 自从阮芸出事之后这几天他一直住在家里,这么晚还不睡? 陈韵走过去,门口就能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音乐声。 “哥…” 推门进去,灯光暗沉的房间里都是烟味,而陈遇就穿着一件t恤坐在地毯上打游戏,脚边放了一只烟灰缸和几个已经喝空的啤酒罐。 “怎么还没睡?”陈韵边用手扇着烟味边往里走。 陈遇盘腿而坐,嘴里叼了一根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液晶显示屏。 “跟人打比赛!” “这么晚还玩?” “正关键处呢你……靠,这球怎么没进?” “……” 陈韵看了眼显示屏,上面是球场的画面,比赛似乎正进行到激烈处,陈遇聚精会神,手柄被他摁得啪啪响。 陈韵不由叹口气,从小在一起生活的兄妹,她知道陈遇每次遇到不痛快的事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玩游戏。 “哥,是不是在为下周改选的事担心?” “这他妈后卫怎么控球的?半场都带不过去?” “黄玉苓这两天还逼你吗?我好像听说阮芸手里也有一票,如果她在最终改选那天还没醒,你是不是就没有赢的胜算?” “卧槽把球传给前锋啊,这货是不是没带脑子上场!” “……” 陈韵觉得自己是在鸡同鸭讲,陈遇的注意力都在游戏上。 “哥,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跟你讲什么?”陈韵忍不住推了陈遇一把,他这才回神。 “听着呢,不过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赶紧回去洗洗睡,满身的香水和酒味!”说完将嘴里叼的半截烟掐在旁边的啤酒罐里,继续玩游戏。 从头到尾陈遇都没看陈韵一眼,可他越这样越让人担心。 “你每次都这样,一遇到事儿就自己躲起来玩游戏,可就算你把游戏全部玩通关了又能怎样?事情还在,还得去解决,你要是真担心下周的改选结果,不如去找那些叔伯股东聊聊,探个口风也行啊,总好过你这样耗在房间!” 陈韵有时候也挺看不惯陈遇这样的性格,做事前后顾虑,实在不够果断。 “再说黄玉苓的话也不是圣旨,你要真不想上位那就直说呗,难不成她能逼死你?还有那个阮芸,都躺了这么多天了也不见醒,如果下周选举失败你还真打算娶她过门?” “……” 陈韵的话像石头一样一块块敲到陈遇头上,他最后一记拍打了手柄,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归零。 “gameover!” 音响里响起机械式的提示音,陈遇扔掉手柄整个人在地毯上倒了下去,像是打了一场大仗,筋疲力尽。 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连游戏和手柄的声音也一并消失,陈遇躺在那一口口喘气。 “哥……”陈韵看着心疼。 陈遇闭了下眼睛,突然问:“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心理医生?” 陈韵一愣,继而笑着回答:“是啊,一直都是他,也只有他。”她回答得干脆而理所应当,不带一点幽怨。 陈遇苦笑:“为什么?都这么多年了,明明知道他跟你没可能!” “这种事需要什么理由?而且我也享受这个过程!” “什么过程?” 陈韵想了想,干脆也坐下去躺到了陈遇旁边的地毯上,两人并排躺着,手臂枕着头。 “默默地关注一个人,默默地喜欢,默默地祝福或者关心,就这么远远看着他的过程,就好像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散步,我不一定需要与他肩并肩,在后面陪着也好,并没有什么遗憾。”陈韵的声音一点点传入陈遇耳朵里,他很难想象自己性格火爆的妹妹居然能够这么爱一个人。 “有没有想过去争取?” 陈韵摇头:“以前想过,也试了,但没有成功,这几年完全不想。” “为什么?” “怕再被他拒绝啊,那多没面子,而且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很好,把喜欢放在心里,虽然是一厢情愿,但你不觉得这种感情是最安全最长久的吗?” “……” 陈韵又心无旁骛地笑了笑,扭头看了陈遇一眼,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向英朗潇洒的陈遇似乎已经颓废了不少。 “是不是又在想小瓷姐了?” 陈遇没吱声,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床上抽了条浴巾转身就进了洗手间。 …… 阮芸车祸之后一直没醒,但医生说已经顺利渡过了危险期,周六上午终于从icu被挪到了普通病房,不过“毒驾”的事民众还是揪着不放,再加上曹小伟母亲又在医院跳楼坠亡,新闻还在发酵,看情形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平息不了。 董事会改选在即,一向不迷信的黄玉苓竟然去庙里求了一支签,签面出来并不太好,大师说家宅有凶相,恶人入室,需要化解,于是黄玉苓又花了大几千求大师解凶之法,结果陈韵大中午起床就看到院子里站了好几个和尚,袈裟披身,排着队在围着一个临时弄起来的贡品桌转圈圈,边转嘴里边念经,念完之后领头的和尚把手里拿的一瓶水撒到宅子里的各个角落,而客厅里一个陌生男人正在指使下人挪东西。 “沙发面朝北,那只柜子搬到这边来。” “把那扇窗上的窗帘拆了,光进不来怎么照家宅?……对对对,那只花瓶撤走,挡财运!” 陈韵看这架势感觉宅子都要被拆了。 “你谁啊,干什么呢!”她上去一把扯过正在指手画脚的男人,刚好黄玉苓从楼上下来。 “陈韵你对大师尊重点!” “大师?这贼眉鼠眼的算哪门子大师?”陈韵简直想笑,“大湿还差不多!” “……” 黄玉苓瞪了一眼:“没规矩,这是我专门请来的风水大师,上午我去庙里求签说我们家里有凶相,进了什么妖魔鬼怪,难怪最近家宅不宁,所以我请来驱一下恶人。” 陈韵:“……” 简直够了,大上午的居然在家驱鬼念经,陈韵看了眼家里被搬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黄玉苓我看你是鬼上身了吧,这些人明显是来骗钱的,你怎么现在也开始信这些?” “别胡说八道!”黄玉苓急得立即吼住陈韵,又转过去向大师道歉:“童言无忌,您别往心里去!” 大师摇头,一本正经地向黄玉苓作了一个揖,转过来又把陈韵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陈韵被他看得心里发憷。 “大湿你盯着我看什么?” 大师合手又向她作揖:“你是贵宅小姐吧!” 陈韵:“……” 黄玉苓:“她是我女儿。” 大师:“此女凤身龙命,将来会掌大权。” 黄玉苓:“……” 陈韵:“……” 大师:“不过命格里有婚劫,将来遇人需谨慎,不过要化解也不是不可能,改日去庙里求一支签,回头…” “等等等等!”又想骗钱,陈韵适时将大师止住,又瞄了黄玉苓一眼:“看你们一个个都病得不轻!”说完拎了包出门,路过贡品桌的时候还朝桌腿狠狠踹了一脚,震得上面香灰掉落,烛台上的火苗跳了一下,气得黄玉苓在厅里跺脚。 “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东西!” 沈瓷中午去了慈西医院,谢根娣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宿没睡,就干巴巴坐在床头上。 沈瓷轻轻拧了下手指,问:“决定好了吗?” 谢根娣抹了抹眼睛:“我昨晚借手机给你大舅和你阿爸都打了电话。” “他不是我爸。” 谢根娣脸色变了一下。 “行,不是你爸,你老刘叔…” 沈瓷眉头挑了一下:“嗯,然后呢?怎么说?” “他们都觉得我还是该做手术。这病不做就是等死,做了可能还有一点点希望,我不想死啊,所以…”谢根娣又开始呜咽起来。 沈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 “所以你选择做手术?” 谢根娣哭了一会儿,用手抹着眼睛:“做吧,说不定做了就好了,不就割掉一点胃嘛,我上午问了护士,胃割掉了反正以后还会慢慢长的。” “好,那我联系医生做手术安排。” “啊?这么快?” “你不是不想死?” “不是,我意思是……”谢根娣欲言又止,盯着沈瓷看了好一会儿,“做这个手术应该要好多钱吧!” “……” “我先说我没钱啊,你老刘叔那更没有,他自个儿都管不了自个儿,所以这钱…” 沈瓷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钱你不用考虑,我出去给周教授打电话!” 沈瓷拿了包出去,走到门口又被床上的谢根娣叫住。 “等等!” “……” “小慈,谢谢啊!” 沈瓷脚步像石块一样沉住,身后哭声渐大,谢根娣几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以前是阿妈对不住你,做了一些混账的事,没想到你还愿意给我花钱治病,我…”声音近乎哽咽。 沈瓷死死揪住五指,没回头,说:“不需要谢我,也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我愿意出这笔钱完全是因为沈卫,我欠他一条命,现在把他这条命还给你,不过手术是你自己选择要做的,所以术后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沈瓷声音凉凉的,说完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床上谢根娣一屁股瘫坐到床上,久久回不了神。 她要自理承担手术费 沈瓷给周清华打了电话,说明了手术意愿,手术之前还需要做几项常规检查,加之周清华这周比较忙,所以最终把手术时间约到了一周以后。 挂完电话后沈瓷又想起来一件事,重新拨通了周清华的手机。 “周教授不好意思,能否问一下我妈的手术费大概是多少?” 周清华在那边笑了笑:“这个你得问吴院长,我只是到时候过来给谢女士做台手术而已。” 周清华算是被慈西医院外聘过来会诊的,沈瓷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她道了谢之后挂掉电话,想想觉得有必要去单独找下吴院长。 沈瓷直接去了吴院长的办公室,本只是碰下运气,因为毕竟是周六,可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出说话声,沈瓷又站了一会儿才敲门。 “进来!”中气十足的声音。 沈瓷推门进去,吴院长正在挂电话。 “吴院长您好。” “哦是沈小姐啊,刚还在说你这事呢。” “怎么?” “老周说你妈最终选择手术,我和老周都觉得还是手术比较好一点,这不刚给江总那边通完电话。” “……” 沈瓷莫名就觉得有些尴尬,搅着手指往里面走了点。 “他怎么说?” “江总的意思是让我们尊重你和病人的选择,手术会尽快安排,最晚也就下周日之前,老周亲自操刀,我这边会给他配最好的麻醉师和助理医师,哎哟你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了啊,老周自从退休后就很少肯接手术了。” “……” 沈瓷不知该拿什么话接,她知道这里面江临岸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谢谢吴院长安排,不知费用…” “费用方面你就别操心了,医院会把单子直接开给江总。”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 “费用我自理,到时候单子都给我。” “这个嘛…”吴院长似乎有些为难,“我虽然不清楚你和江总之间是什么关系,不过江总之前明确表示你妈住院期间一切费用都由他支付。 “不需要,我可以自理。” 吴院长一愣,但很快又转为平和。 “对于医院而言谁出这钱都一样,但如果在这点上你和江总的意见存在分歧,不如你们先回去商量一下?” ……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沈瓷意外接到周彦的电话。 “喂,沈小姐,我听我爷爷说了,替我向阿姨问声好,手术的事你也别太担心,现在胃部肿瘤治愈率很高,我爷爷也会全力以赴的。” 周彦温润的声音透过手机一点点传入耳朵,沈瓷抬头看了眼阴霾的天。 “谢谢。” “不需要这么客气,你是临岸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这几天我会去趟日本,手术时间定下来之后给我打个电话,回来之后我再去看看阿姨。” …… 隔天周一,沈瓷正常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到许多人围在朱旭四周讨论着什么,见到沈瓷进来又全部禁声。气氛明显不对劲,每个人脸上都藏着一股怨愤。 沈瓷当然知道他们在怨愤什么,无非就是觉得曹小伟母亲跳楼是被她逼的。 无所谓,她向来很少在意别人的目光。 “一小时后开会!”进办公室之前扔了一句,背后是十几双怨气十足的眼睛。 方灼追着沈瓷跟她进了办公室。 “姐,不是让你请几天假的么?” “为什么要请假?” “避避风头啊!” “……” “曹小伟妈跳楼的事都已经传来了,风口浪尖的,你这时候来公司会被那些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沈瓷忍不住苦笑。 “我水性很好!” “……” 方灼无语,但又有些庆幸。 “姐,你心可真大,这种时候居然还会开玩笑!” “那不然呢?难不成去死?” “……” “行了行了,你出去准备一下,一小时后开会,先去把会议室的暖气打开!”沈瓷把方灼支走,开了电脑,里面又堆了一堆今天准备要发出去的稿子,其中有一篇标题很醒目——《揭露曹小伟案真相——谁是恶势力的帮凶》 沈瓷将稿子调出来看了一眼,洋洋洒洒几千字,从阮芸的背景性格谈到曹小伟的经历和家世,声情并茂简直令人感激涕零,最后署名居然是朱旭。 沈瓷默默将文档合了起来,用手摁了下太阳穴。 一小时后例会照常,沈瓷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在场了,屋里灯光明亮,暖气烘得人眼神都有些发红。 沈瓷叫人将刚审核通过的新闻列表发到了每位手上,朱旭扫了一眼,率先站起来。 “为什么没有我那篇?” “你那篇不行!” “为什么不行?” “逻辑不够严谨,用词不够准确,而且标题还具有明显的煽动性!” “嗬……”朱旭冷笑一声,“好不好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什么逻辑用词的,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心虚?” “朱姐,你怎么说话呢!”方灼第一个替沈瓷撑腰,实在是朱旭有些过分了,毕竟是会议场合,整个小组的组员都在,她这明摆着是不把沈瓷放在眼里。 可朱旭似乎有恃无恐,瞪了方灼一眼:“这里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你……”方灼也被气得够呛,底下有人突然嘀咕了一声,“就你老是帮着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对啊,小方你干什么呢?难不成还真被其他组的人说中了?” “说中什么?” “嗬……你和某些人有一腿啊!” 大家七嘴八舌,虽没指名道姓,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每个人脸上都是对沈瓷的鄙视和挑衅,朱旭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瓷。 一伙人公然在会议场合如此,分明是合起伙来要给沈瓷难堪。 方灼最沉不住气,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我跟谁有一腿?” “干嘛这么激动?我们也就说说而已!再说这话也没错啊,你是谁带进公司的?又是谁在罩着你?我们又不傻,有些事心知肚明,联盛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就凭你和某些人的资历,呵呵了……” 话是越说越难听,好像也都没顾忌了。 方灼气得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放屁,一个个的竟造谣!” “怎么造谣了?是不是这种话听不习惯?不过我们这已经算是客气了,你得去外面听听其他部门怎么说,哎哟那才叫一个难听!” “你们……”方灼毕竟年轻,被气得话都说不连贯,只能重重敲了下桌子,“闭嘴,你们……” 结果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朱旭嗖地也站了起来。 “小方你干嘛?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拍桌子?你算老几?” “对啊你算老几!” “不就仗着后面有人撑腰!” 一波人围着方灼群起而攻之,话说得越来越离谱,沈瓷知道这些人含沙射影其实是在骂她自己,没办法,谁让她当初进联盛的时候空降得太厉害,以朱旭为首的几个老资历对她本来就不服,正好逮到曹小伟这事就想出出恶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想孤立沈瓷。 只是沈瓷从头到尾面色都很冷静,看着他们吵了一会儿,用笔轻轻敲了敲桌子。 “安静!” 没人理她,大有要大吵开闹的架势。 沈瓷无奈地又用手摁了下太阳穴,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执和毫不负责的嚼舌根! “够了!” 她突然将笔一把拍在桌面上,上面盖的笔套飞出去老远撞在墙面上,“嘭”一声又弹了回来。 如此架势震得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几个下属都傻愣愣坐着谁都不敢出声,主要是太突然了,谁都没想到看上去沉默寡言的沈瓷发起火来会这么慑人。 一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方灼也愣住了,看着坐在上位的女人,她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只是胸口气息因为刚才那一拍有些起伏。 “先来说说联盛招人有什么要求?” “……” 台下依旧鸦雀无声。 “不是说要求很严吗?那先说说你们进来的时候是什么资历?” 一时面面相觑,谁都不吱声。 沈瓷突然冷笑了一下,用掉了笔帽的那头朝朱旭指了指:“你先说!” 朱旭吞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沈瓷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也不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北京传媒大学毕业,一毕业就进了联盛,当过两年记者,三年内容编辑,后来调去乐施平台做运营,一直做到前段时间被调来omg。” 无论从学历和资历而言朱旭确实条件不错。 沈瓷用笔刮了下自己的眉心。 “所以你起初当的也是记者!” “对,我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专业!” “很好,那你说说作为一名记者最基本的素养是什么?” “……” “不知道?” “……” “那新闻稿呢?一篇合格的新闻稿需要具备哪些特性?” “……” 朱旭被沈瓷问得有些懵。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就是说你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少绕圈子,有话就直说!” “行!”沈瓷从手底下抽出几张纸,扔到朱旭面前。 记者见面会 “这是你发给我的稿子,我已经打印出来,上面红笔圈出来的部分你自己体会一下!” 朱旭不服气地把稿子看了一遍,特别是红笔部分字字斟酌。 “有什么问题?” “看不出来?” “嗬……”朱旭就觉得沈瓷是在故弄玄虚,“有话就明讲,不必用这些伎俩来卡我稿子,我当年做记者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沈瓷已经有些无语,最可悲的就是像朱旭这种人,自以为是又不够清醒。 “好,你要是看不明白我不介意一个个跟你讲,首先是标题,合格的网络新闻标题需要立意明确又不失趣味性,你同时用了‘真相’和‘帮凶’两个词,言下之意就是曹小伟和他母亲的死都是阮芸的责任,而我就是那个帮凶,对吗?” 朱旭瞟了沈瓷一眼:“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你如果非要说曹小伟母亲的死是我的责任,我无话可说,不过警方那边已经给了判定,曹小伟母亲跳楼纯属个人行为,所以你这篇新闻即使是恶意抹黑我也无所谓,因为我已经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但对于阮芸不同!” “有什么不同?难道曹小伟不是因为她毒驾出事的吗?” “从某些角度而言确实是这样,但现在你定性真相是不是未免太早了点?阮芸出事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警方连口供都还没给她录,何来真相?何来你文中所提及的‘凶手’和‘杀人犯’?” “……” “还有,你在陈述曹小伟的时候用了太多形容词和修饰语,就这里,22岁,花样年华,人生最好的年纪…而在描写阮芸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你可以看下你文中给她贴的标签,行为轻浮的富二代,不负责任的富家女……” “难道我说错了?” “没有错,但你不觉得你在撰写这篇新闻的时候情绪明显带着质问?而且整篇报告观点太多,你把自己的情绪全都加在里面,用明显带有个人批判的词汇来描写当事人,这是让舆论被迫接受你的观点,这样的新闻你觉得会有多少准确性?” 沈瓷义正言辞,可朱旭完全不承认。 “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为阮芸洗白吗?她错了就是错了,撞死了人就该受到舆论谴责!” “对,舆论有批判的权利,但你作为新闻记者只需要去记录和陈述,至于最后她要承担什么责任自有法律定夺,而不是媒体和记者凭借自己一时观点去强加指责!” “我没有指责,我也只是在陈述事实?” “什么是事实?除却你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其余靠逻辑推测和常规总结而得出的理论全都不能称为事实!”沈瓷语气突然开始变得激动,双眼犯冷,声音都有些哑了,好像朱旭一篇新闻戳到了她藏在深处的某个痛点。 底下一片死寂,连方灼都惊到了,他跟了沈瓷两年,还是头一次见她在下属面前情绪如此激烈。 “姐,有话好好说……” 沈瓷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寒冷的目光动了动,眼前是一张张看似生动富有感情实则麻木的脸。 他们不会明白的,新闻的价值在于深刻准确又具平衡性,可是大部分人已经习惯片面批判和评论,人云亦云,而观众在渐渐失去自主思考的同时会盲目地追随新闻里的观点。 新闻里的观点来自哪里? 信息爆炸的数字媒体时代,记者在缔造新闻的同时也需时时提醒自己,永远冷静克制保持中立,因为他们手里的笔稍有偏颇,极有可能成为一把利剑。 沈瓷深知这种痛,可是若非亲身经历,这些又有几个人能懂?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刚才激烈言辞的力量像是一下全都消失了,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低头看着面前圈圈勾勾的稿子。 自从那个男人走后她便只在纸上写稿子,担任新锐主编的时候也习惯把所有稿子都打印出来再改。 为什么? 沈瓷低着头闭了下眼睛,那一刻她浑身只剩无助感。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在怨恨我什么?曹小伟母亲在太平间跪下来求我,求我把阮芸毒驾的事散播出去,她的用意是想让舆论声援,可是我没同意,为此她从楼上跳了下来,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死我脱不了干系,我是帮凶,我逼死了受害者家属……” 沈瓷突然开始陈述整件事,空气中流淌的声音平缓清澈。 一桌子人都不啃声,她抬头苦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们当初是因为什么理由而选择了这个行业,这份工作,而我是因为自己的私心,我想替自己发声,用笔当武器,所以我选择当记者,可是……记者应该是个看尽世事的职位,眼泪和愤怒是常情,可是曾经有个人问我……” “他说记者价值中立是不是就等于价值冷漠,难道记者这个职业不能拥有个人感情吗?为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直到那个人去世……” 沈瓷说到这侧过脸去,用手捻了下鼻子。 “他去世后我才突然明白,记者的价值不是批判不是评论,更不是救赎,我们应该尽力去揭示世界,既不站在弱者一方,也不站在某些东西的对立面。至于真相,真相具有独立性,而我们需要时刻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感,这样才能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属品!” 沈瓷又吸了一口气,勉强抬头笑了一下。 “偏见太可怕了,人言可畏,万箭穿心,有时候一篇不实的报道可以杀死一个人!” 沈瓷说完这些话后会议室里久久沉默,那支笔还紧紧握在她手中,手指拧着,好一会儿。 “抱歉,今天的例会就开到这!” 沈瓷拿了东西起身出去,一口气走进洗手间,镜子里是是一张苍白的脸,眼睛里布满血丝。 那场会议之后办公室对沈瓷的憎恶感似乎缓和了一些,但朱旭和另外几个人还是不服气。 有些话说得再好听,到他们耳朵里也只是一些瞎掰的大道理,不过沈瓷冷静下来反而觉得自己刚才在会上说得太多了,她不是喜欢试图去解释的人,明不明白都是别人的事,她只做好自己。 只是阮芸毒驾的新闻让她想起来一些以前的事,所以情绪没控制好就说得多了些,不过她在心里默默警告自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 下午一点阮家在星光总部的会客厅准时召开记者见面会。 阮芸一直未醒,曹小伟的案子却因为他母亲的离世而草草结案,之前曹小伟阿姨还在记者面前胡言乱语,那两天网上言论闹得很激烈,说什么官商勾结,说什么媒体包庇,甚至有人自发组织到星光医院门口去闹市,一系列的事导致星光股票在那段时间持续跌停,网上甚至有数据显示,自阮劭中死后星光的资产已经在无形中蒸发了起码三个亿。 加上阮芸又因为毒驾住院,迟迟未醒,阮家无人了,星光内部人心惶惶,甚至有股东开始寻找合适的卖家打算出售股份。 眼看再这么下去星光要完了,钟佳丽在这个节骨眼上挺身而出召集媒体开了个记者见面会。 …… 阮芸因为例会一整个上午情绪都有些低落,中间也没人敢去打扰她,中午她没下楼去吃饭,让方灼给她随便带了点。 方灼拎了从食堂打包过来的食盒去敲门,沈瓷正捧着半杯水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 “姐…” “阮家的记者见面会我们这边谁去的?” “一组那边派了两个资深记者去的。” 方灼把食盒放桌上,也瞄了眼屏幕,屏幕上正是记者会现场,直播,钟佳丽白着一张脸正对着镜头鞠躬。 “很抱歉我们小芸的过错对曹小伟一家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也对社会造成了不良影响,但小芸目前为止还没醒,我作为她母亲在这里向曹小伟一家和社会各界真诚地说声对不起,另外对曹小伟的赔偿金都已经落实,我也将以星光的名义向曹小伟妹妹曹小艳捐助一笔钱,这笔钱将资助曹小艳生活和读书,一直到她毕业之后工作,目前这笔钱已经汇入乐施账户,乐施平台会定期把钱转给曹小艳的监护人……我做这些不是希望得到各位原谅,只是想替小芸弥补一点过错,也希望各位能给这个刚失去父亲的孩子一点宽容和理解……” 钟佳丽说到后面已经几度哽咽,一张素脸憔悴惹人怜。 沈瓷捧着杯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佳丽这一步走得很漂亮!” 这个时候她站出来支持大局,以阮太太的身份替阮芸道歉,舆论无法苛责她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继母,她既博了媒体同情,又树立了在阮家和星光的威严。 方灼看着屏幕也笑了一下:“她能在阮劭中身边呆这么多年,应该不只花瓶那么简单。” 沈瓷用手撑了下额头,方灼以为她还在为早晨的争吵烦心。 “姐,别难受了,朱旭那些人就是看不惯你年纪轻轻就坐这个位置,吃午饭吧,当他们放屁!” 沈瓷不免苦笑,懒得解释,把手里的水杯放下,问:“钟佳丽这个记者见面会什么时候结束?” “好像三点之前吧。” “那我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到了吗?” “打听到了,今晚7点大塍召开今年第一次股东大会,会上进行第一轮表决。” “第一轮?” “对,一共会进行三轮,第一轮会决出两位候选人,周三再进行第二轮,第二轮对两位候选人投票,周五是第三轮,也是最后一轮,即是最后角逐,定输赢!” 沈瓷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大势将变,你看不清 沈瓷草草对付了一顿午饭,又把手里一些紧急的工作处理了一下,大概两点多的时候抽空开车去了趟医院。自从确诊之后谢根娣的情绪一直不好,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得了癌症,癌症在她心里就是要死的病。现在虽然可以手术,但动的是大刀,所以心心念念就怕自己到时候下不了手术台。 沈瓷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开着电视机,依旧是戏曲频道,只是这次换了一个综艺节目,好像是一些戏曲发烧友在比赛,台下坐了一排评委,巧舌如簧地显得挺闹,可谢根娣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眼神空空的也不知道正在看着哪儿,身上披了件旧棉袄,房间里暖气打得很高,可她脸色依旧灰扑扑的一点血气都没有。 沈瓷目光扫了一圈,旁边桌子上摆了几只塑料盒子,里面是还没喝完的粥和汤。 她工作比较忙,不可能一日三餐照应得到,所以直接在医院给谢根娣订了餐,私立医院伙食还不错,只是最近谢根娣越吃越少,可能是疼痛加剧了,而且已经开始出现呕吐和腹泻现象。 沈瓷闷口气,踱步进去,直接把电视关了,谢根娣听到动静这才发觉屋里进了人,她眼皮木木地抬了一下。 “来了啊,这会儿你不得上班?” 沈瓷把手里拿的纸袋和一只盒子搁到桌上。 “顺路过来的,一会儿你有个检查。” “我自己去做就行了,别耽误你工作。” 这会儿谢根娣又显得十分通情达理,沈瓷没吱声,看了眼手表。 “离检查大概还有半小时,你吃点吧。”边说边把她带来的那只纸袋放谢根娣膝盖上。 纸袋还是热的,谢根娣打开,里面是香喷喷的小半包栗子,那一刻她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用手捂着,手背上都是干裂的冻疮和死皮。 沈瓷瞄了她一眼。 “你哭什么?” “没什么!” 谢根娣抖抖索索地抹了两下眼泪,剥了一个栗子放到嘴里,又剥了个递给沈瓷。 沈瓷看了一眼,别过头。 “我不吃!” “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吃这个,记得有次你阿爸买了一袋回来,你趁我不在家偷吃了半包,还…” 谢根娣突然不往下说了,那次的事沈瓷还记得,为了那小半包栗子她被谢根娣煽了两个巴掌。 童年很多记忆都是心酸的,贫穷和嫌弃几乎占据了她大部分生活,只是沈瓷现在已经很少去想。 “小慈,我那时候…” 谢根娣刚抹干净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不知是后悔还是惭愧。 沈瓷没理会,耳边是她抽抽搭搭的声音,一包栗子牵出这些毫无用处的回忆,她突然有些后悔买了。 “要吃就快吃,过几天你手术之后想吃都不能吃了!”她冷冰冰扔了一句,转过身去捣鼓桌上那只盒子。 谢根娣也不再啃声,止了眼泪,闷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剥栗子。 房间里一片安静,时有栗子壳被拨开的声音,而沈瓷站那捣鼓了一会儿,突然扔给谢根娣一样东西,是只黑色的老年机。 “这个…” “给你的,卡已经装上了,我的号码也在里面,住院期间要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联系!” 沈瓷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感情,可是谢根娣又开始抹眼泪,弄得沈瓷更加心烦,从旁边抽了两张纸。 “把眼泪擦一擦,我教你怎么用这手机!” …… 沈瓷在医院陪谢根娣把两项检查做完了,又把她送回病房,最后才开车返回公司,返回公司的路上又去银行拐了一下,柜台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沈瓷直奔旁边自助银行,从atm机上取了一笔钱,用信封装着,又查了下卡上的余额。 沈瓷虽然工资不算低,但这两年要负担沈卫的费用,苏州那套房子还需要定期支付贷款,所以她的经济一直很吃惊,结余很少,或者说几乎没什么结余可言。 沈瓷看着卡上的余额轻轻拧了下手指,把信封装进包里,开车返回公司。 …… 沈瓷在公司一直加班到过七点,下午堆积起来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她这才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楼,穿过一条小道往园区后面走,后面那栋楼顶楼窗口的灯还亮着,那是江临岸的办公室。 沈瓷站在楼下盯着那个窗口看了好一会儿,风很大,旁边竹林被风吹得沙沙响,她又掏出烟来点了一支,烟味辛辣,她站在路口安安静静抽完,直到天上开始飘雨丝。 沈瓷用手揉了下眼睛,掐了烟往楼里走。 江临岸办公室的门关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沈瓷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敲门。 “进来!”一如以往冷沉的声音。 沈瓷推门进去,里面跟外面一样阴冷,这男人总是不习惯开暖气。 椅子上的江临岸正在跟人打电话,抬头瞄了门口一眼,看清进来的人。 “先这样,结果出来之后告诉我!” 他将电话挂断,抱手看着进来的人,两人都没说话,默默对望几秒钟,最后还是江临岸手指敲了下桌面。 “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那儿?” 沈瓷站的位置在门口,离江临岸大概还有四五米的距离,好吧她承认自己现在有点杵他,如果不是有事她绝对不会主动来这。 沈瓷拧着手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桌子前面,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鼓鼓的信封放到江临岸面前。 “这是你上回给我妈的钱!” 钱是她刚才去银行另外取的,江临岸给的那份谢根娣不肯吐出来,说是已经给了刘旺,沈瓷不想去跟刘旺纠缠,只能自掏腰包补进去了,幸好当时江临岸包的钱不多。 “一共八千,你清点一下!” “……” 江临岸脸色一顿。 “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沈瓷低了下头:“还有一件事!” “说!” “我妈手术和住院的费用由我承担,但我可能一次拿不出这么多钱,你能否给我一个卡号,每月领了工资之后我会定期还你一点。” “分期付款?” “……” 沈瓷低头拧着手指:“差不多就这意思!” 江临岸轻嗤一声:“你肩上的胆子不轻啊,沈卫还住在院里,我查过他的账单,一年起码十多万,现在还要负担你妈,知不知道光请周清华坐台手术红包费要出多少?” 沈瓷低头轻轻吐了一口气。 “不清楚,但我知道肯定不低。” 江临岸冷笑一声,没说话,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走到沈瓷面前,沈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江临岸勾着唇稍稍俯身,头顶的光被他宽阔的肩膀遮掉了一半。 “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他嗓音低迷。 沈瓷吞了一口气:“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弟弟,我并不觉得辛苦,况且我也不想亏欠你。” 最后一句应该才是正经理由吧,前面都是借口。 江临岸突然别过头去皱了下眉,再转过来,将脸压得更低了,几乎快要触碰到沈瓷的鼻尖。 “不想亏欠我?那以前包养你的那个男人呢?当时你用他的钱,有没有觉得亏欠?” 沈瓷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面目凉寒,一字一句地问她这个问题。 心上那道伤疤被再度撕扯开,喉咙发紧,她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你要怎么侮辱我都可以,但别侮辱他。” “侮辱?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是,我花他的钱,他养了我好几年,但是你没资格提!” 沈瓷反驳的时候几乎咬牙切齿,江临岸能够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恨,不觉又笑了一声。 “他在你心里位置很重?” “对,无人能敌!” 好一句无人能敌。 “那陈遇呢?陈遇在你心里算什么?” 沈瓷别过脸去抽了一口气,回过来:“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若我偏要知道呢!”江临岸似乎跟她杠上了劲,逼到沈瓷面前。 沈瓷就是不说话,干脆别过头,江临岸却一把拧住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都抬起来,怒目相对。 “回答我的问题!” “无可奉告!” “你再说一遍!” “无可…” 后面的话突然全被江临岸吞掉了,他埋头含住沈瓷的唇,力道很大,几乎是用咬,沈瓷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揪住他胸口的衬衣想将他推开,可江临岸死死含住不放,舌尖搅进去,尝到她嘴里的烟味。 她每次来找他之前好像都会抽烟,这个冥顽不灵的女人。 就在沈瓷快被他抽干呼吸的时候桌上电话铃声开始响,江临岸不管不问,继续扣着沈瓷的腰,铃声持续响了一会儿挂断,可不出半分钟又开始大作起来。 简直没玩没了。 江临岸不得不松开怀里的人,走过去拎了桌上的电话。 “喂…” “江总,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 声音被隔在电话中,那边说什么沈瓷听不见,但江临岸却突然转过身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嘴角上斜,眼底带着一股莫名阴寒的气息。 “投陈延敖。”他说完便挂了电话,短短四个字沈瓷听清了,脑中空白了几秒,看了眼墙上的钟,指针指向八点。 大塍首轮改选结果应该要出来了。 沈瓷突然意识到什么,惊恐地看向江临岸。 “你是不是可以参与大塍董事会改选?” 江临岸挂断电话已经朝她这边走过来,依旧走到她面前,嘴角还留着那抹笑。 “很荣幸,我手里有一些大塍的散股。” 言下之意他也是大塍的股东之一,而刚才他在电话里的指示已经很明确了,他将那票投给了陈延敖。 沈瓷闭眼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你会投给他?” “无可奉告!” “……” 他这明摆着是在怄她。 “江总,一码归一码可以吗?陈遇在公司里是众望所归的,黄玉苓早就为他把路都铺好了,陈延敖不可能上位,他是陈遇的叔叔,你投给他根本没有用。” “这是你的理解?” “不然呢?难道陈延敖会跟陈遇争这个ceo的位置?” 沈瓷觉得简直天方夜谭,可江临岸却冷涩一笑,凑到她耳边:“傻姑娘,你知道多少?你又看得懂多少?局势将变,你口口声声护着的那位陈少爷…” 他说到这就突然停了。 沈瓷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临岸抬手却揉了揉沈瓷有些微肿的唇。 “无可奉告!” …… 沈瓷从江临岸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天上飘的雨丝停了,但空气里一片湿冷,她踱步去停车场取车,一路走过去的时候都在思考江临岸刚才话里的意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东西千头万绪地往上冒,可伸手一抓又什么都抓不到。 沈瓷到家给直接给方灼打了电话。 “能不能帮我想办法打听一下大塍今晚选举的结果?” 方灼有些犯难:“姐,你太抬举我了,这事好歹也是大塍公司的机密吧,而且说不定会没开完呢,你让我去哪儿给你问?” “想想办法吧!” “替陈总担心?” “……” “你承认担心陈总我就想办法给你问!” “……” 沈瓷无奈地笑了声:“你这样有没有劲?” “这话得问你啊,都已经是联盛的人了还时时刻刻关心大塍的动向,你这有没有劲啊!” “……” “啊呀你就承认吧,承认了我立马给你去问!” 方灼赖皮起来沈瓷也拿他没办法,她俯身过去捞了茶几上的烟盒。 “随你怎么想吧,问不问?” “那你就承认关心喽?” “……” “是吧?” “是!” “嘿嘿是就好,您老等着啊,我现在就想办法去找人问!”方灼嬉皮笑脸地挂了电话,沈瓷无奈摇头,抽了一根烟点上……” 抽烟的功夫她又冷静下来把江临岸说的话又捋了一遍,包括阮芸车祸那晚陈延敖开车送她回来时说的那席话,渐渐越想越困扰。 大半截烟下去的时候茶几上的手机再度响起,屏幕上显示“方灼”两个字。 沈瓷立马掐了烟接起来。 “喂,打听到了吗?怎么说?” 改选,激烈角逐 方灼那头一时没出声,沈瓷心里咯噔了一下。 “落选了?” “没有,没有落选,这次一共选出了两名候选人。” “两名?” “对,陈总是其中一位。” “那另外一位是谁?” “陈副总。” “你是说陈延敖?” “对,不然大塍还有谁姓陈!” 沈瓷只觉心口一凉,脑中闪过陈延敖那张谦和温润的脸,那个总是默默站在黄玉苓身后的男人,可是怎么会是他? 他是陈遇的叔叔,不可能突然站到陈遇的对立面去。 “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意外?”方灼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没反应过来,“大塍董事会和股东两者之间是相对独立的,所以每次改选之前都会有人在背后较劲。 “这个我知道。” 因为大塍的股东和董事会之间是相对独立又相互制衡的,股东负责投资和分红,但不参与公司管理,而董事会是公司的决策层和管理层,除了黄玉苓手里继承了陈遇父亲生前所持股份之外,其余董事会成员都不持有任何股份,这是大塍创立之初陈遇爷爷定下的规定,其目的是为了股东和董事之间能够相互抗衡,同时也能保证陈家在大塍一家独大的地位。 可是自从陈遇父亲去世之后这个平衡局面就渐渐被打破了,有传闻公司内部有人不服黄玉苓的管理,觉得她一介妇人难当大任,加之这几年大塍在她的领导之下一直在走下坡路,更逢传统媒体寒冬,受数字媒体和自媒体的冲击,大塍近两年利润连番下滑,甚至一度出现亏损,股东利益受到威胁,把责任都推到了黄玉苓身上,觉得她能力有限,且在关键时刻没有魄力带大塍及时转型。 如此情况下股东自然就会想办法自寻出路。 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扶持一个他们认为有能力且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 “姐,这几年大塍内部斗争很激烈,一些有野心的大股东会在背后扶持自己看准的公司高层,助他上位从而通过他来影响公司策略,所以每次改选就像打仗。” 沈瓷能够明白这其中的玄机,尔虞我诈,利益纷争,以前陈遇虽然很少跟她讲公司内部的事,但有时候从他脸上疲惫的表情也能看出来,很累,也很无奈。 沈瓷用手摁了一下眉心。 “所以最后会从陈遇和陈延敖中间选出一位当选?” “应该是这样的吧,不过我想陈总赢的机率会大一些,毕竟他是大塍的太子爷嘛,陈家这么多年的根基还在,而且黄玉苓早半年前就开始为他打点了,只是……”方灼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沈瓷苦涩笑了一下:“只是阮芸还没醒。” 黄玉苓半年前就开始撮合陈遇和阮芸,不惜逼他离婚也要迎娶,为的就是利用阮家的势力来巩固陈遇在大塍的地位,这步棋黄玉苓走对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阮邵中突然离世,阮芸又出了车祸昏迷不醒,最后那一票决定权落到了钟佳丽手中。 “对了,钟佳丽那票投给谁了?” “这个不清楚,我打听到首轮选举都是匿名的,先选出两位得票最多的候选人,陈总是其中一位,陈副总是另一位,所以也看不出她那一票到底投给了谁!” 沈瓷顿了顿,突然问:“方灼,你知不知道江临岸在大塍有股份。” 方灼一愣:“你是说我们江总吗?” “对,他手里好像也有大塍的股份,而且今晚那一票他应该是投给了陈延敖。” “不可能!” “……” “今晚参加大塍股东大会的名单里面根本没有江总。” “那可能是他让别人代替出席呢?” “这个更是天方夜谭了,这种会议必须股东本人亲自出席,姐,你这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 …… 第二天大塍首轮改选结果便在圈内传了出来,虽属机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陈延敖成为候选人让大多数人都始料未及,毕竟他一直是站在黄玉苓那派的,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地为她效劳,现在却摇身一变要跟她儿子夺ceo的位置。 消息一出简直就像爆了个大冷门。 黄玉苓也没想到陈延敖会莫名成为候选人,之前她最担心的是杨立新,陈遇父亲还没正式进入大塍之前他就已经在了,是跟着陈遇爷爷打江山的,算是大塍的元老级人物,后来大塍成规模后他一直担任财务副总一职,算是掌握大塍财务命脉,后来陈遇父亲去世,黄玉苓上位,杨立新作为公司元老对她并不算和善,私下里和各大股东也走得很近。 可是没料到杨立新没成为威胁,最后成为候选人的却是陈延敖,这个结果让黄玉苓有些措手不及。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延敖,我是不是先要跟你说声恭喜。”这话口气讲得不冷不淡。 陈延敖过去搂了搂黄玉苓的肩。 “就知道你要胡思乱想跟我置气。” “我有什么可置气的,各凭本事吃饭,这几年你在股东那边口碑也一向很好。” 黄玉苓这是讲的实话,陈延敖在大塍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待人又真诚,资历深为人又稳重,所以相比陈遇而言他应该更讨股东们的喜欢。 陈延敖听了一笑,把黄玉苓又往怀里揉了揉,急得黄玉苓弓着身子要推他。 “你干什么,在办公室呢!” “在办公室又怎样,我陈延敖行得正坐得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了,你要愿意我现在就出去跟人说我要娶你。” “……” 一番话说得黄玉苓又感动又羞恼,拍了他胸口一下:“胡说什么呢!” “那你刚才那话就不是胡说?阴阳怪气不就怀疑我背后搞事?天地良心…”陈延敖干脆举了一只手出来,“你要不信我跟你发誓,我陈延敖一直对得起你对得起阿遇,要我存半点私心出门被车撞…” 一个“死”字还没说出口,黄玉苓一把捂住了陈延敖的嘴。 “这种毒誓别乱发,我相信你就是了。” 陈延敖这才满意,借机在黄玉苓屁股上拧了一把,羞得黄玉苓扭着腰在他胸口又是一拳。 “注意点场合,怎么白长了一副斯文相!” “你不就喜欢我这样!”陈延敖笑着把黄玉苓搂过来抱紧,轻轻拍了下她有些厚实的后背。 “放心,大哥走的时候把你和阿遇托付给我,我肯定会竭尽全力护住你们,只是这次改选我真的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陈延敖搂着黄玉苓,口吻真挚。 黄玉苓轻轻把脸埋在他胸口。 “我明白,这些年你对我和阿遇怎样我都看在眼里,我不会怀疑你,况且我也知道阿遇的心思根本不在公司上,其实换个角度想,如果最后阿遇输给你,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差,毕竟你也是算是半个陈家人。” …… 沈瓷本想给陈遇打个电话,可拿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都没把号码拨出去。 周三上午进行第二轮选举,中午之前就有结果出来了,方灼连午饭都没吃,想办法拿到了第一手消息就去办公室找沈瓷。 “姐,二轮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平局!” “怎么会是平局!” “因为票数相同,其中有股东弃票了。” “谁?” 方灼暗暗吐了一口气:“我们江总!” “……” 这个答案让沈瓷始料未及。 “你不是说他不在大塍股东名单里?” “对啊,首轮那晚确实不在,可我也不知道二轮他为什么就在了,而且还当场弃权,少了他一票,陈总和陈副总就打成了平局!” 沈瓷低头用手抱住太阳穴,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一定有! “周一晚上我明明听到他跟电话那头的人说投陈延敖。” “什么?” 方灼听不懂她的自言自语,沈瓷痛苦地又敲了下头,脑中又开始千头万绪,陈延敖的脸,江临岸那晚和她说话的表情和口气,为什么他不参加第一轮选举?为什么第二轮他又要公然弃票。 这男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没有,我也不清楚!”她抱着摇头,闭了下眼睛,可是肯定有哪个环节她没捋清,肯定有! “方灼,知不知道钟佳丽投的谁?” “知道,二轮三轮不是匿名,投票的时候都需要清楚写上名字,我也打听过了,钟佳丽是第一个往信封里赛票的,投的是陈副总!” 似乎在情理之中但却又有些奇怪。 “钟佳丽和陈延敖平时有私交?” “应该没有吧!” “你确定?” “当然,娱乐圈八卦我摸得比你门清,钟佳丽和陈家这边关系一般,以前她没成为阮太太之前黄玉苓好像很是瞧不起她,而陈副总是黄玉苓的人,这么推断钟佳丽和陈副总关系应该挺一般,不过姐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钟佳丽这一票其实应该是属于阮芸的,要不是阮芸出车祸还轮不到她来做决定,之前黄玉苓一直拉拢阮劭中的关系,为的就是在选举中争阮家这一票,可没想到事与愿违,不仅票没挣到,还给陈延敖送了一票。” 被方灼这么一捋沈瓷脑中像有一道光闪过,车祸,毒驾,选举,零零总总的事,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再晃一下脑中又一片杂乱,什么都抓不住。 摆局 方灼:“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沈瓷抬起头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阮芸没出事的话她那一票是应该投给陈遇的,那么如此一来陈遇便是稳赢,但现在是什么状况,平局! 平局就意味着最后一局很关键,几乎一局定输赢,而差谁那一票? “最后一轮定在什么时候?” “后天晚上!” 沈瓷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起身往外走。 方灼:“姐,你去哪儿?” 沈瓷:“出去有点事。” …… 自江临岸从大塍那边回来之后于浩已经在他办公室坐了一个小时。 “为什么你要弃票?” “……” “嗨,跟你说话呢!” 可江临岸端着一杯咖啡站在窗口优哉游哉就是不理。 于浩起身走到他身后。 “你又在谋划什么呢?怎么感觉你现在做事连我都要看不懂了?” “你看不懂没关系。”江临岸一手咖啡一手插着口袋转身,慢慢又踱步到桌子前面,拎起座机拨了个电话。 “amy,这两天如果有大塍那边的联系我,直接帮我推了。” 江临岸挂了电话,于浩干脆直接走到他面前。 “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要陈延敖亲自来找我。” “……” 于浩不解。 “你想干嘛?” “很简单,我手里拿着大塍那点股份也没有用。” “所以你……”于浩理了一下,“你想把它卖给陈延敖?” “不然呢?”江临岸勾唇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又喝了口咖啡,他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景色,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那片竹林在风中摇曳飘荡。 于浩想不通这里面的理。 “你觉得陈延敖会要你手里的股份?” “当然,他会是最好的买家,我当初抄底买回来的,他会从我手里再高价买回去。” “所以你这算不算趁火打劫?” “趁火打劫?”江临岸眼神微微眯起来,虚了一下,“别说得这么难听,大塍内部斗争,我只不过看准时机捞了一点。” “那你第三轮打算怎么办?继续弃权?” “再弃权又是平局!” “所以你投哪边?” 江临岸最后一轮手里那张票很关键,投哪边便是哪边赢,于浩也想知道他心里会向着哪边,可江临岸端着咖啡转过身来:“其实我投哪边都已经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这么说?” “大局已定,谁上位结果都一样。” “……” “这段时间你暂时别管大塍这边的事了,帮我留意一下星光!” “星光?” “对,特别是钟佳丽的动向!” “为什么突然对她感兴趣?” 江临岸抿着咖啡,目光徐徐飘向了远方。 “因为很快,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 于浩龇了下牙:“行吧,我叫人留意,你心里什么打算我也不问了,神神叨叨的。”他在办公室里踱了一圈,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事。 “对了,明天你是不是不来公司?” “怎么了?” “明天什么日子你忘了?” 江临岸眼神突然一凉,他怎么可能忘。 “不来公司是吧,那我…” 正说着门外有人敲门,江临岸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进来!” 身后于浩突然吹了声口哨:“沈大主编啊…”阴阳怪气的,江临岸听到声音转过身去,见果然是沈瓷,白着一张脸站门口。 江临岸:“出去!” 沈瓷:“……” 江临岸:“说你呢,先出去!” 于浩指了下自己的鼻子:“凭什么我又要出去!”他回头瞪了沈瓷一眼,沈瓷低头拧手指。 “算了算了,每回都这样,我出去,我给你们挪地方,省得在这里碍你们的眼!”于浩嘀嘀咕咕一路过去,走过沈瓷边上的时候还停下来对她故意瞪了下眼睛。 沈瓷皱着眉与他对视,心里想,这男人怎么这么幼稚? 于浩走后办公室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沈瓷仍旧站在门口,江临岸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什么动静,把手里端的咖啡搁桌上。 “不过来?” “……” “行,你就站在那讲吧!” 每回都是这样,她来主动找他,却还站得远远的,中间起码隔了四五米。 沈瓷咽了口气,逼自己朝那男人面前靠了一点,站在离桌子大概还有两米的地方停住。 江临岸见她步步为营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手指摩擦着咖啡杯沿。 “今天周三了,明天最后一天,考虑清楚了?” 他上来就提这茬,沈瓷又搅了下手指。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事!” “那是为了什么?” 沈瓷又闷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为什么今天上午你要弃票。” “……” 她劈头盖脸就问这个,江临岸愣了一下,几秒之后才问:“你来就为了这事?” “对!” “那你觉得我会回答你?” “……” “沈瓷…”江临岸突然喊了她的名字,不知为何沈瓷总觉得这男人喊她名字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有时候别太自以为是。” “……” “你关心大塍改选无非是担心陈遇,我为什么弃票你不需要知道,不过有些东西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 “比如我后天那票会投给谁。” “……” “比如陈遇落选他会有什么下场。” “……” “再比如…”江临岸说话间已经绕过办公桌走到沈瓷面前,沈瓷潜意识往后又缩了半步。 “再比如什么?” 江临岸勾唇一笑:“你应该先关心我后天那票会投给谁。” “……” 沈瓷吸口气:“好,那你后天那票会投给谁?” 江临岸:“我还没考虑好。” 沈瓷:“……” 江临岸:“不过你可以做点什么来影响我。”他边说边低头,抬手轻轻捻了下沈瓷露在外面的耳垂。 沈瓷整个人往后缩,江临岸蹙眉一笑:“怎么越来越怕我?” 她强忍住心里的腥味,抬头:“没有,这是办公室,麻烦江总放尊重点。” 江临岸一下笑出来:“好!” 他放尊重点,把手收回来插进西装裤的口袋里,还往后退了两步,让沈瓷站在离他安全的距离内。 “这么跟你说吧,后天的改选我完全可以让陈遇落选。” 沈瓷直接哼了一声,她才不相信他有这么大本事。 “据我所知你手里握的大塍股份并不多,目前二轮虽然是平局,似乎后天你那一票很关键,可你怎么能够百分百肯定三轮票数也刚好就差你那一票?” 按逻辑沈瓷的问题问得很正确,只是江临岸也跟着哼笑一声:“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黄玉苓和陈延敖?” “什么意思?” “大塍改选半年前战场就已经开始设好了,站谁那一边股东心里早有定数,你以为这种事是孩子过家家今天选你明天选他?” “……” “二轮出来什么格局三轮也必定一样,而且三轮我应该不会弃票了!” 言下之意江临岸后天肯定会选一个人,而他手里那票投给谁便是谁赢。 形势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仿佛他成了那个决定改选结果的人,沈瓷不信,他怎么可能轻易做到。 “不可能,我不相信!” “你可以不信,不过大可以试试!” 江临岸转身要往桌前走,沈瓷身子恍了一下。 “等等!” “……” 江临岸又转身。 “你…如果后天你出席,那一票会投给谁?” 她终于问了这个问题,江临岸虚虚笑着:“你觉得我会投给谁?” “……” “从公司利益出发我应该会投给陈延敖,他资历深而且有魄力,这种人比较能够给公司带来效益,虽然我手里拿的股份不多,但毕竟年底分红的时候还是希望能够多分一点。” “……” 沈瓷又提了一口气:“那从你个人角度出发呢?” “个人角度?于私?” “对,于私你会投给谁?”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思考了几秒:“于私我更不可能投给陈遇!” “为什么?” “因为你!” “……” “你和他以前的关系让我很不舒服,或者说你现在站在这里来向我打听改选的事我也很不舒服,所以光凭这一点我就不可能让陈遇上位!” “……” 沈瓷简直无语,怎么这么蛮不讲理。 “你不能这样!” “所以你这算是来求我还是来警告我?”江临岸声音一下子抬高,刚才还算平和的表情突然不见了,转而变得深沉寒冷。 沈瓷咽口气,如果他所说的情况确实属实,那陈遇能不能上位确实需要看他最后那一票,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合理。 “为什么大塍要将改选定三局?” “规矩!” “好,就算是规矩,如果你今天没弃票,如果二轮三轮双方各赢一局呢?” 江临岸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发现她好像做什么事意志都很坚定。 “如果二轮三轮各胜一局,那就把第一轮的输赢也算进去!” “……” 沈瓷有些不明白,这算什么破规矩。 “第一轮的票数谁多一点?” “匿名选举,结果由律师保管,如果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就会公布出来,不过…”江临岸顿了顿,“我不妨现在就可以把首轮结果告诉你。” “什么?” “首轮也是平局,陈遇和陈延敖的票数一样!” “怎么可能!” 沈瓷明明记得那天他在电话中说让对方投陈延敖,怎么会……她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 他一定要赢 沈瓷:“你在大塍有内应?” 江临岸眉头皱了一下:“挺聪明!” 言下之意这男人手里算是握了两票,一票他自己的,一票是他在股东中内应的。 这个推断让沈瓷意外之余又觉得恐惧,甚至有些毛骨悚然,这个心思深不见底的男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瓷并没有天真到以为江临岸摆这么深一场局只是为了最后手握重票,他肯定另有企图,可是他能图什么?而江临岸似乎很享受她脸上变幻的表情,转身又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看她那么呆呆的样子。 “是不是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 沈瓷木纳地抬头,眼前男人面目依旧,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睛,眼底没什么波纹,可是她知道他脸上戴着好几层面具。 “别这么怨恨地看着我,你现在看到的这些都只是皮毛,真相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 江临岸抬手撩开沈瓷挂在耳边的头发:“也别试图来打探我想做什么,收起你刚才跟我说话的态度,接下来好好想想你该怎么做!” 选择都已经摆在她面前,她知道江临岸肯定不会选陈遇。 “你想要我怎么做?” “那得问你自己,如果不想帮他,那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天由命,后台等结果就行,如果想帮他…” “想帮他又怎样?”沈瓷接话,语气是明显的急躁。 江临岸在下面紧紧握了下手指,好,很好,她眼底那抹焦虑就足以证实她心里还是顾念陈遇。 “想帮他就得看你的表现,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后天刚好是周五。”江临岸突然低头在沈瓷耳根上蹭了蹭,滚热的呼吸刺得她情不自禁往后仰,江临岸一臂将她揽住。 “周五我等你的答复,你自己考虑清楚!” …… 沈瓷几乎是虚着步子走回了办公室,方灼见她出去的时候脸色就不好,回来更是丢了魂,赶紧端了杯热腾腾的东西进去。 “姐,你怎么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瓷坐到椅子上。 “没什么,你先出去!” “那你脸色好白啊,喝点热的。”他把杯子挪到沈瓷面前。 沈瓷皱着眉:“不用了,先出去吧!” “喝点吧,你这样看着怪吓人的。” 方灼跟了沈瓷两年,她一向很稳得住,很少出现如此失落的样子。 沈瓷被他催得没办法,只能拿过杯子喝了一口,结果眉头全都皱了起来。 “这什么东西?好甜啊!” “甜就对了,有没有觉得很好喝?” “……” “或者有没有喝出童年的回忆?” “……” 沈瓷看了眼杯子里的东西,棕色有点像巧克力。 “什么?” “阿华田啊,小时候我妈最喜欢拿这个哄我,不开心或者生病的时候就给我泡一包,难道你小时候没吃过?” “……” 沈瓷哭笑不得,她能说她小时候连顿饱饭都保证不了吗? “没有,你童年比我幸福。”沈瓷将杯子放下,方灼看了一眼。 “你不喝了?” “不喝了,太甜!” 她已经很久不吃甜的东西了,小时候没有糖果和零食,长大后就一味讨厌甜的东西。 第二天如期而至,离与江临岸约好的时间又近了一点,沈瓷却没再去找江临岸,临下班的时候甬州又开始下雨,最近一星期好像一直是这种阴沉又湿冷的天气。 都已经快三月份了。 沈瓷的车子被堵在十字楼口,一下雨路上交通就不好,她有些烦躁地开了电台,等红灯的间隙却接到了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有没有时间?” 她已经很久没和陈韵联系了,对方突然打来电话沈瓷难免有些意外。 “刚下班,正在回去的路上,有事吗?” 那边叹了一口气:“方不方便去看看我哥?” “你哥?你哥怎么了?” “明天改选就要出结果了,我哥最近被黄玉苓逼得很过分,压力很大,晚上就躲在家里喝酒打游戏,我怕他再这么下去就要废了!” 沈瓷握紧方向盘。 她能做什么?或者她去见他能改变什么? “陈韵,我觉得我现在不方便去见你哥。” “为什么?你怕记者吗?我哥今天一个人住外面去了,不行的话我陪你一起去,但小瓷姐,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哥不管,我哥太可怜了。”陈韵情绪急躁。 沈瓷苦笑:“就算我去了又能改变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哥心里特难受,这段时间他压力太大了,如果你在他身边或许会好一点。”陈韵中间又停了一下,随后说,“小瓷姐你知道吗?我哥到现在钱包里还一直藏着你的照片,就那张你们在民政局领证时拍的合照!” 沈瓷转过脸去狠狠抽了一口气。 外面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灯光很乱,都是急着回家的路人。 绿灯闪,沈瓷踩了油门缓缓将车开出去,电话里陈韵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瓷姐,如果我哥明天落选,你知道黄玉苓要他做什么吗?” “做什么?” “娶阮芸!” “……” “无论那女人是生是死,是植物人还是缺胳膊断腿,黄玉苓都要我哥继续完成和阮家的婚约!” 沈瓷完全没想到。 “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啊,如果阮芸醒了她就是星光的掌权人,我哥娶了她就等于娶了整个星光。” “但要是阮芸一直不醒呢?” “那就更好了,我哥可以顺利成为阮芸的监护人,黄玉苓已经咨询过律师了,如果阮芸被确诊为植物人,作为遗产第一继承人的配偶可以向法院申请阮芸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这种情况下我哥有权处理阮芸名下的所有财产。” 沈瓷只觉心内揪紧,一脚刹车下去,车子停在路中央,后面全是骂声和喇叭声。 “小瓷姐,你还在听吗?” 沈瓷握着方向盘勉强撑住身体,黄玉苓这么做有没有考虑过陈遇的感受?难道地位权利真的这么重要? “你哥怎么说?” “不知道,我哥这段时间变得很沉默,以前黄玉苓逼他做什么事他至少还会跟她吵,但这次很奇怪,他什么都不说,黄玉苓就当默认,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哥心里到底怎么想。”陈韵是真的关心陈遇,在那栋富丽堂皇却又冰冷的宅子里,大概也只有他这个妹妹是真的设身处地为他考虑。 “明晚改选的最终结果就会出来了,小瓷姐,你要有时间就去看看我哥吧,看在我哥这两年对你真心实意的份上!”陈韵性格跋扈,很少愿意求人,可电话里的口气已经十分谦卑了。 沈瓷挂了电话,身边都是疾驰的车流,她那辆蓝色polo就那么怪异地停在路中间,雨水往上砸,她无力地趴到了方向盘上,周围空气仿佛静止,就那么趴了好一会儿,沈瓷起身重新发动车子。 …… 陈遇独居的别墅沈瓷去过好几次,离市区并不远,二十分钟后沈瓷的车子已经停在别墅门口,一楼没有灯,二楼窗口透出隐约一点橘黄色。 沈瓷坐在车里又抽了一根烟,开门下车。 雨还在下,她也没有撑伞,一直走到屋檐下,门关着,她就站在柱子旁边,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大概半年前,她为了保住新锐第一次来陈遇这里,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檐下久久没有敲门。 沈瓷承认自己在处理这段感情的时候显得过于优柔寡断,当初是她答应了陈遇的求婚,又是她提出来要离,既然离了她就应该离他远远的,可三番四次的总会再有交集。 沈瓷说不清自己对这个男人是什么感情,有感激,有恩情,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沈瓷烦躁地用手挂了下头发,抬手正准备按门铃,门却突然开了,陈遇穿着一身居家卫衣站在她面前。 “我……” 像是偷偷做错事的孩子被逮了个现行,沈瓷支吾了一下,抬头正准备解释,陈遇长臂一捞便把沈瓷整个捞到怀里。 她呆了一下,伸手想将他推开,可腰上的手臂缠得更紧。 沈瓷只能借出手拍他的后背。 “陈遇…” “陈遇,松开!” 陈遇埋头在她发间重重的呼吸。 “为什么要来?” “陈韵刚给我打了电话,她说…” “好了别再往下讲!” 陈遇打断沈瓷的话,他不想听这些理由,她来了,他能像现在这样把她搂在怀里,就当她是自己想见才会来。 沈瓷也不推他了,任由陈遇抱着,抱了好一会儿,听到耳边陈遇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瓷,我好想你……” 短短几个字,沈瓷浑身都颤了一下。 “陈遇,你别这样。” “我怎样?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松开沈瓷,眼前的女人还是冷冷清清,脸色凉白,头发上淋了雨。 沈瓷吸口气:“我顺路过来的,陈韵说你最近情绪不好,明天改选结果就出来了,怎么样?” 她一下子就扯到了改选上,陈遇气馁地喘了一口气。 “你觉得我看上去怎样?” “不怎么样!” 他脸色明显憔悴,整个人又瘦了不少。 “进屋吧!”陈遇要拉沈瓷进去。 沈瓷往后退了退:“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她急着要走,陈遇痛苦地捏着沈瓷的手指,好一会儿,松开。 “陈韵跟你说了什么?” “关于改选的事,还有你和阮芸的婚约。” “嗬…她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 “那你呢?你的决定是什么?” 陈遇低了一下头,屋内很暗,一楼没有开灯,所以只靠门外檐下一盏微弱的灯光,他的面部轮廓在暗沉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沈瓷见他不说话,又催:“你的决定,能不能告诉我?” 陈遇碾着脚底的仿古石:“以前我是无所谓的,当不当这个ceo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现在不一样!”他说到一半抬头,沈瓷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应该痛下决定了。 “我不能娶阮芸,所以明天我一定要赢!” 赢了我们才有将来,赢了才能和你重新开始,当时陈遇是这么想的,只是嘴上没有说出来,可是他不知道没有江临岸手里那一票他根本赢不了。 沈瓷终于得到了陈遇的答案,她站在门外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好,我相信你,明天一定能赢!” …… 沈瓷的车尾灯已经消失在雨里,陈遇依旧站在门口,风直直往屋里灌,桌上的手机已经响了好多遍,他这才回去接了起来。 “喂…” “喂阿遇啊,你跟江临岸联系上了吗?我打了他一天电话都没人接,打到他公司秘书说他今天没去上班,怎么回事?这人是不是……” 那边是黄玉苓急躁的声音,门外风大雨大,陈遇直接掐断了电话。 …… 沈瓷从陈遇别墅开出去后就直接拨了江临岸的电话,可那边居然显示关机。 怎么会关机? 一般情况下他的手机不可能关机。 沈瓷只能往公司赶,一路从停车场跑到他办公室,可大门紧闭,里面也没有灯。 他不在,而明天就是大塍改选的最后一轮,沈瓷捏着手机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跑下楼。 尚峰国际沈瓷也算去了几次,路认得,也知道他住哪一栋哪一层,沈瓷开车又赶过去,可站门口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搭理。 沈瓷整个人烦躁不堪,去哪儿了?人呢?她将后背抵着门板,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江临岸。沈瓷想了一圈最终拨通了于浩的电话。 她也只是试试运气,毕竟于浩和江临岸私交不错,指不定他知道人在哪儿。 那边隔了好久才接。 “喂,哪位?”歌声混着女人的笑声。 沈瓷皱了下眉:“你好,我是沈瓷!” “……” 于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笑出来,“哦沈主编啊,大晚上您给我打电话有何贵干!” 沈瓷真是有些受不了于浩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忍着:“你知道江总现在人在哪儿吗?” “你找他干嘛?” “有点急事!” “那明天请早吧,今天就别想了!” “为什么?” “他今天闭关一天,拒不见客。” “不行!” “……” “今晚我必须见到他!” 明天就晚了,沈瓷拿着手机又提了一口气:“于经理,能否帮帮忙?” 可能平时沈瓷冷淡惯了,对着于浩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现在冷不丁她软着声音给他打电话,于浩一时心软。 “算了算了,我给你个地址,你去那边找找吧,不过你去了他应该也不会见你!” 过来,离我近一点 于浩很快发了一个地址到沈瓷手机上,地址显示郊区,光看地址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不过短信最后于浩跟了一句:“看在好歹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说我没提醒你,今晚你最好别去找他,谁去谁死!” 沈瓷盯着于浩最后那句话想了一会儿,收了手机下楼。 地点有些偏,沈瓷不大认识,她开了车上的导航。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出了市区路上空了许多,只是两旁没有路灯了,路也越开越偏,渐渐好像进了一个村庄,导航失灵了,可能是因为搜不到具体位置,沈瓷的车就停在了一条石子路上,两旁是稻田和村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沈瓷实在不知道江临岸大晚上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会不会是于浩耍她? 沈瓷又拨了于浩的电话,可响了好久对方都没再接,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开,但于浩给她的地址只写了一个粗略的村名和门牌号,怎么找? 正犯难间沈瓷手机又响了起来,苏州那边的电话,她赶紧把车停到了路边,电话接起来。 “喂,桂姨。” “小沈啊,方便讲话吗?” “是不是小卫有事?” “没有没有,你别这么着急。” “那你这么晚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还不就为了小卫的床位!这几天甬州也一直下雨的吧?苏州也一样,都连续下了好几天了,地上潮得很,小卫一直住在走廊也不算个事,你知道的,走廊人来人往,到了晚上顶上空调一关冷得很,所以你看看要不暂时先给小卫挪个地方?” “能挪哪去?” “外头医院呗,实在不行找个敬老院之类的也行,总好过在走廊熬着,没病也能熬出病的。” 沈瓷低头轻轻喘了一口气。 “桂姨,床位的事我会想办法,这几天辛苦你了。” “我没事,就怕小卫挨不住回头又冻出毛病。” “我知道,我会尽快把他弄进病房。” 沈瓷挂了桂姨的电话,抬头前方是一片雨雾茫茫,雨刮器以极快的速度左右摇晃,除了车灯所照之处外全都是黑漆漆一片,她看不清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路在哪里。 可是沈卫不能等,谢根娣不能等,陈遇也不能等。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此时沈瓷甚至想是不是一切都是早就被安排好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凑在同一天,她被困在这场大雨里,手里握着一份模糊的地址,她该何去何从? 沈瓷无力地将头埋在方向盘上,耳边都是风声和雨声,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想放弃,什么都不想管了,随便吧,可是数秒之后她发现不可以。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小时候一个人,长大后也是一个人,除了短暂的那几年有人陪伴的岁月,其余时间她都是独自承受所有的事,熬到现在了,她肩上已经都是卸不掉的责任。 沈瓷重重地又喘了一口气,将头抬起来,眼前雨雾依旧,却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团灯光靠近。 有人过来了,她立即开了车门下去,豆大的雨全往她身上浇,眼睁睁看着开过来的好像是一辆电动三轮车,沈瓷朝对方挥了几下手,可对方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干脆头皮一硬站到路中央把手臂张开,只听到“吱咔”一声刹车声,车子终于停了。 “你大晚上站那找死啊!”车主是个中年男人,穿了件雨衣。 沈瓷立即跑上前掏出自己的手机。 “师傅麻烦问一下,知不知道这个地方怎么去?” 手机屏幕在雨里发出微弱的光,她没有伞,只能用手挡着,坐在三轮车上的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眯着眼睛把地址看了一遍。 “你要去这地方啊?” “对,您知道在哪儿吗?” “知道,就我们村子后面的竹林里,不过那房子好像近几年一直是空着的,你去那里干什么?” “找人,有急事,麻烦能不能具体说下怎么走?” 沈瓷在雨里足足站了五分钟,终于搞清楚路线,她重新启动车子调头,按中年男人的说法那屋子隐在村子后面一片竹林里,从这条石子路上过不去,需要从后边绕。 沈瓷按照中年男人给的路线走,车子大概开了五六分钟便弯上了大路,路面很宽,平坦的柏油马路,似乎跟这偏僻的乡村有些不符,好像是有人另外修出来似的。 沈瓷沿着柏油路大概又行驶了两三公里,终于看到一片竹林,想起来了,她以前好像来过这,几个月前她被李大昌的人带走,江临岸找了警察把她从废弃的纺织车间里救出来,当时好像就把她带到了这里。 一间日式庭院,有竹林,假山和一小池金鱼。 沈瓷沿着竹林中的小路又开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路口一块小木牌,车灯照过去,木牌上写了“锦坊”两个字。 对,就是这里! 沈瓷加快车速,往里大概两三百米便看到了那栋小楼,记忆中应该是两层白墙黑瓦,只是现在雨大夜色又浓,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屋顶。 沈瓷停好车过去敲门,本以为要废一番劲,可手一碰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里面庭院一角露出来,沈瓷看到一小方石凳和池子。 只是里头没有灯光,但门开着,说明有人在里面。 沈瓷推门进去,进去便是一片院子,竹林被风吹得沙沙响,而池子里的鱼儿似乎都已经入睡了,静静浮在水面没有丝毫动静。 “有人吗?” “江总……” “江临岸!” 沈瓷站在院子里喊了几声,除了水池里金鱼游动了几下之外整栋楼都没有一点回应,雨还在继续下,雨水顺着屋顶瓦砾的缝隙往下淌,沈瓷早就已经浑身通湿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屋里走。 进去之后才看到墙角总算亮了一盏灯,厅内靠墙的榻榻米上扔了一件大衣,沈瓷认得,那是江临岸的衣服,她瞬时松了一口气。 “江总,江临岸!” 又喊了两声,依旧毫无动静。 屋子就这么大,绕一圈就看得清清楚楚了,他确实不在这。旁边就是楼梯,沈瓷记得卧室在二楼,当时她还在楼上睡了一晚。 沈瓷将脸上的雨水随手抹了一下,拾级而上,脚下木质楼梯发出蹬蹬蹬的声音,她记得楼梯上去往右就是卧室,门虚掩着,里面依旧没有灯光。 沈瓷在门外拧了下手指,那一刻除了雨声和沙沙的竹叶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这个被竹林包围又孤独的小楼,她甚至纳闷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可是依然毫无犹豫,像是带着某种使命感,沈瓷还是推开了眼前那道门。 一阵暖气袭来,里面开了空调,突如其来的温度让沈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里里外外都湿了,现在冷得很。 记忆中这间卧室很宽敞,灰砂墙,做旧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一张宽阔的日式雕花矮床,周围垂了一圈白色的幔帐,可眼前这些都隐在暗沉的光线中,淡香没有了,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酒味,沈瓷终于看到了坐在窗口那张黄藤椅上的人。 他的面目看不清,但指端夹的烟正烧得通红,暗沉中可见一点红色的火星。 沈瓷当时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的,他一个人在这做什么?手机关机还一整天不去公司,满屋子烟熏火燎的酒和烟味。 “你……” “来了?”椅子上的男人却抢先开了口,短短两个字让沈瓷一愣。 “你在等我?” “一直在等你!” 那枚烧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挪了挪位置,一下就被他掐灭了,椅子上的男人又朝沈瓷招了招手。 “过来。” “……” “离我近点!” “……” 沈瓷拧着手指走过去,大概走了四五米,终于走到椅子前面,两人距离隔得很近了,她渐渐看清椅子上的人,穿了一件衬衣,似乎是蓝色,上面扣子解了两颗,一条长腿曲着搁在椅子上,椅子很宽很长,和旁边榻榻米应该是一套,而另一条腿自然垂到地上,脚上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 这样慵懒却又颓废的姿势让人感觉椅子上的人有些落魄,沈瓷觉得跟以往的江临岸不一样。 她又看了一眼旁边榻榻米上的小桌子,上面零散放了烟缸和三两只红酒瓶,酒瓶里的酒已经喝空了,就剩杯底还有一点点。 难怪满屋子烟味和酒味,他是不是一整天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喝酒了? 沈瓷忍不住皱眉,问:“胃又不要了?” “你关心我?” “……” “是不是?” 沈瓷别了一下头,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争论下去。 “你喝了多少酒?” “很多。” “醉了?” “不知道,但起码我还认得你…” “……” 沈瓷又提了一口气,她没兴趣在这里跟他说疯话。 “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刚才我已经去见过陈遇了,关于你昨天跟我说的事,我……” “行了!”江临岸突然抬出一只手摇了摇,“别往下说,你过来!” “……” “靠我近一点!” “……” “再近一点!” “……” 沈瓷只能连续又往前挪了半步,江临岸却突然抬手一把将她捞到了膝盖上,扣住她的肩,埋头吻了上去……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瓷整个人都是抗拒啊,从头到尾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将这个男人推开,可是江临岸的劲太大,又喝了酒,死死将沈瓷圈在胸口。 江临岸的胸口滚烫,可沈瓷浑身冰凉,她紧抿着唇不让他进入,可他偏要,抬起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一点点撬开她的唇,再撬开她的牙齿。 固执的女人,江临岸缠住舌一口口吞掉她的呼吸,耳边是这男人的喘息声,嘴里浓烈的烟味和酒味,沈瓷死死揪住他的衬衣,心里全是抵触,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这次他没有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甚至连呼吸的间隙都不愿给她留,浑身都像着了火,体内欲望不断垒积,他松开沈瓷的嘴去含住她的耳垂,那一团凉凉软软的肉…… 沈瓷终于可以喘气。 “放开我…” “江临岸!”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真到这一刻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种事,双手用力抵在胸口,可谁听得见她的哀求? 江临岸借出一只手解了她大衣的扣子,欲望催促之下什么力量都阻挡不了,很快大衣被他强行脱了下来,沈瓷借机从他腿上站起来,屋外都是雨声。 她是不是不该来? 她办不到! 沈瓷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往门口跑,地板被震得蹬蹬响,可是很快身后的男人就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扯回来扣在门板上。 “够了!”他突然怒吼一声,一臂撑住,将沈瓷固定在自己和门板之间。 追逐和挣扎仿佛一秒停歇了,沈瓷在黑暗中看到一双恶狼般的眼睛,耳边是他猛烈的喘息。 “要走?” 沈瓷几乎不敢看他,整个人开始发颤。 “我不想了。” “不想什么?” “你的条件,我现在还能反悔!” 江临岸捏着她腰肢的手突然紧了紧,几乎掐进她肉里。 “你再说一遍!” “我…” “最好考虑清楚再开口!”他埋头贴到沈瓷耳边,“我没有这么多耐心,一次又一次!” “放开我!”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放开我!”沈瓷声音也抬高了许多,身体不断扭动着要挣开江临岸的禁锢。她根本做不到,即使逼迫自己也做不到,每一下亲吻和抚摸几乎都能让她窒息。 她不能让自己死在这,可是江临岸管不了这么多,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她如果不愿意为什么要来? 江临岸双手扣住沈瓷的肩,强行将她整个人都摁在门板上,手下是她不断战栗的身体,很瘦,又凉,头发上还有雨水往下淌。 江临岸借着微弱的光线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你看着我。” 沈瓷倔强地摆了摆肩膀。 “看着我!” 他又怒吼一声,沈瓷这才抬头与他对视。 “你不能逼我!” “是你一直在逼我!” “……”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要来?” 来了又不乖乖配合! 江临岸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是第几次了,她不就仗着能够轻易撩起他的欲望? “我最后一次问你,行不行?” “不行!” “好,那你回去等着给你弟弟收尸,还有陈遇,明天一过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让他从此在传媒界里消失!”江临岸字字逼人,沈瓷瞪着惊恐的眼睛。 她知道这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江家的人都是禽兽,禽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也有这个能力。 沈瓷一直僵直的后背突然软了下来。 她别无选择,很多年前就是这样,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只能跳入地狱。 江临岸感受到手下的人似乎不再反抗,他松了沈瓷的肩膀,一手抬起她的脸,重新吻了上去…… 这次她不再有任何反抗,像是完全没有感觉的木偶,江临岸的舌头很轻易就搅了进去,肆意缠绕,沈瓷忍住腥味绝望地闭上眼睛,双手在下面却拧得发紧…… 后面一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江临岸吻了一番,沈瓷毫无声息,他松开,压住自己的喘息,手指轻轻摩挲被他吻得发烫的唇,手掌下是她湿冷的脸,睫毛轻颤,她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江临岸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有些无力,又有些期待,他知道自己正在用什么方式去拥有一个女人,她不愿意,可是他无能为力。 江临岸陪着沈瓷的脸在她耳后又轻轻厮磨了几下。 “乖一点,别逼我。”他的嗓音晦涩难辨,可仔细听似乎能听出里面有隐约的哀求。 沈瓷还是没有反应,眼睛闭着,整个人站直。 江临岸无奈一笑,将她打横抱到怀里,从门口走到床边大概五六米远,沈瓷浑身都是湿的,头贴在他胸口,双臂自然下垂,像一团柔软的绸带。 这让江临岸想到数月前他在香山山路上遇到这个女人,当时她小产浑身都是血,他抱着她送她去医院,当时她似乎也是这样,很安静,很柔软,湿哒哒地躺在他怀里…… 短短几米远的距离,沈瓷在心里默念: “你跋山涉水,我迎你归门;你满身污尘,我为你洗尽。 缘分教我陪你渡一程,让我为你把黑暗驱使。 可是孩子,我们总要分离,因为前面有星辰,路上有街灯。 你只消跟着光明走,大步向前,走到光亮里去……” 但凡她有一点选择,当年她不会走那条路。 但凡她有一点反抗的能力,现在也不会走这条路。 黑暗中沈瓷似乎听到有人叹息,她也跟着轻轻喘了一口气,后背终于抵达柔软,江临岸把她放到床上的动作很温柔,她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 窗外依旧有风声,有雨声,还有风打竹叶的沙沙声,她感受到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被剥离,先是毛衣,衬衣,背心……皮肤被暴露在空气中,冰冷包围,她刚才在来的路上淋了太多雨,江临岸又替她把湿透的外裤脱掉,黑暗中听到一声压抑的喘息。 很快滚热的身体覆上来,江临岸埋头亲吻她的面颊和脖子,一点点往下移,她浑身开始战栗,是那种止不住的战栗。 “是不是冷?” 可是怎么会冷?他的胸口这么热,他的手指这么烫。 沈瓷闭着眼睛死死咬住自己的唇,身上每一次触摸都像一次受刑,身下床单被她揪得发紧,终于最后一层束缚也被他摘掉了,江临岸埋头在她胸口轻轻咬了一下,沈瓷脚趾绷直,痛苦地弓了一下身体。 能不能现在喊停? 她会不会死? 又是一场地狱!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发出来的悲鸣,可是口中一个字都说不出,甚至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整个人像是被人生生摁到了水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像是自动封闭,他的手他的吻,他的触碰和体温,好像一切都消失了,直到黑暗中听到清脆的“啪”一声,这是身上男人将皮带解开的声音。 “不……” “不要……” 沈瓷整个人突然急促弹了起来,这个声音就像一句恶灵的咒语,所有回忆瞬间被打开,那个阴暗局促的小房间,那张永远都散发着腐味和腥腻的小床,她被人无数次蒙住眼睛摁在床上,反抗咆哮都无济于事,而每个恶魔在占有她之前都会发出这么清脆的一记声音,就像地狱的大门被打开…… “不……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沈瓷像是受了惊的小兽,撑着整个人想坐起来,可是江临岸怎么肯,箭已经在弦上了,他小腹已经涨得发疼,干脆扣住沈瓷的肩膀将她一把摁回床上,大掌扣住她的手腕压着床单,而用膝盖分开她的一侧腿…… “不……不要……” 她已经感受到他那里的炙涨,猛地弹开眼皮,黑暗中看到一双被烧得通红的眼睛,沈瓷拼了命扭动腰肢,脚趾死死往床单里抠,可是徒劳无功,江临岸干脆一臂圈住她的后腰,她动弹不得,身上的男人再趁机将手臂一揽,势如破竹,贯穿而入,沈瓷在绝望中听到一声长长的舒喘,所有一切像是瞬间闭合上…… 江临岸觉得那一刻自己死了都愿意,死在这个女人身上,死在她柔软紧致的身体里。 九年了,已经整整九年他没有这种感觉,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行,可身下这具身体给他带来的悸动简直让他难以相信,以至于他进去之后都不敢动,不敢喘息,直到沈瓷像濒死的动物般又弓了下腰,他才稍稍缓过劲来,身下腾空弓起的腰在那一秒之后重重砸回被褥,他再手臂一收,又将她抬起来更为深猛地送进去…… 风声,雨声,竹叶声,山洪喷发,墙上投下一双不断起伏的身影,窗幔在越来越猛烈的动作中被震得左右摇晃,整栋孤楼被大雨困住了,水柱沿着屋檐往下淌,浇入楼下院子里的水池中,一池鱼儿都被惊起…… 沈瓷渐渐不再反抗,抠在床单上的脚趾蜷缩起来,被强行支起的一条腿无力垂下,她在江临岸越来越快的起伏中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从超市买回来的那条鱼,被刮了鳞,剖了肚,眼睛却怎么都不肯闭,只剩嘴巴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 她想回家,存心让他不痛快 后半段记忆沈瓷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她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白茫茫,可能是视线已经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所以竟然渐渐看清了头顶飘荡的窗幔,好像帆船啊,而她就是躺在帆船上的人,周围是一片汪洋大海,无边无际,她仿佛永远都上不了岸。 纱幔不知晃了多久,沈瓷浑浑噩噩,胸口是江临岸身上黏腻的汗,最后冲刺,他将头埋在她颈脖间,揽住她的腰大开大合,大雨磅礴,沈瓷听到耳边一声沉闷的低吼,身体剧震,像是火山的岩浆一下喷射出来,而沈瓷因为恐惧身体开始急速收紧。 以前就有人这么形容过她,说她在床上反应冷淡,不会取悦不会回应,可她的身体很神奇,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急速拢起来,这对于男人而言简直就是要命的事。 江临岸死死扣住她的五指,大汗淋漓,趴在她身上挺过那阵劲,缓了好一会儿才把一口气喘上。 简直是…… 江临岸无法用语言诉说,捧着沈瓷的脸密密吻了一番才从她体内退出来,支起一点身子看她,身下的女人巴巴睁着眼睛,嘴巴微微长着,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 一场云雨一场仗,江临岸的酒醒了一半,身上都是汗,他从沈瓷身上翻身而下,又在旁边躺了一会儿,窗外雨声似乎更近了,甚至能够听到雨水敲打在窗台上的声音,可旁边女人一直没什么动静,或者说从头到尾她都几乎没什么动静。 江临岸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弱灯光中可以看到她一个不算清晰的侧影。 “要不要去洗一洗?” 旁边人还是不啃声,江临岸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手臂,手臂还是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他起身拉了毯子替她盖上,凑过去打算开灯。 “不要!” “……” “别开灯!” 沈瓷终于出声,江临岸的动作僵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依了她,下床捞了地上的衣服走去洗手间,洗手间明显要比卧室冷,他进去忍不住都打了一个寒战,黏在身上的汗似乎挥发得更快,他赶紧拧开水站到花洒下面,温热的水把他从头淋到脚,所有毛孔都被瞬间打开了,可里面似乎全都已经浸透了那个女人的味道。 她抗拒,她抵触,他把她逼到了这个份上,终于如愿以偿,她还是成为了他的女人。 江临岸在热气包围中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冥冥之中真的有注定。 今天是甄小惋的忌日,当年她在这个卧室里断气,从此以后他对女人再也燃不起激情,而今晚沈瓷自己闯进锦坊,他在甄小惋断气的那张床上将她占有。 刚好九年,九九归一,仿佛一场感情终结,另一场感情可以开始。 江临岸想好了一会儿出去该怎么面对沈瓷,他知道她性格犟,脾气膈应,实在不行他可以放下身段哄一下,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临岸准备好说辞后捞了条浴巾围到自己小腹上,打算出去的时候却听到门外“砰”的一声,好像是卧室的门被人关上了。 他动作僵了一下,瞬时反应过来,开了门就往外跑。 床上果然已经没有人了,白色幔帐还在轻轻晃动,江临岸赶紧冲出卧室去追,楼梯上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沈瓷…” “站住!” 可那女人似乎完全听不见,已经走到院子里了,江临岸冲过去,瓢泼的雨往下落,他身上只围了条浴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追上去一把江沈瓷拧了过来。 “你去哪儿?” “回家!” 她冷冰冰吐了两个字,面无表情,神情呆滞。 江临岸真想骂脏字。 “跟我回去!” 牵着她的手要将她拉进屋里,可沈瓷直挺挺地站着不动,雨水很快就将两人都浇湿了,眼前女人一张脸被刷得凉白,出来的时候身上也只穿了件衬衣。 江临岸好不容易压住脾气。 “雨太大,先跟我进屋!” “让我回家!” “明天再走,我会送你。” 她还是摇头,可是整个人显得很安静,没有哭也没有吵,衬衣的轮廓被雨浇得贴在身上,里面似乎没有穿内衣,有隐约的曲线露出来,就那么直条条地站在江临岸面前。 她说她要回家,柔软无助的样子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求大人。 江临岸用力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她这是想干嘛?作死么?还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足足半分钟,最后还是他先妥协。 “好,先进去洗个澡,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我一会儿送…” 结果江临岸的话还没说完,眼前女人身子突然晃了晃,眼前一黑,斜着直挺挺地就往一边倒。 “沈瓷!” 江临岸一把将她托住,抱起就往屋里跑…… …… 沈瓷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忽冷忽热,一会儿是沙漠,一会儿是冰川,她像是被困在了两个极端的世界里面,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独自一人。沙漠炎热,漫天都是狂哮的黄沙,她感觉自己喉咙里像是着了火,饥渴难耐;而冰川酷寒,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她走在雪地里冻得直发抖,可雪地似乎看不到尽头。 江临岸拧了温毛巾一遍遍帮沈瓷擦身子,手臂,脖子,胸口,耳根……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她的体温不降反升,而且升得很快。 真是要命,明明刚才两人在床上的时候她浑身凉得像冰块,可这会儿高烧说来就来,短短一个小时体温已经升到39度2。 锦坊这几年几乎一直空置,所以这里也没有备常用药,江临岸又不敢开车出去买,怕自己一走沈瓷醒过来又出什么幺蛾子。 思来想去他还是拨了于浩的电话。 那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感谢于浩是个夜猫子,接电话的声音很清醒,应该还没睡,不过听到江临岸的声音他还是吓了一跳。 “你居然会开机给我打电话?” 今天是甄小惋的生日,于浩知道每年这24小时江临岸都会把自己关在锦坊与外面断绝一切联系,这是他这些年用来祭奠那个女孩的方式,只允许给自己24小时,这24小时之内他可以任意痛苦伤心或者颓废,但天亮后一切照旧,他必须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尽快投入工作。 再大的伤口都可以掩盖起来,江临岸不是舍得把精力和时间花在这种事上的人。 可是于浩一万个意外,今晚算是什么情况? 江临岸站在床前看着被子里的沈瓷,额头上已经结了一层密密的汗,脸被烧得通红,总是发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红润,却是高烧烧出来的。 他怕她就这么把自己给烧傻了,不觉苦笑一声。 “给我送盒退烧药来锦坊!” “什么?” 于浩以为他听错了,要么就是江临岸那厮梦游。 “大半夜让我送什么退烧药。” “有人病了。” “你病了?” 江临岸没耐心地提了一口气:“你就当我病了吧,快点,就这样!” 他挂了电话,把于浩的骂娘声隔在电波那头,可转身手机又开始响,于浩想想还是不甘心,又给他打了过来。 “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从市区到锦坊起码得四十分钟,而且外面还下着雨,发烧又不是什么会死人的病!” 一大串理由劈头盖脸扔过来,江临岸真是烦他这么磨磨唧唧的毛病。 “你就说你送不送?” “不送!大晚上让我冒雨开车去乡下给你送退烧药,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娇气什么劲,实在烧得受不了就拿凉水冲一冲呗。” 于浩一百个不愿意,准备要挂电话,江临岸皱着眉俯身下去又替沈瓷擦了下额头上的汗。 “病的不是我,限你一小时之内把药送到,顺便再带一盒毓婷过来!” “啥?” “没听明白?” “就你最后几个字,让我顺便再带一盒什么?” “毓婷,去买退烧药的时候顺便一起买!” 于浩脑中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退烧药和毓婷,他感觉像是逮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卧槽江临岸你是不是…” 结果话还没说话,那边已经掐断了电话,生生把他一腔好奇都摁在了摇篮里。 和于浩通完电话之后江临岸又给沈瓷擦了一遍身子,灯光下她穿着他的男士睡衣,扣子都开着,被子只盖到腰部,灯光下沈瓷通体发白,又因为发烧裹了一层淡淡的粉,江临岸替她擦身子的时候看到她胸口和脖子上留下的痕迹,青一块红一块,这是他刚才的杰作,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明明是山里出来的人,怎么皮肤还能这么嫩?”江临岸拧着毛巾喃喃自语,擦完之后替沈瓷把睡衣又扣上,摸了下她额头的温度,依旧很烫。 江临岸过去把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调低了一点,拿了烟下楼。 外面雨还没有停,但已经没刚才那么大了,他坐在厅内安安静静地抽了两根烟,门外有人敲门。 江临岸掐了烟头起身,嘴角斜了一下,来得还挺快! 还有没有人性 江临岸穿过院子去开门,只开了小半扇,见于浩冒着雨站在门外。 “药呢!” “买了买了!”于浩举了举手里的袋子,江临岸把药拿了过来。 “谢谢!” “快让我进去,外面好大的雨。” 于浩作势要往屋里来,江临岸用手撑在门板上。 “药送到就行了。” “……” 随后门被关了起来,门外于浩愣是呆了几秒。 “卧槽还有没有点人性!”他一脚踢在门上,江临岸已经走回院子,就听着门外于浩的咆哮声,门被踢得啪啪响,他当没听见,拿了药上楼。 于浩站在门口火冒三丈,雨又开始大起来,他只能抱着头往车那边跑,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了门口停的那辆蓝色polo。 卧槽卧槽……他狂叫几声,似乎一切已经了然于心。 …… 于浩买了一大包药,退烧的感冒的消炎的,当然还有避孕的。 江临岸把那盒毓婷单独拿了出来,小小的一只纸盒子,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脸色通红滚烫,他把毓婷放在旁边,拎了其余的药过去。 江临岸倒了水,把沈瓷从床上扶起来,半昏半沉间把药给她喂了下去,那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了,他也不敢睡,坐到离床不远的榻榻米上窝着,于浩的电话打进来,江临岸的手机是震动模式,屏幕在桌子上闪着动来动去,最后实在没辙他只能接了起来。 “做什么?” “问你呢,大半夜让我冒着大雨给你女人送药,最后却连门都不让我进,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 “是不是沈瓷在你那?” “……” “还真被我猜中了?你们……”这事已经彻底点燃了于浩的八卦心理,“你们是不是睡了?” “……” “卧槽肯定睡了对不对?卧槽卧槽卧槽…” 江临岸就在于浩一连串的卧槽声中掐了电话,继续关机,真怀疑当初怎么会把他弄进公司! 江临岸挂了电话之后又去浴室冲了一把澡,出来的时候床上的人还是没什么动静,伸手过去摸了下她的额头,汗出得好像更多了,大概是药效已经起了作用,他又去拧了温毛巾帮她擦了一遍。 沈瓷浑浑噩噩间感觉到有凉凉的东西在她身上游走,喉咙卡得很紧,她有些发不出声音,咳了两声才能说话。 “水…” “什么?” 江临岸听到她嘴里喃喃,凑到枕头边问。 沈瓷又说了一遍:“水…” “等一下” 他去接了半杯温水过来,托着沈瓷给她喂了下去,怀里的人眼皮弹了弹,只是一碰到灯光又无力地闭上。 江临岸放下杯子,问:“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她闭着眼睛轻轻摇头:“生不如死…” 江临岸:“……” 沈瓷喝完水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江临岸把被子给她盖好,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生不如死,她竟然用了这个词,不觉苦笑,她到底心里有多排斥? 天快亮的时候江临岸靠在榻榻米上眯了一会儿,却被浴室的关门声吵醒,他一下弹开眼睛,发现床上的人不见了。 “沈瓷!” 江临岸听到浴室那边有动静,快步过去,刚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出呕吐声,吐得很厉害,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吐出来了,江临岸知道她胃不好,以为是昨晚淋雨受了凉,一时没进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传出马桶抽水的声音…… 江临岸旋了门把进去,沈瓷靠着马桶就坐在地上,刘海黏着额头,身上是他给她换的男士睡衣,又宽又大,顶上两颗扣子没扣上,露出一小截胸口风光,而下面只留了条小裤衩,两条雪白的腿弯曲搁在冰凉的地上。 从江临岸站着的角度看过去她就耷拉着脑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起来。” “为什么是我?” “地上凉,你先起来!” “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会是我?” 沈瓷坐在那里重复这个问题,声音很哑,也很低弱。 江临岸微微收了一口气,干脆蹲到她面前,沈瓷终于肯抬头看他,脸上的红晕已经全都消掉了,吐完之后整张脸都发白,又因为刚才用凉水冲了一下,灯光下看着惨兮兮的让江临岸都不免觉得心口发紧。 “你还在发烧,有话先起来再说。”他耐着性子哄。 沈瓷别过头去冷笑一声。 “你应该不缺女人,温漪是一个,周围挥挥手肯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为什么非要盯住我?” 是啊,这个问题问得妙,为什么非要盯住你呢? 江临岸看着沈瓷此时的眼睛,黑幽幽一片,很安静,不哭不闹。 “因为你听话!” “……” “我要的女人需要安分一点,不多嘴,不会给我随便惹麻烦,而你的性格很符合。” 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了,沈瓷忍不住又苦笑了一声。 “听话?你觉得我听话?” “难道不是?” “是,因为我的命门都在你手里。” 江临岸悠悠一笑,抬手过去又捏了捏沈瓷的耳垂,这次她没躲,他很满意。 “所以你才能这么听话,我很欣慰,另外你给我的感觉还不错,除了僵硬冷淡一点之外我还算尽兴。” “……” 沈瓷鼻子里嗤了一声,无耻又无品的男人。 她撑着马桶盖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虚浮往旁边又倒了倒,江临岸没有扶,看着她歪歪扭扭地从浴室走了出去,湿漉漉的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子。 他垂头突然觉得有些丧气,天知道他只能对着她行! 沈瓷吐完之后回到床上很快又睡着了,可能是因为药效的作用那一觉睡得特别沉,一觉醒过来天光已经大亮,睁开眼便是床顶白色的幔帐,稍稍扭过头去,宽阔的卧室一览无遗,外面雨也停了,光线透过窗棱照进来,在老旧的地板上投出一圈圈光影,而在离床四五米的地方是一个镂空雕花木格栏,中间一个圆形门,两边垂了与床幔同色系的帘子,里面便是一个单独隔出来的空间,类似于半封闭式阳台,但面积要比阳台大,四周装了一圈榻榻米。 江临岸就坐在其中一张榻榻米上,半趴着双臂枕在桌子上睡着了,身上衣服已经换过,穿了一套湛青色的睡衣。 可能是因为那天阳光比较充裕,整个隔间内都被光线填满了,幔帐飘舞,这男人趴在那里睡觉的样子竟让沈瓷想到了“温柔”两个字,简直无稽之谈。 她皱着眉又别过头去,看了下手表,已经8点多了,今天是周五。 沈瓷撑着床板起身,这才发现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疼。江临岸睡觉一般很惊醒,听到动静就起来了,看到沈瓷已经坐在床上,他走过去,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基本退了,不过摸了一手的汗。 “还需要再吃一点药,我去给你倒水!”江临岸拿了杯子下楼,很快端了水上来,见沈瓷正半弓着身子站在床边往腿上套裤子,裤子是她自己昨晚穿来的那条,在空调房里闷了一晚根本没有干。 “你干什么?” 她不理会,硬生生把那条湿裤子穿上去了,又要解身上睡衣的扣子,江临岸放下水杯过去拧住她的手腕。 “问你,你要干什么?” “回去!” “你打算穿了这身湿衣服回去?” “有什么问题?反正我昨晚也是穿了这身湿衣服来的!” 沈瓷抽回自己的手,江临岸真是气都气不过,怎么一夜过来她脾气又见长,而且居然还会顶嘴了。 “今天你不用去公司上班了,我会给你请假,留在这,晚上我会过来!” “凭什么?” “凭你现在还病着,再说你去洗手间照照你现在的样子,就这样你能去哪儿?” 江临岸似是一语点穿,沈瓷身子晃了一下,见她不动了,他微微收口气,过去拧了药片又端了水过来。 “吃掉!” “什么?” “退烧消炎的!” 沈瓷接过那颗扁长的药吞到嘴里,江临岸又过去拧了一颗过来,这次是很小的一颗,白色圆形的。 “这个也吃了!” “这又是什么?” 他似乎沉了一点气。 “毓婷!” “……” 沈瓷一口气像是被顶在了嗓门眼,盯着他手里那颗药看了好久,小小的一枚,似乎张牙舞爪地向她在昭示着什么。 多讽刺啊,她还是被他带进了这场地狱。 沈瓷别过头去冷笑一声,拿过那颗药快速吞到嘴里,连着大半杯水都喝下去了,胃里撑得涨涨的,她用手抹了下嘴。 “江总考虑得真周到!” 江临岸听得出她话里的嘲讽,没生气,苦笑一声:“昨晚我没准备,下次会注意。”说完把沈瓷手里的空杯子拿了过去,转身往桌边走。 沈瓷瞪着他高挺的背影,顶在胸口的那鼓气一下吐了出来。 他怎么可以把“下次”这两个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沈瓷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江临岸开车出去买早饭,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房间里阳光肆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阴霾扫光,是个好天气,只可惜她浑身都没劲,缩着腿抱了一下,侧头便看到了旁边柜子上摆的那幅相框。 “小惋…”沈瓷喃喃自语,好像记得相框里的女人就叫这个名字…… 晚上在这等我回来 沈瓷盯着相片里的女孩看了一会儿,女孩很年轻,很阳光,圆圆的脸,笑起来似乎心无旁骛,眼梢弯弯,光看那双纯净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没经过太多世事的姑娘,看着多美好啊,沈瓷都忍不住有些羡慕,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笑容了。 正想着手机响了起来,她把相片放回柜子上,瞄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周医生”三个字。 沈瓷接起来。 “喂…” “喂,沈小姐,方便接电话吗?” “方便。” 她声音哑哑的,周彦听出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 沈瓷拧着手指从床上站起来,前面地板上大片窗口投下来的光影,她拿着手机往光影里面走,耳边传来机场广播的声音,部分是日文,她想起来了,前几天周彦好像跟她说过要去趟日本。 “你还在日本吗?” “对,机场,大概晚上到甬州,打你电话是想问问阿姨手术的事。” 难为他还一直把谢根娣的手术记在心上,周彦那边顿了顿,“我刚已经跟我爷爷通过电话了,他说术前检查基本都已经做完,明后天就能进行手术。” 沈瓷站在光口笑了笑,很奇怪,她一直觉得周彦的声音很好听,似乎带着某种治愈性,而此时她站在光影里面,身上被照得暖融融的,好像一夜的雨水和阴冷都被阳光烘干,耳边是周彦好听的声音。 “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走前答应过阿姨会去看她,手术之前你要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周彦的调子听上去永远柔和平缓,沈瓷突然想起楼下院子那一汪池水。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替我妈谢谢你。” “真的不用客气,不过我听你声音有点哑,病了?” “没有。” “病了吧。” “……” “好像前两天甬州一直下雨,气温也降得很厉害,是不是受凉了?” 周彦的关心对于沈瓷而言其实有些不自在,不过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丝毫不觉突兀,她后来回想这个男人,起初的时候总是这么安安静静地呆在她身边,给她适度的温暖和关怀,不过分,不疏远,一切仿佛刚刚好,贴合平柔,让沈瓷觉得很舒服。 “昨晚淋了一点雨,有些发烧,不过已经吃过药了,现在感觉好了很多。” “那就在家休息一天吧,不用急着去上班。”那边响过一阵人声,周彦又说,“我要过安检了,回头联系。” 沈瓷挂了电话,还站在那片光影里面,抬头的时候眼睛被光线恍了一下。 下了将近一星期的雨啊,成天阴阴沉沉的,可没想到一下子天气就晴朗成这样,沈瓷用手挡着额前的光不禁想,大概人生也是这样吧,一时狂风暴雨,一时又万里无云,她料不到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但最骤烈的暴雨已经挺过去了,她总得继续往下走。 大概半小时后江临岸拎了早饭回来,早饭就装在最普通的那种白色塑料袋里,进门的时候见沈瓷正站在池子边上看鱼,身上还是穿的男士睡衣,外面披了件江临岸的毛衣。 “风大,进去!”他经过的时候脚步也没停,就嘴里说了这四个字。 沈瓷没动静。 他进屋把早饭放下,等了几分钟出来见她还站在那,跟刚才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 “听不懂我说话吗?院子里风大,进来吃早饭。” 沈瓷似乎拧了下眉,没转身,呆呆看着池子里的鱼。 “这鱼养了多久了?” “……” “听不懂我说话吗?” 江临岸跟着皱了下眉:“大概几年吧。” “大概几年是几年?” “……”他有点没耐心,“这个你不需要知道,进来吃早饭,吃完我还得回公司上班。” 沈瓷这才扭头过去,桌上早饭已经摆好了,饭团和豆浆,江临岸见她似乎不想吃,直接把一杯豆浆插了吸管放到她面前:“乡下地方买不到像样的东西,你先吃一点,中午我给你订好外卖送过来。” “中午?” “我一会儿要去公司,你留在这,晚上我会过来。” 沈瓷盯着说话的男人看了几秒钟,她原本想拒绝,可是嘴角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诡异。 “好!” 她居然答应了,乖顺得让江临岸有些不适应,等他再回神的时候沈瓷已经捧了那杯豆浆上楼。 江临岸站在桌子前面又愣了一会儿,随便咬了几口饭团对付一顿,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走前又去楼上看了一眼。沈瓷就独自坐在窗口的榻榻米上,窗户都开着,她侧面朝外,一只手趴在窗棂上,周围是一圈被风吹散开的白色帘子,镂空雕花的木隔栏在她侧脸投下一小片形状。 那一刻江临岸仿佛觉得时空错乱,甄小惋自尽前有段时间也经常这么坐在那张榻榻米上发呆。 “隔壁书房有书,也有电脑,网络应该还是通的,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过去上上网。另外午饭我会订好让人送过来,实在觉得没劲也可以去附近村庄看看,不过最好别走太远,这一带都很荒。” 江临岸一口气把要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沈瓷没回头,甚至连个回应都没有,但他知道她都听到了,也不再重复。 “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去公司了!” 他说完转身下了楼,穿过院子的时候听到楼上沈瓷冲他喊的声音。 “你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凉淡而沙哑的声音散在空气中,惊了水池里的鱼,连着院子里那一小竹林都被风吹得沙沙响。 江临岸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在原地定了几秒,跨步走出了院门。 沈瓷靠在窗口听到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出去是一大片竹林,像是碧绿的海,海中央的路不宽,勉强够一辆车子通行,江临岸的车子很快消失在那条路的尽头,沈瓷终于闷头下去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 江临岸一进办公室于浩就凑了进去。 “千年工作狂居然也有迟到的一天,而且足足迟到了三个小时,你说你这三个小时干嘛去了?” “还有锦坊藏的那位烧退了没?啧啧昨晚到底多激烈了居然能够把人弄成高烧!” “怎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哦对了刚才我打电话去omg,好像沈组长到现在也没来公司上班哦,而且人事那边说她根本没有提前请假,你说这算不算……” 于浩已经绕着江临岸的办公桌喋喋不休了将近五分钟,桌子后面的人突然朝他扔过去一张纸。 “什么东西?” “自己看!” 于浩把纸拿起来瞄了一眼,上面是航空公司发过来的航班信息,旅客那一栏写了“黄介甬”的姓名拼音。 于浩大惊。 “这老头肯过来了?” “对,看下航班时间,尽快去安排一下。” 于浩想了想,又觉出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要我去安排,这难道不应该是amy的事?” “我是看你比她闲?” “……” “拿了出去!” 江临岸挥挥手,于浩干瞪着眼睛把纸捏手里,走到门口又探了半只头进来。 “对了今晚老彦从日本回来,要不要一起聚聚?” “没空!” “我知道你晚上要去大塍参见股东大会,不过老彦到甬州也不会早了,等你会议完了我们可以约了吃夜宵!” “也没空!” “……” 沈瓷大概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接到了苏州那边的电话,电话是周光明亲自打来的,起先态度就相当好,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说之前把沈卫挪出去的事都是误会,现在上头检查已经完了,他正安排人把沈卫的床位再挪进病房。 当时沈瓷正在村口一间小卖部买烟,步行过来的,吹了一路风身上特别冷。 她拿着手机也没吱声,直接就把周光明的电话掐了,掐完很快桂姨又有电话过来,说沈卫的床铺又挪回了病房,一切还是老样子。 沈瓷付完钱靠在村口小卖部的玻璃门上,抽了烟出来点了一根,云雾间她忍不住笑出来,那男人至少还算守信。 大塍最后一轮董事会改选从七点开始,七点的时候沈瓷已经洗过一把澡坐在电脑前面等,这种事一旦结果出来网上就会有人第一时间爆消息,算算时间差不多还需要一两个小时。 沈瓷借着那一两个小时抽了两根烟,烟是她今天下午步行去前面村子的小卖部买的,身后是一整排书架,她大概浏览了一番,真怀疑以前住在这屋子里的男女主人到底是什么组合。 沈瓷大致可以把书架上的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生涩的金融管理和工商经济学类书籍,另一部分是偏女性化的食谱,言情小说和漫画,只不过漫画大部分是日本原版,沈瓷还随手翻了几本,里面某些画面画得很露骨,几乎就是活春宫,让她这个成年人看了都不觉有些难堪,所以这些书对于沈瓷而言几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最后实在无聊她也就挑了本食谱翻了翻,食谱也已经有些旧了,里面有些页面上还留了简单的笔记和记号,可见之前看这本书的人很花心思,难道是厨师? 沈瓷细想间听到楼下响起汽车引擎声,她将食谱合了起来重新放回架子,又等了大概几分钟,院子里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进了后面的大厅…… 留下来,跟着我 江临岸进屋的时候楼下房间全都是黑的,不过知道沈瓷应该不至于已经走了,因为门口的车还在。 他将手里拎的袋子放到桌上,转身上楼,发现卧室也没人,只是好几扇窗户都开着,床幔被吹得四处乱晃。 去哪儿了? “沈瓷……” 江临岸喊了一声,没人应,只听得到楼下竹叶被吹得哗哗响,他在卧室和洗手间都找了一圈,最后才推开隔壁书房的门,瞬时他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 沈瓷就独自坐在电脑后面,书房里就亮了一盏小台灯,屏幕的光把她的脸照得更加白,可她似乎对江临岸的出现没有丝毫反应。 江临岸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开口:“下楼吃晚饭。” 可电脑后面的人突然抬头,却问:“改选结果怎么样?” “下楼吃了晚饭再说这件事。” “不用,你先告诉我结果怎么样?” 她在这里等了一天就是为了等结果,而江临岸会议一完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他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第一时间跟沈瓷汇报结果。 两人的出发点不同,第一句话就有些掐上来,不过江临岸好歹看在她身体还没恢复的份上,走到电脑旁边。屏幕上是她搜索大塍改选结果的页面,不过因为还没那么快曝出来,所以结果根本搜不到。 江临岸苦笑:“就这么关心他能不能中选?” “当然,不然我留在这里陪你过夜又有什么价值?” 言下之意这根本是一场交换,江临岸扬着唇又笑了一下,也不知那一抹笑意味着什么。 “托你鸿福,他从今天开始已经是大塍的ceo了。” “真的?” “你不妨可以等大塍发公告出来,不过很遗憾,你说我需不需要跟他说一下你昨晚为他做的事?” “江临岸!”沈瓷直呼他的全名,口吻有些急。 江临岸阴冷笑着:“好歹你为他做了这么大牺牲,难道你不打算让他知道?” “不需要,你也无权干预我们之间的事!”沈瓷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将面前的电脑合上,“下楼吃饭!” 江临岸是在回来路上打包的吃食,乱七八糟桌上放了好些盒子,两三样不同口味的粥,菜和汤,还有几样点心,沈瓷大概都翻了一下,只拿了一盒清粥走进厨房。 她在锦坊呆了一天,已经大致熟悉了屋里的配置和环境。这屋子说不上多豪华,甚至装修已经显得有些老旧,家电等也算不上多先进,可是居然配了一个超级奢侈的厨房,足足三四十平米,各色餐具,佐料和工具都相当齐全,沈瓷今天下午走进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误闯了某间餐厅的后厨。 她把从桌上拿的那盒白粥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找了个瓷碗装起来。 “你晚饭就吃那个?” “够了!” “还是觉得没胃口?” 沈瓷没理,从架子上找了个勺子冲了冲,挖了一口粥塞到嘴里,江临岸以前只觉得这女人冷淡,脾气犟,但没想到犟起来的时候还显出一些……怎么说呢?有点幼稚! 他苦笑着过去摸了一把沈瓷的额头,沈瓷咬着勺子把头往后仰。 “还有点温度,吃完粥吃药!” 沈瓷还是没搭理,捧着碗从他旁边绕了出去。 她坐在餐厅一个人把那份粥安安静静吃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嘀了一声,方灼的短信:“姐,大塍最后一轮结果已经出来了,陈总荣升行政总裁。” 她将短信读了一遍,把手机重新又放进袋子,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男士睡衣。她捧着手里那只空碗出去,江临岸正坐在大厅抽烟,身上大衣已经脱掉了,只留了件湛蓝色毛衣,一条手臂搭着旁边的桌子,桌上摆了一杯水,两颗药。 厅里没开灯,借着院子里一点月光可以看清他冷硬的侧脸。 沈瓷走过去,把碗摆到桌上。 “结果已经出来了。” 椅子上的男人没有啃声,烟雾缭绕。 沈瓷又吞了一口气,虽然有些话她不愿意说,但到了这一步已经什么都挽回不了。 “谢谢!” “谢我什么?” “所有的事。” 包括他给谢根娣安排医生和手术,包括沈卫的病房,也包括今晚他让陈遇顺利上位,可是暗沉的空气中似乎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笑,江临岸转身朝旁边看了一眼。 “过来把药吃了。”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 沈瓷说完从江临岸身边擦身而过,拐上楼梯,木质的楼梯稍稍有人走动就会弄出动静,江临岸在蹬蹬蹬的声音中把最后一点烟抽完。 沈瓷今天上午把昨晚自己穿来的衣服洗了下,可惜屋里的洗衣机比较老旧,没有烘干功能,晒了大半天还有些潮,不过无所谓了,将就穿吧。 她把身上的睡衣和睡裤脱掉,将内衣穿好,正准备套裤子的时候听到身后一阵开门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具滚热的身体贴上来。 江临岸刚抽完烟,呼吸里全是浓重的烟味,他扣住沈瓷的腰从后面含住她的耳垂。 “你做什么?” 沈瓷裤子穿到一半根本站不稳,可身后江临岸将她抱起来直接放到旁边池台上,刚套上脚踝的裤腿被他一把扯掉,沈瓷身上只剩内衣和内裤,双腿晃在半空中抖了两下,急得一下从池台上跳了下来。 她挣着要跑出去,江临岸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台面上。沈瓷动弹不得,被江临岸挤在他身体和池台中间,而身前的男人抬手利落地脱掉了自己的毛衣,下摆勾上去的时候露出一小截线条匀称结实的肌肉,里面是同色系衬衣,当时洗手间里灯光很亮,如此纯净的蓝色晃得沈瓷眼睛发疼。 她顶住一口气想把江临岸推开,可男人发起狠来她岂会是对手,江临岸把重量全都压到了沈瓷身上,她连膝盖都弯不起来,双脚几乎被他抱得半离地,只能挥着手臂想抡,结果手腕直接被江临岸扣在胸口,而他埋头下去堵住沈瓷的唇。 “呜…放手…” 沈瓷急切的呼声从齿缝里漏出来,可江临岸根本已经听不见,用力咬她的唇和舌尖,喘息越来越重,欲望越堆越热,最后捧住她的脸,牙齿磨了磨她的嘴唇。 “别乱动!”低哑的音色中带着如热浪般的气息,再顺手绕到她后面去解了内衣扣子,凉意袭来,沈瓷浑身一个激灵,江临岸埋头吻她的锁骨和肩膀,她死死咬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用力往后弓着腰背想要将他撇开,可这个姿势刚好给了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机会,胸口往前挺,他趁机埋头一咬,含入口中……那一瞬如雨滴落入水中,沈瓷后背一下子僵直,死死揪住两边的洗手池,江临岸已经有些把持不住,尝了一番之后大掌从后面阔住沈瓷浑圆的臀,用力一扯,赤裸相对,双臂托着她把她架到池台上,沈瓷双脚离地,绝望中只能掐紧江临岸的腰肌…… 混乱中再度听到皮带被解开的声音。 “不要……”她痛苦地摇着头,眼光发红。 “不要…求你……” 沈瓷所有的懦弱和恐惧都只会在这一刻显露出来,可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柔弱如水的眸子是男人最好的催情剂。 江临岸借出一只手轻轻捻了下她泛红的眼睑。 “乖,放松一点…” 他边说边慢慢撑开沈瓷的双腿,池台上的人浑身僵直,江临岸托着她的后腰用力一送,巨大的痛感和冲击力逼得她前额一下撞到了江临岸的肩膀上。 混蛋,禽兽,畜生,她心内咆哮,可喉咙口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两腿无力地挂在半空中,江临岸也被那一下的紧致弄得不敢动,手掌死死扣住沈瓷的后脑勺,指尖插入她发中。 要命的满足和通畅感,他搂着怀里的女人顺了两口气才开始大开大合起来…… 沈瓷全程都一直靠在江临岸胸口,起先是被迫,后面便是依附,那样的姿势她根本没有着力点,必须以他的身体为依撑,而他每顶一下她的额头就会撞一记他的左胸,胸口骨骼很硬,往下是他的心跳,他的命脉,混着这男人身上的汗味和烟味,还有天蓝色衬衣,沈瓷便在如此频率中一点点麻木下去,最后眼前只剩一片蓝色的光,像是纯净的海洋…… 最后冲刺时江临岸紧紧把沈瓷扣在怀中,她在窒息与痛苦之间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悸动,粗重的一声闷哼,前胸一凉,江临岸扶住沈瓷抽离,而她的头还靠在他胸口,眼睛麻木地闭着,所有一切仿佛瞬间静止,一时谁都没有动,直到江临岸把另一只手也缠到沈瓷腰上,把她拉得更近了些,抱得更紧了些,久久都平息不了的喘息,还有他胸口越来越明显的心跳,这些都刚好被沈瓷听到。 沈瓷一直闭着眼睛,身体发软,任由江临岸这么赤身裸体地抱着,直到他的呼吸慢慢平复,身上的汗也凉了一半,他才试图动了动,却是抽出一只手捧住她的侧脸,贴在她耳边说:“别走了,以后跟着我……” 她生平最痛恨“情人”两个字 沈瓷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朦胧视线中江临岸的五官一点点变得清晰,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唇,明明都很好看,为何她现在看着感觉如此狰狞? “跟着你?以什么身份?” 只一个问题就让江临岸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他用手指又擦了擦沈瓷的眼皮。 “随你。” “随我?” 真大方啊,沈瓷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明明不可能撇开温漪,他们是迟早要结婚的人,何苦还要来招惹她?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当别人的情人。” “情人”两个字一下就戳到了江临岸心里,他眼光突然凉了一下,松开沈瓷。 沈瓷在他有些挫败的目光中将身体渐渐往后仰,白皙柔嫩的身体大大方方地展现在他面前,像是刚被享用过的一场盛宴,上面落了新痕旧痕,全是拜他所赐。 “情人”二字她担当不起,也没兴趣。 江临岸有些守不住沈瓷此时看他的眼神,冷清,剐人,像是冬夜的风,寒彻刺骨。 他突然有些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应该只是情到浓时的一时冲动,于是笑了笑,捡了地上的睡衣披到沈瓷身上,又抽了几张纸巾过来把沈瓷大腿内侧擦干净。 “弄你身上了,放水给你洗一洗。”说完他扭头过去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冲淡了洗手间里僵持的气氛,很快房间里热气氤氲,江临岸转过身去把沈瓷从池台上抱了下来,这次她显得完全乖顺,勾着江临岸的肩被他放进热水中。 温热的液体瞬间把她包围,沈瓷坐在里面轻轻舒了一口气。 “需不需要我帮你洗?” 她扭头朝江临岸看了一眼:“出去!” “……” 那晚沈瓷终究还是留了下来,她不是矫情的人,昨夜既然能够开车找到这来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事过之后也不会哭哭啼啼,更何况她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个男人,很小的时候沈瓷就知道无谓的挣扎毫无用处。 沈瓷洗过澡后重新把那套睡衣穿上,安安静静地走回了卧室…… 江临岸也简单冲了一把澡,回房间的时候看到沈瓷已经躺在床上了,背对着他,没什么动静,他走过去把卧室里的窗户都关上,又在床前站了一会儿,遂返身出了房间。 他今天上午很晚才到公司,晚上开完会就直接过来了,所以手头一些工作还没处理完,这会儿沈瓷睡了他便去了书房,刚打开电脑黄玉苓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江临岸一开始本不打算接,只是手机震得不停,不依不挠的,实在没辙他只能接了起来。 “喂,黄董…” “江总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应该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还在工作!” “就知道你肯定还没休息,你可是圈内出了名的工作狂。” 江临岸虚笑一声,他知道黄玉苓打电话给他肯定不是为了这些无意义的寒暄。 “黄董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啊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今晚的改选…多亏江总那一票,所以想先打个电话表示一下感谢。” 果然……其实江临岸已经猜到了。 “黄董客气了,陈总当选是实至名归,我只是大塍一介小股东。” “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晚江总那一票很关键,回头我找个时间请你吃顿饭。” “饭就不用了,替我向陈总说声恭喜。” “行,这话我一定转告,不过饭是肯定要请的,就看江总什么时候有时间,到时候我让阿遇一起去,也借这机会让阿遇和你接触一下,以后工作中肯定会有需要合作的地方。” 黄玉苓说话还算圆满,江临岸没拒绝也没允诺,电话挂断后他勾着嘴唇笑了笑,伸手过去摸烟,却看到桌上摆了一包已经拆封过的红双喜。 这烟肯定不是他的,也不可能是锦坊的,那就只能是沈瓷的,可她昨晚来的时候浑身里里外外都湿了,身上的烟也肯定不能幸免,可眼前这包完好无损,看来是她今天刚去买的。 江临岸把烟拿过来看了下,已经抽掉大半包了,也就是说今天沈瓷一个人在屋里抽了大半包烟,这个发现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烦躁,她平时烟瘾好像并没有这么重。 …… 沈瓷迷迷糊糊像是睡了一会儿,又像是没睡,脑子里不断有各种场景浮现,就像一帧帧翻过去的电影,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听到身后响起开门声,很快旁边的床褥往下凹陷,江临岸上床了,故意放轻动作躺到了她身边。 一个侧卧一个仰着,一开始两人都没出声,就这么过了大概四五分钟,窗外的风声越来越清晰,沈瓷听到一声很细微的抽气声,身后的男人突然问:“如果不是因为我手里那票可以决定陈遇的生死,你昨晚也不可能来找我对不对?” “……” 这个问题好像问得迟了一点,沈瓷没回答。 江临岸侧过身来,沈瓷能够感觉到后颈温热的呼吸。 “我知道你还没有睡,有些问题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 沈瓷不觉想笑,两人已经发生过关系,现在正躺在同一张床上,然后他要求心平气和地谈谈? 谈什么?有什么可谈? “对!” “……” “如果不是为了帮陈遇争那一票,我绝对不会跟你上床!” 好一记干脆利落的拳头打过来,江临岸虽已经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非常不痛快。 “好,既然你这么维护他,说明心里根本放不下,那当初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沈瓷气息似乎断了一秒,这是一个矛盾点,她主动放手,却在背后为他默默牺牲,大概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这是我的事,你无权过问!” 谈话就这么不了了之,沈瓷把头埋在枕头里,又把被子往上拎了一点,完全把江临岸隔在外面,江临岸没有再问下去,房间里又恢复到刚才的宁静,很快渐渐入眠,天亮的时候他却被洗手间里的动静吵醒。 他迷迷糊糊听到呕吐声。 “沈瓷?” 伸手摸过去旁边已经没有人,江临岸立刻下床,洗手间里果然亮着灯,沈瓷已经在里面吐得差不多了,开门出来,见江临岸一脸忧心地站在门外。 “怎么了?” 她抹了下脸上的水没啃声,径自从他旁边走了过去,赤着脚直接上床,拉了被子闷头就躺了下去。 江临岸过去把洗手间的灯关上,转身走到床边,沈瓷还是以刚才的姿势侧身背对他躺着,身上卷着被子,就缩在床的一侧角落里。 这膈应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是沈瓷先醒,睁开眼就看到江临岸那张放大的睡颜,眼皮闭着,鼻梁高挺,而一条手臂完全很自然地搭在她腰上。 昨晚入睡的时候两人明明隔得很远,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搂到了怀里,沈瓷有些不甘心地动了动,想把他的手拿开,可江临岸蹙眉将手越缠越紧,最后沈瓷的鼻尖几乎贴到他的唇,两人气息相近,当时她内心的感觉很奇妙。 可能是晨光太好,也可能是江临岸的睡颜看上去比较好看,沈瓷突然想到她第一次遇见这男人的场景,那是去年夏末,他的车子顶了她的车屁股,两人站在马路中央对峙,那次她盛气凌人,而他高冷疏离,本就不是相当愉快的开始,可转眼几个月过去,她居然已经和这个男人同枕共眠。 命运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啊,沈瓷这么想着,突然又记起来一茬,貌似他欠她的几千块修车钱还没有还,而江临岸睁眼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对面沈瓷一脸郁结的表情。 阳光满室,床幔轻舞,她皱着眉正盯着他看,江临岸当时心跳都漏了一拍,继而忍不住压过去亲了亲沈瓷的唇。 “早安!” “……” 沈瓷被他一亲整个人弹开,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看了眼枕边上的手机,居然已经八点多。 “你不用上班?” “今天是周六!” 对,忘了,昨天是周五,那今天就是周六,周六公司休息,只不过才短短一天两夜,沈瓷居然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长。 正僵持间江临岸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接起来。 “喂,周教授…” 沈瓷一听这三个字目光立即转了过来,也听不见那边在说什么,只见江临岸连续点了几下头。 “好,多谢周教授费心,我来问下她的意见,如果没问题的话尽快安排手术!” 江临岸挂了电话,看向沈瓷。 “周清华打来的,说你妈已经可以手术,今明两天,你看什么时间比较合适?” 沈瓷低头搅了下手指,之前周彦的电话已经给了她一点心理准备。 “如果可以的话就今天下午吧。” “那我给他回个电话!” …… 沈瓷开车到慈西医院已经接近中午了,江临岸刚好有时间,所以陪她一起去。两人一前一后从停车场往住院部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接走到病房,沈瓷推了门,江临岸跟在后面进去。 “小慈来啦?快快快,小周都在这陪我一上午了!” 于是江临岸越过沈瓷的肩膀,看到坐沙发上正在剥橙子的周彦…… 手术,她最无助的时候 沈瓷也吃了一惊。 “周医生,你怎么来了?” 周彦将剥好的橙子放到谢根娣手边。 “之前说好等我有空就来看阿姨的,今天刚好周六。”周彦说完朝跟在沈瓷后面进来的江临岸挥了挥手,“临岸,你们一起来的?” 江临岸:“对,我们…” 沈瓷:“我们在楼下停车场遇到的。” 沈瓷抢白,江临岸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周彦似乎并没注意到两人表情异样,只说:“挺巧。” 江临岸:“对,挺巧!”最后两个字咬得有些重,沈瓷被他的目光追得适应不了,干脆转过身去,床上的谢根娣立即跟江临岸打招呼。 “江先生你这么忙还惦记着来看我,小慈,快,快去给江先生倒杯水喝。” 沈瓷脸上明显的不情愿。 江临岸:“水就不用了,我一会儿有事需要先走。” 这话让沈瓷感觉心口一下轻松了不少,他走了才好,于是沈瓷也不去倒水了,转向床上的谢根娣。 “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谢根娣叹口气:“还不是老样子,晚上疼得厉害些。小周刚跟我说今天下午做手术?” 沈瓷:“对,已经和周教授约好了,你准备准备。”她说话的口吻里也没什么感情,谢根娣听到手术本来就有些害怕,被沈瓷这么冷冰冰地一说,脸上干巴巴地也不知该怎么摆。 周彦能够从母女俩的互动中觉察出两人微妙的关系,于是从沙发上起身,又把剥好的橙子直接放到谢根娣手上,回头朝江临岸望了一眼:“走,陪你出去抽根烟。” 半个小时后周彦从门外独自回来,进去感觉病房里的气氛比先前更加冷,沈瓷就站在窗口的桌子前面收拾这两天吃下来的食盒,而床上的谢根娣眼睛红红的手里捏着那只老年机。 周彦也不知道刚才半个小时之内这对母女说了什么,不敢轻易多说,只看向正在收拾桌子的沈瓷。 “临岸女朋友到甬州了,所以他刚接了一个电话走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沈瓷拿杯子的手微微一沉,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了,周彦也没多解释,又转过身去跟谢根娣聊了几句。 很快有护士过来推谢根娣出去进行术前准备,因为约了今天下午做胃部切除手术,所以从早晨开始就已经禁食了,手术前还需要进行灌肠。 谢根娣被推进去后沈瓷就留在门口等,私立医院病人没有那么多,所以亮堂堂的走廊里就只有周彦和她两个人,周彦站着她坐着,如此静默了几分钟,那个空档沈瓷手机“滴”了一声,江临岸的短信。 “温漪和她妈来了,我需要陪他们吃顿晚饭。”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听不出是什么口气,像是交代又像是通知,沈瓷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钟,按了删除键,将手机又装进口袋里。 周彦从进门就察觉出她脸色不好,问:“阿姨下午做手术,你是不是很担心?” 沈瓷苦笑一声,其实她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手术是她自己选的,如果中途出事我也控制不了。” “那你这是不相信我爷爷的水平。”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瓷有些语无伦次。 周彦轻轻笑了一下:“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爷爷会尽力的,况且现在做这种手术的人很多,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周彦边说边坐到了沈瓷身边,总是悠悠稳稳的声音此时能给她莫大的支持。 沈瓷低头轻合眼睛,再转过身去:“谢谢!” “不用总跟我这么客气。”周彦说完看了下手表,沈瓷以为他要赶时间。 “周医生,如果你有事就先走吧。” “我今天没什么事,只是看下几点了,你吃过午饭没?” 沈瓷摇头。 周彦继续笑着:“我也还没吃,要不我去外面随便打包点?” “不用了,我还不饿。” “不饿也得吃,下午那场手术时间不会短。”周彦说着便从塑料椅上站了起来,“我出去买,想吃什么?” 沈瓷想想也没再矫情。 “随便,我不挑食!” 二十分钟后周彦回来了,那会儿谢根娣已经灌完肠被送入病房,离手术还有一小时,护士让她尽量躺着睡一会儿,以保存体力。 周彦便拿了东西把沈瓷叫到外面,楼下有个人工湖,周围一圈树荫,两人择了个向阳的椅子坐下。 “不知道你有没有忌口,我随便买了点。” 周彦将打包的东西放到椅子上,零零总总有许多,又把一杯热咖啡递给沈瓷:“手术应该要做到晚上,估计今晚你也睡不好,喝了提神。” 完了又从旁边拿出另外一个袋子。 “门口刚好有零食店,我随便选了几样,晚上陪床的时候可以填下肚子。” 沈瓷手里握着那杯热咖啡,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今天换了件珍珠白厚毛衣,阳光毫不吝啬地撒在他身上,感觉整个人都发着暖融融的光。 周彦身上自带一种令人宁神的气质,沈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傻愣着干什么?拿着啊!”他一手拎袋子一手举着咖啡催。 沈瓷朝了他看了一眼,只接了那杯咖啡。 “咖啡我喝了,零食你带回去吧。” “我拿的都是些女孩子喜欢吃的东西,我带回去干嘛?” “……” “拿着吧,吃完饭回病房!” “……” 于是两人坐在那张向阳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顿午饭,整个过程都没再讲话,面前那片池水被微风吹得轻轻发皱,太阳照在上面,波光粼粼。 下午四点左右谢根娣被推往手术室,进去之前死命揪着手里的老年机,电话那头是刘旺,哭哭啼啼地用方言在说着什么,像是交代遗言似的。 通往手术室的走廊本就幽暗,被她这么一哭一喊弄得气氛更加骇人,旁边几个护士也不好说什么,只频频向沈瓷看。 沈瓷拧了下手指,过去直接拨了谢根娣手里的电话。 谢根娣急得躺在床上手臂乱挥:“我话还没讲完呐!” “有什么话等你手术出来之后可以说!” “那我要是死在里面怎么办?” 周彦:“……” 众护士:“……” 沈瓷脸上毫无表情,朝护士那边偏了点:“推她进去!” 于是一张担架床便在谢根娣鬼哭狼嚎间被推进了手术室,沈瓷站在门口进不去,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 “病人家属是哪位?” 沈瓷往前挪了两步。 “是我!” “那你过来签个字。” 护士递过来一张术前知情书,上面零零总总写了所有关于手术的危险性,麻醉意外、大出血、重大脏器衰竭、休克、死亡……沈瓷看着上面骇人的字眼,手上的笔迟迟下不去。 旁边护士见她犹豫不决,催了一声:“赶紧签吧,里头都等着呢!” 沈瓷抬头又看了眼门上的手术灯,此时还是暗的,她死死拧了下手里的笔杆子,肩膀上突然感受到手掌的温度,周彦从后面轻轻揽了揽她。 “签吧,相信我,不会有事!”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这样的声音无疑就是支柱,沈瓷提了一口气,在知情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护士很快拿着那张纸进去,几秒之后门上的红色警示灯亮了起来,大门紧闭,预示着里面手术已经开始。 沈瓷步子不觉虚了一下,幸好身后的周彦将她揽住。 “其实真的不用这么担心。” 沈瓷摇头,没人能懂她现在的心情。 “我以为我会恨她恨到死的,可是刚才护士让我签字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 她嘴里悠悠开口,没头没尾,周彦之前已经看出母女俩感情似乎并不好,听沈瓷这么说就知道中间肯定有故事了,但他向来懂得何时询问何时安慰,出于自身的专业性也知道此时不是详问的时候。 他只轻轻嗯了一声,扶着沈瓷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 沈瓷眼睛有些泛红,但并没有哭,只是一张脸更无血色,人又瘦,看着好像随时会晕过去。 周彦用手继续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摁了摁,像是给予鼓励。 “这时候最好什么都别想,去坐椅子上等着,我陪你。” 沈瓷突然苦涩一笑,最终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陪她等在手术室门口的竟然是这个男人。 …… 一台胃部手术做了足足四个多小时,警示灯灭掉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期间沈瓷被周彦哄着总算喝了半份粥外加一杯热巧克力。 好在手术一切顺利,谢根娣在手术室观察了半个小时后被推入病房。 周彦又陪着沈瓷去见了周清华,问及一些关于术后调理和饮食的问题,一切妥当已经十点了,周彦见沈瓷脸色实在太差,又把她送去病房,谢根娣麻药未过还没醒,周彦劝她也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可她怎么睡得着。 一时病房护士过来赶人,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只能留一人陪床,周彦这才起身离开。 周彦走后沈瓷坐到床边,病床上的人一脸枯槁,插了导尿管,被切除了一半胃,好在挺了过来,沈瓷当时不禁想,大概她身上某些不肯轻易放弃的特质是遗传于谢根娣,不服输,不甘愿,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死。 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又滴了一声,沈瓷将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显示一个“江”字。 没必要跟她解释 沈瓷一直不愿把江临岸的全名输进手机,以前是觉得两人不熟,刚开始存他手机号码只是为了那点修车费纠葛,想着虽然只有几千块钱,但那也是钱,总得找时机要回来,但那时觉得两人的关系还不至于给他在通讯录里存一个全名,因为沈瓷总觉得一旦谁存了全名就意味着在她的生命里安营扎寨了,沈瓷有些不愿意,对于江临岸她从一开始心里就没什么好感。 此后莫名其妙成了联盛的员工,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在通讯录里备注这个男人,朋友?同事?上司? 至于现在,沈瓷想到前两晚江临岸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突然觉得平日里再高冷的男人在床上也是一样混劲,厚颜无耻,这个“江”字大概他也不配了,沈瓷调出通讯录,把“江”字删除,又一笔一划地重新输了几个字进去。 做完这些沈瓷才不紧不慢地打开短信,屏幕上简简单单地几个字:“手术结果怎么样?” 沈瓷看了一遍又直接摁了“删除”,她连回他一条信息的欲望都没有。 江临岸站在包厢走廊等了一会儿,那条信息石沉大海,连着之前发给她的那一条,似乎她都没回,无奈笑了一声,拿着手机回去。 江临岸重新走进包厢的时候温漪已经又解决完了一只大闸蟹,对面梁文音正在唬她少喝两口酒,见到江临岸进来,她脸色拉着。 “笑笑这酒瘾估计是你给惯的!” 笑笑是温漪的乳名,江临岸温润笑着:“我也劝不住,不过黄酒还好,不算伤身。” “不伤身也到底是酒,一个女孩子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像什么样子!” 这话就可见温家家教甚严,梁文音对温漪没有太多类似于其他富族那样的宠溺,所以温漪才会长得如此亲和又没有大小姐脾气。 梁文音这么说江临岸过去直接要把温漪手里的酒杯收回来。 “听到没有,别喝了。” “干什么?我明天就回青海了,最后一顿就不能让我吃痛快一点?” “好了别耍孩子脾气,我看是临岸都管不了你!”梁文音在旁边帮腔,温漪只能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里的酒杯。 一顿饭从六点吃到十点,最后温漪总算尽兴了,江临岸扶着她出去,后面梁文音替她拿包和大衣,一行三人到了门口,梁文音的司机早就已经把车停在那。 “今天有点晚了,要不就在附近酒店给您开间房吧,住一晚明天再回苏州。”江临岸提议。 梁文音看了眼趴他身上的温漪,摇摇头:“不用麻烦了,到苏州也用不了多久,还是回去吧!”说完她过去拉温漪。 “笑笑,跟妈回去!” “不,不回去!”温漪真是喝多了,一条手臂紧紧缠着江临岸的脖子,“我留这跟临岸回去。” 虽说两人交往已经有段时日,可公然住一起还是让梁文音有些无法接受。 “不行,女孩子怎么能这么随便!”她说着就过去扯温漪。 温漪不甘不愿地发酒疯,大马路上着实有点难看,江临岸用自己的大衣裹着温漪:“伯母,要不就让她留一晚吧,明天早晨我直接送她去机场。” “不行,行李还在家呢,再说现在你们男未婚女未嫁,老住一起也不像话。”梁文音对于前阵子温漪执意要留在甬州照顾刚做完手术的江临岸一事颇有微词,且她脾气也是出了名的犟,这会儿坚持要温漪跟她回家,朝静候在那的车子侧了侧身子。 “临岸,你把她送车上去!” 温漪一千个不愿意,可是还不敢反抗梁文音的命令,她只能任由江临岸把她扶上了车,又借着酒劲勾了勾他的脖子。 “临岸…” 当时温漪坐车里,而江临岸还站在车外,半个身子被她勾到车内,姿势不舒服只能一手扶住车门勉强站住。 “怎么了?” “我去几个月就回来了,你等我!” 车内温漪脸色红红的,凑到江临岸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他顿了顿,又摸了下温漪的头发。 “好,明天登机之前给我来个电话!” 好不容易把梁文音和温漪送走,江临岸又在醍醐居门口站了一会儿,几分钟之后老姚把车子开了过来,江临岸上车。 老姚问:“送您回尚峰国际吗?” 后座上的男人想了想,似乎略微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挫败地用手蹭了下额头。 “先去慈西医院吧。” 私立医院管得还挺严,江临岸又是打电话给吴院长又是求情说好话,足足在楼下耗了二十分钟才被守夜的保安放行。 进了病房只看到躺在床上熟睡的谢根娣,沈瓷却不见人影,不过江临岸知道她人肯定还在医院,因为她的包还在,桌上放了一只零食袋子,里面东西几乎都没拆封,只旁边搁了块已经撕开包装的巧克力。 江临岸走过去看了一眼,牛奶味的白巧克力,应该被她已经咬过一口,边缘有小半圈牙齿的形状。 他掏出手机给沈瓷拨了个电话,想问她人在哪儿,可几秒之后手机那头提示关机。 江临岸出去在楼里转了一圈,走廊里没人,又问了看门的保安,也说没见有人下来,他只能返身又上了楼,站在楼梯拐角处突然想起前阵子在凤屏医院,当时沈瓷和谢根娣大吵一架之后也跑得不见人影,后来实在天台上找到的。 江临岸觉得这楼应该也有天台,他从楼梯直接爬上去,一直爬到顶楼,设施要比凤屏医院好很多,顶楼通往天台有规规整整的楼梯,上去就见沈瓷站在那里,面朝外面,迎着风,一手抱着自己的胳膊,身上还是周四那晚冒雨去锦坊找他的那身衣服。 江临岸不免舒了一口气,开口:“大半夜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瓷听到他的声音回头,黑暗中一袭颀长身影,背着光,反正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出来抽根烟!” 她口气说不上好坏,江临岸这才看到她一只手里果然夹着烟,天台上很暗,那点烟星就显得尤为亮,其实头一回见到沈瓷抽烟的时候江临岸还是惊了惊,倒不是说他有多传统,实在是沈瓷身上的冷淡气息和烟不相配,烟是热的,是燥的,可这女人浑身都是禁欲感。 现在看着也看不出她心情到底怎么样,可毕竟是母亲的手术,江临岸原本是打算留在医院陪她的,可没料到梁文音会因为项目的事突然来甬州找到,温漪也跟她一起来了,临时的饭局,他也推不掉。 原本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解释的话,可这会儿见到冷冰冰的沈瓷他又不想说了。 解释什么?其实想想真没必要跟她解释! “抽完跟我进屋,这里风太大!” 他等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沈瓷嘴里似乎嗤了一声,本想说“要你管”,可到底这样略显轻佻的话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端着烟又将身子转了过去,留给江临岸一个消瘦的背影。 江临岸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站在天台上吹了十几分钟西北风,最后还是沈瓷先把早就熄掉的烟头踩到脚下,从江临岸身边走了过去。 江临岸追了两步。 “你去哪儿?” “回家!” 沈瓷说的回家不是回病房,是真的回家。 谢根娣危险期已过,下午安排的护工已经开始值班,她在外面住了两晚又累又乏,这会儿只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安心睡一会儿。 沈瓷回病房拿了包又出来,江临岸一路跟着下了楼,电梯晚了沈瓷一班,又在门口等了一分钟。 老姚正翘着腿坐在车里玩手机,只感觉车前晃过一道人影,抬头时人影已经不见了,不远处一辆车子亮起了大灯,很快开出了停车场,老姚还纳闷大半夜谁这么火急火燎地闹出动静,却见江临岸从楼里走了出来,也是行色匆匆地开了车门。 老姚立马收了手机。 “江总,现在是要回去吗?” 江临岸却指着前面刚开出去的车子:“跟上!” …… 老姚也不知道跟的是谁的车,蓝色的车尾有些眼熟,心内怀疑,但见后座上的男人一路都阴着脸,他也不敢多问。 前面车子开得很快,好几次老姚都差点跟丢了,好在夜里路上空旷,跟丢很快也能追上,可是在拐进小区的那个十字路口又耽搁了一个红灯,眼睁睁看着前面那辆宝蓝色车子甩进了小区,老姚硬生生撑了一分钟才跟着拐进去。 沈瓷的车子早就不见了,老姚看着茫茫前路有些欲哭无泪。 “江总,这……” 后座江临岸提口气:“前面左转,第二个路口再右转,一直开到底!” 敢情他是知道对方那辆车要去哪儿的啊,老姚莫名其妙地又看了后座男人一眼,怯生生地问:“是不是沈小姐的车子?” 江临岸没吭声,老姚也不敢多问,乖乖开车,老式小区没有预留的停车位,不算宽的路两边都停了夜宿的车子,老姚对这里又不熟悉,必须十分小心才能保证不蹭到其他车子,七绕八弯总算开进了江临岸之前说的那道口,却听后座上的男人突然发声。 “停车!” “啊?还没到呢!” “让你停车就停车!” 老姚只能踩下急刹车,抬头借着灯光却见几十米之外的楼道口站着一双人影…… 左右逢源累不累 陈遇已经在楼上等了沈瓷将近一晚上了,车里车外的,脚下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屁股,这会儿见到沈瓷回来立马走过去。 “为什么打你电话一直不通?”劈头盖脸就问这话。 沈瓷这才看到从黑暗中走到自己面前的陈遇,顿时一愣。 “你怎么在这儿?” “先回答我问题!” “什么?” “你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 沈瓷顿在那,这才想起来手机已经停机好几个小时了,电池从周四晚上撑到今天下午已经是极限,用完之后就自动关机了,她轻轻抬了一口气。 “没电了吧。” “没电?” 对于她这个轻飘飘的解释陈遇有些微词,不过人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他也不再纠结手机,只是搓了两下手。 “外面很冷,能不能进屋说?” 沈瓷看了眼他身后的车子,车子已经熄火了,陈遇穿了一件薄棉服和套头卫衣,鼻头也确实被冻得有些发红。 “那你上来吧。” 于是几十米之外的江临岸就看着沈瓷和陈遇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楼里,很快上面一扇窗户亮了灯,老姚大概已经明白什么事了,从后视镜偷偷看了江临岸一眼,后座上的人一脸阴冷,他被冻得不敢吱声,车子就堵在路中间,没熄火,也不敢再往前开,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呆着。 夜深人静的老小区,树影婆娑,一溜儿楼里基本都没灯光了,就沈瓷那扇窗口还亮着。 …… 沈瓷进了屋,脱了身上的大衣,陈遇早就已经熟门熟路地拿了遥控器去把空调打开,借着沈瓷去挂大衣的空档他在身后问:“昨晚你去哪儿了?” 沈瓷挂大衣的动作不由自主僵了一下,没回答,陈遇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过来。 “昨晚我也在楼下等了你一会儿,不过一直没见你回来,住在外面了?”他口吻很清淡,像是随口一问。 沈瓷好不容易把大衣挂到了架子上。 “出差了,今天上午刚回来。” “哦,周末还出差啊,联盛这个辛苦?” “也还好,只是刚好要去外地做个采访。”沈瓷随便找借口,提着气转过身来,陈遇正捧着一杯水站在她面前,温眸俊颜,像是一脸真挚地看着她,她忍不住低头拧了下手指。 “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感觉有好多天没见到你了,哦对了,改选结果昨晚已经出来了。” 沈瓷指尖狠狠一疼,自己拧得太用力了,她勉强笑着回答:“网上已经看到了,恭喜!” “就恭喜吗?” 沈瓷不觉好笑:“不然呢?” “我现在不用和阮芸结婚了。” 这个答案来得太突然,沈瓷还没反应过来,陈遇已经握住了她一只手,他手上刚捧过热水杯,现在掌心里温温的,拽着她的手指摩挲了两下。 沈瓷一愣,问:“然后呢?” “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需要娶阮芸,也不会再被迫和其他女人联姻,小瓷,我们还有机会的。” 沈瓷被他这句话吓得直接抽回了手。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应该说我想方设法上位就是为了这个!” 沈瓷当时连心里难受的劲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呢?为了让陈遇上位她跑去和江临岸睡,而陈遇却为了与她破镜重圆所以执意要上位,如此兜了一圈好像把什么都打成了一个死结。 沈瓷朝旁边侧了侧身子。 “我们不可能了!” 先不说以前的事,就光凭她现在和江临岸的关系也不可能再回到陈遇身边,可陈遇不知晓这点,一手裹着沈瓷的肩将她转过来。 “为什么?难道你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气?” “没有!” “怎么没有,肯定还在为我和阮芸那晚生气,可你能不能坐下来好好听我解释一下?” “不需要,我们之间能不能别总是重复这个话题!” 沈瓷干脆接了陈遇手里的杯子转身往厨房走,走一半突然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略带苍哑。 “那晚我是被我妈在酒里下了药。” 沈瓷握水杯的手一紧,身后脚步渐近,陈遇突然从后面搂住沈瓷的腰。 “我一直不想说是觉得实在难以启齿,况且我和阮芸也确实发生了关系,可是我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小瓷,你要相信我,我这两年心里就只有你。” 陈遇从来不吝啬对她说任何表白的话,而且句句都说得坦诚火热,他把对沈瓷的喜欢和纵容都是放在脸上的,而此时他温温热热的声音呼在沈瓷耳根,而沈瓷手里还端着那杯尚有余温的水,明明应该很热,可是她却觉得全身都在一点点变凉。 她不想说“遗憾”两个字,自从沈卫出事,还有那个男人离开后她就再也不轻易说“遗憾”,只道错了就是错了,错过就是错过,人生路上有很多机遇,也有很多“来不及”! 她这些年一直固执地不愿原谅别人,也固执地不肯放过自己。 沈瓷轻轻转过身,陈遇的手还缠在她腰上,她往后挪了半步,抚开陈遇的手臂。 “你别这样。” 陈遇一口气差点没顶上。 他大半夜在楼下等了她三四个小时,不惜家丑外扬要跟她解释之前和阮芸上床的事,死皮赖脸地回头找她要重新开始,陈遇觉得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这么掏心掏肺地爱一个女人了,可到她这就轻飘飘一句“你别这样!” 他怎样了? 他究竟怎样了? “我不过是想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 沈瓷闭了下眼睛,摇头。 “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你是为了阮芸还是为了我妈?如果是为了阮芸你大可不必,不管她能不能醒我和她都没有可能,如果是为了我妈,我反正已经瞒着她和你领过一回证,大不了再领一次。” 很久之后沈瓷回忆陈遇,她记住的都是他的好,因为只有这个男人愿意把“和她领证”这种事挂在嘴边,心无旁骛,爱得简单又彻底。 也唯有他一人跟她说过“此后共度余生,唯你一人”这样的承诺,所以陈遇在沈瓷心中是一个心思诚挚又干净的存在,她不能玷污了这份干净。 “别犯傻了,我和你离婚并不完全是为了阮芸和你妈。” “那还有什么原因?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没有,你很好,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什么原因?” 沈瓷掐着手里的杯子又闷了口气。 “你就当我对你已经没感情了吧。” 她以为这个理由已经够充分,转身端着那杯水又要进厨房,可身后脚步追上来,手臂一紧,陈遇把沈瓷整个转了过来,大半杯水全都洒在了两人身上。 沈瓷:“你干什么?” 陈遇蹙着眉:“你是不是重新有了其他人?” 沈瓷:“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遂抽回手拍了拍胸口被淋湿的毛衣,水珠子顺着毛料往下落,有几滴落到陈遇手背上,凉凉的,他收回去,在下面紧紧握成拳。 “那人是不是江临岸!” …… 江临岸坐在车里抽了两根烟,窗口开着,老姚也不敢出声。 大半个钟头前他按照老板命令把车倒进了旁边的停车位,又熄了火,此后就再也没别的指示了,他也不敢下车,更不敢问。 后座上的男人不时看下腕表,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脸色也越来越阴,好不容易挨到靠近一点,老姚见楼道里走出来一个男人,闷着头直接上了对面一辆银色车子,很快车子发动,从面前的空位上开了过去。 老姚也不傻,他认得陈遇,自然也知道刚才是陈遇跟着沈瓷上了楼。 大晚上孤男寡女在屋里呆了将近一小时,谁都知道是干什么事。 眼看陈遇的车子拐了一个弯已经不见了,老姚壮着胆子问:“江总,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江临岸没啃声,把小半截烟抽完,扔窗外灭了。 “车留给我,你先走吧!”说完开了门下车,长腿迈了几步直进单元楼。 老姚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楼上的灯光,摇着头叹了口气。 “英雄难过美人关哟!” …… 因为衣服上被那杯水浇湿了,陈遇走后沈瓷回房换了套睡衣,门铃响的时候她正在扣扣子,迅速扣了下面几颗就去开门。 随后江临岸见到的便是一个已经换了睡衣且扣子还没扣完,胸口露出一大片的沈瓷。 他虚虚笑着看着门内衣衫不整的女人。 “你这么左右逢源的累不累?” 沈瓷终于把上面一颗扣子扣上了,对他的冷嘲热讽丝毫不介意,对于他突然来敲门也丝毫不惊讶,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就发觉江临岸的的车子一直跟在自己后面,到了楼道门口她见到了陈遇,她又注意到江临岸的车子适时停了下来。 她和陈遇在屋里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她也知道他不会公然来敲门,为什么?因为他不敢啊! 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无法公诸于世。 沈瓷有恃无恐,也虚笑着回应江临岸:“那你刚才在楼下躲躲闪闪的又累不累?” 你只能是属于我的女人 江临岸被沈瓷这句呛得够可以,他都觉得她平时安静沉默,可把当记者这些年的道行都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针对他的时候绝对字字珠玑,见血封喉。 江临岸:“所以你知道我在楼上?” 沈瓷:“不然呢?难道你能上来?” 江临岸:“行!” 他被气得够可以,一把推开门走进屋,在屋里转了一圈,里面干净整洁,尚看不出任何痕迹。 江临岸又转身,气势汹汹地问:“这一个小时你们在这做了什么?” 沈瓷笑了笑:“你能想到的所有事。” 江临岸:“沈瓷!!!” 沈瓷不急不慢地把门关了起来,转过身去用后背顶着门板,悠悠开口:“怎么了?” 江临岸:“你最好别挑战我的忍耐力。” 沈瓷:“有必要吗?我和陈遇以前做过夫妻,该干的事都干过了!” 江临岸几步就跨到了沈瓷面前。 沈瓷也不怕,没来由今晚她就是不怕他。 “哦对了,我们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你知道的。”继续补刀,刀刀入肉。 江临岸气得一手掐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灯光下沈瓷的眸光显得更深更亮,江临岸半眯着眼。 “你最好想清楚你自己可以说的话!” “我说的都是事实,不光陈遇,我以前还有过很多男人,跟你说过的,很多,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 不知为何江临岸觉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变得特别放浪,像是一朵花开到极致快要破败的美,带着肆无忌惮的毁灭感。 江临岸手指渐渐收紧,沈瓷的脸变形,她却偏要在这积压和疼痛中笑出来,江临岸看不得她这么放肆的样子,像是利剑一样剐在心口,他埋头堵住沈瓷的嘴,让她说不出话,也笑不出来。 唇齿厮磨,啃咬,手指掐着她的下巴逼她张嘴,江临岸的舌头迅速顶进去,急切吸取和纠缠,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江临岸一把扯开她睡衣的前襟。 沈瓷听到纽扣滚落的声音,他滚热的吻和呼吸从她下巴往下袭,一路狂卷,越过脖子和锁骨,胸口,啃咬吮吸,翻山越岭,像猛兽一样撕咬着不肯放过每一寸,很快沈瓷身上就留下来一串串属于江临岸的痕迹。 “前晚之前你有过多少男人,陈遇也好,大学里包养你的那个男人也好……再多我都不会管,但从前晚开始…你就只能是我江临岸的女人!”他喘着气趴在沈瓷胸口,死死扣住她的两边肩膀,声音粗沉又暗哑,“后半生,除非我先腻,除非我先不要你……不然你就给我乖乖呆着,呆着我身边,直到我死……!” 简直是恬不知耻的霸王条款,沈瓷一点劲都使不上,懒得反驳。懒得反抗,全身僵硬,任由摆布,而如此顺从的反应只会让江临岸更加发狂。 他怎么能让她再想着其他男人! 他要占据她的嘴,她的身体,她所有一切都不能再染指别人。 江临岸一番骤烈下来沈瓷身上已经被剥得精光,他打横抱着又把她扔到客厅的沙发上,头顶是明晃晃的灯光,沈瓷被甩上去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跟着震了震,可是很快有人压上来,头顶的灯光被挡掉,身体被瞬间打开,痛感袭来,但很快便随着越来越快的频率渐渐麻木掉。 江临岸满足于她身体给他带来的快感,又痛苦她在此过程中脸上永远都冷淡的表情,好像无论他怎么用力怎么暴烈都无法让她给出一点反应。 她没感觉吗?她是舒服还是排斥? “沈瓷,出声!” “喊出来,出声!” 江临岸加重力度,身下的人却只是微微撑着眼皮,天花板上的那盏圆形吸顶灯随着沙发的起伏在不停摇晃,沈瓷在浑浑噩噩间仿佛又看到了凤屏山的夕阳…… 那次江临岸把沈瓷折腾了很久,前面两次只是一开始暴烈一点,可后面大部分对她还是很温柔,但那次却不一样,沈瓷感觉这男人都快要把她扒皮抽筋吞进肚子里了,不断变换姿势,不断发力加速,他不累吗?这种事就这么有劲吗? 到后来沈瓷已经意识混沌了,结束的时候她被摁着趴在沙发上,后背能够感觉到身上男人滴下来的汗,一滴一滴,似要汇流成河,顺着她的背脊曲线往下淌,最后一通发力江临岸用手掐住她的两侧腰把她整个拎高,像是耗尽最后一口气的兽。 粗重的一声闷哼,欲望释放,腰上的手一下子松掉,被迫弓起来的沈瓷因为失去支撑力一下子又掉回沙发,而背上的江临岸把整个人的重量压上来,趴在她背上一口口喘气…… 终于停了,沈瓷闭着眼睛将死死揪住的沙发布一点点松开,沙发布上一圈被她抓出来的指甲印。 她又熬过了一次,还没死! 江临岸的气息渐渐平复了下来,随后便是没来由的暴躁和后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对她这样,好像心里总是聚着一股气,可他明明可以换个方式对她,他不是天性这样的,他也可以温柔,也可以顺着她依着她,只要她不总是气他,不总是顶撞,不总是想其他男人。 “沈瓷…” 背上的男人稍稍动了动,抬头看到的都是满目伤痕,沈瓷的手臂,沈瓷的背,腰,腿……每一处都是一块块淤青和红印,新伤盖旧痕,连绵不断。 江临岸咽了一口气,垂头亲吻她的肩膀。 “对不起…” 身下的女人没反应,她好像做到这种事就会自动屏蔽掉自己所有的感官。 江临岸也不再逼她了,搂着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她的大脑皮层还处于休眠状态,目光呆呆地直视前方,江临岸又替她把额前被汗黏住的头发往后面撩开,这种时候她总是显得特别乖,特别听话,像只温顺的小绵羊安安静静地躺在江临岸怀里。 江临岸也不急着去洗澡,搂着沈瓷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在心里堆积语言,其实他知道自己应该有很多话要讲。 比如解释一下他刚才的暴行。 比如解释一下他下午为什么没有在医院陪她等谢根娣做手术。 再比如他为什么刚才在楼下要躲闪,可是一想到最后一个问题他就觉得所有语言都消失了。 沈瓷说得对,他确实在躲闪,他不能让陈遇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得把这女人藏在身后,而温漪才能那个可以跟他登堂入室的人。 这么一来他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什么都不需要解释了,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江临岸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抱着沈瓷在沙发上坐了好久,直到身上的汗都自然风干,感觉到冷,他才又捞了衣服裹着沈瓷去洗澡。 沈瓷后来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床怎么睡着的了,好像是被江临岸抱到了床上,好像是自己走到床上,反正那晚的记忆很凌乱,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 沈瓷转身看了看身边,身边床铺平整,证明昨晚是她一个人睡的,套了衣服出去,江临岸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茶几上摆着早餐,纸袋上印着荟公馆的logo,荟公馆离沈瓷的公寓大概有二十多公里,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买的,但摸上去纸袋上还有些温度,也就是说他应该没走多久,而旁边的烟缸里横七竖八倒了很多烟头,是他惯抽的香烟牌子。 沈瓷洗漱换衣,把那份荟公馆的早餐拎进厨房,现磨咖啡,蔬菜沙拉,云吞面,冷切肉拼盘,煎蛋卷配碎马苏里拉芝士,这份中西合璧的早餐满满摆了一桌子。 沈瓷之前做过一次荟公馆的采访,去那边吃顿早饭需要至少提前一周预约,且人均消费不得低于三百,她摸着手里那杯还算温热的咖啡,将其余一台子东西全部扫进旁边的垃圾箱,又从玄关的零钱盒里挑出两块五毛钱,去小区对面那间常去的早晨店买了一杯豆浆一个素包子。 沈瓷去了躺医院,谢根娣已经醒了,但整个人很虚弱,暂时无法进食,只能挂营养液。导尿管也还插着,沈瓷进去的时候护工在给她擦脸擦手。 “怎么样?” “昨天半夜醒了一次,麻药过了说是刀口疼,不过很快又睡过去了,到现在就一直这么睡睡醒醒。” 大手术之后这也是常情,沈瓷看了眼床上的谢根娣,脸色还没转过来,眼睛半眯着,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 “那这几天你多注意一下,我没办法天天在这守着。” “哎那肯定不需要您多操心,俺的本分就是伺候人。” 护工是个50多岁的女人,姓钱,外地人,只是生得有些老,头发都白了,背也有些弓,昨天周彦推荐她来的时候沈瓷一开始不想要,因为看着感觉精神气不行,可周彦说她人老实又勤快,沈瓷便把她留下来试了一晚,没想果然还不错,病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谢根娣照顾得也不错,沈瓷总算放心了一点。 救世主不是这么好当的 周日江临岸没再出现,晚上也没来,沈瓷总算睡了一个安心觉。 周一去上班,一进去就看到几个下属在围着朱旭的电脑,沈瓷朝屏幕上瞄了一眼,貌似是乐施网页。乐施是联盛公益推出的慈善项目自助平台,包括发起、捐赠、互动与监督等功能,朱旭以前就是联盛公益部门的员工,可是omg和联盛公益那边毫无瓜葛。 沈瓷进办公室后把方灼叫了进来。 “你们刚围着电脑干什么?” “哦朱姐上周在乐施平台上给曹小艳弄了个募捐项目,今天审核批下来了。” 沈瓷一愣,但很快恢复脸色。 “那现在你们筹到多少钱了?” “就是没多少啊,加上我们公司内部的捐款,也就一两万吧,所以朱姐刚跟我们商量要怎么把这项目推广出去让更多人捐钱。”方灼说完突然凑到桌子前面,“姐,要不您老也捐点?” 沈瓷不免哼了一声。 “曹小艳缺钱?” “……” “据我所知前几天钟佳丽在星光的记者见面会上已经讲明会拨五十万给曹小艳,并资助她至成人,加上之前曹小伟的车祸赔偿金和医院给曹小伟母亲跳楼的抚恤金,这笔金额已经不菲,你认为她现在还缺你们这点钱?” 方灼被沈瓷说得一愣一愣,竟有些无言以对,可反应了几秒又反驳:“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捐钱是我们的心意,朱姐她们都捐了呢,你好歹也捐点吧。” “我凭什么捐?” “她不可怜嘛,没爹没妈的,现在连哥哥也没了,又有残疾。” “所以你觉得她仅仅只是缺钱?” “……” “而且这世界上可怜的人何止她一个,我的慈悲心没有这么宽泛。” 方灼被沈瓷说得哑口无言,闷着头转身走出去,走到门口又有些不甘心,回过头来。 “姐,其实我让你捐钱并不是真的为了曹小艳,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 “对啊,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捐了呢,你看阮家那边,钟佳丽,医院,朱姐她们,哦对了还有陈总。” 沈瓷一愣:“你说陈遇也捐了?” “对啊!”方灼又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我昨天给他发了一封邮件,把乐施这个项目跟他说了,原本只是想试试运气,没想到陈总居然真回我了,说今天下班之前会把钱打过来。” 沈瓷真是觉得这帮人热心得过分,而且陈遇居然也愿意跟他们凑热闹。 “他说会捐多少?” 方灼喜滋滋地在她面前晃了晃自己的两只爪子。 沈瓷皱着眉:“十万?” “对啊,他邮件上说会捐十万聊表关心。”方灼还故意把“聊表”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沈瓷无奈苦笑:“那他还真是够大方!” 用十万聊表关心,以前她怎么不知道这帮有钱人会如此愿意慷慨解囊? 方灼一直留意沈瓷的表情,见她不冷不淡地笑着,以为有机会,又贴到桌面上忽悠:“所以姐你看啊,该捐的不该捐的都捐了,现在就剩你了,而且你知道为了曹小伟妈跳楼的事公司里那些人把你说得多难听吗?所以为这你也得捐!” 沈瓷真是闹不懂这里面的逻辑了,她借着收拾桌上稿子的功夫抬头瞥了方灼一眼:“对,我是该捐,而且按你们这算法我捐十万都不够,得把我所有身家性命都押上!” 方灼被她说得尴尬笑了两声,挠着头:“姐,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好歹你少捐一点堵下那些人的嘴总该有吧。” “那你觉得我该捐多少?” 方灼想了想:“要不五千?” 沈瓷:“……” 方灼:“三千?” 沈瓷:“……” 方灼最后为难地挠着鼻子:“不然两千也成啊,好歹意思一下嘛!” 他到最后都有些急了,沈瓷看着他的样子不免好气又好笑:“是朱旭让你来当说客的?” “不是,朱姐她们只是真的想为曹小艳做点事,而且说到底那次采访最后出事你也有些责任,我这不是想让你用钱堵住悠悠众口嘛!” 沈瓷又何尝不懂他的意思,反正曹小伟母亲的那条命横竖都被记到她沈瓷账上了,曹小艳变成孤儿仿佛也有她一半责任,可是区区五千就够了? 她从稿子前面抬起头来,把笔轻轻搁在桌面上。 “别说五千,我一分都不会捐。”说完挥了挥手,“出去吧!” 方灼对于这个决然的回答似乎也有些生气,脸拉得老长,愤然又挫败地扭头要走,走到门口沈瓷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笔头敲了下桌子。 “回来!” 方灼赶紧眉开眼笑地回头:“姐,你改变主意了?” 沈瓷:“不是,乐施项目的流程大概什么样?” 方灼:“注册,发起,审核,募款,执行,最后结项。” 前面几点沈瓷都能明白,只是疑惑后面,她将笔又重新握在手里:“能不能具体一点?比如如何执行,最后又如何结项?” 方灼困惑地挠了下后脑勺:“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具体你可以问下朱姐她们。” 沈瓷:“……” 方灼从办公室出去之后立马就被一群人围上。 “怎么说怎么说?” “对啊,她肯出多少?” 方灼为难地闷着头,憋了半天才被催出来:“没有,她说不会捐!” 朱旭一听这话整个都炸了,有她这种人吗?怎么能够做到如此恬不知耻?于是沈瓷坐在办公室里捧着一杯热咖啡安安静静地享受外面传进来的“流言蜚语”! “真是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 “她良心大概早就被狗吃了,自己把人害成孤儿,现在连出点钱都不肯?” “你看她那面相就知道不会心善到哪儿去,算了算了,人在做天在看,人家不肯捐我们也不能逼着她出啊!” 众说纷纭,沈瓷知道她们刻意把声音抬高就是为了让她听到,反正你不出钱那就说些话来恶心你,无所谓了,沈瓷早就对这些流言蜚语免疫。 只是可怜了方灼被那帮人围攻了一上午,直到临近午饭前因为收到了陈遇的一笔巨款而终止。 陈遇打的那笔还真是巨款,之前邮件里承诺会捐助十万,可打过来的款项金额高达三十万,方灼还特意打电话过去核认,得到的答案是陈遇以私人名义捐助十万,再让大塍以公司名义捐助二十五,所以总额一共三十万。 如此慷慨对比下沈瓷最终坐实了“冷血无情又死不悔改”的名头,再加上朱旭将项目进行了一番专业性的推广,截止下班之前曹小艳项目的募捐金额已经高达46万,为了庆祝获得如此硕果,朱旭主动提出请小组一干人等吃火锅,当然沈瓷肯定不在受邀之列。 大概5点的时候沈瓷拿着空杯子打算去茶水间倒杯咖啡,朱旭几个已经收拾好准备下班,另外有人正在打电话给火锅店定位置,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好像做了一件极其伟大的事,好像这件事做成之后曹小艳就不会再受痛苦。 每个人都在享受当救世主的感觉,所有雀跃和激情都写在脸上,沈瓷握着那只凉凉的空杯子在旁边看,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轻轻敲了下朱旭的桌子。 “这笔钱募捐完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朱旭正在兴头上,抬头见沈瓷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这你就不用管了吧。” “我原本也不想管,只是好奇!” “你好奇什么?难道还怀疑我们把钱私吞” “就是就是!”旁边一干救世主齐声回应。 朱旭更是冷嘲热讽:“乐施从项目发起到结束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执行完后会提供项目结项报告,面对所有爱心用户反馈款项使用细节并在平台上进行公示,听清楚了哦,是所有爱心人士,不过你不算,所以我没必要在这跟你汇报项目细节!” 朱旭说完就拎了包走人,其余几个也都陆续跟上。 沈瓷靠着办公室和茶水间隔断的门,在后面又悠悠补了一句:“我不需要你们这些细节,只是想知道,最后这笔款项会进到谁的口袋里。” 朱旭一愣。 沈瓷在后面又问:“按常理应该是曹小艳的阿姨吧,因为曹小艳今年还未满18岁,她母亲死后阿姨顺理成章就成了曹小艳的监护人,我下午已经查过她阿姨在老家那边的情况,前天刚在济宁入手了一套房子,应该就是在星光善款和赔偿金汇过去的隔夜,而济宁是她儿子念大学的城市,房产证上也是写的她儿子的名字。” 众人一阵唏嘘。 沈瓷笑着又补充:“哦对了,那套房子140平,精装修,全额交付,没有贷款!” 朱旭已经有些站不住,回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沈瓷握着手里的杯子:“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们做这些事前有没有想清楚每一个环节?公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慈善也不是单凭一腔热血。救世主是这么好当的?当年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舍己受死才是神的公义,没有真正受过苦难的人怎么能够知晓对方的绝望?” 朱旭一时愣在那里,定定望着离她几步之遥的那个女人,她穿了一件黑色毛衣,黑色裤子,通身黑色将她拉得更瘦更长,而肤色却愈发显得白,她就那么端着半杯咖啡靠在隔断门上,热气模糊掉她一点五官,朱旭觉得有些不真实,那么一恍惚的感觉,感觉沈瓷骨子里像是藏了刀刃。 众人里面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小声问:“沈组长,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们闲得慌要弄这种项目,现在款都收回来了,难道全给退回去?” “不能退吧,无辜退要被告骗捐的!” 朱旭似乎也被沈瓷说动了,走到面前放下包:“要不我们从长计议?” 沈瓷后来真是后悔自己要多插那么一句嘴,真是没事给自己揽事。 朱旭一声“从长计议”大伙儿连火锅都没胃口吃了,纷纷留在办公室想方案,沈瓷被她们拖着也没辙,留下来加班,众人集思广益之后最后商量出来的策略是“反正这事之前已经搞得很大了,不妨他们再搞得大一些!” 第二天江临岸邮箱里就躺了一封omg二组关于“持续追踪毒驾事件受害人家属后续”的邮件,大概意思是沈瓷那一组要派人专门飞去河南对曹小伟阿姨进行一下实况采访,借以安抚受害者家属为名顺便去当面核实一下目前曹小艳的处境,其实真正目的是看下之前那么多善款和赔偿金都花去了哪里。 很快连于浩也知道了这事,打电话给江临岸开玩笑:“没看出来你女人还挺横啊,这是死咬着阮芸不放的节奏?本来黄玉苓和钟假脸好不容易把毒驾的新闻给压了下去,她又旧事重提,这么一搞八成又得上热搜,嗨我就搞不明白她和阮芸到底多大仇多大怨,不就之前抢了她男人?” 于浩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讲,江临岸骂了一句“毛病!”,直接撩了他的电话。 采访曹小艳阿姨的事还是在三四天后成行了,沈瓷没去,谢根娣还没过术后观察期,她短期内不可能离开甬州,于是安排了朱旭,方灼和另外一个记者三人一同前往河南新乡。 江临岸那一周也没再联系沈瓷,甚至两人连面都没见过。虽然同在一间公司,可他身居高位,和沈瓷又不在同一栋楼里办公,所以如果不是他“召见”的话两人见面机会很少。 沈瓷总算安安稳稳过了一周,一周后谢根娣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拔了导尿管,被护工和护士催着一天要下两回床,在病房里踱两圈,虽然还是很虚弱,但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 周一下班后沈瓷按例去慈西医院看谢根娣,刚进去就听到谢根娣躺床上在和老家那边打电话,打到一半见沈瓷进来,谢根娣笑呵呵地把手机递给她。 “你大舅,有事找你,让你接一下!” 枯水庵,偶遇 沈瓷疑惑地把手机接过来,电话那头谢富贵先对她嘘寒问暖一番,又是哭又是心疼的,还一个劲夸沈瓷良心好又孝顺,最后话锋一转就问沈瓷借钱,说是外面欠了一点赌债,家里实在没钱还,又东拉西扯说就她这么一个外甥女,骨肉情亲之类罗列了一大堆,沈瓷真是觉得无言,都懒得问赌债的数目就把电话直接挂了。 为这事谢根娣又在医院跟沈瓷闹了一番,拔针头摔药水,最后捂着刀口下床就嚷嚷着不治了要回老家。当时闹得很难看,病房门口都围了一圈人,沈瓷也没啃声,也不过去劝,任由谢根娣瘫坐在地上哭闹,骂她有了钱当了城里人就没心没肺没心肝,旁边护士和护工怎么扶都扶不住,沈瓷却像在看戏,捧着一杯温水靠在床栏上安安静静地看着谢根娣撒泼。 结果周彦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病房里这么不和谐的一面:谢根娣瘫在地上拍自己大腿,痛哭流涕,恶语相加,旁边一杆众人相劝,场面凄凄惨惨,而沈瓷就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好像谢根娣哭得再凶骂得再难听也跟她毫无关系。 这样滑稽又诡异的画面就如此持续了将近半小时,最后还是护士长进来,一声喝止冲地上的谢根娣喊:“这里是病房,如果您再这么闹下去就只能联系家属把您接走了。” 谢根娣也是欺软怕硬,见护士长严辞色厉,一时也就不闹了,讪讪瞥了下嘴,旁边护工钱阿姨抽了纸巾给她抹干净。 众人相扶,谢根娣重新躺到了床上,捂着胸口奄奄一息似的横那开始哼哼唧唧。 沈瓷眼看一场戏落幕,看客散去,她手里捧的半杯水也已经凉得差不多了,转身往外走,结果一扭头便看到了站在门口有些呆住的周彦,他大概也被刚才谢根娣撒泼的阵仗吓到了,见沈瓷转过身来,稍稍回了下神。 “抱歉,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沈瓷定定看了他一眼,没吱声,放下杯子从他旁边走了出去。那天天气不算好,才不过六点多外面就已经全黑了,周彦在楼里楼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沈瓷,最后还是给她打了电话。 “在哪儿?” 沈瓷站在楼顶看着楼下四处寻觅的周彦,缓缓抽了一口烟:“我走了。” “我知道你没走,在哪儿?”他的口吻突然变得强烈。 沈瓷捏着烟没吱声,准备挂电话,那边周彦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了,出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半个小时后周彦的车子停在枯水庵门口,店长千佳子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似乎和周彦很熟悉,一见面就用日语聊了一段,后来才看到跟在后面的沈瓷,立马鞠躬:“沈小姐,好久不见!”一段时间没见这个日本女人的中文已经进步了不少。 沈瓷笑着回礼:“好久不见!” 周彦诧异:“你们认识?” 沈瓷:“之前有个朋友带我来过这里,只是没想到她还认识我。” 周彦笑:“佳子记性很好,来过这里的客人她几乎都能做到过目不忘。” 旁边千佳子也跟着附和:“更何况还是像沈小姐这么漂亮的客人!” 沈瓷有些汗颜,跟着两人进了茶楼。 茶楼还是老样子,幽静,安宁,到处都是沉香和茶叶的气息,千佳子把他们领到一间包厢,与其余包厢一样的格局,只是墙上挂了一幅字,跟之前周彦在诊所休息室里挂的那幅一样。 沈瓷盯着那幅“残心”看了一会儿,千佳子离开,周彦跪坐在对面开始煎茶泡水。 “跟阿姨吵架了?” 沈瓷不说话,周彦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木着一张脸似乎不想告之,于是也就不问了,低头用煎好的水洗杯子,捻茶叶,所有动作流畅又自然。 案上熏香袅袅,沈瓷在如此幽静的环境中渐渐宁神,几分钟之后周彦将小杯沏好的茶放到她面前。 “试试!” 沈瓷端起来尝了一口,不得不说要比陈韵之前泡的好太多。 “这也是你在日本学的?” “不是,国内学的,不过是受教于一个日本朋友!”周彦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含着笑,沈瓷无端觉得对面男人在青烟袅袅中更显温柔。 沈瓷:“那个朋友应该是个女孩子吧?” 周彦抬头:“你怎么知道?” 沈瓷:“猜的!” 周彦:“……” 沈瓷喝了一口茶:“女朋友?” 周彦洗杯子的手顿了顿,继而回答:“不是。” 沈瓷想起来之前谢根娣曾问过周彦一些个人情况,他目前应该还是单身,于是又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改天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她也在学日本茶道,不过水平没你好,说不定你能当她的老师!” 周彦笑着承让:“这话虽然是夸我,可我爱听。” 沈瓷:“……” 周彦:“哦对了你晚饭吃过了吗?这边提供定食,要不给你叫一份?” 沈瓷连忙拒绝:“不用,除了寿司之外我吃不惯日本料理。”还是清粥豆浆之类的东西比较对她的胃口,周彦也没勉强。 半盏茶下去,沈瓷闷在心里的那段气顺畅了不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九点了,不知不觉她居然和这男人在这聊了两个小时。 说来真是神奇,沈瓷总觉得和周彦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再燥乱的心都能平定下来,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擅长捕捉人的心理所以与他聊天特别愉快? 酒店半左右的时候两人出了包厢,穿过院子的时候沈瓷又看到了那颗树,上次来的时候枝桠还是光秃秃的看着枯瘦萧条,可现在上头却有好多绿芽冒出来了,算算时间已经三月份,春天来了。 “树枝上绑的那些红色丝带起什么作用?”沈瓷突然指着那棵孤树问。 周彦循声看了一眼:“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只不过是有些顾客在生日那天会过来留个愿望。” 挂树上的愿望啊。 “许愿树?” 周彦一笑:“可以这么理解,有没有兴趣也去写一条?” 沈瓷立马摇头:“我就算了。” 她早就已经不相信这些骗小女孩的把戏,更何况长到这年纪记忆中就很少过生日。 “走吧!”她转身出去,可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小瓷姐!” 沈瓷一听这声音立马回头,果然见几米之外陈韵挥着手站在那。 世界还真是小啊 世界还真是小啊,沈瓷当时只想到这句话,发愣间陈韵已经乐呵呵地从对面跑了过来。 “小瓷姐,你和朋友也来这……”后半句话被陈韵硬生生吞下去了,双眸呆滞看着站在沈瓷旁边的周彦,老半天,狠狠揉了下眼睛。 “学…学长……?”说完又看了看沈瓷,一脸不可置信,“小瓷姐,你和学长认识?” 沈瓷想起前几个月在菩提酒吧那次,大晚上陈遇去把喝醉的陈韵扛回来,路上大概跟她讲了一点这姑娘倒追周彦的事。 沈瓷:“对,我和周医生认识!” 陈韵心里一顿狂喜,脸上却故作平静,又笑呵呵地转过去看向周彦:“那还真是好巧啊,我和小瓷姐也认识很久了,跟亲姐妹一样!”边说边过去亲热地挽起沈瓷的手臂。 沈瓷抽了抽,却没抽得开,陈韵暗地里死劲拽着,她只能别过头去假装看天看树看月亮。 陈韵借机跟周彦打招呼:“hi,好久不见!” 周彦点头回了一点:“好久不见!” 随后气氛就僵住了,看天看书看月亮已经看不下去,沈瓷感觉自己手臂上的肉都快被陈韵掐下一块,她只能转过身去硬着头皮说:“难得在这遇到,要不一起去吃点东西?” “好啊好啊!” 陈韵响应得特别快,可周彦却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热情,只问:“你想吃?” 沈瓷尴尬一笑:“没吃晚饭,有点饿了。” “对,小瓷姐不能饿的,她胃不好。” 沈瓷汗颜,这丫头倒挺会利用她当挡箭牌,周彦低头想了想:“那行吧,想吃什么?” “随便,就附近看看吧!” 最终夜宵成行,周彦率先走在前面,月色里一道颀长背影,陈韵跟在后面一直挽着沈瓷的手臂,满脸花痴状:“是不是很帅?” 沈瓷:“……” 陈韵:“是不是超帅?” 沈瓷:“……” 陈韵:“天哪,居然我也有能和他同桌共餐的一天,可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好歹我也穿得淑女一点来啊,现在这身是不是很难看?” 她非要拉住沈瓷。 沈瓷只能打量了她一眼,上面军绿色刺绣空军服,衣身肥大,短款,下面黑色小皮裙,再登一双过膝靴,化了浓妆,青春肆意的张扬,说不上难看,但沈瓷知道周彦应该不会喜欢这款。 “可能下次换个大衣线衫或者牛仔裤会好一点。” “是吧,你觉得他会喜欢那种乖乖女?”陈韵对沈瓷的话深信不疑,转念一想,“应该是,他在日本留学的,可能会偏向日式风。” 沈瓷:“……” 就这么一路聊了过来,从枯水庵走到了附近的一条商业街,街上人也不算多,这一带本就偏僻,好不容易看到一间规模很小的日料店。 “就这家吧!”陈韵倒会投其所好,知道周彦应该会喜欢吃日料,可走在前面的男人闻声回头,看了眼店门口的招牌。 “沈小姐不喜欢吃!” “沈小姐?”陈韵像是抓住了关键信息,拽住沈瓷低声问,“你跟他到底熟不熟?” 沈瓷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以界定,到底熟不熟呢?周彦是她的心理医生,见过几次面,他最近也总是三番四次来医院探望谢根娣,应该称得上是朋友了吧。 “到底熟不熟啊?” “应该…还行吧!” “什么叫应该还行啊!要真熟的话他怎么还叫你沈小姐?” “……” “哎算了算了,一会儿见机行事!” 前面周彦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陈韵拉了沈瓷赶紧跟上,最后挑了间海鲜火锅店,里面生意不错,于是三人就进去要了一张位置。 可能是空调开得太足,加上火锅店里本来温度就高,陈韵一坐下就脱了自己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紧身t恤,扇着风抬头见沈瓷还穿着大衣裹着丝巾。 “你热不热啊,还穿这么多!” 陈韵眼疾手快一把就扯掉了沈瓷的丝巾,沈瓷抢都没来得及,结果大半截脖子一下就露了出来,她今天穿的是一件低领毛衣,脖子上深深浅浅好几枚红印。 她皮肤本就白,灯光一照红印更加明显,对面陈韵情不自禁吹了声口哨:“我哥好像前几天晚上去找你了吧,看来两人战况相当激烈啊!” “胡说什么!”沈瓷立即拿了丝巾重新围上,把单子扔给陈韵:“点东西吃!” 而两人之间的互动全部落入了对面周彦眼里,当然也包括沈瓷脖子上那几道鲜明的印子。 一顿夜宵吃得还算愉快,主要是陈韵话比较多,也活跃,而周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她一些问题,她兴高采烈,甚至还喝了两瓶啤酒,吃完之后三人要步行回去拿车。 到了枯水庵门口,周彦先问陈韵:“你怎么回去?” 陈韵皱眉看了眼时间:“都这么晚了啊,我没开车来耶,这地方也不好打车,你顺路吗?要不捎我一段?” 沈瓷只能再度看天,她刚刚经过停车场的时候明明看到陈韵那辆招摇的跑车停在那,这姑娘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涨。 周彦也不好回绝,于是三人一同上了车。 车上陈韵的电话响个不停,可她全给掐了,一个都没接,周彦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下车道别,直到周彦的车子开出去老远还站在原地朝他的车屁股挥手。 傻姑娘一旦爱起来什么都能豁出去,没人知道周彦是陈韵从小的梦想,雨季,花季,青春期,他贯穿了她近十年的生命,就像一颗顽固生根的种子,拔也拔不掉。 沈瓷的车还停在慈西医院,周彦先送她去取车,路上沈瓷没忍住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酝酿半天…… “陈韵是我前夫的妹妹。” 正在开车的周彦笑了笑:“我知道!” “你知道?” “你前夫是陈遇,她是陈遇的妹妹!” “……” 好吧沈瓷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次一举,前阵子她和陈遇阮芸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周彦想不知道都难,她在副驾驶座上苦涩拧了下手指。 “她人不错,开朗单纯,没有一般富家千金那些骄纵的脾气。” “……” “最关键的是她重感情,有些……” “你想说什么?”周彦突然转身看了她一眼,沈瓷被那一眼看得心里有些发虚,低头搅着手指,提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说今天我跟你提的那位想学茶道的朋友,就是陈韵。” “……” 周彦后半段路都一直没说什么话,沈瓷觉得今天自己似乎做得有些过了,她向来不是喜欢掺和别人事的人,结果第二天开会的时候又接到陈韵的电话。 “姐,亲姐,赶紧把他手机号码发给我!” “谁的手机号码?” “我男神,我未来老公,周彦!” “……” 沈瓷无语,看了眼坐在底下等着她确认提议的下属:“我在开会,一会儿打给你!”她直接掐了电话,提口气,问朱旭:“抱歉,刚你们说到哪儿了?” “哦就这次我们去新乡采访的情况,果然如你所料,何慧把大部分捐款和赔偿金都拿出来给儿子在济宁买了房子,曹小艳到现在还缀学在家。” 何慧便是曹小艳的阿姨,沈瓷基本已经料到会是这种结局,用笔头轻轻顶了下太阳穴。 “你们想怎么办?” 朱旭和几个互相看了一眼。 “回来的路上我们也讨论了一下,这事我们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但现在知道了没办法坐视不管。” “所以呢?” 朱旭顿了顿:“要不干脆成立一个专题?” …… 下午朱旭就把方案做了出来,催着沈瓷把方案去拿给江临岸看,其实方案的大概意思很简单,作为记者只有机会亲眼目睹真相,但没有权利去干预或者改变。 朱旭虽然走访了几个与何慧同村的村民,知道她的经济条件不可能在济宁买得了房子,但这说白了也只能算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推断无法作为证据;更进一步讲,就算朱旭她们真的掌握了何慧私吞善款的证据,那又如何?她们难道空手赤拳逼何慧把房子和善款都吐出来?所以寻思一番还是觉得应该尽量把这事闹大,闹到人尽皆知,闹到由民政部门参与,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沈瓷懂她们的意思,方案也看了好几遍,可却迟迟没给答复。 下班之前朱旭敲门进来催,沈瓷用笔压着手里那几张纸:“再给我一个晚上,明天给你们答复!” 沈瓷为了那个专题方案留在公司加班,结果七点多的时候又接到陈韵的电话,她那时才想起来上午答应她的事。 “抱歉,今天太忙了!” 沈瓷先道歉,知道陈韵脾气急,可难得电话那头的人没有鬼叫,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赶紧把周彦的手机号码给我!” 沈瓷:“……” 总感觉这么做不大好。 沈瓷:“你要他手机号干嘛?” 陈韵:“约他出来见面啊!” 沈瓷:“……” 陈韵:“而且我连借口都想好了,让他出来给我送包。” 沈瓷:“包?” 陈韵一脸得意:“对,包,他昨天送我回家的时候我故意把包落在了他车上!” 沈瓷:“……” 以后她会遇到什么事 沈瓷第二天上午一进办公室就召集开会,为了曹小艳善款被私吞的事,朱旭几个也特别积极,进会议室的时候沈瓷已经坐在那,抱着一杯热水。 “方灼,把这些资料发下去!” 声音有些哑,方灼立刻关心地问:“姐,你喉咙怎么回事?” “别废话,发资料去!” 沈瓷把桌上一叠早就准备好的纸递给方灼,他看了一眼,立马屁颠屁颠去发了。 等人全部坐定,资料人手一份,沈瓷又喝了一口水,开口:“昨天你们做的方案我重新修改了一下,你们现在手里拿的这份是已经修改过的,成立专题并不是不可以,不过既然你们想把事情搞大,光一个网络专题远远不够。” 沈瓷说一半咳了一声,又喝了口水继续往下:“既然事情是我们发现的,又是由乐施平台而起,那就联手乐施那边一起弄吧,朱旭,你以前在联盛慈善部门做过,看能不能联系那边的人合计一下,可以的话这次专题我们还是从慈善这个立意出发,效果应该会比我们自己弄个专题新闻要好得多,至于具体怎么做我已经都写在方案里了,你们可以自己看下。” 台下众人纷纷低头看手里的方案,沈瓷写得已经很详尽,从实况采访,联合当地媒体报道,拍摄公益短片,与乐施平台共同携手办专题,一步步深入,形成一套完整的方案。 “曹小艳事件看似只是个例,但个例往往也能反映社会现象,近些年国内慈善事业飞速发展,除了一些募捐平台之外各类基金会和民间公益组织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不过……”沈瓷说到这又喝了一口水,喉咙发疼,她苦笑一声,“至少需要帮助的人已经不会像几年前那样求助无门,可是因为相关制度和监管漏洞等问题,或许我们看到的一些善良只是假象。我写这份方案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曹小艳一个人。” 沈瓷捧着那杯热水悠悠把这些话说完,台下一片禁声。 原本朱旭几个只是想为曹小艳讨回一点公道,可手里这份沉甸甸的方案似乎指向了更加深远的方向。 “当然,你们要是觉得没勇气没决心做下去,趁现在还没开始可以直接放弃!” 朱旭咽了一口气,她在联盛慈善做了好几年推广,人间疾苦她见了太多太多,可背后那些阴暗也不是没有接触过。 她深知这份方案意味着什么,有公益的地方就有钱,有钱的地方就肯定有利益,利益与欲望挂钩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以一石撬一座山,沈瓷是不是这个意思? 朱旭将方案放下:“知不知道这么做你将来可能会遭遇什么事?” 沈瓷慢悠悠又喝了一口水:“我不知道啊!” 以后遇到什么牛头马面妖魔鬼怪,她一概不知,因为这一块此前一直是繁华遍地的美景,而她要做的就是把那这层美丽的景致撕碎,让人窥见里面的丑陋和真实,会得罪哪些人,触及哪些利益,她现在还真的不清楚。 “不过你们不是想当救世主吗?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耶稣受难才换来普度众生,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会议完结已经快中午了,最终商定下来的结果是一致通过,用方灼的话讲。 “要么别干,要干就大干一场!” 接下来就是递交方案,实施之前总要先获得管理层同意,这事只能落到沈瓷头上,沈瓷的上司便是江临岸,也就意味着她要去找他。 想到这她又有些气馁。 中午没出去吃饭,只叫方灼给她从员工食堂打了一份粥,正吃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 沈瓷抬头见是朱旭,一脸局促样地杵在门口。 沈瓷皱着眉:“有事吗?” 朱旭笑了笑:“也没啥事,这不上午听你开会嗓子有些哑嘛,我抽屉里刚好有润喉片,给你拿点过来。”遂一盒润喉片被搁到沈瓷桌上。 沈瓷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谢谢!” 朱旭:“……” 她又站了一会儿,沈瓷觉得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还有事?” “那个……”朱旭撩了下头发,低着头抬了一口气:“前几天我在办公室里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脾气一上来就会口无遮拦,还有前阵子为了曹小伟他妈跳楼的事,其实后来想想这也不能全怨你,人各有命……” 朱旭纠结地说了一大段,搓着手,最后干脆将脸一抬:“哎呀反正就是为我之前说的那些话跟你道个谦,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以后我会注意自己的言行。” 沈瓷愣了一下,她没料到朱旭会突然跑进来说这些,但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继续低下头喝粥,嘴里淡淡言:“知道了,你出去做事吧!” 朱旭:“……” 这就算完了?她觉得一般这种情况下对方要么握手言和从此不计前嫌,要么借机冷嘲热讽再狠狠踩一番,可沈瓷如此冷淡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她是接受道歉还是不接受呢? 朱旭有些懵菜了。 沈瓷喝了两口粥抬头见她还站那,又皱了下眉:“还不出去?” 朱旭无言,只能不甘不愿地走了出去。 一出办公室几个女下属就朝朱旭围了过来:“朱姐,怎么样?” “跟她道歉了吗?” “对,说了吗?” 朱旭一脸苦样:“说了!” “那她什么反应” 朱旭无奈耸耸肩:“没什么反应,就说知道了,让我出来做事。” “啊?就这样啊!” “是不是不接受你的道歉?回头找到机会给你穿小鞋?” “不会吧,其实我看她真不像是那种背后会搞事的上司。” 朱旭都快苦恼死了,狠狠吐了一口气:“你说她到底什么意思嘛!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不能痛快点!”,她完全看不懂沈瓷这人在想什么。 旁边方灼凑过来,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你这是多此一举,她向来对事不对人,所以别怕她会背地里整你,也别试图去拍马屁,而且你的道歉对她来说根本一文不值,因为她对好话坏话都完全免疫!” 朱旭:“……” 众人:“……” …… 沈瓷吃了一颗朱旭给的润喉片,可几乎没什么作用。 她昨晚在公司做方案做得太晚,这阵子因为谢根娣的手术又特别忙,体质下降又受了凉,再加上江临岸的事,哎一想到这个名字沈瓷觉得喉咙更加疼,连着头都有些晕起来。 沈瓷勉强喝了半杯水就开始强撑着工作,结果心思还没定下里又接到了陈韵的电话。 “喂,小瓷姐,忙不忙?” 沈瓷看着满邮箱的稿子:“忙!” “哦,那我就长话短说,我记得你生日是三月份对吧?” 沈瓷一愣:“你怎么知道?” “哎呀以前我哥每年这个时候就让我帮他想点子啊,还记不记前年他给你送的那辆slk280,那是我帮他选的,连车都是我去4s店提的!” 沈瓷:“……” 那么招摇的艳红色啊,确实符合陈韵的口味。 “那你突然问我生日做什么?” “哎哟你就回答我是不是三月份?” 沈瓷顿了顿:“是,怎么了?” “具体几号?” “……” “快回答!” 沈瓷倒是愣住了,她一向很少留意自己的生日,这两年若不是陈遇非要给她过,她肯定连日子都不记得,今年更是完全没留意,于是拿了桌上的台历翻了翻。 “应该是下周二。” “那周二那天我请你吃饭!” 突如其来的热情,沈瓷有些不解:“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 “这不你生日嘛,作为前小姑子请你吃顿饭也很正常啊,而且你昨天把周彦的手机号码给我了,就拿这顿饭当作酬谢啦!”陈韵在那头语气轻快。 沈瓷汗颜。 “到时再看吧,我未必一定有时间!” “不行,必须把那晚给我空出来,我今天就订餐厅,就这样啊,别放我鸽子!”说完陈韵就挂了电话,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性格啊。 …… 沈瓷下午又把方案重新润色了一遍,可迟迟没有去找江临岸,一直拖到过了下班时间,其余同事都基本已经走光了,她才不得不拿着方案出去。 虽然已经三月,但寒潮还未完全消退。 沈瓷又走到那片小竹林里抽了一根烟,风将她的思维一点点吹散,她看了眼手机,已经快要八点。 算了,总要去面对的! 沈瓷扔了烟头走进大楼,闷着一口气一直走到江临岸办公室门口,敲了两下门,里头没动静。 方案就被她死死摁在怀中,他到底在不在? 她凑着门缝往里看,也看不出里面什么情况,于是尝试着又敲了两下门,依旧没声音。 难道不在? 沈瓷竟然轻轻舒了一口气,抱着文件夹回头,结果眼前堵上来一道身影。 “你在这鬼鬼祟祟干什么?” 吓得沈瓷差点连怀里抱的方案都掉到地上。 接机,你跟我一起去 面前江临岸一手拿着大衣一手拿着电脑,好像刚从什么地方匆匆赶回来。 沈瓷当时一口气顶在嗓门眼,走廊里毫无声息,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就连他刚才靠近她的脚步声都不曾听到,好像一切都是从天而降,而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沈瓷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那晚之后两人好像已经快小半个月没见。 江临岸看着沈瓷脸上明显有些受惊的表情,问:“找我有事?” 沈瓷把文件依旧抱在怀里:“有份方案需要你核准。” “很急?” “有点。” “那你等一下!” 江临岸掏出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开灯,沈瓷还没来得及走进去,他像风一样已经从桌上抽了份文件又出来,关了灯,经过沈瓷身边的时候淡淡说了一句:“我现在要去机场接个人,你跟我一起去吧,方案路上再看!” 沈瓷:“……” 江临岸已经到了电梯门口,按了楼层,转身见沈瓷还杵在那。 “走啊!” “……” 她就那么鬼使神差地上了江临岸停在大楼门口的车,老姚不在,没有司机,意味着江临岸需要亲自开车。出于基本礼仪沈瓷只能硬着头皮坐到副驾驶。 路上江临岸没跟她说话,专心致志开车,只是上了机场高速之后戴蓝牙给于浩打了通电话。 “我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东颐岛那边好像正在下暴雨,航班可能会晚点,你再确认一下房子没问题。” 那边于浩回答:“房子下午我已经又去过一趟了,肯定按照你的要求布置的,不过你真有必要亲自去接?叫老姚去一趟不就行了?” 江临岸斜着嘴唇一笑:“无所谓,出于诚意考虑我还是亲自去接比较好,你确保房子没问题就可以了,我接了人之后会直接把他送去那。” 江临岸挂了电话。 沈瓷无心留意他在跟谁说什么,只是刚才提及“东颐岛”的时候思绪断了断,江临岸扯了蓝牙转身看了她一眼,她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膝盖上放着那只蓝色文件夹,双手交叠放在上面,脸朝窗外,只留给江临岸小半个侧影。 很奇怪,江临岸忙碌了好多天的烦躁心情好像也随着她那小半个侧影而平息下去了,他稍稍放缓车速,问:“毒驾后续采访做得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提问,沈瓷转过脸来有些不适应,愣了一下才回答:“上周组里几个人去了一趟河南,采访了家属,也了解了一下曹小艳的现状。” “曹小艳?” “阮芸毒驾事件受害人妹妹。” 江临岸没再接下去,显然他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车内气氛再度沉默。 很奇怪,两人虽然已经发生过亲密关系,可大部分相处的时间还是像存在隔阂的陌生人,沈瓷手指紧紧扣了下文件夹边缘。 江临岸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随手开了车里的音响,调频电台,是沈瓷常听的一档节目,女主播语调柔和,像是融化在这月色中的一缕轻烟,可江临岸很快就把她调了过去,连续往后调了好几个电台似乎都不满意,不是广告就是一些口水歌曲,眼看他有些烦躁起来。 沈瓷拧着文件夹的边角开口:“就听小倪主持的那个吧。” “什么?” “fm105.3,今夜不寂寞。” “……” 这明显就是午夜情感类节目,江临岸突然勾唇笑问:“你喜欢听这种?”语气里是明显的嘲讽。 沈瓷无所谓,刺了他一眼:“怎么我就不能喜欢这种?” “可以!” 他把电台又调了回去,女主播抒缓的声音从音响里潺潺流出来,沈瓷不再说话,稍稍舒展身子靠在椅子上聆听。 江临岸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嘴角那抹笑越来越大。 后半段路继续沉默,只是女主播的声音似乎缓解了车里的冷清,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车子也抵达了目的地。 夜里十点多,甬州航站楼依旧灯火通明,江临岸停好车子拿了大衣先下去。 “我还没吃晚饭,先找地方吃点东西!” 他边说边把大衣往身上套,沈瓷在后面就看着他的颀长身影穿过马路,她只能跟上,两人进了航站楼,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旅客,江临岸却直奔二楼一间面馆,找了位置坐下。 “你要不要也吃点什么?”他拿了单子先给沈瓷看。 沈瓷摇头,其实她在公司加班也没吃晚饭,就吃了几块饼干垫肚子,可坐他对面吃东西才没有胃口呢。 “我吃过了。” 江临岸也不再客气,自己在单子上写了要点的东西,服务员拿了单子下去。 一时有短暂的空余,对面男人突然伸手:“拿来看看!” 沈瓷:“什么?” 江临岸眉头一皱:“不是说有方案要我核准?” 沈瓷:“……” 心里无端懊恼,感觉跟他待久了自己反应都变得有些迟钝,沈瓷将捏了一路的文件夹递了过去,对面男人打开开始浏览,一开始表情平静,可越到后面他眉峰蹙得越紧。 沈瓷屏住呼吸,直到江临岸将文件放下,抱着手,定定看了沈瓷一眼,沈瓷被他看得有些不适应,他表情已经恢复平静,黑眸深沉,也看不出对方案持什么态度。 几秒之后他终于开口问:“怎么突然想弄这个?” “因为组里人想弄!” “原因?” “在采访曹小艳监护人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事。” “比如说?” “有人私吞善款!” 江临岸别过头去冷笑一声。 “这并不能算多大的新闻!” “我知道,但如果由联盛公益部门揭发意义就完全不同。” “你是想让联盛公益那一块在公众面前自查?” “自查说不上,只是想通过联盛公益平台把有些话说出来,引起关注之后自有相关部门介入。” 江临岸的手指在文件夹上轻轻敲了两下,似在考虑什么,几秒之后他抬眸又问:“那你呢?从你的立场出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沈瓷一笑:“仅仅只是为了工作而已!” “工作?”江临岸笑得比她更大,“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工作你大可不必费这周章,而且我看你的方案写得很详细,从曹小艳事件一路辐射出去,涉及各大公益基金,慈善机构可能存在的阴暗面,甚至列述了目前国家对于这一块的制度和监管疏漏,怎么看都不像仅仅是为了完成一篇专题报道!” 江临岸语调悠悠,嘴角含笑,可沈瓷被他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喘不过气。 “说吧,这份方案你准备了多久?” “没有很久,就加了一个晚上的班。” “怎么看着不像!”他突然倾身过来与沈瓷拉近距离,“我怎么感觉你为了这事已经筹谋很长时间,有种卧薪尝胆,一日昭雪的感觉?” 沈瓷放在膝盖上的手往肉里抠,脸上淡然一笑:“有吗?那你是抬举我了,我只是想在联盛立足。这个行业你懂的,搞一次大新闻就够我用几年的了。” 江临岸一时没接话,目光定在她脸上,即使隔着一张桌子沈瓷还是觉得有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这个男人有双锋利的眼睛。 两人就如此对视了半分钟,沈瓷都感觉自己快放弃了,对面江临岸突然嘴角一扬。 “很想实施这个方案?” “组员积极性很高。” “我不是说他们,我现在只是在问你!” “……” 沈瓷在下面又拧了下手指:“从我个人而言肯定希望专题能够做出来,影响扩大我以后在这一行才能站得稳,不过你也可以理解成为我的个人情怀,惩凶扬善我难得想当一次好人。” “……” 这个回答让江临岸一下又笑了出来,他将面前文件夹合上,手指依旧在上面敲了两下。 “行吧,这事牵扯方方面面的关系,我姑且去试一下,但成不成我现在还不能跟你保证,因为联盛公益那一块不归我管!” “我知道!” 沈瓷当然知道,联盛公益自成立开始就由江丞阳主导。 江临岸似乎又想了想,问:“如果方案通过你第一步打算拿谁开刀?” 沈瓷在下面再度拧紧手指:“要不先从顺鑫基金会开始?” 江临岸一愣,没有再说下去,气氛一时有些诡异,所幸服务员端了面条过来打断了桌上的沉默,只是面条端来了两份,一份放到江临岸面前,一份放到沈瓷面前。 江临岸似乎真饿了,拿了筷子低头就吃。 沈瓷看着自己面前多出来的一碗,苏式红汤面,上面盖了笋丝,百叶和肉。 “我吃过了。” 江临岸从热气腾腾的面碗里抬头,刺了她一眼:“你加班向来不吃晚饭,骗我有意思?” 沈瓷:“……” 最后无奈沈瓷只能把那碗面吃了,好在味道居然出奇得好,江临岸见她最后碗里只剩一点汤,问:“这叫吃过了?” “……” 解决完晚饭之后两人又在面馆里坐了一会儿,直到航站楼里响起广播提醒从东颐岛过来的航班已经抵达,江临岸才结账起身离开。 接机口已经围了好多人,江临岸站在人群中间,沈瓷只能默默跟在后面,大概又等了十几分钟,陆续有游客推着行李从里面出来,接机的人群中有人欢呼有人跑过去拥抱。 沈瓷也不知道江临岸要来接的是谁,直到他朝人群中挥手喊了一声:“黄老……” 她胃不好 “嗨,这呢!”人群中有人应了一声。 沈瓷循声看过去,看到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老头子,个子不高,戴了顶老式的呢子毡帽,上身烟灰色格纹毛线马甲,下面黑色裤子,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挂了件旧毛衫,看模样像是从偏远地方来甬州打工的小老头儿。 可沈瓷知道这人来头肯定不小,之前她跟着江临岸去过一趟东颐岛,当时她虽没见到真人,但那次接他们的司机提过“黄老”两个字,而且她不由想到那栋白墙黑瓦的小楼,院子里篱笆环绕,养了花草和鸡鸭,装满阳光和各色书籍的书房,老旧诚朴中却不失令人心醉的雅致和清新。 可沈瓷实在无法把这些风格和眼前这个小老头儿联系在一起,思虑间黄介甬已经走到江临岸面前。 江临岸迎上去与他握手:“辛苦了,旅途怎么样?” “还行,位置宽敞,就是吃的不行,而且老胳膊老腿已经坐不动喽。”老头儿语气爽朗,看着像是挺自在的脾气。 江临岸笑着立马接话:“飞机餐肯定不好,不过我已经叫人准备了晚饭。” 老头儿听了脸色突然一沉,垫着脚往江临岸耳边凑了凑:“有酒没?” 江临岸:“有,都备好了!” 老头儿:“哈哈,就你最懂事!” 沈瓷:“……” 老头儿:“那走着?” 江临岸接过黄介甬手里的行李:“车子在外面,这边请!” 老头儿转身有些迫不及待,扭头却看到了一直跟在江临岸身后的沈瓷:“这位是?” 江临岸:“公司同事。” 黄介甬刻意朝沈瓷瞄了一眼,脸上呈现一种内涵无比的笑:“同事好,同事好!”说完就自顾自朝前走了。 沈瓷在后面尴尬得要死,江临岸走出一段见她还站在原地,又折回来。 “跟上!” 沈瓷依旧抱着手里的文件夹:“我就不去了!” 她去算什么事,还不如直接从机场打车回去,可江临岸眉头瞥了一下:“你不去一会儿我喝了酒谁当司机?” 沈瓷:“……” …… 从机场过去是江临岸开车,黄介甬坐在后座,沈瓷坐在副驾驶。老头子话挺多,和江临岸聊得比较投机,沈瓷只需要安安静静当一个小摆设就行。 车子从机场出发开了一个多小时,眼看越来越偏,最后停在郊外一栋两层民宅门口。 “到了。” 宅子里立马有人出来给黄介甬开车门,拿行李。 沈瓷自己下了车,借着月光大概留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小楼也是白墙黑瓦,门口一片小菜圃,围了篱笆,有点像东颐岛黄介甬那套宅院的翻版。 江临岸引着黄介甬进去,进去依旧是一个带天井的院子,院子面积不算大,用竹子架了一大块架子,架子上面缠绕着许多绿色叶子,因为夜色黑也看不清是蔬菜瓜果还是花卉,架子下面是一套石桌石椅,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口井。 穿过院子便是正厅,有些旧但漆水很好的八仙桌,太师椅,堂上挂了一整幅水墨画,所有装饰和摆设都有点像老式宅院的风格,不过光线和取景很好,正坐太师椅的位置刚好能够见到悬在院子上方的一轮月亮。 江临岸大致把屋子的情况给黄介甬介绍了一下,又说:“房子是临时叫人收拾的,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黄介甬在厅里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那幅水墨画上。 “小江你有心了。” 江临岸笑了一声:“黄老客气,您大老远肯来甬州定居,我做这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完了又招呼宅子里的下人出来,他知道黄介甬喜静,所以只安排了一个司机一个阿姨,司机负责开车采购,阿姨负责做饭打扫和其他家务事。 “因为时间匆忙,可能还有一些欠缺的地方,您先住着,要哪里不满意随时跟我说!”江临岸真是十足的耐心,沈瓷在旁边看了不断皱眉,怎么以前没见他有如此温和细致的一面? 随后吃饭,有另外的餐厅,一大片玻璃窗正好对着院子,菜色也都很清爽,以蔬菜为主,山药,茼蒿,蒸蛋,外加一尾鱼汤,还有两样沈瓷没见过的野菜。 三人围桌,其实沈瓷是完全不想坐下来的,但老头儿拉了她一起,她也只能作伴,不过她很少动筷子,就安安静静地坐那,对面江临岸和黄介甬交谈甚欢,酒也喝了很多。 陈年的高度茅台,才一个多小时就下去了两瓶。 沈瓷看着发憷,没人这么喝法的,可耐不住老头儿兴致很高,到后来还给沈瓷倒了一杯硬要她喝,沈瓷哪喝得了,摆手拒绝。 老头儿似乎有些不高兴。 “怎么,第一次坐这就不给我面子?” 沈瓷无语,好在对面江临岸适时替她接了杯子:“她喝不了,况且她要再喝了我一会儿没法回去。” “这不有司机嘛!” 江临岸谦和一笑:“她不会喝,我替她吧!”说完一饮而尽。 黄介甬倒像是来了劲,又往江临岸的杯子里加满。 “怎么?护着她?” “不是,我让她跟着来是当司机的!” “刚不是说同事?” 沈瓷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江临岸脸色未变,只是伸手过来盖到沈瓷搁桌上的手背上,沈瓷潜意识想缩,却被他牢牢握紧。 “黄老说笑了。” 老头儿见势一下笑出来:“看看,这样多好!” 沈瓷:“……” 江临岸依旧脸色未变。 “所以您别为难她了,她胃不好,喝不了!”边说边轻轻捻着沈瓷的手指,手掌心里都是被酒精烘出来的滚热,沈瓷如坐针毡,可是人前她又不能怎样。 黄介甬盯着沈瓷看了一眼:“成啊,她不能喝你替她喝,三杯打底。” 沈瓷心口一晃,连着手指都蜷缩起来,想开口,江临岸压着她的手腕紧了紧。 “没问题,黄老一句话的事!”遂一只手端了面前那杯酒喝完,自己又续了两杯,也接着喝掉了。 杯子不算小,沈瓷的手在他掌中有些发颤,江临岸不动声色地捻了两下:“你先去外面等吧,我们有事要谈。” 她暗松一口气,立即起身走出去。 屋里没有人,院子里风轻月朗,于是沈瓷走到竹子架下坐下,头顶是垂下来的枝叶,有零散星光从枝叶缝隙里透过来,满鼻都是湿土和植物的气息。 她很喜欢这样的地方,让人不免心静,也知道这宅子应该是江临岸照着黄介甬东颐岛的住处布置的,算是废了一番心。 她又转身看了眼那个男人,隔着一扇玻璃窗,餐厅里的江临岸正与黄介甬交谈,坐的位置正好面向沈瓷,两人应该是在聊正事了,所以他时而皱眉时而舒展,适时会勾唇笑一声。 当时室内灯光很亮,江临岸面前是亮闪闪的酒瓶和杯子,他大概喝多了,面颊有些红晕,不过皮肤不白,所以看着不明显,身上依旧是湛蓝色衬衣,只是换了一件款式,没那么商务性,领口开了两颗扣子,袖子也随意卷上去了,端酒杯的时候可见流畅的小臂线条。 沈瓷无端想起刚才他握她手指时的触感,手掌心里滚热干燥,那样的动作在刚才那种场合中竟然莫名给了她一点安定。 那顿饭大概连续吃了两个多小时,时过凌晨,沈瓷坐在架子下都快睡着了,厅口突然响起动静。 “不用送了,早点休息!” 江临岸的声音传出来,沈瓷立马起身,见他已经从厅里走了出来,黄介甬大概是喝多了,被司机扶着站在堂内,江临岸又朝他挥了一下手便转过身,转身之余脸上的笑容收尽,朝站在藤架下面的沈瓷看了一眼。 “去开车!” 钥匙已经提前给她了,沈瓷立马走出去,车就停在门外,是之前撞她车屁股的那辆迈巴赫,可是她哪儿开过这么高档的车,好不容易研究出怎么把门打开,可坐上去后完全懵逼了。 仪表台上各种按钮和操控键,没有手刹,手刹在哪儿?没有钥匙孔,怎么发动?就在沈瓷坐那一筹莫展的时候江临岸已经自己开门坐到了副驾驶,一上来就像大爷一样往椅子上一靠,喘了口气,之后就没声儿了,可等了一会儿见旁边没动静,他才转头。 “怎么不走?” 沈瓷手里捏着车钥匙:“哪儿发动?” 江临岸:“……” 他无奈笑了一声:“踩好刹车!” 沈瓷立即照搬,旁边男人这才压身过来按了一个键,又勾了电子手刹,车子发动了,而面前男人突然环抱过来,手臂缠过沈瓷的腰身。 沈瓷潜意识将身子往后仰:“你干嘛!”脱口而出,满满的戒备感,可很快感觉到屁股下的椅子开始往上抬,后背鼓气似的往前顶,很快座椅被调整到了最佳视线位置。 沈瓷有些尴尬,感觉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人只是帮她调整一下座椅而已,她张口刚想说声谢谢,可眼前男人却突然侧身贴过来,在沈瓷刚刚放松又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堵住了她的唇。 突然而至的亲昵啊,她脚下踩着刹车不敢送,只能承受嘴里江临岸不断送进来的酒味和烟味,足足被他吻了一分钟,手心起汗了他才松开,稍稍起身又捻了一下沈瓷的耳垂。 “把安全带系好,开车吧!”语气热热湿湿,沈瓷当时真想飚脏话! 这特么算什么?把她当小狗小猫一样耍么? 可江临岸已经起身又倒回旁边皮椅,闭目喘了口气。 沈瓷气得松开刹车一脚油门踩下去,12缸马力带出巨大的冲击力,只听见荒郊野外一声轰鸣,江临岸差点被晃得一口吐出来,这女人什么脾气? 再给我一年时间 沈瓷一路回去开得很快,反正郊外路宽也没什么人,加上已经深更半夜,感觉就她一辆车子,而且车好性能也佳,她随便猜猜油门就飚到了一百多码。 旁边江临岸酒喝多了,原本想靠着睡一下,可她刹车踩踩松松,不知道是不熟悉车子还是故意,开了一段之后他已经有些受不了,胃里不断有东西往上冲。 “前面靠边停!” 沈瓷照办,又是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猝停导致江临岸身子急速往前倾再回落,反复一次之后他立马开了车门出去。 好在路两边都是田,江临岸蹲那开始吐,沈瓷一直没下车,坐在车内冷眼看着,车子就停在马路中央,两边是大片油菜花,这季节正是花期最盛的时候,即使夜里也能看到一大片金黄。 江临岸吐完没有立即回车上,而是一屁股就在路边坐了下来,也不嫌脏。 沈瓷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可车外的人似乎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回来的打算,这都过凌晨一点了,她又不能直接把他撂这,只能把车子停到旁边下去。 “怎么样?”她声音不冷不淡。 坐路边上的男人却没吱声,半曲着腿坐那,只留给沈瓷一个看上去有些孤独落寞的背影,身上还是那件湛青色衬衣。 沈瓷狠狠提了一口气,回去又从车上捞了他的大衣过来。 “把衣服穿上!” 前面江临岸总算转了一下头,借着月光沈瓷看到他一脸泛白,额头似乎还有些汗,凶醉吐过之后的人是这样的,滋味应该不好受。 沈瓷别过头去又喘了一口气。 “上次在东颐岛半夜喝到胃穿孔的事都忘了?” “……” “刚做完手术才多久,为什么不能节制一点?” “……” 沈瓷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当时她站着江临岸坐着,那架势有点像在训孩子。 江临岸苦涩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喝?” 他不喝怎么能把黄介甬从东颐岛骗来?他不喝怎么能让黄介甬心甘情愿留在甬州为他效力?可惜这些沈瓷不会懂,他也不打算跟她说,只是嘴角扬着笑,心里莫名喜欢此时沈瓷朝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风从农田那边吹过来,扬起她的发稍,沈瓷用手撩了撩,那动作像是有魔力,江临岸心口有些痒,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陪我坐一会儿。” “……” 沈瓷脸色发暗,地上有些脏,江临岸见她站着不动,干脆扯了她手上递过来的大衣往旁边一铺。 “坐吧,这么讲究!” “……” 于是那晚深夜的荒郊野外,几十亩的油菜花田,风一吹像海浪一样翻滚,而头顶是星空和月亮,微风徐徐,一条不知延伸到哪里去的马路,一辆还亮着大灯的车子,旁边马路牙上坐了一双人。 江临岸舒展似地将双臂往后撑了撑,修长的双腿往前伸直,他朝着面前一望无垠的花田开口:“再给我一点时间。” 沈瓷:“……” 江临岸:“应该用不了太久了,最快今年年底,最晚明年。” 沈瓷:“……” 江临岸:“我希望那时候能有个人在我身边。” 沈瓷:“……” 沈瓷就坐在旁边听着他面向那片油菜花自言自语,也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江临岸也没有试图解释。 酒过之后才能吐真言,他这么多年始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住,一个人睡,一个人默默怀着一个梦想拼搏。 战场很辽远,腥风血雨他不曾怕过,只是有时候回身发现旁边没有人,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免觉得落寞。 可是现在感觉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江临岸转身看了沈瓷一眼,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问,也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只是手臂抱着膝盖,风吹着头发滑过她的侧脸,无声无言,星光下与他肩并肩。 月色笼着一双人影,江临岸笑了笑,突然觉得旁边有人了。 “过来!”他突然捏了下沈瓷的手臂。 沈瓷吓得整个人往另一边躲,刚才还好好的,他又发什么神经? “做什么?” 江临岸勾着唇一笑,手臂一扯沈瓷便崴过来倒到他怀中,他瞬时箍住她的腰把她摁在自己大腿上,闷头就吻了下去。 耳边有风声,头顶有月光,周围还有花香,嘴里却是他的酒味和烟气。 沈瓷双脚在地上踢了两下,可挣不开也起不来,江临岸借着酒劲扣住她狠狠尝了一番,手已经顺着腰肢探到她衣服里面,丝毫没客气,在她胸口揉捏了几下,引得沈瓷浑身战栗。 江临岸借着喘气的间隙稍稍松开她,腿上的女人圆溜溜瞪着一双眼睛,剪眸如水,月光全都沉在了里面。 江临岸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往小腹冲,抬手像逗小猫似的捻了下沈瓷的下巴。 “真想在这就办了你!” “……” 腿上的女人一个激灵,推开他就爬了起来往车边走,身后留下江临岸一串肆意的笑声,田间月色游荡,感觉像是任通二脉都被打通了,说不出的爽。 两人从乡下一路折腾回来已经快三点了。 沈瓷把江临岸送到尚峰国际,后半段路他已经睡过去了,到了楼下沈瓷停好车,又摁了两下喇叭。 “到了!” “到了?”旁边窝在椅子里的男人动了动,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然到了。 沈瓷熄火下车,又替江临岸开了门,大概这会儿酒劲都上来了,他下车的时候步子都不稳,沈瓷赶紧一把扶住他。 “还能不能走?” 他意识阑珊地摇头,脚步摇摇晃晃,沈瓷只能一手扶住他一手捞了他椅子上的大衣,关车门,又把他扶到电梯门口按了楼层。 “顶楼,自己上去,这是车钥匙!” 她把大衣和车钥匙都塞给江临岸,可眼前没有接,手臂一挥一下就把沈瓷圈到了自己怀里。 “跟我上去!” “……” 沈瓷挣了两下:“松开!” 可谁理她,电梯已经来了,他像勾着一只小猫似的把她勾到电梯里,门合上,沈瓷挣着想扳开他的手臂,但他全身重量都压她肩上,她站都站不直,半窝着身子一直被江临岸圈到公寓门口,掏了钥匙出来开门,沈瓷想借机跑,结果脚步刚动又一把被江临岸勾了回来。 门被撞上,屋内没有开灯,江临岸把沈瓷摁到旁边墙上,黑暗间人影压下来,江临岸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和脖间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含住了她的唇。 沈瓷手指一下抠紧墙壁,身上男人几乎没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手口并用,酒后欲望更加鲜明,所以直奔主题,摸到沈瓷的裤扣一下就把它剥了下来,没有任何前戏,顶进去的时候沈瓷疼得死死从墙上抠了一条印子出来,黑暗中江临岸低吼一声,揉着她的后臀问:“怎么这么紧?” 沈瓷又恼又羞,踮着脚尖勉强往后退了点,可腰后大掌一阔,抬起沈瓷的一条腿贯穿到底,沈瓷疼得后背起汗,江临岸却低头一下含住她的耳垂。 “可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喜欢干你?” 粗鄙的话语,黑暗中他总是像恶灵一样的眼睛,沈瓷气得弓着腰背想要躲避,可江临岸把她双腿都架了起来,让她整个人都必须攀附在他身上,而他臀肌收紧,沈瓷一下下被他撞到墙上,可因为双腿离地,在没有支撑力的情况下她只能抱住江临岸的脖子。 看似紧紧相拥的姿势,身体与身体之间不断纠缠,深入,再深入……这个男人在暗夜中像兽一样粗喘,不断从沈瓷身体里获取快感和力量,而他的欲望似乎也在如此激烈的碰撞中不断膨胀…… 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所渴望和害怕的是什么? 将来若有天能够大战告捷傲视天下,有谁能站在身边与自己分享? 或者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又奢望谁还能留在自己身边? 江临岸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可现在他占据着沈瓷的身体,她这么凉又这么软,每一次深入和拥吻都会让他感到恐慌,那种恐慌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在感到窒息般快感的同时又觉得绝望。 你要承认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东西会令你欲罢不能,就像烟,酒,或者毒品,你每次享用的时候心里有罪恶感,会警告自己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可是快感抵达顶峰的时候却又觉得如此真实,人生苦短,他怎么就不能拥有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沈瓷……” 完事之后的江临岸全身汗津津,盖了条毯子拥着怀里的女人,女人嘴里缓缓出气,像是还没从刚才那场激烈中缓过神来,他又笑着低头吻了吻,却只是吻她的额头,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轻嗅,开口:“给我一年时间,你陪我一年,一年之后无论什么结局,我让你走。” 怀里身体动了动,似乎很苦涩地笑了一声。 “你别得寸进尺。”声音有气无力。 江临岸轻轻捻着她的手指:“一年时间不算长,你还年轻。” 这话听着真残忍,他根本就是个禽兽。 “可是在你身边,一天我都觉得度日如年。” 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话句句带针。 两人就如此抱着一言一语,只是没有面对面,所以彼此都看不见彼此脸上的表情。窗外又开始听到风声,江临岸一时没再说话,只是手臂把她缠得更紧。 “由不得你,一年之内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 …… 他要出差一周 喝过酒的江临岸似乎比平时更加猛烈,那晚沈瓷被他硬生生留了下来,做完睡觉的时候都已经三点了,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又感觉到背部有些酥痒,她撑着眼皮醒过来,旁边男人的手已经穿过她的腰一直游到她胸口,轻轻捏着亲吻她的肩膀和背脊。 又来? 她蜷着身体表示抗议,江临岸的手已经从胸口越过小腹往下,轻轻将她的双腿打开。 “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沈瓷的喉咙再次哑了,可身后男人怎么会肯停下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睡,我尽量快一点。” 反正她醒着也是一条死鱼,他能够自娱自乐自己在她身上解决。 “……” 可是他的手在她身上小动作不断,她怎么可能再睡得着,扭了下身子想摆脱,可身后男人却趁机用膝盖从后面分开她的腿,重重一顶就滑了进去… 沈瓷疼得浑身战栗,身体像花蕊一样瞬间收拢,江临岸一口气屏住压在胸口。 要死了,差点就这么直接交代了。 缓了好一会儿劲他才敢动,先是慢慢的一点点磨,因为他能感觉到沈瓷身体的僵硬和排斥,自己涨得也疼,直到稍稍适应一点才大开大合起来,房间里再次响起床板震动和男人故意压住的喘气声…… 原本说好他快一点解决,可还是折腾了沈瓷半小时,半小时后江临岸大概是真累了,总算肯安安分分睡觉,只是一条手臂还横在沈瓷腰上。 沈瓷却睡不着了,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仰头干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有些烦躁地想把腰上的手挪开,因为自己还没穿衣服,可一动江临岸的手臂就缠得更紧,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任由他搂着。 很快耳边传来轻鼾声,江临岸睡着了。 沈瓷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弱的晨曦从窗口照进来,身旁男人睡得很沉,头挨着她的脸,轮廓分明,只是眉峰有些上扬,所以看上去眉宇之间总藏着冷傲。 沈瓷就这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男人似乎还挺耐看,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睡着了,却只睡了个把小时,又被江临岸设的闹钟吵醒。 早晨六点半,被子里伸出来一只大手,掐了手机上的闹铃,又转过身去把已经睡到半米之外的那具身子捞回来,搂着把头埋在她肩膀。 “再睡半小时!” “……” 半小时之后不能再赖床了,江临岸黏着沈瓷手脚不干净地又在她身上占了一会儿便宜,最后感觉自己的欲望又膨胀起来了他才罢手,起身捞了地上的裤衩套上。 沈瓷其实也醒了,他动作那么大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却没睁眼睛,假装继续睡着。 江临岸套好裤衩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晨曦铺撒下来,他俯身下去在她额头落了一个吻。 “要是不想起来的话今天就请一天假吧,我会给人事那边打个电话!” “……” 沈瓷一下就弹开了眼睛。 “不需要!” 再也不要他替她请假了,上一回她因为发烧留在锦坊,第二天江临岸亲自打电话到人事为她请假,结果周一去公司的时候方灼还特意跑来问她。 “姐,你上周五怎么没来上班?而且据说还是江总给你请的假!” 这男人说话做事有时候根本不考虑她的立场,任性而为,幸好她反应快,找了个可信的借口敷衍过去了。 “不需要你替我请假,我今天去上班!” 沈瓷说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江临岸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胸口,她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动人曲线一半露在被子外面,瘦削的肩膀,锁骨突着,往下是白嫩的胸和一小段沟,左胸往上有两个红印,是江临岸昨晚新种上去的杰作。 很奇怪每次跟她做他都忍不住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就好像留了痕迹就向世人宣布了他的所有权。 沈瓷的身材不算太傲人,但胜在精致,而且皮肤特别白,晨光一照都像裹了一层白釉。 江临岸看得喉结滚了一下,沈瓷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立即把被子拉上去。 “你先去洗澡!” 江临岸爽朗笑出来,晨光大好,心情也觉得特别通畅。 江临岸进了浴室床上的沈瓷才喘了一口气,手指还揪着被子,可这个动作其实多少显得有些矫情,还有意义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她身上哪一寸他还没见过? 想到这沈瓷又不免泄气,下床拿了地上的衣服和裤子套上,刚穿戴好手机就开始响,她拿过来看了一眼,居然是朱旭的电话。 大清早她打来做什么? 沈瓷接起来,那边朱旭口气很轻快:“沈组长,早啊!” 沈瓷一愣,这还是她自进omg以来这位资深前辈第一次叫她“沈组长”,有些发憷,沈瓷愣愣回:“早啊!” “喉咙好点了吗?我怎么听你声音更加哑了?” “……” 大清早打电话来就是问她喉咙的事? 沈瓷皱了下眉,问:“还有一点疼,你找我有事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下方案你昨天拿给江总看了吗?” “……” “不是催你啊,我只是刚好听amy说他今天下午好像要出差了,一直要到下周才能回来,今天上午好像也不一定会去公司,所以……” “……” “我是怕你昨天要是没给他看方案,这事就得拖到下周他出差回来了,因为恐怕你得一周见不到他。” 电话那头话音刚完,沈瓷面前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朱旭嘴里那个“恐怕你得一周”都见不到的人刚洗完澡,光着上身赤裸裸地就走了进来,沈瓷愣是吞了一口气,抬头瞄了江临岸一眼。 “这事一会儿等我到了公司再说吧,先这样,挂了!”她立即掐了手机。 江临岸拿着毛巾擦头发,问:“这么早谁的电话?” “组员。” “找你有事?” “没。” 沈瓷别过头去回答,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今天下午要出差?” 江临岸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一下,突然勾着唇笑:“你这算是在查我的行程?” “没兴趣,只是想问昨天给你看的方案你打算什么时候实施!” 江临岸眉头皱了皱,不过很快嘴角又勾出笑容,干脆扔了毛巾一把又把沈瓷捞了过来,沈瓷不住将身子往后仰。 他还真是一言不合就上手。 “干什么,你身上都是水!” 他刚洗过澡,上身裸着没有擦干,头发上还在不住往下滴水,可江临岸死死把沈瓷圈在怀里,身上热气升腾,还混着他的体温,胸口肌肉线条匀称,说实话这是沈瓷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身体,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她偷偷抬了一口气,耳根有些燥热。 江临岸似乎看出她的局促,埋头在她脸上轻吹一口气。 “怕什么?” “……” “没见过?” “……” 他使坏似地又拎了沈瓷的手扣在自己腰肌,沈瓷死命想躲,可他紧紧摁住不放,头往下埋,蹭了蹭沈瓷的嘴唇。 “我这次要走一星期,不过现在时间尚早,要不我们抓紧再来一次?” “……” 沈瓷瞪着眼睛一下将他推开。 “有病!” “哈哈哈……” 沈瓷的车昨晚还停在公司,原本她想直接从尚峰国际打车去,无奈上班高峰期她在风口等了足足十分钟,没有一辆空车经过。 抬头那辆黑色的迈巴赫依旧停在马路对面,招摇又抢眼,驾驶座上的男人落了车窗,一手捏着半根烟。对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沈瓷一身黑色风衣,发稍被风吹散,站路边招手拦车焦虑又苦恼的表情在他眼里自成一道风景。 二十分钟后沈瓷还是没拦到车,风却越来越大,江临岸看了眼腕表,拨通电话。 “怎么样?还要继续等吗?” “……” “快八点了,你再这样下去只能迟到!” “……” 沈瓷捏着手机恶狠狠地抬头朝江临岸瞪了一眼,隔着一条马路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绝望和怒意,江临岸心里却觉得特别爽,挂了电话,慢悠悠地又抽了一口烟。 几米之外那道黑影又磨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闷头乖乖朝他的车子走过来,上了车,她将包重重往膝盖上一放。 “在软件园路口把我放下!” 江临岸嘴角一斜,扔了烟,从旁边架子上拿了一杯咖啡递给沈瓷。 “拿着暖下手,什么脾气!” “……” 沈瓷不甘不愿地把咖啡接过来,纸杯还是热的,是江临岸刚趁她拦车的空档去旁边咖啡店买的,料定了最后她还是得上他的车,跟料定她最后只能上他的床一样! 一路去公司的路上沈瓷都没说话,脖子上丝巾围得严严实实,早晨洗澡的时候她发现身上之前被他弄出来的痕迹已经快褪干净了,可昨晚一夜又添了很多新痕。 这男人是属狗的么? 车子很快就进了园区,前面就是路口,车流很多,都是来上班的员工。 沈瓷拧了下手指。 “前面靠边停吧!” 可江临岸似乎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沈瓷有些急。 她可能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听到了吗?靠边停!” “……” “喂!” 可江临岸的车速还在继续,眼看距离联盛的大门越来越近了,他这么招摇的车子,沈瓷气得一把抢过方向盘往路边转,车子偏离原来的轨迹差点跟前面车撞上,好在江临岸反应快,一脚急刹车下去,车子总算停了下来,车内一通噼里啪啦的响声,两人身体都往前冲又急速反弹回来,随后几秒死一般的沉寂,直到旁边男人突然重重拍了下方向盘。 “你怕什么?” “你说呢?” 沈瓷也不客气,转身眼色凉寒地刺了他一眼,遂拉开车门下去,“砰”一声,江临岸无端觉得头皮发紧,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瓷已经走到了几米之外,瘦削又固执的背影,一个人拎着包穿过马路,很快就被周围的车流和人群淹没。 江临岸又极度烦躁地敲了下方向盘,重新发动车子,一脚油门直接飚了过去。 …… 那天沈瓷还是迟到了,一是她在尚峰国际门口拦车拦了太长时间,二是她需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到公司,如此折腾一番还是没能赶在八点半之前刷上卡,进办公室的时候脸色明显阴沉,下属似乎看出来她心情不好,整个上午都没人敢去找她。 沈瓷临近中午的时候心情才平复一点,捧着半杯温水吃了两颗药,喉咙似乎疼得更加厉害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像还有些低烧。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身体不舒服烦躁她能理解,可为了早晨的事……沈瓷觉得不应该啊,她一向很能静得下心,可自从和江临岸扯上关系之后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淡定。 这个现象不好,要制止! 下午朱旭又去打听了一下,江临岸果然已经走了,amy那给出的行程是他这次起码要走一星期,回来的航班还没确定。 为这事朱旭又特意去找了沈瓷,问她方案到底有没有给江临岸看,沈瓷用当时江临岸回答她的话答复朱旭,只说这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公司上层也需要斟酌一下,可临近下班的时候沈瓷突然收到了江临岸的一则短信,短信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没头没尾。 “方案的事你先放一放,等我下周出差回来再说。” 沈瓷暗暗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早晨车上和他争了两句他便不想实施这个方案了,现在看来应该没事,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沈瓷觉得自己也有问题,其实没必要跟他吵啊,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整天心里到底算是窝的什么气,于是她也像没事人一样编了条短信。 “你记得这事就好,祝行程顺利!” 后面五个字她来来回回删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加上才发了出去,此后便了无音讯了,后面几天两人也没再联系。 沈瓷依旧上班下班,一般每隔一天会去医院看下谢根娣。谢根娣术后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够下床进行简单的生活自理了,也开始吃一些比较精细的流食。 此间沈瓷又打电话给周清华咨询了一些术后饮食方面的问题,沈瓷都一一用笔记下来,再整理好交给护工阿姨,让阿姨按照上面的要求去安排谢根娣的饮食,可是她与谢根娣之间的隔阂似乎更大了。 谢根娣还在为她没借给谢富贵赌债而耿耿于怀,有时候沈瓷去她会故意给脸色看,或者夹枪带棒地说些风凉话。 比如“别以为做了城里人就把自己当凤凰,再嫌弃那也是你家里人。” 再比如:“又不是跟你借很多钱,那点数字你随便手指缝里撒撒就有了,做人总不该忘本吧。” 更有一次沈瓷去病房看到桌上放着一些名贵营养品礼盒,她问谢根娣白天谁来看过她。 谢根娣拉着脸不肯说,不过沈瓷基本也能猜出来了。 “是周医生吧!” 谢根娣鼻子里哼了一声。 “是又怎样!你看看人家周医生,次次来都拎好多东西,为人也爽快大方,你倒好,我养了你十几年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外人!” 这些话大概连旁人听了都会觉得刻薄,可沈瓷却没反驳。 谢根娣说,她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只是有时候听完觉得想笑,是不是都以为她沈瓷在哪里藏着一座金山银山呢?慈西医院的住院费,伙食费,护工费,零零总总加起来就得好几百,再加上周清华的手术费,会诊费,各种药物和后期治疗费,沈瓷之前也大概算了一笔账,她卡里所有存款都拿出来也远远不够。 沈瓷在经济上早就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注定她要欠那个男人的,至少也得分期付款,可是这些谢根娣都不清楚,沈瓷也懒得跟她说,或许说了她也不会理解不会相信,不过好在她们母女俩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已经这么多年了,大概彼此都已经习惯。 …… 很快一周过去了,沈瓷扁桃体发炎还是没能好,只是症状减轻了一些,说话声音没那么哑了,喉咙疼却时好时坏,低烧也一直没退,沈瓷也懒得去医院看,自己去药店随便买了点消炎药和退烧药吃着。 工作也忙,沈瓷就在持续低烧和感冒的症状中过完了那一周。 周五下午她却无意从网上看到一个消息,阮芸要出院了。 沈瓷当时心里居然还有些欣慰,以为她终于醒了可以回家休养,可仔细一查才知道医院下了最后判定书,车祸导致她颅脑受损,虽然情况已经趋于稳定,但极有可能她以后都很难再清醒,主治医师的建议是家属把她接回去调养,说不定熟悉的环境可以刺激她让奇迹发生。 这是毒驾事件后媒体上第一次正面报道阮芸的近况,网上甚至有两张她躺在病房里的照片,只是拍得有些模糊,只看到雪白的床上躺着人,看不清五官。 为了这则新闻沈瓷那晚又失眠了半宿,第二天天刚亮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换衣,开车去了市一院。 可能是她来得太早的缘故,住院楼里几乎没有人,偶尔见一两个打扫拖地的清洁工。 阮芸自出车祸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沈瓷之前来过,所以知道床号,她坐电梯直接上去,感觉整栋楼里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直到老旧的电梯发出“叮咚”一声,沈瓷抬腿出去,结果刚踏出电梯门就见走廊另一头晃过一个背影,背影不算高,有些胖,很快就拐进旁边楼梯消失不见了,而沈瓷站在电梯口定了下神,总觉得那道背影有些熟悉,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世界上背影相似的人很多,更何况这是公立医院,流动的人口很杂,沈瓷并没往心里去。 她沿着那条无人的走廊往阮芸所住的病房走,人的思维有时候很奇怪,这么多年她也去过很多医院,山里的,城里的,公立的,私立的,大医院,小医院,可似乎每栋住院楼的走廊都极其相似,顶上悬着灯,两边是紧闭着房门的病房,高耸的墙,走廊窄长,尽头处总开着一扇窗,或明或暗,而此时沈瓷抬眼望过去,晨光浮起,一缕缕金色透过那扇窗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圈圈光影。 此情此景让沈瓷想起几年前,她回凤屏接弟弟,那是她自十六岁从那片山里逃出来之后第一次回去,也是这样窄窄的走廊,有金色的光,她像现在这样推开面前紧闭的房门,房间里一片死寂。 当时沈卫就孤零零躺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身上盖着脏兮兮的破棉絮,房间里散发着霉味和馊味,可是那个躺在床上一脸枯黄的人竟然是她的弟弟。 从九岁到十三岁,从孩子长到少年,整整四年时间,沈瓷当时就直接哭了,问身后陪她一起来的男人。 “他从小就爱闹,调皮捣蛋是我们村的孩子王,可是他居然就这么在这躺了四年,一个人,四年,怎么可以……” 沈瓷跪在那张小床前哭到差点背气,心里无限后悔,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许多事发生过了就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大悲过后这些年的沈瓷已经变得很淡然,她慢慢走进阮芸的病房,条件要比凤屏镇上的那间小医院好太多,至少空气是干净的,被褥是干净的,床上躺的姑娘也是干净的,只是脸色很难看,近乎青灰色,也比之前瘦了太多。 以前一头飘逸长发也都被剃光了,手术之后医生给阮芸做过开颅手术,现在躺在床上的人半边脑袋都往里凹陷,近期长出来的头发短短地竖在头皮上,但依然能够看得到下面盖住的刀口缝针,再加上严重变形的头部,现在躺在那的人看上去狰狞又丑陋。 沈瓷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这姑娘的样子,一身裙装明眸皓齿,叫她沈姐,向她挑衅,全身都洋溢着恣意的张扬和漂亮。 大概许多人都曾羡慕过阮芸,家世好,长相好,有个疼她又家财万贯的爹,不用奋斗就能轻松坐拥几十亿家产,人生就跟开了挂一样,可转眼才几个月的时间,爹没了,家散了,自己出车祸不人不鬼地躺在这里,以后能不能醒还是个未知数。 沈瓷还记得昨晚自己浏览网上的新闻,医生说她可能再也不会醒,就算醒了也应该不可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这本是一件值得同情的消息,可下面网友居然一片叫好声,纷纷骂她咎由自取,因果报应。 看吧,人心大多都不善良,可真有因果报应么? 沈瓷不信,坐到床边轻轻握了下阮芸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上一点温度都没有,露在袖子外面的一截手臂也十分纤细瘦削,已经能够看到下面的骨头和青筋了。 沈瓷深深提了一口气,要不是阮芸手指上夹着脉搏传感器,要不是屏幕上显示心率,上面流动的线条可证明床上的人还活着,其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没有任何生命特征。 沈瓷就那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其实她并不需要来,也没有立场来,只是得知消息之后她横竖觉得自己该来看一趟。 无论如何之前也算认识,虽有些不愉快的交集,但沈瓷并不讨厌阮芸,如今看她变成这样心里甚至有些惋惜。 周一有正式消息传出,阮芸终于被钟佳丽接回了阮宅,但因为接她出院是安排在晚上进行的,可能是为了避开那些记者,更何况现在的阮芸也实在不适合被媒体拍到任何照片,所以秘密离开医院对她而言也算是好事,而毒驾事件也将会因为她的出院而告一段落。 …… 周二是沈瓷的生日,原本她已经不记得这事了,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要刻意过生日的习惯,可逃不过周二一大早就接到了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别忘了今天晚上请你吃饭啊!” “……” 沈瓷无语,她之前以为这丫头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可没想到她竟能认真起来。 “饭就不吃了,我没胃口。” “怎么没胃口?”陈韵似乎也听出了沈瓷声音有些不对劲,“喉咙怎么好像是哑的?感冒了?” “有点吧,所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饭就不去吃了行吗?” “不行!” “……” “啊呀这事一周前就跟你已经约好了,而且你一年就这一回生日,我餐厅都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你现在跟我说不去吃,好意思么?”陈韵一向大大咧咧,性子又急。 沈瓷被她说得有些难以反驳。 “反正我不管,我难得找个借口想请你吃顿饭,要不这样吧,你下班的时候我直接去你公司门口接你!” “……” “你别开车了,说不定晚上还得喝酒呢,就这么说好了,晚上见,拜拜!” 沈瓷还想推辞,可那头陈韵已经挂了电话,她知道这丫头做事一向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只能作罢,可中午她刚吃过午饭在办公室休息,突然又接到了周彦的电话。 那边也算开门见山,上来就问:“今天是你生日?” 她陪她演戏 沈瓷当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连着之前所有的事都一下全都对上了。 “陈韵跟你说的?” “对啊,她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晚上想叫我一起吃饭。” “……” “有这回事吗?” 果然……兜一圈原来她生日只是个幌子,陈韵只是想借这个幌子和周彦吃一顿饭。 真是煞费苦心啊! “沈小姐?”周彦那边又问。 沈瓷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揭穿陈韵似乎有些不地道吧,她只能硬着头皮陪她一起演。 “对,今天确实是我生日,周医生你晚上有空吗?刚好趁这机会请你吃顿饭,也当谢谢你最近经常去医院看我妈。” 周彦在那边似乎笑了一声。 “吃饭没问题,我晚上有时间,只是为什么你请客要陈韵给我打电话?” “……” 沈瓷吞了口气。 “餐厅是陈韵介绍的,位置也是她订的,我不熟,所以才让她给你打。” “哦,原来是这样啊!”周彦语气淡淡,也听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沈瓷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昧着良心骗周彦已经算对得起陈韵。 挂了周彦的电话之后沈瓷又给陈韵打了过去,说明事情经过,陈韵在那头连续喊了两声“亲姐!” “啊呀妈呀以前怎么没瞧出来你居然这么会唬人?实在是太给力了,我发誓今生今世都会爱你,永远爱你!” “……” 因为晚上答应了陈韵去吃饭,所以沈瓷那晚收拾了一下准时下班,可临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接到江临岸的电话,她盯着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的“江”字都有些心惊肉跳。 算算时间两人已经整整一星期没联系了,怎么突然给她打电话? 沈瓷忐忑了一下,接通。 “喂…” “在哪儿?” “公司,正准备下班。” “下班之后呢?” 沈瓷想了想,懒得跟他说吃饭的事,于是随口回答:“去趟医院然后回家。” 江临岸那边一时顿了下没啃声。 沈瓷觉得他这电话打得有些莫名其妙。 “有事吗?” “没,随便问问,我还在外地,那你下班吧!” “……” 那头率先掐了通话,沈瓷皱了下眉,觉得这男人浑身都是捉摸不定的怪毛病。 因为答应坐陈韵的车去,所以沈瓷没去停车场,快要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姐,你今天居然没加班?” “……” 沈瓷回头,方灼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她身后。 “身体不舒服,所以想早点回去。” “哦,那你赶紧…” 方灼话音还未完,公司门口突然有人喊。 “小瓷姐…” “……” “这儿,这儿呢看到没有?” 沈瓷和方灼都循声望过去,下班时候公司门口人潮涌动,陈韵一身白衣长裙站在火红的跑车旁边,一条长腿支着车门,明明是清新的淑女装扮,可那站姿浑身都透着一股子野劲,周围好多人都向她行注目礼。 这丫头一向十分高调,模样招人又不知收敛,连站在沈瓷身后的方灼都有些看痴了,刚想问沈瓷,她已经朝陈韵那边走了过去。 “小瓷姐…” 陈韵朝她这边挥手,连着沈瓷也被迫享受周围被众人注视的目光,直到她一路走到陈韵面前。 陈韵突然拎起裙角在她面前转了一个圈。 “快说快说这身怎么样?” 沈瓷笑着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很明显她这身是精心挑的,淡粉色的大衣里面是白色长裙,脚上登了一双银色浅口高跟鞋,头发也做过了,把以前挑染的颜色全部洗掉,又拉直,现在满头黑发就顺顺地垂到胸口,往人前一站亭亭玉立。 真是为今晚这顿饭费了很多功夫啊,沈瓷不免笑,陈韵急得跺了下脚。 “快说啊,到底怎么样?” 沈瓷这才点头:“不错,比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好了许多,只是你不冷?” “冷啊,怎么不冷!” “……” “可是为了我男神这点冷算什么?不过我告诉你个秘密…”陈韵俯身过来凑到沈瓷耳边,“我肚子和后腰都贴了暖宝宝。” “……” 沈瓷便在门口众人的注视之下上了陈韵那辆招摇的跑车,路上她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吃饭。 “哪间餐厅?” 陈韵卖关子:“一会儿到那你就知道了。” “那你把地址给周彦了?” “当然,上午就给他发了短信了。”陈韵雀跃之余似乎还有些紧张,沈瓷看得出来,那颗跳动火热又忐忑不安的少女心啊。 可是路却越开越偏,很快出了城区,又上了盘山公路,沈瓷觉得这路有些眼熟,果然,最后陈韵把车子停在那段石阶前面。 “到了,先下车吧,我们步行上去!” 沈瓷叹了一口气,跟着陈韵出去,面前是连绵望不到尽头的台阶,拐个弯隐没在月色深沉的雾气里。陈韵走在前面,爬一小段便停下来歇一歇,再咬咬牙继续往上爬,谁让她穿了双这么高的细跟鞋?可眼瞅着好像没有顶,陈韵忍不住在前面抱怨:“哎脚痛死了,这到底有多少层台阶啊?” “102层。” “什么?” “这个台阶有102层。” 陈韵诧异回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之前数过!” “你来过这?” 沈瓷苦笑,上回江临岸敲竹杠要她请客吃饭的地方也是这儿。 “你居然来过这?快说快说,是跟谁?不会是跟周彦吧?” “没有。”沈瓷立即摇头,“跟…另外一个朋友…” 好不容易爬完台阶,上去是一片竹林,竹林中间有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入口处一块小木牌,上面写了一个“惋”字。 “这是餐厅的名字?”上回来沈瓷不能确定,因为名字听着有些奇怪。 陈韵看了一眼:“是啊,据说是一个人名。” “……” 陈韵好不容易踩着那双细高跟穿过那条鹅卵石小径,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都无法站直了,她趴在沈瓷肩上把鞋子摘掉揉了好一会儿脚才勉强站直。 “走吧,进去!” 走在前面的陈韵咬牙再度恢复婀娜多姿的女人模样,沈瓷皱着眉,只能感叹爱情真是个神奇的力量。 包厢是提前预约好的,门口有穿着和服的服务员领着她们过去,沈瓷因为之前来过一次,所以熟悉大概格局,最后走到一间包厢门口停住,前面服务员为她们推开移门,侧身90度鞠躬比了一个请字。 陈韵率先进入。 “学长,哥,你们居然到得这么早?” 话音刚落沈瓷也踏进了包厢,一抬头,周彦和陈遇面对面而坐。 于公于私都不需要再劳烦你 陈遇见到沈瓷那一刻的时候也是满脸惊讶,沈瓷转身看了陈韵一眼,陈韵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凑她耳边说了句:“惊喜!” 惊喜毛线啊! 沈瓷瞪了她一眼,这算什么?显然从陈遇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也是被陈韵诓来的,这丫头想搞什么鬼?可碍于周彦也在场,沈瓷也不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抱歉,来晚了,路上有点堵。” 陈遇想开口,对面周彦却先笑着接话:“没关系,先坐下吧。” 陈韵赶紧笑呵呵地拉着沈瓷落座,她抢了周彦对面那个位置,沈瓷只能坐到陈遇对面去,最后一顿饭就成了这样两男两女互相对视的姿势,点菜,上菜,开席,全程沈瓷都一直揪着手指,说不出的尴尬和不自在。陈遇也有些膈应,不过表现得不算明显。周彦最是平和,很自然地聊天说话,而最开心的就数陈韵了,难为她凑足这些人来吃这顿饭,简直就是导演了一场年度大戏啊,所以各种对周彦献殷勤,完全放下她平时骄纵小姐的架子,一会儿给他夹菜,一会儿给他递手巾,连陈遇都看不过去了,在桌子底下踢她的脚。 “陈韵,你注意一下影响!” “我才不!” 她费了老大劲才凑齐这顿饭,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在周彦面前表现,可能周彦对于她的热情已经有免疫了,并不是很尴尬,但也没什么回应,淡淡的,温温的,倒是跟沈瓷聊得要多一些。 之前陈遇并不知道沈瓷和周彦认识,如今从席上才知道两人是朋友,也顺口问了两人如何认识的,沈瓷随口敷衍了一个理由,周彦一切都看在心里,他多么聪明又细致的一个人,什么话都顺着沈瓷的意思讲。 可能是因为陈韵比较会调动气氛,所以那顿饭虽然组合有些奇怪,但也并没太冷场。 中间服务员推了蛋糕进来,蛋糕是陈韵提前叫人准备好的,上面写了“小瓷姐永远漂亮”几个字,沈瓷多少有些感动,无论陈韵张罗这顿饭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起码她也真的花了心思。 沈瓷这些年身边基本没什么朋友,方灼算一个,陈韵便是另外一个。 “谢谢!” “啊呀这么客气干什么,赶紧点蜡烛!”陈韵拿了蜡烛给她,一个“26”的数字,沈瓷将它插在蛋糕中间,掏了打火机点燃。 “噗嗤”一声,珠光照亮沈瓷的脸,她被陈韵拉过去推到陈遇身边。 “许愿。” “哥,叫小瓷姐许愿。” 陈遇笑着:“许个吧,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些,不过说不定就能成真呢?” 陈韵:“对啊,许个吧,快点,蜡烛都快烧完了!” 沈瓷:“……” 最后没办法,她只能双手拢起来站在蛋糕前面闭起了眼睛,旁边陈遇的目光始终随在她身上,谁都能看出他目光中的不舍与爱意,周彦也看得懂,几步之遥以外他也静静看了沈瓷一眼,烛光里的沈瓷身上被裹了一层金光,安安静静地站着闭目许愿,蛋糕上插了“26”的字样。 她才26岁啊,这么年轻。 “好,吹蜡烛!”陈韵提醒了一声。 沈瓷睁开眼把蜡烛吹灭了,刚抬头见对面陈韵又叫她:“小瓷姐,笑一个!” 沈瓷:“……”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有灯光一闪,陈韵举着一只小巧的相机朝她按了个快门,随后又去开了包厢的灯,兴高采烈地招了个服务员过来。 “麻烦,帮我们拍张合照!” 遂陈韵拉着周彦挤过去,陈遇和沈瓷站一侧,她和周彦站另外一侧。 “挨近一点!”陈韵提醒,四人并排站成一线,“好了,笑一下哈!” 对面服务员数了一二三茄子,咔嚓一声,画面定格,陈韵兴高采烈地又跑过去拿相机,第一时间调出刚才拍的照片看,此时包厢里却响起了手机铃声。 沈瓷走过去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很快拿着手机走出了包厢。 当时周彦正在让服务员分蛋糕,陈韵还端着相机沉浸在照片的喜悦中,沈瓷出去的时候只有陈遇一人注意到了,他皱了下眉,没言语。 院子里温度有些低,山里风大,沈瓷出来的时候没有穿外套,抱着一条手臂站在檐下,接通电话。 “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那边男人声音阴冷。 沈瓷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没理他,只问:“有什么事吗?” “你人在哪儿?” “在家!” “在家?”那边似乎哼了一声,“刚去过医院了?” “嗯。” 沈瓷实在不想跟他费口舌,所以才会撒谎,想尽早结束这个电话,可江临岸冷冷笑了一声。 “跟我撒谎有意思?” “……” “再问你一遍,在哪儿?” 沈瓷轻轻喘口气:“在外面吃饭!” “和谁?” “和朋友!” “前夫算朋友?” 沈瓷心口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可身后无人,空阔的院子里能够听到细微的风声,当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周围藏着眼睛。 “你跟踪我?” “我还没闲到要派人跟踪你的地步,不过你跟我撒谎就没意思了,限你十分钟之内下山!” “什么?” “我在山下等你,如果十分钟之内你没下来,我不介意上去跟你们一起吃!” 沈瓷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挂了电话,留给她的是满院子的风和手机那头的忙音。他什么意思?现在下山?他几小时之前不是还在外地? 沈瓷拿着手机走回包厢,蛋糕已经分完了,一室暖融融的亮堂。 陈韵拉着她过去:“接什么电话啊,吃蛋糕。” 沈瓷看了眼盘子里的蛋糕,轻轻吞了一口气:“抱歉,我公司有点事,要先走了。” “啊?这算什么,你是今晚的寿星耶。”陈韵第一个鬼叫,“什么破公司嘛这么晚还有事,不去行不行?” 对面陈遇也在等她的答案。 沈瓷低头拧了下手指,勉强笑:“真的有事,很抱歉我得先走,改天再请你们吃饭。”她转身已经拿了包和大衣,却听见陈遇冷哼一声:“到底是私事还是公事?” 一句话说得沈瓷定在那里,抬头与他对视,彼此心里都明白,而陈遇眼里的痛惜和嘲讽更让她觉得难堪,沈瓷喘了一口气又转身对陈韵说:“谢谢,这顿算我的,回头把单子给我。” “啊呀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说好这顿我请的!”陈韵当然不会在乎一顿饭的钱,“我不开心的是你临时要走,有点扫兴!” “我知道…”沈瓷苦涩笑着,“但公司那边…” “我送你吧!” 周彦突然接话,沈瓷愣了愣,赶紧拒绝:“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不是说你没开车来吗?” “可以打车的。” “这地方应该很难打到车吧。” “可……” “要不让我哥送吧!” “……” “哥…”陈韵赶紧朝陈遇使了个眼色,她才不舍得这么早让周彦走,“你表现的机会到了,送小瓷姐回市里呗。” 沈瓷更郁闷,皱着眉说:“真不用了,我一个人走就行,先这样了,你们继续。”她赶紧拿了包和大衣闪,一口气走到了院子。 院子里凉风吹来,她喘了两口气,下山依旧需要走过那段竹林小径和102层台阶,前半段沈瓷心有愧疚,后半段却只剩愤怒了,她怒自己,凭什么他让她下山她就真的乖乖下山? 他算什么人? 他凭什么事事都要牵制她? 想着想着就已经到了半山腰,沈瓷抬头,斜坡之下的空地上果然停了那辆迈巴赫,车门上倚着一个颀长身影,手里捏的烟头忽明忽暗。 沈瓷又忍不住提了一口气,江临岸也看到她了,凉风中面无表情,抽了一口烟,静静看着沈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沈瓷别了一下头:“怎么突然回来了?” 江临岸:“扰了你的好事?” 沈瓷:“……” 江临岸吐着烟圈,定定看了眼前的女人几秒,谁都没有说话,最后江临岸别了下头。 “上车!” 他转身开了车门,沈瓷拧了两下手指,正准备上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喊:“小瓷!” 沈瓷回头,陈遇从台阶阴影处走出来,凉风吹过,有几缕发丝遮住她的眼睛。 江临岸鼻腔里哼了一声,对沈瓷说:“你先上车!” 沈瓷却不动,陈遇已经走到她面前,目光先在江临岸脸上瞄了两眼,最后落回沈瓷:“我送你!” 沈瓷:“……” 江临岸皱了下眉:“陈总这算什么意思?” 陈遇笑了一下:“怎好劳烦江总送她,没有上司送员工的道理!” 江临岸也笑:“那陈总送又是以什么立场?” 陈遇看了眼沈瓷:“朋友,前夫,以前的同事,随便哪个都行!” 沈瓷:“……” 江临岸别过头去挑了下眉,山里风很大,他把手里烧剩下的小半截烟直接扔到地上,一臂就把沈瓷揽到了自己怀里。 突如其来的亲昵,沈瓷步子崴了两下。 “你做什么?” 对面陈遇脸色已经很难看。 江临岸却紧紧扣住沈瓷的腰,侧头在她发间吻了吻:“她现在是联盛的员工,也是我的女人,于公于私都不用再劳烦陈总了,谢谢,回见!” 终于结束了 江临岸扣着沈瓷将她塞进车里,很快那辆黑色的庞然大物就发动起来驶向了山路,山路黑沉,盘旋在山体上不知要通往哪里。 陈遇在原地站了很久,风把他的脸都吹凉了,最后掏了烟出来点上。 沈瓷上车后一直都没说话,已经无法用愤怒来形容,他什么时候能够学会尊重人? 她不说话江临岸也就一直阴着,脸色沉得都快结冰了,沈瓷也不知道他气个什么劲,两人就这么一路僵着,僵到车子下了山,可沈瓷发觉路线好像不对,不是进城的路。 “你要带我去哪儿?” 旁边男人不说话,山路拐出去之后又上了另外一条道,两边是农田和黑黜黜的村庄。 沈瓷心里有些发憷,大晚上的,荒郊野岭,她知道这男人脾气一向就暴。 “喂,回答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江临岸抿紧嘴唇不说话,脸色发沉,车速却越来越快,窗户透了一条缝,沈瓷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她抓紧侧上方的把手,转眼盯着正在开车的男人。 有话可以好好说嘛! 沈瓷揪着膝盖上的大衣下摆,感觉车子都要在田间的小路上飞起来了。 “喂!” “江临岸!” “闭嘴!” “……” 沈瓷便不再敢啃声了,她已经感觉出这男人浑身的戾气,只能死死抓紧拉手,车速已经飙到150码,仪表显示还在往上提速,他疯了吗? 到后面沈瓷几乎已经屏住呼吸把眼睛闭上,任由车子狂奔在田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如此持续了大概十分钟,车子迅速拐了一道弯,沈瓷因为惯性整个人往一侧倒,她揪紧手指睁眼,眼前是一片金灿灿的光。 这是哪儿? 她落下车窗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惊。 这是通往锦坊的小道,路两边的竹林似乎被人修剪过了,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而竹竿和枝叶上不知何时都缠上了彩灯,一大片一大片的金色小灯珠,连绵不绝地全部汇在一起,沈瓷坐在车内看过去,仿佛置身于星光璀璨的银河。 光线耀眼,沈瓷忍不住眯上眼睛,可车速依旧很快,两边的灯光变成了金色的光带,很快车子就开到了锦坊门口,猛刹车,车身愕然停住,沈瓷一下撞在椅背上,一路疾驰让她胃里有些恶心,还没反应过来旁边车门突然被打开了,江临岸凑身进来一下就把沈瓷从车里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 沈瓷手腕被他拽得生疼,怎么挣都挣不开,就这么死死被江临岸拽进屋内,开门便是院子,一阵凉风袭来,沈瓷倒吸一口冷气,院子里也明显被布置过了,小片竹林上缠了灯带,石桌上摆了菜和蛋糕,通往后厅的石板路两旁都排满了蜡烛,风口烛光摇曳,江临岸却没作丝毫停留,一路拽着沈瓷从烛光中穿过,厅内亮着灯,他直接带沈瓷上楼,楼梯木栏上也缠了许多彩带和气球,他大概嫌气球碍眼,一手拽着沈瓷一手胡乱抡过去,耳边都是气球的爆炸声。 呯呯呯……所过之处无一幸免,沈瓷被他硬生生拽着跟在后面,楼梯间都是气球爆炸和两人杂乱的脚步声,好像什么都乱了,什么都毁了。 江临岸一路拉着沈瓷走到房门口,门被踹开,卧室里一片漆黑,他一言不发又拽着沈瓷进去,脚一踱,地板震动,沈瓷只听到耳边“啪”一声,眼前一片光亮,地板上铺了红色花瓣,幔帐轻舞,而几米之外的露台上所有感应灯齐亮,江临岸拽着沈瓷直直走过去,脚下都是被碾烂的花瓣和花香。 “嘭”一声,榻榻米矮几上摆的红酒烛台被他连桌布一起扫到地上,一通噼里啪啦的声音,沈瓷那段整个人都是懵的,酒瓶和高脚杯全部碎在她脚边,裤子和鞋面上都是被溅上去的红色酒渍。 “你能不能……”沈瓷刚想说话只觉身体一晃,天旋地转间她已经被江临岸甩到榻榻米上,后脑勺重重磕在旁边雕花的扶手上面,啪一声,房间里的灯又灭了,等她稍回神的时候上面已有黑影压下来,这次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江临岸上来就直接解沈瓷的衣扣。 沈瓷挣着想要爬起来,可江临岸用了狠劲把她死死摁在榻榻米上,动弹不得之余就像被摁在案板上的鱼。很快身上被脱得只剩里面的贴身内衣裤,房间里没有灯,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可见身下一具柔软又丝滑的身体。 沈瓷咬着牙将江临岸踢开,起身想跑,可脚还没落地,江临岸一臂抡过去把沈瓷整个翻了个身,她被直接扣在榻榻米的靠背上,双手必须抓住窗台才不至于往下掉,而背部朝上,江临岸一手掐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将她的臀抬起来,下身最后一块束缚被他扯掉,身后的男人抱住她腰肌发力,重重一挺…… 窗还开着,纱幔轻舞,风和星光一起穿透而来,沈瓷疼得死死揪住窗棂,远处月色黯淡,“嘭”一声,竹林上空有火光窜出来,一朵朵绽放,开成绚烂无比的花…… “知不知道我最讨厌有人骗我?” 沈瓷全身缩紧,耳边是这男人阴寒的声音,她死死咬着嘴唇,身体以屈辱的姿势被迫跪在榻榻米上,江临岸又从后面用力顶了顶,沈瓷抽了一口气,手指拧着窗棂,第二朵烟花升空,眼前璀璨一片… 她干脆闭起眼睛,为何他的每场索取都像凌迟? 江临岸扣着身下的人,怀里温度冰凉,窗外的风迎面吹来,沈瓷的发梢拂过他的面颊和胸口,他知道身下的人疼,因为没有前戏,她本就干涩,身体像是被他强硬打开,可是他也疼,欲望的滞涨和体内的暴躁在不断冲撞。 今天是她生日,他在外地出差还一直记得这事,所以再忙都抽时间出来刻意安排,提前三天就已经叫人过来修剪竹林和挂灯了,又订购了烟花叫人定时放,压缩行程赶在下午回了甬州,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花是他亲自买的,红酒是他亲自去酒窖挑的,花了一个多小时跪在院子的地上摆蜡烛,又捧着花一点点把花瓣摘下来铺到地板和床上。 他长到三十岁,虚伪,自私,专制,感情世界里更是一片贫瘠,不会说情话,不会哄女人,所有浪漫的事他都不会做,就连今晚这些俗套的布置都是网上搜的点子,然后自己照着一点点弄起来,怕弄得不好反而坏了效果,又担心沈瓷会不喜欢,一边弄一边忐忑,忐忑之余又有些期待她看到这些时的表情,说不定会惊喜,说不定会感动,好像看这女人感动的样子。 他便如此期盼又笨拙地闷在屋子里摆弄了几个小时,最后却接到日料店那边打来的电话,说看到之前他带去的一个女人今晚和人在那边吃饭,问江临岸需不需要给他们打折,可傍晚沈瓷在电话里明明说她会先去医院然后回家,为此江临岸又打了电话去慈西医院,询问一圈下来得知她今晚并没有去看谢根娣。 好,他又给了她机会,亲自打电话过去问她在哪里,可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在家。 江临岸生平最讨厌被人骗,更何况她还是和陈遇在一起,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想起几年前,那次也是甄小惋生日,他买了蛋糕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可在锦坊等了几个小时,得到的消息居然是她和周彦一起出去约会吃饭,可回来竟骗他是和日料店的同事在一起。 几年之后感觉情景再现,只是女主角换了人而已。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骗他? 江临岸一下下重重顶进去,摩擦的痛感和快感在怒气中不断升腾,身下的女人渐渐没了声息,抓着窗棂的手松开,身体渐渐往下滑,江临岸拎着她的腰将她抬起来,把她死死扣在榻榻米的靠背上,五指扣着她的五指,将她的手臂强行摁在窗户上。 窗外烟花绽放,一朵连着一朵,沈瓷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飘了起来,眼前是一道道虚浮的光,空气中有消散的酒味,花香,还有江临岸身上凌冽的气息,像暴风骤雨一样席卷她的身体…… 各种姿势,各种压制和索取,软塌上,矮几上,床上……那晚的江临岸就跟疯了一样,变着花样折腾沈瓷,趴着,站着,跪着,沈瓷被迫满足他每一个要求,只求早点结束,可尽头在哪儿? 她看着身上不断起伏的人,额上有汗,黑眸如刀,那么愤恨又恶戾地看着她,好像每一次深入和抽出都要把她往死里折腾。 “疼吗?” “……” “出声!” “……” “叫出来!” 江临岸趴在沈瓷胸口命令,疼就喊,再疼就求饶,可她怎么一点都不肯服软? “甄小惋!” 他在沉吟中喊了一个名字,沈瓷死死抠在被褥里的脚趾松开,两条分开的腿无力往下垂,江临岸贯穿到底,悲鸣般吼了一声,一泄如注,沈瓷将五指紧紧拧紧,无力地把头别到一边,窗口幔帘飞舞,烟花停了,星光暗了,终于结束了…… 下不为例 身上的男人精疲力竭,粗沉的喘气声在黑暗中回荡。沈瓷不发一言,目光死死盯着窗外看。 江临岸趴在她身上让自己的欲望一点点从沈瓷体内退出来,大汗淋漓,窗户还开着,风好像从竹林那头吹过来,能够嗅到空气里的腥味和火药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瓷觉得每回与他做完之后的那段时间都是静止的,像是空间被无限拉伸,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隐约觉得身上的男人终于动了动,江临岸起身下了床。 “去洗洗。”他问,声音有些沉。 沈瓷没动静,只听到“啪”一声,江临岸开了床头的灯,而沈瓷因为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而被迫阖上眼睛,安静的房间里响起脚步声。 江临岸把空调打开,套上衣服去洗手间又拧了块毛巾回来,床上的人依旧用原来的姿势躺在那,身下铺着花瓣,有许多已经粘在沈瓷身上了,一片片被碾烂的嫣红贴着白皙,强烈的视觉冲撞,而沈瓷一直闭着眼睛,浑身赤裸,白条条的身体上又留了许多淤痕。 每回他都是这样,下手的时候没轻重,可完事之后又看着心疼。 他捞了旁边的毯子盖到沈瓷肩膀,想将她缩在一起的两条腿捋直,可一碰沈瓷便条件反射地将腿缩回去,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她干脆把腿蜷在毯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江临岸吞了一口气。 “给我看看。” “……” “沈瓷?” “……” 床上的人还是没动静,眼睛闭着,灯光照在她脸上泛出不自然的苍白,江临岸知道自己刚才下手过重了,干脆把沈瓷腿上的毯子撩了起来,只见她腿根黏着一点稠腻,好吧他刚才要得急又没戴套。 江临岸弯腰下去用沾着热水的毛巾替她把腿上的粘稠擦干净,床上的人还是没反应,他屏住呼吸,又将沈瓷的双腿轻轻分开,随后抽了一口冷气。 自己刚才都对她做了什么? “沈瓷?” 江临岸试着用热毛巾轻轻碰了那一下,床上的人疼得一下又缩了起来,他便再不敢动了,俯身下去贴着她的耳朵问:“抱你去洗一下?” “……” “是不是很疼?” “……” 横竖他怎么哄沈瓷就是没动静,一直闭着眼睛,只剩鼻子里有微弱的气息,江临岸站在床前有些手足无措,愤怒之后是冲动,冲动之后便是无尽的悔意。 他发誓下次绝不这样了。 “你这样睡不行,如果不想去洗我帮你简单擦一下。”遂又去了洗手间,很快换了一块热毛巾出来。 “疼就说,我尽量轻点。” 江临岸再度俯身,热毛巾刚碰上去的时候沈瓷整个人都会抖,很明显的抖,脚趾蜷缩起来往床单里抠,这些细节他都看在眼里,只能尽量轻缓,然后每擦一下就告诫自己一次,下不为例! 料理完后江临岸又去找了一套宽松的睡衣过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沈瓷尤为乖,平时一脸冷清,话不多,但总是带刺,做的时候已经很少反抗,但他能够感受到她鲜明的抗拒,僵硬又干涩的身体,永远捂不热的温度和死死咬住的嘴唇,这些都足以证明她有多排斥,可一旦做完她便像是被抽了骨头和思维的木偶,不说话,不动,任人摆布。 就像现在这样,江临岸抱着把她从床上扶起来,给她穿好睡衣和睡裤,把床上的花瓣掸干净,又像哄孩子似的替她掖好被角,俯身在她额头落了一个吻。 “睡吧!” 房间里的灯再次熄掉,床上的人眼皮抖了抖,江临岸从地上捡了自己的外套走进洗手间,挫败地将身子靠在池台上。 他用手重重揉了下脸,自己今天为何会这样? 沈瓷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睛,浑身冰冷,房间里还残留着腥味和他身上的气息,黑暗中听到“噼啪”一声,有人在洗手间里点了烟,沈瓷翻了一个身,用手抱住自己,努力将胃里不断泛上来的酸腥气压下去。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江临岸才重新走回卧室,已经洗了澡换了套睡衣,床上的人依旧卷着被子缩在老远的角落里,不过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揭开被子躺过去,中间与沈瓷隔了一臂距离,心口空空的,很不爽。 以前自己睡的时候从来没觉得床有这么大,可和这女人睡了几晚之后养成了手里得搂个东西的习惯,要么腰,要么手,实在不行胸也行,虽然她的胸很小,于是黑暗中江临岸轻轻挪了下身子,一直贴到沈瓷背后,一臂捞过去,睡梦中的人轻轻哼了一声,他趁机把她捞到自己怀里。 一开始沈瓷还不愿意,挣了几下,可挨不住睡意太重,又累又乏,最后江临岸干脆托起她的头把手臂垫在下面,将她整个人都拢到身边,直到沈瓷的头挨着他胸口才罢休,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感觉心口都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睡吧!” 一脸满足,这才肯闭上眼睛睡过去。 那一夜沈瓷睡得并不好,噩梦连连,身上出了很多汗,不过倒没醒,浑浑噩噩一直熬到第二天早晨,迷糊间似乎听到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左边耳垂一阵钻心地疼,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赤裸着上身的江临岸跪坐在她枕头边,腰背俯着,缩紧眉,一脸做了坏事被人发现的纠结样。 “你干什么?”沈瓷一下就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江临岸眉头皱得更紧:“是不是弄疼你了?” “……” “我已经尽量轻了,可是你的洞太小。” “……” 沈瓷当时心里简直能冒出一车脏字,这男人是种马吗?大清早就……可似乎发现哪里不对劲,沈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摸到一枚凉凉圆圆的东西,用劲就想拽,结果被江临岸握住手腕。 “别扯下来。” “……” “戴着吧!” 他又转过身去从盒子里拿出另外一枚,最简单的白色珍珠,几乎没有什么款式,形状也不算特别大,但看上去很圆润,光泽也漂亮。 这是江临岸给她挑的生日礼物,本想昨天跟她吃饭的时候拿出来,结果无端闹了那么一场。 “转过去!” 他俯身又将另外一枚耳钉给沈瓷戴上,戳进去的时候沈瓷嘴里“嘶”了一声,有点疼,她已经很久没戴这些东西了。 “肉都快长满了。” 江临岸无奈笑了一声,又从柜子上捞过早就准备好的棉签和酒精,蘸着沿她耳洞口一圈都擦了一遍。 “上次看你戴这个好像有点发炎,最近几天自己洗洗,另外我还买了消炎的药膏,说明书上说一天起码擦两次。” “……” 沈瓷有些懵,他这算什么?扇个巴掌再给个枣儿? “谢谢,可我不需要!” 她抬手就要摘,江临岸突然斥了一声:“你敢摘个试试!” “……” “戴着,没我允许不准拿下来!” 沈瓷气得别过头去喘了一口气,有他这么不讲理的吗?昨晚像疯子一样把她从山上拽过来,折腾了半宿,早晨醒来往她耳朵上戴两颗珍珠,还硬生生逼着不能摘掉。 沈瓷也不摘了,因为已经了解他的脾气,你越忤逆他越霸道,更何况这会儿她浑身疼,有气无力,只是看着江临岸冷笑一声:“你和温小姐还真是天生一对!” “什么意思?” “送人东西都送一样的,也不问别人喜不喜欢!” 江临岸这才明白她话里的讽刺,之前温漪给她也送过一副珍珠耳钉。 “你不说点什么蜇我两下是不是就浑身不舒服?” 沈瓷哼口气,白了他一眼,下床! 昨晚做完没洗澡,她就那么黏糊糊汗津津地睡了一晚,这会儿腰酸背痛,喉咙疼得更厉害了,可总得洗一下才能出去见人。 沈瓷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脖子和胸口新添上去的吻痕深深叹了一口气,半小时后她洗完澡出来,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衣服,可江临岸已经不在房间了。 她又看到了柜子上摆的那个相框,相片里的女孩依旧明眸皓齿,正微笑地盯着沈瓷看。 “甄小惋……” 原来她姓甄啊! 沈瓷拿了外套下楼,楼梯拐角处放了一只黑色行李箱,江临岸也已经洗漱完毕了,换了一套衣服,一身清爽地站在院子里,西装革履,又恢复平日里冷肃的模样。只是院子里却一片狼藉,地上摆的烛台都已经烧尽了,灯带灭掉,石桌上的蛋糕也已经化了大半,上面还粘着昨夜被风吹落的叶子。 所有精心准备的东西都成了一场闹剧。 沈瓷站在那突然觉得无力感丛生,她能够看出这是江临岸给她提前准备的,本打算为她庆祝生日么?可他为何要费这番心思?他们之间的关系至于他这样? “昨晚…”沈瓷本想解释几句,至少说一下昨晚那顿饭她不是和陈遇单独在一起的,可刚开口江临岸就插着裤袋转过身来。 “昨晚的事到此为止,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当然,我以后也会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至少床上的时候下手会轻一点!” “……” 沈瓷心里怄得要死。 他这算什么意思?口气这么僵硬,脸色这么难看!道歉?愧疚?可怎么听上去倒还是她的错?那他错哪儿?他错的可不是光床上那一点! 只是这些沈瓷都没讲出来,只是拉着一张脸,抱着肩膀倚门站着。 江临岸定定看了她几秒,无声对视,最后才扫了一眼腕表,他赶时间? “行了,我得先去机场,一会儿老姚会过来送你去公司。” “……” “方案的事等我后天回来再说,在这之前你别擅自行动!” “……” 沈瓷有时候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表情愣了愣,江临岸斜着嘴角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又走到沈瓷面前。 沈瓷没想到他今早还要走,那昨天是刻意飞回来给她过生日的?心里突然有奇怪的情绪冒出来,只是还没等她开口,江临岸已经抽出手捻了下她的耳垂,耳垂上还戴着他送的那枚珍珠,而他指纹粗粝,干燥有温度,捻得沈瓷耳根有些发烫。 她别了下头想躲,结果被江临岸大掌阔住,低头就含住她的唇咬了一番,本只是想浅尝,可清晨的露水,阳光,她口中还带着牙膏的清香,绿茶味,醉人心脾,江临岸便有些舍不得松开了,渐渐探入,另外一只手也伸过来扣住沈瓷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直到感觉小腹有欲火堆积他才舍得松开。 沈瓷还闭着眼睛,睫毛轻颤,晨曦中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江临岸勾着唇笑。 “如果不是赶时间,真想走前再办你一次!” 沈瓷瞬间弹开眼皮,落入眼底的是这男人肆意的笑。 “滚!” “哈哈哈……” 他手指又捻了捻沈瓷刚被吻过的唇,终于肯松开她,回身又去提了行李箱。 “走了,后天晚上回来,你给我做饭!” “……” 沈瓷便在如此仓皇和莫名的情绪中站在厅门口目送江临岸穿过院子,门外竹林被风吹得哗哗响,走到门口的江临岸又回头:“这里我会叫人过来收拾,记得,做饭!” “……” 很快听到门口汽车发动的声音,沈瓷依旧站在原地,直到引擎声被门外的风声盖过,她才缓缓转身,厅内还落着许多花瓣,楼梯口挂着许多瘪掉的气球和彩带。 沈瓷忍不住苦笑,这算惊喜吗?真的好老套! 七点半的时候老姚准时抵达锦坊门口,沈瓷拿了包出去,老姚已经开了车门候在那。既然江临岸安排他来接,就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老姚那已经不是秘密。 “沈小姐,早!”老姚毕恭毕敬地问候一声。 沈瓷也不喜欢矫情,点了下头:“早!” 上车后老姚从前面给她递了两个袋子,一包荟公馆的早饭,一包药。 “江总说您胃不好,一定要吃早饭的,药也是江总交代我买的,江总还说一定要吃过早饭再吃药,不然对胃也不好!” “……” 沈瓷拿了两包东西,早饭依旧很丰盛,有粥有沙拉有点心。 至于药,一盒消炎药,一盒感冒药,一盒咽喉片,被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只很小的盒子,上面写了“毓婷”两个字。 她捏着那盒毓婷不禁冷笑,他还真是安排周到! 一切都要付出代价 还是老样子,在距离联盛两个路口的地方沈瓷叫老姚把她放下了,她再步行一段去公司,进办公室后随手就把那包早饭搁在门口桌上,一群人蜂拥而上。 “哇,荟公馆的鱼翅粥啊!” “还有虾饺和蛋挞。” “头儿,你这是要请我们吃的吗?” 沈瓷勉强笑:“拿去分了吧。” “耶…”一阵欢呼雀跃,一大包早饭一下就被瓜分完毕了,最后还是方灼给沈瓷留了一小份沙拉。 “姐,你发横财了?” “请你们吃顿早饭而已!” “可这顿早饭能敌上我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嗯嗯嗯!”另外几个咬着满嘴东西点头附和,沈瓷苦涩笑了一声,没言语,转身拿了包准备进办公室,却又听到背后一声尖叫。 “等一下!” “……” “沈组长,麻烦您转个身!” “……” 说话的是组里年纪最小的,去年刚毕业,之前在联盛时尚频道实习了一年,业务水平还不错,只是沈瓷被她吼得莫名其妙,转过身来,那姑娘立马凑上前,像鉴定宝物一样盯着她看了半天,就差手里拿个放大镜了。 周围一圈人也被她弄得有些发憷,正好奇的时候听到她又神神叨叨地喊了一声:“御木本!” 沈瓷:“……” 方灼推了她一下,笑:“你是不是中邪了?什么御木本!” “这你都不知道?mikimoto啊,世界十大珠宝品牌之一,专做珍珠饰品的,行业内叫他珍珠之王,平时等级很一般的一对耳饰都要好几千,沈组长今天戴的这款是今年御木本在东京展出的展品,整套名为泡沫之恋,全球限量只售200套,我前阵子在杂志上还看过呢,当时长草长得不行,可惜囊中羞涩,两颗珠子就要卖三万多……” 小姑娘絮絮叨叨一大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沈组长,您是不是彩票中大奖了?” 沈瓷哪会知道这么多,她平时很少关注这些珠宝品牌,之前江临岸给她戴上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么贵,在她眼里珍珠不是都挺便宜的么,之前她在苏州呆过,太湖里面的淡水珍珠一串才几十块钱。 如今被这么一说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她用手又摸了下耳垂上的珠子,面前一圈审核似的目光,她勉强又笑了笑:“我这对是网上买的仿制品!”说完转身进了办公室。 一群人也没放心里去,谁会傻到花几万买两颗珍珠。 唯独那姑娘站在原地愣了愣,现在某宝上的a货已经能够做到这么像了?卧槽简直神奇了! “沈主编,回头把链接发我啊,我也买副戴戴!” “……” 沈瓷回到办公室后坐到椅子上喘了一口气,心里有些膈应,毕竟耳朵上挂了两颗三万多的珠子,她知道这点钱对于江临岸而言不算什么,可她不想这样。 随手她便将耳钉摘了下来,只是摘下来的时候有些疼,摸上去耳根烫烫的,有些发炎了,她捞过包,里面装了早晨江临岸给她涂的药膏,可不小心包里有东西掉了出来,小小的白色盒子,毓婷。 沈瓷一下子就泄了气,把盒子接起来,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足足半分钟,最后叹口气,拿了杯子起身出去装水。 你看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她戴上这对珠子,几年不碰的耳洞被生生戳开,发炎了,疼了,就像她的身体,被他任意侵犯,昨晚那一场就像是酷刑,可事过之后她必须迅速恢复成原样。 她不怨,不恨,不求饶,如今想想也不必拒绝他的东西。沈瓷静静吞下那颗避孕药,又将那副耳钉重新戴到了耳朵上。 才不过三万而已,她心里一向有一本明账,恩怨算得清清楚楚,没必要矫情。 中午沈瓷吃过饭倒了杯水正准备吃药,突然接到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昨晚你跟我哥是不是吵架了?” 沈瓷一愣,问:“怎么了?” “不知道啊,我哥昨晚不是送你回去的么,可我今天给他打电话听着口气不大好,我就怀疑是不是又闹了?怎么就不能好好的呢!”陈韵也是为他们操碎了心。 沈瓷手指擦着温温的杯沿,提口气:“我和你哥早就已经结束了,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那边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又说:“行吧,一个个年纪都比我大,可怎么处理感情问题的时候全都怂得不行?我也懒得管你们了,爱咋咋滴吧!” 遂那边就挂了电话,沈瓷捏着手机无奈地低下头去,可很快外面又有人敲门,她烦躁地皱了下眉。 “进来!” “姐,吃药啊?”方灼嬉皮笑脸的凑到桌子前面,沈瓷一看他那样就知道有事。 “说吧…” “嘿嘿!”方灼笑着趴桌边,又用手抬了下眼镜框,“昨天在公司门口接你的那姑娘是谁?” “……” 沈瓷倒是被他问得愣了一下。 “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就八卦一下嘛,说说呗,要有机会再跟我介绍一下也行。” 沈瓷喝了口水:“陈遇的妹妹!” “啊?” “亲妹妹,也就是黄玉苓的小女儿,大塍集团的千金!” “……” “现在还需要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吗?” 方灼又提了下眼镜,愣了几秒,摆手:“不需要了,我出去做事!”灰头土脸走出了办公室,沈瓷在后面苦笑摇了下头。 沈瓷那两天没去慈西医院看谢根娣,只是隔天会打电话给护工钱阿姨咨询一下她的情况,一切都好,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开始吃一点稀粥和烂面,谢根娣也很配合治疗,沈瓷这点完全放心,毕竟她是那么怕死的一个人。 那两天沈瓷过得还算安稳,因为江临岸不在,生活对于她而言恢复平静,只是甬州倒是出了两则新闻。 一是之前江丞阳以私人名义募捐的城南那块地举行了奠基仪式,养老院项目正式启动,由顺鑫基金负责筹建。 二是南华神经康复中心里的一名病人跳楼,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南华神经康复中心其实就是疯人院,里面住的都是一些有精神问题的,想不开跳楼也很正常,可问题是对方跳楼的地方不是康复中心,而是从某妇科私人诊所跳了下来,跳下来的时候据说已经怀有身孕。 一个怀有身孕的女精神患者,从妇科诊所跳楼,这事组合在一起就有些蹊跷了。 以后别这么痴等了 事发之后南华神经康复中心和妇科诊所双方都不愿面对媒体,不过那名跳楼的女精神病患者据说被送去医院救治了,只是生死情况不明,沈瓷让方灼去想办法打探一点消息。 中午朱旭又来催问她关于联合乐施平台策划曹小艳专题的事,已经搁浅很久了,再往下拖就有点说不过去,她只能硬着头皮给江临岸发了短信询问,结果那边就回了几个字:“做好晚饭等我!” 沈瓷气得把手机一下扔到桌上,可半分钟之后又不得不捡起来,憋着一口气编了条短信:“你要吃什么?” …… 沈瓷五点准时关电脑,走出去的时候又去方灼格子间前拐了一下。 方灼正在处理下午采访新闻的几张图片,沈瓷拍了拍他的电脑提醒:“南华那边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知道了!”方灼应声,抬头见沈瓷拿着包要走,“姐,你今天不加班?” “……” 沈瓷大概是经常加班加惯了,难得早走就让人觉得新奇。 “我晚上有事,记得盯紧南华那条新闻!”沈瓷敷衍,又向方灼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沈瓷开车回去,途径菜场,去相熟的摊子买了几样蔬菜,又去小区对面的超市买了牛尾和排骨,见虾还不错,又称了半斤虾。 她拎着大包小包上楼的时候正好遇到对门的老太太。 “小沈,今天买这么多菜啊,晚上家里来客人?” 沈瓷愣了愣:“有个朋友来吃晚饭。” “朋友?刚处的对象是吧!” “……” 沈瓷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太太一笑:“小伙子我见过,个子高高的,看着挺不错!” “……” 沈瓷本来就不善于与人沟通,老太太似乎还有想聊下去的欲望,她只能含含糊糊地点头敷衍了一下,赶紧拎了菜上楼。 回到家后沈瓷换了身衣服便进了厨房,摘菜洗菜,排骨需要过下水,牛尾需要先洗干净放锅里炖。她看了下手表,已经六点半了,江临岸并没有告诉她回程的航班号,之前只说晚上回甬州,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他不说,沈瓷也不问。 差不多忙完已经靠近八点,菜都做好了,却并没有人来敲门。 沈瓷把汤温在锅子里面,自己走去阳台抽了一根烟,抬头是甬州的夜空,清风朗朗,只是暗沉沉一片,看不到一颗星星。 沈瓷抽完烟已经过了八点,江临岸没来,也没任何电话或者信息,她懒得打过去主动问,回身走去餐厅,满桌子的菜都已经凉了,她忙和了一晚上。 沈瓷忍不住嗤了一声,走回厨房把温着汤的小火关掉。 她没什么耐心等人,可现在又何必这样? …… 联盛多功能会议室,临时召集的会议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双方各让一步,乐施平台和omg二组联合成立曹小艳专题,而fsg项目预算削减20。 本来这两项决议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刚好在同一个会议上提出来了,于是双方各执一词,江临岸要坚持成立专题,而江丞阳当着全场管理层的面扔出了一份项目评估书,指明fsg项目并没有太多前景和价值,希望公司不要往上投太多人力物力和资金,以免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目前局势而言江临岸的fsg项目在公司管理层中获得的支持率还未过半,毕竟互联网金融还是个冷门行业,又关乎各方利益,加之前期技术投资过大,后期市场前景又不明朗,所以大多数人还持观望态度。 不过因为前期fsg项目已经在股东大会上通过了,所以项目撤销已经不可能,江丞阳便只能想方设法使绊子,他的第一招,也是最直接有效的一招——即削减项目预算。 会议结束后于浩跟江临岸回办公室。 “那帮人都是死脑子吗?被江丞阳随便一教唆就纷纷倒戈,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一下就砍了20!”他愤愤不平,抬头却见走在前面的男人似乎心不在焉,频频看腕表。 于浩更不爽。 “诶你今晚怎么回事?平时不是向来都寸土不让的吗?现在被那边血淋淋宰了20的预算,你知不知道20是多少?” “……” “还有曹小艳是谁?破大一点事也值得你拿到今天这种会议上来讲?我看你是真被那女人灌了迷汤药!” 于浩一路喋喋不休,跟着江临岸进了办公室,可前面男人将笔记本和其余开会的东西往桌上一扔,转身拎了椅背上的西装就要出去。 于浩屁股还没坐稳,站起来喊:“你去哪儿?” “下班!” “……” “记得出去的时候帮我关门!” “……” 江临岸一路小跑下楼,他航班晚了半小时才抵达甬州,一出机场便接到电话说要临时赶回公司开会,本来以为不会太久,可谁知几件事从八点争到十点。 车子开出联盛大门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半,他几乎一路狂飙,花了二十分钟就到了沈瓷楼下,停好车抬头,那盏灯还亮着。 他心里舒了一口气,拿了外套上楼,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大门虚掩着,里面有灯光透出来,她大晚上一个人在家居然不关门? 江临岸自己推门进去,客厅里一片寂静,沈瓷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耳朵里塞着耳机,头枕着扶手,胸口盖了一本书,封面朝上,又是纪伯伦的诗集,而不远处的餐厅里也亮着灯,桌上摆了餐盘和碗筷,只是菜都已经凉了,不知已经搁在这里多久。 那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江临岸看着满桌子凉掉的菜苦笑,这傻女人怎么也不知道给他打个电话问一问?那如果他一直不来,她是不是会一直往下等? 江临岸又返回客厅,沙发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着,眼皮有点抖。 她好像经常做梦,江临岸记得有两次她半夜缩在他怀里发抖,虽然不知道她梦里的内容,但看这样子也能猜到肯定是噩梦。 江临岸在沙发前面站了一会儿。 “沈瓷…” “沈瓷?” 喊了两声没反应,他只能俯身下去轻轻把她手里的书抽掉,又将自己拎在手里的西装盖到她身上,结果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沈瓷潜意识里一缩,眼皮弹开,看到灯光下站了个人影。 她“哗”地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身上盖的西装也落了地,动作之快连江临岸都吓了一跳,而沙发上的人挺直身体呆呆看了他两秒,最后后腰一软又倒了回去。 江临岸被她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做恶梦了?” 沈瓷靠在扶手上狠狠拍了下额头,缓了一会儿精神才清醒,清醒之后她抬头,脸色又恢复往日的冷清。 “来了?”答非所问。 江临岸苦涩一笑:“临时有个会议,没来得及跟你说,所以晚了。” 沈瓷从沙发上下来,踩了拖鞋:“你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吃过没?”边说边擦过江临岸身边往餐厅走,那口气清寡淡然,不恼不躁,也不介意,甚至连一点不悦的情绪都没有。 可她一个人在这等这么久,难道一点都不生气? 江临岸跟过去。 “还没有,你吃了吗?” “我晚上习惯喝粥,你要没吃的话出去吃吧,我这菜都已经凉了。”说话间她已经在收盘子。 江临岸看着满满一桌菜,转过身去扣住她的手腕:“你去热一下,陪我再吃一点。” 沈瓷抬头看他,他眼里有期盼,有温柔,还有舟车劳顿与人相争之后的疲惫,她最终还是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炉上的火重新点了起来,汤已经凉透了,需要重新热一遍,好在饭一直闷在锅里,所以还是热的。 沈瓷把几样菜又重新炒了一遍,江临岸倚在门口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打底裤,拖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头发扎起来了,耳朵上那枚珍珠显得更加透润。 江临岸低头轻轻笑了一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沈瓷。 沈瓷手里还拿着铲子,锅里热火烹油的,她不免腻烦:“做事呢,你出去。” 可江临岸怎么肯,他已经两天没见她了,头低下来埋在她耳根边,轻轻吻了吻:“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 沈瓷就差翻白眼了,她这样怎么做事? “你不嫌这里油腥味太重?” “还好,不觉得。” “……” 他就这么死皮赖脸地黏着,沈瓷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热好一样菜装盘让他端出去,江临岸照搬,不过很快又回来,沈瓷已经在盛汤了,热滚滚的牛尾汤,她拿着勺子先在锅口吹了一口气,再用勺子撇出来一点自己凑过去先尝了尝。 此后江临岸一直记得那个场景,沈瓷站在灶前一手提锅盖,一手拿着大勺凑下去尝汤,满身都是市井烟火气,可他怎么就那么痴迷? 忍不住又走过去抱住沈瓷,吓得沈瓷手里的勺子差点掉地上。 “干什么?” 他将头埋了埋,埋在沈瓷颈间用力吸了一口气。 “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沈瓷身体一僵。 江临岸吻她的侧脸,呼吸滚热,嘴里喃喃:“以后别这么痴等,自己先吃,或者给我打个电话也行,别这么傻,嗯?” 沈瓷心口战栗,他好像越来越喜欢说“以后”。 他像一只豹子 沈瓷有条不絮地把菜都热了一遍,最后执不过江临岸,又陪他喝了小半碗汤,她晚上本就吃得不多,不过那晚江临岸的胃口好像看着不错,满满一碗饭都吃完了,还去加了一点,另外还喝了一碗汤。 酒足饭饱之后他就像大爷一样坐沙发上去了,沈瓷再一点点把桌子收拾干净,一个人窝在厨房洗碗。彼时春日已到,夜里没那么凉了,屋里开着窗,有些许夜风吹进来,而房间里除了沈瓷洗碗的声音再无其他,岁月静好。 沈瓷洗完碗又削了一盘苹果出来,江临岸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应该是工作电话,对方是下属,可能什么事没做好,拿着手机的男人口气愠怒,脸色也很沉。 沈瓷见这情形也不想过去自讨没趣,端着盘子就想转身,结果江临岸朝她比了个眼色,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意思是让她过去。 沈瓷不肯,眼睛瞪着。 江临岸皱眉,嘴里跟下属说话,眼神却射在她身上,无奈沈瓷只能走过去,将果盘搁他面前的茶几上,正想走,结果沙发上的人一把拽过她手腕就把沈瓷拉了过去,沈瓷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江临岸便顺势握住她的手。 电话还在继续,他眼色依旧很沉,口吻也很严肃,他工作中一直是这副样子,可唯独大掌裹住沈瓷的手拉到自己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凌厉之间留了一丝温柔,全都握在自己手里了。 沈瓷被他弄得极度不安。 哪有他这样的,一边握着手机在教训下属,言辞犀利之余整个人的侧颜都带着冷漠,而一边却像逗宠物似地捏着她的手,指端干燥,弄得沈瓷心神不安。 能不能正经一点? 她用力抽手,可连续几次都没成功,反而被江临岸拽得更紧,弄得沈瓷都有些燥了,刚想起身,江临岸却结束了那个电话,手机往茶几上一扔,转身就把她压在了沙发上…… 简直是…沈瓷觉得这男人就像一只豹子,上一秒还优雅平缓,可下一秒就会突然发起袭击。 “做什么?”沈瓷踢着腿反抗。 江临岸勾唇笑,大掌扣住她的腰,埋头下去咬了下她的锁骨。 “办你!” “……” 结果沈瓷那晚就在沙发上被这男人剥光了,他好像每一次都要得特别急,随时随地,跟恶狼似的,沈瓷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面一点力都使不上,只能任由他折腾。 只是那晚的江临岸似乎良心发现了,开始在意沈瓷的感受,前戏很长,亲吻抚摸,自己涨得快不行的时候才稍稍抬起沈瓷的腿。 “有没有准备好?” “……” “沈瓷?” 身上的人还没开始已经粗喘不已,可沈瓷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套子!” “……” 江临岸用劲闷着一口气:“没准备!” “可我不想三天两头吃毓婷!” 江临岸快疯了,趴在沈瓷身上重重喘了一口气。 “那怎么办?” “下去!” “……” “下去!” 现在下去是想让他死么? 简直比死还难受啊。 江临岸又埋头沿着沈瓷的耳根吻了一遍。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行不行?”嗓音沙哑,口吻软得像是讨糖吃的孩子,只是沈瓷不愿意,她别过头去躲开江临岸的吻,抬手将他推起来一点。 “别每次都得寸进尺!” “我保证不弄在里面……” “我不信!” “我发誓…” “江临岸!!!” 沈瓷觉得此时这男人就跟无赖似的,平时那些趾高气昂的架势都去哪儿了? “起来!”她又推了一把,江临岸狠狠抽了一口气,现在喊停是想他死么?他傻?干脆手上使劲,搂着沈瓷将腰肌收紧,重重一挺,沈瓷毫无防备,瞳孔在那瞬间涣散,身体急速弓起了,头往后仰,像只受惊受伤的孔雀…… 江临岸怜惜地吻她的胸和锁骨。 “还疼?” 沈瓷气都喘不上了,指甲死死抠着他的腰肌,好一会儿才出了一口气。 “江临岸你混蛋!” 她抬起头来,眼里都是痛楚的清冷,身上的男人便不敢动了,他上次把她伤到了,现在不过才过了两天,他怕自己又把她弄疼,可不动更难受,简直是酷刑,像是几座山似地压在身上,快炸了。 江临岸忍了一会儿才敢喘口气。 “你放松点,别绷这么紧…”声音哑得吓人。 沈瓷快疯了,他到底想怎样?还不如赶紧做完好交差完事,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尽量配合着调整姿势,双腿往江临岸腰上盘了盘,可这一动作简直要了他的命。 “你别动!” “我没动!” “操!” 身上的男人骂咧了一声,埋头搂着沈瓷的腰便开始大开大合起来…… 感觉又是一场持久战,沈瓷都纳闷这男人怎么有这么好的精力,他不是晚上才从外地赶回来么?好不容易熬到完,因为没戴套子所以又是弄得一塌糊涂,完事后沈瓷裹了件衣服去洗澡,洗完出来见江临岸只穿了条裤头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沙发上的人不说话,抬手拉了沈瓷坐到自己旁边。 “转过去。” “干什么?” “叫你转你就转!” “……” 沈瓷莫名其妙照办,背对他而坐,江临岸把烟叼到嘴里,然后抽了沈瓷手里的干毛巾居然开始帮她擦头发,那场面大概过于新奇,很难想象一向没什么好脸的江临岸居然会帮自己擦头发,沈瓷有些不适应,身子往旁边犟了犟。 江临岸将她扶正。 “别动,头发擦干了才能睡!” “……” 擦头发的动作还在继续,还挺柔和,只是头顶不断有烟雾腾来,沈瓷觉得自己周围都是他的气息,汗味和烟味,混着刚才两人交缠时身上留下的腥稠气。 很难想象自己有天会跟这个男人如此亲昵地坐在一起。 “这两天感冒好点了吗?”江临岸掸了下烟问。 沈瓷拧了下手指:“差不多好了!” “怎么老是生病?” “还不都怨你!”这话她是脱口而出的,可说完才意识到里面似乎带了点撒娇的成分,想收已经来不及了,头顶传来一声很明显的笑,江临岸捏着烟突然凑她耳边说:“是你身子太弱,经不起折腾!” “……” 气得沈瓷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拉着一张脸,刚想反驳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江临岸目光飘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方灼”两个字。 世界那些阴暗面 “这么晚他还给你打电话?”江临岸的口气听上去有些不满。 沈瓷没理他,拿起手机。 “喂…” “姐,还没睡吧?” “没有,是不是南华那边有消息了?” “对,打听到一点,说是跳楼的那女的还没死,被送回康复中心了。” “被送回去了?”沈瓷愣了下,“不是说在医院么?” “事发之后是被送去医院抢救了,可也不知怎么又回去了。” “伤得不重?” “应该也不算轻吧,据说那间妇科诊所是开在居民楼里的,三楼,跳下去的时候幸好被楼下雨棚挡了一下,可就算这样身上肯定也有伤吧,而且还怀着孩子呢,听楼里的人说地上淌了一大滩血。” 沈瓷听着有些心惊肉跳,方灼继续往下说:“而且南华方面已经封锁了消息,就连妇科诊所的医生都联系不上了,像是有意躲起来,你说奇不奇怪?” 沈瓷想了想,又问:“你这些消息可靠吗?” “应该可靠,还记得去年新锐曾做过一期关于留守儿童和妇女的报道吗?当时我本来是约的南华里面一位心理医生做采访,结果路上出了车祸腿骨折了,采访没做成,后来报道是从网上搜了一些材料写出来的,但我和那位心理医生一直还有些联系,今天这消息是他说漏嘴被我探来的。” 方灼忽悠人的本事确实不赖,这点沈瓷知道。 “想办法看能不能再问点出来,我明天早上会去一趟三院。” 三院即是当时事发后被送往救治的那家医院,只是方灼又脑子短路了。 “姐,你去三院干嘛?” “去问下当时她的伤势情况!” 这么一说方灼才大悟过来:“对耶,如果伤得重那他们把人急着接回去就有问题了。” 沈瓷挂了方灼的电话,隐约总觉得这事有蹊跷,捏着手机又理了一遍,回头却见江临岸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你在查南华跳楼那件事?” 沈瓷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对啊,怎么了?” “别去碰!” “什么?” “别有任何好奇心,也别去试图了解任何事,所有关于南华的新闻你都别去沾手!” 他越这么说沈瓷越搁不下。 “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 “没什么理由,你做这行也有几年了,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总有些角落是不被允许公诸于世的?” “……” 这个道理她当然懂,而且感受简直不能再深切了。婆娑世界,五光十色,可有些角落就像被埋在地下阴暗又肮脏的臭水沟,似乎永远都没机会见光,而这也是沈瓷当年报考新闻系的原因之一。 沈瓷捏着手机冷笑一声:“怎么听你这意思好像南华是个大坑?” 江临岸把手里的毛巾放下,又拉着沈瓷坐到自己身边,用手臂轻轻圈着她:“坑不坑的都跟你没关系,你只需要做好分内事就行。” “那哪些算是我的分内事?” “立题,审稿,管好下属,月末领工资,还有像今天这样偶尔给我做几顿饭,陪我睡觉!” “……” 简直恬不知耻,沈瓷忍不住瞪了一眼:“你就不怕我好奇心作祟非要去查?” “没这个必要。”江临岸将下巴蹭在她耳根上,轻轻吻了吻,“道理你应该都懂,我相信你不会傻到自己往坑里跳,而且就算你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所以别费这个心思了。” 江临岸语气轻柔,边说边捻着沈瓷的手。 “如果你非要在这方面出风头也不是不可以,曹小艳的专题方案已经通过了,你大可去做些这种争门面又不需要费太多心思的新闻,不过点到为止,别天真的以为自己真能去改变什么。” “……” 江临岸那晚没住在沈瓷那,风花雪月之后他还有大把工作要做,加之之前出了两周差,一堆事要等着他回去处理。 江临岸走后沈瓷又上网查了下南华神经康复中心的信息,可网上关于它的资料很少,只有一些比较笼统的介绍,比如其前身是甬州精神防控卫生院,上世纪文革时期留下的产物,后来就不再对外开放了,但几年前顺鑫基金会筹资又办了起来,只是与之前的卫生院不同,现在的南华神经康复中心属于公益性非盈利组织,专门收容一些患有精神疾病又无依无靠的妇女和孤儿。 新锐之前曾经做过一期关于留守儿童和妇女心理疾病干预的专题,本打算邀请南华里面的心理医生做下采访,但后来因为方灼车祸的事就此搁浅了,现在想来有些可惜,当时应该按计划把采访做一下的,专题报道也能写得更加透彻一些。 第二天沈瓷吃过早饭便直接去了第三人民医院,江临岸昨天那番“警告”的话到她这里简直就适得其反,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沈瓷,她有时候轴得不行,越被压制越会反弹。 一般由救护车送来的病人都会直接送去抢救室,所以沈瓷停好车后就直接去了急诊大楼,早晨的抢救室没什么人,不过昨夜的值班医生还没换班,沈瓷在外面敲了两下门,很快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哈欠连天的年轻男医生。 “你有什么事?” “我想打听一下前晚从红梅妇科诊所送过来的那名病人,跳楼受伤的那位,应该是送到你们这来抢救的吧?” 男医生听完脸色微变,上下把沈瓷打量了一番。 “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 “朋友?” “对,也不算很熟,以前认识的,刚好听人说她出事了,所以想来看看,请问她现在住哪间病房?” 男医生喉结滚了一下,这是沈瓷当这么多年记者形成的职业习惯,看人看得比较细,对方一分一毫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现在她能断定面前这位年轻医生很紧张。 “抱歉,能告知一下吗?” 岂料男医生突然挥了下手:“我不清楚,前晚不是我值班。”说完转身就要进抢救室。 沈瓷抢先一步扣住门:“那麻烦能帮我问一下那晚在这当班的同事吗?” “不方便,况且我也是刚来的实习医生,根本不认识谁!“年轻医生指了指自己胸口夹的牌子,上面果然写了“见习医师”几个字。 沈瓷还想说什么,可面前那道门被直接关上了,任她再怎么敲都没人回应,之后她又问了几个急诊楼里的护士,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不是说当晚没在这值班,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随后沈瓷又去住院部问了一圈,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由此看来好像所有人都在刻意隐瞒这件事,弄得沈瓷有些烦躁,感觉一早晨都白跑了。 她拿了烟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想抽一根再走,可还没点上就听到旁边柱子后面传出声音。 “你晓得前晚我们这收了个急诊伐?跳楼的,可抢救到一半就被带走了。” “有这事?” “当然,我前晚刚好在抢救中心值夜班,人是后半夜被弄走的,走的时候身上裹了条床单,被两个男人像抬牲口一样扔到车上,那血哟……啧啧……你都没看见,走廊里滴了一路,我跪地上足足刷了两个小时才刷干净。” “怎么回事?没救活啊!” “不是,被抬走的时候还有气儿呢,我在门口刚好看到,嘴里还哼哼,听说跳楼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估计孩子没保住,不过来接她的人说别救了,救了也没钱付,一开始好像医生还不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断气儿吧,但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帮人,硬生生就把那女的从抢救台上给抬走了。” “真的假的,怎么听着怪吓人的?” “谁知道呢。” “那来我们这把她带走的那些人,是她家属?” “看着不怎么像啊,如果是家属能不救?我看倒像仇家呢,不过上头交代这事不能往外说,估计是怕影响医院声誉,毕竟人是从这带走的,回头死了怕家属来闹?” “……” “……” 柱子后面的对话又持续了一会儿,但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对面房间有人走出来,两人才离开。 沈瓷捻着手里的烟从旁边走出来,刚才那两名交谈的清洁工已经走远,她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把烟又装进烟盒,从旁边楼梯直接步行下楼。 沈瓷中午之前回了公司,打开电脑便看到江临岸发了封邮件出来,曹小艳专题方案通过,朱旭几个尤为积极,下午沈瓷开会把修改过的方案重新给他们梳理了一遍,又让朱旭联系乐施平台那边的人碰面开个会,会议定在第二天上午。 因为方案通过组员兴致都很高,晚上主动留下来加班,很有要大干一场的气势。 沈瓷点了外卖请大家吃,方灼给她留了杯咖啡送到她办公室。 “姐,拿铁零糖,你的最爱!” 这孩子最会拍马屁,沈瓷接了咖啡,往门外看了一眼,几个人正围着吃甜品,她招手让方灼去把门关上。 方灼愣了下,照办,随后回来问:“有事?” 沈瓷抱着手撑了一下额头,昨晚江临岸那番话还历历在耳,可她不甘心。 “有没有办法约南华那位心理医生跟我见个面?” 旺桃花,烂桃花 沈瓷刻意留意了那两天的新闻,没有一则是关于南华病患跳楼的消息,就连事发当晚被爆出来的新闻链接也都失效了,好像一下子什么踪迹都寻觅不到。 只是世界仍然在转,大家依旧吃饭上班睡觉,没人有兴趣去关注一个女疯子的生死。 方灼又联系了南华那位心理医生,说明想要见面的意愿,可被人一口拒绝,后面再试图联系的时候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越是这样沈瓷约觉得有问题,这是记者敏锐的触感所致。 第二天按计划需要和乐施那边的人开会,讨论曹小艳专题方案的事,会议定在上午十点,大概九点半的时候方灼来敲沈瓷办公室的门。 “姐,南华和那间妇科诊所是不是有问题?” “你也感觉到了?” 方灼提了下眼镜:“目前而言他们逃避媒体的态度太明显了。” 沈瓷又拧了下手里的笔:“这事晚点再说吧,你先别声张,看有没有办法能联系上南华那边的人,最好可以带我进去看看。” 方灼点头:“不过这事估计难。” “我知道。” 沈瓷低头用手撑着额头,已经快十点了,她挥手让方灼出去:“先去准备开会的事吧。” 结果方灼一开门,朱旭站门口。 “朱姐你吓死我了,站门口干嘛!” “我找沈组长!” “……” “沈组长,乐施那边的人到会议室了,三组那边的人也会参加。” “三组?”沈瓷一愣,她知道omg成立之初分为三个组,但三个组之间都是独立工作的,分管网站不同栏目,平时很少有来往。 “之前怎么没说?” “好像是乐施那边临时联系的,说我们二组和三组一起弄这个专题。” “……” 沈瓷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比较讨厌临时被动地调整计划,可工作上往往这样,她挥手示意:“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一会儿过去。” 几分钟之后沈瓷带着资料和杯子去了会议室,人都基本到齐了,方案是由她做的,所以会议理应由她主持。 长形会议桌分两排,一排是沈瓷手底下的人,另一排坐了乐施那边和三组的人,沈瓷大概扫了一遍,都是些生面孔,她来联盛时间不长,平时工作上也甚少与乐施和三组那边的人有联系,私底下就更没有了,她生性偏冷,几乎不主动与人交往。 不过既然坐到一块儿那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沈瓷将杯子和资料放下,又将电脑连了投影仪。 “方案我已经事先都发给各位了,今天开会主要是讨论一下后期具体实施,如果有…” “抱歉,打断一下!”三组那边突然有人站了起来。 沈瓷皱了下眉:“你有什么问题?” 对方笑了笑:“可能会议开始还需要推辞几分钟,我们陈总还没到。” “陈总?” 沈瓷不记得三组那边有谁姓陈。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大概也都不知道怎么突然会冒出来一个陈总。 “抱歉,会议通知昨天就发出去了,时间定在十点,现在已经晚了五分钟了,如果他…”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沈瓷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 当时房间里已经关了灯,投影仪的屏幕微微亮,沈瓷便在那片蓝光中看到一身灰色西装的陈遇从外面走了进去,步伐稳健,一直走到三组旁边的空位上落座。 一时底下开始哗然。 这里没几个不认识陈遇,也都知道沈瓷和陈遇的关系,一大圈目光追过来,沈瓷站在那片蓝光中突然觉得有些昏眩。 这算什么?这男人想干什么? 她拽紧手里的激光笔,刚才三组那边打断沈瓷会议的女人再度站起来。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大塍集团新任ceo陈总,将会代表我们三组全程引导并跟踪这个专题项目。” “……”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至于么?不过一个区区新闻专题,需要劳他ceo亲自出马? 不过陈遇脸色如常,解了颗西装扣子坐那。 “第一次参与三组的项目,往后工作中还需要各位多多关照。”言简意赅,态度也十分谦虚,一点都没有领导架子,台下几个年轻女员工已经开始花痴起来。 沈瓷不知道陈遇葫芦里卖什么药,站在幕布前一直没说话,陈遇目光淡淡飘了过来,温润一笑:“沈组长,开始吧。” 沈瓷闭了下眼睛,手里捏的激光笔快被她握碎了,真是毫无防备,她必须努力在几秒之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结果可想而知,那场会议足足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沈瓷站在投影仪前面讲解方案,蓝光都射在她脸上,她几乎无处可避,所以那场会议对她而言开得特别费力,撑到完已经中午了,终于把实施方案都确定了下来。 会议结束的时候沈瓷松了一口气,口干舌燥,坐在椅子上喝水。 底下都在收拾东西,对面突然有人递过来一盒润喉糖。 “谢谢!” 沈瓷抬头,结果与陈遇温柔的目光不期而遇。 “感冒好点了吗?” “……” 那一刻沈瓷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如此大张旗鼓到底想干嘛? 会议室里的气氛突然一秒变暧昧,大伙儿都在偷偷观望,沈瓷用力吞了一口气:“好了,谢谢关心。” “那晚上一起吃饭?” “……” 众人见势十秒之内都抱着东西主动消失了,会议室里只留下沈瓷和陈遇,沈瓷闭着眼睛别过头狠狠抽了一口气。 “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陈遇一脸轻松,耸了下肩:“不想干嘛,只想单纯约你吃顿饭!” “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知道,不过无所谓!”陈遇也起身站了起来,双臂撑开凑到沈瓷面前:“今天不想吃还有明天,明天不想吃还有后天,小瓷,来日方长!” 沈瓷一时愣在那。 陈遇慢条斯理地一颗颗把西装扣子扣上,笑着又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往会议室门外走。 沈瓷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陈遇!!!” 已经走到门口的男人没回头,只是抬了抬手臂:“走了,回头联系!” “……” 他就那么大摇大摆地消失在沈瓷面前。 会议室里的投影仪还亮着,光影投过来,沈瓷无力地又坐回椅子,烦躁地用手撑着额头,还没缓神之际门外又有人跑进来,就之前咋咋呼呼说她珍珠耳钉的那个女孩子,姓田,全名田苗苗。 “沈组长!” 沈瓷皱着眉抬头:“又怎么了?” “你今天桃花好旺哦,又有一位帅哥来找你!” “……” 心理顾问 沈瓷抱着电脑文件夹和杯子往办公室走,田苗苗一路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她办公室门口才停住脚。 沈瓷也不知道谁会来这找她,推开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来转身。 “周医生?” 完全出乎意料。 周彦笑着走过来接了沈瓷手里的杯子和电脑,沈瓷一下轻松了许多,只是表情还处于惊愕之中。 “是不是很意外?” 沈瓷也笑了下:“没想到你会来这找我,有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刚好路过,想过来找你吃顿午饭。” “现在?” “你不方便?” 沈瓷愣了一下,倒也不是不方便,午饭时间快到了,她想了想:“走吧,我拿件外套。” 很快沈瓷带着周彦出去,以田苗苗为首的几个组员都把头凑在格子间旁边偷偷观望,大概实在是周彦太惹眼了,斯文阳光又不失沉静,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类型。 两人到了楼下,周彦提议:“我知道园区附近有间餐厅,你坐我车吧,吃完我再送你回来。” 沈瓷想想也行,跟着上了周彦的车。 说实话沈瓷虽然已经在联盛上了几个月的班,不过她很少出来吃饭,只是周彦对这边似乎还挺熟,很快车子就停在一间餐厅门口。 沈瓷看了一眼,外面装潢不像日料店。 “今天不吃日本料理?” 周彦一笑:“怎么听你这意思我一天三顿都得吃日料?” “没有,只是之前听陈韵提过你喜欢日料而已。” “……” 一时周彦便没声了,好像他挺杵陈韵,沈瓷知趣,结束了这个话题,两人进了餐厅,环境很优雅,门口有服务员指引。 “周先生,您订的包厢在二楼!” “……” 沈瓷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是有备而来的,根本不是顺路,只是也不点破,两人跟着服务员上了二楼,挺别致的一个雅座,面积不大,方桌,对面两张沙发椅,坐下之后周彦把菜单递给沈瓷。 “你点吧,这里主营苏帮菜,我记得你好像是在苏州念的大学。” “……” 沈瓷也不好推辞了,拿菜单点了几个比较经典的苏帮菜,又加了一道苏式点心。 周彦:“喝酒吗?” 沈瓷连忙拒绝:“不喝,下午还有工作。” “那算了,我也不能喝,得开车!”周彦把单子又交给服务员,催了一声快点上菜,服务员走后雅间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周彦给沈瓷倒了茶,正要说话桌上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笑着接了。 “外公…” “刚有人说好像在公司看到你了,你在联盛这边?” 周彦看了眼对面的沈瓷:“刚才在,不过现在已经走了,正跟朋友在外面吃饭!” “兔崽子,来这边居然一声不啃,那行吧,我也忙,挂了!” 那头又雷厉风行地挂了电话,周彦笑了笑。 沈瓷记得周彦曾跟她提过家里一些情况,他三岁的时候父母就因为车祸去世了,他算是跟着外公长大的,祖孙俩关系应该处得不错。 沈瓷:“你外公找你有事?” 周彦:“没有,可能刚才有人在联盛看到我了,所以他打个电话过来问问。” 沈瓷愣了一下:“你外公也在联盛?” 周彦喝了一口茶,笑:“只是挂了个闲职而已,其实他平时很少去。” “……” 一顿饭吃得很顺利,周彦的性格很好,不急不躁总是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就连沈瓷这种冷性子的人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 饭后周彦送沈瓷回公司,中午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所以沈瓷道了一声别就下了车,可刚走几步又听到身后周彦喊。 “等一下!” 沈瓷站定,回头:“还有事么?” 周彦从车上下来,绕到后座拿了两只纸袋。 “我刚看到你好像很喜欢吃这个点心,所以走的时候又让服务员打包了一份。” “……” 沈瓷完全没料到周彦连这么微小的细节都能注意到,她一向不喜欢吃甜食,唯独这份苏州特有的海棠糕,因为里面藏着某些回忆,只是周彦如此细心她有些过意不去。 “谢谢!” “不需要总是跟我这么客气,还有这个。”周彦手里还提了另外一只纸袋,淡色包装,设计精美,他连着那盒海棠糕一起递给沈瓷。 沈瓷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装了两只长形纸盒。 “这又是什么?” 周彦一笑:“算是迟到的生日礼物,上次晚饭太匆忙了,所以什么都没准备,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不过我记得你失眠有点严重,所以给你买了两只香薰瓶。” “……” 沈瓷有些愕然,周彦已经把袋子里的盒子拿了出来。 “深色这瓶是煎茶,气味偏木质,里面含有茶味和佛手柑,闻起来会比较舒适,淡色那只是茉莉,花香要浓一点,可能比较适合女孩子用,有宁神功效,回去之后放在卧室会比较合适。” 沈瓷有些懵,她以前从来没用过这些。 周彦笑着把两只盒子又装进纸袋:“回去试试看,因为香薰瓶使用起来相对比较简单一些,但如果效果不明显的话下次我直接给你配香料。” “……” 沈瓷怎么好意思,她没有无辜受人恩惠的习惯。 “点心我就拿着了,今天你还请我吃了一顿午饭,可这香薰你还是带走吧。” “不喜欢?” “不是,没有不喜欢,不过…” “那就行了,拿着吧,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 周彦直接把两只纸袋都塞给了沈瓷,挥挥手上车就离开了,沈瓷在原地愣了愣,阳光温暖的春日午后,她手里提着一袋甜糯的海棠糕,一袋芳香四溢的香薰瓶。 沈瓷回到办公室,田苗苗第一个凑过来八卦。 “头儿,刚才那帅哥走了?” “……” “是你男朋友吗?” “……” “透露一下呗!” 沈瓷被问得应接不暇,只能拉着一张脸不搭理,打算直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结果身后田苗苗又是一声尖叫:“啊!!!culti!” 这丫头总是一惊一乍,沈瓷皱着眉回头:“上班时间能不能严肃点?” “不是,头儿,你手里拎的是不是culti?” “什么culti?”沈瓷被弄得莫名其妙,田苗苗已经抢先一步把那只白色纸袋抢了过去,打开一看,立马跺了两下脚。 “天哪,还真是culti,而且居然是我最心水的tessuto和the两款,简直不敢相信,到底谁跟我一样这么有品位?” “……” “是不是刚才那位帅哥送的?”田苗苗问得迫不及待。 沈瓷点了一下头,面前姑娘便抱着手里两个盒子亲了一口,弄得沈瓷有些无所适从,她平时连一般女孩子都会关注的衣服鞋子包包化妆品都从不关心,怎么会知道像香薰这种非生活必需品。 她又看了眼那只纸袋,上面是意大利语,于是问:“你认识?” “当然认识,意大利顶级香薰品牌,是我今年欲望清单里的一件。” 沈瓷一愣,问:“很贵?” “很贵倒也没有啦,轮钱的话肯定不如御木本,可是送你culti的人品味赞爆了有没有?” “……” “简直太有眼光了,头儿,你老实说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 “说嘛说嘛,如果不是你男朋友的话就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吧,品味这么好也是没谁了,连送个礼都这么高逼格……”田苗苗越说越离谱,沈瓷无语,抽了她手里抱的两只盒子往办公室走。 田苗苗在后面追了几步。 “头儿,头儿……” “到底是不是你男朋友嘛!” “……” “不是的话我就追喽!” “……” “头儿…”田苗苗在外面跺了两下脚,眼看沈瓷已经走进办公室了,她才对着快要合上的门嘀咕了一句:“白色茉莉那瓶有催情作用哦!” 可惜沈瓷已经听不见了,办公室的门被彻底关上,她进去之后将手里的袋子放到电脑旁。 “cuiti…香薰瓶……”沈瓷苦涩一笑,她能细数这季节菜场上什么蔬菜便宜又新鲜,却叫不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儿,什么御木本什么香薰瓶,觉得自己这26岁的年纪真是与同龄人有了很大代沟。 此时门外又有人敲门,沈瓷以为还是田苗苗,她将桌上的袋子放进手边抽屉。 “上班时间禁聊私事!” “不是,姐,是我!”方灼的声音,沈瓷一愣。 “进来!” 很快方灼推门进来,看了眼沈瓷桌上摆的海棠糕和香薰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姐,你认识周彦为什么不早说?” 沈瓷被他这话弄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你也认识他?” “我认识个屁啊,就以前见过他一面,想认识来着,可他当时没给我机会!” “……” 沈瓷不明白方灼的意思,坐到椅子上:“能不能别饶圈子?有话赶紧说!” 方灼又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坐到沈瓷对面:“姐,你真不记得了?” “……” “去年新锐那期关于留守妇女和儿童的采访我本来是想约他做的啊,因为他是南华康复中心这两年的心理顾问,所以每年都会定期去南华给那些妇女儿童做几次辅导……” 怎么才能哄女人开心 沈瓷之前没听周彦提过这件事,所以完全没料到。 方灼又说:“不过好像他给南华做顾问是完全免费的,算是义务提供服务。” 沈瓷:“也是公益性质?” 方灼:“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我以前还去听过他的演讲。” 沈瓷:“……” 方灼:“好像是关于抑郁症的,讲得不错,应该有两把刷子!” 这点沈瓷当然知道,她也曾去找周彦咨询过心理疾病。 方灼又说:“而且当时新锐那期留守妇女儿童的专题出来之后我第一个就是约他采访,可是被一口拒绝了。” 被这么一说沈瓷倒似乎有点想起来了,去年做那期专题的时候方灼确实推荐了一个心理医生,说是业界比较有代表性的,又是南华的心理顾问,由他来接受采访最合适,之后她便让方灼尝试去联系,结果对方以不愿接受媒体采访而拒绝了。 当时沈瓷还觉得对方架子大,嫌弃新锐小杂志所以才不愿接受采访,现在看来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方灼又往前面凑了一点,问:“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沈瓷拧了下手指:“偶然机会。” “那熟不熟?” “怎么这么问?” “就问你熟不熟吧!” 沈瓷还真有些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她心目中对周彦的定义只是医生,可最近两人的关系显然已经超出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距离,普通朋友? “姐,你倒是说话啊!”方灼急躁地催促。 沈瓷想了想:“还行吧!” 岂料方灼一拍桌子:“那就好办了!” “……” “你不是想挖南华的料吗?有他就够了!” “……” 沈瓷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她是记者,周彦是医生,他们各司其职,不能因为自己的工作而把他扯进来。 “这件事我再考虑一下吧,你和红梅诊所的人联系上了吗?” “没有!”方灼一脸挫败,“诊所周围能问的人都问了,只说事情发生之后诊所就一直没再开过门。” 沈瓷撑着额头又想了想。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方灼走后沈瓷将头靠在了椅子上,眼睛闭着,脑子里盘旋的都是三院清洁工口中所描述的那幅画面,别人听着或许觉得有些危言耸听,甚至要以为是胡言乱语,可沈瓷知道,这世上真的存在修罗场。 晚上沈瓷又留在公司加班,曹小艳的专题即将上线,此前还有大量工作要做,好在中午周彦给她打包了一份海棠糕,沈瓷拿去茶水间的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刚好可以对付一顿晚饭。 结果江临岸进来的时候沈瓷正咬着海棠糕闷头在灯光下改稿。 “晚上加班就吃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大晚上空荡荡的办公室,吓得沈瓷差点被嘴里的糕咽死。 她抬头见江临岸不知何时已经抱着手靠在她办公室门口,又是一通惊吓,废了好大劲才把嘴里的糕咽下去,又捞了杯子喝了半杯水才算缓过气来。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江临岸一笑,踱步走到沈瓷桌子前面:“要我说你工作太认真?” “……” 沈瓷没吱声,江临岸随手抽了她面前的稿子扫了一眼,上面用红笔写了好几处修改,而其余几张纸上也都是差不多情况,结果弄得满桌子都是稿子。 “你这算什么原始的工作方式?废纸不说还会影响工作效率!” 现在已经没人像她这样手动改稿了,沈瓷却起身过去把他手里的纸张抽了过来。 “要你管!”回嘴的口气自然到简直迅猛。 江临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女人好像顶嘴顶得越来越顺口了,可他并不生气,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什么时候能弄完?” “怎么了?你找我有事?” 江临岸又看了眼她手边盒子里装的海棠糕,皱了下眉:“没什么事,带你一起下班!” “……” 沈瓷捏着笔一下子抬头,他有这么好? “不用了,我有车!” “也行,我坐你车也一样!” “我一会儿还要去医院看下我妈。”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江临岸!” 沈瓷用手抱了一下头,她以前完全没想到这男人会这么缠人。 “今天能不能不去?我很累了!” 江临岸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她抱着额头的手拿了下来,握在自己手中。 “你是因为工作太累,还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累?” 沈瓷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一片空茫,该怎么回答? “两者都有,你先把手松开。” 沈瓷把被江临岸握在手里的手抽了出来,江临岸空空搓了几下空气,冷笑一声:“太累是因为你要应付的男人太多!” 沈瓷背脊一僵,抬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懂?上午和前夫开会玩暧昧,中午和异性朋友吃饭,晚上是不是就疲于应付我了?” 难怪……沈瓷都纳闷他今天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居然亲自跑她办公室来接她一起下班。 “是又怎样?就算工作也有休息时间吧,所以江总不好意思,我今天身体不适,晚上恐怕伺候不了你!” 她也有自尊,也有脾气和喜怒的,可这话听在江临岸耳朵里令他更加不爽。 “你把跟我在一起当成一件差事来完成?” “难道不是?” “……” “你想要了就来找我,忙或者不想的时候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那你把我当成什么?泄欲工具还是床上用品?” “……” 江临岸被沈瓷说得有些措手不及,沈瓷说完自己也惊到了,她一向不喜欢把心里的话全部讲透讲明,从来都是你给她便拿,你不给她也从来不会提,可今晚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丧气地又用手抱了一下头。 “抱歉,我还有工作没做完,你走吧,近期别来找我!”她垂头挥手示意江临岸出去。 江临岸站在那又愣了一会儿,办公室里灯光透亮,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以对立的姿势,他有些无力,转身走了出去。 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他的脚步声,直到消失之后沈瓷才从稿子前面抬起头来,手里的笔死死拧着,她心里更加烦躁,把笔扔桌上,抽了旁边的烟盒将椅子转过身去。 窗外夜空辽阔,沈瓷在烟草和辛辣中一点点逼自己清醒。 …… 江临岸踱步回到车上,手指放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心有不甘,拨通了于浩的号码。 那边一接通就像憋着一口气似地喘兮兮地说:“你先等会儿…” 江临岸皱着眉:“正在办事?” “办……办……个屁!” “……” 又是一通憋气声,像正在用力使劲儿,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长长的喘气。 “好了,出来了!” “……” 哗啦啦的冲水声,于浩酣畅淋漓地又呼了一口气:“刚在拉屎,现在行了,你说吧!” “……” 江临岸简直嫌弃到不行,小时候就已经十分高冷的自己怎么就能和他这种人成为朋友呢? 电话那头于浩迟迟得不到回应,又催:“你倒是说啊,下午那份方案哪里又有问题了?”以为大晚上江临岸给他打电话肯定是为了工作的事,可车里男人有些无所适从,用手蹭了下鼻子。 “你平时都怎么哄女人?” “啊?” 于浩声音又像憋着了,好一会儿没吭气儿。 江临岸没什么耐心:“还没拉完?” “不是…”于浩调整了一下语气,“跟温漪吵架了?” 江临岸搓了下手指:“这你就别管了,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 …… 沈瓷把上午开会的内容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方案进行调整,分工,一步步全都记录下来,想到这个项目陈遇也会参与,也就意味着往后一段时间要经常与他见面,想想沈瓷就头大,但没办法,公私分明,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沈瓷把最后修改调整的方案又全部看了一遍,再做成简化的行程表格,她做事向来十分有条理,而且喜欢事先全都计划好,这样她心里比较有安全感。 弄完这些已经十一点多了,海棠糕吃了一大半,剩下两块她重新打包好放进茶水间的小冰箱,下楼之后才发觉外面有点冷,沈瓷把手里拎的外套穿上,可刚套进一个袖子就见旁边拐角处一辆车的车灯闪了闪。 沈瓷仔细看了一下,心内抽紧。 他居然还没走? 江临岸的车子很快开了过来,车窗落下。 “上车!” “……” “快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 最终沈瓷还是执不过他,乖乖上车,江临岸开了暖气,发动车子开出了联盛园区。 “你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 沈瓷也不问了,反正已经上了他的车,随遇而安是她最大的本事,所以干脆闭上眼睛休息。江临岸把温度又调得高了一点,一路无话,沈瓷居然也渐渐迷过去了,大概真是最近压力太大,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身体摇晃,车子颠簸得有些厉害了,她睁开眼睛,车子还在行驶之中,可窗外却一片漆黑。 好像已经开出市区了。 沈瓷直起身子:“这是什么地方?” 江临岸勾着唇笑了一下:“快到了,到了再告诉你!” 沈瓷:“……” 站在最高的地方 车子越开越偏了,路很窄,窗外连路灯都没有,所以很难看清到底是哪里,大概又开了十几分钟,轮胎碾压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后拐到一边去,借着车灯可见前面似乎是一大片空阔的地。 沈瓷打开手机定位,屏幕上很快规划出周边路径,蓝色箭标所指之处便是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可周边除了几条路名之外什么都没有,几乎空荡荡一片。 “我们现在在城南?”沈瓷很快得出结论,惊讶地问。 城南是甬州最南边的一块区域,离经济繁华的市中心有将近两小时车程,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发展得很慢,但今年南环高架即将竣工通车,所以有人预言未来五年内城南这块区域将会有很大发展,而从去年开始一些眼尖手快的开发商已经来这里圈了地。 沈瓷记得前段时间顺鑫筹建的公益养老院举行了奠基仪式,选址也是在城南,可大半夜的这男人带她来这做什么? 车子又勉强往前开了几分钟,实在没路了,江临岸把车子停下,熄火。 “下车!” “下车?” 沈瓷借着沉黑的夜色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外面除了黑漆漆一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江临岸已经在她犹豫的间隙绕到副驾驶那边替她开了门。 “下车吧,到了!” 沈瓷没辙,只能跟着下去,管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可那天她穿的是一双浅口细跟皮鞋,当时也没留意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结果一时没站稳人就崴了一下,江临岸适时从后面托住她的腰。 “小心点,这里地势不平” 沈瓷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功能,往地上照了一下才看清大致情况,何止是地势不平啊,路面上都是碎砂石和半人高的荒草,而周边堆了成堆的砖头和已经生锈的钢筋,还有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像是一个停工了很久的工地。 沈瓷稍稍站稳脚。 “你大晚上带我来这到底干什么?” 江临岸不回答,只是轻轻揽了下沈瓷的腰:“走吧!” “……” 两人大半夜开着手机的灯光走在一片荒草重生的砂石地上,脚下是细碎的砂石声,沈瓷的鞋跟又高又细,每走一步都得担心陷在石头里面拔不出来,只能把重量都依附在江临岸身上,所以一路走过去都像主动被他抱着,这么熬了大概几百米,江临岸终于停在一栋楼房前面。 “到了!” “……” 沈瓷抬起手机照了照,面前分明是一栋废楼,还挺高,应该有二十来层,主体结构已经搭好了,但墙体和窗户好像都没有封闭,矗立在面前像是一个身上留着许多窟窿的庞然大物,而每个窟窿里面都黑漆漆一团,还往外透着风。 沈瓷无语地皱了下眉。 “来这做什么?”她似乎一路都在重复同一个问题。 江临岸笑了笑:“上去!” “上去?” “对,爬上去,爬到顶上你就知道了!” “……” 后来沈瓷经常会回忆那晚的场景,大半夜开了一百多公里到了城南,穿着七八公分的高跟鞋爬到一座烂尾楼的楼顶,这也算是沈瓷26年的人生里面为数不多的做得比较疯狂的事情之一了。 可是当时真的瘆得慌,荒郊野外,一座不知被废弃了多久的孤楼,没有电梯,没有灯,墙体里都灌着风,她就那么被江临岸半哄半骗半胁迫地爬到了最高处。 最高处整层架空,只搭了支撑主体的柱子,沈瓷爬完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被江临岸整个揽住,他再从后面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 沈瓷一愣。 “干什么?” “往前走!” “……” 沈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能照办,探步往前挪,感觉到穿堂的风从对面吹过来,撩起她的头发,也不知走了多远,直到身后男人稍稍倾身,在她耳边说:“好了,睁开眼睛!” 他的手放下,沈瓷缓缓弹开眼皮,却在接触到光源的那一秒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眼前一片金色流光,千楼万宇点缀在弯弯绕绕的流光中间,而沈瓷正以俯瞰的姿态傲视这座城市,所有一切像是在她眼底打开的辽阔画卷,霓虹万千,星辰点点。 “好漂亮…”沈瓷忍不住发出惊叹。 江临岸勾着唇笑,走至她身边与她并排站立。 “这里是甬州最高的地方!” 而他此时带这女人站在这里,将一切都踩在脚下,俯视整个甬州城。 沈瓷闭起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耳边风声徐徐,而被一直揉压的心脏好像在那一刻无限舒展开来,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你怎么会发现这个地方?” 江临岸不觉低头苦笑一声,应该是十多年前了,他还没初中毕业,住校,一个月只回去一趟,却因为某件事和家里闹翻,一怒之下便背了书包大晚上从那座冷冰冰的宅子里跑了出来。 算是离家出走吧,他独自走了四个多小时,最后走到这里,当时这座烂尾楼还没有建起来,可因为地势高所以可以看到大半个甬州夜景。 十几岁的少年便蹲在这块荒地上独自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东边的朝阳将第一缕阳光盖到他身上,大概没人知道当时江临岸的感觉,仿佛茫茫荒原一样的世界,他周遭空空一片,没有人,没有爱,没有陪伴和希冀,好像被所有人遗弃了,绝望无助的时候睁开眼睛,却刚好看到那束光…… 从此以后经常会在这里看到一个少年,一开始是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渐渐周围有马路建了起来,少年长得越发高,脸部轮廓渐渐分明。 再后来书包没有了,少年变成青年,穿简单的格子衬衣或者t恤,已经学会了抽烟。 周遭马路渐多,交通开始便利,附近有了公交站台。 再往后便有了这栋楼,他开始穿着版型硬挺的衬衣和西装来这里,登得更高,看得更远,以前大半个甬州如今变成了一整个,他看着那些楼宇平地而起,高架建到了四环以外,世间繁华,他站在这里傲视俯瞰,三十而立,他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终于长到了现在的模样。 身边的男人把手插在裤袋里,缓缓舒了一口气。 “怎么发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站在这里!” 沈瓷当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说这句话的口气有些怪异,稍稍转身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身旁的男人侧颜俊冷,而整个甬州的繁华仿佛都倒映在他眼底。 那一刻沈瓷莫名想到一个词——君临天下! 沈瓷:“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江临岸:“以前吧…” 他以前真的经常来,可最近两年来得不多了。 沈瓷又问:“那为什么今天带我来?” 旁边男人一时没说话,只是低头又笑了一下,沈瓷不懂他为何要笑,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回答:“你不是也喜欢往高处站么,所以带你来看看!” “……” 沈瓷又愣了一下,确实,她无助无力的时候也喜欢往高处爬。 沈瓷:“能说说你以前喜欢来这里的原因吗?” 江临岸想了想:“可能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吧。” 沈瓷:“……” 江临岸:“那你呢?你为什么也喜欢往高处爬?” 沈瓷用手抱了下肩膀,楼顶风大,她不觉打了个寒颤。 “我跟你不一样!” 她的野心不大。 “我喜欢往高处爬,只是因为高处没有人,所以没人会看到我站在那里的样子。” 江临岸转身看了她一眼,身旁的女人轻轻用手抱着自己的肩膀,风将她侧面的头发吹开,露出半边清冷幽静的表情。 可他曾见过她站在凤屏医院楼顶背诗的样子,像是丢了魂魄一样,无助又惊恐,与平时冷静的模样判若两人。 风从远处吹过来抚在两人身上,眼底的夜景像是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江临岸低头又轻轻压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有故事,可是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 “……” “就像你一样,你也从来不会主动问我以前的事!” “……” “过去的事只属于过去…”江临岸突然牵住沈瓷的手将她转了过来,面向自己,“我不需要知道你的过去,也没有资格承诺你的未来,但是起码现在,现在是我站在你面前,所以我要的只是你的现在。” “我的现在?” 沈瓷苦涩笑了一下。 很多年前曾有个男人牵起了她的手,他说丫头你别哭啊,有什么事过不去呢?未来还长,凡事都要往前看,于是那个男人为了规划了一个未来,可是若干年后又有个男人,也同样牵起了她的手,可他却说他只要她的现在? 江临岸看着沈瓷那双幽深的眼睛,他不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将来即将经历什么事,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秒她眼里倒映的是他自己。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把对我的防备放下一点,试着相处一下,说不定除了床上那点事之外我们还能再干点别的!”江临岸的话让沈瓷心口微微一震。 “干点别的?” “对,干点别的。” “比如呢?” “比如像现在这样牵着你的手看夜景,现在是凌晨三点,再过一个多小时,我还可以牵着你的手看日出…” 风花雪月,山花浪漫,有些事不必一定要留给注定会天长地久的人才能做。 不期而遇 当甬州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这栋废楼上,江临岸正搂着沈瓷坐在楼顶,他轻轻拍了拍怀里人的肩膀。 “天亮了…” 沈瓷慢慢撑开眼皮,像是漫长的黑暗终于被光线驱散,金色的阳光渗进她的瞳孔,那么亮又那么暖,她微微侧身往江临岸的怀里躲了躲,适应了光线才把眼睛完全睁开。 远处一道光线像是把天际划破了一条口子,万丈金色从里面漏出来,先是一点点,很快越来越多,废楼整个都被笼罩在光线下,继而蔓延开来往四周发散。 半个红日探出头来了,像是被远处的高楼托了起来。 这是沈瓷第一次在城市里看日出,与以往看的完全不同,很快半轮红日被远处高耸的楼宇切割成几块,眼前越来越亮了,大概又过了十多分钟,红日高升,终于与楼宇脱离,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沈瓷面前。 整个甬州都被照亮了,夜幕完全散开。 沈瓷靠在江临岸怀里轻轻笑了一下。 “真的天亮了……” 孤楼里一对依偎的背影,江临岸把西装裹在沈瓷身上,新鲜蓬勃的光线把她笼罩在里面,她微微眯着眼,看着眼前那轮又大又亮的朝阳,似乎这里的日出和凤屏山的完全不同。 六点多的时候两人终于从楼上走了下来,几乎一宿没睡,沈瓷皮肤白,所以黑眼圈显得特别明显。 江临岸笑:“幸好今天是周六!” 沈瓷:“……” 因为光线原因所以夜里来的时候并没看清周围的情形,现在放眼望去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荒凉。烂尾楼前面是一大片空地,到处堆着各种建材,地上荒草丛生,有些已经差不多半人高,而沈瓷的高跟鞋踩在高地不平的砂石地上实在吃力,但她就是性子犟啊,昨晚实在太暗才勉强让江临岸扶着她走,可现在大白天的让他再扶着就有些不自在了,所以沈瓷执意要自己走。 结果几分钟才走了一百米,几乎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生怕摔跤,可江临岸没耐心啊,走两步就回来催:“能不能快点!” 结果沈瓷就在他不断的催促声中华丽丽地崴了一下脚,江临岸听到身后的动静才回头,见沈瓷已经跌坐在地上,他只能重新走回来,拉着一张脸,一开始没觉得什么,可见沈瓷扶着被崴的那只脚神情痛苦,他才蹲下去查看,把左边的裤腿往上撩了一点,露出脚踝,不禁皱了一下眉。 “怎么崴得这么严重?” 才这么一小会儿沈功夫沈瓷左边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了,难怪她表情要这么痛苦,简直钻心疼啊,江临岸又瞪了沈瓷一眼,叫她脾气犟不让他扶! “还能走吗?” 沈瓷咽了口气:“应该可以!”边说边尝试着站起来,可只稍稍一动左脚就钻心地疼。 江临岸也不扶,就看着她如何强撑,沈瓷撑了几次之后终于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试着往前挪步,结果一抬腿整个人又往一边倒,江临岸立马扣住她的腰。 “还想把右脚也崴了?” “……” “扶好!” “……” 沈瓷只能照办,江临岸支撑住她再慢慢蹲下身。 “先把左脚抬起来!” “……” “再抬右脚!” “……” 江临岸把沈瓷脚上的高跟鞋都摘了下来,递给她:“自己拿好!” “……” 沈瓷便光着脚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双鞋,脚趾纤细雪白,脚下却是黑乎乎粗糙的砂石地,江临岸看了一眼,往前走两步,再度蹲下,背朝她。 “上来!” “什么?” “我背你过去,快点!” 身后女人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地上脏兮兮的,左脚脚踝已经隆得老高,没办法了,她只能闭着眼睛吸了一口气,忍痛挪了两步趴到了江临岸背上…… 从那里到停车的地方大概还有三四百米,江临岸背着她一路走过去,脚下砂石不平,可他却走得平稳如常。 沈瓷将两条手臂圈在江临岸脖子上,手里拎的高跟鞋刚好挂到他胸口,身后朝阳相送,在他们交叠的背影上镀了一层金光…… 江临岸一直把沈瓷背到车子旁边,开了门把她放到后座,自己也坐了上去,又拎起她的左脚看了一下,被扭伤的地方好像肿得更厉害了。 江临岸轻轻扭动了一下她的脚踝。 “嘶-” 沈瓷忍不住把腿往后缩,江临岸捏住:“疼得很厉害?” 她提着一口气:“你说呢?” 江临岸不禁皱了一下眉:“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 疼是疼,可沈瓷到底没那么娇气。 “休息两天应该就能消肿!” 可江临岸没吱声,肿得这么厉害要是里面伤到了骨头怎么办?他把沈瓷的腿放下,下车绕到了驾驶座,直接发动了车子开上马路。 从城南开到市区需要将近两个小时,可周六早晨高架上车子很少,这么早大伙儿应该都还在梦乡呢,所以一路飞驰只花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便到了市里的医院,江临岸停好车。 “你坐在车里等我,我先去挂号!” “……” 沈瓷还没回答他人已经下车了,几分钟之后见他从门诊大楼里走出来,直接开了沈瓷这边的车门,沈瓷刚想挣扎着自己下去,却被江临岸打横一把从车里抱了出来。 大白天的,外面人来人往。 沈瓷锁着眉:“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可江临岸完全不听,几步便抱着她进了门诊大楼,楼里人更多,骨科在二楼,电梯门口全是排队的人,他看了一眼干脆直接抱着沈瓷爬楼梯,一路过去引来无数关注的目光,沈瓷还是头一次被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只能把脸蒙在他胸口,眼睛一闭,算了,豁出去了。 好在骨科诊室门口排队的人不算多,很快就轮到沈瓷进去了,这次她死都不肯再让江临岸抱,自己扶着墙往里挪,进去之后医生看了一下,又拍了片子,片子出来没有伤及骨头,只是筋被扭到了,所以肿得很厉害。 “没什么大碍,配点药回去擦一下吧,另外晚上可能会有些疼,最好再喷点止疼剂。” 江临岸稍稍松了一口气,下楼去付款拿药,再上来把沈瓷又抱到车里。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他们在一起本来话就不多,加之经过昨晚一夜,看夜景看日出,又扭了脚,折腾大半夜沈瓷很累,路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车子停下来,江临岸拍了拍她。 “到了!” 沈瓷一看不对啊,这不是她住的小区。 “怎么带我来这?” “你脚不方便,这两天先住我这里!” “……” 沈瓷想回绝,可他这根本就不是商量的口气,说完已经过来替她开了门。 “我先送你上去!” “……” 沈瓷坐在那干愣愣地不吱声,江临岸无奈勾着唇笑了一下:“听话,先上楼,你都已经这样了我不会再对你怎样!” “……” 他还挺坦诚,什么都敢讲! 沈瓷别过头去自己都想笑,这到底算什么事儿? 江临岸把沈瓷又抱进了电梯,把她安顿在沙发上,又给她递了电视遥控器。 “我下楼拿药,顺便买点早饭上来,你想吃什么?” 沈瓷抿了下嘴。 “随便!” “……” 他也就不问了,拿了外套下楼,走后沈瓷坐在沙发上轻轻缓了一口气,这是她第几次来尚峰国际了? 第三还是第四次?有些不记得了,抬眼看了一下,整个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可是看上去好像没有一丝人气,冷清得很。 沈瓷又试着挪了挪左脚,疼得更厉害了,难道她真要在这里度过这个周末?正想着兜里手机开始震动,方灼的电话。 “姐,这么早给你打电话有没有打扰你睡懒觉?”那边是嬉皮笑脸的声音。 沈瓷苦笑,他应该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有事快说,不然我就挂了!” “别别别,我说!”方灼咳了一声,“刚我上网查了一下,碰巧下周周彦要去南华做一场演讲,机会难得,你看有没有办法能够跟他一起进去?” 沈瓷顿了一下,南华里面收容的都是特殊人群,所以出入都需要经过严格检查,跳楼事件发生之后南华一直在逃避面对媒体,因此从正常途径进入进行采访拍摄可能性不大。 方灼的提议确实不错,她跟着周彦进入应该会比较容易些。 “你把他演讲的具体时间发给我,我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门铃声,沈瓷捏着手机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先这样吧,周一到公司再说!”她挂了方灼的电话,想着江临岸出门不带钥匙么? 门外铃声又催了几次,沈瓷艰难地挪着脚,从客厅移到玄关了花了半分钟,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将门打开。 “怎么开个门要这么久?” 沈瓷听到声音抬头,门口站的并不是江临岸,而是一位保养得宜的妇人。 沈瓷一愣,妇人也一愣,遂皱着眉往屋里探:“你是谁?临岸呢?” 要不我就干点更加无耻的事 江临岸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大门敞开着,已觉不对劲,走进去,秦兰和沈瓷各自坐在客厅的两张沙发上,彼时晨曦已散,屋子里都是亮堂堂的光,把两个女人脸上冷清的表情照得越发清晰。 江临岸微微收了一口气,把手里拎的药和早餐一起搁到桌上,转过身来,先看了沈瓷一眼,她好像自始至终都一个坐姿,低着头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而秦兰就坐在她正前方,目光却落在江临岸身上。 江临岸皱了下眉,终于开口:“妈…” 对面沈瓷身子明显晃了晃,却没吱声。 江临岸稍稍颔首,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秦兰:“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江临岸:“对,很不是时候!” 沈瓷:“……” 秦兰目光再度落到沈瓷身上,对面的姑娘好像一直是那副表情,只是头低得更低了,手指被她搅得发白。 秦兰兀自又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行吧,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不过记得今天给温漪打个电话,她昨晚还打长途过来陪我聊天呢,抱怨你最近老是忙,一周也跟她说不上几句话!” 秦兰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沈瓷看,沈瓷能够感觉到对面那道灼热的目光。 江临岸没啃声,把秦兰送到门口。 “行了你也别送了,司机就在楼下!”秦兰站定,又往屋里看了看,沈瓷依旧保持刚才的坐姿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笔直。 秦兰将目光收回来,抬头看着江临岸:“妈知道你做事一向有分寸,不过温漪是个好孩子,你们在一起也有段时间了,前阵子我和她妈打电话还提了你们的婚事,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人…你玩玩可以,但结婚之前必须断干净!”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落到了沈瓷耳朵里,实在要怪屋里太安静了,秦兰似乎也没刻意回避她,所以说话声音并不小。 只是沈瓷无端觉得想笑,乱七八糟的人…她怎么到哪儿都被判定为那类“乱七八糟的人”? 关门声响了一下,证明秦兰已经离开了,江临岸踱步回来,沈瓷默默地在心里闷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两人对视数秒。 沈瓷:“我想回去了!” 江临岸:“我妈刚跟你说了什么?” 沈瓷:“没有,她什么都没说。” 江临岸:“那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沈瓷笑,心里好像一下又回到了荒芜地带,她说:“没有原因,我就是想回去了。”说完自己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要走。 江临岸一把又拽住她的手:“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因为我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真没有,跟你妈没关系,我只是想回去了,我不想呆在你这!”沈瓷摇头,抽开自己的手往前挪步子,可江临岸不肯,硬要将她拽回来,两人拉扯间沈瓷突然一把甩开,可能力气用得有点大,江临岸居然被她甩得往后退了半步,而她自己因为站不稳踉跄着往旁边崴,江临岸想扶她一把,可沈瓷自己撑着沙发扶手往后边退。 “别碰我!” “……” “你让我回去吧!你妈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你给我留点自尊行不行?” 秦兰虽然只字未提,可她的目光和表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沈瓷不想再沦落到当初她和黄玉苓那样撕破脸对峙的局面。 江临岸胸口微伏,沈瓷好像一下子又站到了他的对立面,眼底冷清更甚,他皱了下眉,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沈瓷用力抽。 “放开!” 江临岸不放! “放开啊,我不想跟你吵架!” 江临岸眉峰紧了紧,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说:“我倒是希望你能跟我吵呢,别乱动,我不送你你打算拖着这条腿怎么回去?” 沈瓷:“……” 最终江临岸还是答应让她回去了,把她先抱到楼下车里,又说:“等我一下,我上楼拿点东西。” 很快见他拎着电脑包和一只纸袋下楼,纸袋上面放了沈瓷的药和那包早饭。 江临岸坐到驾驶位,又替沈瓷系了安全带,扔了一包早饭给她。 “路上吃了!” “……” 江临岸把车一直开到沈瓷单元楼楼下,停好车,又抱着沈瓷上楼,来回这么折腾一下都快中午了,他随手松了自己两颗衬衣领子,辛亏她不算重,不然这么来来回回地抱得多累啊。 江临岸轻轻喘了一口气,去厨房给沈瓷接了一杯水搁她面前。 “我先去洗个澡!” “什么?” 沈瓷一时没听明白,可江临岸已经拎了他带来的那只纸袋往浴室走,沙发上的人像是一下明白过来什么,喊:“你袋子里装的什么?” 江临岸停住,回头:“换洗衣服!” “你带换洗衣服过来干什么?” “不得住你这么?我总得洗澡!” “……” 等沈瓷反应过来的时候江临岸已经拿了东西走进浴室,门关上了,很快里面传出水声。 沈瓷坐沙发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股浓浓的被人坑了的感觉,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临岸!”她干脆起身挪到了浴室门口,拍门,“你什么意思?” 里面的人没啃声。 沈瓷不甘心:“你打算这两天住我这?” “……” “喂,你不能住我这,洗完澡就走,听到没有?” “……” 沈瓷在外面吼了足足有一分钟,可里面除了水声之外再无其他,她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江临岸的外套就扔在沙发上,而玄关门口搁了他的电脑包。 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怎么可以这么赖皮! “喂,你……”沈瓷话音刚起,手还举在半空中,面前的门却突然打开了,她一时愣住,所有声音像全部都凝在喉咙口。 面前江临岸几乎全裸着站在自己面前,宽阔的肩膀,线条匀称的胸口起伏,滴着水,只在腰上草草系了条浴巾,浴巾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大半截结实的小腹和腰肌,沈瓷目光就定在江临岸的那截小腹上,肚脐下面有条长势整齐的体毛一直往下蜿蜒,尽头就藏在浴巾下面。 沈瓷脑中轰隆一声,虽然已经和这男人有过数次亲密,可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又近距离地看到他的身体,说实话这男人的身材很不赖,很难想象一向严肃冷沉的西装包裹下竟然藏着如此性感的一副躯体,而江临岸也不遮不掩,十分享受这女人在他身上来回游离的目光,最后竟然落在他小腹往下三寸处。 她还真是一点都不知矜持。 江临岸有时候也奇怪,在床上的时候沈瓷十分冷淡,无论他怎么撩拨她好像都没什么激情,但大部分时间又显得相当配合,仿佛可以无限满足他任何姿势和索取。 说她经验丰富吧,可哪个经验丰富的女人会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 说她经验贫乏吧,可看着也不像啊,她在男女之事上丝毫不害羞不矫情,就像现在她看他的目光一样,里面透着直白的清冷,像是将军在审阅士兵。 这个大胆的女人! 她无心,可江临岸却莫名被她看得有些发涨。 “你在门口鬼叫什么?要不进来陪我一起洗?” “……” 沈瓷别过头去闭了下眼睛,又转过来:“等你穿好衣服出来再说!”说完扭头走了。 身后江临岸勾着唇发笑,几分钟之后见他穿了件长袖卫衣和运动裤出来,手里拿着刚才围腰上的那块浴巾擦头发。 难得见他不穿衬衣西装的样子,一身休闲打扮,平日里那股肃冷的气质也随之淡了几分。 沈瓷坐在沙发上瞥了他一眼。 “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你脚不方便,这两天我暂时先住你这里!” “不可能,刚才我不已经说了吗?我们……” “你刚才说什么了?” “……” “你只说你要回来住,现在不送你回来了吗?” 言下之意她又没说不准他住这儿来! 沈瓷恨得咬着牙喘气,拧着手指,好一会儿才出声:“你能不这么无耻么?” “无耻?”他一时笑出来,把毛巾随手扔沙发上,又甩了一下半干的头发,突然倾身凑到沈瓷面前,双臂撑开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 两人距离一下子拉近,沈瓷能闻到他头发上散出来的清香,而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更显幽深。 沈瓷死死拧着自己的手指,江临岸已经感觉出她的紧张,不觉微微勾着唇。 “我无耻?” “……” “这样你就觉得我无耻了吗?” “……” 江临岸唇翼的笑散得更开,可能是因为头发半湿又穿了一身卫衣,所以脱去冷肃的江临岸此时竟然显得蛊惑起来。 沈瓷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别过头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起开!” 江临岸却凑得更近。 “你刚不是说我无耻吗?” “……” 沈瓷咽了一口气,江临岸滚热的鼻息贴过来,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滚了滚,她死死揪住沙发上的绒布,挣着想先站起来,结果肩膀被江临岸压住,一把将她推倒靠在靠背上,而江临岸干脆一条腿跪到了沙发上,又抬起沈瓷的下巴逼她与自己直视。 “既然你心里觉得我无耻,那干脆我就干点更无耻的事?” “……” 他是狐狸 饱暖思淫欲。 江临岸刚洗过澡,身上被热水冲得烫烫的,沈瓷刚才站门口审视他身体的目光完全就是一种挑衅。江临岸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自制力不错,可这段时间下来他发现在这个女人面前所有的自制力都是虚空的,有时候她只需要一个眼神自己就会小腹发涨。 就像现在这样,沈瓷眼底明明藏着紧张和抗拒,但她偏要故作平静,一双深幽的眸子更像是被水洗了一样,他也不点穿,扣住沈瓷的下巴吻了上去。 浅尝,不够,渐渐探入,不断加深…沈瓷将身下的绒布越揪越紧,江临岸能够感受到她的战栗,干脆握住她的手,轻轻捻了几下,又挪到她耳根后面去含弄她的耳垂。 沈瓷抖得更加厉害,手指蜷缩起来,刚好被江临岸一把握住扣在自己胸口。 “放松点,别每次都把自己崩得这么紧。”身上男人的声音蛊惑沙哑。 沈瓷已经感觉到他另一只手已经探入自己的内衣里面,轻轻揉捏,她喘了一口气,微微别过头去。 “能不做吗?” “……” “我很累,左脚还有伤。” “……” 江临岸被弄得有些泄气,撑住沙发稍稍抬起身。 沈瓷借机动了两下,皱着眉,一脸的不愿意,他盯着看了几秒,最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行吧,不碰你!” 她脚上有伤,暂时先放一马。 江临岸从沙发上下去,沈瓷明显松了一口气,刚好桌上的手机又开始响,江临岸的电话,沈瓷无意瞄了一眼,看到上面显示“陈延敖”三个字。 沈瓷一愣,印象中江临岸和陈延敖之间应该没什么交情。 “我去接个电话,你自己把衣服拉一下!”面前男人说完就拿了手机走向阳台,沈瓷低头看了一眼,领口的扣子不知何时都已经被他解掉了,露出里面的棉布内衣,小半片胸起伏,白皙皮肤上面已经留了他刚才揉捏过的红印。 此时的沈瓷半仰在沙发上,衣衫不整,形象实在是有些不堪!她赶紧把内衣理好,又扣上扣子,心里除了恼怒之外更多的是荒凉。 她无力反抗,却又接受不了,所以江临岸的每次碰触对她而言都像侵犯。 几分钟之后江临岸拿着手机回来,沈瓷已经把扣子都扣好了,遮得严严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他无奈笑了一下。 “我中午要出去一趟,给你点外卖送过来?” 沈瓷捞了个抱枕抱在怀里。 “不用,我自己解决午饭!” 他想想也就没再勉强,自己走进浴室换了套衣服出来,细格纹蓝色衬衣,可能因为刚才带来的时候是装在纸袋里的,所以衬衣上有几条折痕,不过不算太明显,并不影响穿着。 “我走了,有事电话!” 他出门的时候又在身上套了件铁灰色西装,就昨天穿的那套,没戴领带,背影看上去格外高挺。 等他走后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光线旋着圈儿似地照在地板上。 沈瓷慢慢将身体往后仰,头挨在松软的沙发靠背上,全身的体力好像都被抽空了,此时躺在上面的就是一副空架子,可脑中思维依然清晰,甚至有许多画面在不断重放。 数小时之前她在江临岸的公寓里见到了秦兰,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毫无准备又避无所避。 说实话以前沈瓷在黄玉苓面前并没有受过太大委屈,因为虽然黄玉苓比较强势,说话也不好听,但沈瓷也不弱啊,反正她不怕什么,光明磊落的,该顶嘴的地方就顶嘴,该反驳的地方丝毫不怯气,可为何面对秦兰的时候会完全不同? 秦兰无论从气势还是气场而言都要比黄玉苓弱好几个档次,更何况她身材偏瘦,长得也比较温婉,所以看上去只是一个包养得当且谈吐还比较柔和的富家太太,可沈瓷面对她的时候就是丝毫没有底气。 “你是谁?临岸呢?” 第一个问题就把沈瓷问懵了,她当时杵在门口扶着旁边的把手,愣了好一会儿才啃声。 “他下楼去拿点东西!” 只回答了她后面一个问题,前面一个刻意回避,可秦兰不放过,把沈瓷上下又看了一遍,重复:‘那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儿子的房子里?” 秦兰气场一向偏弱,加之在江家这么多年下来已经磨得跟谁说话都有些维诺,自然面对沈瓷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沈瓷却觉得她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为什么? 因为沈瓷没有底气。 秦兰的问题更是让她无所适从,她是谁呢?为什么会出现在江临岸的房子里?朋友?同事?下属?还是……沈瓷觉得无论哪个答案都不合适,所以愣了一会儿干脆抬起头来:“这个问题你最好亲自去问你儿子吧!” “……” 秦兰当时也被咽得够呛,不过还好,可能平时也被江临岸咽惯了,她反而笑了出来,把沈瓷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她脸上。 “临岸喜欢你这类型!” 秦兰当时用的不是反问句,也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反而弄得沈瓷懵在那里了,对面妇人自己进了屋,坐到沙发上。 “过来,我们聊两句!” “……” 兜里手机“嘀-”了一声,打断了沈瓷的思绪,她将手机拿了出来,是方灼发来的短信。 “姐,周彦去南华演讲的具体时间我查到了,周三下午两点到四点,你自己考虑清楚该怎么办吧!” …… 江临岸回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到门口敲门,里面好一会儿才有动静。 沈瓷穿了一身睡衣出来开门,瘸着腿,脸上睡意零星。 江临岸:“睡着了?” 沈瓷白了他一眼,昨晚一宿没睡,躺在床上一个多小时才勉强睡着,可才一会儿工夫就被他的敲门声吵醒了,所以难免脸上会有起床气。 “你说呢!”态度极差,被人扰了清梦。 江临岸笑了笑,进门将一包热腾腾的栗子搁到桌上。 “是不是被我吵醒了?” 沈瓷没吱声,扭头一瘸一拐往卧室去,江临岸跟在后面:“那要不给我配把钥匙?” “……” “配了钥匙我就不用敲门把你吵醒了。” “……” 沈瓷一个转身,江临岸勾着唇似笑非笑地站她面前。 “你别得寸进尺!”甩下一句话她便进了卧室,撞上门,把江临岸关在门外,门外的男人扬了下眉,将手揣到裤兜里,心情大好,似乎可以预见到自己将会在这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沈瓷进屋后江临岸也没闲着,她大白天可以睡觉,但他不行,还有大把工作在等着他处理,于是转回客厅拿了电脑打开,还没开始工作便先接到了于浩的电话。 “你刚去见过陈延敖?” “嗯!” “他怎么说?” “应该在我预料之内吧,他想收我手里大塍的那部分股份。” 于浩一愣:“狐狸还真露出尾巴了。” 江临岸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于浩又问:“那你答应了?” “没有,不必这么急!” “价格谈不拢?” “价格当然是一部分原因,不过…”江临岸说一半,目光便留在了面前电脑屏幕上,屏幕上是有人给他刚发过来的一份资料,江临岸扫了一眼,用手蹭着额头。 “最近陈延敖的动作有点大,背地里已经陆续和几个股东见过面了,大概手里已经握有一定胜算,接下来应该就是我和钟佳丽,不过钟佳丽手里的股份一时他还收不了。” 因为这部分股份都在阮芸名下,可阮芸还没醒,钟佳丽虽然是她的法定监护人,但只有监管的权利,并无权处置和出售。 于浩当然懂这层意思,问:“你料定陈狐狸一时拿不到阮家的股份,所以准备坐地起价?” “什么叫坐地起价?”江临岸冷笑,“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这也只是待价而沽,而且江丞阳掐了fsg项目20的预算,我得把这部分想办法自己补上去!” 于浩懂了,挖苦:“我怎么感觉这么多人里面你才是那只最狡猾的狐狸呢?” “抬举,只是形势所迫,更何况我并没有说陈延敖一定就拿不到阮家的股份,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黄玉苓这个小叔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他挂了于浩的电话,面前电脑已经黑屏,他又动了动鼠标,屏幕再度亮起来,上面只有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下面一句简单不过的话——“阮宅已经全都换了人!” 江临岸盯着那句话足足看了几分钟,眼底一片清冷。 狡猾的狐狸?呵呵…商场素来就像险象丛生的森林,林子里可不止有狐狸,还有老虎,还有狮子,甚至有更加凶残的动物。 江临岸知道自己也不算什么善类,可相比有些人而言,他至少还尚存一点底线。 金色的余晖照进屋内,江临岸终于把大部分工作都处理完了,他舒展身体靠到沙发上,抬头才发现墙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五点,屋内却依旧静悄悄一片,他掐了手上半截烟起身。 沈瓷卧室的门还关着,里面似乎依旧没什么动静,他站门口笑了笑,推门进去…… 两人共度的夜晚 沈瓷那一觉睡得挺沉,大概昨晚真是太累了,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都已经全黑,她迷迷糊糊地动了下身子,发现腰上缠着一条手臂,江临岸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她身边,从背后搂着她,此时睡得正香,鼻息有细微的轻鼾声,只是眉峰蹙得有些紧。 这已经不是沈瓷第一次看到他的睡颜,有些奇怪,这男人似乎连睡梦中都把自己绷得很紧,累不累?沈瓷无奈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腰上的手臂挪开,旁边的男人并没有醒。 她起身下床,又替他关好了卧室的门。 …… 江临岸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伸手摸了摸,旁边早就没有人。 他穿了件外套出去,客厅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厨房那头传来一点微弱的灯光,江临岸走过去,见沈瓷正靠着料理台打蛋,扭伤的左腿微微弯曲,所以重量都压在另一条腿上,看着有些吃力。 他也并不打算过去帮她,只是靠着旁边冰箱的门静静站着,看沈瓷打完蛋又去洗西红柿,圆润鲜红的一颗被她捏在手中,光滑的表皮还沾着水,她整个放在栈板上从中间剖开,里面有鲜黄的汁水迸出来…… 江临岸做事思考向来都雷厉风行,因为他的时间太宝贵,而要做的事情又太多,可是他发觉自从认识这个女人之后自己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慢下来,就像现在这样,他抱着手站在厨房门口,看沈瓷站在料理台前切那一颗西红柿,如此繁俗的一件事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渴望时间能够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可以把眼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一根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她眼帘的剪影。 人生过了三十载,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大风大浪都已经历过,也见过无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可此时发现以往那些或磅礴或激烈的人与事,大抵都敌不过眼前此番最普通的美景。 一间小小的厨房,一盏灯,灶台上的水已经翻腾,而那个系着围裙的女人正在把切好的西红柿放进热气腾腾的锅里…… 此后有朝一日他终于站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俯瞰众生相,世间精彩都纳入眼底,可蓦然回首,却发现再好的东西都不及沈瓷为他煮的这碗汤…… 江临岸走过去,忍不住从后面抱了抱沈瓷,她身子还是在他怀中习惯性僵直,但这次没有推,也没有躲。 江临岸吞着一口气,闷在她耳根旁边。 “如果我妈今天对你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我替她向你道歉!” “……” “还有昨晚在楼顶跟你说的事,我是认真的,一年时间,你陪我一年,试着接受我,别总是排斥。我们好好相处,就跟普通情侣那样…” 沈瓷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心口不自觉地抖了抖,江临岸的手臂缠得更紧,头闷在她发间又亲了亲她的耳根。 有时候感情便是在这样一点一滴的情绪中累积起来的,他从来不承认自己爱这个女人,但是总有许多个瞬间,他情非得已,有抱紧她就不想再放开的冲动。 锅子里的水再度沸腾,切成块的西红柿在滚烫的热水里翻滚,它应该很疼吧,被如此烈火闷煮,在烫水中挣扎浮沉,却逃不出来。 沈瓷不想自己有天变成烫水中的西红柿。 江临岸说一年时间,他承诺她一年,那么一年之后呢?他会去哪儿?而她又该何去何从?中间还有一个温漪,今天秦兰跟她说的话还历历在耳。 她傻么? 不不不,她不傻,甚至她觉得自己都不应该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就说明她在意,可是她明明应该丝毫不在意,她这是在做什么? 沈瓷从锅子前面转身,江临岸继续抱着她,两人面对面,他凝视她的眼睛,觉得里面应该有浪要翻出来。 他在期待,这种时候她应该有问题要质问他,比如一年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比如这段时间你打算怎么跟温漪交代,甚至她也可以提要求,比如凭什么是一年,她不要一年,她需要更久……种种这些,作为正常女人都该有的思维,江临岸在期待沈瓷能够问出口,可是他搂着她的时候,她烟波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对视几秒之后将他推开,淡淡地说:“水开了,我要下面了,你能不能别一直挤在这!” 江临岸感觉到心口好不容易垒起来的基石又一下子倒塌了,他苦涩笑了一下,垂头,将怀里的人松开。 “好,我出去!” 那晚沈瓷是在家做的晚饭,因为腿脚不方便她也不能下楼去买菜,就拿冰箱里的食材简单做了一点。 两碗西红柿汤面,拍了个黄瓜,又给江临岸炒了个鸡蛋,其实说起来相当寒酸,可江临岸却都吃完了。 饭后他难得不工作,去洗澡换了身睡衣,回来见沈瓷还在厨房收拾,围着围裙,瘸着一条腿,半弯着腰在擦厨柜上的门。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看这女人做家务呢?而她做家务的样子怎么会这么温柔这么好看呢?只是沈瓷弄完都快累瘫了,主要是左脚不着力,她撑着料理台站起来,腰都快挺不直,结果一转身见江临岸抱着手站门口,一脸闲散的表情。 “大爷啊你,不知道过来帮忙?” 江临岸眉头一挑:“我从来没做过家务!” 沈瓷心里嫌弃得不行,懒得理,回头把抹布洗了再一瘸一拐进了洗手间,很快里面传来水声,大概是在洗澡了,江临岸看了眼已经被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厨房,笑了一声,关灯回了客厅,可是刚在沙发上坐下便听到洗手间里“噗通”一声,随之是沈瓷明显压抑住的闷哼声…… 江临岸立即走过去敲门。 “怎么了?” “没怎么!” “是不是摔了?” “没有……”沈瓷在里面回答,可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江临岸已经开始转门把手。 沈瓷忍着疼喊:“真没什么,你别进来!” “别进来……我……” 只是为时已晚,洗手间的门锁本就不好,被江临岸硬拽了两下就彻底失灵了,他推门进去,沈瓷裸着跌在地上,一手捂着左腿腿根的外侧,表情有些痛苦。 江临岸蹲她面前。 “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你先出去!” “还不好意思?你身上哪一寸我没看过?” “……” 沈瓷被说得别过头去闷了两口气,江临岸适时把她的手挪开,腿根外侧一大片淤青和擦痕,已经有血丝冒出来了,大概是她刚才摔下去的时候被旁边隔断的不锈钢门框蹭到了。 江临岸不爽地皱了下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瓷白了他一眼:“我想?是谁把我大晚上带荒郊野岭去的?腿崴了摔跤很正常!” 江临岸不由笑,好好好,她能顶嘴她厉害,更何况她脚上还有伤。 “你先乖乖坐这,别乱动!” “……” 江临岸直接开门出去了,地上的沈瓷松了一口气,连忙自己又撑着旁边的池台想爬起来,结果刚起了一半就见江临岸拎了一张椅子进来。 “不是让你别动吗?” 他把椅子放到了花洒下面,过来把沈瓷打横一把抱到手里。 沈瓷双脚离地,全身又裸着,光溜溜地被他抱起来实在心里慌得很。 “喂,你干什么?”她急躁地问。 江临岸低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却不回答,一直把她抱到浴池里面的椅子上,然后自己站起来开始解睡衣扣子。 沈瓷大惊,坐在椅子上急躁地问:“你干什么?” 江临岸已经把上衣脱了,半裸着弯腰下去,贴到沈瓷耳边。 “你说我干什么?当然是干你!” 那双幽深发亮的眼睛啊,此时好像全都已经沾满了蛊惑的欲望,沈瓷耳根发烫,踹了一下脚,眼前男人开始脱睡裤,沈瓷心里已经躁得不行。 怎么可以这样!他是牲口么? “喂,你别乱来!” “……” “喂,出去!” 可江临岸已经把睡裤脱了下来,浑身就剩一条裤衩,抬手摁住了沈瓷的肩,沈瓷闷着气别过头去,感觉面前男人已经慢慢倾身过来,她脚不能动,身子被他不轻不重地摁在椅子上,只能干脆闭上眼睛,等待他的气息落下来,可几秒之后只听到“嗤”的一声,一大股温热的水从她肩头往下浇,被冻僵的身体瞬间被热水包裹,浑身上下的毛细孔一下撑开,沈瓷忍不住打了一个战栗。 江临岸看着她发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睁开眼睛,水汽蒸在她白瓷一样的脸上,透出一双发黑发亮的瞳孔,他忍不住压了一口气,问:“水温怎么样?”声音已经有些发哑,沈瓷却没察觉,浑身被热水包裹,满身的疼痛和疲惫像是一下子被浇散了。 她靠在椅子上轻轻吁了一口气:“还好!” “那就这样?” “嗯…” 随后沈瓷再度闭上眼睛,也不挣扎了,也不觉得尴尬了,一副享受又乖顺的样子…… 你回应我了 江临岸拿着花伞帮她身上都冲了一遍,热水让沈瓷渐渐放松,而浴池里热气腾腾,江临岸感觉到自己后背已经开始起汗。 他看着眼前的场景,椅子上的女人静静闭着眼睛,头微微往后仰,双手抓着后面的靠背,水流沿着她的锁骨往下淌,经过挺立的胸,平坦的小腹,最后汇入她因为双腿交叠而隐在两腿间的漩涡中…… 江临岸狠狠咽了一口气,喉咙发紧,涨得开始疼。 这真是一件要命的差事。 他抬手把花洒挂到了顶上架子上,沈瓷感觉身上的热水好像变小了,睁开眼,却在那一瞬捕捉到江临岸俯身贴过来的眼神,像是烧起来的两团火,双手摁住沈瓷的肩便吻住了她的唇。 一切来得太快,沈瓷的身体还处于被热水冲刷过的放松状态,全身松软又温热,被江临岸这么一吻却像受惊的小猫似的背部一下子挺直,江临岸感觉到她的紧张,手掌在她后背捋了一下。 “放松点,嗯?”他的声音也像是被热水蒸过的海绵,膨胀又酥软。 沈瓷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脸上和肩膀上也有水,顺着刚毅的轮廓往下淌,可是平日里那双总是冷淡的眼睛此时却像蒙了一层温莹,大概是热气的作用,给他平添了几分柔和。 这跟她平时看到的江临岸不同,浴室里灯又亮,她莫名抖了一下,点头:“嗯…” 江临岸满意地笑了笑,干脆挽着她的腰把她扶了起来,自己坐到椅子上,又揽着沈瓷的后腰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坐上来!” 沈瓷摇头,这什么姿势?她当然不肯。 江临岸勾着笑,又哄:“乖,自己坐上来……”他声音已经发哑发沉。 沈瓷站着不动,浴室里热气腾腾,身前是哗啦啦的水声。 江临岸也不逼了,手掌从她后腰缓缓往下移,最后裹住她的臀轻轻一揽,沈瓷双腿撞到了江临岸的膝盖上,身体向前倾失去平衡,一下子就跨坐到了他身上。 沈瓷意识过来,想起身已经来不及,江临岸双手缠住她的腰,吹了口气。 “很好!” “……” “抬起头来!” 沈瓷拧着手指,头闷得更低。 江临岸只能用手捧住她的脸,逼她把头抬了起来,一向都是雪白毫无血色的脸,不知是因为浴室里太热还是其他原因,竟然微微泛红,像是染了一层红晕,而发亮的瞳孔像是受惊的鹿,转了一圈实在不知该往哪儿看,好像往哪儿看都不对劲,这姿势实在太放荡了,可这样的沈瓷却给了江临岸惊喜,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抵不住再度吻了上去…… 这次不再是浅吻,而是略显急躁又激烈的索取,而沈瓷坐他腿上动弹不得,无处可躲,只能不断接受他舌尖度过来的气息,带着烟草味的滚热,令人发颤。 渐渐江临岸的唇开始沿着她的唇翼往下移,耳根,脖子,锁骨,沈瓷双手无意识地推着他的肩膀,头部往后仰,而这样的姿势导致上身往前挺,正中江临岸下怀,他在她锁骨上厮磨一番之后便一口含住她胸前的挺立,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将双腿夹紧,脚尖绷直,耳边已经开始浮起江临岸的粗喘声,沈瓷手指死死抠进他的肩骨…… “别,别在这里……” 可江临岸怎么还能停得下来,扶住沈瓷的腰把她抬起来一点,这样的视线刚好让沈瓷能够看到他腿间灼热的滞涨,浴室里灯光如此敞亮,沈瓷惊得已经喘不过气,虽然两人已经有过数次经历,但这却是她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他完整的身体……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沈瓷有些恍然,可腰上的手却及时一收,她的身体也随之落下,那一瞬间的贯穿到底,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感觉,腿上的女人居然在那一秒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随后柔软的身体落在,瘫在他肩膀上,江临岸被弄得连气都不敢喘。 她第一次这么热,这么软,却又紧得让他无所适从,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往上冲,血却全部往下淌,凝在他的小腹,变得更加炽烈滚烫。 江临岸觉得自己得死她身上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来,而趴他肩膀上的女人却丝毫没动静,他忍着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动还是我来动?” “……” 沈瓷死死闭着眼睛,手指往他腰肌里又掐了几分,江临岸感觉到她手上的劲,得意地笑了一声,遂扣住她的腰开始大动起来…… 那一夜的沈瓷就像挂在江临岸身上的一团棉絮,全身发软,周围没有支撑力,江临岸发了狠劲折腾她,她坐在江临岸腿上就像软绵绵的柳絮一样前后摇晃,往后仰的时候双臂撑着身前男人的肩膀,背脊挺直,胸部前挺,在他面前勾勒出一道曼妙的曲线,而身体往前倾的时候后背只能弓起来,无力地趴在江临岸的肩膀上,任由江临岸的手掌裹住她的臀,上下开合,频率越来越密…… 花洒里的水还在往下浇,两人身上已经通湿,滚热,汗津津地黏在一起。 浴池隔断的玻璃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气,透过雾气可以隐约看到上面倒影出的身影,两个人交叠在一起,最后冲刺的时候江临岸紧紧扣住沈瓷的腰,每一次发力仿佛都要把她劈成两半,沈瓷意识已经逐渐迷离,眼神发虚,双手无意识地勾在江临岸脖子上,身子往后仰,热水浇下来不断冲刷他的背脊,她的肩膀和胸,每一帧每一个画面,甚至她每一寸发烫的皮肤都让江临岸欲罢不能! 如此持续了很久,他终于低吼一声,全数泻出,热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沈瓷浑身抽紧,软趴趴地一下子又趴回江临岸的肩膀。 整个浴室瞬间安静了,只有水流砸在皮肤上的声音。 江临岸喘着气,抱着怀里湿透的女人,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你刚才回应我了…” 沈瓷还处在无意识状态,摇了下头。 “我没有…” “不承认?” “没有…” 好吧,他不想跟她争,又抱着沈瓷坐了一会儿,伸手把她的脸捧了起来,沈瓷虚虚睁着眼睛,瞳孔里无光,乌黑的头发像丝绸一样湿乎乎地贴在她的脸颊和额头,末梢缠住她圆润的肩膀。 江临岸觉得此时的沈瓷最为动人,身上还留着情欲之后的柔软,不似平日里那么凉,而浑身滑嫩的皮肤微微泛着粉,他忍不住抬手将她额头的湿发撩开,露出一双虚空的眼睛和整张脸…… 江临岸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是什么感觉,但有时候他会觉得面对她的时候无所适从,就像现在这样,他明明抱着她,贴着她,她浑身赤裸地坐在自己腿上,可是他心里还是会感觉到莫名的慌。 你有没有曾经对谁无能为力过?那种从心底深处散出来的无力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江临岸吁着气,体内热潮渐渐退去,也感觉到两人的粘合处渐渐分离,那种无力感却越来越明显,他忍不住捧着沈瓷的脸将她贴得更紧,额头挨着额头,轻轻蹭了一下,开口:“下周开始搬锦坊去…” 沈瓷没吱声,江临岸又亲了一下她的耳垂。 “我就当你答应了,后天我要去趟北京,大概在那边呆三天,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搬过去!”他声音发哑,隐约含着命令。 沈瓷的身体抖了抖,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气。 后半场江临岸替沈瓷把身上重新冲干净,她扶着他的肩膀默默地站在花洒下面,全身酸软,只能任由他摆布,而身前的男人微微下蹲,拿着毛巾从上到下替她都擦拭了一遍,最后微微下蹲在沈瓷面前,那么虔诚的姿势,轻轻分开她的腿,拿着毛巾的手沉了一下。 “抱歉……” 他刚才热血上头一时又忘记戴套了。 沈瓷苦笑,闭了下眼睛:“我从上周已经开始吃药……” 江临岸擦拭的东西突然停了停,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堵,说不清楚的感觉,可是想想又没什么不对,他们最近的频率有些多,她从安全和自身考虑都应该学会保护自己,而定期吃事前避孕药是最好的措施,对自己副作用也最小。 江临岸片刻停顿之后没啃声,拎了花洒下来替她她腿间沾的黏腻默默冲干净。 洗完澡后江临岸把沈瓷又抱回沙发,自己回浴室简单冲了一把,出去的时候见她正拿着遥控器发呆,电视屏幕亮着,客厅里没开灯,悠悠的蓝光把她的脸照得又有些发白。 “怎么了?” 她眼神动了动。 “没什么。” 江临岸坐过去,伸手很自然地把沈瓷又揽到怀中。 沈瓷有些不适应,扭了一下,但最终没挣得开,只能问:“你今晚不需要工作?” “不做了,难得一次!” 他又顺手从茶几上捞了一包东西。 “什么?” 江临岸没啃声,拿了一颗出来,剥了塞到沈瓷嘴里。 沈瓷一愣,居然是糖炒栗子。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下午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 他不经意地用了“回来”两个字,沈瓷没啃声,默默把嘴里那颗栗子吃完了。 她去诊所 客厅里灯光幽暗,两人挨着坐在沙发上,谁都没说话,江临岸一颗颗剥栗子,沈瓷一颗颗吃,电视里播的是近期比较火的一档真人秀节目,几个明星按着事先预写好的脚本做游戏,一会儿笑一会儿叫,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节目,江临岸居然陪着她看完了,这对于以往的工作狂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事。 一小时对他而言多宝贵啊,他可以完成很多工作,处理很多邮件,怎么舍得把时间浪费在如此无聊的事情上。 对于沈瓷来说也是极其罕见,她平时很少看这类节目,空余时间她一半都会听新闻,看书甚至煮饭,那天却兴致不错,看到有趣处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笑。 那是怎样一段时光呢?后来江临岸回忆,他感觉周遭的空气缓缓流动,屏幕上的光慢慢透出来,就连旁边沈瓷细微的笑声都变得极其柔淡,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屋子里静默的光,沙发上挨在一起贴紧的身影,还有他不时剥好递过去的栗子,所有一切都好像凝固成了一幅画卷,互不打扰,却又亲密默契地坐在一起。 如果一定要给这幅画卷起个名字,最合适莫过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八个字。 看完真人秀节目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十点,一包栗子也被沈瓷吃得不剩几个了,她到后来已经习惯性地吃完一颗就会伸手往江临岸这边伸,而江临岸会把他刚剥好的一颗放她手里。 两人一个负责吃一个负责剥,配合得挺默契,结果她第n次摊手过去的时候却被江临岸重重拍了一下。 她一下把手缩回来。 “干什么?” “不能再吃了!” “不还有一点么?” “还有也不能再吃了,你胃不好,这东西不消化!” “……” 随后沈瓷便眼睁睁看着旁边男人将剩下的一点栗子都自个儿吃完了,擦手,关了电视,回头又把沈瓷从沙发上打横抱了起来,所有动作做得自然流畅。 沈瓷真是受够了他冷不丁就上手的坏毛病。 “你又干什么?” “抱你回房间!” “我能走!” “嫌你慢!” “……” 沈瓷只能瞪了下眼睛,江临岸把沈瓷一直抱到卧室床上,瞄了一眼,开口:“把睡裤脱了!” 沈瓷:“……” 江临岸:“快脱啊!” 沈瓷简直无语,抬头:“你有病吧!” 江临岸抿唇一笑,干脆俯身过去扯她的裤头,沈瓷死死拽着不断往床头缩,最后江临岸见她真急了才放手,却借机在她屁股下拍了一记。 “想什么呢?给你上点药而已!” “……” 有些人已经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知廉耻,沈瓷看着眼前笑得一脸邪乎的男人,真的很难把他和站在会议桌前永远都严肃冷冽的那个江临岸联系到一起。 江临岸回头取了药过来,沈瓷还抱着膝盖坐那,他眼神扫了扫:“要不我帮你脱?” “不用了!” 沈瓷默默在心里白了他一眼,自己把睡裤脱了,雪白的两条腿横在天蓝色的被褥上面,江临岸坐到床沿,不由挑了一下眉,捏着她的左脚搁到自己膝盖上。 脚踝崴到的地方依旧肿得很厉害,而且淤青已经显出来了,看得人触目惊心的。 江临岸皱着眉稍微碰了一下,沈瓷缩了缩。 “疼得厉害?” 她摇头:“还行。” 知道她是硬撑,江临岸也没说什么,拿药喷了给她揉,不揉还好,一揉更是钻心的疼,沈瓷只能咬着牙根揪住身后的床单,江临岸见沈瓷表情痛苦却还能忍,不由揶揄:“看来你还真不喜欢出声啊!” 沈瓷气得白了他一眼,真是无时无刻都不忘记占她便宜。 揉完之后江临岸又替沈瓷把腿根外侧在浴室擦伤的地方处理了一下,伤得不算太重,只是被热水泡过之后擦破皮的地方有些发红发肿,江临岸简单帮她消了一下毒,又涂了一层药膏。 可能是伤的地方在后腿根,比较敏感,上药的时候沈瓷必须整个人侧坐着背对江临岸,身上只留一条内裤,房间里又安静,身后男人滚烫的呼吸不断呼在她的腿和后腰上,尴尬之余她只能不断往里揪脚趾头,这些小动作全都落入江临岸眼里,给她上完药之后把棉签扔纸篓,沈瓷还维持侧躺的姿势,他趁机勾起她腰上的衣服往上摸了一把,后臀被大掌阔住,惊得沈瓷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 “你干什么?” 等她转身的时候江临岸已经下了床,拎着药袋子一路笑着往客厅走,笑声简直放荡又无耻。 沈瓷当时整个脑袋都炸了,他的本来面目怎么这样? 于是沈瓷便在如此忐忑不安和不断被他揩油吃豆腐的纠结中度过了那个周末,因为她腿不方便,所以两人只能呆在屋里,整整两天两晚,沈瓷真是对这男人的无耻有了新的认识。 首先他很粘人,沈瓷看书做饭的时候江临岸就一直在旁边呆着,一言不合就上手,而且动作大胆又放浪。 其次他很自私且不讲道理,沈瓷做事的时候他可以随时打扰,但他工作的时候屋里绝对不能有一点声音,不过这点对于沈瓷来说并不难,她本就很安静,甚至可以一天都不讲话。 最后就是发现这男人精力太旺盛,半夜能活生生把沈瓷弄醒,解决完自己的欲望之后倒头就睡,而这种情况之下沈瓷后半夜基本都会处于失眠状态,加之左脚还疼,只能无奈地听着枕边人的轻鼾声。 如此跟他呆了两天两夜,沈瓷却觉得已经有半个世纪那么久了,到最后已经被他磨得没有一点脾气。 终于到了周一早晨,沈瓷被闹钟吵醒,迷迷糊糊动了下身子,感觉身子都快散架了,全身都酸疼,而睁开眼看过去,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沈瓷从地上捡了衣服一件件穿好,走出卧室,客厅和洗手间都没有人,江临岸带来的电脑和东西也都消失了,屋里安安静静,新鲜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沈瓷用手揉了下眼睛。 走了吗?走了吧! 她轻舒一口气,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浴室,之前他带来的电脑和东西都不见了,可自己身上却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沈瓷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一声,一低头却看到旁边池台上压着一张纸,上面摆了一把钥匙。 “今天上午的航班飞北京,我需要提前回去收拾行李,周三晚上回来,到时候希望能在锦坊见到你!” 沈瓷拿着那把钥匙喘了口气,他这算是商量还是命令? …… 沈瓷拖着那条伤腿去上班,走路有些偏颇,但疼得已经没那么厉害了,一进办公室自然引来方灼和朱旭几个一番慰问,沈瓷也只能说自己不小心摔跤所致。 上午十点照常例会,曹小艳专题的分工表都已经发了下去,按计划二组和三组都要派组员重新去河南再跑一趟,沈瓷这组暂定朱旭和方灼一同前往,三组那边的人员还没确定。 散会之后方灼跟沈瓷回了办公室。 “姐,后天就是周彦去南华演讲的日子了,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 沈瓷用手撑住额头,方灼见她有些为难,又说:“那天我看他来找你吃饭,感觉你们的关系挺熟啊,后天他去南华的时候让他顺便把你带上,这事应该不难办吧。” 话虽这么说,沈瓷也知道只要自己提出要求周彦应该都会同意,可毕竟他是局外人,这事没有表面看得那么简单,所以从沈瓷本意而言她不想把周彦牵扯进来。 可除了找他帮忙似乎也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了。 沈瓷垂头考虑了几分钟:“你先出去吧,这事我自有打算!” 方灼走后沈瓷打开旁边侧柜的抽屉,上次周彦给她送的那两只香薰瓶还在,她随手打开其中一只盒子,淡雅的幽香便飘了出来。 真是一件很贴心的礼物,虽没有十分贵重华丽,但沈瓷很喜欢,就跟他的人一样,看上去柔和沉静,却总能很准确地抓住人的心思,然后给你最妥帖最舒服的照顾。 沈瓷拿着瓶子闻了闻,芳香四溢,心里仿佛充满了愉悦感。 她笑着将瓶子又装回包装盒,拿起手机拨通了周彦的电话,那边很快接了起来。 “喂……”一如既往磁性温和的声音。 沈瓷转着椅子面向窗外:“你好周医生,我是沈瓷。” “我知道!”周彦那边似乎笑了笑,“已经能够听得出你的声音。” 沈瓷低头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言归正传:“有件事想麻烦你。” “说吧,不需要跟我这么客气。” 沈瓷顿了顿,随后开口:“是这样的,我们近期想开一档关于公益慈善的专题,所以想去南华神经康复中心采访一下,之前也跟对方负责人约过了,可负责人不愿意见媒体。” “这很正常,南华虽然是公益机构,但似乎一直很低调。” “我知道,可能是这两年有关公益的话题都太敏感了,而且南华还隶属顺鑫基金会名下,对方避嫌也是应该的,所以采访我肯定约不到了,但还是想进去看看。” “进去看看?” “对。”沈瓷淡笑一声,“纯粹只是满足个人好奇心理,刚好我昨天在网上看到新闻,说你后天会去南华做演讲,所以考虑再三我还是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想问问到时能否带我一起进去。” 沈瓷用迂回的方式把意思表达了出来,难得如此虚伪地跟人说话,说完自己都有些起鸡皮疙瘩了,可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应。 沈瓷有些尴尬,又笑:“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当我这事没跟你提,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再见!”她打算放弃,直接挂电话,却在掐断那一秒又听到周彦的声音。 “等一下。” “……” “带你进去也不是难事,后天演讲南华那边也会邀请几个记者到场,但都需要提前办理入院证的。” “这个我知道,南华的门禁一向森严,闲杂人等几乎没机会进去,所以我才想让你帮个忙,不过这事也确实不大方便,抱歉,是我冒昧了…” 沈瓷越说越觉得自己不该打这个电话,虽然和周彦已经吃过几顿饭,但转念一想两人的交情也不过如此,所以尴尬之余又有些懊恼,为何自己不考虑清楚再打电话,可手机那端的周彦轻轻笑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 “带你进去肯定没问题,到时候就说是我的助理就行了,只是我担心的是你无法带录音笔或者摄像机进去,因为南华性质比较特殊,所以内部禁止拍照。” 沈瓷一时失语,好一会儿才试着确认:“你这意思算是答应了?” 周彦听了这话笑意更明显。 “你说呢?” “……” “难得接到你一次主动打过来的电话,我肯定不可能拒绝,更何况本就是一件小事。” 沈瓷愣了一下,言下之意就是答应了? 她忐忑不安觉得有些冒昧的要求,他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谢谢!” 周彦苦笑:“又来?之前就说过不必总是跟我这么客气,以后若有事需要帮忙,尽管跟我提就是了。” 沈瓷被他说得更加不好意思,只能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红梅诊所的负责人还是没有露面,沈瓷下午抽了个时间去了一趟,虽地处市中心,但还是有些不好找,主要是位置太偏了,隐在一条小巷子里,周围挤了许多小餐馆,足浴房,廉价旅馆之类,环境十分嘈杂,大部分都是流动人口。 沈瓷找了好久才找到那栋居民楼,从外面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墙体斑驳,带那种老式的半封闭阳台,一楼大概已经早就没人住了,门口挂着xx物流仓库的牌子,二楼门也关着,但楼道里堆满了纸箱和废品,而红梅诊所在三楼,没有电梯,沈瓷只能顺着昏暗的楼道往上爬,拐到三楼终于看到了“红梅妇科诊所”的字样,用红色油漆写在一块木板上,上面穿了两个洞用钢丝吊着,就吊在防盗门的铁栏上。 门上也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墙面更是发霉掉漆,很难想象有人会把诊所开在这种地方,沈瓷默默提了一口气,敲门…… 顺鑫基金会 “请问里面有人在吗?” “有没有人在里面?” “……” 沈瓷站门口敲了好几下,里头依旧没动静,铁门上落下一层灰,她知道能过来找到人的希望不大,正打算放弃回去,却听到楼底下有动静,沈瓷赶紧跑下去,见一位中年妇女拿钥匙在开二楼的防盗门。 “您好,打扰一下,请问您是这里的住户么?” 中年妇女回头,挺戒备地把沈瓷上下打量了一番:“什么住户,我不住这里。” “那您这是…” “我是房东,过来收屋子。”妇女说完已经开了门,打开之后一阵霉湿的酸腥气扑面而来,随后妇女嚷嚷着进屋,“要死了怎么把我房子弄成这样?老东西真是不该租给他…”一通谩骂之后她过去开了窗。 沈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斟酌一番之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走进去之后味道更觉重,墙上已经开始严重发霉,家具也都很旧了,加之到处堆满了纸箱,泡沫盒子和一些废品,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原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加拥挤。 妇女从厨房转了一圈回来,手里拎着几袋子已经发臭的垃圾。 “猪窝一样,我还怎么再租给别人!”她还在兀自抱怨。 沈瓷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垃圾和易拉罐走过去。 “之前住这的人是最近才退租的吗?” “可不是,本来合同签了两年的,我看他租的时间长才愿意把房子给他,不然谁愿意让他一个收破烂的住进来,结果他倒好,把我这弄成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什么东西!”妇女叫嚣着一肚子火。 沈瓷又问:“突然走了?” “什么走了,是跑了!连续打了他几天电话都是关机,前天过来才发现老东西把行李都搬走了,就留下这一屋子的破烂,也不知道卖卖能不能抵他这个月的房租!”妇女嘀咕着把厨房拎出来的垃圾袋扔到门口去,回来见沈瓷还站那,这才想起来问:“你哪儿的?来这做什么?” 沈瓷一愣,回答:“我想找楼上诊所的医生。” 妇女哼笑一声,盯着沈瓷的肚子看了一眼:“拿孩子啊?” 沈瓷:“……” 妇女:“拿孩子还是找别家吧,楼上那间前阵子出了事,有个疯婆子从上面跳了下来,估计是怕惹事上身,所以已经好久没开门接生意了。” 沈瓷又问:“那出事那天您也在这里?” 妇女一笑:“我当然没在,这鬼地方现在住的都是一些民工和野鸡…” 沈瓷:“野鸡?” 妇女挑眉又看了沈瓷一眼:“野鸡你不懂?就那些站街的小姐啊,没看到楼下开了很多洗头房和足浴店嘛,搞得乌烟瘴气的,没事我一般不过来。” 沈瓷皱眉,这里环境确实很糟糕。 “那为什么还有妇科诊所开在这种地方?” 妇女又是一声冷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什么妇科诊所啊,说穿了就是专门给那些野鸡堕胎的,估计还治一些脏病,大概连医生执照都没有,所以出事之后才跑得干干净净,我看你也不像是不三不四的女人,要真怀了还是找正规医院做吧,来这种小诊所会出事的。” 妇女讲了一通,随后便不想理沈瓷了,回屋子继续收拾。 沈瓷也受不了屋子里的霉味,小心翼翼地瘸着一条腿走出去,走到楼下的时候看到物流仓库门口那块已经破掉的遮雨棚,架子还支着,只是雨棚顶上已经砸出来老大一个窟窿,再往旁边看,墙角堆了一堆东西,上面用塑料膜盖着,塑料膜上还有很多没擦干净的血,只是血渍已经干涸了,一大块僵在上面,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随后沈瓷又去附近小餐馆问了问,得到的消息基本也和之前方灼打听到的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当晚有个女人从三楼跳了下来,当时动静闹得太大,很多人围观,女人从雨棚砸到地上,当时就已经没多少意识,只是嘴里还能哼哼,捂着肚子不知在说什么,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血已经流了一地,应该是腹中孩子的血。 后来大家才得知坠楼的女人是精神院的疯子,当晚应该是被人送来诊所打胎的,可是手术还没来得及做她就从楼上掉了下来,至于是有人推她还是自尽,情况并不明确。 随后红梅诊所就一直没再开过门,里面的负责人也没再露过面。 不过沈瓷无意从对面餐馆的收银员口中得到一个消息,似乎红梅诊所并不像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那名收银员已经在餐馆里做了大半年了,她说这大半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有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居民楼门口,一般都是天黑了之后过来,车里下来几个男男女女,也看不出是干什么的,但进楼里之后都要呆上好几个小时,再趁天亮之前离开。 收银员甚至提及她有次上夜班,后半夜了,听到楼里传出两声很凄厉的女人叫声,她形容那叫声十分恐怖,几乎让人毛骨悚然,她都差点报警了,可几分钟之后巷子里恢复一片安静,叫声没了,当晚她吓出一身冷汗,可天亮后巷子里似乎一切太平,没任何事情出来,她便只能以为昨晚是她做梦或者出现的幻听。 沈瓷把这个细节记了下来,所有迹象表明南华甚至这间诊所都不简单,她又询问了一下三楼诊所那间屋子的房东,得到的答案是房东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移民出国了,红梅诊所与之签了长期租赁合同,就连租金好像都是一下子付清的,也就是说就算联系到房东也未必能够得到租房者的信息。 这条线索算是断了,可总总细节让沈瓷更加好奇,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往更深更黑的底层探去。 下班前沈瓷回了公司,留在办公室又加了一会儿班,把关于南华的资料重新梳理了一遍,但能查到的资料实在太少,沈瓷只能换个方向,既然南华的资料查不到,她便着手查顺鑫基金,甚至把顺鑫这几年募捐筹建的项目都逐个查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可异点,一切正常。 手机响的时候电脑屏幕上正在加载页面,是关于顺鑫基金会创世人的信息,可能晚上公司的网速有点慢,加载了一会儿网页还是没能打开,沈瓷只能先接电话。 “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江临岸的声音。 随后面前屏幕跳了一下,沈瓷只觉心脏在那一瞬仿佛被揪紧,意识有些飘远,直到听到电话那端的人继续问:“怎么不说话?” 沈瓷这才勉强回过神来,垂了下头:“在工作。” “加班?” “嗯,有事吗?” 江临岸顿了顿:“没,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 沈瓷无语,又问:“你喝酒了?” “听得出来?” “声音都哑了。” 江临岸苦笑一声,他确实喝酒了,还喝得不少,此时是拿着手机站在餐厅的洗手间给沈瓷打电话,席上还有一圈人在等他,都是京城里面的官员,交杯换盏的应酬,江临岸需要强撑着笑脸去应付那些人,因为fsg项目得仪仗这些人出力,其实挺累的,但没有办法。 江临岸干脆转过身去靠着池台边缘,用手蹭了下额头。 “确实喝多了。”声音不自觉发虚。 沈瓷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节制一点,前段时间刚做过胃部手术!” 那头却突然一笑:“你这算是在关心我?” 沈瓷:“……” 江临岸:“嗯?” 沈瓷被他问得有些无奈,只能点头:“随你怎么想吧,只是不希望你再因为喝酒出事,更何况为了工作把身体搞垮,其实并不值。” 沈瓷声音还是冷冷凉凉的,江临岸那边却一时没了回应,过了大概半分钟,沈瓷想挂电话了,那头才再度开口,依旧是沉哑的声音,说:“要不你明天来北京吧,我有点想见你……” 沈瓷头皮一紧,办公室里一丝声响都没有,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断了断,几秒之后才缓过来,回答:“你这个笑话挺冷,我很忙,先这样吧!” 她率先挂了电话,江临岸听着那端的嘟嘟声,垂头苦笑,把手机重新揣进西裤口袋,转身出了洗手间的门。 沈瓷闷着头喘了两口气,江临岸的电话似乎有些扰乱她的思绪,她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再度抬头,眼前屏幕上的页面已经全部打开,最顶部是一张半身单人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肥头大耳,一双眼睛半眯几乎笑成线,明明看上去还挺慈善和气,可沈瓷看了却无端觉得背脊发凉。 “李大昌…”她默念了一遍照片下的名字,转手又拨了方灼的号码。 “我记得你说过,去年你去南华采访,路上出了车祸,当时住院的时候是不是顺鑫基金会的创始人还去探望过你?” 方灼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愣了一下才回答:“对啊,李大昌,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进入疯人院 “没什么,刚想到就随便问问。” 沈瓷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照片,继续问:“你当时觉得李大昌这个人怎么样?” “挺不错啊,之前不有人说他是黑社会出身嘛,我看他身上确实有些痞气,说话也粗,也没怎么读过书,不过人还算仗义,而且这几年也为公益事业出了不少力,又是建希望小学又是建养老院的,前阵子还以私人名义捐了一座庙。” “捐庙?” “对啊,这事我还是听乐施那边的人说的,估计他信佛吧,而且这几年有钱人捐佛修庙的挺多,并不稀奇。”方灼随口一言,又想到什么事,“哦对了,李大昌捐的那座庙月底好像要举行开光大典,具体你可以问下三组那边,好像三组当天会派记者过去。” 沈瓷挂了方灼的电话,电脑屏幕已经暗了,她动了动鼠标,李大昌的脸再度出现在面前,她盯着屏幕上那双看上去还算慈眉善目的脸看了好久,无果,只能放弃。 从公司下班之后沈瓷又去了一趟慈西医院,已经连续好多天没来看过谢根娣了,所以她进去的时候老太太也没给好脸色看。 到底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能够自由下地,刀口也基本已经长好,开始有力气坐床上抱怨。 什么亲生女儿还不如医院里的护士,什么把她一个人扔医院连人影都见不着了,什么不孝狠心之类,最后还是钱阿姨听不下去劝了几句,谢根娣这才停嘴。 不过沈瓷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么多年下来她对“母亲”这个名词早已麻木,剩下的也就只是作为儿女的义务,所以只在病房里坐了几分钟,向钱阿姨询问了最近谢根娣的情况便起身回去。 很快便到了周三,持续几天的大太阳好像一下子躲起来了,早晨起床就见天气阴沉沉的,沈瓷去公司之前还特意查了下天气预报,果然说下午要开始下雨。 大概上午十点左右周彦给沈瓷打了电话,约好中午一起吃顿午饭,随后再去南华康复中心,一开始沈瓷再三推辞,午饭就免了,南华她也能下午自己开车过去跟他汇合,可是午饭之前周彦居然直接把车开到了联盛门口,沈瓷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只能赴约。 去的还是之前园区附近的那家餐馆,主营江浙菜,周彦似乎已经摸清沈瓷的口味,偏素,喜欢清淡,除了海棠糕之外不喜欢甜食,所以点的菜沈瓷都能接受。 午饭之后已经将近一点,从园区直接去南华康复中心,周彦开的车,毕竟是两个人一起演戏,沈瓷要扮演的角色是周彦的助理,坐他车去才显得自然。 南华中心位置不在闹市区,但也不算偏,加上这几年甬州周边几乎都开发起来了,所以路面通畅,交通也比较便利,抵达南华中心附近差不多一点半。 周彦在路边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熄火。 “车子不能开进去,我们得在这下车。” 周彦之前来过,所以知道南华的规矩,沈瓷点头,跟着他下了车,身处之地像是另外辟出来的一块停车场,场边四周种了许多树,树杆很粗,树冠也很茂密,看上去最起码已经在这长了一二十年。 “走吧,康复中心在路对面!” 周彦带沈瓷过去,只是停车场上铺的都是煤渣,她脚伤还没恢复,走几步又差点崴到,辛好被旁边周彦一臂揽住,两人身子一下子贴紧,沈瓷闻到了他身上厚重的沉香气息。 “这里路不好!”他声音依旧淡淡,沈瓷却别了下身子避开他的触碰,可能是做得有些太明显了,她自觉尴尬,闷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前面走,身后周彦却没太在意,只是低头笑了笑。 穿过那片煤渣铺成的停车场,大概又走了几百米,树木渐渐稀疏了,终于看到不远处有灰色的墙,墙体砌得很高,走近之后只能看到冒出来的一小截屋顶,而门口外边先是一道长而高的铁门,铁门后面还有厚实的木门,所以整片区域都被围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子。 不过除此之外这里似乎并无特殊之处,如果不是门口竖了一块“南华神经康复中心”的牌子,大概没几个人会注意到这里建了一座精神病院。 周彦带沈瓷走到门口,早就有人在等了,是位穿着蓝大褂的中年男人,高高瘦瘦,面目硬冷,周彦似乎认识他,跟沈瓷介绍对方是康复中心里面的主任,姓胡,专门负责患者的吃住和日常安排。 周彦与他简单交谈,又出示了南华盖章的预约函,之后便是对方搜身,搜得很仔细,把周彦的电脑和沈瓷的包都搜了一遍,取出里面的手机,钥匙,甚至包括指甲钳和沈瓷夹头发的夹子,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让保安开门。 “吱呀”一声,老式的铁门从中间打开,穿蓝大褂的男人刷了一下脖子上的卡,木门也随之解锁,如此过了重重关卡之后沈瓷终于跟着周彦进了康复中心,只是前脚踏入后脚保安便又将门重新关上,“嘭嘭”两声,两道门将外界与这里彻底隔离。 沈瓷心口莫名跳了跳,环顾四周,高高的围墙,一律灰色墙体,上面都装了一圈圈高压电网,而眼前是一条宽而长的水泥路,两边有树和绿化带,以之为中心由远及近排了很多房子,房子差不多都是两层高,没有阳台,窗户上都装了铁栏,外墙是同样的灰色,所以根本看不出这些房子各自的用途。 沈瓷跟在后面,一路都拧着手指。 其实说实话里面的环境还算不错,至少从这里看上去整洁干净,但可能是因为天气阴沉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落入眼里的全是灰白两色,加上到处都拦着高墙铁网,所以沈瓷自踏入这里开始就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压抑,窒息,甚至有些喘不过气,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感觉——安静!甚至都不能用安静来形容,说死寂或许会更准确些,反正就是整片区域都毫无声音,静得沈瓷都能听到耳边吹过的风声。 她默默深呼吸,追上两步走到周彦身边,压低声音问:“为什么这里看不到一个人?” 周彦刚想回答,一直走在前面带路的胡主任却抢先了一步:“现在是午睡时间!” 沈瓷皱了下眉,显然对这个答案抱怀疑态度,周彦笑了一下,耐心地跟她解释:“由于所收病人的特殊性,所以这种机构都有严格的门禁和作息时间,下午两点前这里规定病人都必须在自己房间里休息。” “那两点之后呢?” “得按病人性质而定,一部分可能会在护工的看管下小范围活动,还有一部分可能就只能呆在固定的区域。” “为什么?” 周彦脚步停了停,有些东西他能理解,因为他是心理医生,由于职业需要他会经常接触这方面的病人,也会看到一些在常人看来无法理解甚至不能接受的事,可沈瓷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换个说法讲,层层高墙和铁门,隔开的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他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个世界里面的规则? “这么跟你说吧……”周彦又重新迈开脚步,沈瓷跟上,“神经康复中心可能跟你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这里收容的都是有精神病史的人群,而精神病的范围很广,抑郁症,妄想症,精神分裂或者厌食贪食症,这些都属于精神病范畴,而每种精神病所体现的症状也是不同的,有的严重,有的轻缓,有的在不发病的时候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也有一些存在严重的自虐和暴力倾向,所以病人入院之后会先接受专业的检查,随后根据检查结果来安排对应的病区,而南华康复中心会把病人分为轻症和重症两种,轻症患者会有一定的活动区域,而重症患者则是完全被隔离的,这么做也是为了患者自身安全及医护人员的安全考虑。” “对!”胡主任回头笑了一声,“周医生对我们这的情况已经很了解了,总体而言我们康复中心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大概可以算是国内福利性神经医疗机构里条件最好的一所了,而且这里的工作人员也比较有耐心,绝对不会出现任何虐待或者伤害患者的现象。” 一直挂着脸的主任居然停下来跟沈瓷耐心介绍,她在受宠若惊之余总觉得对方带着“自卖自夸”的嫌疑,于是皱了一下眉,试探着问:“之前好像是听说你们这里条件不错,不过前阵子不是有新闻报道你们这里一名患者怀孕,在妇科诊所跳楼受伤的事么?” 这话一出对方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沈助理,你这是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我们中心一向管理严格,而且只收容妇女和儿童,怎么会有患者怀孕,而且还跳楼?”他冷笑一声,一脸不可置信,“哪家报社或者媒体谣传的,这事我得去跟院长说说,关乎到我们中心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声誉,如果真有这事我们必须告对方诽谤。” 说得如此义愤填膺,把跳楼这件事抹得干干净净,沈瓷心里发寒,但脸上照旧,随后勉强笑了一下:“那可能是有人谣传吧,网上的消息,反正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说完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周彦,两人目光正好对上,周彦还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不过眼底那一抹探究让沈瓷心口缩了一下。 博大的爱 “走吧!”周彦适时打断这个话题。 胡主任带着继续往前走,大概又走了百来米,拐角处终于看到一块指示路牌,路牌上写了鉴定科,检验科,放射科等字样,周彦却突然停下来,指着放射科箭头所指的方向。 “我两点开始演讲,演讲期间你可以在中心四处看看,下次再带你来会更熟悉一些,不过放射科后面的平房区你别过去。” “为什么?” “因为那边是隔离区,住的都是重症病患。”周彦说完似乎刻意看了沈瓷一眼,沈瓷没作声,规规矩矩地应了下来。 “知道了,我不会乱走。” …… 周彦演讲的地方是在康复中心一个类似于礼堂的地方,规模和设施有点像学校的阶梯教室,沈瓷跟着周彦进去的时候发现礼堂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人头,果然清一色全是妇女和儿童,穿着统一的蓝色褂子,一个个笔直坐着,双手摊平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就像是训练有素又木纳呆滞的木偶。 沈瓷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类人群,新奇之余更多的是震惊。 她之前查过南华的资料,知道南华已经创建很多年,但从没想过里面收容了这么多妇女和儿童。 今天这场演讲到场了多少人?整个礼堂都坐满了,最起码有两百号人,但沈瓷知道这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从这些人的面容来看应该都属于轻度患者。 演讲还没开始,周彦正在打开自己的电脑连接投影仪,沈瓷过去帮忙,趁机问:“不是说会有记者到场吗?” “对,不过能够出现在这里的只能是记者手里的摄像机。” “什么意思?” 周彦轻笑一声,指了指礼堂角落里已经架好的三脚架。 “摄像机全程拍摄,但是记者不能进来,更不能对患者进行采访。” 沈瓷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定?” “一是为了确保患者的隐私,毕竟是特殊人群,虽然有些在我们常人看来精神有问题,但他们还是具备独立人格的人,所以镜头和曝光对他们而言显得不尊重。” “……” “二是因为…”周彦突然低头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以前采访出现过意外,一位受访病人突然发病,对记者进行人生攻击,所以此后院方对这类事就一直很谨慎。” 沈瓷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解释。 “真的假的?” “你不信?” 沈瓷愣了愣,周彦又笑了一声:“那如果我说我每次踏入这里南华都会给我提前买一份人生意外险,你信不信?” “……” 周彦的演讲于两点准时开始,场内除了病人,护士,保安和医生之外,果然没看到一个记者出现,只是礼堂四周合适的角度都架了几架摄影机,摄影机的红色指示灯亮着,证明正在进行拍摄。 沈瓷终于知道为什么网上关于南华的资料和照片会这么少了,一是南华本身对外管控很严,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得来;二是这里收容的都是孤儿或者无依无靠的妇女,因为没有亲人或者朋友,所以进了这里就等同于与外界社会彻底隔离;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周彦口中所说,踏入这里还是需要一定勇气的,病患的特殊性导致他们可能会突然攻击对方,而大概没几个记者愿意冒着危险来这里采访疯子,轻轻松松去八卦一些明星私事或者家长里短,既能博人眼球而且还相对比较容易,毕竟没几个人会对阴闭的疯人院和一群疯子感兴趣。 …… 周彦演讲开始后,沈瓷挪到了礼堂最后排的一张空位坐下,与讲台大概隔了好几十米,窗外阴沉沉,不过礼堂里灯光很亮,那些灯光照在台下一张张麻木又空洞的脸上,再折回周彦镜片之后那双温润的瞳孔中。 他那天依旧是浅灰色毛衣,露出一小截硬挺的衬衣领,整个礼堂鸦雀无声,台下那些人就像中了穴一样毫无反应,可周彦的演讲依旧投入深动。 自方灼跟她提过周彦定期来南华进行心理咨询的事情之后,她在网上也查过周彦的信息,早年他最开始修的是金融专业,但大学读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休学,随后去日本主修心理学,在零基础的情况下仅花了一年时间便考上了早稻田,随后在早稻田休到心理学硕士,前几年才回国开了私人心理诊所。 周彦在业界也很有名,演讲更是场场爆满,一座难求,可他近两年却经常为一些福利机构提供定期免费的心理辅导,南华便是他其中一站。 很难想象他如何能够做到始终用如此温和的态度去对待这些冷漠甚至疯癫的面孔,大概心里真的装了很多爱吧,无私又博大的爱,以至于能够支撑他如此温暖的胸怀。 沈瓷在台下角落安安静静地听周彦演讲,听了大概一个小时,眼看三点过了,周围护士和医生也没人再防备她,沈瓷这才趁机起身,悄悄从礼堂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才知道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不过雨势还不大,零星的一点雨点落下来,浇在外面白茫茫的水泥地上。 整个康复中心还是一片死寂,一栋栋灰色小楼,门窗都紧闭着,外形看上去都差不多,如果没熟人引路应该很容易迷路,好在沈瓷方向感还不错,她沿着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之前那块指示牌前面,放射科的箭头指向西边,沈瓷便沿路往西走。 刚才周彦说平房区住的都是重症病患,完全隔离的,那么之前从诊所接回来的女患者会不会被安置在那里?沈瓷往西走了大概几百米,眼看路越来越小,越来越偏,却见不到一个人,雨渐渐大起来,天色阴沉,沈瓷心里不免有些发憷,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却看到拐角处的树丛里似乎竖着一块牌子,沈瓷走过去将树丛扒开,一块生锈的铁牌,感觉年代应该挺久远了,上面写了“十七病区”几个字。 “谁啊,谁躲那里!” 身后突然响起恶戾的声音,有人从后面一把掐住沈瓷的胳膊将她从树丛里拽了出来,沈瓷脚上还有伤,晃了两下之后才转身,面前是一个穿着蓝大褂的男护工,人高马大,凶神恶目。 “哪个病区的?” “……” 看来是把沈瓷误人为这里的患者了,沈瓷连忙解释:“我不是这里的病人。” “每个来这的人都会这么说了,这话我每天都要听几十遍,说,哪个病区的?”男护工坚持要把沈瓷当做患者,又去撸她的袖子,“编号牌呢?编号牌给我看看!” 沈瓷排斥别人的触碰,自己挣了挣。 “你别碰我,我真不是这里的病人!” 结果她越反抗男护工的动作越粗鲁,干脆揪着她的衣服把她硬生生扯到一栋楼的后门口。 “给我乖乖站着别动,不然我抽你!”他还抬手比了个要打人的手势,沈瓷条件反射地躲了躲,那名护工似乎对她的态度总算满意,这才掏了对讲机出来。 “17病区是不是跑了个病人?” “……” “新来的吧?还没换褂子!” “……” “你查查呢?我在17病区后门口!” “……” 沈瓷在旁边听得无语,不过也没再躲,大概也猜到很快就会有病区的负责人过来领人,结果没等一分钟旁边的门开了,一名护士模样的人出来。 “你嚷嚷什么啊,哪儿来的人?” “喏,就这个!”男护工指了指沈瓷,护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不是我这的人吧,你…” 可话还没讲完,护士身后顶的门被一下子从里面推开,巨大的冲击力把她撞得往前颠了半步,沈瓷还没反应过来,门内突然又跑出来一个人,身材臃肿,头发花白,一边跑一边咯咯发笑,还不断往嘴里塞着白色的东西。 沈瓷被这场景惊到了,很快又从门里跑出来另外一名护士:“47号又发病了,快抓住她,快!” “先抢了她手里的药!” “对,先抢药!” 原本看着沈瓷的男护工和护士也帮着去追,女人咯咯笑着三步两回头,又白又乱的头发几乎遮了她的眼睛,但还知道一把把往嘴里塞药丸,边塞边跑进雨里,白色的药就掉了一地…… 沈瓷完全呆在那里,毫无预料的场景,视线里却是她杂乱的白发和并没有老态的脸。 对,跑出来的不是老人,只是头发全白了而已。 很快发病的女人和护士都跑远了,旁边的那道小门还开着,沈瓷听到门里传出更大的叫声,她瘸着腿走到门口,只见一大群穿着蓝褂子的女病人从走廊那头跑过来,或嬉笑或嚎叫,张牙舞爪,你推我挡,面目狰狞。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场景呢?沈瓷傻愣愣地站在门口,脑中突然浮现一个词——丧尸出笼! 毫不夸张,一大群女病人簇拥着往门外挤,后面跟着护工的咆哮和尖叫,有人拿着对讲机喊。 “17病区这边有病人跑了!” “…要死了,造反了!” “赶紧多找些人过来!” “门,门,先关门!” 一堆疯子和一堆护士,追赶着全都跑进了雨里,推推搡搡,尖叫怒骂,有人摔倒有人踩着地上的人继续往前跑,原本死寂的院区仿佛一下子闹腾起来,而刚才撒落一地的药丸被雨水冲散之后变成了白色的液体…… 沈瓷后背已经起了一身汗,这不是她之前能够想象到的场景,抬起头又看了眼面前的走廊,门还依旧开着,但走廊里已经没有人,冷风从外面灌进来,传堂而过,沈瓷慢慢走了进去,整个走廊都没有灯,只靠门外一点光透进来,所以显得暗沉阴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湿的霉味,大概是因为这里长年封闭照不到阳光所致。 沈瓷拖着发疼的左脚穿过那条走廊,整座楼都静悄悄的,好像人都已经跑空了,而走廊两旁依旧是高墙。沈瓷拐了道弯,终于看到前面一间房里透出灯光,门也开着,上面挂了“活动室”的字样。 沈瓷扶着墙沿挪步过去,活动室其实是个很大的厅,里面七零八落排了一些桌椅板凳,两排半人高的柜子,墙角还摆了几个便盆,而湿冷的空气中能够闻到浓重的腥臭味。 沈瓷默默提了一口气,忍住恶心又往活动室里走了两步,左脚不方便导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椅子。 “吱呀”一声,随后听到角落里有人问:“全都躲好了吗?” 沈瓷头皮一凉,她以为活动室里的患者都已经跑光了,一时倒没注意柜子旁边的墙根处还趴着一个人,沈瓷隔着几张桌子看了一眼,应该是个年轻女人,半长头发披散着,身形消瘦,穿着与其他患者一样的蓝色褂子。 她趴在墙上干什么?捉迷藏么? 沈瓷好奇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好……” 趴在墙上的女人转过身来,将蒙在眼睛上的两只手拿开…… 沈瓷走了这么多年,却一直记得长乐村口的那棵柿子树,每年春天开花,秋季结果,黄灿灿的果实挤在枝头上面,阳光一照分外好看。 “小慈,你说将来我们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能,一定能,要相信自己!” “好,那我们一起发誓,好好念书,将来考同一所大学,走出凤屏山,去城里…” 许多年前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跪在村口发誓,白云黄土枯山,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可是否还记得当年曾一起许下的誓言? 沈瓷只觉心口剧震,刀锋从上而下,将她硬生生劈成两半,喉咙里似被坚硬的东西堵住,试图张了张嘴,却已疼得好像四分五裂。 面前女人呆滞地看着沈瓷的眼睛,头顶灯光刺眼,沈瓷咬着牙根,轻轻握住她的手,手很凉,枯瘦,将褂子的袖口往上挽,干瘦的手臂露出来,上面纵横交错许多淤痕和伤疤,而腕部往上一点距离,赫然一颗红色的痣。 沈瓷疼得似乎五内俱焚,闭上眼睛狠狠抽了一口气,再睁眼,面前女人依旧一脸呆滞地看着她。 她已经不认识沈瓷了。 沈瓷死死捏着她的手指,终于动了动嘴皮。 “秀秀……” 是不是被吓到了 周彦找到沈瓷已经是大半个钟头之后的事,她就蹲在17病区门口的廊下,旁边那道小门早就已经关上了,跑出去的女病人被一个个全都抓了回来,或咆哮或嘶吼,有的挣脱束缚想再度逃跑,被男护工用绳子绑着拖回来,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咬着绳子扑上去…… 漫天的雨,整座康复中心的上空都盘旋着阴沉的乌云。 沈瓷蹲在17病区门口眼睁睁看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浑身发寒,战栗,直到周彦跑过来,把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 “为什么不找个地方避雨?” 沈瓷却似乎听不见,闷头蹲在地上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双手握拳。 周彦有些担心。 “沈瓷…?” 地上的人没反应,他也只能稍稍蹲下,问:“是不是被吓到了?” “……” “刚才有人从病房里跑出来,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 “沈瓷…” “……” “你抬起头看看我。” 周彦声音轻缓,可面前的女人毫无反应,雨不断浇下来打在两人身上,沈瓷更是已经被淋得全身通湿,最后周彦没办法,只能尝试揽住她的腰将她扶起来,本以为她会像平时那样躲,可这次竟然毫无抵触,乖乖地被周彦搂着,左脚放空,身子就靠在周彦胸口,僵得直直的,面目冷清,空洞,抖得不停。 周彦沉沉叹了一口气,没多问,用衣服裹着沈瓷走出康复中心。 好不容易把沈瓷弄到车上,周彦立即打开暖气,又抽了纸巾替她擦脸上的雨水,而整个过程沈瓷一直没什么动静,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某处,脸色发白,瞳孔无光涣散,从周彦专业角度来看应该是受惊吓过度。 “刚才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 “需不需要带你去医院看看?” “……” 连续两个问题,可副驾驶座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死死捏着两只拳头,窗外雨下得更大,周彦没办法,只能发动车子先离开。 他把沈瓷带回了自己的诊所,此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诊所里的员工都离开了,周彦扶沈瓷进了走廊最里面的休息室。 她脸色照旧发白,但已经没刚才在康复中心抖得那么厉害了,周彦把她带到榻榻米前面坐下,又去洗手间拿了一块干毛巾出来,一点点帮沈瓷把脸和头发擦干。 头顶的暖气慢慢烘起来,桌上香炉里的烟袅袅而散,整个过程安静又漫长,沈瓷被摧毁的思绪终于一点点回拢,眼珠子动了动,周彦轻叹一声,问:“我是不是不该把你带去那种地方?” 沈瓷像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后背汗津津,目光从空洞处挪回来,最终落入了周彦温暖如阳的眼底。 她心尖抖了抖,周彦轻笑,抬手过去抚了抚沈瓷湿冷的眼角。 “把手摊开…”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 沈瓷却摇头,周彦无奈,只能自己去捏她的手指,她往后缩,被周彦一把握住。 “摊开…” “听话!” 沈瓷拽了一路的拳头,最终在周彦的膝盖上将纤细的五指张开,里面躺了一小块被她从蓝色褂子上扯下来的布片。 “十七病区,0511” 红色字体,秀在蓝色褂子的袖子上,这是17病区病人特有的编号。 周彦又微微沉了一口气,问沈瓷:“这就是你要跟我进南华的原因?” 沈瓷身子晃了晃,没回答。 周彦把那块布料又重新塞回她手中:“算了,你先把衣服换掉,这事等你冷静了之后再说。”他从旁边柜子里拿了一件线衣出来,因为有时候加班周彦会住在休息室,所以这边会备几件他常穿的衣服。 沈瓷一开始没接,周彦把衣服放到她手边。 “换上吧,你身上都淋湿了,捂着容易感冒!”说完自己也拿了一身衣服走出了休息室。 …… 江临岸原本定的是夜里的航班,但工作提前结束,他便让amy重新把航班时间往前挪了点,抵达甬州也不过才七点。 老姚去机场接机,江临岸一上车便拨了沈瓷的号码,可响了好久对方一直无人接听。 周彦在办公室看资料,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已经响了很多遍,下午从南华康复中心出来的时候沈瓷情绪十分低落,几乎是无意识般的被周彦抱到了车上,所以在门卫取手机和其他收缴物件的时候他便一股脑都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现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响,周彦只能停下工作,走过去将挂衣架上的湿外套拿了下来。 铃声已经第n次响起,周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闪着“债主”两个字。 债主? 周彦觉得这个存储名挺奇怪,摁了接听键接了。 “喂,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却一时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周彦?” …… 江临岸来得非常快,从机场到周彦的诊所最起码要一个半小时,可老姚只用了70分钟就把车子停在了巷子门口。 江临岸步行进去,走上那条两旁长满苔藓的台阶,再穿过那条摆了许多绿植的走廊,最终叩响周彦办公室的门。 “进来!” 江临岸推门而入,铺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沉香味。 这是周彦在国内成立诊所这些年以来江临岸第一次进入,桌子后面的男人从资料前面抬起头。 “来啦?”他总是淡淡温温的样子。 江临岸点头:“她人呢?” 周彦摘下眼镜,目光往门外飘了飘。 “在前面休息室。” 江临岸没有立即走,而是站在门口朝周彦看了一眼,最终颔首,道了一声“谢谢!” 周彦低头笑了笑,目送江临岸往前面休息室走,开了门,走进去,而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用手捏了下眉心,他有些累了,这么多年。 …… 江临岸轻轻推开眼前休息室的门,里面暖洋洋的一片,空气中夹着清淡的柑橘和佛手香,而室内是一整套日式风格的家具,放着软垫的榻榻米,矮柜,插花,墙上挂了那幅“残心”的字画。 沈瓷就站着那幅字画前面,背对大门,旁边柜子上摆了一盆君子兰。 时光仿佛流转,江临岸第一次见到甄小惋的时候她也是站在一间暖融融的日式小房间里,而字画前面的沈瓷转身,手里捧着一杯热水,身上还穿着周彦的衣服,浅米色套头线衣,宽松拖沓地挂在她瘦削的身上。 沈瓷有些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江临岸皱了下眉,走进去:“跟我先回去!” 沈瓷:“……” 最终沈瓷还是跟着江临岸出了休息室,周彦刚好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沈瓷的包和手机。 “感觉好点了吗?”他柔和地问。 沈瓷却觉得尴尬,低了下头:“好多了,谢谢!” 周彦:“又跟我这么客气,我并没做什么。” 江临岸在后面轻轻咳了一声,走过来:“我先带她回去,身上的衣服改天送来还你。” 周彦笑着拍他的肩膀:“我们之间还需要这么见外?” 沈瓷:“……” 江临岸也勉强笑了笑,从周彦手里接过沈瓷的包和手机。 “那我们先走了,改天空了一起吃饭!” “行,叫上于浩,好久没去菩提喝酒了。” 气氛似乎好了许多,至少沈瓷这么觉得,她临别前又跟周彦打了声招呼,左脚还没好,在南华呆了小半天似乎更严重了,走几步都有些吃力,旁边江临岸没多少耐心,扶了一段路,走到门口台阶处干脆打横把沈瓷抱了起来…… 整个过程周彦都在后面看着,靠在那面摆满绿植的墙上,直到江临岸把沈瓷抱到车上,回头跟他挥了挥手,车子离开,周彦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苦涩发笑。 …… 江临岸车上,老姚已经被他提前支走了,所以回去的时候是他自己开车。 沈瓷就坐在副驾驶,一路无话,双手搁在膝盖上。她总是喜欢维持同一个坐姿,看着有些僵硬又固执,江临岸借余光瞄了她一眼,她身上依旧是那件偏大的男士毛衣,松松垮垮的,头发半湿,贴在脸上,看着整个人更加单薄。 江临岸磨了下唇,问:“怎么弄成这样?” 沈瓷没吱声,看向窗外。 “说话啊!” “不想说!” “行!”江临岸捏着方向盘,脸色泛冷,“本事见长,居然知道去找周彦带你进南华!” 沈瓷一愣,转过头来。 “既然知道了你还问?” “我是想看你会不会对我说实话!” “你想听什么实话?我有什么必要非得跟你说实话!”沈瓷语气不大好,刚才被大雨冲散的魂魄在周彦那又给暖回来了,现在思绪回转,已经知道顶嘴。 江临岸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别人那都低眉顺眼,怎么到我这就总是犯横!” 沈瓷扫了他一眼,还想反驳,但最终还是作罢。 “不想跟你吵!” “……” 后半段路各自安稳,江临岸一直把车子开到了锦坊门口,外面月黑风高,他过去替她开了门。 “下车!” 沈瓷坐在车里看了眼面前的屋子,皱了下眉,最终还是被江临岸扶下了车。 她痛不欲生 两人都还没吃晚饭,锦坊平时没人住,所以冰箱里也不会有存货。 江临岸原本提议去附近镇上吃一点,但见沈瓷腿脚不方便也就作罢了,自己开车去买了一些回来,两人随便打发一顿,吃完之后江临岸把桌上的盒子和纸袋收拾干净,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沈瓷。 她接过去捧着,没啃声,江临岸也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剩下的就是大眼瞪小眼了。屋外又开始下雨,院子水池里的金鱼被雨水浇得在里面噗通噗通跳,而屋内却一片沉寂,衬着黄色的灯光,对面女人捧着一杯热水面无表情地坐着,身上还是那件男士的圆领毛衣,只是头发显得有些乱,脸色也过于白了点。 江临岸轻扣了两下桌子,问:“为什么没搬过来?” 沈瓷从热气里面抬头瞄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临岸已经适应她总是这么冷飕飕的性子,继续问:“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不搬!” “理由!” “忙!” “忙?”江临岸嗤笑了一声,“这算理由?” “不然呢?”沈瓷喝了一口水,身上暖和了一些。 江临岸盯着她又看了几秒。 “行,你要是真忙的话我安排人帮你搬。” “江临岸!”沈瓷喊出声,她觉得自己再好的忍耐力都要被他逼上极限了,“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下?” 对面男人却耸了下肩:“我哪里没尊重你?” “……” “我觉得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你是否有尊重过我?” 倒打一耙?沈瓷瞪了下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懂?好,那我问你,之前是不是警告过你别去沾南华的事?” “……” “你倒好,去医院查,去诊所查,还能想到让周彦把你带进去!你什么时候跟周彦这么熟了?嗯?”江临岸咄咄逼人,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沈瓷大惊,惊讶于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临岸垂头又提了一口气,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可这个女人却一直在不断挑战他的限度。 “我想说什么?你背着我去查南华的事,如果今天不是周彦接了我的电话,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沈瓷一时有些咽住,顿了顿,抬头:“我没刻意瞒你,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到事事都需要让你知道的地步!” 一句话彻底把江临岸咽死了。 是啊,他们算是什么关系?露水情缘,亦或各取所需,还不至于要事事坦诚相待彼此没有秘密,而他却好像越距太多了,近来过于失控的沉迷导致在处理他们之间关系的时候有些不清醒,而她还是当初那个清冷明白的女人,账账都算得清清楚楚,没有多跨一步。 江临岸在愤怒之余还有一点挫败感,他又敲了两下桌子,冷笑:“好,很好!” 连续两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最后扶着桌沿站起来,俯身往沈瓷面前凑了一点:“既然你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那算我多事,往后你要跳坑也行,惹火上身也罢,真出事了别来求我!” 说完拂袖而去,院里有风夹着雨水吹进来,惊起一池鱼。 两人已经数天没见面,他提前换航班赶回来,却因为这事不欢而散。沈瓷抱着那杯已经半凉的水又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微微收口气,起身上了楼。 沈瓷那晚睡得很早,九点洗完澡就上床睡了,江临岸在书房工作到很晚才进房间。卧室里的灯已经灭了,窗户露了一条缝,凉风吹得床幔轻轻摆动,而床上的人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半边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面,一只手死死揪住被角,是不是在做梦? 江临岸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儿,月光暗淡,沈瓷的睡颜让他心里的怒火渐渐消散。 很奇怪,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愤怒只能持续很短一段时间。她不闹不争也不吵,惹他生气的时候都能做到面目凌然,而他以前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脾气,这些年很少动气了,但在沈瓷面前却屡屡破功,有时候就像个幼稚又小家子气的孩子,计较太多,抱怨太多,又纠结太多,可到她这却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云淡风轻。 有时候江临岸真想钻到这女人心里去看看,两人同床共枕了这么多次,做了世上最亲密的事,可她为何还能做到对自己如此冷淡疏离? 江临岸蹭了下额头,床上的人眉心又皱了几分,他苦笑一声,揭开一点被子躺到她身边去…… …… 长乐村的那棵老柿子树下,夕阳西下,照在远处连绵的山头上,空气中飞舞着黄土和草屑,两个女孩把头紧紧挨在一起,其中一个揉了下酸疼的眼睛。 “小慈,你说将来我们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能,一定能,要相信自己!” “好,那我们一起发誓,好好念书,将来考同一所大学,走出凤屏山,去城里…” …… 凤屏镇上的那间小旅馆,一个女孩推开面前老旧的木门,残阳如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恶的血腥气和粘稠味,地上到处散着衣服,烟头和用过的避孕套。乱糟糟的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浑身赤裸,白如雪的身体上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只是眼睛被蒙着,一只手还被绑在床头栏杆上。 女孩倒吸一口气,忍住哭声走到床边,轻轻碰了碰床上人的手臂。 对方似乎轻微抖动了一下,此后便再无声息。 女孩捂住嘴,眼泪却已经开始一颗颗掉下来了,她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把蒙在对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布条后面是一双空洞的眼睛,干巴巴睁着,残阳映到里面,血红一片,却没有眼泪,也没有气息。 “他们打你了?” “……” “跟你说不要反抗,越反抗他们就会越使劲…根本不是人…” “……” “是不是很疼?” “……” “我去拿毛巾给你擦一下,你下面还在流血。” “……” “以后别犯傻,别跑,也别反抗…难受就忍着,多疼也要忍着…” “我第一次也像你这样,可是熬熬就过去了,死不了人。” “…你别不说话啊,看看我,小慈,你看看我…” 江临岸迷迷糊糊还没彻底睡着,感觉旁边的人似乎抖得厉害,伸手摸过去,手臂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拽住,拽得很紧,又凉又冰。 “沈瓷…” 江临岸侧身过去。 沈瓷闭着眼睛,眉头生生皱着,头陷在枕头里面不断摇摆。 “不…不要…别碰我…” “别碰我,走开…走开!” 梦里那些人面目狰狞,沈瓷终于撕开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恶灵,魔鬼,一群群向她扑过来,她像发了疯一样把手里的东西刺过去,粘稠的血瞬间喷出来,喷到她的脸上和眼睛里,视线像是被挡住了,眼前一片血红,她从床上滚了下来,赤着脚,踩着地上的腥腻,手里死死拽着一根血淋淋的东西,血还在不断往下滴,滚烫,黏腻,糊了她一手,再也洗不干净。 旅馆走廊里都是嘶喊和咆哮的声音。 “抓住她!” “臭婊子!” 沈瓷拽着手里的东西往前跑,身后蹬蹬响的脚步声像浪一样盖过来,她跑得太急在走廊里摔了一跤,眼看就快要追上,突然有人冲过去抱住了那个人的腿,血糊了他一脸,像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姐,跑啊,别管我!” “快跑,跑,跑出去!” “别回头,跑!!!” 沈瓷在身后不断咆哮和催促声中终于跑向了楼梯,耳边有风声,脚步声,木地板被震得咚咚响,她拽紧手里的东西,就像拽着自己的命,拼劲最后一点力气跑向那团光明。 夜色如海,沉寂幽深,她踩着冰凉的楼梯跑下去,终于看到前面有团光,她呼呼喘气,奔着跑向不远处的光影去,却听到身后一声巨响。 “嘭-”一声,楼梯上扬起呛人的灰尘,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重重砸在了地上…… 刀锋入骨,皮开肉绽,就算伤口溃烂撕裂,这些痛苦对于沈瓷而言都不值一提,因为伤口露在外面,血会凝固,裂口也终有一天会愈结,更何况那些伤口她都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所以最疼的不是这些,最疼的是藏在心里的那些罪孽,这么多年,就像埋在血骨里的一根针,一块刀片,夜夜拉锯,她痛不欲生,却从不敢对人提,因为无从说起,因为无法告知。 有些东西只能被埋在最阴暗的角落里面,任由它滋长,流血,疼痛,不能见光,永不超生。 江临岸被沈瓷的样子吓到了,怎么突然这样?他抽开自己的手臂,拍了拍沈瓷的脸。 “沈瓷,醒醒…” 可床上的人还是不肯睁眼睛。 江临岸起身开了灯,沈瓷已经满脸都是汗,面色发白,脖子梗着,死死咬着下嘴唇,江临岸叫不醒她,只能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双臂将她不断颤抖的身体裹住,她却紧紧拽着他胸口的衣服,越拽越紧,好像一松手就会从什么地方掉下去,而浑身抽搐不停,喉咙里发出像猫一样痛苦又压抑的声音…… 死在春天还没到来之前的花苞 你见过那种垂死的战栗么?无声的,压抑的,手里死死拽着一个东西,面部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有些变形。 江临岸第一次见沈瓷这样,吓得着实不轻,拍她的脸,又掐她的仁中,折腾半天怀里的人才缓缓撑开眼皮,咬着唇,眼睛里一片痛苦和惊恐。 江临岸缠紧她的肩膀,怀里的人全身发寒,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是不是做噩梦了?” 沈瓷不说话,身体还在抖。 江临岸只能把她稍稍转过来面向自己,灯光下一张惨白的脸,额头的头发都被冷汗打湿了,他抬手替她撩开一些,露出那双惊恐又空洞的眼睛,江临岸无奈叹了一口气,凑身过去吻了吻沈瓷的额头,再度把她揽入怀中。 “好了…” 他像哄孩子一样拍着沈瓷的后背,沈瓷的手还死死拽着江临岸胸口的睡衣,喘气,发抖,无声痛苦的压抑,可浑身力气像是全都花完了,整个人严重透支,像疲惫的动物一样蜷缩在江临岸怀里。 他的怀抱很宽阔,很暖,这是沈瓷这么多年午夜梦回被噩梦折磨,醒来之后第一次有人愿意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怀里的人长长喘了一口气,噩梦初醒,暗夜无边,可她今晚不是一个人。 沈瓷再度揪了揪江临岸胸口的衣服,松开,双臂抬起来突然缠上他的脖子。江临岸后背一僵,像是有一股怪异的力量从他四肢百骸蔓延出去。 这是两人这么久以来沈瓷第一次主动抱他,主动贴近,他在片刻沉默之后更为激烈地回应,双臂将她冰凉的身体揉紧,可是渐渐觉得不够,抬手捧起她的脸,眼底映着灯光,江临岸勾唇笑了一下,慢慢贴过去…… 午夜醒来后的吻,欲望还没醒,所以里面全是温柔和耐心,一点点厮磨,含咬,把自己的呼吸度到沈瓷口中,沈瓷思维好像还没恢复,身体僵僵的,干巴巴睁着眼,却看着眼前男人已经将眼睛闭上了,眼窝和鼻梁形成一道好看的轮廓。 江临岸吻得很投入,很享受,也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窗外雨声淅沥,润物无声,而沈瓷感觉心口战栗的恐惧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揉开,渐渐抖得没那么厉害了,江临岸才慢慢松开手,指腹沿着她的下眼睑擦了擦。 两人都有些喘。 沈瓷喘是因为余惊未了,而江临岸喘却是因为体内渐渐烧起来的欲望。 “原来你也有这么怕的时候。”他半开玩笑似地说,声音带着一点嘶哑。 沈瓷没啃声,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本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可看在江临岸眼里却像是故意的勾引,仿佛一根火柴扔到了快要熄灭的灰烬中,“轰”一声,大火一下就烧了起来,难耐之下他握着沈瓷的肩将她一下子放倒,身体压上去,可沈瓷却闭着眼睛惊恐地把头往旁边偏。 很奇怪,在这种事上她似乎从来不知道反抗,尽管多不愿意她也会忍,以前江临岸会觉得沈瓷的顺从显得冷淡疏离,可今夜却仿佛窥见了她骨子里的脆弱和恐惧,有些于心不忍。 身上的男人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呼吸贴近,沈瓷揪着身下的床单把眉头蹙得更紧,可下一秒他的吻却落在了自己额头上,就像蜻蜓点水一般,轻轻扫过,随后耳边传来他沉哑的声音。 “算了,你睡吧!” “……” 江临岸松开沈瓷翻身下床,很快传来浴室的开门声。 沈瓷睁开眼睛,卧室里一片沉寂,她转头看了眼浴室的方向,门上装着磨砂玻璃,上面投出一道高长的身影,身影似在前后摆动,频率越来越快,黑暗中似乎听到一声压抑的沉吟,门上那道影子剧烈抖了抖…… 沈瓷闭上眼睛,翻过身去不敢再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里传来水声,江临岸在里面洗澡,窗外雨好像停了,沈瓷默默闭着眼睛不说话,直到听到浴室的门再度打开,脚步靠近,身后的床铺凹陷下去,江临岸的手臂从后面缠上来。 沈瓷没敢动,他变本加厉,勾着把她整个人都揽到了怀中,直到下巴贴着她的后颈才算满意,最后就成了两人一前一后侧躺着,而沈瓷半弓着腰紧紧镶在他怀中的睡姿。 江临岸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间却是被浴室的声音惊醒,他一下子睁开眼,怀里已经没有人。 “沈瓷?” 浴室那边传来马桶的抽水声,他走到门口,门开着,沈瓷正弓着背站在水池前面,接了两把凉水浇脸。江临岸走过去,问:“胃里又不舒服?” 水池前面的人抬头,凉水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灯光下又是煞白一片。 刚才应该又吐过了吧,江临岸一直认为沈瓷间歇性的呕吐是因为胃病。 “我去给你倒杯水。”他转身要出去,可刚扭头手臂就被身后的人拉住。 沈瓷就靠在池台上,脚底发虚,闭了下眼睛。 “怎么了?” “不想喝水!” “……” 沈瓷放开江临岸,闷头喘了一口气,再度抬头的时候目光再度恢复清冷。 “有烟吗?我想抽根烟……” “……” 江临岸皱了下眉,但最终还是应允了。 “我去车里拿,你先回房间!” 他转身下楼,沈瓷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都是水,寒凉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苦笑一声,随手擦了擦便撑着池台出去。 左脚因为下午在南华跑了一段路而疼得更厉害,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卧室,走到阳台榻榻米前坐下,开了窗,任由外面湿冷的凉风吹进来,空气中散着春天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不远处那片黑沉沉的竹林…… 沈瓷又想起下午在南华的场景,那间阴湿冰冷的活动室,头顶的白炽灯照得人心里发慌,她轻拍轻拍了拍眼前女人枯瘦的脸。 “秀秀…” “你不认识我了吗?” 声音如鲠在喉,可女人却只是呆滞地晃了下身子,歪着头,呆滞的目光中似有起伏。 沈瓷抱着一丝希望,哑着声音再度开口:“我是小慈啊…” “小慈?” 她重复她的名字,童年时的玩伴,少年时的梦想,两人曾跪在村口发誓,也曾抱着彼此痛哭,时光一帧帧像电影一样回播。 她逃出了那个地狱,她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可是一眨眼却变成了这样。 “对,是我,还记得吗?” 面前女孩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沈瓷的脸,嘴角慢慢勾起来,眼底有涟漪。 “啊!” 她突然握住了沈瓷的手臂。 沈瓷心口收紧,问:“是不是记起来了?” 可对方却突然朝她脸上吐了一口气。 “噗…我抓到你啦,下面要换你来找我!”喊完她便跑了出去,沈瓷去追,膝盖撞在坚硬的桌角上,左脚疼得钻心,可前面的身影却已经跑远了,宽大的蓝色褂子套在她身上,手舞足蹈间下摆像要飞起来。 那条阴暗又潮湿的走廊,秀秀咯咯笑的声音仿佛在不断回荡。 “快来啊,来找我啊!” 蓝色的一团,最后融入走廊尽头的那团白光中…… 江临岸拿了烟上来,见沈瓷正坐在窗口的榻榻米上发呆,夜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他又回身拿了条薄毯过去,轻轻披到沈瓷身上,沈瓷的思绪好像被一下子打断了,身体晃了晃,转过身来。 “烟呢?” 江临岸目光往旁边桌上飘了飘,上面摆着烟盒和打火机。 沈瓷伸手自己抽了一根,叼在嘴里,江临岸替她点火,很快有烟圈从她嘴里完整地吐出来,风往他的方向吹,吹散之后全部把烟飘在他脸上。 江临岸嫌弃地皱了下眉,苦笑:“什么时候学的这本事?” 沈瓷把烟捏在手中,目光流转。 “十四岁!” “十四岁?”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江临岸有些吃惊。 沈瓷又抽了一口烟,将烟圈慢慢吐出来,问:“十四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江临岸想了想:“读初中。” “我也读初中,不过除此之外还……”她说到一半突然断掉。 十四岁那年她被几个男人摁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被蒙起来,手被捆绑住,稚嫩的身体被硬生生劈开。 “还什么?”江临岸问。 沈瓷转过脸去看向窗外,十四岁那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她低头抿了下嘴唇,又抬了抬自己的手,手上烟雾缭绕,她笑,“还学会了抽烟!” “不良少女啊!”江临岸随口揶揄,沈瓷却转过脸来。 “少女?”她哼笑,带着自嘲,“是不是像花儿一样的年纪?” 江临岸摇头:“十四岁还不算,太小,顶多算是春天来临之前的花苞。” “对,是花苞!”沈瓷又抽了一口烟,微微眯着眼,“那你有没有见过春天还没来得及盛开就已经死掉的花苞?” “……” “花瓣原本缠得很紧,一片片都拢在一起,可是有人用手从上面硬生生穿进去,花很疼,可是没人听得见她的嘶喊,于是花瓣被挑开了,花蕊也被挑烂了,茎叶折断,一片片碎在地上,而我……”沈瓷抽着烟,眼神空洞迷远,却突然转过来看了一眼江临岸。 “而我就是那个还没来得及自己绽放,却已经提前被人挑开的…烂货……” 大概是被她吓到了 第二天沈瓷醒过来的时候江临岸已经走了,烟盒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不用去公司了,给你放一天假!” 纸条的内容读上去似乎还带着一点命令的口气,沈瓷苦笑一声,穿衣下床。 她从锦坊坐公车折腾回市区,回家换了身衣服,把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仔细洗了一遍,烘干,烫平,打车去了周彦的诊室。 到那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周彦看完上午最后一个病人,从治疗室出来,刚好见沈瓷拎着一只纸袋站在走廊里。 他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在这等了很久?” 沈瓷摇头:“没有,刚到一会儿!” “那为什么不进去?” “怕打扰你工作。” 周彦笑,问:“来找我有事?” 沈瓷便把手里拎的纸袋递给他:“昨天你让我穿走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谢谢。” 周彦接过袋子看了一眼,又问:“今天不用上班?” “请了一天假。” “怎么突然请假?” 沈瓷一愣,以前周彦很少如此咄咄逼人的问问题,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她也只能敷衍,指了指左脚:“有点疼,所以就没去上班。” 这个理由挺牵强,不过周彦并没有再多问下去,只说:“昨天带你去南华的时候就想问你了,怎么脚会肿成这样?” 沈瓷闷口气:“不小心崴了一下,没什么事,过段时间应该就能消肿。” 周彦并没有再询问她脚崴的原因,只是别了下头:“看你站着不方便,要不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不用了。”沈瓷又看了眼手表,“已经中午了,有时间吗?要不一起吃顿饭?” 因为周彦下午一点还约了另外的病人,所以只能陪沈瓷吃顿简餐,最终选了巷口那家港式茶餐厅,口味还算清淡,沈瓷要了一份艇仔粥和两笼点心,周彦又另外加了几道菜。 东西上来之后周彦拿小碗给沈瓷盛粥,顺口问:“你今天特意来跑一趟,应该不是单单陪我吃顿午饭吧?” “……” 沈瓷愣了愣,周彦笑着把一小碗粥挪到她面前,又说:“应该也不是送衣服这么简单。” 好吧,还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沈瓷低头闷了一口气。 “那我有话就直说了!”遂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放到周彦面前,“能不能请你帮我找个人?” 周彦目光随之落下,面前桌上摆着那块蓝色的布条。 “十七病区,0511号!” …… 午饭之后沈瓷直接打车去了公司,一进办公室便拨了陈遇的手机。 陈遇正在开会,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便直接中止了会议,拿着手机出去。 “喂,小瓷…” “现在方不方便说话?” “方便,当然方便,有事吗?” 沈瓷也不喜欢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你们组过几天是不是有人要去跟拍栖元寺开光?” 陈遇一愣,这种新闻根本就是小事,他不可能关注到如此细。 “好像有这回事,怎么了?” “那你把这条新闻给我吧。” “……” “到时候我派人过去!” “……” 随后几天一切如常,朱旭,方灼和三组两个人又一起去了一趟河南。慈西医院那边通知沈瓷再过一周可以去给谢根娣办理出院手续了,沈瓷算了下时间,跟公司提前请了三天假,谢根娣大病初愈,况且人生地不熟的,她得把她送回凤屏去。 转眼又是一周,那一周沈瓷还挺忙,朱旭几个在河南已经好多天了,每天都有最新的资料传过来,沈瓷在公司与乐施配合开始组建专题,如此几天时间便觉得飞驰而过。 周五晚上沈瓷加完班去停车场取车,左脚这几天总算好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完全消肿,所以走的时候需要小心翼翼,甚至略有些偏颇,可路上却有一辆黑色迈巴赫从她旁边呼啸而过,风吹起来,沈瓷的身子都跟着晃了晃,抬头,迈巴赫的尾灯已经开出去很远。 沈瓷认得那辆车,不知里面开车的是老姚还是那个男人,只是她猛然惊觉,似乎自南华那天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他之前还催着她搬去锦坊,可算算时间已经连续好多天了,两人之间似乎突然断了联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们这么不明不白地在一起,沈瓷也定义不出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江临岸从不说,她也从不问。 之前一段时间还经常见面,她给他做饭吃,他带她去锦坊,一起睡觉,一起起床,甚至还一起坐在城南那栋废楼的楼顶上看日出和夜景,这么看来两人似乎很亲密,可是再仔细一想,除去这些时间之外两人又好像挺疏离,因为没事几乎不联系,不通电话,不发信息,甚至连对方的行程都不清楚。 这是一种怎样矛盾的关系呢?就好像两根线,要么彻底地交叠在一起,要么远远平行地隔离。 沈瓷再抬头的时候那辆迈巴赫已经早就消失在夜色中,周遭一切如常,而她好像也只是中途恍惚了一下,什么都没来过,什么都没发生。 她苦笑着把脸上被风吹乱的头发抚到耳根后面去,手指却突然碰到上面戴的那枚珍珠,心口又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大概是被她那晚说的事吓到了吧,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接受有过如此不堪经历的女人。 沈瓷觉得这样也好,不用在他身边呆满一年了,原本就是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硬要走在一起又能走多远? 周末沈瓷抽空带谢根娣去了一趟苏州。 六年了,六年前她回凤屏把沈卫从那间小医院接了出来,安顿到太湖边上的这间疗养院,从此以后断了与凤屏那边的所有联系,六年后她最终还是把谢根娣带了过来。 无论如何她到底都是沈卫的母亲,母子亲情,血溶于水,所以把谢根娣送回凤屏之前还是打算带她过来看一趟。 沈瓷自己从甬州开车过来,把谢根娣带到病房门口。 “进去吧!” 他的事业版图 沈瓷替她推开面前那扇门,谢根娣站在门口愣了愣。 “你不跟我一起进去?” “不用了,我在外面等你。” 谢根娣往里探了探,干净的房间,雪白的墙壁,床上微隆着,证明上面躺着人。 “那我进去了。”她又自个儿重复了一遍,慢慢挪步进去,沈瓷站在门外,很快听到里面传来谢根娣的哭声,先是很细微的一点,但很快哭声就开始大了起来,悲恸响亮,几乎贯彻整个走廊。 沈瓷靠在墙上闷头喘了一口气,过去把门带上,从口袋里摸了一包烟便从旁边楼梯走了下去。 已经快要四月份了,楼下池塘旁边的柳树开始抽丝,小道两旁的香樟也变得更加葱郁,午后阳光温暖而又慵懒,这应该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沈瓷找了张长椅坐下,点了烟,眼前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又是一年春,日子恍然一晃,转眼又过了这么久。 她伸手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哪里? 沈瓷觉得这两年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春去秋来,日落日升,有时候甚至觉得日子只是简单的重复,可是想想自己还年轻,26岁,青春尚在,还有大半人生没开始,可怎么感觉浑身已经充满暮气? 沈瓷抽了一口烟,苦涩笑,大概是因为看不到尽头,又寻不到希望! 她坐在池塘旁边坐了一会儿,抽完两根烟,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打算上楼叫谢根娣回去,可刚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嘀”了一下,打开,并不是信息,只是新闻软件的推送,最上面一则头条——“恒信金服开放平台今日正式上线,下午恒信金服创始人江临岸与鼎音创投签署战略合作协议,首轮成功融资25亿美元,此举意味着联盛科技将正式涉足互联网金融行业……而恒信金服与鼎音创投的庆功宴今晚将在素有天堂美誉的苏州举行……” 下面配图是江临岸面对媒体采访的照片,一袭铁灰色西装,藏青色衬衣,笑容满面,意气风发的样子。 彼时池塘边的风轻轻刮过,沈瓷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想想其实也只不过才几天时间而已,可感觉像是过了很久,或者是一场梦,梦里短暂纠葛,醒来之后他还是留在他的世界,站高位,谋大事,朝着他宏伟的事业版图奋进,而她留在属于她的世界里,联盛基层小小的一名组长,做新闻,过平淡日子。 如此看来才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差得有多远。 “这不是之前去凤屏找你的江先生吗?”身后突然响起谢根娣的声音,沈瓷思绪被打断,回过头去见谢根娣正冒着脑袋盯着她的手机屏幕看。 沈瓷将手机装进口袋,掐了烟,面无表情地问:“看完了?” 谢根娣抹了把眼睛,眼圈红红的。 “这就回去啊?” “不然呢?” “要不…要不让我在这陪小卫住一晚吧?” “……” 沈瓷倒是顿了顿,不是她不同意,只是自从六年前她把沈卫从凤屏带出来后谢根娣就一直没再多问过他。以前还是很宝贝她这个儿子的,山里重男轻女的思想重,沈卫又聪明懂事,所以谢根娣偏心偏得很厉害。后来沈卫出事成了植物人,谢根娣也不是没伤心过,可伤心了一阵子之后就有些扛不住了。 住院费,医药费,就算是把沈卫安顿在镇上那种条件很简陋的小医院,这一年年的费用对于谢根娣而言也是很吃劲的,更何况伤心之后剩下的就是冷静,以前活泼可爱的儿子成了植物人,意味着他再也不会醒过来,必须无休止地躺在那,她还必须无休止地花钱下去,渐渐沈卫就成了她的负担,她的累赘,所以当沈瓷回凤屏提出要把沈卫带走的时候谢根娣是一百个同意的。 此后六年来,沈卫住在苏州这边的疗养院,沈瓷与凤屏几乎断了联系,谢根娣甚至也没打个电话来问问沈卫的情况,所以沈瓷想她这会算账的毛病大概也是遗传自谢根娣,自私,冷静,笔笔都算得清清楚楚。 知道这个儿子已经是废人一个了,所以连挂念惦记都免了,累赘包袱都抛给沈瓷,生死不再关心。 可是怎么又突然提出来要陪沈卫住一晚? “这里条件一般,病房里也没有多余的床!” “我知道,我刚见到了,那个桂姨不有张折叠床么?” 沈瓷嗤了一声:“那你意思是今晚你留下来照顾?” “啊哟一个植物人有什么要照顾,我就陪他一晚,好歹也来了,等过几天回了凤屏,再见他一面都难。”谢根娣说着又要开始掉眼泪。 沈瓷抬头看了眼对岸,柳枝抽芯,一片嫩绿。 “行吧,我让桂姨先回去。” 沈瓷回病房,谢根娣跟在后面,抽抽涕涕又是一路,进了楼里遇到相熟的医生。 “小沈,又来看你弟弟啊?” 沈瓷勉强笑了下点头,跟在后面的谢根娣却盯着医生看了两眼,开口:“诶,我记得那时候你回凤屏接小卫,是有个男的陪你一同去的吧。” 沈瓷脚步突然一沉,停下来。 “你想说什么?” “我……”谢根娣被沈瓷转过来的幽冷目光吓了吓,支支吾吾,“我能说什么,就随口问问,那男的好像挺体面的,有钱人吧?” “……” “那会儿你还在读书,给小卫住这么好的地方,他给出的钱?” “……” “啊呀你也别老防着我,我好歹是你妈,又不会害你!那男的我虽然没见过,不过听你大舅说像是有钱的,说话也有礼数,就是有点老,老么…我也不是封建的人,年纪大一点没事,大一点还知道会疼人呢,只要心里有你,舍得拿钱给你花,说到底过日子不还是柴米油盐么,你也算跟了她好几年了,这不清不楚的,女孩子名誉最重要,哦对了,我这次来看病怎么也没见他来找过你?” 谢根娣七七八八说了一堆,毫无重点。 沈瓷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那扇小窗,日薄西山了,阳光开始泛出金黄,已经好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了,她嘴角轻轻扬了扬。 “他不在了。” “不在了?走了?撇下你不管了,还是…” “死了!” “什么?” 谢根娣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可沈瓷已经转身往前走,踩着走廊里金色的夕阳,薄薄的一层,暖融融的照在她身上。 此后几个小时谢根娣就开始不断提到周彦和江临岸,先说江临岸有钱,毕竟谢根娣的手术费和住院费都是他在垫付,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谢根娣之前已经跟医院里的护士打听过,出手这么阔绰的男人肯定差不了,可转头又说周彦谈吐体面又招人喜欢,老人应该都喜欢这种类型,况且周彦条件也不差,谢根娣就有些难以选择,问沈瓷的意见。 “你自己喜欢哪一个?” 沈瓷当时正在帮沈卫擦手臂,这是每天例行的工作,今天桂姨不在了,这些事就得她动手,被谢根娣这么一问,她拧毛巾的手沉了一下,自嘲笑,回过头来。 “你问我喜欢哪一个?” “对啊,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跟你死鬼爹结婚,你还不趁着年轻赶紧挑一个?” 在谢根娣眼里,江临岸也好,周彦也好,甚至其余出众的男人都行,沈瓷是有权利去做选择的,这大概是谢根娣最大的本事,永远都能做到自欺欺人,自不量力! 沈瓷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拧好毛巾转过身去继续帮沈卫擦手臂,纤弱的一条,骨骼清晰,握在手里脆弱无力。 这是一个19岁男孩的手。 沈瓷笑,嘴里慢慢说:“妈,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 沈瓷前几天为了南华的事曾查过周彦的资料,爷爷是有名的医生,他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开了自己的诊所,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行业内的翘楚。 江临岸就更不用说了,在谢根娣眼里根本不知道联盛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可是沈瓷知道,更何况还有一个温漪。 她都懒得说这两人的背景,沈瓷有时候觉得跟他们站在一起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谢根娣居然这么堂而皇之的让她挑? 以为天下都是她的么? 以为她还是十四岁前那个对未来还尚存希望的小女孩?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十四岁那年之后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当初何必苦苦逼着陈遇签了离婚协议? “他们是谁啊?我知道他们条件好,可我女儿也不差,学问好,工作好,当年在镇上都是有名的,谁不说我闺女长得漂亮?” 沈瓷握着沈卫的手臂一时笑出声来,笑得眼睛鼻子都发酸了。 这么多年了,总算从谢根娣嘴里听到几句夸张她的话,可是怎么就觉得忒不是味儿呢? “妈,咱能有点自知之明么?” “……” “学问好,工作好,还漂亮……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你还不知道么?”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 谢根娣几乎被沈瓷一句话咽死,眼皮讪讪垂下来,嘴里好像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但随后就再也不敢出声了。 沈瓷帮沈卫擦好身子就出了病房,谢根娣留在院里,她打算自己回小屋去住一晚,可刚坐到车上就又收到了手机的新闻推送,打开,率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张照片,温漪挽着江临岸出席今晚联盛和鼎音的庆功宴…… 一朝登顶 沈瓷把车停在小屋门口,在附近随便吃了点晚饭,步行从巷子里往外面大路上走,这两年她虽然经常回这里,但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城市。 苏州近几年的发展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新加坡工业园区项目让苏州在十年间迅速跻身为全国几大经济发展重城,其巨大的潜力和蓬勃的朝气大有赶超北上广之势,而随经济发展带来的是应接不暇的城市变迁。 沈瓷记得十年前刚来苏州那会儿,老城老街,观前一带尚属繁华,可再往城端两边去就显荒凉了,不过短短几年园区和新区迅速发展,各大外资进驻,整个园区几乎全部拆光了重建,如今已是一片高楼林立,而市区老城还保留着苏州天堂尚有的古韵,小桥流水,青石板小巷随处可见,大概这也是这座城市能够吸引人的原因之一,现代和传统之间的碰撞,灯红酒绿之余又不失古老的底蕴。 沈瓷买的那间小屋就隐在苏州园区和市区的交界线上,旁边是东环高架,往前一公里是她念的大学,但两年前大学校区整个搬迁了,她应该是在老校区毕业的最后一届学生。 如今旧的教学楼被拆掉,现在那里是一大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周围围了围栏,上面贴了项目名称和承建商的广告牌,应该是新开发的一块综合性商用楼。 沈瓷站在东环下面的十字路口,旁边工地上灯火大亮,不断有机器的轰鸣声传出。前几个月来的时候大楼还在挖地基,可这会儿主体已经建了一半,而前面刚建的地铁出站口也开始投入使用,周围几个老式居民小区的围墙上也已经用红漆写了大大的“拆”字,可以料想不远的将来这里又将会成为一片巨大的工地。 沈瓷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对面红绿灯跳转,一条马路之隔便是苏州繁华的工业园区。 两年了,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变,街道更宽,楼房更高,道路更拥挤,霓虹也变得更加闪耀,而站在路口的沈瓷不禁想,是不是唯有她一个人还固执地停在原地? 关于恒信金服的新闻已经在几个小时之内被炒得热火朝天。 之前江临岸提出成立fsg,中文可以译为金融服务事业群组,从字面意义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只是一个联盛下属的项目组而已,和沈瓷所在的omg处于同一水平线,所以当时成立fsg的时候圈内并没有起大波澜,甚至有些人都不屑一顾,觉得江临岸这是小打小闹,搞不出大动作,可是恒信金服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上线。 恒信方面也已经发了通函,a轮成功融资25亿美元,鼎音为其最大的投资商,一期已经完成开放平台12个分类能力,覆盖商业经营全流程,包括支付能力,数据,安全,信用,理财和融资,主要业务范畴将涉及第三方支付、o2o、小额贷款、网络银行、在线理财和保险等领域。 另通函中表明,b轮融资已经开始,新一轮融资新增投资者中设集团,华商银行,另a轮融资中涉及的鼎音创投和其余多家保险公司也会继续追加投资,而恒信金服将利用本轮融资所得进一步推动新一期的技术研发和应用,其将包括金融级云计算技术、生物识别、深度学习和机器学习等,以完成平台能力和生态伙伴的个性化服务结合。 至此fsg的事业版图已经渐渐浮出水面,而恒信金服的凌空出世也像是一块震山石,原本不看好此项目的同行业一片哗然,以至于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恒信金服和江临岸几个字一跃登上了热搜榜。 沈瓷终于穿过了面前那条马路,几米之隔,路这边便是赫赫有名的工业园区,她沿着马路往前走,经过钟楼和教堂,最后站在一栋崭新的楼宇前面,顶上xxxhotel的字样闪闪发光,而楼体上是一块巨幅液晶显示屏,屏上正在转播庆功宴内场讲话视频。 “……中国互联网在迅速发展的近十年内,未来大趋已定,传统金融行业将被管道化,成为资本流动的水管,而互联网金融则是终端服务商…我们恒信要做的即是秉承公平公正,透明有序的原则来打造开放的金融生态系统,助力金融机构和合作伙伴加速迈进,在业务和服务层面通力合作,深度整合共推商业生态系统的繁华……” 视频里的男人从容面对媒体和镜头,依旧是穿的湛蓝色衬衣,领口笔挺,线条刚劲,而他此时讲话的表情不由让沈瓷想起前段日子他带她去城南,站在那栋已经被废弃多年的孤楼上,脚下千楼万宇,他却站在顶端迎风而立。 他说怎么来到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可以站在这里,像是跋山涉水,终于一朝登顶。 沈瓷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轻轻笑了笑,恭喜啊,你终于如愿以偿。 第二日沈瓷带谢根娣回了甬州,周一去公司上班。 一进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在议论恒信金服的事,因为实在太震撼了,此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好像是一夜之间就孵化出来的项目,随后媒体和舆论紧跟,赚足了眼球之余便全是惊叹声。 omg二组也炸了,用田苗苗的话讲:“现在我们江总可是公司和股东眼里的红人,虽然他很少管我们组的事,但好歹也是我们二组的直属领导嘛,你都不知道今天一上班三组和一组那边就有人过来探口风了,头儿,你说好歹也得让江总请我们吃顿饭沾沾喜气是不是?” 沈瓷当时正在茶水间里煮咖啡,昨晚没睡好,结果被田苗苗的话弄得差点烫到手。 “请我们吃饭?” “对啊,虽然江总位高权重的,不过平时也没什么架子啊,庆功宴我们没资格参加,请吃顿不过分吧!” “……” 沈瓷对于田苗苗这个言论也反驳不了,但她知道让江临岸突然请二组吃饭不大可能,不过想想自她担任组长以来确实没聚过餐,于是把咖啡杯放下,想了想:“让江总请客不现实,不过公司给每个部门都设了团队建设费的,你去挑个合适的餐厅吧,等朱旭和方灼从河南回来,我们找时间聚聚。” “真的?”田苗苗大喜,拍着手要出去通知其他人,却又被沈瓷喊住。 “对了,今天方灼那边有打过电话回来吗?” “好像没有!”田苗苗想了想,再度确认,“没有,不过好像我记得他和朱姐是坐明天下午的航班回来。” “我知道了。” 沈瓷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田苗苗走了出去,几分钟之后见沈瓷端着杯子走到她格子间前面,敲了敲玻璃。 “这样吧,你准备一下,明天跟我一起去栖元寺。” …… 因为栖元寺这条新闻是沈瓷临时从三组手里接过来的,所以她连夜加班梳理了一些关于栖元寺的资料。 栖元寺原名玄元寺,始建于梁武帝天监二年,清代因避康熙帝玄烨之讳,改“玄”为“栖”,栖元寺名就一直沿用至今,后在文革中被损毁,此后一直处于废弃状态,直到去年李大昌开始筹款重建,他一人占大头,另有几名甬州富商也出了款,不过网上没有公布这几位富商的名字,只说开光大典那天相关人员都会莅临。 大典定于上午八点零八分开始。 因为方灼还没从河南回来,所以沈瓷调了组里另一位摄影师跟拍,摄影师姓马,在联盛也呆了很多年了,别人都叫他老马。 一行三人,老妈开车,田苗苗坐在副驾驶叽叽喳喳,而沈瓷独自在后座看采访笔记,大概七点半便到了栖元寺门口,之前以为只是一场很普通的开光仪式,可到了门口才知道场面竟然搞得很大。 门口已经停满了车,入口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路过去同行见了好几个,田苗苗都有些吃惊:“不就一个寺庙开光嘛,至于来这么多人?” 老马笑:“现在人都信这个,更何况这次开光仪式的手笔很大,早几个月之前就开始宣传造势了。” 田苗苗更是嗤了一声:“都说做好事不留名,这些人捐个庙还如此大张旗鼓唯恐别人都不知道?” “行了!”沈瓷适时制止了两人的交谈,掏出记者证,又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进去吧!” 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更是人山人海,大概真是信佛之人多了,而殿外空地上已经开始做准备,几个小僧在那里摆佛台和供品,另有工作人员在一只只往地上排蒲团,主办方也请了专业的司仪团队组织现场,甚至给记者安排了专门的站位。 沈瓷作为联盛的采访记者,自然被安排在最前面。 大概八点左右现场一切准备就绪,司仪上场宣布仪式开始,大典的第一个环节便是揭牌仪式,寺庙主持当众揭开大殿门外用红布盖住的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此次重建捐款的人名。 石牌一亮无数闪光灯便开始对着闪,沈瓷因为站在最前排,一眼便看到了排在首位的“李大昌”三个字,微微发愣之际却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喊。 “沈小姐!” 沈瓷寻声望去,见温漪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正在朝她这边挥手。 偶遇 沈瓷当时完全都懵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场景呢?晨曦照着崭新的寺庙,眼前有香火,有佛光,耳边还充斥着僧侣念经的声音,原本一切都该显得安平祥和,可沈瓷却生出许多慌张和恐惧感,仿佛从后背心某个点发散出来,越来越多,渐渐包裹住全身。 温漪已经笑着穿过人群走过来。 “沈小姐!”她又喊了一声,一直停到沈瓷面前,“真巧啊,又见面了。” “……” 沈瓷拧着手里的笔,勉强笑:“是啊,真巧。” 温漪又扬了扬自己胸口挂的牌子,牌子上写着“鼎音创投—嘉宾”几个字。 “我妈捐了一点钱,她今天又刚好没空,所以派我来替她出席开光仪式,不过好无聊,到处都是人,我又不相信这些,沈小姐你呢?” “我?” “对啊,你信佛吗?” “……” 话题突然转到了她身上,沈瓷皱了下眉:“一般吧。” “哦,那你今天是过来…”温漪说到一半,大概是看到了沈瓷后面的摄影机,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过来采访的啊?” 沈瓷尴尬点了下头,温漪突然对着身后摄影机的镜头吐了下舌头,还在拍摄中呢,弄得老马有些应接不暇,想责骂,又被旁边的田苗苗拉住。 始作俑者却毫无愧疚之意,反而笑着问沈瓷:“是不是打扰到你们工作啦?” “……” 沈瓷能说什么,她知道这个千金小姐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忌讳。 倒是身后田苗苗主动凑了上来:“温小姐,您好!” 温漪惊了一下,问:“你认识我啊?” “怎么会不认识,我之前看过您在山区支教的新闻,而且您还是我们江总的未婚妻呢,前几天庆功宴的照片我也看了,太漂亮了,跟我们江总站在一起简直般配得不行!” 田苗苗在办公室里嘴巴就一向甜,沈瓷并没觉得这话有多刺耳,况且她说的也都是事实,只是无端觉得太阳照得人有些发慌。 温漪打过招呼之后就走了,后面还有几个环节需要她去参加。 沈瓷依旧站在原位,身后是老马和田苗苗的对话声。 “你刚拽我干什么?” “你傻啊,什么人都敢怼?她现在可是我们江总的未婚妻!” “又没正式对外公布婚讯!” “怎么没有?前几天恒信的庆功宴都带她登堂入室了,这还不算对外公布?那么重要的场合呢!……更何况她妈是谁啊,鼎音的董事长,现在算是恒信半个财神爷!” “……” “……” 沈瓷觉得心口有点闷,大概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左脚还没完全恢复,她往墙根边上倚了倚。 揭牌仪式之后便是高僧及嘉宾唱赞,之前给修庙捐钱的恩主都到场了,主持和小僧领着这些人盘坐在提前排好的蒲团上面,沈瓷放眼过去,第一排最靠左边的蒲团是空的,意味着当场有人缺席,沈瓷猜测应该是李大昌,仪式进行到现在并没有见他露面,不过温漪却已在列,就坐在第一排主持的后面。 佛音响起来,主持和小僧开始唱经,艳阳之下每个人脸上都特别虔诚,温漪也不例外,莲花坐,双手朝上放在两侧,闭目,嘴里跟着喃喃…… 那天温漪穿的是一件浅粉色螺纹t恤,下面最简单的牛仔裤球鞋,扎了一个马尾,素颜,和一群恩主和尚混在一起端坐着诵经,阳光铺撒而下,仿佛全都围拢在她一人身上…… 沈瓷必须承认温漪很好,除却家世和品性,光坐在那里温和干净的样子就足以吸引人。 这世上就是有人踩着艳阳和彩虹出生,是上帝的宠儿,注定一辈子都被人追捧,而有人却被打入地狱,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唱经完后便是嘉宾请香上香,整个过程大概需要半个多小时。 沈瓷挪了挪步子。 “这里有点闷,你们先盯一会儿。”她把手里的笔和本子暂时交给田苗苗保管,自己转身往偏殿走。 穿过偏殿便是放生池,池边有个小亭子,看上去年代应该挺老了,不过柱子和顶上都刷了一层油漆,油漆已经干了,但味道还没散,沈瓷在亭子里转了一圈,也懒得坐了,靠在柱子上掏出烟来准备点,可一摸口袋想起来打火机被她扔车里了。 “没火?”身后突然有人问。 沈瓷回头,那人就站在亭子的台阶下面,逆光而立,一时也看不清样子。 她皱了下眉,没接话,那人却已经慢慢拾级而上,中间短短几米远的距离,直到他站到了沈瓷面前,眼前人的五官渐渐和之前她在网络上看到的重合,宽脸,小眼睛,下巴有一撮胡子,身材中等偏胖,身上穿了件玄黄色的开襟中式褂子,手上捏着一盘佛珠,看上去慈眉善目。 可春意盎然的园子里突然刮过一阵凉风,沈瓷定了定,开口:“李先生……” 面前的人背着手问:“你认得我?” “当然认得!”沈瓷笑,态度和缓,“您是这座寺庙的捐助人,又是今天仪式的主角,怎么会不认得!” 那人嘴里似乎嗯了一声,没否认,目光渐渐飘到沈瓷胸口的记者证上,照着上面的名字慢慢念了出来。 “网络媒体二组,沈…瓷…?” 他似乎用了疑问句,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还故意咬了咬,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回了沈瓷脸上。 “这名字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 他盯着沈瓷看了两眼,问:“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碰过面?” 沈瓷皱眉,心里有些怪异,她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李大昌,只能回答:“应该没有!” “没有吗?” 莫名被他看得心慌,不是说慈眉善目么,怎么就感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寒气。 “李先生可能记错了。” “不会…我记人一向准,沈瓷…”他嘴里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抬起头来,“想起来了。” “……” “去年有本杂志联系我想做个采访,我记得当时那本杂志的主编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 沈瓷一时失语,他没想到李大昌的记性会这么好,一年前她为了那篇留守妇女和儿童的报道确实打过电话给李大昌,可当时她只有机会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自报身份,第二句说明用意,结果李大昌直接就把电话给掐了。 他这人也是出了名的傲,早年道上混的,生性跋扈狠戾,后来做正当生意算是洗白了一点,这些年又开始搞慈善,捐钱救人施命的,面上被尊为慈善家,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是越来越难以接近。 “李先生为人低调,做好事很少留名,所以不接受采访也很正常。”沈瓷只能赶着他的话讲,岂料李大昌突然往前冲着身子一笑,佛珠被他缠在了手腕上。 “对对对,话是这么说,不过之前我是没想到沈记者是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姑娘,要早知道去年就不会挂你电话了。” “……” “要不这样吧,之前算我多有得罪,今天这种场合恐怕也不适合采访,改天,改天我抽个时间,单独请沈记者吃顿饭?” “……” 沈瓷有些讶异,她来跟栖元寺这个新闻,目的确实是想近距离见下李大昌,但没料到过程会如此顺利。 “李先生客气了,如果您不介意,改天我们可以安排一次采访,但饭就不需要了!” “要的要的,我这人不喜欢采访,坐那儿跟二傻子似的被你们拍来拍去,但我喜欢和美女吃饭!”李大昌笑嘻嘻地过来突然拍了拍沈瓷的肩膀,沈瓷反射性地往后退了半步,结果他笑得更大声。 “哈哈哈……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让人联系你,沈小姐可要赏光!”说完他径自又从台阶上走了下去。 沈瓷还有些发愣,却见李大昌走了几步又返回来。 “噢对了,刚才沈记者是在找火?” “……” “我这刚好有!”李大昌从褂子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沈瓷,完了又笑眯眯地说,“女人抽烟容易老,沈记者可要适可而止!”说完这才转身踱步离开,笑声渐渐消失在台阶尽头处,拐个弯是一小片树林,树林后面是厢房,李大昌开门进去,沈瓷还站在亭子里,拿着他给的那只打火机。 沈瓷最终也没抽烟,亭子的地方刚好背阴,她站在里面吹了一会儿凉风,又被李大昌的出现搅了心绪,只能慢慢踱步又往前殿走。 前殿诵经已经接近尾声,嘉宾跟着主持开始上香,一群人围着很大一只香炉转圈圈,很快院子里就烟熏火燎起来。 沈瓷被熏得咳了几声,回头问田苗苗:“老马呢?” “喏…”田苗苗指了指不远处,只见老马背着摄影机也在取香。 “他信这些?” “信啊,所以没见他刚在殿里磕头磕得特别起劲么,不过头儿你信么?” 沈瓷低头笑了一下:“我不信!” 正聊着见温漪转圈刚好转到她们这边,朝沈瓷挤了下眼睛。 “沈小姐,你一会儿先别走啊!” “……” 黄道吉日 沈瓷莫名其妙,旁边田苗苗扯了扯她的袖子:“嗨,头儿,你跟温千金很熟啊?” 熟吗?她也有些答不上来。 “见过几次。” “哦,那她还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而且看上去性格也好,江总眼光不错。” “……” 沈瓷没再啃声,抬头很轻易就能看到温漪举着香跟在一群人后面转圈圈的身影,不时还朝他们这边看一眼,笑呵呵地扮鬼脸。 还真是活泼开朗又毫无心机的小女孩模样,沈瓷不由低下头去。 诵经之后便是祈福,有僧人将提前准备好的祈福卡发到每个人手里,除去嘉宾之外在场的记者和工作人员都有。沈瓷一向不信这些,所以拿了祈福卡也没在意,可温漪突然兴冲冲地跑过来,牵了她的手。 “借你们沈组长用一下!” 田苗苗在后面咯咯笑:“你用你用,尽管用!” 沈瓷:“……” 温漪把沈瓷一直拉到殿后面的一张长桌前面,桌上摆了毛笔和墨砚,旁边已经围了很多人,都在往祈福卡上写心愿。 沈瓷趁机把手从温漪手里抽出来。 “我就不用写了吧。” “写吧写吧,不一定准,但来都来了,就当玩玩嘛!” “……” 温漪二话不说又抓了沈瓷的手往人群里挤。 “麻烦让让!”一路吆喝着挤到桌子前面,抢了一支毛笔给她,又自己拿了一支,“写吧,我也写,写完我们一块儿去挂。” “……” 没办法,沈瓷只能随手在卡片上写了几句话,旁边温漪却捂着自己的卡片凑过来:“写完了吗?” “写完了!” “都写什么了呀?” 沈瓷也不藏着,给她看了一眼。 “升职加薪,你这算什么破愿望啊?” 沈瓷皱眉:“有问题吗?不能这么写?” “也不是,就觉得你这愿望有点不够诚意,哈哈哈…”温漪自个儿笑出来,沈瓷讪讪没说话,目光落到她捂在心口的那张祈福卡上。 结果温漪摆了下身子:“别看我,我的愿望不能给你看!” 沈瓷:“……” 温漪把卡片小心翼翼地装进小袋子,又拽了沈瓷的手往人群外面挤,沈瓷一路都忍着,她左脚原本好了一些,可被温漪拉着跑来跑去,刚挤进去写卡片的时候还被人踩了一脚,现在又开始疼起来。 可温漪不了解啊,继续拉着她往树下面挤,一直挤到最前面,抬头,枝桠上已经挂了好多祈福卡,一个个红色的小袋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温漪支着脖子看了看,嘴里喃喃:“好像挂得越高越灵哦。” “……” “要不我去找个高一点的人来帮我们挂,你在这等我!” “……” 沈瓷就见温漪拿着卡片又兴冲冲地挤出了人群,她不免苦笑,还真是大大咧咧又热情开朗的姑娘。这种事对于沈瓷而言无聊又幼稚,可到了温漪身上她却能做得如此乐此不疲。 或许这就是她们两人之间最大的不同。 沈瓷堵在人群中被挤得快要喘不过气了,终于听到温漪的声音。 “来了来了,拉了一个现成的!” 沈瓷回头,顿觉正午的艳阳刺眼,后背却像是突然起了一身薄汗。 他怎么会在这? “我刚打电话让临岸拉接我,他上午不忙,就提前来了。”温漪的话解答了沈瓷的疑惑,被她硬拽到人群里的江临岸也看到沈瓷了,心里多少惊了惊,但脸上没表现出来,他演技一向很好。 温漪依旧挽着江临岸的手臂,问:“有没有吓到?” 沈瓷:“……” 温漪:“今天沈小姐刚好来这边采访,我碰巧遇到了,还真是有缘。” 江临岸:“……” 沈瓷拧了下手指,打招呼:“江总…” 江临岸点头算回应,旁边温漪又拽了拽他的手臂:“行了,先挂祈福卡吧。” 江临岸:“……” 温漪:“就挂那根,那根枝头比较高。”说完她把手里的两张祈福卡都塞到了江临岸手里。 江临岸看了一眼枝头的高度,皱着眉,旁边温漪又突然开口:“哦对了,你知道沈姐的愿望是什么吗?” 沈瓷:“……” 温漪:“哈哈哈…居然是升职加薪!” 沈瓷:“……” 江临岸:“……” 温漪:“这个愿望很简单对吧,你是她上司,要不考虑一下?” 江临岸:“……” 沈瓷不知该说什么,温漪见她面露尴尬,赶紧止了话题。 江临岸手里拿了卡片准备往上挂,却又被温漪拉住。 “你就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望么?” 沈瓷:“……” 江临岸轻轻撇了下眉:“什么愿望?” 温漪:“嘿嘿…不告诉你!” 江临岸:“……” 可很快温漪又扯了他的手臂:“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得凑过来一点。”她挽着江临岸的手臂,自己踮起脚尖,用手挡着趴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应该说的是她卡片上写的愿望,只是说完她立刻呈现出一脸娇羞的模样,而江临岸面色有些异常,目光突然飘到了沈瓷身上。 沈瓷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温漪却挽着他的手臂轻轻摆了摆:“反正都跟你说了,我妈前几天还问我俩什么打算,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瓷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意思,别了下头,只听到江临岸淡淡的声音传过来:“知道了,有时间约了伯母一起吃顿饭。” “切~~这事还得我来张罗?她可是你未来的丈母娘,自己联系去!” “……” “行了挂卡片吧!” “……” “是不是挂不到?要不你抱我上去挂?” 两人的说话声不断飘过来,混在人声鼎沸的寺庙中,沈瓷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转身挤了出去,外面艳阳继续高照,她打算去跟田苗苗和老马汇合,结果刚走两步又听到有人喊。 “小瓷……” 沈瓷当时忍不住都喘了一口气,今天算是什么黄道吉日么,该碰到不该碰到的都凑一块儿了,纠结间陈遇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过来跑新闻?” 沈瓷点头,毕竟她脖子上还挂着记者证。 “你呢?” “我妈最近信这些,让我过来捐点钱。” “……” 一时沈瓷便没了声音,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旁边突然有人挤过来,她左脚没站稳,被挤得往一边倒,陈遇适时揽住她的腰。 “小心!” “沈姐…” 几乎同一时间,温漪带着江临岸也从人群里面挤了出来,两人都看到了陈遇揽在沈瓷腰上的手臂,后者脸色一下沉了下来,温漪却唯恐天下不乱似地盯着陈遇看了两眼:“不好意思啊,打扰两位了,你朋友?” 沈瓷想否定,结果陈遇上前一步先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温小姐,我是陈遇!” “陈遇…啊,想起来了。”温漪笑着回礼,“你之前和沈姐的事貌似闹得很猛哦,原谅我长年呆在山里很少看新闻,一时没把你认出来,不过久仰大名,没想到还是个大帅哥!” 温漪性格自来熟,陈遇被她说得都有不好意思,沈瓷更是尴尬得要死,稍稍挣了下想从陈遇怀里出来,可腰上的手臂缠得更紧。 对面江临岸冷冷笑了一声,上前:“陈总,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 陈遇:“是啊,好巧,江总陪温小姐过来许愿?” 江临岸:“没有,过来接她吃饭。” 陈遇:“吃饭啊…差不多是饭点了!”遂转身又看了眼还被他摁在怀里的沈瓷,“要不我们也找个地方吃饭?” 温漪:“别找了,难得碰一块,一起吃吧。” 沈瓷:“……” 江临岸:“……” 陈遇撇了下眉:“这个提议好,我知道附近有间餐厅不错,要不就那?” 沈瓷赶紧从陈遇怀里挪了出来:“你们去吃吧,我还有同事在,一会儿得回公司!” 温漪:“别啊,难得一次嘛,再说吃顿饭很快的,你给他们打个电话就完了。” 旁边陈遇也帮腔:“走吧,吃完我送你回公司!” 沈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陈遇拉上了车,江临岸带着温漪跟在后面,两辆车驶出栖元寺的停车场,一路过去,沈瓷都没说话,陈遇自上车后就收了刚才的笑脸,面色拉得有些黑,又盯着紧跟在后面的那辆越野车看了两眼,突然问:“现在什么心情?” 沈瓷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冷笑一声:“你不必挖苦我。” “我挖苦你?”陈遇只能呵呵,“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能给你什么你心里也都明白,现在温漪都已经站在你面前了,前几天的新闻你没看见?” 沈瓷无所谓地看了眼窗外。 “所以呢?” “所以?”陈遇真是对她的定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何必这样?” “我没怎样啊!” “不觉得委屈吗?” “有吗?你觉得我脸上有一丝丝委屈的表情?”沈瓷干脆转过脸来给陈遇看,陈遇一个急刹车,不由嗤了一声。 他还不了解沈瓷嘛,死撑! 车子最终停在街角一间餐厅门口,陈遇过去开了门扶沈瓷下车,他已经注意到她左脚不好了,结果一扭头见温漪和江临岸停好车也走了过来。 江临岸目光扫了一眼沈瓷的腰,腰上缠着陈遇的手,温漪最能来事儿,狡黠地盯着陈遇看了一眼:“啧啧……这一会儿功夫就搂上了?” 沈瓷赶紧别了一下身子从陈遇怀里出来,可陈遇也不含糊,伸手一揽把她扣得更紧:“你躲什么躲?我又不会吃了你!” 沈瓷:“……” 四人行 餐厅名“拂晓”,听名字就知道很小姿,装修比较精致,氛围也很浪漫,比较适合情侣之间约会吃饭。 一行四人进了餐厅,沈瓷和陈遇走在前面,温漪挽着江临岸走在后面,宛然两对相熟的情侣。 餐厅经理认识陈遇,见他进来立马相迎。 “陈先生…”完了又看到站他旁边的沈瓷,笑了一下,微微欠身,“沈小姐,好久没见您和陈先生一起过来吃饭了。” 沈瓷有些无语,温漪却抢先问:“你们经常来这边吃饭?” 陈遇看了一眼沈瓷,点头:“以前经常来,这边苏帮菜烧得不错,小瓷喜欢,我记得温小姐也是苏州人,待会儿尝尝。” “好呀好呀,那肯定要尝的!” “……” 那顿饭对于沈瓷而言自然有些难,不过她随遇而安的本事真的很强悍,刚坐下那会儿还有些不自在,可后来慢慢就好了。 其实有什么呢?她之前也不是不知道江临岸和温漪的关系,对面那个男人都能做到泰然自若,她又何必暗自纠结,所以沈瓷渐渐也就放松了,更何况餐厅环境不错,现场演奏的钢琴曲配着精致的菜肴,陈遇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点的菜都偏好她的口味,照顾有加之余还给她盛汤布菜,相当细致。 就连对面温漪都有些羡慕了,顶了下江临岸的手臂:“你看陈先生对沈姐多好。” 沈瓷当没听见,自顾自喝汤。 陈遇笑了一下:“也没有,只是时间处久了自然知道她的口味了,别看她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其实嘴很挑。” “有么?”沈瓷忍不住接话,“我哪儿挑了?” 陈遇顶她:“没有吗?太甜的不吃,太辣的不吃,太咸太油的也不吃,这还不叫挑?” 沈瓷:“……” “噗嗤-”对面温漪笑出来,啧啧两声,“我怎么嗅出打情骂俏的味道?” 沈瓷一口汤差点咽死,旁边陈遇唯恐事儿不大,干脆贴过去搂了下沈瓷的肩膀:“还好吧,她就这德行!” 江临岸目光遂即扫了扫,淡淡然飘过沈瓷脸上,沈瓷刚好也抬头,两人目光短暂的交错,但很快又分开。 沈瓷轻轻甩了下肩膀:“吃饭吧!” “哈哈,沈姐害羞了!”温漪还揪着不放,沈瓷只能低头喝汤。 陈遇一向在人前不避讳对沈瓷好,他的迁就和宠溺都是直白地写在脸上的,又抽了纸巾递给她:“慢点吃,你胃不好!” 温漪:“好暖!” 江临岸:“……” 沈瓷:“……” 刚好服务员将一小笼蒸好的海棠糕端上来,沈瓷纳闷这里几时有这道点心了,对面温漪却突然惊叹一声:‘哇,连这都有?这个在我们苏州算很老式的点心了,我小时候经常吃,不过现在很少能买得到了,这家餐厅居然有!” 陈遇一笑:“本来也是没有的,不过小瓷喜欢吃,所以我给餐厅老板提了点建议!”说完给沈瓷拿了一块海棠糕,“你尝尝,看味道是否地道!” 沈瓷看着盘子里那块品相极佳的海棠糕有些哭笑不得,这男人到底想怎样?存心的吧! “吃啊!”陈遇笑咪咪地又催。 沈瓷只能拿起来咬了一口。 温漪立马问:“味道怎么样?” 沈瓷皱着眉:“偏甜了点!” 温漪:“哈哈甜就对了,这么有心的糕点,不甜才怪呢!” 沈瓷:“……” 对面基本没怎么讲话的江临岸突然起身站了起来。 “我有电话进来,先失陪一下!”遂拿着手机走出了包间,包间出去便是一条窄窄的走廊,江临岸穿过走廊去了洗手间,中午餐厅里的人很少,现在已经过了饭点,他掏了烟盒出来准备点上,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这里不能抽烟,没看到旁边挂着牌子么!” 江临岸撇一眼,果然见墙着贴了“禁止吸烟”的标记。 陈遇冷哼一声,慢慢踱步站到了江临岸旁边。 “江总电话接完了?” 江临岸没搭理,陈遇也丝毫不介意,拧了水龙头洗手,嘴里却说:“江总日理万机啊,吃饭时间都不忘处理公事!” 江临岸还是不搭理,陈遇盯着他看了两眼:‘成,挺能沉得住气!” 江临岸:“……” 陈遇:“只是江总这么脚踏两条船的,也不怕船翻了?” 江临岸终于转过来也看了陈遇一眼,后者已经洗完手用纸巾擦干净了,反手撑着池台悠悠然地看着他。 洗手间的灯光较之外面包间要更加刺亮,两个男人的眼色像风起云涌般在几秒之内翻了几个个儿,最后还是江临岸先冷笑出声:“陈总是不是管得未免有些太宽了?” “有吗?如果换成别人我也不会管,只是现在外面坐的那个是我在乎的人。” “你在乎的人?” “江总既然有了未婚妻就该安安稳稳过日子,择个良辰吉日结婚,别去惹那些不该惹的人!” “……” “你现在把她置于什么处境什么位置?她就这么坐在你未婚妻面前吃饭,聊天陪笑脸,你他妈心里到底怎么想?” 陈遇口气越来越不好,江临岸眼色也越来越冷,只是面色如常,最后勾着唇反问:“陈总这是在做什么?为你的前妻鸣不平?只是可惜你们已经是过去式,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一句话把陈遇气得上前揪住江临岸的衬衣领。 “你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放屁!”一向修养极好的陈遇居然频频骂脏话,“你能给她的我也能给,可是我能给她的你能给吗?” 最后这句话便如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陈遇眼底的那抹坚定如利剑般刺入江临岸胸口,他后背僵了僵,想反驳,可干干长了下嘴,到底什么话都没有说。 …… 几分钟后江临岸率先回了包厢,衣领已经整理好了,只是脸色有点难看,他进去之后便拿了外套和车钥匙。 温漪见他一副要走的样子,问:“怎么了?” “公司那边有点急事,我现在要赶过去。” “那我呢?”温漪也站了起来。 江临岸看了一眼对面低头捧着水杯的沈瓷,正好陈遇也踱步进了包厢,他便瞥了下眉:“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等我到了公司再让老姚送你回苏州。” “不用了,今天我住你那,来之前都已经跟我妈说好了。” 江临岸一愣,沈瓷别过头去继续喝水,上好的雨前碧螺春,苏州名茶,只是喝到嘴里口感有些涩。 气氛有短暂的僵持,江临岸没啃声,陈遇踱步过来:“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一起走吧。”遂招了门口的服务员进来,在账单上签了字。 沈瓷自觉拿了包起来,一行四人走出餐厅,沈瓷的步子还是有些崴,陈遇过去想扶,她稍微挣了挣。 “我没事!” “有没有事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调子也是淡淡的,说话声音很轻,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应该听不见。 沈瓷吸了下鼻子,没再说话。 等他们走到餐厅门外,江临岸和温漪已经上车,温漪把头凑在车窗后面朝沈瓷挥手:“沈姐,你坐我们的车一起回公司吧。” “不用了,我打车就行。” “干嘛要打车啊,反正顺路的嘛!” “真不用了!”沈瓷真不知该如何拒绝这姑娘的热情。 旁边陈遇又揽了揽她的腰:“我送她回公司!” “哦忘了陈总在呢,算我多问了,那我们先走,改天再一起吃饭!”温漪那口气俨然已经很熟,她这性格其实真的挺讨人喜欢。 沈瓷没回应,陈遇倒是挥手道了声别,而江临岸从头到尾都拉着脸没怎么说话,目视前方,很快启动车子从沈瓷面前开过。 车影一晃,风又刮了起来,午后阳光甚好。 等车子拐过街角后沈瓷轻轻舒了一口气,侧了下身,躲开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陈遇苦笑,掏了车钥匙。 “走吧,上车!” 沈瓷却摇头:“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我下午有时间。” “真的不用了,我打车方便一点!”沈瓷说完就往路口走,左脚明显偏颇,停在原地的陈遇重重缓了两口气,心里窝着火,真想调头就走再也不管她,可又实在迈不出步子。 眼看沈瓷快要过马路了,他硬着头皮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臂。 “我送你!” “真的不用。” “你tm也就敢对我这样!” “……” “要是觉得难过就说,委屈就哭,受不了就让他滚蛋,以前对我不是挺狠的么?说走就走,说离就离,现在那股劲都去哪儿了?” “……” “居然还能呆在他手底下做事,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跟他未婚妻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该说你大度还是忍耐力强?沈瓷,你一直这样就不觉得累么?” 陈遇像爆发似地冲她发了一通火气,街上人来人往,头顶阳光灿烂。 沈瓷只是觉得左脚好疼,虚虚地抬了下眼皮,挣开陈遇的手。 “累啊,所以你别闹了,放我一马吧!” 你们都别闹了,都放我一马吧。 最终沈瓷还是穿过了马路,气得陈遇一脚踹在马路牙子上,几分钟之后沈瓷终于坐上了出租车,头靠着窗玻璃,外面世界喧嚣,她内心却是一片死寂。 陈遇大概会觉得她委屈,可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有,只是心里有点空,就仿佛一阵阵风往里面吹,茫茫荒野,她还是一个人。 车租车一直开到联盛门口,沈瓷下车自己挪到办公室,可刚进去就见田苗苗急吼吼地跑过来。 “头儿,河南那边出事了!” 要有诚意就亲自来河南 河南那边的电话是直接打到公司的,组里有条观众热线,专门接听社会各界的新闻爆料,所以电话号码是对外公布的,河南那边便毫无预兆地把电话打到了热线上,刚好是田苗苗接的,结果一接起来对方就冷冰冰地丢了一段话:“你是你们那儿的负责人吗?不是的话你去通知一声,就说之前派来采访的两个记者在我们手里,还想让他们活命的话让负责人亲自过来领!” 田苗苗当时吓得哆嗦了一下,什么都没敢多问,对方直接就掐了电话。 等沈瓷回来了解了情况,再照着来电显示的号码回拨过去,对方却一直显示无人接听,想办法又查了那条电话的归属地,显示确实在河南新乡,只不过不是私人号码,是马路边上一个公用座机。 莫名其妙的一通电话,田苗苗说电话那头是位男性,声音有些粗,普通话也不标准,带了浓重的口音。 绑架?软禁?还是…… 沈瓷又打了几遍方灼和朱旭的手机,可两人都显示关机状态,再打电话到他们在新乡入住的宾馆询问,前台告知上午两人就已经收拾行李办了退房,按计划是今天下午坐飞机回来。 一整组的人在办公室里守到晚上七点多,按航班时刻表显示飞机应该已经落地了,但方灼和朱旭的手机却还是一直打不通,田苗苗又打电话去机场询问,被告知那班航班确实已经准点降落,但在系统里却查不到朱旭和方灼两人在郑州机场登机的信息,这也意味着两人下午根本没有上飞机,所有痕迹都指明河南那边真的出事了。 田苗苗哭丧着一张脸来敲沈瓷办公室的门,彼时夜色已浓,沈瓷捧着一杯热水坐在电脑后面。 “头儿,怎么办?要不还是报警吧!” “再等等!” “还等?都好几个小时了!” 田苗苗已经坐不住,不光她,办公室外面一干人都已经坐不住,可沈瓷却还能淡定地捧着一只杯子坐在那喝水。 “那边还不敢真的把他们俩怎样!” “可话虽这么说,不过…” 田苗苗到底年轻,又没经过多少风浪,下午接了那通电话之后就彻底六神无主了,正那时沈瓷扔桌上的手机响了,陌生号码,屏幕上显示的归属地来自河南新乡。 田苗苗看了一眼,吓得更厉害。 “头儿,电话…” 沈瓷看她那紧张的模样不由苦笑,放下水杯后把手机拿了起来,启动录音模式,随后开了免提。 “喂…” “沈小姐?” 那边是全然陌生的男音,普通话还算标准,沈瓷冷笑一下:“你都已经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了,还能不知道我是谁?” “……” 那边很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接电话的人会如此淡定。 “咳…你的人在我们手上!” 沈瓷又把水杯捧了起来,抿了一口水:“那你们打算怎样处置?” “处置谈不上,就想见你一面!” “见我?” “不是要开个什么专题把捐款的事闹大么?还派了记者一趟趟往这边跑,既然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那就给你一个机会,把诚意拿出来,自己亲自过来一趟!” 手机那端的人口气越来越恶戾,前面田苗苗不断在沈瓷面前摆手摇头,用口型告诉她:“别-别去-别上当!” 沈瓷扫一眼,微微蹙眉:“好啊,发个地址给我!” 田苗苗:“……” 那头一下笑出声:“行,爽快,不过地址我也不能现在给你,这样吧,等你到了河南自然有人会联系你!” 沈瓷跟着冷哼:“我怎么判断你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对方:“那你大可别来,等着给你手底下两个记者收尸!” 最后“收尸”两个字把田苗苗彻底震住了,吓得手都扶住了桌子,沈瓷低头拧了下手里的笔。 “行,我去可以,但去之前我要和他们两个通话!” “跟我谈条件?” “随你怎么讲,我必须确保我的人安然无恙。” 对方顿了顿,大概在思考沈瓷的要求,几秒之后那边回答:“可以,就冲你这份胆量,我让你先见见他们俩!” 遂那边电话就被掐断了,扩音器里是持续的忙音。 田苗苗一张小脸已经煞白,撑着桌子问沈瓷:“头儿,他啥意思?” 沈瓷耸了下肩膀:“我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还敢答应他去河南?” “那不然呢?” 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但至少可以肯定这事是由曹小艳的专题而起,原本就是揭人短处坏人好事,得罪人或者遭报复都是很正常的。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田苗苗又问。 沈瓷瞄了眼桌上的手机:“等!” “还等?” “对,继续等!” “……” “这种事谁越沉得住气,谁就越占优势。” “……” 田苗苗算是对沈瓷刮目相看了,以前只知道她行事干脆果敢,但年纪轻轻就让她坐到了这位置,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可这件事却让田苗苗真正见识到了沈瓷的从容淡定,遇事不乱。 几分钟之后沈瓷的手机又嘀了一下,对方发了段视频过来,光线很暗,也看不出是在哪里,画面里只看到朱旭和方灼背对背被绑在两张椅子上,嘴里塞了东西,眼睛上蒙着布条,其余什么都没有了,连声音都没有。 田苗苗看完吓得已经快要哭出来。 “这他妈什么啊,怎么看着像是从港台黑道片里截下来的片段?” “……” 正说着手机又开始响,田苗苗明显抖了一下,沈瓷把手机接起来,依旧录音加免提。 “视频看到了吗?” “看到了,别动他们,明天我坐最早的航班过去。” “爽快,先到郑州机场,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不过劝你最好别动小脑筋,如果把事情搞大了,别怪我这边不客气!” 说完那边又掐了电话,沈瓷拧着手里的笔在桌上轻敲两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连田苗苗都不敢再出声,可也只是短短几秒钟,沈瓷作了决定。 “去给我定两张明天上午最早飞郑州的机票。” “头儿,你真去啊!” “……” “我怎么瞅着那些人不简单呢,跟电视里演的那些黑道似的,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 沈瓷苦笑:“报警没有用。” 先不说报警立案流程繁多,又是跨省在河南那边的事,说不定还要牵扯两地司法机构的协调,等最后出警调查或许一切都晚了,更何况沈瓷感觉对方不像普通混子,手法过于娴熟了点,倒像是“惯犯”。 “这事没那么简单,对方目的还不明确,别贸然行事。” “那跟上头领导汇报一声?” “上头领导?” “对啊,江总,起码跟江总说一声,问问他的意见再决定怎么办吧!”田苗苗真是吓得不行了,哪儿见过这种阵仗,看着像是要出人命的事啊。 沈瓷顿了顿,觉得田苗苗讲的也在理,无论如何这事都是由曹小艳的专题引起的,也算是公事,公事向江临岸汇报于情于理。 “行吧,我来给他打个电话,你先出去订机票,再让老马来一趟。” 田苗苗像是参与了一个极其神秘又重大的事件,神叨叨地走出了沈瓷的办公室,沈瓷终于得片刻安宁,盯着面前的手机想了一小会儿,其实那一小会儿的功夫她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的,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碰到这种事其实她第一反应就应该给江临岸打电话,毕竟是她的直属领导,可偏心里像是有口气。 所幸她性格干脆,犹豫完了很快拎起座机拨通了江临岸的号码,可是响了好几声那边都没人接,沈瓷渐渐有些烦躁起来,伸手捞水杯,刚好捞到的时候那边接通了。 “喂,哪位?” 轻快的女音,沈瓷手里的杯子没握住,滑了一下,半杯水全洒在面前摊的稿子上。 “喂,喂……说话啊……” 沈瓷扔了座机赶紧抽纸巾擦桌子,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您找临岸的对吗?他现在正在浴室洗澡,您要是有急事的话一会儿再打来吧。” “……” 沈瓷不下心擦破了一张稿子,心里越发烦躁,直接就把听筒摁回了座机。 空气里那道轻快的女音像是一下就被潘多拉的盒子收了回去,世界清静了,沈瓷一屁股坐回椅子,手里还拽着那张纸,纸浸过水后变软变稀,轻轻一擦就被划拉开一条口子,上面她用钢笔改过的字句全都毁了,墨汁糊了一大片。 无端想起前不久江临岸站这讽刺她用纸质稿修改新闻的样子,说她效率低还废纸。 算了算了,糊掉的已经没法看,沈瓷把那张她费心修改完的稿子揉团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上午恒信金服突然召开合作伙伴大会,此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临会议开始一个小时前各大媒体才收到大会邀请函。 会议于上午九点准时开始,江临岸一袭亚麻色手工西装,以平台创始人身份出席。 沈瓷抵达河南 恒信金服这次会议几乎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召开的,此前根本没有进行任何造势,但场面搞得很大,各大媒体都临时接到了邀请函,借着之前平台推出的余热还未消退,媒体也都愿意买账,所以现场气氛很热。 会议安排在甬州一间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召开,乌压压来了近千人,至少上百家媒体,场面极其盛大,而会议开场时江临岸率先登上台,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当众宣布前陆金所执委黄介甬将出任恒信金服项目总策划师,随后从台下走上来一位不起眼的老人,乱糟糟的头发有些斑白,穿了件半旧汗衫,外面是灰色运动服,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台上。 底下一片哗然,这大爷是谁啊?是不是吃饱早饭遛弯儿走错了场子? 参加会议的大部分人其实不懂互联网,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大爷在互联网金融行业代表什么意义,可总有少数业内人士清楚啊,所以黄介甬一上台就听到下面有抽气声。 江临岸却也不介绍,只简单宣布了黄介甬即将担任的职务,反正好奇心是最好的催化剂,他半留白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把黄介甬曝光出来,后面自有一堆媒体和观众会追着抢着去查他的资料,舆论和话题就被成功缔造了,又一次给恒信金服做了免费宣传,这就是江临岸要达到的目的。 黄介甬加入恒信金服这则新闻已经够意外,可很快江临岸又扔了一颗猛弹出来,振幅之大完全不亚于之前突然宣布平台上线的事,至于什么事呢……江临岸当众宣布了恒信金服即将推出“楠竹计划”,拟投入13亿现金扶持生态伙伴,目标2年内助力至少100万开发者,并服务1000万中小商户及机构,而该计划作为恒信金服开放平台战略的重要组成,将围绕支付费率、经费激励、资源支持、产业投资基金等方面对合作伙伴进行全面支持。 此举一出业内再度陷入哗然,也有人渐渐嗅出了江临岸的野心。 上午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临近中午的时候恒信金服已经再度占据各大网站头条,连带联盛股票都跟着往上刷刷的涨。 …… 沈瓷和老马坐早晨八点的航班飞往郑州,落地时间大概在十点半左右,一降落沈瓷便开了手机,结果第一个打电话过来的居然是周彦,当时沈瓷正拿了行李往出站口走,老马跟在她身后。 “喂…” “喂,在上班吗?有没有打扰到你?”周彦永远都彬彬有礼。 沈瓷看了眼接机口外排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回答:“不在公司,出来办点事。” “那算了,我本来想中午过去请你吃饭,顺便聊一下之前你让我去南华查的人。” 沈瓷脚步一顿,后面老马跟上来,神情凝重地问:“怎么了?那边人又来了电话?” “没有。”沈瓷摇头,两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接机口,于是她说,“你先去外面打辆车,我一会儿去找你。” 老马这才拎着行李包离开。 沈瓷站在接机口外面的人群旁边,侧了下身子,问:“查到什么了?” 周彦那边顿了顿:“要不还是等你忙完再联系我吧,有些事当面说会比较好。” 沈瓷想想也对,尽管她心里比较焦急,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急于这几天,更何况机场环境嘈杂,确实不适合说这事,于是她嗯了一声。 “那好吧,我空了联系你!” 随后沈瓷挂了电话,回头见接机口的人已经散了许多,这趟航班的旅客基本都已经出来了,她拿了行李往航站楼门口走,准备去和老马汇合,只是一扭头却见迎面踱步过来两个男人,一高一矮,盯着沈瓷向她慢慢靠近。 沈瓷已察觉出不对劲,第一时间想给老马打电话,可其中矮的那个男人率先一步过来把手机从沈瓷手里夺了过去。 “沈小姐…” 沈瓷眼神冷了冷:“那边派来的?” “沈小姐聪明,跟我们走一趟吧。” “……” 沈瓷没想到他们会在机场截她,看来已经有备而来。 “跟你们走可以,但起码让我跟同事打声招呼吧。”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自有人会去通知他。”矮个子男人向后面高个儿比了个眼神,沈瓷随后便见到周围大概有三四个戴鸭舌帽或者戴了口罩的年轻男子往出口去。 郑州机场并不算很大,出口外面就是出租车的上车点。 沈瓷转身扫了矮个儿一眼:“别动我同事!” “怎么会呢,沈小姐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可是合法公民!” 他说完旁边高个儿先笑了出来,笑得满嘴黄牙,“对对…我们是合法公民!” 沈瓷:“……” 她看了眼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不过以她的职业习惯已经能够察觉出周围还隐藏着好些人,看来对方势力很大。 沈瓷在来河南之前又重新查了一下曹小艳以及她阿姨的背景,只不过是新乡一户普通人家,就算真的记恨沈瓷查她私吞捐款的事,应该还不至于摆这么大阵仗来“迎接”她,更何况新乡离郑州还差了老长一段路呢。 那到底对方是什么人? 出于什么目的? “现在我们去哪儿?”既来之则安之,沈瓷也懒得再猜了。 对方两人相视一笑,其中高个儿嘲讽似的揶揄:“行啊,看不出这娘儿们有点胆量啊!” 矮个儿随之接话:“那就走吧,车停在地下室!” 于是高个儿在前面引路,矮个儿在后面盯着,沈瓷走在中间,周围人群中应该还藏着人随时做好出乱子的准备,就这么“簇拥”着走到电梯门口。 左右两个男人已经拿了口罩出来戴上,随后瞥了下眼色示意沈瓷进电梯。 沈瓷顺从地走进去,两个男人前后也跟上,电梯里还有其余两个拉着行李的游客,狭小的空间有些挤,沈瓷却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刚好拦在中间,她没打算跑,也知道跑不掉,只是抬头看了眼电梯右上方装的摄像头,岂料后腰立即掐过来一只手,耳边有人压着声音警告她:“最好安分点!” 沈瓷鼻子里冷哼一声,没搭理。 电梯里的另外两名游客到了负一层就出去了,电梯继续往下,停车场两层,最后停在底下负二层,门打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后腰上的那只手把沈瓷往外推了一把:“出去!” 高个儿男人继续在前面引路,一直把沈瓷带到停在角落里的一辆棕色商务车旁边,矮个儿过去移开后座的车门。 “进去吧!” “上车可以,但能否问下要带我去哪儿?”沈瓷站在车外问。 矮个儿哼哧一笑:“厉害啊,都到这了还知道跟我们谈条件?” “谈个屁啊,由不得你!”后面高个儿说话,一把就把沈瓷推到了车里,沈瓷左脚还没好,一路从甬州颠簸过来,被这么一堆踉跄着摔到后椅上,左脚受伤的脚踝又狠狠崴了一下。 她疼得嘴里吸气,看来这脚真是好不了了。 外面两个男人已经跟着也坐到了后座上,关上门,车窗都是贴的深色挡光膜,又停在光线阴暗的停车场角落里,所以车门一关车厢内更加暗,沈瓷被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堵在中间,其中一个拽了沈瓷一把。 “坐好,别耍花招!” 沈瓷无语,她只是左脚太疼有些直不起身开,忍着总算在皮椅上坐直,突然听到前座传来阴沉沉的声音。 “你们放客气点,沈小姐是客人!” “……” 沈瓷这才发现前座副驾驶还坐了另外一个男人,穿了件青色休闲夹克,戴墨镜,似乎还挺年轻,只是光看背影也看不出长什么样子。 一左一右两男人似乎还挺听他话,毕恭毕敬应了一句:“知道了,辛哥…” 沈瓷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辛哥”这两个字,在她不算长的人生履历里是否跟他认识,可几秒之后只能放弃,她完全想不起来,而前座男人也没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朝沈瓷看了一眼,一双幽幽的瞳孔露在镜子里面,其余五官看不见,沈瓷只通过后视镜看到了他那双眼睛,心口无端一跳,而前座男人却微微抬了抬手:“给她蒙上吧!” 沈瓷一时反应过来,脑中轰隆一声,想反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旁边两人死死摁住她的身子用布把她的眼睛蒙上了,眼前陷入一片绝望的黑暗。 如果说沈瓷总是淡定从容,有人觉得要把她逼急很难,那是那些人不够了解她,其实要把她击溃很容易,蒙了她的眼睛,绑了她的手脚,她记忆中藏着一片不为人知且难以启齿的殇,而仅仅一小块布条就能让淡定从容的沈瓷溃不成军。 “你们做什么?” “放开我!” 沈瓷挣着在后座踢了两脚,结果双手被桎梏得更加紧,耳边有浑浊的呼吸,空气中却是阴凉的味道,有些深埋的记忆在眼睛被蒙上的那一刻慢慢苏醒过来…… 她不喜欢这样,她害怕这样! 前座男人再度幽幽开口:“沈小姐,你不需要这么紧张,劝你也最好别反抗,反抗没有用,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话让沈瓷头皮一紧,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有人想请你过去陪他吃顿饭!” 陪我吃顿饭 车子不知开了多久,沈瓷的意识却渐渐开始浑噩,眼前绝望的黑暗像是妖魔的血盆大口,在车子颠簸和行驶中将她一点点吞噬。 路上也没人说话,只是车厢里不时响起“噼啪噼啪”打火的声音,声音是从前座传来的,证明前座的人一路都在抽烟。 烟味很重,呛人,却异常熟悉,而这股频频传来又过于熟悉的烟味成了沈瓷在黑暗中唯一支撑下去的勇气。 “是美版骆驼吧。”后座上的沈瓷突然开口。 前座男人微微顿了顿,这烟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抽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以前抽过。” “……” 沈瓷把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鼻息间是呛人的烟气,她一路拧着的手指却渐渐松开了。总有一些记忆会让她一秒陷入绝望,但也有一些东西会在无形中给她力量。 眼前是漆黑一片,车轮还在滚,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到哪里,未知的命运,未知的前路,这些沈瓷都曾经历过,最终没有死,活了过来,而车厢里的烟味至少还能给她带来一点安慰。 “能不能给我点一根?”她又问,声音细弱却又透着冷。 前座上的男人脸色微沉,又透过后视镜看了沈瓷一眼,她眼睛上蒙着布条,脸色发白,但情绪好像渐渐稳定下来了,不像起初那么无措反抗。 “女人抽什么烟!” “……” 沈瓷无语。 “抽烟和性别一定有关系?” “这本来就是男人的权利。” “呵…” 不给就算了,沈瓷也不再要,把身子又往椅子上靠了靠,嘴里却喃喃:“我14岁就开始抽烟了,人生中的第一根,抽的就是这个牌子…” 前座男人一时没了声音,随后很快沈瓷便听到前面开窗的动静,他将手里还剩大半截的烟丢出窗外,风灌进来,很快把烟味都卷走了,鼻息里的气息越来越淡。 后半段路更加寂静,谁都没再说话,连烟味都没有了。 车子大概又开了半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 “辛哥,怎么说?” “先让她下车!” 随旁边的车门开了,有人进来扯了下沈瓷的手臂。 “下车!” 沈瓷被蒙着眼睛拉下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耳边有风声,鸟鸣声,空气中似乎还散着若有若无的烟香气,只是这个烟香与刚才车里的烟味不同,淡而好闻。 “你们在车里等,我带她过去!”声音幽幽的,沈瓷能分得出来这声音应该来自刚才前座那个男人,随后后腰又贴过来一只手掌,沈瓷后背瞬间僵硬地停了停,他似乎感觉出沈瓷的反应,轻轻在她后腰托了一把。 “别紧张,别把布条拿下来,跟我走。” “……” 大概是他身上还带着刚才骆驼的烟味,沈瓷没有太排斥,更何况她也知道自己跑不到哪里去,只能乖乖配合。 男人带着她走了一段路,不过那段路也算挺“崎岖”。 “前面两米处拐弯…” “再走三步抬脚,跨过门槛!” “…有台阶,你听我口令再迈步,1,2,3…” “……” 沈瓷感觉被他引着穿巷绕院的,也不知到哪儿了,只感觉空气里的那股烟香更加浓郁,就这么跟着又走了几分钟,终于停了下来,旁边男人似乎微微收了一口气。 沈瓷问:“到了?” 他不吱声,像是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之后才推开面前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沈瓷感觉有风迎面吹来,后腰上的那只手掌又不轻不重地顶了顶。 “抬腿,进去。” 沈瓷照办,抬腿跨入门槛,被他带着进了屋,站定,耳边传来男人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人带来了。” 沈瓷也没急着把眼前的布条拿下来,直到身后传来关门声,证明刚才带她进来的那个“辛哥”已经走了,这才缓缓把布条解了下来,而长时间陷在黑暗中的瞳孔一瞬间遭遇到强光,闭了会儿眼睛才勉强适应过来,沈瓷再度将眼皮撑开,首先进入视线的是满室金色的光,从窗外照进来,又被窗棂上的格纹硬生生分割成无数条,每一条都各自照在自己对应的物件上,陈旧褪色的供台,佛像,香炉,泛黄的蒲团和软塌,空气中飘着许多浮灰,被韵黄的光线照着,可以看到它们正在一颗颗争前恐后地往下落,而面前是一张小巧的圆桌,两把被岁月磨得油亮的红漆太师椅,圆桌上摆了两幅碗碟和筷子,满满一桌子菜。 站在窗口的人终于转过身来,披在他身上的金色阳光像流动般一层层揭开。 沈瓷终于看清他的面容,依旧是一件开襟中式褂子,鸦青色,脖子上挂的一长串佛珠一直垂到略微往前凸起的肚子上,挂坠好像是一块玉,雕的什么沈瓷也看不清,只是玉面被阳光照得鲜葱发亮。 沈瓷感觉有东西在心里一下子散开,又一下子收紧。 “李先生…?” 窗口男人细微一笑,肚子上晃晃荡荡的那块玉就渐渐往沈瓷这边靠近,直到离她仅差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看清了,真的是块玉,雕了观音相。 “沈小姐,又见面了。” 李大昌声音低沉,就像这间陈旧却又安详的屋子,许是周围浮香暗动,光线又拢在他身上,所以此时的李大昌看上去真的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可尽管这样沈瓷头皮还是麻得厉害,但勉强还能镇定。 “李先生这是做什么?” “前几天在栖元寺的凉亭里不是说了么,要请沈小姐吃顿饭的。” “吃饭?”沈瓷冷笑,“那阵仗摆得未免太大了,从甬州到郑州,就为请我吃顿饭?” 沈瓷也不知道李大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昨晚她查了曹小艳家的背景,已经怀疑这事可能另有起因,现在看来大概朱旭和方灼都在李大昌手上了,至于李大昌为何要劳师动众的把自己弄到郑州来,她不清楚,也不急着问了。 之前她心里暗急是因为摸不到对方的底细,现在李大昌主动露面,她反而要淡定一些了。 沈瓷又转身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屋子很旧,但比较亮,偶尔还能听到窗外传来的鸟叫声。 “这是哪儿?” “我修持的厢房!” 李大昌回答,自己已经缓缓踱步走到圆桌朝南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又抬手示意沈瓷:“你也坐吧,菜都已经上桌好一会儿了。” 沈瓷却站着不动,李大昌显示出了极好的耐心,幽幽等了片刻,最后才说:“是不是嫌我请的不够诚意?” “……” “还是嫌这菜不符你的胃口?” “……” “要菜不符胃口那也只能请你多担待了,毕竟这是寺庙,后厨只会做素斋。“ “……” “要嫌我请的不够诚意么…”李大昌微微一笑,坐在太师椅上拎了水壶开始给沈瓷倒水,嘴里却在自言自语,“你说多少年了?” “……” “十年?还是十一年?” 李大昌已经把沈瓷面前的水杯倒满,淡淡地又劝:“要不你先喝点水吧,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 沈瓷的耐心快要被他磨掉了,她大老远从甬州赶来,被他弄到这间不知藏在哪的破庙里,如此费尽的折腾可不是来陪他吃饭喝茶聊天的,更何况都不知道李大昌讲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算什么意思。 沈瓷也不接茶杯,只是冷着脸问:“李先生大概挺忙,我也忙,所以这些不必要的虚礼就免了吧,大家都节省一点时间,我来是想把我手下两个记者带回去,不过李先生弄这么大动静肯定也有条件跟我谈,或者我哪里得罪了你,所以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想怎样!” 沈瓷干脆把话都挑明了,岂料对方挺无奈地笑了一下,拎着水壶又坐到太师椅上,就那么懒洋洋地盯着沈瓷看,一双浑浊却又好似藏着什么的眼睛,沈瓷被他看得莫名心慌。 “李先生?” 李大昌虚虚又是一笑,手掌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摩挲着握了握,缓缓开口:“怎么长这么大了还跟以前一样?” “……” “脾气急,又犟,还不知道服软!” “……” “不过我记得那时候你话没现在这么多,安静,不喜欢啃声,也不像其他丫头那样总是哭哭啼啼吵个没完,所以那么多姑娘里面我最喜欢你…” 沈瓷觉得脑中千万思绪划过,可都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她想抓住一些什么,却又仿佛摸不到东西。 “你这话…什么意思?”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面前男人又垂头理了理挂在胸前的佛珠子。 “没什么意思,就是年纪大了总想起一些以前的事,特别是前阵子无意中见了你,所以叫你来叙叙旧…” “……” “你又不肯赏光陪我吃这顿饭,连杯水都不愿喝,这脾气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哦对了,我好像记得那时候你不叫这名字,后来改了?……干嘛改啊,以前那名儿多好,大慈大悲,那一水儿女孩的名字里面我一眼就相中了那个字……” 沈瓷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生根而起,渐渐像藤蔓般将她缠住,越缠越紧,快要窒息,对面男人的说话声已经渐渐模糊。 他是谁?他在说什么? 沈瓷撑着桌面勉强站稳,低头一口口喘气,不下心碰倒了手边那杯水,水还尚有余温,一下子全浇在沈瓷的衣服上…… 刺青 桌上也没有纸巾,李大昌干脆过来扯了自己褂子的下摆帮沈瓷擦,茶水已经顺着她衣襟往下淌,李大昌擦得还挺仔细。 “你看看你现在都多大了,做事还跟丫头似的毛毛躁躁!”边擦边说话,丝毫没注意到褂子下摆已经被他拎上去了一大截,沈瓷看到他圆滚滚的肚子,肚子上有一小块刺青也随之从衣服里面漏了出来,是条龙的爪子,张扬地正撑着尖锐的指,形态十分恶戾狰狞…… 其实关于那段回忆沈瓷真的已经记不太清了,不是刻意要忘,只是每次被带进那间小旅馆的时候都会被人蒙上眼睛,她看不到最后趴她身上的男人长什么样,只闻得到气息,听得见声音,还有身体上被强迫留下的触感,而唯一在她记忆里留下画面的便是那条龙,或者确切点讲只是两只龙爪子,当时好像是眼睛上的布条不小心被推上去了一点,有少许的光线漏进来,就那么匆匆一眼,没看到具体面容,却刚好看到了压在自己上方的那双龙爪刺青。 彼时夕阳映着血光,很短暂的一眼,凶戾的爪子就像附在恶魔的皮肉上,皮肉随着上下不断挺进的力度剧烈摇晃,龙爪仿佛也跟着摇晃,而每次摇晃都会带来身体被穿透的痛苦,混着空气里令人作恶的腥腻和霉味,还有耳边越来越急促的粗喘,这一切便完整构成了沈瓷十四岁的记忆。 李大昌已经把她衣服上的水渍擦干净,她却还木愣愣地站着,目光死死盯着他露在外面的一小段刺青。 当年那双龙爪附在恶灵身上,张牙舞爪地一次次把沈瓷的皮肉撕开再吞到腹中,而如今这双龙爪却藏在松软的布褂下面,胸前挂着佛珠,底下垂着玉观音,而那枚玉观音刚好压在龙爪上…… 沈瓷只觉一股寒气由脚底生出来,恐惧如巨浪倾袭。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不,她不要,也不想再记起来。 不知哪来的胆量,沈瓷突然转头就往屋外跑,李大昌替她擦完衣服之后正在整理自己的褂子,眼前黑影一晃,他着实愣了几秒,沈瓷已经跑到门口了,废了很大劲才把面前那道厚重的木门推开,迎面而来的是遍地阳光和鸟语花香,她忍不住喘了一口气,抬腿正要跨过门槛,门外却闪出一道高瘦人影。 “阿幸,把那死丫头给我堵住!” 沈瓷心口猛然一窒。 小镇旅馆里经久不散的湿霉味,那个男人指端淡淡的烟草气,总是用布条为她蒙上眼睛,再引她穿过那条长而阴冷的走廊,最后送到被夕阳染红的小床上…… “阿幸你他妈傻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拖回来!”身后是李大昌追过来的恶戾声音,面前的男人却站着没有动,仅仅只是短短数秒,却宛如电光火石…… 沈瓷的头发从后面一把被李大昌揪住,随拖着她往屋里拽,厚重的木门被李大昌踢上了,一点点在沈瓷面前闭合起来,外面院子里是暖融融的阳光和鸟语花香,还有立在门外那个男人发寒发冷的眼睛。 “你是不是在抽烟?” “……” “烟是什么味道?” “……” “能不能给我点一支?” “你一个小丫头学什么抽烟!” “……” 沈瓷十四岁那年抽的第一根烟便是来自这个男人,口感醇厚而后颈烈,淡黄色的烟盒,上面有只昂首挺胸的骆驼。 “那死丫头跑了!” “阿幸,抓住她!” “…快,别让她跑了,阿幸你给我抓住,抓住她……!” 所有画面和记忆好像一下子重合了,对,他叫阿幸,以前别人都喊他阿幸!这也是沈瓷第一次看到他长什么样子,却只是匆匆一瞥。她被李大昌拖着往屋里去,眼前木门缓缓合上,“砰”一声,外面暖融融的春光和那双幽幽的眼睛被彻底隔在了门外,而她却被李大昌用劲一甩后背撞在桌沿上,桌上的盘子碗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沈瓷左脚钻心的疼,几乎站不稳,辛亏李大昌跨前一步揪住她衣服的前襟,这才没有直接摔下去。 窗外鸟儿不叫了,阳光好像也都躲到了云层里,屋内死一般的沉寂。 李大昌瞪着一双血红眼睛,揪住沈瓷的衣服上去就煽了她两巴掌。 “你他妈又跑?跑啊…再跑啊……”边骂边又把沈瓷往旁边拽,沈瓷左脚动不了几乎被他拖着走。 李大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腿又对着她的膝盖重重踹了一脚,重心不稳之后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跌到了旁边的软塌上…… “死丫头,贱娘儿们,居然还有胆跑,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我让你跑,我让你跑……”李大昌像疯了一样解了自己腰上的皮带就往沈瓷身上抽,越抽越凶,越抽越重,沈瓷抱着膀子一开始还知道躲,可根本躲不了,最后只能在软塌角落里缩成一团。 李大昌抽了一会儿大概是抽累了,一屁股坐到沈瓷边上,又把沈瓷从角落里拽了出来,皮带还被他拿在手里,硬邦邦的牛皮材质,他弯成一个圈把沈瓷的下巴抬了起来。 沈瓷干巴巴睁着眼睛,嘴里出气,李大昌却眯着眼睛发笑:“还这么能扛啊?一声不吭,这么多年连求个饶都没学会?” “……” “还是说你骨头又硬了?这么经折腾,要不我来摸摸看?” 李大昌突然开始掐沈瓷的腰和臀,一下下肆无忌惮,就像屠夫检验一头即将送入刑场的牲口一样,嘴里却还不忘嘀咕:“真是贱骨头,当年跑了没让我逮住,这么多年居然就一直躲在我眼皮子底下…胆儿还真是肥了啊,太平日子不过居然敢背地里调查南华的事,你以为你是救世主还是千手观音?贱货,不要脸的东西!”李大昌像是摸上了瘾,也骂上了瘾,动作越来越放肆,腰,臀,肩膀和胸,无一能够幸免,沈瓷身下却仿佛生了根,任由他怎么弄都丝毫不动…… 应激性精神障碍 许多年前有人带沈瓷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这种反应叫应激性精神障碍,在面对某种习惯性侵犯或者伤害的时候会变得反应迟缓甚至麻木。 曾经有段时间这种现象她身上特别严重,甚至逐渐演变成了抑郁症,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也接受了专业的治疗,最后才得以痊愈,这几年情况好了许多,除了性感方面比一般女人偏冷些外,其余已经和正常人无异。 那时候心理医生总跟她反复重复一个意思——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一度信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也确实好了很多,在外人眼里她只是性格冷一点,孤僻一点,并没有其他毛病,甚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也能享受大地的阳光,春风的温暖,干净而热情地活下去,可是眼前这双手,这个男人,这双贪婪的眼睛……所有她曾遭遇的地狱仿佛再度倾倒而下,或者说她一直被埋在地狱里,从未离开过。 沈瓷突然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阳光尚好,甚至能看到一隅蓝天白云。 对了,这里是寺庙,佛堂经语,到处都是大慈大悲的菩萨,面前这位应该也是,他创立了顺鑫基金,捐钱救人做善事,身上穿着布褂子,脖子上还挂着观音像…… 以前每次遭受凌辱她都被人蒙上了眼睛,耳朵里留着禽兽的嘶吼,鼻息里淌着禽兽的味道,身体深处埋着禽兽的暴虐和摧毁,但她从未在心中勾勒过一次禽兽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且真切地看清李大昌的面目,小眼睛,圆下巴,眼皮耷拉,皮肉松弛,看上去并没有十恶不赦,也不算丑陋狰狞,外人叫他慈善家,活菩萨,可业障罪恶如人心,外表不过只是一张皮。 窗外似乎飘进来几下打钟声,空气里有淡淡的佛香,沈瓷用尽全力终于躲了躲。 “你别碰我…” 李大昌着实顿了一下,以前她可从来不会躲,于是又在沈瓷腰上掐了一把。 “怎么?几年不见让我摸几下都不行了?” 沈瓷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她知道没人能够救她,很多年前没有,现在也同样没有,她撑着快要散架的身子从软塌上爬起来。 “李先生…” 又吸了一口气,侧身想要躲开李大昌的手。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今天来是为了底下两个记者的事!” 李大昌听完居然虚虚一笑。 “终于绕到了正题!你接着说,我听着…”他手还黏在沈瓷腰上,沈瓷动了动,没躲开。 “我不知道那两个记者哪里得罪了你,如果他们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在这里替他们说声对不起。” 结果李大昌噗嗤一笑:“你这算是在求我?” “没有求,只是在跟你谈。” “谈?”李大昌笑得更加放肆,转而又问,“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 沈瓷溃散的意识已经渐渐收拢回来,她在软塌上坐直,刚才李大昌嘴里骂的话她多少听进去了一点,似乎提了南华两个字,那之前所有疑问都可以解开了,方灼和朱旭被他扣住应该不是为了曹小艳的案子,南华是个坑,幕后人应该就是李大昌。 沈瓷先不管南华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她得想办法脱身。 “他们俩只是普通记者,来河南是为了调查之前一起车祸赔偿款,如果两人在这边出事警方肯定会介入,我想你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李大昌眼色渐冷,手却依旧慢慢摸索在沈瓷腰上,他还故意往她那边贴了一点,笑着说:“继续,继续往下说。” “我来也不是为了跟你谈条件,但人我肯定要带走,至于南华那边…”沈瓷顿了顿,又慢慢绕开李大昌的手,“我确实查到了一点东西,不过没什么实质内容,你把两个记者放了,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南华那边我也不会再查下去,当然也包括秀秀的事!” 沈瓷条理渐渐清晰,李大昌闻言不由发笑。 “你这还不叫在跟我谈条件?” 沈瓷也跟着冷笑,双手拧着保持语气平稳。 “我没有在跟你谈条件,只是想把事情尽快解决了。”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你把朱旭和方灼放了,让秀秀从南华出来。” “那要是我不答应呢?” 沈瓷一口气一直提在嗓子眼,到这份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豁出去。 “那别乖我做事不留情面了,南华的事我虽然还没调查清楚,但既然你这么紧张就说明里面肯定有问题。我也不怕事情闹大,到时候直接闹上媒体,你这么多年经营的慈善形象恐怕就保不住了。” 沈瓷声音淡淡的,坐在软塌上目视前方,李大昌的手还留在她腰上,嘴角的笑却慢慢收尽。 李大昌:“还真是长本事了啊,知道你这算什么吗?” 沈瓷:“……” 李大昌:“不是在跟我谈条件,应该有个更确切的词!” 沈瓷微微叹了一口气:“那你就理解为威胁吧。” “威胁?”李大昌哼了一声,“对,这个词用得好,威胁,威胁…哈…”阴冷的声音渐渐散发开来,沈瓷突然觉得头皮一紧,旁边男人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整个人都拽了过去,脸颊贴着她的耳根,幽幽然开口:“你威胁我?” “……” “老子当年出来混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他妈居然有胆来威胁我?” “……” “行,威胁是吧,那你倒真是提醒我了,南华的事你尽管去查,要能查出什么来我李大昌三个字以后倒着写,李玉秀的事我也不妨告诉你,就是我把她从凤屏弄过来的,不过这事你也不能全赖我,当年是她哭着喊着要往我床上爬,我也就搞了她几次,破烂货一个,跟我睡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被多少男人上过了,根本不如你…” 言辞凿凿,李大昌略带年岁沉淀的沉哑嗓音像钝重的刀一样割在她心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刚刚垒积起来的一点理智又快被摧毁了,李大昌见她眼底已经染上恐惧,淡淡一笑,“别怕啊,我又没说你,你们当年关系不是挺好吗?要真心疼的话我也能卖你这个人情,回头你把她接了出去…不过今天你搁我这说的话…威胁是吧?成,那我刚好也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沈瓷挣着动了动,无奈头发被他扯住动弹不得,到这份上沈瓷也没什么可怕了,大不了就一条命。 “什么东西?” 想要将他碎尸万段 李大昌阴晦一笑。 “自然是好东西!”他拽着沈瓷的头发又在她面颊上吹了一口气。 沈瓷心口蹙紧,李大昌轻轻捏了捏她腰上的肉,指端一片滑腻,像是意犹未尽,她也挣脱不了,只能被他扣着坐在软塌上,耳边是他寒涔涔的声音。 “其实我那会儿还真挺喜欢你…” “当时你们校长拿了一溜儿名单让我挑,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的名字,沈慈,大慈大悲,慈悲为怀的慈,这字儿多好啊,看着就讨人喜欢。” “后来我要了你的照片来看,啧啧那小脸冷的,眼睛眉毛都竖着,像是谁欠了你多少钱似的…”李大昌的声音突然变得轻缓起来,就像一个老者在揭开岁月的层层灰尘翻看以前的往事,还混着午后照进屋里来的阳光,那场面应该是极其暖煦的,可沈瓷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李大昌又把脸往沈瓷那边贴了贴,沈瓷被他扣住不敢动,也不能动,只能稍稍偏过头去,问:“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别急呀!”李大昌真是有极好的耐心,勾着沈瓷的下巴又是虚虚一笑,“我第一次睡你的时候你多大?” 沈瓷心思揪紧,重重摆了下身子。 李大昌也丝毫不生气,眯着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记得好像是十四还是十五岁来着,应该刚上初中,身上又瘦又瘪,不过那滋味真他妈带劲啊,雏儿,又紧,捅进去的时候你居然还知道咬我,那么多丫头里面就数你最犟,敢咬我……不过劲儿是真足,当时房里几个人来着?三个还是四个,我记不大清了,弄了好一会儿你才肯歇气儿……你说你那会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哪儿来那么大劲儿呢?……” 言辞凿凿,每一个字都像钝重的刀刃一样往沈瓷肉里砍,她已经开始发颤,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声音哑了起来,李大昌见她眼底燃起恐惧,似心疼地还替她揉了下眼睛。 “别这么瞪着我看,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可能是年纪越大越会想起以前那些事,别说我那会儿真挺喜欢你,可你后来居然给我跑了…没良心的东西,枉费我那么疼你,这些年还常常想起你来,那滋味儿…”李大昌像是在回味某样令他痴迷的东西,“不过好在我当初给自个儿留了点念想,这些年没事就会拿出来看看,那是十几岁的你啊,还没发育整齐,身上又白又瘦,搁床上就像剥了皮的葱一样…” 沈瓷一秒呆滞,脑中电光火石,心口那把钝刀终于把皮肉都一点点割开了。 他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沈瓷只觉五雷轰顶! “畜生,禽兽!”她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朝李大昌抡过去,李大昌一时没防备,嘴边被她抡了一拳,舌头上渐渐尝到血腥味,沈瓷想趁机煽过去,可简直以卵击石,李大昌年轻的时候也是动过真刀真枪的,现在虽然年纪上去了,但还不至于会吃一个女人的亏。 他轻而易举地捏住沈瓷的手臂将她摁在软塌上,上手就对她两巴掌,力度之大沈瓷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嗡嗡响,李大昌再度掐住沈瓷的下巴。 “还真是长进了啊,你他娘居然敢对老子动手?” 沈瓷用力梗着脖子,浑身颤抖不已。 “你把东西还给我!” “那怎么行?想你的时候我还能看看!” 这个魔鬼,变态,疯子!沈瓷想把眼前这张脸撕碎,撕烂,恨不得碎尸万段,咆哮着抬手去抓,可手腕被李大昌摁着,抬腿想要去踹,膝盖又被压着,她握住拳头在他身下拼命挣扎,满眼血红,青筋暴起,咆哮狰狞……你见过被钉子钉在板上的小虫子么?浑身每个细胞都仿佛在颤抖战栗,可却动弹不了。 “啊……” 所有无济于事的挣扎最后都化为绝望的哀嚎,像是这么多年堆积在心里的痛苦和悲恸一下全都喷发了出来。这个男人就离她咫尺之遥,可她却丝毫不能拿他怎样。 害怕吗? 绝望吗? 生不如死! 沈瓷大概是疯了,如此咆哮狰狞的模样把李大昌都吓得不轻,他只能用劲摁住她两边的手腕,真怕稍稍一松她就会像猛兽一样扑过来。 沈瓷如此被压制了好一会儿,声音吼哑了,力气吼没了,连意识都开始渐渐溃散,李大昌见她终于安分下来,这才慢慢松了她的手臂。 “贱骨头!”不忘骂一声,又俯身下去在沈瓷脖子上吸咬了一口。 沈瓷丝毫没反应,浑身瘫软似地躺在他身下抽搐不已,李大昌得意于她的木纳顺从,像是经过一番恶斗之后终于把她降住了,满心都是征服欲,而身下这个女人便是他的战利品。 以前他是挺喜欢她,后来沈瓷不见了他又换了其他人,女人对于他而言简直唾手可得,所以这些年也没想过要把沈瓷再找回来,可是谁料又被他遇上了呢。 遇上就是缘分,李大昌信这些,他虚虚喘了口气,又龇着牙舔了下自己嘴唇上的血,手指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身下女人的脖子和耳根。 “你逃走那一年多大?” 李大昌自己算了算。 “好像是十六岁吧,刚好高中第一年,到现在也有十个年头了…” 李大昌又喘了一口气,大概真是年纪到了,刚才那么动动就已经有些乏力,他蜷着腿从沈瓷身上爬起来一点。 “你说你当年为啥要跑?我对你不好?……没良心的东西,我每月给你娘钱花,还出资让你念书,怎么我亏待你了?” “……你倒好,给我捅了那么大篓子就跑了,跑就跑吧,都跑了十年,可你说世界那么大你怎么偏偏跑到了甬州去?在我眼皮子底下呆着,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前阵子有人拿了你的照片给我看,我还真猜不到在背后查南华的居然是你!” 李大昌说到这又朝身下的沈瓷刺了一眼,沈瓷看上去像是毫无生息,他不由冷笑,在她脖子上轻轻捏了一把。 “行,你想查就查吧,我让你查,随便你怎么查,把事儿捅破天了我也不怕,不过我倒想看看你有几条命。” 李大昌完全有恃无恐,又瞥了一眼身下的女人,嘴里像蛇一样嘶了一声,像在吐信子。 “…把你从甬州请来原本是想跟你叙叙旧,结果你倒好,上房揭瓦的,硬是把我逼到这份上,何必呢?我还真挺喜欢你,真见着了更舍不得,你说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你都长大了,长成了大姑娘,我瞧着怎么比以前更招男人了?” 李大昌说着又肆无忌惮地在沈瓷脸上捏了两把。 “啧啧皮肤还这么白这么嫩,一掐都能掐出水来,你说你一个山里长大的,怎么就能长这么白?” 沈瓷像死人一样还是没什么动静,李大昌干脆坐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成吧,我今儿不碰你,庙里呢,方丈让我吃素,我姑且缓你几天,等过阵子我回了甬州再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好好叙个旧,还有那两个记者我让你带回去,权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不过我手里那样东西…”李大昌又转身撑到了沈瓷上方,脖子上的佛珠挂下来,那枚观音刚好荡在沈瓷眼底。 “那东西就暂且我来保管了,往后看你的表现,你乖一点,我多疼你一些,你要是不乖,也别怪我不顾以往的情分。” 李大昌说完就从软塌上下去了,拂了一下衣袖往门口走,经过圆桌的时候不由又感叹了一句:“挺好的一顿饭,你偏要弄成这样!” 遂脚步渐渐走远,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李大昌站门口吩咐了一声:“叫那边放人,再把她送回去。” 门外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又传来脚步声,绕着圆桌和满地破碎狼藉的碗碟走到了软塌前面。 软塌就支在窗口,旁边是供台,上面摆了佛像供品和香炉,香炉里的香袅袅生烟,最后都散在房间暖融融的阳光里,而这些光线又被窗棂分隔成一段段拢在沈瓷的脸上。 那张脸其实已经不能看了,两边脸颊肿得很厉害,嘴角还带着淤伤,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子上都有纵横交错的鞭痕,是刚才被李大昌用皮带抽出来的。 软塌前面的人似乎轻轻咽了一口气,他好像每次见她都是遍体鳞伤。 “他又打你了?” 沈瓷没啃声,一双半眯的眼睛干巴巴瞅着天花板,嘴唇微张,空洞乏力。 他也没急着要把她带走,而是自个儿坐到了软塌上,又掏了烟出来点了一根,很快房间里便有辛辣的烟味弥漫开来,顺着窗口吹进来的风一点点被沈瓷吸进肺腔。 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这种姿势不知持续了多久,太阳已经渐渐从窗口这边爬到了那一边,地上的影子在慢慢挪移,最后软塌边的男人终于掐了烟,又把自己身上的夹克脱下来盖到了沈瓷身上。 “走吧,我送你回去!” 来的时候沈瓷被蒙着眼睛,每走一步都受他牵引。 他让她抬腿她便抬腿,他让她直行她便直行,跟十多年前一样,他一步步引着她把她送到李大昌的床上,而这次却不一样,他第一次抱着满身都是伤的沈瓷离开,穿过后院的小树林和放生池,沈瓷始终半眯着眼睛,山风渐渐起来,鸟儿归巢,远处传来一声声敲钟响,头顶的太阳渐渐西斜了,染红了天边的霞光…… 沈瓷突然又想起了凤屏山的夕阳。 恒信金服这次的合作伙伴大会一共为期三天,下午三点左右终于结束了第一天的会议议程,江临岸回到休息室作短暂调整,amy便利用这段时间和他确认后面的议程安排。 “四点媒体见面会,地点就安排在21楼的多功能会议厅,七点晚宴开始,几大银行和风投公司都会到场;明天上午九点首轮品牌合作案例分析,随后是黄老的主题演讲;下午圆桌会谈,晚上例行自助餐;后天上午数据分析和报告发布,下午重点合作商签约仪式,晚上是媒体答谢晚宴,您需要现场致辞。” amy有条不絮地将后面的会议流程都简单阐述了一遍,江临岸心里已经清楚,抬手解了上面两颗衬衣扣子。 彼时他临窗而立,外面是甬州城北的整片俯景,午后的暖阳被高楼切割成很多块,耀眼夺目。 amy见江临岸插着裤袋不说话,以为他是太累所致,毕竟整场会议他的神经始终属于紧绷状态,而且这次会议至关重要,算是恒信金服整个项目里面比较关键的一仗。 “江总…”amy缓了缓,“您是不是太累了?我看您前阵子一直连续加班,后面还要撑两天呢,要不您在这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楼下盯着会场。” 江临岸摇头,又松了脖子上的领带。 “不用,你去把四点媒体见面会上要问的问题打印出来,再给我叫杯咖啡上来。” amy领命,拿了文件和手机出去,结果一开门便见于浩直拔拔地冲了进来,两人差点迎头撞上,弄得amy都吓了一大跳。 “于经理…”她吓完还不忘打招呼。 于浩点头敷衍了一下,冲着站窗口的江临岸喊:“你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 江临岸回过头来:“怎么了?” “沈…”于浩只吐了一个字便打住了,转身见amy抱着文件依旧好奇地站在门口,于是挥挥手示意,“你先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am也不好多问,乖乖闷着头出去了,江临岸见他神色匆忙,于是问:“到底怎么了?” “可能沈瓷出事了。” “什么?” 出事是什么意思? 于浩一时也有些说不清楚,只能把大概过程说了一遍。 “omg是不是在弄一个曹小艳专题,上周派了两名记者去河南采访,结果人被扣在了当地,好像那边把电话打到了沈瓷手机上,要她亲自过去领人,她那女人也真是肥胆,还真单枪匹马去了,今天上午的航班,她还带了另外一个姓马的摄影师同去,可两人到了郑州机场,姓马的去拦车,回头就说沈瓷不见了……” 人总比会议重要 江临岸从于浩零散的阐述中迅速理出一条头绪,掏出手机拨号码,那边很快传来忙音,他不信,继续打,忙音变成关机提醒。 于浩沮丧一笑:“别打了,她组里的人都已经打一下午了,电话要能通的话也不会来找我。” 田苗苗起初是没想把事捅到江临岸这边的,可老马在郑州机场找不到沈瓷之后就把电话打回了公司,组里几个商量了一下没敢声张,知道江临岸在会场,会议办得那么大,谁有胆子用这种事去烦他?所以大伙儿又等了两个小时,祈祷有奇迹发生,结果沈瓷那边的电话还是联系不上,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老马在郑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瞒是肯定瞒不住了,最后还是田苗苗自告奋勇给江临岸打了电话,可电话不通啊,辗转再三只能又打到了于浩手机上。 沈瓷那边的关机语音还在继续,江临岸撑着窗玻璃敲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到现在才来告诉我?” 于浩呵了一声:“今天什么日子啊,谁敢拿这事叨扰你!” 江临岸气得一个冷眼杀过来,于浩立即摆手。 “行行行,算我说错话,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江临岸迅速在脑中重新建立思维,曹小艳的专题他一直没有插手太多,一是他近期为了恒信金服的项目已经忙得底朝天,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二是这种专题本就是小事,也不需要他亲自过问,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 现在沈瓷不见了,两个记者失踪,以前业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殴打软禁记者的事。 江临岸用手捏了下眉心,问:“人失踪多久了?” 于浩:“你问那两个记者还是沈瓷?” 江临岸又是一记冷光扫过来,于浩立马变乖,回答:“上午十点多的航班抵达郑州机场,人出接机口之后就突然不见了,此后一直关机。” 江临岸看了眼腕表,现在已经三点半,也就是从事发到现在起码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平稳。 “对方什么来路清楚吗?” 于浩也犯难:“就是不清楚啊,不过给我打电话的姑娘倒是发了两段录音和一小段视频。” 他先把录音调出来给江临岸听,手机扩音器里很快传出沈瓷淡淡然的声音。 “那你们打算怎样处置?” “处置谈不上,就想见你一面!” “见我?” “不是要开个什么专题把捐款的事闹大么?还派了记者一趟趟往这边跑,既然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那就给你一个机会,把诚意拿出来,自己亲自过来一趟!” “好啊,发个地址给我!” “行,爽快,不过地址我也不能现在给你,这样吧,等你到了河南自然有人会联系你!” “我怎么判断你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那你大可别来,等着给你手底下两个记者收尸!” “行,我去可以,但去之前我要和他们两个通话!” “跟我谈条件?” “随你怎么讲,我必须确保我的人安然无恙。” “……” 其实对话没什么实质内容,不过是要挟沈瓷让她亲自去河南一趟。 于浩在旁边都不免佩服:“你女人还真挺能耐的啊,对方摆明不是什么善类,她居然还真答应他们去河南!” 江临岸心思已经渐渐不稳,他有些了解沈瓷的脾气,看着弱不禁风,其实骨子里比谁都犟,她有什么不敢? “不是说还有视频么?” 于浩又调出视频,很短的一段,按了播放键,一间暗沉的小屋子,画面里朱旭和方灼背对背被人绑在椅子上,塞着布条,蒙着眼睛…… 所有的理智还是在那一瞬间奔溃了,江临岸突然转身开始收拾电脑和桌上的文件。 于浩见势已经觉出不对劲。 “你干嘛?” “我飞趟河南!” “……” 于浩愣住,缓了几秒才问:“你去河南?你现在去河南?” 江临岸已经把电脑装进包里了,正把几份重要的资料往里面塞,边塞边说:“对方不像冲专题那么简单!” “我知道,可马上快四点了,一会儿有采访,你要走了媒体那边怎么交代?” “你替我出席!” “我?” 于浩头发发紧,江临岸却已经收拾好东西拿着西装往门口走。 简直要死了,于浩在后面剁了下脚,立马追上去。 “喂,你疯了是不是?就算一会儿媒体见面会我能帮你顶过去,那晚上宴请怎么办?还有明天的会议,这么多人在场,真要问及我怎么帮你瞒啊?” 于浩也有些急了,拽着江临岸的电脑包,狠狠心:“要不这样吧,你要真担心她出事,大不了我帮你去河南找,但会议你绝对不能缺席!” 江临岸眼底闪过短暂的犹豫,但也只是转瞬即逝,最后还是摆开了于浩的手。 “河南我自己去,你留在会场帮我盯着,明天我尽量赶回来!”说完便拿了包和衣服离开,脚步迈得很大,背影高挺又坚定。 于浩站在原地龇牙咧嘴地目送江临岸离开,嘴里嘶了两声。 “完了完了,这他妈是玩出真格了?” 江临岸自己开车往机场赶,路上又打了沈瓷几遍电话,依旧关机,到机场已经四点半,最早一班航班是六点左右,幸好还有位置,他订好票去候机室候机,趁着那空档又拨了一个电话。 当时周彦正好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拿了洒水壶在给那盆君子兰浇水,江临岸的电话过来他还愣了一下,恒信金服的会议已经在短短几小时之内发酵得异常凶猛,这会儿他不应该在会场么?怎么有空给自己打电话? 周彦接了,有些疑惑地开口:“喂…” “前几天你带沈瓷去南华,当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那边劈头盖脸地就问了这么一句,周彦有些发愣。 “你什么意思?” 江临岸也没时间多解释,只问:“你就说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江临岸抵达郑州 周彦缓和了一下,又回忆:“似乎也没什么事吧!” 江临岸明显不信:“就一点奇怪的事都没有?” 周彦听得出对方口吻里的焦虑,心中也隐隐觉出一丝怀疑,反问:“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临岸拧着眉心似乎叹了一口气,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沈瓷不见了…” 周彦也是一愣,继而问:“怎么回事?” 江临岸用手扶着额头,回答:“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最近她在搞一个善款后续的专题,上周派了两个记者去河南新乡采访,按计划是应该昨天下午回来的,可昨天她突然收到陌生人电话,告知那两个记者在他们手里,随后她按照对方要求也去了郑州,航班是今天早晨的,可陪同她一起去的同事打电话回来说她人一到机场就不见了,电话现在也打不通…” 江临岸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周彦尤为吃惊,继而又疑惑:“那你怎么会突然问南华的事?” 江临岸沉默了片刻,回答:“我怀疑这事和南华有关!” 周彦更觉讶异。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最近她好像一直在暗中调查南华的事,你也应该清楚,她上回跟你去南华应该另有目的。” 周彦拿着洒水壶的手往下沉了沉,面前是沈瓷给他送的那盆君子兰,这盆花在他休息室里放了几个月,长势特别好。 电话那端传来机场里的广播声,周彦顿了顿,问:“你在机场?” “我六点的航班飞河南。” “那会议怎么办?” 江临岸苦笑:“再说吧,人总比会议重要。” 好一句“比会议重要”,周彦抬头又看了眼墙上挂的那幅“残心”,之前沈瓷抱着君子兰站在这幅字画面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江临岸却舍得撇开这么重要的会议亲自飞河南,周彦苦涩发笑,说:“带她去南华的那天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一直在会场演讲,但我相信她肯定是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事,或者见到了什么人。” 江临岸心口揪紧,果然…… “你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周彦又是一声叹息:“原本这话我也不能跟你讲,答应要帮她保密的,不过既然出了这种事……”周彦干脆把手里的洒水壶放下,转身将身子支在矮柜上。 “前几天她突然让我帮她在南华打听一个人,十七病区0511号” “什么?” “这是南华里面给每个病人排的号码,十七病区0511号,是名女性,26岁,入院资料上显示宝清市凤屏县人,本名李玉秀。” …… 从甬州飞往郑州大概三个小时,江临岸抵达郑州机场的时候已经靠近晚上九点,夜色浓了,走出机场能够感觉到徐徐的凉风。 手机打开全是会场那边打过来的电话,他这么不说一声突然消失,估计底下那些人都要疯了,可现在也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江临岸站在航站楼门口吹了一会儿风,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到江丞阳的电话,正准备拨出去,屏幕开始闪,于浩的来电,江临岸定了定神还是接了。 “喂…” “到郑州了?” “刚下飞机!” “沈瓷有消息了…” …… 老马死都不相信老板会亲自赶来郑州,可当他窝在宾馆门口看到江临岸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懵傻,做梦吧?看错了吧? 江临岸也已经一眼就看到了老马,快步走过去,老马赶紧掐了烟上前。 “江总,您怎么来了?” 江临岸也懒得多言,直接问:“人呢?” “您问谁?” “……” 江临岸脸色一沉,老马赶紧自己回答:“朱旭和小方去了医院,沈组长一个人在房间。” “哪个房间?” “就二楼最靠里面那间!” 江临岸跨步往宾馆里走,老马在原地顿了顿,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宾馆是老马今天上午临时找的,就靠近机场附近,当时朱旭和方灼毫无消息,沈瓷又莫名其妙不见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在附近随便找了个落脚点。 门口挂着三星级,不过里面装修看着已经有些老了,四层楼,没有电梯,江临岸找了楼梯走上去,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才到最里面一间房,门关着,他也没有房卡。 敲门,没人应,继续敲门,还是没人应! “沈瓷……” “沈瓷,在不在里面?”江临岸改为拍门。 老马已经匆匆赶过来,叹气:“江总您别白费力气了,她已经一个人在里面呆了三四个小时,谁喊都不答应!” 江临岸心口微皱,转身又往楼下走。 老马不敢怠慢,只能一路都跟着,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去哪儿?” 前面脚步匆忙,身影凌厉。 “去前台拿房卡!” “……” 沈瓷那间房也是用老马的身份证开的,小宾馆没那么多规矩,所以很轻易又拿到了沈瓷房间的那张房卡,两人再度上楼,把门打开,里面除了一片清冷之外连盏灯都没开,漆黑的空间中唯有窗口透进来一点光,而帘子开着,外面的风吹进来把帘子一下下吹得撞在墙上。 江临岸的目光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扫了一遍,最终在床边地板上看到缩了一个身影,而对他们的进入仿佛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像是独自一个人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 “沈组长…” 老马想走过去,却被江临岸一把拉住,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马想了想:“大概下午五点多吧。” “怎么回来的?” “被车送回来的,我五点左右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问我人在哪儿,说把沈组长送回来,我就报了这个宾馆地址,然后就在门口等…”老马回忆下午的情景,“一开始我还不信,可半小时后真有一辆商务车停在了门口,沈组长被人扶下车,后来车子就开走了。” 他把大概情景描述了一下,江临岸眉头皱着沉了沉。 “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子没?” “只知道是个男的,不过戴了墨镜和帽子,脸根本看不清。” “车牌呢?” “没有车牌!” 江临岸眼底凉了几分,又看了一眼缩在地上的沈瓷,挥手示意:“你先出去吧,我留在这里。” 老马心里觉出几分怪异,但也没敢多问,看着江临岸的脸色极其难看,只能默默从房间里退了出去,离开时还不忘把门给他带上。 至此房间里再度恢复安静,沈瓷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后背弯着用手抱住曲起来的膝盖,头埋在膝盖里面,只留给江临岸一个黑亮的头顶。 自他进房间到现在,这女人似乎一直保持这个姿态窝在那,甚至感觉连气息都没有。 正那时江临岸的手机又开始响,他拿起来扫了一眼,屏幕上闪着“温漪”两个字,这个点应该正是甬州那边会议晚宴的高潮时间,梁文音也在受邀之列,只是不知为何温漪会突然来电话。 江临岸没有心思接,直接把电话掐了,又摁了静音,随后踱步走到沈瓷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 “……” 地上的人没反应! “我问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还是没反应! 其实这一路过来,江临岸心里除了焦灼之外还有气愤,他自知走不到她心里,可没想到她竟然瞒了他这么多事!先是自己的身份,档案,家庭背景,全是假的;随后知道她在查南华的事,已经警告过她别去沾手,她非但不听,还居然想办法让周彦带她进去,甚至瞒着他让周彦替她查一些事,呵……她什么时候和周彦这么熟了? 然后又是这次朱旭和方灼被人绑的事,她收到了恐吓电话和视频,居然一声不吭就自己来了郑州,怎么这么能耐呢?怎么不上天呢? 江临岸冷哼一声,地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他是真的有点恼了,干脆也蹲到地上,扯她的手臂想把她拉起来,可一碰地上的人就往后面角落里缩。 他是洪水猛兽吗? 他扔下甬州那么重要的会议赶来这,那边估计已经闹翻了,可他一意孤行,难道就为了来看她在这里静坐?再说有什么话可以说,有什么事就摊开来讲,有什么过不去?又有什么解决不了呢? 江临岸真是受够了沈瓷遇事就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然后任由关心她的人在外面上蹿下跳! 什么狗脾气? “喂!” 江临岸真的动怒了,干脆用力一拽把沈瓷的一侧手臂拉开,她埋在膝盖上的头因为失去支撑力而只能抬起来一点,就那么一两秒时间,江临岸借着窗口照进来的光线模糊地看到了她一半侧脸,只觉心口揪紧,立马开了灯。 房间里瞬间大量,强光刺激沈瓷的眼睛,她立马又把脸往膝盖上合,可是江临岸不让,硬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开,力道用得有些大,她皱着眉低下头去,要把手臂往回缩,江临岸不准,死死捏住,问:“你脸怎么回事?” 沈瓷把脸埋得更低。 江临岸干脆一手捏着她的手腕一手强行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灯光下什么都藏不住了,罪恶无处遁形。 眼前那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两边面颊高高肿起,嘴角有大片淤青,江临岸心口收紧,一口气全部抵在嗓门眼。 “他们打了你?” 沈瓷不啃声,皱着眉要把手臂抽回来,江临岸心疼之外又觉愤怒,所以嗓门不自觉提高。 “回答我,你脸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沈瓷一点力都没有,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多小时,脑子里一片混沌,不过身体上留下的伤已经随着夜幕降临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 他是谁啊? 他在这里干什么? 她只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呆着。 “疼…”沈瓷忍不住嘴里嘶声,江临岸眼底一冷,突然把沈瓷的袖子撸上去,白皙的皮肤上布满长短不一的鞭痕,这不是他之前能想象到的情景,又凑身过去抢沈瓷另一条手臂,撸上去,同样的结果,纵横交错的鞭痕因为下午几个小时的时间已经开始由红肿变成黑紫。 怎么弄成这样? “是不是身上还有?” “……” “给我看看!” 江临岸伸手要去解沈瓷的扣子,沈瓷用手摁住,眼皮抬了抬,终于舍得出声。 “能不能别管我?” 江临岸气得一拳敲在她身后的床柜上。 他也不想管啊,无非就是底下一个员工被人扣了,他大可以随便派个人过来处理,何必扔下那么重要的会议连夜赶过来?更何况她这么能耐,做什么都瞒着他,他过来救她干什么? 可是他狠得下心吗? 当时于浩说她不见了,他整个人都乱了,可马不停蹄地敢到这,换来只是一句“能不能别管我”! 行,是他没出息,是他自讨没趣! 江临岸喘了口气起身,磨着牙齿自顾自地点了两下头。 “可以,可以…” 他不管了,算他白来一趟!恶狠狠地嘀咕完,转身就往门口走,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窗外吹进来的风声,窗帘被撞得啪啪响,他搅着手指拧成拳。 那道门终究是跨不出去,转身又回来,直接拉起地上的沈瓷要往外面走。 沈瓷左脚还很疼,被他那么强行拽了几步差点摔倒,寒着脸问:“你干什么?” “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需要!” “你就敢对我这么横!” “……” 沈瓷眼底一凉,两人无声对视,房间里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江临岸的手还捏在沈瓷腕上,只是前者气喘吁吁,后者冷冷清清,就这么持续了起码半分钟,最后还是江临岸先服软。 “先带你去医院看了再说。” “我不需要!” 她还是那句话,倔起来的时候江临岸恨不得抽她,无奈她脸上身上都是伤,看得触目惊心。 “你…” 结果他话音刚出,面前女人身子突然往下软,沈瓷只觉眼前发黑,脚底无力,江临岸立马揽住她往下滑的腰身。 “怎么了?” “沈瓷……?” “喂,醒…” 耳边是江临岸情急的声音,那双幽黑的瞳孔落入沈瓷眼底,她的意识便停顿到了这里,后面全然不知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能听天由命 老马也没地方可去,又站在宾馆门口抽烟,结果半根下去的时候见到江临岸抱着昏迷的沈瓷从里面走出来。老马一惊,赶紧扔了烟头跟上去。 “江总,这是怎么了?” 江临岸也没时间跟他解释,宾馆缩在一条巷子里面,他朝外面看了一眼。 “去打辆车进来。” 老马屁颠屁颠往巷子外的大马路上跑,大概过了几分钟又见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江总,车打着了,停在巷口,师傅不肯开进来,您还是把沈组长给我吧,我把她弄车上去。” 老马伸手要过来捞沈瓷,结果江临岸身子一侧,抱着怀里的人就往巷子外面去,老马在原地愣了片刻,只觉心里有些怪异。 夜里的抢救大厅人不多,老马赶到的时候沈瓷已经被送到了抢救室里面,江临岸独自一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手抱着额头,一手挂在膝盖上,头微微低着,表情很凝重,而身上还是那件亚麻色西装。 这件西装老马认识,恒信金服今天的会议已经被各大媒体炒得十分火热,而上午江临岸在大会致辞视频中穿的就是这件西装,只是彼时他神色飞扬,而此时却看上去有些颓唐。 裁剪精良的西装都皱了,脖子上的领带也早就不知去向,不过才短短十几个小时,上午还只能在镜头里看到的人,此时却真真切切地坐在了自己面前。 老马在心里虚虚提了一口气,没有哪个领导会扔下那么重要的会议而连夜飞过来看望一个普通下属,这不现实,老马也不是傻子。 此时抢救大厅里的气氛尤为凝重,形势不明,老马也不敢多说多问,只能在旁边干站着。 如此等了十多分钟,抢救室的门开了,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江临岸几乎一步向前,问:“怎么样?” 医生态度还算亲和,回答:“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低血糖。” “那身上的伤呢?” “大部分都是软组织损伤,有些皮外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其余需要等明天报告出来才能明确,不过左脚脚踝好像伤得有些严重,我介意明天上午带她去骨科再拍个片子。” 如此一说老马倒是松了一口气,很快沈瓷从抢救室里被挪了出来,护士推她去病房,说是病房,其实只是在走廊里给她添了张床,因为是临时送来的急诊,公立医院床位本来就紧张,老马看了心里十分不满,硬要跟过来给沈瓷挂水的护士理论,可护士哪管这些啊,态度一个比一个横,眼看老马都要跟护士吵起来了,江临岸把他叫到一边。 “算了。” “不行,怎么能让沈组长晚上躺这呢?” 江临岸回头又看了眼意识尚未恢复的沈瓷,皱了下眉:“等明天天亮了再说吧,你去给她先办下住院手续。” 老马没辙,只能瞪了眼还在给沈瓷戳针的护士,拿了包下楼。 大概十几分钟后老马拿了住院单上来,护士已经走了,江临岸插着裤袋独自站在病床前面,床上的人还未醒,而床边的人脸色冷沉,目光凝重地盯着床上的人,彼时走廊里灯光白亮,把床边人的影子拉得颀长。 老马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总…” 床边的人没动,老马又上前半步,看了眼沈瓷,脸上还是肿得很厉害,灯光下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走廊里开始有些感觉冷。 “江总,要不您先回酒店休息吧,我在这里陪沈组长就行。” 江临岸还是没吱声,老马也不敢多说了,在后面陪着站了一会儿,正好手机响,他又避得远一些去接了电话,回来的时候见江临岸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站在那。 老马心里有些发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把手机揣进口袋。 “刚小方打来的电话,问沈组长怎么样了?我说在医院住了下来,他们正赶着要过来看看呢,呵呵…”老马打哈哈,尝试打破沉默,病床前的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依旧面无表情。 “让他们不用来了,你也先回宾馆吧,我留在这就行。” “那怎么可以!”老马立即反驳,江临岸脸色一沉,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赶紧又改口,“江总,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说您不必亲自留在这陪我们组长的,您这么忙,再说这地方环境又差,夜里走廊里还特别冷,您还是回酒店吧,剩下的事我和小方会料理。” 怎么都感觉不应该让江临岸留下来陪夜,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只是面前男人似有疲惫地垂了下眼皮,又将身子转了过去,但很快听到他冷沉又带着威慑力的声音。 “走吧,我留下来!” “……” 老马肯定是不敢忤逆江临岸的,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能自己离开了,离开前还去护士台那边给他讨了一张折叠躺椅和毯子。 “江总,您要是晚上觉得困可以在这上面躺一会儿,当心着凉,明天上午我就过来换您班。” “……” 江临岸无语,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老马走后走廊里才算彻底安静,江临岸盯着尚处昏睡中的沈瓷看了一会儿,最终走到一边去拨通了于浩的电话。 那边刚接通便是一通怒吼。 “你还知道联系我啊?自己跑去河南扔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我,还关机玩消失,几十家媒体被你集体放了鸽子,晚上一堆人揪着我问你的行踪,妈的我都快要被那帮人逼疯了,你就说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吧?”那边把问题直接扔了过来,江临岸用皮鞋轻轻碾着地上不知谁扔的一小截烟蒂,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几乎可以想象出于浩被一群人逼宫的情景。 可是很抱歉啊…… “恐怕还得留一天,我尽量赶在后天会议结束前到,明天你无论如何再给我撑一天…” 随后是几秒短暂的沉默,继而又瞬间爆发。 “你是不是疯了?我刚明明听说人已经找到了,你还留在那干嘛?……反正我不管,明天你上午必须出现在会场,老子不想扛了,也根本扛不住,你给我回来,听到没有,给我回来!” 于浩难得冲他这么鬼叫,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对方快要爆炸的心情,可江临岸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掐断电话,又随手按了关机。 就这样吧,反正他人现在已经到了河南,那边山崩地裂也挽救不了了,只能听天由命。 噩梦初醒 沈瓷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大概是早晨四五点的光景吧,走廊里很安静,如大梦初醒,沈瓷带着浑浑噩噩的意识一点点回归现实,她轻轻弹开眼皮,视线中第一个触及到的身影便是那个男人…… 他就坐在离床大概半米远的塑料椅上,眼睛闭着,后背靠在走廊墙上,长腿自然弯成一个弧度微微向两边岔开,正睡着,眉心还是习惯性地皱在一起。 起初那一会儿沈瓷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因为眼前的人那么不真实,他不可能来的啊,他不是和温漪在一起的么?可是自己稍稍一动,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哪儿都疼,痛感提醒这是现实,不是梦境。 他真的来了,从甬州到河南,只因为一个电话。 沈瓷心里像是被投进了一块小石头,有涟漪泛出来,一圈圈再荡漾开,那种怪异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只是觉得世界在那一刻静得安详。 恐惧总是被黑夜层层笼罩,再在噩梦中不断发酵,昨天经历和知晓的一切几乎摧毁了沈瓷这些年好不容易构建的理智,她不是神,不是超人,而此时漫无边际的恐惧还在心里肆意咆哮,越清醒便越痛苦,肉体上的,精神上的,有些东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沈瓷无力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面前男人的睡颜依旧。 她不知他为何要来,可是他却真真切切地存在了,两边手就摆在膝盖上,骨骼分明的五指轻握拳,沈瓷突然想起他身上的温度,还有他的手臂和胸膛,隐约间开始渴望某种力量,伸手过去,离他大概一臂距离,冰凉的指尖伸直,轻轻碰了碰江临岸的手,是暖的,如她记忆中一样,觉得有些不够,干脆整个手盖上去,冰凉碰到滚烫,沈瓷心里有东西炸开,渴望越发强烈,想要更多,又觉得自己太贪心…… 就在她内心矛盾挣扎间,椅子上的人动了动,眉心越发皱起来,沈瓷赶紧把手往回收,还好收得及时,江临岸醒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沈瓷躺在那侧头盯着他看。 他愣了几秒,继而苦涩一笑。 “醒了?” “……” 沈瓷没说话,心里有些忐忑,她刚才摸了他,他会不会知道? 江临岸只当她大病初愈,还没缓神,于是起身过去用手碰了下她的脸蛋。 “还疼么?” 沈瓷摇头,表情木木的,江临岸只能继续苦笑,问:“其他地方呢?” “……” “有没有觉得不适?” 沈瓷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挣扎着要起来,可左腿一动就跟刀剐一样疼,江临岸立马用手搂住她的肩膀。 “别乱动,你左脚肿得很厉害!” “……” 沈瓷有些气馁,前阵子脚崴了之后就一直没好全,之后去南华又折腾了一下,旧伤复发,昨天长途跋涉从甬州赶来郑州,又被李大昌踢了几脚,不肿才怪。 沈瓷想到昨天被李大昌困在寺庙厢房里的那一个小时,心有余悸,脸色白得更厉害,江临岸以为她是疼的,自己心里也不爽,说:“等天亮之后带去你骨科拍个片子!”话还是硬邦邦的,可语气已经不自觉变软。 沈瓷没啃声,往旁边侧了下头,眼睛闭了闭。 天亮之后江临岸托人把沈瓷安排进了病房,又抱她去骨科拍了片,片上显示没有伤到骨头,但需要卧床静养,折腾一下已经过了上午十点,江临岸去楼下取药,刚出病房沈瓷的手机就开始响了,她看到来电显示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接起来。 “于经理…” 于浩听到沈瓷接电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劈头就问:“姓江的呢?” “什么?” “江临岸!” “……” “你就说他在不在你旁边?要在的话让他丫给我接电话…” “……” 很快江临岸取了药上来,乱七八糟拎了一塑料袋,进病房的时候见沈瓷手里正拿着手机,他撇一眼,没在意,从一堆药里抽出一盒拆了包装。 “左脚伸过来!”边说边坐到床边,可床上的女人目光愣愣地看着他,弄得他有些无语,把她的左腿捞过来搁到自己膝盖上,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沈瓷还是不说话。 江临岸当她昨天被吓傻了,自顾自开始给她脚上上药,先喷了一点止疼剂,再在手掌上倒了药水给她揉,滚烫的手掌裹着她的脚踝,每揉一下都钻心地疼,可掌温浸着药水的清凉,一点点渗进皮肤之后有种疼痛的舒畅感,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沈瓷终于轻轻哼了一声,江临岸立即停了手,问:“重了?” 沈瓷摇头,江临岸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凉淡的眼底似乎隐着丝丝涟漪,不由心口动了一下。 “疼是肯定的,不过上点药会好得快一些,我尽量轻点!”遂低头又倒了点药在手掌里,摸着沈瓷的脚踝一圈圈揉,沈瓷看着眼前的男人,头发有些乱,衬衣都皱了,他不该在这里给她上药的,他应该在另一个地方。 “手机为什么关机?” 猝不及防的问题,江临岸手里的动作停了停。 “没电了!” 轻描淡写的回答,他也没抬头,继续打着圈帮沈瓷揉脚,沈瓷苦笑,没揭穿。 “刚于浩给我打电话,说公司里有事,让你回去。” 江临岸依旧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捏着沈瓷的脚。 “我心里有数,这事不用你操心。” 沈瓷才不会操心,只是心里隐隐有些负罪感。 “你其实根本没必要为了我来河南。” “谁说我是为了你来河南?”他还嘴硬,沈瓷撇了下眉。 “那你下午回去。” “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那你什么时候走?” “看医生这边的通知。” “那就今天下午吧!” “你就这么希望我走?”江临岸有些恼了,抬头恶狠狠地看着沈瓷,沈瓷眉头一皱,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今天下午我跟你一起走。” “……” 方灼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沈瓷重新转的病房,刚要敲门便听到里面的对话声。 “还是很疼?” “嗯…” “疼得厉害?” “你说呢?” “那你不啃声我怎么知道轻重?” “……” “行了,这样感觉如何?” “……” 病房大门上方有一小块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病房里的样子,方灼能够听出男人的嗓音,可实在难以置信,于是踮脚往病房里面瞅了一眼,只见一个穿蓝色衬衣的男人坐在床沿,一手捏着沈瓷的脚,一手替她揉,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光一个背影已经足够了,他认得出对方是谁,不由用手捂了下嘴,扣在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 …… 下午两点的航班,老马陪朱旭再在河南多留一晚,江临岸,沈瓷和方灼三人先回甬州,方灼到底机灵,去医院附近买了一辆轮椅,一路推着沈瓷上飞机。 飞机上是方灼和沈瓷坐在一起,江临岸坐在他们另一侧,中间隔了一条过道,整个航程还算顺利,沈瓷几乎睡了一路,大概是上午在医院挂的水里面有安定止疼的成分,而江临岸抱着电脑一路工作,脸色沉沉的,看不出喜怒,唯独方灼夹在他们两人中间,感觉生不如死。 三小时之后飞机降落甬州机场,老姚已经事先接到电话在航站楼门口等,接了他们三人上车,方灼率先抢了副驾驶的位置坐,沈瓷只能和江临岸坐在后座。 老姚把轮椅放到后备箱,上车发动。 “先送我去会场,再送他们两个回去!”江临岸安排,完了又特别提醒老姚,“她脚上有伤,送到她楼上。” 老姚自然知道老板口中的“她”是谁,点头应着。 沈瓷一路都没说话,直到车子到了酒店门口,却没停,而是绕着酒店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后面的一处小门门口,老姚过来替江临岸开了门。 “江总,到了,我什么时候来接您?” 江临岸看了眼旁边的沈瓷,回答:“等我通知!”说完拿了自己的东西下车,从头到尾没和沈瓷道别,也没打声招呼,仿佛一下子又成了陌生人。 沈瓷脸色淡淡的,也没说话,脸转向另一边,陌生得更加彻底。 坐在前座的方灼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直到老姚重新上车,毕恭毕敬地问沈瓷:“沈小姐,现在送您回去?” 沈瓷点头嗯了一声,老姚又转向旁边的方灼:“你住哪儿?” 方灼愣了愣,却改口:“我先去我姐那儿!” “你姐?” “就你刚口中喊的沈小姐。” “……” 方灼到底是跟沈瓷回去了,又自动请缨把沈瓷扶上了楼,老姚跟着把行李和轮椅送到门口,这才转身离开,方灼又去关了门,回到客厅给沈瓷后背垫了个抱枕,把她左腿轻轻抬起来搁到前面凳子上,这才消停,问:“有没有舒服一些?” 沈瓷苦笑,反问:“你有什么目的就直接说吧!” 方灼盯着沈瓷仔仔细细看了几眼,嘴里啧啧两声:“看不出来啊,你说你到底还藏了多少本事?” 沈瓷无语,方灼搓了下手掌,又问:“你和江总什么时候开始的?” 千古罪人 沈瓷脸色一沉,低下头去。 “胡说什么!” “别不承认,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今天上午他在病房给你揉脚,哪个上司会对下属这样?” “我啊,去年你出车祸腿断了,我在医院好像也没亏待你!” “行,死鸭子嘴硬!” 方灼知道沈瓷不会这么轻易承认,掏了自己的手机出来,凑到她面前。 “你自己看!” “看什么?” “这两天的新闻。” 沈瓷不明就里地扫了眼面前的屏幕,一条标题落入眼底——“江临岸莫名缺席今天下午的记者见面会,媒体纷纷猜测原因。” “还有这一条…”方灼又点开另一条新闻,“恒信金服合作伙伴答谢晚宴难觅江临岸踪影,或将得罪几大银行和投资商,称其缺乏诚意…” 方灼继续翻找。 “还有,还有这一条…”他凑过手机,沈瓷烦躁地用手挡了一下。 “不想看了。” “现在能说实话了吗?” “……” “别说这也是上司出于对下属的关心!舍得抛下这么重要的会议连夜赶过去,就算亲爹也未必做到这份上,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关系?” 沈瓷闭着眼睛无力地吸了一口气,之前她只是意外江临岸会突然出现,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抛下这么重要的会议临时飞过去。 新闻上证据确凿,可他何必这样? 沈瓷用手揉了下脸,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了很多,但摸上去还是有些疼。 她无奈看了下方灼,问:“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你是说你和江总的关系?” 她摇头,苦笑。 “我是问他去河南的事。” “那肯定没人知道啊,不然网上都要闹翻天了。” 想来也是,如果被别人知道他抛下会议人间蒸发而去河南找沈瓷,光这个脚本就够媒体大肆编排的,更何况他是有未婚妻的人,现在恒信的第二轮融资才刚刚开始,梁文音和鼎音的势力对于恒信而言有多重要沈瓷明白,所有人都明白,所以他断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别人抓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 沈瓷有些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没人知道就好,不然她又要成为千古罪人了,当千古罪人的滋味不好受,她已经受够了。 方灼见她空空荡荡的眸子,心里多少已经了然几分。 “那你和江总,这算是…” 算什么呢? 一夜情?露水情缘?好像都不是。 沈瓷有些自嘲地摇头:“算是偷情吧!”可说完又觉得不合适,他们之间有感情吗?如果没有感情,那何来“偷情”? 她自顾自又改口:“你就当是苟且吧。” 方灼:“……” …… 江临岸赶到会场时白天的会议已经结束,晚宴还没开始,他马不停蹄地先去了休息室,推门见于浩正靠桌沿站那儿,问:“我让你给我拿的衣服拿了吗?” 于浩脸色似显出为难,刚想开口,听到隔间里面传出声音。 “临岸,衣服在我这。” 江临岸心口一沉,询问般看向于浩,于浩双手摊了摊,一副“别看我我啥都不知道的表情”,两人眼神交换间温漪已经拎了两套衬衣西装从隔间走出来。 江临岸眉心皱了皱,问:“你怎么在这?” “我上午陪我妈一起过来的啊。” “……” “对了,这两套衣服怎么样?”温漪又举了举两边手,左手一套黑色配白色衬衣,内镶宝蓝渐变菱纹领带,右手一套灰色小领西服,内衬浅蓝色衬衣,没有领带,只在西服领口塞了与衬衣同色的方巾。 江临岸看了一眼,没出声,意识还停留在温漪突然出现的症结上,而眼前温漪却自己帮他拿了主意。 “黑色那套正式一点,比较适合晚上的场合,不过灰色那套比较随和,而且跟我今天的礼服颜色也很搭,要不就选灰色那套吧,你现在去里间换一下,我在这等你!” 温漪把右手一套衣服塞到江临岸怀里,江临岸撇了一直杵那没吱声的于浩一眼,只能先拿了衣服进去换,很快换完出来,温漪迎上前,替江临岸又重新理了下口袋里的方巾,边理边问:“数据中心那边应该没事了吧。” 江临岸越过她的肩膀瞪着于浩,于浩换了一个站姿,脸上带着戏谑,大有不嫌事儿大的势头。 “于浩跟你说的?” “你别怪他啊,我知道这种事是不大好声张的,可你昨天下午突然不见了,电话又联系不上,我心里急才逼着他说。” 江临岸咽了一口气,算他还有点脑子,知道用“数据中心”这个幌子来搪塞,毕竟“数据中心临时出事”算是又紧急又不能对外公布的消息,所以解释他昨晚到今天莫名消失了二十几个小时很合情合理。 “昨晚抢修了,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江临岸顺着于浩的话接了,温漪也暗松一口气。 “没事就行了,昨晚我妈说你不见了,我都吓坏了,连夜往这边赶!” “……” “以后要再出现这种问题你不许再瞒着我,虽然我不懂你工作上的事,但毕竟我是你未婚妻,就算不能替你分担什么,但起码别让我担心。”温漪似乎越说越委屈,捶了江临岸胸口两下,刚理好的方巾又被她弄乱了。 江临岸只能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知道了!”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于浩你替我作证!”她又转身把矛头刺向一直站后面没出声的于浩,于浩属于看戏不嫌事儿大,还真点头应了一声:“行,我替你作证!他要再有事瞒你,叫他晚上回去早泄不举!” 温漪羞得红了脸:“你胡说什么呢,讨厌!” 江临岸:“……” 温漪:“行了时间快差不多了,你们先下楼,我去补个妆。”遂也进了隔间,江临岸瞪了于浩一眼,先行出去,于浩很快跟上,一路到了电梯门口,趁着等电梯的空档,他凑到江临岸耳边说:“你这小未婚妻还挺好骗!” 江临岸:“……” 于浩:“不过你就真的能做到问心无愧,去骗这么单纯一姑娘?” 面前男人还是不啃声,正好电梯上来,他迈开一步进入电梯,于浩赶紧跟上。 “嗨,问你话呢!” 江临岸面无表情地摁了楼层,于浩还沉浸在昨天被他临时撩摊子而自己被各方人马逼得焦头烂额的愤恨中,他却悠悠然关机,再悠悠然出现,怎么有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我可是替你保证了啊,你要再瞒她可得阳痿不举。” 岂料江临岸突然嘴里嗤了一声,这话九年前就已经应验了,不差他这一句! 来者不拒,他醉了 晚上宴请顺利,因为到场的都是合作客户和一些投资商,记者不多,所以还比较好应付,只是莫名缺席了昨天的晚宴和白天的会议,江临岸还是被一群人“围攻”着罚了许多酒,他也诚意满满,来者不拒,后果便是还未撑满半场人就已经微醺。 温漪全程以女友兼未婚妻的身份偕伴他左右,当时梁文音也在场,借着机会有记者问及他们的婚事,梁文音生性低调,加之一向很讨厌和媒体打交道,所以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倒是温漪态度很热情,告知自己在山区的支教即将结束,很快就要回来了,以此也说明她和江临岸的好事将近,记者纷纷表示祝福,镜头里这个随和开朗的千金倒是毫无架子,很讨人喜欢。 一场宴请梁文音只撑了半场,她本就不喜欢这种喧哗的场合,加之年纪越大越显孤僻,这两年除了必要的工作之余更是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了,所以提前去和江临岸打招呼要回苏州,江临岸那时已经醉了七八成了,也没多挽留,只是温漪怎么都不肯跟梁文音回去,偏要留下来陪着江临岸。 只道是女大不中留,梁文音也只能独自离开。 靠近十一点晚宴才算结束,江临岸被温漪扶着走出酒店,老姚的车子就停在门口,见人出来立即开了后座车门又跑过去。 “温小姐,我来吧。” “不用,他喝多了,我扶他过去吧。” 温漪踩着高跟鞋穿着窄窄的晚礼服,吃力地扶着江临岸上了车。 老姚往后座看了一眼,斜在后座上的男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怎么喝这么多?” 温漪喘了两口气:“被人灌的,那些人把酒当水给他喝呢,真是特别可恶!临岸又来者不拒,傻乎乎地全给喝了,就不能不喝嘛!”言辞间是出于愤恨和心疼,又带着某些不谙世事的纯真。 老姚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噘着嘴,拉着脸,身上是金粉色的裙子,到底是千金小姐的脾气啊,她哪知道有些酒是不能推的,而有些人更是不好得罪。 “江总酒量一向还可以,只是前阵子胃部动了手术,他最近算是喝少了。” “那你意思是他以前也常常这么喝?” “对啊,前几年是三天两头这样,我经常把他从饭店里扛回去,不过这几年好了很多,这也正常嘛,做生意哪有不喝酒应酬的。”老姚知道温漪今晚肯定要住江临岸那去了,怕她应付不来,又说,“您也别太担心了,回去之后给他泡杯蜂蜜水,睡一觉明天就醒了。” 温漪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多问下去,岂料江临岸一到家就开始狂吐,几乎从门口一直吐到洗手间,弄得地上和两人身上都是呕吐物。 温漪闻着那味儿差点自己都要呕出来了,可江临岸抱着马桶吐完就往地上一瘫不动了,温漪拽又拽不动,喊又喊不醒,更何况他衬衣胸口和裤子上全是吐出来的脏东西,整个洗手间弥漫着一股酸腥味,地上的人却已经开始发出轻鼾声,总不能让他在洗手间睡一宿吧。 温漪憋着气在旁边干巴巴站了一小会儿,完全束手无策啊,也着实为难她了,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生,家里好几个佣人服侍着,就连在国外上学的那几年梁文音都另外给她找了个生活管家,这两年倒是在山里支教吃了一些苦,可也没处理过这种一团糟的局面啊,所以最后她干脆心一横,用手捏着鼻子过去把江临岸的衬衣扣子全解了,直接拎了花洒往他身上浇…… …… 沈瓷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周围四壁就像一张大网,而她是网中那条垂死挣扎的鱼,大网开始收缩,她渐渐有了窒息感,那些令人恐惧的牛鬼蛇神全都一个个冒了出来了,张牙舞爪地朝她身上扑…… “不要,不要过来!” 沈瓷急喊一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是头顶明晃晃的灯,胸口还在急剧起伏着喘气,眼睛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如此过了几分钟终于缓过来一些,知道刚才那是梦,而这边是冷冰冰的现实。 回归现实之后感觉也并没好到哪里去,身上到处疼得厉害,尤其是左脚。 沈瓷捞了枕头边的手机过来看了一眼,凌晨一点多,长夜刚过一半,她后背已是汗津津,自己强撑下床去接了一杯凉水喝下,心内那些恐惧感才渐渐隐匿,但她知道隐匿也只是一时的,当黑暗再度来临的时候他们还会从各个阴冷的角落里冒出来,生生缠住她,让她永无宁日。 往后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左脚疼痛慢慢清晰起来,噩梦褪去,剩下的便是身体上的痛感,大概是上午吊瓶里的止痛药性已经过了,夜里万籁俱寂,她独自躺在床上就感觉脚踝处有把钝刀一点点往皮肉里割,痛感分明甚至有层次。 觉是肯定睡不好了,沈瓷干巴巴地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由想怎么感觉上回没这么疼么,那天脚刚崴了江临岸就送她去医院,医生还特意提醒晚上痛感会加剧,可记忆中那晚很轻易就熬过去了,似乎不像这次这么强烈,只是因为上次身边有人陪伴,而这次是她独自一人么? 沈瓷想着就自己笑了出来,多矫情啊,她几时开始在意身边有没有人了? …… 江临岸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刚有一些亮,头疼得厉害,大概是疼醒的,结果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到躺在他旁边的温漪,脸贴着他的肩膀,一手还抱着他的手臂,关键是身上只穿了一件内衣,而他除了裤衩之外其余都是裸的,两人就如此肌肤相亲地贴在一起睡了一晚上? 江临岸撑着额头从床上爬起来,宿醉引起的头疼感觉整个人还处于晕乎状态,而从洗手间到卧室床前一路都散着两人的衣服,地毯上还有未干的水渍……昨晚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他们两个昨晚做了什么? 江临岸敲着额头努力回忆,可脑中除了涨疼之外一片空白。 他昨天在宴会上彻底喝断片了,怎么从酒店回来的完全想不起来,更别说后续一些细节。 “你醒了?” 身后响起温漪的声音,她裹着被子也坐了起来,江临岸回头看她一眼,裸露的肩膀到胸口一览无遗,两人虽已交往很长时间,但这是第一次如此“坦诚”相见,江临岸心里的感觉很怪异,转过身来不看她。 “昨晚…” “昨晚你喝多了。” “你送我回来的?” “姚师傅送的,不过是我把你扶了进来,你醉得很厉害,我都吓死了,以后不许你再这样喝酒!”温漪说着便贴过来从后面抱住江临岸,柔软的手臂环着他的腰,他后背瞬间僵直。 卧室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僵住了,江临岸强迫自己回头。 “现在几…”他话音未完,温漪已经乘机凑了过来,鼻尖顶着他的鼻尖,娇柔一笑,“你不想么?” “想什么?” “大好春光,时候尚早,我们是不是该做点成年人应该做的事?” “……” 江临岸往下沉了一口气,对方温漪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更何况两人肌肤相亲地睡了一夜,他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有没有对她干过什么,而现在对面的女人衣衫不整,面若桃花,正常男人这时候都会直接扑过去了,可他却感觉四肢僵硬,呼吸有些不通畅,温漪重重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亲密地和自己心爱的男人贴在一起,他身上的味道,他躯体上的筋骨和纹理,甚至下巴隐隐冒出来的一点胡渣,无一处不在魅惑吸引她。 总是西装革履严肃着一张脸的江临岸,温漪完全没想到他褪去衣衫之后会如此性感。 “临岸,我爱你!” 温漪伏在他耳边丝丝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如诉如媚,江临岸轻轻皱了下眉,身上的人却突然抬头,用手阔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一年多的交往,聚少离多,她在山里夜夜垒积起来的思念在这一刻喷发出来,她的吻并不像她的人那么随和温柔,甚至带着一点激烈和霸占。 这个男人是她的,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整颗心便再也控制不住。 她是他的未婚妻,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他的太太,他的枕边人。 “临岸…”温漪的气息开始紊乱,抓住江临岸的手扣在自己的后腰上,越吻越迷失,越吻越不能自已,而有些私心与占有欲便是在如此欲望中渐渐膨胀,并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你情我愿的,也并非所有幸福都能从一而终,有些东西是需要靠自己去争取的,这是梁文音从小就教给她的道理。 江临岸被温漪弄得有些错乱,谁都不是善男信女,美人在怀又如此主动,他如果不给回应大概是要遭天谴的,所以他尝试着想要掌握主导权,搂着温漪的腰回吻,可是很奇怪,从节奏到气息都做不到很自如,心里和身体里生出来的不是火热,而是快要按捺不住的闷燥…… 媒体答谢宴 最终江临岸还是轻轻把怀里的人拉开了,用手臂扶住她不断往下软的腰。 “温漪…” “嗯?” 眼前姑娘已经星眸微闪,双颊染上情欲的粉红,江临岸轻咽一口气。 “伯母似乎不同意我们婚前同居。” “你是担心我妈会生气吗?” “……” “别傻了,我妈老古董,但我不是啊,好歹我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温漪只当他是顾忌两人第一次,所以抛开女方的矜持,可话还没说完江临岸的手机铃声开始大响,真是一场及时雨,他立即把手机拿过来接了。 “喂…” “喂,江总,有没有打扰到您休息!” 江临岸听到对方声音脸色沉了一下,很快便拿着手机下床,边往外面走边说:“没事,你是不是已经查到了什么?” 对方顿了顿才回答:“算是有点眉目了,但具体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个消息得跟你说一下。” “什么?” “0511号好像被转移了,人已经不在南华,入院档案里也已经查不到这个病人的资料。” 江临岸心口一紧,反问:“你确定?” “确定!” “消息来源可靠吗?” “这点江总您大可放心,我们在业界的口碑一向很好,下面的人都是专业级别的,我相信您选择我们也是基于信任。” 那边啰嗦地说了一堆,江临岸烦躁地捏了下眉心。 “行了废话不必多说,尽快查出0511号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那酬劳方面…” “还是按以前的规矩办!” “行咧江总您就放宽心吧,等我这边的好消息。” 江临岸挂了电话,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洗手间门口,门关着,里面似乎还亮着灯,他随手把门打开,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这是他公寓的洗手间吗? 镜子和地上全是水渍,垃圾桶和水池里到处都扔着擦了污秽物的毛巾,花洒就挂在浴缸旁边,龙头似乎也没关紧,正滴滴答答地往外淌水…… 江临岸有强迫症和占有欲,而一般这种人都会有轻微洁癖,所以家里到处都一尘不染,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固定的位置,而眼前的洗手间就像一个凶案现场,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临岸…” 温漪从卧室走了过来,见他站在洗手间门口发愣,心有愧疚,解释:“昨晚你喝多了,回来就抱着马桶吐,吐得地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我又叫不醒你,只能拿水给你冲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些,就随便用毛巾擦了擦……” 后果就是她草草处理,留下满室狼藉,还有江临岸被水冲过之后此时疼得快要炸裂的脑袋,可他也只能无奈苦笑,知道她从小没做过家务,也不会照顾人,昨晚没把他扔在洗手间过夜已经很好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没有,怎么会!”江临岸转身扶了下沈瓷的肩,她好歹已经在身上穿了件他的衬衣,只是脚尖惦着,没有穿鞋,大概是怕地上的水弄脏她的脚。 江临岸也并不会太在意这些事,有些人生来就不需要学着做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穿用度有专人料理,而有些人从小就必须靠自己,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可能还有更苦更累的活,却也能做得妥妥帖帖。 江临岸不禁想,要是昨晚的情景换了另外一个女人在身边,境遇会不会截然不同? …… 沈瓷跟公司请了几天假,实在是左脚肿得厉害,医生说这次如果不好好在家休养彻底,极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加之她身上还有其他伤,精神状态也很不好,这幅样子根本不可能回公司上班,不过还是打电话交代方灼和田苗苗,河南那边发生的事在公司里别多声张。 朱旭和老马隔天也回了甬州,沈瓷打电话让他们在家休息两天再去公司,所有人都只以为对方绑人是因为曹小艳的案子,沈瓷编了一套说辞,只说对方把她叫去河南“教训”了一顿,逼她把之前朱旭和方灼在新乡搜集到的信息和证据都交了出来,并让她保证不再跟踪赔款这事才放他们过马,组里几个似乎也没多怀疑,毕竟行业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更何况也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选择避而不谈。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到下午沈瓷便接到了陈遇的电话,当时三组也派人和朱旭方灼一同前去的,只是三组两名记者提前了一天回甬州,但事情闹这么大三组不可能得不到消息,陈遇自然也就知道了。 “发生这么大事你居然一声不吭?” “……” “胆怎么这么大呢?” “……” “居然自作主张就一个人去了河南,要是真发生点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陈遇第一次对沈瓷发这么大火,沈瓷听着那边骂咧咧的吼叫声,真的难以想象一向温文尔雅的陈少也会有这么带刺的时候。 她坐沙发上苦笑。 “我这不是没事么!” “没事?你以为我在外地出差就得不到消息?跟你一起去郑州的那位摄影师,姓马对吧,我叫人去打听过了,你被人送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伤,沈瓷你是真傻还是真胆大啊,难道就不怕那帮人对你下手?”陈遇越想越后怕,真要气死他了,这女人永远都是这样,自己选择,自己默默拿主意。 “以后麻烦你在作决定之前可以想想周围那些关心你的人,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至少也要顾及一下他们的感受!” 陈遇这次是真的很恼火,也能听得出电话那端的男人已经气急败坏,可是沈瓷却觉得心里泛起丝丝温暖。 她曾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也曾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总是一次次被命运逼入绝境,却又一次次在绝境中遇到把她拉出来的人,而陈遇便是其中一个,于她而言这个男人更多的是恩,而不是情。 陈遇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很细微的两声笑,他更觉恼火。 “你笑什么?严肃点,我刚对你说的是认真的!” 沈瓷立即止住笑,低头用手揉了下眼睛。 “没有,我不是笑你,只是…” “只是什么?” 沈瓷顿了几秒,她似乎总是对这个男人欲言又止,从感情到婚姻,给他的都不够完整,而他却还一次次纵容,受伤,又重新原谅。 “谢谢!” 陈遇心里一个咯噔。 “谢我什么?” “谢你所有,从认识你到现在这么长时间,包括刚才你对我说的那番话!” “……” 下午三点恒信的会议圆满落幕,江临岸在会上致了感谢词,很快就有现场视频传到了网上。 沈瓷一直觉得蓝色是这世上寓意最多的颜色,浅蓝犹如晴空,宽阔纯净,能够给予人希望,而湛蓝犹如海洋,深邃澎湃,能够给予人力量,她也一直觉得江临岸穿蓝色特别好看,致感谢辞的视频里,他身上穿的便是一件湖蓝色衬衣,没有系领带,领口扣子解了两颗,袖子也往上卷了点,如此随意地站在会场大屏前面致辞,面部轮廓如刀削般峻刻,但嘴角含着笑,所以看上去优雅而又温和。 这是在镜头前面的江临岸,联盛二当家,恒信金服的创始人,这几年互联网行业里闯出来的青年才俊,他身上有太多光环,但沈瓷记忆中关于他最深刻的印象却是在城南废楼搂顶那次,他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繁华,当时冷淡的表情和眼神。 会议落幕当晚是恒信金服的媒体答谢宴,各大媒体都有代表莅临,说是媒体答谢宴,气氛自然比较轻松,黄玉苓也到场了,一件黑色窄肩小礼服更显得她手臂臃肿,不过她喜欢这种场合,执掌大塍这么多年也练就了左右逢源的本事,举着一杯香槟到处与人谈笑聊天,而跟在她后面的陈韵不断翻白眼,她是被黄玉苓逼着过来的,不然她才不会舍得把如此良宵浪费在这类做作又虚伪的宴会上。 她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虽贵为大塍千金,但从小到大也没在这圈子里混过,在场这些面孔她几乎都不认识,当然,也没几个人认识她。 眼看前面黄玉苓穿梭在人群中不亦乐乎,无暇管她,陈韵便偷偷溜到一边角落里,拿出手机对着拍了一个苦瓜脸的自拍,发到一个号码上。 发过去几分钟对方毫无反应,陈韵不甘心,在屏幕上打字。 “我在参加聚会,好无聊,你在干嘛呢?” 发出去,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回信。 陈韵继续发:“还在诊所加班吗?要不我现在过去找你吃夜宵?” 这条发过去之后终于有回声了,不过只是很简短的几个字:“我在外面,不方便。” “不方便”三个字几乎把陈韵直接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什么意思呢?他在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应该是女人吧,不然他怎么会说不方便呢?而且肯定是暧昧的女人,难道他交了女朋友?肯定是,两人大概正在做不方便的事,所以他才会这么说…… 陈韵因为周彦“不方便”三个字浮想联翩,心情更加差,正想着要不要打电话过去,却见黄玉苓突然朝她这边冲过来…… 想和你叙叙旧 “你一个人呆这干什么?走,带你去认识几个人!” “我不去!” “别不懂事,都这么大了还成天孩子脾气!” 黄玉苓干脆直接抓了陈韵的手就往主场那边拖,陈韵心里烦躁,她真的对这里的人没有兴趣,但碍于公共场合,她也不能直接给黄玉苓难堪,被她半拉半拽到了酒架前面,黄玉苓停了下来。 “江总…” 酒架前面的男人回头,身材魁梧,穿了件黑色西装,显得硬挺又有些慑人。 黄玉苓先拽着陈韵介绍:“这是我那不长进的小女儿,去年刚大学毕业,这是联盛的江总,跟你一个辈分,江总,我们家陈韵叫你一声大哥应该不介意吧。” 陈韵:“……” 对面江丞阳爽气笑出声来:“黄董真会开玩笑,我要真有这么漂亮的妹妹是修来的福分,不过大哥这称呼我不大喜欢,要不直接叫丞阳吧,反倒显得亲厚!” 江丞阳转向陈韵主动伸出手来:“我是江丞阳,初次见面,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和陈小姐结为朋友!” 陈韵心里咯噔一下,对方眼底发亮,这是男人荷尔蒙对女人的自然反应,她看得出来,只觉心里别扭。 黄玉苓自然也看得出来,更没想到江丞阳会主动示好,心里得意,在旁边轻轻推了下陈韵。 “傻丫头愣着干嘛,回话呀!” 陈韵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伸过去和江丞阳碰了碰:“江总客气。” 江丞阳借机用手指在她手心挠了两下,不动声色,眼底含笑,右眼更是怪异地不知把光聚到了哪儿,好像是陈韵的胸,也可能是她的腰上,陈韵把手缩了回来,嘴里轻哼一声,心里暗骂轻浮。 “能否交换一下联系方式?”江丞阳掏出名片递了一张。 陈韵直接回:“抱歉,不能!” 黄玉苓在旁边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赶紧拉了陈韵一把,抢白:“江总你别介意啊,她年纪小不会说话!”说完瞪着陈韵:“给江总留个号码,回头成了朋友还能互相帮衬一下!” 陈韵无语,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包里掏出手机。 两人交换方式之后陈韵借故离开了,黄玉苓跟江丞阳打了声招呼之后也去会其他熟人,而江丞阳留在原地盯着陈韵离开的背影冷涩一笑,身材还挺火辣的,只是据说在学校作风不怎么样。 江丞阳把陈韵的手机号码存入通讯录,回头见温漪挽着江临岸正被几个记者围攻,还是那个老话题,问两人何时办喜事,江临岸只是笑笑没作正面回答,可温漪比较积极,直接说年内应该就会办。 记者后续又问了几个比较隐私的问题,江临岸只觉心里闷气,拿着杯子退出来了,留温漪一人面对几家媒体,结果一回头见江丞阳似笑非笑地朝自己走过来。 “弟妹好像很急啊,这算逼婚?”言语间把目光又送到不远处站在镜头前面或笑或羞涩的温漪脸上。 江临岸冷淡笑了一声:“你几时也开始关心我的私生活了?” “一直很关心啊,我们毕竟是亲兄弟!”江丞阳说完又抬眼看了下整个会场,“看看,我弟弟这么能干,冷不丁就把一个别人完全不看好的项目弄得风生水起,还融了这么大一笔资金,我听说丈母娘出力不少吧!” 江临岸没吭声。 江丞阳继续挖苦:“也是,你从小就知道见风使舵,笼络人心,这点跟你那不要脸的妈几乎一个德行,做项目也一样,花点心思把梁文音的宝贝女儿哄开心,还怕后续缺资金?” 江临岸哪能听不懂他话里的嘲讽,不过并不生气,江丞阳真是挺讨厌他这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嘴脸,鼻息里又嗤了一声,眼看温漪已经接受完采访朝他这边走过来,他伸手突然揽了下江临岸的肩。 “不过你那棵摇钱树一样的丈母娘,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还养了小的,你说这戏你还怎么往下演?” 话是压着他耳根说的,外人听不到,江临岸的脸色当即一沉,余光已经瞄到温漪拎着裙角走过来。 江丞阳一下把他肩膀松开,转过去亲厚地举杯面向温漪。 “弟妹,好久不见!” 温漪面颊一红,对方直接改口叫她弟妹了,心内荡漾却又不免有些尴尬。 “江大哥,好久不见…” …… 大概七八的时候就不断有答谢宴现场的照片流出来了,原本是一件互联网盛世,但网上讨论最多的话题却是江临岸和鼎音千金的婚事,还有人转发了一段采访视频。 记者:“不知江总和温小姐几时能把好事办了呢?” 江临岸:“……” 温漪:“争取年内吧,我支教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结束。” 记者:“那先恭喜二位。” 温漪:“谢谢!” 记者:“不过好像有传言您和江总已经开始同居。” 温漪羞涩笑:“你们哪里听来的?” 记者也笑:“自然有人看到了,而且还有同行拍到今天早晨您是坐江总的车一起来会场的。” 温漪低头。 记者紧抓不放:“看来昨晚您是留宿在江总住处的。” 温漪抬头羞涩看了旁边江临岸一眼,点头承认:“是的,昨晚我们俩确实在一起,这几天的会议对他很重要,而我希望在他人生每个重要时刻都能陪在他身边……” 一句话引起周围闪光灯频闪,温漪一袭香槟色礼服温婉站在江临岸身边,以未来江太太的身份接受众人倾羡。 沈瓷合了电脑,眼前绮丽视频和光亮瞬间收尽,屋子里像深海一样幽暗,又觉得冷,她起身去拿了一件毛衣披上,再去洗手间倒水,茶几上的手机滴了一声,她再端着一杯水从厨房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手机上显示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打开,一串照片,背景是幽暗的小房间,四壁光裸的水泥墙,没有窗户,只靠墙摆了一张床,床上坐着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抱着膝盖。 照片往下拉,终于看清女人的脸…… 沈瓷手里的杯子落地,哐当一声,热水浇到她的脚背上,她整个人不住往后缩,双脚无力撑不住自己,一下就跌坐在了沙发上。 数秒之后手里手机又开始响,屏幕上跳动着那个陌生号码,尖锐的铃声回荡在空冷的房间,沈瓷抱住头往沙发角落里缩,可是铃声起伏不断,一声漫过一声,就像催命符。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在沙发上缩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去将手机拿了过来。 “喂…”低弱的声音,尽量让自己听上去语气平稳。 那边李大昌轻轻捻着胸口的佛珠,问:“照片看到了吗?” 沈瓷吸了一口气。 “看到了,你想把她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找人在查她吗?那我干脆发出来给你看看。” 李大昌似笑非笑地把佛珠在手指上绕了两圈。 沈瓷闭着眼把背贴着沙发扶手,先稳住自己,问:“她人现在在哪儿?” “在她该呆的地方!” 可沈瓷知道照片里的房间应该不在南华,既然她的身份已经暴露,那李大昌绝对不会继续把李玉秀留在南华,只是他把照片发给她是什么意图? “有什么话麻烦明讲!” 李大昌把缠在手指上的佛珠又绕了回来,捻了一颗在手中把玩着,幽幽说:“成,就喜欢你这说一不二的性子,那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 “前几日在郑州好好的一顿饭被你闹砸了,说好等我回来重新请的,要不明天晚上出来叙叙旧!” 沈瓷心口发抖,回答:“没时间!” “别啊,这么快就拒绝我,我可是诚意满满!”电话那头是李大昌沉厚的嗓音,沈瓷寒着脸直接就把电话给掐了,手机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坐在太师椅上的李大昌也不恼,手里那颗沉香木佛珠已经被他捻得浑圆发亮。 “驴脾气,叫你回头不来求我!” 李大昌哼了一声,随手又调出一张照片发过去。 沈瓷抱着膝盖,手里手机再度发出嘀声,提示有短信进入,她抬起头来,额前刘海有些乱,窗口微风吹入,挡在眼前的头发丝晃了晃,手机屏幕上出现另外一个画面,整洁的病房,雪白的墙,床上躺着一个沉睡的男孩子。 沈瓷眼底一寒,手指颤抖地拨通刚才那个号码。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大昌虚虚一笑,扔了佛珠:“不想干嘛,就想跟你吃顿饭而已!” 沈瓷闭着眼,狠狠咽了一口气。 “如果我不去呢?” “那你弟弟可能就没办法这么安稳的在疗养院继续呆下去了。” 沈瓷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 “你以为你是谁?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倒也不至于,不过弄死一个废人还是绰绰有余,你要不信大可试试!”李大昌声音清淡,无所顾忌,而沈卫是她的死穴,一点即中。 沈瓷喘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找回一点声音,缓缓开口,问:“明晚几点?” “六点吧,你准备好,我让阿幸过去接你。” 鸟投林,鲸投海 答谢宴很晚才散场,黄玉苓心情大好,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给陈韵洗脑。 “回头你要有空主动和江丞阳联系一下,我看他好像对你有点意思,说不定我们还能和江家攀一门亲!” 陈韵简直嫌弃到不行。 “你没搞错吧,让我和他?那猥琐大叔?” “什么大叔,没规矩!” “难道我说错了?上来就盯着我胸看,一看就是色胚,而且他今年贵庚?我瞅着起码也得靠四十了吧,我二十五还没到呢,如花年纪耶,让我去找一个大叔?”陈韵真怀疑黄玉苓脑子进水了,乱点鸳鸯谱也没她这么胡来的,可黄玉苓自有她的打算。 “别一口一个大叔,男人四十一枝花,稳重可靠还知道疼人,更何况他现在是联盛的一把手,江家嫡长孙,江巍又宠他,将来江家的财产可都要留给他的,你要是嫁过去就是江家的大太太,要是再给老爷子添个一男半女,那还不都你说了算?” 陈韵气得连续翻了好几个白眼。 “黄玉苓你是不是晚上酒喝多了?” “……” “你起初硬要把我哥和阮芸撮合在一块儿,结果呢?我哥和小瓷姐离了,现在还寡家孤人一个,阮芸半死不活躺床上,所以麻烦你发发善心,坑你自家儿子也就算了,我的事不用你再操心!” 黄玉苓气得恨不得撕她的嘴。 “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坑阿遇了?当初撮合他和阮芸也是为他好,谁能料到那丫头会出事啊!”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黄玉苓心里更觉窝气。 本打算借阮家势力帮衬陈遇,结果阮芸车祸到现在还没醒,整个星光现在全由钟佳丽一个人说了算,黄玉苓一点好处没沾上,还让陈遇担了个负心汉的骂名。 她的如意算盘彻底打空了,陈遇那头指望不上,所以才想到陈韵,江丞阳是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有朝一日要是和江家攀上亲,倒比阮家强! “不行,我还偏不信了,你要不联系我来张罗,回头我找江丞阳出来吃顿饭!” “卧槽黄玉苓你还有完没完?”陈韵只当她是临时起兴,没想真认真了,“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你难道看不出江丞阳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儿不好了?” “轻浮,色胚,一看就很花心!” “哪个有钱男人不花心?” “那还长相猥琐呢!” “长相很重要?长相能当饭吃?” “废话!不然你能和陈叔叔上床?” “啪-”一声,本是随口胡诌,可黄玉苓结结实实煽过来一个巴掌,陈韵都被打懵了,耳膜嗡嗡响,感觉清脆的击打声还回荡在空阔的车厢里。 黄玉苓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浓妆后面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苍老和皱纹。 “死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做了不敢承认?” “下车!” “……” “滚出去,下车!” 黄玉苓气急败坏地拍着司机前座,司机吓得立马靠边停,陈韵也瞪着眼前的妇人,这是她的母亲,生她养她之人,可她羞于启齿,不由凉瑟一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遂拿了自己的手袋跨出车门,“嘭”一声,门被撞上。 黄玉苓心里一个哆嗦,陈韵下车前眼底那丝鄙夷几乎让她不寒而栗,像是身上最腥最臭的一道烂疤被人揭开,而这个揭开之人还是自己的女儿。 后视镜里的陈韵逆道而行,黄玉苓觉得还不够解恨,开了车窗往后骂:“死丫头,趁早把你嫁出去,省得留身边气我,走了就别再回来,回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 晚上温漪倒是喝了一些酒,大概是心情不错,不过她酒力一般,所以还没完场江临岸就安排老姚先把她送回去了,他一个人撑满全场,临近凌晨才从酒店走了出去。 其实他今天一整天状态都不好,早晨起来头就疼得厉害,宿醉加上昨晚被温漪冲了凉水,到中午的时候喉咙开始疼,感冒症状明显,吃了一颗止疼药才勉强上台致辞,后半场答谢宴完全是靠咖啡和烟草才撑到了完,不过倒是没喝什么酒,所以意识很清醒。 老姚的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江临岸踱步过去,脸上凉风拂过,马路上行人稀少,路灯昏黄,此时正是繁华之后的冷清,一场热闹散场。 老姚开了车门等在那里,江临岸拎着外套坐上去,车子发动起来,老姚从后视镜里窥到后座上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人前总要强打精神,人后才敢显出颓唐。 “江总,您这几天累坏了吗?” 江临岸紧闭双眼,用手揉了下眉心,没吱声。 老姚也不再多言,只问:“现在是送您回去!” 江临岸抬手看了眼腕表,凌晨刚过,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去星鑫家园。” 老姚一愣,有些支吾:“这么晚还过去?……更何况温小姐还在您住处呢…” 江临岸抬了下眼皮,神色不寒不淡,老姚不敢多嘴了,乖乖往另一条道上拐。 …… 沈瓷把家里能开的灯全都开起来了,还打了空调,初春四月的夜晚,平均气温已经十度以上,她穿了件厚外套还是觉得冷。 家里的存烟已经全都抽光了,又灌了两大杯热水,去洗手间吐了一次,胃里空荡荡的,感觉世界更加荒凉。 你体会过那种无孔不入的恐惧么?仿佛周围每一口空气,每一次呼吸都浸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而她不敢吼出声来,只能把这种侵入脾肺的恐惧全都压在身体里,一点点强迫自己吞下,不能出声,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她就完了,她会被人剥光衣服钉在道德和伦理的十字架上。 沈瓷光着脚又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喝到一半胸口作恶,可什么都吐不出来,好像数年前的那种狂躁感再度回来了,就仿佛喉咙被人生生扼住,她喘不过气,扔了水杯去找药吃,翻箱倒柜,可什么都没有,剩下的是无尽的恐惧。 她又想到很多年前看的那部日本电影,女主一次次被命运打压,忍受,熬出来,却总是在燃起希望的时候厄运再度来袭,最后死在无人可知的阴暗角落里。 沈瓷跪坐在客厅的地上,看着满地药盒和书籍,咬着牙爬起来,拿了钥匙打算出去,结果门一开,江临岸正叼着烟站在门口。 他的每次出现真的就仿佛从天而降,神一样,总是在她预料不到的情况下突然站到了她面前。 沈瓷惊魂未定,喘着气,目光僵直而空冷,眼前只有那片纯净的湖蓝…… 江临岸被她突然冲出来的样子弄得有些懵,掐了烟,抬手揉了下她额前遮住眼睛乱糟糟的头发。 “怎么了?” 面前的女人不出声,只是稍稍侧了点头,他掌中干燥又温热,沈瓷用冰凉的脸擦着他的掌温往前走,眼前那片蓝色更加近了,像是一汪幽静的湖,阳光下波光粼粼可以容纳她此时寒凉的身体。 江临岸觉得沈瓷的模样不对劲,刚要扶一下她的肩膀,可眼前人影突然贴过来,双手缠住他的腰身,像是一尾快要窒涸的鱼终于投入了湖水的怀抱…… 江临岸心口微震,讶异于她会如此主动,不由问:“说话,到底怎么了?” 沈瓷将脸贴着他滚热的胸,摇头,好一会儿才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她说:“抱抱我……” 鸟投林,鲸向海。 江临岸轻易被她这三个字点燃了,腹中火焰开始烧起来,抬手掐住她的后腰,头往下低,侧脸贴着她的耳根,怀里的人颤抖不已,他能感受到,每一次呼吸好像都花了很大力气,包括她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随着呼吸一点点被她收紧…… 该怎么形容他当时的感觉呢?有种意外之喜,像是之前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应,第一次被她如此直白而又强烈的需要着,虽然只是一个拥抱,可是这次是她先起头的。 他要的从来都很贪心!远不止一个拥抱而已! 江临岸侧过脸来,开始亲吻她的耳根,她没躲,没动,任由他亲,贪恋那点温暖。 “先进屋,嗯?”他的嗓音已经有些粗哑,环着怀里的人进去,把门关上,转身便把沈瓷扣在门板上。 沈瓷居然丝毫没有挣扎,被他脱了外套,双臂被他举过头顶,身上的t恤也很快被他脱下来扔到地上,之后是裤子,内衣……像是一尾鱼,一层层去鳞,最后赤条条地被他摁在门板上,曲线诱人,通身雪白,上面还有许多没有褪尽的伤痕…… 江临岸眼里一片火光,勾她的腰,一掌阔住她的后臀。 她惦着脚稍稍往前挺了挺,胸口更加起伏,还混着她粗沉的呼吸。 “小妖精…” 她这样简直是要他的命。 江临岸低头亲吻,客厅里空调开得热,才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大汗淋漓,可怀里的身子却似乎还是很凉,他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头顶灯光闪亮,照得她白皙的皮肤上仿佛裹了一层釉。 江临岸狠狠咽了一口气,站在沙发前面脱了自己的衬衣和裤子,缓缓再覆上去,亲吻,吮吸,抚摸…直至身体每一处都贴合在一起…… 别卷进来 进去的时候江临岸还是忍不住沉沉出了一口气。 他算算时间好像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跟她做了,十来天吧,说长不长,可是时间在空间里有时候会被无限拉长,自己刻意压制住的欲望在释放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迷恋身下这具身体,可是似乎每一次她都能给自己带来惊喜,冷淡的,顺从的,反抗或者僵持的,种种特质柔和在她身上,便成了这样一个沈瓷,而这一次似乎又不大一样了,她显得有些主动,又好像带着一点胆怯的迷茫,就仿佛此时她的眼睛,映着头顶的灯光,晶亮,深寒,可是看的却不是他,好像正在看更远的地方…… 江临岸挺过一阵高潮,不舍得这么快结束,喘着气放缓速度,低头用手拨开挡在沈瓷眼帘前的刘海。 “在想什么呢?” 身下女人没反应,江临岸有些失落,闷头耍坏似在她胸口咬了一下,沈瓷吃疼回过神来。 “嗯…” “嗯?” “你刚才说什么?” 江临岸气得不行,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开小差,能不能认真点? “没什么!”继而抬起沈瓷的一条腿,突然贯穿到底,突如其来的猛烈一下把沈瓷从神游里面拉回现实,她忍不住哼了一声,江临岸受用,一下下开始快而猛地动起来。 沈瓷用手指揪着他的肩膀,汗水顺着他的肩骨往下淌,他应该很热吧,跟在火里烤过一样,可她的意识一点点回归,却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害怕…… 完事之后江临岸拥着沈瓷继续躺在沙发上,两人赤条条汗津津地贴着,他不想动,全身都疲乏,可心里却觉得极其舒坦,最近唯一一件让他觉得舒坦的事。 两人就这么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身前的人一直没声音。 江临岸用手从后面捻了下她的耳垂,问:“又在发呆?” 沈瓷没作声,因为她后背贴着江临岸,所以江临岸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今晚举止有些反常,特别是视线里她后背上还有很多被鞭打出来的伤痕,这两天虽是消了一点,但看着还是挺割眼。 欲望消退之后理智便会慢慢回来,江临岸用手摸了下她后肩那道已经变紫的杠,问:“还在想南华的事?” 沈瓷听到“南华”两字终于有了点反应,撑着沙发从江临岸身上爬了起来,又捡了地上他那件蓝色衬衣穿上…… “啪”一声,她摸了他裤袋里的烟出来点了一根,打火机扔茶几上,依旧背对着身后的男人,抱着一条左腿慢慢吐烟圈,有些话便从她辛凉的嘴里说了出来。 “你有没有觉得特别害怕的时候?” 江临岸想了想,似乎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因为大概也没人觉得他会有怕的时候。 可是真的有啊,谁会没有? 他也从地上捞了裤子套上,又重新躺回沙发,双臂枕着后脑,眼睛虚虚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那应该是很多年前了,他独自一人从江宅跑了出来,就那晚…… “当我第一次知道我父亲死因的时候。” 沈瓷后背一僵,在烟雾蒙蒙里转过身来,沙发上的男人面容变得有些模糊,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及父亲。 外界都知道江巍只有一个独子,但英年早逝,至于原因很少有人知道,圈内没人提,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成了一个迷。 沈瓷以为他还会继续往下讲,可等了一会儿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手过来又揉了揉她的肩膀,反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 沈瓷没吱声,回过头去继续抽烟。 江临岸把手收了回来,又说:“那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特别害怕的时候?” “有啊!” “几时?” “就现在!” “……” 江临岸默默沉了一口气,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答案,以为只是她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于是起身从后面勾了她的腰身,手从衬衣下摆探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她的小腹肚脐。 “原来你还有怕的时候?” “……” “之前胆子不挺大么?敢一声不吭就跑去河南。” “……” “现在身上的伤快好了,开始觉得后怕起来?” 可仅仅只是后怕么? 沈瓷冷哼,这么多年了,从十四岁至今,漫长的十二年,她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惶恐中度过,可是她的惶恐向来是隐匿的,无声的,被她用强烈的意志深深压制着,从不倾诉,从不吐露,可是不说不代表不怕,相反她怕得要死,而这种无形的恐惧在漫长的时间空间里又被无限压缩,一旦有个缝隙裂开,光线和空气进入,它便像气球一样嘭地膨胀开…… 沈瓷低头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的头,身上穿着江临岸的衬衣,上面有他的体味和烟草味,她深呼吸,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丝力量,抬头把烟掐了,转身又乖乖缩回了江临岸胸口…… 有些话她没有勇气说,有些真相她也没有勇气去接受,因为难以启齿,所以选择闭口不谈,但这个怀抱还尚留余温,她想再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江临岸轻笑,觉得今晚的沈瓷特别不一样,大概在郑州真是被吓坏了,余惊未了她才会变得这么温顺,于是抬起一条手臂给她挪出点位置,再垂下来缠住她的腰,下巴摩擦着她的头顶,轻轻蹭了两下。 “河南的事算是给你的教训,以后在作决定之前别这么鲁莽,况且这次是你运气好,手里也没抓到南华什么实质性的把柄,不然你以为你能像现在这样全身而退?” 江临岸只当她这些小情绪还是受前几天被挨打的影响,沈瓷也不辩解,况且无从说起。 可是哪来的全身而退?她靠在江临岸怀里苦笑一声。 “你是不是知道一些南华的事?” 江临岸皱了下眉,没吱声。 沈瓷能够感觉到这男人肯定知晓一些什么,只是料不准他知晓到何程度。 “就不能跟我说一点么?” “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江临岸感觉沈瓷的坚持有些没道理,“难道你还想继续往下查?” “我要是查了呢?” “那我能保证下回对方就不是打你一顿这么简单了。” “你知道对方是谁?” 江临岸沉了一口气,起身把沈瓷扶了起来,扳过来面向自己:“听话,到此为止!”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无可奉告!” “不,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你一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坑,甚至你手里可能还掌握了什么证据,但你就是不肯说,为什么?” 沈瓷难得如此歇斯底里,她是记者,这个职业有超强的逻辑和第六感,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记得她当初想办曹小艳专题的时候他就阻止,她查南华的时候他又说这是一个坑,说明他一早就洞察到这背后有问题,可他一个搞互联网科技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查这些事? 沈瓷知道江临岸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做每一件事作每一个决定之前都会经过深思熟虑,且目的明确,从来不舍得做无用功。 那么他查这些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沈瓷渐渐觉得背脊发寒,看着眼前那双幽深的黑眸,十年前某些血腥的片段似从脑中一晃而过,她一下拽紧五指,总感觉有线索要呼之欲出,可又在最后一秒缩回水底。 “你到底为什么要查南华的事?”沈瓷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心中有个猜测渐渐清晰,可是自己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 “说啊,到底为什么会去查南华的事?” 江临岸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咄咄逼人,她平时根本不这样。 “你先冷静点!” 可让她怎么冷静?沈瓷觉得自己仿佛被命运揪进了一个漩涡,周围险境丛丛,可是如果她心里那个猜测成真的话那就太可笑了。 不,不会… 她相信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江临岸扣住她的肩慢慢安抚,沈瓷摇头,嘴里不断轻喃,不会,不可能,应该只是长得相似而已…她抬起头来,用甚至带着些许哀求的眼神看着江临岸。 “你告诉我,告诉我行不行?” 江临岸闭了下眼睛,他该怎么跟她解释?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到底什么事?” “你在查的事!” “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根本查不到!” “查不到最好…”江临岸把眼前这具满身都是伤的躯体揉进自己怀里,“你相信我,别再往下查,也别试图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会想办法帮你找,但你千万别再卷进这场事端里。” 他希望沈瓷清清白白地站在这张大网之外,这样他在收网的时候才能做得干净利落,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残忍…… 怀里的人贴着他胸口冷笑,问:“你希望我能置身事外?” 江临岸点头,亲吻她的发顶:“对,别卷进来!” 好一句别卷进来。 沈瓷重重吸了一口气,听着他胸口的心跳声,苦涩又无奈。 没有挽留他 沈瓷又在江临岸怀里躺了一会儿,南华的话题被终止,他决口不肯多说一个字,她求过了逼过了,也不会再问。 其实有时候想想他们真是极其相似的两个人,都喜欢把事藏在自己心里,孤军奋战,不问出路,不看后路。 房间里空调开得很暖,两人身上的汗渐渐被烘干了,江临岸侧身看了眼客厅,地上有摔碎的玻璃杯,茶几上还摊着乱七八糟的书和药盒,她这一向收拾得很整齐,很少这么乱过。 江临岸随手捞了一本书过来,又是纪伯伦的诗集。 “你很喜欢读他的诗?” 怀里的人轻轻一笑:“他救过我。” “……” 江临岸只当她开玩笑,把书扔回茶几,又看了眼腕表,已经接近两点了,他在这已经呆了一个多小时。 “去洗澡吗?” “嗯,一会儿…” “那要不一起?” 沈瓷鼻子里嗤了一声,从他怀里爬了起来:“你先洗吧。” 江临岸也不再推却,捡了地上的裤子往洗手间去,简单冲洗一把便走了出来,沈瓷正穿着他那件蓝色衬衣坐在沙发上点烟,内裤已经穿上了,两条雪白的腿垂在地上。 沈瓷侧脸见他出来,西裤和皮带都已经穿戴整齐,唯独上身还裸着,她浅淡笑了笑,从沙发上起身,把点着的烟叼嘴里,当着江临岸的面开始一颗颗解身上衬衣的扣子…… 当时客厅里灯光亮堂,她脸上每一寸纹理都被照得清晰分明,直到扣子完全解开,她把衬衣脱了下来,自己半裸着走到江临岸面前替他把衬衣穿上,她嘴里还叼着烟,给他扣扣子的时候烟雾腾起来全都熏在他脸上。 江临岸皱了下眉。 “就没想过今晚让我留下来?” “你会吗?”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会?” 沈瓷微微一愣,她知道温漪还在甬州,今天晚上网上的视频和照片她都看了,而此时温漪应该正在他的公寓里,他回去就会见到她,随后同枕而眠…… “不用了!” 面前女人淡淡一笑,替他扣完最后一颗扣子,用又手指贴着领口往下顺了顺,使之更加服帖挺直。 “你还是回去吧。” 江临岸有些失望,低头看了眼沈瓷,她还半裸着,身上尚余他的气息和痕迹,可让他走的时候居然能做到如此毫不犹豫。 他又微微提了一口气,手掌裹着她浑圆的肩膀摩挲了两下,低头又在她胸口烙了一个印子,这才作罢。 “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嗯…” “这几天不用去公司了,把左脚的伤养好,空了我给你打电话。” “……” 沈瓷苦笑,捏着烟点了下头。 “走吧!” “走了……” 江临岸起身往门口走,沈瓷回头捡了地上的t恤套上,突然又想起什么事,坡着脚追了两步。 “等一下!” 江临岸立即又走回来,问:“怎么了?” “把你烟留下。” “……” …… 江临岸走后沈瓷居然神奇地睡着了,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被周彦的电话吵醒。 “喂……” “周医生,这么早啊?” 周彦一笑:“很早吗?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我醒了…” 她平时也没睡懒觉的习惯,只是昨晚闹得太晚了,一觉居然睡到现在,周彦知道她这两天没去上班,直接问:“那出来聊聊?” 沈瓷想答应,知道他想跟自己聊什么事,可左腿一动就有痛感传来,只能抱歉笑:“我脚前阵子崴了,出门可能有点不方便。” “哦对。”周彦想起来了,上回带她去南华的时候就发现她左脚走路有问题,想了想,又问,“那你现在人在哪儿?要是方便的话我过去找你。” …… 周彦来得还挺快,半小时不到就已经出现在了沈瓷家门口,手里还提着两只纸袋子。 “早!”他笑容满面,浅灰色的线衣上似乎还沾着外面早春的晨曦。 沈瓷似乎也被他身上暖融融的气质感染到了,回应着笑了一声。 “早,周医生,进来吧。” 周彦拎着袋子进屋,从里面拿出咖啡和两样蛋糕。 “刚好经过就随便买了点,你应该还没吃早饭吧?” 沈瓷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总是做得如此细致又周到。 “谢谢,先坐吧。” 沈瓷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过来,见周彦正拿着她茶几上的那本诗集在看。 “喝水!” “谢谢。” 周彦把书放下,拿着杯子环顾一周,屋子面积不大,但整理得很干净,茶几上摆着几本书和杂志,餐桌上有插着雏菊的花瓶,特别是靠近阳台的墙边立了一只木头大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书。 “喜欢看书?” “打发时间而已。” 周彦也没多言,这是他第一次来沈瓷的住处,似乎跟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他觉得沈瓷性格偏冷,住处应该也偏冷感风格,可这屋里却处处都透着温馨,看得出她应该是个会努力经营生活的人,而这种人一般都自我意识很强。 沈瓷自己坐到了周彦面前,把他带的那杯咖啡打开,喝了一口。 “抱歉还要让你来我这特意跑一趟。” “没事,我上午正好有点时间。” “你是不是想找我说南华的事?” 周彦点头,沈瓷尴尬地笑了下:“那其实不必麻烦你跑一趟的,电话里跟我说就行了。” 岂料周彦稳稳地茗了一口茶:“其实主要目的是我有点想见你。” “……” 沈瓷一时没声了,闷头喝了口咖啡,摩卡,有点甜… 周彦遂即一笑,伸手很自然地替她抹掉了粘在嘴角的奶渍,这下弄得沈瓷更加尴尬,把脸往旁边侧了点,自己赶紧抽了纸巾擦。 “抱歉…” “你怎么总跟我道歉?” “……” “再说你又抱歉什么?” “……” 沈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周彦身上有种很厚重的沉静,让人不禁会想到他诊所里那些绿植和总是往上腾着烟的幽香,香气袭人,令人心旷神怡,可他有时又会冷不丁冒出一两句尖锐的话,像是藏在清淡幽香里的刀锋,令人猝不及防。 沈瓷只能苦笑:“算我说不过你。” 她自然是说不过他的,他靠嘴皮子吃饭,又是心理医生,虽面上淡淡,但一言一行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沈瓷:“我们还是聊正事吧。” 周彦放下水杯,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坐正:“行啊。” “你…”沈瓷面对他这种架势突然有些不知如何聊下去,最后只能也把咖啡放下,抿了下唇,“关于我之前让你帮我在南华查的人,你…” “查到了!” “……” “原名李玉秀,26岁,宝清市凤屏县人,十七病区0511号,按照南华的编号规则,后面四位是病人的入院年份,所以她应该是05年11月份被人送进南华康复中心,至于十七病区…” 周彦顿了顿,沈瓷一下子坐直,追问:“十七病区怎么了?” “据我所知十七病区是南华的隔离病区,里面住的病人都是重症,平时实行全封闭管理,所以我也从没进去过。” 可是沈瓷上回进去了,因为有个护士在送药过程中一时疏忽没把后门关紧,导致病人借机跑了出来。沈瓷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满头白发的女人嘶吼着一路往外跑,边跑还边往嘴里塞药,她当时都吓懵了,因为是完全没料到的状况,直至她在里面看到了秀秀。 “她是刚入院就在十七病区吗?” “应该是,档案上显示她入院时病情已经很重,所以直接就被安排在十七病区了。” 沈瓷忍不住用手抱了一下头,那条阴森的走廊,白亮却充斥着霉味和腥臭味的活动室,重重高墙,电网……有些感官和嗅觉会在回忆之时穿过时间的隧道而来,那里根本不像康复中心,那里是监牢,地狱,可秀秀居然在那种地方呆了这么多年,沈瓷完全不敢想象。 “那种地方…”她将头缓缓抬起来,面色凉白,“那种地方,如果让我进去,没疯都会逼疯的吧。” 周彦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你也不需要太难过,可能你对精神病康复中心的概念不清晰,国内这种机构的条件大多都是这样,南华已经算不错的,而且南华是公益性质的,虽命名康复中心,其实只能算是一个收容所而已,里面住的都是一些无家可归且没有经济来源的精神病患者,南华给与救助和治疗,但像你朋友这种情况,如果不严加看管的话很容易自残或伤害旁人。” “不会,秀秀她不会伤害别人的。” 沈瓷怎么能够接受童年那个单纯漂亮的女孩会成为众人眼里的疯子。 周彦也不再劝了,他能理解沈瓷的心情。 “好了,你也别多想了,事情已经这样,你其实根本做不了什么,更何况她在她的世界里,或许有跟你完全不同的体验。” 周彦说的道理她都明白,可是他不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沈瓷痛苦地用手揉了下头发。 “秀秀是被人逼疯的。” “什么?” 说你爱我 沈瓷自知说多了,收拾了一下情绪,没有再往下讲。周彦也不问,甚至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多问过她一句,就连之前她让他帮忙查李玉秀的事他也没试图多问。 她让他查,他就去查了,查到后把结果告知,没有任何多余的好奇,这点让沈瓷心存感激。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周彦摇头:“不算麻烦,南华的病人档案虽对外保密,但我毕竟跟里面的人还算熟,所以问一点资料不算难事。”他停了停,又问,“还需要查别的事吗?” 沈瓷赶紧摇头:“不用了,不需要再查了,你以后也别再去问。” 李大昌已经认出她,且把秀秀转移掉了,就说明对方已经开始存了戒心,如果周彦再去查,极有可能把他也拖累进去。 周彦也没再多言,又喝了口水,突然说:“你让我查李玉秀的事,我跟临岸说了。” 沈瓷:“……” 难怪他昨晚说什么“你要找的朋友我会想办法替你找”之类的话,原来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周彦见沈瓷脸色难看,有些内疚。 “抱歉,当时你来找我的时候说好这事要保密的。” “没事。”沈瓷摇头,又苦笑,“就算你不说,他早晚也会知道。” “那你这次去河南…” 沈瓷一愣:“你知道了?” 周彦笑:“前几天临岸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在河南被人带走了,他说可能是因为涉及南华的事,所以我就把李玉秀的事也跟他说了。” 脉络就是这样,沈瓷知道她在河南被人带走的事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但是公司里知道此事的人都以为绑沈瓷和朱旭方灼是因为曹小艳专题,为何江临岸能够如此肯定此事关系到南华? 沈瓷抬头又看了周彦一眼。 “他当时在电话里还跟你讲了什么?” “那倒没有,他是在机场给我打的那个电话,因为知道我前阵子带你去过一趟南华,而且听得出他当时很担心你。” 有些情绪和反应骗不了人,依周彦对江临岸的了解,他一向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那天他居然抛下那么重要的会议连夜往郑州飞,可见面前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 “你和临岸,你们……”周彦欲言又止,沈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 周彦摇头,心里一直盘旋的那个问题还是没有问出口。 “算了,没什么。” 因为周彦上午还有事,所以没法多留,沈瓷想送他下楼,但碍于左脚无力,只到门口就被周彦喊住了。 “就这吧,我又不是不认识。” 沈瓷微笑着向他挥手。 “空了联系!” “好,到时候喊上临岸一起吃饭。” “……” …… 三天会议终于圆满落幕,加之昨夜回来得太晚,江临岸隔天倒是多睡了一会儿,被一个工作电话吵醒,他起来接了,接完才反应过来,转身看了眼旁边,枕头上有明显的压痕,上面还留了一根长发,不过人已经不在了。 走了? 江临岸吸了拖鞋出去,刚走到客厅便闻到一股焦味,紧接着厨房里传来惊叫声,江临岸赶紧走过去,只见温漪正试图用铲子在锅里翻搅,可又害怕嗞沥沥的油溅起来弄到身上,所以铲子伸一下就往后缩半步,如此反复几次,焦味更重,锅底的油却越来越热,噼里啪啦跳起来往上溅,温漪右手突然缩了一下,铲子掉地上,她整个人叫起来往后缩。 江临岸被吓了一跳,抢步过去关了火。 “手怎么样?” 他拎过温漪的右手翻看,可温漪还想去抢救锅子里的东西。 “我煎的荷包蛋!” “别动,你先把手给我看看!” 温漪不甘心地把右手伸出来,手背上已经有好几个红色小点,大概是被刚才溅出来的油烫到了。 江临岸无奈。 “你先去客厅,我给你上点药。” 温漪只能乖乖往客厅走,江临岸看了眼灶台上的锅子,油已经烧干了,只剩锅底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荷包蛋?而且谁煎荷包蛋会用熬汤的锅子? 江临岸闷头磨了下唇,转身出去。 给温漪上药的时候她倒乖了,耷拉着一张脸,能看得出来心情很低落。 “临岸,我是不是真的特没用?” “……” “前天晚上你喝醉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还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 “……” “今天本想早点起来给你做顿早饭,可连个蛋都煎不好,还把自己手给烫伤了。” 她心里全是内疚,可又好像还鼓着一股劲。 江临岸无奈笑,低头在小红点上细细涂烫伤药,嘴里却说:“以后别弄这些了,我喝醉是我不好,不能怨你,厨房更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况且我也很少吃早饭。” “你这算安慰我?” “没有,实话!” “哪里实话了,你应酬多,平时难免需要喝酒,以后我们结婚了还会碰到前天夜里那种情况。” “……” “再说你怎么可以不吃早饭?你胃不好的,不吃早饭很伤胃啊!” 温漪满脸认真,很小的一件事到她那好像就变得特别严重了,江临岸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他真的不会哄女人,可他又了解温漪的性子,她面上看着开朗随和,但很能钻牛角尖,这大概是多数千金大小姐的通病,毕竟从小有求必应。 江临岸把药箱收了起来,又捏了捏温漪被烫伤的那只手。 “好了,一会儿我陪你去外面吃早饭,吃完让老姚送你回苏州,但以后这些事你别料理了。”说完他松开温漪的手笑着站了起来,转身要去放药箱,却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 “你为什么想娶我?” “……” 江临岸脚步一顿,身后沙发上的温漪站了起来。 “回答我啊,为什么想要娶我?” 江临岸拎着药箱的手指紧了紧,面色平和地转身:“当然是因为想跟你生活在一起。” 这个答案听上去很动人,可温漪真正希望听到的根本不是这句。 “想跟我生活在一起?理由呢?我有什么好?” “……” “我不会做家务,不会做饭,甚至连照顾人都不会,你凭什么想要跟我生活在一起?” 江临岸低头又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但很快走过去,一直走到温漪面前,用手挽了下她的肩膀,笑:“大清早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哪天结婚是想娶个妻子一起生活,而不是找佣人,再说家务也不用你来做,自有家政阿姨会料理,我也不用你照顾,成年人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前晚喝醉只是个例外。” 江临岸从头到尾又细细宽慰了一番,温漪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问:“真的?” “当然!” “那你说你爱我!” “……” “说啊!” 江临岸被呛得连续咳了两声,说实话这三个字他长到这年纪从未对谁说过,本就是不会表达感情的人。 “这种话就算了吧。” “不行,你都从没跟我说过,今天一定要说!” 温漪顺势又吊住了江临岸的手臂,他个子高,被她一吊半边肩膀往下坠,被逼无奈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我爱你!” “大声点!” “……” “说啊!” “咳…我爱你!” 温漪这才满意,惦着脚一下圈住了江临岸的脖子,把头埋他胸口,细细柔柔地说:“我也爱你,临岸,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沈瓷去了趟药店,昨晚江临岸似乎没带套,而她最近两周都没吃药,为安全起见她还是觉得应该吃颗毓婷,结果买好药往回走,走到单元楼门口便见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那,车门上靠着一个穿夹克的男人,嘴里叼着烟,掏了火机正准备点,转身便看到了几步之遥的沈瓷,穿了件宽长的深灰色套头毛衣,打底裤,球鞋,手里拎着一只药店的袋子。 彼时夕阳斜照,微风徐徐,她头发被吹起来遮住半扇眼睛,而脸上轮廓像是镀了一层金光,看得并不真切。 车门上的男人起身站直,又把嘴里没点的烟捏到了手里。 “回来了?” 沈瓷冷冷一笑:“这么早?” 男人面无表情:“是我来早了。” “你以前可是很守时的人。” “……” 男人似乎被呛了一口,本就黑的肤色看上去像是憋出了一点红,大概是被呛得不服气,想回嘴,可话到喉咙口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沈瓷用眼梢瞄着他,满脸的鄙夷和憎厌,也不想多聊,只说:“离你老板说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一小时之后我会自己下楼跟你走!”说完拎着袋子从他面前走过。 男人眼底闪了闪,眼看沈瓷就要上楼了,他这才转身开了车门,从后座上似乎抓了一样东西。 “等等!” 沈瓷没理,继续往前走,直到身后贴过来一阵风,右手被人拽住转了过来。 “你干什么?”她气吼吼地冲他叫,可下一秒手里却被塞进了一样东西。 “拿着,自己回去抹一下!” “……” 沈瓷错愕地低头,看清手里的东西,不由头皮发凉,随后是铺天盖地向她扑过来的心疼。 搜身 沈瓷拽着手里的东西上楼,身后那道沉冷的目光默默注视,她一口气拖着发疼的左脚走到楼上,关了门,靠在门背上才敢再度把手里的东西摊开。 一瓶已经用过的万花油,黄棕色的玻璃瓶,上面包装已经有些烂,看不出牌子了,可握在手里可以感觉到上面凉凉的瓶身。 沈瓷记得以前每回被李大昌虐打过之后他都会在旅馆房间里给她上药。 头一回的时候她还诧异。 “为什么你身上会带药?” 他当时还不是别人口中的幸哥,只是李大昌手底下一个小马仔。 “像我们这种人恨不得身上一天要添几道伤,怎么能不随身备点药。” 自那以后他就经常给沈瓷上药,沈瓷一度想偷偷揭下布条看清他的模样,可最终都没有,只是有次摸到了旁边的药瓶,握在手里凉凉滑滑的,就是这样的触感。 这几年市面上各种活血化瘀的药膏和喷雾层出不穷,沈瓷没想到他还在用这种药,不由又想起他惯抽的骆驼牌香烟,应该是个挺固执的人。 沈瓷在屋里又呆了一个小时,临近六点的时候她换了衣服下楼,走到门口又折回去,从书柜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来一支钢笔,英雄牌,需要吸墨水的那种老式款型,她握在手里拧了两下,最终装进外套兜里。 走到楼下见阿幸正靠着车门抽烟,似乎还是刚才的站姿,只是脚底已经扔了好些烟头,西边夕阳大半个都沉了下去,晚霞映得越发血红。 沈瓷把手放在衣袋里又拧了拧,深呼吸,慢慢踱步走到阿幸面前。 阿幸看了她一眼,目光最终落在她鼓鼓的衣袋上。 沈瓷没啃声,转过身去背对阿幸,等了一会儿却没动静,只听到车门被他打开了,耳后是凉凉的声音:“走吧!” “不用蒙眼睛?” “不用!” “……” “以后大概都不用了。” “……” 沈瓷转过身来,阿幸扶着车门站在她面前,她不由冷笑:“以后?” “对,以后!”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血红的夕阳追着车影,沈瓷看着天边的晚霞,目光一点点发虚……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候也像这样总是一车两个人,大多数都是傍晚,阿幸开车,接了沈瓷坐在后座,凤屏镇上的路凹低不平,她在后面被蒙住眼睛,黑暗和颠簸将恐惧变得更大,而她惶恐不安地独自在后面体会即将到来的羞辱和痛苦。 原来真是一切都会轮回,她好像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很远吗?”沈瓷终于开口。 前面男人冷冰冰回答:“你到了就知道。” 沈瓷知道他就跟榆木疙瘩一样,也不再多问,抬手想要开窗,却发现门窗都被锁了起来,玻璃全贴了很深的挡光膜,至于这样么?她又不会逃!再说逃了又能怎样呢?当年不也逃了吗?可照样还是落到了李大昌手里! “我想抽烟!” “没有!” “我知道你有。”沈瓷从后面踢了下前座驾驶位的座椅,那颗高出一大截的后脑勺总算动了动,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烟和打火机往后递。 “只能抽一根!” 沈瓷朝他后脑勺白了一眼,拿了烟过来,不再啃声,可她到底还是没听话,一路抽了三根烟,车子又不能开窗,几平米的地方把烟都拢在里面,弄得满车厢跟火灾现场似的,又呛又熏。 车子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阿幸过来替沈瓷开了车门。 “到了!”随手拿了座椅上的烟和打火机。 沈瓷下车,抬头看了眼,面前一排明黄色小楼,檐下悬着铜铃,旁边挂了块牌子——栖元寺北门。 沈瓷不由寒笑,前几天在郑州被他带去寺庙,现在回甬州还是寺庙,恍然间庙里传出几声钟声,晚课就要开始了。 沈瓷转身问阿幸:“他打算在这见我?” 阿幸点头。 沈瓷笑:“就不怕触怒神灵么?” 这下面前男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半眯眼睛,反问:“你以前不是不信这些?” “对,我不信!” 可是李大昌应该信啊,不然他捐钱修庙干什么? “走吧!”阿幸引着沈瓷进庙。 因为栖元寺是在原址的基础上翻新的,前面大雄宝殿,罗汉堂,还有几个偏殿全都修整过了,弄得很像一回事,但后面几间厢房和花园却没重修,不知是预算不够还是故意留着的,还是保持原来旧样,只是中间拦了围栏,与前面翻新的部分完全隔开了,还竖了“游客止步”的牌子。 不过阿幸引着沈瓷直接从北门进去,北门即栖元寺的后门,进去之后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园子,两间破旧的厢房就在院子里面,不过厢房门口的一块空地倒像是专门精心修正过了,空地上的荒草被拔掉,只留下几棵大树,围着大树重新铺了一层青石板,而树下摆了藤桌藤椅。 阿幸带着沈瓷过去的时候藤椅藤桌上坐了好几个男人,门口两侧也分别站了两个,见到阿幸出现藤椅上的人纷纷起身,毕恭毕敬站成一排! 阿幸没往那边瞧,直接带沈瓷从树下过,走到厢房门口。 “幸哥!” “幸哥!” 门两侧的人各自鞠躬,阿幸应了一声,问:“昌爷在里面?” “在呢?已经等您好一会儿了。” 阿幸想要推门带沈瓷进去,却被旁边的人喊住。 “等一下!” “还有事?” “昌爷说进去之前得给这妞搜下身!” 沈瓷眼底一寒,阿幸回去看着说话的男人。 “这么麻烦?” “是啊,我们也觉得没必要,不过昌爷发话,幸哥您看…” 阿幸笑了一下,沈瓷还是头一回见这男人笑,不过还真不如不笑呢,看着皮骨都发寒。 “行,既然是昌爷的意思,那搜吧。” 阿幸话音刚落,旁边立马有人扭过沈瓷的身子,探手就要摸,被阿幸轻轻一挡。 “还是我来吧!” “这……” 门口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有些为难:“这种事哪能劳烦幸哥亲自动手!” 结果对面那人像是突然悟出了什么,一下敲到对面脑袋上,嘴里龇着:“幸哥想搜就让幸哥搜,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呢!”遂把沈瓷往阿幸面前一推,龇着牙咧着嘴,点头哈腰,“幸哥您请,您慢慢搜,仔细搜,我们去那边撒泡尿再来!”说完拉着另一人往旁边走。 另一人嘴里还嚷嚷:“操我不要撒尿!” “不要撒也跟我走,他妈傻驴啊你!” 一路骂咧着跑到了前面院子的树下,沈瓷闭了下眼睛。 阿幸的目光最终落到她一直插着手的衣兜上。 “把手拿出来。” “……” “听话!” “……” 沈瓷最终只能把手从兜里拿了出来,阿幸眼睛再度半眯着。 “双臂举起来!” “……” “举啊!” “……” 她不甘不愿地照办,阿幸跨步过去顺着她身子摸了一番,从上到下,最后摸进她衣袋里,捏到了那根细细长长的东西,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沈瓷知道要败露了,正想说话,却被阿幸一把扭过去强行摁在墙上,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她正要喊,嘴巴却被身后的男人堵住。 “唔……” “别出声!” 他一手括住沈瓷的嘴一手摸到她臀上重重捏了两把,气得沈瓷扭着腰挣扎,身后树荫里传出细细的笑声。 “看到没?幸哥哪是想搜身?明明是想占这妞便宜!” “是是是,还是你心眼儿足……” “那你刚才还不肯来撒尿?” “尿,尿…我这就尿…” 笑声混着嘲讽声,沈瓷嘴被捂着,发不了声,可后臀上的那只手已经移到她腰上,轻轻握了一下,气得她抬腿想往后踹,却听到耳根后面贴过来一道凉凉的呼吸。 “别动!” “……” “都这么多年了,你没长进,他还没长进吗?” “……” “东西我让你带进去,不过最好别用,他跟十年前那个人不一样,你要动他一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完一下甩开沈瓷,怀里的人踉跄着往后倒了两步,转身的时候脸色已经一片刷白,脑中嗡嗡作响。 阿幸扶了她一把,继而推开面前的木门。 “进去吧!” 身后一片热光浮来,沈瓷木纳地回过头去,眼前是一道高高的门槛,她身子恍了一下,拖着站不住的左腿跨过去,身后木门很快被关上了,所有霞光都被挡在了外面。 沈瓷听到屋子深处传来念经的声音,破旧的窗棂里透进来一点点夕阳余晖,浮尘重重,灰墙青板,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浓浓的腐朽气,就像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可以肆意埋葬秘密和阴暗。 沈瓷拧着手指又往前走了几步,外面看着厢房不大,可进来才知道里面很宽阔,弯弯绕绕,有个不算窄的过堂,沈瓷瘸着腿穿过过堂,屋子深处的诵经声越响,直到她拐过挡在眼前的一个大木柜子,诵经声猝停。 “来了?” 沈瓷心口发颤,看到坐在软垫上的人转过身来,手里缠着一盘佛珠,笑眯眯地正盯着她看…… 吃饭助兴 彼时夕阳已经快要落下去,屋子里还剩最后一点余晖,红色的一缕缕照在李大昌有些衰老的脸上,让他眼角那些皱纹看得更明显。 沈瓷没再往前挪步子,站在原地看着他,说实话,如果没发生以前那些事,如果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光看他的面容并不可怕,加之屋里佛香袅袅,他手上还盘着佛珠子,又穿了件竹青色的褂子,立领,绣着一点暗纹,看上去很容易让人想到“慈眉善目”几个字。 沈瓷一直没说话,李大昌从塌上下来了,穿好鞋自己踱步走到她面前,往前挺着头又把沈瓷打量了两眼。 “怎么几天不见看着又瘦了?” “……” 沈瓷还是不说话,她能站在这里已经抱着最坏的打算,所以反而没上回那么怕了。 李大昌自己笑了一下,没生气。 “饿不饿?”还是慈眉善目的样子。 沈瓷拧着手指:“把我叫来干什么?” “别急呀,我叫人备了晚饭。” “……” “上回在郑州没陪你吃好,要不今晚我们边吃边聊?” “……” 沈瓷闹不懂李大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说:“我来不是为了吃晚饭,有话麻烦快点讲!” “那怎么行!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李大昌遂即抓了沈瓷的手,她条件反射往后缩,可对方手劲太大,她根本缩不掉。 “还怕我?” “……” “真是没这个必要,我又不会吃人!”李大昌轻笑着将手臂一收,沈瓷站不稳往他怀里倒,他便顺势牵着她往里屋走,边走嘴里边念叨,“手这么凉,一会儿给你先盛碗汤。” 说话间已经带着沈瓷走进里屋,又绕过一排屏风,眼前却豁然开朗。里面就像一个被单独隔出来的空间,被屏风拦着,灯光较之外面要亮很多,面前是一张紫檀木的圆桌,还是跟上回一样面对面摆了两把椅子,而桌上的菜都已经摆好了,依旧是满满一桌。只是旁边几米外的墙上挂了一台屏幕很大的液晶显示屏,与这周围老旧的环境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李大昌直接把沈瓷带到一张椅子前面,摁着她坐下,又替她盛了一碗汤。 “捧着。” “……” “捧着啊!” “……” 沈瓷只能把汤碗接了过来,外避是温的,冰凉的手摸上去愣是打了一个激灵。 李大昌似乎很满意沈瓷的配合,自己走到她对面去来,把另一只手里盘的佛珠搁一边,落座,于是小隔间里就变成了一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沈瓷手里捧着半碗热汤,眼前一桌子精致的素斋。 “喝汤!” “……” “喝呀!” “……” 沈瓷头皮有些发麻,她知道李大昌大费周章地让她过来肯定不是光吃饭这么简单,可又不清楚他的意图。有些人的可怕之处往往不在于外表,捉摸不定的内心才让人防不胜防。 沈瓷低头看了眼碗里的汤,汤是好汤,各色价格昂贵的菌类,被切成条状或者块状放在一起炖,营养和鲜味应该都被炖出来了,看上去味道应该很好。 李大昌见她光看不吃,摸了旁边的遥控器过来,又说:“怎么不喝?怕我在汤里放东西?” “……” “那你真是白跟了我两年,我要真想做点什么何至于在汤里下药!” 这点沈瓷倒是相信的,李大昌虽然为人阴暗残暴,但做事比较直接,要什么不要什么都摆得清清楚楚,下药这种事他应该做不出来,更何况沈瓷知道自己到他这就是绵羊入了虎穴,岂不是都他说了算。 既然他说只是请她吃顿饭,那她就真当自己是来吃饭的。 沈瓷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对面李大昌慢条斯理地问:“味道怎么样?” 沈瓷皱了下眉,勉强回答:“还行吧。” “应该比上回在郑州的那桌好!” “……” “郑州庙里的厨子不行,不过入乡随俗,你别见怪,但到这就是我的地方了,这里的厨子是我从北京请来的,做素席绝对一流,你再尝尝其他菜。” 李大昌又给沈瓷夹了一块拔丝芋头,看着上面浇了一层焦糖蜂蜜,沈瓷皱眉。 “我不吃甜食。” “那换别的。” 很快一片冬瓜又被送到了沈瓷的盘子里。 “这个你尝尝,据说是他的拿手菜。” “……” 这模样倒真像是来请她吃饭的,沈瓷没退却,只是继续捧起来旁边的汤碗。 “我还是喝汤吧。” “那行,你喝汤!” 李大昌忙和一阵子终于又重新坐回椅子,沈瓷闷头安安静静喝汤,刚喝两口余光里瞄到他似乎拿遥控器对着旁边显示屏摁了摁,遂即有蓝光照过来。 “喜欢喝的话我一会儿再给你盛一碗。” “……” 他倒真像是诚心来请沈瓷吃饭的,沈瓷捧着手里的碗又喝了一口汤,突然听到显示屏那边传出奇怪的声音,一开始沈瓷也没在意,可声音渐响,又是用的进口音响,仿佛一百八十度环绕,男人的低吼声,女人如猫一样凄厉的叫声,床板震动的声音…… 沈瓷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画面中一个女人双手被绑在床上,赤身裸体,而男人就趴她身上,臀骨收紧似地一下下用力……如此赤裸又直白的画面,像是突然粗暴地撕裂了饭桌上的平静,呛得沈瓷连续又急剧地咳嗽,半碗汤撒在桌上,对面李大昌像没事人一样抽了纸巾过来给她擦。 “都多大人了,喝点汤还要呛成这样!” 沈瓷惊魂未定,被他一碰咳得更加厉害,李大昌便开始笑,又去拍她的后背,显示屏里的场景还在继续,床板随着女人的叫声也越来越快,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战栗,沈瓷忍着心口的腥气往那边看了一眼,男人从女人身上爬了起来,将女人的腿架得更高,匆匆一瞥,沈瓷心内抽紧。 “秀秀…” 画面里的人是秀秀,沈瓷认出来了,是秀秀,房间便是前几天李大昌给他发的照片里面那个房间,四壁是光裸的水泥墙,唯有一张床,而显示屏右上角正在显示流动的时间,这是拍的现场,这是拍的现场…… 沈瓷喘着气转过身来,李大昌还在给她拍着后背顺气。 这个禽兽! 禽兽! 她恶狠狠地一把揪住李大昌的褂子前襟,浑身没有力气,就剩一点在手指上了,所以揪得指尖发白,踉跄着一字一句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大昌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生气,褂子也任由她拽着,回答:“请你吃饭啊。” “吃饭?”沈瓷鼻子里哼气。 李大昌自己也偏头看了眼屏幕,画面里已经进行到激烈处,从他和沈瓷的旁人角度看,李玉秀的脸和表情完全看不见,被身上男人的躯体挡掉了,但能看到那两条被举过头顶的腿,纤长枯瘦,常年不见光导致泛着不自然的白,而此时它们就那么绝望地被人抬着,卷缩着,随着床上的频率而不断抖动着…… 声音越来越响,李大昌看得眼底放光,两条肉眼半眯起来,手掌随着屏幕里的频率一下下捋着沈瓷的后背,直到画面里的男人低吼一声,身躯震颤,随后像死了一样趴回李玉秀身上,所有声音哑然而治,仿佛黑夜里被释放出来的妖魔又一下子被阎王收尽了。 李大昌拿起遥控器摁了“暂定”键,画面便停留在最后那一刻,像是交配完的畜生还交叠在一起,而面前男人虚虚笑着转过脸来。 “怎么样?” 沈瓷的手还揪在他衣服上。 李大昌嗓音哑哑的,混着屋子里常年不散的佛香气。 “光请你来吃饭显得太没诚意,总得找些乐子来助兴,刚才那段怎么样?” “……” “不好看?” “……” “是,肯定没给你录的那段精彩,不过这段妙在是现场版,而你的…”李大昌笑眯眯地把嘴贴到沈瓷耳根边,“你的是独家珍藏版,这些年我都舍不得拿出来给别人看,不过你要有兴趣的话我抽个时间可以给你放一下,你当年那股劲……” 李大昌似在回味,沈瓷无力地摇着头。 “不……不要……” 她不想看,不能看,全身力气都被抽干净了,揪着褂子的手渐渐松开,李大昌顺势把她搂到怀里,一只手掌还拍着她的后背。 “行行行,不看,不看……我留着,想的时候自个儿拿出来看看!” 沈瓷全身像抽搐般战栗不已,她知道一张无形的网已经盖在自己身上了,李大昌一点点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 房间里像荒原一样安静,窗外夜色降临,窗户半开着,她抬眼看到窗台上的裂缝,长年累月之后裂缝里冒出几束杂草,被风一吹正左右摇晃… 她逼自己冷静,唯有冷静才能跟他耗下去。 “昌爷…”沈瓷从他身上站直。 李大昌似有不满,但也没多勉强,只是皱着眉说:“还是叫我李先生。” 沈瓷咽了口气。 “李先生…” “吃饭!” 他还是坚持要吃饭,可这顿饭沈瓷无论如何吃不下去了,胃里腥气往上泛,她转身又看了眼屏幕,画面还定格在那里,以至于她需要闭下眼睛才能缓过气来。 “秀秀在哪里?” 她突然问,李大昌原本还笑眯眯的眼神猝然一冷…… 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的 李大昌松开沈瓷,沈瓷拧紧手指,她知道这个问题自己不该问,更何况问了又有何用,她自身都难保,可不问良心上过不去。 “秀秀在哪里?”她又重复了一遍,用了更坚定的口吻。 原本寒着脸的李大昌继而又笑开,踱着步子一点点往自己椅子上走,边走嘴里边说:“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这不怕死的胆量!” “……” “不过想想也是,不然当年你也不能从凤屏逃出去!” “……” 沈瓷稳了下气息。 “你叫我来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放这段视频给我看,秀秀在哪儿?你打算把她怎样?” “好,有魄力!” “……” “想把她弄出去?” “得看李先生的意思!” “这话说得…”李大昌又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拎了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小半口,问,“你还要把她弄出去干什么?已经是废人一个,留在南华至少还能实现一点个人价值!” “什么?” “你看不明白?刚才给你看的那些……这么讲吧!”李大昌把水杯放下,“她在南华白吃白住这么多年,总得交点钱出来。” 沈瓷一开始不大明白什么意思,可脑中一恍,目光转过去又惊恐地看向屏幕,仿佛一下子就懂了。 “你们……” “别这么怨愤地看着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一个疯子除了这事也干不了其他的,好在还有些姿色,有些男人就好这口儿,觉得玩起来带劲,我只是做个顺手人情而已……” 这些令人发指的话就从他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沈瓷恨不得上去将他千刀万剐。 “你们还有人性吗?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我修庙捐钱,资助你们这些孩子上学,佛祖都在天上看着,还不准我从中捞点便宜?” “畜生!” “别骂得这么难听,这世上一向来去分明,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我相信你很多年前就已经明白。” 沈瓷整个人呆在那里。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年总有人说她精于算计,得失恩怨都算得清清楚楚,这么会“算账”就是因为“得益”于多年前的经历。 “你也不需要为李玉秀觉得可惜,佛语里讲人各有命,她命该如此,你也救不了她,不过你命要比她好一点,乖乖听话,不至于落到她这种下场……” 沈瓷一下跌坐回椅子,李大昌又倒了杯水走过去,将杯子塞到她手中让她捧着,嘴里淡淡问:“身上的伤好了吗?” “……” “上回是我下手重了些,不过你也是,没事去查医院和诊所做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在诊所跳楼的人已经没了,诊所的医生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哦对了,你手下有个记者叫方灼对吧?” 李大昌慢慢又踱回对面椅子。 “小伙子个头不高,脸圆圆的,去年他去南华采访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倒是在医院见过他一面。” 沈瓷心口一寸寸收紧,他突然提这事是什么意思? 手里的杯子开始抖,直到有一缕思绪飘过,她恍然大悟。 “去年那场车祸…” 李大昌这才笑出来:“挺聪明,一点就通,那可不是单单一场意外这么简单,事后我还专程去医院看了他,聊下来发现他知道的并不多,我也不想把事闹大,所以那场车祸就当是给他的一点教训。” 沈瓷醍醐灌顶,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只是一本小杂志的摄影师在采访途中受了伤,哪能惊动顺鑫基金的理事长亲自去医院看他,却不曾想中间有这么多事。 “只是可惜了,当时我也没想到他口中说的沈主编会是你,要是知道的话何至于弄成现在这样!”李大昌还真是一脸痛惜,继而又笑着抬手,“不过现在也不晚,兜兜转转不还是见着了么…哈哈,喝水……你先喝水…” 李大昌的话听上去有些颠三倒四,但沈瓷明白他的意思。 “小伙子看上去倒挺机灵,留了南华一个医生的号码,前段时间居然还跟他联系了?” “……” “就说有些问题不该问,有些事也不能随便好奇!去年车祸让他断了一条腿,往后要再不安分,有些话就不好讲了。” “……” “还有管不住嘴的那个医生,我生平最痛恨底下的人不忠诚,前阵子听说他儿子出事了,啧啧,才不过四岁半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一条条一桩桩,李大昌面不改色地列举给沈瓷听,胸口刚被她拽过的褂子有些发皱,佛珠窜着观音相,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沈瓷拧着膝盖上的手指,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你无非是想说所有关系到这件事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错,听话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只是有些自以为是喜欢添麻烦的…”李大昌目光虚虚地投到沈瓷身上,继而话锋突转,“其实这些人出事你要负一半责任!” “什么?” “你想啊,你若不去调查红梅诊所,诊所的医生不会出事,那个跳楼的疯女人大概还有救;你若不让手底下的人去套南华医生的话,他儿子现在应该正在幼儿园跟小朋友一起玩,原本大家都能相安无事,毕竟谁都不想见血,你看我这几年都开始吃素了,不喜欢杀生…”李大昌说完看着面前一桌子几乎没动筷的素宴。 沈瓷只觉后背浸汗。 “所以是不是该怪你?这些人是为你而死的,你的不安分害死了他们,就跟十年前你害你弟弟从楼上滚下来成为植物人一样。” 一层层被剥开真相,最后一句更如当头棒喝,沈瓷手里的杯子怅然落地。 “你别说了…” “让我不说可以,但你得自己长记性啊,吸取当年的教训,安分点,我才能保你太平,不然的话…”李大昌又兀自喝了一口茶,那盘佛珠一直搁在手边上,他顺手又捻了捻,随后目光落在沈瓷一直使劲拧着的指端上。 “你当年做过什么事自己也清楚,我听说前几年他还专程派人去凤屏找过你,最近这阵好像右眼视力越来越不行了,医生建议他整个摘除……” …… 阿幸站在厢房门口的树下抽了半包烟,屋内一直没什么大动静,月亮倒是悄悄从底下爬到了树梢上。他看了眼手表,沈瓷已经在里面呆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前面钟楼传来几声钟响,寺内僧侣要下晚课了,终于听到身后“吱呀”一声,阿幸转过身来,厢房的木门被推开,沈瓷的身影显出来。 他捏着烟头过去。 “你…” “阿幸,送她回去!” 屋内传出李大昌的声音,阿幸应了一声,见沈瓷还是木愣愣地站在门里面,他上下把她看了一遍,这次似乎没有带伤,衣服也挺整齐,头发也没乱,只是神情恍惚了一点,就跟丢了魂似的。 不过阿幸见过沈瓷太多或狼狈或不堪的模样了,眼前这番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于是凉凉开口:“先送你回去。” 沈瓷依旧站着不动,脚下像生铅了,后院阴风阵阵,阿幸索性把烟叼嘴里,扯了她一下。 “你倒是走啊!” “……” 沈瓷被他硬拽了出来,拖着左腿勉强跨过门槛,绊了一下,阿幸只能圈住她,就这么一路半拖半抱地把沈瓷弄到了车上,又给她绑了安全带,这才站直起来把最后一口烟吸完。 回去的路上沈瓷很安静,睁着一双空荡荡的眼睛,天上月色皎洁,这让阿幸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也是像这样一次次把沈瓷接去镇上那间旅馆,完事之后再把她送回学校,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她都会被蒙着眼睛,一块布条把彼此隔在两个世界,她看不到接送他的人,而他也看不到布条后面那双绝望的眼睛。 有时候阿幸会想,布条后面那双眼睛会是什么样的呢?绝望?痛苦?还是憎恨? 一路过去很快就到了沈瓷住的小区,车子停下来,沈瓷解了安全带,阿幸绕过去给她开好车门。 “下车!” 沈瓷抬头看了他一眼,数秒对视,月光惨淡。 “聊聊吧。” “……” 车外的男人一时没接话,面无表情地又干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关了副驾驶的车门重新坐了回去。 他不善言辞,很多年前沈瓷就知道,所以话头还得由她来起。 她用手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往椅靠上躺了躺。 “先给我根烟吧!” “……” “嗯?” “……” 阿幸凉凉看了她两眼,最终还是顺从了,从兜里掏出烟盒来,凑过去亲自给沈瓷点了,沈瓷咬着往后靠,闭着眼睛舒坦地吐出一口气来,像是丢了一晚上的魂总算回来了,只是很快车内就开始烟雾缭绕。 旁边男人大概有些不爽,但也没吭声,只是明显地皱了下眉表示嫌弃。 沈瓷连续又抽了好几口烟,阿幸侧身打算把车窗摇下来,却听到耳边飘来淡淡凉凉的声音。 她问:“知不知道十年前那个男人的名字?” 有得必有失 阿幸摁键的手一抖,没吭声。 沈瓷知道他在装傻充愣。 “别说你不知道!” “……” “人是你带去的,我往楼下跑的时候听到他在后面喊了你的名字!” “……” 阿幸还是不吭声,把车窗落了下来,沈瓷幽幽看着他。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昌爷交代过的。” 沈瓷哼了一声,轻吐烟圈。 “你是他的狗么?” 旁边男人猛然抬头看向她,总是暗暗沉沉的眼底总算闪出一点怒戾,但很快又褪掉了,像是默认了沈瓷的说法。 沈瓷笑得更放肆,这些总是喜欢自欺欺人的男人啊!她又用力抽了一口烟,眼前白雾沉浮,问:“是不是所有带去睡过我的男人你都必须替他们保密?” “……” “怕什么呢?” “……” “怕我告他们?还是说他们个个身份不凡,说出来会影响他们的声誉?” “……” “可你以为我不怕吗?这些年我就没怕过?” “……” “我夜夜做噩梦,梦到他们像厉鬼一样趴在我身上,他们咬我打我,可是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 “我怕别人知道,怕别人知道我以前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烂货,可是李大昌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有得必有失,这样才公平!但我读书需要花掉他几个钱?那两年我又替他陪了多少男人?你说这样公平吗?”沈瓷声音渐渐变大,转过来突然用手揪住阿幸的衣领。 “其他人我就不管了,但那个人我一定要知道,他害了我弟弟,如果不是他沈卫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沈瓷眼中烧起一片火光,手指上夹的烟还在往上冒着雾气。 雾气慢慢散开,隔在两人中间,彼此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眼神分明,雾气后面是一双血红狠戾的眼睛。阿幸想起十年前那个晚上,她也像这样恶狠狠地看着他,满身满脸都是血,手里拽着那支英雄牌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你放手,你不能抓我…” 那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她眼睛上没有蒙布条,16岁的沈瓷,双手沾满鲜血,可她前几天为何没有立即认出他呢? 阿幸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瓷的眼睛。 “那人你应该也认识。” “……” 沈瓷揪住他衣领的手渐渐松开…… 她也认识? 当年事发的时候现场很乱,她在恐惧和慌忙中往外跑,脑中唯一的念想便是要跑出去,确实看到了那人的模样,可这些年回想起来只记得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和半边窟窿似的眼睛,她当时视线里是一片血红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握笔,那晚的思维和记忆不断反复,梦中也会常常出现当时的场景,可是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片段。 心理医生诊断她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而其中最明显的一个症状便是选择性遗忘,即脑中只剩下那些反复的片段,关于那些人的模样和细节都已经记不真切,所以她想不起阿幸的样子,更想不起那张狰狞血腥的脸…… 沈瓷深深吞了一口气。 “我认识?” “对!” “是谁?” 阿幸想张嘴,可喉结上下滚了一转,还是没说出口:“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沈瓷眼底火光熄灭,心里那个猜想在瞬间极度膨胀。 “是不是姓江?” “……” “江丞阳?” …… 合作伙伴大会落幕之后后续工作必须尽快跟上,其中最迫在眉睫的一项便是在大会上提出的“楠竹计划”,前期预计投入13亿资金,在2年内重点扶持小商户及机构。 江临岸下午在公司召开会议,会议内容即是将“楠竹计划”细化,计划方案已经早就通过了,会上黄介甬又提出了几条备注修改,团队协商讨论,最终定案。 会议结束已经晚上七点,黄老突然想吃羊肉,提议请大伙儿去喝酒,在场当然一呼百应,唯独江临岸拒绝了。 “你们去吧,我手里还有事没做完!” 底下人有些泄气,黄介甬最是看不惯,过去调侃他:“工作狂,事情永远做不完,难道你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江临岸想了想,他还真没有,手里工作堆积如山,哪有闲功夫陪他们去吃烤全羊,所以只能抱歉地笑:“真不去了,你们去吧,这顿算我账上,吃完明天回公司开始打仗!” “……” 底下一阵唏嘘声,黄介甬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 “行,你不去就不去吧,只是恐怕回去工作是假,陪姑娘是真。” “……” “对啊对啊,温小姐这几天好像在甬州,江总这是急着要回去陪她吧。” “原来这样啊,佳人有约,那我们就不好勉强了。”一帮人起哄,唯独坐在旁边的于浩眯着眼不说话。 很快会议室里的人作鸟兽散,江临岸收拾电脑准备先回办公室,于浩却仍维持刚才的坐姿坐那,一手环着一杯,一手优哉游哉地敲着桌面。 “真不一起去吃饭?” “不去了。” “我好像听说温漪上午已经走了吧?” “……” “你这么急吼吼地是要去见谁?” “不见谁!” “鬼信!” “不信就算。” 江临岸收拾好东西已经准备起身,于浩在旁边又拽了他一下。 “喂!” “干什么?” “上午我给老彦打电话,他好像最近和沈瓷走得挺近。” “……” 江临岸拿资料的手臂沉了沉,撇了下眉:“然后呢?”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 “所以你想说什么?” 于浩盯着他没一丝表情的脸看了数秒,手指在桌上重重一敲:“得!算我白操心了,你们俩别历史重演就行!” “……” 江临岸回办公室又工作了一会儿,大概八点多的时候下班回去,路上随便吃了点东西,车子是直接开到地下车库的,再从地下车库坐电梯上楼。 电梯门一开,楼道里的感应灯遂即亮起,江临岸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听到身后楼梯那边似乎有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愣是吓得不轻。只见沈瓷像幽灵一样从黑漆漆的楼梯口走出来,白着一张面孔,一瘸一拐地走到江临岸面前。 江临岸皱着眉,问:“你怎么在这?” 沈瓷心口发皱,对啊,她怎么在这?她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憋着一股劲,想要见见他,十分以及迫切地想,所以就从家里跑来了。 江临岸见她不说话,目光放空似的一片恍恍惚惚,也就不多问了,用钥匙开了门。 “先进来再说。” 沈瓷愣了愣,继而问:“她不在?” “谁?”江临岸先是一顿,但很快明白她的意思,用手指剐了下额头,回答,“早晨回苏州了。” 沈瓷这才跟着他进屋,脸白着,身子僵着,一只手还揣在衣兜里。江临岸放下包去接了一杯温水过来,觉得她神情怪异,于是想扶她去沙发上先坐下,可沈瓷就是站在那里不肯动。 江临岸只能提口气,问:“怎么了?” 面前女人抬头,一双空凉的眸子最终将焦距定格在他脸上。 “十年前的十一月九号,你在哪里?” “什么?” “回答我,你在哪里?” 简直莫名其妙,江临岸哪还记得十年前的事,只能皱着眉问:“到底怎么了?” 沈瓷虚虚发笑。 “你是不是想不起来了?” “……” 江临岸无语:“难道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 “当然,十年前的十一月九号,沈卫从楼上滚了下来,头部着地,因抢救无效而成了植物人。” “……” 江临岸头皮一麻,搞不懂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只能一手扶住她的肩。 “到底怎么了?” “那是我弟弟…”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你弟弟。”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沈瓷开始不断摇头,江临岸越发觉得她精神恍惚起来,裹着她的肩膀把她往沙发那边推。 “有话你先坐下再说。” 沈瓷被他摁着总算坐到了沙发上,江临岸把水杯放下,又问:“是不是沈卫那边出事了?” 沈瓷还是摇头。 江临岸不会哄女人,耐心不好,可见她这样又不敢冲她吼,只能尽量柔声柔气。 “到底怎么了?” “……”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 沈瓷却干巴巴地盯着面前这双眼睛,突然问:“你跟你哥长得像不像?” “……” “像吗?” 这算什么问题? 江临岸垂眸皱了下眉,勉强回答:“不像!” “怎么可能不像,你们是亲兄弟啊!” “同父异母而已!” “那也有一半血缘,难道就没人说过你们俩的眼睛长得很像?” “……” 江临岸被这样神神叨叨的沈瓷弄得有些发燥,松了手,开口:“今天吃错药了?” 沈瓷冷笑,摇头,嘴里用很低的声音低喃。 “你是他弟弟…” “……” “你们都姓江!” “……” “你们的眼睛明明长得很像。” “……” “而我居然跟你…”说到最后她自己又笑了出来,脸上表情带着一丝诡异的萧寒。 江临岸被她这样子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过去捻了捻她露在衣袖外面的手指,手指发凉,最终被他整个握到掌中,慢慢摩挲着想焐热。 “是不是想沈卫了?” “……” “明天周六,我抽时间带你去趟苏州?” “……” “好了,多大点事,至于你这样?”江临岸倾身过去把沈瓷搂到怀里,沈瓷软软地将头隔在他肩膀上,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藏在衣兜里,兜里那支钢笔的笔套早就不见了,如今光秃秃地只剩笔身,正被沈瓷紧紧地拽在手里…… 她性格里的毁灭因子 沈瓷那晚被江临岸留了下来,洗过澡之后两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熄了灯,他从后面环住沈瓷。 “想做吗?” 身前女人没反应,江临岸也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只是轻轻吻了下她的后肩。 “不想做就算了,早点睡,晚安。” 此后他便用手在沈瓷肚脐上一圈圈打转,转着转着速度慢下来,直至最后停下,身后传来细微的鼾声,证明江临岸睡着了。 沈瓷睁着眼巴巴看着床对面的窗口,窗外月光皎皎,将一片银色撒在卧室的地面上。 她害怕么?而这世上最深重的恐惧是什么?是内心无法言说却又如影随形的经历。 第二天是周末,江临岸习惯性早起,差不多七点的时候就已经自然醒了,伸手往身前摸,枕头上却一片空空的。 人走了? 江临岸揭了毯子下床,听到洗手间那边传来水声。 “沈瓷…”他站门口敲了两声,里面水声渐停,很快门开了,江临岸默默咽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沈瓷胸口,她在这里没有换洗衣服,所以洗完澡后只穿了内衣,胸不算大,充其量也就b,但胜在形状可人,浑圆的半杯形。 江临岸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新锐杂志社附近的一个路口,车祸追尾,两人初次见面就剑拔弩张。 第二次见面在同一天,车祸发生后的大概十个小时,他在醍醐居意外再度见到这个女人,她那时刚把罗建坤轰走,黄了一单合同,独自坐在包厢的蒲团上面扣扣子,胸口一大片玉色皮肤露在外面,可见隐隐胸线,而那片白柔的胸线就随着她扣扣子的动作一点点被盖住了,江临岸当时就站在包厢门口看着,心情很奇怪,又燥又有些沮丧,好像她负了春光,把漂亮的地方都遮起来了,直到沈瓷发现有颗扣子不见了,她没办法扣全,只能把一小寸晶莹的肉露在外面,江临岸当时心里有隐约的窃喜,总算没有全部辜负干净,还留了一点春色给他。 这么看来他当时倒像个色胚子,以至于江临岸到现在都不肯承认自己最初被沈瓷吸引只是单纯为了她的肉体。 第一眼觉得这女人无趣又自以为是,数十小时后却为她的肉体所迷,江临岸对沈瓷的感觉最初起源于最原始又低级的趣味,可他无能为力,因为已经太长时间了,太长时间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引起他那方面的兴趣,可就在他都快被迫接受自己有“隐疾”的情况下,一具这样的肉体出现了,而且仅仅只是包厢门口那惊鸿一瞥,胸口露出来的一小片肉,他体内熄了太多年的火就重新烧了起来,叫他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洗过了?”江临岸问,声音已经有些发哑。 沈瓷抽了毛巾擦头发。 “嗯,我去穿衣服!”她从江临岸旁边擦肩而过,可刚越过半步手臂就被拽住了,整个人被他扯回来抵在墙上。 “洗过刚好,要不做一次?” 他的渴望总是表达得直白又露骨,沈瓷其实应该早就习惯了,他不是喜欢说甜言蜜语之人,有些话甚至表达得有些粗暴,更何况他们私下里在一起的相处方式大概也只剩性,可无端今天听得特别刺耳。 她幽幽看着江临岸那双眼睛,酣睡一夜之后神采奕奕,又被洗手间的热气熏了一会儿,黑白分明间似乎还带着一点湿意,可沈瓷已经想不起十年前的那双眼睛了,这些年每次回忆都像是要上一次刑。 “不想做。” “心情还没恢复?” “……” “还在为南华的事闹心?” “……” “或者…”江临岸也觉出沈瓷这两天的反应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还有其他心事?” 沈瓷闭了下眼睛,她脑中所想所思,算得上心事吗?根本不是心事,而是孽障啊!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我想先回去了。” 她推开江临岸的手继续往卧室走,江临岸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追上。 “到底怎么了?” 沈瓷不理,开始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先是t恤,继而是外裤,最后又捞了床头的外套过来,江临岸在旁边看着她穿,只听到“啪”一声,外套口袋里有东西掉了出来,刚好落到他脚下。 江临岸蹲下去把东西捡起来。 “给我!”沈瓷有些情急地把东西夺了过去。 江临岸皱着眉。 “你装一支没笔帽的钢笔在口袋里做什么?” “与你无关!” “……” 沈瓷还是坚持要走,江临岸拿她没辙,只能开车送她回去,路上沈瓷却突然接到陈韵的电话。 那丫头还是不改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样子,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她在那头喊:“小瓷姐,江湖救急啊!” “怎么了?” “黄玉苓逼我今天中午去相亲。” 沈瓷一时没接住倒是笑了一声:“相亲?” “对啊,还说我非去不可!” “那就去呗!” “拜托,对方就是个年老色衰还特猥琐的大叔好么?” “……” 沈瓷有些无语。 “那既然不喜欢就拒绝掉啊!” “我要是能拒绝就好了,对方来头不小,用黄玉苓的话讲她是削尖了脑袋才给我物色到这么一个‘人中之龙’,我听着都能上天了,我能阻止她上天?” “……” 那边陈韵连续喘了两口气,这种事沈瓷也不知该如何劝。 “那你打电话给我的意思是…” “来陪我相亲!” “我不去。” 沈瓷一口回绝,她哪里像是喜欢掺和这种事的人啊,可对方陈韵开始半哄半装可怜。 “前任嫂子,小瓷姐,姐……亲姐……你就陪我这一回吧,你说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去见这种人多可怕呀,他要是趁机对我干出点什么事呢?……” 最后沈瓷经不住陈韵的软磨硬泡,只能答应。 挂了电话,旁边开车的江临岸用余光瞄她。 “谁啊?” 沈瓷一开始并不想回答,可等了等还是说了。 “陈遇的妹妹。” “你和陈遇的妹妹还有联系?” “很奇怪吗?当初整个陈家上下,只有他这个妹妹支持我和陈遇在一起。” “……” 江临岸像是无辜被塞了一只苍蝇,心里极度不爽,总觉得今天的沈瓷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用手拧了下方向盘,又问:“她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叫我陪她去相亲。” “……” 江临岸把沈瓷送到楼下,本还想跟她上楼,结果被沈瓷拦在楼道门口。 “不用上去了吧,我一会儿换件衣服就出门了。” “去陪相亲?” “……” “地址在哪儿?我看要是顺路的话可以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更方便。” 江临岸还是不甘心,想了想:“那明天呢?明天有什么安排?” “在家看书。” “不去苏州看沈卫吗?” “不去。” “那我今晚过来找你?” 沈瓷一愣:“你过来干什么?” 江临岸笑了笑:“你给我做饭!” “你没地方吃饭吗?家里没阿姨?再不行外面那么多餐馆,你堂堂联盛的二太子,动辄几十个亿的融资,有必要三天两头来我这蹭饭吗?” 沈瓷一口气说完,脸色凉凉白白的,江临岸倒被她说懵了,她很少用如此激烈的口气说话,今天真吃错药了? “我最近得罪你了?” “你说呢?”沈瓷瞪了一眼,心里抖得厉害,可脸上还是佯装镇定,“就这样吧,最近没事最好别联系,我上楼了。” 她转身就往楼上走,空余江临岸站在原地有些发愣。 沈瓷一口气走到楼上,站在窗口看着江临岸的车子驶出小区。 曾经陈遇说过她性格里似乎带着一点毁灭因子,大概意思是说一旦她遇到不想面对的人和事,首先做的不是逃避,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将其毁灭。 毁灭应该比逃避更彻底,她总是选择这种不留后路的方式,曾经对陈遇是那样,对她和陈遇的婚姻也是,现在对江临岸大概又要故伎重演了,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他,面对他的眼睛,面对他的姓氏。 …… 回去的路上江临岸思前想后都觉得心里躁得慌,这女人脾气不好他知道,性子犟他也知道,可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莫名其妙给她甩脸子,昨晚明明是她突然跑去他公寓门口等着的,到底什么意思? 一大早上就被刺了一顿,回去似乎也没其他事了,江临岸又折去了公司,整个联盛几乎都空空荡荡的,毕竟没几个人愿意利用周末来加班。 他在办公室看了几封邮件,心却一直沉不下去,最后只能将鼠标一扔,拨通了于浩的电话。 “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 …… 沈瓷回家换了身衣服,又把半湿的头发吹干,用一根黑色发圈松松地扎了起来。 陈韵已经把相亲的地点发到了她手机上,一间红酒馆,离她小区倒不算远。沈瓷开车过去,路上又接到了陈韵的夺命连环call。 “小瓷姐你到哪儿了?” “路上!” “那你快点啊,我已经到了,在二楼露台!” “……” 陪她相亲 红酒馆开在创意街区,位置不难找,但车子不能直接开到门口,沈瓷必须先在街区停车场停好车,再步行一段路过去。 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做的熟客,大部门都是会员制,沈瓷之前没来过,还怕进不去,正要打电话给陈韵,却见到一位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主动过来引。 “请问您是沈小姐吧?” “……” 沈瓷愣了一下,点头,“我是!” “那您这边请,陈小姐已经到了,在二楼。” 服务员微笑着带沈瓷上去,沈瓷跟在身后,一路留意酒馆里的环境,酒馆装修偏奢华,采用欧式洛可可风格,地上是大面积的拼花天然大理石,蓝丝绒窗帘配着欧式风格的水晶灯。 一楼是大厅,面积很宽阔,摆了很多桌椅和吧台,墙边是一整排酒架,看上去像是可以举办聚会或者宴请的地方。 楼梯在大厅正中间,旋转式,往上走可见墙上挂着许多色彩浓艳的油画,大多数是美女图,配着幽暗的灯光和爵士乐,倒有种说不出来的暧昧情调。 服务员一直把沈瓷引到二楼,一条灯光更加暗的走廊,推开其中一道门,是间单独隔出来的包间,依旧是洛可可风格,只是换了个色调,蓝丝绒改成更加艳丽的玫红,沙发和软塌一缕都是白色加银质雕花包边,而开门正对着的墙上便挂着一幅巨幅美女油画,且是裸体… 沈瓷咽了一口气,想起刚才电话里陈韵对相亲对象的描述——“年老色衰还猥琐的大叔”。 是否年老色衰沈瓷还不清楚,但光看这四周环境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此人高调张扬且胆大,而且做事目的性应该很明确,把第一次相亲地点定在这种地方,其用意已经不言而喻。 难怪小妮子要拖个人来陪她相亲,沈瓷不禁苦笑,已经跟着服务员走进包厢。 “陈小姐,您朋友已经到了。” 前面露台那边很快跑过来一道身影,直接大咧咧地一下跑到了沈瓷面前。 “你可算来了。” “……” 沈瓷上下把她打量了几眼,裸色细跟浅口皮鞋,白色蕾丝连衣裙,淡妆,外面披了件浅绿色短款针织衫,看着倒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出来了。 “嗯,衣服不错!” “连你都挖苦我?” 陈韵不由推了沈瓷一下,沈瓷笑出来,陈韵撅着嘴抱怨:“黄玉苓逼我穿的,弄得跟上坟扫墓一样!” “……” 沈瓷无语,这丫头嘴巴可真不饶人。 服务员很快退了出去,两人去露台坐下,露台风光倒不错,比之室内暗沉的灯光和奢华的装潢,室外倒显得亮堂清爽很多,人坐着也显得更加自在。 只是沈瓷刚坐下陈韵就要给她倒酒,她连忙拦住。 “我不喝,开车来的。” 陈韵有些扫兴:“喝一点嘛,大不了一会儿打车走。” “不了,哪有大白天就喝酒的,而且如果对方人不错,我坐一会儿就走了。”沈瓷还真没有太多喝酒的习惯,只是纳闷看了眼陈韵手里的杯子,已经快要见低了。 “你刚已经喝过了?” “对啊,来这不喝酒干什么?” “少喝点!” 毕竟是相亲呢,可陈韵却索然一笑:“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而且这里的人我都认识,常来的地儿!” “……” 沈瓷大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那你还把我叫来做什么?” 陈韵举着高脚杯调皮一笑:“身边有个自己人毕竟要踏实不少啊,而且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又是周末,青天白日地叫你出来一起吃顿饭不好吗?总比你成天窝在家里看书强!” “……” 说到底倒好像陈韵是为了沈瓷好,沈瓷不置可否地缩了下肩膀,对面却突然从包里抽出两张小纸片在她面前晃了晃。 “蹬蹬蹬蹬!” “……”沈瓷眉头撇着,“什么东西?” “电影票啊,下午2点的,一会儿陪我相完亲你也甭走了,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再逛一会儿街,我哥晚上六点的航班回来,我们去机场接他,顺便好好敲他一顿晚饭。” 一会儿工夫陈韵倒把她大半天的活动都安排完了,沈瓷无奈笑,推却:“陪你吃顿饭可以,看电影也没问题,但晚饭就算了,我…” 正说着包厢的门被推开,服务员似乎引着人过来了,以沈瓷坐在露台的角度看不见房间那边进来的人,但桌下陈韵轻轻踢了她一脚。 “来了!” “……” 一下气氛弄得有些紧张,跟见面试官似的。 “江先生,她们在露台等您。”服务员的声音。 随之脚步声渐近,人往露台这边来了,对面陈韵扯着笑起身,一手扶着桌面。 “这边!” 此时房间里的人还没整个走出来,沈瓷也赶紧跟着陈韵起身,端着笑容准备打招呼,结果头一抬,如一盆凉水瞬间泼下,整个人便定在了那里。 “陈小姐你好,抱歉我是不是来晚了?”来人礼貌开口,边说边解了自己外套的扣子脱下,旁边自有训练有素的服务生接了过去。 陈韵挺生瑟地笑:“没有,是我早到了。” 随之来人将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对面沈瓷身上,眼底瞬间转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掉。 “这位是…” “这位是我朋友,碰巧在楼下遇到了,不介意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江丞阳一时没吭声,眼色定在沈瓷脸上,彼时露台上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手挡了挡右边。 “当然不介意,只是看着有些眼熟,陈小姐不介绍介绍?” 陈韵当即接口:“你眼熟也不奇怪,她现在是联盛的员工,你们可能之前见过面。” 江丞阳脑中一恍,继而笑开:“想起来了,omg二组的组长,姓沈对吧?”遂主动伸出手来跟沈瓷打招呼,沈瓷大太阳底下一张脸刷白,陈韵见她站着不动,轻轻推了一下:“小瓷姐?” “嗨!” 沈瓷勉强回神,江丞阳的手还举在那里,她在下面拧着手指逼自己镇定。 “你好…”手握了上去,江丞阳轻轻捏了一下,却突然轻眯右眼,说,“早就久仰沈小姐大名,今天却是头一回正式见面。” 沈瓷后背发寒,将手抽了回来:“江总说笑了。”说这话时她刻意避开对面射过来的眼神,大太阳底下一切都被照得清晰分明,特别是右边那只明显暗淡的瞳孔。 对面陈韵自然不清楚沈瓷此时的心情,只是觉得她面对江丞阳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过也没太在意,只以为她是突然面对公司老板有些怯场而已。 幸好旁边服务生适时询问:“江总,您提前预约的几道菜楼下已经在准备了,一会儿您是想摆露台还是挪室内去。” 江丞阳抬手挡了下光,右眼还是眯着,问陈韵:“今天日头有些大,要不我们还是挪包厢里面去吃?” 陈韵不以为然:“随便!” “那沈小姐呢?”他还刻意问了沈瓷的意思。 沈瓷拧着手指,勉强回答:“我都可以。” 于是三人回了包厢,服务员依旧站在江丞阳身边:“江总今天想点什么酒?” 江丞阳看了眼露台那边的桌子,高脚杯里陈韵刚才没喝完的一点余酒被阳光照得红艳艳,他不由一笑:“陈小姐已经开了一支?” 服务员立即接话:“没有,那是陈小姐上回在这存的。” “存的?”江丞阳笑着又瞄了眼陈韵,“看来陈小姐是这里的常客啊!” 陈韵也不客气,回他:“彼此彼此!” 服务员隐隐嗅出两人之间的意味,有些尴尬:“那江先生您看今天…” 江丞阳缓缓坐到沙发椅上:“让你们cherry给我挑一支吧,另外送三杯水上来。” 服务员这才拿了酒单下楼,陈韵已经自顾自地落座了,唯独沈瓷还僵僵站在那,旁边陈韵扯了下她的衣袖。 “坐啊!” 沈瓷这才落到沙发上,很快服务员端着水杯过来,一人面前放了一杯,江丞阳从兜里掏出药盒,倒了两颗到手里。 对面陈韵虚虚一笑:“江先生这是提前吃醒酒药?” 江丞阳把药塞嘴里,喝了一口水吞下,这才回答:“倒不至于,只是我有些花粉过敏,所以一到这季节眼睛就会发炎,吃两颗消炎药而已。” 说完听到对面“啪-”的一声,沈瓷手边的水杯倒了,大半杯水全浇在了她衣服上。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她起身就往门外走。 江丞阳眼底闪了一下,弄得陈韵也挺意外,沈瓷为人一向稳重,可今天看着总觉得心不在焉还有些躁意。 沈瓷几乎一口气走到了洗手间,左脚刚好一点这会儿又开始涨得疼,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拿冷水冲了一把脸,抬头便见一张苍白惊恐的面目。 她在做什么? 她为何要在这里? 对方是谁? 沈瓷用力撑着池台,急促喘了两口气,却听到身后皮鞋踩在大理石上“蹬蹬蹬”的声音,声音渐近,终于挂到了洗手间的门檐上。 “沈组长……” 沈瓷手指拧紧,抬起头来,镜子里已经映出江丞阳那张阴森森的脸。 四面楚歌 沈瓷轻轻握拳转过身来。 “江总有事?” 江丞阳似笑非笑地靠在墙边上。 “一直想找机会跟沈组长碰个面,实在是觉得眼熟得厉害,倒像是早就见过的。” 沈瓷手心一片湿凉,手指往掌心里抠,却还要保持微笑:“公司里和江总确实见过几面。” “不对,应该不是在公司…”江丞阳再度半眯起眼睛,大概是洗手间的灯光较之包厢要亮很多,导致右眼和左眼明显不一样。 沈瓷轻提一口气,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自乱阵脚,不然对方很容易看出端倪,于是低头又笑了一声:“江总记性确实好,之前我还在大塍的时候有幸参加过几次行业活动,跟江总应该打过照面。” “这样啊。”江丞阳盯着沈瓷又看了几秒,终于把眸子垂了下去,“可能吧,不过我一向记人记不准,大概是这几年视力下降导致眼神都不好了。” 随之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又抬头把目光落到了沈瓷脸上,继而话锋一转:“不过我倒真还记得沈组长,而且不是在活动上。” “……”沈瓷心口渐渐抽紧,像是气息被一下堵住了。 他想起什么来了?还是已经认出她的脸? 沈瓷再度吞了一口气,尝试着问:“那是在哪里?” “照片上!” “照片上?” 江丞阳晦涩一笑,没急着回答,而是慢慢踱步走到沈瓷面前,又盯着她看了几秒,就在沈瓷以为他要将自己认出来的时候,对方突然低头凑到了她耳边。 “大概沈组长还不知道,你和我弟弟的事早就被媒体盯上了,之前有人还给我发过你们半夜私会的照片!” 沈瓷整个人僵直,耳边是江丞阳阴阴湿湿的声音。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些狗仔你也懂的,无非是想讹几个钱而已,我已经叫人摆平了,现在照片都在我这,放心,不出意外的话我保证不流出去……”最后一句话中还带着几分笑意,沈瓷听出里面的意味了,像是威胁警告。 果然,很快江丞阳又贴着她的耳根说:“只是我们江家毕竟有些脸面,你们两个怎么胡搞我不会管,只希望往后能够低调一些,像前几天他扔下满场会议跑去河南找你……啧啧……好歹悠着点,毕竟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眼睛,我弟弟那人又心高气傲的,一个破金融项目非要弄得人尽兼知,摊子铺得这么大,外头还融了那么多钱,有天你们的事要东窗事发了,真以为梁文音和她女儿是冤大头么?到时候看他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 “不过我也挺佩服沈组长的定力,你说你图他什么呢?图他的钱?那我可以告诉你,他全部身家都押在金服的项目上了,老爷子就给他两年时间,不过我看都用不了两年,很快他就会赔得精光,到时候你恐怕什么都捞不到,还得赚一个第三者的骂名;要说图他的人呢…” 江丞阳虚寒地又哼了一声,“我这弟弟吧,生性就比较凉淡,没心的,没心你懂吗?就是别指望他对谁真动感情…谁在他眼里都是可以随手拿来利用的工具,梁文音和她女儿大概是他圈钱的工具,至于你么…”江丞阳挑着眉往沈瓷脸上又瞄了一眼,话锋突转,“我弟弟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和甄小惋的事?”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瓷心口一紧,目光有些僵直地转过来。 江丞阳右眼瞳孔在灯光下如一个可以慑人精魄的漩涡,而左眼却微微上扬,他在笑。 沈瓷与他对视,问:“你想说什么?” 对方笑得更肆意。 “那看来他是没跟你提过了,不过想想也对,毕竟是有伤风雅的事,他大概也没脸跟你提。” 江丞阳说得玄乎离奇,以为沈瓷肯定会追问下去,可面前女人只是白着一张脸,目光空洞漂茫,这点让他觉得很不爽,就感觉自己设了很大一个坑,觉得目标肯定会往下跳,可她却轻而易举地要绕过去了。 江丞阳不禁又皱了下眉:“你对他以前的事就一点也不好奇?” “有什么可好奇?”沈瓷终于也笑了一声,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喜欢多问,“再说谁没点过去!” 一句话倒把江丞阳直接呛死了,他用手挠了下额头。 “有意思,看来我弟弟这次倒没挑错人,你比甄小惋那姑娘要懂事。” “……” “只可惜终究见不得光,就跟当年甄小惋一样,他得在乡下给她安置一套房子藏着,如果甄小惋没死的话大概现在还只能住在那里。” 沈瓷身子不由一晃。 “你说什么?” “……” “你说甄小惋死了?” 江丞阳也跟着一惊,继而冷笑:“看来他什么都没跟你说啊。” 不不不,他说了。 沈瓷明明记得有次在锦坊的时候他说过,他说甄小惋是他一个朋友,中日混血的,现在回日本了。 江丞阳继续问:“想不想知道甄小惋怎么死的?” 像是一个恶灵的指引,沈瓷缓缓抬头,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怎么…死的……?” “静脉注射甲基安非他明,性窒息死亡,就死在江临岸床上!” “……” 沈瓷手心里的水已经慢慢干掉了,只剩满手空寒。 江丞阳笑着从她面前走出去,她必须用手撑住池台才能保证自己不往下滑,眼看面前身影就要消失,她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为什么你会跟我说这些?” 江丞阳停下脚步,稍稍转身:“不为什么,好歹我们也算同事一场,就是看不惯他这么嚣张!” …… 江临岸难得主动提出来请于浩吃饭,于浩还不找机会狠狠敲他一笔?于是选了间甬州很贵的私房餐厅,又要了瓶死贵的红酒,半杯酒下肚,对面于浩才bia~唧了一下嘴问:“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江临岸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开口:“怎么哄女人?” “又来?” “……” 于浩真是受不了江临岸这种一本正经胡扯淡的模样,手挥了两下:“行了算我怕了你,这回是不是又是为了那女人?” “……” 对面江临岸没吱声,不过于浩看他脸色就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了,忍不住讽刺:“就那点出息,你工作上那些精明都去哪儿了?怎么遇到她全给歇菜?“ 江临岸在于浩面前也从来不端,他没有太多情感经历,在处理感情方面的事时手段向来有些匮乏甚至愚钝。 “你就说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你搞清楚原因了吗?” 江临岸用手剐了下眉。 “没有!” “没有啊?那我看你是真的没救了……连我都能猜到为什么她会突然对你这样!” “为什么?”江临岸有些急躁地问,于浩超级享受他此时蠢钝的模样,在工作一向猴精猴精的人,遇到感情的事却跟个白痴一样。 于浩又慢悠悠地抿了半口红酒,举着杯子晃了晃。 “这么跟你说吧,女人都是善变的东西,你那位虽然看似冷淡,但毕竟还是母的呢,但凡这一类都喜欢争风吃醋耍小性子,可你前几天搂着温漪在媒体前大秀恩爱,照片撒得满网都是,正牌跟是当着记者承认你们很快就会结婚,你真当她是傻的吗?缺心眼儿啊!” 于浩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其意思只有一个——即沈瓷吃醋了,伤心了! 江临岸垂眸捻了下手指,她会么?她看着不像是会吃醋伤心的人。 “不过我也真是想不明白,你到底喜欢她什么?要说漂亮她未必及得上温漪,要说家世背景更是甩她十万八千里,要说性格嘛……”于浩忍不住吐了下舌头,“性格就更别提了,成天板着一张脸,说话也是一口一个刺,我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受得了这种女人!” “……” “不过这是不是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和她某些方面倒挺像,也是成天板着脸说话一口一个刺,你说你们俩在床上是不是也这样?哈哈哈哈……”于浩越说越得意,对面一双寒涔涔地目光射过来,他抖了一下,立马闭嘴,再改口,“行了行了多大点儿事啊,女人哄哄就没事了,你要真喜欢我给你支个招哄,过来!” “……” “过来啊,这招我一般都不传外人的!” “……” 江临岸只能铁着脸把头凑了过去,于浩嘀嘀咕咕在他耳边说了一段,他脸色有些变。 “能行吗?” “能,她再凉还是个女人呢,女人其实都一样!” “……” 沈瓷几乎是虚着步子飘出红酒馆的,一路拖着胀疼的左脚往停车场走,刚上车就接到了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你走了?” 沈瓷将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勉强应声,那边陈韵似乎戳了一口气:“你怎么这样啊,真不够义气!” “抱歉,刚好有点急事…” 沈瓷声音低弱无力,挂断电话,将头慢慢压下趴在方向盘上,江丞阳刚才在洗手间对她说的话还历历在耳边。 你有没有曾陷入过四面楚歌的境地?沈瓷觉得此时自己就是这样。 春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沈瓷一直觉得自己对江临岸以往的事完全都没兴趣,当初她在锦坊看到甄小惋的照片,甚至从江临岸口中听到甄小惋的名字,她都没有多问一句。 他说她是朋友,她便相信他们只是朋友。 他说她回日本了,她便信她人在日本。 虽然潜意识里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这么简单,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了,或者更确切的说她不想去多管。沈瓷一直把自己和江临岸的关系定义为“暂时性借宿”,就像一列火车呼啸而来,他有起点,也必将驶向终点,而她只是中间一个不值一提的中转站。 江临岸会作短暂停留,但他的起点和终点都不可能在她这里。 甚至包括温漪,她和江临岸的婚事基本已经确定,所以她是真实存在的,存在与她和江临岸之间,可尽管如此沈瓷还是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因为她自认为自己可有可无,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哪天他们的婚期确定,她便会像泡沫一样消失,就仿佛自己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而他和温漪以后的生活中也再寻不到她一点踪迹,所以沈瓷一直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和江临岸在一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甚至不问起点原因和未来,因为她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得游刃有余,不会留一丝麻烦,可最近发生的事让她开始心存怀疑了。 李玉秀,李大昌,江丞阳,还有甄小惋……一个个突然全都冒了出来。 沈瓷浑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周围开始显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她看不到危险在哪里,可能够嗅出味,那种一步步有东西逼近,背脊发寒却看不到漩涡中心的恐惧。 沈瓷突然忆起当初自己从苏州逃到甬州来的场景,当时她怎么想的?她其实没必要非要走,沈卫在苏州,她的心在苏州,她的安身之处和所有情感都在苏州,但她有天醒来看到初生的太阳,那些连白天都驱散不了的恐惧突然席卷而来,一瞬间,真的只是一念之间,她起身收拾了几件最简单的行李,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 售票处的工作人员问她要去哪里,她浑然不知,睁着空茫的一双眼睛,问:“下面最快一班去哪里?” 工作人员看了眼面前的电脑,回答:“去甬州!” 于是她便来了甬州,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满身的恐惧,一呆便是两年多,找了工作,租了房子,外人觉得她已经在甬州安身立命,可只有沈瓷自己明白,她只带了一幅躯壳来这里,但如今连躯壳都觉得恐惧了,她还有留下来的意义么? 江临岸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沈瓷正好把车停在十字路口,对面是闪烁的红灯,两边是繁华的商场,地处市中心,又是晴空万里的周末,路况自然有些堵。 沈瓷一开始不想接,可电话铃声持续不绝,沈瓷只能把手机掏了出来。 “喂…” “还在陪人相亲?” 沈瓷用手轻轻抠着方向盘:“没有,回去了。” “在家?” “路上…” “那晚上有没有时间?” “什么事?” “就问你有没有!” 沈瓷轻轻提了一口气:“有话直接说!” “要不一起吃顿饭?” “不用了。” “那我买好外卖过去找你?” “别过来。” 江临岸有些泄气,于浩说的方法在沈瓷这边未必有用,她不是不好哄,她压根就不需要哄。 “那你说你想干什么吧?” 才几下就没什么耐心了,沈瓷不由冷笑:“这句话得我问你,你想干什么?” “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然后呢!” “坐沙发上看会儿电视,聊会儿天,再一起洗澡睡觉。” 听起来真是不错的计划,岁月静好,相拥而眠。 沈瓷却转眼看了下窗外,窗外人潮涌动,春日的艳阳照在每个人脸上,经过一整个寒冬的包裹,现在大家都是轻装出行,妈妈带着孩子,情侣牵着情侣,大太阳下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样子,可沈瓷知道自己享受不了。 这么多年了,她觉得自己始终活在隐蔽处,她享受不了阳光,享受不了春日,她只能在不得见光的地方存在。 沈瓷垂眸闭了下眼睛,心里突然涌起自嘲感。 “江临岸!” “……“ 她难得喊他的名字,声音凉凉的,弄得对方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 “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我们之间是不是不可能再做其他事?” “……” 江临岸愣住,那边是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沈瓷嘴角的凉笑越浸越冷。 “算了,就这样吧!” 她准备挂电话,却听到对方有些低沉的声音:“等一下!” “……” “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你还想做什么?” “……” 这下变成沈瓷愣住了,她还想做什么呢?他们之间又能做什么? “说话!” “……” 江临岸催,调子硬硬的,沈瓷抬头看了眼前方,黄灯已经在闪,不远处商场外墙上挂着钻戒和化妆品的广告牌,春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各大商家开始纷纷出新品哄骗女人的钱,而不远处楼顶挂着xx影院几个大字,巨大的楼宇显示屏上正在播放一段预告片,看样子应该是文艺爱情片。 沈瓷忽而嘴角上扬,问:“要不一起看场电影吧!” …… 沈瓷独自驾车回家,因为午饭没吃,所以路过超市的时候又进去买了两颗西红柿,顺手拎了一把葱。冰箱里还有前段时间买的挂面没吃完,她简单给自己煮了一碗,西红柿没有过油,只切成片盖在面堆上,再把热汤浇上去,最后撒点葱。 如此清寡的半碗面下去,她再也吃不下了,去厨房把剩下的面倒掉,又接了半杯温水,往客厅走的时候外面门铃开始响。 沈瓷端着水杯去开门,却见江临岸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有些发愣,顿了几秒才问:“你怎么来了?” 外面男人轻轻皱眉,看了眼她手里捧的半杯水。 “你不是说想看电影吗?” “……” “回去换身衣服,我在车里等你!” “……” 这是一部悲剧 沈瓷印象中她14岁之后就没单独好好照过相了,唯一一张还得追溯到十年之前,当时她从凤屏刚来苏州,有人把她弄进了当地一所重点初中,进校之前需要她交个人材料,其中有一项便是个人近照。 沈瓷便去照相馆拍了照片,在材料上贴了一张,剩下几张她用小袋子装好,一直夹在某本书的书页里。 如今十年过去了,照片随着她从苏州辗转到甬州,在甬州还搬过几次家,如今画质早就已经泛黄。 春日窗口暖阳,沈瓷把照片翻了出来,照片里的人穿了件白色翻领衬衣。 这件衬衣沈瓷记得,崭新的,应该说她那时候刚到苏州,所有一切都是崭新的,崭新的衣服,崭新的鞋子,崭新的生活环境和未来,但这件衬衣是那个人为了带她拍照特意去买的,棉布面料,袖口和领子上都绣了一圈浅蓝色的花纹,很素净,他说她穿了特别好看。 只是当时衬衣买回来之后才发现有点大,那时候的沈瓷实在太瘦了,个子已经长得差不多,可身上都是骨头,体重要比一般同龄人轻很多,起初医生都说她营养不良,导致尺码正好的衬衣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沈瓷还记得照相馆的人为了追求上片效果,不得不在她后背夹了几个夹子,这样从正面拍起来就不会显得衣服偏大了,最后定格的样子便是沈瓷手里这张二寸照片。 深蓝色的幕布背景,短发,瘦削苍白的脸,因为偏瘦导致颧骨凸起而眼窝凹陷,这么看来16岁的沈瓷长得并不是特别好看,起码从照片上看上去如此,更何况她当时刚到苏州,诸事未定,又经历了一些事,身上戾气未退,眼里满是鲜明的防备和警惕感,所以拍到照片上去就是一副僵硬尖锐的模样,看着挺不讨喜的,相比之下现在似乎变了许多,胖了一些,圆润了一些,眼神里的防备和尖锐也基本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白和宁寂。 都说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大概也能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人的长相吧,难怪江丞阳没有将她认出来。 沈瓷把照片重新夹进书页,拿了手机和钥匙出门。 江临岸已经靠在车门上抽了两根烟,听到楼道里的动静,抬头见沈瓷踱步过来,只是不免有些失望,她身上还是那套衣服,上面浅灰色套头毛衣,下面修身牛仔裤,唯独就把拖鞋换成了一双白球鞋。 江临岸不免皱眉,看了下手表。 “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大半个钟头,以为你会盛装打扮!” 沈瓷冷笑:“有这个必要?” 江临岸无言。 于浩还真是说得一点没错,她确实时常板着脸而且一口一句刺,而他在繁忙的工作中抽出宝贵的时间陪她看电影,怎么说呢?大概是欠! “随你吧,上车!” 江临岸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沈瓷坐上去,一路她也不开口说话,什么都不问,直到车子在一栋小楼门口停下。 “到了!” 沈瓷看了眼窗外,两层楼,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台上放着许多小巧的绿植,而门上挂着一块“停止营业”的牌子,怎么看都像是小清新的书吧或者咖啡馆之类,哪来电影? “在这看?”沈瓷问。 江临岸勾了下唇:“你先下车!” “……” 沈瓷跟着江临岸进去,很快有个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迎上来。 “您是江先生吧?” “对!” “于先生给您定的包间已经准备好了,在二楼,我带你们上去。” 女孩领着江临岸往楼梯边走,沈瓷只能跟着,二楼由一个个房间组成,门上都挂着小木牌,牌子上写着一些例如“绿色森林,爱丽丝仙境,梦幻城堡”等字样。 女孩把江临岸带到其中一间房门口停下。 江临岸看了眼木牌上的字:“蓝色爱情海?” 沈瓷:“……” 女孩:“对啊,这是于先生为您和沈小姐选的主题套房!”说完将房门打开,沈瓷只觉眼前豁然一亮。 房间整体以蓝色为基调,地上铺着奶白色的手工地毯,头顶天花板如整片星空,星空中缀着无数繁星形状的灯,而四周墙上是巨幅海洋图案的彩绘,正中间摆着一张圆形水床,床上也是一整套与彩绘同色的蓝色抱枕和褥子。 眼前这一切宛如让人置身于爱情海边的星空之下,美则美矣,可干什么呢? “江先生您看一下,如果对房间不满意的话可以随时调整,我们这还有很多其他主题套房,反正今晚于先生都已经包场了。” 女孩态度殷勤,江临岸看了眼旁边的沈瓷。 “你觉得怎么样?” 沈瓷不由提了一口气,房间正中央那张水床实在过于扎眼,她皱着眉回答:“房间没问题,可之前不是说看电影的吗?” “对啊,这里就是给您和江先生看电影的!”女孩接话,遂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遥控器,对着房间摁了一下,很快听到“嘀-”一声,幕布从正对水床的那面墙上缓慢地垂直落下。 女孩:“您看,这不就能看电影了嘛!” 沈瓷:“……” 女孩退出房间之前又殷勤地介绍了一番。 “影片将在十分钟之后开始播放,连午夜场在内一共可观看三部,如果你们还需额外加场次的话要加收部分费用。” “……这里是于先生预先为你们点的红酒和小食,也可提供餐饮,菜单在旁边桌子上,服务铃在您靠床右手边,不过另外友情提醒一点,晚上12点之前我们将结束送餐,祝您观影愉快!” 女孩交代完这些细节总算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沈瓷和江临岸两个人。 很奇怪,完全封闭的房间,弄成碧海蓝天的模样,然后再搁张床,弄块幕布,这算是躺在深夜的沙滩上看电影么? 沈瓷回头睨了江临岸一眼:“这是你的主意?” 江临岸用手剐了下眉心:“一半一半!” 沈瓷:“哪一半是你的?” 江临岸:“你说想看电影,我让他找个僻静处,最好环境再好一点!” 沈瓷:“结果他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江临岸轻咳一声:“怎么?你不喜欢?” 沈瓷冷笑:“哪敢不喜欢!” 都特意为她包场了,又是海滩又是水床的,还准备了红酒,为他一句“僻静处”大动干戈找到了这么一个看电影的地方,沈瓷都觉得于浩应该挺为难。 只是她踱步走到床边捞了个抱枕和垫子扔到地毯上,盘腿坐下,嘴里回答,“不过我不习惯躺在床上看电影!” 江临岸:“……” 随后十分钟房间里像死一般沉寂,沈瓷独自抱着抱枕坐地毯上,后背靠着床,而江临岸却坐在床上,一上一下,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看到她高出床沿的一截后脑勺。 两人都不说话,直到十分钟之后电影准时开始,房间里的灯灭了,眼前宽大的幕布上开始播放字幕,黑的背景,白的字体,随后画面一转,很多年前的学校操场,女主穿着宽大的校服坐在树荫之下的椅子上打开饭盒,轻叹一口气,又是没什么味道的几颗隔夜饺子,随后画面出现第二帧,同样的操场树荫和椅子,女孩继续穿着校服打开饭盒,眼前却一亮,居然不是饺子了,变成色香味俱全的便当。 之后几天日日如此,贫瘠的饭菜变成可口的便当,因为有个男孩偷换了她的饭盒盖,他吃她带的饺子,她吃他做的便当…… 随后第三帧,男孩骑着单车在吃便当的女孩面前转圈圈,笑容满面地问:“好吃吗?” 女孩冷冰冰回答:“一般般!” 男孩又问:“好吃吗?” 女孩继续冷冰冰回答:一般般!” 男孩便停下单车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开心一点嘛!” 女孩挂着脸不说话,男孩抬起两根手指去捻她的嘴角,轻轻将她嘴角抬起来变成一个微笑的形状。 “笑一个!” 女孩勉强别过头去,嚼着嘴里的便当:“就我一个人,笑给谁看!” 男孩深情回答:“我啊,我在你身边……” 这是前段时间刚上映的爱情片,当时网上宣传的标语是让观众自备纸巾进影院,房间里随着影片的画面忽明忽暗,江临岸坐在床上没声音,却听到前面坐地上的沈瓷问:“片子是你选的?” “不是,怎么了?” “没什么,这是一部悲剧!” 江临岸一愣:“你看过了?” “没有,只是前段时间组里有人刚去影院看完!” 首映那天田苗苗就抢了票和男朋友去看了,结果第二天顶着一双金鱼眼来上班。 “她说整个影院的女孩都哭惨了,因为后来女主得绝症离开了人世!” 江临岸有些无语,于浩给他选的什么狗血韩流剧情! “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叫人上来重新换一部!” “不用了,就看这个吧!” 沈瓷抱着抱枕重新换了一个姿势,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电影,其实悲剧喜剧对她而言都是一样。 笑一个,再见 其实就是部很俗套的商业爱情片:父母双亡家世可怜的女主和男主从学校就开始在一起交往,曾经读过一段很幸福的恋爱期,可临近毕业之前男主向女主求婚,却被女主狠心拒绝,理由是男主的能力和收入无法满足她对物质的渴望,随后两人分手,相约五年后要是彼此还单身就重新在一起…… 怎么看都像是毫无营养专骗小女生眼泪的片子,江临岸兴趣平平,更何况他一向很少看电影,上回看电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这次也纯粹只是为了抽时间陪沈瓷看。 至于沈瓷呢……她背靠着床坐在地上,从江临岸的角度看过去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片子开始之后她几乎没讲话,背挺得直直的,似乎看得很认真。 电影里男女主刚度过一段甜蜜期,于浩给江临岸发短信的时候屏幕上两个人正在闹分手。 男主在他们常去的饮料店向女主求婚,女主却朝他发脾气! “你就准备拿这个娶我?连颗钻石都没有,你有稳定的工作吗,你买得起我想穿的婚纱吗,你有房子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东西,难道比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些吗?” “分手吧!” “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呀!” 男主一口浓重的台湾腔,女主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抬起他两边嘴角。 “笑一个!再见!” 她狠心独自跑出饮料店,屏幕上画面突转,她穿一身红衣站在那间婚纱店前,对着橱窗里的那套婚纱按下了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于浩的短信适时而来。 “电影怎么样?” 江临岸看了眼前面一动不动的那颗后脑勺,回复:“不怎么样!” “她不喜欢看?” “不知道!” “那你呢?” “我躺着!” “卧槽这就躺下了?不过抱着自己钟意的姑娘窝在床上看电影的感觉是不是超级爽?” 江临岸撇了下眉,把手机扔到一边,酸! 沈瓷抱着膝盖动了动,旁边压下来一个身影,随后半杯红酒凑到她面前。 “喝一点?” 她抬头看了眼江临岸,房间中暗影浮动,他的眼神似乎透出与以往不同的温柔。 “谢谢!” 沈瓷把酒杯接了过去,江临岸举着另一只席地坐到了她身边,两人并肩而坐,之后也没再讲话,酒却陆陆续续喝,很快电影半场过去了,画面里变成满地落叶,女主和男主相约在那块操场见面,男主再度求婚,举着钻戒,还特意强调:“这次是带钻的哦,喜欢了吧!”还是满满的台湾腔。 女主坐在椅子上却冷笑,幽幽开口:“我选择在这跟你见面,是想在我们开始的地方跟你结束!” 台词真的有点酸,明明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为什么一直不能在一起! 江临岸不由嗤了一声:“这女的是有病?反反复复什么意思?” 旁边沈瓷笑了一声:“她是有病啊!” “……” “癌症,治不好的病!” “所以她就因为这个再度拒绝对方的求婚?” “不然呢?” “为什么不告诉对方真相?” “真相?”沈瓷抿了半口酒,酸涩的味道留在舌尖上,她转身看着江临岸,“真相很重要吗?她说了又如何?说了她的病还是不会好,该死还得死,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她第一次拒绝他的求婚一样,独自在病房里熬了五年,过了五年非人的日子,而他为了目标奋斗,过着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活!” “可说了至少对方会理解,不会这么怨恨她?” 沈瓷晃着酒杯笑,声音发虚:“怨恨有什么不好?真相有时候远比怨恨更残忍,如果结果已经无法改变,那让她一个人去承受就够了,何必拖着一起!” “……” 江临岸一时无语,最后捏着手机嘀咕了一句:“于浩选的什么烂片子!” 最后电影里的女孩还是离开了人世,带着男孩的万般不舍和留恋。 女孩弥留之际对男孩说:“笑一笑吧” 男孩回答:“我一个人笑给谁看啊!” 女孩:“给我啊,我永远在你身边……” 男孩:“我也在啊,我也在你身边啊!” 女孩:“那我们签个合约吧,忘记我,重新开始!” 男孩:“我不要……” 故事最后难免落入俗套,台词虽然有些矫情,但感情是真的,特别是最后女孩病重那一段,有今天没明日,总要等到快要握不住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江临岸看着屏幕上播放的片尾曲,将杯子里的最后一点余酒喝完。 “确实是悲剧,于浩选的片子不行。” 沈瓷转头望他一眼:“哪儿悲了。” “最后女的死了!” “可我觉得悲的不是这里,悲的是她最后还是让她心爱的人知道了病情,一份苦变成了两个人捱,这又何必!” “……” 第一部片子看完已经八点多,江临岸原本还算可以的心情因为一部悲剧爱情片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压抑,利用中间间隔出去抽了一根烟,又叫了宵夜上来。 沈瓷吃了一点,原本她也没吃晚饭。 第二部片子还算正常,也是新上映的欧美大片,比之第一部江临岸更有兴趣一些,只是沈瓷不大喜欢,她嫌吵,一个人默默喝酒,中间收到陈遇的短信,他前几日一直在外地出差,晚上回了甬州,刚下飞机就联系沈瓷,短信里要求见个面,可沈瓷没答应,结果一会儿工夫那边就打了电话过来,沈瓷当时的手机就扔旁边地毯上,房间里本就暗,所以屏幕一闪上面显示的名字就特别跳眼。 江临岸余光早就瞄见了,只是没吭声。 沈瓷也没避讳,接了电话,那边陈遇直接问:“喂,不在家吗?我在你门口!” 沈瓷刚想回答,手机突然被旁边人抢了过去。 “不在家,我们在外面看电影,她今晚应该不会住回去!”说完直接切断,空余沈瓷举着半杯红酒瞪着他。 “你干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人在我这,为什么还要跟他联系?” “两者之间矛盾吗?再说你能上半夜在我那,下半夜就回去和另一个女人同枕而眠,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他联系?” 一句话就把江临岸呛死了!关于温漪这点上他永远理亏,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可他就是自私个人主义且占有欲强。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为何?为何就是两码事?” “别忘了我们说好的一年之约!” 沈瓷忍不住轻嗤:“一年之约?我答应你了吗?再说你对自己和对别人永远是双重标准,用句不好听的话讲,我是有人身自由的,我并不需要对你承诺什么,就跟你也不需要对我有任何承诺一样!” 有些话她本不想说,说了反而显得自己在意,可话冲话到这份上,一时没忍住就说了出来。说完旁边男人瞬时愣住,脸色铁青,随后房间里一片沉默,屏幕上的欧美大片正放到高潮处,各种轰炸爆破的大场面晃得房间里一片火光,江临岸的表情便在这明明暗暗间一点点变凉变冷,最后把手里的酒杯放到地上,起身就从房间走了出去…… 往后欧美大片总是千篇一律的套路,盖世英雄拯救整个宇宙和人类,最后正义战胜邪恶,坏人完蛋,好人圆满。 沈瓷在房间把剩下的红酒全都喝完了,酒不错,于浩选的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她喝得有些醉意阑珊,屏幕上开始放片尾曲。 江临岸站到影吧门口抽了一根烟,时近凌晨,街上已经少有行人,他站在风口的月色下审思了一下刚才沈瓷说的话,她说错了吗?似乎没有! 刚那会儿的时候他心里很不爽,可冷静下来居然生出一些窃喜来。 她和温漪太不一样了,温漪心思极薄,由面就能窥到内里,所以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甚至会无理取闹似地缠着他说一句“我爱你”!但沈瓷恰好相反,她的心思厚极了,就像包裹着一圈又硬又重的城墙,无论你在外面怎么敲击她都还是一如既往,但刚才她的表现似乎起了一点波澜,或者只是一点微小的涟漪吧,但仅这点涟漪就能够让江临岸觉得欣慰了,至少说明她心里有些许的在意,在意他和温漪的关系。 这么想来似乎也不是很糟糕! 江临岸把烟掐了,伸手到口袋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盒子,不觉嘴角上扬,回身又进了影吧。 楼下负责接待的小姑娘已经在打瞌睡了,他轻轻从面前走过,缓步上楼,推开了那扇挂着“蓝色爱情海”字样的木门,进去房间里光线似乎变得更加暗,像有一圈圈银色的波纹荡在四周墙面上,屏幕上没声音,没台词,他也没注意正在播放什么,只是看了眼依旧坐在地上的沈瓷。 她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完了,空瓶子就立在脚边,一条腿盘着,一条腿竖起来膝盖弯曲,而她双臂就抱着那只弯曲的膝盖,头枕在上面,一双被酒精熏染过的眼睛在满室幽幽暗暗的光线中变得闪烁不明。 江临岸走过去,直接走到她面前双腿半蹲,几乎以跪下的姿态把沈瓷抱着膝盖的一条手臂捞过去。 沈瓷没吱声,看着面前的男人将一条手链缠到了她手腕上,银色质地,冰凉的触感,尾端似乎挂了珍珠,不过房间里灯光太暗,沈瓷也没看清。 江临岸替她把手链的环扣扣紧,抬头看着她:“喜欢吗?” 沈瓷终于稍稍抬起一点头,问:“你什么意思?” 面前男人勾着唇笑:“你要的承诺,我现在给你!” 沈瓷不明就里,江临岸轻捻上面的珍珠:“一共三颗,一颗代表一个承诺,如果哪天你需要我兑现什么,你摘下一颗来找我。” 沈瓷一时愣住,三颗珍珠代表三个承诺,她不由苦笑:“你是阿拉丁神灯么,给我三个任意许愿的机会?” 江临岸:“……” 沈瓷:“谁给你出的这个点子?” 她料想这男不会有这么浪漫的细胞,江临岸也不掩饰:“于浩!” “那他可真是坑你!” “……” “一颗代表一个承诺,一个承诺即一个要求,你确定我不会狮子大开口?” 江临岸不由笑,手从珍珠上挪上去轻轻握住了沈瓷的手指。 “我倒希望你能狮子大开口,但你会吗?” 他嗓音低沉,带点暗哑,像是浸透了外面的月光而来。有时候沈瓷甚至害怕他这样的深情,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又带着某种蛊惑性,而她惧怕自己内心的战栗,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动摇都不允许。 “说不定我会呢?” “比如什么?” “比如…”沈瓷也笑了一下,“比如我要你给我买套房,比如我要你闯出来的半壁江山,再比如…”她望着江临岸黑亮的眼睛,不由提了一口气。 “再比如什么?” “再比如…” “嗯?” 他似乎在等,而她心里也在犹豫。 有些东西是不能起头的,一旦起头欲望便会在日久月累间变得雄壮,而她自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好下场。 沈瓷突然想起了之前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那人是猎人,猎人迟早会走。那夜不过是驻其清凉,于此解渴,那人迟早得回到他的家,那人不属于你。猎人不属于任何人,你不要有指望。即使你曾缠上那人的腰,每撞击一下就落一个吻,哪怕遍布全身,来年冬天,他就会将你杀死,你不要有指望。” 是啊,她怎么可以有指望! “说啊,再比如什么?”江临岸还在等她的答案,可沈瓷只是微微垂眸,轻笑一声,“没什么了,我随口一说而已!”遂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腕上那窜手链便顺着肌肤往下滚。 江临岸皱着眉,还想追问,却听到身后一阵低吟,先是浅浅的几声,随后渐渐大起来,女人娇柔的呻吟声通过360度环形音响在室内游荡,瞬间撑开人的毛孔和皮骨,一下子将房间和耳膜都填满。 江临岸整个僵了数秒钟,终于回过头去,随后目光定在不远处的大幅屏幕上,屏幕上光线旖旎,一对男女倒在床上,身体交融,正在做着不可描述的事…… 这他妈…于浩选的什么片子? 她的过往 音响里女人的浪叫声越来越大,画面也越来越露骨,江临岸看了会儿屏幕又迅速回头,脸部表情几乎抽搐,问:“这什么片子?” 沈瓷耸耸肩,一脸无辜:“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看?” “付了钱的,它能放为什么我不能看?” “……” 江临岸咽了口气,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声简直能扒骨抽皮,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太大了,可地上女人却看得清静自然。 “我刚在楼下抽烟的时候你就在楼上一个人看这个?” “嗯!” “看多久了?” “你进来的时候前戏刚好做完!” “还前戏?” 卧槽江临岸龇着牙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了,真没见过哪个女人看黄片能够看得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 “很好看?” “还行吧。”她说完又像刚才那样把脸枕到了膝盖上,面无表情,弄得江临岸却无限尴尬。 屏幕上的“动作片”还在继续,双方似乎渐入佳境,看样子像是韩国的片子,韩国人拍这类片子似乎要比岛国人稍微含蓄一点,且重意境,在镜头切换间总是半遮半掩,却又喜欢用细节和特写来表达“感情”,所以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撩到人心。 江临岸也不知如何接话了,这种时候选择沉默最好,于是坐过去陪着她一起看。 房间里很快再度被屏幕里的声音充斥,女人的呻吟,男人的粗喘,“故事”背景似乎也是在海边,帐篷,柔软的白色褥子,头顶有幽幽蓝蓝的穹顶,缀着无数繁星,而海浪声翻滚,随着海风吹入耳膜,身体沉溺在里面似乎如星空一样无穷无尽…… 江临岸有些口干舌燥起来,随手捞了旁边的杯子想喝酒,结果倒到底才发现里面没有酒了,全被沈瓷喝了个精光,他转身看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她似乎看得很认真,脸枕着,目光透亮,而双颊因为喝了酒而染上一些晕红,如此坐在旖旎的光线中看这样的“深情动作片”,真是让江临岸生不如死。 “喂!”他喊了一声。 沈瓷终于回头:“怎么了?” “你看得下去?” “还行吧,你要不喜欢的话叫人上来换!”说完又转过头去继续看了,江临岸轻轻喘了一口气,心里把于浩咒骂了一百遍。 画面还在继续,摄影师把镜头拉到了帐篷外面,于是帐篷上便留下了一双交叠在一起的轮廓,女人似乎翻过去坐到了男人身上,被帐篷里面的灯光映着,两人轮廓清晰,而女人开始随着频率扭动腰肢…… 江临岸似乎能够听到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咕咚”一声像有东西往下沉。 “喂!”他又喊,伸腿过去用脚趾轻轻勾了下沈瓷的腿根,“你有感觉吗?” 沈瓷继续盯着屏幕,回答:“什么感觉?” “……” “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有!” “不热?” “……” “不躁?” 沈瓷皱眉瞥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江临岸闷着气,重重拧了下手指,“有点想做,要不在这做一次?” “……” 沈瓷狠狠瞪了他一眼,江临岸便不再吭声了,转过身去继续憋着,可画面还在继续,屏幕上的两个人又换了一个姿势,妈的那帮人都是磕了药去拍的吧,到最后实在忍不下去了,江临岸起身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 “我叫人来换个片子!” 很快听到他愤愤的脚步声,似乎真下楼了,沈瓷不由发笑,真是一点自控力都没有!她歪头继续在膝盖上趴着,可很快又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又快又急,随后房间的门被推开又撞上,江临岸火急火燎似的又冲进来了。 “不是叫人来换片么?” “不换了!” 换屁啊,他tm又不是什么好人,管你愿不愿意,所以上去半跪到沈瓷面前,双手摁住她两边肩膀把她压在床柱上,俯身霸道地吻了过去…… 一场下来某人似“酒足饭饱”,酣畅地搂着沈瓷躺在水床上,屏幕上的画面早就停止了,正在滚动播放影吧的logo屏保。 时过凌晨,整个甬州仿佛全都睡着了,房间里光线幽暗,他俯身吻了下沈瓷的发顶。 “我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会哄女人,脾气不好,身上臭毛病一堆,但我很感激你能容忍我,迁就我,所以希望你别因为我而受委屈!你要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有什么不满也尽管说,能做的我尽量去做,能改的…尽量会改……” 他可以为她做的也唯有这些,起初只是想她陪自己一年,说到底还是贪图她的身体,可相处下来心里慢慢生出其他念想,可一年之约不会变,他还没“感情用事”到愿意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整个事业。 他一直以为沈瓷是他的一场艳遇,一个迷惑。 他这九年多来过得太寂寞,而沈瓷的出现无疑就像黑夜里的一团火,火光又热又暖,他贪图一时之意,可黑夜过后白昼总会来,他有自己的路需要赶,有自己的山峰需要攀,沈瓷这团火焰终将被他熄灭,因为不能存在,不能继续烧下去,继续烧下去会挡掉他的路,会毁掉他手里已经拥有的一切。 可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无法在“量”上让此无限延伸,只能尽量往纵向拉长“质”,所以希望这一年也能好好相处,彼此取暖,以后还能留个念想。 沈瓷躺在他心口静静听着这些话,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江临岸的场景,去年初秋的早晨,阳光遍地,车祸现场,他因为赶时间所以不想跟她多纠缠,情愿掏出一叠钱来要求私了,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高傲又冷漠。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啊,其实他们之间最大的相似处便是“会算账”! 沈瓷轻轻转了一下头,她不知道为何江临岸会突然对她说这一段话,只是有些结果早就已经摆在那了,他姓江,他的哥哥叫江丞阳。 他说过不在乎她的过往,但这“不在乎”里是否包含能够容忍她的过往里有自己亲哥哥的影子?而这些她还难以启齿,就如刚才看的那部爱情悲剧一样,真相有时候过于残忍,她不能说给他听。 她总是自私自利 第二天是周日,江临岸去找黄介甬聊一点事,又被他拉着在那吃饭。黄老嗜酒,当然又少不了喝酒了,所以一顿饭吃到很晚,最后还是打电话叫老姚过去接他,回到公寓就直接睡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精神还算不错,路上买了杯咖啡去公司。 刚进办公室就见于浩虚虚笑着走进来。 “周末过得怎么样?” 江临岸抿着唇笑,没回答,但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于浩还不免揶揄:“看你这点出息!” 江临岸不理会,心情好的时候他都懒得跟于浩抬杠,自顾自地开了电脑,进入邮箱,优哉游哉地靠在椅子上边浏览邮件边喝咖啡,结果只觉舌尖一烫,恍然似乎瞄到了沈瓷的名字,打开,辞职信! 江临岸把辞职信看了一遍,很正规的格式,大概是从网上拷贝下来的模板,写了几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一句“希望可以批复我的离职,也祝愿公司领导和同事工作顺利!” 落款omg二组沈瓷,某年某月某日。 彼时春日阳光依旧灿烂,江临岸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谁在恶作剧,又退回去把收件人看了一遍,没有错,确实是那女人的邮箱! 于浩感觉电脑后面那张脸越来越难看,像是踩到了火线,一触即发。 “怎么了?”他问。 江临岸不说话,目光仍旧死死定在屏幕上。 于浩只以为是工作上的事。 “是不是楠竹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对方还是不吭声,却放下咖啡从旁边捞过手机,拨了沈瓷的号码,但那边很快传来关机语音提醒,江临岸一时目光蹙冷,又拿起座机拨通了内线。 “沈组长今天有没有来上班?” 电话刚好是方灼接的,听出是江临岸的声音,也感觉到对方口气似乎不大好,吓得方灼都有些不敢喘气了,缓了两秒才出声。 “好像还没来,不过听说她因为身体原因上周请了好几天假的,江总您是找她有事吗?要不我给她……”方灼话还没说完,那边就直接挂断了电话,弄得方灼忐忑不安,办公室里又是一阵讨论。 江临岸这边于浩已经感觉到浓浓的杀气,正准备细问原因,江临岸已经拎了外套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于浩话音刚落门口那道身影已经闪没了,空留于浩一个人坐那发愣。 江临岸开车先去了沈瓷住的地方,拍了半天门里面没人应,又折去慈西医院,进去却见一个护士正在整理床铺。 “请问之前住这的那位病人去哪儿了?” 护士回头盯着江临岸看了一眼:“出院了啊!” “出院了?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早晨吧,她女儿过来直接给她办了出院手续,当天就把人接走路。” 江临岸只觉脑袋里轰隆一声,抽出手机继续给沈瓷打电话,但得到的回应依旧是关机提醒。 她这tm到底算什么意思?突然提出辞职,消失,又跟上次一样玩失踪? 可江临岸想不通啊,周六晚上一起看电影,还做了一次,那次她喝了酒,所以状态很好,至少江临岸感觉很好,本以为没事了,可转眼过了一天她就突然递了辞呈,而且不发一言直接失踪了! 她这算是闹的哪一出啊! 江临岸从病房里走了出去,上午阳光灿烂,他却觉得自己沮丧得厉害,坐在车里发了一会儿呆,心里除了气愤之外更多的是无力。 那一刻他对沈瓷生出了许多怨恨,还真没遇到过像她这么说一不二又自私自负的女人。 难道她作任何决定之前就从来不考虑别人? 江临岸感觉自己被耍了,从来没人能够像她这样挑战他的权威和耐心,可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他用手重重敲了一下方向盘,正准备启动车子的时候手机“滴”了一声,打开竟然是银行绑定的短信提醒,提醒他的借记卡账户刚刚转入八万元整。 这是江临岸的私人银行卡,几乎没人知道,而现在卡上突然莫名其妙打进来一笔钱,正诧异之时另一条短信随之进来,发件人竟然是沈瓷,很简短的一段话:“谢谢你提前帮我垫付我妈的手术费和住院费,一共是三十九万四千七百,我先给你八万,余下的会在每月月初五号之前分批汇给你,再次感谢!” 毫无先兆和预知,她早就已经把这笔账给他算得清清楚楚。 江临岸立马又照着她的电话拨过去,但那边已经再度关机。她做事向来都干脆利落,一旦作了决定绝不拖泥带水。 这又是一场没有退路的离开! 江临岸一下把手机扔在座椅上,发动车子从医院的停车场开了出去。 …… 沈瓷从银行走出来,南宁的初春还是有些冷,天气不及甬州的好,这会儿阴云密布,看着似乎快下雨了。 她快步往宾馆走,进去见谢根娣坐在床上正在往行李袋里塞东西,见她进来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沈瓷顿了一下,走过去。 “你在塞什么?” 谢根娣吞了一口气:“还能塞什么,就几件旧衣服!” 沈瓷有些不相信,扯住行李袋的带子想拽过来。 “给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说了就几件破衣服!” 谢根娣趴在行李袋上死活不肯动,沈瓷越发生疑,硬拽着要把行李袋从她身下扯出来。 “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藏东西……你有毛病啊,撒手!” 谢根娣撅着屁股干脆把整个身子都趴到了行李袋上,任凭沈瓷怎么拉都拉不出来,继而她又开始喊:“救命啊,抢东西啦,抢劫啦……有人抢劫啦……” 声音高亢尖利,这是南宁车站附近的小宾馆,人员复杂,沈瓷不想节外生枝,只能把手松了,谢根娣一下抱着她的行李袋滚到了床尾角落里,眼睛恶狠狠地戳着沈瓷。 “作死的东西,我自己带去甬州的行李你有什么资格翻?难道我还藏你的钱不成?” 沈瓷看着谢根娣那模样顿觉无力,算了,随她藏了什么吧,抵不过也就是藏些之前病房的牙膏牙刷或者生活用品。 谢根娣身上某些劣根性根本改不了,沈瓷这段时间已经疲于应付了,现在她的病情已经控制住,只想把她送回凤屏,也算了了一件事。 沈瓷微微收了一口气,抬手看了下时间,快中午了,她们是下午1点的大巴回凤屏。 “我先去楼下退房,你收拾一下自己下去!”说完她拿了自己的行李箱走出了房间,直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了,一直缩在床角的谢根娣才虚虚出了一口气,又把护在怀里的行李袋松开,手往一层层衣服里面伸,直到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才满意。 沈瓷带着谢根娣辗转到车站的时候南宁果然开始下雨了,先是很小的蒙蒙细雨,但很快就大了起来。候车的地方很多旅客都在议论是不是车子要停开了,因为路上要经过很多山路,四月又是雨季,气温上升导致山上积了一个冬天的雪开始融化,山里气候又多变,很容易发生意外。 可半小时后司机还是准时发车了,售票员拎着扩音器在候车区喊:“开往凤屏的大巴即将出发,请要去凤屏的旅客到我这来买票上车!” 随后一窝蜂的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往那边挤,凤屏虽是一个小镇,但外出打工的人比较多,而且从南宁去凤屏的大巴一天只有一班,虽然天气情况恶劣,但谁愿意再在汽车站多等一晚。 沈瓷带着谢根娣也挤在人群中。因为条件有限,加之车站管理没跟上,所以这里往偏远县城去的车子还是由私人承包,即一个司机一个所谓的售票员,一般都是夫妻档跑车。 沈瓷买好票带谢根娣上车,车上大部分已经坐满了,没有相邻的两个位置,谢根娣抱着行李袋自己抢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转身对还站在过道上的沈瓷说:“我晕车,就坐这吧,你一个人坐后面去,后面应该还有位置!” 沈瓷有些无语,看了眼抱着行李袋已经挤进去坐在靠窗边的谢根娣,也没说什么,只问:“要不要帮你把行李放上面架子上去!” 结果谢根娣立马双手护住,摇头:“不用,我抱着就行!”结果她一动两边手臂就撞到了坐在她旁边的旅客。 大巴已经很旧了,位置本来就挤,谢根娣还要抱个很大的行李袋搁膝盖上,旁边旅客直皱眉。 “阿姨,您包里装啥了不得的东西呢,您这样我怎么坐?” 旁边旅客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说话还算礼貌,可谢根娣就是蛮不讲理,抱着行李袋还故意往旁边蹭了蹭:“你咋不能坐了?我又没硌着你!再说我买了票的,谁规定行李不能抱怀里!” 一时声音过大,四周旅客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来,隔着一个过道的中年男人似乎也有些看不过去了,说:“你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小姑娘嘛,谁像你这样把行李抱手里的,里面又没装金山银山!” “你怎么知道我里面没装金山银山?反正我就要这么抱怀里才踏实!” 眼看就要吵起来,沈瓷只能连声在旁边跟那小姑娘说对不起,最后还是售票员过来把位置调整了一下,“霸道”的谢根娣还是坐窗口那位置,小姑娘调去其他地方,这么一来谢根娣旁边的位置就空了,完了还特得意地朝隔着一条过道的那个中年男人使眼色:“看到没?我一人占两座!” 沈瓷:“……” 三颗珍珠代表三个承诺 谢根娣终于消停了,沈瓷也松了一口气,自己提着行李箱往后走,随便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人员差不多坐满之后大巴准点厨房,缓缓从车站开了出去,窗外的雨却越下越大了,之前坐谢根娣旁边的那个小姑娘脸上露出怯意,问坐前面正在数钱的售票员。 “大姐,外面这么大雨,我们这会儿走山路真的没问题吗?” 售票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用手指沾着口水数钱,一边笑呵呵地回答:“姑娘你是外地的吧?这点雨算什么啊,夏天洪水的时候我们也照跑……没事儿,大伙儿放宽心呐,这条线我们都跑了十几年了,从来没遇到过事!” 售票员这么说车上之前忐忑的人总算放心了许多,很快车子就出城了,雨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车上的人渐渐都安静了下来,睡觉的睡觉,小声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 沈瓷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雨,这趟车从南宁汽车站到凤屏镇上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如果路上顺利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到,这样她还赶得及当天把谢根娣送回长乐村,可今天天气不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目的地。 沈瓷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开了电源,很快一条条未接电话的短信提醒随之而来,她逐条看过去。 方灼的,田苗苗的,周彦的,当然还有江临岸的。 沈瓷刻意看了下江临岸的电话时间,最后一条是上午十点多,应该就是她在宾馆附近的银行给他打完款之后,当时她开机给他发了条短信,随后又把手机关机了。 只是那通电话之后江临岸便没再打过来,沈瓷轻轻舒了一口气,之后便没再关机。 大巴开上国道,往凤屏的方向过去越来越偏僻,路两旁可见连绵的山脉和荒原,有些山顶上还能看到皑皑的积雪,偶尔有一两只被栓在路边上的牛,被雨水淋得蜷坐在地上不想动, 天上阴云阵阵,桂西北雨量很充沛,并不是苦寒之地,可纵横的沟壑以及严重的水土流失导致耕地面积很少,大多数都是不适合种植的沙石地,所以一路看过去荒野丛丛。 都说“近乡思切”,但沈瓷每次回来都需要花费很大勇气,且离凤屏越近心情越压抑,加上天气又不好,她拿了书出来打算看一会儿,可车子颠簸导致胃里有些恶心,只能又把书收了起来,靠在椅子上睡觉,结果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到窗外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车窗上,玻璃碎了,大巴“吱呀”一声停了下来,随后车厢里一通哄闹。 有人尖叫,有人大喊。 沈瓷被硬生生吵醒了,睁开眼只看到旁边人影都往前面跑。 “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山体塌方了!” “车子都要被砸扁了” 沈瓷看了眼窗外,车子前面果然堵了一大堆泥石挡住了去路,且还有很多碎石头随着山坡往下滚,车里有怕死的人已经开始往外跑,谢根娣抱着她的行李袋也跟着人群要下车,但外面雨大风更大。 沈瓷赶紧起身去拦,可她坐在后排,踩着地上的碎玻璃过去,等她挤到门口的时候谢根娣已经抱着行李袋下了车。 沈瓷几乎被外面的风雨吹得睁不开眼睛,只能站门口冲外面的谢根娣喊:“喂,你跑什么?” 谢根娣抱着行李袋回头:“没看到山要塌了吗?我可不想坐车里等死!” 沈瓷真是无语,眼看谢根娣跟着其他几个人往前走,她急得站门口吼:“回来!” 可外面人不听啊,情愿冒着雨往前步行,真是愚蠢至极。 售票员也看不过去了,裹了件衣服把身子探出窗外:“前面路都被堵死了,车子现在往回开,都给我上车!” “快,快上车,在路上砸死的我一律不管!” 大概是经常应付这种情况,所以售票员丝毫没有乱,中气十足,吼得特别带劲,大巴也开始在山路上调头,打算重新往西宁赶,已经下车的几个人见势都纷纷往回跑,谢根娣也抱着她那只行李袋跟着在后面跑,眼看快跑上车了,沈瓷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谢根娣快上车的那一秒,身后一个男人抢了她怀里抱着的行李袋就往车头另外一个方向跑。 沈瓷一时愣住呆了半秒,随后听到谢根娣在雨里歇斯底里的叫声:“抢劫啦,抢东西啦……”眼看谢根娣又转身去追,沈瓷急得站在车门口叫:“别追了,东西不要了!” 可谢根娣根本不听,眼看追着越跑越远了,一边山体上的石头不断往下落,车里围观的人也开始跟着起哄:“赶紧叫她回来吧,不要命了吗?” “就是,自己不要命别连累我们,师傅,赶紧开车吧!” “对,开车吧……别给石头砸在这里!” “……” 周围人声喧闹,外面风大雨疾,沈瓷不能扔下谢根娣不管,只能硬着头皮下车。 “嗨姑娘你也走啊?” “你走了一会儿我们可得开车了啊!”售票员也有些急躁起来,沈瓷顾不上这么多了,拧着手指去追谢根娣,谢根娣毕竟大病刚愈,追了一段路就摔了个狗吃屎。 沈瓷追上,想扶她起来,可她拧着手臂冲沈瓷吼:“你扶我干什么,赶紧去追啊!” “追什么追?不就一包衣服嘛,别追了!” “谁说就一包衣服,里面藏了五万块钱!” “什么?”沈瓷一时愣住,拽着谢根娣的手臂,“你哪来这么多钱?” “之前你大舅赌钱输了问你借,你没肯,我就开口问周医生凑了点!” 这叫凑一点吗?张嘴就五万啊!山里风雨嘶吼,沈瓷似乎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影。 谢根娣也顾不上这些了,抢着爬起来又要去追,沈瓷恍了下身子,眼看那人已经跑出去几百米了,谢根娣哭着喊着像是夺了她的命。 “挨千刀的东西……我的钱……我的钱!” 后面车里的售票员还在窗口喊:“你们俩还走不走?” “不走车子就开啦!” 谢根娣死活争着要去追,沈瓷闭了下眼睛,从后面扯住她的手臂,她还不服气,冲沈瓷吼:“你拽着我干什么!” “放手,我要把我的钱追回来!” 可那是她的钱吗?几时属于她的钱了? 沈瓷狠狠甩开谢根娣的胳膊,雨水卷着山体上的石头还在往下滚,耳边风声悲鸣,她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冲谢根娣喊:“你先给我回车上,我去追!” 都说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沈瓷二十六年前呱呱坠地,人说母爱,她却觉得这是债,可是债也有还尽的时候吧,她只当这是最后一次。 沈瓷甩开谢根娣就往前跑,好在抢包的人还没跑远,山路上也无处可避,砸下来的石头和山泥几乎把前面的路都堵死了,他背着那只行李袋正要从堵在路中央的泥石堆上翻过去。 沈瓷借机追上,扯着后面的带子连人带包把那中年男人从石堆上拽了下来,结果对方摔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水,但很快又爬了起来。 沈瓷留意他的样子,即使摔倒他都硬拽着包带不肯松,一边袖子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点血迹,可即使这样沈瓷还是看出了他眸底的紧张,大概抢包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看模样不像是惯犯。 “把包给我,我不会报警!”沈瓷开口,与之对视了半秒。 可那人却吊着眼皮发笑,一双被追疯的眼睛在寒雨里更加恶戾,沈瓷知道这种人也没什么条件可谈,既然不肯撒手她只能自己去拽,可对方死死抱住不放。 “里面有钱的吧?” “里面是不是藏了很多钱?” “……” “你别逼我,撒手,别逼我…”那人喘着粗气跟沈瓷僵持,可大概还是做贼心虚,或者低估了沈瓷的倔劲,实在想不到一个年轻女人竟然这么执着这么不要命,可她越不松手那人越急躁,眼圈都似乎红了。 谢根娣见势又往这边跑。 都说狗急了也会跳墙,那人眼看有人影逼近,而沈瓷死死拽着包带又不肯松手,骑虎难下之际他突然抬手从袖子里亮出东西。 “是你逼我的!” 沈瓷只觉眼前一闪,脑中数秒空白,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痛感传达神经末梢,手里的包带松了,她捂着腹部往后连续跌了几步,最后直直倒了下去。 身后谢根娣的喊声渐近,眼前那双半旧男士鞋从她面前匆匆忙忙地踩过,人跑了,山里的雨似乎倾倒下来,沈瓷虚虚撑着眼皮,意识在扩散开的痛感中开始一点点流失,最后视线中只留下自己手腕上戴的那串链子,银色质地,下面挂了三颗白色的珠子。 他说三颗珍珠代表三个承诺,她有要求可以提,有不满也可以说,有想要的东西就摘下一颗珠子去找他要。 沈瓷扯着嘴角轻轻笑了笑,眼前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雨声混着风声,珍珠全都浸在泥水和血迹里…… 再给他一个机会 江临岸一整天都处于一种极度暴躁的状态中,下午会上冲底下人发了一通火,原本以为已经通过的方案又被他全部推翻,就连一向总是夸他绅士有礼的amy都感觉今天老板似乎有些反常,以至于手底下都感觉天上乌云密布,不过大家归结的原因是“楠竹计划即将启动,他几乎压了全部身家在金服上,压力过大导致性情大变”也不是不可能! 唯独于浩是知道原因的,可又觉得他这火发得没必要。 “辞职就辞职呗,少了她公司照样转!你发这么大火到底是因为她的不告而别还是心里不甘心?” “再说我本来一开始就不看好你们俩,玩玩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想当真?” “现在她主动退出也好,省得后面纠缠,到时候温漪要知道了你们俩的事还不得闹死?……更何况你又不能承诺人家什么,她年纪还轻,凭什么就得担着被万人唾弃的风险无条件陪你在这耗?” 沈瓷干净利落的“不辞而别”倒让于浩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这年头已经很少见到这么有主意又办事爽快的女人了。 只是江临岸的反常让他心里有些想法,但有些话他又不便说,只能用手轻轻扣了下桌子。 “行了别吊着脸了,我刚打电话给老彦约了晚上一起去菩提喝酒,你也来吧!” 江临岸却一口回绝:“没空!” “还真来劲了?没事你信我成不?女人天生就是善变的动物,跟猫似的,今天不理你不代表明天还不理你,不行的话你就晾她几天,保准她回头主动来找你!”于浩满口都是女人精,江临岸从文件后面抬头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他出去,结果于浩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桌上手机开始响。 江临岸瞄了一眼,陌生号码,他等了几秒才接起来。 “喂,你好,哪位?” “我是小慈…小慈她妈啊……这边出事了,出大事了…”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女人气喘吁吁地叫声,似乎还带着一点呜咽。 江临岸一时没听明白,那边太吵,对方普通话又不标准,他抬手看了眼屏幕上的号码,确定自己不熟悉才再度开口:“抱歉,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谢根娣一听慌得更加语无伦次:“没有,应该没错,就这个号儿啊……你是不是姓江?” 江临岸愣了一下:“请问你是哪位?” 谢根娣却不回答,只在那边突然又嚎了一声:“捂着啊,谁帮我捂一下……” 江临岸听得出来那边似乎很吵,人声叫声还惨杂着风雨声,好像一片很忙乱的景象,他只以为是对方打错了电话,正准备挂断,却听到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别动玻璃片,司机呢?去叫司机再开快一点,不然血这么淌下去还没赶到医院人就没命了。” 江临岸心口无端抽了一下。 什么血? 什么没命? 他拿着手机问:“怎么回事?” “小慈啊…是妈害了你,妈不该问周医生拿钱…你可千万别出事啊…”谢根娣哭哭啼啼,语无伦次,想起来电话还通着,于是朝电话那头喊,“救我闺女,救救我闺女…我是小慈她妈…沈慈…沈慈还记得吗?” 江临岸听到“沈瓷”两个字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沈瓷怎么了?” “出事了…小慈出事了!有人抢包,包里有钱…她去追,结果被那人捅了一刀…哎哟我的闺女啊……”谢根娣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只知道一味的哭,旁边人又吵,江临岸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被人捅了一刀”? 好端端的怎么就被人捅了一刀呢? 他用手指重重拧着桌角,勉强稳住自己:“你们现在人在哪儿?” 谢根娣捂着沈瓷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连绵的山和荒原,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在哪儿…”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就刚才坐在谢根娣旁边的那个年轻姑娘,好在出事之后她还算冷静,直接就把手机从谢根娣手里抢了过去。 “你好,我是车上一起的旅客,这位小姐被抢行李的歹徒用碎玻璃捅了一刀,伤口在腹部,暂时无法判断是否伤及要害,但伤口看上去很深,血流得很快,现在问题是救护车开不过来,因为这边天气太恶劣,山体滑坡导致路面拥堵,所以恐怕这位小姐还没坚持到医院就会有生命危险!” 女孩终于把大致情况阐述清楚了,江临岸只觉心口炸开,他撑住桌面缓了一会儿劲才开口:“把具体地点发给我,另外麻烦保持电话通畅。” …… 沈瓷在朦胧间觉得面前不断有人影晃动,车身颠簸,有人围着她哭,有人围着她喊,身体某处像有东西不断在流失出去,带着她残存的一点意识和力气,身体好像越来越轻了,再也听不见风声和雨声。 她很早之前曾经专门看过描写人死亡的书籍,书上说人在弥留之际会看到这一生最最快乐的事,见到这一生最想见的人。 沈瓷脑中大概回想了一番,她人生不过短短26载,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黑暗和绝望之中,要说快乐的时光大概也就在苏州的那几年,上学放学,内心渐趋安稳,至于相见的人……沈瓷轻轻皱了下眉,脑中浮现一个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过的名字。 就在此时感觉有人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她耳边。 女孩握了下她冰凉的手:“有人想跟你说话!” 沈瓷已经没力气出声,江临岸在电话这端听着那边微弱的呼吸声,五指收拢,拧在一起拧到指端发白。 他开口:“沈瓷…”只这两个字嗓音就已经哑到不像话,前面开车的老姚忍不住从后视镜偷偷看他,后座上的男人举着手机,隐忍般看了眼窗外。 “你听着,我要你好好活着回来……” “医生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你再坚持一会儿!” “听到了吗?你不能出事,我也不准你出事!你还有弟弟,你弟弟还躺在疗养院的病房里,你要出事了沈卫会没人管…” 沈瓷忍不住扯着嘴皮发笑,都这会儿了他还能如此专横霸道,可是风雨中他的声音却犹如一股暖风,沈瓷意识浑浑噩噩,眼皮累得不断往下垂。 电话那边有人喊:“别睡…不能睡!” 江临岸重重提了一口气:“沈瓷,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跟你说话?” “嗯…”她气若游丝地回应,声音像是从鼻息里飘出来,轻不可闻。 江临岸却不舍得放过她任何一丝呼吸,捏着手机倒在椅子上:“那你得撑着,撑住了,别闭眼。” “嗯…”她又哼了一声,眼皮却打架打得更厉害了,张张阖阖的眼帘中又看到了腕上戴的链子,下面三颗珍珠上全是泥水和血渍。 沈瓷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江临岸…” 江临岸听到她喊他的名字,她真的很少愿意喊他的名字,不觉心口一阵阵蹙紧。 “嗯,我在这!” “…对不起……我把你送的手链…弄脏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心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江临岸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用手死死摁着眉心,声音沙哑难辨地开口:“没关系,弄脏了回来再给你买一条。” “……” “上面多串几颗珠子!” “……” “你要许什么愿望都可以!” “……” “但是你别睡!” “……” “沈瓷…你别睡…” 救护车和医生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他也正在往机场赶!再给他一点时间吧,再给他一次机会!江临岸的声音已经哑到几乎哀求,多年前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某些判断只有在预感快要失去的时候才能真切体会出来,那会儿的江临岸浑身都是软的,乱的,甚至是散的,唯一的念想便是电话那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混着旁边人的叫声和哭声。 他不敢想象那边沈瓷的样子,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只当她受了一点小伤,他还有时间赶过去,他肯定能赶过去!可是电话那边的沈瓷再也没有出过声,谢根娣的嚎叫再度袭来。 “小慈,你醒醒!…” “醒醒啊,别睡……” 凄厉的叫声混着风雨响彻山谷,某些记忆像是穿透时光的缝隙而来,江临岸举着手机的手无力垂下,窗外是甬州的夜色,月冷露水浓。 九年前甄小惋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上,且是硬生生死在他怀里,他没赶得及将她送到医院,没赶得及将她送上抢救台,命运没给他残留机会,所以那种与死神赛跑的恐惧和窒息感每每回想起来都绝望无比,可是九年之后类似的局面居然再度出现,他需要重新再经历一次。 “江总…” 老姚忍不住回头朝后面看,后座上的男人眼圈通红,用手掌痛苦地盖住自己的脸。 他跟了江临岸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因为悲伤而变得不能自已。 “沈小姐那边…” 江临岸用手重重搓了一下脸,抬头,目光幽幽。 “没事!” 他相信她会没事,她这么坚强,她肩上还有很多负担,她和甄小惋不一样! 你是不是动心了 沈瓷那天是被武警部队的军用救护车接走的,当大巴好不容易开到国道上,两辆武警部队的车已经候在那里,后面跟着一辆军用医疗车,三辆庞然大物排成一线停在路边,两名武警下来把大巴拦下,随后军医抬着担架床上来,二话不说就把受伤昏迷的沈瓷抬了出去。 车上一众人都看傻了,这女人什么来历? 谢根娣自然是要跟着医疗车走的,一路上憋着满心的疑惑和担忧,好不容易熬到了南宁陆军总医院,沈瓷被送进了抢救室,门口两个武警还没走,身子捋得笔直地站在门口。 谢根娣忍不住自个儿凑了上去。 “小哥…”喊完觉得称呼不大对劲,又赶忙改口,“警察同志…” 其中一个武警扭了下身:“有事吗?” “那个哈…”沈瓷指了指抢救室的门,“谁让你们来救人的?” 武警面无表情:“接了上头的指示!” “上头?你们上头是谁啊?” “首长!” “啊?” 谢根娣吓得赶紧捂住嘴。 当时沈瓷受伤之后车里有人立即打了120了,可山里信号不好,气候及路况等各种原因导致120服务台那边说可能车子开不进去,但沈瓷伤口血流不止,也不知道那截玻璃有多长,不过从伤口表面看来似乎插得很深。 车上没有医生,也没人懂该怎么处理,那种情况大伙儿都不愿意惹事上身,所以除了七嘴八舌叫唤之外也没人能出个正经主意,谢根娣更是被浑身是血的沈瓷吓得魂不附体了,浑浑噩噩间只知道一味哭喊,最后还是那位小姑娘站起来给了点意见。 那种情况也不能等死啊,等那辆老旧的大巴开到南宁再找车送去医院起码是两三个钟头以后的事了,等到了那会儿就算那截玻璃没戳到要害处,沈瓷也极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危及生命,所以小姑娘让想办法联系外头的人,指不定谁能找辆车或者送个医生过来紧急处理一下。 谢根娣原本是想打电话给周彦的,毕竟她手机里存了周彦的电话,加上之前住院期间周彦去看过她几次,自以为和他关系还挺熟,可转念一想那五万块钱被抢了,能不能追回来还是未知数,现在贸然联系周彦她就怕对方问她讨钱,最后还是打消了联系周彦的念头,思来想去找了沈瓷的手机出来翻江临岸的号码。 那会儿谢根娣也是急疯了,心里不确定江临岸是否肯帮这个忙,毕竟那男人在她心里只是沈瓷的上司,平时又总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看着也不像和沈瓷走得多贴近,更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给他打电话也是迫于无奈,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感觉,可怎料到江临岸在短短数小时之内弄了这么大一个阵仗出来,直接是警车开道把沈瓷送进了医院。 谢根娣心内不安之余又有些忐忑起来,她看了眼还亮着警示灯的抢救室大门,又问:“你们上头首长有没有说这治疗和抢救费要怎么算?” 之前接她话的武警似乎一愣:“阿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根娣用手又顺了下被雨水打湿还没干透的衣襟:“我的意思啊…就我闺女躺在里面,也不知道抢救一下得花多少钱,不过我看着你们这医院条件不差,估计费用应该也不会低……”谢根娣说到这又有些局促地拧了下衣角“所以警察同志,有些丑话我得先说在前头,抢行李的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吧,我行李丢了,里面揣了五万块钱…整整五万啊……” 谢根娣还刻意在那名武警面前伸出一只手掌,说到这数字她心里就疼得厉害,刚才还沉浸在沈瓷受伤的担忧中,这会儿人被送进去抢救,担忧减轻了,对于丢钱的心疼却一点点加剧起来。 “那是我全部家当,现在钱没了,人还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回头不管能不能救得了,反正我没钱,也别指望我出住院和治疗费!” “……” 武警听完有些发憷,莫名其妙地看着谢根娣。 谢根娣却直摆手:“你也甭这么盯着我看,我没钱,真没钱!” “……” “钱都被人抢走了,回头你们要是能把人给我抓回来,兴许还能把钱付给你们,可现在一个子都没有,没有……”谢根娣迫不及待地翻出自己外套的口袋给他们看,生怕对方不相信她身上真没什么钱。 武警被她说得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根娣见对方不吱声,心里更没底,又拧着湿哒哒的衣角往外面走去。 江临岸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沈瓷经过抢救已经从急诊室移到了病房,推门进去,宽敞的一个单人间,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里很安静,谢根娣拿了条毯子已经躺在窗口的沙发上睡得很沉,不时还发出几声打鼾声,而沈瓷就躺在不远处的病床上。 江临岸在甬州上飞机前已经接到了这边的电话,告知人已经被抢救过来了,那截玻璃没有伤到腹部要害,但刺得很深,加之路上耽搁太久导致失血过多,所以人极度虚弱。 江临岸轻轻走到病床旁边坐下,床上的沈瓷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微弱的床头灯照在她脸上,额头冷汗凝着湿漉漉的头发,原本她肤色就白,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加之失血过多,整张脸已经找不到一丝气色,像是一张单薄而脆弱的白纸,毫无声息地躺在那。 江临岸喉咙口像是被生生堵上了什么东西,压抑干疼之外又窒息得难受。 前天晚上她还躺在自己怀里呢,两人拥着坐在地毯上看电影,一起说话一起喝酒,可只是短短两天没见,她居然就这样毫无声息地躺在这了。 江临岸悬了一路的心在看到沈瓷的这一刻急速下坠,却又因为她此时虚弱苍白的样子而碎得四分五裂。他忍不住把沈瓷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握在手中,凉凉湿湿的触感,不由又想起刚在飞机上做到的那个梦。 梦虽已经醒,可梦境里的场面却那么真实,以至于他现在握着沈瓷的手都仿佛是错觉,又觉得不够,便将身子稍稍低下去,把额头贴到沈瓷的手背上,这样心里才算踏实一些。 沈瓷一直没醒,快天亮的时候江临岸接到了于浩从甬州打过来的电话,他怕吵醒谢根娣和床上的人,所以掐断铃声拿着手机出去。 夜里的住院楼几乎空无一人,江临岸直接从楼梯下去,穿过黑悠悠的大厅,门口是一个空阔的停车场,他原本还想再走远一点,可是刚走出屋檐就觉一阵风刮过来。 初春的南宁温度还有些低,江临岸从甬州赶过来的时候原本是拿了件外套的,可一路赶得太急,等他下飞机的时候外套就不在手边了,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这会儿身上就一件单薄的衬衣,有些不抵寒,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就靠着檐下的柱子站定,伸手又从裤袋里摸了烟盒出来,里面就剩最后一支了,他把烟抽出来点上,将纸盒拧烂扔到不远处的垃圾桶,这才重新照着于浩的号码拨了过去。 那边接得很快,先开口:“喂…” “……” “在医院了?” “嗯。” “人还好吗?” “医生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那就行!” 于浩也松了一口气,靠着床头看着窗口一点点映进来的白光,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你是不是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历史重演,担心九年前的事再度发生。” 江临岸重重吸了一口烟,在烟雾氤氲间他抬眼望过去,不远处的停车场只寥寥停了几辆车,底下是发白的水泥地,地上水淌还没完全干。 雨是后半夜停的,此时天边开始微微消亮,东方泛出一点鱼肚白,看样子会是个好天气。 江临岸把烟夹在手中,苦涩一笑。 “我不是担心历史重演,我是担心她又离开我。” “她不是甄小惋!” “对,我知道!”江临岸甚至庆幸,“幸好她不一样。” 于浩心里开始了然。 “临岸,你动心了对不对?” 可电话那边迟迟没回应,只闻得见一缕缕风声,像是穿透清冷的晨雾而来。 江临岸把电话挂断,靠着柱子慢慢把那最后一根烟抽完。 他动心了吗? 他自认为自己只是倾注了身体,迷恋对方带给他在生理上的悸动和潮热,那是由性而起的爱慕,自私的贪恋和占有,但是应该与九年前的那段感情不同,可于浩刚才的那个问题却叫他有些惶恐。 江临岸在门口吹了会儿冷风,掐了烟往病房走,进去的时候见谢根娣已经醒了,正蹲在地上翻看沈瓷的行李箱,把她带来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都扔到了地上,似乎正在找什么东西,最后没找到,有些气馁地一屁股坐地上,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才回头,却见江临岸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醒了 那场面丝毫不亚于活见鬼,毕竟谢根娣根本不知道江临岸已经在病房呆了半宿,此时就跟幽灵似的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吓得她捂住胸口从地上立马爬起来。 “江先生,你怎么……在这……”像是做贼心虚似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江临岸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扫了眼摊了一地的衣物和用品,问:“你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 “那为何把东西都扔地上!” “哪有,哪有扔地上!”谢根娣还狡辩,稍有局促地把脚边几件沈瓷的衣服往旁边踢了踢。 江临岸踱步走过去,面前的妇人便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旁边。 说实话谢根娣心里有些怕他,这男人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眼低蓄着幽幽的光,也看不出他心里揣着什么主意,跟周彦没法比。 在谢根娣或者大多数人心里,周彦就如春日的暖阳和秋日的白云,而江临岸就是冬天的风和夏天的烈日,一个贴心一个喜怒无常。 此时对面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谢根娣。 “你是不是在翻什么东西?”他继续追问,口吻里有往日工作中常常带的质询味道,谢根娣听着心里不舒服,眼看也瞒不过去了,干脆把胸一挺,也不怕承认。 “我就翻东西了怎么了!现在小慈躺那是生是死还不知道,你又搞了这么大阵仗出来,回头住院费总得出吧,药钱也得付吧,我身上反正是没钱了,那点家底都被抢了去,总得翻翻她箱子看有没有钱结账!” 谢根娣满口都是理,这些话说得气都不带喘的。 江临岸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稍稍提了一口气,问:“那你翻到钱了吗?” “就是没有啊,真是愁死了!你说她一个姑娘出远门身上怎么不带点钱防身?”谢根娣又踢了下脚边的衣服,好像是那些衣服阻碍她翻到钱似的,脸上写满明显的不悦和失落,回头又看到沈瓷的包,包是之前沈瓷随身带的,出事之后谢根娣倒还知道从大巴上拿了回来,此时就放在沈瓷床头边的柜子上。 她立即走过去,拉开拉链,一咕噜又把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上桌,里面无非也就是些纸巾钥匙之类的小物件,当然还有钱包。 谢根娣看到钱包眼睛似乎都会放光,立即打开,把里面的现钞全都抽出来,捻着口水点了一遍,脸色遂即往下沉。 “怎么就这点钱啊,这点钱够付她的住院费吗?” “也不知道人啥时候醒,要是一直不醒可怎么办呐!” “这地方瞅着也不便宜,回头要是没钱付怎么办?”谢根娣嘀嘀咕咕,边说边把那点钱装进自己口袋里,装完大概觉得不放心,又把钱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卷成卷儿塞进自己的袜子,起身回头见江临岸站在身后,谢根娣又愣了一下。 刚才光顾着找钱了,忘了屋里还有人。 她讪讪笑了两声:“那啥…我去问问医生小慈咋回事,要是没什么大碍的话我看看能不能就先出院了…实在是这地方呆不起,钱不够嘛,得省着点花不是?”说完拿着钱就走了,把江临岸一个人留在病房里面。 他之前就对谢根娣没有好感,上回在凤屏镇医院的时候谢根娣也曾开口问他借过钱,他给的不多。一是他生来就没什么“慈悲心”,二是实在不喜欢这种见钱眼开且贪婪自私的人,可毕竟她是沈瓷的母亲,所以这段时间还是保持着起码的礼仪,但刚才谢根娣翻钱的嘴脸倒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原来竟有父母如此算计自己的儿女。 江临岸微微提了一口气,地上和桌上还到处摊着沈瓷的行李,他走过去先把地上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都捡了起来,原本行李箱里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可刚被谢根娣一翻衣物都散开了,一开始江临岸还尝试着叠,可叠了几件实在不成形,他干脆就一股脑全往箱子里塞,外套,裤子,洗面奶之类的东西,最后是收置内衣的防尘袋,袋子已经被扯破了,里面东西全都掉了出来,两个bra,一黑一白,同色系的内裤若干…… 江临岸特意把bra拎了出来,最普通的款式,无钢圈,纯棉,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和装饰,内裤也相似,就跟她的人一样无趣刻板。 江临岸不免笑,他怎么就会看上这种毫无生趣的女人?可恍然间又想到她的模样,柔软的躯体上裹着这些最最简单的内衣,内衣没有任何修饰辅助作用,所以她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最真实最自然的样子,谈不上多曼妙傲人,可正是这种纯然让江临岸觉得欲罢不能。 有些女人如玫瑰蔷薇,暗香艳影间令人痴迷,而有些女人却如兰似水,看似清淡,可味道是慢慢散发出来的,不经意间就会让人上瘾。 沈瓷大概就属于后面一种吧。 江临岸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把手里的内衣一咕噜又塞进了箱子,整理好行李箱之后又回来收拾桌子。桌上东西要少一些,她的手机钥匙纸巾之类,装进去后江临岸把包直接扔到了沙发上,结果一转身却看到床上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 他瞬时顿了一下,皱眉:“醒了?” “嗯…” “什么时候醒的?” 沈瓷扯了扯嘴皮:“刚才…她在翻我行李的时候。” 也就是说她看到了谢根娣翻钱的整个过程,甚至包括和江临岸的对话。江临岸心里突然有些发沉,走过去坐到她床边。 “动气了?” “没有…” “那就是难过?” “也没有!”沈瓷又扯了下嘴角,似乎带着笑,“因为我都已经习惯了…” 从小到大,比这更过分的经历多了去了,这点又算什么,她稍稍提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天花板,脸上一片苍白的安宁。 这种安宁有时候让人看着喜欢,可有时候又让人心疼。江临岸轻轻握住了沈瓷的手,突然的触碰让她有些不适应,手指一下都缩了起来,他再慢慢将其拉直,里面又凉又湿。 江临岸皱了下眉,却没说话,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如此呆了几分钟,直到窗口有太阳光照进来,沈瓷一时闭上眼睛,听到他问:“感觉怎么样?” “什么?” “伤口!” 沈瓷轻轻出了一口气,继而半眯着眼:“有点疼!” 江临岸似笑非笑,又像惩罚性地在她指端重重捏了捏:“你还知道疼啊!” “……” “疼就对了,算是给你一点教训!” “……” 沈瓷无语,转眼看着床边上的男人,他身上依旧是蓝色衬衣,只是经过一夜奔波早就发皱了,脸上神情也极为疲倦,应该很累吧。 沈瓷不是没有感动,却稍稍板着脸:“你大老远赶过来就是为了落井下石?” “不然呢?你为了五万块钱连命都可以不要!” “你说得容易!” 五万块钱呐,对于他而言可能只是两顿饭的花销,可对沈瓷来说不一样。 “我身上背的债已经够多了,这五万是我妈问周彦拿的。”沈瓷说这话时口气里没有绝望,没有生气,听上去倒是带了一点淡淡的忧伤。 江临岸知道她的收入情况,联盛的薪资还可以,但她每月的花销也不少。苏州疗养院那边每月开支是固定的,还有护工桂姨的工资,光沈卫一个月的花费就占了她工资的一大半,现在又多了谢根娣之前手术和住院费的“借款”,她自己还有日常吃饭租房等花销,另外苏州那套房子还有贷款要还,这部分江临岸还不知道。 得亏她平时花在自己身上的钱不多,很少买衣服,几乎不化妆,除去难得跟同事吃顿饭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社交活动,26岁的年纪活得像修女一样,这点让江临岸也很佩服。 可是想想又觉得心里有火。 “你妈的手术费我并没催着你还!” “我知道。”沈瓷苦笑,“你何至于差那一点钱,但我很不喜欢亏欠别人东西。” “你和我有必要分得这么清?” “不然呢?你是你,我是我,有些东西我觉得还是分清一点比较好。” 她就是有本事一句话把人咽死,江临岸心里极其不舒服,可她毕竟有伤在身,还躺在这,有些脾气他也就忍了。 “算了,这事等你回了甬州再说!” 沈瓷也没力气在这跟他多辩解,转身看了下窗口的太阳,昨天外面还瓢泼大雨呢,这会儿又艳阳高照了。 她不由皱了下眉,突然问:“你怎么会来这?” 江临岸:“……” 下午派出所那边知道沈瓷醒了,派人过来给她和谢根娣录了个口供。整个过程沈瓷作为受害人倒还算平静,或者确切点说是她有伤在身没什么力气,可谢根娣完全不同,几乎是义愤填膺地录完了口供,两名警察离开的时候她还追到外面走廊拉着一个劲地说:“一定要把人抓到啊,警察同志……拜托了,一定要抓到那个挨千刀的东西…不然我钱就拿不回来了,五万呐…我全部家当…” 她嘴里口口声声钱,可沈瓷当时还躺在病房里,因为失血过多整个人很虚弱,加之伤口淋雨感染,高烧未退。 江临岸的忍耐已经到了一定极限,等警察走后他踱步到谢根娣身边…… 他不想再经历“失去” 谢根娣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没完,转身差点跟后面的江临岸撞上,一时拍着胸口抱怨:“吓死人了成天站人背后!” 江临岸嘴皮勾了勾:“下午我找人送你先回凤屏吧!” “什么?”谢根娣愣了一下,继而叫开,“我不回去,我闺女还在这呢,我干嘛要回去!再说钱还没追回来呢,刚那两警察说人应该还在南宁,我得在这等着!” 她肯定是不愿意走的,可江临岸不想让她留。 他大概没周彦那么善良,也没周彦那么体贴,所以他的想法即是命令,对方很难有转圜的余地。 下午吃过午饭他拎了份粥回病房,沈瓷刚挂完点滴,又眯了一会儿,睁眼见江临岸把买回来的粥倒进碗里。 “饿吗?” “还好!” “那还是趁热吃了吧!” “……” 他过去把床靠往上摇起来一点,让沈瓷斜躺着,端了碗挖了一勺送过去。 他那架势是要喂她,沈瓷有些不自在,问:“我妈呢?” “走了!” “走了?去哪儿?” “回她该回的地方!” “……” 沈瓷愣了愣,又问:“她回去了?” “嗯!” “回凤屏?” “对!” 可是不大可能啊,她那性格不可能舍得下钱就走。 “你让她走的?” “不然她留在这能干嘛?” 沈瓷却一下坐了起来,剧烈的动作扯到伤口,疼得她嘴都咧了一下。 “她不认路,字又不识几个,你让她一个人怎么回去!”看模样又生气又焦急,江临岸有时候真是觉得这女人欠。 “她都不在意你的死活,你还总是念着她做什么?” 沈瓷无奈一笑:“可她毕竟生了我。” 对于沈瓷而言这也是一笔债,只可惜母债难偿,江临岸不想多言,亲情二字在他三十年的人生阅历里也是一笔糊涂账,只是手里还举着勺子,他手臂有些酸,脸色自然也不好。 “那你到底吃不吃?” “……” “行了我安排车子送她走的,会直接把她送到目的地!” “……” “现在能吃了吗?” “……” 沈瓷这才瞄了一眼,想张嘴,可抬眼见他一张阴沉沉的脸,还穿着昨天来时那件水蓝色商务衬衣,一副刚从工作会谈中下来的样子,不由眉梢撇了撇。 “算了,给我吧,我自己吃!” “……” 江临岸也没多坚持,把碗给了沈瓷,她自己欠着身又往上坐了点。病房里阳光和煦,沈瓷安安静静地喝粥,额前刘海耷拉下来有几缕刚好遮到了她眼睛上,江临岸凑身过去帮她把发稍往后捋,突然的触碰让沈瓷身子僵了僵,江临岸轻笑,干脆又借机捏了下她的耳垂。 沈瓷气得往后缩,抬头瞪他,他勾着唇轻斥:“你喝你的粥!” “你这样我怎么喝?” “我又没对你怎样!” “……” 沈瓷气不过,把头别了过去,江临岸指端还留着她耳垂上圆润滑腻的触感。于浩一直讶异他为什么会看上沈瓷,这女人脾气不好还特别无趣,可江临岸并不这么觉得,有时候她的一颦一举反而会令他耳目一新,大概表面看上去无趣的人更有被发掘的潜力,所以沈瓷偶尔的孩子气和小脾气对于他而言却是惊喜。 喝过粥之后沈瓷又睡了一会儿,大概是上午点滴里有安神止疼的药,只是那觉似乎睡得还不错,醒过来的时候夕阳余晖已经照进房间,沈瓷睁开眼便看到了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的江临岸。 他应该很累了吧,一宿一天都没合眼。 沈瓷心口动了一下,他其实没必要赶过来,他越这样沈瓷越心慌。 晚上护士过来给沈瓷检查伤口,又交代了一些饮食和注意事项,江临岸在旁边听得很仔细,遇到不清楚的地方还追问了几句,护士走时忍不住夸:“你先生真细致。” 沈瓷被说得有些讪讪,抽了下嘴角:“他不是我先生!” 护士一愣,继而又笑开:“那就是男朋友喽,男朋友这样就更少见了。” 沈瓷:“……” 她知道解释不清了,于是不再多言,待护士走后江临岸插着裤袋站在床边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沈瓷提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你这是催我走?” “……” “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沈瓷扬眉:“我不需要人照顾!” “那你能下床?” “找个护工就行!” 她伤成这样嘴还特别硬,江临岸也懒得跟她多扯皮,去把房门关上,又去洗手间拧了快温毛巾过来。 “躺下!” “干什么?” “给你身上擦一下!” “……” 沈瓷眉心皱起来,摇头:“不用了。” “你昏迷的时候出了很多汗,确定不用擦?” “真不用了!” “我都能闻到身上的馊味。”江临岸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床头摇了下去,伸手开始解沈瓷身上的扣子,沈瓷用手护着,瞪眼睛:“都说不用了!”口气明显急躁起来。 江临岸抿唇一笑:“不好意思?” “……” “没必要觉得不好意思,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他说话也是欠欠的,说完就直接解了沈瓷两颗扣子,沈瓷还想躲,可一动伤口就疼得忍不住抽冷气。 江临岸只能摁住她一边肩膀,半哄半斥:“安分点,伤口裂了又得重新缝!” “……” 最后迫于“淫威”沈瓷只能屈服,江临岸扶着她平躺下去,又一颗颗把她上衣扣子全都解开了…… 沈瓷昨晚被送去急诊室缝针的时候就已经被护士换了病服,此时柔软的病服下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具白柔的身子,灯光一照更像珠玉。 江临岸吞了一口气,用温毛巾顺着她的脖子一点点往下擦…… 那会儿的沈瓷尴尬至极,就像一条案板上的鱼,白烈灯光下被人剥得精光,江临岸手里的毛巾几乎一寸都不舍得放过,每擦一处她就感觉身下掉一层皮,感觉极度不好,加之还在高烧,所以浑身滚烫之余还要接受这男人灼热目光的洗礼,如此大概过了几分钟,她忍不住催:“好了吗?” 江临岸勾唇笑,若有似无地用指甲在她锁骨上剐了两下,顺着渐渐往峰顶去…… “喂!” 气得沈瓷拉了被子就往身上盖。 “你故意的是不是?” 江临岸佯装咳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回她:“我连夜赶来南宁,总得给点福利!” “江临岸!” 她气急了才会直呼他的全名,瞪着眼咬着嘴,大概用力过猛又扯到了伤口,以至于揪住被角把眉心皱了起来,眼底痛苦之余又倒映着灯光,而高烧与羞涩却像是染色笔,在她苍白的脸上勾了几抹晕红出来…… 江临岸忍不住吞了一口气,大概这就是他喜欢的原因吧。 沈瓷就像一副山水画,笔锋或冷淡或锋利,可偶尔又会显出几笔温婉或娇柔出来,让他心生窃喜。 谁说她了然无趣,缺的只是愿意发觉她身上娟美的耐心而已。 江临岸把毛巾放下,拍了下沈瓷揪着被子的手。 “好了,不擦了。” “……” “把手松开,我看下伤口。” “不用,伤口没事!” “乖,松开…”他把被子轻轻从沈瓷身上揭起来,又把上衣上面几颗扣子扣好,只把腰和小腹露在外面,上面用纱布厚厚绑了一圈。 江临岸又稍稍吞了一口气,医生说要是玻璃再捅偏一点就极有可能伤到脾脏了,一旦伤到脾脏又不能及时缝合止血,后果不堪设想。 他现在回忆起昨晚电话里的场景还心有余悸,不觉握住了沈瓷的手。 “伤口还疼吗?” 沈瓷摇头:“好多了!”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别犯傻!” 沈瓷苦笑:“你咒我…” 江临岸不再说话,只是替沈瓷把被子盖好,又坐到床边低头拿她的手顶在自己额头轻轻蹭了蹭:“昨天下午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很担心。” “……” “确切点说是害怕!” “你怕什么?怕我死?” 江临岸抬头看了眼床上的沈瓷,不由苦笑:“怕又来不及。” “又?” “对,又!”他紧紧把沈瓷的手包裹到掌中,心里总算有了些踏实感,这才开口:“昨天那种情况,我人在甬州,看不到你受伤的情况,你妈在电话里只知道一味哭……” 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种窒息和恐惧就跟九年前一样。 九年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同样的滋味他不想经历第二次。 江临岸又将头低了下去,沈瓷的视线中只看到他的额头和眉峰,可他低沉的声音却在夜里的病房里静静流淌。 “昨天飞南宁的航班上我做了一个梦。” 人在极度紧张和恐惧中会出现疲惫感,疲惫之余便在飞机上幽幽眯了一会儿,就那么几分钟。 “梦到什么了?”沈瓷问。 面前男人停了一会儿,似在作思想斗争,良久之后才再度开口:“梦到了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女人?”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随后他微微点头。 “嗯,女人!” “很重要的女人?” “对,很重要的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丝毫没犹豫,几乎脱口而出。 沈瓷心口抽紧,抿了下唇:“是不是甄小惋?” 他和甄小惋的过去 江临岸猛抬头,似乎这个名字从沈瓷口中说出来是件很令人震惊的事。 “你知道?” 沈瓷苦笑:“锦坊卧室里摆着她的照片,书房有漫画和食谱,你也不止一次提过她的名字。” 如此回想起来似乎到处都有她的痕迹,以前只是没留意,现在回看却觉得处处都是念想,所以他才说她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女人吧。 沈瓷心里没觉得不舒服,只是有些难过而已。 江临岸却没料到她原来一早就看穿,不由问:“为什么你从没主动问过我?” “我为何要问?” “就一点也不好奇?” “我很少对别人过去的事好奇!” “为什么?” “因为……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过去吧!” 或美好或不堪的过去,成为了人生的一部分,无法割离,也无法重写。 沈瓷偏过头去又把目光投向了天花板:“而我相信每个人的过去都会有秘密,你不说,我便不会问…” 江临岸又稍稍提了一口气,抓紧沈瓷的手。 “谢谢!” 沈瓷苦涩笑:“你谢我什么?” “谢你什么都不问,也谢你跟她不一样。” “我跟她不一样吗?” “对,几乎是截然相反!” 沈瓷把手抽了回来,眉头皱了一下:“你这是在挑起我对她的兴趣?” “有吗?” 沈瓷呵了一声,江临岸却渐渐把头低了下去,房间里又是一段良久的沉默,就在沈瓷觉得应该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面前男人突然苦笑一声,似乎还带点自嘲。 “她是我在大学期间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很突然的开端,用娓娓道来的口吻说出来,沈瓷有些惊讶,他这是打算跟她陈述了么? “同学?” “不是!”江临岸又摇头,“她当时已经休学,因为一些经济原因,所以在我们学校附近一间日料店打工,我常去,久而久之就认识了。” 沈瓷听完脑中大概已经可以勾勒出整个故事发展的脉络,不由揶揄:“富家少爷对日料店打工女孩一见钟情,从此坠入情网?” 江临岸却还是摇头:“富家少爷?我在整个读书期间除了身边几个走得最近的朋友,其余没人知道我的身份!”江临岸身上没有富家二代的纨绔和懒惰,这点大概应该得益于江巍从小对他的苛刻,吃穿用度并不比普通人家好很多,甚至以前江临岸还会利用寒暑假出去打工,所以身边除了于浩和周彦之外,没人知道他是联盛江家的二公子,当然,甄小惋一开始也并不知。 沈瓷没言语,江临岸继续说:“不过一见钟情是真的。” “……” “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日料店料理台后面做寿司,扎着马尾,穿着制服,很干净,也很认真。” 这是江临岸第一次在沈瓷面前描述甄小惋的样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宁和温柔,仿佛那些记忆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虽然只是寥寥几句,可沈瓷却完全可以想象出当年的场景。 懵懵懂懂的20岁青春,一个笑容甜美清澈的女孩,很容易引起男孩的爱慕,更何况沈瓷也见过甄小惋的照片,圆脸,眉梢弯弯,有双晶亮的眼睛,确实是个令人心动的姑娘。 “然后呢?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 江临岸又停了下来,刚才柔和的眼神中似乎掺杂了一些不明情绪。 “她那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们当了一段时间朋友!” “暗恋?” “……” “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暗恋!”沈瓷又忍不住戳刀,实在是“暗恋”不符合这男人的气质和品性,江临岸也没说什么,眼梢带了点苦涩,又是一段时间沉默,继而才开口:“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们还是在一起了,整整一年,时间不算长,但…” “但很开心对么?”沈瓷替他接话,江临岸抬头看了一眼,承认,“对,很开心!” 那是他的初恋,在他人生20岁的经历中,第一段他想倾注所有的感情,他用毫无经验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干涩的技巧去爱她,直接却又纯粹,却也是这种直接纯粹害了他。 没人知道江临岸曾向甄小惋求过婚,20岁还没毕业,一切还是未知数的时候,他就向甄小惋求过婚了,因为20岁的时候他特别渴望能够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只是甄小惋当时没答应。 沈瓷心里有些涩然,她整个青春甚至童年都与别人不同,所以她没有经历过江临岸口中所说的那种怦然心动,但是能够感觉得出来,甄小惋对他很重要。 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朱砂痣吧。 “既然很开心,为什么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江临岸摩挲着她的手指,想了想,冷笑:“因为我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她无法原谅。” “所以离开了你?” “确切点说是自尽。” “……” 沈瓷有些愕然,她记得江丞阳说甄小惋是因为注射毒品性窒息而死,为何又是自尽。 “你们…” “没有我们,最后那段时间她很恨我,因为恨才会离开,却选了那种方式。” 江临岸没有说具体,但沈瓷隐隐感觉出他话语里的痛苦和压抑。 “你觉得是你的错误导致她选择离开人世,所以你心里有怨愤有悔恨,却又无从说起,对吗?”沈瓷准确地替他下了定论。 江临岸惊愕抬头,她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这么多年他自觉已经把有些情绪埋得很深,可她居然通过他寥寥数语就将他看穿了。 “你从哪里可以看出来?” 沈瓷却幽幽一笑,眼底似闪过复杂的情绪:“因为我跟你有过类似的经历。” “……” “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心里其实很后悔,甚至痛恨自己,可是已成定局,所以再多忏悔都已经没有用了,只能沉浸在这种无限循环的痛苦中,永无出头之日…” 沈瓷缓缓道出,一字一句都准确地戳中江临岸的心声。 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才能理解。 沈瓷心中那道疤不会比江临岸的浅,也同样是因为青春年少,仗着任性妄为,所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只是她藏得比江临岸还要深,更从不曾对人提起。 江临岸很早就知道她是有故事的人,手指又被他捏在掌中。 “说说你的事吧!”他问。 沈瓷皱眉:“我什么事?” “20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苏州,念大学,我档案上有写!” “你的档案已经不可信。” 沈瓷冷笑:“那你何必来问我?我亲口说的也未必可信!” “那就是不愿意说?” “对,不愿意,一个字都不愿意提!” “……” 她不愿说江临岸也不再问,给她起码的尊重,只是有件事他必须问清楚。 “为什么突然提出辞职?” “……” 猛的一下他的话锋就转到了这里,沈瓷有些接不住,愣了几秒才回答:“原因已经写在邮件里了。” “所谓个人能力大概无法胜任,唯恐影响公司发展这些?” “……” 江临岸寒着脸,不由唾了一口:“这种冠冕堂皇到令人作恶的理由,你觉得我会信?” “……” “当我和人事部门都是傻子么?” “……” 江临岸捏着沈瓷手指的力度一点点加重,脸上似笑非笑:“说说吧,到底为了什么原因?” 沈瓷定定看着他,他很平静,可她内心却开始一点点翻涌。 怎么跟他阐述原因呢?难道跟他说自己离职是因为江丞阳?不能啊,说了她怎么在甬州呆下去!可到哪儿去再找一个可以把他糊弄过去的理由? 沈瓷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拧了拧,干脆豁出去了,不由冷笑:“因为你!” “因为我?”江临岸一愣,皱眉,“我哪得罪你了?” “你和温漪!” “……” “我没办法一边在公司跟你扮演同事,一边又这么不明不白地在一起,所以我选择离开。” 江临岸脸色一点点变沉:“你所谓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沈瓷吸口气:“你可以理解为我单方面违约了,我等不了一年,我们以后还是走远一些比较好!” 江临岸当时有几秒失重感,但很快恢复正常,他把沈瓷的手松开了,替她把被子盖好,转身出去。 病房里一下恢复安静,黑夜冰凉的月光淌进来,沈瓷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大概十分钟之后江临岸再度回来,手臂撑在沈瓷床头,两人离得很近,她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色,也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 他刚出去抽了一根烟。 “我再给你几天时间考虑,如果回甬州的时候你还是坚持要分,那我尊重你的决定!” 沈瓷没啃声,默默地吞了一口气,良久之后开口:“好!” 两天之后沈瓷能下床了,虽然伤口还是会疼,但精神恢复了一些。派出所那边一直没有答复,期间谢根娣倒是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她还在惦记着那笔钱。 可沈瓷知道希望很渺茫,事发地点是在山路上,整段没有任何探头,警方就算要找也无从找起,更何况这种抢劫伤人的事一天要发生很多起,一段时间结不了案就被束之高阁了。 出院回甬州 那晚谈话之后沈瓷和江临岸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诡异,他的照顾依旧是无微不至,买饭倒水削水果,晚上给沈瓷洗脸擦身子,很难想象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江总照顾人会如此细致,细致到沈瓷都觉得过意不去,可除此之外两人之间很少有多余交流,更没有亲密举动。 如此气氛弄得沈瓷更压抑,渐渐受不了,便要求他去给她干脆找个护工来吧,这样他就不需要再留在南宁,可他没答应。 用江临岸反驳沈瓷的话说:“就当我还你当初在东颐岛照顾我的恩情!” 沈瓷也无语,她知道这男人有时候也挺小气,算计,贼精。 当初他胃部手术之后沈瓷确实在东颐岛照顾过他几天,想想似乎又是一段轮回,只是既然他坚持如此沈瓷也就不客气了。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江临岸突然被一通电话召回甬州了。 沈瓷只当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毕竟他一声不吭从甬州来南宁呆了好几天,再不回去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回去前江临岸到底还是给沈瓷找了个女护工,临行前也没有任何告别,当时沈瓷独自坐在窗口听广播,他只是走过去抽了她耳朵里塞的耳机。 “按时吃药,乖乖配合,下周四拆线,我会过来接你回去!”用的是他一贯的命令口气。 沈瓷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吱声,江临岸捻了下她的耳垂,就那么直接走了。 往后两天沈瓷独自呆在医院,江临岸给她找的护工很安静,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两人几乎不聊天,这样也好,她没日没夜窝在病房的日子倒是给了她足够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不过也不是没有烦心事,抢她包的劫匪迟迟不落网,那五万块钱也一直没着落,为此谢根娣回去之后倒病了一场,大概也是心病,毕竟五万块呐,像是从她心口挖了一块肉去。 住院期间谢富贵也给沈瓷打了通电话,一开始嘘寒问暖,还说要来南宁看她,可说到最后无非还是问她借钱。 本是等着谢根娣那五万块钱回去还赌债的,结果钱在路上被劫了,他走投无路,思来想去也只能舔着脸问沈瓷开口。 那会儿沈瓷还躺在床上,小腹那块刀口隐隐作痛,当时玻璃插进去差不多五公分左右,因为没有及时止血所以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重度休克。 她为了那五万块钱几乎丧命,如今谢富贵却还有脸来问她借钱,沈瓷连回斥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把电话挂断,又把谢富贵的号码拉了黑名单。 周三上午南宁又开始下雨,四月是这里的雨季。 沈瓷吃过早饭之后便坐在窗口看书,书还是之前从甬州带来的,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别人出门是万万不能忘带手机,而她是不能忘带书,只是看着看着却听到窗外“啪哒”一声,余光瞄到似有什么物体从上面掉了下来,随后听到窗口传来一通奇怪的声音。 她放下书开窗往外看,只见窗檐底下居然有个鸟窝,几只刚出生的小燕子把头伸出一截正咕咕发出声音,而在窗台上还躺了另外一只小燕子,大概是刚从窝里掉出来的,此时身上短短的羽毛已经被雨水淋湿了,全都黏在一起,嘴里却还在咕咕咕叫,大概是在向窝里的小燕子求救。 沈瓷大惊,赶紧轻轻将那只小燕子捧到手里,翻看一下似乎也没受伤,于是小心地爬到沙发上想把它放进窝里。 可是鸟窝在窗檐顶上,有些高,沈瓷够了一下便扯到了刀口,疼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正在洗手间做事的护工听到动静感觉跑出来,见沈瓷站在沙发上,吓得赶紧擦手走过去。 “小沈你这是干啥呀?” 沈瓷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捧着鸟:“我想把她送回去!” 护工这才看到她手里拽了一坨湿哒哒的燕子,不由好笑:“你还真是有善心,窝那么高怎么送回去,就扔了吧,咱管不了!” “这怎么行?” 毕竟是一条生命,况且这只燕子还活着。 “我去护士台那边找找有没有杆子之类的东西。”沈瓷捧着那只鸟往门外去,结果门一开便有个身影往这边晃,沈瓷差点与他撞上,抬起头来,瞬时愣住。 “沈小姐…” “周医生!”沈瓷瞪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在这?” 周彦看了眼门上的号码,笑:“前几天回了趟日本,回来的时候刚好路过所以来看看你。” “……” 沈瓷无语,日本路过南宁啊,那这路可兜得够远的,她有些讪讪,手里握的燕子刚好扑腾了两下,这才想起来有正事要办。 “那你先进去,我去护士台找样东西。” “找什么?” 沈瓷便把手里的东西往他眼前举了举:“从窝里掉下来了,得把它送回去!” 周彦:“……” 所以那次周彦从日本连夜转机飞到南宁,进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沈瓷便是穿着病服,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捏着一只湿哒哒的小燕子。 最后杆子之类的东西自然没找到,燕子是周彦送回去的。 他把病房里靠窗的沙发挪开,又搬了张桌子过来,自己踩在桌子上把燕子送到了窝里,毕竟他人高手臂又长,只是为了一只小鸟儿把病房弄得翻天覆地,护工阿姨在旁边看着都只能直摇头。 “年轻人真能折腾!” 沈瓷讪讪,自然不会多解释。 倒腾完后病房里才总算静了下来,弄得周彦倒是一身汗,身上衬衣都湿了,沈瓷赶紧去洗手间拿了条干毛巾出来。 “擦一下吧!” 周彦随手把脸和头发上的水稍稍擦了下。 “衣服怎么办?要不要换一件?” “没关系,一会儿就能干了。” 周彦又把已经湿了一大半的袖子捐了上去,样子有些狼狈,弄得沈瓷实在过意不去。 “抱歉,让你一来就做这种事!” “没有,毕竟是一条小生命嘛,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还积功德了呢。”他笑着回答,总是能在和煦和温和中化解掉别人的尴尬和愧疚。 沈瓷又过去倒了杯水给他。 “坐吧!” “你也坐。” 周彦抬手甚至扶了沈瓷一把,虽有些亲昵,但他做的相当自然,只是沈瓷有些不适应,稍稍别了下身子才坐到周彦旁边去,继而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昨天阿姨给我打了电话!” “我妈?” “对啊,她说回去途中有人抢了她的行李,你在追人的过程中被刺了一刀。” 沈瓷一时有些失意,抿了下唇:“抱歉,那五万块钱…警方那边还没找到人,所以钱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来,不过你放心,拿不回来的话我会想办法凑给你,只是…” 沈瓷坐在那又拧了下手指:“只是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可能需要晚些还你。” 她不提钱还好,一提钱周彦便将眉头都皱了起来:“钱的事以后再说,我来也并不是为了钱,单纯是因为担心你。” “……” “阿姨在电话里说你当时伤得很严重,一度昏迷还差点耽误治疗,如果你真的因为那五万块钱出事了,大概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说到最后周彦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沈瓷更过意不去:“没有,你没必要这么想。” “可毕竟钱是我给的,如果当初我没把钱给阿姨大概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你也不会受伤,更不用在这里吃这份痛苦。” 周彦越说越觉得自责,转身看着沈瓷,温和目光里似乎带着几分心疼和隐忍。 沈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听到他问:“伤口还疼吗?” “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能拆线!” 周彦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前几天一直在日本,刚好东京那边有所学校邀请他过去演讲,他在那边呆了好几天,若不是谢根娣给他打电话,他压根不会知道沈瓷受伤住院的事,所以得到消息之后他连夜就从东京赶了过来。 此时沈瓷就坐在自己面前,脸色很白,似乎又瘦了一些,难以想象她当时为了五万块钱去追歹徒而被玻璃捅入腹部的样子。 谢根娣在电话里的陈述虽然杂乱零散且有些夸张,但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被泥石流几乎封路的山里,如果不是江临岸叫了部队的车子去救人,沈瓷真的可能有生命危险。 周彦不由叹了一口气,突然伸手过去盖住沈瓷的手背。 “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别让关心你的人担心!” 突然的亲昵,语气又那么温柔,沈瓷一时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周彦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越距了,不由轻笑:“抱歉…” 气氛一下尴尬起来,沈瓷不再说话,良久之后才听到旁边男人问:“临岸呢?” “……” “阿姨电话里说临岸也过来了,人呢?” …… 沈瓷提前一天要求医生给她拆了线,下午便定机票回了甬州,周彦一路陪着,两人抵达甬州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外面下着蒙蒙小雨。 原本沈瓷是想在机场就分开各自回家,但周彦不放心,硬是打了一辆车送她。 沈瓷也不好推却,两人上了车,路上沈瓷突然接到江临岸的电话…… 出大事了 “为什么出院没提前跟我说一声?”对方口气极度不好。 沈瓷闷了一口气,幽幽说:“我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之前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 “……” “我说你拆线那天会去南宁接你。” “嗯。”沈瓷还是漫不经心地应着,冷淡的态度让江临岸更窝火。 “你光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以为你去接我只是随口说说。” 随之沈瓷听到手机那端沉沉地两口喘气声,大概江临岸也是被她气得够呛,如果不是那名护工今天给他打电话说工钱的事,他还不知道沈瓷自己已经一声不吭地办了出院。 这女人来也好去也好,从来都不顾别人吗? “行,行…你能耐!”江临岸也只能自个儿咽气,缓了一会儿,又问:“现在人在哪?” “机场回去的路上!” “一个人?” “不是…”沈瓷又侧身看了眼旁边的周彦,实话回答,“还有周医生!” “周医生?周彦?” “嗯。”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他昨天去南宁看我,所以就一起回来了。” 随后手机那边是长久的沉默,沈瓷轻轻搅着手指,只听到“嘟嘟”两声,电话突然被掐断了,她心口沉了沉,也没再拨过去。 周彦在旁边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问:“临岸?” “嗯。” “我过去看你,他动气了?” “没有。”沈瓷立即摇头,“怎么可能。” 周彦却一笑:“有什么不可能,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在某些问题上他心眼其实很小。” 关于这个论点沈瓷没有接话,一是疲于解释,二是确实如此。 车厢里再度恢复平静,车子却突然一个急拐弯,导致沈瓷身子往周彦这边倒,他一时将她搂住,这是出于人的本能反应,可沈瓷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到出租车司机突然摇下玻璃朝窗外破口大骂。 “你他妈走路不长眼睛啊,没看到前面跳绿灯了吗?”骂完一个急转方向盘又把车头掰了回去,丝毫没顾忌后座上的人,结果周彦没坐稳一下又往沈瓷身上倒,几乎是压着她的身子过去,以至于他一手还环在她腰上,另一手却撑在那侧车门,沈瓷几乎整个人被他圈在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到最近…… 沈瓷后背贴着椅子,一口口喘气,呼吸间都是周彦身上独特的气息,那种似乎带着年月的沉香和木香,一点点侵入她的肺部和呼吸,味道很好闻,甚至有令人沉静的魔力,可她终究不习惯与异性如此亲近,所以寒凉的眸子里燃起紧张和恐惧,而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周彦第一次看到她眼中倒映的自己,面容不再平静,眼神也不再温和。 他是有渴望的,他的渴望来自一直压抑的内心和本能,却又掺杂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就那么一瞬间,一秒钟,心里似乎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而司机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又进入正道。 “不好意思哈,狗娘养的过马路不看灯!”前面开车的总算知道回头道了声歉,沈瓷的思绪被瞬间拉回来,在椅子上坐直,绕开周彦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抱歉…”周彦也意识过来,很快坐回原来的位置。 车厢里变得更加安静,雨滴敲在玻璃上,一下一下,渐渐扰乱了心拍。沈瓷觉得气氛实在过于压抑,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于是转过身去开了一点窗,雨水跟着风被卷进来,大家各自冷静。 此时沈瓷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响,她看了一眼,方灼的电话。 “喂,姐,你在家吗?” 沈瓷回答:“路上,有事吗?” 方灼继而大叫:“你是不是又没关注新闻啊!” “……” 那边大惊小怪,沈瓷似乎已经习惯了。 “又出什么大事了?” “对啊,这次真的是大事!” “……” 沈瓷不由发笑,料想大概又是哪个女艺人包养新闻被曝光,或者哪个男艺人吸毒被抓,于是幽幽开口:“嗯,说说看!” 她等着方灼曝“猛料”,结果那边硬生生吞了一口气,反问:“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阮芸啊!” “阮芸怎么了?” “死了!” “什么?” …… 沈瓷得知阮芸死讯的时候其实已经滞后了很多天,这犯了新闻行业工作者的大忌,更何况她还是从方灼口中得到的消息,而确切点说阮芸上周就已经过世了,具体过世时间就在江临岸接到电话从南宁回甬州的那一天。 不过阮家把阮芸的死讯瞒得很好,直到开了死亡证明也买好了墓地,准备举办丧礼的时候才有人把风声走漏了出去。 沈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了震,窗外雨势好像一下就大了起来,有几滴正好落在她眉梢上,猛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阮芸的场景,也不过才半年前,她去新锐面试,穿了一身裙装,面容美好,直接又凌冽地向她宣布陈遇的主权。 可一晃眼…… 沈瓷抬手将眉梢上的雨水捻了捻,问:“死亡原因!” “官方传言死于心脏衰竭…” 沈瓷挂断电话之后疲惫地倒在椅子上,周彦看出异样,问:“怎么了?” 她转身看了眼窗外被雨水浇散的灯影。 “一个认识的女孩没了,她还很年轻。” 真的很年轻啊,沈瓷记得去年阮芸去新锐应聘的简历上写着22岁,大学还未正式毕业,花样年华,却不得不跟这个世界告别。 阮芸的死讯很快就在网上传开了,原本阮家还想隐瞒,但既然消息泄露出去也只能大大方方承认。 第二天上午星光便召开了媒体见面会,钟佳丽以阮太太及阮芸后母的身份面对媒体,正式公布阮芸死讯并发布了讣告,为免公众怀疑,见面会上甚至曝光了阮芸的死亡证明及医院出具的死因检查报告,报告上讲明阮芸因之前毒驾车祸导致头颅受损,长期卧床引发继发感染和多处器官衰竭,最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沈瓷在家看了那场媒体见面会的现场,短短几天钟佳丽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面色枯槁,眼底浮肿,镜头前面她穿了一身黑衣黑裙,头上戴着白花,手上绑着黑袖章,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多岁,很难相信这是之前为星光代言纤体和整形广告的那个“不老女神”。 媒体和网上的观点基本分为清晰的两派,一派认为钟佳丽这个赌注算是押对了,用十年青春换一纸婚约,如今老的走了小的也走了,她一夜之间身价逾30亿,成为星光的唯一继承人;而另一派不免为她唏嘘,说到底终归是女人,先是她依赖了很多年的男人因病去世,继而阮芸出车祸成为植物人,现在又突然撒手人寰,她成了阮家唯一一个未亡人。 对这些或厚道或透着酸味的评论,钟佳丽也不予理会,只是在见面会上说了一句:“如果命运可以让我重新选择,我情愿用我十年寿命换取邵中还活着,这样至少我不需要独自留下来面对并承受这一切。” 言语里多少透着对现状的无奈和抱怨,想想也对,虽成为了星光的掌权人,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肩上将背负更多责任和压力。 阮芸死讯公布当日星光的股价便一度跌停,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网上更有传闻以钟佳丽的资质和背景,未必能够坐得稳星光老板的位置。 这种负面新闻在网上传得很快,对于钟佳丽的事,有人嘲讽有人同情有人持观望态度等着看好戏。 沈瓷对钟佳丽并没太大感觉,之前虽然也碰过几次面,甚至曾对她出言不逊,但她并没放在心上,只是有些替阮芸觉得惋惜。 她给陈遇打了通电话,陈遇自担任大塍ceo以来也一直很忙,沈瓷长话短说,问了阮芸追悼会的时间和地点。 追悼会定在两天之后举行,地点在甬州殡仪馆一号厅,毕竟也算相识一场,沈瓷那天也去了,就当送她最后一程。 阮芸去世的消息已经瞒了好几天,医院和司法那边所有程序走完之后消息才不小心泄露出去,原本阮家是想低调处理的,可网上一时炒得沸沸扬扬,钟佳丽干脆开了个记者见面会大方承认,而随之而来的追悼会也办得很盛大,圈内圈外相干不相干的都请了一遍。 用钟佳丽的话讲:“这孩子生前就喜欢热闹,最后一次,我这个当妈的也得给她风风光光办一场。” 不过追悼会谢绝一切媒体采访,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追悼会那天甬州还是阴天,沈瓷身上的伤还没痊愈,所以选择打车过去,刻意到得晚一些,前面与阮家相熟的宾客基本都到得差不多了,沈瓷才缓步进去。 进门处挂了一块黑色挽联,过来悼念的亲友都需要在上面签字,沈瓷被人引着也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只是目光一撇便看到左上方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江临岸。 沈瓷心口蹙了蹙,旁边有工作人员过来收了她手里的签字笔,又递了一朵白色菊花给她。 “戴好了进去!” 沈瓷低头站门口往衣服上别菊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像是一下子来了很多人。 “沈小姐…” 幽幽沉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过来,沈瓷只觉别花的手一抖,针戳到了手指上。 遗体告别会 沈瓷吃痛皱着眉转身,眼前走过来好几个人影,李大昌一身黑色褂子走在最前面,旁边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方脸,皮肤很黑,从下巴到喉结处有一道长疤。沈瓷不觉背脊僵了僵,这人她认识,之前为了阮芸腹中的孩子曾绑过她。 下面人叫他天哥,沈瓷想起来了,他是李大昌的弟弟——李天赐。随之一些不好的记忆和令人战栗的画面便接踵而来,沈瓷紧紧拧着手里的花,缓了缓才将目光迎上去,只是记忆中李天赐有些微胖,且是光头,但眼前男人明显瘦了很多,神情索然,目光发虚,长出来的头发全都耷拉在头皮上,显得整个人更加颓唐。 李天赐对阮芸有过一段情分,现在阮芸走了,他这模样大概也是伤心所致。 沈瓷不由提了一口气,恍然间又看到跟在李大昌身后的阿幸,阿幸难得穿了一身黑西装,个高又壮,站在后面愣是比李大昌和李天赐高了一个头,他的目光也落在沈瓷身上,只是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沈瓷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狭路相逢,但大庭广众之下还得保持起码的礼仪,所以她稍稍侧身,不冷不淡地打招呼:“李先生,你好!” 旁边一直沉着脸的李天赐似乎有些惊讶,偏头问:“哥,你认识这女人?” 李大昌随之笑了笑:“认识,怎么会不认识!”遂刻意走到沈瓷面前,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根说,“我和沈小姐应该还算是旧识,对不对?” 沈瓷猛地一个战栗,李大昌很自然地扶了下她的肩。 “又紧张?” “……” “说了别这么紧张,以后恐怕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你每次都这样弄得我都过意不去,总觉得好像在欺负你。” 李大昌裹着沈瓷一侧肩膀说,话语里柔和平稳,却又带着鲜明的撩衅。 沈瓷只能闭着眼睛不说话,随后感觉到手里捏的那朵菊花被他拿了去。 “来,把花戴上。” “……” “刚扎到手了吧?看看,做事还是这么鲁莽!” “……” “行了,我来给你戴!”遂李大昌也不顾周围场合,真弯下腰来把那朵菊花别到了沈瓷胸口,别完还细致地把花正了正,眼梢透着一股满意。 “挺好!” “……” 沈瓷努力保持呼吸顺畅,好在李大昌也没多纠缠,替她戴好花后便笑着从她面前走了过去,仿佛刚才一切都没发生,两人也并不认识,只是李天赐经过沈瓷面前时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眼神里透着一股探究和狐疑。 沈瓷站在原地拧着手指,后背已经一身凉汗,像是青天白日下突然撞见了恶灵,简直阴魂不散。 直到李大昌一行人完全没入大厅后她才艰难地挪了下步子,正要走进去,迎面从厅内突然又跑出来一个人。 “小瓷…” 沈瓷抬头,陈遇走了过来。 “你跟李大昌认识?”他大概是看见了刚才李大昌帮沈瓷别花的场面,所以好奇问了一句。 沈瓷愣了一下,遂摇头:“不算认识,以前给他做过采访。”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不过李家人在甬州的名声不大好,你以后尽量和这种人保持距离。” 沈瓷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陈遇也没放心上。 “里面仪式快要开始了,我带你进去。” 他引着沈瓷走进大厅,进去之后才知道场面真的很大,偌大的一号厅足足有上千平米,四周一圈花篮挽联,灵堂设在正中央,亲属朋友到了很多,毕竟阮家在甬州也算富族,这种事都得卖个面子来捧场。 沈瓷混在人群里面。 “我带你先去磕个头。” 陈遇要带沈瓷往灵堂那边走,可她却止了脚步。 “头就不磕了,我来看一眼就走。” “那怎么行,来都来了,你是不是顾忌我和阮芸的关系?” 事实就是这样啊,毕竟陈遇和阮芸有过婚约,沈瓷又是陈遇的前妻,之前网上传闻两人不和,今天这种场合照理她不该出现,来也只是为了看一眼,若是公然去灵堂那边磕头,大概又会引起一番风波。 沈瓷现在已经疲于应付这些了,所以自然不肯去,更何况她刚在挽联上已经看到了江临岸的签名,说明他今天也来了,为此她就更不想往前面走了。 “真的不去了,我在后面送她一程就走。”沈瓷拒绝,陈遇还想再劝,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皱着眉接通,哀乐四起的大厅里黄玉苓的声音还是那么宏亮。 “阿遇你人呢?仪式快要开始了,你跑哪儿去了。” 陈遇无奈看了沈瓷一眼,沈瓷苦笑:“你去吧,回头联系!” 陈遇见势也只能拿着手机往前面走,边走边说:“来了来了,现在过去!” 陈遇走后沈瓷松了一口气,周围人群挤挤,她几乎都不认识,打算混在中间等一会儿就走,可一时大厅里的灯光突然变亮,头顶上百盏灯全都开了出来,随后站在灵堂旁边的司仪拿着话筒讲话,宣布遗体告别仪式即将开始,厅内到场的宾客配合着现场工作人员的指示自动站成一圈,沈瓷也只能被迫跟着站在里面。 随后哀乐大起,全场默哀三分钟,所有到场宾客都颔首低头,厅内一下变得死寂,气氛随着哀乐声一点点变得越发悲恸。 三分钟默哀之后是司仪宣读阮芸生平,稿子应该是由专人撰写的,再由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读出来,随着悲伤的哀乐烘托,沈瓷渐渐听到四周人群中传出低碎的哭声和各种议论声。 “真可怜啊,还这么年轻!” “是啊,可惜了,挺漂亮一个姑娘。” “……那也不能怪别人,小小年纪就去吸毒,出车祸还害死了别人。” “对啊,我也觉得不值得同情,本来继承家业大好年华,挺好的日子是她自己给作没了,之前半死不活地躺床上,还不如像这样一走了之!” “话可不能这么讲,她爸刚走那会儿大概也是一时没受得住打击,这么大的变故,更何况她年纪还小。” “也是命里注定的,我就觉得他们家是不是被下了降头?短短几个月大的小的都死了,留下这么多家产倒便宜了外人。” “那是姓钟的那女人祖上积德吧,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以后星光就得跟她姓!” 周围都是林林总总的议论声,从阮芸说到钟佳丽,褒贬不一。 沈瓷站在中间不发一言,目光越过丛丛人群往灵堂那边看,灵堂离她还挺远,大概有好几十米距离,一侧站了拿着话筒的司仪,另一侧是阮家人,都一律黑衣黑裙,以正低头抹眼泪的钟佳丽为首,后面是阮系那边的至亲,看上去似乎都上了些年纪,应该是阮芸的叔伯姑舅之类。 而灵堂中央摆了一幅阮芸的遗照,照片很大,四周镶了一圈黄色菊花,照片上的人穿着白色裙子,裙摆阔而蓬松,下面踩了一双金色高跟鞋,妆容精致,乌黑的头发烫成大卷披在肩上,头上戴了一顶水晶小皇冠。 对,灵堂中央摆的是一张阮芸的全身照,照片拍于去年她生日那晚,阮邵中为她大肆操办,宴请八方来宾,大家都带着礼物来祝福这位小公主,所以照片上的姑娘笑容满面,眼底眉梢都带着肆意的傲气和得意,可也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照片还是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也还是那个笑容,可一切都已经变了。 生日宴当晚的照片变成了她的遗像,如今被挂在灵堂中央受众人悼念,堂前主持人在宣读她的生平,厅内哀乐四起,而棺内之人尸骨未寒,底下却已经各种流言纷纷。 沈瓷不禁吸了一口气,觉得现场悲凉的气氛不免让人压抑,目光便从灵堂那边挪开,恍然间感觉对面似有一道森寒的目光朝她这边刺过来。 沈瓷定了下神,抬眸刚好跟江临岸的目光撞上。 他就站在沈瓷斜对方,离她大概四五米的距离,黑衣黑裤黑衬衫,表情也像这殡仪馆的气氛一样凉,而他两侧分别站了秦兰和江丞阳,同样一律黑色,袖子上别着黑袖章。 阮家和江家虽然走得不算特别亲厚,但平时也有接触,所以出席这种场合也不稀奇。沈瓷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低头假装没看见,突然间有些后悔来这。 生平宣读之后便是正式的遗体告别会,一众宾客围成圈,奏哀乐,集体向遗体鞠躬,最后亲属引头从右至左围着遗体转圈…… 沈瓷跟着前面的人机械式地挪步子,整个大厅气氛都很悲沉,最后她走至灵柩旁边,阮芸平躺在里面,周围铺了鲜花,遗体也化了妆,换了一身艳红色的裙子,但尽管如此沈瓷还是觉得躺在里面的女孩苍白枯瘦得令人心酸,恍然间沈瓷不禁想,怎么好好的就变成这样了呢?怎么好好的就躺在这成了一具冰凉的遗体呢? 之前出院的时候医生不是说她虽成植物人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吗?可才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突然断气了呢? 心脏衰竭,何为心脏衰竭? 沈瓷猛地一晃神,突然又想到了沈卫。沈卫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年,是不是也会像阮芸这样毫无预兆地离开?沈瓷简直不敢想象,拧着手指逼自己把目光收回来,却听到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有人挣开旁边的阻拦一下跑到灵柩前面去。 “小芸…” 悲恸的哭声穿透沉凉的哀乐而来,一个男人几乎跪跌到灵柩旁边,俯身下去用手抱住阮芸的脸。 她的第一个愿望 人群中一阵骚动,沈瓷也有些惊讶,抱住阮芸的竟然是李天赐,李天赐情绪似乎很激动,跪在灵柩旁边死死抱住里面阮芸的遗体,将自己的脸扣在上面,原本皮肤就黑的脸几乎涨得通红,眼眶里蓄着泪水,却固执地不掉下来,只是额头青筋一根根突着,像是心里埋着巨大的悲痛,却又无法纾解出来。 沈瓷见这场景也吓了一跳,之前印象中的李天赐就是个恶戾残暴的痞子,没想到阮芸的离世会让他情绪如此反常。 旁边已经有人开始议论,李天赐和阮芸的情事在圈内也不是秘密,当初阮芸和陈遇订婚的时候还闹出不少风波,好多人已经把他认了出来,场面一时有些乱,有工作人员过去想把李天赐从地上拉起来,可他劲儿大就是纹丝不动,死死抱着阮芸不肯松。 钟佳丽脸上有些挂不住,李天赐和阮芸之前的事本就不大光彩,更何况当时还有很多外人在场。 主持人见势也拿着话筒劝:“那位先生能否先起来,您的悲痛情绪我们能够理解,但现在仪式还没进行完,麻烦请尊重一下死者和她的家属。” 黄玉苓听了也在人群里面悄悄嘀咕了一句:“真是不要脸,都跑到这来生离死别了。” 当初陈遇和阮芸的婚事没成,这口气黄玉苓一直记在心里,所以对李天赐并没什么好印象。 可李天赐趴在灵柩上迟迟不挪身,好像稍稍一动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似的,那场面着实让旁人看了心酸,最后还是李大昌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随后沈瓷见阿幸从人群后面迈出来,几步就跨到了灵柩旁边,一把把地上的李天赐扯了起来。 一开始李天赐还不肯,可阿幸紧紧箍着他的一条手臂,凑身在他耳边说:“昌爷还在场,您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李天赐这才屈服,松了手,被阿幸拖着走到李大昌面前。 此时的李天赐已经因为悲恸而变得没有人形,头发凌乱,眼里通红,就连站都似乎站不稳,需要被旁边的阿幸扶住。 很难想象那个在外人眼里暴戾妄为的李天赐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昌爷…”阿幸喊了一声。 一直站在人群里面不发一言的李大昌往前垮了一步,走到李天赐跟面,眼底毫无表情,却突然抬手朝他脸上重重煽过去,“啪-”的一声,人群里的讨论瞬间静止,就连哀乐似乎也停了一拍。 “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振作点!”声音不高,但口吻却寒漠有力,一时厅内只剩白亮的光和几百双直愣愣的眼睛,谁都不敢说话,谁都不敢啃声。 李天赐大概也被打懵了,捧着半边脸恶狠狠地瞪着李大昌。 李大昌却似乎轻轻缓了一口气,目光又飘到阿幸脸上,别了下头:“带他出去!” 阿幸领命,扶着李天赐往外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主持人识趣赶紧宣布继续告别仪式,围成圈的队伍又开始逆时针转了起来,议论声也渐起,但刚才那段插曲像是一下子扰乱了整个仪式的节奏,后半段气氛总觉得有些诡异。 沈瓷没等仪式完毕就从厅里走了出去,外面天色大阴,黑压压的乌云像是要从头顶盖下来。沈瓷只想过来送阮芸最后一程,现在目的达到了,她便想先回去。 一号厅出来需要经过一个类似于广场的空阔地方,穿过广场才是大门,沈瓷揣着口袋往门口走,打算去外面马路上打车,可刚走几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低咽的哭声。 沈瓷循着哭声看了一眼,只见李天赐蹲在斜对面的台阶上抱着头痛哭,两手不断拽着自己的头发,拽一下敲一下自己的头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而阿幸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捏烟一手插着裤袋,脸上还是平日里油盐不进的冷漠表情。 但很快阿幸也看到沈瓷了,目光顺着手里的白烟缓缓飘过来,沈瓷赶紧别过头去,抱着一条手臂从他们面前走过。 厅内的哀乐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远,广场过去穿过殡仪馆的铁门,外面便是马路。 沈瓷站在路边等车,抬头视线中刚好是殡仪馆后面焚尸炉的烟囱,巨大的一截高高耸到半空中,周围乌云密布,一团团浓烟正在往外冒,意味着一具躯体正在焚烧。 生前无论你是穷苦潦倒还是豪门贵胄,生后也不过化为一缕黑烟一堆白骨。 沈瓷不觉嘴角抽了抽,脸上滴到一抹凉,下雨了…她抬头看了眼天空,乌云压顶,天色越来越暗,路上却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只怪殡仪馆的地理位置太偏了,她只能先往前面十字路口走,可刚走两步便听到身后汽车的鸣笛声,一辆黑色车子停了下来,遂车窗落下,后面是一张冷峻的脸。 “上车!” 沈瓷瞄了一眼,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车子又跟着她挪了几米远,雨却越来越大,江临岸看着她在雨中抱着胳膊往前迈步的背影,真是倔到死。 他不禁皱了下眉,又问:“确定不上车?” 沈瓷还是不搭理。 江临岸扶着方向盘勾唇冷笑:“行,反正我今天刚好有时间,不过一会儿里头仪式快举行完了,会有大波人出来,如果你不介意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无所谓,我在这陪你耗!” 他总是能准确地抓住对方的软肋一戳到底,沈瓷当即转身朝他刺了一眼,可无济于事,车窗后面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表情,没办法,沈瓷只能拉开门上车。 车子在路边停了一会儿,雨势更大,很快玻璃上已经模糊一片。 江临岸也不急着走,抽了纸巾递给她。 “把脸上的水擦干净!” 沈瓷只能照办,擦完见江临岸依然没有要开车的意思,而殡仪馆里已经有其他车辆开出来,她忍不住催:“为什么不走?” 旁边男人却是邪冷一笑:“怕?” “我怕什么?” “怕被别人看到!” “……” 沈瓷干脆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一辆辆车从旁边飞驰而过。说到底她有何可怕?大不了关系曝光身上再添一条污名,反正脏水已经被泼得够多了,更何况这场关系中怕的不应该是他么?如果两人关系真被别人发现,难道不是他的事业受威胁? 如此想来沈瓷倒轻松了一些,继而嘴角一笑,那一抹就像浅淡的波纹荡在嘴角,江临岸看了不免头皮一麻。 “你笑什么?” “笑你不自量力!” “……” 江临岸好像一下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带着那么直白的嘲讽,气得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便冲了出去,而在车后大概四五米的地方,另一辆商务车还停在那里。 车内气氛似乎如车外一样萧寒,后座上的李大昌一颗颗捻着自己手里的佛珠子,眼看那辆迈巴赫的车灯已经没入雨雾中,他才幽幽开口:“走吧!” 司机领命,车子启动缓缓并入车流,而此时李天赐的情绪也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转身看了李大昌一眼,试探着问:“哥,你和刚才那女的什么关系?” 李大昌依旧一颗颗拨着佛珠子,好一会儿才回了两个字:“旧识!” 李天赐微愣,旧识是什么意思?这个范围太广泛了。 “新认识的?” “不是,很早以前了。” “那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李大昌停下手里捻珠子的动作,侧身突然盯了李天赐一眼:“你不知道的事何止这一件!这些年除了在外面吃喝惹事玩女人,你还干过什么正经事?” “……” 李天赐被骂得一时不敢出声,把头又偏了过去,车内气压猝降,坐在前面的阿幸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问:“昌爷,前面那辆车要拐弯了,继续跟么?” 李大昌却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存了一口气。 “不用了,回去!” 江临岸直接把车开到了沈瓷公寓楼下,停入车位,正准备下车,却听到旁边沈瓷突然开口:“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 江临岸一愣,但最终还是把车门重新合上,两人并排坐了一会儿,直到雨水将四周的窗玻璃全部覆盖,沈瓷才缓缓开口。 “前几天你从南宁回来之前问我的问题,我考虑清楚了。” 江临岸似乎顿了顿,继而回答:“说!” 沈瓷也已经习惯他一向硬邦邦的口气,只是低头抿了一下冰凉的唇。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遂抬手把腕上那串手链露了出来,上面挂着三颗珠子,她用劲扯了一颗下来,拉过江临岸的手把那颗珠子放入他掌心。 江临岸蹙着眉峰:“什么意思?” “这是你之前给我的承诺。” “……” “你说一颗珠子代表一个要求,我想要什么就摘下一颗来给你。” “……” 江临岸被她弄得有些没耐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沈瓷还抬着江临岸的手,珠子放在他掌中,她嘴角缓缓上扬,终于开口:“让我走吧。” 想离他远点 江临岸手臂无端一抖,眸光阴冷地扫到沈瓷脸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面前的女人却慢慢将他的手掌合上,直到那枚珍珠被他完全包裹,而她眼神坚定,语气平稳地再度开口:“让我走吧,批了我的辞职,就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我的第一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她将意思准确又清晰地表达了一遍,江临岸顿了几秒,又问:“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所以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沈瓷反而一笑:“确定点说应该是我目前最迫切的愿望!” 她用“愿望”两个字来形容刚才的要求,也就是说她的愿望便是尽快离开他。 江临岸眼底的寒光一点点汇集,越来越多,最后成了一整片结冰的海洋。当时送她这串手链完全是为了哄她开心,或者是为了给她一点安全感,他答应可以满足她三个愿望,也想过她可能会跟自己提多么无理的要求,房子车子股权职位甚至……甚至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他曾想象过如果沈瓷提出让他重新处理和温漪的关系,他或许都会考虑,可是万万没想到她的第一个愿望竟然是离开自己。 简直完全南辕北辙啊!心里竟有种强烈的失落感。 江临岸转身看了眼窗外,窗外雨水瓢泼,玻璃上一片氤氲。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 “对,不想!” “是不是从来都不想?” “从来都不想!” “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 “有多不想?” “从最初开始到现在,每一天每一晚,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我都是带着厌烦和痛苦跟你在一起。” 沈瓷真是把那种讨厌表现到了淋漓尽致,甚至眼神里都透着浓浓的冷漠和腻烦。 江临岸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一秒,两秒,三秒……那双清幽的眸子里毫无波澜。她能够如此冷静地说出这些话,证明她已经经过深思熟虑,出于真心,且迫切异常。 有种浓烈的愚弄感瞬间袭来,江临岸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颗珠子?” 沈瓷也笑,却笑得轻松自然。 “对,等一个契机,等你可以放过我。” 说得好像跟他在一起就是一种煎熬,江临岸低头闭了下眼睛。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我弟弟在你手里,陈遇能不能上位的决定权也在你手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初答应跟我完全是为了沈卫和陈遇?”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后来的一年之约呢?” “完全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并没有答应你!” “所以说到底是你利用我?” 沈瓷终于叹了一口气:“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确切而言应该是场交易。” “怎么说?” “你放过沈卫,帮陈遇上位,甚至帮我妈联系医生做手术,所有这一切都是你手里的砝码,而我…” “而你什么?” “我满足你的欲望,给你做饭,陪你睡觉,如此而已。” 沈瓷寥寥几句话就把两人之间的关系解释得清清楚楚,江临岸讶异之余不免有些自嘲,前段时间他还兀自纠结,想着该如何处理两人的关系,进退两难又患得患失,可没曾想到她这里已经理得如此清楚。 交易! 不过是一场交易啊! 呵…… 江临岸低头又笑了一声:“不愧是跟过陈遇的女人,笔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这么说来这段时间是我一直在逼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子往沈瓷那边倾了倾,浑身的寒气逼近,沈瓷惧怕那种逼仄的胁迫感,不由把后背往椅子上贴,回答:“难道不是吗?我对你有多排斥你一点都感觉不出来?” 这话如利剑直刺心口,又如醍醐灌顶。 他感觉出来了吗? 如果说以前感觉不深,那至少现在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眼里的排斥和痛苦,之前的冷漠和疏离,还有在床上每回都僵硬的身子,任他如何剧烈炙热都好像撩不起她的火。 原来她也不是天性寒凉,只是对着自己而已! 一时林林种种的过往涌上心头,江临岸猛然发觉她在自己面前似乎真的没有开心过。 那颗珠子还握在他手中,圆润冰凉的触感,外面大雨以倾盆之势往下浇,车子像是被巨浪裹在中央,眼前都是一片模糊,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空气仿佛在那一刻被凝固了,面前男人低头蹙眉,拳头越握越紧,最后一下敲在方向盘上。 “下车!” “……” “你的条件我答应,从今往后从我眼前消失!” “……” “滚出去!” 江临岸低着头连续斥了好几声,眸光凝聚,侧颜俊冷。 沈瓷轻轻抿了下唇,几乎没作停留,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外面大雨瓢泼,那天她穿的是一件黑色风衣,离开的背影投在反光镜上,余光里她依旧抱着自己一侧肩膀,就跟他最初认识她时一样,可很快雨水浇下来就把她的背影冲散了,沈瓷慢慢消失在雨雾里。 江临岸依旧低头不语,直到那道黑色身影进了楼道他才把一直握住的拳头松开,里面那颗珍珠还躺在里面,只是环扣的地方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记忆中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沈瓷小腹未愈的伤口也疼了整整一天一夜,到晚上实在挨不住的时候她只能开始抽烟。 周彦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厨房熬粥,一手捏烟一手拿着勺子,锅子里热气腾腾,刚下水还没变稠的米粒被炖得咕嘟咕嘟响,她便把勺子放下,又调小火,这才把电话接了起来。 沈瓷:“喂…” 周彦:“喂…” 之后便是一段时间的静默,最后还是周彦先笑出来,说:“也没什么事,就问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沈瓷抿了口烟,抬头见厨房的窗玻璃上都是雨水浇下来的水渍,她又想到中午在车内的那场大雨,不免勾了下唇。 “今天有点疼。” 周彦一愣,倒不是说惊讶于沈瓷的答案,而是惊讶于她竟然会跟他说疼,因为平时她实在不像是个会喊疼的人。 “伤口疼?” “对!” “疼得厉害?” “有点。” “那需不需要我现在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需要,大概找医生也没有用。” “……” 周彦怎么听都觉得她口气有些不对劲,不免问:“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瓷吐着烟圈回答:“没有,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 “也有可能,雨天潮湿会影响刀口。” 沈瓷便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又是沉默,直到周彦问:“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一起?” “……” 沈瓷一愣,继而听到周彦的笑声:“我的意思是我请你吃晚饭?” 她连忙拒绝,回头又把烟头掐在水池里。 “不用了,外面还在下雨。” “可你也得吃饭。” “吃啊,一会儿就吃!”说完又补充,“我正在熬粥呢。” 随后周彦也没再勉强,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挂断电话之后锅里已经飘出粥香,沈瓷又加水用小火炖了二十分钟,差不多快好的时候听到有人按门铃,沈瓷拿着勺子走过去开门。 “我来的是不是刚刚好!”门外一身白毛衣的周彦一手拎袋子一手拿着伞。 沈瓷有些发愣,直到周彦笑着提醒:“不打算请我进去?”她这才回过神来,立即侧了下身。 “抱歉,进来吧。” 周彦把滴着水的伞放到门口,跟着沈瓷进门,屋内已经飘着浓郁的粥香,他深吸一口气:“本来今天约了外公吃饭,可他临时有事放了我鸽子,所以打算来你这蹭一顿。” 沈瓷再度愣住,她没料到周彦会突然上门。 “怎么?看你表情好像不是很欢迎!” “没有,没有不欢迎,只是…”她有些尴尬地拧着手里的勺子,“我晚上没做饭,就熬了点粥。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出去吃?” 沈瓷说完就要往厨房走,却被周彦喊住:“不用这么麻烦,就喝粥吧,挺好!” 沈瓷:“……” 那是周彦在沈瓷那吃的第一顿饭,寡淡的白粥,沈瓷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周彦吃得有滋有味,配着他带过去的两份佐粥小菜和点心,伴着窗外绵绵的春雨,倒也不失为一顿别有风味的晚餐。 吃完之后沈瓷简单收拾了一下,倒了杯水给坐在客厅的周彦。 周彦接了杯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几天一直休息在家?” “对。” “病假?” 沈瓷顿了顿,踱步过去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想了想:“没有,不是病假,我从联盛辞职了。” 周彦表情明显一滞,但很快就恢复过来。 “怎么突然会辞职?” “压力太大,难以胜任。” 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周彦自然不会信,他喝了一口水,直接问:“是不是因为你和临岸的关系?” 沈瓷笑,知道瞒不过他。 “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不想呆在联盛了,想换个环境,当然,本意上是想离他远点。” “……” 周彦一时无言,停了片刻才又问:“那你们这算是…分了?” 沈瓷用手捻着腕上的珠子,轻笑:“对,分了。” 办理离职手续 沈瓷睡前吃了一颗止疼药,药性上来之后睡了几个小时,可凌晨之后刀口又开始隐隐作疼,她索性不再睡,爬起来开了电脑浏览招聘网站。 大学的时候经常需要做一些新闻课题,由几个同学组成一个小组,共同协作并完成导师布置的课题,可每回这个时候都没人愿意跟沈瓷一组,因为知道她的个性。 曾经有同学在背后议论她不像个同龄人,总是把自己绷得很紧,马不停蹄,丝毫不肯喘息,这种性格的人功利性太强,脾气也特别硬。 沈瓷还真的就是这种人,不舍得虚度一点时间,因为她也确实没虚度的条件。 之前联盛的薪资还算不错,所以能够支撑沈卫的开销,可现在她辞职了,又背了一身债,必须尽快找一份工作维持下去。 沈瓷把简历更新了一遍,又把几个招聘网上合适的工作剔了出来,一一发了简历过去,弄完这些已经快天亮了,她这才掐了烟上床。 沈瓷接到联盛人事那边的电话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电话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她过去办一下离职手续。 她知道江临岸办事效率一向很快,且说一不二,其余部门也不会多问什么。 沈瓷选了下午去公司办手续,一进办公室就被组员围攻了。她离职的消息已经在公司里面传了开来,所有人都很惊讶,特别是田苗苗,一直堵着她问原因,沈瓷也只能敷衍,好不容易脱身去人事办公室。 离职手续办得很快,所有文件和资料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只需要沈瓷核认之后在上面签个字。 最后一份资产交接文件,涉及公司之前移交给沈瓷的电脑,历史保密文件等,最后落款还需要江临岸的签名,可那一栏是空白的。 沈瓷把东西全部核认签完字后有些犯难,拿着那张资产交接单,问人事部的同事:“这个是不是还需要拿去给江总签字?” 人事部的同事看了一眼,很自然地回答:“不需要了,江总交代过你的离职手续一律不需要找他过目,况且他这几天好像也不在公司,去苏州出差了吧。” 沈瓷不免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涩然,但想想这种安排应该是最好的,反正再见面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更何况他说过希望她以后别在他面前出现! 原本以为多少会有些琐碎的离职手续用了十分钟就全部走完了,沈瓷拿了几张单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组员都巴巴候在那,可能这个消息真的太突然了,完全没有预兆,一下子他们的上司就要走了。 田苗苗闹得最凶,经过曹小艳那一案沈瓷“勇闯”郑州把方灼和朱旭带回来之后,她就成了田苗苗的偶像,眼看沈瓷离职小姑娘都快哭了,吵着闹着要沈瓷解释。 朱旭还算冷静,不过这种冷静透着一点怨恨。 “怎么说走就走?” “……” “起码得给我们一个理由吧!” “……” “是不是为了之前曹小艳的专题?” 因为河南郑州的采访出了问题,朱旭和方灼被扣,最终这个专题被搁置了下来,朱旭以为沈瓷是为了这个辞职,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你实在不像是会为了这点挫折就主动退缩的人。” 沈瓷只能笑,还得维持起码的淡然。 “没有,跟工作没关系,纯粹是为了一些私人原因。” 再仔细追问下去她便不愿多说一句了,最后还是方灼替沈瓷解了围,沈瓷回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外面组员还是聚在一起不肯散,直到方灼推门进来。 “姐…”喊完他便回过身去把门关上。 沈瓷也没抬头,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件往纸箱子里放,嘴里淡淡回答:“你进来有什么要讲?” 门口的方灼走近,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框。 “你突然离职是因为江总吧。” 沈瓷收拾东西的动作一滞,对方不是用的反问句,而是直接肯定句,几秒之后她笑了笑:“有一部分他的原因,但也不全是。” “借口!” “……” “当初你和陈总离婚,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即使那种情况之下你都没有主动从新锐离职。” 那会儿也确实是沈瓷比较难熬的一个阶段,只是…能同日而语么? 她把纸箱搁到桌上,抬头撑了下桌沿。 “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方灼咄咄逼问,又忘她面前凑了几分,“你是说情况不一样还是人不一样?” “……” “应该是说人吧,即使那时候阮芸当了第三者,你和陈总离婚,你还是能够继续在大塍呆下去,继续面对他,可现在呢?”方灼似乎绕在这个点上绕不过去了,沈瓷不免有些烦躁,把杯子一下扔到纸箱中。 “啪”一声,她抬起头来:“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意义!”口气里已经带着明显的愠怒。 方灼微愣,镜片后面那双眼皮稍稍垂了下去,办公室里的气氛十分僵持,沈瓷又烦躁地别过头去吐了一口气,心内愧疚,转过身来。 “抱歉,刚才我…” “姐,我也跟你一起走吧。” “……” 沈瓷有些愣住:“你说什么?” “我从毕业开始就一直跟着你的,从新锐到联盛,现在你要离开,我也不想再这继续呆下去了。”这话听上去不免有些孩子气,沈瓷真是哭笑不得。 “别傻了,往后能去哪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跟我走?再说联盛很好,如果撇开一些私人原因不说,这个平台要比当初新锐给你的高很多,我还是那句话,你还年轻,无论从专业还是能力而言你都很出色,缺的就是历练和机会,在这继续留下来会有很多种可能,所以给我好好呆着,别胡思乱想。” 方灼被沈瓷巴巴训了一通,挠着后脑勺没有再啃声,沈瓷也没多余的心情跟他在这多扯,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方灼走后办公室里彻底留下她一个人,不算大的空间,但她也在这工作了好几个月,多少次加班加点,和下属一起开会讨论新闻和采访。 沈瓷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又坐回椅子上,抽出烟盒来点了一支。 她不擅长跟人道别,也讨厌道别时流露出来的情感,所以一直耗到下班时间等外面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抱了箱子出去,那时候整个联盛员工都往外涌,沈瓷混在人群里面显得并不突兀,况且这么大一间公司,大概每天都有人来有人走,所以她离职并不算什么大事,没有人会过多关注,自然也不会在意。 只是她抱着箱子经过那栋竹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了停,旁边那栋办公楼一切如常,只是顶楼的灯却没有亮。 人事那边说江临岸这两天不在公司,她朝顶楼黑漆漆的窗口看了一眼,抱着东西往停车场去。 随后几天沈瓷陆续接到了一些面试电话,她挑着去见了两家,可是结果不是很好,主要还是薪资和规模都不行,大概是之前联盛的平台太好了,相比之下很难再找到类似满意的。 沈瓷也没太着急,加上阮芸去世的事对她触动很大,她便抽时间去苏州陪沈卫呆了两,回来之后又陆续去面试了几家,最后经过再三考虑选了一家专门做旅游的网站,这家网站在同行业内也算翘楚,虽不是沈瓷之前预想的范畴,但胜在薪水开得还不错,沈瓷想先安稳下来,后期若有好的再慢慢找。 原本约了周一去上班,可周日下午她突然接到对方负责人的电话。 “沈小姐很抱歉,因为一些个别原因,之前承诺你的职位可能无法兑现了,我代表我们网站向你说声对不起。” 对方态度很真诚,可是何为“个别原因”? 原本已经谈妥的工作突然黄了,沈瓷肯定要追问到底,可对方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最后就丢给沈瓷一段话:“你之前是在联盛工作的,突然辞职,据说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个行业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沈小姐还是另谋高就吧。” 一番话把沈瓷说得愣在那里,可转念一想很快就明白了。 分开前江临岸说“从今往后从我眼前消失”,他的意思不仅限于表面而已,往深里想他是希望把沈瓷彻底隔在这个行业外面。 他这么说也必定会这么做,大概这样才符合他的性格。 沈瓷不免拿着手机冷笑,有必要对她这么赶尽杀绝?可往后一周沈瓷再也接不到一个面试电话,更别说是哪家公司或者杂志社愿意聘请她了,直到突然接到周彦的电话。 “工作找到了吗?”那边直入主题。 沈瓷想想这一周多的境遇忍不住苦笑,回答:“还没有,找不到合适的。” “因为什么原因?” 沈瓷不可能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只敷衍:“我能力问题。” “谦虚了,我看过你写的新闻稿,要不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刚好在杂志社工作,你要是不介意对方规模不大,我帮你约个时间试试?” 面试,素斋馆 恒信金服的“楠竹计划”正式启动,而恒信的首次年度报告大会在苏州召开,这是继恒信平台开放及合作伙伴大会成功落幕之后又一次动作,加上媒体各界的推波助澜,一时恒信金服和江临岸的名字在圈内再度揭起大浪。 恒信的首次年度报告大会搞得也很隆重,大会当日网上都是相关新闻,沈瓷避无可避地自然也看了几篇,镜头前面的江临岸无一例外都是西装配蓝衬衣,意气奋发又翩翩风度的样子。 只是沈瓷看着他便生出许多陌生感,其实也就两周时间没见而已,却总觉得镜头前面的人已经是另外一幅样子。 就在恒信金服年度报告大会落幕第二天,沈瓷去之前周彦介绍的那间杂志社面试。 杂志名为《初芒》,规模不大,创刊时间也不算长,专门做人物采访。沈瓷其实一直关注这本杂志,虽然在行业内名声不算特别响,但由于杂志定位是高端人物采访,此类杂志在国内并不多,所以这几年《初芒》凭借精准的定位和新颖的视觉,也算在纸媒日渐低迷的市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之前周彦说他一个朋友在《初芒》担任美术编辑,想让沈瓷过去看看,沈瓷原本也只是想去碰碰运气,毕竟这种杂志社招人要求挺严,再加上江临岸的原因,她不想周彦的朋友为难。 可是没想到面试她的人既然是《初芒》的主编,主编姓林,全名林广宏,年过六十,以前在圈内也算一个人物,曾担任过国内发行量最大的综合类周报编委和新闻部总监,却在即将退休前突然离职办了这本人物访谈类杂志,所以当沈瓷见到他的时候忍不住激动,甚至像个初入行业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样对他说:“林老师,我大学时候经常看您的文章,毕业课题也是参考您的报道去做的。” 林广宏不由发笑,推了推眼镜。两人在办公室谈了将近一小时,算是一场面试了,结尾的时候林广宏再度起身跟沈瓷握手:“《初芒》欢迎你的加入,希望合作愉快!” 在沈瓷来之前他其实已经对她有所了解,可经过一番交谈却发现她真人似乎与传闻中不大一样,结果可想而知,沈瓷顺利入聘《初芒》,成了这间杂志社的记者。 从杂志社出来已经临近傍晚,沈瓷心情还不错。虽然《初芒》无论从规模还是薪资而言都要差联盛一大截,甚至给沈瓷提供的职位也只是一名记者而已,但沈瓷觉得自己反而更喜欢这份工作。 她当初办《新锐》的宗旨便是想远离现世的浮躁好好做自己的杂志,可联盛处于互联网行业不可能满足她这一点,相反《初芒》要好得多,林广宏创刊宗旨在某些方面和沈瓷甚至不谋而合。 沈瓷那天去杂志社面试没有开车去,面试完了站在楼下等车,正想着要给周彦打电话道声谢,那边却主动先把电话打了过来。 “喂,面试完了吧?” 沈瓷站在路口笑了笑:“完了,很顺利,谢谢。” “不用跟我说谢谢,我刚给林伯父通过电话,他对你很满意。” “林伯父?”沈瓷反应过来,“你之前就和林老师认识?” “他是我外公以前的大学校友。” “……” 沈瓷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之前谢根娣做手术遇到他爷爷,现在自己找工作遇到他外公的校友。 “那为什么前几天跟我说对方美术编辑是你的朋友?” 周彦一笑:“怕你面试的时候掉以轻心,以为朝中有人就能随便应付!” “……” 沈瓷无语,那边却又很快笑了一声:“开个玩笑而已。” “那现在这样算不算走后门?” “不算,林伯父说你比她想象中的好,他甚至翻了你之前办的新锐杂志,感谢我能将你推荐给他。” 沈瓷听完不免怀疑:“你这是在安慰我?” “怎么可能!你也并不是对自己没信心的人!” “……” 好吧,这点沈瓷必须承认,她一向不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准。 “总而言之需要谢谢你!” “这个我接受,不过能不能别总是停留在言语上。” “什么?”沈瓷一时没听明白,周彦当然知道她肯定不会懂他的意思,于是不妨明说,“我帮你解决了工作的事,你是否应该有所表示?” “……” 沈瓷总算明白过来,却开始犯难:“那你想我怎么表示?” “我想想啊…”周彦握着方向盘随手敲了敲,回答,“要不见面再决定吧。” “见面?” “你往你左前方看。” 沈瓷稍稍转过身去,见路对面停了一辆白色车子,车窗落下,周彦正朝她这边挥手。 沈瓷:“……” 因为周彦的推荐沈瓷才能得到这份工作,她心内肯定存着感激,加之之前他给谢根娣的那五万块钱,一时半会儿她也还不上,所以种种促使她主动提出来要请周彦吃晚饭。 原本沈瓷提议吃日料,可日料以鱼虾为主,周彦顾忌她身上的刀口不适合吃,所以建议改个清淡一些的地方。 思来想去也不知去哪里吃,又想起前几天在沈瓷那喝的粥。 周彦:“要不吃素斋吧。” 沈瓷:“素斋?” 周彦:“比较清淡,我刚好知道城南有家素斋馆。” 沈瓷倒也没什么反对,于是驾车过去,城南一带较之城北要偏僻许多,高架下去就是连绵的荒地了,刚巧车子又经过那栋废楼,渐渐变黑的天幕之下那栋大楼就独自立在一片废墟之上。 沈瓷不免又想起上回来这的事,那个男人站在楼顶俯瞰繁华,星空霓虹,搂着她一起看夜景和日出,这是她和江临岸相处这几个月以来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恍惚以为也就昨日的事,可转念一想好像已经沧海变桑田了。 “怎么了,有心事?”周彦总是能够抓住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沈瓷拧了下膝盖上的手指:“没什么,有点冷。” “那我把窗户关起来。” 周彦把车窗摇上去,窗外一切仿佛被隔在另一个世界,那栋孤楼在夜色中被迅速抛到车后,往前便是空荡荡的马路和两边光秃秃的荒地。 沈瓷忍不住问:“怎么城南会么多荒地?” 周彦似乎苦笑了一声:“都是zf和资本家圈钱的后果。” 沈瓷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zf要政绩,地方要指标,而资本家总是贪得无厌,所以倒霉的就是底层的农民。” 沈瓷知道这几年城南荒地很厉害,甚至有传言当地zf和开发商之间进行非法征地,特别是前阵子顺鑫基金会筹建的福利养老院,该项目自确立之初开始网上就充斥着各种传闻,但传闻也仅限于传闻,并没有任何证据。 沈瓷还想继续问下去,可车子已经从大道拐到了一条小路,两边是连绵的菜地和稻田,这季节地里都是绿油油的一片,一时把刚才一路过来满目荒地的视觉体验提升上去了。 “这里什么地方?” “榆蓉古镇,是以前甬州最大的蔬菜种植产地,不过这几年不行了,因为政府征地,这里能种东西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周彦说到这也向窗外看了一眼,“大概就剩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片,不过这一片大概很快也会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批文已经下来,两年后这里要建一个高尔夫球场。” “……” 沈瓷不免觉得可惜,但也没再多问下去,而散落在田地周围的村落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中,车子经过的时候不时会看到一些墙根上用红漆写着大大的“拆”字。 很快车子拐到了镇上,路上热闹了一些,但到底还是不如城北那么繁华,不过周彦的车子在镇上绕了一圈,硬是没找到他之前说的那间素斋馆。 “抱歉,我也是第一次来。”他一路道歉。 沈瓷建议:“要不还是设个导航吧。” 最终还是在导航的指引下到了目的地,居然隐在一间电影院里面,门口挂了一块很小的牌子——“如意素斋馆”。 一开始周彦还不信,可问了看门的老头才知道确实就在这,老头还给了他一张停车卡。 “里面还剩一个车位,离开的时候付十块钱!” “……” 进去之后才知道里头其实很大,早年是间镇上公家的电影院,但老式的电影院渐渐被淘汰,不再播放片子了,一部分地方被租出去开了这间素斋馆,素斋馆名字倒挺别致,如意如意,沈瓷默念了两遍。 停好车下来,周围果然已经停满了,而且一律都是豪车。 沈瓷不免发笑:“现在有钱人都开始吃斋了?” “大概也是一时风头吧。”周彦拿了车钥匙带沈瓷进去,进去就是一间很普通的餐馆,装修简单甚至显得有些俗气,不过人确实很多,整个大堂都坐满了,更扫兴的是被告知没有位置了。 “连包厢都没有了吗?” “我们这包厢设得本来就不多,更何况都需要提前预定的。” 周彦有些无奈,可毕竟已经大老远从城南开过来了,所以又跟接待的服务员纠缠了一会儿,但结果还是一样。 沈瓷见势便劝:“要不算了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在镇上另外找间饭馆?” “那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从厅内走出去,两边都是穿梭的服务员和客人,导致沈瓷不小心与对面过来的人撞了一下。 “对不起…”她连声道歉,可抬头却撞上一双冷飕飕的目光。 沈瓷愣住:“阿幸?” 阿幸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她,但更糟的不是阿幸。沈瓷抬眼望过去,阿幸后面还跟了李大昌和另外一个人。 遇到你是意外,也是惊喜 沈瓷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到李大昌,更没想到李大昌会和江临岸在一起,她整个人瞬时呆立在人群中,任由外面院子里的风吹过来。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直到身后有人往前走了半步。 “临岸,真巧,你也来这边吃饭啊!”周彦即时打招呼。 站在李大昌后面的江临岸稍稍颔首,没吱声,正那时有传菜的服务员举着盘子从沈瓷身边擦过,一时撞到她惯性往一边倒,站在旁边的周彦却很自然地将她搂入怀中。 “小心!” 一切就发生在那短暂的几秒钟内,冷风传堂而入,沈瓷在周彦怀里勉强站稳,再度抬头的时候刚好撞入对面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后背渐渐起寒。 “江总,遇到熟人了?”一直含笑不语的李大昌终于开口。 江临岸的目光只在沈瓷脸上作短暂停留,最后扫过周彦环在她腰上的手,浅笑回答:“一个朋友,介绍一下,这是顺鑫基金会的创始人李先生,这是我朋友周…” “周医生对吧,幸会幸会,我是李大昌。”李大昌竟然主动向周彦伸过手去。 周彦也没惊讶,很自然地接了与他打招呼。 江临岸眉头轻蹙,问:“昌爷之前和周医生认识?” “认识算不上,只是久仰大名,知道他近期一直在为南华的病人作义务心理辅导,前段时间还受邀过去免费做了一次演讲。”李大昌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很自然地又飘到了沈瓷脸上。 沈瓷猛地一个战栗,旁边周彦似乎有所察觉,环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紧。 “李先生客气了,我也只是尽点绵薄之力,比不上李先生筹资建立南华收容他们的善心。” 周彦这话似乎讲得甚得人心,李大昌不免大笑出来。 “周医生言重了,一直听闻周医生水平了得,也算是业界中年轻有为的典范了,今天却是头一次见面,要不……”他顿了顿,又看了眼依旧被周彦环在怀中的沈瓷,突然问,“你们也是来这边吃饭?” 周彦回答:“对,听说这里素斋不错,所以过来凑个热闹。” “那你们这是吃完了?” “没有,生意太好了,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位置。” “这里几乎天天爆满,如果不提前预定位置临时过来肯定不行,要不这样吧,我在楼上定了间包厢,既然碰到了,你又是江总的朋友,要不一起吃顿饭?”李大昌发出邀请,说完又侧身征询江临岸的意见,“不过我擅作主张,不知江总是否介意。” 江临岸勾着唇又看了眼面色发白的沈瓷。 “周医生是我朋友,我自然不介意,只是恐怕会扰了他和沈小姐的二人晚餐。”这话听上去就是一股酸味,李大昌也反应过来。 “对对对,辛亏江总提醒,周医生你看…” 周彦还是保持一贯温润的笑,却低头看向一直僵站在旁边的沈瓷。 “你看要不要…”他体贴地询问沈瓷的意见,可沈瓷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抓得很紧,目光似有惊恐地转过来,摇头:“不要!” “……” 周彦觉得她的反应有些激烈,沈瓷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补救,咳了一声,说:“我的意思还是别一起吃了,可能他们有事要谈,我们还是另外找一家吃吧。”说完她抓着周彦手臂的手又潜意识地紧了紧,周彦能够从她细碎的眼神和动作中体会到那种压迫的紧张感,将环在她腰上的手挪开,又盖到她后背上,甚至轻轻拍了两下。 “好,那我们重新找地方吃。”周彦说这话的口吻低磁温柔,专门说给沈瓷一人听的,仿佛带着治愈性的宠腻感。 沈瓷一直僵直的背脊在他的温柔话语和轻拍中稍稍放松了一点。 “嗯。”她点头,似乎并不像平时那样抵触别人的触碰。 两人之间无声的默契和交流全部落入对面几双眼睛里,最后李大昌大笑出声:“看来刚才真是我冒昧了,既然这样那就只能下次了,下次找机会单独请周医生和沈小姐聚聚。”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李大昌后面的江临岸却往前跨了一步,一声不响地径自从沈瓷面前走了过去,随之李大昌和周彦打了声招呼也跟上。 眼看人都往楼上去了,沈瓷挺直的腰肌往下软了一点。 周彦感觉到她刚才的恐惧和现在的如释重负,不禁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伤口疼?” “真没有。”沈瓷稍稍撇过身子从周彦怀里出来,又抬头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院子,“走吧,找地方吃饭。”而江临岸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楼上,走在最后面的是阿幸,拐进包厢时又回头往楼下看了一眼,沈瓷已经跟着周彦走出苏斋馆,后背身影又瘦又单薄,他不禁皱了下眉头,直到李大昌在包厢里喊他名字,他才慢慢走过去。 那晚沈瓷和周彦就在镇上随便找了家饭馆,吃的小火锅,沈瓷请客,有些寒酸,不过乡下镇上也确实没什么像样的餐厅。 好在周彦不是特别考究。 “以前在日本我也经常吃火锅,和几个同学一起,自己买菜和底料回来烫,因为日本吃的东西都挺贵,自己煮的话会省很多。”周彦边把蔬菜往锅子里扔,边和沈瓷聊天。 沈瓷有些意外,周彦虽然无父无母,但她爷爷是国内著名的消化科医生和教授,家境应该算比较殷实的,更何况看他平日里的谈吐举止就能知道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没想到在日本留学还会为了省饭钱而自己煮东西吃。 “你这算是体验生活?” “什么体验生活?”周彦笑,把烫好的几片牛肉夹到沈瓷碟子里,“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日本生活优渥?” “难道不是?”她印象中的周彦应该没有吃过什么苦。 可面前男人却用筷子尾端轻轻刮了下自己眉心。 “在国外我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不过在日本读书的那几年…”周彦看着锅里烫的肉和菜,“这么说吧,最穷的时候我连买方便面都需要比下价格。” “……”沈瓷一时无语。 周彦又笑了一下:“是不是很意外?” “有点,总觉得你爷爷应该舍不得让你吃这种苦。” “关键不是我爷爷,我爷爷从小对我的教育一直是放养型,主要是我外公。”周彦是跟着外公长大的,这点他之前跟沈瓷提过。 “我外公有很深的民族情结,所以他当初极力反对我去日本,更何况我去日本还是念的心理学。” “心理学怎么了?” 周彦苦笑:“心理学没问题,但我在国内读的专业是金融,这是我外公一直希望我走的路,可我大学金融读了一段时间便去了日本,为此我外公很生气,所以几乎断了我所有的经济来源。” 这点让沈瓷完全没有想到,周彦以前居然学过金融。 “那为什么突然又想去念心理学?” 毕竟金融和心理是两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沈瓷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对面男人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无奈。 “因为一个朋友。” “……” “大学期间有个朋友因为某些事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最后选择用极端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所以你有所触动,便去日本转休心理学?” 周彦顿了顿,转身看了眼窗外冷清的马路,他这些年对过往祭奠的方式和江临岸不同。 江临岸是心理和生理上的挫伤,而周彦却是一遍遍缄默地游走在过往的时间和地点里,比如去日本留学,比如学日本文化,茶道,击剑,甚至转读心理学。 可是他们之间也有个共同点,即这么多年对于当年的人和事都闭口不谈。 “其实说不上是受了触动,如果一定要讲个原因,那大概是逃避……”周彦用手不断捻着筷子,轻笑,像倾诉般,“那段时间我不想留在甬州,不想见周围的人和景,所以便作了出国的决定。” 沈瓷大概有些明白,某些人的离世导致他想逃离,她曾经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她才会从苏州来到甬州,那种绝望和痛苦她是知道的,可以感同身受。 沈瓷:“那个人对你而言应该很重要吧?” 周彦:“对,很重要!” 沈瓷:“那现在呢?当年你选择离开,为什么后来又要回来?” 周彦:“因为走的人已经走了,而留下的人还需要继续生活下去,更何况有些事情必须作个了断,无论是仇恨还是感情,所以我回来了。” 说完他抬头盯着沈瓷看了一眼,那一眼里面似乎包含了很多东西,温柔的,痛苦的,挣扎的,最后都化为嘴角一抹清淡的笑。 沈瓷被他看得有些压抑,低了下头,却听到周彦又开口:“只是我没想到回来会遇到你,这是意外,却又是惊喜。” 沈瓷不是傻子,这话里的暧昧不清已经很明白,她忍不住咳了一声,往嘴里塞菜。 周彦也没再讲下去,点到即止,他知道对面的女人应该已经懂。 密谈 李大昌近一年来开始吃素,所以刻意挑了城南这间素斋馆。 包厢是提前订好的,古色古香的一间屋子,菜都已经提前备好了,门和窗都关着,把外间的嘈杂都隔在门外,阿幸站在门口候着,里面就坐了李大昌和江临岸两个人。 谁都不着急着开口,也不着急动筷子。 李大昌先是往茶壶里倒了一点开水,随后从褂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小铁盒,铁盒里面装着茶叶,他用手捻了几小搓扔进茶壶里,再拿起来晃了两下。 “江总,这里的素斋不错,但茶不行,尝尝我带的这个。”李大昌边说边往江临岸面前的小瓷杯里倒了一点,茶色青幽,香味扑鼻。 江临岸喝了一口。 李大昌:“怎么样?” 江临岸:“不错!” 李大昌:“尝得出是哪里的茶吗?” 江临岸端着杯子又晃了晃,勾起唇角笑:“信阳毛尖!” 对面男人不免顿下茶壶叫好:“江总行家啊!” 江临岸摇头:“行家谈不上,只是我爷爷喜欢喝茶,前阵子我大哥给他送了几盒,好像也是这品色。” 这话听着没什么,可意思已经了然,李大昌不免笑:“江总这是在试探我?” “昌爷说笑!” “哈哈哈……”李大昌干脆笑出声,举着茶杯也喝了一口,随后抿了下唇,举着杯子看着里面的成色,“一提到茶,大多数人都只会想到西湖龙井,苏州碧螺春或者福建的铁观音,可殊不知我们河南信阳的毛尖也很不错,很早之前那里就是名满天下的产茶区,信阳毛尖早就和西湖龙井一样被载入《茶史》了。” 江临岸也跟着笑:“看来昌爷对茶很有研究。” “研究倒没有,只是自己家里头的东西总觉得特别好。很小的时候就从河南出来闯荡讨生活,这些年也很少回去,现在年纪大了反而会经常想以前小时候的吃食和玩处,而这茶叶就是其中一样,馋得很。”李大昌说着又喝了一口。 江临岸摸着杯沿顺着往下讲:“昌爷这是想回河南了?” “回河南?谈何容易哟!老家那边早就没人了,连处宅子都没有,前段时间回去还是借住在庙里。” 这话说完他抬眼笑眯眯地看着江临岸,言语里诸多深意他不是不明白。 江临岸却只是慢悠悠地用手指擦着杯沿:“归乡思切,昌爷真想回去,置处宅子也不算难事,只是借住在庙里的事我也听说了,加上前段时间你在甬州捐了栖元寺,现在外面都有传闻说你打算出家当和尚!”说完江临岸自己先笑出了声,李大昌干脆放下杯子。 “江总你甭笑,我还真有这打算,说不定哪天就真找间清静的庙当和尚去了。” 江临岸闻言渐渐收了笑声:“倒是不错的打算,只是现在庙里收人也有条件,像昌爷这种俗务缠身又罪孽滔天的,庙里恐怕也不敢收吧。” 这话一出包厢里原本祥和的气氛一下子冷冻起来,对面李大昌的眼底渐渐露出戾色,而江临岸却依旧幽幽摸着手里的杯子,笑容晕在嘴角。 一时谁都不再说话,如此冻了半分钟后还是李大昌先笑了出来,边笑边拎起茶壶往江临岸杯子里添水。 “江总真有幽默感,不过你这话讲得也没错,早年我李大昌是干什么营生的恐怕大半个甬州城的人都知道,不过这些年已经没那么拼了,一来上了岁数,有些东西看穿了自然不会那么苛求,更何况钱是赚不尽的,二来我也没个一儿半女,就该个弟弟还是混吃等死的东西,所以争那么多留给谁去?”李大昌说着便开始捻自己胸口挂下来的佛珠子,言语里有这年纪沉淀下来的沉浸,乍一看真像个看透世事吃斋念佛的人,可抬头间眼里却重新染上激涌。 “但江总跟我不一样,江总还年轻,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近因为恒信金服的项目又刚好在风头上,所以我觉得江总以后定会前途无量。” 这话听着像是奉承,可江临岸知道李大昌别有用意,但他也不点穿,只是拿着杯子虚虚一笑:“昌爷过奖,恒信的项目刚起步,最后是成是败谁也说不好。” “江总你这是谦虚了,联盛在行业里一直是头牌,况且我看好江总身上这股敢于孤掷一注釜底抽薪的劲,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是能成大事之人,这点倒要比你那目光短浅又自以为是的大哥强出好几倍。” 半盏茶下去,兜兜转转,终于还是绕到了正题。 江临岸不由眉梢轻撇,晃着杯口浮在上面的茶叶,说:“昌爷这话可要斟酌一下再说,幸好这里没人,不然被别人听去难免会觉得我在撬我大哥的墙根。” “哈哈……江总多虑了,不过墙根不墙根的也不是说撬就能撬,撬去了是你本事,再说你和你大哥不合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些年你从他手里撬去的东西也不少了,大家都是明白人。”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也就无需遮遮掩掩了,江临岸顿下茶杯搓了下手指。 “对,明白人!既然是明白人,你不妨把话挑明了讲吧!” 李大昌遂即拍了下桌子:“好,就欣赏江总身上这股从容大气,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了!榆蓉镇这块地我已经拿下来了,上报项目是建一个高尔夫球场,一期投资大概1.5个亿,不过最后真花多少钱我们说了算,回头项目完工之后我们把球场和周边的地一起打包卖出去,至少可以赚这个数。”李大昌遂伸出十个手指。 江临岸不由发笑:“倒是个好营生!” 高尔夫球场报批的时候写明项目将在一年内完工,也就是说一年之后可以净赚十个亿,所以这自然是好营生。 李大昌也跟着笑,捻着手里的佛珠子:“对,零风险高回报,就看江总是否有兴趣!” “这么好的事恐怕没几个人会不同意,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然零风险高回报,昌爷为什么不自己干?” “哈哈…”李大昌一时又大笑出来,继而放下佛珠把手臂搁桌上,包厢里灯光橘黄,映着他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更加安详。 “江总到底聪明,不过我做事也不喜欢虚头虚脑,合作之前是应该把话都讲清楚。”随后他又往江临岸那边凑了下身子,压低声音,“我是干什么的谁都知道,早年捞偏门全靠别人赏口饭吃,前几年开始做慈善,本来还挺容易,但这几年不行了,上头查得紧,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出事,更何况现在舆论的劲太可怕,所以这项目不能由我来做,得找个机构找个名目开始。” 李大昌这话一点没错,他早点是黑道出家,后来搞慈善外界对他也是褒贬不一,这几年网上也一度流传顺鑫基金会底子不干净,如果这时候他再贸然出手弄个上亿的高尔夫球场,舆论会怎么说?自然会有人猜测他那些钱出自哪里,所以他需要找一个在社会上有良好公信力和声誉的企业或个人来陪他演这场戏。 套路其实很简单。 “昌爷的意思是,你拿地,我以恒信或者联盛的名义筹建高尔夫球场,到时候把地转手卖出去之后大家一起分赃?” “分赃这词用得不好,不过大概就这意思。”李大昌还是虚虚笑着,把身子往后躺了躺,又恢复刚才慢悠悠的神情了。 “这事虽然没什么风险,但江总可以回去考虑几天,不过不能太久,批文已经下来了,项目期只有一年,所以得抓紧时间。”他眼神里带着某种笃定。 江临岸却还是气定神闲地摸着杯沿:“昌爷这是料定我会接?” “不能百分百,但也八九不离十吧,毕竟是桩稳赚的买卖,而且来钱很快。”完了他又抬头看着江临岸,“更何况我知道江总现在正是需要用钱之际,恒信金服几乎决定了你在联盛的生死,a轮融资25个亿,你光一个什么楠竹计划就已经砸了十几个亿进去,b轮融资虽然已经开始了,但现在银行和风投那帮老东西都很难缠,即便给了你那个数,但回头也得扒你一层皮。” 从某种意义上讲李大昌的话一点也没错,融资实在是不得已之举,换句话而言,风险投资的成本是世界上最高的,较之银行贷款,后者只需要支付一定金额的利息,而风投融资却是以参股为代价,后期江临岸要付出的可能是比早期融资高出几十甚至数百倍的回报,所以融资往往是无奈之举。 这点江临岸也清楚,只是没接话。 李大昌看他没什么动静,又开始捻珠子:“我虽然不懂你弄的那什么互联网金融,不过有一点我知道,就是那玩意儿很烧钱,前期得不断砸钱进去,从无到有,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必须让所有人相信这螃蟹能吃,而一旦中间资金出现断裂,江总,你又何止是前功尽弃。” 李大昌虽然对金融和互联网行业都不了解,但他确实抓到了问题的关键,江临岸砸钱开创恒信金服,成即是封王,败便是从此倾家荡产,再难有翻身之日。 不识抬举 “所以江总你何不考虑一下跟我合作?与其费时费力去拉那些融资和风投,风险你担着,事成之后他们还要从你口袋里掏出一部分,倒不如我们一起干,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一年之后便能分得这个数目…”李大昌又缓缓举起三根手指,指端还绕着佛珠。 江临岸看着那三根皮肤明显老皱的手指不免发笑:“之前不是说十个亿?” “三七分,你三我七!” “这是你和我大哥之前的标准?” 李大昌把手指收了回来,低头不紧不慢地押了一口茶:“江丞阳在我这还没资格拿到三成,我们之间一向是二八分。” “那为何到我这你舍得加筹码?” “人与人之间总该有些差距,你要比你哥聪明,也是明白人,我跟明白人做事会省很多心,这三成我认为给得值,多出来的一成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也算是我们第一次合作的诚心。” 江临岸勾唇继续笑:“那看来我得多谢昌爷信任,一成便是一个亿,这个见面礼有点重!” “话不能这么说,很多东西也不能全拿钱来衡量,我之前一直很敬佩江总做事的胆量,也有心想结识,只是碍于你大哥和你的关系不和,所以耽搁到现在。”李大昌拉拢之意已经很明显。 江临岸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谢谢昌爷抬举,不过有句话不知方不方便问?” “你说!” “你和我大哥也算旧识了,这几年以顺鑫的名义合作了好几个项目,城南那间养老院还没完工,不过我想模式应该都是大同小异,怎么好好的突然会提出跟我合作?”江临岸对于李大昌突然抛过来的“橄榄枝”也很诧异。 这些年他虽然一直在留意江丞阳和他的动静,不过他和李大昌之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毕竟李大昌没有伤害到他的利益,他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李大昌大概已经料到他会这么问,神情淡淡地哼了一声:“其实也没必要瞒着你,你大哥这几年胃口越来越大,可能是现成便宜捡惯了,以为天上就能掉钱下来,都快忘了自己姓谁名谁!既然这样那我何不换个人,有钱大家一起赚,但也不能太贪,换个比他识时务的我还省心些。” 这么一说江临岸几乎已经了然了。江丞阳和李大昌两人这些年前前后后也搞了好几个项目,都是李大昌拿地江丞阳投资,完了之后再一起分钱,原本已经是固定多年的模式,现在李大昌却想要换人,无非是分赃不均引起矛盾。 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江临岸摸着杯子又冷淡地笑了一声:“昌爷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就不怕我大哥知道?” “知道也无妨,大家都是生意人,他要聪明的话就应该学着识趣一点,只是现在主要还是看江总的意思。”李大昌说完吹了吹杯口浮的茶叶,闷头喝了一点,说:“不过你也不需要现在就答复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吧,三天后你给我个准信!” …… 阿幸站在包厢门口候着,走廊里都是穿梭来往的客人和服务员,每每经过都要忍不住朝他看一眼。 里面的灯一直亮着,两人已经在里面谈了大半个小时。 李大昌这几年一直很器重阿幸,提拔信任,这次出来见江临岸也只带了他一个人,平时跟在后面的小弟和司机都没带,所以阿幸也能猜到两人在密谈什么事。 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谈不完,阿幸便想走远一点抽根烟,可刚把烟盒拿出来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接通。 “少爷…” 那头李天赐草草应声,直接问:“我大哥呢?为什么打他电话不接?” 阿幸又看了眼亮着灯的包厢门。 “昌爷在外面跟人谈事。” “谈什么要把手机都关了?” “不清楚,等谈完之后我让昌爷找你吧。”遂阿幸直接撩了电话,气得李天赐在那头直跺脚,嘴里忍不住唾骂:“狗东西,越来越不把人放眼里!” 这边阿幸收了手机便打算往走廊另一头去,可刚抬脚便听到面前木门被哗地推开,李大昌气鼓鼓地从里面走出来。 “不识抬举的东西,阿幸,我们走!” 阿幸赶紧跟上,转身的时候又往包厢里看了一眼,包厢内灯光四溢,江临岸一袭蓝色衬衣坐在方椅上,一手摸着杯沿一手勾着椅背,唇角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李大昌几乎一路疾走上了车,阿幸替他把车门关上,又留意了一眼后座上的人,脸色黑沉,气息微喘,大概是被气得不轻。 阿幸问:“现在回去?” 李大昌抬头扫了眼后面的苏斋馆:“回去!” 路上车内气氛一片死寂,不过毕竟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李大昌的怒气只持续了大概十分钟,脸色很快就平静下来,手指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佛珠。 阿幸边开车边留意,问:“他不同意?” 李大昌哼了一声:“大的贪得无厌,小的冥顽不灵!”听这话就知道江临岸似乎没答应,只是阿幸有一点不明白。 “为什么您一定要找江临岸?” 李大昌冷笑:“这个没有必然性,只是纵观而言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 李大昌见阿幸似乎没想通,又笑了一声,放下佛珠:“这么跟你说吧,拉江临岸入伙的好处有两点,一,他是江巍的孙子,虽然不得宠,但毕竟是江家人,有天要是东窗事发江巍不会真看着不管,所以拉他入伙就是拉了江巍和联盛当靠山,二么…” 李大昌眯着眼睛又看了眼窗外,窗外夜雾浓重,乡下的郊野黑漆漆的一片。 “江丞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跟我合作也是带着戒心的,这几年手里大概也藏了很多证据,南华就是其中一桩,不然养老院的项目上他也不会有胆子来跟我谈条件,所以我得拉江临岸入伙,一来他们兄弟不和可以相互制衡,二来是给江丞阳一点颜色看看,别以为翅膀硬了就能翻天,我李大昌出来混的时候他才刚出生!” 李大昌说到最后眼底戾色越发明显,江丞阳这几年的贪婪已经让他有些不能忍了,所以想用江临岸来压制他,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江临岸居然会拒绝,这么丰厚诱人的条件,这点李大昌倒有些想不通。 “不识抬举的东西!枉我之前还挺欣赏他做事有魄力,原来也不过就是个怂货!”后座上的男人又开始恼起来,活到这年纪他甚少主动自发地跟人谈合作,更何况还是像江临岸这样的年轻小辈,本以为对方肯定会答应,结果考虑都不考虑就直接把他驳了回来。 当时江临岸那话是怎么说来着?他就坐那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杯子,面目冷静又凉淡。 “还是那句话,谢谢昌爷抬爱,不过我对你说的这种营生不感兴趣,茶我喝了,项目的话你还是另找他人吧!”遂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却把李大昌的“好意”都直接整个驳了回去。 说难听点就是热脸贴了冷屁股,李大昌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阿幸一边开车一边留意他的表情。 “那您打算怎么做?” 李大昌抽着嘴角笑,目光顺着窗外的荒地慢慢游走。 “怎么办?游戏规则一向由我来定,原本好意拉他进来一起玩,现在既然他不识抬举,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说完将手里的佛珠扣紧,窗外冷风四起,阿幸目光偏过来目视前方,不再啃声。 沈瓷从火锅店走出来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颤,刚才还挺好的天气,一顿饭的功夫已经狂风四起。这个时间小镇上的行人已经很少,显有几个也都裹着衣服往家赶。 因为刚才一路找饭馆,所以两人是把车停在路边步行的,这会儿又要从火锅店步行回去。 “起风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 沈瓷和周彦并肩走在路上,风一吹她便习惯性地用手抱住另一边肩膀,周彦见势脱了自己的毛衣外套披到沈瓷肩上。 “不用了。”沈瓷想拒绝,可周彦却裹了下她的肩膀将毛衣扣住。 “披着吧,你身上还有伤,受凉了不好。” “……” 如此一来沈瓷也不能再矫情,道了声“谢谢”便随他往车子那边走,而在大概几米外的车上,老姚已经用龟速一样的速度跟着前面两个人淌了一路,看着周彦把外套脱下来披到沈瓷肩膀上,看着沈瓷微笑与他交谈,更看着两人一左一右地并排走在街道上,那背影多和谐啊,就像一对亲昵的恋人。 “江总,需不需要过去打声招呼?”老姚忍不住问。 后座上的男人却不发一言,沉着一张脸,抬了下手指:“不用,前面拐弯吧。” 老姚:“……” 江临岸那晚又没睡好,第二天带了杯咖啡进办公室,于浩来找他的时候发现他脸色明显很差。 “怎么了?黑眼圈重得都快赶上大熊猫了!”于浩忍不住调侃。 江临岸捏着太阳穴:“昨晚没睡好!” “失眠啊?” “……” “最近因为项目的事压力太大?” “……” “不过我看着倒不像啊,怎么?最近沈大主编没把你伺候好?”于浩随口问,椅子上的江临岸低头看着文件,嘴里淡淡回答:“我们分了。” 春梦了无痕 于浩半口气没喘上,呛了一下才出声。 “分了?” “……” “什么时候分的?为什么要分?她提的还是你提的?……”于浩瞬间来了劲,揪住开始问个不停。 江临岸沉着一张脸没吱声,把面前文件看了一遍,唰唰唰在最后落款处签了字,扔给他:“出去吧!” “我不!”这种事于浩怎么可能不八卦,干脆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凑过半个身子问江临岸:“说说呗,你俩到底咋回事?” “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前阵子不是还来问我取经怎么哄她吗?还让我找场子陪她看电影,怎么才几天功夫就掰了?”于浩还记得江临岸当时心急火燎要问他取点子哄女人的模样,但转念又想到前段时间沈瓷突然辞职的事,不由嘶了一声,“是不是温漪知道你俩的事,东窗事发了?” 于浩像个老妈子一样坐在台上喋喋不休,江临岸终于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最近工作特别闲?” 可台上的人只是哼了一声:“你别总拿这句来压我,好歹这么多年兄弟了,我看你最近这两周脾气特别暴躁,成天板着脸不说,昨天下午开会还发了两通火,之前以为你是因为项目进展不顺所以压力太大,现在看来倒不像了,失恋后遗症?” 于浩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但却是句句说中要害。 江临岸最近确实极其易怒,在公司就跟吞了一吨炸药似的,一点问题说炸就炸。 于浩说完自己喘了一口气,椅子上的男人还是不啃声,只是握着签字笔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办公室不大适合谈论这种话题,于浩也懂得适可而止,不由抹了把脸。 “行了,分就分了吧,我本来就不看好你们在一起,分是早晚的事,还不如趁现在还没造成伤害的时候早点做个了断。” 于浩说完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江临岸依旧面无表情,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于浩开口:“我听说温漪下个月要回来了?”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江临岸终于应了一声:“下月中旬。” “所以有些问题你要考虑清楚,把不必要的情绪都清理干净。温漪不错了,性格好脾气好而且一颗心都扑你身上,你们俩在一起的话往后的路会很顺,我想这也是你当初选择她的理由,也算是吸取了当年甄小惋的教训。” 于浩突然提到了这个名字,江临岸眸光闪了闪,于浩又笑,说:“你别这么看着我,反正当年我也不看好你和甄小惋,那姑娘不如温漪,甚至我都觉得她不如沈瓷,怎么说呢……” 于浩别过头去想了想:“她身上有股讨喜的劲,聪明乖巧,很多人都喜欢她,但这种聪明就显得过于刻意,这种性格未必好,甚至我都想过,如果当初她没出事,你们俩也未必能够走到最后去。” 于浩虽是闹腾的性格,可看人细微之处总是有他自己的见解。当初他们三人几乎差不多时间认识甄小惋,姑娘漂亮懂事又惹人疼,是特别容易招男孩子喜欢的那种类型,周彦和江临岸也算是对她一见钟情,唯独于浩觉得不大喜欢。 江临岸对他的言论没作回应,眼底闪烁渐渐平复,只是嘴角突然晕出一抹凉笑。 于浩巴巴抿了下嘴没再多说,只是从桌上跳了下去,拍拍裤子。 “行了,话我点到为止,以前的事就不说了,那女人走就走了吧,留在联盛我也觉得不合适,等下月温漪回来之后我约老彦一起吃顿饭,至于沈瓷…”于浩顿了顿,手臂撑在江临岸面前桌上,“她就当翻篇儿了,一场春梦,了无痕…” 说完于浩便拿起桌上的文件开始往外走,边走边扭着屁股唱:“春梦了无痕,忘掉一个人,开另一扇门。人说花开有其时,人说缘尽莫坚持。恍然若悟,但愿一切还不会太迟…” 乱七八糟的歌词,边唱边开了门往外去。 江临岸便在他渐渐消失的歌声中将椅子转过去看向窗外,窗外竹林深深,四月芳菲尽,当是个好天气,可翻篇,他能否翻得过去? …… 阿海敲门进去的时候江丞阳正在往嘴里塞止疼片,和着半杯凉水一起吞下去,喝完把杯子一顿,转过身来,发红发炎的右眼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渗人。 “打听到了?” 阿海连忙点头:“打听到了!” “怎么说?” “昨晚昌爷确实和江临岸见了面,约在榆蓉镇上那间素斋馆,两人在包厢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是昌爷身边的人跟我透露的!” 江丞阳眼皮一紧:“你是说那个叫阿幸的马仔?” “对,就他,不过现在可不是马仔了,这几年昌爷特别器重那小子,手底下好多生意都交给他直接打理。”阿海这话里似乎透着明显的醋意,江丞阳不免龇牙嘲笑:“后悔当初离开李大昌来投奔我?” “没,我没这意思!当初犯错儿昌爷要找人剁我手指,是江总您出面把我保了下来,这份恩情我可记着呢,这些年跟着您也没亏待我。”阿海边说边弓着腰替江丞阳点烟。 江丞阳吸了一口,眼睛眯着发笑:“你知道就好,也不枉我养你这么多年!” “那是肯定,出来混就讲究一个义字,这点我还能不知道?”边说边又给江丞阳递了烟灰缸过去,满脸的奉承和讨好。 江丞阳笑着把烟灰随手掸了掸,一大半都刚好掸在阿海手背上,他也似乎不在意,仍然把烟灰缸恭恭敬敬地举在那里,江丞阳很受用这样被人当神一样供着的待遇,只是嘴角哼了一声,说:“别拍马屁了,说说吧,他和江临岸两人都聊了些什么?” 阿海立即又把身子往前面凑了凑,压低声音:“还能有什么,虽然阿幸那小子没跟我明说,但猜都能猜出来了,肯定是为了榆蓉镇那块地的事。” “他还真打算拉江临岸入伙?” “差不多就这意思。” “那江临岸答应了?” “没给准信儿,不过答应会考虑。” “呵……”江丞阳用手轻轻揉着右边眼皮,想了想,嘴里似在自言自语,“老狐狸,打算过河拆桥?还拉个我的死对头进来挤兑我,真当我也跟他一样吃素的?”说完一手握拳敲在桌上,力度之大连对面的阿海都震了震。 …… 李大昌去年从市里的别墅搬到了西郊的宅院。这座宅院雏形是他最初从当地居民手里买了两栋楼,楼房被他整个推翻重建,又把四周的田地买了下来,形成一整片,然后专门从外地花大价钱找了一个园林设计团队过来,照着苏州园林的样式建了这座宅院。 宅院面积不是特别大,可简单分为东苑,西苑,院落和山房四个部分,但胜就胜在院里景观出色,片石山房有奇特的叠山,聘请大师级完成,院落内的景观也采用左右分流,衔山环水的模式,再配上独具匠心的各种名贵花植物,所以这座私家宅院在深谙园林山水造诣的基础上又不失融合现代化创新。 李大昌从别墅搬到院子来之后就开始做早课晚课,另辟了西苑一间屋子作为佛堂,堂内供奉菩萨,他早晚奉香。 阿幸掐着时间在佛堂门口候着,大概等了几分钟听到里头有了动静,于是敲门进去。 李大昌刚做完早课,正站在佛案前面给菩萨上香,三根上好的线香被他捻在手里,点燃了,轻轻吹灭上面的烟火秒,端端正正地插到香炉里,扶好扶直,再虔诚地跪在垫子上磕了三个头,做完这一切李大昌才站起来,捻着佛珠,却没转身,依旧看着面前的佛像,嘴里却问:“怎么样?” “按您之前说的办了,阿海应该已经把有些话传到了江丞阳耳朵里。” 佛像前的人似乎挺满意,转着佛珠嗯了一声。 “很好,去备车,我再亲自去趟联盛。” …… 沈瓷开始正式去初芒上班,第一天其实也没什么事,上午被领着跟同事都简单认识了一下,下午被撩了两箱子初芒以前的杂志样刊让她看。 沈瓷适应能力一向很强,这也是得益于从小的经历,跟同事之间第一次见面也谈不上是好是坏,反正她那性子总是不冷不淡的,搁哪里都不讨人喜欢,更何况又是通过林的关系空降进来,杂志社里的老员工总会对她有所排斥,不过她也习惯了,反正到哪儿她都不怎么合群。 只是有一点比较糟心,沈瓷去初芒是记者,归社里的副主编管,副主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姓郭单名一个越字,以前大概知道沈瓷,可能是受当时陈遇离婚的新闻影响,她对沈瓷的印象不大好,现在归于她手下,对她的态度可见一斑。 临下班的时候沈瓷接到周彦的电话。 “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沈瓷翻着手里的旧杂志:“还行!” “怎么听你口气好像不大顺心?” “没有,你找我有事吗?” “想请你吃晚饭,庆祝你第一天入职。” “……” 沈瓷愣了一下,自前两天在榆蓉镇的那顿火锅之后,她便打算跟周彦保持距离,于是顿了顿,回答:“不了,我还有点事没做完,可能需要加会儿班。” 他去陪她加班 周彦:“第一天入职就要加班?” 沈瓷笑:“我想早点适应,反正回去也没事。” 她也确实就是这个性子,因为潜意识里的无安全感,导致她每换一个环境或者工作都会全力以赴尽早地让自己融入进去,融入之后自己才能掌握主动权,而主动权在手她才会有归宿和安全感。 周彦能够清楚了解她这种感觉,所以只是笑着回答:“那不打扰了,你先做事。” 沈瓷挂断电话,社里的人都基本走得差不多了,她拿着杯子去接了点水,转身看着全新的办公室,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灯光,禁不住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叔叔,我又逃了一次。” 此时桌上的手机开始响,她拿着杯子回座位,扫了一眼,屏幕上显示“陈遇”两个字。 沈瓷不免又提了一口气,不用想也知道陈遇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她完全不想接,可铃声反反复复,在空荡荡的大通间里显得特别刺耳。 没辙,沈瓷只能接了起来。 “喂…” “喂,你从联盛辞职了?” 果然啊,沈瓷抽着嘴角喝了一口水,回答:“嗯!”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周了吧!” “为什么突然辞职?” “觉得压力太大,工作内容也不是很适应!” “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陈遇口气不大好,沈瓷也懒得多解释了,电话那边沉默了大概几秒钟,听到一声明显的叹气声:“是不是因为江临岸?” “……” “是不是?” “是!” 没料到她会接得这么直接,陈遇倒是被噎了一下,缓和片刻才出声:“很好!” “……” “已经到了可以为他放弃工作的地步?” “……” “有必要吗?为了他从联盛离职,从此以后躲起来全心全意当他的情妇?”这些赤裸裸的话从陈遇口中说出来,她并没觉得生气,只是心里有些涩凉。 算了,她懒得解释。 “随你怎么想吧,如果你打电话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抱歉,我很忙,挂了!” 沈瓷直接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回桌上,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眼前有些发虚,沈瓷扶着椅背坐下来,用手抱住头,心里有些苦恼,又有些无奈。 挺烦的,她都已经从联盛离开了,一个个还不放过她。 周彦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沈瓷一个背影,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面,脚边放了两个纸箱子,桌上乱七八糟翻了好几本杂志,而她就抱着头坐在那里,似乎也没在工作。 “沈瓷…”自榆蓉镇那一晚之后他便不再叫她“沈小姐”了。 沈瓷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到周彦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身边,她先是一愣,眼神里有几秒空白。 周彦皱着眉:“你脸色很不好,怎么了?伤口又疼?” 沈瓷赶紧摇头:“没有,你怎么来了?” 周彦这才笑开,举了举手里的袋子:“你说在这加班,我想肯定不会吃晚饭,所以给你随便带了点。” 沈瓷意外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其实不用特意跑一趟,我看完这些就可以下班了,回去随便吃一点就行。” “又是喝粥吧?” “……” “总是喝粥也不行,再说我也是顺路。”周彦边说边从袋子里掏出几个盒子,一份日式定食,牛肉,配菜,酱汤和米饭,另外又加了一份水果沙拉。 “我没有要海鲜和鱼虾,应该不会对你伤口造成影响。” 如此细致沈瓷多少有些感动,只是感动之余又有压力。 周彦对她的关注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医生和病人,她不是傻子,有些情绪总能感觉得到,可是先有陈遇再有江临岸,短短半年时间她已经逃离了两份感情,生活对她而言已经够累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尝试下一段。 或者换句话而言,这十年来沈瓷对所有的感情都是排斥的,内心盘踞着强烈的罪恶感,过往的经历导致她在每段感情还没开始之前就已经被她全盘否定掉了。 “周医生…” “嗯?”周彦应着把筷子递给她,“不吃么?” 沈瓷苦笑,不接筷子。 “既然你今天来找我,不如把有些话跟你说开了吧。” “……”周彦微愣,笑着:“好,你说!” 沈瓷又提了一口气,站在椅子前面往桌子上靠了靠。 “很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包括我妈手术的事,也包括这次帮我推荐工作的事,真的,我很感激。” “……” “但是仅止于感激,所以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好,我其实什么都给不了你。”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意思已经很清楚,周彦这么聪明不可能听不懂,但他神色未变,只是把手里的筷子重新放到桌上,淡淡笑着,问:“我有问你要过什么吗?” “……”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我不知道你是把我当朋友还是仅仅当一名心理医生,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庆幸能够认识你。” “……” “而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也只是出于我自己的本意,没有想过要你回报,更不用你还我什么。” “……” “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朋友也好,医生也行,哪个角色让你相处起来舒服,我便照着哪个角色去扮演,无所谓,对我而言都一样,只要能够像现在这样站在你面前…” 周彦讲话的嗓音总是温润里带着磁性,就如春日夜里缓煦的风,大概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抵挡住这种声音,更何况他还嘴角带笑眼底蕴含着不露声色的温柔,就如他身上长年散发出来的沉木香,清雅又带着令人心安的蛊惑力。 沈瓷心口微微抽了抽,不忍看,转过脸去看了眼窗外,窗外皓月当空,夜色朗朗。 “你其实不需要这样,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我是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再说你也不用急着避开我,朋友也好医生也罢,不如我们再等等看?” 他连“纠缠”都比一般人温柔,不强迫,不压制,带着拿捏得当的气势和谦礼。 沈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别过头来笑。 “算了,我反正也说不过你!” 她一笑周彦才长吁一口气:“你有自知之明就行,好了,吃饭吧,要凉了。” 那顿饭沈瓷到底还是吃了,吃完周彦又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问及沈瓷新的环境是否有不适应,她还是淡淡地回答没有。 她本就不是愿意跟人抱怨撒娇的性格,就算白天郭越几度刁难她,她还是默默忍受了下来,不是她过于忠厚老实,实在是从小遇事都是自己处理,没人能够帮她,她也不指望,所以养成了现在隐忍又独立的性子。 …… 李大昌那段时间隔三差五地往联盛跑,不预约,不提前打电话,到了就跟江临岸的秘书打电话,江临岸若是有空也不回绝他,叫人引他去办公室坐下来聊天喝茶,江临岸若是不在公司李大昌也绝不多纠缠,自己带了人乖乖回去。 如此几次下来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最近江临岸和李大昌走得很近。 于浩有些看不下去了,冲到江临岸办公室去问:“你干嘛要见那个老土匪,现在知道外面怎么传吗?说你和他私交颇深,甚至有人怀疑恒信金服里面也有老土匪投的钱!” 江临岸却似乎不以为然。 “这些都是没脑子的以讹传讹,有脑子的人自然不会这么看。再说李大昌跑来见我是在演戏给别人看。” 于浩反应过来:“你是说江丞阳?” 江临岸冷哼,没再言语。 …… 几天下来江丞阳果然有些沉不住气,思来想去还是给李大昌打了通电话。 “昌爷,最近怎么样?” 李大昌干笑着回:“还行吧,老样子。” 江丞阳在心里闷哼一声,嘴上不以为然地问:“榆蓉镇那个项目呢,听说项目快要动工了?” “是啊,批文已经下来,下个月挑个日子就能破土!” “那看来挺顺利啊!” “托你的福,怎么,江总不是已经看不上我这个小项目了吗,现在这是…” 江丞阳立马接过去:“昌爷说笑了,我们毕竟这么多年老搭档,知根知底的,难道还不如一个外人?” 李大昌听完真的笑了出来,笑得特酣畅。 “听江总这口气,你是打算回头了?” “也不是不行,做生不如做熟嘛,昌爷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了再聊聊?” 李大昌却在那边哼了一声:“最近恐怕没时间,项目前期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要不你等等吧,等我这边都落实了我抽个时间跟你见一面。” 一时江丞阳觉得有口气被堵在心上,李大昌也不管驳了他的面子,随后又补充:“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嘛,江总出来混了这么多年也应该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你…” “行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这样,挂了!” 那边已经撩了电话,空余江丞阳这边一口气血堵心口,久久顺不过来,最后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滚过去一直滚到地毯上。 阿海连忙接起来替他放开。 “江总,昌爷的意思…” “老东西,这几年骑我头上骑惯了,现在想过河拆桥?哼……没那么容易!” 阿海听得懂他的意思,凑上前:“江总,您是打算?” 站在窗口的人阴森发笑:“真以为谁都是吃干饭的?看来得拿点货色出来给他瞧瞧!” 说你爱我的游戏 李家宅院里微风朗朗,园子里好多花都已经开了,放眼望去一片春意盎然。 李大昌坐在树下面喝茶,阿幸在旁边给他添了一点水。 “您这样挂了江丞阳的电话不怕他真急?” 李大昌抿着茶慢悠悠地回答:“急是自然的,而且越急对我越有利。” “可他要是逼急了真惹出点事呢?” “不会,就算真要惹事也是小打小闹,他还不至于傻到把正经生意给搅黄了,顶多弄点影子出来给我点警告。”李大昌料准了江丞阳闹不出大事,更何况高尔夫项目是稳赚的买卖,江丞阳不可能舍得扔下这块肥肉不吃。 “可要是他和江临岸串通一气呢?” “串通一气?”似乎阿幸说了一句特别好笑的笑话,李大昌放下杯子忍不住呛了一口,“看来你还不了解这种豪门里的纷争,看着出生都挺好,接受过高等教育,可关键时候还真不如我们这帮土匪重情义。” 阿幸一时没再接话。 李大昌又押了一口茶,他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讲话也挺有耐心。 “这么跟你说吧,江家这两兄弟打从娘胎出来就是死对头,从小斗到大,处处争处处抢,这在甬州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现在江巍年纪已经大了,底下唯一一个儿子又已经不在,江家这么大的家业早晚都得落到这两个孙子手里,想想我都替老爷子急,手背手心都是肉,怎么分啊?怎么分都是一笔债!” 阿幸对江家虽然了解不深,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 “我听说江巍一直偏心江丞阳,在公司里面也是他的职位要高一些。” “对,目前看来是这样,可以后的事谁能确定?更何况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前几天你在榆蓉镇也见过了,年纪轻轻心思却很深,这几年也一直和江丞阳在斗,据说咬得很紧,硬生生把董事会和股东分了两派出来。” “那又如何?江家产业目前应该还握在江巍手里,还不是他说了算?” “你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 李大昌又瞄了阿幸一眼,虚虚发笑:“看来你还是没看明白,江巍是偏心大的,这也不是秘密,可别忘了江临岸上面还有一个秦兰。” “秦兰?”阿幸脑子里反应了一遍,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秦兰是谁?” “江临岸的生母,没有正式过门,但这些年一直住在江宅,所以也算半个江家人。” 阿幸眉峰一撇:“昌爷您的意思是…?” “还不明白?” “不是很懂!” 李大昌只能继续捻着茶杯,目光徐徐地看向远方。 “江家是什么地方?江巍岂能允许一个没过门的女人在江家一住就住这么多年,真以为她是外面那些随随便便的女人?” 如此一说阿幸更是不懂,还想继续问,可李大昌却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挑着眉,“你平时话不多,今天怎么对江家的事这么感兴趣?” 阿幸干干抽了下嘴笑:“随口问问,也想知道昌爷的下一步打算,我好早做安排。” 李大昌甚是满意,拍了下他的手臂大笑:“就喜欢你这识趣又懂事的劲,可惜天赐学不上你半分,行了,去找阿海出来聊聊,把他手里的照片要过来,我得好好给江家这两兄弟上一课!” 阿幸闻言低了下头,李大昌见他站着不动,又问:“怎么?还有事?” “没有,我这就去办!”片刻停顿之后阿幸往园子外走,可刚走到门口又被李大昌喊了回来。 “等等!” “昌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大昌放眼看着不远处的一束芍药,满枝桠的花骨朵已经冒了出来,但还没绽放,他不禁眯了下眼睛,问:“那丫头最近在做什么?” 阿幸一向冷清的目光似乎紧了紧,继而回答:“刚从联盛辞职,现在在一间杂志社上班。” 李大昌便没再问下去,目光定在那束花苞上,挥挥手。 “去吧,办了正事再说!” …… “楠竹计划”开展得不算特别顺利,起步阶段有些艰难,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一天工作下来江临岸还是觉得特别累,各种烦心和压力,四面八方像山一样压过来。 好不容易结束半天的会议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便看到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六点,他手头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眼看今晚又要加班了,于是拎了座机给amy打内线。 “给我定份外卖送上来。” “好,江总您想吃什么?” 江临岸想了想,最近不是加班就是应酬,喝酒喝得不少,但说到吃的,他真的没什么概念,于是用手揉了下发胀的太阳穴,回答:“随便,你看着点吧。” 这大概是下属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了,老板让她点餐,可又不说具体吃什么,amy为难之余想了想:“要不喝粥怎么样?园区附近新开了一间养生粥馆,清淡又养胃,而且开业期间全场八折,江总,您看…” “行,就粥吧,点完你可以下班了。” 江临岸直接挂了电话,摁着太阳穴又倒回皮椅上,吃什么对他而言不重要,无非就是填饱肚子。 二十分钟后粥被送了上来,包装和盒子都挺精美,里面还附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明粥的用料和益处,什么海参,仙贝,淮山,枸杞……各种名贵中草药及海鲜类,益处即是健脾益胃、滋肾益精,看着里面内容很丰富,色泽也很诱人,可江临岸用勺子挖了两口,总觉得味道太腥太腻,怎么都不对味。 他恍然又想到沈瓷煮的白粥,里面什么都不加,但满屋子都是清淡的米香味,过后她再拍一条黄瓜或者伴一个简单的佐粥凉菜,看着寡淡,可却要比眼前这份生猛海鲜的养生粥要好吃得多。 江临岸喝了几口便把装粥的盒子连纸袋一起扔进垃圾桶,大概是胃里没有得到满足,心里也跟着烦躁起来,正此时手边的手机开始响,他扫了一眼名字,不由眉梢轻蹙。 “喂…” “喂,临岸,还在公司吧?” 江临岸打开电脑,边看邮件边回答:“嗯,还有事没做完。” “就知道,又在加班!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 “外卖?” “嗯!” “老吃外卖对胃不好的,你总这样可不行。” “……” “不过我相信你总吃外卖的日子不会很多了,等我回甬州之后就开始学做饭,到时候每天做好送你公司里去。” “……” 江临岸听完忍不住用手指刮了下眉心,之前她在厨房煎蛋弄得满手都是被油烫出来的伤,最后也就做了一块黑得不成样的东西出来,不由苦笑:“算了,我还是吃外卖比较省心!” 温漪当然听出他的意思,噘着嘴闹:“怎么?你不相信我吗?行,那你等着吧,反正我过几天就回去了,等我一回去就拜师学艺,不信咱们走得瞧!” “……”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电话,但基本都是温漪在喋喋不休地说,而江临岸在这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撑不过的时候就嗯啊地敷衍一句,这是他们最近两年异地恋打电话的一贯模式。 但最近温漪似乎有些变本加厉,可能是两人处久了她没起初那么矜持,也可能是她已经定了回来的行程,兴奋之余心思就有些飘飘然,所以最近几天的电话她又开始玩起了新花样。 “临岸,说你爱我!” “……” “快点,说啊!” “昨天不是刚说过吗?” “我知道,但今天你还没说过啊!” “有必要天天说?” “当然,因为昨天说了只代表昨天你爱我。” “……” “说啦说啦!” “……” “不说就说明你今天没爱我!” 江临岸蹙着眉峰用力捏了下手指:“温漪,这种事未必都要表现在语言里!” “我知道,可你连说都不肯说,难道还能做得好?” “……” “快点啦,反正就三个字,有多难?” “……” 她在电话那头反反复复地催要,最近几天日日如此,就像一个问家长讨要糖果的孩子,讨不到就一直闹,闹到家长愿意给为止。 江临岸觉得她在玩一个很无趣的游戏,她还玩得乐此不疲,更要求他一起配合,几次下来再好的耐心都快磨光了,江临岸拧着手指硬邦邦地回了三个字:“我爱你!” “我也爱你,临岸,等我回去!” “……” 挂掉电话之后江临岸几乎整个人都倒在椅子上,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嘴角不由笑,心里真他妈烦躁。 …… 沈瓷在初芒上了一周班,终于渐渐适应了下来,只是郭越还是看不惯她,社内会议几乎不让她参加,每天不是让她看杂志就是让她校对稿子,且是已经审过需要校对错别字的稿子。 一周下来沈瓷有些忍不了了,敲门进去找郭越对峙。 郭越坐那正在打电话,见沈瓷进来抬手示意她等着,沈瓷也不急,站在桌前安安静静地不说话,电话那边似乎是个广告商,郭越笑脸相迎地跟对方聊了很久,差不多一刻钟之后才挂断电话,抬头,脸色一下就阴了下去。 “找我有事?” 刚才对广告商是如沐春风,现在对着沈瓷却是面若寒霜。 采访任务 沈瓷也不介意,直接开口:“我应聘进初芒的时候抬头挂的是记者一职,但最近一周做的工作似乎和岗位有所偏离,所以我想来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做分内的事?” 郭越大概没料到沈瓷会直接冲进来跟她叫板,脸色更难看。 “怎么?让你做些文字校对的工作就不服气了?” “没有不服气,只是就事论事!” “哟…听着这口气跟领导似的,你以为我这还是大塍吗?傍个小开当你后台随便给你办本破杂志玩儿?”郭越说的是之前陈遇给沈瓷办《新锐》的事,当时在圈内也一度成为谈资,传媒集团的少东家给年轻漂亮的下属砸钱办杂志,谁都会觉得两人有猫腻。 郭越虽没有点名,但话里的嘲讽之意已经很明显,本以为沈瓷听了肯定会跳脚,可她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换。 “我不懂郭副编的意思,只是过来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安排让我做分内的事?”她还是刚才那句话,又一副硬邦邦的口气。 郭越不禁嗤了一声:“急什么,上周刚走了一个文字校对,你先顶替一阵,等社里招到人之后自然会重新分配其他事给你做。” 言下之意是让沈瓷继续做文字校对的工作,沈瓷也不是不愿意,毕竟自己在这是新人,刚来社里多做一些也没关系,可郭越明显是在刁难她。 “文字校对的事你可以安排给小宋做。” 小宋是社里招的实习生,一般行内规矩,实习生进社也都是干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来没经验,二来没资源,所以沈瓷觉得让她做文字校对也不委屈,可郭越不这么想啊,拿眼梢瞄了沈瓷一眼。 “怎么?你是不是觉得让你做这些委屈你了?” “……” “让小宋做?人家小宋可是正经传媒大学毕业,指不定肚子里的货比你多!” “……” “再说这里几时轮到你来替我指手画脚安排工作了?” “……” 郭越一句接一句地嘲讽,反正她就是横竖看不惯沈瓷,沈瓷也不生气,但她自个儿觉得有理的事肯定会力争到底。 “我没有指手画脚,只是觉得这么安排最合理!” 这话一出郭越气得够呛,拍着桌子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不会管人不会安排底下人做事?” 沈瓷一时无语,郭越在行内也算老人了,早年是林广宏带出来的,两人一手创建了初芒,所以算是社里的开国元老。沈瓷对她保持起码的尊重,可此时见她一张浮肿圆润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形,不禁提了一口气,淡淡回答:“我没这么说,但你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郭越:“……”差点一口气没顶上,“反了反了,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人?以为这里还是你之前办的那间小杂志社吗?什么都由你来做主?” 郭越就差戳着沈瓷的脊梁骨骂了,大概在她长达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头一次遇到像沈瓷这么固执又嘴硬的员工,可沈瓷从头到尾都好好地站在那里,除了眉头撇了几下之外根本面无异色,相比之下显得作为领导的郭越反而气急败坏又大失方寸。 其实大概谁跟沈瓷这种性子的人吵架都占不了上风,因为无论你怎么叫怎么骂,她却还能跟没事人一样。 “气死我了!”郭越最后只能手握拳头敲了两下桌板。 沈瓷知道在这大概也争不到理了,干脆眉梢一扬。 “算了,既然郭副编安排不了,那我只能去找林主编问一问。”说完转身就要往门外走,郭越听了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回来!” 沈瓷站住脚。 “你这是打算去林主编那里告状?” “告状谈不上,我只是想做我分内的事。”说完又要走。 郭越狠狠抽了两口气:“行,你要采访是吧?” 沈瓷终于转过身来:“《初芒》一直是我很喜欢的杂志,人物采访做得很有深度,我也为自己能够加入初芒感到庆幸,所以希望郭副编能够给我机会。” 沈瓷这话听着像是服软,可她态度不卑不亢,脸上表情淡淡的,让郭越骂又骂不起来,可心里恨得要死。 “好,你想做采访我就让你做去!”遂转身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份文件,直接扔到沈瓷面前。 “这是下下期杂志定下来的封面人物,你要有本事采访到他的话我就服你!” 沈瓷扫了眼桌上的文件夹,蓝色封面,拿过来打开。 她从毕业到现在虽然真正做记者的时间不算长,但前后采访过的人也不少了,而此时手里拿的是一张采访对象的基本信息表,有名字有头衔,旁边还附了一张照片。 沈瓷看完不由微微提了一口气,将文件夹又重新合上。 郭越见她脸上的锐气似乎减了几分,不由笑:“怎么,蔫儿了?” “……” “刚才不是吵着要采访任务吗?现在给你了,还是封面人物,不敢接了?” “……” 沈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偶遇她避免不了,但她还没傻到自己再凑上去。 “抱歉,这个采访我做不了。”她干脆老实承认,把文件夹又重新放回桌上。 郭越得意之余又觉得眼前这姑娘特别奇特,她是来搞笑的么?自己巴巴跑进来吵着要采访,给她了她又不敢接,一时对她更加瞧不上了。 “行了行了,我这还有事要忙,你自己几斤几两掂量着办吧,要是嫌文字校对埋没了你的才华,那抱歉,我们小庙容不下大佛,欢迎你另谋高就,不送!”郭越说完便挥手示意沈瓷出去。 沈瓷看了眼桌上那个蓝色文件夹,没言语,转身推门离开,身后还传来郭越嘀嘀咕咕的抱怨声:“老林哪儿给我找来这么一个奇葩?还说什么有才华……” 此后整个下午沈瓷都坐在她角落里的工位上校对稿子,一字一句,很认真,很安静,几乎心无旁骛,甚至都没和旁边同事讲一句话。 直到临下班半小时之前郭越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个蓝色文件夹,拍手:“各位把手里的工作先放一放,跟我去会议室开个短会。” 遂四周格子间的人都纷纷拿了笔记本站起来往会议室去,只有沈瓷依旧坐那没有动,郭越见了还不忘朝她瞄了一眼,说:“有些人总算有了点自知之明,知道没那手艺就别去揽瓷器活儿。” 这话旁人都知道说的是沈瓷,所有人都朝她这边看。 沈瓷只是拧着手里的笔,低头笑而不语。 会议时间确实不长,临下班五分钟的时候见人都从会议室里散出来,只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泱泱,郭越走在最后,待人都落座之后她朝着某个工位喊了一声:“小杨,你回头先跟他秘书联系,约上采访时间告诉我。” 工位上的杨蓓勉强挤着笑应声,等郭越进了办公室她才将手里抱的蓝色文件夹往桌上一拍,随后小宋凑到杨蓓的工位上。 “杨姐,这人据说从来不接受杂志采访,这种烫手山芋你也敢接?” 杨蓓苦着一张脸坐到椅子上。 “不接怎么办,刚才会上你也看到了,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她挑我接还不是因为觉得我好欺?再说郭副编什么性格你不知道吗?向来说一不二,我要不接往后一个月我们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小宋进社是跟着杨蓓做的,所以目前她们也算“师徒”关系,两人闷着头又嘀咕了一阵,直到下班时间到了其余人才收拾东西,经过杨蓓工位的时候都忍不住过去拍下她的肩。 “节哀…” “辛苦了!” “自求多福,我们都会记你这份好。” “回头这期要是能够顺利办完我们筹钱请你吃饭!” “……” 沈瓷用笔端扫了下自己额前落下来的刘海,没有言语。 …… 楠竹计划正式启动之后江临岸变得更加忙,项目上各个环节需要梳理,他不容出一丝闪失,而b轮融资已经开始,他最多的一天约见了3个投资人,早上9点见风投公司的负责人,下午1点和银行高管开会,晚上还需要陪哪个光有钱却不知道往哪儿花就学着别人投资互联网的土豪暴发户喝酒聊天。 别人眼里见到的都是他的风光无垠,而所有辛苦和狼狈只有他自己知道,而日子在忙碌中似乎过得特别快。 转眼又是一星期,周一初芒的例会上郭越又发了一通火,原因是杨蓓约了一星期还是没约到对方的采访,为此社里所有人都跟着遭殃。 散会之后办公室里都是满满的消沉气氛,杨蓓更是满脸愁容,拧着头发在工位上发牢骚。 “怎么办呀,还有一周时间。” 小宋给她倒了一杯水:“杨姐,您先别急,要不再给他秘书打个电话?” “打了,他秘书已经不想理我。” “那就直接打他座机或者手机啊!” 杨蓓忍不住朝小宋翻了个白眼:“你是天真还是傻?我要有他手机号码还需要在这掰扯?” 刚好沈瓷端着水从她工位前面走过去,杨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把沈瓷拉住。 “嗨,小沈…”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沈瓷猛地甩开手臂,这是她本能里的反应,岂料半杯水全撒杨蓓身上…… 约成采访 杨蓓几乎直接跳了起来,小宋赶紧抽了纸巾给她擦,边擦边嘀咕:“你干嘛呀,好端端的洒了杨姐一身,她又没咋的你。” 气氛有些尴尬,沈瓷只能捏着空杯子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杨蓓也不好说什么,咽了口气,摆手:“没事儿没事儿,你也不是故意的。” “……” 沈瓷便不再有多余的客套,转了下身:“你刚叫我有事?” 杨蓓这才缓过神来。 “对,有事儿,有事儿想麻烦你。” 沈瓷皱了下眉:“什么事?” “你之前不是在联盛工作的吗?认不认识江临岸?” 沈瓷愣了一下,继而回答:“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呢?不是一个公司的吗?” “真不认识!” 她回答得如此坚定,杨蓓只能讪讪笑:“他是老板你不认识也正常,不过他的手机号码你总该有吧。” “没有!” “公司内部的通讯录上也该有啊!” “未必,他那种级别的人力资源部不会把他的号码放在通讯录里。” 好吧,这个理由杨蓓也能勉强接受,缓了缓,又问:“那座机号码呢?座机号码总该知道吧。” 可沈瓷还是摇头:“不知道!” 旁边小宋有些看不下去了,帮腔:“怎么可能连座机号码都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你以前的同事也会有人知道啊,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吗?” 但沈瓷只是往旁边挪了一步:“抱歉,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麻烦借过,我还有事要忙!”说完便拿着杯子从小宋身边擦过,气得小宋站后面朝她的背影直瞪眼。 “这女人怎么这样啊?阴阳怪气的,难怪连郭副编都不喜欢她!” “行了行了,你跟她置什么气,她也没义务一定要帮我。” “可你看她刚才那态度,跟谁都欠她似的,拽什么拽,我看她这样儿八成在联盛也是被人赶出来的,不然那么大公司呆着干嘛跑我们这来?”小宋到底年纪小,说话做事都比较直。 沈瓷便在这样的批判声中默默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随后整个社里的同事对她都不太友善了,大家对她的印象即是目中无人,清高离群。 好在沈瓷也已经习惯,她一向独来独往,如此又过了两天,刚进办公室就看到小宋在给大家分早点,旁边其他人在拾掇她:“啥好事啊今天这么大方?” 小宋拎着纸袋子笑呵呵地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放蛋糕。 “没啥好事,就信用卡积分换的,谢谢各位前辈对我这半个月来工作的支持,另外也庆祝我们家杨姐约到江临岸了!” 沈瓷听到那三个字心口动了动,其余人已经开始欢呼着说恭喜,杨蓓捧着杯子站旁边附和:“没有没有,别听小宋掰扯,其实只是约到了他做五分钟视频采访,对方不肯现场。” “那也已经很不错了,我听说他除了正式的媒体见面会,其他采访一律不接,更何况是我们这种杂志。” “对啊对啊,我也听说了,行业里的人都说他性格挺冷。” “而且他最近正在风头上,因为那什么金服项目!” “是恒信金服…” 几个同事围着三言两语地议论,沈瓷拿着包穿过他们的议论声走到工位上,小宋眼尖瞅到她,于是拎着纸袋走过去。 “沈姐,早啊!” “早!”沈瓷应着声打开电脑,小宋将一块蛋糕一杯咖啡搁她桌上。 “虽然我本意上是不想给你,但我们杨姐说好歹也算同事一场,不像某些人总端着架子拽五横六似的,所以东西照样有你一份,顺便告诉你,没你帮忙我们也一样能够约到江临岸!”说完哼了一声,扭过身去的时候却故意用袖子扫了扫,一杯滚烫的咖啡直接倒在桌上。 半桌子的稿子,沈瓷昨天花了一下午才校对完的,可等她想要抢着抽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咖啡洒得满桌都是。 小宋却像没事人一样又转过身来,故作惊讶地捂了下嘴。 “对不起,把你稿子毁了,你自个儿想办法擦干净吧,顺便也给你一个教训,都什么年代了还把稿子打印出来改!”说完又拎着她的袋子继续往其他工位上去,旁边其余人都没吱声,就当看了一场好戏。 沈瓷拎着两手湿哒哒的稿子,咖啡渍还在往地上滴,不远处传来杨蓓刻意压低训斥小宋的声音。 “你干嘛啊非要去招惹她?” “我这不叫招惹,我这叫教训!” “她哪儿得罪你了?” “她没得罪我,但我就是看不惯她这种拽兮兮的样子!” “那你洒她稿子做什么?” “那是替你出气呢,她前几天不拿手浇了你一身么?” “她也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她是故意还是无意,杨姐你听我的吧,她这种女人我在学校见多了,表面装得跟贞洁烈女似的,其实骨子里比谁都会来事儿!” “行了行了小声点,好歹是同事!” “屁咧,你把她当同事,她把你当同事了吗?” “师徒”两又嘀咕了一阵,办公室里的气氛却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沉默,有人偷偷留意沈瓷的表情,可她却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脸上一副冷冷清清的表情。 几分钟之后杨蓓走过来,沈瓷正拧了抹布在擦桌子,边擦边把洒了咖啡的稿子揉成团扔进旁边纸篓里。 “那个…小沈,对不起啊……” “……” 沈瓷没啃声。 杨蓓挠了下头发说:“刚才小宋不是故意的,我过来替她跟你说声对不起。” 沈瓷还是不啃声。 杨蓓也只能讪讪笑:“要不这样吧,中午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没空!”好歹她吱了一口气。 杨蓓更加起劲:“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的,就在我们杂志社楼下,吃川菜怎么样?我知道楼下有间川菜馆不错!” 说话间沈瓷已经利索地把桌子都收拾完,装了满满一篓子稿子拎手里。 “我真没空,而且我也不吃辣,谢谢,借过!”遂拿着纸篓往外走,扔下杨蓓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小宋看不过来拉她。 “杨姐你干嘛啊,热脸贴冷屁股,助长她气势!” 可杨蓓看着沈瓷电脑上贴的便签纸,同样的便签纸她昨天桌上也出现过一张。 “行了你别胡闹,知道我是怎么约上江临岸的吗?” “不是你找关系弄到了他秘书的手机号码?” “对,这是其一,但视频采访的点子是沈瓷给我出的,她昨天下班之后在我桌上留了纸条,说江临岸不喜欢做浪费时间又无意义的事,所以让我缩短采访时间并改用视频的方式!” “……” 毫不例外沈瓷那晚又留下来加班了,因为校对好的稿子被一杯咖啡毁了,她只能利用班后时间再补回来,只是那天留下来加班的还有杨蓓。 杨蓓是前年进的初芒,以前在电视台呆过几年,但因为无背景资质平平所以一直没能进编制,所以到了30岁才狠下心来挪了个地方,如此算来在初芒也干了快三个年头了,表现不好不坏,加上性格温顺又好说话,所以在杂志社里人缘还不错。 可此时她留下来加班,为的是准备几天后采访江临岸的提问,结果独自窝在工位上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弄完。 “愁死了,郭副编要我写一个有深度有宽度又与之前大众眼里截然不同的江临岸出来,可他只答应给我5分钟时间采访,我要怎么在这5分钟里挖掘出深度广度?……” 杨蓓搅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发牢骚,大概真是被逼急了,当时办公室就只有她和沈瓷两个人,苦水倒了半缸,最后连沈瓷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深度广度不是从几个问题就能挖掘出来的,你在采访之前可以看看他的个人生平,再结合这次主题采访的话会事半功倍!”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杨蓓瞬间开窍了,开始在网上搜索江临岸的新闻和事迹…… 两天后郭越召集开会,讨论最新一期杂志的具体细节,ppt上投了杨蓓提交并已经通过审核的关于采访江临岸的所有提问,沈瓷大概扫了一眼,提问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领域,分别涉及他的工作,他的童年,最后是他的私生活以及和温漪的婚事。 郭越似乎对杨蓓设的这些提问都挺满意,但还是在会上问:“大家对于这次采访有没有其他建议?” 台下没人吱声,沈瓷拧着笔,在纠结要不要说,该不该说,可郭越手里的激光笔却突然一下转到了她脸上。 “小沈,你之前办过杂志,据说也做过几期人物专访,说说吧,对此有什么其他看法?” 沈瓷闭了下眼睛,既然问到她头上了,她也不好逃避,于是将脸转过去看向投影仪屏幕。 “我觉得要是杨蓓拿这些问题去采访,我保证他连五分钟都不会给!” “……” “……” 一场会议下来沈瓷身上又多了个罪名——“没本事没能力还尽瞎逼逼”,当然这是小宋嘴里给她的评论,但大概意思也差不多了,她会上公然把杨蓓的设问都否了,可杨蓓毕竟资历比她深,在社里也是老员工了,她一个新人凭什么? 可事情有趣之处还不在这里,一般人物专访前记者都会把设问提前发给采访对象,好让采访对象有个准备,杨蓓按计划把自己设定的问题也发了过去,可当天下午她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回复是amy用邮件发过来的,短短一行字——“江总临时有其他安排,采访取消!” 稿子和辞职信 整个杂志社都炸锅了,原本约好两天后的视频采访突然被单方面终止,最严重的是初芒是周刊,上期杂志上已经提前告知下期的封面人物和采访主题,这就类似于提前发了预告片,可临门一脚的时候却被告知采访做不了了,稿子写不了了,就好比预告片发了出去,可等到公映的时候却发现片子没拍成。 为这事郭越临时召开紧急会议,冲着杨蓓和小宋就是一通开火。 郭越:“你俩怎么办事的?之前不都约好了吗?怎么对方会突然变卦?” 杨蓓一脸委屈:“我也不知道啊,原本是说得好好的,而且他秘书还给了我明确答复,邮件我都有的,我去拿给你看!”杨蓓起身就想出去捧电脑,又被郭越叫了回来。 “我要看你邮件有什么用,难道具备法律效应吗?难道我能拿着他的邮件去告他?”郭越气急败坏,吼得底下人没人敢吱声,可角落里偏有人不怕死。 “我们事先又不知道他会临时变卦咯,谁能控制得了…”小宋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直口快,又替杨蓓鸣不平,所以自己窝在角落里碎碎念,结果好死不死刚好被郭越听到,这下可不得了。 郭越直接拍了两下桌子,指着她问:“你刚说什么?” 小宋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摇头:“我没说什么!” “站起来,别以为我没听到,有种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 可小宋哪儿敢,底下偷着骂两句行,但动真格就痿了,更何况郭越这副翻江倒海的气势,吓得她直摇头。 “我真没说什么!” “别躲,我最讨厌别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有话摆明面上讲,站起来再说一遍!” 眼瞅着郭越这是咬着小宋不松嘴了,大概是人在气头上就喜欢找个出气筒,小宋实习生比较好捏,刚好又撞到了她枪头上,如此来回几次角落里的姑娘已经双眼溢红。 “我……我真没说什么…” 眼瞅着快哭了,杨蓓心软,赶紧站起来替她挡:“郭副编,您跟一个实习生置什么气,她年纪小不懂事,这次采访的事得怨我,是我没把细节跟对方沟通好!” “废话,这次当然是你的错,回头我会给你头上记次过,这个月的奖金你就甭想要了,另外赶紧想办法去跟对方另约时间啊。”郭越又气又急,嗓子都快扯哑了,可是又有什么用? 杨蓓干脆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 “我约了,可没有用!” “怎么没有用!” “对方秘书已经不肯接我电话!” “那是你诚意不够!” “……” “去他公司找过他吗?去他办公室等过吗?”郭越似乎越吼越气,用笔在空中戳着杨蓓,“要我怎么说你?你也在这行干了很多年了,什么人没见过?像江临岸那种青年得志又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浑身上下估计都是傲气,他目中无人很正常,难道你还指望他能跑上门来给你采访?” 杨蓓被她损得毫无还口之力,小宋在下面不服气地用笔戳着桌上的纸,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几乎僵到冰点,空气都凝结起来,让人感到窒息。 沈瓷坐在底下一直没出声,此时拧着笔又扫了眼屏幕上投的那些问题,终于还是没忍住,淡淡开口:“我能讲几句吗?” 在空气结冰的时候突然有人冒出头,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沈瓷这边看过来,当然也包括郭越。 郭越恨不得吃人的目光很快落到沈瓷身上,先是意外,随后带着点挑衅,冷冷一笑,回答:“可以!” 沈瓷似乎咽了一口气。 郭越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初芒干了也有七八年,纸媒日益不景气,而初芒在这种环境之下还要维持周刊,周刊的意思也就是一周发行一次,沈瓷能够理解办周刊的那种压力和窒息感,只是无法理解郭越遇事总是大呼小叫的脾气。 她不由又拧了下笔,开口:“我觉得你的处理方式有问题!” 上来直接就把郭越将了一军,弄得郭越一时愣在那,两秒之后才呵了一声:“你是在说我吗?” “对!” “你凭什么说我的处理方式有问题?” “难道不是吗?好,那我问你,你开这个会的目的是什么?” 郭越脸色一凉,但好歹接了一句:“有人捅了篓子,开会想办法怎么把这个篓子补上去!” “那就行了,既然是想办法救场,首先得找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症结就是采访对象临时变卦不肯再接受采访!” “错,症结根本不是在这里!” 底下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沈瓷入职初芒也有大半个月了,平时在办公室基本不说话,偶尔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板着一张脸勉强回应,就连上回小宋把咖啡故意洒她稿子上,她也只是默默把桌子擦干净然后加了两天班又把稿子补了出来,就这么一个看上去不合群又冷淡的人,却没想到会跟郭越据理力争。 郭越被她呛得硬是缓了几秒钟,继而笑开:“行,那你说,你说现在的症结在哪里?” 沈瓷用笔又扫了下眉心。 “症结不在于采访对象变卦,而应该是采访对象为什么会变卦!” “……” “之前杨蓓把专访时间都已经确定了下来,甚至对方给了邮件确认,在这种情况之下对方却还会临时变卦,你有想过原因吗?” “……” 郭越一时没接话,倒是角落里的小宋又抢白了一句:“邮件上说他临时有其他安排!” “这种话你也信?” “……” “好,就算他临时有其他安排,难道五分钟的时间都抽不出?就算当天抽不出,改天不行吗?但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是你们无论怎么联系对方都一口咬定要取消采访,难道你们就没人想过其中的原因?” 沈瓷把几个问题唰地抛了出去,所有人像是醍醐灌顶,会议室里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郭越盯着沈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了几秒,最后缓缓抽了一口气,终于扶着桌沿坐了下去。 “好,你也别卖关子,有什么话讲出来,我们大家洗耳恭听!”这口气多少带着不服和蔑视。 沈瓷也无所谓,轻轻捏着手里的笔。 “我先从大理开始讲吧,什么叫人物专访?” 底下没人回答,最后还是小宋冒出来说了几句:“人物专访就是记者请新闻人物就专业性问题进行解答,而记者借与人物的谈话内容为素材并穿插背景资料而成的一种特殊通讯!” 不愧是毕业于传媒大学,标准的教科书式回答。 沈瓷看了一眼,没反驳,继续:“那人物专访较之其他新闻题材的难度在哪里?” 下面又是一通死寂,连小宋都不说话了,郭越反正抱胸看着,就当看好戏,沈瓷嘴角扯了一下,往下说:“人物专访难就难在如何不流于平淡,要把采访对象鲜明跃于纸上,而唯一的直观途径便是那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的提问,所以在采访过程中,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尤为重要,所以设置问题时要充分考虑到采访对象的性格和喜好,切忌提问过大过空又不得要领…但你们可以看下杨蓓之前的设问…” 沈瓷说到这边转过身去面向投影仪。 “我之前跟她说过,江临岸不喜欢做浪费时间又无意义的事,但这些问题你们可以看一看,什么叫恒信未来两年的计划?什么叫您对互联网金融行业怎么看?还有这一个,您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件事……很抱歉,如果换成我是江临岸,就这种提问方式,五分钟的时间我都吝啬给!” “……” 沈瓷说完底下一片唏嘘,大伙儿面面相觑,角落里的小宋却突然鼓掌:“说得好!” 郭越一道冷光飘过去,小宋低头闭嘴,所有人禁声,气氛再度僵到冰点,如此等了大概半分钟,只见郭越眉梢扬了扬,突然扯着嘴笑。 “成啊,看来也不完全是空架子,既然说得这么能耐,那这个采访你来做吧,我让小宋跟着你,下周一我要看到你把稿子放到我桌上,不然你和小宋都别来上班了,散会!”郭越说完动身站了起来,抱了电脑就出了会议室,身后传来小宋一声凄厉的叫声。 其余人面色各异地朝沈瓷看了两眼,也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出门,对面杨蓓实在过意不去,原本这个篓子是她捅的,可平白无故落到了沈瓷身上。 “小沈,对不起啊,这事其实跟你没啥关系,要不…”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了,要不让她再把炸弹接过来?杨蓓死活没那底气,只能干巴巴站在那。 旁边小宋还没缓过来:“我嘴贱个什么劲,好好的关我屁事啊!”边说边砸自己的脑袋。 沈瓷拧着手里的笔却迟迟不出声,最后看了眼投影仪屏幕,抱了笔记本出去…… 沈瓷坐在工位上为自己刚才强出头的做法忏悔了半小时,最后还是去敲了郭越的门。 “下期能否改个封面人物?” 郭越头都不抬,嘴里回答:“不行!” “为什么?” “因为上期已经预告读者最新一期的采访对象是江临岸!” “可采访对象临时变卦是很正常的事,一般杂志社在定下期主题的时候都会有备选方案!” “对,你说的是其他杂志,但不包括初芒,初芒自创刊以来就没发生过这种事!” “……” “出去吧,下周一,要么给我稿子,要么给我辞职信!” V298重新给他设问 银行的到账短信如期而至,江临岸当时正在看预算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刚又结束两个小时的会议,脑子里一片混沌,而手边手机“嘀-”了一声,他打开,银行系统发过来的短信。 “您尾号xxxx卡于x月x日收入人民币2000元,交易后余额为…” 他当时顿了一下,谁会突然给他的私人账户汇两千块钱?可转念一想只觉心口像被针猛扎了一下,那么猝不及防的疼痛,毫无预兆又格外绵长,好像风平浪静的水面上突然被搅了一点浪。 他盯着你条短信看了半分钟才把手机放下,随后目光落到面前的台历上。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沈瓷辞职也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江临岸突然觉得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一时想不起来上回见她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她冷冷清清地坐在车里跟他道别。 她把那颗珠子拽下来塞到他手中。 “让我走吧,批了我的辞职,就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她对他的第一个要求,似乎也成了最后一个,江临岸不免笑,可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最后一次见她应该是大半个月前,在榆蓉镇上的那间素斋馆,算是偶遇吧,可她当时竟然和周彦在一起。 江临岸觉得有些可笑,这世上男人这么多,怎么兜兜转转她居然站到了周彦边上。江临岸摁了手机,抬手又捏了下发胀的太阳穴,正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 amy抱着一叠东西进来给他签字,江临岸看了一眼:“急吗?” “都是些报销单,不算很急!” “那先放着,出去吧!” amy大概看出江临岸脸色不佳,问:“江总,又要留下来加班吗?” 他大概应了声,说话间低头继续摁着太阳穴。 amy又问:“那需要给您订饭吗?” 江临岸:“不用!” amy:“那给您煮杯咖啡?” 江临岸顿了顿:“可以。” amy领命准备出去,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身:“江总,还有件事需要跟您说一下,之前您约的那个视频采访,我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回掉了。” “嗯。” “可对方记者今天下午又打了几个电话过来,大概意思是想跟您另约时间,我没应,您看…” 江临岸摁太阳穴的手停了停,却没抬头。 “不用另约时间了,对方想问的问题我大概看了下,毫无意义,纯粹浪费我时间。” amy领悟了他的意思:“好,那后面那间杂志社若再有人打电话过来,我会直接替您回了。”amy说完转身出去,江临岸却突然抬起头来。 “等一下!” “江总,您还有事。” “那间杂志社叫什么名字?”记得约访的邮件上有写,可他当时也没在意。 amy想了想:“初芒,在国内也算有点小名气吧,主要做人物专访。” 江临岸便没再问下去,随手挥挥示意amy出去。 …… 社里的同事都说郭越性格脾气有点古怪,以前还好说通些,可这几年甚至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所以底下有人说她是更年期提前。 沈瓷为了专访的事又去找她问了两次,但得到的答案依旧是一样——要么辞职,要么稿子! 小宋那两天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是传媒大学的应届毕业生,这份实习工作是学校安排的,最后上司需要在她的结业书上写评语,评语好坏以及表现如何都要记入学分和档案,可现在却极有可能因为一个采访被杂志社炒鱿鱼,以后就是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沈姐,你说怎么办呀!” “……” “我丢份工作不要紧,可到时候我学分休不满是拿不到毕业证书的!” “……” “要被我爸知道还不得打死我!” “……” 小宋开始不停地围着沈瓷碎碎念,可沈瓷依旧无动于衷,埋头认认真真地改稿子,最后小宋忍不了了,一把把她手里的笔抢了过去。 沈瓷终于舍得抬起头来。 “你做什么?”冷冰冰的态度。 小宋尽量忽略她几乎能够冻死人的眼光,说:“这都两天了,你到底给个话儿啊,别成天窝这改稿子了!” 沈瓷皱眉:“你要我给什么话?” 小宋:“当然是采访的事,好歹出个声吧,明天就周五了,采访还做不做,稿子还写不写?” 沈瓷提了一口气:“不写!” 小宋咯嘣一声,瞬时瞪大眼睛:“不写?不写下周一怎么交差?” “随便,你把笔给我!”沈瓷过去把笔掠了过来,继续埋头改东西。 小宋整个人都要炸了,大概也是个暴脾气,一下就把沈瓷连人带椅子转了过来。 “可不带你这样的啊,当时在会上是你非要冒出来强出头,我也就嘴贱才跟着你一起倒霉,所以说到底是你连累了我,现在我们俩坐一条船上,是不是该商量着把这个难关度过去?” 小宋嘴皮子啪啪啪地说了一堆,说完还喘了两口气,可椅子上的沈瓷只是拧了下眉。 “说完了吗?” 小宋顿了顿:“说完了!” “那麻烦别在这打扰我,我还有事要做!”遂把椅子转了过去。 小宋感觉自己完全就是一通拳头打在棉花上,气得脸都红了。 “嗨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好赖不分吗?我真是…”眼看着都快上手打了,隔了一条过道的杨蓓赶紧跑过来拉了小宋一把。 “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那也得跟这种人说得通啊!你看她这样儿……”小宋龇着牙盯着椅子上笔挺坐着纹丝不动的沈瓷,真是恨得都没处说去,最后只能咬咬牙,又冲沈瓷吼:“喂,你好赖吱个声行不行?” 沈瓷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执着的姑娘,被闹得不行了,只能从抽屉了拿了耳机塞上,小宋直接愣住,气得两鼻孔噗嗤噗嗤,最后转过身去拽住杨蓓。 “杨姐,你看她这人怎么这样儿啊,死活油盐不进呐!”眼瞅着小宋已经快要哭出来,杨蓓只能拢了下她的肩安慰:“行了你也别一直搁这嚷嚷了,先回座位上去,不然回头郭副编出来看到你在这不做事又得挨骂!” “那她这…” “我来跟她说说。” “你行吗?” “我试试,走吧!” 杨蓓好说歹说总算把小宋劝回了工位,转过身来见沈瓷坐在那塞着耳机改稿子,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她穿了一件素色棉布衬衣,头发软软顺顺地披着,半边脸在光线下被照得几乎透明。 很难看出这么纤瘦柔和的姑娘会有如此硬的性子,杨蓓叹了一口气,开口:“小沈,能听我说几分钟吗?” 椅子上的人没动静。 杨蓓也不置气,拖了张转椅过来干脆坐到她旁边。 “没事儿,你要不愿听戴着耳塞也行,我就把我想说的说了,你自己衡量。” “……” “先说说这次采访的事吧,起因在我,开始的时候没沟通好,设的问题可能也确实不大合适,导致对方临时变卦不肯接受采访,结果害了你和小宋要替我收拾这个烂摊子。” “……” “其实回头想想你前天在会上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也怨我在设题之前没有把功课做足,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下期主题不可能改,我们杂志也不能开空窗,所以无论如何这个采访还得想办法做下去。” “……” “另外小宋那脾气你也知道,刚毕业嘛,就跟孩子似的,有时候咋咋呼呼说的话不好听,你也别往心里去,而且这次采访还关系到她的毕业和学分问题,你别以为郭副编那些话是吓唬你们的,她向来说一不二,要是采访拿不下来她肯定会把小宋开除,你说她还没毕业呢,实习期的档案里就挂一个被用人单位辞退的污点,以后找工作会很困难。” “……” “而且你也是刚来的,现在外面工作多难找啊,我想你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就又要换工作吧,所以你纵观一下看看,是不是该想办法把这次采访做了?” 杨蓓口吻温和地坐在沈瓷旁边说了一大堆,几乎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最后沈瓷低头吐了一口气,把耳塞扯了下来。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要我把这事给接了,但你觉得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 “对方什么人你也知道,之前你约了他几次都被打了回来,换我也一样!” “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沈瓷直接驳了回去,可能声音大了点,办公室其他人都齐刷刷往这边看。 杨蓓赶紧压低声音:“你是从联盛出来了,他是联盛的老板,就算你们以前没有交情,但你进联盛肯定比我们容易,既然电话里约不了,你想办法去他办公室见他一面不行吗?” “……” 沈瓷一时愣那,原来正常逻辑应该是这样,可她根本不可能去见啊! “抱歉我办不到!”她直接又转过身去,杨蓓还想说什么,可沈瓷已经再度戴上耳机,看来说也说不通了,杨蓓只能叹着气回了自己的位置。 晚上沈瓷照常留下来加班,先去楼下吃了一点东西,上来见办公室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她踱回自己工位,可刚坐定便见小宋和杨蓓从茶水间里走出来,两人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什么,只是小宋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因为沈瓷的工位在角落里,所以两人一时也没注意还有人,只见杨蓓拍着小宋的肩膀安慰:“行了,把眼泪擦一擦,现在哭也没有用,要真做不下去我想想能不能给你另外找个实习单位。” 小宋却揉着眼睛摇头:“没有用,这个实习机会是学校安排的,如果我被开除就会扣学分,到时候毕不了业就得重读一年,我家已经没有给我再读一年的闲钱了,我爸还指望我今年工作往家寄钱呢。” 那边又传来小宋细碎的哭声,沈瓷用笔帽剐了下额头,没言语。 几分钟之后杨蓓和小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可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角落里喊了一声。 “等等!” 杨蓓和小宋同时回头,这才看到沈瓷还没下班,小宋用手抹了下眼睛,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怨恨。 杨蓓到底性格要温和一点,笑着赶紧打招呼:“小沈,还没下班啊!” 沈瓷也不打算客套,从桌上抽了一张纸,直接走到小宋面前。 沈瓷:“拿着!” 小宋一脸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沈瓷:“我重新设的问题!” 小宋:“……” 小宋似乎还没太明白,满脸狐疑,可杨蓓已经懂了,赶紧替小宋把那张纸接了过来。 杨蓓:“是采访的设题吗?” 沈瓷:“对,我下午重新设了几个,已经都写在这张纸上了,你们可以试着把这些问题再发过去给对方看看。” 小宋总算明白了过来,又抹了下眼泪,问:“可是这有用吗?之前约访一直只跟他的秘书联系,自从采访被取消掉后杨姐也试着给她又发了好几封邮件,可是对方一封都没回复,现在重新扔几个问题过去她就会改变主意了吗?” 小宋说的意思也是杨蓓担心的问题。 “对,这招估计行不通,更何况明天就周五了,我们已经没什么时间可以等。” 小宋一时又泄了气,跺了下脚:“杨姐怎么办,我是不是真的得栽在这期采访上?” 眼看又要开始哭,杨蓓只能先安抚她:“好了好了,还没到周一呢,更何况船到桥头自然直。” “直个屁,要直也得先有条船啊,现在船都没有,我都快淹死在水里了!” “……” 咋咋呼呼地闹得沈瓷脑仁都疼,她只能拧着手指提了一口气,转身从旁边桌上抽了便签条过来,随手在上面写了一串东西。 “拿着,把我刚才给你写的设题输入文档然后发过去!” 小宋把便签条接过去看了一眼,上面一串英文和数字。 “这什么?” “邮箱!” “我知道是邮箱,可你总得告诉我这是谁的邮箱吧!” 沈瓷低头闭了下眼睛,遂淡淡开口:“江临岸的邮箱!” 小宋:“……” 杨蓓:“……” 答应接受采访 沈瓷转身回了自己的工位,小宋呆呆地拿着手里那张标签条,愣是在那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嗨,敢情你都知道他的联系邮箱,那为什么一开始杨姐满世界想办法联系他的时候你屁都不放一个?” “还有这次也是,郭副编都已经下了死命令,周一就要见稿,你这两天就一直坐这一声不吭,到这个时候了才把他的邮箱拿出来,你存的什么心?” 小宋又开始咋咋呼呼,拿着便签条跑过来质问沈瓷。 沈瓷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杨蓓赶紧过来把小宋拉住。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 可小宋就是不服气,有种被人戏弄的感觉。 “不是,杨姐你甭拉我,真是没见过这种人,成天阴阳怪气的也就算了,还拽得跟什么似的,完全不把人放眼里,求半天也不啃个声,这会儿却把邮箱拿出来了,那她早干嘛去了?”小宋嘴皮子翻得真是特别快,沈瓷觉得自己的忍耐力真是又被这姑娘挑战到新高度了,寒着一张脸转过来。 “你说完了吗?” “没,这口气下不去!” “行,那你把便签给我,下周一我们俩一起交辞职信!” “……” 小宋听这话一下就憋了,噘了一下嘴,巴巴捂着那张条子往自己座位上跑。 等小宋跑回去重新打开电脑,杨蓓才对沈瓷笑了笑:“谢谢,愿意帮小宋度过这个难关。” 沈瓷不禁抽了一下嘴角:“我不是在帮她,我是在帮自己。” “我知道,不过我相信你出去找工作肯定要比小宋容易。” 沈瓷也没多解释,只是挑了下眉梢,不由轻笑:“现在外面工作都不好找,但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况且成不成暂时还不知道,只是试试而已!” 杨蓓点头:“到底也是一个机会,况且…” “啊…这都是些什么问题?我怎么看着感觉像在问智障儿童?”杨蓓的话突然被小宋的叫声打断,沈瓷不禁皱了下眉,“你去看看她又嚷嚷什么?” 杨蓓点头,正要过去,可小宋已经举着沈瓷刚给她的那张纸过来了,一下把纸拍沈瓷桌上。 “你确定我把这些设问发过去他就会接受我们的采访?”满满质问和怀疑的口气。 沈瓷又挑了下眉,淡淡回:“我没有确定,只是让你试试!” “试试?我看也甭试了,别说是江临岸,换我看到这些问题都懒得理你,而且估计以后我们初芒都会被他列入黑名单!”小宋似乎把沈瓷提的设问说得一文不值,杨蓓也瞥了下眉,想把纸拿过来,却被小宋一手压住。 “杨姐,你来评评理!”边说边用笔端戳着桌上那张纸,“江总,恒信金服将拨出13亿用以扶持合作伙伴,该项目被命名楠竹计划,请问以楠竹命名是有特殊含义吗?……江总,在采访之前我看了许多关于您的报道和视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您似乎每次出席重要场合都会穿蓝色衬衣,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杨姐你看这都是些什么傻问题?……哦还有这个更绝,听闻江总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前阵子您刚做过胃部手术,现在是不是还保持这个习惯?……杨姐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破问题?就这些问题扔过去他会接受我们的采访?我怎么觉着还不如你之前设的那些呢?” 小宋反正怎么都看不上沈瓷的设问,因为这些问题听上去都只涉及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就拿这种问题去问他,难道跟他拉家常吗?就算这家常真拉成了,回来我们怎么写稿?难道写他喜欢穿蓝衬衣,不喜欢吃早饭?”她满口嫌弃,弄得杨蓓也有些为难,拿过纸重新看了一遍。 问题都是沈瓷手写的,字迹娟秀端庄,只是寥寥写了大概七八个问题,都是一些关于工作和生活方面的琐事,杨蓓也觉得不大合适。 “小沈,这些问题,我也觉得不怎么行啊!” 沈瓷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将笔放下,转过来面向杨蓓。 “你也觉得不行?” “嗯。” “哪儿不行?” “感觉没有一个问题是问到点上的。” 沈瓷轻笑:“那你所谓的点是什么?是关于他对恒信金服项目的想法和未来计划,还是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 杨蓓:“……” 沈瓷:“你们所谓的点无非就两方面,工作和生活,项目和私生活,可是这些其实意义不大,因为已经有无数媒体报道过他的项目,他的工作,甚至连他和温漪……”沈瓷说到这不免声音抖了抖,咽了下气改口,“我是说他和温小姐的婚事,这些林林种种已经被报道过很多次了,说来说去就那些东西,初芒再写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杨蓓:“……” 小宋:“那你就打算纯粹去跟他拉家常了?” 沈瓷冷笑:“拉家常有什么不好?一篇好的人物专访,重笔不重问,后期写稿基于你问的问题之上,但不代表所有素材和内容都必须来源于问题,问题只是一个辅助途径,通过这个途径让你去了解这个人,而且我们记者这个身份本就会约束采访对象表达自己好恶的本能,所以当你以记者身份坐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潜意识里开始保护自己,而你要做的是什么?是尽量发挥所长让他把内心真实的样子表现出来,听清楚了,是表现,而不是说,所以尽量避免让他去谈感受和看法,读者不喜欢看这些,因为那些离读者都太远,读者要看的是什么?是故事,是他这个人的真实样子!” 杨蓓不住点头,小宋还是有些茫然。 沈瓷:“还没明白?” 小宋摇头,沈瓷只能抬了一口气:“那我举个例子说吧,你要去写江临岸,你不可能去直接问他的性格喜好,就算问了他也只会泛泛之谈,不会把内心最深的东西讲给你听,可你必须要把他的形象跃然纸上,让人觉得他生活中原来是这个样子,那你怎么做到这一点?只有通过这些琐碎的问题一点点拼凑,比如他喜欢穿蓝衬衣,比如他有起床气,再比如他不喜欢吃西芹…”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吃西芹?” 沈瓷一愣,抿了下唇:“我只是打个比方!” 小宋:“哦,那你继续说。” 可沈瓷突然没了兴致,用手抱住半边脸,侧过身去:“算了,没什么要说的了,问题我已经写在这,发不发随你!” 上一分钟还态度和缓,这会儿又突然撂脸了,小宋有些莫名其妙,看着杨蓓。 杨蓓盯着沈瓷看了几秒,把纸抽回来塞小宋手里:“照着她说的去发吧,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小宋:“……” 小宋被杨蓓推回了座位,沈瓷低头把手垂了下来,突然觉得满身疲惫。 几分钟之后小宋在电脑前面一字一句地输入沈瓷的问题,却见沈瓷拿着包往外走,她一愣,赶紧问:“你下班了?” 沈瓷没啃声,直接走出了办公室。 杨蓓刚好端着杯子从茶水间出来,问正在打字的小宋:“她走了?” “谁知道呢,问她也不说,莫名其妙!” “……” “真是,这些问题我怎么看怎么像弱智,你觉得江临岸会有兴趣?”小宋还在嘀嘀咕咕嫌弃,杨蓓朝沈瓷消失的门口又看了一眼,拍她肩膀:“先发过去再说吧,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江临岸那晚没有留在公司加班,邮件是大概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收到的,当时他刚洗完澡走进书房,电脑屏幕右下角便跳了一个提醒过来,他随手打开,把问题都一一看完了,脸色在蓝屏的映照下一点点变阴变暗,最后目光落在邮件落款那,写了发件人的名字。 他随后捞了手机过来拨通了amy的号码。 “喂…” “喂,江总,您找我有事?” “前几天约我做专访的那本小杂志,当时跟你联系的记者叫什么名字?” 大晚上突然接到老板电话,老板又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amy先是一愣,继而回答:“姓杨,好像叫杨蓓。” “那宋文倩是谁?” amy仔细回想,貌似没听过这个名字啊。 “不知道?” “听着耳生,也是初芒的吗?” “应该是。” amy又想了想,突然想起来了:“之前有个姓宋的小姐也给我打过电话,就在您取消采访之后,好像是初芒新招的实习生。” “实习生?” “对,应该没错,至于是不是叫宋文倩我就不清楚了。” …… 第二天沈瓷起晚了一点,拎着早饭来上班,可刚进办公室就突然被迎面冲过来的小宋一把抱住,沈瓷整个人条件反射似地往后躲。 “你干什么?”沈瓷一脸飒寒,甩得小宋差点直接摔地上,小宋揉着膀子站稳,嘴里嘀咕了一句:“啥毛病啊,我又没把你怎样!” 沈瓷扫了一眼,没理。 小宋却又一下子笑开,重新走到沈瓷面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江临岸同意我们的采访了,而且这次不是五分钟视频哦,改为现场面对面采访,早上我刚收到他秘书的确认邮件,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小宋手舞足蹈地欢呼,沈瓷皱着眉,一脸无语。 反反复复他是不是有病 杨蓓也走过来,笑着面向沈瓷:“恭喜啊,居然真的能够说服他再度接受采访,而且是面对面现场,确实比我强。” 沈瓷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嘴里轻轻嗯了一声,拎着早饭就要往自己工位上走,却一把又被小宋拉住。 “你去哪儿?” 沈瓷腻烦地甩开她的手臂:“我去吃早饭!” “还吃什么早饭啊,采访时间就定在今天下午2点,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现在是不是该讨论一下细节?”毕竟这是小宋第一次正式参与人物采访,更何况对方还是商界大腕,兴奋之余不免又有些紧张。 可沈瓷听完转过身来,淡淡回:“是你去,不是我们!” 小宋一愣:“你什么意思?” 沈瓷:“我的意思听不明白?我不会去现场,现场你去,回来我可以跟你一起写稿子。” 这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要求,可小宋不明白啊。 “为什么你不去?问题是你写的,当然由你去问,更何况我以前也没做过人物专访,毫无经验,要是搞砸了怎么办?” 小宋这时倒是露出怯色了,可沈瓷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抱歉,这是你的问题!”遂转身走了,剩下小宋站在原地干跺脚,又朝杨蓓发牢骚:“你看这都什么人呐,哪有她这样的,关键时候就撩摊子,我一个人怎么做得了嘛,我还没毕业耶,长这么大见过最牛的人物也就是我们院里的校长。” 杨蓓被她闹得也有些头疼,只能先稳住:“行了行了你消停点,先回去把问题和细节自己疏离一遍,我再找她聊聊。” 小宋这才安静下来,杨蓓叹了口气往沈瓷那边走。 沈瓷已经开了电脑,把牛奶的盒子撕开倒进杯子,感觉到杨蓓过来她嘴角轻轻晕了一下。 “又过来当说客?” 杨蓓尴尬笑了一声:“你就当帮帮她吧,也当帮你自己。” 沈瓷喝了口牛奶:“我已经帮得够多了。” 杨蓓:“我知道,可她毕竟没经验,第一次就让她去做封面人物专访,确实有点为难了。” 沈瓷只能笑:“没经验?年纪小?那你知不知道我实习期间第一次采访任务是什么?是去假药作坊偷拍现场,人身安全都没有保证,还得拍到真材实料,你说到底哪个更难?” 杨蓓:“……” 杨蓓一时接不上,只能摆手:“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不过如果这次采访搞砸了你也要受影响,更何况问题是你设的,他是你以前的老板,你去见他应该更合适吧。” 沈瓷把嘴里的牛奶咽下去,还是那句话:“我不去!” 杨蓓:“……” 沈瓷:“你要有在我这磨嘴皮的功夫,倒不如去教她一些现场经验,现在才9点,距离采访还有五个小时,如果她真有这资质的话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说完她便转过去不再理会杨蓓,安安心心吃早饭。 杨蓓又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知道没戏,只能退回自己的工位。 几分钟后果然见小宋拉着杨蓓往会议室去,经过沈瓷面前的时候还故意朝她翻了个白眼。 “不去就不去,谢谢某些人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我,我会珍惜并且好好努力的!” 这话自然是说给沈瓷听,饱含怨恨之意,可沈瓷当没听见,喝着牛奶坐在那继续改稿子。小宋也算上进吧,或者真是担心自己会搞砸,所以愣是午饭都没吃,一直闷头在那一遍遍地练习下午要去采访的事。 “江总您好,我是初芒的实习记者宋文倩…” “不行不行,不能加实习两个字,显得对他不尊重。” “江总您好,我是初芒的记者宋文倩,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不对不对,好像不能说多多关照,又不是谈生意…啊呀……该怎么说啊。”光一个开头她就练了不下数十次,一遍遍说再一遍遍推翻重来,最后还是杨蓓过去给她提点了几句,又提醒她说话的口气和表情,包括坐姿和一些细微用词…… 沈瓷一直觉得记者是一个需要天赋的职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需要有敏锐的第六感和坚定的意志,她不知道小宋最后能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记者,但她知道这姑娘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 那天郭越有事没来社里,林广宏平时也经常不在办公室,山中无大王,底下一帮小的就开始瞎闹腾,等沈瓷吃过午饭去茶水间的时候见好些人正围着小宋转悠,沈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站那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个所以然来。 同事a:“我看过他之前在互联网高峰论坛上的演讲视频,超帅的,小宋你一会儿去见他可别当场晕过去啊!” 小宋:“怎么会呢,我又不是花痴!” 同事b:“怎么不会,我有个同学以前去联盛面试过,碰巧见过本尊一面,说真人比电视上还要有型,就跟那些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似的。” 小宋一脸不信:“真的假你,至于像你说的这么夸张么?” 同事a:“当然是真的,不过也有人说他脾气不大好,虽然对下属也没怎么恶劣啦,但整个就给人一种疏离感。” 小宋立即皱眉:“不会吧,那下午我还怎么采访他?” 同事c:“怕什么怕,就照着之前设计好的问题问呗,别紧张,我想要你这个机会都要不到呢。” 小宋嗤了一声:“你以为我想?还不是被某个自视清高的女人赶鸭子上架?” 同事c:“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换我都要激动死了,就算采访做不好去见他一面也行啊,这么有型有款还有钱的男人,你看网上那些他的照片,该怎么形容呢……简直就是行走的荷尔蒙” “咳…”沈瓷一口水呛在喉咙口忍不住咳了一声,原本聚在一起八卦的小编辑全都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沈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们身后,于是面面相觑作鸟兽散,最后就剩下小宋,似乎刚化了个淡妆,头发也重新理过了,身上那股怯场的劲头淡了很多,甚至敢昂头挺胸地走到沈瓷面前挑衅。 “别以为没了你就不行,看着吧,我肯定能把这次采访做好!” 沈瓷仿佛看到了一只初次出去觅食的雏鸟,单纯张扬中还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感,从某种意义上说沈瓷欣赏并且羡慕这种无知感,眼里心里都散发着这个年龄段的女孩该有的跋扈和无所畏惧,但沈瓷知道自己身上早就没有了,26岁也不算太老,好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停留在跟人聊八卦撒气撒娇的阶段,可她自己却好像已经是个看透一切又隐忍谨慎的老人,所以沈瓷有时候讨厌这样的自己,又不免珍惜眼前这样单纯的挑衅,就跟以前她对待阮芸和陈韵那样。 “好,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沈瓷淡淡回了一声,嘴角甚至还沾点笑,说完捧着杯子出去,剩下小宋一个人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她这算什么意思?鼓励我?挖苦我?……真是摸不透的女人!” 一点左右小宋终于在众星捧月之下走出了杂志社,甚至有同事塞了本笔记本给她到时候找机会问江临岸要签名。 沈瓷真是有些无语,这什么情况?不就是做个专访吗?那男人又没三头六臂,至于这帮姑娘激动成这样?小宋走后办公室里终于消停了下去,沈瓷坐在位置上看杂志,可两点左右的时候杨蓓突然接了个电话,随后匆匆忙忙跑到沈瓷这边。 “小沈,采访出问题了。” 沈瓷放下手里的笔:“什么问题?” “刚小宋打电话过来,说她刚问了一个问题江临岸就要求终止采访。” “为什么?” “对方说小宋不是设那些问题的人,他要求设问题的人亲自过去采访。” 沈瓷气得一下扔掉手里的笔:“他一直这么反反复复折腾是不是有病啊?”一贯都窝在角落里很少出生的沈瓷突然冒这么大火,吓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停下手里的事往她这边看。 杨蓓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缓了几秒才说:“没办法,他是腕儿,我们得配合。” “配合什么?” “你去啊,你去接替小宋采访!” 沈瓷直接把脸别过去:“不可能!” “为什么?” “我之前就说了,我不会去跟他面对面采访!” “可你总得给个理由吧?为什么不去?凭什么不去?难道他会当场吃了你?”平时总是和善的杨蓓也开始发火,其他同事看到动静都跑过来劝。 “行了行了,你俩都少说两句!” “就是,在这嚷嚷也解决不了问题!” “小沈你也真是,好歹同事一场,就算你不在乎这个工作,起码也得想想小宋吧!” “是啊,又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替她去作个采访,就当帮下同事也应该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所有矛头都指向沈瓷,可沈瓷还是寒着脸没动静吗,杨蓓只能用手抹了下额头,正这时手机又开始响,小宋的电话,她当场接了起来。 “喂,杨姐,你跟她说了吗?……她到底什么时候来啊?……这边江临岸已经去开会了,他说再给我们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开完会回来还没见到人,采访就直接取消了…” 小宋在那头一抽一抽的哭声通过电波传过来,在场办公室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蓓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先别哭,再等等。”挂断电话之后她抬头看着沈瓷,应该说是在场所有人都看着沈瓷。 沈瓷重新把笔拿到了手里,杨蓓自己先喘了一口气,稳住情绪。 “我不劝你了,要不出去透透气?” …… 初芒的办公楼是租的,地理位置不错,在高新区,杨蓓先走出办公室,等了大概五六分钟才见沈瓷从里面走出来。 “要不去楼下喝杯奶茶或者果汁?” 沈瓷却把这个提议否了:“我不吃甜的。” 杨蓓也只能顺着她:“那你说去哪儿吧。” 沈瓷往上看了看:“要不去楼顶?” 初芒所在的那栋写字楼有46层,两人坐电梯上去,再步行爬到天台,几分钟之后两人已经站在楼顶,整个甬州便一下子收到了眼底。 杨蓓深呼吸,忍不住发出感叹:“原来甬州的下午这么漂亮啊。” 沈瓷不发一言,也随她走到天台的边缘,往下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和车辆却像细小的蚂蚁。 “说吧,你叫我出来打算怎么说服我?” 杨蓓温和一笑:“说了不劝你,只是想跟你讲讲小宋家的事!” 沈瓷嘴角勾了一下,没拒绝也没多热情。 杨蓓便转过身去,两人同时并排站着面向那片拥挤又繁华的钢筋水泥。 “小宋是广西人,在甬州念的大学,她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那边人重男轻女,女孩子很少有读书读到大学的,一是封建思想觉得女孩读书没有用,二是那边大多都很穷,温饱都成问题,更何况是给女孩读书,但小宋是个例外,她有机会从山沟沟里出来了,考上了甬州的大学,还是她一直梦想着想要读的传媒专业,可是家里没有闲钱给她念,一度劝她放弃,可她死活不肯,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自己赌气跑到县城去打工,她母亲追过去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又不肯回去,两人在街上拉拉扯扯,结果刚好一辆大卡车经过……” 杨蓓说到这便停了停,轻轻笑了一声:“有时候生活也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狗血,她母亲为了救她结果自己被卷到了大卡车轮子底下,而小宋这些年念大学的钱,就是那场车祸的赔偿金…” 那天午后的阳光特别刺眼,沈瓷站在那半眯着眼睛。 杨蓓低头又笑了一声:“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劝你,只是想说谁都不容易,小宋如果失去这次实习机会就很有可能毕不了业,但她家里已经真的没有多余的钱让她重读一年了。” 有时候生活真的就像一场提前编排好的戏,兜兜转转,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不断重复,最后在一个特定的点被交结在一起。 沈瓷忍不住用手揉了下被太阳照得有些酸疼的眼睛,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出来。 “介意吗?”她抽了一根叼嘴里。 杨蓓转过去看了一眼,摇头:“不介意!” 她便低头迎着风口把烟点燃,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沈瓷终于开口:“行吧,我去!” 现场采访 后来沈瓷想她那天在天台上应该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让原本两根不会再交集的线又交集到了一起,这个交集之后命运便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偏移,而这个偏移似乎在冥冥中改变了所有人的结局。 沈瓷自己开车去了联盛,也算轻车熟路,直接去了江临岸所在的那栋楼。 “沈小姐…”amy看到沈瓷有些意外,“你来找江总有事吗?” 沈瓷说明来意,amy意外之余又觉得惊叹。 “搞半天原来你就是初芒那边的记者啊,难怪知道江总的邮箱能够把问题直接发给他本人看。”amy这口气听着有些怪怪的,沈瓷也懒得考究里面的深意,只问:“我们杂志社之前来采访的那位同事呢?” “你说那个有点胖胖的小姑娘?还在会议室哭呢,就你前面右手边那间。”amy随手指了指,沈瓷打了声招呼自己过去,amy想了想还是跟上了。 沈瓷走到会议室门口推门进去,趴在桌上的小宋听到动静猛抬头,一双眼睛已经发红发肿,原本已经不哭了,只是有些一抽一抽,可现在看到沈瓷出现,眼泪又开始哗啦啦往下流。 “沈姐…”被人扔在会议室两个多小时,小宋看到自己人一下就喊了出来,就差扑到沈瓷怀里了。 沈瓷有些无奈,还真是个没见过什么大风浪的小姑娘,她抽了两张纸巾走过去。 “哭没有用,把眼泪擦干净!”沈瓷把手里的纸巾递给她。 小宋接了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 amy在身后问:“沈小姐,江总应该还不知道是您来采访,现在怎么说,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擦完眼泪的小宋及时抢嘴,amy似有些嫌弃地朝她瞪了一眼,小宋便不敢再说了。 amy望着沈瓷,沈瓷嘴角扯了一下。 “他人现在在哪儿?” “刚开完会,应该已经回办公室了。” 沈瓷又看了眼手表,下午四点多,傍晚了。 “我过去找他。” 沈瓷转身往会议室外面走,可走到门口又停住,转过身去见小宋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皱了下眉,开口:“把本子和笔带上,你跟我一起过去。” 小宋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立马拿了桌上的笔记本屁颠屁颠跟上。 从会议室到办公室大概还有一小段路,小宋跟在后面不停叮嘱沈瓷:“感觉这人有点阴晴不定,不大好相处,沈姐你一会儿见到他的时候态度好一点。” “甭管他多嚣张多无礼,反正我们受着就行。” “还有还有,他好像确实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采访的时候问题和对话要尽量简洁……” 小宋一路絮絮叨叨,眼看快到办公室门口了,她又一把把沈瓷拉住,沈瓷烦躁地把她的手甩掉。 “干什么?” 小宋喘了一口气:“麻烦您笑一下,笑一下不行吗?” 沈瓷眉头挑着:“我为什么要笑?” “态度啊,态度决定一切,我刚才进去的时候态度超好,又是作揖又是问候的,可刚问了一个问题就被他轰出来了,你这样板着一张脸,我怕他连一个问题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小宋言下之意是沈瓷冷淡的表情会触怒江临岸,沈瓷只能无奈抽了下嘴角。 “你紧张?” “没,我才不紧张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小宋边说边拧着手里笔记本的封皮,可紧张的情绪已经很鲜明地写在脸上。 沈瓷只能苦笑一声。 其实有些话照着她的性子完全是不会说的,可刚在天台杨蓓那一番话倒是让沈瓷对小宋生出一点多余的情绪,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当是同情吧,于是她才淡淡开口:“不需要紧张,更不需要卑躬作揖,因为这些都没有用。” 小宋一脸不明白,沈瓷也懒得再跟她深入地解释下去。 “问题我会问,你只需要负责把关键点记下来就行,这个能做到吗?” 小宋想了想,点头:“能!” “那现在进去!” 沈瓷说完便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口,刚抬手想敲门,又被后面的小宋扯了扯,她作手势朝沈瓷比了个意思。 “保持微笑,笑!” “……” 沈瓷真忍不住笑了一下,嘴角扬了扬,是被这姑娘逗乐的,可下一秒回头,面对面前这扇紧闭的大门,她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了,只是轻轻拧了拧手指。 “笃笃笃”敲了三下,里面没动静。 小宋在后面紧张得要死,压着声音问:“怎么回事,又反悔了?” 沈瓷皱了下眉,又敲了两声,静候几秒,终于听到里面冷清的一句回应。 “进来!” 小宋兴奋之余恨不得跺脚。 “他叫我们进去了。” 沈瓷被她在后面吵得有些烦,皱着眉,提了一口气把门推开,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凉风,这才四月份,甬州的夏天还没来,可他办公室里居然已经打了冷气。 沈瓷走进去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坐在皮椅上的男人抬起头来,他当时背光而坐,身后窗口的斜阳铺射而来,他的面目和表情刚好都在阴暗处。 沈瓷只觉心口跳了跳,捕捉到他眼底一晃而逝的那抹惊讶,但很快惊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漠疏离。 之后便是数秒冷场,椅子上的男人就那么淡淡地看着沈瓷,似乎并不打算先开口。 气氛变得极度僵冷,直到后面小宋轻轻扯了下沈瓷的衣角,压低声音提醒:“沈姐,说话啊!” 沈瓷不得不在心口默默押了一口气,拧着手指走到办公室中央,大概离对面男人还有一两米的距离。 “您好,我是初芒的记者。”她冷冰冰地开口,作了最简单的自我介绍。 椅子上的男人似乎并不满意,明显皱眉,嘴角勾了一下:“名字!” 沈瓷:“……” 她知道他是故意刁难,于是干脆举起手来:“您好,我是初芒的记者沈瓷,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够给您作专访。” 届时她便是一个记者,干脆摆出记者的风范。 椅子上的男人终于笑了一声,那笑就沾在嘴角,也看不出到底什么意思,只是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擦过沈瓷身边。 “我很忙,你们只有五分钟时间!”说完他便坐到了靠墙的沙发上,空余沈瓷的手还举在半空中。 她也不生气,把手垂下来,自顾自也坐到了江临岸侧面的沙发上,笑,笑得有些意兴阑珊。 “我知道江总很忙,不过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既然这样那一些客套的话就免了,不如现在开始,完了我们能回去交差,你也能尽早摆脱我们的纠缠。” 这番话说完小宋的脸都白了,就差当场吐血,可沙发上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太生气,甚至嘴角还留着那抹似有似无的笑。 “沈记者很爽快。” 沈瓷哼了一声:“我一向这样,希望江总别介意。” 江临岸勾着唇角:“怎么会,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小宋:“……” 啥意思?她有些瞅不明白。 沈瓷却因为江临岸这句话莫名烦躁,突然有些后悔来这,对面那双眼睛依旧冷冷定在她身上,她只能咽了一口气,抬头与他目光对视。 “江总,现在开始?” 江临岸依旧似笑非笑,侧身翘着二郎腿面向沈瓷,如此又静止了几秒,他突然抬眉扫了一眼站在沈瓷旁边的小宋。 “能否先让你这位同事出去?” 小宋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拧着笔记本封皮看向沈瓷。 沈瓷摸不准他想干什么,之前叫小宋进来就是为了避免跟他单独相处,可现在他提出要小宋出去,沈瓷有些为难。 江临岸却缓缓搓了下手指。 “如果觉得为难那就算了,我时间有限,二位自便。” 小宋见势赶紧抢白:“不为难不为难,我反正在这也做不了什么,既然江总要我出去那我就出去吧,只是麻烦沈姐了,沈姐,你加油!”完了还向沈瓷比了个打气的动作,然后把笔记本和笔一咕噜往她沙发上一扔,转身就跑了出去。 门从外面被再度关上,封闭的空间里除了满室夕阳之外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四目想看,金色的光线流淌在两人中间,静霾之余又添了几分压迫感 最后沈瓷先垂下头来,闷着气将笔记本拿到膝盖上摊开,问:“可以开始了吗?”口气比刚才更加恶劣,似乎不加掩饰。 江临岸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勾着笑,淡淡看了她几秒,最后翘着二郎腿侧身把一边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姿势懒散之余身上拢着夕阳的余晖,看着和善又无害,直到他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你就打算坐在离我那么远的地方做采访?” 沈瓷:“有问题?” 江临岸:“没问题,但我记得你们这行做现场采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记者和被访对象之间的对视距离不能超过两米。” 沈瓷:“……” 她心里其实已经在压着气,好不容易忍了,开口:“那你想怎样?” 江临岸哼笑一声:“坐我身边来!” 他无耻的风格 沈瓷:“……” 侧面沙发上的女人迟迟没动静,江临岸也不置气,抬手看了眼腕表。 “你只有五分钟时间,如果不介意空手而回的话,那随你!”他态度还是那么淡淡的,丝毫不着急。 沈瓷在心里把他咒骂了一遍,这摆明是威胁,可又丝毫没办法,只能站起来走到江临岸所坐的那张沙发前面,一屁股坐下,大概落坐的力度有点大,沙发弹簧上下震了震。 “这样可以了吗?” 江临岸颇有些皱眉:“再过来一点!” 沈瓷不想搭理:“已经在两米以内了!” 可江临岸才不管,又不耐烦地看了眼腕表:“你还剩四分二十七秒!” 沈瓷恨得眉头都打结了,只能往他那边又挪了几公分,江临岸还是不满意:“再过来一点!” “……” “你还剩四分十三秒!” 沈瓷只能拧着眉心再挪,他却依旧皮笑肉不笑地勾着唇:“不够,再过来一点!” 此时两人一个沙发头,一个沙发尾,中间大概隔了一米多远,沈瓷冷冷抽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地又往他那边挪了一小段,直到离他还只剩一臂距离。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眉心:“继续!” 沈瓷气得瞪他:“别得寸进尺!” 江临岸冷笑:“那你又何必给我发那些问题!” “……” 沈瓷被他说得有些接不上,但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她无计可施,干脆撑着沙发一下坐到他身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她抬头刺了一眼。 “这样可以了吗?” 江临岸却不说话,只是朝沈瓷那边稍稍侧身,将靠近她那一侧的手臂抬起来伸直放在沙发靠背上方,以至于虽然两人之间没有肢体接触,可他手臂搁在后面像是一个抱住她的姿势,加上两人距离贴得又近,沈瓷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和剃须水味道,抬眼视线中刚好是江临岸的脖子和胸口,脖子上喉结凸起,而衬衣上端解了两颗扣子,可见里面一小片麦色皮肤,再加上他一臂撑开的缘故,所以胸口硬挺的衬衣料子被稍稍绷紧,可见下面线条分明的肌肉和胸骨。 沈瓷赶紧低下头去,被逼着往后缩了几公分。 江临岸将她脸上隐忍的局促都收入眼底,不免轻笑,回答:“现在这样差不多了!” 沈瓷又重新将笔记本打开,酝酿了几秒想开口,却发现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 这是她从实习到现在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以前不管对面坐的是谁,也不管气氛有多僵硬,她照旧能做到思路清晰,可这次似乎有些超出她的控制。 “你紧张?” 对面突然传来声音,带着一点冷淡和挑衅。 沈瓷抬头,正好对上江临岸那双深黑的眸子,她再度把头低下。 “我没有!” “没有吗?” “……” 沈瓷拧了下笔端,她真的很讨厌这男人总是针锋相对的样子,好像总喜欢把她逼入绝境,让她在毫无还击之力的情况下把狼狈显现出来他才满意,可这次偏偏不想让他得逞,于是沈瓷重新调整呼吸,抬起头来。 “我有什么可紧张,也不是第一次见你,只是时间有限,我在想要怎样组织语言才能让这个采访变得简短一点!” 这话一出江临岸脸上的笑容瞬间冷掉。 “你就这么急着想赶快结束?” “难道不是吗?毕竟只有5分钟时间,更何况我知道江总一向也很忙。”沈瓷说得从容淡定,倒狠狠把江临岸刺了回去。 江临岸脸上的表情一开始有些难看,但很快又缓和下来,依旧维持刚才的坐姿。 “行,那开始吧。” 沈瓷再次把笔记本打开,往后翻了几页,说实话她来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算是临时决定,更何况她知道就算自己做了准备也没有用,大概到了现场一件都用不上,可愣是没想到会遭遇这一出。 她在小宋的笔记本上看到了什么?草草一张被胡乱画满的纸,沈瓷的目光在上面定了几秒,脑中嘭地一声,她立即把笔记本合上,但还是晚了一步,旁边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直接把那本本子抽了过去。 江临岸再度把笔记本打开,整幅画面完整呈现在他面前,是一只用黑笔勾出来涂鸦版乌龟,虽然线条有些粗糙凌乱,应该是随手画出来的,可强在神韵把握得极好,更何况那只乌龟旁边还用黑色水笔重重写了一行字——“江临岸是只自以为是的大王八!!!”后面连续三个惊叹号,每个惊叹号都用笔连续描了很多遍,直至纸张发皱破损。 这是刚才小宋被撂在会议室里两个小时的杰作,且是在一种气急败坏的状态下完成的,几乎把自己的怒气和怨愤都倾注在了里面。 沈瓷觉得有些尴尬,留意江临岸的表情,他的目光还落在上面,脸色冷而萧寒,如此又过了半分钟时间,他终于把本子合上,抬头问:“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孩是你在初芒带的徒弟?” “不算徒弟,只是同事而已!”她伸手过去把笔记本抽了过来。 江临岸哼笑一声:“看来对我意见很大啊!” “废话,都已经公然把你画在纸上了。”沈瓷心里这么嘀咕,但知道嘴上不能说,只是略显生涩地笑了笑:“不敢,小姑娘刚出学校,有点孩子气,希望江总别介意!” “介意?”旁边男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还挺欢畅,“没什么可介意,甚至觉得她这样挺好,至少有一点比你强。” “……” “你现在心里是不是也在咒骂我?” 沈瓷咳了一声:“没有!” “没有吗?” “……” “你们杂志社想做采访,我却反反复复一直改变主意,你看看你现在脸上什么表情?你的职业操守告诉你就带着这样抵触的情绪来面对采访对象?” 沈瓷被他说得难以接话,干脆连装都不想装了,脸一拉:“那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江临岸脸上显出一丝嘲讽似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临岸抬手又看了眼腕表,“刚想起来我还有个电话需要打,要不今天先这样?”说完他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转身往办公桌那边走。 沈瓷只觉背脊一凉,她是来采访的,可现在一个问题都没问呢,他这是要结束的节奏? “说好五分钟,现在我还没开始!” 江临岸脚步挺住,转过身来。 “你要开始什么?” “采访啊!” “采访?我有答应要接受你的采访吗?” 沈瓷一时愣在那里,眼前男人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那抹嘲讽更甚,她恍然回过神来。 “你耍我?” “耍你?我有那个闲工夫?”江临岸已经走到办公桌后面,重新打开电脑准备工作,沈瓷在脑中一条条回想整件事的经过,终于反应过来,直接走到他桌子前面一下把他电脑合上。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对方是我?”她双手撑着桌沿与他对峙。 江临岸哼笑一声,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倒也不是,毕竟世界上也没这么多凑巧的事,可谁让你叫人给我发了那些问题过来。” 他起初并不知道沈瓷去了初芒,只是那些设问让他觉得有些震惊,于是才叫人查了一下,结果知道对方是沈瓷。 沈瓷瞬间明白过来。 “所以你是故意逼我来见你?” “逼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只是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来!”江临岸还是气息淡定,可沈瓷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眼神绝戾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好不容易缓了一点劲过来,撑着桌沿问:“好,我现在人已经站在这,你打算怎样?” “不想怎样,你可以回去了!” “江临岸!” “怎么?觉得接受不了?” “你玩我?” “玩你?你配吗?” “那你什么意思?” “只是向你学习而已,想来就来,想散就散,如何?是不是觉得这种被人突然撂下的滋味很不好受?” 几句话让沈瓷醒悟过来,他还在为前段时间她单方面提出分开的事计较。 沈瓷不由哼了一声:“你这算不算公报私仇?” “仇算不上,只是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像你这样!” “我怎样?” “开始必须由我起头,结束也必须由我画上句号,你有什么资格先提分手?” 沈瓷一口气没顶上。 “这根本和采访是两码事!” “我不觉得,如果对方不是你,你觉得我会让你有机会站在这里?” “……” 沈瓷终于知道她之前为什么没有勇气来见他,因为他永远有办法在任何一场对话中迅速掌握主导权,即使她有这么多年记者的经验,即使她一向认为自己能够压得住各种状况,可唯独在他面前不行。 彼时空阔的办公室,斜阳余晖遍洒,眼前男人淡然自若的表情,而头顶大功率中央空调的风口在不断往外吹着冷气,沈瓷不由轻笑,将手垂下让自己站直。 之前她从联盛离职,找工作到处碰壁,全都是拜他所赐。 现在进了初芒,第一次采访又被他耍得团团转,挺好啊,挺符合这男人恬不知耻的风格。 可沈瓷渐渐觉得不再生气了,只是有些无奈,感觉绕来绕去也绕不过这道坎儿。 采访被搞砸了 她不由又轻轻呼了一口气,唇角酿出一点笑,态度突然好转。 “抱歉,打扰你这么长时间,那些问题其实不问也罢,稿子我回去会写,毕竟找份工作也不容易,至于你能不能接受…”沈瓷停顿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屋里又冷,她干脆抱了下自己的膀子。 “算了,多说无益,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希望我从你眼前消失,所以下不为例吧,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 说完她回身拿了笔记本便往门口走,江临岸握资料的手越拧越紧,直至手里的纸张变形,“砰”一声,门被带上,办公室里再度恢复安静,他哗啦一下把文件扔桌上,双手撑起来顶住额头…… 很奇怪,他心里没有丝毫泄愤和满足感,反而更加闷燥烦乱。 似乎每场情绪抗争里面他永远都赢不了她,永远做不到像她那么淡定,可刚才有些话并非出自他本意,他逼她过来见面也不是为了羞辱和报复,但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其他需要再见她的理由了,因为那天沈瓷在车里已经把话都说明白,绝到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按照江临岸的脾气是绝对不会再见了,可心里又好像总是按捺着蠢蠢欲动的情绪,所以刚才才会说出那些无聊甚至幼稚的话,但说完他又后悔了,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置于如此被动的境地?她值得吗?他又为何要这样? 江临岸便在如此反复的纠结中变得越加烦乱,正那时于浩推门进来,见椅子上的人正寒着一张脸,面前桌上摊着一堆文件,上面几张纸已经被拽得发皱变形。 很少见他这样,于浩问:“怎么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江临岸抬起头来,平时这种时候他应该都会横眼扫过去,可此时却只是用手捏了下眉心:“没什么,有点累,找我有事?” 于浩愣了一下,遂即回答:“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什么时候有空我约老彦出来一起喝顿酒?” 江临岸垂头轻微地收了一口气:“最近太忙,过段时间再说吧!” 于浩想了想,点头:“也行,知道你最近手里事情多,不过工作归工作,也需要劳逸结合,你看你最近脸色多差,跟谁都欠了你几个亿似的。” 江临岸不禁苦笑:“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当然,不信你去问问你底下人,最近天天摆一张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欲求不满!” “……” 江临岸一时接不上话,于浩难得从他这讨到便宜,所以越发变本加厉,干脆撅起屁股往他办公桌上一坐,故意压着声音问:“喂,我刚才进电梯的时候好像见到沈主编了,她刚来过你这儿?” 岂料椅子上的男人突然抬头:“你看错了,回去做事!”冰渣子一样的声音,弄得于浩有些讪讪。 “看错就看错呗,什么口气!”说完捋直腿又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什么事。 “哦对了,前阵子李大昌三天两头往你这跑,不过这星期好像没见他来过,老东西突然没了动静,是不是在家憋什么坏主意?” 于浩突然提这茬,江临岸眼色紧了紧,没接话,示意他出去。 …… 小宋一路跟在沈瓷后面盘问。 “采访怎么样?还顺利吗?” “江临岸有没有故意为难你?” “我们设的那些问题他都回答了吗?态度怎么样?” “那人是不是特难搞特阴晴不定。” 就这么一路从办公楼里问到停车场,走在前面的沈瓷终于忍无可忍,猝然停下来,疾走的小宋一头撞她后背上,刚想嗷嗷却听到沈瓷淡淡回了一句:“采访没做成,什么问题都没问!” 小宋当时还摸着被撞疼的鼻头,却犹如晴天霹雳,愣了一下才嚷嚷开:“什么叫采访没做成?什么叫问题都没问……诶你先别走啊,把话说明白!”小宋边说边又试图去拉走在前面的沈瓷。 沈瓷当时心里很烦乱,被她这么一扯就更恼了,干脆把手甩开。 “能不能别碰我?” 声音之大气势之凶把小宋呛在原地,足足好几秒钟她才缓过来,可沈瓷已经走到车边开了车门,正要坐上去,岂料小宋跑上前突然一把将她的手臂拽住。 “你刚什么态度?我不过是多问你几句而已,你二话不说就甩脸走人,怎么,以为谁都像杨姐那么好说话吗?再说我哪里问错了?你在江临岸办公室呆了那么长时间,出来就告我一声采访没做成,这算啥意思?……反正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人!” 小宋也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主,大概真是跟沈瓷杠上了,所以缠住她的手臂就不放。 沈瓷甩了几下没甩开,那会儿又是下班时间,停车场到处都是来往的人群,沈瓷也不想闹得太难看。 “你先把手松开!” “不,你先说!” “把手松开!” “你说!” 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姑娘,沈瓷别过脸去狠狠抽了一口气。 “你要我说什么?” “采访真的没做成?” “对!” “可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来他就接受采访,就算五分钟也好,但为什么最后采访还是没做成?”小宋问得火急火燎,沈瓷几次想抽出自己的手臂都没成功,只能叹了一口气。 “那你想听什么理由?”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采访没做成!” “因为他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就这样?” “不然呢?”沈瓷烦躁之余又觉得无奈,“可以放手了吗?” 小宋短暂呆滞之后却把她的手臂抱着更紧。 “不,除非你能给我一个更加合理的解释,明明已经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他又突然改变主意?”她这是打算死缠到底的节奏,沈瓷只能闭起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 “大概是因为我的态度有问题。” “态度?你态度怎么了?” “态度不算和善,所以他临时中止了采访!” 听完这个解释小宋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继而狠狠喘了一口气。 “就知道是因为这个,进去之前还特意提醒你要保持微笑,可你还是拉着一张脸,拜托,对方是金融大鳄,又没欠你什么,哪会受你这种气!”小宋嘀嘀咕咕地数落沈瓷,最后抬起头来刺了一眼,“可你明明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不做采访都干啥去了?” 沈瓷想了想:“吵架!” “啥?” “我跟他吵了一架,因为某些不必要的问题!” “……” “这个解释够清楚了吗?” “……” “把手松开,谢谢!” 小宋便在错愕与愤怒中把沈瓷的手臂松开,沈瓷直接坐到车上去,又从窗口把那本笔记本递出来。 “你的本子,乌龟画得不错,很写实!” 小宋呆呆把本子接了过去,还想说什么,可面前的车子已经发动起来,沈瓷并没有让她上车,而是一脚油门直接从车位上开了出去。 小宋握着本子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沈瓷的车绝尘而去她才反应过来,追着在后面跑了一段路。 “喂,你就这么走了?稿子怎么办?……喂,靠……也不知道捎我一程!” 可沈瓷的车子已经开远了,很快就混在周末下班的车流中不见影子,远处天边夕阳血红,小宋跺着脚又开始红了眼睛。 随后那个晚上沈瓷便不得安宁,小宋的纠缠不断袭来,先是电话,每隔几分钟就打一个过来,沈瓷不接,继而改为短信。 “你把采访搞砸了,稿子怎么办?” “这是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却被你一张臭脸坏了事,如果周一郭副编怪责下来你自己扛!” “喂,你倒是回个信啊!” “……” “……” 如此林林种种,沈瓷几乎可以想象到小宋在那头握着手机跳脚的样子,可她真的没有心思再跟她多烦,心里又空又累,干脆直接把手机关机。 关机之后整个世界都清净了,沈瓷去厨房熬了一锅粥,独自吃完。彼时夜幕已经降临,她洗完澡出来听到窗外有微微的风声,她过去把窗户都打开,任由凉风灌进来。 冷静之后发现今天下午在江临岸办公室的行径有些不正确,其实自己不必这样,过于急躁了,急躁就代表情绪不稳定,这跟以往的自己有点不像。 沈瓷点了一根烟就着窗口的凉风慢慢抽完,将思绪一点点理顺,回身看到茶几上的手机,又想到杨蓓下午在天台上跟她说的话,其实她一直算是公私分明的人,就算小宋对她的态度再恶劣,误会再深,她也从来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更何况江临岸拒绝采访也是因为她的个人原因,如果换个人或许采访就会一切顺利了,所以这个责任沈瓷逃脱不了。 沈瓷把烟掐了走回卧室,把电脑打开,随手在桌面上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 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一闪一闪,她不断用手指扫着眉心。 有些不必要的情绪需要尽快收拾干净,不然她很难从这个阴影里走出去,于是她在文档最顶端敲出了一行字…… 写稿 沈瓷整个周末都在家,期间接到了几个人的电话。 陈遇约沈瓷出来吃饭,她一口回绝。 方灼告知沈瓷走后组里的一些情况,曹小艳的专题被彻底搁置,目前组员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上头还没明确表示由谁来担任组长一职,闲聊之间方灼征询沈瓷的意见,沈瓷只说自己已经离开联盛,不会再参与那边的事。 周日晚上她又接到了杨蓓的电话,大意是想问她第二天该怎么面对郭越,毕竟采访夭折了,可最新一期杂志也不能真的开空窗啊,而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沈瓷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捏着烟头,面前茶几上摆着打开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张江临岸的近照,拍于前段时间恒信于北京举办的报告大会期间,湛蓝色衬衣,袖子往上卷了一大截,露出线条流畅又结实的手臂,而照片上的人似乎正在幽幽望着她,眼底淡漠又深冷。 说实话沈瓷觉得自己并不了解江临岸,两人虽然相处了这么久,甚至发生过很多次亲密关系,但她知道他们彼此的距离还很远。 首先两人性格里都有很相似的戒备心,从来不在对面面前吐露太多内心深处的情绪,其次两人的关系其实大多数只限于床上而已,生活中工作中的交集很少,沈瓷并不奢望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最真实的样子;最后沈瓷发现这个男人真的有很多面,以前只是觉得他捉摸不定,可这次为了写稿,她特意上网查了他很多资料,包括各种照片,现场采访和大会视频,透过这些零碎的素材来一点点深入并窥探他的样子,最后拼凑出来的江临岸让沈瓷觉得陌生,可陌生之余又隐约夹杂了其他情绪。 “小沈……”杨蓓迟迟听不到声音,在电话那端催问。 沈瓷把手里的烟掐了,又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照片。 “稿子我会写,明天上班我会直接交到郭越桌上!” “真的?”杨蓓有些不相信,“可我听小宋讲你们采访没做成啊,那你稿子怎么写?” 沈瓷垂头收了一口气:“这个就不用你管了,反正我写出来就行!” “那需要帮忙吗?” “你能帮什么忙?” 杨蓓讪讪笑:“毕竟是人物专访,又是封面,在没有采访的基础上写稿估计内容会有些空洞,要不这样吧,我帮你在网上找点关于他的资料和视频,你看完可能会对他了解多一点。” 杨蓓倒是一片热心,可沈瓷却并不领情。 “不用了,网上那些资料也都是泛泛之谈,更何况对他了解多不多并不会影响我写稿,先这样,挂了!” 沈瓷直接撩了电话,抬头电脑屏幕上那张照片还在,照片上的人似乎正在冷冷看着她。沈瓷有些烦躁地用手摁了下脑门心,又抽了一根烟出来点上…… 隔天是周一,小宋到得晚了些,一进办公室就直冲沈瓷的座位。 “喂,为什么我打你手机一直不通?” 沈瓷当时正捧着一杯水在吃药,头没抬,淡淡回答:“因为我把你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小宋当即一愣,继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直接就冲沈瓷嚷嚷:“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居然把我拉黑名单!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逃避,不负责任,懦弱的表现!再说你凭什么把我拉黑名单,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小宋气急败坏地拍着沈瓷的桌子,整个办公室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 沈瓷皱着眉把药吃完,终于转身瞥了她一眼。 “想知道为什么?” “废话,你这么不尊重人,故意屏蔽我电话,你……” “因为你太吵!” “……” “这就是理由。” 沈瓷淡淡说完把水杯搁桌上,不再理她,而小宋一张脸快涨成猪肝色了,大概她是真没见过像沈瓷这样的,半分情面都不留,连同事之间起码的客套也不会,呛起人来简直不留余地。 小宋愣是站那僵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有你这么对同事的吗?狂什么狂,一会儿郭副编…”小宋话还没说完,对面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郭越板着一张脸走出来,目光直直射向小宋那边。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当我这是菜市场吗?” 郭越一骂小宋就蔫儿了,闷着头拿着包往工位上走。 郭越又扫了一眼坐那没出声的沈瓷,随后拍了拍手:“准备一下,半小时后会议室开会!”说完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听到小宋一声哀嚎。 “天哪…郭副编一会儿肯定要问采访的事,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呀!”嚎完她又急急跑去杨蓓的工位,杨蓓被她嚎得也心烦意乱,试图安抚了一番,可压根没什么用。 “都怪她,本来都是说好的事,结果她摆着一张黑脸进去,把人惹毛了自然不肯再接受采访!” “……真当谁都愿意看她那张臭脸呢,人家又没欠她,还是那么大的腕儿,我们能争取到这次采访的机会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居然还去跟人吵架!” “真不知道她干啥要跟他吵,有病么这是?” “……” “……” 沈瓷只听到小宋各种怨言和责怪,杨蓓一开始还试图压着。 “你小声点,那边她听得到呢!” 但小宋依旧有恃无恐,甚至还带点故意。 “听到就听到呗,再说她敢把采访搞砸我还不能说她了?” “可这事你也不能全怪别人,本来她一开始也不愿意去做采访。” “那难不成还怪我喽?好好的一次机会被她弄没了,现在我还得跟她一起倒霉!” “……” 声音很清晰地传到沈瓷耳朵里,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看好戏,毕竟女同事之间撕逼也算是比较有趣的戏码,可沈瓷似乎毫无反应,脸色淡淡的,就跟完全没听见似的。 “她这算是定力好还是真的不介意?” “谁知道呢,正常人都该上去吵了吧,可你看她好像完全不在意。” “也是,脾气挺古怪的,都来社里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她跟谁讲过几句话!” 有人交头接耳地讨论,沈瓷只是觉得喉咙有点疼,昨天熬夜写稿的时候只穿了一件t恤,大概冻着了,她起身拿着杯子去茶水间接水,穿过那些异样的目光和议论声,面色冷清而淡然。 半小时后例会开始,社里人都早早在会议室里坐下了,郭越抱着电脑最后一个进来,人一现身整个会议室里就变得鸦雀无声。 虽然每次开例会都是类似这种像是开追悼会的气氛,可这次又隐约觉得有所不同,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事,看到什么戏,新来的员工目中无人,实习生被拖累下水,这种戏码在如此高压力的状态下也算是一种调剂,所以所有人都拭目以待,看着郭越缓缓走到会议桌前面,把电脑放下,目光抬起来冷冷地把全场都扫了一遍。 “最新一期杂志本周三进印刷厂,目前大部分版面和稿子都已经出来,除了封面人物的专访。” 郭越的处事风格也算雷厉风行,不喜欢绕弯子,所以上来就直入主题,“本期封面人物是联盛副总经理兼恒信项目负责人江临岸,虽然一开始约访有些不顺利,但最后我们初芒还是争取到了一次见面的机会,按计划今天需要交稿子…” 闻言底下一时屏息,小宋更是把头恨不得埋到咯吱窝里面去,眼看就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大伙儿都知道这个副主编发起火来可不是盖的,但郭越的目光却从沈瓷脸上扫过,突然笑了笑:“小沈的稿子我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角度新颖,笔锋也很特别,不需要再做什么修改,一会儿开完会之后直接发给美工部那边排版吧。” 小宋:“……” 众人:“……” 所有人都处于一种错愕的状态,杨蓓忍不住朝斜对面的沈瓷“龇”了一声,用嘴型问:“这什么情况?” 沈瓷还是那张荣辱不惊的脸,只是淡淡回复郭越的话:“知道了。” 散会之后小宋又开始缠着沈瓷,一路尾随在后面问:“你什么时候把稿子写出来的啊?害我白白在家担心了两天,周末都没跟朋友出去玩!……不过你都写些啥了?居然能在郭副编那里一遍就过,简直创造了我们社的历史!……要不也发一份给我看看呗!……喂,你倒是吱个声啊,好歹我们也算是一个战壕的人,你…”小宋抱着笔记本跟在后面喋喋不休,沈瓷猛地停住脚,历史重演,后面的姑娘又直直撞到了她背脊上。 “喂,你以后急刹车能不能先打个刹车灯?”小宋摸着撞疼的鼻梁骨冲着沈瓷嚷嚷。 沈瓷烦躁地瞥了下眉。 “别跟着我,再跟别怪我不顾同事情面!”说完直接走了。 小宋在原地愣了愣,冲沈瓷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狂什么狂,不就是写了篇专访!不给看就算喽,反正再过几天杂志就印出来了!” 中午沈瓷把稿子发给了美工,周二整版结束,周三按照原定计划顺利发往印刷厂。 初芒是周刊,每周五凌晨发行,早晨小宋去早餐摊买早饭,刻意拐去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一本初芒,封面250克铜版纸,上面封了一层光膜,而封面上的男人穿了一件湛蓝色衬衣,颇闲散地坐在一张木质高脚椅上,两条长腿自然弯曲点地,一手插裤袋一手微微握拳放在腿上,明明唇翼勾着一抹笑,但目光深沉而又幽远。 午夜的电话 周五那天是个好天气,大清早阳光就已经很灿烂。沈瓷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起得晚了点,到社里的时候差点迟到,那会儿办公室的人都已经到了,她缓步走到自己工位上,一眼便看到了电脑前面摆的一只粉色保温杯和一小盒蛋糕。 她自觉自己的人际关系还没好到会有同事给她送早饭,于是把蛋糕拎起来问了一声:“谁把东西摆我桌上了?” 不远处的小宋立即站了起来。 “沈姐,蛋糕是我给你买的,新出的慕斯口味哦,保温杯里我给你装了点姜茶,昨天看你脸色不好,杨姐说你感冒了,我老家那边感冒都喝姜茶,甭管有没有用,你喝了试试呗。”小宋还是一贯的絮絮叨叨。 沈瓷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把装蛋糕的袋子和保温杯一起拿着走到了小宋桌子前面。 “不用了,无功不受禄!”遂把东西搁小宋桌上,转身走了。 这分明就是不给小宋台阶下,小宋脸色有些难看,旁边还有其他同事煽风点火。 “看吧,马屁拍马脚上了吧!” “就是,人根本不领你情!” 杨蓓在一边呵斥:“行了都别在这添堵了,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说完又朝小宋使了个眼色。 小宋撅着嘴,脸上万般不愿意,但好歹还是重新把蛋挞和保温杯拿了起来,慢慢磨蹭到沈瓷那边。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小宋直接开门见山。 沈瓷被她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生你什么气?” “就前几天采访的事啊,还有稿子…”小宋支支吾吾,她这性格也确实倔,加上年轻气盛,可杨蓓昨天把她教育了一番,思来想去她承认自己做得确实有些过分,所以才有了今天早晨又送蛋糕又熬姜茶这一出。 可没想到沈瓷完全不领情,小姑娘自尊心受挫,干脆把东西往她桌上一搁,挠了下头。 “啊呀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怕丢人,那不妨今天我们把话说明白!……对,我承认我之前有些话说得有些过分,但你也有错的地方啊,你明明有江临岸的邮箱地址,却迟迟不肯拿出来,非要到最后才肯露一点声,结果我们好不容易争取了一次面对面采访的机会,你又直接把采访推到了我头上,害我过去碰壁被撂在会议室两个多小时,急得要命的时候一遍遍给杨姐打电话,杨姐劝了你好久你才肯出面,结果你呢…你倒好,上去就把人给惹毛了,直接采访都没做成……是,最后你是把稿子写了出来,郭副编那边也挺满意,这事算是圆满过去了,可我心里也有气啊,这事从头到尾跟我其实也没关系,我是被莫名其妙拖下水的,结果白白担心受怕了那么多天,你写稿子也没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打了你两天电话结果你却直接把我拉进黑名单,你知道我上个周末都怎么过来的吗?…” 小宋气急败坏地一桩桩细数沈瓷的罪行,洋洋洒洒,说得沈瓷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似的,关键她还插不了嘴,完了面前的姑娘抬手抹了把眼睛,那眼泪真是说来就来,直接两大颗往下掉。 “……我知道我有时候嘴欠容易得罪人,但我今天刻意买了蛋糕熬了姜茶来真心实意跟你道歉,我觉得我已经把姿态放得够低了,可你呢,你二话不说直接把东西撩我桌上,几个意思?是不打算接受我的道歉还是嫌我买的东西不好吃?” 眼前姑娘红着眼睛质问,大概真是气急了,胸口一抽一抽的,周围人都放下手里的事看好戏。 沈瓷特别讨厌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觉,可又遇到了小宋这么较劲的性格,无奈之余又有些想笑,她只能转过身来问:“你说完了吗?” 小宋瞪着眼睛点头:“说完了!” “那好,能否让我说两句!” “……” “首先根本不存在生气一说,采访的事从头到尾我都是凭借自己的意愿在做,你那些言论暂时还影响不了我,所以别太高看自己;其次就算我真的生气,你刚才的态度和表现也不像是真心实意的道歉,所以我有不接受的权利,最后……”沈瓷说到这把目光落下来扫了眼桌上的蛋糕,慕斯巧克力上面还放了两块马卡龙,“抱歉我不吃甜的东西,所以麻烦把蛋糕拿回去!” 小宋一时无语,泪是止住了,可一抽一抽的像是有口气憋在胸口。 想想也对,好不容易肯低下头来道歉,结果沈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给驳了,这事搁谁身上都接受不了。 “行,行!”愣半天后她突然点了下头,脖子梗着像是特别不服气,沈瓷以为她又要抽什么疯,可最后也只是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蛋糕你不吃就算了,但得把姜茶喝完,我昨晚熬了半宿才煮出来的,不喝我跟你没完!” 沈瓷:“……” …… 江临岸那段时间压力很大。 楠竹计划已经投了大部分钱进去,但效果一时还凸显不出来,而账面上的资金一天天变少。 b轮融资进展得不算太顺利,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在见不同的投资人,而且并不是每场约见都很顺利。所谓融资其实就是拉赞助,需要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哄出来投到他的设想里去,而所谓“设想”就是只有一个计划书和方案,收益多少看不见,但风险却已经早早摆在那儿,加上互联网金融在那时候还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无论投行也好,银行也好,大多数人都不看好互金的前景。 有些人愿意见江临岸也是基于联盛的面子,客气一点的会多问几句然后回绝,不客气的,比如一些暴发户富豪,看了几页计划书之后愣是看不明白,里面全是一些专业性词汇和数据,于是就会把计划书随手一扔,朝江临岸甩一句:“什么玩意儿,这东西能挣钱?” 江临岸无法保证他的项目一定能挣钱,更何况就算他拍胸脯保证对方也未必信,毕竟大多数人都不会傻到把钱贸然投到一个自己完全不熟知的领域里去。 如此种种不断重复上演,可他还需要抱着满心热忱去应酬那些投资人。 周五一整天他都处于高负荷的状态之下,行程被挤得满满的。上午约了某投行的负责人打高尔夫球,中午又需要陪吃一顿饭,下午回公司处理事情,晚上又和几位外资银行的高管一起喝酒,从酒庄喝到酒吧,对方还要求续场,可江临岸已经有些吃不消了,留了底下两个人作陪,随便找了个借口便从酒吧走了出来。 那时已经过了凌晨,街上行人稀少,月色铺在看不到尽头的小道上,像是凝了一层白霜,而阵阵凉风吹散了一点他身上的酒气,但头沉得厉害,红酒的后劲便一点一点开始浮上来。 江临岸走路有些不稳,想给老姚打个电话,可手机刚掏出来铃声就开始响,屏幕上闪着“温漪”两个字。彼时空荡荡的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江临岸重重地沉了一口气,皱着眉将电话接起来。 “喂…” “喂,临岸,还没睡哦?” 江临岸用手捏了下眉心:“还有点事。” “加班吗?” “不是,陪几个银行的人吃饭。” “都几点了还在吃饭?是吃夜宵吧。” 江临岸也不想多解释,说:“算是夜宵吧,你呢?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问你呢!”那边立马变成有些愠怒的声音。 江临岸一愣:“我怎么了?” “你说今天星期几?” “周五。” “错,是周六!” “……”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所以已经可以算是周六了,我从周五等到你周六,你忘了每个周五晚上你都要给我打电话的吗?” “……” 江临岸一时无语,确实最近有过这样的约定,他也一直遵守得很好,可今天实在太忙了,一时就忘了这事。 “抱歉,今天一直跟投资商在一起,所以…” “所以就把给我打电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 “我就知道,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投资商!”温漪的口吻中饱含委屈,而路口的风一阵阵吹过来,江临岸脑袋涨得更加疼。 特别累,他只能把后背靠在酒吧门口的柱子上。 “对不起,下不为例!” “真的?” “嗯。” “那你向月亮发誓!” “……” 江临岸垂头又捏了下眉心:“好,我发誓!” “这还差不多!”电话那边的声音转悲为喜,江临岸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又听到温漪急躁的声音:“对了,你今天还没说你爱我!” “……” “说嘛,人家想听!” “……” 江临岸花了十多分钟才把温漪安抚好,挂电话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抬头看天上的月色清冷,脚下踩着一条孤零零的影子。 他把手伸到裤袋里去摸烟,结果发现裤袋是空的,烟和打火机都落在了酒吧包厢,可此时心烦意乱,无处可泄,唯有烟能解他的苦闷。 好在斜对面就有一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江临岸踱步过去,买了烟和打火机,结果出门的时候一眼扫到门口的架子,架子上摆了几排在售杂志,最上面一本便是新出炉的《初芒》。 封面上是他那张穿着蓝色衬衣的照片,唇角带笑,目光冷肃,而照片上面写了一行显眼的黑体字——《临江而立,岸在何方》。 这是本期封面人物专访标题,旁边撰稿人一栏写了“沈瓷”两个字。 深夜带着情绪去找她 午夜的便利店灯光清亮,收银员打着盹冷着脸就跟架子上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 江临岸拿起那本初芒翻了翻,随手翻开的便是他的专访,洋洋洒洒两页纸,一整个跨栏,最后编辑那一栏依旧是写的“沈瓷”两个字。 他把杂志拿在手里,转身又走回柜台。 “多少钱?” 收银员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扫码。 “十八块五!” 江临岸掏出零钱结了账,抬眼看门外夜色清寒,他干脆也不出去了,拿了那本杂志直接走到后面,就是便利店里面辟出来专门给客人吃便当休息的一小块区域,摆了三张小圆桌子,几把高脚椅,靠窗,此时四下无人,唯有一个活的收银员也被货架挡在那边,所以除了窗外一片空荡荡的街景之外就只剩下他自己。 江临岸便挑了其中靠角落的一张椅子坐下,将手里的那本杂志打开…… “跟三十岁的男人聊天应该要开始注意用词了,因为他们已经深谙世事且能够很轻易地捕捉到你的情绪点;跟一个事业有成且正处于迅速上升期的三十岁男人聊天就更需要谨慎,因为你任何一句话惹他不悦,他都有随时撒手的资本,而结合今天的主题,想必各位已经知道这期要写谁,可是很抱歉,我没能争取到和他聊天的机会。 他有很多理由不接受我的采访,工作太忙,行程太满,不喜欢面对媒体,如此种种导致我只能依靠他的寥寥数语来完成这篇稿子。 对,今天我打算在近乎零访问的基础上来“意淫”江临岸!……” 椅子上的男人看到这,一时被“意淫”这两个字逗笑,他不免唇角往上扬。 以前江临岸也看过沈瓷写的稿子,知道她笔锋犀利立意大胆,感觉她的文章和她的人几乎截然相反,她笔下的文章总是肆意随性,而她的性格却总是谨慎隐忍,处处透着防备和小心。 可是她居然用了“意淫”这个词,江临岸用手刮着眉心忍不住笑,她好意思说“意淫“?她怎么有脸说“意淫”? 江临岸撑着额头继续往下看。 “联盛集团副总经理,恒信金服项目负责人兼创始人,上年度互联网最具影响力人物,江临岸身上背了许多抬头和荣誉,但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些成就全都来源于他的姓氏。 不可否认姓氏给他带来了一定的便利,但换个角度想也可成为一种阻碍。大概很少有人知道江临岸最初进入联盛的时候是从基层员工做起,他大学主修金融专业,可曾在全国青年程序员竞赛中获过一等奖,入职联盛两年后自主开发的二手交易平台至今还在顺利运行,并每年持续为联盛创造将近一个亿的盈利,类似这样的项目他做过好几个,可每次别人提及他的名字,最先想到的还是他的姓氏。 一个‘江’字几乎磨灭了他这么多年作出的所有努力,让他的每一次成功都变成别人心目中理所当然的事,久而久之他就真的变成了你们所认为的样子,必须永远精神奕奕,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下属和同行面前。每一天都像在打仗,奋起向前,不可退缩,即使前面有千军万马,他也必须一人担当,不能输,不能喊累,不能失去一寸城池,因为他姓江,他理应独自冲在最前面,可如果你有机会站到他身后去,你会看到他深夜加班的背影,夜色中茕茕孑立,疲倦时喜欢用手捏眉心,烦躁时会不停抽烟……当然他也应该这样,因为与普通人不同,他心里大概有宏伟的蓝图和深远的愿景,所以才有了恒信金服,才有了楠竹计划,可我今天不想聊他的工作和事业,因为这些大家都能看得见,赢了是他应该,输了便是他能力有限,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所以我再写也没有太多意义,倒不如来聊聊他的人,他的性格和习惯。 比如他似乎很喜欢穿蓝色衬衣,各种蓝,浅色的如湖水和天空,湖水幽静,天空晴朗,他与人交往时也是这样,话不多,表情总是很淡,从不轻易让人看透他的情绪,可他的心性应该更像另一种蓝,湛青如深海和苍穹,一眼看不到底,宽阔而又深沉,这种性格的人具备多面性,在不同的人面前大概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但有一点应该不易让人察觉——试图伪装的孤独感……” 江临岸握着杂志的手稍稍抖了抖,没有再继续看下去。 刚买的烟还在桌上,他抬头看着窗外的街道,两边路灯很亮,偶尔有从酒吧里走出来喝得醉醺醺的人。 他承认他今天也喝多了,又是红酒又是洋酒,轮番换场周围都是阿谀或者闹腾的人,他其实能够独处的时间很少,能够抛开工作让思绪放空的机会也很少,可尽管如此,他在那些少之又少的独处时间里,唯一能感受到的情感是什么?是虚无,是空乏,是放眼茫茫世界高朋满座却无一人让他有倾诉的欲望。 以前他从没愿承认自己有孤独感,因为这实在是个太过悲哀的词,他这么自傲的人怎么愿意承认自己一直处于孤独的情绪中,可沈瓷这几段文字像是一双粗暴又残忍的手,一层层撕开他的伪装和面具,直探到他内心最柔软最无防备的那一处去。 真是个极度危险的女人啊!江临岸忍不住苦笑,她是从什么时候看穿他这些东西? 她又是何德何能,凭什么,凭什么要如此直接地把他撕开? 他给她这个权利了吗? 她哪来的胆量? 江临岸突然又开始觉得烦躁起来,那种烦躁在深夜无人的便利店里迅速膨胀,周围反正都是空荡荡的,没人能够阻止他,也没人能够靠近他,而工作上的压力和身体上的疲惫一并袭来,如山崩海啸,一点点掏空他心里还残存的那一点理智。 江临岸实在不服气,随手拿了桌上的杂志就起身从便利店走了出去,一口气走到街口外面的大马路上,打了一辆车。 司机问他去哪,他坐在后座用手又揉了下发疼的脑门心。 “去星鑫家园!” 出租车便直接开到了那栋单元楼楼下,江临岸下车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那扇窗户没有亮灯,黑漆漆一片,他长腿几步就跨了上去,也懒得按门铃了,直接用手拍门。 深夜楼道里很安静,拍门的声音甚至都有回声,可一开始屋里没动静,他拍了好几声才隐约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传出来,根据脚步声的远近甚至能想象出她从卧室走到玄关的样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 “谁啊?”她到底还有些防备心,知道深夜有人敲门应该先问一下。 可江临岸不啃声,心里有团邪火已经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请问哪位?”里面再度传来声音,依旧如她一贯的清冷又没有波澜。 江临岸拍在门上的手掌直接握成拳头,又重重敲了两下。 “开门!” 之后换成里面没动静了,她大概也听出了江临岸的声音,迟迟没回应,等了大概半分钟,江临岸的耐心全都耗完了,又抬手拍了几下。 “沈瓷,开门!” 结果里面来了一句:“你有什么事?”气得江临岸直接抬腿就踢。 “如果你不想整栋楼的人都被我吵醒的话就赶紧开门!” 这人简直蛮不讲理,沈瓷大概也清楚他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能把门打开一条缝,结果看到门外沉着一张脸且酒气冲天的江临岸,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不对劲,想把门再关上,可已经来不及,江临岸从外面直接伸进来一只手就卡在那道门缝中,沈瓷当时也没注意,门页合上的时候她甚至听到了骨骼清脆的声音。 “你疯了吗?” 她又急又气地冲他吼,可门外的人眼色丝毫未变,只是整个手掌都扣在门页上,再用力将手臂往里顶,门缝就被硬生生地撑开了,里面站的女人整个呈现在他面前。 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白色的睡衣,赤着脚,睡眼零星之余还染了一点惊恐的神色。 “你干什么!”沈瓷吼了一声,还想关门,可门外的男人直接跨步而入,一臂将她推到墙上,后脑勺撞上去的时候沈瓷眼前都有些发黑,疼痛还没呼出口,一具滚烫的身体便已经压了过来…… “啪”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地,随后江临岸的双手直接捧住沈瓷的面颊,逼迫她抬头迎向自己,而他稍稍躬身便霸道地吻了上去。 那个吻是带着极度燥热的情绪的,所以直入主题,含住她的唇重重厮磨嘶咬,连一点喘息和挣扎的机会都不愿给她…… 江临岸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所有质问的话,你凭什么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就乱写稿子,凭什么擅自揣度胡乱猜测,孤独感,真是笑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孤独了?自以为是的女人,以为你真的足够了解我吗? 种种责问都已经在心里打好腹稿,他是带着愤怒和情绪来的,可当目光扫过眼前的女人,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总是喜欢拧在一起的手指和纤瘦的身体,所有这一切就如一瓢油,哗一声直接浇在江临岸心口的那团火焰上,什么都烧起来了,烧得他身体和心口都嗞沥沥的疼。 死里逃生 沈瓷的腰和后背被摁在墙上,嘴被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他一遍遍亲吻辗转,逼迫他把自己的呼吸都咽下去,手也没闲着,毫无章法地抚摸撕扯,沈瓷能够感觉到他的急躁,就像他此时不断往她口腔里输送的气味一样,呛人的酒味混着辛辣的烟味,还有他身上一贯凉凉的气息。 可是沈瓷心里全是怨气,他把她当成什么了?明明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他凭什么还要半夜闯进来? 肯定是疯了,喝多了酒才跑到她这来撒野! 沈瓷努力保住脑中残存的那一点理智,费力将膝盖弓起来想要隔开自己与他的距离,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一个醉鬼的力气,只要她稍稍拉开一点缝隙就会遭到江临岸更加猛烈的侵犯,呼吸全都被他含在嘴里,手脚都动不了,他还不放过,急躁地想要索取更多,所以干脆把沈瓷一把抱了起来,走两步直接放到旁边玄关的柜子上。 沈瓷不愿意,绷着双腿想要跳下来,可江临岸早就料准她的意图,一掌扣住她的小腿。 “你今天穿的是睡裙!”他突然冒了这么一句话,嗓音沙哑低沉,如窗外被风吹得发抖的树叶。 沈瓷一开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可下一秒只觉小腿肚一烫,江临岸潮热的手掌顺着她的膝盖往上撩,直接把她的裙摆撩到了腿根处。 沈瓷瞬间明白过来,撑着柜面想往下跳,可江临岸却上前一步用膝盖顶开她的双腿,再死死摁住她的一侧肩膀,借出手解自己皮带的扣子…… “你要做什么?” “你不能这样!” 沈瓷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戳向面前的男人,可江临岸完全不在意,将手伸过去大力一扯,死寂的空气中闪过一道布料被撕裂的声音。 沈瓷只觉心口战栗,条件反射似地想要从柜子上跳下来,可面前男人胯部一顶,沈瓷只感觉自己一侧小腿被他捏在手里直接拎了起来,眼前一双黑亮的眸子闪过,似苍穹中划过一道火星。 “江临岸,不…” 话没说完,腿根被完全打开,他一冲到底。 剧烈的惯性颠得沈瓷整个人撞向他的肩膀,后半句尾音被生生堵在喉咙口,遂即而来的是身体的疼痛和滞涨。 足足好几秒钟,后背僵直,双腿整个绷紧,她的手指不断抠入江临岸的腰肌,可嘴巴却干巴巴张着,夜里湿凉的空气不断往里冲,她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直到身前的男人粗粝地喘了一口气,她才从那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疼痛中缓过劲来。 “畜生…”微弱的声音从她齿缝挤出来。 江临岸心口抖了抖,可此时再多的愧疚都抵不过这具身体给自己带来的满足感。 沈瓷撑着他的肩膀想要将上身直起来,可稍稍一动后臀就被掐住,身前男人开始一下下顶撞,每动一次便把沈瓷再次撞回他的肩膀。 他不想看到她那双清冷的眼睛,所以宁愿这么抱着她也不要面对面做这种事。 几次努力不成,沈瓷便不再挣扎,任由被他抱着扣在柜面上,此时彼此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身体感官间的感觉却被无限放大。 江临岸能够清晰感受到自己心里那些空阔的地方被怀里这具身体一寸寸填满。 沈瓷趴在江临岸肩上,一次次被他的力度撞开又一次次撞回来,每一次碰撞他都似乎使了很大的劲,死寂的房间里回荡着江临岸膝盖撞击柜门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像是一首吟唱在午夜里的歌,又像是一场无声的仪式,彼此除了呼吸都不愿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沈瓷只觉得眼前的灯影已经晃得一片模糊,身前男人在粗粝的呼吸声中突然大开大合起来。 沈瓷甚至有种错觉,他快要把她的骨头都撞碎了,腰部渐渐撑不住,从他怀里不断往下滑,最后江临岸只能用手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都箍在自己怀里才完成这场厮杀。 最后一秒他侧身寻到沈瓷的耳根含住,好不容易才将差点吼出来的声音压在胸口,随后便是江流决堤,像是千万匹浪汹涌而来,一下把他埋在其中,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席卷而来,像是走在沙漠里的人一下沉入水底,可很快大浪退去。 江临岸全身汗津津,重重抽了一口气,像是刚刚打完一场仗,渐渐感觉到自己正一寸寸从沈瓷身体里退出,却舍不得松手,双臂都缠上她的腰肢,把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摁在自己胸口。 沈瓷只觉眼前发虚,一侧被他抬起来的腿终于放了下来,酸麻之余更多的是疲惫和绝望。 两人的肉体之欢,对于江临岸而言大概是意犹未尽,而对沈瓷来说每一次都如死里逃生。 她又挺过了一次,身体还被江临岸抱在怀里,胸口沾着他的气味和汗水,可脑中却一片空白,直到腰上那双手挪开,她整个人便往下滑。 江临岸赶紧又一把扶住,沈瓷双脚点地,勉强站稳,却一把将他的手臂甩开。 “我……”他有些难以启齿,可沈瓷面无表情,将撩到腿根的裙摆往下拉了拉,勉强盖住被捏红的大腿和后臀,转身经过江临岸,一瘸一拐地往洗手间方向走,而体内的腥腻沿着腿根不断往下淌。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愤怒? 悲伤? 统统没有! 每次做完这种事她脑中总是空白的,一点情绪都没有,而此时她脑中唯一想的便是自己该如何收拾?她已经好久没有吃避孕药,家里也没有毓婷,刚才那个畜生又没有做措施。 沈瓷为此感到烦乱,但仅仅只是烦乱。 江临岸在身后目送她消瘦的背影渐渐靠近浴室,头顶白亮的灯光全都落在她身上,沈瓷那天穿了一件白色丝质睡裙,她难得穿裙,可布料却被灯光照得近乎透明,消瘦的肩,纤细的腰,紧致后翘的臀和两条雪白的腿,腿上还留了很多发红的指甲印,都是刚才他占有她的时候留下的,像是一条条明晃晃的证据,晃得他脑仁发疼。 江临岸感觉自己又闯了祸,用手扶着额头无力靠在鞋柜上,直到浴室的门被关上,很快里面传出剧烈的呕吐声,他像个犯错的孩子,转身握拳在柜面上重重敲了一下…… 半夜送医院 沈瓷独自在浴室呆了很久,大半个小时后才从里面出来,应该已经洗过澡了,脸色刷白,头发还往下滴着水,身上却还是刚才那件白色睡裙,只是随手拿了件外套裹上,又拎了钱包和钥匙。 江临岸已经穿戴好了,一场强要的偷欢之后酒劲被冲淡了许多,现在只是有些累,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坐在沙发上等沈瓷,可沈瓷经过客厅的时候直接把他当成了空气,径自走到玄关那边打开鞋柜找鞋。 江临岸看出她好像要出门,于是走过去问:“这么晚你还要去哪儿?” 沈瓷没搭理,甚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从柜子里拿了一双鞋出来扔地上。 江临岸看着她头发滴下来的水已经把外套肩膀上弄湿了一大片,心里烦躁得很。 “问你话呢!” “……” “为什么不回答我?”江临岸直接去拉她的手,沈瓷迅速把他的手甩开,没回头,蹲下去开始穿鞋子。 江临岸默默闷了一口气,每回做完她都朝他甩脸子,按照他一贯的脾气肯定不吃这一套,可对她就是无计可施,跟犯贱似的,还喜欢一趟趟往她这跑。 江临岸甚至觉得这女人已经把他的耐心历练到了一个新高度。 “去哪儿?我送你!”他的口吻明显软了很多。 沈瓷已经把鞋子穿好了,起身之时总算冷冰冰回了一句:“去买药。” 江临岸顿了顿:“这么晚去买什么药,病了?” 沈瓷哼了一声:“对,病了。” “什么病,我送你去医院。”江临岸确实发现她脸色很不好。 哪知面前沈瓷突然邪乎呼地冷笑一声:“性病,你说还能治得好么?” 江临岸一时被她呛得话都接不上,沈瓷却已经转过身去重新把钱包和钥匙拿在手里,推门就要出去,江临岸狠狠咽了一口气,从后面一把又将她拽住。 这次他使了很大的劲,大掌箍住她纤瘦的手臂,沈瓷甩了好几下都没甩开。 “放手!” “能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我们之间么?” “对!” “还有什么好谈?” 她一点机会都不愿给他,江临岸可以清晰地看出她眼里的憎恶和怨愤,刚才心里和身体里被她填充的满足感已经渐渐消失了,火焰熄灭,大浪退去之后似乎只剩下满地灰烬。 江临岸有些不敢看她那双眼睛,冷冷的,凉凉的,还似乎沾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他只能垂头磨了下牙根。 “我承认今天是我不对,晚上陪银行的人吃饭,酒喝多了,所以…” “所以你来找我泄欲?” “……” “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夜总会,洗头房,随时想来就能来找点乐子的地方?” 沈瓷越说越气,心里不是没有委屈的,只是她的委屈向来都隐藏得很深。 “那我呢?我是什么?妓女吗?可妓女接客起码都要看她愿不愿意,而且嫖客都会主动带套子,你却每次都不做措施,你他妈知不知道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药了?”沈瓷突然变得歇斯底里,甚至还带了脏字,江临岸都有些懵了,他第一次见她的情绪会波动成这样,转念又想到她刚才要出去买药的事,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你去买药就是为什么这个?” “不然呢?” 她恶狠狠地回答,头发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灰色的外套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江临岸第一次发现她的头发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长了,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勉强只到下巴下面,现在已经垂到肩膀,湿哒哒地一团团都揉在一起,像是大片乌黑油亮的海藻,衬得她的脸更加苍白瘦削。 江临岸不由顿了一下,不知不觉他已经和这女人牵扯了这么长时间。 沈瓷定定看了他几秒,他不啃声,她便转身要出去,结果身后突然袭来一阵风,江临岸直接把她手里拿的钱包和钥匙抽了过去。 “别吃了!” “你干什么?” “我说别吃药了,以后都别吃了,不管事后还是事前!” 沈瓷气得不行,已经很晚了,她身体不大舒服,明天还得上班,能不闹了吗? “把钱包给我!” “听不懂我的话?” “你以为我想吃?可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怀孕了就生下来,我江临岸的儿子又不是养不起!”他几乎脱口而出,声音异常坚定,沈瓷却瞬时愣在那,心口像是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闪过,但很快又恢复平寂,嘴角更是晕起一抹冷笑。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江临岸似乎只花了半秒钟考虑。 “如果你怀孕,你将是我儿子的妈妈。” 这话讲得真有艺术性,沈瓷别过头去忍不住摇头,缓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 “把钱包给我!” 江临岸没动静,沈瓷也懒得跟他争了,直接过去一把又抽了过来。 “你喝了酒,刚才那些话我就全当是你讲的疯话,让开!”沈瓷说完推开江临岸往外走,却又被他拽了回来。 “你当我是在开玩笑?” “难道不是吗?还是你要让我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是出于你的本意?”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的本意?” 他句句相逼,手还被他死死捏在掌中,沈瓷抽不出来,只能低头喘了一口气,再度抬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染上一层嘲讽。 “好,就当是你的本意,如果不幸我真有了,孩子姓什么?我算什么?温漪又算是什么?”所有尖锐的问题她一下子全都抛了过去,江临岸深黑的眸子似乎定了定,有隐约的挣扎和痛苦。 沈瓷冷笑着:“回答不上了对吗?” “……” “所以别说是出自你的本意,偶尔酒过之后说次疯话可以,但别忘了你的未婚妻姓温,你将来孩子的妈妈也必须姓温,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此,不可能再往后有其他发展了,更别说替你生孩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 江临岸一下松开沈瓷的手臂,脚底似乎有些站不住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背靠在柜门上。 一阵剧烈的争执之后便是更加沉闷的死寂,楼道里有风吹过来,防盗门被吹得晃了两下,江临岸低头站了一会儿,最终抬起头来。 她说得对,一时酒劲说了些不应该的胡话而已,他和这女人之间不可能再有过深的关系,更何况再过几天温漪就回来了,他不是可以不计后果感情用事的人。 “太晚了,你出门不安全,我去买里送过来!”遂转身走了出去,留下站在原地的沈瓷,像是一场风暴终于挺过去了,她用手撑住旁边的柜子。 胃里去突然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在洗手间已经吐过了,怎么又来? 星鑫家园门口的药店已经打烊了,江临岸打车找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买好回来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走到门口发现门还敞着,客厅里没有人,浴室里却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江临岸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准备过去敲门,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又传出呕吐声,吐得似乎很严重,跟以往有些不一样。 “沈瓷?” “开门!” 江临岸拍了几下,里面没动静,他旋了两下把手门居然开了,沈瓷整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脸色一片死白,灯光下甚至能看到她额头上结了一层密集的汗珠。 “怎么了?” 江临岸觉得不对劲,可沈瓷刚想说话胃里又是一阵犯腥,赶紧捂住嘴起身,但胃里似乎已经吐干净了,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呕。 江临岸过去扶住她的后背拍了两下。 “怎么回事?” “这么快就怀上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沈瓷捂着嘴转身剐了他一眼,江临岸看出她似乎十分痛苦,轻轻在后面又拍了两下。 “要不带你去医院看看?” …… 路上沈瓷一言不发地靠在出租车的后座靠椅上,感觉身体里的东西都被吐空了,可腥味还是时不时地往上翻,她只能用手捂住不断干呕。 司机师傅见状忍不住插嘴:“她这是怀孕了吧?” 沈瓷:“……” 江临岸:“……” 司机:“我媳妇那会儿生第一个小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开始翻江倒海,愣是得把晚饭吃的东西全都吐干净才能睡,就跟你媳妇现在这情况一样…” 沈瓷无语,想反驳可又吐得一点都提不起劲,江临岸却突然把手伸过来在她小腹上摸了几把。 “你自己什么感觉?” 搞得好像她真的已经怀孕了似的,恨得沈瓷想抽他。 “不可能怀孕,你把手拿开!” 可江临岸却反而缠得更紧,整个人贴过来,压着声音在她耳边问:“上次跟你做应该是在那间影吧的房间里。” “……” “我那次也没戴套,你第二天吃药没有?” 沈瓷背脊一僵,跟他在影吧里看完那场电影之后她就写辞职信了,第二天去慈西医院替谢根娣办了出院手续,恨不得连夜带她回凤屏,那次就跟逃似的,根本就已经把吃药的事抛在了脑后。 江临岸留意她的表情,勾唇一笑:“没吃对不对?” “……” “那我算算时间,到今天差不多两个月左右,时间刚刚好。” 沈瓷气得转身又戳他。 “不可能,就算那次我没吃药,但应该是在安全期内。” “安全期也未必准。” “……” 尘埃落定 出租车很快到了医院门口,沈瓷下车的时候江临岸还走过去在她后腰上托了一把。 “你干什么?” “小心点!” 他面孔板着,神情很严肃,好像沈瓷肚子里真的已经怀了孩子。 沈瓷被他神叨叨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只能任由他扶着进了急诊大楼。挂号处的工作人员正在打盹,江临岸敲了两下玻璃窗里面的人才不情不愿地抬头。 工作人员:“挂什么?” 沈瓷:“肠胃科!” 江临岸:“妇科!” 两人异口同声,窗口挂号处的人挺嫌弃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到底挂什么科?” 江临岸:“妇科!” 沈瓷:“肠胃科!” 这下工作人员没耐心了。 “你俩去那边商量好了再来!”随后砰地一声就把小窗口的玻璃落了下来。 沈瓷朝江临岸刺了一眼,最终两人都彼此妥协了,商量下来只能两个科都挂了一遍,不过沈瓷到底没拗得过江临岸,先去了妇科。 妇科诊室在三楼,是独立的一层,电梯出来便是一排暖融融橘黄色的灯,墙上刷着粉色的涂料,还画了许多颜色鲜艳的彩绘,环境温馨又活泼,与楼下的明显不同。 值班医生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大概刚从学校分配过来,态度比较好,见到沈瓷先让她坐下。 沈瓷被江临岸摁着坐在医生对面的软椅上,抬头扫过去周围一圈墙上都挂着各种关于早孕和妊娠的宣传单,更有两张可爱的宝宝,圆溜溜的眼睛,一张嘴笑得乐呵呵地,很奇妙,就那一刻,沈瓷心口似乎动了动。 有时候环境真的可以影响一个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你处于哪种环境之间,你便有什么样的心情,就像沈瓷此时这样,虽然整个人吐得快要透支了,浑身无力,可看着墙上那些宝宝,她空荡荡的心里好像有东西开始悄悄膨胀。 女医生见沈瓷脸色不好,笑着问:“是准妈妈了吗?” 沈瓷一愣,旁边站着的江临岸赶紧替她回答:“目前还不知道,所以想过来查一查。” 医生:“这样啊,那之前在家有没有用试纸测过?” 江临岸:“没有,不过她有呕吐现象。” 医生见沈瓷始终不说话,一直是江临岸在回答,于是干脆转过去看向他:“有呕吐反应也未必就一定是怀孕,你大半夜带她来挂急诊,好像很紧张啊!” 沈瓷:“……” 江临岸垂头抿了下嘴,没吱声。 医生也只是开个玩笑,又问沈瓷:“那除了呕吐之外你还有没有其他妊娠反应?” 沈瓷毫无经验,她上回怀孕也是偶然发现的,于是摇头:“好像没有。” 医生:“那月经呢?近期月经是否正常?” 沈瓷一时愣住,眉头皱在一起,医生看出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又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 “上个月初。” “也就是说你已经四十多天没来月经?” “……” 沈瓷不知该说什么了,旁边江临岸唇角突然勾了一抹笑,但很快沈瓷又开口:“我月经经常不正常。” 因为两年前吃过一阵子抗抑郁药,这种药的副作用即是会导致内分泌紊乱,这两年情况虽然已经好转了一些,但状态并没有完全恢复,而且最近又各种压力和乱糟糟的事,加之前两个月还一直吃避孕药,沈瓷觉得月经没按期来也很正常。 可江临岸并不这么想。 “应该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怎么没有?” 两人似乎都要起争执了,年轻女医生赶紧叫停:“好了,先生您也别过于紧张,您太太这种情况的话我建议还是去做个血检吧。” 沈瓷只听到“太太”两个字,一时别过头去。 江临岸咳了一声,没说什么,只让医生开单子,之后亮堂堂的诊室里便是女医生在检查单上唰唰唰写字的声音,沈瓷紧紧拧着手指,可余光却瞟到江临岸把手突然搭到台面,很严肃地问了医生一个问题:“如果我太太真怀了,刚跟她同房的话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 沈瓷气得转身朝他喊:“喂,你问什么呢!” 江临岸却低头很严肃地朝她看了一眼:“你别插嘴!” 医生一时又笑了起来,耐心地回答:“原则上来说胎儿三个月以内是禁止夫妻同房的,但如果力度适中且能留意你太太反应的话也不是说完全不可以。” 医生回答得很明确,可江临岸站那又想了想,似乎觉得还不够清楚,又问:“如果力度不算适中呢?会不会对胎儿造成影响?” 沈瓷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这回连那个女医生都有些尴尬了,可江临岸不依不饶,根本不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哪里不妥。 “是不是会有影响?” 弄得女医师撇了下头,讪讪笑着回答:“这种事要视情况而定的,你这么问我我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我从医生的角度出发,还是希望你们两个能够……能够节制一点,毕竟也就熬这十个月嘛,来日方长!” 好一句来日方长啊! 沈瓷真是窘得连气都快喘不上了,只能起身直接从医生手里抽了那张检查单子,走了,如此把江临岸撩了下来,女医生脸色有些难看,江临岸只能颔首作揖:“抱歉,她脾气不大好,我先带她去验血。”遂长腿三两步也跨着追了出去。 沈瓷在前面几乎一路疾走,后来干脆小跑起来。 江临岸跟在后面一路吼:“你能不能好好走?……别跑,小心点!” 沈瓷:“……” 后来有次于浩曾问过江临岸,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定这个女人?是第一眼见她?第一次睡她?还是由于某间事的启发。 江临岸却回答,只是因为一个瞬间,一个背影。 当时沈瓷穿着一件灰色的宽松毛衣,手里拿着那张检查单独自穿过急诊大楼空荡荡的走廊,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完全干,柔软地盖在她后背上,而江临岸一路跟在后面,心里像是突然长出来一双翅膀。 那不是激动,不是雀跃,而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像是这段时间的万千痛苦都变得很轻,很轻,轻得不值一提,而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逸。 化验单结果出来了 血检在另一栋楼里,沈瓷穿过一条长廊过去,撩起手臂被抽了一小管血,最后从小窗口里面扔出来一张小纸片。 “十五分钟后去机器那边取报告,先去等着吧!”遂小窗口上的帘子再度落下。 江临岸把那张小纸片拿在手里,上面除了日期之外只有一个条形码,条形码下面写了等候时间十五分钟,这是一个时间概念,其实不算长,也就是一根烟的跨度。 沈瓷脸色还是很难看,胃里翻江倒海,江临岸把她扶椅子那边坐下,又去拿一次性纸杯接了一点水,来回折腾一下已经过去好几分钟了。 他又看了眼腕表,把小纸片递给沈瓷。 “我去外面抽根烟。” 江临岸一直走到了急诊楼外面,空阔的一个广场,周围立了一圈光线暗淡的路灯,江临岸靠着其中一根柱子掏了烟出来。 他今晚来找沈瓷自我定义为“纯属偶然”,因为喝了酒,因为看了她在杂志上登的那篇专访,夜色蛊惑所以他才迷了心智,这些借口已经足够用来说服自己此时站在这是一件偶然事件,但如果沈瓷真的怀了呢? 那可是一条生命,他输出了精子,再结合她的卵子,最后创造出一个血肉相融的孩子,大概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关系能够比这个更亲密了,可然后呢?他该如何处理这段“亲密”关系? 江临岸有些急躁地抽了一口烟,他还剩五分钟可以考虑,手表上的秒针转五圈,他就必须作出决定。 滴答滴答…… 沈瓷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候诊区,手里捧着半杯温水,那张取报告的小纸条已经被她揉成一团捏在手心。 江临岸抽完最后一口烟进来,指针刚好转过五圈,进来的时候见沈瓷正捧着纸杯靠在取化验单的机器旁边,机器离候诊区有一段距离,就靠墙摆着,连续摆了三四台,上面是一个天井,一侧有一道走廊,算是半露天,所以有些风吹进来,但四周灯光很暗,只靠走廊那边透过来的一点光照明。 沈瓷当时就刚好站在背光处,形单影只。 江临岸走过去,看了她一眼。 “把纸条给我。”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但沈瓷能够闻到他身上明显的烟味。 “不用了,单子我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江临岸一愣,“不是说要等15分钟才能取吗?” 沈瓷有些无语,他大概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估计从小进出的都是私人诊所或者私立医院,所以不知道这种急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的时候里面出张化验单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 “怎么不说话?”江临岸见沈瓷不出声,又追问了一句。 沈瓷只是别过头去苦涩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脸色又沉了下来。 江临岸被她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那化验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沈瓷又不吱声了,江临岸被她弄得又燥又急。 “说话啊!” “你要我说什么?”她寒着一张面孔语气呛呛的。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也不问结果了,直接伸手过去。 “单子给我,我自己看!” 沈瓷却突然转身把手里的纸杯连着里面半杯水一下扔到脚边的小纸篓。 “扔了,你自己找吧。”说完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剩下江临岸被晾在原地,低头看了眼旁边的小纸篓,里面装满了白天被人扔进去的纸条和化验单,还有沈瓷刚扔进去的纸杯,纸杯里的水全都翻出来了,抬头见沈瓷已经走远了,他只能恨恨地用牙齿磨了下牙根,提了下裤腿便蹲下去开始翻,一开始还是一张张往外捡,可捡了几张发现效率太慢,干脆一咕噜把纸篓整个颠了过来,把里面揉成一团团的纸都倒到了地上,江临岸再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功能…… 彼时外面夜幕深黑,他卷着袖子提着裤腿独自蹲在空无一人的挂号大厅,面前摊了一地被揉成团的纸和化验单,他用手机照着再一张张打开,这大概是他活到三十岁做的最狼狈的一件事,如此蹲在那里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翻到了沈瓷的名字。 化验单上已经被水浇湿了,他摊开甩了甩,用手机照着看了一眼,水渍化开的纸张上清清楚楚写了“阴性”两个字…… 那一刻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身后走廊里有风穿堂过来,他只觉得背脊一阵发亮。 拿着那张湿哒哒的化验单起身,因为蹲那久了一点,小腿都有些发软,他用手扶了下墙,转身的时候又见沈瓷开了另外一张单子去验血。 验血窗口的医生朝她瞅了一眼:“怎么又是你?” 沈瓷忍不住苦笑:“是啊,又是我!” 白白又被抽了一管血,扔出来的小纸条上依旧是一窜条形码,等候时间依旧是十五分钟,于是她捏了纸条继续坐回刚才等候的那条长椅,江临岸当时还站在取单子的机器旁边,地上摊了一堆垃圾。 后来沈瓷回想她和江临岸在一起的画面,语言动作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浓情蜜意更没有,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回忆都是不会流动的,仿佛全由一帧帧静止的画面组成,比如她第一次在晴好的初秋早晨与他相遇,他从车子里出来,面目冷清,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她头顶大半片光,而他不发一言地看着自己,再比如在青海,她去看望曲玛的弟弟,却在回来的路上不幸遭遇大雪封山,她被这个男人所救,迷迷糊糊昏睡了很久,醒过来之后从毡房里出去,推开帘子的那一刻她看到一望无垠的高原,不远处是缠满经幡的枯树,而他就穿了一件厚厚的银灰色防风服站在那棵枯树前面;还有在机场那次,她从青海回甬州,因为遇到航空管制要被临时拉去附近的酒店,她站在航站楼门口等接驳的大巴,眼前车流穿梭,她在抬头和低头的那一瞬间便看到了路对面突然出现的江临岸,而那时天上开始飘雪,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像是临时从哪里跑过来,那一刻世界也像是静止的,身后喧嚣的航站楼也好,面前穿梭的车流也罢,就连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花,在那一刻仿佛都被时空突然拉成了一条条彩色的线,而唯独这个男人存在在她的视线里,不发一言,安安静静;最后便是现在,此时此刻,他捏着一张烂巴巴的化验单站在机器旁边,脚边一堆废纸,侧面有微弱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这回换成沈瓷有些烦躁起来,也起身出去抽了一根烟,不过她的时间要相对短一些,只三四分钟就见她又重新抱着膀子走过来,拿着条形码的纸片在机器红外线端口下面扫了扫,很快里面吐出来一张化验报告。 这次江临岸动作要快一步,直接把报告抽了过去,沈瓷也懒得跟他抢,站旁边等着。 江临岸在单子上扫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几分钟后沈瓷重新坐到了消化科的急诊室,值班的是个中年男医生,拿过单子看了眼。 “细菌性食物中毒!”简明扼要地抛了一句,江临岸愣了下,沈瓷也一时没接住。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食物中毒? 沈瓷:“不可能吧!” 医生:“怎么不可能,化验单都做出来了,白细胞这么高,不是食物中毒是什么?” 医生态度不算太好,说话也是冷冰冰的,抬头看沈瓷一脸不信的样子,又问:“晚上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沈瓷:“喝了点粥!” 医生:“外面买的粥?” 沈瓷:“不是,自己熬的,白粥!” 医生:“除了白粥呢?” 白粥应该不会引起食物中毒,但沈瓷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有些感冒,没胃口所以晚上就喝了半碗粥,除此以为她还吃什么东西了? 沈瓷想了想,脑中突然恍了一下:“还喝了一杯姜汤。” 医生:“姜汤?” 沈瓷:“是我同事给我熬的,说是她老家的偏方。” 医生:“……” 江临岸:“……” 小宋原本是好心,专程熬了一杯姜汤想讨好沈瓷,里面还加了许多她口中所谓的名贵中草药,只是她大概没想到自己这杯姜汤会搞出这么大一场乌龙,江临岸深更半夜带沈瓷来挂急诊,又是抽血又是化验,最后出来的结果居然是食物中毒,因为一杯该死的姜汤。 这算不算是命运的玩笑? 江临岸站在沈瓷旁边将手渐渐握成拳头,对面医生已经重新把单子开了出来。 “你这情况还比较严重,建议挂两瓶水,不过现在输液室那边应该已经没人了,你去后面住院楼找护士给你挂。”说完把输液单撕了下来,沈瓷要接,中年医生却直接把单子递给旁边的江临岸。 “你是她丈夫吧?先拿单子去缴费,后面住院部2号楼三层,挂完之后要是觉得呕吐现象没有缓解,明天下午再带她来复诊!” 深夜谈心 因为输液室只开放到凌晨两点,这会儿已经过时间了,江临岸缴完费只能按照医生的意思带沈瓷去住院部三楼挂水,可那边也没有专门的输液室,值班护士从病房里拉了一个挂吊瓶的架子过来,直接把沈瓷安置在走廊的长椅上。 五月初的天气说冷不冷,可后半夜还是有些凉,加之沈瓷连续呕吐加上肠胃不舒服,整个人已经有些虚脱,江临岸实在看不过去,干脆直接去找医生开了张住院单,好在还有一间空余的单人病房,便让沈瓷住了进去。 折腾完所有事情已经过三点了,沈瓷的吊瓶也挂完了大半,房间里没什么声音,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中间隔了大概三四米,全程几乎零交流,好像一切又变成了静止状态。 沈瓷就斜靠在床上,眼睛一直盯着上面的吊瓶,里面药水正一滴滴往她身体里淌,手臂凉凉的,整个人浑身无力,又觉得有些冷,于是抬起身来想要够脚边那条折好的薄被子,结果一只手被针吊着,够了两下也没够到。 江临岸看出她的动作,走过去直接把被子抖开盖到她身上。 “冷?” 他问这话的时候就站在床边,高大的身躯再度把她面前的光都挡掉了,只是因为距离隔得近,沈瓷能够看清他眼里的红血丝,原本笔挺的裤腿上也有一大滩水渍,大概是刚才在翻纸篓的时候不小心弄上去的。 沈瓷心里有些微动,想到他白天工作开会,晚上喝酒应酬,又因为自己折腾了大半宿,也不是超人,肯定累了,于是她把被子又往胸口拉了点。 “我想睡一会儿,你先走吧。” “我怎么走?你水还没挂完。” “一会儿我可以按铃让护士来拔针。” “可你要是不小心睡着了呢?” “……” 沈瓷词穷,加之人不舒服也懒得跟他争,眼前男人紧了下眉:“行了,你睡吧,我在这陪你!”说完他转过去把那张椅子拖到了床边上,又把沈瓷后背靠的枕头抽掉了。 “躺下,水挂完了我叫护士过来,你睡吧。”边说又边给沈瓷掖了几下被角。 沈瓷确实也很累了,安安分分躺下,又觉得头顶的灯光太刺眼,不禁眯了下眼睛,江临岸看出她的意思,起身去把天花板上的灯都关了,只剩一盏床头的小灯,于是原本透亮的病房里一下陷入暗沉,这反而让沈瓷觉得更有安全感。 气氛再度恢复刚才的沉默,大家谁都不说话,沈瓷闭着眼睛,到最后干脆将头都别了过去,只留给江临岸小半个侧脸。 如此又过了十几分钟,水挂完了,江临岸去叫了护士过来拔针,拔完针后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沈瓷反正一直躺着,迷迷糊糊的,却也没睡着,可能是因为陌生环境又是陌生的床,身体处于极度疲乏期,睡意也很浓,可就是睡不着,但她听到床前的椅子挪了挪,可以猜到江临岸起身了,很快又听到他出去的脚步声,门被轻轻带上…… 沈瓷在那一刻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走了。 半夜时间,她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荒唐的梦。 之前为了能和他划清界限,她不惜从联盛辞职,也把话都跟他讲清楚了,她自认为自己没有留一点余地,随后两人有一个多月没再联系,除了那次在榆蓉镇偶然见了一面之外生活中不再有任何交集,沈瓷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已经回归到最初陌生人的关系了,以前所发生的一切成为了过去时,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可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又闯了进来,以一个入侵者理所当然的样子,占有她的身体再搅乱她的生活,让她毫无防备之余又有些措手不及。 其实沈瓷心里是有怨气的,就好像她好不容易把房间打扫干净了,可对方却因为喝了酒,一时兴起,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突然闯了进来,在她的房间里撒野胡来,最后留给她满室狼藉,凭什么?她该受他这样的欺负和凌辱么? 换做其他女的肯定是一番哭闹折腾,可沈瓷这性子,冰天雪地似的,再大的火气都给捂凉了,所以也就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想想,不会真的说出来去跟他闹,犯不着。 沈瓷这么想着想着反而越发清醒了,想起身去拿手机,结果刚一动就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她立即躺下,闭着眼假装睡觉。 随后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到床边站定。沈瓷撑开一条眼缝看到墙上投着一个影子,影子在那站了一会儿,大概足足有半分钟时间。 沈瓷屏住呼吸,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可半分钟后影子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突然回来? 沈瓷正想着,结果右手一紧,床前有双手盖了下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他的掌温滚热干燥,沈瓷忍不住在心里偷偷闷了一口气,没敢动,只能任由他握着,可很快听到床边的人开口。 “我知道你还没睡着,不过也好,你继续装睡,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 “……” “首先我跟你道个歉,为今天晚上的事,你大概会理解成酒后乱性,但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 “……” “我承认今天对你的所作所为很冒失,甚至有些过分,但酒精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大概是……” 他说到这就停下了,房间里突然没有一丝声音,如此过了起码半分钟,沈瓷感觉自己的手指在他掌中紧了紧,耳边传来一声重重的提气声。 “好吧,我承认,在你离开联盛的这段时间里我会经常想起你,白天工作的时候还好,但晚上有些严重,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所以四十九天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想见到你,又刚好看了你写的那篇专访,你真是……” 江临岸低头笑了笑,笑声柔柔地荡在耳边,就像春夜里洒下来的月光,随后沈瓷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她手背上被护士拔针时贴上去的那一小团棉球,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沈瓷,要不你还是回来吧。” 沈瓷心尖猛地一抖,手指在他掌中蜷缩起来。 “不可能!” 这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她头也转了过来。 江临岸就微微弓着腰坐在床头,身后微弱的灯光拢着他,他却让嘴角勾起一抹笑。 “为什么不可能?” “话我都跟你讲清楚了,你还要怎样?”沈瓷说完直接把手抽了回来。 江临岸眉头皱了一下,大概不满意她如此决绝的态度,但也不像生气,只是想了想,又问:“好,那换个问题,如果今天你检查出来真的怀孕了呢?” “这更不可能!”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我就问你,要真怀了呢?” “打掉!”沈瓷几乎不经考虑。 江临岸脸色一点点发沉:“你觉得我会允许?” “允不允许不是你说了算,孩子在我肚子里,更何况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做过!” 江临岸一时气绝,当初她打掉陈遇那个孩子的时候也是如此,瞒着所有人去苏州那边的妇科诊所预约了药流,如果不是中途发生意外大出血,大概她都不会让陈遇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江临岸想到,当时她大出血的时候还是他送她去的医院。 这根本是个胆大妄为,自私又倔强的女人。 江临岸忍不住又收了一口气。 “沈瓷我告诉你,如果有朝一日你敢瞒着我把我的种打掉,我保证让你下半辈子一天都不得安宁!”他说这话时几乎咬牙切齿,不是提醒,而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警告。 床上的女人却虚虚笑了一声:“不会的,我不会打掉你的孩子,因为我连留种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你就这么肯定?” “当然,只要你别再像今天这样半夜闯到我家,我们今晚便是最后一次,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迎娶你的豪门千金,大展宏图,我在小杂志社里当一名小小的编辑,过属于我的小日子。” 原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沈瓷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纠葛。 可江临岸不这么想啊。 “好,既然你这么想跟我把关系撇干净,为什么要往我邮箱发那些问题?为什么答应来做采访?又为什么要写那样一篇稿子?” 江临岸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侥幸,可沈瓷却苦涩一笑,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不是我又让你误会什么了?” “你说呢?” “好,如果我采访和稿子让你想了些什么,那我说声对不起,但你真的不需要多想,我也只是迫于工作需要,更何况是你非要难为我们社里的实习生,至于稿子,我拿杂志社的钱就得替杂志社办事,一篇专访,纯粹杜撰,你不必记挂在心上。” 沈瓷这张嘴,以前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工作之后被同事欺负,和陈遇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还经常受黄玉苓的气,遭了这么多委屈她也从来不抵抗,可不代表她嘴笨,伶牙俐齿的功能大概全都用到了江临岸身上。 江临岸被她气得不行,觉得刚才握着她手说的那番话,包括以前为她做的所有事,甚至那次在青海荒山上不顾性命救她,这些都白费一场了。 “你这个白眼狼!” 气到不行他也只能呵斥了一句,沈瓷被他这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白眼狼,形容她倒还真挺贴切。 江临岸也觉得没必要再聊下去,反正每次聊都会聊成一个死结,且这个结好像打得越来越紧。 “行了,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同时也希望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他又凑身过去替沈瓷把被子拉了拉,“今天就说到这,不想讲了,你睡觉!” “……” 后来沈瓷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病房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揉着酸疼的脖子坐起来,口干舌燥,下床倒了一杯水喝,拿过手机翻看了一下,有两个来自杨蓓的未接电话。 沈瓷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九点了,大概杨蓓见她没去社里就给她打了电话。 沈瓷按着号码回拨过去,那边刚好在通话中,她便直接拨了郭越的号码。 郭越倒接得挺快。 “喂,怎么到现在还没来上班?” 沈瓷又喝了一口水,回答:“身体不舒服,急性肠胃炎,在医院住了一晚,所以想请一天假!”她言简意赅地把意思表达清楚,郭越倒没为难她。 自从江临岸那篇专访出来之后郭越对沈瓷的态度明显好转。 电话那头例行寒暄了几声,最后说:“行吧,要身体真的不舒服就先在家休息吧,不过以后请假最好提前,就算有突然事情至少得先给我来个电话!” 沈瓷应了一声,随后把手机摁了,转身把纸杯放到桌上,结果看到桌上那张皱巴巴的化验单,上面水渍已经干掉了。 沈瓷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竟有一行字——“我跟你的事还没完!” 她认得这是江临岸的笔迹,可他这算什么意思?挑衅?警告?来日再战? 真幼稚!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纸揉成团扔进不远的垃圾箱。 因为按照医生的意思还要继续挂两瓶水,沈瓷便打算下午挂完水再回去,也省得路上来回折腾,在病房的洗手间简单梳洗了一下,她下楼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回来的路上又接到杨蓓的电话。 沈瓷本不想多说,可杨蓓一个劲地问,她只能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这倒好,不出两个小时杨蓓就拎了水果来病房找她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宋。 小宋也没空手,拎了一只纸袋子,进来的时候神情很是尴尬,见到沈瓷苍白,口唇干裂,她像闯祸似的又是道歉又是解释的,非要说她的姜茶没问题,老家那边都是这么熬的,她从小喝到大也没出现中毒现象。 沈瓷被她闹得不行,只能说是自己体质的原因。 杨蓓也帮着解释了几句,大意是小宋也是一片好心,希望沈瓷别介意,又让她到时把住院单和药费都开出来,回头小宋来支付。 小宋在后面猛点头。 “对对对,医药费我来付!” 所以说这小姑娘也不是一无是处,虽然性子直了点,嘴也毒了点,可遇到事情的时候起码具备承担责任的态度。 沈瓷当然不可能让她出这医药费,况且她也知道小宋经济并不宽裕,刚实习没多久,工资不高,在甬州又得租房还得独自承担所有吃用开销,沈瓷明白这种在大城市里生活又毫无依靠的苦处。 “医药费我还付得起,不用她来出,只希望……”沈瓷话还没说完,病房的门又被推开了,她回过头去,见江临岸捧了一束花走进来…… 偶然撞见 当时的场景实在过于诡异了,特别是小宋和杨蓓,不确定地死死盯着门口走进来的人,目光一直追在江临岸身上,跟见鬼似的,惊恐之情大概要多于惊讶,直到江临岸拿着花走到沈瓷面前。 “你朋友?”他如若旁人似的直接问。 沈瓷有些恨恨地舔了下牙槽,但脸上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回答:“同事!” 江临岸这才转身向她们看了一眼,杨蓓他不认识,因为没见过,不过小宋有点印象,毕竟之前采访有过一面之缘,这会儿大概是认出来了,眉头撇了一下,而此时杨蓓站在前面,小宋跟在她后面,两人都石化般盯着面前的男人,跟做梦似的,又觉得不大可能,唯恐自己看错了,只是长得相似而已,如此一番纠结和心理斗争,全都显现在面部表情上,却不料眼前男人直接开口:“你好,江临岸!” 他很精简的作了自我介绍,态度不冷不热,结果小宋张嘴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出于受惊过度的本能和条件反射,只是如此场合动静闹得很大,她自己也很快意识过来了,赶紧用手捂住嘴,前面杨蓓回头瞥了她一眼,再回过头来。 “您好,江总,我是小沈的同事,姓杨。” 杨蓓到底要长许多岁,所以遇到这种情况经过短暂惊愕之后缓了过来,一手又拉过身后的小宋,微笑着介绍,“这是小宋,前几天你们应该见过,她去您那边做过采访。” 小宋这才从持续的呆滞之中醒过来,支支吾吾开口:“江总您……您好,我是初芒的见习记者宋…宋文倩,很高兴…又跟您见面了…” 江临岸颔首点头算是回应,对如此不冷不热的态度小宋也只能嘴角抽抽。 沈瓷站那儿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挫败感,好不容易从联盛逃了出来,她以为以后可以清净了,可目前这情况看着像是以后也清静不了。 心里很是怨愤,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干脆沉着脸看向江临岸:“你过来干什么?” 江临岸似乎对她如此不友善的态度丝毫不介意,眉头瞥了下,自说自话:“把花插起来。” 沈瓷却不接,谁稀罕他的花,扭过身去坐到床边。 一大捧紫色洋桔梗配白玫瑰,养眼之余旁人看着都心动,更何况还是被江临岸捧在手中,他下午要去赶一场很正式的会议,所以穿着很正统,黑色西装搭配浅蓝色衬衣,说实话,如此冷冽的画风和他手里捧的花真的有些格格不入。 沈瓷不拿正眼瞧他,旁边小宋倒有些看不过去了,兀自上前接了花。 “我去找个花瓶插起来吧。”遂转身就抱了花出去。 杨蓓见势也没法在病房呆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那什么…小宋那丫头做事毛毛躁躁,我去盯着…”说完也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意图很明显,是给他们挪地呢。 沈瓷坐那心里气更盛,江临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勾唇笑:“大中午又谁招你了?” “你说呢?” “你同事?” “……” 沈瓷都懒得跟他说,还是那句话:“你来做什么?”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不放心,昨天吐成那样,我一会儿要出去开个会,刚好路过医院。” 他借口编得很好,沈瓷不想在病房里跟他吵。 “我觉得刚说的话都已经跟你说清楚了,现在人见着了,可以走了吗?” “赶我?” “……” “我要不走呢?” 他干脆跨步过去坐到沈瓷旁边,肩膀挨着她肩膀,沈瓷感觉他今天身上无赖的气质特别浓重。 “你干什么?”心里愤然,情绪波动得有些厉害,可她不知道这男人有些变态,就喜欢看她生气发脾气的样子。 “没干什么,陪你坐一会儿!” “……” 沈瓷只能起身往旁边挪了几寸,可江临岸继续往她那边贴,如此无聊的游戏,反复了几次,弄得沈瓷已经快从床上摔下去了,她气得干脆一下子站起来。 “同事在,你能不能有点分寸?” 江临岸依旧勾着唇笑:“我哪没分寸了?我要没分寸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说话间他也从床上站了起来,伸手就捻了下沈瓷的耳垂,吓得沈瓷一下弹开。 “江临岸!” “嗯!”他挑着眉激她,“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一点,你的新同事说不定就在门口候着。” “……” 真的是…沈瓷一时找不到什么词可以用来骂他,只能狠狠搓了两下胳膊喘气,江临岸却突然关切地问:“冷?” “没有!” 她现在怎么会冷?浑身都要着火了,抬头恶狠狠地刺向他:“能走了吗?” “不能!”他又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离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午饭吃了吗?” “吃了!” 江临岸侧身又看了眼桌上的纸袋子,是刚才小宋拎来的,里面装了两三只塑料打包餐盒。 “就吃的这个?”他指着餐盒问。 沈瓷懒得搭理,江临岸把餐盒拿出来看了看。 “同事给你带的?” “……” “那别吃了。”说话间他拎着整个纸袋就要往垃圾桶里扔,沈瓷赶紧摁住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 “以后你同事给你带的东西一律不准吃!” “……” 沈瓷被他这话说得一时接不上,愣半天才挤了两个字:“有病!” “……” 江临岸脸色一凉,看着是要发火了,沈瓷心里居然有些轻松感,觉得只要他怒了就会走,可面前男人深亮的眸子突然眯成一条缝,拿着纸袋直起身来。 “长能耐了啊,会骂人了啊!” “……” 沈瓷被他逼得快要疯了,放软调子:“你到底想怎样?” “这话得问你!” “我想让你走!” “就这么希望我走?” “你…”沈瓷低头拧了下手指,“我同事在,你突然出现,一会儿让我怎么解释?” “实话实说,再说她们都已经看到了,你怎么解释都是徒然!” “……” 道理确实是这样,都已经看见了,解释还有意义吗?沈瓷只觉头疼,烦躁,她觉得江临岸在这点上非常自私,永远都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顾虑她的立场,可有天要是东窗事发了呢? “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她突然压低声音。 江临岸锁着眉:“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我就只想你离我远一点,话都已经说清楚了,当个陌生人不好吗?” “不好!早晨在你桌上留的字没看见?” “……” “我们俩的事还没完!” 沈瓷别过身去用手揉了下僵掉的脸,这男人在工作上雷厉风行,随便经手的都是上亿项目,可处理感情的事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甚至都显得有些幼稚不成熟。 沈瓷不想在医院这种地方跟他争论,抬手比了个停战的姿势。 “好,今天不说这些,一会儿我同事就过来了,你先去开会行吗?”她甚至用了祈求的语气,这会儿只想让他走,让他赶快消失。 江临岸能够感觉到她眼中深重的顾虑和嫌弃之意,忍不住问:“我就这么见不得光?” 沈瓷听了突然失声发笑:“是我见不得光啊,我不能面对外人,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人言可畏,我和你的这场关系一旦被人发现会怎样?你会毁了我,也会毁了自己,难道你希望看到这样?” 她是第一次跟他说这些话,江临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沈瓷心里突然有些痛楚,摇头:“我想你肯定不希望我们的事曝光,我也不希望,所以算我拜托你,求你也行,你放过我吧,走,离得远远的,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一口气说完,又一下坐到床边上,江临岸就直直地站在那,身后铺着阳光,眼前地面投下一条细长的影子。 沈瓷目光就盯着那道他的影子,过了好久,影子终于动了动。 江临岸抬手摸了下下巴,感觉这时候应该有许多话要讲,但声音都被堵住了,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死结,打不开的,所以多说无益,怎样都是错。 “好,好……”他声音有些发哑,影子往后退了两步。 沈瓷默默拧着手指,直到影子转身从她视线里走了出去…… 江临岸垂着头一路走出病房,开门出去正好碰到小宋拿着一只花瓶和杨蓓从护士台那边走过来。 小宋迎面先问:“江总,您这就走了啊!” 江临岸却低头不语,直接从她们身边擦了过去。 小宋皱着眉一脸讶异:“这是吵架了?” 杨蓓回头也看了一眼,扭了下小宋的胳膊:“别人的事少管,回去!” 两人去了病房,敲门,听到沈瓷淡淡的声音:“进来!” 结果小宋一进去就问:“江总走了吗?你俩到底咋回事?”问得简直干脆又直接,憋不住杨蓓在旁边拧了下她的胳膊,猛朝她使眼色,可小宋愣是不服。 “杨姐你掐我干什么?问都不能问吗?” 沈瓷坐床头只能低头又默默地提了一口气,没言语。 杨蓓赶紧把花往小宋怀里一塞:“去把花瓶洗一洗,把花插起来。” 小宋不情不愿,但经不住杨蓓几个冷眼剐过去,她这才撅着嘴拿了花瓶去了洗手间。 回江宅吃饭 小宋去洗花瓶的空档护士进来了,给沈瓷戳针,结果戳得好深管子里还是没有血倒流,小护士毫不客气地开始拍沈瓷的手背,边拍边说:“你这血管细,没血出来,多喝点水,还贫血呢吧?“ 如此折腾杨蓓在旁边都觉得疼,可沈瓷竟然毫无反应似地,嘴角淡淡嗯了一声。 小护士见她似乎挺坚强,又弄了一会儿,终于扎好了,拿白胶带给她绑了绑,拿了东西出去,正好小宋端着那只花瓶出来,花已经插好了,花瓣上她还撒了点水珠,走过去把花瓶搁到沈瓷床头,一脸花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这花真漂亮啊,这么大一束得花不少钱吧,江总真浪漫!” 这货完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丝毫没有感觉出空气里的压抑和尴尬。 杨蓓瞅着有些呆不下去了,于是面向床上的沈瓷:“我和小宋还是借着出来采访的由头来看你的,这会儿时间也差不多,该回社里了,不然被郭副编发现又得挨骂。”说完她还故意呵呵笑了笑,转过身去看向小宋,喊了一声:“你弄完了吗?弄完就走吧。” 结果小宋完全没心肝,还问:“这就走了啊?” 杨蓓无语:“难道你还打算留在这吃晚饭?” “倒也不是,不过我们不刚来吗?沈姐水才刚挂上呢,不如……”她罗里吧嗦的,杨蓓干脆过去拉她。 “走吧,社里还有事。” 小宋没辙,又硬走到床边跟沈瓷打了声招呼:“沈姐那我们先走了啊,再次跟你说声抱歉,回头把住院费的单子给我,钱我出,不过刚给你带的东西你可得吃啊,这回不是我自己做的,外面餐厅买的,保证没毒…” 沈瓷忍不住被她这话逗笑了,其实是个挺没什么歪心眼的姑娘。 “知道了!”她不冷不热地回应。 小宋这才被杨蓓拉着走出了病房,可刚到门口还没出去,小宋就忍不住问:“杨姐你一直拉我干什么?……我还有话没问呢!” “你还想问啥?” “就江临岸那事啊,我…” 话没完小宋胳膊又被杨蓓掐了一下:“就你多话,出去再说!” 两人吵吵嚷嚷地终于走出了病房,沈瓷靠在床边上,抬头向着天花板重重喘了一口气,她才过几天清静日子,却因为江临岸的突然出现又全部被打破了。 窗外阳光暖融融的光线照进来,床头的花鲜艳欲滴,可是她的心情却格外压抑,甚至觉得周遭的空气有些稀薄,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杨蓓一直把小宋拉到电梯里,小宋这才扯回自己的手臂。 “杨姐你干嘛呀,我问江临岸的事怎么了?” “怎么了?你难道看不明白?沈瓷和他关系不一般!” “废话,都这样了我当然看得明白,是情侣关系吧?” “情侣?”杨蓓嘴角抽了抽,“是情人吧。” “情人?有区别?”小宋似乎没听懂。 杨蓓皱着眉戳她眉心:“你这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 小宋被她戳得身子往后仰,抬手揉了揉被她戳疼的眉心:“干嘛呀,你有话不能一次性将清楚吗?今天尽戳我掐我了!” 杨蓓只能缓了一口气,身边还有其他人,她没啃声,直到两人出了电梯上了杨蓓的车,她才开始说:“沈瓷跟江临岸的关系多数是见不得光吧?” “为啥这么说?” “你……”杨蓓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傻,“亏你之前还去给他做过访问,难道没看过他的资料?” “看过啊,厉害得一塌糊涂,有钱有颜还有个特牛逼的家世,这搁偶像剧里就是个霸道总裁原型!” “然后呢?” “然后什么?哦你说他和沈姐吗?嘿嘿……沈姐就是个灰姑娘,灰姑娘遇到王子,哇塞这剧情虽然很老土,不过我头一回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帅毙了。”小宋又开始一脸憧憬,甚至有些羡慕。 杨蓓只能摇头:“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戏份只可能出现在童话中,现实生活只有各种无奈,背叛或者痛苦,就沈瓷和江临岸这种,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关系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但我觉得大概也是凶多吉少。” 小宋一脸不解:“杨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江临岸是有未婚妻的人,已经对外公布很久了,而且他未婚妻家世了得,如果沈瓷真的和他有那种关系,说难听点,这叫第三者,破坏别人感情。” 小宋脸上一片愕然,随后猛地反应过来。 “对哦,这分明就是二奶被包养的戏码嘛!” “……” 沈瓷挂完水已经过了四点,她去办了出院手续,回病房简单收拾了一下,把杨蓓和小宋给她送的水果和吃食都带上了,走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床头的花,紫色洋桔梗,白色单头康和黄莺作点缀,再配上数十支白色玫瑰,其余没有一点多余繁俗的装饰,只用一卷牛皮纸卷着,一大捧扎扎实实都是馨香淡雅。 其实沈瓷也没想到江临岸会给她送花,感觉这种偏浪漫柔情的举措和他的画风不符,可他突然就送了,前后也没一句多余的话,就把这花往她面前一搁,就像是路上随手买的,让她去插起来。 沈瓷站那忍不住抿唇笑了笑,又重新走到床边,把那一大束花从花瓶里抽了出来,根上还沾了许多水,沈瓷一根根拿纸巾全都擦了一遍,捧着走出病房。 江临岸下午开完期间突然接到了秦兰的电话,让他晚上要是有空回宅子吃顿饭,说是有事跟他说。 会议开完已经五点了,从酒店出来老姚的车已经候在那里。 老姚发觉老板的脸色似乎又开始转阴了,明明中午从公司接他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甚至经过花店的时候还进去扎了一束花,也不知道去医院看谁,老姚也不敢问,这会儿看他脸色沉着,更不敢多说,只问:“江总,现在去哪儿?” 江临岸坐在后座皱了下眉:“回公司!” “好的!”老姚发动车子往大路上开,结果刚开出去没几分钟又听到后座上的人改口:“算了,回宅子!” “……” 江临岸一年回宅子的次数不会超过十个指头,且每次都是因为有事推不掉才会回去,其余时间他要么出差住酒店,要么就住在自己在市区的那套小公寓。 不过跟秦兰见面的次数要多一点,有时候秦兰会自己叫司机送她去公寓看看江临岸,至于回宅子,江临岸已经记不清上次回来是多久之前了,以至于门口看门的人看到他的车牌直接拦了下来。 “请问你们找谁?” 老姚气得摇下车窗:“瞎了你的狗眼了吗?江总的车都不认识?” 结果那人还挺固执,看上去年纪也不算大,估摸着也就40岁左右吧,硬着拦着不肯让江临岸的车子进去。 老姚下车与之争执,江临岸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脸色未变,只是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可笑。 如此等了大概十多分钟,宅子那边终于跑过来一个人,是宅子保安系统的负责人,见到老姚赶紧赔礼道歉,又跑过去站在车窗外面向江临岸作揖。 “二少爷实在对不住,这人是新来的,可能还不认识您的车,不过下不为例,我会…”保安队的负责人急躁地解释,眼前车窗突然落下,江临岸冷若冰霜的侧脸露了出来。 “以后要招了新的保安,不如这样吧,在你的培训章程里添加一项,把我的照片放进去让他们都统统认一遍。” 这话明显是讽刺,负责人被说得脸上一阵发白。 “这……” 江临岸却已经再度把车窗摇上,抬手向老姚比了声:“走吧,开车!” 车子缓缓驶入宅子,沿着车道往主楼那边开,原地的保安负责人暗自拧了一把汗。 刚拦车的那个看门守卫还凑上去问:“刚那谁啊?” “二少爷!” “啥二少爷?这宅子里不就只有一个二世子么?” 气得保安队负责人唾了他一口:“没脑子的东西,给我眼睛睁大一点,刚那位虽然很少回来,不过也不是什么善茬。” “……” 因为车子在门口被拦了一会儿,白白耽搁了十多分钟,江临岸进宅子已经过六点了,秦兰照例已经在门口等,见到江临岸过去赶紧拽了他的手臂。 “赶紧的吧,你爷爷和丞阳都已经回来了,就等你开饭。”秦兰急吼吼的,每回都这样。 江临岸皱着眉,把手臂从秦兰手里抽了回来。 “我自己走!” 于是江临岸自个儿走到了前面去,秦兰在原地愣了愣,没说什么,径自跟上。 从前厅走到客厅还需要经过一段路,江临岸随手又扯掉了自己脖子上的领带,进客厅的时候果然见江巍和江丞阳都已经落座了,前者板着一张脸,后者端着杯茶水靠在椅子上悠闲地轻茗,客厅里气氛有种说不上的沉郁,加之周围都是一律明代家具,色调暗沉,所以显得空气里也透着一股子清冷。 你难道不觉得委屈吗 江临岸在餐厅门口停了一会儿,门口摆了两只木架子,上面放着盆栽,里面也不知道种了什么植物,枝叶很茂盛,刚好将他的身子倒掉大半。 再往前一步便是灯火辉煌,灯光下一张长形桌子,摊着桌布,放着碗碟,那是吃饭的地方,也是这宅子里看上去最像“家”的地方,可江临岸从小就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融不进去,就像现在这样,即使只有几步之遥,他还是站在阴影中,直到身后传来秦兰的脚步声。 “怎么不进去?” 江临岸这才挑了下眉往餐厅里面走,可进去之后也没啃声,倒是秦兰在后面赶紧帮着打了声招呼:“临岸到了!” 坐在桌子顶端的江巍总算把眼皮抬了抬,没看江临岸,只是朝秦兰呵斥了一句:“他没嘴,要你喊?” 当时江临岸已经走到椅子后面,大概是见惯了这样冷冰冰的态度,所以只是嘴角扯了扯,开口:“爷爷…”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爷爷呢?” “……” “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要全家等你一个,这都几点了?”老爷子用手指敲着腕表上的钟面,似乎对江临岸迟到的表现很是不满。 江临岸也不生气,眉目淡淡的,身后已经有佣人替他拉开椅子入座,他一边解着袖扣一边说:“这得问你新招的看门保安,车子进来被他拦住了,我觉得不妨以后在门口贴一张我的照片,以免新来的人不认识我的脸!” 这分明就是抬杠,气得江巍猛拍了一下桌子:“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 江临岸:“……” 旁边秦兰赶紧拉他的袖子:“临岸,你少说两句!” 江巍端起茶杯赶紧喝了一口,好不容易把气往下摁了点:“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只知道气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 江临岸还想反驳,秦兰赶紧拦住,又抬头看向江巍:“老爷您也是,明知道他难得回来一趟,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吗?” 江巍还想发作,但见秦兰皱眉苦着一张脸,他便没再往下说,生生把气按下去了,只是朝秦兰又唾了一声:“都是给你惯出来的臭毛病,几个月不回来一趟,回来就摆一张臭脸,他眼里还有我这个长辈吗?” 老爷子邪火很盛,岂料对面一直没出声的江丞阳闻言突然哼了一声:“爷爷您也没必要生气,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临岸手里可是握了大项目,又是关键时刻,忙也是应该的,所以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我们实属正常!” 江丞阳唯恐天下不乱,可劲在那煽风点火,完了又突然挑眉,嘴里嘶了一声:“哦对了,我听说b轮融资已经开始了,进展得怎么样?” 江临岸态度愠愠的,不打算搭理,可江丞阳却揪着不放了。 “是不是进展不顺利?就说嘛,这种项目没几个人愿意一直往里砸钱的,前面收益利润一概看不见,就成天听你扯那些不着边的技术和程序问题,几个人懂?” “……” “啧啧……别以为拉一个黄介甬进来就能万事大吉,对,我承认他在技术方面确实在行,不过这种项目光有技术没用,得有前景和源源不断的钱砸进去,你前期都砸了几十个亿了吧,公司拨给你那点预算应该都已经花完了,爷爷可在董事会上说过了,就那点钱,那点钱花完了你那项目要是还没成,后面可就不会再有了,毕竟爷爷也得向其他股东交代是吧!” 江丞阳嘀嘀咕咕说了一串,用意就是想当着江巍的面把他意思再表述一遍,其实江临岸弄恒信金服的项目大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了,成了他便能在公司平步青云,说不定以后江丞阳的位置都得让给他,可输了大概就真的一败涂地,从此很难翻身了,所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结果,其中最紧张的一个大概就要数江丞阳了,毕竟两兄弟是对立关系。 不过照目前看来江丞阳心里还是有些把握的,因为他压根不看好恒信,这会儿当着江巍的面把这事提起来,只是希望老爷子当面表个态。 钱我是给你了,机会和平台也给你了,但不会无休止的给你,回头项目砸了你后果自负,江丞阳就希望老爷子能够这么表示。 “爷爷,您说是不是?” 当时江巍就靠太师椅上,眼神虚虚的也不知道看向哪里。 江丞阳心里有他的小算盘,见老爷子没表示,又催了一声:“爷爷,您倒是给句话啊!” 岂料江巍抬了下手指:“饭桌上别聊工作,开饭吧!” 一时江丞阳像是被人割了下舌头,后面的话全都只能憋回去了,江临岸勾唇朝他笑了笑,又冷又阴,气得江丞阳牙痒痒,只能扶着一侧额头挡了下右眼的光,心里愤愤的,无处可泄。 那顿饭吃得也是淡而无味,以前少不了江丞阳诸多揶揄和落井下石,可今天他倒安稳,闷头吃饭,少有言语,弄得江临岸却有些不自在了,主要是厅内太安静,谁都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加之偌大的餐厅偌大的一张桌子,只稀拉坐了四口人,气氛压抑不说,江巍身后还站了两个佣人,跟面无表情的木头人似的,看了就让人倒胃口。 江临岸随便糊弄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秦兰见状问:“不吃了?” “饱了!” “吃这么点就饱了?看你最近又瘦了,工作这么忙,赶紧再吃一点!”秦兰边说边又张罗着给江临岸盛了一碗汤,“看你加班应酬总是吃外面的东西,那些不健康的,哪有家里烧的菜新鲜!”遂又是一勺子菜盖过来,江临岸看着碗里秦兰给他硬塞的西芹炒百合,油亮葱郁,看上去应该挺好吃,可他只是嘴角苦涩扬了一下。 “不吃了,饱了!” 江临岸准备起身,顶头江巍低头喝了口汤,将碗放下。 “吃饱了也坐着,你妈有话要讲!” 江临岸愣住,感觉今天这场合被搞得有些郑重其事,他只能重新坐回椅子,对面江丞阳似乎也毫无准备,目光扫过来落到秦兰脸上。 秦兰低头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又抽了纸巾抿了下嘴。 “是这样的,再过一阵子就是老爷86岁寿辰,我想给他好好操办一下,到时候温漪应该也已经从山里回来了,把她和她妈一起叫上,还有丞阳你……”秦兰说完江临岸的事又扭头过去看向江丞阳,态度比对江临岸还要温柔几分,笑着开口:“前阵子我听老爷说你去相了一个姑娘,感觉怎么样?要是对劲的话老爷寿辰那天也带回来看看吧,毕竟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婚事……” “等等!”江丞阳突然打断秦兰的话。 秦兰愣了下:“怎么了?” “你这些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 秦兰还以为自己语言组织有问题:“是我哪儿说得不对吗?不对你尽管提。” “不是…”江丞阳抬起两只手在自己额前挡了下,像是有些缓不过劲来,“你让我先消化一下!” “……” “我听你刚才的意思是想给爷爷办寿辰,这点我肯定没意见,甚至举双手赞成,不过听你刚才那口气……什么意思?这是打算端起女主人的架势来操办了?” “不是,我…”秦兰还想试图解释,可江丞阳皱着眉偏不让。 “你先别说话,我就问你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我没有……我就是想着老爷寿辰,家里也已经好久没办喜事了,所以就想…” “你打住!” “……” “别一口一个家字,这是你家吗?你配在这跟我提家吗?”江丞阳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还带着几分明显的嫌弃,“爷爷办寿辰是好事,不过要办也是我这个江家长孙来孝敬,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来瞎起哄了?” “我……”秦兰抬头看着对面江丞阳恶戾的脸色,他说话没留余地,周围还有很多宅子里的下人在场,可秦兰愣是一点都反驳不了。 她性子本就柔弱,加上这些年在宅子里一直小心翼翼处事,所以被江丞阳这么一说她完全接不上了,眼圈开始泛红,闷下头死咬着嘴唇不说话,活脱脱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坐在旁边的江临岸气不过,不是气江丞阳,而是气秦兰不争气。 “外人不外人的也不是你说了算,我姓江,我妈住在这就是江家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这话一出江丞阳的口气更横:“你们这算是母子连心?当年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爷爷让她住进宅子完全是因为看她一个女人挺着肚子不容易,可我爸到死都没让你妈过门,所以说穿了她就是个没名分的主,让她在宅子里白住了这么些年已经是仁至义尽,难道还指望哪天真的翻身做女主人?做梦!” 江丞阳越说越过分,江临岸气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意横生地就要冲着对面吼,可旁边秦兰死死将他拉住,苍白的脸上表情痛苦。 “算了,临岸,算了……”她咬着牙摇头,示意江临岸别冲动,可眼泪一颗颗往下滚。 这么多年每次发生争执她永远都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江临岸心里又气又恨。 “放手!” “都说算了……” “我让你放手!”他急吼而出,却突然听到桌子那头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力度很重,厚厚的桌板都震了震。 “够了!”一直不说话的江巍用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我还没死,没死你们就已经吵成这样,要哪天我死了你们是不是准备把这房子都揭了?” 一时台下都没人说话,厅里两个佣人低头不吭气儿。 江巍绝戾的目光在前面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秦兰脸上。 “大的不省心,小的也不省事,都是给你惯出来的臭毛病,吃顿饭都吃不舒坦,你说说自从你进宅子这些年家里有过几天安生?” 绕一圈江巍把所有责任又全推到了秦兰身上,秦兰闷着头不说话,可泪珠子往下砸得更猛,江临岸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可尽管满心委屈,她还是从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江临岸以前还会站在秦兰那头替她说话,可日子久了他也乏了,更何况每次他替秦兰说话秦兰都要阻止,好像他帮得越多她便哭得越凶。 外人看着江家产业繁多,富贵荣华,可只有里面的人知道这宅子里成天处于怎样一种诡异又空寂的氛围中,而每次争吵几乎都是江丞阳挑的头,但最后江巍责备的肯定是秦兰和江临岸,秦兰是个受气包,所以江临岸也跟着从小遭殃。 这也是他后来上了大学之后就一直单独住在外面的原因。 江临岸冷笑着抬头又看了眼面前的餐桌,上面菜肴丰盛,可毫无温暖,如此场景在他过往的生活中也是反反复复发生,每一次都是惊人的相似。 家?家在他三十年的记忆里全是争吵,谩骂,委屈和不公平! 真是滑稽,他为何还要回来吃这顿饭? 江临岸当即抽了椅背上的西装就走了出去,离开之时余光扫到江巍脸上的表情,冷漠疏离,而耳边似乎还听到江丞阳轻哼了一声,嘲讽或者是幸灾乐祸吧,毕竟每次都是他赢。 唯独只有秦兰,见江临岸走她便去追。 “临岸,临岸……” 她三两步跑着一直追出餐厅,从后面死死拽住江临岸的手。 江临岸被逼得回头,偌大的前厅,大理石地面折射出冷硬的光,照在秦兰脸上显得她更加苍白狼狈。 “怎么又走了?”她眼泪还挂在眼角,没来得及擦,还在劝,“别跟丞阳和你爷爷置气,毕竟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江临岸扫着牙槽冷笑:“你当他们是一家人,可他们未必!再说你没心的吗?话说得那么难听你就不会觉得委屈?” 大概是最后两个字有些触动到秦兰,她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可她哭江临岸只会觉得更加烦躁,从小到大见过了秦兰太多眼泪,每次辱骂和委屈都是当着她的面的,可她嘴上从来不反驳会哭,当面忍不住哭,背后也会偷偷哭,可哭有什么用? “收起你的眼泪,要么从这里搬出去,我另外给你找处房子,要么你就忍着,哭给谁看?”江临岸扔下这句话就直接甩开了秦兰的手,转身就从前厅里出去了,而秦兰在原地好不容易站稳,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痛苦地往心里咽眼泪。 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简直无法用语言来阐述,可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是我对不起阿晏,也对不起你……” 他来找她喝酒 以前江临岸每次在宅子里吵了恼了就会回公司加班工作或者去锦坊,可现在似乎有了另外一条路线,几乎是直奔而去,跟条件反射似的没有作更多多余的考虑。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这么讨厌眼泪,这么讨厌女人哭? 照理女人的眼泪最能惹男人心疼,或幽怨或低泣,可他不是这样,那些无用的液体只会让他觉得烦躁和矫情。 沈瓷挂了两天水,胃里倒是舒服了很多,只不过还是浑身无力,嘴里也没什么味道,所以晚上依旧是熬了点白粥打发一顿。吃过晚饭她就早早洗完澡准备上床了,可还没走到卧室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这个点她几乎能够猜到是谁,更何况他的敲门声也挺有特色,似乎永远都透着一股焦躁。 真是不想去开门,但不开的后果她也清楚,那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非要闹到她服软为止,无奈之余沈瓷只能走过去开门,本以为会看到一张气势汹汹的脸,毕竟中午两人在病房刚吵过,可门外人的样子却让她有些意外。 江临岸拎着西装站门口,领带被他扯松了,衬衣领子解了好几颗,脸色难看不说,眼底似乎还透着一股落败。 是她的错觉么? 沈瓷顿了一下,问:“怎么了?”这话她几乎脱口而出,以至于声音有些温柔,岂料面前的人跨步进来,伸手一臂把沈瓷揽入怀中,头狠狠压下来,逼得沈瓷只能把身体往后仰。 “到底怎么了?”他似乎第一次这样,可江临岸不啃声,只是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臂也缠了上来,越缠越紧,缠得沈瓷快喘不过气了,往后弓着身子想躲避,他却突然将脸埋到她脖子里面。 她刚洗过头发,用吹风机吹干了,蓬松柔软的触感里面还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她皮肤上的味道。 “别动,让我这样抱一会儿。”江临岸的声音发沉发哑,侧过脸去贪婪呼吸沈瓷头发上的味道,把她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揉,用了很大的劲。 沈瓷只觉得头发一阵阵发麻,他是不是又喝了酒?可看着却不像,反而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郁结的事,把他内心深藏的脆弱都逼出来了,所以整个人看上去痛苦不安。 沈瓷忍了忍,但半分钟之后还是找了个间隙把江临岸推开了,他难得没再欺身上来,反而是被她推得后背撞在门页上,随后冷涩一笑。 沈瓷被他那一抹笑弄得心里有些发虚,他今天这算是哪一门招数。 “有事吗?”她冷冰冰的问。 江临岸嘴角的笑晕得更大,依旧苦涩:“能不能换句台词?” 每次他来找她,她不是问“你干什么”,就是问“有事吗”? “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 沈瓷无语,顿了一下,懒得跟他周旋。 “我想睡了,有事改天再说!”她伸手就要过去关门,江临岸适时将门撑住。 “又赶我走?” “……” “我们之间能不能别总是这样?” “……” 沈瓷重重提了一口气:“那你想怎样?” “就不能跟正常人一样相处?” “正常人?”沈瓷一时笑出来,“首先你得像个正常人,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一言不合就上手!” 她这是在指责江临岸总是对她不尊重,行,她嘴皮子厉害他不跟她计较。 “好,我保证今天不碰你!” “那你今天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 轮到江临岸接不上了,这话听着没毛病,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搞得他每次来找她都是为了睡她一样。 江临岸抬手蹭了下额头:“你可以理解为我心情不好,又没地方可去。” “……” “这么说能接受吗?” “……” “现在能让我进去了吗? 沈瓷只能微微收了口气,侧身让出一条道,江临岸勾着唇从她面前挤进去,进去之后就是小小的客厅,茶几上放着半杯水,旁边有两本看过之后随手扔在那里的杂志,除此以外其余地方都收拾得很干净,而天花板上的大灯没有开,只留了墙边上一个落地灯,灯光是暖橘色,照得整个客厅温馨安宁,更惹人的是茶几中央摆的那束花。 沈瓷回来之后把花枝都剪短了一大截,为此还特意去附近的店里买了只花瓶,紫色的琉璃材质,矮胖型,一大束白玫瑰夹着桔梗紧紧地簇在里面,插在瓶口就形成一个半球形。 江临岸感觉自己心情瞬间好转,回过身去看着面前的沈瓷。 “有酒吗?” “做什么?” “就问你有没有?” 沈瓷想了想:“有!” “那陪我喝一点?” 沈瓷忍不住一个白眼翻过去:“我刚挂完水回来,你觉得我现在能陪你喝酒?” 江临岸反应过来:“也是,那我自己喝,你陪我坐一会儿。” “……” 沈瓷抱手蹭了蹭自己的胳膊,犹豫几秒,但还是坐到了沙发上,结果江临岸冷眼扫过去:“你干什么?” “不是让我陪你坐一会儿吗?” “你得先去拿酒,拿来再坐!” “……” 沈瓷愤愤地起身,他是使唤习惯了吗?可又拿他没辙,转身去了厨房。 江临岸盯着茶几上的那束花又看了一会儿,嘴角晕起笑,提了下裤腿舒坦地坐到沙发上,感觉刚才在宅子里的烦躁感已经没有了,很快见沈瓷从厨房里出来,将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和一只瓷碗往他面前的茶几上一顿。 江临岸:“……” 他盯着面前的酒瓶看了几秒,瓶身长长的,里面只剩半瓶了。 “就这?” “我这只有这个!” “可这是烧菜的吧?” “爱喝不喝!”沈瓷撩起酒瓶就要拿走,江临岸磨着牙把她拉住。 “算了算了,就喝这个吧!”他牵着沈瓷的手把她摁回身边,又拧开酒瓶,一股很浓的酒味就往鼻子里钻,他倒了一点到碗里,试着喝了一小口,几乎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皱着眉头问:“这什么酒?” 沈瓷:“衡水老白干,门口超市搞活动买的,15块买一瓶送一瓶。” 江临岸:“……” 他龇着牙忍不住笑:“我是不是该说你勤俭持家会过日子?” 沈瓷转过脸去:“我比不得你,联盛二当家,生来就不需要考虑柴米贵!” 江临岸撇眉:“好好跟我说话!” 沈瓷:“我说的是事实!” 江临岸捏着碗沿苦笑:“你看到的事实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外人所见都是光鲜亮丽,优渥的家境,富贵的家世,可谁能见到藏在里面的苦涩和辛酸? 他抬手又喝了一口白酒,辛辣直往胃里去,倒比刚才第一口觉得爽畅,吞进去的时候喉结滚了一下,他又扭头看旁边的沈瓷,她安安静静地坐着,身侧拢着橘黄色的灯光,脸上皮肤显得更加细腻。 那一刻只觉岁月静好,江临岸竟感到一股很奇怪的满足和庆幸。 他忍不住抬手去捏了一下沈瓷的脸蛋,手感比想象中还要滑腻,沈瓷却将身子往另一边晃,嫌弃地瞪他:“自己刚说的,不会碰我。” 江临岸盯着她看了几秒,她眼里的防备感很明显,他便乖乖地把手收了回来。 “好,我不碰!”坐在那继续喝酒,灯光照在他侧脸上,轮廓分明,可沈瓷有一点不适应,从他进门那一刻就觉得今晚的江临岸有些不对劲,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沈瓷咽了一口气,手指在膝盖上拧了拧。 “工作不顺利?” “嗯?”江临岸把碗放下,嘴里还含着一口酒,勉强咽下之后脸上显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不是为了工作的事,不过…” 他似乎有话要讲,但又停了下来,问:“这酒味道太冲,有没有下酒菜?” “……” 要求还不少,沈瓷本想一口拒绝,可见他那样子还是心软了一下。 “等我一下!” 她起身又进了厨房,隔了十多分钟之后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盘子,一盘凉拌黄瓜,一盘香煎秋葵。 “晚上我喝的粥,冰箱里也没有存菜,你就将就吃吧!”她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可对于江临岸来说已经相当知足了,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又往自己碗里添了一点酒。 沈瓷看他喝得有些急,想阻止,但最终还是作罢,又坐到沙发上去,开口:“说说吧,到底为了什么事?” 江临岸把碗里那点酒喝光,抹了下嘴,却突然问:“你是不是从来不会哭?” 在江临岸的印象中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好像遇到什么事都很坚韧。 沈瓷微愣:“怎么问这个?” “先回答我!” 沈瓷低头想了想:“倒也不是从来不哭,只是哭得很少。” “为什么?就没有觉得特别委屈的时候?” “有啊,我受的委屈……”沈瓷想说她受的委屈比一般人何止多几百几千倍,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最后出来的只是一句:“我受的委屈哭也没有用。” “所以你就选择不哭?” “对!”沈瓷苦笑,“因为知道眼泪无用,哭得再大声还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倒不如省点力气。” “那你还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记得,两年前!” “两年前?”江临岸不由发笑,“这么久以前的事了,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沈瓷忍不住低头拧了下手指,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我倒想忘,可大概会永生永世记下去了……” 江临岸微愣,他隐约觉得沈瓷说这句话的时候与平时的模样有些不一样。 “能说说当时哭是因为什么事吗?” 他在她那里喝醉了 “是因为……” 沈瓷脑海中突然晃过两年前的情景,大雨瓢泼,她被几个人摁在山腰上,心像被撕裂一样哭喊,咆哮,整个世界都塌了,可是她却不能往前半步,就那一次,她感觉自己把下半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往后这两年,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搅不动她的情绪,沈瓷的眼睛变得像她的身体一样干涩,再也挤不出一点液体。 她坐在沙发上轻轻提了一口气。 很多事情她没有忘掉,但一直不愿意再想起。 “明明是在说你的事,为什么现在变成你来问我?”沈瓷突然就终止了这个话题,江临岸看出她不愿再往下讲,不过能够感受到她眼底那么深刻的痛苦,以往觉得她是一个会把情绪藏得很深的人,从不轻易表露,可刚才那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动容了,江临岸忍不住好奇,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沈瓷不说他也不会再问了,又拿起碗喝了几口。 他酒量还算可以,这些年练出来了,不过今天感觉醉得有些快,脑子隐隐开始发胀,大概在心情坏的时候喝酒确实容易醉,更何况又是喝得这么劣质的白酒。 江临岸把碗放下,摁了两下太阳穴干脆仰头靠在沙发上,沈瓷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将手臂盖住自己的额头,闭着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脖子上的喉结突着,往下是敞开的衬衣领口和肌肉线条流畅的胸膛。 沈瓷低下头去又轻轻咽了一口气。 他今天心情好像确实不好,按以往的性子沈瓷不会多问,可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过分安静就会让她觉得窒息,倒不如弄点动静出来,于是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江临岸将盖在额头上的手臂垂下来,直起身看了眼旁边的女人,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他的事,算是关心吗?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冷淡,但起码说话口吻要比中午在医院里的时候柔和许多了。 他姑且当她是关心吧,更何况这时候他也需要有个人在身边。 江临岸又用手指戳了下发胀的脑门:“我刚从宅子里出来。” 沈瓷:“宅子?” 江临岸:“江家老宅,我爷爷和我妈都住在那里。” 沈瓷:“这个我知道。” 江临岸:“你知道?” 沈瓷轻笑:“当然知道,毕竟在联盛也工作了一段时间,公司里经常有人在背后议论你们江家的私事。” 她这么一说江临岸倒似乎来了兴致,身子俯下来,双臂撑住膝盖,问:“说说看,都议论些什么了?” 沈瓷:“不大清楚!” 江临岸:“撒谎!” 沈瓷:“……” 江临岸:“我知道你不喜欢背后议论这些,但听到的肯定要比我多,说说吧,我不会怎样!”他今天似乎一根筋就想知道了,沈瓷低头捞了下挂在耳根上的头发,抬起头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说你和你大哥经常争,老董事长有些偏心,还说你母亲…” 江临岸:“说我妈怎么了?” 沈瓷突然愣在了那里,她之前“有幸”见过秦兰一面,对方从容貌上看就是个很温婉的富家太太,保养得宜,打扮得体,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胚子,但除此之外沈瓷对她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印象,可能是因为那次见面秦兰跟她撂了一些话,以至于沈瓷对她的评论带了点感情色彩。 江临岸:“说啊,他们说我妈什么了?” 沈瓷一时有些后悔提这个事,立即收口:“没说什么,我不大记得了。” 江临岸:“你觉得我会相信?” 沈瓷:“你不信就算!” 江临岸:“是不是觉得有些话不适合讲给我听?” 沈瓷:“……” 江临岸:“那不如我自己来说?” 沈瓷:“……” 旁边男人轻轻一笑:“大致他们会议论三点,一是我妈的身份,我爸一直没有和她领证,到死都没给她正名,所以外面的人都在猜测为什么她无名无份还能在江家一住三十年;二是我爷爷对她的态度,其实很差,有多差……”他嘴角哼了一声,“举个例子,家里家外无论发生什么事,但凡我爷爷动怒了,心情不好了,最后遭殃的肯定是我妈。” 沈瓷:“为什么?” 江临岸挑了下眉:“受气包知道吗?” 沈瓷:“……” 江临岸:“我妈这么多年在江家就一直充当这个角色,不光我爷爷,还包括江丞阳,江家其他人,甚至宅子里的下人,对我妈的态度都是一致的,没有最起码的尊重。” 沈瓷微愣,她之前只知道秦兰很少出席公众场合,这么多年几乎一直在宅子里,本以为是源于她不喜欢凑热闹的性格,可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江巍不同意她抛头露面,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干脆让她呆家里吧。 沈瓷:“那你母亲…” 江临岸:“你是不是觉得她应该受了很多委屈? 沈瓷:“照你这说法,应该是吧。” 江临岸却勾着唇笑了笑,伸手又要去捞酒瓶,沈瓷想挡,但最终还是作罢。 他连续喝了两口酒,醉意彻底开始浮上来了,眼神发虚地看着沈瓷。 “对,她确实受了很多委屈,所以经常哭,成天哭…”在江临岸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面,秦兰几乎三天两头以泪洗面,小时候他不懂事,还一度害怕秦兰会因为哭太多而失明,大一点他又觉得奇怪,为什么秦兰不反抗,不争取改变这种老是受气的状况,等长大之后他既不害怕也不奇怪了,剩下的唯有气愤。 “可是哭有什么用?如果她觉得委屈那就走啊,当年她生下我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有什么理由要留在江家受这种气?” 江临岸一直不理解秦兰要留在宅子的理由,她那会儿还那么年轻,二十出头,女孩最好的年纪,就算她出去再找一个也是极有可能的,有什么理由要留在江家守寡受气? 沈瓷见江临岸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虽不清楚他为何要跟她说这些,可到底是在她屋子里,于是试着劝了劝:“可能她留下来是为了你。” 岂料江临岸恍然一笑:“连你也这么认为?” 沈瓷:“……” 江临岸:“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可是她以为我在那种环境下会过得多舒坦?” 豪车豪宅,挂着江巍二少爷的身份,吃穿都是最好的,这是外人眼里的江临岸,可事实呢? 江临岸从懂事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压抑和被排挤中,家里上上下下其实没有几个人把他和秦兰当成江家人,可秦兰还一味要求他要忍,小时候江丞阳砸了他的房间撕了他的作业本,秦兰让他忍;家里下人为了讨好江丞阳而冷落他,秦兰要他忍,之后进了公司实习,他从最底层做起,晋升的时候江丞阳反对,秦兰竟然让他辞职。 在秦兰的思想中,只要他们母子俩安分守己不去触犯到江巍和江丞阳的任何利益,他们便能安然无恙,可是她错了,人心难防,且大多自私贪婪,你的避让未必能够换来对等的和谐与尊重,反而只会遭到更加过分的排挤和侮辱。 江临岸便是在这种畸形的避让和排挤中成长起来,秦兰的软弱和江家的压抑久而久之在他的性格里种下了隐忍又好斗的种子,前部分的隐忍来源于秦兰从小灌输给他的避让理念,而后部分的好斗则是来源于小时候长期的压抑和委屈造成的反叛,就好像一根弹簧,在重力和压力之下被挤到最边缘处,但一旦重力压力变小他便会猛地弹开,拉伸变形,失去他原本的面目。 更何况童年的生活无法给他带来归宿感和安全感,那间宅子富丽堂皇,里面住了所谓的“家人”和佣人,可对于江临岸来说那也只是一座禁锢和捆绑他的牢笼。 20岁以前他最大的梦想便是从那间牢笼里逃出去,现在他做到了,自己搬到了公寓里去住,可本质上有所改变吗? 没有! 他自私,没有感情,甚至六亲不认,但是血溶于水啊,一个是他的爷爷,一个是他的母亲,他的姓氏决定他无法从江宅里完全剥离出去,秦兰的存在又时时在提醒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他能逃到哪里去? 他这么多年独自住在那间小公寓里,白天在公司与江丞阳争,晚上孤枕而眠,难得回宅子吃顿饭也基本都是吵着离开,还要眼睁睁看着秦兰在三十年如一日的委屈中继续生活下去,眼睛哭肿身体被熬得消瘦不堪,亲情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个一碰就会疼的伤口,且这个伤口永难治愈,必须一直留在他往后的生命里,而他不得不在持续不断的孤独,不甘,争斗和焦躁中盘旋,逃不出又躲不掉,痛苦不堪。 江临岸沉沉出了一口气,心内过分压抑,伸手又去捞酒瓶,但这次沈瓷抢先了一步,握住瓶身,江临岸的手只能盖在她手背上。 他父亲的死因 沈瓷:“别喝了,你要醉了。” 江临岸却反而笑:“醉了才好。” 这是气话吧,他平时很少说气话,就连这样的情绪也从不愿意被人窥见,但今天放纵自己一回,又喝了酒,酒精催化之下的人心都会变得脆弱。 他用劲抢了两下,可瓶子还在沈瓷手里。 “把手拿开!” “都说别喝了!” “拿开!!!”江临岸突然吼了一声,深黑的瞳孔中像是翻起汹涌的浪,同时也倒影着沈瓷平静白皙的脸。 她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手却依旧握着瓶颈。 “哭没有用,生气喝酒也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就算你今天醉了,睡一觉,明天醒过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更何况喝酒伤的是谁?” 江临岸不啃声,胸口剧烈起伏,看得出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沈瓷继续说:“伤得是你自己,你的身体,你的胃,你有过喝酒喝到胃穿孔的经历,难道还要再来一回?” 她难得愿意跟他说这么多话,声音冷冷清清的,混着身后橘黄色的灯光荡在江临岸耳边,却觉得异常柔软。 “还有你刚才说公司里的人会议论你们江家三点,一是你母亲的身份,二是你爷爷对她的态度,还有第三点呢?” 第三点他好像还没有讲,沈瓷不是好奇,只是不愿意让江临岸再这么喝下去了,所以随便扯个事想引开他,结果面前男人眼里的波涛似乎更加汹涌,像是沈瓷的话突然触及了他身上某个神经。 沈瓷发愣,顿了顿。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江临岸却不说话,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在努力把胸口的东西往下压,但是压不住,不断有巨大的痛苦往上涌。 他盖在沈瓷手背上的五指渐渐收拢,越来越紧,直至将沈瓷的手整个握在了掌中,酒瓶遂即倒了下去,里面的液体往外淌…… “瓶子!” 沈瓷想挣开自己的手去扶,可眼前男人手臂一收,将她整个裹到自己怀里。 这动作来得太快太迅猛了,以至于沈瓷的下巴一下撞在他的胸骨上,嘴里忍不住吃疼呼了一声,想要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可江临岸却用另一只手掌阔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摁在自己胸口。 沈瓷都快喘不过气了,双手握拳不断敲打他的腰肌。 “你干什么?”她急吼出声。 江临岸却毫无反应,只是死死扣住,胸口剧烈喘息,沈瓷正好趴在他心口的地方,可以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她能感受到他此时的痛苦,像是一只受了伤又被人残忍撕开伤疤的猛兽,没有力气反抗却又极度暴躁不安。 沈瓷渐渐觉得不对劲,以前他也经常发怒阴晴不定,但这次似乎不一样,如此又过了大概半分钟,沈瓷还是没能挣脱得了。 “你……” “别出声!” “……” 沈瓷只能不说话,轻轻缓了一口气,鼻息里充斥着他身上浓烈的酒味,知道他肯定喝醉了,不免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开门让他进来?还同意拿酒给他喝,一会儿要是他再发酒疯怎么办? 沈瓷在心里自个儿盘算,最后决定还是乖乖别动为好,省得自己胡乱挣扎再触动他身上某根神经,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于是沈瓷便把敲在他腰肌上的拳头松开,缓缓垂下来,保持一个被他温顺抱在怀里的姿势,就像一只猛兽叼了一只小绵羊…… 时间在这样窒息的怀抱中一点点流逝,就像茶几上那只酒瓶,里面的液体已经几乎流干净了,白色的酒顺着茶几的玻璃边缘往地上淌,一滴,两滴,三滴……直到江临岸突然开口:“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 突如其来的话题,沈瓷整个人剧烈一震。 公司里确实有人一直在猜测他的死因。 沈瓷想了想,努力回忆,他父亲叫什么名字?江晏,对,应该叫江晏,传闻早间很是优秀,在国外留学了几年,回来之后就直接进入联盛的核心管理层,待人接物也很温雅,在联盛工作几年,深得人心。江巍对他也算花了许多心思,小时候就悉心栽培,待他进入公司之后亲力亲为教他生意上的事,毕竟以后是联盛唯一的接班人嘛,这点毫无争议,可如此优秀的江家少爷却突然离世了,死因至今是个迷。 要知道,那是江巍唯一的儿子,也是联盛唯一的希望。 此后几年在圈内也不断被人提起,但搜新闻却搜不到只言片语,后来渐渐就从人们的记忆里淡出去了,毕竟已经是个死人,肉躯化为灰烬,近几年人们只要一提及联盛,想到的也无非就是江丞阳和江临岸这两个三世子,甚至有人大概都忘了江巍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江晏这两个字仿佛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今天江临岸却突然提及,且是主动提及,在这样的状态之下。 “你想说什么?”沈瓷问。 江临岸的手在她后背紧了紧,又过了好久,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我父亲是出车祸走的,走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按照我妈的意思,他当时为了救我在最后一刻扑到了我妈身上……” 那场车祸得追溯到三十年之前,当时江丞阳的母亲因病已经去世,江晏正处于空窗期,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秦兰,两人算是一见钟情吧,很快便私定了终生,后来秦兰就怀了江临岸。 这种事在现在看来算不得什么,无非就是富家公子看上了一个灰姑娘,把那姑娘肚子搞大了,接下来要么母凭子贵要么就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就此搁浅,不过前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她怀了江家的种,可别忘了那是30年前,80年代大家的观念还比较保守,这种新闻一旦曝光出来对双方都不好,更何况当时秦兰还是未婚先孕,可不幸两人的事被某本杂志的记者盯上了,又是潜伏又是盯梢的,还偷偷尾随江晏的车子,结果路上江晏发现后面有记者的车子跟踪,所以一路避闪,当时秦兰也坐在他车上,结果不幸就那么发生了。 当时江晏一心只想甩掉后面跟的记者,却没注意到十字路口有一辆大卡车从侧面开过来,等江晏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了,而大卡车撞过来的方向刚好是秦兰那一侧,不知是出于条件反射还是出于内心浓烈的爱,江晏在最后那一刻把生还的希望留给了秦兰和江临岸……” 当时秦兰已经怀胎34周,江临岸早产。 “我出生的那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她能治愈他,也能要他的命 江晏在卡车冲过来的那一刻毅然选择把方向盘往副驾驶那一侧转,急速的刹车导致车子在路上整个横了过来,他俯身过去趴在秦兰隆起的肚子上…… 没人知道那个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但是秦兰知道他是有选择的,他选择让她和孩子活了下来,而他自己独自走向阴冷的地狱。 上天大概也在怜悯他的决心和勇气,所以奇迹般的,秦兰除了受了一点皮肉伤之外其余一切都安然无恙,也包括腹中的孩子。 只是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导致胎儿早产,也就是在三十年前的同一天,同一间医院,江临岸平安出世,而江晏因受伤过重抢救无效死亡。 一命抵一命,江晏走了,换来江临岸能够“有幸”来到这个世界上。 秦兰生他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江晏的血。 血光之灾,他的生辰成了自己亲生父亲的死忌。 “我爷爷后来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带煞,周围的人都不得善终。”他微醺沙哑地说着这些话,将脸埋在沈瓷的发间。 沈瓷能够感受到他从胸腔深处慢慢膨胀出来的痛苦,那种用自己亲人血肉来救赎自己的绝望,沈瓷能够体会,因为她也有过类似经历。 当年沈卫就是为了救她才会被人推下楼去,最后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可痛苦归痛苦,他有什么错?她又有什么错? “算命的话你也信?” 肩膀上的人摇头,他不信,大概连江巍也不信,可那是一条命啊,总得有人来背负这个罪名,于是所有过错和怨恨都被堆积到了秦兰和江临岸头上,因为是他们的存在葬送了江晏,更何况江晏还是江家独子,江巍当时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之余对秦兰和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便是满腹仇恨,所以江临岸的出生伴随着死亡,不幸,怨恨和罪孽,注定在江家得不到任何温暖,这也是老爷子从小就不喜欢他的原因。 至于江丞阳,当年江晏去世的时候他才十岁,小男孩刚失去母亲,又失去了父亲,幼小心灵受到的创伤是怎么都弥补不了的,更何况在他根深蒂固的意识中,江晏就是被秦兰和江临岸害死的,所以对他母子俩的仇视无法消弭,以至于尽管之后江巍一再补偿,对他偏心宠爱,但还是修补不了他失去父亲的痛苦。 如此种种,所有过错便全被归到了秦兰和江临岸身上,可说到底谁有错? 秦兰有吗?没有! 江临岸有吗?更没有! 当时他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初到人世就被冠上了这个罪名,大概永生永世都摆脱不了了,更何况他从出生之时便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确实是因为他的存在江晏才会死,所以绕来绕去他都脱不了干系,只能在这个漩涡中不断被指责,被怨恨,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江晏已经死了,江巍成了一个暮暮垂已的老人,没有人会再去原谅他,包括他自己。 沈瓷感觉到后背那双手臂缠得越来越紧,江临岸的头埋在她脖子上,用力呼吸,每一口都像一个久处寒地的人在拼命吸取她身上的热量。 沈瓷原本不知道江临岸心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事,更不知道他父亲的死因和压抑痛苦的童年,不过她知道如果今天他没喝酒,没有去宅子,大概不会把这些话讲给她听。 这么一想,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一不小心就能把你身上坚硬的盔甲撕开,露出里面腐烂又不堪一击的伤口出来。 沈瓷干脆闭了下眼睛,耳边是这个男人剧烈的心跳声,宽硬的胸腔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每起一下她的脸伏在上面便也跟着起一下,那真是一场诡异又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的经历,因为感觉这男人在醉酒之后不小心把心事都说给她听了,可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不会宽慰,不会劝解,甚至连稍许一点温柔都不会。 但她总该做点什么吧? 被他这么痛苦地抱着,胸口和衬衣上都是酒味,茶几上翻出来的酒也快滴光了,地板上已经一滩水渍,呛得整个客厅都是那股辛辣的老白干。 沈瓷只能稍稍抬了下手臂,可手臂被他困在怀里,只露出两只手置于他两侧腰肌上,勉强动了一下,江临岸便变本加厉,将她缠得更紧。 沈瓷有些无奈,试着撑开手掌在他后腰上拍了拍。 “你别这样!” “……” “我……” 她在脑中搜索一些句子,以往写稿总能文思敏捷,可这种时候发现自己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上来,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挤出一点:“你父亲既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救你,说明他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是你父亲生命的延续,你母亲这么多年一直留在江家委曲求全,或许也是为了你……更何况……” 她突然轻轻笑了一下:“更何况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残忍,在给予你一样东西的同时也会拿走你另一样东西,而且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没有选择的,命运在作出任何安排之前不会提前跟你商量,你能做的唯有默默承受……” 或许是因为她有过类似的经历,也或许是因为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起了沈卫。 十年前她从那场地狱里逃了出来,获得了自由,但她也同样付出了代价,代价即是失去了一个健康的弟弟,代价即是要背着这份亏欠和罪孽过一辈子,所以她伏在江临岸胸口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变得特别轻缓,像在开导,又像是在诉说和解救自己。 江临岸醉意四浮,在痛苦和清醒的临界点听到沈瓷的声音。 她的手就扣在他的后腰上,那是一个拥抱他的姿态,只是沈瓷当时没有意识过来,她竟然主动抱了这个男人。 这么多年了,她孤独行走,世界和人情在她面前都是荒凉寒冷,她都吝啬给自己一个拥抱,可那天她竟然主动抱了这个男人。 江临岸感觉到了,那双神器的,温暖的手,松松地扣在他后腰上。 他的后腰硬挺,而她的手却柔软,一硬一软,江临岸仿佛觉得自己溃塌的心又一点点被填满了。他稍稍起身,扶着沈瓷将她拉开一点。 沙发上两人四目对望,她还是面无表情,不发一言,眼睛里却透着某种坚韧,而他双颊发红,醉意泛滥,眼眶里有血丝,也有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啊,话不多,总是特别安静,可是关键时候又能将他一眼看穿,透彻又精准地指出他的伤口和痛处,狠的时候往他伤口里撒一把盐,疼得他想死,可温柔起来就成了一针吗啡,一针止疼剂。 她能治愈他,也能要了他的命! 江临岸嘴角突然抽出一个弧度,似笑又不似笑。 沈瓷被他这表情弄得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 他却不回答,只是抬手捧住她半边脸,她的脸是凉的,他的掌心却因为酒精的作用变得滚烫。 如此一凉一热,刺得她的皮肤都要皱起来,不禁将头往另一侧仰,江临岸却不放过,一手又去勾住她的腰,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静静看着,目光却像是起了火,渐渐燃烧起来,越少越旺…… 沈瓷被他看得后背发直,这一刻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头小羔羊,而他是不远处正盯着自己的那匹狼。 “你想做什么?” “想亲你……” 他嗓音发哑发沉,却吓得沈瓷整个往后缩,可能缩到哪里去?沙发就那么大,刚才悲切的画风好像一下子变了,江临岸勾着唇将手臂一收,她又乖乖回来了,双臂却还固执地抵在他胸口,他也不在意,一手捧住她的脸,一手阔住她的后脑袋…… 他行动力一向很强,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什么,所以很快付诸行动,只是唇压下去的时候身体还是颤了一下,她的嘴唇微凉柔软,正好能解他被酒精烧出来的火。 沈瓷有种“引狼入室”的错觉,两手死死抵在他胸口,江临岸虽然欲念深重,可苦于喝多了手脚有些发软,劲也使不上,竟几下就被沈瓷挣脱开了。 沈瓷借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下走到茶几另一边去,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恶狠狠地盯着。 “出去!” 她怎么傻到去相信这种人?可沙发上的男人没啃声,抬手又摁了下自己的脑门心,随后甩了下头强撑着站起来。 “沈瓷……” 结果他根本站不稳,走两步小腿一下软了下去,幸好旁边有茶几给他撑着。 沈瓷见他几乎快要摔倒了,脚步往后又退了两下。 “出去!” “不想走……” “出去!” “喝多了,走不了…” 这是实话,那酒后劲足,这会儿晕眩一阵一阵地起来,加上酒太差,头疼得厉害,他只能扶住茶几去扯沈瓷的手臂,可沈瓷是清醒的,他去扯她便往后退着躲闪,如此反复了两次,江临岸已经挪到了茶几边缘,凑身过去终于抓到了沈瓷的一侧睡衣角。 “过来…”他声音沙哑地唤,可沈瓷哪会听,拽着衣角往后退,可能是用了劲,衣角被拽开了,沈瓷往后倒了半步,结果江临岸因为失去支撑重心不稳,整个人一下子跌了下去。 “砰”一声,他额头撞到茶几的边角,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害他受伤 沈瓷当即心口飘出两个字——“活该”,可很快发觉不对劲,江临岸坐在地上不动了,只用手摁着额头闷在那,咧着嘴,表情有些痛苦。 如此过了好几秒。 “喂…” “喂!” 沈瓷心里开始担心,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 江临岸依旧摁着额头,沈瓷只能过去把他的手臂扯了下来,结果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被茶几边角磕掉一块皮肉,大概有拇指盖那么大,血淌得不多,不过看上去很疼。 沈瓷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她造成的。 “抱歉,我…要不带你去医院看看?” 江临岸还坐在地上,疼劲似乎缓过来了,只是皱着眉。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 沈瓷又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看,伤口倒不是很深,只是指甲盖那么一块缺了,有血往外渗,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不行,我还是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吧。”说完她直起身要去卧室换衣服,结果手臂被地上的人扯住。 江临岸抬头看着她。 “都说不用了…”他声音疲惫,另一只手撑着茶几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几次三番都失败,最后只能勉强笑了下:“你先扶我起来。” 沈瓷照办,挽着江临岸的手把他从地上搀起来,他还挺重,个子又高,她花了老大劲才把他弄到沙发上坐好。 真后悔给他拿酒喝。 “不去医院也行,我去拿东西给你包扎一下。” 很快沈瓷拿了药箱过来,想替他把伤口清洗了一下,双氧水扑上去的时候江临岸眉头皱了皱。 “疼?” “废话!” “……” 后面动作她尽量轻柔,消毒完后把周围的血擦干净,又剪了纱布和绷带下来,把他额头上的那块伤口包扎好,弄完这些沈瓷感觉自己后背都起了一身汗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临岸摁着纱布轻轻甩了下头。 “疼…” “还没结痂,肯定疼!” “我是说头疼。” “……” 那酒实在太容易上头了,这会儿烧到胃里烧得他整个脑袋像是要炸裂了一样,加上整个人昏昏沉沉,江临岸便扶着沙发扶手起来,勉强站直,抬腿要走。 沈瓷见状赶紧拉了他一把:“你要去哪儿?” 江临岸低头撇了眼她抓在自己手臂的手,似有微愣,随后说:“不是刚才赶我出去么?” “……” “我现在走!” 沈瓷顿在那里,又看江临岸的样子,他站都站不稳还怎么走。 “你怎么来的?” “开车…” “司机在楼下?” “没有…” 沈瓷只能无语地叹了一口气:“那你这样怎么走?” 江临岸这才笑出来,醉意阑珊地问:“所以你要留我?” “……” “留我我就不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像个无赖地痞,还是个喝醉酒的无赖地痞,可沈瓷没辙啊,他额头有伤,又喝了这么多久,她不可能真的让他就这样开车回去。 “算了,你留一晚吧,明天酒醒了再说!”沈瓷勉强说出这个决定,拿了茶几上的药箱准备放回去,可一转身便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江临岸三两步跨着往洗手间去,门被撞上,很快听到里面的呕吐声。 酒劲来得太快了,几秒钟就直往脑门窜。 沈瓷在原地愣了几秒,洗手间那边的呕吐声还断断续续传来,桌上酒瓶倒在那,地上弄得到处都是酒。15块钱两瓶的老白干,沈瓷是买来炖鱼用的,江临岸事后想想大概要觉得委屈,他在心里藏了三十年的心事和苦水就这么被一瓶七块五毛钱的老白干给掏出来了,而且还让他吐得肝肠寸断。 沈瓷像没事人一样,伴随着他的呕吐声开始收拾客厅,先把药箱放回原位,又将酒瓶扔进垃圾桶,再去厨房拿了抹布和拖把过来把茶几和地面都擦干净,回头又把两份给他下酒的菜倒了,拿去厨房把盘子刷干净,弄完这些已经好久过去了,洗手间那边还是没动静,沈瓷渐渐觉得不妙起来,过去敲门,可敲了好一阵里面还是没声音。 “我要进来了啊!” “……” 毫无反应! 沈瓷便推门进去,结果一阵刺鼻的腥味铺面而来,江临岸吐得水池里,地面上,到处都是,而他整个人已经瘫坐在地上,后背靠着马桶墩子,嘴巴微张,眼睛闭着,胸口衬衣上一大滩水渍。 沈瓷当时心里的火蹭蹭蹭往上窜,抬腿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喂!” 地上的人没反应。 又踢了一脚,结果他倒好,歪着头把身子整个挨在马桶盖上,衬衣扣子敞得更大,下巴还沾着水,脸颊上有被酒精催出来的红,只是皮肤偏黑一点,所以红得也不是很明显。 这会儿江临岸睡得更死了,沈瓷知道已经叫不醒他,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在洗手间的地上过一夜啊,这天气说冷不冷,可夜里的温度还是有些低的,如果这么任由他在这里睡一夜,第二天准感冒。 再三权衡思量,最后沈瓷还是心软了,弯腰下去费尽把人拽了起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扶到客厅。 客厅有一张双人的布艺沙发,沈瓷目测了一下,江临岸这身高躺在上面大概连腿都伸不直,她皱着眉又低低喘了一口气。 算了,她干脆好人做到底,把江临岸扶去她的卧室,一路折腾过去又是花了老大劲,等沈瓷把江临岸甩到床上的时候腰杆和腿都开始发软了,所以自己没站稳也跟着一起跌到床上,几乎是枕着江临岸的胸口下去,砰一声,脸蛋贴着他的心跳。 沈瓷条件反射赶紧想爬起来,可腰被江临岸的手臂缠住,挣了几下也没松开,沈瓷不免皱眉,他都醉死过去了竟然还有这么大劲,最后沈瓷是一根根把他的手指从自己腰上扳开才得以脱身。 爬起来的时候沈瓷感觉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江临岸身上也有汗,衬衣湿漉漉地粘在身上,酒味混着呕吐物的腥味,太难闻了,她只能再回到那间更难闻的洗手间,拧了湿毛巾过来帮江临岸擦身子。 先将他的衬衣扣子解开,顺着脖子往下擦,经过精壮的胸口和平坦结实的小腹,虽然两人已经有过多次肌肤之亲,但沈瓷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是觉得耳根有些烫。 好不容易帮他把脖子和前胸擦完,她再回洗手间重新拧了把温毛巾过来,一点点帮他把下巴的水擦干净,就那么一小会儿,床边灯光撒过来,照得他侧脸轮廓更加分明。 说实话这是沈瓷第一次近距离且仔细地看江临岸的容貌,鼻梁高挺,眉峰如剑,唇偏薄,老话说这样的男人比较寡情,不过凭良心讲,这个男人相貌应该属于上乘,大概是遗传了秦兰,气质上又带点冷冽傲气,再加上江家的身份和财力,沈瓷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他条件这么好,为何非要缠着她不放? 沈瓷握着毛巾一下坐到床边上,心里有很多思绪盖过来。 她第一次在车祸现场见到江临岸的时候就对他没有好感,烦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之后种种行径证明这男人自私霸道而且不会尊重人,这些也是沈瓷讨厌他的原因,可转念一想他又救了自己好几次。 先是在苏州香山山路上,她药流发生意外,是他放下重要的会议送她去医院; 之后是在青海高原,他不顾个人危险上山寻她,沈瓷知道那次如果没有他,自己大概真的要葬身雪山; 还有一次被李天赐“绑架”,是他连夜在那间废弃的厂房办公室找到她…… 再有就是前段时间,她在送谢根娣回去的路上被人捅了一刀,如果不是他及时安排部队的急救车开进去,大概现在她也没有机会再坐在这里。 回想种种,他确实救了她很多次,而且沈瓷发现自己每回有危险的时候这个男人总能第一次时间出现。高原上她从冻伤昏迷中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在废弃厂房里被人绑住手脚塞住嘴巴,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他;就连她腹部受伤在南宁的军队医院里醒过来,睁眼落入视线的第一个人还是他。 沈瓷知道单单用“缘分”来解释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合适,可为什么呢? 他条件这么好,如果招招手大概有大把的女人愿意围上来,而且他还有一个如此优秀的未婚妻,而她沈瓷算什么?脾气不好性格不好对他的态度也一直很恶劣,可他还是愿意来找她。 沈瓷想不明白,床上的人却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她赶紧拉了毯子帮他盖上,自己三两步走到洗手间。 洗手间的灯光刺亮,空气里的腥臭味一下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沈瓷站在水池前面重重喘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还有这个烂摊子等着她收拾。 还真是烂摊子啊,沈瓷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洗手间恢复成原样,等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腰都快折了,身上全是汗,累了一晚上,那会儿已经快要11点了,她干脆又重新冲了把澡,换了套干净的睡裙出去,经过卧室的时候发现门没关,床上的人似乎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 沈瓷想着宿醉之后一般都会觉得渴,于是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走到床边发现毯子已经被他踢到地上了,喝醉了睡相还这么难看!沈瓷忍不住笑了一下,把水杯搁床头,俯身过去把毯子重新给他盖上,结果刚一碰床上的人突然一把拽住沈瓷的手腕把她拉了过去,沈瓷一时失去重心,身体重重跌进他怀里。 “别走…” 江临岸嘴里低哑地轻喃,随后一个翻身把沈瓷压在了身下…… 把自己交给我 “喂!” 沈瓷感觉自己又把自己给坑了,好心给他盖毯子,结果他这样!不过身上的男人也没下一步举动,大概真是醉得断片了,身子沉沉地压着沈瓷,脸埋在她胸口,呼吸很重,沈瓷没辙,等了大概半分钟,确定他再度睡着之后试着推了几下,终于把身上的人推了下去。 沈瓷大松一口气,想要从床上起来,结果刚起一半旁边一条手臂就缠了过来,紧接着是长腿,沈瓷硬生生再度被摁回床上,随后旁边男人便像老树盘根一样把沈瓷紧紧缠上,手臂扣住她的腰,长腿压住她的膝盖,如此一来沈瓷便动弹不得,试着挣了两下,结果只换来手臂和长腿更紧的纠缠,到最后沈瓷也没力气了,巴巴望着天花板喘气,喊了他几声,可江临岸已经彻底睡过去了,鼻息里传出轻鼾声,滚烫的气息全都呼在沈瓷耳根上,弄得沈瓷又烫又烦躁。 但沈瓷一点招都没有,挣不开脱不了,跟个活体抱枕似的被他捆着抱着,解脱无望,只能稍稍侧头恶狠狠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她便有些失神了…… 这男人眉峰似乎一直蹙着,工作的时候蹙着,发怒的时候蹙着,就连睡着了也要蹙着么? 沈瓷又想到刚才他醉后说的那些话,江家宅子里的事,他的童年,秦兰,还有他父亲的死因,看似光鲜亮丽的表面,原来背后也是同样心酸。 沈瓷心里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这种情绪不是同情,不是可怜,她知道这个男人不需要这些,他如此霸道又坚韧,那么他需要什么? 沈瓷一时又想起前段时间他带她去城南那栋孤楼上看夜景,当时他站得那么高,背影挺得那么直,甚至给人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可是那又如何?他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独尝痛苦和辉煌。 或许他要的很简单,只是一个拥抱,一个陪伴。 沈瓷闭了下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那张睡颜依旧在眼前,她抬手想要将他的眉头抚平,可手指刚一碰到他眼皮就皱了皱,沈瓷赶紧把手又缩了回来,窝在他怀里等着,等了半分钟,伺机再伸手……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他才没那么敏感,沈瓷便屏住呼吸把手指轻轻抚上去,来回抚了几下,江临岸嘴角抽了抽,但好歹眉心松开了,沈瓷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沈瓷已经不记得了,横竖她也不能动,忙了半宿又累,加上因为食物中毒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大概躺那就慢慢睡着了,结果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还是江临岸先醒的,脑仁疼得厉害,在半睡半醒间挣扎了一下,弹开眼皮却看到了旁边的沈瓷,她像猫一样缩着手脚窝在他怀中,头枕着他的手臂,半侧脸刚好贴在他胸口,他上身衬衣扣子还没扣,胸口敞着,两人就那么肉贴着肉,一边是他棕色的皮肤,胸口肌肉硬实,一边是她白皙滑腻的脸,晨光一照几乎吹弹可破,如此鲜明的对比弄得江临岸小腹一通发胀,嘴里又干又燥,想喝水,又舍不得把她弄醒,于是强忍着,稍稍侧过去把她往自己身上又拢了拢,她似乎睡得挺香,没醒,只是也侧过去在他怀里换了一个酣睡的姿势。 两人贴得更紧了,江临岸索性把她手臂拉过来环在自己腰上,下巴挨着她的额头,如此又过了几分钟,她呼吸均匀,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那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到沈瓷长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梁,薄而小的嘴唇红润饱满,唇上两个尖尖微微往上翘着。其实单从她的五官来看应该是个特别乖顺的姑娘,低眉顺眼的,很漂亮,但不是那种具有侵略性的漂亮,而是一种柔和的美,如空谷幽兰,特别是像她现在这样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热热的脸贴着他心口,江临岸感觉此时自己的怀抱是满的,心也是满的,可他知道她此时的模样只是一种假象,她内里藏着逆鳞,反骨坚韧,擅长不动声色地和你抵抗! 那一刻江临岸甚至想,要是她永远这么睡着该有多好,不会气他,不会顶撞他,不会对他恶言相加态度冷漠,更不会时时想着要从他身边逃离。 对,似乎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刻起,他在不断靠近,用尽一切办法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甚至不惜死缠烂打外加不折手段,而她一直在做的事便是逃,要离开他,与他撇清关系。 这点让江临岸很不爽,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彻底拥有她? 沈瓷永远不知道那天早晨江临岸抱着她心里想了哪些事,就好像江临岸也永远不知道隔夜他喝醉了把她压在身下的时候沈瓷想了哪些事? 他们两个始终独立而又贴紧地存在,互相不诉说,不表述,身体交缠,但心却隔着一片海。 江临岸就那么抱着沈瓷躺在那,看了她很久,那场景莫过于一头受饿的狼在巴巴瞅着一只被拴住的小羔羊,直到东边的太阳渐渐从窗口爬上来,阳光铺到床上,房间里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 沈瓷皱着眉轻轻动了一下,原本环在江临岸腰侧的手挪了挪,直接挪到他胸口去了,这其实只是沈瓷睡梦里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可江临岸却觉得心口痒痒的,于是握住沈瓷挪到他胸口去的那只手,俯身下去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其实没想真的干嘛,可怀里的人居然低低地吟了一声,于她而言是睡梦之中被人扰了酣睡而发出来的不满,可于江临岸而言就是烈火浇油,脑中轰隆一声,有东西好像一下子炸了。 那一声低吟从她齿缝里哼出来,细而柔转,愣是生生撬开了他痛苦压制住的欲望,随后便如山洪决堤,那股滞涨从他小腹迅速顶上来。 “是你先招我的!” 江临岸俯身下去盖住她的唇。 她口中柔软潮湿,正好解他宿醉之后的干渴,舌头搅进去,翻了几下,贪婪吮吸,沈瓷胡乱哼着发出抗议,意识在半梦半醒间又徘徊了一阵子,直到终于感觉出不对劲,她猛地弹开眼皮,江临岸的脸正放大数倍在眼前。 “唔…”她立即抬手想推,可两只手腕都被江临岸握住。 “早安!”男人惯有的暗哑嗓音贴在她耳边,蛊惑又带着穿透力,沈瓷觉得心壁好像被重重敲了一下,下一秒江临岸已经把头从她耳根边抬起了起来,唇翼勾着笑,眼梢微扬,俊朗的脸映着窗口初升的朝阳。 沈瓷整个人浑然一颤,似有惊心动魄的战栗感,盯着眼前的男人又看了数秒…… “你……” 可后面的话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下去,江临岸再度封住她的口。 沈瓷还处于醒与未醒的边缘,浑浑噩噩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但为时已晚,江临岸早已掌控大局,并解了沈瓷胸口的扣子,穿的又是睡裙,简直天时地利…… 沈瓷还要反抗,无奈双手被捏着,江临岸又欺身上来,用膝盖将她的两腿分开。 “别…”她瞪着眼急呼,“你说不碰我的。” 江临岸却轻咬着她的耳垂发笑:“我说了么?”声音带着沉喘,弄得沈瓷心头发颤。 “你说了…” “什么时候?” “昨晚…” “嗯…”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咬弄沈瓷的耳垂,又往下移,移到她已经敞开的胸口,“你都说了是昨晚…” “……” “昨晚我没碰你,但不代表今天也不碰…” “……” 沈瓷发觉自己又着了他的道,愤愤地甩了两下腿,可膝盖很快被他压住,江临岸滚烫的呼吸开始在她身上一点点游离,手也顺着她的膝盖往上移…… 可能是她早晨初醒,也可能是今天江临岸的动作特别轻柔和缓,以至于沈瓷居然没有太排斥,直到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触到自己那里,她才整个人扭动着要蜷缩起来,江临岸却不允许,把住她的腰,压在她耳根低语:“别动,放松……你试着感受我,接纳我……” 他似在引导,又在等待,比以往花了更大的耐心。 不能每次都强取豪夺,所以江临岸打算换种方式,直到沈瓷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开,他才再度问:“可以了吗?” 沈瓷却还是咬着唇摇头,表情有些痛苦。 “别逼我!” “好,好,不逼……那你看着我…”江临岸稍稍抬起上身,气喘吁吁地看着身下的女人。 沈瓷撑开眼皮,眼睛有些发红。 江临岸:“为什么要抗拒?” 沈瓷摇头,不语。 江临岸也不逼,笑着问:“那你心里此时在想什么?” 沈瓷:“害怕……” 江临岸:“你怕什么?” 沈瓷咽了口气,久久不说话,江临岸盯着身下的女人,她湿亮的眸子里果真藏着压抑的痛苦和惊恐,那不是装出来的,是根深蒂固的一种惯性。 江临岸狠狠吞了一口气,身上的汗开始往下滴,身体涨痛难忍,他却生生把欲.望压了下去。 “是不是怕疼?”嗓音沙哑难辨。 沈瓷却轻轻点头:“嗯…” 江临岸心口剧烈颤了一下,遂低下头去捧住沈瓷的脸,开始亲吻她的额头,眉心,发迹,但亲吻里不沾任何情.欲,不急不缓,像是窗外春日柔和的微风,就这么一点点扫过去,仿佛要抚平她身上每一处褶皱,每一处伤痕。 沈瓷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好像自己是一个易碎的瓶子,身体也随着江临岸的轻柔渐渐软了下来,直到他的唇擦过自己小腹上的那道伤疤,新长出来的肉还透着鲜嫩的粉色,她身体又剧烈蹙了蹙,江临岸感觉到了她的反应,停下来,手指摩挲着伤疤突出来的部分。 “还疼?” 沈瓷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抖?” “就是…有点痒……” 痒就对了,江临岸勾着唇笑,呼吸继续往下,膝盖撑开她的腿根,沈瓷似乎意识到他的企图,僵着不肯动,他又抬起身来吻了吻她的眼皮。 “听话,相信我!” “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你试着去体会一下,别排斥,别害怕……” “沈瓷,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我!” 江临岸低哑的声音,像是咒语,在她耳边娓娓道来,牵引着她进入一种梦境,又像是他的呼唤,在尝试着要救赎她的身体。 随后沈瓷的手被他握到掌中,她瞳孔里清晰倒影着这个男人的模样,轮廓分明,五官深刻,可眼神却异常温柔,那双深情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也在向她传递着某种力量。 这种力量可以帮助沈瓷翻过高耸的围墙,打碎厚重的硬壳,让她看到春日灿烂的太阳。 江临岸额头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到沈瓷的肩膀上,他在等,等待她向自己开一扇窗。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滞,却又好像在高速运转,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半年时间,不长,却已经百转千回,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驰。 沈瓷在心里重重提了一口气,缓缓阖上眼睛…… 江临岸咬住牙根,在那一刻觉得一切都值了,这么久为她生的气,为她动的怒,为她破的例和冒的险,所有一切在她眼睛闭上的那一瞬都有了回应。 江临岸握着沈瓷的手紧了紧,抬起上身往下移,膝盖分开沈瓷的腿根,慢慢将头埋了下去…… 沈瓷在他卷进去的那一秒感觉世界整个都颠倒了下来,后背弓着离开床褥再重重落下,剧烈的酥麻感从小腹直窜脑门心,口中缺氧,想要叫却叫不出来,只能死死抠住江临岸的手。 江临岸感觉到她身体剧烈的反应,干脆将她双臂撑开扣在床单上,彼此十指紧扣,随之他也开始加快频率…… 大半个小时后江临岸才舍得结束,沈瓷已经像一尾濒临死亡的鱼一样趴在他身下,他低头亲吻她汗津津的肩膀,问:“感觉怎么样?” 沈瓷巴巴趴那里喘气,没啃声。 江临岸一手探到她小腹,往下移,捻到那里,弄得满手湿腻,他才得意地说:“小妖精,原来你喜欢我那样…” 哪样? 沈瓷眼皮拧了一下,想到他刚才跪在她腿间做的事,羞得拉过枕头盖住自己的脸。 “下去!” “哈哈哈……” 神清气爽的早晨 沈瓷把头埋在枕头里面死都不肯出来,任凭江临岸怎么撩都没有用,那会儿已经过了七点,两人还得上班,各自身上都是汗津津的,最后还是江临岸先下床,拎了地上的裤头随便往身上一套。 “我去冲个澡。” 他拿了衣服走到洗手间,打开门便闻到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整个人瞬时一顿,昨晚虽然后来是断片了,但他抱着水池吐的时候还有一点残存的意思,印象中自己应该把这里弄得一塌糊涂,可此时眼前的景象呢? 池台和镜子被擦得发亮,毛巾整齐挂在钩子上,浴巾一条条叠起来平整地置于架子上方,地上也没有任何积水,帘子全都拉了起来,两盆小绿植安安静静地蹲在窗口,昨晚似乎刚浇过水,阳光洒在叶子上可以清晰看到上面闪亮的露珠。 江临岸深深吸了一口气,闻着空气中阳光和茉莉花的香味,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又从洗手间折回浴室,毯子里的人听到动静再度把头埋到枕头里面,江临岸笑着靠近,俯身下去在她白皙光裸的肩膀上烙了一个吻。 沈瓷后背缩了缩,把头冒出来。 “你干什么?” “要不要一起洗?” 她赶紧拒绝:“不要!” 他也不逼,起身再度走进浴室,这次没再出来,而是直接将门关上,很快听到里面传来水声,沈瓷愣了一下,觉得他刚才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正这时枕头旁边传来铃声,是江临岸的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着“温漪”的名字。 那一刻如大梦初醒,沈瓷重新把头埋到枕头里面,屏住呼吸,直到铃声停止她才把头探出来,手机屏幕上便留下了一个未接电话,之后屏幕慢慢暗下去,整个过程大概有一分钟时间,沈瓷便利用那一分钟来思考,心中很快得出答案。 江临岸洗完澡出来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人了,回头见沈瓷已经穿戴好站在窗口,还是昨晚那条睡裙,难得的浅粉色,趁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柔嫩,只可惜手里夹了烟,目光虚虚地看着窗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江临岸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身。 “在想什么?” 沈瓷嘴角扯了个笑,没回答,只是别了下身子从他怀里出来,走到床边拿过他的手机。 “有你电话!” 江临岸接过去,刚好手机又震了一下,有短信进来,他随手打开。 “我回去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下周五晚上的航班,你到时候去机场接我?” 短信是温漪发过来的,江临岸看完抬头转向沈瓷,沈瓷的目光及时从手机屏幕上收回去,很抱歉她看到了,眉头皱了一下,把烟又含到了嘴里,连续吸了两口。 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都是辛辣的烟味,最后还是沈瓷先起头,笑着问:“她要回来了对吗?” 天知道她当时说这句话的语气有多自然,就跟在问他有没有吃饭,去不去上班一样自然,可是江临岸的心却剧烈抖了抖。 沈瓷见他不回答,也不介意,自己低下头去继续抽烟,一口接一口,白雾从她嘴里吐出来,渐渐把她的眉眼模糊掉,直到大半截烟抽完,她才抬起头来。 “陪我出去走一趟吧。” “沈瓷…” “只需要占用你几天时间,赶在她回来之前结束!” “其实你可以要求…” “没必要,几天就够了!” 她不停打断江临岸的话阻止他说下去。 江临岸咬了下牙根,看着她夹在指端的那小半根烟,终于点了下头。 “好,你想去哪儿?” “随便。” “那我来安排地方?” 沈瓷嘴角晕出一点笑:“可以!” …… 早饭在很安静的气氛下完成,江临岸吃了两片面包一碗燕麦粥,沈瓷只吃了半碗粥外加一个白煮蛋。随后两人一起下楼,春日暖阳,微风拂面,江临岸开了车门等沈瓷坐上去,她却站在原地。 “你自己走吧,我坐公交车去!” 按他以往的脾气肯定要坚持,或者直接就把她塞车里,可这会儿却只是微微勾了下唇。 “那你路上小心。” 沈瓷插着风衣的口袋:“你也是!” 她站在树荫底下目送江临岸的车子离开,等他拐出小区她才伸手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沈瓷刚踏进办公室就感觉到有一道滚热的目光朝自己贴过来,她迎面望去,小宋立即把探出来的头往电脑屏幕后面埋。 沈瓷也没啃声,只当没看见,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可很快一只冒着热气的瓷杯凑了过来,小宋暖融融地站她面前冲她笑。 “沈姐,早啊!” “……” “身体好点了吗?肚子有没有舒服些?” “……” 沈瓷被她的热枕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问:“有事吗?” “没事,就给你倒了杯水,里面我加了两勺蜂蜜,暖胃消炎的,你趁热喝了吧。” “……” 沈瓷更加无语,扫了眼笑呵呵的小宋又扫了眼她手里举的杯子,态度很殷勤,也很有耐心,等着沈瓷接杯子,可沈瓷却面无表情,目光再度移到电脑屏幕上。 “抱歉,我不吃甜食!” 一句话就把小宋的好意顶回去了,弄得小宋十分尴尬,就感觉自己亲手把一颗滚烫的心捧上去了,可对方却不领情,直接把它甩到了地上。 小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强撑着笑说:“对哦,忘了你不吃甜食,那我去给你泡杯绿茶?” “不用了!”沈瓷依旧毫不客气地拒绝,可小宋不依不挠,继续问:“绿茶也不要,那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泡。” 大有纠缠到底的架势,这点让沈瓷很是苦恼,她干脆低下头去开始改稿,以为她会自动消失,可那姑娘依旧杵面前,几分钟之后沈瓷实在有些忍不了了,把她手里的杯子接了过来,刚想说话,手机开始响,她借出一只手去包里掏手机,小宋探头往她屏幕上瞄,沈瓷只能放下杯子起身。 “喂……” 她边接电话边往外间走,小宋在后面盯着沈瓷的背影,忍不住又往杨蓓那边使了个眼色,似乎带点洋洋得意的表情。 杨蓓瞪她:“回来!” 准备一起旅行 沈瓷摁着手机一直走到茶水间,确定里面没有人,她靠在桌沿上问:“有事?” 那边传来微微发沉的声音:“我到公司了。” “……” 沈瓷有些无语,到就到了呗,还需要刻意给她打个电话? “嗯…”她淡淡回。 江临岸似乎能够想象到她此时脸上冷清的表情,不由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社里。” “我知道,我是问你人在哪儿?” “……” “肯定不是办公室!” 他猜到了,她肯定不会在办公室接他电话,沈瓷回身看了眼,回答:“我在茶水间。” “心情怎么样?” “什么?” “问你,今天心情怎么样?” “……” 沈瓷被他弄得有些发懵,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随后回答:“还行。” “就还行?” “那不然要怎样?” 江临岸又被她刺了一口,不过也没生气,转过椅子看着窗外的太阳:“我觉得特别好。” “什么?” “心情!” “……” “心情特别好。” 沈瓷真是哭笑不得:“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嗯。” “看来不忙?” “很忙,九点有个会议。” 沈瓷看了眼腕表:“现在已经八点四十了。” “我知道,所以才抓紧时间给你打个电话。”江临岸用手指擦了下额头,想了想:“中午一起吃饭吧。” 沈瓷愣了一下:“有事?” “没事就不能一起吃饭吗?” “也不是,可…”她想不到推脱的借口,只能说,“不刚一起吃过么?” “那是早饭!” “……” “就这么说定了,我让amy定餐厅,中午我过去接你!”他又擅自拍板,准备挂电话,沈瓷拧了下桌沿,想拒绝,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临时改了主意。 “要不晚饭吧?” “……” “也别去餐厅吃了,我回去做,你想吃什么?” …… 几分钟之后江临岸挂了沈瓷的电话,嘴角含笑,心里跟窗外天气似的一片暖融融,抬手又拨了amy的座机号码。 “喂,江总…” “查一下这季节适合旅游散心的地方,行程大概三到五天吧。” 江临岸挂了座机,一手扶住额头坐那又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面前桌子被敲了两下。 “喲,这是思春还是思凡呐?”于浩永远揶揄的声音,江临岸立即抬头,嘴角笑容收尽。 “进来怎么不敲门?” “你门都开着我上哪儿去敲!” 江临岸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进办公室的时候好像忘记关门了。 于浩逮住机会不放,屁股蹭桌沿上继续说:“也得亏这门没关,让我有幸看到一向走高冷路线的江总居然也有偷偷思春的一天。” “……” ‘怎么,看你这模样是雨过天晴了?” 江临岸扫了他一眼:“什么雨过天晴?” “问你自己呢,自从那女人离职以后你就成天没个好脸色,别人都以为你是工作压力,不过我看未必吧,这会儿算是好了?” 一般这种时候江临岸要么不理要么就会赶他出去,可这次竟然没有,只是低着头应了一句:“好了!” 于浩吃惊,凑过去仔细留意他的脸色。 “不对劲啊,她回头来找你了?” 江临岸笑,摇头:“没有!” “那你这算是……” “我主动先去找她了!” “……” 于浩当时脑中一窜惊叹号,妈呀,这算什么情况?他了解江临岸,并不是愿意向谁低头的人,骨子里其实傲慢得要死,可他居然会主动回去找一个已经离开他的女人,这在以前简直天方夜谭。 于浩:“你…” 江临岸:“我什么?” 于浩没说下去,半句话硬生生被他憋回去了,只是盯着江临岸的表情,他嘴角始终上扬,看得出心情很好,这让于浩吃惊之余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他已经九年没在江临岸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了,可到底是凶是兆?此时于浩大概要比他清醒,毕竟他能料想到事情会演变成哪些结局。 “你…”于浩尝试着再度开口,江临岸却抬起眉梢看着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是劝我的话趁早还是收回去的好!” 江临岸一下就堵住了于浩的嘴,于浩把身子收回来,低头坐在桌角想了想,之后鼻息里笑了一声:“我劝个屁,是非利弊你应该比我分得清楚,你自己考虑好就行了,更何况作为下属我也没有劝你的权利,这是你的私事,我无从过问,不过作为兄弟……”于浩抬头又看了眼江临岸,“作为兄弟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毕竟遇到一个让你觉得喜欢的女人也不容易,只是提醒你一句,别重蹈九年前的覆辙,别伤害别人,也别被别人伤害!” 于浩一番话让江临岸觉得房间里的阳光更加宽畅,顿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谢谢!” 桌角上的男人却抱着胳膊缩了下肩膀:“啧啧……你突然跟我说这两个字,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 气得江临岸拿笔去戳于浩的腿:“下去,没事先去会议室呆着!” 于浩跳脚着从桌上落地。 “你看你,这脸翻得比女人还快。” “……” “不过你额头上黏的那块豆腐块是怎么回事?”于浩是指江临岸额头上包的纱布,还作势想要去戳,还好江临岸躲闪及时,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仰了仰。 “不用你操心,赶紧出去!” 于浩却越发猖狂,绕到江临岸旁边要去揭他额头上的纱布。 “是不是昨晚两人玩得太high被她踢到床底下撞着了?哈哈哈……我得看看……” “……” 沈瓷这边挂完江临岸的电话没有着急出去,而是在茶水间里独自坐了一会儿,手里还捏着手机,耳边还留着他刚才在通话中的声音,但是脑海中却是早晨不小心瞄到的那条短信。 以前那个男人评价过沈瓷,说她是理性和感性的两个极端,所以早晨她仅花了一分钟思考,就是温漪来电铃声响的那一分钟时间里,她迅速得出答案,作出选择,且付诸行动。 看,其实她是一个多么干脆又果断的女人。 “你在这啊?”茶水间门口突然响起声音,打断沈瓷的思绪。 沈瓷转过身去,杨蓓已经走了过来,低头看了眼她还握在手里的手机,问:“电话打完了?” 沈瓷没吱声,杨蓓也没再问,只是说:“郭副编找你。” 沈瓷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听到身后杨蓓的声音:“昨天我在医院看到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也会交代小宋,你大可放心。” 这话听着像是好心,可沈瓷只觉得心口被扎了一下,没言语,也没回头,径直从茶水间走了出去。 …… 会议结束已经过了十一点,amy已经按照要求整理了一些旅游资料发到了江临岸的邮箱,有国内也有国外的,包括酒店,景点介绍和一些实用攻略,另外还附了几份旅行社的跟团报价。 江临岸打开看了一下,资料还算比较详细。 他随意挑着看了几份,捞过手机拨通了沈瓷的号码,那边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 “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 “……” 沈瓷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解释:“刚在洗手间,有事吗?” 江临岸这才满意,答:“早晨你说想出去走走,我挑了几个地方,你选一下?” 沈瓷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给答复,不过转念一想他办事效率一向很高,于是问:“都有哪些地方?” 江临岸划着鼠标浏览amy整理的照片,一张张过去。 “国内的话可以去云南,那边现在温度刚好,风景也不错,再有就是桂林或者九寨沟,适合看山水,要是嫌远的话可以挑一个近点的城市,杭州或者扬州,这季节江南比较漂亮,国外的话……” 江临岸又重新打开了一个附件。 “国外的选择面比较广,东南亚或者欧洲都行,不过国外有个问题,签证可能来不及办。” 毕竟他们的时间有限。 沈瓷抬头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面是一张草原的照片,这季节的青海高原已经遍地葱绿了,草都已经长了起来,羊群懒洋洋地撒在上面。 “要不去青海吧。” “青海?”江临岸顿了一下,问,“怎么突然想去那里?” 沈瓷笑了一声:“想去看看孩子。” “……” 江临岸一时没啃声,过了一会儿,听到她在那头问:“是不是不方便去?” 毕竟温漪支教的地方也在那里,江临岸明白她的意思,苦笑:“没有,她两个月前已经调去贵州了,你要是真想去青海的话我下午就订机票。” 可半小时之后江临岸就把航班号发了过来,时间是隔天下午两点。 沈瓷又打了电话过去。 “怎么这么急?” “明天走不挺好!” “可我还没请假。” “请不了就辞职!” “……” 沈瓷简直无语,她说想出去走走,但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江临岸在那边似乎轻轻抬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定得这么急是想早点出去,抓紧剩下的时间能够跟她多呆一会儿。 沈瓷挂完电话之后就开始写邮件请假,好在郭越没有为难,以为她身体还没恢复,所以很爽快就批了,临下班前却再度接到江临岸电话。 “喂…” “我在你杂志社楼下!” 两人一起逛超市 沈瓷刻意等到同事都下班了她才收拾东西磨磨蹭蹭下楼,刚出大厅便听到一声汽车鸣笛,她抬头看过去,马路对面一辆越野车已经落下来车窗。 沈瓷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没开那量招摇的迈巴赫过来。 江临岸待她坐上车,忍不住问:“怎么这么久?” 沈瓷懒得跟他讲原因,把车门关上,车子很快开上大道,江临岸:“去哪儿?” 沈瓷转头看了他一眼,他身上衬衣显然已经换过了,不是昨晚的那件,而她原本的计划是晚上做好饭等他过去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接了一起回去,于是冷冰冰地回答:“先去我那!” 旁边男人却将眉头一撇:“难道不应该先去超市买菜吗?” 沈瓷:“……” 江临岸:“我早晨开过冰箱,里面除了几个鸡蛋之外已经没什么存粮。” 他洞察力还挺强,真把那当成自己家了? 沈瓷没好气地扫了一眼,把头转过去:“你先去我那,我再去买菜。” 江临岸:“你一个人去?” 沈瓷:“不然呢?” 江临岸:“那干脆一起吧。” 这话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出来,沈瓷愕然地又转过身去看他,他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意识到旁边的女人在盯着他看,他才稍稍偏头,问:“怎么了?” 沈瓷:“你说你要跟我一起去买菜?” 江临岸眉心轻轻皱了一下:“反正应该也是顺利吧,顺路的话一起买菜有问题?” 沈瓷:“……” 江临岸带着沈瓷直杀超市,且不是她小区对面的那间小超市,而是位于新区的那家沃尔玛。 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找了一个离入口电梯很近的车位,停好之后沈瓷先下车,抬头已经看到不远处入口地方已经一大群人在等电梯。 人头簇动,这里四周小区很密集,沈瓷不知道会不会遇到谁。 “怎么不走?”江临岸过来。 沈瓷看了他一眼:“真要进去?” 江临岸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不说话,只是独自往前去。 “走吧!” 沈瓷在原地顿了半秒,上前拉了他一下。 “你不怕?” “怕什么?” “……” “怕被人看见?” “废话!”沈瓷没好气,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能见光的,更何况还是这种人多口杂的大型超市。 “要不你还是坐车里等我吧,我买好后过来找你!” 沈瓷说完便去拉旁边的小推车,结果被江临岸抢先了一步,他一手推着推车一手去牵沈瓷。 “走吧!” 沈瓷的手被他握到手里,牵着走了几步,前面便是电梯入口。 沈瓷:“要是被人看到怎么办?” 江临岸:“那我就昭告天下公布我们的关系。” 沈瓷心口剧烈一颤,人已经被江临岸拉到了等电梯的队伍中去。 晚上超市里的人确实很多,江临岸推着车子站在人群中显得有些茫然,沈瓷看得出他之前应该很少来超市,满眼的货架和商品,估计他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你推着车跟在我后面。”沈瓷发话,江临岸照办。 她带着他穿过丛丛人群,很熟练地穿梭在各个货架之间,先买了一些家里用的保鲜膜,洗洁精之类,又去酱料区拿了一些烧菜用的佐料。 她似乎清楚知道每个区域卖什么东西,也知道哪些东西放在哪里。 江临岸都有些佩服,偌大的超市,她怎么就能够精确地找到所需要的东西呢? “你经常来这里?” “没有,这边很少来。”说话的时候沈瓷手里正拿着两瓶醋在作对比。 江临岸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什么东西各自放在哪里?” 沈瓷不免笑:“每间超市的布局基本都是大同小异的,而我平时去的最多的公共场合就是超市。” 她没什么朋友,生活圈除了办公室之外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超市,菜市场,顶多再加一个书店,这么看来她在生活中真是一个很没有趣味的女人,甚至与自己的年龄严重不符。 毕竟她才26岁啊,这个岁数的姑娘大多都还野在外面玩,逛街吃喝泡吧或者买买买,但沈瓷却喜欢一个人呆着,自己做饭自己吃,闲暇之余就听新闻看书消磨时间,没有特殊情况很少熬夜,也几乎不睡懒觉。 单从生活规律来看她完全不像一个26岁的年轻女孩子,而是提前进入了老年期,可这绝不意味着她生活敷衍邋遢,相反她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饮食规律,作息合理。 她独立又安静地存在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轻易受外界打扰,也不喜欢去打扰别人。 江临岸站在那看着她,见沈瓷拿着两瓶醋认真比对了一会儿,最后把其中一瓶放回货架,另一瓶被她搁到推车中。 江临岸不禁皱了下眉,她已经往前走了,他推着车跟上,问:“刚才那两瓶醋有区别?” 沈瓷没回头,只嘴里回答:“有啊。” 江临岸:“什么区别?” 沈瓷:“一瓶是香醋,一瓶是陈醋。” 江临岸:“……所以呢?” 沈瓷:“香醋是用糯米做的,陈醋是用高粱酿的,前者适合用来炒菜,后者一般都是拌凉菜的时候用,另外还有米醋,老醋和果醋,用途又会不同。” 江临岸:“……” 醋即是酸,所以无论用哪种醋,出来的味道其实不会相差太大,可她还是希望做到尽量精准。在她的观念里是不容许出现任何偏差的,有计划有原则有规矩,即使一点偏差都不行。 沈瓷的性格就是这么认死理,用口语化讲就是特别轴,轴到不容许自己出一点错,即便是炒菜的时候用错醋都不行,可人生终究有例外,任你计划再好原则再满,在错误的时候遇到错误的人,你不错都不行! 买完酱料之后两人又乘电梯去了一楼,一楼都是生鲜食品,卖蔬菜和肉禽的地方挤满了人。江临岸发现沈瓷的效率很高,她来超市不像其他人一样到处去逛,逛半天可能也没买几样东西,她完全不是,她只去自己需要的区域,大概心里早就已经打算好要买什么,所以直奔主题,拿了便走,不处处留恋,也不四处浪费时间,以至于一会儿工夫小推车就堆了一半,买了虾,排骨和一尾鱼,转身又去了蔬菜区,挤在一群阿姨大妈中间熟稔地挑菜,挑了一棵西兰花,葱,又拣了一小捆西芹放到推车里,结果扭头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江临岸,她又把那捆西芹从推车里拿了出来,重新放回货架。 江临岸有些奇怪:“怎么又放回去?” “你不是不吃西芹么。”她回答得十分自然,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挑西红柿,挑了两颗装袋,回头却见江临岸正怔怔地看着她,不由发笑:“怎么了?” 江临岸眼神闪了闪,摇头:“没什么!” “那把这个拿去那边过一下磅。”遂沈瓷把手里装西红柿的袋子递给江临岸。 江临岸:“……” 很快东西都买得差不多了,推着车子去排队结账,结果沈瓷一时又想起什么,问:“你喝酒吗?” 江临岸:“……” 沈瓷:“你要喝的话我去买一瓶。” 总不能让他再喝七块五一瓶的老白干了,沈瓷家里又没存酒的习惯,转身要往排队的人群外面挤,却被江临岸一手拉住。 “不用了,我车里带了。” 难道还不得吸取教训么?七块五一瓶的老白干昨晚差点把他喝死,今天一整天头都还有些涨得疼。 结完账之后两人推着车子去停车场,江临岸让沈瓷先上车,自己把东西都装后备箱,弄完坐上去,却不开车。 沈瓷:“怎么不走?” 旁边男人低头似乎提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西芹?” 沈瓷:“……” 莫名其妙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她皱眉想了想:“第一次你去我那吃饭,我记得我做了一盘肉片炒西芹,最后你把肉片都挑完了,西芹却没动。”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两人刚认识没多久,江临岸纠缠她纠缠得紧,找各种借口去她那蹭饭,那是第一顿她真正意义上给他做的饭,菜色都很清淡,但他吃了很多,只是没想到那时候她就已经看出他不吃西芹了,虽然他言语上没说,可她默默记在了心里,今天买菜的时候也刻意不买西芹。 有时候愿意迁就也是一种温柔,而被迁就的那个人会体会到幸福感。 江临岸活到30岁,最亲的亲人只有秦兰,秦兰作为母亲生他养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他根本不吃西芹,可这个女人才与他相处了几个月,不需要他言语,是不是自己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让她什么都看穿? 江临岸心里有的不是感动,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浓烈的无奈和难过。 他这30年性格乖张,不善于表达感情,也不愿意吐露自己,独立而又自傲地活着,别人都以为他无所不能,刀枪不入,可这女人的一篇专访直接又鲜明地写出了他的孤独和脆弱,现在又看穿他的喜好,愿意去迁就顺从。 江临岸突然伸手一把揽过沈瓷,捧住她的脸吻下去,粗暴中带着一点心痛。 沈瓷被他吻得呼吸接不上,脑中一片浑浊,直到他将唇挪开,压在她耳边气喘吁吁地说:“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她让他感觉到生命的鲜活 沈瓷浑身一颤,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整个人像触电般从他怀里出来,眼神略带惊恐地看着他。 “你不需要这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但是千万别…”沈瓷双手还揪着江临岸衬衣的袖子,目光怔怔地看着他,“不需要为我改变任何事,这几天就当我们一起做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成原状,你还是你,而我只能是我,明白吗?” 谁都知道这次一同去青海意味着什么,这是沈瓷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不能再要求更多。 江临岸的手指还抚在沈瓷的眼睑下方,她那双黑眸总是安静又冷淡,看不出里面藏着什么情绪,可他好像快要破功了。 似乎每次都是他先破功,而她永远都能够做到收放自如,谁和她在一起都会自动沦为下风,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女人啊,江临岸扶住她的脸再度吻上去。 这次她没躲,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双手死死揪住江临岸的衬衣,他知道她在尽量学着适应,适应他的亲近,他的亲吻和抚摸,尽管不会回应,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江临岸吻了一会儿,气息开始不顺,知道再这么下去会起火,所以才不舍地松开怀里的人。 沈瓷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嘴唇红润,眼里是一片潮湿的黑色,像是浸了水的黑水晶,江临岸勾着唇笑,略带粗糙的拇指在她耳根后面擦了几下,弄得沈瓷又痒又酥麻,忍不住别过头去,瞪了他一眼。 “注意场合,周围都是人!” 江临岸这才抿唇转过身去。 “行,回去再办你!” “……” 江临岸把车子一直开到沈瓷单元楼楼下,停好之后把超市买的两大袋东西搁地上,又从后备箱里拎了两瓶红酒出来,最后是一只行李箱。 对,没错,一只20寸的男士黑色行李箱。 沈瓷有些发愣,红酒她能理解,可这箱子是怎么回事? “你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箱子!”沈瓷指了指他脚边的行李箱。 江临岸眉头一撇,已经把超市袋子和红酒都拎到了手里,却指挥沈瓷:“我手里拿不下了,箱子你拿上来。”说完就往楼道里走,留下沈瓷站在风中凌乱。 几秒钟之后她只能拎了他的箱子去追,幸好也不是太沉,几步就追上了,跟在后面问:“你带箱子过来做什么?” “明天不是要出去么?” “……” “我下午抽时间回去了一趟,换了身衣服,顺便把行李也收拾了一下。” “所以呢?” “什么所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今晚要住我这?” 走在前面的江临岸这才停住脚,回头,面无表情:“明天下午1点50分的航班,预示着我们十二点就得到机场,从市区开到机场起码一个半小时,如果我不住这明天还得提前绕过来接你,所以从实际情况考虑,我觉得还是直接从你这出发比较好。” 沈瓷的思绪被他带着绕了一圈,感觉他的逻辑应该正确,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江临岸已经转过身去继续往楼上走,只是嘴角带笑,大有一种坑人成功的感觉。 进屋之后沈瓷便换了身衣服进厨房,江临岸也很快跟了进去,却不帮忙,只在旁边看着,看沈瓷摘菜洗菜,站在料理台前把鱼弄干净往肚子里塞葱和姜片,又看着她把排骨放水里过了一遍之后放油里轻炸,油先用火烧烫,再把沥过水的小段排骨倒进去,一时之间锅子里嗞沥沥烧得响,有油星噼里啪啦往上溅,沈瓷却似乎毫无畏惧,站在锅子前面熟练地用筷子夹着排骨一块块翻身,直至排骨两边都炸得有些金黄,她才把火关掉,一转身却见江临岸正靠在门上目光怔怔地看着她。 沈瓷:“你一直站这做什么?出去吧。” 江临岸却不肯走:“我就站这看着你。” 沈瓷不免笑:“我有什么好看的。“ 江临岸:“看你做菜。” 沈瓷有些无语,放下手里的筷子。 “这里油腥味太重了,你还是出去吧。” 江临岸衬衣笔挺的样子实在不适合呆在厨房,可他就是不肯走,反而进来从后面搂住了沈瓷的腰,埋头在她发间吻了一下,弄得沈瓷哭笑不得,别过身子躲。 “别这样,我身上都是油味。” 但江临岸就是不撒手,贴着她的耳根又哚了几口,天知道他多迷恋沈瓷此时身上的味道,带着饭香和烟火气,被他搂在怀中,让他感觉生命是鲜活的,日子是圆满的。 沈瓷也不动了,任他抱着吻着,直至耳根后面的呼吸开始粗厚起来,他的手也随之往她内衣里钻,她才躲闪着转过身来,把黏在身上的人推开。 “出去,不然我不做了。” “不做就不做吧,一会儿出去吃。”他厚着脸皮又要去搂沈瓷的腰,气得沈瓷竖起眼睛瞪他。 “江临岸!” 他这才勾着唇笑出来,手指捻了下唇角,上面还留着她身上的余香。 沈瓷好不容易把江临岸从厨房赶出去,这才腾出手来去看一下锅子上蒸的鱼,好在她手脚还比较快,大半个钟头之后饭菜都已经做好了。 沈瓷把炒好的菜端上桌,见江临岸还在阳台上讲电话,她便又去把碗筷弄了一下,拿了酒杯和红酒出来,等江临岸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得满满的了,油焖虾,糖醋排骨,清蒸多宝鱼,外加两个蔬菜和一个西红柿蛋汤,都是一些家常菜,并没有多奢张,可是江临岸看了却觉得食欲奇佳。 沈瓷去厨房脱了围裙过来,见他站桌子前面不动,目光直直的,问:“怎么了?” 江临岸这才回神,摇头:“没什么,有开瓶器吗?” 沈瓷拿了开瓶器给他,他把红酒打开。 “你陪我喝一点?” 沈瓷赶紧摇头:“我不喝,胃里刚好。” 江临岸又劝:“就喝一点,半杯行吗?” 最后拗不过他,沈瓷又去厨房取了个高脚杯过来,两人都喝了一点,但不多,大半瓶红酒吧,适可而止,毕竟第二天还要赶飞机。 吃完饭之后沈瓷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江临岸站门口又看了一会儿,她洗碗的时候喜欢把头发扎起来,以前头发短的时候就在脑后扎一个马尾,现在可以挽成一个松松的髻了,露出大半截细白的脖子,就那么低着头站在水池前面,安安静静地洗盘子。 江临岸忍不住闷了一口气,转身拿了手机又走去阳台。 “喂……”他拨通了于浩的电话,“能不能帮我做一份资产评估?尽快!” 挂完电话之后江临岸也没有急着进屋,站在阳台上点了一根烟,天气渐渐开始热起来了,夜风中已经夹杂着几丝燥意。 江临岸松了脖子上的衬衣扣子,回头看着屋里的灯光,灯光很暖,屋外很暗,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多年自己拼尽全力,这么辛苦这么累,所渴求的到底是什么? 有些感觉会让人渐渐上瘾,也会让人渐渐迷失,不过清醒和迷失有时候也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情生,一念情灭。 一根烟之后江临岸进屋,屋里反而要比外面凉爽一些,他走去厨房,厨房已经没有人了,料理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沈瓷……”他喊了一声,没人答应,洗手间那边却传来水声。 江临岸过去开门,里面水声不断,他拧了下把手,站在门外问,“能不能进来?”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就在他想放弃的时候终于听到沈瓷低低的声音:“门没有锁。”这仿佛就是特赦令,江临岸旋过把手,门啪地一下就开了,他推门进去。 玻璃后面是一片白雾氤氲,沈瓷的身体被腾腾热气包裹在里面,曲线曼妙,模糊地投在玻璃上。 江临岸推开玻璃门进去,她站在花洒下面看着他,目光如墨,通身雪白又泛着浅浅的粉,大概是刚才喝了一点酒,加之被热水冲过了,皮肤细腻得像是即将要成熟的蜜桃。 江临岸喉结滚动了一下,火已经从小腹开始烧起来,走过去站在花洒下面捧起她的脸,四目对望,头顶的水很快将他的头发和衬衣浇湿,沈瓷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干净又纯粹,幽幽的,像无声流动的溪水。 江临岸烦躁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下去了,眼里只有她的脸,她的眼睛,她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身体。 这个小妖精! “你是不是该……”江临岸刚想说什么,对面女人却突然将手臂伸过来攀住他的脖子,身子前倾,脚跟踮起来主动贴上他的唇。 天……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显得笨拙又刻意,可江临岸整颗心都停止跳动了,像是被她死死揪住,不能呼吸,不敢喘气,头顶的热水还在不断往下冲,把他冲得周身通湿,头脑发胀,眼前女人的样子却已经渐渐模糊,而沈瓷吻了他一会儿,自觉已经很努力了,可他为什么毫无反应,这让沈瓷觉得既羞愧又挫败,于是只能松开,咬了下唇问他:“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她第一次如此主动 沈瓷说完面前的男人还是没反应,只是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沈瓷心里有些乱了。 “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很差劲对吗?” 她自己也觉得很差劲,拙劣又毫无技巧,沈瓷沮丧地抹了把脸上的水。 “算了,出去吧…”她推了下江临岸,拿毛巾扭头要走,可下一秒又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了回来,身体重新被热水包围,还未回神之际身体已经被江临岸压在墙上,他的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不给沈瓷任何喘息的机会,撬开她的唇长驱直入。 沈瓷被迫接受他用舌尖不断送进来的烟草味和热水,晕头转向,肺部里的空气都要被吸干净了,只能双手无力攀在江临岸的肩上,直至江临岸将她松开,她半眯着眼睛大口喘气,嘴巴微张,赤条条的身体被热水一遍遍冲刷,微微发颤。 沈瓷这副样子简直要了江临岸的命,他抬手揉她潮湿的嘴唇。 “帮我把衬衣脱了…”声音暗哑不堪。 可沈瓷站着不动,她从没做过这种事,江临岸却非要她脱,拉过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乖,帮我脱了…” 沈瓷瞪他:“你自己没手吗?” 她不愿意,江临岸也不急,埋头下去在她胸口咬了一下,咬得沈瓷惊呼出声,他还不放过,唇齿厮磨,弄得沈瓷又痛又痒,脚趾踩在潮湿的地砖上全都揪到了一起。 江临岸惩罚性地弄了她还一会儿,她虚虚喘着气。 “脱不脱?” 她勉强站稳,这才不情不愿地帮他解扣子,只是动作过于慢了,她心里紧张,又不敢看他,热气腾得双颊发烫,好不容易帮他把衬衣扯了下来,江临岸却变本加厉。 “还有裤子。” “这个你自己来!” 她死活不肯了,江临岸也不勉强,当着她的面把皮带松开,从上扯到下,英挺瞬间跳脱出来,沈瓷羞得赶紧别过脸去,江临岸受用她眼里的躲闪和局促,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可不是没见过么?虽然两人已经做了很多次,但这样当面脱衣服还是第一次,也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身体,沈瓷感觉自己都快烧起来了,脸别得更远,江临岸使坏,拧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四目相对,他幽幽开口:“怎么整得跟第一次一样!” 这是在笑她呢,气得沈瓷又瞪眼睛,江临岸却勾着唇拉过她一只手,直接摁下那个地方,毫无防备啊,沈瓷整个人背脊发直,想抽手,可他力气大,摁住不放,沈瓷感觉手心里滚烫,羞得她朝他吼:“混蛋!” 江临岸简直受用死她现在发怒的样子,不知道这种时候发怒就像发嗲么? “哪里混蛋了?” “……” “难道你不喜欢?” “……” “或者还有更混蛋的,要不要试试?”江临岸说完便用膝盖分开她一侧腿,双手掐住她的腰再轻轻一抬。 “乖,扶住,吞进去…” 那一瞬如迎流直上,船头一下顶开水里重重交缠的海藻,深入腹地,乘风破浪…… 沈瓷双脚被迫离地,脚尖绷直点着地面上的水,双手必须攀附在他身上才能保证不滑下去,而她的身体已经离开水柱,后背是湿凉的墙,前面是他滚烫的胸膛,花洒里的水直接冲刷在江临岸宽阔的肩背上,溅起来的水花不断往她的脸上和嘴里去,她只能被迫弓着腰,在承受他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之时把头往后仰…… 江临岸迷恋沈瓷此时的样子,周身通湿,幽黑的头发包裹着她的肩膀,身上每一寸皮肤在热水浸泡之下仿佛都发出粉白的光,而她紧紧闭着眼睛,平日永远没有一丝涟漪的五官此时却因为他的攻势和占有而变幻出不同的表情,时而张着嘴巴喘息,时而死咬住嘴唇像在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而整个身体近乎扭曲,一条腿盘在他腰间,另一条腿勉强点地,小腹往前挺,头往后仰,纤细的脖子就像一只正在承受极致痛苦和欢愉的天鹅…… 江临岸忍不住埋头亲吻她的锁骨。 “舒服吗?” 沈瓷不出声,江临岸加快频率,又问:“说话!舒服吗?” 沈瓷还是不作声,死死咬着下唇,可他像是跟她杠上了,干脆一把把沈瓷翻了过去,把她双臂抬起来摁在墙上,沈瓷被他弄得快要死了,他还不放过,偏要从后面咬着她的耳垂说:“出声!” “沈瓷,出声!” 如此反复了几次,沈瓷终于招架不住,几声沉吟从她咬住的唇齿间漏了出来。 江临岸还不满意,继续加快,直到沈瓷在他怀里瘫成一滩泥,终于让他如愿以偿,娇媚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就像一只被长年锁在笼子里的夜莺突然冲破了厚厚的围墙,竟然要命的好听。 热水还在一层层冲刷下来,包裹住两具抵死交缠在一起的身体,窗外凉风习习,而浴室里热气氤氲,不断有粗重的喘息和叫声传出来。 直到江临岸咆哮一声,身体趴在沈瓷背上急剧发颤,所有感觉在那一秒被迅速推到极致,又迅速往下沉,短暂的几秒钟时间,他像是死了一回一样,所有热火在她体内燃尽,烧成灰,化成水,再一点点溢出来…… 后背上的水柱还在不断往下浇,一遍遍冲刷着两人汗津津的身体,沈瓷双手还被他摁在墙上,可是感觉到趴在背上的人已经不动了,她轻轻挪了下身子,想出来,可江临岸却突然将手挪下去,盖在她小腹一把把她又摁回怀中…… “别动……”他声音沙哑不堪。 沈瓷别过头去,因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一口口滚烫的呼吸都扑在她耳根上。 “怎么了?”她问,身后的男人却不说话,呼吸急促,额前一捋捋被打湿的头发不断往下滴着水。 沈瓷想要转过身去,他偏不让,手臂缠住她的腰把她揉在自己胸口,过了好一会儿,呼吸似乎缓了一些,终于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沈瓷,给我生个孩子吧。” …… 李大昌特别怕热,火头旺,又有些胖,所以一进五月就搬去了山房东面的一间屋子住,山房就位于片山腹内,东边有一座挺宽敞的屋子,其主体结构和家具都采用名贵的金丝楠建成,楠木色泽呈浅橙黄,纹理淡雅文静,不腐不蛀且有幽香,而屋子开门便正对西苑门口的院子,院子里设了假山,假山引流,遮阳蔽日,大片树荫拢着,这种屋子用来避暑最好。 阿幸已经站在树荫底下等了好一会儿,烟抽了两根,总算见李大昌捻着佛珠子从西苑的佛堂那边走过来,他赶紧踩了烟头走上前。 “昌爷…” 李大昌看了眼他手里拿的东西,没啃声。 阿幸见他额头有薄汗,知道他怕热,于是说:“要不先进屋?” 李大昌却摇头,拉了树荫底下的藤椅坐下:“不忙,就在这说吧。” 阿幸也不急着汇报事,而是先往他手边的杯子里添了一点水,水是下人一早就凉在这的,里面加了柠檬和金桔,喝下去通体顺畅。 李大昌喝完伸手往阿幸面前一摊。 阿幸顿在那里,李大昌等了大概几秒钟,见他没动静,这才开口:“手里的东西,拿来啊!” 阿幸像是后知后觉似的,把东西放到他手中,是刚洗出来的照片,厚厚一叠,李大昌收回去一张张翻看,脸色也随之转凉,最后目光定在其中某张照片上,夜风吹过来,他半眯着那双细细的眼睛。 照片明显是偷拍的,背景是某超市的地下停车场,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的车里有双相拥的人影,正抱在一起激吻,两人缠绵的样子根本就是旁若无人…… 李大昌盯着那张照片足足看了半分钟,最后把照片往桌上一扔,风吹过来又将它卷到地上。 阿幸立即过去捡起来,目光从画面上扫过,耳边听到李大昌阴森森的声音:“真是女大不中留,贱骨头!” …… 沈瓷那一晚被江临岸折腾得够呛,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精力,跟饿死鬼投胎似地拼命要,从洗手间一路折腾到床上,半夜还不放过,活生生把睡着的沈瓷弄醒了两次,以至于到天亮之前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结果第二天就起晚了,沈瓷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 她赶紧爬起来,卷着被子站在柜子前面找衣服穿,结果身后一双手又勾了过去,连人带被子一起被他压在身下。 江临岸睡意刚醒,亲吻她的额头和发迹,手却钻进被子去摸沈瓷的腿根,她躲着瞪他。 “别…” 江临岸皱眉:“不想再来一次?” 沈瓷摇头:“不想!” “可我想,怎么办?” “……” 沈瓷心里叫苦不已,他是喂不饱的狼么?只能用劲推他,半哄半骗:“先起来行不行?下午还要赶航班,上午我还得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二手书市场!” 陪她买书 沈瓷好不容易才把江临岸哄下床,简单吃了点早饭,她拿了包出门,江临岸要求一起去,一开始沈瓷没同意,但想想还是算了,让他去当个苦力也行。 二手书市场位于老城区的东道街口,街也是老街了,车子不大方便开进去,江临岸只能把车停在路边,两人步行往里走。 一路过去两边都是商铺和小摊,奶茶店,小饭馆,琴行,各色教育机构等,摊子上的东西就更杂了,各种衣服,鞋子,自己diy的饰品,小吃,零零散散排得到处都是,人也很多,看上去特别热闹。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江临岸走在路上走走看看,似乎十分新奇。 沈瓷不免笑,他平时出入的场合大概都是一些高档餐厅或者酒店,自然不会来这种地方,甚至她都怀疑在这之前江临岸都不知道甬州有这么一个地方。 “不过路上怎么有这么多学生?”江临岸看出了端倪,而且不光是学生,大多数都是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学生,沈瓷往他脸上一撇,心里不禁想他倒是有眼力,满大街的商铺和人,他就光看女学生了么? “前面不远有间艺校!”沈瓷回答,脸色看不上去不大好看。 江临岸心里有些讪讪,想着自己刚才是不是又哪里得罪她了?但想一圈也没有啊,只能快步跟上沈瓷的步子。 沈瓷似乎对周遭玲琅满目的商铺都没有兴趣,直奔主题,一直走到街尾一栋建筑物门口停下。 “到了。” 江临岸看了一眼,建筑物也挺旧了,共有三层,里面熙熙攘攘都是人。 “这就是二手书市场?” “也不全是,一楼卖新书,不过大多数是盗版,二楼才是二手书市场,三楼卖一些cd和影碟,也有一小部分辟出来租给商户卖旧物。”就是所谓的跳蚤市场。 江临岸跟着沈瓷进去,一楼只匆匆一瞥,都是一块一块隔出来的书摊,一摞摞书就摊在架子上,大部分都有分门别类,什么名人传记,旅游美食,辅导用书,英语四六级等,但人群围得最多的还是一些言情类小说,都有精美的封面和夺人眼球的封腰,光看这些就知道里面含着多么荡气回肠或者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不过沈瓷对这些没兴趣,穿过丛丛人群和书架直奔楼梯。 二楼的人相对就少了许多,且格局也没有一楼看上去整洁干净,大多数旧书都是直接扔地上的,没有分类,没有整理,灰尘扑扑,堆得跟一堆堆小山似的。 江临岸没料到二楼会是这副模样,在后面扯了下沈瓷的袖子。 “你要买什么书?” “很多!” “书店没有吗?” “有,可是太贵!” “那一楼呢?”一楼那架势看上去都像是盗版刊物,相对要比正规书店便宜很多,“一楼也能买吧。” 江临岸知道沈瓷平时的爱好就是看书和买书,以至于她小小的客厅里摆了一个大大的书柜子,只是……沈瓷笑了笑:“我买的量大,所以一楼的书对我来说还是太贵了,我买不起,而且也没有必要。” 她说完便往前面走,江临岸只能跟上,以为她要一个个书摊转,结果她直接走到靠墙一个书摊那边停下。书摊不大,很小的一块,所以地上墙上架子上都堆满了书,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跟一个看上去像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讨价还价。 “托福九成新,我打6折给你,但这本专八笔记本我是150块钱从人手里收的,卖你180,少一分都不行!” 年轻人把那本旧笔记本翻了翻:“160行不行?” “卖不了,最少180,要不你去别家看看吧!”中年老板说完就要去抽年轻人手里的笔记本,可对方揪着不撒手,最后闷头又翻了一遍,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摸了钱出来给他。 趁着老板收钱的空档,沈瓷走上前。 “刘叔叔,忙呢?” 老板回头,见到沈瓷,咧着嘴笑开:“小沈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沈瓷也笑了笑:“过来挑点书。” “行,我还真给你留了几本好的,你等一下啊,我找完钱过来。”老板边说边给那个年轻人装袋子,又进铺子里找零钱。 江临岸愣了一下,问:“你认识?” 沈瓷:“算是认识吧,经常来他这买书。” 江临岸:“……” 很快老板把年轻人打发走了,又往铺子里去。 “前阵子刚入了一批,我给你留了些,你看看,合适的就留下,不合适的挑出来搁我这卖!”老板边说边从铺子最底层的柜子下面拖出来两只大纸箱,打开里面满满都是书。 沈瓷蹲地上大概翻看了一下,从里面挑出七八本扔出来,江临岸看了一眼,以为挑出来的那几本就是她中意的,岂料沈瓷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指着地上挑出来的几本书说:“这些不要,其余箱子里的都称一下吧。” 江临岸愕然,问:“你买这么多旧书回去看得完吗?”两大纸箱起码得有百八十本吧。 结果还没等沈瓷回答,老板已经替她说了:“小沈买这些书可不是给自己看的,她是做好人好事,寄给山区那些买不起书也看不起书的孩子看的。” 这个答案让江临岸浑然一震,沈瓷却依旧面无表情:“刘叔叔,麻烦你称一下吧!” “还称什么称,老规矩,给我一百就行了。” “这怎么行,两箱书起码过百斤,就算一斤两块钱也得好几百呢。”沈瓷边说边从钱包了抽了几张纸币出来,可老板死活不收,推搡到她怀里。 “行了行了别跟我这客气,我这书卖不掉就是一堆废纸,给你好歹还能做点好事,更何况这么多书你要寄出去光邮费就得好几百,你说你一年过来收几次,估计挣那点钱就光寄书了吧…”老板嘴里叨唠着,就抽了沈瓷一百块钱便转身又往铺子里走,一会儿工夫拿了剪刀和胶带出来。 “我给你把箱子封好,留个地址给我,我直接给你从这寄出去,省得这么重你还得往家扛…”老板说着就要蹲下去给沈瓷封箱,封完让沈瓷留地址,沈瓷摇头:“这回我不寄了,我自己带过去。” 老板讶异,但很快又说:“这么重你一个人怎么带啊,去那边交通又不方便,估计得倒腾好几趟车,要不还是花点钱寄吧。” 老板倒挺替沈瓷着想,可沈瓷回头看了眼一直站在身后没怎么说话的江临岸,笑了笑:“这回我不是一个人去,所以有人能替我拎。” 老板这才留意到沈瓷身后的男人,穿了一件浅蓝色条纹休闲衬衣,手插在裤袋,露出小半截腕表,看样子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不像是会跟着她去山区的人,不过老板也没多问,别人的事他不好管。 “行,既然有人拎那就自个儿带吧,也能省些费用!” 江临岸:“……” 他大有一种上当受骗要被坑的感觉。 老板替沈瓷把箱子封好,又给她拉了一辆小推车过来,暂借给她把书推去车子那边,回头把地上挑出来的旧书往架子下面塞,结果塞了几下也没塞进去,倒从架子上又掉了一本书出来,老板捡了一咕噜往里怼,结果被沈瓷瞄到了一个名字。 “等一下!” 沈瓷走进铺子,蹲到老板旁边,从架子里又把刚才掉下来的那本书抽了出来。 书很旧了,封面边角有严重磨损,上面也沾满了灰尘,可沈瓷却像看到宝贝似地把封面上的灰尘抚干净,手指摩挲着上面作者的名字。 “这本书能卖给我么?” 老板还在往架子里面费尽塞书,听到沈瓷问,往她手里瞥了一眼:“你要啊?你要就拿去,白送了,反正堆这也没人买,还占地方!” 沈瓷便也没再客气,抱着那本书从地上爬了起来,回头看到站在铺子门口的江临岸,她目光似乎闪了闪,低下头去。 “书先放这,陪我去楼上挑一些东西。”她擦过江临岸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声音里似乎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江临岸眼皮皱了皱,没啃声。 三楼完全就是个跳蚤市场,沈瓷挑了一些旧衣旧裤和几双旧童鞋,又淘了一只二手的dvd播放机,像手提电脑那么大,国产品牌,还价下来一百出点头,为此又去买了几套影碟。 江临岸始终跟着,不给意见,也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穿梭在一排排架子前面挑挑拣拣。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沈瓷一副硬邦邦的样子,不合群,不聊天,很少有笑脸,难得有也是阴森森的冷笑或者苦笑,她这种女人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没有温度,没有柔软,江临岸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怎么有如此无趣又臭脸的女人? 可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先不说沈瓷在厨房里面的样子,系着围裙站在料理台前面熬粥或者煲汤,侧脸如此柔和,也不说沈瓷捧着一杯水坐在阳台上看书的样子,眼神安静如水,好像全世界的纷争都与她无关,而只需要看现在,现在她站在那一排排架子前面,穿了件青色的棉布衬衣,衬衣已经洗得很旧了,甚至有些发白,版型也偏大,她便将袖口都卷起来,露出半截细白的手臂,而下摆系在牛仔裤里面,披着长发,微微歪着头,认真地在翻看架子上的影碟。 关于教育的,关于人性的,动漫,连续剧,奥斯卡经典套装,她一张张认真地挑选,那一刻江临岸觉得时光又变成静止的了,连着围绕在沈瓷周围的阳光也不再流动,所有一切都成了一幅画卷。 她在画卷里明明如此柔软,柔软得他都不敢去惊扰啊! 到底以前是他的错觉,还是现在是他的错觉? 沈瓷花了大半个钟头终于把影碟买完,又折回二楼拉了两箱书,一路往街口停车的地方走,江临岸拉着书走在前面,沈瓷拎着影碟的袋子走在后面,一路过去倒赚了不少回头率,不过这回头率可不是因为沈瓷,完全是因为江临岸。 你能想象么?他穿了一件几千块钱的衬衣,脚上是手工小羊皮皮鞋,结果跟个民工似用小破车拉了两箱子旧书,破车还特不争气,车轱辘在毛糙的地面上到处乱转,以至于江临岸必须一路都把着方向才能勉强让车跟着自己走,结果这么一路过去就吸引了很多过路人的目光,且这些过路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学生。 江临岸把书拉到车子旁边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再花了很大劲把两箱子书都抬进后备箱,喘了一口气,问:“你确定这些下午都要拎去机场?” 沈瓷:“确定!” 江临岸:“不能寄吗?” 沈瓷:“不能!” 江临岸:“为什么?” 沈瓷:“因为偏远地区快递起码一周时间!” 江临岸:“就没有快一点的办法?” 沈瓷:“有啊,顺丰空运!” 江临岸:“……” 沈瓷:“不过费用太高,我不想花这冤枉钱!” 江临岸:“这部分费用我来出。” 沈瓷:“更不用,快递费都比书贵好几倍,有那钱还不如多买几本书,再说你亲自拎过去也是一种心意,想想你之前可给那边捐了一座图书馆呢?” 江临岸岂会听不出她话语里的讽刺,恨得咬牙切齿,沈瓷已经把小推车解了下来,推着要往回走。 “你在这等我,我回去把车还掉!”说完就走了,剩下江临岸守着满后备箱旧书站在太阳底下。 沈瓷手脚挺快,十多分钟后还了小推车回来,可老远却见江临岸正靠在车身上喝水,面前站了个身材火辣的美女,美女打扮入时,吊带衫,牛仔短裙,妆也化得很精致,看模样像是附近艺校的学生。 两人也不知在聊什么,美女态度热情,又说又笑,而江临岸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排斥。 沈瓷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必要过去打扰,干脆等着,等了大概几分钟,江临岸终于别过头来看了一眼,看到太阳底下的沈瓷直直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 他和美女搭讪 对面女人也意识到江临岸眼神不对劲,寻着他的目光转过来,烈日之下沈瓷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头发因为太热在脑后扎了一个丸子,目光定定的,看不出她在动什么心思,只是瞅着那双清冷的眼神有些吓人。 “你认识?”美女又转过去问江临岸。 江临岸没回答,只是勾唇笑了笑:“你刚不是问我要号码么?手机给我!” 美女一时笑开,赶紧掏出手机解了锁递过去。 江临岸在上面拨了个号码。 “通了!” 他又把手机还给对方,美女笑着看了一眼,上面果然有窜陌生电话,心里得意,又娇嗔地问:“不知帅哥怎么称呼?” 江临岸却不回答,只是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回头联系!” 美女像是一下明白过来,目光又往他身后的车子扫了一眼:“也行,那晚点联系,要有空的话夜里我叫几个姐妹出来陪帅哥兜兜风!” 江临岸唇角又勾了一下,似笑非笑:“可以!” 美女似乎达到了目的,也不多留,拿了手机离开,可没走几步又回头,扭着蜂腰翘着臀,冲依旧靠在车门上的江临岸也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帅哥记得哦,晚上约,可要赏脸出来哟。” 江临岸抬手朝她挥了一下,算作回应,美女这才满意,撅着丰润的红唇嘟了一口,半边眼睛眨巴一下,又长又密的假睫毛在阳光下扑闪着,像只漂亮又灵动的花蝴蝶。 花蝴蝶打完招呼之后才满意地离开,背影也十分火辣,长腿丰臀,紧身吊带上衣下面露出一小截细嫩的腰肢。 好眼福呢! 江临岸目光追出去老远,直到美女消失在人群中他才回过头来,艳阳之下沈瓷依旧站在那,还是刚才的表情和站姿,看着江临岸一步步走过来,停在她面前。 “推车送过去了?”他问。 沈瓷不说话,江临岸半眯着眼睛,利用身高优势低头看着她,她额头上已经盖了一层密密的汗,发丝黏在上面,原本白皙的脸也因为太阳暴晒而有些微微泛红。 江临岸把手里喝剩的半瓶水递给她:“热不热?” 沈瓷没接,江临岸也不再问,径自转身:“走吧,回去!” 一路上沈瓷都没再说话,始终将那本刚从二手书店淘来的旧书摁在膝盖上,手指捏着书页边缘,大概是花了很大的劲,以至于指腹都有些发白,只是目光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江临岸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直到了单元楼楼下才开口:“中午了,需不需要吃个午饭再去机场?” 可沈瓷偏不理她,自己开了后备箱去搬装书的箱子,劲还挺大的,好几十斤的箱子她顶着一口气就搬下来了,这让江临岸再度刮目相看,没想到她细胳膊细腿的,力气却这么大。 沈瓷鼓着一股劲开始把箱子一个个往楼道里搬,江临岸拦住:“你干什么?” “搬书!” “还搬回去做什么?下午就去机场了,直接放后备箱带去机场打包就行!”还省得这么重再往返楼上楼下搬一趟,可沈瓷别了下手:“不带了,我一会儿叫收快件的过来取。” 江临岸一愣,刚不是说快递费钱么。 “怎么突然又打算寄过去了?” “没怎么。” “总得有个原因!” 沈瓷闷那喘了一口气,心情有些烦躁,但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托运行李的额度是20公斤,这里明显超重了,我刚算了一下,超重费应该比邮寄费更不划算!” 她还真是会算账,简直分毫不落,不肯吃一点亏,江临岸不免笑,把沈瓷好不容易搬出来的一箱书又往后备箱搬,沈瓷见状火气烧得更旺了,追上去。 沈瓷:“你干什么?” 江临岸:“没必要再搬楼上去,下午带去机场一起打包!”说完就要把后备箱合上,沈瓷一把摁住他的手臂:“我不想多付超重费你听不懂吗?” 这话几乎咆哮而出,烈日之下震得江临岸耳膜都在打鼓,而沈瓷吼完整个人似乎还在发颤,胸腔起伏着一口口往外喘气,脸颊两边都被晒得红扑扑的,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弄得江临岸通体舒畅。 “好好的发什么火?”他完全是另外一幅样子,不恼,不介意,云淡风轻,相比之下沈瓷倒显得有些过分暴躁,她似乎也意思到自己失态了,低头拧了下眉心,又俯身下去抬箱子,江临岸这才从后面扯住她的手臂。 “好了别折腾了,直接带机场去打包吧!” “……” 沈瓷不搭理,犟着身子要把箱子抬出来,江临岸无奈,只能拽着把她从后备箱拉了出来。 “好了好了…” 她板着脸不啃声,江临岸苦笑,好不容易把沈瓷的身子拽过来面向自己。 “生气了?” 沈瓷瞪着眼睛:“我生什么气?” “问你呢,你这副样子不是生气是什么?” “才没有!”她说完又要往后备箱钻,脾气简直犟得不行,江临岸干脆一把揽过她的后腰把她整个人强行扳过来。 “好好看着我!”他语调一下子抬高。 沈瓷呆呆站着,一双眸子在烈日下瞪得乌黑发亮,恨得好像要朝他喷出火来,可她还是不啃声。 江临岸挑眉抿了下唇:“脾气多倔呢?” 沈瓷:“……” 江临岸:“明明心里的火都要漫到胸口了,为什么不说?” 沈瓷:“……” 江临岸:“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沈瓷:“……” 江临岸:“死要面子一根筋,永远口是心非只会为难自己!” 沈瓷确实有这方面的毛病,什么事情都喜欢自个儿捂在心里,这点曾经让陈遇也很头疼,说她有时候根本不像个正常女人。 正常女人都是大惊小怪且喜欢夸大其词的,恨不得一点芝麻大的事都要被说得好像西瓜那么大,可沈瓷正好相反,无论多大伤害多大委屈她都不吱声,好像天塌下来她还是那副冷清清的样子,这种性格确实让人省心,可也会让她身边的男人觉得缺乏存在感,因为她似乎从来不需要你,不需要你安慰,不需要你哄,要是发生点误会她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你。 美其名曰叫大度,可换种说法就是孤僻绝情! 今天这情况也是一样,江临岸跟身材火辣的美女聊了那么久,她就站那干看着,丝毫没什么反应,可一路回来就跟自己较劲,跟手里那本书较劲,偏不把委屈说出来,不把怨愤说出来,气都窝自己心里。 这会儿江临岸都已经把话说开了,她还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只是皱了下眉,拿手挑了下额头上被汗打湿的刘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完了继续要去搬箱子。 气得江临岸牙根都快磨碎了,一把将她又拽了回来。 “讲半天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 “我希望你心里要是觉得委屈或者生气就应该说出来,别总是自己扛着,我们之间以后还会面临很多问题,我在努力争取,你能不能也……” “打住!”沈瓷突然制止江临岸继续说下去,抬起头来,“我承认我刚才是有些生气,但其实并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而且千万别用‘以后’这个词,我们之间有以后吗?没有,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以后!” 一番话把江临岸说得顿在原地,头顶烈日依旧,可眼前女人的目光却寒漠如雪。 她把所有事都想得很透彻了,包括他们的过往和结局。 沈瓷说完抿了下发干的嘴唇,额头有汗,后背却微微发凉,她承认自己有时候很残忍,但是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 “抱歉,搬书吧!”她又弯腰下去,江临岸看着她吃力地要把另一只箱子搬出后备箱,无奈手上劲不够,试了几次也没抬得起来。 江临岸心内落寂,甚至有些荒凉,再度把沈瓷的手拽了过来,狠狠闷了一口气:“别搬了,我订的是头等舱,头等舱每人限额可免费托运40公斤行李!” 沈瓷:“……” 好好的早晨两人出去买书,回来情绪就闹得不对劲了,进屋之后沈瓷去厨房倒了杯水,出来见江临岸坐在客厅抽烟。 她知道刚才自己那番话说得有些过分了,想要挽回一点,可巴巴捧着杯子站那好久,还是没啃声,只是走过去拿了遥控器把空调开了起来。 “我进房间收拾一下行李,时间也不早了,午饭我们去机场吃?” 江临岸咬着烟没回头,手指在额头拧了两下,嘴角淡淡应了一声,沈瓷便也没再多言。 她行李收拾得很快,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拖了一只很大的箱子出来。 江临岸回头看了一眼:“好了?” 沈瓷:“嗯。” 江临岸:“那走吧!” 他把手里的烟掐了,过去接过沈瓷的行李箱,沈瓷一开始还不愿意:“我自己能拿!” 江临岸瞪了一眼:“这么重你怎么拿?” 沈瓷:“……” 江临岸:“你去拎我的箱子,电脑包在鞋柜上!” 沈瓷:“……”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也几乎没说话,到航站楼之后先去办了登机牌,行李称出来刚好在限额之内,沈瓷心里不免嘀咕,还是有钱好办事,可凭什么头等舱的客人要比经济舱可以多托运20公斤行李? 四季酒店,故地重游 两人取完登机牌之后随便在航站楼里解决了一顿午饭,沈瓷要了一碗面,江临岸吃了一个三明治,外加一杯咖啡。 因为是头等舱,所以有另外专门的独立候机室,很宽敞的一个房间,里面提供饮料和简单的自助餐,不过沈瓷也没食欲吃,只拿了杯温水,回来见江临岸正站在窗口讲电话,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她知道他工作忙,所以重新倒了杯水想拿去给他,可刚走几步便听到他在那边讲电话的声音。 “……我这几天在外地,可能给你打电话会不方便……好,我知道,等你回来之后再说……” 这口气听着不像是下属,沈瓷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脚步停在那里,手里很滑稽地端着两只玻璃杯,直至江临岸收了手机过来。 “怎么了?” 她微微回神,把其中一杯水递给他:“喝么?” 明显是在答非所问,江临岸轻轻收了一口气,扶住她的肩。 “我刚给温漪打了个电话。” “嗯,我知道。” “我跟她说这几天可能不方便联系。” “嗯,我也知道。” “……” 江临岸有些无语:“你知道什么?” 沈瓷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又有些逞强:“我就是知道!” 江临岸苦笑,想说些什么,可想想还是作罢,拍了下她的肩:“算了,这事回头再说!” …… 飞青海的航班挺准时,一点半的时候两人已经优先办了登机。 这是沈瓷第一次坐头等舱,座椅可以躺下来,周围都很宽敞,飞机还没起飞空姐就已经开始进行客舱服务。 沈瓷要了一杯水,旁边江临岸却一直电话不断,都是工作上的事,毕竟工作日他临时安排了飞青海的行程,大概手里还压了一堆事没有做。 在这点上沈瓷心里多少有些愧疚的,因为是她提出来要飞青海,那么远的地方,来回起码得好几天,而且又是临时决定,工作上的事他根本无法及时安排,可他还是同意来了,沈瓷捧着半杯水轻轻抬了一口气,没言语。 飞机两点准时起飞,一路上两人也几乎没有交谈,沈瓷耳朵里塞着耳机看书,江临岸抱着电脑工作。他确实很忙,因为突然要飞青海,所有后面行程全都被打乱了,现在又是项目的关键期,b轮融资刚刚开始,最近几天约的几场应酬都没办法去了,但他还是排除万难带沈瓷出来,至于一些紧急的工作只能利用路上的时间见缝插针去做。 江临岸把手里一份文件处理完,乘务员过来送飞机餐,他只要了杯咖啡,转身想问沈瓷要什么,发现她已经躺在那睡着了,耳朵里还塞着耳机,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就是之前在二手书铺里淘来的那本,她似乎很喜欢,一路带了过来。 江临岸把书轻轻从她指缝里抽出来,是本诗集。他知道沈瓷喜欢看书,尤其是喜欢看诗集,家里书柜中有成套纪伯伦的书。 江临岸将那本书合上,原本破旧的封面已经被沈瓷重新处理过了,边角烂掉的地方她都用胶带粘了起来,又在上面包了一层透明封皮,可见她真的很喜欢这本书,至于作者的名字……江临岸抬手看了看,在封面书名下面写了很小的三个字——连潮生。 江临岸对文学没有研究,大学念的也是理工科,所以很少看这类书籍,只是连潮生三个字让他觉得隐隐有些印象,似乎在哪里听过。 沈瓷那一觉睡得还挺深,醒过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在下降了,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了一条毯子,她微微一动,毯子往下落。 “醒了?”旁边江临岸问。 沈瓷顺了下后脑勺睡乱的头发,轻轻嗯了一下。 “抱歉,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江临岸看了眼腕表:“还好,也就两个小时吧。” 沈瓷:“……” 飞机准点降落西宁机场,两人取了行李往航站楼外面走。 “今天太晚了,来不及进山,我已经在机场附近定了酒店,先住一晚吧。”江临岸推着行李车说。 沈瓷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这次出来她没有作任何行程安排,以往是那么有计划的一个人,可这次却是临时起意,突然想来看看孩子,把这个意思跟江临岸说了,他买了机票,第二天两人就飞到了这里。 沈瓷也不想考虑太多,她跟着他来,一切任凭他安排,他说留宿就留宿,他说走就走,这么多年沈瓷总是自己作决定,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离开,她习惯一个人安排好所有事,然后再照着计划进行,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出来她什么都不想管,难得可以偷懒一次,难得可以依赖一次。 她转身看了江临岸一眼,他又在接电话了,刚在飞机上关机了几个小时,这会儿一落地一开机,各色短信和电话就接踵而来。 沈瓷也没打扰,她有时候总是能产生足够的耐心,等江临岸把电话说完,侧身见沈瓷正定定看着他。 他尴尬笑了一声:“抱歉,公司的电话。” 沈瓷也笑:“我知道,是我这次出来得太急。” 江临岸有时候觉得这女人脾气很犟甚至有些自私,有时候又觉得她特别善解人意,忍不住抬手又去捏她的耳垂,沈瓷习惯性地躲。 “你做什么?” 毕竟这是机场,大庭广众的,她还是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有亲昵举止,可江临岸才不管,捻了两下过干瘾,勾着唇笑:“没什么,走吧,先去酒店。” 沈瓷:“……” 走出航站楼才知道外面正在下雨,暮色沉沉的,温度也比甬州低很多。 沈瓷估计错误了,她以为这边五月份也不会冷到哪里去,所以只穿了件薄毛衣,可站在航站楼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凉风阵阵,加上飘着小雨,空气里一股湿冷。 她习惯性地用手抱住自己的膀子,旁边江临岸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她身上,沈瓷一开始还推脱,毕竟他里面也就一件衬衣,可他干脆把她揽过来摁在自己怀里,她也没法子了,只能乖乖把他的外套披上。 机场排队等出租车的人比较多,等了十来分钟才轮到他们,两人坐上车,江临岸跟司机说了目的地:“去四季酒店!” 旁边沈瓷听到这个酒店名字不觉愣了愣,上回她从西宁回甬州遇到航班晚点,在机场等大巴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江临岸撸回了房间,当晚他住的也是机场附近的四季酒店,只是那时候他们俩还没有发生关系,但这次不同了,他又订了这家酒店,算是故地重游么? 很快车子停在酒店门口,江临岸要了沈瓷的证件去办入住,很快拿了房卡过来。 “走吧,先上楼!” 也不需要过于矫情了,江临岸肯定只要了一间房,房门打开,套间,宽敞的客厅,工作间,绕过去才是卧室,偌大的一张床就呈现在眼前,旁边紧挨着就是洗手间,浴缸和床之间只隔了一层透明玻璃。 沈瓷咽了一口气,把包放下,很快服务生过来送行李,江临岸把服务生打发走才重新走回房间,他 似乎对房间的格局很满意,过去从后面抱住沈瓷。 “饿不饿?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再出去吃饭?”说话的声音已经不自觉暗哑,还没等沈瓷回答他的呼吸已经压下来,滚烫地呼在她的后颈窝里,弄得沈瓷心口发痒,想将他推开,可江临岸干脆揽着她的腰把她转了过来。 这男人的情.欲似乎总是来得特别快,沈瓷都不敢抬头看她,只能闷着头说:“要不先出去吃饭吧。” “你饿了?” “有点……”她找借口,却不敢乱动,身子僵僵地被他拢在怀里。 江临岸勾唇笑,低下头去吻她的唇,吻了一会儿被沈瓷挣脱。 “你不饿吗?” 江临岸口齿含糊地应了一声:“饿…” “那出去吃饭?” “不想吃饭。” “……” “你先喂饱我再说。” “……” 酒店的床很大,又特别软,上面铺着藏蓝色的绸面床单,沈瓷被江临岸抱到床上,身体陷在柔软的被褥里面,通身细白如雪的皮肤被头顶的灯光照得几乎刺眼,身下又是藏蓝色的床单,如此鲜明的视觉冲撞让江临岸浑身的血不断往小腹沉。 他脱了衬衣压到沈瓷身上,却没有下一步举动,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身下女人长发披散,发亮的眼睛在灯光照射下像是浸过水,沈瓷的五官不算艳丽,甚至带点清冷的禁欲感,可就是如此才会令江临岸越发着迷。 沈瓷被身上的男人看得头皮发麻,不由舔了下嘴唇问:“怎么了?” 江临岸懒散地捻着她的耳根:“突然有些下不了手。” 沈瓷无语,他这是在玩儿么?都被他吃干抹净过多少次了,现在才说下不了手? “那不做了,要不起来吃饭?” 江临岸哪肯,现在喊停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他埋头又沿着沈瓷的发迹亲了亲,动作很轻柔,弄得沈瓷有些不适应。 她抬手扶住他的肩:“到底怎么了?” 江临岸皱眉:“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不喜欢,只是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那我以前什么样?” “你以前……”沈瓷顿了顿,苦笑一声,“你以前总是很急,不会像现在这样慢…” 江临岸眼底微沉,又看了沈瓷好一会儿,最后埋头在她耳根边上说:“抱歉,我以后会注意。” 以前是他欲.念深重,每次都要的太急迫,恨不得上来就直奔主题,可他知道沈瓷的身体反应慢,有时候甚至有些迟钝,所以他得放慢节奏,让她来适应自己,所以那次他一改往日的急躁,节奏变缓,动作轻柔,嘴唇像细雨一样先湿润沈瓷的每一处皮肤,从她的脖子到脚跟,一寸寸吻过去,最后再回头,专挑关键处,停留在她双腿间的时候沈瓷惊呼出声。 “我……还没有洗澡…” 可江临岸似乎完全不在意,变得越发温柔细腻,好像她的身体是一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他不愿错过每一寸纹理,耐心对待,极尽柔情。 沈瓷便在他身下化成了一尾鱼,身体被藏蓝色的海面包裹,在他挑起的一阵阵浪涌中翻滚摇曳,而思绪却被完全抽离,整个身体和感官被江临岸完全控制住,她作不了一丝挣扎,也没有力气再去矜持,以往所有的防备好像都被他击溃了,湿成一汪水,烂成一滩泥,残存的一点意识也用来享受他给予的一波波悸动和震撼,而她体内深藏的渴望也在一点点堆积,渐渐漫了出来,终于抵挡不住了,翻涌而出,将她彻底吞噬…… 江临岸能够鲜明感觉到沈瓷的变化,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狠狠揪动,她的双腿攀上他的腰肌,像蛇一样缠住,他知道她心里关着一只猛兽,而猛兽已经被他唤醒。 “沈瓷……” 江临岸喘着气把身下的女人抱起来,翻了一个身,让她跨坐到自己身上。 身上的女人头发散乱,眼睛发红,指甲抠入他肩骨。 江临岸忍着涨疼,不动,抬手把她额头沾着汗水的发丝撩开。 “看着我,都给我……”声音沙哑却有蛊惑力,黑夜便在那一瞬被破开一条口子。 沈瓷像是受到某种神圣的指引,盯着江临岸又看了几秒钟,他是谁?她又是谁?他们怎么开始?又该怎么结束? 身体和灵魂便在那一刻彻底分离,那一晚江临岸感受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沈瓷,疯狂,热烈,像是在火上炙烤之后被迫开到极致的玫瑰,每一片花瓣都在滴着浓艳的露水,直至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用尽,她将头往后仰,长长的脖子和脊背弯成一道弓,而沈瓷张着潮湿的嘴唇,仰头像猫一样发出痛苦的吟叫声…… 花蕊开到极致,又迅速收拢,沈瓷弓着身子停在那,等着那一刻的来临,短短数秒,却像是耗尽了所有精气,最后像一张柔软的纸片一样倒下来,扑入江临岸怀里。 江临岸将她接住,湿漉漉的身体,好像每一个毛细孔都在往外渗着液体。 两人就那么黏糊糊地抱着,身上带着烟味,汗味,还有彼此的体味和腥稠味,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想动,感觉时间都停了,世界都毁灭了,唯独剩下他们两个人,用最原始的姿势缠在一起…… 秋后算账 窗外的雨还在下,沈瓷趴在江临岸身上一直没有动,默默感受他从她体内渐渐退出,剥离,而他抱着她沉沉地喘气,胸膛像船一样载着她的身体,底下便是藏蓝色的床,从上往下看便如一片宽阔的海洋,床单都被揉皱了,上面一片凌乱之余还沾着彼此身上的汗水和体液,周围犹如旖旎的海浪,汹涌翻搅之后层层叠叠地皱在一起,只剩下两具交叠在一起的疲惫身体,就那么缠着,飘着,浮着,直到海浪平静下去,江临岸渐渐从刚才那股潮涌中缓过劲来,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 沈瓷像抽掉筋骨的猫一样软软地趴在他胸口,闭着眼睛,双颊潮红,睫毛上湿湿的,不知是汗还是什么。 江临岸忍不住又是一阵悸动,埋头下去吻了吻她的发顶。 “你太可怕了……” 声音沙哑不堪,却是没头没尾的话,但沈瓷听得懂,苦涩笑了一声:“你不喜欢?” “怎么会,简直欲罢不能!” 沈瓷刚才的表现让江临岸大为过瘾,特别是最后那一刻,潮涌之时感觉整个灵魂都是通透的,仿佛一下子被她顶到了云端,这是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 这个可怕的女人,他觉得自己迟早要死在她手里! 沈瓷也没有再说话,她太累了,从来没这么累过,像是完成了一场脱胎换骨的使命,只想静静趴着,闭着眼睛…… 房间里很安静,偶尔听到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沈瓷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此刻江临岸觉得自己连心跳都不敢太用力,怕惊到她,只希望黑夜能够永远蔓延下去,而她也永远这样乖顺地蜷在自己胸口,他可以触手可及,让她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可身上的人突然抖了下肩膀,像是栖息在枝桠上的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 “怎么了?”江临岸问。 怀里的沈瓷却没有睁眼睛,只是微微张了下嘴皮:“冷……” 江临岸抬手去裹她的后背,却只摸到满手的凉汗。 “抱你去洗个澡?” “……” 她还是没吱声,有气无力,江临岸便抬手把她又抱到床上,翻身扯了被子过来给她盖好,自己下床,很快洗手间传来水声,热气把浴缸与床中间那道玻璃模糊掉了,沈瓷躺在那只看到江临岸弯腰蹲在浴缸旁边放热水的身影。 她嘴角无力扯了一下,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青海一个来回加上在山里停留,大概需要五天时间,意味着他们还剩五天。 五天,120个小时,这是沈瓷放纵自己最严重的一次。 很快浴缸里的水放满了,江临岸回来直接把沈瓷从床上抱了起来,她也难得配合,任由他把自己抱进浴缸里,热水很快包裹住她的身体,每个毛细孔都被撑开了,疲惫和绝望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去给你拿毛巾。” 江临岸转身要走,却突然被浴缸里的沈瓷拉住,她歪着头枕在自己弯曲的膝盖上,淡淡开口:“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江临岸站在浴缸前面,眼前热气腾腾,热水里面是她迷人的身体,江临岸磨了下牙根,抬腿也坐了进去。 哗一声,浴缸里的水往外漫,沈瓷往前挪了一点,给江临岸腾出位置,无奈酒店的浴缸不够大,他只能将两腿曲起来,而沈瓷背对着他而坐,被他搂在胸前……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后背贴着胸,小小的玻璃房里水汽弥漫,情.欲之后便是疲惫感,沈瓷将头靠在江临岸的胳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睁开眼睛。 “还记不记上一次…上一次也是在这间酒店,你把我从机场带了过来,态度很恶劣…” 沈瓷坐在热水里回忆,回忆当时江临岸强吻强迫她的情景,那次她还煽了江临岸一个耳光,最后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当时外面很冷,还在下雪,我在航站楼的椅子上坐了一整晚…”她的声音似乎带着被热水蒸出来的潮湿感。 这算秋后算账么? 江临岸的手臂圈在她腰间,手指不断在她小腹转着圈,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那次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不过情有可原…” 沈瓷哼了一声:“就因为那天是你父亲的忌日?”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点,那天是我的生日。” “……” “不过我长到这岁数也从来没过过生日,因为每年这一天周围的气氛都很悲伤。” 逝者为大,他在他父亲去世那天出生,且是用他父亲的血和命换来的,所以有谁会在那一天为他庆祝生日? 三十年的岁月,江临岸的生日从来没有蜡烛,没有蛋糕,更没有祝福,有的只有祭祀,眼泪,怨恨,还有迁怒…… 当然,他也从来没想过要为自己过生日,因为从一出生就背负着一条人命,且这个人还是他的父亲,所以每年那天都是在压抑和痛苦中度过,这条枷锁大概永远也无法解脱。 沈瓷听到这也没言语,感觉到背后滚烫的呼吸再度压了下来,江临岸把头埋到她的颈窝里面,把她缠得更紧…… 沈瓷虽然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但是却能深切感受到他的痛苦,那种像是永远挣脱不了的痛苦,暗无天日。语言在这时候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她也不会安慰人,只是抬手伸到背后去搂了搂他的脖子。 热水里面似乎浸泡着两具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灵魂。 洗完澡之后沈瓷重新换了身衣服,江临岸提议就在酒店自助餐厅吃顿晚饭,毕竟赶了半天路,怕她太累,沈瓷却要求去外面吃。 这倒挺稀罕的,他始终觉得沈瓷是很怕麻烦的女人。 “你不累吗?”江临岸一边扣衬衣扣子一边问。 沈瓷讪讪一笑:“还好,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那想去哪里吃?” “就这附近吧,随便找一间餐厅,吃完还能逛逛。” “逛逛?”江临岸嘴角抽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喜欢逛街了?” “也不是,就……”沈瓷突然变得有些支吾,最后指了下墙角的箱子,“我来这边也没带多少衣服,感觉挺冷的,想去买一件厚外套。” 这倒是真话,沈瓷那一只硕大的箱子里面全都装了给孩子们淘的旧衣服旧鞋子,还有许多影碟和书,属于她自己的也就两身换洗衣服加一瓶面霜和防晒霜! 对,大老远跑来青海,她就带了一瓶绵羊油和一瓶防晒霜,行囊简单得根本不像个正常女人。 以后只准穿给他一个人 机场附近找个餐厅简单,可找服装店应该挺难的。江临岸为了满足沈瓷逛街买外套的愿望,提议干脆直接去最近的商业街吃饭。 车是酒店门童帮着叫的,很快就到了,两人上车,从门口的高坡上开下去,刚准备往外面大道上转,沈瓷突然拍着司机后座椅喊了一声:“麻烦停一下!” 江临岸皱眉,问:“怎么了?” 沈瓷翻了一下包:“我手机好像没带。” 江临岸:“……” 沈瓷:“抱歉师父,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回去拿下手机。”她拎着包要下车,却被江临岸拉了一把。 “让车子调头,带你一起过去。” 可沈瓷不同意。 “不用这么麻烦了,反正走回去也没几步路,在这等我就行。”她说完就拿了包下车,往酒店的方向返回去。 江临岸没辙,只能让司机靠边停一下,以为她回去拿个手机很快就能回来,可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才见她往回跑。 上车后江临岸不免问:“怎么去那么久?” 沈瓷喘了一口气:“房卡消磁了,我又拿去前台重新换了一张,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 解释还算比较合理,江临岸也没再多问,车子重新出发,花了一刻钟到了目的地,只是时间有些晚了,加上天气不好还下雨,所以街上人也不多。 江临岸知道沈瓷平时口味比较清淡,所以找了间粤菜馆,点了几个菜,外加甜品,可能是中午在机场只随便对付了一点,加上长途跋涉,沈瓷那晚的食欲居然出奇地好,吃得挺多,只是两道甜品却一点都没动,这让江临岸有些意外。 “不喜欢吃?” 沈瓷摇头:“我很少吃甜的东西。” “是么?可之前我见你在公司加班的时候吃了两块海棠糕,而且上回和陈遇一起吃饭他也提到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我以为你嗜甜。” 沈瓷愣了一下,惊讶于江临岸的细致,居然还记得之前海棠糕的事,一回是中午周彦给她打包的,当时她留在公司加班没有晚饭吃,顺手就拿它充饥了;还有一回是偶遇陈遇,和温漪四人一起吃饭,那次席上陈遇也刻意为她点了这道点心。 周围很多人知道沈瓷喜欢吃海棠糕,苏州传统点心,里面包了枣泥和豆沙,很甜,几乎甜到人心里去,所以以为喜欢吃海棠糕的人也自然喜欢吃其他甜食,只是却没人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沈瓷心里有些酸涩,回答:“海棠糕只是个例外,这大概是我唯一能接受的甜食。” 这个癖好倒十分有趣,江临岸难免好奇。 “为什么?” “因为……”沈瓷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情景,某个人,某段经历,她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如今被再度提起,她在思索能不能说给对面这个男人听,可当她抬头看到江临岸的眼睛,倾诉的勇气一下子又消失了。 何必让他知道? 何必自寻烦恼? 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已经相当短暂,就不要再拿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来干扰了。 沈瓷最终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单纯的喜欢和不喜欢而已。”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江临岸也没多追问下去。 吃过晚饭之后两人在附近的商场逛了逛,沈瓷挑衣服很简单,实用舒适且款式大方,所以她进商场之后直奔运动专柜,很快就挑了一件灰色的连帽开衫,看着挺厚实,又是打折处理款,沈瓷很满意,当即让营业员包了起来开票,前后不过五分钟,江临岸有些无语。 他虽然陪女人逛街的机会不多,不过也算陪过,有次温漪为了买条丝巾,几乎把甬州大大小小的商场都逛了一遍,还是没挑到合适的,但其他收获倒不少,买了靴子,买了大衣,为了配大衣又重新买了一只链条包,最终结果就是原本想买的没买到,不想买的拎了几大包回去,而沈瓷却恰恰相反,她只花5分钟就挑好了衣服,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不要什么,永远目的明确,取舍果断,这样的品性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那件外套江临岸没有替沈瓷付钱,他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很快沈瓷自己去收银台结完钱回来,营业员把袋子递给她。 她回头收了钱包,见江临岸正在看腕表。 沈瓷:“你赶着回去?” 江临岸:“没有。” 沈瓷:“那要不再逛逛?” 江临岸:“……” 之后两人又去了二楼,二楼都是女装,玲琅满目各种风格,沈瓷一家家进去,但进去之后又不好好逛,随便在架子上撩几遍,再从店里走出来,如此模式反复循环,江临岸跟在后面觉得她今晚很反常,过去问:“你想买什么?” “不买什么啊,就随便看看。”说话间她又从一家女装店里走了出来,身后迎着众营业员冷淡的眼光。 江临岸皱了下眉,眼看沈瓷要往对面一间女装店走,他当即跟上,拉过她一直拎在手里的纸袋,又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沈瓷身子一僵,身边路人众多,她甩了下手,可江临岸握紧不放。 “你干什么?”她转身用眼神瞪他。 江临岸当没看见,勾着唇笑:“陪你逛商场!” 沈瓷:“……” 她抵抗无用,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吼,只能任由他牵着往对面那间女装店走,而女装店的导购员大概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见江临岸牵着沈瓷过来便在门口排成一行列队欢迎。 “两位晚上好!”异口同声,极具穿透力。 沈瓷被这热情弄得差点一个踉跄,扯了下江临岸的手臂:“这家不进去!” 江临岸皱眉:“为什么?” “风格我不喜欢!” 江临岸抬眼往店里看了一眼,里面女装色彩都很明艳,确实与沈瓷平日的风格不符,可他却挑眉笑:“我看挺好!” 直接拉着沈瓷走进店里,门口一干导购员很快围了上去。 “两位可以看一下,这边一排是我们店里新上的夏款,那边是春装,春装统一打八折。”导购员热情地介绍,沈瓷目光扫了一圈,还是摇头:“抱歉,我不需要。”她要拉着江临岸出去,可江临岸却不走了,踱步到夏款架子那边拨拉了几下,夏款大多都是裙装,他很快从架子上拎了一套出来。 导购员眼睛毒,其中很快就有人凑了上去。 “先生好眼光,您选的这套是我们这季的海报款,全国各门店都卖得很好的。” 江临岸听完便往门口海报灯箱上瞄了一眼,模特身上果然就是穿的这一套,白色雪纺,领口有个丝带设计,下面搭配一条细碎花半身裙,看上去清新淡雅,确实还不错,不过…… 江临岸眉梢皱了一下,各门店卖得很好,就说明穿的人很多?穿的人多那就不行了,他把那套雪纺又重新挂到架子上,手指在那窜夏款里面又拨拉了一下,最终目光被一抹祖母绿吸引…… 他把那套祖母绿抽出来,是条连衣裙,款式很简单,v领,无袖带点小木耳,胸口往下有褶皱收腰,其余便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了。 江临岸看了一眼,问旁边的导购员:“这件有什么号?” “这件啊…”导购员看了眼始终站在门口没进来的沈瓷,“这件号码很全,不过这件挑人,颜色有些显老,而且是真丝面料,所以一般顾客进来我都不推荐这套。” 导购员倒说得挺中肯,祖母绿,真丝连衣裙,配在一起确实很挑人,可江临岸莫名就是喜欢。 “麻烦拿一件s号!” 导购员见劝不过,只能住嘴。 “您现在手里拿的这套就是s号。” 江临岸便拿着那套裙子走到沈瓷面前:“去试一试!” 沈瓷把裙子上上下下瞄了一眼,深v,束腰,裙摆很宽大,她连连拒绝:“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因为不喜欢!”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喜欢?” “你什么时候见我穿过裙子?”而且还是颜色这么艳丽的裙子,她才不要。 沈瓷脾气犟得很,刚才那名导购员见势也走了过来,帮着劝:“您男朋友眼光不错,要不您先进去试穿一下,说不定效果挺好呢?” “对啊,试穿一下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不好的话再挑别的。”另一名导购员也过来劝。 沈瓷被左右围攻,知道今天不去穿一下就走不了了,只能不情不愿地把裙子接了过去。 几分钟之后试衣间的门依旧紧闭,江临岸在外面等得快没耐心了,过去敲门。 “好了吗?” 里面就是没声音,江临岸又敲了一下:“沈瓷,你……”结果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门打开了,沈瓷穿了那条裙子走出来,江临岸只觉眼前一亮,身后是几位导购员的赞叹声。 “哇……挺合适啊!” “对啊,感觉这衣服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好多顾客试过这套都穿不出效果,就她穿了感觉特别好。” “她皮肤白吧,显色……” 七嘴八舌,虽带点阿谀的成分在里面,但大部分还是实话。那套祖母绿的裙子穿在沈瓷身上真的特别好看,显得肤白色亮,加之她瘦,所以即使是真丝面料也不会显得太臃肿,相反衬托出沈瓷清冷素雅的气质里面又带了点灵动。 江临岸表情一时定在那,沈瓷皱着眉,见他不说话,有些尴尬地问:“是不是看上去挺奇怪的?” 她自己也觉浑身不自在,一条手臂还护在胸口,主要是v领开得有些下,隐隐能显出一点沟,可江临岸却只是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到镜子前面。 “你自己看吧。” 镜子里一袭绿裙,裙摆宽长,只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脚踝,而腰肢纤细,v领以上是大片白嫩的皮肤和锁骨,一绿一白衬得更加鲜嫩,而原本显老的色泽穿在沈瓷身上却并没有丝毫俗艳之气,可能是因为她素颜,黑发披肩,所以反而把真丝的韵味穿了出来,整个人显得愈发清雅又富有女人味。 江临岸从后面扶住沈瓷的双肩,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压低身子在她耳边说:“以后你还是继续穿裤子吧。” 沈瓷面色一凉,心里多少有些失落:“真有这么差劲?” 江临岸摇头:“不是,很好看,所以我才会妒忌,以后只准在我面前穿裙子,其余一律还是照你以前的风格。” 沈瓷:“……” 他又提了“以后”两个字,可他们还有以后么? 江临岸:“还有,这种裙子不准穿出去,前面露得太多,后背也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胸前这么有料?” 沈瓷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小半球形若隐若现,她承认自己不够大,但胜在形状漂亮啊,再说裙子是他逼她试的,现在怎么反而招来他的不满了? 沈瓷朝镜子里瞪了一眼,直接开门又走进了试衣间,很快她便把裙子换了下来,拿了包要走,江临岸却转身让导购把裙子包起来。 “你做什么?” “买单啊!” “这条裙子?” “嗯。” “可……”沈瓷拉住他,压低声音问:“不是不想让我穿么?” “我没说不想让你穿,只是不想你穿出去给别人看!”说完他便从导购员手里接过单子,转身往收银台那边走,留下沈瓷站在那一脸无语。 这算什么强盗逻辑? 买条裙子,然后穿给他一个人看? 很快江临岸付了钱过来,导购员把装着纸袋的裙子递给沈瓷,又要游说她办会员卡,说以后上新可以打折积分之类,沈瓷自然没兴趣,撩了裙子上的吊牌看了一眼,眼色发寒,瞪江临岸:“够我弟弟一个月的护理费了。” 江临岸当没听见,牵了她的手出去。 其实那间商场并没有太高端,那条裙子也没有贵得多离谱,以往温漪一条裙子大概可以买这样的好几套,可江临岸不想多言。 他清楚沈瓷的价值观,也清楚她心里的傲气。他能给她的她不会要,而她需要的,他未必给得了。 从商场出来发现外面雨停了,沈瓷看了眼手机,又提议:“要不我们走回去?” “走回去?从这?” “对啊,反正雨也挺了,就当饭后消食。” “你不累吗?” “还好!”她似乎兴趣浓厚。 江临岸却顿了顿,拧眉发笑:“你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我是他的悬崖,而你却可以成为他的捷径 “没有…”沈瓷当即否认,拧着纸袋的拉绳,“就只是想走走,毕竟以前没有这种机会,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 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这句话戳到江临岸了,他眼色闪了一下,从纸袋里抽出那件新买的外套披到沈瓷肩上。 “走吧!” 他重新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走进夜色的人群中。 吃饭,逛街,牵着手压马路,这应该算是普通情侣的日常,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是第一次,因为见不得光,因为没有明天,所以之前就连看电影都是去的独立包间,但此时是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沈瓷觉得反正已经这样了,倒不如都随他去,所以安安心心地跟在他身边,手被他握着,裹着,随他一起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再走进人潮涌动的路口。 江临岸一直记得当时的感觉,像是抓了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不想说话,怕打扰到此时难得的安宁,又想昭告天下,恨不得让周围所有人都看到他牵着沈瓷的样子。 他从未如此患得患失,竟像个初尝感情又犹豫不决的少年,眼看便是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起来,周围脚步全部停止,两人站在人群中央。 “知道往哪走才能回酒店么?”沈瓷问,江临岸却不说话,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有些无奈,捞了下被风吹乱的刘海:“要不我去问下别人?”她说完就要把手抽出来,可江临岸却拽得更紧,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沈瓷……” “嗯?” 她听到声音稍稍侧头,旁边男人突然一把揽过她的腰,手扶住她的脸颊,沈瓷还未反应,他被夜风吹凉的唇便压了下来…… 几秒停滞,脑袋一片空白,耳边有车声,人声,还有风声,可是世界却在那一秒开始旋转,所有色彩都揉到了一起,口中尝到他的味道。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路口,对面红灯变成绿灯,人影开始攒动起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去的方向,所以不作丝毫停留,可沈瓷却被江临岸拥在怀中,他的吻激烈又深情,她走不了,逃不掉,只能将双手缠上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人这一生要走过很多个十字路口,有时候你知道方向,所以目的明确,可有时候你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所以会觉得迷失或者惊慌,那为何不停一停? 他们在那里停了很多个红绿灯,周围人一拨拨过去,他们却始终站在里面,车影流逝,江临岸抱着怀里的沈瓷吻了很久,直至她终于站不住,将身子挨到他胸口,他才扶住她的腰停下来。 彼此看了一眼,她目光里似有水渍,江临岸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抬手摩擦着她的耳根。 眼前还是那个十字路口,他以前每走一步都永远清楚下一站在哪里,可是现在呢?他还抱着这个女人,哑着声音说:“你可以提要求,或许路不止一条,你说出来,我可以重新选……” 他说可以重新选,他在给她暗示,他愿意为她停驻,改变,甚至重新规划往后的路程,可沈瓷却拧着手指闭上眼睛。 她知道路不止一条,但不是每一条都会抵达他想去的目的地,她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永远不要让他选。 “走吧,我累了,打车回酒店。” 最终那天她还是没有走过那个十字路口,松开江临岸站在路边拦车子。 很久之后她对温漪说了一句话:“我是他的悬崖,而你却可以成为他的捷径。” 最后两人还是打了一辆车回酒店,路上依旧没什么交谈,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天上又开始往下飘雨丝,早就有酒店的服务生过来替他们打伞。 “沈小姐,已经按照您的要求都准备好了。”打伞的服务生对沈瓷说。 江临岸好奇,问:“准备好什么?” 沈瓷没回答,只是朝服务生看了一眼,服务生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再往下讲。 两人乘电梯上楼,套房的楼层比较高,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没什么声响。 江临岸拎着商场的纸袋走在前面,掏出房卡开门,遂将房卡插入卡槽中,屋里一下亮堂起来,烛台,蛋糕,红酒,地毯和床上都洒满了玫瑰花瓣,江临岸看到房内情景之后一下立在原地,足足顿了好几秒才转过身。 他没说话,但已经用诧异的眼神在询问。 沈瓷只能淡淡一笑:“你说你没过过生日,所以我想请你吃个蛋糕,不过没想到……” 眼前情景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原本只是想让酒店这边准备蛋糕蜡烛和红酒,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弄出了这么大一个阵仗。 沈瓷皱眉往房内走,尽量不踩到地上的花瓣,而蛋糕,烛台和红酒就摆在靠窗的桌子上,床上用玫瑰布了一个心形,浴缸里也都撒满了花瓣,看上去浪漫又温馨,只是沈瓷有些瞠目结舌,没想到弄得这么隆重。 江临岸放下纸袋走到她面前:“所以刚才你说手机落在房间是借口?” 沈瓷点头:“只是找个机会返回酒店跟他们沟通。” 江临岸:“那你吃过晚饭之后带着我在商场乱逛也只是在拖延时间?” 沈瓷继续点头:“我得给他们留足准备蛋糕的时间。” 她从头到尾设了一场局,只为给他一个惊喜,江临岸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根本无法言说自己此时的心情,从来没有人给他过过生日,也从来没有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给过他惊喜。 “你怎么办到的?”他抬手摩挲着沈瓷的脸。 沈瓷轻笑:“其实很好办,我去前台升了个蜜月套房,我说今天是你生日,同时也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所以……” 她还为自己的聪明洋洋得意,江临岸心里却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低头捧起沈瓷的脸,目光投入她的眼底,她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可江临岸却有些心慌起来。 她似乎给他出了一道很难的选择题,这几天的沈瓷不断给他带来奇迹,带来震撼。 他该如何抉择?他该拿她怎么办? “沈瓷,我……” 沈瓷却突然抬手遮住他的嘴,摇头:“别说出来。” 不说来便可当不存在,不说来便可当没有其他结局,沈瓷牵起江临岸的手:“走,切蛋糕去!” 她要拉他往客厅去,却被江临岸一臂扯回来,身子被他压到墙上,铺天盖地的亲吻席卷而来,从走廊到客厅,再从客厅到卧室的床上,花瓣碎了一地,又沾了她一身,江临岸抱着她在床上翻滚,用尽全力,昏天暗地…… 彼此都是贫瘠的人,拥有的东西太少,能抚慰对方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窗外开始狂风大作,雨也大起来,沈瓷在江临岸身下再度绽放,像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所以她要把自己绽放到极致。 江临岸享受并着迷她的绽放,直至顷数泄出,他才舍得瘫下来趴在沈瓷肩上,一切地动山摇已经过去,所有都恢复死寂。 沈瓷在意识迷离间虚虚睁开眼睛,身上的人不肯动,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沈瓷慢慢将缠在他腰背上的腿垂下去,听到耳边带着低喘的声音:“你这样会让我上瘾……” 沈瓷却笑:“不会的,多来几次你就会腻。” “你真这么想?” “嗯!” “那好,要不我们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 江临岸趴在她肩膀上想了想,回答:“就是以前发生的都不算。” 彼此的过去,彼此的伤害,两人从一开始的误会到后来的怨愤,那些都不算。他们要试着去重新认识,并了解对方,江临岸这么渴望,但沈瓷未必是。 她别过头去,把江临岸轻轻推到床上。 “别傻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可以重新开始!” 命运不可以,生活不可以,感情更不可以! 沈瓷下床去洗了一个澡,把身上他的味道全都冲刷干净,回来的时候只裹了件酒店的浴袍。 江临岸赤着上身坐在床头抽烟,从面上也看不出喜怒,两个人都是不善于表达也不善于表露的人,沈瓷走过去捞了他扔床柜上的打火机。 “也去洗个澡吧,洗完切蛋糕!” 江临岸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似乎又恢复平日里的样子了,刚才在床上的火热仿佛消失殆尽。 他把烟掐了往浴室走,很快洗完澡出来,却发现卧室里没有人,客厅那边的灯也关了,江临岸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往客厅走,只听见黑暗中“啪-”的一声,窗口有亮光闪起来。 沈瓷点了根蜡烛插到蛋糕上,举着朝他靠近。 自此江临岸永远记得当晚的那一幕场景,沈瓷换上了那条祖母绿的真丝连衣裙,长发盘起来,双手举着蛋糕,蛋糕上插着一根蜡烛,就那么赤着脚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烛光中她目光柔和,淡淡笑着开口:“有人跟我说过,生活拥有两面性,一面如山水,一面如钟鼎,我祝福你以后顺顺利利,山水隽永,一生锦衣玉食。” 每条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江临岸前三十年切过很多蛋糕,各类庆功宴,开幕典礼,慈善晚宴,他会以嘉宾或者领导的身份站在台上,和许多人共同握着一把刀,刀上可能会系了丝带,也可能会绑着鲜花,然后一起在相机镜头和镁光灯下为美轮美奂的蛋糕切下一道,那场面肯定是隆重甚至众星捧月的,可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怀里抱着心爱的女人,一起坐在酒店窗口的地毯上。 房间里很安静,他刚吹完蜡烛,把面前的小蛋糕切了一小块下来装到盘子里,沈瓷被他拢在胸前,他便拿叉子叉了蛋糕要往她嘴里送。 沈瓷连连摇头:“我不吃。” 江临岸偏要她吃:“就尝一点。” “可看着好甜。”沈瓷一脸嫌弃,“我还是喝酒吧。” 她自顾自地往杯子里倒了一点红酒,喝了一小口,江临岸只能把叉子上那口蛋糕自己吃了,吃完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 沈瓷回头看他,憋住笑问:“味道怎么样?” “要不你尝尝?” “不用了,你……”结果沈瓷话还没说完,江临岸捏住她的下巴已经吻了下来,呼吸被他堵住,甜腻的奶油和巧克力味道瞬时沾满她的味蕾,还混着自己口中的红酒味。 一时迷失,江临岸越吻越深,很久之后才舍得松开怀里的人。 沈瓷早已气息紊乱,慢慢张开眼睛,黑亮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脸,还有窗外的夜空。 “味道怎么样?”他声音暗哑地问。 沈瓷嘴角抽了一下:“很甜……” 那晚的江临岸是浸在蜜罐里的,吃了蛋糕喝了红酒,极尽温柔之余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把沈瓷弄得差点求饶,最后一直折腾到靠近凌晨才睡着。 他力气都花完了,酒劲上来,睡得很沉,可是沈瓷却一直没睡着。 夜越深她便越清醒,身体疲惫不堪,可脑子里各种事情像追债一样一个个找上门,她看着身边男人睡梦中的脸,平静温柔,可是她感觉快要窒息了,动了动身子想要爬起来,但腰上环住的手臂一下子将她收紧。 沈瓷拧着眉把他的手臂扯开,披了件睡袍下床。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风声还是很大,沈瓷赤着脚走出卧室,开了客厅的灯…… 江临岸又见到了那片竹林,他追过去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像块破败的布,目光怨愤地看着他,画面一转,他和她在床上翻滚,她像疯了一样咬他的肩骨和手臂,她给他快感,给他痛楚,却在他潮涌的那一刻变得面目狰狞。 “临岸哥,你这一世都欠我的…” “我恨你,所以我要你带着罪孽活下去!” “你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记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还有……我不爱你,从来就没爱过你,我心里只有阿彦,一直都是……” 江临岸瞬间惊醒,手指还死死揪在枕头上,回忆和现实在那一刻迅速交集,他摇了摇发胀的脑袋,把思绪拉回来,下一秒才发现旁边的位置空了,他在黑暗中伸手摸过去,摸到一手凉。 “沈瓷……”江临岸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洗手间的灯也是灭的,那一刻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慌,赶紧披了浴袍出去,打开卧室的门才看到客厅那边有灯光。 走过去,偌大的空间,沈瓷正背对着他独自坐在沙发上,面前桌子和地毯上都堆了好些衣服,都是她昨天上午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一件件叠好装在那只行李箱里带来,可三更半夜她不睡觉,坐那干什么? 江临岸走过去,见沈瓷正拿着针线在缝衣服,简直难以想象,她半夜不睡觉起来缝衣服? 沈瓷也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江临岸站在那里,她一愣,继而皱眉:“怎么起来了?” 江临岸干脆走到她面前:“你不在,我睡不着。” 沈瓷:“……” 真有些无语,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却又把头低了下去继续封,嘴里却说:“时间还早,你再去睡一会儿。” “那你呢?” “我还有两件缝完就好了。” 江临岸看了眼她面前摊的衣服,又看了眼腕表,凌晨三点多,他捏了下眉心:“算了,我陪你一会儿。”说完他走过去,顺手要拨开沈瓷身边的衣服坐上去,结果被沈瓷一下吼住:“别动,那些都是我缝完叠好的。” 江临岸:“……” 沈瓷用拿着针的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要不你坐那边去吧。” 江临岸看了一眼,那张沙发隔得有些远,他不要,于是干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拨开一个小角,直接坐了上去。 沈瓷看了他一眼,他身上穿着酒店的睡袍,睡意朦胧的,两条长腿从桌沿挂到地毯上,那模样真像个孩子,不由发笑。 她一笑江临岸就皱眉心:“你笑什么?” “没什么!”沈瓷才不会说,低头继续缝衣服。 江临岸看了眼自己周围,桌面上也摆了好多衣服,他问:“这些都是已经缝过的?” “一部分缝了,一部分没有需要缝的地方。” 江临岸便随便拎了桌上几件缝过的衣服看,大多数都是孩子的棉衣棉裤,也有一些毛衣和薄外套,不过没找到打过补丁的痕迹啊,更何况当时淘这些衣服的时候他也在场的,都是挑的看上去还不错的旧衣旧裤,并没有明显的破损,那她缝半天都缝什么了? “你缝哪了?”江临岸忍不住问。 沈瓷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的两件衣服,回答:“粉红色外套那件,之前右边袖口的衬里是脱线的。” 江临岸把袖口拉起来看了看,脱线不脱线他不清楚,不过里面藏了一只小蝴蝶,跟外套颜色差不多的粉,绒面布料,江临岸有些黑线,捻着里面那只蝴蝶补丁为:“这你缝上去的?” “嗯。” “……有必要吗?” 反正衬里是在衣服里面的,就算破了外面也看不见,更何况缝几针就行了,有必要大动干戈地缝只蝴蝶上去? 沈瓷明白他的不理解。 “那边孩子顽皮,成天在地上打滚,衬里有一点脱线被他们滚几次就全脱开了,而且一件外套会给几个孩子穿,大一点的穿完再转给底下的妹妹穿,如果不缝牢一点,轮到妹妹的时候就是一件破衣服了。至于蝴蝶……”沈瓷停下手里的针抬起头来,突然问:“你穿过破衣服吗?” 江临岸一时失言。 沈瓷苦笑一声:“你肯定没有穿过,所以你不会理解那种穿破衣服的心情,不过我从小穿到大,清楚知道破洞和针线的痕迹代表什么意思,代表遗弃,代表不被人重视。” 沈瓷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谢根娣从别人家捡来的,上面有污渍或者破洞她也从来不处理,直接扔给沈瓷穿了,而沈瓷穿着那些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甚至直接把棉絮露在外面的衣服出去,就算别人不说什么,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从头到尾,每个毛孔都在外往渗着卑微和低下。 她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穿着别人丢弃的衣服,受着被人看轻的待遇。 “我深知这种心情,所以每次给孩子们带衣服,虽然不是全新的,但我会把每一件上面破损的痕迹都遮盖掉,不是为了掩盖这些都是旧衣服的事实,而是想让他们看到一个态度,他们也在被人重视,而且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条生命都值得被尊重,你,我,还有他们,都应该被温柔以待,被认真的爱…… 沈瓷淡淡说出这些话,却让江临岸震撼无比。 他以前代表联盛参加过很多慈善活动,那些人动则一栋楼,轻则几十万,大笔一挥把款项拨出去,接受采访和那些孩子们的感激,在媒体前说些感人肺腑又冠冕堂皇的话,但他却从未从中得到过任何撼动,可今天沈瓷却触动到他了。 这个清瘦的女人,独自坐在深夜的灯光下为孩子们缝衣服。 她身边摆了一个针线盒,也是她从甬州带来的,里面装了各种颜色的线,纽扣和补丁,补丁形色各异,大大小小,有蝴蝶,有海豚,还有一些字母或者花卉,她便用这些小玩意一针一线地把尊严和爱都缝在上面。 事很小,可是爱却很博大。 江临岸在她博大的爱中看到了力量,可以捍卫尊严和生命的力量。 谁说她自私冷漠,她明明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江临岸用手揉了下额头:“你这样倒让我开始觉得有些惭愧,觉得之前做的所有慈善都是伪慈善。” 沈瓷听到这话不免心口一紧,针扎进指腹的肉里,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江临岸赶紧抽过她的手看:“怎么了?” 沈瓷摇头,把手指抽回来放在嘴里含了一下。 “没什么,不小心扎到了。” “自己注意一点!” “嗯……” “刚说到哪儿了?” 沈瓷愣了下:“你说伪慈善。” 江临岸点头,其实这些年联盛参加了很多慈善活动,甚至还在网站上专门设了一个公益平台,不过这方面他关注得很少,一是江丞阳在管理公益平台,因为对方喜欢抛头露面做善事想图个名垂千史,江家有他一个菩萨就够了,江临岸没那闲工夫去掺和,二是他本身也觉得自己并非慈悲之人,何必假惺惺地去表演,不过有些场合需要他出席的时候他也会去。 “什么叫伪慈善?”沈瓷问,“难道这些年联盛捐的钱都是假的?” “这倒没有。” “那就不算伪慈善,毕竟你们捐的钱和楼都是真实存在的。” “但应该没有你这份心。” 沈瓷听完虚虚一笑,抬了下手里的针:“你说这个是我的心?” “……” “对,我承认我有心,但我能为孩子们做的也就只有针尖这么大,买几本旧书,缝几件旧衣服,可你不同,你有财力也有这个社会影响力,所以你能给孩子们盖图书馆,盖学校,买设备和电脑,从这点来看你做的比我多,比我更有益,至于伪慈善……” 灯光下的沈瓷拿着手里的针,若有所思地又笑了一下。 “你不懂什么叫做真正的伪慈善,你没见过,所以不要妄自定义。” “……” 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雨停了,云中露出一点阳光,这要比沈瓷预计的好太多。 两人在酒店吃过早饭办了退房,之前江临岸联系租了一辆车,一早就已经在酒店门口候着了,七座的商务车,里面宽敞舒适。 沈瓷上车之后不免开口:“跟江总过来果然待遇不同,以前我都是买晚上打折的经济舱,在西宁机场的航站楼呆一晚,然后赶第二天上午的大巴去热贡,路上可能还得倒腾车。” 这次倒好,过来头等舱,然后直接坐商务车进山。 江临岸听得出她话里的嘲讽之意,倾身过去把她的座椅往后仰直,又脱了外套盖她身上。 “你缝了半宿衣服,睡一会儿。” “……” 沈瓷还真睡着了,耳朵里塞着耳机,也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爬得很高,车子上了高速,路两旁可以看到宽阔的草原和连绵的山峦,有些山峦上的雪还没有化,但草原上绿意盎然,随处可见成队的羊群。 沈瓷把耳朵里的耳塞抽掉,看了眼时间,快中午了,旁边江临岸正对着电脑工作,感觉到旁边人影晃动,他转过身来。 “醒了?” “到哪儿了?” 江临岸看了窗外一眼,也不大清楚,只能问开车的司机,司机回答:“还有大概半小时就下高速了,一点之前应该能够进山。” 江临岸:“饿不饿?” 沈瓷摇头,她早晨在酒店吃了挺多,不过想想又说:“要不前面服务区停一下,我们去吃点东西?” 江临岸合了电脑:“也行。” 车子十分钟之后进了服务区,司机自己去解决午饭,江临岸和沈瓷也随便吃了一点,吃完之后江临岸站在停车的空旷处抽烟,见沈瓷从对面小超市拎了一个很大的袋子出来。 “买什么了?” 沈瓷拎了拎袋子:“我们要在那边呆两天,我估计你吃不惯那边的东西,所以买了一些干粮和水。” 江临岸笑:“你怕我水土不服?” 沈瓷也没否认:“你这种千金之躯屈驾这种蛮荒之地,水土不服也很正常!”说完她拎了一大袋水和干粮往车上走,留下江临岸站在风口满脸凌乱。 学校缺老师 从西宁到同仁县其实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只是因为路况复杂所以需要多花一点时间,车子抵达卡加村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点,看时间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学校。 这次沈瓷过来是临时决定的,所以也没联系校长,进去的时候孩子们都在上课,教室里面传出郎朗的读书声,而后面空地上有一些孩子在踢足球,也不知谁眼尖先看到了沈瓷,嚷着叫着先喊了出来。 “沈姐姐……” 结果一喊全都看到了,呼啦啦跑过来一群。 沈瓷和江临岸一下被孩子们围在中央,阿健挤了半天才挤进来,抹了把头上的汗:“沈小姐,还真是你啊,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沈瓷笑着回答:“刚好有时间,又有点想他们,所以就来了。” 阿健也看到了站在沈瓷旁边的江临岸,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也没多问,只是很自然地打招呼。 “江总您好,又见面了。” 江临岸被这称呼弄得实在别扭。 “叫我名字就行。” “那怎么可以,这多不礼貌!”阿健傻笑着摸了一下头,“那要不就叫先生吧,江先生…” 阿健一喊,周围围的一帮孩子也跟着喊,江临岸手指在他们头上扒拉了一下,吵得有些厉害了,怕影响到还在教室里的其他孩子,于是阿健对沈瓷说:“我这边在上体育课,还有20分钟就完了,外面日头大,要不你先带江先生去办公室坐会儿?” 沈瓷想了想,又问:“吉仓校长呢?” “校长去镇上了,有点事。” 沈瓷也没多问,带着江临岸去了教工办公室,办公室就在教室旁边,是座独立的平房,可能是面向朝西的缘故,所以走进去就感到一股闷热感,加上办公室面积小,几张横七竖八的办公桌占去了大半地方,墙角角落里还堆了几个旧的电脑主机和显示屏。 江临岸把四周环境看了一眼:“平时学校的老师就在这里办公?” 沈瓷点头:“大概是吧。” “那这边学校有几个老师?” “有几个老师你不知道?” 江临岸发笑:“我怎么会知道!” “前几个月你们联盛不是刚来办过募捐仪式?” 她还真是一言不合就刺他,而且江临岸被刺得还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他承认这些年联盛做的慈善不少,但他们只是花钱立牌坊而已,过来办个仪式走个过场,根本不会对这个学校的实际情况进行深入了解。 “成,你就只有刺我的本事!”江临岸不跟她一般见识,也懒得跟她多扯。 沈瓷得意笑了笑,正这时见阿健突然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进来就在柜子里翻。 “怎么了?”沈瓷问。 阿健边翻边回答:“有个孩子踢球的时候摔了,我找个纱布去给他包一包。”说话间已经从柜子里翻了药箱出来。 沈瓷赶紧问:“人在哪里?” “就操场上!” “那我跟你一起过去。” “不用了,外头热,况且也没什么大事。” 但沈瓷想想还是不放心,带江临岸跟着阿健一起过去,说是操场,其实只是砂石和煤渣铺出来的一片空地,一群孩子正围着那个受伤的小男孩。 “让一让!”阿健和沈瓷带着药箱挤进去。 男孩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此时正坐在沙地上,一手抱着膝盖,肥大的裤管已经卷了上去,可见膝盖上破了一大块,伤口处都是黑黑脏脏的,血不断往外渗,应该是踢球的时候不慎摔倒被粗糙的砂石地蹭破了皮肉。 阿健手忙脚乱地剪了一块纱布要替他包扎,沈瓷赶紧阻止:“你这样不行的,伤口里可能有煤渣和沙子,得处理干净,不然这天气很容易发炎。” “那怎么弄?” 沈瓷看了小男孩一眼,他捂着伤口但脸上神情还是很淡定,于是她转身翻了下药箱,里面有简单的棉签纱布和酒精。 “把你手里的水给我。”沈瓷对江临岸说,江临岸手里还有小半瓶路上喝剩的矿泉水,他把瓶子递给她。沈瓷倒了点水在纱布上,抬头对孩子说:“可能会有些疼,忍一忍。” 小男孩点头,沈瓷便用湿纱布把伤口都仔细擦洗了一遍,把上面黑脏的东西都弄干净,整个伤口便露了出来,蹭破得有些严重,她又用棉签沾着酒精把里面细碎的煤渣都弄出来,孩子大概觉得疼,小腿一直在抖,沈瓷把住他的腿弯几乎半跪在他面前,一边清理伤口一边说:“忍着点,得把里面黑黑的东西全都洗出来,不然天气一热伤口会发炎…” 江临岸站在旁边看着她跪在孩子面前,高悬的日头把她的脸晒得通红,汗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和背襟,她却丝毫不在意,把伤口仔细清理一遍之后才把纱布包上,包完捞了下头发站起来。 “晚上睡觉之前帮他把纱布拆下来,不然捂着也会出事。” 阿健连连点头:“好,我记下了,你赶紧带江先生回办公室坐着吧,看你头上的汗。” 几分钟之后下了课,阿健也回了办公室,手里还提了只老旧的落地电风扇,一进来就满屋子找插头,在杂乱的办公室扒拉了半天才在电脑主机后面找到插孔,他直接把主机插头拔了,把电风扇的插头插上,一阵凉风吹过来,江临岸还是头一回觉得电风扇的风会这么舒适。 “不好意思,这屋里白天特别热,你们先委屈用着。”阿健说完又找了两只杯子要去食堂那边给他们倒水喝。 沈瓷见他满头大汗,立刻止住:“别忙了,我们不渴。” 阿健这才摸着头转过身来,笑容讪讪的:“实在对不住啊,招待不周,你说你和江先生难得来一趟,把你们撩这,我…” 沈瓷:“行了,又不是头一次来,不需要这么见外。” 阿健也没再客套,叹了一口气:“主要是学校这阵子人手不够,前段时间还有两个城里派过来的支教老师,可这阵子天气一热全跑了。” 江临岸:“……” 沈瓷:“那现在你们这还有几个老师?” 阿健:“没几个啦,校长,我,还有从隔壁县借来的两个,不过时间也呆不长,这不校长才去县里找领导商量么。” 沈瓷:“那找领导有用吗?” 阿健:“不知道,找了再说吧,看附近其他学校有没有人可以调过来,实在不行省里有支教的就先往我们这里发。” 江临岸:“……” 沈瓷:“……” 有钱人的上帝视角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压抑,加上屋里确实闷热,阿健抹着汗又去把电扇调大了一档,可大概是因为风扇年代长了,反正怎么调感觉扇出来的风都没什么力,气得阿健在风扇柱子上猛拍了一下。 沈瓷苦笑:“别折腾了,再拍就得坏了。” 阿健:“可不是,主要是东西太旧了,这还是我从教室里扛来的。” 沈瓷一听有些不悦:“你把教室里的扛来,那孩子们怎么办?” 阿健:“孩子们还有吊扇,这台原本就是我们办公室的,不过校长说孩子们皮,那么多人吹两台吊扇会热,所以把我们办公室的风扇也扛了过去。” 这话让江临岸听了心里堵得慌,很难想象一所学校连几台像样的电风扇都没有,而他们之前居然花巨资给他们造了一栋图书馆。 “前几个月不是刚给你们拨过一笔款么?” 当时的募捐仪式是江临岸亲自参与的,那张支票也是他亲自送到了县领导手里,很多媒体都在场,照片和事件也一度被曝光发到网上。 “怎么连几台电风扇都没有购置?”江临岸这话里饱含质疑,阿健却无奈地低头叹了一口气。 “江先生,您可能不明白,像企业或者公益组织拨下来的钱是不可能直接进学校账户的,都由县里来安排。” “那你意思是县里克扣善款?” “没有,我没有这么说!”阿健连连摆手,“我没说县里克扣,但其实最终花到我们头上的真的不多。” “那钱呢?” “钱?”阿健又揉了下黑黑的脸,“县里要花钱的地方很多,盖房子,修路,而且全县像我们这样的学校还有好几所,每所都穷,每所都缺钱,我们这还算好一点的,有的学校孩子连饭都吃不饱。” 沈瓷:“……” 江临岸:“……” 阿健又看了眼墙上的钟,把桌上半杯凉水咕咚咕咚喝完,急急忙忙抹了下嘴:“那你们在这先坐一会儿,我后面还有一节课,不过刚才已经给校长打过电话了,他估计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说完他急急忙忙拿了书又走了出去。 江临岸皱眉:“刚他上体育课,现在去上文化课?” 沈瓷:“很奇怪?” 江临岸:“至少我没见过哪个体育老师会给学生上文化课!” 沈瓷:“那现在见着了?像这种情况在这边很正常。” 江临岸:“……” 沈瓷:“温漪不是也到处支教么?难道她教的都是同一门课?” 江临岸:“……” 他一时气蔫,说实话他确实从来没关心过温漪这两年在外面教的都是什么课程,他们彼此之间沟通本来就少,电话里面基本也都是温漪在说,他默默地听,乍一看像是在认认真真地谈情,毕竟100通电话里面他要对温漪说99遍“我爱你”,可除了单薄的字眼之外他似乎找不到任何与她互动的痕迹了。 他们彼此之间似乎缺乏了解,或者说温漪一直在不断努力朝他靠近,而他却始终只是故步自封地停在原地,他不愿把心剥开给温漪看,也对温漪的真实生活和内心没有太大探讨的兴趣,这不仅仅是因为路程的遥远,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当然,江临岸也没有精力和耐心去试图拉近这种距离,毕竟100通电话里面让他说99遍“我爱你”已经是件很累的事。 江临岸笑了一声:“我怎么发现自从你踏上这片高原之后对我讲话就一直不客气?我今天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你没得罪我!” “那为什么一直朝我放刺?” “因为你自从踏进这里开始就习惯性地站在高位用上帝角度看待问题。” “什么意思?”江临岸不懂她的话。 沈瓷又用手捞了下额上被汗打湿的头发:“这么说吧,刚才你质疑阿健又当体育老师又上文化课,肯定觉得这种情况不合理,对,是不合理,因为这种情况肯定不在你的正常逻辑内,可你看看这么小一间办公室,几张办公桌?” 江临岸:“……” 沈瓷:“四五张办公桌,连仓吉校长的也在内,也就是说这学校只有四五个教工,而且这些教工不但要教课,还得负责孩子们的吃穿住宿,又当老师又当保姆,这种你是不是也没见过?” 江临岸:“……” 沈瓷:“还有刚才风扇的事,你肯定觉得买几台风扇能要多少钱?光联盛上次就捐了200万,你以为200万很多吗?对,我承认很多,我大概一辈子都捐不起,可钱呢?孩子们上学要翻山,要过河,修路,架桥,书本课桌和吃住都要花钱,老师也得过日子啊,所以工资哪里来?每年县里的财政都是入不敷出的,根本拨不下什么钱来管这些,所以你那200万大概就拿去填这些坑了,而且这还得是在县领导仁心仁德不中饱私囊的情况下,不然情况更糟糕。” 江临岸:“……” 沈瓷:“然后我们再来说说之前联盛捐的那栋图书馆,方圆几公里之内这栋图书馆大概是最摆得上台面的建筑,竖在这些破屋平房中间显得都有些突兀,可它发挥的作用有多大?” 江临岸:“……” 沈瓷:“当然,你会说你们也捐了一部分书,而且都是崭新的正版书籍,可是后期呢?后期书会看完,会磨损,你们也不会再捐新的书过来,那么大一栋图书馆就会荒废,下场是什么你知道吗?渐渐就会变成宿舍,办公室,甚至堆杂物的储物间,那为何你们不直接捐栋教学楼?” 江临岸:“……” 沈瓷:“而且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上回你们联盛到底捐了哪些书吧,要不一会儿带你去看看?看完麻烦你告诉我,你们在采购这些书之前有没有试着了解一下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适合看哪些书?你们在决定拨款盖这栋图书馆之前有没有来当地了解一下实际情况?但凡你们来了解过就会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一间光鲜亮丽的图书馆,不是你们在镜头前面的怜悯和同情,他们要的东西很现实,冬天不会漏风的宿舍,夏天不会闷热的教室,还有一块正常的操场,甚至不需要塑胶或者地坪,只要简单刷一层水泥就好,这样孩子们踢球的时候就不会把膝盖摔成那样,江总,这些您都明白吗?” 沈瓷一口气讲完,面凉心燥。 这大概是江临岸自认识她以来她讲得最多情绪最激烈的一次,以至于他愣在那里好久,直到窗外有孩子们的读书声传来,他才回过神。 是,他承认联盛的慈善都只是走个过场,钱是真的,捐的东西也都是真的,但情义是假的,是作秀,是表演,以前他也并不觉得这样有问题,因为大多数企业都是这么做的,更何况他们捐的钱也确实改变了一些当地状况,可是沈瓷今天的一番话却让他觉得以往那些支票上的数字都成了一种讽刺。 江临岸不禁自嘲一笑:“好,我有罪,我也承认上次的募捐多少有些作秀的成分在里面,但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过于片面了?” 沈瓷摇头:“不可否认我说的未必都对,但我只是想阐述一个观点,麻烦你们有钱人在施舍钱财的时候能够真的花点心在里面。” 江临岸看着沈瓷那义愤填膺的样子不免皱眉,最后被她一句“有钱人”逗乐,忍不住笑:“你是不是仇富?” 沈瓷心里咯噔一声:“没有!” 江临岸:“你这还不叫仇富?” 沈瓷:“只是讨厌你们有钱人习惯性的上帝视角!” 江临岸:“你们有钱人?也包括我?” 沈瓷:“废话!” 江临岸:“那我要说我还欠着银行好几个亿的贷款呢,我现在是负资产,这样也算有钱人?” 沈瓷:“当然算!” 江临岸只能笑:“那你是怎么定义有钱人的?” 沈瓷想了想:“你穷过吗?” 江临岸:“要看哪方面!” 沈瓷:“抛开精神,单说物质生活。” 江临岸皱了下眉:“其实我物质方面应该没你想的那么宽裕,至少刚毕业的时候手里没钱,第一个月的房租还是自己兼职的薪水。” 沈瓷鼻子里嗤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你理解的穷?” 江临岸:“那你说的是哪种?” 沈瓷:“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学期的学费都必须从别人手里乞讨来,身无一物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连买双鞋的钱都没有,这才是我所理解的穷!” 沈瓷一口气把话说完,江临岸愣在那里。 对面女人低头狠狠喘了一口气,然后似笑非笑地说:“你没有真正经历过贫穷,所以你永远不会理解穷人的感觉,更不会知道穷人到底需要什么。” 一番话让江临岸再度震撼,这似乎是沈瓷第一次深入且积极地跟他探讨一个问题,不得不承认她有自己鲜明的观点。 平日里看上去安静又无害的一个人,似乎总是保持沉默,可在关键时刻她的言论却总是充满攻击性,而且能够保持坚定的立场,这点让江临岸很是欣赏。 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吉仓校长回来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一进办公室就把手里的车钥匙往桌上一扔,咕咚咕咚捧着瓷缸喝了半缸水,这才回头跟沈瓷和江临岸打了声招呼。 或许是阿健电话里已经跟吉仓说了沈瓷和江临岸一起过来的事,也或许是吉仓本性就不喜欢客套虚礼, 所以他打招呼的时候语气很普通。 沈瓷也不喜欢累赘的客套,直接问:“怎么回事?” 吉仓愤怒的眼神平复了一些,把手里拿的茶缸顿到桌上。 “都他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沈瓷一下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过去不动声色地把电风扇往吉仓那边转了一点。 “是不是跟县里沟通下来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那帮东西根本不管学校的死活,上头来人的时候每次都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下面有要求的时候他们就可劲哭穷,给你举一大堆困难,最后苦的是谁?苦的还不是这帮孩子?” 吉仓性情爽烈,说话也比较直接,完了又端起茶缸喝水,咕咚咕咚身上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不知是汗还是水渍。 这么看来他今天去县里反应的问题和要求肯定又被全数驳了回来,沈瓷还想说什么,外面响起铃声,下课了,只听见一帮孩子吵吵嚷嚷地从教室跑出来。 阿健拿了书本进办公室,也急匆匆地喝了几口水,抹干净嘴之后冲沈瓷喊:“沈小姐,孩子们知道你来了都特高兴,都想见你,我拦着不准他们来办公室,要不你去操场那边?” “可以,不过我带了一点东西过来,都留门卫那边了,要不我们先去把东西搬过来?” 吉仓闻言赶紧摆手:“你和江先生去看孩子们吧,东西我和阿健过去搬就行。” 沈瓷:“可有些沉。” 江临岸:“要不我过去一起搬吧。” 阿健连声推却:“那怎么行,江先生您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去搬东西!” 沈瓷却接话:“怎么就不能搬了?从甬州过来也是他一路提着的,就当给孩子们做点事。” 这话一出阿健和吉仓互相看了一眼,沈瓷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言语里所流露出来的情绪,指明她和江临岸已经是很熟稔的关系。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没关系,我跟你们一起过去。” 最后讨论下来的结果就是阿健带着沈瓷去看孩子,江临岸跟着吉仓去门口搬东西。 四人分头行动,走出办公室才发现外面更热,一丝风都没有,沈瓷跟着阿健往教室方向走,而江临岸跟着吉仓往门卫处去。 门卫的老大爷正在打盹,小屋子里更加闷热。吉仓看了眼堆在墙角打包好的两只纸箱和一只大号行李箱,先过去试了试纸箱的重量。 “确实挺沉的,要不您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后面食堂推辆车子过来。” 吉仓很快又从屋里走了出去,穿过那片煤渣铺成的“操场”往食堂那边走,头顶的日头已经有些西沉,可还是很猛烈,灼热地照在吉仓枯瘦的后背上,他后背衣服早就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微微往前偻着。 江临岸知道大家都喊吉仓老校长,可他年龄其实并不老,五十岁还不到,可后背已经有些佝偻,长年的劳累在他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一个五十岁还不到的年龄,但看上去已经像个饱受风霜的老人。 很快吉仓便从宿舍推了一辆小板车过来,板车上还留着几张菜叶子,只是被太阳晒得都已经发黄打卷了。 “这车是我平时去镇上拖菜的时候用的。”吉仓一边说一边把上面打卷的菜叶子扯掉。 江临岸一愣,问:“拖菜?” “噢,就是买菜的意思!” “学校买菜也由你负责?” 吉仓尴尬一笑:“这不学校人手不够么,况且交给别人去办我也不放心,毕竟每个月的菜金就那么点,不精打细算到月底都得啃玉米。”他说话间已经把地上一只相对小一点的纸箱搬到了板车上,起身拍了拍手,黝黑的脸上笑得满是褶子。 “江先生,也不怕您笑话,我这校长啥都得干,又是长工又是苦力,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我还得出去卖笑脸拉赞助。” “拉赞助?” “就是像今天这样去县里讨钱讨人手。” “那结果怎么样?” “结果?”吉仓虚虚一笑,摆摆手,“罢了,不提这个,先把东西拖去办公室再说。”说完他又弯下腰去搬另一只箱子,可试了两次也没抬得起来,倒是弄得满头大汗,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 江临岸卷了下衬衣袖子走过去。 “我来搬吧。” “那怎么行,这种粗活您干不来。”吉仓还想阻止,可江临岸已经轻轻松松把那只箱子搬到了板车上。 吉仓一时愣了愣,讪讪笑着:“看来我还真是老了,不服都不行!”言语里带着浓浓的失落感。 江临岸不知该怎么接话,干脆就没往下讲,两人把东西推去了办公室,吉仓找了把刀把箱子打开,看到里面排得满满的书和影碟,还有一只泡沫盒子。 “这里头装的是啥?” 江临岸:“她从旧货市场淘的dvd播放机。” “啥?”吉仓还不明白,江临岸索性把播放机的盒子拆开,通上电源,随便翻了张dvd放进去,像手提电脑那么大的屏幕上很快就有画面出来。 吉仓这才看懂,乐呵呵地问:“城里玩意儿还真是新鲜,以前放这些片子可都得有电视机啊,啧啧……这下孩子们就不怕无聊了。”说话间他已经去翻看沈瓷带过来的影碟,各式各样,他脸上的褶皱好像也都笑开了花。 江临岸却在旁边觉得心口堵得慌,很难想象,一台一百多块钱的二手dvd播放机已经让他觉得十分珍贵,可甬州各大中小学课堂早就实现了数字化多媒体教育,每个教室都配备led显示屏,投影仪,还有设备齐全的视听室,甚至有些学校已经开创了在线授课平台,孩子们可以足不出户地与老师进行交流。 这便是残忍的差距,鸿沟,而且这个鸿沟短期内根本弥补不了。 以往的江临岸肯定会想,捐钱也给这边学校采购电脑,显示屏,问题是否就能解决?可抛开他一贯的上帝视角再仔细想一想,硬件设施的满足只是第一步,后面要面临的还有很多,比如师资,比如多媒体教育素材,这鬼地方连打个电话都要跑到空旷的高处,信号哪里来? 如此一想便觉得联盛捐的两百万和一栋图书馆,倒真还不如沈瓷这些旧书旧衣和一百多的dvd播放机来得实用踏实。 说话间沈瓷从外面走了进来。 “孩子们开始上课了,阿健去食堂帮忙,一会儿五点开饭。”她脸被晒得红红的,额头上都是汗,可看得出精神不错。 江临岸觉得她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像在甬州那么孤冷安静,而是变得活跃起来,说话也好,做事也罢,像是浑身都有劲,就连笑容也变得频繁起来,这样的沈瓷让江临岸觉得更有吸引力,就像高原上热烈灿烂的太阳。 五点的时候太阳开始渐渐西沉,但外面似乎丝毫没有要天黑的意思,只是风大了起来,空气中能闻到泥土和枯草的气息。 吉仓领着江临岸和沈瓷往后面食堂去,边走边跟他们聊天。 “我们这维度高,所以天黑得晚,这季节可能要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彻底黑掉,不过昼夜温差挺大,这会儿您看着是大太阳吧,晚上估计就只剩几度要穿大棉袄了。” 这话明显是在跟江临岸说,毕竟沈瓷之前已经来过很多次。 江临岸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吉仓又问:“你们来这边准备呆几天?” 沈瓷抢白:“两天吧,后天下午走。” 吉仓:“那有些急,原本我还想联系县里请江先生吃顿饭,上回他过来募捐碰到下大雪,弄得连顿饭都没好好吃,走了之后县领导还一直怪我招待不周,这回来了得补上。”说完他又想了想,“要不明天中午吧,我一会儿给县里去个电话,让那边安排一下。” 江临岸赶紧制止:“不用这么客气,我这次来也是临时决定的,而且是以私人名义,所以饭就不必了,心意我会领。” 吉仓:“那怎么行!” 江临岸:“真的不用麻烦。” 他这次过来只是陪沈瓷,自然不想兴师动众把事情弄大,可吉仓盛情难却,他只能朝沈瓷那边看了两眼,沈瓷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帮腔:“校长真的不用惊动县里,况且明天他也没空,刚阿健跟我说曲玛和她弟弟这几天都没来上学,我明天想去那边看看。” “这样啊…”吉仓看了眼江临岸,江临岸抬手挠了下眉心,“我明天陪她一起去。” 这么说吉仓肯定就明白了,讪讪笑了下,咳了一声:“那也行,明天上午我让阿健抽个空开车送你们过去,不过晚上你们住哪儿?” 沈瓷看了眼江临岸,后者低头没说话,她只能回答:“我们回镇上住。” 以前沈瓷每回来都是住在学校宿舍的,但她知道江临岸肯定住不惯,所以计划好回镇上找间小旅馆。 说到这吉仓就更了然了,两人关系已经明摆着,再多问下去就会显得尴尬。 慈悲的力量 五点食堂正式开饭,孩子们撒丫子地从教室那边跑过来,丁零当啷敲着手里的饭盒子,原本还算宽敞的食堂里一时之间都被孩子挤满,吵啊叫啊闹啊,特别是看到沈瓷也在,一个个要抢着围过来。 阿健和另外两名教工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吼住,按照往常一样站在一条桌子后面给孩子们开始打饭,孩子们推推搡搡地排着队一个个过来,手里托着打饭的容器,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搪瓷盆子,铁饭盒,不锈钢餐盘,还有好多孩子用喝水的大茶缸,沈瓷也站在桌子后面帮忙。 每个孩子一勺饭,一勺白菜,一勺土豆炒牛肉片,外加小半截玉米棒。沈瓷就在那给孩子们分玉米棒,孩子们接过饭菜之后全都挤到沈瓷身边,沈瓷一根根往他们盘子里放玉米,每个孩子脸上都乐呵呵的,沈瓷被围在中间也是笑容满面,似乎丝毫不介意他们的顽皮和吵闹,甚至不介意孩子们把脏兮兮的手蹭在她的外套上。 江临岸在一边看着,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一刻她的快乐,好像之前在甬州的沈瓷和现在被孩子们围住的沈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等孩子们全部吃完才轮到教工吃,那会儿已经过了六点,近途的孩子回家睡,远的孩子便去了宿舍,太阳落下去了很多,窗口有金色的霞光照进来。 阿健忙完一阵才从厨房过来:“江先生实在对不住啊,这么晚还没让您吃上饭,不过快了,等里头沈小姐再炒一个菜就出来。” “炒菜?” “对啊,校长说你们难得来一趟,今晚加餐,嘿嘿……我也能跟着沾光。”阿健边说边挠后脑勺,一副憨厚的样子。 江临岸不禁苦笑,问:“她人在哪儿?” 阿健一愣:“您说沈小姐吗?她在后厨房呢。” “能否带我过去看看?” “成啊,不过里头有点乱。” 阿健带江临岸穿过食堂的桌椅,过去是一个狭窄的弄堂,周围用简单的石明瓦盖了起来,因为没有灯,所以显得很昏暗。 阿健在前面带路,边走边提醒江临岸小心,不过弄堂很短,很快就看到前面有光亮,还有一股炒菜的油烟味,直至走到一个帘子前面。 “到了!”阿健撩开帘子进去。 进去是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砖墙,泥地,顶上吊了一只大灯泡,灯泡上沾满了一层油腻的黑灰,而沈瓷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围裙站在灶台前面。 那是真正的灶台啊,就是那种独眼的灶台,上面架了一只很大的铁锅,旁边通着老大一只煤气罐。灶台上火烧得很旺,油噼里啪啦响,沈瓷唰地一下把篓子里的木耳干,黄瓜和肉片一咕噜倒进去,锅里嗞沥沥往外冒烟,沈瓷便拿着铲子顶着烟翻炒,很快一股肉片和木耳的香味便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一时屋里更加热,沈瓷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又往锅里加盐,脸色被烟熏得通红,她却乐此不疲。 “沈小姐看着斯文柔弱的,没想到还会烧菜!”阿健在旁边忍不住赞叹,大概也没想到沈瓷会做这些。 江临岸不免笑,以往见她在自己公寓厨房烧菜的样子总是不急不缓很柔和,可把她扔在这环境糙烈的地方炒菜,要用大铁锅使大铲子,弄得满头油腥和汗。 “她大概会做的还有很多,总是给人惊喜。”江临岸有感而发,目光怔怔地看着灶台前面的人。 阿健一愣,江临岸却已经很自然地走了过去,从后面帮沈瓷身上松垮的围裙系好。 沈瓷这才意识到他进来了,拎着铲子问:“你来这干什么?这里热死了,赶紧出去!”边说边又用袖子又蹭了下额上的汗,两边脸红红的,不似平时那么苍白。 江临岸勾唇一笑,抬手把沈瓷额前被汗打湿的头发捞到耳根后面去。 “我在这陪陪你。” “……” 沈瓷咳了一声,瞪他:“后边还有人呢!” 这是在说阿健,弄得阿健尴尬得要命,好在吉仓过来扯了他一下:“走,出去!” “出去干嘛,快开饭了!” “饿死你了?给我去把办公室的书搬图书馆去!” “……” 阿健硬生生被吉仓拽走了,闷热的厨房里只剩下沈瓷和江临岸,一个依旧还是精致的衬衣和裤子,另一个却穿着脏兮兮的围裙站在灶台前面炒菜。 沈瓷被江临岸的目光看得别过头去。 “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你脸上全是汗。” “我知道,估计身上都发臭了,你赶紧出去!” 沈瓷推他,江临岸却还是笑,他好像又发现了她某一面美好的样子。 十分钟之后沈瓷端着菜出去,江临岸帮她拿碗拿筷子,差不多把饭菜都准备好的时候见阿健扶着吉仓进来,后者腰背曲着。 沈瓷赶紧跑上前。 “怎么了?” “校长腰疼,长了一个……”阿健话还没说完,被吉仓一眼瞪了回去,他自己扶着桌沿坐下,回答,“老毛病了,可能刚才搬书的时候又崴了一下,所以旧伤复发。” 沈瓷见吉仓神情痛苦,问:“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 “也没,就这阵子,可能真是年纪大了。” “那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检查啥啊,浪费那钱,不看我都知道,腰间盘突出,这病上了年纪的都有。”吉仓说得很轻松,自个儿拿手在后背疼的地方捋了几下。 沈瓷看了眼站门口的阿健,阿健眼圈有些红,梗着脖子不说话,沈瓷心里咯噔一声,别过头去轻轻喘了一口气。 一股疼劲过去之后吉仓把腰直了起来。 “行了行了都愣着干嘛,菜都上桌了,看着都香,赶紧坐下吃吧。”他张罗着又要去给江临岸搬椅子,江临岸哪能让他再动,自己抢着搬了张过来。 一桌四个人吃三个菜,一个刚才孩子们吃剩的清炒白菜,里面几乎没什么油水,一个烧土豆,里面原本有牛肉片的,可刚给孩子盛菜的时候都捡光了,另外就是刚才沈瓷炒的那道,木耳干加黄瓜片,又切了小半碗腌肉进去,不过江临岸大概能够猜到,最后这道菜是特意为他加的,如果他们不来,教工大概只吃孩子们剩下的白菜和烧土豆。 那顿饭对于江临岸而言肯定是难以下咽的,一是味道肯定不大好吃,他吃不惯很正常,二是他想起了白天沈瓷对他讲的那番话,她口中所定义的“穷”字。 一桌四人吃三个菜,头上灯泡昏暗,米饭也是黄黄的,里面夹了许多硬硬的玉米粒。 刚才江临岸在厨房的时候看到一个很大的蒸箱,用来给孩子蒸饭,蒸玉米,蒸地瓜,而蒸箱旁边堆了许多小袋子,每个小袋上都写了孩子的名字,有土豆,有面粉,有高粱,但最多的是晒干的玉米棒。 他问沈瓷:“为什么厨房里囤了这么多东西?” 沈瓷回答:“都是孩子从家里背来的。” 留在学校吃饭的孩子照理都必须交伙食费,可学费有的都交不起,更别说伙食费,于是吉仓就要求没钱交伙食费的孩子直接背粮食过来,从米到菜帮子,能吃的他都收,回头再想办法把这些粮食加到孩子们的伙食里去。 老校长说:“毕竟每个月的菜金就那么点,不精打细算到月底都得啃玉米。” 沈瓷说:“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学期的学费都必须从别人手里乞讨来,身无一物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连买双鞋的钱都没有,这才是我所理解的穷!” 对面阿健把肉挑出来给沈瓷,说他妈妈是回民,平时很少吃猪肉。 沈瓷再把肉片挑到吉仓碗里,说他比上回看到的时候又瘦了许多。 吉仓又把肉全剔出来扔给阿健。 “阿健年轻,吃多一点得干活,这肉给我吃就是糟蹋东西。” 江临岸硬逼着自己往嘴里塞饭,玉米粒磕得喉咙发紧,几片风干的腌肉而已,他们却推来推去,可这不是演戏,也不是事先编好的脚本在镜头前面博取同情,而是活生生的事实,所以穷就是穷,简单地只需要你去理解它的字面意思,就跟江临岸在这里所见所闻一样,低矮的教室,粗糙的吃食,基本温饱都解决不了,你谈什么教育和希望,又谈什么慈善和力量? 饭后吉仓卷着袖子要收拾食堂,沈瓷见他脸色不太好,便抢着去收碗筷,江临岸在旁边对吉仓提议:“要不出去抽根烟?” 吉仓抹了下嘴:“也行!” …… 暗沉沉的厨房里乌烟瘴气,阿健直嚷着让沈瓷出去,可她还是抢了围裙蹲在一只大盆旁边洗碗,弄得阿健倒无事可干,沈瓷见他干巴巴站在旁边的样子,不由发笑。 “要不你去搬张凳子过来聊聊?” 阿健倒很听话,还真搬了张椅子坐到沈瓷旁边。 “沈小姐,你想聊啥呀?”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挠着脑袋问,感觉像个腼腆的大孩子。 沈瓷被他严肃的样子逗乐。 “你放轻松点,别搞得好像我在训你话。” 阿健又挠了下脑袋,嘿嘿笑了两声:“那你说,你聊啥我就聊啥!” 沈瓷想了想,把手里洗好的那只碗放下,直接问:“那要不从吉仓校长聊起?他那腰是怎么回事?” 你捐的是钱,她捐的是心 吉仓和江临岸从食堂出去,围着“操场”走了一段,天色已经开始沉下去了,西边浮着金色的晚霞,干烈的风里像是夹着尘土和干草的气息。 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学校很小,吉仓便带江临岸走到“操场”的篮球架下,许是白天奔波得太累了,吉仓扶着腰直接坐到了篮球架的墩子上,并拍了下旁边的位置:“坐!” 江临岸看了一眼,篮球架也很旧了,栏杆和墩子上都是斑斑锈迹,不过吉仓盛情难却,他只能提了下裤腿坐上去,或者严格来说只是把屁股挨上去,腿还是斜直地撑着地面。 吉仓从裤兜里掏出火柴和烟盒,抽了一根递给江临岸。 “试试不?不过我这烟便宜,您大概抽不惯。” 江临岸看了眼他手里捏的烟盒子,青岛产的哈德门,最便宜的那种,甬州那边早就已经绝迹。 “我试试。”江临岸接过吉仓递的烟,吉仓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又擦了火柴凑过去想给江临岸点烟,可点了几根也没着,大概是操场上空旷,风又大,吹得火柴的火一直灭。 江临岸掏了打火机,打火机是他在南宁四季酒店附近的超市买的,也是很普通的那种,点了两回总算点着了,凑过去给吉仓点。 吉仓愣了一下,也没矫情,把烟头凑上面吸了两口,等他点完了江临岸才兜着火苗把火收回来,自己把烟点上,一时两人都往外吐了一口白雾。 吉仓笑着问:“还抽得惯不?” 江临岸挑眉看了下手上的烟:“还行。” “看来江先生也不是特别讲究的人。” 江临岸难忍一笑:“也?你是说除了我还有谁?” “沈小姐啊,她每回来都会陪我抽烟,就抽我这种两块五毛钱一包的哈德门。”吉仓说着又抽了一口,江临岸慢慢捻着指端的烟,问:“她以前经常来?” “也不是,就这两年来得还算勤,一年总要来个两三趟。” “每回来都会做些什么?” “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呆的时间短,也就每次来的时候给孩子们带点书和衣服,陪孩子们吃饭,不过…”吉仓似有若无地看了下远处的霞光。 江临岸问:“不过什么?” 吉仓苦笑一声:“其实来我们这的人挺多,企业家,慈善机构,还有一些自发的民间组织,一年我要接待好几拨,每回来声势都很浩大,带很多东西过来,办活动,采访,拍很多照片回去,孩子们都挺开心。” “难道这不是好事吗?”江临岸反问。 吉仓看着远方又吸了一口烟,声音有些颓唐:“是好事啊,没说不是好事,可是你不明白,那种期望和失望感……怎么说呢,你今天来一波人,扛着大旗说要改变孩子们的现状,孩子们信以为真,巴巴送他们离开,等着哪天他们口中所说的一切都会兑现,可是那些人却再也没回来过,然后明儿个又来一波人,带了整车皮的漂亮衣服和书包,孩子们拿了礼物特别开心,可他们却非要抱着孩子们站在镜头前哭,说一些感人肺腑的话,弄得孩子们都以为那些是救世主,是菩萨,可人走了之后呢,再好的衣服都会破,再新的书包也会旧,照片宣传过就发黄了,镜头一关也不会再有眼泪,留在原地的孩子却还是老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这片大山和荒地,还是天天吃土豆啃玉米,还是那么看不到希望,然后下回来的人跟上回承诺的又不一样,孩子们便在这一拨拨不断希望又不断失望的过程中成长,这是我们国内慈善的现状,但是沈小姐不一样,她会经常来,而且从来不拍照,不承诺,甚至也不会带多贵的物资,只是能力之内的一些旧书和旧衣服,但是孩子们知道她一直在,这趟走了下趟还会来,所以能够从她身上看到希望。” 这是沈瓷自己的方式,不标榜,不卖情怀,也从来不以布施者的身份去怜悯,她始终站在与孩子同等的位置上去为他们做事。 江临岸被吉仓这番话说得背脊僵硬,手里的烟烧下去一大截,突然问:“那如果拿她为孩子们做的,去和那间图书馆比,就那间……”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栋建筑物,“你说说看,哪个会更有益?” 这是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吉仓知道那栋图书馆是联盛捐的,而此时坐他旁边问这问题的人是联盛的高管。 一时有些为难,吉仓用干裂的手摸了下额头。 江临岸苦笑:“没关系,你说实话就行。” 吉仓这才把手搁膝盖上,想了一会儿,又抬起来抽了一口烟,雾气沉沉中远处的晚霞一片火光,江临岸听到他略显苍哑的声音。 他说:“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可比性,毕竟能够一次捐一间图书馆的人不多,沈小姐没这能力,她捐不起,但是如果让我选,我还是选能够多一些像沈小姐这样的人,因为你们捐的是钱,只有沈小姐捐的是心。” 江临岸还记得上回他站在这所学校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进行捐赠仪式,可从仪式程序,安排,到发言的稿子都是由旁人为他准备,他只是代表联盛过来走个过场,不知道当时旁边站的什么人,不清楚给孩子们发放的慰问包里装了哪些东西,他甚至不知道那栋图书馆的具体建筑面积和大概格局,他唯一知道的是它的造价,支票上的金额,还有这些金额是否在年度预算之内,但是沈瓷呢? 江临岸一直记得沈瓷蹲在地上一本本挑选那些旧书,也记得她穿梭在架子之间为孩子们细心挑影碟,更记得她深夜坐在客厅为那些旧衣服缝上好看的补丁,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前者给钱,后者用心,且是一颗最真诚的赤子之心。 江临岸忍不住吐了一口气,满口腔都是劣质烟草的辛辣味。 “我知道了,我很惭愧!” 吉仓听了心里过意不去:“没…没有,我刚才那些话也都是随口说说而已,有感而发,有感而发。”吉仓在尽量化解尴尬,毕竟这是捐了一栋图书馆外加两百万支票的人,怎么说都应该比沈瓷那几箱子旧书旧衣服强,可是平心而论,大家心知肚明。 江临岸又抽了一口烟,天色沉得更暗,远处霞光快要消失了。 操场上几个贪玩的男孩子收了玩心往宿舍方向去,气温降得有些快,江临岸问:“那如果以后再有机会来这边办活动,你们需要什么东西?” 吉仓想了想:“要不你们就带点被子衣服吧,文具就不需要了。” “文具?”江临岸一愣,“上次我们带了文具?” “对啊,一卡车的慰问包,里面装了书包,铅笔盒和本子,都挺漂亮,但相比之下还是保暖最重要,而且一般我都会注明不要夏装,因为即使是七八月份的青海夜里也很冷。” 一根烟抽完,两人又在篮球架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宿舍那头亮了灯,有教工带了一排孩子们从里面走出来,每个孩子都捧了一个脸盆。 江临岸好奇:“他们要去哪?” “去后面水房洗澡。” “洗澡也要排队?” 吉仓忍不住发笑:“何止排队,他们都有一张洗澡的时间表,轮到谁洗澡才能去洗。” “为什么?” “缺水啊,这边淡水资源少,而且学校热水也供应不上来,都是食堂用铁锅烧热之后装桶里运过去的,所以不可能谁都能洗。” “那一般多久轮到洗一次?” “这个得看天气,一般这个季节起码半个月轮到一次吧,再热一点会好些,因为水凉一点也没关系,身上臭汗冲一下就完了,没你们城里人那么精细。” “……” 江临岸还在诧异间,阿健带着沈瓷从食堂那边走出来,风有些大,吹得空气里都是草屑和砂石,沈瓷似乎一路都在揉眼睛,直到走到江临岸面前她才把手放下来。 江临岸觉得沈瓷的脸色不大好,阿健更明显,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不过江临岸也没多问,只说:“都忙完了?” 沈瓷点头:“忙完了。” “那……” “要不我让阿健先送你们去镇上吧,时候也不早了,天黑了路难走,更何况你们也累了一天。”吉仓接话,把车钥匙掏出来递给阿健。 阿健闷头接了,没言语。 吉仓又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门口停了一辆破旧的皮卡,阿健把沈瓷和江临岸带的两只行李箱放到后车厢里,又搬了两张小板凳要往驾驶室里塞。 沈瓷看了好奇:“你做什么?” 阿健尴尬地摸着头:“学校就这一辆车,平时去镇上买菜用的,为了能多装点东西前阵子把副驾驶的座位给拆了。” 言下之意是让沈瓷和江临岸坐在小板凳上,可小皮卡的驾驶室就那么点大,沈瓷一人坐坐还行,江临岸那么长的腿,窝里面不得难受死?。 她转身看了眼江临岸,后者也略显尴尬地耸了下肩,于是沈瓷回答:“把板凳撤了吧,我和他坐后车厢就成。” “那怎么行,这车子也没棚啊,而且路上冷,怎么能让你们坐后面?”阿健试图让沈瓷改变主意,又巴巴看着江临岸。 江临岸过去把两张板凳抽出来扔到后车厢去,又看了眼沈瓷,她身上只穿了件在西宁买的连帽外套,确实有些单薄。 “能借条棉被么?”他问吉仓。 吉仓:“……” 江临岸:“一会儿用完再让阿健带回来。” 沈瓷:“……” 爱一个人,像爱祖国山川 告别之后车子上路,阿健在前面开车,江临岸和沈瓷坐在后车厢里,车厢里有些脏,到处都是一些烂掉的菜皮和污渍,好在有小凳子给他们坐,两人就肩挨着肩窝在一起。 那还真是一辆真正意义上的“敞篷车”,江临岸在此之前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人生中会有这么一段经历,后车厢毫无遮挡,山野上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远处天际还挂着一抹朝霞,天色渐暗…… 吉仓说得对,高原上的天气很怪异,白天太阳当头的时候热得像酷暑,可一到晚上气温就迅速降低,江临岸把肩膀上的棉被往沈瓷那边扯了一点。 “冷不冷?” 沈瓷摇头又点头,江临岸苦笑着伸手把她揽到自己怀里,沈瓷把头靠在他肩头,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的脸上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她轻轻喘了一口气。 道路崎岖不平,车身颠簸得很厉害,可是她能感受到自己肩上那双手。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过来?” 江临岸听到她突然这么问,勾唇一笑:“要听实话?” “嗯。” 江临岸想了想:“其实我计划中的场景应该不是这样,如果国外去不了国内也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 amy之前给他整理的攻略里面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桂林的山水,云南的风情,近一点还有杭州的精致和扬州的古韵,但无论哪一项应该都是住在高档的酒店享受可口的料理,再一起手牵着手游览名胜古迹,想想应该是一种既轻松又舒适的体验,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跋山涉水而来,吃粗糙的炖土豆和玉米饭,再坐着平时拉菜的卡车一路颠簸着去镇上找地方住。 山里的风真野啊,吹得江临岸脑袋都疼,感觉脸上已经起皮了,这不是来找罪受么?可是他心里丝毫没有任何嫌弃,相反有一种满足感。 “但我庆幸能够陪你来这里,因为我发现你在这里的时候跟往常不一样。” “不一样?” “对,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边说边用那手轻轻捏着沈瓷的耳垂,这好像已经成了他的反射性动作,沈瓷也从一开始的排斥到现在的习惯成自然。 “我在这有什么不一样?” 江临岸想了想,脑中呈现出这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沈瓷各种各样的表情,被孩子们在操场上围住时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替小男孩包扎伤口时眉心拧成一条线,在办公室顶着满头汗与他据理力争,那模样好像能吃人,最后是穿着脏脏的围裙站在厨房炒菜,拿着大铲子的时候像个温柔的英雄。 “说话啊!”沈瓷迟迟得不到答案便催。 江临岸把手从她耳根后面垂下来,侧身看她,她原本扎起来的头发已经被风吹散了,一缕缕飘来,有许多就不断撞在她半边脸上,而从发丝后面露出来的眼睛在山野的疾风中显得更加清亮。 你有没有思考过爱情? 你身边爱过的人,从哪一天哪一秒开始被他吸引?又是从哪一天哪一秒决定舍下自己要去全力争取? 我始终相信爱情是一件极其深奥又需要循序渐进的事,大多始于皮囊,而必将终于灵魂。 江临岸不敢说自己看到了沈瓷的灵魂,但这次青海之行至少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沈瓷,这个像谜一样的女人啊,她心里是不是藏了一个万花筒,总是能够给他意料不到的惊喜? “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沈瓷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江临岸却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拨开盖在她脸上的发丝,她的眼睛露了出来,嘴唇也露了出来…… 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不会发现她的好,她并没有令人惊艳的五官,可是看多了会觉得她身上每一寸都恰到好处,不张扬,不逼人,可是又总能轻易勾住你。 江临岸捧住沈瓷的脸,指腹从她唇角擦过,咽了一口气,缓缓将头埋下去…… 他亲吻她的眼睛,她的眉心,再移到嘴唇。白天太阳暴晒,晚上冷风吹拂,她嘴唇上早已干裂起皮,江临岸便用自己口中的津液一点点湿润,沈瓷抵在他胸口的手渐渐握成拳,揪住他的衣襟,在他不断挑逗和攻势之下终于慢慢放松自己,试着回应…… 车子还在草原上疾驰,后面拖了残阳和朝霞,残阳将灭,朝霞只剩几缕浅淡的红色,大片苍穹已经陷入一片深湛,有几颗星星开始冒出头来,草屑和尘土被车轮碾得在空中翻滚。 车影掠过去,低洼处颠得身子剧晃,高原上晚归的羊群被惊得全都跑乱了队伍,裹着破袄的孩童扬着小辫子追赶,可转身又看到了车厢后面的沈瓷和江临岸,一对男女拢在棉被里面亲吻,孩童好奇,咯咯笑着追在车子后面跑,他跑羊群也跟着跑,伴着四周浮起的灰尘,远处山峦跌宕,四周草原茫茫,天地宽广,苍穹却好像悬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以前沈瓷在一本青春小说里看过一句话:“其实爱一个人,应该像爱祖国,山川,河流……”,当时觉得这种台词简直矫情又毫无道理,可是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爱情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连自己都未必搞得明白。 远处最后一丝朝霞终于被黑幕遮挡,沈瓷枕在江临岸肩上,风好像刮得更猛了,视线里星星点点可以看到散落在高原上的毡房。 她闭了下眼睛,轻轻提了一口气。 “太阳沉下去了,一天就要结束了。” 江临岸没吱声,只是把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 半小时之后一路颠簸终于到了镇上,看到一些楼房和屋子,路却依旧不平整,坑坑洼洼的都是砂石地,两边也没路灯,只能借着车前的灯光看到一点点四周的景象。 街边还有一些开着门的铺子,但路上行人稀少,阿健的皮卡开在狭窄的街道上就像个庞然大物,就这么又在镇上开了几分钟,车子终于停在街口一栋三层小楼前面。 “下车吧。”阿健过来把后车厢的栏板打开。 江临岸先在上面把沈瓷送了下去,阿健在下面接着,等沈瓷下车后他才自己跳下车厢,结果脚着地的时候小腿打了下软,辛亏旁边阿健扶了一把。 “江先生,您没事吧?” 江临岸尴尬笑着:“没事,腿有些麻了。” 一路过来半个小时的车程,又是颠簸又是吹风的,更何况江临岸个高腿长,窝一张小板凳上确实有些难受。 阿健又挠了下头:“实在对不住,让你坐这车过来。” 沈瓷见不得他如此客套,喊:“阿健,过来帮我把行李箱拿下来。” 阿健诶了一声,赶紧爬上后车厢把两只行李箱递给沈瓷,他再从车上往下跳,却是稳稳落地,手脚十分矫健,落地之后又把两只行李箱提到手里,面向那栋楼。 “这应该算是镇上最好的一间旅馆了,我带你们进去办入住。”他提着箱子要准备进去,身旁沈瓷却将他喊住。 “阿健,你等等!” 阿健回头:“怎么了?” “不用麻烦你带我们进去了,我有话跟你说。”遂她侧身看了眼江临岸,“要不你先进去登记吧。” 江临岸不清楚她找阿健谈什么事,但也没多问,只是从阿健手里接过行李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以后有机会见。” 阿健却挠着头傻笑出来:“什么以后见啊,明天早晨还得见,沈小姐不是说要去东吾岗么,我明早开车过来接你们。” 江临岸这才想起来,会心一笑:“那明天见。”说完提着箱子走进旅馆大门。 等他进去之后沈瓷才看向他,阿健被她那目光看得有些发憷,问:“沈小姐……” 沈瓷苦涩一笑:“去把车子停好,有事跟你说。” 阿健愣了一下,但还是乖乖跳上车把皮卡停到了靠墙的角落里,跳下来的时候沈瓷站在车门前等他,给他递了一根烟。 阿健却连连摆手:“我不抽的。” 沈瓷瞪了一眼,皱眉:“拿着,都这么大小伙儿了。” 阿健反驳不了,也不敢,只能把手在裤子上搓了一把,伸手把烟接了过去,两人也不去其他地方,就靠着车门站着,沈瓷先把自己嘴里的烟点着,再凑过去给阿健点,阿健学着她的样子吸了一口,烟头烧起来,一股辛烈的味道直往胸腔窜,呛得他连连咳嗽。 沈瓷被他那笨拙的样子逗笑,后背抵着车门轻轻躬了下腰,阿健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瞪沈瓷:“你还笑?” 沈瓷抿住唇:“好,不笑!” 阿健这才气鼓鼓地把烟扔了,地上一窜雾气,沈瓷也没再说他,只是从包里翻出来一张银行卡。 “拿着!” 阿健看了一眼,问:“啥意思?”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先带校长去西宁医院看看。” 阿健一下明白过来意思,却怎么也不接卡。 “这钱我不能拿,拿了回去得被校长骂死。” “没关系,就说是我给的。” “你给的就更不能拿了,你赚钱也不容易,每回来都带书带东西,再说校长是不会同意去医院的,要同意他早去了,他那脾气……”阿健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沈瓷干脆把卡直接塞到他手中。 “我让你拿着就拿着,校长不能有事,必须好好的,还有这么多孩子等着他照顾,至于这钱……” 沈瓷抬手又抽了一口烟,街上冷冷清清,风吹得她身上直发寒。 “这钱不是我的,是叔叔的。” 阿健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从伯伯吗?” 他要是在天之灵的话,应该也会支持我 沈瓷点了下头,阿健很快又笑开。 “你不说我都忘提了,从伯伯好久没来了,孩子们都很想他,上回你来的时候不是说他忙吗,那这回呢?这回怎么又没过来?” 阿健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好像好了很多,沈瓷却没有回答,只是抬手用捻着烟的手指轻轻刮了下额头,不远处的巷子里有狗吠声,一阵乱叫之后沈瓷才淡淡开口:“他不在了。” “不在了?”阿健还不以为然,几秒之后总算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愕然转过身望着沈瓷。 沈瓷表情淡然。 阿健问:“什么时候的事?” 沈瓷:“大概两年前吧,我大学毕业之后。” 阿健的情绪有些缓不过来,用手捂住嘴转过去憋了好一会儿,风声依旧呼啸,他声音发涩地问:“那这两年他往我们学校打的钱算怎么回事?” 沈瓷又抽了一口烟,表情依旧淡淡的。 “那些钱是我以他的名义汇的,还有一部分寄过来的书。” 阿健眼圈再次泛红,只是有些不明白,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沈瓷顿住,指端的烟还在烧,腾起来的白雾却很快被风吹散。 她不想说“只为完成他生前夙愿”这样矫情的话,人都已经死了,夙愿留在世上还有什么用?沈瓷这么做只是源于心里的私心,她以那个男人的名义定期往这边汇钱捐书,为的只是想要把他的生命延续下去,把他存在的意义延续下去,或者还能偶尔欺骗一下自己,他还尚未离开,他一直在。 “沈小姐?”阿健催。 沈瓷抬手又刮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他生前买过一份大额保险,受益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所以离世之后我得到了一笔钱。” “所以你把这笔钱捐给了我们学校?” 沈瓷摇头:“没有,只捐了一部分,而且我是定期汇款,知道定期汇款的意义么?” 她每次都通过红十字会往这边打钱,登记的时候留他的名字,最后会收到一张红十字会给她寄的银行底单,上面捐助人那一栏照样呈现的还是他的名字,这便形成了一种假象,仿佛他还一直在,一直在豢养着山里面的这些孩子,如他生前一样。 “什么意思?”阿健见她不往下说,又问。 沈瓷却低下头:“没什么,你把卡收好就行。”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钱也不是我的,我只是替他捐出来,更何况我相信他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我这么做一定很支持。”沈瓷又抽了一口烟,阿健眼圈红得很厉害,她忍不住苦笑,“都二十多岁的小伙儿了还动不动就哭,赶紧把眼泪收起来,回去之后好好劝校长去医院看看,有病就得治,他是要长命百岁的人,不然他走了留下这些孩子怎么办?” 沈瓷几乎是笑着说出这些话,语气从容表情淡定,可阿健的眼睛却红得越发厉害。 “沈小姐,我…”他情绪有些激动,高瘦的个子微微躬着,用手擦了把眼睛,“你让我说什么好?” “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 结果阿健彻底哭了出来,两边肩膀上下抖着,越想忍却越忍不住,最后朝沈瓷深深鞠了一个躬:“我代替孩子和老校长谢谢你,也谢谢在天上的从伯伯,从伯伯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边哭边鞠躬,弄得沈瓷有些招架不住,赶紧扶了他一把。 “能不能别这样!” “我就是难受…” “……”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从伯伯的时候才十几岁,他来学校找校长,当时还给我留了一本书,那书我至今还放在枕头边上……可他居然已经走了两年了,我……我……”阿健有些语无伦次,哭得像个无助的大孩子。 沈瓷也不再劝了,虚虚靠着车门,心里空空的,但是并没有太多忧伤。 可能悲恸达到某个顶峰之后心绪反而会平静下来,她的眼泪早在两年前就流干了,现在每次谈到他的事内心都是一片安宁。 阿健自己哭了一会儿,用手抹了把眼泪,把那张银行卡死死拽在手里。 “方不方便告诉我,从伯伯是怎么走的?” 沈瓷把一口辛辣的烟都闷在嘴里,他是怎么走的?他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 沈瓷猛然发觉她好像把有些记忆弄丢了。 你是否有过相似的经历,你感觉某些事情和场景在你的生命中占据了重大意义,你为此付出了深刻的感情也消耗了许多情绪,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忘,甚至确信里面每个细节每幅画面都会在自己的记忆中清晰如初,可是有天想要翻开来查阅,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糊了,都化了,像是一张写满字的信笺掉到了水中,字迹消散,留下的只有模糊的影子。 可是沈瓷知道,不是自己记忆淡忘,而是她藏得太深,埋得太好。 “抱歉……”她似有所动地别过头去,手指迅速扫过眼角,再转过来,她重重吸了一口烟。 “他走的很匆忙,不过并没有太痛苦。” 草草几个字便概括了那段令她痛不欲生的回忆。 阿健揉住半边脸重重喘了一口气。 “都说善有善报,可为什么好人都不得安康,校长这样,从伯伯也这样!“ 沈瓷没有再接他的话,只是把手里的烟扔地上踩灭,不远处又传来几声狗吠声,伴随着后边矮屋里婴儿的啼哭。 夜幕降得更低了,沈瓷把身上的外套拢了拢。 “行了,先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沈瓷送走阿健之后又在街口站了一会儿,巷子里的狗叫和婴儿啼哭声都消失了,她抬头看了眼夜空,不出意外看到了许多星星。 星星很亮,一颗颗缀在天幕上。 沈瓷轻轻舒了一口气,问:“如果你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这么做?”可四下无人,回答她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清冷的空气。 几分钟之后沈瓷走进那间旅馆,狭小的大堂,收银台后面坐了一个中年妇女,翘着腿正拿着一台收音机在听鬼故事,而江临岸就坐在不远处的木沙发上,两只行李箱竖在他脚边,他却抱着电脑坐那,一条膝盖弯起来托着电脑。 沈瓷不免苦笑,伴随着身后鬼故事的朗读声走到他面前,可沙发上的人却丝毫没反应,剑眉皱着,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电脑。 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啊,这么一点时间都舍不得浪费掉。 沈瓷也不急着打扰他,就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男人静静坐在灯光下,屏幕的光把他的五官照得更加冷肃,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有些明显,加之他脱去了平日里一贯的正装,里面是浅蓝色休闲衬衣,外面套了件黑色外套,如此一来英气减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身后鬼故事渐入佳境,似乎讲到了高潮处,配音和背景音乐的巧妙结合把整个氛围渲染得令人不寒而栗,而大堂里悄无声息,暗淡的白光照在彼此身上,直到门口有一阵风吹进来,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柜台上像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 “哎哟我的妈呀!”中年妇女蹭地站了起来,自个儿把自个儿吓得不轻。 江临岸听到动静也猛抬头,结果看到了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的沈瓷。 那场面,犹如夜风侵袭,寒意潜入,江临岸忍不住打了一个颤,瞪了沈瓷一眼:“怎么不出声?” 沈瓷皱眉:“吓着你了?” “你说呢?那边还在讲鬼故事!” “你怕啊?” “当然怕,怕你是专门来降我的女鬼!” 沈瓷被他说得忍不住笑,却也没再往下说,江临岸很快收了电脑,把桌上一窜钥匙拿手里。 “走吧,房间开好了,先上去!” 一人拉了一只行李箱往楼上走,楼梯很陡,也没有灯光,只能靠着拐角一扇小窗照进来的光线指路,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走着,楼下柜台那边的鬼故事还在继续,隐约能听到阴寒的背景配音。 沈瓷咽了一口气:“几楼?” 走在前面的江临岸回答:“三楼!” 沈瓷:“……” 这大概真是镇上最好的旅馆了,她来卡加村这么多回,还真没住过三楼的房间,思考间楼下又传来一声凄厉的鬼叫,这回确认是个女鬼,沈瓷忍不住吐槽:“这算应景么?怎么有这怪癖好!” 江临岸懂她的意思,却没吱声,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在三楼的走廊,走廊还算宽敞,七八米的距离,头顶装了日光灯,底下中间道上铺了一条明显剪得不算平整的红地毯,就是那种一次性的防水红地毯,两边还空出十多公分水泥地出来。 江临岸眉头皱得发紧,实在搞不明白中间铺这大半截红地毯算是什么用途,只是单纯为了“好看”? “哪个房间?”沈瓷问。 江临岸拎起钥匙看了一眼,钥匙上挂了一个塑料牌,上面贴了一块白色胶布,胶布上写了房间的号码。 “307,先往里面走吧。” 反正房间也没几个,很快走到门口,江临岸拿钥匙开了门…… 入住旅馆 房间里一团暗,江临岸习惯性地伸手在门口摸卡槽,摸了几下才想起来这是山里的小旅馆,开门用的是钥匙,于是又开始摸开关…… 沈瓷在身后等了一会儿,见他堵在前面摸来摸去,只能上前一下挤到房间里面,江临岸只看到她在墙上拉到个什么东西拽了一下,遂“啪”一声,头顶的灯泡被点亮了,眼前一切都进入视线。 沈瓷松开手里的电灯线走了进去,江临岸却拉着行李箱顿在房间门口。 阿健说这是镇上最好的旅馆,他原本以为起码也跟普通的快捷式差不多,可眼前这个房间……嗯,水泥地,细碎花的窗帘,面积其实不算特别小,应该说还挺宽敞,大概也有三十多平米吧,靠墙摆了一张一米五的木头硬板床,上面铺了浅蓝色菱形格纹被褥被单,旁边是床头柜,衣柜,床对面摆了电视柜,上面是老式的21寸彩电,而靠窗的地方有两张扶手长椅,椅子旁边是一个枣红色油漆刷过的五斗柜,柜子上摆了热水瓶,搪瓷茶缸,烟灰缸之类的小物件,看上去还算整齐干净,可凑到一起就像是七八十年代的样子。 沈瓷进去把行李箱放地上,转了一圈,回身见江临岸还站在门口。 她不免笑:“是不是没想到会差成这样?” 江临岸没吱声,但表情已经给了答案。 沈瓷耸了下肩:“可这已经是我在同仁住过最好的旅馆了,所以很抱歉,我需要为今天中午在学校办公室跟你争论的事说声对不起。” 江临岸皱眉:“什么意思?” 沈瓷不假思索:“跟你这种人争论什么叫穷的观点,简直就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江临岸:“……” 她这讽刺简直一刀见血极为酸爽,可江临岸竟想不到一点反驳的字句。上回虽然来过青海,可一路有专人安排吃住,最多也只是对学校的贫瘠情况有一些表面的了解,但这次来却截然不一样,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经过粉饰和遮掩,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样,自然流露,然后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这里与甬州不一样,这里是全国最物质匮乏且闭塞荒凉的地区之一。 被刺了一口的江临岸表情有些讪讪,低头把行李箱提了进去。 沈瓷从自己箱子里拿了毛巾和牙刷出来,递了一份给江临岸。 “你先去洗澡?” 江临岸看了她手里的毛巾和牙刷一眼:“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从甬州带来的。” “……” “知道你肯定用不惯这里的东西。” “……” 江临岸拿了东西进浴室,灯一开,昏黄的灯泡,很小的一个隔间,泛黄的白色地砖,墙面和天花板上都有很多霉渍,更过分的是没有马桶,只是靠角落里有个蹲坑,旁边拉了一个塑料帘子,帘子那边被单独隔出来一点地方,墙上按了个花洒,地上抠了个出水口,这便是淋浴房。 江临岸拿着毛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沈瓷略带揶揄的声音:“江少,您还洗不洗?” 江临岸:“……” 等他进去之后沈瓷才把自己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又看到那件粉红色外套,心里有些发涩,她直接把衣服扔到床头,摸了烟出来点着,结果刚抽了几口便听到浴室那边传来开门声,江临岸凑了半个身子出来。 “怎么热水停了?” 沈瓷回头看他,他小半个裸露的身子凑在门外,头发上都是泡沫,沾了泡沫的水淌得胸口和肩膀上都是。 沈瓷只能叼着烟走过去,往他身后的浴室看了一眼,里面热气腾腾。 她说:“你把热水都用完了。” 江临岸:“什么?” 沈瓷只能解释:“这边没有热水系统,洗澡水也不是无限量供应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热水器,里面热水用完了就没有了。” 江临岸一时愣在那里,头发上的泡沫还在往下淌,他用手剐了下眼睛:“那现在怎么办?我头发还没冲干净!”沈瓷又看了他一眼,嘴里叼着烟,无奈笑了一声,转回去拎了一只热水瓶过来。 “拿这个洗。” 江临岸:“……” 沈瓷见他不接,只能推门进去。 江临岸裸身站门后面,毛巾顶在头上,身上都是泡沫水,沈瓷叼着烟朝他瞄了一眼,他吞着气往墙边靠了靠。 “看什么?” “没看什么,再说你身上也没什么可看!” 那淡淡的眼神,激得江临岸真想上去煽她。 沈瓷却已经转过身去,从墙角的木架上拿了一只塑料脸盆下来,往里面倒了点热水,又掺了点凉水,遂把脸盆往架子上一放,捏着手里的烟问江临岸:“这样可以了吗?” 江临岸:“……” 他大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等江临岸在洗手间折腾完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他拿毛巾擦着头发出来,见沈瓷捏着烟站在阳台上,身上的外套已经脱了,只留里面一件棉质衬衣。 房间里灯光昏黄,外面也很安静,江临岸扔了毛巾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揽住沈瓷。 她身上有很浓的烟味,好像进房间之后她一直在抽烟。 “怎么了,有心事?” 沈瓷后背明显僵了一下,似乎刚才一直沉浸在思绪中,被江临岸这么一搂才回过神来,把烟灰掸了掸。 “没有,看星星。” “看星星?” “嗯,这里能够看到很多星星。” 江临岸抬头,沉静的夜空中果然能够看到许多星星,这倒像是意外收获,没有工业污染,加之地势有点高,所以那些星星就仿佛悬在自己的头顶。 江临岸松开沈瓷走到她身边去,两人并排站着,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捏着烟,夜风中白雾很快被吹散,她却始终没说话。 江临岸能够感觉出她心里藏着事,等了一会儿,直到沈瓷抱着膀子抖了一下,他才问:“有没有想说的?” 沈瓷转身看了他一眼,头发被风吹得刮在脸上。 江临岸看着她被发丝遮住的一半眼睛,似乎在等,可她紧闭干裂的双唇依旧不出声,手里的烟却在不断往下烧,烧掉一截之后烟灰往下掉,江临岸唇翼勾起来:“那算了,既然没话说就进屋吧,外面冷。”说完他率先转身往房间里去。 沈瓷在后面默默咽了一口气,过了几秒,江临岸听到身后传来她低弱的声音:“校长腰上长了一个瘤。” 江临岸顿住。 她继续说:“恶性的,可能有些麻烦。” 江临岸也跟着提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沈瓷依旧站在阳台上,阳台那边没有灯,风把她的头发和衣角都吹得飞起来。 那一刻的沈瓷是模糊的,看不清的。 “你刚才在门口就是为了和阿健说这事?” 沈瓷点头,又抬手抽了一口烟,红色的烟星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江临岸再度走过去,走到沈瓷面前,她后腰靠着栏杆,指尖捏着烟蒂,脸被夜风吹得很白。两人之间只有大概十公分的距离,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是看不穿那双眼睛。 “你就是为了这事心情不好?” 明明白天的时候她还很活跃,傍晚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心情也不错,可吃过晚饭之后一路回来似乎就不怎么开心,特别是刚才在旅馆门口和阿健聊完之后,江临岸能够感觉到她身上细微的变化。 沈瓷却没回答,江临岸又等了一会儿,听到她淡淡的声音:“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作恶的人都活得很好,可行善的人却一个个都要离开?” 江临岸只觉心口一震。 沈瓷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他心里莫名觉得心疼,抬手揉了下她的耳根,耳根发凉,她轻轻闭了下眼睛。 江临岸能够感觉到她此时的痛楚,隐忍又克制的痛楚,可是又隐隐觉得她的痛楚不单单来自吉仓得病的事,这种不确定感让他觉得沮丧又不安。 “沈瓷…”他慢慢摩挲着沈瓷的耳根,“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天下也没有不散的筵席。” 沈瓷在他的抚摸下慢慢张开眼睛,夜风依旧很凉,她重重拧了下手指。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道理,人都会死,谁都会离开,只是……”她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此前26年的人生,爱她的父亲走了,爱她的弟弟成了植物人,后来有幸遇到一个愿意收留她给她一方安宁的男人,本以为至此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可最后那个男人也走了。 再到现在……沈瓷看着面前的江临岸,眉宇俊朗,眼底柔情,她知道他有多好,但也知道他终究不可能属于自己,最终这个男人也会离开的吧?时日不多了,她这几天本也是偷来的。 “只是什么?”江临岸问。 沈瓷却突然笑了笑,眼底波涛收尽,别过脸去躲开江临岸的手,把烟掐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反正都会分开,应当珍惜眼前人。” 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抬起手臂圈住江临岸的脖子,后腰虚虚靠在栏杆上,把身前男人拉低,她抬头把唇献上去…… 你是猎人,早晚要把我杀死 小镇夜里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行人,也有车辆,最闹的就是巷口的野狗,断断续续的吠叫。 这是千里之外的青海,高原,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沈瓷主动在夜幕之下亲吻江临岸,带着心里沉寂两年的痛苦和绝望。 头顶月儿明,繁星闪亮。 珍惜眼前人…… 父亲,沈卫,还有那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男人。 沈瓷知道自己除了满身罪孽之外一贫如洗,没有什么可以赠与,这一生大概都会和孤独为伍,可是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是江临岸,他是终将会登上城楼的君王。 身边有风卷过来,包裹住两个相拥的人。她很冷,衣着单薄,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和烟草气。 江临岸看不透她的表情,却痴迷于这种味道,回应她的吻,渐渐加重,气息紊乱间搂着沈瓷回房间,一路过去身体交缠在一起,衣服落了一地,等到床边的时候她身上只剩内衣。 江临岸亲吻她的耳垂和脖子,沈瓷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轻轻推开。 “我还没洗澡。” “无所谓,我又不嫌弃。” 他早已呼吸粗厚,搂着怀里的人双双倒在床上…… 阳台的门没有关,可是夜很安静,空阔的房间里仿佛只有头顶的灯在见证着床上正在发生的事。 那晚的沈瓷似乎比往常更加放肆,一双修长的腿死死缠在江临岸腰上,鼻腔里都是他的气息,烟味,汗味,还有他头发上劣质洗发水的香气…… 天地都好像在旋转,头顶摇晃的灯,剧烈颤动的床板,还有江临岸一声盖过一声的粗喘。 沈瓷微微撑开眼睛,视线里是一张蹙紧眉心的面孔,面孔随着他自己起伏的频率而晃动,但却是一副严肃的样子。 他好像总是这样,工作的时候板着脸,开会的时候板着脸,睡着的时候板着脸,就连做这种事的时候也喜欢板着脸。 难道他就没有舒心的时候么? “告诉我……你现在什么感觉……”沈瓷突然抬手揉了下江临岸的眉心。 江临岸身体一震,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差点没喘上。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说话,以前她都喜欢闭着眼睛从开始沉默到结束,可今天……江临岸被迫停下来,天花板上的灯不晃了,床板吱嘎响的声音也随之静止,但是两具身体依旧贴在一起。 沈瓷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呼吸,渐而轻轻一笑:“说啊,什么感觉?” 江临岸花了十二分力气才把小腹的涌动压下去,勉强哑着声音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瓷有些不依不挠:“想知道,你告诉我……”她气若游丝地催问。 江临岸咬了下牙槽:“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沈瓷明显不满意。 她要的不是这个,她要什么? 沈瓷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江临岸的眉梢上,那里始终皱着,皱出一个明显的褶子。她不要他这样,她希望他能换个样子。 “累不累?”她继续问。 江临岸蹙紧眉:“还好。” 沈瓷:“很累吧。” 江临岸:“没有……” 沈瓷:“你骗我,我感觉得到…” 她能感觉到他心里浓厚的疲惫,那种紧迫和压力感,她不要他这样。 “我知道你很累,我知道……我都知道的……”身上的女人似在喃喃自语,江临岸有些摸不准,可她下一秒却突然抵着他的胸膛推着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瓷……” 沈瓷笑着咬了下嘴唇,又压着江临岸的胸口躺下去,两人颠了一个个儿,变成他在下,她在上…… “你…” 江临岸喉咙发紧,身上的女人却突然扶住缓缓坐了下去,此前毫无征兆,那一瞬却如山川永寂,巨浪吞没,全身的褶皱仿佛一下被收拢,又一下被抚平,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绝望。 江临岸忍不住闷哼出声,沈瓷却已经在他的克制中自己慢慢动了起来,灯光轻晃,床板摇动,那种欲语还休的快感,江临岸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抽空,这个能够抽筋剥骨的女人… 沈瓷在他沉沉的喘息声中再度抚上他的眉心。 “舒服么…?” “如果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要记住,记住此时的感觉…如果这种感觉能够给你带来快乐……” “以后不要总是皱眉…开心一点,江临岸…你要开心一点…”她的声音在欢爱中娇柔婉转,伴随着指腹揉动他眉心的动作,身下起伏还在继续,往他注入一波又一波的悸动,指腹也在继续,温柔地烫过他眉心的每一褶纹理。 江临岸活到30岁只拥有过两个女人,甄小惋像精灵一样照亮了他的青葱岁月,20岁的感情总是脆弱又歇斯底里,要么皆大欢喜,要么两败俱伤。 甄小惋给了他后者,临死之前注射了一剂高纯度毒品,她用生命最后一点时间和江临岸缠绵,那是一场绝美而致命的交媾,身体在毒品催化之下变得亢奋又美丽,可是她给江临岸留下了什么? “临岸哥,你这一世都欠我的…” “我恨你,所以我要你带着罪孽活下去!” 她跨坐在他身上艰难地吐字,身体泛着诡异的绯红,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花,可是面目却那么狰狞。 “你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记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还有……我不爱你,从来就没爱过你……” 之前他不知道她竟然如此恨,可等他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 甄小惋是死在江临岸身上的,她在他最神魂颠倒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她痉挛窒息而亡,他还留在她身体里,就像一个可怕的咒语,此后九年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度过每一个痛苦又难熬的黑夜。 他试过很多方法,看心理医生,吃药,甚至在国外找过训练有素的“小姐”,但是依旧毫无改善。 甄小惋用生命诠释了仇恨,也用这份恨把江临岸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痛苦中,他觉得这九年里自己是具行尸走肉,欲念是空的,身体是空的,心更是空的,直到遇到沈瓷…… 人生有时候就是很可笑。 江临岸没有跟沈瓷说过,他第一次对她起兴趣是在醍醐居,她和罗建坤吃饭受侵犯,身上衬衣被扯掉了一颗扣子,他便有幸在门口窥见了那一抹玉色肉体,肉体迷人,让他被冰封九年的身心好像瞬间融化了开来,可是他看上的那具肉体却是凉的,冰的。 沈瓷冷感,这点江临岸第一次就感觉出来了,但依旧丝毫不影响他对她的痴迷,可是现在呢……她身体发烫,弓着腰背,仰着长颈,像雪一样白的皮肤上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这个曾经冷感的女人正坐在他身上起伏,浪花汹涌,一波高过一波,身体是热的,眼神是热的,她不再那么冷感,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烫着他的心,可是她在说什么? 她要他快乐,她用她的身体饲养他的欲念和空虚。 她说这是她存在的意思! 简直胡扯! 江临岸双手重重掐入沈瓷的腰肌。 “……什么叫以后我要开心一点……?什么叫这是你给我的快乐……?”身下男人开始回击,沈瓷咬着牙承受江临岸的起落。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他的动作更加生猛,几乎大开大合,沈瓷闭着眼睛承受,嘴边轻笑:“你懂的,我也只会跟你说这一次……最后一次……” 没有以后了。 江临岸气得几乎发抖,这个可怕的女人,她想干什么? 干脆抬手一把把沈瓷又摁到自己身下去,反客为主,他欺身而上,床板好像晃得更加剧烈,沈瓷感觉自己的腰都快折断了。 江临岸狠狠咬她的脖子,大动脉的地方,真恨不得把她一口咬死。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开心一点…你以为你是谁?……你存在的意义……你明白你存在的意义吗……?”他好像越说越乱,有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 沈瓷看到他的眉心皱得更紧,抬手又去揉。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承受他一波强过一波的索要,可是她心里真的知道,“……你是猎人,我为你解渴……可你不属于我……”她轻轻舔着下发干的嘴唇,欢爱还在继续,她的身体在这一刻只属于他一个人,可是她的手指却始终停留在他的眉心,江临岸听到她在身下断断续续如吟唱一样的声音:“猎人不属于任何人…即使我缠上了你的腰,每撞击一下就落一个吻……哪怕遍布全身……江临岸……” 她在情爱迷离之间越来越激烈地回应他的凶猛,喊他的名字,感受他的无望。 窗外风声渐起,沈瓷汗渍淋漓,却不管不顾地贴着他的耳根继续:“……哪怕遍布全身……来年冬天,你还是会将我杀死,我不要有指望……” 她不要有指望。 顷刻间,身下女人弓起腰身,身体在那顶端收缩发颤,江临岸如浪口沉入海底,魂飞魄散…… 我情愿你是女鬼 九年前的那一晚,甄小惋在他身上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仇恨,最后死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以为那将是人生中最深刻的绝望,可是这一刻呢?这一刻的沈瓷愿意用手揉抚他的眉心,用身体满足他的欲望,她要让他记住这一刻的感觉,让这一刻的感觉给他带来欢愉,可是却不对他抱有任何指望。 原来竟会有人比甄小惋还要狠。 江临岸像被抽掉筋骨的困兽一般,趴在沈瓷身上吁吁喘气,两人之间汗黏着汗,身体连着身体,阳台上的门被风吹得啪啪响,帘子敲打在窗棱上。 沈瓷一直没有动,任由身上的男人将她压着,口腔鼻息里都是他给的味道,如此过了不知多久,阳台那边吹进来的风把她肩膀和胸口的汗都吹干了,沈瓷推开江临岸想下床,可双脚刚着地,身后一股力道又把她拽了过去。 “你刚才说的当真?” 缓过劲来之后他的面色更加冷沉,沈瓷淡淡看着他的眼睛。 “当真!” “再说一次!” “当真!” 江临岸眼底瞬间燃起戾色,他觉得自己有话要说,可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感觉喉咙都发涩,沈瓷能够看得出他心里的挣扎。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不要他有一丝一毫的取舍。 “刚才是我们最后一次,明天到了西宁之后我不跟你回甬州。” “你说什么?” “我不跟你回甬州!” “那你去哪?” 沈瓷不回答,推开他转过身去,衣服丢了一地,衬衣和内裤还在不远处的地上。场面有些狼狈,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控了,结局不应该这么不可收拾。 “我去哪不用你管了,我有我的去处,你也应该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她边说边弓着身子下床,赤脚落地,不着片缕,灯光下肤如白瓷,上面还留着他的痕迹。 江临岸有时候觉得她赤心如火,有时候又冷得像是怎么都化不开的冰。 你能想象么?几分钟前她还在他身下低吟辗转,可几分钟之后她便能说出这番话来。 “你的意思是刚才算是分手礼?” 沈瓷往腿上套裤子的动作停了停,但没转身,只是回答:“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床上的江临岸不禁冷笑出声:“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的诚意?” 沈瓷听得出他话里的讽刺,没再吱声,很快把内衣穿到身上。 “来之前就已经说好了,回去之后就各过各的。” “可我并没有同意!” “做人总该讲点道理!” “道理?”江临岸无法接受到这种时候她还能来跟他讲道理,可他是会讲道理的人吗?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沈瓷已经在往身上穿衬衣,依旧背对着他,背影清瘦。 “再问你一遍,刚才真是最后一次?” 沈瓷忍不住又提了一口气,有意思么,如此反反复复。 “对,最后一次!”她继续手里扣扣子的动作,身后却突然刮过一阵风,江临岸一把把沈瓷撸到怀里,三两步把她压在靠墙的柜门上。 变故来得太快,沈瓷扣子还没扣完,只能瞪着眼睛问:“你干什么?” “干你!” “你疯了!” “对,权当让你知道,刚才不是最后这次,这次也不是……”他说话间已经粗暴地扯开沈瓷胸前的扣子,浑身戾气直扑而来,沈瓷弓着膝盖想要将他推开,可他变本加厉,手掌阔住她的腿根分开。 “我没喊停之前你有什么资格说最后一次?谁给你的权利说最后一次?你受得了吗?你问问你自己的身体!” 瞬时手指探入,一下被挑开。 沈瓷呜咽着顶住气,浑身战栗。 “你混蛋!” “也是你逼的!” 说完便把沈瓷翻过去撑在柜子上,刚穿上的衣物重新被扯掉……真的彻底失控了,巨浪重新卷起来,沈瓷只感觉自己被一下下顶在柜门上,身体和木头之间剧烈撞击,她只能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江临岸掐住她的腰身,呼吸抵在她耳后根。 “叫出来…” 她死都不。 “叫出来!” 他花了十二分力,沈瓷觉得腰都要断了,可是气息还是抵在喉咙口,任由柜门被撞得砰砰响,她知道他在泄愤,可是谁不痛苦?她也不好过,只是死扛着不说。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沈瓷手指几乎抠入柜子的木头里面,突然听到走廊外面响起脚步声,好像是之前柜台后面的那个妇女上楼来了,手里还是拿着收音机,山里信号不好,鬼故事女主播的声音从调频音波里断断续续地出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们房间门口。 沈瓷一时咬紧牙根,连气都不敢喘,可江临岸的动作并没有停,他好像丝毫没有顾虑,甚至更有兴致,沈瓷被身体撞击柜门的声音弄得想死。 “江临岸…”她揪着手指想要转过身去,可身后男人死死压住不让她动弹,沈瓷几乎哀求出声,“外面有人!” “你怕?” “我不想这样!” “怎样?”江临岸反问,加大动作。 沈瓷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痛苦和快感同时抵达,可是这种矛盾只会令她更加不堪。 “我感到羞耻…江临岸……你让我感到羞耻…”这些字句断断续续地从她指缝里挤出来,江临岸恨得从后面扳过她的脸,非要与她对视。 “羞耻?这样吗?”他更加凶猛的大开大合,享受她眼底的迷失,却问,“是这样吗?这样让你觉得羞耻,还是因为门外有人让你觉得羞耻?” “江临岸……” “说话!我要你回答我!”他低吼出声,眼底戾气深重。 沈瓷要别过脸去,她不想看他这副样子,可他不允许,手指掐着她的下巴。 “你躲什么?……你要躲到几时……都已经这样了,沈瓷,我们都已经这样了……”他边吼边加快频率,沈瓷觉得自己腰上已经撑不住了,小腿发软,他干脆一臂扫掉柜子上的物什,茶杯烟灰缸噼里啪啦全被甩到了地上。 一通乱响之后沈瓷整个上半身被他从后面直接摁在柜面上,气都喘不出来了,全都闷在胸口,门外突然响起拍门声。 “里头的人悠着点,隔壁还住着人呐!”妇女的吼叫混着收音机里的背景音乐,可是却成了江临岸的兴奋剂,沈瓷只觉得一波又一波的震荡,脑中混沌一片,痴痴迷迷,有东西像要挣脱牢笼窜出来。 “沈瓷……出声!” “别堵着,出声……” 身后男人嘶吼,沈瓷揪着柜子的边缘终于叫了出来,叫声凄厉悠长,穿过湿冷的空气传到阳台和门外去,心里有东西轰然坍塌了,江临岸浑身发颤,倾数卸出…… 两人像叠罗汉似地叠在柜子上好久,门外妇女不知有没有走,但是鬼故事的声音已经没有了,阳台的风吹过来觉得更加冷。 最终还是江临岸先起身,把瘫在柜子上的沈瓷拽了起来,她像是被抽了骨头的东西,一拽过来整个人就往前倒,江临岸双手搂住,她刚好倒在他肩上。 她不动了,像是没了呼吸。 江临岸安安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拍了下她的后背,她背上都是一层滑滑的凉汗,怕她着凉,手掌裹了一下把她撑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江临岸需要扶住她的肩她才不至于往下滑。 可是她还是不说话,双颊发白,微微张着嘴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半边眼睛,江临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把她脸上的头发挑开,发现她眼圈是红的,里面含着水渍。 江临岸:“刚才哭了?” 沈瓷:“……” 江临岸:“把你弄疼了?” 沈瓷:“……” 她好像一直没反应,江临岸也无所谓,手指捻着她的耳根,勾唇笑:“刚才你叫得好难听…” 沈瓷:“……” 江临岸:“像是收音机里的女鬼。” 沈瓷:“……” 江临岸:“不过我倒情愿你是女鬼,女鬼要好过妖精。” 说完他把还处于迷离状态的沈瓷搂到肩上,脸颊埋入她的颈窝,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说:“女鬼只是吃人,而妖精却能吸魂…” 沈瓷浑然一颤,很快又听到他低哑的声音:“沈瓷,我反悔了,前面都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吧……这回,换一个方式……” 沈瓷大概真的是累了,躺到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江临岸却怎么也睡不着,穿了衣服起床,走到阳台上抽烟。深夜的小镇显得更加寂静,他站在三楼的高处,这大概真是镇上最好的旅馆了,所以眼前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建筑物,视线毫无遮挡的好处便是能够看得更远,但是没什么用,因为这里也实在没什么夜景可看,最多只有零星一点灯光,还以远处山峦浓重的起伏,除此之外就是夜空。 夜空之上倒是另一番光景,月色很亮,繁星点点。 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江临岸想到这的时候回头又看了眼屋里,屋里灯光昏黄,床上的被子笼成一个包,证明上面有人酣睡。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掏出手机拨通了于浩的号码。 我手里还有多少筹码 那会儿大概十一点多,山里的小镇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了,可对于繁华的甬州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于浩接电话的时候那边有点吵,江临岸忍不住皱了下眉,这厮几乎夜夜笙歌,他就没有腻的时候。 江临岸:“喂……” 于浩:“喂,临岸,回来了?” 江临岸顿了顿:“还没有,大概明天夜里才能到甬州。” 于浩:“那没劲,我还以为你这个点打我电话是想来喝酒呢。” 江临岸没搭理,切入正题:“你上午给我发的资产报告已经收到了。” 大概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茬,于浩愣了一下,提着手机往包厢外面走,江临岸只听到他在那边说“让让,麻烦让一让…” 如此过了半分钟,电话那边的嘈杂声少了很多,大概是于浩找了个僻静处,问:“前两天你走得急,我都没来得及问你这事,你突然让我做资产评估干什么?” 江临岸用手刮了下眉心:“想看看我手里还有多少筹码。” “这样啊…那现在看下来感觉如何?” “……” “是不是觉得情况不妙?”于浩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调侃,“报告上的数据反应已经很直观了,我们余粮不多,几乎所剩无几,不过这点不像你的风格啊,你以前上场打仗之前可从来不会过问后方还有多少余粮。”江临岸:“……” 于浩又说:“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这种情况也在预料之内,b轮融资才刚刚开始,鼎音那边不是已经答应要签约了吗?” 江临岸轻轻嗯了一声,鼎音那边已经给了他答复,b轮将追加投资,不出意外月底就能签约。他转过身去依旧看着那张木床的方向,身后是寂静的小镇和山峦。 于浩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小子瞒得紧啊,我听到风声说鼎音那边已经把恒信作为他们近五年来最大的一个风投项目,看来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你未来丈母娘如此给力,回头你和温漪再把证一领,啧啧……”于浩觉得这事肯定板上钉钉了,无论是婚事也好项目也好,肯定一帆风顺所向披靡,可是他又听到那头似乎微微地提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鼎音,你觉得我们的胜算有几成?” “什么?”于浩一愣,这问题不是问得莫名其妙么,“你大晚上发什么神经。” “只是假设而已,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于浩呼了一口气,又问:“你现在人在哪儿?怎么听着信号不大好!”于浩似乎没有兴趣再跟他聊下去,这么无聊的话题,却听到那边回答:“我在青海。” 短短四个字,似乎带着某种湿冷的气息。 于浩被他如此清寒的口吻弄得有些发愣,仿佛他正在跟他讨论一件极其严肃的事。 “不是,你等等…”他拿着手机又走远了一些,直接走到洗手间,洗手间里灯火敞亮,确定没有人之后他才继续说:“你去青海了?” “嗯。” “去接温漪?” “不是。” “那你突然跑去青海干什么?那边又没什么……”于浩说到一半突然猝停,原本连贯的思绪像是突然被割断,中间某个模糊点却一点点清晰起来,最后头皮一凉,问:“你和她在一起对不对?” 于浩没有说名字,但是彼此都知道在说谁。 江临岸也不否认,于浩突然激动起来:“你前两天说要出去办点私事,说半天是为了和她去青海?” “……” “你疯了吗?再过几天温漪就回来了,你想干什么?” “……” “还一下子跑去青海,这个节骨眼上要是你们两人的事曝光,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于浩持续质问,他难得这么沉不住气,近乎嘶吼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过来,散在阳台湿冷的空气中。 江临岸靠着栏杆又看了眼屋里,床上的人似乎翻了一个身,他有些不悦地压低声音呵斥:“鬼叫什么,她在睡觉!” “卧槽!”于浩几乎跺脚,“你她妈是不是中邪了?之前不是已经断了吗,怎么又搞一起?” “……” “温漪回来你打算怎么交代,要是梁文音知道你在外面养了个女人,后期投资……”于浩顺着自己的逻辑往下讲,可突然后背又是一凉,刚才被硬生生割断的思绪好像瞬间拼凑上了。 江临岸也没耐心等他说话,自己补充:“如果她知道我和沈瓷的事,投资的事估计要黄了吧。” 于浩:“……” 江临岸:“如果鼎音那边黄了,我们还有多少胜算?” 绕一圈再度回到刚才的问题,似乎所有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只是于浩有些难以置信,顿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你是不是打算挑明和她的关系?” “难道不可以?” “你……”于浩一时找不到词来骂,猛吸一口气,“好,我权当你鬼迷心窍中了邪,但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会怎样?” 江临岸刮着眉心,后果啊…他当然想过。 “大不了回到十年前。” “你放屁,十年前你一无所有,但那不是你最坏的时候。” “……” “如果你和温漪分手,我敢肯定梁文音不会再和你合作,这么一来b轮融资肯定要搁浅,前期投进去的钱也会打水漂,鼎音是主心骨你不是不知道,她一旦宣布撤资后面那些小的合作商也会纷纷倒戈,后果只是一无所有吗?” 后果不是一无所有,而是身败名裂他还要背上几个亿的银行贷款。 江临岸知道,他有想过最坏的打算。 “所以你觉得我没有一点胜算?” “……” “如果撇开鼎音,这个项目就只有死路一条?” 于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江临岸转过身去看着远处,星星好像暗了几分,可是月光依旧闪耀。他是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的,大不了再回头从零开始做起,更何况没有鼎音也未必是死刑,没试过怎么知道! “算了……”江临岸的手掌在栏杆上轻轻拍了一下,“顺利的话我明天夜里到甬州,等我回去之后再说吧。”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于浩站在通亮的洗手间里久久回不过神,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一脚踹在水池墩子上。 “又他妈发疯了,不就一个女人?” …… 江临岸拿着手机进房间,顺手把阳台的门关掉,床上的人睡得很香,他脱了外套揭开被子钻进去,伸手要把她揽到身上,可一碰她就往旁边躲,大概是江临岸在外面站太久身上太凉了,可他不管,手臂伸过去一把就把沈瓷扯到了怀里…… 隔天沈瓷醒得很早,主要是小旅馆的隔音效果不太好,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楼下镇上还有叫卖声。 她睁开眼睛动了动,腰上缠着一条手臂。 她把手臂拿开,江临岸没醒,她轻声下床,依旧不着片缕,满地都是衣服,白昼下看得场面更加狼藉。沈瓷忍不住收了一口气,抱了自己的衣服踮手踮脚地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满地水渍,沈瓷没有穿鞋,赤脚站地上,抬头刚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红润,头发披散,挺立的胸部之下便是纤细的腰肢,腿根和胸口有很多明显的淤痕,她能够感觉到那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里里外外,每个关节和骨头都在酸疼,但纵情之后好像连这具身体都散发着一股淫乱的气息。 沈瓷抬手盖在自己的锁骨上,沿着曼妙的曲线往下,经过胸和小腹,每一寸肌肤在她的手掌之下都要命的紧致有弹性。 这是谁呢? 为何如此陌生? 沈瓷撑住池面狠狠喘了一口气,摇头,逼自己清醒。 江临岸醒过来的时候沈瓷已经洗漱干净了,换了一身衣服,正背对着床在椅子那边整理箱子,后背弯着,从江临岸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她微微翘起的臀和两条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的腿,腿型笔直而修长,十分好看,而上身穿了一件杏黄色短款毛衣,背躬下去的时候露出一小截腰肢。 这真是她为数不多的衣服里面难得鲜亮的一身,江临岸看得有些喉口发燥,索性揭开被子下床。 沈瓷听到身后有动静,刚想转身,后腰一双手臂就缠了过来。 “早!” 他搂着沈瓷开口,身上似乎还带着山里的青草香。 沈瓷怔了怔,猫着腰转过去。 “已经不早了,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出去找地方吃早饭。”说完错开要走,却又被江临岸拉了回来。他上身还没穿衣服,又烫又硬的身体贴着沈瓷的腰背。 “急什么,我才刚醒。”说话间低头下去亲吻沈瓷的后颈,密集而湿濡,就像窗外的露水,沈瓷被弄得转过身去。 “别这样…” “你不想要吗?” “不想!” “可我想…”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手已经熟稔地扯开沈瓷的衬衣钻了进去,沈瓷躲了几下,没躲开,差点沦陷之时桌上的手机开始响。 她借机把缠在身上的男人推开,跑过去接电话,那头分明是阿健的声音,半分钟后见她把电话挂断。 “阿健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你赶紧把衣服穿上,我们先去退房。” 你很喜欢孩子吗 沈瓷好哄半哄才把江临岸哄去洗手间,等他洗漱完出来房间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昨天晚上折腾得太乱,她好歹把床上和柜子上都整理了一下。 江临岸出来的时候见她正在把叠好的衣服往行李箱里放,最上面是一抹熟悉的粉色,似乎就是之前她在袖管夹层缝了一只蝴蝶的那件外套。 “这件外套怎么还在这?不是应该留在学校吗?” 沈瓷继续手里的动作,回答:“这件是我留给曲玛的,还有这条裙子…”她从箱子底层又抽出一条白色带花边的连衣裙,抖开,提着问江临岸:“好看吗?” 江临岸摸了下鼻子:“还行。” 沈瓷不由嗤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说,二手市场淘来的旧衣服而已,能好看到哪去。” 江临岸:“……” 沈瓷:“但你不会理解当孩子拿到这条裙子时的心情。” 江临岸:“什么心情?开心?” 沈瓷:“开心是肯定的,但除了开心之外……” 她似乎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想了想,问:“你小时候有没有一样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 江临岸:“有吧。” 沈瓷:“比如说。” 江临岸蹙眉,还真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太多了,一时半会我也说不完。” 沈瓷简直无语:“你从小就这么欲孽深重?” 江临岸被她这个词逗乐,倒形容得很贴切。他又忍不住过去抱她,沈瓷嫌弃地推了一把。 “能站那好好说话么?” 江临岸却偏不,像个缠人的孩子,从后面搂着沈瓷把脸贴在她耳根:“你不是说我从小就欲孽深重么,我大概还真是。” 沈瓷被他弄得实在没办法,推又推不开,像个发腻的糖块黏在身上。 “你这样我没法做事。” “那就不做了。” 他干脆一把把沈瓷手里的裙子扯掉扔到行李箱,沈瓷气得干瞪眼:“你做什么,阿健一会儿快到了。” “让他在楼下等着。” “……” “说说你小时候有没有特别想要得到一样东西?” 沈瓷愣了一下,江临岸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有异样,轻轻将她转过身。 “怎么了?” 她低下头去轻轻吸了一口气:“有啊。” “什么?” “裙子。” “……” “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连衣裙,白色,最好带花边和蓬蓬的袖子,只可惜……”眼前女人淡淡笑了一下,“我从懂事开始就一直是穿的旧衣,打了补丁或者大人的衣服改小,有时候甚至直接是男装,反正在我妈的概念中衣服能给我蔽体就行。” 江临岸不免眉梢皱起来。谢根娣他是见过的,虽然现在看来似乎对沈瓷没有太过冷淡,但从某些细节可以看出她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可见沈瓷小时候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除了物质的贫穷之外还需要承受精神上的冷落和轻视,不过这一点江临岸倒觉得自己有共鸣,虽然他小时候的物质生活肯定要比一般人好,但精神上也受了诸多排挤和委屈。 “那现在呢?现在也没见你穿裙子。” 是啊,她现在几乎也不穿裙子。 沈瓷低头又笑了笑,笑容里面带着苦涩:“现在不想穿了,可能是以前渴望得太多,事过之后时间不对,心态也不对了,所以就完全不想再要。” 童年的匮乏和阴影会影响自己一生,沈瓷心里这个小小的愿望便在长年累月的缺失中被她埋得越来越深,可也只不过是条裙子而已,她整个童年都在盼望拥有一条裙子,但最终没如愿,此后便是整个人生的遗憾。 …… 收拾完东西下楼,依旧需要走过那条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大堂里没什么人,头顶的灯泡还亮着,照出四周墙壁上剥落的墙纸和角落里斑斑霉迹。 柜台后面坐的还是那个妇女,只是收音机里已经不播鬼故事了,换了一个早间新闻类节目。 江临岸把钥匙搁柜面上。 “307,退房!” 妇女抬头看了江临岸一眼,目光又飘到后面沈瓷脸上,似有深意地盯着她看了一眼,随后拎了桌上的座机。 “307查下房,就昨天晚上动静闹得很大的那间。” 沈瓷:“……” 江临岸:“……” 那真是特别难熬的几分钟啊,收音机里的广播还在继续,说着家长里短,妇女目光像火一样烤在沈瓷脸上,她觉得自己都快烧起来了,又想到昨晚的事,天……她低头咳了一声,对江临岸说:“我先去门口等你。”她想找机会出去,可步子一动江临岸就牵住了她的手。 “急什么,办完手续一起走。” 沈瓷:“……” 好不容易等到桌上电话铃声响,楼上查房的人给了信息,妇女接完把电话挂掉,机械式地吐词:“摔坏了两只搪瓷杯,一个烟灰缸,一共是…”她捞过计算机啪啪啪摁了几下,“就给四百块吧。” 江临岸:“……” 沈瓷:“怎么要这么多?” 妇女也不解释,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很旧的单子,往她面前一扔:“自己看吧。” 沈瓷接过去看了一眼,是关于房内物品价目单,杯子一个10元,烟灰缸一个20元,下面写了一排小字:“物品损坏,以一赔十。” 感觉好像住了一间假旅馆。 沈瓷也懒得争执,把单子放柜面上,江临岸掏钱付了,房费才200,罚却罚了400,出去之后沈瓷一路都窝着气,倒不是为了那400块钱,反正他也不缺钱,只是心里觉得有火,昨晚他那样,明明知道外面有人,还不肯停,把柜子上的东西全扫地上,能耐多大啊。 江临岸的心情却十分不错,虽然昨晚被她气得够呛,但夜里把火都泄完了,此时晨光甚好,又是崭新的一天。 镇上比之昨晚热闹了一些,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但空气不错,潜伏一晚上的湿冷好像也被微风吹散了许多。同仁其实也算旅游景地,以唐卡著称,只是还没有被过度开发,所以镇上商业氛围不浓郁,游客很少,只有穿着藏服的当地居民,黝黑发红的脸,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不过路边倒搭起了许多小摊子,卖菜卖早点,也有卖各种庙里的法器和纪念品。 沈瓷走在前面到处都看了看,却没有要买的意思。江临岸也一路跟着,看到老人坐在低矮的土墙根下转着经筒,太阳照在他们斑驳的脸上,却透着安详淳朴,也有孩童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在狭窄的街道上追赶,可笑声欢畅。 这里与甬州的早晨大不一样,后者在太阳照向大地的那一刻就必须忙碌奔波起来,永远拥堵的交通,永远嘈杂的街道,而这里虽然破旧贫瘠,但气氛却透着安逸。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概七八分钟,沈瓷站在一家小馆子门口。 “这间怎么样?” 江临岸朝里看了一眼,似乎吃的是粉面类的东西,牌子上写了藏语,另有汉字写了“清真”两个字。 “我都可以。”江临岸回答,正要进去,却听到身后一窜摩托车发动机的声响。 对面有孩子撒丫子跑过来,他还没反应,只见沈瓷一个健步冲过去,把已经跑到路中央的孩子撸了抱到对面墙根下,摩托车几乎擦着他们的身子掠过去,卷起一大截尘土。 江临岸被吓得不轻,几步跨过马路。 孩子受过惊吓之后开始哭,沈瓷饶有耐心地摸着他的头安抚,可孩子安抚不住,沈瓷蹲地上开始闷头翻自己的包,翻半天总算找了一盒润喉糖出来,从里面倒了一颗递给孩子。 孩子看上去也就四五岁吧,穿着松松垮垮的藏服,脸上脏兮兮的,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沈瓷,又看了看她手心里的糖。 沈瓷笑出声:“给你的,可以吃。” 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还是迅速掠了糖往嘴里塞,塞完先是眉头皱得发紧,那糖是润喉的,外面有一层薄荷味的糖衣,大概孩子吃不惯,可很快他脸上就显出笑容,应该是把外面的糖衣咬完了,尝到里面清甜的夹心,然后嘴里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藏语,又伸出黑乎乎的手来。 江临岸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沈瓷却明白了,低头又从包里抽了一张湿巾纸,仔仔细细把孩子脏兮兮的手都擦了一遍,擦干净之后才把整盒润喉糖都放他手里。 孩子一下咯咯笑开,又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什么,随后拽着那盒润喉糖跑开了。沈瓷却没有直接站起来,而是蹲那看着孩子离开的背影,嘴角晕着一抹浅淡的笑,头顶薄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撒下来,江临岸看得几乎恍神。 那其实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插曲,偏僻的小镇街口,低矮的泥墙,空气里尘土飞扬,周遭一切都显得如此脏乱,唯有她的笑容像是照进贫世的唯一光芒。 江临岸问:“你很喜欢孩子?” 蹲在地上的沈瓷愣了愣,很快站起来。 “谁说我喜欢孩子?一点都不喜欢!” “……” 去曲玛家 两人最终走进那家小馆子解决了早饭,吃的是当地特色的包子和汤粉,里面搁了羊肉,味道有些腥,沈瓷吃了小半碗,又吃了个包子,江临岸却几乎没吃,大概是受不了那腥味。 吃完之后走出小馆,阿健的电话也来了,告知他已经到了旅馆门口。 两人又拖着行李箱原地走回去,果然见那辆皮卡已经停在旅馆门口了,阿健正在跟之前收银台那个妇女讲话,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两人笑得很大声。 沈瓷拧了下手指走过去。 “阿健,早!” 阿健回头:“沈小姐,江先生,早啊!”说完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之前跟他聊天的妇女也看过来,当看到沈瓷的时候先是脸色一暗,遂即意味深长地问阿健:“原来你们认识啊。” 沈瓷:“……” 江临岸:“……” 之后妇女又用方言和阿健说了几句,说完妇女笑得更大声,阿健却挠着额头回头朝沈瓷看,眼神里透着羞涩和谨慎,弄得沈瓷尴尬得要死,把行李箱往地上一顿:“我先上车!” 这笔账沈瓷算是记下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昨晚阿健连夜把皮卡驾驶室的座位给装了上去,就按在司机后面,两人坐着虽然很挤,椅子也破得很厉害,但好歹不用卷着被子窝在后车厢了,也免去了风吹日晒。 上车之后氛围显得有些诡异,不知是因为三人挤在一个狭小空间的缘故,还是因为刚才旅馆里的妇女跟他说了什么,反正一向活跃的阿健也没再开口。 如此弄得沈瓷更加难受,她索性掏了包里的饼干出来吃,就之前在高速服务区小超市买的,海苔梳打,味道挺香,她吃了几片旁边江临岸也伸手过去捞,于是变成阿健在前座默默开车,他们在后座默默吃饼干,车厢里只有咔咔咔啃饼干的声音,直到沈瓷拧了瓶子喝水,江临岸也伸手要。 沈瓷不干,瞪了他一眼:“你的水呢?” “落房间了。” “那你渴着吧。”她才不把自己的水给他喝,可江临岸不管,捞了过去就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 前面阿健握着方向盘感觉自己就是个多余,其实三人里面最尴尬的应该是他吧,难受之余他就想找话题说,所以试着开口,问:“江先生,昨晚您和沈小姐睡得还好么?” 江临岸:“……” 沈瓷:“……”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完阿健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歧义,赶紧抢着解释:“不是不是,我说的不是那意思,我是问……我是问……”阿健支支吾吾,越描越黑了。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瓷只能压着气看向窗外,脸上火辣辣的,权当自己没明白,可很快又听到江临岸回答:“睡得挺好的,就是热水供应得太少,沈瓷都没好好洗澡。” 沈瓷:“……”她当时心里真有千万只羊驼呼啸而过。 前面阿健却来了兴致,反正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江临岸没藏着掖着,他反倒自在起来。 “我们这缺水,平时也不能天天洗澡,可能您城里来的不习惯,这事沈小姐应该知道。” 随后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沈瓷只能默默地当空气,直到车子拐上了山路,山路崎岖,车子开始颠簸起来,摇晃间沈瓷和江临岸不断碰撞。 阿健提醒:“你们自己扶好,这路不平。” 江临岸便干脆一臂把沈瓷搂到了怀里,沈瓷当然不肯,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别过身子拽住门上的把手。江临岸也没勉强,但嘴角笑容更甚。 车子在山里又开了十多分钟,拐了一个弯,视线空阔起来,阿健突然指着对面不远处一座比较矮的山体问沈瓷。 “沈小姐,还认得那座山吗?” 沈瓷摇头,阿健提醒:“就上回你去东吾岗的时候,抄近路翻了那座山,可是回来的时候遇上大雪,还在山里摔了一跤,那次可把我们急坏了,最后还是江先生上山把你背了下来,啧啧……当时情况你都不知道,可险了,雪又大,把山里的路都封死了,江先生是一个人上山的,后来回去为这事县领导把我骂得半死,说我没把江先生拦住,那么危险的情况还让他上山,万一山里发生雪崩他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当时江先生都急坏了,死活要上去找你……” 阿健零零散散地说着那次的事,当时沈瓷是昏迷的,所以对当时危急的情况并没有太多概念,可阿健是目击者,是他开车送江临岸上山的,也亲眼目睹他如何拿着一截手电筒背着一个背包义无反顾地走向生死未卜的山里。 “那次如果不是沈先生执意要上山,如果再晚一点可能你就要出事了。” 当时沈瓷已经在雪地里昏迷了好几个小时,热量严重流失之后会有生命危险,所以阿健说得一点都不夸张。 她欠这个男人一条命。 沈瓷转身看着江临岸,数月之后两人再度来到这里,上次还没开始,这一次却是结局。 阿健从后视镜朝他们看了一眼,他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说:“那会儿江先生就能够不顾自己安危去救你,可见他真的很在乎你,这次来看到你们俩能够在一起,我也替你们开心…” 沈瓷不觉心口一抖,别过脸去,没有再啃声。 车子绕路翻了两道坡,到东吾岗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阿健直接把车子开到了曲玛家的毡房门口,还没熄火就见毡房里有个小小的身影跑出来。 “漂亮姐姐……” 沈瓷还没跳下车,曲玛已经飞扑过来,她伸手接了一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毡房那边噗通一声,扎西蹦跶着一条腿出来,结果因为蹦得太急摔倒在地,扑了满身满脸都是草屑和泥。 沈瓷赶紧跑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跑这么急干什么?有没有哪里摔疼?” 小男孩自个儿拍了下脸上的泥,摇头:“没有摔疼。” 说话间毡房里又走出来一个穿着藏服的老妇人,把手里提的木头拐杖递给扎西,笑呵呵地用藏语对沈瓷说了什么,沈瓷没听懂,旁边阿健翻译:“她说俩孩子知道你今天要来,一早就在等着了,刚听到汽车声音就往外跑。” 沈瓷愣了一下:“他们知道我今天要来?” 阿健挠了下额头,嘿嘿笑着:“我说的,今天早晨往东吾岗打了电话,说你要带沈先生过来。” 沈瓷瞪了阿健一眼,阿健当没看见,又跟老妇人用藏语介绍了江临岸,孩子们记性好,还记得上回见过他,所以热情地喊他江叔叔。 各自打完招呼之后曲玛嚷嚷:“莫拉一早起来煮了好东西,快开饭了。”说完便拉着沈瓷往毡房里去,后面人都跟着,江临岸走在阿健旁边,低声问:“莫拉是什么意思?” 阿健回答:“莫拉就是藏语里的奶奶,前面那个就是…”他指了指走在前面撩毡子的老人,“那就是曲玛和扎西的奶奶,曲玛家里一共四口人,曲玛,曲玛弟弟,还有她阿妈和奶奶。” 江临岸一愣:“父亲呢?” “没有父亲,曲玛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去城里打工了,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回来过,音讯全无,所以…”阿健话还没说完,人却已经进了毡房,刚进去就听到曲玛朝墙角那边喊了一声:“阿妈,漂亮姐姐和沈叔叔到了,还有阿健老师。” 江临岸循着叫声看过去,见墙角铺着毯子的长榻上躺着一个妇人。 “那是曲玛的阿妈,上个月在外面放羊的时候摔断了腿。”阿健站在江临岸旁边解释,而沈瓷早就被曲玛拉着走到了长榻前。 妇人认识她,毕竟沈瓷已经来过几次了,她用蹩脚的普通话和沈瓷打招呼,沈瓷听得一知半解,阿健赶紧过去翻译:“她说谢谢你们能来看她,她腿还没好不能下床,希望你们多见谅。” 沈瓷摇头,怎么会介意呢。 之后又简单聊了几句,语言不通沟通起来有点困难,好在曲玛的奶奶很快过来扯她手臂,指着不远处火塘那边,无奈藏语表达不清,阿健笑着说:“是让你们过去坐,要开饭了。” 一行人又过去坐下,很矮的桌子,类似于一个个黄色木箱,地上铺了彩色编织的地毯,没有椅子,大家就盘腿直接坐地上,旁边就是火塘,上面煮着东西。 这大概就类似于毡房里的“餐厅”,单独隔出来的一小方区域,而且江临岸发现那块区域明显收拾过,地毯铺得很平整,桌子也擦得噌亮,相对于这屋里其他乱糟糟的地方那块整洁得有些不自然,而曲玛的奶奶在火塘前面忙碌着,阿健在旁边帮忙,很快桌上就摆满了盘子和碗,烤馍,酥油茶,手抓牛肉,甜醅子、都是一些当地的特色清真吃食。 沈瓷看着满满一桌子东西,瞪了阿健一眼。她原本是想默默过来看一眼,可阿健一个电话让他们要如此兴师动众,沈瓷就怕这样。 曲玛的奶奶还在火塘那边捣鼓着,沈瓷喊了一声,阿健说还有最后一道菜,很快老人端了一个不锈钢汤盆过来,往江临岸面前一顿。 盆里热气腾腾,江临岸看了一眼,白菜打底,上面盖了一层血红色的东西,一股羊骚味铺面而来。 他皱了下眉,问旁边的沈瓷:“这什么东西?” 沈瓷表情淡淡:“血肠。” 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以前牧人有“不灌血肠妄宰牛羊”之说,所以宰牛羊必要灌血肠,只是藏族牧民杀牲不用刀,而是用绳索勒紧口鼻,让牲畜窒息而死。 这种风俗一是源于当地的宗教信仰,其慈悲观念认为杀生放血太残忍,二是认为用刀宰杀会牲畜痛疼挣扎,其胃中之物和毛喷入血中,这样的血不洁净。 江临岸看着面前满满一盆血肠,底下的汤已经成猩红色,曲玛的奶奶直接往他碗里舀了好几块,嘴里念着藏语,虽然听不懂,但从表情神态可以看出是在热情邀请。 沈瓷挑着眉心,见旁边男人僵着不动,她压低声音问:“想知道血肠的制作过程吗?” 江临岸:“……” 沈瓷:“牛羊断气之后取血盛在盆子里,趁还没凉之前撒上盐搅匀,然后把血灌到羊肠里。” 江临岸:“……” 沈瓷:“洗羊肠也是一件很费神的事,首先要把肠子里的油全部扒下来,剁碎之后再扮到血中,加盐和葱姜末,然后用一根细管或者筷子,把连在胃上的肠子插入肠衣,再把搅拌后的羊血导入胃里用手慢慢捏挤。” 江临岸:“……” 沈瓷:“当然,煮血肠也是一门技术,水烧开后把血肠放到锅子里面,边煮边翻动,当煮到肠内气体澎涨时再用针轻轻刺入肠壁的鼓气处,把里面的空气排掉,但不能使血肠暴裂。” 江临岸:“……” 沈瓷:“而且在排气的时候会看到从针孔流出的汤汁,成粉红色就能捞出来了。当地人都喜欢吃带着一点血水的肠子,就这种……”她边说边用筷子在江临岸碗里扒拉了几下,碗底已经流了一点猩红色,她继续说:“就你碗里这种最鲜嫩,所以你得尝尝,这是当地牧民招待贵客才会拿出来的,可想他们对你多重视。”沈瓷这话说得有点落井下石的味道。 江临岸用筷子扒拉了两下,对面曲玛的奶奶用一种类似于期待又殷勤的目光看着他。 扎西小朋友干脆直接问:“江叔叔,你怎么不吃?” 阿健也凑热闹:“江先生,尝尝,这是我们当地的特色。” 江临岸:“……” 他感觉如果自己不吃就是负了全世界,只能用筷子挑了最小的一块夹了起来,塞到嘴里,咬一口,眉头蹙了蹙。 沈瓷说这东西味道鲜嫩,屁嘞,一般人根本吃不惯,一股羊血的腥臊味。 江临岸想吐,旁边沈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不准吐,吞下去!” 江临岸:“……” 那顿饭他吃得好辛苦,一面要回应曲玛家人的热情,一面还要对付满桌子他根本吃不惯的东西,沈瓷还在旁边不断乱井下石,各种“睁眼说瞎话”。 最后总算熬到上饭,用好看的红色木漆碗盛着,饱满发亮的白色米粒中间带着红色的碎粒。 江临岸也是头一回见,问沈瓷:“里面红色的是什么?” 沈瓷解释:“人参果,就是把人参果煮熟放在米饭上,撒些白糖,再淋上一点滚烫的酥油汁,嗯,它还有个好听的藏族名字。” 江临岸:“什么?” 沈瓷:“卓玛折丝。” 江临岸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至少比之血肠来说简直好了太多。 沈瓷见他胃口还不错,又跟他说:“人参果饭在当地被视为一种吉祥的食物,一般都只会在婚礼或者节日的时候才会吃,新年的时候还会把它供在佛龛前面。” 江临岸:“佛龛?” 沈瓷应了一声,看了眼靠榻那边摆的佛台,那大概是整个毡房里面最整洁最被用心打理的地方了。 “这里的人都很虔诚,所以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佛龛,佛龛前会供七碗水,点酥油灯。” 接着阿健也搭腔:“对,我们这里佛寺也很多,只可惜你们这次行程安排得太短,不然可以去附近几个寺庙逛逛。” 这点江临岸倒有所了解。 “我好像听说隆务寺就在这附近。” 阿健干脆放下筷子:“不远,就在隆务镇,半天就能来回,沈小姐第一次来我们这的时候从伯伯就带她去过了。” “从伯伯?从伯伯是谁?”江临岸问。 沈瓷心尖一疼,抬头看着对面的阿健,阿健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支吾着想掩盖:“没谁,就以前来我们这做慈善的人。” 可是曲玛一下子嚷嚷开:“漂亮姐姐,从伯伯这回怎么又没来?上次你来的时候说他太忙,这次也忙吗?……以前你们每回都是一起来的,我和弟弟都好想他了……” “对啊,我之前腿被咬坏了住在医院里,从伯伯去看我,还说要带我去城里坐飞机,他是不是骗我的?……坏蛋从伯伯,说话不算话!”扎西也跟着吵起来,童言无忌,却嚷得很大声。 阿健赶紧转过去哄,可好像越哄越不对劲,扎西腿被截肢之后从伯伯在医院陪他呆了好几天,那是小男孩人生中最痛苦最昏暗的几天,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饱受折磨,所以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都会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感情。 大概是有些回忆触动到了他的痛楚,扎西一下子就哭闹出来了,小拳头敲着自己被截掉的大半条腿,嘴里嚷嚷着藏语,阿健哄不住,他奶奶跑过来抱住他哭,榻上他妈妈也朝他吼,一时之间场面有些控制不住,但沈瓷听得懂扎西嘴里叫的“觉拉”两个字。 在藏语里面“觉拉”是“伯伯”的意思。 感觉毡房里的空气一下窒息起来,好好的一顿饭似乎搞砸了,沈瓷心里有些喘不过气,直接扔下哭闹的扎西起身出去。 外面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空气中无尘无霾,太阳光线直射而来,逼得沈瓷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再度睁开的时候眼前是满世界饱和的蓝色和云朵。 江临岸站在毡房门口看着不远处的沈瓷,她低头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展开双臂用一个拥抱的姿势深深呼吸。 天大地大,头顶是蓝天和白云,脚下是绿茵,她那具消瘦的身体在中间显得更加渺小。 沈瓷很快就抽掉了半根烟,刚才在毡房里的那股窒息感缓解了一些,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 “下午还有一点时间,要不陪我去趟隆务寺?” 突如其来的提议,沈瓷回头,江临岸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她面无表情,回答:“不去!” 江临岸似乎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缓步走到她面前,问:“你是不是应该有话要跟我说?”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背阴,所以面色看上去有些冷沉,而她向阳,白皙的皮肤被高原上刺烈的太阳照得近乎透明,如此过了大概半分钟,头顶的云在缓慢流动着方向。 沈瓷突然微微一笑:“你要我说什么?” 江临岸:“那个姓从的男人。” 沈瓷:“嗯。” 江临岸:“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沈瓷顿在那,黑色的瞳孔中映着阳光和流云,还有这个男人蹙眉的表情。 他在等,可她心里早就已经打定主意。 “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江临岸勾唇冷笑,“到底是无可奉告还是难以启齿?” 沈瓷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随便你怎么想,但我和他的事你最好别过问。” 很稀罕啊,她难得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跟人说话,平时不都一副冷淡又无所谓的样子么?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 “呵…” “还是你自己都觉得没脸跟我讲他的事?” “随便。” “他多大年纪了?连阿健都喊他伯伯……比你应该大很多吧?”江临岸一个接着一个问题,让沈瓷觉得他在试图窥探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她怎么允许?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是她埋在血骨里的秘密,她从不曾对人说过,自然也不会跟江临岸说。 江临岸皱着眉,脸色有些难看:“我感觉你一直有很多事在瞒着我。” 沈瓷挑眉:“彼此彼此,你又何尝不是!” 江临岸:“我没有!” 沈瓷:“没有吗?那甄小惋算怎么回事?” 江临岸一时失语,草原上的风似乎把他眉心的褶皱吹得更深。 沈瓷不免冷笑:“你看,你心里有自己想要珍藏的人,我也有,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就算问了我也不会说,还是那四个字——无可奉告!” 她说完就要转身往毡房里走,擦过江临岸身边的时候突然听到他更为低沉的声音:“甄小惋不一样,她已经不在了。一个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的人,和他能比?” 沈瓷听完不禁心口一颤,转身看着江临岸:“对,不能比,不过有些人即使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从此以后你再也无法触碰到他,无法听到他的声音,但他还是会一直活在我心里,我想甄小惋对于你来说也存在这样的意义!” 有些人便如心口的一道疤,大概一辈子都没有痊愈的可能。 沈瓷说完从江临岸身边擦过去,身后有风追过来,远处传来牧民嘹亮的歌声。 江临岸似乎恍了恍神,又听到沈瓷更为冷淡的声音:“还有,我以后不会再去隆务寺,永远都不会!” 慈善家和败类 沈瓷进了毡房,阿健见她脸色不好,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沈瓷苦笑:“你对不起什么?” 阿健挠着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表达,只往毡房外看了一眼,江临岸还站在外面,只是点了一根烟,高大的背影立在刺眼的太阳光下。 阿健已经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是不应该在江先生面前提从伯伯的事?” 沈瓷:“……” 阿健:“江先生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沈瓷也朝毡房外面看了一眼,江临岸正好也回头看她,两人目光相撞,她忽然冷笑着回答:“他没资格生气!” 阿健:“……” 扎西毕竟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哭过闹过之后就好了,此时正乖乖坐在榻上跟他阿妈说话,沈瓷走过去,榻上的妇人很尴尬地冲她挤了一个笑。 “孩儿不懂事…好好的饭吃成这样…”她用蹩脚的汉语跟沈瓷道歉。 沈瓷摇头:“没事,我都已经吃得很饱了。”遂蹲下去摸了摸扎西的脸,小家伙瘦瘦黄黄的,一双眼睛却特别明亮,里面像是还含着没有干掉的泪渍。 她提了一口气,问:“想从伯伯了对吗?” 小家伙立马点头:“嗯!” 沈瓷:“那为什么这几天没有跟阿姐去上学?” 小家伙没回答,而是转过去怯生生地看了眼床上的妇人,妇人能听得懂汉语,用藏语解释了一段,扎西翻译:“我阿妈说这几天我们上不了学,我阿妈腿也坏了,阿姐要去给她放羊,莫拉年纪大了干不了活,就在家做饭。” 这些情况其实她在来之前已经跟阿健了解过,但听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讲出来心里还是觉得很难过。 她又摸着扎西的头问:“还记不记得以前从伯伯跟你说的话?” “记得,从伯伯说再苦再难也要把书念下去,我阿妈也知道,所以等她腿好一点之后我和阿姐就回学校去。”小家伙似乎特别乖巧懂事,沈瓷忍不住用手摩挲着他后脑勺上刺刺的头发。 “扎西真棒!” 受到表扬的小伙计突然羞涩地笑出来,黑黑红红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 沈瓷忍不住用额头往他额头上顶了顶。 “从伯伯知道你这么棒肯定很欣慰。” “真的吗?” “嗯,当然是真的。” “那从伯伯什么时候来看我?” “从伯伯一直在看着你。” “哪儿呢?” “任何你思念他的地方。” “那姐姐你呢…你也很久没有见过从伯伯了吗?” 沈瓷点头,扎西又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问:“姐姐你是不是也很想他?” 沈瓷提着一口气终于闭了下眼睛,片刻之后睁开,轻轻笑着回答:“对,姐姐也很想他,但是姐姐知道他一直在那里……” 扎西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沈瓷起身,转过去却见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的江临岸,前者表情依然很自然,后者眼中却像蓄藏着汹涌的波涛。 他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很久,自然也听见了她和扎西的对话,可那又怎样呢?她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他的骄傲和自尊也不容许他去询问阿健或者任何可能知晓那个男人的旁人。 …… 待曲玛帮着她奶奶把桌子收拾干净之后沈瓷便将那件粉色外套和连衣裙拿了出来,曲玛看了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要穿给沈瓷看。 很快曲玛换好衣服出来,在沈瓷面前转了一圈。 “姐姐,好看吗?” 沈瓷笑着回答:“好看!” “真的好看?” “当然,不信你去问扎西!” 小姑娘又屁颠屁颠跑进毡房,半分钟后再屁颠屁颠跑出来,脸上笑容更满。 “扎西说好看,阿妈和莫拉也说好看,谢谢姐姐。”曲玛晃着裙摆,草原上的风把她头上有些乱的头发都吹得飘了起来,阳光下是一张长年经受风吹日晒的脸,偏黑,粗糙,双颊有两团红,但这依旧不影响她的美丽。 每一个淳朴而又善良的人都是美丽的,至少沈瓷一直这么想。 “曲玛,你过来!”她向穿着裙子的姑娘招了招手。 曲玛又蹦跳着走过去。 沈瓷把她额上被风吹乱的头发都拨到脑后。 “有发圈吗?” “发圈?” “就是绑头发的东西。” “哦,有。” “那你去拿几根出来,顺便搬张椅子。” “好嘞!” 曲玛很快又跑进毡房,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张小凳子和一个铁盒出来,跟献宝似的把铁盒子递给沈瓷。 沈瓷看了一眼,盒子已经很旧上,上面的花纹几乎已经看不清。 “这是什么?” “里面有好多我喜欢的珠子。” 沈瓷把盒子打开,果然见里面放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珠子,还有一些藏民常带的头饰和银饰。 “那姐姐给你编辫子好不好?” “好!” 于是几分钟之后江临岸从毡房里出来,见沈瓷坐在小凳子上给曲玛编辫子,曲玛就抱着膝盖直接坐在她面前的草地上,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沈瓷编辫子的动作很是熟稔,五指灵活而又柔软,很快就编好了细细的一根,再在发顶小心挑起一束头发,从新开始编起来…… 整个画面明明应该是流动的,可在江临岸眼里却成了一幅静止的画卷,头顶是碧蓝的天空和雪白的流云,阳光灿烂,远处茂盛的草丛中有零零散散的羊群,沈瓷背靠着身后颜色斑斓的毡房,认真地替藏族姑娘编辫子。 曲玛脸上笑容洋溢,而身后编辫子的女人也难得笑得那么开心,多么美好的一个场景啊,周遭一切都仿佛慢了下来,蓝天,白云和草地围绕在她四周,天地之间好像所有一切肮脏的东西都没有了。 世人险恶,而她总是能够淡然处之,以至于后来江临岸恨她总是把自己身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他看,而每次咄咄逼他的时候又表现得那么冷淡无情。 江临岸觉得这是沈瓷最残忍的地方,一面像春风一样温柔,一面又会像冰霜一样刺骨。 为了她背水一战 傍晚之前沈瓷与曲玛一家告别,阿健开车带他们回学校,来时江临岸在西宁租了一辆车子,按合同还需要接他们回西宁。 车子已经提前等在学校门口了,沈瓷也不喜欢多客套,只是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阿健。 “把这个给曲玛的妈妈。让曲玛别去放羊了,下周她得带扎西来学校上学。” 阿健打开信封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叠钱,他也没多问,直接把钱接了过去揣兜里。 “放心吧,我会把钱送到!” “好,那我就先走了。” “你不进去跟校长打声招呼吗?” 沈瓷看了眼腕表:“时间不早了,你跟我向校长说一声,还有…“顿了顿,“我昨天晚上跟你说的事别忘了,让他去西宁医院好好查一下,拿到结果之后务必给我去个电话。” “好,我都记下了,我先替校长谢谢你!”阿健哽着声音眼圈又红了。 沈瓷无奈,叹口气:“别总这样,振作点,有事电话联系。”她又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阿健点头。 司机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了后备箱,江临岸也和阿健道了别,之后两人上车,很快学校就成了高原上一个黄色的点。 沈瓷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始终没有回头看,自然也不知道后视镜里阿健一直站在原地朝他们挥手。江临岸一路没吭声,直到车子开上大道了他才问:“都已经到学校门口了,为什么不进去和校长当面道声别?” 沈瓷往耳朵里塞耳机,回答:“我讨厌郑重其事跟人道别的场面!” 江临岸:“……” 沈瓷:“反正都要走,道别毫无意义!” 江临岸:“可至少也要说声再见吧。” “再见?”沈瓷呵了一声,“你能确定每次说完‘再见’之后就真的还能见?” 在她不算长的人生经历里面已经经历过很多离别。 七岁那年父亲生病去镇上的医院,走前让她在家乖乖听话以后照顾好弟弟,还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十六岁那年弟弟拽着她的胳膊问她要去哪儿,她也说就出去一下很快会回来,可是那晚之后弟弟再也没能醒过来。 还有二十四岁那年那个男人说你冷静一点,冷静之后我再来找你,可是他也照样食言,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不是每一场告别都会再见面,有时候普通的一幕分开便有可能成为诀别,沈瓷痛恨生命中那些与她不告而别的人,也痛恨说了“再见”却再也没出现的人。 既然告别如此毫无意义,随时都能食言,那又何必再告别。 江临岸一时无言,他清楚这个女人总能有一些颠覆常规的逻辑,但想了想,还是又问:“刚才你给阿健钱了?” “嗯。” “给曲玛的?” “算是吧。” “那为什么在曲玛家的时候你不给?” 沈瓷笑:“我讨厌那种场合!” 江临岸:“哪种场合?” 沈瓷想了想:“对方感激涕零甚至抱着你大哭痛诉的场合。” 江临岸:“……” 沈瓷:“不过大概你也不明白,因为你喜欢大张旗鼓地给钱,每次捐款都要有媒体和记者在场,不然显示不出你的慈悲大方。” 江临岸又被她嘲笑了一通,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笑:“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 沈瓷:“……” 江临岸:“从午饭到现在你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终于好了?” 沈瓷知道他这是在没事找事,懒得理,江临岸却又问:“给了多少钱?” “不多。” “不多是多少?” “两千!” “两千对于曲玛那样的家庭来说也不少了,慈善家!” “慈善家?你这算不算在骂我?” “怎么能算是骂你?” “怎么不算?在我心里慈善家和败类是同一个意思!” “……” 回西宁的路上还算顺利,一路过去风光很好,不过沈瓷没什么心思看,她塞着耳机很快就睡着了,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加上连日奔波长途跋涉,不累才怪。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进了西宁市区,沈瓷一动身上盖的男士外套便滑了下去。 江临岸:“醒了?” 沈瓷用手拍了下脸:“嗯,是不是快到了。” “大概还有十分钟吧,我订的是市里的酒店。” “什么市里的酒店?不是应该直接去机场吗?”沈瓷又看了眼窗外,窗外果然不是去机场的路,“怎么回事?”她转身问江临岸。 江临岸依旧面不改色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口中回答:“今晚回甬州的航班已经没有了,在西宁住一晚再走。” “不可能!” 甬州机场是国内最大的中转机场之一,沈瓷下午也已经在手机上查了航班信息,从晚上六点到明天早晨少说也有四趟机往甬州飞,不可能没有航班。 沈瓷拍了下前面驾驶位的座椅:“师傅,麻烦去曹家堡机场!” 江临岸:“你别理,还是去之前我跟你说的地方!” 沈瓷气节:“去机场!” 江临岸:“去酒店!” 可怜司机师傅被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只能一咬牙:“谁付钱就听谁的,车子是这位老板租的,小姐,麻烦你请坐好!” 沈瓷当时心里真是千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拿钱压人?连租车公司的司机师傅也拿钱压人? “江临岸,你这样有意思么?” “我只是想再留一晚!” “要留你留,我要回去!”沈瓷干脆拿了包拍门:“停车!” 司机:“……” 沈瓷:“麻烦停车!” 司机当没听见,沈瓷气得拉了门把要开门,江临岸从后面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冲她吼:“你闹够了没有?” 沈瓷:“你闹够了没有?” 司机从后视镜偷偷往后看,两人剑拔弩张,狠狠盯着对方,胸腔一起一伏,旁人都觉得两人气焰过盛,最后沈瓷盯着江临岸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继续拽门,她平时看着总是淡淡的,但是轴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 江临岸只能咬着牙根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沈瓷气得摇晃着身子抬腿就踢门。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原本是想在机场直接走的,两人好聚好散,彼此都不用太难堪,可他为什么又要留她一晚?留她一晚又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啊! 沈瓷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江临岸感觉到怀里那具身体在剧烈发抖,自己的心脏也像被一瓣瓣剥开,他忍住疼痛把沈瓷的头强行摁在自己怀里,贴着她的耳根说:“好了好了,再给我一晚,一晚就行,我有话跟你说……” 最终沈瓷还是没能犟得过江临岸,车子直接开到了酒店门口,两人办了入住。 进房间之后她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靠床的榻榻米上,江临岸过去把行李箱放下,问:“是不是很累了?” 沈瓷还是不啃声,江临岸也没再问,打电话叫了客房服务,两人在房间里解决了晚饭,吃完之后沈瓷直接洗澡上床,江临岸在客厅工作了一会儿才洗漱进去。 卧室灯关着,床上的人背对着他而躺,他揭开被子上去,从后面抱住沈瓷。 怀里的人没反应,江临岸吻着她的后颈说:“别装了,我知道你还没睡……” 沈瓷:“……” 江临岸:“我不碰你,你放松一点,先聊聊我们俩的事?” 沈瓷:“……” 江临岸:“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无非是顾虑我和温漪的关系,这几天我也慎重考虑过了,或许我们可以试着突破一下目前的关系,沈瓷…”他说着把怀里的人翻了过来,让她面对自己,“我和温漪之间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承认我和她之间有过婚约,但那是在遇见你之前,现在我觉得情况有些不一样了,我好像更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我能从你身上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 沈瓷:“……” 江临岸:“当然,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所以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如果你心里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这次回去之后我会和温漪好好谈一谈,我想她会理解…” 沈瓷:“理解什么?理解她喜欢的男人在订婚之前突然反悔?” 江临岸有些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沈瓷继续说:“就算温漪能接受,你的项目怎么办?” 江临岸一愣,他没想到沈瓷会提到项目的事,她有时候其实真的挺聪明,不由苦笑:“项目和我们之间的事没有直接关系,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沈瓷:“是我混为一谈吗?虽然我没有具体参与你的项目,但我知道温漪的母亲似乎给你投了很多钱。” 江临岸:“你担心我和温漪的关系会影响到项目和投资?” 沈瓷没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给了答案。 江临岸看着她的眼睛,波纹淡淡的,像是晃在水面上的一轮冷月,可是无端又让他觉得心疼。有时候江临岸真的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女人,狠起来的时候好像杀人不眨眼,可是柔软起来又总是喜欢替别人着想。 江临岸苦涩一笑,伸手摸着她的面颊。 “你这是对我没信心。” “……” “我和鼎音的合约是基于项目共赢的基础上,就算我和温漪分开,但她母亲毕竟是商人,商人的出发点永远是获取利益,只要我的项目有前景,我想不出理由鼎音要撤资。” “……” “还有,就算鼎音真的撤资了,这世上也不止她一家投行,我相信我还能找到其他新的投资参与。” “……” “但是,我做这些的前提是……”江临岸停下来定定看着沈瓷,手指抚在她面颊上,干燥温柔的触感,然后是他带着暗哑的声音贴过来,“我希望你能支持我,留在我身边,给我放手一搏的勇气。” 他愿意用蛰伏十年积蓄的力量来为他们打一场仗。 沈瓷心里有潮水涌出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这些事,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房间,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搂着她的身体。 她觉得这个时机挑得不对,她的身体和心都被他捏在手中,她的意志力在这一刻似乎降到了最低,哪来勇气和力量再去违背? 江临岸感觉她的眼神在一点点融化,乘胜追击:“如果赢了,你就不必像现在这样顾虑。” 沈瓷:“那如果你输了呢?” 江临岸:“输了我认,大不了从头来过。” 沈瓷:“可是你会一无所有。” 江临岸眉头蹙紧,轻捏她的耳垂:“谁说我会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你。” 就算哪天城池失尽,至少他身边还有自己想要拥有的女人,所以光从这点来说他也不算一无所有。 “但是你呢?你怎么看我?”江临岸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 往后所有的阻碍和损失他都已经想好了,也做好了要背水一战的准备,可是沈瓷还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么多年大小场面经历过无数,几十个亿的项目他也能一锤定音,可是唯独感情这件事上,他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沉稳和信心,特别是面对沈瓷,他怕她拒绝,又怕自己失去。 沈瓷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窗外月色清明,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天哪一眼开始对他变了心际。 起初的时候明明对他诸多憎怨,所以感情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但是这一刻呢?至少这一刻她能肯定自己的心,可是越肯定她才越难抉择。 爱是什么?到底是彼此拥有日夜相伴,还是理智对待各自安好? 沈瓷想不出答案,她得缓缓。 “抱歉…”她轻轻推开面前的江临岸,“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那晚她没能给出肯定的答案,江临岸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强逼,只是两人到底还是做了,江临岸进去的时候沈瓷轻轻哼出声,身子抬起来将脖子拉得很长……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开始迷恋这种感觉,躺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呼吸他身上的汗味和体味,也开始痴迷他的拥抱和触碰。 沈瓷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也能与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做这件事,肌肤之亲的过程越来越美好,与之相伴的却是她心中越来越深的惊慌和恐惧。 他突然造访 半宿时间江临岸要了她两次,从床上到软塌上,像是一场极度迷乱又荒淫的盛宴,沈瓷能够感觉到他动作和频率里的急迫,那种害怕失去又渴求完全占有的急迫感。 她默默承受,低吟喘息,直到他趴在自己身上嘶吼出声,夜幕在那一刻仿佛黑到极致。完事之后江临岸也没说话,只是翻过去把沈瓷往怀里搂了搂,他太累了,身心俱疲,很快就睡了过去。 沈瓷却一直没闭眼,黑暗中身上的温度渐渐退却,理智回归,她反复思考着刚才两人之间的交谈,直到耳边传来江临岸沉沉的鼾声。 他睡得很香,沈瓷看着他的睡颜默默吸了一口气,撩开他的手臂翻身下床。 原本是想给自己点根烟,可是脚刚踩地就听到江临岸的手机滴了一声,他手机就搁床头小柜上,沈瓷瞄了一眼,屏幕上显示来自于浩的信息——“你回甬州没?要是回来的话出来聊聊,和温漪摊牌的事你先缓缓,别犯傻,别做让自己以后会后悔的事!” 沈瓷不由苦笑一声,看吧,大概全世界都会阻止他们。 沈瓷把手机放回原处,捡了地毯上的衣服一件件套到身上,本来这次她来青海带的东西就不多,几分钟就收拾完了,一样样摆回箱子里。 床上的男人睡得正香,沈瓷把箱子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 她在床前站了很久,看着床上睡着的男人,他还是习惯性地喜欢蹙着眉,身上也没穿衣服,宽硬的肩膀和手臂都露在外面,五官在黑暗中显得更加冷峻。 沈瓷俯身下去在他额上落了一个吻,嘴唇碰上去的时候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气息,像是激猛的浪一样扑面而来,瞬间把她吞噬。 “对不起,你让我冷静几天,这样一直呆在你身边我没办法好好思考。”她默言,盖在眼睑上的睫毛抖了抖,起身出去…… 江临岸发现沈瓷不见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他一觉醒过来便习惯性地把手往旁边捞,可是却只捞到空荡荡的床单。 江临岸一下睁开眼睛,旁边枕头是空的。 “沈瓷……” “沈瓷!” 他喊了两声没人应,下床走出卧室,客厅和洗手间的灯都亮着,沈瓷穿过的浴袍就扔在沙发上,而她的鞋和行李箱都不见了。 江临岸转身又跑回卧室,拿了手机拨沈瓷的号码,那边传过来的却是关机提醒,他气得一下把手机又摔在沙发上。 这女人再次不告而别,谁给她的胆子? 西宁的晚上真冷啊,沈瓷裹着那件灰色帽衫坐在航站楼对面的柱子旁边抽烟,屁股底下是一个几乎空荡荡的行李箱。 天上星星惨淡,只有零星几颗,这里到底不比高原,高原上能够很轻易地看到繁星,而眼前原本是一条排队等出租车的通道,白天这里都挤满了旅客,但此时是凌晨四点,夜里航班很少,所以通道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和几辆车子。 江临岸赶到机场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四点半,沈瓷躲在柱子后面看他从出租车里下来,在门口几乎没有停留,而是拿了行李箱直接冲进了航站楼。 曹家堡机场航站楼并不是很大,里面很冷清,大片的落地窗映着里面白亮的灯光。 沈瓷坐在外面柱子旁边看着江临岸在里面来回走动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是静止的,她看不清里面那个男人的表情,但是她能感受到他的焦虑,他就一直拖着行李箱在航站楼里来来回回地穿梭,时不时地再掏出手机拨号码。 沈瓷知道他在找她,可是她不想进去。 江临岸几乎把曹家堡机场的航站楼都翻了个遍,但是依旧没有找到沈瓷的踪影,只能去服务台查询,乘客名单属于航空公司的保密信息,服务台那边肯定查不到,他只查到最近一班飞甬州的航班已经在一小时之前起飞,迫于无奈他只能买了下一班回甬州的机票。 沈瓷坐在柱子后面抽了小半包烟,烟是江临岸的,她离开房间之前从他外套兜里掏了出来。对面航站楼里的灯光依旧通亮,但是江临岸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没再出来,而从他自出租车下来到在沈瓷的视线中消失,之间不过十几分钟时间。 沈瓷忽然想起上一次两人在曹家堡机场的航站楼门口见面,天上飘着大雪,似乎也是这么冷的天气。 很多时候你从一个原点出发,跋山涉水以为走了很长的路,可是恍然惊觉,其实自己只是又回到了当初那个起点。 东方有一点鱼肚白泛出来的时候沈瓷起身,拎着行李箱转身进了拐角不远处的那间便利店…… 江临岸到甬州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去青海的时候他是自己驾车带沈瓷到机场的,这几天车子就一直停在机场的地下停车场。 他提了行李找到车子,坐进去的时候看到副驾驶座位上扔了半瓶水,是前几天沈瓷坐在那喝的。 去时两人一起去,回来却只剩他一个人回来。 江临岸用手刮了下眉心,没再给沈瓷打电话,发动车子驶出停车场。 路上江临岸突然接到秦兰的电话,他戴上蓝牙接起来,那边传来温婉的声音:“喂,临岸,在公司忙吧?” 江临岸皱眉:“有事快说。” “就前几天你回来商量那事啊,你爷爷86岁寿辰,日子和酒席我都已经定下了,这次你爷爷想大办,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我想带你去看看办寿辰的场地。” 江临岸拧了下方向盘。 “没时间,况且这种事我也不想参与,到那天我去个人就行!” 秦兰听完不禁轻斥:“这算什么话,你爷爷能有几个86岁,况且这也算是我们江家的大事,你作为孙子也该上点心,回头我把场地地址发给你,你下午和丞阳一道过来。” 秦兰似乎对这事特别上心,可江临岸还记得前几天江丞阳在饭桌上用话侮辱秦兰的事。 有时候觉得秦兰特别没骨气。 “江丞阳去就行了,这种事他应该比我感兴趣,更何况我也真的没时间。”他想随便敷衍几句就挂电话,秦兰在那边叹了一口气,没再勉强,却突然转了话题。 “温漪这两天是不是要回来了?回来让她来家里吃顿饭,还有你爷爷大寿那天叫她一起来玩玩。” 江临岸眉峰蹙得更紧。 “这事回头再说!” “怎么回头再说,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再说你们婚期也快定了,你爷爷这回寿宴上会来很多人,亲朋好友,还有许多你们生意场上的人,我是想要能来得及的话就干脆在寿宴上把你和温漪的婚期公布了。” 江临岸一个急刹车,车轮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 那头秦兰似乎也听出不对劲,问:“怎么了?” 前方突然跳红灯,剧烈惯性让他胸口撞在方向盘上,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流和马路,他寒着眼睛,回答:“我感情上的事不需要你再插手!” 秦兰顿了顿,缓了一会儿换了更加温和的口气:“我没插手,但是妈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一下,温漪那姑娘不错,性格好,学问好,家世也好,你还有什么可挑的,再说你们也处了两年了,到这年纪总该成个家……哦再跟你说个事,连你大哥好像都交女朋友了,就上回说的那个大塍传媒的千金,听你爷爷说这回寿宴上那姑娘也会到场……” 秦兰喋喋不休,江临岸一手扯掉蓝牙扔到旁边座椅上。 沈瓷是坐隔天下午的航班回甬州的,飞机落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她打车回自己的公寓,到家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很累,特别累,感觉从里到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发酸,结果不知不觉居然真的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门外有人按门铃。 她心口一惊,起身走过去。 老式的防盗门上没有猫眼,她以为是江临岸,但还是站在门内问:“谁?” 外面却没人吱声,她也不开门,靠在玄关上慢慢地喘气,如此过了大概半分钟,以为门外的人已经走了,沈瓷正准备回房间,却又听到一声门铃响,继而开始拍起门板来。 这是江临岸一贯的作风,沈瓷拧着手指重新走过去,这回没出声,而是一把撩开门页。 “你能不能……”她话说到一半,却看清门外站的男人,一手捏着烟,一手拿着外套。 根本不是江临岸! 沈瓷足足愣了好几秒,最后才缓缓开口:“阿幸……怎么是你?” 门外男人抬头,也盯着沈瓷看了几秒钟,最后目光错过她的肩膀往屋里的客厅看,皱了下眉,问:“刚回来?” 沈瓷觉得他这三个字里面带着某种怨气,可又想不出具体怨在哪。 “你怎么知道我刚回来?” 阿幸把烟叼到嘴里,挑着眉梢往她身后瞄了瞄:“你行李箱还摆在客厅。” 沈瓷回头也看了一眼。 门外男人又问:“为什么不开机?” 沈瓷这才想起来她的手机已经关了差不多一天一夜。 “没电了,找我有事吗?”她的情绪很快从惊愕转为冷淡。 阿幸把嘴里的烟吐出来,别了下头:“进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个人。” 一个她熟悉的房间 沈瓷站那没动,盯着眼前的男人。 阿幸叼着烟,也没催,两人就那么站了足足有一分钟,最后沈瓷开口:“我不去!” 阿幸眉头似乎跳了跳,这好像是他从她口中第一次听到“反抗”的词。 “为什么不去?” “我知道你要带我去见谁。” “谁?”阿幸问完自己笑了笑,“你以为是昌爷?” “……” “那我要是说这次带你见的不是昌爷呢?” …… 沈瓷最终还是上了阿幸的车,上车之前刻意把手机开了起来,还是之前来接她的那辆奔驰商务,她坐在副驾驶,习惯性地不戴安全带。 阿幸叼着烟看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于是问:“这么容易就上我的车,不怕我把你拐了?” 沈瓷哼笑,定定看向他。 “你要真想拐我的话十年前就拐了,还需要等到现在?” 阿幸一时无言,但嘴角似乎扬了扬,把烟掐了,凑过去帮沈瓷把安全带绑上,只是侧过来的时候视线刚好看到她脖子和露出来的一小片锁骨。 沈瓷皮肤白,上面一点痕迹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脖子和锁骨上的吻痕淤斑几乎一览无遗。 阿幸淡淡吞了一口气,说:“你好像永远都没记性!” 沈瓷不懂他的意思,也懒得多理。 车子开出小区,这次照样没有在她眼睛上蒙布条。沈瓷一直很难定义眼前这个男人,初看木木又硬邦邦的,少言寡语,可是冷不丁眼神里会流露出戾气和凶狠,像是一块被人搁在角落里的刀,又冷又硬,但却藏着锋刃。 沈瓷也很难形容和他在一起相处的感觉,十年前他曾经在她生命中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领她入地狱,又将她带出地狱,鬼门关上是他一次次牵着她的手走过,她还记得他手心里的温度,但那时她都是被蒙着眼睛的,感受他的时候只能靠听觉和触觉,但现在不同,他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旁边,穿了件很薄的黑色夹克,里面是t恤,皮肤很黑,侧面轮廓硬挺。 沈瓷无法把眼前这个男人和十年前拿衣服给她蔽体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轻轻提了一口气,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阿幸目视前方,硬邦邦回答:“到了就知道!” 车子上了外环,在上面兜兜转转,开了半个多小时才下去,沈瓷看了眼窗外,来回双向道的柏油马路,两边有昏黄的路灯,这是去城南的路。 沿着那条柏油路又开了大概二十分钟,路两边都是种植蔬菜的大棚,沈瓷记起来了,这是去榆蓉镇的路。 果不其然,很快就到了镇上,道路越发狭窄,但两边出现商铺,有一些水果摊和零星的灯光,沈瓷想起上回跟着周彦来这边一家素斋馆,那晚还碰到了李大昌和江临岸。 沈瓷:“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阿幸也知道她已经认出地方了,却说:“肯定不是带你来吃饭!” 沈瓷:“……” 车子沿着集镇的主街道开了一会儿,拐了出去,后面的路就越来越偏了,渐渐连路灯都不再有,车头大灯所照到的地方都是崎岖的小路和荒地,地上有许多凹凸不平的石子。 沈瓷隐约感觉不对劲。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阿幸鼻子里轻哼:“刚上车的时候不是说不怕我拐你么?现在怕了?” 沈瓷:“……” 好在那条偏僻的石子路只开了五六分钟,车子在颠簸中总算停了下来,阿幸过来替她开了车门。 “到了,下车!” 沈瓷推门下去,一脚踩到地上的时候没注意路面不平,身体崴了一下,阿幸适时扶住。 “走路都不看脚下?” 沈瓷立即自己站稳,把手臂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可能当时躲避的动作过于明显,阿幸愣了愣,沈瓷弯着胳膊吞了一口气。 “我不习惯有人碰我。” 阿幸眼底暗了暗,低头:“我知道。”说完他兀自走到了前面去,留给沈瓷一个高瘦的背影。 沈瓷拧了下手指,很快跟上。 沿着碎石子路走了一段,周围都是堆积的废转瓦片,像是大型的拆迁工地,但是没有工人,荒凉得很。沈瓷也懒得问要带她去哪里了,反正来都已经来了,跟着前面的男人又走了大概几分钟,终于看到废墟里面有一排房子,或者确切点说应该不算房子,只是几栋没有完全拆光的楼体,顶已经被揭得七零八落了,只剩最后一层,所以看上去像是平房。 平房里面似乎亮着灯,大门紧闭,露在外面的窗体外部重新订了木板,木板后面好像好有一层帘子,以至于里面的灯光很难透出来, 阿幸带着沈瓷走到平房门口,拍门,里面很快有人应声:“谁!” 阿幸:“我!” 遂之门很快打开了,从里面冒出来一个胖胖的脸,见到门外站的阿幸立马鞠背哈腰。 “幸哥,怎么是您啊?” 阿幸面无表情,只是身子侧了一下,身后沈瓷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带个人过来看看。” 胖男人目光立马瞟到沈瓷身上,色眯眯地将她打量一番,牙齿龇出来:“新货?” 阿幸一个冷光扔过去,胖男人领会到意思,不敢再胡言乱语,阿幸又回过身去,面向沈瓷:“人在里面,你自己进去,我在门口等你!” 沈瓷往门内看了一眼,像是乡下民房的客厅,她拧了下手指,抬腿跨过门槛,进去之后胖男人立即把门阖上,阖门之前还把头探到门外去鬼鬼祟祟地看了两眼。 阿幸从阖上的门缝中看到沈瓷独自往厅内走的背影,咬了咬牙根,从兜里掏出烟来…… 进去之后沈瓷才知道屋里还有其他男人,大概有三四个,全都聚在门厅旁边的小房间内,里头烟熏雾撩的,几个男人围在一张小木桌上打扑克,似乎正打到高潮处。 “我草你妈b,有炸不使你脑子是不是有屎?”有人拍着桌子骂咧,嘴里叼着烟。 其余几个也起哄,有人直接把脚跨到了桌子上,旁边地上和纸篓里全是吃剩的一次性餐盒,而身后靠墙处摆了几张双层木板床,床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和被子,看情形像是吃住都在这里。 其中骂咧的男人抬头先看到沈瓷,眼前一亮:“胖子,哪来的女人?” 这么一喊其余几个男人也都看了过来,有人吹口哨:“新货啊?” “操,这次的货正点!” “要不我们几个先过下瘾?”有人扔了牌已经走过来,笑声狰狞。 沈瓷感觉到满屋子都是一群妖魔鬼怪,步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直到身后胖子往前一步:“都安分点,幸哥带来的女人!” “幸哥来了?” “在门口候着呢。” “我草你不早说,赶紧把牌收起来。”桌子前面几个男人又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扑克,胖子对沈瓷的态度还算恭敬,又往前引了一步,直至走到一扇带锁的木门前。 “人在里面,你往后站一点!” 沈瓷没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办了,胖男人从兜里掏出来一把钥匙,将门锁打开,却只虚虚开了一条缝,紧接着门内一通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又爬了起来,直直撞到门板上。 沈瓷惊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门内一声尖利的叫喊,门缝后面好像有一双女人的眼睛,沈瓷以为是错觉,头皮发麻,想走过去,胖男人却挡在她前面把门重重推开,连着门内的人也被他一起撞到地上。 “贱骨头,又tm想跑,又想跑是不是?”胖男人抬腿就往地上踹,地上的人被踹得抱头满地打滚,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叫声尖锐,沈瓷在战栗间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能确定是个女人,很瘦。 “够了!”沈瓷吼了一声,女人已经从门口被踢到床边。 胖男人终于停脚,地上的女人抱着头滚在床脚边瑟瑟发抖,他这才喘了一口气,朝着唾了一口:“欠收拾!”遂回过头来看向沈瓷。 “我也不知道幸哥为什么要带你来见她,不过你小心点,这东西…”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里饱含鄙夷,“她这里有问题!”说完转身走了出去,重新关上门。 沈瓷站在原地惊魂未定,现在男人出去了,房内只剩她和地上的女人,女人还背对着她缩在那里发抖,嘴里似乎念念有词,沈瓷努力定了定神,环顾四周。 房间很小,大概十多平米,水泥地,水泥墙,墙上露着电线,一直吊到顶上,上面拧了个灯泡,灯泡很暗,发出昏黄的光,照得房间里更加逼仄,而空荡荡的空间内只靠墙摆了张木板床,床上铺着烂糟糟的棉絮,上面堆了床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被子,床边还有一把椅子,算是房内除了床以外唯一的家具,椅子上有吃剩的食盒,脏兮兮的勺子,还有一只塑料水杯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地上。 床侧面有一扇很小的窗,但已经被钉上了木板,墙角还有一个装排泄物的痰盂,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和湿霉交杂的气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沈瓷的思绪却像被一点点抽空,后背起冷汗,隐约觉得,眼前这个房间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世上的阴暗角落 滚在床脚边的女人把头缩在臂弯里,双膝曲起来盖住肚子,后背弯成半球形,透过身上薄薄的布料甚至可以看清背上那根弓起来的脊椎柱。 沈瓷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开始起汗,生生拧着往床边靠近,平底浅口鞋踩在湿凉的水泥地上,那一刻她只能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而床脚前那团抱成球的身影抖得越发厉害,直到沈瓷脚步站定,她隐约听到女人嘴里又开始嘀咕出声。 沈瓷能体会到她那种深刻的恐惧感,拧着手心里的汗慢慢蹲下身去。 “宝宝…” “宝宝……” 她终于听清女人嘴里在念叨什么,轻轻扯了扯她的肩膀,想把地上的人拉开,可她却用双臂把头抱得更紧,膝盖也使劲曲起来,恨不得要把自己揉成一团缩到壳里去。 沈瓷心里急躁起来,连续拉了好几下,可女人揪着身子使劲往床脚下钻。 “宝宝…” “宝宝……”她一声一声喊,带着哭腔,沈瓷感觉自己心口也跟着发颤,好不容易把女人从床底下拉了出来,她依旧背着着沈瓷,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沈瓷在心里重重闷了一口气。 “我不伤害你。” “你别这样…放松一点……”她轻轻拧着女人的手臂,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房门外不时传来男人骂咧的声音,好像他们又重新开始牌局了,而房内依旧一片死寂,但经过一番安抚之后沈瓷感觉地上的女人似乎冷静了一点,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她又重新去扯她的手臂,可是一扯她整个人又急促缩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开始叫唤。 沈瓷终于没了耐心,拽着她的一侧手腕强行把抱住头部的手臂扯开,女人一时像是受惊的鱼,扑腾着两条腿反抗,沈瓷小腹被狠狠踹了一脚,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而女人嗖地爬起来往门边跑。 门上是老式的插销,她扯了几下插销开了,可是门却开不了,外面男人打牌起哄的声音不时传进来。这是两个世界,外面闹腾通畅,而门内却是被囚禁的绝望。 沈瓷站在原地没有再过去,看着女人几乎把身子都贴到了门板上,她一遍遍地拔开插销再插进去,反反复复做着这个无意义的动作,直到插销上的锈迹不断往下落…… 沈瓷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门是从外面反锁的,她就算把手指扯断也根本出不去。 女人大概也意识到这样没有用,又开始用劲拍门,声音很响,可是外面的人丝毫没反应,沈瓷吞了一口气,慢慢走过去,开口:“秀秀……” 女人拍门的动作停了停,但也只是短暂的几秒,之后继续。 沈瓷拧了下手指,重新喊:“0511号!” 这次有反应了,拍门的手落下,女人缓缓回过头来,昏黄色的灯光下,沈瓷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有没有真正看到过这个世界?温柔的,美好的,像是包裹着金色泡沫的世界,可这些仅仅只是一部分,是可以摊在阳光下明媚璀璨的一部分,但不排除这世上还有很多你无法看到的角落。 大多数人很幸运,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美丽的泡沫中,不需要触及这些角落,但也有少部分人没有那么幸运,需要直视,甚至不幸地去经历……经历这些残忍的,阴晦的,甚至暗无天日的人生。 眼前的女人大概已经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李玉秀三个字从她进入甬州郊外那栋被铁丝网和高墙重重围住的疯人院开始就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随后这近十年的时间中,她的存在只是一个代号,一个数字——十七病区0511号,这便是她存在的意义。 其实当沈瓷踏入这个房间开始心里已经隐约有些意识,只是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或者她潜意识里不敢去承认,也不想去承认,承认这个女人就是秀秀,但是当她转过身来,整个面容暴露在灯光下,她不再用手臂挡着,沈瓷终于看清她的全貌,心里压住的一块石头咕咚沉了下去,下面是万丈深渊,沈瓷又觉得慌得紧。 还好她还活着,还好她还有机会站在自己面前,可是怎么会弄成这样? 沈瓷记得上一次在南华见到她也不过才几个月前的事,可短短几个月眼前的女人已经变得愈发没人形,脸色枯槁,骨瘦嶙峋,嘴角还带着一大块淤青,而身上穿的依旧是那件蓝色布褂子,胸口绣着“南华”两个字,只是褂子穿在身上明显太大,空荡荡地挂着,袖子上还有好几个刚才被那男人踹出来的皮鞋脚印子。 沈瓷废了好大力气才能让自己呼吸趋于平稳,缓步走过去,女人却又开始往后退,可是她能退到哪里去,后面顶着门,她几乎整个后背都平直地贴到了门上。 沈瓷能够感受到她不断战栗的身体里到底积攒了多少无助和绝望,像是猛兽靠近而她已经无路可逃,最后又想把手抬起来抱住脸,却被沈瓷一手挡掉,结果沈瓷一碰她便开始叫唤,声音尖利刺耳,头也一个劲地往门板和身体的夹缝里钻。 沈瓷也发了狠劲,干脆拽住她的手臂。 “你看着我!” 吼了一声,女人大概是被吓到了,叫声停止,只余身体不断发抖,沈瓷只能捏住她的手腕,枯瘦的一条,手指握在上面一圈还有余。 沈瓷咽了一口气,问:“我是小慈,你还记得吗?” 女人似乎怔了一下,身体稍稍侧了一点过来,呆滞地盯着沈瓷看了几秒,嘴皮终于动了动:“小慈……慈……” 沈瓷惊喜,以为她想起了什么,继续说:“对,小慈,和你一起在长乐村长大的,长乐村还记得吗?村口有棵柿子树,以前我们经常坐在树下说话…还有学校,我们坐一张桌子……”她企图用过去的事来唤醒她的回忆,可是似乎用处不大。 眼前的女人依旧目光呆滞。 “小慈…柿子…小慈,柿子…”她开始无意识地不断重复这两个词。 周彦之前说过李玉秀被送入南华的时候已经属于精神病重症患者,这么多年几乎一直被关在十七病区,那里与外界完全隔离。 没人知道她这近十年里到底遭遇过什么事,又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但是最终结果却活生生地摆在她眼前。 沈瓷觉得无力,还有隐约的恐惧感,因为李玉秀身上折射的是她的过往,她知道如果当初自己没能从那间地狱逃出来,下场或许也跟李玉秀一样,或者比她更惨,所以她的恐惧从毛孔里一点点渗出来,最终松了李玉秀的手腕。 结果手腕一松导致她的手臂不小心打在李玉秀的小腹上,原本情绪已经安抚下来的女人突然又开始叫唤。 “宝宝……宝宝……” 整个人像触电般把沈瓷推开,抱着肚子往床边跑。 沈瓷往后踉跄了几步,思绪在那一秒停顿,电光火石,似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闪过去…… 李玉秀已经缩到床角,把那床脏兮兮的被子抱在怀里,抖得很厉害,嘴里依旧在喃喃:“宝宝……宝宝……”而从门口到床边也不过两三米,沈瓷却觉得自己脚下生了铅,怎么都挪不了步子,如此缓了两分钟她才慢慢走过去。 “你别动,别害怕…” “秀秀,我是小慈,我不会伤害你……” 她边柔声安抚,边爬到床上,猫着身子一点点靠近,好在她也没再反抗,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沈瓷,乱糟糟的头发堆在头上,刘海很长了,遮住眉毛和眼睛,而发丝缝隙中藏着一双惊恐的瞳孔。 沈瓷无法与那双瞳孔对视,仿佛能从里面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她咽了一口气,又去轻轻捏起李玉秀的手臂,手臂很细,上面都是凸起的骨头和各种伤口,有些已经结了疤,像是用烟头烫出来的,有些却还是新伤,交错的一条条红痕,结了迦,触目惊心。 “疼吗?”她问。 女人却不啃声,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其他原因。 沈瓷别过头去提了一口气,从进房间到现在她就感觉自己被人摁在水里面,肺部的氧气越来越少,收了一口气之后她再度转过来,把李玉秀的手臂放下,轻轻扯了下她抱在怀里的被子。 “放松点,把被子给我,好吗?” “我不伤害你,你给我看看…” 女人却摇头,死死抱着被子。 “不……不要…” “宝宝…疼……我怕疼……“她支零破碎的语言里都是藏不住的害怕,好像在努力掩饰着什么,沈瓷已经觉察到,抬手把她遮住眼睛的刘海撩开,努力挤出一个笑。 “怎么会疼?我不会动你…你告诉我宝宝在哪里?是在这里吗?”沈瓷边说边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一小截小腹,“告诉我,是在这里吗?” 李玉秀的目光便直直落在沈瓷平坦的小腹上。 沈瓷继续:“宝宝是在这里吗? 女人愣了愣,没啃声,但几秒之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沈瓷努力让自己保持平稳,嘴角留着笑:“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我这里也有一个宝宝。” 女人听了晦暗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波澜,抬起头来:“真的?” “真的!” “骗人!” “没骗你,不信你摸摸。”沈瓷干脆拉过李玉秀的手盖到自己小腹上,说,“感觉到了吗?有宝宝在动。” 李玉秀还真的在她小腹上摸了几把,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嘴角渐渐上扬,又开始喃喃:“宝宝……宝宝……”沈瓷趁机问:“那你的宝宝也给我看看好吗?” 李玉秀又开始不啃声,沈瓷觉得自己每吐一个字都像是走在冰刃上,继续说:“没事的,我就看看,就像你这样,摸一下而已。” 这话似乎起了一点效果,李玉秀点头,沈瓷拉开她怀里抱的被子,当时李玉秀就坐在床上,身上的褂子又宽又大,沈瓷慢慢把她的褂子从腰间撸上去…… 她看到了什么?明显隆起的肚子,像座小山丘一样,却因为瘦得厉害可以看到皮肤下面被撑起的青筋,两侧肋骨明显,这些沈瓷尚且还能理解,可是小山丘上有一条竖形刀疤,小腹侧面也有一条,两条刀疤都很长,足足有二三十公分,交错在一起让人看了后背发凉。 这根本不像是普通小手术造成。 沈瓷倒吸一口冷气,手指抚上其中一条疤,问:“怎么来的?” 李玉秀似懂非懂,以为她在摸她的宝宝,居然咯咯笑了一声:“会动哟…” 沈瓷闭了闭眼睛:“告诉我,这两条疤是怎么来的?”可能口气过于急躁了一点,李玉秀又一下子把头缩了回去,沈瓷只能换一种方式问:“是不是以前也有过宝宝?” “嗯……宝宝!”这次她倒回答得很干脆。 沈瓷:“后来呢?后来他们把宝宝拿掉了?” 李玉秀:“拿掉?” 沈瓷:“就是把宝宝从你肚子里拿出来。” 李玉秀想了想,又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宝宝……疼,流血……好多血……他们说我肚子里有脏东西…然后……然后……” 沈瓷:“然后怎样?” 李玉秀:“然后他们把我绑在床上……有刀,好多刀……好多刀……”似乎这些回忆触动了她的神经,面前女人又开始躁动起来,双手揉着自己的头发,神情痛苦,嘴里开始嚎叫。 沈瓷心里已经了然,想用手抱住她的胳膊,但是根本没有用,她的触碰只引来李玉秀更大的反抗,她推开沈瓷从床上下去。 “宝宝……宝宝……”边喊边抱着头满屋子跑,沈瓷想追上去抱住她,可是门却突然被拉开,大概是里面的动静吵到了外面的人。 “嚷什么嚷?再嚷弄死你!”刚才那个胖男人站在门口骂了一声,李玉秀见到门开了,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外间另外几个男人还在打牌,也没想到李玉秀会突然冲出来,一时大意,她竟然就真的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出去。 “操她娘的,还不去追!”胖男人反应过来,怒吼一声,满屋子的人这才回神,扔了牌吸着鞋底就往外跑。 一场婆娑一场地狱 一时好像全都乱了锅。 沈瓷听到李玉秀的嚎叫声穿过门厅,男人在后面追赶,骂骂咧咧,有东西被撞倒。 沈瓷冲出去,跑到门厅的时候看到几个男人把李玉秀摁在地上,刚才那个胖男人抬腿不断往她背脊上踢,可李玉秀死死用手臂抱着膝盖在地上缩成一团,嘴里不断嚎叫,像是拼死也要护住肚子。 “够了,住手!” “你们快住手!” 沈瓷冲过去推了胖子一把,他往后跄了几步,回身一把把沈瓷拎起来扔出去,沈瓷才几斤几两,被胖子一扔后背撞在大门上。 另外几个男人开始用劲想要扒开李玉秀蜷在一起的手脚,可她死死护住就是不撒手,叫声却尖锐凄厉。 “开门!” 身后大门突然被人拍响,一直等在门外的阿幸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沈瓷这才想起来,赶紧把门打开,阿幸冲进来,看到屋里乱糟糟的场景。 “怎么回事?” 胖子听到阿幸的声音,愣了一下,其余几个也停手。 胖子对阿幸的态度还算恭敬。 “幸哥,这娘们儿又想着跑,兄弟几个收拾一下!” “收拾一下要搞出这么大动静?”阿幸依旧面无表情。 胖子嘿嘿笑了一声,哈着腰:“是,是不该闹出这么大动静,惊到您了,我们这就把她拉屋里去!”遂回身对其余几个男人使了个眼神,有人便蹲下去扯住李玉秀的一只脚,跟拖牲口一样要把她往屋里拖,可李玉秀抵死反抗,扑腾着另一条腿往那男人小腿肚上踢,男人还真的吃了一脚,十分冒火,抬腿就朝李玉秀的腰上踹。 “臭娘们儿,敢踢我,我踹死你,踹死你……” 连续踢了好几脚似乎还不解气,沈瓷急得跑过去想将那个男人拉开,可她的力气微不足道,反而被推得往后倒,辛亏被阿幸扶住。 沈瓷红着眼睛吼:“住手!” “别踢了,住手!” 可是谁来理她,地上的人已经被踢得缩到了一起。 沈瓷只能回过头来求阿幸:“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啊……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这么一喊男人倒真的停了脚,刚才那个胖子死死盯了沈瓷一眼。 “你说什么?” “……” “孩子?你刚才说她肚子里有孩子?” “……” 沈瓷背脊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压根不知道秀秀已经怀孕。 胖子已经从她惊愕的眼神中得到答案,别了一下头,旁边几个男人全都围了过去。 “你们要干嘛?” “喂,你们要干嘛?” 可根本没人理会沈瓷的嘶喊,两个男人揪住李玉秀的手脚,硬生生把她蜷缩的身子拉直,胖子走过去一把把李玉秀的褂子撸上去,像小山丘一样隆起的肚子就整个露了出来。 “妈的,这臭婊子!”胖子像是发现了一件晦气的事情,唾了一口,摁着膝盖站起来,门厅里好像一下没了声音,就连李玉秀也不再吵闹,直挺挺地被人摁在地上,唯独隆起的肚子在灯光下被照得发白发亮。 沈瓷见所有人都停手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胖子的腿突然抬了起来。 “把她给我按住了!” “不!” 沈瓷几乎嘶吼出声,抬眸间那条腿已经重重落了下去,像是一把斧头直接砍向小丘,李玉秀嘴里嗷嗷叫着想要缩起来,可手脚被人摁住动弹不了,她只能拧着身子往一边侧。 沈瓷疯了一样要跑过去,可是却被身后的阿幸死死抱住。 胖子的脚一下下往李玉秀身上踹,专挑腰部和小腹,而地上的人因为极度痛苦把身子扭成各种形状,叫声像是濒死的动物,回荡在狭小的门厅内令人不寒而栗。 “不……” “住手!” “求求你们住手!” 沈瓷挣扎要冲过去,可是阿幸死活不让,她被他强行圈在怀里,眼睁睁目睹着这一切。几个男人围着李玉秀不知踢打了多久,直到水泥地上有鲜红的血渍蔓延开来,地上的女人已经不会哼叫。 “啊……”沈瓷终于奔溃大叫,叫声穿透长空,阿幸在后面抱住她不断往下瘫软的身体。 李玉秀身下的血越来越多,沈瓷满眼发红,最后阿幸干脆把她翻转过来摁在自己怀中。 一场婆娑一场地狱。 “不要看……” 可是不看不代表没有发生。 沈瓷抵死揪着阿幸的肩膀,痛苦到极致便感觉胸腔里有声音想要冲出来,可是到了喉咙口仿佛又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最后她只能张着一张嘴,大口大口的喘气,浑身痉挛。 阿幸感觉不对劲,掐她的仁中和肩膀,沈瓷的目光却一点点涣散,最后在他怀中软下去,眼皮缓缓合上,把她眼中的怨恨都关在了里面……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血渍没有了,嘶吼也没有了,沈瓷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遭空气冷清,没有开灯,只靠窗口一点亮光来辨别房内的环境。 房间似乎很大,感觉起码有四五十平米,可是家具很少,所以显得十分空荡,而这空荡的房间仿佛成了一个容器,把刚才那些厮打和狰狞都收了进去,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安静了,也干净了。 沈瓷甚至在想自己身下躺的床单是什么颜色,感觉应该是最简单的白色或者藏青色,就算有花纹也是冷硬的几何或者线条图形,而刚才她所目睹的那些场景好像已经从她脑海中完全抽去。 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 沈瓷拧着被单在床上轻轻舒了一口气,直到听到门外“噼啪”一声,那是打火机打火的声音。 她撑着身子下床,后腰有些酸疼,应该是刚才被那胖男人扔了一下撞在门上导致,而手臂一抬却看到自己手背上贴了好几条绷带。 沈瓷没理会,穿好鞋出去。 卧室外面是个客厅,客厅更大,白色的墙和白色的天花板,地上铺了灰色磨砂仿古砖,摆了一套方方正正的黑色真皮沙发,吧台,酒柜,几把木色高脚椅,除了茶几下面铺的暗棕色地毯看上去柔和一些外,整个房间的色调都偏生硬刻板,而这一切就如住在这里的男人一样。 沈瓷走出去的时候看到他正坐在高脚椅上点烟,一只脚搁在高脚椅的踏栏上,另一条腿打开伸直,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t,肩膀稍稍含着,手掌挡住火再闷头把烟点燃…… 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人 阿幸完全没有察觉沈瓷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等他点完烟抬头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不声不响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他冷不丁惊了一下。 “你走路都没声音?” 沈瓷哼笑:“你在怕?” “我怕什么!” “怕坏事做太多会遭报应!” 阿幸有些无语,捏着手里的烟,沈瓷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很奇怪,照理她应该愤怒,悲伤,甚至阿幸以为她醒过来后还要大肆哭闹一场,毕竟刚才在郊外平房里的时候她激动成那样,甚至当场抽搐晕了过去,可现在面前的女人仿佛换了一个人,没哭没闹,甚至面无表情。 这让阿幸有些摸不准,说实话他刚才都已经想好若她醒过来哭闹他该怎么哄,可现在这样……特别是她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阿幸竟然有些不敢对视,真还不如直接朝他大吵大闹呢。 “我怕什么报应!”他捏着烟说。 沈瓷又冷笑一声,却没再说话,两人之间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只是沈瓷那边没有开灯,而阿幸面前的吧台上方却亮了几盏射灯,以至于像是沈瓷站在阴暗处,而他坐在相对亮一些的地方。 一明一暗,阿幸苦笑。 “你过来…” 他抬手想要拉一下沈瓷,可手臂举到半空才想起来她不喜欢被人碰,于是转过去把旁边一张高脚椅挪到自己面前。 “坐!” 沈瓷看了看,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用,我怕你身上腥。” 他一时有些没明白,问:“什么意思?” 沈瓷反而笑:“你可以闻闻,你身上大概还有血腥气!” 阿幸这才反应过来,淡淡开口:“怎么会,我已经洗过澡了。” 她分明睁眼说瞎话,他确实洗过澡了,头发还是湿的,灯光下看着一根根硬硬地竖在头顶,身上也换了一件衣服,棉质的黑色t恤包裹着他的手臂和躯体,这个男人就捏着一根烟坐在那,给人的感觉就像这个房间一样冷硬又沉默,特别是沈瓷看到他左手手臂上还有一条疤,很长的一条疤,而且从疤痕的创面看可以推测当时应该伤得极深。 沈瓷努力把目光从他那道疤上挪开,吸了一口气:“那又怎样,你身上的血腥味恐怕用水根本洗不干净!” 阿幸:“所以呢…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那里跟我说话?” 沈瓷:“……” 阿幸:“以后也一直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说话?”他的口吻中似乎带着一丝嘲讽,沈瓷心里有股很怪异的感觉。 之前这个男人总是沉默寡言,就算说话也基本都是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可是今晚他的话明显有点多。沈瓷目光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很明显这是一间单身公寓,装修尚可,只是风格有些硬朗刻板,似乎很符合他的形象。 沈瓷几乎可以直接断定,这是阿幸的住所。 “我要回去了!”她觉得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扭头就要走,而高脚椅上的阿幸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茬,情急之下叼着烟追上去,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沈瓷却像受惊似地狠狠甩开。 “别碰我!”口吻中的嫌弃和憎恶十分明显。 阿幸愣了愣,烟还叼在嘴里,面前女人却抬头直勾勾地瞪着他,胸口起伏,可见刚才甩开他的时候花了多大力气。 很好啊,至少自己还能招她恨。 “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烟雾后面他冷冰冰地问。 沈瓷勾唇笑:“你觉得呢?” 阿幸:“我觉得你应该不止是讨厌我!” 沈瓷愣了愣,看着面前这张硬挺的面孔,说实话她以前也并不讨厌他,对他的感觉有些复杂,但是现在不同了。 “在这之前我或许并不讨厌你,但从今往后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 “这么严重?” “你现在让我觉得其实你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阿幸顿住,难道之前自己在她心中还能有不同的定义?呵呵……他可没指望。 “那些人?那些人是指哪些人?”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所以你是指刚才那些踢打李玉秀的人?” 沈瓷闭了下眼睛,脑海中又浮现秀秀滚在地上被人踢到身下全是血的场景,而这个男人当时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还阻扰她上前,但沈瓷知道他明明有能力阻止悲剧发生。 “你们根本是一丘之貉!” “貉?”阿幸抽了一口烟,定定望了沈瓷一眼,“怎么我又变成貉了?在你心中不应该是狗么?” 沈瓷想起自己曾说过他是李大昌跟前养的一条狗,没想到这句话他还记得。 “狗和貉其实也没分别,反正都是畜生!”这口吻真是带着满满的鄙夷感。 阿幸轻呵一声:“畜生……?” “难道我说错了?这么多年我想你也没少帮着李大昌干伤天害理的事。” “你这么认为?” “不然呢…” 沈瓷知道阿幸是李大昌身边最亲近的下手,当年也是由他把自己带到李大昌面前,有些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她不愿再提。 “今晚那些人踢打秀秀的时候你明明可以阻止,但是你却什么都没做!”沈瓷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只是情绪有些激烈起来,眼前血光呈现,还有李玉秀蜷着身体被踢到满地打滚,却还拼死想要护住肚子的情景。 她神志已经不清晰,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从哪来,但她仍然尚存作为母亲的本能,而这些恶徒呢……沈瓷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已经洗过澡了,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洗发水味道,穿着黑色棉t,干干净净地站面前,可是手上沾的血呢,能洗掉吗?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你们怎么下得了手?”沈瓷咬着牙根逼迫自己深呼吸。 面前男人却还是面无表情,捏着烟问:“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怨恨?怨恨像我们这种禽兽不如的人要活在这世上?” 沈瓷嗤了一声。其实像今晚这种事情,落在大多数人身上大概都会觉得气愤,觉得不公,但是沈瓷没有这种感觉。她不气愤,不抱怨,甚至没有过多悲伤,只是觉得浑身都是无力感。 因为她深知里面的规则,就像一条食物链,秀秀或者她自己都只是处于食物链低端,当痛苦和厄运不断敲打之时你的愤怒和忧伤根本毫无作用。 有种绝望犹如沉默,在沉默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所以沈瓷摇头,苦笑:“我不怨恨你们,我只是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傻到把秀秀怀孕的事说出来,我不该对你们有指望!” 她觉得要是自己当时不说秀秀怀孕,那些人就不会对她拳打脚踢,秀秀也不会流产。 阿幸却虚虚一笑,掸了下烟灰。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说出来她就能安然无恙?” “至少不会像今晚这样被活生生踢到流产!” “错了!”阿幸吐着烟,“你要不说她也迟早瞒不住,孩子越大越难处理,到时候下场只会比今天更惨!” 沈瓷一愣,背脊发凉,她猛然想起前阵子那间私人诊所有精神病孕妇跳楼的事,为此她还专门去医院问过情况,当时碰巧听到两个清洁工在讨论,说一帮男人冲进抢救室抢人,而那个跳楼受伤的孕妇就跟牲口一样被半死不活地拖了回去,至于结果……沈瓷不敢往下想。 南华是公益性康复中心,里面的精神病患都没有亲人,如果里面有女病人怀孕,李大昌怎么容许孩子出生?可是好好的怎么会怀孕?孩子哪来的?又是谁的孩子? 沈瓷又想起前段时间李大昌在栖元寺后院给她看的那段视频,视频里似乎也是那间平房,水泥地水泥墙,一张硬板床,而视频里的画面……沈瓷不断揪紧自己的手指…… “秀秀以前是不是也有过孩子?” 她刚在李玉秀的腹部看到两条刀疤,一条竖形的疤明显是剖宫产所致,所以她能断定秀秀以前有过孩子。 阿幸又弹了下烟灰。 “我不清楚,南华不是我管的区域。” 或者换种说法,南华那边的事还不需要他去亲自料理,所以他对李玉秀的事也不是桩桩都知道。 沈瓷姑且相信他的话,又问:“今晚为什么突然带我去见她?” 阿幸眉心一紧,她终于问到正题了。 “想听实话?” “当然!” “好!”阿幸边说边走到吧台前面把烟掐断,“如果我说带你去见李玉秀是昌爷的指示呢?” “呵……果然……” 沈瓷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去见秀秀。 “你果然是李大昌养的一条狗!” 最后一个字她咬得特别重,阿幸锁紧的眉头似乎轻轻跳了一下,但很快松开,低头。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很抱歉…”他又抬起头来,借用身高优势俯视沈瓷,“很抱歉今晚让你看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人命关天,血肉模糊的事,在他口中也不过就是一句“不干净”,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沈瓷忍不住兀自摇头。 “看来以前果然是我太天真,我错看你了,你这种人…”她又抬起头来盯着阿幸,目色凉凉的直视他的眼底。 阿幸没说话,沈瓷眼色继而一转:“你这种人怎么配有良心?” 他是不配有良心的,不配有感情的,沈瓷说完呼了一口气。 “我要回去了!”转身即走。 阿幸顿在原地,很快听到玄关那边的开门声,沈瓷出去了,他的手指拧成拳,脑中依旧回荡着她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有她当时脸上的表情。 其实真不如她大吵大闹,远好过像她现在这样鄙夷漠视。 她大概挺瞧不起他吧,毕竟他在她心中是“那种人”,但是阿幸在原地愣了半分钟还是追了出去,电梯已经下楼,他又重新等,等他跑到楼下的时候沈瓷已经往大门那边走。 阿幸追上去,那会儿天色已经微微亮,晨雾弥漫,他从后面拉住沈瓷的手,沈瓷没料到他会突然追出来,条件反射似地想甩开,可这次阿幸捏得特别紧。 她的力道怎么可能敌得过他,甩了几下没甩开,她抬头恶狠狠地问:“你要做什么?” 阿幸死死拽着她的手臂,她眼里的鄙夷和嫌弃,躲闪和憎恶……那么明显,又那么尖锐,像是刀一样刺向他心口,刚才从楼上冲下来的力气好像没有了,心里想要说的话也没有了,最后他只是眉梢皱了皱,略颔首:“你要回去,我送你!” 沈瓷自然不肯。 “不用你送,把手放开!” “放开!” 她猛甩了两下终于甩开,转身就走,好像多跟他呆一分钟都受不了。 这次阿幸没有再追上去,很快白色雾气便把她包拢起来,沈瓷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被彻底淹没在雾气中…… 阿幸在原地站了很久,水柱慢慢在他未干的头发和睫毛上结了一层湿气,他掏出烟盒又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往回走。 沈瓷打了一辆车回去,原来阿幸住的地方离她的公寓很近,打车不过也就一个起步价。 回去之后她重新洗了一遍澡,翻开手机看了看,里面有两通未接电话,都是来自江临岸,时间是昨晚11点左右,那时她应该正处于昏迷。 不过之后他便没再打过来,沈瓷不由松了一口气。 其实有些事她还没完全考虑好,去青海之前原本打算回来就彻底了断,就当是分手旅行,可是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或许还是她想得过于天真,来过的人,产生过的感情,岂能说断就断?就跟她身上这深深浅浅的痕迹一样,沈瓷拿着手机笑了一声,镜子里面的躯体不着片缕,那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光线照进浴室,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胸口和腿上的吻痕,有些地方痕迹很深,大概要好几天才能褪掉。 沈瓷又想起这几天在青海与他的纠缠,连续几个夜晚,纵情肆意,无穷无尽一样。 会有报应的吧,她想,毕竟她是那个掠夺者,那个偷盗者,他们之间的欢愉全都必须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之上。 沈瓷拿着手机吸了一口气,抽了架子上的睡衣想套上,此时手机响了起来,她看到屏幕上那串数字,背脊一凉,手里的睡衣便落到了地上…… 你是不是要跟着一起疼 头发上的水不断往下滴,淌过她的肩背和胸脯,手机上的数字闪闪停停。沈瓷站在镜子前面不敢动,心里的恐惧却从湿漉漉的皮肤上一点点渗出来。 她以为自己不接对方就会放弃,可是铃声一遍遍响,反反复复,像魔咒一样回荡在浴室里面,无奈之下她只能接起来。 “喂……” 那边却没人说话,只听到隐约似乎有女人的叫声。 “喂…”沈瓷又喊了一句,那边传来一通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衣物摩擦发出的声音,沈瓷咽了一口气,“李先生…” “什么李先生,都说了跟着他们喊昌爷就行。”李大昌突然开口,气息有点喘,但听上去心情似乎不错,口吻里甚至带着一点宠溺。 沈瓷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不知昌爷找我有什么事?” “这话问得…没事就不能找你么?好歹我们之间还有旧情。” 沈瓷觉得有股腥气开始往胸口泛,拧着手机。 “如果你要这么说话,那我挂了!” “别,生气了?” “……” “开个玩笑而已,再说我也没说错,当初我那么喜欢你,现在也一样,一段时间不见就想得紧,特别是这阵子……”李大昌口吻淡淡的,说:“昨天晚上我还梦到你了。” 沈瓷心口腥气更浓,她努力保持平稳:“我这边还有事,没什么就先挂了。”她想尽快结束这段令人作恶的通话,但李大昌怎么肯轻易放过。 “什么事让你大清早就要这么忙?就那本破杂志?” “……” “你也真够折腾,起先好好的工作不要,辞职非要跑小地方去做,莫不是怕我坏了你和你上司之间的好事?” 沈瓷一惊,她明白李大昌的意思,却假装不懂。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演戏?” “……” “搁我这演戏?你以为你和江临岸那点破事能够瞒过我?” 沈瓷握紧手机背过身去,窗口阳光灿烂,照在她裸露发凉的肩背上。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很抱歉,先挂了。” “等等!”李大昌换了一种口吻,突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你以为我无凭无据?” “……” “我知道你们刚从青海回来,怎么,甬州呆不住要跑去外地偷情?还是说知道他的未婚妻快要回来了,你们这算是最后的狂欢?” 李大昌越说越透,沈瓷手心开始有冷汗冒出来。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紧张了?” “没有!” “那最好,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子倔劲,死到临头都不肯服软!” 沈瓷再度压了一口气:“有话能够直说吗?我还赶着去上班。”她是真没耐心了,感觉李大昌每次找她都像是一条毒蛇在朝她吐着信子,不咬下来,却让她痛苦难忍,沈瓷已经受够了这种窒息感。 那边李大昌轻轻笑了一声,横竖他也不生气,摸着下巴说:“看看,还是急了。” “……” “不过没事,你急躁的样子我更喜欢。” “李先生!” “生气了?行行行,咱言归正传!阿幸昨晚是不是带你去见了一个人?” 沈瓷手指拧在池台边上,指甲吃疼,缓了几秒开口:“对,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处置倒也说不上,换句话说,要不是前阵子你去南华找到她,我都压根已经忘了还有这号人物,不过好歹她和你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以前就见你们俩走得近,所以我也不能亏待她不是?” “你什么意思?” “不理解?那我换个问题问你吧,昨晚见下来你有什么感触?” 她能有什么感触?看着秀秀那模样,还有当时那帮畜生的暴行,简直令人发指! “觉得你们肯定会有报应!”沈瓷几乎咬牙切齿。 李大昌却大笑出来:“报应?报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这么跟你说吧,要不是你的话我根本不会去动李玉秀,她就一个疯娘们儿,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值得我花这么多心思和人手把她单独关起来?但现在不同了,她是你以前的玩伴,跟你从一个地方出来的,我往她身上鞭打一记,你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疼?或者说她现在变成这副样子,你看了是不是会有所忌惮?” 沈瓷手指几乎快要掐断,她知道李大昌的目的,他是想用秀秀来牵制自己,或者用秀秀的惨状来警示她,告诉她如果不听话,将来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瓷忍不住战栗:“南华的事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不再插手,你还要我怎样?”她几乎用乞求的口吻说出这些话。 李大昌慢悠悠地搓着手里的佛珠子:“这我知道,这点上你还算识趣,不过有人不如你听话啊,所以我要你去帮我一个忙!” “什么?” “江临岸,你去帮我向他传句话,就说上回在榆蓉镇上跟他谈的事让他最好重新考虑一下,不然我不能保证后面还会有什么东西流出去。” 沈瓷脑中一时抽紧,头脑有几秒空白。 “你什么意思?” “现在你不需要懂,等晚上吧,晚上让他打电话给我。”李大昌说完就挂了电话,沈瓷再想问下去,那边已经是一片忙音。 …… 沈瓷那天没去上班,几天的青海之行已经几乎耗尽她的体力,又在机场呆了一晚,昨夜因为秀秀的事她也没睡好,连番折腾已经筋疲力尽,于是洗完澡换了一身睡衣在家补眠,结果那一觉睡得特别沉,不断做梦,梦里梦到很多人很多事,跟放映机一样,醒过来的时候头脑昏昏沉沉,外面却快要天黑了。 她被手机铃声吵醒,看了一眼,屏幕上闪着“方灼”的名字。 方灼?貌似已经很久没跟他联系了。 沈瓷躺在床上直接摸了手机,结果还没开口那边已经把话匣子打开:“姐,你和江总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把你们的照片曝到网上?” 沈瓷当时睡得迷迷糊糊,还没完全醒。 “你在说什么?什么照片?” “你和江临岸的照片啊,下午出来的,现在已经满网都是!” 爱是在适当的时候及时退场 网上一共曝光了六张照片,最初的一张是去年那个雨夜,江临岸抱着喝醉的沈瓷在街上走;第二张,清晨江临岸从沈瓷所住的寓所出来;第三张,沈瓷和江临岸一起在超市买菜的画面;第四张,沈瓷和江临岸在机场一起过安检;第五张,沈瓷和江临岸在西宁逛商场,她穿了那条绿色的连衣裙;最直白的是最后一张——夜晚西宁街头人潮涌动,红绿灯频闪,而他们站在街口人群中旁若无人地拥吻…… 沈瓷看着屏幕上那些画面整个人僵直战栗,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这些照片传得很快,短短几个小时已经上了热搜和各大网站头条,大概是因为前阵子恒信金服的风头太火了,加之b轮融资刚刚开始,前几天有官方证实鼎音即将追加投资,签约在即,所有人都知道江临岸和梁文音的关系,而他和温漪的婚期也一直是大家关注的事,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闹出这种事,舆论和观众自然更觉得有趣。 所有人都在等着剧情的后续发展,毕竟这样的戏码可不比那些八点档电视剧来得弱,但是沈瓷感觉自己一下掉到了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里,身体在急速下坠,失重,缺氧,窒息…… 怎么会突然这样? 到底是谁? 从照片的画面可见对方已经跟踪了他们很久,时间跨度也很长。沈瓷记得第一张照片里的画面应该是去年的事,当时她和江临岸才刚刚认识,也就是说对方从去年开始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沈瓷不敢再往下想,摸着鼠标的手心冰凉,她把屏幕的电源关掉,走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走回客厅的时候脑中一恍。 “现在你不需要懂,等晚上吧,晚上让他打电话给我。” 这是早晨李大昌在电话里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沈瓷仿佛醍醐灌顶,脚步不稳地又走回卧室,摸到手机,找出那窜号码…… 那边足足等了大概半分钟才接通,沈瓷劈头盖脸直接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我想怎么样?”李大昌虚笑着,“跟长辈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 沈瓷拧着手机吞口气:“网上那些照片是不是你曝光的?” “照片?什么照片?” “李大昌!”沈瓷忍无可忍,直呼他的全名。 那边男人一下笑出来:“再喊一声!” “……” “真好听,再来!” 沈瓷无端心口又开始泛腥,她忍着要呕吐的冲动说下去:“我不清楚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没有用,江临岸不可能为了几张照片就答应你的条件。” “你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但我劝你别白费心机,区区几张照片而已!”沈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如常。 李大昌慢慢搓着自己的手指,眼梢含笑,突然问:“这是江临岸让你来传达的意思?” 沈瓷:“没有,这是我的意思!” 李大昌:“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作数,让他亲自来联系我!” 沈瓷:“不可能!” 李大昌:“怎么不可能?…”他顿了顿,又说,“哦对了,他是不是还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我和你根本没有关系!”沈瓷几乎咬牙切齿。 那边啧啧两声:“听听,女人都这样,不念旧情,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 沈瓷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如果不是因为江临岸,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主动跟李大昌联系。 她重新整理思绪,努力在战栗中调整好自己。 “首先…”沈瓷再度咽了一口气,“我承认他并不清楚我和你的关系,我没跟他提过以前的事,所以你别指望我能为你传话,这不可能……其次,也别企图用我来威胁他,我不管你手里到底握了我多少把柄,但是那些对他根本没有用,也别以为我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是快要结婚的人,未婚妻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无论自身条件还是背景而言都很优秀,他们两人感情也很好,所以他没理由为了我而放弃她,至于我和他的关系,你可以理解为……” 沈瓷说到这停了停,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捏着,她又喘了一口气。 “你可以理解为露水情缘,各取所需,毕竟他未婚妻一直在外地,男人的基本生理需求还是会有的,而我……我弟弟每个月开销很大,而我妈又刚做完手术,所以我需要钱。” 沈瓷用从容的口吻解释了她和江临岸的关系。 李大昌那边一时没了声音,沈瓷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扶着柜子坐到床上。 “昌爷,过去的事我已经都不记得,也不愿意再提,这些年我们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能不能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你放过我,你放过我行不行?”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发哑,近乎哀求。 李大昌也是头一回见沈瓷这样,要知道当年她那性子多犟啊,跟石头似的硬碰硬,哪会像这样向他服软。 男人大多都受不了女人这样,李大昌在那边搓着手指,心里痒痒的,呼了一声:“得,你这算是在求我?” “我也没指望能够用那几张照片扳倒江临岸,更何况我和他又没什么仇…至于我手里的东西,你应该知道,这是我藏了多少年的,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回味一下,小慈,我是真的喜欢你,心也软,你看你求我一下我就舍不得逼你了……” “再说好歹我们之间还有情分在,你缺钱怎么不来找我?当年不也是我给钱你花么,怎么,现在嫌我老了,不如姓江的那么入你眼?” 李大昌似乎越说越过分,沈瓷手指揪着床沿开始发抖。 “不过你也算有本事,之前好像还听说榜了大塍传媒的小开,两人还扯证了?啧啧…小东西,这么会勾搭男人,还都是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看来床上功力见涨啊,要不这样…” 李大昌擦了一下自己圆乎乎的下巴,心里起了痒。 “你要我替你保守秘密也行,江临岸那边我也不会揭穿我们俩的关系,但你找个时间出来,我们叙叙?” 沈瓷一下摁掉电话,胸口腥气直往上冲,她跑进洗手间全部吐了出来,但是感觉怎么吐都吐不干净,浑身每一寸皮肤里好像都黏着脏东西。 好脏啊,怎么会这么脏! 沈瓷打开水龙头捧了凉水就往自己脸上冲,当年那些濒临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甚至能够感受到周围空气被一点点抽干净。 李大昌不会善罢甘休,他最擅长什么?他不硬来,也不强撸,他最擅长拿你的软肋来当筹码,然后让你心甘情愿地跪在他面前,被他一点点剥干净,一口口蚕食。 你生不如死,而他却欢喜地享受这种蚕食与欺凌而带来的快感。 沈瓷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底空洞无比,像个不成人形的妖怪一样站在那里,可江临岸是谁?他是要登上城楼的人,他的人生只能铺满鲜花和掌声,所以她怎么配?她怎么配以这副面孔站在他旁边,怎么配用这副肮脏不堪的身体陪伴? 如果哪一天他知道自己曾经被那些男人压在身下,毫无尊严的承受迎合,他会怎样?而她又会怎样?大概会死吧,或者比死还不如。 沈瓷的手机开始不断响,方灼又打了电话过来,之后是陈韵,郭越,陈遇更是反反复复打,沈瓷一个都没接,最后干脆直接关了手机。 关机之后世界像是停了,中间沈瓷又去洗手间吐了两次,之后浑浑噩噩地倒在床上,也不知躺了多久,门铃响了起来。 她不想去开门,用被子蒙住头。 门铃继而变成拍门声,拍门声又变成踢门声。 “沈瓷,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江临岸的声音,穿透门板而来。 沈瓷塞上耳机,蜷在被子里喃喃:“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它本可进取却故作谦卑,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容易……” “沈瓷,出来!” “听到没有,你躲着我有什么用?” 耳机阻挡不住门口的吼声,沈瓷用双手抱住自己。 “……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前天晚上在西宁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出来,不管怎样,你给我一个说法!” “沈瓷,听到没有!” 门外的喊声还在继续,沈瓷指甲扣进肉里,嘴里用更大的声音念诗句:“……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你有没有思考过“爱”的定义? 爱是什么? 爱是不顾一切地前进还是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门外的吼声还在继续,江临岸快把房子都拆了,沈瓷能够听得到那些痛苦和嘶吼,可是很抱歉,她合上了眼睛,闭起了耳朵,不听不看。 爱是在适当的时候及时退场。 分析利弊 江临岸的手机都快被打爆了,他一个都没接,站在沈瓷公寓铁门外抽烟。 一扇门像是被隔开了两个世界,他在世界这一端,而她在世界那一端,也不知站了多久,连续抽了两根烟,门外还是没动静,他有些乏力,转身下楼。 车子就停在单元楼门口,江临岸开了门上去,刚坐定手机屏幕上就开始闪烁“于浩”的名字。 “喂…” “有些眉目了。” “谁动的手脚?” “不是江丞阳!” 江临岸虚虚发笑:“我知道不是他,那张照片去年他就已经给我看过,要是他的话没必要等到现在才曝光。” “那会是谁?我这边暂时还查不到。”于浩似乎比他还急。 江临岸却只是用手扫了下眉心,他这些年在公司内外树敌也不在少数,能料定对方应该有备而来,不然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他的私生活说事。 “暂时不用再查了,反正照片都已经曝光,静观其变吧。” “那温漪那边呢?” “温漪明天晚上回来,到时候我会跟她说清楚。” “说清楚?你打算怎么说清楚?” 江临岸微微收了一口气,抬头透过车窗看了眼单元楼,那扇窗户的灯已经灭了,他无力笑了笑:“我想和她坦白。” “坦白什么?坦白你和沈瓷的关系?然后告诉她你近半年来一直和那女人厮混在一起?” “……” “还是说你打算公开和沈瓷的关系,与温漪解除婚约吗?” “……” 于浩简直无法理解江临岸的想法,吁了一口气,说:“你现在在哪儿?” 江临岸挑了下眉峰:“车上!” “那正好,出来聊聊吧,我老地方等你。” …… 江临岸已经好久没去菩提了,这间酒吧最初开在他所念大学后面的那条街上,那会儿他和于浩还有周彦经常去,特别是于浩,算是里面的常客,酒吧老板和他也已经混得很熟了。 后来大学后面那条街因为修地铁站需要整体拆迁,酒吧也就搬了地址,换到了现在的地方,生意倒比原先更加好,几年前重新装修了一次,当时于浩差点想和老板合股。 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这几年除了于浩经常来,江临岸已经来得不多,一是忙,二是也没了当年那种心情。周彦更是来得少,或者说三人已经很难有机会再聚到一起。 江临岸进来的时候老板正好在吧台边上,似乎在训调酒师。因为不是周末,所以酒吧卡位上的人不多。 老板见他进来就丢下调酒师迎了上去。 “江总,有段时间没见了啊。” 江临岸其实和老板关系一般,性格也不如于浩那么随和,所以只是颔首应了一声。老板大概也看了网上的新闻,见他神色不大好,也没多问,只说:“浩子已经到了,一个人,包厢等你,你先去吧,我待会儿叫人送瓶酒进去。” 毕竟是熟客了,所以诸多照应,江临岸点头没多言,穿过大厅往另一边走。包厢在最里头,江临岸直接推门进去,果然只有于浩一个人,也没叫酒,就独自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抬头却见江临岸站在门口,他把手机扔旁边,双腿搁到茶几上。 “进来啊!” “……” 江临岸拧了下眉进去,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对视了一眼。 以往每次来包厢里的灯都不开,现在却灯火通明,这种夜场一旦开了灯就感觉不习惯,于浩眼睛都半眯着,翘着腿。 卸掉各自身上的职位和身份,现在面对面坐的只是从小玩到大的挚友,兄弟。 江临岸抱手撑住膝盖:“别劝我!”他直击主题。 于浩笑了笑:“谁说我要劝你?何况你也不是会听劝的人!” 毕竟这么多年朋友了,他自然清楚江临岸说一不二,考虑好的决策旁人根本没有余地再去改变。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劝你,劝不住,我也不会白费那功夫,只是想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把有些风险和收益跟你说一下,嗯,就跟之前做项目一样,每一个项目在正式启动之前你都会分析利弊,进行市场调研,再立策划书,不妨现在我们也来分析一下。” 于浩把腿从茶几上放了下来,以一个分析师的姿势坐着。 “先来说说你的风险,一旦你和温漪掰了,梁文音那边极有可能要给你穿小鞋,鼎音的投资黄了,那些跟在鼎音后面观望的银行也会改变态度,结果是什么想必也不用我告诉你,当然,你会说还有转圜的余地,梁文音不是傻子,前期投的钱难道就打了水漂?对,我承认,抛开你和她女儿的婚事不说,她看在公司立场也有可能继续跟你合作,但这种可能性或许只有五成,也就是说项目还有五成的可能会夭折。” “……” “项目一旦夭折,后果会是什么?a轮融资所有资金都会打水漂,银行那边会追缴利息和贷款,光这点就能玩儿死你!” “……” “当然,你也能抱着东山再起的心愿,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毕竟目前这些都是靠你双手争来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还能争取到第二次机会?” “……” “是,你能力强,这点我承认,这几年手里做的几个项目大家都有目共睹,你也是靠着这些项目在股东面前赢得了信任,但是如果恒信夭折了呢?当初你启动恒信的时候公司给你投了多少钱?而你又在那些股东面前承诺过什么?三年为约,那些老匹夫当初可是拿了真金白银出来往你身上压赌注的,一旦恒信失败,无疑是从那些老匹夫身上割肉,你觉得他们还会信任你第二次?到时候你失信股东,失信银行,整个投资圈都不会再愿意跟你合作。” “……” “当然,你会觉得我以上讲的这些有些严重,毕竟这是基于项目失败的基础上,或许也会有奇迹发生,比如项目成功了,但项目成功你和沈瓷就一定能有情人成眷属?” “……” “当年你和甄小惋的事难道忘了吗?你们江家是什么地方,你爷爷又怎么会允许沈瓷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进门!更何况沈瓷从条件而言还比不上甄小惋,甄小惋至少家世清白,但沈瓷呢?她离过婚,流过产,去年和陈遇的事在甬州也闹得沸沸扬扬,老爷子到时候一查,她家在哪儿?她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哦对了,她是不是还有个植物人弟弟?就冲这些你觉得老爷子会同意?” “……” 于浩里里外外把这些都分析了一遍,最后又叹了一口气。 对面男人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闭口不谈。 于浩把手机又拿到手里,转了转:“行了,反正风险和损失我也都跟你分析了一遍,作决定的人是你,你自己说吧,到底想怎样? …… 菩提老板亲自开了瓶洋酒送进包厢,一推门正好见江临岸从里头出来,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老板:“江总,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江临岸冷着脸没啃声,从老板身边擦了过去。 老板托着酒有些讪讪,走进包厢,见于浩转着手机依旧坐在那里。 老板:“怎么回事,吵架了?” 于浩呼了一声:“谁有功夫跟他吵,来,把酒给我。” 老板:“你一个人喝啊?” 于浩:“谁说我一个人,不能叫吗?”他边说边划开手机,拨了号码,很快那边接通了。 “喂,老彦,空不空?空的话来菩提喝酒!” …… 沈瓷半夜被噩梦惊醒,醒过来的时候身上都是凉汗,睡衣都几乎浸湿了,此后再也睡不着,她只能开灯下床,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喝下去,整个人感觉都处于混沌状态。 经过客厅的时候又看了眼门口,门外鸦雀无声。 那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他应该走了吧? 沈瓷忍不住还是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门外只有黑漆漆的楼道,其余什么都没有。沈瓷隐隐松了一口气,再度走回卧室,卧室没有开灯,但能听到床头闹钟指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以此告诉她黑夜和生命同时在流逝。 沈瓷走过去索性拧开床头灯,啪一声,眼前刺亮,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再度坐在床边上,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样东西,确切点说是一本旧诗集,就是她去青海之前从二手书铺里淘出来的,外面被她细致地又包了一层封皮。 沈瓷拿着那本书重新躺回床上,手指抚摸着上面作者的名字,轻轻扣在怀里…… 沈瓷一直没开机,江临岸后来又打了几次,也清楚她的轴脾气,有些无奈,但也无能为力。秦兰那边也不断给江临岸打电话,但他一通都没接,从这点上他和沈瓷的脾气确实很像,绝情自私。 江临岸那一夜睡得不大好,前半夜失眠,最后喝了两杯红酒才勉强睡着,可是天色刚亮就被门铃声吵醒。 谁会这么早来敲他门? 江临岸吸了拖鞋过去,头脑还涨涨的,他用手摁着太阳穴开门,结果头一抬,看到站在门外拖着行李箱的温漪…… 四面楚歌的境地 那天天气不好,六点多的时候天上还没太阳。温漪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脸色很差,头发有些乱。 江临岸也是吓了一跳,直到门外的人往他身后屋里看了看,问:“不方便让我进去么?”她一开口声音已经漏出哑涩。 江临岸低头:“没有不方便。” 他侧身让温漪进来,后者跨步而入,却把行李箱留在了门外,江临岸看着竖在门口的那只大号行李箱,想了想,还是帮她拎了进来。 门关上,他转过身,温漪直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因为没有太阳,所以屋内有些暗,江临岸抬手扫了下眉心。 “不是今天晚上的航班吗?”他勉强问。 温漪却轻轻笑了笑:“我提前回来了,不欢迎?” “……” 后面他没接话,觉得气氛实在压抑,窗口那边有风吹进来,江临岸又皱了下眉心。 “抱歉,我去套件衣服。” 他昨晚喝完酒简单冲了一把澡之后就倒头睡了,所以此时上身没有穿衣服,赤条条地裸着,站在温漪面前有些不习惯。 转身往卧室走,可刚走两步感觉身后有风刮过来,腰肌一紧,一双手臂死死缠到了他腰上。 “临岸,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温漪从后面突然抱住江临岸,声音发哑,冰凉的脸贴着他的后背心。 江临岸身板僵硬地挺直,想要将她扣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拉开,可拉了两下拉不动。 他咬了下牙开口:“温漪,你先松开。” “不,不松!” 江临岸闭上眼睛提了一口气:“你先松开,我去穿件衣服出来,有事跟你谈。”她不松他也不能硬拽,所以口气温和地哄,身后的人却一时没了声音,江临岸也看不见她的表情,等了大概半分钟,又想开口,腰上的手却突然松了。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江临岸顿了顿,没回头,转身进了卧室,随便扯了件t恤就往身上套,但套到一半却听到客厅那边传来行李箱滚动的声音,随后啪一声,门被关上。 江临岸胡乱把t恤下摆往下拽了拽就转身走出去,却发现客厅里已经没有人了,温漪走了,他又赶紧往外追,但是电梯比他快了一步。 江临岸站在电梯门口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一层层下去,有些无奈,只能回屋找到了手机,结果电话刚拨通那边温漪就先抢着解释:“临岸对不起啊,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办,所以今天先回苏州了。”口吻很急,甚至显得有些躁乱。 江临岸不由收了口气:“你现在怎么回去?” “坐火车走,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不如我送你?” “不用,不用这么麻烦,你还得上班呢,公司事情那么多,我反正有时间,火车也很方便的。”温漪语速很快,一句接着一句,江临岸似乎都没有插嘴的余地。 外面天色泛阴,他用手揉了下眉心。 “那你事情什么时候能办完?” “不知道,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也可能很快,反正我现在还不知道,嗯……不知道……”她话语讲得有些零散。 江临岸耐心听她讲完,又问:“晚上呢?晚上要是可以的话,我去苏州找你。” “不行,太赶了,你工作一天已经很累,不需要急着过来找我。” “没关系,我叫老姚开车送我过去。” “真的不用,而且我事情未必办得完,对…肯定办不完…”温漪声音越发急躁。 江临岸渐渐觉得有些无力,缓了几秒,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坐下来谈谈,关于我和沈……” “好了先这样吧,出租车来了,等我空了会跟你联系!”那边直接就掐了电话,很快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江临岸略显闷躁地用手又拧了下眉心,有些乏力地坐到沙发上。 …… 出租车内,司机师傅不断透过后视镜往后座看。 “姑娘,哭这么厉害,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后座上的温漪抿着唇摇头。师傅还挺热心,给她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 “没遇到什么事你哭什么?再说啥事解决不了呢?老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什么不如意不顺心的也就一道坎儿,你跨过去就成了,哭又解决不了问题!”师傅叨叨着劝。 温漪却哭得更加厉害,哭到最后干脆整个人都趴到了膝盖上,两边肩膀一抖一抖,感觉稍不慎都要岔过气。 司机见自己劝不住,只能无奈摇了摇头。 沈瓷和江临岸的“私情”经过一夜发酵变得更加精彩,网友甚至把沈瓷之前和陈遇,阮芸那些破事都翻了出来,陈年旧账一渲染,感觉更像是八点档连续剧,不过沈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绝对不是女一号,确切点说应该是那些狗血爱情片里专抢别人男人的女二号。 怎么理解呢? 去年沈瓷和陈遇的事曝光,媒体因为阮芸流产的事已经把她“黑”化,所以在大家眼中她就是个破坏人青梅竹马二十多年感情的圣女婊,不过后来阮芸和众多男人私生活照片曝光,再加上“毒驾”事件,成功妖魔化了她自己,倒也算是给沈瓷扳回了一点。 但这次情况又有些不一样,江临岸和温漪的婚约早就不是秘密,公众眼中他们已经交往了两年,且感情一直很稳定,现在却突然横空冒出来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之前就有过“第三者”黑历史的沈瓷,众人肯定要骂,而且这次沈瓷连一点赢的胜算都没有,毕竟温漪无论模样身段还是家世都样样好,比之前的阮芸要高出不知几个段位,更重要的一点是温漪近两年一直在山区支教,头上顶着“富家千金抛弃优越生活,愿意深入大山和孩子为伴”的光环,光这一项就已经给她加分不少,而沈瓷呢?沈瓷在众人眼中就是趁着未婚妻支教的空窗期故意勾引男上司的骚浪贱。 从圣女婊到骚浪贱……沈瓷用手指浏览着新闻下面那些网友评论,不禁佩服自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是不是完成了一场质的飞越? 初芒楼下已经有几个记者在徘徊,沈瓷进去的时候被他们强行围住,几台摄像机对着她狂拍,问的问题都很尖锐。 沈瓷挤在中间被拉来扯去,她原本就讨厌被人触碰,如此一来觉得胸腔都快缺氧了,那些人还在不断问问题,她想推开却推不动。 “让让让让……麻烦让让……” 身后突然有人喊,随后两杯滚烫的咖啡强行挤了进来,又有一只手抓住了沈瓷的手臂,硬生生推开那些记者把她扯了出来。 沈瓷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进了电梯,有两个记者追上来,电梯门适时合上,听到门外一通记者的唏嘘声,之后电梯往上去,终于安静了。沈瓷暗松一口气,转身,旁边小宋呵呵朝她笑,一只手拎着两杯咖啡,另一只手还捏在她手臂上。 沈瓷把手抽了回来。 “谢谢!”声音不冷不淡。 小宋也没介意,只应了一声:“不谢!”她大概也已经习惯了沈瓷总是摆着一副臭脸,之后两人便没再说话,电梯直达初芒办公室那一层。 沈瓷率先走出电梯,小宋小碎步跟在她后面跑,一直小跑到办公室里面。沈瓷进去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目光都往她身上飘,空气中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她也没理会,径自走到自己工位坐下,可她一坐下周围议论声越大,七嘴八舌,特别是几个年轻一点的小编辑,几乎有恃无恐。 “怎么回事,她居然还来上班?” “对啊,都这样了,居然还来上班,要不要脸?” “怎么就不用上班了?” “难道不怕被人说三道四?再说榜了那么大的款,就我们这本小杂志还能容得下她?” “啧啧……你们是没看新闻吗?她这也不是第一次榜款了,有人扒出她以前的黑历史,好像和大塍小开也有过一腿。” “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去年的事吧,当时貌似也闹得很大。” “我怎么不知道?” “你自己不看新闻吧,再说她也不是什么明星,丑闻闹一阵就没人提了,要不是这次她和江临岸的照片曝光,我也未必认得出她!” “啧啧……那这么说来这女人挺有一手的啊,榜的款都不是一般角色。” “谁说不是呢,平时看她清高得跟圣女似的,可专去勾搭别人的男人,还都是她上司…哈哈……辛亏我们副编是女的,不然估计…” “估计什么?副编是女的,但我们主编是男的啊…哈哈哈……” “那估计不会吧,我们主编都这么大年纪了。” “年纪算个p,这种女人我见多了,只要给钱谁都能上,不然你以为她和那姓江的真的有感情?我看未必,不过就是各取所需嘛。江临岸他未婚妻常年不在家,他一个男人也有生理需求,这很正常啊,而她以前在他手底下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对对,我估摸着也是这样,肯定是她找机会勾引,男人嘛,送到嘴边的谁不要,不过睡睡而已,也不会真和她来事。” “就是,毕竟她和那未婚妻比起来可差远了,看着吧,现在照片曝光了,他未婚妻家背景貌似挺强,估计离这女人出局也不远了。” “……” “……” 讨论声漂浮在空气中,参与者说得兴奋,而旁边不参与的都在竖起耳朵听。人们总是这样,遇到这种事旁观者甚至比当事人还亢奋,越亢奋说得越难听,还会掺杂许多主观臆想,而其中不乏带着偏激和批判的情绪,说直接一点,就是妒忌。 不过沈瓷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坐在工位上该干嘛还是干嘛,最后倒是杨蓓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吼了一声:“都别太过分了啊,赶紧上班吧!” 办公室这才安分一点,不过很快小宋又跑了过来,将一杯咖啡搁到沈瓷手边。 “沈姐,请你喝的!” 沈瓷瞄了咖啡一眼,没抬头,只嘴里淡淡说:“不用,谢谢!” “喝嘛,给你提神的,你看你黑眼圈这么重,昨晚一定没睡好。” 沈瓷皱了下眉:“真的不用!” “生气啊?气她们干什么呢,随她们怎么说去!”小宋献宝似的把咖啡往沈瓷手里塞,沈瓷沉着脸站起来。 “真的不用,谢谢!”说完便拿了自己的杯子往茶水间走去,剩下小宋一人捧着咖啡站原地。 办公室里响起讥笑:“看,马屁又拍漏了吧!” “人现在身份可不一样,怎么会喝你这个见习生的咖啡!” “哈哈……” 气得小宋跺了一下脚,拿着咖啡走回自己位置。 几分钟之后沈瓷端着一杯水从茶水间出来,又是穿过丛丛异样的目光走回工位,可屁股还没坐下,斜对面办公室的门开了,郭越从里头出来。 “沈瓷,你进来一下!” 沈瓷愣了愣,放下杯子过去,等郭越那边办公室的门一关,外头立即又炸开了锅。 “副编找她干嘛?” “说她和江临岸的事吧!” “可那好歹是人家私事,副编会插手?” “谁知道呢,不过我好像听说副编以前吃过小三的亏,当时她和交往好多年的未婚夫也快结婚了,可是结婚之前发现她未婚夫跟下属有一腿,被她抓奸在床,结果婚礼泡汤了,然后就一直单身到现在。” “真的假的啊?” “不知道,我也是听社里其他老同事说的,不过如果是真的,估计那女人在副编手底下也没好日子过了,毕竟女人都记仇嘛,哈哈……” …… 联盛股票受“丑闻”影响,开盘已经跌了好几个点,江临岸一个早晨就尽在办公室接那些老匹夫的电话。你让他们赚钱的时候一个个态度都很客气,可一旦亏点钱恨不得要把你千刀万剐,江临岸只能一个个周旋。秦兰那边也是一个个电话催过来,唯唯诺诺说老爷子为这事很生气,早晨在家发了老大一通火,叫江临岸回宅子当面把事说清楚,江临岸以工作忙推脱。 于浩还落井下石,说他现在处于四面楚歌的状态,只是有些奇怪,梁文音那边反而一直没消息。 你躲我,你能躲到哪里去 郭越没有为难沈瓷,她原话是这么跟她说的。 “之前看了你写江临岸的专访稿,原本以为你有些才华,但现在看来都是些主观意念,毕竟之前不知道你和他还有这层关系,而你应该知道,带着主观意念写稿是我们新闻人的大忌,要不这样吧,你还是先在目前的岗位上再历练历练,毕竟你试用期还没过,行吧?” 郭越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相当好,语气温和,笑容可掬,甚至可以算是到目前为止对沈瓷最客气的一次。 沈瓷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拧了下手指。 “好!” “那你出去吧,我一会儿会把这事交代下去。” 几分钟之后整个办公室都收到了郭越的邮件,沈瓷是以记者职位招进来的,但郭越新发的邮件上却给她冠了一个“内容编辑”的抬头。 所谓内容编辑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收稿,审稿,校对错别字。 一时办公室里又展开新一轮的讨论,知道沈瓷在郭越手里是不可能翻身了,毕竟郭越那么讨厌当“小三”的女人,大概把早年被人抢走未婚夫的怨气都撒在了沈瓷身上,而那些人分明又有些暗喜。 人情就是这样,自己妒忌的人遭了殃,心情也会跟着特别好,但是沈瓷还是那副样子,回到座位上默默工作,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这让办公室其他人又有些扫兴,这时候她不应该吵闹气愤甚至撕逼么,可如此冷静的模样多没趣,实在无法满足那些人的“八卦”欲。 “你说她会不会被副编逼走啊?” “谁知道呢,不过看她脸皮这么厚,估计忍耐力也很强!” “换我直接就不来上班了,反正傍了个大款,还来这受气干嘛。” “话可不能这么讲,大款只是一时的,又不是长期饭票,而且你看着吧,她很快就会被江临岸踹掉!” “……” “……” 各种版本的留言持续了一整个上午,沈瓷的电话也不断被骚扰,现在网上力量很强大,什么信息都能人肉到,不过好在江临岸那边也没再联系她,关于这点沈瓷也说不上什么心情。 很奇怪,希望他从此之后不要打扰,却又有些在意他怎么真的可以做到不闻不问,所以心里很矛盾,但她没有把任何情绪表现出来,在外人眼中她还是一副规规矩矩上班的样子,其余吃瓜群众心里也有些没趣。你想啊,闹出这么大一出戏,大家都在盼着后续剧情,结果三位当事人,从江临岸,沈瓷到温漪却毫无声息,没人出面澄清,没人出面解释,甚至连大家意料之中“小三”与“正房”撕逼的情节都没有,感觉好像只有观众在台下独自闹腾。 江临岸被骚扰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也没出去吃午饭,网上的新闻已经闹得很凶,他随便浏览了几条,网友基本都是站在温漪那一边的,沈瓷被骂得很惨。 早晨几个记者在初芒楼下拍的照片也很快被传到网上,沈瓷被几个举着摄像机的记者围在中间,推推搡搡,有人扯她的手臂和肩膀,似乎要把她拦下来采访,而她脸色很差,僵着腰,略微低着头,头发被推得有些乱……江临岸盯着网上那组照片,眉头越缩越紧,最后捞过手机拨了温漪的号码。 他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工作上决策果断,感情也是,原本就打算从青海回来之后和温漪摊牌,现在既然照片都已经曝光了,他更需要把这件事尽快收拾清楚,不然越往后拖对温漪和沈瓷造成的伤害会越大,但电话打过去那边提示关机。 江临岸想了想,在手机上编了条讯息:“关于我和沈瓷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约个时间和你见一面,我们单独谈谈。”可短信编辑好之后他又全部删掉,斟酌一番,又重新写了一条:“明天晚上有空吗?我去苏州找你,看到信息之后请跟我联系。” 可是此条短信发出去之后便石沉大海,那边依旧毫无音讯。 沈瓷之前请了几天假,手里压的稿子还有些多,审了一天还没审完,于是留下来又加了一会儿班,差不多八点左右离开杂志社,好在记者都散了,她难得清静,开了车回去,也没心情做饭了,就随便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一卷挂面外加两个西红柿,结果车子刚拐进来就看到江临岸的车子停在单元楼门口,那会儿她想躲都躲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把车倒进车位,再拎着面条和西红柿下车。 江临岸当时就靠在车门上抽烟,大灯没有关,不过整个人都隐在暗影里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捏在指端一闪一闪的烟头红星。 沈瓷走过去的时候只当没看见,直接往楼道口走,可还没等她走到里面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沈瓷!” “站住!” 沈瓷干脆把耳朵都闭了起来,继续闷头往前走,结果刚抬腿手腕上便是一紧,江临岸从后面直接一把把她拽了过去,面前车灯刺眼,沈瓷一时闭上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滚烫的呼吸带着辛辣的烟味便压了下来,江临岸强行扣住她的腰将她的唇堵住…… 沈瓷当时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周围传来相机的咔咔声,有记者,她猛地回神,急得赶紧用手去推江临岸的肩膀,可他死死扣住不肯松,任凭沈瓷怎么捶打都没用,越吻越深,越吻越动情…… 他不是能够轻易退缩的人,一旦作下决定谁都无法阻扰他,旁边有记者又如何,旁边有镜头又如何,他紧紧揉着沈瓷的腰背,恨不得把这几天沈瓷的避而不见全部融到这个吻里。 沈瓷一开始还有力气捶打,可是慢慢的也失去了意识,理智和情感在漩涡中翻滚挣扎,但身体的反应却那么真实,敲在江临岸肩膀上的手渐渐变成了拳头,最后死死揪住他的衬衣…… 那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沈瓷腰部瘫软几乎完全瘫靠在他身上,江临岸才舍得松开,身后车头大灯的光刚好全部照在沈瓷脸上,她从昏眩中缓缓弹开眼皮,金色的光抖在她的睫毛上,微微喘息,像是从濒死边缘救回来的小鹿。 沈瓷咽了一口气,瞳孔中落入这个男人的面容,他正深情而又坚定地看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问:“你躲我,你能躲到哪里去?” 越痛苦,越纠缠 屋里很暗,没有开灯。沈瓷觉得身上男人每一寸抚摸和亲吻都像是火焰,而她就是被架在火上炙烤的人,心里疼得嗞沥沥响,可是感官的欢畅却如此强烈,体内是一波波被江临岸堆积起来的快感,她便在这快感与痛苦之间游荡,渐渐失去自己,渐渐没了意识,只剩身体越来越激烈的纠缠和嘴里的呻.吟…… 江临岸爱极了她在顶峰之时的哼声,那么欲喊不喊,像是被咬在牙齿里的快乐,压抑着,喷发着,再压抑着,如此胶着地徘徊……这种时候他便会生出满满的成就感和征服欲,因为知道是自己让她变成这幅样子,这幅娇媚又略带放浪的样子,于是身下便又加重力度,要让她冲破最后一点防线,完全把自己释放出来,而沈瓷根本无力抵抗,只能将脖子往后仰,双肩含起来,漂亮的锁骨和袖长白皙的颈部形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江临岸便压下去咬她的颈窝。 房间里只剩她的呻.吟和他的粗喘,像是一场水与火的较量,而伦理与快感不断碰撞,沈瓷在羞耻与放纵间也渐渐迷失,在江临岸身下彻底绽放…… 矛盾越强烈便越痛苦,越痛苦便越纠缠,就好像一个会吃人的漩涡,吞着你不断往下沉,往下沉。沈瓷不知道那场欢爱持续了多久,只依稀记得最后江临岸趴在了她肩膀上。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屋里也没开空调,他胸口和背上全是汗,黏糊糊地与沈瓷贴着,也不动,就一下一下地喘气,而沈瓷的腿还缠在他腰上,随着他的后背起伏慢慢滑下来,最后垂在床单上面。 两人维持那个姿势不动,直到江临岸的呼吸趋于平稳,他先起身下床。 “我去洗个澡。” 还躺在那的沈瓷没吱声,只是拉过毯子盖住自己的身体。 很快洗手间那边传来水声,江临岸简单冲了一把,把身上的汗冲干净,围了一条浴巾出来。沈瓷还维持刚才的姿势躺在那里,毯子盖到胸口,露出大半个肩膀。 “去洗澡吗?”江临岸问。 床上的人没啃声,他顿了顿,干脆坐到床边,拧了灯,啪一声,卧室内瞬间通亮,沈瓷一下闭上眼睛,咽了口气再张开。 眼前是江临岸裸露的上身,水渍顺着他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趟,肩膀和后背还留着她刚才掐出来的指甲印,被热水泡过之后更加明显,而他们各自的衣服从客厅一直蔓延到卧室的地板。 沈瓷觉得浑身无力,局面好像越发不受控制了,她之前设想的根本不是这样。 江临岸见她面无表情地叹气,笑了一声:“怎么了?”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撑着爬起来,再把毯子拽上去盖住自己胸口。 江临岸无奈转过身去把她沾在嘴角的发丝挑开,问:“不去洗澡吗?你刚才也出了好多汗。” 沈瓷却没反应,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江临岸浑身起皮,又问:“到底怎么了?” 沈瓷睫毛在灯光下抖了抖,突然开口:“你心里有负罪感吗?” 江临岸一时愣住,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答?要说没有是不可能的,从伦理上说他和沈瓷这样算是“偷情”,可是这话从她口中问出来让他觉得有些心疼,江临岸干脆转过身去捧起她的脸,灯光下她的皮肤更加透明,瞳孔被照得闪出亮亮的湿气。 江临岸收口气,问:“网上那些新闻是不是让你很痛苦?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但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不会太长,我会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你也不必觉得委屈,错在我,我会承担所有后果,但前提是你要站在我身边,别躲,别退缩……” 他已经做好了要与全世界对抗的准备,但沈瓷必须留在他身边,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索求的勇气,也是背水一战的前提。 他可以为她打仗,为她厮杀,甚至做好了弹尽粮绝的准备,也就是说他现在什么都能失去,包括地位,财富,权利,这些他都能尽失,唯一不能失去的便是沈瓷。 江山与女人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像个又蠢又不可理喻的傻子。 沈瓷一直没说话,深深盯着他的眼底。 “你跋山涉水,我迎你归门。 你满身污尘,我为你洗尽。 缘分教我陪你渡一程,让我为你把黑暗驱使。 可是孩子,我们总要分离, 因为前面有星辰,路上有街灯, 你只消跟着光明走, 大步向前,走到光亮里去……” 她的光亮在哪里?她已经习惯了独自在黑暗中前行,这么多年,跌跌撞撞,遇到过许多人,也受过许多伤,可惜那些遇到过的人最后都没能留在她生命中,他们来了又走,最后还是只剩她一个人,而那些受过的伤却慢慢结成痂,变成一层铠甲。 她从不以伤口示人,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有一层硬邦邦的铠甲,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快相信,她不需要被人爱,更不需要有人陪她走下去,可是后面的路明明还那么长,就如曾经那个男人为她写的那首诗——“因为前面有星辰,路上有街灯,你只消跟着光明走……” 她是不是也未必非要一定在黑暗中行走?她是不是也能有权利向往光明? 她身上那层厚厚的铠甲有没有人愿意替她剥去? 爱啊,还有眼前这个男人,能不能成为她生命中通往光明的指引? 沈瓷用力吞了一口气,脸还被江临岸捧在手里,她眸色闪了闪,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江临岸:“嗯!” 沈瓷:“如果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段很晦暗的经历,这段经历会成为我人生的污点,你会不会介意?” 眼前男人眉峰一紧,但很快又松开,勾着唇笑:“你是说你大学的时候有过其他男人?之前阿健口中所说的……对方姓‘从’对不对?” 沈瓷心口揪到了一起,但很快摇头:“不是,我承认大学的时候有人资助我的学费,但我和他不是你所理解的那种关系。” 江临岸:“那你刚才所说的晦暗经历是什么?” 沈瓷忍不住又提了一口气,心上像是戴着一把枷锁,她要用力把枷锁撬开,自己才有机会从那座暗无天日的牢笼了逃出来。这个过程会很难,也会很痛,可是她在努力尝试,努力说服自己。 沈瓷,你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我…” “嗯?”江临岸满带期待的眼神。 沈瓷又抿了下唇:“我想说的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结果她的话还没讲出来,江临岸的手机开始响,当时屋里很安静,以至于他的手机铃声显得特别刺耳突兀。 “抱歉…”他从床上站起来,捞过手机看了一眼,眉头一下蹙紧,“你等一下,我去接个电话。”说完他便拿着手机走去了客厅。 沈瓷依稀听到他说了一句“我马上安排人去找…”随后见他匆匆走回卧室,脸色发沉,看着像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 江临岸看了床上的沈瓷一眼,捡了地上的衬衣往身上套。 “温漪好像不见了。” 沈瓷当即恍惚了一下:“不见是什么意思?” “我暂时也不大清楚,今天早晨她来找过我,我本来想把事情跟她说清楚,可她说有事要办需要先回苏州,我白天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但一直关机,本以为她已经回家了,可刚才苏州那边来电话,说她根本就没有回去!” 江临岸大概解释了一遍,已经把裤子扣上。 沈瓷从混沌中理出一点头绪,问:“那你现在打算怎样?” “先想办法派人找找看,我怕她出事。” “那我跟你一起去!”她说着就要下床,却被江临岸摁住肩膀,灯光下他眸色依旧闪亮,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别去了,在这等我,相信我,我会把事情处理好!”说完还不忘轻轻捏了下沈瓷的耳根。 沈瓷揪着身上的毯子,点了下头。 江临岸很快走出卧室,紧接着是大门被合上的声音,此后房间里一片安静,再也没有其余声音,仿佛窗外的风都停了,整个世界燥热无比。 沈瓷独自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空气中还弥漫着刚才欢爱而留下的腥腻味道,可是仿佛人去楼空,而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又沉了下去,揭开被子下床,走进浴室,开了冷水往自己身上淋…… …… 刚才江临岸接的那个电话是梁文音打过来的,她前几天不在国内,因为一个项目飞了趟加拿大,在那边逗留了几天,也没留意国内的新闻。原本温漪计划是今晚的航班到甬州,为此梁文音坐了昨晚凌晨的航班回来,可回到国内才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照片,第一时间联系温漪,结果对方手机一直关机,为此梁文音又试图联系了之前推荐她去山区支教的助学信息中心负责人,被告知温漪提前一天已经回来了,可人呢? 有人来找她 江临岸那晚没回来,自然也没跟沈瓷联系。 沈瓷失眠了大半夜,一开始是担忧温漪,怕她会出什么意外,之后又开始挣扎要不要和江临岸联系,至少该问一下他有没有找到人,可又担心自己贸然打电话过去他正好和温漪在一起。 他刚才说会把事情处理好,会尽快和温漪讲清楚,那他会怎么跟她讲呢?温漪又会给出什么反应?或者要是温家刁难怎么办?各种矛盾和顾虑一层层冒出来,迅速膨胀充斥她的整个大脑层,最后越想越多,越想约乱,也越想越没有睡意。 好不容易天亮的时候沈瓷迷迷糊糊睡着了,勉强睡了两个小时闹钟就开始响,她只能强撑着起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枕头边的手机,划开屏幕,上面干干净净,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短信,也就是说江临岸没跟她联系,也没给她只言片语。 那温漪呢?温漪找到了吗?如果没找到该怎么办,如果找到了他们昨晚是不是一直在一起? 沈瓷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以往最痛恨这种絮絮叨叨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而现在自己俨然已经成为这其中一员,婆婆妈妈,操心得要命。 沈瓷那天没吃早饭,在小区门口的咖啡店买咖啡,要了一杯意式特浓提神,等店员给她煮咖啡的空档掏出手机翻了翻,昨晚她和江临岸在单元楼门口接吻的照片自然已经被第一时间传到了网上,这次配了更加明确的标题——《江临岸夜宿沈姓第三者小公寓,两人动情拥吻》,至于新闻下面的网友留言可想而知,把沈瓷骂得越发难听,毕竟在众人眼中她这算是有恃无恐地勾引和破坏别人的感情。 想想也挺奇怪,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何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挨骂的都是女人? 沈瓷顶着一张白苍苍的脸去上班。昨天照片的事还没完,今天一大早她和江临岸不顾记者在场忘情抱在一起激吻的照片又传满了整个网络,如此一来感觉戏份更加好看了,也免不了同事又是一番更加激烈的议论,好在她自己已经免疫了,该做事还是做事,该审稿还是审稿,丝毫不受影响。 不过小宋借给她看稿的机会过来主动搭讪。 一会儿,“沈姐,你脸色看着不大好,是生病了吗?” 一会儿,“最近天气不稳定,忽冷忽热的,要不我去给你冲杯红枣茶?” 对于小宋的热情沈瓷真的有些消受不起,只能冷脸相对,旁边早有同事凑热闹似地嗤笑她乱献殷勤,好在这丫头也不怎么动气,顶多朝他们翻几下白眼。 说也挺稀奇的,这姑娘大大咧咧的性格实在说不清是好是坏,时而招人厌,时而又觉得挺可爱,正那时沈瓷桌上的手机铃声开始响,小宋眼尖立马把目光飘过来,沈瓷只能拿了手机起身。 “谁的电话?” “你看到没?” “没大看清楚啊,貌似来电就一个字…” “……” “……” 背后都是交头接耳的讨论声,沈瓷在阵阵讨论声中去了茶水间,里头没人,她才把电话接起来。 “喂……” “喂,抱歉,到现在才跟你联系。”那边是江临岸明显带着疲惫的声音。 沈瓷靠着桌沿,问:“人找到了吗?情况怎么样?” 那边又是一声明显的叹息:“还没有,不过已经在找关系调小区门口的监控,如果她昨天早晨是在小区门口拦的出租车,只要调到监控就能联系上那辆出租车的司机。” 沈瓷轻轻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茶水间里很安静,她拧了下手指,又问:“你现在人在哪?” “我刚到家,洗漱一下准备去公司,下午还有一场会要开。 “那……”沈瓷说一半停了下来。 江临岸那边顿了顿,问:“怎么了?” 她又兀自摇头:“没什么,你先忙吧,要是她有消息麻烦你跟我说一声。” 电话那端又是几秒钟沉默,这种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彼此都能感受到氛围中透着压抑和无奈。 “好,那我先挂了。” 那边很快就传来嘟嘟声,沈瓷捏着手机依旧站在远处。其实刚才她是想问温漪的母亲有没有为难他,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窗口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来,在她不远处的地面上投下一圈光影,而她却站在背阴部分。 沈瓷看着那圈光影定了定神,跨出一条腿往那边迈了一小步,再迈一小步,直至整个人都站在阳光下面,她忍不住将眼睛闭起来,头稍稍上抬,闭起眼睛,直面阳光,感觉凉凉的皮肤好像都撒上了一层阳光,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原来站在阳光下的感觉这么好,沈瓷不自觉地唇角上扬,身后却响起叩门声。 “沈姐…” 沈瓷一愣,转过去,见小宋站在门外,她唇角微笑立即收尽,问:“什么事?” “外面有人找你,是个气质很好的阿姨。” 阿姨? 沈瓷蹙眉,在她狭隘的社交范围内似乎没人能称得上“阿姨”吧。 “人在哪儿?” “我让她去会议室等的,可她说不用,让你下楼去。” 初芒所在的那栋写字楼已经建了有些年代了,电梯出去便是一个不算特别宽敞的大厅,厅内没有前台和接待员,只有几盆盆栽和一面信息墙,墙上挂了整栋楼的租户,大大小小印着公司名字和楼层的金属牌粘在上面,里面什么营生都有,从私人诊所到旅行社,从广告公司到房产中介,甚至顶楼还有一家是做儿童摄影的。 沈瓷坐电梯直达一楼,走出去,一眼便看到了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面信息墙前面的女人。 女人身高中等,背影偏瘦,盘着一丝不苟的头发,穿了条宝蓝色绢丝面料的连衣裙。 “请问……”沈瓷刚开口,女人便转过身来,手上还挂了只精致小巧的浅棕色皮包。 “你好沈小姐,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第二次交谈 沈瓷以为第一个来找她的肯定会是温漪,可是温漪偏偏自己躲了起来,让人找不到又心急,而怎么想都不会想到第一个上门来的居然是秦兰。 当时沈瓷看到她的时候脑中有几秒空白,直到对方笑着问:“怎么,认不出我了吗?我们几个月前在临岸公寓刚见过面。” 对,她们之前见过面,那个早晨,两人还坐下来聊了几句,可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让沈瓷每次想到心口都像浸着寒气。 她和黄玉苓完全是两种人,黄玉苓蛮横无礼甚至有些泼妇相,之前沈瓷也没少挨她的冷言风语,但说实话她并没有过多在意,但秦兰似乎不同,秦兰性格温顺,讲话也和气有礼,可只上次那短短几分钟的交谈便令沈瓷对她有几分忌惮。 能让沈瓷忌惮的人不多,况且这个妇人还是江临岸的母亲,这世上他最重要的亲人。 沈瓷想了想,开口:“你好…”说完顿了小半秒,又紧跟着轻轻喊了一声:“阿姨…” 秦兰眼底似乎一愣,继而说:“阿姨就不必了,你还是叫我江夫人吧,也省得外人误会。”这话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沈瓷心口抽了一下,但不是特别疼。 怎么说呢?她其实早就料到秦兰不会接受她,从上次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虽然没有恶言相加,但眼神口气里的疏淡已经说明一切。 “好,江夫人,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既然如此沈瓷反而轻松一些,秦兰转身又看了下周围的环境。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说话也不是很合适。” 沈瓷没有很快回应,秦兰又盯着她看了一眼:“怎么,不方便吗?” “没有,只是我还在上班。” “那能不能请个假?我也不需要占用你多长时间。”秦兰语气柔和,似乎在跟她商量。 沈瓷拧了下手指轻轻压了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面对的也总该面对,更何况人都已经找上门了,她也躲不掉。 “那我需要跟领导请个假。” “可以,我去外面等你!” 秦兰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当时正当中午时间,外头太阳光很烈,一大片一大片地照在厅内的大理石地面上,很快秦兰的背影就融入光亮中,消失不见。沈瓷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那团光,低头闭了下眼睛。郭越上午有事没来杂志社,她也不想给她打电话请假,于是掏出手机给杨蓓发了条短信,发完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空气闷热,后背上黏了一层薄薄的汗,正那时手机滴了一声,有短信进来。 “我到公司了,可能白天没时间跟你联系,不过温漪的事我会及时给你消息,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相信我,我会处理好!另外下了班记得回去做饭,我晚点过去找你。” 一条短信洋洋洒洒了写了好几十字,沾了几乎大半个屏幕,大概这是迄今为止江临岸给她发的最长的一条短信。 沈瓷看了忍不住苦笑,他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絮絮叨叨? 沈瓷收了手机往外走,走出大厅便看到马路对面停了一辆黑色宾利,司机模样的人正站在车子旁边,恭恭敬敬地拉着后车门。 那是等待的姿势! 沈瓷咽了一口气,穿过车流走过去,往司机脸上瞄了一眼。司机大概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了一件熨得笔挺的白色衬衣,下摆塞在黑色西裤里,手上还戴着白手套,彼时日头正烈,司机额头上有汗,却依旧拉着车门站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丝毫不往沈瓷这边斜。 她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不愧是大宅子里雇的,连司机都这么有素质。 沈瓷弯腰往车里钻,司机还手法熟稔地撑起一掌在她头上挡了挡,等她坐进去了再替她把门带上,动作也是不轻不重刚刚好,完了自己再小跑步跑到前座上车,而此时秦兰就坐在她旁边,车里开了冷气,沈瓷后背那层薄汗似乎因为突然的凉意而瞬间风干,忍不住微微抖了下肩膀。 车子很快启动,沈瓷也不问要载她去哪儿,秦兰一路也没说话,两人都安安静静地坐着,而且又是豪车,隔音效果确实不一般,所以车厢里显得更加宽敞冷清,只听到前面反光镜上挂的那块玉佛牌发出左摇右晃的声音。 好在时间也不算长,车子大概开了四五分钟,拐了一个弯便靠边停了下来。 秦兰终于发话:“到了。” 沈瓷自己推开车门下去,抬头看到眼前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 “怕打扰你工作,所以我在这间茶馆订了个包厢,里面环境挺幽静,讲话方便,离你上班的地方也近。”秦兰说话明明总是带着一股柔柔弱弱的腔调,但沈瓷还是没来由地觉得后背发凉。 原来包厢都已经早就订好了,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的,沈瓷也没吱声,秦兰笑着接过司机递来的遮阳伞打开。 “进去吧,要不要撑撑你?” 沈瓷自然不需要,低下头:“不用,谢谢!” 秦兰便也没太坚持,一手撑伞,一手拎着皮包先往茶馆里走,沈瓷跟在后面,很快便在服务员的指引下进了包厢。 包厢挺大,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周围都是大面积的仿古式雕花镂空窗,如此设计便能将外面的阳光都一缕缕从雕花空隙中透进来,显得整个空间通透又光影斑驳。 当然,沈瓷也没心情欣赏这间茶楼的格调,只是心里依稀有些诧异,她在初芒也工作了一段时间,居然不知道在仅仅隔了一条街的地方竟然藏了这么雅致的一间茶馆。 进入包厢之后两人坐定。 沈瓷有个毛病,除却采访的时候她会先发制人,其余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不会主动开始话题,只会静静等着对方先说话,所以她坐定之后只是将两只手自然平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不啃声。 她不啃声对面秦兰居然也不啃声,但后者却没有闲坐着,好歹卷了截袖子开始泡茶。 茶具和茶叶都是提前备好的,一样样摆在桌子上,秦兰很熟稔地一道道工序往下做,最后站起来往沈瓷面前放了一只紫砂的圆形小茶杯,拎着茶壶往里倒了一点茶水,随之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秦兰:“尝尝,我头一回在外面给人泡茶喝。”她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弄得沈瓷有些尴尬,僵着身子没动,对面秦兰突然笑了一声:“傻丫头,愣着干嘛?喝啊!” 沈瓷:“……” 她有些无语,秦兰这态度好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晚辈,对方盛情难却,她只能端起茶杯轻茗一口。 秦兰:“怎么样?” 沈瓷抿了下唇,怎么说呢?她虽然对茶没什么研究,但至少能品出大概意思来。秦兰这泡茶的水平似乎要高出陈韵好几个档次,至少也能和周彦的手艺齐平,但沈瓷开口却只是说:“很抱歉,我不懂这些。” 以为秦兰要生气,至少也该有些不悦,可她只是笑笑,说:“我也不懂这些,但临岸他爷爷在家只肯喝我泡的茶。” 沈瓷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秦兰对如此压抑的气氛似乎也没有丝毫不自在。她把茶壶放下,沈瓷也跟着把水杯放下,以为接下来又是一场旷世沉默,因为感觉秦兰也是话很少的人,这点大概和黄玉苓正好相反,可哪知她放下茶壶之后重新坐到椅子上,捞过旁边的小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红包。 对,红包,就是过年长辈给晚辈封压岁钱的那种红包。 她把红包推到沈瓷面前,说:“我19岁跟了临岸的父亲,20岁住进了江家,在江家替老爷子泡了三十年茶,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大半辈子都耗在那里,但我相信你知道。” 沈瓷咽了一口气,她没想到秦兰的开场白会是这样。 “是为了江临岸吗?” 对面妇人淡淡一笑:“算是吧,但或许你只答对了一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你没出现之前一切都很好,临岸在公司里的事业蒸蒸日上,项目做得很成功,他爷爷对他也开始改观,他还找到了一个漂亮大方又家世相当的未婚妻……” 怎么看都觉得江临岸的人生简直开了挂,而且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但是后来你出现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之间有关系。” 沈瓷顿了顿,想起前几个月自己留宿在江临岸家里,早晨跟秦兰碰过面。 “我知道!” 秦兰却像看穿了她的想法,摇头:“不,不是那次,那次在临岸公寓见到你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推算起来应该是去年的事,去年有人拿了你们俩的照片回来,老爷子也看了,为此还跟临岸吵了一架。” 沈瓷瞬时一愣:“什么照片?” 秦兰:“什么照片不重要,我只是想说,我很早就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却没出面阻止,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胡来,他做事一向有分寸,克制力也好,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就,但是我没想到他会跟你来真的,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秦兰说到这脸上表情总算有了点变化,笑容收掉了,目光淡淡地看着沈瓷。 沈瓷依旧不啃声,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干脆闭口不谈。 你图他什么 秦兰见沈瓷一直不搭话,心里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于是只能自己往下说。 “我不清楚你和临岸当初是怎么好上的,也不清楚你到底图他什么,这两天媒体上那些话我也看了一些,有些确实说得很过分,我觉得可信度不高,但有一点必须承认,你确实破坏了他和温漪的关系。” 绕了一大圈终于提到了这个关键性名字,沈瓷低头笑了笑。 秦兰见她笑得莫名其妙,便问:“你笑什么?” 沈瓷摇头:“没什么,您继续。” 秦兰:“……” 谈话像是被打断,秦兰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又抬头看了下沈瓷的表情,觉得她眼神凉凉空空的,倒有些目中无人的感觉。 “沈小姐…”秦兰客客气气喊了一声,“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也不想耽搁你太久,要不这样吧,有些话我就直接说了。”遂秦兰把那封红包又往前推了推。 “我今天是代表江家来的,他爷爷为你们俩的事很生气,在家发了好几通火,所以从江家的立场来说肯定不赞成你和临岸在一起,原因你应该知道,临岸已经有未婚妻了,温漪很符合我们江家儿媳的标准,况且在你没出现之前他们俩的感情一直很稳定,这次她回来也是准备把婚期定下来了。至于你……你之前离过一次婚,离婚的时候也闹得不大好看,前阵子好像听说你母亲生病接来甬州做手术,手术费用还是临岸垫付的,所以…” 沈瓷突然呵了一声,还真是有备而来,江家大概把她的生辰八字和家庭背景都调查过了,光这一点她就已经配不上江临岸。 沈瓷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拧了一下,没言语。 秦兰见她表情有些微动,继续往下说:“再者你和临岸的关系毕竟是有违伦理的,虽然他和温漪还没有正式领证,但婚约早就在了,所以说到底你只个第三者…抱歉……”秦兰突然打断自己的话,抬头又淡淡地看着对面的沈瓷,“我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啊,只是就事论事。” 沈瓷嘴角勾了一下,她当然不会介意,一句“第三者”而已,比这更难听的话她听得还少吗? “不会,您继续吧。”她就很温顺地当一个聆听者,秦兰见她始终没什么反应,有些发怔,但很快又继续往下说,“鉴于你和临岸的关系一开始就不被外人所祝福,所以你们以后的路会走得很辛苦。先不说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可以想想那些因为你们而受到伤害的人,傻丫头,带着负罪感而强行在一起的感情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秦兰说到这里似乎眼底有些悲恸,像是有感而发。 沈瓷盯着她看了一眼,她很快别过脸去咽了一口气,转过来的时候眼梢似乎已经含了一丝凉意。 “更何况你敢确定你和临岸之间真的存在牢不可破的感情?好,那我问你,你和你前夫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又为什么要离婚?据我所知中间好像就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用几个月的时间就能结束一场婚姻,你们现在年轻人的想法我已经不大懂,但婚约又岂是儿戏,我们江家也绝对不允许这样不负责任的事情出现。”一向柔和的秦兰总算摆出了一点江夫人的架势。 沈瓷拧着手指,突然问:“您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您自己的儿子?” 大概没料到一直不开口的沈瓷会突然这么问,秦兰怔了两秒,很快回答:“我不是不相信你们,首先我知道临岸很重感情,这点毋容置疑,不然当年甄小惋去世之后他也不会空窗了这么长时间。” “甄小惋?”沈瓷突然听到这个名字,不觉打断。 秦兰留意她的表情,点头:“对,甄小惋,临岸大学里交的一个女朋友,当时他真的对那丫头死心塌地,我这个当妈的都不敢相信他会对一个女孩子花那么多心思,只可惜……”说一半她又停了下来,抬头问沈瓷,“你对他和甄小惋的事了解多少?” 沈瓷皱着眉,这个问题她该如何回答? 江临岸似乎并没有很详细地跟她讲过关于他和甄小惋的过往,有些事情还是从他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 “不多,只听他提过几句。” “这样啊……那我可能就不方便讲了,这是临岸的禁忌。”秦兰一时封住了这个话题,沈瓷低头苦笑一声。对,那个女人是他的禁忌! 青春里的伤口总是最痛最难以忘怀的,沈瓷能够理解,也正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才会感到悲伤,就好像每次她想到“甄小惋”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也会跟着他疼一样。 “那先不说他和甄小惋的事,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告诉你,你们还太年轻,很多人事没有经历过,道理也未必明白,甚至你都没有完全了解他,就像他不愿意把他过去的事全部讲给你听一样,你们只是彼此互相吸引,不小心在一起了,但是时间很短,这么短时间里又能看出什么呢?连对方什么性格都未必了解得清楚,又有什么信心来谈未来?……更何况你们之间原本就没有未来,江家不会接受你,时间久了临岸也未必还会像现在这么在乎你,男人嘛,新鲜感只是一时,往后要陪伴他一直走下去的总得是个与他旗鼓相当的人。何谓旗鼓相当,沈小姐,你懂吗?” 沈瓷慢慢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网上那些评论都说她是灰姑娘,都说她是山雀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而描述他和温漪,用的最多的一个词便是“门当户对”,可是说实话沈瓷并不喜欢这个词,什么叫门当户对?只是封建遗留下来的一个偏见,但是秦兰用了另一个词——旗鼓相当! 沈瓷差点就要拍手叫好了,这个词用得实在太恰当,以她当记者的角度来看,新颖尖锐一针见血,不知要比“门当户对”要高明多少倍。 “温漪端庄大方,从性格上来说大概要比我好很多,在所有人眼里她站在江临岸身边都要比我合适得多,而且温家也是江临岸这两年事业不断上升的助推力,我也清楚如果少了温家的支持,后期他或许会很难,所以我能明白您口中所谓的旗鼓相当的意思,但是……” 秦兰愣了愣:“但是什么?” “但是您有没有问过江临岸的意思?” “什么……” “你们口口声声都说他和温漪合适,说到底只是因为温家可以给他提供很多东西,但是这和婚姻有关系吗?” “……” “您刚才说带着负罪感而强行在一起的感情不会太容易,那建立在商业利益上的婚姻呢?两者相比您觉得哪个更难?” “……” 秦兰被沈瓷连续几个问题问得顿在那里,一时哑口无言,心里又觉得不悦。 刚才沈瓷一直开口,秦兰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可关键时候就能一句话把你顶死,归功于她这几年的记者经验,总能一眼看到症结,然后以四两拨千斤。 秦兰渐渐感觉到这场对话中自己开始处于被动局面,到底是低估了对面坐的那个女孩子,她很年轻,很冷淡,表面看上去无害,但不代表她不会反抗。 不过既然她能反抗,这事就更好办了,不然秦兰总感觉是自己在恃强凌弱,她可不喜欢这种感觉。 “沈小姐……”秦兰正了正声音,不似刚才那么缓和,带了点强硬的态度在里面,“没人说临岸和温漪的婚姻是出于商业目的,他们是自由恋爱,在一起也已经交往了两年,感情有目共睹,是你的出现破坏了这份和谐!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责怪谁,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我们只能就事论事。” 说到这她把身子往后背椅上靠了靠,微微抱手,“首先表明一下我们江家的立场,怎么说呢?就算临岸最终没有和温漪结婚,你也绝对进不了江家的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这是整个江家的意思;其次,我不相信临岸对你用情至深,毕竟你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况且我自己生的儿子自己了解,他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对你应该也只是图一时新鲜,毕竟温漪一直在山里教书,他禁不住诱惑偶尔犯错也能理解,但现在温漪回来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什么人该回什么位置,很快就会见分晓!……最后,别说你对临岸有多深的感情,要是你真是重感情的人,当初也不会和前夫离婚,现在也一样,你无非是图临岸能给你带来的利益!当然,钱确实是好东西,像你这种没背景没后台孤身在大城市奋斗的女孩子,要是傍个有地位的男人确实可以少吃很多苦,甚至有望可以一朝升天,这点我明白,甚至比任何人都懂,所以我并不怪你破坏临岸和温漪的感情,相反,我会同情你。” 秦兰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光复杂,很难捕捉她里面所含的深意,最后她又从椅子上抬起身来,一时与沈瓷之间的距离拉近。 “但是同情不代表赞同,这条路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走,倒不如趁早回头,有些东西或许现在就能给你。”说着手指在那封红包上敲了两下,“这是江家给你的一点见面礼,算是感谢你这段时间陪我儿子。” 瞧这话说得多漂亮,感谢她陪了她儿子! 沈瓷哼笑一声,低头盯着那封红包看。 秦兰见她迟迟不动,问:“怎么,不打开来看看?” 沈瓷还是不动,嘴角晕着笑,秦兰干脆把红包又拿了过去,替她拆开,从里面掏出一张薄薄的支票放到沈瓷面前。 旁边是上好的茶,水汽袅袅,氲着支票上的数字,沈瓷扫了一眼,后面跟了好多零啊!江家真是大手笔,随便给个见面礼都这么多钱! 沈瓷嘴角的笑容一时更加肆意,外面阳光被窗棂隔成一个个斑点,忽明忽暗地晃在沈瓷眼前,她有些恍神,目光从那张支票上抬起来,落到对面秦兰的脸上。 她问:“当年甄小惋和他在一起,算是旗鼓相当吗?” 秦兰又是一愣,说实话沈瓷给她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这姑娘看着淡淡散散的,可冷不丁回突然将你一军,让你没有还手的余地。 “不算,甄小惋也只是家世平平,况且还有一半日本血统,而临岸爷爷很爱国,所以绝对不可能让他娶个日本媳妇回来。” “那你们当初是怎么阻止的?也是用钱打发吗?” “……” 秦兰脸色有些难看,像是被说到了痛处,沈瓷也已经从她的表情中猜到了,不由想,江家到底还是要大方一些,打发不喜欢的女人一般都用钱,而不像黄玉苓,当初为了阻止她和陈遇在一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沈瓷好奇。 “能否再问一下,当年甄小惋有没有收下这张支票?” 秦兰轻咳一声:“没有,她当面回绝了。” 沈瓷不由发笑:“换做我也会拒绝!” 秦兰发愣:“理由!” 沈瓷:“理由很简单,如果如你所说,我们只是冲江家的钱,那支票上这点数字根本不用放眼里,把人困住了,熬个几年,等做了江太太远不止这点钱。” “你……”秦兰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了一下,脸色顿变,缓了几秒才开口:“沈小姐,我今天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跟你谈,完全是出于尊重你,但人的耐心终归有限,像今天这样的场面也只会出现一次,你最好考虑清楚,这钱到底是拿还是不拿,以免后面人没困住,钱也没捞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兰大概是真急了,脸色有些发红,目光直直地盯着沈瓷。 沈瓷抬头摸了一下杯沿,里面的茶水快凉了,她在这已经坐了半个小时。 “抱歉……可能我的野心远不止这点钱,所以麻烦您把支票收回去,我社里还有事,就不陪您了,再见!”沈瓷说着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纸币搁桌上,又捞起那只茶杯把里面的茶水喝干净,然后把茶杯压在那两张纸币上。 “还有,谢谢江夫人泡的茶,这是茶水钱!” 你不要胡来 沈瓷说完便拉开椅子转身离开,留下秦兰煞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 周围阳光从四面八方的窗棂格里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一圈圈斑驳的光影。记忆中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可沈瓷心口像是堵着许多阴霾,直到她走到包厢门口,又听到身后传来拉椅子的声音。 “等一下!”秦兰在后面喊。 沈瓷顿住脚步,却没回头,只听到秦兰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不知道你到底抱着什么心思非要赖在临岸身边,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如果你图他的钱,你开个数字,我尽量满足你,如果你是图他的人……”身后声音渐渐哽咽,“如果你是图他的人,那我们应该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因为我们都是爱他的女人。爱即是替对方着想,所以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吧,他能够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要当他的绊脚石,这才是真正爱他的表现!” 秦兰以爱的名义来规劝沈瓷,让她放行,让她别耽误江临岸的前程,一时沈瓷便成了众矢之的,成了那瓢会毁他前程的祸水! 沈瓷拧着手指没出声,她进退似乎都不对,一时之间仿佛被挟持在一条很狭窄的缝隙里,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只能不顾一切往外走,把秦兰独自扔在包厢里面。 走出去是片开阔的大堂,她快步穿过大堂而去,外面阳光刺眼,明晃晃地照得她脚底都有些发软。沈瓷强撑着走回了杂志社,那会儿已经是正午时间,办公室其余同事都去吃饭了,她去茶水间又添了点水,就着一根烟算是对付了一顿午饭。 下午一切如常,只是小宋借机过来八卦:“沈姐,上午来找你的那位女士是谁啊?看着气质好赞!” 沈瓷自然不会搭理她,小宋自觉无趣,最后还是意兴阑珊地走开了。临近下班的时候沈瓷本想打个电话给江临岸,问下温漪的情况,但想想还是作罢,可没多久她却先接到对方的短信:“我手头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可能需要晚点过去找你,你做好晚饭等我!” 沈瓷看了那条短信不觉苦笑,口口声声不忘提醒她做饭,她又不是他的保姆,但心里这么想,行动上还是很自然地妥协了,所以时间一到她便收拾东西下班,一路下楼的时候心里还在盘算待会儿要去超市买些什么菜,结果可能想得太入神,去取车的路上闷头撞到了人,抬头眼前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穿着短袖衬衣,神色严肃,五官也有些粗,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善茬。 沈瓷赶紧道歉:“不好意思!” 面前男人却没回应,只是用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定在她脸上。 沈瓷被看得头皮发麻,闷头打算擦肩离开,却又被那男人叫住。 “等一下!” “……” “请问是不是沈小姐?” 沈瓷愣住,转过身来:“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们董事长想见你!” “董事长?” “对,她让我来接你过去,能否跟我走一趟?” 沈瓷呵了一声,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上午见了秦兰,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董事长要接见她,黄道吉日么? “你们董事长是谁?” 男人没接话,沈瓷也不打算搭理,挎了包继续往外走,可刚抬腿身后一道手掌已经落到了她肩膀上,重重一捏,力度之大沈瓷疼得感觉自己骨头都被捏碎了。 “你做什么?”她咬住疼问。 男人面无表情,手掌下的力度却丝毫没松懈。 “不干什么,只是想沈小姐能跟我走一趟!” “我要是不去呢?” “那可能就要吃些苦头了,毕竟我也是奉命行事,董事长还等着我交差,所以多担待!”说完就要上手,沈瓷摆了下身子想躲开,可对方手劲太大感觉自己在他掌下脆弱得就像一只小蚂蚁。 那会儿又是下班时间,楼下厅内都是来往的人,沈瓷不想把事情闹大,抬头看了眼装在前方门廊上的摄像头,想来光天化日这人也不敢对自己怎样。 “你别胡来!”她轻斥一句。 男人还是板着那副面孔:“那只能希望沈小姐多配合!” “配合可以,但你至少得告诉我对方是谁,不然我不会跟你去!”沈瓷的要求很合理,她总不能稀里糊涂就陌生人走吧。 那男人见她性子有点倔,再纵观周围环境,确实不适合动手强撸,只能把手挪开,稍稍低头。 “我们董事长姓梁,鼎音创投的老板。” …… 男人是梁文音的保镖,带着沈瓷出了门,一辆黑色奔驰就停在路口,沈瓷坐上去的时候还刻意扫了眼车牌,果然是苏州牌照。 一路上沈瓷的心情很奇怪,没有不安,没有慌张,有的只是无奈。 上午是秦兰,现在又是梁文音,一个个走场似地来见她,沈瓷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至于么,当事人都还没找她兴师问罪,当长辈的可真是喜欢操心。 沈瓷还是一贯的风格,车上没有多问一句,保镖坐前排还时时留意她的表情,大概也奇怪为何这女人能够如此安静。 车子在下班高峰的路上走走停停,经过市区那一段有些堵得厉害,大概二十分钟后总算停了下来。沈瓷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靠近园区的那家丽思卡尔顿酒店,早有门童过来替她开了车门。 保镖过来引路。 “到了,我带你去见董事长!” 沈瓷跟着保镖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坐电梯直达顶层,脚下是柔软的手工地毯,靠右手边最里面一个房间,保镖终于停住脚。 “董事长在里面等你!”说完他便侧过身去,双脚岔开,双数抱着置于腹前,像门神一样贴着墙根站好。 走廊里一时没了声音,沈瓷暗暗压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木门上贴的门牌号。 笃笃笃敲了三声。 “请进!”里面传来一道毫无感情的回应,是女音,凉凉淡淡的,似穿透门板而来,回荡在清幽的酒店走廊里。 沈瓷只觉头皮一紧,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慌意。 你是谁? 保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反正他把沈瓷带到就算可以交差了,其余的事情他不会再管。沈瓷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一般酒店顶层都是套间,丽思卡尔顿也不例外,所以推门进去便是开阔的会客厅,装修豪华,脚下是柔软的地毯,正对着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电动幕帘收了起来,夕阳余晖一丝不落地刚好全部洒在地毯和室内的家具上。 沈瓷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客厅里没有人,但显得有些乱,沙发上随意扔了衣服和浴巾,一次性拖鞋也丢得到处都是,吧台上还有几只喝空的红酒瓶。沈瓷十分讶异,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毯走进去,结果脚下咔嚓一声,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了一眼,是一只相框,不知被谁扔在了地上,背面朝上,照片那一面也看不见,幸好地上铺的是地毯,所以相框应该没有碎。沈瓷弯腰想把相框捡起来,突然又听到里头那间房的门开了,有人影从里面走出来。 窗口夕阳斜斜地刺到脸上,刚好有一缕金色的光跳跃在沈瓷眼底,逼得她把眼睛眯了眯,再睁开的时候那道身影已经走到门口的帘子旁边,只可惜那处背阴,沈瓷抬起一只手挡了挡窗口斜照过来的光,努力想将那个人影看清,但没什么作用,始终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沈瓷只能放弃,依旧静静地站在夕阳余晖中。 那人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还是站在背光的那处暗影里面,却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沈小姐,好久不见!”语气凉凉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瓷却觉心口猛地抽紧,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请问…”她刚想说话,那人已经踱步往厅内过来,沈瓷首先看到她脚上穿的高跟鞋,黑色鞋面,上面没有多余的装饰,是最经典的那种光面鞋型,随之看到的是穿着肉色丝袜的一小截小腿,往上去,半身裙摆,黑色正统套装,再到肩膀,脖子,脸……所有之前隐在暗影中的一切渐渐都呈现在了光线下面,金色的余晖追在她身后走,直至她走到厅内正中央的那张棕色羊皮沙发上坐下…… 沈瓷终于看清她的全貌,短发,身高中等,有些偏瘦,穿了件黑色套裙,衬得五官偏生冷僵硬,脸色也不大好,眸光暗淡,虽然化了妆,但眼梢还是有掩不住的岁月痕迹,被光线一照连着几颗斑点也暴露无遗。 原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鼎音创投的董事长兼创始人?风投行业内的传奇人物,沈瓷完全没料到她竟会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瘦弱的女人。 可是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好久不见? 沈瓷稍稍走近一点,问:“难道之前我们见过面?” 沙发上的梁文音没接话,而是目光淡淡地定在沈瓷身上。那天沈瓷穿了一件很简单的白色棉布衬衣,下摆束在牛仔裤里面,衬得腰身纤细,双腿修长,而脚上是棕色浅口平底鞋,没有化妆,但丝毫不影响她肤质洁净透亮,而半长的头发随意披散着,露出一边小巧的耳垂,如此一来便像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面容柔和,眼神纯净,再被夕阳的余晖一照,亭亭玉立,美得灵动又惊心。 梁文音忍不住轻轻压了一口气,没人能理解这一刻这个女人的心情,椎骨之痛?视之为敌?或许任何一个词汇都无法形容她此时复杂的心情,抑或她要强撑一口气,姿态漂亮一点,才会输得没那么彻底,于是梁文音依旧保持面无表情,只是抬手虚虚指了指。 “坐吧!” 沈瓷前面便是一张沙发,她站着不动。 梁文音终于扬起一点笑意,说:“过来坐,坐下再聊。” 沈瓷只能坐过去,就坐在她斜对面,两人距离突然拉近,沈瓷抬头刚好看清她下巴正中间那颗黑痣,心口又是猛地抽紧。 “抱歉,之前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沈瓷越发肯定这个想法,但眼前的女人分明很陌生。 印象中温漪的母亲似乎姓梁,梁文音…她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但除了一些新闻中提到过,其余地方真的想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梁文音却始终表情淡淡的,看得出沈瓷眼底的漩涡,却不急着回答,只是说:“你好,沈小姐,我是温漪的妈妈。” 沈瓷当然知道她是温漪的妈妈,这番找她来大概是要兴师问罪的,于是也跟着笑了笑。 “你好,温太太。” “温太太?”梁文音突然脸色有些细微的变化,嘴里呵了一声,“自从温漪父亲去世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叫我温太太了。” 沈瓷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下去,顿了顿,打算直入主题,总好过上午在茶馆和秦兰那样兜一大圈。 “抱歉,温太太,我不清楚我们之前有没有见过面,但印象中这似乎是第一次。” “对,第一次,至少是第一次面对面这样坐在一起。” “那就没必要兜圈子,我相信你很忙,我也有事要赶回去。”江临岸一会儿还要去她那吃饭,沈瓷还想着要拐去超市或者菜场买些东西,所以拧了下手指,直接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事,那我就长话短说了。首先我很抱歉自己的存在对你和温小姐造成了一些影响,我承认我有责任,但是责任不全在我这一方,以后事态往哪个方向发展也不是我说了算,所以你来找我没有用,你需要去找江临岸或者温小姐谈。” 长辈说教无非都是差不多的套路和模式,可她凭什么要在同一天之内受两种同样套路的委屈?所以沈瓷这次打算先发制人,主动出击,实在是受了上午秦兰那番话的刺激。 本以为梁文音面对她这样的态度会恼火,却不料沙发上的女人丝毫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抱手往后面靠了靠。 “嗯,你说下去!”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沈瓷倒愣了几秒,但自觉自己说的话也没问题,于是继续说:“其次,我和江临岸的事是属于我们俩的私事,但我尊重他的选择。如果他想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我没有理由说服自己离开;但如果他只当玩玩,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我会消失得彻底,并真心祝福他和温小姐能够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沈瓷一口气说完,气息有些跟不上,稍稍又提了一口气。 斜对面梁文音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搓了几下,皱眉问:“那照你这意思,造成目前这种局面完全是因为江临岸对你死缠不放?” 沈瓷一愣,没料到梁文音会这么反问,她心里渐渐有些不稳。说实话她与人对峙很少被人抢去主导权,这源于她当记者能够很轻易地控制谈话氛围和话语权的优势,所以总能很好地把控好节奏与气势,以至于上午秦兰说了那么多话,最终还是被沈瓷寥寥数语略压一头,而沈瓷印象中能够轻易在谈话中剥夺她主导权的,目前遇到的“对手”似乎只有江临岸一个。 这男人有他自己的一套“谈判”手段,一是够霸道够专制,二是心思缜密逻辑性强,所以沈瓷经常被他绕进去,但与梁文音的这场对话,才刚刚开始,且是沈瓷先发制人,可才几句就让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对方毕竟是白手起家创造风投行业内奇迹的女强人,跟久居宅内很少出来交际的秦兰根本属于两个段位。 沈瓷不由苦涩发笑,她是招谁惹谁了,一个个排了队的来为难她! “我没说他缠着我,但是感情这种事很难说,我没办法阻止他接近,也没办法逼迫他离开。” “所以你还是那个意思,是江临岸缠着你?” “……” 对方似乎有些锲而不舍,沈瓷无奈,干脆承认:“对,你非要这么认为也未尝不可,所以你来找我没有用,你得让江临岸去选择,选择我还是选择你女儿!”沈瓷这话完全是被逼出来的,沙发上的梁文音却突然脸色变阴。 “选择?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女儿摆在一起让人选择?你算什么东西?” “……” 沈瓷有些无语,上一秒还能好好交流,下一秒情绪就失控了。 “温太太,请你注意用词!” 梁文音却丝毫不收敛:“对你这种专门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根本不需要给予尊重,而且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若不是温漪太爱江临岸,非他不可,我这辈子都不会见你,因为你连跟我坐在一起的资格都不配,我恶心,嫌脏,所以你千万别拿自己和我女儿比!”梁文音似乎越说越过分。 沈瓷渐渐蹙起眉,很难想象上一秒还优雅温和的妇人,下一秒却能变得眼神犀利面容狰狞。对,沈瓷承认自己破坏了温漪和江临岸的感情,但这不是由她主观来决定的,凭什么一个个都把罪名扣到她头上。 “感情的事不是由一人说了算,况且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有为自己感情负责的能力,我相信我有,江临岸有,温小姐也会有,所以希望外人少插手!”沈瓷尽量心平气和地想把这场对话谈下去,但话中某个词似乎又戳到了梁文音。 “负责?你说你有能力为自己的感情负责?” “……” “真是恬不知耻!你想想你曾经做过的那些烂事,你犯过的错害过的人,现在又来破坏温漪和她未婚夫的感情!好,你说你能负责,那我问你,如果今天温漪在酒店吞安眠药没有被及时发现,出事了,你怎么负责?”梁文音言辞犀利地讲完,胸口喘着气。 沈瓷一时恍神,顿了几秒,问:“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温漪在酒店吞安眠药?” “对,就在这个房间,就在你现在坐的那张沙发上!” 沈瓷后背心一凉,难怪刚才江临岸说手里有急事还没处理完,大概就是温漪吞安眠药的事吧,可他为何要瞒着她? “回答我啊,你要怎么负责?”梁文音还在逼问。 沈瓷低头苦笑。 对啊,她该怎么负责?如果温漪真的出事了,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负责?又该拿什么偿还? 人命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也是最沉重的债,她还不起,也还不清。 “抱歉,我不知道她会想不开做傻事。”沈瓷声音有些低弱。 梁文音哼了一声:“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要是这次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和江临岸,我会把这笔账全都算到你们头上。” 沈瓷咽了一口气,她能够理解梁文音的心情,毕竟发生这种事都会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况且确实是她和江临岸导致了温漪做出这种事。 “现在温小姐情况怎么样?” “你没资格问,也没必要知道,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事!”梁文音坐在沙发上稍稍压了下口气,又抬手捞了下额前有些乱的刘海,如此脸上的神情恢复了几分,又变成最初那会儿淡淡的模样。 沈瓷也不知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窗口夕阳似乎走得特别快,才一会儿功夫已经快要沉下去了,只剩几缕金色洒在窗台上,这样一来房内光线便暗了许多,衬得梁文音眼底像是蕴了一抹戾色。 那抹戾色渐渐又收了回去,梁文音似乎有些为自己刚才失控的情绪后悔,不该那样,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她此等身份岂能和这种女人一般见识。 沈瓷在她眼中根本就是贱如敝履,连令她发火动怒的资格都没有。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梁文音凉凉开口,刚才狰狞的面容已经不见了,又恢复优雅平和,“还是回到最初你刚进来时问的那个问题,你问之前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 沈瓷拧眉,觉得梁文音似乎有话要说。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对,我们之前确实见过,两年前在苏州协仁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口,还有香山公墓的半山腰上……” 沈瓷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劈进自己脑海里。 重症监护室,香山公墓…… “你是谁?” “你认不出我很正常,因为之前也没和你正面交锋过,不过有个人你应该认识。”梁文音目光在房间里搜了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的地毯上,指了指,“那只相框,你可以捡起来看一看……” 原来命运早有伏笔 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夕阳带着晚霞迟迟不肯落去。 沈瓷踩着洒在地毯上的霞光一步步走过去,一直走到相框前面,她弯腰下去把相框捡了起来,背面朝上,框子边缘有些松开了,大概是因为摔打到地上经了敲击的缘故,沈瓷把松开的框子摁紧,再把整幅相框慢慢转过来…… “你跋山涉水,我迎你归门 你满身污尘,我为你洗尽……” 沈瓷永远记得那一天的晚霞和夕阳,丝丝缕缕地落在她手里的相框上,里面镶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直直地 站着三个人,温漪戴着学士帽穿着学士服站在最前面,手里还捧着一束花,而右后方是梁文音,穿了一条浅棕色连衣裙,再往旁边去,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照片上的男人你还认不认识?” 沈瓷手指摸着相框上的人,他的脸,他的眼睛,怎么会不认识?一颦一笑,与他相处的每一帧仿佛都如骨血般早已融入她的身体里。 不远处沙发上再度传来梁文音的声音:“他叫温从安,我过世两年的丈夫,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温漪的父亲,江临岸未曾谋面的丈人。”丝丝凉凉的声音浸在空气中,又散在晚霞里,像是宣判,又像是定刑,且是无可扭转的死刑。 沈瓷眼泪一颗颗砸在镜框上,没有声音,也没有挣扎的余地。 “缘分教我陪你渡一程,让我为你把黑暗驱使 可是孩子,我们总要分离……” 原谅她没有力气再站在那里,只能抱着镜框蜷缩到地上。晚霞已经把天际染红,谁在哭泣,又是谁把心剖开吞了进去。 梁文音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静静看着沈瓷抱着温从安的照片蹲到地上,那一刻她心里没有得意,没有悲愤,有的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大仇得报,将两年前自己所受的锥心之痛都一并还了回去。 都说命运之手翻云覆雨,霞光拢着地上那具蜷缩的身影,她的肩膀抖得很厉害,哭声都出不来,全部压在胸腔里面,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干涸两年的泪腺突然变得特别满,原来是为了这迟来的重逢和诀别,也是为了高深莫测的命运。 沈瓷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房间的,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马路中央,周围车水马龙,华灯初上,身后是那栋庞然辉煌的建筑物。 天边最后一点亮光也快要被黑暗吞噬,而她像是迷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何去何从? “因为前面有星辰,路上有街灯 你只消跟着光明走 大步向前,走到光亮里去……” 可是她的光明在哪里?沈瓷知道没有了,从此以后她都必须活在黑暗中,为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负责。 一条人命,一个家庭,她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还怎么祈求命运怜悯? …… 江临岸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沈瓷独自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对面人群汹涌,她神情恍惚地划开屏幕。 “喂…” “喂,下班了吗?”那边是江临岸略显疲惫的声音。 沈瓷盯着对面不断跳动的黄灯。 “没有…” “还在加班?” “嗯,加班…” “忙?” “嗯,很忙!” “那还要多久?” “多久,很久……”她有些语无伦次,江临岸已经听出不对劲,更何况电话那边明显能够听到风声和车流声。 “沈瓷,你人现在在哪?” “路上…” “不是说还没下班吗?” “嗯,还没下班…”她机械式地回应,声音发哑,空洞又涩然。 对面黄灯终于停止跳动,她条件反射似地往前走,却没留意左转过来的车辆,只听到耳边“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划过路面。 “找死啊,走路不看着点!” 有人从车里探出头来骂,沈瓷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猝停的车头前面,还差几公分就要撞上了,辛亏司机刹车及时。 “什么声音?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江临岸听着那边的骂声和车流声更觉不安,追着问,语气已经显出急躁,而面前骂咧的车子已经开走了,后面跟着一长串被堵住又疏通的左拐车流,沈瓷再度被困在马路中央,对面红灯又亮了起来,沈瓷捏着手机渐渐被周围疾驰的车流淹没…… 彷徨,惊恐,六神无主,可是那些车子还是鸣笛而过,没人会给她让路,也没人会为她停驻,直到天边最后一点朝霞被夜幕吞没,黑夜彻底来临,沈瓷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 “沈瓷,沈瓷……”电话那边的男人已经从询问变成咆哮。 她再度把手机提了起来。 “抱歉…”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可能今天我没办法赶回去做饭了,临时有个采访。” “这么晚还有采访?” “对,突发事件,我正在赶往现场的路上。”她随意扯了个借口,好在江临岸也没细细追究下去,其实他也一时脱不开身,于是说:“来不及做饭没关系,你出去采访注意安全。另外我这边刚好也有事,所以今晚可能未必有空去找你。” 沈瓷自然知道他被什么事拖住了手脚,闭了闭眼睛。 “没关系,那你忙吧,就这样!” 她立即切断电话,捏着手机连续喘了好几口气,眼前还是车水马龙的景致,耳边却再度响起刚才梁文音说的那段话:“原本生意归生意,家事归家事,我不会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就算江临岸真的不能娶我女儿,最多道义上谴责,不会真的牵扯到生意,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因为那个女人是你,所以我会不惜一切阻止你和江临岸在一起,他必须和我女儿结婚,如果他要提出解除婚约,我梁文音发誓,就算赔掉整个公司也要和恒信同归于尽,至于你,你害死了从安,你亏欠我们母女一条命,所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要么从江临岸身边消失,要么看着他一手创办的恒信因为你而前功尽弃!” 梁文音给沈瓷出了一道选择题,而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温从安会是温漪的父亲。 有多恨,就有多狠 温从安之前在沈瓷面前很少提及家人的情况,他不提,沈瓷也从来不问,所以她不清楚他太太是谁,更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依稀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偶尔听到他和女儿打电话,电话里他喊“笑笑”,所以沈瓷一直以为他女儿的名字就叫笑笑,可谁知道笑笑只是温漪的乳名。 真是造化弄人,沈瓷记得第一次见到温漪应该是在青海,她搭江临岸的车子回西宁,而温漪也在那辆车上,当时她和江临岸就坐后排,很热情,见到沈瓷主动搭讪。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 “慈悲的慈?” “瓷器的瓷。” “哦,很别致的名字,我叫温漪。” “你姓温?” 沈瓷当时有过短暂怀疑,可想想觉得没可能,世上哪来这么巧的事,可往往越不可能越可能。 “对啊,温漪,温暖的温,涟漪的漪,名字里很多水是不是?……我听我妈说是因为我五行缺水,所以我爸给我取名温漪。” “……” “不过你名字里有带土哦。” “什么?” “瓷啊,烧瓷不得用土么,我们俩搁一起就是水土不服。” 好一句“水土不服”,原来命运早有伏笔,注定是需要亏欠一辈子的仇人。 …… 江临岸收了手机,总觉得刚才电话里沈瓷的反应有些奇怪,可自己一时又脱不了身,抬头看了眼对面加护病房的大门,里头有白色灯光透出来。 自温漪失踪之后江临岸便动用手上一切资源在搜找,上午想办法调到了小区附近几条主干道的摄像视频,发现温漪确实在路口打了一辆车离开,又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了那辆出租车的司机,跟司机联系上,好在司机对温漪还有印象,主要是那天温漪一直在车上哭,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陌生人车上哭,司机师傅多少总会记得,所以根据司机提供的目的地线索,江临岸又找人把那周围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包括餐厅,大小宾馆酒店和招待所,甚至便利店……最后总算在丽思卡尔顿酒店查到了温漪的订房信息。 从发现温漪失踪到找到线索,江临岸花了大概16个小时,就差把甬州翻个底朝天,最后定位丽思卡尔顿酒店之后他立即驱车赶过去,路上却接到酒店那边打过来的电话,说温漪在房间里吞安眠药自尽…… 所有这些他都瞒着沈瓷,因为他觉得他和沈瓷之间的阻碍已经够多,伦理,道义,还有那些网上的言论,所有脏水都往她头上泼,他不愿意再看到她为了温漪自尽的事而自责,可是有时候世事难料,他又怎么会想到命运早就在他们彼此之间插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临岸……” 面前出现一双女士高跟鞋,江临岸缓缓抬头,秦兰挎着包站眼前。 “温漪怎么样了?”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洗过胃了,还没醒。” 秦兰叹了一口气,转身看了眼对面紧闭着的加护病房。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不用了,人还处于昏迷中,你进去也没用。” “那医生怎么说?” 江临岸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长腿捋直:“还能怎么说,抢救及时,她吞服的量也不算大,所以应该没什么大碍。” “这样啊…没大碍就行,你也不用太担心了。”秦兰总算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眼江临岸的表情,他神色萧条,眼里写满倦意。 当妈的总会心疼,况且这事江临岸也很被动。 “好好的怎么就弄成这样了!”秦兰叹息一声,干脆拎着包坐到了江临岸身边去。江临岸依旧闷着头不说话,秦兰顿了顿,问:“你梁伯母来过了吗?” “来过了,刚走,去酒店收拾温漪的东西。” “那她有没有为难你?” 江临岸冷涩一笑,怎么才算为难?当时梁文音赶到医院的时候温漪正在抢救,她寒着一张脸站在抢救室门口,没有怨骂或者指责,只扔了一句:“如果笑笑有个三长两短,我梁文音会让你跟着一起陪葬!” 这话听上去有些不讲理,可江临岸并没觉得梁文音有多过分。 秦兰见他不答话,多少也猜出几分了。 “临岸,你千万别介意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毕竟是她女儿出事,当妈的都这样,孩子出事比谁都心疼,更何况这次确实是你做错了,你负了温漪,那么难看的照片还被曝到了网上,你说她怎么可能没怨气?” “再者梁文音性格也固执,你说她一个女人要撑那么大一份产业,在外面要强惯了,怎么容得下这种丑事外扬?况且温漪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说说看,要是温漪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还不得跟你拼命?” 秦兰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绕在江临岸耳边,又回荡在医院的走廊里。 江临岸面无表情,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这是难得一次他愿意好好坐在秦兰身边听她说话,秦兰见氛围还不错,于是打算趁热打铁。 “辛亏这次温漪没出什么事,你说要是真有个万一,我们江家怎么跟你梁伯母交代?为这事你爷爷在家发了好几通火,叫你回去解释清楚你又不肯,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收场?” 江临岸双手握拳依旧不言语。 秦兰继续说:“我也知道你压力大,但既然闹成这样总得解决,我的意思是过几天你爷爷办寿辰,到时候把温漪和梁文音都喊上,两家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你也当着梁文音的面跟温漪赔个礼,感情的事嘛,哪能没个磕磕绊绊,更何况温漪那孩子容易哄,人也大度,我相信她会原谅你。” “原谅?”江临岸突然转过头来,“原谅了,然后呢?” “然后还不简单么,反正你们之前就有婚约的,这次温漪回来也是奔着结婚,所以年底之前就把婚事办了,趁我还没老,早点生个孙子出来,我还能替你们带带。”秦兰一下子就把话都说到头了,江临岸挑了下眉转过去,对面灯光依旧敞亮,护士正在床边走动。 他不清楚温漪为何会吞安眠药,但是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似乎不是如此脆弱的人。 对,他承认温漪从小家境优渥,没有吃过什么苦,但这不代表她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一般千金小姐该有的骄纵蛮横娇气,这些缺点她都没有,相反,她十六岁就独身一人去国外留学,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好多年,毕业后回国,又投身深山偏远地区支教两年,所以从些方面看,她不应该是那种会为了感情挫折而想不开的人。 在江临岸心目中,温漪虽然性格开朗单纯,但她不傻,她是那种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不要什么的姑娘。 “妈,我想取消婚约,等她醒了我会跟她说清楚。”江临岸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 秦兰足足顿了两秒,之后瞪大眼睛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取消婚约?先不说这么做会不会违背道德,单单造成的不良影响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包括对我工作上的影响,但是很抱歉,在负她和负自己之间,我只能选择前者!” “混账!”秦兰突然抬高音量,“是不是因为照片上那个女孩子?” 江临岸不回答,但脸上表情已经给了答案。 秦兰重重吐了一口气:“那女孩我也见过,她哪一点比得上温漪?更何况她之前结过婚了,不到三个月就办了离婚,转身又跟你在一起,光冲这一点就能断定她作风有问题,所以我和你爷爷绝对不同意,就算你不和温漪结婚,你将来娶进门的太太也不可能是她沈瓷!” 秦兰语气变得异常激烈,一改平日里温和维诺的形象。 江临岸不想在这里跟她吵,况且这种争执也没有丝毫意义。 “你和爷爷同不同意都无所谓,我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也跟你们没关系,还有,我警告你,别拿当年对待甄小惋的那套手段去对付她,她和甄小惋不一样!当年我能带甄小惋搬出去住,现在也能为了她和江家脱离关系!”江临岸扔下这段话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甩手离去,可他铿锵有力的声音还回荡在走廊里。 秦兰了解他的脾气,说一不二,没有转圜的余地,气得她身子都在发抖。 “疯了疯了……为了一个女人彻底疯了!……临岸,你给我回来!” 但江临岸已经走远,秦兰死死捏着皮包的带子,她从20岁进江家忍辱负重熬到现在,要的可不是江临岸为了一个女人而抛下手里已经拥有的一切,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沈瓷进门,更不会允许中间路上出现任何一块绊脚石。 差不多晚上十点左右温漪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需要留在加护病房再观察一晚。醒过来之后梁文音进去陪了她一会儿,其余什么人她都不想见,尤其不想见江临岸。 江临岸也没辙,只能在病房外面等着,身上带的半包烟都已经抽完了,差不多捱到十一点,梁文音从病房里出来,先瞄了眼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发白的秦兰。 秦兰身体一向很弱,熬不了夜,梁文音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于是走过去对她说:“你先回去休息吧,留在这也没有用!” 秦兰自然不肯:“我回去也是担心,还是在这等吧。” 梁文音也不再劝,抬头看了眼斜对面靠在墙根上的江临岸,冷冰冰开口:“走吧,出去找个地方谈谈!” 江临岸抬头看了一眼,眉头拧了拧,这点上他很佩服梁文音,做事爽辣,杀伐决断,这也是她在风头界屹立不倒这么多年的原因,很少有女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好,走吧!” 事情总要解决,既然已经闹成这样,他也希望能够尽快处理。 江临岸走过秦兰身边的时候又定了定,转身看她,她面色担忧地使眼色:“好好跟她说,好好谈,这事是你错在先,所以别固执,别把自己的后路都断干净!”话中意思很明确,她还是希望江临岸别和梁文音闹僵。 江临岸苦笑一声,看了眼已经走到电梯口的梁文音,只说:“我先让老姚送你回去!” 秦兰摇头:“你别管我,我呆在这没事,你想想你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后果,临岸,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也要想想你之前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委屈!” …… 梁文音在医院附近找了间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她和江临岸都是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所以半小时之后谈话已经结束,双方表明立场,用商人的方式来处理家事。 梁文音拎了包直接离开,留下大半杯几乎没动的咖啡。 江临岸用勺子搅了下自己面前的杯子,就着冷清的空气把半杯有些凉掉的咖啡慢慢喝完…… …… 沈瓷半夜胃疼,爬起来吃了一颗胃药又躺回去,脑子里乱得很,身上一阵阵发虚汗,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又听到门铃响。 这么晚谁还会来?沈瓷几乎已经猜到是谁,迅速下床吸了拖鞋跑过去,可是跑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止住脚步。 傍晚梁文音在酒店房间跟她说的话还历历在耳,她清楚对方有多恨她,多恨就有多狠,而这些狠会全部报复到江临岸身上。 沈瓷抬手捞了下自己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又拍了下双颊,逼迫自己清醒。 大门开启之后江临岸看到屋里的沈瓷,穿着睡裙,脸色发白,眼睛朦朦胧胧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问:“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她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并没有在盼着他来。 江临岸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没关系,他见到她就好了。 “刚忙完,答应忙完就过来看你。”他边说边进门。 沈瓷意兴阑珊,扔了双拖鞋到他脚下,自己转身往卧室去,可是刚走两步腰上就一紧,江临岸从后面紧紧抱住她…… 彼此都是出色的演员 沈瓷一时阖上眼睛,闷热的空气弥漫在周围,耳后沾着滚烫的呼吸。 黑暗中她能够闻到江临岸身上浓烈的烟味,还有一点消毒水的味道,他大概刚从医院赶来吧,他是不是也同样在受着煎熬? 两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沈瓷背对着他,而他把头埋在沈瓷的颈窝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问:“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声音低沉暗哑,散在黑夜闷燥的空气中。 沈瓷缓缓睁开眼睛:“刚才睡着了,以为你今晚不会再来。” 身后男人一时没了声音,过了半分钟之后扶着沈瓷的肩膀将她转过身,两人面对面站着,夜色中她的眼神分明透着惊慌和不安。 江临岸抬手揉了揉她的面颊:“怎么会不来?答应你的事,何况我一个人回去估计也睡不好。”他已经习惯旁边有她陪着,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伸手就能够到她,那种感觉太好了,仿佛全世界都被他拥在怀里。 江临岸揉在她脸上的手慢慢下移,最后扶在下巴,勾着起来,沈瓷感受到他渐渐压下来的呼吸,心口战栗,却在触到她唇上的那一刻把脸别了过去。 “抱歉,我今天很累了…” 江临岸没有讨到甜头,眉头不爽地蹙了蹙,很快又将沈瓷别过去的脸转了过来,还是霸道地在她唇上咬了几下,不过只是浅尝,尝完松开她。 “行了,你去睡吧,我去洗个澡。”说完边解衬衣扣子边往浴室方向去。 沈瓷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无奈发笑,怎么越来越像个孩子? 大概二十分钟后江临岸走进卧室,没有开灯,直接拉了个枕头躺到床上。 “睡了?” 沈瓷没啃声,但很快感觉到一双不安分的手从后面缠了过来,起初只是在她腰上和胸口捏了几把,但渐渐放肆,沿着沈瓷的腰身往下去,撩开她的睡裙往里钻…… 沈瓷一开始还能忍,可这男人变本加厉,手指探进去,沈瓷轻哼一声。 江临岸得意。 “这么敏感?”声音已经哑得吓人。 沈瓷只能僵着身子不动,呵斥:“出来!” “偏不!” “出来!” “不喜欢我这样?”他像是在挑衅,可沙哑的声音沾在沈瓷后颈弄得她越发酥软无力,只能把背稍稍弓起来,想往前挪一点,可江临岸却很轻易就看透了她的意图,一手捞过去把她摁回自己胸口,又稍稍抬起身,贴在她耳根问:“真想我出来?” “嗯…” “那你求我!” “……” 沈瓷无语,又恼又燥,翻身想将他推开,可身体却被他牢牢禁锢着,体内一波波都是被他手指堆积起来的汹涌,汹涌越甚,如波涛翻滚。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是自己竟无力阻止,或者潜意识里根本不想阻止。 “江临岸…”她声音虚弱地喊他的名字,像是哀求,又像是濒死的挣扎,在理智与欲.望之间挣扎。江临岸受用她这样的声音,像只被他吃得死死的猫。 “再叫一遍…” “……” “叫我名字!” “……” 他加快频率,沈瓷在他怀里几乎软成一堆烂泥…… 两人到底还是没能抵得住身体的渴望,完事之后沈瓷动也不想动,江临岸汗津津地从她身上翻下去,抬头看着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腥味,男女之间混在一起的体味……很奇怪,他明明已经非常累,身体和心都俱疲,可是此时却觉得浑身通畅,像是被注入了新的能量。 见鬼…… 江临岸抬手盖在自己额头,笑了一声:“我早晚得死你床上。” 沈瓷没搭理,把脸侧过去。 旁边男人却又撑着脑袋贴过来,稍稍起身,一手裹在沈瓷光裸的肩头。 “不过有没有发觉你的身体越来越诚实?” “……” “嘴上说不要,其实心里要得很!” “……” 沈瓷忍不住翻白眼:“江总,当心纵欲过度,爆精而亡!” 江临岸一愣,继而放肆笑开,三更半夜那笑声混着窗外的蝉声,真的十分渗人。 沈瓷被他笑得心惊胆战,转过身来问:“有这么好笑?” “爆精而亡…真是……”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声音都有些喘,“沈大记者,这个词是谁教你的?” “……” “你一个如此高风亮节的人,居然会说出这么没有底线的话!” “……” “再看看你刚才的表现,嘴上说不要,却主动把腿勾到我腰上,我如果哪天真的纵欲过度也是被你引诱的,你是主谋,我最多算从犯!”江临岸越说越没边,而身旁女人的脸色却在渐渐变幻。 对啊,她是主谋,他是从犯! “行了,睡吧。”沈瓷突然转过去拉了毯子盖住自己,留给江临岸一个后脑勺,江临岸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去,手又挪到她腰上把她搂住。 “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 “开个玩笑而已。” “嗯,我知道。”她把毯子又往上扯了一些,盖住自己的胸口。她知道他在开玩笑,可是肉体的欢愉都是暂时的,痛苦和伤害却会变得永恒。 江临岸见她背对自己不再啃声,只能随她躺下去,手却依旧留在她腰间,如此抱了一会儿,窗外蝉声依旧,且有一浪高过一浪的趋势,而激情却在慢慢冷却,冷却之后夜色变得更清澈。 江临岸搂着怀里的人问:“真睡着了?” “……”沈瓷没啃声。 他继续:“要是没睡的话我们聊聊?” “……” “沈瓷?” 沈瓷不由吸了一口气:“想聊什么?” “聊……”江临岸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仿佛心里嘴里装了很多话,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可让你倾诉的时候却又无从下手,好像所有出口都被堵住了一般。 江临岸手臂紧了紧,问:“要不聊聊你今天晚上的采访吧。” 沈瓷心头一抖,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好。” “是不是突发事件?” “算是吧。” “具体什么事?” “有所民工子弟学校的老师殴打学生。” “你们杂志社还报这种事?” “嗯,只要有新闻价值的事都管。” “……” “那你呢?你今天下午忙了些什么?” “很多,开会,晚上又去见了个客户,被对方拖了一会儿,不然也不会弄到这么晚。” 沈瓷不由呵了一声,又问:“那温漪呢,有没有消息?” “找到了,住在郊外一家酒店,下午已经被她妈接了回去。” “情绪怎么样?” “还可以,又不是孩子。” “……” “……” 看看,两人都会撒谎,互相隐瞒对方,谁不是出色的演员?谁没有以假乱真的演技? 他提出同居 江临岸果真是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沈瓷被他揽在胸口,睡姿极其不舒服,挣扎了几下没脱得开身,只能任由他去,可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且有越来越清醒的趋势。 身体被他拥在怀里,皮肤上还遗留着他的味道,可脑中一帧帧却是多年前的画面,还有下午梁文音对她说的那些话,不是劝阻,不是警告,而是直接向她下了开战书,但沈瓷知道自己赢不了。 不是梁文音太强,也不是自己太弱,而是命运封住了她所有的出路,她被困在里面,根本逃不出去。 沈瓷转身看着睡梦中江临岸的面孔,他还是习惯性地皱着眉头,为何连睡着了都要这么辛苦?他在厮杀吗?他在背水而战吗?可是这样到底值不值? 她说过她是早晚都要下地狱的人,可是他不可以,他应该往高处去,怎么能陪她一起下地狱! 第二天早晨沈瓷起来做了早饭,还是千年不变的白粥配白煮蛋,江临岸以前没有吃早饭的习惯,那天胃口倒还不错,喝了一碗粥加一只鸡蛋,沈瓷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他还不停在旁边捣乱,一会儿拨一下她的头发,一会儿搂着在她耳根上亲一下。 沈瓷被弄得又气又恼,用沾了洗碗水的手去推他,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衬衣,一会儿功夫胸口就留了几个明显的手掌水印子,江临岸上去就一把捏住她的两只手腕。 “你看看,我这衣服还得穿一天呢,中午可能还得陪客户吃饭。” 沈瓷忍不住嗤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办公室的休息间有个放衣服的柜子?” 他最近频繁留宿在她公寓,但并没有带换洗衣服过来,就他这种洁癖劲,怎么可能同一件衬衣穿两天?江临岸的“谎话”被戳穿,自己先笑了一声。 随便了…反正这女人眼睛心眼一样毒! “那今晚我过来的时候收拾几件衣服过来?” “收衣服过来干什么?” “备在你这也省得我每次都得第二天去办公室换!” “……”沈瓷咯噔一声,遂即回答:“不行!” “那你收几身衣服去我那里?” “也不行!” “理由呢?” “没有理由,不行就是不行!”沈瓷态度坚决,眼里有很明显的拒绝。 她懂江临岸的意思,这是想要同居的节奏,可是怎么可以,就他们目前这种受万人唾弃的关系。 江临岸也没有再逼,他看得出沈瓷眼底的为难,也知道目前这种局面还不适宜公开同居。 厨房里的气氛突然静了下去,彼此对望,江临岸却突然捏着沈瓷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胸口,搂入怀中…… “不收就不收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 “等我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我会给你一个说法,到时候你总该听我的话。” “……” “要是你愿意就搬我那去,不愿意我也能住你这来。” “……” “两边都不行的话就全搬锦坊去,如果你嫌锦坊太远住不习惯,重新买套房子也可以…” “……” “但最近这段时间可能你要受些委屈,我会比较忙,不过晚上尽量抽时间来陪你吃饭。” “……” “还有,为了避免昨晚那种半夜把你叫醒来开门的情况,我觉得你得给我配把钥匙……” 江临岸搂着沈瓷慢慢说出这些话,声音温和沉稳,像是把给她的“安定”都摊在阳光底下,蓬松柔软,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可是这些简单的话语并不是承诺,也不是誓言,相对那些海誓山盟和至死不渝的承诺来说要单薄得多,只是一些极其寻常的安排,但沈瓷却觉得这些安排才最入人心,贴合,朴实,却能够给人最稳当的安全感。 她差点就要点头答应了,差点就要将双手缠上他的腰,可心里到底还留着最后一点理智。原谅她无法拥抱,也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 “抱歉,我手上都是水。” 沈瓷把一直悬空在他背后的双手抽出来,转过身去,继续洗碗。 原本江临岸要送她去社里,但她坚持不要。事情已经闹得更大了,她料定温漪还在医院,如果再被记者拍到两人同出同进,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最后江临岸也没勉强。 临走前沈瓷正在餐厅擦桌子,门口男人换鞋换到一半又折回来,腻歪似地在她耳根后面又啃了两口。 “下班记得回来做晚饭,把昨天没吃上的那顿补上!” “……” …… 江临岸从沈瓷那出来之后就直接开车去了医院,加护病房里头已经空了,问了一圈才知道温漪已经被调去普通病房。 江临岸找过去,却见门口站了两名虎背熊腰的保镖,他推门想进去,却被保镖拦住。 “抱歉江先生,我们董事长说您不能进去。” 江临岸蹙眉:“理由呢?” “理由不清楚,但这是董事长的命令,请您配合!”保镖说完直接一左一右堵在门口,江临岸看着他们像两尊佛似的拦着,心里无力感丛生。 梁文音这又是何必呢,就算她再恨也得容许他把话跟温漪说清楚吧。 “让开!” “听到没有,让开!”江临岸拉着门把就要推门。 其中一名保镖只能把手顶在他胸口。 “江先生,这是董事长的意思,况且我们小姐也未必愿意见您,所以您还是回去吧。” “对,别为难我们了,不然我们只能怕要对您不客气。” 两位保镖义正言辞,江临岸觉得在这种场合也没必要闹得太难堪,只能收回手来叹了一口气。 “那你们小姐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好,身体没问题,所以江先生您还是先回去吧。” 江临岸没再坚持,他有些明白梁文音的意思了,昨晚咖啡厅的那场“谈判”算是谈崩了,而对方又是手段决绝的人,所以最后连解释和说清楚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江临岸从医院回了公司,上午九点半股市开盘,不出意料联盛股价再度大跌,几个小股东似乎按耐不住了,排着队似地给江临岸打电话,甚至有沉不住气的直接冲到他公室去讨说法,一个个都是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江临岸知道这中间肯定有人在挑唆,他相信之前照片的事应该不是江丞阳曝光的,毕竟和他有一半血缘关系,如果真的这么蠢他都要替这点血缘不值,但挑唆股东闹事,在公司内外散布谣言说恒信面临资金缺口快要进行不下去,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实在太符合他这个同父异母兄弟的处事风格了。 用于浩的话说:“您这位兄长看您在公司里风光了两年,眼看有一路扶摇直上的趋势,早就想找个机会办您,这次好不容易逮到还不把您往死里踩?……您且受着吧,毕竟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历来没有这种道理!” 江临岸心里倒不怨,先不说股价大跌确实损害了股东的利益,且这次事件还是因为他的私生活引起的,只怪自己之前不够谨慎,让对方小人有机可乘。 吵吵嚷嚷一上午,办公室里迎来送往,临近中午的时候江临岸才得以喘息,本想抽时间给沈瓷打个电话,可刚把手机拿到手里屏幕就开始震动。 秦兰的来电,江临岸蹙眉接起来。 “喂……” “临岸,你在哪儿?温漪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在医院了。”秦兰声音十分焦虑,“我今天一大早起来给她熬了汤,刚送来医院想给她当午饭,结果没找到人,问了一圈说是你梁伯母把她接走了,你赶快给你梁伯母打个电话!” 一向温和的秦兰最近情绪有些急躁,江临岸用手扶着额头,在心里默默地闷了一口气。 “知道了,先这样!” 他把电话挂断,调出梁文音的号码,想拨过去,但最终还是作罢。 梁文音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昨晚在咖啡馆也已经把话和江临岸挑明,当时原话怎么说来着?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和那女人彻底断干净,之前的事既往不咎,如果笑笑还能原谅你,两个月之内你们先订婚;二,你和那女人继续鬼混下去,但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笑笑,我梁文音就算把鼎音搭进去也会替女儿讨个公道,你信不信,我保证恒信项目b轮融资你融不到一分钱!” 她又给江临岸出了一道选择题,只是沈瓷当时没有直接回答她,但江临岸当场就给了答案。 “梁董,很荣幸之前能得到您的信任,a轮融资您的支持我会记在心里,但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若您非要混为一谈,我无能为力,可生意的事我尚且还能努力,但感情的事……对不起,我努力不来!” “所以你情愿抱着那女人一起下地狱也要负笑笑?” “抱歉,如果非要让我选的话,我选沈瓷!” 江临岸给了明确的答案,当时梁文音有几秒呆滞,继而大笑出来,笑声绝望又似乎带着几分凄然。 “你们一个个的……鬼迷了心窍,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 一向处事冷静的梁文音居然在公众场合完全不顾形象,江临岸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都渗得慌,当时只以为是她因为温漪的事而受了刺激,后来知道真相才终于明白,她心里一直藏着一道坎儿,这么多年从不对外人道,就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知道,可是坎儿越深便越恨。 她要强了大半辈子,赤手空拳能够在风投届打下半壁江山,怎么容得下在同一个女人手里输掉两次? 她是判官,赶尽杀绝 江临岸最终还是没有拨通梁文音的电话,既然彼此都已经作了选择,往后便没有再商量的余地,只是江临岸没想到的是下午一点网上便爆出新闻——“恒信b轮融资触礁,鼎音官方证实将中止其战略合作。” 此新闻一出,其余平台和媒体也相继发布类似新闻,一时之间圈内外都是鼎音和恒信撕破脸的消息,随后舆论很快将这事与之前江临岸和沈瓷街头拥吻曝光的事联系起来,纷纷猜到鼎音和恒信的“联姻”极有可能告吹。 短短两个多小时,截止下午三点股市收盘之际,联盛股价一路狂跌,而网上关于鼎音中止合约的消息越吵越热。 于浩也感觉出事态不妙,直接冲到了江临岸办公室。 当时江临岸正在接华商银行的电话,朝来势汹汹的于浩比了个手势。 这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所以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全都知道了,于浩憋着耐心等江临岸把电话讲完,那边银行似乎有些难缠,等了好几分钟才结束通话。 于浩见江临岸脸色有些难看,问:“华商那边什么意思?” 江临岸用手捏了下眉心:“说要暂缓签约仪式。” “理由呢?是不是受鼎音的影响?” 江临岸苦笑,这还用问吗? “华商和鼎音是合作多年的老关系,华商银行的行长和梁文音更是旧识,所以一旦鼎音变卦,华商那边肯定也会出现变故。” “可当初是华商自己投怀送抱想在b轮添一杯羹的,现在嗅到一点味道就来这一套?”于浩有些义愤填膺,江临岸也没接应。 于浩看他脸色沉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还有,梁文音那边算怎么回事?之前不是合约都谈妥了吗,怎么网上突然会传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消息?”于浩还不知道这几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下午这些新闻都只是偶然事件。 “是不是有人在背后造谣?我派人去查一下,这种负面消息对我们影响极其不利!”于浩还以为鼎音中止合约只是谣传,气冲冲地转身又要出去,却被椅子上的江临岸叫住。 “回来!” “……” “网上的消息恐怕是真的,不是谣传,应该是鼎音那边透露的消息。” “什么?”于浩大惊,他怎么能够接受板上钉钉的事突然出现变卦,而且这个变卦还十分凶猛,愣了愣,问:“你那未来丈母娘算是几个意思?老糊涂了?” “……” “她该不会是因为你和沈瓷的事来闹情绪吧?” “什么闹情绪?”江临岸无语,“她可不是闹情绪,她是来真的!” “……” “华商银行是第一家,明天后天恐怕还会有第二家第三家提出来停止签约。” “……” 于浩一时愣住,直勾勾地瞪着江临岸,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套路,是一条连锁反应。鼎音在风投界一向处于泰山北斗的位置,梁文音眼光毒辣,看上眼的项目很少出错,所以投资商都愿意跟着她“押宝”,所以鼎音就是风向标。 a轮融资这么顺利,江临岸承认梁文音功不可没,而b轮融资刚开始,正是关键时刻,这时候鼎音提出终止合同,无异于釜底抽薪,一些参与a轮融资的老投资商会持观望态度,而新投资商肯定不会贸然往里投钱,所以很快就会形成一种“被孤立”的局面,而这也是项目前期最危险也是最不愿碰到的现象! “我去,她有毛病啊,到底怎么想的?这tm项目和找女婿是两回事啊,她能不能一码归一码?”于浩骂骂咧咧,实在想不通梁文音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临岸用手无意识地蹭了下额头,嘴里淡淡开口:“可能是因为温漪吞安眠药的事吧,她把这笔账算到了我头上。” “啥?”于浩又是一通惊吓,“什么安眠药?什么账?该不会是……温大小姐为了你和沈瓷的事想不开?” “……” “卧槽……这他妈简直就是二流偶像剧的剧情,有必要么,为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而且还是个吃里扒外不忠不贞的臭男人,真想不到,那姑娘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关键时候就这么看不穿?”于浩算是冷嘲热讽地把江临岸也骂了进去,原本他就一直不赞成江临岸和沈瓷“鬼混”,现在搞出这么多事,他作为旁观者真是有气又无奈。 骂完还觉得不解气,又说:“小的有病,老的也跟着发神经,就算你和温漪的婚事吹了,有必要把生意也搅黄?再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梁文音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于浩怎么都想不通这里头的逻辑,其实从江临岸的角度而言也有些理解不了,就算他真的负了温漪,就算他和温漪的婚接不成,可生意到底还是生意。 鼎音a轮投了好几个亿,如果现在提出终止合同,那前面几个亿不全都要打水漂?梁文音还得跟公司里那些股东交代,所以怎么想都觉得她现在提出终止合同有些不明智,但她确实这么做了,而且照目前这种情况,她大概真要兑现自己昨晚在咖啡厅说的承诺,要拉着江临岸同归于尽! “这事先不讨论,你去准备一下,我约了华商银行的行长吃晚饭,你跟我一起去!”江临岸不想再去理这些无谓的头绪,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局势,所以边说边合了电脑。 于浩见他那架势,心里愈发忐忑:“难道你打算真跟梁文音死抗到底?” “不然呢?”江临岸已经起身勾了架子上的西装往身上套,又拨通座机安排司机备车,可于浩却站在原地不动。 江临岸眉梢一紧:“还杵这干嘛,回去准备一下啊,十分钟后在停车场见!”说完从他身边擦过去,走到门口,却听到身后于浩的声音。 “你真觉得为了一个女人这么做值得?” 江临岸顿住,略微低头:“同一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你两次!” …… 沈瓷捧着半杯水刷新闻,看着网上关于恒信和鼎音的消息,她知道梁文音已经开始动手了,也清楚她的处事方式。 两年前温从安被送进医院,沈瓷在加护病房门口蹲了一晚上都没能看温从安一眼,保镖把门堵得死死的,而第二天沈瓷再去医院的时候病房已经空了,问了医生才知道梁文音给他办了转院,而一周之后沈瓷得到的竟是温从安过世的消息。 沈瓷又辗转打听到香山公墓,那天的场景她永生都会记得。 深秋,山里狂风暴雨,她爬到半山腰的时候被梁文音的两个保镖拦下,梁文音就站在离她大概四五层台阶上面,有人替她打着伞。 雨太大,风太冷,哭得又厉害,所以沈瓷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那个人就像神一样高高在上,对保镖说:“把她弄下山去,别在我面前出现。” 沈瓷当然不肯,死命要往上爬,可是保镖劲道大,她根本挣脱不了,爬了两层就跌倒在台阶上,有人扯着她的腿往下拽,最后沈瓷跪在台阶上。 “让我见叔叔最后一面。” “算我求你……让我去见叔叔最后一面!” 沈瓷这辈子没有求过谁,就连当初被人剥光了绑在床上的时候也没求过谁,可是那天她毫无尊严地跪在台阶上,雨水混着她的哭喊,但是台阶上的女人根本无动于衷。 “你有什么资格来见他最后一面?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别想见!”这是梁文音对沈瓷说的最后一句话,混着墓陵里的风声和雨声。 沈瓷最后是被保镖拖下山的,视线中残存的便是梁文音站在台阶上,五官模糊,身影清寒,头顶撑着一把黑色带花纹的伞。 那日苏州倾盆大雨,整座香山都被雨雾笼罩在里面,墓园死寂,鸟雀无声,沈瓷便真的没有再见到温从安,人没见到,连墓碑也没见到,而梁文音在她记忆中便成了香山墓园雨水中的那抹剪影。 她面容清绝,就如判官,判官从来不留余地,所以沈瓷清楚梁文音是怎样的人,她心里到底有多浓的怨愤,多恨自己,现在就会对江临岸赶尽杀绝得多彻底。 沈瓷手里半杯热水已经逐渐转凉,没有再喝,怕喝了胃又疼,最近诸事不顺,胃还来凑热闹,抬头看到窗口又是夕阳,快要下班了,桌上手机滴了一声,江临岸的短信:“今晚临时有饭局,所以晚上不用等我了,自己先吃,晚点忙完了我过去。” 沈瓷把手里半杯凉水搁到桌上,回短信:“知道了,如果太晚就别过来了,空了联系。” 短信不咸不淡地发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到江临岸的回复,就一个字——“好!” 沈瓷没有再回过去,把手机收进包里,关电脑准备下班,走到楼下大厅的时候刚好跟采访回来的小宋迎面撞个正着。 小宋手里抱着本子,热络地打招呼:“沈姐,下班了啊,今天这么早?” 沈瓷没心情应付她,点头嗯了一声,一抬头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沈瓷!” 沈瓷一愣,有些恍神。 “周医生?” 不一样的周彦 周彦也看到沈瓷了,挥手朝她这边走过来。 “下班了?” 沈瓷点头,问:“你怎么在这?” “等你啊!” “等我?” “嗯,等你下班,一起吃晚饭。”周彦一手插在裤袋里,神情轻松自然,弄得沈瓷却有些尴尬。 旁边小宋火热的目光死死定在周彦脸上,帅哥谁不喜欢?更何况还是周彦这种气质绝佳的帅哥,她忍不住问:“沈姐,你朋友啊?” 沈瓷不知如何回答,周彦却落落大方,主动伸手跟小宋打招呼:“你好,周彦,沈瓷的朋友。” 小宋见帅哥主动跟自己握手,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激动,赶紧把手伸过去。 “您好,我是沈姐的同事宋文倩,您跟着沈姐一起喊我小宋就行。”小姑娘还用了敬语,握手的时候眼睛都有些不好意思往周彦脸上瞄。 周彦笑着应承,完了转过身看向沈瓷:“走吧,带你去吃饭。” 他来真的,刻意等在这要和她一起吃晚饭,可沈瓷觉得不合适。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 “你晚上能有什么事?都下班了,我又不是不清楚你的社交圈子。” “……” “走吧,我车就停在门口。” 周彦声音温润,可态度却是不容人回辞。 沈瓷皱着眉,风口浪尖的她不想再惹事端,况且也真的没心情陪他吃什么饭。 “真的不去了,我…”她还想回绝,岂料周彦突然低头问了一句,“晚上你约了临岸?” 沈瓷心里咯噔一声,旁边小宋竖着耳朵在听,她只能拧了下手指,回答:“没有,他今晚有事。” “那就行了,走吧,陪我去吃晚饭。”周彦说完已经转身往门外走,一向性格温和的人犯起倔劲来也着实有些难缠,沈瓷只能咽了口气跟上。 身后小宋好看戏似地还追了几步,目送沈瓷上了周彦的车才走出大厅。 …… 周彦车内,他开了音响,很舒缓的日文歌曲,他还不时跟着哼几句。沈瓷把手指在膝盖上搓了两下,打断他。 “我晚上真的有事,还有一篇稿子没写完,能不能……” “不能!”周彦直接把她的话头掐断,握着方向盘转身瞄了她一眼,“陪我吃顿饭就这么让你为难?还是你怕临岸知道了会生气?” “不是,这跟他没有关系,况且…” “那就成了,你要是还担心的话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周彦说完从旁边抽过手机,拨出去,等待的那几秒时间顺便把音响音量调低。 沈瓷一开始还没懂他什么意思,可几秒之后反应过来,立即问:“你给谁打电话?” 周彦:“临岸啊!” 这边说完那边电话已经接通,沈瓷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听见旁边男人用朋友之间熟稔的口吻问:“在忙吗?……晚上有饭局?那不叫你了,我借沈瓷陪我吃顿晚饭!” 沈瓷:“……” 她听不到江临岸那边怎么回答,只知道周彦这边始终笑得云淡风轻。 “怎么?舍不得?我又不会吃了她,行了,就跟你说一声,她人已经在我车上了!”周彦直接挂了电话。 沈瓷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不爽,但脸上没显现出来,只是问:“你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个电话?” 这分明就是先斩后奏的节奏。 周彦已经收了手机,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嘴角却扬起一点笑,说:“可能你还不了解临岸的脾气,他在感情方面心眼其实挺小,容易吃醋,所以我不提前跟他报备一声怕他日后知道了要生你的气。” 沈瓷无语,这算什么“报备”,这分明就是“通知”,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不清楚那男人的脾气,何止心眼小喜欢吃醋啊,简直就是霸道自私且占有欲强。 沈瓷也料不准刚才周彦那通电话又会搅起什么波动,想想不大放心,从包里掏出手机打算发条短信给江临岸解释一下,可埋头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这条短信该从何说起,而这些焦躁的小动作都落入旁边周彦眼里,他转身看了沈瓷两眼,看她拿着手机皱眉纠结的表情,不由苦笑:“至于么?” 沈瓷:“……” 周彦:“就你和他面前这种关系,其实你并不需要向他证明什么。” 沈瓷:“……” 周彦:“他无法给你承诺,就如你也有自己的交友自由一样。” 沈瓷:“……” 周彦:“更何况我和你也只是吃顿饭,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之前也吃过,并没有影响什么,你又何必现在冒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误会来给他解释?” 沈瓷心思微沉,她承认周彦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依稀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忍不住转身看他。周彦意识到旁边注视的目光,笑了一声:“你盯着我看什么?” 沈瓷赶紧别过头来,却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天说话的方式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沈瓷想了想:“说不清楚,就感觉……你好像话中有话的样子。” 周彦顿了顿,没有接话,转过身去继续开车。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停在榆蓉镇那间素斋馆门口,沈瓷没想到他会来这里,但也没多问,跟着他下了车。入馆之后周彦跟站在门口的服务员报了自己的名字,很快服务员便引着他们上楼。 沈瓷有些惊讶,看门口已经停满了车,居然还有位置? “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我提前订了包厢。”走在前面的周彦似乎看出她脸上的疑问,适时回答。 沈瓷愣了愣,提前订了包厢?也就是说这顿饭不是临时起意?是他之前就已经计划好的? “你什么时候订的包厢?” “好早了,大概两周前吧,排下来只有今晚有房间。” “……” 一桌难求的苏斋馆,周彦提前两周才订到一个包厢,吃下来果然名不虚传,无论口味还是菜色都绝佳,难怪这么多人慕名而来。 晚饭吃完已经过了9点,两人下楼才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大雨。 周彦的车停得有些远。 “你在这等我,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跟你……”她想一起过去上车就直接走了,但周彦不容拒绝已经用手臂撑头上冲进雨里,破旧的老式电影院,门口都是乱七八糟停的车子,没有规划没有章法,地上也是坑坑洼洼,周彦白色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中。 沈瓷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个夜晚似乎很安静,她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也没收到任何短信,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失望亦或是不安,大概哪种情绪都有。 沈瓷看了眼外面,院子墙根边亮着微弱的路灯,雨势越来越大。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下起雨来? 她把手机重新放进包里,打算站到外面廊下等,突然迎面走进来一个人,两人差点撞上,抬头,沈瓷一惊。 阿幸? 阿幸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遇到沈瓷,眼底微微一动,转瞬即逝之后又恢复冷清。 “你怎么在这?” 沈瓷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看了眼他手里的伞,伞没撑,收着被他捏掌中,但他浑身被淋得通湿。一般有他出现的地方肯定有李大昌,沈瓷不想多留,只回答:“我准备走了。”闷头就要往外面冲,却被阿幸一把拎了回来。 “外面那么大雨,把伞带着!”遂即把手里的伞递给沈瓷。 沈瓷当然不肯要,甩开手:“不用!” “怎么还小时候的脾气,叫你拿着就拿着!”阿幸似乎没准备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直接把伞往沈瓷手里塞,沈瓷推脱之际心里想的却是前段时间秀秀蜷缩在血迹里的情景。 “说了不用就不用!”她口吻激烈,态度也极端不好。 阿幸寒着一张面孔,正要发火,门外却闪过一道车灯。 “沈瓷!” 沈瓷越过阿幸的身体看出去,周彦已经把车开了过来,直接停在门口,她不发一言从阿幸身边擦过去,啪一声,伞落地,而沈瓷已经冲进雨中没几步便上了周彦的车子。 阿幸站在厅内看着那辆车在院子里掉了个头,轮胎轧过水淌溅起许多泥,但很快车灯就消失在雨雾的尽头处,再也看不见,而他的伞还掉在地上,弯腰下去捡的时候脸上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淌…… 车内,沈瓷寒着一张面孔,外面风大雨疾。 周彦留意她的表情,问:“刚才是熟人?” 沈瓷语气坚决:“不是,认错人而已!” 一路回去雨都没停,周彦直接把车子开到沈瓷单元楼楼下,那会儿已经快要十一点了,周彦本想撑了伞送她上楼,却被沈瓷拒绝了。 “你不用下车了,反正只有几步路。”她开了门准备下车,却在下车前又回过头来,“还有,忘了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的晚饭,但以后不必了,我们之间还是维持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比较好!”说完沈瓷开了门下去,外面风雨迅速灌进来又迅速被合上的门隔离。 沈瓷那话说得没头没尾,等周彦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弄得周彦独自坐在车内苦笑:“还真是有点不一样。” 沈瓷咚咚咚上楼,虽然只跑了几步路,但还是淋到了一点雨,所以边上楼边用手捋着湿漉漉的额头,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闷头从包里掏钥匙,结果一抬头便看到蹲坐在防盗门旁边的一道身影…… 他喝得烂醉如泥 整个楼道的空气中似乎都浮着一股酒气。 江临岸就闷头坐在地上,双膝曲起来顶着头,西装随意扔脚边,蓝色衬衣都已经湿透了,一寸寸贴着皮肤,沈瓷大惊,赶紧走过去。 “你怎么坐在这?” 地上的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一双被酒精熏得通红的眼睛,淋透的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 他醉醺醺地说:“我在这……等你!”声音哑得很,眼底都是鲜明的红血丝。 沈瓷咽了口气:“等我也不用坐地上啊!” 他又苦涩笑了一声:“不坐地上……坐哪儿……我又没你家…钥匙!” 一句话把沈瓷说得心尖像是揪掉块肉似的疼,地上江临岸拽住防盗门的格栏试图站起来,可站了两下身体又往下滑,沈瓷赶紧捡了他的西装去扶,但他人高马大的,就沈瓷那小胳膊小腿也扶不起来啊,最后只能挎住他两边胳膊将他从地上拽着抱了起来,江临岸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醉鬼,干脆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沈瓷肩膀上。 沈瓷吃劲地把他拽到门口,一手扶着一手摸钥匙,好不容易把钥匙从包里摸了出来,可肩膀上的重量却越来越沉。 她快撑不下去了,用力把江临岸往直里捋了捋。 “好沉,自己站稳行不行?” 可肩膀上的男人像是故意跟她对着干似的,刚扶直的身体又倒了过来,沈瓷没辙,只能侧过去一点用背撑住他,再弓腰开门。 终于折腾进屋里,沈瓷一路跌跌撞撞把江临岸甩到沙发上,因为太沉甩下去的时候自己也摔下去伏到了他胸口,只闻到满身浓烈的酒气。 沈瓷皱眉,挣脱着想起来,结果刚一抬身就被他整个又拽了回去,重重磕在他心口,那么硬的骨头,磕得沈瓷下巴都疼,咬牙想起来,结果身下人抬手把她死死扣在自己胸口。 “你今天怎么会和他吃饭…?” “……谁允许你去和他吃饭了?” “其他男人多看你一眼我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他?……他不行,绝对不行……”身下男人似在胡言乱语,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吃醋了,吃周彦的醋。 沈瓷哭笑不得,刚想解释,又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贴在她耳根上。 他说:“你是不是也会离开我?……沈瓷…你是不是也会离开我?” “以前她是这样,你也要这样?” “我不允许…你是我的女人,我就只剩下你了……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走,你不走我才有拼下去的勇气……”江临岸含糊不清地吐词,嘴里呢喃着她的名字,带着被酒精催生出来的脆弱和不安。 沈瓷安安静静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他的呼吸声,感受他鼻息里的烟酒味和凉意。 他在害怕吗?他在担心吗?所以才把她搂得这么紧,怕一松开怀里的人就会消失,可是她又何尝不是。 “我不走,江临岸,我不走……”沈瓷像哄孩子似地拍他的肩膀,拍了几下身下男人总算安稳,渐渐传出细微的鼾声,半睡半醒似的,只是不说话了,沈瓷便趁机拉开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扶着江临岸让他喝下去。 满身酒气更甚,熏得客厅里也都是味道。 喝水之后江临岸急促咳了两声,眼睛虚虚闭着,灯光下脸色白得吓人。 沈瓷知道他胃不好,自从做过胃部手术之后喝酒应酬已经有所收敛,可怎么今天又醉成这样? “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 沈瓷把水杯搁茶几,不经意随口问了一句,本是自己随意抱怨,没打算他能回答,可沙发上的江临岸却不爽地嗤了一声。 “华商那帮孙子…” “……” “抢食的时候一个个说得都很好听,都想从你碗里分杯羹……可一旦出点事……一旦出事tm就反脸不认人……” 沈瓷没料到他会接话,而且还说了实情。以往工作上任何不顺他都不会说出来,一个人兜着,一个人撑着,今天到底是醉得太厉害了,也或许是心里怨气太甚,压力太大,一不小心说漏嘴。 沈瓷咽了一口气。 虽然项目上的事她不懂,但大致也能猜出一些轮廓来,更何况网上关于恒信资金缺口的事已经炒了大半天,他晚上这顿应酬怕是去见了银行的人。 沈瓷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手指拧得发紧,低头又看到他贴着皮肤湿透的衬衣,也不知道已经在身上捂了多久。 沈瓷赶紧把他衬衣扣子全部解开,连着外裤也一并脱掉,又起身去浴室拧了温毛巾过来,沿着面颊一点点擦拭,擦到脖子处时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嘴唇发干,吃劲地背过身去。 应该很难受吧,喝得这么烂醉如泥。 沈瓷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手里还拿着毛巾,想把他转过来再擦一下,但最终还是作罢,又起身去卧室抱了一床薄毯过来,轻轻搭到江临岸身上。 做完这些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到沙发边的空处,看着沉醉中的人,他还是习惯性的蹙紧眉心,沈瓷低头重重喘了一口气。 彼时夜深如寂,她对着空气问:“值得吗?” 没人回答她,她便自言自语:“不值得吧,为了我这样的女人…”继而她又苦涩发笑,抬起头来,昏暗灯光下投下她消瘦的身影。 沈瓷睡眠一向很浅,睡到后半夜的时候被外间的开门声吵醒,继而听到浴室那边传来呕吐声,吐得很厉害,声音在黑暗的深夜空气中显得很刺耳,沈瓷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去年有段时间为了挽回新锐她经常陪厂商吃饭,应酬免不了喝酒,喝多了回来倒头就睡,睡至后半夜又会被胃里翻江倒海折腾醒,然后独自抱着马桶吐,那感觉她再了解不过了,简直生不如死。 浴室那边的呕吐声持续了很久,沈瓷却没有出去。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细数自己的呼吸声…… 第二天清晨沈瓷被外面的雨声吵醒,身子一动却感觉到腰上缠着条手臂,她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放大版的俊脸。 他最后一点退路 他什么时候爬到床上来的?沈瓷昨晚半夜醒了好几次,但他应该一直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啊。沈瓷被他搂得不舒服,动了几下想挣开,可旁边男人明显不满意她在怀里动来动去,干脆把她头也摁到胸口,满当当地抱着才甘心。 江临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习惯性地伸手去捞,却只捞到一个凉掉的枕头。 小妮子居然一声不吭自己先起床了,这点让他有些不爽,吸了拖鞋下床,听到厨房那边传来动静,于是他踱步过去。 沈瓷正围着围裙站在料理台前面忙活,没察觉腰上又是一紧,江临岸贴上来从后面亲吻她的耳根,口舌湿湿热热的,弄得她痒得很。 沈瓷还是不习惯大清早这样,颇嫌弃地别了下肩膀。 “走开,浑身都是酒味!” “有吗?”江临岸松开她闻了闻,果然酒味还没散尽,“那我先去洗个澡。” 走到客厅的时候又听到沈瓷喊:“昨晚你穿的那件衬衣都淋湿了,我洗干净晾了一晚上,早晨已经熨烫好了,就挂在客厅,另外餐桌上有一杯蜂蜜水,你喝了再洗澡。” 江临岸走到餐厅,果然见桌上放着一杯蜂蜜水,他喝了一口,温度适宜,宿醉造成的口干舌燥,喝下去顿时舒服了不少,又走回客厅,他浅蓝色的衬衣就挂在靠窗口的架子上,应该是刚刚熨烫过,笔挺面料上似乎还散着洗衣液的清香和熨烫的温度,而窗外初夏的暖风吹过来,衣架左右晃了晃…… 江临岸顿时觉得所有工作上的压力和疲惫仿佛一下子驱散了,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一件手洗之后熨烫平整的衬衣,这些只是普通的日常,可却令他倍感温暖。 有时候感情之事便是在这些日常中一点一滴累计起来,而他以往三十年都活得太孤寂了,从来都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但现在不一样,他觉得自己身旁终于有人了,有个女人愿意陪着他,陪着他打仗,陪着他前行。这种感觉特别好,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他心里有了底气,知道就算自己败了,输了,狼狈不堪,可回过身来依旧有人愿意拥抱他,他再也不会一无所有了。 沈瓷把早饭摆上桌,江临岸正好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湿的,熨烫过的那件衬衣已经被他套到身上,只是扣子还没扣好,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贴过来,搂住正在摆碗筷的沈瓷。 沈瓷被惊了一下,真是受不了他这没事就上手的毛病。 “好了,吃早饭,不然我得迟到了。” “迟到我送你!”他边说边把沈瓷的身子转了过来,捧住她的脸就亲了上去,沈瓷手里还抓着筷子,被他亲得站不住,后背顶着桌子。 江临岸满足地尝了一番,松开她,怀里的人早就气息不允面颊发烫。 很神奇,两人都已经亲密过这么多次了,她还能每次都像少女似的害羞,江临岸用指腹刮她微微发烫的面颊:“昨晚我喝多了,是不是又吐得到处都是?” 他怕再跟上次那样,害她半夜一个人收拾。 沈瓷摇头:“那倒没有,昨晚你一个人抱着马桶吐的。” 江临岸:“那你呢?” 沈瓷:“我?我自然在睡觉了。” 江临岸:“……” 沈瓷笑了一声:“谁让你每次喝多了就往我这跑,我又不是你的佣人。”她难得说笑,江临岸捏了下她的耳根,“对,你肯定不是佣人,没有哪个佣人敢把我扔在沙发上不管!” 沈瓷被说得朝他瞪眼睛:“没良心的东西,吃早饭!”她一手推开江临岸,把筷子塞他手里。 江临岸也跟着笑,转过身来,却看到满满一桌子的东西,牛奶,吐司,还有一份凉拌西红柿。 这算什么配置? “今天居然不是白粥加煮蛋了。”江临岸调侃。 沈瓷白他一眼:“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再吃煮鸡蛋胃得受不了。”完了把那盘凉拌西红柿挪他面前,“把这个吃了。” “……” 江临岸有些无语。 “大清早吃这个?” “西红柿里面有果糖,吃了解酒,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 一顿早饭江临岸吃了足足半小时,沈瓷气得咬牙切齿,眼看收拾完碗筷就要迟到了,她拎了包冲下楼,江临岸把车子开了过来,堵她面前。 “上车,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 “你怎么去?我知道你昨天肯定没把车开回来。” “……” “昨天老彦带你去哪吃饭了?回得那么晚,来,车上跟我说说!” 终于提到这茬,昨晚他虽然喝断片了,但有些事还记得。 江临岸凑过去亲自帮沈瓷把车门打开,一张脸似笑非笑地对着她。沈瓷无奈,坐上去,车子很快启动,开出小区,但一路两人都没说话,似乎各怀心思。 早高峰路上又堵,车子开一段就要停下来,第四个红灯处堵得特别久,五六分钟了前面的车子还是纹丝不动,江临岸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沈瓷拧着手指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我和周医生只是普通朋友!” “呵…”旁边男人冷笑一声,普通朋友?这种台词太烂了。 “嗯,你继续!”他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瓷一愣:“继续什么?” “接续解释!” “……” 沈瓷有些无奈地转过脸去,窗外车流拥挤,她解释什么?她何必解释? “没什么了,随你信不信,更何况他也是你的朋友。”沈瓷这话似乎带了很强的杀伤力,江临岸手指拧着方向盘,脸色十分难看。 沈瓷突然想起昨晚他喝醉之后抱着她说的那些话,他似乎真的很在意自己和周彦有任何私人联系。 “你和周医生以前是不是……” “算了!”江临岸突然打断沈瓷的话,手指松开,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是我大惊小怪了,我应该相信你,这事以后不提,但你能不能和老彦保持距离?” “距离?” “就是…”他明显在克制自己的情绪,眉头皱得发紧,继而又苦笑开,“尽量避免和他私下里联系。” “……” “当然,我也不是要干涉你的交友自由,只是他不行,我怕…” “你怕什么?” 江临岸又迅速别过脸去,似乎有些不敢看沈瓷。 “没什么,反正你答应我少跟他来往就行。”言毕前面车流开始松动,江临岸也没再往下说,安安静静开车。 车子一直开到初芒办公楼楼下,那天他开的是那辆招摇的迈巴赫,这会儿上班高峰期,四周随处可以遇到同事,她赶紧闷着头下车,结果还没跨上台阶,又听到身后喊:“沈瓷…” 沈瓷回头,江临岸摇下车窗,一张带笑的俊脸露出来:“记得你还欠我一顿晚饭。” “……” 沈瓷无语,没理会,转过身去跑进大厅,很快身影就混入人群中,江临岸支着车窗笑出来,一时又觉精神通畅。有时候觉得这女人总能给他带来能量,昨日诸多压力和烦闷,只需经过一夜汲取,第二天他又能元气满满地继续打仗。 对,打仗! 江临岸一进办公室便陆续接到银行催要贷款的电话,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半小时后股市开盘,联盛股价持续下跌,而网上很快又曝光了一组照片,即刚才江临岸开车送沈瓷去上班的场景。 随之各路人马又开始轮番给他打电话,先是小股东质问他怎么回事,之后中设集团那边要求暂缓签约,最后是萧镇远。 萧镇远在大股东中算是和江家走得很近的,这几年他在元老中也一直很支持江临岸,可以说之前几个项目成功萧镇远功不可没,但他也按捺不住了,亲自给江临岸来了电话。 电话里他语重心长地说:“临岸啊,我刚和你爷爷喝完早茶,你爷爷对你最近的行为很生气啊,我作为外人也不能多说什么,不过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工作上一直很信任你,无论能力还是胆魄,但最近你有些想法我也看不大明白了……怎么回事啊,别辜负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期望……要不有空出来陪我喝喝茶,你当面跟我讲讲?” …… 江临岸不说,但不代表沈瓷看不懂局势,网上炒得愈发热,主流平台上出现一篇文章,似乎出于专业人士之手——《恒信因资金缺口将在短期内遭遇腰斩》,短短一上午这篇文章便被点击了几百万次,主要是之前恒信金服腾空出世,前期造势很火热,原本就处于风口浪尖处,现在又沾上江临岸的桃色新闻,业内人士等着看恒信出洋相,而业外群众等着看绯闻男女主的下场。 那晚江临岸没有住沈瓷那里去,随后几天两人也没再见面。江临岸很忙,中间给沈瓷打了几个电话,只说要出差几天。 沈瓷没多问,问了他也不会说实话,而一般他不联系她,她也不会主动与他联系,如此过了大概一周时间,网上关于恒信资金链断裂的事越吵越热,似乎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甬州开始正式进入雨季,雨连绵不断下个不停。 那日中午江临岸开完会回到办公室,于浩紧跟着他进来,见他正在往手里塞药,塞完指了指不远处的饮水机。 “替我倒杯水!” 于浩叹了口气,倒了半杯水顿他面前,扫了眼面前的药瓶。 “胃又不舒服了?” “可能早晨没吃早饭!” “屁,你这几天天天晚上喝成那样,以为你那胃是铁打的!” 江临岸没理,喝了两口水把胃药吞下去,抬头:“帮我联系陈延敖,下午约他见个面。” “你约他干嘛?”于浩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打算把手里大塍的股权卖了?” 江临岸忍不住翻白眼,还真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对,之前他不是几次三番约我想收吗?” “那不一样,此一时彼一时!” 陈遇成功上位,有段时间陈延敖是联系过江临岸想收购他手里的大塍股份,开价很高,但江临岸捂着没点头,现在呢?现在情况不一样。 “陈延敖也不是什么善茬,你之前不肯卖,他拿你没辙,更何况当初大塍选举的时候你还投了陈遇,一票之差啊,他落选可以说是拜你所赐,恨你都来不及,现在知道你等着用钱,还不把价格往死里压?” 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这些都是商场惯用的伎俩。 江临岸岂会不明白,冷笑:“大家都不是慈善家,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你有分寸个屁!你要有分寸就不会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于浩越说越气,好好一副牌被他活生生打烂,且是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白痴,神经病!他心里这么骂着,嘴上还是说,“要不这事再考虑考虑,晚上你不是约了龍兴能源的老板吃饭吗,等这饭吃完了再约也不迟。” 江临岸自然懂于浩的意思,他当初收购大塍股权是为了替自己存一点退路,如果现在把股权出手,意味着这点退路也没有了,更何况能够预料到陈延敖肯定压低价格,所以现在出手实在有些亏。 “那等明天再看吧!”江临岸挥挥手示意于浩出去。 于浩见他脸色不好,也没再多说,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 “还有事?” “也没…就想问问,你这几天有没有跟温漪联系?” “联系了两次,但她手机一直关机。” “看来你真把她的心伤透了,活该,不然还能找她跟梁文音说说,指不定鼎音那边还有转机。”于浩知道温漪心软,江临岸无力摁了下额头:“不提鼎音了,我了解梁文音的脾气。” “行吧,那随你!”于浩转身又出去,可刚走到门口又被江临岸叫住。 “等一下,晚上饭局你就不用去了。” “为什么?” “没为什么,我一个人去就行!” 于浩愣了下,“龍兴那帮孙子都不是东西,你一个人去怎么应付?” “没问题,就这么定吧!”江临岸已经低头做事,于浩站门口咽了口气,有话想说,但到嘴边还是换了另外一句:“那行,你自己当心,少喝点酒。” “知道了,出去吧。” 飘了一天小雨,临下班之前雨势却大了起来,沈瓷算了下时间,已经整整五天没和江临岸见面,她不问,不管,但她心里清楚他在做什么事。 于浩在公司加了一会儿班,心情愈加烦闷,打算叫周彦出来喝酒,可刚走到停车场却接到了沈瓷的电话。 这也是稀奇,她找他能有什么事? 与于浩见面 沈瓷:“喂,于经理…” “稀客啊!”于浩调侃,“沈大主编找我有什么事?” 沈瓷:“江临岸跟你在一起吗?” 于浩哼笑一声:“他又不是我男人,这个点怎么会跟我在一起,怎么,你联系不上?” 沈瓷:“不是,我不找他,我找你。” 于浩:“找我?” 那边顿了顿:“对,找你,有时间吗?出来谈谈?” 于浩:“……” …… 沈瓷按照于浩发来的地址找到菩提,进去之后发现里头乌烟瘴气的都是人,她很少来这种场合,一时找不到包厢,于是随便在吧台那边挑了个人问。 “不好意思,请问天璇厅从哪边进去?” 岂料那人刚好是菩提的老板,转过身来把沈瓷上下都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天璇厅,你找浩子?” “耗子?” 老板笑出来:“不是,我意思是你找于浩?” 原来于浩在这叫耗子,沈瓷咽了口气:“对,我和他约了在天璇厅见面。” “那跟我来吧,我正好要送酒过去。” 老板带沈瓷往包厢那边走,走到靠里一间,推门进去。 “耗子,你约的妞来了。” 于浩正坐沙发上讲电话,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比了个让她稍等的手势。沈瓷也不急,自己走进包厢,很快于浩挂了电话,抬起头来却先朝酒吧老板瞪了一眼:“酒能乱喝,话可不能乱讲,什么妞,我可惹不起实力这么雄厚的妞。” 沈瓷听得懂他话语里的嘲讽,自己低头冷笑,没言语。 老板也瞅不明白两人的关系,只觉得味儿不大对,于是赶紧把手里一瓶洋酒放下,讪讪笑了两声:“那你们聊,我先出去。” 包厢门很快被关上,隔音效果似乎很好,外面那些嘈杂的音乐声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沈瓷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于浩,他翘着二郎腿先往自己杯子里倒了酒,又问沈瓷:“你也来一点?” 沈瓷拒绝:“不用,我开车来的!” “那成,我叫人给你送杯饮料!”伸手要去按墙上的服务铃,沈瓷又制止:“饮料也不需要,我问几句话就走。” 于浩愣了愣,很奇怪啊,这女人五官长得偏柔静,气质上也是冷冷清清的,可那双眼睛看人总像是藏着刀。于浩与她对峙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心里总觉得怵得慌。 肯定是因为她站着而自己坐着的缘故,不然为何气势上这么轻易被她盖过去。 “行,不喝饮料,那你坐吧,坐下聊。”于浩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沈瓷却没动静,目光在包厢里绕了一圈,顶灯没开,只亮了盏壁灯,所以里头黑漆漆的暗得很。 沈瓷不喜欢这种环境,显得压抑。 “能不能开盏灯?” “啥?” “太暗了,能不能开盏灯?” “……” 于浩只能背过身去够墙上的开关,心里嘀咕着女人真麻烦,啪啪啪连续好几声,天花板上的顶灯,壁灯,射灯,一整圈儿齐刷刷全都亮了起来,沈瓷被刺得闭上眼睛。 “这样可以了吗?”于浩没好气地问。 沈瓷缓了几秒睁眼:“可以了,谢谢!”说完她便端端正正地坐到沙发上,双手交叠置于膝盖,腰杆挺得笔直,那架势……给于浩一种老师约他谈话的既视感,弄得他颇有些紧张,于是喝了口酒,打算先调动下气氛。 “沈主编,约你来这地方是不是不好找?” 岂料沈瓷直接顶回去:“没有,之前来过,所以还记得一点路。” 于浩吃惊:“你之前来过菩提?” 沈瓷:“看来于经理是忘了,我们之间第一次见面应该就在这里。” 于浩:“啥?” 沈瓷:“你和周医生,我和陈遇,他妹妹在这边喝多了,打电话叫我们过来接。”那会儿沈瓷自然还不认识于浩,只知道周彦,但事后回想起来才发现当时包厢里另外一个男人便是他。 于浩硬生生愣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来:“对对对,想起来了,当时突然有个美女冲进来跟老彦表白,后来喝挂了,老彦找到她手机联系家里人来接,当时……当时跟着一起来的那女人是你?” 沈瓷点头:“对,是我!” 于浩内心当即涌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宿命感。 “卧槽,缘分这东西还真是不服都不行!” “……” “行吧,既然这样…”他把杯里余酒喝完,又倒满杯,“说吧,找我要问什么?” 沈瓷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坐着,开口:“很简单,想问一下江临岸最近的情况。” “哪方面的情况?”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项目上的事,我要听实话!”她态度严肃,面目冷清,只是在这种声色场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于浩顿了顿,回答:“一两句话我也说不清。” 沈瓷:“那你就挑重点谈。” 这话刺得于浩无以回击:“怎么讲话的方式跟江临岸一个德性!” 沈瓷:“……” 于浩是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耸耸肩:“行,你既然主动找上我,我不交代点什么也肯定说不过去,但这事真的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要不这样吧,你问,我来答。” 沈瓷想了想:“好!” 于浩:“那你问吧。” 沈瓷咽了口气,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但似乎又都自己给了答案,最后低头愣了好一会儿,到嘴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他这段时间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于浩脑中一懵:“你大晚上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沈瓷抬头:“是不是?” 于浩:“废话,天天见投资商,有时候一天得喝几顿,这事你不知道?” 沈瓷没啃声。 于浩看她那表情就懂了,嗤了一声:“你们不是最近住在一起么,他天天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去,你居然不知道?” 沈瓷默默拧了下手指:“我们已经快一周没见面。” 于浩又是一愣,继而骂开:“卧槽,他连这都瞒着你?还真是痴情种…我之前真是低估他了!” 沈瓷:“……” 于浩:“行了,你也甭问了,我大概也知道你想问什么。” 沈瓷:“……” 于浩:“关于项目,几乎可以用步履维艰来形容,这些网上都有新闻,且大伙儿说的都是实情,资金缺口…直白来说,就是账上还剩的钱,确实不多了,如果没有新的投资加入最多撑到下个月底,但照目前的形势来说下月底有转机的希望几乎为零;关于人…我是说你男人…” 于浩又喝了一口酒:“你男人最近几乎拿命在拼,受鼎音撤资的影响,之前已经谈妥的几家投资都出了问题,先是华商银行临门中止签约,昨天中投集团也提出要再观望一阵子,另外几家银行见情况不妙,这几天一直在催着要贷款,哦对了,知道现在你男人在哪儿吗?” 他可能着了你的道 沈瓷抬头看了一眼。 于浩冷哼:“在金翡翠,金翡翠知道吧?甬州最荤的夜总会,招待山西来的煤老板,龍兴能源听说过没?国内最大的焦炭生产商之一,集团旗下涉及基础设施,建材,冶金和电力,老板身价上百亿,几个月前直接兜了数十亿的支票来见你男人,求着要入资,可你男人那会儿多横啊,直接把人拒之门外,见都没见,但今晚他主动在金翡翠设宴,知道为什么吗?” 沈瓷别过头去轻轻压了一口气:“你有话就直接说吧!”她面目依旧凉凉淡淡。 于浩又喝了半杯酒:“行,他有意要瞒你我管不着,但今天是你来主动找我的,有些事我就干脆跟你挑明了说,龍兴的老板之前求着入资,临岸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因为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一个搞能源,一个搞互联网,前者说白了就是个暴发户,对我们这行屁都不懂,临岸不喜欢跟这种人做事,更何况那时候他也不愁融不到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大概也是舔着脸去重新约了龍兴的人,可我刚才打电话过去得知对方老板根本没到场,就派了几个小头目过来敷衍,我叫他干脆别吃了直接回来,反正结果已经能够预测到了,对方就是故意耍他,还谈屁,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好歹也是一次机会,哄好了说不定还有转机…转机?哪来转机啊,当初人家送钱上门的时候他瞧不上,现在什么情况?现在恒信四面楚歌,对方凭什么还往里扔钱?这次来摆明就是给他脸色看的,可他连这种机会都不舍得放过。” 是啊,他不舍得放过,因为留给他的机会已经不多。 沈瓷低头没言语,抬手把挂下来的头发捞到耳根后面去。 她知道江临岸很少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现在是形势所迫,由不得他。 于浩见她不啃声,自己却说得口干舌燥,又喝了一口酒,心里烦闷更甚。 “反正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怕得罪你,之前你和临岸在一起我就一直不赞成,因为你俩阻碍太多了,首先一点江家肯定不会接受你,他们要的媳妇必须是像温漪那种人,其次就是项目上的事,你知道临岸为了恒信付出多少吗?真的就是十年磨一剑,他在公司熬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熬到头了,现在却因为你面临前功尽弃,不,岂止前功尽弃,几乎就是一无所有,而且还要背上几个亿的银行贷款,联盛那帮老东西肯定都要找他算账,你觉得他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沈瓷还是不言语,于浩恼得不行。 这女人几个意思?江临岸在前面冲锋陷阵,她到这会儿难道不该拿出一点态度来? “我知道临岸重感情,当年甄小惋出事之后他整整有六七年都没谈女朋友,直到遇到温漪,我不知道他是奔着什么目的去和温漪交往,我只知道他这几年越来越好,事业步上正规,前程一片光明,但你出现了,自你出现之后他就开始变得不正常!……对,他可能真是着了你的道,可我不知道你能够给他什么,婚姻?爱情?前途?还是安全感?……” 于浩急躁地又捞过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灌肠而入。 “抱歉你也别介意我说话直,我这人就这样,嘴里藏不住东西,但我和他这么多年兄弟,不想看他因为一段感情就毁了自己。你可能会说他以后还会有转机,大不了重头开始,可人生有多少机会?又有几个十年?从头开始这种话分明就是自欺欺人,更何况你呢?你扪心自问,他为你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你能为他舍弃多少?问个不大善意的问题,一旦恒信腰斩,临岸背了几个亿的债务,极有可能连联盛也容不下他,到那时候你会怎么办?……是继续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难关,还是转身就走,撒手不管?” 很好,于浩问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 沈瓷抬头盯着他看,看了好一会儿,却不啃声。 于浩受不了她总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问:“你倒是回答我啊,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沈瓷还是不吱声。 于浩心里操了一句,又捞过酒瓶倒了一点,却听到沈瓷凉凉的声音:“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 “没什么!”她遂即拿了车钥匙起身,像是心里获取了笃定的答案,于浩却懵在那里,见她已经走到包厢门口,喊住:“喂,你这就走了啊?” 沈瓷停了停,又转过脸来。 “今天谢谢你,还有,我来找你的事别跟江临岸提!”说完开门走出包厢。 于浩拿着酒瓶坐在沙发上,外间嘈杂的音乐声灌进来,他脑子里轰隆一声。 “啥情况?这女人怎么跟江临岸一个德性?” …… 沈瓷从菩提出来,雨下得似乎更大了,她没有带伞,兜着手跑到对面停车场,没有立即发动车子,而是坐在里面点了一根烟,刚抽几口又接到于浩的电话。 于浩似乎喝得有点多了,讲话口齿不清。 他说:“我刚跟你说那些…也不是为了拆散你们…真的,不是为了拆散你们,毕竟我发现他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还挺开心…但你也该为他想想,他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我一点点看着他熬过来的…他……”于浩在那边咽了一口气,嗓音沙沙的。 “算了,我手机里有段他的录音,我一会儿发给你…你自己听听,听完再作决定…” 那边电话直接挂断,半分钟后沈瓷收到一段音频。 她指端夹着烟按了“播放”,很快里面传出声音。 “项目一旦夭折,后果会是什么?a轮融资所有资金都会打水漂,银行那边会追缴利息和贷款,光这点就能玩儿死你……到时候你失信股东,失信银行,整个投资圈都不会再愿意跟你合作……”这明显是于浩的声音,言辞犀利,倒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沈瓷抽着烟坐在车里安安静静听下去,那段录音挺长的,就是前几天于浩约江临岸在菩提包间谈话的那段录音,他从头到尾把项目形势都分析了一遍,包括江临岸坚持和沈瓷在一起的利弊,只是从头到尾似乎一直都是于浩在说,说得都口干舌燥了,也听不到对方有任何回应。 沈瓷都要怀疑这段录音只是于浩的自言自语了,忍不住轻笑,慢慢吐出烟气,却听到录音里问了一个问题。 “行了,反正风险和损失我也都跟你分析了一遍,作决定的人是你,你自己说吧,到底想怎样?” 之后录音里便是一段空白的静止,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沈瓷叼着烟静静等,等了起码半分钟,要不是音频上的那条绿线还没走完,她都要怀疑后面没有了,怎么回事?以为是音频文件出了问题,沈瓷把手机音量又往上调了一点,突然听到里面传出江临岸的声音。 他回答:“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换个活法,她或许不是最合适的,却是我最想要的,如果一定要我拿手里的东西去换,可以,拿去吧,我愿意…“ 沈瓷坐在车里,雨水浇打在车窗上,江临岸低磁的声音从手机里流出来,慢慢膨胀,最后充斥整个车厢。 她把手里那根烟抽完。 爱是什么? 爱该如何定义? …… 金翡翠是甬州最高档的会所之一,业务涉及餐饮和娱乐,以“特色服务”著称。沈瓷开车过去,跟门口的领班磨了好久才被放行,进去之后又一路打听,总算弄到了包厢号码。 一般会所里的行政包间都比较大,位于最高楼层。 沈瓷摸上去,走廊里灯光昏暗,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穿着暴露清凉的姑娘走动,经过之时香气袭人,也有服务员穿梭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只是潜意识里想来看看。 沈瓷一直走到那间包厢门口,大门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场景,只依稀听到里面有歌声和笑声。沈瓷便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路过的人都很奇怪地朝她看。 如此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沈瓷正打算离开,面前包厢的门却开了,从里头探出来一个男人,朝走廊里的服务生吼:“人都死了吗?我们叫的酒怎么还没来?” 很快有个穿小西装的领班跑过来,朝那男人点头哈腰地解释:“来了来了,已经在路上。”边说边又拿出对讲机催了几声。 那男人骂骂咧咧地又嘀咕了两句,转身进了包厢,可没过两秒又见他把脑袋探出来。 “还有,记得拿两打杯子来!” 领班应声,男人把身子收了回去,抬头见站在门口的沈瓷,目光朝她瞟了两眼:“美女,等人?” 沈瓷咽了口气,朝旁边走了点,没搭理,男人也没再纠缠,转身进了包厢,却没把门带上,露着一点缝,缝隙里有音乐和说笑声流出来。 “来来来,江总,把这杯喝了!” “……怎么就不能喝啊?你的酒量谁不知道?” “美女,给他满上…对,满上…” 一杯酒一百万 沈瓷站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声音从缝隙里传出来,她不知道里面是怎样一个世界,也没有试图去想象。 几分钟之后刚才那个领班带着两个服务生过来,一个服务生手里托着两瓶酒,另一个服务生手里托着满满两打玻璃杯子。 领班走在最前面,亲自替服务生推开包厢门,哗啦一声,门板厚重,里面热浪和声音如潮涌一般向沈瓷冲过来,她站在门外终于看到里面的场景,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暗沉的,嘈杂的,墙上巨大的显示屏在播着画面,四周音响里放着快节奏的音乐,天花板上旋着五颜六色的小灯珠,其余便是晃来晃去的人影,男男女女都有,抱在一起的,搂在一起的,站着的,坐着的,还有几乎脱得快要精光的女人和男人崴在沙发角落里。 里面便是一个被完全隔离开的世界,烟,酒,香水和女人……而江临岸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身影很容易辨识,因为个子高瘦,加上又穿了一件天蓝色衬衣,袖子往上卷着,领口开了好几颗纽扣,胸前似乎还被酒水弄潮了,微微低着头。 因为隔得远,沈瓷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模糊有个大概轮廓在那里,而他右边紧挨着一个衣着清凉的女人,穿了条大红色带钻片的抹胸超短裙,摆里头灯光太暗的缘故,五官也看不清,只是露出来的肩膀和腿都雪白雪白的,所以在黑沉沉的包厢里显得特别挑眼,纤细的手臂紧紧缠在江临岸腰上,而左边一侧坐了个中年男人,胖胖的,半秃顶,秃顶男人似乎很熟稔地把一只手挂在江临岸肩膀上,另一只手托着酒杯,不断往他怀里送。 两人似在说话,又像在谈笑,推杯换盏间,指端烟雾缭绕,面前桌上已经排了一溜儿空酒瓶…… 这大概是沈瓷第一次来这种场合见识,以往只在书上或者别人嘴里听说过,以她的想象力也想不出具体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在亲眼所见了,说不上惊讶或者意外,毕竟她也不是什么毫无经验的小姑娘,只是心里隐隐有些难受。 她不知道为谁在难受,反正就是难受! 原本要走,却又听到包厢里那个领班喊了一声:“老板,您刚才要的酒送来了!” “行,把酒放下,杯子呢?” 被称为老板的便是刚才坐在江临岸身边的那个秃顶中年男人,他嚷嚷着站了起来,把手里烟头掐了,又把托着酒杯的那名服务员拉到桌子前面,又叫了个公主过去,“把桌上空瓶子都收掉。” 公主照办,领班也屁颠屁颠在旁边帮忙,很快桌上一溜儿空瓶子都装进了篮子里。 秃顶男人又开口:“果盘和小食也撤了!” “行,赶紧撤了!”领班张罗着,直到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收干净,剩下一大块大理石桌面。 秃顶男人朝前边服务生看了一眼:“过来,把杯子摆上,排两排,一排12只。” 沈瓷不清楚这要干什么,但服务生似乎很熟练,很快两打空酒杯就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秃顶男人自己拧开酒瓶子,像给花浇水似的在那两排杯口上一溜儿浇过去,来回浇了两遍,一瓶酒全部浇完,又开了一瓶,直到两打杯子差不多都满了,他才把瓶子放下,拍了拍手。 “行了都别唱了,音乐关掉,咱跟江总来玩个游戏。” 一时之间包厢里其他男男女女都围了过来,音乐停止,秃顶男把沙发上的江临岸拉了起来。 “开灯!” 啪一声,头顶硕大的水晶灯被点亮,似乎有些昏沉的江临岸条件反射似地用手臂挡了下眼睛,指端上还夹着烟。 “怎么样江总,走一个?” 沈瓷借着灯光这才看清江临岸的面孔,脸色刷白,唇色都似乎变得有些淡,他身子有些不稳地往后倒了倒,旁边红裙女人顺势扶住他,可他偏还在笑,问:“走什么?” “自然是酒啊,来,先走一圈,两打24杯。” 江临岸眉头轻撇着扫了眼桌子,上面整整齐齐两排杯子,杯子不是特别大,差不多刚好一杯一大口,里面满当当都是金黄色的液体,灯光下熠熠发亮。 沈瓷也不懂那是什么酒,但应该不是啤的,洋酒的可能性偏多。 “怎么样?来吧。”秃顶男笑咪咪地说话。 江临岸用手剐了下眉心:“这好像有点多了吧。” “不多,谁不知道江总您海量啊!” “对对对,江总酒量可是有名的,之前听说为了把黄介甬请来当恒信金服的技术顾问,您可是没少陪他喝酒啊。” “这事我也听说过,专程跑去东颐岛陪他喝酒,还送了两瓶56年的茅台。”旁边很快有人附和,看得出是跟那个秃顶男人一起的。 “光两瓶56年的茅台得值多少钱?”秃顶男扫了一眼周围帮腔的人,伸出两根手指,“起码值这数吧。” “这得多少?20万?”有人问。 秃顶男拿肉眼一横:“20万?呸,以江总的手笔大老远赶去送两瓶20万的酒不是丢人么!” “那得多少?” “拍卖行的人说了,一瓶成交价起码上百万,这还是前两年的行情!“ ”乖乖,那江总手笔真够大的,花几百万买两瓶酒送人!” 一时几个轮番说这事,沈瓷这才反应过来上次她陪江临岸去东颐岛,他一路拿手里的保险箱里面装了什么。 “所以说嘛,江总是干大买卖的,大手笔,喝酒自然也是海量,我们没那本事收上百万的茅台,但陪着在这喝点洋酒总行吧。”秃顶男使劲挑唆,旁边一群人跟着哄闹。 江临岸从头到尾一直那副表情,不咸不淡地笑着,转向秃顶男:“秦经理,你这是打算今晚真不让我回去了?” “哪能啊,这点酒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再说你看我们大伙儿专程从山西赶过来陪江总喝酒,好歹给个面子是不?”秃顶男不依不饶地就是杠着不放,旁边一群看好戏的都跟着帮衬,就连几个女人也起哄,领班也是劝得厉害,大概是拿酒水提成的,所以一时间包厢里都是嚷嚷着让江临岸喝酒的声音。 江临岸也没推脱,只说:“那刚才跟秦经理说的事?” “事儿我知道了,回头再说,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再说江总目前的处境我们也知道,回头会把你的意思跟我们王董转达一下,我们王董向来不差钱的,这点你应该知道,所以往你项目里投个几亿根本不在话下,不过诚意这东西……”秃顶男眼皮子扫了扫,虚笑着把一只杯子顿到江临岸面前,“诚意这东西光靠嘴说是没用的,我们搞实业的就是喜欢实在的,你得用行动说话!” 寥寥几句就把江临岸合力架到了台阶上,弄得他不喝也得喝,可这么多酒喝下去就算不死也得去半天命,他低头又看了一眼。 “要不这样吧,我喝一半,感谢你们王董和秦经理还有在场诸位对恒信的信任。” “那怎么成,要喝就喝满圈儿。” “对对对,喝圆喽,生意才能圆。” 反对声很强烈,秃顶男见他站着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又用手敲了下桌子。 “要不这样吧,我替我们王董作主了,之前江总送黄介甬百万茅台,我们也效仿一下,喝一杯顶一百万,这里24杯,江总掂量一下,数目不小了啊。” 言下之意是江临岸喝一杯龍兴就给恒信投一百万,听上去倒是不错的条件,他抬手又用手刮了下眉心,灯光下那双笑意不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瓷觉得腿脚发酸,后背渐渐靠向墙壁。 “怎么样?爽快点!” “对,爽快点。” “说好今晚不醉不归的!” “难道江总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一个个劝逼,江临岸抽了一口烟。 沈瓷后背顶着墙,那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他大半个侧脸,眉头似乎皱得越来越紧。 秃顶男见江临岸依旧干站着不动,又改变了策略。 “要不这样吧,可以给你放点水。”他边说边把旁边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拉了过来,半搂着,“这妞儿酒量好像还不错,江总你要觉得自己喝不了的话让她帮你分担点,但得有个前提条件,她帮你喝酒不能用杯子。” “不用杯子咋喝啊?”旁边立马有人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用嘴啊!” “用嘴,怎么用嘴?” “打啵的时候往这妞嘴里送,江总肯定也是老手了,这个不用我来教。” 这话一出旁边人起哄得更厉害,像是要玩一个很刺激的游戏,打了鸡血似的拍手喊开始。 秃顶男朝那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还挺有眼力见,立马主动缠上去往江临岸身上贴。 “老板,帮您喝也成,不过我酒量一般,您可得照顾着点。”边说边把手往江临岸胸口捞,似在撒娇讨饶似的,江临岸把烟叼嘴里,重重吸了一口,不动声色地与女人隔开半步距离。 “酒挺贵,就不用代劳了,再说也不能辜负秦经理的心意,这样吧…”他顺手把烟掐了,“桌上酒我喝了,回去还麻烦秦经理跟王董再确认一下投资方案。”语毕江临岸便低头端了杯酒出来一饮而尽。 旁边人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愣了两秒,继而有人鼓掌,有人叫好,就连那女人也跟着娇滴滴地喊了声“老板真棒!” 江临岸也没啃声,端起来把第二杯也喝掉了,随之第三杯,第四杯……旁边女人主动替他送杯子。 “第五杯!” “第六杯!” “老板加油…” “老板好棒!” 一时之间鼓掌的,嚷嚷的,吹口哨的,很快人都挤到了一起,把江临岸围在中间,跟炸了锅一样。 沈瓷站在门外已经看不见他了,看不清他了,人影虚晃,眼底有些模糊,她别过脸去用手扫了下眼角,扶着墙根站直。 “加油…” “第九杯了!” “十!” “十一!” “十二!” “……” “……” 沈瓷踩着包厢传出来的吵嚷声步出走廊。 她想起秦兰说的话,想起梁文音说的话,也想起刚才于浩说的话,可是“爱”到底是什么? “爱是剑拔弩张,寸步不让,爱是万箭穿心而苟且偷生,爱是败下阵来也要与痛苦较量。爱是这世间唯一一件令人心甘情愿与之遭逢的苦难。” 沈瓷坐在车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身上带的烟快要抽光了,喉咙又涩又疼,可是她一直没有走,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窗户上的水印晕染着马路对面金翡翠外墙上的霓虹灯,像是一只巨大的调色盘,花花绿绿一团乱。 凌晨左右的时候终于瞥到那枚身影,由老姚扶着从里头走出来,闷着头,大半个身子往前趔着,每走一步都要往下软一软,以至于手里拿的西装拖到了地上,车子早就在门口候着,老姚一手撑伞一手要借出来开车门,可他一松江临岸就往下倒,他只能再转过来扶他,结果手里的伞就落了地…… 大雨倾盆,沈瓷看不清老姚的表情,但从他笨手笨脚搀扶江临岸的样子可见应该挺急躁,可惜连风都要跟他作对,呼呼一下子就把伞吹跑了几米远,老姚再去追伞,失去平衡的江临岸便独自扶着车门往地上瘫…… 沈瓷坐在几米之远的车内目睹着一切,像个局外人,又像个死人。 吊着车门的江临岸开始呕吐起来,边吐边试图抓着门把手起身,可脚上似乎一点力都使不上,修长的腿打着弯往下折,等老姚追到伞回来的时候发现江临岸已经把车门上吐得到处都是…… 雨太大了,也顾不上那么多,只能又丢了伞把浑身都通湿的男人往后座上塞,塞完发现他的西装还掉在地上,再顶着伞跑回去捡,来来回回好几次,车门终于关上。 地上一大片水淌,倒映着“金翡翠”几个霓虹大字。 沈瓷像是虚脱般把身子靠向座椅,那辆迈巴赫从她半旧polo旁边开过去的时候溅起许多水渍。 大雨倾城啊,她坐在车内目送江临岸的车子离开,抽了最后一根烟出来,可惜打火机点了两次都没点上,手抖得有些厉害,最后好不容易点着便凶猛地抽了好几口,很快车子里便烟雾缭绕。 大半根下去的时候她情绪稳定了许多,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照着上面的号码打过去。 嘟嘟几声。 “喂,我是沈瓷,明天中午见个面吧,还是那间茶馆。” 沈瓷见秦兰 第二天江临岸破天荒居然过了中午才去公司上班,刚坐下于浩便敲门进来,当时他正在饮水机前面倒水喝。 “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昨晚没睡好!”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颗药。 于浩哼了一声:“没睡好?我看你是喝酒喝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江临岸把水杯顿桌上。 “那你知道还问?” “就看你肯不肯说实话!”说话间又习惯性地侧身把屁股搁桌角上,江临岸没理,于浩继续问,“昨晚是不是又喝得烂醉回去?” “老姚跟你说的?” “是啊,上午见你没来上班,电话又打不通,所以我联系了老姚。” “老姚说什么了?” “他倒没说什么,不过上午龍兴那边突然汇了一笔款过来,知道多少吗?” 江临岸神色淡淡地抬了下眼皮:“多少?” “24万!” “……” “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地汇了24万,王纪纲算什么意思?打发叫花子吗?” 江临岸想起昨晚在金翡翠喝的那24杯酒,当时说一杯一百万,现在折成了一杯一万。当然,他昨晚喝那酒的时候就没指望对方言而有信,只是没想到第二天会汇过来24万,而且是在没有任何合同和协议的基础上。 可不就是打发叫花子么! 江临岸也没恼,唇角勾了一下:“王纪纲这是记我上次没接待他的仇呢。” “可羞辱人也没他这样的啊,简直无下限,垃圾!”于浩都替江临岸鸣不平,又心疼,“听说昨晚你陪他们喝酒喝到很晚?我就说让我陪你一起去的,你非要自己逞能!” “这算什么逞能,你不去我得喝,你去了我也得喝,反正结果都一样。” “但起码我能替你挡掉点吧!” “他们还能让你挡?充其量拉着你一起喝,那我得付双倍酒钱,所以还是算了,我一个人去还能省点”江临岸边说边开电脑,用半调侃的口吻,以往这时候于浩肯定要骂咧咧地说他抠门,可这会儿听了心里特难受。 “临岸,其实你真不必这样,温漪…” “嗯?”江临岸突然抬头刺过来,“这事到此为止,以后在办公室别提私事。” “那你和沈瓷呢?” “还提?”他冷着眼峰似乎真要动怒起来,于浩只能把话憋了回去,原本想跟他说昨晚沈瓷去找过他的事,但最终还是作罢。 “那龍兴汇过来的24万怎么处理?” “留下呗,多少也是钱,回头给他发份协议过去。” “……” 于浩真是又气又无奈,可见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脸色极差,也就没再多说下去。江临岸对着电脑屏幕看了两眼,眉头皱起来。 于浩见他神色不对劲,问:“怎么了?” 江临岸没说话,抽了烟出来点上,吸了两口才回答:“中设那边也给答复了。”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发了封邮件过来,说之前的投资方案股东还需要进行表决,所以暂时需要搁置。” “卧槽,一个个都蔫了吧唧的,全都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转,真替男人丢份!”于浩嘴毒,可意思抓得很准确,无论华商也好,中设也好,两家都是跟风梁文音的,就仿佛一组多米诺骨牌,梁文音倾倒了,后面也跟着倒一排。 于浩把屁股在桌角上蹭了蹭:“真是想不明白,这帮人自己没有判断能力?就不能……哦对了,老爷子呢?老爷子那边怎么说?” 说一半突然转了话题,江临岸顿了顿:“什么老爷子?” “你爷爷啊,咱董事长,你说有没有可能让他给恒信…” “打住,没这个可能!” “为什么?他再偏心你们也是祖孙俩,你也姓江,之前他不也拨了20的预算吗,要不你试着再去求求他?” “不可能!我情愿陪龍兴喝酒吃饭也不会去求他,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他不可能再拨款给恒信。”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他的脾气我能不了解?”江临岸语气终于有些激烈起来,挑眉看着于浩,“为我和沈瓷的事他已经很生气,公司股东也不会再赞成拨款,所以于公于私我都找不到他会再给恒信扔钱的理由。” 江临岸这话虽然有道理,可于浩还是想不通。 “真不知道你们爷孙俩上辈子结了什么仇,不过我还是介意你去试试,好歹你们是一家人,求自己家人总比求外人强!”于浩还不死心地劝,江临岸没再搭理。 家人? 是,别人眼中江巍是他的家人,而且还是他的嫡亲爷爷,横竖爷爷总要帮自己孙子的,可江临岸岂会不了解江巍的脾气,当初他执意要启动恒信的时候老爷子就不同意,后来他连续出了好几次方案,也有好几个股东在会上提了赞成意见,最后萧镇远亲自出马去找老爷子谈了,最后他才同意,但前提是联盛只出20的预算,老爷子甚至在会上把话都说透了,此项目交由江临岸全权负责,给他最多两年时间,两年之后项目如果成功联盛会追加投资,将恒信分拆成立独立的公司也未尝不可,届时江临岸便是新公司的创始人兼一把手,但如果项目失败,联盛不会再多出一分钱,且江临岸也需要在股东大会上给个交代。 所谓交代,听上去好听一点而已,其实无外乎是逼他引咎辞职,所以这就好比一个游戏,现在游戏已经开始了,他就要遵循游戏规则。 赢了是他的荣耀和资本,输了他也断然不会去求江巍,只是于浩有时候理解不了他的心态,或者说无法理解这爷孙俩的心态。 “下周不是老爷子要办寿辰么,你去挑份礼哄哄?”于浩还在给他出点子,好歹也算一次机会,可江临岸直接否掉。 “不用了,那种场合也不适合谈公事。”边处理文件边回答,完了又补充一句,“而且他寿辰的时候我打算带沈瓷一起去。” “你说什么?”于浩差点从桌子上摔下去。 江临岸从文件里抬头,蹙着眉:“大呼小叫什么!” “不是,你刚才说要带沈瓷一起去你家老爷子的寿宴?” “是啊!” “那这事老爷子知道吗?” “不知道,我刚决定的。” “那你不提前跟老爷子报备一声?” “有这个必要?” “当然,到时候现场那么多人,你突然一声不吭把那女人带去,是不是想让老爷子少活几年?”于浩完全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这简直是原子弹当场引爆啊。 “我就想不明白了,就算你真要带她见你家里人,有必要挑老爷子寿辰那一天?”那天可不是一般日子啊,这次江巍的寿宴办得很隆重,行业内外请了许多人,甬州一大半有头有脸的都会到场,包括媒体和记者,于浩嘴里嘶了两声,把身子凑过去,“你这是想干嘛?” 文件后面的男人把头稍稍抬起来一点:“不干嘛,我答应过她,会尽快给她一个交代。” 他的交代即是带她登堂入室,带她参加江家的宴请,带她一同站在媒体和镜头前面。他要昭告天下,他们这次真的在一起了,再也不用躲躲藏藏。 于浩见江临岸嘴角晕着一抹笑,连连摇头:“疯了疯了,简直疯了!” …… 昨晚下了一夜雨,地面上还是湿的。 沈瓷中午请了两小时假,走出茶馆的时候发现天上又开始飘雨丝,她依旧没带伞,抱着膀子往初芒的办公楼方向走,走出大概两百米左右,一辆黑色宾利停在她身边。 车窗落下来,秦兰笑着问她:“需不需要捎你一程?” 沈瓷停住脚,淡淡回答:“不用。”说完即走,连头都没转一下,可很快车子又追了上来,秦兰笑容更柔和。 “还是带你一程吧,开始下雨了,淋了感冒可不好。” 沈瓷这次连脚步都没停,抱着手臂还是那句话:“不用!”可岂知秦兰不依不饶,黑色宾利开始慢吞吞地跟在沈瓷旁边走。 沈瓷走上面的人行道,车子便贴着人行道开,头顶有一片树荫,雨水顺着叶子的缝隙稀稀疏疏滴下来。 秦兰边趁着车子挪动的空档慢慢说:“沈小姐,其实我让你上车也没其他意思,就是想单纯送送你。” “还有前几天在茶馆里说的那番话有些重了,顺便给你道个歉。” “……你也要理解我这个当妈的心情,我就临岸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他好。” “不过刚才我们把话也讲开了,我觉得这样挺好,我也很喜欢沈小姐身上某些性格,聪明,理智,懂得取舍,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这点倒很像年轻时的我。”秦兰柔软低糯的声音混着初夏里带着雨丝的凉风,沈瓷低头终于闷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秦兰立即抬手示意司机停。 “江夫人。”沈瓷开口,看着坐在车内的妇人,妆容精致,穿着得体,看得出年轻时候应该挺漂亮,沈瓷不知道她年轻时候是什么性格,但起码并不觉得自己跟她哪里像。 “刚才在茶馆里该说的我们也都说了,您也不必再追着我。” “那……”秦兰被沈瓷刺得有些讪讪,勉强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再提醒一句,沈小姐的要求我都已经满足了,也希望你能够做到言而有信。” 沈瓷冷哼:“您是怕我拿了钱不办事?” “那倒还不至于,只是我怕临岸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秦兰自然了解他的性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脾气挺犟,认定的东西一般不轻易放手,工作也好,感情上也是,当年为了一个甄小惋几乎和他爷爷断绝关系,最后闹到搬出去单住才罢休,这次我也怕会弄成这样,所以还希望沈小姐立场坚定一点,不然……”沈瓷站在树下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我知道了,这点不需要江夫人多操心。” “那行,你毕竟和甄小惋不一样!”秦兰最后说的这句话似乎带着另一层深意,眼角含笑,里面饱含鄙夷和某种轻松感,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秦兰又跟沈瓷打了声招呼,抬手示意司机开车。 车子开出去,秦兰瞬时将眼梢的笑容收掉。 “去苏州!” 司机愣了愣:“现在您要去苏州?” “对,晚饭之前赶回来。”语毕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瓷似乎还站在原地,身上穿的是一件浅杏色衬衣,头顶是葱葱郁郁的树荫,一侧是马路,路上车影穿梭,而她低着头站在那,秦兰不知道她在干嘛。 沈瓷站在那好一会儿,直到那辆黑色宾利完全消失不见,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树冠遮蔽之下可从枝叶的缝隙中看到斑斑点点的乌云,似乎还有一场大雨要来,藏在云层底下蓄势待发。 沈瓷用手抹了下眼角的雨水,掏出手机,正要拨出去,屏幕上却突然跳出来一窜陌生号码。 号码是座机,显示归属地南宁。 沈瓷接通电话:“喂,哪位?” “这边是南宁马山派出所,请问你是沈瓷吗?” 沈瓷顿了顿,回答:“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们接到一位谢根娣女士的报案,说她在马山路段遭遇抢劫,被抢走五万元现金,而那名歹徒在抢劫过程中还把你刺伤了,现在那名歹徒已经被我们警方抓获,需要麻烦你过来作个指证,另外歹徒交代确实抢了钱,但上交金额只剩八千余元,这笔钱也需要转交给失主,但我们几次都没能跟谢根娣女士联系上,所以你过来之后顺便一起办下手续把钱领走。”那边大概把事情说了一遍,意思是让沈瓷过去指证并且领钱,可只剩下区区一万不满,从甬州到南宁来回机票都得两千多。 “我在甬州,这事能不能过阵子再说?” 本意上沈瓷不想再折腾回去,那边警察想了想:“这样吧,报案的笔录中显示谢根娣女士住在凤屏,凤屏离我们这里不远,我们还是跟她联系吧。”那边准备要挂,沈瓷想了想,又觉得不妥。 如果警方通知谢根娣去,那八千她肯定不会吐出来了。 “等等,钱是我的,你们不需要通知她了,我来安排时间,尽快抽空赶回去一趟。” 你是不是想我了 江临岸吃过胃药之后还是觉得不舒服,加上宿醉太厉害这会儿头疼欲裂,所以等于浩走后他又吃了颗止疼药,花了一会儿时间把几封紧急的邮件处理完,这才抽过手机。 刚想拨出去,屏幕上却闪了闪,他看到上面显示的名字,嘴角不由勾起笑。 “喂…” “在忙吗?” “刚忙完,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他说话间把后背松懈地靠在皮椅上,问:“找我有事吗?” 那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江临岸有些奇怪,又问:“沈瓷?” “没有…”终于出声,声音似乎还有些带哑,“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今晚?” “对!” “有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沈瓷顿了顿,“之前你不是说还欠你一顿饭嘛,今天做给你吃。” 江临岸一时笑开:“难得见你这么主动,算是约我?” “……” “算不算?” 沈瓷低头抿了下嘴唇:“你要觉得算就算吧,有没有空?” “有啊,当然有,我下了班就过去。”江临岸声音愉悦。 沈瓷轻轻“嗯”了一声:“那我等你!”说完就准备挂电话,却又听到江临岸在那边喊。 “喂…” “还有事?” “我们是不是有一个星期没见面了?”他莫名其妙问了一句,沈瓷心口跳了跳,其实她昨晚已经去见过他了,只是他不知道。 “好像是吧。” “难怪…”他似乎悟出什么似的,声音越发欢快起来,又勾了下唇,“说实话,是不是想我了?” “……” “突然主动说要给我做晚饭,肯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 沈瓷不知该如何回答,而他却像个胡搅蛮缠讨糖吃的孩子一般。 “说话啊,是不是想我了?” 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他穿着笔挺的衬衣坐在皮椅上,面前是成堆的文件,可他正事不干,拎着手机跟沈瓷扯这种毫无营养的话题。 沈瓷有些无奈,压了一口气:“没有,好好上班吧,先挂了。” 她打算挂电话,却在最后一秒又听到那边传来声音,江临岸温温沉沉地开口:“你没有无所谓,我有就行了,沈瓷,我想你了…” 犹如一颗雨水滴入湖泊,整个湖心都被搅动开来。 沈瓷握着手机的手一紧,毫无预兆地听到这句话,后背一下靠到旁边树杆上,眼前依旧车来车往,凉凉的雨丝刮在脸上。 她又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的肩膀,低头回答:“我知道了,晚上见。”匆匆挂断电话,她将眼睛闭起来,靠着树杆站在那条林荫道上,久久都没挪步子。 江临岸这边依旧握着手机,也无所谓电话那端早就变成了嘟嘟的忙音,嘴角那抹笑越来越大,最后拎过座机来。 “amy,通知下去,3点的那场会议提前一小时。” amy似乎惊讶于老板这样的决定,实在是江临岸很少临时变动计划。 “江总,您是有其他行程安排吗?” “不是,只是今天要早点赶回家吃晚饭。” 他挂了座机,笑容还留在脸上,干脆又抬手把一条手臂轻松地搁在自己头后面,“嗖”地皮椅就转了过去。面前便是一大片落地窗,窗外可以看到下午的天空,只可惜天上乌云密布,还飘着细雨,但这一切似乎都无法影响他雀跃的心情。 五点一到沈瓷准时下班,驾车去小区附近的菜场,晚上想做的菜她早就已经盘算在脑子里了,所以到菜场之后直奔主题,花了大半个小时配齐所有食材,拎着大包小包回车里,想想觉得还缺了什么。 上回江临岸在她那里吃饭,她用一瓶七块五毛钱烧菜的白酒打发了他,这次可不行,于是又驾车去临近的酒坊,咬牙“斥资”买了瓶五百多元的红酒。 剥虾,腌鸡胸肉,拣菜,切开青柠做汤汁,把牛尾过一遍水,放到高压锅里煮…… 沈瓷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开了,一通过去等差不多忙完已经快要八点,窗外早就已经黑透,可门外还是没动静。 沈瓷脱了围裙走出厨房,瞄了眼手机,上面果然有条未读信息。 她将信息打开:“会议还没结束,你要饿了自己先吃。”信息最后还附了一张照片,是会议室里的场景,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围着桌子,桌子上横七竖八摊了许多资料和电脑。 沈瓷看了下发信息的时间,大概二十分钟之前,她也没回复过去,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等洗完澡出来发现还是没动静,外面的雨却大了起来。 实在等着有些心焦,于是她回了条短信过去。 “还要多久?” 那边很快又回了过来:“快了,再等等!” 沈瓷便不问了,手机搁一边,从架子上抽了本书坐到沙发上…… 会议结束后江临岸便开车往星鑫家园赶,路上雨势很大,好在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所以交通还算通畅。一路飞奔,只是从最后一个路口拐进小区的时候吃了个红灯,那个红灯似乎还挺长,等了好久还没放行,他有些急躁起来,敲了下方向盘,结果一转头便看到了路边上有个雨棚,棚子上写了“生如夏花”几个字。 那是哪儿? 花店? 十多分钟后江临岸的车子终于驶入小区,熄火之后拿了副驾驶上的东西就冲下车,也没打伞,直接几步冲进楼道,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他心里怨恨下午那些老匹夫把他拖那么晚,一场会居然开了足足六个多小时。 正准备往楼上去,兜里手机又开始响,江临岸看了一眼,居然是秦兰的电话。 他本不想接,怕影响心情,可担心一会儿秦兰不依不饶,所以还是勉强接了起来。 “喂…” “喂,临岸啊,还在公司吗?” 仿佛她永远是这样的开场白,江临岸拧了下眉:“不在,下班了。” “那今天还算挺早啊,晚饭吃了吗?” “还没?” “都这会儿了还没吃?快九点了啊。”那边又是惊叹带心疼的声音,江临岸也没什么心思跟她绕圈子,直接问:“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最近几天跟温漪联系过吗?” “没有!”江临岸直白回答,以为秦兰又要开始劝,可她居然只是很清淡地“哦”了一声。 “就知道你不会主动联系,所以我今天下午替你跑了趟苏州。” 江临岸心口抽了抽:“你去找温漪?” “也不全是,本想约着她妈妈一起吃顿饭,结果刚好碰到她妈妈不在家,所以我只和温漪坐了一会儿。” 江临岸突然有些燥起来,回身把身子靠楼梯栏杆上:“你突然跑过去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当面去跟温漪道个谦。” “这事不用你去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跑去道歉不合适,但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秦兰温和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丝无奈,“虽然说你们没有正式领证,但起码有过婚约的,所以到底是你负了人家,你不去道歉,我作为你妈也该去表明一下心意。” 江临岸瞬时心口像是腾起一股气,话虽如此,可秦兰这些举动还是令他很不适,主要是他很讨厌有人背着他去随便干涉和参与,更何况还是以“我也是为你好”为前提,但鉴于秦兰的出发点不坏,所以还是忍了。 “我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也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麻烦你以后少做这种事!” 他这几天一直没去和温漪讲清楚,一是因为始终打不通对方的电话,二是项目上的事拖住了手脚,每天都很忙,所以就硬生生耽搁了一星期,但这不代表他在逃避责任。 他清楚自己有愧于温漪,所以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有些话也需要当面对她讲清楚,但不喜欢秦兰插手,而且九年前秦兰为了阻止江临岸和甄小惋在一起,她也做过类似的事,以至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释怀,而秦兰在他心中是有“前科”的人。 “行了,我会找机会去见温漪,这事到此为止,先这样,挂了。”他挂断电话,原本轻松的心情似乎受了点印象,但抬头看到前面的楼道,又觉得舒缓了许多。 沈瓷手里的书已经翻来翻去翻了个把小时,可其实根本没有看进去,心里各种思绪万千,正准备再给江临岸发条短信,门就被扣响了。 她放下书去开门,结果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江临岸抱着一大捧花站在门口,红玫瑰,巨大的一束,枝叶和花瓣上还落着新鲜的雨水,而他脸上和头发上也有水渍,胸口呼吸有些起伏,似乎是一口气跑上楼的。 她没料到他会捧这么大一束花过来。 “你……” “怎么?不让我进去?” “……” 沈瓷只能稍稍侧身,江临岸抱着那一大束玫瑰从她身边勉强挤了进去。客厅中央,他转过身来,见沈瓷还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以为她在为自己的迟到而生气,也没多作解释,毕竟他确实晚了好几个小时。 只是问:“你吃过没?” 沈瓷淡淡回:“还没有。” “不是叫你先吃的吗?” “无所谓,你坐一会儿吧,我去厨房把菜热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客厅,空留江临岸抱着硕大一捧花站那,感觉沈瓷的情绪有些奇怪,没生气,也不像开心。 玫瑰和晚饭 江临岸把手里的花放到桌上,转身跟着进了厨房。 沈瓷已经把围裙套在身上,他主动走过去替她把后面的带子系好。 “怎么了?”手臂顺势环上她的腰,声音温腻地贴着她的耳根而来,沈瓷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江临岸也没在意,虚虚把她搂着往自己胸口靠了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自我进门开始脸就一直挂着?” 沈瓷愣了一下,她表现得这么明显? “真没有。”她否认,江临岸也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把怀里的身子搂得更紧,嘴唇贴上去在她耳根后面细细碎碎地吻了几口,深呼吸,鼻息里是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下午他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完全出于肺腑。 他想她了,一周时间没见,想得很。 “对不起,今天是我失误了,我没掌握好时间,让你等到现在。”他用低柔的声音解释。 沈瓷手里还拿着锅铲,抬头正对着厨房的小窗,窗外大雨磅礴,雨水顺着窗口往下滴。 她轻轻咽了一口气,躲开江临岸的亲吻。 “我没生气,你去外面坐一会儿吧,我再炒两个菜就出来。”沈瓷刻意放柔了声音,转过身想将江临岸推开,可他却借势一把将她又揽到怀中,揉住她的后背在她唇边吻了一口。 “饿了…”声音低柔暗哑。 又是毫无预兆的亲昵,沈瓷心口跳了跳,不知该如何回应。 江临岸却把她脸上略显呆滞的表情当成错愕,不觉发笑:“怎么,才一个星期没见就已经不适应?” 沈瓷立刻低下头去,手指死死捏紧手里的铲子。 “你先出去吧,挤在这里我没法做事。” 跟哄孩子似地终于把江临岸哄出厨房,沈瓷立即转过身去撑住台面,窗外的雨还在下,她觉得整个甬州都沉在潮气中,不禁重重收了一口气。 汤早就已经炖好了,一直闷在高压锅里,还有两样之前做好的她又重新热了一下,再炒两个蔬菜,二十分钟后一切都准备停当,沈瓷把菜端出去,又摆了碗筷和酒杯,全部弄完之后她走去客厅,以为江临岸肯定又在那打电话或者处理工作,哪知客厅里根本没有人。 去哪儿了? 沈瓷脱了围裙正要喊,却听到阳台那边传来水声,很快见他端了一只盛了半瓶水的花瓶过来。 “你做什么?” “把花插起来!” 他便端着那只花瓶从阳台穿到客厅,硕大一束玫瑰摆桌上,他认认真真把枝叶根茎都理好,整整齐齐插入瓶口中 瓶子还是上次沈瓷住院之后买的,当时江临岸去医院看她也带了一束花,只是那次是紫色洋桔梗配着白玫瑰,这次却是鲜艳的正红,很大一束,把宽口花瓶都挤得满满的,花冠一朵朵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半圆形。 沈瓷看了一眼,问:“怎么会想到带花过来?” “不喜欢?” “不是,只是好奇。” 江临岸笑了笑:“你请我吃晚饭,我送一束花也很正常,再说今天我还迟到了,算是表达我道歉的诚意。”他边说边拿剪刀修剪冒出来的叶子。 灯光下一大束葱郁的玫瑰,鲜红鲜红,花瓣上还沾着刚落下的雨水,那天江临岸依旧是穿了件浅蓝色衬衣,没有花纹,像是阳光万里中的晴空,他整理枝叶的时候分外认真,沈瓷却低下头去,慢慢闭上眼睛。 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会买束花来道歉,而且是如此大一束,把那么宽的瓶口都挤得满满的。 “好了,摆哪里?”江临岸放下剪刀。 沈瓷抬头扫了一圈,客厅很小,家具有些陈旧,而如此一束玫瑰似乎摆哪里都不合适。 “就摆茶几上吧。”她顺口回答。 江临岸便把花瓶挪过去放到茶几中央,茶几也不大,玻璃桌面,这么一来感觉那些花几乎占了茶几的一半。 “你到底买了多少支?” “不清楚,就在小区门口那家花店买的,雨这么大,我又急着赶过来,所以店里剩下的应该都在这!” “……” 真没见过像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买花,沈瓷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吃饭吧!”她径自转过身往餐厅走,江临岸去洗了下手很快过去。 餐厅里的灯光要比客厅亮很多,小圆桌上摆了满当当,点了点,五菜一汤,江临岸不禁调侃:“今天什么日子?” “……” “就我们两个人,你居然做了这么多菜?”他有些受宠若惊,又拿起桌上的红酒看了眼,眉梢轻扬,“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什么?” “不然又是酒又是大餐,你这样我有些惶恐。”他是开玩笑,所以眼梢带笑,沈瓷没啃声,又去厨房拿了开瓶器过来。 “坐吧!” 她边说边拿过红酒准备拔出塞子,可使了几次力都没成功,江临岸伸手过来:“给我吧。” “啵-”一声,他很熟稔地就把塞子拔出来了,沈瓷接过去,先给自己杯子里倒了点,又去拿他的杯子,他却立刻制止:“我不喝了。” 沈瓷一愣:“这瓶红酒是我专门去酒坊里挑的。”言下之意不是什么劣质的东西。 江临岸却苦笑:“我知道,但今天胃里有些不舒服,所以不喝了。”其实他已经连续一周几乎天天喝醉,现在一见到酒就感觉胸口犯腥。 沈瓷拿着酒杯顿了大概几秒钟,没坚持,稍稍咽了口气:“那好,我喝吧。”她坐到椅子上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添了点。 江临岸越发觉得她今天的情绪不对劲,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沈瓷又喝了一口酒:“对,不过你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江临岸开了大半天会也确实饿了,自己捞了一块鸡胸肉:“也行,吃完我也正好有事跟你说。”他打算带沈瓷去参加下周江巍的寿宴,正好今晚有时间,想借这个机会征询一下她的意见。 晚饭便在稍许微妙的气氛中开始,江临岸已经一周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了,加之菜的味道都不错,所以胃口很好,特别是那盘龙井虾仁,色香味俱佳,他几乎一个人包圆了,还夸了几句。 “这道菜哪学的?” “照食谱!” “没人教?” “没人教!” 江临岸挑了下眉峰,第一次见有人用茶叶做菜,菜是真好看,虾仁白里透红,晶莹饱满,碧绿的龙井茶叶点缀其上,显得精致又雅气。 尝起来也极好,取了虾仁的鲜嫩和龙井的清香。 “以后多给我做几次!”他说完又夹了个虾仁,一口吞掉,沈瓷没接话,意识还停留在他话中说的那句“以后”里。 多么好听的字眼啊,有个男人愿意对她说“以后”! 可是又该是多么残忍的字眼啊,在这顿不合事宜的饭桌上。 江临岸很快就把一碗饭解决完了,又喝了一碗牛尾汤,心里想着这女人怎么能够总是给他带来惊喜?转念又觉得自己太容易知足,随便几个菜就把他哄得服服帖帖了,抬头见对面沈瓷却几乎没动筷子,目光一直定定地盯着他看。 “你看什么,不吃?” 沈瓷垂下眼来:“不饿!”说话间又去拿酒瓶,却被江临岸一把夺过去。 “还喝?” “……” “都喝了大半瓶了。” 沈瓷神情木木地定了定,没吱声,也没去抢瓶子。 …… 晚饭之后江临岸去洗澡,沈瓷收拾碗筷,两人分工,却是江临岸快了一步,洗完出来也没穿上衣,只套了条裤子便往厨房走,见她正拿着一只干净的空盘子站在水池前面发呆,他故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又从后面偷袭,这次却丝毫不温柔,直接搂住沈瓷在她耳根咬了一口。 沈瓷没站稳,手里拿的盘子落地,啪一声,碎得稀巴烂。 江临岸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有些不寻常,沈瓷却在短暂呆滞之后立马蹲下去捡碎片,江临岸想帮忙,却被她冷言制止:“我来收拾,你先出去套件衣服。” “……” 江临岸也没坚持,退出厨房,沈瓷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碎开的瓷片,一块块散得到处都是,可刚才被她握在手中的时候明明还是完整的盘子,这么一会儿功夫却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原来许多东西都是经不住摔打的,本质上就是如此脆弱。 江临岸坐在沙发上拿干毛巾擦头发,抬头见沈瓷从卧室走出来,客厅的灯光把她眼眸照得更清亮。 “收拾完了?过来坐!”他顺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沙发。 沈瓷看了他一眼,他上身依旧没有穿衣服,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 沈瓷忍不住又提了一口气:“不是叫你套件衣服么?” “穿来的衬衣弄潮了,我这里也没有其他换洗衣服,要不明天我带几件过来吧,反正以后也要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自然,甚至没有看沈瓷,只是继续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沈瓷一时也没接话,踱步走到他面前。 “不用带了,以后应该也用不到。”遂将手里握的东西放茶几上,只听到咕噜噜一声,那东西在光滑的桌面上滚了一段,差点掉地上…… 就当以前从未认识过你 江临岸一开始还没看清,抬头:“你说什么?”问完才瞥到桌上的东西,眼神瞬时一凉,问:“你这算什么意思?” 沈瓷抱着自己的手臂,站在沙发前面,中间与他隔着张茶几,茶几上硕大一束红玫瑰,他送的,说是算道歉他晚到的诚意,而花瓶旁边是颗熠熠生光的珠子,也是他送的。 “一颗珠子代表一个承诺,你答应过我的,现在我把第二颗珠子还给你。” 当时江临岸手里还拿着毛巾,擦头发的动作在停顿几秒之后照样继续,而脸上的表情也是由凉转热,笑着说:“你是不是刚才喝多了,莫名其妙拿这个东西给我!”说完他重重擦了两下,原本半干的头发就一小撮一小撮地顶在头上。 沈瓷留意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把她的话当真,她又暗自提了一口气:“我说真的,这是第二颗珠子。” 江临岸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开玩笑,再度抬起头来:“好,那你说吧,这次是什么要求?” 沈瓷眸光定了定:“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分手?” “算是吧。” 原本表情轻松的江临岸在一秒之内脸色放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没有喝多,没有说酒话?” 沈瓷苦笑:“我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醒的了!” “所以刚才那顿算是分手饭?” “……” “上回你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跟我打了分手炮,这次是分手饭,很好,用心良苦啊!”江临岸带点嘲讽地把话说完,将手里的毛巾扔沙发上,之后翘起二郎腿问沈瓷,“说说吧,这次是什么理由?” 沈瓷暗闷一口气。 她该怎么说?在这种氛围之下,他刚洗完头,头发一撮撮地倒在头顶,上身还没穿衣服,就那么赤条条地裸着,黑眸是从未有过的干净。 而她呢?她还带着刚才做饭的烟火气,眼神应该是清冷的吧,自他进门开始她就一直在酝酿情绪。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只是一下子想通了。” “想通?你想通什么?” “觉得我们这样继续下去意义不大。” “那你所谓的意义是什么?”江临岸似乎很冷静,但一路紧逼。 沈瓷低头把抱着胳膊的那只手放下来,叹了一口气:“算了,这么跟你说吧,今天下午我见过你母亲了。” 江临岸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个。 “你见她干什么?” “是她来找我的。” “然后呢?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分析了一下我们继续下去的利弊,然后给了我一笔钱。” 江临岸足足顿了好几秒,随后问:“你拿了?” “拿了,因为想不到不拿的理由。” 沙发上的男人随之呵了一声,很轻缓的笑,像是冷笑,又像是苦笑。 “她给了多少?” “一张支票两百万,我没同意,觉得有点少,加到五百万,她说暂时没有这么多,需要回去跟你爷爷商量,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等,就问她最多能加到多少,她说三百万,我又加了一点,最后成交,三百五十万。”沈瓷用很平淡的口吻叙述这个过程,一字一句,包括当时她的眼神和表情,江临岸都看在眼里。 他觉得这个女人很神奇。 “讨价还价?” “……” “你这么好的资质不做生意真的很可惜。” “……” 沈瓷知道他是在嘲讽,没接话,只是苦笑一声:“钱我已经拿了,下午从银行把支票兑现存进了我的账户,所以拿了钱就得办事,你爷爷和你妈都希望我尽快离开你。” “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 “对,你自己怎么想?” 江临岸似乎也没生气,只是眼底有些冷光。 沈瓷依旧站在茶几前面,低头看了眼桌上那颗珠子:“我预期是五百万,所以三百五十万是少了点,但换个角度想想,你妈或许有句话说得挺对,如果我执意跟你在一起,一旦你项目败了,一无所有,甚至负债累累,到时候我大概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不如现在拿这三百五十万,总比守着你一句毫无价值的承诺强!” 她把金钱和他的承诺摆在了同一个天平上。 江临岸一直觉得自己给了她最珍贵的东西,承诺会为她背水而战,可到头来这些东西原来在她心中根本“毫无价值”! 让他怎么相信呢?明明之前还一直好好的,她眼里那些温柔都是假的吗? “你觉得这颗珠子只值三百五十万?” 沈瓷低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沙发上的男人哼笑一声,缓缓起身绕过茶几走到沈瓷面前来。 “你用钱来当借口,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相信?” 沈瓷一愣:“为什么不信?” “如果搁在以前我或许会信,但现在不会!之前你妈做手术,那点钱你都要坚持分期还给我,所以麻烦你下回找个稍微让人能够信服的理由。”眼前男人唇角突然勾起笑意,抬手碰了碰沈瓷的面颊。 她像触电般别过脸去。 他为什么不信? 他凭什么不信? “两者之间无法比较的,之前我不想亏欠你,一笔归一笔,所以欠的钱总要还,但现在是你妈主动给我钱,况且三百五十万也不是小数目,你知道我弟弟开销很大,我需要钱。”这话不假,她在经济上确实一直不宽裕,江临岸也相信她需要钱。 “你要是缺钱的话可以问我要。” “问你要?”沈瓷冷哼一声,“我之前问过于浩了,因为温漪的缘故,你的项目已经出了问题,银行这几天一直在催要贷款,你目前自身都难保,一旦资金链断掉就要面临巨额债务,而且以后几乎没可能再东山重起,哪还有能力再接济我?” 江临岸没料到她还去找过于浩,甚至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 “所以你已经把利弊关系都衡量清楚了?” “当然,这一周时间我考虑了很多,与其在一起一无所有,不如现在断干净,你可以继续你的项目,我还能得到三百五十万,所以怎么衡量这都是最好的结局。”沈瓷抬头撞进他的目光,言辞笃定,毫不犹豫。 江临岸也在看她,看她的眼睛,平淡眸光中毫无一丝波澜,可她刚才的述说对他而言无疑是最荒诞的讽刺。 他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与人拼死厮杀,背水而战,可她却已经把利弊都权衡清楚,很轻易地作出了取舍。 他该说什么? 他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 大概会愤怒吧?可为何心里悲凉的情绪要多过愤怒? 江临岸抬手又捧住沈瓷的脸,她还想躲,却被他强硬地转过来面向自己。 “你看着我!”他声音寒凉,距离逼近,“知不知道这一周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陪人喝酒,吃饭,说尽了这十年来最低微的软话,连于浩都说我是自找虐受,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了,你在我身后,我要为我们的未来而努力,所以受点压力委屈我都无所谓,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一周时间都没见到你,不是不想,是我不敢……每天烂醉如泥,身上都是女人的香水味,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些……”他边说边用指腹轻轻擦拭沈瓷的面颊,从唇翼到发迹,再从发迹到眼睛。 “你不懂吗?我不怕输,不怕一无所有,但我害怕身边没有你……” 沈瓷瞬时闭上眼睛,呼吸拉长,心脏在那一刻好像猝停。 她紧紧抠紧自己的手指,手心里有一道伤口,刚才在厨房收拾那些碎瓷片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没来得及包扎,此时却成了她逼迫自己清醒的唯一办法。 “有必要这样吗?我并没有让你承诺什么,你也不需要为了我而放弃应得的东西。我们都现实一些行不行?你继续你的抱负和野心,我拿我该拿的东西!”沈瓷边说边别过脸去,躲开他的手。 江临岸顿了顿:“你该拿的东西?” “钱啊,三百五十万,虽然不是特别多,但对我而言已经够了,我们在一起时间也不长,我并没有多贪心。” 她像在剖心置腹,口口声声都是钱。 江临岸没再说话,因为感觉所有语言在一刻都已经消失。 沈瓷见他眼底已经蓄满冷意,继续说:“可能你现在心里在怨恨我,区区三百五十万就能让我放弃,但你要理解我的立场,你没穷过,没有像我一样为了很少的钱就像狗一样跪在别人脚边。很抱歉之前给了你我并不贪钱的错觉,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比谁都在乎钱,不然当初也不会和陈遇在一起。” 沈瓷突然提到了以前的事。 “我当初答应陈遇的求婚并不是因为感情,我不爱他,只是贪图他给我带来的利益,还有……”沈瓷顿了一口气,“你对我的过去也一无所知,当年我妈只肯让我念到小学毕业,为了能够继续念下去,从十四到十六岁之间我陪过很多男人,他们替我付学费,而我陪他们睡觉,还有之后的高中和大学,我在苏州…” “不要再讲下去了!”江临岸制止。 沈瓷低头苦笑一声:“听不下去了?” “你为了能够离开我,需要这么抹黑自己?” “抹黑?”沈瓷别过脸去皱了一下眉,“你觉得我是在故意撒谎?”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是你不信还是不想去相信?”她再度抬起头来看向江临岸,“可是很抱歉,我说的都是事实,甚至远比我刚才说的还要肮脏,我就是这么一个可以为了钱而出卖自己的女人,我可以为了几百块钱去和男人上床,现在一下子有三百五十万,这笔账怎么算我都不亏。” 江临岸定定看着面前的女人,她眼眸中黑白分明,面容淡静,刚才还为他做了饭,围着围裙站在厨房热汤的样子简直像天使,可为何才一会儿工夫就已经陌生成这样? 江临岸不信,叫他怎么信? “你不需要这样,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的项目,但你真的不必为了项目就跟我分手,还找这么不堪的借口…”他似乎能够笃定这是沈瓷的“伎俩”,当初她为了陈遇能够上位也做过类似的“牺牲”。 对,肯定是这样。 江临岸抬手要去抱一下面前的女人,可沈瓷却往后退了两步。 “真的不是借口,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说完转过去把那颗珍珠拿起来,一把塞到江临岸手里,“如果这个理由还不够,那我再补充一点,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个错误,是你强迫我的,你感觉不出来吗,我对你并没有感情,这点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现在也一样,所以你把东西带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说完转身进了卧室,门被关上。 江临岸独自捏着那颗珠子站在客厅里,外面雨声风声继续。 似乎上一次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大雨瓢泼的夜晚,她在车内把第一颗珠子塞到他手中。 她说:“你放我走吧!” 这次也一样,外面依旧狂风暴雨,只是她换了一个说法:“以后别再来找我!” …… 沈瓷独自坐在卧室的床上,没有开灯,只有窗口一点微弱的光透进来,外面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之后总算听到一窜脚步声,江临岸从客厅走去洗手间把那件已经湿掉的衬衣重新穿到身上,然后走到卧室门外站定。 “下周五晚上我爷爷办寿辰,在这之前我不会再来找你,但周五晚上我会让老姚开车过来等,你要是愿意出席我爷爷的寿宴,今晚讲的一切都不算,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若不愿意出席,我们之间……”门外声音顿了顿,“我就当之前从未认识过你!” 此后外面再无声音,随后防盗铁门“嘭”地一下被关上,总算走了,沈瓷心尖跳了跳,呼吸拉长,直至楼下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才松开一直扣在手心的手指,慢慢摊开,被瓷片割开的伤口处早就被她抠烂,腥稠的血糊了一手心…… 故地重游 第二天是周六,沈瓷坐最早一班火车去苏州,苏州也是阴阴沉沉的天气,空气很潮湿,还带着初夏里的闷热。 上次梁文音见过她之后给她留了一个号码,号码是苏州本地的手机,她站在火车站出口处拨通那串数字。 “喂…” “喂,你好,请问你是哪位?”对方是中规中矩的回答模式,且是男音。 沈瓷不由笑了一下,她当时就纳闷梁文音怎么会舍得把她的联系方式留下来,当年那么恨,把沈瓷当成是这世上最污秽最不堪的东西,仿佛看她一眼自己身上也会染上脏东西,所以心里那么怨都不愿意见沈瓷一面,仅有的沟通都是在电话里,就连温从安去世之后沈瓷追到香山墓园,梁文音也是隔着好几层台阶与她说话。 上次在丽思卡尔顿酒店见面大概也是她实属无奈之举了,不然沈瓷觉得梁文音这辈子都不会当面约她谈,自然最后留的也不是自己的私人号码。 沈瓷拿着手机抬头看了眼,面前是苏州火车站广场,广场上人来人往,这是一个适合相聚也适合分离的地方。 她没有介绍自己,只说:“我找梁文音!” 那边顿了一下,大概很少有人这样直呼梁文音的全名,很快回答:“董事长在开会,您方便留个名字吗?” 沈瓷想了想:“不用了,我稍后再打过来。”她挂断电话,拦了辆车直奔东环。 东环那一带的老楼几乎全被拆光了,现在到处都是新建的工地,为了迎接文明城市验收,各个工地四周都用围栏围了起来,上面挂着宣传文明城市的牌子,而里面乱七八糟的施工现场就被藏在了宣传牌后面,如此一来外人看到的都是一片整洁,谁还在意里面真实的样子。 沈瓷在巷口就被迫下车,原因是车子开不进去了,巷口几栋老房子已经被拆掉,拆下来的废弃建筑材料堵了半条路,她付了车钱步行进去,一路可以看到墙上写了好几个鲜红的“拆”字。 这一片都是平房,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一排排紧挨着,中间留条大概三四米的过道,这里早期是八十年代周边国营企业给员工盖的宿舍,之后分到对应领导和员工家属手里,再后来这些企业倒闭的倒闭,改制的改制,但这些房子却一直保留着,不过最早住在这里的人大都已经搬了出去,留下一些老人住或者出租给别人。 环境其实很一般,一是房子实在有点旧,毕竟是八十年代的房子了,二是周围很拥挤,几乎每家都有违章建筑,要么往前升一个阳台,要么在大门外再加盖一个棚子,里面用来堆杂物或者支一个灶台当厨房,把原本就不宽的巷子弄得更加拥挤,但租金并不便宜,因为之前附近有所大学,经常会有一些学生在这里租房子,大学搬走之后周边一带也迅速发展起来,东靠工业园区,西临市区,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这里向来不乏租客,但近几年租客人源很杂,已经见不到学生了,多的都是在附近工地上工作的民工和家属。 沈瓷十年前来苏州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里,一直住到大学毕业搬去甬州,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她在狭窄的巷子里拐了几道弯,一直拐到最里面,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听到身后有人搭话。 “你还住这呐?” 沈瓷回头,一个胖胖的女人抱着孩子站面前,她愣了愣,女人看出她脸上有些错愕的表情,笑着问:“不认识俺啦?俺阿彩,一直住你对门的啊!” 沈瓷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暗暗一惊。 她记得之前对门确实住了一个女孩子,年纪似乎还要比自己小两岁,在附近一间饭馆当服务员,沈瓷有印象,但记忆中她明明个子瘦瘦的啊,怎么两年功夫就变成这样? 女人大概也看出她眼中的愕然,讪讪笑了笑:“俺生完娃就胖成这样啦,你认不得也正常,不过你咋回来了呢?不是听人说你搬去甬州上班了吗?” 女人似乎对她的事很上心,沈瓷也不能拒了她的热情,淡淡回答:“刚好有事,回来看看!” “回来看看?你还住这啊?” “算是吧,我把房子买了下来。” “乖乖,啥时候的事?”女人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见沈瓷没有冷待自己,干脆抱着孩子走了过来,“那你眼光真好啊,这地方……你看到前面贴的公告没?” “什么公告?” “拆迁公告啊,好像要修地铁二期,俺之前做的那家饭店已经拆了,贴了老板三万多一平米,旁边两排房子也得拆,就这几个月的事。”女人越说越兴奋,完了朝沈瓷身后的大门看了一眼,“你这屋起码也有百来平方吧,俺记得好像还有一个小院子,到时候最少也得拆个两三百万。” 沈瓷微微一愣,她从未想过这间屋子会被拆掉。 “确切消息?” 女人呵呵笑了声:“倒不是啥确切消息,不过等前面拆光了俺们这后头肯定也得拆,你就等着在家数钱吧。”女人说完拍了下孩子的屁股,打算继续聊下去,沈瓷的手机却开始响。 她看了一眼,别过头去。 “喂…” “你找我?”那边是梁文音凉凉的声音。 沈瓷咽了一口气:“对,我刚到苏州,有时间吗?见一面如何?” 梁文音没直接给答复,而是顿了几秒,随后回答:“可以,你人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沈瓷挂断电话,女人还站在那里,兴致冲冲地还想继续聊,沈瓷有些尴尬地捞了下头发:“抱歉,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说完把钥匙又塞进包里,转身往巷口走。 女人抱着孩子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沈瓷高瘦的背影,不由发出一声感叹:“命真好,年纪轻轻傍个男人还给留了套房子!” 沈瓷毕业的大学校区已经整体搬迁,原本后面一条街上很繁华,现在因为大学搬迁加上周围拆了好几个老旧小区,所以明显冷清了很多,但好在她之前常去的那间书吧还在。 沈瓷进去照例找了个角落位置,要了一杯咖啡,看看和梁文音约的时间尚早,她便去架子上挑了两本书看。 她心里发疯一样的妒忌 梁文音出生很好,父亲是当官的,位至正厅级,母亲也是出自书香门第,退休之前已经升为校长,所以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胆子大,脾气火爆,生性骄傲又好胜,这点在后来做生意的过程中展露无遗,工作方面也是雷厉风行,说风就是雨,只是这两年周围人都觉得她收敛了许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从温从安去世开始,可能是人走心也凉了,也可能是年纪到了一定份位,反正这两年梁文音已经很少发火,遇到不痛快的事最多也是眼神放冷,但今天不一样。 上午约了一个客户开视频早会,从会议室里出来已经十点多,看着心情不错,可打了个电话之后脸色就一直沉着。 保镖已经跟了她很多年,看眼色就知道今天不会太平。 司机按照她给的地址开到了目的地,外面正在下雨,那条街上人就更少了,保镖立即撑了伞过来替她开门,梁文音从车里出来,高跟鞋不小心踩在水趟里。 “怎么挑地方停车的?”她态度恶劣地骂了一句,司机立即拿了纸巾过来蹲下去要给她擦鞋,她却把脚抽掉。 “不用弄了,停个车都不会!”说完又转身看向保镖,“把伞给我,我自己进去!” 于是保镖和司机就双双站在雨里,战战兢兢地看着梁文音撑着伞往街对面那间书吧走,走了几步又见她回头,冲保镖喊了一声:“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我今天约了人,不能回去陪笑笑吃午饭!” …… 书吧生意冷清,偌大的店堂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梁文音进去之后看了一圈才看到坐在书架角落里的那枚身影。 她走过去,沈瓷却没有发现面前站了人,依旧闷头看书,半边刘海挂在额前,她用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压书页,身上穿了件白色翻领衬衣,没有花纹,很素净的颜色,却将她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饱满。 其实梁文音对沈瓷的恨完全情有可原,她把她当成了敌人,而她这么多年独闯商海,大风大雨都经历过,也没遇到什么棘手的敌人,实在是她在生意场上太得意了,对手最后都败在她髦下,唯独生活和婚姻里遇到了沈瓷。 该如何形容她对沈瓷的感觉呢?其实也不能单纯理解为恨,她对沈瓷还带着一点轻蔑和看不起,觉得以沈瓷这种身份都不配坐下来和自己面对面谈,更不配当自己的对手,她不屑,不甘,可心里又藏了一点点妒忌,这种妒忌倒不是源于温从安对沈瓷的好,因为她并没有亲眼看到温从安和沈瓷在一起的画面,而这么多年婚姻生活里面,温从安对她这个太太也确实一直做到尽善尽美,以至于外人都觉得他们感情很好,那她到底妒忌什么呢? 妒忌沈瓷身上那种感觉,那种安静的,柔和的,能够沉淀下来不浮躁的感觉,就如此时这样,她独自坐在书架旁边看书,面前放着半杯凉掉的咖啡,低着头,头顶灯光照在她幽亮的发顶,而她留给梁文音一个饱满的额和密集的睫毛。 一个五十多岁的商界女强人,说她叱咤风云或者呼风唤雨也不为过,可此时却在心里发了疯一样妒忌这个从山里走出来的贫瘠女孩,她到底在妒忌什么?妒忌她年轻的容颜,饱满的皮肤,干净的容颜,这些都是她再怎么努力都不复拥有的。 年龄和岁月可以赋予你一些东西,但夺走的却更多。 梁文音站在沈瓷面前的时候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妒忌,可她想的最多的是什么?不是她现在拥有的财富,也不是她手中所掌握的权利,而是过去,过去年轻时候的自己,是否也曾如此明眸皓齿,面容干净? 是谁说过,若你不断在回忆以前的事,就说明你已经老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权势傍身,华服包裹,在美容院里夜以继日堆砌出来的精致的妆容,却还是发了疯一样妒忌面前这个素面朝天且一无所有的姑娘,这才是最悲哀的事。 梁文音忍不住抬了口气,把手里的包顿到桌上,沈瓷听到动静这才抬起头来。 “抱歉…” 梁文音没搭理,拉开椅子坐到了她对面。 沈瓷留意她的表情,阴阴暗暗的,就像外面下雨的天气。 “要不要帮你叫杯东西?” “不需要,我时间不多,你有什么话赶紧讲!”梁文音边说边把包又搁到膝盖上,端坐着,姿态凛然。 沈瓷也没再多客气,把书合上,看了眼窗外的雨。 “梁小姐…” 对面梁文音哼了一声:“之前你不是叫我温太太?” 沈瓷顿了顿:“好,温太太。”她又顺了口气,“今天约你来,是想把我和江临岸的事跟你说清楚。” …… 沈瓷从书吧出来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的事,那时候梁文音的车子已经开走了,街上冷冷清清,加之周六又下雨,所以拦了好久也没拦到一辆车子,沈瓷只能走了老远一段路去坐公交车,辗转回到小屋已经过了中午。 斜对面住的那个叫阿彩的胖女人正坐在阳台下给孩子喂食,见沈瓷回来,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么大雨你咋也不撑把伞呐?” 沈瓷没吭声,朝她看了一眼便掏出钥匙开门,很快身影闪进去就不见了,胖女人大概有些受冷落的感觉,憋不住朝对面刺了一眼:“真是个怪人!” 屋里一概生活用品都有,沈瓷定期也会过来住两天,但因为闲置太久,所以灰尘挺多。她还没吃午饭,去厨房烧了点水,又吃了几片梳打饼干,之后便开始忙开了。 打扫卫生,把凉席拿出来刷了刷,收拾院子,弄完这些已经差不多半天过去。 外面雨停了,但天气还是阴阴的,沈瓷冲了把澡开始熬粥,晚饭自己吃了点,之后便打车去疗养院。 桂姨见到她也挺惊讶。 “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沈瓷回答:“今天我住苏州。”说话间把拎在手里的水果搁桌上。 桂姨看了一眼,笑着说:“你买这些干什么?小卫又不能吃。” “我也不是给他买的,你留着。” “哎哟,这么客气!”桂姨边说边笑,但也没推辞,都已经处了这么多年了,彼此了解各自的脾气。 沈瓷放下包坐到床边,看了眼床上的人。 “最近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没什么异常!” 没有异常就是好消息,沈瓷也不敢贪心,只求别突然接到电话说沈卫哪项指标出问题就行。 她又回头,见桂姨手里还拿着保温饭盒。 “你还没吃?” “没呢,刚帮小卫擦完身,正要去热饭你就来了。” 沈瓷赶紧说:“那你去吃吧,我留在这陪他就行。” “那成,我热完饭就回来,顺便去洗点水果给你带回来。”桂姨又去袋子里挑了串葡萄外加苹果,兜着一起走出去。 桂姨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沈瓷一个人了,她干脆把凳子拖到挨着床,床上的男孩安安静静躺着似乎永远都没动静,她稍稍闷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指甲钳,捞过他的手帮他一根根修剪…… “小卫,再过段时间你就要20岁了,20岁的男孩子,是不是已经算是大人了?” “…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我和他分开了。” “你是不是会支持我的决定?毕竟他是那个人的亲弟弟。” “……还有,很抱歉,我什么都做不了,即使我认出了他,即使他站在我面前,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沈瓷说到最后低下去把额头抵在沈卫的手背上,她唯有这一个亲人,心里深藏的懦弱和害怕也只愿意说给他一个人听。 …… 江临岸下午去见了中设集团的人,结果不理想,虽已经在意料之内,但心情还是变得很差,回来又碰到amy做错事,冲她发了一通火,弄得amy熬到晚上八点还不敢下班。 于浩去找江临岸的时候见amy正抱着一叠资料站在办公室门外犯难。 “怎么不进去?” amy苦着一张脸:“江总好像在里头讲电话!” “那你敲门呗。” “不敢…他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差!” 于浩瞥了下眉,心情差?因为工作的原因?这应该不至于吧,以于浩对他的了解,这男人很少会因为工作的事而影响心情。 “你要找他干嘛?” “有文件要让他签字!” “那你给我吧,我拿进去给他签。” “真的?那太好了!”amy一时乐开,把怀里抱的文件一咕噜全部砸于浩手里,“就知道于帅您最会疼人,回头请你吃甜品,就这样,我先撤了啊!”遂转身就跑得没影。 于浩只能无奈笑了笑,也没敲门,直接推开进去。 江临岸果然在打电话,脸色很阴,站在窗口,见于浩进来,瞥眉朝他扫了一眼。 “可以,那明天中午12点,栖元寺见!” 江临岸挂了电话,于浩眉峰挑了挑:“谁啊,又是哪位土地主居然会约你在和尚庙见面?”于浩以为仍旧是那些有意投资项目的大绅豪,结果江临岸转过来,冷笑:“是李大昌!” 于浩:“……” 他的目的应该没这么简单 第二天中午,江临岸准时坐车抵达栖元寺,老姚按要求把车停在后门入口的停车场,刚下车便有人走过来。 “江先生,这边请!” 江临岸看了眼面前的男人,松松垮垮的牛仔裤,黑色t,皮肤偏黑,讲话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他认得这个男人,上回在榆蓉镇的时候这男人一直跟在李大昌身边,似乎是他的得力下手。 男人走在前面引路,微微低着头不发一言,留给江临岸一个高瘦的背影。 江临岸跟着走了一段,穿过杂草丛生的园子,突然问:“贵姓?” 前面男人步子顿了顿,停下来,没有回头,只淡淡回答:“阿幸!” “姓幸?” 挺少见的姓氏,但前面男人却再无声音,抬腿继续往前走,江临岸不禁拧了下眉,觉得李大昌身边这男人倒颇有几分个性。 阿幸带江临岸一直走到厢房门口,没敲门,直接推开。 “进去吧,昌爷在里面等你!” 江临岸往里看了一眼,很老旧的厢房,里面光线有些阴暗,跨过高高的木门槛进去,不由后背一凉,外面正午温度明显闷热,可里头空气里似乎浮着一丝阴湿,大概是厢房四周树林成荫,导致屋里常年不见阳光。 “江先生,这边!” 江临岸这才看到里屋窗口站着一个人,穿了件白色褂子,胸口一大串佛珠。 “昌爷,选的地方不错啊!” 这倒不是江临岸恭维,确实是第一次有人约他来寺庙谈事,环境清静古雅,特别适合他此时烦躁的心情。 窗口的李大昌转过身来:“江先生过奖,能见你一面也实在不容易!”这话语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满和讽刺,江临岸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前阵子自在榆蓉镇见过之后有段时间李大昌三天两头找他,有时候电话,有时候短信,甚至几次三番跑到联盛去找他“喝茶”。 “昌爷这是说笑了,最近太忙。” 李大昌轻轻哼笑一声:“知道江先生最近忙,项目和私生活都闹得满城风云。” 江临岸也没接话,勾着唇站那。 李大昌捏着佛珠从窗口走过来,随手指了指旁边的圆形桌子。 “坐吧!” 桌子上已经摆了茶水和点心,小香炉里袅袅燃着烟,屋里散着一股幽然的清香,咋一看周围的环境,树荫葱郁的佛寺厢房,青烟袅袅处有茶有吃食,倒不失为聊天谈心的好去处。 有时不得不承认李大昌很会享受生活,毕竟没几个人会想到跑来寺庙后院修一间厢房住。 …… 沈瓷坐下午一点的火车回甬州,路上又接到南宁马山派出所打过来的电话,催沈瓷回去办一下相关手续,不然一直拖着他们也结不案。 沈瓷必须得去把钱拿回来,虽然所剩不多,但也是一笔费用,回头凑齐了还得尽快还给周彦。 沈瓷不喜欢欠人东西,更何况对方是……她又想起前几天周彦带她去榆蓉镇吃饭的事,该怎么说呢,她并不讨厌周彦,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男人可以给她带来许多安定,并不完全取决于他的职业,而是他性格里的温和总是能够向沈瓷传达一种沉定,如果单纯从朋友角度出发她相信周彦会是个很好的心灵伙伴,但目前而言应该不行。 沈瓷心里总是有本明账,一笔一笔都分得清清楚楚,周彦是江临岸交往多年的朋友,若她和江临岸继续下去,她不希望自己和周彦接触太多,若她和江临岸分开,那么更要和周彦保持距离。 想到这些沈瓷更觉心烦意乱,回答电话那头的民警:“我需要安排一下工作,下周吧,下周争取抽时间回去一趟。” …… 一点左右江临岸从厢房里走了出来,阿幸正站在门口一棵树下抽烟,见厢房那边有动静,掐了烟过来。 江临岸没有要跟他打招呼的意思,只是朝他看了一眼。 阿幸也没啃声,目光淡淡地看着他穿过园子,直到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他才推门进去。 李大昌依旧坐在原来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杯茶,屋里光线阴暗,也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的神色,但阿幸跟了他这么多年,光嗅着味儿就能猜到刚才那场谈话似乎进行得不顺利。 “昌爷,谈崩了?” 椅子上的李大昌缓缓抬起眼皮来,面前烟雾缭绕,暗沉光影一点点投在他眼底,突然抬手一扫,那只紫砂茶杯便直接落了地。 “不识抬举的东西!” 李大昌猛地拍着桌面站起来,口吻中是难掩的怒气,就连胸口挂的佛串也跟着晃了晃。 阿幸没言语,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茶杯碎片,半杯还未凉掉的茶全部浇在冷硬的砖面上。 …… 江临岸一路走到停车场,却发现老姚不在车里,大概没料到老板进去谈事会这么快出来,不知又跑哪里去开小差。 江临岸身上没有车钥匙,只能靠在车门上等,等的空档抽出烟来,刚点上,于浩的电话就适时打了过来。 “喂,还在庙里?” 江临岸点上烟抽了一口:“刚出来。” “见完了?” “见完了!” “他找你有什么事?” 江临岸吐着烟圈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冷笑一声:“还是上次提的事,想让我参与城南那块地。” 于浩听了不由赞叹:“没想到李大昌还挺虔诚啊,你都已经明确回绝他了,怎么还是纠缠不放?” 江临岸叼着烟刮了下眉心:“这次他是有备而来的,不是邀请,而是交换?” “交换?什么意思?” “他出钱投资恒信,而我负责说服联盛的股东一起开发城南地块,不止是之前所说的高尔夫球场。” 于浩似乎一时难以消化,顿了半分钟才嚷嚷开:“老东西这如意算盘打得挺溜啊,一边想从恒信分杯羹,一边还想把联盛拉到他的贼船上。” 这是一箭双雕的戏码,只需稍稍动下脑子就能看透李大昌的伎俩。 江临岸冷呵一声:“先不管他到底打什么算盘,之前让你查的事不需要再进行下去了。” “为什么?” “这不已经明摆着了么!” 于浩又是顿了顿,继而叫出来:“卧槽你是说之前跟踪拍照并把你和沈瓷的照片曝光,这些都是出自李大昌之手?” 江临岸哼了一声继续抽烟。 于浩兀自理了理:“他故意曝光你和沈瓷的照片,让你和温漪闹翻,这样恒信就会失去鼎音的支持,之后我们很快将面临资金短缺,他再趁虚而入,以投资的方式参与恒信,顺便威逼利诱你一起开发那块地?” 于浩分析了一下,瞬时觉得之前所有症结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李大昌就是瞄准了要把联盛和江临岸都拖下水,所以故意搞了这些事出来。 只是江临岸在白雾袅袅中淡淡眯了下眼睛。 “应该没这么简单!” “没这么简单?”于浩已经有些细思极恐,赶紧问,“老狐狸还想怎样?” 江临岸拧了下眉心,如果李大昌只是单纯想拉他入伙,应该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之前他是和江丞阳合干的,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以江临岸现在在联盛的地位远不及江丞阳,为何李大昌要和他闹分裂重新拉一个人进来? 原本已经稳固的合作关系突然崩塌,重新组建并不容易,江临岸觉得李大昌不会这么傻,也不会如此意气用事。 除了“分赃不均”之外他们之间肯定还有其他冲突,但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这事我需要再好好理一理!” “理什么?你答应老狐狸了?” “怎么可能!”江临岸直接驳斥,“城南那块地不干净,我不可能挖个坑自己往里跳!” 虽说生意场上不可能绝对清白,但江临岸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越界绝对不碰! …… 沈瓷在苏州呆了两天,住了一晚,下午抵达甬州之后又去了趟银行,办完事准备随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却突然接到方灼的电话。 “姐,晚上有空吗,出来吃顿饭。” 沈瓷有些意外,之前已经有段时间没和方灼联系了,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一起吃饭? “有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我之前不是参加了一个微纪录大赛吗,结果运气好不小心拿了二等奖,得了一笔奖金,所以想请你吃顿饭。”方灼还是喜欢一口气把话讲完,有谦虚又有些得意。 沈瓷心里替他高兴,因为知道方灼一直以来的梦想是能够成为一名独立摄影人,能够用镜头捕捉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体制或者约束内去拍摄一些约定俗成套路的东西。 “恭喜你获奖,不过饭就免了吧,况且我知道奖金应该也不多。” 沈瓷知道那个微纪录大赛,其实只是市内组织的一个纪录片摄影比赛,当初还是她鼓励方灼去参赛的,作品出来之后她也给了一些意见和见解,可是方灼实在热情,非要沈瓷出来吃这顿饭。 最后沈瓷没辙,只能答应。 “约在哪儿?” “长虹大排档,最路口那家!” “……” 夜排档的激情 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这季节大排档的生意也越来越好,特别是到了晚上,长虹那一带全是搭出来的窝棚。起初无管理无秩序,窝棚也搭得七七八八很乱,后来政府为了便于管理便干脆辟了一块空地出来,所有小摊重新整治,由政府出资搭建统一规格的棚子,再出租给各个商贩,如此便在长虹一带形成了规模,生意越发红火,商贩也越来越多,棚子更是越建越长,最后成了现在甬州有名的长虹大排档。 沈瓷开车过去,面积不大的停车场早就挤满了车子,她只能把车开出去,停到老远的路口,再步行很长一段路走回来。 她是真没想到这边生意会这么好,一眼望不到头的棚子,门口都挂了很亮的灯泡,每家几乎都被客人挤得满满当当,过道和路上也摆满了塑料桌椅,人头攒动,闹腾得很。 沈瓷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路过去不时被各家揽客的人拦住,一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姨。 “姑娘,找人还是吃饭?来我们这边试试!” “美女,吃饭啊,我们海鲜打八折!” 有些“热情”的阿姨甚至直接上手,拽住沈瓷恨不得就要把她往自家店里拖,沈瓷躲也躲不了,又很排斥被陌生人触碰,所以走了一小段之后她便不再往里走了,站在一块僻静处给方灼打电话。 “姐,到了没?” 沈瓷看了看周围嘈杂的环境,回答:“到了,你刚才说的是哪家?” “最口头一家,宁波小海鲜,你……嗨,我看到你了,这边……” 沈瓷抬起头来,穿过橘黄色的灯光和拥挤的人头,终于在不远处的棚子前面看到方灼那个有些胖胖的身影,她收了手机挤过去,方灼招手,乐呵呵地擦着汗,给沈瓷抽了张塑料椅。 “姐,坐!” 沈瓷看看四周,桌椅是摆在棚子外面的,就是两条棚子中间的过道,顶上是拉起来的电线,挂了好几盏亮晃晃的灯泡,旁边也是桌椅,圆形的塑料桌和同款靠背椅,只是颜色各有不同。 方灼给她拉的是白色椅子,对面是黄色,还有印了百事可乐的蓝色,大概每个颜色的桌椅都属于不同摊棚吧,只是因为空间有限,所以大家只能全都挤一块儿,加之这几天甬州连绵阴雨,天气闷热,所以反而坐在室外的客人比较多。 “姐,是不是不习惯这种地方?”方灼看出沈瓷脸上的神色,摸着头问。 沈瓷淡淡笑了一声:“没有,只是第一次来。” 她平时喜静,确实不适应这种嘈杂的场所,但可能因为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她也不想总是一个人呆着,所以身处如此场合反而让她觉得舒坦一些。 “其他人呢?”她又问。 方灼正在替她用茶水烫碗筷,也没抬头,只回答:“什么其他人?” “你没叫朱旭他们?” “没有,我叫他们干啥,就我和你两个人!” 沈瓷一愣,她以为方灼肯定会呼朋唤友叫一溜儿过来呢,没想到就只叫了她一人,不由发笑:“不想让他们知道你获奖的事?” 方灼忍不住又挠了下头:“又不是啥大奖,没必要太声张,况且我叫你一起吃饭也不单纯是为了我得奖的事,就想找个理由,都好久没见你了,有点想…”说完方灼憨憨笑了笑,把重新用水冲刷过的碗筷放到沈瓷面前。 沈瓷吸了一口气,她有时候觉得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甚至会偶尔庆幸生命中存在给予她温暖的人,比如方灼,比如陈遇,比如周彦,再比如温从安…… “姐,你怎么了?”方灼发现沈瓷表情有些异样。 沈瓷用手捞了下耳边的头发,摇头:“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好像不开心?” “有吗?” “有啊,虽然你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我能够感觉到!”方灼其实是个心思很细微的人,又在沈瓷身边呆了两年,“是不是你和江总的事…” “没有,今天不说这个。”她适时止住话题,抬头笑了笑,问,“这里吃什么?” “哦,海鲜,海鲜能吃吗?” 沈瓷想了想:“少吃一点应该没关系。” 方灼便去要了菜单过来,又拿了两瓶冰啤酒,很快菜上来了,只可惜沈瓷开车来的,只能喝茶水,不过方灼兴致不错,自己喝酒添酒,很快一瓶啤酒下去了,脸色有些泛红。 他酒量不行,这点沈瓷一早就知道。 “行了,少喝点!” 方灼不肯:“今天高兴,拿了奖,虽然不是大奖,但起码也是对我的肯定!” 沈瓷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当初她一意孤行要办杂志,虽然知道困难重重,也知道以自己的资历和头脑很难赚钱,但她还是顶住压力办了,办了两年,最后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至少也算实现了心愿。 人生有种幸福便是以梦为马。 “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方灼突然举着酒瓶大喊,大概真是喝高了,干脆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即使明日天寒地冻,日短夜长,路远马亡……” 借着酒劲念诗,撸着膀子,豪情万丈,周围有人开始替方灼喝彩,有敲杯子的,有吹哨子的,沈瓷被弄得无奈又觉好笑,但更多的是感动,因为周围喝彩的都是这城市里的底层,民工,司机和小商贩,还有很多像方灼这样大学刚毕业的学生,一面努力做着枯燥的工作以饲养自己现实的生活,一面郁郁不安地怀揣着梦想却不敢对外人讲。 沈瓷很早就知道穷人是不配有梦想的,可是没有梦想的人等同死亡。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亡,自毕业之后兜兜转转,现在变成这样浑浑噩噩的样子,但她又替方灼觉得庆幸,庆幸他还活着,他还敢拥有自己的梦想。 真好,她由衷地羡慕,并真心祝福。 周围喝彩声渐响,方灼也越发有性子,从海子念到戴望舒,再从北岛念到瞿永明,把骨子里那些骚浪的文艺范发挥到极致,四周都是起哄的人,像是方灼燃起了他们血液里的热情,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沈瓷笑着想把方灼从椅子上扯下来,却听到不远处“嘭“一声。 怎么回事? 人头都往那边转,沈瓷听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打架啦!” 随之又是嘭嘭嘭几声,接着是碗盘砸地上的破碎声,原本站在椅子上的方灼突然跳了下来,拽着手里的酒瓶就往那头挤。 沈瓷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想拉他,却拉不住,只听到他嘴里嘀嘀咕咕:“我女神……我女神被人打了…” 沈瓷愣了愣:“什么女神,这哪来你的女神!”只当他发酒疯,沈瓷也只能跟着他往那边挤,好不容易挤到闹事的地方,是另一家棚子门口,只见几男几女扭打在一起,桌子椅子盘子已经翻了一地,老板和服务员劝都劝不住,周围都是围观的人。 沈瓷不喜欢管这种事,想劝方灼走,可方灼红着眼啥也不管,直拔拔地走到前面桌子边,桌子上正扭打着一对男女,男人光着上身,很胖,把一个女人压在桌子上,怎么看都是实力悬殊,可男人似乎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女人的指甲不断在他脸上和脖子上乱抓,而男人按住她的肩膀,从沈瓷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女人的脚在地上乱踢,已经踢掉了一只鞋子,两人像是殊死厮杀,而后方灼便走了过去,站在男人身后,毫不犹豫,抬手往下重重一砸,哐啷一声…… 沈瓷瞬时捂住嘴巴,惊叫声未能喊出口。 男人懵懵懂懂地直起身,回头,方灼还拿着小半截碎掉的啤酒瓶杵在那,而男人一手捂住自己的后脑勺,血和洒出来的啤酒糊了满脸满头。 …… 深夜的派出所值班室,一溜儿人背着身挤在墙角,有些酒已经醒了,有些还处于混沌状态,迷迷糊糊地不知自己正处于何处,而沈瓷大概是里面最安静也是最清醒的一个,只是有些觉得好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警察逮来派出所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瓷姐,你别怕啊,我已经让刚才录口供的那个小鲜肉给我哥打电话了,一会儿我哥就会过来把我们保释出去。”说话的是陈韵,脸上还带着伤,但贵在精神可佳,都这时候了还想着要安慰沈瓷。 沈瓷无奈笑,没啃声。 站陈韵旁边的方灼哭丧着脸:“那我咋办?让陈总把我也一起捎走呗!” “捎你?想都别想!谁让你多管闲事的?要不是你傻气白咧地上去给了一瓶子,我们能来这地儿?”陈韵满口都是怨气。 方灼又郁闷又委屈:“我那也是为了帮你!” “帮我?哎哟喂你省省吧,就你这身手还帮我?只会越帮越忙!” 陈韵还真是说得一点都不夸张,当时本来情况也没那么糟,结果因为方灼那一瓶子场面瞬时就恶化了,男人捂着头捞了旁边的椅子就开砸,双方“人马”战况升级,可方灼哪里打过架啊,一瓶子之后就蔫儿巴了,手臂和腿上被狠狠砸了几下,最后辛亏警察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会儿方灼酒劲算是过了,剩下的就是后怕。 “姐,你一会儿跟陈总说说,让他把我一起带走吧!……还有还有,刚才我们录了口供,会不会留案底……”方灼越想越心慌,来来回回跺着脚,对面站的男人忍不住朝他唾了一口:“还有完没完,再吵老子睡觉一会儿出去弄死你!”骂咧的男人便是刚才打架的另一方,也是光着膀子,右肩还有一大块纹身,如此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方灼立即闭嘴,闷头不敢再吭气儿。 陈韵忍不住嗤了一声:“看你那孬样…” 正说着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瘦的民警带了个人进来。 “沈瓷是哪位?你家属到了!” 沈瓷一愣,刚抬头便听到旁边陈韵喊了一声:“哥!” 陈遇很快从门口走过去,却是直直走到沈瓷面前,握住她的两边肩膀便焦急地问:“怎么弄成这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上上下下把沈瓷看了一遍,最后握住她的右手手腕。 沈瓷想缩却已经来不及。 “手上伤到了?严不严重?” 陈遇说的是沈瓷右手上包的纱布,以为是她刚才打架过程中刚伤的,沈瓷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这伤是我前几天在家自己不小心弄的,已经没事。”说话间步子往后退了点,与陈遇拉开一段距离。 陈遇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过于情急了,一进来就冲过去拉她的手,周围还有很多人在,众目睽睽中他的担忧十分明显。 沈瓷有些尴尬,旁边陈韵却不由吹了声口哨。 “家属?哥,你眼瞎啊,这里到底谁是你家属?”语气听上去酸酸的,弄得沈瓷更加不自在。 陈遇别过头去朝陈韵唾了一声:“你还有脸说,成天闹事,还给我闹到派出所了,回去小心妈抽你!” “黄玉苓才没时间管我,只要你别出卖我就行!” “那你说话给我客气点,还有,我问你,今晚不是约了和江丞阳吃饭吗?” 沈瓷听到这个名字瞬时心口一紧,陈韵却嫌弃地嗤了一声:“哎哟您可别说了,谁要跟那个老男人一起吃饭,都是黄玉苓一厢情愿搞出来的事!” “所以你就放人鸽子?” “没啊,我给他打电话请假啦,再说今晚刚好有个朋友生日,我得到场!”陈韵说话一向真真假假,沈瓷也不想妄加推断,只是没想到她还在和江丞阳联系,大概又是黄玉苓的杰作,这点倒真符合黄玉苓的一贯风格,毕竟江丞阳是江家长孙,无论从地位还是家世而言都是不错的女婿选择。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方灼脸色微微发沉,憋了一句话想问,但最终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正说话间值班室的门又被推开,进来另一个民警:“沈瓷哪位,有家属过来领你回去!” 之前带陈遇进来的瘦个子民警愣了一下,回头朝门口喊:“搞错了吧,她家属不是已经在这了?” 弄得一干人都往门口看,沈瓷也跟着看过去,直至一个高挺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她选择了其他男人 江临岸晚上约了一个重要的合作商吃饭,结果陪到一半突然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也没耐心说清楚,只说长虹夜排档发生斗殴事件,涉案人员里有个叫沈瓷的伤员,问江临岸是不是其家属。 号码是值班民警从沈瓷手机上翻的,查了她最近几天的常用联系人,里面出现概率最多的便是江临岸。 江临岸当时也顾不得仔细了解情况,只听到“伤员”两个字,直接扔下满桌的客人就往派出所赶,到了之后被民警领到值班室,门一开,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酒气,满屋子横七竖八都是人,站着的,蹲着的,趴桌上打呼的,还有两个裸着膀子纹了身的混混,一帮闹事的男男女女被关在一起,顶上一台老旧的吊扇在呼呼转着风,可酒气还是散不掉,空气里一股难闻的汗味和烟味。 江临岸便越过重重人影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沈瓷,当时陈遇就站她面前,两人挨得很近。 沈瓷目光也越过来与他相撞,完全没料到来人会是江临岸,可他却真真实实地出现了,又仿佛是腾空而降,胸口起伏微微喘着气,就像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一步步从门口走到沈瓷面前,脸色很沉,眼底都是寒意。 沈瓷狠狠咽了一口气,她没准备好要在这种场合与他相见,虽然才分开不过短短两天,但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又讶异为何他会突然出现。 “你……”沈瓷刚想开口说话,却见面前男人转向陈遇。 “陈总,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你!”他眼底寒气收了几分,转过去表情淡淡。 陈遇心里其实很不好受,以为是沈瓷给江临岸打的电话让他过来保释自己,如此一来他在沈瓷心中便被归于“家属”那一栏,加之之前网上关于两人的新闻,陈遇以为他们正处于“火热期”,于是勉强笑了笑,正要接话,却被沈瓷抢了先。 “我和陈遇原本是约了一起吃饭的。” 这话一出旁边方灼和陈韵都愣了愣,什么情况?为什么要睁眼说瞎话?但陈遇似乎秒懂了,立即接下去:“对啊,只怪我有事耽搁了,赶到的时候他们就惹了事!”说完还颇“埋怨”地看了沈瓷一眼,眼里却无怨愤,只有明显的亲昵和宠溺。 旁边陈韵也是人精,立马看清楚形势了,干脆往沈瓷手臂上一挽:“都怪你来这么晚,小瓷姐刚才可挨了好几下,那帮孙子见人就砸,美女都不放过,哥,你待会儿带小瓷姐去医院看看,估计得心疼!” 这姑娘也真是不嫌热闹,完了还朝陈遇挤了下眼睛:“伤在腿和腰上哦,你自己看着办!” 沈瓷忍不住又咽了一口气,刚想找话掐住,门口民警喊了一声:“怎么说,还聊上了?要不给你们派间空房再泡两杯茶?” 一时说得众人面面相觑,里头另外一名民警也跟着呵了一声:“沈瓷家属哪位,跟我出去签字领人!” 结果这话一出江临岸和陈遇同时转身,弄得民警有些无语:“停停停,你俩到底谁是家属?” 江临岸:“……” 陈遇:“……” 双双都不吱声,民警大概也躁了:“以为这是啥地方,泡妞还是追女人的?给我老实说,谁是她家属!”随后先指了指陈遇:“你先说,你是她什么人?” 陈遇顿在那里,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岂料旁边陈韵抢着替他回答了。 “他是我哥,她是我前嫂子,你说她俩啥关系?” 民警听完大概理了理,问沈瓷:“所以你是他前妻?” 沈瓷拧着手指,真是哭笑不得。 “嗯!”她轻轻点头应声。 民警又转向江临岸:“那你呢?你又是她什么人?” 江临岸目光便飘过去落到沈瓷脸上,看着她的眼睛回答:“我是她现任!” 沈瓷心口微微一紧,赶紧侧过脸去。 民警有些无语,一个前夫,一个现任,两人都跑过来领人,这算什么事?他朝门口另外一个民警交换了眼色,门口那民警便走了进来,朝江临岸指了指:“我们所里通知的是你,既然你是现任,那出去把手续办一办,交完保释金就能把人带走了。” “好,谢谢!”江临岸打了声招呼就要跟着民警出去,岂料听到身后沈瓷的声音。 “等等!” 民警停下来,转身:“你还有什么事?” “抱歉,可能你们弄错了,他跟我没有关系,我跟这位先生走…”沈瓷边说边走到陈遇身边去,肩膀挨着他的肩膀。 如此民警脸色更难看,陈韵却不知死活地吹了声哨子:“哇噢,看不出来吗,我嫂子这是打算弃暗投明!” 最终沈瓷还是选择跟陈遇走了,留下江临岸站在原地,旁边看热闹的几个醉鬼不嫌事大,还添油加醋地讽刺:“哥们儿,挺惨呐,眼睁睁看着自家媳妇跟人走了,还是前任!跟你说女人他妈就是犯贱,睡不熟的牲口!” 方灼听了心里窝火,朝搬弄是非的那个男人刺了一眼:“别胡说,我姐才不是那种人!” …… 陈遇很快办完保释手续,又找关系把陈韵和方灼弄了出来,一行四人走到派出所大楼,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雨势还挺大,陈遇跑去车上拿了伞,撑着却只兜住沈瓷:“走,先上车!” 气得陈韵在旁边直跺脚:“怎么我摊了这么一个重色轻妹的哥!” 旁边方灼见了,立马脱下自己的衬衣兜到陈韵头上,陈韵一开始自然不肯:“谁要你拿衣服兜我?”可方灼偏要,倒是拿了一点大男人的气魄出来。 “雨这么大,别耍大小姐脾气!”硬生生把陈韵拽了过去,双臂撑开兜着衬衣跑到了陈遇的车子旁边。 沈瓷已经坐在副驾驶,陈韵也拉开车门上车,独独方灼还兜着衣服站外面。 “怎么不上车?”沈瓷问。 方灼哪好意思坐陈遇的车。 “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沈瓷自然不同意:“雨太大了,你先上车再说!” “真不用了,陈总送我也不顺路。” 陈遇却毫无架子:“上车吧,捎你一段。” “那哪行,我…”方灼还想推迟,后座上陈韵却把车窗落了下来,车外男人早就已经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她眼神稍稍嫌弃地撇了一下:“上来吧,装啥装!” 别用婚姻当筹码 江临岸坐在车内捻着烟,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遇的银色车子驶出派出所大门。 黑夜似乎才刚刚开始,雨势连绵,他眼神淡淡地抽着烟,直到前面玻璃都被雨水刷成一片水渍,才开窗把烟头扔出去…… 陈遇车内,握着方向盘的男人脸色发沉。 “好端端的怎么会打起来?”这话明显是在问陈韵。 后座上嗤了一声:“有人调戏我朋友!” “然后你们就动手?” “没,我只是朝对方泼了杯啤酒!” “只是?”陈遇冷哼,他比谁都了解陈韵,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冲动又莽撞,“一杯啤酒能弄成这样?我听刚才办案民警说都出动防爆部队了!” 沈瓷也忍不住皱眉,当时确实是特警赶到现场才把局势控制住的。 陈韵却还不觉有什么了不起,狡辩:“那种地方本来就人多事多,晚上喝了酒闹事的也多,所以每晚都有特警车停在那值勤,就是为了防止这种突发事件,你别大惊小怪好不好?” 这话气得陈遇真想上去煽她两巴掌:“我大惊小怪?你三天两头在外面给我惹事,这次更好,干脆直接闹到警察局了,而且你明知道那种地方比较乱,为什么还要去?成天都交些什么朋友,班也不好好上,又不肯学东西,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辈子混下去?” 陈遇一口气骂完,他一直都很疼陈韵,陈韵从小到大闯祸无数次,几乎都是他在后面帮她收拾烂摊子,黄玉苓也老说他太宠陈韵,可今天大概是真的气坏了,居然闹到了警局,所以语气不免重了一点。 陈韵哪受得了这份气,况且车里还有外人在场。 “你什么意思?”她反问。 陈遇捏着方向盘冷哼:“我什么意思?你自己看看你现在什么德性!” 后视镜里的陈韵化着浓妆,穿着露胸露腰的紧身吊带衫,加上刚跟人干完一架,一只鞋都没有了,赤着脚,脸上和手臂上还有擦伤,就这副尊荣,看着确实不像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 “马上就要25周岁了,还跟孩子似的成天在外面惹事,从来不顾忌自己的身份,知不知道那些记者怎么写你?”陈遇还在火头上,越说越气。 沈瓷在旁边忍不住劝:“行了,少说两句!” 结果一劝他更火大,陈遇怎么也没想到沈瓷这么理智的人也会掺和在里面跟人打架。 “你还劝?我哪句说错她了,都这么大还事事让人操心,难怪我妈要急着把她嫁出去!” 陈韵原本还能忍,可这话像是刺到了她心口最疼的地方,突然拍了一下门。 “停车!” “干什么?” “我叫你停车!”边吼边去拉门,拉不开就去拍前面的座椅,旁边方灼拦都拦不住,最后陈遇只能停下车,结果车子还没靠稳,陈韵一把拉开车门就跑了下去。 “你做什么,外面这么大雨!”沈瓷朝陈遇吼了一声便要下车去追,却被陈遇拽住手腕。 “别管她,随她去!” 争执间后车门再度打开,方灼突然跑下车。 “你又干什么?”沈瓷朝车外的方灼喊,方灼已经把衬衣兜到头上,“我去跟着,不然她得出事!”说完便一头扎进雨中,朝陈韵消失的方向跑。 沈瓷便也没再追,想着方灼去追也行,她转过身子,见陈遇沉着脸一拳拍在方向盘上。 车外大雨瓢泼,车内气氛僵滞,最后还是沈瓷先出声:“怎么回事?” 陈遇额头顶着方向盘哼了一口气:“看出来了?” “为什么要对陈韵发这么大火?” “呵…”他扣在方向盘上无力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想?”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大概就是这意思,陈遇抬头空空看着前方,嘴角抽了抽,“我去警局之前正和江家人吃饭,我妈已经和那边初步达成协议,年后就让陈韵嫁过去。” “什么?”沈瓷也是惊了惊,“嫁给谁,江丞阳?” “对!” “可陈韵不是不喜欢么?” “这事能由她决定?” “……” 沈瓷无语,想到之前自己和陈遇的婚事,还有阮芸之间的纠葛,意识到豪门之间就是如此,什么都可以拿来当筹码,包括婚姻和终生幸福。 “江丞阳那边怎么说?” “他没反对,似乎对陈韵的印象还不错!” “所以你们就擅自替陈韵作了决定?” “不包括我!” “是你妈坚持?” 陈遇没再说下去,但沈瓷基本已经猜到了,黄玉苓绝对不会放过陈韵这个筹码,而江家确实是很好的选择,江丞阳又是江巍嫡长孙,以后是要继承联盛的,黄玉苓现在是打算押宝。 “这事陈韵知不知道?” 陈遇叹了一口气:“应该还不知道!” “所以你们打算先斩后奏?” 陈遇把脸埋得更低。 沈瓷拧了下手指:“你们不能这样,毕竟是婚姻大事,会影响她一生的,而且你们是不是真的了解江丞阳这个人?他比陈韵大那么多,为人呢?性格呢?还有,他根本就是……”沈瓷一口气顶住,手指拧得生紧。 陈遇抬起头来:“根本就是什么?” 根本就是人渣,禽兽,畜生,可是这些话沈瓷都不能说,她硬生生咽了下去,狠狠吞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觉得你最好劝劝你妈,别拿陈韵的终生幸福当筹码,而且陈韵脾气那么烈,你觉得她会轻易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也是陈遇最担心的一点,陈韵脾气太火爆了,如果黄玉苓真要硬来,真不知道这丫头会搞出什么事。 陈遇又叹了一口气:“我会回去再劝劝的,送你去医院吧。” 他重新挂挡准备启动车子,沈瓷拒绝:“不用去医院了,直接送我回去吧。” “那怎么行,陈韵说你身上有伤。” “只是被撞了几下而已,真的,我没事。”沈瓷把背靠在椅子上。 陈遇见她神情疲倦,也没坚持,顿了顿,问:“你和他怎么回事?” “什么?” “江临岸!”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瓷还是不由愣了愣神。 陈遇见她不说话,苦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刚才你是故意气他。” “没有,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你会跟我走?” 沈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陈遇盯着她的侧脸,缓慢呼吸,又开口:“是不是压力很大?” 沈瓷低头苦笑,何止是压力大。 “我和他分开了。” “为什么?” 之前网上那些照片和传闻,每一项都在传递着他们彼此之间的深情厚意,怎么会突然分开呢? 沈瓷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不合适!” “又是这个理由!当初你跟我离婚的时候也说我们不合适。”陈遇这话说得有些酸,沈瓷也只能继续笑。 “你跟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现在和他分开的理由也无非是江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或者还有梁文音的因素在里面。”说到底还不就是那些“门当户对”的陈词滥调,大概很多人都会这么以为。 沈瓷也不想解释,只摇头:“你不懂的,我和他之间…” 她和江临岸之间的事情太复杂了,无从说起,陈遇见她欲言又止,脸色也不好,又不免心疼,问:“是不是很辛苦?” 辛苦吗?要面对媒体的风口浪尖,要面对梁文音和秦兰的那些话语,还要面对现实并与自己的内心抵抗,她不由抬手抱了抱肩膀。 “有点。” 这算不算是她在自己面前第一次承认脆弱和悲伤?陈遇觉得肺腔里的空气一下被抽尽,以往那么冷淡的一个人,从来不屑把情绪表现在脸上,更不可能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一点忧伤,可是她现在居然说“有点…” 何止“有点”,该是多辛苦才会让一向都沉默的她说出这两个字。 陈遇不由咬了咬牙根,抬手裹住她两边肩膀,车厢内暗影婆娑,他慢慢把她的身子转过来。 “小瓷…如果觉得辛苦就放手,如果觉得撑不住就说出来,我还在原地,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沈瓷只觉浑身无力,她不是战士,也没有超能量,肉体之躯里面包裹着七情六欲,偶尔也会有绷不住的时候,比如现在,比如刚才。 面前女人慢慢把身子倾过来,额头顶在他肩上,陈遇伸手想把她身子整个揽过来,沈瓷却摇头。 “不要了,这样已经足够!” 雨夜里她偶尔放纵自己,允许自己去依偎一个肩膀,但仅此而已,以后的路还得自己走,她不能太贪心。 陈遇也没再动手,各自僵着上身,双手还垂在下面,只是沈瓷倾斜过去将额头顶在他肩上。 雨水冲刷着窗玻璃,依稀可以看到里面一双身影,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互相支撑着。 …… 陈遇把沈瓷送回去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车子开到单元楼楼下,陈遇想撑伞送她上楼,被沈瓷拒绝了,她自己顶着手臂往楼内跑,一口气跑到楼上。 开了门,身上和头发上还是被淋湿了,于是走去卧室换衣服,结果睡裙还没套上就有人敲门,沈瓷只能随手扯了扯便跑过去。 她以为是陈遇又原路折返,以前他也经常干这种事。 “你还有什么……” 结果话没说完,门页被她打开,站在门外的男人却另有其人。 疼不疼? 沈瓷第一反应便是想关门,结果门外一条手臂强撑过来。 “躲我?” 沈瓷不啃声,松开门把,铁门“嘭”一声撞在墙上,浑身寒气的江临岸从门外挤进来,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她已经换了一条睡裙,胸口扣子还剩两颗没扣,头发散开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沈瓷能够感觉到头顶的目光,却不吱声,干脆关上门转身往客厅走。 “你有事吗?”她语气淡淡地坐到沙发上。 江临岸也踱步到客厅中央,扫了一眼茶几,那束玫瑰还在,插在花瓶中依旧肆意绽放。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之前不是说周五之前不会联系?” “……” 江临岸被刺了一口,不由皱眉,缓了几秒又问:“为什么会和陈遇在一起?” “刚才在派出所我不是说了吗,约了一起吃饭。” “你觉得我会信?” “……” “堂堂大塍ceo会约你在长虹夜排档吃饭?” “……” 沈瓷咽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不理。 江临岸还在气头上,自己扔下那么重要的合作商跑去警局,结果她倒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撩在那,直接跟陈遇走了。 前任,前任小姑子,还有前任下属,满满当当一堂人,挺热闹啊! 江临岸不由又呵了一声,干脆走到沈瓷面前,弯腰下去,两边手掌撑在她左右沙发上,距离一下子逼近,沈瓷不由把身体紧贴沙发靠背。 “你干什么?”她声音已经漏出些许,眼神躲闪。 江临岸捕捉她脸上飘忽不定的表情,冷笑:“聚众斗殴?” 沈瓷:“……” 江临岸:“才两天没见居然学会了聚众斗殴?” 当时打电话通知他去领人的民警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江临岸都有些不敢置信,一再确认“沈瓷”的名字,毕竟同名同姓也不是不可能,因为实在无法把她和“聚众斗殴”这种事联系在一起,但结果呢,她还真参与了,还被逮去了警察局。 沈瓷忽略他口气里的讽刺,把身子往上撑了撑,尽量避开江临岸呼过来的热气。 “这些似乎不需要你过问!”她口气还挺横。 江临岸眼神泛冷,不由点了下头:“行,不需要我过问对吗?那你试试!”说完伸手一把把沈瓷的裙摆撸上去,底下是两条白花花的腿,沈瓷毫无防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你做什么?” 她吼着拉住裙摆要往下盖,江临岸哪给她机会,两只手像钳子一样死死捏住她的脚踝就往下扯,一扯她整个人便从沙发靠背上滑下去,后背仰在扶手上,身上穿的睡裙又是桑蚕丝面料,版型宽松,江临岸只需稍稍用力她的身体便从丝滑的裙子里溜了出来,修长的腿和细致的腰,还有微微一点弧度隆起的胸,江临岸不觉喉咙发紧。 沈瓷挣扎着吼:“放开我!”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她半个身子仰在沙发扶手上也使不上力,只能抬脚踹,江临岸便用手掌摁住她两边膝盖。 “别动!” “放手!” “让你别动听不懂?” 他压在沈瓷上方怒吼,眼底渗着清透的寒意,沈瓷以前吃过他性情暴躁的苦头,知道把他彻底惹怒对自己没好处,于是狠狠咽了一口气,不再反抗,江临岸又把她的膝盖摁了一会儿,感觉到沙发上的女人不再挣扎之后才慢慢松开,目光却丝毫没有松懈,像火焰一样落下去,从沈瓷的脚背开始往上挪,经过小腿,膝盖,腿根,再到腰腹…… “疼不疼?” 他突然一手揉在她的左腰侧,沈瓷忍不住战栗,倒抽一口气。 “说话,疼不疼?”说话间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在她腰上揉起来,指端滚烫,又带着粗粝的螺纹。 沈瓷屏住呼吸:“不疼!” “都已经撞成这样了还不疼?” 她腰上有明显的淤青,腿根和膝盖上也有,皮肤又白,一点点伤便看得清清楚楚。 江临岸拧着眉,一点点从她腰侧揉下去,滚烫的手掌经过小腹再到腿根,像是火苗蔓延,一路往下烧,沈瓷被弄得浑身发烫,咬着牙一把将江临岸推开,“嗖”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身上的伤没事,谢谢关心!”边说边把裙摆往下扯,一直盖过膝盖。 江临岸看她局促又紧张的表情,忍不住勾唇笑。 “觉得难为情?” “……” “你身上哪处我没看过,没摸过?” “……” “现在这样就脸红了?” “……” 沈瓷气结,感觉和这种恬不知耻的男人实在无法沟通,她把裙摆拉好,又将胸口两颗扣子扣了起来,终于抬头,迎上江临岸挑衅的目光。 “你想多了,只是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不适合这样,还有事吗?没事就麻烦出去吧,我要洗澡休息了!” 她语气冷淡,似乎又恢复到很久之前刚认识江临岸那会儿的态度。 江临岸心里当然不痛快,但鉴于上次说的话,尽量稳住了脾气。 “行,你说没事我姑且相信,先走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就出门了,爽快又干脆,完全没有拖泥带水,这跟以往喜欢纠缠不清的江临岸完全不同。 沈瓷都有些愣神,居然会这么听话? …… 那晚可能去警局折腾了半宿,沈瓷很累,所以竟然毫无阻碍就安然入睡了,难得不失眠,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是周一,全新的开始。 周一上午照常有例会,一般都由郭越主持,布置之后一周的任务和专题。 郭越对沈瓷的态度还是不冷不淡,但也没再为难她,会上沈瓷也乐得悠闲,安然旁听,反正也不会给她安排什么事。 会后大伙儿各自散去,沈瓷拿着笔记本和水杯往工位上走,不巧身后挤过来的两名女同事撞了她一下,半杯水全洒衣服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烫到你吧!”挤她的同事连声道歉,态度诚恳。 沈瓷轻缓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没事!” “那我拿纸巾给你擦一下!”同事抢着要往她胸口凑,沈瓷连连退步,拒绝:“不用,我自己会去洗手间处理!” 她擦身而过,留下刚才挤她的两位同事在原地,很快耳边便飘来声音:“神气什么,拽得要死!” “就是,我都已经说对不起了,她还那副德行,好像谁都欠她似的,也不知道江临岸看上她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玩腻就被踹了!” “我看也是,估计快了,哈哈……” 同事之间的讨论清清楚楚地传入沈瓷耳朵里,沈瓷知道她们是故意的。自从她和江临岸的照片曝光之后社里同事对她的态度就很微妙,表面都客客气气,背地里却流言不断,甚至有恃无恐,就跟刚才一样,轻易撞她,轻易说对不起,然后站在背后说三道四。 沈瓷不由喘了一口气,直接走去洗手间,里面没有人,空气都好像流畅许多,她把手里的茶杯和笔记本都放到池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沉静,眼神淡淡,白色衬衣胸口却是一大滩茶渍,印染在上面实扎眼。 她抽了旁边的纸巾蘸了水擦,可根本擦不干净,心里不由又觉得烦躁,一手扔了纸巾,正这时手机开始响,看了一眼,方灼的电话。 “喂,姐…” “怎么了?” “就陈总她妹妹,还在我这,嚷嚷着不肯回去!” “什么?” …… 沈瓷中午有两小时吃饭和午休时间,她便抽空去了一趟,好在方灼住的地方离初芒也不远,打车过去大概十几分钟。 沈瓷正要敲门,刚好碰到方灼拿了钱包出来。 “姐,你可算来了。”他撸着脑门上的汗,估计已经被陈韵折腾得够呛。 沈瓷往门内看了一眼,问:“还在这?” “在呢,不肯走,还非要让我下午陪她去找房子!” “找房子干什么?” “她说她要搬出来住,自己另立门户!” “……” 沈瓷无语,还真是大小姐脾气,她又看了眼方灼手里拿的钱包,问:“你去哪?” “我出去买点吃的,她到现在还没吃午饭。” 沈瓷“嗯”了一声:“那你去买吧,我进去跟她谈谈。”遂推门而入,里头一片阴暗。 这也是沈瓷第一次来方灼住的地方,很小的单元房,很旧了,布局有点像那种老式筒子楼,几户人家共用一间厨房和洗手间,进去便是客厅,目测只有十来平米,摆了一张沙发和桌子之外便没有多余的位置,桌上也是一团乱,横七竖八扔了喝过的啤酒罐和塑料餐盒,烟灰也掸得到处都是。 沈瓷不由皱眉,她知道方灼不抽烟,这屋大概是他和其他人一起合租的。 “陈韵?”喊了一声,没动静。 她只能往里走,里头有两个房间,面对面,一间关着门,门上没有钥匙,另一间虚掩着,沈瓷便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股热浪扑过来,陈韵坐在床上,面朝窗外,身上已经换了件衬衣,明显的男款,蓝黑色格纹相间,沈瓷认得,这是方灼的衣服。 李大昌和江丞阳见面 方灼房间里也很乱,一张单人床,一张懒人沙发,一台电脑和一架简易衣柜,几样东西已经把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加之沙发和电脑桌上还堆满了东西。 沈瓷好不容易从门口挤进去,床上陈韵听到动静朝她看了一眼,却没啃声。 沈瓷也没打招呼,过去把沙发上乱七八糟一堆脏衣服堆到旁边桌子上,腾出一块地方自己坐下,沙发就在床对面,陈韵却没拿正眼瞧她,依旧坐在床上晃悠着两条腿,沈瓷便盯着她的腿看,袖长白皙的,挂在床沿,一丝不挂,光溜溜的没有穿外裤,好在方灼的衬衣够大够长,勉强可以包住腿根。 沈瓷不由闷了口气,真是佩服方灼的胆量。 “为什么不肯回去?” “我哥叫你来的?” “那倒没有,你哥应该还不知道你留在这里过夜的事。”方灼大概只通知了沈瓷,更何况他哪有胆子直接联系陈遇。 陈韵终于把目光扫了过来:“不想回去,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 “你懂的,你又不是没呆过!”陈韵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凉凉的,还带着一丝自嘲。 沈瓷当然懂她的意思,陈韵跟黄玉苓的关系一直很僵,陈韵叛逆不听话,黄玉苓独断专制,母女俩几乎三天两头吵架,用陈遇以前的话说“估计她们上辈子是冤家”。 可是毕竟还是母女啊。 “你是不是不能接受江丞阳?” “你知道了?” “昨天你哥在送我回去的路上提了几句!” “呵…”陈韵又哼笑一声,“那你应该也知道黄玉苓已经答应了江家那边的婚事?” “答应了?” 按陈遇昨晚的意思,应该也只是初步商议啊,怎么一下就成“答应了”? “我不大清楚,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回去找你妈谈谈,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不愿意就拒绝,毕竟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 沈瓷以往绝对不会管这些事,但陈韵对她一直不错,她也喜欢这姑娘,所以不希望她毁在江丞阳手里。 对面床上的人却撑着手臂苦笑:“你觉得我没跟她谈过?可她也得听啊,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想跟江家攀亲,而且你应该知道她什么脾气,当初你和我哥不是硬生生被她拆散的吗?” 陈韵一下又把话头扯到沈瓷身上,沈瓷低头咽了一口气。 “不说我和陈遇的事了,已经成过去时,但你才刚刚开始,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有些错误犯过一次就可以了,不能永远在无休止循环。 “况且你搬出来住也解决不了问题,毕竟你姓陈,有些事还得去面对。” 陈韵不由低头又叹了一口气。 “小瓷姐,谢谢你今天能来劝我,但是有些事你永远不会懂。” “你说了我会懂。” “你会懂吗?”床上的姑娘又冷笑一声,“知不知道昨晚我没回去,今天一大早黄玉苓就给我打电话,我以为她是担心我,可没想到电话一接通她就朝我吼,然后告诉我两个月之内必须和江丞阳先订婚!” “……” “那男人你也认识的,比我大了十几岁,外面风评也不好,我查过了,他这些年一直没结婚,外面女人却不少,而且脾气很爆,就这种男人我怎么嫁?” 沈瓷当然知道江丞阳不是东西,可这种事该怎么劝? “那你哥的意思呢?” “我哥也不赞成,但有些事他根本做不了主,不然当初他也不会被逼着跟阮芸订婚。” 陈韵渐渐低下头去,她是亲眼看着陈遇被迫与沈瓷分手,再被迫与自己不爱的女人在一起,而现在自己要走他的老路,她怎么接受得了。 “其实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很羡慕我,我的同学,朋友,他们都觉得我命好,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拥有,出门有司机,家里有佣人,穿最好的衣服,拎最贵的包,但是他们不懂,这些东西对我而言其实没那么重要,我反而羡慕那些普通家庭,爸爸妈妈可以每天回家吃饭,周末一起逛公园,晚上一起看电视,钱不用太多,房子也不需要太大,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陈韵说到这抬头,嘴角还带着一丝苦涩的笑,随后却摇头,“但是很抱歉,这些我都没有。“ 锦衣玉食之外是残缺的家庭。 陈韵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黄玉苓要忙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家里,所以她是被保姆轮番带大的。偌大的一座别墅就像豪华的牢笼,里面只有没温度的玩具。长大一些之后有了朋友,可又有几个朋友对她是真心的? “还有黄玉苓,她口口声声都说是为了我和我哥好,但事实呢?我哥自从跟你离婚之后过得一点也不好,我如果真的和江丞阳结婚,估计日子也是生不如死,所以你看看,我们哪里好了?唯一好的只有她自己,大权在握,事事如意,还和陈延…”说一半陈韵便止住了,别过头去又撑了下手臂,“算了,你也别来劝我,我不回去,最好以后都别回去了,那里恶心,再待下去我会死!” 半小时之后沈瓷下楼,上午刚冒出一点太阳这会儿又阴下去了,但空气却闷热得厉害,气压很低,一丝风都没有。 抬头正好见方灼拎了几只食盒跑过来,一直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圆乎乎的脸上都是汗。 “姐,走了?” “我还要赶回去上班。” “那她怎么说?” 沈瓷又拧了下手指:“还是不肯回去,不过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方灼也不知该说什么。 沈瓷又笑了笑:“她不是你女神么?正好给你机会,照顾好她,当是交个朋友!” 结果方灼憋得满脸通红,抬手一下下挠着脑袋:“姐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女神朋友的,照顾她没问题,不过这姑娘脾气忒大了,我怕自己应付不了。” “你还有应付不了的女人?”沈瓷不由发笑,以前新锐还没停刊的时候方灼可是“撩妹高手”,反正他皮糙肉厚的,脾气好又细心,什么女人都哄得了。 …… 沈瓷打车回初芒,时间还有余,于是在杂志社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步行回去的路上接到阿健打过来的电话。 “沈小姐,你咋又汇钱过来了?而且这次居然汇了这么多!”阿健去银行查学校账户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上面突然多了好些零,他数了半天以为是错觉。 沈瓷不由笑:“刚好最近得了一笔不义之财,学校不是一直想修操场吗,这笔钱应该够了!” 阿健在那边愣了愣,他才不相信什么不义之财呢,只当沈瓷是开玩笑。 “修操场也花不了这么多啊。” “那就顺便把宿舍和教室也修一下,上次听校长说宿舍一到冬天就漏雨,孩子们晚上睡不好,还有那辆小皮卡,可以的话重新买辆车吧。” 听着这阔绰的口气,阿健都有些难以置信。 “沈小姐,这钱是江先生给的吧?” 沈瓷忍不住又笑,而且笑声还挺明显:“不是他给的,不过你猜对了一半。” 阿健:“什么意思?” 沈瓷拧了下手指:“他妈给的,我当帮她积德行善!” 阿健大概有些消化不了,但也没多问,沈瓷那边一时没声音,等了一会儿,又问:“校长最近身体怎么样?” 阿健顿了顿,电话那端传来一串叹息声。 …… 自栖元寺翻修好之后,李大昌每个月会固定在那边住几天,目的是为了修身养性,但这次来住却好像适得其反。 自见过江临岸之后发了一通火,情绪一直不好。 中午阿幸办完事回栖元寺,走到厢房门口却见树下站的人背影有些眼熟,走过去看了一眼。 “阿海?” 树下男人立即转身,掐了烟过来:“幸哥您回来啦?” 阿幸表情淡淡,皱了下眉,又看了眼对面紧闭的厢房门:“你们江先生在这?” “对,过来找昌爷谈点事。” “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自从上次那几张照片曝光之后他就开始防着我。” 沈瓷和江临岸绯闻里有张雨夜里的照片,起初是江丞阳找人拍到的,但阿海却把它暗地里“卖”给了李大昌,为这事江丞阳虽没有明说,但他也不是傻子,自然会怀疑到阿海头上,毕竟阿海最开始是李大昌这边的人。 “幸哥,江丞阳现在也不信任我了,事事防着,要不您看…” 阿幸拍了下他的肩膀:“知道了,我会找机会看看。” “那行,就指望幸哥还能惦着我!”边说边从兜里抽出烟来发。 阿幸没接,挡了挡,此时园子里很是安静,无风,连树影都不摇晃,可突然厢房内响起一串杂碎声,像是茶杯被人砸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阿海听到动静立即问。 阿幸也不清楚情况,随后又从里头传来李大昌激烈的吼叫声:“江丞阳你他妈跟我来这套?别忘了老子是吃什么的,惹急了大家都别想好过!” 李天赐的把柄 这话一出阿海都要吓尿了,李大昌虽性格暴戾,但很少当着别人的面发飙,相反他对人一向幽幽淡淡,令人摸不透他的脾气,所以像现在这样又摔杯子又吼叫的情况真的不多见。 “两人在里面说啥了?”阿海恨不得腿都开始抖,又不敢过去查看,此时包厢的门却突然开了,江丞阳一脸和煦春风似地从里面走出来,挺着胸,面色平静,而右边那只瞳孔在阴瑟的光线中却显得更加渗人。 到底什么情况?阿幸都愣了愣,江丞阳却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侧头朝阿海扫了一眼:“还不走?” 阿海立即屁颠屁颠跟上。 阿幸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之后厢房内又传来一通打杂声,震得园子里的树都好像开始晃,随后听到李大昌在里面吼:“去把李天赐那个混账东西给我找来!” 差不多黄昏时候李天赐才从厢房里滚出来,确切而言是被下手从里面扶出来,上上下下被打得鼻青脸肿,连走路都走不稳。 当时阿幸也在门口看着,看李天赐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地上车,当时夜色已经开始转黑,园子里能够听到虫鸣和蛙叫声,李天赐的车子很快开出园门,阿幸丢了烟头往屋内走。 屋内还没亮灯,光线比外面更暗,但是还能看清里头大概场景,地上都是茶渍和茶杯碎片,小香炉早就翻掉了,里面的烟灰扬了一地,椅子也倒了两张,看模样倒像是刚被打劫过,而李大昌独自坐在佛台前的软塌上,脸色很阴,胸口气息不顺。 阿幸记得上次他动手打李天赐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当时李天赐还没毕业,约了一帮狐朋狗友去酒吧玩,结果可能喝嗨了,在里头瞄上一姑娘,姑娘不从,他们干脆硬上,直接把姑娘拉到包厢给轮了,当时那姑娘的男朋友也在场,年纪也很轻,二十岁出头,阻止未遂却被李天赐捅了一刀,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脱离生命危险。 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李天赐被学校直接开除,还要面临吃官司,最后是李大昌出面把事摆平了。 怎么摆平的呢? 外人只以为是花了钱,对,花钱确实没错,给那女孩父母去上海买了套房子,又送女孩出国留学,女方最后同意私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思想,一旦事情传开对女孩的影响会很大,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女孩都是受害的一方,但事实有时候并非如此,所以女方最终妥协,但男方没那么好办。 当时男方家里似乎有些小背景,宝贝儿子被捅了一刀差点丢命,自然不肯轻易松口,李大昌一开始找人过去谈了,本想和平解决,可找去当“说客”的人直接被男方父母轰了出来。 最后怎么办? 给钱不要,给脸也不要,软的不行就只能上硬的。 当年还是阿幸带人过去摆平的,把重伤在床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的男孩从医院弄了出来,录了一段视频发给他父母,你是要保住儿子的命还是要争那口气,结果可想而知,父母被迫在和解书上签了字,公安销案。 李天赐闯了那么大祸最后居然相安无事,但事情解决之后李大昌把他吊起来打了一顿,那次也打得很重,以至于李天赐在床上躺了一星期才能下床,不过自那之后李天赐便收敛了许多,也算一次教训,加之年龄渐长,曾经轻狂跋扈的青春过去了,这些年还算安稳。 只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挨打?再联系中午李大昌和江丞阳在厢房里的那场谈话,难道和江丞阳有关? 阿幸暂时理不出头绪,但他可以明确一点,肯定又是李天赐在外面闯了祸需要收拾烂摊子,而李大昌面上对他这个弟弟态度严苛,但骨子里其实溺爱得很,这得追溯到兄弟两的身世,父母去世得早,几乎是李大昌独自一人把李天赐拉扯大,最苦的时候兄弟两人相依为命,一路从河南辗转到甬州,后来李大昌发迹了,但一直没有子嗣,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跟阿幸说过:“将来天赐是要给我养老送终的,我不求他有大出息,只求能够安安顺顺别出什么事。” 要说李大昌没人性,可唯独对自己这个弟弟顾得周全又谨慎,甚至手里沾的这些脏东西从来不让李天赐碰,就怕哪天出事了他要跟着自己一起下地狱,所以李天赐这些年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舒舒服服当他的太子爷,少闯祸少惹事,李大昌就已经很欣慰。 但今天又是怎么了? 阿幸看了眼坐在软塌上的人,背光坐那,身上披着阴影,以往总是平和的表情,此时却像是受了沉重的打击,一时仿佛老了很多岁,暮年之气甚浓。 阿幸缓步走过去,将地上那窜佛珠捡起来,轻轻搁到李大昌手边的矮几上。 “昌爷…”他边说边扶了把凳子,“好好的怎么发这么大火?” 软塌上的男人却不吱声,阿幸便也不再问,又一样样把砸在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摆回原处,转身要出门,却听到李大昌恨恨的声音:“江丞阳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阿幸:“……” 李大昌:“居然有胆威胁到我头上。” 阿幸愣了愣:“他手里抓了您什么把柄?” 李大昌阴眸一闪:“我的把柄也不怕他抓,他在我手里的把柄也不少!”本是同一条贼船上的人,谁比谁干净点? “可他竟然有胆去动天赐!” 阿幸立马明白过来了:“他手里抓了少爷的把柄?” 李大昌没再接话,只是把头别过去,把桌上那窜佛珠又缠到手上,刚才脸上的阴戾之色好像没有了,转而又变成平日里的和善。 “把柄?……天赐以往闯的祸也不少,只是我到底小瞧了江丞阳,那只白眼狼……”他冷哼出声,慢慢转着手里的珠子,突然手指一紧,串珠子的丝线绷开,“这样,你去帮我取样东西,当初阮家那丫头出事之前经常出入枫林路上那家情趣酒店,你去把车祸当晚酒店的摄像视频拿回来!” 她突然跑来找他 江临岸忙得跟陀螺一样,这两天依旧是频繁应酬,不过今晚没饭局,有事留在公司加班,差不多九点多才从办公室出去。 晚上他又没吃晚饭,便像往常一样拐去园区附近那间日料店打包了一些吃食,开车到家已经过了九点半,停好车一路拎了食盒上楼,结果电梯门一开,见自家门口地上蜷坐着一个身影,旁边摆了一只大号longchamp手提包。 身影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江临岸一愣,温漪! “你回来了?” 地上的人立即起身跑过来,结果脚底突然一软,整个人往前跌撞,江临岸只能两手将她扶住。 “抱歉,坐太久脚麻了。”她笑着在江临岸胸前勉强站稳。 江临岸拧了下眉,往后退了点,问:“怎么突然来了?” “是不是很意外?” 当然意外,毫无征兆就出现在门口,但这话江临岸没有讲,只略略应了一声。 温漪似乎也没在意,嘴角带着笑,表情和煦,除了瘦了点之外眼前女人似乎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这让江临岸形成了一种错觉,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和沈瓷没有在一起,而她也没有躲在酒店吃药,两人还是之前那对聚少离多的情侣,只是她偶尔从山里回来住几天,突然出现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温漪突然抬手在江临岸眼前晃了晃,表情雀跃又带着往日的小调皮。 江临岸只能垂眸皱了下眉:“没什么,你在这等多久了?” 温漪:“下午三点就到了。” 江临岸:“一直坐在这?” 温漪点了点头,弄得江临岸有些无语,也就是说她已经在这干坐了六个多小时。 江临岸:“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温漪:“我手机不在身上!”她倒老实,说完吸了吸鼻子,又补充,“我妈不允许我来见你,把我手机和钱包都没收了,今天中午是我偷偷跑出来的,趁着家里没人。” 这话让江临岸眉头皱得更紧,难怪之前一直联系不上她。 江临岸自觉温漪应该恨,但她实在不像是会做到如此绝情连句交代都不让他说的女孩,毕竟以往她给人的性格就是开朗大度又明事理,不过没收手机断绝他们之间的来往,这些确实很像梁文音的风格,她绝对做得出来,因为骨子里就有很浓烈的偏执。 只是江临岸没想到温漪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跑来。 “抱歉,你…” “不打算开门让我进去吗?” “什么?” “我说你不打算让我进去?” 江临岸这才意识到两人还站在门外,这地方确实不适合谈话,可让她进去也不合适啊。 怎么说呢?虽然以前也共处一室过,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他不想招人误会,更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化,于是又问:“司机还在楼下?” “什么司机?” “你不是坐家里的车过来的?” “当然不是,我妈对我下了禁足令,哪个司机还敢送我?”她又吸了下鼻子,有些没心没肺地回答,“所以我是自己打车过来的,从苏州到甬州打了七百多块,这是我身上全部家当。” “……” 江临岸再度无语,梁文音为了断绝他们之间来往还真是煞费苦心,可这么晚也不可能再把她送回去了啊。 “先带你去附近酒店找个房间吧。”他打算把温漪先安顿一晚,转身拿了车钥匙又要进电梯,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扯住。 “我不住酒店,我就住你这里。”口气异常笃定。 江临岸转身,她目光幽幽地站在面前。 “住我这里不大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又不是没住过!再说我钱包都被我妈收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 也就是说她现在开不了房,又身无分文。 江临岸顿了顿:“我拿我的证件给你登记!” 温漪眼底一暗,但很快又挑着眉峰反问:“行,就问你是不是真的放心让我再一个人住酒店!” 这话确实戳到了重点,江临岸想到之前她独自住酒店吃安眠药的事,心有余悸,想想只能作罢。 先让她留一晚再说吧,于是走过去把门打开。 “进来吧!” 温漪立即眉笑眼开,拎了地上的那只大号手提包就跟着江临岸走进屋里,熟门熟路地开了灯,一时屋内通亮,把彼此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江临岸多少有些尴尬,毕竟以目前两人的关系不大适合深夜独处,可温漪似乎毫不受影响,甚至连一点生气或者伤心的表情都没有,把手里的包直接搁鞋柜上,三两步就跑到客厅,一下瘫坐在沙发上。 “累死我了,我都已经在门口等了你六个多小时!”边说边用手捶着小腿肚,完全摸不透她此次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江临岸站在沙发前面有些无奈地闷了一口气,他不擅长迂回战,更不喜欢这样拖泥带水地浪费时间,于是打算趁机会把话说清楚。 “温漪,我觉得我们…” “你是不是又没吃晚饭?” “什么?” 她突然打断江临岸的话,过去一把抢了他手里拎的食盒。 “又是寿司啊?你怎么这么爱吃寿司呢!”说完已经把食盒打开,没事人一样捻了只寿司塞到嘴里,满嘴鼓鼓的却还要说话,“味道不错,饿死我了…你能不能……” 结果话没讲完就给咽着了,只能梗着脖子朝江临岸指。 “水…我要水…” 江临岸没辙,折去厨房倒了杯水过来,温漪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又连续吃了好几个寿司,吃得很急,像是有人会跟她抢。 江临岸忍不住转过身去,抽了纸巾递给她:“你慢点吧,等你吃完我再讲!”结果温漪就着一杯水吃完了大半盒寿司,大概真是饿坏了,最后都开始打饱嗝。 江临岸看着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忍心,耐心等她吃完,用纸巾擦干净嘴和手指。 “你再等等!”完了她又自己跑去厨房接了半杯水喝,这样才缓过劲来,走回客厅,江临岸依旧站在那定定望着她。 她也丝毫不矫情,笑着说:“你刚才不是有话要跟我讲么?说吧!”如此从容和善的态度,弄得江临岸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只能用手又掠了下额头。 “你先坐。” “好!” 温漪又乖乖坐到沙发上去,江临岸也落座到她对面,双手交叠在一起拧了拧,终于开口:“其实有些话我早就应该跟你讲清楚,但一直没机会,我先在这里说声抱歉,不过我和沈…” “你先等一下!” “什么?” 温漪突然打断他的话,江临岸顿住。 “突然想起来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对面沙发上的温漪起身从桌上捞过那只超大号的手提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夹层掏出来一样东西。 “给你!” “什么?” 江临岸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确切说应该是几张折叠在一起的a4纸,他把纸张打开,看了眼标题,再往后翻,脸色越来越沉。 这分明是之前恒信起草的投资合同,已经和鼎音初步达成协议,但却因为他和沈瓷的照片突然曝光触怒到梁文音,所以这份合同便被突然搁置,可为什么到了温漪手里? 江临岸抬头看了她一眼,对面沙发上的人面无表情。 他继续把合同往后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鼎音创投落款处已经盖了梁文音的私章。 江临岸眼底一凉,问:“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这不是前段时间你一直在和我妈谈的项目吗?” “对,我是问你后面的章是怎么回事!” 江临岸断定这绝对不是梁文音的意思,之前温漪吞药住进医院,那晚他和梁文音在咖啡馆已经谈过,两人都已经把话挑明,所以梁文音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改变主意。 “什么怎么回事……反正就…这样呗!”温漪吞吞吐吐。 江临岸一下明白了过来。 “你偷了你妈的私章?” “……” 温漪眼神暗了暗,遂即又抬头:“什么叫偷啊?你这话讲得太难听,我只是借她的章来用一下,用完又放回她抽屉了,而且你最近不是缺钱吗,现在这份合同已经生效了,具有法律意义的,你可以拿着这份合同去找她谈!” 江临岸:“……” 他当时什么心情呢? 感动吧,多少有一点,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温漪还愿意以背叛她亲生母亲的代价来帮他,丝毫不计较他之前对她造成的伤害。 苦涩吧,更多的应该算是无奈,这个天真的姑娘啊,她真以为凭这一纸合同就能让恒信转危为安?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更何况还是在她“私偷”来的情况下,梁文音要知道这事还不得翻天? “别闹了,把合同拿回去!” 江临岸将纸又折成原来的形状,递给温漪,可温漪却不接,目光死死定在他脸上,先是幽幽清清的凝视,之后眼眶里便开始泛红泛湿,最后把脸一转,吸了下鼻子。 你是不是以为我拿这份合同来跟你谈条件?” 我不恨你,爱你都来不及 “你是不是以为我拿这份合同来跟你谈条件?” “……” “没有的,我只是单纯想帮你,希望你能够度过难关,也希望项目能够顺利进展,因为我知道你在这个项目上花了很多心血,你不能输的,我也不舍得你输,更不舍得你因为我而输!”温漪侧着头说这些话,声音已经开始沙哑,“而且我也并没有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如果我能给你事业上的帮助,我很欣慰,也愿意帮你,如果她能给你感情上的欢愉,我同样祝福你们!” 江临岸没料到温漪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更觉自己之前做得过分可耻。 “你不恨我?” “恨?”温漪苦涩笑了笑,“我怎么会恨你,临岸,我只会爱你!”她边说边抬起头来,目光中含着泪水,“我自第一眼开始就已认定你,这两年来我们虽然聚少离多,但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所以我不可能恨你。” 她爱他都来不及,满身心都是这个男人,连她自己也诧异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让自己变成这样,因为显得过于没有自我了,她不是这样的女人,可事实证明就是如此,她觉得自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任何违背自己心愿或者与世界为敌的事。 她认为这大概就是爱吧,且是一种浓烈厚重的爱。 江临岸只能低头抿唇,彼此相处两年,其实真正交心谈话的机会很少,虽温漪从不吝啬向他表达“爱意”,但他却总是沉默含蓄,一是他性子里的孤僻不允许,二是他也真的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所以像今晚这样推心置腹的谈话算是第一次。 温漪见他不吱声,也了解他的性格,于是自己抬手捻了下眼角的泪,继续说:“还有,我要为我上次吃安眠药的事道歉。我知道为这事我妈肯定找你谈过,她脾气就那样,有些急躁,所以如果她当时说了什么重话请你多理解。” “……” “另外我也要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毕竟药是我自己吃的,跟你没关系,但是临岸你要相信我,那天我吃药真不是想不开,更不是为了拿这个威胁你,我就是……就是……”温漪似乎越说越乱,低头喘了一口气,“当时可能就是钻了牛角尖,因为实在受不了打击,明明说好回来我们就结婚的,可在我回来的前一天网上就出现了那些照片,照片我也看了,你和沈瓷…” 他们一起逛超市,一起逛商场,还公然在人潮拥挤的马路上拥吻,这些事都是她和这个男人从不曾做过的,叫她怎么能够接受得了。 温漪痛苦地低头,双手捧住前额摇了摇,照片上那些缠绵的画面又再度呈现在脑海中,这大概会成为她一辈子的噩梦。 江临岸皱眉:“行了,不说了。” “不,我要说,让我说完!”她抬起头来,原本已经擦掉的泪水再度涌出,这次更加汹涌,溢出眼眶,“我承认当时我很妒忌,因为从照片上看得出你们在一起很甜蜜,但我不恨,真的,一点都不恨你,只是有些害怕,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明知道自己就要失去你了,却还要提前一天跑回来见你,见了你之后更加害怕,不敢面对,所以我只能选择逃避…” 以至于那天她一大早出现在江临岸家门口,之后见了一面之后就匆匆寻了个理由逃走,此后便一度失踪。 “临岸,我太爱你了,所以我当时根本就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而且媒体上闹得太凶,有很多人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关心我的朋友,亲人,还有记者,他们每一句慰问对我而言无疑又是打击,我不想回答,不想理,甚至不想见任何人。” 温漪表情越来越痛苦,江临岸其实能够理解她当时的感觉,那种无助的绝望和忐忑的不安,同时还要应付媒体和舆论,毕竟她是这件事的受害人。 有时候同情反而更是伤害,更何况温漪看似开朗,可骨子里有她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对不起,这件事错在我,是我处理不当才会变成这样!” 到这时候江临岸也不想多说什么,所有解释都只是借口,伤害已经造成,多说无益。 对面沙发上的温漪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有错,你当然有错,但我也有问题,我不该自己钻牛角尖,如果那天不是你及时找到我,酒店服务生也不会去开我的房门,再晚一点可能我就没命了,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妈怎么办?你和沈瓷姐怎么办?”她又痛苦地抱着前额摇头,“我这样做太自私了,不但害了自己,还会伤害那些爱我和关心我的人,更会害了你。” 温漪说到这又缓了缓,抬头继续说:“我知道我妈拿这件事做文章,甚至中断了项目投资,为这事我前几天在家和她吵了一架,但没有用,她一向很固执,可我知道这根本是两码事,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感情上是你对不起我,但我妈不能因为这事就中止合约,这对你不公平。” “所以你就偷她的私章签了这份合同?” “对,因为我知道这份合同对你很重要!” “那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上面的条款?这份合同是由我这边起草的,有些细节部分鼎音还没最终敲定。” “那我不管,我只知道能够帮到你就行!”温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简直偏执,像个能够为爱赴汤蹈火的小女生。 江临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是个极度理智的人,原则上无法认同温漪这种偏“幼稚”的做法,但换个角度想,她做这些完全是为了自己,所以多少有些感动,毕竟是自己伤害她在先,而她不仅不埋怨,还愿意豁出一切为他着想,算不算以德报怨?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合同你拿回去,并不是说你盖个章就能生效的,中间牵扯的事太多。”江临岸顿了顿,又开口,“还有我和沈瓷的事,之前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清楚,但迟迟拖着没有行动,最终造成这样的结果,抱歉,我在这里郑重跟你说声对不起.” 温漪摇头,眼泪开始溢出眼眶。 谁要他说对不起? 最痛的感情莫过于最后得到一句“对不起”!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江临岸苦涩笑,其实他心里也没什么语言,唯有一句“抱歉”,此外也不会作过多解释,什么负心汉,什么虚情假意,什么渣男,反正所有批判他的言论他一概都默默承受下来。 在作出决定之前他已经把所有后果都考虑进去了,所以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并没觉得多凄惨。 “好,不说了,你先休息,明天我叫老姚送你回去!” 江临岸起身,像要结束这场交谈,沙发上的温漪却突然开口问:“你和她怎么样?” 面前男人身形一顿。 “你指哪方面?” “我不清楚你的选择到底对不对,但之前阿姨去找过我。” “你说我妈去找过你?” “对,就前几天的事,她说沈瓷姐问她要了一笔钱。” 江临岸心口瞬时抽紧。 “她还说什么了?” “其余也没说什么,但沈瓷姐好像答应她会离开你,因为拿了那笔钱。” “所以呢?” “所以……”温漪有些不敢触碰江临岸此时那双幽黑的眼睛,里面像是藏着汹涌的浪,“没什么所以,只是觉得有些事未必像你想的那样,你也未必真的了解她。” “你是想说可能她只是图钱而已?”面前男人口气突然变得犀利。 温漪能够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紧张,像是一根弦猛地绷紧,像是刚才说的话触到了他某根神经。 “她图不图钱我不清楚,只是希望你能够留个心眼,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挑拨你们,我说过的,我爱你,所以比谁都希望你过得好,如果她才是那个能够给你带来幸福的人,我会衷心祝福你们,但如果她伤害了你,我会心疼,并为我们觉得惋惜。” 温漪这番话说得甚有深意。 江临岸只是微微扬了下唇翼:“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应该不是那种贪钱的女人,当然,我也不会给她伤害我的机会,这点你大可放心!” 这就是江临岸,他相信并坚持自己的选择,无论是女人还是项目,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半途而废,自愿承担成败和结果。 即使目前而言沈瓷收了秦兰的钱,即使她亲口说出要分手的话,他还是愿意一意孤行。 “早点休息吧,今晚你睡卧室!”面前男人已经起身离开。 温漪苦涩咬了下嘴唇:“那你呢?你睡哪?”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你先睡吧,明天上午送你回去!”说完人已经走出客厅,独留温漪还坐在沙发上,她不由用手掸了下眼角滚落下来的泪,笑出声。 李大昌在栖元寺住了几天,回宅子。 路上阿幸亲自开车,后座上的男人闭目养神,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弹开眼皮,问:“酒店那边的视频查得怎么样?” 阿幸从后视镜扫了一眼,回答:“有些问题,查下来得知阮芸车祸当晚酒店所有监控视频资料都显示丢失。” “丢失?丢失是什么意思?”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是派手下人去查的,但就目前这种情况,下午我会亲自过去一趟。” 李大昌脸色已经有些不寻常,从椅子上起身:“那你快去,查清楚,到底是正常丢失还是已经落入别人手里!” 酒店的视频 当初阮芸和陈遇订婚之时被人曝光了她和一些异性在外面的开房记录,至此原本在外人眼中美好活泼的“阮公主”便被冠上了“私生活淫乱”的评论,而那次开房丑闻不仅让陈阮两家联姻告吹,更让陈遇乃至整个大塍陷入囫囵中,不过也有受利的一方,这方即是月光海岸。 月光海岸是甬州一家中高档情趣酒店,位于枫林路,自阮芸私生活曝光之后这家酒店曾红极一时,酒店也借着当时新闻的势头做了一些营销手段,当时倒是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去消费。 酒店安保部的主管姓刘,全名刘志全,男性,大概三十出头。 今天晚上刚好轮到刘志全值班,凌晨十二点左右轮岗,他从楼上下来,坐电梯直通地下停车场。 半夜的停车场空无一人,他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去取车,老远就掏出钥匙摁了开门键,只听到“哔-”一声,空阔的停车场亮起刺耳的回音,停在柱子边上的那辆白色丰田越野车灯闪了闪,随后他又从耳根后面摸出烟来叼嘴里,正要点火,后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刘志全不爽地拿下烟,猛回头。 “大半夜你他妈找……”结果还没骂完,目光定在来人脸上。 来人身形高猛,穿了件黑色背心,露出来的右侧肩膀上纹了一只老虎。 这人他认识,昨天刚见过。 刘全志讪讪笑出来:“白虎哥,怎么又是您?我知道的昨天不都已经跟您说了嘛!”表情油里油气。 被称为白虎哥的男人没不答话,只是在他肩膀上拧了一把,刘全志身板本就瘦小,身形上完全吃亏,被这么一拧骨头都咔嚓响,他立马矮下半截身子,嘴里嗷嗷:“哎哟您轻点儿,有话好好说!” 可男人不松手,拧着他的肩膀往旁边推了几把。 “过去!” “去哪儿?” “有人想见你!” 刘志全就这么一路被推搡着从柱子那边到旁边的角落里,角落里没有灯光,很暗,但能看到停了辆黑色奔驰。 奔驰没有牌照,刘志全也算机灵,见形势不对就想跑,可哪里跑得掉,后面白虎一手把他拧过去,那小身板几乎就跟拎只小鸡似的,整个上半身撞在车门上。 “你干什么?” “我可要喊了啊!” 刘志全还鬼嚷嚷,后面男人又一掌扣住他的头直接把他摁在玻璃上,半边侧脸在玻璃上压得变了形,他动弹不得,目光往车内看,可车窗上贴了很深的挡光膜,从外面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刘志全也不是傻子,知道来者不善,半夜酒店的停车场也不会有人来,只能停止挣扎,嘿嘿笑了声:“白虎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白虎这才松手,刘志全往后退了两步还没站稳,身后男人已经替他开了门。 “进去!” 刘志全往车里又瞅了一眼,里头很暗,只依稀看到后座上似乎坐了人。 “谁呐?” “进去就知道了,快点!”白虎催。 刘志全也知道自己今天逃不掉,只能吸了下鼻子上车,外面白虎一把将车门关上,“嘭”一声,刘志全愣了愣,这才回神,转头看了一眼,后座宽敞的椅子上还坐了另一人,只可惜车内光线实在太暗,他一时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依稀能够分辨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刘志全仔细搜索记忆,实在想不出最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不过他胆儿也不算小,知道找上门的祸事想逃也逃不掉,于是自个儿撑着皮椅把身子坐直,又笑了一声,开口:“请问您是哪位?” 旁边男人却没什么动静,只是稍稍侧脸过来,目光顺着刘志全的面部往下移,看到他还捏在手里的那根烟,只可惜刚才与白虎推搡期间烟早就已经折了,里头烟丝都掉了出来。 男人不动声色地掏出自己的烟盒,抽了一根,递给刘志全。 刘志全有些犯怵,那会儿也已经有些适应车内暗沉的光线,依稀看到一点男人的样子,脸型轮廓方正,模样应该挺年轻,穿了件黑色衬衣。 “你是……?” 男人还是不吱声,只是倾身过去亲自把那跟烟塞到刘志全嘴里,刘志全木愣愣地咬住,又见对方掏出打火机。 “嗤”一声,火苗烧起来,男人亲自给刘志全点了烟,借着烟火那一星的光亮,刘志全看到对方那双幽幽冷冷的眼睛,像是比这车内打的冷气还要冷。 刘志全忍不住打了个战栗,烟已经点着,他被迫吸了一口,呛得不轻,赶紧拿下烟咳,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可捏着烟的手指却开始发抖。 此时他已经完全适应车内的光线了,视线也清晰起来,咳完面前坐稳,嘴里喊出声:“幸哥…” 旁边男人淡淡笑出来:“你认识我?” “哪能?没那个福分,只是之前有幸见过一面!” “见过一面也算认识,既然认识那就好办了。” 男人边说边收了烟和打火机,转头继续看着刘志全。 刘志全被他看得心里更慌,手上的烟还在烧,他也不敢抽,只能硬生生拿着,问:“幸哥找我有事?” “算是有事吧,想跟你打听样东西!” 刘志全已经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转身又看了眼车外的情形,白虎还站在外面,东张西望似乎在保证不被人发现。 “幸哥是想问我拿今年年初2月15号那晚的监控视频?” 阿幸虚虚笑了一声:“既然知道,那说说吧。” “哎哟您让我说什么啊,昨儿个白虎大哥来找我,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跟他说了。” “那就再重复一遍!”阿幸口气不温不火。 刘志全又偷偷瞄了他一眼,心里似在盘算,之后嘿嘿笑出声:“幸哥您这是……” “我这是什么?” “不强人所难么!” “强人所难?”阿幸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我要强人所难,你还能好好坐这里!” “……” “别废话,把昨天跟白虎说的那些再重复一遍吧!” “……” 刘志全见糊弄不过去,只能咽了口气。 “既然幸哥今天亲自来问了,我也不能跟您撒谎是不?那就跟您透个底吧…”边说又把屁股往椅子后面挪了点,小胳膊小腿儿的,倒也灵活,挪完侧身对着阿幸,“不瞒您说,我们酒店整个2月份的监控录像都没有了,不光15号那晚,至于原因…”说到这刘志全又往车外看了一眼,见四周没其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2月底上头派人下来,把我们整个月份的监控录像都清缴了。” “上头,上头指谁?” “还有谁,不就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条子喽,说是扫黄打非,又碰巧那阵子我们酒店特别火,结果就被列了典型,为这事我姐还被逮进去蹲了几天。” “你姐?” “嘿嘿…我姐是这里的公关经理,所谓公关经理,您懂的…”刘志全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阿幸手指轻轻扫了扫,又问:“昨天你跟白虎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是怕又惹出事么,毕竟现在生意难做,我姐还得在这条道上混饭吃,再说我也不知道白虎哥是您的人啊!” 刘志全的态度极尽谄媚,阿幸也不接话,只是目光定定看着他,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刘志全很快又问:“几个月前的视频了,要不是被条子收缴去,估计我们酒店也都已经清除,您和白虎哥要它干啥!” 阿幸依旧不啃声,却把目光收了过来。 车厢里腾起阵阵烟雾,有些呛人,他遂即挥了挥手:“下车吧!” 刘志全倒愣了愣,这就完了?放他走了? “幸哥,难得见您一回,您看您有事都没帮上忙,我心里过意不去,要不这样,改天我单独请您,刚巧我姐手里新到了一批姑娘,到时候叫两个过来陪您乐乐?”刘志全嬉皮笑脸地拍马屁。 阿幸嘴角斜了斜:“找机会吧,今天先这样!” 随后刘志全笑呵呵地下了车,一路挥着手朝车内的阿幸道别,一路往自己车前走,之前阿幸给他点的烟已经被他叼在嘴里,神情轻松自然。 白虎很快开门跳上车,坐在前排驾驶位置,眼睁睁瞅着李志全上了不远处那辆白色丰田。 “幸哥,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后排男人凉凉一笑:“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他还是说视频丢失?” “没,改了,说是被条子收了去!” “条子?” “二月份甬州搞了个扫黄稽毒的专项活动!” “哦,这事我记得,我几个道上的朋友还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阿幸嘴角斜了下没吱声,想了想,又问:“刘志全的姐姐是什么来头?” “你说刘梅啊,也是道上混的,早年在场子里当鸡头,手里有很多姑娘,前几年榜了个大款,大款出钱和她一起合开了这间酒店,但主要是刘梅在管,所以月光海岸这边是刘梅说了算,后来就把她弟弟从老家带出来了,在这边当个保安经理。” 阿幸似乎有些了然:“难怪刘志全态度有些嚣张!” “那自然,他有刘梅当靠山啊,而且他以前在老家也是个混子,只可惜做事不靠谱,成不了大器,不然刘梅也不可能只让他当个保安头子。”白虎说着自个儿先笑出来。 阿幸冷飕飕瞄了他一眼,白虎立马止住笑,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幸哥,那刚才刘志全说的话您信?” “信?”阿幸冷笑,正那时刘志全的车子已经从车位上开了出来,车身擦得噌亮的白色丰田,很快从阿幸的车子前面拐过去,像是突然闪过一道弧线。 阿幸留意了一下他的车牌号。 “新车?” “什么?”白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阿幸却不说下去了,只淡淡下命令:“派人盯着刘志全,查一下他近半年的财务情况,另外,想办法打听一下2月份月光海岸是不是真的有条子过来临检!” …… 江临岸在书房睡了半宿,大清早被门口的门铃声吵醒,起身准备去开门,可很快听到脚步声。 “阿姨…” “温漪?” 江临岸心里大叫不好,可等他跑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温漪已经把门打开,秦兰正拉着她的手从玄关那边走过来,前者脸上布满笑容,后者身上还穿着丝质睡裙。 江临岸不由用手扫了下眉心。 “妈,你怎么这么早过来?” 秦兰笑着反问:“嫌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肯定是误会了他和温漪的关系。 江临岸心里不免烦躁,朝温漪看了一眼:“你去换件衣服!” “噢,那阿姨您等我一下!”温漪倒乖顺,亲热地跟秦兰打了声招呼便往卧室走。 走后秦兰意味深长地看了江临岸一眼,江临岸昨晚也没睡好,此时脸色沉得很。 “怎么,起床气?” “你过来有事” “没事我就不能过来看看我儿子?”秦兰难得用这种口气说话,说完自己又笑,“还是你嫌我打扰你们了?” “胡说什么,她昨晚突然跑过来,身上没带证件,所以我只能…” “行了别跟我解释,我也不想知道你俩的细节,但共处一夜是事实,临岸,女孩子的名誉很重要,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秦兰上纲上线,江临岸只能拧着眉别过头去。 他不想大清早跟她吵,更不想费口舌解释,反正解释也没用。 “随便你怎么想,有事吗?没事我一会儿还要去上班!” 秦兰以前听到他这凉飕飕的口气心里都不免难过,但今天不同,今天她看到温漪在这,心情格外好。 “也没什么,就想过来跟你说下周五晚上你爷爷寿辰的事,不过如果你忙的话就改天吧!” 此时温漪已经换了件衣服从卧室出来,秦兰立马招手:“来,来阿姨这边。” 于是温漪便跑过去亲热地挽住秦兰的手臂。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下午!” “来了为什么不跟阿姨说一声?” “临时决定的,而且一会儿就得走了。” “这么快?” 温漪脸上的笑容一时收去,抬头偷偷瞄了江临岸一眼:“阿姨,我过来是找临岸有事的,现在事情办完了,再呆在这里也不方便,所以临岸一会儿会叫司机送我回去!” “胡说,谁说不方便?你就住这!” “阿姨…” “妈,你能不能别添乱?” “我添什么乱?温漪还是你的未婚妻,你们是有过婚约的,怎么就不方便了?” 发现视频里的猫腻 秦兰有些胡搅蛮缠的架势,这跟她平时的作风不一样。 江临岸心里憋着气,但温漪还在场,有些话他也不能挑明,只能自己忍着,刚巧手机开始响,于浩的电话。 “喂,到公司没?” “还没有,怎么了?” “刘志全刚才来电话,说有人找他要阮芸事发当晚的视频。” 江临岸瞬时顿了顿,目光却很自然地在客厅里扫了一遍,温漪和秦兰还站在那,他抬手又扫了下眉心:“我半小时后到公司,你在办公室等我!” 挂断电话,手机还捏手里,江临岸又沉了口气,转向温漪:“公司有事我要先过去,不能送你,不过我已经和老姚说好了,九点半他会过来送你回苏州,你提前把东西收拾一下。”这话说得不冷不热,丝毫不带感情,完了目光又飘到旁边秦兰脸上,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作罢。 十分钟之后江临岸已经穿戴整齐出门,路过客厅的时候见秦兰和温漪都已经坐到了沙发上,刚才两人也不知聊了什么,温漪眼圈明显有些红。 江临岸在心里又闷了一口气。 “合同的事谢谢你,不过真的没有必要,我先去公司了,回头空了联系。”说完转身开门出去。 人走了,留下一室寒意。 温漪别过脸去终究止不住眼泪落下来,旁边秦兰看了更是心疼,搂着她的肩膀不住安慰。 …… 江临岸进办公室的时候于浩果然已经在等了,他步伐凌厉地走到桌子前面,放下手中的电脑。 “把门关起来!” 于浩去关门,回来也无废话,两人直入主题。 江临岸:“谁去月光海岸要视频?” 于浩:“听刘志全讲,是个叫幸哥的人!” 江临岸:“幸哥?阿幸?” 于浩:“对,就是他。” 江临岸:“他是李大昌的人。” 于浩一愣:“你知道?” 江临岸笑了笑“之前见过两次,不过不清楚他在李大昌那边到底算什么角色。” 于浩:“我也打听了一下,应该算是个狠角,15岁就跟着李大昌混了,后来混成了李大昌的左膀右臂,这几年李大昌对他越发信任,里里外外都他管,算是二把手的角色吧。” 江临岸脑中不由浮现出阿幸的样子,那日在栖元寺后院,他走在前面引路,面无表情,黑衣黑裤,高瘦的背影看着有些暮沉。 江临岸又问:“办事风格呢?” 于浩:“办事风格?应该算是低调阴狠的那种吧,经常默不作声就把事办了,所以底下人都很服他!” 江临岸再度冷笑:“想来也不是个简单角色,不然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混到这个位置,李大昌用人一向都很谨慎!”完了他又问,“刘志全那边怎么说?” 于浩:“那小子还算机灵,没把我们卖了,只说之前公安临检把录像资料都收缴了。” 江临岸:“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 于浩:“……” 江临岸:“像他这种给钱就是爹,今天能帮你做事,明天也能给对方做事,而且李大昌那边已经盯上他了,你信不信,不出三天,对方就会查到我头上!” 于浩:“那怎么办?” 江临岸冷哼:“能怎么办,先看看对方想干嘛吧,更何况我还不清楚李大昌突然想要视频是出于什么目的。” 于浩:“对啊,都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了,当时阮芸死的时候他没查,现在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查?” 江临岸扫眉想了想,不由脸色一沉:“肯定和李天赐有关,估计酒店的视频里拍到了什么东西。” 于海遂即也是一顿:“应该不能吧,之前视频我们也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没发现什么不妥啊!” 于浩走后江临岸独自坐在椅子上,百叶窗还没来得及打开,办公室里一片暗沉。 他双手撑住额头,又把阮芸的事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从阮劭中去世开始,之后阮芸很快毒驾出事,事发地点便是月光海岸附近的那条枫林路,按照之前他掌握的信息,阮芸车祸前几个小时正和朋友在酒吧玩,之后接了一通电话便离开了,离开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而车祸发生时间是晚上两点。 当时江临岸也怀疑车祸发生前阮芸正和李天赐在一起,所以叫人查了月光海岸当晚的开房记录,可是记录里并没有出现李天赐和阮芸的信息,也就是有两种可能,一是两人登记时用了假身份,二是两人根本没有进房间,可如果没有进房间,从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中间三个小时能去哪里? 当时车祸发生后媒体都把目光聚焦在阮芸毒驾上,富家千金不务正业,吸毒撞人导致一人死亡,为这事当时也是炒得沸沸扬扬,星光股价也受之牵连遭遇滑铁卢大跌,那会儿钟佳丽挺身而出成了一家之主,在当时她的立场是尽早息事宁人,也能极可能地把损失降到最低,所以动用了关系把毒驾压了下去,警方那边也没多作调查,就把它当成一件普通的交通事故处理了,但江临岸现在重新梳理了一遍,觉得其中疑点重重。 当时他就怀疑车祸没那么简单,但只怀疑是钟佳丽从中做的手脚,可现在李大昌突然介入开始调查这件事,江临岸不免警惕起来。 他起身去开了保险箱,从底层拿出一只u盘,插入电脑,运行,屏幕上很快跳出文件。 当时为了掩人耳目,他让于浩找警方那边熟人去月光海岸“扫黄”,以此借口把2月15号晚上酒店内所有的监控视频都拿了回来,视频当时他也粗略看过,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可现在看来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遗漏了! 江临岸打开屏幕上的文件夹,里面是各个监控录下来的画面,大厅,电梯,每个楼层的走廊,所有角落的画面全部打包到了一起。 他干脆点了一根烟,打开从第一段开始重新看,从当天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两点,这期间每一帧画面他都仔仔细细地回放,如此看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桌上手机开始响,老姚的电话。 江临岸接起来,目光却始终落在电脑屏幕上。 “喂…” “喂,江总,温小姐好像不在啊。” “什么意思?” “您不是让我九点半的时候过来送她回苏州么,可我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了也没见她下来,所以上去敲门,但里头好像没人。” “没人?”江临岸顿了顿,想到早晨离开时温漪红通通的眼眶,当时秦兰也在场,不由眉心紧皱,回话,“我知道了,你先回公司吧!” 他挂了老姚的电话,想了想,又拨通了秦兰的手机号码。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只是背景声有些吵。 江临岸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哪?” “在商场,怎么了?” “温漪是不是也在那?” “对啊,在我旁边。” “把具体地址告诉我,我让老姚过去接她!” “接她干什么,我有司机在这边!”秦兰答得也挺干脆,“还有,温漪今天不回苏州,住你那不方便的话我把她带回宅子住,反正再过几天就是你爷爷的寿辰了,她总要出席的,也省得跑来跑去耽搁时间!”秦兰这是打算死磕到底。 江临岸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播放的画面,心里窝火,他怎么可能看不透秦兰的心思。 “你别自作主张行不行,把地址给我!” “没地址,你别让老姚过来了,温漪还得陪我再逛逛,顺便给你爷爷挑份祝寿礼,就这样,先挂了!”之后秦兰那边就直接切了电话,江临岸听着耳畔的嘟嘟声,心里火气蹭蹭蹭往上冒。 秦兰为了撮合他和温漪真是不遗余力,印象中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动切断江临岸的电话。 江临岸掐了烟头,想起身透透气,目光却从电脑屏幕上扫过,就那么匆匆一瞥,心思猛沉,像是触到了什么东西。 他立马在视频上按了暂定,画面静止,很明显画面中是月光海岸的地下车库,江临岸的目光又在画面上定了几秒,随后捞过手机给于浩拨了电话。 “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东西给你看!” …… 自那晚之后江临岸便真的没再和沈瓷联系,她也乐得清静,可距离周五却越来越近,沈瓷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天刚好有位美编过生日,中午买了蛋糕又叫了外卖请同事一起庆祝,当然也喊了沈瓷,只是被沈瓷拒绝了。她本就不喜欢这样闹腾的场合,更何况对方喊她也只是出于客套,她若真去了别人也未必欢迎,又何必自讨没趣,所以中午沈瓷自己下楼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打算就此对付一顿,拿了上楼,想去茶水间接杯水喝,结果经过会议室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议论声。 “最近那女人好像消停了很多!” “那是,你没看上午的新闻吗?” “什么新闻?” “网上刚有人发出来的,好像人正牌未婚妻已经住过去了。” “住哪儿?” “江临岸家呗,有人拍到今天早晨她从男方公寓出来的,你说不是同居是什么?” 他与温漪重归于好 “真的啊?” “骗你干什么,网上都有照片的!” “哪儿呢,发我看看……诶真有耶,旁边还站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谁?” “江临岸他妈呗,这明显就是婆媳情深的节奏,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我们社里这位肯定没戏!” “可之前不是说江家已经和温家取消婚约了么?” “怎么可能,都是那些记者捕风捉影的,你以为江临岸傻吗?他凭什么为了一个小编辑就放弃条件那么好的未婚妻?” “想想也对哦,毕竟温家财大势大,而且梁文音就温漪这么一个女儿,将来家业不都得留给她么,这么比下来我们社里这位就…实在寒酸了点!” “那是自然,小编辑怎么能跟财团大佬的女儿比,更何况江临岸和温漪早有婚约在先,两人也交往两年了,总还有感情在的。” “那之前网上流出来的那些照片算怎么回事?” “这你还看不明白?之前温漪一直在外地支教,男人嘛,总有生理需求的,偶尔换个野味尝尝也不为过,再说之前姓沈的不是在联盛上过班嘛,借机勾引几次哪个男人受得住?” “听你这么说倒有些道理耶,那我们社里这位…算是被休了?” “谁知道呢?反正之前我也不信江临岸会真的为了她和温漪分手,不过就是富家少爷在外面玩女人的戏码,但是她也应该不亏啊,被睡了几天,说不定已经得了一笔高额分手费!” “真的假的啊?” “八成是,不然她去当小三勾引江临岸干什么,不就为了钱么!” “那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说不定两人真有感情呢?” “感情?哎哟笑死我了,你还真指望像江临岸那样的富二代会爱上沈瓷?阶层懂么?他们那阶层的人都是讲究门当户对的,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只可能发生在偶像剧里,醒醒吧,天真得要死!” “……” “……” 会议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四五个女孩子围着满桌的吃食,披萨,蛋糕,炸鸡,烤串,还有气泡酒。八卦和美食一向是最匹配的,更何况八卦的主人公还在她们周围。 “小沈,怎么不进去一起吃?”身后突然想起杨蓓的声音,手里拿着几只一次性纸杯。她肯定是没有听到刚才会议室里正在讨论的话题,所以出现得相当不合适,结果她这么一喊桌子周围那帮姑娘全都懵逼了,抬头见沈瓷端着杯子站门口,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可怜杨蓓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继续说:“进去吧,一起聊聊,刚好今天小许过生日。” 寿星小许看这情形也实在躲不过去了,客套地朝沈瓷喊了一声:“对啊,过来一起吃吧,我买了好多呢!”说完还刻意笑了笑,只可惜笑容僵硬,再配上周围几个活见鬼的表情,那画面实在滑稽。 沈瓷也一时没忍住,低头哼了一声,但眼波平静,凉凉回答:“不用了,我在场的话你们也聊不痛快,继续吧,不打扰!”说完端着杯子离开,留下门口不明所以的杨蓓和满屋子尴尬的眼神。 只是女人到底是女人,沈瓷就算心思再定,回到工位之后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网页,随便搜索了一下,果然看到温漪挽着秦兰从江临岸公寓走出来的照片,照片上温漪穿了件裸色连衣裙,戴了墨镜,与秦兰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画面看上去很和谐,气色也不错,看得出心情很好,完全不像是前阵子因为吞食安眠药洗胃而刚出院的人。 随之温漪和秦兰一起出行的照片便在网上越炒越热,先是两人一起吃午饭,之后再携手逛商场,又一起喝了下午茶,“婆媳”两都高调出境,画面中关系融洽,一路有说有笑,最后再被司机一同接回江宅,至此网上便开始出现各种标题,例如“温漪与未来婆婆携手逛商场,一起挑选为江巍祝寿贺礼”,再比如“温姓女子带行李入住江宅,两家好事将近”,如此一来便真的坐实了“江临岸和温漪已经重归于好”的消息。 沈瓷看着网上那些新闻,她自己也是这个行业里谋生的人,知道记者写的东西真真假假,不乏里面会有一些水分和夸大掺假,可那些照片是真的,温漪和秦兰两人的表情是真的,就连温漪被司机接入江宅也是真的。 豪门贵胄之事,正式入门便代表受到了那个家族的首肯,沈瓷曾和陈遇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领过证,戴过戒指,从法律而言她是大塍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合法的陈太太,可事实呢,黄玉苓从未曾允许她以“媳妇”之名踏入过陈宅,所以她看着照片上的温漪有些无法抑制的羡慕,而那种羡慕里又夹杂着某些隐约的卑微感和绝望感,就好像她小时候偶尔从黑白电视里看到城里女孩怀里抱着精致的洋娃娃,那种压抑的沉默感,不说不哭也不强求,但她清楚的知道,有些东西自己不可得,永不可得! 但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吗?她做了这么多,耗费心思与江临岸撇清关系,要的不就是他和温漪重归于好吗? 沈瓷忍不住将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顿,力度有点大,带着一丝情绪,以至于里面水晃了出来溅到手背上,好在水已经凉了,不会太烫。 正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刚才在里面八卦聚餐的几个年轻女孩都走了出来,有说有笑,一路推推搡搡地过来,结果一抬头便看到角落里面色阴冷的沈瓷,立马全都闭了嘴,但眼神里的嘲讽和得意又那么明显,像箭一样射过来刺在沈瓷身上。 那种很明显的气氛临界点,一秒由热转冷,沈瓷受够了,她知道那些姑娘在嘲讽什么,又在得意什么,可她又招谁害谁了,这种受人“瞩目”和“非议”的日子何时到头?如此心内又生出许多憎怨,这些憎怨连同刚才的情愫被她一并算到了江临岸头上。 都怪他,都怪他当初来招惹! 沈瓷突然起身从工位上出去,路过那帮姑娘的时候四周空气似乎变得更窒息,而她却抬头挺胸,结果不小心撞了一个人。 “你去哪儿?”说话的是杨蓓,她一把拉住沈瓷,“别跟她们一帮见识!”以为沈瓷听了刚才那些话生气了,可沈瓷只是一把抽出自己的手,目光从那些姑娘脸上扫了一圈,面无表情。 “有点闷,出去抽根烟而已!” 沈瓷出了办公室往楼上走,上了天台,刚准备掏烟点,手机开始响,上面显示江临岸的名字…… 我只和他睡过,仅此而已 大半根烟下去,沈瓷的手机反反复复响,第n次铃声大作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为什么不接?” 杨蓓不知何时上了天台来,走到沈瓷身边。 沈瓷没吱声,两指夹着烟又抽了一口,嘴里淡淡吐出烟气,凉凉的声音:“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沈瓷便不再回答,杨蓓看了眼她手里的手机,铃声已经不响了,但屏幕上还留着那个男人的名字。 杨蓓笑:“你居然说没意思,知不知道这栋楼里有多少女人羡慕你?”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就是这个喽!”杨蓓用眼神又瞄了眼她的手机。 沈瓷明白过来,不免嘴角勾了一下:“羡慕我和江临岸有一腿?” 杨蓓:“……” 沈瓷:“还是羡慕我这样频频上新闻?” 杨蓓:“……” 杨蓓被她这直拔拔的回答弄得有些恍然,顿了顿,干脆一手扶在面前的栏杆上,问:“最近新闻我也看了一些,你跟他……”欲言又止,“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似乎这是周围第一个跑过来明确问她和江临岸怎么回事的人。 沈瓷不禁轻轻皱了下眉,又很快展开,抽了一口烟,雾气中她别过脸去,眺望远处的天空。天空乌云沉沉,零星的阳光被压在里面,只从边缘透出来一点金色的光。 那天天气不好,沈瓷低头夹着烟。 “我跟他睡过,仅此而已!” “……” 江临岸盯着面前的屏幕看了很久,直到有人在外面敲门,他把烟掐了,嘴里出声:“进来!” 于浩推门进来,见办公室里暗沉沉一片,百叶窗也拉着,只是外面风大,吹得帘子卷了起来,一下下啪啪啪地撞在墙沿上。 “外面要下雨了!”于浩边说边从过去把窗户关上,百叶窗的帘子这才落下来,封闭的空间内瞬时安静了许多,于浩这才转身,问:“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 坐在椅子上的江临岸抬手勾了一下:“过来!” 于浩见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在播放画面,不由心思一沉,问:“那边有结果了?” “半小时之前刚发过来。” “效率挺快啊,早晨你刚传过去让他们处理的。”于浩语气调侃,脚步已经挪到江临岸身边,稍稍躬身,按了播放键。 画面开始从头播放,背景显然是一间地下停车场,这是从月光海岸的监控录像里截取出来的一段视频,只是画面很模糊,拍摄角度也有些奇怪,似乎所有镜头只是投射在某块镜面里面,但因为经过了专业处理,所以勉强能够看得清一个大概。 起初画面里面都是静态,拍到的是一辆停在车位上的粉色跑车,可快进大概过了几分钟,跑车似乎开始摇晃。 于浩眼色渐渐发沉,直到跑车车身摇晃得剧烈起来,他嘴里不由发出感叹词:“我去…这辆真是阮芸出事前开的车子?” 随之车门在剧烈摇晃中突然被打开,有东西从里面滚了下来,白花花的一团。 于浩:“什么东西滚了下来?”话音刚落,镜头里面那团白花花的东西开始蠕动,确切点说是在地上爬行…… 于浩惊叫:“那是……阮芸?” 江临岸稍稍应了下声:“应该是!” 于浩不免露出惊恐的眼神,画面中从车内滚出来的人明显赤身裸体,可那是月光海岸的地下停车场啊,虽然时间显示是深夜,可周围都是监控摄像头,不排除也会突然有人出现,她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 于浩:“这姑娘作风真这么放浪?” 江临岸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扫了一眼屏幕:“自己往下看!” 画面中那团白花花的身子已经在地上爬了一段距离,之后另一侧车门似乎被打开了,镜头里面出现一个噌亮的光头,只是身形和面容被车身挡掉了,一时看不清,但光头很快从车子那侧跑过来,整个人都暴露在镜头里面了,微胖,弓着身子,赤着膀子,光光的头顶在停车场的灯光照射下几乎油亮。 于浩突然认出来了。 “李天赐?”他惊叫出声,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画面中的人跑到车子这边来,似乎没打算把地上的阮芸扶起来,而是直接从后面抬起她两条腿,像拖牲口一样把她重新拖回车门边上,然后拽着她的胳膊起来,把她整个塞进车后座,自己很快又坐进去,车门直接关上,随之车身又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整个过程不过也就半分钟,之后画面突然静止。 于浩一下急了:“卧槽干嘛按暂停?感觉看a片看到关键时候给我卡盘!” 江临岸无语,只能翻他一个白眼,嘴里淡淡说:“后面那段没什么实质性内容,不看也罢!” 于浩更急:“谁说没实质性内容?你六根清净无色无欲不代表我也跟你一样,赶紧给我退回去!”可江临岸哪会理他,直接把快进条往前拖了一大段,在于浩求爹告娘的哀求声中把电脑屏幕转了过去,画面重新开始往后播放,车身已经不摇了,停顿在那里,起码停了又是半分钟,以至于于浩以为江临岸又按了“暂停”,他伸手过去要抢鼠标,屏幕上的画面却突然动起来,只见后座车门打开,李天赐从车里下来,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走到前面去,开了驾驶座那侧的车门上车,关上,几秒之后车子往后退,几下便从车位里倒了出来,车头扭转,急速从画面里冲了出去,那一刻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七分,而当晚阮芸在月光海岸附近的路段出车祸,资料上显示车祸发生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三分,也就是说这两者之间相差时间不过短短六分钟。 六分钟之后阮芸驾车致人死亡,自己被送入医院抢救,不幸成为植物人,随后整个阮家像是一夜之间塌了下来,星光更是陷入危机,钟佳丽临危受命,数月之后阮芸因心脏衰竭而去世…… 于浩顿在那里,脑中思绪凌乱,结合刚才从视频里看到的场景,最后得出结论:“你是说,阮芸出事那晚应该是李天赐开的车?” 这个结论有些难以置信,但从目前视频而言,事实确实是这样。 江临岸用手剐了下额头:“事故发生路段没有监控,连治安探头都没有,所以我也不能保证肯定是李天赐开的车,但当时车祸发生之后我也派人查过。” 于浩:“对,我记得,你当时怀疑是钟佳丽在背后做的手脚。”毕竟阮芸出事最大受益人就是她,所以江临岸怀疑她也很正常。 江临岸:“只是当时也没查出具体眉目,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但你记不记得,当晚车祸发生之前阮芸是跟朋友在酒吧喝酒的,那天当值的少爷说她滴酒未沾,因为要开车回去,所以由此可见她很谨慎。” 于浩点了下头:“确实,她连酒驾都尽量避免的人,应该不会荒唐到会去毒驾,而且这丫头的风评我也听过一些,虽然有些骄纵胆大,毕竟家里条件好嘛,从小被宠着的,但感觉不至于这么没脑子,起码也有些底线在。” 这么一想感觉当晚李天赐驾车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发生车祸之后他可能怕惹祸上身,毕竟撞了人,所以就把现场伪造成阮芸驾车的假象。 可于浩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事后警方给阮芸作了尿检,检查结果确实是阳性,也就是说她事前确实吸过毒。” “这点不容置疑!”江临岸也相信阮芸在车祸之前确实吸过毒,“不过我派人查过她之前的朋友圈子,都是一些富家子弟,平时玩得很大,但没人有吸毒史。” 如果周围朋友圈没人吸毒,那一般阮芸也不会突然去碰这些东西,但尿检结果摆在那。 江临岸又把视频往前退了一段,退到阮芸赤身裸体从车里滚下来的场景,画面中她像烂泥一样趴在地上挪动,中间似乎还抬了下手臂,从不算太清晰的画面中依稀能够辩出阮芸趴在地上微微张着嘴巴,表情似乎有些痛苦,最后却被李天赐拖着腿塞进车里,整个过程似乎不废吹灰之力。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嘴里在喊什么?为何如此痛苦? 只可惜画面质量还不够,无法辨认出她的嘴型,毕竟不是由监控系统直接拍到的画面。 想来这也算是个巧合,当时阮芸那辆粉色跑车是停在监控盲区的,照理拍不到这些画面,但不巧侧前方一辆车的反光镜刚好投在她的跑车区域,而那些画面便被反光镜映了出来,停车场有个监控录像头刚好照在反光镜上面,所以镜面里照到的所有画面全被记录了下来,只是画面如此隐蔽,以至于江临岸之前观看这些视频的时候并没有注意,今天上午巧合中瞥到了一眼,要怪就怪阮芸生前开的那辆粉色跑车太扎眼,江临岸便把视频发给专业人士处理了一下,处理过来的结果便是刚才屏幕里放的那些。 这大概也要得益于月光海岸前年新换的一套监控系统,照理停车场的摄像头像素会很低,可前年月光海岸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被害人是酒店里头一位“小姐”,半夜死在停车场,凶手一直找不到,月光海岸的生意也一度受到影响,之后酒店便花重金升级了安保系统,其中一项便是重新安装了当时市面上最先进的监控摄像头,以至于投在反光镜里的画面经过专业处理也能较为清晰地呈现。 江临岸把阮芸滚下车门的那段画面又重复看了几遍,最后手指敲在键盘上。 “我大概懂了。” “什么?” 几条人命掩盖的丑陋真相 江临岸:“我推测阮芸当时应该已经注射或者吸食毒品,而她滚下车门是想借机逃脱,但因为毒品的作用导致神志不清,甚至无力…” “所以她才从车里滚了下来,并爬了一段,却被李天赐轻而易举地又拖了回去?”于浩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讲,随之前后线索全被串起来了。 事情已经很明显,当晚阮芸和朋友一起在酒吧玩,中途接到李天赐的电话,两人大概约了在月光海岸见面,毕竟那家酒店一直是他们之前私会的老据点,随后阮芸驾车从酒吧过去,当时她应该还是清醒的,没有喝酒,也没有吸毒,之后见到李天赐,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也不清楚中间是否还发生过其他事,毕竟她从酒吧离开才十一点,而车祸时间是凌晨两点多,中间有2小时的时间,而目前能够明确的是李天赐在车内对阮芸实施了qj,当时阮芸体内有毒品,无力反抗,这些从视频画面中都能推测出来,双方应该不是你情我愿,不然阮芸也不会光着身子从车里滚下来,又被李天赐拖回去,而当时阮芸趴在地上抬手的动作应该是在试图呼救,只可惜凌晨两点的地下停车场根本没有人,谁会去救她? 之后便发生了车祸,阮芸一夜成了植物人,始终处于昏迷中,没机会开口为自己讨个公道,还替李天赐背了个“毒驾致人死亡”的黑锅,直至最后去世她都没机会再发声,车祸也被当成一般交通事故仓促处理。 阮芸死了,曹小伟死了,曹小伟的母亲也死了,如今一切都已死无对证,唯独李天赐还活着,不知正处于愧疚悔恨还是侥幸中。 原本这将成为一桩注定埋入坟墓的绝案,可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巧被那辆车的后视镜记录下来这些画面,也许是天意,监控视频又落到了江临岸手中。 于浩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因为真相过于残忍,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这么多条人命,只用来掩盖一桩丑陋的事实! “所以李大昌在派人找这段视频?”于浩问。 江临岸垂下眼皮:“应该是。” “可他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茬?” 照理车祸刚发生的时候李大昌就应该行动了,毕竟这段视频一旦公诸于世对李天赐而言是致命打击,他又那么疼他这个弟弟。 江临岸想了想,继而唇角轻扬:“我估计他也是刚知道这事,李天赐就是个怕事无脑的混混,出了几条人命他肯定不敢回去说。” 于浩也觉得有道理,继而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什么?” “这段视频啊,李大昌不是正在派人找嘛,早晚会找到你头上!” 江临岸虚虚一笑:“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 说实话这个问题于浩也不知如何回答,毕竟牵扯甚广,里头还藏了几条人命,只是清楚江临岸也不是什么善茬,把视频交给警方为民除害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事他不可能去做,所以稍稍想了想,说:“要不把视频给他吧,也算做个顺水人情!” 可椅子上的男人却暗自一笑:“你认为我该把东西给他?” “不然呢?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很可能还会成为一个祸端,更何况李大昌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旦知道你手里握有证据,他能放过你?” 于浩讲的话也不无道理,现在事情已经暴露了一半,他藏了这段视频真的就像怀里抱了颗炸药,还不如直接把东西给了李大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对方不是好惹的主。 只是江临岸扶着额顶摇头,冷笑:“有些事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东西在不在我手里其实都一样。” 这是一个坑,一旦沾脚就再也没有跳出来的可能,就算江临岸把视频给了李大昌,对方或许还会怀疑他留了副本。 人心难测啊,换作这事轮到江临岸头上,他也会这么想,所以他跟李大昌这个仇算是接下了,再无修复的可能! …… 李宅这边,李天赐之前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在床上躺着,李大昌进来,走到床边,床上的人原本在玩手机,见人进来便把头别了过去。 李大昌不免苦笑:“还在生我的气?” 李天赐哼了一声:“哪敢?” “那为什么送进来的东西都没动?” 旁边桌上果然摆了好些吃食,都是宅内下人送过来的,汤汤水水的补品和饭菜,只可惜一筷子没动。 李天赐气得把脸又转了过来:“这样叫我怎么吃?”口气挺横,却因为用力过猛又扯到嘴上的伤口,他龇着牙用手扶住一边脸,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暗沉光线,可见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上是一大片淤青。 李大昌看了不免又心疼,伸手在他脸上按了按。 “怎么肿成这样,宅子里的人都死了吗,没给你拿药敷敷?” 李天赐便沉着脸回话:“敷有什么用,牙都被你打了好几颗!” 这是实话,李大昌出手一向狠,当时又在气头上,动了真格,所以李天赐结结实实吃了一顿苦头,但现在气焰平了一些,他又自觉下手重了点,心里后悔,干嘛要出手打他?还打得这么重! 多大点事啊,不就撞死个人嘛! “行了,这次是我打重了,但你有错在先!”虽然心疼,可作为兄长的威严不能丢,“下不为例,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赶紧回来跟我说,别等到兜不住的时候才来找我。” 李大昌这话说得宽厚仁慈,床上半躺着的李天赐似被感动到,稍稍抬起身:“哥,你肯原谅我?”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是你大哥!” “可我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 “多大的祸?不就撞死个人嘛,赔钱就是了,更何况你也不是故意的,一时不慎才弄出人命。”李大昌似在安慰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曹小伟母子和阮芸三条命不值一提,而在李大昌心中也确实这样,人命贱如蝼蚁,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只是床上李天赐的脸色依旧不好,甚至越来越难看。 “不是……不是因为不慎才闹出来的人命。” 李大昌见他神情慌张,不免笑,觉得这是他闯祸之后的焦虑症。 “多大点事,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撑着,从小就这样,你也不是头一回闯祸了。”李大昌越说越轻松,又弯下腰去拍了下李天赐的手臂,“行了,好好养伤,养好了我安排让你去国外玩一阵子。”说着直起身,脸上面目平静。 李天赐盯着他那双毫无波涌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咽了下口水,最终没吱声。 李大昌又陪着坐了一会儿,天快黑的时候才起身离开,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听到床上的人喊:“哥……” 那一声简直凄楚可怜又郁郁含恨,弄得李大昌心口不由一跳,转过身去,却见床上李天赐已经红了眼。 已过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居然还要哭,那情景真是让李大昌又气又心疼。 “多大点出息,哭什么?” 岂料床上的人重重咽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李大昌等了几秒钟,不禁胸口一闷,问:“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 下班的时候甬州果然开始下雨,雨势很狂,风也跟着大起来,偶尔夹杂几道闪电,却无雷声。 沈瓷站在楼下大厅门口看着外面车来车往的场景,她早晨没有开车来,这个点打车肯定也打不到,考虑是不是要把包顶在头上跑到几百米之外的公交站台坐车,却听到身后电梯门开启,一群社里的姑娘从里头挤出来,有说有笑地经过沈瓷身边,很快撑起来几把伞,各自抱团挤到伞下,正准备一起过马路去坐公车。 沈瓷与她们本就不是一路,打算等她们走后自己再过去,手里却突然塞过来一样东西。 “没带伞吧?我的给你!”杨蓓的声音。 沈瓷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果然多了一把伞,白底紫色小碎花。 “不用,我不习惯撑伞!” “这算什么怪毛病,这么大雨哪有不撑伞的?拿着吧,我反正跟小许同路,跟她挤一把就行!”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沈瓷只能追过去,可前脚刚跨出大厅,面前檐下便开过来一辆车子,庞大的车身霸道地堵在门口。 之前挤在伞下的几个姑娘忍不住尖叫:“哇,迈巴赫耶…” 沈瓷抬眼心口一紧,想转身已经来不及。 “沈瓷!”冷硬的声音,后座车门很快打开,一具高挑身影从里面下来,绕过车门往这边走。 身后又是一通女孩的尖叫声。 沈瓷怎会不知道来人是谁,只当没看见没听见,往厅内走肯定躲不掉的,干脆转过身闷头往马路上去,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反正步子坚定,毫不停留,也不顾周围有很多同事在场,反正就一门心思要往马路对面走,只可惜刚走几步手腕就从后面被扯住。 “你去哪儿?”江临岸一把把她拽了过来,面色愠怒,几乎欺身而上! 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瓷要假装看不见也不可能了,只能抬头迎视,各自眼底都藏着暗涌,最后到底还是沈瓷要略胜一筹,把江临岸的手甩开。 “我要回去了。” “那你跑什么跑?” “我没跑!” “你刚才那叫没跑?”明显一见他的车就想躲,那么鲜明的意图,江临岸又不是傻子。 沈瓷也不知如何解释,无奈周围观众越聚越多,因为是下班时间,两人又刚好堵在写字楼门口,如此一来无疑是送上门的好戏,甚至有人开始掏出手机拍照或者干脆录视频。 众目睽睽之下沈瓷只觉背脊发凉,低下头去,脚步往后退了点,与面前男人保持半米距离。 “我真没跑,只是要坐的公交车快进站了,抱歉!”她声音低如蚊蝇,大概只有江临岸能够勉强听见。 江临岸也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再逼,轻声说:“上车吧。” “做什么?” “先上车再告诉你!” “……” 沈瓷有些无语,总算抬头又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副样子,表情很淡,瞳孔分明。 “不必了,谢谢!”她突然扔下一句话又转身往马路上走,弄得江临岸始料未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快要走到马路中央。 那么大的雨,很快就把她的后背打湿了,江临岸站在檐下顿了几秒,周围人群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意了。 真是小瞧了他的脾气,执拗起来也是很可怕的,于是一干人等眼睁睁看着他冲到雨中,直接拽了沈瓷的胳膊就回来。 沈瓷自然会挣扎,可臂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以至于周围人都感觉江临岸像揪小鸡一样把她揪到了车里,他也跨步坐进去,将门撞上。 车子很快启动,在写字楼门口的空阔处拐了一道弯,随后混入风雨交融的车流中,留下一阵阵唏嘘的围观人群,好一会儿才散去…… 沈瓷一向都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本事,上车之前她会挣扎,但上车之后便安分了,因为知道挣扎也没有用,不如省些力气,所以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还是像往常一样,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后背挺得笔直,也不顾头发上不断往下滴的雨水。 江临岸见她这副模样真是又想笑又觉得可气,怎么能够倔成这样? 他随手抽了纸巾递过去。 “把脸上的水擦一下!” 可她没接,也不啃声。 江临岸勾了下唇,问:“是不是看了下午的新闻?” “……” 还是没回应,他也不介意,继续:“生气了?所以我下午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没接?” “……” 还是不啃声,弄得好像江临岸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连开车的老姚都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看,只见后座上两个人都端端正正坐着,沈瓷背脊挺得尤其直,脸色也很难看,而江临岸嘴角微微带点笑,像是有故意讨好哄她的意思,这让老姚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那可是江临岸啊,私底下一向冷面没有表情,甚至对着客户也经常脸色生硬,而且老姚替他开了这么长时间车子,还真没见过他如此讨好过谁,现在却亲眼见他温言软语地去哄沈瓷,而沈瓷的态度却截然相反,根本不给他好脸色看。 这算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么——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如此过了大概半分钟,那张纸巾还拿在江临岸手里,沈瓷却还是不为所动,他也不说话了,干脆自己凑过去替她擦脸上的水,结果纸巾刚碰到她的面颊沈瓷便整个人往一边缩。 “你做什么?”反应激烈得好像江临岸是陌生人一样。 老姚大概也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了,视线又悄悄往后视镜瞟,只见江临岸眼底闪过一丝寒戾,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大概在努力忍着脾气吧,所以捏紧那张纸巾把手收了回来。 “我在这能干嘛?无非是想给你擦下水而已!” 他是怕她脸上湿着会着凉,结果没想到换来她如此冷淡的回应,谁还没脾气呢,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性情温和的人。 老姚已经感觉到空气中的窒息,赶紧别过头去乖乖开车,耳朵却密切关注后座的动静,几分钟沉默之后总算听到沈瓷的声音,她冷冰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江临岸一时没回答。 她又开口:“说话!” 随后听到江临岸有些暗沉的声音:“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一会儿到了会告诉你!” 故弄玄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沈瓷想来无非就是带她去哪个奇特的馆子吃饭,于是干脆不问了,稍稍侧过身去把头挨着车窗,耳边都是外面的风雨声,车身一晃一晃,然后奇迹发生了,她失眠几晚的身体居然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只模糊中感觉车子停了下来,随后听到“嗙”的一声,沈瓷睁开眼睛,视线中是一块被雨水浇湿的玻璃,透过雾气看到外面已经是另一幅天地。 车子重新往前开,只是速度放慢了,穿过一道铁门,进去之后像是有块开阔的场地,沈瓷抬手把玻璃上的水雾擦干净,往外看,确实是块开阔的场地,或者确切来说是一片广场,绿化环绕,中间是带有雕像的喷水池。 车子便围着那片喷水池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栋建筑物前面。 沈瓷心里不免诧异,觉得这里不像餐厅或者酒店啊,正犹豫时江临岸已经绕了过来。 “到了,下车吧!”他替她开了车门,又打了伞。 沈瓷怀着疑惑的心情从车上下来。 “这是哪?” “一会儿你就知道,先进去再说吧!” 外面雨大,他几乎把整个伞沿都偏在沈瓷头上,沈瓷也不想在这跟他多纠缠,于是便跟着江临岸往门口走,可刚走到檐下,面前大门突然开了,先从里面跑出来一个纤丽身影。 “临岸,你回来啦!”欢快又熟悉的声音,像是早就候在门口迎接,可沈瓷却瞬时背脊一僵,抬起头来,只见一身裸色裙装的温漪站在大门口,而后者在见到沈瓷的时候脸色也是明显一凉,毕竟毫无准备啊,甚至有些许呆滞,问:“她怎么也会来这里?” 这话真是问得奇好,沈瓷在经过短暂恍惚之后总算反应过来了,这里根本不是餐厅,也不是酒店,而是江家的宅子。 “我带她来…”结果还未等得及江临岸说完,门内又传出一道声音:“外面那么大雨,都站门口干什么,进来……”声音温柔又轻快,随之又出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秦兰,后头跟的是服侍她的佣人,结果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被截断。 秦兰跨出门槛第一眼便看到了沈瓷,她就站在江临岸旁边,穿了件蓝白条纹相间的短袖衬衣,半湿的头发垂在肩头,目光空洞,面无表情,而江临岸却替她撑着伞。 那场面……怎么说呢? 后头是宽大的廊檐,雨水顺着顶上的钢化玻璃往下浇,哗啦啦的水声,似乎一下子把这四周的声音都吞了下去,而沈瓷和江临岸就站在廊檐下面,与秦兰之间大概有两三米距离,中间还隔着一个温漪。 这种局面静止了起码几秒钟,直到秦兰看向江临岸,问:“你把她带回来做什么?”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柔和,里面明显带着质问和愤怒。 江临岸却还是很冷静,低头收了伞,把伞换到另一只手去,而之前拿伞的那只手却伸出来,紧紧握住了沈瓷的手心。 那一秒只觉天旋地转,沈瓷都忘了自己正站在哪里,只听到耳边江临岸沉稳的声音。 他说:“我带她回来见你们,给你们所要的答案!” “夫人……”之后是佣人的声音,秦兰身子往后倒,所幸被旁边的佣人扶住,她脸色瞬间煞白,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而目光凌厉地从沈瓷脸上扫过去,恨不得要剐块肉下来,最后死死定在江临岸脸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闹!”一向温和的夫人突然动怒,连佣人都吓了一跳。 江临岸却还是面无表情,只是把沈瓷的手握得更紧。 “你知道我没有胡闹,事实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什么事实?就你公然牵着这女人的手要登堂入室?” “对,我带她来见你,还有爷爷!” “谁允许了?你是不是要把你爷爷气死?”秦兰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旁边佣人扶着,连温漪也跑过去扶好,“阿姨,您冷静点,不必这样…”只是劝归劝,自己眼睛却先红了起来,毕竟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牵了其他女人的手,对温漪来说就如同一场残忍的凌迟,但她似乎要比秦兰冷静些。 秦兰气得直发抖,抬手指着外头:“滚,趁你爷爷还没发现之前,赶紧让她滚!” “不可能,我既然带她来了,在话没讲清楚之前,不可能再让她走!”江临岸态度坚定,牵着沈瓷开始往门口去,“走,我带你进去见爷爷!”而此时的沈瓷完全就像个牵线木偶,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根本超出了她所能应付的范畴,所以她就那么被江临岸牵着走了几步,快要走到秦兰和温漪面前,突然又听到门内传出声音。 “站门口吵吵嚷嚷干什么,吃顿饭都不消停!” 非要把她逼死在我面前才甘心 江巍近两年已经很少去公司了,只有主持大事的时候才会去露个脸,所以沈瓷虽然在联盛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却没机会与他正式碰面,以前只见过一次背影,她有次去签文件,见她从江临岸所在的办公楼里走出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帮人,司机已经把车停在办公楼门口,他便被一帮人簇拥着上车,沈瓷勉强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会儿记得天气还有些冷,江巍身上穿了件浅棕色的羊绒外衫,拄着拐杖,有人替他开车门,他便弓着腰坐上去,从背影姿态看得出已经是一个古稀的老人,可现在人却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沈瓷与他面对面,满头银发,面容苍老,但看人的眼神却并不像个老人,没有哪个老人还具有如此锋锐的眼神,就仿佛利剑似的,刺过来一下就能把你打回原形,以至于沈瓷的身子不由晃了晃,想把手从江临岸掌中抽出来,却被他捏得更紧。 她听到江临岸的声音,凉凉地喊了一声:“爷爷…” 沈瓷背脊又是一僵,这个称呼似乎代表着某种权威性,让她意识到面前这位老人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联盛的掌权人。 “这是沈瓷。”江临岸继续说,态度还算平和,以至于沈瓷都摸不准他把她带来这里的目的。 说完他又转过来看了一眼:“这是我爷爷,喊人!” 沈瓷多少犹豫了一下,虽然从未准备好要跟江巍见面,但人已经在这里,他毕竟是长辈,所以犹豫着是否该打声招呼,却见面前的老人抬了下手。 “不必介绍了,也不用喊。”完了他又低头看了眼手表,“到饭点了,进来先吃饭。”遂拄着拐杖转身便往屋里走,弄得沈瓷你了愣,他这算什么意思? 秦兰的表情也是很讶异,温漪脸色更是瞬间煞白,唯独江临岸勾着唇,牵着沈瓷的手往门内去。 “走!” 他要带她进门,可脚步还没跨过去,走在前面的江巍再度回头,凌锐的目光扫过来,抬起那柄拐杖指着沈瓷:“她留在外面,没资格进来!” 江临岸脚步猝停,抬头迎上江巍的目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是谁都能进我江家大门!”老爷子口气还算平和,可气场却很足,无异于命令。 江临岸似乎也没生气,只是哼了声:“这话您九年前已经讲过。” 原本江巍淡然的脸色突然一窒,好像江临岸提了个了不得的话题,但很快他又平淡下来,双手交叠盖在拐杖龙头上。 “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只是想提醒您,同样的话不需要说两遍,同意的错误我也不会犯两次。当年我没能让甄小惋进门,为此付出了九年代价,所以今天我肯定会带沈瓷进去。” 江临岸口中突然提到了“甄小惋”三个字,似如禁忌,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明显变了一下,特别是秦兰,几乎一秒煞白,而温漪却不同,她不知道甄小惋是谁,之前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眼中满是疑惑。 唯独沈瓷气息淡然,她觉得今天大概会有场大戏,所以不急不躁,站在那看着这一家子人。 江巍很快缓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今天非带她进去?” “对,非带不可!” “我要是不同意呢?你是不是也会跟九年前一样带着这女人搬到乡下找处房子同居?” 沈瓷一时明白过来了,九年前江临岸肯定也带着甄小惋回来跟江巍争取过,只是江巍不同意,于是他一怒之下便带着甄小惋搬出江宅,在乡下找了处房子,答案已经显而易见,那处房子便是锦坊。 九年后所有一切又故伎重演,只是身边的女人换了沈瓷。 江巍盯着江临岸的眼睛,九年前他才二十出头,带了个女人回来吵着要娶,遭到拒绝后一身愤慨,鲜明的痛苦和怒意都写在他当时那双眼睛里,随后一怒之下就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与江家断绝关系。 可现在这双眼睛不一样,虽然他的要求还是遭到了拒绝,但是已经没有愤怒了,甚至没有波澜,只是淡淡一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所以这次我不会再带她走,她是我的女人,必须进江家门!”语气淡淡,可是这话十分具有杀伤力。 温漪眼眶已经开始红了,却憋着不啃声。 秦兰急得在后面喊:“临岸,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但你们应该还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今天人我已经带来了,话也已经说清楚,不管你们愿不愿意,这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这番话从江临岸口中说出来,字字尖锐,像是他抱着很坚定的决心。 秦兰已经气得开始打颤,温漪一边抹眼泪一边低下头去,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倒成了多余的那个人,本以为与江临岸交往两年已经足够了解,可现在才知道自己从未走进他心里。 唯独江巍面色如常,目光漆漆地看着江临岸。 “你是在跟我说话?” “你居然用这种口气在跟我说话?” “你当你是谁?她是谁?想要重蹈当年甄小惋的覆辙?” 江巍边说边拄着拐杖过来,一步步逼到江临岸面前,他个子要比江临岸矮一些,所以需要抬着头跟他说话。 沈瓷已经感觉到面前这位老人身上的怒意和威严,可是江临岸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轻哼一声:“怎么会,她不是甄小惋,我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江临岸。” “你就这么肯定?” “对!” “好,退一万步,我姑且相信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头脑简单的愣头青,但你能保证身边这个女人跟甄小惋不一样?”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把她带来这里!” “行,那我不妨告诉你,你妈去找过她,她拿了江家三百五十万,一张支票,你可以去银行查一下,这张支票她已经兑现。”江巍把这事说了出来,以为江临岸肯定会生气,甚至对沈瓷大失所望,可他也只是淡淡一笑。 “我知道,我知道她收了你的钱,可这又怎样,谁不喜欢钱?她要问我要,我也会给,再说你们一向喜欢拿钱办事,当年不也给过甄小惋钱么?” 这些手段以前都用过了,无非都是故伎重演,江临岸似乎并不在乎,秦兰越看越气,走过来插了一句:“对,当年我也去找过甄小惋,但她还不如那姑娘,至少当年甄小惋没收我的钱,可她收了,而且还是自己问我要的数字。” 秦兰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江临岸会如此冥顽不灵,明明知道沈瓷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为何还要如此偏着她? “你好好看看,擦亮眼睛,这女人值得你这样吗?”说完又一把把身后的温漪拉了过来,“这才是你应该看重的姑娘,无论家世还是品性,她都要强过几千倍,临岸,你给我醒醒。” 秦兰声音高亢,又带着破裂的哭音,温漪更是抬头凝视着江临岸,走到这一步她其实已经一败涂地,可是爱情总是叫人犯痴,明知道不值得,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愿意放手一搏。 “临岸,你看看我,我们交往两年了,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沈瓷后来一直记得温漪当时的眼神,那么低卑又可怜,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凄悯,何必呢,她那么优秀,何必在一个辜负自己的男人面前乞求哀嚎? 江临岸甚至都没看她一眼,三人行的爱情里注定得有一个人受伤,他本就不是慈悲温柔之人,只是握紧沈瓷的手往前走,两步已经走到门口。 江巍还堵在那。 江临岸:“麻烦让一让。” 江巍:“你敢!” 江临岸:“没什么不敢,让一让!”执意要带沈瓷进去,气得江巍抬起拐杖指着外头。 “混账,翅膀硬了是不是?” “每回都用女人来气我,阿砚这样,你也这样,一个个把这当什么地方?滚,带着她一起滚!” 老爷子叫得面红耳赤,身子好像随时要往下倒,秦兰又担心他撑不住,抢过去扶了他一把:“你别这么激动!”可老爷子根本不领情,甚至推了秦兰一把,“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白眼狼,跟你一样都不是东西!”这一骂又骂到了秦兰头上。 秦兰眼眶瞬间红了,眼泪溢出来,却不敢往下淌,唯唯诺诺地憋着还要去扶江巍,结果顺手被江巍又是一推,步子往后倒了两步,温漪眼快立马上前扶住她。 “阿姨,阿姨您怎么样?”这种场合其实她自顾都不暇,却还一味要去扶住秦兰,两人都开始哭。 江临岸借机又捏紧沈瓷的手要往屋里去,他是带着“必争”的心来的,大不了跟宅子里的人都撕破脸,可老爷子干脆把拐杖往门框上一横。 江临岸:“放下!” 江巍:“你给我跨个试试!” 江临岸:“放下!” 江巍:“你今天一定要带她进去?” 江临岸:“对,必须!” 江巍:“行,那你先从我身上跨过去!”老爷子吼了两声开始剧烈咳起来,面色涨得通红。 爷孙俩都是一样的冥顽不灵,后来沈瓷才知道,江临岸这一身倔劲应该都遗传于眼前这个老人。 秦兰看了急得要命,又跑过来拖住江临岸。 “你别气你爷爷了,他这么大岁数……妈知道你这些年心里不好受,当年的事暂且不提,就当妈对不起你,你今天先带她走吧……”秦兰一边哭一边求江临岸,求完又转过来面向沈瓷,“你也是,钱也给你了,话也跟你说清楚了,为什么还要缠着我儿子不放?” 妇人脸上的妆都要哭花一半,眼泪还不断往外溢。 沈瓷觉得那天的秦兰眼中带着很剧烈的恐慌,仿佛在惧怕什么,又带着楚楚可怜的韵味,以前沈瓷有些讨厌她,可那天却觉得秦兰很可怜。 温漪见势也过来劝:“沈小姐,你还是先走吧,别让这么多人都难做,再说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时间哭声混着风雨声,再夹几声压在云层里的惊雷,门口突然乱做一团,屋里又有几个佣人听到动静跑出来,见这情形谁都不敢乱动,唯独江临岸那天像只被触怒的猛狮,拉着沈瓷的手非要进去。 江巍把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响:“给我拦住,谁都不准进去!” 佣人见势便帮着拦,秦兰也过来拖着江临岸,很快两人便被围在中间,前后都无路,沈瓷更是被人推推搡搡,真是无语啊,她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要来这里遭这种罪,可是很奇怪,那一刻她心如止水,不挣扎,不反抗,任由江临岸握住她的手往前走,而她眼前都是错乱的人影,手臂,叫嚣的人群……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前面被挡了千山万水,只觉手指都快被旁边这个男人拧碎了。 “都往后退!” “往后退!” 可是无人理,这宅子里是老爷子说了算,老爷子不松口,人就不可能放行,甚至有胆子大的过来拧了下沈瓷的胳膊,沈瓷吃痛,往旁边趔了一下,江临岸一臂将她的腰圈住。 “够了,谁再敢碰她一下试试!”声音是如炸裂般的怒吼。 沈瓷一直觉得那天的江临岸与往常不一样,往常他也蛮横,也霸道,但是从未像那天那样失去理智。 他应该知道就算把沈瓷带进那道门槛又能怎样?什么结果都改变不了,他们之间的问题又何止是一道门槛的距离,可他还是要迎头与宅子里的人抗争,直到沈瓷被推了一下,他最后一道底线像是被扯断,抬头朝着站在门边上的那个老人吼:“叫人都退下!” 江巍:“不准!” 江临岸:“你凭什么不准?还是你以为你还能改变什么事?” 秦兰:“临岸,住口!” 期间有人上去扯住江临岸的手臂,他一时动弹不得,态度却依旧坚硬:“如果我今天非要带她进去呢?” 江巍:“那你尽管试试。” 江临岸:“行,我倒要看看你能怎样!”说完挣脱开旁边的佣人就要扯着沈瓷进门,岂料面前的江巍一把拐杖戳在江临岸心口:“混账东西,三番四次为了女人跟我作对,是不是非要逼我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是你像九年前那样用钱试探甄小惋,还是找人迷奸把她逼死在我面前才甘心?” 我不可能去爱一个穷光蛋 天上一声惊雷响,被压在云层里的闪电终于冲了出来劈在屋檐上。 雨声似乎变得更犀利,除此之外周遭一片死寂,沈瓷能够感受到江临岸的战栗,他捏紧她的手指,每一根,每一个关节,似乎都耗尽力气。 直到身后传来“哐啷”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沈瓷回头,穿过人群的肩膀看到周彦站在不远处,手里抱的那盆兰花已经砸在地上,雨水浇灌下来冲散从盆里洒出来的泥,而他面目阴寒,目光死死定在江临岸身上。 这是沈瓷第一次看到周彦这副样子,完全不是记忆里那个总是嘴角带笑面容温和的男子,而像是丛林里面跑出来的兽,浑身羽毛都被浇湿了,眼底蓄着被雨水冲刷过的寒意。 不知佣人里面谁喊了一声:“周少爷…” 江宅上下都认识周彦,因为萧镇远是联盛的大股东之一,平日里和江巍走得比较近,以至于周彦从小就和江临岸私交甚好,一起上学一起玩,加之周彦没有父母,家里只有佣人,所以那时候他老来江宅蹭饭,秦兰也很喜欢他,几乎把他当半个儿子。 今天也是秦兰打电话让周彦过来吃饭的,说是晚上宅子里热闹,周彦便提前下班从诊所里过来,可刚下车便听到了江临岸冲江巍吼的那句话。 青葱时候的感情总是夹杂着忧伤和遗憾,但是甄小惋这个名字不同,她同时覆盖了两个少年的青春,带着血,含着泪,用生命的代价写了结局,此后九年时光都是放逐流浪。 如果说这九年里江临岸的痛苦体现在失去和仇恨之中,那周彦便把自己困锁在悔恨的回忆里。 甄小惋去世之后他休学去了日本,改修专业,一度与国内的人断了联系,几年之后他成了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原本以为甄小惋用那种方式选择离开人世,起因是抑郁症所致,可现在却有了另一个答案,一个另他无法接受却又残忍无比的答案。 一条命,两段青春,罪恶滔天! 江临岸听到动静也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与周彦对上,跨越九年的爱恨纠葛,九年前没有理清,现在却终于说出真相,此后再多恨都有了明确的立场,罪责清晰,恩怨也将分明。 风雨中那双对视的眼睛,一个阴寒发凉,一个绝望嘲讽,以至于江临岸嘴角抽了一下,眼梢带笑,嘲讽中又带了点如释重负的味道,虚伪的面具终于都撕开了,罪恶的嘴脸公诸于世,他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过了九年,九年里他不能人道,经常被夜里的噩梦惊醒,梦里三番四次出现甄小惋死在自己身上的画面,她面目狰狞,那么狠,又那么恨。 如今终于不用再为罪恶掩盖了,这样也好,所以他才会笑。 沈瓷便在他那抹笑容中渐渐松开手,把手指从他掌中抽出来,上面有被他捏出来的指痕。 她不是甄小惋,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所以她要离开这里,原本这也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抱歉,你们继续。”她想尽快离开这里,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只听到耳膜里“嘭”一下,痛感来得有些迟钝,等人被打得趔了一步才感觉到右脸火辣辣地疼。 秦兰煽的那一巴掌简直出其不意,煽得旁边温漪都倒吸一口冷气,沈瓷转过脸来的时候几缕头发刚好黏在她嘴角,视线被挡了点,刚好看到秦兰那双阴森的眼睛。 江临岸也没料到秦兰会打沈瓷,就连周围佣人都应该没料到,毕竟秦兰平时性子温顺,在家连句重话都不讲,怎么会突然动手打人? “妈,你干什么?”江临岸立即一把把沈瓷捞到身边,想转过去查看她的脸,可秦兰突然发疯一样揪住沈瓷的手臂。 “你现在满意了?把我们家闹成这样,逼成这样……是不是很得意?” “临岸为了你跟我们作对,这么多人看江家的笑话!……可你之前答应我的事呢?你说拿了钱就会走人,现在这算什么?你到底有何目的?” 一向端庄温和的秦兰突然失控大喊,声音凄厉,江临岸拉都拉不住。 沈瓷的身子被她摇得前后晃动,她也无力反抗,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反抗,感觉这场戏她无心参演,不是她要来的,也不是她非要介入江临岸和温漪的感情,所有一切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可是谁愿意听她说这些?她又向谁去哭诉这些? 就像现在这样,她被人像丧家之犬一样挡在门外,受尽凌辱,还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何必呢? 秦兰还在揪着她的胳膊撕扯,江临岸怎么护都护不住,干脆一把把沈瓷圈在怀里,伸手想把秦兰扯开,场面实在难看,江巍脸上也挂不住了,敲着拐杖命令:“去把她给我拉回来!” 为了一个女人弄得母子反目,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有失颜面,于是两个佣人上去扯秦兰,温漪也在旁边帮着劝:“阿姨,您冷静点!” 可是秦兰如何冷静?江临岸硬生生把埋在心里九年的秘密都说出来了,当年她为了阻止甄小惋进门,连同江巍使了手段,她一直自我安慰这件事江临岸不会知道,这么多年他也从未提及,所以他们母子之间还能不冷不淡地维持着关系,可现在江临岸说出了实情,像是罪行暴露,她以往塑造出来的温和形象全都毁于一旦,同时也意识到往后和江临岸的关系大概要决裂。 这是她的儿子啊,她生命中唯一还剩下的东西,倾注了这么多心血,付出一切才换来他这些,可现在却要面临与他决裂的结果。 秦兰的情绪便在恐惧和慌张中彻底失控,她又把造成这种局势的原因全都归结到沈瓷身上,所以沈瓷成了她的宣泄口,揪着扯着不放,沈瓷也不能还手,江临岸用手臂把她环住,却还是阻止不了秦兰过来拉扯。 沈瓷只觉自己像是被推到浪中间的一叶小舟,浮浮沉沉,靠不了岸。 佣人一时也拦不住,眼看秦兰嘶红着脸都快昏厥过去了,最后还是江巍吼了一声:“都给我住手!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 秦兰听到江巍的吼声瞬间止住,身体却还在抖,最后佣人把她从沈瓷面前生生扯回来。 温漪不敢再去扶她,一个人站在一边抹眼泪。 一时人群终于散了一些,令人窒息的空气开始重新流淌起来,沈瓷被扯得衣衫凌乱,好不容易站稳,江临岸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拒绝。 她推开江临岸的手臂,往后退了一些,又用手理了下被弄乱的领子和头发,抬起头来。 那场厮斗中她成了面容最平静的那个人,从头到尾被骂,被煽巴掌,被围在中间推推搡搡,可是她似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寒着一张凉白的面孔,轻轻压了一口气,转过去面向江临岸。 “闹够了吗?” “你把我带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如果是想让我看看你们江家痛恨我的决心,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如果是想让我看看你坚守我的决心,我也感受到了,可是很抱歉,我不需要,也不会领情。” “另外,之前话都已经跟你讲清楚,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再重复,现在我只重申一点…”沈瓷讲到这又扫了眼被佣人扶住的秦兰,她面色已经由红转白,大口喘着气,看得出很痛苦,可是谁不痛苦? 沈瓷又轻轻压了一口气。 “我收了江夫人的钱,共计三百五十万,金额是我提出来的,她如数满足我,所以我也需要按照之前的约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结果你也应该猜到了,我拿钱走人,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这不是你的本意,我知道……”江临岸打断,沈瓷却摇头。 “你不需要替我辩解,让我把话说完。”她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只是轻轻一笑,“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可以得到三百五十万,你可以继续你的事业,这样大家都不亏欠。” “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感情?” 沈瓷宛然一笑,这个傻子,目前这种局势里面,谁先开口说“感情”就意味着谁先输,更何况这又不是八点档的电视剧,他也不是随口会把“感情”挂在嘴边上的人,多矫情! “什么感情?你是说我跟你之间的感情?”沈瓷依旧笑得宛然。 江临岸似乎从不曾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很温和,很柔软。 “对,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这话我之前就已经讲过了,也别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开始的,是你用我弟弟和我母亲的手术费威胁我,不然我也不会跟你睡,不过现在睡都已经睡了,以前的事不想再提,我拿你们江家三百五十万就当是这段时间的青春损失费,至于你…”沈瓷低头又看了眼,来时撑的那把伞还握在江临岸手中,只是已经收起来了,伞尖上的雨水滴下来在地上留下一串水渍,从外面蜿蜒到门槛前面,哑然而止…… “你别太天真了,我从头到尾就对你没有任何感情,更何况你现在自身都难保,难道你还指望我去爱一个很快就要负债几个亿的穷光蛋?” 沈瓷把这几年积累下来的文笔和文采都发挥出来了,而且发挥得极好。 在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江临岸,这个再度被感情抛弃的男人,面容惨淡,眼底通红,站在那里随时都像要倒下去。 温漪第一个冲上前,恶狠狠地瞪着沈瓷:“你这个心思歹毒的女人,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临岸为了你不惜舍弃一切,你却只惦记着他的钱,肯定是临岸瞎了眼,你值得吗?你配吗?现在居然还有脸站在这里,赶紧滚,滚呐!”这次换作温漪冲她歇斯底里,一个个像是轮番上场似的,沈瓷真成了那个洪水猛兽。 她却不以为然,只是又笑了一下。 “今天原本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很抱歉扰了你们的晚饭!”说完她又抬头看了眼江临岸。 他面无表情,只是眼底红得厉害。 这种雨天,空气里应该很潮湿吧,不然他的瞳孔怎么那么亮那么潮? “不必为了我这种女人感到痛苦,你应该庆幸极早就认清了我的真面目,至于那三百五十万,就当给你买个教训,走了,以后不必再联系!”沈瓷说完便从江临岸身边擦过去,起步往外面走。 很快眼前让出一条道来,佣人都避到一边去。 身后不知谁喊了一声:“二少爷!” “临岸…” “临岸,你怎么了,别吓我!” 江临岸在沈瓷身后倒下,温漪和秦兰乱作一团,江巍叫了人过来把他往屋里扶…… 他一直握在手里的伞落了地,沈瓷听到“嘭”一声,她睫毛颤了颤,耳边是温漪的哭喊,可她没有回头,跨着步子往前走,眼前视线中是交加的风雨,暮色沉沉,还有站在雨里的那个男人…… 周彦脚边躺着一只碎花瓶,折掉的那支兰花已经被雨水打烂,他也浑身通湿,目光却追着定格在沈瓷脸上。 “爱是什么?” “爱是剑拔弩张,寸步不让。” “爱是万箭穿心而苟且偷生。” “爱是败下阵来也要与痛苦较量。” “爱是这世间唯一一件令人心甘情愿与之遭逢的苦难。” 沈瓷步伐稳定地走到了雨里,雨水淋头浇下来。 早该清醒了。 过了这一夜,这场大雨,她知道,所有人都会醒过来。 沈瓷围着那片喷水池走出了江宅的铁门,没有撑伞,也不在乎身上被浇湿,只是视线过于模糊,需要用力睁大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前面的路。 前面的路也是遥遥无际,江宅不在闹市区,出去之后就是一条偏僻的马路,两边长满香樟树。 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身后有车子鸣笛,一辆白色车影停了下来。 “上车!” 车窗落下,后面是周彦的面孔。 给她一杯热水暖手 沈瓷看了眼前方,模糊的视线看不到尽头,她想了想,最终绕到那头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子却没有立即启动,两人都不发一言地坐着,身上都是潮的,水顺着衣服和裤管往下滴,最终还是周彦先开口,他从旁边抽了纸巾递给沈瓷。 “擦一下。” 沈瓷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淋得似乎比她还厉害,刚才一直站在大雨下面,头发受潮之后耷拉下来,衬衣湿得一寸寸布料都贴在身上,隐约已经看到里面映出来的肉色。 沈瓷不由闷了一口气,接过纸巾。 “谢谢!”她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已经哑得不行。 周彦这才挂挡,重新启动车子。 “去哪里?” 沈瓷把脸上的水草草擦了一遍,抬眼看了看前方,前方雨刮器来来回回地摇摆,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随便。” 她不知道能去哪儿,或者这一刻她想去哪儿? 周彦顿了顿,也没再多问,扭转方向盘离开。 一路过去沈瓷都恍恍惚惚的,不说话,不动,身子窝在椅子里,目光像一潭死水般随着窗外的景致移动,直到车子停了下来,她才勉强回神。 周彦过来替她开车门:“到了。” 沈瓷往外看了一眼,是座独栋小楼,木门,四周白色围墙,门拦和白墙的缝隙里植了许多苔藓,毛茸茸地往外冒着,上面淋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子。 车子就停在木门外面,刚好有块不大的空地。 沈瓷下车,雨已经小了许多,周彦却从车里拿了伞给她打上。 “我住的地方,不介意的话就去喝杯热茶。” 沈瓷自然不矫情,况且都已经到门口,于是点头。 木门进去是一片庭院,风格偏日式,种了一棵树,树旁边是一方长形的水池,树下面铺了柔软的沙子,其余便是鹅卵石,往前便是房子,房子也是日式风格,整体垫高,外往扩伸了很宽长的屋檐,檐下是被木头垫起来的榻榻米。 真是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地方,周围一切都透着一股恬静和安然,如周彦的性子一样,总是温温淡淡的。 沈瓷随他进屋。 外面几乎快要黑透了,周彦先去开了灯。 “坐,我去拿块干毛巾给你。”说完他便进了内间。 沈瓷也没坐,实在是身上太湿了,而屋里都是榻榻米,她怕被自己弄脏,于是干脆站着,在屋子里环顾一周,标准的日式装饰,全套淡黄木色家具,没有什么累赘的装饰品,完全秉承了日式极简的风格。 沈瓷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周彦从内间出来,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半旧棉质t,灰色长裤,没有穿鞋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被雨水浸泡之后的脚背苍白。 眼镜也被他摘了,可能是有些不习惯,所以微微眯着眼,如此看着只觉他整个人更加清瘦。 “给你找了身衣服,不介意的话进去换掉,再冲个热水澡,洗手间这边进去左拐。” 周彦把手里的衣服和浴巾递给沈瓷,沈瓷看了一眼,接了过去…… 十几分钟后她从里面出来,已经洗过澡了,身上换了周彦的睡衣睡裤,藏青色的格纹,因为袖子实在宽长,所以往上卷了好几圈。 “过来!” 沈瓷听到动静,转身见墙上一道木门被移开了,里头却是别有洞天,是另外辟出来的一间茶室,大片落地窗,正好对着外面的院子,空间不大,四周装了一圈榻榻米,鹅黄色的软垫和抱枕,中间是矮几,上面摆着茶案,香炉,还有一盆苔藓做的微景观。 周彦就坐在里面,正往香炉里添香,而旁边小炉上的水快要烧开了。 沈瓷提着裤管进去。 周彦已经把香点上,甩了火柴上的火苗,很快香味便从香炉里飘出来,淡淡的,却不浓烈。沈瓷又见他从旁边小屉里捞了两朵干花扔进去,一时芳香四溢,香味似从鼻腔冲进来,剧烈又浓郁,直顶脑门,一路紧闭的神经像是全部被打开。 沈瓷忍不住深呼吸,问:“你刚扔进去的是什么?” 周彦把香炉盖上,回答:“依兰。” “有什么作用?” 他抬头盯着沈瓷看了一眼,眼神淡淡的,回答:“提神醒脑,没什么特殊用途。” 沈瓷便不再问,提着裤管坐到周彦对面去。 周彦替她泡了一杯茶。 “抱着,暖手。” 沈瓷恍然觉得这个情景特别熟悉,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男人总是在她狼狈不堪的时候适时递过来一杯热茶,淡淡地说:“抱着,暖手。” 沈瓷接了杯子,却没喝,乖乖揉在手里。 一时无言,屋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窗外雨水滴在窗台的声音,之后还是沈瓷先说话,她把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盆微景观上,上面罩了一层玻璃罩子,里面装了一栋小木屋,小半截老树根,水砂石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苔藓,苔藓长势奇好,看得出平时护养很用心。 沈瓷发觉周彦诊室里也种了好些苔藓,现在确实有很多喜欢摆弄花草的人种苔藓,可苔藓极难打理,似乎很少有人选择在工作场合种这个,而且还是如此大面积地铺植。 “你很喜欢苔藓?”沈瓷随口问了一句。 哪知对面的男人回答:“不是我喜欢,是小惋。” “什么?” 周彦握着茶杯抬起头来:“甄小惋,她生前喜欢种这些。” 沈瓷终于听清,面色一滞:“你也认识甄小惋?” …… 江临岸晕倒之后立即叫了医生过来,检查一番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经常又陪着喝酒应酬,加之心情郁结受了刺激所致。 送走医生后秦兰又折回宅子,里头一片清冷,客厅里没有人,餐厅里的碗碟也都收走了。 按秦兰之前的打算,原本那晚江宅应该有顿热闹的晚饭,温漪来了,江临岸也答应回来吃饭,她又临时喊了周彦来,可没料到沈瓷会出现,什么都搞砸了。 江巍一气之下叫了司机开车出去,家里佣人见形势不对,干完手里的活也都早早回房睡了,此时整个宅子就像是座荒坟,唯独秦兰端着餐盘去敲江临岸卧房的门。 不如我帮你 “临岸,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自己身体要紧。” “听到我说话吗?……别总让妈担心,就当妈求你了,你好歹出来看一眼,我……”秦兰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她搞不懂为什么情况会突然变成这样。 都已经过去九年了,这九年都是好好的,她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岁的爱情谁会真的记一辈子呢?可是她终究低估了自己的儿子,心思那么沉那么厚,硬生生把这些淌血的真相独自在心里捂了九年,不断撕扯不断溃烂,直到遇到沈瓷。 秦兰又抹了下眼泪,将快要倒下去的身子靠在门框上。 “妈知道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你心里不好受,可是妈心里又何尝舒服过?” “那是一条人命啊,你恨我,恨爷爷,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当初发生那种事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们本意不是那样,只想让她离开你……” “也没想过最后她会选择那条路,临岸,你要相信我,更何况后来我们也作出补偿了。” “……人死不能复生啊,就算你心里再恨,再怨,起码也要看活人的面子。日子还得过,我和你爷爷才是你的亲人,你何苦为了一个死人找沈瓷回来气我们?……值得吗?她不是甄小惋,她也替代不了甄小惋,而且你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秦兰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带着低哑的泣音,她好像一下子明白儿子最近反常的举动了,说到底他还是咽不下当年那口气,过不了甄小惋那道坎,所以非要重新找个女人回来跟他们作对,情愿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也要和那女人在一起。 之前秦兰以为是他被沈瓷迷了心智,现在才知道他心里苦楚太重,罪孽太深,更是心疼。 “临岸,算妈对不住你,可是做这些也是为你考虑,你好歹出来吃点东西吧,医生说……”结果话只喊到一半,卧室的门却突然开了,江临岸寒着一张面孔站在门内,眼底通红,布满血丝,绝戾得几乎吓人。 秦兰顿了一下,但很快抹了眼泪又笑开。 “出来了,吃点东西,我让厨房给你炖了…”可话音刚落,江临岸已经推开她往外走。 秦兰当时手里还端着饭和汤,被推了一下之后小半碗全淋她身上,她也顾不得擦一下,放下托盘就往外追,可江临岸人高腿长,几步就要出走廊了。 秦兰在身后急着喊:“医生说你身体还没恢复,这么晚还要去哪儿?”焦灼的声音回荡在走廊,前面的人却只当听不见,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了。 “临岸!” 温漪不知什么时候从客厅跑了过来,两人正好撞个正着。 江临岸面色顿了顿,没料到她还没走。 “你要去哪儿?”温漪上前握住他的手臂。 江临岸往后退了点,一臂甩开。 温漪眼色闪了闪,再大的心也会觉得难受的,她已经忍了一晚上,这会儿眼泪就当着江临岸的面一颗颗往下砸,虽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可耻,但还是控制不住。 “你是不是还想去找她?” “……医生说你身体还很虚弱,要不我开车送你去?”温漪呜咽着出声,语气近乎祈求。这一点她完全没有遗传到梁文音,她们母女俩性格几乎相反,如果这种事搁在梁文音身上肯定要闹个两败俱伤,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可落在温漪身上她竟然还能做到如此委曲求全,也算是一种功德了。 可惜江临岸并不是善良之人,他看了温漪一眼,嘴皮子动了动,本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只是稍稍绕开她,还是走了出去。 温漪一手伸过去最终扑了一个空,只余满手湿凉的空气。 江临岸的背影已经融入夜色中,秦兰追了上来。 “为什么你不拦住他?” 情急之余秦兰的口吻中带着一丝责备,温漪站在原地不由苦笑,面容凄然。 她拦得住么?心都不在她身上,她拿什么去拦? …… 半壶茶水下去了,沈瓷心境平和了许多,受了凉的身子也渐渐暖了过来,她捧着茶杯问对面的周彦:“你怎么会突然过去?” 周彦苦笑:“秦伯母叫我过去吃饭。” 吃饭啊,原来是这样,想来原本该是一顿和睦的晚饭,大概都被她扰了局。 “你呢?你怎么会去那里?”周彦问。 沈瓷托着茶杯想了想:“去砸场子的。”这话分明就是讽刺,说完自己也笑了出来。 周彦跟着也笑了笑,一时两人又不说话了,良久之后,他才又开口:“饿了吗?要不出去找地方吃点东西?”这会儿外面雨也停了,只是沈瓷抬了下手,面露尴尬:“我穿成这样,不大适合出去吧。” 周彦这才反应过来,她身上穿的还是他的睡衣,松松垮垮的,不成样子。 “也是,那要是不介意的话,我随便做一点吧。” “你会做饭?” “勉强算是会一点吧,不然在日本上学那几年得饿死。” “……” 周彦起身很快进了厨房,半小时之后端了两菜一汤出来。 沈瓷没想到这男人手艺还不错,小半碗饭下去,对面周彦又给她盛了一碗汤,她抬头说谢谢,刚好撞入他温和的瞳孔中。 也难怪陈韵迷他迷得要死,确实是个优质男人,性格好,外形好,素养好,工作和收入也应该不错,而且居然还会烧饭,简直是十全十美了,不过沈瓷知道他不喜欢陈韵,似乎也没见他周围有过什么异性,不禁好奇,便多了一句嘴。 “周医生一直是一个人?” 周彦握筷子的手似乎顿了顿,随后开口:“叫我名字。” “什么?” “周彦,我名字,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与你之间,或许可以不仅仅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 “……” 沈瓷倒一下子被他绕进去了,干干笑了一下,不再继续,闷头开始喝汤。 周彦见沈瓷欲言又止,于是替她往下说:“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 “目前还是单身,不过我爷爷和外公一直在催我找,怎么,你有合适的介绍?” “……” 沈瓷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她本就不是擅长聊天的人,这会儿只能闭嘴,假装喝汤。周彦见她沉默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于是摇头:“开个玩笑而已。” “……” “不过你撮合我和陈韵的事我会记在心上,下次一并还你!” “什么?” “听不明白吗?你替我介绍对象,我也该给你介绍一次,礼尚往来,这才公平!” “……” 沈瓷更是无语,抬头看了周彦一眼,也瞧不出他什么表情,听着像是玩笑话,可看他的样子又似乎很认真。 “谢谢,我就不需要了。” “怎么不需要,难道你跟临岸还有可能?” “……” 一句话就转到了“正点”上,原本从江宅回来,一路到现在两人都没提到这个名字,像是刻意避开,默契十足,可周彦突然一下子把话锋猛地转了过去,沈瓷有些接不住,或者可以说她有些跟不上周彦的逻辑,只能低头用勺子搅了下碗里的汤。 “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事。” “没有吗?“ “当然!” “你撒谎!” 周彦很果断地反驳,不留余地,刺得沈瓷抬头看他,他目光漆漆地也在盯着她看。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跟心理医生对话的经历,感觉对方能够轻易把你看穿,可你却连他的表情都参不透,就如周彦这样,外表总是温温雅雅的,可经不住他偶尔扔过几句话来,话里似乎总带着一股动机不纯的用意,你无法回避,也无力回避,直至他把你的心窝掏出来。 “撒不撒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以后不会再有关系。” “你就这么肯定?” “……” “我相信你能做到,但是临岸未必!”周彦太了解他了,“他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也不会轻易放弃,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去争取,争取不到就用手段,再不行还能抢,直到彻底得到为止!” 周彦说的意思沈瓷能够理解,更何况江临岸之前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从用她弟弟和母亲的手术威胁开始,只是这些话从周彦口中说出来,他语气那么柔淡,可是为何总觉得他的眼神中透着狠? 沈瓷不禁恍了一下神。 “你想说什么?” 周彦嘴角斜了一下,放下筷子:“也没什么,只是想提醒你,或许很多事情不如你想的那么顺利。” “比如?” “比如你一味想要离开他,甚至不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尽伤害他的话,但是他的承受能力很强,心又硬,你真以为区区几句话就能让他放弃?” “……” 沈瓷渐渐看进周彦的目光,他难得没有戴眼镜,第一次发觉他居然也有如此深邃又不见底的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不是想跟他彻底撇清关系?” “对,所以呢?” “或许我可以帮你!” …… 带血的车钥匙 李大昌这几天心事很重,主要是有个不省心的弟弟,晚上睡不好,天还没亮就起来去佛堂做早课,早课做完也不过才六点多,天气又阴阴的,暮色沉沉,不过温度并不热,这大概是入夏之前最后一点凉爽了。 下人应他的要求把早饭摆到了院子里,李大昌洗完手去吃饭,刚坐下阿幸便走了过来。 李大昌招招手:“来,坐,一起吃。” 阿幸看了眼桌上的东西,白米粥,素菜包子,再配一小碟榨菜,看着甚是朴素,于是摇头:“不用了,吃了过来的。” 李大昌便笑:“是不是嫌我这些太清淡了?也是,你年纪轻,是该吃些荤腥的东西,不然做事也没力气。”说完自己舀了半碗粥,慢慢拿了筷子吃起来,吃下去一半才再度抬头,看着树底下默默站着的阿幸。 “说吧,这么早来找我什么事?” 阿幸便往前走了两步,站到石桌旁边。 “刘志全松口了。” 李大昌拿筷子的手沉了沉,但很快又喝了一口粥。 “他说什么了?” “视频目前在江临岸手里。” 李大昌原本是想要去拿包子的,手却突然挂在了半空中,听到“江临岸”的名字不觉眉头皱了皱,转过身来看着阿幸:“怎么哪儿都有他插一手?” 这个问题阿幸自然不会回答,他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哼了一声:“可能他一早就开始防您了。” “防我?”李大昌似乎有些想不明白,“我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不是城南的事上找过他几次,他江临岸算哪根葱?” 想想还真是有些气愤,江临岸给李大昌的印象就是“不识抬举”,现在得知视频在他手里,又感觉肉里被扎了一根刺,浑身更加不舒服起来。 “现在他扣着视频算什么意思?” 阿幸其实也无法确定,只是推断:“目前我们也没看过那些视频,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有关于少爷的证据,如果江临岸是故意扣住,估计也不会轻易给我们,如果他不是故意扣住……” 李大昌突然把筷子放了下来:“如果他不是故意扣住,那我们就不必现在急着去打草惊蛇。” 毕竟那些视频在江临岸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似乎也没拿出来作文章。 “更何况我看他最近自身都难保,不是为了那丫头跟梁文音决裂了吗?后期项目凶多吉少。”李大昌讲到这的时候突然咧嘴一笑,又把筷子拿了起来,嘴里慢慢说,“这倒稀奇,那丫头就这么好?能把他迷得这么神魂颠倒的,嘶…要是他知道自己稀罕成这样的女人以前不过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小烂货,而且跟他大哥还有过一腿,你说这戏…会不会很好看?” 李大昌说着说着自己便先笑了出来,头顶的枝叶也跟着颤。 阿幸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看着石桌上那半碗清淡的白粥,似有树荫映在里面。 渐渐起风了,吹皱李大昌的褂子,他身上还留着佛堂里的焚香味,混着清粥和露水的味道一起散出来。 阿幸听他止了笑声才开口问:“刘全志怎么处理?” 李大昌又慢慢把筷子拿了起来,押了半口粥:“你看着办吧,只要别让他再有机会在外面胡言乱语就行。” 阿幸脸色沉了沉,轻轻应声。 李大昌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还有事?” 阿幸不动声色地捻了下手指:“李玉秀那边…昨晚来的消息,说她已经断食两天,可能未必撑得到月底。”李大昌听闻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嘴里半口粥咽了下去,伸手又拿了包子,捏着,却没吃,抬头扫了阿幸一眼:“你想说什么?” 阿幸没啃声。 李大昌:“是不是想让那丫头去见她最后一面?” 阿幸低头闷了一口气:“需要征求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石椅上的男人冷哼出声,“你真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 “昌爷多虑了。” “我倒希望我是多虑,可惜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把你当半个儿子,什么心思能逃得过我的眼睛?你对那丫头……”李大昌似乎叹了一口气,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作罢,“算了,当是你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地替我办事,等忙完这阵带她去见见吧,也不枉她们相识一场。” 阿幸低头依旧应声,李大昌便转过去继续吃早饭,素包子就着白粥,吃得很慢,也很满足,任由风吹起他的褂子,乍一看就如坐在树下喝粥度日子的普通深宅老人,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度过余生日子。 阿幸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又被他喊了回去,他已经把包子吃完,抽了纸巾擦手指,阿幸便折回来。 “昌爷,您还有其他事?” 李大昌把擦过的纸巾扔在旁边盘子里。 “晚上给我定一个包厢,我约了星光医院的钟小姐吃饭。” “钟小姐?”阿幸愣了一下,印象中李大昌跟她没什么来往,不过他凡事也不喜欢多问,只是点头应了,“好,有什么指定的地点吗?” 李大昌又想了想:“你看着办吧,找个僻静点的馆子就行,到时候天赐也会跟我一起去,另外……”他又顿了两秒,“下午出去替我备份礼,明晚江家办寿辰,我总不能空着手去。” …… 于浩心思颤颤地候了江临岸一上午,可他倒好,临近午饭时间才慢悠悠地晃进办公室,于浩前后脚跟进去,见他正接了水在吃药。 于浩:“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昨晚又陪银行的人喝酒了?” 咽完药的江临岸没啃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椅子被震得转了半圈,看得出他似乎很疲倦,用手摁了下太阳穴,这才抬起头来。 “没有,找我什么事?” 于浩这才发觉他嗓音哑得厉害,只当是压力太大失眠所致,于是把手里拿的一只盒子推到江临岸面前。 江临岸擦着额头皱眉:“什么东西?” “早晨收到的!” 江临岸眼色闪了闪,把盒子拿过来打开,里面孤零零躺了一把带血的车钥匙,钥匙上还挂了一条手编皮绳,绳子上用假水晶粘了几个数字。 数字他认得,是刘志全那辆丰田越野车的车牌号码。 江临岸蹙眉抬头:“刘志全出事了?” 于浩面色发沉地点头:“估计是,我今天上午打他手机已经打不通,不过这串钥匙算几个意思?” 于浩上午拆开这封快件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虽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了,可到底是正正经经的商人,平白无故收到了一串带血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害怕。 江临岸又看了眼盒子里的东西,上面沾的血已经干涸了,但看着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李大昌那边派人下手的吧。” “那他已经知道视频在我们手里了?” “应该是,不然也不会寄这个东西过来。”江临岸自然明白对方的用意,寄串钥匙过来,以兹警示他最好别轻举妄动。 于浩似乎一下瘫了半截身子,连着声音都有些发虚了:“那他这是想干嘛?我怎么闻着像是有火药味了!” 江临岸抬头瞄了他一眼,瞅着于浩脸色都白了,不由苦笑:“怕啊?” “你说呢?大清早收到这玩意儿,不怕才怪!” “……” “而且李大昌底子本来就不干净,这种人什么干不出来?这次是带血的钥匙,指不定下次就是半截手指或者眼珠子!”于浩真是越想越恐怖,那些港台片里的黑道头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真后悔自己当初干嘛要去插手管这事。 江临岸见他胆战心惊的模样,无奈摇头:“你现在怕也来不及了,倒不如省些力气,想想李大昌真要算起账来该怎么办!” 于浩:“……” 李大昌晚上带李天赐和钟佳丽见了面,阿幸没能进去,被安排在车里等。大概九点多的时候才见他们从餐厅里出来。 钟佳丽自从当了星光当家人之后排场越来越大,现场出门都是三四个保镖,司机和助理随行,这次也不例外,她踩着七八公分的高跟鞋走在前面,低胸包臀裙,挎着铂金包,胸口波涛澎湃,妆也化得极浓,大晚上的还戴了墨镜,老远就有人替她开了车门。 李大昌和李天赐紧跟其后,一行人站在餐厅门口,当时风有些大,两个保镖过来站在钟佳丽身侧,算是给她挡了一点风。 钟佳丽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着跟李大昌最后握手。 “李老板,那合作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叫律师起草合同先给你过目,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希望尽快签约。” 李大昌微微踮着肚子回应:“钟小姐还真是急性子,不过既然细节都已经确定好了,签约也无可厚非,要不这样吧,你回头把合同发给天赐,城南项目我会让天赐来负责。” “这样啊。”钟佳丽脸色变了一下,但很快又笑开,“也行,毕竟天少爷也到而立之年了,李老板又没孩子,手里这些摊子早晚都得让他接手,现在锻炼一下也是应该的。” “那就希望钟小姐能够多关照了,毕竟他经验不足,后期合作还望多担待。” “哪里话,李老板说笑了,天少爷资质不错,脑子活络,胆又大……”说到这她还刻意瞟了李天赐一眼,弄得李天赐灰溜溜地闷下头去,钟佳丽又抿着嘴笑开,“将来他肯定能有一番作为的,说不定以后星光还得仰仗他。” 不远处阿幸看着他们站在那寒暄,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可是在这之前李大昌从未与星光和钟佳丽有过什么瓜葛,现在李大昌却突然提出和星光合作开发城南项目,这点让阿幸觉得不可思议。 寒暄一阵之后钟佳丽终于上了车,司机将车门关上,她还冒出头来跟李大昌挥手,李大昌回应,等她车子开出去之后脸色却一秒转阴,旁边李天赐更是哭丧着脸。 “哥,你真让我负责城南项目啊!” “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跟她吃饭是出于什么目的?” “可……这女人知道我…” “住嘴,她知道什么?刚桌上不都说了吗,只要成为同一条船上的人,她就什么都不知道!”李大昌火头似乎有些大。 李天赐想想还是不放心。 “她要是反悔怎么办?” “她反悔?她一个三流戏子你以为能有多大本事?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那个人!” “她背后的人?她背后能有谁?”李天赐似乎啥都不明白。 李大昌越觉心烦,想解释一下,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算了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反正项目上你花点心,盯紧星光那边,另外嘴巴给我闭紧点,别出事了跑我这来哭,我都这把年纪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省点心?”李大昌恨铁不成钢似地摁了他一下,转身往车前走。 阿幸开了车门,等他坐上去,回头却见李天赐还愣在原地。 “还不上车?”李大昌又探出头来喊,岂料李天赐支支吾吾挠着头回答,“我有朋友今天过生日,晚饭我没能到场,这会儿开了房间在等我过去。” 言下之意他不能跟着回去了,气得李大昌一句话都说不上,憋了老半天才回答:“滚吧滚吧,玩了早点回去!”李天赐像是得了特赦令,立马跑路口去拦车,半分钟就上了一辆出租,走得比李大昌还快。 李大昌不由坐在车里叹气:“都他妈被我惯坏了,这么大年纪还不懂事。” 要说李大昌在甬州呼风唤雨,可唯一没办法的就是这个弟弟。 阿幸坐在驾驶位上哼了一声,安慰:“昌爷多虑了,少爷刚挨完您的训,这几天都一直安安分分地呆在宅子里,难得出去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 阿幸像是在帮李天赐说话,李大昌闭着眼睛往椅子上靠,又想起刚才答应钟佳丽的那些条件,仿佛是从自己身上活生生地往外剐肉,不禁喘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当是我上辈子欠他的,谁让我就他这么一个弟弟!” 当年的视频 李大昌现在有早晚礼佛的习惯,即使和钟佳丽吃饭回来已经很晚了,他到宅子第一件事还是沐浴更衣,洗净一身沾染的脂粉和荤腥气,然后去佛堂上香,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李大昌才从佛堂出来,阿幸在厅里等着。 “还没走?” 阿幸瞄了眼桌上半米高的绸面盒子:“您让我下午办的礼。” 李大昌想起来这事,走过去把盒子打开,里头装了一尊红珊瑚摆件,寿星戏童子的雕形,色泽艳丽,看得出是好东西。 李大昌点头表示很满意:“挑得不错,珊瑚在佛家里有辟邪之说,明天送去也不失面子。”完了又转身拍了下阿幸的肩膀,“还是你懂我的心思,办事妥当,不像天赐那个混账东西。”突然又扯到了李天赐头上,阿幸没吱声,甚至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李大昌不由笑:“晚上没让你进包厢,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了?” 以往无论他谈多大项目多大的事,都会让阿幸跟在旁边,可今晚他带了李天赐和钟佳丽吃饭,却意外地让阿幸在车里等,这确实有些不正常,但要说不舒服倒确实没有,阿幸知道自己的身份,虽外人眼里他是李大昌的左膀右臂,但到底不姓李,终究是个外人。 “昌爷多虑了,没什么不舒服。”他淡淡回,似乎没什么感情波澜。 李大昌一时笑开,手掌还摁在他的肩膀:“你这性子,像谁?” 阿幸还是不言语,直直站着,李大昌要比他矮大半个头,终究把手从他肩膀上落了下来。 “哦忘了,你无父无母,十几岁就跟了我,估计像我。” “……” 阿幸依旧不开口,李大昌突然叹了一口气。 “想想都是我带出来的小子,怎么天赐就什么都不如你?” “……” “你也别怪我今天没带你进包厢,实在是……”他欲言又止,转身坐到靠墙的太师椅上,面容变得有些苍凉,“这次天赐闯的祸不小,不是我要瞒你,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话像是在宽慰阿幸,之前李大昌让他去月光海岸弄视频,那会儿他是知道什么事的,李大昌跟他讲了实情,说阮芸车祸那晚其实是李天赐开的车,这事不知怎么就被江丞阳知道了,以此来威胁李大昌,之后便有了李大昌暴打李天赐那一幕,也证实了江丞阳说的确有实情。 为免夜长梦多,李大昌便想要把月光海岸的视频全不弄回来,阿幸便替他办了这事。 想想其实也不算什么“大祸”,无非是李天赐开车撞死了人,又嫁祸到阮芸头上,这种级别的祸他也不是第一次闯了,更何况阮芸已经死了,警方那边也已经结案,死无对证,所以阿幸并没觉得多严重,可是这两天渐渐觉出不对劲来,特别是李大昌突然约了钟佳丽吃饭,并与星光谈了城南的合同。 要知道李大昌之前的目标对象是联盛,星光根本不入他的眼,可一夜之间却突然把橄榄枝投给了钟佳丽,晚饭现场还避开了人,这点就很可疑了。 阿幸基本已经猜到这事肯定跟李天赐有关,而且应该涉及阮芸的案子。刚才李大昌又说李天赐这次闯了大祸,那肯定不止“开车撞人,嫁祸顶包”那么简单,可到底什么事呢?什么事要让李大昌对钟佳丽如此客气? 他不问,不去好奇,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我办好我分内的事,其余不必了解的我也不感兴趣,更何况我相信您这么做肯定有原因。” “好,好!”李大昌连说了两声好,甚是欣慰,“懂事,知趣,不愧我这么疼你!” 阿幸被夸赞了一番,但脸上还是木讷的没什么表情。 李大昌也习惯他这样了,收了笑意,握拳掩在嘴角咳了一声:“言归正传,今天江丞阳是不是找过我?” “对,就在您和钟佳丽吃晚饭的时候。” “那估计是阿海给他透露的消息,你怎么跟他说的?” “只说您跟人在吃饭。” “这样就够了。” 李大昌故意提前把他和钟佳丽见面的风声透给了阿海,再通过阿海的嘴告知江丞阳。 阿幸明白他的用意,又问:“那您需不需要给他回个电话?” “不用,让他自个儿去干着急,另外再帮我办件事。”李大昌说完起身站了起来,往内间走。 内间是他的卧室,他走进去打开靠墙的一排柜子,最中间底层装了一个保险箱。 李大昌把保险箱打开,里面满满一箱子光盘,光盘都用盒子装着,上面贴了编号和日期,他从最下面往上找,找到其中一张,抽出来,走回厅里。 “把这个拷贝一份,发给江丞阳!” …… 江丞阳还是一心想吃下城南那块肉,之前和李大昌提出要三七分成,却被李大昌拒绝,之后李大昌又约了江临岸谈,江丞阳也不是傻子,知道李大昌的用意,至此两人合作十年的关系算是破裂了,可江丞阳也不是愿意吃亏的主,更何况李大昌还想拉江临岸进来,这就触犯了他的底线。 既然没法好好谈,那就换个法子,这世上合作的方式有千万种,他就不相信找不到李大昌的漏洞,而李大昌的漏洞就是李天赐,他那成天混吃等死到处惹祸的亲弟弟,所以就有了江丞阳拿他弟弟撞人顶包的事威胁李大昌,结果江丞阳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最后他会直接去找钟佳丽摊牌。 钟佳丽是谁啊?她现在是星光的当家人,和阮劭中领过证的,是合法夫妻,从法律层面上讲她是阮芸的母亲,也是这世上仅存的阮芸的亲人,现在阮芸死了,只要钟佳丽不发声,阮芸毒驾撞人就不可能被翻案。 真相有时候永远都不如利益重要,因为只有阮芸死了,钟佳丽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阮芸名下所有遗产,所以换个角度想,是阮芸的死成全了钟佳丽,而李天赐的存在是让阮芸去世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这么一理,倒是李天赐帮了钟佳丽。 利益面前谁都可以成为朋友,也能成为合作伙伴,于是李大昌与星光合作便成了最明智的选择。 这招棋出来,江丞阳都不得不佩服老狐狸手段高明,可心里积怨更深了,这不就明摆着要甩了他? “老东西,想翻脸不认人?” 江丞阳一掌拍在桌子上,起身站起来,不想情绪波动导致右眼更是钻心的疼。 他最近晚上都睡不好,起初上床前吃颗止疼药还有些效果,可现在已经抵不住了。 医生的意思是他右眼球已经完全坏死,眼压升高压迫到中枢神经,现在扯得整个右脑仁都痛。最近一次检查报告出来,整个右眼神经已经完全萎缩,视力不可逆,医嘱上建议干脆做个眼球摘除手术,这样才能彻底杜绝痛感,可是手术之后呢?他将彻底成为只剩一只眼睛的半瞎子。 江丞阳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容不得自己身体任何一部分缺失,即使现在义眼技术已经很发达了,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他还是情愿忍着剧痛也不肯做手术,今晚更是疼得厉害,想起身去冲个凉水澡镇定一下,可刚想挪腿,面前电脑上滴了一声,提醒邮件进入。 发件人匿名,邮件正文也只字未提,只附了个附件,视频格式,打开,画面出来得有些慢,屏幕上先是一片黑,随后听到里头传出叫声,男人和女人的都有,叫声尖利,混着杂乱的摔打和滚动声,像是不断有什么东西砸在地板上,之后画面开始显出来,先是模糊的人影,之后渐渐看清,像是一男一女揪打在一起,男人赤裸半身,只穿了条裤衩,女人似乎也被剥了一半,批头撒发,身上留了件老式胸衣,露出纤细的腰肢,很白很瘦,正揪着男人的手臂,手臂上鲜红一片,像是血…… 对,血,两人肩膀和胸口都是血,江丞阳只觉脑门发涨,发疼,整个右眼像是要裂开,之后画面一转,他终于看清了画面里的人,男人整个右侧脸被染红,右眼一个鲜红的血窟窿,而女人,不,确切来说只是一个还未发育齐全的小女孩,脖子上挂着被扯下来的布条,挣扎间将身子侧过去,正好对准镜头,于是画面里便清晰呈现出她的脸。 肤色苍白,满脸血,一双绝戾发红的眼睛,手里拽着那支笔。 英雄牌钢笔,笔尖锐利,她咆哮着,嘶吼着,奋力挣扎想要逃出房间。 所有记忆中的画面瞬间呼啸而来,那个沾满血腥的夜晚,偏远小镇,陈旧的旅馆,带有霉味的床单,还有那具似乎透着鲜香气味的身体,肤色白得惊人,剥掉外衣之后像是破壳的鸡蛋,可是江丞阳却在那具身体上失去了一只眼睛。 血从眼球里迸出来,射在她脸上和脖子上,她在血腥气里扯开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他却被血糊了视线,当时没看清她的脸,可现在噩梦在电脑屏幕上重播,他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定在那张苍白又溅满血的脸上。 那是一匹舔了血的小母狼。 江丞阳的手指渐渐收拢,发寒,青筋凸起。 认出来了,当年是谁刺穿了他的右眼。 半小时,他最后的底线 沈瓷睡到半夜又醒了,之后便再也睡不着。窗外的蛙叫声此起彼伏,告知即将进入盛夏,好在这几天阴雨连绵,气温暂时降了许多,不过屋里还是有些闷。 沈瓷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 柜子上摆着小药瓶,是之前吃剩的安眠药,她打开拧了小半颗,想就着凉水吃下去,但想想还是作罢。 温从安刚去世那段时间她抑郁症复发,靠安眠药才能勉强度日,后来进了大塍,工作忙起来才慢慢好转;去年因为阮芸和陈遇的事又吃了几次,但沈瓷知道,这个药只能缓解一时,治不了一世,吃多了大概还会上瘾。 日子还得往下过的,她不能总是靠药物维持,所以又把手里小半颗安眠药扔进垃圾桶,只把半杯凉水喝掉了。 反正也睡不着,她便从架子上抽了一本书靠在床头看,书已经很旧了,外面包着封皮,就是前阵子她和江临岸一起去旧书市场淘回来的那本,封面写着“连潮生”的名字。 连潮生是温从安的笔名,手里这本是他早期出的诗集,如今在这样无人的初夏之夜读起来,就着窗外的蛙声,她脑中呈现的却是温漪的样子。 起初知道温漪便是“笑笑”的时候沈瓷心里充满震惊和恐惧,但现在平静下来之后又觉得缘分不可思议。 她还记得以前温从安给“笑笑”打电话的样子,那时候温漪应该在国外,越洋电话,有时差,温从安都是算好时间晚上才打,说话声音很轻,笑容又特别慈柔,父亲对女儿的牵挂都鲜明地写在脸上。 说实话那时候沈瓷很羡慕,她七岁的时候就失去父亲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还不错的亲人,所以那时候她偶尔撞见温从安给“笑笑”打电话的时候心里总会腾起怪异的感觉。 现在温从安走了,命运兜转,又把他的女儿送到了她面前。 “叔叔,她是不是您最在乎的人?” 沈瓷摸着诗集上“连潮生”三个字,又想到前日在江宅门口,温漪面对江临岸委曲求全的样子,不禁叹息:“如果您还在世,会教她怎么做选择?又会教我怎么做选择?” 第二天是江宅的大日子,天还未亮上上下下的佣人都忙开了,晚上寿宴虽然不在家里办,但气氛得造出来。 秦兰也没闲着,五点多就起床了,去厨房盯了早饭,又给酒店那边打了几个电话确认。 花房那边已经把花和盆栽都送来了,卡车一直开到院子里,工人卸货,宅子里的下人帮着搬运,把里里外外的盆景和鲜花都换了一遍,这次订的都是喜气的品种,金橘,平安树,富贵竹……卸了大半个小时才卸完,秦兰站在院子里签收据,一个下人模样的妇人跑过来。 “夫人,老爷起床了。” 秦兰立即收了笔,转过身:“今天这么早?” “不知道啊,兴许是昨晚睡得早?” 秦兰也没再多问,吩咐下人去厨房:“霞姐,你赶紧去帮我看看甜汤炖好没!” 霞姐便是刚才跑过来的下人,跟在秦兰身边已经很多年了,这会儿领命,“诶”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厨房,又被秦兰喊了回来。 “算了,我自己去看吧,你叫人把这盆花搬到餐厅去,要快一点!”秦兰指着地上的那盆豹纹兰,又命令,听得出口吻有些急。 霞姐立即又招手使唤工人搬花,一时之间感觉院子里更加忙,而秦兰洗了下手又往厨房赶,炉子上还温着火,锅里炖着甜汤,里面加了红枣,桂圆,枸杞,又撕了两片燕窝进去。 她一早起来就炖上了,这会儿炖了一个小时汤水已经很稠腻,秦兰拿汤匙舀了一小口尝,味道已经很好了,她笑着把火关上,小心翼翼地把汤装进小盅里。 江巍已经坐在餐厅,拐杖靠着椅把手。 秦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纸。 “老爷,吃早饭了。” 闻声老爷子把眼睛从报纸后面往上瞄了瞄,秦兰端着东西过来,搁桌上,又把老爷子面前的老花镜和报纸往旁边移了移,腾出一点位置,这才把盘里的瓷盅和小碗端过去。 “早晨起来给您熬了甜汤。”边说边往碗里舀,舀了大半碗才放下。 结果老爷子只冷冷扫了一眼,看到里面的货色,皱眉:“大清早我不吃这东西!” 这倒是实话,老爷子一直注重养生,特别是这几年被诊断出患有高血压高血脂,他在饮食方便就很注意了,吃得特别清淡,可秦兰熬的这碗甜汤,里面搁了桂圆红枣枸杞还有燕窝,大补啊。 秦兰却没生气,笑着说:“我知道您担心糖份高,可这里面没搁冰糖,您可以自己尝尝的,其实并不甜,而且今天是您的寿辰,这碗甜汤也是取兆头,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祝您合合圆圆,万寿无疆!”秦兰声音本就温和,又带着祝福的柔言蜜语,照理听的人会觉得很舒坦,可江巍却拿眼睛一横,转过身去。 “合合圆圆万寿无疆?”他声音猝冷,哼了一声,“有你们母子在,我能活在现在就已经是奇迹。” 一时秦兰都晃了下身子,她一大早起来熬的汤,不领情就算了,还平白无故讨来这顿委屈,渐渐眼圈又开始泛红。 江巍见她这副德性更气。 “小的成天野在外面不着家,难得回来一趟还带个女人来气我,大的又是个没主意的东西,你说说你……”江巍又捞了拐杖敲地面,“三句话对不上就哭,你说你除了哭还能干什么?”似乎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亢。 秦兰死死憋着眼泪不敢喘气,结果老爷子气焰更盛,干脆拍桌子。 “说话啊,别每次问你的时候你就这副德性,当年那股劲呢,都去哪儿了?不是挺有本事?” 逼得秦兰只能抬起头来,眼睛都快哭肿了,自己拿手指捻了下,唯唯诺诺地开口:“您发火可以,不过您现在说这话…还有意思么?……再说今天还是您寿辰,多少是个喜庆日子……甜汤不吃就算了,就当我白费了心思,可好歹……好歹……” “好歹什么?” “好歹临岸也是江家人,您怨我就是了,何必一直去为难孩子。” “我为难他?我要为难他会拿钱给他砸项目?我要为难他会在股东面前替他说话?现在他为了个女人说撂摊就撂摊,说悔婚就悔婚,之前在我面前拍胸脯保证的事呢?让我现在在股东面前难做人……这是让我自己抽自己的耳光子!” 老爷子说得痛心疾首,想来这次江临岸的举动确实令他失望了。 “而且他居然敢公然把那女人带回来,当这什么地方?谁教的,你教的?”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秦兰立即咽着气摆手,“我自然也希望他和温漪结婚了,可孩子大了也由不得我,再说他心里有气,当年甄小惋……”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人都死了,他还想怎样?难不成叫我去替她陪葬?还是想随便找个女人回来气死我?”老爷子也是暴脾气,一句不对就扯了一箩筐,秦兰见他情绪激动,也不敢多回嘴,只能硬生生受着。反正也已经受了三十年了,不差这一次。 老爷子又骂了几句,见秦兰始终不啃声,他大概觉得无趣,自己停了。 这么多年如此戏码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秦兰站着不啃声,等他自己消停之后才柔柔地开口:“好了,我会去劝他,更何况那女人自己也承认了,贪的只是我们的钱,所以我相信这次临岸会认清了,等今天寿辰之后我会再去找梁文音,孩子俩的婚事……” “婚事我不管,我只要他一个交代,当初承诺的三年期限,他心里应该有数,如果他还执迷不悟,你去跟他说,要么把钱还到公司账上,要么叫他替那女人收尸,我保证她的下场肯定不会比当年甄小惋好看!” 一听这话秦兰更急。 “好好的怎么说得这么严重?我知道了,您消消气吧,晚上还得见客人!” 霞姐带工人捧着豹纹兰进来的时候便见秦兰站在江巍旁边,江巍手掌撑着拐杖,面色发寒,而秦兰红着眼睛,看模样就知道刚才又挨训了。 一时霞姐便不敢再往里走,抬手把工人叫停:“先出去,等会儿再进来!” 秦兰劝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总算消了点气,可那碗甜汤却始终不肯吃,只摆手叫她去泡茶来,她也不敢忤逆,摸了把眼睛出去,走到门口又被叫停。 “这两天你给他打过电话了?” “打了!” “怎么说?” 秦兰一时为难,自前晚江临岸从宅子出去之后他便没再接过电话,但这话不敢跟老爷子讲啊,只能扯谎:“公司事情忙,不过晚上您寿辰他肯定会按时到场的,这点您放宽心!” 老爷子脸色难看,哼了一声,但终究没再多问。 下午六点半,江临岸在去往寿宴酒店的路上接到老姚的电话:“江总,我已经在楼下等了一小时了,可一直没见沈小姐下来啊,需不需要我去楼上敲门?” 江临岸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扣了两声。 “不用,你再等半小时,半小时后如果她还没下来,那就不用等了!” 这是江临岸给沈瓷的最后半小时,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如果这半小时之内沈瓷出现,上老姚的车出席寿宴,那他会说服自己不计前嫌,包括那天她当着众人在宅子门口说的那些话,他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可如果她始终不肯出现,那对不起,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就当他梦了一场,权当清醒! 江家寿辰(1) 当初秦兰为了替江巍办一场隆重又别出心裁的寿宴,光酒店选址方面就费了不少心思,几乎是把整个甬州的五星级酒店都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满意的,差点就要定到外地去了,最后还是江巍自己提议,他有位旧识嗜酒如命,几年前在甬州郊外的白岩镇收了几十亩种植葡萄的地,并几间老农舍,经过改良之后便成了一家庄园式酒店。 酒店无法在网上进行预订,也没进行任何营销宣传,完全是靠圈内人士捧场,所以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葡萄之乡”的白岩镇山里藏了一间如此精致的酒店。 大概老板也确实不缺钱,任性,买了地和农舍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改造,里面客房不多,只有寥寥七八间,主要也不是用来做生意,平时会招待一些朋友或者生意伙伴,这次便借来给江老爷子办寿辰。 半小时之后江临岸自己驾车上山,因为地处隐蔽,怕宾客找不到,所以负责寿辰的团队早就在山路的各个路口处都竖了指示牌,指示牌也是统一定制的,原木带雕纹的板子,上面画了箭头及老爷子寿辰的地址,看得出来秦兰为这次寿宴真的费了不少心思。 差不多七点半江临岸才抵达现场,门口已经很热闹了,专门辟出来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有现场工作人员在负责指引。 这次老爷子的寿辰办得挺大,秦兰早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之前就说好要热闹一番的,可到了现场才知道弄得如此宏大,看这架势像是大半个甬州城的人都来了。 江临岸不喜欢这种场合,应该说是非常排斥,所以没急着下车,而是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可刚抽了两口便接到了老姚的电话。 “江总,还是没见到沈小姐,要不我上楼去敲下门吧。” 江临岸抬手看了眼腕表,半个小时早就过去了。 “不用,你先回去吧。” 他吐着烟气挂了电话,目光如漆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酒店入口灯火辉煌,人影簇动,可见里头该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而车厢内逼仄沉寂,除了仪表台上一点按键的亮光之外,其余都像是在另一个空间。 江临岸勾着唇又抽了一口烟,突觉讽刺,不知哪边是梦,哪边是真实! 正此时,旁边玻璃上“咚咚咚”几声,有人敲车窗,江临岸侧头,把车窗落下来,站在外面的秦兰不由摆了几下手,以扇掉车内腾出来的烟味。 “来了怎么不进去?丞阳下午就来了,客人也已经基本到齐!” 言下之意是江临岸来晚了。 他也确实来晚了,老爷子办寿宴,他作为嫡孙照理应该提前到场,至少也该以主人的身份在门口接待一下宾客,可他居然最后一个到,实在说不过去,可秦兰也不敢多责问,下午还给他打了好多电话呢,可他一个都没接,生怕他不来,现在好歹人到场了,虽然晚了点,但起码还说得过去。 “先下车吧,都在等你。”秦兰开了门催促。 江临岸脸色沉着,掐了烟熄火,可刚下车便又听到外头有人喊:“临岸!” 温漪小跑过来,身姿轻盈,却是穿了一身裤装,高定手工纯色衬衣,绸面短裤,宝蓝色高跟鞋,衬得腿部线条修长,妆容也很素淡,似乎与她往日的风格不同。 江临岸顿了顿,他没料到她还会到场,毕竟前几天在宅子门口闹成那样。 “这两天多亏温漪在这边帮我,不然寿宴上这么多事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江临岸眉头不由发皱,言下之意是她这两天一直住在江宅,根本没回去? 温漪见江临岸没什么表情,自个儿笑了笑:“阿姨您说得太严重了,我也没帮到什么,是您想得周到,提前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 “可很多细节都是你提醒我的,毕竟留过洋见过世面,许多新式东西懂得比我多。” 两人一唱一和倒是奉承上了,江临岸嘴角勾了下,先往前面去。 秦兰这才反应过来,追了两步:“你没带礼?” “什么礼?” “你爷爷今天办寿,你就空着两只手过来的?” 江临岸蹙紧眉头:“需要吗?” “当然需要!” “可你不经常说一家人不用计较这么多?” “……” 秦兰被驳得哑口无言,旁边温漪赶紧救场:“临岸,阿姨跟你开玩笑呢,你的那份我已经提前帮你备好了。” 这次轮到江临岸无语。 温漪继续:“知道爷爷喜欢喝茶,所以拍了一套紫砂,礼单上留的是你的名字,算是我和你一起送的。” “看看,还是温漪懂事,你这孩子…”秦兰责备江临岸,又回头颇欢喜地去拉温漪的手。 江临岸眼色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当时那感觉真的很怪异,不由轻呵一声,转身往酒店门口走。 宾客果然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专门辟出来的宴会厅里已经站了很多人,还不断有新客到。 老爷子拄着拐杖在门口处迎宾,旁边站着江丞阳,爷孙俩都是笑容满面,画面挺和谐的,直到秦兰叫了一声:“老爷,临岸来了!” 江巍脸色瞬时放沉,当没看见,旁边江丞阳倒是呵了一口气:“稀客啊,今天这种日子都能最后一个到场。” 秦兰脸上讪讪,这话摆明了是挑拨,但事实确实如此。 “本来是一早就要到的,可临时公司里面有点事,这也不能怪他,工作太忙了。”秦兰替江临岸圆场。 江丞阳却还不放过,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大忙人,只怪手里项目太大了,爷爷的事自然没你的项目重要。”落井下石之余又把江临岸嘲讽了一番,江临岸脸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不怒不恼,反正这种事从小到大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他在这方面有惊人的忍耐力,倒是江巍横了一眼,终于开口:“行了都给我少说两句,见面就掐,也不分下场合,是不是想我少活几年?” 老爷子脸色难看,秦兰见势赶紧拉了下江临岸的衣袖:“注意点,别惹你爷爷生气!” 江临岸不由嘴角斜了斜,他今天也没心情和江丞阳掐。 江巍又沉了一口气:“行了进去吧,你萧伯父已经到了,去跟他打声招呼!”这是要把两兄弟支开,毕竟这种场合都是客人,家丑不外扬。 秦兰便要领着江临岸进去,温漪紧跟其后,可刚抬腿又听到门口传来声响。 “爷爷!” 一时江临岸和温漪同时转身,见周彦和于浩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影。 江巍见到周彦还挺高兴,可能因为他从小出入江宅,聪明懂事比较讨大人喜欢,加之江家和萧镇远的关系,所以江巍几乎把周彦当半个孙子,笑着打算迎接,结果人影一晃,江巍眼色瞬时转阴。 周彦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走到跟前。 “抱歉来晚了,地方有些难找。”言语间又把手里拿的一副字放到旁边签礼的人员手里,笑着客套,“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年更比一年好!”遂手臂轻轻一挽,身后人影便整个显了出来,他再淡淡介绍:“另外我还带了个朋友过来,不介意吧,爷爷!” 后面这一声“爷爷”似另有深意,江巍脸色已经十分难看,目光死死地定在那道人影身上,除此之外在场其余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聚了过来。 秦兰和温漪满脸惊讶,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周彦会和这女人搞在一起。 江丞阳却是刷白了脸,见到沈瓷的那一刻昨夜视频里的画面如鬼魅一样扑过来,当年那个像狼崽一样的小女孩,扬起笔往他脸上刺,血飞溅出来,染红了她半张虚白的脸,而噩梦中那张脸终于与面前的人影重叠,右边眼球开始剧疼起来,牵着半个脑袋都发胀,随之整个人开始颤抖,后背发虚汗,眼前景象渐渐浮动,唯独只剩下沈瓷那张脸…… 不!江丞阳用最后一份定力在脑袋上敲了一下,场合不对,他不能冲动,只能逼迫自己低下头去,深呼吸。 至于江临岸,从头到尾似乎只有他最淡定,目光平和无波纹,先是扫了眼站在周彦身后的于浩,于浩摊了下手,满脸无辜,还带着一股“怎么办,我也很无奈”的哀怨感。 江临岸便把目光又移了回来,只觉那抹身影刺眼。 她居然穿了一身绿,是之前他在西宁商场给她挑的那条裙子,偏低的领口露出大片风光,锁骨凌冽,腰线细致,露出来的手臂和腿,胸口的皮肤和肩膀,灯光下白得惊人,肤如凝脂,而耳垂上那枚圆润的珍珠…… 江临岸忍不住低头勾唇笑了一声,这算什么?穿了他送的裙子,戴了他送的耳饰,然后挽着周彦来挑衅?可她为何偏偏要挑周彦? 场面像是变得诡异般沉寂,最终还是沈瓷闷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你好,江先生!” 她这话是对江巍讲的,既然来了便没什么淌不过去,所以目光敢直视,像是心无旁骛。 江巍却气得面色发涨,多亏有拐杖撑着,不然估计早就昏厥过去了。 V405江家寿辰(2) 这是江家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场面,沈瓷的出现仿佛是晴天惊雷,更何况她是和周彦一起出现。 秦兰手掌里都是汗,必须扶住大厅门口的那只落地花瓶才能站稳,最后是温漪打破了僵局。 “沈小姐,又见面了,之前居然不知道你和周医生认识。” 温漪和周彦并不熟,之前只见过他两次,去年从山里回来吃过一顿饭,除此之外便没有过多接触,但她知道周彦和江临岸从小认识,是关系相当好的兄弟,只是没想到他会和沈瓷认识,更不明白他带沈瓷来参加寿宴的目的。 周彦也没藏着掖着,笑着回答:“认识一段时间了,不过也是偶然,今天她刚好有时间,所以就带过来一起玩玩。”他说得稀松平常,好像只是随手带了个朋友过来串场,可是大家都知道来者不善。 最可怜的要数于浩,他还不知道前两天江临岸带沈瓷去江宅已经“闹”过一场,今天原本只是和周彦约了一起赴宴,两人在路上碰头,结果到了才看到沈瓷坐他车里。 当时他也像是见了鬼,这算闹哪门子呢?不明所以,可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他自然看得明白,只能强咽一口呼吸,又留意江临岸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有要当场爆发的样子,好歹松了一口气,赶紧挤到前面,把自己带的礼献上,又嘴甜地拍江巍的马屁:“董事长,祝您老松柏长青,万寿无疆,这是我带的一点薄礼,希望您能喜欢。” 这话倒是救了场,沉寂的气氛多少被化解了一些。 江巍大概见场合也不大合适,毕竟这么多圈内朋友和宾客在场,还邀请了许多媒体,有些事肯定不宜闹开,只能硬生生咽了口气:“行了,既然来都来了,都进去吧,全站门口也不成样子。”说完也没再看沈瓷,倒是别过头去看了眼江丞阳。 “你脸色怎么白成这样?眼睛又疼了?”言语里透露出关心,可江丞阳却像是完全定在那里,发寒目光死死看着沈瓷。 沈瓷也感觉到了,抬头正好与江丞阳的眼睛撞上,后者如寒剑,即使周遭灯火敞亮,依然令她觉得寒入脾骨,特别是他眼底那抹戾气,似带着怨恨和杀气,沈瓷不禁头皮一紧,直到江巍再度出声:“丞阳!” 江丞阳这才回神,艰难地把目光挪了回来。 “爷爷!” “你又怎么回事,跟丢了魂似的!” 江丞阳只能抬手摁了下发胀的脑袋,编借口:“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别成天在外面给我乱搞,都这把年纪了,陈家那姑娘呢?说好今天跟你一块儿过来的!”老爷子把话头一下子又转开了,江丞阳紧着神回答,“可能还在路上,我一会儿打个电话问问!” “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紧,老大不小了,要来得及的话今年也把事情给我办了!”言下之意是催着江丞阳和陈韵结婚。 沈瓷听得懂意思,又想起前段时间她在方灼出租屋里跟陈韵聊的那段话,这世上大概真的没什么人能够事事尽如意,心里只觉窒息。 身后还不时有客人进来,周彦和沈瓷刚好挡在门口,他便用手臂挽了她一下:“我们先进去?”声音淡淡,语气温柔。 沈瓷条件反射似地侧了下身,低头往前面走,结果经过江临岸面前的时候又听到身后响起一串宏亮的声音。 “江老,您今天这排场搞得挺大啊!” 李大昌带了一帮人从外面走进来,阿幸跟在身后,后头紧跟的两个下手抬着一只红色朱漆木箱。 沈瓷后背瞬时僵硬,她听得出这个声音,如梦魇般,大概化成灰也能认识。 起初周彦让她来寿宴露下脸的时候她并没有过于排斥,只当是给江临岸一个彻底了断,也算是做给那些媒体看,但现在却后悔得要命。 为什么要来?怎么就没想到李大昌也会到场?可现在逃也来不及了,人已经在场,甚至都能闻到李大昌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汗渍气,她感觉自己脚步被定住了,后背起汗,不敢往后看。 周彦当时刚好站在她旁边,依着职业本能中的敏锐,察觉出她似乎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她率先闷着头往厅内去,像是逃似的,周彦也只能跟上,而门口的李大昌其实早就已经看到她,只怪那天沈瓷穿了那么挑眼的颜色,鲜嫩的葱绿,又是裙子,衬着她的白皙皮肤想不夺人眼球都难,却没打算上前搭讪,场合不对,李大昌也不是莽夫,只用余光瞄了沈瓷一眼,似笑非笑地目送她逃似地走入厅内的人群。 沈瓷已经十分后悔了,勉强跟着周彦在厅内转了一圈,人很多,不乏一些知名媒体和记者,可她早已魂不守舍。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周彦不放心地问,实在是沈瓷脸色白得吓人。 沈瓷双手撑住桌沿勉强站稳:“没有,只是有些闷。” 周彦看了眼腕表,离寿宴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要不陪你去外面透透气?” “不用了,我想……”她本想提议自己先回去,可话还没说完,旁边凑过一道人影。 “阿彦!” 沈瓷转身,见是一位头发半花白的老人,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身姿还算比较硬朗。 “外公!”周彦回应,沈瓷这才想起来之前听他提过外公也在联盛工作。 “这是沈瓷,这是我外公!”周彦介绍。 岂料萧镇远似笑非笑:“不用介绍了,久仰沈小姐的大名!”口气听上去很微妙。 沈瓷心里不禁苦笑,因为和江临岸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大概早就名声在外了,于是也没打招呼,秉着一向不喜与陌生人交流的性子,只微微向萧镇远点了下头。 萧镇远也不介意,却轻轻勾了下周彦的肩膀:“初次跟沈小姐见面,抱歉,能否让我和阿彦单独聊几句?” 沈瓷拧了下手指:“当然,你们自便!”之后捞了一杯鸡尾酒,拿着转向周彦,“我先去外面透透气,你们聊。”说完转身便走,留下周彦和萧镇远在原地。 几秒钟的沉静,最后还是萧镇远先开口,朝沈瓷远去的身影瞄了一眼,问:“你这算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别跟我这装蒜,明知道这女人是谁,跟江家老二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她带来?”萧镇远在质问,但口气并没有特别过分。 周彦不觉发笑:“只是带个朋友来玩玩而已,需要你们一个个都如临大敌!” “朋友?” “不然呢?” 一句话倒把萧镇远堵死了,他忍不住抽口气,“真的只是朋友?” “至少现在是,至于以后……” “没有以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趁现在事情还没开始,你最好给我全都憋回去!”萧镇远难得用如此严肃的口吻与周彦对话,周彦笑得更放肆。 “您是不是想多了,我并没想做什么事。” “没有最好,但我还是需要提醒你,当年甄小惋的事你有权怨江临岸,但选择是需要双方进行的,是那姑娘自己先选了江家老二,没人逼她,这点你必须承认,更何况兄弟永远比女人重要,别愚蠢得再拿沈瓷来做文章,不值当!”萧镇远口气严厉。 周彦别过头去龇了一下牙。 他这几年也一直跟自己说,选择是双向的,当年的错三方都有责任,甚至他还一度恨过甄小惋,直到前几天无意间在江宅门口听到真相。 可惜这些萧镇远不知道,也不了解。 “外公,你不懂,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 沈瓷出了宴会厅,弯弯绕绕在陌生的酒店里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无人的僻静处,像是几排酒店主楼后面的空草地,草地上立了几块指示牌,借着四周微弱的灯光可以看清上面的字。 “接待中心,火腿餐厅,葡萄园,柴房……” 这间酒店是由旧农舍改造而来的,建在山里,虽聘专业设计团队进行了改造,但为了让客人感受到原汁原味的农村山野风格,在设计之时刻意保留了一些旧格局,比如眼前这几间屋子,红砖黑瓦,四周围了木色围栏,中间是山门。 沈瓷是乡下长大的,自然知道这种地方一般用来储物用,靠近几步,果然见门口木牌上写了“谷仓”两个字。 还是头一次在酒店里见到这种地方,沈瓷一时好奇,又贪图四下无人可以独自呆着,便推开山门走进去,进去之后是个不大的院子,摆了一些不知哪里收来的旧板凳和破瓦罐。 有时候觉得城里人甚是矫情,好奇农村生活便花大钱来营造一个假的农庄,可一旦真把他们扔到山里,估计又一刻都待不下去。 沈瓷端着酒杯又往里走,想去看看酒店的谷仓什么样,可刚跨上台阶,听到身后“吱呀”一声,山门不知被谁推开了。 沈瓷回头,有人影从围栏后面慢慢走出来…… 江家寿辰(3) 那晚月光很淡,山风摇着树影,四下毫无动静,前面宴会厅里鼎沸的人声似乎都已经远去了,这里甚至连一声娃叫或者虫鸣都没有,唯独那枚人影从围栏后面渐渐转过来。 又是“吱呀”一声,老旧的山门被推得更大,有人将脚步快进来,像是恐怖片里一个冗长的慢镜头,直到对方整个人站到门口,沈瓷才终于看清…… 月色下发沉的脸,僵硬的轮廓,还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似鬼魅,似魂魄,拖着身后狭长的影子一步步朝她逼近。 沈瓷不由拧紧手里的杯子和小包。 她已经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潜意识里的本能让她不断往后退,而门口的人已经进了院子,一步步朝她这边走过来,越过那些板凳,也越过墙角放的一排瓦罐,直到沈瓷后背快要顶到谷仓的门,已经无路可退了,她才止住脚步,逼迫自己冷静。 台阶上的男人依旧不出声,脚步未停,眼看影子已经爬上了台阶,被月光映在上面折成一段段扭曲的形状。 沈瓷强闷一口气,开口:“江总…”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恐慌. 眼前男人却突然抬手一拧,毫无预兆,直接掐住了沈瓷的脖子,沈瓷根本没有一丝准备,喉咙上的窒息感逼迫她本能地用一只手去抓他的手臂,原本拿在那只手中的小包落地,花的力气很大,很快对方手背上便被她抓出几条血印子,可这毫无作用,反而更加激化他的暴戾。 “挠啊!继续挠!” “多使点劲,就跟当年你拿钢笔戳瞎我的右眼一样!”声音如鬼魅,凉凉地扑到沈瓷脸上。 男人的五官已经贴到跟前来了,整体看不全,可那双眼睛却挨得特别近,一侧幽黑发亮,一侧却如肿胀发红的血窟窿…… 沈瓷在窒息与恐惧之间挣扎,停顿,思绪拧成结,又轰然崩断。 他知道了,他认出来了,他是来报仇的! 沈瓷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浑身发寒,可是求生的欲望却异常强烈。 “放开…我!” “怎么放?”江丞阳五指在她脖子上拧得更紧,“我也想放啊…可是不行……” “你说说看,十年了,我找你找了十年,多辛苦。” “可没想到你就在我跟前,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转…贱人,谁给你的胆?”江丞阳声音由阴转烈,满腔都是怒火和怨恨啊,当年沈瓷戳瞎了他的右眼逃走,害他这么多年被疼痛折磨,现在还要面临摘除眼球的窘境,这口气叫他怎么咽得下去。 江丞阳真是越想越恨,越恨就越狠,手上力道不自觉又加重了几分,沈瓷半张脸已经涨红,五指不断扒着他的手臂,可是丝毫不起作用,对方大掌就如钳子一般把她箍得死死的。 感觉快要透不过气了。 “放……手……” “是不是很难受?” “放……放手!” “一放你不又得逃了么?多可惜…我得让你好好看看,看看我这只眼睛……瞎了,残了,医生让我整个摘掉……是不是很可怕?可我不能摘啊,摘了变成什么,怪物是不是?…可不摘又疼,疼得我晚上都睡不好……你知不知道……我他妈今天来这之前打了一支杜冷丁,贱人,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江丞阳五指再度收紧,脸也一寸寸贴过来,几乎要贴到沈瓷跟前了。 她闻到这男人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汗味,这个魔鬼…… 沈瓷努力把身子往后弓,以此减轻脖子上的压迫感,可是依旧躲不掉他那只眼睛,里面通红,无焦距,像是张开的一个口子,随时能把人吞进去撕成粉碎。 沈瓷知道他这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仇恨泯灭了他的理智,沈瓷相信此时的江丞阳什么事都敢干,包括在这里要了她的命,可是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 “当年的事…是你逼我的……” 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要不是被逼入绝境,她哪来勇气闹到见血。 “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今天是你爷爷的寿宴…到处都是人,难道你想……闹得人尽皆知……?” 沈瓷努力稳住自己,想要分散江丞阳的注意力,可这招完全不管用啊,眼前男人突然笑出来。 “人尽皆知?你以为我怕?” “怕的应该是你,这么多人,这么多记者……” “哦,对了,还有李大昌,李大昌也来了……你说我那痴情种弟弟要是知道你以前被李大昌睡过,被那么多男人睡过……会怎样?”江丞阳阴冷笑着回击。 沈瓷只觉后背一软,瞳孔扩散。 “不…” “不要……” 她惊恐摇头,像是一下被抽了魂魄,就连扒在江丞阳手臂上的手也松开了。 不能说,不可以说! 以前她或许可以做到不在乎,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宁愿死,但是江临岸不可以知道。 “怎么?怕了?刚才不是还威胁我要把事情闹大吗?”江丞阳阴冷嘲讽,手上力道却松了一些,这会儿居然极其享受沈瓷眼里的惊恐。 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很奇怪,江丞阳这些年做梦都想把沈瓷揪出来千刀万剐,以报当年一笔之仇,可是现在人就被他扼在手里,只要他下定决心,沈瓷根本毫无还手余地,可是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她这么快死了。 江丞阳的目光从沈瓷的脸上往下移,她呼吸蹙紧,一喘一吸,低胸领口处的白嫩弧度便跟着剧烈起伏,那是一个要人命的角度,可以看到她若隐若现的胸线,凸起的锁骨,而纤细的颈脖正被他掐在手心。 此时的沈瓷就像一只受了惊的白天鹅,在濒死与惊恐之间挣扎,眼神和肢体间却不断迸发出诱人的味道。 江丞阳不觉咽了一口气,手指上的力度又放缓了些,慢悠悠地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说:“你到底还是怕被江临岸知道!” “是不是真挺在乎他?” “想想也是,他为了你跟梁文音闹翻,跟老爷子闹翻,还不惜准备好丢掉那么大的项目,这算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 “啧啧……听着多痴情,多感人,多惊天动地!可他要是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女人以前被那么多男人睡过,你说他会怎样?” “哦对了,李大昌手里好像还录了你的视频,要不哪天找他要来看看?” “顺便给我那痴情种弟弟也拷贝一份,我特别想知道他到时会有什么反应!哈哈哈……”江丞阳亢奋地大笑起来,像是找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沈瓷浑身战栗不止,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李大昌的面孔,江丞阳的眼睛,那些曾在她身体上施虐又掠夺的手,身体,肉欲…… 地狱无尽,魔障四起。 她是不是永生都无法逃离? 沈瓷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笑得肆无忌惮的男人,他也是曾把她推入地狱的恶魔之一! “畜生!”她惊喝起,抬手往江丞阳头上砸去。 江丞阳一时不备,忘了她另外一只手上还捏着高脚杯,沈瓷也是拼劲全力,所以砸过去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心。 江丞阳愣是被砸得顿了顿,短暂昏眩之后痛感袭来,一股滚热的腥腻开始从头顶往下淌,顺着额头到眉心,他木愣愣地用手捻了捻,满手指的鲜红,随之抬起头来,原本肿红的右眼此时成了一个张开的血盆口子。 停滞的空气中被染了血腥气,血腥气渐渐散开…… 一秒,两秒…… 沈瓷回过神来,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推开江丞阳便往门口跑,可是怎么跑得掉。 她穿的高跟鞋,跌跌撞撞下了台阶,可还未站稳手臂便从后面被人拧过去,江丞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揪住沈瓷把她一臂推过去,失去重心的身体往后倒,撞在靠墙摆的那排瓦罐上。 瓦罐被撞碎,她滑到地上,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似的疼,可还要撑着最后一点力爬起来,却只爬到一半,侧腰上便挨了一脚。 “跑啊!” “再跑个给我看看!” 江丞阳穿着皮鞋的脚连续踹过来,腰上,小腹,后背……沈瓷疼得几乎把身体蜷在一起。 月色下罪恶发酵,可她十年前没有死,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怎么能死? 她开始撑着地面往前爬,地上留下一串血迹,几乎撑住最后一口气,江丞阳站旁边看着,等她爬了几步才一脚踹过去,又提着沈瓷的一侧胳膊把她翻过来,如恶兽猛扑,双腿箍住她的腰腹,两侧手腕被摁住。 “臭婊子!” “啪”一声,脸上重重又挨了一巴掌。 原本就已经疼得快没知觉的沈瓷只觉两眼冒金星,浑浑噩噩间意识开始迷离,视线中却是一片红,江丞阳的血糊了半脸,滴下来落在沈瓷眼睛上,滚烫,灼烧,她半眯着眼…… “跑,再跑啊!” 喉咙又被他扼住,这次是花了死力! “我他妈就不信能栽你手上两次,贱人,掐死你!” 被惹怒的恶魔舔着满脸血腥气,一手掐住沈瓷的脖子,一手却往她胸口摸去…… 江家寿辰(4) 沈瓷身上穿的那条绿色裙子是丝缎面料,领口本就低,被江丞阳随便一扯内衣便露了出来,还是最朴素的白色,没有花纹和缀饰,如十年前那样包裹着她消瘦的身体,身体上滴了他的血,鲜红地映在她依旧白嫩如初的皮肤上,可是这具身体的轮廓已经不同了,十年前还未发育完全,现在却凹凸有致,处处透着女人的芬芳。 这是江临岸的女人,他大概已经饱尝过这具身体的滋味,可却是江丞阳十年前失去一只眼球也没得到的,男人本能反应加之体内被仇恨灼烧出来的嫉妒,这一切就如烈火浇油,一寸寸瓦解着江丞阳仅存的理智,令他不断加重手里的力度。 沈瓷已经无力反抗,胸腔里的空气快要被抽尽,窒息之余脸色泛红,身体不住战栗,报仇的快感和不甘交织在一起,却在江丞阳体内不断升腾,不断敲击。 她看着沈瓷一起一伏的胸,揪紧的五指,还有绝望闭起来的眼睛,突然一口咬上去…… 沈瓷在濒死之间感受到胸口的黏腻,不觉腰肢翻腾,像是被扼住三寸还要挣扎的小鱼。 “不……” “不要……” 她口中微微发声,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求饶,可这求饶只会更加激发江丞阳的欲望。 “不要什么,十年前被你逃了,十年后还不让我上!” “贱货,我倒要尝尝你究竟什么滋味,让江临岸对你如此欲罢不能……” 江丞阳嘶吼着开始把手往沈瓷裙摆里面探,一直摸到腰间,扯着那点布料就要往下扯,沈瓷摇着头摆动,膝盖夹紧。 江临岸,江临岸……意识模糊间她想起那个男人,他曾牵过她的手与世界为敌,他说如果一定要他拿手里的东西去换,可以,他愿意…… 她还有话没有跟他讲,她不能死在这里。 沈瓷手掌在粗糙不平的地上乱摸,终于摸到一片碎瓦砾,拼劲全力抬手往身上的人刺去,直插他肩膀… 江丞阳吃痛倒是松了她脖子上的手,身子往后缩了缩,沈瓷在窒息之余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气息往下窜,干呕,剧烈咳嗽,江丞阳在二度被她刺伤之后彻底被激怒,两只手同时掐住她的脖子。 “贱人,臭婊子,去死吧!”嘶吼,扭曲,面容狰狞。 刚喘上两口气的沈瓷再度窒息,额头青筋暴起,双手往他手背上扒,可惜满掌都是粘滑的血,扒也扒不住,扒也扒不开,除了留下几个指甲印之外毫无作用。 沈瓷后来回忆那次她是真的想要放弃了,头顶一片黑沉的天空,凉风浮动,没有星星。 她仿佛看到了父亲,看到了温从安,那些曾给过她短暂温暖的人在向她招手。 “孩子,过来吧!” “到我身边来……” 沈瓷不断扑腾的双腿慢慢绷直,沉下去。 是不是放弃挣扎就不会再有痛苦? 是不是离开这里就不会被噩梦缠住? 叔叔,我好想你…… 沈瓷将扒在江丞阳手上的五指松开,往下滑,如最后一丝气息被封入湖底,眼前光亮在渐渐收尽,瞳孔中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也仿佛慢慢消失了。 随他去吧,这世上的丑陋狰狞…… 她终于把眼皮阖上,摊开五指,准备好了要迎接死亡,却在最后一秒感觉眼前黑影一晃,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依稀间听到耳畔传来一声闷哼。 江丞阳从后面突然被人整个拎起来,半跪着滑到地上,还没来得及转身,腰侧又是一记重击,疼得他龇牙咧嘴地骂娘。 谁敢在背后偷袭他? 江丞阳撑着转身,还未来得及站稳,下巴上又是一拳,抡得他晕头转向地在地上绕了半圈,抬头,终于看清眼前的人,黑衣黑裤,面色阴凉,眼中却似藏着烧起来的火。 “你他妈…”江丞阳刚想骂,肩膀被对方揪住又是两记,又快又狠,还特意挑他被沈瓷用碎瓦片刺伤的地方,江丞阳疼得后背直冒冷汗,不觉往旁边唾了口血水。 “你这算什么意思?” 男人目露杀气,不回答,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沈瓷。 “滚!” “你……”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 江丞阳捂着受伤的肩膀站在那里,半边脸上的血似乎快要干涸了,可肩膀上的伤口还在不住往外淌血,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用武力解决肯定占不了光,更何况今天这场合也不宜把事情闹大,于是步子往后虚了两步,趔趄着身子。 “行,你有种,敢跟我动手!”江丞阳边说边抱着肩膀往后退,一直退到山门边上。 男人又朝他刺了一眼,他便灰溜溜地捂着伤口往外走了,身子很快闪进旁边的树影,男人这才转过身来,几步走到沈瓷身边,蹲下。 地上的女人早就衣衫不整,闭着眼睛,男人便把她抱了起来,借着微弱夜色看清她的模样,原本盘起来的发髻散开了,头发凌乱,额头有伤,脸上和胸口也都是干掉的血渍,而她整个人缩在他胸口似乎毫无生息。 “沈慈?” 他喊了一声,没反应,便用拇指掐她的仁中,反复数次才听到她嘴里咳了一声,像是一口气终于从胸腔里顺过来了,随后又是一串剧烈的咳嗽,咳得她不断用五指揪紧他的手臂,男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脱下自己身上的衬衣裹到沈瓷身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一路往外走,沈瓷都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胸口。 感觉在鬼门关里绕了一圈回来,魂魄还没附体,她的意识依旧不清晰,可是鼻息间却隐约闻到一股似曾相似的味道,烟味,汗味,还混着血腥气,像是从遥远的山里飘来,带着那个镇子独有的阴凉。 沈瓷渐渐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隙。 自己得救了吗? 是谁救了她? 一颠一晃的视线中只投下男人下巴的弧线,刚毅,硬挺,连着下颚往下,一直到凸起来的喉结处,喉结滚了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剧烈活动。 沈瓷认出来了,不觉嘴角勾了勾,再度闭上眼睛…… 阿幸抱着沈瓷出了山门,迎面跟走过来的周彦撞上,夜色中两个男人都面无表情,只是一个沉冷,一个安静,最后周彦将目光沉下去看了眼缩在阿幸怀里的沈瓷,她身上包着男士衬衣,脸侧在那一头也看不清晰,只是垂下来的手臂上沾了许多血…… “你准备把她带去哪里?”周彦问。 阿幸却没吭声,抱着怀里的人从他身边擦过去…… 夜风吹起,树荫摇曳,很快那个男人便消失不见,周彦却还站在原地,轻轻闷了一口气,闻到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血腥味。 他轻轻推开山门,谷仓门口的院子里已经一片狼藉,板凳倒了,瓦罐碎了一地,地面上留着一串串血印子,一直延续到台阶之上。 周彦走上去,捡起地上那只小包,包也是墨绿色丝绸面料。 他又想起刚才过来时在葡萄园门口看到的那枚黑影,抱着一侧肩膀,步子踉跄,半边脸和衣服上都是血。他认得,那是江丞阳。 可见刚才这里经过一番恶斗,包括这满地血和碎掉的空酒杯,还有……周彦步子又往前移了几步,移到谷仓门口,弯下腰去,从血渍中捡起那枚耳饰,捻在手中,珍珠的圆润磨砺着他的指腹…… 宴会厅里寿宴已经开始,老爷子坐主席,江临岸陪在右侧,可他根本无心坐那,从头到尾都沉着一张脸。好在老爷子也无暇多问,因为江丞阳突然不见了,他派去找的人回来复命:“董事长,整个酒店都找过了,没见到大少爷!” “电话也打了?” “打了,可那边关机!” 老爷子气得脸色都变了,想想也对啊,这么隆重的场合,最宝贝的大儿子却在临开席前不见了,还有这么多宾客在场,算怎么回事?可碍于场面他也不能发火啊,只能自己熬着。 秦兰见势赶紧泡了一杯茶递过去,压低声音说:“老爷,您别置气,丞阳一向最懂事了,今天兴许是有急事要离开一会儿。” “哼!”老爷子脸色更差,“什么事这么重要?连声招呼都不打!” 秦兰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知道江巍性格脾气都倔,只能朝江临岸使了个眼色,口中温温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待会儿您要敬酒的时候让临岸陪着也一样。” 对面温漪立马帮腔:“对呀爷爷,今天是您的大日子呢,开心一点,别生气!” 兴许是温漪这话讨了老爷子欢心,也兴许是碍于外人在场,江巍总算抽了一下嘴:“一个个都不省心!”念叨完这句之后看向江临岸,“行吧,待会儿你陪我去敬酒!” 江临岸不情不愿地撇过头去,也不啃声,温漪立即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秦兰也朝他使眼色,江临岸懂她们的意思,皱着眉,想拒绝,但最终还是作罢。 秦兰暗松一口气,沈瓷的出现已经让她有些方寸大乱,现在只祈祷别再出什么乱子。 江家寿辰(5) 江家三代以上都是当官,早年在甬州城里也算有头脸的候门,从江巍父亲那一代才开始经商,而到老爷子这里官相还没完全消掉,所以他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热闹,可现在就想图个清静。 或许是年纪到了,也或许是经历过太多事,这两年越发不喜欢出去见人。 原本这次寿宴也不想办,是秦兰一味劝说,他想着那就办一次吧,趁自己身体还能走动,更何况家里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喜事了,办一场就当是冲冲冷清,只是要求筵席的流程别太繁琐,更不需要搞那些毫无意义的花头精,只是把大家聚起来一起好好吃顿饭,所以遵循他的意见,这次筵席偏中式,圆席。 台上也只请司仪简单串下词,老爷子上台讲几句话,算是把礼正式走完。 讲话的环节原本应该要江丞阳陪他一起上去,毕竟是江家嫡长孙,可等来等去不见他人影,最后只能由江临岸代劳。 他扶着江巍上台,一袭浅灰色西装,身姿笔挺,面容俊逸,追光灯和摄影机的镜头都追着他而去。 底下有议论声,因为这种场面很少见到江家老二和江巍站在一起,但没关系,江临岸完全压得住场子,站在老爷子旁边气势竟然丝毫没有被比下去。 台下秦兰甚是欣慰,大概谁都无法理解她当时的心情,三十年,她从女孩到女人,再从女人到妇人,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她都埋在这里了。 江宅对她来说像个华丽的牢笼,可是那把锁是她自己落下来的,她心甘情愿地被困在里面,痛苦,孤寂,那些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日夜夜,如今看到江临岸能够站在江巍身边,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受的委屈都值了。 “阿姨,您怎么了?”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张纸,温漪发现秦兰不对劲,关切问。 秦兰立即别过头去抹了下眼睛。 “没…没什么…就是阿姨今天高兴…” 温漪似懂非懂,又看了眼台上的江临岸,他正在扶着江巍一起切蛋糕,画面和谐,嘴角带笑,仿佛之前她所认识两年的那个男人又回来了,依旧细致温和,体贴柔情。 “我也高兴…”她深吸一口气,眼眶却渐渐氤氲。 秦兰岂会不懂,拍了下她的手臂:“傻孩纸,哭什么哭?” “我没哭!”温漪还逞强,眼泪却已经开始往下掉。 秦兰只能又抽纸巾给她擦,边擦边劝:“你的心思阿姨懂,别难过,也别着急,有些事是急不来的,过了今天之后慢慢来,阿姨会帮你。” 秦兰这段话像是给了温漪定心丸,她吸了一下鼻子,自己把眼泪擦掉。 “您真的会帮我?” “当然,你是我认定的儿媳妇,而且我们两家有过婚约的,临岸现在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相信阿姨,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 她能够花三十年时间耗在江宅,自然也有信心促成一段婚姻。 温漪听了这话一时笑开,立马盛了一碗汤放过去。 “谢谢阿姨,我肯定相信您!” 十几分钟后江临岸扶着江巍从台上下来,周遭都是掌声,镜头和追光灯又跟了一路,直到他扶着江巍入座,再转过身去回到自己椅子上,笑得快要僵硬的表情才收起来,几乎一秒变沉。 天知道他多么讨厌这种场合,更何况还是捡漏上台替代江丞阳的位置。 温漪早就看出他今晚心情不佳,不敢多问,只夹了一块点心到他盘子里。 “吃点东西吧,该饿了,一会儿还要陪着爷爷去敬酒,空腹会伤胃。”她语气柔和地说,可江临岸沉沉扫了眼盘子里的点心,是一小块枣泥糕,不由皱眉:“我不吃这么甜的东西!” 温漪不免觉得委屈,这种场合似乎完全没有照顾她的面子,辛亏秦兰及时帮腔:“温漪也是为你好,你前阵子不是一直胃疼吗,先吃点垫垫肚子!” 江临岸还想拒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江董,实在不好意思啊,我这边来晚了。” 江临岸回头,见黄玉苓和陈延敖走过来,身后跟着一脸不情不愿的陈韵。 黄玉苓先上前跟江巍握手,又是道歉又是解释:“本来肯定是不会迟的,要怪下午飞回来的航班晚点。” 身旁陈延敖也跟着帮腔:“现在国内到处都是航空管制,本来下午一点的飞机,硬生生拖到三点才登机。” 不知是借口还是理由,但老爷子也没置气,笑着回应,又问:“令公子没来?” “您说陈遇?他原本是要来的,可是外地有个项目出了问题,前晚连夜飞过去的,今天没赶得回来,为这事电话里我还说了他一通,什么项目不能丢两天嘛,哪及得上您的寿辰重要。”黄玉苓真是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叫人气都气不起来,后面陈韵不住朝她抛白眼,心里骂了一万遍“虚伪”! 江巍也不多问,他知道陈遇和沈瓷的关系,去年那场离婚戏码也是在甬州城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江临岸和沈瓷的事又弄得路人兼知,这种场合陈遇故意避开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邀请函是一早就发出去的,代表江家的诚意,对方来不来便是另外一回事。 “黄董严重了,谈不上什么寿辰,只是想大家聚起来一起吃顿饭,再说小辈当以工作为重,所以你也不必苛责。”场面上的话谁都会讲,黄玉苓笑得讪讪。 “您说的我明白,所以陈遇那边我就不说了,不过妹妹来了,算是替大哥立个榜样。”边说边把陈韵扯到跟前来,一一介绍了一遍,又让陈韵叫人。 陈韵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逼到这份上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只能强颜欢笑顺着黄玉苓,只是介绍到温漪那的时候她愣了愣。 当时是秦兰介绍的,拍着温漪的手背说:“这是临岸的未婚妻。” 陈韵哪能不知道,这段时间关于她和江临岸的事都快够拍八点档电视剧了,只是有些纳闷,不是说两家取消婚约了么? “叫人啊!”见陈韵迟迟不出声,黄玉苓又在身后推了一把。 陈韵拧紧眉:“叫什么?” 一时倒把大伙儿都问住了,对啊,该叫什么?最后还是陈延敖救场:“温小姐年纪应该要比我家陈韵长几岁吧,那就干脆叫姐姐?” “对对对,叫姐姐!”黄玉苓也反应过来了。 陈韵哪肯,哼了一声:“姐姐可不能乱叫的,一不小心可能就叫老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黄玉苓呵斥。 秦兰笑着开口:“无妨,叫什么都一样,不过陈小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若哪天临岸和温漪结婚了,我们丞阳又有幸取了陈小姐,那叫姐姐确实有些不合适。” 这话似一语点醒梦中人,黄玉苓立即点头附和:“对对对,还是江夫人说得有理,那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去喊吧。” 两人像是达成了共识,最后温漪主动伸过手去:“你好,陈韵对吗?早就听阿姨说过你了,很高兴跟你认识。”此时温漪完全显出了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礼貌谦和,仪态大方,岂料陈韵完全不领情,她甚至哼了一口气。 “抱歉,这是我第一次跟江家长辈见面!” 所以何来的“早就听阿姨说过你”?秦兰会去跟她提一个没有见过一次面的人? 陈韵最反感这种假装热情又在长辈面前充当乖孩子的女人,显得做作又不真实,只是这么一来整场都尴尬了,特别是温漪,手还僵在半空中,也不知该收还是该继续举着。 黄玉苓更是气得浑身发颤,若不是顾忌场合,她真想一巴掌朝陈韵煽过去。 怎么生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感觉脸都要被她丢尽了,只能费劲笑着救场:“温小姐你别介意啊,她就这性子,还跟孩子似的,说话也没个正形。” 温漪也只能抽了下嘴把手放了下去,最后是陈延敖问了一句:“江总呢?怎么好像没见他在场?” …… 黄玉苓一行离开之后温漪才坐下去,老爷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大概是刚才陈韵的表现让他不是很满意。 “改天让丞阳约了那姑娘一起出来吃顿饭!”这话是对秦兰讲的,秦兰本不想多管这事,但老爷子开口她也不敢忤逆,可刚接应完又听到老爷子一声呵斥。 “临岸呢?” “什么?” “怎么也一声不吭就走了?” 温漪朝旁边看了一眼,果然见位子已经空了,盘子里那块枣泥糕却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江临岸摸了烟盒往门外走,厅里实在太闷了,到处都是人,阿谀奉承,虚伪逶迤,他整个晚上都感觉脸上带了几千层面具,压抑,窒息,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想出去透透气,可刚走到门口便见周彦从外面进来,两人撞个正着,一时四目相望,眼波流转,只是谁都没有先吱声,直到江临岸看到周彦手里拿的东西,那枚墨绿色刺绣小坤包,是沈瓷刚拿在手里的。 “她人呢?”江临岸最终还是开了口。 江家寿辰(6) “她人呢?”江临岸最终还是开了口。 周彦反问:“谁?” 他这明显是故意的。 江临岸皱了下眉头:“你知道我在问谁?” “你说沈瓷?” “对!” 周彦顿了顿:“在我车上,不大舒服,想先送他回去,所以抱歉,替我跟你爷爷说一声。”他说完也没多逗留,拿着包又转身。 江临岸突然上前一步扣住他的肩膀。 周彦回头,两人目光再度碰撞,一方是波涛怒目,一方却是平稳安静,这种时候都是能够沉得住气的那方赢,可是江临岸做不到,他在处理感情之事的时候总是极易暴躁。 江临岸:“你今天这算什么意思?” 周彦:“什么什么意思?” 江临岸:“别明知故问!” 周彦发笑:“有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临岸眼梢扬了扬:“你应该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知道,可是知道又怎样!”周彦嘴角的笑容晕得更放肆,“当年你不也知道我和小惋的关系么?” “你……”江临岸气得挥起拳头就要抡上去,却被及时赶来的于浩一把拉住。 “临岸,你做什么?今天是你爷爷的寿宴!”于浩拖着提醒,江临岸拳头挥在半空中,当时三人刚好站在门口的柱子旁边,并不算特别隐蔽,不时有来往的工作人员和客人经过,现场还有许多记者。 “行了,别冲动,有话等过了今天再说!”于浩劝,死死拽住江临岸的手臂,就怕他真的一拳抡过去。 江临岸瞪着眼前的周彦,可是周彦面无表情,似乎那一拳挥下去他也不会躲,可是他真的会挥下去吗? “撒手,听到没?”于浩又扯了一下。 江临岸狠狠吞了一口气,终于把手收了回来,周彦却突然哼了一声:“别觉得我多不地道,怎么说我都不如当年的你,至少沈瓷已经清清楚楚地跟你分手了,她现在是单身,所以我带她去哪儿都跟你没关系,还有……”他停了停,笑着说,“从今天起我会开始追沈瓷,结局怎样,我们拭目以待!” 这话一出江临岸脸色瞬间铁青,上前又要抡拳头,旁边于浩赶紧拉住,嘴里嚷嚷:“行了老彦你也少说两句,为了一个女人至于嘛,还有你……”他瞪着江临岸,“今天这种场合你真想开架?要真想的话那我也不拦你,打吧,把这几年的怨气全都打出来!” 几分钟之后江临岸站在洗手间的池台边上,架是肯定没打成的,场合如此,肯定要顾忌,更何况彼此也都已经不是当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了。 当年甄小惋刚和江临岸在一起,两人确实干过一架,两个大男孩互相揪着摔在泥塘里,打得两人都鼻青脸肿的,可最后呢?最后什么也改变不了,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然最后甄小惋也不会出事。 至于现在…… 江临岸埋头点了一根烟,身子趔趄地靠着池台,于浩不由叹了一口气。 “你和那女人现在算怎么回事?还有老彦,老彦怎么会突然跟她搞在一起?” 这个疑问于浩已经憋了一晚上了,现在总算能够逮到机会问,可是池台前面的男人不啃声,一下下地抽着烟。 于浩有些急,又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句话啊!” “……” “刚问老彦他不说,现在问你又是这德性,到底怎么回事?我咋瞅着感觉老彦的心思不对劲?”于浩真是快被急死了,他之前只知道江临岸和沈瓷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却不知道当年甄小惋的真相,更不知道前两天在江宅门口发生的事,所以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周彦会突然插进来一脚,可现在越瞅越觉得苗头不对劲。 “喂,好歹你给我出个声啊!”于浩就差去揪他了。 江临岸却始终紧锁眉头闷着脸,有些事不是他不想说,也不是刻意要瞒着,只是真的难以启齿,就如同一个藏了九年的伤疤,外人以为你已经痊愈了,可你自己知道里面还在腐烂,不想把烂口拿出来展示给别人看,因为太脏。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算了,先出去吧。”江临岸边说边吐着眼圈,又挥手示意于浩离开。 于浩了解他的脾气,不想说的你拿刀架他脖子上都不肯多吐一个词,而且他整晚脸色都很阴沉,与平时工作的时候不一样,于是便不再多问了,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 于浩走后洗手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江临岸一口口把剩下的烟抽完,转身掐在水池里,抬起头来,镜子中刚好映出他的模样,脸色铁青,轮廓僵硬,眼底布满红血丝,突然又想起前日沈瓷在江宅门口当着众人说的那番话,不觉发笑,值得么?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正此时手机滴了一声,温漪的短信:“临岸,你在哪儿?爷爷找你陪着一起敬酒了。” 江临岸看完把手机扔在池台,开了水龙头把水池里面的烟灰冲散,抬头又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一眼,起身拿了手机出去。 …… 大半个钟头后医生终于从房间里出来,阿幸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依旧穿了那件沾了血的背心坐在沙发上,只是面前烟缸里多了几个烟屁股。 “怎么样?”他见医生出来立马掐了烟头上前问。 医生也是熟人了,所以没绕圈子,直接回答:“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割得有点深,封了四针,所以这几天别让她碰水,也别搬重物;后背和腰上有几处软组织挫伤,看情形可能是受敲击或者踢打所致,不过应该没有伤及骨头,所以问题不大。比较麻烦的是脖子,窒息时间过长有可能会造成脑部缺氧,现在看来没什么不良反应,但我建议最好带她去医院做个ct。” 阿幸点头:“好,等她醒了就带她去,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吗?” 医生想了想:“大致就这些了,不过后半夜你要注意她的情况,一旦发现呕吐或者出血必须立即送医。” 这个阿幸明白,自然也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 “知道了,我会注意。” 阿幸送医生出去,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夜色正浓,有丝丝凉风灌进来,他又折回去关窗,却无意间发现窗口的天空挂了一颗星星。 在这种城市夜空看到星星无疑是件奇迹,阿幸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把窗户关上,又拉了帘子,一转身便看到了床上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悬着一小束灯光,半边脸上蜡白如纸,半边脸上却鲜明映出五指印,刚才江丞阳应该还煽了她的脸,想到这阿幸不禁将拳头握紧,走过去,挨到床边,床上的人便看得越真切。 她这是睡着了吗?因为疼还是正在做噩梦?为何额上都是汗,眉头也锁得生紧? 阿幸不由埋了一口气,将盖在她身上的毯子揭开,沈瓷身上已经换过衣服了,一件男士黑色t,毯子撩掉之后可见白皙的腿根和膝盖上都是血印子,还有几处明显的淤青,再往上,他将t恤撩到腰间,平坦的小腹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腰上有一大片青紫,一直蔓延到后背处…… 右手心里的伤口已经用纱布包住了,医生说伤口应该是被利器所致,事实上是沈瓷用高脚杯砸江丞阳的时候有碎玻璃倒插进她的手心,很难想象当时她的恐惧,逼不得已她才会动手。 阿幸把毯子替她重新盖好,目光最后落在沈瓷的脖子上,纤细白嫩的颈,上面却缠了一圈青紫发肿的勒痕,可能是因为皮肤太白的缘故,勒痕在灯光下显得特别明显,几乎触目惊心。 阿幸一时闭上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在房间里有些待不下去。 那段视频是经由他手发给江丞阳的,现在江丞阳要取她的命,自己是不是也算帮凶之一? …… 沈瓷是被自己手上的伤口疼醒的,浑浑噩噩睁开眼睛,似曾相似的吊灯,墙面,还有柜子,随之袭来的是手心里的疼痛,满身像是骨头散架一样的疲惫和酸疼感,这些感觉迫使她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不觉后背又是一凉,挣扎着起床。 爬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男士t恤,内裤,光着两条腿,腿上还有残余的血渍。昨晚被阿幸带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替她弄干净,以至于一晚上下来沈瓷觉得自己皮肤里都渗了血的腥味,她赶紧撑着又下床,想找样什么东西包下腿,可卧室里空空荡荡,她也只能作罢,好在t恤够长,站起来之后便能勉强包到腿根。 阿幸昨晚在沈瓷床前守了大半宿,一直没合眼,天亮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了,便出来想要抽根烟,结果烟刚点上,还没抽一口便听到卧室那头有动静。 阿幸从吧台前面的高脚椅上转过身来,沈瓷已经站在客厅门口了,散着头发,赤着脚,一件黑色圆领t恤包裹着她布满淤青和伤口的身体。 那一刻阿幸觉得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他也总是这样,一次次把千疮百孔的沈瓷从镇上那间小旅馆的房间抱出来,裹着他的衣服,再抱到自己的住处,帮她擦掉身上的血或者污渍,然后给她换上一件干净的t恤。 他的t恤总是又长又大,多数是黑色,那时候几乎可以给沈瓷当裙子,而沈瓷每回清醒过来也总是这种表情,不哭不闹,木愣愣地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 后来沈瓷说:“阿幸应该是站在地狱门口的那个人,每回都是他送我进去,又接我出来,然后收拾我这满身狼藉,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带她去医院检查 有时候阿幸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算什么意思,特别是真正面对沈瓷的时候,他甚至会显得过于沉默到木讷的地步。 就如现在这样,沈瓷从卧室门口慢慢走过来,手上缠着纱布,额头和脸上还有伤,他其实应该有很多话要问,比如身上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是正常逻辑之下都会出现的对话,他也准备好要这么说了,可当沈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有些空茫地对望,直到沈瓷目光落到他指端的烟上,他才反应过来。 “抱歉!”阿幸转过去立即把烟掐了,看着甚至有些手忙脚乱。 之后又是一段沉默,大概持续了半分钟,他从高脚椅上站起来,盯着沈瓷脖子上青紫的勒痕看了一眼,话都要嗓门眼了,可出来的竟然是一句:“醒了?” 沈瓷也不啃声。 阿幸又问:“饿不饿?” 面前的女人还是没反应,阿幸便用手指剐了下头顶心,眉头皱起来,像是遇到了很棘手的问题。 以前每回也都这样,他把沈瓷带到自己住处之后她能长时间不讲一句话,问什么都不回答,而阿幸又不会哄女孩子,唯一对付她的途径就是“等”,好在他耐心不错,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 这次又这样,阿幸却似乎没有十年前那样的耐心了。 他见沈瓷不啃声,自己回头又进了卧室,很快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 “如果不饿的话先去洗澡,一会儿带你去医院看看。” 沈瓷看了眼他手里拿的衣服,阿幸又解释:“你昨晚那条裙子已经不能穿了,先将就一下,一会儿去医院路上再给你买一套。” 沈瓷还是不吱声,却把衣服接了过来,转身往浴室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阿幸才想起来,追过去:“医生说你手不能沾水,需不需要我帮你洗?”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沈瓷终于瞪了下眼睛。 阿幸忍不住苦笑:“为什么这么看我?以前又不是没给你洗过!” 沈瓷愣了愣,这似乎是相遇之后阿幸第一次提“以前”的事,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不免笑了一声,笑得面容更显苍凉。 阿幸问:“笑什么?” 沈瓷摇头,再度沉默,拿了衣服开门进了浴室,可里面却一直没有水声传出来,阿幸站在门外没有走,只是觉得浑身乏力,毕竟一宿没睡了,他再次抽了烟出来点上…… 沈瓷在里面听到“噗嗤”一声,似乎嗅到淡淡的烟味,应该还是那个牌子,熟悉的味道,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将身上的t恤脱下来,镜子里面便出现一具布满淤青的身体…… 沈瓷用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指擦拭脖子上的那条勒痕,勒痕经过一夜已经变得越发触目惊心,而眼白和眼圈四周都是血红一片,过度窒息缺氧导致毛细血管内皮细胞变性,所以颈部皮肤和眼圈眼白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褐色出血点,乍一看便是一片血红青紫。 沈瓷这些年一直在体验“恐惧”这种情绪,就好像你坐了一只扁舟飘在茫茫大海中,大海无边无际,海面看上去却很平静,平静得让你错以为可以一直如此无祸无忧地飘下去,可你根本不知道那些看似平静的海里到底藏着什么妖魔鬼怪,那些妖魔鬼怪会突然从海底冒出来,将你嘶咬吞噬,连骨头都剩不下来。 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沈瓷坚强,冷静,遇事从来不乱,可是谁知道,她内心深处藏了多少恐惧。 她怕吗?她当然怕,而且非常怕,正因为这些“怕”才把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阿幸在门外终于听到里头传来水声,沈瓷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坐进去,双手撑着边缘一点点把身体往下沉…… 阿幸后背靠着门页,嘴里慢慢吐着眼圈,有时候时间在他这里似乎变得尤为慢,甚至静止。 大半个小时之后两人出门,阿幸带沈瓷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沈瓷也没反对,或者确切说是她从头到尾都几乎不啃声,只是顺从地去接受他所有安排。 上车之后沈瓷便靠在椅子上把眼睛闭了起来,大概是那天早晨的太阳比较大,光线强,她被照得有些睁不开眼睛,阿幸见势便凑过去把副驾驶的挡光板放了下来,发动车子开出去。 开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沈瓷迷迷糊糊间感觉车子停了下来,她也没多管,昨晚做了半夜噩梦,乏得很,这会儿只想挨着椅子眯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干,可是很快车门又被打开,阿幸上来,把手里几个拎袋放她膝盖上。 “商场还没开门,你先凑合穿吧。” 沈瓷弹开眼皮扫了扫,袋子里露出来一点小碎花的料子,应该是他刚出去买的衣服。 她把袋子合上,也没啃声,继续闭上眼睛。 去做检查的是间私立医院,接待的医生似乎和阿幸认识,所以没有挂号,更没有排队,直接有人带着沈瓷去做检查。 检查大概也是提前约好的,从ct到b超,前前后后做了很多项,中间间隙时间沈瓷便坐在休息室里等,阿幸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把衣服换上了,裙子,且是白底绿纹的小碎花长裙,绢纺面料,腰上缠了根带子,如此装束显得她毕恭毕敬坐在椅子上的背影更加安静。 阿幸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 “报告要半小时后才能出来,先吃点东西。”他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 沈瓷看了一眼,里面似乎装了几个面包。 阿幸见她没拿,又解释:“记得你不吃甜食,所以没有买带甜味的东西。” 这话倒让沈瓷惊了惊,她没料到这男人还记得这些,于是把面包接了过来,却没有吃,阿幸也没再劝,坐到她旁边椅子上陪着,之后再无交谈,直到阿幸手机开始响,他拿出来扫了一眼,起身出去。 休息室外面是一片人工湖,湖边种了许多树,这季节树上已经开始有知了叫,阿幸走到树下才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昌爷……” 李大昌在那边“嗯”了一声,这时候他刚在佛堂做完早课,所以整个人连同神态和讲话口气都显得特别淡静。 “在忙啊?” “没有,在医院。” “那丫头跟着你?” 阿幸并不奇怪李大昌知道昨晚自己把沈瓷带回去的事,只是低头回答:“刚给她做完检查。” “伤得很严重?” “手上割了几道,缝了四针,其余都是皮外伤。” “这样啊。”李大昌在那头突然笑了一声,“江丞阳居然搞不定一个女人?” 阿幸眉头紧了紧,没啃声,只听到电话那头继续说:“也难怪他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来电话,似乎他倒伤得不清,身上被那丫头刺了几下,你说说看,她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改不了当年冲动的脾气。” 李大昌这是话中有话,如果昨天阿幸不及时出现,江丞阳怎么可能治不住沈瓷。 阿幸也不打算隐瞒,再说瞒也瞒不住,直接说:“昨天是我把她带走的,昌爷要是觉得不妥,我甘心受罚!” “受罚,罚你什么?”李大昌反问,语气不冷不淡。 阿幸也不再说话,虽然跟了他十多年,但这男人心思太深,很多时候自己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可很快电话那头突然又笑出来。 “你是怕我动怒?” “……” “怎么会,昨晚多亏你把这事拦了下来,不然在老爷子的寿宴上搞出人命,这事恐怕很难收场!” “……” “江丞阳也真是没脑子,动手之前居然不挑下场合!难道他以为把那丫头掐死自己就能脱身了?”李大昌语气一贯的冷静,可是阿幸的脸色却越来越阴。 昨晚他是在现场的,亲眼看到江丞阳怎样把沈瓷扣在地上,怎样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弄得满身都是伤,那一刻阿幸确定江丞阳是想取沈瓷性命的,这点倒是出乎了阿幸的意料。 李大昌讲完又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为这事江丞阳早晨冲我发了一通火,要我把你交出去,不过哪能啊,你是我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再说是他自己做事不地道,欺负女人,还差点搞出人命,你踢他几脚也算教训,阿幸,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大昌说话向来有几层意思,阿幸怎会不懂。 “昌爷说的是,我以后会注意。” 那边李大昌又笑出来:“你能理解就好,别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信任。还有,既然人在你那,好好给她查查吧,查完把结果告诉我。” 阿幸挂了电话,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工湖,湖面幽静,被风吹出波光粼粼,他又摸出烟来咬嘴里,还没点上火,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来,这次他扫了一眼便立即接通。 “喂,幸哥,那娘儿们好像快不行了,怎么办?” 阿幸转过身去又看了眼休息室,窗口刚好投出沈瓷的侧影,她似乎还是保持刚才的坐姿,只是碎花裙子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好看。 “想办法,不行的话给她打两针,我下午抽时间过去一趟。” 你穿裙子好看 沈瓷的检查结果显示一切都正常,只是一些皮肉伤。不过医生交代回去最好静养一段日子,毕竟流了这么多血,又受了惊吓。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沈瓷走在前面,可能是因为裙子太长了,加之阿幸给她又买了双平底鞋,所以走路的时候裙摆扫在地上,她只能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路提着,刚好要经过湖上的一座小木桥,桥上有台阶,裙摆拖在上面,阿幸跟在身后见她走得小心翼翼,不觉又想笑,沈瓷便在那时候回头,阿幸嘴角的笑容还未收尽,刚好被她捕捉到了。 彼时波光粼粼的湖面,身后有柳枝和树荫,他难得穿了件浅色衬衣,衬得皮肤更加黑,而面部轮廓曲线却尤为刚硬。 真是难得见他笑啊,且是在如此初夏明媚的阳光之下,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沈瓷都忍不住抽了一下嘴。 “怎么会想到给我买条裙子?”这似乎是她从早晨到现在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阿幸赶紧追两步走到她面前。 “很奇怪吗?” “没有,只是觉得……”沈瓷顿了顿,“你应该知道我不穿裙子。” 以前在山里她都是捡别人不要的裤子改小来穿,这点阿幸当然清楚,可是不知为何,他早晨进那家服装店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条裙子,甚至能够想象出沈瓷穿上这条裙子后的模样。 “回答我。”沈瓷又问。 阿幸却低下头去,似乎很深刻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抬起头来回答:“觉得你穿裙子好看。” 沈瓷:“……” 沈瓷有强悍的自愈力,这点阿幸十年前就知道了,那时候无论她受多重的伤,被折腾成什么样,自己放空一段时间,或者睡一觉醒来之后就会慢慢治愈了,外表看着就跟没事人一样,关于这点连阿幸都很佩服。 这次也一样,他不多问,她也不多说,上了车子之后照样沉默,但沈瓷已经不像去的时候那般冷清,至少她开始愿意张口说话。 比如阿幸问:“带你去吃饭?” 她回答:“不用,直接送我回去。” 阿幸也没勉强,或者说他从来都不逼沈瓷,她提什么要求,他便无条件顺从她,即使有时候她的要求有些无理。 车子便调头往星鑫家园开去,路上阿幸几次想跟沈瓷说下秀秀的事,可侧头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到嘴边的话头又总是被他咽了下去。 …… 江临岸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起身发现自己光着膀子睡在公寓卧室床上,半个脑袋都涨得疼。 要怪自己昨晚又喝多了,全程跟在老爷子旁边陪着敬酒,起哄的人又多,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大伙儿也不敢全灌他喝,最后倒霉的便是江临岸,他几乎一路代劳,陪酒陪笑脸,最后喝到断片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连自己何时回了公寓,谁送他回来的都早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想想应该是于浩。 于浩知道他昨晚心情不好,怕他喝多了惹事,所以几乎全程跟着。 江临岸理了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揉着太阳穴下床,也没顾着穿衣服,实在是宿醉弄得口干舌燥,所以想去厨房先接一杯水,可刚走出卧室便听到餐厅那边传来桌椅搬动的声音。 谁在那里? 钟点工一般不可能这么早过来! 江临岸走过去,却温漪正穿着他的衬衣在摆吐司盘,抬头目光刚好与他撞上,立即笑着飞奔过来。 “临岸,你醒啦?” 江临岸潜意识里把步子往后退了退,错开温漪的手臂。 “你怎么在这里?” “我昨晚睡这的啊!” “睡我这?” “对啊,你喝多了我送你回来,路上还吐了我一身,这些你都忘了吗?” 江临岸不觉蹙了下眉,他昨晚确实喝断片了,完全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看眼前这情形,桌上摆了温好的牛奶,吐司和水果沙拉,温漪只穿了件衬衣,裸着两条腿站自己面前,身后阳光明媚,男女共处一室,怎么看都很暧昧。 江临岸不觉又别过头去。 “抱歉!” 温漪笑:“你又抱歉什么呀?行了别干站着了,赶紧去洗洗再换身衣服出来,我再煎两个蛋就能吃了。”说完又跑回厨房,很快听到里面的打火声。 江临岸在原地愣了足足半分钟,最后返身回了卧室。 卧室里一团乱,昨晚穿的衣服和裤头扔得到处都是,温漪的高跟鞋就倒在柜门前面,往浴室去,浴室里更是一塌糊涂,地上和浴缸里都是水,手机,烟盒和打火机随手扔在池台上,而温漪的长筒丝袜就挂在旁边。江临岸烦躁地用手蹭了下额头,起身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宿醉引起面色发黄,眼睛里也布满红血丝,而寿宴前夕的突然晕倒导致他身体还是有些虚乏。 江临岸撑住台面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最终拿过手机,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地拨通了那个号码,以为对方未必会接,可只嘟了两声那边就接通了。 “喂…” 江临岸听到声音狠狠一愣:“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 “沈瓷呢?” 那边顿了顿,回答:“她还没醒,有事吗?有事的话我去把电话给她。”周彦说得不咸不淡,可江临岸这边却早已面色暗沉。 他直接把电话挂断,这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质问她为何一大早就跟周彦在一起?可关于这点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昨晚两人在一起过了夜。 真是荒唐至极,江临岸不觉收紧撑在池台上的五指,正这时又听到温漪在外面喊:“临岸,你洗好了吗?要是洗好的话就赶紧出来吧,我煎了鸡蛋给你,快来尝尝我新学的手艺!” 周彦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暗掉,包括屏幕上的那串名字,直到完全看不见的时候他才把最上面的那条来电显示删除,又把沈瓷的手机装进那只墨绿色绸面手袋里,抬起头来,刚好见一辆黑色奔驰往自己车位这边驶。 沈瓷下车,阿幸跟着过来开门,她一手拿早晨没吃的面包,一手还要提裙摆,原本不碍事,可其中一只手上缠着纱布,行动不方便,所以裙摆没提稳,下车的时候拖在地上踩了一脚,身子就踉跄着往前冲,辛亏被阿幸搂住,她勉强站稳,抬头却一眼看到了站在车子旁边的周彦…… 李玉秀可能不行了 周彦已经在沈瓷楼下等了一宿了,这会儿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寿宴的衣服,衬衣西裤,布料有些皱,不过依旧掩不住他身上淡然幽沉的气质。 沈瓷隔着几米远与他对望,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拿的那只绿色绸面包。 “你先回去吧。”她转过身去对阿幸说。 阿幸眯着眼睛扫了扫不远处的周彦,昨晚他抱着受伤的沈瓷从谷仓里出来的时候两人曾碰过一面,只是那时候沈瓷尚处于半昏迷。 两人都没什么表情,只是日光之下眼底一丝轻微的褶皱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手上别碰水,注意休息,有事给我电话。”阿幸也没多言,简单交代几句就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子。 很快车子驶出去,沈瓷目送阿幸离开之后才转过身来。 周彦踱步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沈瓷脸上的伤很明显,额头上有擦痕,嘴角还有一点淤青,半边脸红肿虽然消退了一些,但还是能够隐约看到一些手指印,至于手上,手上缠了纱布,鼓鼓囊囊的像个小球。 周彦不觉重重抽了一口气。 “去过医院了?”他语气还是淡淡的。 沈瓷抿了下唇,点头,目光扫了眼他手里的包,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只包昨晚应该是被她掉在谷仓院子里的,也就是说周彦昨晚去过谷仓了。 他是否看到了什么? 沈瓷抬起头来,目光恰好和周彦撞上,两人都属于冷静型,只是此时的周彦要比沈瓷更淡定。 他不觉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没有!” “那东西也不要了?”说这话时周彦故意把手里的包举了举。 沈瓷不觉拧了下眉心,抬手去接,周彦倒也没有多刁难,直接把包给她了,沈瓷便拽在手里。两人面对面站着又是一通沉默,而头顶的太阳越发大起来,快要临近中午了,有些闷热感。 周彦用手挡了下光线,又开口:“不打算请我上去?” “什么?” “为了把包还你,我好歹在这里等了十几个小时,喝杯水总要的吧。” “……” 沈瓷也不好拒绝,只能起身先往楼道走,经过周彦身边的时候轻轻喊了一声:“上来吧。” 周彦不觉抿着唇发笑,看着前面纤瘦的背影,阳光下料子上的花色似乎更显艳丽,衬出她纤白的手臂。 “裙子很漂亮,刚换的?” “……” 沈瓷不觉脚步顿了顿,却没吱声。 两人到了楼上,沈瓷从小包里掏出门钥匙,顺便扫了一眼,里面手机和钱包都在,松了一口气,开门进去,周彦紧跟其后,口气淡淡地突然又开口:“你应该庆幸东西是被我捡到了。” 沈瓷当时正在换鞋,用那只受伤的手撑住鞋柜,听了这话不觉身子一崴,周彦从后面扶了她一把。 “小心点!” 沈瓷回头,他还是一如既往温和的眼神,一条手臂很绅士地勾在她腰上,却没有任何占便宜的意思,可无端沈瓷觉得发慌,挣脱开自己站稳。 “谢谢!” “又谢我什么?谢我刚才扶你,还是谢我帮你捡了包?” “……” 沈瓷干脆回过头去,周彦还是像平常一样嘴角漾着笑意,可是沈瓷凉着脸,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看你想问什么。” “我问什么?”沈瓷有些不懂他的意思,却哼了一声,“周医生,麻烦你直接一点可以吗?我一般不大喜欢绕圈子。” 这下轮到周彦顿了顿,但他很快又笑开,却不回答,只是擦身进了屋子,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来沈瓷家了,目光在里面转了一圈,却问:“想不想喝水?我有些渴。”说完也不等沈瓷回答,直接去厨房熟门熟路地接了两杯温水过来,一杯给沈瓷,一杯给自己。 “先坐吧。”他自己拿着水杯坐到沙发上去,留沈瓷站在客厅,感觉角色都颠倒了,现在他是主人,她倒成了客人,这种主客位颠倒的感觉让沈瓷很不爽,像是被一下子剥夺了掌控权,可周彦却驾驭得很轻松,甚至把二郎腿都翘了起来。 沈瓷闷了一口气。 “你昨晚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你觉得我能看到什么?” “……” 沈瓷又被刺了一口,她是天真了,跟心理学博士玩心理战术,她怎么可能玩得过? 沈瓷料定周彦肯定知道了一些什么事,于是摆了下手:“好,我不管你昨晚看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只麻烦你到此为止,可以吗?” “到此为止?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周彦喝口水又笑了一声,“你自己看看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面前的女人脸色蜡白,眼圈一周都是褐色的出血点,周彦还记得她昨晚被那男人从谷仓大院里抱出来的样子,当时虽然没看清她的脸,可手臂和腿上的血迹却那么明显,而院子地上一片狼藉,简直是凶案现场。 “你昨晚弄成这样,到此为止?” 沈瓷被问得不知该说什么,别过头去索性不理。 周彦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屋子里很安静,但空气中流动着一股闷热的燥气,最后周彦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顿,开口:“你是不是和江丞阳一早就认识?” “没有!” “没有吗?好,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不是和李大昌一早就认识?” 沈瓷猛然抬头,尖锐目光刺过来,周彦似乎从她目光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苦笑着说:“你别这么防着我,我也并没有在刻意打探你的隐私,只是昨晚的事…”他顿了顿,再度抬头,“我认识昨晚把你带走的那个男人,他是李大昌身边的,而且之前我们也一起碰过面。” “有吗?”沈瓷一时想不起来。 周彦又是一声苦笑:“我第一次带你去榆蓉镇吃饭,当时在素斋馆门口见过,李大昌带着他,临岸也在场。” 这么说沈瓷便反应过来了,冷笑问:“所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在撒谎骗你?” “骗我倒算不上,你当时只是装作不认识,只是反应有些激烈,所以我就留了点心。” 原来是这样啊,沈瓷低头抽口气,不愧是心理医生,周遭一言一行一个眼神大概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好,就算我和李大昌认识吧,那又怎样?” “不怎样,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是你的私事,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刻意去打探,不过关于李玉秀…”沈瓷听到这个名字再度抬头。 周彦很轻易地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慌张,继续说:“你之前让我去南华调查十七病区0511的情况,在这之前你就和李大昌认识了,对吗?” “没有!”沈瓷再度否认。 周彦也不急,慢慢说:“你在撒谎!” “你凭什么说我在撒谎?” “很简单,我之前看过你写的一篇访问,好像是去年还是前年的事,当时新锐办过一期关于留守儿童心理问题的专题,你好像说过那时候采访过李大昌。” 沈瓷一时无言,她的逻辑怎么可能严谨过周彦,更何况有时候谎话说多了难免会有漏洞,这些漏洞又很难逃得过周彦的眼睛。 沈瓷突然觉得有些烦乱,带着气馁和疲倦。 她索性也走到沙发前面坐下,闷头抽了一口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在跟你撒谎?” 周彦想了想:“从你让我调查李玉秀之后。” “什么意思?” “道理很简单,我虽然不清楚南华的背景,但自从我去里面打听过李玉秀之后她就从十七病区消失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没有这么巧的事,所以事后我又想办法查了下她进南华之前的档案,甚至给你母亲打过电话。” 沈瓷大惊,问:“你说你给我妈打过电话?” “对。” “她跟你究竟说了什么?”沈瓷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周彦把杯子重新放回茶几:“你别这么紧张,她没说什么,我也没有刻意打探,不过是问了些关于李玉秀的事,包括你弟弟!” 沈瓷只觉后背僵直,良久才抬起头来,目光略显惊恐地看向周彦,虚虚笑了一声:“周医生,你到底想干嘛?” 周彦不说话,抬头看着眼前的沈瓷,她身上的裙子真的很好看,领子也够高,可惜还是遮不住颈脖上那一圈青紫,时间越长青紫便越明显,淤血已经慢慢散开来。 “我不想干嘛,只是想听你说实话。” 沈瓷不觉腰部往下软,正这时包里的手机开始响,屏幕上显示一串数字,她愣愣地接起来。 “喂,哪位?” “是我!”那边声音低沉,可沈瓷还是一下便听出来了。 “什么事?” 阿幸又沉了沉:“在家吗?要是有时间的话我过来接你一趟,李玉秀可能快不行了,我觉得你应该过来看看。” 沈瓷一时闭上眼睛,体内像是有一股腥气往脑门上冲。 她握着手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头看着对面的周彦,回答:“不用你过来接了,把地址发给我吧,我叫人送我过去。” 有没有酒后乱性 阿幸发过来的地址是间医院,不过地理位置有些偏。 周彦跟着导航绕绕弯弯开了半个多小时车才到,阿幸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沈瓷和周彦一起下车,脸上神情却几乎没有变,大概电话里就已经猜到两人要一起过来。 沈瓷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走过去。 “人呢?” “三楼,病房!” 阿幸在前面带路,沈瓷跟着,走得极快,可她身子到底还是很虚弱,身上又有伤,上楼梯的时候步子崴了崴,周彦扶了她一把,她极其排斥,很快就把手臂抽了回来,可能动静有些大,走在前面的阿幸回头,刚好看到沈瓷挣脱开周彦那一瞬眼底的冷淡。 阿幸定了定神,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医院规模不大,但从环境而言还算不错,干净整洁,至少比南华十七病区不知好了几百倍去。 阿幸最终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病房门口停住。 “幸哥…” “幸哥……” 门口站的两个下手跟他打招呼,他淡淡应了一声,回头面向沈瓷:“进去吧,她在里面。” 沈瓷看了眼面前那扇门,乳白色的油漆,虚掩着,她伸手推开一条缝,两侧人往后面退,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她低头深深闷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身后的周彦和阿幸:“你们都在外面等吧,我一个人进去。”说完转过去把门打开,自己进去,再把门关上。 两个下手面面相觑,阿幸却朝周彦看了一眼:“抽烟吗?去外面!” 病房不大,大概十多平米,中间摆了一张病床,一侧是柜子,另一侧是呼吸机。沈瓷走过去,看了一眼,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 床上的人她几乎不敢认,比之上次又瘦了许多,瘦得不成人形,脸色蜡黄,眼窝凹陷,嘴唇上是一层发白的裂皮,露出来的一侧手臂上可见斑斑淤痕,旧伤新伤都很明显。 沈瓷闭上眼睛抽了一口气,把捂在嘴上的手拿开,这样才能抵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 旁边也没有椅子,沈瓷便站着,挡住了窗口照进来的光线,床上的人大概已经没什么意识,安安静静地躺着,脸上罩着面罩,下面插着尿管,薄薄的眼皮似乎还在抖动,加上胸口微弱的起伏,这些都在提醒床上这个人尚有生命体征,可是又能怎样? 沈瓷知道她这十年活得都很痛苦,住在暗无天日的隔离病区,疾病,凌辱,像牲口一样被人对待,身体上的伤痛和生命所遭受的本来面目,这些是她近十年的全部。 现在她终于要走到尽头了,以“死亡”为代价结束这一切,沈瓷心里其实并不难过,只是有些无力。 她慢慢坐到床沿上去,床上的人已经无法开口,或者说就算她醒着的时候也无法交流,因为她的思想已经丧失了,可是没关系,沈瓷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讲,只是想这样坐着陪她一会儿。 眼前是病房里的窗,帘子拉开了,光线毫无阻挡地照进来。 沈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秀秀,这个季节我们村口那棵柿子树应该已经开花了吧。 …… 周彦不抽烟,阿幸自己点了一根,抽了两口转身。 “周医生……” 周彦笑了笑。 阿幸:“你和沈慈是什么关系?” 周彦:“你觉得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阿幸:“医生和病人!” 周彦想了想:“目前暂且是。” 阿幸:“暂且是?” 周彦:“对,暂且是,但以后我不能保证。” 阿幸明白他的意思,又抽了一口烟,眼睛半迷着,开口:“我不管你是什么企图,但劝你离她远点。” 周彦皱了皱眉头:“为何?” 阿幸:“怕你受不住。” 周彦:“哪方面我会受不住?” 阿幸埋头没回答这个问题,周彦也没继续,心理医生总有自己的一套交流方式,所以他改口突然问:“那你呢?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阿幸捏烟的手指似乎沉了沉。 他和她是什么关系?这些年似乎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以至于现在有些措手不及。 “我和她……”阿幸思考了一下准备回答,可刚开口便见有医生和护士往病房那头跑,周彦和阿幸互相对望一眼,后者掐了烟头也跟上。 心电图上的波纹已经趋平,医生正花大力气在按压李玉秀的胸口。 “一二三…” “再来!” “一二三……” “不行,血压已经降到62了,59,54……” “病人出现休克,陈医生,怎么办?” “取针,再补一剂试试!” “好!”护士很快拿了注射器过来,捞过李玉秀的膀子撸上去,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已经明显有许多针,护士在找血管,医生还在努力按着胸口。 沈瓷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眼前都是虚浮流动的人影,他们在尽最大努力挽留一条生命,彼时阳光甚好,这个世界无限美丽,可是沈瓷却慢慢走过去,拨开人群。 “不用了。”她挡住护士要刺进去的针头,又把李玉秀的手臂握到自己手里,替她把袖子撸下去,盖住那些青紫和伤口,最后扯掉上面的手环。 手环是医院的东西,一圈发皱的纸,上面应该是病人的名字,可是近十年李玉秀已经没有名字,所以手环上仅写了一行数字——“0511”,这是她在南华的编号。 “是不是觉得很辛苦?”沈瓷压下身去,又拿掉盖在她脸上的氧气罩,整个面孔便全部露了出来,消瘦发黄,但是轮廓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好好睡吧,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她在李玉秀耳边轻轻说了一声,最后扯掉她指端戴的感应夹子。 周围护士和医生都面面相觑,有人想上前阻止,却被进来的阿幸拉住。 “她这样……”护士开口,阿幸摇头,最后还在做胸部按压的医生起身,重重叹了口气。 周彦在门口看着,病人里挤满了人,这是在放弃一条生命,所以护士和医生脸上神情都有些悲凝,唯独只有沈瓷,她站在病床旁边,用手指一点点梳理好李玉秀的头发,又把她胸口病服的两颗扣子扣好,领子拉整齐。 阳光都投在她身上,碎花裙子似乎变得异常明艳,而她嘴角竟然酿着一抹笑。 没人能够体会她此时的心情,她竟无比愉悦,无比舒畅。 下午两点二十三分的时候李玉秀断气,医生宣布死亡。鉴于也没有亲属和家人可以通知,所以李玉秀的遗体会被直接送入就近火葬场火花。 阿幸安排人联系殡仪馆的车子,又交代下手去办理相关手续,在这期间遗体还留在病房,只是护士用白床单把她整个都盖上了,沈瓷自始至终就站在旁边,周彦也不知该怎么劝。 半个多小时之后阿幸过来通知,车子已经等在门口了,沈瓷终于开口说话:“能不能帮我去找套干净的衣服。” “衣服?” “随便什么衣服都行。” 几分钟之后阿幸拿了套病服进来,沈瓷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再给我几分钟时间。” 人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人,还有床上那具遗体,她慢慢走过去,把手里那套病服搁一边,再脱下自己身上的裙子…… 李玉秀火花完已经是三小时之后的事,郊外夕阳如血,阿幸出来的时候见沈瓷坐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身上穿着小镇医院的病服,而周彦就站在离她几米之遥的柱子旁边。 阿幸闷了一口气,走过去。 沈瓷慢慢起身。 “之前流产导致大出血,没有及时处理,拖了一段时间,等发现有问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感染造成多器官衰竭,加上她身体本就不行,长期营养缺乏导致贫血和其他并发症,拖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阿幸简单阐述了一下原因,沈瓷没什么表情,只是接过他手里的骨灰盒。 “谢谢!” 夕阳下她抱着盒子往外走,蓝白相间的病服褂子被风吹得衣摆乱晃。 回市区的路上,周彦开车,沈瓷坐在旁边,李玉秀的骨灰盒就摆在她膝盖上,因为裙子换下来给火花的李玉秀穿了,所以她现在身上穿的是医院的衣服,看着整个人更加虚弱,特别是脖子上那圈痕迹,少了衣领的遮挡之后看着更加触目惊心。 周彦不免沉了沉呼吸:“你打算把她葬在哪?” 沈瓷低头看了一眼,手掌盖在盒子上面,微微一笑:“不葬哪,带她回家。” 沈瓷当晚就跟杂志社请了假,订机票,坐第二天最早一班航班回凤屏。 江临岸因为宿醉,身体不适,当天下午才去公司。 于浩已经等了他半天,正坐桌沿跟他秘书amy扯皮,见江临岸沉着一张脸走过来。 “行了,我去见老板。”他挪了屁股跳到地上,巴巴跟着江临岸进了办公室。 江临岸心情不佳,看脸色就知道了。 于浩唯恐天下不乱,故意找茬:“昨晚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和温漪啊!”他比了个手势,凑到江临岸面前说,“你妈昨晚为了你可真是操碎了心,又是牵桥又是撘线的,最后还非要温漪送你回去,怎么,有没有酒后乱性?” 跟她一起去南宁 江老爷子的寿宴闹腾了大半宿,隔天便有关于消息流出来,好歹也算是甬州一件新闻,不过被传得最多的是其中两条,一为寿宴上江老爷子只带了江临岸同台讲话并敬酒,不明就里的人便以为这是老二要上位;二为温漪以高调姿态出席了江家寿宴,并全程陪在秦兰身边,看在别人眼中她俨然成了江家一员,再结合之前她陪秦兰一起出入商场购买贺寿礼的新闻,这些很容易让大家理解为她和江临岸已经重归就好,更何况散席之后有记者拍到温漪扶了喝醉的江临岸一同坐车返回公寓,两人共度一晚,如此一来便把谣言彻底坐实。 舆论的力量总是无可估计,于浩这些话又八卦得特别贱,江临岸目色发寒地朝他看了一眼。 “别造谣!” “我造什么谣了?句句属实啊!再说昨晚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夜,你又喝了酒,别告诉我你们啥事都没干!” 大概所有吃瓜群众都跟于浩一样的心理,毕竟大家都是饮食男女,那种情况之下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江临岸也懒得解释,或者说他无法解释,总不能说跟温漪交往两年两人关系还仅止于牵手接吻吧。 “行了我很忙,你要是没正经事就出去吧,今天是周末。”他边说边拿了杯子起身要去接水,可刚走两步又听到于浩问:“行,你和温漪怎样我不管,不过沈瓷呢,昨晚她和老彦一起出现算什么意思?” 江临岸脚步顿了顿。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原因,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昨晚沈瓷应该是和周彦在一起的,因为他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是周彦接听,至于两人昨晚做了什么无从得知,可是很遗憾,江临岸开始出现疲惫感。 “说话啊!”于浩见他不啃声便缠着问。 江临岸哼了一下,接了半杯水晃了晃。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老彦。” “问了啊,可是我上午给他打电话一直关机,再说沈瓷不是你的妞么,这事你不清楚?”于浩只是觉得最近这几个人的关系有些扑朔迷离,心里总觉得有隐约的不祥感,“所以我来问你啊,好歹给句痛快话,怎么看着一个个画风都很离奇?” 江临岸听完只是淡淡勾了一下唇。 “你要听什么痛快话?” “你和沈大主编这是…” “分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 从沈瓷拿了秦兰的钱,到她拿出第二颗珠子,之后在江宅门口当着众人的面说了那样一番绝情的话,再到昨晚她和周彦一起出现,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已经完全将他放弃,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再一厢情愿。 卯足劲往前冲,之前愿意为了她背水一战,可是精力和耐心总是有限的,会渐渐被消耗完。 如果你的努力和坚持一直得不到回应,感觉就像是自己在傻傻地演一场独角戏,江临岸从昨晚开始便有这种感觉。 “行了,出去吧,晚上你要有时间的话陪我和中投的人吃饭。” “中投?那边不是已经回复要重新考虑我们的投资吗?” 江临岸握着杯子又哼了一声:“重新考虑不等于绝对不考虑,先约了再说吧。” 于浩有些无语,却又有些佩服,这大概就是江临岸能够成事的原因之一,他认定的东西很少轻易放弃,无论项目还是工作,轴劲足得很,至于感情,当年他对甄小惋也是死磕到底,而现在是沈瓷……于浩拧了下眉,他有些不确定江临岸对沈瓷的心态,只祈祷十年前的事别再重演就行,。 …… 沈瓷坐早晨最早一班机飞南宁,由于手上有伤无法拿重物,所以她只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一只背包加一个骨灰盒。 下楼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有些亮,空气中散着一股初夏潮湿的露水气。 沈瓷抱着手里的骨灰盒深吸一口气,打算先走到小区门口去打车,可刚挪步子,斜对面的停车位上突然闪了一下灯,放眼看过去,一辆白色车子,周彦开了门下来。 沈瓷愣了愣:“你怎么会在这?” “等你!” “等我?” “对啊,等你!”他又看了眼手表,“一小时之前我就在了,走,上车,送你去机场。” 沈瓷吃惊:“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机场?” 周彦微微发笑:“从你昨天的话里猜的,不过没想到猜的这么准!” 沈瓷再度顿了顿,不愧是研究心理的,似乎自己一点点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沈瓷又无法受用他的“热情”,或者说他这根本不算热情,而是一种过于主动的靠近。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过去很方便。”沈瓷抱了东西起身又要走。 周彦几步过来轻轻扣了下她的手臂,两人对望,他昨晚肯定没睡好,眼底下面泛出很明显的青色。 沈瓷皱着眉把他的手挡掉。 周彦也没生气,只是苦笑一声:“你没必要刻意躲着我。” “……” “我这么做也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毕竟你手上还有伤,长途跋涉,我送你的话至少有个照应。” 当时这话沈瓷也没理解出来具体意思,可等她坐他的车到了机场,周彦却没立即走,而是从后备箱里拿出来一只小巧的行李箱,沈瓷这才反应过来,哼笑一声:“周医生别跟我说你今天也有事要走。” 周彦倒是诚实,笑了一声:“没有,纯粹只是为了陪你。” “陪我?”沈瓷真是觉得很无语,“你这样有意思么?” “还行,毕竟南宁我也没去过!” “可你……”沈瓷看了眼停车场来来往往的车子,她不想在这里跟他争,“你要去哪我管不了,但别跟我一起。” “为何?你就这么排斥?还是说你只是介意我前晚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事?” 这男人总能很轻易地捕捉到关键处,沈瓷咽了口气:“我不想在这跟你吵,抱歉,借过。”她说完错开周彦就往前走,周彦不依不饶,拉了行李箱直接跟上。 小巧的轮子在地上滚,一路跟着沈瓷穿过过道进了航站楼。 南宁不是主流城市,整个上午从甬州飞往那的航班只有一班,而且早晨的航站楼游客并不多,沈瓷没有大件行李,不需要办托运,所以直接去机器上打了登机牌就准备去过安检,那期间周彦并没跟着,沈瓷倒松了一口气。 过安检的时候有些不顺利,因为随身携带了骨灰盒,沈瓷需要出具相关证明,因此在安检口耽搁了一会儿,好在最后被放行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之后她才拿着东西到了登机口,结果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周彦,他依旧一副很淡然的表情,朝沈瓷挥手。 “南宁那边下雨,航班晚点了。” 显示屏上果然已经打出红色的延误字样,沈瓷扫了一眼,转过来的时候周彦已经走至面前。 “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我刚在这随便买了点。”随之递过来一只纸袋子,里面装了三明治和一杯现磨咖啡,沈瓷不接,死死盯着他看。 周彦反而笑,笑容淡然,更要命的是那天他还穿了一件白色圆领t,牛仔裤,黑框眼镜,站在人群中大概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刚从学校出来的毕业生而已。 沈瓷有些受不了,闭了下眼睛。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拜托你……”可惜没等沈瓷说完,周彦已经把她怀里抱的骨灰盒接了过去,再把纸袋塞她怀里。 “你其实不必想太多,我跟你去只是想沿途有个照应,当然,我也有私心,你……”他说一半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眼面前的女人,笑了笑,“算了,这话以后再讲,你先吃吧,免得胃里又疼。”遂抱着骨灰盒转过身去,又坐回椅子上。 如此一来弄得沈瓷左右都不是,加之又是公共场合,她也不能真的把周彦往外赶,只能寒着脸坐下,手里的东西却没吃,好在周彦也算知趣,在候机的那段时间里没再多叨唠沈瓷。 因为南宁下雨,航班延误了一个多小时,差不多九点半的时候才开始登机,由于两人不是一起拿的登机牌,位置肯定不在一起,沈瓷也懒得理,周彦买的早饭她在登机之前随手就扔了,只抱着骨灰盒登机。 找到座位之后发现旁边是位胖胖的中年女人,已经落座了,正在打电话,沈瓷的位置靠窗,她好不容易从那女人跟前挤了进去,还没坐定便听到一声急吼:“你手里抱的是什么?” “……” 沈瓷一时没反应,还未回答又是一声更为尖利的叫声。 “骨灰盒,你手里抱的是骨灰盒对不对?妈呀,这种东西怎么能带上飞机?来人呐,空姐呢!”如此一来动静就闹开了,许多人都往沈瓷这边瞧,其实骨灰盒上她已经刻意包了一层布,没想到还是被认了出来,而且很不幸地旁边又坐了个不讲理的中年妇女,迷信,胡搅蛮缠,偏要说沈瓷抱的东西晦气,任凭乘务员怎么调节都没用,她嚷着要换位置,可是航班已经满员了,再说也没人愿意跟沈瓷坐一起。 乘务员也一筹莫展,直到有人走了过来。 “要不我和她换个位子?” 伤口感染 周彦的声音真是特别好听,沈瓷第一次在诊所见他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特别是在人声嘈杂的情况下,他温润沉磁的嗓音能够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以至于当时那名乘务员都惊了一下,看向面前的男人。 “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道这位女士介不介意?”他把自己的登机牌递了过去,结果那位抱怨骨灰盒晦气的乘客换得特别快,因为周彦登机牌上显示的座位是头等舱,最后似乎是她占了便宜。 乘务员一个劲跟周彦说谢谢,大概头一次碰到如此通情达理的乘客,周彦没多言,拿了行李落座。 沈瓷从头到尾没吭声,最后只是扫了一眼,塞上耳机继续听新闻。 登机后在机舱里又坐了半个多小时,抵达南宁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地上是湿的,可见这里上午确实刚下过雨。 周彦一路跟着沈瓷出了航站楼,出来之后沈瓷直接去出租车上客点排队,按原定计划飞机差不多两小时之前就该落地了,现在硬生生晚了这么多,她得先辗转去汽车站,这会儿只能抱着骨灰盒先排队打车,等了差不多几分钟,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了旁边车道上。 “上车!” 周彦提前租了车子,又从租车公司要了一个司机。 沈瓷却不领情:“不用了。”淡淡应了一声便跟着排队的人群往前面挪。 周彦有些拿她没办法,这一路下来已经深深体会到沈瓷的固执了,这会儿车子又是占的出租车道,后面不断有人摁鸣笛,无奈之下他只能下车过去,直接掠了沈瓷手里的骨灰盒就走。 沈瓷几步追上。 “你干什么?” “上车!” “不用,你把东西还我。”沈瓷过去抢东西,结果不小心磕到了受伤的那只手,嘴里嘶了一声,周彦立即摁住她另一侧手臂。 “你到底在跟谁较劲?” “放手!” “你现在打车去汽车站,买票,等车,就算一切顺利到凤屏都已经天黑了,你手里抱的这东西怎么办?还有,你身上还有伤,我送你过去无非是想让你轻松一点,有必要对我这么排斥?” 一向都温文尔雅的周彦似乎第一次对沈瓷发这么大火,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的航站楼门口。 身边不断有车子经过,维持秩序的保安过来呵斥:“诶你们站车道干嘛?要坐车去那边排队,赶紧!” 最后无奈沈瓷只能顺从。 车子很快开出机场,司机是租车公司的老手,开得挺平稳,沈瓷一上车便塞了耳机把脸侧过去睡觉,可能是由于身体太虚,手上的伤又没好,她确实没什么精神。 周彦坐在旁边无奈笑。 “真的需要这样?” “我查过了,从南宁坐车到凤屏起码三个小时以上的车程,你就打算这么一路不跟我说话?还是你真的介意那天晚上的事?”周彦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去探查你的隐私,对那晚发生的事也不感兴趣,你真的不必这么防着我。” 他难得这么碎碎念,也知道即使沈瓷戴着耳机也能听到见,可尽管如此沈瓷却还是无动于衷,半侧着身子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周彦不觉又苦笑一声,之前就听于浩说过这女人有些轴,当时他还不相信,因为以他们之前的交往和交流来说还是挺通畅的,甚至沈瓷在他面前的表现可以用“温顺”两个字来形容,但现在却深刻领会到了,何止是轴啊! 周彦低头提了一口气。 “以前江临岸追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 这话像是随口一提,温润的声音却像针一样突然刺入沈瓷的心底,她原本闭着的眼皮微微抖了抖,但终是没有睁开来,只是将五指紧紧拧在骨灰盒上。 车子在国道上开了一个小时,突然又开始下雨,不过雨点倒不算大,只是把车速降了下来,加之去往凤屏的过程中有很长一段山路,所以抵达镇上之时还是晚了些。 那会儿大概下午六点左右,由于下雨天色已经黑了一半,司机不介意冒着雨再开车去村庄,周彦便提议先找地方住一晚,这并不在沈瓷的计划之内,而她又特别讨厌计划被打乱,一开始没同意,但看外面的天气也确实不适合再往山里去了,只能勉强答应。 凤屏镇很小,能瞧得上眼的旅馆也就那么几间,最后选来选去还是选了靠近凤屏医院的那家,即之前谢根娣住院沈瓷和江临岸住的那间。 要了三间房,沈瓷,周彦还有租车司机一人一间,巧的是沈瓷和周彦的房间刚好相邻,而司机的房间却在另一层楼上。 进房间的时候周彦想约了沈瓷收拾完一起去外面找地方吃饭,可见她脸色实在不大好看,便改了主意。 “你先休息吧,我帮你随便买点吃的带回来。” 沈瓷也没搭理,抱了东西进去。 周彦大概也是受惯了她这一路的冷漠,笑着回自己的房间,简单收拾之后他去外面买饭。印象中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偏远地区的小镇,比他想象中要差很多,商铺少,街道窄,下过雨之后路上到处都是泥泞,他奔波一天也有些累了,便就近找了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餐馆打包了几个菜。 周彦拎着袋子回旅馆,去敲沈瓷的房门,可敲了几下之后里头没反应,以为是她太累睡着了,便拎着袋子又折回来,可走到门口想想不对劲,刚才沈瓷进门的时候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几乎苍白如纸,怕她出事,又拨了电话过去。 小旅馆的隔音不大好,外头拨电话能够听到里面的手机铃声响,响了很久却一直没人接听。 周彦越发觉得不对劲,立即跑下楼去找人开门,进去的时候沈瓷几乎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蜷着身子躺在床上,浑身汗津津,额头滚烫。 过来开门的旅馆服务员见状很是担心,倒不是担心沈瓷的身体,而是担心她在房间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会连累到旅馆。 “我觉得她这样不行啊,赶紧送医院看看吧?” 周彦给司机打电话,可对方死活不接,大概是一个人跑哪里去吃饭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背了沈瓷下楼,好在凤屏医院离这也不远,大概一公里左右,周彦直接把她背了过去,挂号,送急诊,医生查下来诊断低血糖,手上伤口开裂,感染导致高烧,要先去抢救室进行二次缝合。 抢救室就在急诊对门,沈瓷那时候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争着自己走过去,可她那状态怎么走啊,感觉身子都站不直,周彦真是领教了。 “能不能别这么倔?”说完打横抱了她就往外头走,一直把她抱到抢救室的床上,招了医生过来。 医生检查伤口,需要把她手上缠的纱布先拆掉。 前夜周彦在谷仓门口只是匆匆见了一眼,那时候黑灯瞎火的,加之沈瓷又昏迷,身上裹着阿幸的衣服,所以根本没看清她到底哪里受了伤,只知道手臂和腿上有一些血渍,可等纱布完全拆开之后才看清楚,根本不是小伤,虽然伤口面积不大,但当时碎玻璃割得很深,加上她抱着骨灰盒在路上辗转了一天,这会儿伤口开裂已经血肉模糊了。 医生缝针之前需要重新清理消毒,又不打麻药,沈瓷坐在床上死死拧紧另一只手的手指。 周彦看得出她在强忍,额头汗都出来了。 “疼就吭一声!”他过去握住沈瓷揪在一起的手指,起初沈瓷还不肯,可他紧紧握住不松。 急诊医生开始缝针,之前在甬州只缝了四针,而且很快就好了,可到了这边完全不是一回事,不知道是小镇医院谨慎还是水平有限,折腾好久一直没完。 周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过去搂了下沈瓷的肩膀,沈瓷早就疼得已经虚脱无力,终于还是把头往他胸口靠了靠。 一个两寸长的伤口缝了将近二十分钟,缝完沈瓷感觉自己都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 医生也松了一口气,剪掉线头。 “好了,带她去输液室吧。” 输液室在二楼,周彦先去取药,再回来扶她上楼,输液室里人还挺多,沈瓷在一边椅子上等,周彦拎了药排队扎针,那空档手机开始响。 “喂,老彦,终于接电话了啊!”那头是于浩的声音。 周彦:“我看到你的来电显示了,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干啥,忙啊?一上午不开机!”于浩口气抱怨。 周彦笑了一声:“没有,上午在飞机上。” “飞机上?你现在在外地?” “对,凤屏!” “凤屏?”于浩听到这两个字似乎惊了一下,“你去那破地方干什么?”结果可能因为他声音太大,成功把对面江临岸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于浩赶紧转过身去,却听到电话那头又有人喊:“左氧氟沙星,沈瓷哪位,过来扎针!” 结果于浩还没来得及多问,周彦便说:“我在医院,有点事,先挂了!”之后是手机里的嘟嘟声,愣了好一会儿于浩才转过身来,刚好对上对面江临岸幽黑的眸子。 接近她的目的 当晚江临岸约了中设的人吃饭,提前叫amy订了包厢,于浩陪同,两人已经在包厢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可对方迟迟不出现,于浩无聊至极便打电话过去骚扰周彦,结果却得知周彦在凤屏。 凤屏是什么地方啊,偏远的山里小镇,在沈瓷没出现之前于浩压根都不知道中国广寮的土地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但现在不一样,“凤屏”两个字的意思很明显,更何况他真真切切地在电话那头听到了有人喊“沈瓷”的名字。 于浩干巴巴笑了两声,手里还捏着电话。 “那个…老彦出差了。” “出差?” “对,出差,刚下飞机。” 可江临岸却冷冷笑了笑:“他的业务已经开展到凤屏?” 于浩不由咽了一口气。 好吧当时包厢里那么安静,他不可能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于浩也知道瞒不住了,只能说实话:“好像是和沈瓷一起去的,那女人也在。”边说边留意对面江临岸的表情,可是很奇怪,江临岸脸上没有一丝讶异,也没有愤怒,像是只听到了一个极其普通的消息。 于浩知道他心思藏得一向深,也捉摸不透,又试探:“不过那女人好像生病了,正在医院呢,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表示一下关心?” 岂料江临岸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来,喝了一口,抬头:“你觉得还有这个必要?” 于浩:“……” 正这时江临岸的手机“滴”了一声,屏幕上显示有短信进入,他放下茶杯打开,随后紧抿的嘴唇慢慢往上扬。 于浩见他表情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那边说临时有个会议?” “会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来不了了,要求饭局改期?” “什么?”于浩几乎拍案而起。 他们已经在这等了将近两小时了,却只等来对方一通短信,告知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于浩直接气瘪了,非要打电话过去要个理,却被江临岸拦住。 “你干什么?” “没他们这么做事的,这不是在耍你么?” “耍我什么了?” “说好今晚吃饭,如果真要改期为什么不提前通知?这都几点了?”于浩边嚷边用手指扣着自己的腕表,“八点半了,我们从六点半等到八点半,就等来一句改期?不行,我要去讨个说法!” 于浩非要打电话过去,却被江临岸斥了一口:“把手机放下,坐好!” “可也没他们这么欺负人的!这要搁在两个月前他们敢这样?” 这倒是实话,两个月前一个个抢着来巴结,生怕参与不了项目会有多大损失,可现在今非昔比了,一个个都恨不得避着不见。 江临岸用手剐了下眉心,向来只有锦上添花,难有雪中送炭,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行了,安分点,这事以后再说!” 此时包厢的门开了,餐厅领班走进来,看这屋里冷冰冰的架势也知道客人还没来,大概是被放鸽子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江先生,您是打算起菜还是…?” “起什么起,没看到鬼影子都没有么?”于浩接话,态度有些冲,倒把领班吓了一下。 领班也没辙,只能硬着头皮说:“我知道,可是之前您定的那些海鲜是没法退的,厨房已经提前处理好了,希望江先生理解。” 江临岸唇翼勾了一下:“那就不用退了,起菜吧!” “好的!”领班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说,“之前订的两瓶红酒给您退了吧,这个我们餐厅允许。” 可江临岸却稍稍捻了下手指:“不用退了,一起打开吧,先醒一醒。” 于浩:“……” 领班:“……” …… 医生给沈瓷开了两瓶点滴,插完针后周彦把她扶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出去一趟!” “随你……”沈瓷说得有气无力,可表情眼神里还透着一股冷。 周彦真是要败了,到这会儿话都快讲不动了她还不忘表示冷漠嫌弃,可也不能跟个病人置气啊,他只能笑了笑:“那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沈瓷也懒得理,或者说她压根没力气理,刚处理完伤口,烧还没退,手上又疼,所以周彦走后沈瓷便斜靠在椅子上闭了眼睛,觉得浑身乏得很,想睡一会儿,无奈小镇医院条件太差,没有空调,输液室里简直又闷又热,沈瓷根本睡不着,正浑身难受之际见周彦拎了一只袋子走进来,袋子里鼓鼓囊囊装了好些东西,饼干,话梅,水,还有一些看不出名堂的零食。 “太晚了,附近已经没有餐馆开门,所以就买了这些,你先将就吃一点。”他边说边撕开一包饼干递给沈瓷。 沈瓷没接,甚至都没看一眼。 “不吃,谢谢!” 周彦愣了愣,没生气,又从袋子里拿了一瓶水拧开。 “那喝水?” “也不用!” “可你还在发烧,持续高温容易脱水,喝一点比较好。”他便举着那瓶水站在沈瓷面前。 沈瓷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这男人的性格和江临岸截然不同,后者逼人做一件事的时候独断霸道,而周彦却永远温雅柔和且彬彬有礼,但这不代表他是容易妥协的人,正好相反,他骨子里也有可怕的坚持,就如现在这样,他希望沈瓷喝水,不逼不斥,好好跟你说道理,可也举着不放,架势就好像你不喝水他就会永远站在这里。 最后沈瓷只能强撑着身子勉强坐直,依旧没接水,而是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 当时周彦气息还未平,胸口微喘,额头和领口可以看到汗渍,大概刚才出去找吃的跑了很远一段路,所以连着说话的嗓音都有些哑,可他顾不上喘气,举着那瓶水站在沈瓷面前。 沈瓷当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人生真是际遇无常啊,当初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诊所,一个医生一个病人,怎么也没想到有天他会跟着自己回凤屏,然后半夜三更还陪着一起耗在医院里。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这?”沈瓷突然问。 周彦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眼底闪了闪,但很快又笑开:“怎么突然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莫名其妙吗?我知道你应该有目的!” 周彦愣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你之前应该知道我和江临岸是什么关系,却还让我跟你一起出席江巍的寿宴,如果不是另有目的,我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沈瓷怎么可能一点没察觉呢,她自然感受得到那天寿宴上江临岸看周彦的眼神。 周彦低头又笑了一声,把水收回来,拧紧。 “好,看来你的观察力要比我之前预测的强,我承认,我承认那天带你去寿宴另有目的,包括这次跟你一起来凤屏,多少也有私心在里面,至于什么私心…”他讲到一半停了下来。 沈瓷也没催,她没有要求对方必须给答案,可周彦突然又俯下身去拎了刚才带进来的袋子,从里头挑了一样东西出来,撕开包装。 “把它吃了。” 沈瓷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东西?” “巧克力!” “我不吃甜食。” “我知道,可刚才医生说你血糖偏低,所以把它吃了,吃完我就告诉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 沈瓷一时无语,他怎么能这样呢?聊得好好的突然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当她孩子哄么? “这是你们心理医生惯用的交流方式?” “什么?” “拿块糖,哄人!” 这话倒把周彦说得又愣了愣,继而笑开,“你若要这么想也可以,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拿糖哄人,所以应该只是针对于你的交流方式!吃了吧,吃完我跟你讲!”随后他便坚持地举着那块巧克力。 沈瓷坐那抬头看他,他一脸虔诚,温和又无辜的模样,她只能默默收了一口气,把巧克力接了过来,咬一口到嘴里,浓腻的甜味慢慢开始在舌尖化开…… “我做这些是为了报复江临岸!”就在她刚尝到一点味道的时候听清楚周彦的答案。 沈瓷一时没接住,剧烈咳嗽起来。 周彦赶紧递了水过去,沈瓷喉咙上的勒伤还没好,现在吃了甜的加上剧烈咳嗽便疼得愈发厉害,连续喝了几口水才勉强缓了一些。 “报复?你要报复什么?” 周彦盯着沈瓷手里捏的那块巧克力顿了好一会儿,巧克力上面已经缺掉一小块,上面有清晰的月牙印,最终他慢慢走到沈瓷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脸色一点点放沉,问:“关于甄小惋的事,他跟你提过多少?” 沈瓷捏巧克力的手指一紧。 “你的报复和她有关?” “对,更准确地说是跟她的死有关。” 沈瓷一时没再往下讲,但脑中迅速拼凑出许多片段,甬州郊外那栋精心装修的锦坊,竹林,水池和金鱼,书房里那些食谱和漫画,还有卧房里那个女孩的照片,最后是江丞阳曾经跟她提过的事。 “想不想知道甄小惋怎么死的?” “静脉注射甲基安非他明,性窒息死亡,就死在江临岸床上!” 后来沈瓷还专门查过,甲基安非他明是一种致幻剂,用于制作冰毒的主要成分。 两个大男人对饮 江临岸为了请中设的人吃饭,提前让餐厅准备了海鲜,又从酒窖选了两支好酒,可最终客人没来,于浩只能“勉为其难”地把海鲜干进自己的肚子,于是那晚的场景便是两个西装革履的大男人坐在上百平米的包厢内对饮,一桌子从日本空运过来的鲍参翅肚,就着两瓶价位抵五位数的红酒。 不过于浩没喝多少酒,多数是江临岸喝的,知道他今晚心情不好,自然不会跟他抢。 两人吃完已经过十点,江临岸是彻底醉了,走路都不稳,于浩只能扶着他出去,可刚走到门口江临岸就开始吐,于浩简直嫌弃得不行,直接把他扔路口就跑一边去给老姚打电话。 老姚的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开过来还需要几分钟,于浩就任由江临岸独自窝着身子半蹲在那吐,吐了很久,感觉他都要把胆汁吐出来了,以至于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恨不得捂住鼻子避开三四米。 等老姚的车子开过来之后于浩才捏住鼻子过去扶,那会儿江临岸已经没有太多意识了,腿步明显发软,必须靠于浩的支撑才能挪步。 于浩挎着他的肩往车那边走,边走边唠叨:“八千多一瓶的红酒,让你少喝点你不听,现在可倒好,在胃里呆了一会儿就全给我吐出来了,简直糟蹋东西!” “还有,我知道你今晚心情不好,被中设的人放了鸽子,又被女人摆了一道,你别不承认啊,知道你死要面子,虽然你没说,可我知道肯定是那女人先提的。” “…你说你至于么,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今晚算是借酒消愁?可我反而替你觉得庆幸,至少她不笨,识情识趣又能认清形势,其实这样挺好,你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跟当年的甄小惋一样,勉强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还不如及早算清楚,也省得耽误彼此。” “至于温漪,虽然我不应该劝你,可你自己心里应该明白,恒信资金已经出现严重缺口了,如果在一个月内还没找到新的融资,结果会怎样?你十年的心血啊,为了一个根本不在乎你的女人,值得吗?” “……” “……” 于浩就这么一路碎碎念地把江临岸塞到了车上,老姚在旁边扶着门,见江临岸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屁股一沾座整个人就往旁边倒。 老姚不免叹气:“于经理,江总又喝多了啊?” “你看呢,一个人干了两瓶红酒,空腹,不醉才怪!” “啧啧……现在生意这么难谈?” “生意?”于浩轻嗤,“什么生意哟,他这是…”想说“借酒消情愁”,可想想还是忍住了,得替他在下属面前留点面子。 “不说了,你送他回去吧,我先走了!”于浩挥挥手跟老姚告别,转身想去对面马路打车,可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又折回去。 老姚见状奇怪:“于经理,您还有事?” 于浩看了眼后座上烂醉如泥的男人不免摇了下头。 “算了算了,我跟你一起送他回去!” 江临岸可是独居啊,喝成这样一个人呆家里,于浩想想都觉得凄惨,可最后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二十分钟后老姚开车抵达江临岸住的小区,于浩扶他上楼,从他身上摸了钥匙准备开门,可刚插入锁孔还没来得及转,门就“哗”地一下自己开了。 “临岸你回来啦?” 迎面跑出来的竟然是温漪,披着头发穿着性感睡裙,语气激动甚至亢奋,那架势吓得于浩呆呆站在那愣了好几秒,最后只能讪讪问了一句:“那个…温小姐,你也在啊。” 温漪倒没有丝毫扭捏,推开门招呼于浩:“快进来,进来再说。” 可于浩哪敢啊,把肩膀上不省人事的江临岸往她怀里一推:“不用了,人我交给你,改天空了再聚!”说完转身就往电梯那头跑。 …… 两瓶点滴挂了将近三个小时,等医生来拔针的时候都快凌晨了。沈瓷挣着要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可哪来力气,脚上无力站到一半就犯晕,周彦赶紧扶了一把。 沈瓷站稳之后就立即甩开与他肢体接触的手臂,动作那么明显,周彦不免苦笑,不过他曾作为心理医生和沈瓷“聊”过几次,知道她惧怕跟人触碰,甚至有明显的性感缺失,所以他并不介意沈瓷的排斥。 从急诊大楼出去之后才知道外面又开始下雨,雨不大,稀稀拉拉的,而医院距离小旅馆多少还有一段路,这地方又没有出租车可打,周彦只能和租车司机联系。 司机倒是很快接了,可告知已经上床休息,且说来医院接人并不在合同必须履行的义务中,言下之意是不能过来。 沈瓷向来不喜欢勉强别人做事。 “算了,走回去吧。” “那怎么行,你烧还没退呢!” 搁平时或许问题不大,但今晚沈瓷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最后周彦以“另外支付三百小费”为代价,司机才愿意开车过来。 等车的间隙两人就站在屋檐门口的廊下,旁边门卫室的值班大爷早就睡了,不过倒是留了一盏小灯,沈瓷就刚好站在灯光下,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抱着另一侧膀子,身子虚虚靠在灯柱上,穿了件白底条纹衬衣,领口围了丝巾。 这季节围丝巾是有些奇怪,不过大概她是为了遮住脖子上那一圈勒痕。 “江家寿宴那天晚上……” “别以为你跟我讲了甄小惋的事,我就会把有些东西告诉你!”沈瓷毫不客气地打断,周彦也没置气,只是颇无奈地笑了笑。 “没指望你能告诉我,不过…”他低着头似乎轻轻压了一口气,“抱歉…” “抱歉?你抱歉什么?” “那晚是我让你跟我一起赴宴的,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受伤,我应该有一些责任。” “……”沈瓷一时无语,没想到他会这么想。 “至于那晚我在谷仓看到李大昌的人抱着你出来,事后想想,我应该第一时间追过去,而不是在你家楼下空等一晚上。” 关于这点周彦这两天也深刻反省过了,当时那种情况他确实应该追过去的,万一对方对沈瓷意图不轨呢,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沈瓷被人带走,事后想起突然觉得后怕起来。 沈瓷却只是清淡一笑:“你想多了,与你无关!” 既然江丞阳已经把她认出来了,那他肯定是要上门寻仇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行了,不想说这件事!”沈瓷呼口气从灯柱上站直,抬头看到对面路上那间小卖部的灯光还亮着,这么晚了,居然还没睡,她便问:“刚才那些饼干和巧克力你哪买的?” 周彦眉头皱了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哦,就对面那间小店吧。” 沈瓷不由苦笑:“难怪那么难吃!” 周彦:“……” 江临岸连续两晚宿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脑袋都要炸了,胃里难受得很,挣扎着爬起来想喝口水,刚走到客厅便见温漪独自坐在沙发上,那画面感其实挺冲突的,江临岸似乎还是不习惯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而他用宿醉之后尚未完全恢复理智的脑袋想了想,回忆过来了,温漪还没回苏州,这两天就一直住在他公寓里面。 “早!”他勉强接受这个事实,走过去和温漪打了声招呼。 似乎一直处于沉思中的温漪思绪被突然打断,回过神来,木愣愣地朝江临岸看了一眼:“早,起来了?” “嗯!” 之后便是双方的沉默,气氛有些尴尬,就连平时一向都开朗的温漪似乎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临岸身上还穿着睡衣,昨晚他是彻底喝断片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回来的,也不清楚回来之后发生过什么事,他不由摸了下额头:“昨晚…” “临岸,我妈今天要过来!” 江临岸愣了愣:“她来接你回去?” “不是,她说想见见你和阿姨!” …… 沈瓷输完液后回旅馆睡觉,可能药里有助眠成分,所以后半夜居然睡得还挺好,隔天被敲门声吵醒。 沈瓷走过去开门,门外周彦已经穿戴整齐站那。 “早!” 沈瓷看了眼手表,已经快九点了,她难得睡懒觉。 “抱歉,再给我十分钟,去楼下等我!”她转身要进屋,却又被周彦一把拉住。 沈瓷勉强站定,还没反应过来额头上已经压过来一只手掌,温温热热的盖在她皮肤上,摸了一下,说:“烧好像退了,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 周彦的声音本就好听,这会儿混着走廊里零碎的太阳光和他身上经久不散的沉香味道,加之两人距离挨得又紧,沈瓷心口不免紧了紧。 她立即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掌。 “好多了,谢谢!”遂很快把门阖上,留给周彦一个紧闭的门页。 周彦感觉自己手掌心的余温还在,可刚才沈瓷躲避的意思那么明显,至于么,他低头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嘴角酿出一丝苦笑。 村口那棵老柿子树 从凤屏镇往长乐村就不算远了,只是路实在有些难开,凹地不平也就算了,一路过去还尽都是些山路,加之昨晚下过雨,山路上都是泥泞,车轮在上面很容易打滑。 司机大概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秉着“收了钱”的原则还是忍不住不断抱怨。 什么“你之前签租赁合同的时候也没说清楚要往这种地方来啊!” “这都是啥犄角旮旯的地方啊,都没条正经路,我要水平差一点得把命都搭这儿!” 一路絮絮叨叨地说得周彦都有些烦了,最后答应再给他额外加点价才算完。当时沈瓷正戴着耳机坐在一边,一路上她也没怎么啃气,可听到周彦要加价就有些忍不了了。 “为什么要加价?合同不是早就签好的吗?” 司机倒是被她问得愣了一下,继而陪着笑脸说:“姑娘,合同归合同,但之前我也不知道要来这种地方啊!” “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是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况还特别差,说难听点这地儿就是穷的叮当响没人愿意来的山坳子,如果你们一早说往这地方来,估计我们公司都没人愿意接这趟活儿。”司机说得有理有据。 沈瓷还想争辩,旁边周彦立即拉了下她的手臂:“好了,没关系,加点就加点吧。” 其实周彦也知道确实为难司机了,他先前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这地方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来了才知道,远比他想象中的糟糕多了。 一眼看过去都是连绵的山,山上光秃秃的,斜坡上有开垦出来的田地,不算大的清瘦少年牵着牛在田里耕地,这些场景对于周彦来说只在电视中见过,可现在却活生生地全部出现在眼前。 他又转过去看了眼靠在椅子上的沈瓷,她与司机争辩几句之后便没再出声了,重新戴好耳机,闭起眼睛继续养神,而秀秀的骨灰盒用布料包着端端正正地被她放在膝盖上,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捧着。 至于司机,周彦承诺给他加钱之后他便也没再啃声,安安分分开车,后半段路便是在沉默中度过,直到车子在一路颠簸中终于停下来。 “姑娘,往后怎么走啊,我不认识,你得给我指。” 沈瓷看了眼窗外,已经进山了,依稀可以看到山腰子上稀稀拉拉的房子,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快到了,开车吧,我告诉你怎么走。” 她把耳机拉了下来,稍稍坐直,又把窗户往下落了一点,大概是前晚刚下过雨的缘故,山里露气特别重,凉风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迎面扑过来。 沈瓷忍不住深呼吸,这是近十年中她第二次回来,回到这个生她养她也曾给过她许多伤痛和屈辱的地方。 “冷不冷?要不把窗关上?”周彦觉得她脸色有些怪异,以为哪里又不舒服了。 可沈瓷却把手摁在窗口。 “不用,开着吧,让我看看。” 车子一路过去,窗外是一闪而过的山体,梯田,村庄和玉米地。 她以为自己肯定不认识了,可感觉所有一切还是跟十年前一样,路,树木,甚至包括空气里的味道,不知是自己记忆力太好,还是这个地方十年如一日地从来没变过。 直到沈瓷坐在车内遥遥看到不远处的那棵柿子树,她才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手掌盖在骨灰盒上面,嘴角轻扬:“秀秀,到家了…” 由于连续下雨,往村里的路断了,车子开不进去,沈瓷和周彦只能半途下车,再步行往村庄去,好在也不算远了,大概千把米的距离,沈瓷抱着骨灰盒走在前面,路上遇到了几个村民。 有年纪大的还认识沈瓷,不过不敢过来打招呼,只偷偷在一旁议论:“是老沈家那闺女吗?” “看着有点像!” “可不是说早跟城里男人跑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对方议论用的是山里的方言,周彦不能完全听真切,可大概意思还是懂的。沈瓷似乎也没理会,挺着脊背抱着秀秀的骨灰盒一路往前走,山里微弱的光线洒在她身上,冷淡却又似乎带着某种力量。 沈瓷一直走到那棵柿子树下。 “到了,就这吧!” 周彦环顾四周,很大一块空地,地上是被雨淋过的黄土和草茎,往前面去可以看到一块石碑,碑上刻了“长乐村”几个字,而沈瓷就站在石碑旁边的柿子树下,把手里抱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搁地上。 周彦走过去。 “需不需要帮忙?” 沈瓷已经把包骨灰盒的布揭开,摇头:“不用,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周彦也不勉强,他或许无法理解沈瓷对秀秀的感情,但是一路过来有些事都看在眼里。 “好,那我去那边等你。” 周彦往旁边走了点,留沈瓷一人在原地,看着她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捧起来,打开盖子,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伸进去,抓了一把,手臂轻扬,山里的风便把骨灰吹散。 沈瓷捧着骨灰盒绕着树根转了一圈,白色灰烬便都落在树根周围。那季节柿子树已经开花了,昨夜又刚下过雨,风刮了好些花瓣下来,淡黄色的花瓣厚厚铺了一地,秀秀的骨灰便与那些花瓣躺在一起。 落地了,归根了,沈瓷知道这些撒下来的骨灰会渐渐渗进泥土中,变成空气,变成养分,和这棵老柿子树相依相偎,融为一体。 周彦一直觉得自己还算了解这个女人,毕竟他有职业和专业优势,沈瓷也曾经是他的病人,在诊所对他吐露过一些从未对别人讲过的心事,所以他之前有十分的把握去接近并且“擒获”她,可这一刻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此后他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在山里一座破败的村口,长了一棵很大的柿子树,树冠宽阔又葱郁,上面开满了黄色的小花,而沈瓷独自抱着骨灰盒站在树下面,面容幽静,冷淡又不容人接近。 周彦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十分了解她,至少读不懂她此时的内心。 沈瓷把秀秀的骨灰撒完之后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上开始飘雨丝,她才慢慢走过去。 “好了,走吧,回镇上!” 周彦一愣:“你不回家看看?” “没那个必要,走吧。” 沈瓷坚持要走,周彦也不能勉强,只是刚坐上车没过多久沈瓷就接到了谢根娣的电话,大概是有见到的村民跟她说了吧,所以电话里就开始直接嚷嚷。 “……你不回来?你咋不回来啊?” “都到家门口了你居然不回来看看我和你爸,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行,你能耐,有本事以后都别回来!” 谢根娣在电话那头喊得很响,听得出气急败坏了,可沈瓷在这头一直未吭,只是默默地拿着手机,最后周彦比了个手势,轻声问:“要不调头送你回去看看?时间还早。” 沈瓷却摇头,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先这样吧,你有事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挂了!”说完便毫不客气地撩了手机,把谢根娣明显还没说完的声音都阻隔在电话那边。 周彦也不能多说什么,之前谢根娣在甬州手术期间他就看出来母女两关系不好,接了谢根娣那个电话之后沈瓷的表情更为阴冷,周彦抿了下唇,问:“下午还有什么安排吗?” 沈瓷想了想:“去趟马山镇。” “有事?” 沈瓷不由叹了一口气:“之前在马山抢钱的劫匪归案了,那边派出所催我过去把手续办一下,刚好今天还有点时间,所以过去顺便处理了。” 讲到这事周彦心里也有愧疚,当初若不是他给钱谢根娣,沈瓷应该也不会受伤。 “你要是赶时间的话可以先回甬州,我自己去马山。” 周彦自然不可能先回去。 “不用,我有时间,陪你一起过去。” 沈瓷也没客气,她本就不矫情,加上周彦租了车子,有车总比没车方便,况且她身体确实虚弱,昨晚要不是这男人在的话自己今天大概都爬不起来。 “那先回镇上吧,吃顿中饭,收拾东西退房!”沈瓷其实早就做好了计划,可刚说完手机又开始响,这次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凤屏。 沈瓷有些发愣,在这边除了谢根娣和几个所谓“亲人”之外她已经不认识谁了,谁会给她打电话? 周彦见她迟迟不接,问:“怎么了?” 沈瓷皱眉,看了周彦一眼,最终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 “喂,是沈慈……吗?” 沈瓷顿住,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陌生,她停了几秒,问:“请问你是…?” “我是春梅啊,还记得不,上次你回来我们在医院见过一趟,刚有人说见你回村儿了,还在吗?” 沈瓷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她小学同学徐春梅,以前也是长乐村的,后来似乎嫁到了镇上去,前段时间谢根娣在镇医院住院的时候碰巧见过,当时互留了号码,只是沈瓷没想到她会突然主动打电话过来。 “我不在长乐村了,你找我有事吗?” 那边似乎又停了一会儿:“其实也没啥事,就知道你回来,好歹同村又是同学,想跟你找时间聚聚,你现在在哪儿呢?要成的话中午一起吃顿饭?” 鸿门宴 从沈瓷的本意上来说她不想去见徐春梅,应该说所有过去的人和事她都不想见也不想提,可对方“盛情”难却,一个劲在电话里说“是不是现在当了城里人瞧不上我了,瞧不上才不愿吃这顿饭?”,诸如此类的话说得实在有些难听,沈瓷无奈,只能接受了邀请。 徐春梅效率还挺快,几分钟之后就发了一个地址过来,沈瓷看着短信里的名字,不由苦笑:“宏丰楼,这好像是镇上最好的一间饭店了。” “是么?那你这同学还挺讲感情,毕竟你们好多年不联系了,难得回来一趟还约你叙旧。”周彦接话。 沈瓷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认为是这样?” “难道不是?” 沈瓷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嘴里自言自语:“希望是吧,只是叙旧而已!” 由于宏丰楼是镇上比较有名的饭店,甚至可以算是地标性建筑,所以很容易找。半小时后车子抵达宏丰楼门口,雨倒是停了,不过天气还是阴阴的,空气中透着一股灰尘的闷燥味道。 沈瓷刚下车就听到有人喊:“小慈,这儿!” 放眼看过去,饭店门口站了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沈瓷还没看清女人便疾走过来,一把握住了沈瓷的手。 沈瓷躲都没处躲,受伤的那只手被硬生生拽了一下,头皮几乎疼得发麻,嘴里“嘶”了一声,女人这才看到她手上缠着纱布,立马松开。 “哦哟不好意思,你这手怎么回事?” 沈瓷忍过疼看了一眼,总算看清了,来人便是徐春梅。 上次在医院见面的时候她穿了工作服,拿着拖把拎着水桶,蓬头垢脸的像是三十好几的农村妇女,可眼前这位明显装扮过了,红色带珠片装饰的连衣裙,白色漆皮高跟凉鞋,穿了双肉色丝袜,衬得腿有些粗,脸上也上过妆了,画了眉毛涂了口红,不过粉底抹得有些厚,加上天气闷热出汗,这会儿看上去就是一脸油光,头发也散开了,似乎刚烫染过,金黄色,喷过发胶之后一搓搓很虔诚地卷在一起,所有一切都在说明一件事——徐春梅来见沈瓷之前在家精心装扮过了,虽然这装扮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形象还是要比上回在医院见到时好了很多,以至于沈瓷一开始都没认出来,缓了好几秒才反应:“没什么,不小心割伤的。” “那刚才真是对不住啊,我没瞧见,是不是被我拽疼了?”徐春梅似乎挺自来熟,直接凑过来查看,沈瓷赶紧往后退了半步,把受伤的那只手搁到了背后。 “没关系,伤得不重。” 徐春梅见沈瓷避让之意很明显,没再勉强,尴尬笑了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要不……”她转身又看了眼身后,招手,门口一个子瘦瘦的男人便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徐春梅身边。 徐春梅呵呵笑着说:“我先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家那位,姓周,周玉龙!”完了她又介绍沈瓷,“老周,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姐妹小慈,跟我同村儿的,以前还一起念过书,不过人现在在城里,发展得可好了。” 徐春梅说这些话的时候言语里明显透着炫耀,仿佛沈瓷的“荣耀”便是她的荣耀,说完还不忘用肩膀耸了那男人一把:“小慈可难得回来一趟,赶紧打声招呼啊!” 男人小身板被耸得往前进了两步,略带腼腆地笑了笑:“那个…沈…沈小姐,老听我们春梅提起你,今天总算见着了,幸会,幸会…”话说不连贯,还有些不伦不类,沈瓷打量了他一眼,很典型的山里男人,皮肤黑,身架窄,后背有些弓,看上去年纪都有些大了,站在高高胖胖的徐春梅旁边显得更为瘦小。 “你好,周先生…”沈瓷只能伸过手去轻轻握了一下。 周玉龙却拽着使劲上下晃了晃:“什么周先生,跟着春梅叫我老周就行了。” “对,喊老周,或者你要不介意喊周大哥也成。”徐春梅在旁边搭腔,沈瓷被周玉龙晃得几乎都站不稳,最后还是徐春梅扯了一下:“行了,小慈手上还有伤,你毛手毛脚的轻着点。” 周玉龙这才撒手,赔着脸连续说了几声“对不住”,弄得沈瓷实在尴尬得紧。 最后徐春梅才转过去看周彦,眼里露出考究之色,笑着问:“这位是……” “朋友!”沈瓷想敷衍过去就算完,可徐春梅不答应啊,上上下下把周彦打量了一番,打趣地说,“就朋友啊,不能具体点?” 沈瓷嘴唇抿了一下,想着该怎么“更准确”地介绍周彦,可身后男人自己上前一步,主动和徐春梅夫妇打招呼:“你好,周彦,算是沈瓷在甬州那边的朋友,这次陪她过来一起办点事。” 他秉着最基本的礼节,哪知徐春梅听完几乎直接嚷出来:“你也姓周啊?那跟我们老周算是本家了,缘分呐,赶紧,老周赶紧的……”徐春梅突然拉了她男人一把,“跟周先生认识认识,周先生也是甬州那边的呢,还是你本家,等以后我们过去了说不定能有个照应!” “对对对,是该认识一下!”周玉龙在衣服上搓了两下手就伸过来给周彦,周彦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热情,只能把手又伸了过去。 四个人在门口光嘘寒问暖就花掉了好多时间,最后还是周玉龙提醒了一句:“时候也不早了,是不是该进去说?” “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一高兴就把正事给忘了!”徐春梅用手敲了下自己的脑壳,转身对沈瓷和周彦说,“走,赶紧进去吧,里头定了包厢,我们包厢聊。” 徐春梅热情地在前面引路,周玉龙跟着,沈瓷看着前面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不由轻轻吁了一口气。 周彦看了沈瓷一眼,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说:“看来还真不是单纯的叙旧,你同学估计在里头给你摆了一场鸿门宴!” 沈瓷:“……”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透这趋势,十年不联系的小学同学突然如此热情地张罗午饭,还选了镇上最好的饭店,应该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但来都已经来了,现在提出要走,情面上肯定说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进了。 所谓凤屏镇上最好的饭店,其硬件设施也就跟甬州郊外小镇上那些干净一点的饭馆差不多档次,只是面积大了点,占了两层,大堂和楼梯口都有穿着裙子的服务员在那迎宾。 徐春梅走在前面踩着高跟鞋,架势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意味。 四人到包厢坐下来之后徐春梅就催着服务员上菜,又选了一瓶当地还算不错的白酒,周玉龙更是忙前忙后地给周彦递烟倒茶,周彦说他不抽烟,自然又是一通“好男人”的赞词,如此一番闹腾的热情之后对面夫妇俩才终于坐定。 沈瓷原本就不喜欢过于虚伪的客套,也不擅长这些,于是干脆直接说:“不好意思,你们真的没必要这么客气,有事就直接说吧。” 本来挺热乎的气氛好像突然僵了几分,不过好在也就几秒钟,徐春梅很快接话:“没…我能有啥事啊,就上午听村里人说好像看到你回来了,我就给你打个电话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在凤屏,所以就……”扯到最后自己也扯不下去了,旁边周玉龙不断在朝她挤眼睛,最后徐春梅闷头自己叹了一口气,“哎,算了,我还是跟你实话实说吧。” 沈瓷:“……” 徐春梅:“毕竟我们也算同学一场,又是同村,也没必要瞒你,是这样的…”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沈瓷,“我和老周想请你帮忙在甬州那边给找份工作。” 沈瓷:“找工作?” 徐春梅:“对,啥工作都行,也不挑,只要能养家能糊口。” 沈瓷:“……” 徐春梅:“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文化,小时候读书不好,念完小学就回家了,这个你知道的,至于我家老周……”她又叹了一口气,“前几年他在南宁厂子里打工出了事故,手术之后身体就不行了,现在体力活干不了,所以你安排个轻松点的活,工资低点没事,怎么都比呆在这鬼地方强。” 沈瓷一时有些理解不了。 “你在这边不是有工作么,为什么突然想要去甬州?” 徐春梅苦涩一笑:“为什么要去甬州?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懂吧。” 沈瓷:“……” 徐春梅:“甬州什么地方,我们这什么地方,就算我能熬,我家老周能熬,那将来我儿子呢?难道也要他一辈子呆在这山沟沟里?” 沈瓷:“……” 对面周玉龙说话:“对,我和春梅的意思是我和她先过去,在大城市落脚下来,然后再把儿子和老人接过去,无论如何都想出去闯一闯,不然不甘心呐。” 沈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转身看了眼周彦,周彦咳了一声。 李春梅看到两人之间的眼神波动,问:“小慈,你是不是不愿意啊。” “不愿意什么?” “不愿意帮我们安排工作啊!” “我……” “我们要求也不高,就随便安排两个稳定一点的工作就行,老周身体不好,但保安或者看门的都能做,至于我…”李春梅想了想,“我听人说像甬州那样的大城市,搓背工一个月都大几千呢。” 李春梅说得好像甬州遍地是黄金。 沈瓷用手扫了下额前的头发,对,甬州对于凤屏来讲或许真是天堂,至少收入这一块肯定要高得多,可…… “其实那边也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好,工资高是真的,但是花销也特别大,你们这样过去从零开始,吃和住都得考虑进去。” 沈瓷是希望他们再慎重想一想,可李春梅却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你是不是不肯帮我们?” “……” “你要是不肯帮的话就明说,没必要这么绕来绕去的。”徐春梅口气突然激动起来,沈瓷被弄得有些不知如何解释,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开始上菜,端进来几个冷盘。 周玉龙见气氛不对,立马起身倒酒张罗:“行了行了,先吃饭,边吃边聊。” 可徐春梅突然拿筷子拍掉了周玉龙的手:“吃什么吃,话没讲清楚还吃什么?” 沈瓷:“……” 周彦:“……” 他们俩互相对看一眼,没想到会弄得如此尴尬,最后沈瓷也站了起来。 “抱歉,不是我不想帮,主要是我帮不了,更何况你们这个决定过于草率,我个人建议再考虑考虑!”既然已经弄成这样,她也不怕撕破脸,而且从她内心来讲她确实不想帮这个忙,一来她本就不属于内心热忱之人,向来不喜欢掺和别人的事,二来她在甬州自己都一无所有,工作不顺心,同事关系不融洽,房子是租的,车子是二手的,至于朋友……她倒真有几个能够拿得出手的朋友,可那又如何,沈瓷不喜欢欠人人情,再说她肩上的负担已经够多了,凭什么还要再负担他们的生活。 沈瓷不接受这样,所以干脆当着面把话说清楚,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也可以断了对方的念想。 “抱歉,如果今天这顿饭你们是为了这事而来的,我真的帮不了,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沈瓷拿了包便起身,周彦也立即跟上,可两人刚走到包厢门口,只听到身后一通挪椅子的声音。 徐春梅已经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你在这摆臭架子给谁看呢?不就让你在城里给我们找份工作嘛,对你而言有多难?还是你现在发达了瞧不起我们这些村里人?……”徐春梅开始说风凉话,只是语气过于激动,边说边往门口走过来,旁边周玉龙想拖她,可到底没拖得住。 沈瓷喘口气,真想一走了之,但碍于之前的情面还是转过身来。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我不就让你找个工作嘛,还特意在这摆了一桌,舔着脸求你帮忙,你倒好,二话不说直接拒绝了,我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啥,真当自己是城里人了?高贵了?当年还不是靠跟男人睡觉才有机会出去的吗?” 婚姻和感情 徐春梅越说越起劲,旁边周玉龙见势赶紧劝她:“行了,你少说两句,别扯这些胡诌的事。” “怎么就胡诌了?当年她做过什么几乎整个凤屏都知道,为了念书跟男人睡觉,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人抽烟,镇上那间富临旅馆知道不,里头搞卫生的是我婶,说她以前三天两头就跟男人去开房,有时候一次伺候好几个,估计都脏透了,现在却穿得人模狗样的在我面前装高贵,我呸……不要脸的贱胚子!”徐春梅骂得情绪高涨,满脸通红,鼻头上的粉开始一层层往下掉。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内心的不平衡会演化为嫉妒,嫉妒又会变成怨愤,在不如意的时候这些怨愤便会化成火焰,灼烧自己并烧伤别人。 周玉龙怎么都拖不住了,只能一个劲地跟沈瓷道歉:“对不住,她就这样,脾气一上来管不住嘴,成天胡说八道,其实没什么恶意…”可周玉龙越劝徐春梅便越不买账。 “什么胡说八道?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她当年为了钱到处去陪男人睡觉,害自己亲生弟弟被推下楼成了植物人,自己却跟着男人跑了,这些事凤屏几乎人人都知道,难道还要我去冤枉她……还有你…”徐春梅突然转过去面向周彦,“看你穿得体面考究的,一看就是城里的高档人,劝你把眼珠子擦亮点,这女人早就被男人操烂了,估计身上还有什么脏病,你最好离她远点,别被她这副清高不可犯的样子给骗了!” 徐春梅大概把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不平衡”全都宣泄了出来,加上这次被沈瓷当面拒绝的“恨”,骂到最后周玉龙实在听不下去了,拽着她的两条手臂硬生生把她拖进了包厢。 门被关上,里头还有摔打和骂嚣的声音传出来,可是沈瓷感觉自己已经听不清了。 走廊里是死一般的沉寂,窗外又开始下雨,空气中透着这个小镇惯有的阴湿和潮气,就连周彦一时都有些消化不了,脑中混杂着各种讯息,关于刚才徐春梅说的所有讯息,在他这都成了一种冲击,直到沈瓷身子轻轻晃,周彦想扶住,她却将身子侧过去,拖着腿独自往楼下走。 …… 上午梁文音到了甬州,和秦兰约定了地点吃饭。 甬州某高档餐厅,时过午后,江临岸和温漪,秦兰和梁文音,四人刚结束一顿严肃意义上的午餐,出去的时候梁文音走在最前面,秦兰拍着温漪的手走在中间,江临岸低着头跟在最后。 三辆车子已经齐刷刷地等在门口,司机都各自扶着车门候在车外边。 梁文音率先走过去,先问了下自己的司机:“小姐的行李有没有拿上车?” 司机毕恭毕敬地回答:“拿了,已经放在后备箱。” 梁文音满意地点头,回头跟秦兰告别,那边秦兰还握着温漪的手,温和地说:“记得啊,到家了给阿姨打电话,等阿姨把手头的事处理完,过几天就让司机去苏州接你。”她边说边拍着温漪的手,依依不舍之意清晰地写在脸上,她是真心喜欢温漪,这倒不是装出来,毕竟温漪无论哪一方面都很符合她挑媳妇的标准,几乎把她当半个闺女来看。 温漪也确实讨长辈喜欢,甜甜笑着回答:“知道了,我一有空就过来陪您,反正两边也挨得近。” 秦兰对于温漪这样的懂事贴心自然高兴,送梁文音和温漪上了车,车窗落下来,温漪探出头,却朝站在台阶上的江临岸挥了挥手。 “临岸,我走了,晚上记得给我打电话!” 江临岸眉峰勾了勾,很轻微地点头,目送梁文音和温漪的车子离开之后他才起身往自己车边走,却被秦兰喊住。 “你等一下!” 江临岸面色放沉,没回头,只听见秦兰的高跟鞋声音逐渐走近,似苦口婆心地说:“临岸,男人应该为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刚才桌上你自己也答应了,既然这样就把心收回来吧,和那女人断干净,以后好好对温漪。” 江临岸阖上眼睛轻轻押了一口气,没吱声,扶住车门坐了进去。 梁文音的车行驶在回苏州的路上,温漪挨着她而坐,毕竟是母女,心灵大概相通的吧,所以梁文音此时能够感觉到女儿的心情。 “是不是后悔了?要是后悔的话现在说还来得及?” 温漪却使劲摇头:“没有,我不后悔,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你想要的?你想要的到底是婚姻还是感情?”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温漪却摇头,嘴角绽着苦涩的笑。 “妈,几个月之前或许我会觉得有区别,甚至贪心得想两样都要,因为我爱他,也一直坚信他也爱我,所以婚姻和感情对我而言都是很简单的事,可是现在不一样,我不这么想了,我宁愿放弃一些,只要他能够留在我身边就可以。” 有时候感情卑微起来真的可以失去自我,温漪对于江临岸的感情便是如此。 梁文音重重收了一口气。 “你自己权衡好就行,妈不逼你,也不会阻拦你,但以后的生活需要你自己去面对,或许会很幸福,但也可能会很辛苦,这点没人能帮你。” 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温漪清楚自己以后要经历什么。 “我知道……”她轻轻闭了下眼睛,似乎像是经历了一场持久的争夺之战,现在这场战争终于落幕了,也有了结果,她应该算是战胜的那一方,可是为何心里还觉得像是压着一层厚重的疲惫感? “妈…”温漪抱住梁文音的一侧手臂,把头轻轻靠在她肩膀上,“你和我爸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感情一直很好,当初结婚的时候你们是否就很在意对方?” 梁文音的身子似乎晃了晃,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回答:“我和你爸的情况不一样,跟你没有可比性,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说着将脸渐渐转向窗外。 甬州的天气也不大好,入夏之后好像一直在下雨。 “妈,你可以肯定什么?” 梁文音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爸很爱我,这一点到他死都没有变!” 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沈瓷从宏丰楼步行回旅馆,路程不算长,可是下着雨,虽然雨势不算很大,但稀稀拉拉地淋在身上也有些凉。 周彦一路跟着,不敢劝她去坐车,也不敢拦,更没伞,只能一路陪她走回去,花了二十分钟才走到旅馆,两人身上都淋湿了,沈瓷一言不发直接上楼,眼看她开门要进去了,周彦到底还是不放心,拉住她的一侧手臂。 沈瓷回头,脸色发白,目光木木的,发尖上的水顺着往下滴。 周彦轻压一口气,一路上回来他已经把徐春梅的话都理清楚了,其实也不难理解,只是有些难以接受,毕竟沈瓷之前给他的印象和徐春梅口中所述的完全不符,可看沈瓷这反应可知徐春梅应该没有撒谎,不然她也不会失魂落魄成这样。 现在摆在周彦面前的是一个难题,劝还是不劝? 劝吧,这种事他该怎样在不伤及自尊的情况下劝? 不劝吧……沈瓷现在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而他作为唯一一个旁观者,总不能任由她去。 周彦研究了这么多年心理学,还有丰富的沟通经验,可眼前的女人却令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语言竟如此匮乏,匮乏到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能够让他打开这个僵持的局面,最后还是沈瓷自己先出声,她抬眼看了看,目无焦距。 “抱歉,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沈瓷进门,直接把门关上。 周彦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最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原本计划要去马山的,但现在被徐春梅的一顿“鸿门宴”打断,沈瓷这情绪肯定也去不了了,周彦身上又被雨水淋湿,小旅馆条件太差,没有独立卫生间,他只能去楼下问服务员要了两瓶开水,回房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又换了套衣服。 弄完已经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那时候快接近两点,隔壁却一点没动静。 周彦想想还是不放心,过去敲门。 “沈瓷,在不在里面?” “饿吗?你还没吃午饭,要不我去外面打包点吃的?” 可房间里头一点声响都没有,周彦越发担心,怕再出现昨晚的情况,于是打算下楼去找服务员拿钥匙,只是脚步刚挪一下,门却开了,沈瓷一脸幽冷地站在面前,头发还是湿的,身上的衣服也没换。 周彦蹙眉,有些不悦。 “你……” “陪我去个地方!” …… 外面雨很大,沈瓷没有撑伞的习惯,直拔拔地走进雨里,可周彦肯定不允许啊,问旅馆借了一把伞追过去。 两人在旅馆门口的那条主街上走了七八分钟,拐了几道弯,进入一条巷子。巷子两边是住户,低矮的屋子三三两两地搭在一起,偶见几个老人坐在屋檐底下做事,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行人。 这个山里小镇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只是下过雨之后路上泥泞难走,周彦也不敢问沈瓷要去哪,一路替她撑着伞跟着,又走了大概几分钟,终于从那条又窄又暗的巷子里走了出去,出去之后豁然开朗,似乎到了另外一条街,只是街面没有主街那条宽。 “到了。”沈瓷站定。 周彦皱眉,到了?到哪儿了? “这里是……?” 沈瓷拧了下手指,嘴角斜了斜:“对面,徐春梅口中提到的富临旅馆。” 周彦只觉心尖一沉,抬头看过去,马路正对面是一栋窄窄的三层小楼,楼很旧,入口处门面也很小,但顶上挂的店牌却很显眼,白色灯箱,黑体字,穿过昏暗的雨雾可以看清上面写的内容——“富临旅馆”。 周彦不知道沈瓷为何突然要带他来这里,只是觉得周围的空气很压抑。 他稍稍吁了一口气,说:“你同学说的话我不会认为是真的,也没人会在意,你不必……” “是真的。” “什么?” “她说的所有事,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真的!” 周彦一时静默,脑中被各种思绪打断。 站在身边的沈瓷却突然埋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是不是觉得很惊讶?” 周彦不知该如何回答,实在是因为徐春梅口中所述情况太强大,他当时真的以为只是一个山中悍妇在要求得不到满足之后的信口雌黄,可现在沈瓷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且站在富临旅馆门口,告诉他这些都是事实,对于周彦来说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那你……” “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 周彦默默咽了一口气,沈瓷往前走了两步,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当时雨下得很大,街上没有行人,周彦看到她轻轻拧了下手指,这似乎是她的惯有动作,总是在情绪纠结的时候拧东西,手指,笔,衣角,任何她能够即刻抓在手中的东西,这点周彦第一次在诊所见到她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很细微的小动作,但在心理学上大概可以很通俗地解释为“压力转移”,即在紧张或者压抑的情况下习惯性地做出某个反应,以此来缓解自己内心无处发泄的痛苦。 周彦又咽了一口气,把伞挪到沈瓷头顶。 “你如果愿意说的话…” 沈瓷嘴里似乎哼了哼,之后又是一段时间静默,耳边只听到雨水的声音,就在周彦觉得她大概不会往下讲的时候,突然听到沈瓷又开口。 “十二年前,凤屏初中落成,一栋教学楼,一座图书馆,大部分基建费用都来自个人捐款,也就是说凤屏初中是座公益性学校,也是这一带唯一一所中学,而当年有个女孩很幸运,成为了凤屏初中落成之后第一批入学的学生,可是入学之后一个月,女孩接校方通知,由于拖欠学费需要面临劝退,这也意味着女孩念不了书了,回去跟她母亲商量,母亲就两个字,没钱。一周后女孩接到正式通知,被校方退了回去,在家呆了一段时间,做家务,干农活,相比之下她还是想读书,可是没办法,交不起学费就进不了学校,任由她怎么吵都没有用,最后都快绝望了,母亲却突然告诉她,有钱了……” 沈瓷讲到这的时候突然笑了笑。 “有钱了,但前提条件是要去陪个人,那时候女孩太小,什么都不懂,母亲说没事,你去吧,去了就有钱了,你就能继续回学校念书了,那时候她已经辍学一个月,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女孩就信了,下午有辆车一直开到家门口,母亲把她送上车,似乎挺高兴,女孩便觉得肯定也没什么事,可是上车之后有人把她的眼睛蒙上了,那时候她才觉得怕,可是已经来不及,车子一直开到了镇上,就是这间富临旅馆……” 沈瓷说到这的时候顿了顿:“那一年她十四岁,第一次,却像去了一趟地狱。” 周彦大概已经明白什么事,只是依然震惊。 “对方是谁?” “谁?”沈瓷哼笑,“眼睛是蒙上的,第一次的时候还绑了手,她看不见脸,但后来知道是建凤屏初中的出资人,也就是别人口中的善士,慈善家。” 说到“慈善家”几个字的时候沈瓷还是忍不住抽了下嘴角,很讽刺,她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词却是因为这种事。 “然后呢…”周彦问。 沈瓷又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每次都是在富临旅馆,一开始女孩不肯,哭,闹,打,可是没有用,他们总有办法让她服从,后来女孩慢慢就麻木了,因为逃不掉,也没有其他办法,她要读书,这是唯一的出路,更何况也不止她一个人,除她之前学校里还有其他女孩子遭遇同样的事情。” 周彦听到这忍不住又打断:“这是犯罪,你们可以寻求法律途径的!” “法律途径?”沈瓷几乎笑出来,“你也看到了,凤屏镇是什么地方?如果我不带你来这你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这片山里住着人,十二年前这里还没完全通电,整个镇上的电话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台,你去哪里寻求法律途径?更何况你有证据吗?你有律师吗?你敢吗?” 信息和交通的闭塞会截断所有东西,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现在的凤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十二年前,加上权势和金钱的交易,牺牲掉几个女学生算什么,尊严和道义在贫穷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她想念书啊,这是她唯一的途径。” 周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所生长的环境和这里截然不同,大概很难理解。 “那后来呢?” “后来……”沈瓷又是虚虚一笑,“大概容忍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吧,女孩陪他睡了两年,两年后变本加厉,他开始带不同的男人来,频率也越来越频繁,起初是两三个月一趟,后来是一个月一趟,再后来一星期一趟……” 沈瓷声音渐渐发抖,手指越拧越紧,周彦看不见她的表情,可却能体会到那种绝望的痛苦。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可以暂停。” 沈瓷摇头,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有什么可隐瞒。 “最后一次是初三暑假,夏天,天气很热……” 命运逆转只是一念之间 很多东西沈瓷其实已经记不清了,特别是那些地狱里的场景,几年前得过很严重的抑郁症,医生说她可能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会选择性地忘掉一些事,可那天傍晚的场景她却记得特别清晰。 那晚镇上会有人来村子放映电影,沈卫为这事高兴了好多天,说好晚上要沈瓷带他去看,可傍晚的时候她突然接到通知,让她抽时间去镇上。 “她以为那次自己可以逃得掉,所以没答应,因为初三已经毕业了,可是对方说还有高中,高中三年,念完了她就能从山里出去。” 沈瓷闷了一口气,低头,脚下雨水已经积成水淌,浑浊的水面上倒映出她模糊不清的脸。 周彦:“所以最后她还是去了!” “对,她去了,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家里。” 沈瓷自己走到了村口,来接她的车子就停在那棵老柿子树下,除了车子之外还有很多人,放电影的幕布已经搭起来了,村里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家家户户很早就搬了板凳椅子在那里等。 沈瓷爽了弟弟的约,上了去镇上的车子。 “那天晚上对方是个陌生人,虽然她被蒙了眼睛,但能够感觉得到,一开始她并没有挣扎,大概是婊子当久了已经习惯…”沈瓷自嘲地哼笑。 周彦用手狠狠搓了下额头,又听她继续往下讲。 “可是没多久有人在外面敲门,是个男孩的声音,男孩喊姐姐…”沈瓷声音抖得更厉害。 那年沈卫才九岁,她怎么也想不通九岁的孩子是怎么从长乐村跑到镇上,又找到富临旅馆的,可事实就是如此,他来了,还站在房间外面敲门。 谁能体会沈瓷当时的心情呢,她脏也好,烂也罢,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洗不干净,可是不能被沈卫知道,那是她最疼的亲人啊,怎么可以让最疼的人看到自己像妓女一样赤身裸体地躺在男人身下。 沈瓷开始挣扎,开始反抗,可是对方劲太大。 “她当时手被绑在床上,弟弟一直在外面喊,太绝望了,可是对方却不肯停,最后她好不容易挣脱了一只手,随便摸了床上一样东西就刺过去……” 是支英雄牌钢笔,沈瓷衣服口袋里的,挣扎期间掉到了床上。 周彦大概能够理解当时的情况。 “是因为太急了吧?” “不是,是因为太害怕…” 沈瓷看着水淌里自己的眼睛,十年前的惊恐再度浮出来。 “之后呢?” “之后他受伤了,很多血,女孩拨开脸上蒙的布条才知道自己刚才戳中了他的右边眼睛。” “……” “女孩趁机逃了出去,弟弟还在门口,房间里的男人追上来,女孩拉着弟弟往楼下跑…” 周彦屏住呼吸,似乎能够感受到当时那种惊恐又紧张的气氛。 “然后呢?” “然后……”沈瓷抬手抱住自己的手臂,闷下头,痛苦地回忆,“女孩跑下去了,可她弟弟被抓住了,小男孩便抱住那人的腿拼命喊,姐,你快跑…” 沈瓷一时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记忆中那些画面慢慢涌上来,旋转的楼梯,逼仄的楼道,空气中的血腥味和阴湿味,还有沈卫抱住江丞阳的小腿死死蜷在地上冲她喊:“快跑,别管我!”,竟没想到那个小小的身躯里面居然蕴藏了那么大的力量,捍卫她的力量。 “之后呢?”周彦又问。 沈瓷慢慢弹开眼睛,眼前雨雾氤氲,拧紧的手指牵扯到掌心内的伤口,疼,冷,却不及当年的万分之一。 “之后她就真的往楼下跑了,一口气跑到旅馆外面,跑上街,跑到汽车站,坐车去了南宁,最后挤上了一列开往苏州的火车…” 故事脉络到这已经基本清晰,周彦也都听明白了。 沈瓷依旧站在面前,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背影,他不觉又咽了口气:“后来她就留在了苏州?” “对,一口气从凤屏跑到了城市,她一直梦寐以求的。” 周彦能够理解这种渴望的心情,只是那种境况下,她几乎是逃难逃出来的,身无分文,在陌生的城市又无依无靠。 “起初的时候日子是不是很难熬?” 可面前沈瓷却低了一下头,略带轻松地说:“没有,一点都不难熬,甚至那应该是她人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周彦有些惊讶:“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可事实就是这样。”她抬头轻轻喘了一口气。 周彦等她的答案,可几秒之后她却突然问:“你相信命运吗?” 周彦一顿,随后回答:“不信!” “可我信。” “……” “我相信命运,相信命中注定,更相信有时候命运逆转或许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周彦不懂她的意思:“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她轻轻呵了一声,“因为在那列从南宁开往苏州的火车上她遇到了一个男人,是那个男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她找学校,帮她租房子,甚至找关系帮她改了户口和身份证上的姓名,他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周彦当时虽然看不见沈瓷的表情,可从她口吻中听得出她应该是在笑。 之前所有叙述她都是用十分凉淡的口吻进行的,可唯独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她的心思好像慢慢静下来了,连带字句之间都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柔意。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够让她变成这样?周彦起了兴趣,问:“那个男人现在呢?他们还联系吗?” 沈瓷背影明显僵了一下,随后摇头:“不联系了。” “为什么?” “因为……”她又停了下来,顿了几秒,问,“我之前听你讲了甄小惋的事,她过世这么多年,你是否还会主动向别人提起?” 周彦摇头:“不会,几乎绝口不提,因为她大概已经成为我一个珍藏的秘密。” “对,珍藏的秘密!”沈瓷觉得这个词用得很贴切,“大概很多人都有一个珍藏的秘密,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最深刻的回忆,还有最不为人知的念想,它们蛰伏在你的青春里,你的年华中,最后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最终它们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愿也不忍拿出来与人分享,即使被人知道一个字都不行。你觉得那应该是你独占的一部分,即使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你也要把它妥帖收在心底,而那个男人对女孩就是这样的存在。” 这段话猛地给周彦带来了震撼力,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这么多年对甄小惋的执念和不甘心。 他不愿意提,不愿意去想,可是却一遍遍往返日本,每年忌日去她坟上,甚至连诊所和住的地方都装成日式风格,这大概也是一种对过往的“珍藏”。 沈瓷也是一样,她能够接受别人不断提及十年前那些肮脏的往事,可是唯独与温从安的那段,她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 “好,关于那个男人我不多问了。”周彦又抬头看了眼对面的旅馆,陈旧的门面,门口几层台阶,十年前那晚这里到底是怎样一副场景? 周彦又闷了一口气:“我知道女孩弟弟的名字叫沈卫!” 猝不及防,沈瓷愣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以前听于浩提过一点,我自己也找人查过,植物人,长年卧床,六年前他从凤屏镇医院被接去苏州,现在住在苏州西山那边的军区疗养院里。” 沈瓷听完不觉冷笑:“看来你很早就开始调查我了。” “调查谈不上,只是用了些手段去了解你。” “那就没查过沈卫为什么会成为植物人?” “没有,一是通过疗养院方面根本查不到,二是…我也没往太深的方面想。” 谁能想到躺在疗养院十年的植物人会牵扯到深山里如此荒唐的一件大案。 沈瓷抬头死死盯住街对面的旅馆,过了好久才听到她重重虚了一口气:“十年前我从这里逃出去,是我弟弟帮我拦住了那个混蛋,他让我先跑,我就真的跑了……一路跑去了南宁,又去了苏州,最后在苏州落脚,念书,治病,对,就是那时候我被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症,康复之后重新回到学校,念完高中,考了大学,然后在大学第一年暑假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凤屏,那次距离我离开已经多少年了……?” 沈瓷在努力回忆,重新拾起被她封存在记忆里的往事。 “四年,对,距离我从这间旅馆逃出去已经过了四年,四年之后我用另一个名字和身份回来,却得知沈卫已经在床上躺了四年。” 沈瓷说到这的时候抬手捻了下自己的眼睛,她大概永远都忘不掉六年前她在那间阴湿的病房里看到沈卫的样子,干瘦,蜡黄,身上沾了很多排泄物无人清理,除此之外四肢已经出现严重萎缩和变形。” “那天晚上他抱住了对方的腿让我先走,最后被推下楼,整整二十多层台阶,后脑勺撞在楼梯的石柱子上。医生诊断颈骨断裂,脑出血,严重颅外伤导致重度昏迷,我去的时候已经出现肾脏功能衰竭。” 被牢牢扣住的命运 当时医生判断沈卫肯定熬不到年底,谢根娣都打算放弃了,几乎把他丢在医院不闻不问,可是沈瓷不甘心,她想办法把他接去了苏州,温从安再托关系把沈卫安排进了只有政府退休干部才能住的西山疗养院,这一住便是六年。 有些事情真的只是一念之间。 当年温从安帮沈瓷也是一念之间,而沈瓷从旅馆楼梯上跑出去,也是一念之间。 这些年她常常想,要是当初她能够忍耐一点,再忍耐一点,不去试着反抗,也没有刺伤江丞阳的眼睛,或许沈卫就不会出事;再或者她当时没有自顾自地逃走,而是回头去救沈卫,那么沈卫应该也不会被江丞阳推下楼。 可是哪来那么多“如果”和“或者”,很多事情的结局就在那一秒被决定了,是她的懦弱与自私害了沈卫,让他成为植物人,也成了她这辈子都还不了的债,这个债她必须一直背在肩头,再苦再累也不能扔。 周彦没想到沈卫成为植物人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么看来沈瓷确实有责任,甚至可以说是沈卫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她的重生,再联系刚才沈瓷说的那些事,那些血迹斑驳的过往,所有一切已经超出周彦所能想象的范围。 她在这个小镇上,在这间小旅馆里,曾经到底经历过多少? 周彦简直无法相信,有些遭遇许多人大概一辈子都没尝试过吧,可她却以26岁的人生去尝遍了,人情冷暖,虚伪肮脏,金钱和人性的交易,还有血与生命的较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有罪恶,还有愧疚,还有怎么逃都逃不出的恐惧和噩梦。 “你……” 周彦语言再度匮乏,现在已经不是任何一句安慰或者疏导可以解决的了。 雨还在一直下个不停,因为他把伞都撑到了沈瓷头顶,所以他身上已经全部淋湿,却不敢走,也不能走,而是陪她站着,站在富临旅馆的对面,看着那个斑驳的门面。 眼前身影清瘦却又挺直,她选择在这种天气,这个地点,把压在心里十年的秘密讲了出来。 周彦低头看了眼脚下踩的地面,肮脏泥泞。 他问:“这些事,江临岸知道吗?” 沈瓷摇头:“不知道。” 周彦:“你不想让你知道?” 沈瓷看了眼对面的旅馆,苦笑:“是不能让他知道!” 周彦:“你怕他知道之后会介意?” 沈瓷:“介意?呵……何止介意这么简单!” 随后眼前的人影渐渐转过身来,雨雾之中,周彦看清沈瓷那双染了湿气之后越发清幽的眼睛。 “刚才我问你信不信命,你说不信,可是我信,也必须信,因为所有事情在我身上都应验了,因果报应,爱而不得,还有业障轮回,这些我都已经经历了一遍。” 周彦有些不大理解:“什么意思?” 沈瓷轻笑,带着一种放弃挣扎的绝望,说:“刚才故事中那个女孩你应该猜到是谁了,可是你知道当年第一次把她带来这间旅馆的资助者是谁吗?是顺鑫基金会和南华精神康复中心创办人,李大昌。” 周彦整个一惊,她和李大昌…… 沈瓷料想到他会有如此惊讶的表情,继续笑着说:“是不是觉得很意外?可是远远不止这些,知道十年前把我弟弟推下楼,被我刺伤一只眼睛的人是谁吗?” 周彦:“……” 沈瓷:“是江丞阳,也就是江临岸同父异母的大哥。” 周彦:“什么?” 沈瓷:“至于那个把我带去苏州让我重生的男人…”沈瓷讲到这的时候眼梢不自觉扬了扬,总有些人藏在她心里成为最柔软的一部分,“他是沂南大学的教授,诗人,笔名连潮生。” 周彦:“连潮生?我出国之前好像听过。” 沈瓷:“对,出版过几本诗集,在国内小有名气,可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周彦:“另外一个身份?” 沈瓷嘴角勾了勾,转过身去:“对,另外一个身份,他本名姓温,温从安,是温漪的父亲!” …… 周彦当了这么久心理医生,几乎每个来找他的病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悲伤或无奈,被命运和形势压到喘不过气,所以导致精神失常,去他那里寻求帮助,这种时候周彦就会用他的专业知识进行救助。 他要帮这些病人找到出路,让他们走出去,重新迎接新生活。他也总是能够成功做到,所以回国短短时间已经在业界很有名,可是听完沈瓷的故事,周彦预感他这次大概要失败了。 难怪沈瓷要信命,李大昌,江丞阳,温从安,温漪,沈卫,还有江临岸,这些人和事已经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她牢牢地扣在里面。 哪有出路呢? 根本没有出路! 所以她大概已经放弃挣扎了,心甘情愿地被困在网中央,不去抵抗,不去争取,就如此苟且地带着伤痛过下去。 沈瓷去了一趟富临旅馆,确切说只是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回去之后体温就又上去了,周彦看她脸色实在难看,劝她去医院,可沈瓷死活不肯。 周彦没辙,只能任由她去,叫司机去买了退烧药喂她吃了,见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实在不放心,索性也不回自己房间了,拿了把椅子坐在那陪着。 药性上来后沈瓷倒是睡了一会儿,却是噩梦纠缠,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很暗,周彦也不在,可靠窗口桌上却有东西亮着光,那是周彦带过来的平板电脑,大概刚才陪在这的时候实在无聊了,便拿来用了一下。 沈瓷揭开被子下床,走过去扫了一眼,平板电脑上插着网卡,屏幕还未暗,中间一个小太阳在努力地转圈圈,显示正在加载一张网页。 可能山里信号太差了,网页打开得特别慢,沈瓷也没在意,目光正要挪走,可屏幕上突然闪了闪,网页跳出来了,一个硕大的标题并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江温两家正式回应,维持婚约不变,近期将择日完婚”。 正这时房门打开了,周彦拿着手机走进来。 “醒了?我刚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刚说完便见沈瓷从桌前转过身,手里拿着他的平板。 周彦一开始也没留意,几秒之后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这才意识过来,立即走过去,电脑屏幕上的网页还亮着,依旧停留在那一页,周彦扫了一眼标题,不觉皱眉。 “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临岸和温漪的婚事。” 沈瓷拿电脑的手沉了沉:“网上都已经公布了。” “或许只是捕风捉影。” “捕风捉影?”沈瓷哼笑,把电脑又搁到桌上,“无所谓,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她说完又往床边走,边走边说,“你不用一直在这陪我,出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周彦本想劝一下,可见沈瓷直接躺到床上,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有些话就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最后只是顿了顿,回答:“好,我先回房间,有事叫我。” 沈瓷低低“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随后听到阖门声,周彦的脚步远离,房间里再度恢复死寂,沈瓷这才睁开眼睛。 窗口微弱的光照进来,在她床边的墙头上投下一枚孤独的影子。 周彦回房之后把刚才那个网页又调了出来,仔细把上面的新闻和照片都看了一遍,大致意思是江温两家已经正式见过面,对婚事进行了商讨,还附了几张两家人一起吃饭的照片。 周彦知道江临岸的行动力一向很强,只是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会决定得这么快,不过联系之前他对甄小惋的事也是如此,想要什么就会第一时间去争取,而不要什么也会第一时间放弃。 周彦想给于浩打个电话问清楚,可号码还没拨出去,听到隔壁“砰”的一声关门声,他立即放下手机出去,见沈瓷已经快要走到楼梯口了,喊住:“你去哪?” 沈瓷脚步站定:“出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烟!” “你这样还能抽烟?” 沈瓷背影顿了顿,却没作回答,继续往前走,周彦有些火了,追上去一把扯过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沈瓷条件反射似地想甩,可这次周彦用了狠劲,紧紧拽住她根本甩不掉。 沈瓷也恼了。 “放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问你呢,你要干什么?” “我去买烟!” “不准,你烧还没退,手上还有伤,抽什么烟?” “死不了,你放手!”沈瓷似乎起了蛮劲,怎么都拉不住,最后周彦彻底毛了,干脆一臂圈住她的肩膀。 “你这样有意思吗?何必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男人糟践自己!” “谁糟践自己了,撒手!”沈瓷想要把手腕抽出来,可另一只手因为有伤又使不上力,最后实在火得不行便冲周彦嚷嚷:“我想抽烟是我的事,轮到你来管了吗?你是我什么人?” 结果这一嗓子把周彦吼得愣在原地,手松了,寒目奕奕地看着沈瓷。 沈瓷也丝毫不示弱,用一双被烧得通红的眼睛回瞪他,旅馆逼仄的走廊里都是雨后湿霉的气息,两人都因为争执而变得呼吸急促,只是周彦眼底似乎多了一丝其他情绪,他看着沈瓷的脸,苍白瘦削,额头还沾着汗。 他似乎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却又无能为力,最后稍稍颔首。 沈瓷转过身去要下楼,听到身后略带暗哑的声音:“外面降温了,我去帮你买!” 我不想欠人东西 周彦去了很久,沈瓷算算时间起码有大半个钟头了,她利用这大半个钟头把有些混乱的思绪整理了过来,可却迟迟不见周彦回来。 迷路了?走丢了?不然买包烟至于这么久? 就在沈瓷打算电话给他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人敲门,沈瓷过去开了,周彦拎着几个透明一次性食盒走进来。 “你中午没吃东西,去给你打包了一份粥。” 他边说边把食盒放到桌上,又掸了掸衣袖上的水,脸上和头发都是湿的,外面好像又下雨了。 沈瓷看了眼桌上的食盒,问:“烟呢?” “你把粥吃了我再给你!” “……” 沈瓷愣了愣,之后还是笑出来。 周彦觉得奇怪:“你笑什么?” “不亏是和江临岸一起长大的,连着性格脾气都这么像!”结果这话一出来两人都同时愣住了,沈瓷是随口说的,可是周彦没办法随便听,更何况这种氛围之下实在不适合提这个名字,最后周彦呵了一声:“我和他不一样!” 听他口气就知道较真了,沈瓷别了下头,不准备再往下讲,可眼前突然有身影压过来。 “你干什么……”话音未完,周彦的手掌已经盖在她额头上,沈瓷想躲,借着身子往后仰,肩膀却被周彦扣住。 “别动!” “……” 他宽大的手掌在沈瓷额头摸了摸,一个温度滚烫,一个却因为沾了外面的雨水掌心里透着湿凉,像是海水与火焰碰到一起,沈瓷不由抽了一口气,真的不敢动了,任由他摸了两下。 周彦蹙眉:“烧还没退,一会儿把粥吃完之后再吃一颗退烧药。” 沈瓷:“……” 很奇怪,以前这男人给她的感觉都是温温润润的,就像春日里的微风,不冽不燥,可这两天相处下来让她感受到周彦性子里的霸道,只是他的霸道与江临岸不同,多少要比江临岸温顺一些的,显得不动声色的控制。 沈瓷勉强喝了几口粥,又吃了一颗退烧药。 “烟呢?” 周彦这才从口袋里掏出来。 “附近只能买到这个牌子,你将就抽吧。” 沈瓷从他手里接过烟,最普通的红双喜,上次和江临岸在凤屏的时候也是抽的这牌子,当时烟是从医院门口的富贵小卖部买的,七块五毛钱一包,找的两块五毛钱零钱沈瓷一开始没要,却被江临岸要了去,最后他把那把零钱丢在了狗肉明炉小吃店外面的野狗面前。 沈瓷还记得当时江临岸说的话,他说:“记住了,有些东西情愿喂狗,也永远别便宜那些你讨厌的人!” 想想当时他那种行为多么幼稚啊。 “你在想什么,不抽?”周彦觉得沈瓷神情异样,问了一声。 沈瓷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立马又觉得自己矫情了,不该这样啊,这算睹物思人么?可她明明连这种情绪都不该有啊!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她边说边把眼神闪过去,拆开烟盒上面的锡纸,抽了一根出来咬嘴里,然后开始四处找打火机。 找了一圈之后才想起来,从甬州机场过安检的时候打火机就扔了,她这两天在凤屏也没抽烟。 “抱歉,能不能……”沈瓷刚想开口,周彦已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噗嗤”一声点着了,凑到沈瓷面前。 沈瓷心尖突然抖了抖,就像周彦手里的那串小火苗。 “你……” “知道你身上肯定没有打火机,所以刚才去买烟的时候顺便捎了一个。” “……” 沈瓷一时接不上话,凑过去把烟点上了,吸了一口夹在指端。 “谢谢!” “不用谢,不过打火机不能给你,这几天放我这保管,还有…”周彦又看了看沈瓷指端正在燃烧的香烟,“仅此一根,下不为例!” 这话说得沈瓷心里又来气了,总感觉这男人越管越宽,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算了,她有些乏,或者说无论从精神还是躯体而言都没什么力气跟人多计较了。 “怎么,为什么有话又不说?”周彦发问。 沈瓷不由嘶了一声,跟心理医生进行日常交流大概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感觉他随时随地都能看穿你的心思,让你无地可循。 “没什么,你要收就收着吧。”沈瓷干脆捏着烟走到窗口,窗外依旧是雾蒙蒙一片,山里的天气总是喜怒无常,这季节一旦太阳出来便晒得很,可下了雨之后就会立刻转凉。 周彦看着她站在窗前的背影,穿了件白色宽版衬衣,下面是黑色九分裤,球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周围被烟雾萦绕,安静,冷淡,甚至显得孤僻。 周彦想起第一次与沈瓷见面的场景,在他的诊室里,她很淡然地诉说自己的情绪,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真的很少碰到她情绪这么平和的病人,后来又经过几次接触,越发觉得她和同龄女子不一样。 这个年纪的姑娘远不似她这样,应该更放肆,更张扬,常与朋友或者同事聚餐,和男人谈感情,和女人聊八卦,和父母或者爱的人撒娇,然后趁着青春的尾巴往死里折腾生活,怎么欢畅怎么玩,这才是一个26岁单身女人该有的模样,可是沈瓷呢? 周彦看她的病例,重度抑郁症史,失眠严重,性冷感并缺失,讲话语气总是很淡,眼中也没太多光芒,接触之后发现更糟,她几乎没有朋友,没有爱好,没有娱乐活动,也很少与人主动交谈。 她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很小的容器中,不与外界交流,也不允许外界打扰,人际关系一塌糊涂,情感方面更是冷漠孤立。 之前周彦以为这些都是她性格上的缺失,可是现在知道了,是以往那些经历把她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 第二天一大早周彦便被敲门声吵醒,去开门,却见沈瓷站在门外,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扎起来了,背着她的双肩包。 气色看上去不错,精神也比昨天好了很多。 周彦:“这么早?” 沈瓷:“收拾一下,上午去趟马山。” 周彦看了下手表,才早晨七点多。 周彦:“你烧退了?” 沈瓷:“已经差不多了,我去楼下等你。”说完她独自往楼梯口走,留下刚醒的周彦站在门口,愣了愣,不觉惊叹,觉得这女人的康复力和治愈力简直惊人。 马山属于南宁,离凤屏大概还有百来公里,不过路况要好许多,大部分都是省道和国道。 早饭是直接在路上解决的,周彦吃了两个茶叶蛋加豆浆,沈瓷却只喝了半包牛奶。烧虽然退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没什么胃口,周彦也不多勉强了,只在服务区的时候催着她喝了几次温开水,中间时间她基本都塞着耳机睡觉,不过也没睡着,只是闭目养养精神,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而已。 到马山镇派出所大概十点多,沈瓷找处理案子的民警办了手续。 可能时间拖得太久了,民警也想早点结案,所以手续办得很快,半小时之后就全部弄完了。 瓷签完字出来,周彦站在门口等。 “怎么样,钱拿到了吗?” 沈瓷苦笑,手里拿着一只信封。 “还剩八千三,我又放了七百进去凑满九千,剩下的等我回甬州之后再慢慢还给你。”沈瓷把信封递给周彦。 周彦没接:“我没有问你催钱的意思。” “我知道,但你先拿着吧!”说完她直接把信封塞到周彦手中,起步往派出所大门走。 周彦被弄得实在有些尴尬,追上去说:“钱方面我不急,你不还也可以,更何况你上次在山里遇到劫匪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我借钱给你妈,或许你也不会……” 结果走在前面的沈瓷突然停住脚,猛地转过身来,周彦差点撞上。 “不用还?” “……” “整整五万啊,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就算在甬州也抵得上一个普通工人整年的收入了,你一句话,我就不用还了?” “……” 周彦也不知道沈瓷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源自哪里。 “你上次受伤我也有责任!” “对,你是有责任,你就不该无缘无故借这么多钱给我妈,但是责任归责任,钱归钱,我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沈瓷说完继续往外走。 她最近经济确实很吃紧,沈卫那边每个月的固定开支,甬州房子的租金,苏州那套小屋还有一点贷款没还完,加上江临岸那边每个月要支两千到他账户,现在又多了周彦这笔债务,而初芒的薪水远不及大塍和联盛高,沈瓷知道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日子会很难熬,可是就算再难熬也不想欠人钱财,这是温从安去世之后她对自己立的誓。 可是她刚走出几步远,听到身后周彦冷沉的声音:“好,你不喜欢欠人东西,那你拿江家三百五十万是什么意思?” 沈瓷步子一沉,周彦已经走到她身后。 “再问你,你既然拿了江家三百五十万,我这点钱只是冰山一角,为什么你一时之间又拿不出来?” 无家可归 沈瓷无数次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跟一个心理医生走得太近,当周彦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心口突然猛烈晃了晃,但很快恢复平静。 “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至于我拿江家的那三百五十万,似乎这事跟你无关!” 沈瓷没回头,扔下这句话就从派出所走了出去。 周彦站在原地不觉苦涩发笑,摇头,很快跟上去。 两人坐车直接从马山回南宁,在路上用手机订好了机票,下午的航班已经没有了,只能坐当天最晚一班回去。 最晚一般是在夜里八点多,两人有充足的时间在机场附近解决完晚饭。 沈瓷还是没什么胃口,吃得不多,周彦也没多劝。 差不多七点的时候到了机场,拿登机牌,安检,一套流程走下来沈瓷已经筋疲力尽,可刚在候机室坐定,沈瓷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扫了眼屏幕,没接。 铃声响了一会儿自己停了,沈瓷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可很快铃声再度大作。当时候机室里很安静,以至于沈瓷的铃声回荡在里面有些突兀,甚至有其他乘客已经把目光向她投过来。 “不接?”旁边周彦问。 沈瓷咽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喂…” “小慈你是不是去过马山了?” “对。” “你把钱都拿走了?” “对!” “你……”继而那边静了两秒,两秒之后开始爆发:“你把钱都拿走了?你有什么资格把钱拿走?那是我的钱,当初周医生给我的,你怎么可以瞒着我一声不吭就把钱都拿掉,没良心的东西,你现在人在哪儿,给我滚回来……” 那边是谢根娣歇斯底里的叫声,带着凤屏那边的浓重口音,一丝不漏地全部从手机扩音器里散出来。候机室里那么安静,很多人都听见了,包括旁边的周彦。 沈瓷倒没什么表情,只是重重提了一口气。 “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自己好自为之吧!”她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电话,抬起头来,周围都是朝她投过来的目光。 以前周彦不大理解沈瓷对谢根娣的恶意,特别是之前谢根娣在甬州做胃癌手术那会儿,沈瓷对之冷淡的表情是很明显地写在脸上的。 对,周彦承认谢根娣身上有很多劣根性,自私,狭隘,爱占小便宜,但这对于一个五十岁没文化山里出来的妇人来说并不算特别过分,沈瓷作为亲生女儿也没必要如此嫌弃,可现在周彦明白了,因为他已经知道沈瓷的过往,十四岁的孩子被骗去那间小旅馆,又有谁能保证这里面没有谢根娣的私心?又有谁能保证作为母亲的她没有任何责任? 之前沈瓷对谢根娣的冷漠,现在全部有了解释。 “伯母的电话?”周彦问。 沈瓷低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周彦闷口气:“你们母女之间…”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她太过分?” “我大概能理解你对她的怨恨?” “怨恨?”沈瓷哼了一声,抬起头来,“不会的,你根本理解不了。” 亲人和仇人,当两种身份融入到同一个人身上,一边是生她养她之人,一边是当年为了利益而把她推入地狱的人,沈瓷恨不得,怨不得,可是又无法亲近。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要是没有她的话我会不会过得好一点。”沈瓷说完便低下头自嘲般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痛苦,也带着无望。 周彦有些不忍看沈瓷的表情,到底要经历多少劫难才能让她在面对伤害的时候还能做到如此云淡风轻? “不会的,如果你真的希望她离开,之前她胃癌需要做手术的时候你就不会把她接去甬州,更不会想办法找我爷爷当她的主刀医生。” 是啊,她何必为了一个自己憎恨的人去奔波求命。 “你知道是谁替我联系你爷爷的吗?又是谁替我安排的医院和病房?”沈瓷想到当初安排谢根娣手术那会儿,不由苦笑出声,“很多事大概真的有因果报应吧,我害沈卫成了植物人,我欠她一条命,所以我要把这条命还给她,我不能看着她死,但是如果当初我没有把她带来甬州手术,或许我和江临岸之间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当时江临岸用谢根娣的手术威胁沈瓷,沈瓷屈服了,委身于他,此后所有事都是基于这个起点。 一步错,步步错! 沈瓷痛苦地低下头去,用没有受伤的手拢住自己的肩膀。 从周彦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她小半个侧脸,苍白,瘦削,他心口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觉,有想把她搂过来的冲动,可是手臂挂到半空中又止住,沉了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沈瓷闷着头把情绪缓了一会儿,膝盖上的手机再度响起来,这次她接得挺快。 “喂…” “喂,小瓷姐,你不在家啊?” “我在外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瓷顿了顿,问:“有事?” “当然有事,江湖救急啊!” “……” “我跟家里彻底决裂了,无家可归,我要投靠你,你在哪儿呢?快回来给我开门啊!”那边是陈韵歇斯底里的叫声,沈瓷眉心发皱,想了想,“我要夜里凌晨才能到,太晚了,你先去找陈遇。” “我才不去找他呢,我找个地方吃东西,顺便等你回来,就这样,挂了啊!”那边直接挂了电话。 沈瓷有些无奈,转过身,周彦问:“谁的电话?” “陈韵的。” 周彦听到这个名字眉心都仿佛跳了跳,瞬时没兴趣多问了,侧过身去安静地等飞机。 …… 航班挺准时,落地甬州机场差不多夜里十一点半,沈瓷计划直接从机场打车回去,可周彦肯定不同意,他车子还停在机场的停车场。 “太晚了,我送你,走吧!” 他直接拿了沈瓷的包就往外走,沈瓷没辙,只能跟上。 车子一直开到单元楼下,沈瓷道了声谢便拿了包下车。 “等一下!”身后周彦追过来。 沈瓷回头:“还有事?” “你明天去上班?” 沈瓷愣了愣,不懂他问这句话的目的。 “应该会去,我已经没什么假期。” “可你的伤…”周彦说话间伸手不自觉地触碰了一下沈瓷的脖子,几天下来淤血散了一些,但勒痕还是很明显,沈瓷整个人却因为他不经意的触碰往后缩,把衣领往中间拢了拢。 “伤已经没什么问题,我会注意,还有…”她闷口气抬起头来,对上周彦温润的目光,“这几天谢谢你,我先上楼了,再见。”沈瓷说完直接转身,也没给周彦留什么余地。 周彦把手插进裤袋,站在原地目送她上楼,直到屋里亮起灯他才轻轻笑出来,随后上车离开,而对面楼道里慢慢走出来一道身影,背着包,提着箱子,站在刚才周彦站过的地方,抬头看楼上,沈瓷家窗口那道灯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亮,而就在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开始响。 她摁了接听键接通。 “喂…” “喂,我到家了,你人在哪?需不需要我过去接你?” 陈韵苦涩发笑,勉强回答:“不用了,我已经在朋友家了。” “朋友家?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靠得住吗?” “靠得住,很多年的朋友了,放心吧!”陈韵忍不住又抽了一口气,“就这样,朋友都睡了,空了联系!”随后立即掐了电话,低下头去,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陈韵拖着箱子拎着包一路从小区走出去,凌晨的街道连行人都很少,闷热的风吹在脸上令人更觉烦躁。 “啊啊啊啊……为什么要死撑,为什么要说去了朋友那,哪来朋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下可好,没钱,没朋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陈韵坐在路边的行李箱上,抱着头自言自语。 她这次从家里出来几乎是“净身出户”的,只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必备品,银行卡和值钱的东西都被黄玉苓扣下了,翻遍整个钱包估计都凑不满一百块,关键这一百块她刚才还拿出一半吃了碗豚骨拉面。 简直作死,这下连打车的钱都没有,更别说开房睡觉! “不就是男神被人撩了嘛,不就是男神碰了她一下嘛,反正男神以前也没喜欢过你,你这是跟谁在较劲?啊啊啊啊……”陈韵揪着头发悔得肠子都青了,可让她现在打电话给沈瓷坦白又实在抹不开面子,最后只能掏出手机,试图想找个可以接济她的朋友,只是在通讯录里翻了一遍,发现自己这些年呼朋唤友也算风光,可要找出一个知冷知热真心相待的朋友却一个都没有,更何况自己现在如此狼狈,陈韵才不要被那些人拿去当把柄。 最后几圈翻下来也没找到能够接济的人,目光却被其中一个名字吸引——“眼镜男” “眼镜男……”陈韵小声念出这个名字,脑海中瞬时浮现出方灼憨憨厚厚的模样。 “行,就他了!”陈韵笑着从行李箱上跳下去,直接摁了号码拨出去…… 流血事件 可能因为睡得太晚,也可能是因为心里压的事太多,沈瓷又开始持续失眠了,明明身体已经累得不行,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索性爬起来捞过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江临岸”三个字,下拉菜单里却自动跳出来一连串关联字条,排在第一位的是“江临岸温漪”,排在第二位的是“江临岸和女编辑”。 很讽刺吧,温漪有名有姓,而她在舆论中却只有一个“女编辑”的代名词。 沈瓷没再往下看,摁灭手机,起身下床。 吃过小半片安眠药之后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天刚亮又醒了,沈瓷不再作挣扎,索性起床洗漱之后开始熬粥。 这段时间饮食一直不正常,身体状况也差得很,而失眠与晚睡会严重影响肠道功能,胃里也常常不舒服,她急需一些温和暖胃的东西进食。 吃完换衣服上班,即使再疲惫也得去工作啊,她身上还背了好多债务没还清,只是刚走到楼下便听见对面车位上“嘀”一声。 沈瓷看过去,周彦开了车门下来。 “你怎么在这?”大清早的,沈瓷四处看了下实在过于惊讶。 周彦却一副淡然:“送你上班。” “送我上班?” “对啊,还给你带了早饭。”他抬了抬手里拎的袋子,“上车吧,车上吃!”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沈瓷在原地愣了几秒,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去社里。” “你自己去?怎么去?” “开车!” “你的手能开车?” “……” 沈瓷一时无语,她右手缠了纱布,东西都不能拿,更何况是握方向盘。 “门口有公交站,我可以坐车去。”她潜意识里不想跟这男人走得太近。 周彦自然明白她在回避,可无所谓,他过去直接一手抽掉沈瓷肩头的包就往车边走。 “我只是送你上班,顺路而已,走吧,不然估计得迟到。” “……” 周彦强迫人的方式也跟他的人一样,看上去温和安静,可也不给你留任何拒绝的余地。沈瓷最终还是上车了,周彦把袋子递给她。 “什么?” “给你买的早饭。” 沈瓷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装了好几只透明餐盒,最上面一盒显然是寿司。 “我吃过了。” “吃过了?” “我早上一般只喝粥。” “那带去当午饭吧!” “不需要,午饭我包里也带了粥。” “那就当下午点心。” “更不需要,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我很少吃点心!” 周彦一时侧过脸来,眉峰都皱一起了,盯着沈瓷冻死人不偿命的眸子看了几秒:“行,那你替我扔了!” “……”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沈瓷对周彦这种不动声色的“胁迫”完全无计可施,最后下车的时候她到底把袋子领走了。 几天不去社里,同事见到沈瓷的时候自然又是一番议论,特别是她脸色还特别不好看,黑眼圈,苍白,无血色,手上还缠着纱布,额头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了,但印子还有些明显,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再联系网上关于沈温两家婚期将近的消息,同事议论的内容就更加上升一个层面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 “是啊,好憔悴啊,眼圈下面都是青的!” “手上还缠着纱布呢,不会是被抛弃了在家玩自残吧。” “不可能吧,你以为拍电影呢。” “怎么不可能,没见她刚才那副怨妇的表情么,而且前几天还请假了,估计受不了打击才变这样!” “想想也有可能,不然她请假做什么,不过说实话完全不同情她,感觉有些咎由自取!” “谁说不是呢,活该变这样!我之前就说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谁让她之前不自量力去勾引男人,还真想山鸡变凤凰,哈哈哈……”三四个女人挤在茶水间里嚼舌根。 小宋拿着杯子在后面听了一会儿,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怎么一个个嘴巴比我还碎呢!” 她嘀咕一声挤进去,摆了摆手:“好了都消停一些,就当积点口德行不行?” 聊得正欢的几个姑娘被无辜打断,都朝小宋挤了下眼睛。 小宋嘿嘿笑着:“出去吧,郭副编到了,说是一会儿要开会!”这借口似乎很灵,社里上上下下都怂郭越,所以几个姑娘立马收拾东西走了。 小宋不由松口气,开门从冰箱里拿了一盒酸奶出来,几分钟之后那盒酸奶被搁到了沈瓷桌上。 “沈姐,给你的!” 沈瓷抬头,见小宋嘻哈着脸站自己跟前。 “不用,谢谢。” “喝吧,我专程带的,你胃不好,喝这个有助于消化。” “真不用,拿走吧!” 沈瓷也搞不懂这姑娘对自己哪来如此丰盛的热情,可她不喜欢与人亲近。小宋几番被拒绝之后也就不勉强了,耷拉着脸把酸奶又拿手里,扭头却突然大叫起来:“鮨一耶!” “什么?”沈瓷被她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反感。 小宋却激动地指着她电脑旁边的那只纸袋子:“鮨一啊,甬州最赞的日式餐厅之一,沈姐你好奢侈,大清早就吃这么贵的东西?” “……” 沈瓷这才明白过来,小宋指的应该是刚才周彦给她买的早饭,姜黄色的袋子,上面简单印了几个日文,她也不懂这些,目光扫了扫。 “你喜欢吃?” “废话,米其林一星名店,里面的寿司都是日本师傅……” “那你拿走吧。” “什么?” “你不是喜欢吃吗?拿走吧,我不吃寿司!” “……” 小宋千恩万谢地把袋子拿到了手里,美滋滋地抱着总算回了自己的工位,沈瓷耳根子终于清静了,摇头喘了口气,正这时桌上的座机响了一声,她接起来。 “来我办公室一趟!” 打电话的是郭越,沈瓷有些意外,自她和江临岸的关系曝光之后郭越就很少主动找她了,大有一种任由她自生自灭的感觉,可今天怎么平白无故要叫她去办公室? 难道是因为她之前请了几天假的缘故?想想也确实这样,自她来了初芒之后请假有些频繁,加之某些原因她也并没有做好编辑应该做的事,没有哪个领导愿意养闲人,沈瓷担心郭越想拿她开刀。 几分钟之后沈瓷过去敲门,心里已经作好打算了,她暂时还没找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工作,所以她必须“求”郭越把自己留下来。 现实面前不必要的矫情就显得多余了,沈瓷打算先发制人,所以一进去就直接解释:“前两天我请假是因为……”结果话还没说完,椅子上的郭越已经往她面前扔了份文件。 “这则新闻你来跟。” “新闻?” 郭越磨了下嘴唇。 “城南榆蓉镇开发项目,拆迁人员与业主发生流血冲突,一死三伤,其中一名村干部还在重症监护室,具体资料在文件里面,你拿回去仔细看一下,下午抽空去榆蓉镇走一趟。” 几句话信息量有点大,沈瓷花了半分钟笑话了一下。 郭越见她站着不动,问:“有问题?” 沈瓷转过神来:“没有。” “那还不快去?“ 沈瓷顿了顿,继而拿起资料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郭越叫住:“对了有件事要提醒你,城南项目背后的投资人是大塍,写稿的时候你注意一点。” 沈瓷一愣,大塍? “大塍好像从来没投资过这种商业项目!” “那是以前,以前大塍确实只做传媒和图文,但现在不一样,我查到这个项目是前几天刚敲定的,你不是和大塍那边也熟么,你可以自己去问问。” “……” 沈瓷一时也没话接了,拿了文件出去,可还没开门又被郭越叫了回来。 “对了你手怎么回事?要是伤得严重的话下午去榆蓉镇的时候带个人一起去,小宋怎么样?她前段时间回学校准备毕业论文,这周来上班了,要不让她跟着你吧。” “……” 不得不说郭越挑人眼光很毒,之前她把沈瓷搁在一个闲差上不闻不问,可这次城南项目出事她却第一时间把沈瓷拉出来了,不过就看中沈瓷之前和陈遇有过一段,加之也在大塍那边工作过,所以由沈瓷来跟这则新闻简直最合适不过。 沈瓷拿了资料回到座位,大概浏览了一下。 事情是昨晚发生的,地点在榆蓉镇,背景大致为业主不服从拆迁条件,与拆迁人员发生冲突,冲突期间业主用锄头和镰刀等利器攻击对方,导致一名拆迁人员当场死亡,另外两名村干部和一名拆迁主任受重伤。 经过一夜发酵网上已经有些言论流出来,但知道的人并不多,沈瓷感觉应该是有人在背后压住了新闻。 至于大塍……她实在想不通这事怎么会和大塍有关。 沈瓷拿过手机拨了陈遇的号码,想从他那了解一些情况,可陈遇那头居然是关机,但郭越的信息应该不会假,难道大塍真的参与了城南项目? 正这时沈瓷手机又滴了一声,发件人居然是小宋:“沈姐,我毕业啦,昨天正式和社里签了合同,为庆祝我能留下来,今晚请你和杨姐吃饭,就你和杨姐两个人哟,一定要来!” 沈瓷看完短信皱眉,抬头看过去,正好跟不远处小宋的目光撞上,小丫头片子朝沈瓷挤眼睛,还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沈瓷苦笑,照着她的短信回复过去:“收拾一下,午饭之后跟我去趟榆蓉镇!” 赵岗村采访 鉴于江临岸和温家母女吃了一顿饭,加之网上那些八卦新闻的添油加醋,舆论基本已经认定两人婚期将近,就连amy一大早看到江临岸进办公室都不忘祝福:“江总,心情不错吧,替我跟温小姐带声好。” 江临岸嘴角抽了抽。 amy和温漪也算是半个朋友,之前有次温漪来联盛,是amy带温漪在公司逛的,当时两人也互留了手机号码,虽然平时几乎没联系,但在amy眼中她只认温漪,只有温漪这种有气质有家世的名门闺秀才能成为江临岸的妻子,或者换句话说,大多数人大概都是像amy这种心思。 理由呢?理由很简单! 你想啊,沈瓷什么档次?在众人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编辑,万千大众里面最普通的角色,可她如果最终和江临岸走到一起,大众对她会有什么想法?应该不会祝福,更不会心服,因为凭什么沈瓷可以自己不可以?更何况沈瓷还是以第三者身份插足的,如果她和江临岸能修成正果,舆论对她的评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好听一点的会说她心机重手段高,难听一点的便是直接骂她骚浪贱绿茶婊。 相反温漪就不同了,温漪起初便是以“正牌女友”的身份出现,加上她从家世到自身条件都极好,待人也不错,这点让人信服又无法妒忌,特别是家世,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别人只能羡慕,没办法觉得不平,所以这种女人嫁得好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此一对比下来差异就很明显了,也不能怪amy要站在温漪那一边。 江临岸没接话,开门进了办公室,拎起座机拨了于浩的号码,那边刚接通便丢过来一句:“恭喜!” 江临岸一时脸色放沉:“别跟着瞎起哄!” “起哄?我起哄什么了?”于浩佯装听不懂,继而笑开,“哦你以为我是在恭喜你和温漪?拉倒吧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我要恭喜的是其他事。” “……” “知道这两天联盛的股票涨了多少么?还有中设那边,听说已经松口了?” “……” 江临岸低头用手拧了下眉心:“这事我晚点跟你说,现在手里空不空?空的话帮我查一下城南项目!” “城南项目?” “对,有消息说昨天榆蓉镇拆迁发生流血事件,有人员伤亡。” 结果于浩只是轻呵一声:“这种事也值得我去查?李大昌的办事风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死掉几个人算什么,没把村子直接铲平已经算是客气了。” 江临岸收口气:“我让你查的不是拆迁,知道这次项目的投资方是谁吗?” 于浩:“不是李大昌吗?” “不是,银行那边我已经问过了,投资方是大塍!” “大塍?”于浩对于这个答案也很惊讶,“怎么会是大塍?大塍不是一向不参与这种商业项目吗,怎么会无缘无故插一脚?你的消息准不准?” “应该准,但是原因我还不清楚,你想办法去查一下大塍和李大昌之间的关系。” …… 小宋对于这个新闻似乎很上心,整个上午都在办公室查资料,午饭时间办公室的同事都下楼吃饭了,沈瓷去茶水间热了自己早晨带的粥,回来却见小宋正耷拉着脑袋闷在自己工位上。 沈瓷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了一眼,桌上一张a4纸已经被小宋涂涂画画写得满满的。 “你在做什么?”沈瓷问。 小宋嘴里咬的寿司吧嗒掉桌上:“沈姐你吓死我了,怎么走路都没声音?” 沈瓷:“……我问你在做什么?” 小宋:“哦,这个啊…”她把桌上那张纸拿起来抖了抖,“榆蓉镇621流血事件人物关系图。” 沈瓷:“……” 小宋:“怎么样,画得好不好?” 沈瓷又看了一眼,纸上画了好些小人,小人下面写了名字,角色,箭头上标注了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 小宋怕她看不懂,拿笔戳着干脆开始讲解:“你看啊,事发于昨晚的621流血事件,坐标,榆蓉镇赵岗村,涉案人员是赵岗村村民赵盘海,村书记马付雄,拆迁办副主任刘大海和另外几个拆迁专员,事情经过呢…”小宋又往嘴里丢了一只寿司吞掉,继续说,“昨晚大概八点左右,赵岗村村书记带着拆迁办的人去赵盘海家协商拆迁合同,结果因为协商不合导致双方冲突,赵盘海一怒之下用锄头和修剪刀将对方刺伤,导致拆迁办副主任刘大海当场死亡,村书记马付雄和另外几个拆迁办人员受伤,目前马付雄还在抢救中,另外两名拆迁办人员,其中一名轻伤,一名尚处于昏迷状态。” 小宋把事情经过大概阐述了一遍,看样子确实下了一点功夫,沈瓷目光却定在桌上那张纸上,指着其中一个小人,问:“这是谁?” 小宋:“哦这是赵小京,赵盘海的儿子,不过听说这人脑子有点问题。” 沈瓷一愣:“什么意思?” 小宋笑着:“就是先天性智障啊,生活能勉强自理,只是没有工作能力。”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想想这一家子也好惨,现在发生这种事,赵盘海已经被抓了,剩下赵小京这个白痴和他妈,他妈身体好像也不好,没办法做太重的体力活动,家里以前经济来源全靠赵盘海一个人,现在弄成这样……好可怜。”小宋不觉唏嘘。 沈瓷却问:“这些信息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因为关于这次事件网上并没有太多新闻,昨晚事情刚出来的时候还能从贴吧或者论坛查到一些信息,但今天已经全被删除了,沈瓷上午查了半天也没查到什么实质性内容,可见上头有人在故意压着,不想这件事曝光。 小宋却嘿嘿一笑:“我自有途径,说来也巧,一个大学室友刚好在赵岗村,上午让她帮我打听的,我就把人物关系都整理了出来,包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沈瓷被小宋洋洋得意的表情弄得苦笑不得,嘴角抽了抽:“下午去榆蓉镇的时候把你整理的这张纸带上。”说完端起自己的粥就往工位上走。 小宋在原地愣了数秒,继而大叫起来:“沈姐,你这算是在肯定我的工作表现吗?是不是第一次发现带上我很有用?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此时沈瓷已经快要走到自己工位上,背对小宋,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如此一激励小宋似乎更加起劲了,干脆寿司也不吃,埋头开始写采访计划,用她自己的话讲,这是她毕业之后第一次跟大新闻,还是杀人流血上头要封锁的大新闻,想想她都觉得激动。 午饭之后两人准时出发去榆蓉镇,社里安排了车和司机。小宋一上车便递给沈瓷几张纸。 沈瓷看了一眼:“这什么?” 小宋:“采访计划,我尝试设了一些问题。” 沈瓷却把纸直接还给她:“这次去不作采访,先了解情况。” 小宋皱眉:“为什么呀?情况我不都了解了吗,事情经过就那样!” 沈瓷苦笑:“你了解什么了?时间地点人物而已,这是新闻的几个基本要素,但除此之外呢,背景,前提,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这些我们都不清楚,更何况你那些经过也都是听你室友说的,并不是出于当事人的阐述,或许你室友在跟你传达之间已经加入了她的主观意念,我们不能仅凭这些转述来理解事件,更不能基于这些来作采访。”沈瓷一口气说完,表情冷冷淡淡,而小宋似乎彻底懵了,耷拉着脸不说话。 沈瓷闷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是否又把话说重了,于是抬手捞了下头发。 “抱歉,我只是在跟你解释一个事实。”她想挽救一下气氛,毕竟下午要跟小宋呆一起,这丫头承受力太弱,她怕自己言辞犀利又把她伤了,可小宋只是数秒呆滞,继而把手里的文件往胸口一揽。 “沈姐,我发现你只有在谈采访的时候才会跟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平时都几个字几个字地蹦的。” “……” “而且你谈采访的时候特别厉害,一言不合就开讲,眼神都特别能拿人,简直酷毙了!” “……” 至此沈瓷可以肯定,这丫头整个就一神经病!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人到了赵岗村。 来之前沈瓷查过赵岗村的资料,村子不大,大概只有六十几户人,其中一大半都在家务农。榆蓉镇是国内有名的花木培育基地,而赵岗村一大半村民都靠在家养花种树过日子的,但赵岗村那一片,包括花木种植的土地很早就被纳入城南项目的拆迁范围内,拆迁工作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可折腾了大半年进度却很缓慢。 到昨晚事发,六十几户村民只有三分之一在差遣赔偿合约上签了字,其余都僵着,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村民不满赔偿条款,不肯让地,不肯搬,所以团结起来不肯签字,但现在拆迁人员有的是手段,上个月开始赵岗村已经被断水断电了,村民和拆迁人员的矛盾也一再激化,似乎之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只是没有出现像昨晚那样的流血事件。 揭露恶行,维护公义 去赵岗村的路上,小宋又给她那个室友打了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了解了一番。 “事发背景是赵盘海不肯在拆迁合约上签字,也不肯把之前租用村委的23亩花圃交出来,为这事上周拆迁队已经去他家里吵过两次,争吵过程中导致赵盘海70多岁的父亲中风住院,而上个月开始村里已经停了赵盘海花圃的灌溉系统,导致23亩花苗全部枯死在地里,直接经济损失达十多万。昨天拆迁队又上门闹事,逼着赵盘海签字,情绪激烈下双方就打了起来,纠缠期间赵盘海一时失手就造成了一死三伤的局面。目前赵盘海已经被警方刑事拘留,而另外三个伤员还在医院里,其中有两人情况好像有些威胁,死者家属吵着要告要赔偿,大致就这情况。” 小宋一股脑把从室友那了解到的信息都跟沈瓷阐述了一遍,说完大大喘了一口气。 沈瓷基本也了解了,一边是政府支持的开发项目,投资商来头很大,工程无法拖延,拆迁必须尽快完成,而一边是毫无背景的村民,弱势群体,在遇到拆迁不公的时候毫无出路,只能无组织的闹和吵。 这是国内目前惯有的拆迁引发伤亡的套路,沈瓷之前在学校里也做过相关课题。 “沈姐,你说这些拆迁队是不是特嚣张特恶心?活该要被打被砍!”小宋又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言论。 沈瓷没啃声,只是转眼看向车窗外。 窗外都是大片荒废的田地,有些因为缺水干裂,寸草不生,有些上面已经长了半人高的杂草,更有些都是东倒西歪快要渴死的树苗。 榆蓉镇是国内最大的花草种植基地,可因为城镇开发和土地征收,一大半的农用田已经成为废墟。 沈瓷知道这是甬州城镇化发展的必经之路,也是国家经济冲刺而给百姓留下的伤,有些伤可能会随着时间治愈,而有些伤只会越挖越深,最后成为愈合不了溃烂成疾的重症。 …… 初芒的采访车开到赵岗村村口那段就进不去了,原本一条进村的双向车道水泥路被堆满了建材和废砖,路口全都堵住了,只留了个一米宽左右的通道供人行走。 沈瓷和小宋只能拿了东西下车步行,让司机坐在车里等。 “沈姐,相机给我背吧,你右手还有伤。”小宋还算主动,争着要做事。 沈瓷也没推辞,把肩上背的相机包递给了小宋,两人顶着30多度的大太阳往村里走,一路过去可以看到两边荒废的田地,“把这些都拍下来!” “这些?你是指这些荒地?” “对!” “拍这些做什么?”小宋似乎不大明白,沈瓷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已经被晒得满脸通红。 “你先拍吧,后期可能有用。” “哦。”小宋也不废话,掏了相机照办。 拍完两人继续往村里走,沿路过去可以看到一些房子已经开始拆了,断墙残壁地横在那,而有些墙上用红漆刷了大大的“拆”字,却又在路边树上挂了抵抗强拆骂zf的横幅,这些东西都在昭示着一件事——“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把这些都拍下来!”沈瓷指着横幅和断墙。 小宋愣了愣,似明白了一些什么,立马屁颠屁颠跑过去拍照,再屁颠屁颠跑回来,结果在路口差点跟一个骑电动三轮车的大爷撞上。 “大爷你开车注意点啊,差点把我相机给摔了!”小宋还不服气,先抢着教训人。 对方大爷似乎也没介意,眼睛在小宋胸口的相机和记者证上扫了一眼。 “电视台的啊?” “什么电视台的?我们是杂志社的记者!” “哦,来采访?” 小宋半眯着眼睛,明显不大情愿跟这个老大爷攀谈,所以只敷衍了一声:“嗯……采访!” 可老大爷似乎兴致挺大,干脆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 “采访赵盘海家捅人那事?”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村里最近也就这事……不过姑娘你啥来头?这事上头好像捂得挺严实,我估摸着你来也问不到啥东西!”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上午来了好几波记者都被打发回去了,我看你一个小姑娘大热天的才提醒你,这事不简单,别上杆子来管闲事。”大爷似乎挺热心,小宋眯着眼睛半信半疑,回头看了眼沈瓷。 沈瓷站在树荫下,头顶的横幅在风里左右摇晃,她拧了下手指:“先去村里看看再说吧!” 两人走了几分钟进村,但结果可想而知,赵家大门紧闭,门口还被警方拉了黄色警戒条拦了起来,敲门也没人应,最后还是邻居一位大婶走了出来,朝沈瓷和小宋看了一眼,叹口气:“别敲了,敲到明天也不会有人应你!” 小宋不解:“为什么?” “屋里没人啊,捅死人也不好住了,再说你们见了又能怎样,上头官官相护,你们这些电视台的也都是帮着上头说话!”大婶大概把所有拿相机的都当成电视台了,言语里有抵触情绪。 沈瓷没啃声,小宋不甘心,过去嘴甜地喊了声阿姨:“我们不是电视台的,就是杂志记者,也不会替谁说话,就想如实反映一下这边的事,您知道这家人现在在哪儿吗?要是方便的话我们想了解一下情况!” 大婶却摇头:“不知道,我哪儿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那您知道昨晚的事吗?作为邻居应该会知道一些吧。”小宋打算从面前这位大婶开始入手问,可大婶却将双手摆成筛子似的,一个劲地说:“不知道,我啥都不知道,你们有事别来问我!”边说边往屋里去,表情里尽是闪烁躲避之意。 眼看问不到啥了,小宋心急,干脆一把拖住大婶的胳膊。 “阿姨,您别怕哈,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如果真如您所说上头有意要隐瞒这事,说不定我们曝光一下反而对你们有好处呢?” “有好处?” “对啊,你家是不是还没签补偿协议?” 大婶一听立马点头:“没签呢,我儿子僵着不肯签。” “那地呢?地交出来没?” “也没交,交了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大婶似说到了伤心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里面含了憎怒。 小宋趁热打铁:“是不是上头要强拆?” “可不是,说是上头下来的拆迁办,合法的,但其实就是找了一帮地痞流氓成天在村子里挨家转悠,这不是强拆是什么?” 小宋听了立即附和:“对嘛,这就是强拆,还要夺你们土地,可你们小老百姓能怎么办?事情捅破天也没处讨说法啊,倒不如等我们曝光之后让更多人知道你们赵岗村强拆的事,舆论压力说不定能引起社会关注,还有赵盘海家的案子……”小宋想了想,干脆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这样,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留给您,我是初芒的记者宋文倩,要是您或者赵盘海家里愿意接受采访,你们可以随时跟我联系。”说完小宋便把自己的名片热情地塞到大婶手里。 大婶看了两眼,一知半解地问:“曝光之后对我们真有好处?” “当然,赵盘海家这事只是一个导火线,我们杂志社要挖的是你们村里强拆的新闻,所以相信我,把事搞大,让所有人知道强拆队的恶行,好歹现在也是法治社会,干什么都要讲规矩凭手续的,我们杂志社会站在你们村民这一边!” 小宋拍着胸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沈瓷在后边看着彻底无语。 从赵盘海家路口走出来,沈瓷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里有些烦闷。 “为什么刚才你要跟那位村民说那些话?” “哪些话?”小宋还不明就里。 沈瓷皱了下眉:“关于你的正义保证!” 小宋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义愤填膺地回答:“难道我说错了吗?这事明摆着就是官商勾结,我只是实事求是,而且今天情况你也看到了,上头把消息都封锁住,就是怕别人知道,怕别人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我作为记者应该有些使命感,我要用我手里的笔和镜头把这些恶行都曝光,包括村里断水断电逼他们签字交田的事,一一公诸于世!” 小宋当时站在30多度的大太阳底下说出这些话,神态和表情似在宣誓,脸上神圣之光确实有几分不畏强权的正义感,可是沈瓷呢?沈瓷只觉得无奈,甚至有些可笑。 大概刚从学校象牙塔出来的孩子都这样吧,永远觉得只要自己有信念便能把这世上的罪恶和丑陋都消灭,可往往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太骨感。 沈瓷不免摇了摇头:“算了,不想跟你争这事!”说完她便往前走。 小宋大概被她脸上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追上去:“沈姐,我知道你觉得我这想法很幼稚,可我不信邪恶能够战胜正义,而且我们是记者,记者的义务不就是揭露恶行维护公义吗?” “揭露恶行,维护公义?你当你是超人还是美少女战士?”沈瓷感觉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这姑娘一下子把自己的定位上升到了维护正义的高度,“好,那我问你,从赵盘海这件事出发,什么是恶行?什么是公义?” 小宋回答得挺快:“拆迁办强拆就是恶行,村民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就是公义?” 沈瓷:“那杀人呢?赵盘海用利器刺伤对方,造成一死三伤,这是不是恶行?” 小宋:“……” 沈瓷:“开发商按照法定程序进行拆迁并发放补偿款,榆蓉镇所有农田都属于集体财产,我国土地不是私有制,也就是说这里的地都属于国家所有,现在国家要把土地收回来,村民在征收过程中恶意阻挠并出现人员伤亡,这是不是恶行?” 小宋:“……” 沈瓷:“那我们再来说说公义!你以为你把这事曝光就能解决问题?甬州市委会因为一个赵盘海就停止城南项目?开发商会因为死掉几个人就把上百亿的投资工程付诸东流?” 小宋憋了下嘴,摇头:“肯定不会!” 沈瓷:“那你曝光的用意是什么?是唯恐天下不乱还是仅带着个人情绪的宣泄?而且你刚才还拍胸脯跟那村民保证,你能保证什么,你又有什么能力向她保证?知道新闻人最忌讳什么吗?最忌讳像你这样仅以个人观点站在自认为弱者的一方进行简单批判,这样写出来的新闻很难客观!” 沈瓷一口气说完,言辞犀利逻辑清晰,唬得小宋一愣一愣的,都不敢拿眼睛瞧她。 数秒之后沈瓷喘了一口气,大致是自己过于激动了,她何必站在大太阳底下跟一个刚从学校毕业还没真正接触过社会和人心的小姑娘说这些! “算了,有些事你需要在以后的经历里慢慢体会,不过下不为例,不要以记者身份参与到任何事件中去。”沈瓷扇了下手转身,“走吧,先回社里!” 小宋在原地嘀咕了一声立马追上去:“那采访怎么办?” “回去再说,这事可能不像郭副编想的那么简单!” …… 晚上沈瓷留在社里加班,把621事件的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包括白天去赵岗村拍的一些现场照片。照片里都是荒田残壁,沈瓷其实明白这场拉锯战打到最后肯定是村民输。 自改革开放以来全国拆了多少村庄多少楼房,有哪个工程不是建在老百姓的血泪和绝望上的。当然,也有很多业主是巴望着能够拆迁的,毕竟拆迁之后可以得到一大笔补偿款,很多人甚至因为拆迁一夜暴富,但赵岗村的情况有些特殊。 村里人60以上的收入来源于种植花木,而一旦村子被拆土地被征收,他们不仅没了安身之处,甚至经济来源也会失去。当然,他们可以拿补偿款去买房,可是算一下这中间的差价呢? 沈瓷下午去采访之前对近期的拆迁补偿条件作了一些了解,乡下拆迁和城里不一样,每平方补贴的费用相当低,而村民拿了这些不算丰厚的补偿款根本买不起城区的房。 这本身就是一个残忍的矛盾点,以至于赵岗村的人要强占着不肯妥协。沈瓷暂且不想去分析这些村民的心理,目前好奇的是为何大塍会突然参与进来。 我和别人有约了 沈瓷转着笔把手里现有的资料全部看完。 人在面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时候大概会觉得特别疲乏,沈瓷此时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只是她和小宋不一样,小宋还有充当超人和美少女战士的热情,但她的身心早就已经被这惶惶而恐的现实掏空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桩新闻,一份工作上需要处理的事务,跟之前她所处理的事务并没有两样。 沈瓷把手里的资料和照片放下,喝了两口温水。 可能是下午去榆蓉镇被热到了,回来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胃里空空的,喝了两口水才舒服。 沈瓷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打个电话,于是把手机拿过来,拨了个号码。 那边居然一下子就接了。 “小瓷……”略带沙哑的嗓音中似乎透着一点兴奋。 沈瓷把水杯放下,问:“现在方便吗?” “方便,我刚到家。” “那出来见个面?” “现在?” “对,可以吗?” 陈遇那边似乎顿了顿:“不是不行,只是我刚从机场回来,有些累,要不你来我这里?”陈遇的口气中确实透着疲惫,沈瓷想了想也没什么可矫情,两人也曾亲密过,甚至还一度是夫妻。 “好,那一会儿见。” 沈瓷收拾东西走出办公室,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却瞥见宣传栏前站了一个高瘦的身影,白衬衣黑裤子,灯光下光一个背影就能感觉到对方静稳的气质。 沈瓷这才想起来中午周彦曾给她打过电话,告知会过来接她下班。电话里沈瓷已经回绝他了,并找了个“自己需要加班”的借口,当时确实只是借口,因为沈瓷还不能确定自己肯定要留下来加班,可没想到周彦还是来了。 沈瓷不免吁了一口气,走过去。 “周医生…” 周彦转过身来。 “可以走了?” 沈瓷有些无奈,看了眼手表,这会儿已经晚上八点半。 “你是不是在这等了很久?” “没有,刚到的。” 沈瓷自然不信,他不可能把时间掐得这么准,只是也不点穿,苦笑:“你其实真的不需要来接我下班。” “顺路而已,再说你手上还有伤,这个点坐公车回去也不方便,走吧,先送你回去。”周彦说完便转身往门口走。 沈瓷看着他出去的背影,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男人的热情,或者说体贴温柔也不过分。 “怎么了?”周彦回头见沈瓷站在原地不动。 沈瓷:“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周彦便又走了回来,笑着问:“还有工作没做完?那我陪你!” “不是!”沈瓷摇头,闷了口气,“我另外约了人,现在要过去见他。“ 周彦顿了顿:“谁?” 沈瓷拧了下手指:“陈遇!” 一时大厅里的空气仿佛静止,周彦眼底闪过一丝很细微的不悦,但很快他便把头低了下去。 沈瓷能够感觉到他在极力隐忍,寄希望他会就此一走了之,可周彦只是低着头提了一口气。 “走吧,我送你过去!” “……” 周彦把车一直开到别墅区门口,往窗外看了一眼,很明显这是私人住宅。 “到了!” 沈瓷道了声谢谢便下车,周彦也没吭声,坐在车里看着她穿过马路很顺利地进入小区,似乎站在岗亭上的保安还客气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沈瓷一口气走到陈遇别墅门口,又把自己的衬衣领子理了理,为了遮住脖子上的勒痕她刻意选了件领子高的衣服,围着衣领还有一圈雪纺面料的丝带,她把带子解开又重新系紧,以防一会儿散掉让陈遇看出端倪。 做完这些她才按门铃,很快听到里头的脚步声。 陈遇过来开门,见到门外沈瓷的时候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来啦,快进来!” 沈瓷跟着进去,陈遇在后头关了门,从门口到客厅需要经过一条钢化玻璃搭成的走廊,走廊外边种了许多树,这会儿能够听到树丛里的蛙叫虫鸣。 陈遇把沈瓷领到客厅。 “坐!”他边说边把沙发上乱七八糟扔的文件和浴巾收拾起来,还略带尴尬地解释,“前几天去国外谈了个项目,今天晚上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沈瓷自然不会介意,看了陈遇一眼,其实距离上回见面也没过几天,可总觉得他好像又消瘦了许多,下巴可以看见隐约的胡渣,刚洗过还没来得及吹的头发有些凌乱地竖在头上。 以前总是翩翩风采的陈少,这会儿穿着t恤吸着拖鞋,看上去实在有些颓废憔悴。 “最近工作很忙?”沈瓷问。 陈遇边收拾边回答:“何止是忙,简直一堆烂事!” 沈瓷闷口气:“压力很大对吗?” “是啊,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负责任,以前挂闲职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现在被架在位置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陈遇言语中分明透着焦躁和疲倦。 沈瓷其实一早就觉得他不适合做生意,甚至不适合周旋在这种尔虞我诈的商场上,他心思太干净了,有时候可以说是幼稚,但命运逃不掉,他从出生那一刻就意味着此生要背负什么。 他是陈家的独子,大塍未来推脱不了的继承人。 “你是不是找我有事?”收拾完东西的陈遇转过身来,见沈瓷依旧站在客厅中央,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你肯定找我有事,不然也不会这么晚还主动联系我。” 沈瓷被说得有些讪讪,闷头也跟着笑了笑:“算是有事吧,不过…”她低头又扫了眼茶几,上面放着烟灰缸和还没吃完的泡面,“你晚上就吃这个?” 陈遇挠了下眉心:“飞机上没吃东西,刚洗完澡觉得有些饿了,所以就……,要不你先坐吧,我把垃圾收拾掉再说。”陈遇说完又过去收泡面盒子。 沈瓷看了眼,问:“饱了?” “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 “那到底饱没饱?” “……” 二十分钟后沈瓷从厨房端了面出来,一大一小两碗,撒了些葱花盖了个煎蛋。 “你冰箱也没什么吃的,将就一下吧。”她把其中一碗大的放陈遇面前,自己留了一小碗。 陈遇看着面上盖的煎蛋,橙黄油亮,不由觉得心里有些窒息。 “小瓷,你……” “打住,吃面!”沈瓷直接掐断了陈遇的话,其实猜都猜到他想说什么,可是她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他感动的,“我只是看不得人吃垃圾食品,而刚好我来了,你在吃,所以仅此而已,千万别多想。” 好不容易理清楚的关系就别再弄乱了吧,她和这男人之间还是保持现在这种距离最好。 陈遇别过脸去哼笑一声,真的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啊,不过她愿意来就不错了,也不能再有过多的奢望。 吃完面之后沈瓷把桌子收拾干净,回到客厅的时候陈遇已经倒了两杯水在桌上。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 沈瓷从陈遇的别墅出来已经过了11点,陈遇开车送她回去。 路上一个劲地问沈瓷右手为什么会受伤,沈瓷只能随便扯谎,好在陈遇信了,又聊了一点关于陈韵的近况。 按陈遇的说法是最近陈韵和黄玉苓闹得很凶,起因是黄玉苓要逼着她和江丞阳尽早结婚,陈韵当然不肯,加上她嘴贱脾气又臭,三天两头在家里跟黄玉苓吵,吵到最后她干脆净身出户了。 “这几天我在国外谈项目,具体情况不清楚,也是听我妈在电话里说的,说陈韵在江家老爷子的寿宴上口无遮拦,回来也不愿和江丞阳联系,为这事昨天被我妈扫地出门了,走的时候她就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信用卡和银行卡都被我妈扣下了。” 黄玉苓是打算用经济制裁来胁迫陈韵。 沈瓷想到昨天陈韵的电话,说:“昨天她去我那找过我。” 正在开车的陈遇明显愣了愣。 “你说昨天她去找过你?” “对,晚上吧,给我打电话说要投奔我,只是我当时不在家,后来回去之后联系她却说已经睡在朋友那了,怎么,有问题?”沈瓷觉得陈遇话中有话。 陈遇皱着眉摇头:“不是有问题,而是我今天打她一天电话都没接,她昨晚却主动联系你?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这个做大哥的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还不如你!” 沈瓷:“……” 陈遇大概有些失落,但悬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下了,至少知道陈韵已经有了落脚的地方。 “下次她再联系你的时候问问她的具体情况,什么事要闹到离家出走?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前段时间不是还在外面住了一阵?” 沈瓷知道陈遇说的是之前陈韵赖在方灼家那次,不免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她就这脾气,但这次她不联系你说明已经对你失去了信任。”沈瓷顿了顿,又看了眼窗外,叹口气,“我知道有些话我说也不合适,毕竟是你们的家务事,不过……为什么非要逼她和江丞阳结婚?” 陈遇眼底似乎沉了沉,没看沈瓷。 沈瓷其实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了。 “你妈无非就是看中江丞阳的家世,可是家世真的那么重要吗?陈韵还年轻,往后大半辈子的幸福,起码你们在逼她之前要去了解一下江丞阳的为人,他适合陈韵吗?他值得托付吗?他要是坏事做尽人面兽心怎么办?” 沈瓷一口气说完,甚至都有些喘,引得陈遇不得不转过身来看她,见她情绪激动目光放冷,不由觉得奇怪。 她平时哪会说出这种话! “怎么了?我感觉你对江丞阳好像有偏见,之前和他有过过节?” 地块背后的幕后操作者 沈瓷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稍稍把背往椅子上躺了躺,冷哼一声:“没有,我跟他能有什么过节!” 可是心里却是另外一个声音:何止是过节呢,简直就是深仇大恨! 陈遇也没往其他方便多想,看了沈瓷一眼,本想问一下这几天网上关于江临岸和温漪婚讯的事,但见她脸色不好也就没再多问下去。 陈遇把车一直开到公寓楼下,下车想送沈瓷上楼,却被沈瓷制止了。 “不用送了,就到这吧。”说完转身打算自己上楼,可走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事,回头。 陈遇依旧站在车子旁边。 “还有事?” 沈瓷闷了一口气:“李大昌那边我建议你跟他少接触,这人……背景好像不大干净。” 陈遇忍不住笑出来,好像头一次在沈瓷嘴里听到她背后议论谁的不是。 “我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但城南项目确实不错,我妈安排我叔叔在具体负责,我也只不过是出面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宜,至于赵岗村拆迁闹出人命,这事我也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我相信大塍和李大昌那边都会处理好,你也别插手太多了,我们肯定会想办法把这事压下去,不可能让它曝光的。” 陈遇这话虽然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但沈瓷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一条人命算什么,自古以来哪个宏伟的工程不是埋了很多冤魂在里面,更何况像城南这种政府扶持的项目,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可能让它曝光的。 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最后谁倒霉已经很清楚,根本没什么公平和正义可言。 已经接近深夜了,沈瓷洗完澡又把城南项目的资料梳理了一遍,这个项目其实很早之前网上就有消息放出来了,甬州为加快周边农村发展,会以城南板块为试点在十年之内建设完成经济发展创新特区,而榆蓉镇是城南首个地块试点。 至于为何会选榆蓉镇,也是有一定依据和原因的。一是榆蓉镇处于甬州和临时的交界处,周边有城际高铁和高速公路,甬州机场离此也不过二十多公里,所以交通便捷是其一大优势;二是榆蓉镇地处平原,大部分是农田和耕地,没有太多楼宇,一马平川,所以实施大规模拆迁会相对容易一些;三是榆蓉镇现有开发程度较低,发展空间充裕,具备高起点高标准开发建设的基本条件。 综合以上这些要素,榆蓉镇确实适合用来发展成为示范区,只是会牺牲掉很多当地居民的利益。 至于整个项目,浩浩城南上千平方公里,榆蓉镇只是其中一个版块,其余各大地块会相继被分拆挂到土地交易市场进行拍卖,只是这些都将属于那些商业大鳄之间的博弈,对于老百姓来说只是想争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田和可以维持全家生计的利益。 沈瓷从网上了解到李大昌创办的顺鑫基金将在城南筹建甬州乃至全国范围内最大的慈善养老院,至于赵岗村及周边那块地块,沈瓷猜想不可能再用来建公益性机构了。 按照刚才沈瓷在陈遇那了解到的情况,大塍也是临时参与进来的。大概一周前陈延敖在董事会上提出可以拓展公司业务,进行多元化发展,这也是大塍近两年一直在作的努力,因为传媒行业竞争激烈,大塍近期的盈利报表并不好看,所以一直在寻求其他突破和发展,而正好这档口陈延敖拿了城南赵岗村这个项目过来,在会上把项目情况大概说了一遍。 可能大家都知道政府这几年在极力发展城南,所以能够从中分一杯羹是值得荣幸的事,因此也算一拍即合吧,大塍要参与城南项目的提议在会上以多数票通过。 照陈遇的意思是大塍准备大干一场,只是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就发生了赵岗村621流血事件。 …… 因为昨晚查资料,加上脑中盘算的事情太多有些失眠,沈瓷第二天起晚了,没来得及做早饭,从楼道下来的时候她把头闷在包里翻零钱,打算随便去小区门口买杯豆浆或者粥对付一顿,可前脚刚踏下楼梯便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早!” 沈瓷猛抬头,见一身白衬衣的周彦站在门口的车子旁边,那会儿她心口都忍不住跳了跳,简直毫无防备啊,她完全没想到周彦会在,而且脸上还绽放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沈瓷当时还耸着肩膀把一只手插在包里,忘了拿出来。 “你……”话还没说完周彦已经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比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上车,我送你去上班!” “……” 沈瓷不由喘了一口气。 “不用你送了,我今天可以坐公车!” 可周彦不卑不亢也不让,依旧扶着车门:“公车不方便,更何况你今天好像起晚了,这个点再去赶公车的话肯定会迟到!” “那我做计程车也一样。” “打车吗?现在上班高峰期,打车就更不可能了。”周彦的理由都很合理,怎么看都觉得沈瓷应该让他送,可沈瓷心里膈应啊。 她不太喜欢跟人交涉,更不习惯跟人逶迤地相处,特别是目前她和周彦这种含糊不清的关系,说医生和病人已经明显不对了,说朋友都感觉轻了些,毕竟两人在凤屏独处了几天,他还知道了自己所有事,这种形式上已经很亲密而意识里却想远离的关系让沈瓷有些喘不过气,特别是周彦最近还特别殷勤,他的殷勤只会让沈瓷觉得更有压迫感,但是让她把话都挑明她也做不到,不是她刻意要拖延或者玩暧昧,实在是她懒得多说多劝,而且沈瓷也觉得自己在言行上已经够冷淡了,加之她以前经历过的那些烂事,正常男人早就已经避而远之,怎么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靠近。 沈瓷又稍稍吁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周彦面前,周彦当时正好站在晨曦下面,早晨的太阳还不算刺眼,金色的柔光披在他肩头,说实话,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极其出众的男人,不然陈韵也不会像花痴一样追了他这么多年,可对于沈瓷而言呢…… 沈瓷轻轻皱眉,心里颇有些烦躁感。 “我不喜欢跟人理论或者纠缠,更不希望自己每天早晨还要花时间在这里跟你退却接送的事,所以你走吧!好意我领了,但以后真的不必再来,谢谢!”说完沈瓷便转身往小区门口走,弄得周彦颇为尴尬地站在原地。 其实这事搁别人身上也不算什么,就算她心里有芥蒂又如何,不过是开车送她一程,多大点事?可沈瓷非要算得这么清楚,简直一点余地都不给周彦留。 周彦站在原地,依旧是那片晨曦之下,没有追上去,也没看沈瓷离开的背影,只是低头笑了笑,突然很想知道当初她和江临岸在一起的情景。 周彦印象中江临岸并不是有耐心的人,而沈瓷性子这么冷,他是怎么忍受下来并争取到手的? 这真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 沈瓷一口气走出小区,也懒得花时间去买早饭了,直接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走,说来运气也不错,穿马路的空档她便看到了一辆空车,于是招手拦了下来,而此时她刚好看到周彦的车子从小区门口开出来,拐个弯,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小姐,去哪儿?”坐在前面的司机问。 沈瓷这才回神,关上窗,舒口气。 “师傅,麻烦去国土资源局!” …… 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的,沈瓷去得早了点,便在国土局门口的小面馆吃了一碗面。 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她才进去。因为来得早也不用排队,很快就查到了她要的信息。 赵岗村周边那块地是前段时间刚公示的,由一家叫“昌隆发展投资公司”的单位拍下,按照网上项目批示,这块地将用来建大型商业区,囊括高档酒店,餐饮,电影院等娱乐场地,其中还有一块高尔夫球场,而之前已经完成规划审批的养老院地块,沈瓷也在国土局顺便查了一下,发现最初拿下这块地的也是那家名为“昌隆发展投资公司”,可之前网上不是一直有传言说养老院那块地是江丞阳以私人名义募捐的吗? 随后沈瓷又进了工商信息平台,查到昌隆发展投资公司大概五年前就已经注册成立了,注册资金达到五千万元,专业从事房地产开发经营,而系统里显示,昌隆的法人居然是李天赐。 这是沈瓷没有想到的,李天赐这几年一直是以公子哥的形象示人,成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可能会去管理一家公司,这个法人大概只是挂一个虚名,而幕后的操作者是谁呢?答案已经很显然。 李大昌,江丞阳,现在又多了一个大塍参与进来。 沈瓷越发觉得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像是一个蚕丝剥茧的网,网下面盖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 急功近利 沈瓷从国土局出来已经过十点了,太阳开始毒起来,她在国土局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 照目前事态发展可以看出这件新闻似乎并不简单,而赵盘海家人又不愿意出来面对媒体,沈瓷觉得采访遇到了瓶颈,回社里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去医院了解一下伤者的情况,可沈瓷刚上出租车便接到了小宋的电话。 “喂,沈姐,你怎么还没来上班?” 沈瓷觉得小宋口吻有些急躁,回答:“我去国土局查了一点东西,现在打算去医院看下伤者。” “你是说621事件的伤者吗?” “对。” “那正好,我刚听我大学室友说好像其中有个伤者抢救无效身亡了。” “什么?”沈瓷大吃一惊。 小宋喘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消息准不准,你去医院的话正好看看!” 沈瓷收掉电话便叮嘱司机开快一些,车子直达甬州一院门口,沈瓷小跑进去,抵达住院部的时候看到两辆警车已经停在那里,有穿着制服的办案刑警站在车子旁边,沈瓷刚要走过去问下情况,突然从大厅里冲出来一个人影。 “警察同志,我儿子死得冤啊,你一定要把赵盘海那个杀人犯给我枪毙!”跑在前面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歇斯底里哭喊着抱住其中一个刑警的大腿,随后从厅里又跑出来另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模样,冲过去扶住老妇人的手臂,也是边哭边喊:“妈,妈你先起来……别这样……” 周围已经陆续围了一些人,被老人扯住腿肚子的那个刑警看形势越闹越大,脸上神情很是犯难,最后抹了下额头的汗,冲老妇人劝了几句,具体劝了什么沈瓷也没听清,一是她隔得远,二是老妇人的哭声实在太大,周围还围了很多人。 最后刑警扒开老人的手臂想上车,沈瓷见状立即跑过去。 “麻烦请等一下!” 走在前面的那位办案刑警年龄看上去明显要大一些,听到沈瓷的声音止住脚步,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请问你是…” “我是初芒杂志社的编辑沈瓷,这是我的工作证!”沈瓷边说边掏出证件递过去,对面刑警看了一眼,大概也猜到沈瓷的目的了,于是直接说:“我只负责案件受理和跟踪,接受采访和面对媒体并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所以很抱歉,沈……沈记者对吧?”刑警又看了眼沈瓷的工作证,笑了笑,“别来采访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转身上了车,完全不给沈瓷留任何余地。 沈瓷有些发愣地站在那,周围人群指指点点,议论声不绝于耳,而原本盘坐在地上的那位老人依旧在哭,边哭边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喊:“付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声音嘶哑干裂,枯瘦的身体整个瘫坐在地上,看着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旁边年轻一点的中年妇人一开始还尝试着劝,可劝了几句自己也挨不住了,便半蹲在老人身边抱着她一起哭。 如此悲惨场面实在令人唏嘘。 这大概又是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且是一场意外,一场人祸,一场仇恨毁掉了一个家庭。 沈瓷本想上前向死者家属问一些情况,但见这情形也实在不合适。 有时候采访真的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别人觊觎你的真相,想从你口中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对于被害者家属来说,无疑就是自揭伤疤,要把这些痛不欲生的经过都阐述出来给别人看。 沈瓷最终还是放弃了采访被害者家属的计划,而是上楼去找相关主治医师和护士打听一些信息,了解下来得知被害者是赵岗村村书记马付雄,前夜是陪同拆迁办的人一起去赵盘海家里协商事宜的,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被送去榆蓉镇医院进行抢救,腹部受利器穿刺所伤,这种情况镇上医院肯定是没有条件可以进行救助的,所以又由救护车被转送至甬州第一人民医院。 当时送来一院的时候由于失血过多伤者已经出现重度休克,经手术抢救之后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很快出现大面积腹腔感染,熬到今天上午便撒手人寰了。 怎么看这都是一桩悲剧事件,也意味着赵盘海身上有背负了一条性命,而之前的一死三伤也变成了两死两伤。 沈瓷带着很复杂的心情下楼,走到大厅的时候看到门口那对抱在一起痛哭的身影已经没有了,刚才还挤得满满的围观人群也都散了,留下来的只是一地金色流光。 感觉这个夏天特别闷燥啊。 沈瓷喘了口气走出去,可刚跨下台阶便又接到了小宋的电话。 “喂,沈姐,医院那边了解下来怎么说?” 沈瓷微微拧了下手机,小宋对这次的新闻似乎很上心,原因大概因为这是她毕业转正之后跟的第一则报道。 “你室友的消息没有错,赵岗村村书记马付雄因抢救无效于今天上午死亡,死因是利器伤及腹部导致多器官损伤,手术之后出现大面积腹腔感染。” 小宋在那头听着沈瓷偏公式化的声音似乎顿了顿,隔了几秒才问:“那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在医院,打算回社里。” “哦…” 小宋淡淡地回了一声,沈瓷觉得她的口气有些奇怪。 “你呢,你打我电话就为了问医院这边的情况?” “不是,我想跟你说一下,我要去趟赵岗村。” 沈瓷一愣:“你去赵岗村?你现在去赵岗村做什么?” “刚赵家有人联系我了,说愿意接受采访!” 沈瓷立即阻止:“这件事情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先别过去,等我到了社里跟郭副编请示一下再说。” 结果那头小宋直接回答:“来不及了,我已经到榆蓉镇了,大概还有几分钟就能到赵岗村,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只是过来先了解一下情况,不会抢你的新闻,先这样,挂了哈。”那边小宋直接掐了电话,摆明了先斩后奏,气得沈瓷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现在刚毕业的小姑娘做事都这么急功近利?她收掉手机往医院外面走,想想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小宋做事说话都有些鲁莽,加之采访经验又少,而这次报道牵涉的方方面面太多,沈瓷怕她面对赵盘海家属的时候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甚至处理不当,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赶过去看看,于是快步走到马路上,正要伸手拦车,手机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个陌生号码,沈瓷接通。 “喂…” “喂,沈记者,有时间吗?”对方是男音,口气听上去也是怪怪的。 沈瓷愣了愣:“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又笑了一声:“我是哪位你就不用管了,就问你有没有时间?有时间的话出来见一面。” “……” 沈瓷觉得这人真奇怪。 “我不跟来路不明的人见面!”她直接回绝,也不想纠缠,打算挂电话,可很快又听到那边开口。 “等等!” “……” “看来沈记者脾气真的挺大,行,你要是不想见的话也可以,不过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在查前天晚上赵岗村的案子!” 沈瓷头皮一紧,咽了口气。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啧啧,我就算说了你也未必知道啊!要不这样吧,你过来见我一面,我有关于这件案子的内幕要给你。” 沈瓷越发觉得这人来意有些叵测,不像一般的曝料群众,很少有曝料群众会直接联系她手机的,更何况她的手机号码也没被随便贴在大街小巷,对方又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 “我要怎么相信你手里真的有内幕?” “这个……”对方似乎嘶了一声,“确实没办法证明,不过我想你为这件案子也到处奔走过了吧?赵岗村,国土局,医院……啧啧,大热天的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这件案子上头是不会允许媒体介入的,你白忙一场不说是不是到现在连个当事人都没见着?”对方似乎对沈瓷最近两天的行踪了如指掌,她越发觉得背脊发凉,抬头看了眼四周,医院门口是一条柏油马路,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多。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想知道啊?想知道就来见我啊……不过真的不用这么紧张,要不就在你们杂志社斜对面那间肯德基见面怎么样?那里也算人多眼杂,还怕我对你怎么样?” 沈瓷低头闭了下眼睛,她知道自己在明对方在暗,就算她今天不答应见面,如果对方真的有什么企图,过后也会以另外一种方式与她见面,倒不如爽快答应,反正不是有句老话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好,半小时之后在肯德基见!” 沈瓷直接挂断电话,伸手拦车。 从医院到初芒路程并不远,这个点也不是什么高峰期,所以十几分钟就到了。 沈瓷下车,站在马路这边看着对面十分显眼的肯德基门头,门口熙熙攘攘过路的行人和车辆,她不由闷了一口气…… 警方内幕 沈瓷从包里掏出手机,调到设置紧急通话的界面,或许从小的经历所致,也或许是因为实在没有安全感,所以她很少轻易相信别人,总是带着一定的戒备心,以至于她在见这个陌生人之前想到要防一手,必须找一个值得信任并且有能力在关键时刻给予她救助的人来分担潜在的危险,可这个人能是谁呢? 沈瓷在通讯录里翻了一遍,其实她心里第一时间就已经跳出来一个名字了,可又清楚那个人已经不可能,手指从他的名字上默默划过去,最后停留在通讯录最末端。 “周彦…” 沈瓷顿了顿,把周彦设成了紧急通话人。 其实想想有些奇怪,她和这个男人并没有熟到哪里去,认识的时间不够长,在一起相处的机会也不够多,可是莫名觉得他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安稳的气质。沈瓷把这归结于周彦曾当过自己的心理医生,加之一起在凤屏住过,而他又知道自己所有事。 当你愿意跟对方分享你像命一样护住的秘密,自然也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里,这是一种笃定的信任感,虽然沈瓷也解释不了为何会对周彦有这种感觉,可这一刻她竟毫不犹豫地把周彦的号码设置成了紧急通话。 弄完这些之后她才往马路对面走。 那时候已经差不多十一点,接近午饭时间了,沈瓷走进去,发现肯德基里面人已经坐得很满,都是附近写字楼里的工作人员,以年轻人居多,还有一些老人带着贪吃的孩子,闹闹腾腾地点了好多吃食趴在桌子上。 沈瓷以前基本不吃这些洋快餐,所以也很少来,没想到客人远比她想象中的多,确实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只是里面冷气开得特别足,相较于外面大太阳的灼烤炙热,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沈瓷站在门口扫了一圈,似乎每个人都是来吃东西的,老人,情侣,学生……没谁看上去举止怪异。 她只能掏出手机又给那个陌生号码拨了过去,很快听到人群里面响起电话铃声,沈瓷寻声看去,见几步之遥外一个靠窗的男人接了电话。 只是男人当时背对着她,看不见容貌,只看到身形,身形很瘦,穿了件丝光棉带花纹的短袖t,可能由于太瘦的缘故看着后背都有些弓。 “喂……”男人举着手机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 沈瓷没回答,直接把电话掐了,踱步过去,一直走到男人对面,男人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举着没啃完的半只鸡翅,面前已经堆了一堆骨头,还有没啃完的汉堡,薯条和可乐,可见刚才他吃得正欢,倒像是被沈瓷无辜打扰了。 沈瓷咽了一口气,男人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沈瓷脸上,定定看了几秒,最后咧开嘴笑:“呵,这么快就到了啊……”随后露出一口黄牙,把手里的手机扔到桌上。 沈瓷扫了眼他油腻腻的手指,还有手上那半只没啃完的鸡翅,脑中迅速回忆这人之前是否见过,但最终失败了,完全是张陌生的脸,看着还挺年轻,只是显得油里油气有些不正经。 沈瓷稍稍又闷了一口气,直接问:“东西呢?” 男人眉头发皱:“什么东西?” “你刚才电话里说的,有内幕要给我!” “哦,那你先坐,要不去买点吃的?” 沈瓷自然没心情在这里陪他吃东西,回答,“不用,东西拿了我就走!” “不急嘛,都饭点了,随便先吃点?” 沈瓷越发觉得这人怪异,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故意在兜圈子?” “哪能啊!” “那东西呢?我不喜欢浪费不必要的时间!”沈瓷口气已经不大好。 那人嘶着声音又抬头看她,继而阴阳怪气地笑出来。 “沈记者看着倒是比照片上要漂亮,可这脾气怎么比传闻中还要臭?难怪我老板让我小心点。”对方语言神态尽显轻浮。 沈瓷一愣:“你老板?你老板是谁?” “是谁你暂时就甭管了,事后你肯定会知道,只是现在……”他又龇了一下嘴,“沈记者能否给个面子先坐?好歹等我把这鸡翅吃完是不?” 对方还执着于手里的半只香辣鸡翅,沈瓷无奈,只能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男人这才满意,埋头几口把手里的鸡翅啃完,又把桌上剩下的汉堡吃掉,最后吸了两口冰可乐,这才抱着肚子往椅子上仰了仰,打了个饱嗝。 “早晨起得晚,没吃早饭,沈记者别介意啊,等我缓一缓!” “……” 沈瓷也不好说什么,一等又是几分钟过去了,对面男人半瘫在椅子上剔牙齿,剔了好一会儿才把身子坐直起来。 “行了,饱了,咱说正事!”遂拿纸巾擦了下油腻腻的手指,又吸了口可乐,这才从旁边椅子上拿出来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沈瓷。 沈瓷看了一眼,问:“什么?” “你先自己打开看看!” 沈瓷顿了几秒,慢慢把牛皮纸袋打开,里面装了几张纸并几张照片,她把东西抖出来一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最上面的照片,为首一张拍的是一把类似于剪刀的东西,上面却沾了很多血,第二张是一把短柄锄头,上面也沾了很多血,而两样物件都用塑封袋封着,袋口贴了标签。 这是警方取证的现场凶器,沈瓷抬头,有些不解:“你这什么意思?” “有点耐心,往后看!” “……” 沈瓷继续往后翻,后面分明是几张化验报告,只是上面有很多专业术语,她一时也看不明白。 “能具体说说吗?” 男人眉梢挑了挑:“沈大记者也看不懂啊?” “不是很懂!” “行,那我说说!”他终于把装可乐的纸杯放回桌上,神情有些得意,“你手里这份东西是警方内部的受控资料,一般人可是拿不出来的,我老板可是费了很大劲才找人搞出来。” 这些沈瓷自然知道,可她要听的不是这个。 “麻烦说重点!” “……” 男人嘴角抽了抽,大概是很少见过像沈瓷这么不给情面的人,好不容易咽了口气下去:“行行行,说重点……重点就是……”他又龇了一下牙,“化验报告大概意思你看得懂吧?第一份,就你手上那份,两个凶器的化验报告,证实锄头柄上有赵盘海的指纹,上面沾的血是死者刘大海的,也就是前天晚上当场死亡的那个拆迁办副主任,这就说明刘大海是被赵盘海用锄头打死的,按照赵盘海自己的口供,当晚双方发生口角开始动手,他情急之下一锄头捶在赵大海的后脑勺上,最后警方的尸检报告也证实刘大海的死确实是因为后脑勺那一锄头所致。” “……” 沈瓷有些无语,搞半天他就想说这个? “抱歉,这些信息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事发之后赵盘海很快就向警方认罪了,当时一死三伤,都是因为他在与对方争执期间错手所伤,所以似乎你说的这些并不算内幕。” 男人却虚虚一笑:“对,关于刘大海的死确实不算内幕,指纹,作案工具,还有赵家人的口供,这些已经足以证明谁是凶手,可是马付雄呢?马付雄当场被刺成重伤,被送去医院抢救,今天早晨得到消息,抢救无效翘辫子了,这就意味着又死了一个,也就是说赵盘海身上又多背了一条人命,可事实呢……你再看第二件凶器,就那把绿篱剪,知道绿篱剪是啥不?就你右手照片上那把长剪刀,当晚马付雄腹部就是被这把剪刀所刺,化验报告也证实剪刀上的血迹来自于马付雄,而根据赵盘海的供认,当时他用锄头捶完刘大海之后遭到马付雄的攻击,于是他又顺手拿了剪刀向马付雄刺过去,一下子伤了两条人命,是不是这样?” “……” 沈瓷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男人绕来绕去她听着实在吃力,于是忍不住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男人又龇了一声,伸手去拿可乐,嘴里却说,“你自己看第二份报告!” “……” “第二份报告上明确指出来,那把剪刀上的血来自于马付雄,可是上面却沾了赵小京的指纹。” “赵小京?” “赵盘海的傻逼儿子,先天性智障!” “……” 沈瓷脑中思绪像是被什么咔嚓一下剪断。 赵盘海向警方已经供认,自己失手之间用锄头和剪刀伤了人,所有责任都在他身上,与别人无关,可现在却从其中一件凶器上提取到了他儿子赵小京的指纹,这能代表什么? “能代表什么呢?绿篱剪是赵岗村每家每户种植花草都要用的工具,就算上面留有赵小京的指纹也不稀奇,可能在案发之前他有碰过呢?” “不可能,警方已经问过周围邻居了,赵小京就一傻子,以前有过伤人的黑历史,去年还把村里人砍伤过,为此被送进精神病院呆了一阵子,上个月刚回来,回来后赵家人把他看得很紧,像锄头剪刀这样的东西是碰都不会让他碰的,上面怎么会留他的指纹?” 至此只剩下最后一种解释了!沈瓷断掉的思绪瞬间停滞…… 我们来做场交易 “你是说刺伤马付雄的人其实是赵小京?赵盘海是为了护住儿子才主动向警方认罪?” 这真是一个极其残忍的答案,对面男人拍着肚子,笑:“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警察按照化验报告推断出来的,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反正赵盘海一口咬定人是他弄死的,当时案发现场除了赵家人和拆迁办来的那几个也没其他人在场了,所以目前而言赵盘海的供词便是唯一事实真相!不过……”男人说到这又顿了顿。 沈瓷蹙紧眉:“不过什么?” 他哼了一声,突然倾过身子凑到沈瓷面前:“你想啊,赵盘海都多大年纪了?五十多了吧,一个五十多的人能够以一敌三?而且拆迁办那些人也都不是吃素的,最后却被赵盘海打得死的死伤的伤,这说出去你能信?” 关于这点沈瓷也觉得不大合理,事情发生后告知一死三伤,全由赵盘海一人所致,当时她就觉得有些怪异,可后来听说现场有作案凶器,她只能归结于赵盘海有“武器”而对方赤手空拳,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以一敌三。 现在看了警方这些资料,还有面前这男人的“分析”,渐渐也觉得事情经过可能不像赵盘海供述的那样。 至于赵小京,沈瓷没有见过,不过之前的资料上有关于他的简单表述:男,19岁,先天性精神发育迟缓,中度弱智,能进行最基本的生活自理,但无工作能力。 沈瓷又把手里的照片和报告大致翻了一便,越发觉得这男人的“叙述”有道理,只是……她重重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 “给你爆料啊!” “你觉得这个理由有说服力?” 男人又虚虚笑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的纸杯子,里面可乐都喝光了,只剩下大半杯子冰块在里面咔嚓咔嚓响。 “行,那我跟你讲实话,是我老板让我来找你的,包括你手里这些资料也都是我老板找人从警局调了出来,费了很多劲,所以他的意思是希望你把实情公诸于世,最好闹得越大越好。” 沈瓷有些不明白意思,或者说心里有很多疑团。 “首先为何来找我公布真相,难道这不是警察应该做的事?” 男人又扯着嘴皮笑:“对,理论上确实应该这样,由警方进行调查然后指出真相,不过也有特例是不?这次事情上头都在压着,所以就算再死几个人外头也不知道,所以老板的意思是让你能够把这事捅出去。” 这么说沈瓷就有些理解了。 “好,那第二个问题,你刚才所说也只是推断而已,我该怎么相信你说的就是真的!” “关于这点……确实,赵盘海一口咬定人都是他打的,而当时在场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昏迷的昏迷,唯一一个轻伤在口供中又说当时场面太乱他没看清,死无对证,所以没人能证明赵小京动手了,除非昏迷的那个能够清醒,不过按照医院那边的说法,这种情况要清醒恐怕很难了,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沈瓷重重叹了一口气,又是一个家庭的悲剧。 “第三个问题,你老板是谁,他让我把这件事公诸于世有什么目的?” 男人半眯着眼睛:“这我就不能说了,不过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现在东西已经交给你了,你拿回去不妨好好看看,至于往后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几分钟后沈瓷从肯德基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只牛皮纸袋,里面装了从警局里调出来的化验单,证物照片,似乎还有几份口供,沈瓷知道这些都是第一手资料,绝非一般人能够拿到的,而且621事件发展到现在已经很明显了,牵涉的面太广,上头在故意压制,并不想这件事曝光,所以沈瓷的采访才会处处碰壁,现在却突然有人冒出来爆料,还是如此“珍贵”的警局内控文件,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目的?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沈瓷带着满肚子疑问往杂志社走,好在杂志社就在肯德基对面,穿个马路就到了,此时正是红灯,她顶着大太阳站在人群中间等,脑中却在不断回想刚才那个男人说的话,此时手机又开始响起来,另一个陌生号码。 最近两天发生的事让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特别是上午她从国土局查到关于城南地块的一些信息,加之刚才男人的爆料,这些事情拼凑在一起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拖入了一张又深又宽的网,网下面到底藏了什么她还不知道,但几乎可以预料出肯定错综复杂暗涌浮动,甚至包括此时屏幕上闪的这个陌生号码……很奇怪,第六感告诉沈瓷,这个号码也跟621事件有关。 她又重重抽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接通。 “喂……” 可那边却没人说话。 “喂!”沈瓷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回应,就在她认为可能只是打错电话的时候那边却突然有人说话了。 “沈小姐,见到我的人了吗?”阴森森的声音,大热天下竟让沈瓷不寒而栗。 沈瓷只觉心口揪紧,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你的人?” “阿海啊,我让他给你送条独家去,怎么,你还没见到他?” 沈瓷捏紧手机一时回过头去,身后肯德基依旧人满为患,而刚才那个靠窗坐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桌上却留了一堆纸巾和装汉堡薯条的盒子,那只喝空的可乐杯子还竖在那里。 沈瓷渐渐又转过身来,问:“你是谁?” 那边直接大笑出声:“我是谁?才几天没见就认不出我的声音了?……我告诉你,我刚从医院回来,头上和肩膀上一共缝了十七针,这些可都是拜你所赐,怎么,想起来了吗?沈慈!” 最后一个“慈”字被咬得特别紧,沈瓷听完小腿肚都似乎开始发软,眼前景致渐渐模糊,呼吸不畅,甚至感觉脖子上又被大掌勒住了,越收越紧,几日之前那个夜晚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艰涩开口:“你想怎样…” 江丞阳噗了一声:“阿海没跟你说清楚吗?我要你把赵岗村拆迁死人那事捅出来,最好闹得大一些!” 沈瓷压了口气:“我有什么理由要配合你?” “理由?你居然问我要理由?哈哈哈……”江丞阳在那头笑得很大声,“十年前你刺伤我一只眼睛,十年后又害我缝了十七针,我能留你一条命就该烧香念佛了,你居然问我要理由?行,那我给你理由,我就想赵岗村的项目进展不下去,所以你无论如何得把事情捅出去。” 话说到这份上沈瓷心口的窒息感消散一些了,她又问:“你凭什么觉得我肯定会配合你?” “凭什么?难道你还有第二种选择吗?”江丞阳再度冷哼,“就凭我知道你十年前在凤屏镇干的那些烂事!” 沈瓷头皮再度抽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还不明白?你若不配合我把赵岗村这事捅出去,我自然有办法把你十年前做过的都抖出来!” “江丞阳!”沈瓷一时没控制住在马路上大喊了一声,那边像是抓到了她的软肋,放肆笑。 “怎么样沈记者,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 沈瓷止不住发抖。 “你想办法把这件事捅出去,我可以暂且帮你保住十年前那些秘密,至于我俩之间……我也可以考虑暂时不追究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 “你刺伤了我的右眼,从法律上讲我可以追究你的责任!” 沈瓷真的没有见过如此无耻之人,气得心口好像都要裂开了。 “那我弟弟呢,我弟弟被你推下楼,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这笔账怎么算?” 那头却啧啧两声:“你弟弟?有谁亲眼看到是我把他推下楼了?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乱讲!” 沈瓷已经不能简单用“愤怒”两个字来形容了,有些人大概原本就是无良禽兽,何必在这里跟他牵扯,于是沈瓷调整了一下情绪,回答:“我只是一个小杂志的记者,这件事上头在极力隐瞒,你觉得以我个人能力能把这件事捅到哪去?” “这点不用你说,你只要如实报道就行,其余事情不用你管!行了,给你三天时间,我要看到相关报道!”遂那边挂了电话,留下沈瓷站在人潮拥挤的路口,后背已经一片汗津津。 对面红灯早就变绿灯,绿灯又跳回红灯,面前车流穿梭,人影浮动,沈瓷感觉世界好像一下子飘了起来,神情恍恍惚惚有些站不住,好不容易跟着人流穿过马路,突然不想立即回办公室,刚好旁边有家便利店,沈瓷进去买了一包烟,结账的时候突然接到小宋的电话。 “沈姐,你回社里了吧,我从赵岗村准备回来了,你等我啊,我回去之后有事要跟你说……”那边的声音风风火火,又似乎透着兴奋。 沈瓷把钱拿出来递给收银员,把烟装进包里,没吭声,直接挂了电话便出了门。 接温漪吃饭 这个季节已经没办法去楼上天台抽烟了,大中午的太阳又毒,天台上大概已经成了一块被烤烫的铁板,沈瓷只能躲在楼梯口抽了一支。 尼古丁大概真的有宁神作用,反正一根下去沈瓷感觉体内各种闷燥激烈的情绪缓和很多了,她收拾好心情回到办公室,又去洗手间捧凉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内布满红血丝,眼底那抹凉意也寒得吓人。 有时候她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就崩溃了,或者直接冲出去把那些禽兽都杀干净,可是恐惧还是牢牢占据着自己的身体。 懦弱也好,苟且也罢,她清楚自己孤立无援,而这个世界“邪不压正”根本不是真理,唯一百试百灵的只有“弱肉强食”! 谁强谁赢,谁弱谁死,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些强权和魔鬼的控制之下苟延残喘,匍匐续命。 “小沈,你怎么不去吃饭啊?”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打破沈瓷的思绪。 她定了定神,从镜子里看到杨蓓走了进来,只能努力调整好情绪。 “刚从外面回来。” “哦对了,我上午好像听小宋说你去国土局了,怎么样,621事件的采访是不是很棘手?”杨蓓干脆把身子靠池台上,大有一副要跟她长聊的姿态。 沈瓷转过身去抽了张纸巾把脸上的水擦干净,敷衍:“有点,当事人不配合。” “我听小宋说了,不过这种新闻……”杨蓓似有犹豫,“以前我也做过类似的,真的很难弄,而且这次还是政府项目,处理不好的话我们杂志社都跟着要一起倒霉。” 沈瓷不觉顿了顿,拧紧手里半湿的纸巾。 杨蓓见她脸色有些难看,以为是担心,又赶紧开导:“不过你也别想太多了,尽人事听天命,况且也不是你要去做的,上头给的指令,你照办而已,真要出事跟你个人也应该没关系。”说完拍了下沈瓷的肩以示安稳,然后走进了旁边的小格子把门关上了。 沈瓷对着镜子稍稍闷了一口气。 初芒是一本人物专访杂志,照理不应该去涉及这类社会新闻。 沈瓷想了想,开口问:“杨姐,初芒以前也做过类似报道?” 小格子里很快传出声音:“做过,不过不多,因为我们杂志的性质是专访,但郭副编的想法有时候跟其他主编不一样,时不时地就会弄点噱头出来,这次事情涉及面很光,但网上你也看到了,瞒得死死的,郭副编可能是想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沈瓷哼了一声,扔掉纸巾出去。 由于是午饭时间,办公室里没人,但郭越小隔间的灯是开着的,证明里面有人。 沈瓷走过去敲门。 “进来!”郭越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看到沈瓷站门口,愣了愣,很快又低下头去,问:“找我有事?” 沈瓷走进去,提了一口气。 “郭副编,赵岗村621事件,新闻我跟不了,你安排其他人去跟吧。” 郭越却连头都懒得抬,手指继续在电脑上飞快地打字,嘴里回答:“目前社里每个人的工作行程都已经安排满了,只有你是闲的,跟不了自己想办法找原因,下周开会之前我希望看到你的稿子,出去吧,以后我不希望你再用推脱工作当借口来找我。” 郭越言辞犀利,把沈瓷的口子都堵住了,沈瓷无奈,又不善于与人驳辨,只能从她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 中设那边出现“转机”了,投资部那边的高层给江临岸打电话,说之前的投资方案可以再谈谈,言下之意还是有合作的可能,电话里态度也甚好,客气礼貌,跟之前爽约害江临岸在包厢空等两个小时的嘴脸简直判若两人。 江临岸也没“计较”,约了中午一起吃顿饭,餐厅是中设那边订的,大概是为了迁就江临岸,所以订的地方离联盛很近。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于浩才陪他一起坐车过去,路上差不多只需要十几分钟,可这十几分钟对于浩来说也挺难熬啊,主要是因为江临岸的脸色实在太臭了,阴阴森森的,感觉全世界都欠他一样,加上车厢内的冷气又开得特别足,于浩穿了西装打了领带都觉得有些冷。 他佯装打了个寒颤,拍了下前面司机的椅背。 “喂,老姚,你有没有什么内风湿关节炎颈椎病或者咽喉炎这类的病?” 老姚愣了愣,突然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内风湿关节炎倒没有,不过喉咙有时候会疼,最严重的是颈椎病,特别是大冷天的时候疼起来要人命。” “哦,那这属于工伤了!” 老姚赶紧讪讪笑:“没有,怎么能算工伤呢,就是当司机的职业病,做我们这行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的。” 于浩却摇头:“不不不,你这就应该算工伤,因为你换个老板可能就不会疼得这么厉害了。” 老姚不明所以:“于经理,您这话什么意思?” 于浩问:“不明白?” 老姚:“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于浩:“那我这么说吧,你看看你老板,成天板着一张脸,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在车里打冷气,真正就是人冷心冷脸也冷,你说就这么一个人成天坐你后头,那寒气还不得呼呼全往你脖子上吹?你颈椎病不算工伤算什么?” 老姚:“……” 江临岸:“……” 于浩还乐此不疲:“所以我觉得你应该问他每个月要点膏药费,不然早晚给冻死。” 老姚现在肯定已经听得懂于浩的话了,摆明了是拿自己寻开心,借机讽刺江临岸。 “于经理您可别跟我开玩笑了,我脖子疼跟江总没关系。” 于浩啧啧两声:“我看就有关系,就我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就已经感觉到汗毛孔都竖起来了,你成天给他开车当司机,想想就觉得好惨。”说完还不忘转身挑衅地瞄了江临岸一眼。 江临岸依旧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嘴里却淡淡开口:“讲完了吗?讲完的话麻烦收起你无聊的幽默感!” 于浩:“……” 于浩被刺了一口,正想反驳,江临岸的手机开始响,他用目光扫了一眼,脸色更是铁青。 “谁啊,谁的电话?”于浩八卦似地要凑过去看,江临岸直接摁了接听键。 “喂…” “喂,临岸,司机已经接到温漪了,大概还有几分钟下高速,你有时间吗?要是有时间的话我让司机直接把她送公司去,你陪她出去吃顿午饭。”秦兰温和的声音从话筒里漏出来,很快沾满整个车厢。 江临岸皱着眉,直接回答:“我中午要和客户吃饭,没时间!” “哦这样啊,那没事,我正好有空,一会儿我带她去吃饭吧,不过晚上时间你无论如何得空出来,陪陪温漪,知道吗?” 江临岸低头似乎吞了一口气。 “知道了,就这样!”他挂了电话,将手机握在手里,转身看向窗外,脸上的神情已经不似刚才那么寒凉,可又透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于浩挑眉又啧了一声,半开玩笑似的问:“温漪来了啊?那可得陪好,毕竟她是恒信的福星,不然中设那帮龟孙子怎么突然又回头来向你示好!” 老姚听了这话立马捏把汗,这不明摆着在揭老板的伤疤吗?以为江临岸肯定会动怒,可后视镜里那张侧脸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稍稍勾了下唇,鼻息里哼了一声,看着不像动气,倒像是迫于无奈的疲惫和自嘲。 …… 沈瓷坐在自己工位上,把阿海给她的那份资料又重新看了一遍,包括里面的几份口供记录。 第一份是出自赵盘海,陈述起因是由于村书记马付雄带着拆迁办的人上门闹事,他在口供中用了“闹事”这个词,说对方进门后就把门都全部反锁了,把赵盘海一家堵在院子里面,也没尝试进行协商商量,而是直接就威逼赵盘海在赔偿合约上签字,赵盘海不同意,双方争执期间对方开始动手,导致矛盾激化,赵盘海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错手伤人,最后酿成了一死三伤的惨剧。 按照赵盘海的这份口供,他几乎把那晚伤人杀人的事实都供认不韪。 沈瓷又翻看了赵盘海妻子罗淑凤的口供,所述经过基本和赵盘海相同,至于赵小京,事发之后受了刺激导致精神失常,现在还无法正常与人交流,所以警方暂时还没给他做口供。 除此之外办案民警还给赵盘海邻居做了口供,邻居回忆当晚马付雄大概是八点左右带人进了赵家院子,随后大门紧闭,半个多小时后听到隔壁院子传来打砸和叫喊声,遂即有人报了警,等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赵家院门依旧反锁着,是出警人员利用工具把锁撬开才得以冲了进去,冲进去之后发现院子里已经一片狼藉,刘大海倒在血泊中,后经查看发现已经当场死亡,而马付雄腹部受伤晕倒在地,另外两名拆迁办办事员也有不同程度的伤势。 沈瓷把手里几份供词都看了一遍,再联系阿海说的话,确实可以怀疑赵盘海不是当晚唯一的行凶人,而如果事实真相真如她猜测的这样,未免又实在令人唏嘘。 沈瓷觉得这一切就像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仰头倒在椅背上,重重喘了一口气,而正这时小宋从门口跑进来,脸色通红,大汗淋漓。 “沈姐,我回来啦!” 眼看小宋直接朝她的工位跑过来,沈瓷立即将手里拿的那叠资料塞进旁边的抽屉里。 恶吏和暴民 “姐,我刚去见过罗淑凤了,就是赵盘海的老婆,她跟我说当晚是拆迁办的人先动手的,他们进去就架住赵盘海给了两巴掌,一点协商的架势都没有,摆明了就是去找茬,你说一大老爷们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挨了两下,谁能受得了?而且你知道吗?拆迁办雇的那些人都是当地的地痞流氓,下手忒狠,也不讲情面,村里好些人都挨过打,打完你还不能去声讨,因为没人管呐,回头那些人知道你告状就天天守在你家门口,今天往你家里丢点死蛇死耗子,明天在你家门口泼点粪浇点油漆,说难听点他们根本就不是来协调解决问题的,压根就是闹事威胁逼你搬,搬完了夜里推土机过来一推,什么都没有了。” “村里好些人都是因为实在受不了才被迫签字的,现在已经签掉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还在顽强抵抗,不过最近一个月那些人的手段升级了,村里断水断电,生活上吃些苦也就算了,可赵岗村是以种花木为生的啊,一断水地里就干了,成片成片的花苗树苗全部被干死,损失最严重的就是赵盘海家,上个月刚种的十几亩花苗,赵盘海夫妻俩没日没夜地从河里跳水过去浇,可人工浇水根本来不及,才一周不到就全死地里了,赵家人可全指着这十几亩地的花苗过日子啊,为这事赵盘海父亲急得血压升高,脑梗塞进了医院,现在还躺在icu病房呢,现在赵盘海又因为伤人关在看守所,赵盘海儿子又先天性智障,剩下罗淑凤一个人……” 小宋越讲越激动。 “沈姐你不知道,上午罗淑凤跟我讲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她说实在是没活路了赵盘海才会出手伤人,不然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沈姐你看,那帮畜生哪是在拆迁,根本就是逼人往绝路上走,而且你知道吗?他们为了逼赵家拆迁交出土地还做了一件特恶心的事,赵家住房评估下来一共是…多少来着?” 小宋边说边又从包里掏出一本本子,翻了翻,“对,住房面积一共是396平方,其中67平方是院子,54平方是顶楼,还有70多平方是搭在屋后面的平房用来养鸡养猪的,现在拆迁办就说院子面积不能按建筑面积算,因为不封顶,顶楼面积的补偿款也要打折,因为挑高不到2米2,更过分的是屋后面养猪的平房,拆迁办直接说这是违章搭建,可以叫城管过来直接拆除而不用付一分钱补偿费,这么七七八八算下来,赵家只能拿到百来万的补偿金,可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就算买甬州郊区的房子也得两万一个平方啊,这点补偿款只够买套小户型,还不带装修和家电的,让赵家三代四口人怎么住?” “而且他们一旦搬了,地被收走了,也就意味着全家失业了,没有经济来源,难道让他们一家四口窝在一间五十多平米的小公寓里等死吗?” 小宋义愤填膺地把这些事情都说了一遍,条条桩桩,说的皆是罪恶,皆是不公平,完了把手里的本子往沈瓷桌上一顿,又加了一段:“这摆明就是官商勾结,zf以发展的名义把地以低价收回去,然后高价卖给开发商,开发商再把这些房子全铲平,在原来的土地上重新盖新的房子,而老百姓呢?老百姓被强行赶出来了,无家可归了,只能再做牛做马似地挣钱从开发商手里买几万块一平米的鸽子窝,最后结果怎么样?结果就是zf和开发商都赚得满当当的,唯独老百姓成了牺牲品,一辈子给zf和开发商打工,银行再从中赚利息,所以沈姐你看,别怪赵盘海杀人,实在是这世道不给他活路了,不是有句老话么,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最后小宋给621事件下了最后的决论——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言下之意是赵家做的所有事都是事出有因的,就算杀了人也值得被原谅。 沈瓷一时没吱声。 小宋说的口干舌燥,用手扇着风缓了一会儿,见沈瓷始终没什么表情,便急躁躁地问:“沈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沈瓷苦涩一笑:“你要我说什么?” 小宋:“……” 沈瓷:“你已经把话都说尽了,而且先入为主,已经站在赵家人的立场来把事情都分析了一遍,你还要我说什么?” 小宋:“……” 沈瓷:“行了你先回位置上休息一会儿,是不是还没吃饭?下楼去吃点东西!”遂沈瓷站了起来,拿起水杯准备往茶水间走。 小宋呢?小宋愣在那,当时她就感觉自己满腔热血好像被沈瓷硬生生摁住了,心里不甘又不爽,捞了笔记本追上去。 “沈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今天单独去见罗淑凤有意见?” 沈瓷当时还没走到茶水间,正好站在工作区的过道上,不由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这丫头要胡思乱想了,懒得理,继续往前走。 小宋肯定不依不饶,跟着追了几步,干脆吼:“我就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怕我抢了你的独家,可我也没想把功劳占自己头上啊,大早上罗淑凤打我电话说想见我,当时你又不在旁边,我怕拖久了对方又改变主意,所以只能自己先去了,不然谁高兴这么热的天跑乡下去!” 沈瓷:“……” 小宋:“而且我这不一回来就把事情都跟你说了吗?到时候出稿子的还是你,署名也是你,没人会跟你抢,你有必要这么不待见?” 沈瓷:“……” 小宋:“还有,你要哪里不满意可以说,可以提,别每次都自个儿闷着一句话都不吭,谁没点性格呢,又不是只有你会拽高冷范儿!” 沈瓷忍不住拧了下手指,终于转过身来。 小宋气势汹汹之余眼底还透着许多委屈,从她的角度看肯定觉得沈瓷固执冷淡又没有合作精神。 沈瓷真是懒得跟她费劲,直接问:“好,那如果报道由你来写,你打算从什么角度出发?” 小宋一愣,大概是没料到沈瓷会突然问这个问题,顿了几秒,又吸了下鼻子。 “肯定是从赵家人的角度出发了,虽然赵盘海杀了人,从法律层面上来说他是凶手,可从道义那一层而言他也可以算是受害者啊,至少悲剧起因不是他,他也是被逼的,而且始终站在弱势那一方,这种情况下肯定要有人站出来替他发声,不然实在太冤屈了!” 小宋说得有理有据。 沈瓷不由哼笑:“所以你这根本不是在做报道,而是想替赵家拨乱反正,最好写篇惊天地泣鬼神的稿子出来博取舆论同情,最后在法庭在再给他争取一个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小宋呃了一声,挠头,像是心思被沈瓷猜中了。 沈瓷忍不住皱眉,一步步又走到小宋面前去,小宋慢慢低下头,神情间藏着很深的纠结,沈瓷疑虑更重,冷冷开口:“你是不是在罗淑凤面前承诺了什么?” 小宋不吭声,可她越这样越让沈瓷确定自己的猜测。 “说话啊,看着我,是不是上午你去见赵家人的时候承诺过什么?” 大概是头一次见一向平淡的沈瓷情绪这么激动,小宋吓得抬起头来,支支吾吾:“没……没承诺什么……我只是答应会站在赵盘海那一边……还有赵岗村村民已经联名写了一封控诉书,我说我可以帮他们把信的内容曝光出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沈瓷气得已经无话可讲,别过头去生生吞了一口气。 621事件幕后牵扯的势力太多,目前情况不明,最忌惮的就是像小宋这样不带脑子的一股劲往前冲。 “行了,这桩新闻从现在开始跟你无关了,你不需要再跟!” 沈瓷突然扔下这句话就转身往茶水间走,小宋足足在原地呆站了一分钟,直到门口有其他同事吃完饭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她才终于回神,脑中却像是轰隆一声炸开,几步冲过去堵在茶水间门口。 “为什么不要我跟了?你凭什么不要我跟?看我不顺眼?对我不满意?还是说我今天做的哪件事说的哪句话不对了?”她讨伐似地站在门口对着沈瓷狂轰滥炸。 沈瓷端了一杯咖啡出来,脸色还是淡淡的。 说实话她不讨厌小宋,相反她身上某股劲让她甚至觉得羡慕,可是凭心而论这丫头不适合这个行当,因为连最基本的个人素质都没修炼到位。 “我没义务要跟你解释原因,借过,谢谢!”沈瓷端着咖啡直接从小宋身边挤了出去。 小宋当时气得脸都发红了,几乎是握着拳头转过身去冲沈瓷的背影喊:“你没义务解释?你分明是不敢解释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这件事很敏感,上头盯得紧,你怕哪步走岔了就会惹祸上身,可是你怕我不怕啊,我不怕惹祸上身,我只尊重事实,并且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事实?公道? 沈瓷不觉苦笑,转过身来:“关于这件事的真相你到底知道多少?关于这件事背后的势力你又知道多少?别跟我说什么公道,也别偏执地站在一方去批判另一方,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你口中所谓的zf是恶吏,那你所支持的那一方也极有可能是暴民!还有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事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当心哪天触犯了某方利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宋听完几乎想整个原地引爆。 “谁是暴民?赵盘海一家是暴民吗?要不是被逼走投无路他们会弄到现在这样家破人亡?还有你也别吓唬我,这都什么年代了,朗朗乾坤我就不信那些人能把我怎样!”小宋笃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且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 至此沈瓷真是无话可说了。 朗朗乾坤!呵……生活在阳光下的孩子自然觉得这是朗朗乾坤,可事实呢?没入过地狱的人大概永远想象不出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 “希望你能够一直保持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沈瓷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剩下小宋在众目睽睽之下蹬鼻子上眼睛,就差没跑过去把沈瓷暴打一顿。 整个下午办公室里的气氛显得很微妙,同事都在睁大眼睛看好戏,小宋直脾气到处嚷嚷,杨蓓在中间充当和事佬,下班的时候过来跟沈瓷说:“晚上小宋请吃饭,一起过去。” 原本这顿饭是约在昨天的,但昨天下午沈瓷和小宋去了趟榆蓉镇,回来晚了,所以临时取消挪到了今天。 只是今天这种情况……沈瓷抿了下唇:“我不去了,跟她说一声。” 杨蓓自然不肯:“别呀,昨天就约好的,难不成你真为了新闻的事跟她怄气?” 沈瓷:“怎么可能!” 杨蓓:“那就一起去呗,就这么说定了,赶紧收拾收拾下来,我今天开车的,一会儿停车场见!”杨蓓说完就走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留给沈瓷。 沈瓷无奈,只能合了资料开始关电脑,几分钟之后下了楼,老远就见小宋站在杨蓓的车子旁边,见她过来立马钻了进去,“嘭”一声就把门撞上了。 路上杨蓓开车,小宋坐前面,沈瓷一人坐后面,上车之后就往耳朵里塞了耳机,路上还算清静。 由于下班路上堵,开到目的地着实费了一股劲。 沈瓷也没问晚饭定在哪,等停好车下去才知道原来是醍醐居,醍醐居在以前新锐对面,可是离初芒却有段路程。 停车场是醍醐居旁边另外辟出来的一小块空地,走到餐厅大门还有一小段距离,三人前后走着。 “难得小宋舍得选这么贵的餐厅,一会儿肯定要宰她一顿。”杨蓓走在前面故意开玩笑,小宋去捶她肩膀,嘴里嚷嚷:“杨姐你死没良心。” 沈瓷跟在后头,看着前面两个打闹的身影,晚风习习,感觉闷了一天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一些,而正在此时身后突然有人喊。 “沈小姐……?” 沈瓷应声回头。 “沈小姐还真是你啊,刚才下车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对面声音清朗,带着愉悦般走到沈瓷面前。 一袭清爽的碎花连衣裙,高跟鞋,淡妆,而越过她肩头走过来的是一具高挺身影,湛蓝色衬衣,手里挂着西装,拿着车钥匙抬头,正好跟沈瓷的目光撞上。 醍醐居偶遇 沈瓷只觉心尖抽疼,胸口甚至有腥味泛出来。 这算冤家路窄么?还是狭路相逢? 温漪倒还挺自然,上前一步又对沈瓷说:“真是巧啊,居然在这也能碰到,我和临岸过来吃饭,沈小姐呢?”边说边又转过身去挽住江临岸的手臂,言语眉目之间都是热恋女人该有的愉悦和甜蜜,甚至还透着一点得意。 沈瓷其实很佩服温漪的素养,真的很少有女人能够在经历这么多事之后还能如此和善明朗地跟“曾抢过她男人的第三者”说话,不知是她心里过于笃定所以不在意,还是原本就如此大方。 沈瓷目光在温漪的脸上停留了数秒,淡淡回答:“我和同事过来吃饭。” “同事?” 原本走到前面去的杨蓓和小宋也回头了,小宋看清人,先咋咋呼呼地叫出来:“江总,好巧啊,你……”喊到一半才发现他旁边站着温漪,温漪的手臂还缠在他胳膊上,立马会过意来,尴尬地止住声,然后目色似探究地投到沈瓷脸上。 沈瓷依旧面色无恙,直视前方,最后还是杨蓓打了声招呼:“江总,好久不见!”毕竟是有过阅历的,态度显得很落落大方。 江临岸却只是抽了下唇角表示回应,旁边温漪是第一次见小宋和杨蓓,甚是热情地提议:“难得大家碰一起,要不干脆凑一桌吃吧,临岸你觉得怎么样?” 江临岸往沈瓷脸上瞥了一眼,回答:“我没意见。” “那沈小姐呢?”温漪又问。 沈瓷没吱声,只是稍稍拧了下手指,旁边杨蓓却及时回答:“不麻烦了,我们也已经定了位置,况且打扰二位也不好。” “这样啊……”温漪似乎也没再勉强的意思,笑了笑,“那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聚。”说完挽住江临岸的手臂从沈瓷旁边走过去。 夜风起,沈瓷闻到空气里淡淡的烟草气,她闭起眼睛稍稍咽了口呼吸,耳边传来小宋刻意压住的声音:“杨姐,刚才那女的就是温漪?我去…真人比照片上还要漂亮,而且性格看着也不错耶,一点都没有富家小姐的架子,跟江总站在一起特别般配…” “行了,少说两句!”杨蓓适时止住小宋的话,又往前看了一眼,温漪和江临岸已经快要进餐厅大门了,她叹了一口气,问沈瓷:“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也不是非要在这里吃的。” 沈瓷低头抿了下唇:“没关系,走吧…”遂抬腿走到了前面去。 杨蓓和小宋互相对看了一眼,很快跟上。 小宋订的位置在一楼大堂,一张不算大的四人方桌,加之又靠门,坐着有点挤,而醍醐居是甬州的热门餐厅,秋冬推大闸蟹,夏天推小龙虾。 落座之后小宋拿了菜单点菜,看了一遍,说:“这里的蒜泥龙虾和十三香龙虾都不错,要不我们每样来一斤?” 沈瓷其实平时很少吃这些东西,回答:“我都无所谓。” “那杨姐呢?” 杨蓓一边替沈瓷倒茶一边说:“可以,你看着点就行了!”于是小宋自个儿闷头在那点了一窜,把单子递给服务员,又要了两瓶啤酒。 “抱歉啊,这里包厢规定有最低消费,我刚转正工资不高,所以只能请两位姐姐吃大堂,不过我保证我会好好努力,争取一年后能够请二位去楼上。”说完一仰头把手里的半杯啤酒饮尽,信誓旦旦的模样逗得杨蓓直发笑。 “行行行,我和小沈等着,等着你明年请我们去楼上吃大餐,来,我以茶代酒也敬你一杯,恭喜你从学校毕业正式踏入社会,成为初芒的一员!”说完杨蓓举起茶杯,小宋自然不肯。 “哪有我喝酒你喝茶的,摆明了欺负我么,不行不行,换酒喝!”边说边要拿杯子给杨蓓倒啤酒,杨蓓赶紧止住:“我开车来的,不能喝!” “喝一小杯就行,给点诚意。” “这不是诚意不诚意的问题,现在晚上查酒驾查得很严,一滴都不能碰。” “那就让沈姐开回去,反正她有驾照!”小宋找了个合理的理由,杨蓓拗不过她,只能喝了一小口,结果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有了第一口便有第二口,第三口……等龙虾端上来的时候两人已经一瓶啤酒下肚了。 “服务员,再搬半箱来!” 于是你便看到这顿饭,上半场小宋一边剥龙虾一边和杨蓓拼酒,下半场便是抹着油腻腻的嘴带着一次性透明手套往杨蓓怀里钻。 “杨姐,你说她这人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就帮着赵家人多说了几句话嘛,而且说的都是事实,她就不允许我跟新闻了,你说说看,凭什么……凭什么……” 小宋吸着鼻子趴在杨蓓怀里哭天喊地,神情甚是委屈,几欲掉下泪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沈瓷把她欺负惨了。 沈瓷从头到尾不吱声,看着小宋在杨蓓面前申诉并讨同情。 其实她很少参加这种聚餐,以前在新锐的时候也只是定期组织和下属吃饭,像是例行公事般,她在场的功能也仅限于最后埋单付钱,极少真正参与饭局。 陈遇说过她身上的烟火气太淡,大概离人群太远之后都会这样,有时候明明置身于热闹处,可却像个局外人,周围再吵再闹也跟她无关,就像现在这样,小宋又哭又笑,甚至申诉的内容是在指责她,她还是无动于衷,可是说实话她心里并不排斥,甚至羡慕,羡慕小宋具备如此直爽的性格,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需要隐瞒,实在委屈的时候就钻别人怀里大哭一场,哭完之后一切都可以治愈。 可是沈瓷不行,她永远做不到把心里的委屈和痛苦摊开来晒给别人看,更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同事痛哭,即使是借着酒劲也不行。 朗朗乾坤啊……大概也只有像小宋这样的姑娘才配说这个词。 沈瓷不由吁口气,眼看小宋已经醉得不行了,杨蓓酒量更差,早就词不达意,桌上半箱啤酒只剩两瓶了,菜也吃得差不多,沈瓷便起身往结账处去。 单子早就打了出来,两斤龙虾外加几个菜,还有酒水。 “小姐,一共五百八十四,要发票吗?” “不用!” 沈瓷拿钱包准备埋单,可因为右手还没好,一时没拿住便将包掉到了地上,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撒了出来,她只能蹲下去一样样捡,钥匙,纸巾,胸牌,口红……捡到口红的时候一双深棕色男士皮鞋落在自己身前…… 媚眼如丝 “手怎么回事?”一如既往冷沉的声音。 沈瓷闷头咽了一口气,把口红捡起来扔包里,起身,没搭理。 江临岸气得上前一步扯过她的手臂。 “说话,右手怎么回事?”质问见目光已经落在沈瓷缠着纱布的右手上,沈瓷挑眉看了他一眼,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妙。 其实算算时间距离上一次见面也没过几天,可沈瓷却觉得好像隔了几生几世。 眼前男人眸光冷淡,脸色深沉,身上那件湛蓝色衬衣的袖子卷了上去,一手拿着烟盒,一手扯住沈瓷的手臂。 那一刻沈瓷是什么心情? 她分明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急速跳跃,有东西不断往外喷发出来,可是一切只到喉咙口为止,好像喉咙口装了一个阀门,所有激烈的,碰撞的,呼之欲出的言语和心情在那一瞬全被关在里面了,她只觉胸口闷紧,轻轻吸了一口气。 “大庭广众,江总请注意言行!” 最后江临岸等来这么一句话,像是人潮之中一对久未见面的陌生人。 他不由哼了一声,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扬。 江总? 兜了一圈,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很好!”江临岸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眸光更冷,手却没松开沈瓷的手臂。 “再问你一遍,右手怎么回事?” “……” 沈瓷到底还是低估他的偏执力了,只觉手臂上的力道越发收紧,她想抽都抽不出来,而此时大堂结账的地方人来人往,她也不能跟他吵,正纠结该如何摆脱,柜台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刚才沈瓷掏钱包的时候放在那的,屏幕频闪,铃声骤起,江临岸的目光也随之看过去,很轻易地就看到上面显示“周医生”三个字。 沈瓷便趁机抽回手,过去把手机立马接了起来。 “喂…” “喂,不在公司加班?”周彦的声音很快从手机里传出来。 沈瓷看了眼依旧站在自己身边盯着她看的江临岸,拿着手机转过身去,回答:“嗯,走了,跟同事一起在外面吃饭。” “难怪,我听得出你那边很吵。” “……” 之后便是陷入沉默,以往这时候沈瓷肯定要找借口挂电话了,但此时江临岸还站在她身后,她看着面前长长的影子,低头又吸了一口气,主动问:“你呢?你现在在哪儿?” 周彦似乎顿了顿,大概很少见到沈瓷会在电话里主动找话题,之后立马回答:“还在诊所,刚忙完。” “哦,我这边也快完了。” “那需不需要去接你?” “不用,我同事的车在这边,不过她喝多了,我得帮她把车开回去。” “你开?你手上还有伤怎么开?” “……” 这倒是沈瓷之前没想到的问题,右手握不住方向盘,加之小宋和杨蓓都喝多了,以她一人之力加上又是残手,把两个喝醉的女人弄回家确实有些困难。 “那你过来吧,我在醍醐居。” 沈瓷挂了电话,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已经没人了,她忍不住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过去面向结账的收银台,问:“抱歉,刚才你说多少钱?” 收银台后面的服务员却笑着回答:“不用了,刚才您那位朋友已经帮您买过单了。” “朋友?” “就刚才那位穿蓝色衬衣个子很高的男人。” 沈瓷忍不住又转过身去,可是偌大的厅内早就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发现小宋和杨蓓都趴下了,面前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酒瓶。 无奈之余她只能先坐在位置上等,又给周彦发了条短信,告知他快到醍醐居门口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周彦倒回复得挺快,说他已经开车出发了。 沈瓷算了下时间,从周彦的诊所开到醍醐居也不算特别远,而且这会儿已经过了下班高峰了,于是又坐了几分钟便叫了位服务生帮忙一起把喝醉的两个女人都扶了出去。 小宋还好一些,扶到外面风口吹了一会儿便自己醒了,沈瓷让服务生把她搁台阶上坐着,杨蓓却醉得完全不省人事,整个人挂沈瓷肩膀上,沈瓷也不能坐,只能找了个柱子靠着。 好在周彦来得挺快,等了七八分钟就见他的车子开进来,就停路边,跑过来先把靠沈瓷肩上的杨蓓扶进了车里,再回来扶小宋。 小宋那会儿自个儿坐台阶上,耸拉着脑袋,见周彦扶便把他推开。 “你……你谁呀?……我不要回去,我还要喝…” “拿酒来,杨…杨姐……我们再战三百回合!” “……我就不信……我就不信我做不好一条新闻…来,再喝……” 吆五喝六地坐在台阶上撒野,弄得周彦有些无奈。 “醉成这样,到底喝了多少?” 沈瓷在旁边揉着完全被杨蓓靠酸的手臂,回答:“半打吧。” “白的?” “怎么可能,啤酒!” “半打啤酒也能醉成这样?” “……” 沈瓷也挺无语的,半箱啤酒居然让这两个女人喝到断片。 “酒量不行吧,加上她今天心里不痛快。”沈瓷指的是小宋,苦笑一声,“麻烦搭把手,先把她扶车上去再说。” 于是江临岸和温漪出来的时候便看到沈瓷和周彦一左一右驾着小宋往路边走,当时门口的灯光挺亮,人也不算多,沈瓷瘦瘦的背影看得特别清晰,很快两人把小宋塞到车里,周彦又过去开了副驾驶车门,轻轻挽了下沈瓷的肩让她上车,关上门,自己再绕到驾驶室那边坐上去,很快发动车子,车身汇入金色的车流中…… 温漪看了眼旁边眸光明显放沉的男人,突然笑了一声:“有没有觉得这场景很熟悉?” 江临岸一顿:“什么意思?” “去年我从山里回来,晚上你请我在醍醐居吃饭,也是在门口遇到了沈瓷。” 江临岸想起来了,就是那天早晨他在去机场接温漪的路上顶了沈瓷的车,两人从争吵开始,而当天晚上沈瓷请罗建坤在醍醐居吃饭,因为忍受不了对方的咸猪手而当面撕破脸,她自己一个人闷在包厢把点的一壶黄酒都喝光了,出来的时候趴在门口吐,之后上了方灼的车,一辆半旧金杯,也是像这样停在路边,那会儿新锐的外景车。 当时江临岸和温漪也在门口看着,仿佛所有画面都重演了一遍,唯一不同的是各自心情和身份都不同了。 温漪说完很快又用手煽了下脸:“刚才喝了酒,好热,我先去停车场等你!”说完转身走了,剩下江临岸还站在原地,周彦的车早就已经不见了,他低头轻轻揉了下发胀的太阳穴。 当时他和温漪的对话还历历在耳。 “看什么呢?碰到熟人了?” “不算熟人。” “那你还看得这么入神?” “早晨我去机场接你的时候蹭了她的车子!” “……” 原来那时候温漪就记住了沈瓷的脸。 原来那才是她们彼此之间第一次见面。 …… 周彦先把杨蓓和小宋送回家,再把沈瓷送到星鑫家园,这么绕一圈下来已经很晚了。 “谢谢你送我同事,耽搁了你这么长时间,还有你的车子……”沈瓷看了眼面前的白色车身,一路过来已经被小宋和杨蓓吐得面目全非,里头更是弄得又脏又恶心,皮椅和窗户上全是呕吐物,光那味儿就闻着令人作恶,“要不你打车回去吧,打车费算我的,明天我把车子洗好之后开去你诊所。” “真的?” “当然,毕竟是因为我才把你车子弄得这么脏。” 周彦却轻轻笑了笑:“洗车就不用了,但我确实有轻微洁癖,今晚先停这,明天我早晨叫人过来开走,为了表示你的诚意,顺便明天请我吃早餐。” “早餐?” “不行吗?我刚好知道这边小区附近有家粥店,要不去试试?” “……” …… 温漪逢黄酒必醉!今晚也是,江临岸因为开车滴酒未沾,她一人喝掉了半壶,加之黄酒后劲大,当时没觉得什么,可到家洗过澡之后劲头就上来了,硬是把书房里正在工作的江临岸拽了出来。 “临岸,我要你陪我睡觉!” 江临岸为了今晚陪她吃饭还有大把事情没做完,便想以工作为借口推辞,但温漪不依不饶,被吵得没法只能扶她进卧室。 温漪这次来带了整整两拉杆箱的衣服,这会儿一件件全部堆床上。 江临岸只能先把衣服捧到外面沙发上放好,再回来哄她睡觉,可温漪哪肯乖乖睡,借着酒劲要去解江临岸的衬衣扣子。 “临岸……你不热吗……”口吻湿濡,媚眼如丝。 江临岸只能一手扣住衣襟:“乖,我还没洗澡。” “可人家不介意,难道你不想要?”说话间温漪一下翻到江临岸身上,双腿跨于他小腹两侧,半干的头发散下来,眼底都是被酒精催生出来的情欲。 大家都是成年男女,已经交往两年了,而且即将结婚,如此同居一室不可能什么都不发生。 温漪甚至在期盼,之前或许还有矜持,但等待这么久已经顾不上矜持了,她意识中分明觉得自己和这男人之间还存在某种隔阂,而她笃定这种隔阂可以通过床底之事来解决。 “临岸……” 温漪滚烫的手指沿着江临岸的下巴慢慢摩挲到喉结去……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沈瓷觉得自己今晚失眠要归功于江临岸,他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自己原本恢复平静的步伐,可又偏要拗着不吃安眠药,硬是熬着在床上躺了大半夜。 心里杂念太多怎么能顺利入眠,就算勉强入眠也是各种杂乱的梦。 江临岸那晚也遭遇着同样的困境。 醍醐居,大闸蟹刚刚上市,他在那个洒满金色灯光的包厢里面见到了那个女人,一席蒲团一壶酒,她正坐在上面扣扣子,胸口如玉般莹莹白肉,却因为掉了一颗扣子怎么也遮不实。 他便走过去,将手里捻的那颗扣子扔到她杯中,“叮-”一声,那枚血红顺着杯沿即刻沉入橙黄的酒底…… 江临岸猛地睁开眼睛,头顶是天花板,昭示着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现在梦醒归于现实,有一条柔软的手臂缠在他腰上,他稍稍转过去,看到旁边早已熟睡的温漪。 不是有谁说过么,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应该去见他。 江临岸觉得此刻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到愿意把这段时间的浑浑噩噩都抛一边,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妥协,于是拉开温漪的手臂翻身下床。 开了洗手间的灯,镜子里出现一张冷沉的脸,头发有点乱,身上还穿着白天的那件湛蓝色衬衣,衬衣料子被压得有些皱了,他也来不及换,只是理了下领口,又用凉水冲了一把脸便回到客厅拿了钥匙下楼去。 江临岸想着他就过去看看,哪怕看一眼,漆黑的窗口也好,楼道也好,他看一眼就回来,可是车子开到沈瓷家楼下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辆白色车子,好好地停在车位上,就在沈瓷那辆蓝色polo旁边,日系凌志,连车牌号都一样,这让江临岸无法再欺骗自己。 周彦昨晚留宿在这了,现在,此时,就这一秒,他们会以怎样的姿势同枕共眠? 江临岸坐在车里拧紧方向盘,突然笑了一声,遂踩下方向盘调转车头驶离。 …… 沈瓷一大早就被敲门声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开门,却见一脸笑容的周彦站在门外。 她不觉皱起眉,看了下时间,才不过早晨五点半。 “怎么这么早?” “不是说好去喝粥的吗?那间粥店限时供应,去晚了极有可能会轮不上。” “……” 沈瓷只能被迫走回卧室换衣服,再刷牙洗脸,整个过程像个不着地浮在半空中的幽灵,差不多一刻钟后准备就绪走到客厅,周彦正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茶几上的杂志,抬头看了一眼,不觉皱眉:“黑眼圈有点重,昨晚没睡好?” 沈瓷忍不住翻白眼,昨晚失眠差不多三点多才睡,结果还没睡满三小时就被周彦叫醒了。 “睡得有点晚,走吧!”她也懒得多说,拿了包出门。 周彦很快跟上,两人到楼下,沈瓷一眼就看到了依旧停在车位上的那辆白色车子,问:“开车吗?” 周彦立即摇头:“不算远,走过去吧,车子今天我会叫人过来处理。” 沈瓷:“……” 由此可见他确实有洁癖。 不过踏着晨光走路也不错,早晨六点左右路上行人和车辆都不多,天边却已经有红色的光线露出来,再伴着空气中微微潮湿的露水,竟觉得分外凉爽。 “你平时都起得这么早?”沈瓷问。 周彦一手插裤兜里:“差不多吧,我一般五点半起床,然后去晨跑。” 沈瓷倒愣了愣:“你有晨跑的习惯?” 周彦笑:“怎么,听你口气好像很惊讶?” 沈瓷立即摇头:“没有,只是觉得…你这么瘦……”她的理论中喜欢运动的男人肯定要稍微健壮一些,就算没有满身肌肉至少体格要宽阔,就如江临岸那样,可没想到周彦看上去这么消瘦也喜欢晨跑。 周彦抬头直视前方,似带苦涩地开口:“我以前也很少运动,去日本上学之后才开始的,那时候课业特别重,我是在国内念了一半金融才突然转去日本念心理学,所以起初的时候压力很大,需要找宣泄口,于是开始晨跑,后来发现这项运动很适合我,慢慢就坚持了下来。” “所以跑步是你缓解压力的方式?” “算是吧,而且挺管用。”周彦顿了顿,又转身看了眼沈瓷,“要不你也试试?” “我?” “对,要是不介意的话从明天开始我每天早晨过来陪你跑步。” 沈瓷立马拒绝:“我就算了,较之动态的解压方式,我还是喜欢看书或者听新闻。” 周彦:“……” 两人走了大概十分钟,终于到了那家粥店,很小的一间门面,隐在后面城中村农贸市场的一个小巷子里,收拾得挺干净,生意也确实好,这么早已经挤满人了,而且看得出好多都是回头客,有人甚至一人打包好多份带走。 沈瓷和周彦挑了张靠门的位置,与另外一对老夫妻拼桌,要了一张点粥的单子过来,周彦大概扫了一眼。 “这里最有名的是海鲜粥,可惜你手上的伤还没好,不能吃海鲜,其余好多都是甜的,你又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要不这样吧,来份香菇鸡肉粥怎么样?”周彦主动替沈瓷拿主意。 沈瓷也是头一次来,不知道什么好吃,欣然接受。 于是周彦要了一份香菇鸡肉给沈瓷,又要了一份海鲜粥给自己,很快粥就端上来了,热腾腾稠腻的一大碗,里面料也很足。 周彦:“尝尝!” 沈瓷挖了一勺,他立即问:“味道怎么样?” 沈瓷点头:“很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家粥店?”说实话她都已经在这住了满两年了,却从不知道附近有家这么有名的粥店。 周彦笑,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说:“你的生活大概一直都是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很少会去关注周围的事情。” 这倒是实话,沈瓷从杂志社到公寓,很少会花时间再把自己的活动范围辐射到其他地方去,就连买菜也都是固定去小区对面那家超市,偶尔会在门口的咖啡店买杯拿铁。 她的活动范围如此有限,自然不会发现就在自家一公里的范围内有家很有名的粥店。 沈瓷:“那你怎么发现的?” 周彦喝了口粥苦笑:“因为你啊,你上次说早饭只喝粥,我便查了下你们附近有没有味道还不错的粥店,居然还真被我找到了,昨天早晨已经来吃过一次,味道居然出奇的好,想着一定要找机会推荐给你。” 沈瓷被周彦说得有些发愣,他在自己身上确实花了心思,可是…… “周医生…”沈瓷想说什么,却被周彦打断:“行了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味道就会打折!” 两人花二十分钟把一顿早饭解决,昨天说好沈瓷请客,可当她要起身去埋单的时候又被周彦拦住。 “怎么可能真的让你付钱!”自己掏了钱包去结账,弄得沈瓷尴尬又过意不去。 对面一起拼桌的老夫妻也吃得差不多了,老爷爷抽了纸巾递给老奶奶,借机跟沈瓷搭话。 “姑娘,刚才那小伙儿正跟你处对象吧?” “……” “看着对你挺上心的,好好把握!” “……” 吃过粥后周彦打了辆车硬要送沈瓷去社里,路上又给她买了杯咖啡提神。沈瓷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或者说她潜意识里已经有些习惯周彦的热情和体贴。 …… 沈瓷到社里的时候发现杨蓓和小宋都还没有来,果然不出她所料,昨晚喝得那么醉大概今早都起不来了。 沈瓷也没多管,照常工作,差不多十点的时候却被郭越叫了进去。 一进去就发觉郭越的脸色不对劲,沈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淡淡问:“郭副编找我有事?” “有事?你看看你办的好事!”遂劈头盖脸扔过来几张纸。 沈瓷捡起来看了一眼,目色也渐渐放沉,纸上内容显然是赵岗村村民写的一份联名控诉书,一桩桩控诉了zf和拆迁办在项目期间对村民所做的事,底下还有所有村民的签名,只是沈瓷很奇怪为什么这东西会在郭越手里。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郭越哼了一声,“你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就把这份控诉书传到了网上,直接署名初芒的记者,你来问我什么意思?” 几分钟之后沈瓷从郭越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那份从网上打印下来的控诉书,查了下时间,大约是昨夜凌晨传上去的,甬州本地论坛,短短几个小时点击量已经过百万,下面全是网名的留言,充斥着对zf的不满,加之转载转发,一时之间621事件便在网上全部发酵了出来,而发帖者署名“初芒小编”,郭越有一千个理由相信这个发帖者就是沈瓷,因为这件新闻是她在跟的,所以沈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到底是谁发的?沈瓷几乎已经猜到了。 正这时小宋拎着包从外面走进来,抬头刚好跟站在郭越办公室门口的沈瓷对上。 “沈姐,我……”她支支吾吾,脸上神情躲闪。 沈瓷走过去,把手里的纸递给她:“自己看看吧!”没有暴怒,没有责备,神情依旧淡然。 小宋扫了一眼,立马哭腔就出来了。 “沈姐,我是不是闯祸了?” “……我……我就是昨晚喝多了,回去之后一时想不开……赌气……神志不清……然后,然后就把东西传到了网上……” 事态严重 小宋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见郭越问责,所以有些慌神。 “沈姐,郭副编说什么了?……你有没有把我供出来?” “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昨天喝多了心里不痛快!” “……现在情况是不是很严重,我……我……对对对,我去把帖子删了,我先去把帖子删了……”小宋像是终于回了神,抱着包要往工位上去。 沈瓷忍不住呼了一口气:“现在删也已经来不及了,转载量已经达到上百万。” “怎么可能!”小宋不信,“一个论坛能有多少人,怎么会短短几个小时这么多人转载?” “何止转载,现在其他各大网站上都已经曝光了你这份控诉书!” 小宋愣在原地,硬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前抱住沈瓷一条胳膊:“沈姐……那我该怎么办?这不是我的本意啊,我就想为那些可怜的村民做点事,谁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沈姐,你一定要帮帮我,不然要是郭副编问起来我就死定了!” 小丫头到底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就这样已经把她吓得好像站都站不稳了。 沈瓷心里其实异常排斥,当初跟她据理力争的那股劲呢?站在大太阳底下像斗士一样说要宣张正义,惩奸除恶的那份勇气呢?怎么一份控诉书就已经把她吓成这样? “抱歉,你应该为你的所作所为负责任,我帮不了你!”沈瓷推开小宋的手往自己位置上去。 小宋在原地又愣了几秒,见求救无门便冲着沈瓷嚷嚷开:“不带你这么自私的啊,我们现在可是一个team的人,如果我出事你也别想独善其身!”这话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沈瓷只能抽了下嘴苦笑,好奇现在的小姑娘是不是经历太少了,总想着好事冲在前面,坏事便缩在后头希望有人顶,肩膀呢?好像没有一点能担当责任的肩膀和勇气。 沈瓷也懒得理会小宋的无理取闹,走回工位又把那份帖子刷了一遍,发现留言和点击量还在迅速地往上增长,除此之外其他媒体也都参与了进来。 这是一个很反常的想象! 小宋发贴的那个论坛其实不算特别大,充其量只是甬州的一个地方论坛,上面经常会有一些东家长李家短的新闻出来,打架斗殴致死的事也不在少数,几万几十万的点击量是可能会有的,但不大可能在短短几小时之内能够达到上百万,而且一篇发在地方论坛的帖子一夜之间引起了各大门户网站的关注,这更是不可能,但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那只能有一种解释——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沈瓷闭起眼睛嘶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事,忍不住闷口气,将杯子里剩下的一点凉水喝光,平息了情绪拿了手机出去。 办公室往楼顶平台去的地方有一条走廊,平时很少有人去。 沈瓷看了下四处无人,这才翻出那窜号码,盯着又看了几秒才蓄足勇气拨过去,可嘟了几声那边一直无人接听,沈瓷只能挂断,挂断之时心口屏住的呼吸像是瞬间通畅,可就在她转身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手里握的手机又开始响,可能是因为走廊四面封闭,加之没有人,所以铃声回荡在空间里显得刺耳又惊心。 沈瓷扫了眼,还是那窜号码,她不由将身子靠在墙上喘了两口气,接通:“喂…” “沈小姐,难得啊…居然会给我主动打电话?”那边是江丞阳阴阳怪气的声音,沈瓷觉得即使隔得这么远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她不由拧紧手指,缓住气开口:“论坛上那张帖子,赵岗村村民联名控诉书,是不是你在背后雇了水军?” “哈哈哈……聪明!”江丞阳一时笑出来,“有没有发现效果奇佳?短短半天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不过这都应该算是沈小姐你的功劳,居然能够想到让那些村民写联名控诉书这一招,远比你以记者身份写篇报道来得有说服力多了。” 让村民以受害人的身份把罪状都一一陈述出来,并在下面签字画押,这张纸的客观性大概比任何记者写一百篇报道都强。 江丞阳以为论坛上那张帖子是沈瓷发的,沈瓷也懒得解释,只问:“把事情闹大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事了,行了,你的任务已完成,沈小姐,合作愉快!” 那边直接掐了电话,把沈瓷其他问题都隔在电波中,沈瓷捏着手机把头靠在墙面上,后背已是一片汗津津。 …… 江临岸在早晨的例会上发了一通火,弄得所有下属主管都人心惶惶,于浩正好要去办公室找他,半路被amy拦了下来。 “于经理,麻烦帮我把这杯咖啡端进去,江总要的。” 于浩扫了一眼:“你自己不去?我又不是你小弟!” amy赶紧拱手作揖:“没看到今天江总一来就像吞了炸药么?刚才在办公室又把陈经理骂了一通,就因为预算书上有一个金额算错,所以您看……就当行行好,帮我端进去吧,反正您是金刚不坏之身,每次江总发火的时候只有您敢冒着炮火往前冲……”语毕amy把咖啡杯往于浩手里一塞,自己扭头就跑了,跑到一半还不忘回头给于浩挤了下眼睛:“于帅你最好了,拜托,加油~” 于浩:“……” 于浩端着咖啡过去敲门。 “进来!”江临岸冷沉的声音隔着门板就能让人感觉到森森寒气。 于浩进去把咖啡往他面前一搁,瞄了一眼,果然见他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几个亿,不由发笑:“我听说温漪来甬州了,怎么,昨晚欲求不满?” 这话一出招来江临岸更冷的脸色,抬眉剐了于浩一眼,于浩立即摆手止住:“行行行,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江临岸这才把手里的笔扔桌上,整个身子往椅背上靠,问:“让你查的事怎么样?” 于浩:“这不准备来跟您汇报了么!” 江临岸:“……” 于浩又一屁股坐他桌上:“按照你之前给我的资料,赵岗村那块地皮,包括之前养老院和高尔夫球场的项目用地都是一家叫昌隆发展投资公司拍下的,而这家公司背后的实际控股人就是李大昌,可养老院那块地之前对外宣称是江丞阳以私人名义捐助的,李大昌为何要花钱买块地下来然后让你大哥捐赠?他傻么?花钱让你大哥当善人?” 事实肯定不是这样。 江临岸也明白,笑了一声:“这点不难理解,养老院这块地是公益性用地,从zf手里拿过来的时候价格很低,最后顺理成章肯定是由顺鑫基金会来筹建,李大昌很聪明,想到用这种途径来洗钱!” 一个养老院项目少则几千万,这几千万全部来自于基金会的捐款,对外而言这几千万是用于养老院的建设,是对甬州的公益事业作贡献,取之有道,用之有方,可实际呢?没人知道最后有多少捐款真正用于养老院的创建,而又有多少捐款进了李大昌的口袋。 江临岸:“除此之外我还得知养老院项目被分为好几期,目前只进行了第一期,后面几期何时动工遥遥无期,在这期间那些地怎么办?” 按照国家规定所有用地必须在两年内动工,逾期zf有权利收回,李大昌费了大劲搞到的地皮,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被收回去,最后结果可想而知,他完全可以找个借口,比如“募捐资金短缺,养老院后期项目无以为继”为由,把剩下的地高价转卖出去,而在公众眼中的公益项目——城南福利养老院便会沦为一个供李大昌洗钱贪污的工具。 于浩不由大惊:“你早就看出来了?” 江临岸冷笑:“这些伎俩并不高深,明眼人看懂并不难,只是其中牵扯的势力太多,所以不会这么轻易被揭发出来。” 事实确实如此,这么大一项工程不可能全凭李大昌一人之力,从拿地到审批,动工,所有环节都需要打点,李大昌聪明就聪明在他把很多人都拉到了他的船上,要么一起陪着他安全划到对岸,要么船翻了大伙儿一起死。 “至于江丞阳…”江临岸勾了下唇,“他和李大昌已经暗中来往很多年了,养老院项目,包括之前顺鑫基金会筹建的其他项目,估计都跟他脱不了干系,只是到了赵岗村这块地的时候就出了岔子。” 之前李大昌也向江临岸抛过橄榄枝,意欲踢掉江丞阳与之合作,当时给的理由是江丞阳太贪,大抵是两人分账不均导致关系破裂,可事情闹到这份上,江临岸有理由怀疑两人之间的矛盾肯定不是利益冲突这么简单。 “还有大塍…”江临岸用手拧了下眉心,“如果赵岗村这事真的被捅了出来,大塍首当其冲,而陈遇就是替罪羊。” 于浩一惊:“为什么陈遇会是替罪羊?” 江临岸哼笑:“你还看不明白?当初李大昌找我就是想把联盛拉上船,触礁的时候可以让联盛挡在前面,我没答应,至于后来为什么他会去找上大塍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保证,一旦出事大塍肯定难逃干系,而陈遇是大塍现在的当家人,他不担责任谁担责任?” 巨轮触礁 江临岸这番话像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于浩总算反应过来了。 “我去……那现在事情闹到这地步,项目还没开始就已经死了两个人,哦对了你看网上那篇帖子没,说是赵岗村村民写的联名控诉书,也不知道那些内容是真是假,不过已经炒得沸沸扬扬,而且你知道发帖人是谁吗?”于浩还故意卖个关子。 江临岸却淡淡一笑:“初芒的记者?” “你知道?” “网上都传遍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说这名爆料记者会不会是……” “不会!” “你就这么肯定?” 江临岸低头蹭了下眉心:“她不屑去做这些歪门邪道,而且也没必要!” “……”于浩真是一口气没顶上,“你这是夸还是贬?” 江临岸遂即抬头又淡淡勾了下唇,若有所思,随后开口:“换个话题!” “……” “现在谁爆料的不重要,死了几个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船上到底载了哪些人。” “……” “首先李大昌肯定在上面,而且地位关键,目前而言应该处于舵手的位置,接下来便是大塍,大塍那边我听说是由陈延敖牵的头,陈遇充其量只是在投资文件上签了字,但如果一旦事情败露,陈遇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 “接下来便是江丞阳…这就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了。”江临岸说到这端起面前那杯咖啡小酌了半口,随后眼梢拉长,轻笑,“昨晚那篇帖子我也看了,无非是几个村民东拼西揍写了一些拆迁办和村干部的罪状,之前死了几个人都没曝出来,怎么区区一篇当地论坛上发的帖子却被转得全网都是?” 于浩也觉出味儿来了,嘶了一声:“那你的意思是,这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江临岸却摇头:“恐怕还不是推波助澜这么简单!” “那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江临岸哼笑,“整个城南新城项目涉资上百亿,是甬州近十年来规划的重点项目,从土地征收,拆迁,项目规划到最后筹建,中间牵扯的利益面简直难以想象,就如我刚才打的那个比方,有人在驾驶一艘船,不是小船,至少是上百吨的巨轮,而这艘巨轮上已经载满了人,zf各部门的相关人员,银行,项目投资商,所有人都想在航程中捞一笔,如果这艘船顺利靠岸还好,一旦触礁后果不堪设想,之前赵岗村却因为拆迁事宜死了两个人,死了两个人倒还好,无非就是两条人命,古往今来哪项跨时代的项目不牵扯几条人命进去,所以这些都不算事,怕就怕有人以此借题发挥,把事闹大,如果一不小心导致整条船都反了,那场面……” 江临岸又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咖啡,于浩却听得毛骨悚然。 “这是有大事要发生啊!临岸,你说谁会吃饱了撑的在背后兴风作浪?不想活了吗?” 江临岸淡淡笑了一声,没言语。 …… 两小时后那篇帖子被删除了,其余网上关于这篇帖子的链接也都失效,但消息已经传开,就算新闻和帖子全被删干净也只是欲盖弥彰,这会儿整个甬州甚至全国都知道了赵岗村强拆导致流血冲突两死两伤的事,再加上网友添油加醋或者断章取义的批判,各种猜测和观点便像大火一样烧出去。 初芒一夜之间彻底火了,原本一家在业界不算特别有名的小杂志,居然因为一篇论坛帖子火了,可是这种“火”是带着血腥气的,中午左右杂志总编林广宏便被上头相关部门叫去“谈话”,谈完回来又把郭越叫进办公室两人密谈了一个多小时,连午饭都没有去吃。 这时候小宋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又把赵岗村这事从头到尾细细理了一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午饭时间她便闷在茶水间抱着杨蓓哭鼻子。 那时候杨蓓刚来上班,上午因为宿醉请了半天假,结果一进办公室就被小宋拖去诉苦,动静之大弄得整个社里的人都知道了,而沈瓷从头到尾只是保持沉默,因为她清楚事态早就已经脱离她的控制了,加上知道背后还有江丞阳在兴风作浪,她已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等舆论淡化,或者被其他更夺人眼球的新闻盖过去。 因为一篇帖子闹得整个初芒都人心惶惶,沈瓷反而异常淡然,中午去附近餐厅吃了饭,还破天荒地吃了挺多,中途接到周彦的电话,询问晚上要不要去接她,沈瓷居然满口答应了,想着出了这事肯定也不用加班了,还计划一下想请周彦吃顿晚饭,毕竟昨晚小宋和杨蓓把他的车吐得很脏,光清洗一下内饰就要好几百吧。 沈瓷一向不喜欢亏欠人情,所以这笔肯定要尽快还掉的。 吃过午饭她步行回杂志社,因为天气太热路过书报亭的时候又买了一瓶冰水,顺便挑了两本杂志,翻开刚好看到方灼的名字,好样的他又在某短片比赛中获奖了,作品在杂志上被登了出来,沈瓷便掏了手机想给方灼打个电话,结果还没拨号码手机先自己响了起来。 小宋的来电,名字跳在屏幕上,跳得沈瓷烦躁不安,总觉得找她没好事,而沈瓷一向觉得自己的第六感很准,特别是对于噩耗或者厄运,好的不灵坏的灵,所以当时她不想接电话,直接掐断,结果过了几秒手机铃声又开始响,无奈之余她只能接了起来,还没说话那边已经有急躁的声音穿过来:“沈姐,你不在社里吗?” 沈瓷其实真挺烦她了,但听她嗓音沙哑就知道肯定又刚哭完,于是咽了一口气,问:“什么事?” “那个…沈姐,是这样的……”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我刚又接到赵家人的电话了,就是赵小京…赵小京你知道吧,赵盘海的白痴儿子……” 沈瓷有些无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赵盘海,哦不,赵小京约了我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人质 沈瓷:“所以呢,你想从我这里确认什么?” “我就想确认……就想确认我还该不该去见他……能不能?”小宋声音又低又轻,这会儿倒知道来问沈瓷的意见了,沈瓷半眯着眼睛看了下头顶的太阳。 “问你自己,你不是想要声张正义么?” 小宋立马苦笑一声:“沈姐你别编排我了,你说我到底要不要答应啊?” “随便你,你自己看着办!”沈瓷真心不想跟这姑娘瞎扯,很痛恨跟没脑子的人说话,正想挂电话,可那边却传来低低的一句,“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怎么办……” 沈瓷当时真的连砸手机的心都有,捂着额头在马路上转了一圈,感觉怒气冲天。 小宋迟迟得不到回应,又问:“沈姐,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约了下午三点在他家见面,这都快两点了,要不我直接爽约?” 后来沈瓷回忆她的第六感果然精准,那天就不应该接小宋那通电话,更不应该一时心软就陪她去,可是世上一向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时间也退不回去。 差不多两点多的时候江临岸得到消息,当时他刚开完一个会回到办公室,继而接到于浩的电话。 “最新消息,之前被赵盘海打伤的其中一人已经醒了,刚刚警方去医院对他做了笔录,笔录中对方称马付雄腹部不是被赵盘海刺伤的,真正的凶手是他儿子。” 江临岸一愣:“他儿子?” “对,算是老来得子吧,赵盘海和罗淑凤结婚十几年才得了一个儿子,取名赵小京,可惜生下来就被诊断为先天性智障。” “……” “目前警方得到消息已经派人前往赵岗村,估计是要把赵小京抓捕归案……” 而杂志社墙上的挂钟刚刚敲响三点,杨蓓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那边传来小宋哭哭啼啼的声音。 “杨……杨姐……不好了,出事了……” 杨蓓大概还没从昨晚的宿醉中彻底清醒,正处于头昏脑涨中,被小宋这么一哭显得更加心烦意乱。 “啥事你不能好好说?哭什么哭,先别哭!” 可小宋的哭声根本止不住,颤兮兮地嚎了足足半分钟才总算发出声音,却是劈头盖脸地扔来一句:“…沈姐被绑架了……绑在赵家的院子里……” …… 盛夏午后蝉声连连,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苍蝇嗡嗡嗡飞过,叮在廊檐挂的那几块咸鱼或者肉干上。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子,面积不大,大概有二三十平米,地上铺着水泥地,没有顶,前面是大门,后面是屋子,两边砌了围墙,墙上爬满了各式瓜果的绿藤。 甬州那天的最高温度达到37摄氏度,下午三四点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沈瓷被赵小京绑在一张旧藤椅上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头顶太阳刺辣辣地往下射,她抬头半眯着瞅了一眼,只觉眼前一圈金光,瞬时有些头脑发胀,于是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喂……” “干啥?” “给我弄点水喝!” 卷着裤膀子坐在台阶上的赵小京用手臂抹了下额头上的汗。 “你别耍花样!” 沈瓷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我都被你捆住手了能耍什么花样,就是口渴了,想喝点水而已。” 几米之外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影终于挪了挪,拿起脚边一样东西慢慢走到沈瓷面前。 “你真口渴了?” 沈瓷目光把他打量了一眼,之前在资料上见过赵小京的照片,可是本人似乎有些不一样,理了平头,更黑,更瘦,穿了件褪了色的藏青棉背心,露出来的部分可见清晰的肩骨和凸起,往下是一条黑色运动裤,脏兮兮的球鞋,可能因为太热运动裤一直卷到了膝盖上,膝盖上有一些淤青和旧伤。 除此之外便是他手里握的那把枪。 沈瓷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枪,不过可以断定不是电视中那种蹭光瓦亮的手枪,赵小京手里拿的这把实在过于寒酸了,手柄看上去像是木质,枪膛用黄色胶带缠了一圈,下面还有线头露出来。 这应该是把自制的土枪,沈瓷知道现在很多农村家里还私藏土枪,外形看上去很丑陋,不过威力不容小觑,而刚好老赵家就藏了一把,最后又“万幸”地用到了沈瓷身上。 沈瓷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运气好到不行,不由吁了一口气,把目光转过来又落到赵小京脸上。 “嗯,真的,天气太热……”边说边半眯着眼睛,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 赵小京似思索般也盯着沈瓷看了半天,最后才说:“好吧,那你等一会儿。”遂转身进了屋,很快拿了一只碗出来。 赵家院子里有口井,在墙根葡萄架下面,上头装了老式的那种手压式水泵,赵小京便窝着身子蹲在那打了半天才存到半碗水,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沈瓷面前。 “喝吧!” 沈瓷往碗里瞄了一眼,水面上浮了一层黑乎乎的杂质。 “我手被你绑着怎么喝?要不你帮我解开吧。” 赵小京立马脸色变沉,横眉竖眼地嚷嚷:“不解,不能解…电视里我都看过的,你骗我解了,然后你就跑……”他说话虽然不算太流利,但大概意思能够表达清楚,沈瓷看着他较真又憨直的模样不觉笑了笑。 “你笑什么?是不是被我猜对了?” 沈瓷摇头:“那随你,不过我这样没法喝水。” “……” “而且把我渴死了你就没人质了,到时候外面那些人就会直接冲进来!” 赵小京像是被沈瓷唬住了,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 “那好,你喝……”说完便一手掐住沈瓷的下巴,一手端着那碗水直接往她嘴里灌。 沈瓷根本防备不及,呛得半死,被灌了好几口赵小京才停下来,又一仰头把碗里剩下的一点水都自己喝掉了,喝完用手臂抹了下嘴。 “村里断水了,干,又热,所以花和小树苗都被渴死了,我娘说不能浪费一滴水……”他像念经似地捧着碗说了一通,然后又低头看着沈瓷。 当时他刚好背光而立,瘦瘦的肩背挡住了一点太阳光,沈瓷可以看到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很黑,很纯,无法想象就眼前这个瘦弱的男孩子会用绿篱剪戳死一个村官。 大抵也是走投无路了吧,或许小宋有句话说得对:“官逼民反!” 沈瓷又重重闷了一口气。 “还是热,能不能让我坐到阴凉的地方去?” 赵小京又用眼睛瞪她,大概是觉得这女人很烦。 沈瓷便显出难有的耐心:“我身体不好,手上还有伤,你要是把我热晕了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再说你陪我站在这也热,不如我们换个阴凉的地方聊聊天?” “……”赵小京还是不啃声,目光略显呆滞地看着沈瓷,沈瓷以为他要被说动了,可几秒之后他直接拎着枪扭头又一屁股坐回了台阶。 沈瓷瞬时有些泄气了,耸拉着脑袋,因为实在太热,她被绑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四面拦住一点风都没有,预计不出半个小时自己就会因为中暑而昏迷。 沈瓷如此又被晒了十几分钟,渐渐眼前有些发虚,耳边只有嗡嗡嗡的苍蝇和叫得欢快的蝉声,可是意识还算清醒。 大约一小时之前她和小宋在这见到了赵小京,当时他整个大汗淋漓,神色慌张,手里还拿着一只很大的包,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 见面之后也没多聊,赵小京直接就向小宋求救。 “我娘说你是好人,你能救我……” “我没杀人……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些混蛋先打我爸…他们很凶,要抢我家东西……我爸不肯,他们就打……” “还有我爷爷…我爷爷被他们气得进了医院,一直吐血,吐了好多血……” “…他们打我爸的时候我娘喊救命,可是门被锁了,谁也进不来……我得救他,我是男子汉,我没错,这些你都要帮我写出来,让人知道……他们这帮混蛋,是他们逼我……” 赵小京一味胡乱地陈述,小宋当时完全懵了,因为她不清楚事情的原委,更无法和一个有些智障的男孩交流,只有沈瓷懂,她试图跟赵小京谈话,也试图从他的陈述中整理出一些线索,甚至想要说服他去自首,可是一切都没来得及。 三点不到的时候外面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像是一窜催命符,眼前原本急躁痛诉的男孩子突然就燥了,等着血红的眼睛一把撸过小宋的脖子。 当时正好小宋站在他面前,沈瓷相信他只是潜意识里的自卫意识才作出此举,结果小宋被这么一撸就吓得跺脚开始鬼叫。 “你干什么,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她不叫或许还好一些,叫了只会更加激怒赵小京,沈瓷想试图缓解他的情绪,可是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到了院门口,有人在外面拍门。 “赵小京在不在家?” “里面有没有人?” 如此一来赵小京便彻底急了,用手臂死死掐住小宋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枪…… 你去了又能怎样 当沈瓷看到那把枪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直到赵小京把枪口顶在小宋的脑门上,小宋便像受惊过度的小猫般抖着身子开始尖叫。 “救命啊……疯子,疯子……” 外面的民警听到叫声便直接要踹门闯进来,赵小京恶戾地握紧枪把,瞪向沈瓷:“叫他们……叫他们退后!” “别进来,退后……不然我打死她!”边说边又拽着小宋往门口走。 小宋当时已经吓得腿都发软了,几乎是被赵小京一路拖行,一直拖到大门后面,农村楼房那种老式的木头院门,两片式,因为年代久远所以中间有一道宽宽的缝。 赵小京便扣住小宋把她身子摁在那条缝中,却把枪口指向沈瓷,冲她吼:“你出去,叫他们……走!” 结果小宋听了这话又是哭又是叫:“不要出去…凭什么她能出去?……疯子,神经病……你要干什么,你要对我干什么……” 沈瓷原本还想设法缓解一下赵小京的情绪,可被小宋这么一叫她更心烦意乱。 “够了,别吵!”她冲宋怒吼一声,又看了眼赵小京的模样,怒目横生,满脸通红,这是打算豁出去垂死抵抗啊! 沈瓷拧紧手指轻轻喘了一口气:“好,我去跟他们说。”却没开门,只是转向那条门缝喊了一声:“门口的人都听好了,往后退,别轻举妄动,里面有人质,对方还有枪……” 之后外面便彻底没了动静,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不敢随便闯进来的,沈瓷留意了一下又慢慢转过身,被赵小京撸在胸前的小宋已经哭得眼泪纵横,这会儿一颤一颤地猫着身子撑在那。 沈瓷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由又轻轻喘了口气。 “要不这样吧,你让她出去,我留在这陪你!” 这话一出原本哭得快没气儿的小宋立马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瓷,大概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傻到用自己换人质。 赵小京也愣愣地盯着沈瓷看,他大概有什么话要讲,可苦于表达能力欠佳,所以只能瞪直眼睛。 沈瓷却淡淡笑了笑:“你看啊,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记者,就算你把她扣在这对外面那些人来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我不一样,我比她大,比她重要,而且你爸这件案子是由我负责的,她只是帮我跑腿而已…” 沈瓷刻意把自己往大里说,可是赵小京傻愣愣地瞪着眼好像还是不大明白。 她又撕了一声。 “打个比方吧,筹码,知道什么是筹码吗?……就是你赌钱时候押的东西,越值钱就说明筹码越大,所以你看,留我也肯定比留她好,她不值钱,外面那些人也不会在乎她,但我不一样,我值钱,你留我的话赢的胜算会大很多…” 沈瓷慢条斯理地细细解释了一番,小宋听了立马含泪点头附和:“对对对,她比较大,比较值钱,你押她吧,押我根本没有用……” 赵小京把两人的话结合起来考虑了一下,大概也觉得沈瓷说得有理,便松了小宋又一把撸过沈瓷去。 “你最好别骗我!”赵小京在她耳根旁边威胁了一句,枪口便指到了她脑袋上。 沈瓷却丝毫不慌,甚至还轻轻舒了一口气,目色转过去看向依旧六神无主哭哭啼啼的小宋。 “站好,走出去,跟外面那些人说千万别轻举妄动,记住没?” 小宋含着眼泪一个劲点头。 沈瓷便朝向那条门缝喊:“外面的人听着,现在送一个人出去,你们靠后,别往前闯!”再转过来看向小宋,向她点了下头算是打气。 “慢慢开门,别慌,稳住自己,听到没?” “听到了……”小宋沙哑地应着。 沈瓷又稍稍拧了下手指,她不是害怕,她是担心这姑娘应付不来反而出了岔子。 “好,开门吧,慢慢走出去!” 沈瓷低头闭了下眼睛,不让额头上滴下来的汗淌到眼睛里。她的手被绑在身后,无法看时间,也不清楚自己被绑在这里多久了,不过凭感觉起码快一个小时了吧,就算某些部门的执行力再差,效率再低,一个小时后肯定有警力赶到现场了。 按现在的状况来看,621事件已经从拆迁流血冲突上升到了绑架人质,前者赵家人或许还有可同情的因素在里面,但现在赵小京绑了人质,再加上一条伪证拒捕……沈瓷觉得后果不大妙。 她抬头又看了眼台阶上的人,他也耸拉着脑袋坐在那,大概也是被晒蔫儿了,汗水已经把胸口一大片背心浸湿。 时间不多了,她得抓紧。 “小京…”沈瓷轻轻喊了一声。 赵小京抬头。 “你是叫小京吧?” “……” “今天几岁了?” “……” “是不是19岁?” “……” “我弟弟今年也是19岁,跟你一样大。” 赵小京终于皱了下眉,眯着眼,问:“你有弟弟?” “对啊,他叫沈卫,如果这辈子他还有机会能够站起来的话,我能想象他大概和你差不多样子。” 赵小京似乎有些听不懂。 “站起来?他没腿?” 沈瓷苦笑,摇头:“不是,他四肢健全,可是因为十年前脑袋受了伤,所以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 “就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人还活着,有呼吸,但是却醒不过来,必须一直躺在床上。” “哦…躺在床上,我懂了……”赵小京略微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就跟我爷爷一样…躺着,不能说话,也不好吃东西,身上插了很多管子。” 沈瓷心里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咽了口呼吸回答:“对,差不多意思,可是你爷爷才刚刚躺下,我弟弟却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年了。” “……” “从九岁到十九岁,这十年里他就一直躺在那里。” 赵小京似乎有些动容了,抬手又抹了把汗。 “那他一直躺在那里应该很孤单吧?我就觉得我爷爷一个人躺在玻璃房里很孤单。” 沈瓷又忍不住喘了一口气,用自己的痛苦来宽慰别人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沈卫孤单吗?沈瓷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生不如死。 …… 江临岸原定晚上六点多的飞机飞香港,下午开完会后便直接让老姚开车送他去机场,快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于浩的电话。 “喂,有没有关注621事件的新闻?” 当时江临岸正抱着电脑坐在车内处理工作,淡淡呵了一声:“我哪有闲工夫一直盯着这件事。” “哦,那就当我没说,你现在在哪儿?” “去机场的路上,飞趟香港,怎么,有事找我?” “没……没事!”于浩显然欲言又止。 江临岸太了解他的风格了,越这样越说明有事,于是哼了一声:“有事快说,别绕圈子。” “那我可说了啊!” “说!” 结果于浩在那边又嘶了一声:“我到底要不要说呢?” “……” “说了吧,怕你为难!” “……” “不说吧,怕你知道后找我算账!” 真是好纠结,纠结得江临岸有些火气开始冒上来。 “到底说不说?不说我挂了!” 他还赶时间呢,哪有心情在这里跟他墨迹,结果于浩急了,捂着手机叫了一声:“等等!” “……” “那我可说了啊。” “……” “是你让我说的啊!” 江临岸呼了一口气:“快说!” “哦,是这样的,我刚得到最新消息,有杂志记者去见赵小京,结果刚好碰到警方要抓他归案,为了拒捕赵小京便把那名记者挟持为人质,而且他手里还有枪,目前特警部队已经赶了过去,但情况不乐观,赵小京不肯妥协,人质在他手里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于浩一口气把事情讲完。 江临岸皱着眉:“所以呢……?” “没有所以!”于浩又喘了口气,“我想说的是,那名被挟持的记者刚好是沈瓷!” “什么?”江临岸一下子从椅子上坐直身体,前面开车的老姚也吓了一跳,忍不住从后视镜看他。 江临岸:“你确定是她?” 于浩:“初芒那边的记者,我刚想办法打听了一下,应该是她没错。” 江临岸闭上眼睛沉沉提了一口气,之前资料上显示赵小京患有先天性弱智,而且以前有过伤人旧史,这种人在危急情况下大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现在人在哪儿?” “什么?” “人质,在哪?” “干嘛,难不成你还想去?” “我就问你人在哪儿!”江临岸突然怒吼一声,前面老姚吓得不轻。 于浩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差点被震聋,把手机往远处拎了一些:“赵岗村,赵家院子。” “老姚,回头,去榆蓉镇!”江临岸直接下令,毫无犹豫。 于浩急了。 “你还真去啊?你疯了吗,那地方现在肯定已经全是记者和人,你这样冲过去算什么?再说你去了又能怎样……冷静点,从长计议……”他急吼吼地劝,可江临岸那边已经直接掐了电话,把他罗里吧嗦的劝慰全部断在空气中…… 对峙 头顶的太阳以很缓慢的速度在西沉,光线弱了一些,但是气温并没有下降,经过一天的暴晒地表温度骤升,赵家院子里浇了水泥地,沈瓷感觉自己再呆下去要被烤熟了。 此时门外的动静也开始大起来,车声带着人声,还有一串串沉硬的脚步声,沈瓷知道办案刑警肯定搬了救兵过来,她虽然看不到外面的具体场面,但单凭那些脚步声就能判断来的人不少。 隔几分钟外面便有警察拿着扩音器朝里头喊,希望赵小京可以主动缴械投降,可赵小京有自己的偏执,他的节奏并没有被外面的警告或威胁而打乱,反而显得稳而幽淡。 他坐在台阶上很久,最后估计也觉得太热了,便进屋拿了一只水桶出来,又弓着身子蹲在井边打了半天,蓄满小半桶水,站在旁边拿瓢往身上浇…… 烈日里阴凉的井水顺着他消瘦的躯干往下淌,把他身上的背心和裤衩都浇湿了,他似乎也无所谓,浇完甩了甩头,甩出一圈水珠子,那一瞬沈瓷甚至怀疑他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有正常人的思维和理智,甚至比正常人更加稳而不慌。 不过这样也好,人质被撕票在很多情况下是由于绑架者的情绪被激怒,但就目前看来沈瓷至少还是安全的,但她又有些不理解赵小京的做法,难道就一直躲在院子里跟外面那些人耗着? 院子里也无法躲一辈子啊,更何况外面那些人也没精力陪他在这耗,他们总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把事情解决,且不会留一点后顾之忧,更何况对手还只是一个拿了把土枪的智障。 只是赵小京不了解这一点,可是沈瓷懂啊,她坐在藤椅上又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墙头偶有丝丝微风吹过来,她用余光瞄了眼侧上方,侧上方便是后屋屋顶,仔细听可以听到上面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有狙击手已经爬上去了,枪口开始瞄准赵小京,当时赵小京就站在屋檐下方,背对着沈瓷,手里也没拿枪,只拿了那把舀水的瓢。 有些事情或许一秒就能解决了,但留下来的会是什么? 沈瓷当时来不及思考,或者说她在做很多事之前都不会刻意思考,就比如刚才她挺身而出用自己替换下小宋,类似种种,说不清哪种选择是正确的,所以思考并不能救赎什么,有时候只能遵循人心。 心内有呼唤,便可有勇气,便能无惧,便能受之指引! “小京……”沈瓷突然喊了一声,屋顶上正在瞄准的狙击手似乎也顿了顿。 赵小京站在屋檐下转身,脸上挂满水,有些不耐烦地问:“干啥!” “再给我点水喝!” 赵小京顿了顿,但很快还是弯下腰去在桶里舀了一点水,又捡了枪过来走到沈瓷面前。 这次他的动作没那么粗鲁,给沈瓷喂水的时候很细致,一点点,让她慢慢喝。 小半勺水沈瓷喝了很久,一口口,喝完咽了口气,眼皮虚虚地又瞄了眼侧上方,却突然说:“你家葡萄熟了。” “葡萄?” “嗯,葡萄,那边墙根架子上挂了很多。” 赵小京便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染上笑容。 “我爷爷种的……好多年前……嗯,好多年前种的,可是一直长不高,不过我有条狗…大黑,我养的,去年死了,爷爷把它埋在架子下面,今年就全部出来了……” 赵小京在长句叙述的时候就会显出缺陷来,逻辑不清,咬字也很乱,但沈瓷能够听得懂。 他养的大黑死了,葬在葡萄架下,尸体变成养分,饲养了这一架葡萄。 种了很多年的葡萄今年终于熟了,似乎聊到了令赵小京愉悦的话题,他整个人更加放松下来。 “等爷爷回来,不躺在那个玻璃房,葡萄就能吃了,到时候……还有爸爸,我娘……”他抹了下脸上的水开始笑,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似乎闪光。 沈瓷能够感受到他眼底的兴奋,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冀,他觉得爷爷会没事,爸爸也会回来,他们一家人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 沈瓷觉得听他讲这些简直是一种残忍,就仿佛他在自己面前描绘美好篇章,吹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他以为泡泡会飞起来,牢不可破,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背后正藏了一杆枪。 “小京…”沈瓷又咽了一口气,“我问你,你想不想见爷爷?” 赵小京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想!” “那想不想见爸爸?” “我爸爸去了外地。” “外地?谁告诉你的?” 赵小京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沈瓷又问:“是不是你娘告诉你的?” 这次他彻底低下头去,手指紧紧掐住水瓢的柄。 沈瓷无法知道6月21号晚上在这间院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愿意试试,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就如这间死过人的院子里,至少还熟了一架葡萄。 “赵小京,我问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赵小京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沈瓷。 沈瓷笑了一声:“我想你肯定是愿意相信我的,不然你不会答应见我对不对?” 赵小京摇头又点头,沈瓷吁了一声,怕自己表达的意思不够清晰,于是又在心里重新组织了一番。 “好,既然你愿意相信我,那你照着我说的去做,好不好?” “不好!” “……” “我娘说别信任何人,所有人……都不是好人……!” “……” 沈瓷不知道罗淑凤到底给这个单纯的孩子灌输了何种世界观,但目前看来应该是以消极的为主,更何况是这样的家庭条件和背景,又是一个有智障的孩子。 “是的,这世上有很多坏人,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好,至少你爷爷是好人,你爸爸和你娘都是好人,对不对?” “对,我也觉得……可是他们被坏人欺负,那些坏人冲到家里来打他们……”赵小京大概又想到了6月21号晚上的事,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沈瓷又瞄了眼侧上方,枪已经架好了,狙击手趴在屋顶,她知道赵小京的后背已经被瞄准红心,不由又闷了一口气。 “他们打人是他们不对,但是我们不能再打回去,不然我们跟坏人也没什么区别了,对不对?” 赵小京似懂非懂,但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沈瓷趁热打铁,又说:“我弟弟当年也是被坏人打伤的,现在躺在医院里一直醒不过来,但是我没有打回去,因为不想自己也成为坏人,而且我也打不过。既然打不过就别逞能,这时候要找个帮手。” “帮手?” “对,帮手,我现在就是你的帮手!” “……” “我会帮你,包括外面那些人也会帮你。” “不会的,他们是警察,我娘说看到警察就赶紧跑,他们会来抓我。”赵小京眼底开始露出戾气和恐惧,“可是我跑不掉,他们来了好多人,所以我就抓了你…” 逻辑而言赵小京没问题,沈瓷有些哭笑不得,勉强稳住吁气:“你抓我没关系,我乐意帮你,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 “……” “我们得出去,出去把坏人打你爸爸和爷爷的事说出来,说出来之后才有活路,正当防卫你懂吗?” 赵小京摇头,沈瓷又补充:“就是告状,把你的委屈说清楚,把对方的过错也说清楚,警察是帮好人的,不会随便抓你,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赵小京还是摇头,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愿意,沈瓷有些绝望,换了种方式。 “那你总得吃饭吧,一直呆在这里会被饿死,而且葡萄都熟了,你不是想爷爷和爸爸回来能吃到葡萄么,所以我们得出去,把话都讲清楚,误会解开,让坏人得到惩治,这样你爸爸和爷爷才能回来。” 沈瓷承认自己撒了谎,可是这种情况之下她必须先让赵小京走出去,把矛盾降到最低。 赵小京听了这话似乎也有些松动了,问:“真的……可以?” “真的,你要相信我!” “那……我想想……”赵小京侧过身去皱着眉开始纠结。 门外警察又开始喊话,沈瓷趁机问:“就算我的话不相信,那你信不信你娘?” “我娘?肯定信!” “那是不是你娘把我们的手机号码告诉你的?” 赵小京点头:“我娘说找你们把事情说一下。” “所以你看,你娘都相信我们,所以我可以帮你,听话,我带你一起走出去,然后把话说清楚,不然你爷爷和爸爸怎么回来?” 赵小京眨了下乌亮的眼睛,脸上水还没彻底干,他又伸手抹了抹,转身过去又看了眼墙根处的那片葡萄架,最后终于点头。 “好,那我信你!” 沈瓷大松一口气,笑着说:“很好,那先帮我解开绳子。” 出去的时候赵小京紧紧挨着沈瓷,沈瓷能够感受到他臂膀上的热度和汗,直至走到大门后面,门缝中有风钻进来,依稀看到一点外面的阵仗。 沈瓷重重又抬了一口气,冲着门外的人喊:“全部后退,我带赵小京出来。”之后便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随后一阵阵脚步声响起来,听到外头扩音器里的回应。 “好,我们的人现在已经退到三米之外,出来吧!”随后便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就连树上的蝉声都突然停了,仿佛也体会到了这里紧张的气氛。 沈瓷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汗在不断往下淌。 “别紧张,别害怕,跟在我身边!”她尽量稳住自己,可天知道她心里其实也紧张得要死。 赵小京看了沈瓷一眼,拽住她的一条手臂。 “一会儿出去之后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冲动,你不冲动,他们也不会把你怎样!好,我开门了……”沈瓷用另外一只没缠纱布的手慢慢拉开门栓,滚烫的金属柄握在手里,听到里面沉沉的摩擦音。 “啪-”一声,门栓拉开了,“吱呀”一声又轻轻推开门,外面一阵热浪扑过来,好大阵仗,一圈警车加实枪核弹的武装特警,几十杆枪口齐刷刷对准赵小京。 任谁看到这阵仗都会慌的,赵小京立马也举起枪对准前方,之后只听到嚓嚓嚓子弹上膛的声音,赵小京大概彻底急了,一下又把枪头调转回来对准沈瓷,拽着沈瓷的胳膊往后退。 沈瓷闭了下眼睛,冲前方那些特警喊:“别冲动,把枪放下,你们这样只会激怒他!”可那些人哪会听沈瓷的指挥,齐刷刷地举着枪纹丝不动。 赵小京死死拽紧沈瓷的胳膊,把枪口顶着她的脑门:“走开,都走……走……不然我打死她!”嗓音干裂发出破音,歇斯底里。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之下。 沈瓷紧张之余不免有些恼,这帮蠢货能不能动点脑子?她稍稍侧身留意赵小京的表情,满脸涨得黑红,额头都爆出青筋,刚才在院子里明明完全没什么攻击性,可此时沈瓷能够感觉得到他身上的戾气。 “小京,你别激动……听我说……” “我们把枪放下好不好?你别吓他们,他们也不敢吓你!” “刚才在院子里不都说好了么?我会帮你,来,听话,我们放下枪……”沈瓷细声宽慰,音线微微发抖地流在闷燥的空气中。 这种时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且是千钧一发,说实话沈瓷要说一点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她也怕,毕竟额头顶着枪,面前还围了一圈特警,稍稍处理不当可能就会丢掉命,但是她的求生本能告诉她,她不能露怯,露怯只会让赵小京越发狂怒,让对面那些特警更加想要急躁地处理事情,所以她试图想稳住赵小京的情绪,可是功效不大。 赵小京开始拽着沈瓷又往院子里拖,沈瓷心生绝望,要是再被拖进去之后又是遥遥无期,这简直是一场磨人的酷刑,而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前方拦截的特警中一阵尖利的哭喊:“小京……” 赵小京的身子浑然一颤,沈瓷感觉到了,抬眼看过去,只见人群中挤出来两个人影,穿花色布衫戴着遮阳帽的妇人挤在前面,脚步踉跄,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一直把她扶到特警围成的内圈,站到最前面。 沈瓷只觉心尖蹙停,那个扶住妇人的分明就是江临岸…… 他为何要来 沈瓷怎么也没想到江临岸会来,他为什么会来?他何必再来?可是他到底还是来了,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 被暴雨封住的香山山路,被李天赐绑在废弃的车间,被寒雪封住的青海荒山,寒冷的西宁机场,还有马山镇的命悬一线,所有这些场景都有他的参与,他总是像奇迹一般出现,像神一般降临。 沈瓷低下头去狠狠抽了一口气。 有时候你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会在哪一瞬断裂,就仿佛一鼓作气好不容易垒了座小山,刚才被赵小京用枪口顶住头的时候她没有奔溃,被扯住肩膀要拉进院子的时候她也还撑得住,可这一秒当沈瓷看到江临岸的那双眼睛,平静如深海,于一圈荷枪实弹中他身上那一抹湛蓝,如同所有冰冷中的一处柔软。 沈瓷禁不住别过头去,视线模糊,连呼吸都不敢,而此时的赵小京无暇顾及沈瓷的变化,眼里只看到罗淑凤。 罗淑凤之前不在村里,去了趟城里的医院,自然也不清楚赵小京绑了沈瓷,还是事发之后村里有人给她打了电话才匆匆从城里赶回来,可赶回来已经迟了,家门口堵满了特警,一个个端着枪瞄准她儿子。 “这是要干啥啊……你们这是要干啥啊……”罗淑凤哪里还有理智,哭得喊着要去摁那些枪口,可特警一个个跟雕像似的,纹丝不动,罗淑凤便用身子去压他们的手臂,压了一下,自己却先腿打软,最后整个瘫坐在地上。 “小京啊……他爹啊,这是做啥啊,不给人留活路啊……” 赵小京见罗淑凤哭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嘴里开始啊啊啊地嚎叫,像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把悲愤转化为叫声,甚至开始哭,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沈瓷能够体会到这种绝望,甚至能够感受到赵小京从胸腔发出来的战栗,那种走投无路的撕扯和搅动,能把人的理智全都搅碎了,留下的只有愤怒和罪孽。 有民警上前要扶罗淑凤,想把她拖离现场,可罗淑凤死活不肯走,双方挣扎期间赵小京的叫声更猛更烈,甚至抬手一臂箍住沈瓷的脖子,用枪顶着她往前挪步子。 “啊……” 他只嚎叫,却不说话,大概赵小京的智商已经无法支撑他在如此情况之下还能完整地表达意思,所以全部化为行动和嘶吼,掐住沈瓷的步子往前走了几米,没有一点要投降的意思。 沈瓷也无法思考了,甚至有些绝望,只能任由被他拖着走,眼看就要顶到前面枪头,江临岸抬手转身对特警吼了一声:“把枪放下!” 特警没反应,还是硬邦邦地举着枪,江临岸又转过身去,见沈瓷脸色通红,纤细的脖子快被赵小京掐断了。 “放下枪,叫他们先放下枪,不然人质会出事!”这话他是对着打头的那名特警吼的,特警看了一眼,慢慢抬手发号师令:“先把枪放下!” 随后一圈枪口终于沉了下去,江临岸又立即蹲到罗淑凤身边,也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只见罗淑凤终于止了哭声,撑着膝盖踉跄着站了起来。 “让我说,让我去跟他说……”她跌跌撞撞地推开那些枪杆走到赵小京面前。 赵小京已经哭得不成人样,好一会儿才喊了一声:“妈,我又闯祸了……” 罗淑凤受不住眼泪开始往下掉,自己抹了一把:“诶,没事,听话,把人先放了,到妈这里来。” 赵小京却摇头:“不能放,他们会抓我!”可掐沈瓷的力道明显小了许多,沈瓷得以喘气,被赵小京扣在胸前连续咳了好几声。 罗淑凤开始慢慢猫着身子往前挪,边挪边劝:“乖,小京,妈在这…把人放了,他们就不会对你怎样,你爷爷也醒了,我刚去医院看过他。” “真的?”赵小京听到爷爷醒了似有所动,颤抖的声音中透着兴奋,“爷爷真的醒了?” “对,醒了,还让我明天带你去看他……”罗淑凤边说眼泪边往下淌,沈瓷感觉到后背的起伏,赵小京的呼吸很重,一抽一抽的,最后抬起拿枪的那只手抹了下眼睛。 罗淑凤趁机问:“把手里的东西给我。” 赵小京还似有犹豫。 罗淑凤再接再厉:“把东西给我听到没?……你爸这样,你爷爷又躺在医院里,你要是再出事让娘怎么活……来,听话,给我……”她一句句指引,靠近,连哄带骗,沈瓷感觉到后背的呼吸越来越热,越来越燥,随后是赵小京略带低泣的声音。 他说:“妈,院里的葡萄熟了,我把人放掉,明天去医院看爷爷的时候摘两串葡萄去。” 罗淑凤连连捂了下嘴,点头:“嗯,行,都听你的。” 沈瓷甚至还听到了身后头顶轻缓的笑声,如头顶那抹慢慢沉下去的红日,继而脖子上一松,赵小京的手臂抽走了,她因为失去支撑整个人往前跄。 “沈瓷……”人群对面有人朝她冲过来,还未反应又听到罗淑凤大吼了一声:“小京,背后有人!” “嚓”一声,似有什么擦过闷燥的空气。 沈瓷应声回头看,只见房顶闪过一道人影。 “趴下!” 沈瓷再度转过身的时候面前有人直直冲过来,抱住她的肩膀转了半圈,继而砰砰两声,一切都来得太快,空气在那一瞬仿佛停滞不动,只听到有人尖叫有人大喊,沈瓷在意识模糊间落地,后背重重撞在滚烫的地面上,随后又听到耳边一声痛苦的闷哼,有重量压下来,她闻到浓烈的硝油味,烟草味,还有血腥味…… 随后又是连续几声枪声,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哭泣和呐喊…… 沈瓷躺在地面上,身上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她吃力地弹了下眼皮,看到天边一丝金色的光线,厚厚的云层盖过去,光线慢慢消失…… 白昼将要过去了,夜幕即将来临。视线中开始有人影围过来,沈瓷喘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 她要留下来陪他 沈瓷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睁眼便是一片白,嗅觉中都是消毒水的味道,立马意识到自己正在医院里。 撑着起身,听到走廊上似乎有人在说话,很快门被推开,周彦拿着手机走进来。 沈瓷愣了愣,她没想到他会在。 “抱歉,我…”她用手掌盖在自己额头上,头晕脑胀,全身都无力,除此之外更是思维一片混沌,扶住轻轻甩了两下头才把之前丢失的记忆慢慢捡起来。 她应该是在赵岗村,被赵小京绑架了,随后双方对峙,就在快要解除危机的关头不知谁开了枪,之后便是一通混乱,枪声四起,她似乎被谁压在了身下。 沈瓷又抬手拍了下脑袋。 周彦走到床边,把灯调亮,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瓷摇头,她只是觉得有些乏力,可身上明显没有受什么伤。 “赵小京呢?”她突然问。 周彦顿了顿,回答:“身中数枪,当场死亡!”他以一个旁人的态度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跟沈瓷说了这个事实。 沈瓷却一时难以接受,傻傻地愣在那里,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轻轻地说了一句:“院子里的葡萄他终究是没有吃上。” “什么?”周彦听不清,也不理解她的意思。 没人知道被绑架的那几个小时沈瓷在院子里和赵小京度过了怎样一段时光,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周彦也不知道,所以自然不懂沈瓷此时脸上的表情。 她是在觉得哀痛吗?还是单纯只是涉及其中觉得有些唏嘘? “别多想了,事情已经结束,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先在这边观察一晚,明天应该就能出院。”周彦把大致情况跟她说了一下,又补充,“刚才杂志社的同事也过来看过你了,因为你暂时还没醒,所以我让她们先回去。” 周彦俨然已是一副要负责她全部的架势,独自留了下来。 沈瓷脑子里还是混沌得很,总觉得还忘了什么事,用手揉着脑门心想了一会儿,突然心口一扯。 “除了我之外现场是不是还有人受伤了?”她猛然抬头问。 周彦没回答。 沈瓷咽了一口气:“江临岸呢?” “……” “我记得他也去了现场,枪响的时候……”沈瓷痛苦地回忆,枪响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好像正向自己跑过来,当时场面太乱一切又发生得太突然,有些细节她记不住了,但是嗅觉却一直留在记忆中。 当时有人抱着她滚到地上,汗味,烟味,血腥味…… “江临岸是不是受伤了?” “……” “他是不是为了救我受伤了?”沈瓷情绪突然急躁起来。 周彦低头拧了下眉,稍稍收了口气,回答:“对,后背中弹,现在正在抢救。”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扯断,沈瓷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下一秒便揭开被子下床,周彦立马按住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 “我要去看他!” “你见不到,手术还没做完!” “那我也必须在,他是为了救我受伤的,我必须在,我必须在你知道吗?”沈瓷情绪有些失控,推开周彦往外跑,周彦怕她出事,只能跟上。 沈瓷在楼道里随手逮住护士就问手术室在哪儿,再跑去电梯,摁了几下等不及,又转身往楼梯跑。 夜里的医院楼道昏暗幽静,只听见沈瓷急促的脚步声,周彦跟在后面都有点追不上,她一口气从四楼跑下去,消瘦的背影穿梭在夜色间,手术室在另外一栋楼,沈瓷问了好几个人也没查到江临岸在哪间,她站在空旷的楼道里无助地喘气。 周彦当时就在几米之外,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感。 “走吧,我带你上去!” 江临岸的手术室在三楼,靠最里一间,大晚上也已经没有其他手术了,所以只有尽头那盏手术灯还亮着,红色,圆形,突兀又鲜明地亮在走廊暗沉的光线中。 沈瓷出了电梯之后步伐便开始变慢,目光却盯着那团红光一路向前。 她没有想过有天这个男人会替自己挡子弹,以命换命,那一秒他究竟在想什么? 沈瓷拧紧手指,无助又无望地向着那团红色走去,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手臂却突然被人拧住,整个人被迫转过来。 “你还有脸来?”歇斯底里的声音,抬头发现面前站了早已哭肿眼睛的秦兰,而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站着温漪,温漪倒没有哭,只是脸色煞白,目光死死地定在沈瓷脸上,眼底的情绪不像悲痛,也不像愤怒,更多的是怨恨和绝望。 这也难怪,毕竟没有哪个女人忍受得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去替另外一个女人挡子弹。 沈瓷轻轻提了一口气,开口:“我来看看……” “你来看看?你来看什么?看临岸被你害成什么样子?看我儿子为了你生死未卜地躺在手术台上?”秦兰说到这又再度哽咽,眼泪很快掉下来。 沈瓷能理解她的心情,为人父母,她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儿子为一个女人受这种苦。 “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种时候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头拧紧手指。 秦兰大抵对她真是恨透了,恨到骨子里,抬手捻了把眼泪,愤愤说:“不需要你的道歉,我们江家也受不起,只求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以后也别再来……如果说临岸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也应该还清了,所以以后请你离他远一点,别再来害他,行不行?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秦兰说到最后情绪近乎奔溃,眼泪糊了满脸,妆容都花了,十足一个绝望悲苦的母亲。 沈瓷望着眼前的妇人,她在哀求自己,求她离江临岸远点,仿佛她是洪水猛兽,扫把星,不觉又重重闷了一口气。 “对于发生过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看着他被好好地推出手术室!” 她不能走,也不会走,她要留在这里陪他,陪他度过生死关头。 秦兰对于沈瓷这种态度已经无法用愤怒来形容,加上悲伤过度有些虚弱,一时无计可施,沈瓷便要转过身去,此时后肩上却突然一紧,整个人被迫拧转过来,遂即“啪”一声,力度之大煽得沈瓷往旁边倒了两步,等周彦跑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你怎么可以打人!”周彦责任,赶紧扶住沈瓷的肩膀查看,“要不要紧?” 沈瓷潜意识用手盖住半边脸颊,也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刺疼,缓缓抬起头来,对上温漪森寒的眸子。 “滚!” “听到没,滚啊!”温漪抬手指着走廊另一侧,目光发寒,声音尖厉,像是利剑般刺破走廊里的安静,如此凶狠的模样连秦兰也吓了一跳,可是能怨谁呢?若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放下大家闺秀的风范在这种场合大肆发狠。 温漪对沈瓷的情绪已经无法用“恨”来形容,掺杂了太多,妒忌,怨恨,又隐约透着绝望,而在这一刻所有这些情绪冲撞在一起压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能怎么办? 谁能教她,她能怎么办?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女人消失,从她和江临岸的世界里消失。 沈瓷被打了一巴掌之后似乎渐渐从刚才的混沌中清醒,清醒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勇气。 “抱歉,我今天不会走,请给我一点时间!”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笃定又无可抵抗,遂又再度转过身,静静看着顶上那盏红色的灯。 那一秒温漪心里竟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眼前的女人蕴含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在无言无形之中砌成一堵墙,把她和江临岸围在一个牢不可破的空间,自己反而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这种感觉奇怪又荒唐,可却又真实得令人发指,以至于温漪觉得心里有团火开始熊熊烧起来,或许之前这团火还在她的控制范围内,但现在她控制不了了,无能为力,被生生逼到了一个崩溃的境地。 “来人,把这女人撵出去!”温漪突然喊了一声,很快两个司机模样的男人便过去架住沈瓷的手臂,强迫她离开,可沈瓷死死挣住不肯动,最后几乎要被人在地上拖行,她还是面无表情地抵抗,可是很奇怪,她不叫,不哭,甚至不闹,只是无声抗议。 周彦在旁边看得更觉心酸,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时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有护士走出来:“家属吵什么吵,还能不能让医生好好做手术?” 被这么一喊两名司机也不敢硬拽了,秦兰立即上前询问:“请问里面情况怎么样?” “已经在缝合了,再等一会儿就能出来。” “那我儿子要不要紧?有没有生命危险?会不会……”秦兰又焦虑地问了好几个问题,护士却把她挡在门外,“抱歉,具体情况你们一会儿问医生吧,我不清楚,就这样!”护士说完就要关门,关门之前又冲两个站在沈瓷身边的司机瞪了一眼,“别再吵了啊,再吵叫保安过来清场!” 司机便都怂了,双双退了两步,温漪见势也不好再闹,过去扶了秦兰一把。 秦兰拍了拍她的手臂,温漪的委屈她能体会,可这场合也不能多说什么。 “算了,先等临岸出来再说吧!” 手术之后 最后半小时便是在一种近乎煎熬的状态下度过,沈瓷像一尊佛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手术室门口,温漪挽住秦兰的手臂坐在长椅上,两名司机分立两旁,而周彦就站在不远处,靠着墙,低头不言语。 十点左右手术灯终于熄了,秦兰和温漪立马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很快听到里头有动静,门打开,几名主治医生先走出来。 秦兰急急问:“我儿子怎么样?” 其中一名医生摘掉口罩,回答:“手术很成功,子弹已经被取出来,因为没有伤及要害所以江先生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不过因为创面太大所以需要先送去icu观察。” 听了这话秦兰总算松了一口气,但眼泪又不自觉溢出来,她别过头去擦了擦。 温漪到底要冷静一些,扶住情绪有些失控的秦兰向医生道谢。 医生态度也甚好,又宽慰了秦兰一番,这时手术室的门再度被推开,几名护士推着江临岸出来,由于麻醉未过人还处于昏迷中,秦兰和温漪立马围了上去。 沈瓷反而傻傻站着不动了,眼睁睁看着担架床从自己面前推了过去,由于周围人太多挤着,她也没看清江临岸的模样,只匆匆从缝里瞥了一眼,穿了病服,插着氧气管,具体看不清,只知道脸色蜡白,像是白纸。 担架床很快就推走了,秦兰和温漪追在旁边跟着,司机紧随其后,原本站了好些人的走廊里只剩下沈瓷和周彦。 沈瓷还保持刚才的姿势站在手术室门口,只是灯已经灭了,手术室也空了,她的目光追随那团簇拥的人影而去,直到担架床在走廊尽头消失,她才慢慢转过来喘了一口气。 周彦从头到尾在旁边冷眼看着,看着沈瓷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真的从未见过这种女人,心里像是容了一片汪洋,可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人出来了,为什么你却反而站在这?不跟过去看看?” 面前女人却摇头,低头淡淡笑了笑:“暂时不用了,这样已经足够。”说完她转身往电梯口走,一手扶住墙,虚弱的背影微微晃着走在走廊上。 沈瓷回到自己的病房,单人间,冷气打得很足,里头灯光敞亮。 她浑身是汗,也懒得去清理,只默默坐在床沿边,来时穿的衣服随手被人扔在沙发上,大概是抢救之后护士帮她换下的,上面脏兮兮的沾了好多血迹。 那是江临岸的血,经过几个小时已经干涸僵掉了,一大块凝在上面。 沈瓷低头又喘了一口气,好压抑啊,这种感觉下一口就要呼吸不上的感觉,正这时周彦也走进了病房,见沈瓷独自坐在床边,叹了口气,开口:“我刚去见过临岸的主治医生。” 沈瓷一下抬头,问:“医生怎么说?” 她分明过于焦虑的表情令周彦不由苦笑:“你看你还是担心他。” “他是为我受伤的,这种担心很正常。”她试图辩解,可是显得如此无力。 周彦也不想跟她进行这种无谓的争论,拧了下眉,回答:“后腰中弹,子弹击穿皮肤撞击导致腰椎骨折,没有伤及内脏,手术也比较成功,江巍找了本城最好的外科和骨科医生过来会诊,伤口处理得也很好,弹头和碎片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只要术后注意伤口不被感染就应该没事。” 沈瓷大松了一口气,可周彦紧接着又来了一个转折:“只是…” 沈瓷:“只是什么?” 周彦低头又拧了下眉心:“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对方用的枪也不是很专业,杀伤力不强,可毕竟是近距离射击,子弹入得很深,后腰创面也有些大,医生的意思是…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沈瓷抬头紧问,“什么意思,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点医生暂时还不能明确,要看他术后的恢复效果,不过…”周彦看着面前的沈瓷,欲言又止。 沈瓷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心里像是被车轮碾过,疼得无法呼吸,好一会儿才开口:“是不是可能导致瘫痪?” 周彦低头不语。 她急急逼问:“你回答我,是不是?” 他这才抬起头来,提口气:“是,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 沈瓷一时后腰发软,几乎坐都坐不住,周彦见她痛苦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又补充:“不过你也不需要过度担心,江家那边已经联系了国外的骨科专家,过段时间会重新给他做个手术,只要手术成功,后期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是说还是有可能瘫痪?” “……” 周彦一时也接不上话,这种事谁都保证不了,医疗上可能会有奇迹,同时也经常会有意外发生。 沈瓷低头痴痴笑了笑,拧紧手指,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沈瓷一夜无眠,几乎是睁着眼睛在病房里坐到天亮,手机也早就没电了,空荡荡的房间,夜露深重,好像与全世界隔离。 第二天天刚亮她还是忍不住去了趟icu,可刚出电梯便看到走廊两边各站了一排人,数数起码有七八个,穿了统一的白色衬衣,模样不像司机,倒像是专业的保镖。 沈瓷顺理成章被保镖拦了下来。 “抱歉,除亲属之外其余人不准探视!” 这情形沈瓷也没辙,总不能直接在icu门口吵,只能又默默退回电梯。 大概七点左右周彦便来了,拎了早饭,是沈瓷爱喝的粥,进去的时候见沈瓷站在窗口,头发散着披在肩头,不合身的病服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 “在看什么?” 沈瓷回头,窗口一线晨曦刚好照在她脸上,令周彦可以清晰看到她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他不由又叹了口气,把手里拎的粥放桌上。 “昨晚没睡好?” 她这一脸虚弱无力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样子,分明就是疲劳过度所致。 沈瓷却没回答,只是突然开口:“有烟吗?” …… 大概8点左右医生过来查房,又给沈瓷做了遍检查,检查下来基本无恙,可以出院了,沈瓷却不愿办出院手续。 “再住一晚吧!” 周彦自然明白她的意图,却没点穿,好不容易劝她吃了一点粥,差不多八点半的时候杨蓓和小宋拎了大包小包过来看她。 之前叽叽喳喳总是话最多的小宋一改往日的作风,自进病房后便默默站在杨蓓身后不说话。 沈瓷也没主动搭理,只跟杨蓓说了几句。 杨蓓先询问了一下沈瓷的身体状况,得知没什么大碍也松了一口气,又说:“林总编和郭副编今天上午要去市里开个会,没时间过来看你,让我和小宋作个代表先过来表示慰问,顺便传达一下郭副编的意思,她让你好好休息,赵岗村那边的事暂且不用管了,她会另外处理。” 沈瓷也没多问,事情闹到这地步怕是瞒也瞒不住了,大概现在已经全国皆知。 “另外你手机一直关机,有其他媒体的记者打你手机联系不上,所以都打到我们社里来了,不过我想你这时候应该也没心情去应付这些,所以我都帮你推掉了,回头你自己注意些,这事各方好像都比较敏感。“ 这也在沈瓷的预料之内,621事件从流血冲突发展到绑架人质,影响肯定极其恶劣,大概现在不光赵岗村全国出名了,连着初芒也要火。 不过沈瓷确实无暇去料理这些,现在她的心是沉的,是死的。 “谢谢,如果有人找我全替我推了吧。” 杨蓓会意,又看了眼一直站在沈瓷身后的周彦,昨晚她得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就见他已经在了,是他忙前忙后在料理沈瓷入院的事,于是好奇,问了一句:“这位是?” 沈瓷一时没作答,周彦见状便主动自我介绍:“你好,周彦,沈瓷的朋友!” 杨蓓也赶紧打招呼:“你好,我们是小沈的同事。” 周彦:“认识,之前已经见过面了。” 杨蓓不解:“我们有见过面吗?” 周彦苦笑:“前晚,醍醐居!” 杨蓓这才反应过来,立马叫开:“原来前晚是你把我和小宋送回家的?实在抱歉,我听小沈说我俩把你车子吐得一塌糊涂,真是对不住!”杨蓓倒开始赔起礼来,又跟周彦聊了几句。 沈瓷从头到尾都没吭声,脸色淡淡地坐在床沿,最后还是小宋在后面扯了下杨蓓的衣角,压低声音问:“杨姐,时间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去社里了?” 杨蓓这才回神,又转过去面向沈瓷:“对对对,你身体还没恢复,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回头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和周先生吃饭。”说完又转过去瞪了眼小宋,轻声提醒:“你难道没什么要说的?” 小宋立马低下头去,支支吾吾,最后连看都不敢看沈瓷了。 杨蓓也知她理亏,又是这种场合,不能多说什么,只轻声叹了口气:“算了,这事回头再讲吧,不过我听小宋说当时赵小京开枪的时候是江总救了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瓷一时又闭上眼睛,杨蓓也不是傻子,见势明白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赶紧止住,讪讪笑了笑:“那什么……你好好休息吧,改天再来看你。”说完便拽着小宋走了出去。 是否还脱得了身 杨蓓拉着小宋一直走到门口,这才放开声音问:“你确定当时是江临岸冲过去救她的?” 小宋:“当然,我当时可在现场呢,虽然人被特警拦在外围,但场面看得真真的,怎么说呢…”小宋吧唧了一下嘴,慢慢描述,“真跟拍电影一样,特惊险特刺激,上一秒大家情绪都还很稳定,特别是那智障也已经被安抚下来了,这点还多亏江总聪明,是他想到把罗淑凤找来,让罗淑凤劝,最后那智障也肯撒手了,愿意放了沈姐,眼看沈姐就要脱险,可不知怎么罗淑凤突然吼了一声,说背后有枪,结果全完蛋了,先是砰砰两枪,我看到好像是那智障先开的枪,当时沈姐正好站在他前面,江总见智障开枪就直接冲了过去用身体护住沈姐,那身手……”小宋回忆当时场景,有些还历历在目,不由感叹又羡慕,“真的和电影里一样,江总冲过去替沈姐挡枪的时候丝毫都没有犹豫,抱住她转过来再一起滚到地上,当时我都看傻了,等回过神的时候才知道江总中枪了……” 小宋回忆这些的时候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散着浓稠的血腥味。 当时赵小京在惊吓中开了一枪,楼顶的狙击手也随之开枪,之后前面特警一圈儿全在枪声的引导下开始扣下扳机,不过对准的全是赵小京一人,赵小京肯定无法身患,身中数枪倒地,而江临岸抱着沈瓷滚到地上,用身体压着她的身体,后背已经被血染红。 周围人群开始尖叫,奔跑,哭的哭,喊的喊,空气中混着血腥和子弹硝油的味道,趴在沈瓷身上的江临岸那时还没陷入昏迷,尚有意识,他挣扎着抬了一点身拍打沈瓷的脸,小宋当时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的,自己都已经浑身是血了,却还用尚存的一点气息喊沈瓷的名字,灰扑扑的手掌拍打身下沈瓷的面颊,眼里的焦虑和担忧根本隐藏不了。 那时候夕阳正浓,小宋都快看哭了,别说她矫情,实在是江临岸眼底的神色令人撼动。 小宋:“至于这么深情么,真的有人可以做到为另一个人去死?” 杨蓓听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这些情节确实只会在电影里发生。 杨蓓:“难道这就是所谓爱情的力量?” 小宋:“爱情?你是说江总还是爱沈姐?……可他不是有未婚妻了么,而且已经快要结婚了。” 杨蓓摇头笑了笑:“具体中间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有些传言未必是真的,感情这种事只有当事人知道,或许你看的都是假象!” “假象?你是说江总救沈姐是假象,还是他要娶温漪是假象?”小宋似乎又聊到了令她兴奋的话题,开始八卦起来,可杨蓓显然已经没兴趣在这里跟她聊这些,稍稍瞪了一眼:“这不是你该琢磨的事,知道你现在该干什么吗?” 小宋愣了愣。 杨蓓:“我问你,刚才在小沈病房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之前不是准备了一大篇腹稿么,怎么到她面前却连句谢谢都说不出来。” 小宋脸色立马变了变,挠着头,支支吾吾:“我……有点不好意思……” 杨蓓哼了一声:“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那当时小沈说让你先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你怎么完全没不好意思?” 小宋低头蹭了蹭脚:“杨姐,你别埋汰我了,我知道我胆小,懦弱,可当时那种情况你根本想象不到,那智障手里可有枪啊,真枪,就这样顶着我的脑门,换你你不怕?不想逃?” 杨蓓:“所以你就真把小沈扔在里面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宋:“……” 杨蓓:“亏你还老她是你学习的榜样!” 小宋被杨蓓说得惭愧无比,闷着头快把脚上的皮都蹭破了,最后抬起脸来喘了一口气,很严肃地说:“杨姐,你别再说这种话了,这件事以后大概我也没脸说这种话了。” 杨蓓:“……” 小宋:“你没见她当时的样子,当那傻子掏出枪的时候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还是平日里冷清的模样,特别稳,特别沉,特别能压得住场子,真的就是那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宋顿了顿,想起来,“……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她当时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你让我怎么学?大概我学一辈子也没她这种架势了!”小宋说到最后又低下头去,浑身颓唐挫败的感觉。 杨蓓拍了下她的肩膀:“行了,她不是一般人,从她第一天进初芒我就看出来了。” 小宋:“你看出来了?哪里看出来的?” 杨蓓:“就她身上那种感觉…一般女孩很少有,所以你没必要去学,也肯定学不来!” 小宋:“……” 小宋和杨蓓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沈瓷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只是目光稍稍飘了一下,看着地上堆的那些营养品。 周彦面对这样的沈瓷有些难以招架,以前她的话也不多,与她相处的时候会稍稍觉得有些闷,但那种闷最多只能算沉默,可现在却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是静止的,是被封固住的。 他情愿她生气,悲伤,甚至大哭一场也好啊。 “我听说…”周彦又开始尝试着找话题,“我听说当时那个男孩是想绑你那位同事的,是你主动提出来要跟她交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危险留给自己?” 这是周彦想不通的事,一般在那种情况下只会想着各自安好,就算亲人也未必能舍得下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同事,可沈瓷居然主动要留下来当人质,给了小宋安然离开的机会。 “什么道理?” “对啊,什么道理!”沈瓷突然低头哼笑一声,“两权相害取其轻,当时那种情况…” 她知道赵小京已经失去理智,而小宋的心理素质根本应付不来,如果她把小宋单独留在院子里肯定会出事,大概出不了半小时就会把赵小京逼疯的,而赵小京是有过伤人历史的,说明他骨子里就有暴力倾向,那种情况下她肯定不能留下小宋。 沈瓷:“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那种情况下作出这样的选择很伟大?” 周彦愣了愣,轻笑:“有点。” 可是沈瓷却摇头:“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我伟大,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只是我习惯权衡利弊,习惯在关键的时候作出最明智的选择。” 周彦:“所以你选择让小宋先出去?” 沈瓷:“对,因为只有这样我的胜算才最大,可是我没想到他会来……” 她怎么能想到江临岸会来。 怎么能想到呢! 沈瓷说到这的时候又懊恼地低下头去,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痛苦地摇了摇。 “我要是一早知道他会来,怎么都不会跟小宋交换!” 周彦:“……” 沈瓷又在医院住了一晚,因为手机没电了,她也懒得想办法充电,倒也图个清静,不过下午陈遇还是找来了医院。 他捏住沈瓷的肩把她从头到尾都看了几遍,确定身上没伤才放心。 “上次跟你说过的话都忘了?这个项目的水很深,叫你别去沾手别去碰,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 他真是难得对沈瓷发这么大火,沈瓷都被他吼懵了。 吼完陈遇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毕竟沈瓷还是病人,身上虽然没受什么伤,但是脸色白得吓人,加上刚经历了这种事,精神上肯定遭受了很大的刺激。 “抱歉,我太担心你,所以口气不大好。”最后陈遇又自己投降,反正他在沈瓷面前早就没什么骨气可言。 沈瓷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陈遇的脸色其实也很难看,眼里有血丝,下巴还有短短的胡渣。 他这段日子也不好过吧。 沈瓷叹了一口气:“你就不用管我了,管管你自己!” 陈遇一愣,目光立马沉了下来:“我……我有什么问题?” 沈瓷了解他的脾气,有时候喜欢死撑。 “你没有问题吗?是不是最近也是焦头烂额?” 陈遇:“……” 沈瓷:“明知道这个项目水深,你让我别碰,那你自己呢?” 陈遇:“……” 陈遇被沈瓷说得无法反驳,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沈瓷见他眼底流露出疲惫的神色,不由又叹了口气。 “是否还抽得开身?” 陈遇不说话。 沈瓷有些急:“回答我呢?现在还能抽身吗?” 陈遇咽了一口气,慢慢抬起眼睛:“来不及了,木已成舟,很难再脱身。” 沈瓷愣了愣,隔了好久才问:“那结果会怎样?” 陈遇摇头:“目前我也说不清,要看事态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 沈瓷:“最坏的一种呢?” 陈遇定定看着她,苦笑一声,终是没回答,沈瓷只能别过头去重重闷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保全自己,陈遇,我不希望你出事。” 陈遇眼底一闪:“你这算关心我吗?” 沈瓷:“关心?”她轻轻笑了笑,转过身去走到窗前,没吭声,可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对陈遇的感情又何止是关心。 她希望他可以常悦而安,锦衣玉食! 他永远在她心里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她想要见他一面 中午左右江临岸醒了,沈瓷到傍晚的时候才得到消息,又去icu看了一下,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了,以为挪去了普通病房,可在住院部问了一圈下来也没找到人,最后又返回icu,从负责icu的护士长那里得知江临岸已经出院了。 “出院了?” “对,中午被家属接走了。” “他那种情况你们医院允许?” 护士长也只是耸了一下肩:“身份特殊吧,只要上头交代允许就允许,我们也只是听命办事。” 沈瓷看着空空的icu病房一时缓不过神,接走了,去哪儿了?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病房,想打个电话,可手机没电了,她必须马上充上电。 大约晚上七点左右沈瓷接到周彦的电话。 “人呢?不在病房?” 沈瓷当时已经在回去的出租车上了,回答:“我有事要回去一趟。” “现在?” “对,已经在路上了。”沈瓷讲完准备挂电话,可想了想又问,“你知道江临岸出院了吗?” 那边显然一沉,隔了一会儿才回答:“知道,转去慈西了。” “慈西?为什么?”沈瓷声音明显变得激动,“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转院?况且他刚做完手术,情况很不稳定,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转院?” 周彦听着沈瓷那边急躁的声音,真是难以想象她此时会是什么样子。 “原因其实不难猜,他这次在赵岗村中弹的事是瞒着媒体的,而市院那种地方人多口杂,安保工作很难确保万无一失,转去慈西就完全不一样了,硬件条件自不必说,环境也私密,利于治疗和术后修养,所以江家这么做也是顺势而定,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周彦停了下来。 沈瓷催:“还有什么原因?” 周彦:“大概是因为你?” 沈瓷:“因为我?” 周彦:“对,江家不想让你再见到他,所以转去慈西想断了你们之间的来往。” 沈瓷挂完电话之后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对,她承认这次江临岸受伤完全是因为她,她也承认江家这么做可以理解,但是她也不想怎样,只是想单纯的见他一面,见他一面而已啊。 “师傅,麻烦前面找个路口掉头,去慈西医院。” 慈西医院在郊外,之前谢根娣做胃癌手术的时候沈瓷经常去,所以对医院的情况已经很了解,那边对病人的保密措施做得真的很严,单枪匹马过去问病房号和病人情况肯定问不到,所以沈瓷直接绕过这一步,在医院门口的花店买了束花,假装成普通家属先进了医院。 沈瓷知道慈西一共有三栋住院楼,前面两栋是普通楼,最后一栋是vip,按江家的习惯肯定只会安排vip,沈瓷便一层层找。 她也不敢乘电梯,足足十多层她全部步行爬楼梯上去,废了很大劲才爬到顶层才确定江临岸的房间,确切说顶楼只有一间房,走廊上站满了保镖,结果沈瓷直接在楼梯口就被拦了下来。 不过保镖似乎已经换了一批,沈瓷心存侥幸。 “抱歉,我过来看下江总。” 以为这样就能得以放行,可保镖越发谨慎。 “请问您是江总的家属吗?” “家属?” “对,江夫人交代过,如有女性探望必须一律表明身份,家属的可以进去,朋友或者同事都必须拦在门外。” 保镖的态度还算礼貌,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果然被周彦猜中,秦兰这是在故意防她啊。 “抱歉,我不是江总的朋友或者同事,我是…” “那你是他的谁?”身后突然响起声音,把沈瓷的话打断。 沈瓷回头,见秦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拎了保温盒,面色有些苍白,但不似昨晚在手术室门口那般憔悴了,而她身后跟了于浩,于浩见到沈瓷似乎有些意外。 沈瓷轻轻闷了一口气。 既然撞见了她也躲不了,干脆直面秦兰。 “阿姨,能不能…” “谁是你阿姨?”讲到一半的话又被秦兰打断,她冷冷呵斥,“阿姨不是你叫的,我也承受不起,麻烦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可沈瓷也是死性子,她人都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了,几步之遥的距离,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于是抱着花的手又拧了拧:“我知道您不想见到我,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改变不了,只是想尽我能做的而已。” “你能做的?你能做什么?”秦兰似乎被沈瓷的话刺激到了,语调不自觉变高。 沈瓷一时也回答不上,她能做什么?她也无非只能站在旁边看看。 秦兰见她不啃声,半讽刺半哀求地说:“算了就当我求你,目前这种情况我们江家什么都不需要,唯一要的就是你能离临岸远一点,别再来打扰他,我就已经谢天谢地!” 正这时面前的门开了,温漪从里面走出来,抬头见到沈瓷的时候也是狠狠一顿,继而问:“为什么你还要来?”随后秦兰便上前往沈瓷手臂上推了一把。 “走吧,赶紧走!” 沈瓷却抱着花寸步不动,于浩在旁边看着只能叹气,这姑娘的脾气他也算了解一点,倔起来的时候谁的账都不买。 “伯母,行了,你带温小姐先进去,这里我来跟她说!”于浩试图解围,况且在门口这么僵着也不好看,可温漪直接打断:“说什么?还需要跟她说什么吗?临岸刚打完止疼针睡着,能不能让他安稳睡几小时?”说完朝手边的保镖叫了一声:“认清楚,以后这女人过来谁都不允许放行,行了,阿姨,我们进去吧。”说完转身扶住秦兰,推门走了进去,很快门又阖上。 沈瓷想往前一步都不行了,旁边立马有两个保镖围了过来,其中一个重重拽住了沈瓷的手臂。 沈瓷寸步难行,想挣都挣不了。 “算了!”于浩见架势实在太难看,忍不住上前扯掉保镖的手,又拍了下沈瓷的肩膀,“你别在这自讨没趣了,江家现在恨不得找人撕了你,所以肯定不会让你进去,你要真担心临岸就好好的别闹,也别让他养病都养得不安心,先走吧,等风头过一点再来。” 沈瓷一把甩开于浩的手臂,抬头冷眼看过去。 于浩被沈瓷双幽深如水的黑眸看得浑身发寒,皱了下眉:“得,算我怕你,你今天先回去,等过段时间我想办法让你见他,这样行不行?” 我陪他共赴黄泉 沈瓷从没想过自己有天连见他一面都会变得这么难,抬头又看了眼面前紧闭的门,一墙之隔,却像是隔了几个世界。 她突然低头冷笑一声,再抬头的时候眼底已经染了几分酸楚。 难得愿意把心里的情绪展露在脸上,大抵是实在藏不住了,不然她又何曾会这样。 “好,谢谢!”沈瓷说完转身离开,于浩看着她过于黯然的背影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死哟,这两个人!” …… 于浩从楼里下来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的事,外头已经彻底黑了,晒了一天的太阳终于收尽,气温降了一些,也总算起了一点风。 他独自步行往停车场去,脑子里盘算的事太多,所以也没顾忌看路,只闷着头往前走,边走又边摸了烟出来,抽了一根叼嘴里,结果抬头便看到了自己车子旁边站了个人影。 当时天黑他也看不清,走近一点才知道是谁。 风越发大起来,吹得沈瓷的头发飞散着盖住小半侧脸,脸又白,夜色中像是晶透的月,身上穿的依旧是市医院里的病服,湖蓝色,长衣长裤,松松垮垮的被风吹得像要鼓起来,而那束百合她依旧捧在手中,就那么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在于浩的车子旁边。 说实话当时幸好是露天停车场,而且周围还有几盏路灯,不然于浩真要被吓出病。 “你……”他慢慢走近,一根烟叼嘴里都忘了点,“你怎么还在这里?” 沈瓷总算挪了挪身子,主动走到于浩面前,却什么都不说,只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亮,“噗嗤”一声,夜色中于浩看到她那双幽冷倔强的眼睛,然后主动把打火机的火苗凑到于浩跟前,又用手替他挡了下风。 沈瓷是在帮他点烟。 她居然主动帮自己点烟! 于浩当时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平日里看着如此清高的女人居然还会主动帮他点烟? 这算什么情况? 于浩都忘记躲了,呆呆站着直到沈瓷替他把烟点着,雾气飘出来,他呛了一口才回神。 “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算是在拍我马屁?” 沈瓷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变幻,也不回答,只是淡淡开口:“我在等你!” 于浩:“你在等我?……等我做什么?” 沈瓷收了打火机又站回自己刚才的位置:“你应该知道原因!” 于浩想了想,立马会过意来:“想从我这里打探临岸的情况?” 沈瓷:“对,他现在怎么样?” 于浩:“还能怎么样,半死不活地躺着喽,哦不对,应该是趴着,因为伤的地方在后背,所以后背不能着床,不过我刚才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打过一针睡着了,医生说应该可以睡到后半夜再醒。” “后半夜再醒?” “不明白意思?”于浩怕沈瓷理解不了又试图解释,“这可是中弹啊,弹头射入体内形成的创面很深,而且我听医生说当时还有很多碎片留在里面,这些都需要一点点清理,没有伤及内脏就已经算是万幸了,现在麻药的药效已经过去,疼是肯定的,不靠止疼药根本睡不着。” 沈瓷听完低头闷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她都可以想象得到,关于他的身体情况,病情,还有所要承受的痛苦和煎熬,可是从于浩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心口都是窒息感。 “其他呢?其他还有什么情况?” 于浩顿了顿,他本以为沈瓷听到这些会为之心疼或者激动,可从她现在的表情来看似乎没什么反应,甚至用“无动于衷”来形容也不为过。 “你还想知道什么其他情况?”于浩的口气变得有些不大好。 沈瓷也不在意,只是皱了下眉,干脆直接问:“我听说像他这种情况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什么后遗症?” 沈瓷又稍稍闷了口气,尝试着开口:“比如说…半身瘫痪……”结果她说完于浩便以一种极度微妙又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她看,看得沈瓷后背发寒,又重复:“是不是真的会这样?” 哪知于浩却突然笑出来,捏着烟掸了掸。 “搞半天你刚才在病房门口又是闹又是折腾,还跑这来等我这么久,只是担心临岸最后会不会瘫痪?” “……” “他若要是瘫痪了呢?你会怎么做?是离他远远的还是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半辈子?”于浩这问题问得极其犀利,不过按照正常人的逻辑都会这么想。 沈瓷面对他质问的目光,眼中稍稍有波动,但却不明显,最后也只是低了下头,苦笑:“如果他能熬过来最好,算我沈瓷欠他一条命,如果他熬不过来真的瘫了……” “真的瘫了你会怎样?”于浩也特别想知道答案,所以逼着追问。 沈瓷却低头看着怀里的那束花,买来的时候新鲜娇艳,可短短一个小时已经有些蔫儿了,毕竟离了土壤,大概也活不长。 “如果他真的瘫了,我不会留下来照顾他,我无能为力,只当是他的命!” 听听这话……气得于浩一手扔掉烟在脚下狠狠碾了碾。 “亏临岸还把你当宝一样护着,当初为了你和梁文音闹翻,差点丢掉项目,现在又豁出性命去救你,你却连一句有担当的话都不敢说,临岸可真是瞎了眼!”说完开了车门坐上去,很快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沈瓷依旧站在原地,风吹过来卷起她的衣角,手里捧的花枝轻颤。 “如果他真瘫了,你会怎么样?”身后突然再度响起声音,同一个问题。 沈瓷回过头去,见周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就站在几辆车之隔的路灯下面,再慢慢踱步走到沈瓷面前。 “回答我,如果他真瘫了,你会怎样?” 沈瓷别过头去重重提了一口气。 “如果他真瘫了,我陪他一起共赴黄泉!” 周彦只觉心口发颤,像是某个神经被粗暴地剪短,逼迫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面前这个女人已经早就把江临岸的所有都掌控于心,包括他的脾气性格,喜憎取舍。 就他那种性子,如果真的半身瘫痪从此必须卧床,又岂会愿意苟活在人世。 周彦低头沉沉地喘了一口气,他真不该来追问她这个问题,心里有些懊恼,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于是他提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转移话题:“接下来怎么说,送你回市院病房还是……?” 沈瓷想了想:“不了,我想住回家去。” 周彦把沈瓷送到楼下,又问是否要一起吃顿晚饭,沈瓷自然拒绝,开了门就往楼道走,可走到一半又折回来,问:“刚才你为什么会在慈西医院的停车场?去看江临岸?” 周彦却摇头:“我去找你!” 沈瓷:“你知道我会去那?” 周彦苦笑:“别忘了,我是你的心理医生。” 这真是一个很惊悚的事实,沈瓷不觉嘴里嘶了一声,把手里捧了一路的话突然从窗口塞进他车里,随后又转身往楼道去。 周彦看着她在黑暗中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眼膝盖上的那一大束百合,不觉苦笑出声,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第二天沈瓷去医院办了出院手续,也没去社里,留在家休息,傍晚时候接到了方灼的电话,说要来看她,被沈瓷直接拒绝了。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或者疑惑。 方灼知道她的脾气,说一不二,便在电话里慰问了一番就作罢。 沈瓷便以浑浑噩噩的状态在家呆了两天,关于赵岗村的新闻她也没再去看,不过不看也知道,肯定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毕竟折腾出了这么大动静,连防爆特警和狙击队都出动了,还出了人命,至于这件事之后引发的效应沈瓷也懒得去管,她现在脑子里好像是空的,什么都不想去理,又好像是满的,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 到第三天的时候沈瓷终于从周彦那里得到确切消息。 “江巍从国外找的骨科专家已经全都到位了,明天上午在慈西医院进行第二次腰椎骨手术。” “手术的成功几率有多大?” “一半一半吧,我也是从吴院长那里得到的信息,具体还要看明天的手术情况。” 吴院长是慈西医院的院长,之前谢根娣做手术的时候也没少麻烦他。 沈瓷知道周彦和吴院长的私交还不错,毕竟他爷爷周清华和吴院长是故交,所以现在她只能靠他来知道一点江临岸的情况。 那真是一件极其煎熬的事,明明开车几十分钟就能到了,可她却偏偏见不到。 周彦了解她的顾虑:“你也别太过于担心了,江巍虽说对他一直很严苛,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瘫痪,吴院长说这次找的专家都是这方面的世界权威,只要手术顺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话虽这么说,沈瓷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光那三天她便瘦了三斤,几乎是一天一斤,白天恍恍惚惚,晚上又睡不好,只要一闭上眼睛便能听到枪声,想起那天傍晚江临岸在枪林弹雨中扑向她的样子。 沈瓷挂了周彦的电话,又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来一只小盒子,打开,蓝色丝绒盒里躺了一条链子,链子下面坠了一颗珍珠,一颗孤零零的珍珠,在灯光下熠熠生光。 我带你去见他吧 江临岸在赵岗村中弹受伤的事瞒得很好,网上和媒体上几乎查不到相关新闻,有的只是赵岗村暴民绑架记者的报道。不过大塍为此被牵连其中,股价连日都是暴跌,加之这是首次投资地产项目,业内外都很关注,可项目在未启动前就遭遇了这种事,实在引人瞩目。 各大股东更是对黄玉苓母子不满,这也不是偶然的事,在陈遇父亲去世之后黄玉苓当权,可这些年大塍不但没有发展而且还有节节败匮的迹象,股东之间已经对黄玉苓母子产生微词和不信任,而这次城南项目的投资便是导火线,特别是赵岗村事件爆发之后,股东们更加确定黄玉苓母子“领导”无方,投资无方,拿股东和公司的钱去乱投项目。 外界更是对大塍诸多猜测,短短几日网上已经开始出现“大塍勾结zf,非法征地,从中牟利”类似负面新闻,更有传言上头要开始展开对大塍的调查。 面对如此内忧外患,黄玉苓简直焦头烂额。 下午开完临时股东会议,自然是受了一包窝囊气,回到办公室直接拎包走人,可刚到地下停车场便接到陈延敖的电话。 “是不是在会上又发火了?” 黄玉苓立马瞪起眼睛:“那帮老不死,捞钱的时候一句屁话都没有,当初项目决议也是以半票以上通过的,无非是大家都觉得里头有得赚,可现在出了点事就开始把责任往我头上推,说我和陈遇决策不利,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这些年他们除了落井下石之外也没见多帮衬,还不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 黄玉苓憋了一整场会已经很委屈,这会儿接到陈延敖的电话便全部发泄了出来。 陈延敖在那边虚虚笑了一声:“别生气,为那些人长皱纹多不值当!” 黄玉苓一听这话立马收了脾气,还用手不自觉抹了下眼角,随后轻喘一口气:“对,为这帮老东西生气不值当。”说完又笑了一声,突然压低声音问,“你呢,我听说你今天下午没回公司,去哪儿了?是不是背着我去陪小姑娘?” “说什么呢,神经病!”陈延敖语气似有生气。 黄玉苓立马转了口吻:“开个玩笑嘛,这么当真,人家只是有点想见你……” “想见我?”陈延敖转身看了眼卧室,卧室的门虚掩,他又稍稍把声音放低,“那你过来吧,我去超市买点菜,晚上给你做饭。” 陈延敖挂了黄玉苓的电话,转身回房,脚上也没穿鞋子,赤着脚,脚步轻盈,一直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地上散落着各式衣物,从丝袜,内衣到男士领结。 他只捡了自己的衬衣穿上,却没扣扣子,走至床边稍稍俯下身去,枕上女人还没醒,他便在她额头落了一个吻,抬身就想走,可胳膊却被床上的女人一把缠住。 “这就走了啊?”钟佳丽闭着眼,光动嘴皮子,声音却是喘媚中带着风情。 陈延敖不觉皱了下眉,开口解释:“有点事,晚点再跟你联系。”一贯温柔好听的嗓音。 可床上的女人却不知足,弹开眼皮,眼底映着这男人俊朗的五官。 谁说只有红颜能祸水?有时候男人的皮相也是一种利器。 她伸手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殷红豆蔻,衬着她的雪肌,嘴角却不由冷哼:“又去陪那老女人?” 陈延敖:“……” 钟佳丽:“别以为都像她那么傻,你刚才在阳台打电话当我真听不到?” 陈延敖便虚虚一笑,俯身又在她唇边厮磨了两下:“本也没打算瞒你,不过她有正事找我谈,你知道的,项目上出了事,这几天我得多看着点。” 钟佳丽:“你看着点?呵……你是大塍什么人?别以为你姓了陈就把自己当自家人,那女人念你千好万好,到头来还不是把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推上了位置?而你呢?你在大塍为他们母子鞍前马后这么多年,除了捞了个副总的虚名,还得到了什么?” 钟佳丽的话似乎说到了陈延敖的痛处,一贯温柔的眸光中闪过一抹戾气,但稍纵即逝,只轻声笑:“你看你,成天想什么呢,我做什么几时瞒过你?你要心里不痛快就说,没必要拿这些话来埋汰我,再说我为大塍鞍前马后也是有原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头城南项目要是真崩了,你也是大塍的股东之一,亏的钱你也有份。” 陈延敖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钟佳丽也不是傻子,各自想什么都心知肚明,她不觉又是媚然一笑,抬腿翻身一下把陈延敖压到身下,双手又扯开了他的衬衣。 陈延敖闭眼一笑:“小骚货,干什么?” 钟佳丽低头咬他的肩胛骨:“你说呢?” “还想要?” “嗯,来不来?” “刚才不来过一次了么?” “那人家还不够么,再说你一会儿要去见她了,我得榨干你,省得你把力气花那老女人身上…”钟佳丽边说边把手往他身下去,很快喘息声便响起来,室内还未消散的腥腻之气再度浮起,而就在那张剧烈摇晃的雕花大床身后是一面宽大的墙,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照片,照片里阮劭中坐在椅子上,钟佳丽和阮芸分开各站两旁。 原本繁华昌盛的阮家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家破人亡,几十亿家产全部落入外姓人手中。 如今阮邵中已离世,化为遗像挂在床头,目睹着这房间里发生的一些,欲念贪婪,孽障重生,不知该作何感想。 因为临走前又应付了一遭钟佳丽,陈延紧赶慢赶到家还是晚了半个多小时。 进门发现黄玉苓已经到了,高跟鞋就踢在门口玄关边,而她脱了外衣独坐在沙发上托着半杯红酒。 “怎么现在才回来?”她口吻懒淡,看样子已经喝得意兴阑珊。 陈延敖便放下手里的超市袋子过去夺他的酒杯。 “路上堵了一会儿,又拐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回来晚了,可你怎么一来就喝酒?” 黄玉苓却偏不肯撒手,弓着身子往陈延敖怀里钻。 “我心里烦……烦……” “就为赵岗村那事?” “其一啊……只是其一,烦的事多了去了……”黄玉苓想想心里尽是委屈,“公司里那帮老东西不省心,一个个都巴不得我早点把位置交出来,阿遇又不长进,都这么久了还不能让我省心,下面还有一个小的,成天只知道气我,给她好不容易攀了门亲事却不肯嫁,前阵子干脆收拾东西离家出走了,我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还有城南项目,眼看着是桩稳赚的买卖,可谁知道竟出了这种事……” 黄玉苓近期确实诸事不顺,各方压力加注在她一人身上,情绪不稳也在所难免,加之毕竟是女人,就算再争强好胜,在这种时候也希望有人能在旁边帮衬一下。 陈延敖听她把委屈一桩桩诉说完,顺势将她搂到怀中,虚虚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别多想了,到我这就把不开心的事都扔掉,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我帮你挡在前头。” 黄玉苓听着陈延敖温柔的声音顿觉绷了一天的神经慢慢松散,忍不住扣紧他的腰:“延敖,幸好还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这些年怎么熬过来。”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庆幸身边多少还有个男人,有个肩膀可以靠。 大概真是年纪越大心思越软,以前想着要撑住大塍撑住这个家,可最近几年越发觉得力不从心,城南项目这事更是让她觉得疲惫不堪。 有时想想到底图什么呢?都这把年纪了,就算争得了天下又能怎样! “延敖…” “嗯!” “好累啊…有时想想倒不如从位置上下来,谁爱干就谁去干吧。” “……” “我也不想争了,不如把手里的股份卖掉,和你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置处宅子,喝喝茶养养花,你给我做做饭,过几年属于自己的舒坦日子,倒比现在这种成天跟打仗似的强。”黄玉苓窝在陈延敖怀里心生倦意,此时她便不是大塍的当家人了,只是一个贪恋清静想要和自己心爱之人避世隐退的普通妇人。 大抵看透浮华纷争之后才知平凡平庸的可贵,每日浇花斗鸟也不乏是种幸运。 可是她这么想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陈延敖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附和:“你最近是太累了才会成天想这些,等城南项目理顺之后我带你去山里住一阵子,不过目前事情还是需要解决的,你也别太过于消极,船到桥头自然直。”随之稳了稳他又继续说,“况且城南项目是我牵头让你去办的,这事我也有责任,所以别担心,我会跟你一起面对,共度难关……” …… 江临岸的手术原定于上午九点开始,可由于方案讨论期间出了一点分歧,延误了时间,最终定于下午两点才开始。 一点半左右被推入手术室,在此之前该到的人都到了,秦兰和温漪自是不必说,自他出事之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于浩也是隔三差五来,手术之前也到了病房,就连江巍和江丞阳那天也到场了。 江巍拄着拐杖站在担架床旁边,面无冷清,直直地看着床上的江临岸。 “你有种去替女人挡枪就得有种站起来,我给你请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专家,如果你真瘫了以后就不是我的孙子!”老爷子大抵心里也埋了很多火气,谁能想到他这个混账孙子会为了一个女人豁出命去,更何况这种类似的事三十年前也发生过,当初江砚为了救秦兰母子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最终自己却因抢救无效死亡,现在这事又轮到了他儿子身上。 江巍大概哀莫大于心不死,用他怼秦兰的那句话说:“自从你来了我们江家之后,我江巍生出来的东西都成了痴情种!” 江丞阳这时候也不忘落井下石,凑到江临岸面前去。 “爷爷讲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得好好活着,四肢健全,更何况你伤的还是腰,腰对一个男人来说多重要啊,不然真瘫在床上就是废人一个,也枉费你妈处心积虑留在江家这么多年,别落得个身体残疾连传宗接代这种活儿都干不了……” 这话说得甚是难听,却是事实,秦兰听了心里越发心酸,一个劲地抹眼泪。 江临岸却始终没吭声,抿紧唇,目光绕了一圈,却终是没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身影,临到进手术室之前他才稍稍拖住于浩,压低声音问:“这几天她来过没?” 于浩自然知道他口中指的是谁,面色变沉,回答:“你现在还有心思去想她,来不来又能怎样,而且你也看到了,她人不在,说明她心里未必有你,你还是好好做手术吧,回头等你出院了我和老彦在菩提摆一桌给你去晦气!” …… 沈瓷午饭几乎没吃东西,睡了一会儿之后起来喝了小半碗粥,一直熬到傍晚才有勇气给周彦打电话,接通之后她轻轻道了一声:“喂…” “嗯!”那边也是淡淡回,之后便是一段无声的沉默,谁都不吱声。 最后还是沈瓷先开口:“手术怎么样?” 她直入主题,像是一块石头落下来,砸在周彦身上,以前她几乎不会给自己主动打电话,可这几天为了关注江临岸的病情她几乎是一天一通,想来不觉有些讽刺。 “手术改时间了,下午两点才开始,大概半小时之前刚结束。” “那结果呢?”沈瓷口吻露出一点急躁。 周彦没回答,沈瓷等了几秒,心里那跟弦扯得更紧,闷住一口气催问:“结果好不好?” 周彦当时正在回去的路上,遇到红灯,踩了刹车,周围车子都停了下来,他停在第一个,看着前面信号灯上不断跳转的数字,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一下,两下,三下…… “周医生?” “沈瓷……”他突然喊她的名字。 沈瓷心尖一蹙,问:“怎么了?” “我带你去见他吧。” 她要去看他,带着仪式感 沈瓷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天去医院拆了线,纱布也摘掉了,只在掌中留了一条弯曲丑陋的疤。疤有些痒,大概是那天天气湿闷,长出来的新肉就有些隐隐作怪。 沈瓷也没多理会,刚才周彦在电话里说半小时后就能到她楼下,她便起身去浴室冲了一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把头发吹干,对着镜子总觉得脸色过于白了些,看着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女鬼,于是又在脸上扑了一层粉,好歹把黑眼圈盖住一些,盖完发现越发惨淡,想把脸上的粉洗掉又怕时间来不及,于是从抽屉底层抽出来一盒腮红。 腮红还没开封,是老早之前有次陪陈韵逛街的时候被她怂恿买下来的,买回来之后就一直扔抽屉里,从没用过,沈瓷便把盒子翻过来看了看,还在保质期内,于是拆了上面的塑封纸。 打开,一股淡淡的清香,颜色也好看,蜜桃色,里头带一点很细微的闪。 沈瓷找了刷子随手在面颊上刷了两笔,脸上枯白的神色立马就鲜亮起来,难怪女孩子喜欢往脸上涂这些东西,效果实在是立竿见影。 差不多七点半的时候沈瓷才从楼下跑下来,周彦已经站在车子旁边等。 “抱歉,晚了几分钟!” 她一向守时,所以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跑得有些急,跑到周彦面前已经气喘吁吁。 周彦却站在车边不动,目色沉沉地盯着她看,沈瓷被看得有些不自然,皱了下眉:“怎么了?不走吗?” 周彦这才苦笑一声:“化妆了?” 沈瓷一时愣住,继而有些尴尬,她其实真的不适应脸上抹太多东西,于是低头用手捻了一下。 “是不是很奇怪?” 周彦却摇头:“没有,很好看!” 沈瓷:“……” 周彦:“走吧,先带你去吃饭!” 沈瓷怎么肯,拒绝:“我不饿,先去医院吧。” 周彦看了下腕表:“现在去你也进不了病房,再等等吧,等九点以后。” 两人在小区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八点之后才开车往慈西医院去,路上沈瓷很安静,几乎没说话,只是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像在想事情,直到快抵达医院门口的时候她才开口,问:“你想了什么办法让我能够进病房?” 周彦顿了顿,还是打算讲实话。 “手术很成功,所以江家那边也算宽了心,晚饭的时候伯母已经被司机接回去休息,只留温漪一人在病房守着,我让于浩赶过去把温漪支开,给你争取单独见他的时间,至于门口那些保镖,转到慈西医院之后人就撤了一批,现在就留了两个守门,这两个我会替你摆平。” 周彦把障碍都扫除了,只为她能单独见下江临岸,沈瓷听完一时没言语,周彦见她神色有些异常,问:“怎么了?不是一直想见他?” 沈瓷摇头,心里凄然无比,想想多么讽刺啊,现在见他一面都这么难。 周彦把车子一直停到住院楼门口,自己先上楼,五分钟之后给沈瓷打了电话,沈瓷才上去。 病房走廊上,保镖果然都不见了,只有周彦一人站在门口。 “手术刚做完,人还没醒,可能你进去也跟他说不上话,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你先进去看看吧。”周彦说完又看了眼腕表,“现在是八点五十分,我刚跟于浩通过电话,他陪温漪在附近吃饭,大概很快就会回来,二十分钟吧,最多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周彦交代完,等沈瓷的反应。 沈瓷定定看着他,脸上空荡荡的没什么表情。 周彦提了一口气。 “怎么?嫌二十分钟时间太短?” “没有,不是,已经很好了。” 她怎么敢嫌弃二十分钟时间太短,就目前这种情况,一分钟对她而言都已经是种奢望。 “谢谢,我又欠你一份人情!”沈瓷淡淡开口,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表情。 周彦低头苦笑,替她把门推开一点。 “进去吧,我去楼下等你!” 他目送沈瓷走进面前那扇门,一直记得那天她的模样。 难得化了淡妆,抹了唇膏,是和腮红配好的颜色,刚洗过的头发也是乌黑油亮,顺顺地垂到肩膀,身上穿了件白色棉布衬衣,衬衣很长,宽松版型,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小半截纤瘦白皙的手臂,令她整个人显得更加飘逸。 周彦就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去的背影,脑中一晃,突然让他想到一个词——“仪式感”。 对,仪式感! 后来周彦才明白沈瓷那次去医院看江临岸的意义,确实充满仪式感,所以她刻意换了衣服化了妆,以最整洁的面容去见他,即使他看不到她当时的模样。 沈瓷进去之后才知道病房很大,套房格局,先是一间会客厅,厅内灯光很亮,摆了沙发茶几等成套家具,地上排了好几束鲜花和花篮,营养品更是堆得像座小山,中间隔了一道门,门关着,上面塑料小槽里插了病人的名字。 沈瓷盯着上面“江临岸”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门,吱呀一声,里面灯光较之外面要暗许多,她一时有些不适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里面便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消毒水味道很浓,冷气开得也很大,除此之外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家具并不多,单人病房的格局,除了一排靠窗摆的布艺沙发之外还有两张床,一大一小紧挨着,中间只隔了张小巧的柜子,小的那张像是临时搭起来的,原本应该是给护工方便照料睡的,可被褥上却扔了一条女士披肩,披肩质地轻柔,花色也显得较年轻,应该是温漪晚上在这陪夜睡的地方,而另一张床要稍大一些,铺了特制的气垫,上面躺着人,从沈瓷站的角度看过去被褥有些弓起,只是看不清全貌。 当时她仅离床只有三四米距离,可却迟迟无法走过去,就连周围的空气也仿佛都是静止的,唯独墙上的挂钟在滴滴作响,昭示着时间在流逝。 沈瓷在门口足足站了好几分钟,最后才鼓起勇气拧着手指走过去…… 敬畏命运 “麻烦…载我一程……” “要不你跟了我吧!” “再问你一遍,跟不跟?” “我希望你能够把对我的防备放下一点,试着相处一下,说不定除了床上那点事之外我们还能再干点别的!……比如像现在这样牵着你的手看夜景…” “……现在是凌晨三点,再过一个多小时,我还可以牵着你的手看日出…” “我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会哄女人,脾气不好,身上臭毛病一堆,但我很感激你能容忍我,迁就我,所以希望你别因为我而受委屈!你要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有什么不满也尽管说,能做的我尽量去做,能改的…尽量会改……”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换个活法,她或许不是最合适的,却是我最想要的,如果一定要我拿手里的东西去换,可以,拿去吧,我愿意…” 沈瓷在那短短几米远的距离之内想了很多东西。 他们第一次见面,烈日之下追尾,他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用钱解决事情;他们第二次见面,醍醐居,他以轻狂之姿替她捡了扣子;他们第三次见面,香山公墓的半山腰上,她药流之后大出血,拖着半条命在雨里拦下了他的车子;他们第四次见面,第五次见面……到往后的每一次…… 沈瓷起初觉得只是偶然,到他这里也顶多巧合的次数多了点,可没想到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她的生活。 沈瓷慢慢走到床前面,灯光暗淡,光影拢着床上的人。 他就那么平躺着,鼻子里插了氧气管,脸色苍白,瘦得厉害,露出的手臂上留着针头和许多擦伤,除了胸口有些起伏之外仿佛悄无声息。 沈瓷竟觉得有些陌生,他原本不该这样,不该这样不成人形的躺在床上。 床头槽格里还插着病历,沈瓷拿出来看了一眼。 “江临岸,男,31岁,贯穿伤,腰椎骨折,伤部疼痛,活动受限,椎管减压加钉棒内固定治疗,14:30全麻下行腰锥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手术+椎管扩大减压手术,术后返回病房,腰背部伤口无渗血,伤口引流管一根,在位,负压引流,大剂量甲强龙静滴治疗,尿色清,痛感强烈,必要时遵医嘱予以凯纷静脉滴入以缓解术后疼痛,指导进行轴线翻身,评估截瘫平面及四肢活动,密切关注患者体温,血象,每隔两小时进行双下肢按摩以预防静脉血栓……” 整整大半张纸的病历和医嘱,最下方注明护理等级,一级,红色字体,留有医生和陪床护士的印章。 沈瓷拿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卡片纸,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以前她就相信命,很小的时候就信,可是并不曾对它怀有敬畏之心,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因为是命运让她走到这步田地,也是命运让她没有出头之日,所以她对它一直带着蔑视之情。 虽然我抵抗不了,虽然我打不赢,但我也未曾低头,未曾求饶,以至于她这么多年都努力苟活在这世上,即使一无所有也要活得很清高,仿佛在暗地里跟命运较劲,向命运挑衅,可是现在呢? 沈瓷看着床上的人,他此时应该在哪里?或许在某酒店包厢与客户吃饭,或许在某会议室与下属交谈,也或许正坐在办公室加班,但他绝对不应该在这里,更不应该如此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 那一刻她突然就后悔了,甚至害怕了,是真的害怕,往常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害怕,比之当年她从江丞阳魔爪中逃出来的那一刻还要害怕。 沈瓷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承认她输了,她愿意低头,愿意求饶。 “只要他能站起来,好好活下去,像以前一样,你让我无论做什么都行!” 周彦坐在车里,外面突然下起雨来,他正准备给于浩打个电话,可抬头却见住院楼大厅台阶上走下来一道身影。 一开始还不肯相信,可人影走近一些他才不得不确定,于是赶紧从车里拿了把伞跑过去。 “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周彦边把伞撑到沈瓷头上边问。 伞下的人却不吭声,目光有些空洞,不知看向哪,脚却还在往前挪步子。 这副样子让周彦觉得有些意外,时间尚早啊,算算她只不过在病房里呆了几分钟,不是一直想去见他吗,怎么现在有机会见了却又这么快就下楼来? “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周彦问。 或许是江家人,或许是保镖,甚至也有可能是护工,突然回到病房见沈瓷在那,便把她赶了出来,这是周彦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了。 可沈瓷还是不说话,只是稍稍低了下头,雨下得有点大,雨水顺着伞沿滴到她的鞋面上。 周彦见她情绪有些反常,也不问了,低头搂了下她的肩把她藏到伞下。 “走吧,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车速开得很慢,可是也慢不过沈瓷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她是完全静止的,像个没有任何思绪的木偶一样端坐在车椅上。 周彦神经很敏感,大概也是出于职业本能,有些看出不寻常。 “急着回去吗?要是不急的话陪我去喝杯茶?” 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一向雅间都订满的枯水庵居然没什么客人。 周彦带沈瓷进去的时候千佳子亲自撑了伞出来接待。 “周先生,好久没见您过来了。” 周彦只说最近工作有些忙,想要介绍沈瓷,可千佳子眼尖,立马就把她认了出来。 “沈小姐,您好,好久不见。” 沈瓷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自己确实来过两次,可跟眼前这位店长的接触并不多,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她还能记得自己。 “你好!”她顺势也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无下文,默默站在周彦身后。 千佳子大概也感觉出了沈瓷的冷淡,又拿目光在周彦脸上扫了一圈,估计也是出于职业本能,每天在茶楼里迎来送往,识人看人的本事好,所以总能瞧出一些端倪,况且这也不是周彦第一次带沈瓷来这里了,她只笑笑,不多问。 “今天天气不好,客人不多,您常用的那间房还空着,要不就给您安排那里?” 周彦又看了眼身后的沈瓷,点头。 “行吧,就那里。” 于是三人往茶楼里走,一前一后,到门口的时候要换了干净的鞋进去。 门口自然有服务生收伞,千佳子引着他们去雅间,到门口的时候推开移门,稍稍躬身作了个揖。 周彦带沈瓷进去,四四方方的雅间,榻榻米,窗口帘子拉了起来,可以看到院子里被雨水浇湿的山石和枯树。 沈瓷看了一眼,墙上依旧挂着那幅字。 周彦:“先坐吧!” 沈瓷便坐了下来,站在门口的千佳子又稍稍欠身。 “那我去叫人备茶具,周先生,还是老规矩?” 周彦点头示意,千佳子退出去,要拉上移门的时候又被周彦叫住:“再多备一份点心!” 很快东西都端了进来,却只全部摆在桌上,周彦挥手让服务生出去,关上门,他再折回来,沈瓷还是以刚才的姿势盘坐在榻榻米上,目光淡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焚香,盖炉,又拿手巾把手擦干净,再煮水,煎茶,青烟袅袅,他坐在那幅“残心”的字前面,一举一动间都透着沉浸和平和。 最后一杯铜色的茶水移到沈瓷面前,用蓝色的小瓷碗装着。 沈瓷看了一眼,突然轻笑:“你有什么想问?” 周彦没抬头,只拎了水壶浇茶叶,窗外雨声连连,室内热气氤氲,偶有微风吹动他身后那幅字的卷轴棍,直到他又替自己泡了一杯茶出来,才慢慢开口,抬起眼皮。 “你有什么可以讲?” 沈瓷就此顿了顿,之前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愿意把过去那些不堪的往事讲给面前这个男人听。 不应该啊,她已经独自隐瞒了这么多年,除却温从安以外她谁都不愿透露一个字,可凭什么周彦陪她去了趟凤屏她就愿意全盘说给他听? 只因为当初他跟她讲了关于甄小惋的事?她用自己的秘密去交换? 不不不,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可这一刻她突然就明白过来了,这男人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沉暮感,仿佛是夕阳里面那道柔光,不干不燥,无关乎经历,也无关乎年龄,他总能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场合让你产生倾诉欲。 “好吧!”沈瓷轻声笑,把面前那杯茶往前推了推,“替我要个烟灰缸!” 她不喝茶,她只抽烟。 烟雾混着茶气飘在木色的空间里,半根下去,她眼里才泛出一点光,随后用手指轻轻扫了下额头。 “你有试过吗?你一直渴望想要见到的人,费尽力气想要见到的人,准备了很多话,很多表情,以为见他的时候会有发挥的余地,可是有天当你真的站在他床前,你却发现自己连触碰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沈瓷回忆刚才她在病房的那几分钟时间,真可惜,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傻傻站在那里,努力很久终于伸出手去。 床上的人眉头皱得很紧,额头有汗,身上有伤,她想替他把眉抚平,把汗擦干净,可是手指挂在半空中很久,最终还是没能落下去。 她连那一点点勇气都没有了。 她彻底沦为一个屈服于命运的人。 “我这二十多年亏欠了很多人,沈卫,温从安,陈遇,现在又多了一个江临岸,前两个为了我死的死瘫的瘫,后两个,一个为我曾与家里闹翻,差点沦为笑柄,而另一个豁出命去替我挡枪,现在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我承认我信命,但是我没有屈服过,所以我十六岁那年戳伤了江丞阳的眼睛,二十五岁那年尝试着接受陈遇,甚至曾经一度萌发过和江临岸走下去的念想,可是最后发现都是奢望。陈家不可能接受我,以前犯过的错得罪过的人也不会放过我,命里欠的东西终究要还,所以李大昌又回来了,江丞阳也回来了,而温从安的女儿竟成了他的未婚妻…所以你看,我信命,顺命,可是现在我真的无能为力,我必须心生敬畏了,要说服自己去相信秦兰说的那句话,自从我出现之后他便没有顺利过,他命里本不该有我,有了我之后才会变得这么辛苦,所以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去触碰他,再去引诱他,他本该有属于自己的轨迹和生活。” 沈瓷一口气说了很多,周彦轻轻押了一口茶。 他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包括她的决定和打算,只是心里越发难过。 “他还没醒,你在下结论之前是否要先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不需要了,多一点都是折磨。” “可是他应该也有选择权,你或许可以尝试着把有些事跟他讲清楚,说不定把障碍扫清了你们之间还会有转机。” “转机?” “对,转机,或者就算没转机,至少他要失去得明明白白,更何况他都愿意豁出命去救你,说不定他根本不在乎你的过去。” “可是那又怎样?就算他真的可以完全不在乎,世人的嗤笑会少吗?压力会少吗?” 所有该面对的都要去面对,困难一桩不少,痛苦反而增多。 他要如何去抉择?太难了,沈瓷不想让他去承受这些。 “到底为止吧,他已经为我付出这么多,与人斗,与钱斗,不想再看到他为了我与命斗!” 人力终不能胜天啊,命里她强求不了,又何必再去纠缠挣扎引发更多苦痛。 周彦一时无言,看着面前的沈瓷,她短短几天也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就连刻意涂上去的胭脂也褪掉了颜色。 半截烟就被她那样无意识地捻在手里。 包厢里久久没有声音,直到各自杯中的茶都凉了,周彦才终于问了一句:“那你呢?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沈瓷稍稍抬头。 “感情?” “对,感恩也好,感激也罢,或者是爱,随便哪一样,你对他到底怎么想?” 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沈瓷良久不作声,碾了烟看向窗外,窗外还在下雨,只是小了许多。 她曾对爱下过定义,引用以前在书里看到的那段话。 “我一直觉得爱是寸步不让,要不断与痛苦较量,是这世间唯一一件令人心甘情愿与之遭逢的苦难,可是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我不再这么想。为什么爱要这样?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他大可以换种方式,一帆风顺,前程似锦,免去苦难的过程,不比现在这样与我纠缠不休来得幸福?” “可是这也意味着你要离开,你要放弃,甚至他会误会你冷血无情,从此不能再跟他在一起!” “那又怎样?我不在乎,也不必占有,他去过他的大好时光,这比我离不离开拥不拥有更重要!” 陈家出事了 周彦煮的那杯茶沈瓷最终还是没喝,只是坐在窗口抽了两根烟。 她用两根烟的时间作了决定,像是一个手法果断干脆的医生,即使知道痛得要死,还是一刀便把那块肉割了下来。 周彦一直记得沈瓷那天的模样,手里捏着烟,眼稍微迷,拉得细长…… 从枯水庵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有风,吹得那棵枯树枝上的红绸带四处乱晃。 周彦把沈瓷一直送到单元楼下。 “谢谢你今天帮我安排去见他。” 周彦笑笑:“我知道你不去一次心里总是不安。” 沈瓷也没否认,只是说:“我似乎总是在欠你人情。” 周彦:“这是我的荣幸,不过日后是要还的,我会一笔笔都记在账上。”他说话总是具有技巧性,一字一句里面都藏着含义,同时会把他的要求也放在里面,不显山露水地表露出来。 沈瓷也没拒绝:“我知道,有机会一定还。”说完下了车。 周彦坐在车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心内又生出一点念想,将她喊住。 “等一下!” 沈瓷回头:“怎么了?” “知不知道这次守在病房门口的那些保镖都是温漪安排的?” 沈瓷愣了愣,她惊讶的倒不是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周彦会突然提这件事。 “不知道,但这并不奇怪,她有她的立场,换做是我或许会做得比这更严密。” “所以你不怨她?” “有什么可怨,我应该对她心存感激,毕竟于公于私她都一直在帮江临岸。”这话说得有些圣女,可是从沈瓷口中出来又觉得真实。 周彦有时候也看不透这个女人,她的思想到底是过于强大独立还是仅仅因为自私? “你对江临岸……”周彦还有话要问,可触及沈瓷清寒的目光又一时问不下去,“算了,上楼吧,晚安!” 他挥手道别,沈瓷转身又往楼道里去,可刚走几步再度回头。 沈瓷:“抱歉,还有事要麻烦你。” 周彦:“什么?” 沈瓷:“今天我去见他的事,麻烦你去跟于浩说一声,让他别多管。” 周彦顿了顿,问:“你何苦这样?” 沈瓷却摇头:“没有原因!” 周彦:“没有原因?” 沈瓷:“对,没有原因,只是不想他知道我去过而已!”说完她便转身走了,留下周彦独自坐在车里。 他有些不理解沈瓷的做法,可是心里却隐隐觉出遗憾。 当年他和江临岸都年少轻狂,以为爱而不得是件要命的事,所以不顾一切非要去争取,最后却落得一死两伤这样惨淡的结局,现在见沈瓷这样,她选择默默退出,从这场三人拉锯战里卸甲撤离,外人看似无情绝然,可仔细一想,莫不是最好的结局。 甚至周彦坐在车里想,当年他和江临岸以及甄小惋之间,若有一方能够像沈瓷这样愿意卸下一点气,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许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 三天后沈瓷从周彦口中得到确切消息,江临岸的手术很成功,只要术后悉心疗养便不会留下后遗症。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当天下午她买了一张动车票去了西山。 桂姨见到她吓了一跳。 “小沈,才一段时间没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沈瓷只是一笑:“工作太忙!” 她在疗养院陪沈卫住了一晚,也是那晚电视台播了新闻,621事件因为村民绑架一案终是被捅到了省里,引起上面高度重视,相关部门开始组织调查。 赵盘海伤人一案正式宣判,经法院认定赵盘海构成故意伤害罪,至一人死亡两人受伤,但属防卫过当,判处有期徒刑4年零六个月,移至甬州看守所执行。 那天天气居然不太热,沈瓷便让桂姨帮忙把沈卫从床上扶起来抬到轮椅上,再推他去阳台。 夕阳之中微风郎朗。 “头发长了,姐帮你理一理吧。” 她找了块干净的毛巾围在沈卫肩膀上,又去借了剪子和推子。 这么多年也不是头一次了,对于帮沈卫理发这件事来说她有些无师自通,只是终究水平有限,理的没有店里好看,特别是修边的时候总是修不齐,不过她有信心。 “怎么样?除了前面被我剃歪了之外是不是还行?至少比上一次有进步?” 桂姨端着热水进来的时候便正好看到沈瓷拿了面镜子晃在沈卫面前,乐呵呵地跟他说话,当时沈卫就坐在轮椅上,高瘦的个子,身子坐得很直,留给桂姨一个背影,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而沈瓷一手拿推子一手拿镜子,穿了件纯黑色的t,耳朵里塞着耳机,头发在后面扎了个利落的马尾,露出纤长白皙的脖子。 夕阳西下,她跟沈卫说话的笑容像个纯正的孩子。 桂姨不免唏嘘,知趣地又端了热水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沈瓷又围着沈卫转了一圈。 “嗯,天越来越热了,帮你把后面头发再推薄点。”于是拿了推子弯下腰去,仔仔细细地沿着沈卫的耳根弧度一点点开始推,而此时收音机里的新闻还在继续。 “……赵岗村拆迁伤人一案暂告段落,赵小京遗体被家属接回,同日火化…” 不巧沈瓷的手一抖,推子推过去,耳根边上便被一下推掉了小块,露出里面白色的头皮。 头皮上有细细的经络,沈瓷用手指摸上去,上面尚有温度,昭示着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沈瓷一时痛得无法呼吸,蹲到沈卫旁边,把头趴在他膝盖上。 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而她唯一能抱住的也只有面前这条与她同样纤瘦的手臂。 “…姐姐前几天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也是19岁,跟你一样大,一样瘦,就是皮肤有点黑,可能是因为经常在外面晒的缘故,不过人很好,也单纯,家里还种了好几棵葡萄树,葡萄都熟了,他说他要等他爷爷回来一起吃,可是……” 沈瓷说到这便轻轻笑了笑,又去握住沈卫的手指。 “可是等不到了,新闻里说他今天火化……那些人总是太急,不愿花点时间听他解释,也没有给他任何希望,为什么总是这样?……而且这次的事姐姐也有责任,是我把他从院子里骗出去的,是我让他要放下枪去相信那些人,可是那些人其实早就把他遗弃……现在他死了,再也看不到他爷爷,甚至都没机会尝一下院子里的葡萄,而现在还有个人躺在医院里,为了救我中了枪,我应该去陪他,去照顾他,可是我却只能躲在你这里……小卫,他醒过来之后应该会恨我吧,可是姐姐真的没有力气了……我好累,好想离开这里……” 沈瓷趴在沈卫的膝盖上自言自语,落日的光线洒下来铺在她消瘦的肩膀。 她虚虚撑着眼睛看着远方,远方夜幕将至,血色的残阳即将整个沉下去。 沈瓷在苏州呆了两天,原本还想回小屋看看,可去小屋的路上突然接到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我哥出事了!” 沈瓷当时正站在疗养院附近的公交站台等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由闭起眼睛喘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怎么了?”她稍稍缓了缓问。 陈韵回答:“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为了城南项目的事,警方把他和黄玉苓都带走了,说要配合调查,到现在也没回来。” 沈瓷看了下手表,此时是下午两点半。 “被带走多久了?” “早晨九点多吧,这都快满六个小时了,什么话还没问完啊,小瓷姐,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不来?”陈韵口吻急躁,听得出她确实很担心。 沈瓷吁了一口气,其实她能做什么呢,这件事上她也无能为力。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去公司的路上,黄玉苓在还好,可现在连她也被弄进去了,我得去找陈延敖疏通一下路子。” 这时候陈家也就只剩陈延敖了,就算陈韵多么不愿去找他,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唯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沈瓷能理解她的处境,可是这件事情实在过于复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陈韵解释,只能先劝:“你也不需要太心急,先去看看陈延敖怎么说吧,但我估计问题应该不大。” 沈瓷挂了电话,当时她还挺乐观,觉得虽然赵岗村出了人命,可拆迁出人命的例子也不少,开发商可能暂时会有些麻烦,但最后也成不了大事,更何况陈家也不是一般人家,上下关系疏通一下,总能盖得过去。 不过沈瓷还是改了主意,直接从疗养院坐车去了车站,买了当天的车票回甬州。 到甬州已经有些晚了,她再辗转坐公交车回去,到小区天色已黑,她又顺路在门口的超市买了几样菜,拎着往回走,一直走到楼上,抬头却见门框上靠着一条长长的身影,曲着腿,叼着烟,一手插裤兜里,一手按着手机。 沈瓷狠狠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 身影听到声音侧过身来,看到还站在台阶上的沈瓷,黑色t恤,马尾,球鞋,手里拎了几袋子菜。 陈家的水很深 阿幸从门上直起身来,回答:“我顺路,过来看看你。” “顺路?”沈瓷冷笑,从台阶上走上去,也不看阿幸,直接从他身边绕过去开门。 “你的顺路有点远,况且也没看到有车停在楼下,怎么,这次不是过来执行李大昌的命令?”她语调讽刺,说完便把门打开,拎了菜自己走进去。 阿幸在门口顿了顿,把烟踩灭了,惨淡一笑也跟了进去。 沈瓷也没招待她的打算,把菜拎去厨房,又舀了米出来淘好倒进电饭锅,通了电开始煮,做完这些她才擦干净手出去。 阿幸独自站在客厅的书架前面,手里拿了本旧书在翻。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原来这句话是出自一首诗?”他举了举手里的书问,是雪莱的诗集。 沈瓷却没搭理,只是走过去把他手里的书拿下来重新放回书架上,提口气,问:“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阿幸看着她寒涔涔的目光,把手插裤兜里又笑了一下。 “刚才已经说过了,顺路过来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可看!”她的态度明显不热络,阿幸皱了下眉。 “你是不是对我抱有敌意?” “敌意?那倒没有,只是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也没办法成为朋友,立场不同,你是李大昌的人,而我……”她讲到这又突然觉得心口闷气,别了下头,“算了,不说这些,如果你没事就走吧,我要去做饭。”遂转身又要往厨房去,靠在书架上的阿幸却低头苦笑一声,又站直。 “等等!” “……” “我来是有事要提醒你!” “……” “昌爷已经和江丞阳撕破脸,城南项目很复杂,你能避则避,别再牵扯进去。” 沈瓷脚步顿住,他没想到阿幸会跟他说这些。 “还有,陈家那边的事你也别掺和,陈遇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你说什么?”沈瓷听到这转身,面露惊色,“这不可能,就算大塍参与了城南项目的投资,但赵岗村拆迁出事跟大塍没有直接关系,而且大塍是后来才参与进来的,陈遇充其量只是开发商,不是事故主要责任人。” “正常逻辑是这样,可不排除有人借这机会搞事!” “搞事?你是想说江丞阳吗?” 江丞阳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她是知道的,网上关于621事件的负面报道也少不了他的功劳,甚至沈瓷都能猜到原因,无非是李大昌把他单方面踢出局了,又拉了陈家进来,害他利益受损,以他锱铢必较的性格确实咽不下这口气,背后使点绊子让项目无法顺利进行也可以理解,可是他没有理由去害陈家啊。 “不可能,江丞阳和大塍没有仇!”沈瓷笃定,不然之前黄玉苓也不会一味撮合陈韵和他。 阿幸却虚虚一笑:“我没说这人是江丞阳。” 不是江丞阳? “那是谁?” “具体谁你就不用知道了,只是想提醒你,陈家水很深,别让自己卷进去。”说完他似乎稍稍卸了一口气,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行了,话都已经带到,先走了。” 阿幸转身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见沈瓷还愣愣地站在厨房门口。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好好吃饭,瘦得都没法看了,而且我听说人已经救了过来,既然死不了,你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沈瓷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没吱声,返身又进了厨房。 很快听到客厅那边传来关门声,阿幸走了,沈瓷一手撑在料理台上重重喘了一口气,而此时手机铃声开始响,沈瓷走出去,陈韵的电话。 “喂…” “喂,小瓷姐,黄玉苓出来了,可我哥还在里面。” 沈瓷不觉心口一紧,又想到刚才阿幸讲的那番话。 “你现在人在哪儿?” “还在警局。” 沈瓷觉得阿幸没必要特意跑来跟她讲些莫须有的事,既然他这么说内里肯定有文章。 “你在那等我吧,我过去找你!” 她衣服都没换,只回厨房把电饭煲的电源拔了,拿了包和车钥匙就开门出去。 带走陈遇的是市局的人,沈瓷直接开车过去,停好车便看到大厅有人走出来,其中一个穿牛仔裙的显然是陈韵。 沈瓷立即走过去。 “陈韵!” 陈韵转身,看到沈瓷立即跑上前。 “小瓷姐……” 沈瓷应了应,这才看清跟在她后面的另外两个人,陈延敖扶着黄玉苓站在一边,黄玉苓面色憔悴,眼圈有点红,大概刚哭过,这会儿妆也已经脱掉了,鱼尾纹和浮肿显得更加明显。 沈瓷也不能当没看见,稍稍欠了下身打招呼。 “黄董,陈经理……” 黄玉苓却没吱声,眼神有些呆滞,倒是陈延敖礼貌地回了句:“沈小姐,好久不见。” 沈瓷便勉强笑了下算作回应,之后各自沉默,最后还是陈延敖先出声,对陈韵说:“我先送你妈回去,阿遇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看明天吧,明天我再托托关系先把人先弄出来再说。” 陈韵也只能点头,顺带说了声谢谢。 陈延敖便又看了眼沈瓷。 “家里出了点事,阿遇还在里面,这丫头不放心,你来就更好了,帮着劝劝吧,叫她别太担心。” 这时候的陈延敖倒有了一点陈家顶梁柱的味道,要照顾大的还要照看小的,确实有些不容易,不过幸好,幸好他还愿意出手帮忙。 沈瓷点头应了,没多言,等陈延敖扶着黄玉苓上了车后她才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陈遇还不能出来?” 陈韵却烦躁地挠了下头:“我也不知道。” “那警方怎么说?” “他们能说什么呀,就说暂时还不能放人,具体原因都是一问三不知。” 沈瓷不觉又闷了一口气:“之前不是说只是过来配合调查吗?” “对啊,可都快整整一天了也不见放人,鬼知道这帮狗腿想干嘛!”陈韵满口怨愤,沈瓷知道问她也肯定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只能拍了下她的肩。 “行了,先上车吧,吃饭没?” “没!” “那先带你去吃饭?” “好,不过你得等等!”说着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出来吧,我妈他们已经走了。” 沈瓷有些意外:“你跟谁打电话?”可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有人喊,“姐,你来啦!” 沈瓷回头,见方灼抹着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觉一愣,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陈韵心里有事,脾气急,要吃辣,方灼迁就,于是三人在市局附近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川菜馆,点了几个菜,陈韵又要喝酒,一开始方灼不肯,可经不住陈韵闹腾,只能又招了服务员过来。 “麻烦来一瓶啤酒!” “好的!” “不行,来一打!” “喝这么多干嘛?” “没看出来我心情很不好吗,我要一打,冰的,快点去拿!” 方灼大概也没办法,只能又顺从,等酒拿来之后经不住闹直接拧了两瓶放陈韵面前,沈瓷坐对面看着这架势,在底下踢了下方灼的小腿肚。 “怎么回事,你们俩……” 方灼挠了下头,又拿纸巾给陈韵擦杯子,边擦边说:“没……没什么啊!” 可这种鬼话怎么骗得过沈瓷,她又拿眼睛瞟了眼陈韵,陈韵喝了一口酒,嘶嘶出声:“没什么好瞒的,咱又没干什么丢人的勾当,对,我这阵子一直住他那呢,没回家!” 沈瓷:“……” 陈韵:“刚才也是他陪我一起来警局的,不过怕被黄玉苓看见又生事端,所以我让他躲了一下。” 沈瓷:“……” 陈韵:“这事我哥也知道,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哥还在里头没捞出来,小瓷姐,你说这算什么事啊,好端端的把我哥扣在里面不放,就算拆迁真死了人也不是我哥拿刀去捅的啊,充其量赔点钱不就完了嘛,凭什么把他逮进去?” 陈韵风风火火地说了一大堆,可没一句说在点上,可自己又急,语无伦次。 沈瓷只能又看向方灼,方灼摇头:“姐,这事我也找人打听了,但实在打听不出来,你也知道的,自从赵岗村那事捅开之后风声就很紧,至于陈总为什么会进去……我刚绕了好几层关系才打听到一点,说是大塍为了开发这个项目重新注册了一家公司,法人是陈总,但因为时间仓促有证件还没办齐。” “证件没办齐?”沈瓷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荒唐,按她之前在国土局查到的消息,那块地是昌隆发展投资公司买下的,法人是李天赐,也就是李大昌的公司,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以陈遇为法人的新公司? 这里面到底还有多少故事? 可能是心里烦,陈韵那天酒喝得有些多,死活不肯回家住,最终沈瓷只能把她又送到了方灼那,回去的路上手机又突然响,陌生号码。 沈瓷接起来。 “喂,有时间吗?出来见个面吧!” 虽然她没存号码,但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的声音,当时车子正停在十字路口,前面红灯闪,想了想,回答:“好,你现在在哪儿?” 我想睡觉,能不能过去找你 约了慈西医院附近的一间咖啡厅,沈瓷到得早了些,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看到温漪讪讪来迟。 她是开车来的,因为沈瓷的位置靠窗,又隔着玻璃,所以可以清楚看到对方把车子停在了车位上,开的是一辆奔驰四门轿跑,银色,之前沈瓷见江临岸开过一次,可以确定这是江临岸的车。 “抱歉,刚阿姨让我回家拿点东西。”她边说边把车钥匙,钱包和一只四方形的保温袋搁桌上。 沈瓷扫了一眼,袋子里装了餐盒和一只封口的玻璃水杯,杯子是透明的,透出里面装了绿色的液体,而且她刚才说“回家”,原来她已经把江宅当成自己在甬州的家。 沈瓷不免抿了下唇,没言语。 温漪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也坐了下来,又用手理了下额头因为赶路有些弄乱的刘海,问:“喝点什么?”这口气稀松平常,像是经常见面的好友约了一起过来聊天。 沈瓷顿了顿,摇头,又捧了下手里的杯子:“我喝白开水就好!” “不喝点别的?” “不用!” 温漪便也没再勉强,自己招了服务生过来。 “这里有没有茶?” “有,请问您想喝什么茶?” “信阳毛尖有吗?” 服务生愣了愣,现在咖啡厅卖茶不稀奇,可毛尖这种一般很少会备着,所以对方很快摇头:“这个倒是没有。” “那你们这里有什么?” “有很多,要不您稍等一下,我去拿份单子过来。” 很快服务生便拿了茶水单过来,上面果然列了长长的一条,红茶绿茶到花果茶,温漪匆匆扫了一眼,又问沈瓷:“要不你来选?” 沈瓷依旧拒绝:“我对这个没研究,平时也很少喝。” 温漪便又把眼神收回来,随手在单子上指了指:“那就来壶这个吧,拿两个杯子。” “好,请稍等!” 服务员退下,温漪这才抬头,习惯性似的又用手撩了下头发,随后笑了笑,笑起来之后眼角竟然出现两条浅浅的纹路。 沈瓷发现温漪今天没有化妆,只穿了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就连常穿的高跟鞋也变成了帆布鞋,而整个面容看上去极其憔悴,脸色暗黄,下眼皮有重重的阴影。 这段日子难熬的又何止沈瓷一个,沈瓷低头拧了下手指,实在不忍心去看温漪的笑。 她何必这样!以她们俩现在的立场和关系,她应该恶言相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强颜欢笑。 温漪见沈瓷低头不语,似乎没有要开口说话的迹象,于是也不急,两人就那么干坐着等了几分钟,直到服务员把茶水送上来。 “我点了我们苏州洞庭湖的碧螺春,沈小姐在苏州念的大学,应该也知道,尝尝?”她边问边倒了一小杯递给沈瓷。 沈瓷看了一眼,她对茶确实没研究,但碧螺春这么有名岂会不知道,只是她刚才再三说自己不喝茶,最后温漪还是给她倒了一杯,可见对方并不愿把她的喜好放在心里,有些一厢情愿,或者倔性子。 沈瓷不接杯子,温漪也不劝了,笑盈盈地把杯子放到了她面前去,随后自己尝了一口,直接皱起眉来。 “味道不对,用的不是今年的新茶。” 沈瓷讶异,这也能喝得出来? “你对茶有研究?” “不算有研究,就这阵子跟着阿姨学了点,你不知道吗?临岸的爷爷特别喜欢喝茶,所以阿姨让我学点也能讨他欢心。”温漪丝毫不遮掩自己在江家花的心思,她也确实够努力够用心,当然,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在向沈瓷宣战。 沈瓷不免又看了眼面前的杯子,碧绿的茶叶已经开始往下沉。 新茶旧茶…她哼了一声,说:“温小姐有话就直讲吧!”想来大晚上约她出来肯定也不是为了品茶,可温漪还是不急不缓地喝了几口,随后把杯子放桌上,抬起头来,盯着沈瓷看了看。 沈瓷依旧一副冷面孔,可对方始终笑脸相迎,幽幽开口:“我知道你前几天去医院看过临岸。” 沈瓷一顿,却没吱声。 温漪:“于浩虽然没有说,但他突然把我劝出去吃饭我就已经猜到了。” 沈瓷:“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止?” 温漪一笑:“没什么可阻止的,我相信你也是明白人,让你去看看他也好,至少你应该知道自己把他害成什么样子了。” 沈瓷:“……” 温漪:“他现在像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身下插了导尿管,后背还有引流管,翻个身都要几个人一起抬,晚上必须靠注射氟比洛芬酯才能勉强睡两小时,知道氟比洛芬酯是什么吗?术后强镇痛药,不然他根本睡不着。” 沈瓷在底下拧紧手指,缓慢呼吸。 温漪:“当然这还只是一小部分,损失最严重的是他的项目,知道我之前花了多少心思才能让我妈原谅他吗?我偷我妈的印章,绝食,哭闹,好不容易我妈才愿意继续投资他的项目,可现在呢?现在他突然为了你中枪躺在床上,医生说至少躺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还要做很长时间的复检,你知道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会让他损失多少?” 一个个问题砸过来,沈瓷无言,唯有咬紧牙根。 温漪哼了一声“为什么现在不说话了?你不是喜欢跟他纠缠吗?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吗?别以为他心里有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根本没资格,也不配,不配跟他在一起,不配参与他的生活,甚至不配把你的名字和他摆在一起,因为你从头到尾只会拖累他,耽误他,一次次让他为你作出牺牲,而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又给过他什么?” 温漪言辞犀利,口气激烈,像是压在心里的小火山终于喷发,可是眼圈却开始红了起来,里面泛出湿润。她狠狠咽了一口气,别过脸去用手擦了下眼睛。 这段时间她真的很辛苦,煎熬,坚持,以十二分的耐心和毅力留在江临岸身边,为他做了很多事,受尽委屈,忍尽寂寞,可最后他却去替另外一个女人挡子弹。 温漪转过来又喝了一口茶,眼圈红的,可是眼底已经不再有泪水。 “我的忍耐力也是有限的,一次次原谅他相信他,包括我妈,但这次的事给我的打击很大,我今天也不妨把话跟你挑明,我爱他,爱了两年,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但前提是他心里必须没有你,我妈也是一样的意思,她不希望你们再见面,如果你能和他断了来往,项目的事就不会有问题,但如果你还继续纠缠,我妈不会再原谅了,而以临岸现在的状况,如果项目出问题他大概会真的生不如死,所以你自己不妨掂量一下,是要继续纠缠还是放他一条生路,或者换句话说,你是否应该看在他救你一命的份上,别再来害他?” 温漪的逻辑很分明,沈瓷都听懂了,可一时说不上话。 对面见她迟迟不言语,目光如此空冷,不觉又笑出来:“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这些完全没有要威胁你的意思,只是把利弊都跟你说明,你可以自己选,选择这样毫无生路的跟他继续纠缠下去,还是选择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一时又变成了选择题,可是这道选择题有任何意义吗?答案已经很鲜明。 沈瓷低头拧紧手指,右手掌心那道疤还在隐隐作疼。 抬起头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不需要选了,我也没有选的余地,就这样吧,如你所说,我不会再见他!”她语气平常,就这么淡然地给了答案,好像根本就没一点思想挣扎。 温漪倒有些发愣了。 “你能这么轻易就放弃?” “不然呢?”沈瓷发笑,“难不成我还要一哭二闹再去找他要补偿?” “可是…”温漪反而看不明白了,虽然这是她要的答案,可江临岸好歹为她挡了颗子弹,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换做她的话大概无论如何都要死死抓住的,岂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可是什么?”沈瓷反问。 温漪顿了顿,摇头,又再度重复:“我的条件是,你们以后不能再见面,连电话都不能再打,就跟陌生人一样,这些你都能做到?” “没问题!” 沈瓷再度给了肯定的答案,温漪惊讶地盯着她看了看,原本以为劝服要花费很多口舌,甚至已经作好了被她反驳的准备,可她居然一口就应诺了下来,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不免让温漪觉得生疑。 “你是不是从未爱过他?” 沈瓷心口一紧,没回答,反问:“你觉得呢?” 温漪想了想,继而冷笑摇头:“应该不爱吧,不然你怎么能够做到如此稀松平常,而且你这样的态度让我替他觉得悲哀,他是为了救你才变成现在这样,之前还一度为了你差点放弃恒信,我从没想过他会为了一个女人牺牲这么多,可他确实做了,只是很不幸,他的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应,大概真的如于浩所说,你的心是冷的,根本没什么感情可言,是临岸看错了人,我替他不值!” 温漪口气越发冷。 沈瓷不由勾唇一笑:“我也替他觉得不值,但现在让他认清还来得及,就照你所说吧,以后我不会再跟他见面,我把他还给你,希望你们能够长长久久,恩爱美满。”沈瓷说完便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如果温小姐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遂起身出去,可走到温漪身边的时候目光又扫到保温袋里那只装了绿色液体的瓶子。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这是西芹汁?” 温漪一愣,不懂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对,怎么了,有问题?” 沈瓷又吞了一口气:“没问题,但下次换一样吧,他最讨厌吃的就是西芹。” 沈瓷走后温漪依旧坐在沙发上,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那张空位置,而为她沏的那杯碧螺春还摆在那里,茶叶早就已经全部沉到杯底了,颜色开始由碧绿变成暗褐色,而她却一口都没沾。 沈瓷从咖啡厅出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一口气坐上车,关上车门,抱住方向盘之后才敢用力喘气,就仿佛胸口有东西堵在那里,哪怕再晚一点,再晚一点她便会窒息而死。 在车里坐了好久她才稍稍缓过劲来,后背的衣服却已经被汗打湿,沈瓷最终抬头,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影,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 “喂,你有时间吗?” 那边顿了顿:“现在有点忙,你若是要问临岸的情况,我稍后忙完了再打给你。” “不是,不是……”沈瓷立即否认,“我不问他的情况,我以后再也不问他的情况了…” 周彦听着那边沈瓷低弱的声音不免心口一惊。 “那你打电话是……?” “你在诊所对不对?我想睡觉,能不能过去找你?” 沈瓷直接开车去了周彦的诊所,大厅接待处的那位小姑娘已经下班了,连灯都已经关掉,不过走廊里还有光。 沈瓷寻光而去,两面墙上依旧是摆满了绿植和苔藓,只是叶子都是干的,好像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浇水了,沈瓷走几步便听到休息室那边传来声音,走过去,门是打开的,周彦背对着她正站在靠墙的那张柜子前面 “周医生……”她喊了一声。 周彦回头,手里捻了两根香,香已经点着了,顶端开始散出虚虚绕绕的白烟。 “到了?先进来吧!” 沈瓷便走过去,见他把香放进香炉里,把盖子盖上,放回柜子,转身看着沈瓷。 沈瓷脸色很白,额头有汗,头发都打湿了,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异常艰辛的战役。 他不免轻轻压了一口气。 沈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问:“你刚才电话里说有事在忙,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周彦回答:“没有,已经忙完了,接下来的时间可以用来陪你。” 沈瓷一时无言,突然后悔刚才不该冲动给他打电话。 “那……” “你最近失眠很严重?”周彦突然问。 沈瓷愣了愣:“嗯,有点…” “只是有点吗?” “……” 他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沈瓷也无法隐瞒了,笑了一声:“很严重,几乎整夜都睡不了。” 周彦也跟着笑,却是苦笑。 “很荣幸你睡不着的时候还知道来找我,先躺过去吧,我去换张片子。” 我要搬家了 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摇椅,沈瓷舒展身体躺上去。 周彦又去拿了张片子过来换上,很快室内便流淌出悠扬的古琴和萧声,他再去把那只香炉拿过来摆到沈瓷手边的矮几上,一时鼻息间全是柔淡的香气。 沈瓷忍不住深呼吸,再混着耳边琴箫合奏的声音,感觉胸口的窒息感缓和了不少。 周彦站在旁边留意她的神情,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瓷闭起眼睛,唇角勾了勾:“舒服多了。” “那是否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她却没声音了,周彦也不逼,又去端了张椅子过来,就坐在沈瓷的摇椅旁边,翘起二郎腿开口:“有话就说吧,现在我只是你的医生,洗耳恭听。”声音温和低沉。 沈瓷慢慢睁开眼睛,偏了下头,看到周彦背光而坐,穿了件细格纹衬衣,戴着眼睛,眉目间像是流淌着一股如山水般的清雅,再混着空气里的沉香气。 她终是抵不过,幽幽开口:“我刚去见过温漪,她让我和江临岸断绝联系,我答应了,答应以后不会再和他有往来,不能见面,不能纠缠,甚至…”她轻轻笑出声,“甚至跟他打个电话都不行。” 周彦听完皱了下眉心。 “原因呢?” “什么原因?” “她没有立场逼你这么做,你可以选择拒绝。” “拒绝?呵……我怎么拒绝?”沈瓷又转过头去仰面看着天花板,“在这件事上其实我早就已经没有选择,是我一开始就做错。如果起初就跟他走远一些,把他再拒绝得彻底一些,现在他就不会浑身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 “可这事其实也不能怪你,是他心甘情愿要去替你挡子弹的。” “话虽可以这么说,但是道理却不能这么讲。”沈瓷顿了顿,又阖了下眼睛,“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梁文音,她不喜欢我,应该说特别恨我,如果我再继续和江临岸纠缠,她就算赔掉血本也会让恒信进行不下去的。” 周彦忍不住又提了一口气。 之前在凤屏沈瓷跟他提过一点关于温从安的事,但十分不具体,至于梁文音为何会恨她,更是无从得知。 “介不介意告诉我你和温从安之间的事?” 沈瓷慢慢又睁开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气。 “我和他……” “嗯!” “……算了!” “……” “有些事情我不想再提,但我能接受梁文音恨我,她恨我是对的,甚至包括有天温漪也恨我,这些我都能理解,至于我和江临岸之间……到此为止吧。” 关于这个问题之前他们就聊过了,沈瓷会退出这段感情,但周彦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不怕自己以后会后悔吗?” “后悔?” “对,至少你也应该试着努力一下,说不定还有以后呢?” 以后……多么美好的字眼啊,沈瓷觉得自己被头顶的灯光照得快要飘起来了。 “我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就已经没有以后了,这么多年所求的无非就是能够安然度日,所以我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不多问,不多管,也从不反抗……就比如曹小伟车祸去世的时候我不愿意替他声讨;赵家出事的时候我也不愿意站在他们的立场发声,……还有秀秀,秀秀被那些人关在屋子里,像牲口一样受尽凌辱,最后被活活踢到流产,死亡,而我作为她的朋友又做过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冷眼旁观任其发展,最后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面前,曹小伟的母亲,赵小京,还有秀秀……所以你看我这样,懦弱到连自己都痛恨自己,有什么勇气为他努力?” 她把这些事的责任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怎么说呢,确实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原因,可是…… “可是他们的死都是有原因的,不能全怪你。” “对,不能全怪我,世界就是这样,到处都是黑暗和罪恶,我知道就算我替曹小伟的母亲发声了她儿子也已经活不过来,我也知道只要赵小京能够出去低个头认个错再在法官面前求个饶,法官不会把他怎样,因为他是智障啊,大概连刑都判不了,可是就算这些道理我都懂,又能怎样?……最后全都死了,我做的一切都成了引向死亡的导火索,而现在江临岸却去为我挡枪,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多么不值得?我有那么多不堪的过去,我越在乎他就越过不了这些坎,我无法原谅自己,又洗不干净……周彦,我洗不干净了,所以我只能装出一副根本不在乎他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情愿他恨我,也不要他心里有我……” 这席话让周彦心中生出一层层战栗。 他突然分不清方向了,也分不清沈瓷对于江临岸的感情是懦弱还是坚韧,可是他看得见面前的这双眼睛,并能肯定她在为此受刑。 “好了,我不问了,你遵循自己的内心,以后不后悔就好。” 躺在椅子上的人便笑了笑,仰面看着天花板,眼前灯影浮动,虚虚实实,她稍稍勾了一下唇:“不后悔,我的路从来都只有一条…”边说边慢慢阖上眼睛,睫毛轻颤,又转过身去蜷了下身子。 周彦在旁边听到她似梦似醒的声音。 她说:“好累,我已经有将近一周没好好睡过觉了,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他的样子……屋里,客厅,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我大概要搬家了,我在那里已经住不下去……” 沈瓷那一觉居然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见身边窗口已经浮起白色晨光,而她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件外套,一件男式针织毛衣,乳白色,质地松软,还能依稀闻到上面淡淡的沉香味道。 对面走廊传来走动声,沈瓷看了眼手表,凌晨四点多,焚香已经燃尽,音乐也早就停了,此时房内空无一人,只留了桌上一盏小灯。 真是奢侈啊,她居然躺在这张摇椅上睡了将近七个小时。 沈瓷撑着扶手坐起来,捏了下太阳穴,又把身上那件外套叠整齐,走出房间才看到对面还亮着灯光。 搬家 沈瓷走过去,门是开的,周彦独自坐在台灯下看资料,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细格纹衬衣,只是换了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倒像是个学生。 周彦大概也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沈瓷站在那里。 “醒了?” 沈瓷咽了口气:“抱歉,我居然睡到现在,你是不是一直在这没回去?” 周彦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眼镜摘了走到沈瓷面前来,他个子高,每次看沈瓷的时候都是俯视,这会儿肩膀又挡掉了大片光,把沈瓷罩在阴影里面。 沈瓷抬头与他对视,可能是眼镜被摘掉的缘故,可以清晰看到里面的眼白和黑眸,还有一点淡淡的红血丝。 沈瓷:“你……” 周彦:“睡饱了?” 沈瓷:“……” 周彦:“要是没睡饱的话现在时间尚早,还能再睡两小时。” 沈瓷:“不用了,已经打扰太久,先回去了。”她说完就要走,周彦却突然拉了下她的手臂。 “等等!” 沈瓷把手抽回来,往后退了小半步,脸色有些尴尬,问:“有事?” “你这样就走了?” “……” 沈瓷顿了顿,这才想起来:“抱歉,要收费的,我去拿钱给你。” 周彦当时大概真是气得不行,眼看沈瓷真要回休息室取包,他又一手握住沈瓷的手臂:“你付什么钱?” 沈瓷:“……” 周彦:“咨询费还是治疗费?或者更确切地讲是陪睡费?” 沈瓷:“……” 周彦:“如果是陪睡费的话你估计也付不起,我不是按时间算的。” 沈瓷“……” 她被周彦说得既尴尬又无语,只能低下头去。 “周医生…” “别叫我周医生,我现在不是你的医生!” “……” “你也不需要事事跟我算得这么清楚,沈瓷,既然你昨天跟我说了那些话,那我们来日方长,现在先去洗把脸,我带你去吃早饭!” “……” 周彦走后沈瓷很长一段时间还愣在原地,她昨晚跟他说什么了?就算说了什么,和他的“来日方长”又有什么关系? 周彦工作忙起来偶尔会睡在诊所,所以这里备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沈瓷洗完脸出来见他正在给治疗室窗台上的那几盆小绿植浇水。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时候那几盆小绿植就在了,当时一盆盆整齐地排在窗台上,上面还有刚浇上去的露珠,迎着早晨的朝阳肆意生长。 沈瓷后来想,她喜欢来这的另外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这里养了许多绿色的东西,绿色代表希望,总能令人心旷神怡,不过当时沈瓷断定这些小东西肯定不是周彦亲自照料,一是他应该没这闲情,诊所里生意很好,预约排得满,二是这个年纪的男人也鲜少有喜欢伺候花草的,无非就是交给诊所里的小姑娘来弄,可现在看来自己当时的想法是错的,诊所里的所有绿植盆栽,包括那些苔藓都是周彦亲自照料,从不假以他人。 “你很喜欢养花花草草?”沈瓷走过去问。 周彦手里还拿着浇水的小花洒,转过身来看了沈瓷一眼。 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吗?他脸上竟显出几分痛苦的表情,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算喜欢,只是习惯。以前小惋喜欢养这些东西,她去世之后家里几盆我就帮她继续养下去了,慢慢就有了这个习惯,或者说是……生活的一部分。” 沈瓷听完心里一愣。 大概每个人的纪念方式都不同。甄小惋死后江临岸几乎从不跟人提这个名字,以至于“甄小惋”三个字在她那里成了禁忌,而周彦把诊所和家都布置成日式,每年忌日都要去日本呆几天,甚至学着开始种甄小惋生前喜欢的绿植和苔藓。 沈瓷吞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这么多年心里一直在怨江临岸?” 之前在凤屏的时候周彦已经把甄小惋的事跟沈瓷说过了,只是当时沈瓷没有问太多细节。 这会儿到了点上,周彦转身把手里的花洒搁窗口,抬头看了眼窗外,日头还没升上来,但是天光已经完全亮了,照在他一夜未睡有些苍白的脸上。 “怨?起初几年怨过,因为是他把小惋从我身边带走了,当时也算趁虚而入,可是后来我也想过,如果那天我和小惋没有吵架,她没有去喝酒,没有主动找他去接,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所以从日本回来之后我也能慢慢释怀了,毕竟人已经不在,我和临岸这么多年感情,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周彦低头撑住床边的那张桌子,陈年旧事回忆起来总是有些吃力,更何况还是带着龌龊和血泪的事情。 甄小惋最后去世的原因沈瓷基本都已经知道了,迷奸,抑郁症,注射毒品自尽,这笔账该怎么算? 沈瓷又狠狠咽了一口气,喉咙像是涨得疼。 “我知道你心里恨,但是我相信这么多年他心里也不好过,而且他跟你不一样,你或许会适当自我舒解,可是他不会,他性格太要强了,不肯低头不肯认错,喜欢把什么话都自己憋在心里,自己受煎熬,同时还要面对甄小惋的去世,你的友情,还要他爷爷和母亲的伤害……” 在这件事上沈瓷觉得江临岸也是受害人,且对他抱有心疼。 周彦的立场自然不同,转身冷笑:“你这算是在帮他脱罪吗?” “脱罪?他没罪,喜欢一个人,失去一个人,都没罪,而且我相信命,命里有时她终究属于你,命里无时……又何必执着强求?” 周彦定定看着沈瓷的眼睛,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真的没有一点波澜。 “难道你就真的不害怕失去吗?” “怕啊,可是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我躲不掉,你也躲不掉,倒不如从不曾拥有过,离开的时候反而能够更加坦然一些,就好比……”她又看了眼窗台上的花草,“就好比这些花草,虽然漂亮,可是也会有死的那一天,你前期投入了那么多心血,却注定要面对它的凋零,所以不如一开始就别养,也省得以后伤心。” “……” 周彦听了不觉皱眉。 “你有时候太过于消极?” “消极?”沈瓷发笑,“那你可以来试试我的人生,如果你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看看你还能有多少乐观?” “……” 原本挺好的早晨,眼看三言两语就要毁掉一大半了,周彦拿纸巾擦了下手。 “好了,不说这些,我换件衣服,你去门口等我!” “……” 很快周彦从里头出来,沈瓷就站在诊所门口的台阶上,身后是一大片迎着晨光的苔藓,她睡饱之后精神好了许多,脸色也润了起来,而周彦换了件t恤,纯白色,配黑色运动裤,球鞋,还是那副黑框眼镜。 沈瓷不由笑:“这样看上去很年轻。” 周彦皱眉:“原来以前在你心里我很老?” 沈瓷立即摇头:“没有,只是……感觉有些暮气,于浩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叫你老彦?” 周彦:“……” 两人去了附近一间网红餐厅,那里有正宗的豆浆和手工点心,不过人不多,可能是因为时间尚早的缘故,沈瓷到了店里才知道今天是周六,她这阵子过得浑浑噩噩,感觉白天与黑夜之间都没有区分的,日子就像流水一样淌过去。 两人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周彦去拿餐,她独自坐在位置上等,转身便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行人和车辆不多,但是晨光已经洒下来,有环卫工人在清扫隔夜的垃圾和落叶。 又是崭新的一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好周彦端了餐盘过来。 “试试这家的豆浆,现磨的,要是觉得味道淡的话可以加糖。” 桌上有现成的糖罐子,沈瓷看了一眼,摇头:“不用,淡点好。”她没有嗜甜的习惯。 周彦也知道她的口味,不多说了,又挪了一笼点心过去。 “快吃吧,吃完我陪你去看房子。” “看房子?” “你昨晚不是说想搬家吗?我今天上午正好有时间,那就尽快吧,尽快帮你搬出去。” “……” 周彦所谓的“尽快”简直是神速,直接开车带沈瓷去了附近的某小区,小区环境挺好,小高层,有电梯。 周彦也不知道哪来的钥匙,直接开门进去。 “你可以自己先看看,家具家电都是全的,采光也不错,周围交通便利,安保也很好,更重要的是小区后面就有一个大型超市。” 他把沈瓷的要求琢磨得很透彻,沈瓷意思懵懂地在屋里转了一下,大户型,三室两厅,装修也很别致,简直可以用豪宅来形容了。 可是…… “你是在开玩笑吗?这地段的房子我怎么可能租得起。” 周彦却笑,手插裤兜里。 “不用你交租金,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他现在移民去国外了,房子就一直空着,走前给我留了钥匙,让我偶尔过来照应一下,昨晚我跟他通了电话,他说没问题,房子你可以住,水电物业费自己交,唯一要求就是保持屋内整洁干净。” “但是……” “没有但是,我知道初芒的工资并不高,你还要照顾你弟弟,不需要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先住着吧,当是帮我朋友看房子!”说完便把钥匙塞到沈瓷手里,“走吧,看还缺点什么,我今天一起帮你办了,要是来得及的话下午就搬过来,晚上你请我吃饭,算是庆祝乔迁之喜。” 周彦节奏太快,沈瓷的思维有些跟不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彦已经走到玄关门口了。 “还愣着干嘛,走啊!顺便带你去楼下车位看看,不过停车费要自己交,还有,这个小区的物业不便宜。” “……” 平时周彦给沈瓷的印象一直是稳而舒缓,仿佛没什么事可以催促他往前赶,可就沈瓷“搬家”这件事上他显出了异常的紧迫感,弄得沈瓷都有些懵了,总觉得哪个环节有点不对劲,可无奈周彦催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她只能顺从跟上。 两人去小区后面的超市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拎了大包小包回来,那会儿大约上午十点多。 途中周彦接了个电话,也没避着沈瓷,所以沈瓷能够听出大致事情,似乎是周彦爷爷让他中午回去吃饭。 周彦挂断电话,沈瓷便趁机说:“要不东西我自己拎上去吧,你陪了我一上午了,后面的事我自己做。” 周彦看了下头顶的太阳:“还是帮你拎到楼上吧,你车还在我诊所,等送你过去之后我再回去。”原本这么计划也没错,沈瓷便没再推辞。 两人把东西放进屋里,周彦下来取车,沈瓷刚坐上去手机便响了起来。 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我哥出来了。” 沈瓷心口一沉:“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联系不上,我都急死了,要不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沈瓷挂断手机,大概是陈韵那边讲话的声音太大,周彦已经猜出大概始末了。 “你要去找他?” 沈瓷顿了顿,要不要去找?找了又能怎样? “我先打个电话试试吧。” 她又拨了陈遇的号码,可那边却是关机。 “算了,你先送我回诊所吧。”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 周彦突然笑了笑:“去他住的地方吗?我直接送你过去吧。” “……” 有时候沈瓷觉得这男人其实也挺霸道,只是霸道的方式不同,大概是有张温润的皮囊做掩护,所以尽管沈瓷拒绝,他还是发动车子往陈遇住的别墅去。 大概上回周彦去过一次,所以轻车熟路,一直开到别墅区门口,正准备开进去的时候却见陈韵和方灼从里面走出来。 沈瓷赶紧叫停,下车。 “陈韵!” “小瓷姐,我哥……”结果话还没喊完,一眼便看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周彦,像是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烈日炎炎,她半眯着眼睛,看了眼周彦,又看了眼沈瓷。 沈瓷没想到会在这遇到陈韵,介于她对周彦的感情……场面变得有些一言难尽,直到方灼跑过来很没眼力见地打了一声茬。 “姐,这位是你新认识的小鲜肉?” “……” “……” 什么小鲜肉啊 “什么小鲜肉,死胖子你没眼睛的吗?他都比你大,三十了,还小鲜肉?”陈韵突然炸开,回头猛地朝方灼的膝盖踹了一脚。 方灼吃疼,抱着腿嗷嗷:“你没事踹我干嘛,我又不知道……你们认识?” 沈瓷只能硬着头皮介绍:“周医生,这是我以前杂志社的同事,方灼,这是周医生。”说完周彦便主动伸过手去,“你好,我是周彦,陈韵以前的校友!” “校友?”方灼看了眼陈韵,遂见鬼似地叫开,“你就是她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那个男神学长?” 沈瓷:“……” 周彦:“……” 陈韵又立马一腿踢过去,方灼都没来得及和周彦握手,抱着膝盖在地上打转。 场面实在有些惨烈,沈瓷只能皱眉,稍稍拉了陈韵一下,转入正题。 “你哥呢?” 陈韵眼睛还死死盯着周彦,嘴里愤愤回答:“不知道!不清楚!家里没人,电话也不接,我原本还打算让你陪我一起找找,但现在看这情况……算了,胖子,你跟我走。”说完拉起旁边的方灼就往马路上去。 沈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想去追,却被周彦制止住。 “算了,她那脾气……更何况陈遇也不是孩子了,可能只是一时承受不住压力躲起来而已。” 沈瓷低头喘了口气,陈遇确实不是孩子了,但是有时候他还改不了孩子脾气,这次的事大概对他打击很大,又是头一次经历。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你的担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况且他要是有心躲起来,你去哪里找?” “……” “算了,再等等吧,也给他一点独处的时间。” “……” 周彦中午答应萧镇远要回家吃饭,于是开车送沈瓷去诊所取车,另走前又交代:“钥匙给你了,要是可以的话下午你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今晚有时间,到时候过去帮你搬家。”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搬家的事我自己能搞定。” 沈瓷怎好再麻烦周彦去当苦力,可周彦舒缓一笑:“就这么决定吧,搬完你可以请我吃饭。” “……” 回去的路上沈瓷反复衡量了一下,搬家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她不可能再在那里住下去,至于周彦朋友的那套房子……凭心而论房子很好,特别好,各方面都令她很满意,只是她实在不喜欢欠人人情。 沈瓷停好车上楼,一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想觉得还是不应该这样,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于是掏出手机给周彦编了条短信。 “你朋友的房子我会搬过去,麻烦你替我跟他说声谢谢,但我不能接受免费住,要不这样吧,我按照那边的市场价给你付房租,你可以给我一个友情价,但是不能全免。” 朋友归朋友,账还是要算清楚的,这是沈瓷一贯的处世态度,可短信发过去那边迟迟没有回应,沈瓷只能收掉手机闷头往楼上走,结果还没到门口便闻到楼道里有很浓的烟星气。 谁在这抽烟? 沈瓷闷抬头,见陈遇窝着身子蹲在铁门前面,她狠狠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 陈遇抬头,手里还捏着烟,烟雾后面是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你回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撑着墙根站起来,但可能因为蹲太久腿麻的缘故,起了一半又往前踉跄,幸好沈瓷扶了一把,目光抬起来与他对视,看到他眼底鲜明的红血丝。 “你一直在这等我?” “嗯。” “从里面出来之后就直接过来的?” “嗯。” “过来多久了?” “两三个小时把。” “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陈遇拧了下眉心:“手机没电了,也不想回去,只想来见见你。” 他从警局出来之后便直接来了沈瓷这,没作打算,也没任何计划性,只是循着自己内心的想法直奔而来。在这等了一上午,他的嗓音也透着沙哑,大概在里面一宿没睡吧,这会儿看着头发有点乱,衬衣都是皱巴巴的,别人眼里一向风度翩翩的陈少,如今却成了涉及某案被警方带走拘留一天一夜的人。 “算了,先进来再说吧。” 沈瓷开了门,侧身让陈遇进去,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又问:“早饭吃了吗?” “没有。” “那午饭呢?” “也没有!” “……” 她不由叹了一口气:“先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吧,我去厨房给你随便做点。” 沈瓷抽了围裙围上,又去冰箱拿了两个鸡蛋,等水煮开的当口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拿手机给陈韵发了条短信,告知陈遇在她这,叫她不需要太担心。 短信过去犹如石沉大海,想到刚才陈韵在别墅区门口看她的眼神,只觉无奈又无力。 算了,她也不是神,做不到令谁都开心,于是沈瓷收了手机,又从柜子里拿了卷挂面出来,正准备往热锅里扔的时候感觉腰上一紧,从后面缠过来一条手臂…… “小瓷…” 浓烈的烟味扑过来,陈遇双手搂住灶台前面单薄的身影。 “当初我妈逼我娶阮芸的时候陈韵劝过我,她说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可是我没同意,也不可能同意,因为自己肩膀上还有责任,可是昨天我被关在那间审讯室将近24小时,头顶的灯照得人眼睛都疼,当时我却在想,要是那时候你跟我走了,我们换座城市重新开始,现在是不是什么都会不一样?……我不会被牵扯进案子,你也不会和江临岸纠缠,甚至可能连阮芸都不会死……” 陈遇将冰凉的脸贴在沈瓷的耳根上,用一种近乎无力又沙沉的声音在倾诉这段话。 沈瓷只觉心口发颤。 早知道…… 想当初…… 重新开始…… 她转过身去将腰上的手支开。 “这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许多人和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已经回不了头了。” 陈遇定定看着面前这双眼睛,冷淡如水,他不由苦笑。 “是啊,回不了头了,是我当初没有把握好……” 糖炒栗子 等沈瓷端着两碗面出去的时候发现陈遇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领口解了两颗扣子,一条手臂盖在额头上。 她走过去,把面搁旁边,拎了毯子替他盖上,近看便能看到他下巴冒出的胡渣,细细硬硬的,曾几何时她也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个男人,像是大半年之前吧,她陪陈遇睡了一晚,仅有的一晚,后来想想大概此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从那一晚开始的。 那晚她有了陈遇的孩子,失眠,之后遇到阮芸的挑衅,寻求途径去找了周彦,从诊所到杂志社的路上蹭了江临岸的车子…… 有时候觉得人生便是一本书,一个故事,卷起卷尾,前后关联,而因果之间的联系事后想想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她信命,又觉得如此不可思议。 思绪间口袋里的手机响,沙发上的人皱眉调了个身,幸好没醒,沈瓷立即摁住手机跑进洗手间。 那边是周彦的电话。 “你的短信我看到了,早晨跟你说的话都忘了吗?我们来日方长,不必样样都跟我算得这么清楚!房子你尽管住,如果一定要付酬劳的话,不如这样吧,你负责我的晚饭。” “晚饭?” “嗯,晚饭!我现在在外面单住,有时候工作忙起来根本吃不上东西,就算有时间也懒得做,而那套房子刚好离我的诊所近,所以你就负责我的晚饭吧,我也不挑食,多双筷子就行。” “……” 沈瓷一时还没转过来,那边又问:“到家了么?” “嗯。” “那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没有……我……“沈瓷又透过敞开的门缝看了眼客厅,陈遇躺在上面又换了个睡姿,“要不明天再搬吧,我下午有点事,可能要出去一趟。” …… 自从城南项目出事之后李大昌就跟吃了炸药一样,整个宅子的人都不敢去惹他。 阿幸过去的时候见佛堂的门关着,门口站了几个人。 李大昌一般做早课晚课,可这会儿大中午的,阿幸觉得奇怪,于是走过去。 站在门口的下手立即迎上前。 “幸哥…” “怎么回事,里头有人?” “对,昌爷在里面见客,已经好一会儿了。” 阿幸正打算问谁,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屏幕上显示一窜数字,他眼梢遂即抬了抬,拿着手机走到稍远一点的树下才接。 “喂…” “喂,你在哪儿?” 阿幸不免发笑,她难得给自己打个电话,口气还这么冲。 “有事吗?” “嗯,要是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见一面!” 正说着对面佛堂的门却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身形还算高大,穿了件墨绿色衬衣。 阿幸不禁眼梢一迷,陈延敖?他来干嘛? “喂,还在听吗?”那边沈瓷大概见阿幸迟迟不作声,又催了一句。 阿幸这才转过身来,回答:“可以,你去我住的地方等我。” “你住的地方?” “对,你去过,别说不认识!” “……” 阿幸挂断电话,李大昌已经从佛堂里走了出来,手里串着佛珠子,目光森冷地看着陈延敖离开的方向。 “吃里扒外的东西,终于把狐狸尾巴露了出来。”随后阴寒一笑,转过身来见阿幸站在树下面,他便招了招手。 阿幸收了手机走过去。 “昌爷…” “嗯,来得正好,你去跟老高知会一声,让他还是按规矩办吧。” “按规矩办?您的意思是让高局那边继续追究下去?” “追究不追究的他应该有数,只是陈家那边……不保了,也保不住!” 阿幸一时愣住,有些看不懂李大昌的意思,照理现在李大昌和陈家在一条船上,他拉大塍进了项目,现在项目出事了,按规矩陈遇是第一责任人,所谓唇亡齿寒,陈遇出事李大昌也迟早要跟着受牵连,所以他才动用关系疏通要把陈遇保住,可现在又突然改了主意。 阿幸也看了眼陈延敖离开的方向,问:“是不是跟他有关?” 结果李大昌眼神一沉:“不该你问的别问,把我交代的事办好就行,出去吧!”遂挥手示意阿幸离开,可待他走到一半又叫住:“等等,把李天赐那混账东西也一并给我找来!” 李大昌疑心很重,轻易不相信人,阿幸在他手底下呆了十多年才取得他的信任,这两年对他也算重用有加,底下一并生意,白的黑的,基本也都开始交由阿幸打理。 阿幸知其原因,一是李大昌年纪渐渐大了,心气不如从前,所有事都抓在手里也忙不过来,总得找个合适的人协助,不然他哪来时间早晚念经;二是到了这岁数底下也没个一儿半女,独独一个弟弟,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料,所以李大昌重用阿幸其实是在给李天赐铺路,想着哪天自己走了,这个成天混吃等死的弟弟也有人帮衬,可阿幸越发觉得在城南项目这件事上李大昌似乎在防着自己,特别是从他和陈延敖闹翻之后,越发不愿意让阿幸参与进来,像是要刻意隐瞒他什么事。 阿幸觉得这里头肯定藏了暗涌,只是具体什么事他一时还拿不准,但有一点已经能够确定,应该是和李天赐在阮芸出车祸那晚的事有关系。 回去路上阿幸把最近发生的人和事都串联起来整理了一遍,渐渐显出端倪,于是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边接得很快,语气也恭敬。 “幸哥,您好久没联系我了,今儿怎么有空来电话?” 阿幸正在开车,也不想绕弯子,直接说:“有件事需要麻烦你!”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幸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您尽管开口,阿海在所不辞!” 阿幸听了不免唾了一口:“先别贫,等我说了什么事你再答应吧!” “……” “……” 阿幸挂完阿海的电话,刚好遇到红灯,车子便停了下来,隐约似乎闻到栗子香。这季节已经很少有卖栗子的地方了,阿幸转身看了一眼,却见斜对面路口摆了个炒栗子的摊。 他立即把车子调头过去,称了一斤,刚炒出来的,热乎乎地闻着就香。 阿幸抱着一包栗子回到车上,可车里打了空调,怕栗子凉了,他索性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在装栗子的纸袋上,一路上回去的时候他的心情有些难以名状,前半段路应该算是雀跃,后半段路却变成了低沉,等车子在停车场停好后他却有些犹豫,愣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往自己所住的那栋楼走去,结果老远就看到门口树下面站了一个人影,身形消瘦,穿了件宽松的条纹衬衣,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大半截被牛仔裤裹住的纤细小腿…… 正午的日头很大,即使沈瓷站在树荫下还是觉得有些热,更何况她已经在这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正准备拿出手机打电话,结果一抬头便看到了几米之外的阿幸。 他一手捏烟一手拎了几只袋子,原本应该穿在身上的t恤衫就被他随便搭在肩膀上,而身上只留了一件白色背心。 随后阿幸也朝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沈瓷面前,眯着眼,叼着烟,问:“在这等了很久?” 沈瓷却低头轻轻喘了一口气:“没有,刚到,有点事想问你。” “那先上楼吧。”阿幸拎了东西往楼里去。 沈瓷顿了顿,把他叫住:“不用了,就在这里问吧,问完我就走。” 那时候阿幸已经从树荫底下出去了,站在日头下面,正午的日头又特别毒,照得他身上的皮肤越发黝黑发亮,沈瓷这才发现他后背大半都湿了,似乎出了很多汗。 阿幸定定看着沈瓷,再度眯起眼睛。 “在这说你不热?” “……” “况且人都来了,去楼上说我也不能吃了你。” “……” 想想也是,沈瓷虽然对这个男人有些抵触,但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来没做过什么刻意伤害她的事,无非就是李大昌的爪牙了。 “行吧,我跟你去楼上。”说完往前走,阿幸似乎轻轻完了下嘴角,把小半截烟踩掉。 两人坐电梯上去,一直到他住的公寓门口。 可能是拎的东西多,阿幸需要腾出一只手掏钥匙,可刚弯腰肩膀上搭的t恤便要往下掉,最后他只能把t恤咬在嘴里,弓下身去开门的时候肩膀和后背肋骨之间形成一道流畅的肌肉线条。 沈瓷记得自己十多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时候他特别瘦,所以“身形单薄”成了沈瓷对他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可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个瘦瘦的男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如今高大健壮的模样。 沈瓷不免低下头去,又重重抽了一口气,直到门锁“吧嗒”一声打开。 “进来吧。” 阿幸先走进去,也不换拖鞋,直接赤脚踩在地板上,随手又把t恤一扔,再把拎的几个袋子放吧台上,转身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拧开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如此一来背心前面后面都湿了,前面是水,后面是汗…… 沈瓷在玄关那边看着不禁皱眉,什么生活习惯! 他胳膊上的疤 “傻站在那干什么,进来吧!”阿幸喝完水朝她喊了一声。 沈瓷犹豫着要不要换鞋,却又听到他喊:“不用换了,我这没你收拾得那么干净!” “……” 沈瓷进去之后在客厅里扫了一圈,屋里确实有点乱,门口鞋子扔了一地,沙发也堆了好些脏衣服,茶几上更是乱七八糟倒了许多啤酒罐,不过好在屋子够大,客厅也够宽敞,所以乱是乱了点,倒没显得多拥挤。 沈瓷发愣的间隙阿幸已经从厨房拿了几只盘子并碗筷过来,也不知从哪儿吸了双拖鞋,就那么拖着踢嗒踢嗒地走到吧台前面。 “你要是不赶时间的话等我吃点东西。” 沈瓷倒愣了愣,这会儿快两点了,他居然还没吃午饭?回头见他正在把打包拎回来的东西往盘子里倒,也不知吃的什么,反正沈瓷只闻到一股很浓的酸辣和油腥气。 “帮我拿只烟缸来!”阿幸突然喊了一声,口吻像是指使一个丫鬟。 沈瓷竖了下眼睛,结果阿幸朝她也横了一眼:“朝我看什么,烟缸在茶几上!” 沈瓷:“……” 她也懒得跟他多理论,只求他赶紧吃完可以聊正事,于是端了烟缸过去,搁他面前的吧台上。 “坐!”他突然拉了旁边的高脚椅拍了拍。 沈瓷一开始没肯,但见他脸色沉沉的似乎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只能坐了上去。 虽然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机会不多,但鉴于十多年前就认识了,沈瓷多少有些了解这男人的脾气,面上看着总是没什么表情,但是心里藏了很深的东西。 底下人也怕他,所以叫你坐你就得坐! 沈瓷坐下去之后才看到他面前摆的东西,一盘炒冷面,一盘刀切牛肉。 “你中午就吃这个?” “下午有事,随便对付一顿!”说完他已经闷头下来搅了一筷子面到嘴里,三两下嚼了就往肚子里吞,吞完再捞了旁边的水灌两口,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冷面和牛肉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沈瓷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空荡荡的客厅只听到阿幸吃面喝水的声音,直到剩下的水全部喝完,他突然放下筷子直起上身,问:“你热不热?” 沈瓷:“还好…” 阿幸:“要不要去把空调打低一点?” 沈瓷顿了顿:“随你…” 这是在他家啊,打空调还要问她么?沈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阿幸脖子上明显挂了很多汗。 “要不我去帮你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吧。”她起身站起来想走,却又被阿幸叫住。 “算了!” “……” “你介不介意?” “什么?” “面里辣椒搁得太多,有些热!” “……” 沈瓷还没意识过来,旁边男人已经抬手把身上仅剩的那件背心也脱掉了,光着膀子闷下头去继续吃面。 沈瓷:“……” 她轻轻咽了口气,把脸转过去不看他,耳边只有阿幸吃面的声音,如此大概持续了几分钟,突然见他又停了下来,突然问:“你吃过没有?” 沈瓷:“……”她真是无语了,自己面都快吃完了,现在才想起来问她吃过没有? “吃过了!” “那……”他似乎顿了顿,像有纠结似的把手边一只鼓鼓的牛皮纸袋子推到沈瓷面前,“你去沙发那边吧,把这个带去。” 沈瓷更是莫名其妙,看了一眼,问:“这里面装的什么?” “没什么,你自己拿那边去吃!”说完他又闷下头去继续吃面,不再理会沈瓷了。 沈瓷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分钟,最终还是把那只袋子抱到了手里,感觉还有余温,热热的,打开,一大袋糖炒栗子。 “这……” “路上看到随便买的,你赶紧拿去!”他嘴里塞着牛肉口齿不清,但大有催促之意。 沈瓷抱着一袋子栗子哭笑不得,可心里却生出很复杂的情绪。 她其实一直分不清自己对这男人的感情,到底是憎恨多一点还是感激多一点,不过记忆中留下来的似乎大多都是关于他好的一面,比如在隆冬腊月把她抱去房间放满一大缸热水给她冲洗身体,比如肩挨着肩坐在地上给她点烟,再比如在镇上买了一大袋糖炒栗子捂在怀中,送到她学校去。 沈瓷侧头又看了阿幸一眼,盘子里的面已经快吃光了,只剩一些胡萝卜丝和豆芽还沾在盘底,他干脆端起整只盘子拿筷子往嘴里捞,而从沈瓷那个角度看过去可见他凸起的喉结,坚硬的肩膀,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和手臂,还有胳膊上那块疤。 沈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过去,手指触及那块疤的时候阿幸身子明显僵了僵,连着吃面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当时是不是被我刺得很深?”沈瓷突然问。 阿幸顿在那里,盘子罩在面前遮住了大半张脸,沈瓷也看不清他当时的表情,只知道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说:“不深,小伤而已!”遂便继续拿筷子把盘子底的面和菜都一咕噜捞到嘴里,起身站起来往厨房去了。 阿幸走得很快,留下沈瓷一人抱着大袋栗子坐在椅子上发愣,大概几分钟之后又听到洗手间那边传来水声,很快见阿幸走出来,身上总算套了件衣服,脸和头发却是湿的,像是刚去冲了一把澡。 沈瓷手里还捏了颗刚剥好的栗子,她将栗子塞进嘴里,问:“可以说正事了吗?” …… 大约半小时后沈瓷从阿幸公寓出去,阿幸没去送她,却站在客厅的窗口,很快看到她从楼里走出来,风吹得她的头发往一边去。 阿幸又点了一根烟,想起刚才两人的对话。 “你前几天说陈家水很深,有人在借城南项目搞事,如果这个人不是江丞阳,还会有谁?” “你今天来就为了问这事?” “对,希望你能给我透露一点消息!” “为了陈遇?” “……” “如果是为了陈遇,我劝你还是别费心思了,他只是一颗棋子。” “棋子也好工具也罢,我相信他在这件事情里面是无辜的,更何况就算大塍新注册的开发公司五证不全,也没理由让他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所以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坑,既然有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坑里跳。” “所以你来找我,想从我这里套出一点消息?” “可以吗?” “不可以!” “……” “因为我也不清楚这里面到底牵扯了多少事!” “那你前两天为何会突然去找我,提醒我别再去沾这件事?” “只是提醒而已,更何况你是谁,他是谁?” “……” “或者换句话问,你现在以什么立场来帮他打听消息?” “朋友!” “朋友?你们仅仅只是朋友?” “……” “如果只是朋友的话我大概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那你觉得……算了,我承认,我承认我和他不仅仅只是朋友关系,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而且我们领过证,曾是夫妻。” “所以你承认他对你很重要?” “对,很重要!” “好,既然这样的话我想办法帮你打听一下,但仅此而已,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阿幸回忆间沈瓷已经走远,她的车停在小区外面,烈日之下身影越来越小,阿幸手里的烟也越烧越短,最后转过身来,那包栗子还在茶几上,沈瓷并没吃几颗。 阿幸走过去看了一眼,拎起整包栗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沈瓷回去的路上也把阿幸的话回忆了一遍,看来他确实不清楚这里面的具体事情,不过他如此轻易答应帮她打听,这点沈瓷还是有些意外的。 另一点让她意外的是,临走前阿幸跟她透露了一个消息,上午陈遇能够出来她以为是陈延敖的功劳,可阿幸却透露,是江丞阳找人把陈遇暂时保了出来。 沈瓷到家已经过三点了,走时躺在沙发上睡着的陈遇早就不知所踪,原本盖在他身上的那条薄毯也已经叠得好好的放在扶手上,而沈瓷给他煮的那碗面已经吃光了,留下一只空碗,碗下压了张纸条:“面很好吃,谢谢,先走了,陈遇!” 沈瓷拿着那张纸条不觉叹了口气,她知道这男人一直顺风顺水,尚在襁褓之时就已经拥有了别人奋斗几辈子都未必能得到的东西,财富地位,别人的仰视和尊重,这些东西他得来都不费吹灰之力,人间疾苦和人心险恶他大概从来不懂,也不愿意去识,可现在却要面临这么棘手的官司,而且事情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他如今是被卷到了漩涡的中心了。 …… 陈韵生了半天闷气,尽管晚上方灼请她吃了顿她最爱吃的麻辣火锅,喝了她最爱喝的冰镇啤酒,她还是觉得心里有个坎儿过不去。 “我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也没理由生气,毕竟他也从来没说过喜欢我,那么他就有喜欢其他女人的权利,可为什么偏偏要是小瓷姐?难道他不知道小瓷姐和我哥结过婚么?那是我前嫂子,他这算什么意思?” 陈韵抱着酒瓶子发牢骚,一双眼睛被火锅熏得通红发亮…… 含情脉脉的场景 方灼也不知该怎么劝,以往他总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可每每跟陈韵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会变得特别口拙特别迟钝,这会儿也无计可施,只能干瞪着眼听她发牢骚。 发了一晚上牢骚,锅底都快凉了,桌上开的啤酒也都已经喝光,陈韵已经醉了七八成,方灼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准备打车回家,此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陈韵扫了一眼,立马推开方灼。 “喂,黄玉苓…”她拿着手机夹着包,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你不是说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么…哈哈哈,怎么突然又主动联系我?” 方灼当然知道黄玉苓是谁,在后面跟着不觉捏了一把汗。 电话那边黄玉苓居然没生气,口气软软的。 “死丫头你这算说的什么话,你是我生的,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女哪有隔夜仇?……在哪呢,是不是又跟朋友在外面喝酒?妈让司机过去接你,你搬回来住吧,妈有事要跟你商量……” 陈韵挂掉电话,身子不觉往前踉跄了一下。 方灼在后面想扶一把,却被陈韵推开。 “别管我…” “你们谁都别管我!” “这么多年你们有谁管过我?没有……从来没有……我在家一直是多余的那个,可现在出了事,出了事她才想起我来,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陈韵边嘀咕边扶着桌沿往外走,脚步摇摇晃晃,一路过去撞了几个人。 方灼只能拿了包在后面跟着,眼看前面有服务生过来,手里端了一锅子滚烫的锅底,陈韵没有丝毫要让步的意思,情急之下方灼只能一臂把她拽过来。 “当心!” 眼前人便转了个圈,浑浑噩噩地跌到方灼怀中。 “你干什么……” “坏蛋,占我便宜,你占我便宜!”陈韵趴在方灼胸口敲着他肩膀上软软的肉,嘴里还在不住叫嚣,方灼气得…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双手把她摁住,嘴里骂咧:“别乱动,小心烫死你!” “烫死我算了,你以为我多想活?” 方灼听了更气:“别成天说得苦大仇深似的,屁点苦都没吃过,还学人离家出走的把戏,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灼真是快忍不了陈韵这一身大小姐脾气了,哪知陈韵听完一下子嚷嚷起来。 “羡慕?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什么?你们都知道什么?……我这个位置……我这个位置生来就没有选择权的,念什么学校,认识什么人,最后跟谁结婚,我没得选,我都没得选……所以你们羡慕我什么?啊?到底羡慕我什么?” 陈韵几乎喊得歇斯底里,旁边很多客人和服务员都往她这边看。 方灼只能再去扶她,她借势往方灼肩膀上倒,一臂环住他的脖子,热热的呼吸沾在他耳根上,弄得方灼浑身发僵,腿都快站不住了,却听到陈韵低低开口。 她说:“胖子,黄玉苓要我和那老东西结婚,这次我大概真的逃不掉了……” 人生如果是一个绵长而又完整的故事,那么中间肯定会有转折点,数年之后你回过头来看,脑海之中是否会存在几个令你至今都忘不掉的片段? 那些片段或许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可是你却无端觉得它特别重要,重要到不舍得丢弃,不舍得泯灭,甚至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它成了一种独特的存在,好像代表着一个阶段的终结,或者另一个阶段的开始。 而此时此夜,对于方灼来说便是如此,在这个闷燥的夜晚,人声鼎沸的火锅店,热气冲天,他抱着怀里醉醺醺的陈韵挤在走廊上。 她说她逃不过了,她要嫁给江丞阳,而他才知自己心内焦火,早已烧得漫山遍野。 那晚陈韵到底还是听话乖乖回家了,司机把车子一直开到火锅店门口,陈韵拍了下方灼的肩膀。 “谢谢,真的,谢谢你这段时间收留我!” 那时候她的酒已经醒了几分,笑得苦涩又勉强。 方灼还是坚持把她送到车上,司机在旁边替她把着车门。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陈韵坐在车内问。 方灼那会儿已经热得满头大汗,拿手擦了下额头,想了想。 “没了!”他憨憨的,说没了。 陈韵只能苦笑:“那我就回去了,空了联系!”她招司机合上车门,很快车子就开走了,方灼还愣在原地,身后是热火朝天的火锅店,店里的热风夹着辣味往外冲。 他又掠了下鼻子,总觉得还有话没讲完,使劲想了想,对了,终究还是有话没讲完。 他赶紧追。 “等等!” 可车早就已经开远了,他情急之下只能掏出手机。 “喂……” “怎么了?还有事?”那边陈韵口气也有些急。 方灼站在路口看着一晃而过的车影,愣了愣,终是闷下头去。 “没……也没什么事,就想问你,你留在我那的东西怎么办?” “……” 陈韵那头迟迟没有回应,大概等了半分钟,听到一点风声,伴着她有些低哑的嗓音,她说:“随便你,扔了也没关系!” …… 沈瓷第二天联系了房东,之前房租都是一年一付的,现在她突然要退租,房东自然不肯退还剩余的租金,沈瓷几番理论下来对方还是执意如此,她也懒得争论了,只把当初交的押金要了回来。 为此房东还与她翻了脸,要求三天之内必须把东西清干净,结果第二天早晨就叫了其他租客上门来看房子,到中午的时候已经来来回回进了三四波人。 沈瓷上网查了一下,原来房东已经把房子挂到了租房网上,想想再多留两晚也没意思了,于是下午便开始着手收拾东西。 好在她的行李并不多,收拾起来也快,打包好之后便去小区门口叫了辆面包车,又额外付了一点钱给面包车师傅,令其帮着一起搬东西。 到“新家”那边师傅都不觉惊叹:“姑娘,这房子你自己买的啊?” 沈瓷自然摇头:“不是,一个朋友借给我暂住的。” “朋友?男朋友?” “不是,只是普通朋友!” “那你朋友可真大方,这小区的房子可不便宜,你这起码得有一百大几平方吧,值老价钱了,你朋友居然也不收你租金?” “……” 周彦给沈瓷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动手开始搬了,为此周彦还颇有些“生气”。 “不是让你搬家的时候联系我吗?你先别动吧,我一会儿就到!” 一刻钟之后周彦果然到了,进门见沈瓷正在和师傅搬一个纸箱子,周彦赶紧过去抢过手。 “我来吧,你去旁边休息。” 沈瓷无奈,只能把箱子交给他,几个回合下来周彦都有些直不起腰了,扶着门框问:“你这些箱子里都装的什么?怎么这么沉?” 沈瓷递了两瓶水过去,一瓶给师傅,一瓶给周彦,遂笑着回答:“都是书,所以沉。” 周彦一愣,见地上起码零散摆了七八个箱子。 “里面全是书?” “嗯,全是书!” “……” 沈瓷行李不多,一般女孩子偏爱的衣服鞋子包包之类,她却只装了三个尼龙袋,唯独书多,沉甸甸的挤了七八个大号纸箱,所幸公寓里面有个宽敞的书房,各类书都摆了起来,满满地摆了两面架子。 临行前沈瓷又给面包车师傅加了五十块钱。 “天气热,您拿着买点饮料吧!” 师傅连声感谢,又看了眼站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周彦,眼梢挤了挤:“他就是借你房子的朋友吧?” “……” “不错,挺有心,舍得把没住过的房子借给你。” “没住过?怎么可能,这房子以前住过人的,只是移民去国外了。” “唬我呢?新房旧房我还看不出来?不信你去厨房看看燃气表!” “……” 周彦打完电话转身,见沈瓷站在厨房门口,他笑着问:“我晚上没事,要不我们先出去随便吃点,一会儿再回来帮你收拾东西?” 沈瓷却低头,突然问:“周医生,这房子是你的吧?” 周彦愣了一下,回答:“怎么可能,是我朋友的房子。” 沈瓷:“那之前有人住过?” 周彦:“当然,一家五口都住在这里。” 沈瓷:“可我刚才去看过燃气表,为什么是零?” 周彦:“……” 他也是一时大意了,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漏洞,现在被沈瓷当面戳穿,只能讪讪笑了笑:“是,我承认,房子是我名下的,前两年从日本回来之后我爷爷催我结婚,于是给我买了这套房子,不过我一直没来住过,想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又刚好要找房子,所以…” “所以你就骗我房子是你朋友的,然后让我搬过来住?”沈瓷口气突然变得有些冷。 周彦顿了顿:“我撒谎是我不对,但我撒谎也是因为怕你不肯接受。” “怕我不肯接受?理由呢?” “……” “如果以前你接近我的理由是为了报复江临岸,可我现在已经和他分开了,你没有必要再为我做这么多,所以我感谢你,感谢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房子我会先住着,给我一周时间,一周后我找到合适的地方就会搬走。”语毕她便往卧室去,床上还堆了被褥和衣服,就算她只暂住一周,晚上睡觉的地方总得腾出来。 周彦在客厅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沈瓷出来拿了只枕头再度走进去,他才过去一手捏住她的手臂。 “你等等!” “放手!” “先听我把话说完!” 沈瓷只能甩开手臂,两人面对面站着,站在卧室门口。 周彦又重重沉了一口气。 “我承认之前接近你确实是为了报复江临岸,包括上次陪你去凤屏,但是后来为你做的这些与报复全然无关,如果你一定要问原因,抱歉,无可奉告,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跟你讲明白,你不需要拒绝我的帮助,也没这个必要,而我为你做的这些都是出于本意,就如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既然你已经和江临岸分开,那我们便可来日方长,如果你真要觉得欠了我,没关系,以后时间还很多,你可以一点一点还!” 沈瓷说不过周彦,也懒得争辩,而为了报答他的“施房之恩”,周彦提议晚上让沈瓷请他吃饭。 沈瓷把屋里大致收拾了一下,两人在小区附近找了间比较清静的餐厅,点了三菜一汤,要了两份饭。 过程中两人几乎没什么交谈,沈瓷也吃得不多,小半碗饭下去之后她便起身去结账。 “我在外面等你!” 周彦也不阻止,坐在椅子上安安心心把饭吃完,还喝了一碗汤,心满意足地走出去,见沈瓷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前面是车来车往的马路,马路对面便是小区,此时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看着甚是温馨。 “还在想房子的事?”周彦走过去。 沈瓷吐了一口烟气,摇头:“没有,没什么好想的。” “那还打算一周后重新找房子?” “不然呢……” 周彦便也跟着沉沉吁了一口气,轻轻捏着沈瓷的肩膀把她转过身来。 “你其实不必这么拧,有时候人生会有很多选择,你何必选一条最难走的路来为难自己?更何况只是一套房子,当初你能接受陈遇,能接受江临岸,为什么到我这就不行?” “……” “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只是暂借给你住,又不是送给你!” “……” “而且你的书多重,自己想想,一周后若要再搬一趟,得多累……” 周彦声音低润,再混着夜色里的轻风,黑眸被星光缀得透亮,沈瓷被逼得低下头去,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周医生…” “别叫我周医生,我有名字!” “……” 沈瓷只能转过脸去,手里捏着烟,车水马龙,灯影荡漾。 彼时两人站在路口四目对望,原本是正常说话,可落到某些人的镜头里面便成了一幅含情脉脉的画面,而半小时后这些画面便被处理成照片,传到对方的邮箱里。 我要与他白头偕老 慈西医院,vip病房。 秦兰进来的时候护士刚给江临岸拔完针,他正一手拿着平板在翻开,脸色看上去很不好,阴阴沉沉的。 “很晚了,还看什么,别再把眼睛弄坏了。”秦兰走过去想把他的平板电脑抽走,却见他眼皮抬了抬。 “照片是你找人拍的?” “什么照片?”秦兰面露惊讶。 江临岸朝她扫了一眼,把平板递过去,“自己看!” 秦兰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屏幕上是一张清晰的照片,车影繁华的餐厅门口,沈瓷和周彦面对面站着,而后者的手正搭在前者的肩膀上,看上去两人目光胶着,十分暧昧。 秦兰看了也是一惊,立马问:“这算什么意思?这么快就和阿彦又好上了?” “啧啧,这女人真是不要脸啊!你为了救她差点把命都搭上了,躺在这一个人受苦挨痛,她倒好,没个只言片语,连看都不愿来看你一下,却转个身就去勾搭其他男人,怕是也知道从你这已经无利可图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去换个男人……难怪之前陈家容不下她,黄玉苓更是逢人就骂她是狐狸精……临岸,这种女人你还是尽早……”秦兰喋喋不休,可一低头便撞上床上江临岸森寒的眸子,不觉把后半句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叹了一口气,把平板放回枕头边,那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江临岸瘦削的下巴和冒出来的胡渣,心里又觉得疼得慌,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现在却为了一个女人消沉地躺在床上。 “临岸,妈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可是这次的事你也看到了,你为她作了这么大牺牲,她却连露个面都不愿意,所以有些话不是妈杜撰的,她原本就爱钱,就贪财,而且没什么道德底线,事实就是如此,你不如早点看清,也算这趟苦没有白挨,往后好好对温漪,那丫头心善,人也实在,更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都是为你,这种女人才适合当妻子,明白吗?” 秦兰低柔地又是一番劝慰,江临岸慢慢阖上眼皮。 那晚原本应该是温漪过来陪夜,可下午梁文音来医院探望了一趟,晚上江巍作东宴请,又叫了公司里几个关系亲厚的股东相陪。 于公于私这顿饭的意义都很大,对于项目而言现在江临岸需要暂时卧床,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工作还不得知,这时候就需要梁文音在中间站稳立场撑住,至少在近两个月内要说服各大投资商别调转方向;而于私来讲,江温两家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江临岸因伤卧床,江巍作为江家的主事人需要出面给梁文音一个交代,也算是给温漪一颗定心丸。 那顿饭吃得应该还算愉悦,虽然从梁文音的立场来说心里有膈应,毕竟她清楚江临岸中枪的真正原因,但碍于有外人在场,老爷子态度也算妥切,加之温漪在旁边劝说,梁文音最后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秦兰那晚虽没亲临现场,但事后及时跟江巍通了电话,得知梁文音那边已经没什么问题,便又立即和温漪联系。 当时温漪正送梁文音回酒店,在车上突然接到秦兰的电话,不觉心里一沉。 “阿姨,是不是临岸那边有事?” 秦兰立即回答:“不是不是,你别着急,我给你打电话就想说一声,晚上我在这边看着,你就别过来了吧。” “那怎么行,今天轮到我陪夜!” “我知道,不过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没日没夜地守在病房,阿姨都看在眼里,可阿姨也心疼你,正巧你妈来了,临岸这边情况也基本已经稳定,所以你今晚就好好陪陪你妈吧,医院这边我会盯着,不会有事。” 温漪最终挂了电话,旁边梁文音留意她的表情,冷淡一笑:“你这个未来婆婆似乎很懂揣摩人的心思,倒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单纯。” 温漪自然懂她的意思,也跟着苦涩笑出声:“单不单纯我不知道,我只清楚在江家我唯有依靠她。”这话说得梁文音不觉心里有些堵得慌,伸手揉了下温漪的肩膀。 “傻孩纸,其实你不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累,我承认江临岸条件不错,但婚姻的前提是他心里有没有你,你为他做这么多,有没有想过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呢? 温漪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轻轻摇头。 “妈,感情的事说得清楚吗?我没想过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忍受不了后半生没有他。” “可是他现在这种情况,虽然医生说腰上的伤不会留什么后遗症,可是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后期出现问题,你怎么办?” 关于这个问题温漪也曾考虑过,但却始终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妈,我真的不知道,我无法预料以后的事,我只想抓紧现在,现在我想跟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为此她一直在独自坚持,独自努力,不屈不挠地留在江临岸身边,衣不解带地守着,陪着,连秦兰都不免感动,若一个女人在你面临瘫痪之时还能做到不离不弃,夫复何求呢? 梁文音叹了一口气。 “笑笑,你从小到大的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你,包括婚姻上的事,我也愿意给你足够的自由和支持,但支持归支持,你要想清楚所有利弊关系,如果以后后悔了,别说妈没提醒你。” 温漪听完淡淡一笑:“嗯,我知道了!”遂挽住梁文音的肩膀撒娇似地把头靠过去。 车子在夜里的长街上穿梭飞驰,梁文音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夜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当初医生宣判他就此瘫了,残了,你会怎么办?” 是继续和他厮守,不离不弃,还是就此别过,另觅他人? 温漪揪住手指默默闭了下眼睛。 “妈,你真不该来问我这个问题……你不理解我对临岸的感情,如果他真瘫了残了,或许对我更有利,至少说明他哪儿也去不了了,只能留在我身边,这样我便能与他日日在一起,吃饭生活,白头偕老,这是我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这两年来唯一想要实现的事。” 暗涌将至 护工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秦兰也已经在隔间入睡。 深夜的病房静如坟场,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进入沉眠,唯独只有江临岸还醒着。他最近几日失眠越发严重,只能靠药物睡上一会儿,药效过后只能空空瞪着双眼。 之前身体上的痛感已经慢慢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精神和思绪上的折磨,这才是真的如受刑啊,感觉自己整夜整夜像死人一样躺着,下半身不能动弹,可头脑却是清醒的,整夜整夜的心事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工作,项目,各种人和事,几经碾压之后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碎体,拼凑不齐也无能为力,而今晚总算有了一个重点,特别是看过那几张匿名照片之后,脑子里反复浮现那个画面,华灯中她与周彦四目相望,柔情蜜意。 他说过她选谁都可以,独独不能选周彦,可她到底还是触犯了他的禁忌。 床上的人从枕下摸出手机,指端摩挲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几番思量,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而是翻出另外一串数字,摁了“拨号”键。 很快那边便有人接通了,毕恭毕敬的声音。 “江总,您有什么需要?” 江临岸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空空荡荡的天花板,开口:“帮我跟踪一个人,信息稍后我会发到你邮箱。” 夜色中凉瑟的声音,沁骨寒脾。 …… 大概是白天搬家太累了,沈瓷后半夜居然也睡了三四个小时,天亮之后醒过来,看到白纱的窗帘和银灰色的墙纸。 她在柔软的席梦思上翻了一个身,眼神空洞地看着偌大的卧室。 是了,她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容身之处。 洗漱好之后沈瓷走至客厅,拉开窗帘,宽阔的落地窗上撒着金色晨光,而今她站在31层的高处往下看,感觉整个甬州都尽收眼底,那种孑然一身的感觉更加强烈,仿佛独自站在云端,她看得清一切,看得透一切,却依旧改变不了自己随时会从云端跌落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由于是新搬的地方,沈瓷第一天也懒得做早饭,去小区附近的便利店随便买了点干粮,拎着进杂志社大楼的时候遇到同事,反应可想而知了,那些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她。 想想也正常,她遭遇绑架,曾一度成为国内热点新闻的当事人和“受害者”,最后还有江临岸冲过去替她挡枪,虽然挡枪这事在媒体上没有曝光,但当时小宋在现场啊,也不指望她那个大嘴巴能够保守“秘密”,所以挡枪这事整栋楼肯定都传遍了。 好在沈瓷也无所谓,站在人群目光中依然能够做到泰然处之,只是等电梯的档口手机响起来。 这么早谁给她电话? 沈瓷走到一边去,从包里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显示“周医生”三个字。 “喂,不在家?” “……” 沈瓷有些意外,回答:“我今天开始上班了。” “这么快就上班?社里不是让你休息一阵子的吗?” “嗯,可是也已经休息一周了,我还得养我弟弟,另外还欠了你一笔钱没还!” “……”周彦有些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在那边切了一声,又问,“那晚上几点下班?” 沈瓷顿了顿,反问:“有事吗?” “有事吗?你自己答应我的事打算不认账?” “……” 沈瓷被周彦略微夸张的语气弄得有些迟钝,揉了下脑门心:“抱歉,这阵子事情太多,我记性可能不太好!” 周彦却在那头大笑出来。 “行了不逗你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跟你知会一声,晚上下了班我过去接你,一起吃饭。” “一起吃饭?” “对啊,之前说好的,我把房子给你住,你负责我的晚饭!” “……” …… 赵岗村的事在网上闹了一阵子,几天之后也终需慢慢归于平静。大众的舆论和眼睛一向如此,当一朵浪激起来的时候会有千万人去踩,而当另一朵浪盖过来的时候他们又会把前面那朵浪以最快的速度遗忘,所以一周后闹得沸沸扬扬的赵岗村事件顺利落幕,面上终于归于沉寂了,至于内里是否依旧暗涌浮动,这是一般大众所不能看到的,但尽管如此,陈遇那边的麻烦还是没有消除。 大塍为了参与城南项目,之前抢着注册了一间开发公司,取名塍景置业,陈遇任总经理兼法人代表,但由于时间紧迫,塍景的五证尚未办齐,虽有违规操作,但其实问题不大,可谁曾想遇到了赵岗村的事,发生流血冲突,死了两个人,到此便有一些暗涌浮现出来了,可因为大塍和李大昌那边竭力把这事压了下去,所以621事件之后媒体上并没有大肆报道,结果小宋喝糊涂之后把那封赵岗村村民联名控诉书曝到了网上,刚好被“有心之人”利用,肆意渲染,之后又发生了赵小京绑架一案,一系列事情之后就演变成这样。 瞒都已经瞒不住了,上头已经开始关注,塍景在程序上的漏洞便成了一个突破口。 外人只觉得塍景“为富不仁”,“与官勾结”,可其实内行人都看得明白,塍景只是运气背刚好踩到了雷点上,若不是赵岗村事发,五证不齐根本算不上事儿,现在却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 之前沈瓷一直觉得是江丞阳从中作梗,可事后想想江丞阳和陈家又无冤无仇,他何苦要紧追着陈遇不放,况且阿幸也说了,陈遇能被保释出来完全是因为江丞阳动用了关系,而这几日江丞阳为了保住塍景也一直在到处走动。 这算什么局?沈瓷已经有些看不懂,但有一点她能肯定,真如阿幸所说,这事并没有表面看得那么简单,内里坑很深,背后应该藏了许多暗涌。 由于是第一天上班,郭越也没安排什么工作给沈瓷,她乐得清闲,花了一上午在网上查关于城南项目和塍景的事,甚至也把昌隆之前承办的项目都找出来看了一遍,但能查到的信息都很表面。 临近中午办公室同事都下楼吃饭了,沈瓷便去茶水间给陈遇打了通电话,结果那边却迟迟没人接,就在沈瓷准备挂断的时候听到那边陈遇略带疲惫压抑的声音。 他说:“喂,小瓷…” 沈瓷顿了顿:“现在不方便?” “有点,在公司开会,你找我有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想问问你这两天什么情况,既然开会那就算了。”沈瓷挂断电话,往办公室走,可很快手机上又接到一条信息。 信息来自陈遇,一张会议现场的照片,似乎是某个董事在跟黄玉苓争执,双方都是面红耳赤,而陈遇在照片后面留了一句话:“三堂会审,我从小喊到大的一帮叔伯长辈在讨论是不是该把我们陈家从大塍的董事会里赶出去。”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可内里蕴含了多少无奈和无力。 沈瓷能够了解陈遇现在的处境,他刚担任ceo不久,地位还不稳,而黄玉苓执掌大塍多年公司业绩也一直没起色,甚至有节节败匮的迹象,为此董事会和股东已经对她很不满,现在又发生了赵岗村这事。 之前沈瓷一直不懂为何大塍要突然去投资城南项目,前几天问了陈遇才知道,这项目最初是由陈延敖提出来的,本意是为了巩固陈遇在大塍的地位,想着他新官上任,总得有些拿得出手的业绩来撑腰,城南项目便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于是就说服黄玉苓接了,而黄玉苓也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股东和董事会的决议,本想着借此项目大干一场,没想却栽了一个坑,最关键她还坑了陈遇。 当然,至此黄玉苓都不觉得城南项目是个坑,只怨恨自己运气不好,第一次做这种项目就碰到了流血冲突。不过说实话城南项目从本质而言真的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事,大塍如果能参与进来确实是好事,可经不住有人在里面借此项目作文章,居心叵测,任你防不胜防! 沈瓷把那条信息看了一遍,回复过去:“别想太多,尽力就好!” …… 一场会开完黄玉苓已经气得肝儿都颤,回到办公室后直接把笔记本砸在桌上,拎起手机给陈延敖打了通电话。 “都是一帮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好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居然只想着怎么搞我和陈遇,把我们搞垮了他们有什么好处?难道一把年纪还想着要当家作主?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黄玉苓拿起电话就发了一通彪。 那头陈延敖坐在皮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却用迷死人不偿命的温柔口吻说:“行了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生气容易老,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睡个午觉!” 黄玉苓受用他这种贴服的声音,不觉抿唇一笑:“午觉就不睡了,我下午要去趟栖元寺,公司里的事你帮我盯着点。” 陈延敖眼神顿了顿,眯起来。 “去吧,公司这边有我,你不用太担心。” 那头黄玉苓又叹了一口气:“延敖,好在这么多年,我身边还有你……”瞬间露出女人的柔弱感,陈延敖只是默默哼了一声,没言语。 挂断电话,对面递过一根已经剪好的雪茄过来,口吻恭敬地问:“陈总,黄董的电话?” 陈延敖用指端捋着手里的雪茄,抬了下眼皮:“嗯,说下午要去栖元寺,公司里的事让我看着点。” 对面听了不由冷哼:“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有心情去栖元寺?” “这有什么稀奇?她这两年脑子越来越不灵,估计真是上了年纪了,之前阮芸出事后还找和尚在家里做了场法事,说要驱鬼辟邪!” “哈哈哈……真的假的?她不会认为大塍这几年半死不活是因为家里中了邪?” 结果陈延敖一记冷光扫过去,那人吓得立马收回话来:“不是,陈总您别误会,我说中邪并不是指您这边……就是……就是……”越说越不连贯,大有越描越黑的架势。 好在陈延敖心情不错,并不想追究,拿了点烟器把雪茄点上,吸了一口,满足地靠在皮椅上,又勾了下手指:“让你办的事怎么样?” “已经差不多了,这两天受城南项目影响,我们股价跌了很多,一些散股收得很快。” “很快是多少?我要具体数字!” 对面顿了顿,比了一个手掌。 “5?” “对,5,加上钟小姐那边的股份,目前我们手里起码已经有这个数!”对面又换了两根手指,陈延敖吐着烟气,从椅子上直起身来。 “有没有人察觉?” “应该没有,我做得很隐蔽,更何况这阵子黄玉苓母子因为城南的事已经缠得脱不开身,根本没精力来注意我这边,这是个好机会,所以陈总,您看……” 陈延敖又抽了口雪茄,烟雾中藏了一双精于算计的眼睛,他顿了顿,龇了下牙齿:“不急,再等两天,关系我已经叫人打点好了,陈遇那边暂时还脱不开身,你正好趁机再去游说一下其他股东,还有江临岸那边……算了,江临岸那边我来跟他联系,他手里的股份是关键。” “可您觉得他会轻易把股份转让给我们?” “这个我还说不准,不过应该去试试。” “但我听闻他最近好像受伤躺在医院呢。” “呵……这事你也听说了?痴情种为了个女人差点把命搭上,哦那女人你也认识,我们陈少主的前妻,就那姓沈的编辑。” “真的假的?还有这种事?” “哈哈……是不是觉得有点意思?”陈延敖咬着雪茄大笑出声,饶有一副胜利在望的满足感。 对面人也跟着笑脸相迎,完了又把烟灰缸递上,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半小时之后陈延敖办公室的门才被打开。 那人走至门口的时候又被陈延敖叫住,屋内烟雾缭绕,独见椅子上坐着一道身影,阴凉的声音穿过烟雾而来。 “老杨,最晚下个月,下个月就会见端倪!谋算了这么多年,胜败在此一举,所以你这几天必须事事小心!” 那人也随之沉了下眼色。 “明白,陈总您放心!” 陈韵和江丞阳约会 沈瓷挂完陈遇的电话回到办公室,见自己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盒便当,袋子摸上去还是热的,像是刚刚有人送过来。 上面还留了一张字条:“知道你今天没带午饭,这个给你吃,一点心意,别推辞!” 沈瓷:“……” 再看整间办公室,人都已经走光了,纸条上也没留署名,不过沈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盒便当是谁拿来的,不觉苦笑。 …… 中午陈韵被逼着跟江丞阳吃了一顿饭,原本黄玉苓说好她也会出席的,可临近饭点的时候给陈韵打了通电话,说公司里的会还没开完,赶不过去了,让她和江丞阳单独吃。 这明摆着是坑她,黄玉苓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只是找了个借口把陈韵先骗到餐厅,也好给他们创造一个独处的机会。 陈韵虽然知道自己上当,但也别无他法,人都已经在了,她总不能因为黄玉苓的“临时爽约”就把江丞阳一个人撩在那吧,只能硬着头皮把那顿饭吃完。 席上江丞阳也算绅士体贴,倒像是下足了功夫要讨陈韵欢心,而陈韵只一个劲谢他为陈遇的事奔波帮忙,那顿饭虽然吃的有些尴尬,但后期气氛也不算太差。 饭后江丞阳又提出一起找点活动,用他的原话说:“我这几年只顾着工作应酬,很少有私人时间,也不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做些什么,要不你看吧,正好我也不忙,当是陪陪我这个孤寡老人。” 这话说得陈韵都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拒绝,只能应了,最终两人商定下来去看电影。 档期内也没什么值得推荐的电影可看,陈韵便随便选了场,喜剧爱情片,图个休闲乐子,看完出来都已经四点多了,顺理成章江丞阳便提出来再一起吃顿晚饭。 陈韵心里叫苦不迭,好在方灼那会儿来了电话,她便趁机胡诌:“啊…她今晚过生日吗?那我肯定得去啊,还得买个礼物,你先把晚上吃饭的地址发给我。”遂便掐了电话,转过身去讪讪面向江丞阳。 “不好意思啊,我一特要好的闺蜜今晚过生日,我得过去,所以……” 江丞阳自然也不会勉强。 “没关系,陪你朋友过生日要紧,反正以后我们机会还多。”一副特通情达理的模样,弄得陈韵心里更为忐忑,只能嘿嘿笑了一声,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江丞阳留意她的表情,也跟着笑了笑。 “需不需要我送你过去?” 陈韵听了立马摇头:“不用不用,我还要去挑个礼物,就……就对面那商场,我买完可以自己打车过去!”说完就要闪,“拜拜,空了联系!”摆两下手的工夫她已经跑到马路边上。 江丞阳轻哼一声,没有阻止,眼看她就要穿过马路了,突然叫了一声。 “陈小姐…” 陈韵止住,转过身来,隔着半条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问:“还有事啊?” “我记得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生日那天空出来,我带你出去玩玩。” 这话说得陈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青天白日下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可碍于情面只能敷衍:“呵……我生日还有一段时间呢,到时再说吧。”说完赶紧转身跑了。 留下江丞阳一人站在影院门口,看着很快跑没影的陈韵,不觉又慢慢眯起眼睛,眸中戾色半收,就连一向目光暗淡的右眼都仿佛能够渗出凉来。 …… 沈瓷准时下班,周彦也正好掐了点到。 “我开车来的,其实不用你来接我。” “反正也不算远,而且第一次去你那吃饭,冰箱里有储备吗?没有的话我顺便陪你去趟超市。” “……” 周彦一下子把沈瓷架到了位上,弄得沈瓷推都推不了,加之周彦玉树临风似地往大厅一站,下班的女人都忍不住朝他多看两眼,沈瓷顺利收获一众目光,只得往旁边站了站。 “那行吧,去趟超市。” 沈瓷现在住的小区后面就有一家综合性超市,两人开车抵达。这时段超市里的人还挺多,周彦主动推了辆车子让沈瓷跟在身后。 原本只计划买些菜和水果,结果逛一圈下来发现啥都得买。从大米到调味品,锅子到碗筷……周彦那屋子只定期有钟点工过去打扫,之前压根就没住过人,厨房要开伙的话得把所有东西都配齐,最后两人推了整整两车子东西,加上结账又排了一会儿队,到家都已经过七点了。 “时间有些晚,要不这顿我们出去吃?”周彦边说边从冰箱拿了瓶水拧开递给沈瓷。 沈瓷简直无语,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可她很不喜欢计划被打乱,所以还是从架子上抽过围裙系上。 “没关系,菜都买了,还是我在家做吧,你要是饿的话可以先去洗个苹果吃。” “那倒不用,我帮你打下手?” “不需要,你出去坐一会儿吧,我收拾一下很快就好。”她要把周彦赶出去,总觉得他在这有些碍手碍脚,倒不是说厨房面积小,主要是沈瓷觉得和他共处一个封闭的空间有些压抑。 周彦也不勉强了,拿了瓶水出去。 等他走后沈瓷才转过身来,面对料理台上堆积如山的锅碗瓢盆和菜品调料,还有偌大的厨房装满了现代化的电器,洗碗机消毒柜烤箱和油烟机,一体柜设计,金属和大理石边缘发出崭新而噌亮的光,由此提醒沈瓷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战场。 好吧……她喘了一口气,先从把锅子上的包装纸撕掉开始。 …… 由于子弹伤的是腰部,手术之后江临岸必须得有起码一个月的时间卧床静养,也就意味着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他基本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解决。 为此秦兰一共请了三名护工在医院里伺候他的饮食起居,两男一女,两男是给他负责擦身按摩等各类会产生肢体接触的工作,而另外一名女护工便负责喂饭等杂物。 至于江临岸的吃食也都不是在医院食堂定的,而是秦兰根据营养师事先拟好的菜谱让宅子里的厨子烧好,一日三餐派人送。 用秦兰的话讲:“男人的腰很重要,年纪轻轻可不能留一点后遗症”,所以这几个月之内必须悉心照料。 由于前一天晚上是秦兰陪夜,所以今天自然就轮到温漪了,她下午回江宅洗了个澡,差不多七点多到了医院,结果刚进门就见女护工端着一盆子碗勺的碎片从里面出来,耷拉着一张脸,差点跟温漪撞上。 温漪见状拉住她,问:“又发脾气了?” 真正的纨绔子弟 这个女护工已经是江临岸住院一周以来换的第三个了,且是素养最高脾气最好的一个,年纪也不大,刚从医院退休,退休之前是一间公立医院的护士,若不是江家出的价钱高,估计她也不愿意来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加之江临岸也不是什么善茬,自受伤以来脾气变得很暴躁,而且这种暴躁还随着他卧床时间的累计而与日俱增。 想想也可以理解,好端端的就成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连翻个身都需要别人帮忙,生活不能自理也就算了,连工作和项目都必须被迫搁浅,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还窝着气,窝着委屈,像是一团火被生生捂在那里。 于浩前日来看他还开过玩笑。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这会儿还能憋得住火,可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估计到时候又是一番焦尸遍野。”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江临岸在床上被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没日没夜地折磨,再稳的性子都要磨光了,剩下的只有暴躁和戾气。 这点戾气又被刚收到的几张照片催升到了一个至高点,刚巧那女护工进去伺候他吃饭,踩到了雷点,结果一气不顺拂袖而过,整碗汤连勺带碗全被他扫到了地上。 可怜女护工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哪又得罪他了,见他黑着一张脸挺尸似的躺在那又不敢多问,只能灰溜溜地把地上清扫干净,出去的时候正巧碰上进来的温漪。 女护工明显像是受了委屈,愤愤地沉着脸:“下午还好好的,就刚接了一通电话,说什么照片,拿电脑出来看了一下,这会儿不知道哪里又不对劲了,晚饭也不肯吃,直接把汤都打翻掉了。” 温漪看了眼护工手里端的盆子,里面确实全是瓷碗和勺子的碎片。 她不觉叹了口气:“抱歉,他脾气最近不大好,你多担待点。等我进去跟他聊聊,晚些再叫人送份汤过来。” 护工苦笑,毕竟温漪还算客气,就算她真受了委屈也不能再抱怨,只说:“我倒没关系,只是在这边伺候他一阵子,况且我当护士那会儿也经常碰到不讲理的病人,好好的突然卧床可能他心理上还接受不了,这些都能理解,但疗养最忌心浮气躁,你作为家属要好好劝劝。” 护工这话虽然说得有些不中听,但道理确实是对的。 温漪笑了笑:“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吃个晚饭吧,有事我再叫你。” 护工拿了东西出门,温漪又在外面的隔间站了一会儿,直到门内传出一通声音,像是有什么倒了下来,温漪赶紧推门进去,见江临岸正努力欠着身子,似乎要去够柜台上的东西,结果东西没够到却把水杯碰倒了,满满一大杯水全部翻了出来,浇得柜子和地上到处都是。 温漪立即走过去。 “临岸,你做什么?”她抢着走到床边,扶住江临岸半欠过来的身子。 医生交代短期之内他还不能自主挪动,翻身等动作都必须找人帮忙,不然很容易导致腰部刚固定好的骨头再度挪位,但现在他却自己把身子欠了过去,像是费了老大的力气,被温漪这么一扶又迅速倒回去,像是沉重的身体一下砸向床褥,床板都跟着震了震,伴随着一声粗重的喘气。 “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温漪见他脸色很难看,苍白,渗汗,像是十分痛苦。 床上的人却摇下头,随后闭起眼睛,缓慢而沉重的呼吸,胸口伴随着剧烈起伏,像是在舒解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温漪心里越发觉得疼痛,她亲眼见到这样的江临岸,面容憔悴,消瘦得厉害,脸上胡渣明显,不修边幅,如此像废人一样日夜躺在床上,痛苦,折磨,却不愿意纾解出来,把戾气都狠狠压住,锁在自己紧皱的眉峰和沉粝的呼吸中,像是一头受了重伤被捆绑住的狼,连着周围空气都在沉默中变得越发压抑起来,而这种压抑她清楚来自何方,甚至她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女人在,陪在他身边,是不是他会全然不一样? 可是想归想,心疼归心疼,她还是不愿意找出路。 她情愿把自己和这个男人一起锁在这间病房中,这间牢笼中,承受他的暴躁和喜怒无常,也不愿意放彼此一条生路,她甚至安慰自己,这只是成功路上的一段小曲折,熬过去之后便是柳暗花明,所以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弯腰下去问:“你是不是要拿什么东西?” 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睛,呼吸一声接着一声,却不回应。 温漪也不生气,转身看了眼柜子,上面除了茶杯,花瓶和纸巾之外,还有他的手机。 “你是不是想拿手机?” 江临岸还是不吭声,温漪也不问了,把手机拿过来摆到他枕头旁边,一眼便看到了下面塞的平板,屏幕还有一小截露在外面,并没有暗,上面显然是一张照片。 温漪便把平板抽出来,看到整个画面,是一长串照片,一男一女推着车子逛超市,大米,调味品,餐具和蔬菜,分别取了不同角度,像是连拍,所以很完整地还原了整个过程,即使看照片也能感觉到两人在一起的默契和愉悦,更何况还是在人潮拥挤的超市中,像是一对感情亲密的情侣,一起在商量着采购生活用品。 再往后看,两人大包小包地一起走进某间公寓,最后一张照片是特写,像是小区的入口大门,喷水池后面的大理石墙上鲜明地写了“晶钻豪庭”几个大字。 这倒让温漪有些意外,她知道之前沈瓷住的是一间老小区。 “她和周彦同居了?” 床上的男人依旧没啃声,但空气似乎变得更沉寂,温漪也不问了,事实摆在眼前,她反而笑,将平板又放回枕边。 “照片是你找人拍的吧?……呵,这也也好,反正我妈那边找人拍的照片你也不信,但现在总该知道了,是你的人拍的,也算你亲眼所见,证明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不假……” “是,我承认你刚入院的时候她来看过你,但只来过一次,我也承认当时保镖拦了她,因为那种情况,我和阿姨都不希望她再出现,毕竟是她把你害成这样,情绪上排斥也很正常,可是在那之后呢?现在保镖都已经撤了,这么多天,她可曾再来过?没有吧,恐怕连通电话连句问候都没有,而你却差点为她丢掉性命,挨了这么多苦,她不但没来看过你,还转身跟周彦同居了,意思你还看不明白吗?说到底她心里还是没有你,现在见你躺在床上以后什么事都料不准,她不如趁机重新再找一个,总比守在你床边强。” 温漪说到这又缓了一口气,留意床上人的表情,他依旧闭着眼睛,眉心紧皱,却没过于激动的样子,不觉哼一声:“我知道你不肯承认她虚荣,但事实摆在眼前了,她拿了阿姨的钱,转身又和周彦同居,以前跟陈家的事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在背后道人是非,只希望你能够认清事实,况且良禽择木而居,她孤身一个女人在甬州闯荡,没背景没人靠,确实也不容易,我反而能够理解她这种做法,但是对你来说不公平,我也替你不值……” 温漪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遍,床上的人还是闭着眼睛,但她知道他听进去了。人在极度脆弱之时情绪会变得越发灵敏,关于爱,关于恨,江临岸躺在床上一点点体会,一点点消弭,再一点点累计,最后演化成什么样子,温漪猜测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她能肯定,枪伤可以修复,刮骨缝皮之后新的肉还会长出来,无非是经历一些痛苦,但是有些感情却已经回不去了。 他和沈瓷之间,大概也只能到此为止。 因为时间有限,沈瓷简单地做了三菜一汤,又煮了米饭,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却见周彦闷着头在客厅捣鼓。 “你在做什么?”她脱了围裙走过去,见他正在把一套茶具和电水壶按在茶几上。 沈瓷大吃一惊:“哪来的?” “今天中午刚买的。” “做什么?” “当然是喝茶啊!” “可是我不喜欢喝茶啊,而且我也不懂这些。” “我知道,你不懂没关系,我懂就行了。” “那你放我这算什么?” “以后方便我过来喝茶啊。” “……” 自那之后周彦便三条两天弄点新花样过来,隔天搬了几盆兰花和绿植,再过一日又带了两只香炉并一些瓶瓶罐罐和木盒子,里头自然装了各种香料和药材,再过两日又叫人送了一把榻榻米,到周末的时候更夸张了,沈瓷一大早就被敲门声吵醒,过去开门,只见几个穿了统一制服的某电器城工人站在门口,地上堆了几只高高的纸箱子。 “你们……有事?” “这里是周彦周先生家吧,这是他昨天在我们店里订的音响,您看一下签个字,我们现在帮您安装。” “……” 一周之内周彦把沈瓷那几乎塞满了,茶具,绿植,放箱的木柜和架子,再到音响和老式留声机,无奈那是他的房子,作为“暂住客”沈瓷也不能说什么,只是那会儿她才认清,陈遇也好江临岸也罢,看似像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可真正的“纨绔子弟”原来另有其人。 茶道,玩香,养花听曲儿,这些旧时公子哥喜欢做的事,周彦一件不落都给捣鼓全了,有时沈瓷在背后看他穿着棉布衬衣剪香扫香的模样,真就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侯门子弟。 …… 那一周时间过得似乎特别快,沈瓷渐渐适应了新的住处,也回归到工作状态,周彦几乎每天都去,有时候会提前通知沈瓷让她做晚饭,有时候只是加完班之后过去晃一圈,反正他的诊所离小区很近,几分钟就能到。 沈瓷尝试着拒绝过几次,不是不愿意给他做饭,反正自己也要吃的,无非是淘米做菜的时候多算一份,只是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有些莫名其妙,可每每提出拒绝周彦总有理由很巧妙地反驳掉,几次下来沈瓷也不能多说了,再多说反而显得矫情,如此一周下来渐渐便成了习惯。 于浩也知道周彦最近和沈瓷走得很近,为此还提醒过他。 “医院躺的那只已经快要炸了,你如果非要跟那女人纠缠不清,烦请你们俩引爆的时候滚远一点,别殃及池鱼!” 其实于浩是不赞成周彦和沈瓷来往的,一来他本就不大喜欢沈瓷,二来知道江临岸和沈瓷的那些“历史”,也清楚甄小惋和他们的过去,用于浩劝周彦的原话讲:“我怎么老有一种历史即将重演的恐慌感?就纳闷这世上女人那么多,你俩到底哪根筋欠啊,非要抢同一个?” 周彦笑而不语。 那一周沈瓷的睡眠好转了一些,不靠药物也能勉强睡上三四个小时,每日入睡前必要做一件事,在床头抽屉里放了一本台历,拿记号笔在上面画圈圈。 一天,两天……进入七月份了,小暑,意味着正式进入酷夏,甬州的气温几乎日日攀升,每个人脸上仿佛都有一股被炎热逼出来的烦躁和萎靡感,而周彦拿去沈瓷那边养的几盆绿植和苔藓微景观却长势其好,阳台上种的几棵向日葵更是开得轰轰烈烈,书房桌上摆的几盆风信子也都开花了,其中那棵浅蓝色的沈瓷甚是喜欢。 周彦便让她带到办公室去。 周彦:“知道风信子的花语是什么吗?” 沈瓷:“什么?” 周彦:“点燃生命之火,享受丰富的人生。” 沈瓷:“……” 小暑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沈瓷已经在台历上花了二十四个圈圈,她点了点,快要满一个月了。 她还是忍不住给方灼打了通电话,也没绕圈子,直接问:“最近你那边有人去医院看过他吗?” 方灼懂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心内苦涩。 “他受伤是瞒着员工的,不过我知道前晚行政那边的经理去看过,据说情况已经稳定了,伤口恢复得不错,就是还不能下床,要不我帮你问一下具体情况?” “不……不用了!”沈瓷立即制止,“我只是随口问问,情况稳定就行了。” 方灼叹了一口气:“姐,其实你不必这样,为什么不自己过去看看?” 沈瓷看着台历上画的圈圈,捻了下眼角。 “没什么必要了,目前的状态最好,别轻易去打乱。”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 隔天方灼非要拖着沈瓷出去陪他选礼物,说是陈韵再过几天就要生日了,且是25周岁生日,大生辰啊,得给她送样东西。 无奈逛了半天下来依旧两手空空,想来也是,衣服包包首饰化妆品,送女人的无非也就这些,但以方灼的财力而言,太名贵的他送不起,普通货色又怕陈韵瞧不上,真是苦恼死了。 “算了,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意,奢侈品她也不缺,你送什么都不合适。”沈瓷也已经出不了主意,可方灼不服,站在偌大的商场中央,环顾四周,琳琅满目的商品。 “她总有一样是没有的吧,难道就没什么她一直想要却还没得到的?” 沈瓷想了想,苦笑:“有啊!” “什么?” “周彦!” “……” 陈韵对周彦的感情,怎么说呢,如果你曾在学生时代疯狂地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应该能够明白陈韵的感觉,就像是冬日的火焰,夏日的暴雨,口含一枚青橄榄,酸涩之中又带着一点甜,如果这个男孩很不幸地没有喜欢你,那便如单恋。 “单恋”这个词放在每个人身上都会产生不同的化学反应,得视性格而定。一些内敛矜持的或许会把这份感情偷偷藏在心间,随着时间的流失或发酵或消失殆尽,最后在年少时光中留下一段每每回想总能嘴角上扬的记忆,而有一些奔放热烈的,如陈韵这种类型,恨不得立马通告全世界,然后不顾一切现实状况展开猛烈的追求,像是在你头上悬了一顶太阳,爱的时候暖暖你,恨的时候晒死你,所以陈韵喜欢周彦这件事那时候在学校里并不是秘密,她也丝毫不遮掩,为了他改志愿,为了他挤进同一所大学,轰轰烈烈就差敲锣打鼓,但最终还是没得到周彦丝毫回应,甚至后来他还一声不吭去了日本,可是这些并不能影响陈韵喜欢他这个事实。 这么多年,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她身边不乏追求者,男朋友也换了好几波,可是心里依旧只有周彦。 用她自己的话说:“春风十里,都不如你!” 于是周彦便成了陈韵这么多年来一个追逐的目标,一个奔赴的理想,旁人或许不理解,可是她自己知道,并愿意为之坚持,只是有时候坚持未必就能胜利。 那段时间江丞阳联系陈韵还挺积极的,几乎每天都有短信,隔两天会有一通电话,大致就是约她出来吃饭之类,陈韵能推则推,不过黄玉苓逼得紧,中间又张罗着三人一起吃了顿饭。 陈遇那阵子休息在家,没去公司,一是塍景置业的事情还没完,警方那边一直紧抓不放,二是大塍内部对陈家的反抗之声日甚,甚至已经有人公然提出要重新改选当家人,为此黄玉苓便让陈遇暂且别去公司,以免激化矛盾。 陈遇本就厌恶那种环境,不去更好,眼不见为净。 如此一晃便过了将近半个月,陈韵生日那天沈瓷加班,中午时候她还给陈韵发了条短信,简单一句话:“生日快乐,愿美梦都能成真!” 短信过去之后也没丝毫回应,当时沈瓷也没放心上,可到了晚上七点多突然接到方灼的电话,口气特别急。 “姐,你知不知道陈韵在哪?” “陈韵?怎么了?” “我联系不上她,电话关机了。” 沈瓷还觉得挺奇怪。 “今天不是她生日么,可能和谁在一起庆祝吧。” “庆祝?家里发生这么大事她哪有心情庆祝。” 沈瓷当即一愣,问:“怎么了?” “你不知道,没看新闻?” 方灼真是媒体界的包打听,“大塍陈家丑闻”这种标题才刚刚在几个小众网站打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沈瓷挂了电话自己上网查看,那会儿已经是事发之后的两小时,网上已经炒得很火热,稍稍一搜便能搜出大把新闻出来。 私生子,偷情,豪门x丑闻,大塍易主……这一系列关键词拼凑在一起,沈瓷一时还有些理不出头绪,面对铺天盖地的新闻,她抽了一根烟才慢慢冷静下来,最终拿过手机,拨陈遇电话的时候手指都在抖,好不容易拨通,那边却是盲音。 沈瓷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收拾东西拿车钥匙下楼,刚坐上车却接到周彦的电话。 “现在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来我诊所一趟。” 那天晚上甬州的气温很闷热,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里都是一股被白天太阳烤出来的泥尘气。 沈瓷赶到诊所的时候陈韵已经在诊疗室里睡着了,确切点说应该是醉死过去,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头发乱了,妆花了,眼泡都有些浮肿,像是刚狠狠哭过。 “她自己突然来这找你的?”沈瓷压低声音问站在一旁的周彦。 周彦点头,摘下眼镜捏了下鼻心:“一小时之前吧,她自己打车过来的,来的时候已经喝了很多酒。” 沈瓷也没细问,只是叹了一口气。 “陈家的事你知道了?” “看了一点新闻,毕竟闹得这么大,只是很诧异,陈遇居然是陈延敖和黄玉苓的私生子,之前你知道这事吗?” 沈瓷苦笑,摇头:“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陈遇他自己应该也不知道。” 这分明就像一场闹剧,剧情简直匪夷所思。 陈韵25周岁生日当天,陈家御用律师突然公布了一则遗嘱并两张亲子鉴定书,鉴定书明确表示陈家长子陈遇并非前任当家人陈立发所生,而是当年黄玉苓和陈延敖苟且生下的私生子,而遗嘱上指明,陈韵25周岁之后可正式继承陈立发名下所有财产,包括大塍的股权,不动产,基金等一切遗产,同时罢免黄玉苓和陈遇在集团内的所有职位,而当年陈立发是突然遭遇车祸去世的,当时处理后事之时并没有遗嘱曝出,所以黄玉苓作为配偶接手他名下所有财产和股份都是合情合理,但现在曝出遗嘱,且遗嘱是经过律师公证的,也就意味着必须遵照遗嘱的决定。 她与甄小惋截然不同 一夜之间,大塍易主,陈韵作为唯一继承人坐拥万贯家产,而陈遇和黄玉苓将一无所有,背着骂名被驱逐出陈家和大塍,陈延敖更是喜当爹,一跃从“叔叔”变成了“父亲”。 这剧情简直就是一场反转剧,沈瓷都不得不佩服陈立发的套路,而如今他人已逝,却留下这些未亡人来承担恶果。 可以说陈延敖和黄玉苓是咎由自取,但陈遇和陈韵却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上一代的牺牲品,却要以往后漫长的岁月来共同背负污名和耻辱,特别是陈遇,他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沈瓷不觉低头喘了一口气,看着软塌上哭得已经眼泡浮肿的陈韵,牟然觉得这世上最可怕的竟是人心。 “我本想让你来把她送回去的,因为也不清楚她具体住哪,可没想到睡得这么快。”周彦苦笑一声,问,“要不把她叫醒?” 沈瓷立马制止:“别,让她睡一会儿吧,今晚如果能喝点酒睡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彦也不再勉强了,走去对面休息室拿了条毯子过来盖在陈韵身上,转头见沈瓷呆呆站在那,脸色很不好看。 “外面是不是要下雨了?” “没有。”沈瓷摇头,思绪未定。 周彦也不多问了,倒了杯温水过来,碰她的手,她的手竟是凉的。 “喝点水,坐一会儿,估计一时半会儿她也醒不了。” 沈瓷便压了一口气坐到旁边靠墙的沙发上,捧着水杯喝了一口,被搅动起来的心绪总算缓了一些。 榻榻米上的温漪翻了一个身,毯子滑落下来,沈瓷又凑过去帮她盖上。 “她刚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沈瓷问。 周彦插着裤兜靠在柜门上:“没说她家里的事,说了点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周彦苦笑低头:“你应该能够猜到。” 沈瓷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去又看了眼旁边的陈韵,这个傻丫头,大概是人生之中第一次碰到如此剧烈的跌宕,而她却第一时间跑来找周彦,可见周彦在她心里的位置。 “说说你对她的看法吧。”沈瓷突然转过身来,目光晶透地看着周彦。 周彦被她看得有些不适应,别了下头:“什么看法?”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这丫头对你什么想法,你对她什么想法,这么多年了,总该好好作个了断。” 像是三堂会审,难得见沈瓷愿意主动问他感情上的事,周彦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习惯你义正言辞的样子。” “……” “不过我对陈韵的看法,怎么说呢?”周彦又笑了一声,显得很轻淡,“她性格不错,率真,活泼,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也没有一般富家小姐的娇气和矫情,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好像就有很多人追,加上家世好,所以应该是大多数男人娶妻的理想对象,但不包括我。” 沈瓷顿了顿:“为何不包括你?你与那些大多数,有什么不一样?” “这点很难跟你解释,但陈韵对我而言真的只是一个校友,一个年纪稍小的女性朋友。”这个答案已经很明确,沈瓷其实清楚周彦不会接受陈韵,只是心里有些好奇,他与江临岸曾经爱过同一个女人,且爱得刻骨铭心。 那个女人…… “介意我问一下吗,甄小惋属于什么类型?” 周彦听到这个名字眼底沉了沉,但很快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舒淡的笑容。 “小惋应该属于……你见过日本的樱花么?” “见过,国内也有。” “她就属于樱花那种类型,其实外形而言没有太多优势,个子不算高,五官不算特别精致,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你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沈瓷苦笑一声:“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 “锦坊还留着她的照片,长发,圆脸,眼睛很大,笑起来的时候…嗯,可能真的就像你说的,像樱花一样灿烂。” 周彦之后便没再接话,插着兜低下头去,沈瓷几乎可以拼凑出九年前甄小惋的模样,明眸皓齿,灿若夏花,有与年龄相符的纯真和通透,这种女孩子确实有独特的魅力,只可惜最终被命运捉弄,惨淡收场。 周彦已经面露异色,沈瓷舒了一口气。 “抱歉,我是不是不该问你这些事?” 他摇头:“没有,就算你不问,事实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又抬起头来看向沈瓷,这么多年他恨我自己,恨过江临岸,唯独没有恨过甄小惋。 以前他觉得甄小惋是受害者,所以她有权利肆意伤害,自虐,用自己的伤疤来惩罚那些她爱或不爱的人,甚至到最后用毒品来慰藉自己,那时候觉得她做这些都理所当然,毕竟她受了这么多苦,可是现在他面对沈瓷,面对她依旧清亮透彻的眼睛,他突然悟出来一件事:这个女人也曾受过大难啊,甚至所经历的那些要比甄小惋受过的苦楚多的多,可她却依旧能够好好的站在这里。 “只不过什么?”沈瓷迟迟得不到下文便催问。 周彦终于紧了下眉,看着她的眼睛。 “问个可能不大礼貌的问题,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结束自己?” 沈瓷一愣,似乎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她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呵……她绝望的时候太多了,可是是否有那么一秒钟,哪怕只有一秒钟,她想试图了结自己呢? 答案是…… “没有!” “从来都没有?” “对,从来都没有!” “性格的原因?” “或许吧,但有一点我觉得很重要,我信命,认命,但我从来不觉得所遭受的一切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 父亲去世,她被谢根娣带入另一个家庭,遭受的不公平和冷清,这些她觉得不是自己的错。 十四岁被半哄半骗地上了李大昌的床,从此日日地狱,这些也不是她的错。 既然苦难的源头不是因为自己,为何她要傻傻地结束生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权利自行了断;沈卫还躺在床上,我必须活着挣钱给他续命;还有温从安,温从安跟我说过,生活具有两面性,一面如山水,一面如钟鼎!”她说到这又轻轻笑了笑,“罗兰不是说过么,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我无法保证自己能多热爱生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一直在为之努力,努力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沈瓷的这番话给了周彦巨大的震撼,特别是在他知晓她所有过往经历的情况下,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对于生命和生活永恒敬畏的力量。 周彦:“跟你说件事吧。” 沈瓷:“嗯。” 周彦:“其实在最初知道临岸对你感兴趣的时候我就开始研究你,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 沈瓷:“……” 周彦:“原本以为你应该是和小惋差不多类型,不然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江临岸突然对你抱有兴趣,要知道小惋去世之后他就没有再找过女朋友。” 沈瓷:“……” 周彦:“但后来发现根本不一样,无论从外貌,体型还是性格来说,你和小惋都截然不同。” 这点沈瓷必须承认,她外形偏冷偏傲,又瘦,与照片里甄小惋大眼玲珑的模样实在不同。 周彦:“起初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力,但是后来接触下来之后发现,你有一般女孩子没有的韧性。” 沈瓷:“韧性?” 周彦:“对,韧性,像是旁人总能从你身上看到希望和力量,怎么说呢,就像竹子,清瘦,冷清,可不易折断,而临岸大概迷恋这一点,你的存在可以弥补他内心缺失的那一块。” 沈瓷:“……” 周彦:“你应该清楚他的生长环境,江家很复杂,他从小就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不要什么,克制,冷静,攻击性强,看似坚韧,可对于感情而言他很缺乏,所以二十岁的时候他能对小惋一见钟情,因为小惋像暖阳,可三十岁之后他需要你,你可当他心中那脉支撑力。” 沈瓷被周彦说得哑口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 周彦见她表情呆滞,不觉又发笑:“当然,以上这些只是从我职业角度分析而来,对我个人而言,我其实……”他顿了顿,竟略带腼腆似地低下头去,说,“我很心疼你这样,更情愿你能够软弱一些,而不是什么事都自己扛。”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气,与周彦进行这种对话本就是件极其危险的事,鬼知道他又能给你挖出一些什么东西出来。 “不说这些了,我……”沈瓷刚制止话题,手机就响了起来,方灼的电话,她接通,对方无非就是担心陈韵,沈瓷告知她喝多了在周彦的诊室,谁想半小时后方灼就赶到了,走进来的时候满头大汗,连头发都是湿的。 沈瓷惊了一下:“你赶这么急?” “没,没有……外面下雨了,我没撑伞!” “……” 最终方灼留下来陪陈韵,沈瓷离开,周彦把她送至门口,苦笑一声:“你去找陈遇?” 他果然什么都能猜到。 沈瓷抿了下唇:“有点不放心,我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愿你山和隽永,锦衣玉食 沈瓷出门之后才知道外面果真下雨了,开车抵达陈遇住处的时候雨势已经非常大。 她站在别墅门口敲门,可敲了很久里面也没人应,再打陈遇电话,依旧是关机,没辙,她只能跑去门卫处问保安,保安告知根本就没见他回来过。 沈瓷越想越觉得不放心,这么晚,又下这么大雨,他能去哪儿? 沈瓷只能又跑回车里,抽了纸巾简单擦了下湿掉的脸和头发,突觉脑中一闪,立即发动车子开出小区。 因为下雨路上行人不多,很快沈瓷就抵达鑫星家园,之前住的房子貌似还没租掉,楼下铁门上还贴着租房广告,上楼,楼道里一片昏暗。 她也是过来试试运气,没想走至楼上果然见门口蹲着一个人影。 “陈遇!”沈瓷喊了一声。 人影抬头,借着楼道里微弱的光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颓废的表情。 沈瓷拧紧手指慢慢走过去,他也跟着慢慢站起身。 “我不住这里了,前几天刚搬……”原本想解释,可话还没讲完,沈瓷只觉肩膀一紧,陈遇已经一臂将她揽到怀中,高大的身体压下来,头埋在她耳根边,用尽全力呼吸,像是要把胸腔最后一点空气都花光。 沈瓷一时不敢动,后腰僵直,清晰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如此过了大概半分钟,谁都没有动,直到肩膀上的男人开始轻颤,发出压抑而粗粝的呜咽声……沈瓷忍不住闭起眼睛沉了一口气。 他哭了。 克制了这么久,在这间狭窄的楼道里,抱住沈瓷的这一刻,他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沈瓷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后只能抬起手臂,在陈遇战栗的后背上拍了拍,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揭起了暴风巨浪,大山终倾,陈遇死死扣住沈瓷的后背开始哭出声来…… 哭声先由压抑转低沉,逐渐大起来,混着窗外的暴雨声,最终扩散,直至充斥楼道每一寸角落和空气。 沈瓷觉得那真是她二十六年来听的最悲恸的哭声,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又带着无处安放的绝望。 你以最干净的面容来迎接人心,心存善良,报以希望,可最后人心却给了你致命一击,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撕开它丑陋的面具,让你看到本来面目,无法逃避,无法挽回,唯一能做的便是承受,接纳,然后带着伤痛一点点在苦难中毁灭自己。 沈瓷开车把陈遇送了回去,路上也几乎没有交谈,但后者情绪稳定了一些,大概也是刚才那番眼泪的功劳,把心里的苦痛都发泄出来了,剩下的就只有无奈与现实。 回去之后沈瓷催促陈遇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哄着他去卧室睡觉,好在还算顺利,很快陈遇就睡着了,沈瓷才得空在屋里转了一圈。 一楼客厅还算整洁,应该是钟点工阿姨的功劳,可卧室却乱得很,地上扔了许多游戏光碟和漫画书,手柄也丢了好几只,啤酒罐烟缸和已经捏扁的香烟盒,又打了很足的冷气,沈瓷几乎可以想象得出这几天他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抽烟喝酒打游戏的模样,暗无天日,感觉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湿闷的味道。 沈瓷心里难免觉得无奈,只能走过去把屋里的除湿仪和空气净化器都打开,再把散了一地的东西一样样捡起来,收拾完这些已经是一小时之后了,沈瓷原本淋了雨半湿的衣服都已经焐干,她只去洗手间草草洗了把脸,再把有些乱的头发扎起来,端了杯热水上楼。 此时床上的人已经翻了一个身,长长的躯体卷在薄毯里面,半边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一小截紧锁的眉头和高挺的鼻梁。 沈瓷还记得以前陈遇跟她提过一些小时候的事,说小时候他父亲对他并不算太亲热,在家陪他的时间不多,对他也不算特别严厉,更没有一般贵胄长辈对下一代望子成龙的紧迫感,当时陈遇还觉得这是他的幸运,也理解为是陈立发平时工作太忙,所以没那么多时间来管教他。 更何况陈立发去世的时候陈遇还小,大概只有七八岁吧,陈韵更是刚学会走路,所以他对陈立发的印象并不深,“父亲”二字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个称谓,一个代名词。 原本只是一个在他生命中留不下太多痕迹的人,却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就埋了一颗雷下去。 从今天遗嘱这件事来看,陈立发应该早就知道黄玉苓和陈延敖有私情,并偷偷作了亲子鉴定,证实陈遇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至于当时为何没有揭穿,真实原因已经无从得知,但沈瓷猜想,可能是因为陈立发想要顾忌陈家颜面,毕竟这种事说出来实在丢人现眼,倒不如从头瞒死,却又怕有后患,所以提前立了份遗嘱, 并与律师交代如果他因意外去世,便在陈韵25周岁生日那天把遗嘱公诸于世。 这一手确实高明,一来可以杜绝自己死后财产落入陈遇之手,二来陈韵当时尚且年幼,什么都做不了,倒不如哄住黄玉苓和陈延敖再为大塍效几年犬马功劳,等陈韵25周岁已经具备独立能力的时候再公布遗嘱,顺理成章,坐享其成,而对于陈遇和黄玉苓而言,这一张遗嘱简直是釜底抽薪,两人将在一夜之间失去大塍的股份,职位,不动产,以及手中所拥有的一切。 陈遇成了黄玉苓与“叔叔”偷情生下来的野种。 黄玉苓成了婚内出轨且不守妇道的女人。 两人在失去一切的同时还要面临家族的指责,刁难,以及舆论对他们的批判。 沈瓷不清楚当年陈立发定下这份遗嘱之时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是怨恨?是报复?抑或只是不甘和有备无患?这些已经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陈遇成了这件事情中最无辜也是最大的牺牲品。 沈瓷从陈遇别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天色蒙蒙亮,下了几小时的雨也已经停止,湿湿的空气中带着一丝久违的凉意。 反正回去也已经睡不着,沈瓷便也不再着急,开着车在路上慢慢淌,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地方。 东边天色已经有些消亮,街上留了许多水淌,叶子掉下来落在水淌里,留下一地尸体,几米宽的马路那边便是慈西医院,此时大门紧闭,住院部的两栋楼高高耸立在暗沉的夜色中。 沈瓷停好车,掏出烟来点上…… 她不知道此时那个人处于什么状态,醒着还是睡着,又是以什么姿势,但是她知道他在哪盏灯下,此时离自己这么近,只需要几步就能见到,但她不会走过去,也不会再靠近。 这种清醒又距离合适的感觉令她觉得安全又满足。 “在南宁那次,替你过生日,我曾许过愿望,愿你以后能够顺顺利利,山水隽永,一生锦衣玉食。我庆幸你没有出事,庆幸你还能站在那个位置,也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永远别放弃自己的追逐,别一无所有,更别像陈遇这样绝望地抱着我哭,永远别,因为我承受不住……千难万难,我可以一人去地狱,但你必须完成梦想,登上楼顶!” 沈瓷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睁开眼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有早起上班的人从她的车子旁边经过。 沈瓷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喂…” “喂,你在家?” 沈瓷看了眼路对面,慈西医院的大门已经开了,有车辆出入,而住院楼的灯光已经灭掉。 她咽了一口气:“没有,在外面,有事?” “没什么事,只是跟你说一声,我刚把陈韵送回去了,怕你不放心,所以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 沈瓷又捻了下眼睛。 “谢谢,麻烦了。” 之后两人沉默,她想挂电话,周彦又问:“你是不是在陈遇那边?” “没有,出来了。” “出来了?那现在在哪?听你声音好像很累,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不用,你不用过来,我自己能开车回去!” 沈瓷匆忙之间挂了电话,仿佛怕被人知道她偷偷来过医院这边。 陈家的事闹得很大,二十多年前的豪门性丑闻再加上兄妹争夺家产,光这两点就已经足够吸引眼球,所以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少不了又添油加醋一番。 介于沈瓷和陈遇之间的关系,社里还有同事来向她打探消息,沈瓷觉得简直无语,生平最痛恨这些把别人痛苦当笑料的“无良旁观者”。 由于遗嘱要求三日之内必须完成所有的财产交接手续,这是经过公证的,具备法律效力,一方拒绝可强制执行,也就意味着留给黄玉苓和陈遇的时间只有三天。 经过那晚之后陈遇的情绪平复了许多,权利地位,金钱财富,这些浮华的东西对他而言本就不重要,他也不贪,如今要让他交出手里的东西他也能接受,唯一心里痛苦的只是自己的身世,此后半身都将背着“苟且所生”私生子的骂名。 只是着实苦了黄玉苓,一夜之间她像是老了十岁,浑浑噩噩地找陈延敖。 你已经是一枚弃子 陈延敖是黄玉苓这些年的主心骨,决策不定的时候找他,工作不顺的时候找他,受了股东气的时候找他,就连在头上发现一根白头发或者腰上长了一两赘肉出来的时候也找他。 反正大事小事,黄玉苓一直觉得陈延敖是她这么多年愿意依靠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所以遗嘱事件出来之后她先是迟钝了一下,这是大多数人遇到突发性变故之后最常见的惯性,可一旦冷静下来她便开始替自己寻找出路,而此时唯一出路便是陈延敖。 晚上黄玉苓给陈延敖打了几通电话,但对方一直没接,好不容易在家浑浑噩噩过了一晚,隔天早晨便开车去陈延敖的住处,哪知刚停好车便见有人从他住所出来,闷着头,形色匆匆,差点跟黄玉苓撞上。 “老杨!” 杨立新听到声音闷抬头,看到黄玉苓的那一刻脸色都变了。 黄玉苓也觉得奇怪,问:“你这么早来这做什么?” “我……那个……陈总来找我谈点事。”杨立新眼神闪烁,支吾了一下才说溜儿。 黄玉苓心里有些咯噔,但因为自己有事,也就没多想,打了声招呼就往楼里去。 杨立新站在原地,看着黄玉苓略显臃肿的身影消失,不觉喘了口气。 黄玉苓没有陈延敖住所的钥匙,这也是她经常抱怨的事,为此向他讨要过几次,可陈延敖总是以各种借口敷衍掉了,这会儿大清早来找他,站在门口还得敲门。 敲了几声,里面倒也算应得快。 门打开,陈延敖吸着拖鞋,身上还是昨天在公司穿的那件衬衣,只是有些皱了,卷着袖子,神情看上去也有些疲倦。 黄玉苓愣了愣:“你昨晚一夜没睡?” 陈延敖拿眼梢瞟她,对方来得有些突然,但在他意料之内,所以表情上没有显出过多惊讶,只是稍稍侧了下身子。 “先进来吧。” 黄玉苓跟着走进屋里,屋里有些乱,烟缸堆满了,还有一些餐盒和喝空的茶水杯,桌上摆了电脑,电脑开着,沙发上更是散了许多打印出来的文件。 “你昨晚一直在工作?”黄玉苓问,心里越发觉得奇怪,都这会儿了他还有心思去工作? 陈延敖却没回答,只是捏着鼻梁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略有些冷涩地扫了黄玉苓一眼。 “说说吧,阿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真是我儿子?” “……” 被这么一问黄玉苓都有些懵了,愣是顿了一下才回神。 “你这话什么意思?亲子鉴定都做过了,你不信?” “我不信?呵……这是我信不信就能解决的事?”陈延敖真是有气没地儿发,黄玉苓觉得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嘶了一声。 “不是,陈延敖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不想认他还是觉得我这么多年欺骗了你?” “你欺骗我?那你说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跟我提?我跟傻子一样居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而且还他妈成天在我跟前转!”一向温文尔雅的陈延敖突然发起火来,目色放冷,怼得黄玉苓都傻了。 她站在那理了一会儿才抓到点子。 “所以你现在是怪我喽?怪我当年不该生下阿遇?可我哪知道啊……那时候我刚和立发结婚,起初怀上阿遇的时候我也怀疑过,想去偷偷做掉,可立发知道后很高兴,把消息公布出去了,老爷子还在,摆了几桌酒席,一时间我也不好去做了,就留了下来。” 这是黄玉苓的解释,显得敷衍又不负责任,可是对于当年她刚入陈家地位不稳而言,那般境况确实不容她作选择。 陈延敖喘了两口气。 “那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去确认阿遇的身份?” “没有,我哪敢,起初是没胆,怕查出来阿遇不是立发的亲生儿子,那我们仨都没好日子,后来立发走了,老爷子也死了,阿遇顺理成章成了大塍的继承人,我就更不会去多此一举了。” 反正谁的儿子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陈遇成了陈家唯一的血脉,黄玉苓为了保住地位,也真的没必要再去纠结这些无意义的事,倒不如就留着这笔糊涂账,大家也落得轻松。 “可是我哪知道……我哪知道立发早就察觉出了,留了心思……现在弄成这样!”黄玉苓开始抱住脸痛哭,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悔恨,只是这哭声到了陈延敖耳朵里已经百无一用,反而觉得烦躁。 “行了行了,这时候哭还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黄玉苓听了立马止住哭声,抬起头来。 其实从刚才进屋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觉出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这会儿看陈延敖的态度,与之前对她的百般温柔已经截然不同。 她干脆走过去,坐到陈延敖身边。 “延敖,我好自为之?这话什么意思?” 陈延敖心里也很乱,原本他还想再缓一阵子的,至少要等把江临岸手里的股份收回来才能十拿九稳,但突然出了遗嘱这档子事,打乱了他所有计划。 昨晚跟杨立新紧急商量了一下,这会儿稍稍理出一些头绪,可哪有心思再来敷衍黄玉苓。 “我意思不懂没关系,行了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吧。” “我先回去?”黄玉苓也开始暴躁起来,“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出了这么大事,我来是想找你商量的,你怎么好赖不分就想着赶我走,那剩下的事情怎么办?” “剩下的事情?你还剩下什么?” “我……” “还是说你还有能力扭转乾坤? “不是,延敖……” “行了行了,我今天没心情来跟你说这些,先走吧,顺便花点心思想想自己以后的出路,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不送了!”说完他便从沙发上起身,吸着拖鞋往浴室去。 黄玉苓呆呆坐在沙发上愣了几秒,心里像是有东西开始往下掉。 不对,肯定哪里有问题! 她追过去,拍着浴室的门。 “陈延敖,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母子甩了,自己另谋出路?” “或者你早就已经做好打算,后路已经铺完了?” “不行,你出来,今天把话给我讲清楚,不然你别想出去!” 黄玉苓横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陈延敖家的玻璃门被她拍得乓乓响。 陈延敖大概也是真恼了,过来“嘭”地拉开门,身上衬衣扣子都已经解开了,露出大半截胸膛,就那么恶目横生地瞪着黄玉苓。 “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我想好后路?这么多年我呆在你们母子身边做牛做马,真把我当牲口使?” “……” “这时候你来问我要后路,当年都干什么去了?我又哪来后路能给你?”陈延敖吼完有把门关上。 黄玉苓艰涩地把他刚才的话品尝了一番,脑中瞬时像炸开了锅一样。 “出来,陈延敖,你给我出来!” “刚才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啊……你不说清楚,今天谁都别想出去!” 又是一通乱敲乱撞,女人疯起来真是挡都挡不住,更何况黄玉苓脾气本来就横,眼看玻璃门都快被她敲碎了,陈延敖再度开门,脸上是鲜明的嫌弃和腻烦。 “你他妈再敲一下试试,信不信我叫保安把你撵出去?” 此时的陈延敖已经毫无平日里的风度和温柔,怒目横生的模样令黄玉苓气都不敢喘,她愣是呆立了几秒,随后嘶喊出来。 “陈延敖你是不是觉得我往后手里没权了,没钱了,你就不需要我了?我告诉你,就算再没钱没权,好歹陈韵还是我女儿,等她当了大塍的掌权人,她还能不管我?倒是你,你现在这么对我,往后打算怎么过?要找后路的是你!” 黄玉苓也是乱了,迷了,所以吼得语无伦次。 陈延敖静静听完,突然把身体靠在门页上,嘴角哼了一声,像看怪物似地看着眼前毫无形象可言的女人。 “黄玉苓,你都这把年纪了,这些年大事小事也算经历了很多,怎么看待问题还是跟孩子一样?” “…什么?” “对,陈立发的遗嘱确实指定陈韵为继承人,可你别忘了,大塍已经上市很多年了,他早就已经不属于陈家了。” “……” “就算陈韵当上掌权人又能怎样,先不说她能不能胜任,公司那些股东能答应吗?你和陈遇都未必合他们的意,陈韵算什么东西?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大学都没好好读,成天只知道泡夜店瞎玩,你觉得那帮老匹夫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她手里?” 陈延敖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可黄玉苓还是听不明白,或者说她不愿意去明白,只是瞪着一双眼睛,问:“什么意思,你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陈延敖索性抱手又往门页上靠了靠。 “行了,本不想这么快让你知道,但你现在已经是一枚弃子,我告诉你也无妨!……你先想想这些年大塍股东对你们母子的不满,上次选举若不是江临岸投了一票,ceo的位置也轮不到陈遇,现在又来了个陈韵,真是可笑……她能坐得稳那位置?股东心里的合适人选是谁?这些年是谁在鞍前马后为他们谋利?不是你,也不是陈遇,是我,是我陈延敖,若不是我陈延敖撑在里面,大塍早就已经垮了!” 面前男人重重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口吻激烈,像在宣判一件事。 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些年若不是陈延敖有所作为,光靠黄玉苓根本成不了事。 “所以股东心里的最佳人选是我,只有我才能配这个位置,是你们母子一直占着不肯放,所以别怪我暗地里有动作!”陈延敖喘了一口气,“行了本来我也不想说,但现在话都已经到这份上,我告诉你也无妨!知道往后是什么形势吗?按照遗嘱规定,三天之内必须完成所有交接手续,你和陈遇手里的股份会全部转到陈韵名下,无可厚非陈韵目前还是大塍最大的股东,可是我得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从前年开始就已经着手收散股,这半年间大塍股价持续低迷,那些散股很容易收回来,所以我手里的股份也不差,再加上钟佳丽手里的那部分,很快我就能和陈韵的股份持平,到时候什么结局?你自己想想!” 黄玉苓一点点消化话里的意思,那是一个艰难而又痛苦的过程,像是千年封住的一块冰,慢慢消融,瓦解,终于露出里面的利剑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你其实一直在骗我?早些年骗我ipo,随后瞒着我收股份,再在公司内部煽动人心,还联合钟佳丽那贱人……”黄玉苓有些说不下去,这真是一个极其残忍的真相,仿佛那把冰封消融之后的利剑直往她肉里扣。 自己枕边的人,一直委以信任觉得是自己唯一依靠的人,转身才发觉算计自己最深。 黄玉苓脚步往后踉跄,眼泪直直掉下来,脸上难得没有上妆,雀斑和皱纹被刷得更加鲜明。 她已经不年轻了,到这把年纪才发现自己是个傻子。 “延敖,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这场局?”女人终究是女人,到这一步还在纠结感情上的事,多少不甘心呐! 陈延敖也愣了愣,回想:“三十年前吧,我第一次约你出去吃饭。” “第一次约我出去吃饭?哈……第一次约我出去吃饭……”黄玉苓重复着这句话,转身跌撞着往外走出去。 那时候陈遇还没出生,陈延敖刚进大塍。 人生如戏啊,自己最爱的男人,到头来把自己当了三十年棋子。 第一天,第一眼,第一次……最初的最初,他就已经开始布局。 黄玉苓像丢了魂似地回到家中,关上房门,佣人只听到楼上一通打杂声。陈韵已经回来了,听到动静还是忍不住,隔了一会儿走过去敲门,站在门外喊了几声,里头没人答应。 陈韵有些担心,拿了钥匙开门。 自食恶果 卧室里像是刚刚打过一场仗,毯子,枕头,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都被扫到了地上,香水瓶都打碎了好几只,各种浓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熏得陈韵差点呕出来。 “你干嘛呢,打劫呐!” 走过去,见黄玉苓瘫坐在地上,面向靠墙的那面落地镜,镜子里的模样看不清,因为房间里太暗了,灯没开,厚厚的几层窗帘都拉着,但是陈韵依稀看到她脸上泛着湿意。 “喲,哭了啊?”她还是平日里挑衅的口吻,但已经少了许多嫌弃。 换作以前黄玉苓肯定要跟她杠上了,可今天只是一声没吭,静静坐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陈韵觉出不对劲。 昨天律师召集陈家人公布了遗嘱,很快在网上曝光,当时黄玉苓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但还知道骂人,骂陈立发,骂那名律师,甚至差点在会议室里就跟人大打出手,可这就是黄玉苓的风格,她遇事一向如此,陈韵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可现在却痴痴呆呆地独自坐在房间里。 不对劲,有问题。 陈韵又往她跟前走了一些,见她披头散发,脸上都是未干的泪痕。 天要塌了吗? 对,她要一无所有了,她要失去手里这些权势了,可对于陈韵来说,昨天,今天还有明天,并不会有区别,她痛苦的只是来源于自己的身份,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被利用,被安排,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喂,你至于么,股份也好,钱也罢,我并不感兴趣,你也不需要装这副脸给我看,我知道我不是当家的料,也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回头律师要是逼着你把股份交出来,大不了我再签一份转让书,大塍还是你的,大哥还是我大哥。” 她站在黄玉苓面前说出这番话,语气平常,仿佛昨天那些事都没发生过。 黄玉苓听了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笑,笑得有些凄凉。 “你不恨我?” “恨?”陈韵呵了一口气,“恨谈不上,只是有些怨愤,怨愤有一个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妈妈,若干年前犯的错误要我们下一代来承担,但这又如何,依旧改变不了我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大哥也一样,就算他跟我不是同一个父亲,可是这么多年的感情依然在,我们还是一家人!” 血溶于水,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也是陈韵经过这一夜想明白的事。 黄玉苓听完心口一震,豆大的眼泪遂即滚落下来。 活了大半辈子了,她竟不如一个20多岁的姑娘想的通透明白,黄玉苓低头用手抹了下眼泪,看着满地狼藉,口红粉饼香水碎了一地,各种颜色和味道混在一起,犹如她的人生,破碎而又混乱。 但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 命不由人,也怨不得人,终究是她自己,苦果自食,可到底心有不甘呐。 “我对不起阿遇,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父亲,但是独独没有对不起他啊!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却是这种结局?” “他说我已经是一颗弃子,我不相信,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去年?前年?还是大塍上市那一年?这中间任何一个答案我都能接受,毕竟谁没点私心呢,可是他竟告诉我,第一次……” 黄玉苓坐在地上像个痴痴怨怨的妇人,披着头发,红着眼睛。 “呵……第一次,第一次是什么时候?那会儿还没阿遇,更没你,我和你父亲刚刚结婚,日子难捱啊,老爷子还健在,规矩多世故多,你父亲又忙,三天两头不在家,根本顾不上我,我便只能一个人守着这栋空屋子……夜里多冷,没有人,喊声话都有回音…” “后来他来了,说是老爷子老家那边的亲戚,来的时候根本不姓陈,自己去改了姓氏,进了大塍,让学着做生意……那会儿他才多大,进宅子的时候……”黄玉苓说到这的时候眼梢突然眯了眯,年轻时候的爱慕,犹如少女怀春。 “……进宅子的时候他才19岁,高高瘦瘦的,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背了包,板寸,旧皮鞋,土是真的土,可是模样也真的好看。” 黄玉苓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陈延敖的场景,在陈宅的正厅里,他由司机领着进门,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喊了声“嫂子”。 如初成的小树,细风拂过,眉眼间都是清朗,声音也好听。 陈延敖是甬州上层圈内少有的俊男,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如此。 “更难得他还很会哄人,起初是给我做些小玩意儿,竹蜻蜓,小灯笼,我这些哪会缺,可贵在他有这份心意,总是能哄我开心,可是那时候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在家无聊,寂寞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却愿意跟他呆在一起,久而久之,味道就变了,但是我真的没想跟他怎样,他才多大,又是什么身份?我还是要脸皮的……可没多久我就发现你爸在外面养了其他女人,还是个学生,比我小,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为这事我们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他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家里更冷清……”黄玉苓想起这段还是觉得心内悲涩。 豪门不易,大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他知道了,来安慰我,说要带我出去吃饭,再看电影,我一开始没肯,但禁不住心里诱惑,答应了,两人偷偷瞒着家里人,跑到郊区找了间餐馆,记得菜不好吃,但喝了许多酒,心事都倒给他听……” 年轻时候的黄玉苓也多愁善感,受到委屈的时候迫切想要找个肩膀,而陈延敖适时出现,陪在她身边,又是眉清目秀,哄女人自有一手。 黄玉苓虽比他要大好几岁,可一颗孤独受伤的心哪抵得住这番温言细语。 “那晚第一次出去吃晚饭,电影没看成,在附近开了间旅馆……” 彼时一个孤独干涩的灵魂,一具年轻磅礴的身体,一拍即合,肆意偷欢,所有错误的开端,尝到甜头了,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如白开水 起初两人还要避开家里人,后来发现不方便,黄玉苓便出钱在外面给陈延敖另租了一套公寓,让他索性搬出去。 “那两年就像一场梦,疯了一样,我已经根本离不开他。”无论身体还是灵魂,黄玉苓都深深陷了进去,“直到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你爷爷和父亲都很高兴,我才醒过来,觉得不能再跟他纠缠下去,于是提出分开,他起初不肯,还来找过我几次,那时候啊……” 黄玉苓回想起来又不免觉得心惊。 二十出头的男人,抱着她哭得歇斯底里,说甜言蜜语,立海誓山盟,甚至提出要带着她私奔,这么刻骨铭心的感情啊,黄玉苓怎能不感动,就跟旧时大宅里私通下人的夫人一样,苦情,曲折,可又清楚知道不能这样,若是哪天两人的关系被当家人发现了,那是得浸猪笼的,所以黄玉苓还是痛不欲生地“斩断”了这根青丝,但也付出了一点代价。 陈延敖作为外乡人,在甬州安身立命的第一套公寓是黄玉苓暗地里出资帮他买的,在大塍从仓库主管升为采购经理,也是她在陈立发耳边吹的枕头风,只是当时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作出的奉献,毕竟是自己爱的男人,怎能忍心看他经济短缺。 “现在想想,他这么多年真是演了一场好戏。” 甜言蜜语,故作深情,分手时的痛苦与不舍,都是事先想好的剧情和台词,一直到陈立发意外车祸去世,两人很快又“旧情复燃”,当时黄玉苓是理解为“再续前缘”,可现在想来,这是陈延敖人生的转折点。 他开始左右逢源,奋发激进,排除万难把黄玉苓推到了大塍掌权人的位置,再当她的“军机大臣”帮她出谋划策,稳固江山。 “我知道……我知道他这么多年在外面还有其他女人,可是我忍了,我比他大这么多,这些年胖了,老了,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他在大塍捞了不少,在外面也有其他投资,从他当采购经理那时候就开始了,但我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觉得男人就该有些野心,有利不图是傻子,只要他捞得别太过分,我都随他去,毕竟他陪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时间是不会骗人的,我一直这么认为,可是谁曾想……”黄玉苓苦笑出声,“谁曾想他的野心根本不止这些,他要的不是钱,不是我,是要把整个大塍都握在自己手里,而我呢,这么多年,一往情深,却只当了他手里一枚棋子。” 说到最后黄玉苓竟然大笑出来,笑得整个身体都发颤。 陈韵重重喘了一口气,陈年旧事,上一辈的龌龊和肮脏。 “这些话你何必跟我说,哥可能不知道,但我会不知道吗?”面前的人缓缓蹲下去,蹲到黄玉苓面前,看着她那张扭曲而苍老的脸。 “我十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有次学校组织秋游我没去,路上不舒服被司机接了回来,就在这间卧室,我站在门口,看到你和陈延敖赤身裸体地滚在一起……” 那时候她还似懂非懂,只知道那画面特别脏,特别恶心。 自己的妈妈和小叔子…… 此后她再也不叫黄玉苓妈,也不再叫陈延敖叔叔。 孽障早就已经埋下,自陈立发走后这个宅子里便已经是一片糜烂腥气,这也是陈韵越来越不想回家的原因。 她走过去拿了遥控器,摁了一个键,墙上的窗帘便渐渐向两边移,窗外白烈的阳光照进来,昨夜下了半宿雨,如今地上的湿气都已经散尽。 “公司的事我会去找大哥商量,至于你和那男人的事,好自为之!” 陈韵扔掉遥控器走出去,留下呆坐在地上的黄玉苓和一室满当当的亮光,她一时被刺得闭上眼睛,再睁开,清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袋浮肿,面色枯槁,失去化妆品遮掩脸上全是鲜明的色斑。 黄玉苓抬起一只手摸了下自己的面颊,皮肤松弛,目色暗淡。 到底是老了,恍恍半辈子,竟落到这般双手空空的境地。 …… 陈遇醒过来,翻了个身,弹开眼皮看到窗口照进来的一捋阳光。 地板上乱七八糟的光碟和书都已经收掉了,整齐地码在架子上,垃圾和啤酒罐也都丢掉,烟缸洗干净已经摆在桌面上。 陈遇愣了愣神,思绪迅速回忆昨晚的事。 沈瓷…… 他“嗖”地从床上起身,下楼,四处都不见人,唯在客厅桌上找到一张纸。 “厨房锅里给你温了粥,醒了就自己吃一点,别让关心你的人担心。” 纸就压在一只玻璃花瓶下面,花瓶原本只是客厅里的装饰物,此时却被沈瓷装了点清水,插了几截细嫩的竹子在里面。 竹叶青翠碧绿,上面还留有昨夜的雨水,而竹杆柔而有韧性。陈遇几乎可以想象出昨晚沈瓷去外面院子拿剪刀剪竹子的场景,又走去厨房,保温锅里果然有熬好的粥,红枣加薏米,还放了他最喜欢的红豆。 最初陈韵问过他:“你到底喜欢小瓷姐什么啊?” 黄玉苓也问过他:“那女人究竟哪里好?” 阮芸也问过类似的问题:“陈遇哥,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她?” 她不温柔,不娇艳,不动人,往人前一站总是清清淡淡的模样,有时候竟让人觉得寡然,可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她不是花,不似酒,不娇不诱人,却如一杯清水般,初尝觉得无味,可时间久了才能知道她的好。 渴时给你润泽,燥时给你清凉,不多一言,不多一句,却总能妥帖到恰到好处。 …… 于浩大清早就来了医院,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江临岸吃早饭,距他手术已经快一个月了,可以短时间把上身稍稍坐起来一会儿,但温漪规定一日三餐还得让护工喂他,所以于浩便见证了一场女护工“半哄半骗”喂他吃早饭的情景。 基本喝一口他要去自己抢勺子,护工哪敢,绕着弯儿地喂他吃,结果只草草“喂”了半碗粥,江临岸挥挥手。 “不吃了,出去吧。” 女护工有些怕他,见他脸色沉下来也不敢多劝,于是放下碗,又抽了纸巾要过去给他擦嘴。 “不用你,出去!” 江临岸用手拦,口气已经十分不耐烦,女护士见状只能端了碗出去,随后病房里只剩下于浩和他两个人。 “哈哈哈,我真该把你刚才吃饭的样子录下来,让别人看看原来傲娇的江临岸也有这么一天!”于浩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憋半天在沙发上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江临岸半躺在床上只能拿眼神杀他,咳了一声,问:“笑够没有?” “没……百年难遇,就爱看你躺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样子!”最佳损友说的就是于浩这种,安慰开解全不会,专挑伤口撒盐外加补刀却十分在行。 江临岸只能从旁边捞了只枕头扔过去。 “再废话给我滚!” 于浩这才憋住笑意,捡了地上的枕头走过去。 “行行行,不笑了,咱言归正传!” 床上的人又扫了一记冷光:“过来,把你手里枕头垫我腰后面!” 于浩领命,过去扶了江临岸一把,再把枕头往他腰后塞,边塞边打趣:“您老坐好喽,撑着点,男人腰杆可不能出事,不然下半身幸福全完蛋,你舍得温漪这么早就守活寡?” 本是一句随口胡诌的话,可说完江临岸脸色立即沉了下去。 于浩嘶了一声:“得,开个玩笑而已,不说这些,咱聊正事。”遂转身从带来的包里抽出电脑和资料,打开,递给江临岸。 江临岸接过去看了几眼,目色越发敛沉。 江临岸:“陈延敖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于浩:“估计是吧,都到这份上了,他大概也没料到陈立发会留了这么一手,想想也真是心酸,算计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才知道算计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于浩这话听起来有些刻薄,可细想事实确实如此。 于浩:“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明天律师就会执行遗产转让,他只能提前出手了,不然难道真等着新任当家人把他赶出去?” 江临岸哼笑一声:“赶出去?你真以为他还是几年前在董事会上没什么发言权的那个副总经理?” 于浩:“额……” 江临岸:“这次遗嘱曝光确实对他个人声誉产生了一些影响,但对他收购大塍股权来说却是个很好的契机。” 于浩:“为什么会是契机?” 江临岸:“你想啊,之前黄玉苓和陈遇在位,就算公司内部反对声渐盛,但到底大塍还是陈家一手创办的,那些留下来的叔伯辈多少还得顾忌死人的面子,短期内不会动黄玉苓母子,可现在遗嘱曝光,陈遇不是陈立发的儿子,那些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逼他们退位,退下来谁上去?你以为真让陈韵上去?” 细细一想确实不大可能啊,陈韵才多大,又是什么资历,那些股东和董事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把生杀大权交给一个25岁毫无经验的小姑娘,这又不是小孩儿玩过家家。 别再来靠近他 于浩一转确是这个理。 “这么一来那丫头在公司的反对声肯定比陈遇更大,陈延敖便能揭竿而起,一举把大塍拿下!” 江临岸点头:“思路大致是这样,但前提是陈延敖手里必须有足够多的股份与陈韵抗衡,目前资料显示他手里有5的散股,这几天受丑闻影响大塍股票持续低迷,他可以再抄底买进一些,加上钟佳丽手里的那部分,离陈韵手里的还差一截。” 于浩:“所以他才来找你啊,前几天就一直给我打电话,试探要来医院看你,我都给你推了,可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估计会直接杀到医院来找你,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这单生意到底接不接!” 江临岸:“不接!” 于浩:“为什么不接?” 江临岸:“还不是时候,晾他几天再说。” 于浩:“你想坐地起价?” 江临岸:“未必,我又没说一定会把股份卖给他。” 于浩有些无语:“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已经不止一次提过这种暗示,你前面不卖,现在也不卖,想干嘛啊?再说又不是什么前途大好的潜力股,就他们那家子这么折腾,近半年间市值蒸发了多少?我看再拖下去都快成一堆废纸了。” 于浩说的也是实情,他一开始就不赞成江临岸参与大塍的事。 最初大塍改选,陈延敖背后耍了多少小动作,那时候他的野心就已经昭然若揭,可惜黄玉苓母子天真,愣是没看出来。 “改选那会儿我就觉得你不该把那票投给陈遇,这不明摆着是谋朝篡位的内讧嘛,说简单点就是家庭纷争,他一个外人捞一笔走人就行了,在里头瞎掺和什么劲。” 可于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道里头的故事,可是江临岸记得,记得那时候是谁为了陈遇来求他,是谁为了那一票默默作了牺牲。 想到这些不觉心里又有些喘不过气,江临岸抬手把面前的电脑和资料都扫到旁边。 “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帮我留意好大塍那边的动向,还有钟佳丽那边,看她是否有把手里的股份转给陈延敖,其他你暂时不必管!” 于浩也清楚他的脾气,心思深,捉摸不透,便也不多问。 “那我先去公司了,你躺着吧,有事跟你电话联系。”起身就出去,走到门口却突然又被江临岸叫回来。 “等等!” 于浩回头:“还有什么没交代?” 床上的人脸色阴沉,却又似带犹豫,愣是顿了一会儿才突然问:“老彦在晶钻豪庭是不是有套房子?” 于浩嘶了一声:“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临岸拧了下眉心:“问你你就说,怎么这么多问题?” 于浩:“……”他扫了下鼻间,回头:“有吧,碧桂园的楼盘,他刚回国那会儿老爷子买的,房产证上直接写的他的名字,当时好像是因为老爷子给他物色了一位院长千金,逼着去相亲,老彦哪肯,这事就黄了,房子也没去住,因为直接买的就是精装修,老彦嫌风格不合他意,所以就一直空在那里,怎么,你是不是准备出院之后买婚房了?” 江临岸眼色一敛,再度挥手:“出去出去!” 于浩离开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清晨阳光徐徐照进来,有一些洒在他脸上,江临岸撑着床面想挪动一下位置,却发现整个腰部像是绑了块石头一样,稍稍移动便是锥心的痛。 他也不想喊护工,自住院以来每天病房里都围满了人,一波一波的全都围着他转,而他却像废物一样只能躺着,连吃饭都必须有人喂,现在难得清静,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自己挣扎了很久才躺下去。 躺下去之后重重喘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出了许多汗,等缓过那股劲之后他才睁开眼睛,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底慢慢显出阴寒…… …… 沈瓷从慈西医院直接开车回晶钻豪庭,匆匆洗了个澡便又开车去上班,在电梯里碰到杨蓓。 “你脸色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瓷摇头:“只是昨晚没睡好。” “那要不要跟副编请个假?我看你最近精神状态真的很糟糕,如果实在坚持不了也别勉强,还是身体重要。” 杨蓓这句话大概已经憋了很多天了,自沈瓷在家休完假来上班后就觉得她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而且似乎越来越瘦,不免担心。 沈瓷只是笑:“没什么,不用请假。” 她也不好意思再请假了,自从来了初芒之后事情接二连三地发声,她也真的没有定下心来好好工作,怎么能再请假?再请假大概就要被扫地出门了,而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失去工作。 沈瓷回到办公室后打开电脑,坐下来的时候确实有些头晕,这阵子睡眠很差,昨晚更是几乎一夜未睡,这会儿感觉都快撑不住了,于是拿了杯子想去煮杯咖啡喝,可刚走到茶水间门口兜里手机就滴了一声,打开,又是那窜陌生号码。 对方发来一条短信,划开屏幕,一张清晰的照片,夜里慈西医院门口冷清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蓝色polo车,车窗落着,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个消瘦的身影,而照片下面仅留了一句话:“请信守你的承诺,别让我发现第二次!” 沈瓷当即觉得心口生疼,身体都跟着晃了晃。 她没想到温漪会派人跟踪她,就连她稍稍靠近医院都不允许,而这条短信便是警告,便是在向沈瓷宣告她的领地权,让她别试图靠近,要离得越远越好。 …… 第二天律师召集陈家上下进行了遗嘱执行,当着众人的面把陈立发留下来的所有遗产都转到了陈韵名下,繁琐的文件需要一份份签过去,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钢笔划开纸张而留下的摩擦音,但整个过程进行得“很顺利”。 黄玉苓没哭闹,陈遇也只是面无表情,律师之前预料的失控场面一样都没有发生,只是气氛有些凝重而已。 一圈流程走完之后律师算是完工。 “自从陈董走后我这些年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总怕他交给我的遗愿会完成不了,可今天终于把东西都交到二小姐手里了,希望二小姐不要辜负陈董对您的期望,另外也要感谢两位的配合,以后路还长,有事找我,定在所不辞!” 最后一番话是对黄玉苓和陈遇讲的,两人没吭声,只让人送律师出去。 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律师走后会议室里只剩下陈遇一家三口,或者已经无法用“一家三口”来形容,以目前这种畸形的关系,“家”这个字对于他们而言早就已经支离破碎,只是面对面坐在那里,陈韵坐一边,黄玉苓和陈遇坐另一边,双方静止,沉默了大概半分钟。 最后还是陈韵先开口,她放下手中那叠遗产资料,抬起头来。 “哥……” 对面陈遇明显顿了一下,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陈韵只能苦笑,放下笔。 “你不需要这么看着我,即使你和我不是同一个父亲,但我们身体里还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所以你还是我哥,除非你不要我!”她说到这顿了顿,继续,“现在情况你也应该清楚了,陈延敖想要伺机谋夺陈家的家产,而我爸既然已经把大塍交给我,我就要负责到底,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往后我可能会做一些对陈延敖不利的事,两军交战必有伤亡,而他从血缘上来说是你的亲生父亲,所以我给你选择的权利,你是站他那一方,还是留下来继续帮我?” 陈遇从未想过有天会从陈韵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原来困境和挫折真的可以令人一夜长大,面前这个语气坚定的女孩子哪里还是他印象中总是到处惹事任性的妹妹?可是陈遇心里觉得安慰,是真的觉得安慰。 “我很高兴你会这么说,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你不需要考虑我,只需要照着自己的意愿去做,以后对和错都由你自己去判断。” 陈遇这话算是给了陈韵通行令。 “你能理解我的立场就好,哥……”最后一个字咬得特别认真,对面传来压抑住的抽泣声,陈韵抬头,见黄玉苓正在抹眼泪。 时至今日,是她的错误造成了如今支离破碎的家庭,说悔恨已经来不及了,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陈韵对她没有同情,也没有怨恨。有时候人的思维和感情真是特别奇怪,丝毫没有逻辑可循,至于陈遇,陈遇此时也没心思去考虑黄玉苓,他只需要判断出一个对错,就如他刚才对陈韵说的,判断出一个对错,自己心里定一条杠杆,然后照着自己内心的意愿去做。 …… 江临岸没有料到最先来医院见他的居然是陈遇。 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但天色还没黑,窗口有火红色的夕阳照进来,光线一缕缕地落在地板上。 陈遇来之前也没事先联系,像是临时决定的,以至于走进病房的时候江临岸都愣了愣,当时他正半躺在床上处理邮件,见陈遇走进来,衬衣西裤,一副过来谈正事的模样,只是脸色有些憔悴,眼里的血丝出卖了他最近四面楚歌的处境。 几秒错愕之后江临岸也归于平静,将面前的电脑合上。 “陈总……哦不,现在是不是应该叫高总。” 陈延敖本名姓高,江临岸这话多少带点嘲讽的意思。好吧他承认自己对陈遇心存芥蒂,照理他们工作上也没太多来往,谈不上结仇结怨,可每每想到这男人曾是沈瓷的前夫,他们之间有过肌肤之亲,甚至还有过一个孩子,江临岸就不能忍。 不过陈遇面色如常,到这一地步他还怕这点嘲讽和揶揄? “姓陈还是高,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那可不一样,区别很大,不然陈总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 江临岸当然知道陈遇来见他的目的,话中意思已经很明确,陈遇轻轻笑了一声。 “既然江总已经知道我此行的目的,那不如长话短说,也免得打扰你休息。” 江临岸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将身子又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较为悠闲的表情。 “可以,洗耳恭听!” 陈遇顿了一口气。 “想听听你打算怎么处理你手里的大塍股权!”果然是长话短说,直接切入正题,这点江临岸还挺喜欢,他最讨厌绕来绕去浪费他时间的人,所以回答得也异常干脆。 “我怎么处理是我的事,陈总似乎没道理来关心。” “可是你的处理方式会直接关系到陈家的命运。” “陈家的命运?呵……我想知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询问这件事?陈家大少爷还是陈延敖的私生子。” 两种身份,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 陈遇以前也跟江临岸打过交道,知道这人心思沉,手段狠,只是没想到说话也这么毒。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只是有一点很明确,我不想大塍有事,更不想大塍落入别人之手。” “别人之手?那可是你亲生父亲!” “所以江总已经知道陈延敖想要夺权的事了?” 江临岸冷瑟地笑出声:“知道,当然知道,而且应该知道得比你早!” 陈遇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江临岸:“不明白?” 陈遇:“还需要江总明说。” 江临岸突然觉得可笑,特别是看着眼前陈遇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他突然嘶了一声,皱着眉:“我其实一直搞不懂当初那傻女人为什么要为你作出那么大的牺牲,有些位置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就算有人把你扶上去了,但如果资质不够,早晚也要跌下来,而且会跌得很惨。” 陈遇:“……” 江临岸:“更何况你这看人的智商根本不适合商场,我跟你明讲了又能怎样!” 陈遇被江临岸说得有些气愤,就事论事,不带他这么人身攻击的。 “江总似乎对我成见很深?” 这不是陈遇的错觉,事实就是如此,江临岸也没藏着,直接回答:“是,你总算看出来了,我见你就头疼!”陈遇:“……” 江临岸:“知道原因吗?” 陈遇突然一笑:“因为我和小瓷的关系!” 所幸他还不算笨,可是如此轻易说出了答案,让江临岸觉得心里更气更燥,好像自己心里的小九九被一下揭开了,极其不爽。 江临岸:“行,既然你今天来了,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首先跟你说说股份,我手里的股份不会卖给陈韵,你让她不必来找我。” 陈遇定了定:“那言下之意你会卖给陈延敖?” 江临岸:“也不会,双方我都不会卖。” 这是完全让陈遇出乎意料的答案:“理由呢?” 江临岸:“理由很多,其一是出于商业规律,现在大塍股价持续低迷,我没理由在这种时候把手里的股份低价抛出去。” 陈遇:“但你可以提条件,如果只是价格问题,一切都好商量。” 江临岸再度勾唇笑:“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价格问题,这种时候如果我坐地起价,外人眼中难免要给我扣一个趁火打劫的帽子,这个名声不好听,恐怕以后谁要跟我合作都会掂量掂量,再者这只是你们大塍内部矛盾,充其量算家庭纠纷,我一个外人没必要掺和,更没必要去跟谁树敌。” 大塍那边的局面江临岸不是不清楚,目前而言应该是陈延敖占上风,往后局势会变成怎样谁也无法确定。商场如战场,盘根末节,瞬息万变,而在如此局势中保持中立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陈遇难免苦笑:“江总考虑得果然周到,可是……” 江临岸打断:“没有可是,如果明天陈延敖来找我,我也会这么说,我不会参与你们陈家内部的纷争,没理由也没兴趣,所以别来找我,我手里这点股份对你们任何一方都构不成威胁,大可不必考虑我。” 话说到这份上陈遇也不能再勉强下去。 “希望江总言而有信。” “这是自然,更何况你也看到了,我需要卧床三个月修养,真的没精力去掺和你们陈家的事。” 这是事实,陈遇也亲眼所见了,床上的男人穿着医院的病服,虽然能够坐起来了,但看着还是很虚弱,感觉整个人都比之前瘦了一圈。 如果撇开所有事不讲,就江临岸舍命救沈瓷这一点,陈遇还是对他心存感激,于是稍稍顿了一口气。 “身体恢复得如何?” 突然转了话题,江临岸沉了沉,继而笑开:“你也看到了,不能下床,跟废人一样。”这话带着自嘲,还有明显的怨愤在里面。 陈遇忍不住又闷了一口气。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为了小瓷连命都不要!” 这世上刻骨铭心的爱情有很多,山盟海誓可以说得很漂亮,但在生死面前能够真正做到为对方付出性命的没几个。 陈遇以前一直不能相信江临岸会真的有多在乎沈瓷,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服不行,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是出于一种感激,一种敬佩,可到了江临岸耳朵里都成了讽刺。 是啊,他为她挡枪子,为她可以把命豁出去,可她呢?白眼狼,真正是没心没肝的。 “人有时候会被一些假象迷了心智,我当时救她大概也是如此,不过吃一堑长一智,特别是看到你。” “看到我?”陈遇有些不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他自入院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一个月,30个日夜,七百多个小时,前期伤口疼痛,寝食难安,思绪和理智都被身体上的痛苦吞噬了,可后期几百个小时内他越来越冷静,也越来越清晰。 他至少利用这段时间想清楚了一些事,关于感情,关于自己。 九年前他迷上甄小惋,也做了很多事讨她欢心,最后人得到了,却落得惨淡收场,直至甄小惋死的那一刻还一口咬定,她心里从未爱过他,也就是说他从未真正拥有过。 不得不说甄小惋是江临岸生命中一块无可愈合的伤口,而这块伤口折磨了他九年,令他痛不欲生,甚至得了隐疾,直至后来遇到沈瓷。 他一度认为沈瓷会成为他生命中另一道光,照亮他以前所有阴暗的岁月,包括往后孤独的人生,为此他一意孤行,愿意为了她冒着项目失败一无所有的危险而背水一战,但是结果呢?结果他连命都差点豁出去了,得到的却是这种结局。 “我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性格很冷,不近人情,可接触下来知道她不是这样。她会为了山区那些孩子去逛二手市场,一本本挑拣合适的书打包寄过去,也会在那些收来的旧衣服上缝好看的补丁,她说每一条生命都值得被尊重,这分明是一具温暖又丰盛的灵魂,你知道的,这世上温暖又丰盛的灵魂已经不多了。” 人情世故,世态炎凉,许多灵魂已经被这人世消磨得只剩一副空架子。 金钱,利益,欲望,被腐蚀之后变得冷漠寡情,即使做好事也只是出于作秀或者自我感动,但江临岸一度认为沈瓷不是这样,她的善意是出于本能,出于一种召唤,而这种召唤会生成无穷的力量。 他曾一度迷恋她身上这种力量,那种温柔而又坚定的力量,特别是那趟青海之行,更是确定了他“非她不可”的决心,可是之后所发生的事让他一点点否定。 她单方面提出分手,她拿了江家三百五十万,她任由他在医院生不如死,她开始和周彦同居……这些事实一点点否定掉了江临岸好不容易在心里筑出来的勇气。 她哪来温暖而又丰盛的灵魂?这些都只是他之前自欺欺人的把戏。 “算了,这些都已经过去,更何况也不适合跟陈总讲!”原本好好的江临岸却自行打断,口吻也由刚才的深沉变得懒散。 他刚才确实是讲多了,只怪一时大意,有些话怎么可以说给陈遇听,继而笑开:“言归正传,我们继续说正事。” 陈遇的心思却已经不在正事上了,他脑中只不断重复江临岸刚才说的那句话,越想越觉得有深意。 “你刚才说小瓷为了我作牺牲,她为我做过什么牺牲?” 江临岸一愣:“你不知道?” 陈遇:“知道什么?” 江临岸:“半年前大塍选举,你以一票之差赢了陈延敖,这事你不知道?” 陈遇皱眉:“我知道,那一票之差出于你的手,就这件事我确实应该谢谢你。” 江临岸:“谢我?呵……看来那女人什么都没跟你说。” 我好想他 陈遇越发觉得有问题:“说什么?她是不是瞒着我做过什么事?” 江临岸不免勾起唇,心里又有些惋惜,她为陈遇作了这么大牺牲,可陈遇居然一概不知? “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陈延敖的野心吗?” 陈遇摇头:“什么时候?” 江临岸:“很早之前了,那时候阮芸还在,阮家还没倒,你和阮芸要订婚,还记得订婚宴上发生了什么事?” 陈遇心口一沉,他当然记得,订婚宴上阮芸私生活丑闻曝光,更指出之前流产的那个孩子是她与李天赐苟且所怀,但是新闻出来后整个全都炸了,陈阮两家联姻被硬生生阻断。 陈遇:“跟订婚宴有什么关系?” 江临岸:“当然有关系,你应该清楚那场订婚宴的意义,你和黄玉苓无疑是想借助阮家势力在公司内部稳固地位,可因为阮芸丑闻曝光,你不可能再娶她,从而也就无法得到阮邵中的支持,如此一来得益的是谁?还有当时是什么局势?就算有人想要曝光阮芸的丑闻,为什么早不早晚不晚刚好掐在那时候?你就从来没怀疑过这背后有人在设局?” 江临岸的话已经很明显,犹如一语点醒梦中人。 当时改选除陈遇之外另一位呼声最高的候选人便是陈延敖,原来…… “原来他早就开始设局了,阮芸的丑闻是他故意曝光?” 江临岸轻轻一哼:“总算还有些脑子。” 陈遇却苦涩笑,有脑子?他若真有脑子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陈遇:“可这跟小瓷有什么关系?” 江临岸轻轻勾了下唇:“你也看到了,当初陈延敖在订婚宴上公布阮芸的丑闻,事后又让媒体大肆宣扬,摆明了是要阻止你和阮家联姻,事后又去哄了钟佳丽,星光那一票他也得到手了,而我若继续保持中立,最后胜出的人就应该是陈延敖。” 这点陈遇自然清楚,当初选举之初江临岸曾一度弃票,以他的立场在那种局势下保持中立态度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是最后一局却突然倒戈,把手里一票投给了陈遇。 陈遇便以那一票之差登上了ceo的位置,当时可谓是功德圆满,可是…… “为什么你最后突然改了主意?”他似乎从来没去思考过这个问题,更没去追究过为何江临岸要临时改主意。 床上的男人却斜着唇,轻轻皱眉,似在回忆,又似在反省。 那个大雨磅礴的夜晚,沈瓷驱车几十公里去锦坊找他,求他投票,求他帮陈遇。 她有所求,他有所图,原本江临岸以为这是一件一拍即合的事,可最终却是他逼她,他把她摁在阳台的榻榻米上,以凌厉之势打开了她的身体,那具他梦寐以求的身体,尝之欲罢不能,着了魔,上了瘾,当时觉得那是对他的恩赐。 那么柔软的身体,滑腻的触感,他每一次起伏和挺进都如抽筋剥骨,滋味难以言语。 九年隐疾,这女人却如一剂药引,把他的病治好了,让他尝到欲罢不能的滋味,可是他却没有想过,药石过量便会成为毒瘾,如今想起来全是错误。 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才委身自己,而他们的关系,从来不是以“感情”为基石。 陈遇看着江临岸的表情,阴冷眸中似蓄着一丝落寞。 “回答我,为什么你最后会突然改了主意?” “因为……”江临岸终于抬起头来,落寞之意全部收尽,只剩眼底淡淡的清寒,“因为她答应了我的条件,改选前夜去找我,陪我睡了一晚。” 那日残阳如血,陈遇站在那道快要落尽的余光里面,脸色煞寒。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所有错误都是从锦坊那一夜开始,沈瓷上了江临岸的床,陈遇登上位置,阮芸去世,星光落入钟佳丽手中,往后所有一切……命运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一环扣一环。 一夜柔情,往后百转千回,终将所有人的命运都缠在了一起。 陈遇最后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病房,坐在车里抽了两根烟,溃散的思维一点点愈合。 他掏出手机想给沈瓷去个电话,可当手指划到那两个字上的时候心都开始跟着抖。 他以前曾恨过,也怨过,怨她狠心,怨她不近人情,可临了临了才知道她有如此厚重的感情,可是她何必这样?又为何要这样? 最终名字划过去,号码没有拨,陈遇浑身泄力地往后躺…… …… 沈瓷睡前吃了半颗安眠药,可是躺在床上两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睡着,身上冷汗出了很多,口干舌燥,可就是睡不着。 失眠不是丝毫没有睡意,相反,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很累了,极度疲倦,躺在床上感觉连腿都有些抬不起,可是只要一阖上眼睛脑海中就会闪过无数画面。 她第一次见他,撞车,马路上,他气势逼人,拿钱了事。 她第二次见他,晚上的醍醐居,手里捻了那颗扣子,表情散漫语句轻浮。 她第三次见他,香山公路上,她站在雨中拦下他的车子,“麻烦,载我一程……”,那次他抱着她跑了很远的路,肌肤相亲,他第一次给她肩膀。 往后还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西宁,青海,凤屏……他陪她去了很多地方,她慢慢习惯身边开始有他。 做饭,吃饭,上床,做尽世上男女之事,他用滚烫的激情把她都点燃了,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欲望,性感缺失,终究是失了一段,最后却全由他补上。 天哪……原来吃药已经没有用,换个住处也没有用。 沈瓷觉得长夜如刑场,每一寸黑暗都在吞噬她的身体,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字:“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我想见你,想抱抱你,想给你做饭吃……” 周彦半夜接到沈瓷的电话,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将手机从柜子上摸下来。 “喂……” “周彦,我好想他,想到心都要裂了,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周彦听到那边沙哑不堪的声音,像是从牢笼了冲出来的困兽,经过一番厮杀之后终于筋疲力尽。 她向黑夜求饶,向理智求饶,不堪重负和痛苦,溃不成军。 她生病了 沈瓷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窗口随着帘子一起摆动的朝阳。 她摸过手机看了看,早晨六点半,谢天谢地,最终还是睡了三个多小时。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换衣服,走出房间,却听到厨房那边传来声响。 “周医生,你怎么在这?”沈瓷看着站在料理台前忙碌的身影不禁一愣。 周彦端着一杯刚热好的牛奶回头,苦笑:“这么快就忘了?” 沈瓷这才想起来,昨晚半夜她打电话“求助”,周彦驱车赶来,之后就没回去。 “抱歉,我……” “行了,先吃早饭吧,吃完我带你出去一趟。”周彦端了盘子出去。 沈瓷愣了愣,追上:“出去?去哪儿?” “去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 “去医院看病。” “我没病!”沈瓷有些急躁,口气也变得不大好。 周彦把盘子和牛奶放到桌上,转过身,见她像小刺猬一样站在面前,不觉叹了口气,哄:“未必有病才能去医院,你脸色太差了,去医院开点中药调理一下应该有作用。” 沈瓷一时没吭声。 周彦趁热打铁:“行了,先吃早饭吧,吃完给社里打个电话,请半天假。” 沈瓷也没再拒绝,她其实心里明白,最近成天恍恍惚惚的,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早饭过后两人一起下楼,阳光正好,沈瓷竟有几秒晕眩,所幸周彦在旁边扶了一把。 “要不要紧?” 沈瓷闭了下眼睛,薄薄的眼皮在晨光下跳跃了一下,摇头:“我没事。” “那上车吧。” 周彦索性半搂着沈瓷把她扶到车上,替她系了安全带,自己再绕过去开车。路上沈瓷一言不发,她最近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周彦利用等红灯的间隙转身看她,椅子上的人闭着眼睛,光线照在脸上,皮肤苍白得像是一张白纸。 他清楚她的痛苦,像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海,却只能感受到万分之一。 周彦带沈瓷去了甬州室内一间私立医院,像是跟里面的医生认识的,昨晚就已经预约好,同时挂了神经内科和内分泌科,几轮检查下来确诊。 “神经衰弱,低血糖,还伴有内分泌紊乱,这些是造成失眠的主要原因。回去之后调节饮食和生活习惯,保持心情舒畅,并要遵照遗嘱按时服药。” 最后结果是拎了一大包药从医院里出来,中西药都有。 上车之后沈瓷看着脚边大包的药,不觉自嘲:“原来还真是生病了啊。” 生病吃药,天经地义。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男人而严重到要靠药物来治疗。 周彦明白她的心思,宽慰:“其实还好,精神衰弱是最轻的情况,你吃一段时间药应该就会没问题。” 这点沈瓷当然清楚,药物之后肯定就能控制住,可是一段时间以后呢?她所要面临的事情依然在,所要承受的痛苦依然在,停药之后会怎样? 沈瓷拧着手指不觉又轻轻压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阳光已经变得越发肆烈,快八月份了,盛夏之时,水深火热。 针对沈瓷的情况,周彦为之制定了一整套治疗方案。 第一步,调整饮食,一日三顿必须平衡蔬菜肉类和水果,不允许她再用白粥和清水煮蛋来对付。 第二步,调整生活习惯,每日增加户外活动时间。 第三步,调整作息时间,不准她再加班,不允许听新闻和看一些比较沉闷的书籍。 为此那段时间周彦推掉了许多预约,除却一天八小时工作之外他便整日黏着沈瓷,早晨一大早候在她家门口,领她去吃早饭,晚上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接她一同回去。 不过晚饭很少在外面吃,都是买了菜回去做,当然,主厨是沈瓷,周彦只是打打下手。 吃完之后去健身,为此周彦还替她办了张健身卡,一三四有氧瑜伽,二四六搏击操或者动感单车,一开始沈瓷不适应,特别是上了一节搏击操的课,第二天累得腿都不能抬,手臂和腰部酸痛无比,晚上她死活不肯去健身馆了,最后硬生生被周彦拖了去。 除此之外杜绝她喝咖啡,每天最多只准抽3根烟,早晚一杯温牛奶,冰箱里囤了几大盒巧克力,逼着沈瓷吃。 沈瓷其他都能勉强配合,但吃巧克力这个环节真是要了她的命,要知道她很讨厌吃甜食,死活不肯吃啊,周彦便连哄带骗,每日也会换着花样,黑巧白巧,实在不行奶油蛋糕或者慕斯也行,反正就是要她吃点甜的,以至于每晚“甜点”时间便成了沈瓷的噩梦,可周彦要求严啊,平日里总是对沈瓷春风拂面似的,可只要关乎到她的康复计划,一秒化成“冷面医生”,任由沈瓷怎么求饶都没有用。 如此半个月下来沈瓷也只能默默“承受”,但她和周彦的绯闻却在杂志社里传来了,实在是因为周彦来得过于频繁,几乎是早晨送,晚上接,让人不误会都难。 甚至连杨蓓都拿沈瓷打趣:“你和周医生成了?” 沈瓷怎么解释呢? “没有,只是朋友!” “朋友?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啊,哪有朋友朝送暮接的,还三天两头往我们社里给你送甜品,今天奶茶明天蛋糕的,这比二十四孝老公还体贴。” “……” “当然,你要说你只把他当成普通朋友我能相信,可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男人能够为你做这么多,你觉得你在他心里只是普通朋友?” “……” 对于这点沈瓷也无力反驳,她自己心里其实明白,这段时间周彦为她做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医生的职责。 他为何要这样?又何必要这样? 不过后来杨蓓又说:“不过你这样挺好,脸色都比前阵子好看多了,不再病怏怏的好像随时都会倒,看来身边还是得有个贴心的人陪着。” “……” 中午时候沈瓷独自站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脸色果然不那么苍白了,下巴也圆润了一些,眉目中终于有了些神采。 她算是熬过来了么? 沈瓷抽出手机,给周彦打了通电话。 “喂,在忙吗?” 对方声音柔和:“还好,你呢?” “我刚吃过饭。” “吃的什么?” “就昨晚熬的鸡汤,你不是知道么?” 周彦一时笑开:“对,味道不错,比你前几天炖的猪手强。” 沈瓷:“……” 她咳了一声,言归正传:“晚上有时间么?” 周彦:“有啊!” 沈瓷:“那一起吃饭?” 周彦顿了顿,又笑:“你打我电话就为了这事?” 沈瓷:“……” 周彦:“我们最近不是天天一起吃晚饭么,今天难得有什么特殊性?” 沈瓷顿了顿,是啊,最近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就差周彦晚上睡她那了。 沈瓷不觉也苦笑,回答:“没什么特殊性,只是今天不想在家做,我们出去吃,我请!” 沈瓷下午提前一小时回去,洗了澡,换了衣服,与周彦约好直接在餐厅见面。餐厅就在小区附近,沈瓷也没开车,步行过去,到餐厅的时候尚早,她便坐在那里用手机刷新闻,结果一打开屏幕便有一则热点跳出来。 “大塍新任女总裁将与联盛江丞阳成婚,据知情人士透露两人已经交往多时,近期将举办婚礼。” 沈瓷只觉脑中一沉,陈韵和江丞阳交往,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可再把新闻往下翻,有理有据,还有两人在一起“亲密相处”的照片为证,看着不像空穴来风。 “看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面前突然有人说话,沈瓷拿着手机抬头,见周彦已经走了进来。 她定了定神,问:“你知道陈韵和江丞阳的事吗?” 周彦目色也是明显一沉,继而坐下去,点头:“知道,她昨天给我打个电话。” “那她真要和江丞阳结婚?” “应该是真的吧,好像已经定了婚期。” “这么快?之前她不是一直不肯吗?” 关于这点周彦也回答不上来,沈瓷低头喘了一口气,她了解陈韵的性格,没人能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现在媒体报道她和江丞阳结婚的消息,那肯定就是真的了,而且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可是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陈遇多么好一个姑娘,而江丞阳…… 沈瓷用手撑了下额头。 “江丞阳就是个混蛋!” …… 之前陈立发遗嘱曝光,揭发黄玉苓性丑闻,一时之间大塍便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那段时间一直占据头条不下,现在又突然曝出陈韵将嫁联盛太子爷,如此劲爆的消息,一盏茶的功夫就在网上传开了,可是外人只是看个热闹,却不知道里头到底藏了多少波涛。 江陈两家联姻,消息一出陈延敖便驱车往阮宅赶,门是宅子里的下人开的。 “陈先生,您来找夫人啊?”下人早就已经认识陈延敖,见了自然要打招呼。 陈延敖却一改往日绅士风度,急吼吼地问:“对,她人呢?” “在楼上。” 陈延敖便立即往楼上去,急得下人在后面追,边追边喊:“陈先生您等一下,医生在呢,您不能上去。” 这是之前钟佳丽定下来的规矩,医生给她打针期间不能有外人在场,陈延敖也清楚这一点,平时都遵守得很好,但今天事情实在太急,他只能破例,直接推门进去。 突如其来的闯入像是打断了屋里正在进行的事,只闻床上一声惊叫,似有人一跃而起,拖鞋,丝袜,内衣和男人的裤子,用过的套和黏糊糊的纸巾丢得到处都是。 钟佳丽拉过毯子围在自己胸前,抖着两边裸露的肩膀。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 半小时后,楼下客厅,下人全都避了出去。 陈延敖独自抱头坐在沙发上,心里如百爪挠心,说不出的怄气,他已经等了半小时了,可楼上动静还是不断,女人间歇式的吟叫声不时传来,激烈又放肆,无所顾忌,又无所满足,最后一声声全都散在这间华丽又空洞的宅子中,而宅子的四壁就如大网,网住了这些黑夜里外人所看不见的糜烂和肮脏。 陈延敖快被那些叫声弄疯了,一下下揪着自己额前的头发。 “钟佳丽这个贱货狗杂种!” 他要不是有事的话早就一走了之了,谁受得了这种待遇,但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楼上动静整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听到脚步声,有人开门,一男一女,钟佳丽拢着大波浪卷从楼梯上下来,化着妆,穿着真丝睡裙,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陈延敖面前。 “还没走啊……”她边说边拢着卷发,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 陈延敖却不吭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身后站了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男人高高瘦瘦,戴了副眼镜,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长得还算眉清目秀,更气人的是手中还提了只专用药箱,药箱上贴着星光医院的标志。 陈延敖盯着那只药箱哼了一声。 “打针?” 钟佳丽定期要打各种美容针,用以保证那张脸永远都平滑紧致,可之前定期来给她打针的是星光一个主任医师,姓朱,已经五十多岁了,何时换了个小伙子。 小伙子也没吱声,钟佳丽却将嘴角勾了一下:“对啊,打针呢!” 陈延敖:“那打的可不是一般的针,星光推出的新产品?” 钟佳丽:“说什么呢,臭流氓!”说完捂着嘴笑了笑,胸口被真丝睡袍勉强盖住的两团肉也随之抖了抖。 陈延敖鼻孔里哼气,又刺了那男人一眼,问:“老朱呢?” 那男人似乎也丝毫不怯场,直拔拔地迎上陈延敖的目光:“朱主任退休了,我是他徒弟。” “徒弟?”陈延敖实在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笑得那男人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没什么,徒弟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钟佳丽哪会听不出陈延敖话里的嘲讽,却也不恼,转身拍了拍男人的衣服,又抬手替他理了理前襟。 “好了宝贝,你先回去吧,晚点我跟你联系。”说完还不忘把胸往他身上蹭了一下,媚眼直抛。 江临岸出院 男医生走后钟佳丽才转过去。 “怎么,生气了?”娇滴滴地又往陈延敖身上蹭。 陈延敖躲闪不及,抬手要把钟佳丽推开,可她卯足劲往他怀里钻,边钻边去搂他的脖子。 “行了行了,不过就是个小朋友,玩玩而已,你还真上心了?瞧你这醋劲。”说话间半个身子已经挂在陈延敖身上。 陈延敖眯着眼睛,把她手臂拉来。 “谁吃醋了?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 “那那那……听听,这还不是吃醋么?小气鬼!”钟佳丽咕哝着松开陈延敖,往后站了一步,“不过你在外面也养了很多小狐狸精,真当我不知道?” “……” “所以大家彼此彼此,谁也别嫌谁腥。”说完钟佳丽便退到沙发前面坐下,半瘫着身子,从旁边桌上拿过烟来点上。 点烟间只看到鲜红的指甲,白肉红皮,吞云吐雾间架势慵懒,像是酒足饭饱之后快要进入休眠状态的猫。 …… 半小时后园子里的佣人听到里头传来吵骂声。 “想要我手里大塍的股份?行,你拿钱来换!……没钱?没钱你想空手套白狼?……是,以前我是承诺过你,可那是以前,现在局势不一样了,陈韵那小贱蹄子要跟江丞阳结婚,往后局面如何我还料不准,凭什么还要无条件支持你?再说你这半年从我手里捞的钱还少吗?招鸭的话都能排到南极去了,真当我是黄玉苓那么好唬弄?……滚滚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钟佳丽嗓门大,声音又尖利,所以佣人只听到她的吼叫声,很快大厅的门被打开,陈延敖窝着一肚子气从里面冲出来,一路过去是花园和草坪,他顺脚踹过去,简直气急败坏。 这场面佣人好像都已经斯通见惯,自从阮芸和阮劭中走后这宅子里就没了安宁,钟佳丽三天两头带男人回来,吵啊,疯啊,闹啊,有几次干脆直接在园子里开睡衣派对,几十对男男女女,喝酒发疯,极尽奢靡淫乱,第二日佣人打扫园子的时候清理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东西。 不过这些外人都不知道,面对媒体的时候钟佳丽依旧是女神范儿,“人设”也卖得好,失去丈夫只靠一人之力艰难撑起整个星光的女强人。 “贱人,骚货,出尔反尔的东西!” 陈延敖一路腹诽,他也是被逼急了才会来“求”钟佳丽,却不想落得如此下场,几乎是被赶出来,心里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一口气跳到车上,握紧方向盘,眼中戾气更甚。 “贱货,不讲信用,走着瞧!” …… 江临岸入院整45天,一个半月,下午做了遍系统检查,检查结果良好,通知可以出院。 秦兰总算松了一口气,从家里带了个下人过来收拾东西,理了整整几个周转箱的物品,再让司机一件件搬去车里。 “临岸,明天就出院了,妈已经让人把你卧室都打扫了一遍,床垫和地毯统统换掉了,又让人在隔壁收拾了一间客房,到时候温漪住进去,也方便照应。” 秦兰思虑周全,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打算明天直接把江临岸接回去,可床上的男人面无表情,目光盯着电脑屏幕,却开口:“明天我回尚峰国际。” “那怎么行!”秦兰立马反对,“那边连个下人都没有,谁来照顾你?” 届时旁边有人接话:“阿姨,我在呢,我能照顾临岸。” 秦兰:“可尚峰那边地方也小啊,好像卧房都只有一间吧,到时候你们两个人……”秦兰说到一半止住声,像是瞬间想通了什么事,转过去很是亲昵地拍了下温漪的手背。 “你去照顾也行,阿姨放心,只是委屈你了,这阵子在医院熬着,都瘦了一圈,回去了还得让你动手,不过也不是大问题,再过段时间临岸就能下床了,我再叫老爷从宅子里给你调两个手脚麻利的佣人过去。” 此时秦兰和温漪是一条心的,这些话却一字不差地落到了江临岸耳朵里,他目光定在屏幕上,没吭声,嘴角却斜了斜,带着一丝阴郁。 夜色渐渐深了,温漪送走秦兰之后回到病房,外间的灯已经关了,只留了床头一盏。 江临岸依旧坐在床上,面前电脑开着,温漪走过去看了一眼,开口:“太晚了,明天一早要出院,早点休息!”可床上的人坐在那里没什么反应,脸上表情也是阴阴的。 温漪轻舒一口气。 “时至今日你还会受这些照片影响?” 江临岸总算呵了一声,勾唇:“没有,但既然你妈这么辛苦的找人拍了,我总得看看。” “所以你是在怪我妈?” “怎敢,伯母用心良苦,我懂她的意思!”口气阴阳怪气的,温漪听了心里难免不舒服,她干脆俯下身去,点在滑动条上把屏幕上的照片一张张往后翻。 超市,餐厅,商场,健身房……每一帧画面的地点都不同,但男女主角却一直是同一对人。 “你自己也看到了,他们已经同居,每天一起上下班,一起逛超市买菜,饭后再一起去健身房,关系很好,很亲密,不信你也可以看看她脸上的表情!” 滑动条停止,屏幕就定在其中某张照片上面,日期是上周,周六早晨,阳光遍地,沈瓷换了一身灰色运动服被周彦拖着出去晨跑。 “再看这张!” 画面转换,背景明显是一间装修小资的甜品店,周彦挖了一大勺又甜又腻的巧克力蛋糕往沈瓷面前凑,她皱着眉,咬着唇,但模样并没有太排斥。 之后几张照片也慢慢闪过去,每一张每一帧,江临岸目色渐渐寒凉。 “你都看到了,当你躺在床上吃苦煎熬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她在跟人同居逛街吃甜品,而且表情骗不了人的,照片你也看到了,她气色不错,也很开心,为什么你就不能试着放手呢?”说到最后温漪已经有些泣音,慢慢压下身去抱住江临岸的肩膀。 “临岸,放手吧,她不值得,也不配,你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而只有我……只有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对你不离不弃……我才是你将来的妻子,我才是……”温漪声嘶力竭,趴在江临岸肩膀上泣不成声。 她从他生命中消失 第二天江临岸出院,还是有一些鼻子灵的记者嗅到了味道,早早候在医院门口,江家也派了保镖过来,连同秦兰,温漪和于浩,一众人等推着轮椅把江临岸迅速送到了车上。 浩浩荡荡几辆七座商务车,江临岸连同秦兰等坐在打头那一辆。 上车之后便把窗户全部关上,玻璃上贴了深色车膜,所以里面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伤口疼不疼?刚才下楼的时候有没有扭到?”秦兰坐在江临岸旁边关切询问。 皮椅上的男人闭着眼睛,淡淡回答:“没有!” 秦兰:“没有就好,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妈说,妈让医生过去看看。” 江临岸折腾了一下难免有些疲乏,于是点了下头,打算闭目养神,可秦兰还不放过,顿了顿,又说:“你爷爷本来今天也要来接你出院的,可临走之前接了个电话,公司里有点事他得赶过去,所以就……”秦兰这是替江巍在开脱。 江临岸也没吭声,印象中自住院以来江巍去医院看过他两次,一次是抢救过来之后,另一次便是做骨科手术,之后便再也没现身。 中间一个半月时间啊,就算他再忙,难道抽一个小时去医院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江临岸继续闭着眼睛,他倒要听听秦兰会怎么往下解释。 秦兰:“你千万别记怪你爷爷,他年纪大了,你住院之后他一直很担心,公司里的事也撒不开手,今天虽然没来,可司机下人都是他安排的。有这份心就够了,临岸,明白吗?” 秦兰似乎非要从江临岸那里得到谅解,可江临岸只是闭着眼睛死活不出声,只将唇翼勾着,显出一副略带嘲讽的表情。 于浩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旁观者清,他不觉轻吁口气,自言自语:“死撑!” 温漪也知道爷孙俩关系疏离,于是在旁边轻轻拉了下秦兰的袖子:“阿姨,临岸明白的,您让他歇一会儿吧,估计是累了。” 他确实是累了,最近这段时间没有哪件事是顺的,心里像是埋了许多刺,稍稍一碰就磕得疼。 一众车子直接开到尚峰国际,屋子昨晚已经叫人过来“紧急”清扫了一遍,但秦兰看一圈还是觉得过于“寒颤”。 “统共就两间屋子,书房不能动,卧室也不大,那下人住哪里?” “不行不行,要不还是回宅子吧,那边地方大,人也多,妈照顾你比较放心。” 可江临岸怎么愿意回去? 20岁的时候就已经搬出来了,十年间他没再回江宅住一晚,现在更不会回去。 温漪了解江临岸的脾气,他决定的事谁都改不了。 “阿姨,没事的,反正现在天气也热,我在卧室地上打个地铺也能睡,另外那边不还有一间储物间么,叫人添张小床再装个空调,暂时给佣人住吧。” 储物间只有七八平米,平时是堆杂物用的,但现在也没其他办法,秦兰只能同意。 “那我找人先把储物间收拾出来吧。” 一众人又开始忙开,江临岸依旧坐在轮椅上,朝站在不远处的于浩看了一眼。 “推我进书房。” …… 虽然江临岸叫于浩去做了一些处理,但是出院的照片还是流了几张出来,之前受伤的消息一直是瞒着的,现在突然有出院消息传来,所以网上就出现各种猜测,车祸,寻仇,绝症……反正什么奇葩的设想都有。 沈瓷中午坐在工位上接到周彦的电话。 “他出院了。” 沈瓷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嘴角轻轻弯了弯:“我知道了。” “看了新闻?” “嗯,有人拍到了照片。” 周彦那边便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午饭吃了吗?” “吃了。” “药呢?” “还没有,一会儿就吃。” “好,那你忙吧,晚上我去接你。” 沈瓷挂断电话,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面,上面是一张江临岸今早出院的照片,一群人簇拥着轮椅出来,他坐在轮椅上面,穿了件蓝色衬衣,身形瘦了许多,不过皮肤要比之前白,大概是因为长久呆在屋里的缘故。 表情也不好看,拉长着脸,似乎谁都欠他钱似的。 沈瓷苦涩一笑,把手伸过去,手指触摸到屏幕,屏幕上那团小小的身影…… 天知道其实那张照片有多模糊,镜头拉得很远,只依稀看到一群人围着辆轮椅,轮椅上一团湛蓝,周围堵满了人,他的表情模样一概都看不清,所有一切都要靠沈瓷自己去想象,可是她笃定,她笃定自己脑中勾勒的样子便是他当时的模样。 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像偷窥者一样暗自去思念一个男人,躲躲藏藏。 肯定是疯了,果真是疯了。 沈瓷低头喘了一口气,打开抽屉,将里面的药盒拿出来,药盒里是一个个小方格,每个方格里都放了四颗颜色不一大小不等的药丸,她将药丸倒到手里,就着桌上的凉水吞下去。 她要好好吃药,好好配合治疗,药物可以帮助她清醒,也可以让她回到原来的轨道。 江临岸出院了,他的伤口在渐渐愈合,复原之后他有他需要去完成的使命,而对于沈瓷而言,她唯一要做的,便是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 陈延敖死都没想到陈韵会同意和江丞阳结婚,以前那么任性的一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可短短几天像是变了一个人。 江陈联姻新闻出来之后的第三天,媒体正式宣布婚期,婚期定在一个月以后,当天大塍股票便随之飙升,之前一直支持陈延敖的几个董事和股东也开始动摇起来,都是聪明人,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陈延敖和江丞阳比还差得太远。 为此陈延敖去求了钟佳丽两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钟佳丽和他联手起来,可从“理”出发钟佳丽断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得罪江家人,所以保持中立态度,静观其变,从“情”而言,啧啧……还指望她在床上说的那些话当真? 钟佳丽可是演员,虽然一直处于十八线,但人生舞台上她的演技可谓“奥斯卡”影后,与陈延敖亲热的时候他提的一切要求都能答应,一旦激情过去,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现在不缺钱,也没你那么大的野心,以前在一块儿无非是觉得相处还算愉快,但千万别跟我提感情,你我也不是靠感情维系,说穿了就是床上那点事,你情我愿,我身边不缺比你更年轻更会哄人的小鲜肉,你也没有为我守身如玉,所以自己想想,我凭什么要花钱担风险去帮你达成你所谓的人生理想?” 这番话真是透彻又严谨,不得不说在人生这场戏中钟佳丽的演技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陈延敖两次未过,灰溜溜地回去,回去之后要面对股东和董事的质疑,要面对陈韵的压力,更要面对银行的催款。 杨立新给他算了一笔账,这两年为了收购大塍散股,与股东和董事建立关系,陈延敖前前后后花了上亿,前期钟佳丽确实给了他一些,但大部分都是从银行贷款而来,本来胜券在握,但现在形势突变,陈延敖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四面楚歌的境地。 离陈韵和江丞阳结婚还有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反败为胜亦或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成败在此一举。 …… 天气酷热,李大昌越发不愿意出宅子,有什么事都让阿幸出面处理。 阿幸那段时间很忙,李大昌却乐得清闲,整日在家念念经喝喝茶,越来越像个与世无争的老头子,但与世无争不代表两耳不闻窗外事,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以至于外头有人来请示:“大塍陈总想要见您。” 李大昌立即就知道对方的目的了,摇头,拒绝:“不见!” “可他说有样很重要的东西要给您看。” “很重要的东西?” “对,说是跟天赐少爷有关的,今天务必见到您。” 李大昌这才收了佛珠子,从蒲团上站起来,目色渐渐转阴,回过头去挥了下手:“行吧,让他进来。” 很快便听到脚步声,有人引着进来,跨过门槛。 李大昌依旧面对佛像,一下下捻着佛珠子,嘴里念念有词,直到身后喊了一声:“昌爷……” 李大昌这才停下来,转过去,见陈延敖拿了只文件袋站在门口处,脸上神色有些慌,与这佛堂中静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李大昌不免皱了下眉。 “陈总,脸色不好看,怎么给我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像是心里的打算被人一眼看穿,陈延敖目色更紧张,却还是勉强笑了笑:“昌爷说笑了,什么来者不善,谁敢。” “你啊,你不敢吗?上回城南项目出事之后威胁我别保陈家,所以这也不是头一次了。” 陈延敖又讪讪笑了笑:“逼不得已,还请昌爷见谅。” “见谅?”李大昌虚虚一哼,脸上表情还算淡然,似乎看着也没生气,只是卷了下手上的佛珠子,问:“说吧,这次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事?” 陈延敖便走过去,举了下手里的文件袋。 “有样重要的东西要给昌爷看!” 李大昌目光转到他手里的文件袋上,也没太多表情,只笑了笑:“好啊,拿过来。” 陈延敖便把袋子递过去,李大昌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什么?” 视线迅速在上面扫了一遍,分明是一张尿检化验单,姓名,阮芸,化验结果,阳性! 李大昌被要挟 李大昌:“你这什么意思?” 陈延敖:“看不懂吗?上面有化验日期,阮芸死的前一天。” 李大昌:“所以呢?” 陈延敖:“化验结果呈阳性,说明她体内含有毒品,可是毒驾事件到她断气中间隔了很长时间,毒品早就已经分解排泄掉了,为什么死前一天尿检还会呈阳性?” 李大昌脸色渐渐转阴,但并没有多生气,只是抖了抖手里那张纸。 “好,既然你有胆拿这东西来找我,肯定有条件,说吧,觉得我能为你做什么?” 陈延敖也不打算绕圈子,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连手里的筹码都全部掏出来了,他已经没有退路。 “昌爷,我实在也不想来为难你,令弟做的事原本应该烂在肚子里的,可你也知道我最近的处境,所以……” “所以你打算拿这张纸来勒索我?” “勒索谈不上,只是想让你替天赐少爷买一份保险,只要你帮我把银行贷款还清,这张化验单可以留给你,我知道的事也会带进棺材里。” 陈延敖的意图很清晰。 李大昌目色又往纸上瞄了一眼,突然大笑出来。 “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 “以为拿一张化验单就能来唬我?” “……” “先不说你这张单子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阮芸毒驾的事已经结案了,死因也已经定性,心脏衰竭,这是官方死亡证明上明确的原因,你妄想用这张化验单就来翻案?” 李大昌摆明了不买账,这是陈延敖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他知道眼前这男人不好对付,如果不是被逼入绝境也不会傻到用这东西出来要挟。 李大昌可不是善类啊,陈延敖是打算在老虎头上拔毛,但情况已经这样了,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陈延敖往前又进了一步,不再惺惺作态,而是直接说:“昌爷,仅凭一张单子就让警方翻案,确实有些困难,但经不住令弟确实干过一些事,万一这张单子不小心流出去,我不能保证真的没人追究,毕竟昌爷这几年树敌也不少,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陈延敖说完嘴角抿了一丝笑,他知道李大昌这些年修身养性,又是吃斋又是念佛的,到这年纪心气肯定没年轻时候高了,总不能为了一张化验单就大动干戈吧,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花钱消灾,大事化小,所以陈延敖信心满满。 至于李大昌呢,他脸上阴阴的表情收了许多,笑容也收了许多,只剩下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顿了顿,回答:“你说的也有道理,能用钱解决的事没必要弄得太复杂,不过你的要求未免也高了点,要不这样吧,我替你承担一半。” “一半?”陈延敖明显不满意,“昌爷的诚意是不是低了点?” “三分之二!” “还是低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必须所有贷款都由我来承担?” 陈延敖点头,笑出来:“数目是大了点,不过就当你为天赐少爷买份保险吧。谁不知道你跟天赐少爷感情好,这点钱对你来说也负担得起。” 李大昌便不再说话,手里依旧慢慢捻着佛珠子,一颗,两颗,三颗……似乎在思考。陈延敖也不急,花了十二分的耐心在等,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佛案上的香炉冒着烟。 如此等了大概半分钟,李大昌捻珠子的手停了下来。 “可以,钱没问题,不过容我几天时间,到时候我安排人直接打到你账上。” “好,昌爷就是痛快人,但烦请快一点。” “这么急?” “倒也不是…不过银行这几天催得紧。” 李大昌哼了一声:“恐怕不是银行催得紧吧?据我所知,陈总这几年从大塍公账里走的数目也不小啊。” 像是被一语点穿,陈延敖眼底明显慌了一下,但稍瞬即逝。 “昌爷知道就行,还望体谅。” “体谅,怎会不体谅,说到底我和大塍还是合作关系,大塍倒了多少我也会受些影响,毕竟城南那块地还在,等风声过了还得一起接着干。” “对对对,昌爷说的是。”陈延敖不断附和,心里得意满满。 目的达成,陈延敖也不会多留,又客气几句便退了出去。人走后李大昌又独自在佛堂里呆了一会儿,临近中午的时候才出来。 “昌爷!”门口的人齐声喊。 李大昌半眯着眼睛,把佛珠缠在手腕上。 “天赐呢,去把天赐给我找来!” 众人领命,有人退下去。 彼时院子里几棵老槐树的枝叶开始晃,起风了,盛夏之时,平底而起…… 自江陈两家联姻的消息传出来之后,记者开始频繁拍到陈韵与江丞阳一起吃饭出行的照片,婚礼细节也在紧罗密布地安排,从婚宴场地,布置,婚纱到请帖伴手礼等细节,按理这些都需要新人双方去确认,但陈韵直言婚宴办成怎样她无所谓,除了试穿一下婚纱之外其余一切她都懒得参与,江丞阳那边的态度也差不多,全权交给策划公司去弄,可总得有人从中协调啊,毕竟两家都是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联姻也算大事,总不能出岔子,最后这事就落到了双方长辈身上。 陈家那边黄玉苓态度最积极,上蹿下跳地与策划公司沟通各个细节,而江家这边,江丞阳嫡母早就已经过世,江巍让秦兰帮着把下关,秦兰也知趣,大小事情不敢自己做主,都要去请示一下江丞阳。 江丞阳对秦兰本就不满,如此一来两人交流就障碍重重,以至于那段时间秦兰都瘦了一圈,硬生生在江丞阳那边受诸多委屈,可又不敢去跟江巍提,生怕自己多说几句就讨江巍不高兴。 好在秦兰还愿意跟温漪说,温漪便帮着一起拿主意,有时候见秦兰实在为难她便主动去找江丞阳,江丞阳多少要忌惮梁文音,所以也不能对温漪怎样,如此一来秦兰对温漪就更加满意了,一边张罗江丞阳的婚事,一边就旁敲侧击地劝自己儿子。 “临岸,你大哥和小陈交往几个月就打算结婚了,你和温漪怎么说?……那丫头真的不错,心善,脾气好,为人也热心,难得心里有你,特别是这两个月你受伤卧床,她怎么对你的你也应该知道,估计在家连厨房都不进的,现在却愿意放下架子像下人一样伺候你,光这一点就很可贵了,更何况她家世跟你也相配,以后事业上还得靠她,所以妈要提醒你一句,抓紧机会,早点结婚吧,别辜负了这么好的姑娘,妈也能早点抱孙子!” 而每当这时候江临岸的反应便是沉默,秦兰又何尝不懂他的心思,只能叹口气,转身再找机会在温漪面前提。 温漪态度比江临岸要积极,言语里也透露过想早点结婚,毕竟两人交往时间也不短了,但碍于她是女方,该有的矜持还得有,总不能连婚都由她来求吧。 “阿姨,再缓缓吧,临岸现在还不能下床,等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交代。” 她对江临岸有信心,更确切而言,她对自己有信心。 …… 陈韵开始主持公司事务了,虽然业务方面她还不熟悉,甚至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可胜在胆量大啊。初生牛犊不怕虎,尽管面对一众董事她也丝毫不怯场,加之身后黄玉苓会给她指导,所以也犯不了大错。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会觉得迷茫。 陈遇问过她:“为什么要同意跟江丞阳结婚?” 她回答:“这是唯一的出路了,我总不能看着大塍落入其他人手中。” 她姓陈,前二十五年没有承担这个姓氏的责任,但如今被抬到架子上,别无选择,只能牺牲自己。 “如果牺牲我的婚姻可以保住大塍,那我觉得也不算多委屈。” 可是越临近婚期便越痛苦,她的决定对不对?这场赌博会不会赢? 陈韵静静趴在车子的方向盘上,时至深夜,刚结束一天的工作,现在才知道为何陈遇不想坐这个位置,实在太累了,各种压力和无奈,看似位高权重,其实身上全是捆绑。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慢慢划到那窜号码,没有输入名字,但几个数字已经烂熟于心,独自闷头坐在车里编辑短信,编了好一会儿,满满写了整屏幕的话,但临发送之前又被她全部删干净,最后只留下一句:“学长,我要结婚了。” 发出去之后她便继续趴在方向盘上等,眼睛死死盯着手机,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还好时间不算长,很快手机震了一下,提醒有短信息。 陈韵迫不及待地打开,屏幕上却只有两个字。 “恭喜!” 言简意赅,连同他这么多年对她的态度一样,永远不会多热一分。 陈韵看着那两个字几乎笑出声,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悲,爱了这么多年,追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对方还是如当初一样。 陈韵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重新拨了个号码。 “胖子,在家吗?我现在过去找你!” 挪用公款 大塍内部这几年乌烟瘴气,陈韵谁都不相信,所以另外从外面找了专业的审计公司来进行财务审定。 审核为期三天,三天后是人是鬼都得现身,而陈延敖打算“谋朝篡位”的事在公司里已经不是新闻,其余几个平时跟他走得比较近的高层也颇有嫌疑。 审核开始之后已经有人主动向陈韵提出辞职,其中最慌的就是杨立新,可陈韵没有批准他的辞职申请。 三天后审计结果出来,大塍财政已经亏空严重,从去年上半年开始至今,杨立新一共挪用公款达六千三百多万,陈韵看着报告上的数字不免心寒。 …… 晚上七点,会议室。 杨立新和陈韵两人,前者闷头坐在椅子上,陈韵从外面走进来,经过他身边时往桌上甩了几张纸。 “你自己看看吧。” 椅子上的男人抖抖索索地把那几张纸拿起来,大概扫了几眼,一下从椅子上滑下去,双膝弯曲,直接跪着挪到陈韵面前。 “小韵,别把这事抖出去,我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地上男人抱着她的膝盖嚎叫,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两鬓斑白,身材佝偻着。 陈韵心里绷得很紧,只为他喊了一声“小韵。” 从辈分上来说杨立新应该算是陈韵的长辈。 “你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就能挪用这么多公款?”陈韵口吻严厉地质问。 杨立新立即抱住她的膝盖求情。 “我鬼迷了心窍,我混账,可是……这些也不是我自愿的,是陈延敖逼我的,我也是受他教唆为他干事,真没几个钱进我口袋里……”逼急了便会把什么都抖出来。 陈韵心里唏嘘,看来陈延敖早就和杨立新勾结上,一起合谋算计大塍,短短一年多时间已经挪用了六千多万,如果这事再晚一点发现,估计大塍都要被他们掏空了。 “但是小韵你不能告发我,算是杨伯伯求你,看在我前面几十年为你们陈家鞍前马后的份上,也看在老陈在天之灵的份上……” 杨立新搬出陈立发来求情,原本以为这样有用,可陈韵却冷冷一哼。 “你提我父亲?你还有脸提我父亲?”她甩开杨立新的手臂,站在他面前,“杨伯伯,我至今还愿意叫你一声杨伯伯也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我知道你是公司的老人,很早就开始跟着我父亲做事,一步步从文员升至高层,财务总监,你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父亲愿意把大塍和他的身家性命全部交给你,可你呢?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心虚,有没有觉得愧对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陈韵语气不重,却字字珠玑,三言两语便把杨立新说得羞愧难当,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陈韵忍不住吁了一口气,她最讨厌见到这样哭哭啼啼的场面。 “如果你心里真的还有我父亲,那就在法庭上站出来,清清楚楚地把这两年你们干的事说清楚,包括他的罪状和意图,这样也算是慰我父亲在天之灵。”说完起身从杨立新身边绕过去。 偌大的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大理石地面上只听到清脆响亮的高跟鞋脚步声。 陈韵一直走到门口,回头见杨立新依旧坐在地上,半躬着身子,背影萧条,不免唏嘘,这算是晚节不保了吧。 “杨伯伯…”她又开口,“我今天只叫了你一个人过来,而不是直接在股东大会上揭露这件事,也是为你留点面子,所以希望你有自知之明,别想着逃到哪里去,我们清清爽爽地上庭,总比被警察抓住视为逃犯来得有尊严,您说是不是?” 杨立新嘴角抽了抽,浑身泄气,闷着身子摇头。 “我不逃,知道也逃不了,况且我上有老下有小,能往哪逃?只不过……”地上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声音也平静了许多,“你到底是老陈的女儿,年纪轻轻做事已经如此干脆,这点倒比你大哥强,看来老陈临走之前把大塍交给你,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站在门口的陈韵微微一愣,做事干脆?这算是对她的嘲讽还是肯定? “我不能确认自己是否能胜任这个位置,但是既然我父亲把大塍交给我,我就有义务死死撑住它。”说完自己转过身,低头,轻轻笑着自言自语,“甚至不惜牺牲婚姻为代价……” …… 陈韵打算揭发陈延敖和杨立新的罪行,黄玉苓私底下坚决反对。 “这么做对公司的负面影响太大了,先不说员工和股东会怀疑我们陈家的管理能力,一旦立案媒体肯定要报道,到时候知道大塍财政亏空这么多,会造成什么结果?” 股票大跌,人心惶惶,甚至还会导致很多连锁反应,但是陈韵坚持。 “我知道,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但这是现实存在的问题,你觉得继续遮遮掩掩就能幸免于难?不可能的,别存任何侥幸心理,所有疾病都需要先把病灶或毒瘤切除,即使疼也要如此,不然哪会有明天?……行了,这事你别管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陈韵说一不二的性格导致她做事干脆利落,从来不拖泥带水,电话挂断之后黄玉苓愣是回不过神。 以前她总觉得这丫头成不了事,但从最近大半个月的表现来看,她未必不如陈遇。 翌日大塍副总陈延敖和财务总监杨立新挪用公款一案正式立案,警方开始展开调查,各大媒体闻风而至。陈韵也没丝毫逃避,还接受了几个采访,镜头前面她也直言不讳,一不以受害者的身份博取同情,二不以领导者的姿态扬言惩戒,只是很坦然地把事情陈述清楚,可这种效果却是最好的。 沈瓷吃过晚饭之后坐在客厅看电视,镜头里面是陈韵的一段采访,正好周彦泡好茶过来,给她端了一杯。 周彦:“这几天网上都是关于她的新闻。” 沈瓷:“是啊,她其实很聪明。” 周彦:“何以见得?” 沈瓷:“趁这个机会露脸,以这样一种身份,不管这案子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至少她是临危受命,如果做得不好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可如果她成功了,得到的肯定和赞赏会很多,地位也就巩固了。” 周彦听完也觉得有道理,笑:“没想到你看得这么透彻?” 沈瓷:“也不算透彻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陈韵似乎比陈遇更适合这个位置,陈遇不行,他的思维太简单了,所以有时候做事就会瞻前顾后,倒不如陈韵这么干脆,这个丫头……”沈瓷捧着茶杯轻轻笑了笑,“这丫头平时看着不靠谱,但心里有个度, 置之死地而后生,陈韵把度把握好,说不准也是大塍的一条生路。 “只可惜她最终要跟江丞阳结婚才能保住大塍,这便是人生的无奈之处…” 你得到一样必先失去一样。 沈瓷慢慢低下头去,把额头靠在温热的杯沿上,就如她一样,她要江临岸登上楼顶,而付出的代价便是永远从他生命中消失。 周彦知道她在想什么,嘴角苦涩笑了一声,问:“茶怎么样?我今天在里面放了一点合欢。” “合欢?” “有助眠的作用,效果可能要比牛奶好。你不是不喜欢吃牛奶吗?” 沈瓷心里一暖,这段时间周彦变着法子改善她的睡眠,几乎把大部分闲余时间都花在她身上,她不可能不感动。 “谢谢。” “谢我什么?” “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周彦依旧笑,眉目清朗。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我?” “对,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沈瓷有些听不明白。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需要懂,但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很庆幸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在你最难熬的这段时间陪在你身边,至于我为你做了什么,你感受到什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病可以好,而我会尽我所能,让你摆脱那段阴影。” 这段话让沈瓷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懂,又不懂。 她也思考过周彦如此对她的目的,意义何在,原因何在?没有哪个医生会如此细致费心地照顾病人的,这个理由根本不成立,可若他对她有所企图,但这么久了,他一直保持良好的绅士风度,即使共处一室也从不越距。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说实话,我一点都看不懂你。” “看不懂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做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够恢复,从以前的阴影里走出来,然后重新开始,而我愿意成为你的引路人,若刚好能够照亮你的黑暗,荣幸之至,也十分愿意,至于临岸,既然你已经决定把他从你的生命中剥除出去,那就坚持初衷,我们一起努力!” 沈瓷手捧那杯热茶,看着眼前眉目清朗的男人,他的言语和眼神总是能够给人一种宁静。 沈瓷轻轻点头,笑了笑。 “好,我们一起努力!” 陈延敖等了几天也没等到李大昌的资金,等来的却是警方的通缉。他也不傻,知道李大昌已经靠不住,穷途末路之时什么都可以交易。 他给江丞阳打了电话,当时江丞阳正和陈韵在吃饭,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脸色变了一下,立即起身,走出包厢。 “喂,有时间吗?出来见个面吧,我手里有样东西,你应该会感兴趣!” 他已经一无所有 江丞阳去了陈延敖在电话里所说的地方,是车站附近一间小旅馆。 旅馆条件很差,住的都是来甬州打工暂未找到落脚地的外来务工人员。江丞阳照着房号找过去,敲了门,隔了好久才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 “谁!”明显警惕的口吻。 江丞阳只能自报家门:“是我,你刚给我打电话的,开门!” 之后又隔了一会儿门才打开,先从里面冒出一颗头,看清来人才松手。 江丞阳推门进去,一股闷燥的酸馊之味铺面而来,他立即捏住鼻子,颇嫌弃地在屋里看了一圈。很小的房间,单人床,一顶柜子一台老式彩电,墙角还摆了台很旧的落地扇,此时正呼呼吹着风,弄得屋里味道更重。 味道便是从柜上那些吃完没扔的泡面盒子发出来,还有几只捏瘪的啤酒罐。 “陈总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地方?”江丞阳皮笑肉不笑地问。 坐在床上的陈延敖掏出烟点上,嘴角抽了抽:“废话少说,聊正事。” “正事?” 江丞阳转身瞄了眼床上的人,穿了件皱巴巴的衬衣,头发撒乱油腻,脸上胡渣也很明显,嘴里急巴巴地抽着烟,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哦对了,你刚在电话里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 陈延敖抬起头来,把烟捏手里。 “对,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感兴趣的东西?你觉得我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江丞阳不紧不慢,表情也很淡然,相比之下陈延敖却要比他急躁很多。 他吧唧又抽了两口烟。 “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想绕圈子,直说吧,我手里有阮芸死前的尿检报告。” 江丞阳脸色一凉,但很快笑开:“尿检报告,什么意思?” 陈延敖咬着烟也笑:“江总既然人都来了,我觉得我们再打哑谜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把话挑明,也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遂捏着烟在床上调整了一个坐姿。 “我知道你和李大昌为了城南项目闹得不合,也知道你娶陈韵是为了开发之前大塍和李大昌一起在城南合作的那块地,不过陈韵那丫头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最后到底谁利用谁还说不准,不如我给江总一条捷径,保准往后李大昌会乖乖听你话,再不敢有二心。” 江丞阳听完目色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嘴里笑着说:“听起来有点意思,你继续。” …… 两日后有人去旅馆给陈延敖送了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一张飞往美国洛杉矶的机票,一本护照,以及两小沓纸币。 机票是商务舱,护照是假的,后面也已经贴了美签的纸,只是这点钱…… 陈延敖立即又拨了号码过去。 “不是说好五十万吗?为什么就这么点,当我叫花子?” 那边江丞阳声音有些怪异,慢条斯理地揉着自己的眉心:“别急,你的账户都被警方冻结了,我只能给你现金,为安全起见,晚上你登机之前我会找人接应你,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化验单。” 陈延敖听完也觉得有道理,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只能相信对方。 “好,那晚上我到机场之后会跟你联系,你别想耍花招,先把钱准备好。” 江丞阳揉着眉心一时笑出来:“钱肯定没问题,更何况这点数目不算什么,到时候肯定跟你银货两讫。” 好一句银货两讫,这话像是给了陈延敖一颗定心丸。 “跟江总合作果然痛快,那晚上联系!” 他挂断电话,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机票。这是他最后逃生的机会了,只要出了中国边境,警方便拿他再无办法。 已经消沉多日的男人再度亢奋起来,收好钱和机票开始收拾行李,身份证和护照一并不能带了,以后他需要顶着另一个身份过日子,行李也没多少,一只20尺拉杆箱,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鞋子,钱包,电脑,充电器……都是一些必须品,多余的东西他拿不了,也不需要。 收拾完后一只箱子一只随身小包,这便是他所有行李。 陈延敖不免觉得心酸,那时候离登机还有六个多小时,六个多小时之后他要去开始另外一种人生,未知,迷茫,就如三十年前他只身从乡下来到甬州一样,那时候他也是一个人,一只箱子一只蛇皮袋,对未来一无所知,却充满斗志,如今离开,依旧形单影只,却是以“逃犯”的身份逃离。 陈延敖看着面前老旧的风扇,开裂的墙壁和斑驳的地面……一个月前他还是人人羡慕的大塍副总,权利在握,生活奢靡,而现在却只能躲在这间破旅馆里。 仔细想想,三十年前他一无所有的来到这儿,三十多年后他还是一无所有的离开,那这三十年他到底都得到了什么? 权利,欲望,斗争,费尽心机地想要攀上高位,其实他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成功了,可心里还是不甘,总想爬得更高,得到更多,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去掠夺,最终被欲望迷了心智,一败涂地。 陈延敖无力地倒在床上,用手盖住脸孔。 此时青天白日,他却觉得满身寒凉,手里还剩什么?这么多年迎来送往,人心虚伪已经见了很多,现在再过几个小时便要离开了,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临别之际是否还有话要讲?又有谁会听? 陈延敖拿过手机翻了翻,在位之时朋友颇多,女人也颇多,可此时却发现没有一个出自真心实意?人到落寞处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贫瘠,真是一无所有啊! 陈延敖哼笑出声,目光却落在一个名字上。 “陈遇…” 对,陈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竟然有个这么大的儿子,想想又觉得欣慰,至少这三十年他也没白过,好歹后继有人,还留了个儿子。 陈延敖照着号码拨过去,可还未等到接通便立即掐断,像是一口气被堵在喉咙口,后背渗出汗来。 这个电话不能打,不能打啊! 陈延敖再度用手盖住脸,肩膀抖动,喉咙口发出呜咽的声音。 被揭发出的录音 江丞阳那天没去公司,独自坐在书房中,窗帘拉了起来,屋内一片阴暗。右眼自入夏以来就开始频繁疼痛,几乎已经无法见光,白天出去必须戴墨镜。 此时又值正午时分,眼球疼得像是要炸开,吃了两片止疼药也无济于事,只能把烟掐掉,忍着剧痛从旁边带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铁盒,铁盒里装了药棉,注射器,还有一只已经打开包装的药盒,药盒上的说明都是纯英文。 江丞阳从药盒里拿了一支药剂出来,打开,抽进注射器里,再撸上袖子,找到血管把药剂推进去……整个过程只花了半分钟,动作流畅到简直一气呵成,随后闭上眼睛,脸上开始显出异样的兴奋,头部也往后仰,半个身子几乎整个瘫在椅子上,胸口起伏随着呼吸渐渐剧烈,直至嘴巴张开长长喘了一口气,像是疼掉大半条的命又被救了回来。 “呼……舒坦……” 他挺着身子仰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等体内那股劲过了之后才渐渐把针头从肉里拔出来,起身之时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几分钟之后桌上的手机开始响,他接通,问:“办得怎么样?” 对方回答:“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录音发过去了,现在那边还没动静。” “那就派人继续守着,一旦看到李天赐出门就赶紧跟上。” 挂掉电话之后江丞阳慢慢从椅子上起身,盯着桌上那支还沾着血迹的针头。 “想拿一张化验单就来要挟我,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斗得鱼死网破。” …… 李天赐不断重复着手机上的那段录音。 “……阮芸的死根本不像外界传的那样,车祸当晚是李天赐在车里给她注射了毒品,并就地实施了强暴,事后开车出去的也不是阮芸,而是李天赐本人,是他不小心撞死了人,怕担责任便把当时被撞昏迷的阮芸抬到了驾驶座上,造成她毒驾撞人的假象。” “凭什么你说的这些我要相信?” “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当时阮芸开的那辆车里刚好装了行车记录仪,内置型,内置型你懂吗?就是直接藏在后视镜背后的,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针孔那么大,所以警方调查的时候没有注意,但是事后钟佳丽叫人把记录仪从车上拆下来了,记忆芯片上有段车祸当晚的录音。” “录音?” “对,就是事发之前两人在车内的录音,刚好可以证明李天赐利用毒品对阮芸进行了施暴。” “可这跟她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不妨想想当时阮家是什么情况,阮劭中刚去世,所有财产都被转到了阮芸名下,钟佳丽虽然跟阮劭中领了证,但她并没得到什么实际利益,而阮芸车祸之后一度陷入昏迷,按国内法律钟佳丽作为阮劭中配偶可以在阮芸昏迷期间对其财产行使监护权,可监护权与所属权不同,她最多顶替阮芸管理星光,但星光永远不会真正到她手里,而一旦阮芸有天醒过来,一切又会回到原点,她还是一无所有,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阮芸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届时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阮家所有财产。” 录音中间断了断,几秒之后继续。 “所以钟佳丽去找了李天赐,用行车记录仪里面那段录音来威胁他去了结阮芸?” “对,江总果然聪明,事情脉络大概就是这样,而当时李天赐也确实害怕阮芸醒过来,如果阮芸醒过来他也难逃责任,于是与钟佳丽合谋,一起了结了阮芸。” “了结?怎么了结的?” “这个不难,更何况当时阮芸昏迷在床,要弄死一个植物人简直太容易了,不过钟佳丽那贱货也算聪明,熬了一个多月才让李天赐动手,那时候阮芸已经出院了,李天赐每天往她内体注射毒品,控制好量,一段时间后阮芸因心脏衰竭死亡,那时车祸已经结案了,媒体对阮家的关注度也降了不少,外人只当她是因为车祸后遗症才去世,断然不会想到中间有人做了手脚……” 就是这么一段对话,李天赐来来回回听了很多遍,额头上已经满是汗。 江总,江总是谁?又是谁把事情抖了出来? 李天赐当时已经没了主意,就仿佛自己一直费尽心思盖住的东西被人突然挖了出来,正六神无主之时手机又开始响,陌生号码,回荡在静霾的空间中。 李天赐用手撸了把额头上的汗,愣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接起来。 “喂……” “录音收到了吗?” 李天赐吓得差点把手机都丢掉,好不容易稳住自己,问:“你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边似阴瑟地笑了一声:“我能有什么目的,看不出我是在帮你?” “帮我,帮……帮我什么?” “帮你把证人截住啊。” “什么证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天赐还狡辩,可战栗的声音早就出卖了他的心虚。 对方江丞阳又笑了一声,想来李大昌也是个厉害角色,黑道白道都要敬他几分,可怎么就养了个这么没种的弟弟。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没关系,不过我还是需要提醒你,陈延敖手里有你毒害阮芸的证据,再过三个小时他就要飞去美国了,一旦等他离开甬州,恐怕以后很难再找到他,至于他手里的东西,你自己掂量,是放任不管,还是留着后患?” 江丞阳话不说满,点到即止,随后即将电话挂断,很快李天赐手机上又收到一条短信:“他留了阮芸死前的尿检化验单,化验单显示阳性,如果你不想夜长梦多的话,两小时之内赶到甬州机场,国际出发大厅二楼最右侧的男厕所,他在登机之前应该都会在那里。” 李天赐已经完全慌了神。 去不去? 一个人去还是带人去? 需不需要跟大哥商量商量? 李天赐从小跟着李大昌闯荡,从河南一路打到甬州落脚,各类血腥场面也见了许多,但大事却没担过几件,一是李大昌庇护,他在外面打了人闯了祸李大昌总会给他收拾烂摊子,二是李大昌也知道他没这个资质,所以集团里黑事白事都尽量不让他沾边,以免惹上仇家到时候出事。 或许陈延敖有句话说得对,李大昌做事谨慎细微,几乎没留破绽,要从他自己身上找突破口很难,但不幸养了个不成事的弟弟。 那年李天赐三十岁了,三十而立,长期活在大哥的庇护之下,突然想自己出头去解决一些事。 …… 药物牵起的亢奋感已经渐渐过去,江丞阳仰靠在椅子上像是游了一趟太虚幻境,等体内的热潮消退,他才将用过的针头和药剂包装处理干净,重新锁上抽屉。 此时桌上的手机再度响了起来。 “江总,东西拿到了。” “人呢?” “人还在原处,登机之前应该不会出去。” “好,那派人在门口盯着,特别留意李大昌的人有没有过去。” “没问题,一有消息马上跟您联系!” 江丞阳挂断电话,眼梢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七点,再过一个小时陈延敖就要登机,而这一个小时之内将会发生什么事,江丞阳无法预料,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陈延敖可能无法安然无恙地飞去洛杉矶了。 这真是一个很刺激的游戏,好戏即将开场! 江丞阳饶有兴致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咚-咚-咚……慢悠悠,有条不絮。 …… 陈立发遗嘱曝光已经一段时间了,媒体对陈家丑闻的关注度也减轻了许多,陈韵自开始处理公司业务以后越来越忙,白天见不到人影,晚上也常常加班至很晚,宅子里就只剩下黄玉苓一人。 黄玉苓那段时间很消沉,不过一方常态,没闹没哭,只是会把大把时间花在寺庙里。 她成了栖元寺的常客,每天都去烧香,后来干脆直接在家弄了个佛台,就摆在自己的卧室里,早晚诵经,弄得宅子里的下人都以为她脑子出了问题。 陈遇也担心她的精神状况,所以从别墅搬了回来。 那晚陈遇刚洗完澡,准备下楼去倒杯水喝,结果经过黄玉苓卧室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念经的声音。 那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黄玉苓晚饭都没吃,从下午五点就进房间了,已经独自在里面呆了两个多小时。 陈遇有些担心,敲了两下门,里头还没回应之时自己兜里的手机却开始响。陈遇把手机掏出来,看到上面显示的名字——陈叔叔。 陈遇心端一紧,像是被什么重重拉扯了一下。 遗嘱曝光之后他便没再见过这个人,血缘上他应该称之为父亲,可陈遇接受不了,只能逃避。 现在对方却突然打来电话,“陈叔叔”三个字不断在屏幕上闪动,真是一件极大的讽刺。 陈遇不想接,可铃声不止,他只能摁了接听键,却没主动说话,倒要听听对方想跟他说什么,可对方那边也是一阵沉默,此时房门却开了,黄玉苓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遇还拿着手机站在门口,与黄玉苓对望,可耳边手机里却渐渐传来粗粝的喘气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清晰。 怎么回事? 陈遇皱着眉开口:“喂…” 那边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发出声音。 “阿遇……”声音像是含了沙一样,无力又沉重。 陈遇不禁一愣,问:“什么事?”那边却传来“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地,陈遇再想问的时候电话已经被挂断了,只听得到嘟嘟嘟的忙音。 黄玉苓见陈遇的表情不自然,问:“谁的电话?” 陈遇顿了顿,回答:“陈延敖打来的。” 黄玉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还是忍不住战栗,手指死死揪着手里的佛串,好一会儿才问:“他在电话里跟你说什么了?” 陈遇:“没说什么,喊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黄玉苓一时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回神,目光空洞而呆滞,嘴里却自言自语:“总觉得今晚不太平,心里发慌,我得再去念两遍经文。”边说边拨着佛珠转身,又把卧室的房门关上。 …… 自沈瓷搬去晶钻豪庭之后周彦搬了许多绿植过去,短短几天功夫已经把阳台都堆满了,看着乱七八糟堆那有些乱,沈瓷便从网上买了一只桃木的花架回来。 花架有四层,阶梯式,买回来的时候木条都是散的,需要自己动手装订,周彦知道后主动请缨,那晚吃过晚饭之后就留了下来,拿着锤子敲敲打打,活儿倒不难,就是需要细致。 看着简单的花架,周彦愣是装了一个多小时,弄完已经满头大汗。 沈瓷拿了块毛巾过去。 “先去洗把脸吧,这里我来收拾。” 周彦便也不客气,拿了毛巾往洗手间走,经过厨房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香的味道,便冲阳台上的沈瓷吼:“你锅里煮了什么,怎么这么香?” 沈瓷笑着回答:“炖了点绿豆汤,解暑的,你一会儿喝一碗再走。” 几分钟之后周彦从洗手间出来,沈瓷正好端着一碗绿豆汤经过。 “手洗了吗?洗完过来喝汤。” 周彦将洗脸时摘下来的眼镜戴上,跟着她去了餐厅,又见沈瓷往他碗里搁了两勺糖。 “我不吃太甜的,所以煮的时候没放糖,你尝尝,要是觉得不够甜的话自己再加点。”说完把手里的糖罐放周彦面前。 周彦尝了一口。 “不用,现在这样刚刚好。”抬头却见沈瓷站在桌前发愣,那会儿她耳朵里正塞着耳机。 周彦不觉笑:“你不喝吗?” 沈瓷却没反应,周彦便拿勺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喂,跟你说话呢,听什么听得这么认真?” 沈瓷这才反应过来,略微闷了一口气,把耳机拿掉,回答:“我刚听新闻呢,机场晚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有名乘客在男洗手间遇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光天化日的,现在世道怎么这么乱?” 谁是凶手 当晚八点左右,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开始登机,机场广播里不断重复陈延敖护照上的假名,却迟迟不见有人去办理登机手续。 十分钟后打扫厕所的清洁工在最靠墙角的那间小格子里发现了陈延敖,发现的时候人还没有断气,马桶盖和墙面上都是血,地上落满了崭新的纸币。 清洁工第一时间上报了领导,机场急救人员第一时间赶到,由于情况危急只能进行现场施救,而施救之时 飞往洛杉矶的那趟航班已经慢慢滑向跑道。 没人知道陈延敖在生命弥留之际有没有听到广播里航班起飞的通知,但航班不等人,时间到点之后准时出发,冲向天际,而该被留下的人到底还是没能逃掉。 有时候地狱与天堂之间只差一步之遥,陈延敖最终没能如愿以偿,将生命定格在了奔向自由的最后一步。 陈遇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 想来也是讽刺,陈延敖三十年前孤身来到甬州,投靠陈家,那时他已经父母双亡,往后三十年也一直没有娶妻,所以至今孑然一身,警方只能通知陈遇。 黄玉苓从五点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里念经,念了整整五个小时,直到陈遇过去敲门她才出来,站在门口,问:“有事?” 陈遇低头咽了一口呼吸。 “刚警方那边来了电话,说陈延敖出事了,让我过去一趟。” 即时黄玉苓脸色一凉,手里拨的佛串断开,珠子全部一颗颗砸到了地上。 去的路上由司机开车,陈遇陪着黄玉苓坐在后座,一路过去她都没什么声音,沉着一张面孔,也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激动,两人就这么一直沉默到警局。 由于事情发生在机场,现场人流量多,所以很快就传来了,加上又是一起凶案,很多媒体已经闻风而至。 等陈遇的车抵达警局的时候一下就被团团围住了,各路记者堵住陈遇和黄玉苓要进行采访,好在局里很快有人跑过来阻止,硬生生地把他们两个人从记者的包围圈里拉了出来,护着一路进了警局。 进去之后就消停多了,陈遇忍不住喘了口气,见旁边黄玉苓的脸色实在白得吓人,扶住问:“要不要紧?” 黄玉苓目光空洞地摇了摇头,一字不吭。 原本陈遇是让黄玉苓不要跟来的,这种场合怕她受不了打击,但临行前她还是要求上了车。 “如果不想进去就在外面等我,我办下手续就出来,应该会很快。” 黄玉苓却依旧点头,勉强动了下嘴皮:“没关系,进去吧。” 于是两人跟着进去,找到办公室,一名身材有些发福的警察朝陈遇看了一眼。 “你是死者陈延敖的家属?” 虽然刚才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事情的梗概,但陈遇听到“死者”两个字的时候心口还是抽搐了一下,而身旁黄玉苓却明显晃了晃。 “是,我是他的家属。” “行,那先跟我去认下尸体吧,后面手续再一件件办。”胖胖的警察从桌子后面走出来。 陈遇应了一声,却转身看向黄玉苓。 黄玉苓表情依旧愣愣的,从刚才在家告知陈延敖死讯开始她便如此,好像情绪被一下子抽走了,整个人看着有些神志不清。 陈遇又轻轻缓了一口气。 “妈,你在这等我吧。” 黄玉苓却摇头,自顾自地拔腿就跟着刚才那名胖胖的民警走了。 民警带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彼时夜已深了,这间警局临近机场,可以清晰听到飞机起飞时发动机发出的轰鸣声。 一直走到走廊最里面一间,门上挂着“尸检”两个字,如此深夜不禁令人皮毛发寒。 民警刷了指纹卡进去,里面温度明显要比外面低很多,陈遇忍不住战栗,抬头绕过民警的身影看到房间中央摆了一架金属床,床上躺着人,躯体被白色床单整个盖住。 “家属过来,看看这是不是陈延敖本人。”胖警察发话,说完将盖在上面的床单揭开一点。 陈遇当时还站在门边,以此角度看过去也只依稀看到一个侧影,可很奇怪,当时他的心情异常平静,没有悲伤,没有仇恨,带着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一步步走过去,直到站在金属床前面,清晰看到白亮灯光下躺在上面的人,脸色灰白,闭着眼睛,短短几日已经枯瘦得不成样子。 从血缘上来说躺在面前的人是他的父亲,此时却已经没了声息。 这是一具已经冰凉的尸体。 “是不是陈延敖本人?”胖警察又问。 陈遇咬住牙根闭上眼睛:“是他本人。” 像是一锤定音,又像是半生爱慕与倾注被瞬时掏空,站在门口一直神情恍惚的黄玉苓突然用手盖住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死者在机场被发现时右侧腹部受伤,现场医务人员第一时间对其进行了抢救,但由于受伤时间过长导致失血太多,最后还是没能救得过来,经过尸检之后发现右侧腹部有条长达四寸左右的伤口,初步判断是被人用水果刀或匕首之类的凶器刺伤,不过具体还要等明天尸检报告出来之后再确定。另外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有打斗痕迹,这就说明死者在受伤之前曾与人发生过争执,但现场留有大量现金,可见对方不是冲钱来,除此之外我们还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本假护照和一张当晚飞往美国洛杉矶的机票,也已经第一时间调取了今晚机场的摄像头视频,我们希望能够尽早破案,也希望家属可以配合,想想死者生前有没有什么仇人或者有杀人动机的嫌疑人。” 胖警察把事情大概跟陈遇都说了一遍,陈遇不得不接受这已经成为一桩凶杀案的事实,且是在机场这样人流量很大的公共场合进行的凶杀案,可是凶手会是谁?陈延敖生前到底得罪了谁以至于对方要用这种方式来结束掉他的生命? 陈遇录完口供出来已经是凌晨,黄玉苓一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他轻轻又吸了一口气,走过去。 “妈,手续都办完了,回去吧。” 黄玉苓却不作声,目光愣愣地盯着门外的院子。 陈遇见她坐着不动便轻轻推了一下。 “妈……” 椅子上的人却抬手在嘴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嘘…别吵,你仔细听。” “听什么?” “听啊,仔细听……” 陈遇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竖起耳朵听,随后听到远处传来越来越响的轰鸣声,直达头顶,呼地有团阴影从院子上空越了过去,是机场刚刚起飞的飞机。 “听到没,走了,飞走了,就这么飞走了……”黄玉苓瞪大眼睛看着陈遇,像在告诉他一件值得振奋的消息。 陈遇看着眼前神志明显有些恍惚的黄玉苓,心里疼得几乎窒息。 …… 第二天机场有旅客在厕所遇刺身亡的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很快又有网友人肉出了死者的身份——大塍前集团副总,陈家遗嘱门男主角,黄玉苓的姘头,陈遇的亲生父亲,也是大塍资产挪用案的主要嫌疑人。 如此一来这件案子就变得非常有看头了,媒体争先恐后地报道,网友也不乏想象力,短短半天便恨不得编本情节荒诞曲折的书出来。 沈瓷得知机场遇刺死者就是陈延敖的时候已经过了第二天早晨,整个办公室都在讨论这件事,甚至好奇心重的开始打电话问其他同行,想从同行那里多挖点料出来,而沈瓷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陈遇。 从血缘来说死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原本沈瓷想给陈遇打个电话,但想想又觉得不妥,这种时候她能跟他说什么呢?无论身份还是立场而言他都很尴尬,最后沈瓷还是打消了电话联系的念头,改为发短信,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删删减减,就留了“节哀顺变”四个字发出去。 短信发出去之后一直没有回应,沈瓷也没再多问,这种时候说再多都是无益,最后实在不放心,还是给陈韵去了一通电话。 “小瓷姐…”那边的声音也明显透着疲倦,这阵子陈家发生了太多事,这丫头临危受命,大概受了很多委屈。 沈瓷也不饶圈子,直接说:“陈延敖的事闹成这样,估计陈遇压力会很大,有时间的话多关心他一下,不管怎样,毕竟他还是你哥。” 陈韵“嗯”了一声:“我知道,最近我会多花点时间呆在家里,黄玉苓看着情绪也不大对劲。” 好像一夜之间这个总是游手好闲的姑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沈瓷也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悲哀,只是心里无端觉得有些发涩。 “难为你了,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给我打电话。” 那边久久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叹息。 “嗯……小瓷姐,谢谢你!” …… 江临岸虽然在家休养,但不代表两耳不闻窗外事,陈延敖出事他也是第一时间知道。 次日中午于浩去了趟尚峰国际,进门的时候见温漪正在厨房围着烧饭的阿姨转。 “喲,嫂子,做饭呐!” 大哥,你救救我 自从江临岸出院温漪搬进来照顾他之后,于浩便改口叫她嫂子了,因为在他眼里两人结婚已经是早晚的事。 温漪一开始还不适应,但多听几遍也就习惯了,甚至渐渐听得顺耳起来,仿佛这称呼本就该属于她一样。 “我哪会做饭啊,只是想跟阿姨学做几道菜,你知道临岸嘴还挺叼的,我起码得有几道拿得出手的以后哄他开心啊。”温漪说这话的时候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铲子。 谁能想到这是投行大鳄梁文音的千金?活脱脱就是个愿意放下所有架子而去洗手做羹汤的贤惠女子。 于浩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笑了笑:“有心了,那你继续学吧,我过来找临岸,他人在哪儿?” 温漪便指了指书房:“在里面呢,早晨起来就进去了,到现在也没出来过。” “那我进去找他。” 说话间温漪面前的锅子已经烧热,她也没工夫跟他多说了,只喊了一声:“今天中午留在这吃饭!” 旁边烧饭的阿姨递了油壶过来。 “现在把油倒进去。” “要倒多少?” “你尽管倒,我帮你看着,叫你停的时候就停。” 于是于浩往书房走的路上只听到厨房传来的动静。 “啊…好烫,油溅我手上了!” “不行不行,我不敢,阿姨怎么办……你来,还是你来弄吧!” 于浩便踏着厨房那边的尖叫声推开书房门,里面冷气开得特别低,于浩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江临岸就坐在轮椅上,面前膝盖放了台笔记本,见于浩进来他抬头睨了一眼,问:“外面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吵?” 于浩把门关上,笑着回答:“问你女人啊,她在厨房跟阿姨学做菜,说得备两手以后哄你开心。” 江临岸:“……” 于浩:“看看对你多上心,之前在医院衣不解带地伺候,回来还跟老妈子似的学着做饭。” 江临岸知道温漪的好,先前毫无怨言地日夜留在医院照顾,回来之后更是24小时陪着,只是有时候他反而觉得有压力。 医院有护工,回来之后也有阿姨和佣人,伺候做饭的事其实真的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可有些话他只能放心里,说出来大概会被别人抱怨没良心。 算了…… 江临岸把笔记本放到一边,两手扣拢放膝盖上,他不大喜欢和于浩聊这个话题。 “说正事吧,陈延敖的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 于浩这才收了笑容,转而改为严肃的表情。 “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事,上午刚从警方内部拿到的消息,何止有进展,简直进展巨大。” 江临岸见于浩神叨叨的样子,皱了下眉:“说说看。” 于浩:“按照昨晚警方在案发现场提取到的证据,陈延敖在死前应该跟人打斗过,地面和马桶盖上都有留下血脚印,而清洁工发现陈延敖的时候厕所格子间的门是锁着的,因为血从里面淌了出来才引起了注意,这也是为何陈延敖遇刺这么长时间才被人发现的原因,而地面和马桶盖上的脚印经过警方确认不属于死者本人,那就极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民警分析凶手在行凶后故意把厕所格子间的门锁住,然后自己再踩着马桶盖爬到旁边格子间离开,这样就能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原本这件案子不算难查,毕竟是在公共场合作案的,可比较棘手的是厕所里面没有摄像头,警方只能通过附近的监控系统来排查凶手。” 江临岸:“那排查下来结果如何?” 于浩:“结果简直出人意料,陈延敖死时身边带了大量美金,是用一只棕色小皮箱装的,而经过警方排查确实发现昨晚7点左右有个拎着棕色皮箱的人在厕所附近出现过,而从陈延敖身上搜出的那张机票,民警也联系了票务中心,查到机票购于两天之前,经过核查发现购票人和拎皮箱的居然是同一个人,上午警方已经传唤他,可问下来你知道啥结果?“ 江临岸:“什么结果?” 于浩:“那人承认钱和机票,包括那张假护照都是他给的,但不是他的本意,另外有主谋。” 江临岸:“主谋?” 于浩:“对,主谋,也就是说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知道指使他的人是谁吗?”于浩说话似乎永远都改不掉卖关子的毛病。 江临岸早就已经不耐烦,眉头皱了一下:“讲重点!” 于浩讪讪笑了笑:“主谋就是……你大哥。” 江临岸狠狠一惊:“你是说江丞阳?” 于浩猛点头:“对,就是他,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江临岸:“……” 他真是颇嫌弃地朝于浩翻了下白眼,但心里还是很意外的,怎么也没想到江丞阳会牵扯进这件案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问题。 “杀人讲究动机,江丞阳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江临岸似乎并没发现江丞阳和陈延敖之间有什么仇恨,甚至仇恨到需要取对方性命。 他靠在轮椅上半虚着眼睛,越想越觉得这事不简单。 “更何况机票和钱都留在了现场,如果真是他的人动的手,没谁会傻到把证据留在现场吧。” 这根本是个很浅显的逻辑,如果你真杀了人,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毁灭证据,可那人却把钱和机票都留了下来,不明摆着让警方迅速锁定你么。 “宾果,看来傻子那一枪没把你打傻啊,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聪明!”于浩越发没脸没皮,江临岸鼻子里忍不住哼气。 “别废话,你赶紧继续往下说。” 于浩又正了正声音:“对,你猜测得没错,那人在口供中确实一口咬定陈延敖不是他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江临岸:“另有其人?” 于浩:“对,他说另有其人,并指证凶手就是李天赐。” 江临岸又是一惊:“你是说李大昌的弟弟?” 于浩:“是啊,对方说李天赐昨晚也去过机场,并一口咬定人是李天赐杀的,只是警方办案讲究证据,也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从目前的证据来看还是你大哥的嫌疑最大,我估计很快警方就会传他去问话。“ …… 不出所料,下午一点左右江丞阳便接到了警局的电话。 他心里已经懊恼到不行,昨晚之所以让人“假装”通知李天赐完全是因为心里咽不下气,他生平最痛恨受人威胁,而刚好陈延敖触犯了他的底线,所以想通过李大昌之手去报这个仇,更何况他已经拿到那张化验单,有恃无恐之际也根本不打算让陈延敖真的安然逃到国外去,可他万万没想到李天赐会自己去找陈延敖,甚至往他腹中刺了一刀。 现在事情闹到这地步,警方介入,他也难以全身而退,悔得肠子都出来,一夜都在咒骂李天赐这个混账东西,可悔归悔,骂归骂,结果已经无法挽回,他只能尽量想办法让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所以昨晚陈延敖出事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律师。 那晚江丞阳一夜没睡,陈遇和黄玉苓也一夜没睡,可整宿未眠的又何止是他们三个人。 李大昌那间佛堂的灯也亮了一晚上,李天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在他面前。 “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去把那张化验单拿回来,可他一口咬定东西不在他身上,我不信,我当然不信……更不可能让他带着那张单子飞去美国,怕夜长梦多,怕有天被人知道是我害死了阮芸!” “……而且是他先动手的,我只是阻止他去登机,可他逼我,我一时心急就……”李天赐猛烈地摇着头,瞪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心里满是悔和恨。 真希望时间能倒流,让所有的事情可以重新选择一次。 “大哥,你要相信我,我不想杀他,只是一时失手,所以你一定要救我,你救救我……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帮我度过这次难关,我保证以后会乖乖听你话,再也不给你捅娄子。”李天赐嚎哭着死死抱住李大昌的腿根,这是他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也是他最后一点希望,而李大昌从头到尾都没出声,只是目光放空地看着佛台上的佛像。 佛像面容慈悲,面前供着香。 陈延敖出事当晚天气闷得很,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树梢上的知了都睡着了,只剩水池里的青蛙叫个不停。 阿幸在佛堂门口守了半宿,等到天色消亮之时才见李大昌从里面走出来,手上还缠着佛珠子,面容沉重,目色冷戾。 身后佛堂的门微启,从里面传出断断续续地抽泣声:“我不想坐牢啊……我不想坐牢啊……”来来回回只重复这几个字,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昌爷,你找我?”阿幸站在门口问。 李大昌微微沉了口呼吸,把佛串撸到手腕上,又转身往佛堂看了看,蜡烛已经化掉,台上那几根线香也快要烧完了。 他慢慢踱着步子从台阶上下来,走至阿幸面前。 “去吧,备辆车子,替我去一趟河南……” 抓捕归案 李大昌差人去给李天赐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又让阿幸带了点现金。 天色初亮的时候阿幸过来报备:“车子已经准备好了,少爷也已经上车了,您要过去送送他吗?” 李大昌却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佛堂门口的台阶上。 “没什么可送的,你们直接走吧。” 阿幸为此顿了顿:“昌爷,您没什么话要跟他交代?” 李大昌似乎愣了下神,阿幸以为他要改注意,可眼前的男人只是抬头看了眼院子上方的天空。 “不需要交代,也没什么可以交代,走吧,趁现在还没查到他头上。”遂挥了挥手,示意离开,腕上缠的佛珠便随着他挥手的动作晃了晃。 阿幸也不再多言,看着李大昌转身又进了佛堂,那一恍惚的功夫,像是错觉,总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背脊有些变弯了。 两辆车子开出宅子的时候有微弱的光线从云层里钻出来,整个甬州似乎还陷在梦乡中。 街道整洁又安静。 司机问旁边的阿幸:“幸哥,一会儿出城的时候怎么走?” 阿幸回头看了眼坐在后座上的人,身上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大热天的却还戴着口罩和帽子,不过此时似乎已经睡着了,还有些许轻鼾声发出来。 昨晚惊魂一夜,他大概一宿没合眼。 阿幸顿了顿,回答:“走内路,尽量避开高速和省道。” …… 第二天下午江丞阳便被警方传唤,他直接带了律师一起去,因为事先早有准备,所以口供录完后便被律师保释了出来。 次日案件又有了新的进展。 之前江丞阳派去机场与陈延敖接应的人姓许,全名许亮,是阿海介绍过来替他办事的。 许亮在口供中指认李天赐才是元凶,警方便排查了当晚机场所有摄像头视频,果然见有一名与李天赐外貌特征都很接近的男子曾出入过那间男厕所,从时间上而言也和陈延敖遇刺时间吻合,也在停车场的监控视频中发现了李天赐的车子,经过车牌比对确定车主就是他本人。 为此基本可以断定李天赐便是杀害陈延敖的真正凶手。 当天下午办案民警拿到了逮捕令,去李天赐的住所抓人,却一无所获,很快断定疑犯已经逃离,次日凌晨警方发布告示,公布疑犯照片,全网通缉。 那会儿已经是陈延敖遇刺身亡后的第四天了,那四天中大概有很多人都在经受着内心的煎熬,或悲痛,或恐惧,或悔恨。 黄玉苓在家念经的时间越来越长,陈遇哪儿也不敢去,生怕自己一转身她就想不开做傻事,所以日日在家陪着。 钟佳丽已经意识到危机降临,那几天夜里连续做噩梦,梦到阮芸变成厉鬼来找她,又梦到李天赐被警方逮捕,一咕噜把两人做过的事都抖了出来,最后越想越害怕,决定买机票去国外躲一阵子。 李大昌也终日留在宅子里,喝茶打坐,外人看上去他还是老样子,心里却在默默算着阿幸这会儿已经到哪儿了。 甬州到郑州大概九百多公里,如果走高速的话需要10小时左右,现在为了避开警方设的关卡,走下面的内路起码需要一天一夜,案发第二天早晨阿幸就带李天赐离开了,李大昌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抵达河南境内,但他不敢给阿幸打电话,知道警方肯定已经追踪了他的手机。 李天赐照片公布出来的第二天,许亮被江丞阳的律师保释了出来,两人密谈了几小时,事后他便去警局主动改了口供。 机场行刺案第六天,网上热度不减,因为舆论压力过大,局里特别成立了专案小组,上头要求务必在十天之内把凶手抓捕归案。 李天赐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天会成为全国通缉犯。 李大昌从其他途径得到消息,警方已经锁定了阿幸的车子,其实要找到真的不难,全国那么多警力,现在科技也发达,到处都是探头和监控,全程联网的,只要上头真想抓你,不出国门就很难逃脱得掉。 这件案子已经引起上面关注,剩下的无非就是时间问题。 …… 案发之后又过了大概一星期,时间已经划到九月了。 沈瓷上次去医院配的一个疗程药已经吃完,情绪好转了很多,失眠也没那么严重了,现在不靠药物的话基本平均每晚可以睡四五小时。 周彦说抽时间带她再去医院复查一趟,她答应了,但迟迟没去。 那几天周彦也不在甬州,日本那边有场交流会,他受邀参加,沈瓷也落得清静,晚上下班之后不用买菜做饭了,自己随便对付几顿,早早便洗完澡坐在阳台上看书。 周彦那房子最讨沈瓷喜欢的便是阳台,宽而长,类似于空中花园,之前周彦又搬了许多花花草草过来,沈瓷再从网上买了舒服的靠椅和小桌子,点上一支香,再找几本自己喜欢看的书,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平和的,那些杀戮和罪恶一下子远去。 哦对了,她最近也开始喜欢喝茶了,大概受周彦的影响,所以现在看书之前都会替自己沏一壶茶。 那晚沏的是花茶,玫瑰,洋甘菊,再放一点马鞭草,也是周彦教她的,据说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她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反正只要对睡眠有帮助的她都吃。 贪得一饷好眠对她现在来说太难了。 只是沈瓷刚坐下没多久就觉得身上有些凉,她穿的睡衣明显单薄了,只能再把书和茶杯挪到卧室,柜子上摆着那本台历,沈瓷拿过来翻了翻,上面全是用笔画出的圈圈。 点了点,已经七十多个了,意味着已经过了七十多天。 沈瓷从柜子里拿了件薄线衣披上,又拿台历看了看,那天刚好是白露。 白露是秋天的第三个节气,表示孟秋时节的结束和仲秋时节的开始,自这日气温度开始降低,气候转凉,阴气加重,也意味着绵雨季节即将开始。 难怪刚才沈瓷坐在阳台上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冷,她将线衣的扣子扣紧,又把台历往后翻了翻,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每年中秋她都会去苏州,今年应该也不例外。 …… 李宅有风俗,每年白露那晚李大昌要亲自将一个月前酿的米酒开坛,而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把李天赐叫回来,兄弟两共饮一杯,说说话,聊聊天,沟通一下感情。 李大昌到这年纪也一直没有娶妻,膝下无子,所以几乎把李天赐当儿子养,但今年白露却只剩下他一人了。宅子里的下人早早就备好了下酒菜,把菜和酒坛都端到了园子里。 园子有个凉亭,亭子里面有石桌和石椅,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李大昌叫下人全都撤了出去,随后将坛子打开,一阵阵酒香扑鼻。 此时桌上的手机却开始响,李大昌瞅了一眼,屏幕上闪着“阿幸”两个字,他也不接,而是不慌不忙地摆好两只碗,把新酿的米酒倒入碗中,有一些撒了出来,他随手擦干净。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把手机拿过来,彼时园子里凉风四溢,天上月色皎亮。 “喂…” “昌爷,我是阿幸。” “嗯,我知道,说吧。” 那边似又顿了顿,伴随着一声压制的呼吸声,随后开口:“有负您的所托,您交代的事没能顺利完成,天赐少爷他……还是被警方带走了……” 阿幸说完沉住呼吸等待李大昌大发雷霆,可那边却丝毫没有动静,等了足足半分钟,只听到朗朗风声吹得树叶沙沙响。 好一会儿,李大昌才再度开口:“知道了,你先回来吧,回来说…”遂挂了电话,抬头刚好看到一轮皓月挂在半空中。 李大昌举起桌上的酒碗,与对面那只碰了碰。 夜里守园子的人听到“哐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急急跑到院子里,却见李大昌独自站在凉亭中,背朝明月,声音萧立。 …… 次日新闻报道机场刺杀案的凶手已经被逮捕,并称凶手已经连夜逃到河南境内,是甬州警力与河南地方警力通力合作,经过重重设卡和几天几夜的追踪,洒下天罗地网,最终让凶手归案,而当天下午2点左右,李天赐被押回甬州。 宅子里的气氛如当天的天气一样阴沉,谁都不敢靠近佛堂。 临近傍晚的时候甬州开始下雨,阿幸带人从河南赶回来了,想要见李大昌,可佛堂的门一直紧闭,他只能站在门口等。 天黑之后雨势大起来,旁边有人替他撑着伞。 撑伞的人找准时机拍马屁:“幸哥,您做好心理准备啊,这差事……哎,您也了解的,昌爷对少爷疼得很,现在弄成这样……” 阿幸也不吱声,但心里明白得很,李天赐是李大昌的心尖肉,现在被警方带走,基本也是凶多吉少了。 甬州那场雨下了一整晚,李大昌在佛堂里也呆了一整晚。阿幸哪也没去,就站在园子里候着。 第二天天色微亮,雨停了,终于听到屋子里传出脚步声。木门被打开,李大昌穿着一身褂子走出来,朝门口的阿幸看了一眼。 “行了,你进来吧。“ 庭审视频 阿幸进了佛堂,里面香火正旺,但烛台上的蜡烛已经都烧光了,红色的腊一层层粘在上面,像是坍塌掉的小山。 李大昌在里面呆了一晚上,褂子没换,所以走近一些还能依稀闻到他身上的烛火气。 阿幸在门口轻轻压了一口呼吸,往里走,见李大昌独自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昌爷…”阿幸开口,声音低沉,“天赐少爷的事是我没办好,人在河南被带走了,是我有负您的所托,现在要杀要罚都随您,我不会有怨言。” 态度很是诚恳,但也不算卑微。 李大昌却一直没出声,双手放在背后,习惯性地一颗颗捻着佛珠子。 那会儿屋里特别静,连风声都没有。 阿幸见他这反应也觉得有些不正常,抬头,继续喊了一声:“昌爷……” 窗前的男人却突然举了一下手,开口:“行了,你不必多说,我都知道。” 阿幸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 直到李大昌缓缓转过身来,晨光映着他半边阴鸷却又悲切的眼睛。 “事情走到这一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跟你没关系,你也不需要过分自责。” 李大昌虽然行事狠辣,但并不代表他蛮不讲理,相反他原则性很强,赏罚分明之余心里只有一杠称,这也是他这么多年能够黑白通吃的法宝之一。 这次李天赐的事他其实心里也清楚,闹成这样已经很难挽回了,安排阿幸带他逃去河南也只是最后搏一把,现在搏输了,他得面对现实。 “行了,你赶了几天路也应该很累了,先回去睡一会儿吧,睡醒之后过来找我,还有事要你去办。” 李天赐机场杀人一案媒体追得很紧,人被押回甬州之后几家电视台和网站都相继做了报道,甚至有网站为此设了专题,要跟踪报道此案。 鉴于这些舆论压力,相关部门的执行力也高得惊人。 一周后公安机关认定李天赐涉嫌犯罪,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检察院收到材料后对其进行审查,大约十天后移交法院提起公诉。 在此期间李大昌几乎找遍了全国打刑事类案件最好的律师,一个个去登门拜访,其中一大半都不愿意接,因为这根本是件稳输的案子,各方面证据都确凿,李天赐还是在逃亡途中被抓回来的,更何况事情还闹上了媒体,舆论的力量很可怕,律师也是需要名声的,这种官司打赢或者打输了对他们都没好处,剩下的一小半也是看在钱的面子上答应可以试一试。 最后李大昌还是花高价请了三名律师,组成了律师团。 案子便在轰轰烈烈的舆论中进行着,所有人都在等待宣判的那一天,日子也如此有条不紊地划过去,沈瓷台历上已经画满了圈圈。 九月底,天气明显凉了许多,早晚出门需要披一件薄外套了。 机场刺杀案终于正式开庭,庭审时间两个小时,基本还算顺利。 虽然李大昌请的律师业务水平很高,但依旧抵不过事实,更何况警方和检察院那边已经对此案进行了很深入和详细的侦查,各方面证据都确凿,所以李天赐也辩解不了,最终甬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李天赐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宣判后李天赐表示不服,向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上诉后一周,高级人民法院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并依法报请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了对李天赐的死刑判决,并定于中秋节后执行。 至此闹了一个多月的机场刺杀案尘埃落定。 那年的中秋节与国庆节重叠,所以假期是合在一起放的,小长假,足足有一星期时间。 沈瓷一早便打算好了要去苏州,怕高速上堵车,她放弃了自己开车的计划,提前在网上买好了火车票。 小长假第一天她便收拾了一些简单行李,先回了一趟小屋,把屋子打扫了一下,晚上再去疗养院接桂姨的班。 一年几个国家法定假日,沈瓷都会给桂姨放假,也好让她回去陪陪念大学的儿子,那天过去的时候天色刚暗,桂姨正在房间里看电视,旁边坐了两个疗养院里认识的女护工。 “哎……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一点事就要杀人,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是啊,真是想不通,哪来那么深的仇怨?” “好像还是情杀哩,听说是那女人要嫁别人,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就动手了!” “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不过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男人有错,那女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不是有句俗话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几个嬷嬷坐在一起三言两语地评判,聊得正欢。 沈瓷敲门,桂姨转身看了一眼,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 “小沈,你来啦。” 其他两个护工见势也都打了声招呼,各自知趣,搬着凳子就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沈瓷和桂姨两人。 前者走进去,把包放下,又朝床上看了一眼,沈卫还是老样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个月不见似乎并没有丝毫改变。 桂姨却开口:“怎么一阵子不见感觉你又瘦了一些?” 沈瓷只能苦笑:“没有吧,你错觉。” “怎么会是错觉?我眼睛很灵嘞,是不是这段时间都没好好吃饭?”桂姨像长辈一样质问,带着一点苏州腔,吴侬软语,甚是好听。 听完沈瓷只能再度一笑:“可能吧,工作太忙,所以最近没睡好。”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桂姨也没多问。 沈瓷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 “这是9月份的工钱,抱歉,这次晚了好几天。” 原本每月沈瓷都会在月末之前把钱打到桂姨账上,但最近手头实在吃紧,必须得等杂志社的工资到账之后才有余钱拿出来,因此便晚了好几天。 桂姨又看了沈瓷一眼,把信封接过去,大概点了点,随后抽出几张票子又塞到沈瓷手里。 “多了,拿回去!” 沈瓷自然不肯,又往桂姨手里塞:“不多,老规矩,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也是沈瓷自己定的规矩,逢年过节她都会多付几百,算是给桂姨的过节费,可这次桂姨怎么都不肯收。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钱就拿回去吧,桂姨也不缺这点,更何况我也知道你不容易,一个人在甬州工作,看看这身子骨,瘦得啊……”桂姨边说边捏着沈瓷纤细的胳膊,话语里倒显出几分心疼来,“行了行了,把钱收回去吧,往后要是手头不方便,晚一些给我都没事,别为难自己,知道吗?” 这口气像个亲人一样,弄得沈瓷心里又酸又涩,她只能把那几张纸币又放回包里。 桂姨这才笑出来,从柜子上拿过来一只保温盒。 “知道你晚上要过来,我刚去食堂打了一份菜粥,夜里要是饿的话就热了吃。” 沈瓷心里感激。 她和桂姨已经处了好多年,虽然见面时间不多,但感情已经很亲厚。 “谢谢!” “谢什么啊傻丫头,行了我先走了,趁现在外面还有公交车去市里。”说完拎了旁边早就整理好的一只行李包,和沈瓷告别走了出去。 桂姨走后整个房间就显得更为安静了,就连平时热闹的走廊也已经没什么声音。 明天便是中秋,在这里疗养的病人和老人都被家人接回去过节了,好像整个世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沈瓷叹口气,慢慢坐到床上,回头看着床上的人。 “还好,小卫,我还有你。” 正当沈瓷发愣之际,注意力又被电视里传出的声音吸引,正是刚才桂姨和几个护工在这里讨论的新闻,甬州当地电台,刚插播了一段广告,这会儿刚进入正题,正好是机场刺杀案的庭审视频,画质也算清晰,两名法警押着一人走上被告席。 沈瓷之前也见过李天赐本人,印象中是个身材壮实的男人,但镜头里面的人却明显暴瘦了好几圈,脸色清灰,目光呆滞,两腮和下巴上面满是胡渣,穿了件皱巴巴的t恤。 新闻中没有将庭审视频整段播放,只是截取了几个关键片段。 “……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小芸,虽然和她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是想跟她真心好下去的,甚至娶她都行,可她却突然提出要嫁给别人,还要跟我断绝来往,我哪受得了,前面一点征兆都没有,所以我肯定不同意……她和陈遇订婚前后我们又见过几次,也上过床,特别是订婚那天出了事,我以为她和陈遇的事肯定泡汤了,可她居然提出要跟我分手,我怎么哄都没有用……这算什么?勾勾手我就得来,挥挥手我就得滚蛋?当我李天赐猴儿耍吗?所以那天晚上我越想越不甘心,约她出来见面,她倒是来了,但还是一口咬定要分手,态度还很恶劣,两人在车里吵了一架,我……我哪受得了这气,刚好身上带了药,所以就……” 爱不是简单的占有 被告席上的男人突然用手捂住脸,声音断断续续,“我趁她不注意,把药塞进她喝水的瓶子,药效起来之后在车里就办了她一次,本想给她一点教训,没想到……没想到回去路上撞了人,撞得挺严重,我知道肯定活不了了,心里害怕,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和她调了位置……” 当晚车祸发生的路段比较偏,附近没有监控,加上时间又太晚了,深夜,周围根本就没有目击者,所以李天赐才能把昏迷中的阮芸挪到驾驶座上,成功造成她毒驾撞死人的假象。 “车祸发生后小芸成了植物人,事情闹得很大,我心里既愧疚又害怕,愧疚为什么要把药丢水里,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又怕哪天她突然醒过来把事说出去,到时候我要怎么收场?所以那段时间我晚上都睡不好觉,直到那起事故结了案,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再有事了,可……” 有时候头顶大概真的有神灵,你的所作所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被告席上的李天赐突然瞪了下惊恐的眸子。 “我没想到钟佳丽会藏了那辆车的行车记录仪,她用记录仪里当晚录下来的一段录音来威胁我,恐吓我,她说夜长梦多,不如趁人没醒之前给个了断,只要我让小芸消失,她也会让那段录音消失……可我发誓,我一开始真的不想对小芸怎样,真的,我不想害她,也下不了手,但钟佳丽那贱货不断打电话来逼我,而医院那边的报告也显示小芸有苏醒的迹象,我……我害怕啊,怕出事,也怕她真的醒过来,所以就听了钟佳丽的话……” 被告席上的男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掩面而泣,那场景不免叫人看了唏嘘。 沈瓷也看了网上关于案子的来龙去脉,知道阮芸的死和李天赐有关,他因为害怕东窗事发,所以伙同钟佳丽一起给昏迷中的阮芸注射海洛因,计算好剂量,每天增加一点,导致阮芸的心肺功能开始出现问题,但因为不是暴毙,所以没人会怀疑其中的原因。 如此持续了大概大半个月,阮芸终因心脏衰竭而去世,外人只以为她是因为车祸导致的死亡,却不知里面含了多少贪欲和恶念。 李天赐畸形的爱,懦弱和胆怯,钟佳丽的处心积虑,贪欲和狠毒,这些人把她硬生生推向了黄泉路。 沈瓷站在清冷的病房里觉得心内荒凉。 当时阮芸毒驾事件出来之前她父亲刚刚去世,从此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而再往前推一点,她与陈遇的婚也没订成,有人曝光她私生活的照片,令她背上各种骂名。 那段时间应该是阮芸人生中最昏暗的日子,而毒驾事件几乎把她一下子推到了地狱。当时车祸曝光之后整个舆论都是谩骂声,讨论最多的无非就是豪门千金无视别人生死,没人同情,更没人替昏迷中的她说一句公正的话,直到突然传出消息,她因心脏衰竭而去世,外界也不乏暗暗幸灾乐祸之人。 可是沈瓷唯一记住的便是那个22岁明眸皓齿的姑娘,即使性格有些嚣张,但本性并不坏,至少有话就说,从不隐藏,沈瓷甚至一度对她坦荡的性格很是欣赏,但最终却因为李天赐的怯懦和钟佳丽的贪欲,生命定格在22岁最美好的年华里。 被投药,毒驾,植物人,注射大剂量海洛因致死……这一系列罪恶的词,最终导致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可是阮芸何罪之有呢?她只是好玩了一些,私生活乱了写,怎样也不至于到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一定要追踪她错在哪,大抵只是因为她姓阮,名下家财万贯,而她的存在阻挡了钟佳丽的私欲,所以她必须得死。 想想有时候人心真的可怕,沈瓷忍不住轻轻提了一口气,电视新闻仍在继续,后面的事她都从网上知道了,无非是陈延敖从钟佳丽那里知道了阮芸的真正死因,于是他偷偷留了阮芸死前导尿管里的液体,瞒着所有人做了一张尿检证明。 没人知道陈延敖这么做的原因,为什么他要多此一举?为什么要做这张证明?是否当初这么做也是为了给自己留张护身符,有朝一日可以拿出来威胁钟佳丽?可在此之前他和钟佳丽一直是合作关系,说到底还是心中缺乏信任,我不信你,你也不信我,必须手里掐住对方的三寸才能继续并肩走下去。 可陈延敖怎么会想到,他原本一心留存的护身符,有天竟然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谁能料到李天赐会在机场直接动手?大概他当时真的被逼急了,内心的恐惧可以催生出杀戮,有时候恶念仅在一瞬之间,更何况李天赐已经杀了一个人,他必将不遗余力来守住这个秘密,于是道义和法律都顾不上了,他当时是杀红了眼…… 新闻里已经开始播放法官最终宣判的片段。 “被告李天赐,经本庭审理,伙同他人谋害阮芸一案,刺杀陈延敖一案罪名成立,为严厉打击犯罪,维护社会管理秩序,依据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xxx条第x款(一)项、第xxx条第x款、第xx条之规定,两罪并罚,判决如下:被告人李天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判决书宣读完之后电视里渐渐传出哭声,原本壮实的李天赐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事已至此他也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趴在被告席的木栏上开始痛哭起来,哭声悲恸刺耳,一声声如利剑般刺入人的心口。 沈瓷不清楚他的痛哭是由于对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还是对那些罪孽和错误的悔恨,也或许两者皆有,毕竟他当着法官和众人的面亲口承认自己曾那么喜欢过阮芸,可是喜欢归喜欢,他却偏要将喜欢变成“占有”,占有不成便生出许多怨念来,怨念最终再演化成罪恶,可“喜欢”明明是一件很柔软的事,至少沈瓷这么认为,也坚信,爱之慈悲与博大,应该建立在对方能够从你身上获得幸福与愉悦感,并不是简单粗暴的占有与陪伴,更不应该掺杂罪恶的欲望和妒忌。 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以“爱”的名义去掠夺,去占有,最终将“爱”变成悲剧,双方遭受折磨,成为这场爱情角逐里的牺牲品。 沈瓷看到李天赐和阮芸最终得来这样的下场,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可新闻里的画面又忽地一转,镜头突然转向旁听席,席上坐了好多熟悉的面孔。 黄玉苓,陈遇,陈韵,其中黄玉苓的脸色十分难看,眼圈通红,神色枯槁,可见这段时间她也一直沉浸在悲伤和折磨中,而陈遇的面容也透出很浓烈的疲倦,毕竟从血缘上来说陈延敖是他的亲生父亲,而陈家最近诸事不顺,加之这场官司的压力,大家都不好过。 至于其他人……镜头最终定格在李大昌脸上,他坐得比较后,身上还是惯穿的那件鸦青色中式褂子,只是洗得有些发白了,领口也有些皱,乍一看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可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到他故作冷静的瞳孔中藏着悲恸与绝望。 沈瓷冷不丁哼了一声,那一瞬她心里居然生出许多痛快来。 罪孽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正这时手机开始响,沈瓷看了一眼,居然是周彦的电话。 “喂…” “你不在家?” 沈瓷愣了一下:“你去找过我?” 周彦:“对啊,我现在就在门口呢,结果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 沈瓷讪讪:“抱歉,我在苏州呢。” “苏州?” “嗯,西山疗养院,我弟弟住在这边。” 周彦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有个植物人弟弟,一时顿了顿,随后又说:“你准备在那呆几天?” “呆到假期结束吧。” “要这么久?” “嗯,因为之前料理他的阿姨休假了,我得在这照顾他,而且再过两天就是温从安的忌日,我想……去看看他。” 周彦再度顿了顿。 “你一个人?” “对,一个人!” 之后电话那头就没声音了,沈瓷等了一会儿,问:“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只是……”周彦欲言又止,之后轻轻笑了笑,“算了,没什么,只是想过来找你一起吃顿晚饭。” “晚饭?”沈瓷忍不住又笑出来,“现在都快九点了,你现在找我吃晚饭?” “那不是因为我刚回来么,下午的航班,不过既然你人不在甬州,那算了。” 随后又闲聊了几句,沈瓷挂了电话,阳台那边有夜风吹进来,她走去关门,转身之时看到电视里已经开始播广告,新闻放完了,有些事已经尘埃落定。 她干脆过去把电视关掉,屋里仅剩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床上的人睡得很安稳,又将是一个冷清的夜晚,不过反正她也已经习惯了,于是从包里掏了一本书出来,这也是她每回来陪沈卫养成的习惯。 一般她都是节假日过来,平时都要上班的,节假日的时候她就把时间大把耗在病房里。春节,端午,国庆,中秋,反正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闹腾怎么喧哗地过节日,她都是一本书,一把椅子,安安静静地陪着床上熟睡的亲人,这次也一样,她带了几本最近计划要读完的书过来,把椅子拖到床边上,借着灯光正要打开,手机却突然又开始响。 你来当我的伴娘 “喂…” “陈韵?” “嗯,小瓷姐,在家吗?”那边声音透着淡淡的沙哑。 沈瓷愣了愣:“我在外地,有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心里太闷,想找你出来陪我喝杯酒,不过既然你在外地,那就算了。”陈韵显然很失望,正准备挂电话。 沈瓷又收了口呼吸:“等等!” “嗯?” “是不是家里又出事了?” “家里?”陈韵哼笑出声,“什么家里啊,现在那都已经不像家了。” “怎么回事?” “自从陈延敖死后黄玉苓整个就像丢了魂一样,现在成天把自己关屋里烧香念经。” “那你哥呢?” “我哥也好不到哪里去,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叫他出去散散心也不肯,成天不愿意见人。” “……” 沈瓷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陈遇颓废自弃的样子,那边陈韵又叹了一口气:“所以我现在情愿呆在公司也不愿意回家,感觉那地方没法儿住了,成天冷冷清清的,就像……就像活死人墓!” “别胡说!”沈瓷忍不住斥了一声。 陈韵挖苦:“我哪里有胡说?不然也不会假期的时候还给你打电话,就是心里实在太闷了,小瓷姐……你不懂……更何况还有我和江丞阳的事……” 前阵子媒体就传江陈两家即将联姻,婚礼都已经在筹办之中了,却因为江丞阳被牵涉进陈延敖的谋杀案里,所以婚礼一度搁置。 现在案子基本已经结了,法院也已经宣判,沈瓷从其他途径了解到江丞阳已经成功脱身。 原本他伪造假护照并提供机票给陈延敖出逃,照理也应该一并受到相应的处罚,但之前一口咬定受他指使的许亮却突然改了口供,说一切所为全部来自他自己的本意,与江丞阳无关,所以最终江丞阳无罪解脱,而许亮却因为包庇罪而被处13个月有期徒刑。 沈瓷也不想去了解江丞阳与陈延敖之间的瓜葛,只是现在案子结束了,麻烦也远离了,江丞阳与陈韵的婚事…… 沈瓷:“你真的打算和他结婚?” 陈韵:“不然呢?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沈瓷也了解陈韵的性子,某些方面她们两人其实有些像,一旦作出决定很难再收回,都是喜欢把一条路走到死的人。 沈瓷:“好吧,既然你已经作了决定我也就不劝了,只是自己考虑好,江丞阳的为人……” 陈韵:“我知道,他在外面女人很多,风评一直不怎么样,如果真要考虑结婚他绝对不是合适的选择,但现在无所谓了,我嫁他也不是因为对他这个人有兴趣,至于他娶我……”陈韵又冷笑一声,“我相信他娶我也应该另有目的。” 两人都带着目的结合,各取所需,却硬要用婚姻绑在一起。 沈瓷有时候真的看不透这世上的人与事,利益野心和单纯的幸福,到底哪个更重要? 沈瓷将身子轻轻靠在椅背上,问:“那你和他的事现在准备定在什么时候?” “月底吧,最晚月底,已经不能再拖了。” 沈瓷不由愣了愣:“这么急?” “对,很急,因为大塍已经拖不起。” 因为陈延敖之前串通杨立新挪用公款恶意收购大塍股票,而最近一系列事又让大塍的股价连环下跌,加上陈延敖的刺杀案,大塍现在几乎已经是半个空壳子,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而陈韵迫切需要江丞阳在后面撑着,不然估计捱到年底都难。 沈瓷多少了解一些这其中的道道,心内越发为陈韵觉得可惜,但同时也有些敬佩,毕竟没几个20出头的女孩子能够为了大局利益而牺牲掉自己的终生幸福。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像连说祝福都不合适。”沈瓷也只能苦笑。 那边陈韵却似乎比她还乐观。 “你什么都不用说,自己作的决定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心里都清楚,不过有一样…”她声音突然变得轻了几分,“小瓷姐,我结婚那天,你来当我的伴娘吧?” “……” 半分钟后沈瓷挂了电话,心里不觉想笑,那丫头怎么会想到让她做伴娘呢?单凭她以前和陈遇的关系也不合适啊,真是疯得很,无理取闹。 沈瓷摇着头把手机搁桌上,又重新拿起书看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疗养院地处偏僻的缘故,入夜之后四下更为安静,加上秋日气候舒适,是个读书的好时机,沈瓷不知不觉看得入了迷,等从书里回神的时候居然已经过了十一点。 她赶紧把书收起来,想起周彦说的,十一点之前必须上床,即使没有困意也要上床,要慢慢养成作息的好习惯。 沈瓷可是个听话的病人,所以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去洗手间洗脸,可还没洗漱完手机又开始响,她拿着毛巾过来接电话。 又是周彦的来电,沈瓷不觉有些奇怪,这么晚他还有事? “喂,周医生…” “你能不能把疗养院的具体地址发我手机上?” “……” 沈瓷愣了愣,什么情况? “你要地址做什么?” “你先别管了,发过来就行。” 可沈瓷很明显听到电话那头有风声,她心口一顿:“你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已经进了西山片区,不过问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西山疗养院子在哪里,所以只能让你把地址发给我,我导航试试。” “……” 沈瓷怎么也没想到周彦会过来,而且是从甬州开2个多小时车连夜赶过来,但半小时后她居然真在疗养院门口居见到了周彦的车子,他从车里下来,穿了件带领子的polo衫,站在风里朝沈瓷挥手。 沈瓷真不知该笑还是该骂他,可周彦明显也顾不上,很快门口岗亭里就有守夜的警卫过去拦住他,而周彦大概也没想过一间疗养院会管得这么严,死活不让他的车子进来。 沈瓷那会儿离他还有段距离,只见他闷头在和警卫解释,但这里的警卫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是啥规矩就是啥规矩,最后只见他又灰溜溜退回车里,重新启动,把车停到了门口的马路边上。 很快警卫就领着周彦过来,那警卫刚好也认识沈瓷,毕竟她也算这里的“常客”了,于是直接指着周彦问:“沈小姐,这是你家亲戚?” 沈瓷忍不住弯了下嘴角,但脸上还是故作平静,瞄了周彦一眼,他脸色不大好看,大概刚才被警卫弄燥了,而且手里还提着一只拉杆箱。 “嗯,亲戚。”沈瓷回答。 警卫似乎不大相信,又问:“啥亲戚啊?” “远房表哥。” “那以前咋从来没见他来过?” “对,今天是第一次,他之前一直在日本工作,前段时间刚回来,今天也是恰好出差经过,所以过来看看我弟弟。” 警卫听了也回头看了眼周彦,见他手里果然拎了只行李箱,于是皱了下眉,勉强放行。 “照理晚上过了8点家属就不能探视了,所以下不为例!” 周彦见这情形立马向警卫道谢,再拖着行李箱进了门,很快铁门自动关上,沈瓷在门内,看着周彦一步步走近,郊外的风很大,吹得他额前的头发都撩上去了,整个人风尘仆仆,一看便是长途跋涉刚刚回来。 他大概连家都没有回吧,直接来了这里。 沈瓷忍不住轻笑:“亲戚?” 周彦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也不甘示弱,回敬:“你不还说是远房表哥吗?” “我那是为了配合你!” “所以你想说我们两之间很有默契?” “……” 沈瓷一时无语,好吧她这是自讨苦吃,嘴上功夫哪里比得过一个成天钻研人心理的医生?只能又轻轻压口气,恢复平日里淡淡的模样。 “怎么突然来这里?” 面前男人却没有很快回答,只用那双在黑夜里显得更为幽静的眼睛看着她,看得沈瓷心里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算了,先进去再说吧。” 她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转身就往里面走,却听到身后低磁的声音。 “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 “……” “不过你既然问了,我觉得我有必要说一下。” “……” “这么晚赶过来确实有些打扰,我原本也想熬到明天再来找你,不过算算时间我好像已经快一周没见到你了,这么一个人回去晚上肯定也睡不着,所以想想干脆算了,直接来吧,早见你几个小时也不错,反正高速过来也很近。” 一时周围风声四起,门外两排香樟树似在窃窃私语。 这话虽然说得不露骨,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而且听上去还特别舒服,像是在表白,又像是在说情话,跟他的人一样,温柔安静,却是在如此突然又堂而皇之的情况下,换做其他女人肯定要为之感动或者尖叫,可是沈瓷却连头都没有回,只是默默拧了下手指,用手抱住另一侧胳膊,上下轻轻蹭了蹭。 “先进去再说吧,外面有些凉。” 她语气还是那么平和,像是没听见刚才周彦说的那番话。 在病房共度一晚 周彦看着前面越走越远的身影,只能无奈笑了笑。 她是听不懂吗?还是假装听不懂? 答案显而易见,周彦心里有些失落,但还好,因为早就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与其他女人实在不同,喜怒都不愿放在脸上,别人大概都觉得她过于冷清,可正是这份冷清让她身上总是带着令人欲罢不能又蠢蠢欲动的魅力。 算了,有些事很难勉强。 周彦很快就认清了这一点,于是拖着行李箱几步追上去,沈瓷那会儿已经走到池塘那边了,正要过桥,周彦三两步走到她身边。 “没想到这里面这么大!”他随意聊天,像是刚才那番话都没有说过。 沈瓷微微松了一口气,也用平常口吻回答:“对,很大,住了好几百号人,而且各种场所和设施都很齐全,所以面积不小。” 虽然外面门面看着很普通,可进来才能知道里头别有洞天。 周彦虽然只草草看了个大概,但单从刚才警卫的职业素养就知道这地方住的人都不简单。 “要不是你给我发了具体地址,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个军区疗养院。” 一是外面门面实在不起眼,二是地理位置很偏,大概也是刻意为之的。 “这种地方弄得太高调肯定不好。”沈瓷突然接了一句,走在旁边的周彦顿了顿,但很快了然。 两人一同穿过池塘上的那架小木桥,往后再走一段便是沈卫住的病房了,守门的人自然又是一番盘问,毕竟里头管得严,所有人进来都需要凭牌子,而且这个点已经禁止家属探望了。 沈瓷只能把“远房表哥”那一套又搬出来演了一遍,加上周彦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也实在无害,这才勉强得以放行。 上楼的时候沈瓷走在前面,周彦拎着箱子跟在后头,他看着沈瓷消瘦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我发现其实你骗人很有一套。” 沈瓷走在前面脚步停了停。 “你是说我擅长撒谎?” “就看你刚才跟警卫和守门保安说话的样子,居然脸不红心不跳。” 沈瓷低头轻轻拧了下手指:“可能是吧,毕竟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自编自演的谎言里。” 她的档案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就连名字都是假的,说完她自己都笑了笑,弄得周彦有些过意不去。 “抱歉,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 “我知道,不过没关系,事实如此。”她说完继续往楼上走,周彦只能垂着头跟上,直到进了走廊某间房间,有消毒水的味道迎面而来,他才突然反应,这里是疗养院,住着病人。 不大的一间房,装修有些老了,地上铺着老式带花纹的瓷砖,顶上是白色乳胶漆吊顶和日光灯。 靠墙摆着沙发,一张小床,还有桌子和柜子,剩下便是一张带栏杆的气垫病床,床头亮着一盏很暗淡的小壁灯,可以勉强看到上面躺了人。 “这是你……弟弟……?”问了一句很没意义的话,不然他不知道该如何打破房间里过于沉闷的僵局。 好在沈瓷并不在意,把床头的小壁灯调亮。 “对,我弟弟,沈卫。”边说边又替床上的人掖了下毯子的边角,嘴角弯着,“小卫,有人来看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似乎轻轻带笑,灯光下一张侧脸分外平静又柔和,可那一瞬间却分明刺痛了周彦的心。 他“有幸”听闻了她所有故事,那些苦难的过去,遭受凌辱的经历,可是很奇怪,大概是因为平时沈瓷给人的感觉总是幽幽然然的,所以有时候会给人一种她身上毫无痛苦的错觉,可现在当他看着床上躺的人,猛然惊觉她身上所背负的伤口与沉痛都是真的,那些屈辱也是真的,而沈卫便是那些罪孽最好的证明,但刚才看她为沈卫掖被角的表情,明明柔中带着笑意。 她在面对这些苦难与伤口的时候似乎并不气馁,甚至连一丝常人该有的暴躁都没有,这让周彦感到十分讶异。 他做心理医生这么多年,来找他“治病”的都是一些被生活与苦难压垮的人,他听过各种各样的厄运与诉说,但平心而论,真没几个能够“惨”过面前这个女人,可他们却经常或痛哭或咆哮,哭喊着活不下去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眼前这个女人呢? 再看看床上的沈卫,理着平头,穿着病服,轮廓瘦削,皮肤白净,如果不是一早知道他是植物人,大概周彦会认为他只是夜深睡着了而已,可见这么多年沈瓷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她从不曾放弃。 周彦忍不住轻轻咽了一口气,转身,看到旁边铺好的小床,还有桌上一本摊开的书籍。 “你一个人住这陪他?”再度打破沉寂。 沈瓷也从床前转过身来,轻轻撩了下挡在额前的头发。 “没有,平时要上班,所以请了一个阿姨。” “护工?” “不算护工,这里的护工费用太贵,所以在附近找了个有时间吃住都在这的阿姨,已经照顾小卫好几年了,人很好,手脚也麻利,平时都是她在这,我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才过来替换她。” 周彦轻轻嗯了一声,又转身捞过旁边桌上那本书,翻到封面,天蓝色的封皮,上面是漫画版的两人一狗,看着生动有趣。 周彦忍不住笑出来:“你居然看伊坂幸太郎的书?” 沈瓷:“为什么我不能看?” 周彦:“总觉得这不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 沈瓷顿了顿:“你也看过他的书?” 周彦:“看过一点,以前小惋有一套他的亲笔签名,宝贝得很。” 沈瓷:“所以她是他的忠实书迷?” 周彦:“算是吧,虽然国内没几个人知道这个日本作家。” 确实如此,相比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来说,伊坂幸太郎这个名字对中国大众来讲实在有些过于陌生。 沈瓷脸色微动,笑了笑:“那评价一下他的风格吧。” 周彦:“风格?” 沈瓷:“对,说说看!” 周彦拿着书翻了翻,又盯着颜色跳脱的封面看了一眼:“我记得以前小惋评论过,说他的书写得大多天马行空,如果有喜欢他的书迷,那对方肯定也是思维跳脱,会经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心里对某些人和事有固执的坚持,虽然迷茫,但还是继续前行的同类。” 沈瓷:“所以你是说我和甄小惋其实是同一类人?” 周彦摇头:“当然不是,你和她有太多不同之处。” 沈瓷没再接下去,只是把书从他手里接过来,翻看一下,笑:“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接触他的书,不过刚才一口气看了两个多小时,想听听我的理解吗?” 周彦把手撑住桌沿,换了个轻松的站姿:“当然想。” 沈瓷便拧了下书页:“书是我网上随便搜的,你不是让我尽量接触一些轻松的东西吗,看喜剧,小品,听无厘头搞怪的歌,这样可以缓解我的情绪压力,所以挑书也一样,我最近已经很少看风格过于压抑的东西了,当时搜这本书的时候评论出来一系列都是‘温暖,治愈系’的字眼,我以为是个欢快的小故事,但看了两个小时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说到这她便转身看了眼窗外的月亮,“故事很简单,情节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但我觉得这本书就像太阳,天真浪漫却不失火热的力量,就像书中的主人公一样,面对持枪抢劫的银行劫匪,其他人质都是惊恐万分,可只有他会突然站起来,严肃地对劫匪说,‘让我弹弹吉他’。” 沈瓷说到这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出来,眼角弯下去,那一点弧度荡漾得周彦心尖猛跳。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根本不是一本推理小说,而是生活哲学,教会我们要纯真又淡然地面对苦难,对生命要保存根本的肯定和热爱,坚定信念,敬畏生命,更要宽恕自己。”说完她眼梢还含着笑意,周彦却已经看痴了。 在这样气氛沉闷的病房中,她还能保持这份淡然。 “你……” “我什么?” 周彦抿了下唇:“没什么,有机会我带你去趟日本。” 沈瓷一愣:“去日本做什么?” 周彦:“带你去见见写这本书的作者。” 沈瓷:“……” …… 那晚周彦留了下来,沈瓷没问原因,他也没有说,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平静又默契。只是沈瓷睡小床,周彦睡沙发,中间隔了帐帘子。 起初还没睡着,两人便隔着帘子说话。 周彦的声音真的特别好听,柔柔的又不失磁性,沈瓷一直觉得这是他能够成为一名优秀心理治疗师的法宝之一,所以与他聊了一会儿,沈瓷很快就睡着了,独留周彦一人看着暗沉的天花板。 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他宁愿开两个多小时的车连夜赶过来,蜗居在这张沙发上,可他的热情却丝毫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他也不生气,甚至有些甘之如饴。 周彦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个身,沙发太小了,腿都伸不直,轻轻一动底下老旧的弹簧便开始吱嘎吱嘎响,周彦苦笑,伸手将帘子撩开一点,从缝隙中看到沈瓷的睡颜。 她也侧躺着,习惯性用一条胳膊圈住自己的肩膀,睡梦中她都带着防备的姿势,可是睡颜很安静,轮廓柔和,他越发看痴了。 后来不知何时也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被走廊上的说话声吵醒…… 香山忌日 周彦从沙发上起来,浑身都有些酸疼,毕竟在沙发上肯定睡得不舒服,抬手看了下腕表,早晨七点左右。 沈瓷不在房间,门口却依稀传来她的说话声音。 “沈卫九月份的治疗费我已经缴清了,不过住院费能不能缓一缓?……我知道,我知道这不符合院里的规矩,但真的很抱歉,最近我手头有些紧,月中吧,月中我尽量凑一部分过来交齐……实在对不起,我会给你们周主任打电话的,不会给您添麻烦……” 沈瓷的声音压抑中带着些许低卑,周彦站在门内看着,看她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对话,对话内容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持续了大概几分钟,最终医生还是答应了沈瓷的请求。 “那行吧,看在沈卫在这边住了这么多年的份上,这次就破次例,不过你抓紧些,月中一定要把钱缴上,毕竟规矩在这。”随后将一张欠款单递给沈瓷,让她在上面签字。 签完字后医生拿着单子离开,沈瓷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里拧着笔,继而轻轻喘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刚好与周彦的目光撞上。 彼时初秋的晨光和熙,周彦一点点靠近。 沈瓷笑了笑:“抱歉,是不是吵醒你了?” 周彦摇头,看了眼她死死拧住笔的手指。 “是不是缺钱?” “没有,只是一时手里不顺。” “只是一时吗?” “嗯。” “那下个月呢?” “下个月会好一些,我接了几篇稿子,已经通过两篇了,月中稿费就会到账。” “什么时候的事?” “嗯?” “你在外面接稿子,什么时候的事?” “……” 沈瓷抿紧唇不再说话,周彦看她这样子突然有些气愤:“你不是拿了江家350万么,难道你撒谎,根本就没拿?” 沈瓷摇头:“拿了!” 周彦:“那钱呢?” 她又低头不语,只紧紧拽着手里的笔,眼看笔都快要被她掐断了,周彦别过头去闭了下眼睛,再转过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算了,我不问了,但是没钱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沈瓷赶紧把手抽回来:“没什么可说的,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周彦:“没我想的这么严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初芒的薪水?” 他大略估算,这种级别的疗养院,住院费和治疗费一般都不便宜,她还长期请了个阿姨,初芒那点薪水哪里够,更何况她自己还有开销。 周彦皱着眉:“我以为我与你之间已经没什么秘密,经济上若是有困难你不必瞒着我,我可以帮到你,你也不用在医生面前受这份委屈。” 周彦的意思很明白,他想替沈瓷分担一些,可是沈瓷只能苦笑。 沈瓷:“你的心意我都懂,但我不能接受。之前你无偿给我提供房子已经让我很过意不去,但仅此为止,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或者换句话说,但凡她还有一点结余,绝对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住在周彦的房子里,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处事方式,笔笔帐都要算清楚的。 沈瓷:“你应该了解我,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东西的,所以经济上的困难我会自己解决,谢谢你的心意。”遂又轻轻笑了笑,“好了,你在房间里等一会儿,我下楼买早饭。”说完转身要走。 眼看沈瓷已经走出去几步,周彦突然咬了下牙根,抬高声音问:“那江临岸呢?据我所知你妈当初的住院费和手术费都是他付的,那笔钱不是小数目,你是不是也觉得对他有亏欠?” 沈瓷听到身后的声音一时站住,却没回头,消瘦的背影在光线中慢慢抬起头来,周彦看不见她当时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回答的声音。 她说:“没有,你和他不一样,更何况我欠他的又何止是一点手术费,我欠他的早就已经还不清。” 周彦听完心口恍然一颤,对啊,他替她挡枪,他舍得把命都给她,而她又甘愿为了他的成功而委曲求全,他们不计后果地为对方牺牲,生命,幸福,痛苦与孤独,看似残酷,可里面蕴含了多少力量和勇气? 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就已经不是这点金钱利益。 沈瓷自觉已经还不清,所以甘愿一生所欠。 周彦忍不住低头苦笑,突然清醒地认清一个事实,即沈瓷与江临岸之间,即使以后再也无法见面,即使要隔开半辈子的时光,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谁都已经插不进去。 …… 假期第二天便是中秋节,整个疗养院显得更为安静了,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回家过节,只留了必要的几个值班人员,许多病人也都被家属接走了,沈瓷乐得清静。 她一日三顿为沈卫擦洗,做简单的身体按摩,其余时间便趴在窗口那张桌子上写稿,看书,或者听新闻。 周彦也没走,陪在房间里,却鲜少与她说话,两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偶尔周彦从电脑前面抬起头看,看到沈瓷的侧颜,夕阳余晖中把她的脸照得像是涂了一层金光。 她写稿还是保持着最古老的方式,一叠纸一支钢笔,趴在桌上安安静静地书写。 这段时间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其实特别多,一起逛超市,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不知道的人肯定都觉得他们是一对亲昵的情侣,可只有周彦自己清楚,这女人离自己的距离还很远,即使像现在这样共处一室,日夜都在一起,她还是给他很深的距离感,或者说她刻意把自己圈禁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外面墙上贴了“生人勿近”的字样。 她似乎从来不会伤心,也不会悲痛,甚至没有任何渴望,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也总是平平淡淡,心如止水,而周彦唯一见她情绪崩溃的一次也只不过是前阵子,她失眠过于严重,大概实在熬不下去了,于是半夜给他打电话。 她在电话里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我好想他,想到心都要裂了,你帮帮我……” 可是第二天醒过来她一切照常,照常吃饭,照常上班,照常像个没事人一样过日子。 周彦有时候感叹她身上的自愈能力,可感叹之余便是浓重的心疼。 快十年了,自甄小惋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情。 “沈瓷……” 窗口桌前的人转头,手里还握着笔。 “嗯,有事?” 周彦轻轻提了提鼻梁上的眼镜:“忘了跟你说了,临岸恢复得不错,听于浩说上周已经可以下床了。” 窗口的人身子明显晃了晃,继而眉梢笑开,说:“真好,不然后面几十年我大概都会寝食难安。” 她表现得很平淡,仅有的一丝欢喜和慰藉也仅在一瞬之间,或者融入在她眉梢那点笑容里,之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埋头开始写稿。 这样的反应令周彦觉得无奈,却又在情理之中,她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啊,没有大悲大喜,大哀大伤,于是周彦合上电脑,走到桌子旁边。 “快写完了吗?” “这篇还差一个收尾。” “那一会儿出去吧,今天是中秋,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吃顿饭。” …… 沈瓷一开始不肯,但禁不住周彦半哄带骗,最后还是妥协了,她去叫值班护士帮她看几个小时,抽时间跟周彦出去。 “我对这里不熟,也不知道哪边餐厅比较多,你推荐吧。”周彦开车,沈瓷带路,开了大半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周彦停好车,看了下四周环境,路对面是一排拆掉一半的建筑物,路这边是许多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棚子,不远处是高架和正在修建中的地铁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大型工地。 周彦:“在这边吃?” 沈瓷:“嗯,往前走有个巷子,拐进去,里面有家很好吃的小馆子,不过车子开不进去,只能停这里。” 周彦:“……” 两人步行,沈瓷走在前面,路面不平,四周又暗,在巷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才找到缩在角落里的那间馆子。 沈瓷:“到了!” 周彦看了一眼,门面很小,不过店堂里看着还挺干净,而且没什么生意,整个店里除了一桌客人之外还有一个靠收银台边玩手机的服务员。 沈瓷带周彦进去,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喊了一声那个玩手机的服务员才拿菜单过来。 “还好,菜都没有变。”沈瓷拿着菜单自言自语,随后很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菜。 周彦看她那架势,笑着问:“以前是这里的常客?” 沈瓷:“算是吧,大学的时候经常来这边吃,以前这里生意很好,老板人不错,价格公道,菜量也足,周末过来的时候都要排队。” “排队?”周彦看了眼周围空荡荡的店堂,“怎么现在生意这么冷清?” 沈瓷:“大学搬走了,周围又拆迁,所以生意才这么冷清吧。” 正说着服务员端了茶水走过来。 “可不是,自从校区搬走后我们生意少了一半,去年又开始修地铁站,人都差不多搬空了,我们店里也就营业到这个月底,月底之后就不做了。”服务员边倒水边叹息。 沈瓷听了心口微微一顿:“你们也不做了?” 服务员苦笑:“对啊,不做了,店面下个月到期,老板也实在做不下去了,你看这生意…只能关门大吉!”服务员走后沈瓷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周彦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么?舍不得?” 沈瓷这才轻轻抽了下嘴角:“舍不得倒也不至于,只是觉得这世上大概真的没有长久的东西,我之前在这附近住了四年多,曾经一度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可后来出了一些事,陪在身边的人突然走了,我也离开了苏州,再回来却发现周围一切都变了,学校搬空,房子拆了大半,现在连这间小饭馆都要消失……”沈瓷低头用手摩挲着杯子,嘴角含着一似无奈的笑,抬起头来,说:“明天是温从安的忌日,你陪我去趟香山吧。” …… 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外面正下雨。 印象中每年这一天都会下雨,去年也是,瓢泼大雨,沈瓷被困在山上,又临刚药流完大出血,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幸好遇到江临岸的车子。 当时觉得只是巧合,可现在回想心里多少有些惆怅,那一次见面之后牵出许多事,谁说不是命运里的伏笔? “我早饭吃好了,现在走吗?” 周彦从外面进来,见沈瓷独自站在阳台上,天气不好,小雨下得淅淅沥沥,衬得她的背影也有些落寂。 “怎么了?”周彦走过去。 沈瓷回头,手里捻着小半截烟,大概是周围环境所致,感觉她眼梢间藏了许多无力。 “有心事?” 江临岸只当她是因为今天是温从安的忌日,所以心情不佳,沈瓷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烟掐了,转过身来。 “走吧,先上山。” …… 香山和西山隔得不算远,路上沈瓷买了一束花,又去山脚底下的香烛店买了纸钱元宝等东西。车子只能开到半山腰,那边有个大型露天停车场,往前去便是大片的公墓,一块块墓碑和松柏竖在山腰上,其余便是葱郁的绿色,加上染了雨水气,令人感觉像是置身在云雾里。 雨又大了起了。 时间尚早,加上天气原因,所以整片山上都没什么人,停车场也只稀稀拉拉停了几辆车子。 周彦把车子停在靠边的车位里,转身对旁边的沈瓷说:“你等等,我过去替你撑伞。”遂拿了伞要开门,另一侧手臂突然一紧。 沈瓷猛地拽住他的手腕。 “等等!” “怎么了?”周彦不明所以,转身却见沈瓷瞪眼看着前方,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循着视线而去,只见不远处一辆黑色商务车里下来一波人,男男女女,旁边都有人打伞,而江临岸因为身高原因站在中间显得异常挑眼,他一袭黑色衬衣,旁边温漪紧紧缠着他的手臂,往前便是梁文音。 沈瓷还拽着周彦的手臂,周彦只觉腕上力度越收越紧,而身旁女人脸色蜡白,眼底带着急切又压抑的神色,似贪婪地追逐那抹高挺身影而去,又像是藏了许多恐惧。 不是不想见,是不能见 周彦轻轻吁口气。 “要不下去打声招呼?”遂一侧手打开车门,身旁沈瓷却突然倾身过来,“啪”地把车门又关上。 “别,别开门,千万别开门!” 如此过激的反应弄得周彦有些奇怪。 “你不是想见他吗?” “没有……” “你不想见?” “不是不想见,是不能见……”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温漪,以后再不会跟他见面。” 更何况在这里见面了她该如何解释?解释她大雨天来香山只是为了温从安的忌日? 沈瓷摇头,自言自语:“不能见,也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周彦明显感觉身前的人开始往下软,低着头,肩膀轻颤,到最后几乎是窝着身子缩在那里。因为头发遮挡周彦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却能清晰感觉到颤抖和战栗。 那份相见又不能见,思念与绝望纠缠的焦灼,明明都快要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却要被生生压制住。 沈瓷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直到那道身影最终消失在雨雾中,周彦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 “好了,走了……” 沈瓷这才松开死死拽住的门把手,而身体却因为失去支撑往下滑,周彦只能掐住她两侧肩膀将她扶起来。 两人终于面对面,他近距离看到沈瓷的眼睛,湿濡的,幽然的,里面藏了多少绝望与克制。 周彦几乎不忍看,只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沈瓷像是经历了一场旷世之战,费劲直起身,一下倒在椅背上,最终闭上眼睛,重重地咽了一口气。 窗外雨还在下个不停,视线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模糊,模糊的山影,模糊的丘陵,而在重重雨雾中依稀可见一条小径通往山上,小径上有几个黑影在挪动,黑影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清晰,最终彻底消失在雨雾中…… 沈瓷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块石头落了下去,可掷地却无声,而是被投到了万丈深渊中,心里痛得很,被针刺一般,明明很难受,却还不能喊疼。 “抱歉,我想抽根烟。”她嘴里沙哑地说,动作却很快,直接拉开包扣从里面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出来,将火点着,迫切低头吸了一大口,白色的烟雾从她嘴里和鼻息里溢出来,而她再度重重跌回椅背,闭着眼睛,像是总算缓了一口气过来。 周彦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急躁又迫切的模样,轻叹一声,开了窗,任由窗外的雨水和凉风一起刮进来,有一些雨水刚好刮到沈瓷脸上,她闭着眼睛,睫毛轻颤。 这时候的沈瓷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沉默,无言,躲在这里靠烟草和尼古丁自行疗伤。 车内一片沉寂,只听到外面的雨声和风声。 周彦别过头去,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径,说:“其实你不必这样。” 沈瓷不开口,继续抽烟。 周彦:“如果你真想见他就去见,没人能够阻止。” 沈瓷还是不说话。 周彦:“或者当做偶遇也可以,我想温漪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正常逻辑就应该是这样,想吃什么就吃,想去哪就去,想见一个人,天亮以后就应该去见他,道理就这么简单,根本不需要过于矫情。 沈瓷怎会不懂?但她仍然克制,为什么? 旁边的人捻着烟蒂轻笑一声:“好,就算我去见了,可见过之后呢?见过之后一切还是照常,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是存在,甚至可能更糟,那见面又有什么意义?” 周彦:“……” 沈瓷:“更何况温漪身后还有一个梁文音,我了解她的脾气,她不可能再容忍我第二次的,当年为了阻止我见温从安最后一面,她不惜在他病危的时候安排转院,甚至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话说到这里她又别过头去,周彦见她肩膀沉了沉,抬手又继续抽烟,连续抽了好几口才再度转过身来,低着头,说:“算了,当年我已经犯过一次错,不能重蹈覆辙,更不能冒这个险。” “那你就真的打算以后再也不见他?” “不见!至少不会主动去见!” “那我们现在……?” 沈瓷掐了烟,把窗户重新关上。 “再等等吧,等他们下山。” …… 这是江临岸第二次来香山公墓,还是那块空白的墓碑,温漪半蹲在雨里把拜祭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旁边有下人撑着伞,弄完之后虔诚地磕头烧纸,完了转身轻轻扯了下江临岸的袖子。 “你腰还没好,别跪了,就站着拜一下吧,我相信我爸也会理解。” 江临岸照办,走到那块无名碑前叩首鞠躬,可是当时他的感觉很怪异,大概是因为碑上什么都没有,感觉自己像是拜了一块山里的石头,而梁文音从头到尾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独自撑伞,没磕头,没拜祭,寒着一张脸,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倒是温漪,见江临岸拜完之后突然退后一步缠住他的手臂。 “爸,您看到了吗,这就是临岸,您将来的女婿,我们快要结婚了,可惜您不在,不能亲手将我交到临岸手里,不过希望您在天有灵,能够保佑我和临岸幸福美满。” 下山的路上雨小了一点,司机撑着梁文音走在前面,江临岸撑着温漪走在后面,又路过那顶凉亭,早有人候在里面,见他们下山便撑着把破旧的伞小跑过来。 “温太太啊,老远瞅着像您,没想到还真是…”来人是上了年纪的老大爷,身上裹了件变形起球的羊毛衫,边说边还乐呵呵地笑,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江临岸想起来了,这位大爷去年他来这也见过,好像是香山公墓的守陵人。 梁文音似乎与他认识,但态度却是淡淡的,也没接老爷子的话,只是朝旁边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立马从包里掏出一条烟出来。 “王师傅,还是老规矩!“ 老爷子推却,嘴里嘀咕:“哎哟不要的,哪能一直拿您东西。”可转身抽了烟就揣自己腋下,继而收了伞,凑过身去对梁文音说:“温太太放心好了,那姑娘今年好像没来,就算来我也不会让她上山的,会替您看得死死的,您尽管放心好了。” 梁文音听完点了一下头,却突然转身瞥了江临岸一眼,江临岸心里有疑团,却因为梁文音飘过来的目光而心口微微一紧。 连块碑都不会让她见 一个多小时后沈瓷坐在车里看着温漪一行人下山,梁文音走在前面,温漪和江临岸走在后头,因为两人合撑一把伞,所以温漪的胳膊缠着江临岸的手臂,几乎要挂到他身上去了,雨中两人前行的姿态很是亲密。 沈瓷便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山路上的人影挪动,最后走到停车场,收伞,上车,车子发动…… 周彦转身看她的表情,她手里捻着烟,慢条斯理地抽着,脸很白,上面还有刚才淋的雨水,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辆黑色商务车的车影。 如果瞳孔是一面镜子,周彦能够确定她眼中倒影出的肯定是江临岸的模样,可是她的眼神不深情,不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静静地追随,笃定,坚韧,最红目送那辆车离开,直到所有一切都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留下一片空茫的山景,她才最终把目光收回来,开窗,把烟扔出去。 “走吧,上山!” 沈瓷带了好多东西,花,纸钱,元宝,还有烧纸钱的一个搪瓷钵。 周彦想替她拎一些,可她执意不肯,只能替她撑着伞。两人沿着小径往上爬,就是刚才梁文音一行人走的那段路,一直爬到半山腰,雨停了,已经看到陵园的入口,很雄伟的大理石雕像,“香山公墓”几个字在顶上显得很挑眼,两边都各有一个大型铜制的焚香炉,只是因为刚下过一场雨,炉子里的灰是灭的,什么都烧不起来。 “就这吧。”沈瓷站在香山陵园入口处的外面,找到树荫底下一块空地,把东西放下来。 周彦愣了一下:“就这?” “对,麻烦帮我拿下花!” “……” 沈瓷把花递给周彦,再把烧纸的钵放到地上,将带来的纸钱和元宝全部铺在里面,看这架势…… 周彦:“你不进去烧?” 沈瓷摇头:“不进去。”说话间已经从包里掏出打火机,捐了一卷纸点着,往钵里扔,很快钵里的元宝和纸钱也烧起来了。 雨虽然停了,但风还很大,烧着的纸变成一团团黑色烟灰往上空飘,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山野里的气息,又混着香火气。 周彦有些奇怪,这些不应该去亡人的碑前烧吗? 很快钵里的纸钱和元宝都已经烧完,沈瓷又点了几支香,走到墓园的门前,朝着半山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三个躬,遂将香扔进钵里,再把钵里的香灰和纸钱一并倒入焚香炉中。, “好了,下山吧。” “下山?”周彦实在讶异,“你不进去了?” 沈瓷把花从他手里接过来,笑了笑:“不进去,况且我也进不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沈瓷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陵园,大理石浮雕,大片山头上都是密集的墓碑,她站在半山腰上显得特别渺小,“算了,不说这些,走吧。” 她似乎欲言又止,说完自己抱着花转身,周彦只能跟上,可走了一小段路见她往旁边一条小径上拐,小径尽头有一栋小屋子,门上挂了“香山公墓管理办公室”的小铁牌。 沈瓷过去敲门,很快有人出来,是一位穿着毛线衣的老大爷。 “怎么又是你啊?”老大爷手里捧了只饭盒,大概正在吃饭,对沈瓷的态度也明显很不好。 沈瓷却不在意,把手里捧的花搁到小屋旁边的窗台上。 “还是老规矩,麻烦帮我把这花放到他坟前。”说完又从包里掏出两张纸币,一并放到窗台上面,“一点心意,麻烦!” 老大爷的目光往那两张红灿灿的纸币上瞟了瞟,很快吧唧了一下嘴,把饭盒放下,过去拿花。 “行了,我晚些上山跑一趟,亏你每年都来,也算是孝心。”态度明显好转,说话间又很快把那两百块钱揣进兜里。 沈瓷似乎轻轻舒了一口气,颔首道谢。 周彦憋着满肚子的疑惑跟她下山,一直憋到车里,天上又开始飘雨丝了,一滴滴被风刮在挡风玻璃上。 周彦发动车子,挂挡的时候还是觉得憋不住,于是熄火,叹口气,问:“为什么都到门口了还不进去?” 是啊,这么远冒着雨赶过来,爬了老长一段山路,为什么到门口了她还不进去? 沈瓷跟着重重沉了一口呼吸。 “不是我不想进去,是我根本进不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沈瓷转身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径,“看到刚才我去找的那位大爷吗,他是这里的守陵员,梁文音每年定期给他好处,目的是让他阻止我上山。” “什么?”周彦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意思他都懂,可是实在不理解。 “梁文音为什么要阻止你上山?” “为了不让我见到他。” “他?你是说温从安?” “对,温从安,确切点说应该是温从安的墓碑。” “墓碑?你的意思是她连墓碑都不愿让你见到?” 这个逻辑……对方已经去世了啊,躯体烧成灰,就算真有灵魂在,走了这么多年也早就已经魂飞魄散,可梁文音却还要死死守着连一块碑都不让她见到。 周彦心里觉得实在震惊。 “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沈瓷轻笑,摇头:“不清楚,但我可以理解,她恨我入骨,当年为了阻止我见温从安最后一面,可以在他病危的时候坚持办了转院,后来人走了,我还是从学校打听到他去世的消息,追到这里人已经下葬了,可我想送他最后一程,所以求梁文音……” 沈瓷回想当年的场景,温从安下葬的那天也是瓢泼大雨。 她嘴角微微弯下去,拧着眉,看着周彦:“是真的求,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我下跪了,就跪在她面前的台阶上,可是她不容我上山,让人在山腰上拦着。”沈瓷每每想起当时的场景还心有余悸。 那时候已经撕心裂肺了,却为了送温从安最后一程而不顾尊严,跪在梁文音面前哀求,可结果呢? “你知道她当时说了一句什么吗?”沈瓷低头拧着手指,眼中尽显无力,“她说她不会让我再见温从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以后连墓碑都不会让我见到。” “……” 周彦简直无语。 “怎么有这么固执的人?” “固执?”沈瓷摇头,“她不是固执,她只是恨我,恨到进了一个极端,所以就算温从安走了她也不想让我们相见,连块碑都不行。” 这么说周彦似乎有些理解了,分析:“梁文音是投资圈的头把交易,这个圈子很残酷,争分夺秒,一眨眼就是上亿的交易,男人都未必能够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可梁文音一个女人居然能够在圈内独挡半边天,可见性情中有不少杀伐决断的因子,所以她对你使些手段不足为奇。” “对,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所以这两年我也不去强求了,就像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不去见江临岸一样,不是不想见,是根本不敢见。” 沈瓷又转身看向窗外,嘴角带着苦涩的笑。 “我怎么敢见呢,梁文音当年为了阻止我见温从安,连块碑都不放过,现在江临岸的项目还捏在她手里,我完全想象不出一旦被她发现我和他还有来往,她会做出什么事,更何况她那么恨我,我不能因为自己过去犯的错误而让梁文音把恶果都报复在江临岸身上,这对他不公平,我也不忍心。” “所以你就情愿躲在这里,明明心里很想见,却硬要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沈瓷一时不接话,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她略带一丝无奈的声音。 “其实见与不见并没那么重要,只要我知道他在那里,过得很好,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你呢?你自己的感受不重要?” “不重要,相对他的未来而言,我难过或者痛苦,这些都不算什么。” “那你怎么能够确保他不难过?他不想见你?” 沈瓷再度缄默,转身看着窗外的山景。 “他也想见我吗?呵……就算是,但我相信也只是一时,我了解他,他不喜欢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所以应该很快吧,很快他就会把我忘了,更何况还有温漪,这段时间他卧床养伤,是温漪一直在身边照顾他,他应该分辨得出谁好谁赖了,说不定再过不久他们就会结婚,结婚之后会是另外一种生活,如果再有个孩子……”沈瓷说到这默默低下头去,拧着手指,“大概再过几年他连我的名字都不会记得起来了,生命中陪伴他的将是另外一群人,至于我,如果有幸他还会想起一些关于我的事,肯定也都是不好的情绪,比如恨,比如怨愤,至少会觉得不值得,曾为了我这种女人而差点豁出性命。” 沈瓷淡淡讲完这段话,像是发自肺腑,内容明明很忧伤,可是很奇怪,周彦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眼底尽显温柔和平和。 她似乎对于江临岸的离开丝毫不悲哀,不挣扎,而只是像亲人般目送,送他去更远更好的地方。 沈瓷的这番话令周彦觉得心疼又窒息,原来这世上真的存在可以不计回报的感情。 “我开始有些嫉妒他了。”周彦半开玩笑地说。 沈瓷看了他一眼,合上窗,笑:“开车吧,回疗养院。” 结婚请帖 傍晚周彦回了甬州,中间不断接到长辈的电话,周清华抱怨他中秋节也不去拜访,萧镇远抱怨过节也不见他人影回家。 周彦走后沈瓷又在苏州住了几晚,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疗养院陪沈卫,只假期最后两天回了一趟小屋,回去的时候刚好见到对门阿彩坐在凳子上给孩子喂饭。 孩子大了许多,经过一个夏天皮肤晒得更黑了,这季节也只穿了件短袖t恤,光着脚,脸上脏兮兮的,而阿彩的身形比之上次更显胖硕。 “诶,沈小姐…”她热情地跟沈瓷打招呼。 沈瓷只是朝她略微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之后便掏了钥匙进门。 阿彩端着碗愤愤嘀咕:“阴阳怪气的,有啥了不起,还不是被老男人包养的货色。”她以为沈瓷关上门就听不见了,所以声音骂得有些大,可老式木门隔音效果实在太差,这些话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到了沈瓷耳朵里。 她靠在门板上摇头,轻轻笑了笑。 第二天沈瓷坐火车回甬州,刚出车站便接到了陈韵的电话,对方说有东西要给她,于是约了在枯水庵见面。 沈瓷过去的时候陈韵已经坐在包厢了。 “抱歉,路上有点堵。” 陈韵笑着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挪到沈瓷面前:“不急,是我早到了。” 沈瓷看了眼对面坐的人,头发剪短了,染回黑色,穿了件白色衬衣,烟灰色半身裙,妆面也很淡雅,活脱脱一个职场新人的打扮,只是神情里有些落寞,又带了点疲惫感。 沈瓷顿了顿,坐到位置上。 “尝尝,我刚泡的茶!” 陈韵催,沈瓷只能把包放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挑起眉来。 陈韵见她那表情,忍不住又问:“怎么样?” 沈瓷:“不错!” 陈韵:“比之前的水平呢?” 沈瓷:“进步了很多。” 陈韵:“真的假的?” 沈瓷笑:“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我没必要骗你。” 对面陈韵听完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说明我最近下的功夫没有白费。”说得好像泡杯茶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沈瓷不免惊讶:“你还真去学了?” 陈韵:“当然,我找了老师,还专门买了好多日本茶道的书看,样子像在开玩笑吗?” 沈瓷有些无语,之前只当陈韵是玩票,她这丫头做事就没认真的时候。陈遇说她小时候学过十八般武艺,从钢琴国画到芭蕾舞,黄玉苓也算不惜代价想把她打造成名媛淑女了,可苦于陈韵学什么都只有三天热情,三天之后就开始犯懒不肯学了,所以会的很多,却都是半吊子。 只是没想到泡茶这功夫,她还真去学了。 沈瓷抬头看着对面的陈韵,她跪在榻榻米垫子上,低头在烫杯子,水汽袅袅中神情格外专注,正在泡第二杯茶,动作确实比之前娴熟了不少,有点架势出来了。 沈瓷不禁心口一顿:“你认真的?” 陈韵泡茶的动作停了停,没抬头,只回答:“对啊,我认真的。” 她这二十多年确实游手好闲耽误了很多事,但唯有这件,这一人,她是认真的。 沈瓷不免低头吸口气,再抬头时对面已经推过来一样东西,香槟色的雕花信封,上面盖了银色蜡印。 沈瓷:“这是什么?” 陈韵:“我和江丞阳的结婚请帖。” 沈瓷狠狠一愣,将信封打开,设计精美的卡片纸上印了陈韵和江丞阳的结婚照片,一袭白色婚纱,一袭黑色西装,中规中矩地两人头挨着头,看似关系融洽,可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特别是江丞阳的那只右眼,在灯光和高倍镜头底下看着更加怪异,再看婚宴时间,十月十八日,距离婚期也不过只剩一周多时间。 虽然之前就知道两人要结婚了,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沈瓷拧着卡片的边角,问:“真的已经决定好了?” 陈韵却笑:“当然,请帖都发下去了,难道还有假?” 沈瓷:“可是……” 陈韵:“可是什么?” 沈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不能劝陈韵放弃,毕竟一桩婚姻可以挽救一家公司,陈家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家业,不能到她手里就全毁了。 虽说拿终身幸福去换利益被人不耻,可真到这一天,有多少人能放任不管而一味只去追求自己要的东西? 陈韵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不等沈瓷往下说,自己笑了笑:“小瓷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自己心里明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得先付出一些东西,这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所以我想清楚了,就这么着吧,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说这话的时候陈韵表现得很乐观,或者换而言之用“洒脱”这个词更恰当。 她的性格到底与陈遇不同,陈遇瞻前顾后考虑得太多,她却是一旦痛下决定就不会轻易去改的人。 沈瓷轻轻将请帖合上,摸着手里那杯温热的茶。 一边是陈韵坚持了十年的感情,一边是她即将步入的婚姻,那一刻沈瓷心里升出许多惆怅感,这一刻她与陈韵的立场是相似的。 陈韵为了保住大塍需要付出自己的婚姻,而沈瓷为了保住江临岸的项目需要结束自己的感情。 不必为谁觉得委屈,更不必替谁难过,人生难免需要面临许多选择,她们只是选了其中的一条路走,仔细想想,没有什么对错。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多说,只一句…”沈瓷举起茶杯,与她手里握的碰了碰:“愿你我所有的贪嗔痴妄都能得到满足!” 她不说百年好合,不说祝你幸福,只一句“贪嗔痴妄”,希望彼此都能心想事成,达成目的。 陈韵呼口气,用手扫了下自己的眉心。 “看看,周围也只有你这么懂我!”说完笑开,又替沈瓷添了一点水,继而问,“看在你这么懂我的份上,真的不当我的伴娘?” 话题突转,沈瓷愣了愣,很快摆手:“不当,上次电话里就跟你说了。” “可为什么呀?” “为什么?”沈瓷苦笑,“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已经算是离过一次婚的人了,而且对方还是你大哥,你自己想想,我怎么可能再去当你的伴娘?这不吉利,也不合规矩。” “但我不在乎啊,你管别人怎么说,婚是我去结,我已经无法选择新郎了,难道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伴娘都不行?” “……” 沈瓷简直无语,这算什么歪理?只能笑,劝陈韵:“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毕竟这是你们两家的大事,而我的身份……”她低头摸着杯沿。 说实话,沈瓷拿着请帖准时出席,对她而言就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还要抛头露脸去当伴娘,怎么可能?她傻么? “你多少要顾忌一下场合,真的,我不行!” 陈韵见坚持不下,也只能作罢。 “那行吧,但你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啊,不然我饶不了你。”说完比了个掐脖子的动作,沈瓷忍不住发笑,感觉她刚才还像个沉稳的大人,一会儿又成孩子了。 “行了,我如果没什么事,尽量到场。” 陈韵却不满意:“什么叫尽量啊,是必须,必须知道吗?”遂又从包里拿出另外一张请帖,“对了,还有事要麻烦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方灼。” “方灼?” 沈瓷接过来看了一眼,请帖上果然写了方灼的名字。 “为什么你自己不给?” 陈韵却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觉得没这个必要,他来不来也无所谓,但请帖必须送到。” 沈瓷见她表情里明明藏着挣扎,忍不住问:“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岂料陈韵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和他……呵,怎么可能呢,你说是吧…”那模样像是在竭力澄清一件事,显得过于急迫,反而令人生疑。 沈瓷也没再多问,只说:“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帮你跑一趟也没关系,只是……” “没有只是,你帮我把请帖送到就行,其他就甭管了。” “……” 随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陈韵坚持要送沈瓷回去,车子一直开到晶钻豪庭单元房楼下。 “小瓷姐,你现在住这?” 沈瓷默默拧了下手指。 “朋友暂借的房子。” “哇,那你朋友可真大方,这里房子不便宜耶。”陈韵像是突然来了兴趣,“走,带我上去参观一下,顺便告诉我,你哪个朋友啊,我认不认识?”说完便去拽沈瓷的手臂。 沈瓷往后退了半步,陈韵见她僵着不动,转过身来,看到她眼里略带躲闪的神情,就那么一瞬,陈韵突然明白了。 她又不是傻子,更何况女人在这方面有极其敏锐的天性。 “是周彦对不对?” “……” “你现在住的房子,是周彦借给你的对不对?” “……” 沈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想撒谎,可又难以启齿。 尽管她自认自己和周彦之间清清白白,但谁会信? “陈韵,我…”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也不是想打探你的隐私,只是……”陈韵摸着额头,表情看上去有些急躁,但又不像是生气,“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我先走了,回见!”说完钻进车子,很快启动,火红色的跑车就窜了出去。 意外的不期而遇 国庆假期过后第一天上班,大家还停留在懒散的状态。 一大早茶水间里聚满了人,大伙儿边等咖啡边聊一些假期出行或者旅游的趣闻,当然也少不了最近网上的八卦。 前阵子聊得最多的是陈家遗嘱丑闻,之后出了陈延敖的凶杀案,现在凶杀案已经结束了,自然又有新的热点替换上去。 “诶,听说江丞阳真要娶陈韵耶…” “消息准不准?” “怎么不准,婚期都定了,你没看昨天的新闻吗?就在这个月。” “这么快啊……不过之前两人要结婚的消息也传很久了,不算突然。” “也是,只不过……诶,你看网上两人的结婚照没?” “看了,感觉站在一起不配啊!” “当然,光年龄就差一大截呢,江丞阳起码四十多了吧,可陈韵好像大学也才刚毕业两年。” “啧啧……那不得差起码二十岁?陈家小姐图啥呀,而且她还继承了这么多财产,又不缺钱!” “这你就不懂了吧,豪门之间的婚姻多半带点利益勾结的,你别看大塍表面风光,我听说其实里面早就被陈延敖掏空了。” “真的假的?……那难怪她要嫁给江丞阳了,这算是给大塍找了个大靠山?” “谁说不是呢,不过有趣的是江丞阳一直没结婚,据说他是单身主义者,倒是一直传江临岸要娶温小姐的,现在倒好,小的没结成,被大的突然抢了先。” “想想也对哦,该结的不结,不该结的…一声不吭就要结了,也挺有趣。” 几个女人三言两语,八卦对于办公室而言是增进同事感情最好的“润滑剂”,彼时又秋高气爽,阳光正好,茶水间里飘满了咖啡香,气氛真是相当美妙,可她们一转身却见沈瓷端着空杯子站在门口,所有美妙仿佛哑然而治,就连阳光都暗了几分。 “那个……我今天上午要出一趟采访,先去看看有没有车子。” “对对对,我也有稿子没写完。”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原本聊得正欢的几个人作鸟兽散,纷纷闷头从茶水间里撤了出去,搞得沈瓷像是洪水猛兽。 沈瓷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在几秒之内全部消失,不觉苦笑,有必要这么躲她么?她又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几分钟后沈瓷端了咖啡出去,见自己工位上缩着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正往抽屉里塞东西。 “你干什么!” 沈瓷呵斥,缩那的身影猛地站起来,沈瓷一愣。 “小宋?” 小宋转过身,讪讪笑了笑:“沈姐…我……” “你在我这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啊,就是……”小宋连连摆手,却用后腰顶着抽屉,“就是我前几天回了趟家,来的时候我爸让我捎了些土特产,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给你都带了些,就搁抽屉了,希望你别嫌弃!”说完嘴角咬了咬,麻溜地就跑没影了,弄得沈瓷愣在原地,低头刚好看到弹开的抽屉,里面鼓鼓囊囊塞了一只大袋子,打开,一包香菇,一包松子,一包类似于熏肉的东西,另外还揣了张纸条,纸条还是打印出来的,上面简单一行字:“香菇和松子都是我们山上野生的,这边超市买不到,熏肉是我爸自己弄的,希望你吃得习惯。” 底下没有落款,如果不是沈瓷撞见她在藏东西,光凭这张纸条也看不出是谁送的,弄得沈瓷哭笑不得。 自从赵小京的事情发生之后一向咋咋呼呼的小宋似乎有意在躲她,不过又会隔三差五往她桌上偷偷放一些东西,今天一盒酸奶,明天一包杏仁,上周更夸张,找了只花瓶插了几支百合摆她桌上。 沈瓷反正来者不拒,但也从来不去问她什么意思,但细想又觉得这丫头挺有趣,她这算是在赔罪么?还是在感谢当初沈瓷舍身让她先从院子里出去? 沈瓷把手里端的咖啡放桌上,刚坐定,旁边的手机滴了一声,提示有短信进来,发件人是陈韵。 沈瓷打开,发现洋洋洒洒一长串。 “昨天最后对你的态度有些差,我先道歉,但也请你理解,毕竟我喜欢了周彦这么多年,但昨晚我也想通了,我已经是快要结婚的人,没有资格吃醋,更何况这个醋吃得也毫无意义,我知道就算没有你他也不会喜欢我,而且他早晚要找女朋友的,如果那个人注定不是我,我倒情愿是你,起码这样我不会反感。” 沈瓷没想到陈韵会发这么一条信息,外人都觉得她大小姐脾气养尊处优惯了,肯定无理取闹受不得委屈,但沈瓷反而觉得她是自己周围唯一一个这个年龄中理智且明事理的好姑娘。 “我和周彦真的不是你所理解的那种关系,暂借他的房子也只是一时万不得已,至于昨晚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跟你挑明,只是因为不想让你有这样的误会。”沈瓷在手机上编辑了这么一段文字,想要试图解释一下,可在临发送的那一秒还是放弃了。 有些事不需要多解释,越描越黑,也不像她的风格,所以沈瓷最终把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只发了一句:“周彦是我的朋友,关系或许在你看来有些亲密,但也仅止于朋友而已!” 下午沈瓷又接了两篇稿子,对方要求一周内完工,想着往后几天应该会很忙,所以趁着下班前的一点时间她给方灼打了通电话,想约一起吃顿晚饭,顺便把陈韵的请帖送给他,可方灼说临时有个会议,需要加一会儿班。 沈瓷想着等他加完班再见面就太晚了,于是决定开车直接去找他。 初芒距离联盛还有些远,加上又是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有些厉害,所以进工业园区的时候天色都黑了,不过联盛门口还是灯火通明,办公楼里灯光敞亮。 现在互联网行业竞争异常激烈,发展也是日新月异,每个人都必须削尖脑袋才能不被淘汰,加班的人自然多。 因为沈瓷已经不是联盛的员工了,没有员工停车卡,只能把车停在门口。 那会儿已经过了七点,她坐在车里给方灼发短信,过了十多分钟才得到回复:“还在开会,不过快结束了,你可以来办公室找我。” 沈瓷收了手机,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联盛办公区,最终决定还是进去等。 十月份的温度降得特别快,特别是夜里,凉风习习,穿一件七分袖已经能够感觉到寒气了,沈瓷习惯性地抱着胳膊往里走,里面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路上落叶铺了很多,被风一吹卷着到处跑。 沈瓷也不赶时间,慢悠悠地踩着落叶走,走了大概几分钟,抬起头来,浑身一僵。 有时候虽然你的行为拒绝得很彻底,可某些情绪是深深埋在骨子里的,会趁你不设防的时候全部溜出来,整个侵占并将你统治,就像沈瓷现在这样,鬼使神差似的就走到了这里,风中能听到竹叶吹动的声音,抬起头来,办公楼矗立。 这是江临岸上班的地方,她也曾出入过多次,只是此时顶楼那盏灯是暗的。 沈瓷知道他不在,此时他应该是在家里,身边自有其他人陪伴,或许是在工作,或者是在吃饭,更有可能只是和温漪安安静静地呆着,坐在沙发上肩靠着肩一起看电视。 对,看电视,沈瓷知道江临岸有看新闻的习惯,而此时正是新闻联播的时间,温漪肯定会陪在身旁,画面虽然是想象出来的,却实在过于真实,以至于沈瓷觉得心里有些窒息,忍不住喘了一口气,闷着头继续往前走。 她想进楼里看看,趁着他不在,或许空气中还留着他的气息,可刚抬腿没走两步,沈瓷又听到声音,对面楼里突然有人推门走出来。 当时她站得远,还没看清,可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身影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大概化成灰都会认识吧。 沈瓷一时定在那,腿脚再也挪不动了,而江临岸似乎也已经看到她,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了大概七八米距离。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七八米,头顶月亮,身边是沙沙的竹叶声,除此之外周围一切都是静止的。 沈瓷觉得空气不动了,呼吸猝停了,就连自己脚上也生了铅,唯独目光如箭,追着面前的人而去。 她知道自己不该看他,至少不该像这样直戳戳地看,可是天知道她心里多贪婪。 多看一眼也好啊,她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看他了?似乎还是以前的模样,总是不苟言笑,神情严肃,可是再仔细看,似乎瘦了许多,脸部轮廓更显凌冽,好在身形还是那么挺拔,穿了件黑色衬衣,腰身束在裤腰里,手里拿了只文件夹,看上去恢复得很好。 沈瓷与江临岸对望之时对方也在看她,唯独不同的是后者眼神要显得比她淡然很多,甚至连一丝错愕都没有,好像对彼此这样的不期而遇一点都不惊讶。 足足半分钟后江临岸开始踱步朝她走过来…… 她喝得烂醉如泥 月色之下,路上一片白光。 距离越来越近了,沈瓷觉得自己应该逃,或者地上突然长个洞出来,她可以立马钻进去消失不见,但事实不可能,她无处可逃,地上也不可能长出洞,所以她必须好好站着,站在那里看着对面那个男人一点点靠近,好在她多少还有些理智,停滞了半分钟的大脑开始迅速转动起来。 一会儿他走到面前会说什么?她该怎么面对?是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候,还是冷冰冰地继续演下去? 沈瓷脑中开始拼凑台词,包括神情和眼神,毕竟是一场戏,她得好好演,可心里还是很紧张,手指都拧在一起了,掌心里都是汗。 人也越发近了,五米,四米,三米…… 沈瓷开始一点点看清江临岸的五官,深黑的眸,线条抿紧的唇,还有那道常常锁在一起的眉心,一切还是如她记忆中的样子,直到步子踱到她面前,沈瓷默默沉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你……”话音刚出,却发现江临岸的步子根本没有停,只是目光朝她脸上瞥了一眼,不咸不淡,随后很快收回去,下一秒步子已经偏移,挨着沈瓷的肩膀擦了过去。 他就那么走了,不发一言。 沈瓷站在原地听到风声,竹叶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猛烈跳动了几下全部停了,包括自己刚刚垒积起来的情绪,紧张,激动,甚至恐慌,这些全都像小山一样一秒崩塌,溃不成军。 到底是她过于自以为是,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至少该抱怨该挖苦,以至于她还拼命想台词,又生怕自己表情演得不好出卖了自己,可他最后竟然一句话都没说,把她完完全全当成了陌生人,甚至是空气。 空气倒也罢了,可他明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那股漠视和淡然是装不出来的。 沈瓷的手指越揪越紧,几乎掐进肉里,可身体里的力量全被抽光了,呼吸困难,她狠狠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只有草木和枯叶的气息,其余什么都没了。 月色暗淡,周围是空荡荡的小道。 沈瓷低头苦笑,他来了,又走了,可是连丝气味都没留下,她贪婪呼吸,尽是无迹可寻。 方灼过来的时候见沈瓷呆滞地站在路上,周围树荫摇晃,她却傻愣愣地站着不动,只用手抱住一侧胳膊,像是很冷的样子。 “姐,你怎么不去我办公室啊!”方灼凑上前,却见沈瓷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沈瓷这才缓过一点神来,抬头,目光如漆。 方灼笑,拿手在她呆滞的眼前晃:“傻了啊?见鬼了啊?” 沈瓷只觉浑浑噩噩,好不容易咽了口气,稳住自己。 “没什么,只是有些头晕。” “头晕?你还没吃晚饭吧?” “……” “估计是饿的,你不是有低血糖么,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先吃饭。” …… 江临岸已经在车上坐了好几分钟,老姚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敢擅自开车,只以为又是哪位下属没把事情办好,刚去办公室训了一顿,不然来的路上他还好好的呢,怎么一会儿工夫出来就黑着一张脸了。 直到老姚见沈瓷和方灼从对面一条道上拐出来。 “那不是沈小姐吗?好久没见了,需不需要去打声招呼?”老姚嘴快,有时候又拎不清,动作倒利索,说完就要开车门下去,岂料后座上传来一声呵斥。 “回来!” “……” 老姚立马关上门,从后视镜里已经瞧见江临岸的眼神几乎要吃人,这才回过味儿来。 “江总,我不知道…” “闭嘴,坐着,别说话!” “……” 老姚只能把话硬生生吞下去,坐在椅子上看着沈瓷和方灼越走越近,只是当时他们车子停在树荫里面的车位上,加之那边没有路灯,所以没人会注意。 老姚也不敢再吱声,却偷偷留意后视镜里的人,江临岸目光如鹰,狠戾的模样像是要把谁生吞活剥直接塞进肚子。 …… 毫无新意,方灼最终还是“蛊惑”沈瓷一起去吃火锅,川味,鸳鸯锅底,辣的给方灼,清汤的给沈瓷,不过沈瓷平时很少吃这些东西,那晚也只是当个陪客,吃得并不多。 方灼见她意兴阑珊,以为只是身体原因,加之他实在太饿了,所以只顾自己猛吃,没多问。 半顿火锅下去,饥肠辘辘的胃总算得到了慰藉,方灼的话也多了起来。 先是聊了些公司里的事,说朱旭升职了,现在是omg的组长,顶替之前沈瓷的位置,田苗苗刚谈了个男朋友,也是联盛里面的员工,不过搞得神神秘秘的,死活不肯说对方是谁,有说大伙儿都很想沈瓷,张罗着改天空了一起出来吃顿饭聚聚,最后话头绕到江临岸身上。 “…听说已经在家休养得差不多了,上个月已经开始处理工作,只是还没来公司,不过估计也快了。”方灼边说边往沈瓷碗里夹菜,“但又听说他要出国一段时间,好像是做什么复健治疗,而且是和温漪一起去,带点度假性质。” 对面沈瓷突然咳出来,一口菜呛在喉咙口。 方灼见状立即递了水过去:“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呛?” 沈瓷慌忙灌了两口水,将心里的腥气往下压了压,这才抬起头来。 “没什么,只是有些烫。” “烫?烫就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方灼觉得这个理由不可信,狡黠一笑,“你是因为听到江临岸要带温漪出国的消息吧?” 沈瓷自然要否认,摇头轻笑:“怎么可能,我和他早就已经翻篇了,属于过去时,他和谁出国跟我也没关系。”她故作淡然,方灼也不揭穿,两人又吃了一会儿,方灼才想起来正事。 “对了,姐,你电话里说有东西要给我,啥啊,是不是好东西?”他还一脸期待,边说边拿小漏勺在锅里捞肉吃,捞到一半见沈瓷对面推过来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方灼拿眼梢瞄了一眼。 沈瓷抿了下唇,回答:“陈韵和江丞阳的结婚请帖。” 方灼捞肉的动作停止,但手还举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了眼请帖,请帖上还包着信封,上面只简单印了江丞阳和陈韵的名字,但这样就已经够了。 他把目光收回来,问:“为什么她不亲自来见我?” 沈瓷不知如何回答,却想起当时陈韵说的那番话,她说方灼去不去都无所谓,只是她得把请帖送到。 “可能她太忙吧。” “忙?忙什么?……哦也对,她刚接手大塍,还要忙着结婚,确实没时间,甚至连挤出来见我一面的空都没有!”说完方灼把漏勺直接丢进锅里,叮当一声,漏勺柄撞在锅沿上。 他猛地跌回椅子,拿筷在碗口敲了两下。 “服务员,来打冰啤酒!” …… 周彦前阵子去了趟日本,假期又在苏州陪沈瓷呆了几天,所以一时积累了很多病人的预约,时间实在安排不过来了,只能破例留在诊所开夜诊。 接完最后一个病人都快十点了,周彦理好病历回去,开车路过晶钻豪庭,突然想起沈瓷来,于是掏出手机打电话。 号码刚拨通。 “喂…哪位啊……”那边接得挺快,只是背景声音特别吵,沈瓷说话的口吻也有些怪。 周彦顿了顿,回答:“是我!” “我……我是谁啊……” “……” “你没名字吗?没名字叫我怎么猜…” 周彦已经听出不对劲,放低车速,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喝酒……对啊,喝了…还喝了不少!” 可不是喝了不少么,周彦听她说话的声音就知道肯定已经烂醉如泥了。 “你一个人?” “啊…一个人……一个人……” 周彦越听越不对劲,干脆踩下刹车,把车停到路边上。 “沈瓷,你现在人在哪儿?” …… 周彦赶到那家火锅店的时候沈瓷已经醉得趴在桌上了,对面有吃过的碗筷,可椅子上却不见人,桌上更是排了十多瓶喝空的啤酒瓶。 “怎么喝这么多!”周彦嘀咕,又去拍沈瓷的肩膀,“醒醒!” 沈瓷听到动静总算撑起身来,眯着眼睛,涣散的瞳孔努力聚光,好一会儿才突然笑出声:“周医生,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周彦真是被她的样子气得不行。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去?真一个人?” “什么一个人?” 她已经醉得没什么理智,周彦也顾不上太多了,扶着沈瓷起来,身后却突然有人喊。 “周学长…” 周彦转身,见方灼正拿着钱包从收银台那边走回来。 他对方灼还有些印象,之前在陈遇别墅门口见过一次,好像和陈韵的关系不错。 “你好,我来接她回去!”周彦不多话,直接道出目的。 方灼还摸不透沈瓷和他的关系,但看样子肯定是沈瓷联系他过来的,于是笑了笑:“也好,你开车来的吧,她喝多了,麻烦你送她一趟。” 周彦应了一声,把沈瓷从椅子上扶起来,她站不稳,顺着就往周彦身上倒, “姐…”方灼潜意识要去拽一把,可周彦手快,直接揽住沈瓷的腰让她倒自己肩膀上。 方灼看了一眼,脑中抽抽,没再多言。 男人的本能 周彦搂着沈瓷出去,方灼替她拿包跟在身后,到了门口的停车场又帮着把沈瓷塞进车里。 忙和一通下来方灼额头已经开始渗汗。 “麻烦啊,还让你这么晚跑来一趟。”他礼貌性地招呼,周彦笑了笑。 “应该的,况且刚听她电话里的声音我也不放心。” 这话说得多亲昵,方灼擦了把汗又往车内瞅了一眼,沈瓷倒在副驾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方灼:“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喝成这样。” 周彦:“第一次?” 方灼:“对啊,以前她喝酒都很克制的,而且酒量其实还不错,就算喝也不会醉成这样,今天感觉她有心事。” 方灼瞧刚才沈瓷一杯杯喝酒的架势都有些吓到了,当时是他收了陈韵的请帖,心里烦躁要了一打啤酒,就算借酒消愁也应该是他啊,可酒上来之后沈瓷主动提出来陪他喝。 那晚她还开车的呢,平时开车出来她绝对不喝酒,非常节制,所以方灼断定沈瓷有心思。 周彦也看了眼车里的人,闭着眼睛,睡得不安稳。 “发生什么了?” “没啊,她就下班之后去我公司给我送了样东西。” “你公司?” “联盛科技,以前我和她是同事。” 周彦似乎有些了然了,低头苦笑一声。 “我知道了,先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方灼哪好意思,连声拒绝:“我就不用了,这边打个车很方便,你先把她送回去吧,麻烦。”周彦见方灼坚持,也就不客套了。 车子发动,两人又互相打了声招呼,很快车尾灯就混在喧嚣穿行的夜流中。 方灼这才轻轻喘了一口气,低头,打开一直捏在手里的那张请帖。 请帖已经被揉出很多褶子,但上面的结婚照依旧清晰,陈韵笑着把头微微挨在江丞阳肩膀上,这是她最终的选择,不是那个她爱了十年的男人,也不是她曾对他坦诚过的幸福,在利益与感情之间,她到底还是选了前者。 方灼慢慢踱步过去,把手里的请帖扔进路边的垃圾箱。 其实何必给他送来这张东西,她应该知道,他肯定不会去! …… 沈瓷浑浑噩噩的,一会儿醒一会儿睡,脸色有些难看。周彦知道她不好受,所以一路上车速开得也挺快,好不容易折腾到小区里,停好车。 “醒醒!”他拍沈瓷的肩膀,可椅子上的人赖着不动,只抬手在空中胡乱扫了扫。 周彦无奈,只能下车绕到副驾驶那边去扶她,可沈瓷大概醉得真的太厉害了,脚下无力,站起来后整个人就往周彦肩上趴,周彦只能一手勾住她的腰一手去关门,又落了车锁。 进单元楼大厅的时候有好几层台阶,周彦个子高,沈瓷又醉得昏昏沉沉,手臂缠他胳膊上脚就要踩空,好几次差点摔倒,周彦实在没辙,干脆一把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夜色之下,沈瓷身体轻盈,被周彦抱着上台阶,一臂还紧紧缠在他脖子上,一臂却自然下垂,脸挨着他胸口,姿态亲密。 江临岸觉得自己真不该来,不来便不会看到这一幕,不来便还能心存一点侥幸,即使这点侥幸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他还能欺骗自己一切都是道听途说的,这女人和周彦之间并没有怎样,可现在呢?现在落了个眼见为实。 “江总…”老姚出声的时候嗓门都有些抖。 两小时前老板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改变主意,报了个地址说过来有事,老姚便开车过来了,到了才知道是一档小区。 之前老姚也没来过,更不知道江临岸过来做什么,可老板不发话,他也只能陪他坐在这里干等,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江临岸一直不下车,也不说要回去,直到周彦的车子开过来,再看到周彦抱着沈瓷上楼,老姚这才醍醐灌顶。 乖乖,这算什么?抓奸吗? 老姚又咽了一口气,周彦抱着沈瓷早就已经上楼了,可后座上的男人依旧一声不吭,那会儿都快凌晨了,难道打算在这坐到天亮? “那个……”老姚壮着胆子再度开口,“刚才温小姐给我发短信了,问我们现在在哪里?”说完留意后座上的表情。 江临岸幽森的瞳孔终于动了动,隔了几秒问:“你怎么回答的?” 老姚也不是傻子,他领谁的工资当然帮谁说话,于是憨憨笑了笑:“我就说,您还在办公室,有些急事需要处理。” 江临岸听完嘴角突然弯了弯,像是在笑,又像是别有用意,老姚看了只觉毛骨悚然,反正替他开车也有好多年了,但似乎从来就没真正看懂过这个男人。 “行了,走吧。”江临岸抬手拧了下眉心,终于发出指令。 …… 沈瓷到家之后就吐得昏天暗地,吐完蜷着身子趴在马桶沿上,周彦过去把她扶起来,那时候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只能直接把她抱去卧室。 沈瓷沾床就倒,可身上还裹着被水弄湿的外套。 “喂,自己把衣服脱了再睡。” 可任凭周彦怎么喊她都不愿醒,实在无奈,周彦只能爬上床去帮她脱,外面是一件开襟小线衣,扣子解开扯掉两边袖子就完了,里面却是套头t,胸口也是湿的,刚才她吐完拿水冲脸的时候弄得身上到处都是。 怎么办?总不能任由她穿着湿衣服睡一夜吧。 周彦花半分钟时间犹豫,最后决定还是得替她脱了,不然这天气很容易生病,于是把床上醉死过去的沈瓷扶起来,扯着t恤的下端往上扯,领子绕过头顶,她机型式地抬胳膊,t恤便顺着她的手臂整个脱离下来了,随后因为失去支撑她的身体往后倒,后脑倒回枕头上,眼前便是沈瓷的半具身体,雪白,玲珑,穿了件粉红色的棉质胸衣。 周彦自觉自己不是正人君子,男人该有的欲念和妄想他都有,当然也包括生理反应。 灯光下那具身体实在太诱人,纤纤细腰,凹凸有致,肤白如玉,更何况身体的主人还醉得不省人事,他知道今晚自己要是想干些什么沈瓷肯定无从反抗,只是…… 周彦揉紧手里的t恤,努力调整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伸手过去,他触到她的鼻息,又将遮在她脸上的头发撩到旁边去,露出整张脸来。 她似乎很难受,眉头皱得生紧。无非是去了一趟联盛,她回来居然就把自己喝得这么醉。 她的心还在他那里。 周彦低头狠狠抽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拉过被子把那具诱人的身体盖上。 …… 江临岸到家已经过了凌晨,开门只听见客厅那边一通响,随后有个人影急急跑过来。 “临岸……” 声音刚落,温漪已经张开双臂贴到了江临岸身上。 江临岸后腰重重一沉,皱了下眉,问:“怎么了?” 黑暗中温漪只摇头,死死缠住他的腰身不肯松。 “你说只是去办公室拿下文件,可是去了这么久,我等你的时候在沙发上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到……梦到你去见她,再也不肯回来了。”温漪把脸埋在江临岸胸口,略带卑微地说出这些话。 江临岸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轻轻拉开身上的人。 黑暗中四目相对,温漪眼中充满急躁的恐慌,她是真的怕,怕失去,怕反悔,更怕噩梦成真,而眼前的男人呢,眼里一片清冷,如窗外的月色,你看着觉得清透,可是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最终江临岸只是嘴角微弯,慢慢扯下温漪缠在他腰上的手臂。 “成天胡思乱想什么呢,只是公司有点事耽搁了,我在那边处理了一下。”最后还故意顿了顿,补充,“你不是也向老姚证实过了吗?难道还有怀疑?” 温漪心口一沉,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虽带着笑,可她明白这是在警告。 “你怪我,怪我向老姚调查你的行程对不对?”温漪摇头,再度贴到他怀里,“不是的,我不是故意要问,只是心里担心,毕竟你拿个文件去了这么久……临岸,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趴在胸口像个孩子似地说出这些话,语气讨巧又卑微。 江临岸一手拿着文件,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腰。 “好了,我没生气,先去睡吧,我去洗澡。”他似乎又回复到以前的模样,对她温柔有礼,温漪轻轻笑了笑,这才心满意足地撒手。 “好,那我先回房间,你快去洗澡。” 江临岸稍稍顿了顿,松开怀里的人转身,他走后温漪嘴角的笑才渐渐消退掉,黑暗中她双臂交缠慢慢抱紧自己。 有些感觉不会假的,虽然她一直在努力,甚至到了卑微的地步,可是还是抵不住心里的恐慌感。 温漪知道江临岸今晚抽烟了,抱住他的时候身上的烟味那么浓烈,可见抽了不少。 一刻钟后江临岸洗完澡走进书房,却见温漪坐在他床沿。 这段时间虽然两人住在一起,但一直是分床睡的,前面两个月尚且还住在一间房,但自江临岸能下床开始便叫人重新在书房放了一张床,他这阵子一直独自住在书房。 此时书房里也没开灯,只靠外面一点月光照进来,但还是能够看清床上的人,已经换了一件吊带睡裙,头发披着,目光期待地看着他。 “临岸……” 我们结婚吧 “临岸……”温漪出声,明显是在等他。 江临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稍稍压了口气。 “你怎么还不回房睡觉?” “回房?我不回去,我今晚就睡你这里。” “……” 温漪有一点很好,想要什么都会说出来,从不隐藏自己的欲望。江临岸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更何况两人“同居”这么久了,孤男寡女,总得发生些什么。 他慢慢踱步过去,走到床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低头审视床沿上的温漪,她的装束和表情已经很明显,这是在向他发出邀请。 江临岸暗自闷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 夜色宁静,两人各自坐着,月色从窗口照进来,可见地上投下两片阴影。从江临岸受伤到现在,温漪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同住同吃,就差同床睡了,在所有人眼中他们俨然已经是一对亲密的情侣,就连秦兰最近都很少来,生怕打扰了两人的同居生活,可是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温漪该怎么形容这几个月她与江临岸相处的时光呢?他似乎还是像以前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处理工作,空余时间看新闻,做些简单的复健,对温漪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温和,体贴,彬彬有礼。 有时候温漪看着书房里埋头工作的江临岸,心里会产生错觉,好像两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还像一年前一样,他们是要奔着结婚去的,现在正处于必经的恋爱阶段,但是结局摆在那里,方向从未发生偏移,可是转身一想,有些东西还是变了,虽然微妙到难以察觉,但温漪能够感觉得到。 比如江临岸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比如两人之间的相处变得更小心翼翼了。 以前温漪一直觉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褒义词,也是她所期望的婚后生活,可是现在却有些反感这样的状态。 怎么说呢?这几个月的日子像是过成了一锅温开水,两人都浸在水中央,不温不火,不冷不热,但是存在窒息感。 有些事大概是拖得太久了吧,越久反而越难以启齿,可是温漪心里越发恐慌,特别是今晚,她坐在沙发上等江临岸回来,一分钟,两分钟,一小时,两小时……天色渐渐发暗,月色浮上来,可是迟迟不见他的身影,那时候温漪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似乎一直在等,等他回头,等他忘记,自己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却没想过如果江临岸突然改变主意怎么办?如果他再也不回来怎么办? 这些恐慌足以催生出她的斗志,温漪觉得不能再等了,是该属于她的东西就该直接拿取。 “临岸,我们结婚吧!” 地上那道颀长的影子明显晃了晃,隔了几秒,江临岸开口:“你想好了?” “对,想好了。” “可是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温漪打断江临岸的话,低头揪着自己的睡裙,“我知道你心里还没把她忘掉,我也知道你可能还没做好准备,但这又如何?我们原本就在一起的,在她没出现之前我们相处得一直很好,是她插足了我们的关系,不过无所谓,我不在乎,不在乎你心里还有她,也不在乎你们那些过去,我相信你能处理好,更何况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计划结婚了,现在只是兑现承诺而已。” 温漪用柔和的声音说出这些话,虽显卑微,但也足以证明她爱得无能为力,毕竟没几个女人能够容忍男人心里还藏着别人。 温漪又微微收了一口气,伸手扣住江临岸的五指,他手指瘦长,关节凸起,掌心粗粝,还带着一点凉凉的湿气。 这是她想紧紧抓住永远都不愿松的手,这是她这两年全部的感情梦想。 “临岸,我不想证明自己有多合适,也不想表达多爱你,但是至少你应该认清一些事实,她对你怎么,而我对你怎样,这些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给了你答案,所以别执迷不悟了好吗?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们好好的,就当过去和她的那些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江临岸忍不住冷笑,拧眉看着窗外的弯月。 多讽刺,他与她缠绵,赤裸相对,翻云覆雨,他陪她去了很多地方,青海,西宁,凤屏,他以为她把自己装进心里去了,所以他才敢把自己的心也敞开,容她进来。 感情应该是双方共同努力的事,他自知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不足,所以有时候处理的方式不够成熟,但有一点他能确定,即自己始终一心一意,心里容她一人,愿意许她未来,共同面对困难,甚至不惜牺牲项目,拿自己的命去换,可是她呢? 她拿了三百多万,把那两颗珍珠交还回来,扭头转身又投入了另外一个怀抱。他们已经住在了一起,一起上班,一起逛菜场,一起散步约会吃饭,所有与他做过的事,转个身她又在其他男人身上做了一遍,而且对方还是周彦。 江临岸不觉用舌尖顶了下牙槽,确实是场梦啊,梦里荒唐痴傻,不顾一切,可到头来不过是被她利用了一番。 还好现在还来得及,大梦初醒,总该看清一点东西。 “好!”江临岸反手握住温漪的手指,嘴角上扬,笑,“那就挑个日子吧,明天我先找人看房,然后带你去买戒指。” …… 沈瓷一瞬惊醒,大汗淋漓。 她撑着床头爬起来,后背汗津津,屋里一丝光都没有,窗帘都被拉得死死的。沈瓷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脸上冰凉一片,还有水渍,应该是被刚才梦境逼出来的汗。 宿醉之后头晕脑胀,喉头发干,沈瓷只能抹黑下床,开灯,想去厨房倒杯水喝。 周彦当时正睡在客厅沙发上,是被脚步声吵醒的,睁开眼,卧室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而阳台那边有风吹过来,窗帘被吹得哗哗响。 周彦起身,揉着酸疼的太阳穴走过去…… 我是正常男人 “噼啪”一声,阳台上亮起火星。 周彦走过去的时候沈瓷正在点烟,低着头,用手挡住风,火光映出她半边脸庞,点着之后轻轻吸一口,烟头上的火星便越发亮起来。 其实周彦第一次见沈瓷抽烟的时候还有些惊讶,她明明看上去是这么安静甚至保守的女人,烟这种东西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画面中,可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甚至现在看沈瓷抽烟竟有种别样的风情,吞云吐雾间她眼底清冷,夜里的风刮起她的衣角。 “怎么不睡了?” 沈瓷捏着烟回头,看到周彦站在阳台门口。 “抱歉,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我比较容易惊醒。”他边说边往阳台走,一直走到沈瓷面前,感受到夜里的凉风和湿气,而沈瓷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脸色很白,看着有些沉郁。 “你呢,酒醒了?” 沈瓷这才淡淡一笑:“醒了,所以睡不着。” 周彦:“又失眠?” 沈瓷:“不算吧,只是做了一个梦。” 周彦:“噩梦?” 沈瓷又抽口烟:“应该算是好梦吧,我梦到江临岸要和温漪结婚了。” 周彦眼色一凉,遂即又笑出来:“所以你为了这个梦半夜站在这抽烟?” 沈瓷顿了顿:“只是睡不着而已。” 周彦:“难过了?” 沈瓷:“有点…” 周彦:“只是有点吗?” 沈瓷:“……” 周彦:“还是说心里明明难受得要死,脸上却不愿意表现出来?” 沈瓷突然瞪大眼睛看着周彦。 周彦冷笑:“你不用这么怨愤地看着我,无非是我把你看穿了而已。” 沈瓷真是无奈啊,别过脸去只能笑,微微摇头,叹息:“对啊,你总是能把我看穿,说的话也是一针见血,从来不留余地。”遂转过身去,留给周彦一个清瘦的背影。 周彦挑了下眉头,心里也觉压抑起来。 彼此静默几秒,夜凉如水,他再度开口:“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言下之意你为何还要难过。 沈瓷抱着一侧手臂上下蹭了蹭,大概也是被风吹得有些冷了,她需要靠烟来取暖。 “是啊,这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我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沈瓷又转过身来,嘴里吐着烟圈,“算了,只是梦而已,你回去睡觉吧,我抽完这根就进屋。” 她欲言又止,可是周彦又何尝不知,梦境就尚且让她如此了,真要变成事实,她会怎样? “你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什么?”他突然变了话题,沈瓷有些不适应。 周彦笑:“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已经醉得没多少理智了,不过你那位前任同事说第一次见你喝醉。” 沈瓷:“……” 她心里腹诽,肯定又是方灼在周彦面前胡说了什么。 沈瓷:“没有,只是昨晚我…”她猛然顿住,脑中某些片段回房,指端的烟快要燃尽了,她掸了掸,“昨晚我见到江临岸了。” 果然…… 周彦眉心发皱,很快又舒展开。 “然后呢?你们吵架了?” “没有!” “他责备你了?” “也没有!” “生气了?” “更没有!” “那你们……” 沈瓷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所能猜想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怨恨,甚至连生气都没有。” “那为何你要跑去喝酒?” 沈瓷定定站在那里,烟雾轻扬,火星快要灭了,她在思索这个问题,最终得到答案,却只是浅淡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没去见过他,但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与他再度见面的场景,他的脾气我了解,我一直以为他会很恨我,至少应该对我泄通火,可是……” 沈瓷再度想起数小时前与江临岸见面的场景,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每一个眼神,与她擦肩而过时幽淡的一瞥,所有这些都与她预想的不一样。 沈瓷重重咽了一口气,那种窒息感又涌上来了,只能低下头去,手里捏着烧尽的烟蒂。 “就如一首歌里唱的,若无其事原来是最狠的报复。” 周彦顿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人影,深夜大概真的能够催生出许多隐藏的情绪,她又喝了酒,大醉之后大梦初醒,所有平日里不愿显露出来的矫情和脆弱一并溢出来了,让周彦看了心里有些不着痕迹的难受。 他似乎总是在充当沈瓷的心理向导,可是看到沈瓷这副模样他心里又有些不爽。 圣人当久了会麻木,也会反感。 “好了,你人也见了,酒也喝过了,既然他什么都没说,那就说明你在他那已经算翻篇过去了,而对于我,我不想再看到你为了他喝得烂醉如泥,今晚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果再有下回……”周彦看着沈瓷身上的睡衣,她刚才醒过来的时候应该知道自己被“扒”了衣服的,而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孤男寡女。 周彦突然轻黠一笑,“如果再有下回,我不能保证你还能从我这全身而退。” “……” 沈瓷当时脑中一沌,继而炸开。 刚才醒过来的时候她确实有过短暂错愕,毕竟身上只留了一片胸衣,断片之后清醒发现自己几乎半裸地躺在自家床上,之前一大段记忆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难免心里会有些惊慌无措,可当她走出去看到睡在沙发上的周彦,一颗悬着的心瞬间落地。 沈瓷立即笑出来:“别开玩笑,你不是这种人。” 周彦哼了一声:“我不是这种人?哪种人?” 沈瓷:“你不可能乘人之危。” 周彦冷笑:“你就这么肯定?” 他开始往前走,慢慢逼到沈瓷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乘人之危,我是男人,且心理正常生理也正常,美色当前我很难做到坐怀不乱,而且我也不妨跟你坦白,脱你衣服的时候我存有私心,你大概想不到你自己对我的吸引力,所以别这么肯定我一定是个正人君子,也别再试图挑战我的克制力,仅此一次,我的克制力在几小时之前全部用光了,如果再有下次落到我手里,你得当心。” “……” 沈瓷被说得一口气都喘不上。 印象中的周彦永远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以至于沈瓷与他共处一室从来不会觉得尴尬,可眼前这位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两人当时挨得很近,周彦还故意把上身低下来逼近沈瓷,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的沉香气。 暗夜蛊惑,周彦又摘了眼镜,一双黑眸狭长幽深,里面饱含深意。 沈瓷退无可退,身后是阳台的围栏,她手指紧紧拧在上面,心里猛一个激灵,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他们之间到底男女有别,之前是自己过于随便。 “抱歉,我……”沈瓷低头不敢看周彦的眼睛。 周彦继续变本加厉:“怎么,是不是觉得上了贼船?” 沈瓷:“……” 她狠狠咽了一口气,呼吸急促之余感觉喘不过气了,只能稍稍推开挡在面前的人。 “有点冷,我先进屋睡觉。” 她急匆匆地进去,周彦看着她局促的背影,心里又气又好笑。 其实他一直很好奇这女人和江临岸在一起是如何相处的,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很难想象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模样。 后半夜两人大概都没睡好,早晨起来沈瓷顶着一双熊猫眼,走去厨房想倒杯水喝,却见周彦已经在里面忙和了。 微波炉里热了牛奶,锅里煎了蛋。 “早!”他转过身来笑容和睦地跟沈瓷打招呼。 沈瓷却再也做不到像他这么自然了,昨晚那番话还历历在耳,瞬间如醍醐灌顶。 “早,做早饭啊…”她尴尬笑了笑,又挠了下头,“那我先去刷牙了,你…你忙吧。”说完人就走没影了,留下周彦一人站在那苦笑。 几分钟后听到客厅传来声音,沈瓷已经穿戴整齐,正靠在玄关处往脚上套鞋子。 周彦:“你不吃早饭了?” 沈瓷已经把鞋穿上,拎了包:“不吃了,我的车还停在火锅店门口,得先去取车,所以得早点出门,不然会迟到。”她好歹给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可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弄得周彦哭笑不能。 这算什么意思?躲他?从此和他保持距离? 沈瓷几乎一口气下了楼,走到小区门口打车去火锅店,折腾到社里也不早了,又没吃早饭,可走到工位上却发现电脑前面摆了咖啡和小盒装的慕斯蛋糕。 沈瓷顿了顿,直接拎着蛋糕走到小宋桌前。 “这又是你买的?” 小宋当时正闷头在抽屉里翻东西,听到声音抬头,见沈瓷一副冷脸,又看她手里拎的蛋糕。 “不是啊,不是我送的。” 沈瓷不信,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零食她都几乎送了一遍了,于是也懒得听她“狡辩”,直接把蛋糕搁她桌上。 “咖啡我收下了,谢谢,不过蛋糕你留着吧,我不吃甜食!”说完就转身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小宋愣在那里,目光最终落到那份蛋糕上,纸盒包装精致,上面印了logo和店名,貌似是最近的网红甜品店,这块蛋糕应该不便宜。 眼看沈瓷已经要走到自己位置上了,小宋才回过神来,起身喊住:“这蛋糕真不是我送的,是刚才楼下有位帅哥叫我带上来给你的,就那位……好像姓周对不对?” 沈瓷:“……” 她瞬间呆滞,桌上的手机滴了一声,上面显示周彦的短信:“我给你买的早饭看到了吗?咖啡给你提神,知道你昨晚没睡好,蛋糕给你调节心情,有心事的时候吃点甜的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至于我昨晚说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心里去,也不用避着我,因为没什么用。” 当然没什么用,他虽然不像江临岸那么霸道,但也有一套“粘人”的方法,这不沈瓷前脚刚从家里逃出来,他后脚就买了早饭放她桌上。 沈瓷一时苦笑出声,摇头,又原路折回去。 “抱歉,蛋糕我还是拿走吧!”她在小宋错愕的目光中再度把蛋糕拿到手里,拎着走回自己的位置。 原本有些燥乱的心情成功被一杯热拿铁治愈了,但那块蛋糕最终还是没有吃。 沈瓷在咖啡因的作用下重新恢复精神,投入工作。她也没时间瞎操心,毕竟事情很多,而且她还在外面接了活儿,月中得凑足钱缴清沈卫上个月的所有费用。 沈瓷忙忙碌碌度过了一整个上午,临近午饭的时候杨蓓过来找她。 “听说楼下新开了一间日本料理,今天开业大酬宾全场6折,要不中午一起去搓一顿?” 沈瓷一开始尝试拒绝,可杨蓓热情不减。 “行了一起去吧,去尝尝味道,我请客。” 最终还是拗不过杨蓓,只能答应。 半小时后一行五人下楼,料理店就在初芒写字楼对街,进去发现早已人满为患了,大概是因为第一天开业大酬宾,折扣力度大,周围写字楼里的人都闻风赶了过来。 包厢肯定是没有了,大堂都坐满了人。 “啊呀早知道我应该早点打电话订个位置的,现在只能排队了。”杨蓓有些抱怨,但来都来了,只能招呼大家先等一等。 门口摆了几排木椅子,是专门给排队的客人坐的,此时上面已经坐了一排人,杨蓓拉着沈瓷坐到角落里,其余几个同事,包括小宋在内坐到对面。 一般这种时候大家都会掏出手机,她们也不例外,趁着排队的空档刷微博看八卦,面前人来人往,沈瓷对那些八卦没兴趣,答应杨蓓出来一起吃饭只为散散心,可突然听到对面一阵急呼:“联盛的江临岸要结婚啦?” “什么什么?” “你看微博啊,刚传上去的照片,他带未婚妻去看婚房了……哎呀小宋你踢我干嘛!” 之前惊呼的那个同事抬起头来,刚好撞上沈瓷清冷的目光,她一时失语,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杨蓓微微叹了一口气,留意沈瓷的表情,她在短暂呆滞之后很快把脸转过去,目光看向外面的街道。 街上行人如织,两旁落叶落了一地。 天气明显转凉,入秋了…… 行刑前夜 江临岸带温漪去看了几处房产,两人看房子的照片被人传到了网上,不知是幕后有人操作还是巧合,反正短短一个小时两人婚期将近的消息已经传了个遍。 沈瓷午饭吃得不多,饭后回到办公室,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蛋糕。 她突然觉得讽刺,将外面的纸盒打开,顺着上面的巧克力和奶油挖了一大勺,整个送进嘴里。 周彦的电话适时而至。 “午饭吃了吗?” 沈瓷逼着自己把嘴里腻滑的奶油和巧克力吞下去,轻轻喘口气。 “刚吃完。” “心情怎么样?” “不大好。” “看了新闻?” 她捞过茶杯喝了两口水,尽量把嘴里的腥腻味压掉。 “看了,他带温漪去挑婚房。” “那你呢,你作何感想?” 沈瓷忍不住笑,突然有些后悔吃蛋糕。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那我是否该祝贺你终于如愿以偿?” 有时候想想周彦说话真的挺刮心,沈瓷不免有些气馁:“随你怎么说吧,不过我刚吃了你早晨送的那块蛋糕。” “怎么样?” “不怎么样,奶油太甜,巧克力太苦,我不该上你的当。”她说完直接挂断电话,把剩下的一大块蛋糕连盒子一起丢进旁边的垃圾箱。 谁说吃甜的可以缓解心情?她觉得自己一口巧克力下去心口都被堵着了,胃里有腥味翻出来。 杨蓓进门的时候见沈瓷急急走出去。 “喂你去哪儿?” 可沈瓷似乎根本听不见,只一个劲往前走,走到走廊尽头处的时候开了安全门上楼,楼上是一片开阔的天台,此时正值中午,风和日丽。 沈瓷掏了烟出来点上,吸一口,撑住围栏喘气,憋了几小时的窒息感像是瞬间通畅了。 “为网上的新闻难受?”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沈瓷猛回头,见杨蓓走过来,她立即收拾脸上略显失态的情绪。 “没有,有什么可难受。” “那你一个人大中午跑这来做什么?” “过来抽根烟。” “骗鬼吧你。”杨蓓有时候说话也挺直,只是说完叹口气,过去拍了下沈瓷的肩膀,“行,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也知道你从不把我们这些同事当朋友,不过这时候一个人呆一会儿也挺好,我先下楼了,要是郭副编回来我给你发信息。” 杨蓓走后沈瓷觉得有些无奈,但凡知道她和江临岸关系的人此时大概都在等着看她的反应,正常而言她应该伤心或者难过,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里面的故事? 江临岸和温漪的事很快就传来了,江家可谓双喜临门,兄弟两都好事将近,网上风头特别劲,大众的目光都被江家兄弟两的事吸引住了,却“冷落”了另一则新闻。 上月底李天赐因故意杀人罪而被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节后行刑,时间就定在第二天上午十点整。 整个李宅当晚鸦雀无声,佣人准备好晚饭之后能躲的全部“躲”了起来,阿幸大概七点多进了宅子,见餐厅桌上的饭菜一点都没动。 “昌爷还没出来吃晚饭?”他问守在餐桌旁边的下人。 下人无奈叹口气:“没有,已经在佛堂里呆了一下午了。” 阿幸眼色顿了顿:“我过去看看。”他转身要出门,可刚转身就听到木门作响,有人从外头走进来,还带着佛堂里的烟烛香。 “昌爷!”下人先颔首鞠躬。 阿幸看过去,只见李大昌面无表情,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到那桌菜上。 自李天赐出事以来已经过去好多天了,特别是法院量刑之后这一周多时间,所有人都以为李大昌肯定要悲伤欲绝,毕竟那是他最疼的弟弟,可这段时间阿幸发现他还是跟往常一样,早晚念经,一日三餐,除却脸色阴沉一点之外似乎和没事人一样,实在无法相信他能如此面对李天赐的死刑。 阿幸其实也有些摸不准,但心里总觉得不太平。 他走过去,说:“时间不早了,您先吃点东西吧。” 李大昌却站定不动,目光沉寂。 阿幸见他没拒绝,往下人那边投了个眼色:“去把菜端出去热一热。” 那人大概也早就在屋里站不下去了,麻溜地端了两盘菜就往外走,可还没跨出门槛就被李大昌叫住:“不用这么麻烦了,就这么吃吧。” 下人一时愣住,怯生生地看着阿幸,阿幸只能稍稍点头,那人又把菜端了回来。 “那昌爷您先吃吧,有事叫我!”阿幸打算先出去,他知道李大昌的脾气,喜欢一个人吃饭,旁边不能有人打扰,可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挪椅子的声音。 “坐下吧,陪我再吃一点。” “……” 下人麻利地又添了双碗筷,阿幸就坐在李大昌对面,他留意对方的表情,可很奇怪,从李大昌脸上看不到丝毫伤心,有的只是落寞和疲惫感。 “好久没有人这么坐着和我面对面一起吃饭了。”这是李大昌在饭桌上说的第一句话,看似十分寻常,就连口吻也透着拉家常似的浅淡,可阿幸却从中听到了一些绝戾,这种绝戾不在于表情,不在于神态,而是隐匿在他的心间,带着一点豁出去之后的平静和淡然。 道上都传昌爷变了,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干沾血的事,坊间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李大昌已经老去,这些年他开始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生意上面,虽然这些生意未必十分正当,可相较他年轻时候干的那些实在是好了太多。 “先喝点汤吧。”李大昌主动给阿幸盛了一碗,亲自送到他面前,手腕上缠的佛珠不小心敲在碗沿上,叮叮当当响了几声,阿幸抬起头来。 “我自己来吧。” 李大昌也就不客气了,把汤碗递过去之后又重新坐到椅子上,随后定愣愣地看着阿幸。 “喝啊!” “……” 阿幸端着半碗凉掉的汤有些无奈,但见李大昌如此认真也只能用汤勺舀着喝了两口,是专门炖的猪骨汤,里面加了淮山和萝卜,料并不算上乘,但贵就贵在火候,据说厨房那边炖了一下午。 喝完李大昌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笑。 “味道怎么样?” 阿幸端着碗有些为难,说实话汤都已经凉了,上面飘着一层油腥,味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但见李大昌略带期盼的表情,阿幸只能硬着头皮说:“味道不错。” 李大昌似乎轻微松了一口气。 “味道好就行,记得天赐小时候最喜欢喝骨头汤,可那时候实在太穷啊,饭都吃不上,为了让他沾点荤腥,我就去菜场收剃掉肉的猪骨,回来多放些水在锅里炖,连着炖几个小时,出来的汤味就是这样。” 椅子上的男人似在回忆,眼底表情温和又平顺。 阿幸知道李大昌很疼这个弟弟,当年他父母去世的时候李天赐还很小,几乎是李大昌当爹当妈似的把他带大,后来两兄弟从河南一路“闯”到甬州,沿途多少坎坷经历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许正是那时候一无所有时的相依为命才奠定了这样的感情基础,反正周围人都知道李大昌心狠手辣,唯独对这个弟弟千依百顺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而再过十几个小时,这个他视如生命的弟弟就要被带去执行死刑了,阿幸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李大昌的反应太过平淡了,平淡之余便是怪异, 如此不寻常,阿幸心里越发不安,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昌爷,明天……” “明天你早点过来接我,我带一罐汤去,当是给天赐送行。” 据说那晚佛堂的灯亮了一晚上,李宅上下静如死寂。阿幸也一夜没睡好,天色刚消亮便开车来了。 院子里没有人,夜里刮风倒是把树上的枯叶吹落了不少。 大约六点的时候木门“吱呀”一声,李大昌穿了一身布衣布裤从里面走出来。 “昌爷……”阿幸过去。 李大昌定定看了一眼,瞳孔中布满血丝和阴沉,大概昨晚一夜没睡,到这年纪一点打击都能让人看上去老了十岁。 “走吧,陪我去送送天赐。”他从佛堂的台阶上下来,脚底踩过铺满地面的枯树叶,布褂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留给阿幸一个萧寒的身影。 死刑犯在临刑之前可以与家属见面,其实是做最后的诀别。 李天赐从小无父无母,唯一的亲人便是李大昌,李大昌自然要作为家属去送他最后一程。 见面的地方就在看守所的小房间里,李大昌先到,坐在那里等,几分钟之后法警带着李天赐进来。李天赐在看守所里呆了一阵子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见到李大昌便跌跌撞撞扑过去。 “大哥,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一直扑到李大昌面前,双腿发软跪于地,旁边法警也懒得扶了,只是交代:“八点半验身,九点带去刑场,家属见完面之后还有一些程序需要走,所以抓紧时间,最后一面了,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别带到棺材里去。” 法警大概已经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所以交代的口气完全不含任何感情,说完便走了出去,把小房间的门关上…… 天道昭昭,因果循环 人走后李天赐哭得更凶。 “大哥你得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死死抱住李大昌的小腿肚。 李大昌还坐在椅子上,被抱得身子有些抖,但好歹还撑得住。 “起来,先起来再说。”他弯腰下去把李天赐扶到对面椅子上,李天赐手脚发软,需要前胸贴着桌沿才能勉强坐住。 坐起来后他还拽着李大昌的手腕,腕上缠着佛转,被他拽得生紧。 “大哥,你是不是来带我回家了?”到这一刻他还抱有希望,觉得李大昌肯定有办法能够把他带出去。 李大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看了李天赐一眼。 三十岁的男人,头发剃得精短,小时候额头上面摔的一条疤都露出来了,数月的牢狱之灾已经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如今到这一步已经顾不上什么男人尊严了,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李大昌把目光收回来慢慢呼吸,也不说话,只侧身过去从旁边拿上来一只袋子,袋子里装了保温壶,壶盖打开,热气冒出来。 “我给你炖了你最喜欢吃的猪骨汤。”边说边倒了小半碗出来,又递了勺子过去,“来,吃点热的,吃完好上路。” 最后一句话说得李天赐后背一跄,他不接勺子也不接碗,只死死盯着李大昌。 “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救我了?你不管我了?你不带我回家了?” 李大昌低头缓慢呼吸,手掌握起来在膝盖上敲了敲。 “我也想带你回去,可是这次恐怕不行。”他声音低沉,发抖,尾音渐渐破裂。 李天赐心里恐慌又绝望,又伸手去拽李大昌的手臂。 “大哥,你不能这样,你想想办法啊,你想想办法啊!”边喊边哭,手指拧着上面的佛珠,“以前你都会有办法的,我也不是第一次犯错了,为什么这次不行?为什么这次不行?” 大概在李天赐心里他大哥就是天上的神,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无论错到什么地步他都能摆平。 “可这次是两条人命……” “那又怎样?死都死了,也不全是我的错,大不了我以后改,我以后肯定改还不行么?” 两条人命到他嘴里好像还是件很寻常的事,从出事到现在他也算吃了一些苦,看守所里的日子不好过,一轮轮审问上庭,一直到最终法院宣判,量刑,临到这一关头他还觉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大不了他改嘛,何至于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呢? 可是他都三十岁了,三十岁的男人还会说出如此幼稚又不负责任的话,李大昌看着他挣扎又绝望的模样内心绞痛难忍。 该怨他啊,该怨他这个做大哥的没教他好好做人。 “天赐……”李大昌咬着牙拉开他的手,低头狠狠吞了一口气,“是大哥对不起你,你只能先走一步,但是大哥已经帮你打点好了,不枪决,没有痛苦,几秒钟就过去了,你就当是睡一场觉。” 语毕只见李天赐身子往后仰,重重一跄,好在后面有椅子的靠背托着。 他面如死灰般瞪着李大昌。 “哥…也就是说,你也没办法了……?” 李大昌把手指全都拧在一起,阖上眼睛,长久的沉默,有秋风从装着铁栏的窗口吹进来。 叶子枯了,花儿落了,寒风乍起…… 李大昌最终点了下头:“对,没法子了!” 这话才算是真正判了李天赐的死刑,前面他还把希望寄托在李大昌身上,觉得就算天塌了也会有大哥撑着,可他哪会想到李大昌也并非三头六臂。 这条路真的走叉了,往前已经是绝路,谁还能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哥……”李天赐喊了一声,豆大的眼泪开始一颗颗往下掉,“你不能这样……是你把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是你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现在……你不能扔下我不管……不能,不能啊……” 李天赐像个孩子似的碎碎念,仿佛在竭力讨一样东西,可是内心大概也明白了,路已经被自己走到尽头,往前就是地狱。 李大昌手指在下面抖得不行,心被割开,他用手摁了摁,又推了推面前的碗。 “喝吧,趁热喝一点,喝完好上路。” 人生便是这么一程又一程,有人送,有人接,有些是对的路,有些却是注定的死路,你选择了哪一条,是光明大道还是阴间死路,都没有再回头的余地。 李天赐抖着拿起桌上的勺子,低头喝了一口,和着眼泪往肚里吞。 李大昌就在对面看着,看着自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把他炖的汤都喝光。半小时后有人扣响铁门,像是地狱来索命的声音,李天赐几乎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碗和勺子还有杯子里的汤撒得到处都是。 “到时间了,家属先出去吧。”两个法警进来。 李天赐连滚带爬地爬到李大昌脚边。 “哥……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想想办法,我要回家,花钱,找人,什么都行……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哭声凄厉悲壮,回荡在那间小小的房间,不知有多少魂魄在这里逗留,像李天赐这样绝望地作最后挣扎。 法警司空见惯,过去把李天赐从地上搀起来。 “走吧,时间不多了。”一个搀一个拽,可李天赐花了十二分力抱住李大昌的手臂。 “大哥,大哥……” 可是再挣扎也是无望了,到这一步已经回天乏术。 李大昌也只能僵僵站在里面,身子被李天赐扯得斜过来,眼睛却不敢与他对视,直到法警把李天赐从地上整个拽了起来,拖着往门口走,李大昌才动了动身子,却听到“啪”一声,腕上那串手串终于被李天赐扯断,佛珠噼里啪啦掉下来滚了一地,而李天赐手里唯一能拽住的东西也没了,与李大昌彻底分离。 散了散了,终究是散了。 法警把李天赐拖着带了出去,依稀还能听到走廊上回荡的叫喊声。 “哥……哥……” 李大昌只觉天旋地转,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住桌子才能勉强站直。 司法部门都有一套严谨的流程,八点半李天赐验明正身,九点上车送去执行间,十点正式行刑。国内目前而言对于一般杀人犯还是执行枪决比较多,但枪决对死者来说比较痛苦,而且无法保留全尸,李大昌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能让李天赐破例行了药物注射。 2-5克硫喷妥钠,十秒之内就能让人丧失知觉,用于注射行刑的计量一般控制在5克左右,以保证最有效的死亡。 正午甬州的天色开始转阴,阿幸靠在车门上已经抽了好几根烟,口干舌燥的时候才见李大昌从火葬场出来,手里抱着一只盒子,上面贴了名字和日期。 清早带了一罐热腾腾的猪骨汤出门,中午却是捧着这一盒骨灰回家去,也算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吧,只是这一程走得过于艰难,他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生离死别,活生生被拆散,李大昌是打碎牙强行往肚子里吞。 阿幸看了李大昌一眼,他微微低着头,面无表情,但眼神里的阴沉有些浓重。 “先上车吧。”阿幸替他开了车门,李大昌抱着骨灰盒坐进去,进去之后便像虚脱般靠在后座上。 阿幸顿了顿,等了一会儿才问:“昌爷,现在回宅子?” 后座上的人却不啃声,阿幸也就不问了,自己发动车子,可在轮子转动的那一秒听到后面传来凉凉的声音。 “回趟河南吧,我答应天赐要把他送回去。” …… 所谓红白喜事,李天赐被执行死刑的那天正好也是江丞阳和陈韵领证的日子,两人在民政局出来之后便有媒体把他们的结婚证照片发到了网上。 离正式婚期也没几天了,两人都算快马加鞭,上午领证下午在公司就签了协议,江丞阳以资金入股大塍旗下的塍景置业,目的是借着大塍的名义共同开发城南那块地,而陈韵需要这笔资金救急,填补之前被陈延敖掏空的那部分,不过协议是秘密签订的,公司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外人只当两人结婚多少有点感情。 沈瓷也在网上看到了李天赐被执行死刑的新闻,她当时的心情有些复杂,一边觉得死有余辜,毕竟他害了两条人命,一边又觉得生命轨迹有时候过于残忍,还记得去年李天赐还派人“绑”过她,当时外人都以为阮芸流产是被沈瓷推下楼所致,李天赐也这么认为,所以叫人把她绑了去,口口声声说阮芸流掉的是他的种,他要找沈瓷报仇,却用了“绑架撸人”这种最粗暴又无视法律的方式。 那次还是江临岸报警把沈瓷救出来的,而且救得还算及时,沈瓷后来甚至想,如果当时江临岸没回头去找她,或者没报警半夜全城搜人,她会在李天赐手里落得什么下场? 他的手段她也算领教过了,根本灭绝人性,而且不顾后果,胆子这么大,大抵也是觉得上面有人护着,所以才敢如此目无法纪,可是到头来还是栽了。 李天赐估计临死都不愿相信自己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瓷看完那则新闻便走去杂志社顶楼的天台给苏州那边打了通电话,电话当然是桂姨接的。 “小沈,有事啊?” 沈瓷只是看着远处的落日轻声叮咛:“没什么事,只是天气凉了,记得给小卫添衣。” 天道昭昭,因果循环! 入土为安 自凶案发生后陈延敖的尸体便一直留在殡仪馆,现在凶手正法了,案子也算了结了,剩下的便是一些手续和流程上的事,其中第一桩便是要让死者入土为安。 陈延敖十几岁就孤身来了甬州,这些年也几乎没再回去过,老家那边早就已经没什么人,警方便把电话打到了陈遇手机上。 李天赐行刑第二天,上午,天色阴霾,陈遇和黄玉苓去了警方指定的殡仪馆,没有任何仪式或者追悼会,尸体领出来后直接在火葬场就火化了,一小时后工作人员抱着一只盒子出来。 “家属吧?人没了,都在这,先入土为安吧。” 陈遇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来那只骨灰盒,旁边黄玉苓看了看,背过身去,没吭声。 两人在车里坐了很久,司机开车,但也知道大抵是什么事,所以这会儿司机不在车上,车上只剩黄玉苓和陈遇两个人。 黄玉苓从他手里接过盒子,四四方方的一只,上面简陋地雕了一些花纹。 “他说他从最初接近我开始就已经处心积虑,那时候他才只有19岁,然后在我面前演了三十年戏,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可最后呢?最后也不过就落了这么一只小盒子。” 人生大梦几十载,风光也好落魄也罢,最终大家的去处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一捧黄土一架白骨。 黄玉苓这阵子受了一些事的刺激,整个人似乎变了很多。 她用手摸着盒子上的纹理,纹理很粗糙,因为是直接在殡仪馆买的骨灰盒,并不是出自名匠之手,也并非什么珍贵材料。 陈遇不说话,他在这件事情里面的立场有些尴尬,但情绪不受控制,很多心情他只能摆心里。 黄玉苓抱着那只骨灰盒在车里坐了很久,眼圈有点红,但并没有哭,应该是被火葬场上空的烟熏红的,差不多临近中午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口:“走吧,去给他找一块好点的墓地,毕竟…他是你父亲。” 没有追悼会,没有葬礼和任何仪式,陈遇找人在郊外的山上买了快朝南的墓地,位置挺不错,也算没有亏待,随后又找人刻了一块碑。 “先父陈延敖大人之墓”,旁边落款:子陈遇拜膜“。 从头到尾一直表现很冷静的黄玉苓在看到碑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是她作的孽啊,当年贪图一时享乐有了陈遇,又因为性格里的侥幸和懦弱酿成这种结局。 她对不起陈家,对不起陈立发,更对不起陈遇,因为自己早年犯下的错误,陈遇必将成为牺牲品,往后半生都必须顶着一个私生子的骂名,可是他何其无辜?又何其无奈? 墓碑落成之后陈延敖算是入土为安了,黄玉苓红着眼睛在旁边看着陈遇跪下去磕了一个头。 一父一子,两人在一起呆了三十年,一直以叔侄相称,临到最后才得知两人的关系,但是造化弄人,短短几天陈延敖就走了,如今陈遇为他立了一块碑,天人永隔。 山里天气阴阴沉沉的,黄玉苓抹干眼泪走过去。 “你是不是心里在怨我?” 怨她当年不该贪图一时享乐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怨她这么多年受陈延敖蛊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更怨她当年不清不楚地把自己生下来,所有错都是黄玉苓一手造成的,如今却要陈遇用下半生的时间来背负一个“私生子”的骂名,往后他该怎么面对别人,又怎么面对自己? “阿遇,其实我……” 黄玉苓过去轻轻扶了下陈遇的肩膀,试图解释,可是该从何说起?大错已经铸成,陈延敖也已经死了,该说的该做的好像都随一捧黄土埋葬,更何况还有任何意义吗?说了解释了又怎样,还能挽回什么,或者改变什么? “你如果不想走可以在这继续站一会儿,我先下山。” 陈遇绕开黄玉苓转身,不等她把话说完便离开了墓园。 陈遇下山后又去了一趟警局,把陈延敖生前的遗物领了回来。 办案民警交了一只透明的塑封袋,袋子里装了一身带血的衣服,一张通往洛杉矶的过期机票,还有一部手机,另外又提了一只小号拉杆箱,里面装了陈延敖逃亡美国时带的行李。 “家属能领回去的东西都在这了,你检查一下,没问题的话麻烦在这张单子上签个字。”办案民警递给陈遇一只笔,陈遇简单看了看。 单子上列了所有从凶案现场带回来的东西,只是上面几项已经作为证物被封入证物室。 民警见陈遇迟迟不签字,以为有异议,于是开口:“当时从现场拿回来的不止这些,只是有一部分家属不能带走,我给你简单解释一下吧。”民警拿笔在单子上指了指,“护照经过核查确定登记的是虚假信息,所以不能让家属拿走,现场发现的大量现金因为牵扯到另一桩包庇案,虽然嫌疑人已经认罪,但案子还没最终判下来,所以这笔现金暂时由我们局里保管,等调查清楚之后再作决定。” 民警的态度还算亲善,只是陈遇怔怔看了单子一眼,没言语,拿过笔在上面签了字。 陈遇拎着袋子和行李箱回了宅子,黄玉苓还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 他拿着东西进了自己的房间,窗帘拉着,开了灯,把东西扔到床上,陈遇也随之一头栽下去,闭着眼睛沉思几分钟,最终还是爬起来把行李箱打开。 箱子里装了几身换洗衣服,简单的洗漱用品,电脑,还有钱包,钱包里少量美金和人民币,几张早就被冻结的银行卡,其余没人任何身份证明,并无特别之处。 陈遇又打开那只袋子,一件血衣,几乎已经被染得看不见原来的底色了,只剩一大滩一大滩干涸的褐红色,风干之后料子有些发硬,但还是能闻到上面的血腥气。 这是与他体内流动着的一样的血啊,陈遇顿觉有些喘不过气,把衣服重新装进袋子,又把里面那张机票拿出来。 机票早已过期,日期停留在陈延敖出事那晚,目的地是美国洛杉矶。 陈遇想要是当晚他赶上那趟飞机之后会怎样?现在是不是应该还活着,甚至拿着那一箱子现金正在洛杉矶重新开始生活?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命运之神把他的路都截断了,只到那,到那便是他的终点,他最终被李天赐用一把匕首结束在那间很少有人去的公厕里。 检查报告上显示陈延敖遇刺之后没有立即停止呼吸,在受伤到断气之间起码还有半小时,从凶案现场可见也确实如此,可是他还是没能逃脱死亡。 不知当时他有没有在里面呼救,或者呼救了却没人听见,毕竟那间厕所的位置比较偏,一般很少有人去,可陈遇猛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从袋子里掏出陈延敖的手机,开机,里面还仅存一点电。 手机密码已经被警方解了,陈遇翻到通话记录,点进去…… 他记得陈延敖出事当晚曾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当时黄玉苓正在房间里念经,她说总觉得心里不太平,而陈遇过去敲她房门的时候便接到了陈延敖的电话,只是电话接通后对方什么都没说,独独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阿遇……”当时声音有些粗粝,还混着喘气声。 陈遇手指颤抖地把通话记录翻到最上端,上面显示了他的名字,也同样是这两个字——“阿遇”。 那是陈延敖在离世之前打的最后一通电话,从通话时间推断当时他已经遇刺受伤,可是却没呼救,更没叫喊,只是用最后一点力气拨通了陈遇的号码。 没人知道陈延敖为什么会这么做,人都已经不在了,这大概会成为一个永世之谜,可是意识混沌间陈遇只觉得心里压抑,呼吸困难。 他把手机重新装进袋子,拿了车钥匙出门。 第二天许亮一案正式开庭,庭上他承认自己为陈延敖办了假护照并订购了机票,包括他去机场给对方送现金的事,所有罪状他都一力承担,而之前陈延敖还涉嫌挪用大塍公款一案,所以许亮的行为属于包庇罪,按照国内律法被判处13个月有期徒刑,许亮当场认罪,悔过之意明显,并无一丝反驳之意,可是知道这事的人都清楚许亮只是“替罪羊”,江丞阳也不知允诺了他什么,大概也是金钱地位这类东西,哄得他去改了口供,又在法庭上把所有控诉都一力承担。 不过许亮也不过进去蹲几个月,出来之后可以从江丞阳手里获得一些实际利益,想想并不算太亏。 另外李天赐被执行了死刑,他在庭上对阮芸用毒之事供认不韪,同时也把钟佳丽供了出来,只是警方还是晚了一步,等申请下逮捕令去正式拿人的时候阮宅已经人去楼空。 或许钟佳丽一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要出逃的准备,事发之后警方查了她的私人账户,发现早在几个月前她就把大部分个人资产转到了瑞士那边的银行,而出境记录显示她半个月前逃亡加拿大。 彼时中加两国还没有签订引渡条约,而中方也已经向国际刑警提出请求,请求发出红色通缉令,只是像钟佳丽这种案子在国际刑警眼里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就是为了篡夺家产伙同他人谋杀,虽是刑事案件,但最终动手的是李天赐,如今李天赐死了,钟佳丽充其量只是一个从犯。 国际刑警不会为了这么一桩案子去大动干戈,所以事情就一直悬在那里,没有进展。 陈韵的婚期将至,陈宅上下开始张灯结彩,门上都贴了大红喜事。 以前黄玉苓一直想攀上江家,盼这天也盼了很久了,之前为了撮合陈韵和江丞阳也做了不少事,一开始陈韵死活不同意,为此吵啊闹啊甚至还两度离家出走,黄玉苓也没少骂少劝,可现在临近婚期,她看着满屋子的喜庆之色不免觉得讽刺。 她心里到底还有陈延敖的,虽然陈延敖对她无情无义,但这么多年两人朝夕相处,黄玉苓怎能说放就放。如今陈延敖却走了,被人用刀刺穿脾肾,下场惨烈,导致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是李天赐,李天赐也获罪正法,黄玉苓无话可说,但是她心里明白,江丞阳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不是江丞阳在最后关头对李天赐“通风报信”,李天赐又怎么会去机场拦截,而如果李天赐不去机场,说不定这时候陈延敖已经在洛杉矶安定下来。 虽然黄玉苓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卑劣,有点善恶不分,但又能如何呢?恨也好怨也罢,都不如自己爱了三十年的男人可以在这世上好好活着强。 大概这便是女人的愚昧之处,也是无奈之处,所以黄玉苓对江丞阳怀恨在心了,自然对婚事也热衷不起来,她甚至撕了自己房门上的大红喜字,整日呆在屋里念经。 宅子里的下人都传黄玉苓疯了,痴了,而陈延敖挪用大塍公款一案也将开庭,包括杨立新在内的几位涉案高管一一逮捕,媒体上便分了两派人,一派为江陈两家的联姻恭贺祝福,看热闹似地八卦江丞阳给陈韵从巴黎订购了多大的鸽子蛋当婚戒,多贵的婚纱当礼服,现场布置将花费多少钱,请了哪些人,这场世纪婚礼又将多么风光无垠;而另一派扬言声名赫赫的大塍传媒只剩一个空壳子,股价大跌,财政掏空,陈家就要倒了,陈韵便是在这种喜哀参半的诡异氛围中迎来自己的大喜之日。 十月十七日,即大婚前的下午,网上已经充斥着江陈两家的新闻,这次江丞阳也算是下了血本,场面搞得很大,商政届都有大佬参加,甚至还请了许多一二线艺人,所以自然不缺眼球。 十七号那天应该是周五,沈瓷吃过午饭之后突然接到陈韵的电话。 “小瓷姐,有空吗?”那边声音冷淡,完全不像是即将当新娘的人。 沈瓷顿了顿,回答:“在上班,有事吗?” 那边停了几秒钟,继而传来略带坚定的声音:“能否帮我一个忙,晚上帮我把周彦约出来吃顿饭。” 一步错,步步错 李大昌和李天赐生于河南信阳下属的固始县,早些年这里是全国贫困县之一,李天赐出生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母亲很快又改嫁去了其他地方,只留下兄弟两在村子里相依为命。 起初母亲还会隔断时间就回来看看,暗地里塞些钱或者带点吃的给他们,可时间久了母亲便不再回来。 改嫁过去的女人自己都未必吃得饱,更何况那种地方家家受穷,哪有条件回来接济前夫的孩子。 有时候贫困可以压倒一切东西,包括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母亲便从此与李大昌兄弟俩疏远了,而那时候李天赐才两三岁,少不更事,什么都不懂,所有的生活压力便全部落在李大昌身上。 李大昌那会儿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笨拙又艰辛地拉扯着李天赐,一天天,日子很难,但他从未想过要抛弃这个弟弟,可村里实在太穷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什么都没得靠的时候只能等着饿死。 母亲走后一年,渐渐没了音讯,李大昌觉得不能在这穷乡僻壤捱下去了,于是把家里能卖的全部卖光,凑了点路费带着李天赐离开了固始县。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口袋里揣了一百三十四块八毛六,是当时卖屋子的钱,现在看上去差不多只能抽包烟,可那时候对我来说是笔巨款。” 李大昌站在半山腰上回忆,脚下是曾经住过的小村庄,身后是坟场,他连夜让阿幸驱车几百公里从甬州回到这里,选了块依山傍水的地方,虽无亭台水榭,但还是叫人花一天时间用大理石砌了台阶和墓台,四周立了围栏,入口处是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 时间匆忙,但他到底不愿亏待李天赐。 阿幸站在台阶上盯着身后的几个人挖坑,山口的风一阵阵刮过来,李大昌的情绪一路上都很平稳,如今站在坟前也丝毫看不出任何悲伤。 “昌爷……” 李大昌稍稍侧身,面向山脚,留给阿幸一个背影。 “从这里出去之后我便带着天赐去了郑州,第一站在那里落脚,坑蒙拐骗偷什么都干过,后来跟人开始走货,起初是烟和酒,货从珠海那边进来,我倒手再卖出去,万幸那时候改革开放正在势头上,内陆捞钱的门道很多,我胆子大又敢做,所以干了两年收益还不错,手里也渐渐有了一些人。” 李大昌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便是在郑州赚到的,一点点囤积人脉和原始资金,也算带着李天赐在郑州定居了下来,以至于李天赐记忆中自己最初呆的地方便是在郑州,而不是在那个穷苦闭塞的固始县。 “我带天赐在郑州住了三年,三年后天赐开始上学,我手里也宽裕了一点,钱和人都有,只是缺好的契机,于是考虑之后带他往南走。” 自固始这边的房子卖掉之后李大昌便不再有家了,从此四海之内兼是漂泊,反正就他和李天赐两个人,去哪儿都一样。 “起初是在珠海,后来又辗转在佛山呆过一阵子,最后定了深圳。” 1980年深圳经济特区正式成立,李大昌过去的时候真的算是最好的时机,那会儿不缺机会不缺门道,只要你敢想敢做敢拼,遍地都是黄金,更何况李大昌有脑子,胆又大手段也狠,底下已经带了一批人,投机倒把走私贩卖,什么赚钱他就去干什么,渐渐形成一套由他制定的体系。 90年代南方经济大潮,李大昌总算站稳了脚跟,李天赐也大了,不好好念书,正经的一样都没学会,却学了一身坏毛病。 在学校打群架,拉帮结派,辱骂老师,仗着李大昌的关系无法无天,李大昌起初也教训过他,可李天赐不听,还为此离家出走,十几岁的孩子从家里偷了一沓现金就不见了,李大昌派人找了几天都没找到,急得都病了,最后还是李天赐自己打了电话回来。 李大昌开车去接的时候李天赐就窝在香港九龙的某间宾馆里,身上钱花完了,已经饿了一天一夜,实在捱不下去才想办法联系了李大昌,而李大昌怎么也没想到他能自己坐船到了香港,此后他便不再管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敢再管,怕他一恼又转眼不见人,而他就这么一个弟弟,所以学习也好品性也罢,往后只要李天赐安安分分在家别乱跑,别闯祸,李大昌只管给足钱,什么都依着,什么都不让他操心。 李天赐初中毕业之后上了当地一所还算不错的大专类学校,也是李大昌托的关系,交了好大一笔赞助费,可是在学校呆了没几个月就闯了祸,叫人把隔壁班一男同学打到断了几根肋骨,对方家长闹到学校,李大昌出面,赔钱道歉,了解下来才知道无非是挣个女孩子,女孩子原本是和那男同学好的,李天赐硬要横插一杠,可女孩看不上他,一怒之下他就叫人去把男孩教训了一顿。 当时这事在学校里闹得挺大,但相对于后来李天赐闯的各种祸,这种级别的真是算小打小闹了。 后来李天赐还干过什么?群架,玩冰,jq,再到伙同钟佳丽一起谋害阮芸,甚至拿刀捅人,所有的错误都是一点点累计的,胆子也是一点点变大,谁让他在这条道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只是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李大昌帮他把事情解决了,对方家长也不再闹,李天赐得以在学校继续念下去,可是没出两个月,校长亲自给李大昌打电话,委婉告知能否让李天赐转学,实在没法子了,他根本没心思念书,还伙同其他同学捣乱,李大昌看形势不乐观,教也教不好了,干脆就让李天赐退学。 十几岁的孩子闲在家能干什么?正事不会,吃喝玩乐他一样都不缺。 “我承认那段时间我没好好管教天赐,手里事情也忙,香港回归之后内陆势头很猛,来南方创业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可我却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千禧年过后我又带天赐去了上海。” 上海是深圳之外另一个天堂。 “那时候上海的房子还不像现在这么寸土寸金,特别是偏一点的地方,我眼光准,一口气在奉贤区买了一排店铺,那时候浦东新区也才成立没几年,周边到处拆迁,店铺行情看涨,我赚了不少。” 李大昌说到这的时候低头笑了笑,已经被岁月磨出痕迹的脸上显出几条皱纹来。 阿幸从头到尾没接话,默默听他往下讲。 “店铺拆掉之后我觉得有些行当不能再往下做了,内陆立法越来越严,总有一天会出事,所以我得重新找行当,正巧甬州那边有人找我一起办纺织厂,我就投了一点钱,刚开始的时候有的赚,但扣掉成本利润并不高,来钱太慢了,还不如我在深圳倒烟快。” 李大昌是赚快钱的人,实业不适合他,他也没耐心耗在办公室里每天算着收入和支出,一笔笔订单熬,年底账上也不见多出几个钱。 “所以纺织厂干了两年我就退出来了,这个你应该知道,那时候你已经在我手底下做事。” 阿幸自然还记得,那会儿他刚遇到李大昌,入了他的眼,便被带在身边帮着干事。纺织厂开了两年效益还不错,可李大昌坚持撤资,还从合伙人那里讹了一笔,外人都以为那笔钱是李大昌应得的,散伙分家嘛,拿点钱很正常,但阿幸知道,这笔钱得来不义。 纺织厂撤资之后李大昌便用那笔钱在附近又买了几块地,那时候甬州周边还没开发,乡下地都特别便宜,李大昌自己造厂房,出租或者售卖,那是李大昌开始涉足房地产的第一步,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利用手里的资源和人脉拿地,短短几年手里的原始资金已经翻了几番,他干脆从上海搬到甬州定居,也是在那里认识了江丞阳。 后面的事阿幸都知道了,知道他是如何运作手里的人脉资源,一步步从倒货走私的小贩变成如今人人尊敬的著名企业家,慈善家和开发商。 “以前的事我还记得,要谢昌爷当年赏口饭吃。”阿幸出声,服帖尊敬。 李大昌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就独独看中你吗?” 那会儿阿幸也才不过十多岁,个子瘦瘦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担,看上去还一副木愣愣的样子,凭什么李大昌要把他带在身边? 这点阿幸也不明白,问:“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十几年前的样子,穷,没爹没娘,一贫如洗。” “……” 这个理由让阿幸有些吃惊,但事实确实如此,他是孤儿,当年的处境用“流落街头”几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刚遇到李大昌那会儿连一日三餐都保证不了。 “可是穷有时候未必是坏事,因为穷能激发人的潜力,让你跪着也好,爬着也好,就算是匍匐在地上也要一口口抢饭吃,这时候命就变得特别贱,活下去才是唯一目的,可一旦谁给了你一点好处,你会觉得心里特别珍惜。”李大昌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幽幽地盯着阿幸。 阿幸面无表情,心里却明了。 他这些年对李大昌确实没有二心,忠诚,卖命,用沈瓷那句话来说,他就是李大昌身边养的一条狗,狗的命是主人给的,自然要摇尾乞怜。 “呵……”阿幸突然笑了笑,低下头来,“昌爷言重了,我有今天全要仰仗昌爷器重,以前也确实挨过穷,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所以肯定会心存感激。” 李大昌似乎对他的说辞很满意。 “对,人要永远记住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知道来路才能看清去路,只可惜……”李大昌眼底隐约的一点欣慰很快就被阴霾掩盖,“你是挨过穷,所以你知道感恩,知道自己的来路,也知道珍惜,可是天赐没有……” 李大昌当年还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的时候李天赐才只有几岁大,完全不懂事,就算真的挨过穷受过冻也不记得了,而等他有些记忆的时候李大昌手里已经有了些钱,底下人喊他昌爷,喊李天赐便是少爷,以至于李天赐对苦日子完全没有印象,记住的都是那些被人哄着供着只手遮天的生活。 李大昌也确实对他千依百顺,钱管够,凡事都不用他操心,完了还得在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 “我不舍得天赐吃苦,他两三岁的时候跟我从家里出来,一路上很难,我为谁?又是图什么?” 当年他是被逼无奈才把东西卖了离开固始县,起初只是想活条命讨口饭吃,可是这么多年挣下来,手里得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他三十年前的想象,外人看着家缠万贯的李大昌,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苦处? “我年轻时候没找人,到这年纪也没个一男半女,以前是把天赐当儿子养的,想着哪天我年纪大了,手底下这些东西都得交给他,而他替我养老送终,可是没想到最后…” 最后李天赐却早他一步走了。 当年两兄弟从小镇上出去,一路上相依为命,最苦的时候都熬过去了,眼看日子越来越好,往后却只剩下李大昌一个人。 耳边听到枝叶被吹动的声音,李大昌转身,看着面前萧条的墓地。 “你说是谁的错?是我的吗?是我这么多年纵容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早年李大昌揣着一百三十四块钱出去,从郑州去深圳,又从深圳辗转到上海,一路跌打滚爬,做过很多事,也吃过很多苦,但二十多年间手里资产已经囤积无数,这足以证明他作的每项决定都是正确的,眼光准手段高,可独独在李天赐的教育上。 “一开始的时候我狠不下心,觉得他跟我吃了很多苦,我这个当大哥的理应要照顾他,后来钱多了,他有恃无恐,我也没把有些事放在心上,无非就是犯些错嘛,我有能力帮他收拾,以为不足为患,所以睁只眼闭只眼,什么都由着他去,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变本加厉。” 人的心性都是一点点养成的,小时候打个架偷样东西,大了便可能杀人放火,而有时候错误也是慢慢饲养出来的,日积月累,渐渐就收不住了。 李大昌这么多年做了很多正确的决定,一步步往好的方向走,唯独在李天赐的教育上,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把李天赐引上了末路。 结婚前夜 找来的人很快就把坑挖好了,阿幸把钱结掉,示意他们下山。 李大昌从车后座上捧出那只骨灰盒。 “你走之前哭着喊着让大哥带你回家,大哥做到了,这里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天赐,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李大昌抱着骨灰盒一步步踏着大理石台阶往墓台上走去,嘴里自言自语,混着山里的阴气,声音听上去实在悲怆。 阿幸有些不忍看,转过身去。 李大昌亲手把骨灰盒放进挖好的坑里,又捞起旁边的铁锹一点点把土盖上去。 山一程水一程,二十多年前他卖掉房子只身带着不足三岁的李天赐离开这里,二十多年后他抱着李天赐的骨灰盒回来,亲手把他埋了,就埋在村子后面的山腰上。 人生已过一半,家财万贯,可家在哪里? 没人能想象李大昌当时的心情,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都没了,还要自己亲手埋葬。 太阳落山之前李天赐的碑立好了,李大昌在碑前又站了一会儿,大约一根烟的时间,他转过身去拍了下阿幸的肩膀。 “走吧,辛苦一点,天亮之前赶回甬州去。” 翌日便是江丞阳的婚礼,死的人已经埋掉了,剩下的便是该算的账。 阿幸用脚踩灭手里的烟蒂,跟着李大昌上车,很快车轮碾过山路上的落叶,尘土跟着一起飞扬。 起风了,往后怕要不太平。 …… 下午天气预报更新,临近省市夜间将有台风登陆,即时甬州也会受到影响,气象台提醒市民做好防范工作,没事最好别出门。 沈瓷临近下班之前又接到陈韵的电话:“餐厅我已经订好了,半山那间日料餐厅,晚上七点,你让周彦过去。” 沈瓷看了眼窗外的天气,那时看着还算风轻云淡,不像是要刮大风的样子。 “要不你直接联系他吧,我约他也未必会去。” 可陈韵执着得很。 “小瓷姐,帮帮忙。” 其实陈韵之前已经联系过了,但被周彦直接拒绝,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喘口气,“最后一晚了,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他,毕竟追了他这么多年。” 沈瓷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渐渐心软。 “那好吧,我帮你试着约一下,不过我就不去了,夜里刮大风,山上路难走。” 沈瓷大概能猜到陈韵见周彦的目的,无非就是最后一晚想要与他说些知心话,她不愿去当灯泡,也自觉不合适,陈韵也没勉强,或者说陈韵本身也不希望沈瓷在场。 “好,先说声谢谢,不过小瓷姐,最后求你一件事,千万别跟他说是我约的,不然我怕他不会去。” 沈瓷挂了电话,坐在位置上又考虑了几分钟。 她本意上不想欺骗周彦,更何况这种谎话有些无趣,但又觉得陈韵不容易,明天她就将和江丞阳结婚了,往后怕是再也没这种机会,思虑再三之后沈瓷决定还是试一试,但她没有选择打电话,而是直接给周彦发了条短信。 “还记得半山上那间日式餐厅吗,晚上七点,不见不散!”沈瓷玩了个文字游戏,反正她又没指名道姓说和谁吃饭,到时周彦追究起来她也能赖。 很快周彦那边来了回复:“约我吃饭?什么理由?” 沈瓷有些哭笑不得,自上次她喝醉之后与周彦共处一夜,他又不清不楚地说了那些暧昧的话,两人最近都没联系,这会儿主动约他吃饭,周彦大概会乱想。 “没什么理由,吃顿饭而已!”她只能硬着头皮回复,半分钟后周彦的短信追过来。 “不说理由我不去!” 沈瓷无语了,什么时候他也学会耍这种孩子脾气?但想着陈韵电话里落寞的声音,沈瓷只能继续编:“要想知道理由,去了就能知道。” 这招果然灵,很快周彦就答复了:“行,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 由于第二天是江丞阳的婚礼,江家上上下下都在忙,酒店那边也在如火如荼的布置,而宅子里没有女主人,有些需要作主的事就自然落到了秦兰身上,秦兰一个人又忙不过来,便临时把温漪叫过去帮忙。 温漪一走公寓里就只剩下江临岸一人。 上个月还有个下人住在这,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可他不习惯与外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公寓面积也不大,所以一旦可以生活自理后江临岸就把下人遣走了,只让她白天来,这会儿天色渐暗,温漪又难得不在旁边,江临岸也乐得清静,独自关在书房料理工作上的事。 自受伤几个月来项目迟迟没有进展,事情确实多,就差没有日夜兼程了,只是刚坐定便接到于浩的电话。 “喂,还在家忙啊?好歹明天是你们江家的大事,你不用回去看看?”这话听着就是调侃,江临岸懒得理,只问,“你到甬州了?” “到个屁,说是那边有台风,香港飞甬州的航班都停了,恐怕我今天得在机场过一晚。” 这就对了,江临岸不免挑下眉,看来是他被困在机场闲来无事所以打电话来消遣。 “那好好享受,不过明天婚礼前你必须赶回甬州,不然小心江丞阳给你小鞋穿。” “你……”于浩咬牙切齿,正想骂那边却挂了电话,气得他独自在那头瞪眼睛。 风是大概从七点左右开始刮的,沈瓷早早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书,七点半左右外面开始下雨,窗玻璃上都是哗啦啦的敲打声。沈瓷接到陈韵电话的时候差不多八点左右。 “小瓷姐,周彦……不见了……” “什么?” “……” “……” 沈瓷披了件外套拿着车钥匙便跑出去,外面风已经刮起来,雨水冲刷着挡风玻璃。 刚才电话中陈韵支支吾吾,但到底还是把话说清楚了。 “……最后一晚,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过分,甚至可耻,但是我不甘心……我爱了他将近十年,甚至跑去日本找过他,可是最后他心里还是没有我……当时我哥要娶阮芸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我把婚姻给了大塍,但是最后一晚……最后一晚我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沈瓷觉得陈韵简直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爱是什么? 爱不是占有,不是侵犯,可为何这么多人都要以“爱”的名义来做些不该做的事? 冒着大风大雨去找他 临近省市靠海,天气预报说大概八点左右台风会登陆,甬州也会波及。沈瓷出门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这时候,风刮得人都能飞起来,雨势更大,雨刮器开到最大档还是来不及刷,挡风玻璃上一片哗啦啦的水流往下淌。 路上已经少有行人了,车子也很少,这种鬼天气谁愿意出门,但是沈瓷却开着车子疾驰在马路上,她心急如焚,怕周彦出事。刚才电话中陈韵说了,他喝了酒,却还是偏要开车下山,沈瓷也去过那间日料餐厅,开在半山腰上,平时鲜少有人去,路也有些难走,更何况现在还狂风暴雨,她无法相信周彦在这种状态下会发生什么事,而他如果真的出事了沈瓷觉得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是她帮陈韵把人骗上山的,虽然她之前并没料到陈韵会做出这种事,但起码她的初心不良,而自己便是帮凶。 从晶钻豪庭到那间日料餐厅大概需要将近一小时,沈瓷一路飞奔,一边不断给周彦打电话,但对方手机一直不通,一会儿说占线,一会儿说不在服务区,一会儿又说无人接听。 沈瓷没辙,只能再联系陈韵,起初还能打得通,陈韵告知她也在到处找,可是她没开车上山,找起来自然很慢,但第二通再打过去时陈韵那边也断线了,不知是因为台风导致信号中断还是因为山里信号太弱,那时候沈瓷已经开出城区了,正要上山,所有人仿佛都断了联系,她也不能确定周彦还在不在山上。 前面便是黑黝黝的盘山公路,岔路众多,路灯寥寥几盏,雨水刷得挡风玻璃上一片白茫茫。 以前觉得那间日式餐厅开在这种山上挺有情调,够幽静,够风雅,可现在却觉得老板选址的时候脑门上肯定有坑,为什么好好的闹市区不选,非要选这种深山老林? …… 八点左右温漪给江临岸打了一通电话,告知宅子那边的事情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她又陪秦兰去了明天婚礼的酒店,还有一些细节和收尾工作没做完,加上雨太大了,她可能需要晚点回去。 江临岸交代了几句,挂断电话,起身出去倒了一杯水。 将近两小时的工作让他有些乏力,于是端着水杯站在书房的窗前,外面大雨瓢泼,风声鹤唳,似乎好久没见甬州下这么大的雨了,上一次瓢泼大雨是什么时候?江临岸回忆一番,大致应该是大塍董事会改选前夜,那个女人冒着大雨去锦坊找他,那天也是甄小惋的生日,他已经独自在锦坊闷了一天,抽烟喝酒,浑身都是怨气,她正好一头撞进来,浑身湿漉漉的,像只闯入丛林的小鹿。 之前他们已经约好了,她陪他一晚,他让她弟弟继续住在疗养院,并顺势把陈遇推上位,这是一场龌龊的交易,但她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到底还是同意了,就是那晚他把那个女人占为已有,在锦坊二楼的床上,终于如愿以偿。 至今江临岸还清晰记得那晚的场景,淋了雨之后浑身冰凉的躯体,雪白如瓷的皮肤,他手指摸上去的触感和体验,攻势之下她略显僵硬的反应,寒涔涔的眼神,还有每一次战栗与收缩……一切一切,江临岸忍不住闭上眼睛,原来隔了这么长时间他还记得这些,甚至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就觉得胸口有些喘不过去气。 可是那时候自己是否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当时他真的只是想睡她,单纯的欲望和占有欲,纵容用了一些手段,但他没有太贪心,一晚,他只要求一晚,以慰藉自己沉寂了九年的身体,可是为何那晚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江临岸一直觉得自己是克制力极强的人,不然也不会在江家忍了这么多年,可是唯独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一刻都忍不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神,她每一句看似冷淡却总能挑起他心火的话,这些都像鸦片一样让他上瘾。 起初以为自己的占有欲只是源于她的身体,他能从她那里得到纾解和发泄,可渐渐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他开始越来越贪心,她的身体,情绪,包括整颗心,他都想要,也一直在为之付出努力,以为只要自己给她的感情够热够烫,总能把她的心捂暖,可最终结果呢? 江临岸站在窗前不免冷笑,浇着雨水的玻璃上映出一张阴沉的面孔,这时桌上的手机铃声开始响,瞬间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江临岸这才抿唇轻哼一声,这种时候了居然他还能睹雨思人?真是太傻太不自量力了。 江临岸把水杯放到桌上,捞过手机,来电显示是于浩的电话,他不禁蹙眉,被大雨引出来的情绪瞬间收掉了。 “喂,航班可以飞了?” “飞什么飞,甬州那边不是已经开始刮台风了吗?” 江临岸当然知道于浩今晚肯定赶不回来,无非就是借机调侃,笑了笑:“是,刮了,而且级数不小,你打电话就为了这事?” “当然不是,有其他事找你!”一向都喜欢绕圈子的于浩突然急躁起来,顿了顿,问,“你在家?” “嗯。” “一个人?” 对方似乎欲言又止,江临岸干脆把屁股搁桌角上,慢悠悠的问:“到底什么事?” “这样啊……”于浩嘴里嘶了一声,“我知道你最近和老彦闹得不愉快,不过…哎这么跟你说吧,老彦刚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山上撞车了,还受了一点伤,让我想办法过去接他,不过我人也不在甬州啊,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你赶紧找个人过去看看,我怕他真出什么事…” …… 山路上的岔道太多了,又没什么显眼的路标,雨太大,沈瓷已经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最后彻底失去了方向了,心里越发没底。 这地方平时来的人就少,这种天气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沈瓷担心万一周彦真在半道上出事,都不会遇到路人帮忙。 陈韵那边的电话依旧打不通,沈瓷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已经过十点了,意味着她在山上已经摸瞎找了快两个小时。 前面又是一条岔路,往左还是往右?往右似乎刚才已经去过了,那就往左吧……沈瓷决定再找半小时,如果半小时内还是一无所获,她就下山找人帮忙。 沈瓷急打方向盘,车子往左边那条岔路上拐,拐过去才有些后悔起来。 这座山其实并不算太高,因为半山腰上有一些景点和餐厅,甚至还有好几所星级酒店,所以上山的路修得很宽敞,也算平坦,足够两辆车子交车,可沈瓷左拐过来的这条道明显要陡很多,一侧是山体,一侧便是悬崖,悬崖那边也没有修防护栏,此时在雨雾弥漫中根本很难辨识哪些是山道,哪些是悬崖,而不远处可见一块很显眼的黄色警示牌,沈瓷把车子开到旁边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字体——“山道陡峭,禁止车辆通行!” 考虑这里开车实在太危险,沈瓷只能尽量把车子挨着山体那侧靠边停,打了双跳灯,抓了把伞下去。 “周医生……” “周彦!” 沈瓷边往前走边喊,奢望运气好可以得到一丝回应,可回答她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荡在山间的回音,一般这种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放弃了,因为前方混沌,一片雨蒙蒙,旁边还有悬崖,稍不慎就有可能踩空掉下去,更何况还刮着大风,路都看不到尽头,去哪里找?但是沈瓷总有感觉,感觉周彦应该还在山上,她硬着头皮往前继续走,伞根本撑不住,风太大了,她干脆扔掉,淋着大雨走了大概七八分钟,终于看到前方雨雾里闪着两团红光。 那是车子的尾灯! 沈瓷跑过去,终于看清车了,白色车身,车头撞在山体上已经严重变形。 “周医生,周彦!”沈瓷拍打车窗,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依稀看到方向盘上趴着人,可任凭她怎么敲打都没回应,好在门锁没落,她从副驾那边开了门。 沈瓷钻进去,拍打周彦的肩膀,车子还没熄火,里面冷得要命,沈瓷这才发现他居然在车里打了冷气。 “喂,周彦!”沈瓷又推了一把,去扯他的手臂,猛地感觉他身上滚烫,心口一紧,想起电话里陈韵说的话,真是又气又恼,但现在情况已经这样,沈瓷只能费劲把周彦从方向盘上拽起来,让他仰靠在椅子上,又借着车头微弱的灯光查看一番,挡风玻璃没有破,他身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只是眼镜被撞落了,额头有些淤青和擦伤,除了身上烫得厉害之外应该不算严重。 “喂,醒醒!”沈瓷凑过去拍他的脸,连续好几下,总算见他眉头皱了皱,眼皮渐渐弹开来…… “是我,是我沈瓷,你感觉怎么样?” 沈瓷凑到他面前焦躁询问,而落入周彦视线里的却是一张被雨水浸湿的脸。 风雨中的纠缠 “周彦……你听得见吗?感觉怎么样?” “周彦…” “周彦!” 他的视线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终于看清眼前的人,体内燥热的感觉也随之慢慢苏醒。 沈瓷见靠在椅子上的人睁开眼睛,不由欣喜,扶住他的一侧肩。 “有没有哪里受伤?能动吗?” “我车就在前面,能走的话我先送你去医院。” 沈瓷说完又摸了下周彦的额头,依旧滚烫,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转身想去开门,可突然腕上一紧,周彦拽住她的手臂把她一把又拉了回去。 “你做什么?”沈瓷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人影猛地相逼,周彦突然掐住她的肩膀把她摁在旁边副驾驶的椅子上,滚烫的吻侵袭而来,沈瓷一秒停滞,闻到他身上雨水都冲不掉的沉香气。 “唔…”她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想从椅子上起身,可周彦牢牢握住她的两侧手腕不肯松。车里地方又挤,他身体凑过来几乎把沈瓷禁锢在胸口与车椅之间,连抽身的余地都没有。 周彦吻势愈烈,脑中呈现的全是沈瓷的样子,她的眼睛,她的笑容,还有那夜醉酒为她脱去外衣之后那具曼妙的身体,天鹅颈,两侧锁骨,曲线玲珑,皮肤白皙…… 他说过他是正常男人,更何况现在体内燥热,沈瓷的出现勾起了他压制一路的欲望,而这个吻就仿佛是一个宣泄口,如山洪喷涌,冲垮了他最后一点道德底线。 “沈瓷……” 她在挣扎间似乎听到周彦轻唤她的名字,混着急促又粗沉的喘息声,还带着几分哀求,而周彦不断亲吻她的嘴唇,鼻梁,眉心,再一点点往下去……体内欲望愈发堆积,那么强烈又急迫,一开始他还能克制,但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了,只是想要占有,驱散,最后获得圆满。 沈瓷衬衣的扣子被强行扯开了,露出半侧肩膀,肩膀上都是被雨浸透的凉意,周彦亲吻上去,丝绸般滑腻柔软的触感,沈瓷猛地战栗,抵抗不过,或者说她那一点力气在此时的周彦手里根本不堪一击。 “放开…我……”声音从齿间流出来,带着绝望和乞求,可是周彦哪会听得见? 身体摩擦间让他体内的饥渴得到片刻满足,但很快欲望再度卷土重来,这次想要更多,更猛,更密集,于是忍不住把手绕过去,在椅子旁边摸到一个键,轻轻一顶,沈瓷只觉后背往后仰,椅子被倾斜着放倒下去,瞬时前面给周彦腾出一些空间来,他欺身上来。 沈瓷弓着膝盖想要将他推开,但无济于事,周彦干脆直接将她的衬衣扣子一扯到底…… 大雨决堤而下,整座山像是被封在雨雾中,风声如野兽般嘶吼,江临岸撑着伞站在车窗外,车头灯光刺眼,他半眯着眼睛,冰凉的雨水拍打在脸上,车内发生的一切虚虚实实……他们拥抱了,他们亲吻了,沈瓷半仰着躺在周彦身下,咬着牙,捏紧五指,扣子解了,头发散了,露出浑圆的肩膀和黑色的胸衣。 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颈脖往后仰。 江临岸停了呼吸,觉得风声雨声都已经远去,瞳孔中只剩下车内那两具交缠的身体。 真漂亮,这个妖精,狂风大雨山野间的交.合,真是好雅兴! 江临岸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来,这算什么,来看他们即兴表演,还是来看他们在车里野战? 沈瓷不知道陈韵到底在周彦酒里放了什么,但能够鲜明感觉到他身上的燥热之气,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线可以瞥到身上那双通红发亮的眼睛,以往那里总是沉静又安宁的,而此时却染了一层急迫的欲望,且这种欲望已经毫无遮掩,卷着像巨浪一样翻滚而来。 沈瓷不是傻子,她清楚自己此时正面临什么样的境况,这里荒山野岭,喊人或者求助都无门,只能自己解救自己。 “周彦…你冷静…点……”她尽量把头往后仰,弓着身子躲避他的触碰,好不容易挣脱开一只手,想把身上的人拉开,趁机去开车门,可是头一偏,她看到站在车窗外的那具身影…… 风声雨声还有心跳猝停的声音,沈瓷什么都听不见了,眼里只有伞下那道身影,那双狭长的眼睛,像是汲取了山里所有的寒气,幽深,平静,却又令人战栗。 沈瓷只觉胸口窒息,内心深处喷发出许多恐慌感,又像是濒临死亡之时的求生欲。 如果那一夜是海,世界仿佛瞬间颠倒过来,她被这风浪掩入海底,拼命挣扎,呼吸,却还是逃不过死亡。 “不……” “周彦…”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好不好……”她终于出声,声音却像是刚出世的婴孩,微弱低迷,说是哀求,倒不如更像讨饶。 她讨命运放过,讨给自己留点起码的余地,可是已经来得及。 沈瓷紧紧用手掐入周彦的肩膀,用尽全力把身侧的门打开,狂风骤雨扑进来,滚烫的欲望像是突然被冲散。 周彦浑然一震,溃散的理智慢慢聚拢。 “你放开我!”沈瓷趁机将身上的人推开,从车上下去,可江临岸却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离开,背影萧挺。 沈瓷心口如刀割般刺痛,雨水浇灌下来,眼看江临岸就要消失在雨雾中,她在原地站了几秒,还是追了上去。 “江临岸!” 山脉之间有回音,风里雨里,她最终还是嘶吼而出,拼尽全力。 前面的身影总算停了停,但也只是几秒钟,之后继续往前走,撑着伞,义无反顾,越走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那条狭窄的山道上…… 沈瓷只觉脚底发软,身体踉跄,任由冰凉的雨水往身上浇,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江临岸刚才站在车外的眼神,她抬手摁住头,五指插入凌乱的发丝间,摇了几下,想把脑中那些梦魇摆脱掉,可是无能为力,反而被纠缠得更紧,转过身来,看到几米之外站在车旁的周彦…… 婚宴当天 沈瓷觉得那场面真可笑啊,甚至直接笑了出来,嘴角咧着,与几米之外的周彦对视。 周彦好歹清醒了许多,冰凉的雨水刷在身上总有些用处,他刚才是失控了,但不代表失忆,所以自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眼看沈瓷衣衫不整地站在不远处,脸上笑容实在碜人,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几步走过去,想说些什么,但一句“抱歉”到嘴边还是被他生生吞了进去。 这种时候一句“抱歉”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也知道对方不需要。 雨依旧在下,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风刮得山上有被折断的树枝往下落,不远处沈瓷的车灯还亮着,闪着双跳,照出去老远一段距离。 周彦只能沉沉闷一口气,把自己身上的线衣脱下来裹到沈瓷肩膀上。 他的线衣也是湿的凉的,但起码可以蔽体。 沈瓷没拒绝,甚至都没有动,像木偶一样任由周彦把衣服披到她身上,又扣了上面两颗扣子,扣完之后周彦轻轻揽了下她的肩,把她整个人转过来。 “沈瓷……” 面前女人抬起头,雨水早就将她的脸浇湿,眼睛半虚着,勾着一点唇翼。 “我自问自己不伟大,不善良,也不美好,但从未主动去伤害过任何人。”她似娓娓道来,声音透着一点嘲讽,看似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句句戳进周彦的心骨。 这种时候她还不如骂他一顿打他一顿,也好过这样淡淡的讽刺和自责。 下山的时候依旧是沈瓷开车,周彦坐在旁边,坐的是沈瓷的车子,而他的车因为车头被撞坏了只能暂时先留在山上,等雨停了再叫人过来拖。 路上两人也没说话,沈瓷开车把周彦送到门口,车子停下来,她依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周彦淋过一场大雨之后基本已经清醒,却不想为自己辩驳,只是转身瞥了她一眼。 她脸色很差,不知是因为情绪原因还是因为受了凉。 周彦也不好受,脑袋胀胀的,额头上受了伤,这会儿已经感觉到疼痛,他用手轻轻摁了下太阳穴,车内依旧如死一般的沉寂,最后实在忍不住,周彦轻轻吁了一口气。 “今晚的事我很抱歉,我也不想为自己找任何理由开脱,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甚至可以打电话给他解释。” “解释?”沈瓷终于开口,转过身来看着周彦,“你跟谁解释?” 周彦苦涩发笑:“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他指的是江临岸,沈瓷怎么可能不明白。 “那你打算怎么解释?解释我跟你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所看到的都是误会或者幻觉?然后我去求他原谅,让他离开温漪回到我身边?”沈瓷一口气说完,眼底不带一丝涟漪。 周彦有些吃惊,顿了顿,“你要觉得我这么解释没问题,我完全可以。” “可是理由呢?” 她有什么理由再去向他解释? 他又有什么立场再来听她这些解释?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项目进展顺利,即将和温漪结婚,所有一切都朝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在发展,何必再多此一举。 沈瓷低头重重咽了一口气。 “不需要了,刚才是我失态,我不该跑过去追他,没有任何意义。” 她很少做这种无谓的傻事,以前陈遇总说她冷静克制,克制到近乎没有人情,可刚才却因为一时没忍住差点破功了,现在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 “还有,今晚的事你不必把责任全都怪在自己身上,我也有原因,是我帮陈韵把你约出来的,虽然我事先并不知道她会对你做这种事,但是很抱歉,至少我骗了你。”说完她又朝周彦看了看,眸光森冷,“下车吧,衣服我洗好以后再还给你。” 从头到尾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而刚才在山上追着江临岸喊的那个绝望又无助的女人仿佛瞬间消失了。 周彦已经无话可说,只能低头苦笑。 “好,那先这样吧,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别冻感冒!” 他自己推开门下车,外面依旧倾盆大雨,他在雨里站了一会儿,直到沈瓷调转车头驶离。 周彦住的地方离晶钻豪庭并不远,一路上她车速开得很慢,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她需要尽快理清楚,不然心里总是不安。 车子开进小区已经凌晨了,雨势总算小了一点,风也缓下去了。 沈瓷停好车下去,还没走到大厅便听到手机响,上面显示“陈韵”两个字,她努力把气息调匀,接听。 “喂…” “小瓷姐,你找到他了吗?”对方声音透着焦虑,沈瓷心里有火,但暂时发不出来,只觉得浑身凉透了,很是乏力。 “找到了。”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怎么样?” “怎么样?”沈瓷忍不住哼了一声,“喝酒冒雨下山,车子撞在山体上,车头整个变形,另外一侧就是悬崖,大概是他命硬所以没有一头栽进去,不然后果会怎样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更何况你在他酒里到底放了什么,陈韵……”沈瓷觉得一口气有些喘不上,硬生生吞下去。 那边一阵沉默,陈韵也没回答,沈瓷只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罢了,事情已经这样,责备或者怨愤都已经无济于事,沈瓷虽不赞成陈韵的做法,但了解以她做事从不考虑后果的性格来说这么做也不算意外。 “明天就是婚礼,今晚的事到此为止,我不会说出去,相信周彦也不会,但仅此一次,希望你好自为之!”沈瓷口气不大好,今晚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围,不是几句生气就能说清的,“还有,既然你已经决定嫁给江丞阳,且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单从外人来看你以后就是江太太,所以面上的礼数起码还得做到,至少不能在江家那边留下把柄。” 沈瓷说得很婉转,也是好意提醒。江丞阳疯起来根本没有分寸,如果被他知道陈韵在结婚前夜私会暗恋情人,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 陈韵又何尝不知,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妻子在外面不清不楚,即使两人之间并无感情。 沈瓷到家后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居然很快就昏昏沉沉睡着了,难得没有失眠,只是噩梦不断,反复梦到江临岸站在车外的场景,大雨瓢泼,他独自撑了把伞,伞沿下站着一个黑漆漆的身影,目光森寒,盯着她与周彦在车内做着那些龌龊的事。 沈瓷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身上战栗不止,她觉得自己没来由的恐慌,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慌,像野兽一样瞬间可以将她吞噬,此后便再也睡不着了,只能从床上爬起来。 窗外雨已经停了,气温降得有些厉害,沈瓷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强迫自己灌下去之后才觉得抖得没那么厉害。 她拿着空杯子走进卧室,闹钟显示此时已经四点左右,天大概快亮了吧。 沈瓷披了件外套坐在床头,打开柜子上的第一个抽屉,抽屉里有一本本子,她最近几个月养成了失眠就爬起来写日记的习惯。 第二天是周六,网上充斥着江陈两家婚礼的报道。 上午是传统仪式,男方去女方家迎娶新娘,江丞阳以新郎官的身份在陈宅向黄玉苓敬茶,这一场面也被人拍下来传到了网,沈瓷也看了,陈韵一袭白色婚纱,笑容柔和地跪在毯子上,旁边江丞阳也随着她毕恭毕敬地跪着敬茶,倒也很符合讨喜女婿的模子,只是黄玉苓的笑容装得有些勉强。 陈家之前也发生了很多事,特别是遗嘱曝光后黄玉苓算是身败名裂了,网上最近关于她的负面新闻很多,这种特殊时刻镜头里自然会拍她的特写,一身宝蓝色定制刺绣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妆是精心化的,但即使如此也依旧掩盖不了她身上的倦意和憔悴,雀斑,皱纹,黑眼圈,那张脸在高倍镜头和灯光下简直原形毕露。 沈瓷看了心里有些怪异,当初陈遇带她第一次见黄玉苓的场景至今还记得,是在大塍办公楼下的餐厅,她被司机秘书前簇后拥地走进来,把十几万的挎包往桌上一放。 “你就是阿遇说的那个女编辑?” 当时黄玉苓趾高气昂的模样真的很刺眼,沈瓷也没少受她的气,可如今见她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沈瓷把网页关了,起身去煮粥。 那时候才不过上午十一点,她突然接到陈遇的电话。 “你什么时候过来?”陈遇声音听上去也有几分疲惫,不过从口吻中可见他并不知道昨晚陈韵做了什么事,沈瓷也没多言,只说:“晚一点吧,我还在赶一篇稿子,写完就过去。” 这些当然只是借口,沈瓷不想这么早过去,那边记者媒体聚了一大堆,还有很多她不想见到的人,所以打算等天黑了她再过去露个脸,也算进了礼数就行。 江陈婚礼办得很高调,各大网站都奉为热点和头条,沈瓷差不多等到下午五点才开始换衣服化妆。 想着场面办得这么大,酒店肯定没有停车位了,沈瓷便打车去,可车子开到外围便被保安拦了下来,酒店周围都设了严格的警卫,据说那天甬州动用了一百多名警力来维持当晚的婚宴秩序,可见里头邀请的宾客来头都不小,沈瓷最终只能出示邀请函,下车步行过去。 打了照面 很快沈瓷便站在了酒店门口,前面十几米便是婚宴入口处,人潮涌动,花团锦簇,毯子也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里头热闹又奢华的气氛,沈瓷却犹豫不前了,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喘不过气。 还是不进去了吧,以免再遇到不该见的人。 沈瓷打定主意,最终还是放弃去参加婚宴的念想,掏出手机准备给陈韵发条短信,可刚打了一行字,听到身后有人喊。 “沈小姐?” 沈瓷心口一跳,回过头来,落入视线的是一双身影。 江临岸一袭黑色西装,温漪一袭浅粉色礼服,两人携手并肩站在一起,一侧高挺冷峻,一侧柔婉夺目,唯独沈瓷猝不及防,连躲都已经来不及。 她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就遇到他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能把手指都拧在一起。 “远远看背影觉得有点像,没想到还真是你啊,怎么,不进去?”温漪表现很自然,像是巧遇的老友。 沈瓷目光勉强定了定,不敢往她旁边看,只回答:“有点事,要先走了。” 温漪:“这么快,你还没进去吧?” 被当面戳穿,沈瓷有些压抑,低了下头:“本来是要进去的,不过有事必须赶去处理,已经打过招呼了。”她想赶紧逃离,无论用什么借口,可对面温漪突然松开江临岸的手臂向前一步。 “来都来了,怎么也得进去看看。”她作势相邀沈瓷,沈瓷避闪不及,还是忍不住往江临岸那边瞥了一眼,刚好看到他冷沉的目光射过来,秋夜似乎更冷,浑噩之间往后退了半步。 “我就不进去了,真的有事。”沈瓷拒绝,可温漪不依不饶,甚至干脆缠上她的手臂。 “什么事非得今晚去处理啊,再说我知道你和陈韵的私交很好,今天是她终身大事,你作为朋友理应去现场送声祝福,走吧,我们一起进去。”她作势拉沈瓷,像个亲密的朋友,沈瓷见推不开,只能另找借口。 “你先进去吧,我还需要在这里等一等。” “等一等?等什么?等人啊?”温漪笑容满满,却好像认死理似的就要沈瓷一起进去。 沈瓷知道今晚里面会有很多记者在场,他们三人一同出现将会引起什么反应?真要唯恐天下不乱么?所以沈瓷绝对不愿跟他们一起进去,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对,我等人!” “等谁啊?”温漪还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沈瓷差点一口气喘不上。 她这算什么意思?非要在这给她难堪么? “我等…” “她等我!” 沈瓷被身后的声音打断,刚想回头,只觉腰上缠过来一条手臂。 “抱歉,路上有点堵车,不是让你在停车场等我么?”低柔的声音压在沈瓷耳边,带着经年不散的沉香气,沈瓷只觉一个激灵,转身抬头,对上周彦深黑透亮的眸子,此后脑中仅剩的一点理智都没有了,潜意识地转过来看向江临岸,后者还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只是目光还是落在了周彦搂住沈瓷的那只手上。 沈瓷浑然一颤,想到昨晚他站在大雨中绝戾的身影,心里有话几乎快要蹦出口,却见江临岸嘴角突然一勾,带点蔑意,瞟了沈瓷一眼,却很自然地伸手把温漪揽到怀里,淡淡说:“走吧,少管别人闲事!” 沈瓷努力拧住的一口气突然泄了,快要蹦到嘴边的话也被她硬生生吞了下去。 别人……呵,她在他心中终于变成了所谓的“别人”。 温漪为此也明显顿了顿,但很快恢复过来,保持笑容。 “原来是等周医生啊,那既然现在人到了,走吧,一起进去。”说完温漪便挽着江临岸往前走,留下沈瓷和周彦站在原地,走出去没多远,温漪还回头看了看,只见周彦依旧环着沈瓷的腰,她不免轻笑,问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江临岸。 “他们两人什么时候好上了?” 江临岸的脚步停了停,转身看了温漪一眼,温漪一脸疑惑,似乎在虔诚地等答案,而江临岸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眼梢抬了抬。 “走吧,已经晚了。” 等两人走远,背影混入灯光中彻底看不见,沈瓷才将肩膀转了转,从周彦怀里挣脱出来。 “谢谢!” 周彦不觉笑:“谢谢?你谢我什么?” “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可我并不这么觉得,刚才那么做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 沈瓷懂周彦的意思,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走吧,先进去。” “进去?我以为你要走了。” 按理沈瓷也不该再来这种场合,只是……她突然抬头笑了一声:“走?本来我是打算走了,不过你都能来,我也没理由无故缺席。” 这话说得周彦简直无法反驳。 昨晚发生了一些事,特别是陈韵的行为确实过分,沈瓷以为周彦肯定不会来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只是周彦也有无奈之处。 “我来是因为我外公的原因。” “你外公?跟你外公有什么关系?” 沈瓷还不知道周彦和萧镇远的关系,自然不清楚江家办喜事周彦是肯定要到场的。 周彦也不想多作解释,随口回答:“没什么,先进去吧。” 现场婚宴的场面可想而知,江丞阳一向喜欢做些高调又夺人眼球的事,所以这次婚宴真是做足了场面。 宴会厅内人潮济济,都穿着华丽的礼服或者西装,内场布置也很奢华,以至于沈瓷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站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也自知不适合这种地方,于是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锁定陈韵和江丞阳正被一群宾客围着。 “我过去打声招呼就走,你呢?”她问旁边的周彦。 周彦看了眼,萧镇远和江巍正站在不远处,他回答:“那你过去吧,我在这等你。” 沈瓷知道他大概也不想跟陈韵打照面,于是没再多问,自己走过去,刚好围住陈韵的宾客散了,旁边江丞阳却借机一臂把她勾到怀中,当众在她额上落了一个吻。 那模样显得有些轻佻,双颊也是一片红晕,很明显是喝多了。 “你干什么?”陈韵明显不悦,躲闪不及,江丞阳却借着酒劲继续拿鼻子往她脸上蹭,边蹭边贴着她的耳根说:“我能干什么,你一口呗!” 如此轻浮的模样弄得陈韵又羞又恼,试图把他推开。 “……这么多人你注意点分寸!” “什么分寸?过了今晚你就是我女人了,我亲自个儿女人犯法?” 江丞阳明显不理会,手更是变本加厉地贴着陈韵的腰线往下移,周围众目睽睽,记者和媒体的相机更是布得满场都是,陈韵不能当场闹翻,还得始终保持微笑和甜蜜,却忍不住心内恶心。 “江丞阳我警告你,手放规矩一点,不然有你好看!”她几乎咬牙切齿地低声轻吼出来,吼完还得留意周围是否有人,如此难堪又局促的模样刚好一丝不漏全部落入沈瓷眼中。 沈瓷不觉心内悲凉,对于陈韵的选择她无法判断对错,只是隐约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小时候她特别羡慕那些生在富贵人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孩子,觉得她们从小衣食无忧特别幸福,可现在看来未必如此,难怪陈遇以前老说自己根本不想生在陈家这种家庭,周围环境和使命迫使他们必须言不由衷或者身不由己,就如陈韵这样,为了某些利益必须出卖自己的婚姻,对比下来沈瓷甚至觉得也不比自己轻松多少。 眼前江丞阳还在借着酒劲“撒泼”,陈韵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沈瓷忍不住轻咳一声。 “陈韵!” 听到声音陈韵立即推开江丞阳转过身来,眼底难堪过后是惊讶之情。 “小瓷姐…” 沈瓷缓步上前,轻轻扯了一点笑:“恭喜!” 一句“恭喜”含了多少讽刺,陈韵又岂会听不懂,低头苦笑:“谢谢!” 旁边江丞阳自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到沈瓷那一刻表情有些微顿,但很快恢复过来,又贴过去搂住陈韵,嘴里却阴阳怪气地说:“沈小姐,稀客啊!” 沈瓷努力忽略掉江丞阳那双被酒精和喧嚣熏红的眼睛,没接他话,只是看向陈韵:“我一会儿还有事,所以跟你打声招呼就得走。” 结果说完江丞阳又把话头抢过去:“干嘛这么急着要走,来都来了,起码得跟我弟弟打声招呼吧。”说话间又佯装在人群中搜索,自言自语地问:“临岸呢,刚才我才见他和温漪一起进来。”说罢又招手叫了人过来,“去,去把江临岸给我找来,就说他老相好到了,过来打声招呼照个面!” 江丞阳这是想要借机搞事的节奏,陈韵立即喝止:“酒喝多了你发什么神经,小瓷姐你别理他,走,我哥刚还在找你。”说完拉着沈瓷走到一边去,旁边刚好是条走廊,穿过走廊陈韵才松手。 沈瓷环顾四周,应该是酒店的中庭,户外,比之宴会厅冷清了不少。 “你把我拉来这是有其他事吧?” 你可曾为谁不顾一切过 很显然陈遇根本不在这里,无非是陈韵找了个借口罢了,沈瓷也明白,于是转过身来。 “说吧,你把我拉来这里想说什么?” 陈韵顿了顿,见四下没人才压低声音开口:“周彦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沈瓷直接惊在当场。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和江丞阳的婚礼,外面满场宾客,她居然还有心思来问周彦的事? “你……”沈瓷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陈韵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不可理喻?” 沈瓷:“……” 陈韵:“无所谓了,到这种时候我也已经没什么可在乎,更何况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不喜欢装腔作势,心里想要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我和周彦已经没有可能,或者说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可能,以前我还多少有点念想,但经过昨晚……” 陈韵说到这便停了下来,一手抱住膀子,那是沈瓷也常惯用的姿势,代表心里有防备,无助或者失落的心情,而彼时眼前的女孩一身抹胸白色礼服,裙摆上绣满碎钻,据说是江丞阳专门找人从法国定制,光人工就花了上百个小时,如此才衬得陈韵珠光宝气,身材妖娆,可她眼底那抹黯色大概穿多贵的衣服都遮掩不了。 “算了,昨晚的事不提也罢,我现在只是问问他的情况。”、 沈瓷吁口气:“你想知道他什么情况?如果是问身体方面,昨天电话里也跟你说了,车头被撞毁,前额和身上都有擦伤,不过好在万幸不算严重,没有铸成大错,如果是问其他方面…”沈瓷顿了顿,“抱歉我也不清楚,你大可以自己去当面问他。” “当面问他?” “对,他也来了,现在人应该就在大厅。” 这点陈韵倒没料到,以为发生昨晚那种事,周彦肯定不会再来参加她的婚礼。 “没想到啊,居然他还愿意来。”说这话的时候陈韵嘴角带笑,像是自嘲。 沈瓷又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昨晚你要……” “我要约他出来吃饭,甚至在他酒杯里下药,对吗?” “……” 这点搁谁身上都理解不了,明明周彦从头到尾都没接受过陈韵,陈韵心里也应该清楚这一点,可为何还要来这一遭? 撒谎,欺骗,强求一起共进晚餐,最后甚至在酒里下药,这些行为用“不择手段”来形容也不为过,而且还是用在她爱了十年的男人身上。 沈瓷:“难道你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陈韵:“后果?什么后果?” 沈瓷:“先撇开声誉和影响不讲,他肯定会受到伤害,与你决裂,至少也会生气,最后你们可能连起码的朋友都没得做。” 陈韵:“这是你的理解!” 沈瓷:“什么意思?” 陈韵抬头看了眼,不远处便是灯光辉煌的大厅,周围却十分冷清,像是两个世界,一个虚幻,一个现实。 她轻轻皱了皱眉,笑着问:“小瓷姐,你曾不顾一切想要追随过一个人没有?那种不计后果,不图回报,只是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甚至一秒钟也好。” 沈瓷:“……” 陈韵:“大概你没有过吧,毕竟你是这么理智的人,不可能为了某个人某段感情做出荒唐的事,可是我有,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只身跑去日本,只因为听人说他去日本留学了,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的住址,可是没关系,这丝毫不影响我去见他的决心,反正我先飞过去嘛,说不定他愿意出来见我呢,甚至我都已经作了往后的打算。我当时想啊,只要他出来见我一面,我可以不顾一切留在那里,我就是抱着这种侥幸心理,却也万分笃定。” 陈韵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嘴角带笑,眼中仿佛还蕴着当年孤身飞往日本的期许,可是从头到尾周彦都没给过她任何承诺,她当时是抱着怎样的自信只身飞往一个陌生的国度甚至作了久居的打算?这点没人知,也没人能够理解,但沈瓷从中看到了她身上为爱而疯的孤勇。 陈韵:“连我哥都骂我神经病,为了一个男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语言不通,对方还不待见,可是没关系啊,爱情本来就是用来令人发狂的,我心甘情愿,甚至甘之若饴,就像……就像向日葵和烈日,烈日一直在天上跑,向日葵便在地上围着他转,这种非他不可的感觉你能体会么?” 陈韵站在起风的庭院里回忆,言语表情中都是少女痴迷,沈瓷不是不能理解,陈韵追了周彦将近十年,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个男人几乎占据了她一整个青春的时间。 少女怀春,单恋,痴迷,这些词都已经无法表述陈韵对周彦的感情。 “他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场梦,尽管知道结局不会好,梦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但还是希望在梦碎之前去拥有一次,哪怕最终一无所获,或者如你所说,我和他之间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可是那又怎样呢,我又不缺朋友,缺的只是他的回应和爱而已。”陈韵失落地说完这些话。 沈瓷看着她一身礼服,妆容精致,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璀璨,她一边承认她对周彦的感情,一边又置身于现实。 现实中她已经一声嫁衣成为了别人的新娘,从此再狂热的感情也必须深埋心底,所以她才能顺理成章地为自己昨晚的行为找了个借口,确切点说是合理解释,逻辑上令沈瓷有些接受不了,但仔细一想,陈韵在周彦身上花了将近十年时间,还不许她最后试图争取和拥有一次么? 陈韵低头又笑了笑,却无意识地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 “你现在心里肯定在骂我不要脸,为了一个人男人用这种手段,可是无所谓,我想的没你那么多,包袱也没你那么重,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一样东西讨了十年讨不到,总得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以最后这点愚蠢的孤勇。”说话间陈韵抬起头来,凉风吹开她鬓角的发丝,沈瓷在她苦涩的眸光间捕捉到一点倔强。 对,愚蠢的孤勇,如飞蛾扑火般悲壮又缺失理智。 沈瓷之前无法接受,现在却觉得似乎也情有可原,就当少女圆梦,付出的感情总想有点回报。 “如果你觉得一切值得,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以后注意,毕竟你和江丞阳结婚了,他不是什么大度的男人,万一被他知道你结婚前夜去找过周彦…”沈瓷有些担心,陈韵却突然一笑,表现得异常轻松。 “行了我知道,我以后会注意,只是你……小瓷姐,你真是什么都好,就有一点让人受不了。” 沈瓷无语,说半天倒绕到她身上来了。 “我什么让你受不了?” 陈韵抿着唇想了想:“嗯…你个人包袱太重,总是顾虑太多又想得太远,所以结果要么就是自我牺牲,要么就是拒绝逃避。” 仿佛一语成谶,沈瓷不觉心口抖了抖。是啊,她确实总是诸多顾虑,做不到像陈韵这样敢爱敢恨,这也是她喜欢陈韵的理由之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这话是俗气一点,可是小瓷姐,你说我自私也好,无耻也罢,起码我是为我自己去争取,你呢?你是否为自己的感情努力过,疯狂过,不顾一切过?”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沈瓷脑中都会回响陈韵质问她的这段话,言辞凿凿,无法反驳。 沈瓷站在原地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直至夜风吹过来令她眉目凉瑟,她才抬起头来。 “对,我是没有替自己争取过,但是‘不顾一切’是你所理解的感情,不是我的,我们情况不同,所以没有可比性。” 陈韵是从小衣食无忧的富家千金,自然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沈瓷不一样,她手里拥有的本就不富硕,人情冷暖又经历了这么多,怎么可能像陈韵那样抛开包袱释放自己。 “好了,既然你不愿多说,我也就不问了,昨晚谢谢你开车上山找他,我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但并不后悔。”如果时间重来一回,陈韵坚信自己还会那么做。 她抬手又轻拍沈瓷的肩膀:“我先进去了,出来久了里面会有人找我,这种场合我知道你不愿意久留,要是觉得闷的话就先走吧,我不会介意。” 陈韵还是懂沈瓷的,两人相视一眼,各自都怀有无奈,所以语言在此时就显得苍白无力,最终陈韵也只是抱了下膀子。 “行了外面有点冷,我进去了,空了联系!”说完转身,走几步又突然停住脚。 沈瓷见她的背影定在那里,像有什么痛苦的决定要作,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转过身来。 “对了忘了问你,方灼来了吗?” 沈瓷一顿,想起那晚方灼收到请帖时的表情。 “我没看到他,大概还没到吧。” “还没到?” 那时候已经过了八点半,晚宴早就开始了,陈韵不觉苦笑,摇头:“他说他不会来,没想到果然没来,不过无所谓,他不来更好!”说完耸了下肩,抱着膀子转身消失在不远处走廊口的树荫里。 陈韵走后沈瓷在中庭又站了一会儿,夜风习习,刚好可以用来整理她混乱的思绪,直至身上觉得有些凉了她才慢慢往宴会厅的方向走,可是刚走几步便听到一声“噼啪”声,不远处的树荫下似乎站着人…… 他要她给个解释 沈瓷走近几步才看清人影,树下站的竟然是江临岸,正举着打火机点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的,沈瓷想躲也已经来不及,树荫下那道冷涩的目光已经直挺挺地朝她射过来。 好吧,冤家路窄,更何况那里是回宴会厅的必经之路,沈瓷根本绕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打算从他旁边的小径上默默走过去。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沈瓷一步步靠近,空气中散着初秋草木的味道,隐约已经可以闻到一点烟草气。 她不敢与他对视,甚至不敢抬头,一路拧着手指过去,直到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稍稍抬起下颚来,用余光留意,树荫下的男人似乎一直保持刚才的站姿,身体斜斜地靠在树杆上,只是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者说她根本没胆看。 之前两人也曾在联盛见过一次,当时也是晚上,树影婆娑,他们隔着几十米距离对望,那是江临岸受伤数月之后沈瓷第一次见到他,当时用翻江倒海来形容她的心情也不为过,紧张得要死,准备了诸多腹稿要与他打招呼,可是最终呢?最终这个男人只是从她身边默默走过,把她彻头彻尾当成了空气。 这次应该也是一样吧,这种场合他不会怎样! 沈瓷一路安慰,一路又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思,好不容易挪到了树荫底下,眼看就要擦肩过去了,靠在树杆上的人依旧没反应。 沈瓷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干脆抬起头来快步往前走,地上的两条影子就要重叠交错,却见旁边身影突然动了动,沈瓷手腕一紧,呼吸停滞。 江临岸还是在最后一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可明明握的只是她的手臂,沈瓷却觉得连同心脏也一起被握住了,胸腔间有些喘不过气,只能阖上眼睛。 两人错肩站在树荫下面,谁都看不到谁的脸,可是沈瓷能够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酒味和烟味。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仿佛时间对于他们两人而言总会莫名其妙地停止,可是这是什么地方?不远处就是宴会厅,那边有众多记者和宾客,还有他的未婚妻。 沈瓷不想做这种无意义的僵持,于是率先转过身来,勉强扯了下嘴角。 “江总有事吗!” 一句“江总”似乎刺激到他了,眼前男人眼皮皱了皱,把烟放到嘴里抽了一口。 “没事!” 他边吐烟圈边回答,雾气都扑到沈瓷脸上。 沈瓷别了下头,皱着眉:“那麻烦江总松手!” “不松!” “……” 一句话把沈瓷顶回去了,弄得沈瓷有些措手不及。 他这算什么,耍赖么? 沈瓷不想跟他在这耗下去,于是自己扭着手臂想抽出来,可是江临岸握得忒紧,大掌像把钳子似的箍在上面,任由沈瓷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更可气的是他一手拧住她的手臂,一手捏烟,不时还像没事人似地抽一口,全然不顾沈瓷狼狈挣扎,那模样倒像是他在教训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小狗。 最后沈瓷也恼了,抬头与他对视。 “你这样有意思么?赶快松手!”这话口气很重,但声音却全被她压在喉咙口,生怕吼大了被人听见。 结果吼完对方仍旧没什么反应,只是吐着眼圈半眯着眼,低头死死盯住沈瓷。 对方黑眸闪耀,一秒,两秒……夜色中眼波流动,依稀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沈瓷屏住呼吸,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可下一秒,江临岸眼神一虚。 “你今天化妆了?” “什么?” “化得难看得要死,还是喜欢你以前素颜的样子。” “……” 沈瓷一时无语,这算神转折么? “你……”她刚想开口,面前江临岸却突然腰杆一软,整个人站不住似地往后靠,后面刚好是树杆,他半倚在上面才勉强站定,而大掌还箍在沈瓷手臂上,以至于人往后倒的时候把沈瓷也一并带了过去,结果可想而知,沈瓷半个身子几乎趴到了他胸口,江临岸适时托住,条件反射似地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 风声还在继续,两人却定在那里,近距离对视,沈瓷看到他眼眶里的红血丝,而江临岸清晰闻到她的鼻息,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那一瞬如当头棒斥,仿佛在他终日混沌的脑中突然辟出一道光。 沈瓷感受到腰后传来的热度,来自他的手掌,而眼前那道目光也越来越沉,越来越深,只至江临岸的胸口开始起伏,呼吸不畅。 “沈瓷……”他沙哑出声。 沈瓷已经感觉出不对劲,立马伸手推开,从他怀里站了起来。 “抱歉,你喝多了。” “确实,但我脑子是清醒的,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 “谈?谈什么?”沈瓷往后退了一步,退到安全的位置,“我并不觉得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可谈。” “就因为周彦?” “什么?”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你离开我,甚至在我住院期间都没出现一次,只是因为周彦的原因?” 沈瓷一时失语。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存在某种默契,之前江临岸中弹受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沈瓷“不闻不问”,也不愿去医院见他一面,而江临岸居然也没主动联系过她,两人像陌生人一样过了这么久,彼此缄默,缄默到沈瓷都几乎产生错觉,仿佛那颗穿透他腰骨的子弹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可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被子弹射穿的伤口愈合了,江临岸也已恢复生活自理,原本应该继续沉默下去,可他却突然跑到面前来质问她这个问题。 沈瓷低头闭了下眼睛,看来还是躲不过去啊,该解释的还得解释。 她干脆重重沉了一口气,抬头与江临岸对视。 “我很感谢当初你为我挡了那颗子弹,也很庆幸你能够重伤痊愈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至于我没去看你的原因其实有很多,那阵子工作太忙,我也不方便去医院找你,拖了一段时间,后来知道你没什么大碍了,我觉得也已经没有去看你的必要。” 沈瓷讲了一段冠冕堂皇的理由。 江临岸抽着嘴角冷笑。 “你觉得我会信?” 工作太忙,不方便?这是赤裸裸的敷衍吧,他当然不信,也实在没办法去信,可是沈瓷的样子却看上去不以为然。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我抽不开身?说我不想去见你?还是说我因为某些原因根本不可能再跟你见面?” 沈瓷也是一吼而出,吼完愤愤看着江临岸。 江临岸想从她眼中捕捉到丝毫痛苦或者不舍,可徒然无功。 “某些原因?你所谓的某些原因不过就是顾忌周彦,不过也对,都已经睡一起了当然不方便再去医院看我。” “什么睡一起?”沈瓷立马反驳。 江临岸哼了一声,其实有些话他一直不愿意说是因为难以启齿,真相对他而言太过残忍了,他假装不闻不问便可当不知,可是每每见到这个女人总能轻易挑起他的心火。 他又喝了酒,借着酒劲有些话就很容易被说出来了。 “你真当我不知道?我受伤住院的时候你在哪?我昏迷不醒面临半身不遂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手术之后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又在哪?真的是在忙吗?忙什么?忙工作?忙采访?” 江临岸捏着沈瓷的手臂质问,语气激动,脸色沉冷。 沈瓷看着他起伏不断的胸口,想着那段时间他应该很痛苦吧,术后刀口的疼痛,对未来病情的渺茫,还有终日卧床生活无法自理的窘迫和沉闷,这些都无法想象。 他刚才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可她又何尝不是。 “我在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够早日康复,虽然我没能去见你,更没有陪在你身边一起度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但这并不代表我心里没有你,相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所以我不能在你身边,更不能去见你。”沈瓷在心里默默念出这段话,可也仅限于在心里,嘴上她只字未提。 江临岸看着她幽幽清冷的眸光,握住她手臂的手指越发收紧。 “说话!” 沈瓷重重咽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月色中那张森寒的面孔。 沈瓷:“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江临岸:“我住院那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沈瓷有些无奈,为什么他非要揪着不放? 沈瓷:“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江临岸:“有,对你而言或许已经不重要,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偏要执着得到一个答案,沈瓷又抽了一口气。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 “理由,我想要听你说理由!到底什么原因你连看都不愿去看我一眼?” 他为她挡了一枪,生命垂危生不如死的时候她却连个脸都不愿露,他生气绝望更多的却还是不甘。 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总该给他一个明确的理由吧。 沈瓷侧头轻轻笑了笑:“理由?我觉得理由你应该知道!” “我为何会知道?” “难道没人告诉你?” 江临岸眼神一顿,继而手指更为收紧,但很快又逼视沈瓷:“别人说的未必能信,就算我知道,也要听你亲口再说一遍!” 尽管种种迹象都已经直指那个方向,但是他仍心存侥幸,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可沈瓷几乎不敢看他那双眼睛,冷涩中分明带着希冀。 他还在期许什么? 他还在渴望什么? 要她做到怎样才能令他彻底绝望? 真想一把掐死你 沈瓷轻轻抽了下手臂,抽不开,干脆也就不动了,默默站直,轻吁一口气。 “好,如果你一定要我再复述一遍,那我如你所愿……你所看到所听到的都是真的,你大可以去相信,甚至事实可能远比那些更加不耻……”沈瓷说到这稍稍缓了一口气,继续,“对,我和周彦在一起了,就在你受伤住院期间,我甚至已经搬过去和他同住,但他不希望我和你再有往来,所以我承诺以后再也不见你,这就是全部的理由和答案。” 沈瓷想着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回头无路了,倒不如一刀切到底。 她把话都说绝了,等着江临岸的反应。 面前男人先是一片呆滞,继而呼吸急促起来,目中血光凝聚,死死盯着眼前的沈瓷。 沈瓷后背泛起凉意,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我……” 她想推开他往后退两步,可还是迟了,未等她行动江临岸已经一手掐住沈瓷的脖子。 “你有没有一点良心?有没有?”几乎嘶吼而出,额上青筋暴起。 他是怒极了才会这样。 沈瓷挣了几下没挣得开,干脆与他对视。 “对,我没什么良心,可是你也没义务…一定要我去见你……”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难道……不是吗?我知道你救过我,我心存感激,但当时那一枪…是你自愿冲上去替我挡的……没人逼你!” “你……” “还有,我以前就说过,我对你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止于床上,而且一直是你逼我的,你一厢情愿,跟我没有关系……以前我还能忍受,但是现在不行,现在有周彦了,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够……能够……” 脖子上的手掌掐得越来越紧,沈瓷渐渐呼吸不畅,但她并没有躲,只是盯着江临岸的眼睛。 他大概喝了不少酒,被酒精烘出来的戾气越来越重,眼中一片红光之外全是绝戾,又把全身怒气都转嫁到了掐住沈瓷的手上。 “希望我们以后能够怎样?”他咬牙切齿地问。 沈瓷屏住一口气,回答:“希望我们以后能够……分得清楚一点,最好也少见面,因为我不想……不想让周彦多心……” 她嘴里心里装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江临岸咽着气不断加重手里的力度,掌下是她纤细的脖子,还能感受到这女人温热跳突的动脉。 真残忍啊,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温顺地躺在自己怀里,她性子硬,不愿说软话,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这些江临岸都知道,他也不介意,但她何至于这么对他? 他不惜把命都给她,她却连起码的一丝关心,甚至一丝怜悯都不愿意给。 真正是没心没肺吗? 江临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像是被堵了块石头,可是戾气更重,真想就这么掐死她,也好过彼此痛苦。 沈瓷脸色越发涨红,呼吸急促,可眼底却依旧一片清寒。 她将永远记住江临岸此时的那双眼睛,透着狠,恨,还有绝望。 直至身后响起一道响亮的呵斥:“你在干什么!” 周彦从走廊那头冲过来,用劲抽开江临岸的手臂,沈瓷身子发虚,往后倒,被周彦适时搂住,因为呼吸不畅咳得有些厉害,脸色也是一片通红。 “有没有感觉怎么样?”他关切地问。 沈瓷摇头,又咳了两声,扶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站直,周彦却没松手,继续搂着,抬头质问江临岸:“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江临岸步子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在树杆上。 是啊,他是疯了,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几乎让他五内俱焚,一秒也待不下去了,继而推过周彦的肩从树荫里走了出去,离开时的步伐快速而狼狈,沈瓷不敢回头看,死死揪住周彦的袖子。 周彦低头看了眼,她目光发直,浑身战栗,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他只能将她扶正翻过来面向自己。 “为什么刚才不反抗?”。 沈瓷依旧只是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还是不说话,周彦有些生气。 “知不知道他极有可能真的把你掐死?” “不会,不会的……”沈瓷终于开口,却是一个劲替江临岸否认。 周彦气得喘了口气:“你怎么知道不会?他那脾气,又在气头上,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是沈瓷笃定:“他不会,我相信他不会…” 周彦见她坚持,又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就不再揪着这个无意义的问题追问下去了,只把自己的西装脱了下来,裹到沈瓷肩上。 “我已经跟我外公打过招呼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沈瓷自然也不愿再在这多留,稍稍点了下头。 两人重新回到宴会厅,里面依旧衣香鬓影,陈韵携同江丞阳穿梭在记者和宾客间,沈瓷也没再过去告别。 “出去吧。” 周彦点头,扶住她的肩膀往门口走。 不远处江巍正托着酒杯与萧镇远聊天,刚好见沈瓷被周彦半搂着一同穿过宴会厅,他不禁眉梢撇了撇。 “老萧,看来你们家好事将近啊!” 萧镇远随着江巍的眼神看过去,也一眼便看到了周彦搂着沈瓷的背影。 萧镇远:“你这算埋汰我?” 江巍:“哪里,只是实话实说嘛,而且我好像听说他们俩已经开始同居了?” 萧镇远:“……”他拿眼皮抬了抬,顿了几秒,“有这事?” 江巍:“你不知道?” 萧镇远摇头,又把杯子里的酒饮尽:“看来我得找周彦好好谈谈了。” …… 停车场有些远,周彦扶住沈瓷一路过去,外面灯光暗了许多,风也大了起来。 “冷不冷?” “还好。” 沈瓷缩在周彦宽大的西装里,倒真没觉得太冷,只是心里有些空。 两人一路也是没什么话,几分钟之后走进停车场,是酒店为了承办这场婚宴临时辟出来的一块露天空地,入口处立了指示牌,有酒店专人看理。 里面灯光暗了许多,只听到沈瓷咚咚咚高跟鞋的声音,随后感觉前面有人影走过来。 她抬头,见竟是李大昌和阿幸。李大昌走在前面,身上依旧是常穿的那件白色褂子,只是面料显得有些皱了,神情看上去也很冷清,而阿幸跟在后头,略微低着头,看上去风尘仆仆赶了很远路的样子。 沈瓷着实惊了惊,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两个人,确切点说是没想到李大昌还会来参加江丞阳的婚礼。之前李天赐出事,法庭上他已经把一切都供认了出来,虽然最终江丞阳躲过一劫,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而李天赐是李大昌的宝贝弟弟,这笔仇他居然不想算? “怎么了?” 旁边周彦发现沈瓷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见她脸色有异样,抬头也看到了对面走过来的李大昌。 他是清楚李大昌和沈瓷那些渊源的,于是主动拢了下她的肩。 “车子停在那边,从这过去。”一手就把沈瓷拉到了旁边的一条叉道上,刚好李大昌走过来,双方擦肩而过,没有打照面,只是李大昌也不瞎,他也看到沈瓷了,包括扶住沈瓷的周彦。 他步伐停了停,侧头问身后的阿幸。 “那丫头旁边的男人是谁?” 阿幸回答:“好像是一名心理医生,不过和江家的私交很好,和江临岸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外公还是联盛的大股东之一。” 李大昌:“他们俩现在这算什么关系?” 阿幸似乎顿了顿,转头看过去,沈瓷依旧半贴在周彦怀中,身上还披着他的西装,只是两人已经走远了。 “具体什么关系不大清楚,不过目前沈小姐好像住在他的公寓里。” “住在他的公寓里?同居了?” 阿幸一时没接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李大昌盯着他瞅了一眼,也没再吭声,两人继续往宴会厅方向走,气氛变得有些莫名地冷沉,快到门口的时候已经能够清晰听到里面的音乐声了,李大昌又突然停了下来。 “你似乎对那丫头特别上心,一直在暗中留意她?” 阿幸心口堵了一下,继而否认:“没有,只是刚好听底下的人说了几句。” 李大昌嘴角抽了抽,也没再多问。 来参加这次婚宴的非富即贵,大概像沈瓷这样打车来的少之甚少,停车场里也是停了一溜儿豪车。 沈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你车修好了?” 昨晚他的车撞在山体上,当时车头全毁,一夜时间不可能修得这么快吧。 周彦也摇头:“没有,临时借了一辆。”遂掏出钥匙摁了摁,不远处一辆香槟色车子闪了下大灯。 宾利6.0tw12豪华版。 沈瓷抿了下嘴唇:“……你说你借了一辆?” 周彦:“……” 周彦一直把沈瓷送到公寓楼下,她脸色已经转过来了,没刚才那么难看。 “谢谢,我先上楼了,你路上开车小心!”沈瓷把肩上披的西装拿下来还给周彦,开门准备下车,却被周彦又一把拉了回来…… 我愿意负担你的后半生 周彦:“刚才你和他在酒店后院讲的话我都听见了。” 沈瓷有些莫名其妙:“嗯,那又怎样?” 周彦:“不怎样,只是我想说,既然你已经当面向他说明我们俩正在交往,甚至同居,这就承认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沈瓷一时无语,顿了几秒才想到反驳:“不是的,你误会了,我只是为了断绝他的念头才这么讲。” 周彦却依旧抓住她的手不放:“那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亲口承认的,那就让它变成既定事实吧。”遂转过身来面向沈瓷,表情严肃,声音却异常温柔。 “我郑重向你表白一次,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沈瓷,做我女朋友吧!” “……” 这话说完之后沈瓷足足在那呆了好几秒,随后把手迅速抽回来,勉强笑了一声:“你开什么玩笑!” 周彦皱眉:“你觉得我这样子是在开玩笑?” 沈瓷:“……” 周彦:“我是真心诚意的,难道这么久以来你都感觉不到?” 沈瓷:“可是你明明知道没有可能!” 周彦:“为什么会没有可能?” 沈瓷:“我和你……你应该了解我的情况,我以前为了继续读书都干过什么龌龊的勾当!” 周彦:“你是指李大昌和江丞阳?” 沈瓷:“……” 周彦:“如果你是指这些事那大可以放心,那是你的过去,和我没有丝毫关系,我既不会在乎也不会追究。” 沈瓷:“……” 周彦:“更何况谁没有过去?我也有,我为了甄小惋改了专业,大学读到一半突然跑去日本修心理学,一走这么多年,但那又能改变什么?” 沈瓷:“……” 周彦:“除了耽误自己的人生,伤害周围爱你的人,其余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沈瓷:“……” 周彦:“而我们也不能一直沉浸在回忆里,要努力走出去,去看看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他们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希望,这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事。” 周彦一口气说完这番说辞,有理有据,逻辑严明。 他是心理学硕士,是知名咨询师,沈瓷当然知道他说的每句话都对,也无懈可击,但是事实呢? 沈瓷低头闭了下眼睛,车门开着,有风从外面灌进来,吹乱她眼角的发丝。 要抛开回忆,要从过去蛰伏的那些苦寒之地走出来。人生总有两种方向,要么蜕变,要么毁灭。 沈瓷不由轻轻笑了一声:“这些道理我都懂,读书上千卷,从名人事迹到心灵鸡汤,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可是那又怎样,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更何况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你无非就是初恋失败抵不过一句情殇,而我呢?我从人生的起步阶段就已经被活埋了,往后留给我的只是一具躯体!” 青涩初恋怎么能和她的人生大劫相比? 沈瓷认同他说的道理,但是却没勇气照办。 沈瓷:“更何况我的过去也远非一个李大昌和江丞阳,还有陈遇,我和他结过婚,还有过一个孩子。”这些都是她的人生污点,沾在历史的画卷上面,不可能洗得干净。 周彦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把她的手指拽紧。 “这些都是过去式了,你们现在已经分开,以后也不会再有关系。” 眼前的男人眼神说不上深情,可眸光中似乎带着某种笃定,笃定他要承担这个女人,包括她以前所有的不堪和以后所有的责任。 沈瓷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再度低下头来。 “可是还有沈卫,沈卫常年卧床,我每个月需要支付高额的治疗费和住院费去维持他的生命。” “这个更不是问题了,虽然我不算事业有成,但也经济独立,我会替你分担,而且你跟我在一起也不用忍受别人的眼光,我无父无母,背景简单,没有陈家和江家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和人情关系。” “那我妈呢?凤屏你也去过,我家什么情况你应该了解,我很早就没有父亲了,而我妈贪财刻薄,尽管我心里怨恨她,但她毕竟是我母亲,将来老了病了还得靠我去收拾,就跟之前她生胃癌一样,我得把她从家里接出来,安排医生安排病房,还得承担所有的手术费和住院费,而你呢?你条件这么好,大可以找个门当户对家世清白的女孩子,何必来招惹我?又何必来替我分担这些糟心的事?” 沈瓷又把谢根娣搬了出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她把自己之前隐藏起来的所有伤口和烂疮都揭了出来,一样样摆在周彦面前给他看。 她要他全部了然于心,然后知难而退。 “收回你刚才说的话吧,我就当你一时冲动或者酒精作祟,以后也别再说了。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帮助我会铭记在心,我会把你当成最重要的朋友,但是也仅是至于朋友,不可能又更进一步的关系。”沈瓷再度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 被风吹乱的头发刚好遮住她一侧眼睛,只有微微幽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朋友……”周彦苦笑低喃,这大概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定义,而沈瓷的拒绝已经讲得很明白,他算是表白失败了,心里多少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落寞和失望。 “好,就算你能找出千种理由来拒绝我,李大昌,江丞阳,陈遇,沈卫,甚至你母亲,这些都有名有姓,可你内心深处真正的原因呢?你拒绝我的亲近,不给任何人机会,难道不是因为心里对他还存有希冀?” “没有,真的没有,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更何况他已经宣布即将结婚,未婚妻是温漪,我会祝福他们,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的结局,所以何来的希冀?”沈瓷急切否认,眼藏波澜。 周彦见她紧张又急躁的模样不觉苦涩笑出来。 他都没说名字,她却已经急着申诉并对号入座把那个人套了出来。 “沈瓷,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从来都不愿也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 沈瓷怎么从周彦车里走到楼上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脑海里不断重复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从来都不愿也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 真是一语击中啊,周彦直接戳到了她骨头上。 对,她就是口是心非,嘴硬心软,也从来不敢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要什么不要什么很少直接说出口,这是她的怯懦之处,也是致命伤。 …… 江陈两家的婚宴终于在铺天盖地的报道和珠光宝气的喧嚣中落下了帷幕,花了上千万的世纪婚礼,就如一支璀璨的烟花,“嘭”一声飞到半空中,火光四射,璀璨无比。 落幕之后前几天依旧是吃瓜群众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如陈韵当天手上戴了哪款鸽子蛋,比如新娘的婚纱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再比如两家婚宴都请了哪些商贾政要和明星,席间又发生过哪些趣事,这些足够给人议论一星期了,可是一星期之后呢? “再大的新闻也会在七天之后被另一则新闻所取代!”这是媒体界的定则,正如烟花虽灿烂,但也仅是一瞬间,一瞬间肆意绽放,随后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而江陈两家的婚事也是如此。 一周后新闻整个淡下来了,大多数人都有了新的关注点,钻石美服和八卦的力量也不过如此,不过大塍的股价在那一周内涨了不少,明眼人都知道是谁的功劳。 岌岌可危的大塍在濒死之际抱住了联盛这根粗腿,江丞阳以项目总负责人的身份重新接手了城南那块地,既帮大塍解决了一个烫手山芋,而出售项目的资金注入又解了大塍的燃眉之急,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那阵子陈韵也非常忙,媒体上频频露脸,一会儿以大塍新任总裁的身份,一会儿又是以江太太的名义陪江丞阳出席活动,每次镜头前面两人都表现得很亲密,倒十足像是一对感情甚好的新婚燕尔,不过依旧有“不负责任”的编辑在网上胡言乱语,说江陈两家联姻全是出于商业目的,江丞阳心里也根本没有陈韵,结婚之后还是改不了在外面乱搞女人的习惯。 沈瓷也从网上看到过类似新闻,只是也没打电话询问陈韵,一来对她还存有芥蒂,因为之前她在周彦酒里下药的事,二来沈瓷也不喜欢管这类闲事,更何况所有选择都是她自己作出的,豪门婚姻,冷暖自知。 那阵子沈瓷还是依旧上班下班,与周彦还是常见面,但大多数都是周彦主动约她,一起逛个超市或者一起吃顿饭,看似亲密却也仅限于朋友,其余也就没别的了,而那天在车里说要交往的话,周彦再也没提过。 至于江临岸,自那晚对峙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仿佛彼此都成了消失在时光缝隙里的人,生活继续,却再也捕捉不到一丝关于他的气息,就连之前一直盛传的他要和温漪结婚的消息也淡了,很少有人提及。 日子便在这些像流水一样平淡又宁静的时间中淌过,不觉日历翻到了十一月,甬州气温骤降,预示着正式进入秋季。 十一月二十八日,良辰吉日,之前一直停滞的城南项目重新启动,江丞阳以项目投资人的身份重新举办了奠基礼。 睡裙的裙摆上都染了血迹 城南项目耗资很大,是上面关注的重大项目,但之前由于赵岗村强拆命案的事被直接捅到了省里,前阵子一直有调查小组的人驻扎在甬州,项目因此也被叫停了,但江丞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把挡在中间的这些“牛头马面”全部摆平了,被叫停几个月的项目居然获准重新启动。 奠基礼举办前一天,江丞阳给李大昌亲自打了通电话,当时李大昌正坐在车里,阿幸载着他去栖元寺做佛事。 说来也巧,那天正好是李天赐“断七”。 江丞阳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车子刚要开到栖元寺的后院门口,李大昌睨了眼手机屏幕,抬手示意阿幸把车子靠路边停。 “喂…” “昌爷早啊,许久没联系,最近怎么样?”江丞阳的声音响朗中带着愉悦,一听就知道心情不错,口吻也跟慰问老友似的随意。 李大昌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手机抬头看了看,路两边是高大参天的梧桐树,枯叶落了满地。 “不怎么样,肯定不如江总春风得意!” “哎哟昌爷您这算说的什么话!”江丞阳立即否认,但语气里却丝毫不掩兴奋的心情。 其实李大昌说的也没错,江丞阳如愿娶了陈韵,获得了城南项目的开发权,在联盛股东面前腰杆子都硬了不少,江巍最近更是对他赞赏有加。 所谓春风得意,无非是“事业”和“爱情”双丰收,虽然江丞阳和陈韵之间也算不得爱情,但架子摆在那里,人前他们俨然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李大昌轻轻哼了一声,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捻着佛珠子。 “行了,江总最近行程排得这么紧,大清早给我打电话想必也不是为了聊天吧?说吧,找我什么事。” 江丞阳那边跟着也笑了一声:“得,既然昌爷没心情跟我聊闲话,那我就说正事。”随后顿了顿,听到吁了一声,大概是在抽烟吐气儿,吐完才幽幽开口,“晚上有时间吗?见面聊聊吧。” “聊聊?聊什么?” “您看您又装傻,明天就是奠基礼了,难道有些事不该讲清楚?” 李大昌捻珠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坐在前面的阿幸很快感觉到异样,从后视镜里留意李大昌,只见他蹙紧眉头一脸寒气。 其实这几年李大昌身上的戾气真的收敛了许多,大概真是年纪大了,已经很少见他为什么事真的动气,可是此时后座上的男人像是一下子又回到了20年前,身上那件褂子手臂上那串佛珠似乎再也藏不住他心里隐藏的杀气。 “昌爷……”阿幸试探性问了一声。 李大昌抬手,示意他别说话,随后说:“要不这样吧,我今天一天都会在庙里,你若真要谈,晚上你过来。” 挂断电话之后阿幸重新发动车子。 “江丞阳的电话?” “嗯!” “他还有胆主动来找您?” 李大昌转着佛珠哼了一声:“何止有胆,恐怕以后都要骑到我头上了。” 随之车轮转动起来,扫起的风直接吹开两边的落叶和灰尘,而在城市另一头的独栋别墅里,江丞阳叼着烟把手机扔茶几上,面前阿海哈拉着腰,小心翼翼地问:“江总,晚上您和昌夜吃饭,需要我多找几个人陪您一起去吗?” 江丞阳嘴角抽了抽:“不用,难不成他还能对我怎样?” 阿海:“那可不一定,毕竟天赐少爷出事您也有责任!” “放屁,什么叫我也有责任?李天赐出事完全是他自己没脑子,咎由自取,别什么事都赖我头上!再说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确实要仰仗李大昌,但现在不一样了,往后谁听谁的还不一定呢!”江丞阳突然横着眼睛破口大骂。 阿海吓得连连鞠躬哈腰:“对对对,江总您说得对,往后可都是您说了算的,是我不会说话,惹您生气,我该罚!”随后还夸张地煽了自己两下,弄得江丞阳更为嫌弃,最后索性抬脚在桌脚上踹了踹。 “滚,大清早杵我面前竟沾晦气!” 阿海听完立即往后退。 “行,我滚,我滚!”遂转身屁颠屁颠滚了,留下依旧处于恼怒中的江丞阳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又抽了两口烟,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他转过头去,见陈韵正穿着睡衣下楼来,信步款款,只是走到楼下的时候看都没看客厅一眼,直接揉着头发往餐厅去。 “你他妈眼瞎啊,没看见你老公坐在这?”江丞阳恼怒陈韵居然不打招呼,捻了烟直接走过去。 人已经堵到了自己面前,陈韵也不能把他当空气,只能皱着眉止住脚步,颇不耐烦地回答:“没眼瞎,只是有些不习惯。” “什么不习惯?” “不习惯您一夜夜笙歌在外面养了几房女人的主能够突然回家来,以为是大清早没睡醒出现幻觉了,所以不好意思,借过!”陈韵说完便要从江丞阳身边绕过去,却突然被他一臂扯回来,直接抵在楼梯口的柱子上,而江丞阳一手扣住她的肩一手抬起来,拎起手上捻的烟头狠狠摁在陈韵的手臂上。 陈韵只听到嗞沥沥一声,瞬间的痛感如电流般从脚底窜到脑门心。 “禽兽你干什么?” 她嘶吼着极速将面前的人推开,抬起手来,睡衣的袖子已经被烫出一个洞,空气中甚至能闻到布料和皮肉烧焦的气息。 陈韵忍着疼痛把袖子撩起来,丝绸面料还有一小块黏在肉上,扯开之后才看到伤口,拇指大的一块红斑。 陈韵愤愤抬起头来。 “江丞阳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而始作俑者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反而似笑非笑地往墙上靠了靠。 “你不是说没睡醒出现幻觉嘛,那现在感觉怎样?是不是已经彻底醒了?”他像痞子一样无耻地大笑,露出两颗因为凶猛抽烟而发黄的牙齿。 陈韵觉得又恼又恶心,还夹杂着些许悲哀和绝望。 “神经病,懒得搭理!”遂捂着火辣辣的手臂继续往厨房走,想去拿凉水冲一下伤口,但江丞阳大概被她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了,突然发了疯劲,干脆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直接过去从后面架起陈韵抡到肩上。 旁边就是楼梯口,江丞阳像扛牲口似的扛着陈韵往二楼去。 陈韵先是尖叫了一声,随后捶着他的后背破口大骂:“神经病……你要干什么?疯子,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终于把一楼的佣人都吸引了过来,餐厅那边跑出来一个阿姨,见江丞阳正扛着陈韵往楼上跑,陈韵叫得像杀猪一样,不免担心,喊了一声:“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江丞阳听到后终于停了一下,却回头朝楼下几个佣人吼:“没你们什么事,都给我滚,该干嘛干嘛去!” 如此一来佣人自然不敢多管,都纷纷闷着头从客厅退了出去,继而江丞阳又扛着陈韵往二楼去,楼梯上只留下一串尖叫声。 “放我下来,畜生,放我下来!” “你他妈给我闭嘴,成天在我面前阴阳怪气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我呸,今天老子就给你立点规矩看看!” 随后听到“嘭”的一声撞门声,退到客厅外面的几个佣人都吓得缩了下脖子,继而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阿姨不觉摇头,叹了口气。 “作死啊,这刚结婚的两个人!” 差不多一小时后院子里正在打扫的阿姨见江丞阳拎着车钥匙和外套从厅里走出来,叼着烟,撸着膀子,衬衣领口两颗扣子也没扣齐整,整个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有些吓人。 阿姨也不敢多问,闷头继续扫地,很快听到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等车子差不多开远了她才把扫帚搁到一边,拍着袖子上的灰尘往厅内去,可没走几步便听到里头哐当一声,像是二楼有什么东西摔了下来。 阿姨觉得不大对劲,于是加快脚步,刚进屋便见楼梯拐角处的一樽白玉花瓶从上面滚了下来,玉片碎了一地,而陈韵正扶着楼梯栏杆弯腰缩在那里,白色丝质睡裙的下摆上已经染满了血迹。 “要死啦!”阿姨见状脑子也是一懵,随后拍着腿根大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出事啦,太太出事啦!” …… 第二天便是城南项目的奠基仪式了,沈瓷临下班前才突然接到社里的临时通知,郭越让她明天去仪式现场跟拍采访。 “之前赵岗村的事你也算是关键人物之一,原本明天让你去不大合适,计划是派杨蓓去的,可杨蓓刚跟我请假,说是孩子在学校摔伤住院了,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所以只能麻烦你!”郭越语气还算中肯,完了见沈瓷表情冷淡,又补充,“要不你考虑一下吧,如果觉得实在不方便就告诉我,我再想想办法,大不了这新闻我们不做了,实在不行我明天亲自去一趟!” 谁都知道郭越已经好几年没跟现场了,更何况她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也没给沈瓷留拒绝的余地,无非都是用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沈瓷轻轻抿了下嘴唇:“还是我去吧,拍点照片回来,写篇稿应该没问题!” 她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 这话一出郭越立马笑出来,热络地要去拍沈瓷的肩膀,沈瓷下意识往后躲,郭越眼色一僵,只能把手收回来。 “还是你懂事,知道顾全大局!” “……” “那就这么定了,需要派个摄影师明天跟你一起去吗?” 沈瓷摇头:“不用!” “那成,下周一等你稿子啊!”说完心满意足地把手揣裤袋里转身要走,又被沈瓷叫住,“郭副编。” 郭越回头:“还有事?” “你刚才说杨蓓的儿子摔伤了,伤得严重吗?” “这个我倒不清楚,她刚给我打的电话,急匆匆请了个假,我也没来得及细问。” “那你知道她儿子住在哪间医院吗?” 郭越皱眉想了想:“好像是……一小附近的那间中医院吧,她电话里跟我倒是提了一句。” 沈瓷大概天生就是招黑体质,从小到大去哪儿都不招人待见,小时候母亲不喜欢她,村里除了一个李玉秀之外也没有其他玩伴,长大后在学校周围同学也不大喜欢她,主要是她性子太冷,不善与人交往,后来参加工作,无论是从下属到同事也都和她走得不近,背地里说她孤僻清高难相处,但也不是完全遇不到能够聊两句的人。 之前在新锐和联盛有方灼,方灼对沈瓷几乎是鞍前马后,惟命是从,后来来了初芒她又遇到了杨蓓。虽然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平时私底下也很少在一起,但沈瓷看人有她自己的准则。 如果那人她不喜欢,再怎么和她套近乎她都会避而远之,比如小宋。 如果那人她觉得值得相交,几个眼神来回便能把她视为朋友,而杨蓓对于沈瓷来说便是这样的,更何况她也帮过沈瓷,至少在别人都唾弃她非议她,沈瓷陷入各种绯闻腹背受敌的时候,唯独只有杨蓓愿意站出来替她说几句话,沈瓷一直记得这份恩情。 现在杨蓓儿子受伤了,沈瓷又刚好没事,所以打算晚上去医院看看。 中医院离初芒不算远,沈瓷下了班从杂志社直接开车过去,到那边的路很堵,因为中医院对面便是甬州一小,那个时间段刚好是各类补习班下课,原本就不算宽的双行道两边还停满了接孩子的汽车。 沈瓷的车子几乎是一步步挪的,特别是往中医院拐的那个十字路口,光红灯就等了四五个,短短几百米距离堵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十一月已经入秋了,日光渐短,等沈瓷挪进医院停好车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暗,路上她也已经和杨蓓通过电话,知道了孩子住院的楼层和病房号。 沈瓷停好车又步行去门口的超市买了点水果和零食,拎着往住院大楼走。 儿童病房在八楼,沈瓷进去的时候杨蓓正在给儿子喂饭,床上坐了个男孩,平头,黑黑瘦瘦的,穿着医院统一发的蓝白条病服,右手打了石膏被挂在脖子上。 “杨姐……” 杨蓓听到声音侧头,见沈瓷站门口,她立马把碗放下就站了起来。 “哎呀小沈你真是……,我儿子也没什么大碍,就是摔了一跤右手骨折了,你看你这么忙还专程过来看一趟。”边说边轻轻捞了下床上男孩子的头,“这是妈妈杂志社的同事,快叫小沈阿姨。” 男孩大概也是刚从骨折的惊吓和疼痛中缓过劲来,小脸虚白着,朝沈瓷睨了一眼,嘴里挤了“阿姨”两个字,看上去有些腼腆,惹得杨蓓又在他头上捞了一下,“这孩子……见到生人就不敢开口。” 沈瓷见孩子暗暗瞪眼睛,笑着制止:“没关系。”说完走进去,把拎来的水果和零食放桌上,杨蓓自然又是一番客套,沈瓷也不多言,只低头跟孩子打了声招呼,轻轻碰了下他的石膏板。 “疼吗?” 男孩怯生生地摇头,又见沈瓷笑容温和,便又补了一句:“……就是刚摔的时候有点儿疼。” 沈瓷咧着嘴再度笑开,向孩子比了个大拇指:“好样的,很勇敢!” “他勇敢个屁,刚还疼得在这哭鼻子呢。”边说边又用手捞孩子的头,“而且我告诉你,等你这股劲儿缓过去之后晚上躺床上疼死你,到时候别朝我鬼嗷嗷,我不会同情,活该你在学校老跟同学打架,屡教不改!”杨蓓不但不安慰,反而吓唬孩子,言语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但眼底却透露着明显的心疼和关心。 沈瓷无奈笑了笑,又和杨蓓闲聊了几句,好一会儿杨蓓才想起来拖了张椅子给沈瓷坐。 那会儿已经快七点了,沈瓷看了眼手表。 “不坐了,还有事。” 最近工作不算太忙,但晚上回去她都要开夜工赶外面接的稿子,杨蓓要照料孩子也没工夫多留她,谢了几声便把沈瓷送出病房,手里还非要把她带来的两袋水果和零食退给她,沈瓷怎么可能拿,两人又在病房的走廊里推却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杨蓓“服软”了。 “那,东西我收了,等我儿子出院之后请你吃饭。” 沈瓷知道这是客气话,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当时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她实在不适合来做这些过于“客套又世故”的人情之事,好不容易进了电梯,发现电梯里更吵。 大概是八楼以上下来的人,一帮四五十岁的阿姨叔叔,貌似是谁家媳妇生了孩子,他们来探望产妇的,那场面可以想象,就是一帮三姑六婆挤在偌大的电梯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沈瓷几乎被他们挤到了角落里。 “麻烦,请帮我摁地下一层。” 身后有人拍沈瓷的肩膀,沈瓷回头,那人居然是陈遇。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脸上同样是惊愕的表情,不过沈瓷先回答:“我一个同事的儿子摔伤了,顺路过来看看,你呢,你怎么会过来?” 问完陈遇却不回答,沈瓷见他脸色有异样,不觉皱眉:“怎么了?谁在这里住院?” 陈遇见周围都是人,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先出去吧,出去之后再说。” 两人在一楼都出了电梯,沈瓷这才看到陈遇手里拎着两只保温盒。 “到底怎么回事?”能让他来亲自送饭的人不多,沈瓷脑中及时反应,猜测,“你妈住院了?” 陈遇却还是摇头,颔首似乎挣扎了片刻,最后抬起头来:“不是我妈,是陈韵。” “陈韵?怎么可能,昨天我还在网上看到她出席活动的照片。”但见陈遇神色低凝,沈瓷这才皱起眉来,“到底怎么了?” 陈遇吁着气看了眼厅外,此时天色已晚,秋风四起,他又轻轻抿了下唇:“也没必要瞒你,确实是陈韵,早晨在家被佣人发现送来医院的,意外流产,上午刚做过手术。” “……” 沈瓷当时脑子里瞬时空白了几秒。 意外流产,手术,这算什么意思? “你是说陈韵怀孕了?” 陈遇没有回答,但见他表情便可猜到答案,可是不可能啊,她和江丞阳结婚也才一个多月,会这么快怀孕? “孩子是谁的?” 陈遇依旧不说话,脸却沉得更低,沈瓷见他紧锁的眉头,心中浮出不好的预告。 “孩子不是江丞阳的?” “……” “孩子不是江丞阳的对不对?” 片刻之后陈遇才咬紧牙根轻轻点了下头,沈瓷不觉抬手拍了下额头,还真被她猜中了,弄得她脑子也有些乱,虚着步子站了一会儿。 “那孩子是谁的?” “她不肯说!” “她不肯说是什么意思?” “估计是想瞒孩子父亲的身份!” “可这瞒得住吗?都闹到流产住院了,她以为江丞阳是傻子?”沈瓷有些激动,难免说话声音就大了,引得医院大厅里旁人关注,她这才意识到这是公众场合,而陈韵刚和江丞阳结婚,一旦婚前怀孕这事传出去,大概江丞阳会把陈家闹个翻天覆地。 沈瓷几乎可以想象到江丞阳那副凶悍又恶戾的样子,不觉重重喘气,调整呼吸。 “那她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自手术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不说话,谁劝都不听。” “那江丞阳那边呢?他没说法?” “目前还没来过医院,也不清楚他知道后会怎样,但孩子父亲的身份肯定瞒不住,可陈韵那脾气你也知道……” 死犟了,疯起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住,沈瓷岂会不知道,越这样她越担心。 “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啊,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扣下来,江丞阳平时又那么爱面子,如果被他查出来是谁,不得杀了对方解恨?” 当务之急是要陈韵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她抵死不张嘴,陈韵脸色难看,也知他已经焦头烂额了。 “要不你去劝劝?” “我?” “对,你和她关系一直挺好,可能有些事她不愿意跟我说,你以朋友的身份劝劝,说不定她肯松嘴。” …… 陈韵住在顶层套房,进去先是一个会客厅,会客厅里没有人,灯却亮着,连接会客厅和病房之间的是一个通道,通道不长,沈瓷走过去,推开门,只听到呼啦一声,前头窗户都开着,穿堂风刮得窗帘撞在墙上噼里啪啦响……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陈韵住的是顶层豪华单间,条件自然要比杨蓓儿子的双人病房不知好多少,可沈瓷走进去之后第一感觉便是冷,大概是因为前后窗户全部开着的缘故。 沈瓷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声,走进去第一件事便是把窗户全部关上,转过身来,看到侧躺在床上的陈韵,闭着眼睛,嘴唇发白,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乍一看像是睡着了。 “刚做完手术,也算一次小月子,别吹风,当心以后留下病根。”沈瓷开口,说她的经验之谈,她之前也曾流掉过一个孩子,当时药流完之后还大出血了,辛亏被江临岸送医院及时,不过手术之后她没有做好保暖措施,以至于现在冬天一吹风就觉得有些头疼,可是床上的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像是没听到似的。 沈瓷不觉嘴角斜了一下,走过去坐到床沿,床板轻轻往下压了一下。 “我知道你没睡着,别装了,装也没有用。” “……” “既然事情发生了总要面对,而且所有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后果也必须自己承担!” “……” “所谓种其因得其果,你没有逃避的权利,也不该让真正关心你的人担心。” 沈瓷循循善诱似的,可床上的人还是没动静,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她这是卯足劲在“抵抗”啊! 沈瓷不觉有些无奈,低头苦笑一声,抬起头来看着窗外,那扇窗刚好对着窗,此时一片漆黑,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好,如果你真想替他隐瞒,我不会逼你说出来,但我得提醒你,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吗?事情已经这样,江丞阳肯定已经知道了,你以为他能容忍这种事?” “……” “虽然你们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才结婚,但外人不这么看,在别人眼中他便是你的丈夫,而且你们刚刚结婚,在媒体前面一直扮演恩爱夫妻,如果有天这个谎言被人拆穿了,你们会怎样?” “……” “人言可畏,江丞阳那种身份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气,他肯定会派人去查,一旦被他查到,后果怎样你完全可以想象。” 说到这的时候陈韵眼皮终于轻轻动了动。 沈瓷也不急,慢慢缓口气。 “反正话我都跟你说明白了,后面的事你自己考虑吧,但江丞阳的手段你应该清楚,要是被他查到孩子父亲是谁,估计全都得遭殃!”说完从床上站了起来,床垫也随之往上弹了一点,“好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起身打算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哗啦一身。 “等等!”床上的人几乎一跃而起。 沈瓷转过身来,看到灯光下的陈韵坐在床上,蓬头垢面,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她轻轻咬了下干裂的嘴唇,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好,我说,我告诉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沈瓷微微抽口气:“是谁?” “那人你也认识!” 沈瓷一愣,她也认识? 不可能是周彦,周彦和陈韵之间应该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那还有谁?还可能是谁? 沈瓷脑中飞速转动,但也只是极短暂的几秒钟,如光影一闪,定在一个名字上。 “是方灼,孩子是方灼的对不对?” …… 晚上是阿海亲自开车送江丞阳去栖南寺跟李大昌见面,上车的时候江丞阳脸色就很黑,阿海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主子今天心情不妙,所以路上乖乖开车,也不敢多言。 快到寺院门口的时候江丞阳才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话:“让你查的事查得怎样?” “应该快要眉目了。” “快有眉目是什么意思?” “已经查出了一些东西,但最终信息还需再确认一下。” “再确认?”后座上的男人声音已经降到冰点,突然往前踹了下车椅,“都几个小时了?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快满12个小时了,这点事都查不出来,平时养你们这些狗是干什么吃的?”怒气冲天,边说边骂,吓得阿海赶紧握紧方向盘。 “江总您先别动气,这事看着简单,但涉及太太的隐私,而且传出去对您也不好,所以查起来确实有点困难,不过快了,最晚明天,明天我一定查得清清楚楚。”阿海急切表态。 江丞阳瞪着眼睛把车窗关上,嘴里愤愤嘀咕:“一群废物!” …… 李大昌在庙里呆了一天,上午道场,下午诵经,晚上在后院那间他常住的厢房里摆了一桌,此时天色已晚,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响起虫鸣。 阿幸进去的时候见他独自站在窗口,穿着白褂子,手背着,手上还是习惯性地捻着佛珠子,一颗颗往前挤,好像总是捻不尽。 站在窗口的人听到“吱呀”一声推门声,转过身来。 “人到了?” 阿幸回答:“到了,已经到北门外。” 李大昌也没啃声,转过身去,朝院子里又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今天下午让你查的事证实了吗?” 阿幸稍稍颔首:“证实了,跟您猜想的一样。” “孩子不是江丞阳的?” “应该不是,不过具体是谁目前还不知道,陈韵不肯说。” “不肯说?”李大昌又侧过身来,皱着眉头,“这倒稀奇,她这是打算跟江丞阳死扛到底?” “大概是这打算吧,不过意义不大,就看江丞阳会怎么想。” “他能怎么想,跟他打交道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了解他?心眼小,锱铢必较,寸步不让,不然也不会因为几个点的利益就跟我闹成这样。” 江丞阳和李大昌也算是搭伙十年了,十年的“革命友谊”,最后却因为城南一个项目的利益问题而彻底闹崩。李大昌看人还是挺准的,江丞阳确实心眼小又锱铢必较,他是不能吃一点亏的人,特别是这几年羽翼渐丰,他越发不甘看人脸色受人遏制,而且报复心理极其强,这也是李大昌决定撇开的原因之一,毕竟没人愿意和一个事事计较又小心眼的人合作。 “有点意思啊,为了城南项目他去娶了个小丫头,最后居然还被小丫头摆了一道。看来江丞阳这顶绿帽子是戴定了。”李大昌越想越觉得好笑。 阿幸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问:“是否需要继续查下去?” “不用,不用追着查了,这事早晚都得知道。” 李大昌打算等着看笑话了,此时院子里听到悉悉索索的细碎声,应是鞋踩在荒草上的声音。 “来了。” “那我先出去。”阿幸知趣,主动提出要退出房间。 李大昌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用出去,留下吧。” 阿幸有些惊讶,以往这种场合李大昌都会避开下面的人。 “我留下不大合适,还是去外面等着吧。”起身要走,却被李大昌叫住。 “有什么不合适,他今天来见我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能猜到,你就当是留下来一起吃顿便饭,更何况…”窗前的人继续捻着佛珠子,“更何况天赐已经走了,我身边也就剩你一个还能信任的人,将来你要担的责任会越来越多,得慢慢习惯!” 阿幸听完处于一片愕然中,此时门被扣响了,李大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好了,去吧,先去开门。” 阿幸从愕然中回过神来,低着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江丞阳叼着烟站在门外。 “哟,阿幸也在啊。”他挑着眼睛开口,声音有些怪异,算是打了招呼。 阿幸只低头稍稍“嗯”了一声,侧过身子给他留了一条道,江丞阳便虚笑着走进厢房,阿幸再在后面把门关上。 一时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江丞阳走进去,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立于窗前的李大昌身上,叼着烟又是虚虚一笑:“都说土匪没雅兴,不过我看昌爷倒是个例外,旧屋老院,闹中取静,这么好的地方也只有昌爷能找到。”江丞阳口气幽幽然然,不过嘲讽之意很明显,特别是那句“土匪”特别刺耳。 一旁阿幸听了立马怒目竖起来,李大昌却似乎毫不介意,转身拖过面前的椅子,抬了抬手:“坐吧,先吃饭。” 面前是一张旧圆桌,简简单单摆了六菜一汤。 江丞阳看了一眼,又笑:“都是素的啊。” “佛门清静地,厨房只会烧素斋,难不成江总介意?” “没有,介意倒不至于,只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在庙里摆桌请吃饭。” 江丞阳觉得新奇,他之前也知道这几年李大昌信佛,住的宅子里都摆了佛台,早晚诵经打坐,定期还会去庙里住两天,但真正亲眼所见,简陋老旧的厢房,硬板床,素斋,还有墙头桌案上摆的菩萨和烛台,里面正在烧的三根香像是刚刚才插上,此时满屋子都是香火气,再看眼前的李大昌,白褂子,旧布鞋,腕上和脖子上都缠着佛珠,面相神情越发看得像是成日浸在香火里的慈悲之人了,可要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背了多少大案,“李大昌”三个字当年多么几乎令人闻风丧胆。 江丞阳撑着桌角坐下,啧啧两声大笑起来:“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李大昌:“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土匪也有吃斋念佛的一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捏着烟嘴里嘶了一声,“哦对,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送你正合适!” 旁边阿幸终于听不下去,上前一把摁住江丞阳的肩。 有人要来吃饭了 江丞阳脸色未变,对面李大昌却稍稍朝阿幸瞪了下眼。 “没规矩,动什么手!” “昌爷,是他先胡言乱语在先!” 李大昌反而笑:“江总没胡言乱语,流氓也好,立地成佛也好,说的都没错,行了,放松些,坐下一起吃饭。”说完亲自给阿幸拉了张椅子,让他坐到自己左手边。 阿幸愤愤地又在江丞阳肩膀上拧了一下:“警告你,规矩点!”说完这句话他才扭头过去坐到李大昌身旁,李大昌笑了笑,随手替他倒了半杯茶。 “好了,不需要这么紧张,把它喝了。” 一开始阿幸不愿意,脸色绷得有些紧,对面江丞阳拿筷子敲了下面前的盘子:“听到没,昌爷叫你喝了。” “不喝!”嗖地起身站起来就要出去,却被李大昌一把拉住。 “坐下,多大点事!” 阿幸还是僵站着不动,板着一张脸不吭声。 李大昌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行了,就一起吃顿饭,没必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说话间拖住阿幸把他硬生生拉到了椅子上,阿幸也没反抗,只僵巴巴坐着。 江丞阳见状不免嗤了一声:“愣头青,脾气倒挺倔,不过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吹鼻子瞪眼睛,昌爷你得管管,不然底下养的这帮东西都要翻天了。”他不忘说风凉话,倒不是真生阿幸的气,阿幸在他眼中充其量就是李大昌养的一只马仔,根本屁都不算,说这话就是想杀杀李大昌的锐气。 李大昌横竖还是那副样子,慈眉善目,却突然慢慢站起来,拿了旁边的茶壶走到江丞阳身边去。 “底下养的东西?阿幸可不是我底下养的东西,他已经跟了我十几年了,做事牢靠,忠心耿耿,说不定哪天我干脆撒手进庙里当了和尚,这么大一个摊子就全交给他去管了。”李大昌幽幽淡淡地说,边说边举着茶壶往江丞阳的杯子里添水,那时夜里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水从茶壶口子里直直注下来,溅起一圈水珠和白蒙蒙的热气。 江丞阳心口一顿,抬头间看到斜对面阿幸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脸。 李大昌给他倒完茶后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意味深长似地一笑,弄得江丞阳头皮抽紧,竟有些毛骨悚然。 李大昌端着茶壶又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 “好了,庙里也不能喝酒,今天算是以茶代酒,先敬你们一杯。”说完抬头一饮而尽,阿幸随之也喝了一口,唯独江丞阳只小酌,很快放下杯子,却盯着自己的左手边看。 “昌爷还请了别人?” 李大昌捏着茶杯否认:“没有,今天就我们三个。” “那怎么多了张位子?” 江丞阳左手边留了个空位,上面也整整齐齐摆了碗碟和茶杯,李大昌却幽幽一笑:“先放着吧,说不定晚点有人会过来。” 听着玄玄乎乎的,江丞阳也不多问了,只把眼前的菜扫了一遍,豆腐,山药木耳,素什锦,还有两样时令蔬菜并一个菌菇汤,外加一盘点心,用庙里刻了字的老旧瓷碗装着,看上去寡淡无味的样子。 这是庙里实实在在的素斋,与榆蓉镇上那间每天高朋满座的素斋馆不同,没有那么多花样和噱头。 “昌爷好兴致,在庙里专程弄了间屋子住着,吃斋念经,我听说这里的方丈还给你在院子里另辟了一块地,专门种些瓜果蔬菜,这桌上炒的这几样是不是?” 李大昌笑出来:“江总好眼力,看来平时对我关注也不少,就连我在哪里留了块菜地都知道。” 江丞阳:“昌爷说笑,只是刚好知道而已。”说完拿起筷子夹了两根青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得尝尝庙里长出来的菜是不是跟外面买的不一样。”话中依旧是满满的嘲讽之意,李大昌却神情未变,又重新把自己的茶杯倒满。 江丞阳尝了一口菜,连声叫好:“果然是终日闻着香火听着经文长出来的菜帮子,果然与外面超市买的不同,吃着就是一股子鲜味。” 李大昌依旧笑而不语。 江丞阳见自己大概“表演”有些过了,满屋子静霾的气氛中就只有他在不断说话,不由喝了口茶清了下嗓子。 “咳…这样啊,今天我来呢是有正事,当然,饭也得吃,只是一会儿还有事要赶着走,所以昌爷,要不我们先把正事说了?”江丞阳终于没耐心了,他哪是真来吃饭的啊。 李大昌依旧不慌不忙,不过也不故意拖延,把杯子放下,点头:“可以,知道江总今天赶时间,你说吧,我听。” “好,昌爷是爽块人,我也就不绕圈子了。”顿了顿,“明天就是城南项目重新开工的日子,我办了个简单的仪式,前段时间也在媒体上造势了,一些相关部门的领导和合作商都会系数到场,照理昌爷也应该去,毕竟承建商还是昌隆公司,但之前赵岗村的事你也知道,闹得太大了,要不是联盛出面花了大力气把上面摆平,这个项目短期内肯定启动不了,所以我希望昌爷近期最好还是不要在项目上露脸了,不然被上头知道还会派人下来查,到时候查出来一点什么,我想对你也不好。” 言下之意是李大昌应该有些自知之明,以后和城南项目自觉隔开关系。 阿幸听了忍不住站起来:“江丞阳你别太过分!” 李大昌却依旧不紧不慢,拉着阿幸坐下:“你吃你的饭,瞎起哄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江总说的很有道理,就照他的办!”李大昌就这么欣然接受了。 江丞阳心里暗自得意,朝阿幸凉飕飕瞥了一眼,心想小样儿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完了又朝李大昌开口:“我知道我这么要求有点不合适,但情况就是如此,现在上头盯得紧,昌隆的底子本来就不干净,养老院那项目……”说到这江丞阳突然停住了,略带警惕地瞟了阿幸一眼。 李大昌嘴角斜了斜:“你不必防他,项目的事他都知道。” “好,既然昌爷没什么顾忌我就直说了,养老院那块地当初对外虽然说是我以个人名义捐赠,但实际是挂在昌隆名下的,当时昌隆以公益性用地征用,由上面直接划拨,没有交一分钱出让金,但最终会用来干什么你我都知道,所以昌隆近期最好还是别占城南项目的事,至少明面上别沾,不然被多事的人发现,到时候再来个匿名举报,上头很快就会派人下来查,一旦查到养老院那块地有猫腻,上上下下涉及的人都得跟着一起遭殃。” 李大昌:“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退出这个项目?” 江丞阳:“没有,退出倒也说不上,毕竟项目还是昌隆承建的,而昌隆的主要持股人是你。” 李大昌:“那你什么意思?” 江丞阳又慢悠悠地喝了一杯水:“我的意思是让昌爷别在项目里露脸了,说句不好听的,这项目已经不是你的了,现在是联盛出面接了这个烂摊子,而联盛毕竟名声在外,在舆论和民众面前还是有些信任度的。” 言下之意就是想把李大昌从城南项目中踢出去。 真是稀奇,几个月前还是李大昌朝南坐的,似乎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一顿晚饭,他同江丞阳“商量”让他退出养老院项目,但承诺后期还是会给他应得的利益,也是那次两人埋下了“互相算计”的祸根,可现在才短短几个月,两人位置就一下调了个个儿。 “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李大昌拍着大腿轻轻笑了一下,“看来江总已经把什么都算好了,让我退出整个项目,只让昌隆以承建商的名义参与,那接下来是不是该提利益分摊的事?” 自己的想法被对方一下看透,心里总有些许慌乱的感觉,此时江丞阳便是这样,他摸着杯沿尴尬笑了一声:“昌爷果然爽气,其实也算不得利益分摊了,昌隆只是承建项目,该赚的那份肯定会赚,但当初拿地的时候昌隆也没出多少钱,之前你与大塍成立的塍景置业合作,想共同开发城南项目,但现在陈韵已经把项目又转到我手里了,也就是说转了一圈还得我跟昌爷你合作。” 这点想想也是讽刺,两人闹了半天最后还是要落到对方手里。 “当然,我也知道昌爷未必会待见我,可是没有办法啊,今时不同往日,目前这摊子只能让联盛来接手,昌隆在日后的投资和开发上已经不适合再参与下去,所以昌爷你看……”江丞阳为难似的伸手一摊,像是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戏演得不错,演足了一个“被形势所迫不得不担下担子”的角色,但言语表情里就差直接说那句“行了你气数已尽,还是退位让贤”吧。 李大昌看着眼前男人的样子,几个月前自己想把他“踢出局”,但至少还允诺会给他两成利益,可现在呢?名义上江丞阳让昌隆继续承建,只是承建能赚几个钱?李大昌要的何止是这点东西,他又岂会在乎这点东西。 七七四十九天轮回 李大昌一时不说话,江丞阳还在等他答复,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拿手摸着茶杯又催了一声:“昌爷,你看……” 李大昌抬头看着前面,前面正对着他的便是佛台,佛台上摆了贡品和烛台,香炉里的香快要烧尽了,红彤彤的烛火突然呼呼跳动了两下。 门外院子里有树枝响,起风了,烛火动了。 “有人要来吃饭了,就这样吧。”李大昌突然幽幽说了一句,拎起茶壶往右手边那张空位的茶杯里倒了点热水。 江丞阳见他玄乎乎的模样有些摸不到头脑。 “谁,谁要来吃饭?” “我弟弟!” 江丞阳头皮一紧:“你是说…李天赐……?” “对,今天是他断七的日子。” “……” 江丞阳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窗口的风呼呼吹进来,烛火好像晃动得更快。 旧闻传言人死之后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会投胎转世,这源于佛教里六道轮回的信仰,所以每隔七天就要为死去的亲人做一次佛事。 今天正好是李天赐去世之后的第49天,最后一个“七”,按传闻说法今晚李天赐的魂魄就会回来,见见他想见的人,天亮之后就会去重新投胎转世。 江丞阳转身看了眼手边的那张空位置,半杯茶水在风吹的作用下也跟着晃动,他额头渐渐起汗。 阿幸死死盯着他的脸,只见江丞阳的脸色由白变青,最后拿手摁在杯沿上:“昌爷你这算什么意思?我知道抢了你的项目你心里不痛快,但没必要弄这些玄乎无聊的东西!”说完顿了顿,又顺口气,“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甭管好不好听,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心里不甘心也好,不服气也好,我也没办法,当初是你先把我踢出局的,之后又去找陈延敖搭伙,就连你弟弟的死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陈延敖没用。至于城南那块地,我今天把话撩在这里,承建那块该是你的还是你的,但其他的估计就没有了。” 一怒之下江丞阳算是把话挑明了。 李大昌把水壶放下,稍稍抬头:“你这是逼我退局?” 江丞阳一愣,继而冷笑开:“你要这么想也可以,这种事你之前也干过,本来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下来都没问题,有钱大家一起赚嘛,可你非要容不下我,好好的要拆伙。” 李大昌:“拆伙?我可没说要拆伙,只是提出要调整一下分配比例。” 江丞阳哼了一声:“重新调整分配比例,你八我二,这跟逼我拆伙有差别吗?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找过江临岸?你踢掉我之后想把他拉进来,你以为他羽翼渐丰,可以让他替代我?”说完他笑了两声,“别天真了,先不说以江临岸的性格绝对不会跟你合作,就他手里那点资源和底子,你以为他能代替得了我?” 江丞阳心里其实一直记恨李大昌私下里约见江临岸的事。 “再者还有以前那些旧债呢?你想想姓沈那女人……” 听到一个“沈”字如暗夜惊雷,对面一直没动静的阿幸突然抬起头来。 李大昌嘴角也抽了一下:“那丫头又怎么了?” “怎么了?可别忘了当年你怎么对她,这笔烂账都得算在你头上,要哪天被江临岸知道,你以为他会放过你?” 阿幸眼神暗了一下,李大昌顿了几秒,继而笑出来:“看来你还是忌惮这个弟弟。” “我……我忌惮?开什么玩笑,我能忌惮他?” “那你凭什么肯定我掌控不了江临岸?” 江丞阳一愣。 李大昌慢慢笑着又把自己的茶杯添满:“这么跟你说吧,我十年前选你的时候你也就跟他现在差不多年纪,不过你在很多方面真的不如他,他虽然不受江巍宠,但能力摆在那,知道你和他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吗?” 江丞阳眼色愤愤地问:“在哪里?” 李大昌指了下自己的心口:“在这里。” 江丞阳:“什么意思?” 李大昌:“他这里很大,你这里却太贪!” 江丞阳:“贪点不好吗?你不也很贪?不然也不会成为现在这样!” 李大昌:“对,不可否认,谁都想赚钱,谁都贪,但野心和贪心是两码事,江临岸是前者,野心大,敢赌敢拼,可你却是后者,贪欲太甚,佛语里说贪心炽盛的人无恶不作!” 江丞阳即时大笑出来:“贪心炽盛的人无恶不作?你是不是念经念傻了?吃了几年斋就真忘了自己当年吃人的日子?” 话到这份上也不怕讲得再难听了,他干脆用手指着对面的人,“李大昌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想把我踢出局的原因,你就是怕了,手里犯了这么多案子,大大小小沾满了血,随便拿一件出来就能扳倒你,你是怕我有天用这些把柄来要挟你,所以才要趁早把我踢出去,可是你以为你换个人进来就能相安无事?别天真了,江临岸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可比我阴多了,别说你,就我干了哪些事他都知道,他长年花钱养着一个私人侦探公司,耳听八面眼观六路的,你要跟他合作指不定直接栽他手里。” 说完又转身看了眼身侧,空位上的那杯茶快要凉了,已经不往上腾热气。 李天赐断七,找一座破庙把他叫来搞这些把戏,江丞阳觉得心里毛毛的有些暴躁,连着右眼都开始疼起来。 “行了反正话我已经都带到,多说无益,明天就是项目的奠基典礼,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李天赐说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起身就要往外走,经过佛台的时候脚步还停了停,朝那两根摇曳的烛火瞪了一眼:“晦气!” 人走时伴着一阵窸窸窣窣响,院子里秋风乍起。前院突然响起几声沉闷的敲钟声,寺院里的僧人下晚课了。 李大昌慢慢举起面前的杯子,与右手边那杯快要凉透的茶水碰了碰。 “天赐,你先走一步,哥会替你讨回公道!” 金钱啊,贪欲啊,仇怨啊,人命啊……一桩桩总得算清! …… 阿海坐在车里等了大半个小时,心想江丞阳还真能陪李大昌坐下来好好吃饭啊,正纳闷的时候听到前面黑洞洞的寺庙后门蹬蹬蹬一通声音,走近一点才看清来人竟是江丞阳,可他好好的跑什么跑? “江总,您这是怎么了?跟身后有什么东西追似的。”阿海忍不住调侃。 江丞阳好不容易站定,气喘吁吁,顺了一会儿才咽着气儿破口大骂:“李大昌那个神经病,疯子,我看他是念经念痴了,早晚死庙里!” 听这口气阿海也瞧出两人聊得不顺利,能顺利才怪呢?两人本就因为“分赃不均”的事闹得不愉快,后来又出了李天赐那档子事,这些阿海都知道,他反正两头吃。 江丞阳骂了一通还是不解气,阿海见状趁机递过去几张纸。 “这什么?” “您看看,之前让查的东西。” 江丞阳低头看了一样,纸上是一些个人信息,还有一张2寸左右的近照。 “方灼?就这小子?” “应该是,查了最近半年跟太太有接触的所有异性,只有他嫌疑最大。” “为什么?” “这个……”阿海支支吾吾。 江丞阳心里本就烦躁,抬手拿纸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话啊,吞吞吐吐!” 阿海只能摸着头继续:“…就太太跟你结婚之前,有段时间一直住他那里。” “住他那里是几个意思?” “……就是同居的意思!” 届时江丞阳眼色一凉,脸上透出狠劲,他低头又把贴在角落里的那张照片仔细看了一眼,板寸头,圆脸,带着一副略显呆板的黑框眼镜。 “搞半天陈韵喜欢这种货色?”江丞阳挑眉带着嘲讽,又把手里的资料翻了翻,“今年26岁,山东崂山人,专业摄影师,就职于……”一时抬起头来,“他是联盛的员工?” 阿海:“对,现在还在,以前好像是大塍旗下一家杂志社的,还是沈瓷带过来的人。” “沈瓷?”江丞阳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便不由变了变,好一会儿才舔着牙门说,“挺有趣,怎么到哪儿都有这女人的事!” …… 沈瓷从陈韵的病房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她下楼居然见陈遇还站在门口,外面凉风习习,他身上只穿了件衬衣,拎着保温盒站在檐下看着有些单薄。 沈瓷:“你还没走?” “等你。” 陈遇走过来,转身之时沈瓷看到他身旁的垃圾桶上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 “聊得怎么样?她肯说了吗?” 沈瓷微微点头:“嗯。” “说了?是谁?” 沈瓷却不啃声,只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又抬眼看了下四周,夜深人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赶着回去吗?要是不赶着回去的话我们走走聊聊吧。” 陈遇顿了顿,轻笑:“好!” 于是两人一同并肩从台阶上下去,沿着脚下那条路往花园里走。 花园很深,两边种满各种树木和花草,这时间不会有人进来,唯独微弱的月光从树叶之间穿透而过,倒把脚下的小石子路照出一道道白色剪影。 她也曾流掉过一个孩子 两人走在那条林荫小道上。 陈遇:“她跟你说谁了?” 沈瓷:“那人你也应该认识。” 陈遇:“我也认识?” 他想了想,印象中陈韵这些年交过不少男朋友,从高中早恋到大学毕业,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似乎很少出现空窗期,毕竟她是那么喜欢闹腾的一个人,平时一呼百应,还怕缺人?但陈遇了解陈韵的性子,闹归闹,疯归疯,起码的底线还在那里。 陈遇想了一圈儿,实在想不到。 “能让陈韵为之怀孕的人应该还没出现,就算有,最多也只是周彦。” 沈瓷立马否认:“不是周彦!” 陈遇:“我知道,周彦肯定不可能,不然陈韵怎么还会和江丞阳结婚。”他思来想去都没有答案,沈瓷知道他肯定想不到了,其实一开始连她都没想到。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沈瓷微微收口气。 “你还记得以前新锐杂志社的那名摄影师吗?” 陈遇微微顿了顿:“你是说那个有点胖胖的……方灼?” 之所以陈遇对方灼还有印象,完全是出于当初他没少吃方灼的“醋”,因为那时候方灼和沈瓷的私交不错,总是有事没事往沈瓷办公室跑,有好几次被陈遇撞见他们俩凑在一起讨论稿子,醋劲就慢慢酿下了。现在突然提起这个人,陈遇心口一闪。 “难道陈韵和他…” “对!”沈瓷干脆直言,“陈韵流掉的孩子是方灼的。” “怎么可能?” 这是陈遇的第一反应,脑中浮现出一张圆乎乎的脸,戴着黑框眼镜,一年四季好像总是喜欢穿格子衬衣,冬天外面裹一件羽绒服,夏天敞着里面穿件背心,遇事抓急就会用手胡乱挠鼻子,看上去总是一副憨厚敦实的模样。 就这样的人,陈韵会看得上? 陈遇:“你确定?” 沈瓷:“应该没有错,是她刚才在病房里亲口对我承认的,更何况她也没理由骗我。” 结果完全出乎陈遇的预料,他想过陈韵的某个男同学,某个异性朋友,甚至在酒吧里玩的一夜情,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方灼。 缓了一会儿之后陈遇才又问:“他俩是什么时候在一起?” 沈瓷想了想:“应该就是几个月前吧,当时你妈逼她去和江丞阳相亲,她离家出走过两次,都是住在方灼那的,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出的事。” 想想时间也完全对得上,医生说孩子差不多有11周了,将近三个月时间,只是陈遇有一点不理解。 “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 “如果她真和方灼好上了,还怀了对方的孩子,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人不说?” “……” “万事都好商量,如果一早知道她怀孕,我绝对不会让她和江丞阳结婚!她该自己做好选择,要么留下孩子,拒绝江丞阳的求婚,要么把孩子打掉,清清楚楚的嫁到江家去,现在嫁也嫁了,孩子也流了,两边都不对,后面怎么收场?” 陈遇这话虽然说得有些不中听,但逻辑是对的,其实无非就两种选择,要么留下孩子选方灼,要么打掉孩子嫁给江丞阳,可陈韵居然选了第三种。 “谁能理解?莫说江丞阳了,就连我这个做大哥的都理解不了。”陈遇有些气愤,这件事上他没办法义正言辞地站在陈韵那一边,因为确实是陈韵做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可是沈瓷却淡淡苦笑:“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 “对,我能理解,因为我和她有过相似的经历。” 陈遇一顿,沈瓷停下来转过身去看着他。 “还记得我流掉的那个孩子吗?你当时说我绝情,说我没良心,可是你有没有留意到,在我药流的前面一个月时间里我没有抽一根烟,没有喝一滴酒,我原本是打算要把他生下来的,甚至瞒着你想在你生日那天给你一个惊喜,只是后来突然冒出来一个阮芸,她早我一步把化验单拿出来了,我心里容不下这根刺。” “所以你一气之下就跑去苏州做了流产?” “对,当时觉得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你背叛了我,那么你之前跟我许的所有承诺都将不作数,我为什么还要为你生孩子!” 沈瓷有时候就是这么轴的性子,而且善于算账,一笔笔总会算得清清楚楚。 “可是当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因为血是热的,我意识到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以至于现在有时候我还会做噩梦,梦到我曾有过一个孩子,却被我亲手扼杀掉了。”沈瓷说到这便抬起头来,用那双幽幽的眼睛盯着陈遇看,“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自己杀了自己的亲骨肉,觉得身上的血再也洗不干净了……” 沈瓷说到后面身子已经有些颤抖,眼神中透出绝望和恐惧。 那个孩子从诞生到消失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流产之后沈瓷也再没对人提过,有人觉得她是真的冷酷无情,可没人懂她心里的感受。 藏得越深的才是越痛的。 一条生命,一滩鲜红的血迹,她曾躺在香山脚下那间简陋的镇医院手术室里独自面临“酷刑”,医生将冰冷的器具伸进她身体里面,痛感那么真实,足以让她铭记一生了。 “孩子没有流干净!” “需要重新清宫……” “知道那时候他有多大了么?已经五十多天了,将近两个月,胚胎的器官特征已经开始明显,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我简直恨透自己了,为什么要吃药?为什么要这么冲动?为什么要让他来承担你犯下的错误,可是已经来不及,孩子没有了,我接下来只能恨你,为什么你要跟阮芸上床?为什么你要背叛我?是你向我求婚的,你说此后余生,独我一人,可是就差一点点了,真的,陈遇……那时候我们真的就只差一点点了……” 沈瓷忍不住揪住陈遇的手臂。 “我曾想过要跟你好好生活,忍受你母亲,忍受你的孩子气,甚至构思过我们一起带着孩子白头偕老,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我也会是个好妈妈,可是最后一步是你走错了,我没有办法接受你和阮芸的事,我挣扎过,也劝过自己,可是阮芸拿了你和她过夜的照片给我看……”沈瓷用力咽着气,那些如锥心般的往事翻涌而来,“我终究还是容不下,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这样的人眼里怎么揉得进沙子,太难了。 “所以我逼着自己去把孩子流掉了,没有给他机会,也再也不会给你机会。” 沈瓷说到最后已经有些站不住,双手死死揪住陈遇手臂上的衬衣。陈遇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凉凉的,湿湿的,如秋夜里的冷月,照出他这番狼狈不敢的模样。 他抬手扶住沈瓷。 “为什么这些话你当时没有跟我说?” “不想说,说了也没有丝毫意义。” “可是我有知道的权利。” “那又怎样?能改变什么吗?错就是错了,虽然你和阮芸之间可能存在逼不得已,但是你们上床是事实,有了孩子也是事实,我不可能再原谅你了,而我唯一后悔的是我当初不该去打掉那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生命不可逆,所以我能理解陈韵,无论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我相信她内心都在承受着煎熬和挣扎,世事再艰难,但我相信没有哪个母亲会轻易放弃孩子的生命。” 就算陈韵的这种做法多荒唐,多无理,但沈瓷这次是站在她那一边的,仅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去声援,虽然大多数人肯定无法理解,可那毕竟是一条命啊,在生命面前一切对错都会变得不重要。 “好了,刚才这些话我之前从未对谁讲过,今天要不是陈韵的事,我也不会说。” 一阵情绪过后沈瓷稍稍平复了一些,将手从陈遇手臂上落下来,陈遇却如被抽掉灵魂的躯体,呆呆站在那。 刚才那段话他需要努力消化才能理解。 她说她恨,她说她再也不会原谅他,陈遇从未想过他和阮芸的事会在她心中留下这么深的阴影。 “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大塍改选的时候为什么又要为了帮我去求江临岸?” 沈瓷狠狠一沉,原本平复下去的眼神再度染上惊恐。 “你说什么?” “没必要再瞒我,江临岸住院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他都跟我说了,是你为了帮我上位才去求他,甚至答应和他上床,你这又何必?” 终于陈遇来当面问她这个问题了。 是啊,当初又是何必? 沈瓷稍稍吁了一口气,该怎么说呢,该怎么诠释自己当时的想法? “你帮过我,我刚来甬州的那两年你给了我很多,所以我要把这些都还给你。” “所以算是感恩?” “可以这么理解。” 陈遇不禁苦笑。 “原来你对我的感情还真的只是出于感恩。” “你这么想?”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感恩只是最后那部分。” 陈遇再度愣在那:“什么意思?” 她把爱变成信仰 沈瓷转过身去用手臂抱住自己,夜色中冷风徐徐,月光穿透枝叶而来。 她该如何用语言解释清楚她和陈遇之间的纠缠? “这么跟你说吧,我几乎不会轻易对人付出感情。” 沈瓷以前的经历和现在的性格导致她心上裹了一层厚厚的茧,防备,警惕,不愿意将内心轻易示人,也不愿轻易让别人走进她心里去,这是她的自我保护欲,也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所以我承认,一开始和你交往真的只是出于感恩,当然,也有其他因素在里面,比如你对我很好,和你在一起我也能感觉到轻松,但是之后答应你的求婚,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觉得你值得托付,而不仅仅是因为感恩。” 沈瓷说到这便转过身来,面前的男人一脸苍白。 “你不信?”她微微又扯了下嘴角,开玩笑似的说,“我又不是圣女,生命中那么多人帮过我,难道我都要嫁一遍不成?换而言之,让我因感恩而愿嫁的,只有你陈遇一人。” 她只答应过他的求婚,也只因为他而想放下以前那些糟透的回忆努力活一次。 那时候的沈瓷确实曾下过决心的,毕竟陈遇很好,如阳光般灿烂,她才答应和他去领证,不是一时冲动,真的是出于深思熟虑的。 “我承认一开始我可能并不能很爱你,至少没有你对我的感情那么深,但我可以努力,可以慢慢积累,因为感情在我这里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换谁我都不会立刻爱上然后一头栽进去,但是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我们在一起好好过日子,让我慢慢习惯有你,我会把感恩变成感情,再让感情变成信仰。” 她没办法用一天时间就去爱上一个人,但舍得花半生时间去守候和拥有,换句话说,她的爱情来得很慢很难,比不得这年代的同龄人一样恨不得见一面就能爱得热火朝天死去活来,所以你需要花时间去等,忍受她的冷淡和怪脾气,包括她身上的棱角和尖刺,可是一旦她愿意放下防备去爱,去相信,去守护,她便不会轻易变心。 “只是最后你还是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是你先背叛了我,让我在半路就喊停,所以我对你的感情只到感恩为止,往后为你做的一切,也只仅仅源于这个理由,跟爱没有关系。” 陈遇以前一直纠结于要一个“理由”,要一句“解释”,特别是沈瓷提出离婚的时候他简直想不通,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么爱你,对你那么好,最后却只因为一个“不得已的意外”就要否决我对你所有的感情,只是当时无论他怎么问,沈瓷都不肯说。 陈遇:“真残忍。” 沈瓷:“什么?” 陈遇摇头:“我说你真的很残忍。” 沈瓷:“……” 陈遇:“以前无论我怎么问你都不肯说,现在到这地步,一切已成定局,你却愿意主动说出原因,连一点让我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沈瓷不禁轻笑出声:“挽回?你觉得我当时告诉你原因,你就能挽回?” 陈遇:“难道不是?” 沈瓷不置可否,继续笑:“那说明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在她这里哪有什么“得过且过”或者“将就为之”,要么一百,要么归零,所以就算陈遇当时就补救,他们之间也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我虽不会轻易爱上谁,但感情在我心中一直是件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事,就跟信仰一般,一个愿意皈依,一个愿意庇佑,中间岂能容得下背叛,所以我肯定接受不了你和阮芸上过床并有过孩子的事,这跟你补救不补救没有关系。” 也就是说,当陈遇和阮芸发生关系的那刻起,他和沈瓷之间便没有可能了。 “或许你会说事出有因,那天你喝了酒,神志不清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你也可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但事实就是如此,你和她做了,你是行为人本身,这就和法庭判刑一样,法官不会因为你的作案动机和犯罪起因就给你减刑,你可以说我苛刻,也可以说我不念旧情,但是很抱歉,我容不下,你也反驳不了。” 一段话把陈遇说得顿在那里。 是啊,听似残忍无情,可他竟然一句都反驳不了。 错就是错了,所有“解释”在错误面前都只是替自己开脱的借口和掩饰,只是陈遇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像是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悔恨心痛,却又无能为力。 沈瓷轻轻吁了一口气,风似乎更大了一些,她上下蹭了蹭手臂。反正该讲的不该讲的她都已经讲了,抬起头来又看了眼陈遇。 “有点冷了,先回去吧。”说完沈瓷转身往小树林的那头走,原地站的人却一时没挪步子,直到沈瓷快要拐弯出去的时候才听到身后幽幽的声音。 “那你对他呢?对他的感情是否也跟我一样?一样慢,一样不可言说,一样需要时间慢慢打磨最后变成心里的信仰? 沈瓷听到声音之后停在那里。 风从身后贯穿而来,吹开发丝,她感觉到心里似乎沉下一个落寞的声音,甚至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一样,你跟他不一样,至少开头的时候不一样。” 沈瓷对陈遇是从感恩开始的,所以起初的时候对他心存感激,回忆起来那部分都是愉快又温和的桥段,可是她和江临岸却是截然相反,从车祸追尾开始,再到流产,大雪封山,母亲手术,她节节后退,他步步相逼,起初时候对他存的都是怨恨和憎恶,最多再加一个“恐惧”。 我们之间开的头不好,以前江临岸自己也承认过。 沈瓷:“可是很不幸,他挨过了时间,挨过了我的坏脾气,却终究挨不过命运。” 陈遇听完,以为心里已经了然。 “所以你现在是恨他选了梁文音的女儿而负了你?” 沈瓷却摇头,转过身来笑了笑:“并不是,而且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 “对,恰恰相反,不过你应该不会明白,我和他之间的事……”沈瓷一时有些说不下去,实在是她和江临岸之间的感情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而且一般人也理解不了,她更不愿叙述给别人听,“没什么,我和他之间的事很难说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恨他,一点都不,相反我会祝福,出自真心地祝福他和他的未婚妻。” 这不是昧着良心的漂亮话,沈瓷可以把爱累积成信仰,信仰会给予她坚不可摧的力量。 陈遇虽无法理解沈瓷的想法,但也相信她是发自内心的祝福,因为那一刻她站在月色下的眼神简直纯净如星辰,其中蕴含着无限温柔的光。 陈遇久久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简直难以想象会有一个女人以如此温柔的眼神来祝福自己所爱的男人。 沈瓷自知自己讲多了,不由又抿着嘴唇笑了笑。 “走了,你照顾好陈韵。” 一句话把思绪又拉回现实。 陈遇点头:“我知道。” 沈瓷:“还有,要注意江丞阳,以他的脾气可能会因为这事对陈韵不利。” “不利?我想他还未必敢!” 陈遇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江丞阳顶多只是个性格乖张一点的富家公子,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沈瓷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说:“反正你这几天多在医院陪陪陈韵,出院后最好也别让她这么快住过去。” …… 沈瓷开车从医院回去,一路都在考虑陈韵和方灼的事,换做别人她也懒得去管,但对方是方灼她就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以她对江丞阳的了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沈瓷担心他会去找方灼算账,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于是拨了方灼的号码,可是那边始终无人接听,沈瓷越想越不对劲,干脆把车子在路上调了个头,朝方灼出租屋里驶去。 方灼住的是老楼,楼道里没有灯,这时间黑不隆咚什么都不看不见,沈瓷摸黑爬上去,爬到一半的时候不小心踩到横在楼梯上的东西差点摔跤,掏出手机照了照才看清面前的场景,纸篓,扫把,脸盆,旧鞋子……原本放在楼道里的东西明显被人翻砸过,乱七八糟丢了一地,看着像是被谁刚刚洗劫过似的。 沈瓷瞬时一愣,心口呼呼冒出一股冷风。 不好! 她立即拿着手机跑上去,果然见方灼家的大门敞开,门口鞋柜电脑背包和衣服被扔了一地。 沈瓷几乎踩着满地碎片走进去,屋里没有开灯,只有客厅那扇小窗往里透着一点微弱的月光。 “方灼……” “方灼?” 沈瓷拧着手里的手机继续往里走,脚下都是咔咔咔东西被踩动的声音,可是客厅里没有人,卧室也没有,她只能转身再去开浴室的门,结果门一开,沈瓷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只小腿的脚踝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缠住。 “啊!” 条件反射地尖叫出来,沈瓷低头,看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方灼。 方灼抢救 沈瓷也算经历过一些事了,遇事性子比较稳当,但冷不丁见脚下横着一团血肉模糊时还是抵不住内心的恐惧,她尖叫完之后愣在那里抖了半分钟才算回过神来,蹲下去,拉开方灼缠在她脚踝上的手,脚踝上便留下一圈血印子。 她再把脚下那团身子翻过来,借着手机的灯光只见满脸满头的血,地上也淌了一大滩。 沈瓷用手指过去试探鼻息,感觉到余温和呼吸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届时摸过手机拨打了120。 一小时后沈瓷在急诊室门口得到抢救医生的口头鉴定:“双侧上颌骨额突骨折,鼻骨骨折,牙齿脱落三颗,口内创口约7厘米,脑后头皮裂口严重,颅骨凹陷性骨折,已出现脑受压症状和体征,需要立即进行手术。” 一系列听上去很“凶猛”的专业词汇,沈瓷站在走廊上竟有些缓不过神,最后还是旁边的护士提醒了一句:“你是伤者家属吗?要是家属的话先去交钱办住院吧,现在抢救要紧。” 沈瓷这才意识过来,拿着手机往挂号窗口去。 大约半小时后周彦就赶到了,他跑进急救大厅的时候沈瓷正抱着手臂独自坐在椅子上,见他过来她立即起身走过去。 “抱歉,这么晚还把你叫出来。” 医院要求沈瓷先交三万住院费,可沈瓷卡里根本没有这么多钱,思来想去问谁借都不合适,最后只能麻烦周彦。 周彦拍了下她的手臂:“没事,不用跟我这么客气,走吧,先去交钱把手续办了。” 两人又返回收费处,周彦直接刷的银行卡,交完钱后小窗里头扔出来几张单子和发票。 发票是沈瓷拿的,拿完她转身面对周彦:“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周彦见她较真的模样不禁发笑:“你还?” 沈瓷以为他是说她没钱还,立即解释:“我最近稿费还不错,再多接一点应该能还的,包括之前我妈拿你的那笔钱。” 算算沈瓷真欠了周彦很多,加上这次方灼的医药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她越这样周彦越觉心里不甘。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这笔钱你也打算自己出?” “……” “先不管他是被谁打伤的,也不管责任在谁,但怎么算这笔钱也不该由你来付吧。” 理是这个理,可是…沈瓷低头又拧了下手里的发票。 “既然被我碰到了,我也不能袖手不管,更何况他叫我一声姐,我也一直把他当半个弟弟,先就这样吧,我量力而行,能帮多少是多少。”说完她拿着发票转身往手术室的方向去,周彦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只能直摇头。 都说她性子冷,脾气犟,可是能有几个人像她这样总是冲在前面去主动承认责任? 有时候周彦反而觉得沈瓷有颗赤子之心,滚热的,尖锐的,又孤勇的。 手术也不知需要进行多久,沈瓷不敢回去,周彦便陪她在门口的走廊上坐着,他也已经从沈瓷口中大致了解事情的经过,虽无证据,但基本可以猜出是谁向方灼下的手。 等待过程中沈瓷一直没有说话,周彦见她脸色白得很,便脱了自己的薄外套给她披上,手臂扶过去的时候她才动了动,仿佛从很深的思绪中把自己牵了出来。 周彦:“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沈瓷:“没什么。” 周彦:“你这叫没什么?眼睛都快在对面墙上戳出两颗洞了。” 沈瓷:“……” 周彦:“是不是担心他会有事?” 沈瓷顿了顿,点头:“当时见到他的时候浑身都是血,怕他在手术台上下不来。” 医生也没下具体定论,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周彦虽然和方灼没什么交情,但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周彦:“联系家属了吗?” 沈瓷摇头:“没有,他是外地人,在甬州读的大学,毕业就进了新锐,跟了我差不多两年时间。” 周彦:“所以你就打算承担他后面的所有事?” 沈瓷:“当然不是,况且我也承担不起。” 几万块手术费是小事,她咬咬牙尚能扛下来,可“生老病死”呢,万一有意外呢,她怎么承担? “再等等吧,等他手术做完,天亮之后我给他家里打通电话。” 周彦也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她的做法,两人一时又不再说话,走廊里安静得渗人,仿佛只剩彼此的呼吸和外面的风声。 大约又等了半小时,手术灯终于熄灭了,很快有两名护士从里面出来。 沈瓷迎上去:“请问病人情况怎么样?” 护士只说手术过程中没出什么问题,但情况还没稳定,需要推去加护病房观察两天,具体病情她们也不清楚,让沈瓷去咨询当晚抢救的医生。 沈瓷又只能再跑去住院办公室,问了一圈才找到给方灼做手术的医生,不过对方态度一般。 “手术还算顺利,但具体情况要等明天报告出来才能确定,你们家属先等着吧。”可沈瓷怎么等得了,数小时前方灼浑身是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他在甬州又没什么亲人,万一真要出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周彦也看出她的顾虑,扶了下她的肩把她带到办公室走廊上。 “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既然医生没下病危通知应该问题不大,再等等吧,明天早晨我给我爷爷打个电话,问问这边医院他是否认识什么人。” 沈瓷点头应了下:“谢谢!” 周彦立马不悦:“又跟我说这两个字?” 沈瓷:“……” 周彦:“好了,很晚了,先送你回去休息?” 沈瓷:“不用,我在这里再等等!”起码要等方灼情况稳定了再走,周彦也料到她不会轻易离开,苦笑一声:“那我陪你。” 沈瓷听了立马拒绝:“你不用留下来陪我了,明天还得上班。” 周彦:“我无所谓,明天早晨没什么病人,晚点去诊所也行。”他算半个自由职业了,对名利看得也轻,所以工作的时候并没太拼命。 沈瓷见他坚持,也没再劝,两人又走回病房,方灼已经被推进icu,家属暂时还不能探视,两人只能隔着一层玻璃站在走廊上看,那角度看过去只见一片白色,他头上脸上和手臂上都缠着纱布,身上插了好些管子。 那一刻沈瓷都觉得有些恍惚,好好的一个人啊,上回见方灼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面前,怎么猛地就缠满纱布生死未定地躺在icu了呢? 沈瓷记得以前和方灼闲聊的时候他说过,自己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千辛万苦供他念到大学,不求他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只求平平安安早日娶个媳妇回去过寻常老百姓的日子,可是不知怎么绕来绕去他就惹上了江家的人。 “如果他醒不过来,或者留下什么后遗症,准备告么?”旁边周彦突然问。 沈瓷顿了顿,转过身去:“告谁?” 周彦:“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 “你指江丞阳?”沈瓷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嘴角扯了一下,届时低下头去。 周彦轻轻嗯了一声。 沈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觉得告得赢么?” 周彦:“可是他这种情况已经可以鉴定重伤了。” 沈瓷:“我只问你,告得赢么?” 周彦一时不敢看沈瓷那双清冷的眼睛。 沈瓷冷笑,摇头:“你看你都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心里清楚,根本告不赢,或者就算告赢了又能怎样,动手的不是他本人,他有一千种办法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 这个道理周彦又何尝不懂,他虽不算商场上的人,但从小也是在这个圈子长大的,周围二世主和太子爷也认识不少,莫说江丞阳这种段位的去收拾一个毫无背景的平头老百姓,就是某小官家远得要死的亲戚犯了点事,只要托对关系,照样可以相安无事。 虽说法治社会,可这“法”到底还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沈瓷自然不会天真,更不会单纯的以为“邪不胜正”,她见过的龌龊和不公还少么,比这更恶更脏的都有。 如果方灼一定要告江丞阳,无疑是“以卵击石”,把对方惹恼了再咬你几口都不为过,哪里去讨个公道和说法? “暂且不说这个,等他醒过来再说吧。”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方灼的身体,其余都可以缓缓再讨论。 周彦也不再就这个问题往下深究,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若不是沈瓷打电话请他帮忙,他也不会掺和这种事,不过现在他又想到另一桩。 周彦:“方灼受伤的事陈家那边知道了吗?” 沈瓷摇头:“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任何人。” 周彦:“你就打算瞒着不说。” 沈瓷想了想:“陈韵刚做完手术,我刚去看过她,情绪不稳定,所以方灼受伤的事暂时得瞒着她,至于陈家其他人……”沈瓷叹口气,“等天亮吧,天亮之后我会给陈遇打通电话。” 不管陈遇对这件事持何种态度,但他至少得知道。 奠基仪式 方灼后半夜的情况还算稳定,但是人一直没醒。 医生那边也没说个什么定论,继续让沈瓷等,可沈瓷已经等不了了,天亮之后她便给陈遇打了通电话,把情况大概说明了一下,陈遇在电话里愣了愣,却没表现出过多惊讶。 大概也能猜到江丞阳不会放过方灼吧,只是没想到出手这么快这么狠。 沈瓷:“那你过来看看吗?” 陈遇:“等他情况稳定一点再说吧,更何况我现在过去也没任何意义。” 沈瓷想了想,以陈遇的身份确实不适合在这种时候来探望方灼。 “那行吧,有事我再联系你。”沈瓷打算挂电话,又听到陈遇在那边喊,“等等!” “还有事?” 那头愣了愣,继而说:“他被江丞阳打的事,暂时别告诉陈韵。” 沈瓷抿了下嘴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感,但最终还是点头:“我知道。” 这件事里说不清谁是被害者,谁是牺牲品,似乎谁都有错,又似乎谁都有理,甚至包括江丞阳都“情有可原”,毕竟他被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沈瓷随后又给朱旭打了通电话,自她从联盛离职之后omg组长的位置就一直闲置,直到前阵子上头才有任命下来,朱旭接替沈瓷之前的位置,所以现在她是方灼的领导。 两人也已经好久没联系了,朱旭突然接到沈瓷的电话难免惊讶,之后便是一番寒暄,不过好在两人都不是喜欢磨叽的人,所以很快切入正题。 沈瓷找了个借口帮方灼请了半个月假,没说原因,只说他老家有点事,不过她听得出朱旭明显不相信,如果方灼老家有事,也得他亲自打电话请假啊,但朱旭没揭穿,只简单应允了。 沈瓷顺便又让朱旭查方灼父母的联系方式,因为入职时都要填家属信息,人事部的档案中应该能查到,朱旭也没多问原因,只说现在还没去公司上班,等到了办公室就把方灼父母的联系方式发过来。 沈瓷以前当omg组长的时候确实和朱旭有过小摩擦,但她本身并不讨厌这个人,相反,她很喜欢跟朱旭这类型的打交道,因为懂得分寸,对事不对人,也了省去很多口舌和客套。 完了沈瓷也不多话,准备挂电话,朱旭在那边却笑了笑。 “小沈,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聚聚吧。” 她以前都喊沈瓷“沈组长”,那会儿沈瓷空降过去,年纪轻资历浅,底下最不服的就是朱旭,所以喊她“沈组长”的时候多少透着一点嘲讽,现在一声“小沈”反而听上去亲切许多了。 沈瓷也笑了笑:“好啊,等我忙完这阵子就跟你联系!” …… 周彦提着咖啡和早饭从电梯里出来,见沈瓷拿着手机站在走廊里发呆,神情看上去疲惫又有些忧心。 周彦:“跟他父母通过电话了?” 沈瓷:“还没有,之前的同事说要去了公司才能把联系方式发给我。” 周彦看了眼腕表,才不过早晨七点多,确实有些早。 周彦:“那再等等吧,先吃早饭。”他拿了一杯热咖啡出来递给沈瓷,沈瓷接过去,欲言又止。 周彦看出端倪,问:“怎么了?” 她只能抬了抬手机:“上午联盛的城南项目要举办奠基礼,社里安排我去现场,我刚给郭副编打了电话,想让她重新安排人,但似乎有些困难,所以……” 周彦听完立即笑出来:“所以你希望我留在医院帮你盯一下?” 沈瓷也跟着扯了下嘴角,心理医生真可怕,她心里想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既然周彦都猜到了,沈瓷也就不再客气。 “可以吗?只需要半天时间,我那边一完就会尽快赶回来。” 周彦怎会不答应,他向来什么都顺着她的。 “没问题,我上午应该也没什么事。” 沈瓷这才笑出来:“谢……”可刚说一个字,周彦那头一记冷眼剐过来,她立马止住,嘴角抿了抿,“好,我不说,不说了……”完了还抬手比了个“投降”的姿势。 彼时走廊里晨曦正暖,金光万丈,一向都很少有表情的沈瓷站在周彦面前展颜舒笑,或许是她难得这样,露出这年纪的女孩子本该有的情绪和动作,以至于周彦都看得有些呆了,那一刻他真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住,让沈瓷这么一直淡淡地笑下去,只可惜总是事不遂人愿,片刻舒朗之后你不知道将会面对怎样的人生。 …… 沈瓷喝了半杯咖啡,匆匆从医院赶回住处,简单洗漱一下换了身衣服便拿了相机出门。 城南项目重新启动,这件事已经在媒体上提前造势了一段时间,奠基仪式也搞得很隆重,毕竟现在这项目是由江丞阳全权负责了,联盛出品,场面肯定不会小。 仪式是由联盛公关部策划的,现场有一些特邀记者和媒体,等仪式完成之后联盛会在就近的一间五星级酒店举行记者招待会,会上这些特邀记者可以进行现场提问,不过初芒这种小规模的非主流杂志肯定轮不上,沈瓷去现场也只不过打个酱油拍点照片回来,不然不能交差。 奠基仪式环节显然是在户外进行的,即城南项目的施工现场。沈瓷抵达的时候各路人马基本都已经到了,原本空旷的工地上此时已经张灯结彩,搭了一个很大的舞台,上面铺着火红的地毯,舞台正对面是一片排列整齐的椅子,第一排椅子的靠背上还贴了名字,可见第一排坐的都是重要来宾。 沈瓷大致看了看,其中有两名是市里的领导,一名省里分管土地资源的官儿,这些人的名字经常在新闻里出现,沈瓷自然认识,而正中间两张椅子明显留给这次项目的东家负责人,其中一张贴了“江丞阳”,另外一张贴的是“陈韵”。 照理陈韵作为江丞阳的太太陪同一起出席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这项目是由大塍转让给联盛的,可沈瓷知道昨晚发生了一些事,陈韵这会儿应该还躺在医院啊,怎么会出现在仪式现场?可未等她回神,只听到身边一片掌声,抬头看过去便见舞台后面的背景板旁边走出来一对人,男男女女大概有十来个,男的都是统一黑色西装,女的便是正统的套裙,而为首的显然是江丞阳及省里的领导,至于走在江临岸侧后方那位穿着一身浅灰色窄肩连衣裙的是……沈瓷定神看了下,立即惊在原地。 居然真是陈韵,可她昨天刚做过手术,这时候不该躺在床上休养吗? 沈瓷一时愣神,直到旁边记者的镜头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身处何地。 嘉宾和主办方入场,司仪走上舞台,仪式快要开始了。 沈瓷努力平复心情,又朝人前看了一眼,陈韵早就随着江丞阳落座,就坐在他左手边,而沈瓷站在老远的人群外面,自然陈韵也看不到她。 此类奠基活动也没什么新意可循,第一项肯定是宣布仪式开始,全体起立,介绍来宾,第二项由项目负责人对项目的规划设计进行简单介绍,此项肯定由江丞阳来完成。 他一袭黑色西装站在舞台中央,拿着话筒规划项目的蓝图以及愿景,稿子都是由秘书提前写好的,免不了许多豪情壮志和为国为民的冗词,沈瓷一概听不见去,她站在人群中间用镜头对准舞台上的人,此时阳光正好晴空万里,江丞阳在台上讲话的样子简直可以用“意气奋发”来形容。 这一刻他明显十分得意吧,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项目,前程不可估量之余还受人敬仰,形象塑造得不能再光明周正了,可就在几小时前他刚派人在暗处把方灼毒打了一顿,导致方灼现在还躺在加护病房没有醒过来。 沈瓷又把镜头移向了陈韵,可惜她坐在嘉宾席上背对着沈瓷,留给镜头的只是一个后脑勺,从后脑勺可见她那天盘了个清爽的头发,其余表情一概不知,而沈瓷差点就没忍住冲过去,想把方灼受伤手术的事告诉她,至少也要看看她作何表情和反应,但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因为理智尚存,知道今天这种场合不适合说方灼的事。 介绍完后便是正式的奠基仪式,众人移至工地大门右侧,那里搭了一个简单的彩棚,奠基石已经立在地上,一块完整的长方形石料,上面用金色字体写了“奠基”两个字,左下方是奠基单位的落款和具体年月日。 沈瓷将镜头移过去,朝着那块奠基石拍了个特写,阳光下石块上面的金字光芒奕奕,“联盛”两个字显得尤为刺眼。 十点零八分奠基仪式正式开始,一时周围锣鼓喧天,礼乐队奏着欢快的曲子,各政府官员和江丞阳手握系着红绸带的铁锹象征性各往基石上撒了一锹土,至此礼成,江丞阳和其余一列人在周围的欢呼声和掌声中排成一对合影。 沈瓷看着画面中一个个衣冠楚楚的模样,心里不禁泛出一阵凉意。 项目终于还是开工了,经历了赵岗村流血事件,强拆事件,陈延敖的机场命案等一些列“祸端”,尽管过程艰辛曲折,甚至埋了好几条人命,但沈瓷知道没有什么能够抵挡得了这些人对利益和金钱的欲望。 你变了 沈瓷没有在现场跟到完,她看够了这些官商之间的惺惺作态,所以奠基环节结束之后她便开车回城了,路上接到朱旭的短信,她把方灼父母的联系方式发了过来。 沈瓷微微抽了一口气,直接开车去了医院,走到住院楼门口的时候却愣了一下,因为见陈遇站在台阶上,旁边作陪的自然是周彦。 两人之前虽见过几次面,但交往不深,不过沈瓷过去的时候两人似乎在聊天,最先看到沈瓷的是周彦,他抬手打了声招呼:“回来了?” 原本背对沈瓷的陈遇这才转过身去,见她拿着车钥匙和相机站面前,正想开口,她却先朝周彦看了眼:“麻烦了,耽搁了你半天时间。” 周彦耸耸肩:“我无所谓,反正刚好有空。”完了又瞥到旁边的陈遇,他手里还捏着烟,两人已经在这站半小时了,周彦知道陈遇在等沈瓷,所以很识趣,只挑重要的说:“你早晨走后他醒过一次,但时间不长,医生也例行作了检查,暂时还没发现什么问题,另外我也给我爷爷打了电话,他刚好认识这边的副院长,已经联系过主治医生了,具体情况你一会儿可以直接去问他。” 沈瓷对这样的安排心存感激,习惯性说:“谢谢!” 说完周彦稍稍瞪了一眼:“又来这一套?”表情看上去有些凶,但语气中尽是宠溺。 沈瓷也很配合地抿了下唇,低头没啃声,两人之间的互动却全部落入陈遇眼中。这似乎不是普通朋友间的相处方式,至少这番默契和自然不是靠几天几日就能培养出来的。 陈遇想到这心里忍不住又有些失落起来,踩了烟,朝沈瓷看了一眼。 “有时间吗?谈谈?” 沈瓷没吱声,旁边周彦倒挺识趣。 “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先走了,刚诊所也打了几个电话过来。”说完又朝陈遇打了声招呼,“陈先生,我有事先走一步,空了联系!”遂下了台阶,走两步又回头,朝沈瓷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医院这边要是有问题记得随时联系我,别一个人死扛,听到没?” 沈瓷一时无言,愣了两秒才点头:“知道了!” 周彦这才满意的离开,台阶上便只留下她和陈遇两个人,彼此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沈瓷先开口:“早晨电话里你不是说不方便过来吗?” 陈遇淡淡苦笑一声:“确实不方便,但事情总要解决。” “解决,你过来是为了解决事情?”这个答案让沈瓷有些意外,她以为陈遇是单纯过来看方灼的,顿了半秒钟之后她微微缓口气,“好吧,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陈遇抬手重重抹了下脸,以沈瓷对他的了解,他只有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作出这个动作,随后陈遇从后面裤袋里掏出钱包,又从钱包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 “这个你先替他收好!” 沈瓷瞄过去看了一眼,是张现金支票,面额20万。 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只是她没接,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就是你所谓解决事情的方式?” “……” “你的方式就是拿钱给他,然后呢?然后你是希望他销声匿迹,忍气吞声,还是从此和陈韵断绝所有来往?”沈瓷情绪波动得有些厉害,陈遇知道她是动气了,只能耐着性子哄:“你先别激动,别这么义愤填膺,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沈瓷这才屯了一口气,见陈遇明显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也是左右为难吧。 忍不住低头:“好,你说!” 陈遇轻咳一声,停顿数秒才再度开口:“我知道你会觉得我这种方式不近人情,但情况你也看到了,江丞阳忍不下这口气,所以他才叫人打了方灼,如果方灼醒了想把事情闹大,陈韵的立场会非常难堪。” 因为目前而言她未婚先孕的事还是瞒着媒体的,想来江丞阳还是要顾忌个人颜面,毕竟名义上陈韵还是他的妻子。 陈遇:“一旦方灼闹开不光江丞阳面子上挂不住,大概整个江家都会视陈韵为仇敌,毕竟是她错在先,到时候矛盾激化,谁都保不住,至于方灼他自己,先不说他能不能告赢,如果江丞阳再记仇一点,他后面就算没有性命之忧也很难再翻身。” 说到底方灼只是个毫无背景的愣头青年,在甬州无依无靠,家中也毫无背景,江丞阳真要对付他几乎毫无反手之力。 以卵击石啊,沈瓷懂这个道理。 陈遇见她不说话,继续:“所以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先安抚住方灼,我承认这么做是为陈韵和大塍考虑,但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其实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难道方灼真的要告要闹?一来他没有这个实力,告也告不赢,二来没这个本事,说不定还没告就被“人间蒸发”了。 “与恶势力作斗争确实需要勇气,这个道理我懂,不需要你来教。”沈瓷反驳过去,话不好听,态度也很清冷,说得陈遇干干张了下嘴巴。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关键陈遇手里还举着那张支票,他低头拧了下眉,把支票又递过去。 “这钱…你还是先拿着吧,虽然不算多,但起码可以垫付他的治疗费,我刚问过医生了,他昨晚动了手术,人还没醒,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目前还不清楚,所以后续费用应该不低,不管怎样先顶一阵子,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再给你。” 陈遇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照理这笔钱也不应该陈遇来出,但是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沈瓷又瞄了一眼支票,薄薄的一张纸。 小时候她特别希望自己将来可以成为有钱人,所以工作起来也特别拼命,她渴望钱,喜欢钱,因为缺得紧,但三番四次有人把支票甩到她面前,那种伸手过去接的感觉……呵,怎么说呢,她有时候真挺讨厌自己这么矛盾的心理,一边爱钱,一边又仇富。 “这钱我不会拿,你若实在要给的话就直接给他本人吧,收不收也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会干预,也没义务替你转达。” “沈瓷……” “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相信方灼也能明白,或许你的所谓安抚只是多此一举,因为我觉得他醒过来首先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陈韵。” 陈遇一愣:“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吗?”沈瓷虚虚笑了笑,抬头继续看着站在台阶上的男人,有那么一秒的陌生感,可不久前两人也曾是夫妻,甚至同床共枕过,共同孕育过一个孩子。 “你觉得陈韵喜欢方灼吗?”沈瓷突然问。 “什么?”陈遇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实话我真不清楚,她从小性子就我行我素。” 这点沈瓷承认,陈韵说话做事都不按常理,连她自己都无法肯定陈韵对方灼是出于什么感情,但是两人上床是事实,而且有了孩子。 “那方灼呢?你觉得方灼喜欢陈韵吗?”沈瓷继续问。 陈遇这次想都没想:“应该喜欢吧,至少也会心动,不过他们两个没有可能。” “为什么没有可能?因为方灼农村出生没有江家那么深厚的背景?” 陈遇一时没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表情已经给了答案。 沈瓷抿着唇又冷涩笑了一声:“你看,你跟他们那些人并没有区别,你也认为方灼配不上陈韵,因为你们这些人都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但我相信方灼不比任何人差。”一口气说完,又换了呼吸继续,“另外也请你放心,他醒后不会去闹,也不会去告,他会如你所愿忍气吞声,因为他比谁都不希望陈韵受到这件事的牵连!” 沈瓷说完抬步上去,越过陈遇那层台阶的时候她停了停,两人并肩而站,彼此却看不到彼此的脸。 陈遇只听到耳边微微的风声,还有她略带清冷的嗓音。 她说:“陈遇,你变了。” 陈遇垂在两侧的手突然微微握紧,心口像是一记闷石砸下来,想要反驳,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沈瓷抬步走进住院大厅,留在台阶上依旧呆呆站立的陈遇,他刚好站在风口的位置,秋风吹起他的衣领和边角。 曾几何时陈遇在沈瓷心目中一直是干净的存在,虽然她嘴上没说过,但心里笃定他与那些富家子弟不同,即使有时候做事瞻前顾后不够果断,甚至幼稚,但沈瓷认为他始终会是那个心思单纯又善良的模样,可是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 陈家在短短半年内风云激变动荡不堪,陈遇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他左右为难进退都不是,如此环境下还想保持初心,根本不可能。 “我是变了,但是对你不会变。”陈遇在心里喃喃自语,只是沈瓷不可能听见。 沈瓷匆匆上了楼,方灼还在icu躺着,上午醒过一次之后医生重新挂了点滴,这时间又睡了过去。 她想起周彦临走前说的话,于是转身又去了住院办公室,接待她的依旧是昨晚那位帮方灼做手术的男医生,但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转变。 “沈小姐,原来你是周老师的朋友啊,昨晚怎么不早说。” 沈瓷见他这般模样都有些愣神,周老师,谁是周老师? “我刚毕业的时候在周老师科室里面呆过一阵子,是他亲自带我的,人品非常不错。” 沈瓷这才联想出来他口中的“周老师”是谁,应该是周彦的爷爷周清华,只是男医生的态度转得十分微妙,沈瓷又不善客套,只讪讪笑了笑。 “闫主任您客气了,我跟周医生只是普通交情,他之前给我妈做过手术,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我朋友方灼的情况……” 十分钟后沈瓷才从办公室出来,主要是那名闫主任过于热情,有的没的把方灼的病情都仔仔细细给她讲了一遍,虽然大部分专业讲解沈瓷根本听不懂,但她至少总结出了几点:“一,方灼身上的皮肉伤比较多,牙齿,上颌,四肢及后背都有不同程度的裂口和骨伤,外加多处软组织挫伤,但这些伤口经过处理之后慢慢都会恢复,不会危及到生命;二,目前而言方灼情况一切稳定,但因头部受过撞击之后动了手术,后续护理必须防止颅内感染,一旦感染就会有生命危险;三,方灼后脑被钝器所伤,早晨大概2cm左右的颅骨凹陷性骨折,虽然手术及时但已经压迫到活动区神经,所以极有可能会出现癫痫或者偏瘫等后遗症。” 沈瓷站在icu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手上头上都缠满了纱布,根本看不清他是清醒还是睡着了,但沈瓷能够想象他现在应该很痛,不止是身体上的痛,多的应该在心里。 她轻轻摸了下挡在中间的玻璃,突然想起方灼第一次提及陈韵的模样。 那次好像是陈韵开车到公司门口来接沈瓷,刻意穿了条很有女人味的裙子,第二天方灼就蹭到她办公室去问:“喂,昨天在公司门口接你的那姑娘是谁?” 沈瓷告之陈韵的身份,方灼闪着亮光的双眼瞬间就熄了,此后便不再有下文,直到有次她和方灼在夜排档吃饭,偶遇有人调戏陈韵,方灼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操了个酒瓶子就朝那男人砸了过去。 那时候方灼眼里都是大无畏的精神气,胖胖圆圆的形象瞬间高大了很多倍。 沈瓷又想起之前他收到陈韵结婚请帖时的表情,当时应该很难过吧,可明明是两个距离遥远的人,任谁都觉得他们不可能,现在一个怀着孩子结婚了,一个却浑身都是伤的躺在病床上。 沈瓷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 门当户对,地位和身份……为什么要去招惹一个不可能的人呢? 沈瓷越想越觉得心里窒息,最后去楼下找了个空旷处,安安静静抽完一根烟,情绪平静了许多,她才掏出手机拨通了方灼父亲的电话。 沈瓷打完电话之后上楼,只见icu门口站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探头探脑似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瞧,最后竟然从包里掏出相机对着方灼病床的方向按了几下快门。 年底回来刚好结婚 沈瓷瞬时觉得脑中一热。 “你干什么?” 她快步走过去,那人听到吼声撒腿就往走廊另一头跑,沈瓷觉得不对劲,跟在后面追了一段路,好在腿长,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将他截住了。 “你刚才在icu门口干什么?”她语气不好,近乎低吼。 那人见她态度恶劣,干脆也不躲了,横眉竖眼地瞪着看她。 “没干什么,拍点照而已!” “拍照?”沈瓷愣了愣,看到他挂在胸前的相机,立马反应过来。 “你是记者?” “嗯哼,不然呢?” 沈瓷以为陈韵流产这件事应该瞒得很好,即使有极少数知情人往外透露,但以江陈两家的实力也能把这些“小道消息”掩得严严实实,可没想到才过去一晚上,就连方灼受伤住院的事都被捅到媒体了,随后半小时内不断有各类记者和狗仔闻风而至。 沈瓷能挡一个,两个,但是挡不了一波,最后还是院里出面找了几个保安过来,以“不能打扰其他病人”为由把记者都赶走了,但赶走的是记者,并不是流言蜚语。 那会儿正是午饭时间,一顿饭的功夫网上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曝了出来,包括陈韵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嫁入江家,包括江丞阳一怒之下将“男小三”打成重伤,随后再经过小编杜撰扭曲,网上出现了各种版本,有替江丞阳喊冤的,刚结婚就被戴绿帽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娶的女人腹中竟怀着其他人的种,有拍手看好戏的,猜测陈韵到底和谁余情未了,最后连方灼的身份都被人肉了出来,包括他的年龄,工作,照片和家庭背景。 网上自然又是一通谩骂声,骂陈韵不知廉耻作风放荡,骂方灼痴心妄想又咎由自取,唯独江丞阳倒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只是这种“同情”实在令人心酸,任江丞阳自己都想不到居然有天会这么堂而皇之的被女人戴了绿帽子,而且还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就连江巍也亲自打了电话给江丞阳。 “我不管你和陈家那丫头怎么折腾怎么闹,也不管外面那男人是谁,你最好尽快给我处理干净,真是……江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但江丞阳这顶绿帽子居然一下子给戴到了网上。 江巍挂完这通电话之后把手里的拐杖敲得咚咚响,旁边立马有只保养得宜的手伸过去。 “老爷,这事您也不能怪丞阳,说到底他还是受害者呢。”边说边朝手里的茶杯吹口气,“行了,喝口茶消消气吧,今儿我给您泡了最爱喝的信阳毛尖。” 说话的是秦兰,半个身子挨在江巍的肩膀上。 江巍却不领情,抬手抚了一下。 “滚出去!” 结果满杯滚烫的茶水全部浇在秦兰裤腿上,她头皮似“嗖”地抽紧,膝盖被烫的部位钻心疼,但脸上几乎没太多表情变化,只是声音虚了虚。 “老爷,您这是做什么?犯不着拿我出气……”边说边蹲下去捡茶杯的碎瓷片,模样看着倒是可怜又没脾气。 老爷子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会儿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伸手扶了一把。 “行了,我这打电话你来凑什么热闹,放那吧,叫下人来扫就行。”说话间又在秦兰手臂上扯了一下,秦兰顺势站起来,看向江巍的时候已经一副眼泪汪汪并楚楚可怜的样子。 “老爷,您……”她似还有话要讲,门口却突然响起敲门声。 “进来!” 有人推门而入,秦兰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江临岸,江临岸在触及书房内情景的时候也微微一愣,眼底闪过短促的一瞬暗沉,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把目光从秦兰脸上飘回来,继而转向江巍。 “爷爷,您找我?” 江巍这才在太师椅上坐直,稍稍抬手示意旁边的秦兰出去。 等秦兰走后老爷子才轻咳一声,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江临岸顿了顿,这似乎是他受伤住院以来老爷子第一次当面问他的病情,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 “基本恢复了,谢谢关心!”江临岸只当是客套,所以也客套的回了。 江巍也没多说什么,只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脚边那滩茶杯的碎瓷片依旧在那,他也不介意,从上面踩过去,一直走到江临岸面前。 “听说已经回公司开始上班了?” “对,已经正式工作了两个星期。” “这么拼?” “项目需要,正是关键时期。” 祖孙两一问一答,语气中也听不出任何感情。 江巍问完顿了顿,朝江临岸看了一眼,这阵子恒信的事确实很多,许多工作都到了关键阶段,他几乎天天留在公司加班,连周末都不放过,加之前段时间中枪受伤,元气还没完全恢复,所以看着难免有些消瘦低沉。 江巍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项目上的事我懒得过问,就跟丞阳手里刚拿的城南那块地一样,既然你们有信心做好,那我就放手让你们去做,但要言而有信,你承诺两年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希望到时候能够看到你作出成绩。” 这点江巍倒确实没说错,他在工作上给予小辈足够的自由,且不喜欢过问太多,他只求结果,就类似于考试,只看最后得分,得分好他就高兴,得分不好,就算你过程再怎么努力那也跟他无关,往后也别想再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机会了,而恒信项目的含金量无异于一场高考,考过了,江临岸以后可以在联盛平步青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考砸了,连复读重考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江临岸都清楚,心知肚明,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老爷子今天会突然提这个。 “项目的事我会竭尽所能,目前而言也没太大问题,只是您叫我回来应该还有其他事吧?” 老爷子眼神一沉,继而转身。 “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我就直说了。”他拄着拐杖又往太师椅那边走,从背影看着脚步有些蹒跚,毕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年纪了,遂慢吞吞地边走边说:“陈韵的事你大概已经都知道了,算是我们江家家门不幸,居然让她怀着其他野种就嫁了进来,这事丞阳肯定会处理,至于你,本来我不太喜欢管你的私事,但有陈韵的例子在先,我在这里先跟你提个醒……”说到这的时候他刚好走到太师椅前面,脚步停下来转身,一手扶着桌沿,与江临岸面对面。 “我们江家几代基业,到我这也算是存了些威望,你和丞阳在外逢场作戏我不管,亏钱做点赔本买卖我也不会说太多,反正江家也赔得起,就当教学费了,但有一样,绝对不能带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别脏了江家的血脉!” 一句“不三不四的女人”让江临岸心口一钝,突然想到秦兰,大概这也是她为何屈居江家二十年也没得到任何“名分”的原因吧。 老爷子把血统和门第看得太重了,人在他眼里必须分三六九等,秦兰说到底只是个毫无任何背景的外来女人,听着有些过分,但事实确实如此。 走到江家这一步已经不愁缺钱了,所谓名门望族,拼的都不是财富和金钱,拼的是声誉,是威望,所以老爷子要的不是年底的收益报表和营业额,要的是别给他干丢脸的事。 陈韵这桩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如果孩子没有流产,生下来便是野种,用江巍刚才的话说就是脏了江家的血脉,这是江巍绝对不允许的,而今天他有意把江临岸找来,就是想以“陈韵”为例子给他打剂预防针。 江临岸也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但不接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温漪那姑娘的品性没问题,心机不深,又有内涵,家庭背景也摆在那,所以她的条件肯定比陈韵好,至少不会背着你在外面偷人,我倒完全不担心她,我反而担心你……”江巍说到这便将拐杖又在地上蹭了蹭,话锋一转,“最近你和那小编辑算是彻底断了吧?我听你妈说已经很久不来往了,这是好事,说明你至少没瞎,但我还得再提醒你一句,别犯傻,别不知好歹,那种女人玩玩就行了,没必要动真格,先不说她配不配得上你,我第一个不会让她进江家的门,更何况她还是陈家那边用过不要的,你最好脑子清醒点。” 江巍说完还顿了两下手里的拐杖,语气十分严厉。 江临岸看着他决绝的样子心里不觉发酸,他清醒点?是啊,他以前确实不清醒,一头栽进去了,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特别是中枪住院挨过了生死,难道他还天真的以为会有奇迹发生吗? 人傻一次就够了,下不为例。 “我知道了,会记住爷爷的教诲!”江临岸垂眸颔首,江巍愣了一下,似乎难得见他这么听话,不过之前就听说江临岸自出院康复之后整个人的性情变了很多,虽然看上去还是话不多,阴晴不定,但大多数时候变得更加阴郁寡言,就如此时这样,他端端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者表情,可眼底那抹空冷却如秋风寒厉。 江巍不觉叹口气:“行了,最近看你也比较累,工作上的事尽力就行,毕竟身体刚刚恢复,有空带温漪出去玩玩吧,那丫头为了照顾你也在这闷了好久了,英国怎么样?我听说她是在英国留学的,你带她过去玩一阵子,回来差不多年底,刚好可以办你们俩的婚事。” 老爷子终于把他们的婚事提上了议程,江临岸眼底闪了闪,心口钝钝的,但最终只勾了下唇:“好,我会安排,近期抽时间带她出去一趟。” 江丞阳被戴绿帽子 江临岸从江巍的书房出来,脚步轻,一开门便看到正匆匆下楼的秦兰。 “你干什么?”他喊了一声。 秦兰这才回头,手里端着半杯茶:“我……我没干什么,刚给你爷爷重新沏了一杯茶,想送进去…不过难得见你们爷孙俩能心平气和地聊天,就没进去打扰。” 她脸色白白的,却堆着笑,明显气息不平。 江临岸看了眼她手里的茶,已经半凉了,说明她应该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 这已经不是秦兰第一次听墙根,她似乎特别在意江临岸和江巍的独处,生怕他一不小心又惹恼江巍,爷孙俩要是吵架的话她更为担心。 江临岸没什么好脸色,瞥了一眼,打算下楼去,结果秦兰端着半杯茶立马跟上。 “临岸啊,今天你爷爷看上去心情不大好,你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跟你说过很多回了,别总是惹你爷爷生气,他年纪大了,身体经不住,更何况你一个月才回来几趟,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还有他毕竟是你长辈,长辈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别总是顶撞……” 秦兰就这么一路跟在江临岸身后絮絮叨叨,说来说去反正就一个意思——要他和江巍好好相处,别发脾气,别忤逆。 这些话从江临岸懂事开始就不停绕在耳边了,从小讲到大,秦兰讲了无数遍,她不辞辛苦,江临岸却早已免疫。 眼看就要走出大厅,老姚的车子就停在门口的空地上。 秦兰这才转了话题:“你不留在这吃了午饭再走啊?……诶,临岸……”一路又跟着追到门外,老姚下车开了车门,眼看江临岸就要上车了。 秦兰穿着高跟鞋跑上前,手里端的茶已经撒了一大半。 江临岸回头见旁边的妇人气喘吁吁,盘的头发都有些乱了,他不禁心口一软。 “临岸,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吧。”秦兰虚着声音问,眼里透着一丝期望。 江临岸看着秦兰刚被江巍茶水烫到的膝盖,茶渍已经干了一半,一滩滩黄色的粘在裤子上。 他轻轻磨了下牙根:“回去上点烫伤药,我公司还有事,空了再过来。”说完转身上了车,老姚朝秦兰礼貌点了下头,把车门阖上。 很快车子缓缓驶离,秦兰在原地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又追着跑了几步。 “那空了回来吃饭啊,记得把温漪一起带来……” 秦兰惯有的柔和嗓音随着秋风飘来,江临岸慢慢把车窗合上,转身看着窗外的景致,真的入秋了,天气转凉,落叶满地…… …… 陈韵和方灼的事已经传得全网都是,而且还在不断发酵扭曲。 沈瓷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随便翻了几篇新闻,各种言论说得很难听,但大多数都是骂陈韵的,至于江丞阳则成了一个笑话。 至此算是把事情彻底闹大了,看着有些不可收场的样子,期间沈瓷收到了几天来自朱旭的短信,都是问方灼的事,她没回复,因为不知该如何解释。 情况一下子变得有些乱,沈瓷干脆打电话给郭跃请了半天假,医院这边暂时还离不了人,记者却一波波过来。方灼一点左右的时候倒醒了一次,沈瓷进去探视,穿着隔离服戴着口罩,只有20分钟时间。 不过他手术刚过,非常虚弱,加之嘴里掉了几颗牙,又缝了很多针,所以两边腮帮肿得很厉害,鼻子里又塞着氧气管,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口。 沈瓷本就不善宽慰,更何况这种情况她能说什么? 方灼虽全身都是伤,但他思维应该是清醒的,所以沈瓷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只是弯下腰去轻轻拍了下他的肩:“没事,我会在这陪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此时这种话大概就是最大的慰藉和安全感,躺在床上的方灼轻轻点了点头,全脸包得像是粽子,唯独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还透着一点光,只是很快就红了,湿了,有泪水从他又肿又小的眼缝里滑出来…… 沈瓷几乎不忍心看,在他肩膀轻轻捏了捏,背过身去。 那一刻她的心都是揪着的,匆匆走出加护病房,整个人才开始抖,抖得有些厉害,感觉周围空气都在一寸寸变得稀薄,憋住气跑到病房外面,抽了半根烟才总算缓解一些。 城南项目上午举办奠基仪式,下午便是记者招待会,会议地点定在郊区的一间五星级酒店。 陈韵和方灼的事是中午吃饭时间在网上传出来的,一时之间闹得众所周知,当时江丞阳还在陪着几个市领导和省领导吃饭,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沉,气得差点将手里的高脚杯捏碎,可是周围这种场合他也不能把情绪摆在脸上,只能假意逢迎,那种感觉啊,简直是像被人生生扒光了尖牙还要血淋淋地自个儿往肚里吞。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顿饭,江临岸觉得自己胸口的火气实在憋不住了,转身出了宴会厅。 “陈韵那婊子在哪里?”他一手扯住候在门口的阿海问。 阿海怯生生地躬着腰,反应了两秒才回答:“太太……太太应该在休息室吧。” 城南项目的奠基仪式办得很隆重,今日酒店被包场,下午在会议室里举行记者招待会,晚上宴会厅里还有庆功宴,用来招待这次项目中的合作商和各相关部门领导。 联盛的公关部考虑周到,专门给陈韵开了一间房作为休息室和化妆间。 休息室就在二楼,江丞阳从楼梯上去,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那会儿他整颗心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满脑子都是网上那些说辞,绿帽子,捡破鞋,喜当爹…… “我操你妈的喜当爹,臭婊子!”嘴里骂骂咧咧,伸手又扯了自己脖子上的领结。 陈韵正在房间里补妆,有专业的造型师帮她弄,造型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跟了陈韵一段时间了,正拿了刷子往她脸上刷腮红。 “陈小姐您脸色不大好,下午要对镜头的,我帮您腮红刷重一点……”小姑娘兢兢业业,陈韵不说话,靠在椅子上干脆闭上眼睛,突然听到身后“呯”一声,房门似被人踹开。 陈韵还没反应过来,只闻化妆小姑娘怯生生地喊了声“江先生……”,随之脑后刮过一道风,陈韵整个被人从椅子上拎了起来,甩手过来就是一个巴掌。 “啊……”化妆小姑娘大概吓坏了,条件反射似的尖叫出声。 陈韵本就身体虚弱,一掌把她甩出去老远,辛亏后腰撞在化妆桌上才不至于跌倒,她勉强撑住,抬头看着面前的江丞阳,那真是一匹狼啊,还是被彻底激怒的狼,龇牙咧嘴,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旁边小姑娘狠狠喘了两口气,屏住呼吸怕是要哭了。 陈韵面无表情,冷冷开口:“小悦,你先出去!” 被称为小悦的姑娘转身看了陈韵一眼,她一手撑在化妆台上,一手微微握拳,眼里泛着寒光,似乎丝毫不怕面前像要吃人的江丞阳,不过她明白这是人家的私事,也不敢多管,匆匆闷着头就跑了,跑到门口的时候又听到陈韵的声音飘过来:“把门关上!” “砰”一声,门缝闭合。 江丞阳在那一刻“嗖”地冲过来,像恶兽似地又在陈韵脸上剐了一掌,随后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后面的化妆台上。 “臭婊子,我他妈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把我当冤大头耍吗?谁给你的胆子,到底谁给你的胆子?”江丞阳似乎把火气都凝聚在了双掌上,掐着陈韵的脖子死死不放,陈韵也不挣扎,屏住一口气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人,他的样子真的好丑啊,特别是右边那只眼睛,里面血红血红的,微微凸起的眼球似乎随时都会爆出来,脖子上的力度也越来越大,江丞阳龇着牙完全没有要松手的迹象。 陈韵心里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恨和狠。 “你有种……就这样把我掐死……反正无非再多背一条人命,不过江丞阳我告诉你……你弄死了我的孩子,还有方灼,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就算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陈韵用喉咙口仅剩的一点缝隙往外吐着声音。 江丞阳听了感觉一团火猛地像脑门冲去。 “怎么,心疼他?你们这对狗男女……”遂松开陈韵揪住她的头发往后面化妆镜上撞,喉咙松了换来的是被生生抽紧的头皮,他一把扯住陈韵脑后刚盘好的发髻,逼迫她把脸抬起来与他面对面,刚刚还暴跳如雷的男人瞬时换了一副阴鸷的面孔,挑着眉,瞪着眼睛。 “怎么,想死啊?别忘了你旧相好还躺在医院里,大塍半条命还没缓过来,你死了这些烂摊子谁来收拾?”江丞阳边说边俯下身去嗅着陈韵的耳根,如一只变态又蓄着劲的狼狗,“更何况我也舍不得你死,外面那么多记者等着,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你死了谁来跟我扮演恩爱夫妻?所以我会留着你的命,反正来日方长嘛,你横竖还是我的人,以后有的是时间出气!” 说完轻轻拍了下陈韵的面颊,眼底还透出一丝怜悯:“啧啧,刚上的妆又花了,一会儿怎么出去面对镜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打你呢,得找东西盖盖,盖严实点……” 江丞阳从陈韵身后摸了粉扑过来,胡乱就往她脸上盖,边盖边笑,阴鸷的笑声很快散满整个房间。 家暴 化妆师小悦出去之后也不敢走,缩在门口的角落里等着,直到房门再度开启,江丞阳松着领口的扣子朝她瞥了一眼。 “太太妆花了,进去替她补补,记得补严一点,别让人瞧出一点痕迹!” 小悦这会儿脑子里都是空的,费了一点劲才听懂江丞阳的意思,赶紧点头领命。 江丞阳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小悦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一团乱,化妆桌上的瓶瓶罐罐散了一地,陈韵却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陈小姐……” 小悦不知该说什么,但在外面的时候她能听见里头的动静,知道江丞阳把她打了,而且打得不轻。果然,等她走到陈韵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面前的人头发凌乱,脸颊红肿,脖子上有条明显的裂痕。 这分明就是家暴啊,而椅子上的人却面无表情,闭着眼睛,只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死死揪住裙子的料子。 小悦只能蹲下去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捡了起来,鼓起勇气开口:“江先生…江先生说您的妆花了,让我进来替您补补,陈小姐您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离记者会只剩下不到一小时了,小悦微微沉下口气,从桌上挑了一个合适的粉扑凑到陈韵面前去。 整张脸都是被巴掌煽出来的红痕,现在已经肿得更明显。 下了多重的手才被打成这样啊,小悦都有些于心不忍,勉强挑了个能下手的地方,轻轻提醒:“时间不多了,陈小姐,那咱们……就开始了……”遂将手里的粉扑盖上去,始终毫无反应的陈韵眼皮终于皱了皱,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又恢复死寂。 …… 城南项目的记者招待会从两点开始,为时大约一个半小时,邀请的都是圈内比较权威的主流媒体,而且所有问答都是提前设定好的,记者会只不过是一个过场形式,会上自然也不会有哪个不知趣的记者会问及江丞阳的私事,但是这种风口浪尖他携同陈韵一起出席本就需要勇气,可是如果陈韵不出席更不行,到时候非议只会更多,所以无论如何江丞阳都只能带陈韵一起出现,而且镜头前面他们还必须尽力配合演一对恩爱夫妻。 记者会在网上是有全程直播的,沈瓷拿了手机坐在icu门口的走廊上看。 陈韵的镜头很少,除却入场时她跟在江丞阳后面被瞥到了一眼,而且只是一个远镜头的侧面,其余时间焦点都不在她身上,不知这是公关团队事先和记者交代过的还是偶然,不过原本项目就已经不属于大塍了,江丞阳和其余几个项目负责人才是此次会议的主角,陈韵只是顶着“江太太”的身份出席,镜头少也很正常。 沈瓷对项目本身没兴趣,塞着耳机看了一会儿,想把视频关掉的时候却见镜头扫了过去,大概也就两三秒吧,刚好切到一个陈韵的特写。 上午奠基礼的时候沈瓷记得她是穿了一件灰色窄肩套裙,此时却换了身套装,套装纯白色,长袖,领口还特意戴了条蓝条纹丝巾,发髻也盘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穿戴都很正式,只是感觉妆容有些厚重,特别是腮红,两颊涂得有些深。 沈瓷也没在意,只觉得陈韵表情有些沉重,双唇紧抿,目光也不像是对着镜头。 这风口浪尖她心里应该也很煎熬吧。 沈瓷微微收口气,把耳塞扯了,关掉视频。 …… 方灼是山东人,老家崂山,出生在靠海的一个小镇上。 沈瓷第一次看他简历的时候不太相信他是山东那边靠海长大的,因为从体型而言实在不像,方灼看上去白白胖胖的,个子也不算高,但他当时为了证明自己是纯正的山东汉子,非要在面试的时候讲了一通胶辽官话,弄得沈瓷哭笑不得,不过以此证明他在性格上还确实有点山东人的模样,至少够憨厚够耿直。 方灼父母接到电话就开始往甬州赶了,但是过来没有直达车,需要先坐大巴到青岛,再从青岛倒火车赶过来,加之老两口大概也没怎么出过远门,抵达甬州火车站已经很晚了。 方父下了火车还给沈瓷打了通电话,沈瓷本想过去接,但遭到方父的拒绝,他是担心医院这边没人陪着,万一方灼临时有情况无人料理,沈瓷想想也对,于是让他们打车过来。 看着时间差不多沈瓷便走去医院门口接,怕他们摸不到住院楼在哪里。 那会儿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沈瓷站在医院正门口,路上行人渐少,只有车辆飞驰而过,又有些冷,那阵子气温降得很快,昼夜温差大,沈瓷站了一会儿就有些抵不住,便转身去了旁边的便利店。 本想买杯热饮暖暖手,可一转身便看到了坐在窗口的陈韵。 原本沈瓷也未必会注意到她,因为陈韵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大半个脸都包住了,根本看不清面容,但沈瓷看过下午的记者会视频,认得她身上的那件白色外套。 初见时愣了愣,但转念很快就明白了,猜想她大概是想来医院看看方灼,却没勇气进去。 沈瓷慢慢踱步过去,将手里的纸杯往桌上一放,原本陷入沉思的陈韵被突然打断,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沈瓷,她露出来的眼底闪过一丝仓皇和惊慌,大概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沈瓷。 沈瓷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桌沿轻轻撑了撑。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陈韵也不啃声,沈瓷等了一会儿,说实话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了,如果一定要说一个对错,那罪魁祸首只能是陈韵,至少是她处理的方式不对,任性而为,事后又没勇气去承担。 “好吧,如果你不想进去,就当我没来过。” 沈瓷拿起纸杯离开,走到门口听见后面一通挪椅子的声音。 “等等!” “……” “他……现在怎么样?” …… 沈瓷带陈韵从侧门进了住院楼,icu走廊上安静得毫无声息,只有一道道日光灯的光线撒在地面上。 “昨天已经做过手术,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但医生说不排除后面会出现并发症感染,就算逃过并发症,因为颅骨凹陷压迫到神经,所以也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沈瓷跟陈韵大致说了一遍方灼的情况,她也不吱声,只站在那扇玻璃窗前面呆呆看着病床上的人,围巾依旧围在脸上,只伸手在玻璃上抚了抚。 沈瓷见她眼眶湿湿的似乎要哭了,不觉低头轻轻压了一口气。 “要进去看看吗?他刚睡着,知道你来了应该会很高兴!”沈瓷提议,陈韵却急剧摇了几下头。 “不用了,我不进去。” 她在这远远看一眼就好,更何况她进去能说什么?说她孩子没了,说对不起? 沈瓷也没再劝,刚好身后有护士经过,喊了一声:“家属探视的时间已经过了啊,别全守在这,留一个就行!”说完那护士还朝陈韵刻意看了一眼,陈韵立即低下头去捂住脸上的围巾,等护士走远了她才转过身。 “小瓷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里……麻烦你照应一下。”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又情不自禁地转到病房去,沈瓷抿了下唇:“走吧,我送送你,刚好要去楼下接人。” 陈韵没问接谁,沈瓷也没讲。 两人还是从侧门出去,外面风更大,陈韵的围巾时时被吹开,她一路用手捂着才不至于掉下来。 沈瓷没管,一直走到医院停车场附近她才问:“开车来的吗?” “对!” “那路上回去的时候注意。”沈瓷说完就要往外面去,却又被陈韵喊住。 “小瓷姐你等下!” “还有事?”正说着听见不远处传来汽车的关门声,周彦走了过来,沈瓷一愣,陈韵眼底也分明闪过一丝躲闪,但却没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周彦走到沈瓷边上。 “怎么站这里?”周彦说完才看到旁边的陈韵,只是陈韵包得严严实实,他反应了两秒才说,“陈小姐?” 陈韵低头“嗯”了一声,自结婚前夜发生那件事后两人是首次面对面,已经不是尴尬这么简单了,目前这情况陈韵几乎不敢直接面对周彦,她稍稍背过身去在包里掏了样东西出来,直接塞到沈瓷手里。 “这个你拿着,我先走了!” 沈瓷反应过来陈韵塞给自己的是一张支票。 “什么意思,拿回去!” 可陈韵死活不接,只说是她对不起方灼,这钱算是抵住院费,两人来回挣了几个回合,直至陈韵围在脸上的围巾掉下来,沈瓷看到她的面孔,狠狠一惊。 “你脸怎么回事?” 陈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围巾掉了,闷头要用手挡,可沈瓷不允许,扯住她的手臂又贴近一点查看,清晰看到陈韵两颊有鲜明的五指印,腮帮肿得鼓鼓的,嘴角也有一块淤青。 沈瓷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钝重地敲了一记。 “他打你了?” “……” “是不是他打你了?” 周彦的温柔 沈瓷追问,陈韵却不肯说,只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周彦,那一刻才是真正的绝望吧,如此狼狈的样子被爱的男人看见。 “没有,我没事……”陈韵支支吾吾开口,又胡乱把围巾捂在脸上,挣脱开沈瓷就往车位那边跑,沈瓷本想追,却被周彦拉住。 “别追了,让她走吧。” 沈瓷咽着气捏紧手里的支票,直到陈韵的车子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她才脚步虚晃地往后面退了退,周彦顺势托住她的腰。 “好了,好了,没事了…” 她脸色异常难看,唯独周彦可以体会她的心情,直到门口有风吹过来,沈瓷忍不住抖了抖,周彦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 “先进去吧,这里太冷!” 陈韵几乎一脚油门冲到医院门口,拐出去的时候却忍不住往反光镜里看,车后周彦用自己的外套裹着沈瓷往屋里去。 她念念不忘又求而不得的男人,此时却愿意依偎在另一个女人身边为她取暖,后来陈韵不止一次说过她羡慕沈瓷,羡慕她狠得下心又撇得开感情。 气温骤降沈瓷确实觉得冷,她又穿得少,仅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手脚就已经冰凉了。 周彦见她脸色实在差,问:“今天一天都没回去?” 她点头,不吱声,周彦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 “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负责到底?” “那怎么办?”沈瓷低下头,从周彦怀里出来,“人是我送来医院的,他在甬州也没有其他亲人,如果我不管的话更没人管。” 沈瓷无法把自己置身事外,更何况对方还是方灼,只是周彦有些奇怪,以她对沈瓷的了解,她有时候确实会心思柔软,但不至于热心肠,就方灼这件事而言,她不光主动垫了医药费,还跑前跑后把什么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而对方不过是她一个同事兼朋友,平时看着两人也没有多亲密。 周彦不觉多看了沈瓷一眼,又问:“你对他有点特殊化对待。” 沈瓷似乎愣了愣,继而苦笑:“你看出来了?” 周彦:“很明显!” 沈瓷便定定看了周彦一眼,大概是连续熬夜实在疲惫不堪了吧,这会儿见到这男人清隽的面容竟然忍不住产生了一些倾诉感。 沈瓷:“知道为什么我会对方灼特殊化对待吗?” 周彦:“嗯?” 沈瓷:“因为他第一天见我的时候就开始叫我‘姐’” 差不多两年前方灼去新锐面试,知道沈瓷身份后就开始叫她“姐”,起初沈瓷心里有些排斥,以为是溜须拍马的小伙子,可接触下来发现其实不然,方灼憨厚热心,照顾人也很细致,是典型的暖男,后来事实也确实证实了自己的看法,方灼到哪儿都能收获好人缘,一来得益于圆乎乎的面相招人喜欢,二来为人处世确实很讨喜,更何况他喜欢跟在沈瓷屁股后面转,一声声喊她“姐”,听习惯了,沈瓷便真的觉得那是他弟弟。 “有时候觉得方灼跟小卫很像,小卫小时候也总是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转,他喊我姐,帮我做事,逗我笑,我妈藏给他的点心或者零食他都不舍得吃,背地里再偷偷塞到我口袋里。” 沈瓷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就笔直地站着,目光放空,似在回忆,又似在讲别人的事。 她把情绪隐藏得很好,不喜不悲,可是周彦能够体会到。 “你把对你弟弟的感情寄托到了方灼身上?” “寄托倒谈不上,毕竟我只有小卫一个亲弟弟,但是方灼每回喊我姐的时候我心里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更何况这次他是被江丞阳弄成这样的,就跟当年他把小卫推下楼梯一样。” 同一个罪魁祸首,极有可能还会导致同一种结局,因为医生说方灼头部有凹陷性骨折,如果压迫到神经无法逆转,那极有可能他下半生就必须躺在床上,可方灼是多好的一个青年啊,热心善良,前途无量。 周彦从她幽深的眼底终于看到一丝忧伤,忍不住又握了下她的手臂。 “好了,不说这些,外面冷,我先陪你去病房。” 沈瓷却摇头。 “方灼父母到甬州了,正从车站过来,我再在这等一等。”她是怕老两口找不到病房,到时候又干着急。周彦也没勉强,只把披在沈瓷肩膀上的外套又紧了紧。 “那去那边门口等吧,风小一点,也容易见到人。” 于是两人去了医院正门口,旁边是门卫,柱子和墙壁之间刚好形成一个折角,周彦便让沈瓷站在自己身后。 “我帮你看着点,你别出来。” 他用身子替沈瓷挡着风,沈瓷没说话,只低头看了眼地面,身侧是门卫室,窗口有橘黄色的灯光透出来,刚好在沈瓷脚边照出一双影子,影子一前一后,一长一短。 那日周彦穿了件浅墨色细条纹衬衣,从后面看身形显得有些瘦,肩膀也不如江临岸宽厚,可是此时沈瓷站在他后面竟觉出几分温暖和安定。 有那么一秒钟,她突然想起甄小惋,当年甄小惋爱上周彦是否也是因为他心思细腻又柔软?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肯定会觉得很幸福吧,毕竟他总是如此体贴又温柔,和某人的“阴晴不定”及“霸道自私”简直全然不同。 “甄小姐当年肯定后悔过吧?” “什么?” 站在前面的周彦一时没有听清沈瓷的问题,转过身来问,身后女人却微微眯着眼。 她当时想,周彦这么好,为什么甄小惋最后还是选择接受江临岸呢?这个问题她没问出口,因为清楚周彦也不知道答案。 上次在凤屏的时候周彦跟她讲了他和甄小惋之间的事,说甄小惋曾亲口对他表白过,说她心里爱着的始终是周彦,可是爱归爱,最后却还是选择和江临岸交往。 感情有时候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感觉似乎都没有逻辑可循。 “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有听清。”周彦见沈瓷不说话,便又问了一句。 沈瓷轻轻抿了下发干的嘴唇。 “没什么,很无聊的问题!” 正说着眼光瞄到门口有辆出租车停下来,下车的是位大叔,手里拎了只尼龙行李袋。 “那可能是方灼的父亲。”沈瓷适时岔开话题,绕过周彦走了过去,大叔把着车门,弯腰朝着车里催。 “哎你快点,啥钱你都算不清……”边催边骂咧,之后才见车后座上下来另外一个妇人,肩膀上挎了只黑色布包,身上穿的是深蓝色夹克外套。 “别催,刚表上说82块,我给了他一百找,怎么就给了我几个硬币。”妇人边说边把手摊开,手心里拽了几枚硬币,她数了几遍还没数清,最后还是一把被大叔抓了过去。 “一,二,三……怎么就十二块?” 妇人想了想:“那就是少给了我六块?”发现不对劲妇人便转身,“诶师傅,你好像少给我钱了!”可车子已经重新启动,“嗖”地一声就开走了,妇人因为趴着车窗差点被车子带出去,辛亏被身后的大叔一把拽住。 “账都算不清,老是被人骗……”之后骂骂咧咧一通,但已经转成了方言,沈瓷听不懂,不过可以确定是山东那边的话,只是这情况老两口似乎在吵架,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插嘴,只能在旁边干等着。 大叔骂了一会儿,嗓音又大又烈,妇人却始终不啃声,只把那些硬币拿过来小心装进了黑色布袋里,最后大概是大叔骂累了,朝妇人瞪了下眼睛。 “走,跟紧我,别在城里弄丢了我还得找你。”遂一把拽过了妇人的手臂,一手拿行李袋一手捏着她的胳膊,转过身来看到面前的沈瓷。 大概是骂人的兴头还没过,所以大叔转过来的时候依旧横眉竖眼的,直到看清沈瓷他才稍稍收敛,硬生生地瞥了下眉。 沈瓷这才开口:“请问,您是方灼的父亲吗?” …… 一通吃力交流之后沈瓷总算把方灼的父母带去了病房,结果可想而知,妇人看到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方灼之后就开始大哭起来,旁边大叔一开始还知道骂,骂妇人大庭广众哭什么哭,可渐渐自己也绷不住了,捋着妇人的后背宽慰,再躲过去偷偷抹了几下眼睛。 沈瓷之前已经料想到这个结果了,毕竟没有哪个父母能够接受自己儿子突然遭遇殴打而浑身是伤的躺在床上,所以没有过去劝,只在旁边等着,直到值班护士过来吼了两声:“哭什么哭,都几点了,没看到贴在走廊里的告示吗?八点半之后谢绝家属探视!” 沈瓷这才走过去稍微劝了几句,又把方灼父母领到了外面,大致说了下方灼的情况,只是跳过了他和陈韵以及江丞阳之间的事,仅仅简单阐述了他受伤入院后的情况。 那晚沈瓷没有留在医院,既然方灼父母已经到了,她作为朋友已经尽完该尽的责任。 第二天照常上班,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跑来八卦陈韵和方灼的事。 出院回家 编辑甲:“沈姐,陈韵和江丞阳结婚的时候肚子里真的已经怀了孩子?” 编辑乙:“牛逼啊,居然敢带球嫁入豪门!” 编辑甲:“听说对方男小三还是你以前在大塍的下属,网上照片我也看了,胖乎乎的,戴了副眼镜,纯屌丝一枚啊,真不知道陈韵看上他什么,难道是因为那方面活儿特别好?” 编辑丙:“哈哈……也有可能,不然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来了。” 一群好事者以“吃瓜群众”的身份探讨咨询,话题越说越过分,沈瓷却全然不理,坐在椅子上开电脑,又从包里掏出照相机,里面装了昨天上午她去奠基礼现场拍到的照片。 大概是受相机启迪,旁边说“活儿好”的那名同事又凑过来问:“网上说江丞阳找人把男小三收拾了,现在对方正半身不遂瘫在医院呢,昨天我有朋友也去了记者会现场,据说陈韵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肿的,好像被江丞阳打得很惨,怎么样,你昨天上午在奠基礼上有没有拍到什么劲爆的东西?” 这些人以看热闹的心情在随意打探,沈瓷终于忍无可忍,把记忆卡从相机里拔出来,伸手递过去:“这么感兴趣?那不如我把照片给你你自己拿回去好好看?” “……” “……” 大概是听出沈瓷言语里的不满了,一群人面面相觑,三三两两地从沈瓷工位上退走,之前问照片的那位同事被沈瓷硬生生刺了一口,面子上有些挂不去,脸上讪讪笑着,可离开时嘴里却阴阳怪气地嘀咕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还不是跟那男小三一样的东西!” 在众人眼里是方灼横插一脚介入了陈韵和江丞阳,就如之前别人都认为是沈瓷主动勾引插足江临岸和温漪的感情。 沈瓷捏着那张记忆卡作了一个深呼吸,是是非非,兜兜转转,这些人的流言蜚语里又有几分真相。 沈瓷最终把记忆卡插进电脑里,打开文件夹,里面上百张照片她一张张翻过去,昨天她只是去走个过场,又不是特约记者,也拍不到什么独家消息,只有一张,是江丞阳携几名zf领导和项目负责人拿铁锹往奠基石上填土的画面,镜头里陈韵就站在江丞阳的左手边,身上还是那件窄肩无袖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飞起来,可见昨天郊外风很大,而她作为照片里唯一一名女性,身形站在一群男人中间显得有些过于消瘦,而沈瓷注意到,她当时虽然脸色不好,但妆容并没有很浓,脖子上更没有系丝巾,又回想到昨晚在医院门口见到陈韵的模样,从头到脚被长衣长裤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和脖子也捂了围巾。 由此可见江丞阳是在奠基仪式和记者招待会的间隙朝陈韵动的手,多明目张胆啊,简直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 沈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脑中又浮现出十年前江丞阳如恶兽般趴在自己身上的场景。 她伸手一下摁灭了电脑的显示屏,那些照片也随之从眼前消失了,可心里的恐惧却越来越重,就像大网一样盖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最终感觉呼吸都有些不畅了,她一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包烟起身走出办公室。 两天后方灼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终于被挪去了普通病房。 沈瓷通过周彦的关系又找医生给他作了一遍全身检查,检查结果显示他头部手术很成功,正常情况下不会出现颅内感染,神经压迫的情况也得到了很大改善,只要后期料理得当,以后生活自理肯定没问题。 总算是万幸,沈瓷大大松了一口气。 期间她也去病房看了方灼两次,他头上依旧缠着纱布,脸还肿着,但人是清醒的。 清醒的方灼基本不说话,只起初的时候跟沈瓷说了两句。 第一句:“谢谢,麻烦你这么多事。” 第二句:“等我出院之后,钱会还你。”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方灼也显得有些吃力,嘴边肿胀的肉鼓着,眼睛浮成一条线,一开口便能看到他嘴里黑漆漆的一排漏,那场殴打让他掉了几颗牙,还有两颗松动的,医生便干脆全部拔除了,现在他身体尚未恢复,暂时无法种牙,只能那么空着,以至于说话的时候都有些漏风。 这样的方灼不免令沈瓷有些难过,好在他情绪很平稳,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有时睁着眼,有时闭着,也不问沈瓷任何问题,包括他的伤势情况,还有陈韵和江丞阳的事,他醒过来后都只字未提。若不是他身上的伤和头上缠的纱布提醒沈瓷,她都几乎要相信那场殴打和那个孩子都没发生过。 倒是方灼的母亲,瞒着方灼背地里问过沈瓷一次。 那天刚好中午有空,沈瓷买了午饭送去医院,方灼睡着了,他父亲也不在病房,只有方母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发呆。 沈瓷见来的不是时候,放下东西就想走,方母却一把把她拽住。 “等一下,能不能耽误你几分钟,我有话要问你。”说完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大概是怕把方灼吵醒,随后拉着沈瓷就往外面走廊上走。 沈瓷也不好拒绝,跟她去了。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病房里都在睡午觉,走廊上还算安静。方母一直把沈瓷拉到尽头的窗口,这才松开手,略显局促地理了下垂下来的头发。 “我虽然笨,他爸也老这么说我,但勺子毕竟是我养大的,他说自己这样是被抢劫的人打的,可我不相信……他那样子就像撒谎,如果真是抢劫打的,为什么不让我和他爸去报警?” 方母喊方灼勺子,这是方灼的乳名。 “上个月他回家还好好的,我还说他在城里住久了越来越胖,可才几天功夫就突然接到电话,说伤了病了,来这一看,何止是伤了病了,牙齿都掉光了,身上骨头断了好几根,头上还缠着纱布,医生说什么凹陷性骨折,往后可能连走路都有问题,哪个抢劫的会下这么重的手?我想来想去是不是勺子做了什么错事,惹了不该惹的人,对方是要来寻仇吗?” 方母说话毫无铺垫和起始,甚至还缺一点逻辑,但沈瓷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目的。 面前妇人情绪已经有些无法控制,眼里渗出泪来。 沈瓷不知道方灼是怎么跟他父母交代的,但从方母话中已经能够了解到他没说实话,那问题就来了,现在方母明显是想来套她的话,她该怎么回答? “阿姨……”沈瓷只能稍稍咽了口气,“这次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我也不是很了解,但有一点您可以放心,方灼是我的朋友,以前还一起工作过,他是个非常正直又热心的人,在公司人缘很好,所以这次事情的错肯定不在他身上,至于到底什么原因,您最好还是问他本人比较好。” 既然方灼选择隐瞒事情真相,沈瓷也不便多说。 方母似乎还想问什么,沈瓷以“工作忙单位还有事”为借口走了,之后几天她便没再去过医院,心里总是怕方母再拉着她问什么,这种情况有些为难,她索性选择逃避。 一周后方灼的事算是慢慢冷下去了,网上也很少看到关于他的新闻,毕竟只是个“屌丝”么,观众对于屌丝的热情只能维持几天,更关注的还是江丞阳和陈韵,不过媒体对于这两人的报道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局面:主流媒体都是展示的正面形象,拍他们一起出席活动的照片,恩爱有加,默契和谐,看着就像能在事业和生活上互相扶持的一对模范夫妻;而非主流媒体报道的又是另一幅场景,三天两头总能拍到陈韵落魄的照片,比如深夜现身某间酒吧独自买醉,比如戴着墨镜和丝巾去公司只为遮住肿胀的眼睛和勒痕,随之江丞阳“家暴”的新闻就在有些网站和杂志上流传开来,俨然陈韵和他是一对表面和谐背后却成天争吵斗殴的夫妻。 沈瓷也挑了这样的新闻看过几篇,看完对陈韵和江丞阳的事倒没太多想法,毕竟她知道内里真相,只是越发对现今的传媒业感到心寒,觉得虚虚实实写的都是一些空架子,一件夫妻间的丑事都能被拿到台面上反复的写,而那些真正存在的,藏在阴暗处不断滋长蔓延的阴暗面却无人敢揭露。 记者手里的那杆笔越来越不值钱了,自此她便不再看这些新闻。 十二月的甬州迅速转凉,气温一下降了七八度,出门要开始穿大衣了。 方灼在圣诞前几天出了院,沈瓷开车去接的,就接了他和方母两人,方父月中已经先回去了,说家里开的小店没人照理,这边方灼已经没什么大碍,便留方母一人照料。 沈瓷把车子开到了方灼租住的地方,又替他把两包从病房带回来的行李拎了上去。 方灼掏出钥匙打开门,眼前是一间虽显局促却不失整洁的屋子。 “谢谢!”他回头对沈瓷轻轻道了一声。 沈瓷点头,没回应,心里却明白他的意思。 之前江丞阳派来的人把这屋子弄得一团糟,殴打过程中也把家具物什摔得满地都是,沈瓷便趁方灼没出院前问他拿了钥匙,抽了两个周末过来打扫干净。 收拾那些碎玻璃碎物件倒没什么问题,头疼的是客厅到浴室的血迹,沈瓷拿了抹布跪在地上整整擦了一下午,太多血了,一大片一大片发黑干涸地结了块,有些已经渗进地板和瓷砖的缝里。 她当时跪在地上擦这些血渍的时候都不免感叹,辛亏那晚她到的及时,如果自己再晚来一点,方灼是不是要失血过多而亡。 共度平安夜 进屋之后把东西都安顿好,方母留沈瓷吃午饭,沈瓷推说还有事,方灼也没多劝,只跟方母说了声:“她忙的,以后吧。” 沈瓷便拿了包要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方灼追上去:“我送送你吧。” 沈瓷定了定:“好!” 临出门时又听到方母在身后喊:“沈小姐你有空来吃饭啊,勺子你也是,跟人说声谢谢,帮了咱这么多忙!” 方灼一直把沈瓷送到楼下,沈瓷以为他是有话要说的,可临上车见他依旧闷着头不开口,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以前她还老嫌方灼烦,一个大小伙儿成天跟在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八卦又啰嗦,话那么多的一个人啊,经历过这场变故之后整个人却突然变得特别沉默。 沈瓷有些不习惯,又看了方灼一眼。 大概是手术加上牙口不方便,短短一个月方灼已经瘦了不少,身上那件浅灰色卫衣都松松垮垮的了,头上又盖着鸭舌帽,头部手术的时候把头发都剃光了,之后头发还没长出来,刀口的线拆了他就一直戴帽子。 “你难道没什么要问我吗?”最终还是沈瓷忍不住先开口。 方灼又闷头吸了一口气,长长的鸭舌帽帽檐盖住他大半张脸。 沈瓷等了几秒钟,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罢了,既然他不想问她又何必说,于是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信封。 “你刚住院的时候陈韵来过,这是她给的,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沈瓷把信封递过去,方灼接了,抽出来看了看,一张薄薄的纸,上面花花绿绿,落款处签了陈韵的名字和印戳。 深秋正午的阳光还算暖,方灼却哼笑一声,没言语。 往后一周沈瓷也没去看过方灼,只在网上聊了几句,方灼依旧沉默,加之沈瓷话本不多,于是两人的对话窗口就显得特别空旷。 沈瓷:“最近怎么样?” 方灼:“老样子。” 沈瓷:“在家?” 方灼:“嗯。” 沈瓷:“去医院复诊了吗?” 方灼:“去了。” 沈瓷:“你妈还在?” 方灼:“前天刚走。” 两人的聊天记录几乎都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冒,聊了一段沈瓷便没兴致了,对方也不再主动搭腔,于是作罢,而方灼从联盛离职的事还是朱旭跟沈瓷讲的。 那天朱旭约沈瓷一起吃饭,电话里聊了几句,她问到方灼的情况,又说上午刚见过他,他去公司办离职,手续都已经弄完,刚搬了东西离开办公室。 沈瓷并不奇怪方灼离职,发生这种事江丞阳怎么可能还容得下他留在联盛,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去把手续都办完。 朱旭还在电话中有意打听方灼和陈韵的事,沈瓷找个借口挂了电话。 人言真是可畏啊,怎么就有那么多人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 之后沈瓷也没再跟方灼联系,一直到圣诞节前夕,她银行卡上突然多了七万块钱,随后收到方灼的短信:“钱已经汇到你卡上,我就不当面还给他了,替我说声谢谢吧。” 周彦垫付医药费这件事是沈瓷跟方灼说的,方灼当时还躺在床上,头上纱布没有摘,只是脸上浮肿消退了许多,他靠着床头没言语,好一会儿才重重喘了一口气:“钱我会尽快还的,不会让你为难。” 现在他把钱直接打到了沈瓷卡上,意思很明确,他不想自己去还给周彦,希望沈瓷能够转交,沈瓷也没回复,默默收了手机。 那年的平安夜刚好是周五,杂志社里好几个小姑娘下午就告了假,这种日子肯定是要出去约会的,所以临近下班前办公室里已经冷冷清清了,只剩沈瓷和其余几个编辑,杨蓓也在列。 她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摔断了一条胳膊,前几天也出院了,杨蓓开始正常上班。 “小沈,今天晚上没安排?”她端着杯子过来,沈瓷正在赶稿子,没抬头,只微微应了一声。 杨蓓便笑笑:“那正好,我儿子在我妈那,他爸也出差了,要不我们一起吃顿晚饭吧?我请你,当是谢你之前去医院探望我儿子。” 杨蓓记沈瓷那份情,沈瓷却抬起头来,很明确地拒绝:“不用了,我手里事情还没做完。” 她确实忙,下周一郭跃要的那篇稿子还没完成,另外接的私活儿月底也到截稿日了,她原本就打算今晚留在办公室加班,毕竟这边有免费咖啡和暖气可以蹭。 她最近经济异常拮据,能省一点是一点。 只是杨蓓不清楚这些情况,又说:“再忙也得吃饭啊,我们就在附近找个饭馆,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真的不用,我……”沈瓷继续拒绝,桌上的手机屏幕却突然亮了起来,她调的是“震动”模式,嗤嗤嗤在桌上抖的声音轻易就将杨蓓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杨蓓不觉瞄了一眼,看到屏幕上闪着“周医生”三个字,忍不住笑了笑:“有人约早说啊,行了,不打扰你和周帅哥共进晚餐!” 因为周彦经常来杂志社接沈瓷,所以上上下下的人早就默认他们两人正在交往,沈瓷也懒得解释,等杨蓓走后她才把电话接了起来。 沈瓷:“喂……” 周彦:“还在公司吗?” 沈瓷:“嗯,可能需要留下来加会儿班。” 周彦:“平安夜还这么忙?” 沈瓷忍不住笑了一声:“平安夜又不是国家法定假期,忙也正常。” 周彦:“那怎么办,你要加班,我本想今晚请你吃饭。” 沈瓷:“……” 按理沈瓷是应该拒绝的,毕竟她刚刚也拒绝了杨蓓的邀请,可转念一想方灼的钱还得还给周彦,于是回答:“好啊,不过可能得晚一点,等我把手里这篇稿子写完!” …… 靠近七点的时候沈瓷终于在文档中敲下最后一个字,周彦进办公室的时候见人全部走光了,偌大的空间近乎全暗,只有往后角落里亮了一盏灯光。 他踩着步子走过去,沈瓷独自靠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眼皮紧闭,双手捧着半杯温水搁在自己膝盖上,周围灯光都灭了,唯独她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白色灯光全部落在她脸上,衬得皮肤更加白皙透亮。 周彦几乎看痴了,不敢打扰,更不忍心打扰,这样独自靠在椅子上短眠的沈瓷竟让他生出许多心疼感。 沈瓷也是不小心才睡着的,她闷在办公室连续写了半天稿,头脑发胀,便打算利用等周彦来接她的间隙闭目休整一下,结果不小心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意识一直浑浑噩噩的,直到她听到窗外闪过一阵汽车鸣笛声,猛地清醒,睁开眼却见眼前站了个人影。 “蹬…”沈瓷条件反射般急站起来,身上盖的外套随之落地,手里托的半杯水也都撒到了手背上。 “怎么了?”周彦这才一步向前,低头查看沈瓷的手,沈瓷意识还处于刚才的惊醒状态,没顾上什么,任由周彦把她的手握着左右翻看。 “有没有烫到?”周彦蹙着眉,一副紧张的模样,抬头却见沈瓷呆呆看着他,睡意朦胧的眼,水汪汪的眸子,他不觉暗暗沉了一口气,喉头抽紧。 沈瓷缓了几秒才意识过来,惊觉自己和周彦挨得太近了,已经能够清晰闻到他身上的沉香味道,手还被他捏在手里,姿势实在过于暧昧,她立即往后退了半步,缩回手。 “抱歉,我睡着了,你是不是来了很久?”说话间她已经稍稍偏了下头,刻意忽略掉周彦追过来的灼热目光。 周彦也不在意,回答:“没有,我也刚到,看你睡着了不忍心叫醒。” 这话似乎把气氛搞得更加尴尬,沈瓷把头摁得更低,最终把杯子搁桌上,目光扫到脚边的那件蓝色毛衣外套,大概是刚才睡着的时候周彦替她盖的,站起来时没注意就滑到了地上。 沈瓷立即蹲下去把毛衣捡了起来。 “谢谢,可能脏了,我带回去洗一洗。” 周彦却一把把毛衣拿了过来:“不用,没这么麻烦。” 一番“客套”之后两人才从办公室出去,此时早就已经天光大暗,上车之后周彦才问:“想吃什么?” 沈瓷自然摇头:“随便。” 周彦:“没有随便。” 沈瓷愣了愣,回答:“那你挑吧,这顿我请你。” 周彦:“……” 结果就是两个毫无计划又无预见性的人在商业街上转了一圈,家家餐厅爆满,更别说有各种选择性了,最后周彦也只能无奈耸了下肩:“这是我回国这几年来第一次在平安夜出来吃饭,没想到国内对这个洋节已经这么重视。” 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装扮一新,街上更是人山人海,餐厅连个空位都没有,好像全甬州的人今晚都集体下了馆子。 沈瓷虽也难得在这种节日出来跟人凑热闹,但大概行情还是知道的。 “今天如果没提前预约的话恐怕很难排到位置,要不去我那吧,不介意的话我随便做两个菜对付一顿?”沈瓷提议,虽然她很少这么主动邀请周彦,但回去自己烧了吃总好过站在大街上干等,况且晚上温度又低,沈瓷又冷又饿。 周彦自然没问题,对他而言去晶钻豪庭强过任何一家餐厅,只是看沈瓷脸上的倦容明显。 “要不叫外卖吧,省得你回去再做饭。” “没关系,我……”话说到一半周彦的手机就开始响,他接了起来,沈瓷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见他笑着应了两声,随后挂了电话,问沈瓷:“有个朋友投资的红酒会所今天开张,叫我过去,要不一起?” 江湖再见,大凶之象 原本沈瓷是不愿跟周彦过去的,一来她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性格,红酒会所开张那种场合她也不适合,二来对方是周彦的朋友,她贸然跟着一起出现算怎么回事?但周彦再三劝说,又哄又骗的,她没辙,只能点头答应,可半小时后沈瓷就后悔了,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周彦口中所说的“朋友”竟是于浩。 那间红酒会所隐在市区老街的巷子里,选址和菩提酒吧是一条街,附近汇集了好些逼格比较高的餐厅,酒肆,咖啡厅或者画廊,而隔了两条街之外便是甬州的cbd,其中不乏银行,证券和各色高端咨询公司,周围消费人群自然也是这些机构和公司出来的人。 于浩眼光很是独到,与人在这一起合办了一间红酒会所,会所是由一栋老别墅改造的,规模不算大,大概只有三百多平米,但贵在装修费了些心思,仿三十年代老上海风格,同时也提供餐饮和娱乐。 沈瓷初到之时还不知道这间红酒会所是于浩投资的,只看到门口停满了车,里面人头攒动,似乎客人很多。 周彦站在大厅打了通电话,沈瓷只听到他问对方:“到了,人在哪儿?” 随后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见周彦很快挂了电话,转身对沈瓷说:“走吧,去二楼包厢。” 沈瓷跟着上去,周彦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包厢具体在哪儿,一路找过去,沈瓷便看到了两边包厢的名字,什么“仙乐斯”,什么“夜巴黎”,什么“百乐门”,听着都像是老上海歌舞厅的名字,最后周彦在一间叫“大都会”的包厢门口停了下来,沈瓷站在门外都能听到里面聊天说笑的声音。 “里面很多人吧,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不进去了。”沈瓷突然打了退堂鼓。 周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他原本也不是太爱凑热闹,但现在人都到门口了,总不能直接走。 “进去坐坐吧,我打声招呼就走。” 到这份上沈瓷也不能多说什么,微微点了下头。 周彦敲门,敲了几声之后才听到里面有人应。 “来了!” 随后门被打开,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老彦你来晚了啊,一会儿得罚酒!” 沈瓷只听到对方炸呼呼的声音,还没缓过神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卧槽,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沈瓷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的竟是于浩,她对这人印象不好,也自知对方对她的印象也不好,反正就是互看两相厌的那种,所以只站在周彦身后涩涩发笑。 周彦却有些尴尬,瞪了于浩一眼:“闭嘴,让开!”他的意思是让堵在门口的于浩往旁边站一站好空出位置,于浩也没多言,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瓷一眼。 沈瓷没在意,反正之前在联盛的时候就跟于浩正面对峙过几次,这人行事风格颇有些诡异,看上去总是吊儿郎当又不正经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他竟然是高级助理,可当自己踏入包厢,眼前灯光较之外面走廊要暗许多,四周墙面都是酒架,偌大的包厢正中间摆了一张长桌,长桌一圈已经坐满了人。 应该都是于浩圈内的朋友吧,沈瓷这么想着,目光也随之扫了一圈,最后却如木鸡般呆立,视线和思维都定在自己斜对面四十五度线的方向。 多久没见了? 沈瓷脑中努力回想,一个月,两个月,抑或更久? 想不起来了,脑子里有些乱,就连面上一贯冷淡的表情也来不及演出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抹蓝,他依旧喜欢穿蓝色衬衣,今日是纯净的湛蓝,如夜幕来临之前的颜色,坐在那群人中间显得更为深沉安静,而旁边依偎的娇倩身影却穿了条白色纱裙,黑色长发披散着,顺顺柔柔的,如蓝天中的一朵白云。 看着真是好登对啊,连沈瓷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直到耳边飘来一句悠悠然的声音:“江湖再见,大凶之象啊!” 这话来自于浩,且他是故意凑到沈瓷耳边说的,所以在场应该只有沈瓷一人听见,却如一针勾起她心口的恐慌。 沈瓷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侧脸看到于浩似笑非笑地又往旁边退了两步,抬手朝站在旁边候命的服务员喊了一声:“来贵客了,再去加把椅子!” 这一嗓子吼出来彻底让沈瓷和周彦沦为全场焦点。 周彦倒还好,在场大部分人都认识他,只是沈瓷却是生面孔,一圈目光直直射过来,几秒之后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看着面熟啊!” “以前见过?” “哦想起来了,前阵子不是传他和江…” 话音断断续续,有人开始往江临岸和温漪的方向探视,原本只是一顿普通的平安夜聚餐,却因为沈瓷的出现撩起了所有人的情绪,毕竟“旧人与新人撞船”的戏码远比任何娱乐项目都好玩。 包厢内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沈瓷也意识到自己今晚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此时身后的包厢门再度被推开,有两名服务员拿了椅子和餐具进来。 “于总…”其中那名搬椅子的服务员走过去,有些犯难,“椅子放哪啊?” 对啊,放哪儿啊! 长桌周围都已经坐满了人,位置都是事先预留好的,沈瓷算是“不请自来”,这里原本就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这就有些尴尬了。 于浩嘴里“嘶”了一声,手指在椅子与椅子的缝隙中点来点去。 全屋子的人似乎都在关注着沈瓷,她轻轻拧了下手指,原本也不是她要来的,既然现在知道来了不该来的地方,那她走就是了。 “抱歉,我还有稿子没写完,先走了,再联系。”她这话算是对周彦一人说的,说完也没跟其他人打招呼,转身就要走,结果周彦一把把她勾了回来。 “等等,吃完饭我送你回去!”说话间手臂极其自然地环上了沈瓷的腰身,把她轻轻搂到自己怀里。 桌上有人发出唏嘘声,身后于浩更是不合时宜地吹了声口哨。 沈瓷手指拧得更紧,想从周彦怀里出来,周彦却牢牢搂住,侧头在她耳边道:“别动,别紧张,有我在!”这话似如咒语,令沈瓷眼底一烫,而两人之间的互动落到旁人眼里更像情侣间的亲昵娇嗔。 最后于浩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瞪了周彦一眼:“大庭广众拜托注意点影响!”吼完他又朝刚才搬椅子的服务生瞪了一眼,“还愣着干嘛,找空位放!” 可怜服务生莫名其妙挨了训,挨完还是不知道该放哪儿,因为实在没空位了,直到靠近桌首的温漪突然站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麻烦放那吧,挨着周医生就行!” 服务生见终于有人指点迷津了,搬着椅子立马屁颠屁颠过去,而身后另一名端着餐具的服务生也紧跟上。周彦的位置是提前空着的,就在江临岸和温漪正对面,现在旁边要硬生生再挤一张椅子进去,两边其他人全都自觉站起来开始挪位置,一时间对面吱吱呀呀全是木头摩擦地板的声音,直到一通折腾之后尘埃落定,周彦才松开沈瓷的腰,却转而扣紧她的手。 “走吧,去吃饭!” 他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沈瓷十指相扣,牵着她走到桌子后面,又很绅士地替她抽了椅子。 “坐吧。” 沈瓷便在一众目光中坐到椅子上,旁边周彦很快替她铺好餐巾。 “谢谢!” “这么客气!” 两人是低声交流,可室内过于安静,一点声音全都落入别人耳朵里,看似郎情妾意啊,弄得气氛更加诡异,最后还是温漪先开口:“沈小姐,好久不见。” 沈瓷听到声音手指不觉又拧了拧,既然对方主动打招呼了,她也不能当没听见,于是扯着嘴角抬起头来。 “好久不见!” 回应略显冷淡,但这符合沈瓷的性子,只是开场白显得有些过于没有气质,就连于浩都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又朝对面喊了一句:“芳老板,去酒窖拿两支conttache,1990年份的。” 继而沈瓷右手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了起来,看着于浩一脸愕然。 “干什么?” “先醒起来啊。” “刚才不是已经开了一支了?” 毕竟那么贵的酒,喝不掉多可惜,但于浩却轻轻挑眉。 “一支哪够啊,你也不看看今天什么场合。” “什么场合,不就是你这个破酒馆开业?” “……” 于浩被那称为芳老板的女人噎了一下,但还算咽得下去,他又朝面前的沈瓷和温漪瞄了一眼。 “没看到这架势吗?华山论剑,当然要有酒助兴!” 众人都能明白于浩的意思,他就喜欢胡闹,越闹越好,简直唯恐天下不乱,可独芳老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嘴里哼了一声。 “拿两支酒没问题,不过醒了就没办法退了,喝不掉你买单?”这话是直直抛过去问于浩的,于浩却转身拍了下江临岸的肩。 “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今天到场的全是冤大头,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付酒钱,不过我们不如事先定条规矩,最后谁醉得最厉害谁买单,你们玩不玩?” 喜欢搞同一个女人 众人简直一呼百应,气氛再度被调动起来,而沈瓷旁边的女人又冷冷哼了一声:“一群败家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可能因为她刚好坐在沈瓷旁边,所以沈瓷听见了,弄得沈瓷一愣,不由偷偷转过去看了一眼。 女人穿了件颜色艳丽的丝绒紧身裙,盘着头发,涂着红唇,性感又香艳的装扮,也看不出什么年纪,不过从气质而言应该属于风情万种的类型。 后来沈瓷才知道这位芳老板还真是老板,她是红酒会所的半个老板娘,于浩就是和她一起合伙的,只是于浩负责投钱,她负责拉客拉生意兼日常管理。 很快酒和菜都上来了,西餐前菜,正餐是牛排,配醒得恰到好处的红葡萄酒,席间不断有人对杯子里的酒和盘子里的牛肉评头论足,一副十分懂行的样子,沈瓷自然不懂这些,只知道酒不错,牛排味道也可以,且她有自知之明,看得出今晚餐桌上的人非富即贵,是她误闯了进来,罪过罪过,不如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安安分分吃饭,所以经过起初那段局促和尴尬之后沈瓷反而很快就适应了环境,不多话,无表情,跟陪衬一样端坐在周彦旁边闷头喝酒吃东西。 期间也没人跟她说话,她也不主动与人攀谈,只有周彦会倾过身去与她聊几句,她便顺着回答,不过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旁人也听不见内容,只看得出沈瓷面对周彦的时候神态很自然,会笑,会皱眉,也会安静柔和地看着他说话,旁人眼中他们两人之间明显存在一种很默契的亲昵感,而沈瓷更是彷若无人,仿佛眼里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相对于沈瓷的沉默冷清,对面温漪却显得明显开朗了许多。 她本就是热络的性格,虽也是第一次跟江临岸出来和他朋友吃饭,但一巡酒下来已经和大家都混熟了,知道各自的名字,也清楚对方的身份,更能找到共同话题开始畅谈,这大概就是温漪到哪能都讨人喜欢的原因,因为她随和开朗又没有架子,很轻易就能融入圈子并与人结识,而现在她正与另外一名在场女性大谈特谈酒庄,对方似乎也是一名富家千金,正聊到家里去年在法国中南部买了块葡萄园投资酒庄,邀请温漪过去玩。 温漪也是急性子,聊完直接就转身去勾江临岸的手臂。 “临岸,lily父亲在隆河谷买了家酒庄,要不我们蜜月旅行就不去英国了,直接去隆河谷吧,那边风景好空气也清新,最适合你做复健和疗养。” 话音刚落这边盘子里便是“呲拉”一声,金属刀叉磨过盘底发出尖利的嘶叫,沈瓷这点动静在如此高格调的包厢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众人目光一下被她引了过来。 旁边周彦稍稍侧身问:“怎么了?” 沈瓷干脆放下手里的刀叉:“牛排煎老了,切不断。” 随之面前盘子就被周彦抽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他帮沈瓷把盘子里的牛排一块块切好,继而再将盘子推过去。 周彦:“这样可以了,如果还嫌老的话我叫于浩重新上一份。” 于浩:“……” 于浩心有不甘,抬头瞪了周彦一眼:“你当这盘子里的牛肉是随便从菜市场买来的?厨房没多了,爱吃不……”结果还没说完周彦就一记冷光扫过来,硬生生让于浩把话吞了进去,转而咽了下口水,于浩又偷偷用余光瞄了下身侧的江临岸。 那厮从周彦揽着沈瓷进门开始就一直面无表情,话也很少,仿佛以前都不认识似的,现在一手托着杯子一手捏着刀叉,盘子里的牛排却一点都没动,唯独面前醒酒壶里的红酒倒是少了一大截。 看来光喝酒没吃东西啊。 于浩不觉轻咳出声:“老彦,注意一下场合,适可而止啊!”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可谁不知道话里的意思。故事大伙儿都了解,只是苦于没人揭穿,所以所有人都在配合着演,也就唯独于浩这个混子会玩笑似的泄露一两分。 原本好不容易恢复的气氛又被轻易打破了,直到对面温漪突然举着杯子向沈瓷凑过来。 “沈小姐,上回见你还是好几个月之前,没想到你居然跟周医生在一起了,恭喜啊。” 一时四下无声,好像大家都停下来等着看好戏。 沈瓷怎么会不懂温漪的意思,抬头看着对面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之前她曾义正言辞地警告自己不准再去见江临岸,以威胁和命令的口吻,那时候她似乎丝毫不温柔吧,也就说明平日里她的温柔极有可能是一种假象,但这种“虚伪”沈瓷也能理解,大概可以归结为“捍卫爱情”的无奈和迫不得已,而现在那个男人就坐在自己对面。 多大一场戏啊,沈瓷也不看江临岸,只举起杯子与温漪轻轻碰了碰。 “谢谢!” 一句“谢谢”概念模糊,似是承认了她与周彦的关系,至此温漪终于心满意足地笑开:“看来你和周医生真的在一起了啊,之前听阿姨说你们同居我还不信呢。” “同居”二字如开山之石,周围又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沈瓷稍稍顿了顿,但脸上神情并没什么异样。 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不了那么多。 于浩却抬眼又瞅了眼江临岸,他杯子已经见底了,修长手指微微弯曲,无意识地正抚着杯沿,目光却幽幽盯着周彦的方向。 这算什么阵仗?于浩在下面暗暗捏了一把汗,随后又听到温漪说:“真好,刚才见你们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也觉得特别般配,就像书里说的金童玉女,不如这样吧,年底我和临岸办婚礼,沈小姐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请你和周医生当我们的伴娘伴郎?” 这话说完于浩直接翻了个白眼,嘴里默默吐槽:“我去,还真敢讲!”可对面温大小姐却分明讲得极其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伴娘伴郎啊……沈瓷不觉嘴角扬了扬,突然想起温从安。 温从安大概一世谦和恭良,他也曾不止一次跟沈瓷讲:“人在世上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心要软一点,再软一点,别总想着咄咄逼人,赶尽杀绝。” 沈瓷说不上自己有多善良,但温从安的话她向来都会摆心里去,可此时看着温漪恰似随和的面容,不觉又替温从安觉得心寒。 这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以前他总是掐着时差给她打越洋电话,电话里柔和又慈祥地叫她“笑笑”。 笑笑,笑笑……听着多明媚的名字,正如温漪开朗的性格一样,可是内里呢?似乎并不如她脸上表现得那么和煦美好,甚至在这种场合提出让沈瓷当他们的伴娘,姿态摆得多急迫,一如当初江临岸住院她和梁文音一起逼沈瓷从他世界“消失”一样。 沈瓷在心里默默又咽了一口气。 “抱歉沈小姐,我大概是没资格当这个伴娘的,毕竟我已经是结过一次婚的人,更何况我和江总之前交往过,虽无名无分,但关系摆在那,我想你结婚当天应该也不希望旁边站了个跟你丈夫上过床的女人吧。” 沈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于浩正在喝酒,结果整口往肺里呛,呛得他都来不及缓一缓,咳得肝肠寸断间目睹整桌人都定在那,其中最讶异的应该属温漪。 温漪一直觉得沈瓷性格硬却很少会顶撞人,她看似冷清,但不具备攻击性,可这算什么情况? “沈小姐你……”瞠目结舌之余温漪一时接不上话,可沈瓷也懒得理了,忽略掉一桌子人脸上见鬼似的表情,自己抽开椅子站了起来。 “抱歉,这里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她这话只是对周彦一人讲的,但因为那时包厢里过于安静,所以所有人都应该能听见。 周彦也似乎丝毫不受刚才温漪与她的对话影响,优雅地放下手里的刀叉。 “好,走的时候我叫你。” 一时气氛再度陷入诡异,满满一桌子人目送沈瓷离开,而其中最尴尬的莫过于温漪,她脸上笑容快要撑不住了,但到底是见过场面的大家闺秀,死咬住牙也得挺过去,缓了两秒之后她转身看江临岸,旁边男人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只是眼神略带玩味儿地盯着沈瓷离开的背影。 这样的江临岸令温漪觉得陌生,心里生出一丝慌张感,再抬头看周彦,他也面色如常,已经重新拿起刀叉开始切盘子里的牛排,也就是说自己辛辛苦苦演了一场大戏,最后下不了台的竟然是自己。 温漪意识到这点之后不免有些懊恼,讪讪拿过酒杯又喝了一口,此后便不再说话。 这场戏总算以沈瓷的适时离席而告一段落,于浩紧捏的汗稍稍松了一些,正准备喘口气的时候突然又听到桌角那头传来声音。 “稀罕啊,早就知道周彦和江少关系好,小时候就穿一条裤子长大,大学也喜欢同一个妞儿,以前那妞儿叫什么来着?姓甄还是姓郑?我好像还跟她聊过几句,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你们哥儿俩还喜欢搞这套睡同一个女人!” 谁先喝醉谁买单 说话的是个染了黄发高高瘦瘦的男人,就坐在靠门左手边,以前和江临岸及周彦念同一所大学,不过平时交往不深,也只是偶尔场合上遇到碰下头而已,这会儿大概是酒多了,又拎不清状况,所以稀里糊涂就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结果苦了于浩,可怜他吓得魂飞魄散,手指在下面一个劲地捻。 “妈呀我夜观星象,今晚恐有大凶,果然啊果然……”念了一遍之后又抬头吼那黄毛男人,“猴子你tm给我少说两句,小心血溅当场!” 空气里都能闻到火药味了,特别是江临岸和周彦的眼底分明都开始出现戾气。 有些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在场很多都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一起玩了,自然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清楚“甄小惋”三个字对于江临岸和周彦来说是禁忌,甚至这些年一直谣传两人关系早就面合神离,其中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女人。 这种场合玩归玩,可以玩得很疯很放肆,但是起码的底线得摸清,所以旁边有人也开始帮着于浩劝:“说什么呢,别胡说八道!” 但被称为猴子的男人明显不服气,摇着手里的杯子一个劲辩驳:“……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当年姓甄的那日本妞明明是周彦的马子,最后却被姓江的睡了去,最后搞得那女人吸毒自尽,直接死姓江的床上,这事当时我们学校谁不知道?……还成天标榜两人是兄弟,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他们俩倒好,朋友妻轮流搞……现在又来了个沈……沈什么?……前脚被姓江的搞过后脚就和周彦同居……这算什么怪癖好?” 黄毛男人越说越离谱,任凭旁边的人怎么都摁不住。 于浩脸上已经显出绝望之情,真后悔今晚弄什么聚餐办什么开业派对,眼瞅着旁边江临岸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温漪更是一脸惊愕之余频频看向于浩。 于浩朝猴子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强行把醉醺醺的猴子从椅子上拽起来拉了出去。 包厢里终于消停,可气氛却突然变得像上坟一样冷。 温漪眼底浮光闪过,脑中不断回忆刚才那人说的字句,日本女人,吸毒,自尽……这是她此前完全没有涉及到的范畴,关于江临岸和周彦,关于那段不堪的往事,她和江临岸交往两年,却从不曾听他提起过只言片语。 温漪猛然惊觉自己的敌人可能不止是沈瓷。 “临岸,你……”她意识剥离似地转身看向身边的男人,他侧脸深沉,眼底一片寒意,目光也不知定在哪里,却捞过杯子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包厢内空气像被冻住了一般,于浩大有一种“活不过今晚”的恐慌感,无奈之余他只能频频朝芳老板使脸色,整场之内面色还能如常的大概也只有她了,可芳老板全然不理于浩的求助,当他透明人,于浩被逼急了只能隔空发信号。 “pi~pi~pi~” pi了几声之后芳老板才摆出架势,冲满桌的人吼了一声:“喝酒啊,干嘛都停下不喝了?……陈年旧事可以聊,故事也可以说,但酒不能停!浩子刚可又叫我去醒了两瓶conttache,喝不掉我这不让存的,全给我兜回去……” 由此可见这位老板娘似乎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边吼又边张罗服务员往各家高脚杯里添酒,还叮嘱服务员务必全都添满。 五位数一瓶的踏雪在这弄得跟超市打折促销的张裕干红似的,于浩忍不住狂抹一把汗。 “这酒不是这么喝的?” “不是这么喝该怎么喝?像你那样浅口小抿,然后一瓶红酒存这喝两年还没喝完?那估计你这酒馆不出三个月就得倒闭!”她怼于浩丝毫不客气,于浩似乎也习惯了老是吃她瘪,嘴巴撇了两下便不再言语。 添完酒后每个人杯子里都是暗红色的一整杯了,两tache很快见底,芳老板眉开眼笑地又招了服务生去拿酒,自己却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来,都走一个,走完这圈儿后面还有,不过都甭醉啊,醉了得付酒钱!”她举着空酒杯打趣,气氛总算再度被调动起来。 对面有人问:“喝酒没问题,不过怎么看醉没醉?” “对啊,喝醉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于浩也认识到了,随手招了个服务生过来。 “去,拿纸和笔进去。” 于是一桌人就看着于浩耍把戏似地折腾,他先是把在座各位的名字都写在纸上,再把纸叠好扔进一只空杯子。 于浩:“杯子我保管,回头散席的时候你们给我每人抽一张!” “抽一张干嘛?你打算今天开业大酬宾派优惠券?”有人在旁边打趣。 于浩嗤了一声:“什么开业大酬宾,抽纸决定你们谁买单!”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抽自己名字?这多没意思啊!” 于浩却干笑两声:“没这么简单,反正到时你们照着做就行!” 众人:“……” 包厢出去直通后阳台,沈瓷就站在那里,不时还能听到房间那头传来的说笑声,眼前浮光掠影,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些人在房间里推杯换盏的样子,可是她清楚自己不属于那里,刚才在里面熬了半顿饭已经是极限了,倒不如站在这里喝西北风来得自在。 沈瓷抬手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半了,她不打算再回去吃,干脆掏了烟盒出来。 “介意给我一支吗?”身后突然响起声音,沈瓷回头,见刚才那位妆容艳丽的芳老板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是要烟?”她怕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芳老板笑着应声:“对啊,瘾犯了,出来抽一根。” 沈瓷便掏了一支先递给她,想想还有火,便又递了打火机过去,等芳老板自己点上烟把打火机还回来,她才稍稍侧过身,于是变成两个女人并排站在阳台上,一手拿烟,一手扶着身前的横栏。 这种情况沈瓷是不会主动攀谈的,所以芳老板等了一会儿,主动开口:“刚才也没听周医生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顿了顿,呼出一口烟气:“沈,单名一个瓷。” 芳老板:“慈悲的慈?” 沈瓷:“瓷器的瓷。” 芳老板“好名字!”说完她转过身,把烟叼在嘴里,举起手来,“林芳华。” 沈瓷:“什么?” 芳老板:“我名字,双木林,芳华绝代的芳华。” 沈瓷:“……” 芳老板:“你是不是以为我姓方?” 沈瓷:“……” 还真被她猜到了,沈瓷刚才确实这么想,不过对方说出来了她也就不想多言,只笑了笑,又转过去不再说话,站在风里的模样实在沉默到近乎无趣,林芳华不觉摇头,又抽了一口烟。 “你看着不像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 “他们那个圈子?”沈瓷不觉嘴巴勾了勾,“他们那个圈子是指什么样的圈子?” 林芳华拧着眉头似乎想了想,却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瓷忍不住鼻息里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这位芳老板是贬义还是褒义,不过她也不在乎,又侧过身去不再说话,照理如此冷淡的回应肯定要把对方冻得离开了,可林芳华却没有走。 她不仅没走,还站旁边自言自语似地跟沈瓷聊上了。 林芳华:“我刚见你进来就知道你不属于这圈子,脸摆得太臭了,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像你这种人一般很难在这种圈子生存下去,不过我喜欢你,看着心里解气!” 沈瓷:“……” 林芳华:“你别看他们一个个光鲜亮丽,其实内里也没好到哪里去,男的装逼女的端着,平日里就喜欢聚在一起嚼点是非搞点事,不过你别在意,当他们放屁好了,至于我,我是卖酒的,卖酒的不爱听故事,也对故事不感兴趣,能赚钱就好。” 后来沈瓷才知道林芳华没读过几年书,也是十几岁就来了甬州,当过酒托,蹲过拘留所,二十多岁拿了全部积蓄自己做红酒代理,不过卖的都是掺了水的假酒,专门兜售给酒吧那些有钱有名却没脑子的富家少爷千金。 沈瓷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跟自己说这些,不过林芳华并不让她觉得讨厌,相反她的坦诚令沈瓷觉得尊敬,总好过包厢里那些客套虚伪的人。 “两万多一瓶的踏雪今天一次开了四瓶,反正有冤大头买单,这么贵的酒不喝多可惜。” 最后林芳华还是把沈瓷哄进去了,沈瓷推辞不了,只能跟着又进了包厢,进去却见桌上的酒瓶都空了,好些人围在桌子前面,屋子里又热又闷,空气中都能闻到浓重的酒精味。 还真把两万多一瓶的红酒全部喝光了? 沈瓷忍不住皱眉,却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沈……瓷……,沈瓷是哪位?”刚才席间那个染着黄头发的瘦个子男人手里举着一张纸,一时众人起哄,沈瓷莫名其妙,直到有人发现她站在门口,上前一把拽过她的手。 “来了来了,在这里!” 她就那么直接被人拽到人群中间,面前站的竟是江临岸,此时看着像是醉得站不稳了,需要一只手扶着桌沿。 沈瓷也懒得看他,只厌恶地把手抽回来,莫名其妙地瞪了周围一眼,桌上杯盘狼藉,酒杯都喝空了,其中某只杯子里塞了好几团纸条,沈瓷暂时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不过从这些人亢奋的表情中可见他们正在进行某种游戏。 测试他醉得有多厉害 “这是做什么?”沈瓷问,目光却是落在不远处的周彦脸上。 周彦似乎也喝了不少,眼圈红红的,但起码站得稳,拨开人群走过来。 “她不算!”伸手就要拉沈瓷。 可旁边那个叫猴子的黄毛男人直接将他拦住,嘴里嚷嚷着:“怎么不算,江少抽到的就是她的名字!”边说嘴里边往外喷酒气,熏得沈瓷不觉往后躲了半步,却一把又被猴子拽住。 “别躲啊,第一次出来玩?” 沈瓷:“……” 她都不知道这群人在玩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围在一帮酒鬼之间脱不了身,手臂还被猴子拽着。 “放手!”沈瓷怒斥一声,她排斥陌生人的触碰,更何况身旁这个黄毛实在令她看得不顺眼。 猴子当众被沈瓷吼了一声之后倒是松了手,却更有兴致地打量了她几下,眼前女人素面朝天,弯眉剪眸,看着以为好对付,没想到吼起人来气势这么足。 “不错啊,挺带劲!”猴子开始疯言疯语,目光中的挑衅之色更加浓郁。 大学期间他和周彦有过一点私仇,起因是他曾花大力气追的一个外系系花很喜欢周彦,还给周彦写过好几封情书,可惜当时周彦一心只有甄小惋所以没接受,算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后来系花还是和猴子好了,照理这事不应该记在周彦头上,可男人毫无逻辑的自尊心作祟起来就会做些毫无逻辑的事,猴子总觉得自己追了半天是吃了别人不要吃的菜,所以尽管他已经和那系花掰了很多年,中间也不知换了多少任女朋友,但每次见到周彦心里还是会不舒服,就好像一根刺卡在牙齿缝里,说疼不疼,可总觉得哪儿都不得劲,所以刚才他才会当着众人的面故意说甄小惋的事,无非就是想要气气周彦。 周彦克制力一向不错,很少会在场合中做不适当的事,但今天有些控制不住了,脾气渐渐上来,加之又喝了酒,于是过去直接拉沈瓷,可猴子哪会让,干脆横出手臂把周彦挡在另一边。 “你……挤什么挤?……知道现在这妞儿是……你的女人,不过今晚江少抽到的是她,游戏规则之前就已经……已经定了,怎……怎么,玩不起?”他边挡又边醉醺醺地把周彦斥了一通,转身见沈瓷寒着一张脸朝他瞪眼睛,不觉嘴角一哼,“哦你刚……刚刚出去了,可能还不……知道游戏规则,那我再说一遍啊……”他全然不把周彦放在眼里,中途清了清嗓子,大概是想把舌头捋直。 “是这样的啊……刚说了今晚酒钱由……由醉得最凶的那个买单,现在大伙儿都喝…喝得差不多了,所以得决定到底谁来付钱……至于具体啥意思呢?”他又转手从旁边桌上捞过那只玻璃杯子,晃啊晃地晃到沈瓷面前。 “看……看到这里面装了很多纸吗?每张纸上浩子都写了你们的名字,然后每人……随便抽一张,抽到谁,谁就是你的测试对象……具体怎么测呢?”猴子又瞄了江临岸一眼,见他始终扶着桌沿低头站在原地,不说话,不吭声,好像醉得不轻,猴子这才笑了笑继续说,“要测也简单,当众和抽到的人打…打啵一分钟,这算酒后乱性……” 性都乱了就说明肯定醉得不轻,不乱则说明没醉。 这是于浩想出来的破点子,提出来之后在场大部分人都表示响应,除了周彦和温漪,可是他俩反对没有用,毕竟少数要服从多数,而首当其冲就是江临岸,因为今晚明显就他喝得最多,醉态也最明显,所以第一个就让他抽名字。 醉醺醺的江临岸被众人拉到了中间,随手抽了一张纸,猴子“唱票”,翻开就是“沈瓷”的名字,正好沈瓷进包厢,天时地利,一屋子人等着看好戏。 沈瓷也从猴子断断续续的解释中明白了意思,不觉心口堵得慌,倒不是因为江临岸抽到了她的名字,这是随机抽取的,败也是败在几率,她心口堵是因为这帮人的无聊程度。 刚才林芳华说踏雪售价两万多一瓶,包厢至少已经有四只空瓶子,前后也不过才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光酒水就消费了近十万。 近十万是什么概念呢?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可能是一年的工资收入,对于像凤屏或者青海那里的孩子来说大概可以吃几年,可在这间包厢里,无非也就是一顿酒钱。 想想多荒唐啊,更荒唐的是他们还要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抱歉,我对你们的游戏不感兴趣,所以不参与!”沈瓷直接脱口而出,态度分外疏冷,可猴子以及其他几个明显不肯放弃。 “别啊,在这的都得参与。” “对,来了就是玩的,你这么弄多扫兴!” “……你要不参与也行,回头酒钱你付。” 旁边几个配合着拾掇沈瓷,可沈瓷哪吃这一套,推开人群就要往外走,猴子横臂拦着偏不放。 “沈小姐你这样就没劲了啊,不就测试一下嘛……江少说不定还没醉到昏头……又不会真亲你……” “再说亲一下又怎样,你们床都上过了,还怕当众打个啵。” 一帮人起哄,酒气混着热气,把沈瓷和江临岸密密实实地围在人群中。周彦见势终于忍无可忍,直接过来拉人。 “游戏不参于,今晚账单我来结。”边说边拉沈瓷,可旁边好多双手帮着挡。 “没你这样的啊!” “……不就玩玩嘛,看你紧张成这样!” “就是,一大男人磨磨唧唧,还没人温小姐的肚量大。”说完有人朝始终站在角落里的温漪喊了一声,“温小姐,让江少先测一下没问题吧。” 温漪此时脸色已经明显不好看,但碍于场合她也不能怎样,毕竟在别人眼中她一直是通情达理的好姑娘。再说也只是个游戏,江临岸酒量又不差,就算他今晚喝得确实挺多,但还不至于会醉到不顾场合乱来的地步,所以温漪咬了下唇勉强笑着回答:“没事,我相信临岸!” “看看,人未婚妻都同意了,周医生你能不能给点力?”揶揄间周彦又被挡在了人群外,他索性抽了钱包出来转向一直缩在角落里看戏的于浩。 “四tache对吧?一共多少钱,我现在付给你!”说完从钱包里掏了信用卡出来递给于浩,可于浩哪敢接,甚至都不敢看周彦那双几乎冷到能掉出冰渣子的眼睛。 要知道这货轻易可不生气啊。 “那什么……刚我就开个玩笑,今晚大伙儿喝好吃好就行了,酒水一律免单。”说到最后“免单”二字时于浩几乎咬牙切齿,想想简直心疼死了,整整四瓶conttache啊,但现在情况弄成这样,周彦和温漪都在场,他怕再搞下去自己今晚都不得留全尸,所以只能忍痛割爱,可是猴子几个玩兴上来了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同意,毕竟难得遇到这么好玩的事,戏还没看够呢。 “妈的周彦你这算几个意思?……今个儿浩子酒馆开业叫我们过来无非图个乐子,大伙儿找花样玩玩怎么了?搞点刺激的又怎么了?就你tm有钱是吧?以为谁稀罕呢……”猴子这会儿说话倒顺畅了,言辞里都是对周彦的不满,但他说的也是实话,在场各位都不是缺钱的主,搞这些也无非就是寻点乐子。 乐子啊……沈瓷心里无比鄙夷,她真后悔今晚要来这,本身自己就不是这个圈里的人,更不会像猴儿一样供给他们耍乐子。 “抱歉,我要出去!” 身后围了猴子几个她脱不了身,所以干脆想绕过江临岸离开,可身子刚从他肩旁擦过去,手腕突然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回来又扔到原地,毫无防备的动作弄得沈瓷往后踉跄了两步,抬头正要怒斥却对上一双森然幽黑的眸子。 之前这帮人怎么闹怎么折腾江临岸都一直没吭声,撑着桌沿站在那,从头到尾低着头,可现在却突然将头抬了起来,上身挺直,似要吃人似地看着面前的沈瓷。 沈瓷被他弄得有些愕然,又有些摸不到头脑。 “你干什么?”她揉了揉刚被他捏疼的手腕。 面前男人却一步步逼近,众目睽睽之下逼得沈瓷连续往后退了好几步,退到没地方可退了她才不得不停住。 周围一下没了声音,大概谁都没料到醉熏熏的江临岸会突然来这一遭。 他要干什么? 沈瓷只能强迫自己正视,可是距离太近,直接就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眼底藏了戾色,藏了寒意,更藏了浓烈的酒气,还有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气息。 众人一时也摸不到头脑,更不知道江临岸这算什么意思,直到他突然盯着面前的沈瓷幽幽问了一句:“你是谁?算什么东西?” 沈瓷:“……” 周彦:“……” 众人:“……” 唯独几步之外的温漪笑出声:“临岸……”可话音刚落只见那道高挺身影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俯首捧住沈瓷的脸便直接吻了上去…… 这是要闹出人命啊 那一秒大概整个世界都是停滞的,所有人和事都被封存在一个容器里,沈瓷的理智也仿佛被瞬间抽离,定定站在那里像个十足的傻子,直至唇上的触感渐渐袭来,滚烫的,潮湿的,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暴烈的力度,还有深入骨髓的那种熟悉感…… 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沈瓷瞪大眼睛,视线所及却是江临岸高挺的鼻翼,肩膀被他摁得生紧,想动弹都动弹不得,他还在试图加深这个吻,沈瓷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不断起伏的嘶吼声。 不!一股浓重的羞耻感和惊慌遍布沈瓷全身,她用劲全力将手掌抵在他胸口推开一些。 “江…” 草草吐出一个字,面前男人却又上前半步,这次干脆直接换用整个手掌死死扣住沈瓷的后脑勺,逼迫她抬头贴向自己,继而将唇压下来,把沈瓷想说的话全部吞入腹中。 惩罚性的亲吻,撕咬,吮吸,沈瓷甚至能感受到他舌头的进攻,像是一杆有力的剑,挺直地想要撬开她的牙齿卷进去,沈瓷怎么肯,双手揪住他的袖子往后退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吞咽声,明明是一攻一守的画面,可看在旁人眼中却像是一对激烈调情的男女。 “我去,这么凶猛啊…”于浩终于忍不住不怕死的唏嘘了一声,引得旁边人也跟着倒抽气,却无人上前阻止,甚至有好事者开始掏出手机拍照录视频。 沈瓷听到耳边的快门声,她的意识已经渐渐回归了,心里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有多严重。 江临岸在吻她,而且是当着温漪的面,虽然她的头被这个男人死死扣在怀中也看不见温漪此时的表情,但不用想也能知道对方什么感受。 他想做什么? 他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沈瓷已经从一开始的羞耻转为恐慌,继而又变成憎恶感。 为什么他总是这么自私霸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处境。 当众亲吻,无论他是出于真的醉酒还是故意,事后让沈瓷怎么面对?又让温漪怎么自处? 一番忙乱挣扎无用之后沈瓷开始去扯江临岸的肩膀,拽他的衣服,双手握拳一下下敲击他的肩胛骨,可似乎丝毫没有用处,她的反击和抵抗只招来更加激烈的力度,最后没辙她只能改为咬,咬他冲进来的舌头,带着情绪里的憎恨和心酸,狠狠一下,立竿见影,江临岸吃疼嘶了一声,舌头退出去了,扣在沈瓷后脑勺上的力度也松了一些,沈瓷趁机想要推开他,可依旧推不动,他借着酒劲往前倒,将身体的重量全都撑在沈瓷身上,五指插.入她发间,头重重垂下来贴在沈瓷耳际。 “放开我,松手!”沈瓷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开口,想要将面前的人推开,可是江临岸却将她扣得更紧,似要揉碎她双肩似的把沈瓷箍在怀中,遂寻着她耳根说了一句话,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声音低而沙哑,旁人大概都听不见,可是沈瓷却听得异常清晰。 他说:“别走,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疯言醉语,又似是清醒,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放纵自己的内心。 沈瓷整个人定住不敢动,就那么任由江临岸抱住,感受他用双臂将自己越缠越紧,紧到她不能呼吸,不敢战栗,而耳边的呼吸声却越来越重。 他一口紧着一口的喘气,粗粝又压抑,像是饿急的人得到了片刻满足,又像是濒临死亡的猛兽在残喘最后一点气息。 沈瓷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炸了,急速膨胀之余已经将身体填满,窒息,痛苦,撕裂般的疼痛……那一刻她竟然想到了“死”,就这样在他怀中窒息而亡,闭上眼再也不用醒过来了,再也不用面对这么多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可是猛然又惊觉不行。 她在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 沈瓷浑浑噩噩推开面前的人,毫无防备的江临岸被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直至后腰撞在桌沿上才停住。 沈瓷也是虚虚一晃,起初有点站不稳,双手握拳之后才抬头,眼前是晃动的人影和浮动的灯光,她看到江临岸半眯着眼站在自己面前,眼中热潮还没退,却又透着捉摸不透的迷离,而唇上还留着他的气息,口腔里残存着酒味和血腥气。 全是他的味道,这让沈瓷觉得羞耻又无助,像是大梦一场之后要独自面对残忍的现实。 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自己还任由他为所欲为! 沈瓷干脆用手背狠狠抹了下嘴唇,朝江临岸瞪了一眼,转身就冲了出去,一时之间屋内议论声四起。 “啧啧能耐啊,人都被亲跑了……” “追啊!” “追什么追,不过就喝多了玩玩而已,你还当真?” “……” “……” 以猴子为首的几个人话最多,还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不过大多数人都一致认为江临岸有此举只是因为喝多了头脑发昏所致,毕竟不会傻逼到在自己未婚妻面前亲吻自己的前任,唯独于浩饶有兴致地纵观全局,他先看了眼站在角落里的温漪,苍白脸上泪目明显,眼圈更是红得厉害,大概只是碍于场合所以她还能暂时忍得住,而周彦呢?他后期虽不发一言,但一向平静的眼底已经酝了很多情绪,只要稍稍触碰便能喷发而出。 于浩知道周彦并不如外人所见那般温和平柔,他素日里的礼貌谦逊完全是出自从小的家教修养,但不代表他没脾气,一旦有人触及他的底线,或许会具有极大的攻击性。 于浩猛想起九年前……抬头看向江临岸,心里祈祷他别再作出什么意外之举,可天不遂人愿啊,原本靠在桌沿上的男人经过几秒平静之后,突然抬腿就跟着沈瓷走出去。 “这是要干什么?” “追啊?” 人群中话音才刚落,于浩眼前又是一道闪影,周彦也拨开人群出了包厢,紧接着是温漪,她从角落里直接跑出去,拐过门口的时候还抬手抹了下眼睛。 一时四人都走了,像是好戏演到精彩处突然被断片,众人不悦。 “怎么一个个都走?” “到底怎么回事?不就玩玩嘛!” “怕是玩出火了吧,这是要上演四角恋撕逼?” “……要不我们也跟出去看看?”猴子挑事提议,众人跟着也要出门观战,这还得了,于浩赶紧拦在中间。 “行了各位当是给我个面子,今天就到这了,改日再聚!”说完又向林芳华使了个眼色,“芳老板你善后,我跟去看看!” 于浩留下一屋子人追下楼,可厅内早就不见踪影了,他只能又跑到门口,随便拉了个看门的服务员问:“刚有人出去没?” 服务员倒也拎得清,立马点头:“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今天跟您一起来的江先生。” 于浩赶紧又问:“那见他去哪儿了?” 服务员指了个方向:“往北边去了。” 于浩:“全部往北边去了?” 服务员想了想,点头:“对,全部!” “我了个去,这是真要出事啊!”于浩捶胸顿足一番,默默挥泪后悔今天真不该组织这场平安夜聚会,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他又做不到不管。 九年前可是有先例的,当时差点弄出人命啊。 于浩立马又追出去。 红酒馆的那栋楼是隐在巷子里的,巷子据说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只是近几年好多老楼被改造,特别是往南的方向可直通主干道,所以那头已经开满各式酒吧咖啡店等场所,往北要明显僻静一些,因为开发还不完全,而于浩的红酒会所地理位置相对要偏北一些。 他出去之后直接往北拐,连续走了几百米还是不见人影,最后只能停在一间青年旅馆门口,见正好有看门的保安站那,于是走过去递了一根烟。 “麻烦问下,有看见两男两女走过来吗?个子都比较高,其中两男的都喝了酒。” 保安接过烟又瞥了于浩一眼,遂将嘴巴弩了弩:“喏,跑进那边弄堂了,你过去看看!” 于浩道完谢后又立即走过去,这片地区都是以前的老楼老房子,里面弄堂和小巷盘根末节分布了很多,菩提和红酒会所所在的位置属于主街,但四处还围绕了很多分岔路。 保安所指的那条弄堂就在青年旅馆的斜对面,里面已经没有路灯了,黑不隆冬又窄又长,于浩走过去,还没适应里面的光线便听到一声“闷哼”声,遂后伴随着女人的尖叫:“临岸!” 这是温漪的声音。 于浩赶紧往巷子里跑,很快就看到周彦背对着他站在巷子里,而江临岸却趔趄着身子靠在老墙上,一手抚着嘴角,需要靠温漪扶住才能勉强站稳,随之周彦又跨步上前,挥拳往江临岸脸上又是重重一拳,这一拳打得忒狠,于浩都似乎听见了骨骼和皮肉撞击的声音,以至于喝醉站不稳的江临岸整个人往一边倒,温漪也扶不住了,跟着一起往旁边退了两三步,继而朝着周彦发狠似地尖叫:“周医生你疯了?怎么可以打人?” 可周彦明显不理,眼底戾色更甚,于浩眼瞅着真要出事了,立马跑上前,在周彦即将朝江临岸挥出第三拳的时候从后面死死抱住他。 九年前的账该算一算了 于浩虚着声音说好话:“行了行了,都多大人了还学人打架!” 他试图阻止周彦,可此时的周彦浑身都是戾气,眼里看着都能迸出凶光,他明显不肯消停,于浩只能从后面使劲抱住他,可终究低估了周彦的力气,他看着瘦瘦的弱不禁风,但以前在日本学过很长时间的剑术,手臂力量很强,且善用技巧取胜,几番挣扎下来于浩已经有些顶不住。 此时江临岸已经撑着站了起来,醉意四浮,浑浑噩噩,于浩趁自己尚且还能抱得住周彦的时候开始冲温漪吼:“带他走,快,先带他走!” 走掉一个这场架应该就打不起来了,温漪一开始没懂什么意思,她也是慌得六神无主了,在原地愣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立即过去要搀江临岸的手臂。 “临岸,你怎么样?” “……跟我走,先离开这里……” 可江临岸岂会听,本就浑浑噩噩快要炸裂的脑袋又被周彦打了两下,整个人都是懵的,感觉脑仁里嗡嗡作响,但心底这段时间被压住的戾气却全被揭了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正和沈瓷同居,他们一起去超市买菜,一起回家做饭,饭后散步或者只是简单地窝在沙发上看书看电影,然后晚上睡同一张床,清晨再在同一张床上醒过来,日日夜夜都在一起,这是江临岸曾与沈瓷一起经历过的样子,虽然短暂,却异常铭心,以至于他现在还时常梦到,做梦都会梦到这些场景,可是醒过来呢?他手边空空如旧,而那些温馨画面里的男主人公却已经换了另外一个男人。 江临岸怎么可能不妒忌?他简直妒忌得快要发疯了,特别是当看到那些沈瓷与周彦在一起的照片,还有刚才饭桌上两人浅笑聊天的画面,所有这些都在不断提醒他一件事——这个女人不再属于她了,她身边有了其他人! 天,于浩觉得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江临岸像是浑身都裹了一层冰霜。 这算是猛兽出笼吗? 他一度愣神,直至江临岸逼到周彦面前,周彦已经用手关肘顶开身后的于浩,暗巷里形成两男对峙的局面。 墙头有皎冷的月光照下来,隐约照出两人的五官,瞳孔发亮,面色寒凉。于浩仿佛看到了九年前的场景,甚至比那次更甚。 “临岸,老彦,咱有话好好说,都冷静点……都冷静点行不行?”于浩挪到一边,撑开双臂打了个马步,像哄孩子似的轻声试图缓解,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缓解无力,非但影响不了任何事,反而只令面前两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江临岸和周彦的步子越发逼近,于浩只能仰面捏了一把汗。 “行了,好歹今天也是我的红酒馆开业,你们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消停点?”他还在作最后努力,可下一秒只听到“砰”一声,拳骨撞击皮肉,这次是江临岸先动的手,直接朝周彦下颚抄去。 周彦被抡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墙面上。 冷风中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气,这是来真的啊。 “喂,临岸你……”于浩话音未落,周彦便直接冲了过来,很快两人直接就扭打在一起,双双跌落在地,手指揪着肩膀,拳头撞击胸骨,各自咬着牙撕扯锤击。 这是真打啊,劲忒大,仿佛各自都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吓得温漪在旁边哭着尖叫。 “别打了,住手,都住手!” “听到没,别打了……” 她大概也是第一次见江临岸跟人打架,对方还是一向都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周彦,可目前这两人明显一反常态,都化身猛狮,各自撕咬攻击。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脸上都已经负伤,空气里的血腥味更重,可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趋势,还在地上不断扭打着滚动,不时听到发出吃疼的闷哼声,急得温漪围着团团转,又去扯于浩的手臂:“你为什么站着不动,去劝劝,叫他们别打了啊!”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快去……去拉开他们……” 于浩却反而变得无动于衷了,抬手猛搓了几下面颊,头顶冷月当空,他哼了一声:“随他们去吧,这笔账迟早都要算!” 九年前没有算清,现在到该算清的时候了,可惜温漪不懂他的意思,急得上前想制止,却被于浩一把拉住:“你别过去凑热闹了,很多事情你都不懂。” “我不懂?我怎么不懂,不就为了那女人?” “那女人?你知道是哪个女人?” “沈瓷,都是她,都是她才把临岸弄成这样!”温漪此时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于浩看着她的样子实在与往日不同,不觉摇头,心里唏嘘,又是一个为爱发疯的女人。 “算了,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但我劝你别去插手他和老彦的事,要打就让他们痛痛快快打一场吧,把该算的账都算清,至于你,最好离得远一点,免得伤到自己。”于浩边说边拉着温漪走到一边去。 温漪今晚已经被各种情绪轮番折磨,早已无法自持,这时候只知道一味哭了,也没细想于浩的意思。 地上两个人已经扭打翻滚了好几轮,最后江临岸一下扣到老彦身上,横过手臂摁住他的脖子。 江临岸:“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打这一架?” 周彦:“对,何止是打架,我恨不得杀了你!”遂翻身再度扣到江临岸身上,也一臂遏住他的脖子,言辞恶寒的说,“这是你欠我的,欠我一条命!” 江临岸没再抵抗,任由他扣住自己,却咬牙切齿地反问:“欠你一条命?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周彦:“难道不是?小惋当年被你逼得自尽,若不是你趁虚而入把她从我身边抢走,她何至于最后要走那条路?” 江临岸:“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怀恨在心?” 周彦:“对,这笔账我会一直记着,记到哪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江临岸:“那你报复我的方式呢?你知道她是我的女人,所以你刻意去接近他,假装体贴细致,目的却只是为了让你跟你在一起?”语毕江临岸眼神发狠,抬腿一把又把周彦扣到自己身下,这次使了更大的力气,周彦挣扎两下不得动弹,嘴角发寒似地笑,“你以为这是我报复你的方式?” 江临岸:“难道不是吗?别以为我真相信你爱她,这么多年你心里有谁?又把我当成什么人?你做这些无非只是想报复我,报复我当年从你身边抢走小惋,但是你别忘了当年小惋的死你也有责任。” 周彦:“对,我是有责任,我错就错在不该相信你,不该相信你真的可以给她幸福。” 周彦这些年一直后悔当初没把甄小惋从江临岸身边抢回来,“像你这种内心阴暗之人就不配去爱,不配去拥有,还有你们江家人,跟你一样自私蛮横!” 周彦想到甄小惋被人强.奸之后痛不欲生的模样,所有怒火和仇恨燃烧得更加旺,再度翻身压住江临岸,死死摁住他的颈动脉,“你知不知道小惋走前有多痛苦?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就是地狱,而你呢?你除了无休止的霸道和占有,猜忌和怀疑,你还为她做过什么?” 对,他什么也没做过,那段时间如行尸走肉,他与甄小惋之间成了捆绑在一起的两棵仙人掌,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又无法分离,直至甄小惋患上严重的抑郁症,选择用那种极端的方式在江临岸面前结束生命。 可周彦只看到甄小惋的痛苦,却不知道江临岸在此后的九年过得有多狼狈。 “对,她痛苦,她的痛苦全部来源于我,所以她可以选择恨我,选择注射甲基安非他明死在我身上,可是我呢,我必须亲眼看着她断气……” 其实江临岸情愿甄小惋直接给他一刀,恨他就该杀了他啊,可是她选择杀了自己,把所有无休止的悔恨和痛苦都留给了江临岸,他必须独自强活在这世上,一点点舔牍那些罪恶的伤口和事实,更残忍的是她临死之前才愿说出真话。 “你知道她走前还在说什么吗?她说她恨我,要我带着罪孽活下去,我必须生生世世都记住她的样子,而她从来都没爱过我,哪怕一分一秒都没有,她心里全是你,全是你……”江临岸嘶吼而出,如负伤咆哮又按耐不住疼痛的一匹狼。 最痛苦的莫过于自己倾尽一切想要留住的女人,最后情愿自尽也要脱离,江临岸处在那段痛不欲生的关系之中,用尽所有办法试图去改变一些人和事,可是最终自己深陷其中,但依旧改变不了惨淡收场的结局。 甄小惋走了,带着对他浓烈的恨,还有对周彦的爱。 江临岸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冷月当空,寒风凌厉。 “既然她不爱我,从没爱过,为什么当初会答应跟我在一起?”绝望又痛苦的声音,像是沉了沙子似地从他齿缝中挤出来…… 你不配去爱 骄傲如江临岸,尽管他在与甄小惋的那段关系中只得到了一具空洞的身体,此外便再也没有尝到任何幸福温暖,可他却从未问过甄小惋这个问题,此时九年过去了,那个他曾爱到切骨之痛的女人早已化为尘土,可是旧伤未愈,仇恨还没有消失,留下来的人必将还要继续承受这一切,包括他与周彦这笔账。 周彦看着面前挫败又落魄的男人,突然心里生出一丝沮丧。 感情里没有对错,只有因果。 他稍稍松开摁住江临岸的手臂,哼了一声:“所以这是你的报应,就如这些年任何女人都勾不起你的性.欲,唯独沈瓷…” 江临岸狠狠一顿,眼底闪过惊愕。 周彦看透他的表情,继续说:“你别这么看着我,可能别人都不知道这些年你那方面出了问题,但是我清楚,上次回日本参加校庆,丁惠珍已经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了我。” 丁惠珍是江临岸这几年看的心理医生,她清楚江临岸那方面有隐疾,起因是源于甄小惋的死,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报应,丁惠珍又恰好是周彦在日本念心理学时的同门师姐,比他早两届,原本没什么交情,只是因为在校庆上聊了几句,得知双方都是甬州人,而丁惠珍一时喝多了酒又提及江临岸,不过源于与病人的保密协议没有说太多,但周彦留了心,校庆结束后又约丁惠珍出来单独见了两次,一点点顺着把事情就全部套了出来。 “我不光知道你在那方面有隐疾,还知道这些年你对女人都没兴趣,直至遇见沈瓷……你对她的企图完全是出于情欲,包括你对她的念念不忘,死缠烂打,归根到底只是因为她能满足你的生理。” 周彦把江临岸对沈瓷的感觉归结于情.欲,简单粗暴,却又令人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如此,至少从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如此,所以他才会想尽一切办法与她接近,比如把她弄去联盛,再比如用她家人和陈遇的事胁迫委身,可是……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从最初贪恋她的身体到开始贪恋她的人,她的心,他也变得不甘心,变得反反复复甚至患得患失,他无法准确形容出自己对沈瓷的感觉,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她总能够轻易挑起自己的悸动,哪怕她只是坐在那里独自看书或者听新闻,不发一言,他也会觉得莫名安心,这些都是江临岸以前不曾有过的体验,即使甄小惋也没让他如此,所以他见不得沈瓷跟任何其他男人在一起,更无法忍受她将属于别人。 她必须只属于他江临岸一个人。 “你知道什么?就算我确实在那方面有问题,有些事也只是你猜测而已!”江临岸辩驳,周彦却只是冷涩一笑。 “我可能确实不够了解,就像九年前无法了解你对小惋的感情一样,但是有一点你无法否认,你是即将要结婚的,你要娶的不是沈瓷,新娘另有其人,这就意味着你已经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和未来,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去纠缠?甚至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招惹她,你让她如何自处,又让她以后如何处理你们之间的关系?”周彦激愤而出,却几乎一下就掐准了江临岸的命门。 这段时间他过得有多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中枪,手术,面对即将可能半身不遂的危险独自躺在床上品尝绝望,再最痛苦的部分竟然不是来源于身体,而是来源于这个女人。 她一声不吭就和周彦同居了,两人还公然登堂入室。 江临岸在遭受“失去”和“背叛”的同时心里积满了恨,但这种恨又不能占领全部,他还必须被迫分出一部分心脏出来舔牍思念和嫉妒。 就像今天这场亲吻,尽管他为自己找了一千条理由,不甘也好,不舍也好,渴望或者锥心刺骨的思念都行,他把自己不断迸发的情绪全部反应到了行动上,所以才会趁着醉意当众吻了沈瓷,可是酒醒之后呢?聚会散场之后呢?天亮之后呢? 他和温漪的婚期即定,与沈瓷也已到了山穷水尽无法挽回的地步,毕竟他什么方法都用过了,为她放弃事业,放弃项目,不惜与家里反目成仇,甚至差点为她死,可是最终还是留不住她。 刚才那个吻也只是他强求,借着场合耍酒疯,一时侥幸或者算是老天爷给他的平安夜恩赐,他从中汲取少得可怜的温度,一厢情愿地留在唇上,可是温度总会退,她的味道也会散,散尽之后呢?这个吻能给他留下什么?留给她的又是什么?更关键的是江临岸已经完全抓不到沈瓷的心,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从未抓住过她的心。 她的心一直忽冷忽热,琢磨不定,就像孤僻又冷漠的鸟,今夜可栖于你的枝头之上,天亮后又不知会飞到哪里去。 周彦说的话确实有道理,江临岸也深知这一点,可是心里还是缓不过那道劲。 “为什么是她?”他问周彦。 周彦冷涩一笑:“那为什么当年你非要选小惋?” 江临岸:“所以你跟她在一起,还是为了报复我?” 周彦顿了顿,继而说:“她和小惋不一样。” 江临岸:“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接近?” 周彦:“因为她毕竟曾是你的女人!” 江临岸眼底一沉,遂即闪过戾色。 “混蛋!” 他握拳就朝周彦抡去,周彦被打得措手不及,下颌重重挨了一下,口腔里瞬时散出一股腥咸的血腥味,还未回过神来江临岸已经一把又把他扣到身下,力度之猛呛得他胸腔都快要爆炸。 旁边于浩随之跺了一下脚:“刚消停一些怎么又打起来了。” 江临岸才不管,怒目直视,而身下的周彦反而变得淡定,他不再挣扎,只轻轻舔了舔嘴边的血腥,仰面看着扣在自己上方的人。 周彦:“生气了?” 江临岸:“如果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去接近她,我劝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周彦:“给个理由!” 江临岸:“因为目的不纯,你不配!” 周彦:“我目的不纯,我不配?那你呢?你一边对外宣布即将结婚,一边心里还要念着旧情,你这样就算目的单纯?” 江临岸又被狠狠刺了一口,扣住周彦的手臂力度加重,往下压了几分,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会伤到她!” 短短五个字,周彦愣了一下,继而笑开,笑得呼吸都乱了,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江临岸,你怎么有勇气跟我提这五个字?我会伤到她?……那当年你趁小惋喝多了把她带去酒店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也会伤到她?”周彦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嘶吼而出,换来江临岸更加剧烈的咆哮,他用手臂重重压住身下人的肩膀。 “你别她妈跟我提甄小惋,她不是甄小惋,她跟甄小惋不一样!” 周彦:“对,她确实不是甄小惋,可你当初得到她的方式有多光彩?你只不过是把九年前的把戏又在她身上故伎重演了一遍!你爱她吗?你懂得尊重她吗?你归根究底只是想要占有和私欲,根本不懂爱,也不配爱!”周彦歇斯底里,于浩在旁边都有些呆了,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永远安静淡然的周彦? 江临岸已经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起。 江临岸:“爱不爱是我自己的事,我对她怎样她自己心里清楚,你有什么资格来评论?” 周彦:“我是没资格,不过我至少有一点比你强,我了解她,知道她要什么不要什么,而你呢?你除了不断索取强迫,有没有想过她到底愿不愿意需不需要?就跟九年前你强迫小惋一样,你试图去了解过她吗?试图去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归根到底甄小惋那根刺还是卡在周彦心上,卡了九年,生根发芽,早就长进了他的肉里。 江临岸目色恶寒地一字一句听他讲完,最终用手摁住他的肩膀。 “听着!我不管你这么多年有多恨我,也不管你当初是怎么理解小惋的死,但有一点我今天可以跟你讲清。”他用手臂继续摁住周彦的肩膀,却自己重重抽了一口气。 “我承认最开始的时候是我有问题,我对她有企图,所以那晚她喝多了来找我,我没控制得住,但后面我没逼过她,包括她答应跟我交往,我都给她留了选择的余地,但她最后还是选了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爷爷派人去找过她,她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联盛江巍的孙子,所以你觉得到底是我逼她,还是你根本就从未了解过她?” 江临岸一口气说完,所说内容却如当头一棒,敲得周彦久久回不过神,可是他的思维在高速运转,九年前的那些画面和经过如电影般一幕幕回放。 他一直以为甄小惋是被江临岸逼着“就范”,身体都给他了,才不得不接受他的感情,选择他也应该是无奈之举,可到头来,她只是在两者权衡之间选了一个更加高贵的身份。 包扎伤口 周彦慢慢眯起眼睛,月色从头顶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照进来,一大片全部投在爬满青苔的老墙上。 那不像是一副悲怆的悲情,反而显得有些迷茫。 江临岸:“你不信?” 周彦不吭声。 江临岸:“你不信可以问于浩!” 于是地上的周彦慢慢转过脸,靠在墙头的于浩不觉皱了下眉心,遂即看着他点了点头,表示江临岸说的都是实情,这就好像一锤定音,把他这么多年挣扎的爱恨全都归于零了。 多讽刺啊,就像一个低俗又无趣的冷笑话。 周彦渐渐将脸偏过来,也不看江临岸,只是把一直拽住他胳膊的手松开了,自然下垂,慢慢落到地上。 江临岸心里也装满落寞,他其实一早就已经知道甄小惋选择他的原因,不是因为感动,更不是因为爱,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是江巍的孙子,背景这么强悍,以后前途无量,哪个女人会不喜欢?可是对于江临岸来说又何曾是一件好事,他爱了九年的女人,到头来选的也只是他头上顶的这个姓氏。 巷子里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半空中弥漫着尘土和腥咸的味道。 江临岸终于松开身下的人,自己也不觉踉跄,一侧膝盖跪地,强撑着才勉强站了起来,经过于浩身前时听到于浩轻轻嘀咕了一声:“打爽了吧?爽了就清醒一点,别再为了一个女人做这种傻事!” 于浩的意思江临岸岂会听不明白,当初他就有点看不上甄小惋,就像现在他也看不上沈瓷一样,倒不是说于浩势利眼,也不是他嫌弃沈瓷的身份,只是单纯觉得沈瓷有些不识好歹,那么一副冷冰冰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模样,跟当年的甄小惋又有什么区别? 他替江临岸觉得不值,更何况现在又把周彦牵扯了进来,为了一个女人弄得兄弟反目,九年前的情景再现,于浩想想都觉得悲哀。 江临岸没言语,越过于浩开始往巷子外面去,一直呆立在旁边的温漪总算反应过来,抬手抹了下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她记得自己根本没有哭啊。 “临岸……”她喊了一声,可走在前面的男人丝毫没反应,她索性提着裙子追过去。 “你慢点,等等我…” 青石板上响起高跟鞋急促的声音,一前一后两具身影渐渐远去,风又慢慢从巷口灌进来,于浩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直至江临岸和温漪彻底离开之后他才踱步走到周彦身边。 周彦已经躺在地上,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弯曲,双臂撑开,目光发愣地看着窄巷上空那枚月亮。 于浩看着他的样子又忍不住叹息,想拉他起来,最后想想还是作罢,只是轻轻开口,像是交代,又像是自言自语。 “其实临岸一开始就知道小丸子有些虚荣,她当初喜欢你大概也是看重你的家境,后来知道临岸的真实身份她才有意接近,当然临岸上她是他不对,可男女之间这种事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如果后来小丸子真的想选你,临岸不会阻止,但她还是愿意留在临岸身边,道理已经不言而喻。” 说到底联盛二少爷的身份还是过于闪亮,没有哪个姑娘能够不受诱惑吧。 “还有你和沈瓷的事,虽然我不能确定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这件事上我站临岸那边,咱兄弟归兄弟,道义归道义,如果你真要报复当年他睡了你马子,没必要用这种方式。” 于浩也认为周彦不可能真的喜欢沈瓷。 他面上看着温醇平和,但骨子里其实比江临岸更冷,这么多年他也就见周彦对甄小惋上过心,其余女人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特别是甄小惋死后周彦更是戒色戒欲,一声不吭就只身跑去了日本,从金融专业转到了心理学,这么一走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他也甚少和国内联系,但于浩知道周彦在日本过的也是近乎“苦行僧”的生活,每天除了学习念书就是呆在剑术馆,两年前才回国,回来之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深沉安静,就这么一个性格的人,怎么会突然对沈瓷有兴趣? 于浩想来想去也只能把原因归结到甄小惋身上了,大概是周彦想要报复江临岸,所以把沈瓷当成了报复工具。 何必呢? 于浩摇头,看了眼躺在地上不发一言的周彦。 “我知道当年甄小惋的死对你和临岸都造成了很大影响,可是都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人还得往前看,更何况那时候大家都年轻不懂事,犯错也好,冲动也好,看不清人情世故也罢,但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情你还看不明白吗?” 于浩是整件事的旁观者,所以他能理智又公平地作出裁判,可他心里也清楚旁观者与当事人终究不同,甄小惋于周彦而言大概永远都是捂在心里的那颗朱砂痣。 “我也不扶你起来了,趁着今天天冷,你好好在这冷静一下吧。”于浩说完从周彦的脚边绕过去,又轻叹一口气,慢慢踱出巷子。 于浩走后巷子里的风大了起来,头顶的月亮慢慢往下滑,四周光线昏暗,周彦脑中各种情绪和念头相互冲撞。 他第一次在那间日料店里见到打工的甄小惋,圆脸,大眼睛,白裙子,马尾辫,未施粉黛,围着围裙站在料理台后面,笑容灿烂得就如春日里的艳阳。 她问:“帅哥你要吃点什么?” 此后这便是甄小惋带给他的所有印象,明快,开朗,又光芒奕奕,以至于这九年里他无数次回想,无数次思念,甚至无数次午夜梦回,梦到的都是甄小惋浅语微笑的样子。 周彦觉得有些无法收拾自己的心情,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无助感甚至比当年甄小惋去世的时候还要强烈。 他索性也不起来了,躺在地上呆呆看着头顶那片天,月亮已经滑到了墙根下,只剩最后一点边角,巷子里的光线更暗了,他轻轻闭了下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眼前有黑影盖过来,周彦才慢慢撑开眼皮,看到沈瓷站在自己身旁。 江临岸说沈瓷和甄小惋不一样,这点周彦也必须承认,何止不一样啊,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甄小惋其实属于性情活泼的那一类,没患上抑郁症之前和同龄人一样爱看动漫和日韩偶像剧,也喜欢在家里钻研各种奇怪的料理,生气动怒或者愉快都会写在脸上,与人交往也比较活跃,属于自来熟类型,而患上抑郁症之后整个人变得暴躁敏感,经常哭闹甚至情绪奔溃,有时候一天之内要经历从大笑到大哭,再到大笑的几个轮回,心情就跟坐了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 而沈瓷呢? 周彦有时候觉得沈瓷就像一杯白开水,淡淡说话,静静吃饭,不悲不喜,无色无味,像是一个丝毫没有情绪的人,就如同现在这样,她目光幽然地看着地上的周彦,没有丝毫表情,只轻轻抿了下被风吹干的嘴唇。 “起来吧,先回去!” 半天之后她就吐了这几个字,没有问周彦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也没有问他脸上为什么会带伤,甚至周彦都怀疑她刚才就躲在巷子某处,从头到尾都目睹了他和江临岸厮打的过程,可她什么都不问,也不说,像没事人一样毫无过激反应。 …… 江临岸到家后独自在洗手间吐了很久,一场架打完又被风吹了一路,胃里翻江倒海像要炸了,好不容易吐完,他用手臂撑着池台站稳。 镜子里的人一身狼狈,衬衣领口被扯掉了好几颗扣子,衣服上全是青苔和泥泞,嘴角和额头带着伤,唇上甚至冒出血来,而整张面部轮廓更是消瘦低沉,唯独那双漆黑的眼睛,幽幽然地往外渗着光。 温漪拧了条温毛巾过来,红着眼睛几乎不忍看。 “临岸……”她声音发颤地开口,江临岸没吭声,依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温漪低头咽了一口气,“刚才周医生说的,都是真的么?” 她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还是问出了口。 江临岸依旧不说话。 温漪揪着手里的毛巾:“我的意思是……他说你找沈小姐,真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可话还没说完,江临岸一手捞过她手里的毛巾擦了擦,随手扔在洗脸池里就走了出去,空留温漪一人站在洗手间,镜子里留下一张苍白又落寞的脸。 …… 周彦喝酒了,所以无法开车,沈瓷只能走到巷口去拦了辆的士。 “需要带你去医院看看吗?”沈瓷问。 坐在身侧的周彦苦笑:“不用!” 沈瓷也不勉强,对前面的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去晶钻豪庭。” 刚才巷子里光线暗,看着倒没什么,可是到家后把客厅的灯一打开,这才发现周彦伤得不清,脸上好几处淤青和伤口,手背也是,大概是扭打过程中被地上的碎石子刮到的。 沈瓷也不多说,只去拿了药箱过来。 “坐沙发上去!” 一笔笔账都算清楚 沈瓷淡淡朝一直站在那的周彦说了一句。 他倒听话,乖乖坐过去了,沈瓷再把沙发旁边的落地灯调亮,转过来对着周彦的脸,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周彦立即别过头去,却被沈瓷一手扶住。 “别动!” 她在沙发前面稍稍弯下腰来,盯着周彦脸上的伤口看了看,遂转身拿过药箱里的酒精和药棉…… 消毒,清洗,再包扎,全程大概五六分钟,她不发一言,只有条不絮地做着手里的事,周彦几乎屏息,默默看着面前帮他处理伤口的沈瓷,苍白,消瘦,沉默,冷淡,面无表情,灯光照下来在她脸上留下半边阴影。 周彦一直觉得自己可以看透任何人的心思,唯独这一次他有些看不清了,甚至开始看不清自己。 客厅里没有任何声音,彼此都不说话,直到沈瓷开始处理他眼角的伤口,因为靠近要害部位,她似乎格外小心,甚至又把自己的身子往下低了低,与周彦的脸挨得更近。 “把眼睛闭起来。”依旧是冷淡的声音,却似乎透着魔力。 周彦乖乖闭眼,感觉到眼前暗影逼来,随之一丝清凉渗进眼角的伤口,带着丝丝散开的疼痛,他不觉将眉心皱起来。 “嘘……” 脸上扫过一阵风,应该是沈瓷往他眼角吹了一口气,吹得周彦心脏猛地蹙到一起,口干舌燥之际睁开眼,抓到一瞬间沈瓷凑近的脸孔,却也只是一瞬间,继而她很快直起身来,把手里的药棉扔进垃圾桶。 “好了,这几天伤口的地方别碰水,别吃海鲜!”冷飕飕说完合上药箱离开,把周彦直接扔在客厅,但很快又见她回来,手里拿了样东西。 周彦:“这是什么?” 沈瓷:“银行卡,密码我已经写在背面了,今天晚上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说完顿了顿,继续,“里面一共存了九万四千,其中八万是方灼还你的医药费,剩下一万四当是上次你给我妈的钱,不过暂时还还不清,但我会尽快凑齐。” 这张卡上八万是方灼打过来的,其余都是最近存的一点积蓄,当时开这张卡的时候就想着有天要凑满之前周彦给谢根娣的钱一次还清,所以有点积蓄就往里面存一点,存了差不多四个月了,原本是要存满之后给他,但刚才回来的路上想想还是算了,能少欠点是一点。 周彦一时也没接卡,觉得有话想说,可到嘴边又全堵着了。 他平时很少这样,虽然也不算话特别多的人,但至少从未这样词穷又无助,愣了一会儿沈瓷见他没反应,干脆把卡往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放。 “以后每个月月初我会往这张卡里打三千,一千还我妈之前欠你的钱,还有两千算是我租你的房子,不过我知道两千租金有点少,附近行情远不止这些,但我凑不出更多了,暂且只能给你这点,不过你放心,我住不了太久,明年年初我会重新出去找房子。” 她把账都一笔笔算清了,干干净净列在周彦面前。 周彦盯着她的眼睛看,眼里没有伤心,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冷淡和疏远。 沈瓷似乎也不打算多说,放下银行卡又看了门口一眼:“很晚了,我想休息,你也早点回去吧。”遂转身拎了药箱准备离开,周彦却一步跨上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臂。 “等等!” 她停在那里,转过身来:“还有事?” 周彦:“你是不是刚才在巷子里听到了什么?” 沈瓷转而笑,这大概是她回来之后唯一一个表情。 “你是想说江临岸和我上床只是为了满足他的生理需求,还是甄小惋和你们那些事?” 周彦顿住,心口一凉,她果然还是都听到了。 “对,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 “没有,我没什么想问,对你和甄小惋的事也好,对江临岸找我是不是真的只是满足生理需求也罢,这些我都不感兴趣。”说完她将自己的手臂从周彦掌中抽了出来,又淡淡对上他的眸子。 至此周彦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一向能把人的心理把握得很好,对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都能够清清楚楚,之前对沈瓷也是如此,他总能准确掌控到她的心理,可这一刻他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迷失了。 他开始看不透,看不清。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果没有的话麻烦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沈瓷遂即转身,很快就进了卧室。 那晚是平安夜,于浩的红酒会所正式开张,第一晚就卖了好几支conttache,按照原定规则输的人付钱,所以还得江临岸买单。 据说最后结账的时候他一下刷了十几万,于浩一分折都没给他打,还是林芳华有点良心,最终给江临岸升了个钻石会员。 沈瓷给周彦的那张银行卡,他走的时候还是没有拿,可两天之后银行卡就以快件形式寄到了他的诊所,里面没有只言片语,以至于周彦拿着那张卡在办公室里独自坐了一个多小时。 此后一周沈瓷的生活便是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仿佛一切又回复到了平淡状态,唯一有点变化的是江临岸的项目,恒信正式宣布已经完成b轮融资,融资额超出预期计划,除了鼎音,中设等巨头参与投资之外,还吸引了建能信托和伟业资本,另有两家国内数一数二的保险公司也向恒信抛了橄榄枝,一时之间恒信风头无二,江临岸在董事会和股东之间的威望日升,就连几个之前不支持他的股东都开始频频向他示好。 相比之下江丞阳那段时间有些不顺利,城南项目自开工以后网上有人把之前赵岗村的事情翻了出来,加上网友发酵添油加醋,负面新闻不断,上面甚至有人给江丞阳打了电话,问及是否需要把工程暂停一段时日,避避风头再说,可江丞阳不同意。 他的性格属于自负型,大概从小都顺风顺水惯了,无法接受有人中途叫停,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就是一些网上谣言嘛,又没真凭实据,还能翻天不成!”所以工程还是继续进行,甚至工期被催得更紧,不过心情肯定要大受影响,整日喜怒无常的,白天冲底下人发火,晚上回去拿陈韵撒气。 陈韵那段时间消瘦得很厉害,流产之后也没好好休养,有好几次陈遇发现她脸上都有伤,猜测是被江丞阳打的,冲去联盛与他理论过,可丝毫没有效果。 “她现在是我老婆,打老婆犯法?……要犯法的话你去告我啊,真是笑话,我不告她在外面给我偷男人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有脸来找我?” 江丞阳一番话就把陈遇顶回去了,陈遇心里有气,但毕竟是家丑,要顾及两家面子,也不敢闹得太大,只能劝陈韵搬回陈宅住,可那丫头好像犯了死性子,她死活不肯般,像要跟江丞阳死磕到底。 为这事黄玉苓也试图去跟江家人沟通过,她不敢直接找江巍,更不敢找江丞阳,毕竟陈韵也有错,是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嫁进江家的,这事说到哪都是陈韵没理,所以她思来想去只找了秦兰出来,两人约了一起喝下午茶。 秦兰倒没回绝,准时到了,双方一番客套之后黄玉苓说明来意,其实秦兰心里多少有些数,毕竟江丞阳家暴的事已经不算新闻了,可她能怎样? “这事我也听说一点了,男人打女人总是不对的,更何况陈韵还是他老婆,不过你也知道的,我毕竟不是丞阳的亲妈,他平时跟我也不热络,有些话我也只能点到为止。” 秦兰把自己的为难讲了出来,一副想帮又帮不上的样子。 黄玉苓已经听出话中意思了,没吱声。 秦兰见她讪讪,又补充:“你也知道我在江家什么身份,若是临岸的话我还能说他几句,可丞阳那边……我会找机会跟老爷子提一提,但老爷子年纪也大了,很多事他现在都不愿管,我么,宅子里的事我现在倒能作些主,只是孩子这一块……” 黄玉苓适时打断:“懂了,算我冒昧。”遂不再提这事,两人生分又客套地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临分开前秦兰又说了一句:“亲家母,小两口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这把年纪也操心不过来了,不过你回头跟陈韵说一声,让她有空回家吃晚饭。” 黄玉苓讪讪又笑了笑:“好,我会跟她讲。” 秦兰便笑咪咪地出门,门口早有司机候在那里,临上车前又转过身来,见黄玉苓独自一人站在餐厅门口,天气已经很冷了,她却只穿了件羊绒毛衣,外面围了条披肩。 以前见她总是化着重重的妆,头发也盘得一丝不苟,可现在站在风里的显然就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皮肤松弛没有任何神采的老妇人。 “亲家母,我先走了啊,回头有空我们多出来聚聚,你也别总是闷在家里念经。” 黄玉苓嘴角扯了一下,终是没言语。 于浩那阵子忙得像陀螺一样,圣诞节还没过完就被江临岸派去北京出差,为此他归功于平安夜那晚的四瓶踏雪,觉得江临岸是公报私仇,江临岸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于浩在北京呆了三天又被派去深圳,直至一月中旬才回来,刚下飞机第一通电话居然来自温漪。 温漪了解甄小惋的事 温漪要求出来见一面,于浩知道准没好事,所以在电话里打哈哈拒绝:“我在外面转了一个多星期刚回来,你有事改天聊吧,晚上约了姑娘。” 温漪也不急,笑着说:“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要不你说个地儿吧,我过去找你!” 最终于浩没辙,两人约了在某餐厅见面。 餐厅就在市区,于浩开车直接从机场过去,到那的时候温漪已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了,她朝门口挥了挥手:“这边。” 于浩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扯出一个笑容:“嫂子!” 他最近一直这么喊她,温漪也听习惯了,似乎她就应该得到这个称呼,所以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先坐吧,知道你刚从外地飞回来,饿了吧?给你点了份虾饺,先垫垫肚子!” 遂一小笼晶莹剔透的虾饺就被推到了于浩面前,于浩看了一眼,心里不免感叹,这姑娘还是有点厉害的,她不像沈瓷那么“生人勿近”,相反她热情,体贴,对谁都很上心似的,搁人堆里这样的人设就特别招人喜欢,难怪江家上上下下都对她赞不绝口,当然,江临岸除外。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于浩干脆抽了椅子坐下,夹了一只就往嘴里塞,他确实饿了,在外面轮番出差,飞机餐又特别难吃,连续塞了两只虾饺之后对面又递了杯茶过来。 “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于浩边吃边喝水,嘴里嚷嚷:“你不知道你家那位有多残忍,圣诞没过就把我发送外地出差,白天见客户晚上还得在酒店跟他视频会议,我就纳闷他都不睡觉的吗?经常看他夜里两三点还在往外发邮件!”于浩满口抱怨,抱怨的中心意思就是忙,说完又瞄了眼对面的温漪,她嘴角带着一丝笑,没有太多表情。 敌不动我不动,这是于浩奉行的一贯宗旨,所以温漪不开口他就装傻,又往嘴里塞了只虾饺。 “太惨了,简直把我当牲口差使!” 温漪听完总算扯了下嘴角,又往他杯子里添了点水,继而说:“他最近好像确实挺忙的,自上次平安夜之后已经一周没回去住了,给他打电话只说公司有事。” 于浩不觉眯了下眼睛,他知道这阵子江临岸一直住在办公室,不过温漪这算是试探? “是啊,项目到了关键期,不光他,整个项目组都恨不得被他留下来24小时加班,这不就刚才,刚才我来见你的路上还接到他电话,让我11点之前赶到公司开汇报会议。”于浩说完又看了眼手表,那时已经快要十点了,他皱着眉,“还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我吃完这笼虾饺就得赶过去。” 温漪见他确实一副很急的样子,也不多兜圈子了,直接从桌上拿过菜单。 “再忙也得吃晚饭啊,要不我给你随便点几样菜吧,你等一等,应该很快的。”遂也不等于浩回答,主动招了服务员过来,照着菜单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却每样都要了两份。 于浩正好奇,她却转身对服务员说:“一份在这吃,还有一份帮我打包,再添份米饭。” 于浩:“……” 温漪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又转过身来对他说:“临岸肯定也没吃晚饭,他胃不好,你一会儿走的时候帮我把打包的饭菜带给他。” 于浩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原本有些话他不想讲,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但见温漪还是一心惦着江临岸,又不免心软,所以默默喝了口茶,把手在桌上抱了抱。 “行吧,我也知道你今天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吃饭,那咱长话短说,我还有一点时间。” 至此算是把话挑明了,温漪尴尬笑了笑:“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今天来确实找你有事。” 于浩嗯了一声。 温漪:“而且你也应该猜到具体为什么事。” 于浩又嗯了一声,弄得温漪有些讪讪,她吸了一口气,直接说:“主要是想来问你两个问题,第一,关于你们口中所说的……甄小惋……”她提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似乎透着一点小心翼翼,像是不确定,又像是怕触犯了什么禁忌,“上次在巷子里听临岸和周医生都提了一点,不过不算详细,很多地方我不明白,所以想来问问你。” 于浩听完也不急着回答,反问:“怎么会想到来问我?” 温漪:“什么?” 于浩:“照理这事你应该直接去问临岸,毕竟他是当事人!” 温漪苦笑:“我也这么想过,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告诉我。”想想他们在一起已经交往两年了,却还是前几天才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何况还是在那种情况下,沈瓷事后想,若不是那天江临岸和周彦喝多了打架,大概她仍然不知道甄小惋这个人的存在。 想想不免有些心酸啊,这个即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却似乎瞒了她很多事。 于浩也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二,知道江临岸应该从未对她提过关于甄小惋的任何事,不觉再度叹息,这两人平时在一起都交流些什么呢。 此时服务员端了菜过来,那会儿早就已经过饭点了,温漪是踩着餐厅打烊的点进来的,所以此时店堂除了他们这一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上菜自然也很快。 于浩瞄了一眼,温漪点了三菜一汤,看着来了食欲,于是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牛肉丁到嘴里,随后问:“那你想从我这了解到什么?” 突如其来的话,温漪顿了顿,继而回答:“所有关于她和临岸,还有周医生的事。” 于浩:“所有?” 温漪:“对,所有,最好从他们认识开始讲。” 于浩也不抬头,自顾自地边吃边聊:“难你在这之前有什么看法?” 温漪:“什么?” 于浩:“就是说,你自己对甄小惋有什么看法?” 温漪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对这女人的了解也仅限于上次巷子里的那段争吵,她又顿了顿,回答:“感觉她对临岸和周医生都很重要。” “宾果,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重要,何止是重要,简直是他们两人当年的梦中情人,心口的朱砂痣。” 温漪:“……” 于浩总算放下筷子,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几秒之后抱着手回答:“这么跟你说吧,当时她在我们大学对面的一间日料店打工,临岸和老彦对她都是一见钟情,不过人是老彦先认识的,他去那间日料店吃饭,认识了甄小惋,两人以朋友的方式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介绍我和临岸认识。” “她很漂亮吗?”温漪突然打断。 于浩嘴里嘶着想了想:“圆脸,大眼睛,喜欢扎个马尾辫,漂亮倒也谈不上吧,就是看着挺舒服的类型。”这是于浩的实话,他真不觉得甄小惋有多艳丽动人,轮姿色的话肯定及不上温漪,顶多算可爱清秀型,当时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江临岸和周彦都迷她。 “好,你继续!”温漪说。 于浩又吃了一口菜。 “认识之后老彦跟我们一起玩就经常带着甄小惋了,一开始她跟临岸也不熟,后来聚了几次慢慢就熟了起来,不过临岸也没说他喜欢,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么霸道给力,当时算是暗恋吧,反而老彦和她越走越近,经常一起单独吃饭,逛街,甚至出去玩。虽然两人还没确定男女关系,但外人看着早就是一对了,直到我们大四快要实习那一年,老彦有次和班里一个女生吃饭,其实只是为了实习的事,却正好被甄小惋看见,她大概是误会了吧,所以一个人跑去酒吧买醉……” 说到这的时候于浩不觉笑了笑,是那种泛着一丝无奈的笑。 他属于那种不拘小节又闹腾的性格,平时很少见他这么笑,只是笑完又龇了一下牙。 “你知道的,那时候年纪轻,随便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借酒消愁这种矫情的事经常干,甄小惋也喜欢来这套,所以一个人在酒吧把自己灌醉了,醉了你就醉了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可她偏不,她搞事,一个电话把临岸叫了过去。” 温漪似乎有些猜到了,急着问:“然后呢?” 于浩:“然后临岸就去了,直接在酒吧附近带她开了房!” 温漪:“……” 于浩:“据说那晚老彦给她打了一晚电话,她赌气一个都没接,第二天在酒店门口看到临岸领着她出来,那架势,两人直接在酒店大堂就掐上了,为这事还闹到了派出所。” 最后秦兰和萧镇远都去了,了解下来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在公众场合打架斗殴,为这事江巍着实发了一通火,据说萧镇远回去也有段时日没给周彦好脸色看,在他们眼里甄小惋不过是个餐厅里打工的女孩子,而江临岸与周彦二十年兄弟感情,怎么就值得为了个女人动手。 于浩:“这事一下就闹大了,老爷子的处事风格你也了解,别人占不了他光,他也不喜欢落人话柄,所以兴师动众叫秦兰去找甄小惋面谈,毕竟睡了人姑娘嘛,让临岸娶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后只能拿钱解决。” 温漪:“所以那次之后她就知道了临岸的身份。” 于浩:“应该是,之前临岸在学校一直很低调,周围除了我和老彦之外没人知道他是江巍的孙子。” 温漪:“那她拿阿姨的钱了吗?” 于浩:“当然没有,她又不傻,拿了钱还怎么跟临岸交往?你以为人人都是沈瓷?” 他在那方面有问题 沈瓷拿了江家三百五十万,这事于浩也已经知道了,在他心里沈瓷已经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势力女人,只是突然提到“沈瓷”二字温漪还是愣了愣,随后问:“那然后呢?” 于浩:“然后临岸和老彦的关系僵了一阵子,老彦觉得是临岸不道义,居然睡他的马子,临岸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无非是甄小惋喝多了找他诉苦,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甄小惋又赌气似地不安分,他一时没控制住就把她上了,而且他认为当时老彦和甄小惋又没正式确立男女关系,他有追求的权利。” 这确实符合江临岸的性格,他想要一样东西绝对不会退让的,一旦有机会肯定会死死抓住不放。 温漪:“那甄小惋呢?” 于浩:“她大概也痛苦了一阵子,毕竟一边是她喜欢的,一边又是已经和她睡过的,女人嘛,一旦发生肉体关系内心很难不动摇,就连琼瑶不也说过嘛,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 温漪忍不住皱了下眉:“这话不是琼瑶说的,是张爱玲说的!” 于浩:“都一样,反正都是女作家,所以表明这话具备一定的科学性,是真理!”于浩一副颇有经验的模样,温漪也不知该反驳什么,索性不说。 于浩继续往下讲:“不过事后甄小惋肯定找老彦谈过,只是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老彦后来很少跟我提他和甄小惋之间的事,我只知道最后她还是成了临岸的女朋友,大概就在大四实习期开始之前,为此临岸还跟家里闹翻了,江巍不同意他和甄小惋来往,他妈也不肯,可临岸那性格你也知道,他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握在手里,所以闹了一阵之后索性从家里搬了出来,和甄小惋在乡下租了一间房子。” 当初江临岸租下锦坊的时候它全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根本不叫锦坊,只是乡下一间普通的农宅。 那时候他和江家已经闹翻,江巍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秦兰也不敢给予任何接济,考虑到自己积蓄有限,他只能找地段便宜的房子住。 于浩:“和甄小惋同居期间临岸也算吃过一些苦,学校还没完全毕业,实习工资很少,他又不舍得让甄小惋吃苦,所以下班之后他又另外兼了几份职,嗯你可能不相信,临岸曾在菩提当过一阵子侍应生。” 温漪:“侍应生?” 于浩:“说白了就是服务员,端茶递水扫垃圾那种,别人以为他是勤工俭学,其实我知道,他那会儿是真穷。”于浩说到这又不觉叹了口气,脑中浮现出几年前江临岸在酒吧里当服务生的样子。 大概很难想象现在不可一世的江临岸也曾做过伺候人的工作,可他那时候似乎毫无怨言,白天上班,晚上兼职,难得有休息的时间还要变着花样逗甄小惋开心。 于浩:“其实临岸那时候有些自卑心理,他觉得自己无法给甄小惋提供很优越的生活,加之江家那种情况…” 温漪:“江家怎么了?” 于浩顿了顿,见温漪一脸懵懂,心里又不觉泛酸。 “你别看临岸现在一副风光的样子,其实他从小也算吃过一些苦。江巍根本不待见他,临岸和他妈在家里一直没什么地位,小时候都是住在楼下客房的,待遇和他哥简直天壤之别,加上他妈那性子,不争不抢,又比较软弱,恨不得还得临岸来替她撑腰。” 温漪:“这个我知道。”她虽不了解江临岸以前的具体生活,但多少也听说过一些,江临岸在江家不受宠。 于浩:“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懂我的意思,他这几年在江家的境况算好一些了,毕竟联盛还得靠他,可早年真的很惨,所以跟甄小惋在一起的时候有些自卑,更何况他还是用那种方式得到了她,怎么说呢?可能是怕失去吧,所以格外小心,真是掏心掏肺的对甄小惋好,真的,你都想象不到!” “是啊,我想象不到。”温漪冷笑,她印象中的江临岸确实体贴温和,至少在沈瓷没出现之前是这样,可是“掏心掏肺”,并没有,至少温漪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激情。 于浩嘶了一声:“甄小惋算是他的初恋吧,他难得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并且那女孩子也愿意跟着他,他肯定格外珍惜,但我后来想,临岸大概一早就已经知道甄小惋愿意跟他交往是因为他江家二少爷的身份,可他一直没点穿,什么原因呢?” 就像一个从小贫瘠又缺爱的孩子,有天终于得到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他怕失去,怕受伤,怕再度回复到自己孤独的原状,所以情愿自欺欺人,假装甄小惋也爱他,一路护着,抱着,也不愿面对真相。 温漪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大概有些了解了。 “为什么这么傻?” “是啊,真挺傻,我当时还劝过他,让他别被甄小惋的外表迷惑,看着单纯,但我觉得那姑娘并不简单,可他不信啊,或者说他不愿去信,所以一头栽了进去。”于浩回味当时江临岸与甄小惋交往时的样子,“有时候想想他真的不懂女人,平时看着一副精明的模样,可在感情方面他简直就是个白痴,不讲究方法,又特别心高气傲,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可一旦触动他某根神经就像个疯子,直白说来就喜欢简单粗暴,而且占有欲还特别强,又总是没安全感。” 这大概是江临岸与甄小惋之间发生矛盾的导火线。 于浩:“刚开始同居的时候两人还算和谐,但很快就不对劲了,临岸总觉得甄小惋背地里还跟老彦有暧昧,为这事吵了几次,直到有天矛盾升级。”于浩想了想,眯着眼睛,“我记得那天应该是甄小惋生日,临岸为了给她惊喜把家里都布置了一番,当时还找我过去帮忙的,弄了好多蜡烛和气球,啧啧……简直没有俗不可耐又毫无新意。” 但是于浩知道江临岸的心是诚的,是真的,虽然手段老套又笨拙,但这就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 温漪:“那后来呢?” “后来?呵……”于浩冷哼一声,“后来那晚甄小惋居然约了老彦一起吃晚饭,生日是老彦陪她过的,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回去,以为临岸不知道她和老彦过夜的事,所以还撒谎说是和朋友一起,然后你也懂的,临岸那火爆脾气直接就炸了,当时就和甄小惋大吵了一架,两人把以前的旧账都翻了一遍,最后甄小惋被临岸从家里赶了出去。” 很多事情大概都有因果报应吧,江临岸后来也反思过,那晚的事他要负一半责任。 于浩又闷灌了两口茶,有些闷,他用手掌揉了下自己的面颊。 “事情就是在那晚发生的,甄小惋被赶出去之后一直没有回来,临岸冷静下来之后又有些后悔了,所以主动给她打了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没人接,那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想想不放心,所以出门找。”于浩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温漪见他脸色不大好,催着问:“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何止不好啊,于浩又苦涩笑了笑。 “当时他们租的房子在乡下,周围没什么人,很荒,临岸是在村口附近的小竹林里找到甄小惋的,找到的时候她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鞋子都踢没了,下.身.裤.子被扒光……” 温漪呼地吸了口冷气,一时用手捂住嘴唇,隔了好久才勉强出声:“她被……强.j了?” 于浩点头,又眯着眼睛:“准确意义上来说应该是被轮.j,作案的一共有两个人,没有报案,因为甄小惋不肯,她也说不清什么人,那地方又没有监控摄像头。” 温漪:“那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于浩:“不然还能怎样?难道闹得翻天覆地人尽皆知?甄小惋那时候还年轻,20岁出头,事情要是传开了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温漪咬住牙根又重重吸了一口气。 “可是也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啊?” “逍遥法外?”于浩又冷哼,“发生这种事你以为临岸肯罢休?他当时瞒着甄小惋肯定去查过了,后来周彦来找他算账,他只说对方是村子里的两个单身汉,那事是意外,意外,呵……” 江临岸后来没有跟于浩提过关于那件案子的事,但于浩了解他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过去,更何况甄小惋是谁啊,是他心尖上的女人,受了这么大伤害,他能轻易放过?只是于浩当年怎么也没想到这事会跟秦兰和江巍有关系,直到三年前江临岸突然找人去南通搞垮了一个夜总会,夜总会老板是一对兄弟,之前一直经营得很好,无缘无故却被江临岸端了老巢。 于浩当时还纳闷江临岸没事跑南通去跟一间夜总会过不去干嘛,可事后了解了一些情况才联想到当年甄小惋被强j的事。 当时江巍找人去对付甄小惋,想拆散她和江临岸,可找的那两兄弟不靠谱,居然用了强j这种极端的方式,事发之后江巍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所以给作案的那两兄弟付了一笔不菲的封口费,交换条件便是让他们搬出甬州另谋生路,那两人最后就选了南通,先从洗脚房开始做起,之后渐渐扩大经营规模,开了一间浴场和一间夜总会,在当地也算有些势力,结果最后却因为经营色.情场所而获刑,锒铛入狱,哥哥被判了9年,弟弟被判了七年零九个月,这在此类案件中算量刑比较重的了。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浩记得兄弟两人宣判那天江临岸也去了南通,就在当地的中级人民法院,他作为观众坐在旁听席上,至此离甄小惋去世已经过了六年零三个月。 这些事是于浩后来才知道的,但他没跟温漪讲,刻意跳过了这一段,毕竟温漪即将是要嫁入江家的人,怎么能让她知道江家是如此阴暗又龌龊的一个地方。 温漪:“那后来她是怎么死的?” 于浩又长长呼了一口气:“事情发生之后甄小惋就患上了抑郁症,那段时间临岸也算心力交瘁,他把甄小惋被强j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事事迁就,处处忍让,可甄小惋变本加厉,成天在家闹得不可开交,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小半年,最后大概甄小惋自己也撑不下去了,自己注射了一针甲基安非他明,知道甲基安非他明是什么吗?兴奋剂,冰毒的主要成分,最后她是性.窒息死在了临岸的身上……” 温漪听完久久不能回神,强j,抑郁症,注射毒品,性.窒息而死亡,于浩口中所说的这些词语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人生二十多年遇到的大多都是美好的事,唯一一桩称得上“可怕”的遭遇大概也就是留学期间在国外被人抢了钱包。 于浩见她脸色蜡白,也知道大概是受了惊吓。 “是不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问。 温漪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用力点了下头:“难以想象!” “那是因为你生来就是公主命,可这世上处处都是阴暗的角落,比这更可怕的都有,而且我本来也不想跟你说,是你自己跑来问我的。”于浩赶紧把自己的责任摘清,免得回头江临岸知道了来找他算账。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谢谢你的晚饭,我还得赶去公司!”他拎了西装准备起身,面前温漪却又突然喊住。 “等等!”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还有什么事?” 对面温漪突然捏着茶杯揪了下手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浩看了眼手表:“真没时间了,去晚了你家那位又得大发雷霆!”说完直接起身,温漪见势也急着站了起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 “……”于浩翻了下白眼,他耐心有限,今天算是到了一个极致了,“行了行了,你还有什么干脆今天全部问完吧。”遂拎着衣服又坐了下去。 对面温漪深深呼了一口气,隔了几秒怯生生地问:“那个……上次周医生在巷子里说的那事,是真的吗?” 于浩一愣:“什么事?” 温漪:“就是,他说……他说临岸那方面有问题!” 于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是想了两秒才明白。 于浩:“这事你问我?” 温漪:“……” 于浩:“她是你男人,他那方面行不行你不知道?” 温漪又死命揪了下手指,闷头好一会儿才出声:“其实我们俩…到现在还没发生实质性关系。” 随后餐厅里一片死寂,于浩瞪着眼睛,足足半分钟之后才见鬼似地吼出声:“卧槽,那你们这两年都干嘛去了?盖着被子数星星?” 温漪:“……” 确定婚期 于浩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温漪又追上去。 温漪:“等等!” 于浩:“……” 她拎着东西跑出来,苦涩笑着打招呼:“今天我找你的事能不能别跟临岸说?” 周彦嘴里嘶了一下:“当然不能说,说了我也没好日子过。” 温漪知道江临岸大概有意要瞒着甄小惋的事,又笑了笑:“那好,我也不会说!”随后又将手里拎的几只食盒递给他。 这是刚才在餐厅里打包的饭菜,于浩看了一眼,没吭声,温漪又勉强笑了笑:“麻烦你把这个带给他,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盯着他吃完再开会,另外……”她又顿了顿,低下头说,“能不能劝劝他别这么拼命工作?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就算再忙,他也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啊。” 于浩只能叹口气。 忙,江临岸确实忙,但也不至于忙到要成天住在办公室,有时候“忙”可能只是个借口,面对的人不同,他采取的方式大概也会不同。于浩只记得以前他和沈瓷还没分之前,有段时间一到下班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收拾电脑往停车场赶。 “我知道,我会尽量劝劝他。”于浩接过食盒,准备上车,可开了车门又见他转身。 温漪赶紧走过去,问:“还有事?” 于浩低头又叹了口气:“有些话可能由我来讲不合适,但既然今天见到你了,我还是想说一说。” “嗯!”温漪一副温顺乖巧又洗耳恭听的模样。 于浩挠了下头。 “我虽然不清楚临岸心里到底怎么想,但我了解他的性格,很多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他应该知道目前而言谁对他是真心,谁对他是假意,所以你如果已经认定了他,就不要再纠结他以前的事,包括甄小惋和沈瓷,她们都已经属于过去时了,将来他要娶的是你,陪伴他走完下半生的也是你。可能现在看来他对你感情不是很深,但感情这种东西是需要时间慢慢积累的,特别是像临岸这种缺爱又没有安全感的人,时间一长他总会明白是谁真的对他好,所以我希望你能尽量理解宽容,特别是现在这种阶段,项目正进行到关键期,你的理解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 温漪岂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江临岸愿意娶她大概也只是想要娶她的背景,可是这些重要吗? 于浩的话虽然她不能全部认同,但有一点她是绝对赞成的,即在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江太太,唯一一个名正言顺可以陪伴他走完下半生的女人,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其余的,时间很多,她可以慢慢来。 温漪:“你的话我明白,也会这么做的,你放心。” 于浩轻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单从“脾气”这点而言,他一直觉得温漪要甩甄小惋和沈瓷好几条街,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可以给江临岸带来庞大的资金和关系网。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相信你也希望恒信项目能够成功!”于浩又顿了顿,低头苦笑一声,“这些年我是看着临岸一步步走过来的,所以我清楚他能够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 成败在此一举,谁都觉得温漪应该是江临岸的福星。 于浩走后她在餐厅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冷风将脸上的皮肤都吹得麻木,才稍稍侧身往马路对面走。 那晚江临岸还是没有回去,可隔天居然七点多就到家了,温漪吓了一跳。 江临岸态度还是如往常一样,随便让温漪叫了点夜宵,他吃完之后回书房工作,一直工作到凌晨才休息,期间温漪也去书房找过他,给他端了咖啡和水果,江临岸也没多说,可是第二天温漪起床的时候发现水果都吃干净了,盘子里只剩一点果皮。 随后两周他也准时下班,就算要加班也会把工作带回来做,虽然两人还是分床睡,可温漪知道这已经算是一个大突破了,只是温漪不清楚江临岸突然转变的原因,后来还是从于浩嘴里得到了答案。 那晚她和于浩见过面之后于浩便去江临岸的办公室找他谈过,谈的内容也不外乎几点:一,让他认清楚现状,项目到了关键期,梁文音那边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导致恒信功亏一篑;二,温漪人真的不错,温和,大度,还具备超强的忍耐力,最重要的是她能包容江临岸的所有缺点,一心一意只爱他一个;三,沈瓷已经和周彦同居了,就算他再怎么死缠烂打两人也不可能再复合,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心里根本没有他。 用于浩的话讲:“当年我就看不上甄小惋,觉得她只是看中你是江巍的孙子,可你偏不听,结果呢?现在这个更好,你为她差点把命都丢了,她怕你落个残疾转身就跟老彦住在了一起,还收了你妈三百五十万,你自己摸着良心看看,她是真的爱你吗?” 比来比去都是沈瓷理亏,但凡有点理智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看清了,江临岸不是傻子,他之前一直执迷不悟不是看不清,而是不甘心,现在到这地步,该痛的该恨的都已经淡了许多,加之工作忙,他也该收收心了。 圣诞节之后便开始进入一月份,年底了,各处准备春节的味道日渐浓郁,社里好些年纪轻的同事都聚在一起讨论春节要去哪里度假,有跟家人一起出国的,找个性价比高的海滩,如普吉或者长滩那种,一家老小躺在海边享受几日蓝天白云,也有跟男朋友一起进行小资自驾游的,那段时间浙江的莫干山比较热门,山里建有许多高逼格的民宿,携伴侣或者闺蜜住在依山傍水的房间里喝杯咖啡烤烤松饼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中午吃过饭之后几个同事又聚在一起讨论春节出去度假的事,沈瓷却在闷头写稿,突然一杯热拿铁被放到桌上,她抬头,见杨蓓站在她桌前。 “中午也不休息啊,这么忙?” 沈瓷不动声色地关掉文档:“还有些工作,谢谢!”她转移话题,指了指面前包装好的纸杯子。 杨蓓尴尬一笑:“你不用谢我,咖啡不是我买的,是小宋买的。” “小宋?” “对啊,她中午和男朋友一起出去吃午饭,给同事带了奶茶,不过她知道你不吃甜食,所以特地为你买了拿铁,只是她不好意思自己拿来给你,叫我代劳。” “……”沈瓷无语。 自从赵岗村那件事之后小宋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阴魂不散地围着她转,就连在公司遇到她也总是闷着头假装绕过去,但隔三差五就会给她塞点东西,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或者自己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 沈瓷觉得她应该是怕自己。 “那替我说声谢谢!” “应该的,毕竟之前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刚说完只听到斜对面聚在一起聊天的几个同事传来惊呼声。 之前她们还在商量度假的事,这会儿好像已经转了话题,似乎正在聊谁的八卦。 杨蓓:“八成又是哪个艺人被曝出丑闻了!” 无非就是娱乐圈那些破事,沈瓷呆在媒体行业也已经司空见惯,她拿笔在手里转了转,没吱声,随后杨蓓又问:“你呢?春节有什么打算?” 沈瓷想了想:“没什么打算!” 杨蓓:“不回家?”她知道沈瓷不是甬州本地人,但似乎从未听她聊过家里的事,于是又问,“你爸妈呢?在甬州这边还是……”可话还未说完,只听到斜对面聊天的几个小姑娘又是一通惊呼。 “天哪,真要结婚了啊?” “废话,婚礼日期都已经公布了,难道还有假?”遂即有几人开始频频往沈瓷这边看,带着一股探究或者复杂的眼神,沈瓷被看得心口发毛,杨蓓苦笑:“这帮丫头盯着你干嘛?”而此时沈瓷放在桌上的手机“叮”了一声。 她平时喜欢看新闻,所以手机里下载了好几个门户网站的app,而此时屏幕上推送的信息就来自联盛旗下的网站。 沈瓷瞄了一眼,只短短几个字——“江临岸温漪正式宣布婚讯,婚期定于下月初三”。她将这简短的一行字看了好几遍,明确理解了它的意思。 旁边杨蓓也看到了,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晚上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一起吃饭?” 沈瓷笑了笑:“不用了,我还有稿子没写完。” 杨蓓也不勉强,见她神色似乎真的没太大异常,这才把那杯咖啡又往她手边推了推:“那你先忙吧,若需要找人聊天,我随时奉陪。” “好的,谢谢!”沈瓷笑着目送杨蓓离开,直到杨蓓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沈瓷才拿过手机打开那则新闻。 新闻内容写得很简单,无非是江临岸和温漪即将大婚的消息,之前两人也频频传出婚讯,可这次不一样,时间地点都明确了,下面还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双交缠在一起的手,无名指上都戴着精致的戒指,虽然没有拍到脸,但沈瓷认得,那双关节分明又修长的手是来自哪里,虎口处还有颗淡淡浅褐色的痣。 除夕夜,蓄意伤人 “这次是真的了吧?” “应该是真的,毕竟是联盛旗下网站发出来的消息,而且婚礼时间和地点都有的,算是官方通知!” “我觉得也是,更何况两人都已经交往这么长时间了。” “……会不会是奉子成婚啊?” “应该不会吧,不过就算奉子成婚也无所谓,两人多般配。” “……” “……” 沈瓷便在一堆议论声中慢慢把手里那杯拿铁喝光,嘴里剩下的全是淡淡的苦涩味。 随着江温两家联姻消息曝光,联盛股价大涨,恒信项目更是进展神速,之前有投资意向的两家信托公司开始频繁接触江临岸,明确提出投资要求,各方面势头大好,业内甚至有人断言,即将到来的新年将成为江临岸的人生转折点,就连秦兰也忍不住在公众场合夸温漪:“她性格很好,人也聪明,各方面都能帮衬临岸,之前算命的说她有旺夫相……” 因为江临岸工作比较忙,婚礼事宜他没时间一一过问,全部交给温漪和秦兰管,秦兰也积极,甚至一改往日低调的性格,开始“走出深宫”频繁接触媒体。 昨天陪未来儿媳去订了婚礼的伴手礼。 今天约了酒店的人一起去看现场布置。 明天即将现身某高定珠宝店,陪温漪试戴婚礼那天所有要佩戴的首饰。 但凡婚礼筹备的所有进展,秦兰都会透露给媒体,以至于那大半个月网上到处充斥着江温即将大婚的消息。 沈瓷改了睡前必听新闻的习惯,她去超市扛了许多牛奶回来,洗完澡便逼自己喝一杯下去,之前周彦送给她的香料全都用完了,那阵子也没怎么和周彦联系,于是自己在网上找类似具备助眠功效的香,也买了一大堆回来,可几天尝试下来发现除了味道好闻之外似乎毫无功效,她都怀疑自己从某宝买的是不是全都是假香,最后实在没办法,她又开始走以前简单粗暴的老路子——直接吃安眠药,效果显著操作又简单。 临近年关大家都无心工作了,沈瓷社里的同事基本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类以小宋为典型,年纪小,没有家庭负累,所以关注的无非就是哪间商场开始打折了,她要去抢购过年的新衣,还有一类以杨蓓为典型,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考虑思量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比如超市打折要去囤积年货,饭店团购要安排年夜饭,而沈瓷应该属于她们中间的另类,既不需要买新衣也不需要买年货,反正春节对她而言与平时并没太大不同,最多就是去苏州过几天,呆在疗养院里陪陪沈卫,所以相对周围筹办春节的繁忙气氛,沈瓷反而显得有些清闲,不过她也不算全然无事可做,至少她还需要找房子。 自圣诞过后她就开始在网上留意房源,趁着过年期间二手房租赁比较清淡,因为好多外地人都退房或者回老家了,沈瓷便想在年前把房子的事搞定,只是前前后后也看了好几处,不是小区环境太差就是租金太高,再不然就是离上班的地方太远。 这点而言她心里有些自嘲,实在是现在住的房子太好了,好到以她的租房预算大概根本不可能找到合心意的房源,所以人心都是这样的,一旦习惯了好东西就很难退而求其次,感情也是如此,之前江临岸和温漪宣布婚讯后杨蓓就开始上杆子张罗着要给沈瓷介绍对象。 “反正你过年也不回去,要不帮你安排一场相亲?” “对方条件很不错,研究生毕业,甬州本地人,在外企工作,收入一年大概20万左右,有房有车,品行也正派,我都帮你参谋过了。” 沈瓷自然不同意,几次三番下来杨蓓就开始劝:“我知道你眼光高,但结婚不比谈恋爱,关键还是要找个知冷知热的,踏实过日子才最重要,所以你听我一句劝,有机会就去看看,过年你也27了,再晚更难找……” 诸如此类云云,弄得沈瓷有心无力,最后她只能讪讪回了一句:“谢谢,我暂时还不需要!” 杨蓓大概是觉得自己把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有些失望,又有些同情。 “小沈你也别介意我说话直啊,有时候人总得往实际看,你之前交往的两个异性条件确实很好……” 杨蓓已经自动把周彦也归为沈瓷的“前任名单”之列,因为之前老见到他来接沈瓷下班,但最近这一阵子却莫名消失了,于是理所当然认为两人已经分手。 “但条件好没有用啊,这种男人他们不会娶你,所以我劝你还是实际一点,趁现在还年轻找个能过日子的,总比一个人强。”杨蓓苦口婆心,沈瓷不是没有好好听,相反她听得极其认真,也觉得杨蓓说的话很有道理,只是道理归道理,实际归实际。 “杨姐,真的谢谢你能够为我想这么多,但男朋友的事我暂时不会考虑,至于结婚……”她轻轻笑了笑,“不结了,一个人过过挺好。” 杨蓓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就打算单身一辈子?” “嗯,单身一辈子。” 杨蓓见她认真的样子,愣了愣,继而摇头:“算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心里还藏着人,可是像他条件那么好的世上能找出几个来?你要是一直以他为标准,估计真得单身一辈子。” 沈瓷:“……” 自那之后杨蓓便不再提帮沈瓷介绍男朋友的事,又高高兴兴准备年货去了,而当别人买新衣买年货的时候,沈瓷却天天跟着中介在外面看房子,连续看了大概一星期,总算 别人买年货买新衣安排春节旅行,沈瓷却天天跟着中介在外面看房子,如此跑了大概一星期,终于在放假前找到了一间还算满意的,唯一不足就是离初芒有点远,不过无所谓了,沈瓷有车,她能接受,只是房子不能立即搬进去住,因为租户的合同要到年后三月份才到期,这也就意味着沈瓷还需要在周彦的公寓里再住一个多月时间,为此房东也觉得有些不合理,于是主动提出来给沈瓷前半年的租金打了一个八折。 社里一直到除夕下午才放假,但其实三四天前就已经没几个人去上班了,回老家的回老家,出国旅游的旅游,沈瓷算是守住了最后一班岗,下班后去银行取了钱,直奔房东那把押金和上半年的房租交了,交完房租年终奖基本已经花干净,沈瓷捏着手里几十块零钱,打算去小区门口的蛋糕房买盒小蛋糕犒劳下自己。 毕竟今天是除夕嘛,没人和她一起吃团圆饭,她就打算用蛋糕打发一顿。 进去的时候店里空荡荡的,毕竟没几个人会在除夕去买蛋糕吧,就连唯一一个店员也在收拾柜面,见沈瓷进来,也只是瞄了她一眼,随后颇敷衍地说:“要买什么?快要打烊了!” 那会儿才晚上五点多,但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焦急地往家赶,因为要回去见家人,爱人,还有团圆饭。 沈瓷大概是唯一一个不赶时间的,她在柜台前面转了转,问:“还有蛋糕么?” 店员从柜台后面抬头又瞄了她一眼:“小的没了,还有个大的。” “多大?” “8寸,双层!” “……” “要不要?要就话就给你打6折,不要也没其他的了,你可以去别家看看,我这快打烊了。”店员明显已经没耐心好好招待沈瓷,沈瓷拧了下手指。 “那就8寸的吧,麻烦帮我包起来。” 沈瓷原本只想买个小蛋糕过除夕,最后却拎了一只两百多元的乳酪蛋糕出去,明显远远超出了她的预算,所以想想人生也一样,你永远无法计划,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沈瓷拎着那只八寸的蛋糕去取车,刚打开后座,手机却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是座机,陌生号码。 “喂,是沈瓷沈小姐吗?我这边是甬州市公安局,请问你是否认识一位名叫方灼的男性?” 突如其来的电话,沈瓷愣了一下。 “认识,怎么了?” “他蓄意伤人,一小时前有人报案,人现在在我们局里,麻烦你过来一下吧。” 平时五点多的时候正是甬州的下班高峰期,市里几条主干道几乎是从头堵到尾,可今天却截然不同,几乎畅通无阻,因为大部分人这时候都已经安然到家了,或在厨房忙碌晚饭,或在餐厅等着与家人享用年夜饭,以至于沈瓷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市公安局。 门口保安都只留了一个,办事大厅里更是一个人都没有,沈瓷在空荡荡的公安局里摸了好久才找到值班室。 值班民警看着很年轻,见沈瓷见来,先主动问:“你是沈小姐?” 沈瓷意识还有些懵懂,点头:“对,我是,请问方灼怎么了?” 民警:“蓄意伤人,有人报案,我们已经给他录过口供了,他提供了你的联系方式,现在对方不愿调解,所以你看是找律师还是……”电脑后面的民警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沈瓷总算摸到了一些大概,可是蓄意伤人,方灼怎么可能? 沈瓷:“请问能否告知,他伤了谁?” 民警眯着眼睛又在电脑上看了看,随后回答:“江丞阳!” 希望亦或是炼狱 江临岸前几天还一直在外地出差,临小年夜晚上才到家,除夕早晨还去公司开了半天会,原本定了下午还要去趟临近城市见个供应商,但被秦兰几通电话叫住了。 “你一年忙到头,结婚的事都是我和温漪在操办,我是你妈,帮你多做些也就算了,但温漪毕竟不同,女人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你是不是多少该上点心?” “前几天你人在外地我也找不着你,但你现在人都已经回来了,再过几天就是婚礼,能不能把这几天的时间空出来?” “……到底是工作重要还是结婚重要?……对,酒店和现场都有专人在负责,可是结婚毕竟是你自己的事啊,你多少该去把把关,还有礼服,设计师那边给你打过几个电话了?上周就催你去试穿,你拖到今天也不去,要是穿下来尺寸不合适呢?还剩三天改都来不及……” 秦兰这阵子为了筹办婚礼也是忙得够呛,反正江临岸以工作忙为借口,什么都不管,里里外外大小事都要她出主意,她也乐得去忙,可有些事能让别人去代劳,有些则不行,比如试穿礼服。 一场婚礼的主角肯定是新娘,所以新娘准备的东西比较多,从鞋子,首饰到发型,一身行头下来要花掉很多功夫,更何况还是江温这种大型婚礼。 结婚当日光温漪的衣服就准备了好几身,早晨给长辈斟茶穿的是中式喜服,专门找香港的老裁缝绣制,选的是龙凤褂皇,据说光人工就花了二十几万;婚礼仪式将改穿婚纱,温漪为此专门飞了两趟巴黎,她喜欢公主式华丽蓬松的裙摆,裙摆上缀满施华洛世奇水晶;晚宴另外有两套高定的礼服,一身中式旗袍,一身西式长裙,统共四身行头,加上鞋履,首饰,头饰和捧花,前前后后一共找了近十名设计师,身后几乎跟了一个设计顾问团。 豪门婚礼讲究排场,温漪前段时间确实狠狠忙了一阵子,但到昨天基本都已经全部落实了,于是早晨便让司机接她回了苏州。一来除夕夜她得在家陪着梁文音过,二来婚礼将至,之前她一直“赖”在甬州和江临岸同居已经不合规矩,婚礼当天肯定要从自家宅子嫁出去的,不然落人话柄,所以温漪便提前回了苏州,打算在苏州住几天,再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地嫁过去。 江临岸的礼服一直没时间去试。 他相对温漪来说已经够省事了,原本温漪要求他跟自己一起去巴黎定制礼服,可因为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最后江临岸索性在甬州找了个本土设计师,量了尺寸定了两身男士礼服。 礼服早就做完了,设计师一直催他过去试穿一下,结果他上周又临时在北京呆了几天,所以一拖就拖到了现在,眼看已经是除夕,离正式婚宴只剩三天时间了。 秦兰挂掉电话之后江临岸又看了眼腕表,差不多下午两点半左右。高速路上有些堵了,两边都是赶着回家吃年夜饭的人,他用手拧了下眉心。 “老姚,下个高速路口掉头吧!” 老姚莫名其妙,不是说好要去见供应商的吗,但他也不敢多问,只默默点头:“好的。”遂又从后视镜里留意江临岸的表情,只见他独自坐在后座,手臂撑着扶手,侧影给人一种浓重的落寞感。 这哪像是三天之后就要结婚的人啊! 老姚暗自叹了一口气,瞄准前面出口的路牌转动方向盘。 江临岸抵达设计师的工作室,没有客套,直入主题,之前一共为婚宴定制了两套礼服,一套燕尾,一套欧式,款式都是偏简约绅士的,也没有过于复杂的花色和设计,只是配饰还有些繁琐,腰封,袖钉,背心,领结,领带和领巾都要一一搭配尝试,一轮下来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旁边设计师和助理围了好几个,江临岸不免有些烦躁了,他耐心不好,于是提出去外面抽根烟透透气。 设计师也不能拦着,只能同意。 江临岸便穿着礼服拿了烟和手机出去,就站在门口的走廊,可烟还没点上,手里手机却开始响,来电显示竟然是江巍。 江临岸觉得有些奇怪,接了起来。 “喂,爷爷……” “你现在人在哪里?”电话一接通便听到老爷子劈头盖脸地问,江临岸不禁皱了下眉头,除夕问他在哪里,莫非是催他回去吃年夜饭?可转念一想应该不是,如果是催他回宅子,一般都是秦兰打电话过来,江巍从来不会主动叫他回去吃饭,可江临岸也知道秦兰这时候应该不在家,前阵子她为了忙婚礼的事一直没时间去做皮肤保养,所以眼看年关将至而且再过几天就是婚宴了,她刻意抽了半天时间去做spa和美容。 江临岸报了自己所在的地址,那边江巍却直接抛过来一段话:“那你现在来趟慈西医院吧,丞阳出事了,有事要跟你商量。”随后电话被挂断,老爷子当领导当惯了,讲话总是像在发号施令,这点江临岸倒并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只是电话里的内容。 江丞阳出事了?什么事?又为何要把自己叫去医院?到底什么事需要商量? 江临岸带着满肚子疑问又拨了秦兰的电话,可那边久久没人应答,大概是做spa的时候把手机锁在柜子里了,江临岸只能作罢,转身抽了椅子上的西装便抬腿出去。 路上他给于浩打了通电话,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 江丞阳是被方灼打伤的,案发地点是郊区某五星级酒店,据酒店工作人员阐述,中午江丞阳带了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开房,两个多小时后警方突然找上门,说是有人报警,酒店这才知道顶层套房内发生了“凶案”。 方灼与江丞阳在房内发生激烈争执,最后江丞阳受伤,据现场目击者说房内和走廊的地毯上都是血渍,江丞阳应该伤得不轻,随后方灼被民警当场带走,江丞阳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抢救。 因为事情是在酒店发生的,现场有很多工作人员以及住户,消息走得很快,记者也闻风而至,至于两人发生争执的原因还在调查之中。 于浩提供的消息目前只有这么多,但对江临岸而言已经足够了,他将电话挂断,转身又看了眼车外萧条的马路。 那时候才不过下午五点左右,平时应该人满为患的主干道上显出难得的冷清。 除夕了,年关将至,预示着旧年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或许是新的希望,也或许是毁灭和炼狱。 慈西医院是高档私立医院,加上除夕照理人应该不多,可江临岸的车子抵达之时却发现门口已经被各路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姚,从后门进去!” 老姚还算有经验,立即调转车头开出医院,换了个门进入院区。 侧门情况要好一些,但也候了几个记者,江临岸在老姚和保安的掩护下进了大楼,很快江巍又打了电话过来,问他人到哪了,口吻似乎比刚才更加焦急。 江临岸按照江巍说的楼层找上去,手术室,门口站了几个人,江巍,江巍的司机,宅子里的老管家,还有吴院长。 “二少爷到了!”先看到江临岸的是老管家,随后江巍转过身来,看到从电梯方向走过来的江临岸。 当时气氛很凝重,江临岸又瞄了眼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指示灯是亮着的,在白墙上发着红艳艳的光。 “爷爷!”他喊了一声。 江巍拐杖落地,双手扶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来啦,你大哥出事了,情况可能你也已经了解,现在正在里面做手术,但医生说失血过多,所以叫你过来给他输点血。” 江临岸目色一沉,这么急吼吼地把他叫来医院就为了给江丞阳输血? “他并不是什么特殊血型!”江临岸说。 只要不是特殊血型,血库里应该都能调的,但江巍思想古板,他拄着拐杖回答:“我知道,但别人的血我不放心,更何况你是他弟弟,难道给他输点血都不愿意?”江巍一脸质问,面目带着冷清。 江临岸哼了一声,转眼又看了看手术室上的灯。 “输点血当然没问题,哪天你让我把命给他我大概也只能照办!” 这话听着像是气话,可江临岸垂眸那瞬间,眼底到底还是染上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落寞。 身后吴院长很快上前。 “那既然江总到了,我先安排护士带他去做个检查。” 江巍眼色顿了顿,又看了眼江临岸,拄着拐杖说:“就这么办吧,速度快点,我怕丞阳那边等得急。” 很快吴院长叫了护士过来,把事情大概安排了一下。 “那江总,您先跟着护士过去?” 江临岸没吱声,只用眼梢瞄了眼站在手术室门口的江巍,江巍表情如常,却没向他这边看,江临岸嘴角斜了一下,继而转向吴院长。 “有劳了!” “江总客气,您这边请……” 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秦兰在常去的那家会所做完面部护理之后又做了个水疗,她前阵子都忙坏了,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时间让自己放松一下,而且再过几天就是江临岸和温漪的婚礼,到时候她肯定是要面对镜头和公众的,所以打算水疗完了再约相熟的美容师给她打一剂水光针,可大概真的太累了,水疗过程中居然睡了过去,这么一睡便是一个多小时,会所里的技师也不敢叫醒她,直至她的手机响了无数遍之后才有人去敲门。 秦兰也睡足了,自己裹着袍走出来,客服立马客气地凑上前。 “江太太,您的手机一直在响,需不需要去看下是否有急事?” 秦兰这才想起来,她进去做护理的时候把手机和挎包一起锁柜子里了。 “谢谢,我去看下吧。” 她系好袍子去开自己的小柜子,打开手机果然见上面已经有十来条未接来电,都是在最近半小时之内打的。 秦兰有些诧异,却也没想太多,只是把号码回拨过去。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秦兰先开口:“喂,何管家,你找我有事啊?” 那头似轻轻叹了一口气。 “太太,不是我,是老爷找你。” “老爷?” “对,你来趟慈西医院吧,三楼手术室!” 秦兰一惊,立即关切地问:“老爷怎么了?怎么突然进了手术室?” “不是,老爷没事!”何管家在电话里似有难言之隐,并没透露太多,只说,“你现在过来吧,快一点,老爷在这边等你。”很快那头就挂了电话,秦兰握着手机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转手又拨了江临岸的号码,可那边却一直是忙音。 秦兰以为江临岸去临近城市见供应商了,也没多想,从柜子里拿了包便去了更衣室。 …… 沈瓷在警局呆了半个小时,被告知方灼暂时无法保释,也无法见家属,除非找了律师过来见面,可大过年的哪里还有律师接案?更何况沈瓷连具体案情都不了解,问那位年轻的值班民警他也说不清细节,一看就是警校毕业刚入职的,以至于大过年的被留下来值班。 眼看着局里没有其他人,沈瓷知道白白耗在这也没用了,于是起身出去。 她坐在车里又给陈韵打了通电话,想来想去这事大概跟她有关,不然方灼怎么会莫名其妙去和江丞阳杠上,可陈韵电话打不通,语音提示对方关机,无奈之下她只能联系陈遇。 沈瓷其实真不是喜欢多事的人,但方灼既然把她的联系号码给了警方,那就说明他指望着沈瓷能帮忙,这种情况之下沈瓷也没办法做到置之不理。 好在陈遇的电话倒是接了,只是那边背景声音有些吵。 “喂,小瓷……”他声音里透着疲惫,不等沈瓷开口便说,“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方灼把江丞阳捅了,媒体已经曝了出来,不过我现在人在外地,要明早才能赶回去……”云云。 半分钟后沈瓷挂了电话,陈遇那边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加之人在外地也鞭长莫及,沈瓷知道指望不上了,她又重新划开手机,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先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怎么无缘无故方灼就会把江丞阳伤了呢? 网上果然已经充斥着江丞阳受伤的消息,沈瓷大概浏览了一下,得知人是在酒店被弄伤的,事发之时江丞阳带了女孩子开房,方灼寻上门,之后的叙述便分了两类情况,一类说双方在房间内发生争执,导致方灼出手将江丞阳捅伤,另一类说方灼是有备而去的,报复,自己带了凶器,所以江丞阳开门之后他上去就直接捅了一刀,网上甚至有人发了现场照片,只见房间的地毯上都是血,而方灼作为“凶手”被闻风赶来的酒店工作人员当场制住,随后警方赶到,给他戴上了手铐…… 沈瓷知道现在记者在写新闻的时候会故意把事情妖魔化,可是照片里方灼被民警摁住头部的样子……她重重喘了一口气,发动车子,决定先去医院看看江丞阳的伤势情况。 慈西医院早就被记者层层围住了,沈瓷知道正门肯定进不去,好在谢根娣之前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她对慈西医院的布局还算熟悉,记得住院楼后面有个临时停车场,是专门为院里的职工开设的,那边守门的保安沈瓷也认识,她把车子直接开过去,打了声招呼又散了两根烟,顺利放行。 入院之后冷清了许多,沈瓷停好车绕到病房那边,门口蹲了一名记者,坐在台阶上正在调试镜头。 大过年的,除夕夜将至,沈瓷都十分佩服现在记者的敬业精神。 她把大衣的领子稍稍竖起来,低头快速从记者面前走过,闪进楼里,进楼之后温度高了很多,里面打了暖气。沈瓷在电梯门口等了一会儿,见迟迟不下来就转而去走楼梯了。 慈西医院属高档私立医院,原本病人就不多,加之除夕,大部分医护人员和病人都回家了,所以一路上去感觉整栋楼都是空荡荡的。 沈瓷依稀记得手术室应该在三楼,她凭记忆找过去,刚踏入走廊便听到“啪”一声,声音很响,像是谁被狠狠煽了个耳光,加之走廊里很安静,所以听上去不免令人心惊肉跳,随后又传来一段凄厉的哭声:“老爷,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这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沈瓷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判断声音是从斜对面那间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走过去,门半掩着,从不算宽的门缝里沈瓷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用另外一只手死死掐住一个女人的脖子,女人五官已经变形,眼泪糊了一脸,却还在试图辩驳。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尽管披头散发面容狰狞又扭曲,但沈瓷还是能够一眼认出在极力哭诉的女人是谁。 她曾端着一副温柔尊贵的面孔去找沈瓷谈过,求沈瓷离开她的儿子,并给了她三百五十万,当时的场景就如昨天,沈瓷大概会永生不忘。 “老爷,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好不好?……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要瞒你……当时和阿晏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怀了临岸,但我不敢说,我怎么敢……说了你更不会接纳我,也怕阿晏嫌弃……更不敢去把孩子打掉,我怕啊……记者盯得那么紧……” 哭诉声断断续续,从秦兰被掐住的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像在嘶吼,又像在战栗。 沈瓷一字一句听完,努力拼凑里面的剧情。 秦兰的意思是……江临岸并不是江巍的孙子?这算什么情况?拍戏吗? 沈瓷手脚冰凉,觉得像是沉入了一场梦境,医院,走廊,扭曲厮打的人群和荒诞的剧情……简直不可思议,江临岸怎么会不是江巍的孙子呢? 她屏住呼吸推开面前的门,这才看清里面的全景,原来不止江巍和秦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江巍把秦兰摁在墙上,而另一侧的角落里缩着另外一个身影,闷着头,蹲在地上,穿了件白色衬衣,西装就被随意扔在旁边,暂时看不清他的面容。 沈瓷觉得房间里应该有点冷啊,肯定没开暖气,而他身上那件衬衣怎么抵得了寒?于是她慢慢走进去,也不看旁边的秦兰和江巍,而是直直走到角落里,捡起地上的那件西装外套,轻轻拍了拍。 面前蹲着一直静止不动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慢慢抬起头来,透过酸疼的眼睛看到面前站立不动的沈瓷,黑的发,红的唇,眸中波澜平静,却像是浩瀚的海洋。 她说:“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坚定,温和,如乱世恶疾之中一针良剂。 天地苍茫,人心难测,他像是一头迷了路的狼,需要有人牵引,需要有人指出方向,于是沈瓷向他伸出手,轻唤他的名字:“江临岸,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那一刻的沈瓷就如天使,甚至背后已经长出来一对翅膀,江临岸感觉自己浮在半空中的灵魂在见到她的那一秒猛地落地,“嘭”一声,四分五裂,疼痛不堪,但他到底还是向她伸出了手臂。 沈瓷嘴角稍稍上扬,扣住他的五指,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再穿过那间空荡荡的屋子,穿过秦兰和江巍讶异的目光,穿过走廊,穿过楼梯,穿过门口记者的镜头和夜风寒冷的院区,最后到了后门的停车场。 沈瓷取了钥匙开车门,再把江临岸塞进副驾驶,自己上车,扣好安全带,又俯身过去拉过带子帮他系紧,随后发动车子驶离,没有说话,没有问候,甚至两人之间没有交流只言片语。 她安静地开车,他安静地看着前方。 那时候差不多晚上七点半,正是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时间,街上一片冷清,路两旁都是打烊熄灯的店面,沈瓷一路疾驰,穿过空荡荡的城区驶上高架,两边高楼林立,每扇窗都透着灯光,沈瓷的车子便在万家灯火之中穿梭。 再过半小时,再过半小时便是春节联欢晚会了。 除夕夜,要不要许愿 沈瓷的车子在高架上疾驰了二十来分钟,在城南出口开了下去,往下路面窄了许多,也没有路灯了,透过朦胧的月色可见两边都是空旷的工地。 江临岸一路坐在旁边不吭声,也不问沈瓷要带他去哪里,沈瓷也不说话,转心开车。 那辆半旧的蓝色polo大灯全开,照亮前面昏暗狭窄的乡间小路,一路疾驰,又在路上开了大概半个小时,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 她把车停在路边一块还算平坦的空地上,过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江临岸浑浑噩噩眯了下眼睛,没反应,沈瓷也不催,干脆凑到车里帮他把安全带解了。 “拿好你的外套,跟我走!”她像发号施令一般,牵起江临岸的手把他拉出车外,转身,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江临岸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城南的一块荒地上,周围杂草丛生,堆满了建筑材料,而越过荒地便是那座孤楼。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四周还很荒凉,可这会儿已经有寥寥几栋新盖的楼房起来了,只是楼房层数都不算高,孤楼矗立在中间更显得突兀怪异。 “上去!”沈瓷又说了一声,拉着江临岸往孤楼的方向走,可越过车尾的时候她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站定下来。 “你等我一下!”她转身开了后备箱,从里面拿出来一只纸盒子,“好了,走吧!”她又过去牵起江临岸的手,毫无扭捏和顾虑,仿佛两人就该这么牵着手走路。 江临岸也不反对,不说话,顺从地一路被沈瓷牵着跨过荒草,走过碎石,再越过砂砾,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十指紧紧相拢…… 江临岸的手是凉的,沈瓷的手也是凉的,可又有什么关系? 孤楼的层数很高,没有电梯,需要一层层拾级而上,楼梯间也没有任何灯光,仅靠窗口一点月色透进来,而沈瓷在前面走得四平八稳,不说话,也不回头,只一味牵着江临岸的手往高处走。 那是怎样的几分钟呢?像是全世界的纷乱都被暂时放下了,她生命中只存在一种使命,即牵着这个迷路的男人给他指明方向,漫长而又弯曲的楼梯,一双影子被月光投在墙上,脚步坚定而又温柔,在空荡荡的孤楼里久久回荡,后来江临岸回忆那一段,他对采访他的记者说:“她曾救过我的命!” 不过这是后事,此时沈瓷牵着江临岸的手一直爬到楼顶,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了,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温度比上次低了很多,冷风穿透没有门窗的楼层呼啸而过,地面上的灰尘扬起来扑到眼睛里,沈瓷抬起手臂挡了挡。 “你等等!” 她松开江临岸的手走进去,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水泥地,裸露的楼板,这里除了他们俩之外什么都没有,可是没有关系,她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就在靠近阳台的柱子旁边,把手里的纸盒子放下,也不理会江临岸了,只蹲在地上摆弄纸盒子,想把缠在上面的绸带扯开,可是根本扯不断,于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噗”一声,火星点亮。 “你过来!”她也不抬头,边用打火机烧绸带边说,把绸带烧断之后才意识到江临岸似乎站在门口一直没反应,这才稍稍侧身,看了他一眼。 黑暗中夜风凌厉,但彼此可以看到彼此的眼睛。 江临岸身子略带倾斜地站着,一手自然下垂,一手挂着自己的西装,身上那件白色衬衣此时早就已经皱巴巴的了,一侧下角还从腰封里跑了出来,就那么不合适地挂着,显得整个人看上去既落魄又狼狈。 沈瓷不觉抿了下唇,又出声:“过来啊!”声音在空阔冷清的楼里显得平和又自然,似命令,又似召唤。 江临岸闭了下眼睛,他一路跟随她来到这里,浑浑噩噩,昏天暗地,胸腔里的空气仿佛都要用尽了,他重重喘了一口气,慢慢踱步过去…… 他不知道沈瓷一路拎的纸盒里装的是什么,他也不关心,只踩着灰尘走到柱子前面。 沈瓷撑着坐到地上,也不嫌地上脏,盘着腿,抬头突然冲江临岸笑了笑:“饿不饿?” 江临岸:“……” 沈瓷:“你肯定还没吃晚饭吧。” 江临岸:“……” 沈瓷:“正好,我也没吃,要不一起?” 江临岸:“……” 这大概是一段很奇怪的对话吧,这种时候,那边的天都要塌了,她却什么都不问,也不说,一路飞奔疾驰把他带到这里就为了一起吃晚饭? 江临岸又咽了一口气,想开口,声音却被什么堵在心里。 沈瓷已经重新把头低下去了,扯掉烧断的绸带,再慢慢挑开纸盒子。 “好像有点化了,真可惜……不过还好,应该能吃!” 江临岸就见她像变戏法似地变出一盒蛋糕来,鲜乳酪的,双层,上面缀满巧克力和水果丁。 “你坐下来吧!”她把盒子彻底打开,又催了一遍江临岸。 江临岸:“……” 那一刻他的内心大概是无力的,疲软的,却又是急速膨胀的,好像仅存不多的一点理智被沈瓷的行为拉进了一个怪圈。 一般这种时候她是不是该给点安慰或者询问,可她什么也不说,却把他拉来这里吃东西,以前似乎也这样,虽然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江临岸了解她的风格,她不多话,不多管,但每回他挫败或者疲惫的时候她就会给他做饭吃。 她有她的方式,独特的,怪异的,却仅仅只属于她自己的方式。 “坐下来啊!”沈瓷拆完蛋糕又抬头看江临岸。 江临岸嘴角无力扯了一下,拎着手里的外套慢慢坐到地上。 “坐我这边来,那边没有柱子挡着,风大!”她又跟发号施令似的,江临岸愣了愣,但最后还是乖乖把屁股挪了过去,直接挪到沈瓷旁边,她身后是一堵墙,身侧是宽宽的柱子,刚好躲在一个折角的空间里,风都被挡住了,确实要舒服很多。 江临岸坐好之后把腿盘了盘,沈瓷已经把上面的纸盒都拆开了,他看了一眼,问:“你哪来的蛋糕?” 沈瓷:“买的呀!” 江临岸:“谁生日?” 沈瓷:“不是,我的年夜饭!” 江临岸咽了一口气:“你买这么大一个蛋糕当年夜饭?” 沈瓷:“其实一开始只想买个小的,但店里只剩这一个了,不过老板给我打了六折。” 江临岸:“……”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女人,言行举止和思维逻辑似乎总跟常人不一样,可经她一说好像立马又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有些道理,后来江临岸想,沈瓷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她的容貌或者气质,而在于她的感染力,总能轻易让人从她细微的动作与表情中间产生心动,而她却不自知,就如此时这般,她拆完蛋糕之后开始蒙头找东西,先从蛋糕盒上解了一个小袋子下来。 “我记得付钱的时候老板给了我一些勺子和纸盘,可为什么没有了?…只找到一把塑料刀叉…还有蜡烛……算了,可能是老板拿错了吧,他当时正急着打烊。” 彼时楼里风声潇唳,她却安稳地躲在柱子后面絮絮叨叨,在袋子里掏了一遍,拿了那包塑料刀和蜡烛出来。 “没有盘子,只有这个,蜡烛呢?蜡烛要不要点上?”她似乎在征询江临岸的意见,眸光闪闪,可说完之后还不等江临岸回答,自己就下了结论,“还是点上吧,有点冷,就当取暖!”遂又从兜里取出打火机,拆开包装掏了几根蜡烛出来插在蛋糕上。 江临岸也不说话,坐在旁边看她点蜡烛,旁边不时有风吹过来,她点得小心翼翼,花了好久才点满中间一圈。 “行了,就这样将就吧!”她看着摆在地上的蛋糕,奶油有些化了,蜡烛也被她插得东倒西歪,地上更是脏兮兮的铺了一层灰,可是有什么关系,她嘴角弯了弯,转身面向江临岸:“除夕,要不要许愿?” 江临岸:“……” 沈瓷:“还是算了,好像没有除夕许愿的道理,那直接吃吧!”她又把那把塑料刀拆开,沿着边缘挖了一口奶油和蛋糕。 “只有一把刀叉,要不你先吃?”她想了想,干脆直接把那口蛋糕凑到江临岸面前。 空荡荡的楼里没有灯光,烛火映照下她的瞳孔晶亮如钻。 江临岸心口像是被捏了一股气,他想起几个月之前两人一起去青海,沈瓷曾在酒店买了一盒蛋糕为他过生日,那晚她白肌绿裙,长发盘成髻,捧着一盒插满烛光的蛋糕缓缓向他走近。 她说:“生活拥有两面性,一面如山水,一面如钟鼎,我祝福你以后顺顺利利,山水隽永,一生锦衣玉食。” “不吃吗?”沈瓷突然打断江临岸的思绪,她眉心皱了皱,“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吃甜食,不过这里没其他东西了,将就垫下肚子。” 她在试图劝他,好像也在劝自己,叉子又往江临岸嘴边凑了几分。 “多少吃点吧。” 江临岸看着她安静如海的瞳孔,心口拧住的那股气突然一蹙而发,如火山喷射,猛地倾身过去扣住沈瓷的脑袋,用唇堵上去…… 你愿不愿意 沈瓷手里还举着叉子,上面全是奶油和蛋糕,她怕沾到江临岸的衬衣上,所以不敢反抗,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推他,推的过程中自己的身子却不自觉往后躲,如此一攻一守,沈瓷后背不觉抵上了墙,无处可躲了,她改用拳头去捶江临岸的肩膀,可是根本没有用。 这种事上她向来处于弱势,更何况男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没有理智的,脑子里一股子全是欲望,哪会管你愿不愿意。 沈瓷后背紧紧贴着墙,忍受江临岸的攻势,他似乎吻得杂乱无章,气息也越来越混乱,逼仄的角落里充斥着两人的呼吸与纠缠。 沈瓷已经退无可退了,以前这种时候她肯定会求饶,但次数多了自己也有些疲,更何况也知道求饶根本没有用,这男人在这种事上一向势在必得,求饶或者服软反而只会助长他的气焰,所以这次沈瓷不求饶了,只愤愤喊他的名字。 “江临岸……” “江临岸!” “江……” “别叫我名字,我根本不姓江!”他突然松开沈瓷急吼而出,回音如撕裂的弦一点点散在萧冷的空气中,沈瓷被他突如其来的嘶吼弄得心口一僵,竟忘了反抗,只呆呆看着眼前的人,通红的眼眶,如墨的瞳孔,嘴唇微微张开似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上面还残余着刚才两人纠缠的温度。 他说他不姓江,可他此前三十年因为背负这个姓氏而受了太多不公和委屈,现在呢?现在一夜之间命运把这个姓氏从他身上硬生生剥夺走了,意味着此后半生他又将因为这个姓氏而遭受骂名与屈辱。 多残忍啊,沈瓷不觉咽了一口气。 “我……”她刚试图吐了一个字,面前人影再度压过来,稍稍有些缓冲的呼吸全被夺走。江临岸吻得依旧杂乱无章,但比刚才多了几分凶猛和急躁。 沈瓷怎么都挣不开了,后面又无路可逃,也忘了手里还捏着那把塑料刀,只双手揪住他的衬衣不断翻搅。她当时摸不清自己什么心情,不算生气,不算痛苦,可内心的抗拒却又无法令自己顺从到底,只觉得胸口仿佛憋着一股气,随着江临岸吻势的加重不断膨胀,充斥,慢慢令她无法呼吸。 这是一场胶着的战役,她觉得自己被困在战火之中,周围火光冲天,强取豪夺,可作为掠夺者的江临岸又何尝好过? 他几乎把沈瓷整个扣在了墙根上,左边是柱子,右边是他的手臂,他死死搂住她的身子,将两人的呼吸一寸寸咬断,吞噬,撕啃,耳边却回荡着刚才医院里的声音。 “阿晏是ab型,丞阳也是ab型,你自己是a型,为什么生的儿子会是o型血?” “他根本不是阿晏的儿子,也不是江家人…难怪你这么多年一直赖着不肯走,说到底是想让我替你养这个小杂种!” “……阿晏生前对你死心塌地,还一心想要娶你进门,甚至最后为了救你们母子俩出事,可你呢,你不但害死了阿晏,还能带着这个小杂种在江家一住就是三十年,让他冒充阿晏的儿子!……还有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却霸着江家二少爷的身份不肯走……” “跟你妈一样都是不要脸的贱骨头,如果阿晏在天有灵,他肯定会让你们都遭报应!” 遭报应……对,他出生那天便是江晏的死期,所以他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上,他该死,他该下地狱, 可是他何罪之有?当年他还只是一个没有出世的胎儿,这么多年也一直背负着冷眼和不公在匍匐前行! 他曾拥有过什么?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早就已经一贫如洗,如今还要剥夺掉他仅存的一点亲情。 小杂种,私生子……江临岸在心里不断默念这两个名词,从此它们会像烙印一样打在他身上,令他再也逃脱不了,也无法洗净。 沈瓷感觉自己的后背快要被揉碎了,江临岸一边堵住她的嘴一边不断把她的身体往怀里摁,双臂收紧,拧拢,好像他胸口被挖开了一条大口子,而他需要用沈瓷的身体来把裂开的口子填满。 沈瓷觉得浑身都疼,心脏更是疼到发颤,可是她喊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嘴被堵住,呼吸被掐断,就连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被挤干净了,江临岸却还在不断收拢手臂。 不行,她快窒息了,她得出来喘口气。 “不…” “你先…松开我!” 她努力借出一只手来抵在江临岸胸口,想要与他隔开一点距离,可江临岸却以为她想逃,想躲,干脆一掌揉住她的肩把她撑了起来。 “别动……” “别拒绝我,至少今晚……” 至少今晚他不想一个人,所以他宁愿哀求,宁愿乞讨,乞讨能够得到一丝怜悯。 沈瓷喘着气与他在黑暗中有几秒钟对视,他的声音如砂,气息依旧紊乱,吐出来的白气一点点散开,遮住一半眼睛,可旁边蛋糕上的蜡烛还没烧尽,些许微亮的光沉在他眼底,可看清他眼底饱含咆哮的痛苦,还有努力克制的脆弱和恐惧。 他在害怕吧?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孤独无依? 可是怎么会呢?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他了,她还是会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沈瓷一点点调整呼吸,她要让他静下来,稳下来,让这头濒临绝望的狼再次看到希望。 “你看着我……”她稍稍抬手主动扣住江临岸的肩膀,他的肩膀因为呼吸正在剧烈起伏,她便用手摁住,“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安抚,又像是召唤,牵引着江临岸看过去,看她眸光静霾,如撒满星光的大海。 “今晚你不会是一个人,至少我会在这里!”她的声音依旧平而淡,却像一束火光突然蹿到半空中,“砰”一声,远处有烟花炸开,将原本黑暗的天空瞬间点亮。 江临岸心口战栗,想要嘶吼,咆哮,喉咙却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俯身过去捧住沈瓷的脸再度吻上去,她的唇依旧寒凉,可是舌头是热的,是软的,他迅速进驻,翻转,纠缠,恨不得就这样一口口把她吞到腹中去。 沈瓷再度被圈在了一个逼仄的角落里,江临岸几乎把自己的全身重量都压到了他身上,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明明屋里冷得很,可身上的体温却在不断攀升,即使隔着一层衬衣沈瓷也能感觉到他此时滚烫的胸口还在不断燃烧,升温。 江临岸已经记不清上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平安夜那晚喝多了吻她,又好像是几天前的梦里,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可是这不是梦,她是真实的,他能摸到她的头发,耳根,颈脖,再往下去是凸起的锁骨和肩膀…… 她的肩膀清瘦,有些凉,这是他熟悉的触感。 “沈瓷……我能不能……” 此时的江临岸就像是一只彻底迷路的狼,突然找不到方向了,或者沉沦于其中,开始变得心口不一起来。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为不合适,也不可以,但手却根本没有停,他熟练地脱了沈瓷的大衣,又去解里面的毛衣扣子。 沈瓷在一片窒息中渐渐觉得有风开始往胸口灌进来,他的手指又冰又冷,却不失力度,揉着搓着一点点侵占以往那些只属于他的领地。 太久了,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做这种事,沈瓷沉睡了几个月的身体像是被什么猛地惊醒,她本来就灵敏,加上太久没有跟谁亲密了,而江临岸此时在她身上加注触感让她狠狠抽了一口气,身体不自觉往后仰,双肩缩起来,像只受了侵犯而要保护自己的小猫咪。 江临岸感受到她的异常,抬头寻她的眼睛,她眼里有似曾相似的恐惧。 她在排斥他吗?在躲避么?应该是的,毕竟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再强迫她和自己做这种事! “你是不是不愿意?” “……不愿意就说,我不逼你!” 江临岸克制住随时要炸的欲望,一手撑住沈瓷的肩膀,沈瓷意识朦胧,还没从刚才那半场纠缠里面缓过劲来,所以不吭声,没反应,江临岸却把这些都当成她不愿的回答。 “抱歉,我……是我鲁莽,不该这样……”眼前男人有些语无伦次,可他到底还是停了动作,用十二分意志力想把自己从沉沦的欲念之中拔出来,所以痛苦地低下头去。 沈瓷都有些讶异,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喊停,以前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哀求,怎么与他厮打抵抗,他都会不管不顾,一战到底,可今天居然会主动叫停。 这算是投降么?落魄么?向来都无往不利的江临岸居然会自己放弃。 “你不该怎样?”沈瓷反问。 江临岸喘着粗气,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所及却是沈瓷的领口和肩膀,她的毛衣和衬衫已经被他解了上面几颗扣子,左侧袖子被拉了下来,露出小半个雪白的肩膀,胸口曲线也漏了一点出来,风光无垠。 一夜抵一命 眼前的沈瓷已经被江临岸弄得衣衫不整,他却只能喊停,因为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不属于自己。 江临岸狠狠又喘了一口气。 “我……”他抬手想要摸一下沈瓷的耳根,这是他以前的习惯性动作,因为觉得这女人的那块肉特别柔软,可是此时他抬头触及沈瓷清寒的目光,转而一拳敲在旁边的水泥墙上。 “砰”一声,沈瓷也惊了惊,面前的江临岸却突然捡起地上的西装站了起来。 “抱歉,再见!” 他闷着头直拔拔朝楼梯口走,风从阳台那边刮过来,沈瓷转眼看了下墙,又看了眼脚边已经烧尽的蜡烛,蜡油和奶油全部混在了一起,融化,交溶,最后全都溃不成形。 “江临岸,你站住!”沈瓷嘶吼而出,快要走到门口的人停住。 沈瓷撑住墙也站了起来,一步步往他的方向走。 “你回过头来!” “你看着我……” 江临岸缓缓转身,窗外月色已经撒满这座空楼,而沈瓷一边解着自己的扣子,一边朝他走过来…… 一颗,两颗,三颗……解完毛衣的扣子解衬衫,衬衫刚才已经被他解了好几颗,所以沈瓷很快就解干净了,撑开双肩,毛衣连着衬衫一同被她从自己的身上剥离,衣服落地,脚步却没有停…… 江临岸死死咬住呼吸,她上身只剩一件胸衣了,纤细的腰肢,挺立的锁骨,白色棉布包裹下的半圆形……身后暗沉的光线仿佛被风割开千万层,每一层都像纱一样落在她身上。 江临岸像是被抽掉所有呼吸,连着喉咙口被堵住的东西一起往下沉。 沈瓷已经慢慢走到他面前,平静而又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那一刻她的目光如剑,每一秒对于江临岸来说都像在凌迟。 风又吹过来了,撩起她的头发,她半身无衣服遮挡,不禁缩了下肩膀。 “你是不是在害怕?”她抬头突然问。 江临岸僵着不出声,她似乎也不急于求答案,而是缓缓抬起手臂,像他平时对她那样捧住他的两边脸,正视他的眼睛。 “不要害怕,不要彷徨,这世上有的是比这凶险的事,比你更不幸的人…”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生日时我为你许的愿望,我祝福你以后顺顺利利,山水隽永,一生锦衣玉食……我愿把后半生所有运气都花在这个愿望上,所以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 沈瓷安安静静说完,继续捧着江临岸的脸,踮起脚尖,慢慢地吻了上去…… 那是怎样一种体验呢?江临岸觉得自己仿佛双脚离地了,身体往上飘了起来。沈瓷的吻并不老到,相反她显得笨拙,小心翼翼,甚至毫无章法,但依旧阻止不了江临岸内心战栗。 他从她柔软的唇上感受到一种力量,像是青海高原上劲道的风和烈日,一遍遍吹拂大地,赐万物生长,那一刻他才不得不直视自己的内心,恐怕这一生都摆脱不了这个女人了,她会成为他的根,他的唯一,即使以后不能和她在一起,他也无法再爱上别人。 江临岸感受着沈瓷赠予他的吻,细碎的,青涩的,却又带着一股不回头的坚定,可是她怎么可以这么撩人?撩得江临岸好不容易拴住的欲望又开始快要脱缰了,他屏住呼吸用双手捏住沈瓷的肩膀。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 “不后悔?” 面前女人突然笑了笑:“我这辈子已经做过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多你一件不多,少你一件不少!” 这答案明显让江临岸不满意,但他也顾不上太多了,欲望早就被她弄得脱缰而出,全部掌控了他的理智,遂咬了下牙根,一掌掐住沈瓷的后腰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瓷还真没体验过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最深的感觉便是冷,因为四面都透着风,身下只摊了件江临岸的衣服,尽管他全程都把沈瓷紧紧揉在怀里,但沈瓷免不了还是觉得很冷,其余便是有些疼,以至于江临岸刚冲进去的时候都停在半道上猛哼了一声。 “你……有多久没做过了?”他忍不住问沈瓷。 沈瓷仰着脖子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哪还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后来便乱了,关于那段沈瓷后来回忆完全不记得,脑海中留下来的只有零碎的片段,比如江临岸压抑着嘶吼的眼睛,闷在她耳边不断起伏的呼吸,还有他后背上的伤疤和汗……对,沈瓷都冷死了,可他居然还能出汗,以至于沈瓷抱住他的时候只摸到两手潮湿,那些汗顺着他不断收拢又舒展的蝴蝶骨往下淌,弄湿他后腰那块凸起的伤疤。 至于江临岸,他说那一晚沈瓷的每个表情,每次皱眉,甚至每口呼吸他都记得,因为过于珍贵了,就像一个绝美致死的梦。 她在梦里多温柔啊,温柔得仿佛已经化成一汪水,牵引着他不断着迷,沉沦,再也不愿醒。 …… 事过之后沈瓷穿好衣服,坐着靠在柱子上抽烟,江临岸依旧半躺着,头枕着她的膝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领口也没扣好,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肌。 沈瓷觉得真是新奇,吐着烟圈问:“你不冷?” 江临岸摇头,反问:“你冷吗?” 沈瓷:“当然,冷死了!” 江临岸:“……”于是他稍稍起身抽了旁边的西装,刚才西装原本是铺在沈瓷身下的,现在两人都挪了位置。他把西装上沾的灰尘拍了拍,披到沈瓷身上。 沈瓷突然很怪异地笑了一下,藏在烟雾后面的表情刚好被江临岸捕捉到。 “你笑什么?” “这是你的结婚礼服吧。” “……” “你居然拿你的结婚礼服来给我垫着打野战?” 江临岸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朝她瞪了下眼睛:“没人说过你讲话其实很刻薄?” 沈瓷:“有啊!” 江临岸:“谁!” 沈瓷:“你!” 江临岸:“……”他再度失语,反省自己好像从来没在口舌之争上赢过她,算了,看在刚睡过的份上,他暂时不想跟她计较,于是江临岸再度躺下来枕到沈瓷大腿上。 两人谁都不再说话,直到外面的鞭炮声开始频繁起来。 沈瓷抽了一会儿烟,把烟头掐了,问:“几点了?” 江临岸:“再过一会儿快要凌晨了。” 沈瓷:“又是新的一年。” 江临岸便不再说话,抬手翻过手臂挡在自己的额头上面。 沈瓷掐了烟又看了眼窗口,除夕的夜色很沉,但远处灯光闪亮,她又问:“天亮后你有什么打算?” 江临岸:“想带你私奔!” 沈瓷:“可我不会跟你走!” 江临岸:“那我就抱着你从这里跳下去。” 沈瓷:“但我也不想死啊。” 江临岸:“……” 他闭起眼睛苦笑一声,沈瓷低头看他的脸,他比刚才似乎要冷静许多了,但眉宇里的痛苦还是很深,于是沈瓷抬手在他紧皱的眉心间轻轻抹了抹。 沈瓷:“天亮之后你就会一无所有了吧?” 江临岸:“不是,我还有你。” 沈瓷忍不住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属于你?” 江临岸又皱了下眉心。 沈瓷继续:“你姓江的时候我都没有接受你,现在更不会接受,再说我们本不是一路人,将来的方向完全不同。” 江临岸:“那刚才为何你会愿意?” 为何她会愿意?沈瓷想了想,刚好阳台那边有风吹过来,揭起江临岸的衬衣衣角,一小截刀疤便露了出来,沈瓷知道那只是其中一小段,他后腰上盖住的更大,她刚才摸到了,却没勇气看。 沈瓷不由又闷了一口气:“就当是报答你之前替我挡了一枪,救命之恩,今晚算是还清了。” 江临岸听完睁开眼睛,看着上方沈瓷的面孔,她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于是他痛苦地咽了口气:“你账算得很精。” 沈瓷:“不然呢?我不喜欢你像现在这样好像天塌了一样躺在我身上!我知道今晚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但既然是坎儿就得想办法跨过去,你以为你现在很难吗?这点挫折就是世界末日了?有些人经历的远比你多的多,所以你不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还有,说实话,我其实很讨厌你现在这副样子。” 她是真的很讨厌,当然也有心疼,可是心疼她不会说,因为“心疼”这种情绪毫无用处。 江临岸听完她这番话真是一点劲都使不上了,好像连着刚才的痛苦与狼狈都一并消失。真是丝毫不念旧情的女人啊,几分钟前她还躺在自己身上与他做着世界上最亲密的事,可几分钟后她却能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话。 虽然江临岸知道这些话有一定道理,可是忠言逆耳,猛地砸下来,他心里还是会疼的。 窗外不远处又是“砰”地一声,应该是附近村里有人在放烟花,快要凌晨12点了,新旧交替的瞬间即将来临。 沈瓷拍了拍江临岸的手臂:“起来吧,一起去阳台看看。” 请你不要卑微地被别人踩在脚下 阳台那边的风更大了一些,沈瓷把身上的西装拿下来递给江临岸。 “穿上吧。” “我还好!” “你只穿了一件衬衣,当心感冒!” “……” 江临岸也不好勉强,刚才确实不觉得太冷,而且还发了一身汗,现在站在风口里被吹了一会儿,汗都吸干了,冷得有些明显起来。 他把西装接过去随意套在身上,沈瓷转身突然盯着他看了一眼。 江临岸问:“怎么了?” 沈瓷:“堂堂江二少结婚就穿这么普通的西装?” 江临岸皱眉:“你真没发现你有时候讲话很残忍?” 沈瓷:“有吗?” 江临岸:“当然,不仅对别人,对你自己也是,我和温漪结婚你真的很开心?” 沈瓷笑了笑:“开心倒谈不上,毕竟那是你们俩的事,但我会祝福你们。” 江临岸冷笑:“祝福?真心的?” 沈瓷笃定:“真心的。” 江临岸:“给我一个理由!”他在几小时之前或许还会相信沈瓷和周彦在一起,但现在心里已经不确定了。 如果他们还在一起,她不会连夜把他带到这里来,而且两人刚做过,虽然有时候这个女人令他看不透,但有一点江临岸能够确定,沈瓷不算滥情,她不会一边跟周彦交往一边再跟自己牵扯不清。 那么她刚跟自己睡过又来祝福他娶其他女人,什么理由呢? 沈瓷想了想,转过身去看向前方,前方是一片荒地,周围堆了很多建筑材料,远一些便能看到高高低低的行车,代表那里是正在兴建的工地,再远一些就能看到灯光,灯光缀在万千高楼之上,密密麻麻璀璨如星河。 这里是甬州,国内首屈一指的繁华大都市,多少人怀揣着梦想远离家乡来到这里,有人已经登上了高处,但无数人还只是匍匐在底层,或许是缺少努力,或许是缺少运气,但也有可能只是少了一个契机。 沈瓷抱着手臂淡淡开口:“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你喜欢像这样登高往下看,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站在这个位置。” 江临岸:“可那是以前,或许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 沈瓷:“为什么你要改变主意?” 江临岸:“如果得到这些必须以失去一些作为代价,或许我会重新作出选择。” 沈瓷:“你是在说我么?” 江临岸愣了愣:“你觉得呢?” 沈瓷摇头:“千万别,别愚蠢地为我作出任何改变,我不值得,也不会接受,你大可以照着你的计划往下走,去完成你的项目,完成你的人生理想,然后站在这个位置凭高远眺,这才是你应该拥有的东西。” 江临岸如鲠在喉,有话却说不出口。他心里难过的其实不是自身处境的窘困,而是他愿给,她却永远都不想接的冷漠。 有时候江临岸真的不知道她的心在哪儿,仿佛上一秒给你希望,下一秒又让你直接坠入绝境。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矛盾,痛苦,还有挥之不去的无力感,这些情绪都一丝不差地落入了沈瓷眼里,她抱着手臂蹭了蹭,问:“是不是觉得突然一下子失去方向了?” 江临岸低头扯了下嘴角,他的人生一直不算圆满,前三十年顶着一个江二少的名头却没有少受冷落和白眼,但他的傲骨在,心气在,一直期望着有天可以出人头地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所以目标就在那里,他一直在朝着那个目标全速前进,可如今一夜之间发现前面三十年都只是一个谎言,他失去的何止一个江家二少爷的身份,他现在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知道了,像是被命运蒙着头重重地敲了一记,懵了,昏了,以至于前方一切都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方向可以变,如果项目不成功,我至少还有你!” “又来!”沈瓷无语地苦笑,“拜托你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你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也不应该是我,如果你真的一时失去了方向,没关系,我可以指给你看!” 她突然抬手指着远方,远方高楼林立,灯光闪烁,时有烟花飞到半空中绽放。 “看到没有,你现在前面看到的风景,才应该是你的方向。 沈瓷一直记得江临岸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模样,手插在裤袋,登高远望,傲视俯瞰,在这之前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因为觉得他自私又专制,但至少那一刻她的心是微微波动的,因为江临岸君临天下的样子实在令人心动。 沈瓷:“我知道成功这个词可能听上去有点功利,但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努力爬到顶端,你所受的就是别人的脚底和冷眼,你挨过穷受过苦吗?”她突然转身问江临岸。 江临岸在冷风中看着她透亮的眼睛,反问:“你是觉得我挨不了穷吃不了苦?” 沈瓷:“不然呢?” 江临岸:“难道我没跟你说过从小到大我的经济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宽裕?”虽然顶着一个江二少的头衔,但是江巍对他出手并不阔绰,至少不像其他富二代那样随手就能买辆豪车买套房子,江临岸也就这几年才有了自己的积蓄。 这点沈瓷也知道,之前从他字里行间里能够得到一些类似信息。 沈瓷:“可是你觉得你以前挨的那些穷就算真的穷了?” 江临岸:“……” 沈瓷:“如果你这么想,那你也未免也太天真了。” 江临岸:“……” 沈瓷:“虽然我知道你以前也有过窘迫的时候,但至少有食裹腹有衣蔽体,而真正的穷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着小时候自己在凤屏的日子,最苦的时候她曾试过连续三天只靠两只冷馒头维持,实在饿了就去灌点水喝,后来上学住校,谢根娣是不舍得给她交伙食费的,她便每周回去带一袋蒸好的高粱饼,一天两块饼还必须算好了吃,可冬天这么搞尚且能维持,夏天太热饼根本放不住,沈瓷这招就没有用了,但总得吃东西啊。 幸好那时候食堂的汤是免费的,里面飘几片菜叶子,于是每次等同学吃完她再去,讨一只搪瓷碗,连续喝三碗汤裹腹,后来食堂打饭的老师见她实在可怜,总会给她在汤里挖一勺吃剩的饭。 外人如果听到这些肯定会觉得沈瓷童年实在辛酸,可是她所理解的“穷”并不仅限于这个意思。 “要挣一日三餐并不难,难的是你怎样在那些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生活中依旧保存自我。”沈瓷讲到这突然笑了笑,有些经历她不愿意去回忆,但那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虽然被遮盖得很好,可是如果揭开现实,还是能够看到附在她身体上的那些脓疮。 沈瓷:“你有试过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出卖自己吗?你有试过为了一点机会而逼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吗?” 江临岸:“当然有,商场上违心应酬是常事,以前我也经常需要陪酒!” 沈瓷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些,我说的是出卖,出卖你懂吗?违背良心,尊严,像狗一样跪在别人身下祈求一点东西,然后时间在你面前周而复始,你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是有些事还必须去做,趴着,跪着,用任何你能屈就的姿态,因为总有人高高在上,他们会一直压在你身上……” 沈瓷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迅速转过身,用手揉了下发寒的脸。 “抱歉,我抽根烟。” 她迅速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放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白雾飘出来,她嘴唇颤抖,却还硬生生扯了一个笑:“你理解的穷只是寸步难行,而我受过比那更可怕的,我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所以你别进去,你得往上爬,用尽手段,即使要牺牲掉一些东西,你也必须往上爬,爬到最高的位置,然后把那些压在你身上的人都踩到脚下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有戾气,那股戾气让江临岸觉得心口抽搐,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很快白雾飘过来,挡住她的眼睛,再看过去时她眼里又恢复往日的清冷。 江临岸抿了下唇:“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能否成功与你并不冲突,你说这么多无非是希望我继续和温漪在一起,我也知道她现在是我唯一的生机,可是抱歉,我做不到!” 婚期已定,如果今晚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三天后肯定会按照计划迎娶温漪进门,可是现在不同了,他们刚睡过,他能摸到她的心口,那里是跳动的,温热的,她躺在自己身下辗转低吟的感觉那么真实。 抽不了身了,江临岸知道自己某些想法很不切实际,可是无计可施,他愿意为她犯傻,放弃,甚至受千夫所指。 “你不能每次跟我睡完就立刻撇清关系!”江临岸低吼,又急又气,沈瓷看着他沉痛的眼睛心口跳了跳,又迅速转过身去,把烟捏在指端。 远处那座城市依旧漂亮闪耀,她记忆中的江临岸永远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要她怎么说,要怎么说这个男人才能明白呢? 沈瓷抬手又抽了一口烟,转过身去面向江临岸:“看过《赎罪》么?” 江临岸:“没有!” 沈瓷:“那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去看看吧,或许你能从里面得到答案!” 高处的风景才漂亮 凌晨12点,甬州的天空如百花齐放,四周都是绽放的烟花,一团团一簇簇,远远近近地绕在孤楼周围。 沈瓷捏着烟叹了一口气:“是不是很漂亮?” 江临岸不吭声,只是点了下头。 沈瓷苦笑:“所以高处的景色还是不一样,登得高才看得远,景色自然不同。” 她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江临岸无力反驳,只转身贪婪地看着她,她还是习惯性地抱着自己一侧肩膀,指端烟蒂忽明忽灭,烟花凋零在她冷清的眼底,她抬头眺望远方,没人知道那一刻的沈瓷在想什么。 耳边风声潇潇,江临岸觉得自己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问题需要问,但最终不忍心打扰。难得她愿意好好地呆在自己身边,即使知道天亮之后又该独自去面对一切,但至少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所以有些答案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他不问了,也尽量不去想。 美景当前,就当是好梦一场。 江临岸抬手慢慢把沈瓷搂到自己怀里,沈瓷也没拒绝,稍稍侧过身子,把头贴在他温热的胸口。 四周鞭炮齐鸣,烟花绽放,两人依偎着站在孤楼之上,往后几年沈瓷偶尔也会想起那一夜的场景,她觉得其实并不浪漫,因为太冷了,风又大,吹得她头昏脑涨,可是江临岸却时常忆起,那是他前半生记忆中最珍贵的一夜,如一个分水岭,让他从江二少变成另外一个身份。 年关,新的开始。 那晚两人没有回城,在车里住了一晚,江临岸在后座上又把沈瓷办了一次,比之前那次更激烈,几乎带着惩罚性,最后沈瓷就差求饶了,呜咽着一口气去咬他的肩膀,直至最终两人都大汗淋漓,江临岸一头瘫在沈瓷肩上。 窗外炮竹声连绵不绝,预示着新年伊始,仿佛全世界都是一派热闹的景致,而车内却是另一番场景,黑暗,安静,是一个全然封闭的空间,这样的环境能把人的感官放大到极致。 他还没有完全从她身体里退出来,所以能感受到她的温热,她的柔软,自己仿佛被一团花蕊包裹,他贪恋这种感觉,所以不舍得这么快结束,只敢慢慢蠕动,厮磨,一点点拉扯沈瓷的紧致,却把头埋入沈瓷颈窝,重重咬了一口。 “你会不会等我?”他的声音混着粗重的呼吸。 沈瓷在被他磨得快要溃散的低吟中找回一点理智,摇头:“不会!” 江临岸:“不需要太久,两年,或者一年……给我一年就可以…” 沈瓷:“这跟时间没有…关系……” 江临岸:“那你要我怎样?” 沈瓷:“我不需要你怎样,你娶了温漪,她便是你的妻子……以后你们…啊…”沈瓷突然痛呼出声,江临岸在她胸口重重咬了一下。 “你在这种时候跟我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江临岸真是又痛又气,身体还亲密交融在一起,她的心却还能撇得干干净净。 沈瓷熬过那阵心悸,抬手扶起他的身子。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这么做已经要遭天打雷劈,所以今晚一定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不会等你,一天都不会,你也别对我有任何指望。” 今夜她只当自己是他的引路人,但是引路人只能引一程,后半段路他真正需要的是温漪。 “更何况我对你的感情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深,我有我的人生,我不会为谁作任何停留,往后我遇见谁爱上谁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也是,你有你的理想,你的责任,所以千万别回头,也别往后看!”她几乎捧着江临岸的脸一字一句说出这段话,眼神清亮,笃定,却又透着冷。 江临岸感觉自己像是被置于一个矛盾的空间中,一面是她身体的柔软和湿热,一面又是她的坚硬和疏冷。 她总是有她的理由和借口。 江临岸也反驳不了,因为没有力气,也没有头绪,体内最后一丝理智也瞬间被她的话湮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想要将这个女人吞入腹中的占有欲。 “我真希望我们能换个身体,让你来感受一下我这段时间过的日子!”他突然咬着牙一冲到底,突如其来的撞击力逼迫沈瓷必须弓起身体,嘴里的急呼又被江临岸迅速压上去的嘴唇堵住了。 他不想再看她那双永远清冷的眼睛,不想再听到她永远理智的话语。 车身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后半段沈瓷只觉天旋地转,江临岸似乎要把她往死里弄,双手被他扣在皮椅上,一次次蓄力再一次次爆发,就像潮起潮落,直至沈瓷的神智在这场厮杀中完全溃散,她哑着声音喊:“江临岸……” 狭小的空间中没有回应,回答她的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和身体与皮料发出的摩擦声。 那段欢爱进行了很久,久到沈瓷觉得眼皮开始发酸,她在抑制不住的浪潮中忍不住低哼了一声,江临岸才扣住她的腰肢狠狠进攻,直至全数泄出,他像耗尽力气的狼一样趴在她胸口。 两人都已经大汗淋漓,彼此的汗水黏着彼此。 窗外烟花早已不知换了几轮,爆竹声时远时近。 江临岸一直没有说话,隔了好久沈瓷才在黑暗中听到他哑到几乎辨不出的声音。 他说:“一年,就算天打雷劈,你只需要等我一年!” 沈瓷仰躺在椅子上轻轻笑出声,真是一个令她头疼的要求,她没有问一年之后他打算怎么办,因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只拧了下手指不出声,全身发软,那一刻身体带来的悸动可以暂时抹掉那些痛苦与绝望,可当身上的汗水慢慢风干,温度减退,空虚感才会渐渐来袭。 “有些累了,我想睡觉。” 她最终没有允诺江临岸的那个要求,当然,也没反驳,只是稍稍挺了下腰肢,江临岸这才不情愿地动了动,猫着身子从沈瓷身上下去,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沈瓷便趁机捡了地上的裤子穿好,刚套上内衣,旁边男人突然一臂捞过来,猛地又把她捞入怀中,随手拉过大衣盖在两人身上。 “就这样,睡觉!” “……” 那晚鞭炮声响了半宿,沈瓷完全睡不着,不过江临岸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很快就慢慢沉入梦想,手臂却死死圈住沈瓷的肩膀,不容许她动一分,沈瓷只能在这么窘迫的坏境中默默等待天明,不过也不算太糟糕,至少被他圈在怀中丝毫不觉得冷。 后半夜沈瓷才稍稍眯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被村里的爆竹声吵醒了,天快亮的时候外面又是炮竹连天。农村人放炮都喜欢看时辰,四点零八分,五点十分八,六点二十八分,这些都是好时辰。 沈瓷被吵醒的时候差不多是早晨五点多,她动了下胳膊,发现手被江临岸握在掌中,而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下来枕在他腿上,那件大衣完全被她一人盖着,江临岸身上只穿了件衬衫。 她想把他叫醒,却见他似乎睡得很香,于是打消念头,也不动,就那么仰面静静地看着他。 那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江临岸的下巴,隐约冒着短短的胡渣,往上去是薄薄的嘴唇,之后便是鼻梁,眉心,眉心还是习惯性地皱着,仿佛睡梦中都有千军万马在追赶他一样。 他应该很累吧,往后恐怕会更累,但沈瓷相信他会走出去,他有这个能力,也应该站在属于他的位置,而沈瓷唯一能为他做的,即是离开,让自己不成为他的障碍。 江临岸最终还是被近处的鞭炮声吵醒了,还没睁开眼睛便伸手去捞腿上的人。 “沈瓷!” 手臂伸过去却只摸到空空的椅子,江临岸一下子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件西装,而车里却不见沈瓷的身影。 “沈瓷!”他又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车内早就没有沈瓷的影子。 江临岸当时第一反应便是沈瓷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车是她的,她一个人不可能先回城。 江临岸看了眼手表,七点多了,天色已经大亮,他起身开了车门,门外寒风一下子灌进来吹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这才发现外面比车内冷很多。 他把西装套到身上下车,外面阳光甚好,新年的第一天是个好天气。 “你醒了?”站在车前不远处的沈瓷听到车门声回头,见江临岸站在车子旁边,她笑了笑,依旧抱着一侧手臂,身上穿了件黑色大衣,风从一侧吹过来,吹得她的头发盖住小半侧脸,头顶慵懒的阳光直射下来,铺开裹在她身上。 她弯着唇角向江临岸喊了一声:“新年快乐!”那一瞬江临岸觉得四周荒田枯草都有了颜色,心口余震渐渐散开,遍布四肢百骸。 他抿着唇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一直走到沈瓷面前。 沈瓷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劲,撩开嘴角的头发:“怎么了?”可是话刚说完,江临岸便捧住她的脸一下子吻了上去…… 与江丞阳的律师见面 江临岸的吻像是这荒地四处游荡的风,燥,烈,无法遮挡,就那么霸道地席卷着沈瓷的唇齿,恨不得要抵到她心里去,沈瓷一开始没什么反应,但渐渐被他勾了起来,依附着只能把双手攀上他的肩。 那天沈瓷穿的是一双平底鞋,所以江临岸需要窝着身子迁就她的身高,双臂揉紧她的肩膀,把她整个圈在怀中。 那是怎么一幅画面呢? 四周都是荒地,枯草长至半人高,两人站在车前忘情亲吻,风吹过黄色的枝叶左右晃荡,有一些缠在两人的腿上。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阳光,风声,还有两人彼此黏在一起的呼吸。 那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沈瓷感觉自己肺腔里的氧气都要被他吸干净了,这才撑起手在他胸口揪了下,江临岸适时停下来,却没松开沈瓷。 “新年快乐!”他微喘着出声,捧着沈瓷的脸将自己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 沈瓷淡淡笑了笑:“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彼此都要快乐,因为代表新的希望。 半小时后两人回城,还是沈瓷开车,全程零交流,一直下了高架进了城,沈瓷找了个还算僻静的路口停下车。 “你就在这下吧。” “不送我回去?” 沈瓷想了想:“不了,你消失了一整晚,估计网上都已经闹翻了,说不定现在就有记者堵在你家门口,我再出现明显不合适!” 昨夜算是一饷贪欢,她难得放纵自己,但是天亮之后还是必须面对现实。 江临岸蹙了下眉心,不吭声,过了几秒之后默默点头:“好,那我先走了!”他转过身去拉门把手,可是拉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沈瓷问:“还有事?” 他低头似乎轻轻闷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沈瓷,沈瓷不觉笑:“怎么了?” 他却摇头,猛地凑过去将沈瓷的脸捧过来吻上,急躁又迅猛,弄得沈瓷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却很快霸道地占据她的口腔,如末日之吻般席卷撕咬,吻得沈瓷全身发颤,奄奄一息时他才停止,嗅着江临岸急促的呼吸,却不敢睁开眼睛。 他转而去吻她的眉心,鼻子,动作一改平时的狂烈,变得异常温柔,直至把沈瓷脸上都吻了一遍,他才贴着她的额头开口:“我结婚的时候就不给你发请帖了。” 沈瓷“嗯”了一声。 “你也不必去!” 沈瓷又“嗯”了一声。 “但是你要好好吃饭,睡觉,工作别太拼,还有,别忘了,你欠我的钱还没还干净。” 沈瓷忍不住笑出声,可是心却好像又被撕成了一瓣瓣,她微微点了点头,回答:“我知道,会继续还。” 江临岸至此像是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这才将她松开。 “那我走了,回去开车自己当心。” 沈瓷点头,却没睁开眼,直至车门被关上,扫过的风吹得她眼皮颤了颤,足足十几秒之后她才睁开眼,车子里已经没有人,她转过身去重新发动车子离开,直至拐弯都没往后视镜看一眼,自然也不会看到被她留在十字路口的江临岸,他站在风口处,身上穿着那件深色西装,那原本是他三天后结婚要穿的礼服,此时却皱巴巴地被他随意披在身上。 没有人知道那晚江临岸去了哪里,媒体关注的点暂时不在他身上,争先恐后报道的都是江丞阳的事,比如他约女大学生开房被抓奸在床,比如遭“男小三”报复被捅伤,更有甚者说陈韵因为不堪长期忍受家暴所以联手方灼想取他的性命,反正网上众说纷纭,各种版本都有。 天亮之后又传出江巍入院的消息,原因是血压飙升导致脑梗,好在情况不是太严重,经过抢救病情总算稳定了下来,外界传言老爷子突发疾病是因为担心江丞阳,可数小时后某家网站的一篇新闻却引起轩然大波——“经权威机构检测恒信创始人江临岸与江家没有血缘关系,母子被扫地出门”,至此舆论一片哗然,从江丞阳入院到曝出江临岸与江巍没有血缘关系,中间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活生生就是一部现实狗血剧啊。 观众眼看着剧情不断翻转,纷纷猜测江临岸和温漪原定两天后的婚礼是否还能如期举行,一大半言论都说肯定要黄了,毕竟强强联手的前提是双方必须旗鼓相当,可江临岸一夜之间失去了江二少的光环,说白了就是个私生子,梁文音还能容得下这个没有背景的女婿? 即时是大年初一,新年伊始,众多看客就着江家这些狗血八卦过了一个新年,可就在初二晚上,即江温两家原定婚宴的前一晚,恒信官方平台发布正式新闻,称因一些私人原因导致江临岸与温漪的婚宴必须延期,延到一个月以后,但注意了,是延期,并不是取消。 消息一出网上再度哗然,评论里大多夸赞温漪有情有义,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接受江临岸,果然是真爱。温漪也大方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我爱的是他这个人,并不是他头上顶的姓氏或者他是谁的孙子,更何况我相信就算他离开联盛的庇佑也能把恒信做得很好,虽然我不懂项目上的事,但我相信他的能力。” 此后这段采访被剪辑下来发到了微博上,温漪一袭白裙站在镜头前面,明眸皓齿,似心无旁骛地无条件支持江临岸,真是又傻又痴啊,却又不禁令人动容。 该是怎样坚定的爱情才能让她抛开门第观念,始终追随着心里早就认定的那个男人? 江临岸没有微博,也很少看网上那些言论,不过于浩会欠欠地截图给他看。 “过个年都不安稳,才几天功夫你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拍电视啊,谁给你写的剧本?”于浩在电话里只字未提他身世的事,只是调侃江临岸以后不能辜负温漪,“看到那些网友说的吗?像温漪这种傻姑娘现在已经打着灯笼也难找了,以后你要是负了她,得遭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 江临岸没吭声,只是笑了笑。 鬼知道他刚经历过比“天打雷劈”更痛苦的事。 …… 自初一早晨分别之后沈瓷便没再见过江临岸,江临岸也没和她联系,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即彼此不闻不问,像个陌生人。 甚至沈瓷都不再关注任何关于江临岸的新闻,包括联盛,包括恒信,包括他和温漪的婚事,这些她一概不管,不看。 她深知他有他的目标,他的使命,而她也会回复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中,更何况方灼的事还未了,自江丞阳入院已经过去两天了,沈瓷打听到他在初三下午脱离危险挪去了普通病房,其实原本也没受太大的伤,只是手臂和背上被划了几刀,但没伤到要害,至于为什么会在icu躺了两天搞得好像随时会断气似的,原因无从得知。 初三早晨沈瓷又去了趟公安局,可局里只有两个值班民警,且不是上次负责案子的那位,所以对方灼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只通知沈瓷回去等消息,沈瓷也知道要把方灼保释出来有些困难,一是恰逢春节假期,局里根本没人来管这事,二是她能料想到江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初三下午沈瓷便接到了江丞阳律师的电话,律师约了沈瓷见面,地点就在晶钻豪庭门口的那间咖啡厅,可见对方已经把她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 沈瓷如约而至,对方却没能守时,差不多四点的时候才见有个中年男人拎着公文包走过来。 “抱歉,刚去见了个原告,让你久等了,你好沈小姐,我是江总的代理律师施国方。”对方风风火火地先作了遍自我介绍。 沈瓷抬头睨了一眼,并没去接他主动伸出来的那只手,只稍稍看了眼他有些秃顶的头发。 “你好,施律师!” 对方见她态度似乎不大好,有些讪讪,自己搓了下手指把手缩回来,拿着公文包坐到对面椅子上,也不说话,就笑而不语地看着沈瓷。 沈瓷原本就是很能沉得住气的人,敌不动我不动,于是两人就干耗着,耗了半分钟还是律师先受不了,抬手招呼服务员过来:“来杯极品蓝山!” 服务员:“抱歉先生,我们这里只有普通蓝山。” 律师皱了下眉,颇嫌弃地说:“那就普通蓝山吧。”转而看向沈瓷,“沈小姐要来点什么?” 沈瓷回绝:“不用,我喝白水就可以!” 律师:“哪能让美女喝白水啊,我请客,要不也来杯蓝山?” 沈瓷也没吱声,反而看了眼斜对面的服务员:“给我一杯拿铁,不加糖,谢谢!”态度甚是温和,服务员点着头微笑:“好的!”遂抱着单子退下去。 对面施国方眉头挑了挑,像是觉出一点味道出来了,先发制人:“我听江总说你和被告人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沈瓷笑了笑:“不算普通,以前是同事,现在是挚友。” 施国方:“挚友?那你这位挚友这次惹的麻烦可不小,我奉劝沈小姐最好别插手,按江总的意思,这次他是告定了。” 对方上来就撩狠话,但这并没让沈瓷惊讶,相反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神出鬼没的男人 江丞阳是谁啊。 沈瓷又笑了笑:“锱铢必报,这很符合你们江总的处世方式!” 施国方:“……”愣是被咽了一下,但毕竟也是块老姜了,还不至于被沈瓷三言两语擒住,他转而又挑了下眉,“沈小姐不愧是记者,嘴皮子很厉害,但可惜这案子光靠嘴是赢不了的,我们有目击证人,你朋友也有作案动机,现在证据确凿,故意伤人是事实,剩下的不过就是些流程手续上的事。” 按理确实如此,从目前沈瓷得到的信息而言江丞阳肯定占上风,除非他主动撤诉要求私了,但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毕竟方灼和陈韵有过一个孩子,从这点而言方灼让江丞阳颜面尽失,现在又捅伤了他,江丞阳肯定会抓住机会往死里弄。 沈瓷和施国方聊了二十分钟,刚好一杯咖啡的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实质性可谈的,毕竟目前来说是江丞阳胜券在握,施国方要求见面不过是想给沈瓷施压,最好令她知难而退,只是他没想到沈瓷的心理素质会这么好。 “既然江总觉得这场官司他稳赢,那就大可不必让你来见我,尽管打下去看看,只要他不怕事情闹大媒体缠上,毕竟家暴和带女学生开房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沈瓷最后扔下一句话站了起来,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币压在杯子下面,“占用了施律师一点时间,咖啡就不用你请了,再见!” 最后弄得施国方愣在椅子上,手里握着搅拌咖啡的勺子,好一会儿才回神。 …… 当晚陈遇联系了沈瓷,在电话里给她介绍了一名律师,专打这种伤人案,两人聊了一会儿,结束时她问陈韵的情况,陈遇只说她人已经回去了,但没具体说明,沈瓷便不想再多问。 陈遇介绍的律师姓耿,据说也是业界比较有名的一位,沈瓷晚上与他联系过之后把情况大概说了下,他效率很高,第二天上午便去见了方灼。 方灼已经在警局关押超过48小时,初三的时候就已经被转去看守所。 律师见完方灼之后便约沈瓷见面,两人在餐厅谈了差不多两小时,了解下来方灼在里面情绪不大好,勉强说了下当天案发的经过。 那天刚好是除夕,方灼定的是晚上回山东的车票,联盛的工作丢了,他又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身体刚刚恢复也暂时不想找工作,所以打算回去住段时间再另做打算,可临走前总得把一些人和事了一了,于是约了陈韵出来见面。 方灼的本意是想跟陈韵告别的,顺便把之前陈韵给的那张支票还给她,缘分已尽,方灼还因为受江丞阳殴打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但方灼还是不想欠陈韵,更不会要她的钱。 陈韵一开始不愿意出来,最后方灼发信息给她说这是最后一面了,她才同意,结果见面期间发现陈韵脸上有伤,手背都是被烟头烫出来的印子,再三逼问之下才得知这段时间一直遭受江丞阳的家暴。 方灼平时看着软趴趴的很好说话,可遇到自己在乎的人血气就会瞬间冒出来,正如之前在夜排档为了陈韵跟人打架进局子一样,他当时看着陈韵手上那些伤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想直接揭竿而起,最终却被陈韵摁了下去。 陈韵比他理智,知道他根本斗不过江丞阳,本以为这事就会一了了之,他和方灼的缘分至此就算结束了,可正好巧,就在方灼准备收拾东西去车站的时候收到圈内一个朋友的信息,对方也是记者,拍到江丞阳带了女人去酒店开房。 大概真是命里注定要有这一遭吧,如果那些照片再晚几小时,或者车票上的时间早几小时,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但偏偏全部刚刚好,刚刚好在方灼准备离开甬州之前收到了照片,也知道陈韵遭受家暴的事,他一口气还是咽不下去,直接按照照片上的酒店找了过去。 意外就那么发生了,方灼说去酒店敲门,开门的正好是那个女学生,身上衣服都没穿,只裹了条浴巾,那一刻他的怒火就蹭蹭蹭往上冒,冲进去找江丞阳理论,江丞阳穿了条裤衩躺在床上,表情看上去有些兴奋,大概是刚爽完,结果两人还没讲满三句,江丞阳就突然抽了桌上的烟灰缸朝他砸过来。 按照方灼的描述,感觉江丞阳当时就像个疯子,红着眼要弄死他,而方灼大伤刚愈,之前骨头断掉的腿还有些不灵便,几个回合下来就占了下风,旁边裹着浴巾的姑娘吓得花枝乱颤,鬼哭狼嚎,可丝毫不起作用,最后方灼随手从旁边的桌上摸了一样东西,便是凶案现场那把捅伤江丞阳的水果刀。 “按被告所说他当时应该算是自卫,可现场目击证人向警方提供的口供是他主动出击伤人。”耿律师复述完之后提出疑问。 沈瓷想了想:“目击证人?你说跟江丞阳开房的那名女学生?” 耿律师:“对,她是现场的唯一目击证人,所以她的口供将来会作为庭上的证供,而且她本人也会出庭。” 沈瓷:“但有没有可能她给了假口供?” 耿律师:“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现在无法证实,因为酒店房间没有监控视频,而那把水果刀上确实有被告的指纹,不仅如此,酒店现场的工作人员也一致指证被告持刀捅伤了江丞阳,而江丞阳出具的伤情报告上证实他是重伤二级。” 沈瓷:“重伤二级?” 耿律师:“对,按照我国法律重伤二级的量刑可达五年以上!” 沈瓷:“可是江丞阳的伤势根本没有重到这个地步,只是手臂有几条划口,没有伤及要害。” 耿律师:“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对方有伤情报告还有目击证人,更棘手的是你朋友确实有作案动机,所以要打赢这场官司基本不可能,我只能尽量想办法让他减刑。” 那场对话大概持续了大半个小时,基本都是律师在说,沈瓷难得插话问几句,她只是想把形势了解清楚,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江丞阳就是想趁机搞方灼,而沈瓷也了解到施国方不是什么善茬,在业界可算“臭名昭著”,只要官司能赢他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可无奈背后关系硬啊,据说他在法院和警局都有门路。 按照耿律师的说法,这场官司往下打的话方灼稳输,除非江丞阳愿意撤诉! 从餐厅出来已经有些晚了,天色渐黑。 沈瓷去取车的路上接到桂姨打来的电话,原本春节期间沈瓷都要去疗养院陪沈卫的,桂姨也要放假,但今年因为一些事就耽搁了。 “抱歉,这几天手头有点事。” 桂姨也知道沈瓷肯定不是故意拖着她假期的。 “我明白,但凡你空的话肯定会来陪小卫的,只是家里一直催我回去,大过年的,我实在是……”桂姨欲言又止,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沈瓷看了下手表,傍晚五点多,天色还没完全暗,但温度降得很明显。 春节期间警局和法院都没什么人,方灼的案子一时半会儿也没人审理,她便想着去苏州呆两天。 沈瓷顿了顿:“那你等我一下吧,我现在过去。” “现在啊,现在赶过来得很晚了,要不明天吧?”桂姨也有些过意不去。 沈瓷坚持:“就这么决定吧,我开车过去只需要两个小时。”她挂掉手机,起身去取车子。 春节期间甬州城里几乎空了一大半,原本要花半小时的车程只用了一刻钟,沈瓷停好车上楼,想简单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就去苏州,可从电梯一出来,感应灯骤亮,门口站的一个颀长身影猛地闯入她视线。 尽管阿幸在她生活中一直是个“神出鬼没”的存在,但沈瓷还是忍不住愣了愣。 “你怎么在这?” 其实原本她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因为自搬来晶钻豪庭后沈瓷便没再见过他,可转念一想对方也算无所不能,要查她的住址简直易如反掌。 站在门口的人挪了挪身子,捏着手里一直没点的那根烟站直:“有事找你,空吗?” “不空!”沈瓷直接略过他去开门。 阿幸也不客气地跟了进去,进去之后先环顾一周,嘴里不觉啧啧出声:“房子很好!”这话自然有隐晦含义,沈瓷也清楚阿幸肯定知道房子是周彦的,她也懒得理,径自去卧室收拾了几件衣服出来装进一只小号行李包。 “要出门?”阿幸跟在身后问。 沈瓷还是不理,又绕进书房从架子上抽了几本书出来一咕噜兜进包里,转身出去,直接走到玄关处换了双轻便的运动鞋。 阿幸了解她的脾气,于是不再问了,默默跟着她下楼,两人走到停车场。 “要去哪儿,我送你!” 沈瓷不搭理,越过他去取自己的车子,阿幸没辙,只能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什么脾气呢,一段时间不见涨成这样!” 沈瓷总算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把手臂抽回来,阿幸以为她要开口说什么,可她只是眉心皱了皱,转身就拎着行李往polo前面走。 阿幸真是被弄得无计可施,揉了下脸,再度拖住沈瓷。 “行了,去哪儿我送你!” “不需要!” “我有时间!” “你有多少时间?” “很久,只要你愿意!” “……” 沈瓷被狠狠咽了一口气,大概人的情绪线有时候真的很怪异,那一刻她看着阿幸幽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十年前他在旅馆门口松开自己的样子,不觉闷了一口气,低下头来。 “我去苏州,有点远。” 随后手臂被松开,阿幸拉开旁边那辆越野车的车门。 “上车吧,我送你!” 说和做是两码事 沈瓷最终没有拒绝阿幸,一是她最近确实有些心力交瘁,连夜开两小时长途太累,她想偷点懒,二是心里清楚这男人来找她肯定有事,不然不会突然“造访”,所以就由着他去。 路上两人没什么交流,原本都是比较安静的人,如此大约开了一小时,眼瞅着前面2公里处有个服务区,阿幸转身看了眼沈瓷,她靠在椅子上闭着眼,耳朵里塞着耳机,以为她睡着了,所以没问,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服务区。 阿幸在服务区的停车场停好车,沈瓷依旧闭着眼睛没什么反应,于是他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盖至沈瓷肩头,自己穿了件薄毛衣下车。 阿幸先去超市买了两包烟,又随手挑了几样零食,出门的时候闻到一股栗子香,现在正是吃糖炒栗子的好时节,于是在外面转了一圈,终于找到卖栗子的小摊,称了一斤用牛皮纸袋兜着往回走,可走至车前发现原本坐在副驾驶睡觉的沈瓷不见了,他的外套被随手扔在座位上。 阿幸心里一沉,兜着东西去找。 春节期间服务区的人挺多,来来往往的一群群散得到处都是,阿幸在停车场找了一圈没找到,打算再去超市那边找,可一扭头发现沈瓷站在取水龙头旁边的柱子前面。 阿幸走近一点才知道她在打电话,手里拿着一只保温杯,前后都是排队倒热水的人群,她也排在队伍里,却举着手机跟谁在通话。 “……今天来不及,明天我会打钱给你……我说我已经知道了,这么晚银行已经关门,而且我人在高速上……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理由,他输钱是他的事,我并不欠他,你也不欠他,再说我又不是提款机,你张嘴就要两万……不可能,我只有两千,明天打你卡上……你……”沈瓷的声音突然中断,口吻透着一丝急躁,她狠狠抿了一口烟,从排队倒水的队伍里退了出来,走至旁边角落,“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刚给周医生打过电话?……妈,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上次欠他的钱我还没还完,你又去问他借钱?……你向他借钱之前有没有问过我?……他是我什么人?我跟他没有关系……”沈瓷略带干涩的嗓音散在冷风中,瘦削的身影一半被人群挡住。 阿幸抬手搓了下被风吹僵的脸,转身想离开,又见沈瓷挂了谢根娣的电话,重新拨了一通号码。 很快那边便接通了,她低头又抿了口烟,再拿捏烟的手抱住自己一侧肩膀。 “周医生,抱歉这时候打扰你…”她的声音比刚才明显柔和了许多,顿了顿,“我妈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不用,真的不用,你别再借钱给她,她还不上的,而且也没必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麻烦你以后别再接她电话……”话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此后便不再有声音,不知是那边在讲还是双方都处于沉默中,如此过了大约半分钟,阿幸才听到沈瓷再度开口,“我在去苏州的路上,要在那边住几天,等我回去吧,回去之后跟你联系。”随后她主动挂了电话,抬手又抿了一口烟,把剩下半截烟头扔到旁边的垃圾箱,拎着杯子回头,却刚好撞上站在她身后的阿幸。 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排人群,取水的队伍似乎变得更长了,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旅途中这点热水便成了取暖的唯一来源,而两人隔着人头对望了数秒,最后还是阿幸先走过去。 “我来排队吧,你先回车里!”他接过沈瓷的水杯,又把自己手里拎的那袋零食和栗子递过去。 沈瓷顿了顿,但最终还是照办。 阿幸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开了车门带进来一阵寒气,包括他身上明显还没散干净的烟草味。 “你的杯子!”他把装了满满一杯热水的杯子递给沈瓷,自己侧身系好安全带。 沈瓷没吭声,阿幸系好安全带之后转过来见她没动静,顿了顿,问:“冷不冷?” 沈瓷还是不吭声。 阿幸有些无奈,又见那袋栗子搁她膝盖上似乎没有动,于是又开口:“刚好见超市旁边有卖,随便称了点,应该还是热的,你要是没吃晚饭的话先垫垫饥。” 沈瓷这才转过脸来,却不说话,怔怔看着阿幸。 阿幸低头喘了一口气,有时候他完全不敢直视沈瓷那双眼睛,缓了会儿才终于忍不住问:“刚才电话里的是你妈?” 沈瓷:“……” 阿幸:“又问你要钱?” 沈瓷:“……” 阿幸:“呵,真是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啊!” 沈瓷:“……” 全部都是阿幸的自言自语,气氛僵到不行,阿幸咽着气低头,过了几秒之后才重新开口:“这些年你一直没回去?” “你觉得呢?”沈瓷终于回了一声,态度却极其冷淡。 阿幸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呢? “你恨你妈吗?” “换做你,你恨不恨?” 阿幸却摇头:“这个比喻不能成立,我都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子。”他是孤儿,据说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从小过得也不容易,其实从本质而言阿幸和沈瓷其实是一类人,出生寒酸,被上帝所弃,孤苦无依,唯一不同的是两人扮演的角色不同。 他是以“帮凶”和“施暴者”的身份出现在沈瓷的生命里,而这种原始的对立关系导致沈瓷在心里始终卡了一根刺。 “你一共见过我妈几次?”沈瓷突然问。 这真是一个残忍的问题,对双方都残忍,但沈瓷逼他回答,阿幸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但那两年每次的账都是我当面跟她结的。” “所以你把它称之为账?” “沈瓷……” “每回你们来学校一次,我去那间小旅馆一次,完事之后你就会去找我妈结一次账,对吗?” 阿幸越发不敢看沈瓷的眼睛,他低下头去,窗外不断有人影走过,车内却是一副快要窒息般的气氛。 难得扯开的话题一下子又像进了死胡同,直到耳边沈瓷用一种近乎自嘲的口吻说:“真像一场皮肉交易啊,我妈是老鸨,你是皮条客,而我就是那个被剥光了扔在床上卖的妓女!” “沈瓷……” “难得不是吗?那两年你每回付钱给我妈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 “没有?居然没有?呵……那当时你怎么想?”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付完这次我就去学校把你接走,我们换个地方,换座城市,我可以挣钱养活你,你也能继续读书,再也不会让你吃那些苦!”阿幸一口气说完,带着一种沈瓷从未见过的情绪起伏,随后车里的空气仿佛一瞬凝固。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熟悉却又陌生,连带着十年前那些日夜反复的绝望汹涌而来。 真是可笑啊,那一刻沈瓷心口剧烈战栗,憋着一股酸痛感低下头去。 “你说你想带我走,可是每次都是你把我领过去的,你会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那间小旅馆,完事之后又是你去收拾残局,帮我把身子擦干净,替我穿衣服,再把我送回学校去……知道这像什么吗?”沈瓷忍不住真的笑了一声,“就好像你是一个地狱使者,一次次把我推进地狱,一次次再把我从地狱里带出来,可是你没有带我离开,整整两年时间,你有那么多机会,但是你还是把我留在了那里……” 沈瓷没有怨过任何人,这么多年,她吃了这么多苦,但是凭心而论,她真的没有怨过任何人,甚至她连命运都不怨,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去捱过那些岁月,但她不喜欢听阿幸讲这样的话。 “如果你真的想带我走,为什么没有付诸行动?……毕竟想和做是两码事!”她淡笑着把话说完,还带着一种嘲讽感,没有责备和怨恨,却如利剑般直插阿幸心口。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回忆十年前那些事,有些话也一直不敢说,甚至再遇沈瓷之后都没勇气跟她长时间呆在一起,可是这些懦弱与愧疚远不如沈瓷说的这几句话。 她只是轻描淡写,却如一张网兜下来把阿幸彻底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对啊,想和做是两码事,而事实是无论他当年多心疼多不愿意,他还是把沈瓷带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车里空气好像被彻底抽干净了,阿幸低头杵在那里好久,直到旁边车子启动发出鸣笛声,他才从思绪里面将自己抽出来。 “我是不是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补救?”沈瓷还是笑,摇头,“你不需要补救,说到底你并没欠我什么,罪魁祸首也不是你,行了,走吧,我们已经在这耽搁了半个多小时。” 后半段路阿幸变得更加沉默,反而沈瓷的情绪慢慢平稳了下来,后半段路她甚至开始戴着耳机剥栗子吃。 阿幸知道她有超强的自愈力,十年前一次次在那间镇上的小旅馆里奔溃,但只要给她数小时,陪她抽两根烟,她不哭不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很快就会平静,可这种超强的自愈力来自哪里?来自于这么多年她所受的绝望和苦厄,就像周而复始的轮回,没人能够救她,她若不自己治愈就只能去寻死。 阿幸目睹现在的沈卫 差不多一小时后阿幸的车子停在了西山那间疗养院门口,沈瓷拿了行李袋下车。 “谢谢你送我过来,先走吧,这里不让停车。”她说完便转身要走,可没走几步身后阿幸便又追了上来。 “我其实一直知道沈卫住在这,却从来没来过,今天既然都到这了,一起跟你进去看看吧。” 彼时凉风习习,两边马路上疏影摇曳,沈瓷看了眼站在面前的人影,最终还是点了下头。 “好,看看吧。” 沈瓷进病房的时候桂姨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椅子上等了,见有人进来立马迎上前。 “小沈真对不住,这么晚还让你过来一趟。”完了才看到跟在沈瓷后面的阿幸。 “这位是……?” “我朋友,来看看小卫。”沈瓷随口回答,引得桂姨不免朝阿幸多看了两眼,高高的个子,穿了件半旧毛衣,看上去应该还挺年轻,但由于脸色阴着所以看上去不容易接近。 “你朋友啊,那你们聊吧,我先走了。”桂姨不喜欢多过问沈瓷的私事,也算识趣,回身拎了自己的包就要出去,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沈瓷叫住。 “等等!” 沈瓷追上前,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红色的小信封。 “最近我刚好有点事,所以也没给你准备什么东西,这是我们单位发的超市卡,苏州这边也有连锁店,你自己去买点什么吧。”沈瓷把信封递过去,可桂姨死活不肯收。 “你不用每次过节都给我送东西,卡你自己留着吧,我平时基本都住在院里,也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你儿子春节回来过年的,你买些年货总用得到!” “真的不用,小沈你别跟我客气了,再说你自己也不容易,桂姨知道你这阵子手头紧。”她把信封连连往沈瓷怀里退,又把包挎到肩上,“小卫那里我今天下午刚给他擦过身,一会儿睡前给他洗把脸就行了,好了不说了,我得去赶末班车了,有事电话联系!”桂姨遂绕过沈瓷出门,弄得沈瓷尴尬地捏着那张购物卡站在门口,直至阿幸走过来。 “她是你请的护工?” 沈瓷闷口气。 “这几年一直是她在这帮我照顾小卫。” “那你这个老板还挺大方!” “……” 沈瓷白了阿幸一眼,把信封装进包里重新回到病房。病房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加之灯光又暗,桂姨走前只在床头留了一盏灯,弄得气氛实在压抑。 沈瓷把包放到桌上,看了眼床上的人。 “你要见的人在那里!” 阿幸跟着转过身去,见到躺在床上的沈卫,薄眼皮,理着短寸,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孔,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却无一点生气。 阿幸之前在凤屏是见过沈卫的,只是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调皮玩略,性子也野得很,成天在村子里爬树偷瓜到处惹事打架,可唯独愿意听沈瓷的话。 人与人的关系大概真的是生来就注定的,谢根娣是沈瓷的亲娘,却不待见沈瓷,但沈卫喜欢,尽管沈瓷面上对这个弟弟总是冷冰冰的,可抵不住他还是成天屁颠屁颠愿意跟在沈瓷后面,一直到十年前出事。 阿幸站在床前不知该说什么,当年事发之时他也在场,目睹了一切,所以如今面对这些“恶果”的时候竟有些无言。 沈瓷也不招呼他,脱了大衣起身出去装了一些热水进来,又搅了条温毛巾。 “需不需要我帮忙?”阿幸问。 沈瓷自然拒绝:“不用!” 这么多年都是她一个人收拾沈卫,现在更不会假以他手,阿幸也只能在旁边干站着,眼睁睁看着沈瓷熟稔地替沈卫擦脸,擦完之后又重新搅了把湿毛巾一点点擦拭他的手臂。 灯光下沈瓷半弓着身子,半长头发被她随意束了起来,毛衣卷了半截袖子,露出的手臂纤细白皙,而沈卫的更甚,因为很少见阳光,加之长年卧床,被沈瓷轻轻握在手中的手臂细得根本不像一个十九岁小伙儿该有的模样。 沈瓷来回帮沈卫擦了好几遍,包括他长年曲在一起已经有些变形的手指,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一根根捋直,再用沾水的毛巾擦指关节和手指之间的缝隙。 “有何感想吗?”她边擦边问,面无表情。 阿幸又用手揉了下面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造成的恶果却一直在持续,如今十九岁的沈卫像废人一样枯瘦地躺在他面前,仿佛在提醒着当年那些恶行。 阿幸:“抱歉…” 沈瓷:“你不用说抱歉,况且他也听不到。” 阿幸:“不是,我这句抱歉是因为你。” “因为我?”沈瓷笑,又重新去搅了次毛巾换到沈卫的另一侧手臂去,也不看阿幸,边擦边回答,“那就更不必了,你没对不起我什么,这句话也不应该由你来说。” 沈卫是被江丞阳推下楼的,这点阿幸也清楚,可当他看到沈瓷守着这个植物人弟弟一守就这么多年,他心里就忍不住觉得痛苦,但现在似乎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什么都是错。 阿幸站在一旁不再吭声,静静看着沈瓷帮沈卫收拾完,擦干手,又揭开床上的被子,阿幸这才发现沈卫下身没有穿裤子,因为插了导尿管。 沈瓷却把管子拔了,又轻轻撩开他的腿细细查看了一番,插管的地方有些红了,她便又换了条温毛巾过来一点点把那地方弄干净,最后开始往上涂药膏……彼时床头灯光柔和,沈瓷弯着腰在料理,她面对的是沈卫的私.处,可从表情到眼神都没任何尴尬或者不耐烦,仿佛这样的事她已经做了千百遍,熟稔又理所当然,可阿幸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捏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干干站在旁边。 沈瓷帮沈卫涂好药膏后又从旁边抽屉里拿出来一样东西,形状有些怪异。 阿幸忍不住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沈瓷:“导尿器。” 阿幸:“导尿器?” 沈瓷:“头一回见?” 阿幸:“……” 沈瓷:“长期插管会导致尿路感染,所以晚上我都会让桂姨帮他把管子拔了,换导尿器。” 阿幸:“有区别?” 沈瓷:“当然有区别,戴这个不用直接插管。”遂她把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再稍稍捞开沈卫的一侧腿把那东西套了上去,套好之后还需要调整位置,不然大概会容易滑下来。 沈瓷蒙头继续摆弄,阿幸却突然咽着气转过身去。 他知道这些年沈卫一直由沈瓷在照料,但已知的也不过是她负担很重,每月要支付高额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另外还有护工的工资,可是却从未想过除去经济之外她所要承受的重量。 弟弟的身体,隐.私,排泄物,还有日复一如年复一年看似永无休止的牵绊,这些都是别人未必瞧得见的东西,可是她却需要自己默默去承担。 “我去外面等你!”阿幸再也看不下去了,推门去了阳台,沈瓷又在里面忙会了一阵子,大概十几分钟后听到洗手间传来水声,阳台老旧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瓷披着大衣终于走了出过来。 阿幸:“弄完了?” 沈瓷:“弄完了,还有吗?” 阿幸:“什么!” 沈瓷便指了指阿幸嘴上叼的烟:“给我一根!” 阿幸立即摸了烟递过去,又兜着风替她把火点上,沈瓷抽了一口吐出气来,突然紧皱着眉问:“换口味了?” 这不是骆驼的味道。 阿幸不禁苦笑:“身上带的抽完了,这是刚在服务区临时买的。” 高速服务区肯定买不到骆驼,沈瓷手里这根是甬州一带近些年比较流行的中华,软壳那种,是好烟,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瓷抽了两口便把烟掐了,转过身去看着楼下那片黑乎乎的湖面。 阿幸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你弟弟最近几年一直住在这里?” 沈瓷:“对!” 阿幸:“情况也一直这样?” 沈瓷:“什么情况?” 阿幸:“就是……这么躺着,没任何反应?” 至此沈瓷像是听到了一句很新奇的话,她忍不住笑出来,转过脸去看着阿幸:“他是植物人,从医学角度来说除了保留一些本能性的神经反射和物质能量代谢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认知能力和自主活动,简称不可逆昏迷,你还指望他有什么反应?” 阿幸:“……”再度失言,感觉现在说任何话都已经毫无意义。 沈瓷却似乎毫无波澜,只是抬眼留意他的表情。 “你觉得愧疚?” “……” “其实沈卫当年出事跟你关系不大,而且我知道最后是你把他送去医院的。” 一句话又把当年的情景勾了出来,沈瓷靠着栏杆吸了一口气,有些事情她不敢回忆,正如有些她所不知道的情节也不敢去问询一样,但是今天站在沈卫的病房外面,而这个当年可以算是唯一一个知道整件事情经过的男人也在场,沈瓷觉得自己总该问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 “说说吧,当年我逃走以后,你们是如何处理我弟弟的!”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疗养院的楼层并不高,站在阳台只能看到一小片院区,不过晚上太暗,也看不清什么,只觉得特别安静,加之春节人就更少了,病房区甚至只寥寥亮了数盏灯,风声却很明显,像是从山与山的缝隙里呼啸而来。 沈瓷身上只披了件大衣,却没套上袖子,草草盖在肩膀上,大概是因为冷,所以她又把大衣紧了紧。 阿幸跟着转过去看向前方,手却不自觉地摸进裤袋,又掏了一根烟出来点着,连续抽了好几口才慢慢开口: “沈卫那晚去找你的时候其实我就在旅馆门口,他大概也是因为看到车子才会进去。” 十年前凤屏镇上很少有私家车过去,所以阿幸替李大昌开的那辆丰田越野很是招摇,沈卫认得那辆车,所以才能第一时间知道沈瓷在旅馆里。 阿幸:“照理当时我应该拦住他,可是我没有。” 沈瓷:“你是故意的?” 阿幸:“故意说不上,但我知道江丞阳是什么东西,那时候他跟昌爷刚开始合作,昌爷要仰仗他在甬州的势力,所以正有意拉拢,而你便是昌爷拉拢他的第一步。” “第一步?”沈瓷冷笑,还真是抬举,自己居然会成为李大昌宏图大业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什么第一步,充其量不过是一件被转手过去送人的东西!” 阿幸:“沈瓷!” 沈瓷摇头,又眯了下眼睛:“你继续说。” 阿幸叼着烟又吸了一口:“可能昌爷知道你性子要强,所以叮嘱我必须在旅馆门口盯着,怕闹出事,当时你弟弟过去的时候我正好在车里,没拦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听到里头有动静,我下车冲进去,听到楼梯那边传来江丞阳的叫喊声,随后就见你浑身是血地从楼上跑下来……” 那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乱,过于清醒的时候沈瓷基本都记不清,只有当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场景才会在她梦境里出现,可有时候沈瓷会觉得那些真的只是一场梦,包括沈卫去旅馆找她,包括她用钢笔戳穿了江丞阳的眼睛,再包括唯一的弟弟被人推下楼去。 阿幸:“一开始我以为你哪里受伤了,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江丞阳的血,他捂着右眼站在楼梯上叫我务必抓住你,所以我出去追了你一段,等我回来就发现沈卫出事了,躺在旅馆的楼梯口,后来旅馆的人告诉我,他应该是被人推下楼的,头部着地,后脑勺刚好撞在一楼的柱子上。” 前半段事阿幸应该不清楚,因为当时他在门外车内,不在现场,可是沈瓷知道,她自己如何听到沈卫在房间外喊她,如何挣脱开绑住自己双手的绳索,又如何在情急之下摸到钢笔戳穿了江丞阳的眼睛,包括她逃出房间带着沈卫往楼下跑。 那些不堪回忆的画面又开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沈瓷忍不住闭上眼睛,拧住阳台栏杆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沈卫是被江丞阳推下楼的,当时我们原本一起往外跑,可是跑到楼梯口的时候他被江丞阳拽住了,于是为了救我他便坐到地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根……” 有些事情回忆一次便是受一次极刑,沈瓷又痛苦地吸了一口气。 “你能想象么?一个九岁的孩子居然真的能够绊住江丞阳,我都不知道他当时哪来那么大力气,而且还不断冲我喊,姐,你跑啊……快跑,跑出去……”沈瓷似在模仿当年沈卫厮喊的口吻,带着一种坚毅的决绝,可是却似乎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低头撑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阿幸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瓷……” 她摇头,痛苦地抬起眼皮。 “有段时间我得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医生说是创伤应激障碍,导致我脑海中留下的画面不完整,甚至出现了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错误信息。” “错误信息?” “对,错误信息,比如我没有从那间旅馆里逃出来,比如我没有刺伤江丞阳的眼睛,再比如我在明知道沈卫被人推下楼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扔下他不管……”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沈瓷笑了一声,“我在告诉你当时的事实,事实就是沈卫为了救我抱住江丞阳的腿,而江丞阳直接把他推下了楼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明明听到了楼梯上有东西滚下去的声音,可是我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就那么一口气跑出了旅馆……”沈瓷的肩膀开始颤抖不已。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向人道出真相,沈卫是为了救她而出事的,可她却因为自己的一时懦弱和恐惧直接抛下他没有管。 “我当时心存侥幸,觉得江丞阳不会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怎样,可是几年后再回凤屏,沈卫什么样子了?他躺在镇上的医院里几乎只剩了一口气,而且这么多年再也没有醒过来。” 所有一切仿佛都停留在了他九岁那一年,沈卫成了植物人,也成了沈瓷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悔恨,而这些年她把沈卫接到身边,每见他一次便是对自己的一次酷刑,可是她还依旧不惜花费极高的代价给他最好的治疗,也不止一人劝她早点放弃,毕竟沈卫能够醒过来的机率几乎为零,真的没必要让他一个废人住在这么贵的地方,就连桂姨也不止一次劝沈瓷,这是一个无底洞啊,而她还年轻,何必弄个拖累在身上,可是沈瓷不以为然,情愿自己少吃少穿也不会亏待沈卫。 外人只觉得是姐弟情深,可谁知道这些年她一直背负罪责在生活,花点钱她根本不心疼,甚至花得越多她心里越觉得安心,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 “这院里很多人都觉得是沈卫拖累了我,可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我是在用钱赎罪,自欺欺人,不过是让自己能够心安一点而已。”沈瓷此时叙述透着绝望,手指拧在栏杆上几乎泛白。 阿幸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说:“你当时也是过于害怕,换做谁都会那样!” “不是,害怕不假,但说到底只是因为自私。” “可是当时那种情况就算你再回头也救不了他,最后可能两个都跑不了。” 阿幸说的也是事实,江丞阳右眼被无辜刺伤,整个人处于疯癫状态,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曾派人在凤屏一带找沈瓷,甚至不惜设下“悬赏”要把沈瓷揪出来。 “他什么性格你应该了解,一点亏都不愿吃,可你却直接坏了他一只眼睛,你以为你当时再跑回去还有命?” 江丞阳不会放过她的,回来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当时你的选择不是自私,只是权益之下最明智的,不然你和沈卫一个都跑不掉。”阿幸理性分析,可沈瓷没办法这么想,毕竟沈卫是因为救她出事的,那是她的亲弟弟啊! “明智?呵……你居然说我自己跑掉扔下沈卫一个人是明智的?”她用手揉了下被风吹得发酸的眼睛,“你知道这些年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要是当年我不跑,也没有刺伤江丞阳的眼睛,不过陪他睡一次,熬过去就可以了……” “沈瓷……” “我为什么要跑?又不是第一次,早就已经不是什么金贵的身子……” 最深的绝望便是来源于在黑暗之处心里还残存一点希冀,而当时突然出现的沈卫便是沈瓷的希冀,她在最后关头死死抓住不肯放,憋着一口气逃出了黑暗,可是逃出来之后才发现外面包裹着更加残忍的现实。 沈卫出事了,为了救她几乎以命抵命。 “这些年我曾无数次权衡两者之间的轻重,一边是牺牲沈卫,一边是我乖乖陪江丞阳睡一晚,到底哪一种最明智?答案很显然,应该选第二种,可是我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她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眼睛空空看着前方,而阿幸几乎要被她这短短几句话整个贯穿。 “你在说什么?你根本不应该这样想,就算有错也不是你的错。”他伸手扳过沈瓷的身体面向自己,“你看着我,清醒点,推沈卫下楼的不是你,而是江丞阳。” 沈瓷:“可是有用么?我除了伤了他一只眼睛之外这些年他还是活得好好的,这世界根本就没什么公平和公理!” 阿幸:“对,是没有公平和公理,因为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但至少有报应!” 沈瓷:“报应?呵……报应,你这种人居然也相信有报应?” 阿幸:“我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李天赐没了,昌爷成了一个人,而你当年用一支钢笔刺伤了江丞阳的眼睛,这些年他也被折磨得够呛,那只眼睛已经保不住了,疼得太厉害,但他不肯摘,所以现在必须靠注射杜冷丁来续日,甚至可能已经染上了毒瘾。”阿幸顿了顿,再继续,“前几天不是曝光他和某个女大学生去酒店开房吗?不巧被人撞上,两人还在房间动了手,这件事最近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可是事实上陪他开房的根本不是什么女大学生,而是一名毒贩。” 沈瓷:“你说什么?” 江丞阳同意撤诉 初七下午沈瓷回了甬州,第一时间便是联系耿律师见面,并将一段录音放给他听。 录音来自与江丞阳开房的那位“女大学生”,内容即她承认江丞阳确实有吸毒史,而案发当天两人以“情侣”身份约在酒店房间见面,其实是为了把货兜出去。 耿律师听完录音十分震惊,问沈瓷:“这东西你哪里搞来的?” 沈瓷:“一个朋友给我的。” 耿律师:“内容属实?” 沈瓷:“应该属实,女孩都已经亲口承认。” 耿律师:“可为什么她会愿意承认?如果这东西被拿到庭上作为证据,她也会因此受牵连。” 藏毒贩毒已经是重罪,没理由自己承认啊。 沈瓷稍稍吞了一口气:“这个您就不必多问了,但我知道这段录音的内容应该可靠。” 东西是阿幸给的,沈瓷知道他总有手段逼那女孩把真话说出来,至于他会愿意把录音拿出来的原因,沈瓷当时在疗养院的阳台上也问过他。 “为什么会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 “所以这是李大昌的意思?” “算是吧。” “他想报复江丞阳?” “既然你已经知道原因,具体的就不必多问。” “问了你也未必会说,只是我不大喜欢你们这种方式,感觉是在利用我来对付江丞阳。” “利用你?”阿幸当时笑了笑,“你觉得你有什么可利用?江丞阳要对付你易如反掌!”言下之意是沈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也没什么可利用的意义,“更何况你现在也没更好的选择了,除非你不想帮你朋友!” 李大昌也是看中了这一点,知道沈瓷重情义,最终果然如他所想,沈瓷还是把那段录音交给了律师。 耿律师见她不想多透露,也就不废话了。 “那你把录音发一份到我邮箱,我先找对方律师谈一谈,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就不止打架伤人这么简单了。” 晚上沈瓷便把录音发到了耿律师的邮箱,又把行李收拾了一下,弄完上床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也没什么睡意,大概是前几日在疗养院熬夜熬惯了,于是便把手机摸过来刷了下微博,结果直接跳入眼眶的便是一个置顶新闻:“江丞阳受伤入院,意外曝出江临岸身世有疑。” 廖廖几个字,沈瓷心口重重一顿,她点开那条微博进去,看了下时间,新闻大概是一个多小时之前发出来的,字里行间只说怀疑江临岸身世有问题,并无其他实质证据,可才短短一个多小时这条微博就被网友推到了热门榜单里。 江丞阳被方灼捅伤是除夕那晚的事,之后由于输血被发现江临岸的血型有问题,继而得知他并非江巍的孙子,但这件事江家一直压着,大概江巍也觉得丢人,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但外面依旧没有丝毫消息,可怎么突然之间有人在微博上发了这样一则新闻呢? 虽从新闻的言辞来看只是猜测,但无奈于网友对这种事最感兴趣,一点水花大概就能激起千层浪,所以才短短一个小时网友留言就已经过万了。 沈瓷心里有些不安,想打个电话给江临岸问下情况,可是才拨到一半又立即挂断了。 她打过去说什么呢?问什么呢?她又能帮到什么呢?更何况时间已至深夜,说不定他正和温漪在一起。 沈瓷想到这里便默默收了手机,从桌上摸过烟来,点上一支…… 初八大多数公司和单位都要求上班了,初芒也不例外。沈瓷还是老时间抵达办公室,进去便见几个花枝招展的小编辑从面前晃过,化了妆,穿了新衣新裙,就连发型和发色都是新的。 所谓新年新气象,才几天不见大家仿佛都换了一个样子,见面也是纷纷祝福互道新年好,唯独沈瓷是个例外,她依旧素面朝天,身上穿的还是之前那件半旧的黑大衣,灰色裤子,脚上登了一双已经穿了两年的中跟短靴,表情也是千年不变的冰冻脸,全身上下唯一有点色彩的便是手里拎的那杯咖啡,用绿色纸袋子装着,露出一小截红色纸杯的边。 沈瓷便如此清淡寡味地登场,穿过门口一群花枝招展,大家纷纷看了她一眼,可能也是见惯不惯了,所以没吭声,只有个别几个朝她的背影扫了一眼。 沈瓷拎着咖啡到了自己工位。 “小沈,新年好啊!” 刚坐定便见杨蓓走过来,把手里拿的一只袋子搁桌上。 沈瓷:“这是什么?” 杨蓓:“我妈过年自己蒸的馒头,带几个给你尝尝。” 沈瓷看了一眼,并不是贵重的东西,也就不矫情,把袋子拿了过来。 “谢谢!” “谢什么啊,跟我还这么客气!”杨蓓快人快语,又过去勾了下沈瓷的肩,“对了,我刚好有事要问你,江……”结果还没问完就听到门口传来骚动声,杨蓓回头看了一眼,立马松开沈瓷:“主编和副编来发红包了,我先过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再找你!”说完便小跑着走了,留下沈瓷一人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办公室一群花枝招展一窝蜂都围到了门口。 “林主编新年快乐!” “郭副编今天好漂亮啊,涨了一岁好像更加年轻了。” “谢谢两位领导的红包,新的一年我会更加努力哒!” “……” 簇拥中不乏拍马屁和卖萌的声音,沈瓷自然不会过去凑热闹,也懒得去挤,等林广宏和郭跃在那边散了一圈才走过来。 “小沈!”朝她喊话的是林广宏,这位沈瓷自入职以来甚见他到杂志社次数屈指可数的所谓“主编”。 “林主编!”沈瓷只能站了起来,旁边郭跃很快递了个红包给她。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她顺着客套了一句,郭跃了解她的性格,所以没什么反应,倒是旁边的林广宏朝她多看了几眼,随后不明不白地问:“小沈啊,在这里工作还习惯吗?” 沈瓷差点翻白眼,她入职都这么久了,前前后后也算发生了很多事,现在这位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编抱着体恤下属的态度来问她习惯不习惯? “已经习惯了,谢谢林主编关心!”沈瓷只能又应承了一句,岂料林广宏上前一步颇亲热地拍了下她的肩,弄得沈瓷条件反射似地往后退,这动作自然招来周围一圈白眼,不过林广宏倒没在意,只是说:“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倒忘了你是周彦托进来的人,前几天他去我那拜年提起你才想起来这件事,不过我平时也很少来,照应不到,你以后工作上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郭副编。” 说完还转身叮嘱郭越:“小沈是我一位朋友推荐过来的,能力不错,你往后要多关照一点!” 沈瓷:“……” 那一刻她岂能用“无语”两个字表达,真不知道林广宏是故意的还是确实不懂人情世故,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瞎说了大实话。 郭跃脸色讪讪,应了一声:“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 自此红包环节结束,林广宏离开,郭跃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而沈瓷再度成为了众矢之的,整个上午大家的讨论话题又聚焦在了她身上,好在沈瓷已经习惯,依旧面不改色地工作,写稿,直至午饭之前接到耿律师的电话。 当时办公室里有些吵,第一天上班大伙儿还没从度假状态调整过来,所以几乎没人在好好上班,沈瓷只能拿着手机去了走廊。 “喂,耿律师。” “沈小姐,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你说!” “哦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找江丞阳的代理律师见了一面,也把你昨晚发给我的录音给他听了,经过协商目前他同意撤诉。” “撤诉?” “对,要求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想问下你的意见。” “那耿律师怎么看?” “我啊……”对方笑了一声,“沈小姐,按理说有些话我也不好多讲,但你是陈总介绍的朋友,所以我也没把你当外人,这案子再牵扯下去可能影响会很大,江丞阳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更何况方灼打人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你死咬住不放,最终可能会落得两败俱伤,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吧……沈瓷不觉哼了一声。 她能理解耿律师的想法,实在是江家的势力在甬州过于大了,官商通吃,几乎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所以耿律师觉得以沈瓷和方灼的背景还是少惹为妙,不如息事宁人到此为止。 沈瓷想了想:“好,那就这样吧。” 她收起手机走回办公室,已经到中午饭点了,杨蓓拎着钱包迎面走过来。 “走,小沈,请你吃饭!” 沈瓷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刚好有事要问你!” “……” 杨蓓拖着沈瓷往电梯走,沈瓷愣了愣也就没矫情,可是两人刚走到写字楼门口,面前便拦过来一只手。 “沈小姐,有时间吗?我们老板想请你过去叙一叙。” 她去见江丞阳 阿海虽穿了西装,可还是褪不掉一身的油气,加之大冬天的还假模假样地戴了副墨镜,往写字楼门口一站俨然一副地痞流氓样。 杨蓓见了自然有些害怕,不觉往后退了半步。 阿海也没在意她,只是盯着沈瓷看。 沈瓷轻轻拧了下手指,转身面向杨蓓:“抱歉,中午饭可能吃不了了,我有点事,改天吧。” 杨蓓闻言又忍不住瞅了眼阿海,看着实在不像什么正派人,心里好奇但又不敢多问,只点了下头:“吃饭是小事,你没空的话就先去忙吧,只是……下午需要替你请假吗?” 这话明显是在询问沈瓷,可沈瓷却又转过身去问阿海:“需要我请假吗?” 阿海怔了怔,觉得有些摸不到头脑,最后只敷衍了一声:“这要看江总的意思。” 沈瓷便不问了,又侧过身去跟杨蓓打了声招呼,随后在她惊愕的目光中跟着阿海跨出门,被引着上了那辆侯在路口的宾利。 阿海坐在副驾驶,不时透过后视镜偷看坐在后排的沈瓷,她从上车之后就一直没啃声,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偶尔有点动作也只是侧头过去看看窗外的街景,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似的,更没问要带她去哪里。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啊,阿海忍不住想。 车子开了二十分钟之后出了闹市区,驶到一处别墅区门口,眼看就要开进去了,沈瓷喊了声:“停车!” 阿海愣了愣,回头问:“什么事?” 沈瓷:“我下车买点东西!” 阿海:“买什么?” 沈瓷:“不是要去探望病人么?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去!” 阿海:“……” 前面司机不知怎么决断,转身询问:“海哥,怎么说?” 阿海也把头探到窗外去看了一下,前面大概百来米的地方有间小花坊。 “行了,我陪你一起过去,女人就是麻烦!”阿海颇不情愿地摸着脑门下车,带着沈瓷往前面那间小花店走。 花店背阴,门面也不大。这周围都是僻静的别墅区,再远一点便是学校和一个度假山庄,花店开在这种地方大概也没什么生意,所以走进去的时候店员都捧着热水袋趴在桌子上打盹。 阿海咳了一声,店员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要买什么?” 结果阿海又重重打了个喷嚏,他对花粉过敏,这店里大概是为了节省成本又没有开暖气,所以他很不情愿地指了指沈瓷:“是她,要买花!” 于是店员又立即转过来面向沈瓷:“请问小姐您想买什么花?” 沈瓷那会儿已经站在店里面,环顾四周,问:“探病用的,什么花合适?” “那就康乃馨吧,或者百合也行。” “那就百合吧,帮我包一束。” “好,那您稍等!” 阿海闻言又问:“要多久?” 店员回答:“很快的,几分钟就行!” 阿海:“那你动作麻利一点,我们赶时间!”说完转过身去蹲到门边。 店员大概见他模样不善,也就不敢多说了,乖乖走到一边去扎花,旁边有个小桌子,上面乱七八糟放了好些扎花的工具,皮纹纸,彩带,美工刀和花剪,沈瓷扫了一眼,阿海正蹲在门口抽烟,她便不动声色地将那把美工刀偷偷顺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大约十分钟后沈瓷才抱着一捧花出去,阿海猛地往旁边一站,用手扇了扇。 “走走走,赶紧的,江总要催了!” 沈瓷也没什么表情,跟着他上了车。 车子平缓地驶入别墅区,区内是皇家林园式设计,亭台水榭,假山巧石,最后车子停在后面一栋别墅门口,阿海下车给沈瓷开门。 “沈小姐,到了,请吧!” 她留意四周环境,独门独户的别墅,周围很安静,进门的时候她刻意扫了眼上方,檐下两边各装了监控摄像。 进门便是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只是很奇怪的是大白天把窗帘全都拉得死死的,外面光线一点都照不进来,仅靠屋里的灯照明。 阿海引着沈瓷穿过大厅,后面是一个私家花园,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 “过去吧,江总在里面等你!” 沈瓷抬眼望去,果然有个亭子,只是四周都用幔帘围起来了,大白天的见不得光? 沈瓷顿了顿,最终捧着手里的花走过去,拾级而上,帘子被风吹得有些鼓起来,隐隐约约看到里面坐了人。 江丞阳背阴而坐,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沈瓷已经揭开帘子进去了。 “沈小姐,你这算是来探病?”他大概是看到了她手里捧的花。 沈瓷也不客套,把花搁面前的石桌上。 “江总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另外顺道过来谢谢你。” “谢我?” “对,谢你手下留情,没有继续为难方灼。” “哈哈……”江丞阳突然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大概是扯到了下巴上的伤口,于是又赶紧沉下脸去,“没想到一向清高的沈小姐也会来虚伪演戏这一套,我手下留情?这话怎么说呢,现在应该是我要谢你手下留情吧,毕竟你手里握了我的把柄。” “把柄”是指那位“女学生”的录音。 沈瓷却呵了一声:“江总开玩笑了,我手里那点把柄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只是你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才会同意撤诉。” 听完江丞阳不免鼻子里哼气:“你知道就好,我这人最痛恨别人威胁我,所以你别以为拿了那条录音就能让我怎样,这次放过方灼纯粹是不想把事闹大,再者对方是你……”江丞阳说着便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踱着步子往沈瓷面前靠近。 沈瓷站在原地没动,更何况亭子小,周围围了帘子,她也没什么其他地方可去。 直至江丞阳一直贴到她面前,突然抬手在她下巴上拧了拧。 “再者对方是你,毕竟我们之前也算有过一段,所以这点面子总要给的。”说话间江丞阳还刻意低头在沈瓷耳根上呼了一口气,黏糊糊地弄得她心里直泛恶心,忍不住皱眉往后退了半步。 “江总,请自重!” “自重?哈哈……”江丞阳搓着手指上的滑腻,上面还留着沈瓷肌肤的触感,不觉心神荡漾,“你这算什么?做了婊子还立贞洁牌坊?啧啧……成天一幅誓死不从的样子,估计也就只能骗骗江临岸那个傻子,到我这就别演了,以为我不知道你十年前那幅烂货样!” 沈瓷身子晃了晃,靠在后面的柱子上。 书上总说“所有不能摧毁你的东西只会令你变得更强”,可沈瓷坚信当初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没有真正遭受过绝望,只有真正遭受过的人才会知道那些刀子往伤口烂疮里剐的痛楚。 那些过往的经历没有让她变得更强,只令她麻木地战栗,恐慌,但多少还控制得住,因为她现在面前站的是江丞阳,她与他之间存在的不止是羞辱,还有沈卫的人生,所以沈瓷努力缓了一口气。 她不能泄场。 “江总有话就直说,没必要把以前的事都挖出来,我跟你之间还没到可以聊过去的交情!” 江丞阳被硬生生怼了一句,不过似乎并不生气,只往后退了两三步,神色缓和。 “好,痛快,那我就来跟你说说正事!”遂转身从茶杯下面抽出来一张纸,“看看!” 沈瓷扫过去,是张支票,上面金额还不小。 她顿了顿,问:“什么意思?” 江丞阳:“给你的!” “给我的?”沈瓷哼了一声,“无功不受禄,你有事最好明说!” “明说嘛…这笔钱给你有两个原因,一是让你收拾你弟弟,毕竟当年我失手推了他一把,据说这些年都是你在负担他,虽说已经是废人一个,但还有一口气在,我也不能不管,所以这笔钱一半算是给他的补偿。” “补偿?就这区区两百万?” “怎么,嫌不够?”江丞阳饱含蔑意地又扫了沈瓷一眼,“知道你贪心,之前我爷爷给了你三百五十万你才肯离开江临岸,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就算我撞死一个人赔这张支票也绰绰有余了,更何况你弟弟出事也不能全赖我,是你自己不知好歹,还弄瞎了我一只眼睛,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江丞阳是锱铢必较的性格,所以他一直没去找沈瓷寻仇也算奇迹。 沈瓷费力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费力忽略掉心里的愤怒。 “好,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江丞阳侧过身去笑了一声,“另一半就更简单了,江临岸再过几周就要和温漪结婚,我要你想办法去阻止!” “你说什么?”沈瓷以为自己听错了,“阻止他们结婚?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有什么好处你就不用问了,反正对你也没坏处!你应该不希望他们结婚!”江丞阳用那只尚有光束的左眼盯着沈瓷看。 沈瓷轻轻押了一口气,冷笑:“恐怕你是想多了,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关系!” “真没关系了?” “当然!” “好,那我问你,除夕那晚他消失了一整夜,有记者拍到你拉着他的手从医院出去,这个你怎么解释?” 因果都会有报应 沈瓷一时无言,想了想:“那你要我怎么做?” 江丞阳:“很简单,约他出来,后面的事我来办!” 沈瓷:“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啊……”江丞阳轻轻皱了下眉头,“那你最好考虑清楚,我手里可有你十年前的视频!” 沈瓷一时将手指拧紧,感觉胸口的气都有些喘不上。 “想用视频威胁我?” “也算不上,但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瞒着那些事,戏演得很好啊,不知道你周围人知道你的真面目之后会是什么反应!”末了他又加了一段:“特别是江临岸,他是不是一直以为你高风亮节,所以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要哪天我把你以前的视频放给他看,啧啧……亲眼让他看看你十几岁的时候在床上有多风.骚,是不是挺有趣?” 以前她也曾想过那些事曝光,会害怕,会无助,但却不曾像现在这般恐惧,大不了她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反正已经打算好这辈子都一个人过,闲言碎语可以让她痛苦,却不足以要她的命,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细想还是一个人,可却越发不愿意暴露自己,恨不得在身上罩上几千层壳,让那些过往永世都别见光。 会死的吧,沈瓷觉得,如果有天江临岸知道了那些事,看清她的真面目,她会真的痛死的吧。 江丞阳盯着她眼底的情绪变化,从痛苦,挣扎,最后再到恐慌,瞧着可真带劲啊,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在几秒之间情绪起伏如此之大。 江丞阳:“怎么样,干不干?” 沈瓷拧着指端,又狠狠缓了一口气:“我要知道原因!” 江丞阳:“说了,你只要照着我的意思去做就行!” 沈瓷:“可我必须知道原因!”说完直直看着江丞阳。 江丞阳顿觉右眼疼了一下,抬手捂了下脑门,可能十年前那种戳穿眼球的痛感过于深刻了,他别过脸去有些不敢看沈瓷的眼睛。 顿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行,那我不妨明说吧,我要把江临岸踢出联盛,这里已经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沈瓷明白过来,江丞阳是打算将他彻底扫地出门,可苦于没有借口。 虽说江临岸从血缘上来说已经不是江巍的孙子,事情也在网上曝光了,可江巍一直没有正面表态,甚至叫人企图把这事在媒体上摁下去,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恒信项目是由江临岸发起的,无论技术还是资源都掌握在他手里,而联盛前期也投了20的资金,一旦恒信不保,联盛也要跟着承担损失,所以一时半会江巍也不能把他怎样,甚至明面上还要继续承认他是江家人,倒不是江巍胸襟宽广,也不是他惜才如命,说到底他只是以一个商人的角度从大局考虑。 可是江丞阳不这么想,他以前就跟江临岸不和,现在知道他不是江家人,而自己的父亲当年为了救他甚至丢掉了性命,心里就更容不下这口气,所以想方设法要把江临岸赶出去,但也知道明着干不行。 更何况江临岸现在手里还有一个恒信可以当他的护身符,如果项目不幸成功了以后要除掉他更难,所以江丞阳必须想办法尽早解决。 “现在他肯定是哄着温漪不放了,无非因为梁文音的背景,如果真让他娶了温漪,以后鼎音就会成为他的保护伞,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所以必须阻止!” 江丞阳审时度势,知道鼎音将是江临岸最后一条退路,而连接双方的便是他与温漪的婚姻,由此看来他肯定是不希望两人结婚的,于是便想到了沈瓷。 沈瓷哼了一声,问:“你和江临岸有什么深仇大恨?” 两人不合这是事实,之前做“兄弟”的时候就互相没有好脸色看,但非要做到赶尽杀绝这一步,沈瓷实在想不出原因。 江丞阳又往前进了一步。 “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尽早扫除威胁!” “可他并没威胁到你什么?” “并没有威胁到我什么?”江丞阳重复沈瓷的话,面带嘲讽,“你真以为他这些年没有算计过我?他什么东西,多疑,猜忌,做事都是步步为营,没耍手段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 “还有,他野心这么大要的岂止一个恒信,你不知道他养了一个侦探公司?这些年虽然没有明着整我,但背地里到处收集我的把柄!” “……” “对,我承认我做过一些不合法的事,但现在做生意哪个是干净的?与其留着他这个后患,不如趁机尽早除掉!” 江丞阳也没瞒着沈瓷,以前念在江临岸姓江,就算江巍不待见他,但江丞阳也不敢胡来,现在血型查出来他竟然是野种,那这事就好办了,江巍顾及大局不能办的事,不如他来办,一是江丞阳也想扫除这个障碍,二来算是替江晏报仇。 沈瓷已经摸清了江丞阳的意图,往前进了一步,稍稍收拾情绪。 “这是你和他之间的恩怨,没必要把我扯进来,就算以前我跟他的确有过一段,但现在他要和温漪结婚了,我约他出来他也未必会同意。” “这点你就不用诓我了,他对你……”江丞阳欲言又止,嘴巴扯着笑了笑,“这么说吧,江临岸做事一向很谨慎,所以这么多年也没给我留下什么破绽,以前我想弄他都弄不了,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有你啊,就冲他愿意为你挡子弹的那股傻劲,你说说,他能不理你?” 之后沈瓷面无表情,江丞阳又等了一会儿,催:“你收了这笔钱,只需要约他出来见一面,后面的事我会安排,怎么样,干不干?” 他是笃定沈瓷会成为江临岸的牵绊,也笃定沈瓷会受他威胁去破坏他们的婚礼,现在就只差沈瓷点头了。 彼时园子里阳光四溢,微风轻朗,周围帘子被吹得左右摇晃。 江丞阳也不催了,使出了十二分耐心去等。 “你不需要急着给我答案,要不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他又背过身去拿了桌子上的茶杯准备喝茶,却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 “不需要考虑,我跟江临岸已经没有关系,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所以你的要求我恐怕做不到,至于那些视频,随你吧,我无所谓。” 江丞阳一时愣住,等回过头来的时候沈瓷已经揭来帘子准备走出去。 “你刚说什么?无所谓?”情急之下他上前拉住她。 沈瓷皱着眉甩开手,揭开的帘子外面有光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光韵,而江丞阳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挡住眼睛。 “你真无所谓?” “无所谓!” “可你有没有想过视频曝光的后果?” “想过,无非就是流言蜚语受千夫所指。” “就不怕?” “怕啊,可怕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够了,再说你也怕的吧。” “我…我怕什么!” “那我就更不用怕了!” “……可你真希望江临岸看到那些东西?” “当然不希望,可是我有其他选择吗?” 若有选择,她情愿那些过往都随她的尸体最后烂在泥土里。 “你拿视频逼我,让我去绝他的后路,如果要在我和他的未来之间选一样,我肯定选后者。” 江丞阳一脸惊色,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啊。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他跟温漪结婚了,以后还能想到你?再让他知道你以前做的那些烂事,恐怕躲你都来不及,所以你为他做这么大牺牲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啊,到时江临岸和温漪风光大婚,受众人祝福,而她那些耻辱的过往却会见光死,就如被人剥光了外衣露出里面丑陋的面目一般,等待她的只有无休止的耻辱和谩骂,怎么算这都是一桩十分不划算的事。 沈瓷这么精于算账,她怎么会算不到这里面的利弊关系,可是她真的无所谓了,像是累到一定极致,抑或是寻找一丝解脱。 “任何人和事都会有个结局,就像因果报应,我当年做的那些事,还有你和李大昌做的那些事,如果最终都要下地狱,那不如我们一起?”寒凉的笑容像罂粟一样绽放在沈瓷脸上,皓日当空,却令人不寒而栗。 江丞阳猛地抖了下身子,面前女人已经揭开帘子拾级而下。 “江总,我先走了,好好养伤吧!” 他回神之时沈瓷已经走到亭子下面,正午的微风吹拂她的发丝,背影坚定而挺直。 阿海凑近的时候江丞阳还保持刚才的姿势站在帘子后面,沈瓷早已绕过假山走远。 “江总,那女人怎么说?” 江丞阳稍稍侧身,猛地把手里凉掉的茶杯扔到桌子上。 “不知好歹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得阿海也顿了顿,缓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她不肯配合?” “配合?我看她是这几年活得太舒心!” “那……江总的意思是,把那东西散出去……” 暗影中仅剩的一只眼睛冷光奕奕,嘴角轻轻往上扯了扯:“先不急,弄一份出来,我先发给她自己看看!” 注意江丞阳 沈瓷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考虑是否要给江临岸打个电话,但顾忌到可能不方便,毕竟说好不联系的,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只给他发条短信,关于短信内容沈瓷又斟酌了好久,最后打算才去言简意赅的方式,所以只发了一句话:“注意江丞阳!”。 信息刚刚发出去,对面突然挥过来一只手。 “小沈,忙啊?” 沈瓷抬头,见杨蓓站在自己桌子前面。 “有事吗?” “没…就过来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上班的?” 沈瓷顿了顿,回答:“两点多吧,谢谢你帮我请假。” “哎呀小事啦,本来不想说的,可偏偏下午郭副编来找你,对了,她好像找你有事,你去见过她了吗?” “见了,工作上的事。” “哦。” 随后聊天又陷入僵局,沈瓷继续盯着电脑看,杨蓓站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憋不住,开口问:“那个…” 沈瓷:“还有事?” 杨蓓:“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就好奇……最近网上不是一直传江临岸不是江巍亲孙子么,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道听途说,可前几天一个圈内朋友告诉我,说是亲子鉴定都出来了,只是江家那边一直摁着没曝光,但江临岸不是江家种这事基本已经板上钉钉,所以想来问问你。” 沈瓷一时顿住,杨蓓平时并不是喜欢打听八卦的人,这不像她的风格啊。 “怎么会突然来问我这事?” 杨蓓讪讪笑了笑:“哎呀也不瞒你了,前阵子江临岸要娶温漪,联盛的股价也跟着一路涨,所以我和朋友就一起入了点联盛的股票,可现在突然冒出来这档子事,我怕江临岸被扫地出门,到时候恒信项目受影响,联盛的股价也会跟着跌,所以想来跟你证实一下,如果真这样我得尽早把手里的股票出手啊。” 沈瓷:“……” 原来是这原因,可弄得沈瓷一时不知该如何接。 杨蓓自觉来向沈瓷求证这事有些尴尬,于是撩着头发又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不方便说啊?不方便说就算了,我还是尽早抛掉吧,毕竟看这形势他和温漪最后能不能结成婚都悬。” “不会,三周后他和温漪的婚礼肯定会如期举行!”沈瓷突然抢话,斩钉截铁的口吻弄得杨蓓更加尴尬。 说完沈瓷也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目光又转到电脑屏幕上,冷冰冰地说:“抱歉,我还有稿子没写完。” 言下之意是“你八卦完可以走了”,可杨蓓反而更加来了兴致,干脆趴在了办公桌的一侧隔断上。 “别啊,再聊聊嘛,就说中午不是有人来接你么?当时好像听你说了什么江总……来透露一些呗,是不是你和他还保持联系?” 杨蓓今天似乎是要铁了心挖八卦,沈瓷却无意应付,只草草敷衍:“没有,我跟他早就没什么关系!” “真的?” “当然!” 可话音刚落沈瓷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响,屏幕上赫然跳动着一个大大的“江”字,等她拿过手机已经迟了,杨蓓眼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沈瓷只能起身站起来。 “抱歉!” 她拿着手机往外面走,杨蓓笑着瞥了眼沈瓷消失在走廊上的背影。 “小样儿,明明一直在联系,还骗我!” …… 沈瓷握着阵阵作响的手机走出去老远,但最终她都没有接,直至旋律几次反复在封闭的楼梯间里无人回应,那边才终于死心,沈瓷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往回走,手机又“滴”了一声。 他大概见她不接电话所以改了短信。 沈瓷把短信打开,草草一句话:“为什么不接电话?”单从字面看似乎没什么语气,但沈瓷几乎能想象到他躲在某处编辑这条短信时怒目横生的样子,不觉嘴角往上扬了扬,可是发她短信也没用,沈瓷直接删除,依旧没回复。 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沈瓷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真不该啊,不该发短信提醒他注意江丞阳,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务必要忍住,要忍住! 沈瓷就一路想着走回了工位,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同事都走光了,杨蓓也已经回去,免了一番口舌,自觉清静,她便想留下来加会儿班,顺便把年前欠的两篇稿子弄完,可刚坐下手机又开始响,这次换了来电名字。 沈瓷扫一眼便接了起来:“喂!” “姐……” 二十分钟后沈瓷开车抵达夜市,这里整片全是夜排档,以前都是露天的,可天气转凉之后全都搭起来棚子。 放眼过去一水儿五颜六色的塑料棚,沈瓷早就不记得上次方灼带她来吃的是哪一间了,只能一家家找,找了大概十分钟,总算见方灼蹲在某顶大鹏的柱子旁边在抽烟。 沈瓷走过去。 “等很久了?” 地上的人听到声音抬头,盯着沈瓷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猛吸了一下被冻得通红的鼻子。 “没有,我也刚到!” “那进去吧!” “行……” 方灼率先起身往棚子里走,找了间靠里的塑料桌坐下,沈瓷也跟着坐到他对面去,盯着看了一眼, 瘦了,颓了,胡子拉渣的,也没戴眼镜,看着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进去几天还给你们剃头了?”沈瓷打破僵局。 对面方灼拿手摸了下光光的脑门:“嗯!”算是回答了,与平日絮絮叨叨的样子简直判如两人,沈瓷也不再说什么,直至服务员走过来。 “两位吃点什么?” 方灼这才抽过菜单,却递给沈瓷:“我眼镜没了,看不清上面的字,还是你点吧。” 沈瓷顿了一下,接过单子随便点了几样,服务员走后桌上再度陷入僵局。 冬天这种夜排档其实没什么生意,饭点也就寥寥两三桌客人,门外不时有风吹进来,方灼不禁缩了下脖子。 “妈的真冷啊,进去的时候我记得还有三四度。” “嗯,那是一周以前了。” 一周以前甬州确实还有三四度,可春节期间气温直线往下跌,最近两天最高温度也只有零度,方灼身上那件毛衣外套明显不抵寒,于是他招手又叫服务员送了热茶过来,托着壶底先给沈瓷倒水。 沈瓷不觉皱了下眉,因为烟扬起来刚好熏到她的眼睛。 “什么时候学会的?” “嗯?”方灼还没懂意思。 沈瓷便拿眼梢往他指端夹的烟头上扫了一眼。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 “这个啊……”对面男人讪讪又拎着水壶坐到椅子上,“刚等你的时候无聊,就去对面超市买了一包。” “抽得惯?” “还行!” “……” 那顿饭两人吃得都很安静,方灼不说,沈瓷也不问,仿佛他对她怎么摆平江丞阳同意撤诉的丝毫不感兴趣,而她也不想知道除夕那天他为什么会突然去找江丞阳打架包括在看守所里拘留一星期的“牢狱”生活到底怎样,只是一顿普普通通的饭,两人吃了三菜一汤,外加一个羊肉明炉。 明炉真是一个好东西,热乎乎地可以驱走寒夜里的凉意,最后是方灼抢着买了单。 从夜市出来取车,沈瓷站在车子旁边,回头见方灼缩着肩膀靠在灯柱子上,头顶的白光打下来,照得他光秃秃的脑门发亮。 沈瓷不禁又吸了一口气,问:“之前住的房子退了吧?” 方灼瞄了一眼,低头哼气儿:“嗯。” 沈瓷:“那你今晚打算住哪儿?” 方灼:“不知道,可能随便找个旅馆吧。” 沈瓷顿了顿,开了车门。 “走吧,这两天先住我那去!” 沈瓷把车子直接开进晶钻豪庭,方灼揣着手跟她上楼,门打开,灯亮起,整个宽敞的客厅展露无遗。 方灼这才瞪着眼睛转向沈瓷。 “姐,豪宅啊!” 沈瓷正在换鞋,闷头回了一句:“周彦的房子!” 旁边便不再有声音了,仿佛“周彦”两个字是消音器,等沈瓷换好鞋抬头的时候方灼已经站在客厅中央,目光四面飘了一圈,转过身来苦笑:“也难怪,他有这家底。” 沈瓷:“嗯,他爷爷是著名的消化科医生。” 方灼:“我说的不是他爷爷,他爷爷并不算什么。” 沈瓷:“什么意思?” 方灼:“他外公是萧镇远,联盛的大股东!” 沈瓷一时愣住,继而嘴里淡淡吐了几个字:“难怪啊…” 方灼:“难怪什么?” 难怪他从小会和江临岸一起长大,也难怪他会和江家人走得那么近,原来是一伙儿的。 沈瓷笑了笑,拎着手里的拖鞋过去扔到方灼面前:“没什么,把鞋换上吧,先去洗个澡。” …… 联盛大楼,办公室。 江临岸已经反反复复把沈瓷那条短信看了很多遍,直到于浩过来敲门。 “你找我?” “最近江丞阳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就窝在乡下别墅里养伤,怎么突然问这个?”于浩有些奇怪,江临岸捏着手机在桌上翻了个个儿。 “叫人多留心一点,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你是说他会趁这次机会把你踢出联盛?” 江临岸扬唇一笑:“这不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想做的事吗?以前多少还顾忌老爷子那边,现在我都不姓江了…”言语里有掩饰不住的落寞,却不再往下讲。 于浩见他眼神不对劲,稍稍叹了一口气:“那老爷子的意思呢?” “他?他在那位置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何况几个股东目前还是替我说话的,毕竟口袋里还有钱投在恒信里面,但这种局面也只是暂时。” 江临岸何尝看不透目前的形势,江巍暂时不敢拿他怎样也只是看在恒信的面子,而几个支持他的股东也无非想要守住那些投资,所以目前局势尚能保持平衡,可一旦恒信出现问题,联盛投的那些钱打了水漂,江临岸几乎可以直接预料到那时的局面。 战场无父子,商场无伙伴,谁能真的无条件永远支持你呢?就江临岸目前所处的局势,结果无非就是两种,要么功成名就受万人敬仰,要么身败名裂然后树倒众人推。 于浩也知江临岸的艰难,短短几天感觉他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 以前说恒信败了他在联盛大概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可那会儿毕竟还是江巍的孙子,单一个姓氏想想江巍也不会真的不管,可现在他已经不是江家的二少爷,一旦恒信倒了他就真的会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毕竟他把什么都赌上了,压力简直难以想象。 于浩又故作轻松的呼了一口气:“行了你也别想太多,一时半会儿那帮老家伙还动不了你,再说你不是快跟温漪结婚了嘛,有梁文音挺你,放心啦……”于浩大概是想安慰的,可椅子上的江临岸却握着手机低头哼气。 挺可悲的吧,最终还是要牺牲掉一些东西来获取利益。 江临岸脑中又浮现出除夕那晚沈瓷站在楼顶的模样,夜好深啊,感觉这个冬天无穷无尽。 “你先下班吧,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他挥手示意于浩出去,于浩转身却瞄到茶几上还没拆开的外卖袋子。 看来晚饭又没吃啊,再转身之时只见江临岸已经重新投入工作中,目光盯着前面的电脑屏幕,蓝光幽幽,眉头生紧。 于浩觉得有话又说不出口,只能淡淡将笑一抿,揣着裤兜出去。 冬天日头短,所以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转眼又是三天过去了,沈瓷在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方灼的电话。 “姐,我买好车票了。” 沈瓷丝毫不惊讶,他年前就打算要走的,行李都已经打包寄了回去,要不是因为突然冒出江丞阳这档子事,这会儿他早就应该在家晒太阳了。 “嗯,具体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一点半。” “那晚上一起吃顿饭吧,算是帮你践行!” 那边一时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好,但你别喊其他人了,就咱俩。” “可以,想去哪里吃?” 那边似乎又想了想:“外头冷,要不就在家吃吧,我尝尝你的手艺!” 沈瓷:“……” 我要去北京了 沈瓷难得不加班,到点就收拾东西走人了,杨蓓见了还特意问了一句:“晚上有饭局啊?” 沈瓷没回答,只笑了笑:“有事要回去。” 下班路上她顺道去了趟超市,好久没在家里开伙了,冰箱都是空的,沈瓷一趟采购便大包小包拎了好多袋子,进门的时候方灼赶紧吸着拖鞋过来帮忙。 两人把东西拎进厨房,沈瓷挑了一些出来,剩下的全部一样样摆进冰箱。 方灼过去挑着袋子看了一眼,对虾,螃蟹,排骨,还有两样蔬菜,看来今晚口福不浅。 “需要帮忙吗?” 沈瓷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身上仍旧是那件毛衣外套,连续穿了三天袖口都起球了,一副颓兮兮的样子。 “算了,你出去呆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 方灼也没客气,把手揣裤兜里就走了。 沈瓷做饭很快,一小时后菜都上桌了,三菜一汤,外加一笼大闸蟹。 方灼看着灯光下油面橙黄的蟹壳,不觉嘴里啧啧:“要再来一壶酒就好了。” 甬州这边喜欢用黄酒配螃蟹,小壶装着放火上烫热,里面撒些姜丝和枸杞,说是能去蟹黄里的寒气。 沈瓷把围裙脱下来挂到椅背上。 “黄酒没有,红酒倒还有两瓶。” 方灼眼睛立马放亮:“那赶紧去拿啊!” 沈瓷:“……” 她把酒拿了过来,方灼抢过去先看了一眼,随后发出惊叹:“这一瓶得上千吧,照你这艰苦朴素的风格肯定不是你买的,快说,哪来的?” 哪来的呢?沈瓷想了想,要追溯到大半年之前,她曾用一瓶网购促销七块钱的白酒打发过江临岸,自那以后他便会在沈瓷的住处常备两瓶红酒,以免再委屈喝劣质的烧得胃疼,而此时这两瓶自然是江临岸留下来的存货,只是沈瓷不会说。 她只淡淡笑了笑,拿了开瓶器过来扔给方灼。 方灼以前是话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侃侃其谈,可这阵子却变得越来越沉默,而沈瓷本就喜静,所以一开始两人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但好在有酒,酒能撕开人封闭的外衣,把一直藏在内里的东西露出来。 半巡酒下去,方灼蔫蔫的脸上开始泛出红晕,死气沉沉的眼睛也开始活络起来了,他用筷子敲着吃干净的螃蟹壳嚷嚷:“嗯,这酒真好,菜也好,房子更好!” 沈瓷:“……” 方灼:“连着这锅碗瓢盆都看着特别高档,还有这吊灯,这家具,椅子,沙发……姐,你看看…”他起身用筷子胡乱指着四周,走路左右摇摆。 沈瓷知道他酒量一般,这会儿大半瓶红酒下去怕是已经到极限了,只能过去摁住他的肩把他重新扣到椅子上来。 “行了,别喝了。”她去抽他手里的杯子,可转身之时手臂却被方灼扯住,任由沈瓷抽了几下都没抽出来。 她不禁皱眉,轻吼:“你喝多了!” 椅子上的人却摇头,半个身子几乎就直接挂在沈瓷的手臂上。 沈瓷觉得有异样,弯腰下去看了一眼。 “怎么了?” 方灼依旧摇头,可露出来的目光中似憋着一股劲,好一会儿之后才抬起来,沉沉开口:“我明天的车票不是回山东。” “不回山东?那你去哪儿?” “去北京!” 沈瓷猛一愣,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去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挣钱,拼搏,实现理想!”方灼说得义愤填膺似的,沈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几个词的涉及面太光,具体点!” “具体点……具体点就是……”方灼又笑了笑,依旧扯着沈瓷的手臂,“我要去北京当一个职业摄影师,去拍一些我一直想拍的片子。” “然后呢?” “然后我得成功,最好一举成名…至少也要混个名堂…出来……” 方灼的话说得支离破碎的,可是沈瓷能够抓住里面的意思。 “你去北京是为了陈韵?” “嗯。” “有意思吗?” “没意思。” “那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我不甘心……” “你有什么不甘心?” 方灼狠狠搓了下脸。 “她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要什么呢?无非就是钱啊房子啊地位啊,这些我现在是没有,所以你们都觉得我配不上她,但我可以努力啊,我会努力去争取…” “争取到之后呢?” “之后……”方灼一时顿住,好像沈瓷问了个他一直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他还认真想了想,随后哼出声,“争取来之后我再一样一样甩到她脸上,她要的那些钱啊名啊地位啊……统统甩过去,然后告诉她,当初是她选错了,这些东西我也同样可以给!”方灼说得怔怔有理,布满红血丝的眼眶内又像憋着巨大的委屈。 沈瓷不觉闷了一口气。 “你这样跟江丞阳又有什么分别?” “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同样是仗势欺人,同样是憋着一股劲去逼对方,我觉得并没什么区别。”沈瓷非要和他争论到底,弄得方灼涨着通红的脸。 “不……肯定不一样……你怎么可以拿我……拿我和那个畜生比…”他咯咯噔噔,像是受了莫大的不公平,可一时又说不出充足的理由来,最后瞪着沈瓷,“至少……至少我是爱她的呀!” 看看,又是以“爱”的名义。 沈瓷忍不住哼声:“爱她你就能去捅江丞阳?爱她你就能不珍惜自己?爱她你还总让她一直为你担心?” “我……” “先不说你和她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就问你,你懂什么叫爱吗?” “当然!” “好,那你说说,什么叫爱?” “……” 方灼一时又没声,但眼神里的挣扎在昭示着他想努力回答这个问题。 沈瓷摇头,又问:“好,就算你真的爱,那我问你,你这趟去北京,若干年之后如果真的功成名就回来了,把那些东西统统甩她脸上,你又能改变什么?” “……” “她还是江太太,你还是那个破坏婚姻的第三者,你们彼此之间都已经互相失去了,包括将来,包括现在,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寥寥数语却如醍醐灌顶。 方灼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里面似有千头万绪,无数种挣扎和不甘在互相碰撞,可到最后也只能狠狠握拳,忍着疼痛傻里傻气地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心里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你看打也打了,吵也吵了,就连孩子都有过了,我为她差点豁出命,可到头来却只换来一句‘你走吧,以后别再联系’,那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睡?睡了又不承认,不接受,姐,你说说,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样?” 说到最好方灼再度扯住沈瓷的膀子。 沈瓷知道这些都是醉话,是感情卑微无助到骨子里之后才会生出来的不甘与焦灼,总觉得我为了爱你已经牺牲这么多,你为什么不给我对等的回应? 人到此处难免会觉得不公平,随后就会把自己逼进一条死胡同,可是何必呢? 世界这么大,人生那么长,爱可以成为你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别执念,更别让它成为彼此的牵绊。 “每个人对待感情的处理方式不同,陈韵没有要求你做什么,更没有要求你去捅江丞阳,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当然,或许你的选择也没有错,就如这次去北京,换份工作打拼,我觉得挺好。”这不是安慰,是沈瓷的真心话。 如果一个城市呆久了,呆得没有出路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确实很明智。 “或许哪天我也会离开这里。”她突然喃喃自语,但声音极低,醉醺醺的方灼应该没有听见。 沈瓷也没打算说给他听,只用手拍了下他的胳膊。 “好了,别喝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坐车。” 她过去收了方灼的杯子,正要端走,听到身旁的人突然开口:“姐,你不难过吗?” “我难过什么?” “江临岸,再有两周他就要娶别人了,你难道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沈瓷顿了顿,继而嘴角微弯:“我不需要有什么感觉,他娶温漪早就已经是既定事实!” “可是你总会难过的吧,就像当初我知道陈韵要和江丞阳结婚一样,那段时间我觉得跟世界末日也没什么差别,每天都喘不过气,难过得要死……” 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与别人走入婚姻殿堂,从此以后他们会日夜厮守在一起,而你呢,你将被彻底排除在外,成为他生命中再也无光紧要的人。 可是沈瓷觉得一点都不难过啊,相反还有些宽慰和欣喜。 “并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也不会是什么世界末日,失去谁日子都得照样过,而且有时候选择并没有对错,只有相对而言的好与坏。如果他选择温漪可以获得更好的结果,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应该感到欣慰,并为之祝福,然后放开手,去过好自己往后的生活。” …… 吉仓校长住院 隔日沈瓷下班,方灼已经走了,没有当面道别,只在客厅的桌上压了一封信。 “姐,我走了,有些话当面不好意思说,觉得矫情,但不说心里恐怕不安,所以就在这里说了吧。谢谢你,谢谢你当年把我留在身边,谢谢你这两年在工作上一直照顾我,也谢谢你找律师帮我打官司。昨晚你说的那些话我会记在心里,或许有一天也会想明白,到时候希望自己能够功成名就地回来。 还有,这两年总想为你好好拍张照,可是一直没机会,前几天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拍了一张,已经洗出来放你房间里……” 沈瓷推开卧室的门进去,开了灯,靠窗的地板上果然放了一面相框,相框很大,大概有一米多长,照片上是沈瓷坐在灯下看书的样子,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插着额头垂下来的头发,稍稍侧身,刚好露出大半张脸…… 两日后沈瓷再度收到方灼的信息,里面还夹了几张他新住处的照片,至此她才知道方灼去北京签的是一个工作室,以拍各种短片为业。 “姐,这是我在北京的新号码,你存一下,保持联系!” 沈瓷没有问他在北京的具体情况,只回复了一句话:“好好干,别为其他人,只为你当初的理想。” 她还记得之前方灼获了一个市里的微电影大奖,当时请了一伙人去夜排档吃饭,他曾举着酒杯在人潮挤挤的夜市里大喊:“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日短夜长,路远马亡……” 当时觉得那样的方灼特别豪气,特别man。 方灼走后屋子里再度恢复冷清,沈瓷又变成了一个人,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想,最近一年多时间她周围的人好像一直来来往往,先是陈遇,他们离了婚,流了孩子,继而关停新锐与共事两年的下属分开,随后进了联盛,在联盛认识了新的一批同事,可是没多久她又离开了,重新换到初芒,初芒这边有新的上司和同事,每天在一起共事,朝夕相处,可沈瓷知道这种状态也只是暂时的,谁都会走,谁都会离开,他们早晚也会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期间阮芸去世,李玉秀去世,陈延敖和李天赐也相继死亡,另外还有曹小伟,曹小伟的母亲,赵岗村的赵小京,这些人虽然只在自己的生命中匆匆而过,但多少留下了一些印记。 剩下那些还在的人,陈遇,陈韵,周彦,还有已经去北京追求理想的方灼,曾几何时这些人在她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可是他们来了又走,沈瓷知道早晚也会消失。 至于江临岸,自那条冲动的短信之后沈瓷便没再跟他联系,甚至媒体上一切关于他的新闻都懒得看。 那段时间的沈瓷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还没和陈遇结婚,刚刚从苏州到甬州安顿,每天的生活便是清晨早起上班,夜晚归家做饭,早晨还是习惯白粥配煮蛋,晚上自己简单吃一点之后窝在沙发上看书。 日子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单音节循环,就像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唯一与一年前不同的是沈瓷最近睡眠状态得到了明显改善,基本不会失眠了,噩梦也少了很多,饭量也比以前大了一点,就连杨蓓都说沈瓷最近大半个月好像长胖了,下巴不再那么削尖。 沈瓷也感觉到所有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向她之前所设想的,开阔的方向发展,这真是一个好现象。 二月底的时候沈瓷开始整理东西,因为新房东那边答应她三月可以搬过去住,所以她每天下班回来之后就收拾一点东西。衣服和生活用品倒还不算多,主要就是书,整整两大柜子摆得满满的,想想也是可怕,她从凤屏出来也有十一年了,钱没存到,本没存到,到现在连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都没有,唯独存下了这么多书,数数大概有上千本。 别人只当她性情寡淡没有什么癖好,可事实并非如此,要谁看到她这么多存书就会知道她对书爱得火热,可以不买新衣不买鞋,但定期一定要买书,杂志一年也要订好几本,看完都不舍得扔,全都一摞摞码在箱子里,走哪带哪儿,像是存了万贯家财似的,可其实全部卖光都只值废纸的钱。 几天下来沈瓷已经理了七八箱书出来,可看看书架上起码还有一大半。 以前星鑫家园那边好歹还有一个小书架,但这次租的房子连个架子都没有,这么多书全部带过去肯定没地方摆,沈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忍痛割舍掉一部分,于是只能把理好的书又全部翻了出来,一本本筛选再重新码进箱子。 弄完之后她给阿健打了通电话,那边好一会儿才有人接,沈瓷以为对方睡梦中被自己吵醒了,颇有些过意不去。 “抱歉,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 “没有,哪里的话,沈小姐您找我有事啊?”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刚理了些书出来,过两天我打包寄给你,到时候你可以放到学校图书馆,孩子们都能看。” “有心了,我替孩子们先谢谢你。”阿健的声音好像带着喘,仔细听还有风声传过来,不像刚从睡梦中起来。 沈瓷觉得有些奇怪,问:“你还没休息?” “没呢,去了趟西宁,正在回学校的路上。” “去西宁做什么?” “校长在那边住院化疗,我带几个孩子过去看看。” 沈瓷心口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刚住进去的,我本来想打电话跟你讲,可校长不让。” 沈瓷微微缓了口呼吸:“那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不清楚,医生建议先化疗一个疗程。” “为什么不直接做手术?” 阿健似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我也建议手术,可医生说校长的病已经到了中晚期,现在再做手术没什么意义了,目前只能通过化疗稳定病情。” 沈瓷一时僵住,好一会儿才找到一点模糊的声音。 “为什么拖到这么晚才去西宁医院看?” “我劝了啊,早几个月刚查出腰上有瘤子的时候我就劝他去看,可他僵着不肯,说没钱,后来你来青海又给我留了一张卡,这下有钱了吧,他又说这钱不能花在给他治病上,结果他把钱拿出来全部修了宿舍和操场,这事他还不准我跟你说,全给瞒着,直到前几个月你又打了一笔钱过来……”阿健声音开始发沉发哑,“你一下子打了几百万,巨款啊,这下总该有钱了吧,他也愿意去看了,可去医院检查下来说太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 沈瓷那晚睡得不好,梦里梦到她第一次去青海的场景,那是她刚从凤屏到苏州的第二年,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温从安突然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去个地方,沈瓷为此还激动了好几个晚上,以为温从安要带她去哪玩,结果几天之后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把她接到了同仁。 那时候的同仁学校比现在还要破,教室漏风,宿舍漏雨,更没有食堂和三层楼高的图书馆。沈瓷看着面前几栋破破烂烂的土胚房一脸怨气,当场就跟温从安撩了脸子。 “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带你来看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穷乡僻壤还有一群苦兮兮的孩子!” “但是这里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穷,一样破,一样苦不堪言,我以前都见过,都受过,不想再看了。” 沈瓷曾发过誓,再也不要回凤屏那种地方,可温从安却偏把她带去了同仁。 他说不一样,可那时候在沈瓷眼里所有穷困闭塞的地方都是地狱,那里肯定会充满谎言,欺骗,肮脏和一切龌龊的勾当,直到她在同仁住了几天,看到学校的老师半夜起来给孩子盖被子,看到吉仓校长一个大老爷们儿坐在办公室给学生纳鞋底,更看到孩子们端坐在课堂朗读课本,粗糙干裂的脸上笑容满满,竟比高原上的烈日还要灿烂,那一刻沈瓷才知道这儿与凤屏果然不一样。 “穷能生恶,但不是所有贫穷的地方都会长满恶果,先前你所受的那些苦都已经过去了,它会成为你生命中再也割舍不去的一部分,可是孩子,你不能因此就仇视贫穷,相反要变得更加宽容,更加柔软,让善良治愈你那些受难的伤口,也让善良令你变得更加坚强。” 当年温从安站在贫瘠的高原上对沈瓷说了这么一席话,当时她并没有完全听得懂,直到几年后温从安去世,她寻着他的轨迹依旧每年去青海看望那些孩子,捐钱捐物,也享受孩子们带给她的平和与幸福,那时候她才真正理解温从安的用意。 如果说是温从安救了沈瓷,把她从那片贫瘠的大山里带出来,那么真正治愈她的便是青海那块土地,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还有愿意把青春和岁月都奉献给那块土地的人。 因为是他们让沈瓷看到了这世界的另一面,美好温柔的一面,与凤屏截然不同。 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和你在一起 要送去青海的书太多,为了节省费用沈瓷没有寄快递,而是走的货运物流。 她下班之后把打包好的书全部送到物流站,办妥之后又给阿健打了通电话。 “书我已经寄出去了,走的包裹物流,东西会直接送到西宁,到时候会有人打电话让你过去取,一共五箱书,其中四箱写了编号的你都放到学校图书馆,最后一箱没有编号的麻烦你交给曲玛和扎西。” 沈瓷仔细交代了一遍,阿健一一应了,末了还问了一句:“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 她这才环顾四周,自己正站在一个露天的物流中心,周围灯光硕亮,巨大的卡车排成队连在一起,也有好些加班的工人还在装卸货品,旁边站了准备连夜发车的司机,而不远处的一个大棚下面吵吵嚷嚷,大约有十来个裹了大袄子的人正围在一起,仔细听才知道他们在打牌,为了几块钱的输赢非要争个面红耳赤,好像全然不顾这零下五六度的天气。 沈瓷却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把围巾往脸上又裹了裹。 “我还在物流中心,正准备回去,学校那边孩子们是不是都已经休息了?” “没呢,刚吃过晚饭,被我拉了几个兔崽子在食堂帮忙。” “怎么要孩子帮忙?” “没办法,人手实在不够啊,之前食堂做饭的走了一个,校长又住院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轮流叫孩子留下来做一点事。” 沈瓷几乎可以想象到阿健独自在那边焦头烂额的样子。学校原本就缺人手,现在吉仓校长又住院了,只留阿健和其余两个老师,最近似乎也没志愿者过去,光景怕是真的很狼狈。 沈瓷想了想,说:“你明天要是有时间,去复印一份校长的病例寄给我,包括他的检查报告。” 阿健:“你要这些做什么?” 沈瓷:“我试试吧,要是可能的话,我想把吉仓接到甬州这边来治。” “那真是太好了,西宁的医疗水平肯定不如甬州,如果校长能去那边治说不定还有救。”阿健像是在一片黑暗中又重新看到了光明。 沈瓷却忍不住吞了一口气:“我也只能说试试,你先把病历寄过来再说。” “好,我明天就去办,沈小姐,真的……真的我替校长还有那些孩子谢谢你,你不知道,这些年多亏校长在撑着,四处筹钱,去跟镇里那些领导磨嘴皮,所以校长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这个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阿健说到后面声音开始哽咽,沈瓷站在风口也跟得悲戚起来。 温从安曾告诉她,吉仓三十岁就开始在那间学校当老师,当时整间学校也不过才三十几号人,其中三十名学生,一名打杂的帮工,而他一人兼顾了教书,外联和财务等多项工作,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将近二十年,吉仓从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熬成了现在将近五十的年龄,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积劳成疾,孑然一身。 沈瓷觉得他不能死,更不应该死,他死了那里的孩子怎么办? “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了,先替校长看好那些孩子,等我拿到病例之后找医生看看。”沈瓷觉得可能还有一线希望,有一线希望她也得试试。 挂掉电话之后她去取车,一路想着吉仓校长的事,就连在电梯里也在斟酌是否该给某人打个电话,但因为已经好久不联系了,现在却突然带着请求打电话,目的性过于明显,似乎不大好,如此一路想着出了电梯,一抬头,却见周彦站在门口。 沈瓷心里咯噔一声,纳闷难道心理医生还有跟人心灵感应的技能? “你……来找我?” 周彦双手插着口袋,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刚下班?” “没有,去了趟物流中心。”之后就没声音了,两人站门口显得有些尴尬,沈瓷吞了口气又问:“你来很久了?” “没有,才一会儿。” “怎么不进去?” 照理房子是他的,他有大门钥匙,大可自己开门进去等,何必大冬天地守在门外,周彦却淡淡一笑:“给你住就是你的地盘,我不会擅自闯入。” 如此弄得沈瓷更加尴尬,赶紧掏出钥匙开了门,结果周彦进去就看到客厅地上排了许多纸箱子。 “你打算把这些书都卖了?” “不是,一部分要送去苏州,另一部分要搬去新租的房子。” “新租的房子?什么意思,你要搬走?” “对,重新找了一处房子。” 这个变故似乎令周彦有些适应不过来,他四处看了看,沈瓷已经把大部分东西都收拾好了,好像随时都会走的样子。 “什么时候搬?” “下周吧,那边房客一走我就能搬过去。” “这么快?” “不快了,房子其实年前就已经找好,因为合约问题才拖到现在。”沈瓷实话实说,并没考虑太多,周彦眼中却流出一点失落与低沉。 他正视沈瓷,问:“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 “不是,这么好的房子怎么会不习惯。” 晶钻豪庭是高档小区,无论从环境还是地段来说都已经远远超过沈瓷的期望值,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沈瓷很喜欢的书房,整面墙的书架可以让她随意任性地买书而不怕没地方放,甚至她都不好意思说因为适应了豪宅以至于年前一度找不到令她满意的房子。 “但是我之前就说只是借住一阵子,等我找到住处之后肯定会搬走,现在算算也住了好几个月了,已经很过意不去。”她难得说如此客套虚伪的话,所以说到最后自己也低下头去。 周彦又何尝不知她的真实想法,一时觉得被堵住了,不知该留还是该劝。 沈瓷见他不说话,更加尴尬,只能试着打破沉寂地问:“对了,你来是找我有事吗?”可面前周彦只死死盯住她,目光专注又深沉,好像非要从沈瓷脸上看出一些什么端倪来,弄得沈瓷更觉窒息,只能再度吸口气去。 “那个……吃饭了吗?” “……” “没吃的话我去做一点,刚好我也没吃。” “……” “那…我去厨房了,你先在客厅坐一会儿。”沈瓷杵那跟自言自语似的,反正周彦从头到尾就没声音,最后沈瓷被他看得实在受不了了,只能脱了围巾和大衣往厨房走,走的步子也紧快,跟逃似的,而这些表情与动作全部落入周彦眼里,以至于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对着那几只大箱子苦笑一声,那一刻他很想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没来,她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掉? 沈瓷进厨房的时候还暗自庆幸自己前天晚上去了趟超市,冰箱里存货还算富余,她拿了一袋菌菇和西兰花出来,还有两盒封装的黄鱼。 周彦走进厨房的时候她正站在料理台前面打蛋。 “为什么突然要走?” “黄鱼你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还是清蒸吧,清蒸要快一点。” “逃避我的问题?” “再做一个菌菇汤,可惜冰箱里没有肉片,打两个鸡蛋进去将就一下吧。”沈瓷拿着打蛋器闷头做事,似乎全然不顾周彦在问她问题。 周彦看着她此时的样子,身上是一件灰色毛衣,袖子往上卷了一点,手臂纤细,上面缠了根黑色的发圈。 “沈瓷……”他突然走过去,一把抓住沈瓷的手臂,“没听到我的话吗,我问你,为什么突然要搬走?” 沈瓷手里还拿着碗,被他猛地一抓,身子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半步才把碗托稳。 “你干什么,鸡蛋都差点洒出来了!” “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要搬走?” “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原本就是暂住,等找到房子肯定要搬走的。” “借口,你只是在意我和临岸的事,也在意小惋,你觉得我为了报复他所以才故意接近你!”一向总是淡然沉静的周彦居然也会有气急败坏的一天,他紧紧捏住沈瓷的手腕,目光凌冽,刨根问底,好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沈瓷也意识到今天的周彦有些异样,平时他是多冷静的一个人啊,说话做事总是淡淡然然,以至于于浩一直老彦老彦的喊,无非就是说他年纪不大却做事稳当,可今天这气急败坏的样子……沈瓷抬头还是朝他看了一眼,看到那双平日里总是暮沉的目光中燃着火焰。 这算什么火?他还有理发火了? “难道不是吗?”沈瓷终于回驳。 周彦捏在她手上的力度又紧了一分。 “当然不是,我承认我一开始接近你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报复临岸,但是根本没有得逞,而且你也一直在跟我保持距离,尽管这样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和你接近,想跟你在一起,你就从来没想过我为你做这么多事根本不是为了报复临岸,而只是单纯地发现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产生了感情?” 我嫉妒他能得到你 电饭煲里散出阵阵甜香,锅里的水也煮沸了,正往外噗噗冒着热气,这里是厨房,柴米油盐,根本不适合表白。周彦平时是多么稳静的人啊,做什么事都拿捏得很好,唯独今天漏了气,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可沈瓷呢?她手里端着半碗搅碎的蛋清,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一丝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只微微蹙了下眉。 “你先出去吧,等我把饭做好。”她语气淡淡然,仿佛刚才周彦说的那番话对她丝毫不构成影响。 周彦顶在胸口的一股气猛地垂下来,直坠入谷底。 很是落魄啊,就好像失去平衡之后整个人往深处掉,那种强烈的失重感让他既无助又痛苦,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了,全部一股脑又给吞了进去。 大半个小时后饭做好了,沈瓷把菜一样样端上桌,一菜一汤,又蒸了条黄鱼。 “简单点将就一下吧。”她冲站在桌子对面的周彦说,又绕去厨房端了两碗饭过来。 周彦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对面灯光下那张素白的脸,不由苦笑,问:“已经决定好了?” “什么?” “搬走!” “当然,年前已经交了三个月房租,只是因为上一任房客要住到下个月走,所以才拖到现在搬。”沈瓷再度重复,从脸上的表情可见她去意已决,周彦不觉又低头稍稍咽了一口气。 之前不说倒也罢了,他至少还能相安无事地继续和她相处下去,比如一起散步,一起去超市,甚至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在家里的客厅一起吃晚饭,从形式来说就跟一对相处亲密的情侣似的,可实质上却总是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这样的模式周彦不算太反感,之前也一直这么过来的,可刚才他把话都挑明了,沈瓷却什么都没讲,这让周彦多少觉得有些不甘。 他没接沈瓷递过来的饭,又问:“还在生我的气?” 沈瓷:“没有。” 周彦:“那为什么要急着搬走?” 沈瓷:“刚才不是已经跟你解释了吗?那边房客要走了,腾了地方出来,我当然要搬过去。” 周彦:“我问的不是这意思。” 沈瓷:“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周彦一时噎住,看着面前沈瓷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真的好无力啊,刚才在厨房里的那种失重感再度袭来,他抿着唇又吸了一口气。 周彦:“你对他也这样?” 沈瓷:“什么?” 周彦:“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沈瓷:“……” 周彦:“还是说他追你的时候你态度也很冷淡, 结果沈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弄得周彦有些发愣。 周彦:“你笑什么?” 沈瓷:“笑你刚才说的话。” 周彦:“什么意思?” 沈瓷摇头,又恢复一贯清寒的模样。 “他没追过我,起初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那你当初为什么愿意?” 为什么愿意呢?沈瓷别过头去浅浅舒了一口气,努力回忆,她和江临岸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可是脑中思绪万千,却独独抓不出一条清晰的线,好像这一路走来千头万绪,她也找不到一个理由或者立足点来解释自己对江临岸的感情,就如此浑浑噩噩地到了这个地方,就此站定,回头望,却发现自己已经一下子走出去好远,再也回不去了。 “当初是他强迫的,用我弟弟,我妈,还有陈遇……”想想当初江临岸为了得到她也算费了很多心思,只可惜吃相一直不好看,“他抓了我身上很多软肋,我别无他法,所以你千万别说他追我,他根本就没有追过我,充其量只是胁迫,让我有求于他,只能屈从。” 这个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内。 周彦扯着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这确实符合他的风格,跟当年得到小惋差不多。” 认准了一样东西就会心心念念,想方设法去得到,过程中不惜采取一些手段,这确实是江临岸的风格。 但是提及甄小惋……沈瓷蹙了下眉:“一样么?我觉得未必,至少他把甄小惋带去酒店开房的那次彼此都有错,包括你。” 有些话沈瓷本不想说,但既然今天周彦提及了,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几句。 “当初是你没有处理好跟异性的关系才会让甄小惋误会,导致她独自一人跑去喝闷酒,喝醉了又去找江临岸。酒后乱性本来就很正常,而且她若不是心里揣了点小心思,为什么不去找其他朋友,却偏偏去找了江临岸?再者江临岸是什么人?他不是你,从来不遮掩欲望,喜欢什么都会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难道甄小惋在找他之前不知道这男人对她有心思?孤男寡女,一方喝了酒,另一方或许早就有企图,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这块肉却自己送到嘴边了,不吃都对不起自己,难道这些道理甄小惋真的不懂?装傻可以,但是利用江临岸对她的喜欢而故意创造误会来气你,这点我无法认同,而且这么多年你大概一味只责怪江临岸夺你所好,跟你喜欢的女人上床,可是你不妨反过来想想,他或许也是受害者,至少当年甄小惋利用他去气你的嫌疑颇深,事后又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想来不是普通家境,她干脆就半推半就地跟了他,在你那还落了个‘不得已’的名头,而江临岸呢……”沈瓷忍不住又闷了一口气,“我曾去过乡下那间锦坊,里面大概都是按照甄小惋喜欢的样子去布置的,她的照片还在,她养的鱼也在,甚至她当年看的那些菜谱和漫画书都在,所以江临岸对她的感情是真的,爱是真的,就算有些地方他做错了,可这些日积月累沉积下来的感情怎么算?他对甄小惋付出的真心怎么算?” 沈瓷很少一口气讲这么多话,说完气息都有些喘。 对面周彦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所以你这是在帮他开脱?” “没有,我没有在帮他开脱,因为我从头到尾并没觉得他犯了多大的错?” “他没犯错吗?就算当年他和小惋开房只是一时难以自控,我可以原谅,但是小惋的死呢?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一旦涉及人命,仿佛任何事都会变得不可原谅。 “对,江巍和秦兰确实对不起甄小惋,但这并不是江临岸的本意,事发之后你们尚且还能责怪他,怨恨他,起码心里有所寄托,不是空的,可他呢?一个是他妈,另一个是他爷爷,他除了自责之外连个恨的人都没有,而且这些年他和家里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就算对秦兰他也经常三句话都讲不上,难道你们从未想过其中的原因?” 这是周彦第一次看到沈瓷咄咄逼人的样子,目光放冷,桀骜倔强,可明明平时她是那么淡然平和的一个人。 那一刻的周彦像是猛地被泄了气,再多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因为无从说起,也知道说了没有用,只是突然苦笑一声,问:“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吗?” 沈瓷顿了顿:“像什么?” 周彦:“像一只刺猬,竖起浑身的刺偏要去维护某个人,” 沈瓷一时无言,猛然回觉自己刚才好像说狠了,赶紧改口:“抱歉,我并没有针对你,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陈述事实。” “不,事实如何谁都清楚,你也不必跟我说对不起,只是……”周彦看着沈瓷清冷的眼神,又扯着嘴角显出一丝笑容,“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 “嗯?” “感觉嫉妒,不甘,可又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被判出局。” “……” “或者更准确地说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机会,因为你心里早就清清楚楚,就算你们不在一起了,就算他即将和温漪结婚,你也不会接受我,或者去接受其他任何一个人。” “……” “所以你从头到尾并没有因为我故意接近你而生气,因为你心里如此确定,我根本利用不了你。” 她不善撒娇,不善温柔,更不善说甜言蜜语,对人对事都是一幅硬邦邦的模样,可是一旦笃定,认准某个人,大抵天崩地裂也改变不了,所以周彦如何利用呢?她对感情的厮守如此坚定,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会留给别人。 周彦又轻轻缓了一口气。 “我说过你和小惋不同,以前只觉得容貌不同,性格也不同,可现在才知道,你和她最大的不同便是对待感情的方式。” 甄小惋患得患失,而沈瓷恰恰相反,什么时候去爱,什么时候该分,清清楚楚,干脆爽快。 周彦那顿饭最终还是没有吃,出门的时候沈瓷去送她。 “具体什么时候搬?” “下周吧。” “需不需要我来帮忙?” “不用,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到时候我开车拖一趟就行。”她连这点机会都不愿给周彦,周彦清楚,却又找不到其他理由,他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搓了下手指,“那行吧,安顿好之后跟我说一声,就算做不成男女朋友,普通朋友应该没问题。” 他这话多少带点“得不到”的酸味,沈瓷忍不住笑:“好,我到时跟你联系。” “不用送了,外面冷。”周彦低头转身走进电梯,沈瓷在门口站了两秒,心里又闪过刚才周彦说的话,忍不住追上去。 “等等!” “怎么了?”周彦摁住电梯。 沈瓷站在门外,拧紧手指喘了一口气:“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很明显?” “哪方面?” “…关于我对他的感情!” 电梯里的周彦失笑出声:“当然,明显到我抑制不住的嫉妒,嫉妒他能遇见你,胁迫你,最后得到你的全部。” 昭然若揭的感情 原来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昭然若揭的地步? 沈瓷愣愣站在原地,直至电梯门彻底阖上,周彦的脸消失不见了,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不断往下翻,她才猛然想起来还有事,可再按那架电梯已经来不及,沈瓷只能按了旁边一架,跑到楼下所幸见周彦的车子还在,不过已经发动起来准备离开了,车轮转了小半圈,她喊住:“等一下!” 周彦把头从车子里探出来,见沈瓷气息微喘地从单元楼大厅跑过来。 “怎么了?”周彦问 “有件事需要麻烦你。”沈瓷站定,稍稍稳了下气息,“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有个朋友得了骨癌,据说癌细胞已经扩散,晚期了,当地医生说已经没办法手术,但我还是想让他来甬州看看,毕竟这边医疗水平高,所以能否麻烦你爷爷帮我介绍一个好一点的医生?” 周彦顿了顿,问:“你老家的人?” 沈瓷回答:“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周彦:“很重要的朋友?” 沈瓷:“对,很重要的朋友!” 周彦:“那我明白了,明天早晨我会给我爷爷打个电话。”他并没有细问,沈瓷心存感激,站在车外又道了一声谢,随后说:“我已经叫那边给我寄了病历,等收到之后先拿给你看看。” 周彦:“好。” …… 两天之后沈瓷收到了阿健寄过来的东西,她抽空去了趟周彦的诊所,想把东西当面交给他,可惜当时周彦不在,无奈之下她只能把病历和检查报告留在了他办公室桌上,结果回头便见到了窗台上摆的那盆君子兰,叶子葱郁,长势极好。 她忍不住走过去,刚好助理从外面进来打招呼。 “沈小姐,周医生今天上午不来诊所,有事出去了,您是跟他约好的吗?” 沈瓷浅淡一笑:“没有,我临时过来的,找他有点事。” 助理:“哦,那需要我给周医生打个电话吗?” 沈瓷:“不用,回头我自己找他吧。”说完顺手摆弄了一下窗台上的君子兰,一串露水便顺着叶茎滚了下来,岂料旁边助理赶紧上前护住。 “沈小姐,这东西您可别乱碰,周医生当宝贝一样养着呢,平时我们多瞧两眼都要被他说。” 沈瓷:“……” …… 傍晚沈瓷下班的时候便接到了周彦的电话。 “你放我桌上的东西我看到了,下午拿去给我爷爷看了一眼,他找了医院肿瘤科的主任,大概明天就会有答复吧。” 效率如此之快出乎了沈瓷的意料,她原本以为这事起码要到下周才有结论。 “谢谢。” “谢什么,朋友之间不必这么客气。”他刻意把“朋友”两个字说得浅淡一些。 沈瓷不觉勾唇笑了笑,继而又听到周彦问:“昨晚你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以为对方是凤屏人,可今天看了装病历的信封才知道东西是从青海寄过来的,49岁,吉仓达姆,怎么你还有藏族朋友?” 沈瓷:“……” 她收到阿健寄过来的快件之后拆封,把病历和检查报告大概看了一遍,直接塞回装快件的信封就拿去给周彦了,他大概是从信封运单上看到了邮寄地址。 沈瓷没有多作解释,只说:“以前认识的,那边当地一所小学的校长。”三言两语,并没多言,好在周彦也不多问,又听到沈瓷那边有汽车鸣笛声。 “在开车?” “嗯,下班回去的路上。” “那你好好开车吧,我这边得到答复之后再联系你。” “好。”沈瓷顿了顿,还是觉得心里不放心,于是又强调了一遍,“这个人对我很重要,对那里的孩子也很重要,所以麻烦你跟你爷爷说一声。”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周彦挂了电话,沈瓷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突然觉得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 因为吉仓校长的事,沈瓷那晚又没睡好,翌日盯着一双黑眼圈去上班,去茶水间煮咖啡,刚进门就听到两个小编辑在讨论八卦。 “嗳,本周六就是江临岸和温漪大婚了。” “是啊是啊,婚讯传了这么久,总算是要结了。” “这次结得成吗?” “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谁知道呢,之前不是说江临岸不是江家种么,梁文音怎么还看得上他?” “什么呀,就算他不是江家的种,可能力在啊,再说又不是每个豪门结婚都是商业联姻,我看他们俩是真爱。” “真爱个屁,我赌江临岸是想笼络梁文音才娶她女儿。” “誒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和温漪都交往好久了,结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再说温漪条件多好啊,人美心善的,我看两人出席活动站在一起的照片可般配死了。” “般配是般配,可感情这种东西……我反正总觉得江临岸看温漪的眼神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是不够温柔还是不够甜?” “说不上来,就瞅着不像那么回事。” “切……你是偶像剧看多了吧,哪来那么多深情对望啊,反正我就觉得他和温漪站一起特别般配,郎才女貌的,比我们社里那根冰柱子可强多了。” “废话,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外地来的打工妹,这两人能比嘛,而且我们社里那位天生一张寡情脸,明明没什么资本还成天摆副臭架子” “对啊对啊,跟她讲话也老爱理不理的,跟谁都欠她似的,特讨厌!” “我也觉得,而且长得也没福相,细眉细眼,精瘦精瘦的,其实有钱人特看中这一点,面相你信不?她那种面相肯定不旺夫!” “……” “……” 一群姑娘从八卦聊到八字,沈瓷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她倒没想到同事对她的研究已经深入到如此地步,一时来了兴趣,本想再听听这些人对她还有什么见解,可其中正对大门的姑娘抬头刚好看到了她,于是赶紧伸手顶了顶旁边的同事。 “喂,别说了。” “干嘛啊?” “人在门口呢!” “什么人在门口?”几个人同时转身,看到沈瓷端着马克杯站在那里,一时议论声猝停。 背后嚼人舌根被当事人听见,而且还是这么难听的话,那几个小姑娘多少有些尴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瓷走过来。 沈瓷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她从小就习惯了各种非议,比这难听的都有,所以只是拿着杯子从那群人中间穿过,走到咖啡机前面。 “没事,你们继续。” “……” 那群姑娘哪还敢继续,各自看了两眼,一溜烟全都跑没了,直至茶水间里变得彻底安静,沈瓷才转过身去轻轻舒了一口气,眼瞅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阳光被云层全部挡住了,她才浑然知觉,一眨眼竟真的到了月底,而周六已经近在眼前。 快了快了,快到了…… 她抱着手里冰冷的杯沿,唇角带笑,仿佛又看到了江临岸独自站在那栋孤楼上的情景。 当天中午沈瓷又接到了周彦的电话。 “肿瘤科主任已经给我答复了,关于你朋友的病情…” 沈瓷心口一紧,赶紧问:“怎么说?” “情况不大好,从片子来看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这种情况理论上已经不介意做手术,而且病人年纪也大了,检查报告上说体质偏弱,肾脏功能也不大好,所以这边医生介意还是保守治疗。” 沈瓷悬了两天的心再度被捏紧。 “保守治疗,具体怎么治?” “方法很多,传统而言就是放射化疗,不过化疗期间病人会比较痛苦,疗效也是因人而异。” “所以你那边的意思也是救不了了?” 周彦稍稍缓了一口气,肿瘤科那边的意思确实是这样,就算化疗也只是延长病人的寿命,但他不忍对沈瓷直接说。 “我也问我过爷爷了,早期骨癌这几年在国内的治愈率还是挺高的,但现在发生肺部转移,情况就有些复杂,不过也不是一竿子打死,可以试试联合治疗法,也就是在化疗期间采用中药辅助,既能控制病情恶化,也能减少化疗带来的副作用和痛苦,不过这些都只是基于你拿来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得出的结论,所以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跟那边联系一下,要是可以的话让他来趟甬州,我让我爷爷安排医生重新给他查一遍,之后再对症出具体的治疗方案。” 周彦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也给出了合理的建议。 沈瓷自然觉得可行。 “好,我会尽快跟那边联系的,帮我跟你爷爷说声谢谢。” “小事,举手之劳。”周彦最不喜欢沈瓷对他说谢谢,沈瓷也就不客套了,正准备挂电话,又听到那头问。 “周六你去不去?” “去哪儿?” “他和温漪的婚礼。” 沈瓷一时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好一会儿之后才发出声音:“不去,我没有收到请帖,而且我周六也没空,要回趟苏州,把几箱子书带过去。” 她回答周彦,语气就像在回绝一个普通朋友的婚礼。 我自私地希望他不老不死 沈瓷这几天已经开始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往那边挪东西,昨天挪一车书,今天挪一车衣服,明天再挪一车生活用品,如此大概挪了三四天,基本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阳台上十几盆绿植。 这些绿植都是之前周彦搬来的,有些是他从家里直接挪过来,有些是新买的。 沈瓷本就不擅长养这些东西,之前虽然搁她阳台,但其实都是周彦来打理。周彦喜欢伺候花花草草,而且手艺确实还不错,经他手养的绿植都长得特别葱郁,为此沈瓷之前还特意从网上订了个花架,记得花架还是周彦过来装的,一个人在阳台捣鼓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 现在花架还在,架子上的绿植却蔫儿了好几盆,大致因为周彦好久没来伺候了,沈瓷又疏于打理,于是之前一片葱郁的小森林如今明显有颓败之势。 怎么处置呢? 新租的房子阳台很小,沈瓷目测横跨也就两米多吧,花架肯定带不过去,摆进去太挤了,连个晒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舍弃,至于绿植,沈瓷最后挑了三盆出来,其余全都留在了阳台上。 因为打算周五下班之后直接开车去苏州,所以沈瓷周三下午请了半天假回来打扫卫生。 当初她搬进这套“豪宅”的时候里面干净气派,所以离开之时至少也还恢复原样。 她戴了手套帽子窝在屋里忙和了整整五个小时,厨房油烟机全部洗干净了,锅碗瓢盆洗完晾干之后放进柜子里,地板和洗手间统统擦了两遍,最细致的要数那间书房,她几乎把书架上的每条木楞都仔仔细细擦过去,直到一尘不染,直到木头发出油亮的光。 弄完这些外面天色早就变黑了,胃里空空的,沈瓷这才想起来看时间,晚上七点半,她还没吃晚饭,可厨房都已经收拾干净了,她也懒得再去煮,于是打电话随便叫了份外卖,等的空档才想起来吉仓校长的事,于是赶紧又拨了阿健的号码。 阿健这阵子忙得够呛,接电话的时候刚从孩子们的宿舍出来,沈瓷也不客套了,直接切入正题,把周彦的意思跟他传达了一下。 阿健自然一万个愿意。 “真是太好了,我明天早晨把学校的事安排一下,中午就能到西宁,要是校长愿意的话下午就能买票去甬州找你。” 结果第二天中午沈瓷又接到了阿健的电话。 “沈小姐,校长这里我说不通,他死活不愿意去甬州看病。”那边哑着声音,一听就知道刚哭过一场。 沈瓷已经料到会是这个情况,依吉仓校长那脾气,确实不会愿意来。 她握着手机稍稍咽了一口气。 “阿健你先别急,校长现在在你旁边吗?” “不在,我是站病房门口给你打的电话。” “那你过去把手机给他,我想跟他单独聊两句。”随后只听到那头踢嗒踢嗒鞋子的声音,大概是阿健走到了床前,用藏语跟吉仓说了几句,说什么沈瓷听不懂,但她清楚听到旁边另一个声音。 “他还吊着点滴,精神不好,叫那边长话短说。”这大概是护士的声音,之后阿健答了一声好。 “那我先帮他把氧气管拔一下吧,你在旁边看着啊,最多聊几分钟,病人需要休息。”护士声音僵硬,之后沈瓷感觉手机换了一个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伴随着微喘和咳嗽。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沈瓷也不在现场,但她几乎可以想象出吉仓校长躺在床上吊着吊瓶插着氧管的模样,直至手机那头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 “喂,沈小姐啊…” 沈瓷忍不住狠狠抽了一口气。 她还记得几个月前吉仓校长坐在操场上的样子,那时他还没有显出病态,声音依旧苍亮,可才短短几个月时间,病魔大概已经把他摧残得不成样子。 沈瓷稳了稳声音,接话:“是我,校长…” …… 周彦进门的时候发现客厅里窗明几亮,整间屋子干净整洁得可以直接设为售楼处的样板房,但却不见沈瓷在屋里。 周彦转了一圈,见阳台那边似乎晃着人影。 “一个人在家怎么也不关门?” 沈瓷猛回头,见周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这才想起来刚才下楼扔垃圾,回来定了份外卖,大概就没有关门。 “刚下去了一趟,忘记关门了。”沈瓷又转过身去,周彦这才看到她手里捏着烟,脸色不大好,神情看上去也有些疲倦。 周彦知道她烟瘾不重,一般抽烟都是因为心里藏了事,他忍不住叹息。 “如果你心里难过可以说出来,不甘心吗?不甘心的话就去找他出来谈,一个人闷在家里最没用,你以为他会看得见?”周彦说话带着明显的责备口吻。 沈瓷蹙着眉,吐了一口烟,有些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 “……你这副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他过两天要结婚了?” 沈瓷真是哭笑不得。 “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吗?你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周彦充分发挥职业技能,他看人不会走眼的,可沈瓷却别过头去苦笑一声。 “心事重重是不假,但不是为了他和温漪结婚,这早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我又何必再去为这事跟自己过不去。” 听完周彦也觉得有道理,沈瓷多冷静啊,何时见她为了个人感情而显出丝毫一点情绪。 “行,不说这事,我来找你是有其他事。”周彦又往前走了一点,也靠到阳台的栏杆上。 沈瓷吐着烟圈嗯了一声:“什么事?” “关于你那位藏族朋友的病,因为寄过来的病历和检查报告不直观,所以下午我让这边的肿瘤科主任直接打电话联系西宁医院,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沈瓷顿住,她没想到周彦会如此尽心。 “谢谢,那边怎么说?” “那边把情况大致说明了,早期你朋友只是骨癌,但因为没有及时控制,癌细胞转移到肺上,并且已经扩散,通俗来讲现在已经形成肺癌,所以这种情况治疗起来就相当困难,加之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我们这边也已经否认了做手术的可能,至于之前提的联合治疗,原本这边的建议是让他来甬州试试,但今天主任也和他的主治医生沟通了一下,发现过来医治的意义也不大了,一是费时费力,病人折腾,二是除了凭空增加病人的痛苦之外,化疗也仅仅只是延长他几个月的寿命。” 言下之意吉仓校长的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即使来甬州治疗也只是勉强拖延一下时间。 “所以刚主任又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来问问病人的意思,如果他想来,我明天给他安排病房,如果他本人不愿意,主任的意思也是别折腾了,倒不如让他回去过几天舒心日子。” 沈瓷安安静静听完,脸上没有一丝神情,周彦以为她至少该有些反应,可等了一会儿发现她站着不动,于是催问:“怎么说?你要不要先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他在等沈瓷的答复,可沈瓷却只是抽了一口烟,慢慢吐着白雾,摇头:“不用了,刚跟他打过,他说不必再麻烦,也不想再折腾。” 周彦:“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沈瓷仔细想了想,“我的本意是想治的,所以才会托你去找你爷爷,甚至不惜代价想把他带来甬州治,总觉得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应该这么轻易放弃,但是你或许不知道,我这么上心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些孩子。” “孩子?” “对,他是校长,形象邋遢,脾气火爆,看上去就像个糟老头,可我曾看过这个糟老头三十几年前的照片,清清爽爽,甚至还有些帅气。他是那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在北京上的学。你以为他家里条件很差吗?其实并不是,他父母在北京做生意,他也曾有过很好的工作,明明可以在北京定居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他三十岁回了一趟青海,此后就扎根在那里,教书,上课,给孩子们烧饭,到处拉捐款,这样一呆三十年,没有娶妻,没有生子,跟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直到前阵子查出来得了病……”沈瓷站在风里平静地细数吉仓的生平,这跟周彦脑中勾勒的贫苦老师不一样。 “然后呢?”他问。 沈瓷轻轻呵了一声:“起初刚查到的时候他瞒着所有人,后来大概是实在瞒不住了,只能告诉了同事,同事让他去治,他说不用费那钱,后来有钱了再去大医院看,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可我不甘心,我想把他弄甬州来试试,我劝他别放弃,因为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是学校的,是孩子们的,如果他走了,那些孩子怎么办,可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 “嗯。” “他说不看了,不治了,因为实在太疼了,整晚整晚的疼,累得不行,只想回家看看。” 周彦无言回答,但他知道骨癌病人的痛苦,疼感很强烈,如果再进行化疗的话,真的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沈瓷捏着烟的手微微发颤。 “我一直觉得校长很伟大,为了孩子牺牲了自己的人生,以至于到他生病被判了晚期,我还一味希望他能好起来,至少总要延续生命,这样学校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可我忘了校长也是人,他抵抗不了疾病,抵抗不了衰老,也抵抗不了人性里的脆弱和恐惧。他已经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而我却还自私地希望他永远不老不死,不得休息,真是过分……” 我万幸遇到了温从安 周彦不清楚沈瓷和吉仓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无法理解她当时的感情,可是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样子,夜色中被风吹得煞白的脸,还有脆弱的,无助,又有些不甘的那双眼睛。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一程,你不必太难过,而且像你朋友这种病,治疗的过程确实会很痛苦,或许死亡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这话听上去残忍,却是实情。 沈瓷心里像憋了一口气,用劲把最后一点烟抽完,掐在阳台围栏上。 “医生说他如果不化疗的话最多活到今年春天。” 现在快三月份了,离春天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人生匆忙,沈瓷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际,她觉得自己即将又要送走一个人。 最近好像一直不断在分开,不断在告别。 沈瓷:“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周彦眉头收紧:“怎么突然这么问?” 沈瓷:“只是有时候会对人生感到失望。” 周彦:“失望像校长这么好的人还会得这种病?” 沈瓷忍不住苦笑:“对,会这么想,虽然知道这种想法很幼稚,可是总觉得不公平。” 周彦:“哪里不公平?” 沈瓷:“你看,校长才50,在青海呆了二十年,为那里的孩子几乎付出了半辈子,可最终还要恶疾缠身,但是某些人呢,比如李大昌那种,草芥人命,为所欲为,可现在却能坐拥万贯家财,逍遥法外。” 这真是赤裸裸的对比啊,光从这一点来看确实不公平,可是周彦却不承认。 “没你这么算账的,校长得病我尚且不好说,但李大昌还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他的结局,或许不是没有报应,只是报应未到而已。” 沈瓷听完不觉笑出声:“你不必安慰我,自从秀秀去世之后我就知道这世上大概真的没有报应一说,更何况像李大昌这种人到处都有,就像魔鬼一样隐匿在黑暗中,操控,盘踞,强大而又不可战胜。” “也不是不可战胜。” “对,他们身上总有破绽,可是那些破绽已经不足以打败他们,因为日积月累的财富和势力已经让他们几乎没有敌人了,而恨他们的人,被他们伤害的人,就像我一样,懦弱渺小,除了背负着身上这些烂疮苟延残喘之外,连揭露和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沈瓷很少讲过去的事,但周彦知道那些事对她造成的影响有多大,大到足以改变她的人生。 “如果战胜不了,那就想办法摆脱。” “摆脱?你觉得我现在已经摆脱了吗?” 有些感觉沈瓷没办法形容,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就算有记忆也该模糊了,她现在也算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可只要一想到当年的事,一想到沈卫,甚至一想到李大昌和江丞阳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同一片空气,心里就会窒息起来,更何况还有视频存在,里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她那些不堪的过去,而这些视频还握在那些魔鬼手里,就像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拉了火引,把她炸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摆脱不了,大概这辈子都无法走出去。” 周彦并不知道视频的事,更不知道前几天江丞阳拿视频威胁过她,只以为她还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其实换个角度想你还是幸运的,至少你当年逃了出来,能够继续读书,还能留在这里。” 周彦说的未免不是实话,沈瓷知道当年李大昌在她学校找过很多女孩子,威逼利诱,用各种手段,在她印象中与自己同班的就有三四个,基本长得好点的他都会沾染,而那些女孩现在在哪儿? 命好一点大概已经嫁人了,努力克服周围的闲言碎语活出正常人的样子,命差的就如李玉秀,经历过无人能知的摧残后被逼成了疯子,遭生活抛弃,遭命运嫌弃。 生而为人啊,真是对不起! 沈瓷狠狠又喘了一口气,夜风把她呼出来的白雾吹散。 “我知道,我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而且我遇到了温从安,光这一点就比她们任何人都强。” 毕竟不是谁都有命在人生无望之时遇到贵人的,而且这个贵人还在以后的几年中对她好到过分,在生活上提供她充足的物质,在精神上给予她丰富的滋养,可以说没有温从安就没有现在的沈瓷。 “只可惜最后他还是没能陪我一直走下去,我很难过,我欠温从安一条命!” 她之前把什么都跟周彦讲了,唯独没有讲温从安的死因,不是她不愿意,实在是她不知该从何讲起。 外卖送来的时候沈瓷已经开始抽第二根烟,阳台上风很大,实在冷,她草草掐了就进屋吃饭。 一份拍黄瓜,一份肉糜炖蛋,外加一客白粥,这是沈瓷点的晚饭。 周彦看了一眼直摇头:“你就吃这个?” “够了。” “不怕营养不良?” “还好吧,我小时候吃的比这还惨。” “……”周彦也无法反驳,又回身看了眼空荡荡的客厅,“周末去苏州看弟弟?” “嗯,顺便搬些不看的书过去。” 沈瓷没有说她在苏州有套小房子,周彦也只当她把书搬去沈卫的病房,这个话题不再继续,而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引出另外一个话题。 “真的不去参加他的婚礼?” “不去,之前就说好的。” 那日初一从城南的孤楼回来,江临岸已经明明白白跟她讲清楚了,别去参加婚礼,别去见他,只是这些她自然不会跟周彦说,反问:“你呢?你会去的吧?” “嗯,应该会去。” “哦,忘了你和他是将近三十年的朋友,还有你外公的情分在。” “我外公?” 沈瓷苦涩一笑:“萧镇远,联盛的大股东,我不说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周彦脸色微恙,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抱歉,并不是有意要隐瞒,只是……” “没关系,我并不图你什么,你爷爷是名医也好,你外公是高官贵胄也罢,其实跟我关系都不大。”沈瓷不客气地怼过去,弄得周彦尴尬异常,可细看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心里又不免有些失落感。 周彦走时沈瓷还是照理去送他,一直送到电梯门口,因为还有些话要交代。 “首先谢谢你对吉仓校长的事这么上心,又是托人又是安排病房,到最后人却没有来,倒让他白忙了一场;还有房子的事,谢谢你这段时间把房子借给我住,但我那边都收拾好了,大概周一搬过去,这边也已经打扫干净,回头会把钥匙还给你;另外阳台上的那些绿植,我带了几盆过去,但那边地方实在太小,放不下这么多,所以一部分只能留在这,你到时可以看看,如果有喜欢的还是搬回你那养吧,不然放着死了多可惜。” 难得她讲这么多话,事无巨细,弄得周彦愣愣看着她,怎么听上去像交代遗言一样?他颇有些失神地提了下鼻梁上的镜框。 “以后我们……是不是不大会再见面?”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跟我交代这些,打算以后不再来往?” “……”沈瓷一时无语,“我有这么说吗?” “没有,但你字里行间都是这个意思。” “……” 好吧,她也不知道周彦哪里领会来的意思,只觉无奈,笑了笑:“你想多了,以后还是朋友,更何况我还欠你钱。” “所以我还是能跟你联系,有空去你那蹭饭?” “当然,只要我有时间,只要你愿意。” 沈瓷抱着膀子笑得浅淡,乍看真是温柔美好啊,可周彦心里却像进了一根刺。 他清楚沈瓷这话的意思,以后可以去找她,可以去联系,甚至还能去蹭饭,但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就跟以前一样。 送走周彦后沈瓷又收拾了一会儿,洗完澡进卧室已经靠近十一点了,桌上还堆着一些还未整理好的东西,其中最上面的日记本,底下压着一本去年用完的旧台历。 沈瓷拿过来翻了一下,最后几个月的日期上画满了圈圈,而桌上竖着的那本是今年用的新台历,圈圈画到月底为止,本周六的日期上被沈瓷用红笔涂满,她知道到那一天为止所有一切都会结束了,不会再继续下去。 沈瓷把日记本和台历全部装进床边的纸箱,封好,打算周五下班之后一起带去苏州,随后又拿了一本最近在看的书,准备看几页就睡觉,可刚把封面翻开,床头电脑突然“叮”了一声,提示邮箱有信件进入。 乍看发件人是陌生地址,沈瓷只以为又是哪家杂志社的约稿信,打开正文却没一个字,只附了个视频。 沈瓷觉得有些奇怪,将视频点开,屏幕黑了一秒钟之后突然跳了画面出来,随后画面开始动,起初沈瓷并没看明白画面里的场景,因为像素并不高,或者说她的思维还没来得及跳过来,可短促的几秒之后只觉浑身一僵,仿佛有电光从她的天灵盖直劈下来,震得四肢发麻发钝,连呼吸都喘不上来。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你是谁……” “你到底想怎样?” “什么意思?” 反反复复几个字,沈瓷在邮件上输了又删,删了又输,键盘上的手却抖个不停,像怎么也压不住,而心里仿佛有几千个声音在撕扯叫喊,那种感觉像什么呢? 其实沈瓷这段时间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种窒息感了,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处于一片汪洋大海中,海水冰冷,漫无边际,她知道自己早晚要死在这片海水里,可是有一天她突然遇到了一块浮木,她抱住了,爬了上去。她不奢望自己能够靠岸,只希望浮木不沉,她能坐在那小小的一方空间上了此残生,可是现在呢? 那段视频是剪辑版,里面零零碎碎很多片段,背景就是凤屏镇上那间小旅馆的房间,拉着暗红色的窗帘,狭小的床,少女被蒙着眼睛,白皙精瘦的身体在那张床上被不同的男人凹成不同的姿势,可是特写之处都是她的脸或她的躯干,那些或趴在她身上,或跪在她身后的男人却看不见脸。 这段视频明显是经人处理过的,只露了沈瓷的脸,其余全部藏了起来。 像是惊涛骇浪,一掌劈过来把沈瓷身下那一块浮木打散了,她整个人猛地扎到了海里。 就知道,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她的,就像阴魂不散的鬼,这么多年了,还要死死缠住她不放。 沈瓷木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视频,每帧画面都像一把钝刀,直直往她伤口里剐去,短短几分钟她已经大汗淋漓,像是又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人还在,魂魄却已经没了。 房间里一点声息都没有,直到窗口的风把沈瓷床头的书页吹开,哗啦啦一声响,她终于捞回一点理智来。 对方是谁? 他想怎样? 发这段视频又有什么目的? 沈瓷努力抛开恐惧和心慌,让自己的思维回到正常轨道上来,此时桌上手机突然开始响,突兀的铃声回荡在静如死水的房间中,像是在沈瓷馄钝的思绪上猛地破了条口子。 她看了眼屏幕,陌生号码,沈瓷抖得更厉害,握着满手冷汗扶住床杆,直到铃声响了几遍她才伸手过去接起来。 “喂,哪位?” “沈小姐?”那头口吻轻佻,还带着一丝杂音,“视频收到了吗?” 果然…… 沈瓷拧着床栏,问:“你到底是谁?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只是我们老板想把这东西发给你看看。” “你们老板是谁?” “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但我们老板让我给你带句话,过几天就是江临岸和温家那姑娘的婚礼,他让你自己掂量一下,到时候是不是要看着办!” 那边电话直接挂断,沈瓷直直坐在床头,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拽着床栏。 窗外不断有冷风灌进来,一点点刮在她脸上,她慢慢阖上眼睛,心里沉积的浪开始翻搅起来,越搅越大,越搅越狂…… 她突然想起高中时期学的一篇文章,鲁迅先生写的《纪念刘和珍君》,里面有一句经典名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于是她捏着一手汗从床上站了起来,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抽了架子上的包出门。 …… 七八年前李天赐回了趟河南,交了一个庙里的和尚,自那以后就开始信起佛来,逢年过节都要去寺里拜一拜,后来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他去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索性就在家里置了佛堂早晚上香,结果去年又捐了一座栖南寺,叫人在寺庙后院给他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每月起码抽两天过去住一住,吃斋念佛,沐浴香火,搞得外面的人总跟他开玩笑。 “昌爷这是打算出家呢。” “是啊是啊,就差剃度了,指不定哪天我们跟昌爷见面得叫他的法号…” 当然,这在当时只是开玩笑,毕竟信佛和出家当和尚还是两码事,但自李天赐去世之后周围人都觉得离这一天不远了,甚至有种李大昌已经出家的错觉,因为他开始整段整段留宿在寺庙那间厢房里,宅子都很少回了,就连下属汇报工作也只能去寺庙找他,搞得栖南寺后门马路上老是停着各式车辆,一群群穿着黑色西装或戴耳钉或染黄毛或纹身的男人成日在那进进出出。 为此栖南寺的方丈又为李大昌单请了个厨子,每日为他做一日三餐。 那天下午阿幸又去了一趟庙里。自春节过后李大昌一直派他在外面公干,一会儿天津一会儿西安,加之苏州有个夜总会周五晚上要开业,当晚会举办活动,阿幸早晨刚开车过去盯了一下会场的准备,下午赶着回来跟李大昌汇报。 阿幸到栖南寺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李大昌捏着佛珠子坐在八仙桌前面,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 饭点了,李大昌这架势大概准备用餐,于是阿幸打算长话短说,可刚开口,桌子后面的人便抬了抬手。 “先不谈工作,坐下,陪我吃饭。” “吃饭?”阿幸有些意外,此时门外有人把饭菜送了进来。 四素一汤,外加用泰国大米蒸的饭。 “是,吃饭,吃完再说。” 李大昌又示意人给添了双碗筷,如此盛情,阿幸也推脱不了,只能抽开凳子坐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这也是李大昌的规矩,他喜欢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专注进去,即使是吃饭他也不喜欢别人说话,以前李天赐还老为这事被他训,总是一会儿电话一会儿短信的,吃个饭也不消停,被李大昌连续训过几次之后他才变乖,知道陪他吃饭的时候把手机关机。 阿幸毕竟跟了他十多年,知道他的规矩,于是只闷头吃饭,菜都很少吃,大概是因为菜不合胃口,虽味道还不错,但四素一汤实在太寡淡了,所以他随便扒拉了几口饭敷衍,打算速战速决,可对面李大昌似乎有些看不惯,带着明显调侃的腔调问:“荤腥吃多了,还是喜欢那些大鱼大肉的吃食?” 阿幸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挑了块豆腐吃,但李大昌大概还是不满意,随手又给他盛了一碗汤。 “慢点,这么吃不利于肠胃消化,把这个喝了再吃……”语气慢吞吞的,慈眉善目的模样像是一个长辈在照顾孩子,弄得阿幸一口豆腐噎在嘴里,也不接汤碗,只傻愣愣地看着李大昌。 李大昌当即把眉皱起来,但嘴角还是带着笑。 “傻了,盯着我看什么?……喝汤啊!” 阿幸这才把碗接了过来,也不用勺子,闷头三两口就把里面的汤喝完了,弄得李大昌哭笑不得,摇着头说:“狼吞虎咽的,教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结果这句话像股飓风似的刮得阿幸心口震了震,汤碗都不知如何放下的,就感觉胸口闷了一股气。 按年龄算李大昌确实可以当阿幸的父亲,而且当年阿幸跟着他的时候也才十四五岁,确实还是个孩子。 他愣愣把嘴里的汤咽下去,不说话,只闷头把碗里剩下的几口饭扒拉完,随意用袖子抹了下嘴。 “我吃完了,昌爷您慢用。”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低眉顺眼地杵在桌子前面去,原本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两个人瞬间又拉开了距离。 李大昌似乎顿了顿,也不说话,只无奈笑了笑。 “行了,你有事先说吧。” 阿幸见他手里还拿着筷子,立即回答:“还是等您吃完了再说吧。” “没关系,你说,我可以边听边吃。” “……” 于是后半段就真的变成了阿幸在说,李大昌在吃,一开始阿幸还有些不习惯,但渐渐说顺了也就无所谓了。其实他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无非就是近期在外面跑了几个城市之后的工作汇报,他都报备了一下,李大昌要么点头,要么嚼着米饭应两声,看着意兴阑珊的,好像一点都不上心。 阿幸见他这样也就不磨蹭了,言简意赅地把近期工作说了一遍,最后只剩一件正事。 “苏州木渎那边的夜总会月初已经完工了,人手也已经基本招齐,打算本周五开业。” 一直没太大反应的李大昌终于抬了抬头:“本周五?谁定的日子?” “找那边庙里大师看的日子,还测了您的生辰八字,测下来周五有财星,所以就定了那一天。” “可有时辰?” “有,避开上午九点到十点,所以我安排十一点零八分剪彩,晚上再办活动。” 李大昌听完似乎还算满意,用筷子挑了下面前碗里的手工豆腐。 “行吧,你觉得好就行。”他终究捻了块豆腐起来吃掉。 阿幸又顿了顿,问:“当天您会过去吗?” 李大昌也不抬头,伸手舀汤,嘴里淡淡地说:“不去了,那天可能有事,你代替我到场就可以!” …… 阿幸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前院隐隐约约传来木鱼声,这个点是晚课时间,庙里的和尚都会聚集在殿里跟方丈诵经,而抬头一轮弯月悬在半空中,夜风徐徐,空气中似乎还荡着香火气,看似一个普通的冬日夜晚。 阿幸把外套拢了拢,闷头穿过园子,走到后门口的时候老远便见自己车前徘徊着一个人影,闷着头,双手交叉插袖管里,大概是冻的,块头又大,所以整个圆乎乎的身体就像熊一样。 赎罪 “幸哥!”熊一样的男人终于舍得直起一点身子来。 阿幸靠近才看清脸,是之前一直跟着李天赐的大光,李天赐死后他又回了李大昌手下做事,照理级别没有阿幸高,但因为之前不在一块儿,所以阿幸和他的交往很浅。 阿幸挑了下眉:“有事?” “没,没事,我也是刚去见过昌爷,出来的时候看到您的车,就知道您在这里。” “嗯,所以呢?” “所以就在这里等着啊,等了您一个多小时,就想跟您打声招呼。”说话间已经把一根烟递了过去,阿幸看了看还是接了,大光又赶紧摸出打火机点火,用手兜着把火凑过去。 “你在这等我是有事?” 大光见阿幸似乎没有要点烟的意思,只能把火甩灭了,讨好似地干笑两声:“不愧是幸哥,什么都逃不过您眼睛,那个……我是找您有点事。” 阿幸捏着那根烟把玩着,态度平平,问:“什么事?” “听说昌爷把南边这一片的生意都交给你去管了?” 阿幸脸色一凉,问:“你哪来的消息?” “您甭管我哪来的消息,反正底下都这么说,而且不光南边,往天津陕西那片你也开始跑了,昌爷这是打算把你当接班人培养啊。” 这话其实一点也不夸张,自李天赐去世之后李大昌好像一下子倦怠了很多,成天吃斋念佛,大事过问一点,小事均不管,一股脑全部扔给阿幸,年底之前甚至把几个场子和公司的账目也跟他透了个底,难怪底下传言他迟早要接李大昌的班。 “昌爷信任,但有些话你们别在下面乱传!”阿幸瞪着眼睛,虽脸上没表情,但浑身凉飕飕的还有些镇人。 大光年纪其实要比阿幸大好几岁,可愣是被阿幸唬住了,愣了几秒才再度堆笑。 “是是是,下面那些人嘴碎,但昌爷的心思我们都看得明白,幸哥您也别推脱了,再说您跟了昌爷也有十几年了,从北边到南边,一路江山打过来的,现在天赐少爷没了,昌爷也没个一儿半女,扶您上去是早晚的事,大伙儿也都服气……”大光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也没见他说到正题。 阿幸耐心到了极限,又挑了下眉。 “你说重点吧。” “啊…哈,重点就是……”大光摸了下脑袋,“还不是想跟您讨口饭吃嘛,您也知道我以前一直跟着天赐少爷的,现在人不在了,虽然被昌爷招了回来,但也成天东晃西晃的,这么下去也不是事儿,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嗳,听说苏州那边新弄了个场子,管事的人还没定下来,幸哥您看啊…”大光绕着阿幸踱了半圈,又换了个站姿,“我早年刚出道的时候也帮人管过几年舞厅,业绩不错,所以多少也算个经验,就想着过来跟您说一声,能不能把我安排去苏州,我留在那里帮您照应!” 讲半天是讨官儿来了,还是一个场子管事的官儿,阿幸当然知道这个位置有多好,留在苏州当地,天高皇帝远,背后还有油水可以捞。 阿幸眯着眼睛看,是个肥差,所以他一时还没定下人选,总要找个贴已信任的过去,现在突然有人跑上门来自荐,还是以前跟着李天赐的人。 说实话以前李天赐一直瞧不上阿幸,总觉得他只是李大昌的跟班,好听点是下手,难听点就是李大昌捡来的看家犬,所以明里暗里阿幸遭了李天赐诸多嫌弃,弄得之前跟着他的人对阿幸也不大尊重。 大光等了一会儿,见面前的男人杵着就是不给反应,急了。 “幸哥,成不成您倒是给句话啊!” 阿幸也不直接拒绝他,捏着那根烟看了看。 “你之前也不是跟着我的,突然拉你上去我手下那些弟兄会不服,要不这样吧,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先安排你去苏州,从下面干起,合适的话再给你安排职位,你看怎么样?”阿幸语气不冷不淡。 大光摸了下脑袋,像在作一个重要的决定,想了一会儿最后咬着牙关。 “成,那听幸哥安排。” 阿幸也没再多话,摁了车钥匙,车灯闪了闪,大光见了立即帮他拉开车门。 “幸哥请……” “以后跟您混了,多照应啊!” “幸哥您路上小心,空了找您聚聚。” 阿幸在大光点头哈腰的奉承中上了车,发动车子,又在他目送的眼光中驶离,直到车子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看不见了,站在路边冻得抖抖索索的大光才直起身子,却往旁边草丛里狠狠唾了一口,冲着阿幸消失的方向骂:“呸,不就李大昌养的一条狗?什么东西!” …… 温漪在卧室跟秦兰通完电话,迟迟不见江临岸进来,可是书房的灯明显已经关了,他还留在里面做什么? 一时好奇温漪便去厨房倒了杯水进去。 “临岸…” “临岸?” 温漪在门口佯装敲门喊了两声,可是里面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似乎没什么反应,温漪便直接走了进去。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桑蝉丝睡裙,可书房里没有开暖气,温度比卧室差了一大截,刚走进去温漪便觉后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一个颤,加之卧室里没有开灯,安安静静,唯独电脑屏幕一闪一闪地发出一点亮光,这点亮光又全部映在江临岸脸上,皱着眉,抿紧唇,神色看上去有些深沉。 温漪走近,把水杯放桌上,这才发现他耳朵上正挂着耳机,屏幕上似乎在放什么片子。 温漪:“还不睡啊?” 江临岸盯着屏幕应了一声,温漪顿了顿,又说:“下午我和阿姨又去了趟办婚礼的酒店,大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后天早晨鲜花会进场,但我明天早晨就得回苏州了,所以到时候你陪阿姨去看看吧。” 这是当地的规矩,女人出嫁必须从自己家里出去,所以梁文音要求温漪这几天务必回苏州,不能再住江临岸这里。 江临岸依旧盯着屏幕,只是淡淡回答:“知道了,明天早晨我让老姚送你回去。” “不用,我家里会有司机来接,你这么忙…”这话说得语气平平,可明显有酸味在里面,江临岸总算抬了下眼皮,盯着面前的温漪看了一眼,她穿了一条杏色睡裙,没有穿外面的披衫,大概因为书房里太冷了,所以稍稍窝着身子,一双大眼睛水汪汪。 江临岸又抿了下唇线,开口:“还是让老姚送你吧,这两天就让他留在苏州,有事的话可以让他跑个腿,也方便联系。” “好,那听你安排。”温漪总算笑了笑,仿佛从江临岸那里讨了一枚香甜的糖。 江临岸唇角也跟着扬了扬,幽幽开口:“早点去休息吧。” “那你呢?” “我把这个看完再睡。” 温漪一时又皱起眉来:“什么片子这么好看啊。”她把身子往屏幕前面凑了凑,画面上是一个穿绿裙的外国女人,温漪觉得新奇,平时江临岸忙工作都来不及,倒是头一次见他愿意把时间花在看片子上。 “美剧?” “不是,电影。” “哦……”温漪也没在意,又看了眼屏幕左上方的名字,是原版英文,她跟着念出来,“atonement,赎罪?” 江临岸却不再回答,注意力仿佛已经被电影情节吸引了过去,温漪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加之实在太冷,于是又跟江临岸打了声招呼:“那你看完就来睡觉吧,我等你。”遂搓了下被冻僵的手臂,从书房离开。 直至温漪进了卧室,江临岸紧捏的手指才慢慢松开。 屏幕上电影还在继续,一双男女正在纠缠,可其实他压根什么都没看进去,剧情讲什么,男女主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为什么会分开,他哪来心思看? …… 新年刚过,甬州各方面都查得很严,所以阿幸从栖南寺出来之后又去底下几个场子转了转,回去都已经过十一点了,车子开到小区门口又觉得肚子里有些饿起来,晚饭他在庙里只扒了几口饭,又全是清淡的素菜,几个小时早就消耗干净了,于是他把车子停到路边,看了一眼,最后选了斜对面的那家夜宵店。 入夜之后越发冷,沈瓷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拿件厚大衣,她把身子靠在墙与门的折角处,一手抱着自己另一条手臂。 阿幸拎着食盒出电梯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暗淡灯光下沈瓷低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她两边脸,只露出一小半额头,但他还是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可又觉得无法相信。 凌晨了,已经这么晚,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身后电梯门阖上,发出一点动静,似乎处于昏沉思绪中的沈瓷猛地抬起头来。 “你……” 阿幸开口,声音却在与沈瓷目光相撞的那一秒止住。 她平时神情也总是凉凉的,可今天看着有些不对劲,脸过于白了,眼神也有些仓皇呆滞,仿佛刚经历一场巨大的惊吓,一时跑来这里躲了起来。 她曾贪恋他身上的味道 别人只知沈瓷一贯冷静清高,大概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无措的一面,可阿幸知道,因为十年前每次办完事都是他去那间小旅馆收拾她,给她洗澡,给她穿衣服,然后把她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包裹起来,所以对她仓皇若失的样子尤为熟悉。 但是近十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沈瓷了,以至于沈瓷再度失魂落魄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于是傻愣愣地在电梯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沈瓷主动朝他走过去,他才稍稍回神,摸出钥匙走到门口。 “先进来吧。”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开了门。 沈瓷跟着进去,不禁又打了个寒战,屋子里似乎比外面更冷,空荡荡的,阿幸把手里拎的东西搁吧台上,回身开了灯,又顺手把外套脱了扔沙发上。 “坐吧。”他转身,这才看到沈瓷抱着手臂站在那,衣衫单薄,也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 他赶紧去开了暖气,又把自己刚才扔沙发上的那件外套扔过去。 “披上!” “……” 沈瓷接住了,但没披,只拿在手里。 阿幸见她眼神空空的,嘴唇冻得发白,忍不住问:“来多久了?” “大半个小时吧。”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不想……” “不想?是不想还是不愿意?” “……” 沈瓷眼珠子突然瞪了瞪,有时候觉得眼前这男人看似干巴巴的,可其实心思很细腻,总能一眼将她看穿。 “对,我是不愿意,鬼知道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李大昌那里。”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厌恶之情过于明显,以至于一点都不像平时喜怒都不摆在脸上的沈瓷。 阿幸却不生气,似苦涩地笑了一声,走过去抽出沈瓷手里的外套,帮她披到肩上。 “以后我会在门口地毯下放把钥匙,要是你来找我发现我不在,别傻等了,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把外套披到沈瓷身上,双手扣住她的肩膀,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周围萦绕着淡淡的烟草香…… 天知道十多年前沈瓷有多贪恋这种味道。 那时候每回办完事都是阿幸进去收拾她,她被蒙着眼睛,像死鱼一样躺在床上,有时被绑着,有时没有绑,而阿幸就用温毛巾帮她擦身子,处理伤口,再把衣服给她穿上,等一切停当之后再陪她抽根烟,直至她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这才送她回学校。 每次都是如此,就像一道固定的程序,以至于沈瓷已经习惯他的触碰,还有黑暗中他的声音和身上烟草的味道,就如引她爬出地狱的一种信号,可是这种信号于沈瓷而言又代表痛苦和绝望。 “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来找你,因为每次来找你都没好事。” 沈瓷狠狠吸口气,抬起头来直视阿幸,阿幸双手还搭在沈瓷肩上,闻言眼底闪了闪,很快将手从她肩膀上落下来,变成握住她双臂的姿势,五指的力度也随之紧了紧,像是有意要箍紧沈瓷一般。 沈瓷吃疼,却没动,直至几秒之后眼前的男人垂头重重抽了一口气。 “好……好!” 他一连说了两声“好”,口吻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沈瓷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却已经松开手往吧台那边走,抽开椅子坐下,又拉过之前拎回来的袋子。 袋子里装了一个食盒,就是那种小餐馆常用的白色泡沫食盒,沈瓷也不知道食盒里装的是什么,直至几秒钟之后传来咻咻咻吃东西的声音。 沈瓷:“……” 她当时站在客厅中央,而阿幸背对着她坐在吧台前面,可能个子太高了,为了迁就吧台的高度他必须稍稍弯着腰缩着肩膀,吃东西又快,从沈瓷的角度只看到他后背凸起的肩骨随着挥动筷子的频率上下晃动。 沈瓷只能走过去,这才看到他在吃什么,是盒炒面,里面应该是加了香肠和肉丝,又放了很多酱油,所以看上去红灿灿的,味道也重,一股油腥和酸辣味,弄得沈瓷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天花板上装了一盏很精致的吊灯,从她不算专业的眼光也能判断出这盏吊灯应该不便宜,或者说这套房子里所有的装修和摆设都不便宜,以至于阿幸坐在这里狼吞虎咽地吃一盒十块钱的红烧炒面就显得有些格调不符,可他似乎丝毫不在意,用一次性筷子卷着面条往嘴里塞,才一会儿工夫已经大半盒下去。 沈瓷忍不住问:“你没吃晚饭?” 可吧台前面的男人不回答,一门心思只闷头吃面,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塞,油滋滋地看得沈瓷心颤,吃到最后他索性把盒子拿了起来,风卷残涌似的,一会儿工夫便底朝天了,直接把盒子连同筷子往吧台上一扔,抽纸巾抹了下嘴。 沈瓷:“……” 她不是头一次见阿幸吃东西,可这跟什么似的,好像一下饿了几辈子。 “你……” “你说得对,还是别来找我的好。”阿幸突然打断沈瓷的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弄得沈瓷有些失搓,而面前的男人却把手里的空食盒往吧台上一扔,抽了纸巾抹了下嘴。 客厅里静得出奇,唯有暖风风口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阿幸又在高脚椅上坐了一会儿,闷着头,眉头紧绷,看神情似乎在生气,可他跟谁生气呢?又凭什么生气? 沈瓷也懒得说了,直拔拔地站着,原本冰凉的手脚倒开始慢慢热起来,大概是暖气起作用了,她便把肩上的外套抽走,一时萦绕在四周的烟味也散开。 如此又过了几分钟,真是漫长的几分钟,最后还是阿幸先服软,他支着手在额头上蹭了蹭,把椅子转过来。 “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 沈瓷走后很久,阿幸依旧维持刚才的姿势坐在吧台前面,手里捏着半截烟,眼梢半眯,明明暗暗,而刚才装炒面的盒子还在吧台上,面都吃干净了,只在底部留了一点肉丝和葱花,几根蔫蔫的豆芽菜浸在油里面,刚才沈瓷披过的那件外套依旧挂在沙发扶手上,整个房间里还是安静得出奇,像是一点声息都没有。 大约早晨五点左右沈瓷接到阿幸打来的电话。 “你要的东西,我过两天给你。” 那会儿天色还没完全亮,沈瓷裹着毯子窝在沙发上抽烟,她一夜未睡,脑子里百转千回塞满了事,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猛地一颤。 她没想到阿幸会答应,真的没想到,今晚去找他也是一时冲动,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更何况阿幸当场也没答应,沈瓷以为没希望了,但没料到几小时之后便接到了他的电话。 沈瓷一时无声,电话里只有各自的呼吸,隔着一条线,彼此都看不到彼此的样子。 足足半分钟后沈瓷才开口:“谢谢!” 那边轻轻呵了一声,他是在笑吗?沈瓷猜测,却没有答案。 阿幸:“不用谢,拿到之后怎么给你?” 沈瓷:“发我邮箱?” 阿幸:“不行,容易被发现。” 沈瓷想了想:“那当面给我吧。”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嗯”了一声:“拿到之后我联系你。” 沈瓷:“好!”之后又不说话了,彼此沉默了半分钟。 阿幸准备挂电话:“那先这样!” 沈瓷:“等等!” 阿幸:“还有事?” 沈瓷握着手机轻轻喘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暮色沉浓,不知何时会消散。 她又抿了一口烟,问:“这件事是不是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阿幸:“影响?” 沈瓷:“我的意思是,李大昌若是发现你拿了他的东西,会不会对你怎样?” 那头一时又没了声音,沈瓷等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毕竟这些东西对李大昌来说很重要,几乎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我担心…” 阿幸:“你担心?你担心什么?” 沈瓷:“……” 阿幸:“担心我的安危?” 沈瓷:“……” 阿幸:“你会吗?会担心我的安危吗?”隐隐感觉对方的口气带着一点急迫性,沈瓷又抽了一口气,心里涩涩的觉得有些闷。 她用夹着烟的那只手稍稍蹭了下脸颊,没有正面回答阿幸的问题,只说:“如果你觉得为难,或者在过程中发现任何不妥,那就不必进行下去了,保全自己比较重要。” 那边又轻轻呵了一声,不知为何这次沈瓷能够确定这个男人在笑。 “知道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更何况李天赐死后他身边也没其他人了,所以对我还算信任。”阿幸语气平常,让沈瓷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一点。 “信任归信任,但李大昌防备心一向很重,你若拿了那些东西无疑背后给他捅刀子,所以还是小心为好,还有……”沈瓷又抽了一口烟,稍稍平复情绪,“今晚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别往心里去,还是以安全为前提,我不希望你出事……” 我要他的底片 与沈瓷通完电话之后阿幸一头栽下去倒在沙发上,昂贵的意大利手工小羊皮,皮质柔软,可依旧无法给他提供任何舒适感,头顶上的吊灯明晃晃,刺得他眼眶有些发酸,隔了好久他才把眼睛闭上,可嘴角还是带着那抹笑。 对,沈瓷猜的没错,阿幸是笑着挂掉电话的。 他平时真的难得笑,总是冷冷酷酷的,话也很少,以至于虽然年纪不大,资历也不深,可底下人多少有些杵他,觉得这种人最阴最难以捉摸,可刚才那通电话似乎让他的心情一下变得无比好,嘴角一直扬着,眼梢眯成线,但天知道就在数小时之前沈瓷刚向他撩过狠话,就在这间客厅里,就在这张沙发前面。 当时阿幸刚吃完面,抹干净嘴,问她:“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沈瓷渐渐把身子站直,也不饶圈子,直接说:“想请你帮个忙。” 阿幸:“什么忙?” 沈瓷似乎稍稍吞了一口气:“我知道那几年李大昌都有拍录像的习惯,他叫人在那间小旅馆的房间里装了好些摄像头,所有去过那的人都会被偷偷拍下来,这应该不是出于个人癖好。” 阿幸:“所以呢?” 沈瓷:“他其实很早就开始设局,这几年他在华东地区做的几个项目都很顺利,包括甬州城南的那几块地,我曾去国土局查过,养老院那块地当初是以公益性用地征收的,拿价很低,可你心知肚明,养老院的建筑面积只占那块地的五分之一,其余地块都去哪了?赵岗村那片往上报的也不是商住地,而是教育用地,享受地方很多税免和优惠政策,所以李大昌做的完全是一本万利的生意,除此之外还有华南康复中心,顺鑫基金会,这些年他以基金会的名义募捐和筹建的项目,背后应该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说到底他也只是土匪出生,刚来甬州的时候肯定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何德何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把摊子铺得这么大,而且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 沈瓷当时像倒沙子一样把这些事情往外倒,阿幸既不啃声,也不打断,只在末了跟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瓷:“不想说什么,我要他存的那些录像底带,还有这些年手里握的人员名单。” 阿幸当即就哼笑出来,像是听到了一件很新奇的事。 他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瓷:“知道!” 阿幸:“既然知道你还敢说?” 沈瓷也跟着笑了一声:“说实话我以前确实不敢,甚至连想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但是今晚不同,今晚有人给我发了一段视频,剪辑过了,把那些男人的脸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唯独留下我的,你知道当时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阿幸当时只觉震惊,脑中整理沈瓷说的话,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继续说:“我在想我到底靠什么才能活到现在?这些年我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存在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是为了憋着一口气像鬼一样东躲西藏地苟活下去,还是窝窝囊囊地一次次被拉回来,任他们羞辱和伤害?” 沈瓷当时就站在阿幸面前,目光直白地流露着恨意,这与平时的她太不像了,以往她恨不得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全都裹起来,压根不舍得流露一丝情绪,可今天却突然跑到自己跟前来说这些。 阿幸对于这样的反常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你到底想干什么?反抗?报仇?但是现在谈这些是不是未免太晚了些?”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十年前沈瓷的样子,当时她真被欺负惨了,李大昌和那些男的根本不把她当人看,每次都搞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胸口都是被咬出来的痕迹,那会儿沈瓷才十五六岁,充其量还只是个孩子,却任人折腾毫无抵抗,最严重的一次是下面都撕裂了,阿幸进去收拾的时候发现她腿根上都是血,要送她去医院,可她死死咬着不肯去,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流露过一丝恨意。 阿幸记忆中的沈瓷总是寒着一张脸,睁着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无声无息,逆来顺受,就像一副没有灵魂的躯体,麻木的,空洞的,木偶般任人捏来捏去。 木偶怎么会反抗呢? 她连哭都不会哭,叫也不会叫,每次阿幸进去的时候她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浑身都是被糟践出来的伤,如果不是鼻子里尚有气息,说她是具尸体也有人信,就连唯一反抗的那次也是因为九岁的沈卫跟着去了那间旅馆,在门口走廊上敲门叫喊,不然大概她也不会在慌乱中用钢笔戳伤了江丞阳的眼睛,并因此逃了出来。 如今十年过去了,她怎么会突然开始翻旧账? 阿幸:“有其他原因吧?应该不单单只是为了报复谁,不然对方也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发视频。” 沈瓷:“你知道是谁给我发的视频?” 阿幸:“不难猜到,当年跟你有过关系的那几个现在都不在甬州,往上升的升,死的死,况且他们也早就不记得你,更不知道视频的存在,所以不会十年之后再把这些事翻出了,除了一个人。” 阿幸没有说出名字,但沈瓷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了解里面所有的内情。 沈瓷:“果然是李大昌带出来的人,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阿幸当时冷不丁又笑了一声,笑得有些阴。 “对,我什么都知道,甚至不光知道,或许我还参与了某些事。” 沈瓷也跟着笑,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一点呢?十年前阿幸就已经跟在李大昌身边,每回李大昌去凤屏就只带他一个人去,所以那些“勾当”阿幸都参与其中,甚至都是由他一手去安排操办。 如果这世上除了李大昌之外还有谁了解整个事情始末,这个人只能是阿幸。 “我知道,十年前李大昌就已经很信任你,你是具体的操办人,也是帮凶。” “帮凶?”阿幸又哼了一声,对于这个称谓他似乎并不满意,“帮凶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好像并不合适,你以前也不是这么说的,还记得你以前说我是什么吗?” 沈瓷眉头紧了紧。 阿幸却挑眉看着面前站的女人,她瘦瘦弱弱的样子,真是…… “你以前说我是李大昌养的一条狗,狗而已…现在怎么能让一条狗来帮你办事?”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沈瓷,沈瓷觉得他黑漆漆的瞳孔中像是憋着一股劲。 可是她说错了吗? 沈瓷:“你难道不是?” 阿幸:“是,我并没否认,我本来就是李大昌捡回来的一条狗,这么多年尽心尽责,效忠护主,不然怎么能报答他的舍饭之恩,所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去拿那些东西?” 是啊,她凭什么觉得阿幸会帮她呢?更何况还不是小事,那些东西简直可以说是李大昌的立命之本,一旦被发现就意味着阿幸要与他彻底对立决裂,也意味着他要去背叛最信任自己的人,如此想来代价确实有点大,阿幸凭什么会同意? 沈瓷拧着手指站立不动,她其实给不出理由,这么晚来找他其实也有一些冲动的成分在里面,可是心里又像是窝着一口气。 当时客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大约半分钟之后她再度抬头,依旧用那双寒凉的眼睛看着高脚椅上的男人,像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你上次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上次?” “你说你十年前想把我接出凤屏,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再也不让我吃那些苦,这话还作不作数?” “作数!” “那好,十年前你没做到的事,十年后给你机会,你还会不会去做?” 阿幸眼角一抽:“什么意思?” 沈瓷:“意思就是,你去帮我拿到那些东西,给我一点时间,等我了完手里的事,我跟你走。” 阿幸当时整个愣在那里,脸上是毫无遮掩的惊讶之情。 他大概完全没想到沈瓷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阿幸:“你舍得走?” 沈瓷:“为什么不舍得?” 阿幸一时也说不出来,或者他心里知道原因,只是不愿意揭穿。 屋子里再度恢复死寂,暖烘烘的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彼此又是缄默,而沈瓷大概又等了半分钟,再度问:“怎么样?” 椅子上的男人却迟迟不开口,一双黑眸像是冰封的河流,看不透他任何情绪。 沈瓷耐心一般,更何况她已经把自己的底都透出来了,对方还是没反应,她突然有些泄气,把一直拧紧的手指松开,笑了笑:“好吧,既然你不愿意,今晚就当我没有来过。” 沈瓷说完准备离开,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被人握住手腕。 “等等!” 高脚椅上的男人跨步过来,绕过去直接拦到沈瓷面前,他个头高,沈瓷只觉得头顶灯光都被挡住了,而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开始顺着缓缓往下移,直至长而硬的五指将她的手掌裹住,死死被这男人握于掌中。 这次我一定带你离开 沈瓷感受到手掌上传来的滚烫和坚硬,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躲。 阿幸不会知道沈瓷这些年抗拒任何人的触碰,却唯独不抗拒他的,并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曾碰过她的身子,而是十年前她曾在自己心里埋下过一颗种子。 沈瓷就如此感受着这个男人将自己的五指一点点扣入他的掌中,再牢牢包裹住,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了一点,让自己与他对视,可惜沈瓷的目光中虽然幽幽亮亮,但还是丝毫没有波澜,倒是阿幸,眉心蹙紧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脏却一寸寸慢慢全都揪到一起。 他将五指顺着沈瓷的半侧脸庞轮廓撑开,指尖摸到她耳根后面去,插.入她的发间,可还是觉得这样不够,于是又将拇指撑开,用指端一下下摩挲着她的下巴,鼻翼,再到眉心…… 有谁能体会他当时的感觉呢?就像在抚摸一件迟迟才有幸触碰的珍贵东西,小心翼翼,不忍,不舍,又饱含着一丝“不敢”,天知道他有多渴望这个女人,可是十多年了,他曾用毛巾一点点擦过她的身子,抱过,搂过,看过,却到今天才第一次伸手去摸她的脸。 感觉像是在做梦啊,可阿幸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境,因为这么多年他连做梦都不敢让她出现,更何况手下肌肤滑腻的触感还这么真实。 沈瓷不躲不闪,任由他的手拂过她的脸和耳根,房间里无声无息,所有一切都像静止了,唯独阿幸的手在她脸上慢慢挪动。 他掌心藏了一道疤痕,沈瓷知道这道疤痕应该是最近几年新添的,因为十年前他一次次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去小旅馆的时候手掌里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被人砍伤的还是自己不小心弄的,以至于那道凸起的疤痕刮过沈瓷柔嫩的耳根,她禁不住将眼睛闭了闭,直至耳畔传来声音。 “你……真的愿意跟我走?”他的声音沙哑不堪,还带着一死不确定。 沈瓷弹开眼皮,阿幸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陌生又熟悉,她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对,我会跟你走。” “为什么?” “你想听原因?” “当然!” “好。” 沈瓷依旧半仰着头,这样才能看清他的眼睛,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轻轻笑了笑,突然问:“你知道十年前你对我而言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我像地狱般生活中唯一还能称之为光明的东西。” 那样的岁月中,父亲早已离世,谢根娣对她不闻不问,她一面要面对经济上的困迫一面还要忍受李大昌和那些男人的欺凌,生活对于那时候的沈瓷而言只是一天天的捱日子,而且这种日子如同汪洋大海,几乎看不到尽头,唯独阿幸。 这个男人总是在她最痛最伤的时候出现,为她包扎伤口,洗净满身污秽,再帮她穿上干净的衣服。 那时的阿幸对于沈瓷而言就像“救世主”,或者说是困痛岁月中唯一一个可以廖以慰藉的东西。 “其实当年我并不恨李大昌,也不恨那些男人,因为我信命,命里这样,我抵抗不了,但是我恨过你……真的,我恨过你,因为十年前我曾对你抱有幻想,甚至存在过希冀,我希望你有天能够带我离开,把我从那场地狱里救出来,可是你并没有,所以这些都是你欠我的,虽然我这么说可能听上去毫无道理,但我真的这么认为,直到现在我也觉得是你欠了我,所以现在你要还,把十年前的那些账还干净了,全部作个了断,我就跟你离开这里。” 沈瓷一字一句的,却又带着某种压抑的愤怒,用一种近乎冷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说出曾经对这个男人的希冀和感想,可是却整整晚了十年,这对阿幸来说无疑是一种残忍。 他一向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痛苦,停留在沈瓷脸上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这些话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十年前为什么不说?” “你说了当时我会立刻带你走,一分一秒都不会停留!” 阿幸在心里拼命嘶吼,咆哮,可是再多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激烈的情绪与悔恨碰撞在一起,反而令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沈瓷的脸,耳根,下巴,眼梢,仿佛一分一毫都不舍得错过,最后将拇指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就是这双唇瓣啊,她刚刚用这双唇瓣说出“恨他”的字眼,像是一把刀刃,活生生将阿幸劈成两半。 沈瓷感受这男人滚烫的手掌从她脸上掠过,停在自己唇上,一点点揉搓,再慢慢往下移,经过她的下巴,脖子,锁骨,最后沿着锁骨延展的弧度往她肩膀上移,探入她的衣服里面,直至他将整个手掌都贴于她后背的蝴蝶骨上…… 沈瓷觉得那真是一个漫长又静霾的过程,仿佛他在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烫过自己的肌肤,又用那道凸起的伤疤亲吻她的身体,明明肌肤贴合,可她却从中感受不到丝毫情.欲,就如十年前他用温毛巾帮她擦拭身体一般。 那时候沈瓷虽然被蒙着眼睛,但她能从他细致的触碰中感受到一丝痛苦,这丝痛苦仿佛还带着压抑,以前沈瓷也曾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为什么要痛苦?为什么要压抑?可现在眼睛上没有蒙布,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幸脸上每一寸表情。 再冷的眼睛也会起波澜,再深的心思也会有破绽。 眼前男人像是绷紧一口气,用那一口气残延着自己的生命,却用手掌一遍遍摩挲着沈瓷的蝴蝶骨,好像这个动作可以缓解自己的痛苦,但是似乎并没什么作用,因为他眼里的波涛越来越凶,越来越重,呼吸也慢慢急促起来,直至胸口起伏,喉结跟着上下滚动,最后终于将手抬起来,改而抚摸沈瓷后脑勺上的头发,像摸一只猫似的,从上到下顺着一遍遍捋…… 他说:“好,再给我一点时间,这次我一会带你离开这里。” …… 沈瓷真的没有想到阿幸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虽然他在电话中说得轻描淡写,但沈瓷知道这事不算小事,更何况他在李大昌面前如此得宠,现在李天赐又死了,将来大有让阿幸继承衣钵之意,而一旦他拿了东西带沈瓷离开,也就意味着前面十多年的付出和奋斗全部付诸东流,或许他会再次一无所有。 值得吗? 阿幸也一夜未睡,跟沈瓷通完电话之后更像是打了一场大仗,浑浑噩噩之余感觉身子都是飘的,他拎了外套走进卧室倒头就睡。 居然做梦了,梦到十二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沈瓷。 那时候凤屏初中刚刚建成,李大昌是主要出资人,开学一周后受校方邀请去“视察”教学情况,阿幸也跟着一起去了。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踏入凤屏地界,而迎接他们的便是校方刻意安排的“升旗仪式”。 你印象中的升旗仪式是什么样子呢?大概是一大群祖国未来的花朵站在阳光下唱诵国歌,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会儿学校刚开学,九月,照理天气还没转凉,可那天是阴天,天色灰蒙蒙的,学校学生也不多,大概七八十个,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全都挤在一小块渣土压成的操场上,风又大,吹起地上的灰尘和草屑,然后在老师的带领下唱国歌,每个学生都很卖力,因为知道旁边有领导和城里来的老板在看,唯独最后排的一个女孩子…… 沈瓷那时候还是短发,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布衫,衫子一看就不合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可掩不住她皮肤白。那是真的白啊,白到站在这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中间显得有些怪异,以至于阿幸一眼就看到了她。 “李老板,怎么样?”旁边校长问李大昌的意见,李大昌摸着下巴没吱声,步子却慢慢踱过去,硬是绕着仪式的队伍走了一圈,直至走到最后排旁边,抬手指了指。 “那个小姑娘……” 校长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孩子太多,李老板您指哪个啊?” “最后一排从左数过去第四个,穿蓝衣服,短头发的……” 校长又踮着脚尖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 “您说她啊!” “也是凤屏人?” “是啊,长乐村那边送过来的,父母都是凤屏人,不过好像父亲早就去世了,现在跟着母亲过日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校长小心翼翼地答话,等着李大昌下一步指示,可他却迟迟没下文,只眯着眼睛盯着沈瓷看。 当时阿幸就站在他旁边,那会儿已经跟了他两年了,基本已经摸得准他的脾性,见他目光一直黏在沈瓷身上,阿幸莫名觉得心里冒出许多恐慌感。 果然,半分钟之后李大昌又摸了摸下巴,嘴里喃喃:“看着真白啊,山里养大的丫头,怎么能白成这样?” 他的少女 原本一场庄严肃穆的升旗仪式,祖国花朵,未来希望,可暗地里却藏了多少肮脏。 李大昌那天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升旗仪式都没结束,离开前阿幸又回头看了一眼,最后排从左数第四个,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仍旧一脸面无表情地在唱着国歌,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风把她额前的刘海都吹开了,露出一张白皙却又干净的脸庞。 沈瓷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场仪式对她意味着什么,可阿幸心里明白。 两周后校方以她学费没交齐为由勒令她退学,一个月后一辆车子开到了长乐村村口,阿幸带人亲自去接的,他没下车,只派手下把她带了过来。 那会儿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幸,可当手下把一个蒙住眼睛的女孩带上车,阿幸看到她身上那件单薄的蓝色布衫,那时候已经十一月了,她露在外面的嘴唇冻得发白发紫。 半小时后车子开到镇上那间富临旅馆,李大昌在那里长期租了一间房,靠近最里面,平时很少有人去。 阿幸亲自牵着沈瓷的手把她送到房间里,房间不大,设置简陋,只有一张床,一顶柜子,还有两把椅子,最后阿幸还是先让沈瓷坐到了椅子上,一路上她都蒙着眼睛,不吵不闹,直至听到阿幸的手机铃声,李大昌打来的,问他有没有把人接过来,他答了一声,准备出门,坐在椅子上的沈瓷这才意识过来,突然胡乱就扯住了他的手臂。 “这是哪里?” “你是谁?” “为什么把我带来这个地方?” 沈瓷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表情虽然还是淡淡的,但口吻中依旧透出一点慌张,到底那时只有十四岁,可阿幸却无法回答,只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蒙着布条,看不到里面的眼神,只是掐在阿幸腕部的手指拽得很紧。 她是不是感到害怕了? 阿幸低了下头,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臂拽了出来。 沈瓷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又问:“我还能走吗?……我不想留在这里,你把我送回去吧,我要回去……”一路上都很安静的女孩子突然激动起来,开始摸索着往门口去。 其实当时并没有绑她的手,她完全可以先扯掉眼睛上的布条,可她却没有,后来阿幸猜想她大概不愿意亲眼看到自己身处的地方,情愿一直被蒙在黑暗中,只是走到门口又被堵了回来。 到了这还怎么走得了? 李大昌自见过沈瓷之后便开始一直心心念念,满脑子都是那个白得胜雪的姑娘,她有一张干净的脸庞却有一双倔强的眼睛,陈旧的蓝布衫下面包裹着什么呢?他要把它整个撕烂然后往里探,直至触到她的柔软和娇嫩,再狠狠揉在自己掌心。 门口守了好几个李大昌的下手,见沈瓷跑出房间便三两下又把她推了进去,她开始挣扎着打闹,挣脱,被制服,再挣脱,直至李大昌走进来,挥挥手叫所有人都离开,唯独留下阿幸在门口守着。 这真是一桩残忍的任务,耗时大概一个多小时,阿幸蹲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看着窗口那点夕阳从左落到右,颜色越来越红……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死了,心也死了,所以渐渐好像听不见房间里的哭喊和求饶,只留下一下下床板震动的声音,皮肉撞击的声音,还有李大昌不堪入耳的谩骂和吼叫……如此持续了大半个小时,像是永无休止一般,眼看着夕阳金色的光撒在脚边被拉成千万缕,阿幸终于碾碎烟头站了起来。 他在车里坐了半个小时,直至有人来敲车窗。 李大昌披着一件衬衣站在外头,满脸通红,额头上还有汗。 “去楼上看下那丫头还有气没,有气的话收拾一下把她送回村子。”他边说边扣着衬衣上的扣子,大腹便便,很快把胸口那条张牙舞爪的飞龙刺青全都遮在了衣服里面,随后再掏出烟来点上,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李大昌走后阿幸又在车里坐了半小时,直至夕阳快要沉下去的时候他才收了烟盒下车。 旅馆那层走廊里没有灯光,光线很暗,他借着外头一点红色的夕阳走至房间门口,刚要推门,突然从里面冲出来一个清瘦身影,身影抬头,刚好与阿幸打了个照面,然后又惊恐地低下头去跑开了,后来阿幸才知道跑出来的那个女孩叫李玉秀。 李玉秀跑远之后阿幸才推门进去,房间里拉着窗帘,阴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糜味,其余地方都很暗,除了靠窗摆的那张小床,窗口还有一点夕阳的余晖照进来,刚好全都落在床上,阿幸迟疑了一会儿才踩着步子走过去,悄无声息,短短几米距离,像是走了大半个世纪,直至整张床和床上的人都呈现在他的视线中…… 阿幸感觉喉咙口有一股腥味往下沉,猛地睁开眼睛! 其实他一直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可就是醒不过来,像是整个身心被死死缠在梦里面,直至走到床前那一刻才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把自己逼醒,醒过来的阿幸后背早已汗津津,翻身下床,踩着虚浮的步子去了浴室。他将水温调至最冷,企图用冷水冲掉身上的滚烫和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可丝毫不起作用,只要一闭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那具身体——沈瓷十四岁时的身体,娇嫩,消瘦,扁平,像一根细细的枝茎一样被绑在床上,手臂上缠着皮带,往两边分开强行固定在床头,而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身上不着片缕。 其实十四岁的身体还未发育完整,丝毫没有身材可言,唯独引人之处就是白,是真的白,比之前在升旗仪式上见到的那次还要白,躺在脏兮兮的床单上好像白得发光,白得晃人眼睛,可这原本雪白的身体上纵横交错地布了很多血印子,手臂,肩膀,腿上……这些都是李大昌用皮带抽出来的,还有脖子和胸口上的咬痕淤青,一大块一大块连在一起,包括床单上还没干涸的那一小滩血迹。 那时候阿幸刚过17岁生日,虽还未经人事,可已经明白那滩血迹意味着什么。 毁了,全毁了,原本纯洁干净的一片雪地被人践踏如泥,更渗人的是沈瓷那双眼睛,当时蒙在她脸上的布条已经被李玉秀扯掉了,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就连阿幸走到床边也丝毫没反应,可窗口夕阳的余晖全都落在她眼底,整个眼眶都被染红了,像血一样,却又无声无息。 那一刻的沈瓷就像死了一样,阿幸无论如何都不敢看她的眼睛,走过去又默默帮她把布条重新遮上…… 花洒里的水还在往下浇,阿幸觉得浑身都涨得疼,火烧起来了,双腿无力,他只能慢慢蹲到地上,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像是死了一回,可身上依旧滚烫,他随手套了件干净的t恤再度倒在床上。 这次入睡有点困难,大约在床上辗转了个把小时才慢慢睡去,仍旧是做梦,但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好像是那间镇上的小旅馆,又好像是在自己的卧室,周围环境模糊得很,唯一清晰的便是沈瓷的模样。 她的身子真白啊,又软,他用自己发烫发硬的手指一寸寸摸上去,越过她长而直的腿,平坦的小腹,又越过隆起的丘陵,最后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她用那张嘴说“我恨你”,可是说完又冲他笑,边笑边喊他的名字。 “阿幸……” “阿幸你带我走吧!” “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阿幸几乎是忍着剧痛去搂沈瓷的肩膀,将手掌盖在她凸起的蝴蝶骨上。 “好,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真的?” “真的!” 十几岁的沈瓷笑得真好看啊,好看到阿幸感觉整颗心都在战栗,忍不住挑开粘在她唇角的发丝,慢慢俯身下去,可却在吻上的那一刻猛地醒了,少女柔软的身体,晶亮的眼睛,雪白的皮肤,所有一切都突然消失不见了,留给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天花板。 阿幸独自躺在床上大口喘气,t恤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要命的窒息和空虚感,身体某处痛到几乎涨裂,他揪着身下的床单企图压制住不断喷涌而出的感觉,但那些要命的念头还是像洪水一样朝他猛扑过来,很快就将他灭顶。 十年前他没有碰过她,十年后却因为一场梦最终熬不过去。 阿幸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将双腿弯曲支撑起来,把手慢慢伸下去…… …… 沈瓷一夜未睡,喝了一杯美式才强撑着去上班,暗淡的脸色和黑眼圈在同事眼里自然成了“她肯定因为江临岸即将娶别人而失魂落魄”最好的证据,背后少不了又是一通嚼舌根,加之江温婚礼将至,算算时间只剩两天了,媒体上到处充斥着两人的新闻,在这种氛围之下沈瓷自然成了社里闲聊的众矢之的,不过她全程都很平静,而且她的平静不是装出来的,全然发自内心。 想想也奇怪,眼看江温婚期将至,她以为自己该难过,该痛苦,至少该有些情绪起伏,可她发现自己内心反而日趋安逸,像是一颗漂浮在空中的尘埃缓缓落地。 与温漪见面 中午休息的时候沈瓷突然接到了阿健打来的电话。 “沈小姐,你猜猜我现在在哪儿?”阿健声音里透着一股轻快,还未等沈瓷回答他便抢先又说了答案,“我现在在北京,天安门广场!” “……” 沈瓷的思维一时没跟上。 “你怎么突然跑北京去了?” “陪校长过来的。” “校长不是在住院吗?” “不住了,他自己要求出院,说要回北京看看,他家人都在这边,医院也没拦着,所以我就带他从西宁直接过来了,坐了一夜火车,早晨刚到,出了车站就直奔天安门来了。”那边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激动,却没了之前的压抑和沉闷。 沈瓷好像也被感染到了,笑了笑:“校长现在状态怎么样?” “很不错,也是怪了,在医院的时候看着整个人都有气无力,可坐了一夜火车反而感觉精神更好了,之前我们还劝他要坚持化疗,现在觉得之前我们的想法可能都错了。”阿健在那头又停了停,“沈小姐,要不我拍张校长的照片给你看看吧。” 半分钟后沈瓷手机上果然收到了阿健传来的照片,吉仓校长穿着一件旧棉衣坐在轮椅上,头上依旧是那顶破毡帽,身后是天安门广场,他冲着镜头比了个“耶”的手势,看上去有些怪异,但从神情可见他的状态确实很好。 即使阿健的破手机像素极低,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沈瓷像是受了当头一击,是啊,或许之前他们都想错了,与其让校长在医院里痛苦地把生命延续下去,不如带他回到自己想回的地方。 你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请努力笑着离开。 沈瓷把那张照片存了下来,又给方灼打了通电话,照理她应该亲自去北京看看吉仓校长,但碍于最近没有时间,于是让方灼替她先去看看,等她处理好手里的事再找时间去。 周四晚上沈瓷把东西全部搬到了新租的公寓,只留了把钥匙,她想着得抽一个时间把钥匙还给周彦,没想到周彦的电话却先过来了。 “你搬走了?” 沈瓷当时正在理那些搬过去的书籍,顿了一下:“今天刚搬的。” 那边一时没声音,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又说了一句:“果然跟我料想的一样。” “你料想什么?” “料想你肯定会一声不响地搬走,不会提前跟我说一声。” “……” 像是被一下子拆穿了,沈瓷不免有些尴尬,她吞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钥匙还在我这,我会找个时间还你。” “什么时候?” “嗯?” “我说你什么时候来找我还钥匙?明天吗?” “……” “明天刚好是周末,要不就明天晚上吧,下了班我去接你,在你新搬的地方吃饭!” “……” 沈瓷有些无语,或者说她的思维有些跟不上周彦的节奏,捋了一会儿才回答:“明天不行,明天我得去苏州,要不下周吧,下周抽一天我去你诊所找你。” 这些话听在周彦耳中像是敷衍,他不觉苦笑一声:“就这么不想让我知道你住哪里?怕我缠着你?” “没有…” “那你把你新搬的地址给我,我现在过去找你。” “周彦!”沈瓷轻轻吼了一声,周彦在她心目中并不是会胡搅蛮缠的人,可今天这算怎么回事? 那头一时又没了声音,大约半分钟后才听到他再度开口:“抱歉,我只是有些想见你。” 沈瓷靠在墙上轻轻喘了一口气,没吱声,默默掐断了手机,抬眼看过去是满客厅的纸箱子,里面堆了一些书和杂物。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搬家了,从小到大感觉一直在迁徙,不断换地方再不断强迫自己去适应,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沈瓷突然想起中午阿健传来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吉仓校长笑得如此安逸,根本看不出身患绝症,那大概就是“放下一切”的模样吧。 沈瓷突然一下就把手里的书又重新扔进箱子,不理了,既然要走就走得彻底。 苏州新开的场子第二天要办开业礼,阿幸连夜开车过去,下了高速之后突然接到沈瓷的电话。 这是自周三那晚两人见面之后首次联系,阿幸还特意将车子靠边停了下来,声音哑哑地问:“怎么了?” 沈瓷正站在阳台上抽烟,手掌蹭着另一侧手臂。 “你拿到东西之后我们去青海吧。” “青海?” “对,那里很漂亮,你去了肯定也会喜欢。” 阿幸嘴角扯了扯,管它漂不漂亮,管她去哪儿。 “好,都依你。” 沈瓷连夜查了几家青海那边的疗养型医院,照理选西宁最合适,但最终她却选了青海东部的贵德,第二天她便跟贵德几家医院都联系了一下,从费用和环境等综合考虑,确定了其中一家。 这次她是下定决心的,要走得干干净净,好在行李也不多,除了书籍之外其他那些对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丢掉完全不可惜,所以她只搬了几箱子书到后备箱,又拿了一些换洗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周五下班之后就开车直接去苏州。 虽然“离开”是她临时作的决定,仓促甚至有些荒唐,可当她说出“离开”两个字后心里好像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何必有那么多执念呢,人生本就已经够苦,她既然一无所有,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周五沈瓷提前两小时下班,开车把书和行李先送去了苏州那间小屋,进门的时候刚好看到对面那个女人推着孩子回来。 “咋搬这么多东西过来?你这是准备搬回来住了?” 沈瓷当时手里正扛着一只纸箱子,也没多余的时间和力气去回她,所以只是稍稍点头就挤进门里去了,弄得那个女人站在门口倒抽了一嘴冷空气。 “啥德性啊,肯定是外面包养她的大款不要她了,被赶回来了,还神气什么劲!” 沈瓷把东西全都搬进屋里,又大概整理了一下,开车往西山疗养院赶,想着要把给沈卫近期转院的事跟桂姨先说一声,可车子刚开上大路,包里手机就开始响。 沈瓷直接把手机摸了出来接听。 “喂…” “喂,沈小姐吗?” 沈瓷听到对方的声音猛地愣了愣,虽然她没存号码,但已经第一时间分辨出温漪的声音,硬是缓了数秒才接过话来回答。 “我是,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见一面。” “见我?” “对,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我现在过去找你。” 沈瓷舔着嘴唇看了眼前方拥挤的车流,回答:“恐怕不大方便,我现在在苏州。” “你在苏州?那更好了,也省得我让司机载我去甬州找你。要不你说个地点吧,我现在过去。” 沈瓷挂了温漪的电话。 明天就是江临岸和她的婚礼了,沈瓷不想猜测现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见面到底为了什么事,又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近日稍稍平稳的心情再度因为这通电话而开始起伏起来,但最终沈瓷还是答应见面了,她觉得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沈瓷倒要看看她能说什么! 温漪约的地方在李公堤附近,那片已经开发得很好了,商场,会展中心,大型高档酒店和林立的餐厅,只是温漪给的地方却不在商业区内,位置有些偏,坐落在湖西,那段还未完全开发,只有两间小餐厅和便利店,路面上还堆了一些建材,车子开不进去,也没专门的停车场,沈瓷只能绕着河堤又开了一圈,最后看到河岸旁边一块空地上停了两辆面包车,似乎是附件工地上装货的,她也不管了,直接把车子开过去停在了旁边。 温漪发过来的店名叫“桃花坞”,乍一听以为是餐厅或者茶馆,可沈瓷走至门口才知道居然是间小酒吧。 那时候不过才晚上七点多,这个时间段酒吧还没什么客人,沈瓷进去转了一圈,大厅里空荡荡的,直至有个服务生模样的男人过来问:“请问小姐找谁?” 沈瓷报了温漪的名字,那人便带她去了二楼的包厢,推门进去,只听到“啪”的一声,眼前是一张宽大的台球桌,五颜六色的小球正往四面八方滚。 “来啦?这地方是不是有些难找?”原本伏着身子正在瞄球的温漪听到动静直起身来,手里还拿着球杆。 沈瓷瞄了一眼桌子,刚才那一杆她进了两个球,看来球技不错。 “不算难找,这附近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 温漪听完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也是哦,湖西这边刚开发起来,店不多,约这里也是因为清静,而且这间酒吧是我朋友开的,还没什么客人,怎么样,要不要一起玩一局?”她还是像以前那么热情好客,好像把沈瓷叫来只是一个普通朋友间的聚会。 沈瓷已经习惯她这样的待人方式,好听些叫“情商高”,难听些就是“虚伪”,只是佩服她一直这么装着居然不累。 真心恭喜你们 沈瓷:“我不会玩这个,而且恐怕温小姐找我来也不是为了打球吧?” 温漪拿着竿子在地上蹭了蹭,笑容未减。 “既然你不玩,那我们聊聊?”边说边把手里的杆子插.进篮里,摘掉手套往旁边走,旁边还有一个吧台区,几张软沙发和木桌子。 桌子上已经摆了一些水果和小食,红酒醒在弯嘴壶里,看来温漪为今天的见面刻意准备了一番。 “坐吧,随意!” 两人落座,温漪先往高脚杯里倒了点红酒,摇了摇,递给沈瓷。 “尝尝?” 沈瓷自然不接:“我不喝酒!” 温漪:“喝点吧,这酒不错,而且外面也买不到,是我朋友……哦应该也跟你提过,上回于浩的酒馆开业,我们一起吃饭,还记得吗?我说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去年在法国南部买了一块葡萄园投资酒庄,这是今年夏天下来的第一批葡萄酿的酒,只酿了三四桶,数量不多,不过味很好,前几天我这朋友还打电话邀请我和临岸结婚之后过去度蜜月呢…” 温漪以这个话题开头,又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她和江临岸蜜月的事上,沈瓷岂会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于她而言真的没什么了。 她只是拿眼梢瞄了眼酒杯,里面装着深红色的液体,灯光映在上面,晃了晃。 “抱歉,我开车来的,不能喝。”沈瓷又把酒杯推了过去,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温漪也不再劝,更何况她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邀沈瓷一起品酒。 “好吧,既然这样只能我自己喝了,刚巧我刚上完瑜伽课,瑜伽老师说练完之后喝点红酒有助于通经络。”,沈瓷眉头皱了皱,她真不明白为什么温漪要跟她讲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八点半了,她还要赶去西山疗养院见桂姨。 “有话就直说吧,我和你之间不需要绕这么大圈子。” 温漪顿了顿,还是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喝完了,又添了些进去,这才抬头说:“好,我时间也不多,一会儿还要去见跟妆师和明天婚礼的策划师,有些细节需要再当面谈一谈。” “……” 到这沈瓷已经有些哭笑不得,她大晚上约自己出来就是为了不断提醒“明天即将和江临岸结婚”的事实? “温小姐,我一会儿也有事,如果你今天叫我过来只是闲聊,抱歉,我没时间,先走了。”沈瓷抱着十二分耐心开口,拿了车钥匙起身站起来。 对面温漪也不急,笑着往后靠了靠。 “等一下。” “……” “我找你来肯定有其他事。”她边说边从桌子下面的隔层拿出来一叠东西,扔到桌上,“你看一下!” 沈瓷拿目光扫上去,一叠花花绿绿的宣传册,确切点说应该是一叠楼盘房子的宣传册。 “你这什么意思?” “挑一间,我让我妈买了送给你。” “什么?”沈瓷以为自己听错了,撇着眉问,“你开什么玩笑?” 温漪:“我没开玩笑,这是我专门找房产经纪选的,北京的,深圳的,哈尔滨的,或者你要是喜欢清静的话就去新西兰,新西兰那边环境很好,这里面有几处新西兰的house,比国内公寓好太多,你要不自己看看?”温漪边说边把桌上那些宣传册都摊开来,摊到沈瓷面前,努力怂恿的劲差点让沈瓷以为她改行当了房产销售员。 这算什么情况? 沈瓷接过那些宣传册也看了看,果然天南地北的房子都有,哪里房型佳,哪里配套设施好,哪里周边环境清雅,每本上面都做了详细的标注和记号,这让沈瓷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姑娘是认真的。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希望你能离开甬州,换个地方,从此再也别回来!” “……” 毫无缓冲的答案,弄得沈瓷心里“咯噔”一下,随后开始笑,笑得温漪有些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我笑我最近一年财运好像特别好!” “……什么?” “你看,之前江家为了让我离开江临岸,给了我三百五十万,现在你为了让我离开江临岸,舍得买一套房子,我看你选的这些地方…北京,深圳,新西兰,离甬州都很远,但房价都不便宜,三百五十万恐怕打不住,你觉得有必要?” “……” “还有,明天你们就要结婚了,你们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现在赶我走,怎么,心里虚?” 沈瓷并不是刻薄的人,所以平时很少说这种话,但今天真是忍不住了,倒不是气温漪的做法,而是觉得有些委屈,她已经彻底放手了,他们大可以去结他们的婚,怎么临了临了还来揪着她不放。 “你心里虚不要紧,你觉得我还能对你们的婚姻构成威胁,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但请别用这种方式来让我离开,到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沈瓷将手里那叠宣传册又扔到桌上,真是后悔来赴约,跟这姑娘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再度转身,可步子刚跨出去,听到身后温漪“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知道那晚他其实是跟你在一起。” 沈瓷脚步一沉,她当然知道温漪口中的“那晚”指什么时候,江临岸的身世最初曝光,他们在孤楼上过了一夜,有些场景还历历在目,包括那晚两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缠绵,沈瓷知道本不该那样,事后她一直归结于自己的“情难自禁”。 沈瓷没有回头,打算继续往前走,可脚步刚抬,温漪又接着往下说:“我不仅知道那晚你们在一起,还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你们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瓷有些搞不清这姑娘的逻辑在哪里,埋头咽了一口气。 温漪的脚步从背后慢慢逼近,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你不走继续留在这里就行?就算我跟他结婚了你们还能保持关系?错,结婚前他怎么玩我都可以忍,但是结了婚不行,他必须只能有我一个,从心到身体,所以你得离开,越远越好。” 沈瓷:“……” 温漪:“而且你也千万别抱侥幸心理,你留下来是害他,他现在已经不是江巍的孙子了,是我求我妈继续和恒信合作的,所以他必须跟我在一起,我们的婚姻可以保住他的事业和前程,而你呢,你的存在只会把他毁了,让他一无所有然后变成一个穷光蛋!” 温漪的声音开始有些歇斯底里,沈瓷反而觉得无力,她听着这姑娘说出来的这些字句,何苦呢?她到底是何苦呢?可背后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还在继续:“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你的感觉就是爱?错,他对你的只是欲.望,欲.望保存不了多久,新鲜感过去之后他需要的还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因为我能成就他,帮助他,而且我是出自真心的爱他,我可以不计较他的身份,不计较他的过去,毫无保留的爱他,这些你能做得到吗?” 温漪声音高亢,像是在捍卫自己的东西。 沈瓷又轻轻喘了一口气,其实她完全能理解温漪的痛楚,那种急迫想要抓牢又怕抓不牢的矛盾与不安,而正是她对江临岸如此激烈的爱才能得以让恒信活了下来,在这点上沈瓷心存感激,至于其他方面…… 她舔了下发干的嘴唇,终于回过头去,面前的温漪瞪着眼睛,脸色泛红,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刚才那小半杯红酒的缘故。 沈瓷这才发现她今晚没有化妆,完全素颜,但皮肤状态还算不错,红润有光泽,一看就是富硕家庭养出来的人儿,跟沈瓷的苍白消瘦截然不同,而且她还难得没有穿裙子,一身浅粉色天鹅绒橘滋运动套装,扎了个马尾,乍一看就像还在学校念书的大学生。 那一刻沈瓷突然想,要是没有自己,她应该还像一年前一样跟江临岸幸福地在一起,撒娇卖萌做一些小女朋友应该做的事,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婚,可是现在呢?现在逼着她要奋起反击,要争,要抢。 沈瓷低头苦笑一声,突然问:“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会答应来见你么?” 温漪:“为什么?” 沈瓷:“因为一个人,我良心上过不去。” 温从安曾跟沈瓷提过,“笑笑”这个乳名是他取的,只是寄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一生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成长,她也本该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吃穿不愁,上帝的宠儿,以至于沈瓷记得每回温从安打越洋电话时喊她“笑笑”的口吻都特别温和特别软。 温漪:“因为一个人?谁?” 沈瓷自然不会说,也没说的必要。 “是谁你就不用知道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会走,但不是现在,等我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就会离开甬州,以后大概不会再回来,而且不需要太久,应该很快。” 沈瓷已经做好“离开”的打算,等阿幸拿到东西他们俩就去青海。 “所以你不必赶我走,也不必给我买什么房子,还有,你刚才说你妈会出钱付房款,我觉得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你肯定没有跟你妈商量。” “什么?” “你妈不会出钱,甚至都不会像你这样突然跑过来找我,这点你要跟你妈多学学,她在处理感情的事上比你聪明,也比你干净!” 温漪被沈瓷说得云里雾里:“你这话什么意思?” 温漪出事 沈瓷:“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属于你的东西就好好死守着,认定了,别回头,就算是条死路也要往前走,也不要计较太多得失和回报,感情有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你不遗余力去爱,去付出,自然会在这个过程中变得富有而坚韧!” 沈瓷说完拍了下温漪的肩膀,转身离开,走至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 “还有,恭喜你们最终能够走到一起,这句话是真心的。” 她真心祝福他们能够白头偕老,越来越好,因为只有这样那个人才会在后面半生得到幸福感。 沈瓷不觉扬起唇翼笑了笑,在温漪恍惚又愕然的目光中走出包厢。 酒吧外面依旧是一条空荡荡的街道,沈瓷乍从暖气里出来觉得冷得很,掏出烟来点了一根。 她说不清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其实从头到尾她都对温漪讨厌不起来,尽管知道很多时候对方都是故意跟自己作对,可沈瓷对她总抱有一丝“罪恶感”,特别是看到她那双晶亮又显得无害的眼睛,所以每次面对温漪的时候多少都留了点余地,而此时此刻,在她即将和江临岸结婚的前夜,沈瓷觉得心里那股罪恶感好像淡了几分。 她捏着一根烟沿着那条冷清的街道慢慢走,走至一处空地,抬起头来看到天空中寥寥几颗星星。 “温从安,你女儿明天要结婚了,是她一直想嫁的人,如果你还活着,应该会很高兴。” …… 沈瓷站在风里将那根烟抽完,这才往停车的地方走,从酒吧过去还有一段距离,靠近湖边风就越发大了,她只能稍稍往前倾着身子,双手抱住自己,加快脚步上了车,结果一不小心握在手里的车钥匙掉到了座椅底下,弯腰下去捡,一侧身手机又从口袋里滑至旁边椅子的缝隙中…… 沈瓷嘴里嘶了一声,伸手进去摸,可摸了一会儿也没摸到,缝隙太小了,车里又暗,她只能弓着身子尽量趴到座位下面去找,可此时车外却传来一窜急促的脚步声,像是皮鞋碾着地上细碎的石子和砂砾,还夹杂着粗暴的喊骂和类似女人压抑的呜咽。 “呜……呜呜……” “快点,快点跟上,车子就在前面。” 沈瓷从车子里稍稍抬起头来,以为只是附近下工的民工或者工作人员,可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却见四五个彪头大汉左右夹带着一个女人往这边来,女人双手被反绑,嘴里塞了布团,所以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而男人两边扣紧她的手臂,她挣脱不了,又喊不出声音,只能一路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 “快走!” “你他妈给我老实点,不然老子一刀捅死你!” 沈瓷脑中炸了一圈,劫色?绑架? 人影渐近,她终于看清女人的样子,五官倒不清晰,但身上那件粉色的天鹅绒运动服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刺眼。 是温漪! 沈瓷一口凉气猛地顶到了脑门心,这是要干什么?难道真是绑架?绑架富豪千金然后讹一笔巨款?然后呢?她明天可是要和江临岸结婚的啊。 思绪一时有些混乱,人却离车子越来越近,沈瓷突然想起来旁边还停了两辆面包车,当时以为是工地上运建材的车子,现在想来恐怕是“歹徒”早就埋伏在附近了。 怎么办?当没看见?不行,她做不到见死不救,而且明天就是温漪和江临岸的婚礼,如果温漪在婚礼前夕出事导致婚礼不能进行,后果无法想象,恒信项目肯定也会受牵连。 可要救吗?她怎么救?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沈瓷一个人赤手空拳冲出去就是找死,她憋着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下来才能理清头绪……对,先别冲动,隐藏好自己,等车子开走之后她再记下车牌号码立即报警,周围应该也有监控录像,对,就是这样……沈瓷在心里盘算,手却死死拧在一起,掌心里早已出了一大片汗。 此时脚步声越发靠近,她听到温漪近乎颤抖的呜咽声,像是濒临死亡的鸟被人扼住喉咙,一点点惊恐的低泣从齿缝里漏出来。 对方手里肯定有凶器,大概顶在她哪里,所以她连大气都不敢喘,而脚步声渐进,快过来了,快到了……沈瓷几乎是数着自己的心跳在屏息,又将身子往下努力压了一点,祈求对方不要看到她,可真是不走运啊,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原本滑到椅子缝隙里的手机突然开始响,一串刺耳的铃声…… “什么声音?” “好像是……手机?” “那辆蓝色车里传出来的!” “妈的,有人!” 沈瓷绝望地闭了下眼睛,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伸手到椅子下面去摸车钥匙,祈祷赶紧摸到她能发动车子逃离,可越急越摸不到,车外脚步声却越来越近,继而听到温漪剧烈的挣扎和呜咽声,不知她是看到了沈瓷还是认出了她的车子。 沈瓷知道要暴露了,当时真恨这辆二手polo没有自锁功能,她改而伸手去摸副驾驶上的包。 上回她被人“请”去见江丞阳,以为江丞阳要对她不利,所以路上借买花之由从那间花店里顺了一把美工刀,后来就将那把美工刀一直放在包里,沈瓷探手进去小心地摸了一会儿,终于摸到硬硬的刀柄。 车外的脚步声却停了,对方也不敢轻易靠近。 “没声了……” “到底有没有人?” “没人吧,你看车子都没发动,估计就手机落在里面了!” “行了,赶紧把这女人带车里去!” 那帮人好像放弃了要过来查看沈瓷的车子,沈瓷咬着一口气不敢出声,随之脚步再度动起来,那些人开始押着温漪过来,已经走到了polo车和面包车的中央。 那一刻沈瓷庆幸自己的车膜颜色深暗,如果不仔细看外面很难发现车里有人,她祈祷旁边的面包车能够尽快离开,可温漪突然拼死似的抬腿拿脚往polo车身上踹。 “妈的,这娘们儿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你们俩过去看看!” “看什么啊?” “车里估计真有人,过去看一眼!” 那一秒沈瓷真是……她能理解温漪的恐惧,可是那姑娘没脑子吗?就算她真的在车里,难道还指望她一个人赤手空拳能救人?可是形势已经无法挽回了,沈瓷已经感觉到车外有脚步靠近,她只能死死将那把美工刀拽在手里,随之眼前一晃,车门被打开了,沈瓷猛地抓起旁边的包就朝外面扔了出去。 过来查看的人被包劈了个正着,沈瓷再借机把门关上,外头另外两个男人发现不对劲,过来支援帮忙。 “妈的里面果然有人。” “是个女的,帮忙把她给我弄出来。” 沈瓷在里面死死拽住车门,可一人之力怎么敌得过三个男人,很快门就被拽开了,两个男人探进去将她整个拖了出来。 外面寒风凌厉,温漪踢蹦着朝沈瓷撕叫。 “你们干什么?” 沈瓷被人左右架住,尽量保持冷静,旁边却突然伸过一只手来,强行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个脸抬起。 “操,这女人我认识!”说话的是个熊似的男人,一张脸膘肉横生实在有些瘆得慌。 沈瓷也觉得他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 “你认识?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都被她看到了,而且她也认识那娘们儿,只能一起带走!” 旁边架住沈瓷的两个男人相视一看,开始动手把沈瓷往面包车的方向拖。 “放开我!” “你们要干什么?” 不远处的温漪见势再度扯起嗓子撕叫,那个熊一样的男人大概没什么耐心,上前一步朝沈瓷后颈狠劈了一掌,沈瓷只觉眼前扑黑,后面便没知觉了…… 沈瓷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漆漆,四周在颠晃,她很快确定自己还在面包车里,手脚都被绑住了,无法动弹,她也不敢动弹。 这种情况下还是装晕为好,不过在装晕之前沈瓷还是扯开一线眼皮偷瞄下周围的情况,车子在急速前进,视线里有双男人的脚,肩膀上压着东西,沈瓷知道温漪正耸拉着脑袋靠在她身上,这些男人大概对温漪用了药了,所以此时温漪正处于昏迷状态,不过她的身子刚好挡住了沈瓷的脸,让人不易察觉她已经醒了过来。 “那个后面来的女人怎么办?”旁边男人突然发话,沈瓷赶紧把眼睛闭上。 前排传来声音:“先带回去,回头再找个地方把她解决了?” “解决?不行,这事不能弄出人命!” “可这娘儿们认识我,之前跟着天赐少爷的时候绑过她,要是她事后报警我们一个都逃不掉。” 沈瓷闭着眼睛心里泛出丝丝战栗,想起来了,之前李天赐报复她陷害阮芸流产的时候确实找人绑过她一次,所以这是谁的人?李大昌的人?可是李大昌的人绑温漪做什么?又是受谁指使? 沈瓷脑海中千头万绪,又怕那男人真的对她下手,随后听到旁边的人继续说:“还是不行,闹出人命就不是小事了,你别捅娄子,要不一会儿找个地方把人丢出去吧。” “丢出去?你他妈傻啊,她回头报警分分钟就能把我们揪出来。” “那丢也不行杀也不行,你说咋办吧!” 车里一时没了声音,沈瓷闭着眼睛努力佯装呼吸均匀,可天知道这时候她心里有多害怕。 借刀杀人 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前排男人似乎考虑了一下,继续发话:“要不这样吧,把这娘儿们也一起带过去,反正我知道她背景,就一外地女人,在这边也没什么靠山,出了事不敢拿我们怎样,回头还能抓个把柄在手里,量她也不敢去报警。” 旁边男人似乎对他这个提议没什么意见,算是就这么定了下来,沈瓷知道命是暂时保住了,可这些人到底要把她们带哪里去? 他们的目标是温漪,从刚才的对话来看显然也不是为了钱绑架,像是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车子又在路上开了十几分钟,沈瓷也不敢睁眼,后颈被劈了一掌之后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但她明显感觉车速慢慢降了下来,窗外车流声也几乎没有了,沈瓷猜想应该到了一个僻静之地。 前排男人再度开口:“快到了,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海哥刚发来短信,我们把人送到就撤,以免被人发现。” “那他的人会守在那里?” “不守,守啥啊,守那里看人办事?回头要真闹开了条子问话都说不清,所以海哥说统统撤干净,一个不留,省得以后麻烦。” “可要是对方不上钩怎么办?” “不可能,海哥在他晚上的针里加了料,这会儿药性正上来呢,六亲不认!”之后奸佞似地哄笑一声,前排男人吸了下鼻子,又问:“我就想不明白了,孙阔海也算跟了他快十年了,怎么还昧得了良心摆他一道?” “这话可不能这么讲,我听说一早海哥就是昌爷派过去的人,让他盯梢的,所以说到底他还是昌爷手底下的,昌爷让他干啥他不得麻溜地去干?再说事成之后昌爷也不会亏待他,指不定二把手的位置以后就是他的了。” “二把手?不是阿幸么?” 沈瓷在浑噩中听到“阿幸”两个子,手指不觉拧了拧,继续竖起耳朵听。 “你说幸哥?那就看他们俩谁更讨昌爷欢心了,不过我听说起初海哥和幸哥私交还不错,要为了争个位置反目,啧啧……想想也挺心寒。” “有啥可心寒,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都不愿意一直仰人鼻息,他孙阔海能够为了往上爬不惜坑养了自己十年的老板,你跟我还不都是为了赚钱才来接这趟生意,再说你真以为阿幸是什么好东西?能在昌爷手底下爬到这位置,背地里也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行了,打电话叫前面车里的人准备一下吧,快到地儿了。” 沈瓷在这些对话中努力抓住那些蛛丝马迹,可因为思绪太乱整个人几乎处于一种僵硬的状态。 车子又开了几分钟便彻底停了下来,车里的两个男人先下了车,沈瓷撑开视线瞄了一眼,外面一通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到外面有人在讲话,只是声音略低所以也听不清说了什么,随后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一通乱糟糟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盆凉水“哗”地浇下来……沈瓷当时真的可以用“眼冒金星”来形容,旁边温漪也被浇得醒了过来,挣扎着踹着脚嚷嚷,随之有人探进身子把她一把揪了出去,她也实在不顺从,嘴被布团塞着还拼命叫唤,脚到处乱踢,最后上前一人用刀顶住她的腰部她才吓得止住了。 “里面怎么还有一个?” “被发现了,只能一起带过来。” “那这两个都送楼上去?” “都送上去吧,算是买一送一!” “……” 沈瓷被凉水浇得耳朵里嗡嗡响,也没听清外面的对话,下一秒手臂就被拽着拖了出去,因为双手被反绑着,她愣是摔了一跤才被揪起来,眼睛环顾四周,没灯光,很暗,但可以确定应该是一个独立小车库,面前站了三四个男人,都用口罩蒙着脸,但沈瓷可以确定已经换了一拨人。 “这个倒老实!”打头的男人开口,拧了下沈瓷的脸。 沈瓷别过头去:“别碰我!” “哟……挺上劲。” 她拿眼睛瞪过去,旁边另外一个男人扯了下她的手臂。 “行了别搞事,先把人送上去吧,时间都算好的,晚了别出岔子!” 沈瓷回想起刚才在车里听到的对话,像是谁被下了药,接着另外一个男人又去扯温漪的手臂,温漪再度撕叫起来,那把刀便往她肉里顶了顶:“别出声,出声弄死你!” 相对之下沈瓷倒显得冷静许多,手被反绑着,后腰还顶着刀,她知道这时候反抗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可能会引来皮肉之苦,不如先理清头绪走一步看一步。 车库靠里有个小门,沈瓷和温漪就从小门被押着进去,进去一道窄长的楼梯,楼梯往上走,一道铁门,打头的男人在铁门上敲了两声,随后铁门被打开,外面有人接应。 “人带来了,监控全搞定了?” “放心,海哥全都安排好了。” “那成,把人送上去!” 紧接着沈瓷和温漪被推着出了铁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宽敞的大厅,装潢华丽,沈瓷看着眼熟,像是来过,脑中猛地一颤,想起来了,这是江丞阳在乡下的别墅。 她和温漪强行被人带到大厅,楼梯口站着一个人影。 “海哥,人带来了!” “怎么两个?” 那人便凑到孙阔海耳边回了两句:“说是被发现了,两人认识,昌爷底下的说一起送上去。” 孙阔海也没多想,以为是李大昌下的命令,只摆了摆手:“行了,送上去吧,时间刚刚好,紧接着两个男人又押着沈瓷和温漪上楼,温漪继续撕叫,强挣着不肯上去,后面两个男人拽住她的胳膊几乎把她腾空拎了起来。 沈瓷脑中却开始一缕缕理出头绪,这应该是李大昌串通江丞阳手底下设的一个套,只是经过孙阔海身边的时候突然被拦住。 “怎么是她?”孙阔海扳过沈瓷的脸看了看,旁边的人只摇头,说不清楚,孙阔海皱着眉头想了想,别了下头,“行了,送上去吧。” 沈瓷和温漪被半拖半推地弄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原本僵着身子的温漪突然被人一把扯下嘴里的布条,她条件反射似地喊,声音尖利恐惧,旁边早有一人用刀架在她脸上。 “别喊,再喊刮花你!” 这招挺有效,温漪不出声了,嘴唇却抖得厉害,眼泪水渍糊了一脸,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 拿刀的那个男人又拍了下她的脸:“一会儿进去之后乖一点,以免吃苦头,我们老板喜欢顺从的女人,还有,别怪我们,我们也是听老板的吩咐办事。”说完解了温漪手上的绳子,温漪潜意识还想跑,可哪里跑得掉,身后一手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揪了过来,明晃晃的刀顶着她的脖子。 “呸,不老实!” 随后那人又朝旁边另外一个使了眼色,沈瓷的手也被松绑了,但身后早有人以同样的姿势用刀顶着她的后腰,跑是跑不掉的,挣扎只是徒劳。 身后伸出一只手敲了下门。 “老板,人给你带来了!” 里面也没反应,几个男人相视看了一眼,用刀顶着沈瓷和温漪将她们两人都推进了房间,随后门被关上,从外面反锁,获得自由的温漪第一时间转过身去拍门。 “放我出去,你们干什么?放我出去!” 沈瓷却没急着撕喊,她知道撕喊没有用,而是环顾四周,这应该是一间卧室,面积很大,四周窗帘都被拉得死死的,房间里也几乎没什么灯光,只靠一盏微弱的落地灯照明,但阳台门是开着的,外面夜风吹着帘子…… 沈瓷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还好,那把美工刀还在。 温漪还在踢门叫喊,沈瓷转过身去冲她吼:“别喊了!”结果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嘭”的一声,里间门被打开,有人从那头走出来。 当时房间灯光很暗,隔了几秒沈瓷才看清走出来的人,他就披了一件睡衣袍子,袍子敞开着,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肚腩,整个人好像刚从水里爬起来,浑身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一张脸却像是被火烤过,红得厉害。 温漪终于放弃拍门,转过身来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江大哥…” 是了,如果江临岸的身世没有被揭穿,从辈分而言面前这位确实应该算是温漪的大哥,可是这位“大哥”此时的模样明显不对劲,就跟被人施了魔咒一样,直直朝他们两人走来。 走得越紧越看得清晰,江丞阳右边那只血红的眼睛像是随时要炸开,再配上他此时的德行…温漪也终于看出不对劲了,身子不断往后缩:“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别过来……”可是江丞阳的视线显然不是对着她的,而是直直对向沈瓷。 沈瓷能够感觉出那道目光中的炽烧和焦灼,再联想刚才在车里偷听到的话,脑中电光火石,终于把所有情节都窜了起来,第一反应便是“李大昌真的好大胆”,他这是豁出去了么,竟敢利用温漪来挑拨江临岸和江丞阳的关系,借刀杀人?鱼死网破? 嗜血的魔鬼 沈瓷此时已经来不及跟旁边的温漪解释,只死死拽着口袋里的刀,她在衡量江丞阳最终和李大昌斗的结果,商和匪能斗赢么?答案肯定是否定的,更何况李大昌在甬州浸淫多年,早已不是普通的“匪”,可江丞阳偏偏和他结了梁子,害他唯一的弟弟死在刑场,以李大昌的性格大概玉石俱焚也要报这个仇吧。 沈瓷知道今天这场局应该布了很久,她得想办法让温漪别受伤。 江丞阳一步步逼近,沈瓷盘算着房间里的地理环境,大门被反锁了,肯定跑不出去,这栋别墅周围也没什么人,独门独户,呼救也基本没人理,唯独只有阳台,阳台门开着,那是唯一的生机。 温漪不能出事,出事了她和江临岸的婚礼肯定黄了,黄了恒信怎么办? “你想做什么?”她故意拖延时间盯着江丞阳,旁边的温漪却带着泣音继续喊:“你别过来,走开,别过来!”可江丞阳似乎什么都听不进去,目光直直地定在沈瓷脸上,原本灼烧的火焰中像是又冒出许多狠来,他是用了药,那些药物可以暂缓右边眼球给他带来的痛苦,同时也能摧毁他的理智。 他说不清自己此时是清醒的还是虚幻的,只觉得眼前这张脸让他想到了十年前的事,当时那一笔戳下去,真他妈疼得往心眼里钻。 “…真是天意……”他嘴里喃喃,像是自言自语。 沈瓷意识到不对劲,江丞阳眼里完全没有温漪,看的全是自己,人也一步步逼过来,猛地上前一步抓住沈瓷的手臂。 “你干什么,放开我!” 沈瓷挣扎,可她低估了江丞阳的力气,被死拽着绕了几个圈,最终被摁在墙上。 不远处温漪几乎是抱着头大叫,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叫唤,只是不断发出“啊啊啊”单音节的嘶吼声,大概真是怕极了,怕到有点失去理智。 沈瓷也怕,但多少还有些脑子,她企图先“安抚”住江丞阳。 “你别乱来,这是李大昌给你设的套子。” 可对方好像完全听不见去,侧着头像恶兽一样往沈瓷脸上嗅了嗅,她头发和衣服上还沾着刚才被浇的冷水,浑身寒凉,而江丞阳裸露的皮肤上却发着阵阵热浪。 “套.子?什么套.子?我现在只想弄死你!” 沈瓷浑身一僵,瞥到他那双血红的眼睛,灼烧的,虚无的,又仿佛填满某种病态的欲.望,就在此时江丞阳突然将自己半边脸贴到了沈瓷额头上,一个冷一个烫,沈瓷听到他喉咙口咕咚一声。 “舒服……舒服死了……”沙哑的嗓音,跟鬼一样绕在沈瓷耳边,令人作呕。 沈瓷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人已经完全被药物控制了,失去理智,完全魔障,她强忍住反胃的感觉没有急着推开江丞阳,而是朝不远处的温漪看了一眼。 温漪也在看她,眼中带着惊恐,但没有丝毫要靠近的意思,但这是个好机会,江丞阳正背对着温漪,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 沈瓷朝她使了个眼色,好在温漪还算聪明,一点就懂了,开始往阳台方向跑,只是跑到半路又被沙发扶手撞了一记。 “啊!”叫声引来江丞阳注意,他猛回头,停顿了数秒,突然松开沈瓷往温漪的方向走,温漪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可她哪里跑得过江丞阳,三两步跨过去拽住温漪的肩膀,情急之中温漪抓起旁边的台灯就朝江丞阳当头砸下来。 沈瓷只听到“哐”的一声,台灯砸得稀巴烂,一股鲜红的血柱很快从江丞阳的头发间淌下来,温漪愣在当场,可江丞阳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也不觉得疼,只一把扳过温漪把她整个摁在沙发上。 江丞阳上去就死死掐住温漪的脖子,温漪双腿乱踢,鞋都踢掉了,可江丞阳力气巨大,不知道是药性作用还是彻底被惹恼了。 救还是不救? 她这一生做过很多令自己后悔的事,沈卫,温从安,所有过错到最后她都没有弥补的机会,更何况眼前这个还是温从安唯一的骨肉。 沈瓷的理智在权衡几秒之后还是选择了前者,她抽出手里那把刀从后面顶在江丞阳的脖子上。 “放开她,不然我捅下去。” 江丞阳感觉到后颈尖锐的凉意,仿佛十年前的痛感再度来袭,终于松开身下的温漪,几乎快要窒息的呼吸在一瞬间回归,呛得温漪连续咳嗽,整个人从沙发上滚下来。 沈瓷强逼自己冷静,死死拿刀顶住江丞阳,却对地上的温漪说:“房子里的人都撤走了,你从阳台跳下去。” “跳下去?” “对,这里是二楼,跳下去不会死,但我们必须要有一个人跑出去,跑出去之后立即报警,找人过来帮忙。”“那你呢?” “我有刀,应该能顶一会儿,所以你动作要快!” 沈瓷记得别墅出去并不算荒郊野岭,门口也有几家店铺,温漪报警并找人过来应该不算难事,所以她握住刀又朝地上的温漪吼了一声:“快走!” 温漪又顿了两秒,最后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跑去阳台,数秒之后听到“噼里啪啦”一串树枝折断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很好,阳台下面应该是一个水池,沈瓷暗松了一口气,而江丞阳一手捂着头,一手撑着沙发慢慢转过身来,以至于沈瓷架在他后颈上的刀也随着移到了前面去,前面刚好是喉结,刀刃抵在凸起的脉搏上。 沈瓷并不是天生无所畏惧,她也害怕,她也腿软,但知道现在必须先拖延时间。 “别动,老实点!”试图警告,可江丞阳显然不受威胁,他嘴角还是蓄着那抹笑,却突然瞪着眼珠子冲沈瓷吼:“行,你划下去,划下去试试!” “划啊,最好划深点,一刀了结,看我能不能死!” 江丞阳兴奋的声音像是穿透黑暗而来,沈瓷借着一点微弱灯光看到他撑开的瞳孔,额头青筋暴起,血早已糊了一脸,嘴角却扯着一丝寒笑,此情此景之下实在令人看了心惊胆战。 这人是疯了么? 沈瓷握紧刀柄,可下一秒只觉身子一晃,江丞阳突然用手握住刀刃,沈瓷几乎能够感觉到刀锋割开他的皮肉往下去,沈瓷惊得想要把刀往前走,可被江丞阳死死握住,力道被强顶了回来。 他真是疯了吗?不要命了吗?可那只握住刀刃的手硬生生拽紧拳头把沈瓷往前推了小半步距离,地上和沙发上已经滴满了血,空气中全是一股稠腻的血腥气。 沈瓷完全没有料到江丞阳会这样,无奈力气根本抵不过他,更何况对方好像完全不要命。 江丞阳硬生生握住刀刃将那把美工刀扳离自己的脖子,上手一把掐住沈瓷的肩膀,沈瓷挣扎,死死拽住刀柄,可她的力气到底不如江丞阳,更何况对方还用了药,此时毫无理智,就如一头蛮牛一般。 他握住刀刃抬腿便朝沈瓷的腹部踹过去,地摊上瞬间洒下一排血渍,而沈瓷连人到刀几乎被踹飞,后腰撞在后面靠墙的柜角上,刀也瞬时落地,江丞阳却很快像猛兽一样扑过来,丝毫不顾忌自己手上的伤,上前一步死死掐住沈瓷的脖子…… 他的劲道真大啊,手指像钳子似的,被药催生出来的亢奋和孽障,任由沈瓷怎么挣扎都脱不了一分。 沈瓷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江丞阳那张被血糊住的脸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是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要将她撕碎的獠牙,而脖子上的力道也越来越紧,往死里掐,沈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扳开脖子上的手指,却只摸到一手腥热的血渍。 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充斥着她的五官,要死了吧? 不能死,她还有沈卫,她死了沈卫怎么办? 还有阿幸,她和阿幸说好等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后就一起去青海,那里天蓝山远,还有一群可爱淳朴的孩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用面对这些恐惧和肮脏。 沈瓷脑中还留着最后的希冀,她努力算了下时间,温漪应该已经逃出去了吧,出去就能看到店铺,她应该会很快问人借到手机报警,只要报警她就有救了,可就在沈瓷短暂思考的瞬间,脖子上的手好像突然消失了,猛地抽进来的凉气呛得她从肺腔到脑仁都涨疼,眼前人影却往后晃,她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江丞阳又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开始拖动…… 对,拖,就跟拖牲口一样硬生生把沈瓷从沙发边拖到了洗手间,洗手间的灯要比外面亮一些,浴缸里全是水,地上也全是水,花洒管子拖到地上,不断往外喷着水柱子。 江丞阳直接把沈瓷拖到浴缸边上,沈瓷手脚并用地挣扎,可丝毫不起作用。江丞阳干脆拉过花洒朝沈瓷一通狂浇,水是凉的,却混着江丞阳手上滴下来的血,腥气,作呕,兜头兜脸地冲刷下来,沈瓷只能蜷缩着身子滚在地上用手挡,可是挡了这边挡不了那边,很快全身通湿。 二月底,寒冬还没消退,沈瓷的思维在那一刻出现断层。 江丞阳嘴里发出类似于恶鬼一样的痴笑,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嗜血,暴力,恨不得将手边所有能摸到的东西都撕碎搅烂。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浇了一通之后江丞阳把全身湿溜溜的沈瓷从地上拽起来,她好像已经去了半条命,几乎没什么反抗之力,江丞阳再跪下去用膝盖抵住她的腹部,再把沈瓷的手臂向两边抬起。 “你干……什么……” “江丞阳……你要干什么?” 她在恐惧和虚弱中的嗓音也早已破了音,可身上的恶魔根本听不见,一把抽出自己睡袍上的腰带,一圈圈把沈瓷的手臂绑在浴缸边缘的金属扶手上…… …… 温漪在恐惧的驱使之下几乎一口气跑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别墅地处偏僻,但好在还有一家小超市还开着门,沈瓷一头栽进去,玻璃门被撞了一下,正闷头算账的老板愣是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站在那里,头发散着,球鞋掉了一只。 “借我一个手机,我要报警!”温漪直接冲到柜台前面,虚白脸上湿哒哒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老板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女孩大概遭人欺负了,顿了几秒,从抽屉里掏出手机递过去,手机是老式手机,温漪战战兢兢地接过来,脑子里乱七八糟塞满东西,手指在上面机械式地摁着号码,1,1,0……三个数字很快摁齐,一旦拨通十分钟之内最近的派出所就会出警,沈瓷就会没事,她若没事之后呢? 温漪那一秒脑中突然浮现出许多场景,江临岸独自坐在书房偷偷看那女人照片的场景,江临岸站在人潮拥挤的街头与那女人接吻的场景,还有他看她的眼神,他总是紧抿的嘴唇,这些都成了魔障,魔障啊,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小姐?”超市老板见她愣着不动便小心询问,柜台前的姑娘突然抬起头来,闭起眼睛狠狠抽了一口气,像是作了某个决定。 “抱歉,我没事,不用报警了,麻烦您能不能帮我叫辆车,我把手表抵给您。” 那一刻的温漪头脑清晰,无比清醒,大概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 江临岸那几天已经把《赎罪》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剧情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今晚也是一样,他依旧坐在书房的电脑前面,屏幕上的画面不断流转,江临岸的思绪也随之走走停停,指端的烟一直没灭,今天这是第几根了?他还要再来几根才能撑到天亮? 天亮之后他即将成为新郎,去迎娶全世界都要他去迎娶的那个女人。 电影里又播放到那个他十分熟悉并心存悸动的场景,罗比对塞西莉亚说:“iwillreturn,findyou,loveyou,marryyou.andlivewithoutshame!” 这段台词翻译成中文应该怎么解释? “我会回来,回来找你,爱你,娶你,然后挺起胸膛生活…”江临岸不禁独自对着屏幕喃喃自语,又连续抽了两口烟,感觉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闷得慌,此时桌上的手机开始响,他拿起来瞄了一眼,宅子那边的号码。 “喂!” “临岸啊,还没休息?” “嗯!” “还在工作?” “嗯!” “你这样不行啊,明天就是婚宴,早晨一大早就得起了,得折腾一整天,怎么这个点还在工作?至于这么忙吗?再忙也得休息啊,再说有什么事比明天还重要?”秦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江临岸一圈圈慢慢捻着手里的烟蒂。 “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总是这样,说什么之前喜欢铺垫一大堆,江临岸没什么耐心,干脆直接问。 电话那头顿了顿,听到一声叹息声:“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本来让你今晚住回来的,明天接新娘的车子可以直接从这边开出去,毕竟你还是江家人,可你死活不肯,那你结婚前也好歹回来看看啊,你爷爷还在,回来叫他一声……” “爷爷?” 江临岸在心里哼了一口气,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就为这事吗?那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先挂了!”他也懒得多问,只想停止这个话题,秦兰又何尝不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气,这段时间她在想方设法缓和他与江巍的关系,可似乎没有起作用,本想借着婚礼这事有所进展,但目前看来也无望了。 “等等,你和你爷爷的事暂且不提也行,但明天就是你和温漪的婚礼,各个环节都已经确认好了吗?明天很多记者都会到场,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然以后落人话柄……我刚给温漪打过电话,可她手机接不通,要不你再问问她?毕竟明天的场合很重要,特别对于女人而言,一辈子就那么一次,你给我上心点!……妈再提醒你一句,像温漪这么好的姑娘现在很难得了,又对你死心塌地,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无非都是老生常谈! 江临岸嘴角扯了一下,在秦兰连绵不断的声音里面挂断了电话。 真闷气啊,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用手抱住头使劲敲了敲,天什么时候亮?能不能永远别亮?而正在此时桌上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他以为又是秦兰的电话,所以看都没看就直接接听。 “你还有什么事?”接起来语气就不大好,可那边却一时没声音,只听到呼呼的风和类似于喘气的呼吸。 江临岸愣了愣,拎开手机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 “你是哪位?” 那边又是短暂的几秒停滞,直到一串略带沙哑的声音传过来:“临岸,是我…” 江临岸眉头皱了皱:“换号码了?” “没有,我手机没电了,刚去上完瑜伽课…” “瑜伽课?” 江临岸瞄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快晚上十二点了,再过几个小时她大概就要开始化妆做造型,居然还有功夫去上瑜伽课?心里虽有些疑惑,但江临岸也没多提,只问:“有事吗?” 那头又是一段沉默,好像在纠结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江临岸隐隐觉出不对劲。 “温漪?” 此时温漪正坐在从甬州赶回苏州的车上,窗外是高速公路,树影婆娑,车子也多,可此时已经凌晨了。 这个纷扰的世界啊,到处好像都有赶路的人,可她好像不用再赶了,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和那个男人结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以后朝朝暮暮永远厮守,再也不会有人跟她争。 温漪朝着窗外的冷风缓缓吐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说一声,临岸,我爱你…”女人丝丝入扣的温柔音,还带着一点决绝的坚持。 此时夜风正劲,像是一把刀似地割着心坎儿上的肉,可是没有关系,爱总会叫人疼,疼了才更要抓紧。 …… 阿幸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他还在苏州的场子里面,那晚场子开业,大伙儿提议要玩通宵,美酒女人一通搞,很多人已经醉得不行,像是瘫在地上的一条条蚯蚓,阿幸便在那时候接到电话,整个人像是从一团稀泥里挺身冲出去…… 从苏州到甬州大概两小时车程,他硬生生把车子开成了火箭,路上试图联系李大昌,可拨过去的号码只一遍遍反复唱着那首《金刚经》的彩铃,像是夜里的诅咒,惹得阿幸猛地把手机扔到座位上,差点碎屏。 一小时后阿幸的车子冲下高速,直接开到乡下那套别墅门口。 别墅大门敞开着,走进去空荡荡的大厅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地毯上却是一长串血迹,连绵不断,像是从楼梯上顺下来,直通门外。 阿幸在看到那些血迹的时候牙齿都全部咬在了一起,浑身开始止不住战栗。 他顺着血迹往楼上走,二楼有一条走廊,许多房间,唯独最里面一间开着门,门内灯光暗淡,但依旧很轻易就能分辨出这里是一间卧室,沙发旁边碎了一地琉璃,被敲烂的灯罩就滚在旁边角落里,地毯上的血更多了,一大块一大块都已经凝固起来,可是房间却是空的,四周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唯独阳台那边有冷风不断往里灌,卷起门上的帘子…… 阿幸还心存侥幸,或许是弄错了,或许是看岔了人,直到他听到浴室那头传来水声。水已经从里面都溢出来了,靠近浴室的地毯上早已湿了一大块,踩上去扑哧一声软绵绵地响。 门虚掩着,血迹却冲刷不干净。 阿幸站在门外猛地收了一口气,他这二十多年也没少干坏事,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多少人曾跪在他脚边摇尾乞怜,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每当这时候阿幸都觉得这些人没骨气,不就一条命么,不如死得痛快点,可这一刻他却也像那些祈怜的人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卑微,还要没骨气。 放过她吧,老天,求求你,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只求能够放过她…… 阿幸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缓缓推开面前的门,眼前灯光骤亮,水声淅淅沥沥,管子像蛇一样逶迤在地上,花洒翻了过来,不断往上吐着水柱子。 水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浓稠的血迹被冲开,褐红变成了淡红…… 人间地狱修罗场,沈瓷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半崴在浴缸边,双手被绑在扶手上面,嘴里塞着毛巾,上身大衣和毛衣都被扯开了,保暖内.衣被撩上去一大截,露出里面淡蓝色的文.胸花边,裤子被整个拽了下来,两条雪白修长的腿,灯光下像是凝着脂气的白玉条子,一条稍稍弯曲,一条耸拉着垂在淡红色的水里面,除此之外便是血,脸上,胸口,衣服和腿根上,大片大片的鲜红,简直就是一个凶案现场。 你有没有跟人争过东西 阿幸感觉一股杀意猛地从脚底窜出来,白的腿,红的血,脚下都是冰凉的水,世界仿佛颠个罩了过来,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来晚了,他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阿幸踩着水进去,几乎是跌跪到沈瓷面前,可是手臂伸过去的时候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收拾。 她还有气吗?受伤了吗?不然哪来这么多血? 阿幸强忍着快要发疯的情绪把她上下都检查了一番,没有看到伤口,稍稍松了一口气。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喃喃开口,像在安慰这个女人,但更多的好像是在安慰自己,边说边脱下外套盖到沈瓷身上,又替她松了绑,结果带子一松沈瓷便顺着浴缸往下滑,阿幸只能再腾出一支手来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揽到自己腿上。 怀里的人早就已经湿透了,整个人赤条条几乎是从水里捞出来。 “沈瓷?” 阿幸把她嘴里塞的毛巾扯掉,轻拍她的脸,可她毫无反应,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只留一张嘴巴出气,昭示着她还是个活物。 这副样子又让阿幸想到了十二年前,她第一次陪李大昌睡,睡完之后也是阿幸进去收拾,看到的就是跟现在这样无声无息的沈瓷,要说死了大概也有人相信,可明明她胸口还有气息,气息一起一伏,像是一条被人剥光鳞片随意扔在岸边的鱼,任烈日暴晒,寒风吹拂,她还剩最后一点气在苟延残喘。 …… 江临岸独自在书房坐了一宿,直至窗外泛出一点白光,手机适时响起,又是秦兰的电话。 “临岸,起床了吗?” 江临岸转过椅子去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早晨四点左右,天光还没大亮,阴云沉沉,看上去今天不会出太阳。 “起了。” “那就行,赶紧准备准备吧,找人看的时辰是上午十点零八分,甬州到苏州一个来回也得四个小时呢,我先去新房那边等你们。” 秦兰的声音略带沙哑,大概是连日操忙所致,却又藏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儿子大婚,功成名就,也预示着一切尘埃落定,总算她在江家三十年的苦没有白熬。 江临岸挂断电话起身去冲了一个澡,本想把连日来压抑的那些情绪全部冲刷干净,可最后赤着上身站在镜子前面,发沉的面孔,凹陷的眼眶,嘴角怎么扯都扯不出标准的笑容。 这哪像是一个快要结婚的人? 压抑的情绪根本冲刷不掉,反而使之发酵开来,好像有几千只手在不断揉捏他的心脏。 江临岸挥手一臂过去,池台上所有摆放的瓶瓶罐罐全都被他扫到了地上…… …… 沈瓷被阿幸带了回去,找了个女医生上门看了看。 “下身撕裂,有些严重,不过已经做过处理,除此之外身上只有一些擦伤和淤青,修养几天应该就能好,还有发烧,可能是着凉所致,我给你开点药,按时服用两天再看下情况。”医生跟阿幸也算认识,半黑半白之间的私人诊所,服务对象各式各样,就沈瓷这种情况她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不过像她这样的,身体上的伤害倒是其次,人醒之后你看紧一些吧,注意开导,千万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女医生秉着“医德”提醒阿幸,但言语里却丝毫不含人情,大概是见惯不怪了吧,这个总是充满希望又充满绝望的世界。 阿幸把医生送出门,重新又回到卧室。床上的人自带回来后一直处于昏睡状态,高烧三十九度多,脸烫得发红,可手却凉得吓人。 阿幸把退烧药搅碎伴在水里,用勺子硬生生给沈瓷灌了下去,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晨光稍稍浮起来一些,但整个世界还是处于一片黑暗中。 这一夜真是漫长啊,漫长到好像永远都不会消亮。 黑暗中又是谁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温漪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尝试入眠失败,抬起手来看了眼时间,都快天亮了,天亮之后她即将成为江临岸的新娘,而此时几乎已经能够听见楼下的动静。 江临岸行事低调,要求婚礼从简,所以他那边只是穿上礼服坐上婚车来苏州接人就行,可梁文音就这一次嫁女,肯定要求极致奢华铺张,三四天前宅子里就开始装扮,隔天工作人员已经全部到位了,家里的佣人几乎一夜未睡。 厨房三点起来煮早饭,按照苏州风俗,新人出门要吃桂圆红枣汤。 记者五点来守门,有专门的接待人员安排其侯在会客厅。 造型师和化妆团队早早拿了东西侯在休息室,就等温漪起床开始,可此时的温漪呢?全世界都以为她应该还在睡眠中,好好睡个美容觉,天亮之后等着当最漂亮的新娘。 但是谁又知道这个准新娘已经痴痴地在化妆镜前面坐了将近一个小时,镜子里是一张浮肿又苍白的脸。 她昨晚回来之后就认真地洗了一遍澡,那身粉色的运动服早就被她换下来了,此时身上穿的是一套乳白色睡裙,宫廷设计,胸口和袖子上都有繁复的刺绣装饰,面料柔软,十分舒适,房间里的暖气也开得相当足,暖色调的装潢,脚下踩着软绵绵的手工地毯,身后是垂着纱幔的公主床。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美好安然,除了没有灯光。 黑夜好像总能给人某种胆量,将那些不堪直视的贪婪与恶念全都隐藏起来,以为可以相安无事,但是天就快亮了,一切真相总有被揭露的那一天。 温漪揉着头发撑于桌面,一夜惊魂,她浑浑噩噩地捱到现在,当时觉得自己底气十足,杀人都不为过,可几个小时之后心虚与恐惧才一点点浮起来,就像小鬼缠身,她看不见也摸不到它们,可温漪知道这些东西就萦绕在自己身旁,不断游走,纠缠,如千百只长足,早晚要把她搅得稀巴烂。 “啪”一声,原本暗沉沉的房间突然亮了起来,温漪猛地从椅子上窜起。 “怎么一声不吭坐在那?” 推门进来的是梁文音,走近才发现温漪撑着桌子一脸惊慌。 “怎么了这是?紧张啊?”她大抵以为女儿是因为即将嫁人所以有些情绪失控,笑了笑,安慰,“没什么好紧张,今天这种场合无非就是人多点,你保持好微笑,礼仪和分寸拿捏好,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 温漪却还是目光放空,她不知道梁文音在说什么,也根本没有听,只是虚虚地晃了下身子,突然问:“妈,你有没有跟人争过东西?” 梁文音这才意识到温漪的脸色不对劲,不光脸色,连着表情和眼神都不对劲。 “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知道,有没有?” 梁文音不回答,伸手去摸温漪的额头,额头很凉,手也凉。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昨晚你回来得很晚,打你电话也不接,是不是没睡好?” 温漪摇头,避开梁文音的手。 “你先回答我?有没有?”她似乎非要执着于这个问题,梁文音见她语气坚定,不觉抽了一口气。 “有!” “争什么?” “争我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梁文音目色沉了一下,回答:“你父亲!” 温漪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身子猛又晃了晃,立即问:“那你争赢了吗?” “当然!” “用了手段?” “手段?”梁文音似不屑地轻哼一声,心里想,那个女人还没资格让她使手段,嘴上却问:“在你的界定里什么才叫手段?” “违背良心的都叫手段。” “那何为良心呢?” 温漪一时沉默,回答不上来,梁文音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争也好,抢也罢,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是否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好了,别胡思乱想,今天好好当你的新娘。”梁文音交代两句,又握了下温漪冰凉的手臂。 出门之时温漪再度叫住她。 “妈,你和爸结婚的这些年里,觉得幸福吗” 梁文音的脚步沉了沉,手指紧紧握在门把上,好一会儿才转身:“当然,我和你爸的婚姻,一直很圆满!” 沈瓷烧了一整天,也昏睡了一天,阿幸哪儿也没有去,只中途打了几个电话,可天黑之后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他想想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出去一趟。 还好小区附近就有一个大型超市,这几年阿幸一直自己一个人住,要么外卖要么直接在外面吃,没有开伙的习惯,所以得趁着沈瓷没醒之前赶紧去超市买些东西。 他尽量缩短时间,半个小时之内全部搞定,拎着一袋大米和几袋子东西进屋,屋里没有开灯,静得仿佛还是跟走之前一样。阿幸不觉松了一口气,想着沈瓷应该还没醒。 他把东西全都拎去厨房,又洗了个手才走去卧室,原打算只是看一眼,看一眼之后他就去做饭,可推开门愣是吓了一大跳。 床上的人醒了,不光醒了,她还坐了起来,身上穿着阿幸的t恤,抱着膝盖,听到开门声稍稍转过脸来…… 她醒了 阿幸喉咙口咕咚一声,他没想到沈瓷就这么醒了,或者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醒过来的沈瓷,一时只能站着,脑子里费劲地想要憋句话出来,憋了半天却只憋出来一句:“你…醒了?” 床上的人似乎没什么反应,又把头转了过去。 她好像一直在盯着窗外看,窗上帘子拉开了,可以依稀看到外面一点夜光,房间里却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只能勉强看到一圈人影。 阿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往房间里走了一些,靠近才看清沈瓷的模样。 她双手虚虚抱着膝盖,后背略靠在床头,头发散着,露出小半边侧脸,脸上还是平时那副样子,似乎不悲不喜,显得很平静。 这种平静令阿幸心里更没底,他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般的死寂。 “你…” “几点了?” “什么?” 阿幸没料到沈瓷会突然发问,加之她声音又哑,几乎低弱难辨,一时没听清。 床上的人转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几点了?” 阿幸这才看了眼手表。 “七点半,你已经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二十个小时了啊……她嘴角似乎抽了抽,说:“难怪天都黑了……”像在自言自语,说完又转过去看向窗外,可窗外一片漆黑,有什么可看,她却一副十分专注的表情。 阿幸以为她还有下文,可等了一会儿见她只呆呆坐着不说话,该聊些什么呢?聊昨晚发生的事?安抚或者宽慰?可是床上的人明明看上去很平静,除了脸色差一点,人显得虚弱一点之外,根本看不出她刚刚遭遇过那种经历,相反,阿幸觉得自己特别乱,心乱,神乱,心里压了很多杀气,却还要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狠狠咬了下牙槽,问:“你昨晚高烧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我刚去买了一点米和菜回来,喝粥怎么样?” 沈瓷还是不说话,目视窗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很多人遇到这种事大概都要大哭大闹,把天整个翻过来都不足为奇,可阿幸了解沈瓷,她没眼泪的,十年前被欺负得再厉害也没见她哭过,事发之后顶多在小旅馆里一个人枯坐,枯坐几个小时之后好像事情就翻篇了,她又回复成之前的模样。 阿幸一直觉得沈瓷有无比强悍的自愈力。 “就喝粥吧,清淡一点,你在这等我,我煮好了端进来给你。”他也不多问了,自己下了决定。 淘米进锅,洗菜炒菜,阿幸出生不好,小时候也没少干家务活,这些厨房里的事倒难不倒他,只是好多年不做了,猛地上手有些生疏,好在只是熬锅粥再弄两个清淡的小菜,捣鼓了大半个钟头终于弄完了,阿幸端着碗进卧室,却见床上空了,阳台门虚掩着,风呼呼地往里吹。 这是高层住宅,他猛地想起那位女医生说的话,手里碗碟差点落地,三两步走过去推开阳台门,却见沈瓷好好地站在那,手里夹着烟,身上还知道披一件大衣。 阿幸狠狠喘了一口气,走过去。 “怎么出来了?” “透透气!”她又抽了一口烟,目光怔怔地看着远方,远方正在放烟花,一朵朵金黄色的火苗接连蹿起,在空中裂成各种造型,连绵不断,炫彩夺目,即使隔着老远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边的热闹情况。 面前的女人突然笑了笑,问:“那里是丽思酒店?” 阿幸起初没听懂,可下一秒却觉心尖狠狠一揪,他点头:“对,丽思卡尔顿,今晚大半个甬州的商界政要都在那里吃饭。”他说完等着沈瓷接下文,此情此景她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沈瓷只是掸了掸烟灰,面无表情地又转过身来。 风很大,吹起她一侧头发,有一些刚好盖到她眼睛上。 她安安静静地说:“你熬的粥呢?有些饿了……” 阿幸竟有几秒失神,她不该如此平静啊,可等再回神的时候沈瓷已经往屋里走。 远处烟花还在放,阿幸看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碗白粥,两碟清淡的小菜。 比之没有开灯的卧室,餐厅里亮如白昼,灯光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包括沈瓷惨白的脸色,额头上的淤青,嘴角的擦伤,还有脖子上被掐出来的勒痕。 她套着阿幸又长又大的卫衣坐在椅子上,闷着头,散着头发,半碗粥呼呼已经下肚了,也不嫌烫。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阿幸觉得沈瓷喝粥喝得既认真又卖力,三两下就见底了。 “还有吗?”她把空碗推过来。 阿幸坐在桌子另一头,眉头皱了下。 “你真这么饿?” “嗯,昨晚没吃晚饭!” 阿幸见她表情无恙,好像真的很饿的样子,只能又拿了碗去厨房,可刚走几步就听到客厅那边一通脚步声,他赶紧往回跑,沈瓷已经窜进洗手间了,趴在马桶边足足吐了几分钟,吐得昏天暗地,吐完之后自己捧凉水冲了一把脸。 阿幸站在旁边看着,也不过去,直到沈瓷从池台前面直起身来,脸上还淌着水,她直勾勾地问:“还有粥吗?吐光了,再给我盛一碗。” 阿幸皱了下眉照办,可是第二碗没喝两口沈瓷就开始作呕,但她还是硬生生逼着自己把剩下的半碗全部吃完,吃完胃里好像整个往上翻,又不得不跑去洗手间吐掉才舒坦。 如此反复折腾两次,她几乎是扶着门从洗手间出来的,脸色蜡白,额上全是冷汗。 “抱歉,胃里不大舒服,还有吗?麻烦再给我盛一碗。”她倚门站着,用袖子擦了下嘴上的水渍。 阿幸冷眼看着她,不动,也不言语,气氛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两人的拉锯战。 沈瓷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眉头抽了一下。 “算了,我自己去盛吧!” 她径自往厨房走,经过阿幸面前的时候却被他一臂扯了回来。 阿幸:“够了!” 沈瓷:“……” 阿幸:“心里难受就哭出来,不想他们结婚就去阻止,把事都说清楚,是人是鬼他自己会分辨,何必一个人在这里糟践自己!”阿幸语气激烈,拽得沈瓷手臂生疼。 沈瓷眼底却一片寒淡,她摇摇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阿幸:“听不懂?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 沈瓷:“真不懂!” 阿幸:“好,你不懂没关系,我去把事挑开,我相信他会懂!”阿幸甩开沈瓷的手就要往外走。 沈瓷咬牙喊住他:“你去哪儿?” 阿幸:“我去丽思酒店,我去找他把话说清楚!” 沈瓷:“你去说什么?” 阿幸:“我……” 沈瓷:“你去告诉他我被他名义上的大哥强暴了?还是告诉他今晚他要娶的女人昨天背信弃义,扔下我根本没有去报警?” 阿幸一时无言,缓了几秒之后继续吼:“他们原本要绑的根本不是你,这些罪也不该由你来受,就算现在已经挽回不了,但他总该知道事实!” 沈瓷:“事实?对,事实,然后呢?你让他怎样?把江丞阳杀了?跟温漪离婚?还是让他违背所有人的意愿来娶我这个14岁开始就被千人枕万人骑的婊子?”沈瓷嘶喊到最后已经浑身战栗。 这些话都是带血的吧,她一字一句吼出来的时候明明伤的是自己。 阿幸犹如受当头棒斥,体内几乎快要焚烧起来的杀气猛地被沈瓷浇灭了,那种迅速聚集起来的心痛感,推着他慢慢走到沈瓷面前去。 面前的女人还是那张脸,那幅表情,只是眼神显出无力,好像刚才那段嘶喊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元气。 “沈瓷……”阿幸想要捧一下她的脸,搂一下她的肩膀,他怕她会随时倒地,可稍稍抬手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最后只能握紧自己的拳头,音色沙哑地问:“难道你不觉得委屈吗?” 沈瓷狠狠往下咽了一口气,摇头,抬起眼皮。 “委不委屈都已经是事实,但我不想让他知道,如果你瞒着我去找他,不如先让我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不是威胁,也不是痛到极致的狠话,她是真的这么想。 …… 江临岸大婚,江丞阳却从头到尾都没出现,江巍连打了几个电话给他,虽“兄弟”不合,但这种场合至少也得出面演下戏,不然更落人话柄,可对方手机始终关机。 温漪几乎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看在别人眼里是因为过于紧张,但真实原因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做过坏事之后多少会存在负罪感,温漪熬到晚宴中场之后实在熬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路上夜色深浓,她需要开车窗吹着冷风才能稍稍平静。 其实中午她已经偷偷给公安局打过电话,询问城南地带是否有伤人或者谋杀案,但得到的是否定答案,有那么一瞬间错觉,温漪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江丞阳好好的,沈瓷也好好的,大家都安然无恙,而自己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名。 只是错觉归错觉,表面风平浪静,可心里不断蔓延的恐惧和不安还是把她折磨得筋疲力尽。 新婚之夜 江临岸喝得烂醉如泥,是被老姚扶着进屋的,那会儿温漪已经坐在客厅等了足足三个小时。 “怎么喝成这样?” “今天闹酒的人特多,江总又高兴,所以来者不拒!”老姚乐呵呵地跟温漪解释,再把浑身酒气的江临岸扶到沙发上,结果他沾上就整个往下躺,老姚拽了几次也没拽起来。 “太太,这…” “没事,我来弄吧,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 她把老姚送至门口,等回屋的时候却发现江临岸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头侧着,长腿弯曲,身上还穿着晚宴的礼服。 温漪多少有些不甘心。 “临岸…” “临岸?” 她蹲在沙发旁边摇他的肩膀,可是摇了几次也没见有动静。 “先别睡,把外套脱了,我扶你去床上睡。” 温漪使出吃奶的力气拽江临岸,可他身子沉,又醉得不省人事,温漪愣了拽了好久才把他勉强从沙发上弄起来,又扯掉他脖子上的领带,硬生生把西装袖子一个个扯下来,可能是折腾得有点猛了,江临岸嘴里倒是嘶了两声。 温漪见他似乎有醒的迹象,不觉心喜。 “临岸,你醒了吗?” “……到家了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她弯腰下去轻拍江临岸的脸。 江临岸面颊滚烫,被拍几下之后慢吞吞地弹开眼皮。 “醒了对不对?” 温漪笑着把脸凑近,她原本想看看江临岸的状态,可眼前男人突然抬手一把捧住她的脸。 暧昧来得有些猝不及防,温漪心跳都停了下来,几秒呆滞之后她低眸对上江临岸的眼睛,他是真醉了,眼皮吃力地撑着,里面布满血丝,可依旧抵挡不了里面蓄含的热浪。 酒精仿佛把一切都搅动起来了,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漪的面颊,鼻梁,嘴唇,好像在抚摸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而他指端发烫,所到之处烧得温漪口干舌燥。 以往他总是规规矩矩礼貌有加的样子,可今天的江临岸好像完全不一样,眼中藏着情,手上烫着火,特别是看她的眼神,浓重醉意之中又带着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温漪有些不适应,但更多的还是欣喜。 结了婚到底还是不一样吧,就算之前对她再冷淡,今晚过后他们便是名副其实的夫妻。温漪想到这便更觉宽慰起来,顿悟之前受的委屈全都值。 “临岸……”她回应他,轻唤他的名字。 男人嘴角勾起来,半醉半醒,手指却从她侧脸慢慢往耳后移,移至耳垂,轻轻揉搓,像在温柔地摆弄一只小猫咪,眼神更是胶着,蜜糖似地黏在她的脸上,嘴上,眉梢上,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半饷之后他才舍得开口,说:“你在这啊…” 问句有些奇怪,不过喝醉的人说什么都值得被原谅。 温漪点头:“嗯,我一直在这等你。” “真的?” “真的!” “那以后还走吗?” “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 “真的再也不走了?” 他反反复复问同一个问题,声音在那样的氛围中显得异常性感,却又隐约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好像怕眼前的人会突然消失,非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才满意。 温漪只能当做在哄孩子,点头,拍他的肩膀。 “对,我保证,再也不走了!” 至此沙发上的男人才大大喘了一口气,似力气用尽,又似尘埃落定,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后倒。 “诶…”温漪拉也拉不住了,只能任由他半靠在沙发上,好在他眼睛没闭起来,只虚虚耸拉着。 温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恨那些灌他酒的人。 “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我去倒杯水给你。”她起身往厨房走,走几步又回头,“别睡啊,先别睡,不然我一会儿弄不动你……” 从客厅到厨房还有一段距离,温漪后面几乎小跑着去的,急急倒了半杯温水回来,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江临岸趴在沙发上好像已经睡着了,刚脱下的西装就被他压在自己身子底下,温漪端着半杯水站在客厅中央,突然觉得有些泄气,不过想想又立马觉得没关系,来日方长嘛,以后反正每天都能跟他在一起。 “行了,喝得这么醉,你要睡就睡吧,今晚先放过你!”温漪笑着自言自语,把水杯放下,又过去想把西装从他身下拉出来,不然这么睡一夜肯定不舒服,可拉了几次也没扯开,最后是硬生生从他身下拽出来的。 一拽,西装抖动,有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什么啊?” 好像是一张纸。 温漪把那张叠起来的纸打开,薄薄一张,有些烂了,可见已经在口袋里揣了很久,标题用黑体印着“东颐第三人民医院”的字样,这是一张病房的陪床单,上面护士用潦草的字迹写了一行字:“急性胃穿孔,术后,流食……” 这事温漪自然还记得,去年江临岸去东颐岛出差,途中突发急性胃穿孔,曾在这间医院做过胃部手术,并住过一阵子,可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区区一张陪床单,为什么他要随身一直带在身上? 温漪有些理解不通,直到她看到最后的落款。 家属一栏,“沈瓷”两个字的签名签得秀丽端庄…… …… 吃的退烧药大概都被吐光了,沈瓷那晚还是持续高温,整个人昏昏沉沉,醒一会儿,再睡一会儿,阿幸不敢出门,也不敢睡,就一直强撑着坐在外面客厅的沙发上。 天快亮的时候他接到手下打来的电话。 “幸哥,人已经找到了,一开始他还嘴硬,不肯说,被收拾一顿总算老实了一点。” 阿幸捻着烟“嗯”了一声:“他说什么了?” “跟幸哥您之前预料的一样,人确实是他绑过去的,怕节外生枝所以一起扔到了江丞阳的房间里。” 阿幸一下掐断了手里的烟,目光放冷,缓了一会儿之后才问:“孙阔海呢?” “海哥和他底下那帮人都不见了,去住的地方找过,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 阿幸哼了一声,这也是他预料之内的事。 “继续找!” “好,会派人继续留意,至于江丞阳那边……” “怎么样?” “他人还在甬州,好像受伤了,在一间私人诊所疗养,幸哥您打算…” “看住他,我会亲自动手!” 有些债总要还的,即使违背伦常和法律。 阿幸挂掉电话把手机扔桌上,手里烟都被他捻碎了,起身想再抽一直,结果一侧脸便看到卧室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他回头,见沈瓷穿着t恤站在那。 “你……醒了?” “你亲自动手去做什么事?” “什么时候醒的?” “回答我,你要去做什么?” 两人都在答非所问,只是一个目光闪烁,一个咄咄逼人,最后沈瓷干脆绕到他面前去。 “你看着我,你是不是要去动江丞阳?” “……” “回答我啊,是不是?”沈瓷声音沙哑,硬生生吼出来的。 阿幸抬头看着她憔悴到不能看的脸,吞口气:“对!” “对?那你打算怎么做?” “杀人偿命,我要他一命抵一命。” “他杀谁了?” “他……碰了你!” “所以你也要弄死他?” “……” “对不对?说话!”沈瓷言辞激烈,吼声都是破音,阿幸被她吼得没法,只能点了下头。 沈瓷别过去嗤了一声,无法形容她当时的表情,像是愤怒,又像是悲痛,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来,舔着发干的嘴唇。 “好,杀人偿命,那你去把所有碰过我的男人都杀了,江丞阳,李大昌,还有那些我不认识的,不知道名字的,反正你手里应该有名单,你去啊,一个个都杀干净,然后让我看着你被警察逮捕,判死刑,我告诉你,你行刑的时候我都不会去送你!”沈瓷一口气吼了一大串,眼神里全是犀利的恨和痛。 阿幸见她情绪过于激动,好像随时会奔溃,赶紧扶住她的肩膀。 “不会的,我不会被警察抓到,我会把事情都谋划好,你听我说,等我把他解决了我们就离开甬州,之前你不是说想去青海吗?我知道你想重新开始,那我们就去青海,反正那里也没人认识我们,更不会有人知道以前那些事…”阿幸似乎把后面的事都已经打算好,只是走之前要收了江丞阳的命。 他忍受不了,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沈瓷半裸着被绑在浴缸旁边的样子。 可是沈瓷却摇头。 “这不是我想要的……对,我想去青海,我想离开这重新开始,但不是背着一个通缉犯的罪名逃逸……阿幸,我已经逃了十年了,往后半生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不想再逃了,她想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落脚,过去最脏最痛的那部分她会用岁月包裹起来,从此山高水远,粗茶淡饭地过完后半生。 “而且你也不必为了我去杀人,更何况对方还是江丞阳,他是江巍的嫡孙,就算能够侥幸逃脱法律,江巍也不会放过你,所以不值得,千万别为了我去做冲动的事。”沈瓷尽力劝阻,撑着那副好像随时会倒的身子,看在阿幸眼里更觉心疼。 新婚第一天 阿幸缓了一会儿,又问:“好,就算江丞阳我可以暂且不去动,那温漪呢?你救了她,她反而扔下你不管,这口气你能忍?” 一般人怎么都忍不了吧,沈瓷每每想到这一点也觉心如刀绞,可是就算忍不了又能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果已经造成了,她恨或者不恨,都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救她是我的选择,扔下我不管是她的选择,我说不恨是假的,但我已经挽回不了,只希望这件事不会再造成更大的伤害,所以你别去动江丞阳。” 阿幸知道沈瓷的顾虑,换做别人早就要死要活吵着去千刀万剐了,可她居然还能冷静地说出这番话。 有时候阿幸觉得这女人冷静得没有心肝,他把烟抽出来叼在嘴里,没点,突然问:“那他呢?” “他?你指谁?” 阿幸把烟拿下来在指端捻了捻:“你应该知道我指谁!”他似乎都有些不愿说出他的名字。 沈瓷心口揪了一下。 你有没有试过某种经历,当极度痛苦又无法逃脱的时候,你会刻意去忽略掉一些事,尽力让那些事不进入你的思维和大脑记忆皮层,沈瓷似乎很擅长这一点,类似于自我蒙蔽,也是她一贯采用的自救方式,只是事实终究是事实,就算你不去想不去问,他还是真真切切地存在,周围也会有人提起,就如阿幸这般。 沈瓷心揪之后思维出现几秒停滞,似乎还颇费力地想了想。 “嗯,你说江临岸?” “对。” “那你想说什么?” “你和他…” “停,没有我和他,我和他早就没有关系了,更何况现在…”她看了眼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和温漪在一起,今晚算是他们的洞房?”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扬唇笑了笑,那个笑意味深长,只是说不清到底是伤心还是讽刺。 沈瓷回房后阿幸继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的烟一直没有点,却早已被他捻烂。 …… 江临岸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睁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猛地爬起来,身上毯子落地。 “终于醒了啊?”身后传来声音,温漪早已穿戴整齐站在那里。 江临岸用力晃了下脑袋,宿醉之后脑子还处于昏沉状态,有那么一瞬他竟想不起来这是哪里,愣是按了几下太阳穴才缓过来。 对,这是他前不久购置的新房。 “抱歉,我昨晚喝得有点多…”江临岸强撑着站起来。 温漪摇了摇头,笑着上前:“说什么抱歉啊,昨天那种场合不醉才怪呢,那么多人要灌你…倒是我,老姚把你送回来后我想把你扶床上去,可你太沉了,我劲又小,试了几次也没扶得过去,所以只能委屈你在沙发上睡了一晚。” 温漪大概刚洗漱过,穿了件碎花长裙,外披珍珠色羊绒开衫,长发松松地绑在脑后,素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显得越发婉约漂亮。 江临岸嘴角扯了一下,照着回答:“是我喝得太多了,有没有发酒疯?” “酒疯?酒疯倒没有,不过你昨晚…” 江临岸心思紧了紧:“怎么了?” 温漪欲言又止:“没什么,你先去洗澡吧,一会儿还得回宅子看爷爷和妈…”她已很自然地开始改口叫秦兰“妈”,手也很自然地抬起来帮江临岸解衬衣扣子,两人距离挨得很近,江临岸甚至可以闻到她发顶淡淡的玫瑰香气,可是没有办法,他觉得自己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自己来吧。”江临岸往后退了半步,错开温漪的距离,自己飞快解了两颗扣子往洗手间的方向去。 温漪站在原地愣了几秒,不觉扯了下嘴角笑,等她回头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有人,空荡荡的房子,为了结婚才临时购置,时间仓促,直接买的精装修户型,其实也不过才两层,小别墅,三百多平米,可此时温漪却觉得里面冷清得渗人。 她站在原地抱了抱手臂,没有关系,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回到她预期的轨道上。 “临岸,之前我去看的那两个保姆还没来上工,没人做早饭,要不一会儿我们出去吃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很不错的法国餐厅。” 浴室门外传来温漪的声音,她在征询江临岸的意见。 江临岸撑墙站在花洒下面,水柱不断往下浇,令他混沌的思维渐渐清醒。 是了,他昨晚已经和温漪办了婚礼,这是他们新婚的第一天,第一个早晨…… “临岸…你听到我在说什么吗?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看看要不要先打电话过去问问,听说那里的早餐位很紧张。” 温漪的喊声浑着水流声断断续续传进来,江临岸抬头狠狠搓了把脸,终于回应:“好,你喜欢就行。” 大约一小时之后两人才出门,江临岸还是平时打扮,只是把西装换成了休闲大衣,温漪却在更衣间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起初是穿了条碎花裙子,后来又换了身略显端庄的套裙,之后大概觉得颜色略显老气,于是又换了件千鸟格的半身裙配大衣,直到江临岸一杯咖啡一根烟下去,她才从更衣间里走出来。 “临岸,这身怎么样?” 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阔腿裤,白衬衣外罩灰色针织背心,手臂上挂着黑色大衣,基本也没化妆,素素地只抹了唇膏。 江临岸把烟拿在手里,问:“刚才那条裙子挺好,为什么又换了?” 大概见他眉头有些蹙,温漪立即问:“不好看吗?” “不是,只是跟你以往的风格有些不一样。” “以往的风格?我以往什么风格?” “以往你总是喜欢…”结果江临岸说一半就不继续了,挠了下眉心说,“没什么!”他明显是想敷衍这个话题,温漪自然不干啦,她干脆上前缠住江临岸的手臂。 “说嘛说嘛,我以往在你心中属于什么风格。” 江临岸被缠得没法子,只能回答:“好像你穿裙子比较多。” “穿裙子?那你是喜欢我穿裙子还是裤子?” “……” “回答一下嘛!” “……” “或者你直接告诉我,你喜欢女人穿裙子还是裤子?” “……” 江临岸就在温漪“紧追不舍”的提问中出了门,恰逢周日,早晨路上反而空,江临岸自己开车,温漪坐在副驾驶,她的话题已经终于跳过“穿衣风格”而绕到了其他上面。 “…一会儿中午陪爷爷和妈吃过饭之后我们去趟商场,去给mary的父亲挑份礼物,下周我们去法国度蜜月要在他酒庄里面住几日,空着手去总不好看,另外再想想还有什么东西要买,毕竟我们这次出去要呆将近一个月呢,还有最好再去趟慈西医院,复查一下你的腰伤有没有问题,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在法国做下治疗,那边医疗水平比国内高……对了早晨我妈刚给我打过电话,她让我们出国之前去苏州一趟…哦还有……”温漪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讲,各种问题各种事。 江临岸觉得脑袋涨得厉害,基本也只是嗯嗯地回应两声算了事,结果旁边突然尖叫一声。 “啊——停车!” 江临岸条件反射似地猛踩刹车,车子猝停,他略带心悸地赶紧问:“怎么了?”结果温漪指着马路对面一间不起眼的铺子回答:“你在这等我,我下去买点东西,记得妈说过最爱吃这家的紫薯饼。” 江临岸:“……” 温漪早已拎着包急匆匆地下车去了,独留江临岸一个人坐在车里,他看了眼手表,才不过早晨八点多,对面铺子门口却已经排起了长龙,温漪踩着高跟鞋挤在里面,就为了买几块新鲜出炉的紫薯饼。 江临岸不觉往椅子后背上靠了靠,耳根总算得到片刻清静,可是清静之后就容易胡思乱想,他看着车外偶尔走过的人群,那些裹着围巾也喜欢用手臂抱住自己取暖的消瘦身影,好像随便一个都觉得特别亲切熟悉。 这个时候她应该也已经起床了吧? 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早饭又是吃白粥配煮鸡蛋? “iwillreturn,findyou,loveyou,marryyou.andlivewithoutshame!”江临岸又想起《赎罪》里的那段台词,渐渐出神,最后还是被手机铃声唤醒。 “喂,新郎官,是不是还沉在温柔乡里没有醒?”那边接过来就是调侃的口气。 江临岸皱着眉没吭气,直到于浩听到窗外马路上的汽车鸣笛,不禁叫了一下:“靠,你在外面了啊?新婚第一天又是周日,居然起这么早?” 江临岸花十二分耐心在忍受他的废话,问:“昨晚让你查的事查到了?” “没,昨晚陪你喝到那么晚,大周末的我才刚醒,你以为我神啊这么快就有消息!” “那你打电话过来做什么?” “问问你啊,明天还去公司不?” “当然去!” “嫂子不是说你们要去法国honeymoon?” “订的是下周的机票,在这之前我会正常去公司上班。” “啧啧,劳动法规定都有婚假呢,你要不要这么拼?”于浩这话带有一丝挖苦之意,江临岸也没在意,只再度强调,“查到他的行踪之后立即告诉我,还有继续叫人留意城南项目的进展情况。” 昨晚江丞阳并未出席他和温漪的婚礼,虽说两人一直不合,但昨晚那种场合,媒体和各方人士都有在场,就连江巍也硬着头皮把戏演完了,因为他最在意江家在外人眼里的形象,可江丞阳却从头到尾都缺席,手机又完全联系不上,只有陈韵作为“江家长媳”到场,这似乎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江临岸觉得其中肯定有原因。 留在苏州小屋 沈瓷高烧终于退了一点,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极度虚弱,阿幸提议要带她去医院看看,被她拒绝了。 “送我去趟苏州吧。” “去苏州?” “我的车还在那里,还有手机和包。” 两个多小时之后两人已经站在李公堤附近的那块空地上,旁边就是湖,周围很空旷,可见平时这里也鲜少有人来,所以沈瓷的车子还在,大概实在不值钱所以也没“贼”愿意打主意,毕竟偷辆车又销不出去反而惹麻烦。 当时沈瓷曾用包砸过强行开她车门的人,所以包里东西洒了一地,纸巾,大门钥匙,疗养院的门牌,记事本和笔……她一样样捡起来。 “有没有少什么东西?”阿幸问。 沈瓷大概看了一遍:“钱包没有了。”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毕竟东西扔这已经快两天了,没人“偷”才怪。 阿幸:“里面现金多吗?” 沈瓷:“不多,也就几百块吧,不过银行卡和身份证都在里面,这些补办起来有些麻烦。” 阿幸:“那我先陪你去银行挂失。” 沈瓷:“挂失也需要身份证。”她又见阿幸脸色紧张,倒先安慰起他来,“无所谓的,反正卡里钱不多,我先打客服电话查一下,晚点再去办也没关系,哦对了,你等等…”她又钻进车里,弯腰下去在椅子底下摸了一通,结果似乎没什么收获。 阿幸好奇,问:“你在找干什么?” 沈瓷:“把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阿幸把自己手机递给她,她借着手机的光往下面照:“看到了…” “看到什么?” “你等等……” 她费力地把身子低下去,手在椅子下面摸索一通,终于摸出一把钥匙和一只手机。 “当时就是因为它们掉下去了我才无法启动车子,手机铃声又刚好响起来,被绑温漪的几个人听到…”沈瓷边整理弄乱的头发边解释,解释完还不忘轻嘘一口气,抬头却见阿幸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了?” “……”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她还以为自己刚才趴车里捡手机的时候脸上蹭到脏东西了,所以抬手抹了两下,可阿幸却不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压根不知该如何用语言表达,只是心里憋得慌。 到底有多坚强才可以让她站在事发地点时还能做到如此冷静地向别人陈述这些事? “沈瓷……”阿幸突然抬手一把把她扣到怀中,“再给我几天时间,最晚下周,我拿到那些东西后就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沈瓷僵僵地被他抱在怀中,闻着熟悉的烟草味道,缓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她点点头,笑了一声:“好。” 沈瓷带阿幸去了靠近东环的那间小屋,阿幸都十分惊讶,完全没想到沈瓷在苏州居然买了一套宅子,只是他有些奇怪。 房子是老式私宅,明显很旧了,周围也都是拥挤的民房,出去就是一条条弯弯绕绕的巷子,车子都开不进来,只能停在外面马路边,加之附近到处在拆迁改建,环境特别差,条件好一点的都已经买了房子搬出去住,剩下的都是打工租户或者不愿意搬的老人。 阿幸问:“怎么会想到买这个地方?” 沈瓷:“这地方很好,人气足,又热闹,我买来打算以后养老。”她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在整理从甬州搬过来的书,整整七八只大箱子,她把书一本本摞在客厅靠墙的那面大书架上。 当时阿幸竟然生出一个错觉,觉得沈瓷似乎早就做好了要孤身一辈子的打算,而等她老了,没地可去了,她便从远方回来,藏匿于这个深巷的小屋里,一个人守着这一屋子书过完最后的时光。 简直难以想象。 阿幸走过去轻轻揽过沈瓷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相信我,我会把东西都拿回来的。” 以后她不必再躲,更不必再被那些过去的经历困扰纠缠,就算去青海也要清清爽爽地去。 沈瓷点了下头:“好,我会在这里等你。” 那天沈瓷独自留在苏州,她让阿幸先开车回去,理由是她的户口一直没有迁去甬州,所以就算办临时身份证也要留在户籍所在地办理。 起初阿辛当然不肯,想要留下来陪她,可沈瓷坚持。 “你担心我什么呢?担心我会做傻事还是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没关系的,如果我捱不下去十年前就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不是每个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都有权利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沈瓷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连“死”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沈卫还在那里,需要她照顾。 最后阿幸同意了,倒不是他有多放心沈瓷,而是因为走之前确实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办,沈瓷在身边未必是好事。 “如果你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那我先回甬州,你办好临时身份证后通知我,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下周就走,到时候我来订机票。” 阿幸走后沈瓷在屋里又呆了两个小时,起初是收拾那些书,收拾完书之后又收拾屋子,已经好久没住人了,床单被褥需要重新铺,桌子和地板也要全部擦一下,弄完临近傍晚,沈瓷又把从甬州带来的两个拉杆箱整理了一下,挑了一个大号的出来,往里面塞了几件厚衣服。 青海一年四季都冷,多带几件厚的,有备无患。 她这次是真的决定要走了。 收拾好行李之后彻底没事干了,那会儿天色已黑,屋子里静得吓人,沈瓷独自坐在放满书的客厅,感觉到开始有东西呼呼地往她脑子里钻。 其实她哪来那么强的自愈力,身子被剐开了,明明血流不止,痛和伤口是真实存在的,充其量不过掩饰得好,加上这么多年早就已经练得十分娴熟的“自欺”,多大点事,不就是被人睡了么,又不是第一次被睡,没什么可矫情,但是周围人一散,脑子一空,很多东西就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沈瓷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她不能再在这个屋子呆下去了,于是拿了包出门,中午到现在几乎也没吃什么东西,沈瓷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饭,可走出去才知道周围能拆的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民房,要找一间饭馆有些难,最后好不容易看到一间小馆子,正好是饭点,吃饭的人还挺多,但看得出大多都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安全帽和手套被他们随意扔在地上,三四个或者四五个一桌,煮毛豆,花生米,香干炒肉,再来一个大白菜粉丝煨羊肉,乱七八糟地煮一锅,菜都不是什么好菜,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但一大帮子人围在一起热腾腾地吃饭讲话,看着就十分有生气。 那样一副市井模样啊,沈瓷突然想到两个字——“希望”。 她愣是在饭馆门口看了好久,直到有个女人出来冲她喊:“是你呀!”沈瓷这才回神,看到一个脸蛋红扑扑又有些胖的女人,想了两秒才想起来,这是住对面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阿彩啊,又不认识俺了?”女人先自报家门。 沈瓷愣了愣。 “抱歉,你怎么会在这里?” “俺男人在这当厨师,俺在这里打工啊,你呢,来吃饭?” 沈瓷就那么被拉进了店里,在阿彩的推荐下点了两个菜一个汤,逼着自己吃完,吃完之后去结账,很便宜,一共才七十四块,阿菜还给打了个折,说七十四不吉利,只收了沈瓷七十,可沈瓷刚走出饭馆就全部吐光了。 她觉得自己的胃好像出了问题,什么食物都留不住,几乎是吃完就吐,吐干净之后又觉得胃里空得厉害,走路都好像有失重感。 沈瓷又折回店里,阿彩正在收拾吃过的桌子。 “麻烦问一下,附近有没有药店?” “药店?你生病了啊?” “胃里有些不舒服。” 阿彩放下脏的碗盘看她,皱着眉,“你脸色不是一般的差,都发青似的,最好去医院看看。” 沈瓷摇头:“吃点药就行。” 最后阿彩还是给沈瓷指了药店的路,沈瓷走出去,阿彩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狠狠掐了下自己肉鼓鼓的腰。 “啧啧……脸上又白又瘦,都快瘦成竹竿了,风一刮就倒,还是像我这样有点肉好。” 沈瓷第二天去办了临时身份证,回去路上给阿幸发了条短信,告知身份证已办好,没有收到阿幸的回信,却接到了方灼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姐,总算联系上你了,前两天手机怎么一直关机?” 沈瓷顿了顿,回答:“坏了,拿去修了两天。” 方灼也没多疑。 “我打电话就想跟你说一声,之前你让我去看的人已经替你看过了,目前状态很好,跟他妈和弟弟住在一起,另外他让我转告你,不需要来北京看他,这应该是他临走前过的最舒心的一段日子,哦对了,我还拍了几张照片,一会儿发给你。” 几分钟后方灼把照片发了过来,照片应该是在一间院子里拍的,吉仓校长坐在轮椅上,比之上次在天安门前的照片好像又瘦了许多,身后站着一位老人和一位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男子五官与吉仓有些像,但眉目里却没那么多沧桑,应该就是方灼口中说的“弟弟”吧。 照片上三个人都在笑,尤其吉仓,笑得双颊两团高原红都要裂开了,大概真的没有像现在这般舒心过,没有责任,没有坚持,也没有对生命的畏惧与不甘,有的只是和和淡淡地过完每一天。 离开计划已经付诸实施 自搬去甬州后沈瓷近几年就很少回来住了,就算回苏州也基本只固定在西山疗养院一带,这次趁着机会刚好可以四处走走。 她发现近两年苏州的变化真的很大,先不说其他地方了,仅小屋附近基本也全部翻了个遍。 地铁一号线建成通车了,四周老住宅也被拆掉了一大半,大学校区搬走之后旁边那条老街也全部换了样,以前一到晚上和周末就特别热闹,饭馆火锅店奶茶铺子还有各种小吃摊云集,现在学生不在了,很多生意维持不下去,店铺纷纷出租转让,剩下的也只是一些中介中心或者数码产品的维修站,沈瓷走在那条街上只感觉到萧条的凉意,而仅几百米之隔,另一条新辟的街上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之前那边本是一片村落,老房子聚集,脏乱差的代名词,后来因为修地铁站而全部拆迁了,地铁站修好之后开发商进驻重新建了几排店面,来来往往进站出站的人,很快店面全部卖出去了,现在那边面包店,咖啡店,早餐店,服装店和餐厅聚集,俨然成了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 晚上沈瓷坐在灯下写日记 ——“温从安,学校搬走了,周围好多房子都拆了,以前我们经常走的那条街也已经没落,卖海棠糕的爷爷也不再出来摆摊,可是对面开了一条新街出来,面包咖啡什么都有,专供地铁站出来的客人……还有,吉仓老了,生了重病,已经回北京休养,现在学校交给阿健管,他已经长成大小伙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事都战战兢兢的孩子……这个世界好像分分秒秒都在变,人和事,有些在变好,有些在变坏,有些突然成长起来,而有些却彻底消失了,唯独我,我好像花了十年时间还徘徊在原地……对不起,你教我的事我没能完全做到,有时候要面对生活实在太难了,我没办法改变自己,也没办法改变命运,但我可以选择离开这里……叔叔,我打算走了,希望这次能够找到彻底落脚的地方。” 沈瓷写完日记便给郭越发了封邮件辞职,本以为邮件发过去不会立即有回应,毕竟很晚了,对方未必还会看邮件,可几分钟后郭越居然亲自打了电话过来。 “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辞职?” 沈瓷顿了顿,回答:“邮件里已经写原因了,家里有点事,我需要离开甬州一阵子。” “那也不一定非要辞职,如果有事就去处理,我可以给你放长假,一星期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放到开春天气转暖怎么样?” “……” 沈瓷没想到郭越会挽留自己,说实话她对初芒并没太大感情,一是自己在初芒的几个月也没太多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校稿和审稿的时间中度过,二是沈瓷觉得郭越对自己有意见,加之周围同事的情绪,沈瓷在初芒一直没有归属感。 当然,她自身也有问题,初芒于她而言只是一份领薪水的工作,并没有打算多卖力地干到底,所以两者之间倒也达成平衡,发辞职信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多不舍,可现在郭越凭空说了这么一段话,沈瓷反而觉得愧疚起来。 她试图解释:“抱歉,我已经决定好了,而且这次离开甬州短时间内不大会再回来,但还是很感谢您能挽留我,另外我的工作很容易替代,您招个应届生培训几天就能上手,工资还比我的低。” 岂料郭越又讲:“听你这意思还是因为觉得初芒没有重用你才辞职?” “没有,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沈瓷被说得更加愧疚,郭越不依不饶:“那你什么意思?” 这下沈瓷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两人在电话里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听到那头突然说:“你突然急着要走,该不会是因为江临岸结婚了吧。” 沈瓷:“……” 最终辞职信还是批了下来,沈瓷约了个时间回甬州办手续,结局第二天一大早又接到杨蓓的电话,杨蓓没郭越那么强势,却是完全八卦又磨人的风格。 她认定沈瓷突然辞职就是受了江临岸和温漪结婚的打击。 “……你傻吗?有必要为了他离开甬州?我知道你是想眼不见为净,可你也不想想,你们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以前是在一家公司工作,所以才有接触的机会,现在你们都已经分开了,你以为你们还有什么机会见面?再说那种男人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简直可望而不可及,是,你们以前可能确实交往过一阵子,但那也仅仅只是交往,有过一段感情,吃几顿饭,再深一点就算住过几次吧,但那又怎样呢?露水情缘,图个新鲜,等新鲜劲过了他肯定还是要回去娶像温漪那种女人,而你什么都不是,还真指望灰姑娘能嫁给王子?这种不切实际的梗只存在于童话或者偶像剧里……傻姑娘,平时看你似乎挺明白的,又当了这么多年记者,行走社会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这种脚本都拎不清?……” 杨蓓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把沈瓷“数落”了一通,沈瓷也一直没接话,任由她去说,到最后杨蓓也说累了,叹了一口气。 “算了,你也甭辞职了,心里难受逃到哪里都没用,所以辞职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介绍几个男人认识,虽然敌不上江临岸,但综合条件还是不错的,回头你们交往起来,心里有人想了,江临岸那些都是浮云~” 浮云?沈瓷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那个男人,更巧的是当时她正在电脑上浏览新闻,随意点了几下,跳出来的画面刚好是恒信的消息。 楠竹计划已经全面展开,这两天管理层都在h市开汇报会议,新闻下面配了一张图片,某高大身影站在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前面向台下人作汇报讲解,身上穿的依旧是蓝色衬衣。 呵呵……真是好大一朵浮云啊~ 沈瓷忍不住笑了两声。 那头杨蓓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回头等你有了其他男人,这些都不是事儿。”杨蓓似乎对“给沈瓷介绍对象”上了心,沈瓷自然不会接受的,终是废了好多口舌才婉转拒绝掉。 收掉手机之后沈瓷的目光还停在屏幕上,此时房中静若无声,她抱着膝盖把脑袋搁上面,照片中颀长的身形,蓝色的衬衣,镜头拉得有些远,其实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沈瓷完全可以想象出他开会的模样,忍不住把手伸过去,想碰一碰屏幕上的那个人,可指端快要触到之时,沈瓷猛地又收了回来。 其实事发到现在她真的没有太伤心,只是身体里好像憋着一口气,不知道这口气从何而来,但沈瓷知道她需要靠这口气才能撑下去,可现在看着屏幕上的男人,她觉得那口气瞬间泄光了,仿佛一棒子砸下来,她被狠狠甩到地上,犹如后知后觉,这几天近乎麻木的痛感如洪水般奔涌而来。 沈瓷狠狠抓着自己的手臂,死死咬着牙根,需要用这种力量才能控制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 当她不敢见他,不愿见他,甚至连照片上的影子都不敢伸手触碰,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决别了,以后无论天涯海角还是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她和他终究不会再有可能,这种真实的距离感几乎令沈瓷痛不欲生,不可抑止,好在她快离开这里了。 在阿幸回到甬州后的第三天,他终于联系了沈瓷。 “今天晚上我会叫人去把你弟弟接出来,安排车子先送他去西宁,我们俩的机票也已经买好了,周五晚上的航班,先到西宁把你弟弟安顿好,再坐车去青海,你这几天可以把行李先收拾一下,周五下午我去苏州接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机场。” 阿幸言简意赅,用寥寥几句话就囊括了所有事,沈瓷也没多问一句,完全遵从并相信他的安排。 “周五下午你不用来苏州接我了,刚好我要回公司办离职手续,办完我去找你吧,到时候直接去机场。” 两人的对话稀松平常得好像只是在商量一次旅游计划,沈瓷也没多问一句,完全遵从并相信阿幸的安排,只是末了补充:“有些东西不要也罢,毕竟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这样我已经没什么可在意,所以别去节外生枝了,周五我们都清清爽爽地走,我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之前她想拿回来的东西已经不想要了,似乎没了意义,而现在迫在眉睫的就是离开这里,用最快的速度, 撤得干干净净。 阿幸在那边似乎笑了一声,回答:“好,我有分寸!” 很快沈瓷便收到了阿幸发过来的航班信息,周五晚上八点半,甬州至西宁。 之前感觉“离开”这个想法仅仅只停留在预想阶段,可当沈瓷看到机票信息,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航班号和登机时间,她才深切体会到真的要走了,所有关于“离开”的计划已经开始付诸实施。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下午沈瓷去了西山疗养院,替沈卫办了出院手续,并把剩下的工钱跟桂姨结了结。 桂姨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这里费用贵,门槛高,之前一直劝你给他转院,你偏不听,怎么现在突然一下就要接走了?” 沈瓷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只能推脱换了工作要去外地,桂姨见她收拾得急,也没多问,只以长辈的身份唠叨了几句。 “小卫反正已经这样了,情况再差也不会再差到哪里去,倒是你,一阵子不见好像又瘦了不少,脸都蜡黄的,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钱又赚不尽,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以后换个便宜一点的医院,你开销也能少一点……别嫌桂姨话多啊,帮你照料了这么多年小卫,早就把你们当自己人了,往后若有事随时跟桂姨联系,反正现在通讯也方便,空了一定要回苏州来看看桂姨……” 沈瓷不喜欢道别,她这么多年辗转了很多地方,都是自己临时作好决定然后孤身前往,没人送她,也没人接她,在这个偌大的茫茫世界中,沈瓷一直是一个独行者,唯独这一次,桂姨寥寥几句叮咛的话却轻易牵出了她一些情感。 “桂姨,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顾小卫,还照顾得这么好…” “哪里话,照顾小卫是应该的,况且你都付了钱。” 话虽这么讲,可沈瓷知道桂姨为人和善尽责,这些年一直帮她照顾沈卫,也省了沈瓷不少心,换个护工未必能做到像她这样,只是沈瓷也不善于表达,憋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句“谢谢”。 她把提前装在信封里的钱递给桂姨。 “这是之前没有结完的工钱。” 桂姨接过去大概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多?” 沈瓷:“结到这个月底。” 桂姨:“可是这个月才刚刚开始,你按照天数算钱就行了。” 沈瓷:“还是结到月底吧,因为这次走是临时决定的,也没提前跟你打招呼。”关于这点沈瓷多少有些愧疚,想着不愿亏欠别人,所以就多付了半个月工钱,但桂姨死活不肯收,她从信封里抽了一半钱出来塞到沈瓷口袋里。 “钱你自己留着吧,不需要多给我,我就一个儿子在念大学,再过两年他就毕业工作了,我已经没多少负担,倒是你,手里本就不宽松,现在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处处都要花钱的……而且这是两码事,我干几天就拿几天工钱,你真不用跟我客气。” 桂姨自有道理把钱又硬生生退给了沈瓷,沈瓷不善与人纠缠,也就作罢了。 临近傍晚阿幸的人到了,一辆七座商务车,一个司机,外加两个跑腿帮忙的。 阿幸没亲自来,但有打电话现场指挥,差不多天黑之前就全部弄完了,拆了后面一排座椅放单架床,沈瓷亲自帮着把沈卫抬上去。 车子送走之后沈瓷独自站在疗养院门口的马路上,两边树荫成林,凉风阵阵,眼前一条不宽的马路蜿蜒而去,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里,这就好比沈瓷此时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出去会遇到什么结局,也不清楚未来的方向在哪里,但路已经在脚下,她非走不可了,而且她也明白阿幸这么急着要把沈卫先送走是作何考虑,还有之前温漪被绑架,背后受谁指使沈瓷心里都清楚。 山雨欲来,她以平淡姿态应对不代表她真的完全放心,别的已经不求了,只求能够全身而退,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把沈卫送走之后沈瓷又开车回了小屋,把行李重新收拾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带,几套换洗衣服,几本书,盖箱之前又把床头那本笔记本塞了进去,收拾完不觉已经又过了九点,浑然发觉自己晚饭还没吃,胃里其实并不饿,但她知道不能饿着上床,于是找了一卷挂面出来,烧水煮面,趁着煮面的空档又给阿幸打了一通电话。 “你安排过来的人已经把沈卫接走了。” “我知道,上高速之前他们跟我联系过,现在应该已经出j省界了,如果顺利的话天亮之前就能赶到西宁。” “嗯。” 随后两人沉默,各自不开口,但也没人挂电话,渐渐阿幸听到这边噗噗的声音。 沈瓷烧的水开了。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沈瓷:“烧水,煮碗面。” 阿幸:“晚饭?” 沈瓷:“嗯。” 阿幸:“怎么这么晚才吃?” 沈瓷:“收拾了一会儿东西。” 阿幸:“哦…” 随后又没声了,沈瓷等了一会儿,问:“你呢?在做什么?” 那边停了停,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几秒之后说:“在路上,出去办点事。”他没说出去办什么事,沈瓷也没问,炉灶上的水彻底开了,噗噗往外喷着热气。 “我煮面了,办完事后早点回去休息。” “好,那周五见!”很快电话被挂断,沈瓷听着那边短促的嘟嘟声,握着挂面渐渐出神。 吃上面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清汤寡水的一碗荒面,几乎一点油腥都没有,但吃了小半碗沈瓷还是跑到洗手间全部吐得干干净净。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胃是不是全部萎缩掉了,容不下一点食物补己,可是得吃啊,不吃她怎么活得下去? 温漪找的几个佣人已经开始上工了,她早早吃了晚饭,又不用洗碗,无事可做,便去附近的商业区逛了逛,挑了两套新款春装,一条裙子,一条九分裤,看看时间尚早,又随便进了一家店做了个头发,头发做完心情更差,因为不是相熟的发型师,被剪得有些短了,温漪也不能当面发作,只能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来这里弄头发。 那会儿差不多晚上九点半,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拎着几只纸袋子回家,可是打开门发现屋里四下无人。 江临岸不习惯住的地方有陌生人,所以佣人都不留宿在这里,现在佣人一走整个宅子显得更加空荡荡。温漪拎着袋子在客厅里走了几圈,甚至都能听到自己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回音,那回音都透着一股子冷。 最后温漪还是按捺不住,把袋子扔沙发上,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哪位啊?”那边粗声粗气地接电话,大概见是陌生号码。 温漪反倒柔声回答:“是姚师傅吗?我是温漪。” “温……哦,太太啊…”老姚改口改得很快,态度也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您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你接到临岸了吗?” “江总?江总下午两点就到甬州了啊。” 自两人婚宴之后江临岸只在家呆了一天,且是周日,周一一大早便带队去杭州开汇报会议,为期两天,算算时间今天应该要回来,期间温漪也跟他确定过行程,他没说具体时间,只说今晚会到家,可现在都已经过十点了,他连一通信息都没有。 没结婚前温漪能耐住性子上杆子似地主动跟他联系,可现在结婚了,她不想自己再这样,难道及时报备行程不该是一个丈夫的基本义务和责任?于是温漪继续忍,可忍了没多久觉得心里烦躁得厉害,再度掏出手机。 这次她还是不想直接联系江临岸,而是打算给他秘书发条短信,构思了半分钟,一字一句在手机上编辑:“amy,你还在公司加班吗?我一会儿要去给临岸送夜宵,给你捎一份?” 短信过去很快就有了回应。 “江太太您真是太客气了,给江总送夜宵还能想到我,不过我已经下班了,刚到家,江总也走了,接了一通电话好像有人约他出去。” 温漪把沙发上装衣服的袋子全都扫到地上。 江临岸到家已经接近凌晨,推门而入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以为温漪已经上楼睡觉了,可打开灯才看到她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双颊泛红,空气里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桌上更是倒了一只空酒瓶,一整瓶红酒都被她喝光了,地上乱七八糟扔了几只纸袋子,里面的衣服都掉出来了,看着有些狼藉。 江临岸微微蹙眉,一件件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顺手翻了眼吊牌,并不贵,也就大几百,这不是她平时惯穿的档次,想来这些衣服大概也是她无聊之时随便买的,恐怕以后一次都不会穿。 “温漪,醒醒。”江临岸理好衣服之后去拍温漪的肩膀,可沙发上的人只是嘴里嘀咕两声,踢了一下腿又睡过去了,看来醉得不轻。 江临岸没辙,总不能让她在沙发上睡一夜,只能脱了大衣弯腰下去把人抱起来,好在她还算乖,抱起来后还知道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江临岸一直把她抱到二楼卧室的床上,又花了几秒考虑是否要帮她把外套脱掉,但最终还是没有,只是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替她脱了鞋,弄完这些转身准备出去,手臂却从后面被猛地扯住。 江临岸回头,原本睡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巴巴朝他瞪着眼睛…… 半夜收到他的信息 江临岸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温漪会突然醒过来。 “你……” “你爱不爱我?” “什么?” “你到底爱不爱我?” 江临岸终于听清问题,却是狠狠一顿,温漪见他表情僵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回答我,到底爱不爱我?” “……” “说啊,到底爱不爱?” 温漪不断重复同一个问题,像是借着酒劲撒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类似问题江临岸回答了不下于十遍,在各种氛围和场合之下,几乎无孔不入,而江临岸也多少了解温漪的脾气,不达目的不罢休,所以他努力了一下,试图想找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答案,但最终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耐住气在额头上刮了一下。 “你喝多了,先睡吧。” 结果温漪更加不依不饶。 “我不睡,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 “到底爱不爱我? “……” “说啊……爱不爱?”最后温漪几乎是吼了出来,有点胡搅蛮缠的意味。 江临岸总算能确定她是真的喝多了,不然不会如此不顾及形象,两人就那么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他妥协。 “你说呢?我们现在是夫妻!” 他到底还是给了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温漪显然不满意。 “夫妻?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是夫妻?那为什么你总是不愿在家陪我?” “公司事情多,前两天杭州有个会议,这事之前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那今天呢?会议已经开完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晚回来?” “今天下午有点事,我从杭州回来之后又去了趟公司。” “去公司干什么?加班?” “对。” “就这么忙?” “我向来都很忙,你不是不知道。” “可我刚问过amy,她说你很早就离开办公室了,晚上明明约了人吃饭!” 江临岸眉峰一紧,他没有向人报备行程的习惯,一问一答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可没想到温漪居然找过amy。 “你调查我?”他口气终于冷了下来。 温漪心里缩了一下,说实话自结婚以来江临岸对她的态度尚算可以,虽说不上百般宠溺,但至少大部分事都顺着她的心,相处也算平和,但这并不代表能够任意挑战他的底线。 温漪也意识到他好像真的生气了,酒醒了一半。 “没有…不是调查你,只是见你一直不回来心里不放心,就向amy问了几句。”她试图解释,可这明明是大忌,新婚太太去向他手底下的秘书打探行程,这让秘书怎么看? 江临岸显然已经失去耐心,但并没发作出来,只是低下头稍稍收口气。 “你今天喝了酒,这事以后再说,你先睡觉!”说完转身要走,可还未出门又听到身后喊:“你等等!这么晚还要去哪里?” “还有一点工作没做完。” “什么工作非得今天完成?” 江临岸留给她一个背影,并没作声。 温漪又问:“好,就算你要去书房加班,那你给我一个时间吧,几点,几点你能回房睡觉?” 江临岸想了想:“大概一个小时吧。” “好,那就一个小时,我可以等!” 至此江临岸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温漪有些反常,他转过身来,床上的女人脸色微红,眼里透着一股倔强。 “太晚了,你又喝了酒,没必要等我,先休息!” “不,我能等,更何况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个小时。”温漪抱着一副必胜的架势,江临岸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 日日夜夜与人斗,与己斗,他早就已经疲于纠缠。 “随你吧。”扔下一句话就走了,温漪呆呆坐在床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手指一点点往被褥里抠。 一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温漪几乎维持同一个姿势一直坐在床上,看着指针从12点指向1点,可书房那边依旧毫无动静。 温漪的酒劲渐渐沉淀下去,思维却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一点点凝聚,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男人不会回来的,就算再给他一个小时,一天,一年,他大概还是只会站在原来那个位置。 …… 这一头,江临岸并非撒谎,他是真的忙。前两天去杭州开会,今天才回来,晚上有个客户约吃饭,他临时接到电话去赴约,导致手头又堆了一堆工作,周五的航班还要飞法国,按照温漪的计划起码在那边呆半个月,所以他必须在走之前把所有事情全部安排清楚才能不影响项目的进度,纵观所述忙是肯定的。 当然,除却这些多少还有些私人原因,忙碌一直是最好的借口,而工作是良剂。 他把所有精力全部耗费其中,耗到自己筋疲力尽,透支,恨不得占床就能睡,不然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能不去想那个人,可是脑子一旦停转,有些东西还是会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就像现在这样,他看完一套方案之后把疲惫的身子靠在皮椅上,抬眼瞥到了手机。 迟了几天了? 以前每次月底或者月初她的钱就会定时汇过来,他能及时收到银行的短信通知,可为什么这个月还没动静?江临岸突然觉得自己这幅姿态实在悲哀,好像每个月都只能巴巴指着那条汇款短信,可明明人就在那里,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区域,他知道她的住所,她的工作地址,却连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时间消磨的不是他的斗志,也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原本还能理直气壮的心。 江临岸“砰”地合上电脑,伸手摸烟,可却只摸到一个空盒子,烟都抽完了,这阵子烟瘾极重,一天一包都顶不住。 他只能起身去客厅,记得大衣里还剩半包,可走到客厅的时候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深更半夜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且没开灯。 “你怎么不睡觉?” 沙发上的人没动静,江临岸绕过去想开灯,却在手指触及开关的那一秒听到温漪凉飕飕的声音。 她问:“你是不是一直在躲我?” 江临岸愣了愣,回答:“没有,你想多了。” 温漪:“那为什么每天都工作到这么晚?” 江临岸:“因为太忙了。” 温漪:“忙?”她声音还是凉凉的,又笑了一声,“你总是拿忙当借口,可你刚才明明说我们是夫妻,夫妻……你知道夫妻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要同吃同住,睡在一张床上,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可我们从结婚到现在连手都没牵过,临岸,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碰我?” 黑暗中好像有根针,“噗”一下,气球被戳破了。 温漪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演了这么久,倔了这么久,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句话就破了功,这似乎跟她预想的不一样,都是酒精和黑夜惹的祸,但话已经说出口,她觉得完全挑开也无所谓了。 温漪干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江临岸面前。 “之前于浩说你那方面有阴影,因为大学交往的那个女孩死了,一开始我不信,可是你从来都不碰我,之前以为你是尊重我,结了婚之后就会不一样了,但我们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还是这样,到底是因为心里有阴影,还是其他原因?如果是心里有阴影,你告诉我,我们一起努力,我相信我会让你走出来,但如果因为其他原因……其他原因……”温漪说到这轻轻笑了一声,带点绝望和自嘲,“这个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没有可能了,今生今世陪在你身边的只会是我,你要接受并承认这个事实,其余不该想的不该念的,趁早打消念头,不然我不会一直这么宽容下去,我也是有底线的,你不能因为我爱你就有恃无恐。” 温漪凉飕飕的声音在黑夜中一点点流散,似陈述,又似警告,与她平时温和明朗的性格截然不同,不过江临岸似乎一点都不生气,黑暗中那双眸子冷清透亮,他轻轻在心里嘘了一声。 温漪以为他终于有话要跟自己讲,可下一秒他只是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很晚了,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说完转身又进了书房,空留温漪独自站在客厅,周围一片黑暗,空气中却仿佛响起许多嘲笑声。 她都已经把话讲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他还是如此无动于衷? 江临岸重新坐到电脑前面,但很快又听到外面温漪的喊声。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也知道你和她肯定还在联系,今天你这么晚回来说不定就是去见她,我不知道她都跟你说了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们没可能的,只要我在一天,她就必须像鬼一样躲躲藏藏,她见不得光的,她早晚会有报应!” 温漪歇斯底里的声音穿过门缝而来,带着女人绝望的痛苦和呜咽,江临岸握住拳抵住眉心,那一刻他不断在心里怒问,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简直是混蛋! …… 一颗安眠药的药效只能维持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沈瓷便醒在床上了,头昏昏沉沉,胃里也酸得厉害,她吃不进任何东西,只能爬起来抽烟,桌上手机却突然“滴”了一声,沈瓷摸过来看了一眼,是条短信息。 其实温漪有句话说错了,自孤楼那夜之后他们彼此谁都没有联系,默契般把对方都从自己的生活中生生删干净了,而这是江临岸这段时间唯一一次联系沈瓷。 一个多月了,他的第一条信息,打开,手机屏幕上却是空的,白茫茫一片,只字未提。 她已经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 原本想到了西宁再换手机卡,但江临岸的一条空短信让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急迫性,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营业厅重新办了个号码。 在换下旧号码之前还有个小插曲,已经一段时间不联系的陈遇突然给沈瓷打了电话,沈瓷当时还在营业厅,周围都是吵吵嚷嚷的人群。 她拿着手机本想走到门口去接听,可脑子里突然恍了一下,最后还是默默把手机摁成静音,等着陈遇的电话响了一段时间后自动停止。 她总是不断在离开,不断重新开始,可是始终没有勇气告别过去。 号码办好之后她把之前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全部复制到新卡上,却只把新号码告知了两个人,一个是方灼,一个便是阿幸,至此好像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周五上午沈瓷开车回甬州,先去初芒办了离职。 她要走的消息大概两天前就已经在社里传来了,所以大家见到她并没有太好奇,郭越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脸,一言不发地把所有单子签完,最后一摞全扔给沈瓷。 “祝你好运!” 沈瓷点点头:“谢谢!” 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方式她其实挺适应,没有挽留,没有叮咛,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和寒暄,只是走到门口时郭越又把她叫住。 “去给林主编打个招呼吧,毕竟你是因为他的关系才进了初芒。” 沈瓷不觉愣了一下,没想到难得来一趟杂志社的林广宏那天居然正好在,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只能硬着头皮去敲主编办公室的门。 沈瓷说明来意,林广宏先是惊了一下,继而形式性地挽留,不过林广宏早就已经不具体过问社里的事物了,大家无非就是走个过场,随后沈瓷又去人事那边把所有手续都办完,最后才回到自己工位上,她想把东西理一理,可刚理了一会儿,感觉眼前有人影靠近。 “你……真要走啊?” 沈瓷抬头,见小宋傻愣愣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理东西。 小宋又问:“为什么?” 沈瓷无语,其实完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人都要走了,感觉如此冷漠有些不近人情。 “想换个环境!” 她敷衍,岂料小宋竟不依不饶起来,追着问:“为什么要换个环境啊?是不是觉得我们这里氛围不好?还是说你介意其他人乱讲?……其实她们都没有恶意的,就是有时候嘴碎了一点,你要是觉得接受不了我可以去跟她们说,大家以后……”小宋再度发挥她的功力,沈瓷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宋大概被她的笑容吓到了,忽地闭嘴,揪紧手指。 沈瓷意识到她紧张,不觉微微吐口气。 “我走不是因为工作原因,当然跟你们也没关系,只是单纯的有点私事要处理,你不用想太多,好好努力吧,相信你会是个好记者!” 小宋听完不知什么心情,只是不再说话了,但也没有走,干巴巴地站在那看沈瓷收拾东西。 沈瓷把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都挑了一遍,觉得肯定有什么需要带走,但最后竟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把摘抄本和那支写稿的钢笔装进了包里,又抬头看了眼小宋。 “走了!”算作道别,以至于小宋还呆呆站在原地,好像有些缓不过神来,直至沈瓷都走至门口了,小宋才追上去。 “沈姐,一起吃个午饭吧?” 沈瓷自然拒绝:“不用!” 小宋:“可你还没见到杨姐呢,她上午去采稿子了,一会儿就回来,等她回来了我们就在楼下随便吃点。”小宋盛情很烈,沈瓷笑了笑。 “真的不用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你跟杨蓓说一声吧,空了我会跟她联系。” 沈瓷花了半小时把所有流程全部走完,离开这间工作了大半年的杂志社,说毫无感情肯定是假的,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告别,从杂志社出来之后沈瓷直接去了新租的房子,约了房东退钱。 之前交六押一,因为临时决定要走,房东只肯退还五个月租金,押金不肯退了,沈瓷交涉无果,也只能作罢。 她回到出租屋里把东西又大概理了理,能带走的先搬上车,不能带走的全部留在里面。 沈瓷不知道这次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到了那边会遇到什么情况,所以打算轻装离开,弄完手头的事后沈瓷逼自己吃了点东西,坐在空荡荡的客厅给阿幸打电话。 沈瓷:“我的事情都办完了,随时可以走,你什么时候过来接我?” 阿幸:“大概四点吧,四点我开车过去,你在哪儿?” 沈瓷想了想,之前阿幸并不知道她换了房子,于是说:“我一会儿发个地址到你手机上,你到这来接我。” “好。” 因为钥匙已经交给房东,在阿幸来之前沈瓷也不能去哪儿,只能在屋子里等着,那会儿已经下午一点,离四点还有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之后她便要离开这座已经生活了快三年的城市,当无形的时间被量化并转成数字,有些感觉才真实地浮现出来,可是沈瓷什么都做不了,她把自己设在了一个真空状态,不能哭,不能吵,连诉说都不允许。 她的愿想是让自己变成一朵云,安静又不留痕迹地在这座城市消散,眼看着还只剩下三小时,她的愿想就会实现,想想真的不难啊,可有时候命运就是不允许。 大概三点左右沈瓷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对方是全然陌生的号码,沈瓷看到那串号码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不详的预感,因为她换电话卡后只有方灼和阿幸知道,而谁会在这时候给她发短信? 沈瓷摸过手机的时候指尖都不免有些颤。 她其实要的不多,真的不多,这几年甚至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可是现在向上天祷告,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还有什么可以被掠夺? 信息打开,不出意外,上面是两张照片,没有其他只言片语,沈瓷却需要用手捂住嘴才能令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房间里早就空了,冷得透骨,她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抓到一丝理智,不能乱,这时候不能乱。 她重新拨了阿幸的号码,那边接得很快,她听到阿幸一贯凉凉的声音。 “喂…” “……” “沈瓷?” “……” “怎么了?” 沈瓷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慢慢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用背抵在墙上说:“他们绑了我母亲。” 时间仿佛被压成一条窄窄的缝隙,人在里面有些喘不过气来,沈瓷等了很久,直到后背渗汗她才听到阿幸的回应。 他说:“我知道了,你信不信我?”他似乎对这事一点都不惊讶,好像早就已经预料到。 沈瓷点了点头:“信…” 阿幸:“那好,我叫人接你先去机场,你在安检口等我,八点之前我会处理好所有事过去找你。” 沈瓷膝盖似乎软了软,但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 “好,我去机场等你!” …… 温漪自那晚醉酒醒过来之后就开始后悔了,往后日子还长,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她怎么可以愚蠢到在最最开始的时候就把双方都往绝路上逼?绝对不行,所以第二天她就主动跟江临岸道歉了,只说自己喝多了胡言乱语,下不为例。 江临岸还是平日里的模样,那晚没生气,自然也不会因为她的道歉而有任何情绪改变,温漪见他不动声色,窃以为他没放在心上,于是逼自己把这道坎儿跨过去了,跨过去之后就是两人之前约好的蜜月旅行,计划先去法国南部的酒庄呆几天,再辗转去英国,英国是温漪之前留学的地方,暂定在那边玩一周时间,然后直接从英国去爱尔兰,反正爱尔兰挨得近,而且用英国签证可以直接过去,不用另外再申根。 算算时间这么一圈转下来起码得大半个月,到时候两人朝夕相处,异国他乡,温漪想想她和江临岸的关系肯定会有所改观,于是婚后所有的不愉快和委屈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把心思全部放到了蜜月旅行上。 整理行李,制定攻略,再列采购和礼品清单,出去转大半个月总不能空手而归吧,就算她不是购物狂,但亲朋好友那里总要带几样东西,特别是秦兰,温漪那两天便在出行的准备工作中度过,时间倒也快,一晃就到了周五。 他们是晚上七点多的航班,在温漪的催促下两人四点多就到了机场,头等舱,有vip通道,所以很快就办完手续坐在贵宾候机室里等。 温漪似乎心情很好,给秦兰和梁文音分别打了电话,之后拿手机和朋友聊天,还不时发出一点轻笑,江临岸却没那么闲,他几乎争分夺秒,开了电脑坐在旁边处理工作,如此在候机室里耗了一个多小时,温漪收了手机过来扯了下江临岸的手臂。 “能不能别到哪儿都抱着电脑?陪我聊聊天嘛!”她皱眉佯装撒娇。 江临岸抬眼看了下腕表,离登机差不多还有半个小时,工作基本也处理得差不多了,于是把电脑合上,轻轻错开温漪缠上来的手。 周围人都在低头看手机或者吃东西,江临岸便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温漪立即扯开笑:“好啊,你要吃什么,我去拿。” 江临岸环眼四周,全世界机场的vip基本都是差不多形式。 “咖啡吧。” “好,我去拿!”温漪兴致勃勃地起身往餐区那边去,江临岸抬手捏了下鼻梁,这阵子几乎日夜兼程,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体力和精神都到了严重透支的程度,正准备喝杯咖啡提提神再登机,此时桌上的手机却响了两声,是条短信,来自一串奇怪的号码。 我要去找她了 江临岸以为是广告,本没打算看,但眼梢瞄到温漪过来了,他才把手机捞过来随手划了两下,刚好把信息打开,频频加载了几张照片出来,江临岸瞄了一眼,前几秒还没反应,继而感觉身体里的血直往脑门上窜…… vip候机室里人不多,当时周围都很安静,江临岸“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旁边旅客都惊了惊。 “临岸,你去哪儿?”温漪端着咖啡和点心走到半路,只见江临岸拿着手机往外走,形色匆匆,脸色极其难看,她在后面追着喊了几步,可前面那个男人哪里还听得见。 信息上是几张江丞阳拽着一个女人头发在地上拖行的照片,拍得很模糊,有些甚至都虚掉了,但江临岸还是能够一眼就把那个女人认出来,特别是女人身上和地上都是血。 江临岸站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室门口,在通讯录里翻找号码的手都有些抖,可电话打过去,于浩那边根本无人接听,他这才想起来于浩这几天不在甬州。 江临岸只能重新又拨了其他号码,等待的过程其实很短暂,不过数秒时间,但他觉得已经过了几个世纪,直至那边终于有人回答:“江总…” “江丞阳现在在哪儿?”劈头盖脸的问题,那边一时没人回应,大概是突然接到老板的电话还有些懵,可江临岸根本没有耐心等,几乎是吼:“到底在哪儿?” “江总您先别生气,我们正在派人查…这几天应该就会有消息。” 这几天……这几天是何时? 江临岸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摸在额头上,脚步不安地在门口转圈圈。 “限你们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内给我查出江丞阳的行踪,不然统统给我解散!”他几乎是嘶吼着挂了电话,脑子里转了两秒钟,又重新拨了沈瓷的号码,可那边只传来一段忙音,再拨,还是忙音。 江临岸忍着要摔手机的冲动一拳敲在墙壁上,引得周围经过他的人都纷纷议论。 温漪也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似乎第一次见到如此暴怒又失控的江临岸,这可是在机场啊,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怎么了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温漪在一旁问,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可江临岸根本无心回答,脸色沉得骇人,半分钟之后手机又响了一声,还是刚才那串奇怪号码发来的短信,打开,这次不是照片了,而是换了一小段视频。 温漪站在旁边看不到视频的具体内容,只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声音,声音听不清,似是男女的嘶吼,而江临岸盯着手机屏幕的眸光血红,像要杀人,但他还在忍,温漪分明看到他握手机的手指抠得生紧,恨不得要把屏捏碎。 温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她不知道视频是什么内容,但潜意识里又有着某种预感,直到江临岸的手机铃声再度响起,这次是电话,像催命符似地回荡在温漪耳边,她几乎双腿发软,需要扶住墙才能勉强站稳。 电话是于浩打过来的,江临岸立即接通,开口就劈头盖地问:“江丞阳在哪儿?” “江丞阳?”于浩还没搞清状况,“什么江丞阳,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去蜜月旅行的飞机上嘛?你管他在哪儿干什么?”吊儿郎当似的,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处境有多要命,直到听到江临岸那边一声怒吼:“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于浩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听江临岸这口气好像随时要吃人。 “怎么了?我正在派人查啊……”于浩觉得不对劲,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那边一时没声,大概过了足足七八秒才听到一声长长的喘气。 “沈瓷可能出事了。” “什么?” “刚有人发了几张照片和视频给我,人在他手里。” “不是…”于浩脑子浆糊一样,“我纳闷的不是那女人在谁手里,我纳闷的是这事跟你何干?怎么,就算查出来人在他手上,你要去救吗?你怎么去救?你以什么身份去救?别忘了你刚结婚,要去蜜月的,这日子就不往下过了?”于浩有时候总能在关键时候一语将人点醒,可是江临岸不是没有理智,这一刻他逼着自己沉静下来,因为必须思路清晰才能救人,只是无奈地哼了一声。 “如果她真出事了,你觉得我往后的日子还能怎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临岸已经把刚才的盛怒都收敛了,后背虚虚斜过去靠在墙沿上。 于浩那边久久没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疯子!”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骂江临岸是疯子,无所谓了。 “你现在在哪儿?” “机场。” “等我几分钟,我来问问情况,你先别冲动!” 于浩那边挂了电话,江临岸继续垂着头靠在墙沿,温漪一脸苍白地站在候机室门口,她明明听到了江丞阳和沈瓷的名字,也几乎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不敢问,更不敢想。 “临岸……”她试图靠近,慢慢走过去,原本垂着头的江临岸终于抬起头来,沉的脸,血红的眼…… 以前温漪一直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就算江临岸对她的态度多么疏远冷漠,她都觉得自己能把这个男人重新拉回自己身边,可现在两人明明只相隔咫尺,她却终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 江临岸也看着温漪,他似乎在组织语言,缓了缓劲。 “抱歉,可能我不能陪你去法国了…”他声音已经明显哑掉,说完便站直往候机室里走,很快收了电脑出来,经过温漪身边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停了停。 温漪还抱有最后的希望,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可他只是垂头微微收口气,直接擦身而过,卷起的一丝风似狂似寒,温漪愣是用手捂住嘴才能不发出哭声,她脚下猛一踉跄,身子斜斜靠上墙。 “温小姐……” 身边很快有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窜出来。 自江丞阳那晚的事之后,温漪就找了两个保镖24小时随行,只是保镖只能在暗处,她没跟江临岸讲,此时江临岸走了,保镖大概见温漪脸色不对劲,人又昏昏沉沉的要晕,所以才不得不现身出来救场。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其中一个保镖稍稍扶了下温漪,温漪茬开他的手,摇头,再自个儿浑浑噩噩地往候机室里走。 …… 江临岸和温漪是由老姚送来机场的,这会儿老姚肯定已经回去了,他只能去打车。 航站楼门口有固定打车的地方,他一路小跑着过去,穿来的大衣落在候机室了,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衫,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冷热参半。 那一小段时间他脑中几乎是空白的,甚至不知道打到车之后要去哪儿,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去,无论去哪,他要做点什么。 排队,拦车,差不多等了二十分钟他才坐上一辆的士,司机问:“先生去哪?” 江临岸靠在椅子上喘气。 “先生?” “先回城!” 好在刚上机场高速就接到了于浩的电话。 “是不是找到人了?” “找到了,但消息未必准确。” “在哪儿?”江临岸声音焦灼。 于浩又叹了一声:“说是前几天还在一家私立医院疗养,但这几天可能已经出院了,另外我还查到他最近一直住在城南乡下一间别墅里,你也可以过去碰碰运气,一会儿我把地址都发你手机上。” 听清交代之后江临岸急着挂电话,可那边于浩又叫住他:“等等,如果你真确定人在他手里,其实可以考虑报警……” …… 晚上六点左右,栖元寺,后院厢房,院子里落叶满地,周围一片安静。 有人把阿幸带到厢房门口。 “昌爷,幸哥到了。” “让他进来!”门内传出李大昌惯有的沉静声音。 阿幸推门进去,那个男人正站在佛台前面,披着厚褂子,手里拿着一把还没点的香,听到动静后转身瞄了阿幸一眼。 “来啦?正好,你也来上一柱?”口吻与平时并无异样。 阿幸顿了顿,回答:“不用!” 李大昌便不再理他了,把香点着,吹了两口,瞬时屋子里弥漫出袅袅的香气,他用手扇掉上面的火苗,再把一小束香插到案上的香炉里,合掌,跪拜,同样的动作反复了三次,标准又虔诚,此间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幸站在身后看着李大昌把一长串流程全部做完,这才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拢了拢肩上的褂子,捻着手里的佛珠往屋深处走。 “过来吧,既然人都找上门了,聊聊。” 阿幸只能跟着走过去,屋子深处要比佛台那边暗,只桌上亮了一盏小灯,而此时天色快黑了,窗户上树影婆娑,但还没有月光。 李大昌慢吞吞地捻着珠子坐到椅子上,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抬头,看着面前垂眸直立的阿幸。 彼此沉默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李大昌先开口,他似乎哼了一声。 “说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沈瓷可能出事了 阿幸皱眉,身子更是站得直挺挺。 他知道李大昌的做事方式,索性不饶圈子了,抬起头来,正视椅子上的男人。 “能不能把谢根娣放掉。” 李大昌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来意,但还是愣了愣,大概没料到阿幸会直入主题,不过神情很快又放松下来。 “行啊,把那丫头的娘放掉,再把你和那丫头放掉,然后看着你们带着我的东西双宿双飞?” 李大昌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散着丝丝淡淡的笑,看似和善仁慈,可阿幸知道他越这样越难以对付。 “昌爷…”他刚想说话,又听到李大昌继续讲,“那丫头要去哪里我阻止不了,你要走,不想留在我身边,也可以,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来算计我的东西,特别是你,枉我信任你这么多年,放在身边做事,到头来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摆我一道?” 阿幸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人与人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的,他一直记得李大昌对他的恩情。 “昌爷,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信任,全当我对不起您,您的恩情我来生再报,但是人我得带走,东西我也得带走。” “啧啧,意志这么坚定?” “这是我欠她的,十二年前我就该带她离开。” “可我要是不放呢?” “那您别怪我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李大昌突然笑了一声,他似乎第一次听到阿幸这么对他讲话,“没良心的东西,当年是谁把你半死不活地从街上捡回来的?” “是您!” “那又是谁把你带在身边手把手教的?” “也是您!” “所以你现在这算什么?为了个女人背叛我,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李大昌说着真觉痛心起来,他对阿幸其实真的挺好,之前委以重任,后来李天赐死了之后他更是有心把他往接班人的位置上抬,所以见到阿幸这样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阿幸没说话,但表情已经给了肯定答案。 李大昌又喝了一口茶,抬眉扫过来:“知道前几天的事了?江丞阳把那丫头给睡了,她以前那些烂事你也清楚,凭你现在的身家,哪种姑娘找不到。” 言下之意是为了一个破烂货何必把自己前程全部赔上,关于这点李大昌有些想不明白,其实阿幸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无法停止,从第一眼见她到现在,十二年了,她由最初那个眼眸干净的女孩到如今的劣迹斑斑,可无论哪一种沈瓷,阿幸觉得自己就是停止不了,尽管知道这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道,甚至有去无回,他还是要卯足劲走到底。 “大概是因为我十二年前已经错过一次了吧,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类似宣誓似地回答。 李大昌顿了顿,又问:“很好,那你就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 “没有,只要昌爷高抬贵手,放了谢根娣,我会带着她连夜离开。” “那你从我这拿走的东西呢?” “东西我会找个妥善的地方放起来,只要您不找我们麻烦,完全没必要担心曝光。” “所以你以为手里握了那些东西就能威胁到我?” “没有,但起码可以保平安。” 李大昌不置可否地又笑了笑:“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你不知道我生平最痛恨受人威胁?” 阿幸当然知道,但他无计可施,总不能真的和李大昌动手砍,就算顾念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也做不到,所以一心想以和平方式解决。 “昌爷,我没想威胁您,只是那些东西对沈瓷来说太重要,所以我觉得还是放在自己手里比较好。”他希望李大昌可以退后一步求个周全,但同时又清楚这种希望很渺茫。 果然,李大昌用手摸着桌上的茶杯盖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时间就在那间暗漆漆又焚着香的屋子里一点点流逝,如此过了大概半分钟,李大昌的手指在瓷盖上重重敲了敲。 “知不知道人与狗的分别?” “……” “人与狗最大的分别就是知道权衡,知道思考,可是你生来的命就是狗,是我把你从街上那一堆流浪狗里面捡回来的,这么多年帮我看家护院,尽心尽责,我念你是条好狗,所以想提拔你当人,但你不识抬举,非要为了一个女人再回去当狗,既然这样,那不如成全你!” 这话未免有些伤人,甚至是侮辱,但阿幸此时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狗也好,人也罢,我只想带她离开这里,以后不用再怕谁,也不用再躲躲藏藏。”他挺直脊梁,再度表态,眼里的决心和炽热让李大昌都不免心惊。 当初把他留在身边就是因为觉得他没什么感情,浑身冷冷的像冰柱子,而没感情的人最易被驯服驱使,可几时他竟为她默默积攒了这么多力量,像火山般喷涌而出,几乎无可阻挡。 李大昌颇有些心痛地叹了一声。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了,拦也拦不住,更何况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半个儿子养,姑且我可以原谅你在背后给我捅刀子,但谢根娣我不能放,不然说出去以后我还怎么在底下人面前立足办事。”这话说得漂亮,但阿幸不会傻到真的相信。 扣一个谢根娣有什么用,无非就是个山里妇孺。 “昌爷,您有话不妨直讲!” 李大昌眼梢眯了眯,捻着佛珠子。 “其实也不是我非要为难你,你喜欢那丫头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不然十年前她也未必跑得掉,但你拿了我的东西,又吃了我十几年饭,总得还些什么回来。”顿了顿,他把佛珠往腕上一缠,“要不这样吧,一命抵一命,你交条命到我手里,我就把谢根娣放了,东西你也可以自己留着,带她双宿双飞也好,结婚生子也罢,我都不会再干预!” 阿幸听完背脊一僵。 李大昌却眯起眼睛继续笑。 “没关系,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时间不能太长,毕竟我耐心不好,更何况我知道那丫头现在还在机场等你。” 李大昌重新拢了拢身上的褂子,起身站了起来。 他踱着步子出去,开了门,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声,寺里僧侣开始做晚课了,跪在菩萨面前念经祈福,度天下苍生…… 阿幸咬了下牙根,叫住李大昌。 “好,一命抵一命,希望您言而有信!” …… 沈瓷六点多就到了机场,在安检口又等了大半个小时,眼看登机时间临近,阿幸却还没现身,中间沈瓷没跟他联系过,她只是独自坐在椅子上等,等一会儿就去吸烟室抽根烟,抽完接着出来等。 她笃定阿幸会来,他答应她的事总能办到,时间就在这种毫无边际的等待中过去,安检口前面都是长长的队伍,人影晃动,而随着登机时间临近,沈瓷再过平静的心也随之慢慢躁焦起来。 她开始起身踱步子,绕着安检口前面那块空地踱了好几圈,直至口袋里的手机响,一看是阿幸的号码,她立即接通。 “是不是到了?我在安检口这边,b122,你拿了登机牌直接过来找我。”沈瓷难得说话这么快,情绪明显起伏,透着兴奋,可那边停了数秒,传来阿幸偏冷的声音。 “我还有点事没做完,可能暂时走不了,你先去西宁等我。” 沈瓷心口咯噔一声,但还能勉强镇定。 “没关系,你还要多久?我在机场等你,要实在不行改晚一班的飞机也行。”她没问原因,也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事,只固执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要走就一起走,没有我先走的道理!” 沈瓷当时看不到阿幸的样子,自然也不知道他靠在车门上叼着烟傻笑。 她说要走就一起走,和他一起,去青海,去一个没很多人知道的地方,想想都觉得开心,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过的开心。 “好,那你先去苏州房子里等我,最晚明天,明天我去找你。” 一夜时间,12个小时,12个小时能做什么事?阿幸没说,沈瓷也没问,她只是收了手机,又去把原本已经办了托运的行李拿了回来,再取车子往苏州赶。 …… 江临岸按照于浩给的地址去了那家私立医院,问下来却得知江丞阳已经在两天前办了出院手续,他又赶往南郊别墅,大门紧锁,期间不断拨打江丞阳和沈瓷的手机,结果一个不在服务区,一个始终是忙音。 江临岸心存侥幸,打车又去了一趟晶钻豪庭,但结果可想而知,门关着,窗口没有一点灯光,他突然想起周彦,自婚宴那晚匆匆见过一面之外也一直没有联系。 虽心里有些咯噔,但他还是拨了周彦的号码。 那边接得很快。 “喂…” “这两天有没有跟沈瓷联系过?”他单刀直入地问,弄得周彦在那头愣了一下,“联系过,但联系不上,她没回我信息。”转念又觉得江临岸的口吻不对劲,“怎么了?” 江临岸稍稍收了一口气。 “可能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我还不确定,但我联系不上她,人也不在你这边房子里。” “她早就不住那了,自己找了房子搬出去住了。” “她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十天前吧。” “搬去哪了?” “不知道,她没告诉我地址。”周彦隐隐也觉出一点异样,又想起上午林广宏给他打了电话,告知沈瓷已经辞职的事,再联想到她搬家,心里产生不详的预感,他试探着问江临岸:“是不是沈瓷出事了?” 江家大乱 江临岸动用了一切关系连夜搜索沈瓷和江丞阳的行踪,于浩当时人在外地,赶不回来,只能打电话给周彦。 “你去看着临岸!” “看什么?” “我怕他真查出什么会直接拿刀把江丞阳捅了,就算不捅至少也会剥他一层皮。” “你担心他做出冲动的事?” “何止冲动,我担心他直接没脑子!” 其实那时候周彦已经在赶去见江临岸的路上,嘴里哼了一声,“他已经不是三岁孩子,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会不知道怎么妥善处理事情?” “不一样,他在生意场上能做到理智分析再伺机而动,可只要一遇到感情的事智商直接退化为零,当年甄小惋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更何况这次还要糟糕,对方是江丞阳! 周彦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很快车子驶入晶钻豪庭,老远便见江临岸的车横在公寓楼门口。周彦找了个空位停好车,朝那边走过去,边走边想于浩大概多虑了,江临岸非但没有冲动,也没有暴躁,只是独自靠在车门上发愣,一条腿撑着,一条腿半曲,嘴里叼着烧红的烟蒂。 他去哪里捅人剥皮呢?他都不知道人在哪里。 周彦心里也着急,甚至痛苦,但他尚有起码的理智,走到车边的时候轻轻咽了一口气。靠在车门上的人听到动静,总算抬头,夜色中出现一双血红的眼睛…… 看似平静的一个夜晚啊,当沈瓷在苏州小屋躺下,看着窗外柔和的月光,她怎么也没想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江临岸正在动用所有关系撒网找人,也不知道三万英尺高空之上温漪独自坐在机舱就着夜色独泣,更不知道某个地方正在有人与魔鬼做着交易。 一切看上去还是平时的样子,可一切仿佛正在悄悄变样。 周彦几乎陪江临岸在车子旁边站了半宿,等消息,等来的却不是沈瓷的消息,而是江丞阳发生意外。 电话是手底下的人打过来的,说有人在路边发现江丞阳的车子,目击者刚刚报案,江临岸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大概早晨四点左右,他后背僵直,头皮整个都揪到了一起。 周彦跟他一起赶去案发现场,是在通往临近城市的一条小路上,大概刚从省道上开下来,为了抄近路所以选了一条捷径。 江丞阳和周彦赶到的时候警察也到了,两辆警车停在路边,周围围了一圈封锁带,有些过路车辆停下来看热闹,办案民警又打电话通知交警大队过来疏散人群。 早晨五点左右,天边终于乏出一丝微星,天光乍亮,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民警在现场取证,穿着荧光绿马甲的交警在维持秩序,警车信号灯忽悠悠地乱转,乍一看只以为是车祸现场。 江临岸的车子从省道上拐下去的时候一辆殡葬车呼啸而过,等到了目的地,人群依旧聚集,两名穿着蓝大褂戴着手套口罩的人从路边一辆轿车里抬出来一样东西,黑色的巨大的塑封袋,是尸体,一时人群大乱, 被拦在封锁线外的围观者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像是看到了多稀罕的事,民警拦都拦不住,造成场面有些失控,直到袋子被抬上殡葬车,合门开走,不甘的人群还留在原地议论。 “死了啊?” “死了吧,不然为什么被殡仪馆的车接走。” “什么原因吶?” “不清楚,看着也不像是车祸,你看车子停在那还好好的!” “哟……还是辆豪车,有钱人啊……” 窗外议论声不绝于耳,混着清晨冷寒的风灌进来,江临岸握着方向盘有片刻呆滞,直到旁边周彦轻轻推了推他。 “下去看看?” …… 沈瓷那晚没有吃安眠药,结果可想而知,她巴巴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大半夜,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眯了一会儿,可刚睡过去没多久,听到枕边手机响。 “是我,到门口了,来开门!” 沈瓷忽地一喜,立马醒了,披了大衣下床,出去之前还不忘看了眼时间,才早晨五点半。 院子里光线尚暗,沈瓷开门之后一阵寒气扑面而来,紧跟其后的是一道高瘦身影“嗖”地进了门,动作之快让她都不免惊了惊,勉强站定,关好门。 “怎么这么早?”她不甚寒意拢了拢大衣,回头,阿幸已经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改了早晨九点的航班,快一点,收拾一下我们直接去机场。” 沈瓷心里怪异,但没多想,只问:“怎么这么赶?” 阿幸已经进屋了,拎了两只箱子出来,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行李就这两样?” 十分钟后沈瓷已经坐上了阿幸的车,因为赶得急,她身上只披了那件薄大衣。 阿幸发动车子之后总算问了一句:“冷不冷?” 沈瓷摇头:“还好!” “那你忍忍,一小时之后就能到机场。”他说完俯过身去帮沈瓷扣安全带,短暂的贴近让沈瓷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眸光低垂,脸色阴沉,烟味,汗味,似乎还带着一点晨雾里的湿寒气。 他从哪里而来,怎么感觉像是一夜没落脚? “要不要去吃点早饭?”沈瓷问。 阿幸已经发动车子,目视前方。 “不用,你要饿的话一会儿机场吃。” …… 差不多早晨八点江家才收到消息,警局的电话是直接打到宅子里的,佣人先接,对方说是民警,吓得佣人差点把电话直接挂断,刚好秦兰从餐厅走出来,见佣人拿着电话机失魂落魄似的,便走过去问:“谁呀?谁的电话把你吓成这样?” 佣人摇头支吾,最后干脆把电话直接塞到了秦兰手里。 秦兰莫名其妙,又叮嘱佣人:“那你去餐厅看着吧,老爷刚过去吃早饭。”遂把电话举起来。 “喂,请问您是哪位?”秦兰还是一贯柔和的声音。 那边民警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开口就问:“请问是江丞阳家属吗?江丞阳出事了,麻烦家属来局里一趟…” 届时江巍正在餐厅,他有早晨喝茶的习惯,上好的信阳毛尖,秦兰泡好了刚端到他手里,面前是厨房那边送过来的早饭,一小碗养生粥,放了枸杞红枣和何首乌,一小碟点心,厨房那边专门为他做的小米糕。 自上次住院之后医生就叮嘱江巍要注意饮食,毕竟到了这把年纪,宜清淡少食,所以现在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秦兰亲自列单子,大多是降脂降压的食材。 这会儿江巍刚喝了一小口茶,端起粥碗刚要吃,只听见客厅那边传来“咚”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撞击落地。 “什么声音?吃个早饭都不清净!”老爷子虽年岁渐高,但脾气未减。 他以为又是哪个佣人做事不小心撞倒砸碎了什么,把粥碗放下,拄着拐杖要出去,可刚起身却见秦兰白着一张脸进来。 “老爷…” “大清早哭丧着一副脸干什么,晦气!” 可秦兰不但没收敛,眼圈越发红起来,她抖抖索索地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丞阳好像出事了,警察打电话……让您过去……” …… 江丞阳案发地段已经出了甬州界,归临近的泺市管,所以出警的也是泺市派出所,尸体自然送去泺市殡仪馆。 江临岸赶过去的途中接到秦兰的电话。 “喂,临岸……你在哪儿……”她大概已经忘了按计划江临岸此时应该在飞往法国蜜月的航班上,接通之后一味只知道哭,哭了好一阵才含含糊糊地开口,“出事了…警察打电话来说丞阳死在车里,你爷爷收到消息一时……一时接受不了血压上升,我现在正在送他去医院抢救…你能不能……能不能去警察那边问问情况?” 半天秦兰才把大致事情讲明白,江临岸没多问,他几乎可以想象到此时江宅一片大乱的情形,他挂了电话,捻了下握住方向盘的手指。 旁边周彦问:“有沈瓷的消息了?” 江临岸稍稍侧脸喘了一口气:“不是,泺市警方已经通知家属了,江巍直接进了医院,我妈让我去警局。” …… 七点左右阿幸载着沈瓷准时抵达机场,早班机的人并不多,排队托运行李也较顺利,可沈瓷拿到机票却顿了顿。 “怎么是去郑州?” 阿幸嘴里咬着登机牌,把两件行李往传送带上送,他轻轻“嗯”了一声,之后才解释:“你妈在郑州,先去把她送回来。” 沈瓷心思沉了沉,见周围人多,她也没仔细问,等把行李全部托运完,又过了安检口,两人一路往登机的地方走,沈瓷这才找了个机会问:“你昨晚去见过李大昌了?” “嗯。” “他肯放我妈?” “嗯。” “这么容易?” “嗯。” 反正沈瓷问什么阿幸就简单地嗯一声,他平时性格本来就冷,沈瓷倒没觉得他敷衍,只是奇怪李大昌居然这么轻易就能放了谢根娣,那他之前为什么要找人绑。 沈瓷越发觉得怪异,干脆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李大昌的晚饭 沈瓷停下来,原本走到前面去的阿幸也只能跟着停下来,当时两人正在通往登机口的平地电梯上,脚步停止但人还随着电梯往前移,可两人往那一站几乎堵了半边通道,身边不断有拖着行李箱的人从面前挤过去。 那是早晨八点左右的甬州机场,人来人往。 阿幸站在离沈瓷大概两三米远的地方,抬头扫眉,别过脸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真的声音极低,不容人察觉,可沈瓷还是能够精准地捕捉到,就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真的…” “饿不饿?” “什么?”前面阿幸突然打断了沈瓷的话,“你刚不是说想吃早饭吗?那边有间面店,去随便吃点?”看似询问,可阿幸说完自己已经大跨步走过去,走至平地电梯尽头,再扶着扶手绕回来,径自走到了旁边通道的面店里。 沈瓷在原地愣了几秒,直到被后边挤过来的人撞了一下才回神。 机场最常见的就是面馆,阿幸挑的那间专卖苏式面,他给自己要了一碗红汤大肉面,给沈瓷要了一碗雪菜肉丝面,细细的面上浇了汤头,看上去色泽饱满,似乎不错,可沈瓷根本没胃口。 “告诉我,你是不是…” “快吃吧,还有二十分钟登机。”阿幸明显有意掐断沈瓷的话头,拿起旁边的小壶浇了一点辣油在碗里,拌了拌,搅起一筷子就往嘴里送,很快沈瓷周围便充斥着他呼呼吃面的声音,还有醋和油腥混在一起的味道。 沈瓷只觉胃里一阵泛腻,但还是忍了下来,见阿幸闷头吃面,她便没再言语。 早饭以一碗面解决,阿幸都吃完了,几乎连汤都不剩,沈瓷却只强迫自己吃了几口。 航班难得没有晚点,准时登机,两个多小时后降落郑州轩辕机场。 取了行李之后沈瓷问:“现在去哪儿?” 阿幸拖着拉杆箱走在前面,淡淡回答:“不急,先找地方吃饭。”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沈瓷也没再多问,两人在到达大厅里随便吃了点东西,期间阿幸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他看了看。 “吃完了吗?吃完走吧!”他抽纸巾抹了下嘴,起身去结账。 在航站楼门口打了辆的士,阿幸看着手机读了串地址,沈瓷对郑州不熟,自然不清楚那串地址具体在哪,可似乎连出租车司机也不大认得,出发前还捣鼓了一下手机自带导航。 沈瓷以为应该不算远,可车子开了一个钟头还没要停的迹象,眼看越开越偏,甚至出现山路,已经明显出了郑州市中心。 “我妈在那?”沈瓷终于忍不住问。 阿幸当时陪她坐在后座上,别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好像有话要说,但等了一会儿之后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嗯。” “……”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就这,一共两百九十四元。” 打票机里发出咔咔的声音,阿幸给了他三百整钞,没有要找零,司机的态度越发好起来,主动下车去后面帮忙抬行李,边抬还边问:“先生看着不像本地人,来这是探亲还是带女朋友旅游?” 阿幸明显不适应这么主动的搭讪,或者说他压根不喜欢被搭讪,所以一把拿过司机手里的箱子,嘴里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司机见他敷衍,又全程黑着脸,只觉讨了没趣,也就不问了,讪讪上车关了车门离开。 沈瓷背着包站在路边,环顾四周,可以确定这地方应该是个不大的小镇,窝在丘陵里面,马路两旁有几家店铺,而她站在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门口。 “荥阳金运宾馆…”她读着建筑物墙面上的字,微微吃惊,“这里已经到了荥阳地界?” “对,这里是荥阳刘河镇,先跟我进去。”阿幸拎着行李箱走到前面去,沈瓷在原地顿了顿,只能跟上。 进去之后里头是一个普通的宾馆大堂,面积不大,老式的黄色木板柜台,对面靠墙摆了一排同色系木椅沙发,小镇上的宾馆都是差不多格局和模样。 沈瓷以为进来首先要开房,可阿幸却拎着东西径自往楼梯处走。 “不登记吗?” “先不用!” 阿幸带沈瓷上楼,停在二层207门口,敲门,听到里面有些急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从里面冒出来两个陌生男人的人头,朝阿幸和身后的沈瓷瞄了一眼,又朝走廊两边看了看。 “进来!” 沈瓷紧随阿幸身后进去,门立即被人关上,她还未站定,眼梢瞄到有个臃肿的身影从床那边冲过来。 “小慈啊…你总算来了…”一个猛扑,扑得沈瓷往后退了半步,抬手架住扑过来的身影才勉强站稳,定神一看,居然是谢根娣。 沈瓷愣了足足三四秒,最后才开口喊出声:“妈…” 这一声不喊还好,一喊更要命,原本被“恐吓”住的谢根娣还能控制情绪,结果见沈瓷来了,绷紧的情绪好像一下子泄了气,揪住沈瓷的胳膊“哇”地哭了出来,边哭边拧沈瓷:“死丫头,没良心的东西,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也不管我死活是不是?”老太太眼泪混着鼻涕,头发乱糟糟地团一起,口气里诸多怨气。 沈瓷手上硬生生被谢根娣拧了好几下,直到阿幸一把将她扯开。 “够了!” “你是谁,我女儿……”谢根娣还不服气,结果回头对上阿幸那张阴森森的脸,不觉抖了一下,终于把嘴闭上,阿幸便借势把沈瓷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挡在她和谢根娣中间。 沈瓷早就习惯谢根娣的蛮不讲理,虽脸色有些难看,但并没怎样,旁边看住谢根娣的两个男人见“母女”相见完毕了,这才龇着牙过来跟阿幸打招呼。 “辛哥?久仰!”对方有人伸了手,可阿幸不喜热络,只扫眉“嗯”了一声,并没与之握手的打算,弄得对方有些尴尬,但都是场面上见惯的人,很快又笑开:“早就听说辛哥脾气冷,今天见了果然不同,怎么样,人我们已经带到了,你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缺什么东西?”说这话的时候对方朝谢根娣上下瞄了一下,瞄得谢根娣屏住泣声往沈瓷身后躲。 沈瓷知道谢根娣应该并没受什么伤,但这两天的经历对于一个山里妇人来说已经算是极其恐怖了,说“噩梦”都不过分,所以她害怕也正常。 沈瓷不说话,看着阿幸,阿幸轻轻哼了一声:“辛苦了,要两位亲自把人送过来。” 对方嬉皮笑脸地又龇了下牙:“哪里话,昌爷交代的事我们肯定要办好,现在人交到你们手里,没缺胳膊少腿,那我们的差事算是完成一半了,至于另一半……”说话的男人朝同伴看了一眼,使了个眼神,同伴便接着往下讲,“是这样的,昌爷已经到河南了,晚上想接辛哥去吃顿饭。” 沈瓷眼神一凉,再度把目光落到阿幸脸上,阿幸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插着口袋,问:“吃什么饭?”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昌爷让你跟我们哥儿俩走一趟。” “我若要是不去呢?” “不去?”对方两个男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冷笑着回答,“辛哥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再说昌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话口气已经不如刚才那么客气,谢根娣察言观色的本事挺厉害,大概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了,缠住沈瓷的手臂往她身后躲。 屋里空气有几秒停滞,直到对方有人手机响,拿着到窗口接了起来。 谢根娣便趁着间隙小心地问沈瓷:“死丫头,你到底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 “……” “他们是干嘛的,还有那个男的…”她用嘴巴弩了弩阿幸,“那男的看着有点眼熟,之前好像在哪见过,是谁来着?” 沈瓷不免觉得心凉。 当年应该都是阿幸去跟谢根娣结账,她收了钱卖了人,到头来连“买家”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这个问题沈瓷明显不想回答,只冷冷撇开谢根娣的手臂,这时接电话的那个男的拿着手机过来了。 “辛哥,昌爷的电话,他想跟你聊几句。” 沈瓷心思沉了沉,摇着头看向阿幸,可阿幸似乎没看见,很平淡地接过手机。 “喂…” “怎么样,接到人了?” 手机开着扬声器,李大昌低却不失沉厚的声音钻到沈瓷的耳朵里,大概少年时期的某些记忆真的会影响一生,以至于沈瓷这样听到李大昌的声音都忍不住心头战栗。 阿幸垂眸“嗯”了一声。 李大昌又说:“很好,我是不是还算言而有信?” 阿幸似又轻轻沉了一口气:“谢谢昌爷!” “啧啧…怎么一天没见就跟我生分了?果然养不熟你,不过算了,你都要走了,晚上过来吃顿饭?算是替你践行!” 沈瓷听完朝阿幸更加剧烈地摇头,意思是让他别去。 阿幸一时没开口,冷淡目光与沈瓷稍显焦灼的眸子碰到一起,屋子里静了几秒钟,电话那头的李大昌再度开口:“沈瓷那丫头也在吧?要不叫上她一起吧。” 如此一来阿幸眸色才起波澜,他立即回答:“不用了,她身体不大舒服,我一个人去就行。”讲这话的时候阿幸是正对沈瓷的,沈瓷不觉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大昌那边又开口:“怎么?怕我吃了她?” 阿幸:“……” 李大昌:“一起来吧,我叫人备了菜,不会把她怎样,吃完就叫人送你们回去。” 一是一,二是二 李大昌似在诚心邀饭,且是亲自打了电话过来,寥寥几句,点到即止。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这头也收了手机。 “辛哥,怎么样,跟我们走一趟吧?” 阿幸没吭声,回头看了沈瓷一眼。 “我跟你们走没问题,但她不能去!” “那可不行,刚才昌爷的话你也听到了,没必要为难我们,不然别怪弄得太难看…”讲话的男人龇牙又瞄了眼谢根娣,老太太眼尖,“嗖”地一下又缩到沈瓷身后去了。 沈瓷当然了解李大昌,要什么东西向来都是势在必得,逃都逃不过。 “我去也可以,但我妈…” 男人立即接话:“伯母你绝对放心,昌爷交代这事到此为止,既然人都已经给你送回来了,后面也不会再拿她说事。” 沈瓷想了想,又看了阿幸一眼,点头应允:“好,那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阿幸立马不干,横眉瞪着沈瓷:“你去干什么?” “那你去干什么?” “我去吃饭!” “那我也去吃饭!” “……” 两人争辩了几声,旁边谢根娣似懂非懂,但起码已经摸清形势,暗暗又扯了沈瓷一把。 “你真要去啊?你去干啥?这两人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跟你来的那个也是…为啥跟着去蹚浑水?” 谢根娣一句追着一句问,意思是让沈瓷赶紧与他们撇清关系。 沈瓷嘴角冷笑,想顶一句“都是为了你”,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事到如今恩恩怨怨,对对错错,都已经说不清楚,而谢根娣问完又紧接着嘀咕:“……你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怎么办?” 到这关口老太太心里想的还是自己,沈瓷蓄在嘴角的冷笑终于散了开来。 “有腿吗?有腿的话自己想办法赶紧回去!” “……” 谢根娣见沈瓷态度冷冰冰,也不敢再多问。 两男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催促阿幸:“聊完没?聊完就走吧,晚了车不好开。” 很快四人下楼,独留谢根娣一人在房间,老太太心里大概杵得慌,又跟着追了下去,一直追到一楼大堂。 “等等!” 沈瓷回头:“还有什么事?” “这啥地方啊?我一个人咋回去?” 从凤屏到河南何止几百公里,谢根娣不认识也正常,沈瓷叹口气,转向带头的两个男人。 “抱歉,我给她写个车次和地址!” 两男人相互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手:“赶紧的,快去!” 沈瓷走到柜台前面,当班的是名男性,她看了一眼:“麻烦借张纸。”很快对方把纸递给她,沈瓷闷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好塞给谢根娣。 “拿着,别弄丢了,去车站候车室问工作人员。” 谢根娣不情不愿地把纸塞兜里,沈瓷朝柜台后面的男人又看了一眼:“谢谢!”这才转过去面向那两个男人。 “走吧!” 结果步子还没跨出大门又听到谢根娣在后面喊。 “诶,那个…我身上没钱啊,买票吃饭啥的,你是不是该给我一点?” 沈瓷当时就站在大门旁边,谢根娣离她几步之遥,身上穿了件皱巴巴的紫色花纹棉袄,明显泛白的头发乱糟糟,双手插兜里,稍稍偻着身子,彼时夕阳斜照,有一些金色的光刚好照在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上。 沈瓷突然笑了一声。 她不知道这次去见李大昌会遭遇什么事,人生二十余载,前路一向都是迷茫的,而唯独此时,她看着面前这位可诩“母亲”的妇人,目送她走,不问候,不道平安,而只是伸手要钱,那一刻沈瓷浑然清醒。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她还她所有恩情。 “抱歉,再等等!”沈瓷跟前面的人道了一声,从包里点了二十张纸币,又一步步走到谢根娣面前。 “钱你拿好,就不送你了,好自为之!”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极其平常,甚至带着少有的温柔和耐心,弄得谢根娣怔怔站了一会儿才把钱接过去。 “那个……”她还想说什么,可沈瓷已经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宾馆大门。 夕阳余晖追在她身后,她穿了件不算厚的浅灰色大衣,袖长的腿被牛仔裤包裹,慢慢身影融入余晖里,而谢根娣捏着那把钱一时缓不过神,怅然若失,仿佛弄丢了什么东西。 …… 宾馆门口停了辆黑色suv,沈瓷上车之前刻意看了一眼,河南牌照,本地车。 她和阿幸坐在最后面,而两个男人,一个开车,一个坐副驾驶,上车之后谁都没有说话,车子开出小镇之后直接上山,那时候天色还没暗,透过窗户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风景,连绵的山体,低矮稀疏的村庄,山上树木有些荒,一眼看过去大多数是黄色裸露的地皮。 这地方一看就很闭塞荒凉,实在搞不懂李大昌怎么会选这里。 沈瓷侧身看阿幸,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数秒,最后阿幸嘴角扯了扯,将手伸过来握住沈瓷的手指。 “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害怕?” 沈瓷摇头,侧过头去笑了笑。 “没有,再说有些事情害怕也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来。” 她知道李大昌不会这么顺利让阿幸带着她离开,只是心里的不安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只是卯足一口劲沉默地和阿幸一起策划这场“逃亡”,但到了这一步,要面对的事她也不会逃避。 阿幸慢慢将沈瓷的手指卷起来,一点点裹到自己掌心里。 天色渐黑,山路上也没有路灯,车速越发慢,眼瞅着最后一点夕阳就要沉下去,阿幸问:“还要多久?” 前面副驾驶上的男人回答:“快了,就前面一个路口!” 前面一个路口拐进去,马路明显宽敞了很多,两边种了很多树,路面上也撒了厚厚的一层砂石,像是人工修葺过,再往前开了几分钟,看到零星几排矮房子,入口有个类似于牌楼的高门,车子从高门下穿过去,停在院子中央。 “到了,下车吧!”前面男人过来替阿幸开了车门。 沈瓷先下车,四周看了一圈,几栋矮房围成半圈,中间是个很宽敞的院子,除了这辆suv之外还停了三四辆轿车,而身后高门上挂了个木牌子,上面写了“好又来”几个大字。 这格局…一股浓浓的山里农家乐风味扑面而来,不过看模样也是生意极差完全衰败的农家乐。 “进去吧,昌爷在里面等你们!”刚才开车的男人领头,沈瓷和阿幸走在中间,另一个男人垫后,跨过门槛之时沈瓷听到一声沉沉的敲钟声,像从附近山上传过来。 “这里有庙?”沈瓷问。 “庙?”垫后的男人想了想,“好像有一个小庙,就在半山腰上。” 进去之后是个后院,院子里灯火敞亮,眼前是排成一排的平房,门上挂着写了数字的木牌,窗户被刷成绿色,风吹日晒之后油漆掉得厉害,沈瓷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这里以前是个农家乐,如今却被遗弃或者转让。 男人把她和沈瓷带到靠西的一栋房子里,敲门。 “昌爷,人到了!” 以为会听到里头传来应答声,可眼前原本紧闭的木门突然哐啷一声被打开,李大昌圆乎乎的脸猛地出现在沈瓷面前。 沈瓷脚步生生颤了颤,旁边阿幸将她扶了一把。 “来了啊,快进来…”李大昌亲自过来开门,一副客气又慈祥的模样,说完自己转身往屋里走。 阿幸朝沈瓷看了一眼:“怎么样?” 沈瓷摇头:“没关系!” 两人进去,门被人在外面关上,屋里情形一览无遗,水泥地,白色墙面瓷砖,屋子中央摆了圆桌和三把椅子,对面靠墙放了茶水柜和电视机,顶上挂下来好几盏灯泡,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 李大昌就站在朝门的那张位置上,似笑非笑地往沈瓷和阿幸脸上扫了一遍。 “看看,大老远折腾到这,请你们吃顿饭还这么麻烦…”说完自己坐了下来,用缠着佛珠的那只手招呼,“你们也坐吧,菜都要凉了。” “……” “……” 沈瓷和阿幸自然没回应,李大昌坐下之后又笑了笑:“坐啊,放心,今天不念经,可以开戒。” 开什么戒?自然是荤戒。 沈瓷朝桌上看了一眼,煲得发黄的鸡汤,清蒸鱼,一盘牛肉加若干小炒,果然不是素宴,可她依旧僵着不动,李大昌也甚有耐心,一碗碗替他们把鸡汤盛好,端到各自位置上,再招手催:“来啊,坐吧,没什么事,就一起吃顿饭,也算是帮你们两个践行!”边说边拉开椅子,目光期待地看着沈瓷和阿幸。 看似真如一场诚意满满的宴请。 阿幸低头捏了下手指,示意沈瓷:“坐吧!” 于是三人就真的坐到了一张桌子上,面前摆满了丰盛的菜,李大昌还不失热情地介绍:“鸡是养在山里的,下午找人现杀了熬汤,鱼也是溪里捉的,没吃过饲料,肉鲜得很,那两样你们肯定更没吃过,山里的野菜,当地人说味道不错,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哦,要不要来点酒?……” 沈瓷和阿幸就在如此莫名其妙的气氛中不得不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阿幸还好一点,毕竟不是第一次跟李大昌吃饭了,还算平和,可这事对于沈瓷来说实在太难了,对面那个男人是她的噩梦,她多看一眼都觉得心里被刮得疼,食物也是一种刑法,才吃没几口胃里就开始泛腥,但她好歹忍住不啃声。 李大昌不起头,她和阿幸也不问,三人就闷头无声吃饭,吃到一半李大昌大概嫌太安静了,放下筷子笑言:“怎么都不说话?” “……” “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想见面都不容易。” “……” “行,都不吱声,那我们看会儿电视助助兴?”李大昌似乎饶有兴致,走去茶水柜那边取了遥控器,电视是直接挂在墙上的,一台四十二寸国产彩电,旁边插了u盘。 李大昌顺手打开,捣鼓了两下。 沈瓷根本没心思看,闷头用筷子翻着碗里的米粒,直到电视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她猛抬头,视线定格在电视屏幕上,一赤身裸体的男人正压着两条雪白的大腿跪在地上律动,头颅不自然地往后仰着,嘴里发出哼哼唧唧发癫般的嘶吼声… 那一瞬的沈瓷似灵魂出窍,世界猛地塌方下来,她被压在下面都忘了喘气,直到听见身旁一声尖锐的拉椅子声,阿幸冲过去将电源彻底扯断,屏幕暗了,画面没有了,哼哼唧唧的嘶吼声也一下消失了。 沈瓷的灵魂又猛地归位,冷,疼,更甚的是胃里不断往上涌的酸腥气,再也忍不住了,她捂住嘴抽开椅子就往外跑,很快院子里传来沈瓷的呕吐声…… 阿幸站在电视剧旁边,甩开手里的插头,目光死死地盯住李大昌。 “你什么意思?” 李大昌还在继续喝汤,只留给他一个稍稍拱起的背影。 “没什么意思,本来这片子的女主角不应该是她,我想把江家两兄弟的关系彻底搞僵,来个借刀杀人就更好了,但这丫头傻,偏要冲上去替姓温的挡一劫,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也没办法,更何况视频也录下来了,总不能浪费,不如拿来跟你换点东西。” 阿幸站着一时没说话。 李大昌擦了下嘴稍稍转过身来。 “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要换什么?” “你从我宅子保险箱里拿走的东西!” 阿幸眼神蹙冷,瞪着李大昌:“一命抵一命,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办完事了,你这么做等于言而无信!” “我言而无信吗?”李大昌慢条斯理地笑,“你自己刚才都说了,一命抵一命,拿江丞阳的命来换她娘,你做到了,我也把她娘放了,现在我们谈的是另外一码事,我拿这段视频换你手里的东西,很公平!” 人命换人命,视频换视频,听上去似乎真的很有道理。 阿幸一时没动静,李大昌也不急。 “一是一,二是二,我做事喜欢讲道理,所以也不逼你,自己选择吧,到底是拿着那些东西东躲西藏,还是把东西还给我?还给我至少可以保证你和那丫头相安无事,送你们出国也没问题,毕竟这些年你也帮我做了不少事。”说完之后李大昌低头继续喝汤。 他今天胃口似乎不错,大开荤戒,就连平时很少吃的肉都吃了好几块。 院子里沈瓷似乎已经吐完了,没什么动静,屋内空气一度僵窒,李大昌在等答案,原本受了刺激沉着面孔的阿幸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走到屋子中央,扫了扫眉,再慢慢开口:“销毁了!” 你是不是真的愿意跟我走 一秒,两秒,三秒…… 李大昌:“你说什么?” 阿幸重复:“我说东西都被我销毁了。” 李大昌:“当真?”、 阿幸:“当真!” 李大昌:“理由呢?” 毕竟是他千辛万苦弄来的东西,说销毁就销毁? 阿幸低头又叹了一口气,说:“我是被你收养长大的,这些年你对我很好,所以我肯定不可能拿了那些东西来威胁你,至于为什么销毁,我觉得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用,夜长梦多,不如直接销毁来得省心。” 阿幸说了一个还算合理的理由,说完便站着不说话了,静静地等待下文。 又是一秒,两秒,三秒……这次等的时间似乎更长,李大昌已经放下碗筷,笑意盈盈地看着阿幸,他眼里酿着波光,阿幸知道这只老狐狸肯定在思考话里的可信度,关键在于他是否能相信。 两人就面对面僵持着,大概僵持了半分钟,就在阿幸想要试图再解释的时候,虚掩的门打开,沈瓷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重新走回来,李大昌闻声望过去,突然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也算尽心尽力,倒没骗过我什么事,所以这次我也选择相信你,东西既然销毁了你也已经还不回来,至于这丫头,你真喜欢?” 他扔了个很突兀的问题出来,阿幸毫无准备,只能呆呆看着靠在门上的沈瓷。 沈瓷吐得都快虚脱了,眼圈泛红,一手握住门把一手撑着框。 这一刻她连愤怒或者羞耻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像是被拆得支离破碎。 李大昌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游荡,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她,最后还是转向阿幸,再问:“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真喜欢?” 阿幸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吞口气。 “嗯。” 那一声“嗯”几乎低而不闻,但屋子里太安静,还是听得到。 李大昌瞬时笑出来,手掌在桌上一拍:“好,难得你有一样喜欢的东西!”声音不响,但还是让人吓了一跳,“你们也算老相识,既然你说喜欢,我也不能拆散你们,这样吧,我放你们走,电视上插的u盘你也能一并带走,不过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先礼后兵,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阿幸听完顿了几秒,他用这几秒来观察李大昌的表情,后者似乎从头到尾都是那副模样,不喜不恼,最终阿幸点了下头:“谢谢昌爷!”说完一把扯下插在电视上的u盘,过去牵起沈瓷的手。 “走!” 沈瓷就在半昏半醒间被阿幸拉着出了屋子,院子里立马有人冲上来拦,阿幸恶狠狠地把人推开,搂住沈瓷的肩把她护在怀里。 眼看已经进入备战模式,几个男人凶神恶煞,可阿幸也丝毫不弱,沉着脸,寒着眼睛,沈瓷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渐渐迸发出来的杀气。 “干什么呢?”屋门再度打开,李大昌的声音刺破僵局,他背着手捻着佛珠子,朝阿幸凉飕飕的脸上扫了一眼,弩下头,发号师令:“强子,把车钥匙给他,让他们走!” 强子正是刚才开车接他们上山的人,不服气,还梗着脖子要跟阿幸对抗。 李大昌又瞪了一眼:“听到没有?” 强子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阿幸。 阿幸松开沈瓷,重新握住她的手往车边去。 “走!” 沈瓷就这么被塞进了车,副驾驶,意识还是懵懵懂懂的,直到阿幸发动车子,巨大的车身在院子里剐了一个弯,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这才渐渐回魂。 车子很快冲出院子,朝山路驶去,速度很快,以至于沈瓷被颠得左右摇晃,只能拽住顶上的把手。 “就这样放我们走了吗?”她意识回归原体之后问。 阿幸瞪着前方,咬了下牙回答:“不会,他疑心病重,不会这么轻易让我们走。” “那现在是…?”沈瓷还没问完,阿幸突然伸手挡在她胸前,吼:“坐好!”紧接着猛转方向盘,车子几乎在山路上横了半个圈,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沈瓷甩出去。 她揪住顶上的扶手问:“怎么了?” “后面有人追上来,我们得换条路走!” 沈瓷心思一紧,车子已经拐到了另一条小路去了,转口有山体挡着,两边是暗漆漆的灌木丛,不时有树枝擦着车窗而过,轮胎下是噼里啪啦碾碎枯枝的声音。 这座山里偏僻,但半山腰上有个农家乐,说明有些路是被开发过的,之前他们上山的那条明显就是,但现在车子开的应该是条荒径,山里岔道多,又没有路灯,被甩掉应该很容易。 沈瓷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仔细听,身后几辆车子嘶鸣着呼啸而过,越来越远。 “应该已经走了。” 阿幸闭眼短暂地缓了一口气,但车速没减,依旧在那条荒径上飞快奔驰。沈瓷借着车灯凝视阿幸的表情,他蹙眉抿唇,侧脸的弧度绷得很紧。 沈瓷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是因为自己,这个男人才会陷入如此窘困的境地。 “阿幸…”她突然开口,像有话说,可刚起头就被旁边的男人打断。 “妈的,车上装了gps!” “什么?”沈瓷一时没懂意思,但很快就听到后面传来嘶鸣的引擎车,她从反光镜往后看,黑漆漆的路上追着一长串车灯。 “他们跟上来了!” “坐好,抓紧!”阿幸低吼,加速车子往前飞奔,轮胎从一块块灌木上轧过去,车身随之颠簸摇晃,沈瓷死死拽住把手保持身体平衡,目光却盯着反光镜,车灯越发近了,紧追不舍,随之看到打头的一辆越野车里有人探出头来,“砰”一声,声音划破长空,传到沈瓷耳朵里的时候仿佛生生被拉长了好几分,所有神经拧到了一起,纠缠,撕扯,短暂呆滞之后感官才逐渐回归。 后挡风玻璃被打碎了,车外冷风灌进来,夹杂着浓烈的硝油味。 刚才有人开枪了…… 这些人身上居然带了枪…… 沈瓷被这个事实和认知吓得有些失神,但车子还在全速前进,阿幸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沈瓷往反光镜里又看了一眼。 “他们要干什么?” “灭口!” 阿幸的回答干脆低沉,沈瓷却是心口揪紧,随之眼前一黑。 “趴下!”旁边手臂伸过来把她扣在腰眼上,紧接着又是砰砰几声,沈瓷虽然看不见,但黑暗中敏锐的听觉令她能够感觉到子弹刮过车身发出的摩擦和火星,随之车身晃了晃,连着阿幸的身子也跟着剧震。 “你……” “别说话,趴好!” 阿幸一手开车一手护住沈瓷,猛踩油门,车子像箭一样窜出去,沈瓷在那段时间里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上身被闷在狭小的空间中,脸颊贴着阿幸的腰肌,身侧寒风阵阵,引擎嘶鸣,鼻息间是这男人身上的汗味和烟味,浑身都是凉的,唯独贴着他身子的脸侧被焐得滚烫。 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阿幸车速逾快,距离渐渐被拉开。 “拐弯了,抱紧我!” 沈瓷配合地双臂张开缠上他的腰身,随之车身一甩,转了个弯,短暂颠簸之后反而变得平顺。 上大道了,后面车声好像也小了很多,车子又保持极速开了一段,直到彻底听不见后面的汽车声后阿幸才踩下刹车,车子滑行一段后停下来。 沈瓷挣着从他怀里起身,前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侧山体,一侧斜坡。 “是不是甩掉他们了?” 阿幸不答,只猛地撞向靠椅狠狠喘气,沈瓷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他的模样,只看到他脸色蜡白,额头发汗,闭着眼睛舔了下嘴唇,似缓神,之后用嘶哑的声音问:“害不害怕?” 沈瓷摇头:“还行。” 说实话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她虽也算经历了很多事,但真刀真枪却是第一次,这场面不亚于枪战片里的情形,离死亡那么近,可是害怕有时候根本没有用。 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还会追上来!”这点沈瓷无疑可以肯定,但她并没有哭闹着喊叫,只是看着阿幸,椅子上的男人也在看她,一边看一边喘着气,胸口起伏,神情看上去已经极度疲惫了,死里逃生的男人,但还在笑,边笑边伸手过去扶上沈瓷的面颊,先是耳根,鼻端,最后手指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嘴唇很凉,但阿幸的手指似乎更凉,一点点摩挲过她的唇形。 “真不害怕?” “害怕有用?” “好样的!” 他突然撑住椅子欺身而上,一把扣住沈瓷的脸便吻了上去…… 这个吻十分用力,上去直接就是深吻,舌头往她嘴里钻,搅动缠绕,像是蓄谋已久又急迫渴望,沈瓷在懵懂的意识中被迫尝到他嘴里的烟味,似混着山中凉意,短暂呆滞之后她把手扣到他肩膀上,想将之推开,可手掌盖上去只摸到一掌腥热。 “你……唔……”沈瓷猛地意识到某个问题,想挣开看一眼,但阿幸死死扣住她的后脑勺不松。 “别动!”他声音低哑难辨,缠住沈瓷的唇又是一番更为激烈的亲吻,沈瓷已经无暇顾及他在干什么,手掌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摸到手臂,袖子早就湿了一大段。 他中枪了,他身上有伤…沈瓷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心口剧疼,呼吸停止,而耳边隐约开始听到汽车声。 那些人又追上来了,很快,用不了多久……沈瓷几乎绝望,在绝望之时阿幸终于松开怀里的人,但一只手依旧抚在她脸上,滚烫的目光追随,手指顺着她的脸侧往耳根后面移,动作极其温柔又胶着,可是眼神却透着一股坚定。 沈瓷心口猛颤,在快要溃散的意识中艰难拼凑出一点思绪。 “你要干什么?” “走啊!” “快开车啊!” 沈瓷突然朝阿幸嘶吼,可眼前的男人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他用手摸着沈瓷的耳根,头发,眉心和嘴唇,似要以此方式来勾勒出她的每一寸。 沈瓷看着他的眼睛不住摇头。 “求求你,走啊……”她声音已经沙哑,视线湿润,但依旧影响不了他一丝一分,沈瓷到最后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后面车声渐近,她只剩下摇头和祈求,可眼前男人嘴角蓄着笑,用掌括住她的脸,一字一句问:“这次你是不是真心要跟我走?” 她狠狠点头,好不容易才从喉咙口挤出两个字:“当然!” 继而这个男人笑得更加肆意,从来都是紧绷的面部线条完全舒展开来,这应该是他笑得最舒心的一次。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阿幸又倾身过去重新把沈瓷搂到怀里,轻轻吻着她的耳根,沈瓷闭着眼感受他的急促呼吸,周围风声混着血腥气,这个男人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开口:“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怨我,怨我十二年前没能把你带走,我很抱歉,是我没用,让你吃了这么多年苦,但是这次不一样,我保证,这次我一定让你逃出去……” 耳边轻声细语,沾着他有些粗重的呼吸。 沈瓷已经没有神智,只一味像白痴一样摇头祈求:“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呢? 追上来的车声渐近,阿幸又笑了一声:“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在升旗仪式上看到你,那天你穿了件蓝色的上衣,真漂亮啊……我多么喜欢……” 沈瓷已经泣不成声,她多想吼一句“喜欢你就带我赶紧走啊”,可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脑中画面频闪,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也是这样漆黑的夜晚,她从那间旅馆里逃出来,后面追着江丞阳的声音“抓住她,给我抓住她”,她一口气跑出大门,还是被这男人堵在了半路上。 撕扯,挣扎,像疯子一样用手里的钢笔戳向这个男人,他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可他无动于衷,双臂死死箍住沈瓷。 沈瓷又慌又怕,绝望透顶,力气也用尽了,只能任由他抱着。 “求求你,别抓我回去,放我走吧……”她哭着祈求,作最后尝试,本以为只是奢望,可腰上的力度一下消失了。 阿幸松开她,扳过肩膀让她站稳。 “走,快走,能走多远是多远,以后都别再回来!” 意识猛地一恍神,一下就到了这里。 阿幸再度松开怀里的人,黑暗中沈瓷瞥到他那双深黑的眸子。 车声渐近了,他伸手过来又狠狠揉了下沈瓷的脸颊。 “走!” 身后车门被打开,阿幸一掌把沈瓷从副驾驶上推了下去…… 她醒过来之后 一侧是斜坡,坡上都是茂密的树丛和灌木,沈瓷顺着斜坡往下滚,身体不受控制,也不知滚了多久终于撞到树杆上停了下来,此时她还有些意识,随之很快听到汽车重新发动的声音。 沈瓷撑着想要爬起来,但脚上一点劲都使不上,稍稍一动就锥心的疼,如此努力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而上面的车子似乎已经开走了,呼啸而过的还有紧追一路的鸣笛声,枪声渐远,混着山里空旷的凉风。 沈瓷无力地将脸贴在地上,粗糙的枯枝,湿冷的泥土,顶上一片苍穹。 她记得自己上一次哭还是三年前,温从安去世…… 此时山峦静寂,她多想就长眠于此。 …… 沈瓷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隐约被叽叽喳喳的人声吵醒,好像有很多人围在她旁边说话议论,可是睁开眼,白墙白顶,不大宽敞的一间房里连鬼影子都没有。 她独自躺在一张小床上,旁边是小扇,可以看到外面阴沉天空的一角。 阴天,没有太阳,且这里是病房,沈瓷很快得出这些结论,理智渐渐回归,李大昌,枪声,那些追赶他们的车子和阿幸看她的眼神……脑中千头万绪般像电影一样回放。 沈瓷撑着床沿站起来,挣了几次右腿剧疼无比,而此时房门被打开。 “哟,你醒了啊…”外头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打头说话的是个女人,抢先一步冲过去摁住沈瓷的手臂。 “躺着别乱动,你腿上绑了东西。” 沈瓷摇头:“麻烦扶我起来!” 女人看了一眼,最终照办,沈瓷窝着身子在搀扶之下坐起,抬眼刚好看到女人肩膀上的徽章,是女警…… 她眼神颤了颤,吃力地把身子往后靠。 女警后面分明还跟着一个人,沈瓷却当没看见,闭着眼养神。 女警站了一会儿,又观察屋里两人的表情,莫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于是笑了声:“醒了哈,既然醒了,录个口供?”这话是在询问沈瓷,可她却面向身后的人。 身后江临岸往前走了点,小心翼翼查看。 沈瓷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此时闭着眼靠在床头上,脸上有些擦伤,虽不严重,但结了血痂看着还是有些瘆人。 “晚点吧,她刚醒。” 女警见总算有人发话,喘口气:“行,那就晚点吧,也不急于一时!”说完又看了眼床上的沈瓷,她脸色发白消瘦,看着确实很虚弱,不觉走到床边去拍了下被子,“你好好养伤,我先回所里汇报,下午再过来!” 女警出去之前还特意看了江临岸一眼,压低声音说:“看着精神不大好,家属注意!” 女警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瓷依旧闭着眼睛,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很平静,诡异又如死寂般的平静,可这种平静却成了江临岸的折磨。 他得到消息从甬州连夜赶过来,这几个小时之内情绪都是溃散的,落魄的,六神无主之外又毫无主意,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怎么面对醒过来的沈瓷,全然不知。 屋里空气一点点流动,偶尔听见窗外的鸟鸣声。 沈瓷闭着眼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久到江临岸都怀疑她已经睡着了,直到她睫毛轻轻扇了一下,江临岸的呼吸也跟着停了停。 他终于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两人隔了几尺距离。 一个多月的日日夜夜啊,他们彼此没有见面,没有联系,时间并不长,甚至那晚在孤搂之上的余温还没散尽,可猛一下到了这里,她浑身都是伤地坐在病床上,他像木头一样连句话都不敢讲,仿佛换了一生,彼此都已经不是彼此,但江临岸知道她能一直这么坐着坐到天黑再天亮,总得打破僵局,于是干脆转过身去,背对沈瓷。 “你右脚崴了,绑了冰袋,但骨头没事,另外身上也有一些擦伤和撞伤,不过都已经处理过了,不算严重……”江临岸终于艰涩开口,却是背对着沈瓷讲,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说完自己死死揪住拳头,指甲几乎抠到肉里。 真窝囊,他想讲的很多,但绝对不是这些,就像一个解不出题的孩子,此时思绪更乱了,简直乱成麻,眼前的场景好像比他经手的任何一个项目都复杂。 果然不擅长面对她,安抚她,连最基本的话都讲不好,自然沈瓷也没丝毫回应,依旧闭着眼睛。 江临岸索性站了起来,落魄地转过身。 “是不是很累?再睡一会儿吧!”边说边过去想要扶她躺下,可手指刚碰到沈瓷就触电般往后缩,眼睛也随之弹开来,瞪得大大地看着江临岸。 江临岸动作一窒,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他分明从她眼神里看到无助和恐惧。 江临岸立即把手收回来。 “好,我不碰你……”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房门再度被推开的时候江临岸才把眼神艰难地从沈瓷脸上挪开。 “小慈,你醒啦?”谢根娣高亢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身后跟着拎了几只袋子的周彦。 周彦看了眼表情有些僵的江临岸,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床头。 “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他口气还算自然。 问完之后谢根娣又接着问:“对对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是不舒服可得跟妈讲,妈让医生再过来给你看…”边说边凑过去把沈瓷手臂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沈瓷忍受着被人触碰的反感,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谢根娣摸完之后又抬头看沈瓷:“死里逃生啊,也亏我看了你留的纸条去报警,昨天夜里江先生和周医生在山里带人找了你一晚上,辛亏你命大,摔山下去身上也没什么大伤,你说说到底咋回事啊,我听警察说那帮人都有枪呢,昨晚死了好几个人,乖乖怎么搞得跟拍电影一样……” 谢根娣在床边唠叨得没玩,但沈瓷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的脑袋里是空的,眼睛里也是空的,最后谢根娣大概有些受不了了,轻轻推了她一下。 “这丫头是不是撞到头傻了?咋一直不说话?” 旁边周彦立马把谢根娣拉住:“阿姨,她刚醒,要不您先过去吃早饭?” 一听早饭谢根娣来了劲,笑着看向周彦:“对对对,光顾着说话了,你和江先生忙了一晚上应该都饿了吧,赶紧先去吃,我在这守着她就行。”说完拎了床头的袋子又转向江临岸,“我和周医生刚出去买的,小地方也没啥讲究的,你先对付一顿填填肚子。”遂一咕噜把袋子全揉江临岸手里。 里面油条大饼包子豆浆沉甸甸的装了很多,江临岸接了,又看向床上的沈瓷:“你呢?想吃什么?” 沈瓷还是白着一张脸,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但嘴唇总算挪了一下。 “出去…”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之后全场安静。 谢根娣觉得沈瓷的态度实在有些不讨喜,于是笑着解围:“那个…要不你们俩先出去吃早饭,我在这陪着她就行。” 结果话音刚落,床上又重复了一句:“都出去!” “……” 一时更加尴尬了,谢根娣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转过身去刚想抱怨,护士走了进来。 “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病人刚醒,需要静养,都出去吧!” 最后所有人都被护士赶了出去,耳根子终于清净。 护士替沈瓷挂了水,插针的时候还善意解释:“你脚上肿得挺厉害,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但挂点消炎药会好得快一些,挂完睡一会儿,到点我会过来帮你拔针!” 床上的人没声音,就连针头戳进去的时候她都丝毫没反应,目光呆呆的,护士见状只能摇摇头,做完手头的事就识趣离开了。 人走后沈瓷又坐了一会儿,自己再挣着躺下,脑海里还是很空,她试图想整理些头绪出来,可头沉脑热的,感觉手指动一下都累,这种状态下竟然也渐渐睡着了。 …… 病房外谢根娣找了个地方吃早饭,周彦从袋子里拿了包豆浆,尚且还是热的,他握在手里往外走。 这间医院位于荥阳镇上,规模不大,但尚属正规。 住院楼只有两层,出去之后就是后门,老远就见江临岸坐在后门外的台阶上,脏兮兮的大衣被他随意披着,背影看上去实在落魄至极。 “怎么,不吃点东西?”周彦把豆浆搁他旁边,也随之坐了下去。 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几乎堵了大半个出口,好在医院病人不多,一时也没人往这边走。 江临岸坐在那里抽烟,已经大半根下去了,手指夹着烟蒂,周彦看过去可见他手背和手臂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刮的,刺的,划伤的,经过一夜之后血都凝固了,结成痂,一块块或者一条条地露在外面,唯独右手虎口处的一道口子草草贴了几张创可贴,但里头还在渗血,创可贴已经染红了,黏糊糊的好像随时要掉下来……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昨晚警察赶到现场,死的死,跑的跑,抓的抓,警方也没留意少了一个人,等江临岸和周彦带着谢根娣赶到派出所才得知沈瓷不见了,问了抓回来的两个人,一口咬定她当时就在车里。 车在,但人呢? 时至深夜,民警的意思是天亮之后再上山找,可江临岸不同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又不是没在山里找过她,去年东吾岗大雪,他都能在几尺厚的雪里把人挖出来,区区一个被开发过的景区算什么事? 警方不找他自己上山找,脱了大衣打着手电,山势虽不险,可山里荒地多,足足找了五个小时才找到人。 沈瓷是被江临岸从灌木丛里背出来的,在场的几个民警都说这是奇迹,随后人被送至镇上医院救治,江临岸一直在门口守着,直到经过的护士提醒他手上都是血,他才发现虎口位置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条很长的口子,手背和手臂上也有刮伤,应该都是在山里找沈瓷的时候被树枝和灌木弄出来的,可是很奇怪,从头到尾竟没觉得疼。 “现在人已经醒了,你是不是该去把你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周彦问。 江临岸叼着烟抽开手看了一眼。 “没事!” 周彦也没多劝,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就了解对方的脾气,之后便是沉默,烟在烧,豆浆在变凉,楼梯前面是一块空地,对面就是医院食堂,这会儿食堂已经开始营业,两名戴着口罩的工人正推着一辆餐车走过来。 餐车上是白粥,用不锈钢大桶装着,正噗噗往外冒着热气。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安宁,谁能想到十个小时之前,离这不远的半山腰上曾有枪响? “刚派出所那边给我打了电话,说u盘已经读出来了,里面的内容…”周彦微微收口气,他向来都是最冷静的一个人,此时表情也变得十分悲痛。 江临岸抬头看了他一眼。 “什么内容?” “内容…是一段江丞阳强.奸她的视频…” 世界好像一秒凉到底,没有任何缓冲。 周彦眼睁睁看着江临岸的眼神变僵变暗,眼圈周围开始慢慢变红,几秒之后转过去,把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两口扔到地上,再把脸埋于手掌之中,起初还能忍着不出声,但很快肩膀开始颤抖起来,声音终是藏不住,一点点从指缝里漏出…… 周彦抬头看了眼天际,乌云压顶,浑身好像都喘不过气。 下午那名女警带了人来录口供,闲杂人都退出病房。 半小时后女警从里面出来,周彦问:“怎么样?” 女警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肯讲。” 周彦叹气:“正常!” 他似乎已经料到会这样,可女警急啊,见四下无人,便把周彦拉到旁边说话。 “我知道女人遇到这种事确实很难,但难也得开口啊,不然拖着我怎么把案子办下去?况且你也知道,这事已经惊动省里了,早晨市局打了电话过来,务必让我们加快效率,而且很快上头就会派人下来,到时候我拿什么交代情况?” 各方有各方的立场。 昨晚刘河镇的山上发生枪杀案,当地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之后就立即出警赶过去,结果两死两伤,情况重大,地方上肯定不敢瞒,当晚就打了汇报电话,今天一大早又开了内部会议。 荥阳刘河镇特大枪杀案,最后定性为恶性斗殴事件,牵扯到当地黑势力,影响极其恶劣,需要立即破案。 如此一来便成了一件瞒都瞒不住的特案,底层办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这名女警便是具体操办的那一层,案子落到她手里,她总得出效率,可磨到现在沈瓷连口都不愿开,她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周彦能够理解女警的难处,也能理解沈瓷的痛苦。 “她腿伤还没好,再缓两天吧!” “可……” “办案也要讲人情,更何况她还是受害者!” 周彦口气虽不差,但理摆在那,女警还想坚持,想想又只能作罢。 “那我去给老大娘再重新录个口供,总行吧!”女警嘀咕着离开,剩下周彦独自站在走廊里,此时走廊空寂,一直强作镇定的周彦也渐渐觉得心里喘不过气。 他虽清楚沈瓷以前和李大昌及江丞阳的过节,但有些事还是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江临岸那边就更糟糕了,他还不知道沈瓷以前的经历,u盘里的内容已经几乎令之崩溃,如果案件剥开再把沈瓷的过往一点点揭露,他该如何面对?而且周彦冥冥中有预感,总觉得江丞阳的死跟沈瓷有关系,江临岸毕竟还算他弟弟,关系如此,以后又该如何面对? 思虑间手机开始响,于浩的电话,周彦走远一些才接起来。 “喂…” “临岸真跟你跑去河南了?” 周彦低头“嗯”了一声。 “那温漪呢?他不是该跟温漪去法国度蜜月?” 周彦自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干脆说:“江丞阳死了,这边出了点事!” 之后那边迟迟没声音,泺市警方和江家那边已经封锁了江丞阳去世的消息,于浩大概还有些消化不了这个事实,好一会儿出声。 “嗷~~死了啊,真是相当不幸!” “……” 周彦懒得跟于浩贫,他挂了电话,往病房走,里面还是没动静,但他肯定里面的人醒着。 推开门,沈瓷果然坐在床上,初春微弱的阳光照在她脸侧,肤色显得更加苍白,整个房间悄无声息,周彦觉得此时自己的语言系统也一并丧失了,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他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警察已经走了,暂且不会再来,你先休息吧,把身上的伤养好再说。”周彦说完转身打算出去,走到门口却突然听到沈瓷的声音。 她问:“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周彦脚步顿沉,转过身来,床上的人目光怔怔,一双眸子空得瘆人。 …… 刘河镇本来就是巴掌大的地方,所以派出所离医院并不算远,过去也就十分钟的车程。 周彦去门口叫了一辆车,沈瓷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显得相当平静,到点之后她自己撑着下车,江临岸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台轮椅,推着她往里走。 之前那名女警早候在门口“迎接”了,见人过来便飞奔过去,把沈瓷和江临岸都瞄了一眼,最后还是自觉转向周彦。 “照理让你们过来不合规矩,因为她不是死者家属,但为了早点破案我就破次例吧,不过可说好了啊,人见着了,她得留下来把口供录完!” 女警还在惦记着自己的差事,周彦又看了眼轮椅上的沈瓷,她还穿着医院的病服,只在身上披了件大衣,大衣又皱又脏,是随着她经历过一场逃难和生死的,此时头发也束了起来,白日之下脸上的那些擦痕和撞伤就变得更加明显。 周彦不觉吞口气,对女警说:“先去看吧,看完之后再作决定!” 女警领路,手里拿了一大串丁零当啷的钥匙,边走边跟周彦聊天:“人已经在我们这停了两天了,明天就要挪去殡仪馆,所以你们来得还巧了……” 说这话时沈瓷就跟在后面,江临岸帮她推轮椅,经过一条狭窄的弄堂,四人一车拉成直线走,女警才总算闭了嘴。 弄堂之后便能看见一间小屋,屋子有些破,建在背阴处,门上挂了块牌子——“尸检房”。 沈瓷的视线在门上停留了数秒,女警找出钥匙开门,黑漆漆的一间房,开灯之后才看到里面的样子,四壁白墙,空无一物,也没有窗,只在中间架了床木板,板子上躺着人,用白布盖着。 周彦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由觉得头皮发凉。 “沈瓷……”他看轮椅上的人,又看江临岸,前者依旧面无表情,后者死死盯着板子。 女警收了钥匙,问:“怎么说?”她这话依旧是在问周彦,但紧接着听到轮椅上传来声音。 “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陪他呆一会儿……” 女警还愣了愣,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瓷出声。 “能讲话啊?我之前以为你不会讲话呢?”口气不算好,但沈瓷丝毫不介意,她的思维里已经没有旁人。 最终还是周彦发声,对女警说:“出去吧,让她一个人在这。” 女警还算配合,跟着周彦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又回头,见江临岸还站在那。 “他呢?” 周彦叹口气,又返回,拍了下江临岸的肩膀。 “走吧,给她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如何?” 江临岸这才渐渐回神,转过来看着周彦,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狼狈不堪。 他似有什么话想说,可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拧了拧,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很快三人都离开,周彦替沈瓷把门关上,屋内没有窗,唯靠头顶那盏悬下来的白炽灯照明。沈瓷在那停了一会儿,慢慢滑着轮椅挪过去,木板上是被盖住的躯体,曲线顺着床单起起伏伏,勾勒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安静却悄无声息…… 是她害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沈瓷又在轮椅上坐了一会儿,几分钟之后才慢慢揭开板子上盖的床单。 其实那几分钟她脑子里也没想什么事,很空,很淡,从病床上醒过来就一直这样,好像很多事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她也丝毫没任何情绪,直至床单撩开,渐渐露出额头,鼻梁,嘴唇和脖子来,那一瞬,怎么讲呢,就如同大浪淘沙,把很多东西都淘空了,留下的只是纯粹的情绪反应,痛的,冷的,伤的,直接而又粗暴,令人都喘不过气来。 好在阿幸的遗容并不难看,除了脸上有些刮伤和蹭伤之外其余都是好的,沈瓷慢慢把手伸过去,从他的额头开始,手指掠过眉角,眼睛,鼻梁,再到唇翼…… “你以前好像很少笑,总是板着一张脸。” “头也老低着,走路像是在捡钱。” “眉头呢?……眉头为什么总是喜欢皱在一起?好像谁都欠了你很多钱。” “…不过这些也不能影响什么,虽然从没对你说过,但不得不承认,你有时候酷酷的样子其实挺好看……” 沈瓷一点点摸着阿幸的脸,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房间里除了她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连温度也没有,因为手指所到之处都是凉的。 脸凉的,唇也凉的,可昨晚他在山上明明才吻过她,那时候这个男人的手掌是烫的,眼睛是烫的,嘴唇也是烫的,可怎么一下工夫就全部变了样? 沈瓷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完发现视线模糊掉了,抬手擦了擦,手指上全是晶莹的水花。 之前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眼泪都该在温从安的离世中耗尽了,可到头来还是会哭的,只要遇到足够绝望的事,可是不再像三年前那样放声痛哭,眼泪只是无声往下掉,一滴接着一滴,最后把整个世界都虚化掉。 最后沈瓷把脸俯到阿幸肩膀上,手臂抬起来慢慢将其环绕。 那是拥抱的姿势。 “你说你第一次见到我就好喜欢,那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 “十二年前在那间小房间,李大昌走了,我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中间秀秀进来过,她替我把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扯掉,她同情我,可怜我,可是听到外面有动静就立马跑掉了。” “后来你进来,走到床边,你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你大概觉得那时候我意识抽离,应该没看清楚你的样子,可我明明是清醒的,我看到了你的模样。” “理着平头,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衬衣,脸又黑又小,人也瘦,但是一双眼睛特别亮……” “那一年你几岁呢?十七还是十八?应该是十七吧,我见过十七岁的你,所以往后这么多年,我脑子里记住的都是你十七岁的模样。” “后来你把我的眼睛又蒙上了,我以为你要走,可是你居然去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帮我擦身子,帮我洗身上的污渍……你做事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我又蒙着眼睛,但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 “十七岁就开始抽烟了啊,而且那么重的烟味肯定抽得不轻,可是我并不讨厌闻,唯一一点比较让我失望的是,你竟然是那个把我从村子里带出来的人,所以你和他是一伙儿的,这个认知曾一度让我很排斥你。” “排斥归排斥,我没对你说过,你也从来不问,往后每一次都是你去负责接我,蒙好眼睛,牵我的手臂,把我送到那间房间里,事过之后再来帮我收拾,擦身,穿衣服,有时候还帮我上药,后来我学会抽烟了,你每回都会陪我抽两根,抽完再牵着我的手臂把我送回学校……你觉得这像什么呢?送我去地狱的是你,接我出来的也是你,人是你,鬼也是你……” …… 那扇小门久久没有开起来,女警便拖着周彦说话,聊案子,聊闲事,顺便再打探一下沈瓷和阿幸的关系,不过周彦从头到尾态度都不热络,最后女警大概觉得有些无趣了,用嘴弩了下站在远处抽烟的那道身影。 “他和里头那女的什么关系?” “……” “看着好像挺紧张她的,昨晚冲山里去找人的那股劲,我见他手上都是伤,应该是找人的时候被山里的树枝刮破的吧?” “……” “可今天人醒了,他怎么好像又蔫儿了一样,话都不敢跟她讲!” “……” “之前医院说是家属,可我看着不大像啊,一般家属不会是这种反应。” “……” “然后今天录口供的时候大娘说他们是朋友关系,朋友?朋友就更不像了,感觉都不是一个阶层上的人。”女警絮絮叨叨,又自问自答。 周彦无心与她说话,目光追过去看了眼远处的江临岸,自沈瓷进去之后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抽了两根烟,手里捏了个空烟盒子。 “诶你说她……”女警唠叨之时那道小门终于开了,沈瓷从里面出来。 “终于…”女警一声长叹,率先走过去堵在轮椅前面,“现在你人也看了,尸也认了,什么时候可以录口供?起码给我个……” 话音还没落,轮椅上的沈瓷抬起头来。 那时她双臂还撑在转轮上,女警居高临下看着她,冷风吹过,看到一张死寂般的白脸上是通红的眼睛。 “哭啦?”这是女警的第一反应,不过想想哭也正常,至少她觉得沈瓷和屋里那个死者关系不一般,于是顿了顿又催,“给个准信吧,到底什么时候…” “现在!” “什么?” “现在,现在我可以跟你去把口供录完。” “……” 女警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收获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周彦过来扶住轮椅,弯下腰去说:“现在可以吗?如果你情绪上接受不了,可以缓两天再说。” 沈瓷却定了定神:“没问题!” …… 沈瓷一个口供足足录了两个多小时,周彦和江临岸只能在外面走廊上等,期间江临岸接了好几通电话,都是甬州那边打来的,公司里的事,家里的事,最后一通秦兰直接就在电话里冲他哭。 江丞阳“离奇”身亡,江巍入院,警方追着不放,还要想办法瞒住媒体,乱成这样秦兰一个人根本招架不住,电话里哭着追尾江临岸什么时候回去。 江临岸挂掉电话之时刚好看到沈瓷从问询室出来,由女警帮她推着轮椅。 沈瓷还是那副表情,不过女警的模样看上去倒有些怪异。 周彦几步上前,问:“录完了?” 女警把轮椅扶手换给他,长长舒口气:“录完了,但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这是她发自肺腑的感叹。 此时江临岸的目光也追随过来,隔了几米距离,正好与沈瓷的目光相撞,只是后者虚空乏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的身体望到了别处去。 从派出所回医院路上,周彦主动坐到副驾驶去,留江临岸和沈瓷坐在后座上。 依旧是沉默,沉默得好像要一直这么永恒下去,以至于沈瓷突然开口之时周彦都有些不习惯,恍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她的声音。 她说:“你看过那段录像了?” 搜到u盘的事女警在录口供的时候已经跟她说了,只是周彦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毫无预兆和缓冲,仿佛抬手一箭就直往最痛的地方刺。 江临岸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回答:“没有。” 沈瓷:“没有是什么意思?是没看,还是压根不知道?” 江临岸又愣了几秒钟。 “知道,但那是现场证据,警方不可能给外人看。” 紧接着沈瓷哼了一声,很奇怪的语气,周彦回头想看看她的反应,却又听到一段:“如果你看过那段录像应该就会知道,现场除了我还有温漪,当晚他们要绑的其实不是我,可是隔天你们要结婚,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我拖住江丞阳让温漪逃出去报警,我确定她会回来救我,但是她没有……因为她没有报警,所以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瓷讲出这段话的语气完全冷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是在阐述别人的事。 周彦却大吃一惊,这不是他所能预料并想象的事实。 至于江临岸呢?当时他们俩并排坐在后座上,说话的时候彼此面对面,应该都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那是事发之后两人第一次交流,可是短短几句话之后江临岸转过脸去…… 窗外寒风阵阵,街景萧条。 他把牙根全都咬到一起,拳头也握了起来。 他与温漪大喜,良辰吉日,受世人祝福。 他夜夜熬在书房,反复看那部《救赎》。 他说“我会回来,找到你,爱你,娶你,然后挺起胸膛生活!”可是到头来所有一切早就在他不知觉间被改写。 周彦看着江临岸越来越红的眼睛,风声起,他把脸硬硬地别到一边去,那一刻周彦知道完蛋了,当年走出甄小惋的阴影他花了九年时间,而这一次,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走出去。 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沈瓷自去看过阿幸之后继续回医院休养,案子一时也没实质性进展,小地方效率本来就低,更何况有些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处理的范围。 一层层上报,一层层核查,抓了的几个人也被关起来一轮轮审问,但始终不出定论。 就山里的枪杀案上面倒是派了专人下来了解情况,也有当地电视台去警局作了采访,但三四天下来还是没有实质性进展。 不过期间那名女警又带了两个人去医院给沈瓷做过一次笔录,那次同样是没有外人在场。 做完笔录之后沈瓷还留了女警的联系方式。 之前那名女警对她的态度其实挺一般,但现在明显好了很多,临走之时还一再叮嘱沈瓷要注意疗养,沈瓷还不能下床,坐在床上勉强扯了下嘴皮。 女警大概已经习惯了她总是一副冰冰凉的样子,笑了笑,最后又冲床上的人点头。 “放心吧,等这件案子处理完了,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 李大昌自那晚之后就消失了。 刘河镇警方在沈瓷口供之后曾派人上山找过,也去了那间废弃的“好又来”农家乐,但早已人去楼空。 他算河南本地人,也算是在当地开始发家的,这边根基深,人脉广,要找到他不容易。 女警说所里已经成立了专案小组,但几天下来仍然了无音讯。 沈瓷在医院住了四天,脚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情绪还是那样,不笑不哭,也很少说话,吃东西极少,而且还经常吐,但即使这样周彦还是觉得江临岸的情况要更糟,他已经三天不睡觉了,就一直坐在沈瓷病房门口的走廊上,胡子拉渣,嘴上全是开裂翘起的皮。 周彦没办法劝,他自己面对这些事的时候都仿佛已经丧失了所有主意,三个人就那么在医院里熬着,唯一心情愉悦的应该算是谢根娣。 “哎哟那些黑社会真的就跟电视里演的那样,绑人算计一点都不含糊,也得亏我命大,不然早就死在路上了……我闺女?我闺女还是我救的呢,是我在火车站报了警……对对对,我不识字嘛,走前问她要了点路费,她又给我写了张字条,说是回家的火车班次,结果我拿去车站给卖票的人看,卖票的说上面是求救信息,让我天黑之前报警,我一看不对劲啊,赶紧在车站就找了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帮我拨了110,结果还是晚到了一步,据说那天山上死了好几个人,有枪诶,吓死人了,好在我闺女命大,就受了点轻伤……啥?我闺女和那些人的关系?……哎哟你们可甭胡说了,我闺女跟那些流氓土匪能有啥关系!我闺女可是正规名牌大学毕业的,记者,记者知道不?就专门给人写文章的,在城里很高的楼里上班,结交的朋友都是有钱人,就这几天陪在病房的那两个男人,哎哟喂说出来吓死你们,那个白一点瘦一点的是医生,爷爷还是大医院的主任,那个黑一点壮一点的更厉害,是大企业的老板……” 谢根娣一吃过午饭就喜欢端着一张板凳去楼层水房门口的阳台上晒太阳,上至医生,护士,下至打扫厕所的阿姨,总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到了那会儿谢根娣就“开讲”,从沈瓷讲到老家的事,再从老家的事讲到沈瓷,但讲的最多的还是她被一帮人“绑架”到河南的惊险历程。 周彦有时候经过水房还能听到谢根娣的笑声,穿了件皱巴巴的棉袄,抱着个大茶缸,那一刻周彦无比庆幸办案刑警在给谢根娣录口供的时候没有透露沈瓷和江丞阳的事,不然几乎可以肯定,不出一小时整个医院上下都会知道211病房躺的那个女人被人强.暴过。 五天之后沈瓷脚上的伤基本已经消肿了,可以出院,但沈瓷尚属涉案人员,所以在案情还没眉目之前被警方要求暂时不能离开河南,如此一来只能在镇上先找个住的地方。 之前沈瓷的行李还留在金运宾馆,所以她选择住那里,可是谢根娣死活不肯去,大概是因为那间宾馆有令她觉得害怕的记忆。 周彦觉得谢根娣一直留在河南也不是事,什么忙都帮不了,还总添乱,所以找了个借口婉转劝说她先回凤屏,但谢根娣还是不干。 “我不回去,要再有人把我绑走怎么办!”她一门心思就想缠着沈瓷,总觉得跟在沈瓷身边就很安全,殊不知此时的沈瓷身陷囫囵,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哪来余力再照顾谢根娣。 不过沈瓷也懒得说,自去派出所见过阿幸之后整个人变得愈发沉默,就如同被人施了魔法般处于一个完全静止的状态,但看上去也不像是伤心,表面依然平静,但有时候的眼神看上去又透着一丝很怪异的东西。 周彦也完全捉摸不透沈瓷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谢根娣闹得没辙,沈瓷总算回了一句:“你要是实在不愿回凤屏,那就去陪小卫吧,这么多年了,就算你恨我怨我他也不可能再醒过来,可他到底是你的儿子,作为母亲,你总该尽些责任。” 至此周彦和江临岸才知道沈卫已经被送去西宁,之前她死活不肯让其转院,宁愿花钱求人也要让他住在西山军区疗养院,可现在却一声不吭把人转到了外省,这意味着什么?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要走的打算,跟那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江临岸依旧坐在住院部后门的台阶上,身上穿的还是五天前从甬州赶来时的那件外套,烟抽得太猛,干裂的嘴唇上都冒着血丝。 “陈遇也好,你也罢,之前虽然我都不服气,恨不得你们多看她一眼都是枪,但至少我还清楚你们和她的关系,有天她要是选择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我都认了,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那个人……” 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阿幸。 “我之前也见过他,总是跟在李大昌身边,看着不起眼,可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但她却从没跟我提过,还有这次救温漪的事,我……”江临岸似无气息,又狠狠抽了一口烟,手上伤口狰狞,一条条露在外面。 周彦看着他痛苦的模样,不觉低头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她故意隐瞒了你很多事,所以对你不真诚。” “真诚?”江临岸冷哼一声,“你相信吗,我是真的喜欢她,只要她一声愿意,我可以放弃手里所有的东西带她走,但她以前总是诸多借口,说我懦弱,说我不负责任,不能因为感情就做愚蠢的决定,那我让她等,等我可以自立门户了我就回去找她,我知道这么做很畜生,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最后能够跟她在一起就行,但是到头来呢?我到今天才明白,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 彼时夜风寒凉,星空辽远,江临岸就像一个受了伤害幡然醒悟又奄奄一息的人。 周彦不知如何评论他对沈瓷的感情,他对温漪的辜负,但有一点很清楚。 “你们大概都觉得她绝情,坚韧,又无懈可击,其实全错了,恰恰相反,她脆弱,无助,却具备近乎愚蠢的爱人之心,而平时所表现出来的冷漠和绝情只是因为自我封闭,所以很多人都不了解她,包括你。”周彦把矛头指到了江临岸身上。 江临岸苦笑一声:“对,现在看来我确实从没了解过她。” “带着怨气?” “怨?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哪来资格怨!”这几天所知道的事已经让江临岸陷入一个十分绝望的境地,“我甚至猜想,她大概还隐瞒了我很多事,比我想象的多得多,只是我还没发现而已。” 周彦难得见到如此无助又消极的江临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更何况有些事他也不能说,涉及沈瓷的过往和隐私,除非她本人愿意,不然他绝对不向谁吐露任何一个字,但给点提示还是可以的。 “猜想?大概?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不是猜想,也不是大概,而是绝对,她确实隐瞒了你很多事,比你想象中多,多得多……”周彦说完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身回了楼里。 江临岸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回过头把头埋进膝盖里。 其实都到这一步了,他怎么可能还预想不到呢? 江丞阳,阿幸,还有李大昌,他们明明都跟沈瓷有关系,可她之前却总是像陌生人一样在他面前遮掩这些关系,什么原因? 至于刚才周彦的话,明显是在提醒,且令江临岸得知,沈瓷似乎跟周彦透露过很多,独独瞒了他而已? …… 第二天沈瓷出院,周彦安排了两辆车,一辆车送江临岸和沈瓷去金运宾馆,另一辆车留给谢根娣。 “劝说”再三谢根娣终于答应去西宁服侍沈卫一段日子,当然这要归功于周彦,原本谢根娣是不愿去的,但周彦暗地里找谢根娣商量,按天数算酬劳给她,这才让她点头。 “我送阿姨去西宁,一来一回大概两天时间,这两天你在这里照顾她。”病房门口周彦把江临岸拉到一边说。 江临岸目光顿了顿。 周彦苦笑:“别以为我愿意给你创造机会,我也喜欢她,但我知道她的脾气,性子这么轴的人喜欢认死理,我尝试过了,但她一点机会都不愿给我,可你不一样,你在她心里或许还有位置,所以不妨再努力努力。” 麻烦帮我开一间房 送谢根娣去西宁的车子先走,周彦随行,走后门口只留下江临岸和沈瓷两个人,前者看了后者一眼。 “上车……”结果话还没说完,沈瓷已经越过江临岸径自拉开车门坐了上去,独留江临岸站在风口把最后一个“吧”字含在嘴里。 且沈瓷坐的还是副驾驶,她主动选的,意味着江临岸只能独自坐在后座,一路看着她的后脑勺往金运宾馆去,并无任何交流。 宾馆大堂还是老样子,沈瓷来过,轻车熟路。 因为上次入住并没办理登记,人却消失了一星期,行李早就被人拎到了前台。沈瓷只能重新办理登记,再证明自己的身份,好在她在这一带算是红了,因为一周前的枪杀案,这段时间早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哦想起来了,你上周来过,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还在我这借过纸笔。”宾馆前台的工作人员显得有些激动,说话期间视线不断往江临岸身上瞄,似乎在努力确认眼前这位是否就是一周前跟沈瓷一同来的那位。 江临岸被看得心里发燥,潜意识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刚才那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当然知道那男人是谁。 沈瓷已经掏出身份证。 “麻烦帮我开间房。” 工作人员却把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江临岸:“一起?” “不是,我跟他不认识!”沈瓷抢白,把身份证直接挪到柜台上,“我只需要一间单人房,谢谢!” 江临岸:“……” 几分钟后沈瓷拿到了钥匙,又从工作人员那取了两只行李箱。 行李箱有些大,她独自搬上楼明显很吃力,江临岸过去帮忙。 “我来吧。” 沈瓷瞄了他一眼:“不用!”自己一左一右拎起两个箱子就往楼梯的方向走,身后江临岸又回头睨了一眼前台工作人员,后者正以一种“看好戏不嫌热闹”的眼神瞅着他。 江临岸当即眉梢一拧,说:“我先帮她把东西拎上去,五分钟之后下来办入住手续!”说完转身过去,沈瓷已经上了楼梯,他三两步抢道拦在前面。 “你脚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声音沙哑,又带点责备的意味,遂两手掠过箱子,闷头蹬蹬蹬往楼上去。 工作人员在后面忍不住笑出声,说好的不认识呢?结果笑声引起了沈瓷的注意,她回头睨了一眼,那一眼真是……明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独独觉得她瞳孔中泛着寒,吓得工作人员立即低头做事,再也不敢造次。 沈瓷到了房间门口,江临岸已经在那等她了,两只硕大的箱子就立在脚边。 他气息看着有些喘,毕竟箱子都不轻,不过沈瓷看都没看她,只掏出钥匙开了门,还没等江临岸反应她已经把两只箱子挪进了屋里。 “谢谢!” 门“啪”一声关上,江临岸在外面觉得心口沉了沉,但很快又默念,算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受她的脾气! 沈瓷进屋后将身子靠在门板上,喘了两口气才挪动步子,脚边上是两只拉杆箱,箱子一大一小,大的里面装了她的行李,稍小一些的却是阿幸的东西。 这是他们俩决定去青海带的所有行李,只是如今东西还在,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物是人非,这真是世间最令人心痛的词语。 沈瓷缓了一会儿之后才把两只箱子挪到床边,想先打开小的那只,无奈上了锁,她不知道密码,拧了半天还是纹丝不动,心里却越发暴躁起来。 为什么她连一只箱子都打不开?沈瓷干脆一屁股坐到床上,双手盖住脸,狠狠搓了两下才起身,拿了钥匙去开门,结果门一看,外面居然站着江临岸。 江临岸明显也吓了一跳,他其实已经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纠结着是否要敲门,却完全没料到门会自己开。 四目相望,沈瓷表情淡淡,江临岸的僵硬与尴尬却来不及收拾。 最后还是沈瓷先开口:“有事?” “啊?”他略带支吾地磨了下牙根,“也没什么事,就想跟你说一声,我就住你隔壁。”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傻逼,好在沈瓷千年不变一张冰脸,问:“然后呢?” 江临岸:“……” 没有然后,沈瓷似乎轻轻哼了一声,错开他的肩头往外走。 江临岸往屋里瞄了一眼,屋子很小,一览无遗,两只箱子躺下来放在床头。 “你去哪?”他去追沈瓷,可沈瓷不搭理,径自往走廊一头走。 “喂…” “听到没有,你去哪?” 江临岸在后面喊了几声,前方压根毫无回应,他一下子火了,跨着大步冲过去拧过沈瓷的手臂。 “我问你话呢,去哪,能不能回一声?” 结果沈瓷淡淡抽回手臂,眼梢抬了一下。 “我去楼下拿点东西,怎么,你怕我想不开寻死?” “……” 江临岸一时无言,对面那道眸光里的冷淡几乎令他无处遁形,刚才刚燃起来的一点火苗仿佛又瞬间熄灭了,他默默松了手,低着头,退到一边去。 沈瓷走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楼梯尽头,江临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一头栽在床上。 小镇宾馆的卫生堪忧,床单上散着一股湿气和霉味,不过此时他横竖都管不上了,把脸埋在里面大口呼吸,像是一条搁浅又濒死的鲸鱼,如此过了大概十来分钟,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随之隔壁的大门“嘭”地关上。 她回来了……江临岸闭起眼睛稍稍呼了口气,但很快耳朵又竖了起开,隔壁传来叮叮当当好像敲锤子的声音,只怪宾馆隔音太差,恨不得那边走两步这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起初还是一声隔着一声有些缓慢,但渐渐急促起来,弄得江临岸不住皱眉。 她在干什么?拆房子? 忍了五分钟之后总算忍不下去了,江临岸再度去敲门,这次开门速度倒挺快,沈瓷一手拿着小榔头一手拿着扳手站在门口,往她身后看,箱子还在床上,旁边摊了半床乱七八糟的工具。 江临岸眉梢猛蹙紧。 “你在做什么?” 沈瓷似乎不愿回答,反问:“有事吗?” “没事,听到你这边有声音,所以过来问问!” “……” 沈瓷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弄的动静太大了,低头拧了下手指,本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语言实在匮乏,于是干脆化为行动,推着就要把门关上,真是突如其来的拒绝啊,江临岸还没意识到什么事,门缝已经只剩一点了,他立即抬腿用膝盖顶住,再伸出一只手掌扣在门板上。 “等一下!” “……” “你是不是忘记行李箱的密码,所以想用工具把锁撬开?” “……” “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我能帮你。” “……” 至此陷入僵局,两人隔着一道快合上的门板,彼此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从江临岸的角度看能勉强看到一小寸沈瓷的前额,又光又白,就像凝玉,如此沉默了大概半分钟,江临岸又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叹气。 像凝玉一样的额头往旁边移,露出整张脸来,她冷冷地瞄了眼门外的江临岸。 “给你五分钟,进来吧!”遂房门打开,江临岸松开手臂,感觉腰背都有些颤。 宾馆房间的格局都大同小异,他进去之后就直奔床头,果然见床上一只黑色尼龙行李箱已经被沈瓷敲得不成样子,密码锁完全变形,但还牢牢地镶在上面纹丝不动。 江临岸皱着眉问:“你就想打开箱子!” 沈瓷:“对!” 江临岸:“那箱子还需要留着吗?” 沈瓷:“什么?” 她明显没懂意思,江临岸也懒得解释了。 “算了!”他很快转到另外一侧去,从工具箱里挑了把还算锋利的刀出来,一手摁住箱子边缘,一手拿刀从中间用劲划下去…… 沈瓷只听到“吱”一声,尼龙布厚实,江临岸沿着刚才滑动的轨迹又迅速划了好几下。 “喂!”沈瓷想上前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尼龙布已经被生生割开一条口子,江临岸干脆一腿跪到床边,一腿撑在地上使力,随之两手伸进口子,咬牙用劲,“嘶拉”一声…… “好了!”他甩甩手起身。 沈瓷怔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箱子一眼,就如开肠破肚,行李箱整个从中央撕拉开一个大口子。 简单粗暴,就如同这个男人做事的风格一般。 沈瓷:“……” 后续她站在床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衣服,裤子,厚实的棉袄和冲锋衣,还有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品,所有东西沈瓷都整理好码在床上,一目了然,全是男士用品。 沈瓷从中挑了几样,一双运动鞋,一件黑色衬衣,一件圆领毛衫和灰色外套,再加一条牛仔裤子,挑好之后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找了个袋子装起来,装完觉得有些不妥,又在床上翻了翻,翻出一件白色棉背心和一双袜子,一同塞进袋子里。 回头见江临岸正怔怔看着她,大概刚才收拾行李的时候他也在看,边看边重新缠着手上的纱布,纱布已经很旧了,上面染着血迹,因为刚才撕箱子的时候用了力,所以旧伤裂开,有血渗出,他便把松掉的纱布重新缠一缠。 替他包扎伤口 沈瓷目光在江临岸的手上短暂停留,但很快又别开眼,把门钥匙揣进兜里,拎着那袋衣服从江临岸旁边走过去。 江临岸这次没有阻拦,眼睁睁目送她走到门口,可走到门口的沈瓷突然又停了下来,低头,闭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之转身又往房间走,一直走到江临岸面前,扫了一眼。 “坐过去!” “???” 江临岸有些不明所以,可返回来的沈瓷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弄得他头皮有些发麻,问:“什么意思?” 沈瓷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袋子扔到椅子上,指了指床沿:“我让你坐那边去!” 江临岸:“……” 他只能照办,沈瓷直至他坐定之后才转过去开了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挺大的盒子,药棉,酒精,纱布都一应俱全,还有几样常用的急救药品。 这次她去青海是准备常住的,所以有些必要的物资准备得很充分,她把几样东西拿到床上。 “把手给我。”沈瓷面无表情。 江临岸心口却顿了顿,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沈瓷在他面前慢慢弯下腰来,接过他的手看了看,纵横交错的划痕已经浅了很多,稍重一些的也已经结了痂,除了丑陋一些之外应该并不大碍,剩下最严重的就是虎口那道割伤,草草缠了几层纱布,纱布已经很脏了,新血旧血都沾在上面。 沈瓷小心翼翼地将纱布剪开,慢慢一层一层撕下来,直至伤口露出,她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伤口大概足有2寸长,割得很深,加之一直没有好好处理,几天下来已经开始化脓发炎。 沈瓷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她不禁皱了下眉,抬眼看了看江临岸,那眼神中分明带着责问,弄得江临岸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一声不敢吭。 “伤口需要清洗,坐那边去!” 那边即窗口的椅子上,因为靠窗,所以光线比较好。 江临岸只能“哦”了一声,乖乖坐过去,沈瓷又将纱布酒精等东西全部挪到窗台,又搬了张椅子坐到江临岸面前,再度抽过他的手,稍稍弯腰低头,拿药棉蘸着酒精往伤口上摁。 “嘶…”刺烈的痛感令江临岸忍不住缩手。 沈瓷却抬眉朝他狠狠一瞪,捏住他的指端。 “别动,疼也忍着!” “……” 江临岸吃瘪,只能咬住牙根,但意识很快就从疼痛中抽离出来,被眼前的景象吸引过去。他觉得这伤受得真值啊,不然怎么有机会和她挨得这么近。 这个女人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窗口阳光甚好,光线刚好全都照在她侧脸上,皱着眉,凝着神,表情认真又谨慎地替他清洗伤口。 江临岸已经不记得上次这么近距离看她是什么时候了,以至于她的额头,鼻梁,发干苍白的嘴唇,还有镀着金光的睫毛,此时都成了最漂亮的风景,而沈瓷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对面胶着的目光,她只负责把伤口清理干净,来回换了好几个棉签,直至里面的脓水全部弄干净,最后低头朝上面轻轻吹了两口气,意图令伤口收干更快些,但江临岸却觉心脏发颤,好像全身的汗毛孔都被沈瓷那两口气撑开。 “好了!”她抬眼,刚好对上江临岸凝视的目光,一时心跳有些乱,她迅速把视线别过去,拿了剪刀和纱布过来替他包扎,好在没受太大影响,很快她又重新投入,一圈圈缠着纱布,但是江临岸就没这么顺利了。 当时他背对阳光,只觉后背被烘得渐渐生汗,每一口呼吸都小心翼翼,就怕会惊动面前的人,直至沈瓷别在耳根后的几缕头发挂下来,微风轻轻吹,像是羽毛一样抚过他的心脏,他终于忍受不住,抬起另一只手伸过去,想帮她把头发重新顺到耳后,但还未得手面前的人就突然往后一仰,直起身来。 “剩下的你自己包吧。” 美好的梦境如一秒溃散。 江临岸的手还挂在半空中,沈瓷却已经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外一头去,拿起椅子上的袋子就往外走。 江临岸愣了几秒钟,草草把手上的纱布缠好,起身追了出去。 外面阳光很好,难得的晴天。 沈瓷让宾馆前台帮她叫了一辆车,等江临岸下楼的时候她已经上车离开,不过不要紧,他知道她要去哪里。 临近正午,正是午饭时间。 女警是托着饭盒出来接沈瓷的,弄得沈瓷有些过意不去。 “抱歉,这个时候来找你。” 女警也不拘小节,又迅速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没事,答应你的事嘛,不过情况有些变化,本来我是应该陪你一起去的,但刚接到上头电话,下午一点有个会议,所以…” 沈瓷立马明白意思。 “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 女警想了想:“那成吧,我给那边的负责人打个电话,到了之后你找一个姓王的师傅就行。” 沈瓷点头,道了声谢就往外走,女警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突然又喊了一声。 “喂,沈小姐…” 沈瓷站在刘河镇派出所大门口,回头。 女警突然脸色严肃地冲她喊了一声:“不管这案子最终结果如何,在我这里,我肯定不遗余力!” 沈瓷听完愣了一会儿,头顶阳光直射,她被照得有些晕,但还是挤了个笑出来。 半小时后沈瓷到了刘河镇殡仪馆,规模很小,进去就是一个院子,烧得发黑的焚尸炉烟囱冲天而上,里面正冒着滚滚浓烟。 院子里还站了好些人,统一穿着白色孝服,戴着黑袖章,隐约有哭声传出来,里面焚烧的应该是这些家属的亲人。 沈瓷知道这里就是人生的最后一站,死后被推入炉火,焚烧,化骨,最后变成一捧粉。 “姑娘,你找谁啊?”门卫大爷走过来询问。 沈瓷把目光收回。 “我找王师傅。” “哦,老王啊,这个点他应该在吃饭,你等下,我给他打个电话。”大爷很热心,走回屋里去帮沈瓷联系人。 大约十分钟后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人出来找沈瓷,先是上下把她打量一番,之后摆了摆头。 “走吧,小姜刚给我来过电话,让我直接带你过去。” 男人口中的小姜便是那位女警。 沈瓷也没吭声,默默跟上男人,穿过院子,走到最后面的停尸房。 “前几天所里刚送过来的,说是犯了命案,暂时还不能烧,你是他什么人?”男人一边开门一边问沈瓷,等了一会儿没动静,转身见沈瓷正目光发凉地站在那里发愣,男人突然没了兴致,把门推开。 “就在里面,要陪你进去吗?” 沈瓷还是没反应。 男人便在铁门上敲了敲:“喂!” 沈瓷这才回神,转过脸来正视:“不用,我一个人就行。”说完自己走进屋里,把门关上,留下那个中年男人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嘀咕出声:“嗨,胆挺大啊!” 殡仪馆的停尸房还算正规,冷库冰柜一应俱全,不过很少有尸体会在这里作长时间停留,一般都是到了就烧掉,除了像阿幸这种特例,所以屋里除了阿幸之外并没其他尸体。 他也没进柜子,被人平放在靠墙的一张台面上。 沈瓷走过去,把盖在上面的布揭开,在冷库了冻了几天脸色已经发青,嘴唇更是白得吓人,不过沈瓷丝毫不介意。 她把带来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 “本来应该去给你买套新的,但镇上也没像样的店,所以我从你的行李箱里挑了一身,那件黑衬衫见你穿过好几次了,外套好像是新的,牛仔裤配着也挺帅气,还有,怕那边冷,给你里面加件毛衣……”沈瓷边说边把阿幸上半身抬起来,撑在墙上…… 人生有时候大概真是一个轮回,以前都是他给她穿衣服,收拾,整理,现在换成她来帮他弄。 江临岸在殡仪馆等了将近两个小时,院子里的家属早就走光了,他站得有些累,索性坐到了花坛上。 沈瓷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点,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兜里。 江临岸立即踩了烟走过去。 “都弄完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沈瓷猛抬头,见他站在自己面前,穿了大衣,挡住她大片光线,以至于没刚才那么晕眩了。 沈瓷完全没想到他会来,但短暂惊讶之后又恢复平静,把手从大衣里拿出来,回答:“走吧!” 江临岸立马屁颠屁颠跟上。 两人出了殡仪馆,门口一条窄窄的马路,这地方相对金运宾馆来说有些偏,拦辆车应该挺难。 沈瓷看了两眼,重新把手插进大衣口袋。 “走走吧!” 这三个字对于江临岸来说如同“大赦”,立马点头回应:“好!” 于是两人上路,并排走在一起,起初两人都沉默,谁都不讲话,唯一的区别是沈瓷闷头看着路,而江临岸抬头看着前方。 两人一高一矮,身后投下一双影子。 身边不断有拖拉机和农用车驶过,卷起满地灰尘和黄土,两人便在黄土中迎风而行,直至一辆摩托车迎面飞驰过来,沈瓷似乎正在低头想事,并没有避让的打算,江临岸却潜意识里伸出手将她一臂揽过。 “小心!” 他半搂着沈瓷把她换到自己身侧,沈瓷一时没站稳,手在他胸口撑了一下。 彼时日头正盛,她抬眼时耳根后面的碎发挂下来黏在嘴唇上,手掌扣在他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谁的心跳在风里快得乱了分寸? 原来你也会怕 江临岸一时静止没有任何反应,直至沈瓷往后退了半步,彻底退出他的包围圈,但电光火石间的触碰已经让他口干舌燥起来,好在当时处在室外,空气还算流通。 江临岸狠狠抽了一口气,把手收回来。 “你…还是走里面吧。” 后半路便变成沈瓷走在内侧,江临岸挡在她外边,车辆照样飞驰,灰尘照样扬起,但谁都不说话了,埋着头并排并吃土。 殡仪馆门口那条路挺长,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才到底,拐过去一个十字路口,总算热闹了许多。 两旁开始出现商店和铺子。 江临岸看了眼腕表,都快三点了,还没吃午饭。 “饿不饿?” 旁边沈瓷却没啃声,径自往前走,江临岸见她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打算,不敢多问,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可沈瓷走了一段就往旁边一家店里拐。 江临岸追上去问:“做什么?” “你不是饿了想吃饭?” “……” 那一瞬的江临岸真是一口老血涌到胸腔,他觉得自己在这女人面前大概再也翻不了身了,而沈瓷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几步之外的江临岸,一秒,两秒,最后眸光垂下来。 “吃吗?不吃算了…”她作势要走下来,江临岸赶紧两步就跨上前。 “吃,谁说不吃!” 他都快饿死了,早饭那点东西早就已经消化干净。 沈瓷见状又转进店里,江临岸垂着脑袋跟在后面,一脸落败。 进去之后发现店面很小,只有零散四五张桌子,不过因为已经过饭点了,所以一个客人都没有。沈瓷挑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 江临岸落座到她对面,见四下无人,便喊了一声:“有人吗?” 没动静!再喊,还是没动静,最后只能敲了两下桌子,后厨才有人急急吼吼跑出来,睡意零星,还打着哈欠:“有,有人……您要点些什么。”边说边拿了抽屉里的菜单过来,先是递给沈瓷,沈瓷把眼梢往江临岸那边瞄了一下,对方还算机灵,转而去问江临岸。 江临岸很少来这种小店吃东西,记忆中上回吃小饭馆还是跟沈瓷在凤屏,那次吃的是什么? 他翻着油滋滋的菜单一筹莫展,最后只能求助老板。 “麻烦推荐一下吧。” 老板已经醒了,把江临岸上下打量一番:“你们是外地来的吧?” “嗯。” “那就来个明炉吧,天气冷,正好取暖,而且我们店里的明炉味道都不错,特别是狗肉明炉。” 听到“狗肉”两个字江临岸才回忆起来,上次在凤屏吃的也是狗肉。 他越过菜单将目光往沈瓷那边飘了飘,后者依旧双手插口袋,脸上没什么表情。 江临岸只能把目光再收回来,转向老板:“算了,换个正常的吧,排骨或者羊肉怎么样?” “也行,看您个人喜换!” 他再去问沈瓷:“你呢?” 沈瓷终于把眼梢抬了抬:“随你!” 江临岸:“……” 最后他还是选了较为保守的排骨,里面加了白菜和粉丝,热腾腾地一锅端上来,看着卖相一般,卫生大概也堪忧,可江临岸实在饿得有些慌了,很快就吃了大半碗米饭下去。 从小吃店出来又沿着那条马路走了一段,总算拦到了车子,两人回到金运宾馆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 冬天日头短,太阳开始往山下沉。 江临岸付完车钱下车,沈瓷早就已经进了宾馆,他原本还想打声招呼,但见她背影已经进了大堂,也只能作罢。 他转而往街道的另一面走去,刚才车子经过的时候记得那边有个小超市。 二十分钟后江临岸拎了两只塑料袋回来,去敲沈瓷的房门。 沈瓷出来,看了他一眼。 “有事?”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去。 “刚才见你也没吃什么东西,饿的时候垫垫肚子。” 沈瓷往袋子里瞄了一眼,一只里面装了饼干,香肠,酸奶,还有几样不知名的零食,另一只里面装了大概五六个橘子。 “我出去转了一圈也没什么可买的,随便拿了一些,你…” “谢谢!”沈瓷不等他说完便一手拎过袋子,丝毫不矫情,随之顺手又把门关上。 “砰”一声,吹起来的风扑在江临岸面孔,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对着紧闭的房门不禁笑了笑,是苦笑。 沈瓷把手里的袋子直接扔到床上,几只橘子滚出来。 床上还放着阿幸的箱子,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她自出院之后一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但有些东西总是见缝插针地冒出来。 大概在一周前她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因为作了要和阿幸一起去青海定居的决定,这个决定她也说不上有多正确,但至少她把它当成人生的另一个开端。 沈瓷明白自己的命运有多不幸,但她信奉一个道理,即有些人生来就是笑的,而有些人却生来就该哭,她认命,也明白自己属于后者,所以即使被命运一次次打得趴倒在地,她也总能咬着一口气努力爬起来,如十二年前被李大昌绑在床上,十二年后被江丞阳绑在浴缸,这种经历换作其他女人大概早就熬不住了,可她事后竟然一点疼都没喊,看上去跟没事人一样。 说不上自己多坚强,她只是不想让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更不想让别人对她产生任何同情或者羞辱。 她得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让人看不出她受过伤,这是她最近十几年一直在努力做的一件事,但是这不代表她能一次次承受失去。 先是沈卫,再是温从安,现在又是阿幸…… 她拥有的东西本就不多,世间凉薄,至此她觉得爱她的人都不在了,唯独剩下她一人。 至于江临岸……沈瓷看着床上的橘子,不禁苦笑一声,她是否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她的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 夜幕渐渐降临,小镇不同于甬州,这里几乎没有夜生活,所以天色一黑四周就变得很安静。 沈瓷也没有再出门的打算,草草洗了个澡就准备吃药睡觉,可惜房间里没有提供吹风机,她只能用干毛巾擦了一下,为了等头发晾干,沈瓷去箱子里翻了一本书出来,伊坂幸太郎写的《孩子们》,这本书沈瓷已经看了很久,却一直没看完,但她很喜欢,比较适合此时的心境,可才翻了几页手机就响了一声,提示有信息。 信息是周彦发来的,他带谢根娣去西宁之前沈瓷把新号码给了他。 “再有两小时应该就能进西宁地界了,现在正带阿姨在服务区吃饭。” 全程大概一千多公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 沈瓷看着那条信息发了好一会儿愣,周彦对她而言是个怎样的存在呢?温柔,细致,像春风一样总是能够给予她最贴合的安抚,沈瓷自知无以为报,所以从不多说。 此时也只简单回复了几个字:“辛苦了,谢谢!” 回完之后她把手机又放回去,重新拿起书,但很快手机又“滴”了一声,她以为是周彦的回信,可打开屏幕却看到一条很奇怪的陌生号码。 沈瓷心思随之一紧,打开,寥寥几个字:“见信箱!” 沈瓷出远门一般都会带上电脑,她把电脑翻出来,没奢望房间里有无线路由器,但好歹通了网,找了半天找到网线插上,开机,登陆邮箱,最新一封邮件来自半小时前,正文没有只言片语,只附了个视频。 山里网速慢,按了“下载”之后进度条像龟爬一样,旁边提示还需要七八分钟,那七八分钟对于沈瓷而言是何种经历呢? 她渐渐发抖,手心起汗,世界静得如同被扣在一个封闭的箱子里,直至“叮”一声,提示下载完毕,她几乎是揪着手指按了播放键,随之画面开始出现,伴有声音…… 她这十二年来一直在努力逃离地狱,以为避开那些人藏起那些事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可忘了有些东西就如天罗地网,她是网中的一只小雀,翅膀都被折了,怎么可能飞得出去? 房间里慢慢被视频中的声音填满,沈瓷把音量调低,努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她瞄了一眼,陌生座机。 沈瓷冷笑,接听。 “喂…”她声音听上去还算正常。 那边继而问:“发给你的东西看了?” “正在看!” “拍得怎么样?” “你拍这些东西一向很有经验。” “也是,不过当年那么多丫头里面就数你最入镜,没想到十几年后拍出来更漂亮。”那头声音沙沙的,笑了一声,“知道不,就光这几个镜头,我看了不下二十遍,啧啧,真带劲!” 沈瓷拧紧手指,屏幕上的画面还在继续,她让自己的视线挪开,看向窗外。 “说吧,你这次有什么要求?” “呵…真聪明!”那边语气轻松自然,顿了一会儿说,“其实也很简单,明天去把你的口供和笔录改一改就行。” 窗外一片漆黑,连丝光亮都没有。 沈瓷突然笑出来:“原来你也会怕。” 你回去吧 沈瓷突然笑出来:“原来你也会怕。” “怕倒不至于,但小地方的警察不太懂事,我不想节外生枝,至于你,枉我当年那么疼你,现在为个男人什么都敢往外捅,你当真觉得凭你那点口供就能翻天?” “没有,我没这么天真!” “知道就好,所以识相一点,把说过的话收回去,不然我不介意把你这段视频发到网上一起跟人共享。” 李大昌的声音永远有条不紊。 沈瓷居然也在他的声音中渐渐冷静下来。 “一周前你用这段视频威胁阿幸,一周后再来威胁我,有意思吗?” “没意思,我也不喜欢弄成这样,但你们一个个都不听话,试图翻天呢,我能怎么办?”李大昌的口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委屈,听上去他也有理,他也是无奈才会这么干。 沈瓷反而觉得轻松了,把目光从窗口再度挪到屏幕上,画面还在继续,她嘴角却一点点上扬。 “阿幸死了,你知道吗?” “……” 那边一时无声,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沈瓷也没打算等那边的回答,自己似乎在喃喃自语:“他原本不该死,是为了帮我才弄成这样,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唯独剩下这条命,所以要不你再等等?” “……” “再等等吧,应该很快的,我会给个交代出来,就这样!” 她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听上去毫无内容,倒像碎碎念,念完直接掐了手机。 李大昌在那头被弄得一头雾水,大概觉得她受了太多刺激而变得有些神经质。 几分钟后沈瓷的邮箱里又收到一封邮件,这次没有附件,只有一句警告:“给你三天时间,把那个女警和口供摆平!” 沈瓷嗤笑着合上电脑,摸了烟和打火机走到窗口,此时窗外一片静寂,整座山和小镇都笼在雾蒙蒙的夜色中。 她抽出烟咬到嘴里,火苗“嗤”地一声,片刻光亮之后又归于黑暗。 起初时候她的嘴唇还有些抖,但烟草和尼古丁渐渐让她的神经放松下来。 书上总说有软骨的人才会有所畏惧,沈瓷回想自己这么多年似乎一直都在恐慌中度过,能逃则逃,能避则避,实在逃脱不了便臣服于现实然后被牵着鼻子走,如今走到这步田地还在怕,可是到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已经一无所有,还要受人威胁,不如自己先把软骨削掉,削掉之后才能不被牵着鼻子走,才能无惧,才能无敌。 沈瓷捻着烟一点点吐出雾气,冷风吹拂下眼神渐渐变凉,到这一步她反而变得平和了。 她还有什么,大不了世界末日! 沈瓷用一根烟的时间思考,作了决定,掐灭之后转身取了手机,拨通方灼的电话。 “喂,方便吗?帮我做件事……” …… 江临岸前几天在医院几乎都没怎么合眼,今晚是他近一周以来第一次沾到床,可在上面躺了近两小时才睡着,睡着之后思绪也没停止转动,很快就开始做梦。 这种环境和心情之下做的肯定不是美梦,他又梦到了九年前的那片竹林,林中雾气沉沉,他不断往深处走,走得又喘又急。 他知道自己肯定在找什么东西,可脑中一时空白,又实在想不出自己在找什么,只知道需要拼命往前走,拨开草丛和树枝,直至看到前方地上躺着人,他迅速飞奔过去,彼时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地上的人头发披散,赤身裸体,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沈瓷!”江临岸喊着名字猛地从床上坐起,人不见了,竹林也不见了,等他看清周围的环境才知道刚才只是一场梦境,可梦境那么真实,他喘着气抬手摸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 江临岸平息一会儿之后才下床,想去倒杯水喝,床头手机却突然响了一声。 他的手机三天前就已经没电了,那会儿在医院也懒得冲,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跟鬼一样,今天跟沈瓷出去走了一圈才算缓过一点魂,回来之后便把手机充上了,充上也没怎么管,直接倒头栽床上。 这会儿看了眼时间,不过才晚上九点半,但外面天色已经浓黑,一点声音都没有,给人一种时至深夜全世界都已经入眠的错觉。 江临岸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过去拔了电源线拿手机,屏幕上很多未接来电提醒,于浩的,谢根娣的,梁文音的,还有公司下属和客户的,几天累计下来已经超上百条。 他一周前是扔下所有东西直接过来的,连声招呼和交代都没有,手机又关了好几天,甬州那边大概已经乱套了,但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思去管。 收件箱里也压了一堆信息,江临岸打开最上面一条,加载完之后是一张照片。 此时法国正是下午两点半,庄园里阳光正好,风景如画,温漪只拍了长桌一角,一碟松饼,一碟奶酪,两只已经喝空的红酒杯。 她在下面留言:“我不想问你此时身处何处,在谁的身边,我只告诉你我还在这里,你来不来都没关系,我不会怨你,至于酒,我先干为敬,你随意!” 江临岸逐字逐句把那条短信看完,摁灭手机,一手将其扔到床上,再度转身想去倒水,隔壁突然传来动静, 起初还听不清是什么声音,但随着声音渐大渐频,江临岸终于分辨出来,是沈瓷的呕吐声。 她又吐了,可怜一整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的,根本没什么可吐,但感觉整个胃部到胸腔都泛着恶心,胃酸不断往上涌,趴在池台上吐了好久才舒服。 江临岸就在隔壁听着她呕吐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此后再度归于平静,那种平静比刚才更甚,逼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如此持续了大概几分钟,再也受不了了,打算过去敲门,可门一开,江临岸瞬时愣在那里。 沈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门口了,身上穿了件很厚实的防风棉袄,裹了围巾,露出一张素白娇小的脸,脸上有水渍,嘴唇也是湿湿的,大概刚用水洗过。 江临岸没料到开门会看到这般,脑回路一时变得有些长,直到沈瓷开口,问:“饿不饿,一起出去吃顿饭?”至此江临岸才回过神来,立马点头。 “好!” 随之沈瓷转身,往走廊那头走,江临岸立马跟上,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钱包也没拿,身上穿的是一件很薄的线衣。 “等一下,我去穿件外套。” 江临岸急吼吼地跑回房间拎起椅子上的大衣就往外走,走到楼梯口又想起来自己房门还没关,再继续跑回去。 彼时他变得鲁莽又心急,就像一个失了分寸的孩子,直到一口气跑到楼下大堂,见沈瓷正在跟前台说话,他才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 沈瓷转过来的时候见江临岸已经站在面前了,一手拿钱包一手挂着大衣,气息看上去有些喘。 他调整了几下呼吸。 “好了,走吧。” 沈瓷不禁笑:“你先把衣服穿上。” 江临岸在她的笑容中短暂迷失,直到门外一辆摩托车驶过,他才回过劲来。 “哦!” “……” 不愧是山里,晚上气温奇低,风也大,江临岸出了宾馆大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吗?”他问旁边的沈瓷。 沈瓷裹着围巾,把外套帽子也扣到头上。 “还好!” 江临岸不禁苦笑,一个穿薄呢大衣的人去问一个穿防风服的人冷不冷?不过这次他倒有先见之明,直接走在外围,把沈瓷拦在内侧以免被路过的车辆刮到,虽然这个想法有些多虑了,因为此时街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里只是山里的一个小镇,此时快十点了,江临岸都怀疑是否能找到一间饭馆。 “吃什么?”他又问。 沈瓷倒不矫情。 “我刚问了宾馆的人,说附近有家火锅店。” 火锅当然好,特别适合这种冷凄凄的天气,江临岸自然没问题,只是怀疑:“这么晚还营业?” “那家火锅店是专门做夜宵的。” “远不远?” “不远,前面街口往左拐就到。”沈瓷一手插兜里,一手指着前方,脸上表情很自然,而旁边路灯昏黄,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嘴里呼的白雾蒙蒙,有那么一瞬间错觉,江临岸觉得他们俩就像一对来小镇旅游的情侣,夜里饿了一起跑出来觅食,站在路上商量吃什么,去哪里吃,生活平淡又甜蜜,根本没发生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而这种奇妙的错觉也给了江临岸一点胆量。 其实这几天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跟沈瓷相处,不敢多说,不敢多问,生怕自己某句话触动到她的神经,可这会儿见沈瓷还算正常的模样,心里暗暗奢望她的心情能够变得好一点,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可以变得自然一些。 “走吧,有点冷!”沈瓷已经领先走到前面去了,江临岸立马跟上。 拐过一个街口果然见到了一家火锅店,门口挂着彩灯和灯笼,照得亮堂堂的,里面更亮,而且坐了起码十多桌客人,简直很难想象这种地方居然会藏了一家规模尚可且卖夜宵的火锅店。 “就这吧!” 沈瓷进去,里面热火朝天,暖洋洋的。 她找了张靠里的两人桌,菜单直接放桌上的,她看了一眼,推给江临岸:“你点吧,我请客!” 江临岸正在脱大衣,动作停了一下,把大衣挂在椅背上。 “你请客?”他眼神怪异地看了沈瓷一眼,忍不住笑,“上次你主动请客是吃日本料理,我被你摆了一道,所以暗暗发誓以后不随便吃你的局。” 他指的是上回沈瓷故意把江临岸骗去吃饭,吃完之后主动吻他,特意让方灼拍了几张照片散出去,当时的目的是为了和陈遇撇清关系,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没想到他还一直记在心里。 感情上他一直是个肚量很小的男人,沈瓷想到这一点,桌下手指不禁慢慢抠紧。 “上次是上次,这次不会了,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她表情自然地又把菜单推了推,“点吧,我有点饿了。” 江临岸一听她说饿了,表情立马严肃起来。 他知道沈瓷这段时间食欲很差,每顿都吃得很少,还经常呕吐,为此前几天在医院还专门让医生给她检查了一下,起初以为是肠胃问题,可查下来除了有慢性胃炎之外并无大碍,所以现在听她说饿,立马拿过菜单开始点菜。 “西红柿锅底怎么样?清淡又开胃。”他试图征询沈瓷的意见。 沈瓷挑了下眉:“无所谓,你不用问我!” 江临岸见她表情淡淡,也就自己随便看着点了。 很快点完,锅子端上来,沈瓷却只捞了几片菜叶子和两只虾算完事。 “不吃了?”江临岸问。 对面沈瓷却垂了下眼皮:“你吃吧,我抽根烟。”她说完伸手从口袋里摸了烟出来,很熟稔地点上,江临岸知道她食欲不佳,也没多问,于是画面变成了江临岸继续吃火锅,沈瓷坐在他对面抽烟,边抽边看,透过锅里腾出的白气和烟雾,她半眯着眼。 江临岸早就已经把大衣脱了,身上剩一件藏青色圆领薄线衫,光面,没有任何花纹,所以撑得服帖平直,隐约勾勒出胸口肌肉的曲线,里面穿了衬衣,翻出来的领子依旧是千年不变的浅蓝色,而他当时正在剥虾,表情严肃又认真,皱着眉,凝着神,雾蒙蒙的热气倒把他的五官熏得柔和了几分。 沈瓷有那么一瞬间错愕,她对这个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他不顾危险爬上雪山救她那次,还是谢根娣得了胃癌他去凤屏找她那次,抑或是某一个他恬不知耻又霸道蛮横的瞬间? 沈瓷有时也会审视自己对他的感情,其实觉得真没道理,无论从性格还是脾气而言她应该都不会喜欢这种男人,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 大有一种“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错觉。 沈瓷看着看着又吸了一口烟,江临岸却还在剥虾,丝毫没有意识到对面女人正在看他,更没意识到她在作一场思想挣扎,直至沈瓷吐着烟圈幽幽开口。 她说:“江临岸,天亮之后你就回去吧。” 你请我吃饭都没好事 她说:“江临岸,天亮之后你就回去吧。” 对面江临岸剥虾的动作停了停,但没抬头,短暂停顿之后又继续开始剥。 沈瓷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我知道你留在这里是因为担心我,但我其实没什么,这么久我都一个人过来了,你觉得我会蠢到去干傻事?” “我很好,起码比你们想象的状态要好,所以你真的不必留在这里。” “再说案子一时半会儿也结不了,你留在这里确实不合适。”沈瓷一口气讲了很多话,像是竭力要说服江临岸回甬州,可后者似乎没听见似的,闷头继续干自己的事,弄得沈瓷有些心烦。 她抽了口烟又问:“喂,我在跟…”结果话还没说完,对方递了个小碗过来。 “吃了!” “什么?” 沈瓷思绪有些跟不上。 江临岸终于舍得把眼神抬起来,却不看她,只是扫了眼她面前的小碗,再度重复:“把它们都吃了!”不是询问,也不是建议,而是直拔拔命令的口气。 这下沈瓷总算回神了,低头看了眼小碗,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七八只剥好的虾仁,有那么一刹那,她心脏猛缩了一下,许多话都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唯剩下手里的烟还在烧。 她与江临岸之间就隔着一只锅子,锅子里的热气还在不断往上冒。 沈瓷突然觉得白雾后面那张脸有些模糊,她狠狠抽了一口气,正想开口,江临岸却抢先了一步。 “首先我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担心你会做傻事,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我应该在这里,其次,我合不合适留下来,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就好像你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你和李大昌,江丞阳之间的关系,那些也都是你的事,如果你不愿意提,我可以做到一辈子不问,所以现在别说让我走不走的话,我走还是留不是由你决定的,你也别试图来说服我!行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现在把碗里的虾吃了,吃完我们回宾馆!”江临岸边说边抽了纸巾擦了几下刚才剥虾的手指,再抬手冲服务员喊:“这边埋单!” 沈瓷:“……” 沈瓷当时呆呆坐在椅子上,面前雾气丛丛的,而江临岸一些列的语言和行动弄得她都不知如何反应,直到服务员拿了账单走过来。 “一共一百七十四。” 江临岸直接从钱包里抽了两百出来放桌上。 “不需要你请客,你每次请客都没好事。” “……” 最后如何走出火锅店的,沈瓷已经不得而知,她只觉得自己理顺的条理和语言被江临岸洋洋洒洒一通全都搅乱了,脑子糊成一片,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上了街。 街上似乎更冷了,大概是刚才火锅店里比较热,温度一上一下有些经不住,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旁边江临岸很自然地把手臂勾她肩膀上,沈瓷吓得往旁边躲,可他手臂死死箍住不肯松,沈瓷挣了几下没得逞。 “你做什么?” “别乱动!” “放开我!” “到宾馆门口自然会放了你!” 江临岸几乎是用胳膊夹着沈瓷走,可明明一个多小时前他还小心翼翼,结果吃完一顿火锅后又原形毕露了。 沈瓷突然有些后悔叫他出来吃火锅。 “别碰我!”她用力扭了下身子,硬生生扯开江临岸的手臂出来。 江临岸被推得往旁边岔了半步,差点摔倒,站稳之后脸色难看,沈瓷也好不到哪里去,瞪着一双眼睛戳他,两人对视,彼此之间的气氛竟比这寒夜还要凉。 最后还是江临岸先破功,他突然嘴角抽了抽,举了下双手。 “好,我不碰你,赶紧走吧,都要冻死了。”他像是一秒变软,挑了下眉就转身往宾馆方向走,沈瓷却没跟上,她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前面那道背影。 江临岸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大衣,已经连续穿了一星期了,后摆皱得有些厉害。 沈瓷知道他来河南根本就没带行李,连身换洗衣服都没有,当然,她赶他回去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可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为什么要赶他走?沈瓷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想他留在这儿,非走不可! “喂!”走到前面去的江临岸突然听到身后有喊声,他回头,见沈瓷已经落在身后。 “走啊!”他朝她勾了勾手。 沈瓷站在原地深深喘了一口气。 “你以前不是说我的档案都是假的吗?说我隐瞒了你很多事!” “什么?” “对,我确实瞒了你很多事,七岁时我父亲就死了,我妈带着我和沈卫跟了村里其他男人,那个男人好吃懒做,全家生计都靠我妈一个人在维持,她贪财,自私,喜欢占小便宜,而且重男轻女,但拉扯一大家子确实很辛苦。”沈瓷站在风口突然朝江临岸喊。 江临岸表情愕然,他不明白沈瓷怎么会说这些,正要走过去,沈瓷抬手喝止:“你别过来,就站在那,听我把话说完!” 有些东西她没办法面对面跟他讲,有些距离反而会好一些。 江临岸顿了顿,但好歹留在原地没有再动。 “好,你说!” 沈瓷又顺了一口气。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凤屏医院,我妈为了问你拿钱跟我起过争执,当时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记得!” 那次的事江临岸记忆犹新,起因是他给谢根娣送钱,却被沈瓷撞个正着,为此母女俩吵了一架,谢根娣当场侮辱沈瓷。 沈瓷苦笑一声:“那天她说的其实都是真的,真实情况甚至比她说的还要过分,十四岁那年我因为拖欠学费被迫辍学,在家干了一个月农活,一个月后有人来找我妈,说可以替我支付学费继续读下去,但条件是需要我配合,我妈接受了,我被接去镇上一间小旅馆,蒙了眼睛,绑在床上……”沈瓷说到这里咽了一口气,看着大概四五米之外的江临岸,“足足一个多小时,就像对待牲口一样,而我第一个男人就是李大昌。” 江临岸猛一个趔趄,几乎像是在听故事。 “他当时的身份是慈善企业家,也是凤屏初中的资助人,出钱盖楼,赞助用品,甚至帮凤屏镇招商,所以他在那里几乎为所欲为,目标都是学校的学生,挑中的女孩子都会进入他的名单,而我只是受害人之一。” “他每次去凤屏都会找人把我们弄过去,起初是两三个月一次,后来是一个月一次,而他找我的频率最高,一年后发展到开始带其他男人过来,在那间小旅馆二楼开了间长包房。” 江临岸站在冷风中,觉得四肢百骸每一寸都显得无力。 沈瓷依旧站在原地,声音喊得已经有些变哑了,却还在继续:“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一年半,前前后后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或是经历过哪些人,我只知道自己还没死,人活着,行尸走肉,但已经完全不会反抗,直到有次李大昌带了一个新的生意伙伴去凤屏。”她喊一段需要喘口气,可如此长的故事,她却硬要逼自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喊完。 “那个生意伙伴很年轻,其实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照理应该能够熬过去,但半途沈卫来敲门,当时沈卫才只有九岁,居然一路从家跟到了旅馆,他在外面喊姐姐,他找到了我的房间……你能理解么,我能受得了羞辱和暴力,但我没办法让自己像妓女一样出现在自己亲弟弟面前,所以那次我反抗了,我想推开那个男人,可是他不允许,发了疯一样抽我,我摸到一支钢笔就朝他脸上戳过去……右眼,眼球几乎贯穿,戳伤他以后我借机逃了出去,但他却抓住了沈卫,沈卫成为植物人是因为后脑受到严重撞击,知道原因吗?就是那天他把沈卫从旅馆的楼梯上推了下去……” 江临岸不觉握了下手指,手指冰凉,却连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街上的风好像更大了一些,沈瓷的喊声虚虚实实传过来。 “现在你能猜到那个人是谁了吗?江丞阳,你哥哥,我跟他十年前就认识,他伤了我弟弟,我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我因为那件事从凤屏逃了出来,这么多年,我像鬼一样躲躲藏藏。” 如果沈瓷的喊声能够看得见形状,那上面肯定是带满尖刺的,一声声朝江临岸身上猛插过来,随着风,带着冷,他毫无抵挡,肉体思想都被击得快要溃散。 “沈瓷……”他虚弱无力地出声,想要制止,可沈瓷狠狠抽了两口气,沁寒入皮骨,到这一步她总得全部说完。 “你以为就这些吗?我和你之间……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对,还有一个温漪,好,那我现在来跟你说温漪……”她用手抹了下眼睛,呼出来的白气一团团散开。 “上次去青海,我们在曲玛家吃饭,孩子们提到了从伯伯,你问我那个姓从的男人是谁,我说无可奉告,你为此生气,好,那现在我来告诉你!他不姓从,他姓温,全名温从安,是温漪的父亲!” 江临岸觉得刚才在火锅店里储存下的热量和力气全都被风吹散了,此时他通体透凉,手心里却全是冷汗。 好不容易揪住手指握了一下。 “够了,不要再往下说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沈瓷哼一声:“你是不敢听还是不愿听?可这就是事实,你不是一直好奇吗?好奇我从高中到大学的费用是谁资助的,好奇当年包养我上学的男人是谁,我现在告诉你,就是温从安,他把我从凤屏带到苏州,给我租了房子,帮我改了姓名和户籍,甚至托关系帮我把沈瓷转到了西山疗养院。他让我脱胎换骨,忘掉凤屏的一切重新开始,他做到了,成了我的启明星,将近八年,他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直到我被梁文音发现。她对我恨之入骨,把我和温从安的关系一直捅到了学校去,我身败名裂不要紧,但是温从安不行,他是教授,他是老师,为人师表这么多年形象一直很好,可是校方污蔑他和女学生通奸……”沈瓷说到这又忍不住停下来狠狠吸了一口气。 有些事捱过去了她此生就再也不愿提,所以这么多年她从未跟人说过温从安的死因,包括周彦。今天既然把什么话都讲出来了,她也无所谓再留着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再度看向江临岸,可几米开外的那道颀长身影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堪。 “温从安因为这件事被开除党籍,校方向社会出了一封公开道歉信,辞退通知下来的那天温从安因心梗被送去医院,梁文音把所有罪责都归结到我身上,所以到死我都没再见到温从安一面。”沈瓷声音已经沙哑难辨。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这两年已经能够理解当年梁文音的做法,或许换做她也会这么恨。 “所以就当我欠温漪一个父亲,她没有报警,我替她受了一次罪,从此两不相欠,全部扯平!至于你……”沈瓷抬手抹了下眼睛又缓了一口气,笑着说,“你和她已经结婚了,公告天下,已经是夫妻,所以你不应该再留在这里,你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那里有你的项目,你的野心,你的理想和事业版图,所以走吧,明天就走,然后忘掉我,好好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沈瓷用最后一点力气喊完,沙哑的声音散在风里面。 长街空冷,路灯昏黄地照在她脸上,身影已经变的模糊了,可江临岸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脸和五官。她没有哭,只是被头发盖住一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悲伤。 江临岸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身上已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就连手心里的冷汗也都被风吹干。 他只是不断摇头,然后喃喃自语:“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上次在那栋孤楼上也不是这么说的,我让你等我,我会回来……可是你怎么能这样……”他轻声念着,然后慢慢转身。 沈瓷依旧站在那里,看着那道背影转过去,两边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终于越走越远了,这是一个目送他离开的过程,直到江临岸的背影在长街尽头与夜色融为一体,彻底消失,她才重重喘了一口气。 终于…终于走了! 她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双腿软下来,到最后干脆抱住自己的膝盖蹲到地上。 以前也不是没想过他会知道真相,或许是从别人口中,或许是被事实戳穿,可是没想到自己选了最残忍的一种方式——自己亲述,如同自己亲手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层层撕开,露出里面藏住的烂肉给他看。 真疼啊,她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疼,疼到浑身发凉,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沈瓷也不清楚自己在那条街上蹲了多久,直到旁边的路灯被灭掉了好多盏,四周黑得可怕,她才慢慢站起来,双腿蹲得早就麻木了,需要扶着旁边的墙才能移动。 沈瓷回到房间已经凌晨,也懒得再洗澡,吃了一颗安眠药倒头就栽在床上。 或许是过于劳累,或许是身心都虚弱到了极点,也或许是安眠药的作用,沈瓷那晚居然睡着了,且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是被手机铃声吵醒。 她摸过来看了一眼,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喂……” “喂,沈小姐,跟你说件事啊,你先做个心理准备啊。”那边是女警的声音,有些冒冒失失。 沈瓷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下眼睛。 “说吧。” “是这样的,之前从死者身上搜到的那个u盘,内容好像曝光了。”女警说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沈瓷的反应,可沈瓷这边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女警以为沈瓷被吓傻了,立马又说:“但我保证绝对不是我们这边漏出去的,我们所里对证物保管有一套完善的体制,更何况这段视频还牵涉到个人隐私,所以绝对不会…” “是我叫人上传的。” “什么?” 这下变成女警傻了,她努力消化沈瓷说的话,僵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你是说,那段视频是你叫人曝光的?” 简直难以置信,完全超出了女警的认知范畴和思维模式。 她缓了几秒才再度问:“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沈瓷垂头用手又揉了下眼睛,揭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此时窗外阳光灿烂,时至三月底了,春天即将到来。 她抿了下干裂的嘴唇,说:“这样吧,我去所里找你,正好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 沈瓷简单洗漱,拎了笔记本出门,经过隔壁房间的时候见大门紧闭。楼下前台还是昨晚值班的那个男人,见沈瓷下楼还主动跟她打招呼。 “要出去啊,昨天那家火锅店怎么样?” 沈瓷不善与人客套,稍稍点头算作回应,可走至门口看到那条街道,黑夜褪尽了,风也消散了,此时街道上还算热闹,阳光也照得到处都是一片金灿灿。 沈瓷不由吸了一口气,又拎着电脑回到宾馆。 “抱歉,想问下213号房间的客人有没有退房?” 男人查了一下。 “213号啊,姓江对不对?”“ “对。” “退了,一大早就退了,还是我帮他叫的车呢,说是要去郑州机场。” 沈瓷心里沉了一下。 走了啊,走了也好。 沈瓷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女警把她直接带到了会议室,又替她泡了一杯茶。 “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瓷摇头,把水杯抱在手里:“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她敷衍了之,切入正题,“视频是我曝光的,原因是昨晚我收到了威胁邮件,还有短信息。” “威胁邮件?”女警一下来了兴致,“在哪?” “在我电脑里,不过用的是陌生邮箱,你们可以试着追踪一下ip。”沈瓷把电脑打开,登陆邮箱期间女警焦急地围着她转,转着转着突然说了一句:“哦对了你知道不,视频里的那位江……江什么来着?” “江丞阳!” “对对对,江丞阳,早晨我们所里刚收到消息,说此人大概在一周前已经去世了,尸检报告显示因注射过量毒品身亡,泺市那边已经立案。” 沈瓷敲密码的手停在键盘上,脑子里嗡嗡响了两声。 “你刚说什么? “……” “你说江丞阳…注射毒品身亡?” …… 沈瓷从会议室出来已经临近正午,女警一直把她送到派出所门口。 “你今天提供的这些邮件和线索我们会立即安排人处理,有进展的话…”她顿了顿,“照理有进展我也不方便跟你透露,不过就凭咱俩现在的关系…”女警自来熟似地拍了沈瓷一下,笑着说,“我会偷偷打电话告诉你的啦,因为我知道你也很着急。” 沈瓷无力也跟着笑了笑。 她其实不着急,这么多年了,恨也好,仇也罢,走到这一步她反而有了足够的耐心,更何况她还需要靠着这点耐心撑住接下来的日子。 “你们有你们的做事流程,不需要为难,但是能否透露一下,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想扳倒他有多难?” 真是一个极其尴尬的问题啊。 女警捏了下鼻子嘿嘿作笑:“你知道的,就算你口供和笔录里的情况全部属实,我们也需要搜集证据才能起诉嘛,更何况你说的那些事……” “难以置信对吗?” “嘿嘿,也不能这么说,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也碰到过不少离奇的事,但现在棘手的是没有证据,那,就说之前山上的枪杀案吧,我们逮回来的那两个人屁都不肯说,所以就算我们现在能把李大昌带回来,也最多只能例行公事问几句,如果没有进一步证据证明他是幕后主使人,48小时之后我们还是得把人放了,而且你也说了,十几年前那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硬生生指认他们……”女警纠结了一下,皱眉把头转过去,“哎呀,反正有些话我也不好说,但有一点能跟你保证,你今天拿来的这些线索,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肯定会尽力查下去,至于最终结果怎样,听天由命吧。” 好一句听天由命,可是沈瓷知道,哪来的天?这世上那些有强权的人才是天。 她这是在跟天斗啊。 世界末日 “我知道了,谢谢!” 沈瓷转身出门,被正午的太阳照得竟有几秒晕眩,只能扶住墙缓一缓。 女警看着心颤,过去搭了下她的肩膀。 “怎么样?” 沈瓷摇头,错开女警的手臂。 “没事。” “真没事?看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送你去医院看看?” 女警一片热忱,沈瓷还是拒绝,她只是觉得自己腿有些发软而已,可能是饿的吧。 “我去附近吃点东西就行。” 沈瓷重新调整了一下状态,拎了电脑准备离开,那天她换了件浅棕色大衣,脖子上挂着裸色围巾,风迎面吹过来,荡起围巾下摆的流苏装饰。 女警觉得眼前的女人已经瘦得薄成一张纸,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最近精神压力是不是很大?” 沈瓷顿了顿,没想到女警会突然这么问。 “还好。” 女警又叹了一口气:“你现在也算是证人,而且一直在配合案子调查,昨天又收到了恐吓短信,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没办法保障,其实可以试着跟我们所里提,虽然申请证人保护有点困难,但起码能让所里派个同事跟着你,也好有个照应。” 女警有她自己的担心,更何况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沈瓷却笑了笑:“不用了,或许在今天之前他还能考虑对我下手,但现在视频都曝光了,再过三小时大概会全网兼知,我想他不会傻到顶风作案。” 女警听完瞬时一愣,但很快明白沈瓷的意思。 “原来你曝光视频是为了这个目的。” “一方面吧,另一方面也是让他手里不再有我的把柄。” 女警不由感叹,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大的决心才能让她把那段视频亲手曝光,而且她也看了网上那段视频,虽然剪辑过了,时间不长,可沈瓷的脸并没作任何处理,这无异于扒光自己的衣服站在风口浪尖。 网络和舆论的力量到底会有多大?一方面可以让她置于明处受到一些保护,另一方面却会像利剑般剖开她的皮骨直刺心脏。 女警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叹口气说:“行吧,有任何困难记得一定要来找我,能力范围内的我绝对义不容辞!” …… 沈瓷出了派出所,在附近找了家饭馆点了一碗素鸡面,虽然她食欲很差,但还是逼着自己把半碗面吃了下去,因为清楚这是一场持久战,所以至少得保存体力,可想归想,意愿归意愿,沈瓷下午回到房间就觉得喉咙开始疼,身上一阵阵出虚汗。 她从箱子里翻了两颗消炎药出来吃完,可能是药效作用,倒是裹着被子睡了一会儿。 睡醒已经临近傍晚了,手机上好几个方灼的未接来电,可能见她迟迟不接电话,紧跟着又来了好多条短信:“姐,你昨晚让我办的事都办好了,圈内几个朋友都挺帮忙,不过主流网站那边删得挺快。” “姐,你上网看了吗?论坛和微博上已经闹起来了,有人人肉出了你的身份和照片!” “姐,你看到我的信息了吗?看到的话给我打个电话!” “姐,你倒是吱一声儿啊~” “姐,你别吓我…” 方灼的短信断断续续进来,大概是担心沈瓷会出事。 沈瓷只觉口干舌燥,刚要给方灼回个短信过去,手机又滴了一声,还是那个愣头青的短信,这次就一个字。 “姐~~”后面跟了个可怜兮兮的哭脸表情。 沈瓷被这个表情逗笑,拿起手机编了一条回过去。 “辛苦了,我刚睡醒!” 那边几乎秒回,依旧是文字加表情。 “嘘~~你可吓死我了,以为你想不开做了傻事。” 沈瓷无奈又无力,又回了一条:“怎么可能,我不会傻成这样。”回完之后便把手机扣在桌上,拎过电脑打开。 小镇信号不好,网速奇慢,打开一个网页需要加载半天。 沈瓷也不急,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慢慢看,她不断告诉自己要有足够的耐心,才刚刚开始,来日方长。 大半个小时后她基本已经把网上的形势了解了一遍,主流网站都已经删了那段视频,不知是人为还是无意,但沈瓷清楚这种视频被删除也很正常,毕竟有些镜头少儿不宜,但微博那边就全然不同了,转载太快,删都删不尽,加之群众对这种事最热衷不过了,所以很快就有人曝出了沈瓷和江丞阳的身份,紧接着各种猜测和杜撰源源不断,有说炒作的,有说被仇家陷害偷拍的,更有人说这是富人玩的某种极限游戏。 当然,有骂沈瓷的,也有同情和愤怒之声。 沈瓷逐条读着网上的言论,手里烟雾腾腾,整个房间也渐渐被阴暗笼罩。 太阳已经往下沉了,犹如泰山压顶,大有一种世界末日之感。 山里的气温一到晚上就开始转凉,沈瓷差不多七点左右出门吃了点东西,回宾馆路上又接到周彦的电话。 周彦也已经看了网上的视频,站在他的立场无法劝慰沈瓷,特别是当沈瓷告知视频是由她曝光的。 或许是因为知晓得多,他在关键时候反而显得更加沉默,只在电话里问:“知道这段视频曝光之后你要面临什么吗?” “知道,言语侮辱或者异样的目光,大概就如烂疮一样以后都会一直长在我身上。” 此后余生沈瓷清楚自己将会承受哪些东西,而她将被这段经历永远都钉在十字架上。 周彦实在太过了解她的脾气,一旦下决心做一件事就会不留任何后路。 她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既然是你自己考虑之后作的决定,我不能多说什么,唯有支持。”周彦只简单表面自己的立场,又说,“我已经在医院这边把阿姨安顿好了,现在往回赶了,天亮之前应该能到荥阳,另外刚陈韵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大概是想打听你的消息。” 陈韵在法律和名义上毕竟还是江丞阳的太太,现在事情弄成这样,视频又曝光了,站在她的立场确实会十分难堪,可沈瓷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提前换了手机号码,至少可以免去很多口舌解释。 “不用跟她讲太多吧,我暂时不想跟她联系。” “好,我懂了,不过陈遇那边呢?” “陈遇?” “陈韵电话里的意思是,陈遇现在也在到处找你。” 可以想象甬州那边认识沈瓷的人大概都处于震惊状态,可是沈瓷现在只想一个人呆着。 原谅她自私吧。 “别跟任何人透露我在这里。” 沈瓷和周彦通完电话之后又看了下网上的形势,那条视频的后续反应还在发酵,她知道现在网络的力量有多大,可临近九点的时候沈瓷突然接到那名女警的电话,不是用座机打的,而是手机。 沈瓷心里涌起一阵不安,觉得有事要发生。 果然…… “喂,沈小姐啊,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跟你说一下,就是…就是今天下午我们所里突然接到市局通知,要求上周那起枪杀案必须尽快结案,所以材料明天就会移交检察院。” “移交检察院?” “对,这周之内会审查起诉,市里的意思是要求法院那边在月底之前完成审判。” 沈瓷手脚整个透凉。 她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起案子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所有司法流程,而最终会由被逮捕的那两名小混混来顶下所有罪名,至于李大昌及其余牵涉其中的人却依旧逍遥法外。 那么阿幸呢? 那么秀秀呢? 那么所有像她一样遭遇过暴虐和凌辱的人呢?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沈瓷声音明显已经变得异样。 女警也只能叹口气。 “这是上头的指示,我一个小刑警能怎样?再说有些事……”她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什么卵用,这社会就他妈这么恶心,我打你电话只是透露一声,另外跟你说句对不起。”女警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她有她的无奈和可悲,沈瓷不能怨她,甚至都不敢怨这个社会,只能麻木地摁灭手机,转身又看了眼窗外,哼笑一声,黑夜果然要比白昼长。 沈瓷那晚噩梦不断,梦到自己被几个彪头大汉捆绑起来,扔进笼子,笼子外面还罩了一层网,她逃脱不了,只能被死死困在网中央,网外有个沉沉的声音对她喊:“你以为你是谁,动个手指头就能把你捏死,还妄想翻天不成?” 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喊:“不知好歹,把她扔下去!” 随之笼子滚动起来,“噗”一声,沈瓷连人带网被推进了大海。海水很快蔓延上来,没过头顶,沈瓷拼命挣扎冲撞,想撞开笼子逃脱,可除了随着笼子不断往下沉之外,丝毫没有任何作用。 这是要死了吗?她还是逃脱不了这个命运? 沈瓷奋力挣扎一段之后终于变得筋疲力尽,手脚不再摆动,身体随着笼子往下坠,下坠……直至听到“砰”一声,再“砰”一声,几乎失去意识的沈瓷努力撑开眼睛,混沌中看到一丝光线,是江临岸,他居然拿着东西在砸笼子。 “沈瓷,你在里面吗?” “在里面的话应一声!” 沈瓷费力游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想要喊,可嘴里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来,眼看外面的人就要离开。 “不……” 沈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噗”一声,像是近乎窒息的人终于呼吸到空气,她喘着气用手拍脑门,生死一线,大汗淋漓,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没有海水,没有笼子,自然也不会有那个男人。 对啊,怎么会有,他一早就退房离开了,此后大概会退避三舍,跟她保持距离,或者干脆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让他走,让他飞去本该属于他的地方,那里金碧辉煌,流光溢彩,而自己是属于地狱的,他们不是同一类人,也不该在一起。 沈瓷揭开被子下床,想去倒点水喝,可手脚无力,走了两步一个踉跄,辛亏撑住桌角才站稳,而此时门外突然响了一声。 “砰-” “砰砰——” 敲门声划破长夜里的安静…… 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沈瓷屏住呼吸走到门口,又是连续几声敲门声。 “谁?“ “我!” 沈瓷浑浑噩噩,只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她走过去慢慢把门打开,走廊里留了灯光,反而要比屋里亮,而撑开的门缝里出现一双男士休闲皮鞋,裤子,修长笔直的腿,旁边立了一只棕色牛皮行李箱,再往上看,蓝色格纹套头毛衣,厚夹克,脖子,脸和五官…… “你…” 沈瓷刚想开口,门外的人已经上前一步把她搂到怀中,双臂缠住她的肩膀,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像是藤蔓般不断收拢不断缠紧。 沈瓷被他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可他善不罢休,非要揉到两人身体之间没有一点缝隙才停手。 沈瓷动弹不了,或者说她也一时忘了动,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醒了吗? 她又开始做梦了吗? 直至熟悉的烟味唤起她的神经,她轻轻咽了一口气,问:“为什么又回来?” 为什么走了又要回来?面前的男人又将双臂缠了缠。 “我中枪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从荒楼那晚到知道你出事又隔了将近50天,最近大半年你一直不在我身边,可是我都自己熬过来了,所以这次也一样,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回了一趟甬州,可是从早晨到现在只过了19个小时,19个小时而已,我却觉得比之前大半年时间还要长……”江临岸说完又将怀里的人紧了紧,低头把脸埋在她耳根。 低沉沙哑的声音萦绕,幽幽开口,他说:“沈瓷,我试过了,但是这次真的不行……” 无论怎么努力还是让情感战胜了理智,他像疯子一样回了一趟甬州,简单收拾几件行李又像疯子一样跋涉而来,路途漫漫,他这19个小时都在等待和赶路中度过,像是一颗漂浮在空中的尘埃,直到这一刻真真实实地把人抱住,他能闻到她的味道,感受到她的呼吸,甚至摸到她背上凸起的蝴蝶谷,他才觉得心满意足。 “执迷不悟”真是一场可怕的经历,可是他竟甘之如饴。 可是沈瓷呢?她脑子里意识混沌,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直到江临岸松开她,捧住她的脸将之慢慢抬起来。 这个男人刮了胡子,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虽神情有些疲惫,但凝望她的眼神中却不带丝毫犹豫。 他清清爽爽地站在自己面前,捧住她的脸,说分离的时间太长。 沈瓷觉得这肯定是梦境,她竟扯着嘴角笑了笑,将手臂挂在他肩膀上。 夜露深重,他肩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潮气。 “你……”话未完,怀里的身子突然软下去。 “沈瓷!”江临岸箍住她的后腰将她勉强拽住,可人已经晕了过去。 江临岸连夜把沈瓷送到医院,高烧,低血糖,喉咙化脓肿胀,前段时间积累下来的过度劳累和精神压力终于将人击垮。 沈瓷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亮,手臂上还挂着吊瓶。 病房里只有她和江临岸,后者已经趴在床沿睡着了,一手枕着头,一手握着沈瓷挂水的那只手,脸朝她入眠,睡容安静,灯光阴影下以往总是冷峻的五官竟生出许多柔和来。 原本以为他走了,可他竟然又自己跑了回来。 沈瓷觉得自己的心脏犹如洋葱一样被一层层剥开,她该拿他怎么办?而此时江临岸的手机开始响,他指端动了动,快要醒了,沈瓷立马把眼睛闭上。 “喂…”耳边传来男人故意压低的声音,随之椅子挪动,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四周恢复安静,沈瓷这才再度睁开眼睛,黑暗中轻轻嘘了一口气。 江临岸拿着手机一直走到住院楼大厅,天边已经开始有些消亮,凌晨五点多了,周彦略带焦急的声音传过来:“你们人呢?不在宾馆?” …… 几分钟后江临岸重新回到病房,沈瓷的点滴快挂完了,他去值班台叫了护士过来拔针,拔完之后沈瓷还没醒。 江临岸俯身过去替她把手赛进被子里,又将额头上湿掉的头发撩开,想要替她挂到耳后去,可手指无意间碰到那枚耳垂,微烫,圆润,唤起他心里的悸动,他便索性一手撑到她枕边,一手抬起来,其实只想摸一下她的耳根,可昏黄灯光下沈瓷的睫毛突然颤了颤,他扯着嘴角苦笑。 “我知道你醒了,为什么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我?” 沈瓷的手指在被子下面拧紧,依旧假装酣睡。 江临岸突然改了主意,两手撑在沈瓷双侧慢慢将身子压低,头顶就有灯光,暗影下来她不可能没知觉,更何况还有灼热的呼吸逼近,所以快要碰上她嘴唇的那一瞬沈瓷还是破功了,“嗖”地一下蜷着身子侧翻过去,江临岸得逞般嘴角蓄笑,但很快又换了目标。 她侧身躺在江临岸撑开的双臂之间,耳瓣从黑绸般的头发间露出来,白暇如玉,江临岸便俯身下去准确地含住她那一小寸圆润,轻抿厮磨,再迅速松开,全程不过两秒钟,却如浑身触电,沈瓷猛地揪住枕头套花边,皱眉生气,想要睁眼,可身上的人已经抬起身子,又扯了扯被子盖住她露出来的肩。 “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我去接老彦。” 紧接着压在身上的暗影消失,人出去了,直至病房门被关上,沈瓷才慢慢弹开眼皮。 眼前是一堵白墙,江临岸走了,她什么都没看见,但耳根连着全身都在灼烫,烧得她胸口窒息,直至手脚全部蜷缩起来,她连续喘了好几口气才渐渐将胸口泛出来的腥气压下去。 …… 老彦在金运宾馆大堂等江临岸,半小时后一辆黑色suv停在门口,甬州牌照,江临岸平时惯开的那辆车子。 他惊了一惊,走过去敲窗。 窗子落下来。 “你回去过了?” 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并没回答,只扭了下头:“先上车吧,到了医院再聊。” 小镇医院晚上几乎没有安保,所以车子可以在里面横冲直撞,江临岸一直把车子开到住院楼下,此时天际已经微微泛出蓝光,大概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江临岸停好车后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用手臂圈着方向盘。 周彦看了眼对面的住院大楼,楼里稀稀拉拉亮了几盏灯,也不清楚沈瓷到底住哪个病房。 他终于不放心地问:“身体什么问题?” 江临岸低头叹了一口气:“扁桃体发炎引起的高烧,还有一些低血糖。” 光从病情来看应该没什么大碍,周彦也算松了一口气,但看江临岸脸色不对劲,他眉头皱了皱,又问:“看过网上的视频了?” 江临岸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头埋得更低,当时车里光线很暗,也看不清他到底什么表情,只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稍稍点了下头:“嗯…”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周彦随之觉得周围气压低沉,他也看过那段视频了,之前只知道发生了这件事,知道这个事实,靠想象,靠猜测,所有情绪也仅到难受和愤怒为止,但现在不一样,他亲眼从视频中目睹了整个过程,包括沈瓷怎样被江丞阳揪住头发拖到洗手间,怎样被他绑在浴缸扶手上,又是怎样被剥光衣服实施虐行,她的挣扎和呼喊,无助和绝望,包括因痛苦而变形的五官,还有身体上承受的每一道蹂躏和痕迹,所有画面都清清楚楚,足足二十多分钟,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把他们之前的猜测无限扩大,清晰,变成一帧帧更为骇人的镜头。 这些对于沈瓷而言是暴行,是地狱,但对于爱她的人来说呢? 周彦低头努力调整呼吸,但还是觉得喉头发紧,他以往是多么冷静的一个人啊,可临到这时候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你怎么想?” 江临岸几乎已经把额头贴到了方向盘上,这时候他需要有东西支撑住他才不至于往下瘫,而指甲用劲往皮革里面抠,抠出一道道半月牙的印子。 “我怎么想?”他无意识地重复周彦的问题,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如果他还没死,我大概会成为杀人犯!” 江临岸的情绪已经不能单单用愤怒和痛苦来形容。 “但你知道我现在最难的是什么吗?最难的是我不敢把情绪摆在脸上,怕触动她某根神经,所以在她面前我必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因为江临岸觉得这样沈瓷会好受一些,起码不会被时时提醒那个事实,可是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痛苦了,就如同一把刀子插在他胸口,明明血流不止,他还必须佯装正常。 周彦又何尝体会不到他的心情,抬手把眼镜摘下来,重重捏了两下鼻梁。 车子里再度恢复死寂,直到半分钟后周彦再度开口:“她跟你说了吗?网上那段视频其实是她自己曝光的。” “什么?”江临岸猛抬头。 周彦单从他震惊的表情中就已经知道答案。 “看来你并不知情。” 短暂错愕之后江临岸的表情再度恢复落寞,哼笑一声:“她没说,不过也无所谓,很多事情我大概都是最后知情的那个人,包括她和李大昌以及温从安的关系。” 这下换成周彦吃惊了,转过脸去问:“她跟你都说了?” “说什么?” “以前那些事。” 江临岸抬头与周彦对视,后者一脸探究,前者一脸惊愕,但很快惊愕又转为绝望,随后痴痴一笑:“果然…果然我又是最后一个知情。” 鸠占鹊巢 江临岸走后沈瓷迷迷糊糊又很快睡着了,大概是吊瓶里的药起了作用,那一觉睡得还挺长,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窗外天气晴朗,绿意盎然,春天了,寒意即将消去。 “你醒了?” 沈瓷听到声音侧身,见旁边坐着周彦,她先是愣了愣,但很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周彦赶紧塞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面。 “感觉怎么样?” 沈瓷无力笑了笑:“还行…”但说话的声音还是漏了馅儿,哑得都不成样子了。 周彦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只能默默叹气。 沈瓷低头拧着手指,顿了一会儿,随之开口:“我弟弟那边怎么样?” “挺好,我去见了医生,医生说状态很稳定。” 沈瓷松了一口气。 周彦又问:“那你什么打算?就让他一直住在那边吗?” 这个问题沈瓷还没心思想,之前是准备和阿幸搬去青海的,所以才把沈卫转去了西宁,但现在这情况……她手指拧得发白,周彦注视着她的表情和动作,又等了一会儿才得到她的答案。 “暂时就先让他在那边吧,至于我妈…” “阿姨情绪也不错,都已经安顿好了。” 沈瓷轻轻抿了下嘴唇,抬头终于与周彦对视,她眼里有感激,有无奈,大概有许多话要讲,可最后只是嘴角扯了扯,浅浅笑着说:“谢谢!” 周彦苦笑:“又来!” 沈瓷再度低下头去,剩下的依旧是沉默。 空气在病房里无声流逝,周彦抬了下眼镜,还是忍不住问:“你把以前的事都跟他说了?” 沈瓷眼底明显一顿,但很快就散开,点头,继续拧手指。 周彦想到昨晚在车里江临岸的反应,苦笑:“其实你早就该跟他说了,我相信他不会介意。” 沈瓷继续闷着头。 他不会介意? 好吧,就算他不会介意,但是她会介意!更何况她和江丞阳的事已经不是秘密,闹得人尽皆知了,还有那么长一段视频,怎么可能有男人会不介意? 只是这些顾虑沈瓷没有说,她也懒得说。目前这种情况,她的心思全在案子上。 沉默之际门口传来脚步声,江临岸拎了几只袋子走进来。 “醒了?”他把袋子放桌上,又拿了沈瓷的大衣走到床边,“怎么也不披件衣服?”随之把大衣一抖,摁住沈瓷的肩膀就盖了上去,盖完又用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沈瓷还往后闪,他扣住她的后脑勺轻斥:“别动!” 沈瓷:“……” 周彦:“……” 江临岸:“退烧了,自己感觉怎么样?” 沈瓷懒得理,把头偏了偏,脱离他的手掌。 江临岸嘴里嗤了一声,又转头看了眼一脸尴尬的周彦,嘴巴欠了欠:“早饭在桌上,你拿出去吃!” 周彦:“……” 沈瓷身体并无大碍,下午就能出院了。 周彦中午进病房跟沈瓷告别:“我订了晚上的机票,先回甬州了。” “这么快?” 周彦苦笑:“不快了,某人恨不得我现在就消失!” 沈瓷自然懂他的意思,但脸上没什么神情,周彦见状赶紧又补了一句:“其实我过来也好几天了,诊所那边压了很多事。” 吃过午饭之后江临岸送周彦去车站,路上两人大段沉默。到站之后江临岸停下车,周彦坐在旁边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江临岸大概知道他有话要讲,熄了火,把车子靠边停。 又是几分钟沉默,最后周彦先开口:“我让位并不代表我放弃,只是了解她的脾气,她认准的东西不会轻易变,我清楚自己耗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所以请你好好照顾她,别让她成为第二个甄小惋!” 江临岸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一僵,但很快回答:“不会,她们两个不一样!” 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经历,所以必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 下午沈瓷出院,江临岸开车把她接回金运宾馆。 她下车后就直接上楼,几分钟后有人在外面敲门。 沈瓷开了门,江临岸拎了一包药直接推门而入,进去之后烧水,洗杯子,拆了两颗药出来放桌上。 “我去洗个澡,自己把药吃掉。” 江临岸从行李箱里抽了一条浴巾出来往洗手间走,很快里面响起水声,沈瓷这才反应过来。 这算几个意思?鸠占鹊巢? 十分钟后江临岸洗完澡出来,头发滴着水,身上没穿衣服,只在腰上裹了条浴巾,就这么半裸着横穿整间屋子走到行李箱那边去拿衣服。 沈瓷看着他从里面抽出t恤和裤头,以为多少会有些忌讳,起码得拿去洗手间换吧,可他完全没顾忌,直接背对沈瓷就扯了腰上的浴巾。 沈瓷闭眼皱眉,心口都气得颤,睁眼之时江临岸已经把裤头穿好了,正往身上套t恤。 她忍无可忍,问:“你这什么意思?” 男人套好袖子转过身来:“什么什么意思?” “你能回自己房间吗?” “我哪来房间?昨天早晨就已经退房了。”说这话时他又把头套进了t恤,双臂往上抬了抬,棉料顺着他的背部曲线往下滑,肌肉一下全被遮住了,他又捡了浴巾在湿头发上随便擦了几下,两步就跨到床上,揭开被子,问沈瓷:“你睡吗?” 沈瓷:“……” 江临岸:“不睡的话麻烦去帮我把窗帘拉上!”说完钻进被子躺了下去,盖住脖子和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湿湿的发顶。 沈瓷看着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团,脸色铁青。 江临岸是真的累,赶了一天的路,开了一夜的车,又陪沈瓷在医院里熬了一宿,30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几乎是靠一口气顶着,这会儿果真是占床就睡,不出五分钟已经开始打轻鼾。 沈瓷不可能现在去把他揪起来,只能忍。 一忍忍了一下午,天黑之后江临岸才醒,睁眼之时房间里已经亮了灯,窗帘拉开了,外面天色已经变暗。 他揉了揉头发爬起来,沈瓷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书。 “醒了?”她嘴里问,却没抬头,视线依旧盯在书上。 江临岸敲着脑袋看手表,居然七点多了,他一觉睡了五个多小时。 “嗯!”边回答边下床,也不套裤子,直接穿着裤衩在沈瓷眼前晃,“为什么没叫醒我?” 沈瓷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他腿上直接挪到书本上,继续忍。 “叫了,你睡得太死!” “那你呢?你整个下午就坐在这看书?” 沈瓷翻了个白眼,没打算回答,推了推桌上的袋子:“把这吃了,吃了下去重新开间房。” 江临岸一手插腰朝桌上看了一眼,白色泡沫盒里装了一坨烂乎乎的东西,类似于炒面或者炒粉丝。 “晚饭?” “对!” “你吃过了?” “吃过了!” “哦…那我去刷个牙过来吃!”说完光着两条腿又从沈瓷面前晃了过去,沈瓷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很快江临岸洗漱完出来,坐到沈瓷对面,拆开筷子把面前那坨烂乎乎的东西翻了翻,卖相极差,又油又腻,他不禁皱眉:“你晚饭也吃的这个?” 沈瓷依旧在看书,只嘴里敷衍:“粥!” “哦,粥不错,医生说你最近饮食要尽量清淡!”说完江临岸似乎没刚才那么嫌弃了,挑了一筷子往自己嘴里送,送了几口像是又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抬头问沈瓷:“你晚上药吃过了吗?” 沈瓷眉头抽紧,想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好歹先等他把晚饭吃完。 “吃了!” “哦……” 随后屋里总算清静,只剩下沈瓷翻书页和江临岸吃面的声音。五分钟后他草草把晚饭对付完,扔了食盒,又拿了裤子和外套穿上。 “一会儿什么打算?时间尚早,要不去街上走走?”他倒主动先问沈瓷。 沈瓷合上书,抬头淡淡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去楼下重新开间房吧。” 江临岸表情自然,把手插外套兜里:“开什么房?早就客满了。” 沈瓷哼笑出声,怎么可能呢,这里外来游客很少,房间能入客三成就算不错了。她清楚江临岸的托辞,无非就是想赖在这里不走,不过无所谓了。 沈瓷:“你不去是不是?” 江临岸眉头挑了挑,依旧双手插兜里。 沈瓷也懒得跟他吵,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书扔桌上。 “你不去我去,我去重新开间房!” 她拿了身份证出去,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江临岸站在房间中央,用牙齿龇了下嘴唇,呵……其实心里还挺难受的,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几分钟之后走廊再度响起脚步声,节奏更快声音更急,沈瓷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江临岸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屋子中央,双手插兜里,见沈瓷不过来,他便慢慢踱步过去。 “空手而回,没开到房?” “什么表情啊,看来是去楼下白跑了一趟!” 他边说边把脸凑到沈瓷面前,神色简直又贱又得意,沈瓷气得把手指拧紧,感觉自己心尖都在发颤。 江临岸见她一脸激愤却死咬着不出声,干脆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抽了出来,连带捏了几大串钥匙,钥匙叮铃当啷,被他举到沈瓷眼前,轻轻晃了晃。 “跟你说了,今天客满!” 我只要你 这男人为了能够赖在沈瓷房间不走,竟然把整栋宾馆的空房全部包了下来。 沈瓷看着面前那几串摇摇晃晃的钥匙,钥匙后面是江临岸得意带笑的俊脸,她从楼下一路积累起来的愤怒竟慢慢溃散。 “有意思吗?”她问江临岸。 江临岸笑容未减:“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 “至少能跟你呆在一个屋里。” 从表情到语气都有些无赖,沈瓷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他的幼稚,可是今非昔比,情况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自顾自地摇摇头。 “算了,不想跟你吵。”边说边从江临岸身边擦进屋,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两只行李箱,拖着往外走。 江临岸这才意识到形势严峻。 “你干什么?” “既然你这么想住这,那我让给你!” “那你呢?” “我搬走!” “搬去哪?”整栋宾馆的空房钥匙都在他手上。 沈瓷哼了一声,嘴角轻扯:“刘河镇又不是只有金运一间宾馆!”言下之意她还能搬到其他地方住。 沈瓷说完错开江临岸出门,但刚上走廊就被身后追上来的男人拖住。 “能不能不搬?” “放开我!” “我并不会做什么,只是想留下来陪陪你!”江临岸拽住沈瓷作最后努力,可她只顾着抽身想要避开这个男人,两人在走廊上一来一往,架势有些难看,最后沈瓷干脆重重一甩手。 “够了!”她歇斯底里地叫吼,被甩出去的江临岸愣在当场,旁边立的行李箱倒地,阿幸的东西从割破的裂缝里漏出来,漏得满地都是。 沈瓷低头重重喘了一口气。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过了,我只想陪着你!” “可是我不想啊,我连见都不想见你!” 沈瓷这话实在伤人,以至于江临岸都别过去缓了一下情绪,但很快又转过身来,唇翼上扬:“没关系,就算在一个屋里我也会跟你保持距离。”他声音低低的,甚至带了点卑微感,沈瓷觉得自己喉咙像火一样烧得疼。 他不必这样的,又有什么意义! “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你回去吗?”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想见到你,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我每多看你一眼,多跟你说一句话,我都会想到江丞阳和温漪,还有那段让我生不如死的经历……” 江临岸脸上好不容易扯出来的笑容一点点收尽,眼底阴沉,泛出丝丝寒意。 沈瓷以为他终于要发作了,静静等着,可是几秒之后面前的男人只是松开手指,眼帘低垂,盖在上面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我懂了,不过没关系,因为彼此彼此!” 这话沈瓷没明白什么意思,江临岸也没解释,只是稍稍抬起头来,又笑了笑:“回房间吧,早点休息,别总想着跟我闹!”话音还是淡淡的,但又似乎多了一层无奈感,说完自己走了,直接从走廊一头下了楼梯。 人走后走廊里空空荡荡,头顶的灯显得更亮了,沈瓷站在原地回想刚才那段对话,想抓住些什么,最后除了满身疲惫之外全都是徒劳,更何况她也不想闹了,每一句与他对峙就仿佛在自己身上刺上一把刀子。 沈瓷蹲下去开始收拾东西,都是阿幸的行李,她一样样收好重新塞进箱子。 江临岸出去了很久,久到沈瓷一度以为他不会再回来,可抬头一眼就能看到靠墙立的那只棕色拉杆箱,包括桌上的手机。 手机他没带走,短短两个多小时已经响了几十遍,秦兰的,于浩的,还有一些陌生名字,沈瓷猜测可能是朋友或者工作关系,而其中来电最多的就是温漪。 江临岸在镇上转了一圈,买了烟,喝了两杯酒,临近十一点才拎着两只袋子回来。开门进来见灯还亮着,沈瓷的行李还在,床上被子鼓鼓的,她背着身就躺在床的另一侧边沿。 江临岸用牙齿又龇了下嘴唇,还好,人还在。 沈瓷其实也没睡着,虽背对门口,但耳朵能分辨情形,一边暗骂宾馆服务员不守规矩,竟然随便给人备用钥匙,一边又靠声音辨别屋里的情形。 脚步沉沉,他应该在屋里走了一圈。 有塑料袋的声音,他应该是买了什么东西。 随之白墙上投过来一道黑影,黑影变形,代表有人朝床逼近。 沈瓷猛地从床上起身,动作迅猛得连自己都震惊,但转过来却见江临岸举着一只塑料袋站在床前面,又是晃了晃。 “吃梨么?我刚去买了几只梨回来!” “……” 当时那是怎样一番感觉呢? 沈瓷突然想起以前在网上看的段子,叙说两口子吵架,男人夺门而出,女人在家等了一宿,以为不会回来了,可第二天一早见男人进门,手里还拎着两人的早饭。 她突然痴痴一笑,浑身的无力感,疼得她最后干脆两手盖在脸上,用劲搓了搓。 “你到底要怎样?”她把脸埋在膝盖里面问,声音沙得更厉害。 江临岸索性不回答了,取了刀子过来削梨,削好后推了推沈瓷的肩膀。 “起来!” 沈瓷抬头,眼睛红红的。 江临岸轻笑着:“把它吃了,喉咙会舒服一点。” 她看了眼他手里的梨,皮削干净了,圆乎乎的肉又水又白,又看了眼他的样子,神情里有倦意,可还非要撑出一张笑脸来。 沈瓷觉得彼此都是折磨。她一个人倒还好一点,可是她不想看到他这样。 “江临岸…” “嗯?” “我们都接受事实好吗?” “什么事实?” 江临岸如此反问,将好不容易开始的对话又掐进了死胡同。沈瓷无法回答,或者说她难以启齿,目光又从他脸上移到了那只梨上面。 梨还被江临岸举着,她一直没接。 “算了…”沈瓷喃了一声,重新揭开被子躺了下去,躺下去后就翻身继续对墙,几乎把头都蒙进了被子里。 江临岸把手里的梨摇了摇,苦笑,倒也没再继续逼下去。 他把梨扔了,去重新冲了一遍澡,回来发现沈瓷依旧维持着刚才的睡姿,想来应该是睡着了,所以江临岸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一角,躺到她旁边去。 宾馆床不大,1米3左右,照理两个人睡会有些挤,可沈瓷硬生生缩着手脚让中间留了一大段距离。 江临岸撑着身子想把她揽过来一点,可手臂刚抬,旁边女人突然嗖地转过身来。 “你……”沈瓷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倒把江临岸吓了一跳,“还没睡?” 她不说话,只瞪着眼睛。 江临岸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渐渐意识到原因,继而苦笑:“我不碰你,我只是想让你睡过来一点,你看你都快贴到墙上去了。”他试图解释,可沈瓷目光定定的还是不吭声。 江临岸只能叹气。 “好好好,那你就挨着墙睡吧,晚安!” 他放弃把沈瓷揽过来的打算,熄了灯,自己在旁边的空处躺下,床板因为他的姿势调整而有些微震,黑暗中一阵被褥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沈瓷用一种凉飕飕的口气问:“你这是在干嘛?” 江临岸愣了愣:“睡觉啊!” “睡觉?”一片漆黑中沈瓷似乎轻轻笑了笑,“你以什么身份躺在我旁边?” “……” “你明明已经看过那段视频了,对吗?” “……” “你也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包括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现在为什么还要躺在我旁边?”她一声接着一声质问,声音不算太大,但在黑暗中还是极具穿透力。 江临岸狠狠闷口气:“你觉得我会介意?” “不然呢?” “我要是介意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更不会再回来找你,沈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我在乎自己的来处,在乎那些像妓女一样的经历,更在乎被江丞阳…”她说到这还是停了下来,终究难以启齿,可缓了缓还是憋着一口气把剩下的话说完。 “何况视频你也看了,所有人都看了,有些事情以后再也瞒不住,我要面对什么,你要面对什么?……还有温漪…”沈瓷手指拧紧被单,“你娶了他,你们现在是夫妻,看看网上那些评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你照着所有人的意愿好好跟她过下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跟我耗!”沈瓷说到最后几乎是歇斯底里。 江临岸却觉得她异常残忍。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算是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可是她却选了这样一个场合,双方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中间隔着他只需稍稍抬手就能抱到她的距离。 她是想他死么,可是杀人无非也是头点地,没她这样的! “沈瓷……”江临岸尽量让声音听上去正常,“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不会相信我,但是有句话我必须说,当初我愿意放弃恒信去换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不娶温漪,就算到结婚前一晚,如果我知道那晚你出事,第二天我也不会娶温漪!”他省略某些描述,又吸了一口气,抬手想要摸下沈瓷的脸,可手举到一半还是停了下来,只微微苦笑,自言自语:“但凡你愿意给我一点机会,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他是我这辈子爱的第一个男人 沈瓷脑中努力回忆,这个男人曾对她说过哪些甜言蜜语? 似乎没有,一句都没有! 他脾气不好,耐心不好,不会哄人,更不会许誓,若一定要举出什么例子,她只能想到有那么两次。 一次是两人在一家私人影院看电影,看到一半他兽性大发,两人做了一次,做完之后他搂着她躺在床上,那次他倒说了一些像是恋爱中的男人应该说的话。 还有一次就是于浩发给她的那段录音,当时恒信融资出现问题,他却作出一副要和沈瓷双宿双飞的打算,当时于浩都觉得他魔怔了,于是才有了那段录音。 录音很长,沈瓷只记得最后一句,他说:“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换个活法,她或许不是最合适的,却是我最想要的,如果一定要我拿手里的东西去换,可以,拿去吧,我愿意…“ 而现在这算什么情况?算是他的第三次吗?且是躺在同一张床上,面对面地对她说出这番话。 沈瓷不知如何回应,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江临岸的这番话似乎打算了沈瓷的节奏,她想了想,索性不往下说了,翻身重新钻到了被子里,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江临岸:“……” 真是难熬的一个晚上,但最后到底还是睡着了。 江临岸醒过来天色已经大亮,睁眼旁边空无一人,房间里也是冷冷清清的。 他扫了一眼,猛地起身。 “沈瓷!” 无人回应,他立即下床捞了外套就往自己身上穿,穿至一半听到门响,沈瓷拿着手机从外面走进来,抬眸淡淡朝床前的男人扫了一眼。 “起来了?”像是很自然的打招呼,只是打完直接走进旁边的洗手间。 五分钟之后沈瓷已经梳洗整齐出来。 她看着面前的江临岸,头发有些乱,身上是一件睡得皱巴巴的t恤,最终还是把“你回去吧”这几个字咽进了肚子。 算了,随便他吧! 沈瓷知道自己根本左右不了他的决定,懒得再说了,她转身从箱子里抽了一包烟,连同钥匙和打火机一同塞进大衣口袋。 江临岸见势问:“你要出去?” 沈瓷当时已经走到门口了,手里还拿着手机。 “对,要出去一会儿,你自便!” 自便?怎么可能! “我跟你一起去!” “……” 沈瓷愣了愣,眼看着要拒绝,江临岸立即补充:“这地方叫车不容易,我可以当你的司机!” “……” 最终沈瓷还是点了头,江临岸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又从箱子里抽了衣服出来穿,且丝毫不避讳,背对沈瓷迅速脱掉外裤和t恤。 彼时窗口光线甚好,江临岸后腰上那条像长蛇般蜿蜒的疤便看得清清楚楚,她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别过脸去不再看。 “我去楼下等你!” 几分钟后江临岸下楼,沈瓷正站在宾馆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你喉咙还没好,少抽点!”他过去顺手夺了沈瓷的烟,踩在脚下飞快碾灭。 沈瓷手里空空的,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身上还是那件厚外套,里面却不再是蓝色衬衫,而是居然破天荒地穿了件灰色带帽薄卫衣,一手插在裤袋里,胡渣也剃干净了,整个人看上去竟无半点颓意。 昨晚说的那些话对他似乎丝毫没产生影响,弄得沈瓷不免有些失落。 “走吧,去警局!” 江临岸并没问沈瓷一大早去警局的原因,一是猜测应该为了案子,二是他只打算当个安静的陪伴者,只是好奇沈瓷一路上明显深沉的脸色,直至半小时后那位女警将一只小木盒交到沈瓷手中。 “沈小姐,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瓷把小木盒捧在怀中。 “这事跟你关系不大,另外,谢谢!”说谢谢的时候她把手轻轻盖在盒子的木盖上,眼帘垂下去。 女警叹了一口气:“节哀!” 离开警局后依旧是江临岸开车,沈瓷抱着木盒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窗外阳光投在她脸上,显得皮肤更白更薄,眼神更虚空。 他其实已经猜到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只是诧异。 “就这么结案了?” 沈瓷不说话,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 江临岸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承认自己不痛快,甚至生气,可这种生气他还没办法表现在脸上,不然会让人觉得他是在跟一个死人争。 又是半个多小时,江临岸把车停在半山腰上。 沈瓷抱着小木盒下车,江临岸绕至她面前。 “那个女警给的地址大概就是这里,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上去?” 沈瓷摇头,沙沙开口:“不用!” 江临岸目送她抱着那只小木盒慢慢走远,登上前面大概几十米高的矮坡,坡上长了许多小树和灌木,沈瓷身影也被灌木包围,直至最终消失。 江临岸坐在车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又去车外抽了两根烟,眼看日头渐高,逼近正午了,可上坡后的沈瓷却一直没有回来。 他等得渐渐不耐烦,最终锁上车子也往坡上爬。 按照相关规定,对于没有家属认领的尸体,在结案后派出所会负责安排火花,而刘河镇要更为人性化一点,他们甚至会给死者安排墓地。 江临岸爬上坡就看到沈瓷了,她捏着一根烟站在一堆黄土前面,黄土明显是刚堆起来的,黏黏的还泛着潮意,而土堆前面立了一块碑,碑面崭新,上面用红漆写着亡者名字。 “蒋力,他本名?”江临岸问。 站在墓碑前的女人突然嗤笑一声:“对啊,他本名!” “你也是第一次知道?” 沈瓷低头不再吭声,那一刻她到底什么心情?兜兜转转十几年,他们从认识到分开,再从分开到相遇,虽沈瓷从未承认过什么,但她知道这个男人始终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个部分,可到死才知道他的本名,而且还是从警察那里知道的。 如果不是警察为了给他立碑调档案,沈瓷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男人姓蒋名力,而名字中根本没有一个“幸”字。 “十二年前是他把我送到了李大昌的床上,也是他在我刺伤江丞阳的那个晚上放了我,他手臂上有个伤疤,是那次追我的时候被我弄伤的,我求他让我走,他抱了抱我,说,想跑就跑吧,跑了就永远别再回来……”沈瓷站在碑前用极其沙哑的声音诉说,说一半又抽口烟,白雾被风吹散。 “当年他对我很好,我父亲去世之后他算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所以我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他既然对我这么好,要么是喜欢我,可为什么不干脆带我离开那里,还要一次次把我送到李大昌的床上;要么不喜欢我,可是既然不喜欢,就别对我好,别给我任何希望!”沈瓷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黄土掩埋之下的人听,可是猛一转身,她突然朝着江临岸笑了笑。 “他怎么就不明白呢,在那种绝望的环境之下,但凡给我一点点恩赐和温暖我都会把心都掏给他的,可是他从来一声不吭,我以为他心里没有我,没有就罢了,我认,可为什么十年之后他又要为我做这些事?把命给我,我稀罕?” 沈瓷站在斜坡上说出这些话,身后吹过来的风把她头发都吹乱了。 江临岸看着她脸上苦涩的笑和清寒的眼睛,竟从里面读出悲戚的情绪。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如何安慰自己。 十年前的那段岁月他一无所知,更没有参与过,可他清楚那段经历对沈瓷有多重要,几乎改变了她的命运,塑造了她的脾性,最后让她变成现在的样子。 “你曾喜欢过他?”江临岸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墓碑前的女人又是痴笑一声:“喜欢?”口气似带着绝望,又带着嘲讽。 她站在那里静静抽了两口烟,像在思考江临岸问的这个问题,几分钟后她把剩下的半截烟轻轻摆在墓碑上,转过身来,与江临岸擦肩。 “不止喜欢,他应该是我这辈子爱的第一个男人!” 风起,墓碑上的那半截烟星被吹散。 沈瓷已经下坡,江临岸站在原地慢慢转过身去,太阳已经移到头顶了,正午时分,阳光刺得眼睛都疼。 …… 回小镇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江临岸默默开车,沈瓷坐在旁边默默看窗外的风景。 临近宾馆之时江临岸总算问了一句:“饿不饿?” 言下之意是问要不要找地方吃午饭。 沈瓷转头看了他一眼,对方皱着眉,黑着脸,跟早晨的神清气爽简直判若两人。 “随便…”她刚说完,兜里手机突然开始响,沈瓷拿出来看了一眼,居然是甬州那边来的陌生电话。 她换卡之后并没几个人知道这个新号码,又会是谁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 顿了顿,沈瓷接听。 “喂……” “您好,是沈瓷沈小姐吗?”男音,声音很陌生,听不出是谁。 沈瓷愣了两秒问:“请问你是…” “我是蒋力先生的委托律师,蒋力先生在我这给您留了一点东西。” 遗嘱和财产 因为一通电话,沈瓷午饭之后就收拾东西往甬州赶,江临岸开车,全程一千多公里,中途两人在服务区解决了晚饭,沈瓷换他开了三个多小时。 下高速时已经过了凌晨,这座城市的华灯熄了一半,竟也显出冷清来。沈瓷把窗户打开,呼吸空气中带的寒气。 江临岸握着方向盘,见她脸色不好,一时也没问,直到车子开进市区,他才侧身看了眼沈瓷。 “现在住哪儿?” 因之前找过她,所以他知道沈瓷已经不住晶钻豪庭。 沈瓷依旧看着窗外,但目光开始在马路上搜索。 “随便找间快捷式酒店吧。” “酒店?”江临岸愣了愣,“老彦不是说你已经找到了房子?” 沈瓷笑而不语,只拿背影对着他。 江临岸不再问,但目视前方的眼神渐渐开始变沉,沈瓷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她退掉了房子,辞掉了工作,甚至把沈卫也转去了西宁,这女人是打算和那男人去“私奔”!一想到这个事实,江临岸心里每次都堵得要命! 他不再说话,沈瓷也落得清静,可是十分钟后发现不对劲。 “这是去哪?” “去我那!” “不是让你给我找间酒店吗?” “我连续开了十小时车,你还指望我大半夜载着你满大街找酒店?” 两人声音都有些高,回荡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剑拔弩张,吼完沈瓷又看了眼江临岸,他确实脸上布满倦容。 这段时间他也在饱受煎熬,谁好过? “算了…”沈瓷突然转过去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无力,“前面路口放我停吧,我自己找地方住就行。” 结果这话一出江临岸似乎更生气,他一脚踩下刹车,呛得沈瓷身体往前撞了撞。 “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问你呢,你想干嘛?” “……” “宁愿住酒店也不愿住我那去,那之前你不是还打算跟其他男人私奔?” 他一声追着一声质问,眼色里隐藏的黯沉已经抵挡不住。 沈瓷定定看了他两眼,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头一撇。 “懒得理你…”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结果手刚把上门,后面就被扯了回来,或许是江临岸的动作太猛,力气太大,沈瓷条件反射似地甩开手臂,这个动作彻底惹怒了江临岸,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抵住沈瓷两边肩膀把她扣在椅子上,沈瓷又急又气,冲他吼:“你到底要干什么?” “今晚住我那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 他扯过安全带要替沈瓷扣上,沈瓷死死揪住他的手臂。 “别逼我,我不去!” “我真的不去,听到没有?”她一边撕扯一边想要挣脱开束缚,可是反抗越大肩膀上的力量就越猛,最后江临岸干脆两手一裹把她摁在座椅中。 “为什么不去,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 “你能跟其他男人私奔,为什么去我那住一晚都不行?” “那是因为我不愿意,我没办法闻到那里的气息,看到那里的东西,更没办法以现在这种身份去住你和温漪一起生活的地方!” 沈瓷吼得歇斯底里,吼完肩膀都在战栗。 江临岸看着她发红的眼睛,突然浑身骤凉,她挑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来戳破两人的关系,犹如子弹直射江临岸心房,扣在沈瓷身上的手也随之松下来,他嘴角似乎抽了抽,无力倒回驾驶位上。 寥寥几句话把车里的空气弄到最僵,窗外冷风四起,偶有几辆车子经过,灯光像星火一样嗖地滑过沈瓷的脸庞。 两人似乎都在顺着气,喘息,平息,最后听到江临岸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回了一句:“对不起…” 重新发动车子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沈瓷没下车,他也没带她去公寓,大半个小时后车子下了高架,停在一栋民房前面。 江临岸把沈瓷带去了锦坊,开门进去,还是熟悉的院落和格局,就连池子里的金鱼都还是老样子。 沈瓷不免苦笑,有区别吗,这里照样还是他和其他女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只是换了一个女主人而已,但沈瓷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绝对不会这么说,只是拎着行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嘴角哼了哼。 哪只旁边江临岸却立马戳穿。 “别哼,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 “……” 沈瓷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其实挺会看人心思,她懒得搭理,拎了行李上楼去。 那晚江临岸也留宿在锦坊,但总算知趣,和沈瓷分了两间房。 长途奔波加上十多天的异乡生活,沈瓷那晚好好泡了一个澡,睡眠倒没太糟糕,而且居然破天荒地连续睡了六个多小时,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洗漱好下楼,见江临岸正拎着几只袋子从外面走进来。 “我买了粥和点心,过来吃一点,吃完我送你去见那位律师。” “……” 沈瓷愣了愣,站在原地没有动,江临岸又笑了一声,抬头看着站在楼梯口的沈瓷:“别那么盯着我,我只是送你过去,不会多打探!” 江临岸低头把食盒拿到桌子上,想了想,又补充,“你不愿说的我不会多问,更不会参与,更何况还是你和他之间的事!” 那个“他”字从江临岸口中说出来,多少还带着一点愤意。 …… 律师和沈瓷约在园区附近一间酒店的咖啡厅,江临岸直接把沈瓷送到酒店门口。 “你们要谈多久?一小时够了吗?一小时后就是十二点,我过来接你,一起吃午饭!” 他自问自答,完全没给沈瓷选择的余地。 沈瓷也没心思在这跟他理论,推开车门下车,江临岸目送她的背影走进酒店,笑了一声,转动方向盘往公司的方向开去,路上给于浩打了一通电话。 “我回来了,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那边气焰嚣张,或者是积愤难泄,几乎是拿嘴对着话筒吼:“你还知道回来呐!啊!我以为你要抛下一切跟那女人双宿双飞了!” …… 沈瓷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对方已经到了,是位看上去还比较清爽的男性律师,个子瘦瘦的,带了副黑框眼镜,“沈小姐您好,我是蒋力先生的代理律师,今天联系跟您见面是为了交代蒋力先生的遗嘱。”他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东西,“这是蒋力先生生前的所有财产,其中一套别墅和一套在住公寓已经转到您名下,另外还有两处商铺和若干银行存款,按照蒋先生的要求在他离世之后全数由您继承,相关手续我已经办理好,您只需要在这些文件上签字。” 律师的讲话方式也跟他的人一样,清爽干脆,直入主题,可沈瓷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其中两个字上。 “遗嘱?” “对,遗嘱!” “那他什么时候找你交代这些事情的?” 律师想了想:“大概半个多月前吧。” “半个多月前…?”沈瓷瞬时僵在椅子上,她心里清楚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阿幸在最初要跟她去青海的时候就已经作好了自己会随时送命的打算,所以他替沈瓷安排好了后路。 可他这是什么意思? 替她去死吗?然后把生的希望留给她? 沈瓷捏着手里那叠厚厚的资料,里面房产证,转让合同,各类证明和文档,这是阿幸拼尽半身从刀锋浪口争回来的全部家当,如今几个签名就会全部成为她的东西。 真是可笑啊,如果阿幸还能站在她面前,沈瓷真想把手里这些东西全都砸在他脸上。 “你以为我稀罕?” “你以为我感激!” “谁让你这么自作主张了?” 可是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他临走前亲了她一下,紧紧抱住她,然后把她从车里推了出去,从此以后她身上又背负了一条性命。 “混蛋!”沈瓷几乎咬牙说出,手里的纸快要被她揉碎。 律师见她脸色苍白,自知不对劲,赶紧想了解这趟差事,于是又从包里掏出另外一样东西。 “沈小姐…” 沈瓷定神,颔首顺了口气。 “抱歉!”她似乎有些失态了,抬眸看过去,对面律师又递过来一个白色信封。 沈瓷看一眼,问:“这是什么?” “信箱钥匙,蒋先生说里面给你留了很重要的东西,让你务必去看看!” …… 江临岸已经一周没去公司了,之前在河南又几乎断了联系,全靠于浩在这撑着,所以下属见他回来一个个全部堵到了办公室。 要签字的东西太多,要处理的文件也太多,江临岸紧赶慢赶把一些紧急的事情处理完,抬头看居然已经过了十二点,他立马拿出手机给沈瓷打电话。 “抱歉,一时忙得忘了时间,还在酒店吗?” 沈瓷当时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正往阿幸名下的一套别墅赶,她低头叹了声:“不用了,你忙吧,我有事要去郊区一趟!” 江临岸倒没追问原因,沈瓷也没心情解释,两人挂了电话,正好于浩进来。 “喲,您还有心思来上班啊!” 回家吃饭 于浩阴阳怪气,江临岸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挑了挑眉,问:“有事?” “这话不该我问你?扔下新婚妻子不管跑去河南,一走就是这么多天,你妈都快把我电话打爆了知不知道?” “还有网上那段视频,姓沈的和你大哥…这他妈都算什么事啊?” 不怪于浩会有这么多问题,可江临岸完全不想回答,他把头埋在文件里面,只抬手指了指门口:“我现在真的很忙,有些事等空一点再跟你解释!” 于浩瞪眼看他,大概料到会受到这样的待遇。 “无所谓,你不肯说的话我就去问老彦,老彦应该也知道一些事。” 他拍拍西装下摆出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身。 “哦对了,老爷子已经出院了,在家休养,我昨天晚上刚去看过他,情况不大好,既然你回来了,自己抽个时间也去看看……”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于浩再度关上,江临岸才抬起手臂撑住额头。 正午的阳光从身后斜射进来,可他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几个小时后,江家大宅。 江临岸的车子驶入电子门的时候守门人都惊了惊,因为自身世曝光之后他便没再回过宅子,算算时间起码有几个月了,宅子里新来的下人大概都没见过传说中的“二少爷”到底长什么样子。 江临岸也很低调,把车子开到主楼门口。 时至傍晚,厅内静悄悄,他直接去了二楼靠南面的那间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声音。 江临岸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门,却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那道门缝远远看着,看着床上的老人。老人已经睡着了,背对江临岸躺着,只留给他一个隆起的背影和花白的后脑勺,旁边桌上摆了许多药瓶,一张轮椅靠墙摆着。 窗口夕阳照进来,在深色的家具和地毯上留下一道道金光。 江临岸从小就不算讨人喜欢,倒不是说他有多调皮捣蛋,相反,他很安静,孩童时期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玩,长大一点便成天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连下人都在背地里说“二少爷跟人不亲近”。 这话不假,他除了基本礼节之外很少主动跟人交流,就算对秦兰也是不冷不热的,跟江巍之间更是疏远得很,但是疏远不代表他心里没有人。 周彦曾跟于浩分析过,江临岸这种性格属于情感交流障碍,他靠智商应付生意场上那些人情关系丝毫没问题,但是一旦涉及身边的人,比如朋友,比如亲人,再比如女人,他就会立马变得“愚钝不堪”,而这种“愚钝”程度会与对方的亲近程度成正比,即对方关系跟他越亲近,他越不懂得如何正确处理。 他与秦兰是一例,明明是亲母子,但外人看着倒像陌生人,特别是甄小惋出事之后,江临岸更是对秦兰冷淡;而他跟江巍之间,以前是爷孙,“爷孙”之时尚且不亲近,现在呢? 江临岸搓着手指站在门口,苦涩发笑,现在大概要成仇人了。 正想着…… “临岸…?” 身后响起略带沙哑的声音,江临岸回头,见秦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母子俩也像是许久没见了,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秦兰情绪有些激动。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打你电话也不接?” 江临岸低头抿了下嘴唇。 “昨晚回来的,有时间就过来看看。” “那怎么不进去?” 秦兰作势把门又推得大了些,屋内所有景象都落入眼里,床上的老人似乎咳了一声,像是要醒了。 秦兰立即朝屋里轻喊:“老爷,临岸回来了,来看你…”可话音刚落江临岸就把身子往旁边闪了闪。 “不用叫他了,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江临岸几乎是一口气下楼走到门外,秦兰再追已经来不及。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明明心里藏了某样东西,可是不愿表达无法纾解,只能任其膨胀让之全部堵在身体里,可是身体只有那么大,填满之后无处可去,哪哪儿都涨得疼。 江临岸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以至于秦兰再度打来电话的时候他都不敢接,但是手机铃声连绵不断,对方也是急了眼了,所以才敢这般纠缠,最后江临岸不得不按了接听键。 “临岸…临岸你先别急着挂电话,听妈说,听妈说好不好?”秦兰带着哽咽的声音瞬时填满整个耳腔,“我知道你心里还在生妈的气,怪我瞒了你这么多年,妈也知道你这些年在江家受了很多委屈,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要不留在江家我根本养不活你……这些年你觉得我好过吗?我天天担惊受怕,怕被人发现,更怕你不讨你爷爷喜欢,所以一直小心翼翼,看人眼色过了这么多年…半辈子啊,我叫你别争别抢,低眉顺眼,只是为了保住我们母子俩的一席之地……”秦兰说到后面哭得更大声,抽抽泣泣,声音在耳腔里回转。 江临岸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隔了一会儿秦兰的声音又继续。 “现在老爷子躺在床上,半边中风,医生说就算恢复好以后也只能坐轮椅,你大哥又走了,案子还没结,警察那边又迟迟给不了说法,公司几个股东天天上门闹,说公司里大事小事都没人处理……这个家算是瘫了一半,我一个人根本撑不住,所以这时候你应该站起来……临岸,妈说这些不是为了求你原谅,也不指望你能理解,只希望你能好好替自己想一想,老爷子下面也没人了,这种时候你该怎么做,怎么处理,我相信有些道理不需要我来讲……” 秦兰长篇大论,混着窗外的风声。 江临岸冷眼听着,随手摘了挂在耳朵上的耳机。 此时华灯初上,高架上挤满了车子,都是下班归家的行人,可是他的家在哪里? 沈瓷接到江临岸电话的时候也正在出租车上,她从郊区往市里赶。 “喂…” “喂……” 两人声音在匆忙的路上显得低而哑沉,但只一个字后彼此又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江临岸先出声:“在哪?” 沈瓷看了眼窗外:“在回城的车上!” “那一起吃晚饭?” 沈瓷低头看了眼膝盖上的包裹,用厚厚的牛皮纸封着,她已经拆开过了,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此时努力呼吸才能稍稍平缓,回答:“可以!” 发出的邀请受到应允,江临岸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问:“想去哪吃?” 沈瓷想了想:“我做吧,吃完有事跟你谈。” 那边挂了电话,周围灯火辉煌,江临岸不觉踩下油门,将车速提升,隐在暗处的唇也在不知不觉中微微上扬…… 从江宅到锦坊几乎要跨一座城,所以江临岸要比沈瓷晚了一步,进门之时看到厅内亮着灯,厨房那边传来声响。 他走过去,沈瓷正卷着袖子站在料理台前切肉丁。 锦坊面积不大,装修也不算奢华,但当初改造厨房的时候确实花了江临岸不少代价,因为甄小惋喜欢做料理,所以这间厨房基本是按照餐厅专业配置,只可惜弄完之后也没真正用过几次,回想近几年来,这似乎是这间厨房第一次投入使用。 果然屋子里要有烟火气才会觉得温暖,更何况烟火气里的人还是沈瓷,她束着头发,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切菜,神情眉眼之间都像染了屋里柔和的灯光。 江临岸一直觉得这样的沈瓷最令人心动,可是心动之余又不免泛酸。 横在他们之间的已经不止一个温漪了,前路迷茫,他有时甚至不敢主动去靠近,怕她再逃,怕她推开。 “怎么会想回来做饭?”江临岸站在门口问。 沈瓷手里切菜的动作被打断,她似乎愣了愣神,但并没抬头。 “不想出去吃,这里起码清静!” 这话倒是真的,沈瓷目前这种状态确实不适合抛头露面,毕竟那段视频已经搞得人尽皆知了。她嘴上从没说过什么,但不代表她能坚强到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和议论。 “对,这里清静!”江临岸淡淡接话。 沈瓷觉得他言语里的口气不大对劲,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见他眉头紧锁,脸色也有些难看。 “怎么,心情不好?” “你关心?” “……” 沈瓷愣了愣,嘴角抽抽,继续低头切肉丁。 江临岸看着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轻哼一声,转身出去。 沈瓷做饭的效率很高,半小后已经完工了。简单的两菜一汤,也不是什么高档料理,不过江临岸看着十分喜欢。 他有多久没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了? “喝点酒?”江临岸提议。 沈瓷却已经把饭盛了过来,推了一碗到他面前。 “不喝了,快吃吧,吃完有事跟你讲。” 弄得江临岸有些讪讪,牙齿龇了一下:“听你这口气,好像有什么大事要跟我商量。” 沈瓷顿了顿,没回答,低头往嘴里送饭。 难得两人能够和平相处,场面倒也算和谐,吃完之后沈瓷去洗碗,江临岸拎了电脑去二楼书房,他工作一向拼命,所以很快就把注意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直到沈瓷抱着一叠东西上来敲门…… 她求他帮忙 江临岸抬头,与站在门口的沈瓷隔着一段距离,而此时门口没有开灯,江临岸却被笼罩在台灯的光线中。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如此对望几秒,最后沈瓷先开口:“忙吗,能不能打扰你几分钟?” 她很少用这种口气说话,江临岸一时放下手里的鼠标,眉头挑了挑,他几乎可以笃定,这女人有事相求。 “进来吧!” 江临岸又把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放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沈瓷直接走到他面前,此时也站在灯光下了,江临岸这才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静静的,可是眼底到底还是藏了一些纠结与不安。 最后她将手里抱的那些东西一咕噜摆到台上。 江临岸随手拿出上面几张纸,问:“什么东西?” 沈瓷低头拧了下手指。 “阿幸生前的财产。” “财产?” 江临岸好像一下来了兴趣,又拿了几张纸翻开。 “商铺,别墅,还有好几支股票和基金,这些可以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没想到他倒给你留了不少东西。”江临岸脸上笑意甚浓,又隐约带着一点嘲讽和酸涩,但沈瓷现在也没精力跟他辩驳这些,把他手里的纸抽过来,重新打开桌上的包裹。 包裹很大一只,用牛皮纸包着,打开之后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张光盘,另外还有一本小本子。 “这又是什么?” 沈瓷默默咽了一口气。 “十年前我陪过的那些男人,所有名单和视频……” 江临岸如同被过了电一般,从四肢到心脏无一处完好,硬是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这是扳倒李大昌的证据,我想你帮我。” “帮你?” “对,帮我,我想让他死!”说这句话的时候沈瓷依旧冷静,但眉目中明显泛出杀意,可是江临岸迟迟不回答,她又补充,“当然,你有选择的权利,因为这份名单中涉及的远远不及李大昌一人,或许他在里面也充其量不过一颗棋子,一个工具。有些人已经爬至高位,动他们对你也会不利,而且城南项目刚刚启动,虽然江丞阳已经死了,可背后投资的依旧是你们联盛。” 牵一发而动全身,沈瓷不是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触碰就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也没有打算隐瞒。 她只是给江临岸出了一个选择题,帮或不帮,她只需要一个答案。 江临岸把身子靠在椅子上,目光定着面前的沈瓷,有一秒他竟生出许多陌生感。 “给个理由吧,这不像你!” “哪里不像我?” “你很少求人办事。” 确实……沈瓷能扛的都自己扛了,甚少向人主动寻求帮助,可是不代表她从来没求过。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以前也求过你!” 这话一出江临岸又觉得心里涨得疼。 事实如此啊,之前为了陈遇她也主动求过他,那么这次呢?这次又是为了谁?肯定不是为了她自己,不然十年了,她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扳倒李大昌。 “为了那个男人?” 沈瓷定了定,倒没隐瞒:“是!” 这个答案刺得江临岸有些窒息。 “之前为了陈遇,你来求我帮忙,现在为了另外一个男人,你还是来求我帮忙,沈瓷,你这么做未免是不是太自私?” 沈瓷也没否认,甚至轻轻耸了下肩。 “随你怎么想。” “那这次你的交换条件呢?” “条件?”沈瓷低头看着椅子上的男人,他面色冷沉,眼里坠着灯光,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还是疼了疼,“没有条件了,我已经这样,想你也不会对我的身体再感兴趣,所以不如算是回报吧,回报我为你妻子挡了江丞阳那一劫,也回报我帮你保住婚姻救了恒信。” 这话真是……江临岸气得拿手盖在自己脸上,使劲搓了两下,搓到感觉浑身神经都疼得没了知觉。 良久之后他放下手,眼里蓄了一点潮气。 “沈瓷,你能不能对我公平点?” 沈瓷懂他的意思,可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事到如今好像什么都没意义了。 “不想说这些,只问你帮不帮?” “理由呢?” “什么理由?” “为什么你一定要扳倒李大昌?” “他死得太不值。” “所以这算是在替他报仇?” 沈瓷低头又想了想,她其实心里也没答案。这些年身上的锐气早被生活磨平了,外表多冷淡,内心就有多懦弱,即使一再被李大昌威胁,甚至被江丞阳强女干,到头来她也还是什么都没干,直至阿幸中枪去世,像是弹簧被压到了某个极致,“嗖”地一下被逼着反弹。 “报仇说不上,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再做点事,刚好这些证据又落在了我手里,阿幸在天上看着,秀秀也在天上看着,包括这些年被他伤害过的人。” 这话说得……江临岸又嗤笑一声。 “你这算是替天行道?” “没有你说得这么伟大,我只是…”沈瓷又思考了一下,然后自己先笑出来,“我只是不想再过这种日子。” 江临岸心口又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无以复加。 他有时候真的拿沈瓷无计可施。 算了……有些东西再追究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江临岸又看了眼桌上的东西,终于回归正题。 “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很简单,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防着江丞阳,城南项目的内幕资料你应该都清楚,给我一份。”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呢?” 沈瓷顿了顿:“后面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但需要你手里的东西当个引子。” 听下来她的要求并不难办,江临岸想了想,又拍了下桌上的东西。 “那这些房产和基金算什么意思?” “你留着,算是我买你手里的东西!” “……” 江临岸简直一脸懵逼,这里算算可有好几千万,就为买他手里的内幕,这么大方? 沈瓷见他不回答,又默默拧了下手指。 “你今天不用答复我,可以给你两天时间考虑,还有,这两天时间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只能暂时住在你这,卫生我会负责打扫干净的,当然,你要是觉得不方便,随时告诉我,我可以找酒店搬。” 事到如今她发现也没啥好矫情了。 很多东西她都已经无所谓,只是还剩下“扳倒李大昌”这点使命感。 等江临岸回神之际沈瓷已经走了出去,来时抱了一叠东西,走时两手空空,可他心里终究不甘,追上去扯住她的手臂。 “等等!” “嗯。” 江临岸又顺了一口气。 “如果是我,是我为了救你而死,你会怎样?” 这个问题…… 沈瓷低头笑了笑,半饷之后抬眸对上江临岸期待的目光。 “之前你为我中枪躺在床上,周彦问我,要是你真的瘫了我会怎么办,会不会放下一切去照顾你,我说我不会。如果你真的瘫了,我陪你一起共赴黄泉,所以现在你问我这个问题,我还是这个答案!” 如果你死了,我也跟着你一起死,这是沈瓷仅剩的,生命中最后一点决心。 江临岸握住她的手臂久久无法回神,直至她又笑了笑,把手抽回来。 “很晚了,早点休息!” 周彦留在诊所加班,突然接到江临岸的电话。 “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出来喝一杯吧,我在菩提等你!” 江临岸重新回到锦坊已经过了凌晨,沈瓷听到动静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影,她猛地起身,定神之后才看清竟是江临岸。 “你半夜三更站在这里做什么?”她捂着胸口有些惊魂未定,床前的人却稍稍躬身,慢慢坐到床边上。 沈瓷这才闻到他身上带着很浓的酒气。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和老彦。” “……” 沈瓷也懒得追究他怎么会大半夜跑去和周彦喝酒,只问:“有事吗?” 床边的人转过身来,夜色中居然能够看清他那双深黑的眼,透着某种痛苦,又透着许多不确定。 “如果我不帮你,你打算拿着那些光盘和名单怎么办?” 沈瓷没料到他大半夜跑来问这个问题,想了想,笑:“我还没想好,可能会像江丞阳那段视频一样故伎重演。” 结果江临岸跟着哼笑一声,垂下头去。 “就知道你只会这么干!” “那不然呢,我没权没势,人微言轻,除了利用媒体和舆论我还能怎么办?” 江临岸已经看清她“豁出去”的勇气。 “以后会后悔吗?” “不会!“ ”会放弃吗?” “不会!” “那会害怕吗?” 沈瓷想了想,摇头:“更不会!” “可是我会,会怕你受伤,怕你去顶压力,更怕你事情了结之后会彻底离开我。”江临岸在心里默想,却无法表达出来。 次日沈瓷起床,下楼看到江临岸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面前摆了那些光盘和阿幸的遗产。 “东西你拿回去,他给你的你自己处理,至于你昨晚跟我聊的事,我已经考虑好了。”他说到这顿了顿,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沈瓷,“我会让李大昌付出代价,但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所以你别插手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 一大早于浩就在江临岸办公室发了一通火。 “你疯了是不是?没事去动城南那块地干什么?” “再说你和你大哥虽然一直不对卯,但也各立山头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了,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突然去动城南的主意,几个意思?” “而且城南那块你不是不知道,水太深了,一旦牵扯出来可不光就一个项目几块地的事,很有可能整个j省都会跟着震一震,更何况城南项目现在是联盛开发的,把底翻出来后面损失最重的还是联盛。” “……恒信也好不容易刚刚走上正规,还没站稳脚跟呢,你没事去招这些腥干什么?” 于浩怎么都想不通,于情于理都觉得这事跟江临岸无关,而且他也清楚江临岸不是喜欢惹事的人,怎么好端端就突然魔怔一样要开始翻城南那些地皮的来历。 “再者江丞阳刚死,案子还没接,尸骨未寒的,你这算不算是落井下石?……老爷子还躺在床上呢,回头他要知道你这么干,还不得扒了你一层皮?” 于浩越讲越激动,因为实在想不通江临岸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末了缓口气,突然想出一茬。 “你该不会是因为江丞阳动了沈瓷,所以你要报复吧!” “……”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 “……” “不是你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就算江丞阳真做了禽兽不如的事,跟你有关系?别忘了现在你是谁的男人,谁的女婿!” 于浩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屁股从桌角上挪下去。 江临岸全程坐在椅子上听着他的申诉,表情暗沉,末了才补充一句:“我的决定不会变,你去执行就可以了,另外江丞阳去世的消息还需要继续保密,暂且别说出去。” 这点于浩自然能够理解,江丞阳作为联盛目前的实际掌权人,城南项目的开发商,死讯一旦走漏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还是因为这种原因死亡,对联盛产生的负面影响会极其巨大。 于浩又在“抓狂”的状态中沉浸了一会儿,渐渐缓过神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江丞阳的死,是不是跟沈瓷有关?” 江临岸:“……” …… 下午江临岸有场会议,中途手机响,居然是沈瓷的电话,他有些意外,毕竟这那女人很少主动找他。 江临岸拿了手机走出会议室,找了个清静的角落才接通。 “喂…” “是不是在忙?”那边劈头就问了这么一句。 江临岸笑:“再忙也会接你电话!” 语气很自然地带着一点调侃,沈瓷却在那边轻咳一声。 “有事找你…” “嗯,我知道!”没事她才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江临岸撇了下嘴,问,“说吧,什么事?” “泺市警方刚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过去配合问一些事。”顿了顿,又补充,“关于江丞阳!” 江临岸随即把身子靠到墙上,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且在清理之中,特别是沈瓷曝光了那段视频,对于一直没有进展的案情来说,那段视频便成了警方目前最大的突破点,联系沈瓷了解情况也很正常。 江临岸看了眼腕表。 “我还在开会,要不等我半小时,我接你一起去。” 沈瓷拒绝:“不需要,我打你电话只是想问问,是否要如实把所有事都跟泺市警方说一遍?” 江临岸想了想:“暂且不用,只说该说的那部分就行。” 沈瓷立马懂了意思,那边“嗯”了一声。 “那先这样!” 电话直接挂断,弄得江临岸握着手机站在走廊有些发愣,但很快又扬唇笑了起来,觉得主动接到她电话的感觉…爆爽! 从锦坊到泺市还有老远一段距离,沈瓷先坐车去汽车站,再坐那种临近两个城市来回跑的中巴车,一路折腾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警局,警方问完话已经五点多了,天气不大好,开始下小雨。 沈瓷站在路边打车,可这个点这个鬼天气根本没有空车可以停。 她状态很不好,长达一个小时的陈述对她而言就像上刑。 其实有些东西她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再提起,但因为某些需要,她不得不一次次重复,包括整件事的起因,过程,甚至过程中的感受和细节,这就像什么呢?就像被迫揭开伤疤,翻出里面的脓和烂肉出来给人看。 其实这段时间她一直是在强撑,撑不在乎,撑没受伤,撑得每个人都觉得那件事对她没有构成太大的影响,可是天知道伤口有多痛,有多深。 沈瓷在路边拦车拦了将近一刻钟,雨势渐大,她又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只能拖着步子又往前走了一段,想走到前面路口去试试运气,可是头重脚轻的感觉越来越重,最后不得不停下来扶住灯杆缓一缓。 江临岸开完会就直接驱车过来了,去派出所问了一圈得知人刚走,此时大雨磅礴,路上人影浮动,给沈瓷打电话又无人接听,他只能开着车子在附近绕了一圈,回头才看到路灯下站着那枚熟悉的身影。 沈瓷撑着灯杆终于把强忍住的腥味吐干净了,一回头却见江临岸站在自己面前,而头顶不知何时已经多了 一把伞…… 此时天色已经渐黑,沈瓷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伞外面,雨水浇下来,灰色西装的肩头已经浸出一大片深色湿渍。 沈瓷不觉往前走了一点,问:“你怎么会来?”她声音哑得很明显,嘴唇都已经发白。 江临岸不禁皱了皱眉:“想想还是不放心。” 沈瓷听完唇角弯了弯。 “你有什么不放心……”可话音刚落,她身子一软,连人往前踉跄,江临岸一手拿伞一手搀扶住。 沈瓷缓了缓才挣扎着自己站直,江临岸却不愿再松手,垂眸朝她瞪了一眼。 “你说呢,我有什么不放心?” “……” 江临岸原本要带沈瓷去医院看看,可她坚持不同意,最终只能把她带回锦坊。路上她的状态越发不行,到最后意识已经昏昏沉沉,是被江临岸搀扶着进了屋子。 那一觉倒是睡得安稳,醒过来外面已经彻底黑了。沈瓷披了件外套下楼,听到厨房那头传来哆哆哆的声响。 江临岸正站在料理台前面切东西,好像是香菇和胡萝卜,还有肉丝,大概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所以拿了把菜刀在板子上乱剁一气。 沈瓷在门口足足看了五分钟,最后实在忍无可忍。 “我来吧!” 她走过去,从旁边拿过江临岸手里的刀子。 江临岸一顿,问:“你醒了?” 沈瓷点头,看着板子上被切得惨不忍睹的胡萝卜和香菇竟有些无从下手。 “你打算做什么?” “粥!” “那你刚才在干什么?” “切菜丁啊!” 沈瓷拿刀挑了挑板子上烂糟糟的东西。 这是丁吗?明明是稀啊! “算了,你先出去吧,煮好之后我叫你。” 沈瓷把板子上的东西全部刮到垃圾桶,重新洗了两根胡萝卜和几只香菇出来切。 江临岸自然不肯走,在旁边看着,看沈瓷如何熟练又干脆地把胡萝卜切成片儿,片儿再切成丝儿,丝儿再成为小块形状均匀的丁。 真是神奇啊。 他不由在心里感叹,却很自然地伸手过去碰了碰沈瓷的额头,结果沈瓷拿着刀子往后一仰。 “你干什么?” 他却丝毫没生气,大概已经习惯了对方的避让与闪躲,只是将眉头一挑,颇欣慰地回答:“好像退烧了。” 沈瓷:“……” 她懒得与他争执,只往旁边挪了点,与江临岸刻意保持距离,江临岸也不在意,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今天去警局之前,怎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 沈瓷切菜的动作停了停,问:“怎么,打扰到你工作了?” 江临岸:“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奇,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有事找我商量。” 沈瓷:“……” 江临岸:“不过我很受用,至少说明你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想到了我,希望这个好习惯你以后能够继续保持!”他言语里带着一点轻松和欣慰,好心情都已经写在了脸上。 沈瓷却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江临岸主动投降,举了举手:“行,我不说了,您做饭!” 他笑着转过身去,把厨房让给沈瓷,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沈瓷用一种近乎沮丧的声音说:“我已经因为自以为是而失去了很多东西,就算教训也应该长点记性了,更何况目前这种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能力所能及的范围,找你商量才是明智之举,而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止今天,明天,后天,包括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好好配合你,以你的决定为主导,以你的打算为方向,我不会再擅自做主,而且每走一步都会找你商量,直至李大昌最终入狱。” 她缓了缓,又补充,“在此之前我们是合作关系,你可以对我提任何要求,我也会尽力配合你!事情结束后阿幸名下所有财产都会转到你名下,我分文不会要,只求你能够让李大昌绳之以法!” 沈瓷带着沙质的声音在沉静的厨房内缓缓流淌,语气平和,却莫名带着一股坚定。 江临岸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转过身去,沈瓷目光与之交织,似冷似寒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切菜丁。 江临岸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独自坐在客厅消化沈瓷的那段话。 难怪她最近两天态度这么配合,也不提要搬了,更不提让江临岸住到别处去,甚至愿意天天回来做饭,搞半天这些都是假象? 温漪回来了 半小时后粥熬好了,沈瓷还另外煎了两个蛋。整顿饭的气氛吃得怪异又沉闷,就好像明明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却像是第一天认识一样。 饭后江临岸主动要求洗碗,沈瓷也落得清闲,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把刚才吃过退烧药后身上发的冷汗都冲掉了,换了套干爽的睡衣,出来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 以前方灼老说她自愈能力很强,现在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 沈瓷抱着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经过客厅的时候听到手机震动的声音,是江临岸的手机,被他随手扔在了茶几上,而他人还在厨房里洗碗,手机震了一会儿自己消停了,沈瓷也没多管。 半饷后她洗好衣服过来,又听到手机震个不停,可厨房那头依旧响着哗啦啦的水声。 几只碗洗了半个多小时了。 沈瓷有些无奈,只能过去把手机拿起来,扫过一眼,屏幕上闪着来电人的名字。她眼神定了定,没言语,拿着手机走去厨房。 江临岸总算把碗都洗干净了,正猫着身子收拾灶台。 “有你电话,响几次了!”沈瓷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江临岸也没看他,无暇顾及,只说:“麻烦帮我接一下。” “我?” 站在灶台前忙得不可开交的男人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此时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他闷着头说:“我手脏的,你帮我拿着吧,我来接…” 沈瓷又扫了眼屏幕上的来电人名字,还是同一人,她嘴角莫名笑了笑,按了接听键,走过去,把手机摁在江临岸耳朵上。 “喂,临岸,怎么这么久才接我电话?”那边瞬时传来女人略带抱怨的声音,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江临岸总算停下手里的活儿,猛转身看向沈瓷。 沈瓷似笑非笑,可眉眼中分明藏着一丝看好戏的情绪。 江临岸蹙眉,知道被耍了。 那边温漪又问:“临岸,怎么不说话?” 他朝沈瓷微微瞪了一眼,这才开口:“有事?” “嗯,想跟你说一声,我已经订好机票了,明天晚上到家,你去机场接我?” 那边温漪的声音依旧柔和,通过电波从大洋彼岸传来,散在此时安静的厨房空气中,而沈瓷与他相互对视,手机还握在沈瓷手中,两人之间只隔了半臂距离,她能清晰看到这男人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包括他的眼神,眉皱,甚至说话时的唇角弧度,而他也分明在看她,目光坚定,一寸不移。 那一刻空气似乎也停了几秒,直到温漪的声音再度传过来:“临岸,你在做什么,还在听吗?”声音明显已经染了一点焦虑。 江临岸垂眸“嗯”了一声,开口:“在听。”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旁边有人?” 至此沈瓷握手机的手微微一颤,刚才幸灾乐祸的心情荡然无存了,甚至开始察觉到自己这种幼稚的行径该有多可耻。 她不得不朝江临岸逼了一眼,逼得他用肩膀夹住手机,而自己转身就出了厨房。 沈瓷一口气上了二楼,走进卧室,把门关上,坐到床上时她的气息还不稳,甚至有些微喘。 刚才自己在干什么呢?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有病? 沈瓷沮丧地用手盖住脸,狠狠喘了两口气。 隔了大半个小时江临岸才上来敲门,不过也只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沈瓷还没来得及拒绝,他自己就推门进来了。 进来直接走到床前,把手里端的东西搁桌上。 “喝了!” 沈瓷看一眼,是碗姜茶,还冒着热气,大概是刚煮的。 她也不啃声,江临岸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又催:“喝了吧,淋了雨,去去寒!” 他做事一向较真,这种氛围之下沈瓷也懒得跟他犟。 “你先出去,凉了我自然会喝。” “不行,现在喝刚好,我看着你喝完再走。” 江临岸直接把碗又重新端过来,吹了两下送到沈瓷面前。 “……” 沈瓷当时真有骂人的冲动,她知道自己此刻心里的委屈感很莫名其妙,可压又压不住,讲又不能讲,只能抬头狠狠瞪着江临岸。 江临岸却将唇翼一扬,半哄半吼地说:“喝掉吧,你还有点发烧。” 其实有时候感情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说不清,倒不明。 沈瓷在白岑岑的热气中渐渐把心绪抽回来,接过碗,抬头就往嘴里灌,可灌到一半又听到面前的男人开口。 “明天晚上温漪回来,你跟我一起去机场,她想见见你!” 沈瓷一口滚烫的姜茶直接呛出来。 她不是故意的,完全是情不自禁。 江临岸赶紧抽了纸巾过去拍她顺气,沈瓷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转身推开旁边的男人。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想见见你。” “可是我不想见她啊!” “……” 沈瓷又缓了缓,把碗放桌上,转过身去瞪着江临岸。 “你刚才电话里跟她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讲!” “不可能,不然她不会突然想见我。” 江临岸低头收了一口气。 “你以为我不讲她就不会知道?有些事已经不是秘密了,而且根本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再者你下午已经去录了口供,你前脚刚出警局,后脚就有警察联系她了。” 这是常理,警察办案总要把所有线索全部查一遍,而温漪也算涉案人之一。 有些事发酵出来便回不了头了。 沈瓷沮丧地低下头去,江临岸强忍住想拥她入怀的冲动,说:“见一面也好,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可话虽这么讲,道理也都懂,真要付诸行动就难了。 …… 温漪的航班落地要晚上十点以后,隔天江临岸提前下班,想先接沈瓷去吃顿晚饭,饭后两人再一起去机场,可是回到锦坊发现大门紧闭,找了一圈也没见人影,打电话过去,对方手机关机,最后江临岸在卧室发现沈瓷留的一张纸。 “有事需要去北京呆几天,不用找我!” 谁说她这不是在逃避,可是越逃避,江临岸越觉得心疼。 有些痛她都自己担着了,但是有些坎儿,他知道她始终过不去。 …… 沈瓷是上午九点多接到方灼电话的,告知吉仓校长病危,本来只是给她吱一声消息,可她立马订了张机票飞北京。 下午三点左右落地首都机场,方灼接机,打车直接往医院赶。 吉仓躺在急诊科的icu病房,身上插满了管子。 方灼说他一直不肯来医院,熬到昨晚才被家人送来的,进来之后就已经无法再进食了,只能靠输液和呼吸机维持生命,得知沈瓷要赶过来,家属要求医生又给注射了一支杜冷丁。 沈瓷赶到之时吉仓还醒着,她换了隔菌服进去。床上的人似乎还有意识,努力把脸往旁边偏了偏,只是无法说话了,嘴里插着呼吸机的管子,但也无妨,走到这一步语言已经代替不了任何东西。 沈瓷低下头去握了握吉仓的手指,干皱,枯瘦,看上去赢弱无力,可正是这双手让他托起那片贫瘠之中数百位孩子的希望。 “您放心,孩子们都很好,阿健现在也长进不少了,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他会把学校好好办下去…” 沈瓷轻声浅语,也不知吉仓校长有没有听明白,但他到底把眼帘合了合,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 晚上十点二十四分,甬州机场,从伦敦飞回来的航班准点落地。 半小时后温漪推着行李车从闸口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江临岸。他穿了一件薄呢大衣,深灰色,个子又高,站在人群里面气质一下就凸显出来了,到底与周围男人不一样。 江临岸也看到了温漪,却没走过来,而是依旧站在原地,两人隔着一条围栏对望,直至有门口的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抱歉小姐,这里是出口,不能停留。” 温漪这才不得不推着车子往前走,一步一步,朝着那个男人站定的方向走去。 曾经这种场面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每回从支教的山里回来,都是江临岸来机场接她,她推着行李车恨不得一秒就要飞奔到他怀里,急迫和兴奋之情都写在脸上,可是这一次呢? 这一次她希望时间再慢点,那段距离再长一些,她可以多看他几眼,多耽搁一点时间,可是终究会走完的,就如人生中的每一段旅程,无论是好是坏,都会有始有终,有果有因,而如今到了这一步,她就算心里多害怕,多慌张,都无处可逃了,必须抬起头来面对一切,包括责备,亏欠,甚至失去。 温漪提着一口气,缓缓走到江临岸面前。 周遭气氛热烈,都是久别再遇的人,或拥抱,或握手,欢笑和哭泣并存,处处洋溢着激动的情绪,唯独她和江临岸之间,彼此只是无言的互相对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透着一股难耐的沉闷与压抑。 最后还是温漪先开口,她往江临岸身后看了两眼,小心翼翼地问:“她…人呢?” 江临岸终于垂眸轻轻缓了一声,回答:“没来,去北京了。” 吉仓去世 机场停车库,江临岸替温漪放好行李,自己坐上车。 “需不需要去吃点东西?” 温漪在旁边留意他的表情,说不上是怒是喜,除了眉宇之间藏着一点深沉之外,竟然看上去和平常无恙,但温漪衡量再三还是回答:“不用了,我在飞机上吃了一点。” 江临岸也没坚持。 “那先送你回去!” 他发动车子,方向盘转了半圈驶出停车位,旁边温漪却突然扣住他的手臂。 “别送我回苏州。”声音中带着鲜明的祈求。 江临岸转过来与她对视一眼,暗淡灯光下温漪的眼神透着抑制不住的惊慌,他没开口,更没回答,只是把手抽回来继续开车。 江临岸一直不说话,整段路程透着逼死人的沉闷,而温漪内心的慌张和恐惧在这种沉闷之下被拉伸成无限长,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塞进了一个很狭窄的容器中,手脚伸展不开,快要窒息了。 好不容易熬到车子停下来,江临岸到底没把她送回苏州,而是直接去了两人新婚之后住的那套别墅,温漪在暗地里总算微微松了一口气。 开门进去,屋子里一片冷清,所有东西还停留在一周多前两人打算去法国度蜜月前的状态。 温漪站在厅内扫了一圈,没看到丝毫有人在这生活过的痕迹,正好江临岸拎了行李箱进来。 温漪:“这几天你一直没有住回来?” 江临岸不语,只把箱子搁到靠门的地方,几乎都没跨进去,站在门口说:“早点休息!”继而转身离开,留下温漪独自站在门口,半饷之后才回神,立马追出去。 别墅门口有个院子,周围围了一圈栏杆,温漪一直追到围栏的侧门口,江临岸的车子就停在那里,她喊了一声:“你去哪儿?” 江临岸停步,后面人已经追了上来。 “不住这里么?”温漪小心翼翼地询问。 江临岸侧身,半个脸隐在阴影处。 “我去公寓住。” 温漪心口似被揪得生疼,嘴上却苦笑,以前他好歹还肯住在一个屋檐下,现在连这点都不愿意了么? 江临岸忽略掉她脸上苦涩的表情,转身要走,可再度听到身后温漪的声音。 她似轻似柔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恰如一阵微风惊起一片浪。 怎么讲呢,原本江临岸今晚也没打算怎样,他按照之前的约定按时去机场接她,若她愿意他也可以陪着再吃一顿晚饭,一路回来沉默到现在,相安无事,什么话都没讲,可偏偏临走之前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意味着什么呢? 江临岸索性把身子转了过来,原本隐匿在阴影中的半张脸上也染了灯光。 他就那么冷冷清清地站着,反问:“你对不起我什么?” 至此温漪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心里原本藏着的恐惧开始蔓延开来,江临岸见她傻站着不动,又咬了下牙根。 “你没有对不起我,所以有些话不必对我讲,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警局录口供!” 江临岸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留下温漪在原地发呆,但也只是短短几秒钟,压制了一路的情绪像是猛地喷发出来,她追上去从后面抱住江临岸的手臂。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怨我,怨我那晚没有报警,但是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被吓傻了,再加上又有私心……你知道吗,我真的很不喜欢她,这种不喜欢又因为你对她的偏执而变成了怨恨,可是我没想到结果会这么严重……真的,我不是故意要去害她,我没有……没有……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情绪一旦发出来就收不住了,温漪已经顾不得形象,拽着江临岸的手臂哭得歇斯底里。 江临岸耳畔听着她的哭诉,可是情绪里面却找不出丝毫愤怒。 他只是觉得无力,受挫,还有满满的沮丧和悲恸。 “你既然已经把话都说开了,那我不妨跟你讲一讲。”江临岸慢慢转过身去,站直,以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拽住他手腕的温漪。 “你知道我最痛恨你哪一点吗?不是你那天抛下她独自面对那个疯子,也不是你没有报警,而是你第二天居然还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来跟我举行婚礼,温漪,你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江临岸说到这又停下来缓了一口气。 事情发生到现在他几乎一直决口不谈,但是其实他也根本过不去。 此时园子里凉风习习,一点点吹开他乱成一团糟的心绪。 “最近几天我一直在回忆那晚的场景,那晚我在干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闷在书房看电影,中间你给我来过一个电话,用陌生号码打的,我问你有什么事,你说你刚上完瑜伽课,然后你说你爱我,可是那时候她在哪里,她在遭受什么?”江临岸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发哑,每每想起这些他就觉得浑身剐得疼,似被抽筋拔骨。 他缓了缓,侧过去握住温漪拽她的那只手臂。 “我知道你怨我,我也承认,我确实对不起你,可是你不该报复在她身上,她没有错,错在我,是我一直对她紧追不放,而这个你不喜欢的女人,为你挡掉一劫的女人,我曾经也为她挡过一枪,所以你应该明白,如果她出事,伤了,疼了,或者不在了,我也会生不如死。” 江临岸说完轻轻拉开温漪握在他腕上的手指。 “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直接推门而去,上车离开,整个过程平缓而和睦,没有任何责备,愤怒,甚至恶言恶语,可是这对温漪意味着什么? 她痴立在园子里回忆刚才江临岸说的那番话,脚下渐渐软下去。 天知道她此时什么心情,情愿挨骂挨打,也好过他如此平静无助的态度。 温漪瘫坐在地上,周围风声萧萧,她脸上的泪水干了又流,流了再干,反反复复,就如一场战役结束,敌人和同伴都已经消失了,唯剩她一人还孤零零地站在沙场。 …… 吉仓校长是半夜去世的,走时还算平静,先是监护仪上突然出现心率波动,血氧骤降,值班医生对他进行了抢救,可大家都知道只是例行而已,产生不了实际意义了,所以几轮除颤之后监护仪上的线条还是渐渐趋于直线。 医生宣布死亡时间,凌晨一点零四分。 此时他的家人都等在病房外面,宣布死亡后哭着跑进去,抢救医生和护士渐渐散开,只留下死者和家属在病床前面。 沈瓷站在外面看着,中间隔了一道玻璃,那一刻她是什么心情? 人走之后还有一系列手续要办,所以家属痛哭之后必须立即从悲恸中剥离出来。沈瓷没有离开,拿了烟爬到楼顶去。 医院位于北京顺义区,算是比较偏远的郊外,所以站在平台上可以看到整片浩浩茫茫的苍穹,江临岸的电话便在此刻适时打了过来。 “喂…” “你居然接了。”那边其实也只是试试运气,毕竟很晚了,没想到她能第一时间接听。 沈瓷抽着烟,没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突然轻轻说了一句:“吉仓校长走了…” 那头江临岸微微一震。 他对这个人名并不陌生,之前两次去青海都是受他接待的,只是并不清楚吉仓生病的事。 江临岸问:“走了…是什么意思?” 沈瓷:“骨癌末期,手术已经来不及。” 江临岸一愣,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之前了吧,可以追溯到……”她在那边顿了顿,把烟夹手里,“可以追溯到上次我们一起去青海,还是阿健偷偷告诉我的,但在这之前他一直瞒着所有人,不肯接受治疗。” 江临岸当然还记得上回一起去青海的事,甚至记得那次吉仓的腰确实有问题,可他当时推托说是腰椎盘原因。 把所有细节窜起来就能很轻易地连成一个故事,他又何尝不明白吉仓的用心,这种病治起来费时费钱费力,而他根本没有这个条件,不过江临岸对吉仓并没太多感情,无非是一个认识的人走了,除却惊讶之外顶多加一点可惜。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沈瓷。 “你在哪里?我怎么听到那边有风声?”江临岸问,顿了顿,又很快想起来,“你在天台对不对?” 沈瓷居然轻轻笑了笑,没想到他能轻易猜出来。 “上来透透气!” “很伤心?” “倒没有很伤心,毕竟已经病了一阵子了。”骨癌晚期,没有手术,沈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世上的人和事,有时候太不公平!” 江临岸觉得他不能把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电话那边的声音明明透着明显的无助和痛苦。 “你去北京就是为了他的事?” “算是吧…”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瓷想了想,又抽了一口烟。 “再等几天吧,起码要参加完校长的葬礼。”她说完就准备挂电话,江临岸那边又喊了一声:“等等!” “嗯?” “我有点不放心…” 沈瓷一时笑了出来:“我有什么让你不放心?” “你是一个人去北京的吗?” “没有,方灼也在这!” “……” 沈瓷天亮之前回了方灼给她定好的宾馆,累了一天一夜脚都不着地了,草草洗了一个澡倒头就栽在床上,以为累到极限可以很容易睡着,可是浑身疲乏脑子里却乱七八糟塞了很多东西。 沈瓷躺在北京某间小宾馆里华丽丽地失眠了,也不知失了多久,只知道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窗口已经有些微光,随后倒是做了一场梦,也是乱七八糟的梦,但很长,直至梦境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 沈瓷吸着鞋子去开门,猛地惊醒,因为门口赫然站着提了一只小号行李箱的江临岸。 盖着被子聊天 一小时后,宾馆门口巷子里的早餐摊,沈瓷不时把头抬起来,看两眼坐在对面的江临岸。 他缩着高大的身子窝在小板凳上,跟早起赶地铁的人拼桌挤在一起吃早饭,沈瓷给他要了一张煎饼一碗豆汁儿,豆汁儿他起初还会喝两口,喝完皱眉挤眼,大概实在是受不了那个味儿,到后来就索性不喝了,光咬干巴巴的饼,咬完再硬生生吞进去,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说难吃。 这跟以往的江临岸实在是太不同了。 以往他怎么能忍呢,爽不爽都会放在脸上,可现在沈瓷分明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像是一只老虎收掉了所有爪子,匍匐着向前,就怕自己一不小心触碰到了某些东西。 明明以前是那么凌厉的一个人啊,现在眼中连一丝锋芒都没有了。 沈瓷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起身又去摊子旁边舀了一碗粥汤。 “饼太干了,喝不惯豆汁就喝这个吧。” 她把不锈钢小碗搁江临岸面前,他抬头看了看,眼中闪过惊讶,但很快就被笑容取代了。 “谢谢!” 他几乎迎着巷子里的朝阳,对沈瓷扯开嘴角笑了笑,笑容虽不似艳阳热烈,却如初春的风,可以吹散寒冬里的雾气。 沈瓷把围巾往脸上盖了盖,又把手插大衣兜里。 “你慢慢吃吧,我去那边等你!” 所谓“那边”也只是早餐摊旁边的一小块空地,斜对面是一个书报亭,有人在那边排队卖报纸。 几分钟之后江临岸走过去。 “少抽点!” 他直接把烟从沈瓷嘴里抽掉,掐灭了扔旁边垃圾桶。 沈瓷本想发作,但想想还是忍住了。 “吃完了?” “吃完了,接下来去哪儿?” “去吉仓校长的追悼会!” …… 吉仓的丧礼办得挺隆重,追悼会是在殡仪馆租了一个厅。 方灼在殡仪馆门口见到江临岸的时候狠狠惊了一下。 “姐,江总和你这是…” 结果话还没完全问出口,沈瓷那边已经抛了道冷光过来,硬生生把方灼的话掐在肚子里,而她转身看了眼门口停的两辆采访车,问:“怎么回事?” 方灼摸着脑袋笑了笑:“你说记者吗?” 沈瓷:“……” 方灼:“我之前把吉仓校长在青海支教几十年的事迹po到了网上,也就顺手写了张帖子,另外更新了几张照片而已,结果没想到引起了群众的广泛关注,昨晚一说吉仓走了,这不全都来了…”他说这话时不住挠着头,脸上却带着得意。 沈瓷无语,轻斥一声:“没事找事!” 结果方灼就不认了,立即理论:“这咋能叫没事找事呢,你说吉仓明明可以在大城市里享受优越的生活,娶妻生子,发展事业,可他却甘愿放弃一切去青海那种鬼地方教半辈子书,最后落得一身病痛,还不舍得钱去治,都这么伟大了你还希望他真的默默无闻地死去?我这么做虽然不能让他名扬天下,但起码能够让一些人知道他的存在吧,而且也算一种正能量,是正能量就该得到宣传和弘扬……”方灼口齿伶俐,振振有词,怼得沈瓷一时接不上话。 身后江临岸忍不住笑出声。 沈瓷往后剐了一眼,又转过来瞪方灼:“才来北京没几天,长进不少啊!” 方灼又挠了挠后脑勺,笑着说:“哪有,都是您以前教得好,而且来北京之后我也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 沈瓷:“……” 敢情他是把挖苦和讽刺全部当成赞赏了啊。 这边江临岸已经率先一步进了殡仪馆,方灼又反应过来,轻轻扯了下沈瓷的手臂。 “姐,他怎么还真飞过来了啊!” “什么?” “昨晚给我打电话问你住哪里,我以为他也只是随口问问,就把宾馆地址给他了,没想到一眨眼人就真到北京了。” 沈瓷:“……” 难怪江临岸会精准地找上门,原来是从方灼这得到的消息。 “那他怎么会有你的北京号码?” “这个么……”方灼低头开始摸鼻子,每回这样沈瓷就知道他心里有鬼,想了想,试探着问:“是不是你最近和陈韵联系过了?” 结果方灼猛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瓷:“姐,你怎么知道?” 沈瓷越发无语。 方灼连连解释:“我也不是非要和她联系的,就是心里不放心,特别是你告诉我江丞阳的死讯之后,我怕她承受不住压力,所以才……”欲言又止,不时抬头偷看沈瓷的表情,可沈瓷怎会不理解方灼的心思呢? 爱过的人,动过的情,怎么可能真的说放就放。 “但我发誓,我只是问问她的近况而已,关于你的消息我只字未提!”方灼立马表忠心,沈瓷低头轻叹。 “算了,先进去再说吧。” 上午是吉仓的遗体告别会,沈瓷全程参与,江临岸一直作伴陪在旁边,但下午的入葬仪式沈瓷没有去,因为毕竟不是家属。 追悼会过后方灼组织沈瓷和江临岸一起去吃涮羊肉,起初沈瓷没心情,但江临岸答应了,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去。 羊肉馆离宾馆并不远,打车过去,落座之后方灼才指了指沈瓷胸口。 “姐,把花摘了!” 沈瓷这才意识到胸口还别着追悼会上的小白花,她摘下来塞进口袋里,江临岸见之也才反应过来,可不知为何解了半天也解不开。 他来北京只穿了一件开襟衫,羊绒质地,眼看再扯下去开衫都要扯坏了,沈瓷不得不走过去。 “算了,我来吧!” 她微微弯腰下去,查看一番。 “别针勾到线头了,你先别动,我帮你弄出来。” 于是方灼拿着菜单走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沈瓷站在江临岸面前,后者两条长腿岔开着,沈瓷就站在他岔开的两腿中间,额头几乎都快贴上他胸口了。 她在认真解着别针,自然不会注意到此刻江临岸注视她的眼神,可方灼都看到了,用后来他的话讲:“姐,你当时都没看到江总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我觉得我要是再晚出现几分钟,他能直接把你扑倒在地!” 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方灼还是有些尴尬的,捏着菜单走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捧着锅底的服务员打破了如此暧昧气息。 一顿羊肉吃得火热冲天,期间借着江临岸出去接电话的机会,方灼还是忍不住问沈瓷关于江丞阳的事。 沈瓷只说暂时说不清,草草几句就把他搪塞了过去,再问他和陈韵的进展,他也推说暂时说不清。 晚上江临岸留宿在沈瓷住的那间宾馆,这次他倒没有包下所有空房,因为实在没有空房可以包了。 北京不如小镇,外来人口多,宾馆满房也很正常,所以那晚江临岸还是如愿留宿在了沈瓷的房间,不过好在沈瓷住的是一间双人标间,她和江临岸一人一张床。 夜幕降临之后两人各自躺在小床上,中间只隔了一臂距离。 沈瓷:“为什么会突然跑来北京?” 江临岸:“不大放心你!” 沈瓷:“我有什么让你不放心?” 江临岸:“……” 沈瓷:“而且你公司不忙吗?” 一会儿河南一会儿北京地跑,沈瓷觉得他好像一直追在她旁边转。 江临岸:“还好,有人顶着,最近也没什么事。” 沈瓷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那我猜想他一定很讨厌我!” 江临岸:“谁?” 沈瓷:“于浩啊!” 江临岸:“……” 沈瓷:“难道你走了,公司那些事不是靠他在顶着吗?” 江临岸想了想,顺过理来,又嗤了一声:“反正就算没这些事,他以前也未必有多喜欢你!” 沈瓷“嗯”了一声:“这倒也是。” 江临岸闻言转过身去,他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而沈瓷的床刚好靠窗,走廊一点微光照进来,依稀可以看到她的轮廓和模样。 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与这个女人各自躺在一张床上,聊着这些毫无营养的话题,可到这会儿他发现这种感觉也不错,仿佛屋里安静的空气把时间拉升至无限长,而自己的情绪心思在此渐渐沉淀下来,不是非要触碰到她了,也不是非要把她绑在自己怀里,这种柔软而又真实的陪伴也很好。 何谓“不念过去,不畏将来”,说的大概就是江临岸此时的心情。 “沈瓷…” “嗯?” “你再等等吧,但应该很快了,很快我答应你的事就能有结果出来。” 沈瓷在黑暗中触到江临岸那双深幽的瞳子,心思缩了缩,但最终也没开口,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 那晚她竟睡得出奇地好,隔天上午和江临岸飞回甬州。 江临岸的车子停在机场,她先送沈瓷回锦坊。 “公司还有些事等我过去处理,晚上……” 沈瓷立即打断:“晚上你就不用过来了,大家都注意一下身份。” 江临岸:“……” 沈瓷:“还有见温漪的事,很抱歉,暂时我可能还办不到,再等些日子吧,等江丞阳的案子了了,李大昌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可能才有勇气去见她!” 换做以前江临岸可能会勉强,但现在不同了。 他站在锦坊门口轻轻笑了笑,想要挽一下沈瓷,但还是忍住了。 “行吧,那你自己注意,晚上记得好好吃饭。” …… 沈瓷一直开的那辆二手polo还在,之前和阿幸走得太匆忙了,用江临岸的话说“私奔”也不为过,所以当时那辆车也没来得及转手出去。 隔天沈瓷去把车取了回来,开去洗车店洗了洗,之后开上高速,直往苏州的方向,但中间服务区她还是停了停,给江临岸发了条短信。 “我要去苏州呆几天,有事电话联系!” 江临岸当时正在和于浩谈事,接到短信的时候真是哭笑不得。 之前她一张纸条说去北京呆几天,现在又一条短信说要去苏州呆几天,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好歹有了些长进,起码现在去哪儿她还知道知会一声,不会像以前一样说走就走,说消失就消失。 于浩见他拿着手机怔怔出神,推了他一把:“喂,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 江临岸这才把手机扣桌上,抬头:“刚我们讲到哪儿了?” 于浩翻了个白眼过去。 “讲到你要去北京!” “哦对,去北京,你帮我订张机票,明天上午就走!” 于浩瞬时瞪大眼仁。 “你疯了是不是?” “……” “你去北京做什么?” “……” “还真打算拿着这些证据去上访?” 江临岸也不吱声,只把手里几张东西锁到身后的保险柜里,挪过椅子来,朝于浩又看了一眼,知会:“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北京!” 办公室里很快传出于浩的哀嚎:“疯了疯了疯了,彻底疯了……到底那女人给你下了什么邪?” 沈瓷去了苏州的小屋,收拾一番,刚停当就接到江临岸回复的短信:“我从下周开始会比较忙,暂时不会跟你联系,你就在苏州多住几天吧。” …… “上.访”并不是好出路,而且这个办法一般都是没有任何背景靠山走投无路的普罗大众才会去用的。 江临岸去北京当然不是去“上.访”,但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也差不多。 网上是从江临岸去北京之后的第二天开始出现一些言论的,先是有人重新翻出了赵岗村拆迁事宜,有媒体后续报道了赵盘海一家的近况,赵小京因持枪绑架伤人被警察射杀,当场死亡,赵盘海因包庇伤人被判刑,赵小京的母亲受不了如此打击,自那以后就一病不起,好好的一个家算是散了,网上有人称赵盘海一家是农村强拆受害者的缩影。 此后几家媒体和网站也相继报道了这件事,更有人去采访了当时主持拆迁的镇领导,领导们也有话讲。 “九三年分税制改革,我们这一半以上财政收入都要上交给z央,剩下一点留手里,要发展,要建设,经济增长还有指标,我们这儿没什么工业,种田也都交了农业税,你帮我算算,我怎么办?也是一片公心,是吧,公心啊……。”末了还冲着记者的镜头加了一句,“既然你们来采访我,我有一说一,不过也别老是妖魔化地方z府,谁不想帮老百姓办点实事,可也得老百姓支持啊……” 听上去像是各有难处,当领导的也都不容易。 江巍病重 原本一个拆迁意外,现在被上升为了社会问题,短短两天事情不断发酵出来。 第三天的时候网上突然有人扒出城南养老院那块地皮。起初这块地皮是以江丞阳的私人名义捐出去的,直接捐到了顺鑫基金会名下。当时顺鑫基金会还为此办了一场高调的捐赠仪式,相关领导和经手人都出席了。 网上爆料人把当时捐赠仪式拍的照片都发到了网上,更可怕的是还po了一张养老院地皮当时转手登记的资料,资料上明确显示此为公益性用地。 随之下午同一人再度爆料,连续发了十几张养老院的规划图纸,外行人自是看不懂图纸上的门道,可网友神通广大啊,自有懂行的人戳穿。 “之前不是说好要建公益性养老院吗?怎么会出现酒店和购物街?” “还有儿童主题乐园呢,养老院需要配套这种设施?” 网上言论一时炸开,最后网友发现被批下来的几百亩地,其中养老院的占地面积还不到四分之一,而剩下的四分之三去哪里了?酒店,购物街,商场,主题乐园……短短两年时间,这块所谓的“公益性用地”却被连续转了好几次手,而之前承诺的国内最大慈善养老院却迟迟没有竣工使用。 这下大伙儿就不干了,纷纷开始深扒内幕。 不得不说网友真是一个很强大的群体,不出两小时网上又有人扒出了顺鑫基金会的背景,包括创始人的资料,会员名单,还有基金会这几年经手的所有扶贫活动及项目,其中不难发现一个规律,但凡顺鑫基金会筹建的项目,承建商都是同一家公司——昌隆发展投资有限公司。 至此昌隆投资浮出水面,很快网上曝出了该公司的管理层和股东名单,其中李大昌和江丞阳赫然在列,再联想到李大昌也是顺鑫基金会的创始人之一,而江丞阳又是目前城南几个项目的开发商,在此之前该项目一度属于大塍,由大塍名下注册的塍景置业经手。 很快有网友从工商网上查到了塍景置业的资料,并发到网上。资料显示该公司才刚刚成立,也就一年左右的时间,经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城南项目,且也是唯一一个项目,但自江丞阳迎娶大塍千金之后该公司就基本处于歇业状态,而城南项目也自然而然转到了联盛那里。 至此很多机构和人事都被牵扯了出来,包括顺鑫基金会,昌隆投资,大塍以及联盛,甚至有人在网上曝出昌隆投资的真正幕后人,不是江丞阳,也不是李大昌,而是某省高臣的女婿。 事态似乎朝着越来越凶猛的形势发展,有些刹不住车似的,就连联盛股票也跟着持续跌了好几个点,江临岸却依旧留在北京,大概第五天的时候突然接到江巍打来的电话。 “你是不是在打城南项目的主意?” 江临岸没想到老爷子会如此开门见山地问,顿了顿,敷衍:“没有,我在外地!” “外地?外地是哪儿?”老爷子声音沙哑,但中气还算足,似乎在那边拍了下桌子,“别以为我躺在床上就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身子病了,可脑子还没糊涂,真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我就问你,你去北京干什么,还有最近网上冒出来的那些破事,是不是都是你往外捅的篓子?”老爷子斥责,语气憎恶。 江临岸也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了,从小到大其实也没从江巍那得到过多少好脸色,早已习惯,也能忍受,所以拿着手机任由他去。 老爷子发了一通火,气息有些喘,旁边又混进来秦兰的声音。 “老爷,您别这样,可能误会临岸了呢…” “误会,我哪句话误会他了?不然你说说看,丞阳刚走,尸骨未寒,他不去想办法找凶手定案,这个节骨眼上跑去北京干什么?”老爷子斥了几声秦兰,又转过来继续数落江临岸,“别以为我看不透你的目的,但是丞阳刚走,就算你跟我没有血缘关系,起码江家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趁乱先给自己抢东西,你说你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当年为护你们母子而死去的阿晏…” 老爷子脾气火爆,就算这会儿躺床上也丝毫没见收敛,且话是越说越难听。 江临岸也不打算在电话里跟他吵,加之秦兰在旁边一直哭,抽抽泣泣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江临岸甚至能够想象得出秦兰窝在老爷子旁边低眉顺眼的样子,一个在骂,一个在劝,一个在尽力忍。 三十年了,每回都是这样! 老爷子在那边连续骂了几分钟,江临岸都没回嘴,想着他骂累了自然会消停,可最后咳了两声,电话竟然被挂断了。 江临岸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可一个多小时后突然接到秦兰的电话,那边声音还是抽抽泣泣,带着许多焦虑。 “临岸,你爷爷他……又住院了……” 凌晨左右江临岸才抵达甬州,当天的机票已经售罄了,他是坐火车回来的,从北京到甬州需要五个多小时,提前联系老姚把车开去火车站接他,一出车站就往医院赶。 江巍经过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了,刚从icu转去普通病房。 江临岸赶到之时刚好看到秦兰和萧镇远从病房里面走出来。 “临岸…”秦兰见到惊了惊,“你怎么回来了?” 江临岸没回答,只看了眼虚掩的病房门,问:“他怎么样?” “暂时已经抢救过来了,不过医生说你爷爷的身体很虚弱。” 秦兰话音刚完,里头又传来江巍的喊声:“谁在外面说话?是不是那个混账东西回来了?” 江临岸刚想推门,秦兰赶紧拉住他。 “别…你别进去!” 江临岸皱眉:“我只是进去看看。” “看都别看,他正在气头上,医生说他不能再受刺激。”连萧镇远也帮着阻拦。 病房里持续传出江巍的骂声:“吃里扒外的东西,亏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养条狗都知道摇尾感恩…别以为丞阳走了你就能从我这讨到什么便宜,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了,就算我拿去喂狗喂猫,也轮不到你……”老爷子骂得很难听,句句针对江临岸,秦兰听了肯定也心疼,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味只知道哭。 萧镇远微微叹口气,对她说:“你进去看看吧。” 秦兰抬头看了江临岸一眼,推门进去,里面似乎有东西砸过来,磕在门上,秦兰适时躲避。 “老爷,你干什么……”声音带着低卑的口吻,遂把门彻底关上,里面的骂声渐渐消停。 江临岸发怔似地站在门口,觉得一路奔波回来的辛苦都不如江巍几句咒骂来得落魄,最后还是萧镇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去那边坐坐。” 一老一少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 “别怪你爷爷,他脾气本来就不好,加上最近你大哥又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了,他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嗯。” “另外公司里面也有些乱,城南项目出现了负面新闻,丞阳走的消息还没公布,底下一堆摊子没人接手,你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一直住院,股东那边已经有人开始闹了。” 江临岸扬唇苦笑,这些情况他何尝不知道呢,可是他能怎么办? 萧镇远见他低头不语,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能理解你的立场,现在你无论怎么做似乎都挺难的,但看在毕竟叫了他三十年爷爷的份上,这个节骨眼上好歹替他撑一撑吧,再者丞阳都已经走了,就算你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还姓江,联盛将来早晚也是你的,所以你现在帮联盛就是在帮自己。” 话都对,理也顺,可江临岸知道事实并不会如此。 “其实我从没指望他能让我继承联盛,以前江丞阳在的时候不会,现在他走了,还是不会。”江临岸说到这又笑了笑,抬头看着眼前那堵白墙,“我太了解他了,他从来都没信任过我,也从没把我真正当成他的孙子。” 此刻江临岸眼里的落寞已经无法再掩饰,经历种种,筋疲力尽,这个高大的男人把身子弯成一道弓,揪着手指顶住额头坐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 沈瓷这几天一直独自住在苏州的小屋里,看看书,听听新闻,除了出去买菜几乎很少出门。这会儿洗过澡上床,刚准备睡,手机突然开始响。 这阵子很少有人跟她联系,除了方灼也只剩江临岸,只是后者已经有好多天没跟她联系了。 沈瓷看了眼来电显示,还有些吃惊,这么晚突然打电话来做什么。 “喂…” “还没睡?” “嗯,你不也没睡?” 那头好像笑了笑,回答:“是啊,我也没睡,你在做什么?” 沈瓷想了想:“看书。” “猜到了。” “嗯…” 对话又被聊进了死胡同,不过沈瓷也习惯了,只是觉得这男人今天说话的口气有些奇怪,隐隐透着一股落寞感。 她想了想,又问:“你呢,这么晚没睡,又在加班?” 那边一时没了声音,隔了好久,久到沈瓷以为他要挂了,才听到略带沙哑的回应。 “没有,没在加班,只是一个人坐在车里想你…”说完缓了缓,又问,“你在哪儿呢,我能不能过去找你?” 共处一室 江临岸的那通电话莫名其妙,弄得沈瓷也有些懵,但她到底给了答复。 “我在苏州,还没回去。” “那你等我!” 那边挂了电话,沈瓷愣了愣,但也没放心里去。 那会儿都凌晨一点多了,她不会傻到以为江临岸还会赶过来,可是一个多小时后沈瓷再度接到电话。 “把你苏州的地址给我!” “……” 沈瓷都快睡着了,硬生生被他这句话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在哪儿?” “刚下高速,离你那还远不远?” “……” 江临岸的速度明显要比沈瓷想象的更快,半个小时后已经有人在敲门。 沈瓷披了件外套出去,穿过院子,依稀听到巷口传来几声狗叫声,月色清亮,她吸着拖鞋的步伐不禁快了几分。 门被打开,外面冷风灌进来。 初春的江南还是有些微凉,更何况是夜里,江临岸只穿了件衬衣站在门外,满脸倦容,手里依旧拎着那只小皮箱。 短短半个月,他似乎已经数次以这种奔波的形象出现在沈瓷面前,以至于沈瓷当时心里闪现出一种错感,仿佛无论自己去了哪里,他都能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面前。 “你……”她原本想问“为什么来了”,“这么晚来做什么”,但最终只是把门推开一点,侧身让路。 “先进来吧。” 江临岸跟着沈瓷穿过院子,进了后屋。 屋内挤满了东西,叠起来的空纸箱,装东西的尼龙包,还有满当当两架子的书。 这是江临岸第一次来这,四处看了一圈,问:“刚租的?” 沈瓷倒了杯热水过来,搁他旁边桌上。 “不是,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里。” 江临岸立马意识过来。 “这是之前……他和你一起住的地方?” “住?”沈瓷眼神有些凉,嘴角哼笑,“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没在这里住过,但因为在附近大学教书,所以空了会经常来,他走后我干脆就把这买了。” “算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 沈瓷不答,但脸上的表情已经给了江临岸答案。 罢了罢了,他苦笑,一手捧着杯子,目光又在四周看了一圈,除了旧一点之外房子其实挺不错,朝南,带院子,厅也大,怎么看一套下来都得有百来平米,而且这边地段很好,就在大学后面,又临近园区和市区,而他刚才开车过来的时候发现巷子出去就有地铁站。 就算两年前还没通地铁,这里房子应该也不算便宜。 “一套下来多少钱?”江临岸捧着杯子故作平常地问。 沈瓷想了想:“八十多万吧,首付三十万,其余全是贷款。” “什么时候买的?” “前年!” “前年?” 江临岸发笑:“前年你才刚工作,他给你留的钱?” 沈瓷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自然不会告诉他温从安走后确实给他留了一笔金额巨大的保险,但保险的钱她一分也没碰。 “不是,钱是我自己存的。” “刚毕业就能存满三十万?” “差不多吧,毕竟陈遇那时候对我很大方!” “……” 江临岸愣是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会儿沈瓷还算是大塍的员工,陈遇为哄她开心办了一个杂志社,开给沈瓷的薪水自然不会低。 想想真是很气。 “所以你能拿陈遇的钱,能住老彦的房子,唯独跟我算得门儿清?” “清吗?”沈瓷靠着书架的柜门站着,突然低头笑了笑,“如果我跟你真算得清,作为已婚人士为什么这么晚你还会出现在我这里?另外我也拿了你妈三百多万,不是小数目了,这叫算得清?” 沈瓷这番话真是一针戳到低,戳得江临岸毫无回击之力。 罢了罢了,是他不知死活地要挑起这个话题,提起来之后又横竖都说不过她,干脆放下杯子站了起来,踱步朝沈瓷的方向走去。 当时沈瓷后背靠着柜门,一手抱着另一侧手臂,厅不大,满满摆了很多家具和纸箱,江临岸便绕过那些纸箱走过去,灯影微晃,沈瓷这才意识到此时夜深人静,两个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很晚了,我有些困,你自便吧…”她站起来离开,往卧室的方向去,可是刚走几步江临岸就从后面冲上来将她抱住,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逼得她不得不弓起背再把头往前低。 “别这样……” 她挣了两下却被身后的人抱得更紧。 江临岸索性借出一只手摁了旁边的开关,灯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在瞬间之内把彼此感官涨到一个最敏感的点,沈瓷只觉得耳根后面的热气一浪一浪涌过来。 “江临岸,你放开我!” “不放呢?” 他变本加厉,缠在沈瓷胸口的手臂揉得更紧,温热的嘴唇已经贴到她侧颈上,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逼得沈瓷只能闭上眼睛。 “你到底想干什么?” “网上的新闻看到了吗?” “看到了,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江临岸反问,贴在沈瓷耳畔的声音沙哑不堪,又透着失意。 沈瓷努力调整呼吸,她当然知道这几天网上那些消息绝非空悬来风,因为无论契机还是节奏都把握得非常好,明显有人在背后策划为之,刻意要把这个浪花卷高,恨不得卷出一个山崩海啸之势。 沈瓷又岂会不清楚谁在背后操刀。 “谢谢你…”她忍着身体的战栗出声。 江临岸唇角涩笑。 “谢谢我?” 他的声音沾着唇上的热气一点点从沈瓷的颈侧往上移,移至耳后,耳根,轻轻含住咬了咬。 “我大半夜开了一百多公里赶来见你,你觉得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声谢谢而已?”声音已经沙哑不堪,像是蛰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狼。 沈瓷已经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她感受着后背抵住的那具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发硬,滚烫,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 她太过了解这个男人了,此时已经露出了獠牙,她已经被置身于他的獠牙之下,所以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发出攻势,而以往的经验告诉沈瓷,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沈瓷硬是撑着一口气缩在他怀里不动。 “江临岸,我需要你的帮助,也很感谢你愿意帮我,但是有些事必须分清楚,我跟你之间…” “我们之间怎么了?” 他也想问这个问题,可是声音越发暗哑,唇边的那枚圆润几乎让他快要把持不住。 “沈瓷,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变过,至少我对你没有变过,你知道我刚才在来的路上想过什么吗?我在想,要是那次从青海回来我们就在一起,或者再早几年认识,没有陈遇,没有带你走的那个男人,甚至没有温漪,我们之间是不是不会变成这样?……但是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没办法再回去,我能做的只是尽力弥补,你说你想为他报仇,我帮你,你想让李大昌和那些人入狱,我也可以帮你,我不在乎损失和后果,也不在乎得罪什么人或者众叛亲离,反正枪都替你挡过了,已经无所谓这些,但是只求你……只求你……”江临岸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被他全部吞了进去。 他有些不想往下说了,当藏在内心的脆弱和恐惧快要被自己揭开来的时候,长期压抑的痛楚反而变得越发敏感,仿佛再多说一句身体就会裂开,无休止的空虚和渴望交叠,逼得他不得不缠紧怀里的人,好像怀里这具身体就是他能够支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沈瓷也有些呆了,记忆中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江临岸。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他嗅着沈瓷皮肤上的味道觉得连语言功能都丧失了。天知道他从小就不喜欢与人亲近,小时候排斥被人逗被人抱,即使跟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从未交过心,长大一些性格近乎孤僻,再经过生意场上的虚伪奸佞,所见所感兼属假意,而近十年来所有主动的肌肤之亲全都给了沈瓷。 沈瓷不会明白自己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只知他在那方面有隐疾,受年少时的初恋影响,岂会知道他心里缺失的何止只是肉体和床伴。 他缺的太多了,所以才要穷凶极恶般地索取。 “沈瓷……” 江临岸再度含住她的耳根,这次不是轻柔地触碰,而是撕咬,拉扯,好像非要让这个女人疼,从而把自己的痛苦也传递一份到她身上。 沈瓷挣扎无望,别过头的躲闪只能让他更加方便地发动攻势,吻了一会儿之后他干脆把沈瓷转过来压在墙上…… 饿兽出笼,有些东西一经触发就很难收得回去。 江临岸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沈瓷身上,双膝顶住,她根本动弹不得,唯一可做的便是不断往两边摆动头部,以躲避密密麻麻落下来的吻,可是毫无用处,躲过嘴唇还有脖子,躲过脖子还有锁骨,躲过锁骨还有胸…… 沈瓷在猛兽与墙之间毫无逃脱的希望,肩上披的外套早就落地了,睡裙也被扯掉了好几颗扣子,江临岸的唇已经一路移到她胸前,手越过腹部往下游离,周围空气灼热,耳畔回荡着他粗粝的喘.息…… 不! 不是这样! 一直被锁在最深处的恐惧渐渐被释放出来,她仿佛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只眼睛,犹如魔鬼般的瞳孔,露出鲜红的獠牙咆哮,每一记击落都顶入她最深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所以当江临岸的手指微微没入那处时,她猛地一哆嗦,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求你,别碰我…” 她的本能反应 还能嘶喊说明没有伤及至深,尚能呼救表示暂且存有意识,而此时的沈瓷就如濒死之人,放弃挣扎,放弃抵抗,就连那声低不可闻的“别碰我”也丝毫没有任何威慑力,只是垂死之时的本能反应。 江临岸听了却觉心口发紧,有些意识到不对劲,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把手退出来。 “沈瓷…” 怀里的人抖得厉害,江临岸脑中闪过某个猜测,抬手轻拍沈瓷的脸,可沈瓷毫无反应,只像木头人一样僵着自己的身体。 江临岸赶紧摁了电灯开关,屋里重新恢复光亮,沈瓷的模样也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睡裙的领口全被解开了,露出袖长的脖子和白皙的胸,上面有几道刚被江临岸弄出来的印子,除此之外脸色早已发白,下嘴唇也被咬出了血,眼神更是空洞得可怕,黑幽幽地定在某个点上好像忘了转移,可身子却下意识地蜷缩着,双手抱在胸前抖个不停。 这是一种绝望的自我防备,让江临岸猛然想到视频里的某些画面,整颗心脏都揪到了一起。 “沈瓷,我……”他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抚一下面前的女人,可手指刚碰到她的脸,沈瓷猛地往后缩。 惊弓之鸟,她仿佛一下子丢了魂。 “……对不起!” 是他该死,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欲.望,让她在丝毫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再度受到了伤害。 江临岸知道有些记忆大概永远抹不去,触一次便会伤一分,而自己刚才的行为无疑重复揭开了她的伤疤,可是他能做什么?他除了像傻子一样站在这说一句“对不起”,连抬手碰她一下的勇气都不再有。 江临岸发现之前好不容易消散的挫败感再度袭来,甚至更加沉重更加凶猛,像网一样严严实实地盖到了他身上。 快要窒息了,简直绝望至极,而这种绝望逼得他心里的火再也摁不住,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砰”一声。 沈瓷下意识又剧烈抖了抖,溃散的魂魄终于回归了一些。 她眼珠子转过来,看到面前一双血红的眼睛,胸膛起伏剧喘,而一只手握拳重重敲在了她身边的那块白墙上。 终于走到绝路了吧,沈瓷似乎也听到了绝路之处的悲鸣。 罢了!她嘴角木讷般微微勾了一下,拉好被江临岸扯烂的领口,赤着脚一步步走回卧室。 院子里又传来风声,巷口的狗吠都停了,世界消寂,唯剩濒死的人儿还在互相折磨,互相挟持。 直到卧室的门被关上,江临岸的拳头才从墙上落下来,疼痛很快传遍全身,可他竟觉得无比通畅。 天色微亮之时沈瓷被噩梦惊醒,胃里又开始泛酸,她跑去洗手间吐了一遭,经过客厅之时才发现屋里早就已经没有人。 那个男人来了又走了,抱着她说了那么一番话,最后又说“对不起”。 沈瓷光着脚重新回到床上,枕边手机滴了一声,江临岸的短信。 “我回甬州了,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暂时不会再去见你。” 沈瓷一下倒回床上,目光发愣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直到窗口的月亮落下,有晨光浮起,她才捞过被子卷住自己。 他们之间,大概算是彻底完了吧。 …… 江临岸走后沈瓷依旧住在苏州,生活继续,但真的再也没有那个男人的痕迹,无论电话也好,信息也罢,江临岸一次都没主动联系过沈瓷,可是城南项目的事情还在持续,不断有黑幕被曝出来,也不断有东西被删,可是删了曝,曝了删,这是一场持久的拉锯战,更何况舆论力量就如弹簧,你越压制他们声讨得越厉害,很快网上开始有“城南项目是官商勾结的衍生品”这种言论流传出来,而且越传越猛,越传越凶,甚至有人扒出了昌隆公司的股东背景,其法人兼董事长李大昌,十几年前只是一个社会混混,却在短短几年之内势力迅速扩张,除承建顺鑫基金会的慈善项目之外,也参与了多个省内省外的政府项目,而其余几名大股东都或多或少具备zf背景,此言论一出,不管真假也足够炸上几炸,而真正将此事推到舆论制高点的是江丞阳的死讯。 被江家摁了一个月的事,警方那边都守口如瓶,却在一夜之间被人突然曝到了网上。 江丞阳作为城南项目的开发商,同时也是昌隆公司原始股东之一,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暴毙,其死亡原因还是“注射毒品过量”,消息一出媒体和网络一片哗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舆论开始觉得这里面肯定藏了很深的猫腻,而有时候舆论导向可以决定整件事的走势。各种负面猜测越来越多了。 沈瓷看着网上的局势,像是有人在背后慢慢的拾柴堆砌,一根根把柴禾从四面八方捡过来,全部垒到一起,最后垒成一座大山,就差最后一点火星了,只要最后那么一点火星,“轰”一声,整座山都会烧起来。 联盛那段时间的股票跌得很厉害,特别是江丞阳的死讯被曝光之后,公司简直内外动荡。城南项目更是乱成一团,江巍又躺在病床上,群龙无首,各大股东眼看利益遭损,纷纷以探病为由跑到老爷子病榻前去帮他洗耳根。 “江董,公司不能一日无主,这么大摊子总得有人接手啊。” “以前大江总在的时候您不管事,现在他人走了,您又这样……不是说您管不好了,可您毕竟到了这个岁数,身子骨不比以前硬朗了,总得找个合适的人选先培养起来。” 最后连萧镇远都坐不住了,特意去医院跑了一趟。 “老巍,我知道你还没从丞阳离世的悲痛中缓过劲来,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既然已经是既定事实,你总该想想往后的事怎么办。现在公司内忧外患,再没人出来顶一下恐怕真要完蛋,至于谁最合适你心里应该也清楚。” 其余股东来说情,江巍尚且能忍,可他和萧镇远毕竟具备几十年的革命感情,听他这么一说火气立马又冒上来了。 “连你也被他收买了要来当说客?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让他想都别想!”老爷子靠床上抖着手指骂嚣,气儿都喘不顺。 萧镇远真是哭笑不得,只得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劝:“都到这份上了你怎么心气儿还这么高?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现在情况你也看到了,公司一团乱,需要有人出来临危受命,上上下下也只有他能服众了,再说你疑心病又重,能找外人?” “他就是外人!” “对对对,从血缘上来说他确实是外人,可起码也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啊,就算不是亲孙子,也好过把公司交给完全不知情的人吧,更何况他是不是外人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你真把他当外人看,怎么还让秦兰住在家里?”萧镇远太过了解江巍,有些话虽没完全点名,但已经足够了。 老爷子横在床上朝他剐眼瞪眉,一声声踹着气呵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个屁!” 萧镇远只能苦笑,拍着他还打着留置针的手背说:“我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到底怎么想,我知道有些事你暂时还不能接受,包括我,我也无法想象丞阳已经不在了,但悲剧既然已经发生了,说明命该如此,而且目前这种形势也容不得你固执,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顺应大流。” 萧镇远说得很中肯,道理也顺,江巍转过脸去想了想,他虽固执,虽暴躁,但脑子还没糊涂。 形势所迫,顺应大流,他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行了,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萧镇远出去的时候老爷子独自一人弓着背躺在床上,脑后头发花白,身体也在短时间之内消瘦得不成人形。 中年丧子,暮年又因为意外失去了唯一的孙子,尽管风光半世,可末了末了身边竟连一个体己的亲人后辈都没有,换个角度想,其实也挺萧条,但是萧镇远有句话说到了他心坎儿里,命该如此,他又能怎么样。 三日后老爷子出院,按照医生的要求在家静养。 出院第二天他被萧镇远推着去了趟公司,上午召开董事会,中午就有正式文件公布了下去,当天下午网上就有消息流出来。 这则消息一时炒得很热,因为是江丞阳注射毒品死亡之后的连锁事件,沈瓷自然也看到了。 看到之时她正买完菜拎着从外面回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遇到对门的阿彩。 “沈小姐,你这阵子怎么一直住在这里啊?”阿彩还是那么热情。 沈瓷只能敷衍着“嗯”了一声,结果阿彩变本加厉,又问:“发生啥事了吧,是不是要在这住上一阵子?” 沈瓷那性格不喜欢与人多谈,只点了下头就开门进了院子,结果这些行为落在阿彩眼里又成了清高孤傲的证明。 “啥拽兮兮的,以前还觉得是什么高级货色,现在谁不知道其实就是个被人暴过的鸡么…” 阿彩说这话时似乎并没有意要躲着沈瓷,所以沈瓷关门之时听得一清二楚。 之前发网上去的那段视频虽已经被删干净了,但她清楚很多人都已经看过,阿彩之前是认识她的,自然知道视频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所谓人言可畏,如万箭穿心,真到这时候沈瓷肯定也会难过,可是合门之时她兜里的手机突然想了想,新闻推送——“联盛科技前副总,恒信金服创始人江临岸先生被董事会任命为代理执行总裁,暂代江丞阳管理公司业务。” 那一瞬沈瓷什么心情? 她突然想起那一晚孤楼之上,她搂着他暗暗发誓,又想到她被江丞阳强.暴的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救温漪,为什么要让她先逃出去报警,而把自己独自置身于危险之中,难道真的只是单单要报温从安的恩情? 检察院联系她 江巍病情稳定之后便被接回家去休养,可以下床了,但也只能坐在轮椅上。整个病期秦兰都在旁伺候,一会儿宅子一会儿医院的,再加上老爷子生病期间脾气更加乖张了,一个不顺心就会破口大骂,所以也没哪个佣人愿意去弄他,唯独秦兰受得了,所以那阵子她算是日夜操劳,伺候起江巍来也是尽心尽力,这些宅子里的下人和媒体都看在眼里,一时又有很多说法出来。 有说秦兰知恩图报的,到这时候才能看出她的性情来。 有说秦兰心机深的,在江家委曲求全了这么多年,总算把江丞阳熬死了,江巍这身子骨恐怕也撑不了几年,现在江临岸终于上位,早晚都是他们母子俩的。 更有说秦兰不要脸,瞒着老爷子让一个私生子冒充正统血脉,在江家蹭吃蹭喝这么多年,现在丑事揭穿了她居然还能在江家呆下去,还惺惺作态地拍老爷子马屁。 至于江巍,他对秦兰的态度一向不好,自江临岸身世曝光之后就更差了,即使病重之时只有秦兰一人守在床前,他对她还是经常骂骂咧咧。 有些心结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正如老爷子怎么都接受不了秦兰欺骗了他这么多年,也接受不了当年江晏被她所骗,为了一个私生子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但是恨归恨,江巍却没有把秦兰逐出家门,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逻辑。 江巍住院之时温漪去医院看过两次,出院之后更是搬到了江宅住,一是帮助秦兰照顾老爷子尽尽孝心,二是她也不想独自呆在那间空荡荡的别墅中,只是她从头到尾都没说她和沈瓷之间的事,但秦兰也不是傻子。 那天下午老爷子睡着了,婆媳两坐在一楼小花园里。 彼时春意正浓,草地都抽绿了,暖洋洋的太阳照得人很舒坦。秦兰叫人准备了茶和点心,选了个朝阳的位置。 “这阵子家里接二连三出事,也一直没空问你和临岸的情况。你们这是怎么了,之前订好的蜜月旅行他没去,问原因他也不肯说,今天难得有时间,要不你跟妈说说?”秦兰慢慢拍着温漪的手背,语调慈爱又柔软。 温漪其实还真的挺喜欢秦兰,不是刻意的讨好和逢迎,是真的喜欢。 “妈……”她低头慢慢揪着手指,“我和临岸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其实从结婚到现在我们一直没有住在一起?” “你说什么?”秦兰狠狠一惊,“什么叫一直没住在一起?分居?” “不是…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怎么叫说不清?夫妻之间哪有说不清的事!”秦兰继续拍着温漪的手背,“你别担心,有话就跟妈说,如果真的是临岸的问题,回头我找他过来谈谈。” 温漪一听立即握住秦兰的手臂:“不用,您别去找他谈,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你能有什么问题?” “我……”温漪一时又答不上来,眼里却慢慢渗出潮湿,秦兰见她欲言又止,只断定是受了许多委屈,立马反手握住她的手指。 “好了好了,妈知道,你心里装的全是临岸,怎么可能有问题,倒是他,有时候做事冲动又不知珍惜,是不是…”秦兰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是不是最近那女人又和他在一起了?” 温漪不答,但悲痛的眼神已经给了答案。 秦兰又气又心疼,拍着手背宽慰:“妈知道了,是临岸对不起你,妈会替你作主的,你先在这住一阵子。” …… 江临岸升任行政总裁之后变得更加忙,既要处理外患,又要扫除内忧,特别是以前站在江丞阳那一头的人,跟江临岸作对惯了,猛地成为自己的上司就不肯乖乖服从。 值得欣慰的是恒信金服进展很顺利,一季度报告出来,势头发展很猛。 几天后于浩从北京回来,第一时间去办公室找江临岸。 “江总裁,恭喜荣升啊!”上来就调侃,可江临岸忙得连头都懒得抬,只把目光定在电脑屏幕上,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不办完我敢出现在你面前?”于浩边说边一屁股坐到桌角上,又去翻手边的东西,都是下面各部门送过来需要签字的文件。 “行啊,我才走没几天,你直接就成一把手了,怎么没挪个办公室?江丞阳以前那间不行,朝向不好,风水有问题,你要搬的话得重新挑个地方……”于浩边说边翻,江临岸终于忍受不了,抬手一掌拍过去。 “别乱动,下去!” “……” 于浩剐了一眼,但还是乖乖把屁股挪了下来。 江临岸似乎忙完了一阵,抱手靠上椅子。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事情办得怎么样?” “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把材料都交过去了,对方说最多两周吧。” “两周?”江临岸撇眉,“时间有点长了。” “还长?不是,你就这么急着要挖联盛的墙角?” “……” “临岸你有没有想过,开弓可没有回头箭啊,一旦事情捅出去,城南项目肯定要完蛋,联盛也会受牵连,先不说公司得损失几个亿,就你,你会把人都得罪光,回头你怎么跟老爷子交代,怎么跟那些股东交代?而且你刚升任,地位尚且不稳,这个节骨眼上有必要去搞这些事?” “……” “更何况我实在想不通,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临岸,你要不要再考虑清楚?”于浩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希望江临岸能够重新捋一下思绪,可江临岸只是嘴角勾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没什么可考虑,再说城南项目背景不干净,早晚要出事,现在及时停止也只是及时止损而已。” “你放屁,自欺欺人了不是?”于浩哼笑着反驳,“别人说这种话尚且还有可信度,你说是不是未免太假了?什么叫背景不干净?这些年你做的项目又有几个是绝对干净的?存在即是合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你不清楚么,干不干净都是你们这些人说了算,你现在来这么一局,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女人?可是值得吗,有这个必要吗?”于浩越说越激动,简直气死他了,真讨厌自己老板在处理感情方面的事情时总是蠢钝如猪。 可江临岸铁了心要干呐。 “行了,别在我这发牢骚,按计划往下走吧,先出去,我这很忙!”蠢钝如猪的人挥挥手示意于浩出去。 于浩气鼓鼓地瞪了两眼,但也没辙,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觉得不甘,抵着门朝椅子上的人喊:“喂,我为了你的小情人在北京跑了一圈,于公于私你是不是要给我涨点工资?” 江临岸抬头白了一眼。 “滚!” “……” 五月之后的甬州就彻底转暖了,除了早晚温差有些大,白天只需要穿一件衬衣。沈瓷在小屋住了大半个月,倒把苏州几个园林和景点都玩了一遍,另外去了几次二手书市场。 苏州的二手书市场要比甬州大,足足五层楼,各种读物报刊都有,有些甚至是直接称斤卖,沈瓷为此又弄了几箱子旧书回去。 那天刚好是周五,沈瓷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电话是甬州那边打过来的,机关座机号码。 “喂,请问是沈小姐吗?我们这里是甬州人民检察院,接上头检举报告,有些事需要您过来配合了解一下。” 那日天气晴朗,春意盎然。 …… 江临岸自接管联盛之后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就连五一假期都没休息一天,去国外跑了一趟,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又是凌晨,他打开手机,一溜儿未读信息,其中一条的发件人赫然写着沈瓷。 他率先打开,上面只有简短两行字:“检察院的人来找我了,我明天回甬州,想在锦坊借住一阵子,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江临岸心里一个劲点头,嘴角带笑,但想想还是发了条较为稳重的回复过去。 “没问题,明天我让老姚去苏州接你!” 沈瓷的来信也特别快,回答:“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回去,到之后给你打电话,我去找你拿钥匙。” 这是自上回苏州那夜之后,两人最近大本月以来第一次联系。 次日沈瓷吃过午饭便回甬州,下了高速之后联系江临岸,那时差不多下午两点多,江临岸的电话隔了好久才接通。 “抱歉,会议中,你到了?” 沈瓷回答:“刚下高速,你是不是很忙?” “在开会,要不我让老姚把钥匙送去给你?” 沈瓷看了眼时间,还尚早。 “不用了,我这边离联盛不远,开车过去拿吧,也省得老姚再跑一趟。” 江临岸也没反对。 “好,那我等你!” 可沈瓷挂完电话就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似乎下了个鲁莽的决定,自己目前这种身份似乎不适合再出现在联盛,但话已说出口,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硬着头皮先开车过去。 是你儿子缠着我好不好 沈瓷把车子停在联盛门口,没有开进去,也没下车,而是坐在车里给江临岸发了条信息:“我到了,在公司门口,你要是方便的话过来把钥匙拿给我。”可是信息发出去很久都没有回复,想来在忙,沈瓷又没地方可去,只能坐在车里干等。 好在天气不错,阳光奕奕,沈瓷等了一会儿竟然趴在方向盘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外面有人敲窗。 “沈小姐?” 沈瓷抬头,看到窗外似乎晃着人影,等缓了下睡意才看清,敲窗的竟然是温漪。 “真是你啊?” 温漪的声音透过玻璃闷闷地传进来,沈瓷觉得真是…有种想骂人的冲动,但人都站在她车外了,已经无处可避,只能推开门下车,下车之后才发现温漪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盘着一丝不苟的头发,针织裙,挎着名牌皮包,赫然是江临岸的母亲,而婆媳俩就像从天而降般站在了沈瓷面前。 沈瓷不由皱了下眉心,抬眼看天。 “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温漪还是一如既往地礼貌加温和,沈瓷又能怎么办,只能抿唇,又把额头有些乱的头发捋顺。 “没有,只是眯了一会儿。” “哦……”温漪低低回答,又转身看了眼旁边始终没说话的秦兰,“我跟妈刚才去做了个facial,会所离这很近,所以顺路过来看看临岸,你呢,在这等人?” 明知故问! 沈瓷嘴角不觉轻嗤:“对,等人!” 温漪大概也没料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爽,顿了顿,像是准备好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那你先等吧,回头我会再联系你,有些话…需要跟你谈一谈。”温漪说完过去挽秦兰的手臂,“妈,走吧!” 秦兰从头到尾都只是盯着沈瓷看,表情眼神里也没什么太过明显的深意,只是温漪挽她之时她将手臂闪了闪。 “你先进去吧,我需要跟她谈谈。” 温漪表情似乎变得有些紧张。 “妈……” 秦兰转身又去拍她的手背:“没事,我只是跟她说几句话,不会怎样。” 秦兰坚持,温漪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离开之前又看了沈瓷一眼,秀眉之下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青天白日之下沈瓷与之对望,明显感觉到那双明眸之中藏着闪躲与不安。 那一刻沈瓷几乎可以断定,秦兰什么都不知道,而温漪也没跟自己的婆婆提过半点关于结婚前夜的事。 很好,人性中的恐惧和虚伪,卑微和不甘心,这个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等温漪一步三回头地彻底走远,秦兰才转过去看向沈瓷。 “抱歉,原本是想约你出来找个地方好好谈的,但今天既然遇到了,说明也是缘分,干脆有些话我就在这直接说了吧。”秦兰的开场白很委婉,再配上她温柔的气质和高贵的素养,沈瓷竟觉得十分好听,可是好听归好听,她完全懒得理。 秦兰之前也跟沈瓷有过几次交手,已经摸清她的脾气,所以对于这种沉默也不足为奇了。 她又继续:“刚才温漪在这我不便说,但我知道你在这肯定是等临岸,先不管你们现在还保留着什么关系,我就想问,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 沈瓷继续不吱声。 秦兰提口气再开口:“你应该知道临岸已经结婚了,他是有太太的人,而且现在刚升了总裁,底下多少双眼睛看着,一点差池都不能有,你再纠缠就是害他,到底存什么居心?” 沈瓷:“……” 秦兰:“是要钱吗?可是之前也给你不少了,人要懂得知足,要适可而止!” 沈瓷:“……” 秦兰:“而且你也看到了,温漪条件很好,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她,临岸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很爱她,他们夫妻是不可能离婚的,你还死皮赖脸地缠着,这有什么意思呢?” 虽字眼难听,但秦兰说这些话的时候竟没一点苛责和辱骂的口吻在里面,相反带着无奈和苦口婆心。 沈瓷觉得……该怎么说呢? 她抬头又看了眼天空,风和日丽,可为什么周围空气这么压抑。 “抱歉…”沈瓷一直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拿出来,连带摸了烟和打火机,“介意吗?” 秦兰:“……” 沈瓷也不管了,自顾自地抽出一根烟点上,熟稔地吸一口,阳光下烟雾四散。 尽管秦兰在努力塑造涵养贵太太形象,但当烟雾飘到她脸上的时候她还是略带嫌恶地皱了下眉,这些细微的动作都落入沈瓷眼里,不过沈瓷无所谓,她捏着烟抱了下胳膊,叹气:“你们江家人是不是都一个德性,特别自以为是?” 秦兰瞬时一愣,好一会儿才讪讪反问:“你…你说什么?” 沈瓷哼笑,却把目光挪到一侧马路上。 “首先你要搞清楚我和你儿子现在的关系,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不干净,其次你可以问问温漪,她和你儿子之间是否如她说的那么情比金坚牢不可破;最后麻烦你回去告诉你儿子,只要他不来纠缠我,我并不介意和他断绝来往,最好以后连面都别见!” 沈瓷说完又挑了下眉,把烟踩了,转身上车。 秦兰在马路边独自愣了很久,直到那辆蓝色polo绝尘而去,她才从刚才沈瓷的那段话中缓过神来,一时眼神变得清寒,还带点恼羞成怒的恨。 …… 江临岸下午临时开了一场会,会议结束之后又有客户过来,马不停蹄地忙到四点才从会议室出来。 amy早就候在门口了,一见江临岸便迎上去。 “江总,您这边忙完了吗?太太和夫人来了,想见您?” 江临岸吃惊,温漪来他能理解,但秦兰从来不涉足联盛。 “人在哪?” “在您办公室,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 amy边说边引江临岸过去,推开门,温漪和秦兰同时从沙发上起身,江临岸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只回头打发amy:“你先出去!” amy识趣,向温漪和秦兰打了声招呼,带上门离开。 办公室里只留下一家三口,江临岸也不说话,只是越过沙发前的两人径自走向办公桌,如此冷漠的态度弄得气氛有些僵,特别是秦兰,感觉既尴尬又压抑。 她索性主动开口:“临岸,我和温漪刚好经过这,顺便过来看看你,忙吗?不忙的话晚上一起在外面吃顿晚饭。”她用商量的口吻询问,可江临岸还是不吱声,只是拿过桌上的手机看。 刚才出去见客户的时候手机没带身上,屏幕上已经显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江临岸大致梳理了一遍,似乎并没要紧的事,又从通话记录里退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沈瓷发过来的短信,时间显示一个小时之前,她说她在门口等。 该死,一忙起来没看短信,也没想起来这件事。 江临岸立马把电话拨过去,可是对方无人接听,这时候温漪走过来。 “临岸,妈问你呢,晚上一起吃饭?” 可这会儿江临岸哪有心思,再度拨了沈瓷的号码,已经不是忙音了,直接关机。 “我出去一下,等我回来再说!”江临岸拿了抽屉里的钥匙就要离开,行色匆匆的模样看在温漪和秦兰眼里,温漪不敢多问,但秦兰不同,她直接喊住江临岸。 “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女人?” 江临岸脚步一顿。 秦兰寒着声音继续说:“不用去找了,她已经走了!” 江临岸这才回头。 “你见过她?” “对,就刚刚,在公司门口,她在车里等你,我跟她聊了一会儿,聊完她就走了!” 至此江临岸的面色一瞬转寒,没说话,直接走回办公桌前面拿起座机。 “amy,帮我取消今天4点之后的全部行程,晚上的应酬你让于经理去!”遂即挂断,抽了架子上的西装和车钥匙就直接要出去,秦兰见势愣是定了定,转身朝着江临岸的背影吼:“你去哪?” 江临岸站定,回过身来,眼神里已经染上一层令人发寒的霜意。 他拿着西装和车钥匙直面秦兰。 “我不管你刚才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下回,我保证你会后悔!”说完头也不回地跨出门,秦兰呆了几秒之后追出去。 “你去哪儿?回来!给我回来!”一向素有涵养的江夫人在这一刻也变得歇斯底里,冲着走廊尽头呼喊,但回答她的只有回。至于温漪,从头到尾她没说一句话,江临岸也没看她一眼,这一刻站在沙发前面晃了晃身子,最终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山穷水尽了吧! 她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嘴里发笑,痴言痴语。 …… 江临岸驱车往锦坊赶,一路上继续给沈瓷打电话,但对方始终关机,心存侥幸只是手机没电了,等他抵达锦坊之时会看到那女人站在门口等,但奢望终究是奢望,锦坊大门紧闭,门口也没任何人。 江临岸为此给沈瓷打了一夜电话,可对方始终关机,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接到沈瓷发过来的一条短信:“最近太累了,本想贪图省事在锦坊借住一阵子,但没想到让别人产生了误会,很抱歉,是我过于草率的决定对你造成了困扰,所以我会另外找地方住,别再给我打电话,勿念!” 没头没尾的一段文字,处处透着疏离。 这女人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他再度把电话拨过去,可是对方已经提示关机,气得江临岸恨不得把手机都摔掉,而沈瓷这边,她将关闭电源的手机放进口袋里,抬眼看去,楼顶“甬州人民检察院”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金光奕奕。 开庭 四月,北京高院收到检举材料,随之网上开始出现各种言论,从赵岗村拆迁事件为基点开始,从而慢慢揪出养老院地皮,顺鑫基金会和昌隆投资,这就好比一根藤,以前都是隐匿在草丛里的,可一旦头被人拽出,一点点往外扯,藏在暗处的瓜也随之慢慢暴露在阳光下。 网上说法很多,猜测也很多,无论真假,形势已经像蔓延开的火苗一样无法控制住,很多资料和内幕都被人扒了出来,而且有越烧越凶的趋势,好像要把整个林子都烧着,烧个精光。 五月份,北京那边派人下来,成立专案组,与甬州地方司法机构联合,网上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销声匿迹,奇迹一般,而原本炒得纷纷扬扬的城南项目好像一下子沉寂下去了。 不懂的人觉得这是当局在故意封锁消息,而懂的人却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泰山压顶,这是暴雨之前的诡异安宁,而沈瓷走进检察院配合取证的日子是五月六号,她清楚记得那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她站在检察院大楼门口给江临岸发了那条短信,随后关机。 见沈瓷的人是从北京过来的,一组大概三人,穿着规整的制服,为首的已经上了年纪,从下午一点多问到四点,足足三个小时,中间除了休息十分钟喝点水之外,所有人都绷紧神经。 次日又是一轮,但换了一波人。 第三日后沈瓷申请的证人保护进入实施流程,她被接去了甬州市局下属的招待所,24小时都有专人看护,从而也阻断了沈瓷与外界的联系。 三天后有人被派去凤屏取证,找到了当时在学校任职的校长,包括几名老师和工作人员。镇上那间宾馆竟然还在,连门面都没换,派去的人拍了几张照片回来给沈瓷看,其中一张是二楼那间房的特写,狭小的屋子,狭小的窗,上面挂了红窗帘,阳光一照整个床上都投上血红的暗影。 一周后南华康复中心被查封,里面所有涉案人员全被抓捕,高墙之内数百名精神病患者被安置到临近各地。 半个月后城南项目正式叫停,账户被冻结,上面下了查封令,工地办公室的电脑全部被搬走,整个项目,从工程师,项目经理到财会人员,一概带回来问话。 至此风声鹤唳,懂的不懂的都明白这是一次大肃清,从上至下各机构都出动了,浩浩荡荡的队伍,而这也只是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大动作需要进行,与此同时嗅觉灵敏的主流媒体全部禁声,只剩微博论坛还在活跃,可是这类媒介也都是捕风捉影,跟说八卦似的把事情说得玄乎其词。 当局没人出来澄清,对于群众而言事情走势就在他们的猜测与八卦中往下发展着。 联盛乃至大塍都遭到牵连,股价下跌是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有关部门甚至直接派人进驻联盛,所有关于城南的账目都一笔笔查。 那段时间人人都草木皆兵,江临岸作为临危受难的一把手,照理应该挺郁闷,可他看着心情似乎并没受什么影响,工作照常,依旧有条不絮,甚至还叫人专门在公司辟了一间会议室出来给那些查案的人用,好吃好喝地供着,给出的态度绝对配合,绝对支持。 那天上面来人又是猛查了一通,甚至把公司几个高管和股东都叫了去,查完之后江临岸回了办公室,于浩跟在后面,一进去就把领带扯下来甩到沙发上。 “还有完没完了?” 江临岸朝他翻了个白脸,轻哼:“这才哪儿到哪儿?” 于浩瞪着眼睛:“还不都赖你,没事去捅这个马蜂窝,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里面的水会这么深!” 江临岸勾着唇转过身去,窗外天气阴沉,乌云压顶,谁都不知道拨开那些厚厚的云层会看到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他把手慢慢插进裤袋,自言自语:“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深。” 大家一开始只知道顺藤摸瓜,谁都没想到这个藤会越扯越长,越扯越能拉出一些以前从不示人的东西。 江临岸:“看来以前还是我太低估他们了。” 于浩:“他们?他们是指谁?” 江临岸:“……” 于浩笑着又把头贴到江临岸面前去,轻声问:“神通广大是不是?可惜一个死了,一个在逃。” 江临岸:“是不是神通广大我不知道,但从目前的形势而言,他们也只是整个局里受人摆布的棋子,就跟触角一样,露在外面替那些人办事,一层压一层,他们只是属于最下面的那一层。” 话说得隐晦,可于浩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又嗤了一声。 “听说中纪.委也开始介入了,直接京城过来的,不知道这次能揪出什么大佬出来。” …… 沈瓷这辈子没想过要成就什么大事,十四岁前她只想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公民,可以把书念完,走出大山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勤勤恳恳存钱立足,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生儿育女;十四岁之后经历了一些事,她只想能够逃出地狱,不会嫁人不会再有孩子了,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安身立命,然后安安静静地度完余生,可是当她坐在看守所的会客厅里,对面一排制服笔挺的男人,她突然觉得可能连这点念想都实现不了了。 “沈小姐,案子目前已经过了取证阶段,稍后会移交法院进行审理,之前根据您提供的信息,还有我们北京那边收到的举报视频,也派人去凤屏找过,可是除了那位叫徐春梅的知情人愿意出庭之外,当年涉案的几个女学生都不愿意露面,现在只剩下您了。” “不过您也可以拒绝,因为一旦上庭,媒体曝光,可能会对您以后的生活造成影响,但是从我们办案人员的角度出发,还是希望您能够出庭作证的,毕竟您是受害人,上庭作证的话赢面会比较大,而且我们相信您也同样希望那些人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且您要是愿意站出来,也算是为民除害,所以希望您能慎重考虑。” 这些人说话都讲究一定的技巧性。 为民除害,一下子就把沈瓷驾到了道德和公义的制高点。 她低头看着自己揪紧的手指,回答:“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对方相互看了一眼,但还是耐着性子说:“好,那给您三天时间?” …… 甬州的六月已经很热了,特别是快要下雨之前,空气都是湿的,一丝风都没有,把所有热气和潮气全部糅合在一起,闷燥得令人心慌。 江临岸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沈瓷,也无法与她联系,但他大概清楚人在哪儿。 那晚应酬完毕,从餐厅出来,老姚的车还没到,他站在门口等,刚刚离开冷气的身体还没适应外面的闷热,甚至有些叫人喘不过气,此时手机响了起来,于浩的电话,江临岸接通。 “喂,什么事?” “李大昌抓到了。” 江临岸心思一紧:“消息准不准?” “内部人员提供的,应该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小时之前吧,人在押解回来的路上,从河南过来,大概明天早晨就能抵达甬州。” 至此头顶轰隆隆的一声,瞬时下起倾盆大雨。 …… 此后一星期,上面下了很多搜捕令,从甬州开始,一路抓到市里,省里,再到京里,涉及好几个部门,包括几家银行行长和慈善机构的负责人。 上头给出来的决心相当大,那阵子网络上出现频率最高的标题就是“xxx被控制”,“xxx落马”。 六月初检察院将案子移交法院审理,六月十七号,甬州进入梅雨季节,也就是在那一天,甬州中级人民法院就李大昌x贿赂案,xxx等人受贿,滥用职权案子进行庭审。 庭审经过全程进行新闻和网络直播,沈瓷作为x贿赂案受害人之一,出庭作证。 至此全国数十亿网民都在盯着她看,镜头里面是一个极度消瘦的女人,穿了件月牙色的长袖衬衣,下摆束在裤腰里,乌黑的头发扎了起来,露出小而素白的脸,一个月的轮番取证已经让她的表情变得麻木不堪。 她独自站在证人席上,面对法官事无巨细的询问。 “你第一次被迫进行x交易是什么时候?” “十四岁。” “出于什么原因?” “经济问题,因为交不起学费。” “为期多长时间?” “大概一年半。” “是否与某一人保持固定关系?” “是。” “跟谁?是否在庭上,如果在的话请你指出来。” 沈瓷把手缓缓指向被告席上的李大昌,前者表情木寒,后者也只是抬眉朝她扫了一眼,嘴角似乎不可察觉地抽了抽,一时厅内嘘声四起,记录员不断在电脑上打着字。 法官继续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迫实施x贿赂?” “十五岁左右。” “为期多长,一年左右。” “什么频率?” “大概一个月一次。” “地点!” “凤屏镇鸿泰宾馆二楼最靠西的那间房。” “那你是否知道对方的身份?” “不知道,因为每次都被蒙了眼睛,但揭发材料的视频中能看出这些人的样貌,另外也有清单。” “请问你是否知道这些视频和清单都是出自谁手里?” 沈瓷又看了眼对面被告席。 “李大昌,他事先会在那间宾馆的房间里装上微型摄像头,留下录像之后会把对方的名字和发生时间都记录在册,以便以后用此要挟或者当谈判的筹码。” 法官又顿了顿,继续问:“之前联盛总经理,城南项目负责人江丞阳意外死亡,在此之前有资料证明你们十年前在凤屏镇发生过关系,而前段时间网上曝光的一段视频也清晰指出你们发生过x关系,就此你能否可以讲讲?” 沈瓷看着法官毫无表情的脸,还有周围成排对着她的摄影机,不觉又低下头喘了一口气。 之前决定出庭作证的时候她就清楚自己要面对哪些无法启齿的问题,也作了一番准备,无非是把这段时间不断被人问话取证的描述再复述一遍,满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面对着台下几十双眼睛和镜头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喉咙口被堵上了一团东西。 法官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轻斥提醒:“证人,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沈瓷低头把手指揪得发白,发紧,“我和他之间……十年前是因为李大昌胁迫,但是并没发生实质性关系,中间因为我弟弟的出现被迫中止,至于前段时间,有人在苏州金鸡湖边绑架鼎音创投董事长千金温漪,正好被我撞见,于是对方将我和温漪一同带至甬州郊外一处住址,后来证实那是江丞阳名下一栋别墅,我和温漪与他进行了一番争执,最终温漪脱险,而我被迫留在了那间屋子里…” 底下又是一通唏嘘,架在两旁的相机啪啪啪闪。 其实这些内容法官早就已经知道,只是例行公事似的需要在庭上让沈瓷全部复述一遍。 “那段曝光的视频只是截取了对方施暴的一小部分,你能否把整个过程在这重新具体地再讲一遍?” 沈瓷一下子把手指抠紧,几乎抠到肉里。 过程她已经讲了无数遍了,从荥阳女警那讲到检察院,再从检察院讲到这里,照理应该没什么感觉了,可是有些伤是永远都好不了的,一次次复述就代表着一次次被揭开,最终皮开肉绽。 “我……要不还是从温小姐那晚约我见面开始讲起吧……”她站在证人席上吞着气,捏在桌沿的手指瘦骨嶙嶙。 江临岸最终还是看不下去了,把电脑合上,网上直播庭审的画面一下子没有了,包括沈瓷低弱无助的话音。 于浩进来的时候只见这个男人用拳顶着额头,埋下去的脸也看不到什么表情。 “你也在看?” 江临岸没抬脸,只稍稍点了下头。 于浩叹息,要不是沈瓷在庭上说了江丞阳qj的真相,他也完全没想到那晚温漪竟也在场。 “需不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江临岸还是摇头。 “不用!” “可你精神这么差,要不…” “于浩。” “嗯?” “我想去看看她。” “什么,你要去看谁?” 椅子上的男人这才抬起头来,于浩看清他的面容,眼眶血红,落寞不堪,而这个男人又缓缓转过身去,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雨水一颗颗打在窗玻璃上。 “她没有带伞的习惯,我得去给她送伞。” 我来接你回去 “你去给谁送伞?” 于浩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时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已经拎过西装站了起来。 “喂,你去哪儿?” “该不会想跑去法院门口等她吧?” “你疯了是不是?就算再心疼也不能这个时候去找她啊!” “这可是全国大案,全网直播的,这时候法院门口肯定堵满了记者,你这么贸贸然出现算什么?” “……” 于浩追在江临岸身后一路狂喊,可前面的人就是不吭声,一直追到电梯门口,他摁了楼层,总算停了下来。于浩气得牙齿都在打架,恶狠狠地问:“有没有听到刚才我跟你说的话?” 江临岸还是不开口,目光定在滚动的楼层数字上。 于浩扶额叹息:“我知道你急于想去见她,但今天真的不合适,就算你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也该考虑一下对联盛的影响。” 于浩苦口婆心地劝,可旁边的男人始终无动于衷。 面前“叮”的一声,他才稍稍侧头:“电梯来了!”说完就要走进去,气得于浩一把拽住他手里的西装,本想撩些狠话出来,可当目光触及江临岸那双毫无焦距又失神的眼睛,于浩也跟着不由心口一滞。 “算了算了……” “……” “算我拗不过你!” “……” “不就去送把伞嘛,我替你去!” 于浩抢着要先进电梯,却被江临岸一手带了回来。 其实道理他都懂,身份,地位,舆论和各界压力,此行去怕是要触犯众怒闹得翻天覆地了,可他早就已经顾不得。 “当年李大昌胁迫她的时候我不在,江丞阳对她施暴行的时候我也不在,所有事都是她自己熬过来的,我始终不在她身边,所以今天我必须去,至少要陪她面对一次,然后把她带回来……”江临岸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梢含笑,声音带着坚定的温柔。 于浩一时变成痴站,等回神之时人已经进了电梯,他对着缓缓合上的门不住摇头,真是疯了,疯成魔障。 …… 案子从早晨一直审到下午,差不多一点才闭庭,沈瓷被庭警带着出去,门口一拥而上全是记者,所有人都举着话筒摄像机对准沈瓷,就连群众也都拿着手机对沈瓷的脸一通猛拍。 沈瓷其实在整件案子里只能算是一个小虾米,连关键人物都不算,但却是一审中唯一一个愿意出庭作证的x贿赂受害人,某黑帮大佬利用女学生去诱胁g官,并存有大量视频影像,除此之外沈瓷还是前段时间网上曝光的某财阀公子x虐待女主角,光这两点就已经充满新闻趣味性,媒体自然不会放过她。 轮番审讯和陈述已经让沈瓷疲惫不堪,加之又被记者和群众牢牢围在中央,窒息闷热的空气已经让她快要受不了,还要面对记者露骨的提问。 那一刻沈瓷真想自己化成一缕白烟消失。 “让一让!” “麻烦借过…” “让一让啊,别全堵在这里!”两名庭警一左一右拽着沈瓷往外走,可人实在太多了,大家疯似地要往她面前凑,好不容易挪到大厅外面,还在下雨。 门口的人更多,大批量的围观群众涌上来,一时之间相机雨伞全部挤一起。 庭警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得不用对讲机求助,很快门口站岗的几位保安全部过来维持秩序,硬生生把围观人群跟她掐开一条缝。 沈瓷那会儿已经被推搡得麻木了,天地之间仿佛一片混沌,她真希望这场雨能够下得更大一些啊,把眼前这些人和事全部冲散。 “快走!” “赶紧的!” “有没有家人来这接你?” 旁边把她往外拽的那名庭警问沈瓷,沈瓷木愣愣地摇了摇头,这下就为难了,这会儿周围全是人和记者,把她往这一扔又显得不尽人情,但作为他们而言已经算是尽责了,总不能派车把她送到家吧。 庭警想了想,又看了眼沈瓷,她脸上和头发上都是雨水,眼神无力,脸色发白,几乎是被他们一路推搡着拽出来的,无助又无力的样子看着实在令人心酸。 庭警也算同情心泛滥。 “我让同事给你拦辆车吧!” 沈瓷想了想,木纳地点头:“谢谢!” 保安速度挺快,很快就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沈瓷再被推搡着往路边挤,记者眼看她就要上车了,拼了命地举着话筒要采访。 “请问当年你受李姓男子资助上学,到底是出于本意还是如你刚才在法庭上所说是被人胁迫?” “有传闻之前那段x虐视频是由你本人亲自曝光,请问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资料显示你曾和大塍小开陈遇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后因他家人反对和第三者插足而离婚,请问在此之前陈遇陈先生是否不知道你有过这么一段经历?” 各种问题直击而来,每一个都如利箭般穿透皮肉心脏。 雨下个不停,沈瓷站在人群中间觉得浑身冰凉,她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形象,就如一个不堪的小丑,终被剥光了衣服扔到人群中央,而周围那些人的嘴脸和相机就如魔鬼的触角,急迫,尖锐,犀利,一下下在她坦露的伤口上刮出道道痕迹。 那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呢? 短短几分钟,从大厅门口挤到路边,沈瓷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人强.女干了一次,所有经历过的痛苦和绝望再度盖下来,拆皮剥骨,而她还必须假装看不见听不见,低头推开那些话筒相机往外挤。 直至人群之外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沈小姐!……沈小姐,这边!” 沈瓷觉得声音耳熟,寻声看过去,只见老姚拿伞扒拉着人群往她这边挤,而在几步之遥的距离,江临岸独自撑着一把伞站在那里。 那一瞬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幻觉吧,肯定是幻觉,因为这个时候他根本不可能会来,可是老姚的声音却无比真实,他挥着手已经硬生生挤到沈瓷面前。 “老板他……” “那是不是联盛的ceo?” “江临岸!” “那是江临岸!” 人群中瞬时激起巨浪,眼力好的记者已经认出对方是谁,但也全都变成了懵滞状态,因为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一时之间没人推了,没人挤了,也没人吵了,原本乱糟糟的人群突然消停下来。 沈瓷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几米之外的那个男人,他还是一身蓝色衬衣,卷着袖子,眉目俊朗,如当初她第一次在街口遇见他一样,唯独眼神里染了一丝痛苦和忧郁。 “他走过来了!” “天哪,真的走过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低呼了一声,沈瓷看着江临岸撑着伞往她这边靠近,每跨一步他的眼神都笃定几分,焦距全部定在沈瓷的脸上。 万水千山,狂风骤雨,无可抵挡! 人群自然让出一条缝,他便一步步走到沈瓷面前,把手里的伞撑到她头上。 沈瓷呆立在伞下调整呼吸,抬起眼眸。 “你…怎么会过来?” “我来接你回去!” 瞬时磅礴大雨,沈瓷眼前似乎被蒙上一层水汽。 彼时香山公路,也是这样下着大雨的天气,她在极度绝望和无助中拦下他的车子。 “麻烦……载我一程……” 此时又是大雨倾盆,他撑着伞出现在她面前,说:“我来接你回去!” 沈瓷低头笑出声,雨水混着眼角的湿气。 江临岸抬手把她拉到怀中,用不撑伞的那条手臂圈住她的身体。 “抱歉,我来得有些晚!”他说完低头轻吻沈瓷的发顶,全然不顾周围的目光和镜头。 相机的快门声猛闪,老姚在前面开路,江临岸一手撑着伞,一手拥住沈瓷往车边去…… 直到坐进车里关上门,沈瓷还处于一种呆滞状态。 老姚系好安全带之后回头问:“江总,现在怎么说?” “先离开这里!” 车子经过一段阻拦之后还是平稳开上马路,江临岸这才看了眼身边的人,她目光发直,脸色也白得吓人,头发上的水往下滴,江临岸把她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再抽了纸巾帮她一点点擦拭。 “是不是很冷?” “……” “要不开点暖气?” “……” 身边的人不说话,江临岸只能直接指使老姚,老姚差点叫出来,六月份的天气居然要开暖气,但老板发话,他也只能照办。 很快车里热得发慌,江临岸依旧握着沈瓷的手,可她的手指还是冰凉,江临岸只能把自己的西装盖到沈瓷身上。 江临岸:“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江临岸:“沈瓷?” 江临岸:“你跟我说句话行不行?” 老姚:“……” 还真是活久见啊,什么时候见老板这么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对方还是个女人。他忍不住咳了一声,问:“江总,前面就能上高架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哪儿? 江临岸叹了一口气,又问沈瓷:“你想去哪儿?” 可旁边女人跟丢魂一样,就是不吭声,江临岸也没辙,抬眼看老姚:“去锦坊吧。” 泡澡出意外 沈瓷一路上的情绪很稳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完全没什么反应。 江临岸把她带到锦坊,沈瓷独自坐在厅里的椅子上,如此反常的安静让他觉得既担心又痛苦。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江临岸上楼,十分钟之后下来,沈瓷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遇到什么打击她从来都是沉默的,丢魂似地喜欢把自己沉浸在某个完全封闭的状态中,江临岸多少已经习惯。 他走过去,柔着声音问:“已经帮你放好热水了,你去楼上泡一泡,顺便把身上淋湿的衣服换掉。我已经叫老姚出去买午饭了,你泡完澡出来刚好能吃。” 可椅子上的人还是不出声,江临岸忍住叹息,正好老姚拎着袋子从外面走进来。 “江总,您让我买的粥和点心。” 江临岸接过来,又看了眼沈瓷。 “车留下,你先回去吧。” 老姚识趣,打了声招呼之后立马离开。 江临岸把吃食拎进厨房,出来却见椅子上已经没有人,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沈瓷…” “沈瓷?” 不见人影,立马又跑上楼,却在楼梯口听到浴室那边传来的呕吐声,一声连着一声,好像要把五脏六肺全部吐出来。 江临岸想过去推门,但走到门口还是强忍住了。他握紧拳头站了一会儿,直到里面的呕吐声停止,他才敢敲门询问:“怎么样,需不需要喝点水?”但里头还是没有声响,弄得江临岸一时心急,转着门把就要进去,蓦然间里面传出沈瓷的声音:“别进来!” 江临岸只能停住。 “那我……” “你去楼下等我吧,我洗好澡就下去!”门内的声音虽然沙哑无力,但好歹也算开口了。 江临岸轻嘘一口气。 “好,那我去楼下等你。”他嘴上回答着,但人到底没立刻离开,而是直到门内传出水声才算把心放下。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雨水打在水池里,江临岸站在院廊下抽烟,看着池面上被雨水浇出来的涟漪,金鱼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他告诫自己不能乱,必须在短时间之内调整好所有思绪,不然怎么能给那个女人力量。 他笃定此刻沈瓷需要他。 江临岸把烟掐掉,正好手机响,于浩的来电。 “人呢,还在法院?” “已经回来了。” “回来?我刚去你办公室找过,没见着人啊。” “不是……”江临岸走回屋子,回答,“我不在公司,你找我有事?” “不是我找你有事,是梁文音,你丈母娘!” 江临岸眉心一紧,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你和沈瓷在法院门口相拥相惜的照片已经传遍全网,人都把电话打到公司来堵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于浩口气也不大友好。 江临岸低头抿着唇,他知道自己已经处于一种被动状态,横竖都是他的错,无所谓了。 “我这边暂时还走不开,你跟她说一声,等我处理完了手头的事,会跟她联系。” “你……”于浩气得话都说不好了,在那边大喘气,喘完问,“你是不是还跟那女人呆在一起?” 江临岸顿了两秒,回答:“对。” “那你们人在哪?” “刚从法院回来,锦坊!” 于浩大概已经彻底绝望,连骂的力气都没了,只一个劲摇头:“疯了疯了,我也懒得管,回头你自己跟你丈母娘解释吧!” 那边电话直接挂断,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不语,转身又进了厨房。 他把老姚买回来的粥又热了一遍,检查冰箱,里面除了几个鸡蛋之外已经没什么存粮,只能又烧开水煮了两颗蛋,忙完已经是半小时之后,把粥装煲里温着,出来才想起沈瓷洗澡似乎已经洗了很久,怎么还没洗完。 江临岸收拾完厨房之后上楼,在浴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毫无动静。 “沈瓷!” “沈瓷?” “我能进来吗?” 江临岸在门口敲门,回答他的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忧心驱使,他一下推开门。浴室地上都是沈瓷脱下来的湿衣服,而她浑身赤裸地躺在浴缸里,雪白的身子沉在水底,长而黑的头发像海藻一般缠在她脖子和胸线上。 江临岸粗粗地沉了一口气,走过去才发现她眼睛是闭着的,头微微崴在一侧浴缸边缘上。 睡着了? “沈瓷……醒醒……” 江临岸哑着声音低唤,可浴缸里的人还是没什么反应。 “沈瓷?沈瓷!” 连续喊了两声之后江临岸才发现有问题,蹲下去轻拍她的脸,皮肤冰凉,沾了一层水汽,江临岸立即把水里的人捞起来,用浴巾包住扛到床上。 也顾不得她没穿衣服了,更顾不得她身上都是水,江临岸只拿浴巾给她胡乱擦了一下,试探她的呼吸和心跳,好在一切平稳。 半小时后袁医生赶到,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江临岸急call过来给沈瓷看病了,上回也是在锦坊,沈瓷因被李天赐“绑架”而受伤,江临岸为了防止事情曝光不得不把她带来锦坊。 那时候两人才刚刚认识,也是沈瓷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牵牵绊绊这么久,好像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又似乎还像最初一样。 袁医生检查了一番。 “低血糖引起的昏厥,我已经帮她挂了一瓶葡萄糖,等挂完之后让她休息一会儿,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江临岸致谢,把袁医生送走,再度回到二楼卧室的时候沈瓷还是跟刚才一样平躺在床上,只是一小半肩头露在外面,连同凸起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胸线一并落入江临岸眼里。 他低头又重重喘了一口气,俯身帮沈瓷把薄毯盖实。 葡萄糖已经半瓶下去了,床上的人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只是江临岸无端觉得房间里闷燥得慌,他起身去开了窗户,将冷气调低,这才觉得舒服一些。 平缓下心绪之后江临岸再度走到床前,把沈瓷额前的湿发全部拨到一边,整张脸便露了出来,苍白,消瘦,下巴都是削尖的。 无法想象她这27年的人生中到底经历过什么。 江临岸痴痴看着,竟渐渐入神…… …… 沈瓷被人带到一间屋子里,屋子四面封闭,暗漆漆的,而她被置于屋子中央,头顶“嘭”一声,硕大一盏圆灯亮起来,从上而下照得她周围白成一圈,她因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而用手臂挡住脸,直至对面传来一声锤响:“证人沈慈!” 沈瓷猛回神,放下手臂,惊觉面前坐着一个面目暗沉的法官,周围更是围了一圈人。 “把你的罪状一条条说来!” “说清楚!” “何时何地,你和哪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 “用时多久,你们一共做了几次?” “不行,说得不够详细,从头再阐述一遍!” 沈瓷被剥光衣服订在十字架上接受拷问,被迫一遍遍重复那些不堪又可耻的经历,周围全是面目狰狞的面孔,他们或笑,或骂,或指指点点…… 沈瓷觉得自己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知道地狱是什么模样,可是地狱分为十八层,这是第几层? “我不想再重复了。” “能不能到此为止?” “放过我吧,这是最后一次……” 沈瓷因承受不住轮番审问而求饶,但没人愿意放过她。 “你是受害者,也是事发过程中的当事人,你不说谁来说?” “对啊,你得证明,证明那些坏人确实做了坏事,然后把他们全都绳之以法,一网打尽!” “赶紧的吧,这么费劲!” “就是,矫情什么呢,睡都被睡烂了,视频网上还能搜到,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怕说吗?” 周遭都是讨伐声,沈瓷仿佛像罪人一样被绑在架子上,法律,制度,规矩,还有所谓的道义和公德心,每一样都逼迫她不得不把审问坚持完,可是谁愿意停下来看看她的模样。 “不……我不想说了,你们别再逼我……” “我们没有逼你,你不是要将李大昌绳之以法吗?” “还有阿幸!” “阿幸是为谁死的,你难道把他的仇都忘了?” 一声声质问和声讨,沈瓷被三头六臂似地摁在黑屋子中央。 “不……” “不要再问了!” 她挣扎着要突围,像是溺水的孩子努力往上扑腾,最终“哗”一声,她从噩梦中惊醒,身子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江临岸原本趴在床边睡着了,床垫一震他也跟着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直挺挺坐在那的沈瓷,披头散发,寒着一张脸,更关键的是身上毯子整个滑到了腰间。 脸,脖子,再到胸……江临岸狠狠吞了一口气。 沈瓷从梦境忽地窜到现实,周围暗沉沉的,思维一时还处于停滞状态,直至听到窗帘被风吹动的声音,她才慢慢回过神。 哦…刚才只是一场噩梦,而自己此时正在……沈瓷陷入回忆,想着自己刚才在洗澡,泡在热水里面,浑浑噩噩的好像泡了很久,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慢慢转过脸去,看到江临岸绷紧的脸,目光发愣似地盯在她脖子下方,一秒,两秒……沈瓷终于回神,目光也随之往下移,下面是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 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江临岸!” 沈瓷惊叫之余拉过薄毯兜住自己,那是人的本能反应,但把江临岸吓得不轻。 他有些痴地看着沈瓷,眼前女人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了,只露出一小截脖子和脸,真是……他暗自磨了下牙齿,实在难受得紧。 “你…醒了?”声音已经情不自禁地发哑。 沈瓷不回答,目色直勾勾地剐着他,弄得江临岸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 他不由摸了下后脑勺,眼睛更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只能胡乱飘忽着。 “那个……你下午泡澡的时候晕在浴缸里了,医生已经过来检查过,低血糖,给你挂了一瓶点滴。”说完又抬起眼皮瞄了眼沈瓷,沈瓷依旧瞪他,加上刚才噩梦造成的余悸,脸色白得吓人,裹着被子缩在床头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临岸心里纠结不下,挣扎一番,又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瓷:“……” 江临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 沈瓷:“我衣服呢?” 江临岸:“???” 沈瓷:“实在不习惯这么跟你面对面交谈!” 江临岸:“……” 鬼知道他现在也很难啊,明明心里煎熬得不行,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很正常的样子,最可怕是自己现在根本无法直视沈瓷,因为满脑子都是刚才从浴缸里捞出来的那具身子,啧啧……又软又白,滑得像豆腐一样,就是瘦了点,嗯,目测来看,再瘦下去前面就该直接平了。 “江临岸!”前面突然晃过一条雪白的手臂。 江临岸的思绪被打断,又是这种不大雅的思绪,他一时回神,咳了一声:“什么?” 沈瓷重申:“我衣服。” “哦,衣服……”他又捞了下后脑勺,目光从沈瓷露出来的肩头艰难挪到她脸上,“你的衣服已经洗掉了,还没干,我去拿套我的给你。” 床前的男人起身,闷头走至门口,在跨出去的那一秒又回头。 沈瓷觉得他脸色异样,问:“怎么了?” 江临岸皱着眉:“没什么,算了!”这才垂头丧气地出去,留下沈瓷有些发愣地坐在床头。 很快江临岸拿了衣服过来。 “我这留的东西也不多,你先将就穿吧。” 沈瓷接过衣服,是一套藏青色带白边的蚕丝睡衣,偏中性款,沈瓷露出一条胳膊拎起一角看了看,忍不住皱眉。 江临岸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怎么,嫌弃?” “没有,不是嫌弃。”睡衣质地很好,一看就是高级货,而且基本九成新,应该也没穿过几次,“只是……” “只是什么?” “有点骚气,倒不像你平时穿的类型。” “……” 江临岸忍不住又低头咳了一声。 沈瓷也没得挑了,只能将就,于是把手臂塞进被子里,抬眸看他。 江临岸站床前被她看得心里发憷。 “又怎么了?” “我穿衣服,你不出去?” “……” 江临岸下楼又把粥热了一遍,知道沈瓷中午没吃午饭,想再弄两个下粥菜,但冰箱里除了鸡蛋什么都没有,计划明天早晨得去附近超市采购一点东西屯着。 沈瓷下楼之时听到厨房传来嗞沥沥的声响,她走过去,见江临岸正站在炤台前面煎鸡蛋,一手拿着平底锅,一手拿着铲子,大概是怕油溅到自己衬衣上,所以身子离炤台隔了老远,加之个子又高,几乎是撅着屁股弓着腰在做饭。 不过看出他很努力,至少脸上的严肃与认真和他谈上亿项目的时候一模一样。 沈瓷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种很酸楚的无力感。 “我来吧,你去客厅等。”她走过去接过平底锅的手柄。 江临岸倒是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往后退了半步。他在做饭方面没什么天赋,顶多煮碗面填饱肚子,而且他也乐于看沈瓷做东西给他吃,即使只是两枚煎蛋,对他而言也是奢侈,但他没去客厅,靠在旁边料理台上看着沈瓷。 她已经换上了那身睡衣,又长又大裹在身上就像褂子,特别是袖口,丝质般地往下垂,拿铲子的手往上便是又细又白的一截手臂。 厨房里真是又闷又燥啊。 江临岸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住沈瓷,沈瓷身体骤僵,但因为前面是炤台炉火,手里又拿了烧烫的锅子,她也没办法挣脱,正好给了江临岸“胡来”的余地,他干脆把胸膛整个贴到了沈瓷背上,将她的腰揉紧,垂下头贴在她耳根后面轻轻吻了吻。 “我今晚…想留在这陪你……”声音简直低哑到令人发指,还带着某种蛊惑性的暗示,逼得沈瓷脚尖都绷在一起了,关火想要转身,刚好江临岸裤袋里的手机响,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沈瓷的僵直,也打断江临岸的“好事”,他有些不爽地嗤了一声,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沈瓷又往前挪了一点,尽量与他拉开距离。 “电话!”她提醒,加之铃声一直不断,江临岸只能抽出一只手把手机拿出来,但另一只手依旧环在沈瓷腰上。 “喂…” “临岸,你在哪儿呢?你爷爷又送来医院了,医生说这次情况可能有点危险,你赶紧过来一趟吧,温漪和你萧伯父都在。”电话那头是秦兰焦虑的声音,沈瓷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听到了“温漪”的名字。 她不由转身,轻轻推开江临岸。 江临岸收了手机。 “我妈…” “你去吧,不用留在这陪我。” 江临岸不放心。 “那我让老彦过来先陪你一会儿,如果那边没事我再赶过来。” 沈瓷连连摇头:“真的不用,谁都不用。” “可是我担心你。” 沈瓷忍不住冷笑:“你担心我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多年我都已经过来了。”原本只是她随口一句,却说得江临岸心里被拽得疼,他又用手指剐了下眉心。 “那行吧,有事联系。” 江临岸拿了西装和车钥匙出去,走至门口又折回来。 沈瓷依旧站在厨房,灯光自上而下,流淌在她被藏青色睡衣包裹的身影上,蚕丝面料垂感极好,松松垮垮的如月色中的流水一般荡漾。 江临岸笑了笑,提醒:“锅里给你热了粥,记得吃掉。” …… 刚才那个蛋煎坏了,江临岸走后沈瓷又重新煎了一个,还没煎好就听到门口再度传来汽车引擎声,之后有人敲门。 沈瓷只得把火关了,往外厅去,走至院子的时候敲门声越发重,一声连着一声。 “来了!” 沈瓷心里嘀咕江临岸肯定又把什么东西落在了这里,脚步不由加快,将门打开。 “你是不是……” 结果话音刚起,抬眸便看到站在门外一脸阴沉的梁文音。 …… 江巍常去的那家医院离锦坊并不算太远,从高架过去也就二十分钟。 路上秦兰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老爷子被送进抢救室了,江临岸几乎将油门踩到底,一路飞驰。好在那会儿七点多了,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交通还算畅行。 江临岸抵达医院之后直奔急诊楼,问了一圈下来得知老爷子已经被送去加护病房,秦兰红着一双眼睛候在门口,温漪在旁扶着。 “人怎么样?” 江临岸缓了口气问秦兰,秦兰情绪明显还不稳,支支吾吾也解释不清。 好在旁边温漪的思路还算清晰。 “爷爷已经被抢救过来了,刚脱离生命危险,不过医生说要在icu留观一晚。”声音也透着疲倦。 江临岸看了温漪一眼,稍稍点头,又问:“怎么回事?” “还是老毛病吧,加上这阵子事情乱,今天城南项目的案子开庭,爷爷他也看了网上公审,所以情绪出现了波动。” 温漪还算点到即止,可江临岸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没往下接,只沉默地站在走廊里。 秦兰平时一向话多,但今天却始终没开口,不过冷冰冰的目光始终定在江临岸身上,如此持续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今天半天都跟那女人在一起?” 以往秦兰说话都算婉转,开头总要给自己留些余地,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倒少见,问得江临岸都有些懵了。 对面温漪的目光也追着他转,但比之秦兰的萧冷,她目光中却多了一份酸楚和失落。 “妈,这里是医院,聊这些不合适。” 秦兰的问题被打断,却越发心疼温漪。 “你别总向着他,今天这事他做得太过分了,你看看网上那些评论……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从道德伦理而言今天江临岸确实做了大逆不道的事,而温漪站在受害人的位置简直要受尽委屈和同情,关于这点江临岸没有否认,他也懒得否认。 周彦说他在情感处理方面的智商几乎为零,但换句话说,他在这方面却是直来直往的,喜欢就去争取,不喜欢就晾在一边,渣,无耻,也有一定的纯粹性。 “我今天是过来看老爷子的,有些事后面我会找你们谈。” “你……”秦兰气得够呛。 温漪忍着痛苦拍了下秦兰的手臂:“妈,好了,要不您先去休息一下吧,我想跟临岸谈谈。” 天台谈话 住院楼天台。 下午刚下过一场雨,现在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有些湿,周围微风郎朗,空气里混着一股湿热的泥土气。 江临岸站在天台边上摸出烟来,咬在嘴里点上火。 “说吧,你要找我谈什么?” 温漪靠近一些,却先劝:“少抽点吧,最近半年你抽得太凶了。” 江临岸却当没听见,把烟圈吐出来。 “我时间不多,你有话就快点讲。” 温漪苦笑:“现在你连这点耐心都不愿意给我了?” 江临岸不语。 温漪:“可是你在她身上却愿意花十足的精力。” 江临岸终于低头看了她一眼,但眼神里明显带着冷。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温漪捞着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转过身去,眼前是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她又低头苦涩笑了一声,“今天下午你和她在法院门口的照片已经在网上都传疯了。” 江临岸依旧面无表情,因为实在没什么可惊讶的,他当时决定去接沈瓷就已经料想到媒体会报,报了就会天下皆知。 “嗯,然后呢?” “然后?”温漪低头摁住鬓边的头发试图不让风吹乱,脑中却一张张播放着网上那些照片。 那是怎样一个场景呢? 大风大雨里,她深陷囫囵挣脱不了,那一刻大概全世界都不愿和她接近,唯独他,他愿意穿越人海把她拥入怀中。 他替她撑伞,替她挡掉那些凶猛的人群。 网上甚至有人录了那段视频。 “你…怎么会过来?” “我来接你回去!” 简单一句话,并没多深情,但画面中那个男人的眼神实在坚定,令温漪每每想起都觉得心疼。 “我其实…”她低头叹息,鼓足勇气说,“我其实,一直很嫉妒她。” “你嫉妒她?”江临岸突然转过身来,捏着烟直面温漪,“你嫉妒她什么?” 温漪:“我……” 江临岸:“是嫉妒她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从小感受不到亲情,连读书的钱都需要出卖自己才能挣,还是嫉妒她这些年背着那些不堪经历和一个植物人弟弟咬牙活着?或者嫉妒她一无所有,还愿意牺牲自己来救别人?” 江临岸的质问毫不留情,一句句击得温漪几乎溃不成军。 她其实想说,我嫉妒她能够拥有你,可是此时面对江临岸发寒的眼神,已经断然说不出口了,而江临岸呢,他似乎也说到了绝望处,闭了下眼睛,又转过身去狠狠抽了一口烟,吐出雾的时候连带一句话也跟着说出了口。 他说:“这个你嫉妒的女人,你恨之入骨的女人,就算她站在法庭上,依然没有说出你因为一己私心而没报警置她不顾的真相!” 温漪不觉身子晃了晃,眼泪一颗颗毫无征兆地滚下来。 这是事实啊,沈瓷今天在法庭上只说自己为了救温漪让她先脱险了,却没挑明温漪没去报警的事,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温漪也想不明白,这种不明白又令她更加不甘心。 “她图什么?我其实不需要的,做错了事就该承担后果,我活该,但是不需要她惺惺作态的为我保留面子!她以为她这么做很伟大么?无非是想让同情她,而更恨我,我……” “够了!”江临岸突然喝斥,吼得温漪心里咯噔一声。 江临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温漪直愣愣地站着不敢出声。 江临岸:“她这么做没有为任何人,只是不想多此一举再牵事端,可你却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不觉得心有愧疚吗?” 温漪:“我……” 江临岸:“还有,你也没必要一直抓着她不放,其实自始至终她都没再提过我们结婚前一晚的事,甚至连一句抱怨和痛恨都没有,她清楚所有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也有能力和勇气为自己选择的后果负责任,所以她没有惺惺作态,也不是博取同情,相反你现在的样子反而让我很失望!” 江临岸对温漪说话一直留有三分余地,即使之前得知她没报警而令沈瓷受到凌辱,他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明显指责的话,可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 话说得有些重,温漪几乎承受不住。 眼泪被风吹落,她站在风里痴痴发笑:“我一直在忍,忍你对我的伤害,也忍你对她的偏执,可是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临岸,我觉得我快要忍受不下去了。” 角度不同,感受自然不同,这一点江临岸无可否认。 他转过身去看着远处的夜景。 “温漪,有些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和她无关,等城南案子了结吧,了结之后我会处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他说完把烟掐灭在天台的栏杆上,转身与温漪擦肩而过。 温漪站在风口,手抖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摁住,头发被风吹得满头乱。 “你敢说跟她无关吗?”她突然站在原地吼。 已经走出几米远的江临岸停下脚步。 温漪转过身,面对他的背影重复:“如果你敢说跟她无关,我现在也不会这么恨,可是我们之前明明好好的,是她的出现才让我们俩变成现在这样!” 江临岸:“……” 温漪:“还有,今天法庭上她把所有事都说清楚了,除了那晚被江丞阳凌辱之外,她十四岁开始就已经和不同的男人发生过关系,就算撇开她的无辜与不幸,但不堪不洁已经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江临岸:“……” 温漪:“或者就算你不在乎,你妈能接受?江家能接受?” 她一句句逼问,再一步步靠近。 “…不可能的,即使我走,我退出,你和她也不可能有结果…临岸,她和你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只有我,我才合适,你必须认清这个事实……”说到最后温漪的声音已经低弱不堪。 她在不断抗争,不断催眠,并试图让眼前的男人也同意这个观点,可是到底谁清醒,而谁更加痴迷一些? 江临岸在她的逼问中回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既然你问了,那我告诉你……首先,我不害怕流言蜚语,也根本不觉得她和我有什么不合适,我只怕她不愿意,但凡愿意,我可以什么都放弃,其次,你觉得我会在乎她的过去吗?不会,非但不会,我还会感激,因为是那些经历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沈瓷,也是那些经历把她从那座小镇里带出来,一步一步,最后站到了我面前……” 每一次相遇都需要缘分,而所谓缘分便是一次次堆积起来的契机,包括彼此没相识之前走的每一步路,看过的每一片风景。 那一瞬的温漪几乎呆滞如木,以至于若干年后她对梁文音说:“妈,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冷冰冰的男人,理智,绝情,也不喜欢说甜言蜜语,可是那一晚在天台上,他对我最后说的那番话几乎让我醍醐灌顶,原来我一直是错的,我所认识的江临岸都是他伪装出来的样子,而他真实的一面特别柔软特别深情,只是他没把这份柔软和深情留给我,全都给了另外一个女人,除此之外你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我竟然还在他这份属于别人的柔软和深情中感动了,觉悟了,终于认清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属于自己!” …… 江临岸从天台下来,秦兰依旧坐在icu病房门口,门口灯光白亮,照得秦兰脸色苍白。那阵子她确实劳神劳力,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江临岸叹口气,慢慢踱步过去。 “妈…” 秦兰从思绪中起身,立即问:“你和温漪谈得怎么样?” 江临岸摇头:“不想说这事!”他顿了顿,又见秦兰面色难看,终究还是心有不忍,“今晚我会留在这,等老姚过来之后就让他先送你回去休息。” 秦兰一听面色泛笑,倒不是因为江临岸突然大发孝心让她回去休息,而是因为他终于肯留在这陪陪江巍。 “临岸,你别怪妈多嘴,你爷爷这身子怕也撑不了几年了,你有空就抽点时间陪陪他吧,毕竟祖孙一场,更何况丞阳都不在了,江家已经没了…”秦兰的话含义鲜明。 江临岸哼了一声,没再往下接。 真巧手机响,他看了一眼,是老姚的电话。 江临岸拿着手机走到角落,接通。 “喂…” “喂,江总,我刚到锦坊,但沈小姐好像已经不在了啊。” “不在了?” 江临岸微顿,他刚才得知江巍还在icu,下决定留在医院陪夜之后便让老姚把锦坊的钥匙去送给沈瓷,以免她第二天一早要出门。 老姚做事也算牢靠,又补充:“对,我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只好拿钥匙开了自己进去,可里头根本没人啊。” 江临岸一时更觉怪异。 按理不大可能,她精神不好,下午刚挂完水,加之衣服都没呢,这么晚能去哪儿。 “周边都找了吗?” “找了,竹林,村子,附近的小超市和杂货铺,能找的都找了,但根本没见踪影。”老姚也有些焦急,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我刚在去的路上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谁?” “确切说是一辆车,就是温小姐在甬州这边常开的那辆跑车,因为当时是我去上的牌,所以号码记得很清。” 江临岸心思发沉,又问:“看清开车的是谁了吗?” “没有,天太黑了,只看到一个车影和牌照。” 她知道审时度势 老姚看到温漪的车并不奇怪,因为那种乡下小路上迎面过来一辆两三百万的跑车原本就很怪异,多看几眼也不足为奇,可是温漪分明一直在医院啊,两人刚在天台谈过,所以江临岸确定当时开车的肯定不是她本人,但如果不是她本人,又会是谁呢? 江临岸越发觉得不对劲,立马拨了沈瓷的号码,几秒之后那边传来关机提醒。 正好温漪从天台下来了,站在走廊里跟秦兰说话。 江临岸走过去,直接问:“你的车子现在谁在开?” 温漪还有些不明白。 “我的车子?” “那辆红色小跑。” “哦,我妈,今天下午我妈过来了,司机有事回了苏州,她又刚好要出去,所以就先给她用了……”温漪还没说完,江临岸转身就拨了梁文音的号码,电话很快就通了,但半天都没人接听。 躲他? 逃避? 温漪在旁边觉得江临岸的脸色实在难看,于是战战兢兢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江临岸连续几通电话过去都无人接听,最后索性也变成了关机状态,不由转过身来,一双似要吃人的眼睛冷冷清清地瞄着温漪。 “你们觉得这么做有意思?” “我……”温漪被瞄得心口发寒,加上刚才在天台上受的委屈,眼眶一下又湿了。 旁边秦兰立马替她打抱不平:“临岸,你有话好好说!” “我好好说?你们给过我好好说的机会吗?” “什么意思?” “问她呢,利用老爷子生病的借口把我引来这里,再让梁文音去锦坊找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江临岸的这段质问几乎是对着温漪直接吼出来的,吼得温漪眼神发愣,半饷之后才回神。 “没有…我没有……什么锦坊什么借口,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努力解释,可江临岸岂会信,眼神越发寒得厉害。 温漪的眼泪开始一颗颗往下掉,受尽委屈一般。 秦兰心疼得紧,挽住温漪的手臂斥责江临岸:“你现在是不是为了那女人直接豁出去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好,那我告诉你,今天这事跟温漪无关,电话是我打的,是我把你叫来医院,锦坊的地址也是我给亲家母的,你要发火就冲我来,别对着温漪大吼大叫!还有,温漪是你的妻子,是我们江家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她就算真给那女人受点委屈也很正常,更何况温漪一向温和善良,就算到这地步她也从没说过一句她的不是,你倒好,当着记者的面跟那贱人搂搂抱抱,照片都传得人尽皆知了,这事要是被你爷爷知道肯定又是一场大闹,临岸,你还嫌家里这阵子不够乱的吗?” 秦兰难得一改往日温和形象,话中字字带刺,可江临岸唯独听到的只有那一句——“她就算真给那女人受点委屈也很正常”。 “受点委屈?” 真的只是受点委屈吗? 江临岸冷哼,瞄向温漪:“她不说不代表事实不存在,你做过什么,她承受过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麻烦你跟你妈说清楚,别耗力气了,不然大家都会弄得很难看。”甩下这句话之后江临岸转身就往楼梯那边走。 秦兰顿了顿,追了两步在身后喊:“你去哪儿?…不是说今晚留在医院陪你爷爷?……喂,临岸,你给我回来,回来!”可是前面的男人背影决绝,很快就转过楼梯不见了,秦兰气得站在走廊里死死握住拳,身后温漪哭得快要断气,就那么一瞬间,她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男人从未属于过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无论自己付出多少,承受多少,她还是无法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 江临岸离开医院之后回了锦坊,一路给沈瓷打电话,但始终关机。 锦坊里一切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粥温在煲里,平底锅平摊着一枚煎好的鸡蛋,只是二楼阳台晒的沈瓷的那身衣服已经不见了,之前给她穿的那套藏青色睡衣也被换了下来,工工整整地叠好摆在卧室床上。 唯独人不见了,再次消失得干干净净。 随后两天江临岸都在到处找沈瓷,去过她之前所有住过的地方,包括苏州那套小屋,但始终不见踪影。 江临岸又要疯了,用于浩的话讲:“那女人是定海神针么,人一不见这边就要连发十级海啸?” 其实说十级海啸还算是保守比喻。 第三天的时候江临岸直接去了鼎音创投总部,梁文音正在见两个银行里的人,见完已经是两小时以后,没想到江临岸还坐在办公室等。 “你还有这么好的耐心?”梁文音带着嘲讽,叫人送两杯咖啡进来。 虽然江临岸是她的女婿,但两人当面交流的经历很少,一是之前恒信的项目签约之后有专门的团队在跟,并不需要梁文音亲力亲为,二是梁文音也实在太忙,做她这个行当几乎没有“家”的概念而言,常年在外,有时候为了一个案子就需要在国外呆上数个月,就连温漪的婚礼她也只是提前几天匆匆赶回来,礼毕之后又立马飞往项目地点。 刚巧这半年她需要长时间呆在美国,那边有两个项目正在谈判的关键阶段,所以尽管这段时间江临岸和温漪之间发生了很多事,她却知道得并不清晰。 直到前天项目敲定,她才得到一点喘息,也从外网上看到了新闻,于是赶了回来。 江临岸面对梁文音的嘲讽也已经能够做到没太大情绪。 按理他没立场来,从伦理角度出发他是那个最十恶不赦的人,但是走到这一步也无所谓了,用秦兰的话说,他已经完全豁出去,但毕竟梁文音还是他的长辈,所以言语里带着起码的尊敬。 “老姚说您前几天去过锦坊,自那之后人就不见了,您把她带去哪儿了?”江临岸开门见山。 梁文音其实应该猜到他来的目的,并无太大意外,只是嘴角含笑:“你大老远冲到我办公室来,就是为了跟我要人?” “对,虽然我这么做可能有点不合情理,但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 “你的心情,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担心,焦虑,毕竟她对我而言很重要!”江临岸口吻真诚,完全没有平时的凌然霸气。 梁文音却突然撑住桌子反刺:“你究竟以什么立场跑到我面前来说这些话?别忘了你已经是结过婚的人,笑笑可以容忍你的不忠和伤害,但我不行!……江临岸,我告诉你,如果她对你很重要,那笑笑对我也很重要,你伤害我的女儿,就别怪我要动你的心上人!” 江临岸眼神骤凉。 “我敬你是长辈,是温漪的母亲,所以对你一向客气,但是如果你真动了她,可以,现在已经超过48小时了,我会按照法律流程去报警!” 江临岸抛下这句话就往外走,气得身后梁文音直接捶桌子。 “你给我站住!别以为现在翅膀硬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别忘了当初恒信刚成立的时候是谁来找我要资金!要不是笑笑那傻丫头一直在我面前帮你说好话,帮你求情,鼎音未必会跟恒信合作,现在你倒好,危机过去了,你转手就把笑笑扔了去找那个贱人?” 梁文音也已经顾不得形象,话说得有些难听。 走到门口的江临岸狠狠闷了一口气,转身:“既然梁董这么说,那请您搞清楚两件事,第一,鼎音并不是无偿注资恒信,合同条款都写得清清楚楚,每年高于预期30的回报率,梁董大概心里也是清楚的,您做了二十年风投,几时做过赔本生意。第二,我承认我在有些方面对不起温漪,但这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和沈瓷无关,您若觉得我不可原谅,完全可以在我身上下功夫,没必要去欺负一个完全没什么还手能力的女人。” “你……” “还有,在整件事里温漪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害者,大概有些事她还没跟您讲,等她回苏州之后您不妨问问!另外……”江临岸说完之后抬手又嗤了一声,“若梁董不嫌麻烦,这几天请留在苏州,应该会有警察来找您录口供!” 他暗示自己会去报警。 报警之后事情就闹大了,而梁文音最好面子,所以尽管心里气得发抖,她还是说了实情。 “对,我承认那天确实去乡下见过她,让她离开你,她并没有拒绝,自己换换衣服就走了,所以是她自己自愿的,我并没有多做什么。” 答案出乎江临岸的意料,他几乎无法相信。 “怎么可能!” “你不信?”梁文音冷笑,撑着桌子站起来,“这女人或许比你想象的来得聪明,她最能审时度势,也知道现在事情都闹开了,她过去那些烂事被人扒到了台面上,若再缠着你不放就是自取其辱了,所以这个时候离开是最合适的,至少还会给她留些情面!” 从另外一个角度想,话也确实有道理,江临岸其实心里也清楚,梁文音顶多对她撩些狠话,不可能真的对她怎样,因为完全没必要啊,她也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谢谢,希望真的如您说的这样!” 江临岸再度转身,推门出去。 小秘书真巧端了两杯咖啡进来,看到江临岸离开的背影。 “梁董,江总走了?” 梁文音面色阴郁地捏着桌角,一言不语。 随后几天依旧没有沈瓷的消息,但网上关于她和江临岸的“花边新闻”却没有停止。 吃瓜群众并不关心什么内幕和局势,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丑闻”,特别是江临岸和沈瓷在法院门口相拥的照片被传到了网上,很快网友又把沈瓷之前的事全部扒了出来,比如和陈遇隐婚,比如逼迫阮芸流产而被陈家踢出家门,再比如勾引江临岸婚内出轨,种种帽子套到了沈瓷头上,加之案件里面沈瓷陈述的那些经历,融合起来简直是一个传奇啊。 至于网友对沈瓷的评论,小半抱有同情,多数还是谩骂,骂她当年委身男人换取读书的机会纯属自愿,应该自食其果,也骂她屈服于李大昌等恶势力控制之下,“半推半就”地勾搭g员以换取利益,更骂她被江丞阳强暴也肯定是因为她平日勾引,不然以江丞阳的身份,何愁没有女人,所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有因必有果,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而另一方面,温漪倒成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因为她毕竟是江临岸名正言顺的妻子,舆论之下大家都为她鸣不平。 江临岸不在乎网上的言论,可是于浩每天没事就截取那些评论和留言给他看,所谓网络暴力,看着那些难听的字眼,江临岸第一次感受到网络暴力的可怕,最绝望的是根本不知道此时沈瓷人在哪儿。 从那晚锦坊消失开始,四天了,第四天晚上,江临岸终于查到了一点消息。消息是之前负责取证沈瓷的那名法官给的,江临岸动用了好几手关系才跟对方联系上。 “沈小姐出庭作了指认,她陈述的那部分算是走完了,最近几天我也没跟她联系过,所以无法确定她人现在在哪儿,不过她之前申请过证人保护,在市局下属的招待所住过一阵子,在那之前,好像是临时住在城郊一间宾馆的,至于宾馆名字……我找找,应该还能找到……” 江临岸知道沈瓷在甬州已经没有固定居所,法官给的这条讯息成为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当时还在陪客户吃饭,直接扔下一桌子的人驱车就往城郊赶。 那晚他还喝酒了,算是酒驾,只是喝得不多,按照法官给的地址很快找到那间宾馆,是所民营快捷式酒店,让前台查了查,却被告知沈瓷已经在两小时之前退房。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线索再度中断,江临岸气得差点把人酒店前台给拆了,一身落魄地走出大厅,刚坐上车,突然接到周彦的电话。 “喂,来菩提喝酒?” “没时间。” “来吧,跟你聊聊沈瓷的事。”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江临岸到菩提的时候周彦已经到了,还是那间常定的包厢,提前备好了红酒,就他一个人,如此架势倒让江临岸有些不适应,他进去之后先扫了眼四周。 “于浩没来?” 周彦亲自醒的酒,摇着杯子。 “没叫他,跟他无关!” 江临岸也没过去坐的意思,手插兜里,直接说:“我时间不多,你想跟我聊什么?” 周彦却慢条斯理,倒了两杯酒,拍了下旁边的空沙发:“先过来坐。” “……” “我知道你在找沈瓷。” “你有她的消息?” “我不光有她的消息,我还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 江临岸眼眉一挑:“什么意思?” 周彦笑而不答,又拍了下旁边的位置:“过来,坐下说。” 江临岸没辙,只能冷着脸坐过去,周彦又递了小半杯红酒给他。 “不喝,我开车。” “喝点吧,大不了找代驾送你回去。” 江临岸想了想,最终还是接了杯子,随后两人都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幸好包厢里流淌着音乐,也不至于让气氛过于沉闷。 最后还是江临岸忍不住先开口:“你刚说你知道沈瓷人在哪儿,在哪儿呢?” 周彦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问,笑了笑:“暂时没办法告诉你!” “什么?” “答应要替她保密的,或者换句话说,她现在不想见你!” 江临岸猛转身,扔过来一个像要吃人的眼神,周彦依旧带着一脸笑容。 “你别这么看我,看我也没用,这是她本人的意思!” “理由呢?” “理由你应该清楚,她现在的处境确实不适合再跟你见面。” “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把她现在的住址给我,有话她必须当面跟我说。” “抱歉,我没办法把她现在的地址给你!” “你……”气得江临岸都语无伦次了,加之他清楚周彦对沈瓷也有情愫,“你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算是把她藏起来躲着我?” 周彦依旧笑:“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然后呢,趁虚而入?” 周彦想了想:“这个主意不错,我会好好考虑,但在此之前你最好别见她。” 江临岸气得肝儿都颤,把酒杯扔桌上,一下子起身。 “行,你藏你的,我会继续派人找,还有事,不聊了!”他拿了车钥匙决然离开,还没出包厢门又被周彦叫住。 “难道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甄小惋?” 一句话将走至门口的人止住。 江临岸再度转身,睨着沙发上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彦重重提了一口气。 “知道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吗?” “……” “她两年前去诊所找我,提前预约了号,咨询性感缺失或阴冷,也就是我们俗说的性冷淡。” “……” “后来我看了她的病历,在此之前她有过两次抑郁症治疗经历,第一次是十年前,按时间推算应该就是她从凤屏刚到苏州的时候,猜测应该是温从安带她找的医生,第二次是大约三年前,温从安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导致抑郁症复发。” 这些抑郁症病史,沈瓷并未对江临岸提过,不过他并没表现出太多惊讶,经历过那些事情和灾难的女人,能够活着就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了,得抑郁症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他不明白周彦为什么要突然跟他提这些。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临岸在努力保持自己的耐心。 周彦又喝了一口酒,原本带笑的眼梢突然染上了一点悲切。 “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会突然去日本转念心理学吗?” 原本周彦和江临岸是念同一个专业,金融管理,按萧镇远的要求,将来他是需要回来继承股份和家业的,可国内金融专业还没念完,他突然一声不吭跑去了日本,为这事萧镇远还跟他闹了好一阵子,甚至一度有段时间不给他任何经济支持,但是周彦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从零基础到心理学硕士,毅力可想而知。 或许别人不明白,但江临岸岂会不懂。 “因为甄小惋吗?” “对,小惋去世,自己了断了后路,当时你很自责,觉得她去世的原因是因为那场‘意外’,我也曾恨过你一段时间,但我心里明白,就算她不以那种方式离开,也会以另一种方式走,因为当时她的抑郁症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用生无可恋来形容也不为过,而重度抑郁症的自杀率高达70。” 寥寥几句话,十年前的那些痛苦往事又被翻了出来,而且同时触及两个男人的伤口。 这也是甄小惋出事之后周彦第一次向他主动提及。 十年了,当初都还只是20出头的年纪,最美的初恋,最好的青春,却被甄小惋以性命的代价在彼此记忆中留下了一条永不可愈的伤疤。 江临岸慢慢又踱回包厢,在周彦对面的沙发上抱头坐下。 四周音乐也停了,能够清晰听到外面传来的笑声和叫声,半饷之后江临岸抬头。 “当年甄小惋的事我确实需要负大半责任,抛开老爷子对她做的事不说,当初也确实是我一意孤行才酿成了最终这个结局。” 江临岸的性格里有霸道的因子,无论对事业还是女人,他认准的总会想尽办法去得到,当年对甄小惋也这样,利用她喝醉酒之后没什么自控力,又刚跟周彦闹完矛盾,趁虚而入获得了先机,随后也没退出,自以为只要把她的人留在身边,总有一天她的心也会属于自己,结果就因为当初一意孤行,最后落得悲剧收场。 周彦叹口气。 如果甄小惋对于江临岸而言是条带血的记忆,那么对他来说就是今生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遗憾有时候会很美,有时候会很伤,这么多年埋在心里的不甘与后悔也一直隐隐作痛,可是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周彦:“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我今天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沈瓷目前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就上次在荥阳你也看到了,食欲差,经常性呕吐,消化科医生根本查不出什么问题,但我清楚,这是抑郁症复发的征兆。” 江临岸心口一沉,他一直以为沈瓷呕吐是因为肠胃问题,她以前就有胃病啊。 “怎么会……” “你是觉得明明是心理问题,为什么会体现在生理上?” “对,因为根本没办法解释?” 周彦推了下眼镜:“说实话我确实拿不出理论依据可以证实,但像她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个,怎么说呢?”周彦把酒杯搁桌上,“举个例子吧,人的精神也有一定的负荷能力,当它负荷到一定程度无法再继续承受的时候,精神就会拖上躯体一起,所以有时候我们会生病会觉得身体不适,其实说到底只是精神的需要,而她之前已经有过2次抑郁症病史,复发很容易,更何况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 江临岸努力捋顺周彦说的话。 “好,就算我接受她抑郁症复发,那又怎样?我可以找医生给她治,再不济我多花点时间陪陪她,她为什么要躲我?” “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她目前正在遭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而其中一大部分正是来自你!” “我并没有逼她。” “对,你是没逼她,但是你身边的人呢?只要你存在一天,离她近一点,你周围的人就绝对不会放过她!别忘了你已经结婚了,是有太太的人,她一旦跟你牵扯上关系,必定遭人非议,难道你觉得她受的委屈和屈辱还不够多吗?”周彦毫不留情地揭开这层纸,让江临岸终于窥看到里面的现实。 现实残忍,他更无力。 江临岸大概都能想象到之前梁文音去锦坊找她说的那些话,必定伤人又难听。 “如果她觉得这样会有压力,我会尽快处理好跟温漪的关系!” “然后呢?你让她背着一个第三者的骂名回来,跟你重归于好?” “……” “或者像十年前对付甄小惋一样,你妈和你爷爷轮番上场,用钱也好,雇人也好,无所不用其极地再把她从你身边赶掉?” 江临岸痛苦握拳,几乎将头埋到了膝盖上。 周彦继续说:“你应该清楚你们彼此的现状,你的身份不允许,你的长辈和家族更不会允许,而她呢?城南项目这么一闹,她死守了十几年的秘密全部公诸于世了,用她的话说就是被人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我都很难想象她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你觉得她还有勇气去应付跟你的感情?” 周彦不愧是心理学硕士,讲的每句话几乎都能戳到江临岸心窝,又让他无力反驳,而其实江临岸也明白,他和沈瓷之间存在太多阻碍,并不是他一意孤行就可以坚持的。 一意孤行的代价太大,十年前他已经尝过这种苦。 包厢里再度安静,压抑得窒息,周彦最终起身,慢慢走到江临岸面前,沙发上的男人屈着高大的身躯,后背弓着,头几乎贴到胸膛。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来并不是当她的说客,只是把她的痛苦说给你听。”语毕又轻轻拍了下江临岸的肩膀,“我也心疼她,但是我知道我不适合,或者更确定点说,你我都不适合。越是风口浪尖对她来说越是折磨,所以放过她吧,不然真的会把她逼到绝路上,可她还不如小惋,小惋还能选择自行了断,她却连死都不敢,因为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弟弟。” 周彦从包厢走了出去,留下江临岸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 门外有音乐声响起,不知是哪个歌手在吟唱…… “像丐帮弟子去拾遗,谁又似蚂蚁沾污上帝。 自觉身世不愧丽,你若抬头神情仍高贵。 美好天堂无空位,天黑乞丐厚爱随时白费 你那么勇敢,逗留谷底,怎么不能上天梯? 纵使甘苦始终一齐,生死始终一齐。 就算你一身污秽如刺蝟,亦有我伸手拥抱无忌讳……” 那晚江临岸留在菩提直至凌晨才回去,喝了很多酒,醉生梦死,有那么一小片模糊的记忆,关于他和那个女人之间,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历时两年,却像是废掉了他半辈子的精力。 一周后城南项目结案,期间连续审了好多天,像从泥地里拔萝卜,越拔越多,其中涉案人员从柜台小职员到几家商业银行行长,从项目小头目到zf官员,光地方国土j就抓了好几个,而城南那块埋在地底下的势力,如盘根错节的网,整个被揪了出来,其涉及范围和影响性大得令人发指。 六月二十五日,案子一审判决公布,两名大头目因犯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20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个人财产;李大昌因贿赂罪,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其余涉案人员也都根据性质恶劣程度相应受到了法律制裁。 整件案子上上下下牵扯出了百余号人,最后受刑判决的就有将近六十人,涉及项目十余起,金额更是高达数十亿元。 震惊中外的六二五特大行贿案,轰轰烈烈开始,再轰轰烈烈结束。 那段时间网上和电视上全是相关新闻,有专业人士评论,这是近十年来国内最大的一起行贿受贿案,由黑势力勾结地方g员进行布局,且其中涉及多方问题,x贿赂,土地内幕,慈善骗局,每一个关键词单列出来都足以赚足眼球。 上头也十分关注,甬州到省里的一套班子为此几乎颠个儿换了一遍,而联盛受城南项目的负面影响,股价一度跌入谷底。 江临岸那阵子忙得像陀螺一样,一边要收拾城南项目的后续烂摊子,一边还要安抚股东稳定内局,好在恒信势头很给力,财年第二季度报表出来,净利润6.32亿,同比增长63.7,这个数据对于起步不足两年的互联网项目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成绩,而这一得势刚好弥补了城南项目的失势,借用媒体上的一句话来说———“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念念不忘,无非就是因为得不到 六二五案子结束之后江临岸忙了一阵子,忙完去杭州呆了几天,那边有个行业峰会,他需要作为代表上台讲话。 从杭州回来已经是七月中旬,老姚开车过去接,当时于浩也在,两人一起坐后座。 难得江临岸没有拿电脑出来,而是安安静静地靠着椅子看窗外,大概是这段时间连轴转真的忙累了,眼睛下面都有一块很明显的青影,侧脸看上去也特别疲倦。 于浩在旁边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诶,昨晚没睡好?” 江临岸不理。 于浩笑着,继续说:“聊聊嘛,反正长路漫漫,开到甬州得晚上了。” 江临岸:“……” 于浩:“得,你不说是吧,那我问!” 江临岸:“……” 于浩:“听说那女人又不见了?前段时间你一直在找她?” 江临岸:“……” 于浩:“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没找着吧,不过我就纳闷了,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够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她身上贴?人都不愿见你,摆明了想躲你,你还上杆子似的每次都去找,何必呢?” 江临岸:“……” 于浩:“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你说她怎么怎么好我多少还能理解,就当鬼迷心窍嘛,可是现在你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这叫忘恩负义吃里扒外!” 旁边始终不发一言的男人总算有了点反应,他侧过身来朝于浩翻了个白眼。 于浩哼笑:“别冲我横,我哪句话说错了?而且我还得让你认清一个事实,就算你和她真想怎样,以你现在的身份也绝对不允许,你们没有未来的,别白费精力,所以我劝你还是好好珍惜眼前人,毕竟眼前这个才是最适合你的。” 说完于浩顿了顿,轻轻拍了下江临岸手臂,“年纪轻的时候折腾一下没事,但是都到我们这个年纪了,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透,再说你真觉得自己非她不可吗?别自欺欺人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至死不渝,说到底还是占有欲在作祟,而你念念不忘的,无非只是因为一直没有彻底得到她而已……” 于浩就是一个局外人,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说出这些残忍的事实。 道理都对,每句话拆开来江临岸也必须承认,可总觉得还有哪一部分不对劲。 肯定有,他笃定,但一时又说不清。 “算了,执迷不悟的人,连真主都懒得拯救你!”于浩神经兮兮地嗤了一声,真的不再理江临岸了,自己抱着手缩到另一侧去闭目养神。 前面开车的老姚也听到刚才那段话了,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看,江临岸已经再度侧过身去,目光看着窗外一逝而过的路牌和树影。 那一刻老姚觉得后座上那个男人就像一个迷失的孩子,三十多岁了,商场上已经开始叱咤风云,可是谈到那个女人,他又会瞬间变成青涩无助的模样。 不过自杭州回去之后江临岸真的没有再找过沈瓷,但也不是毫无她的讯息。 现在网友和狗仔记者都是无所不能的,真要躲也不可能完全躲得干净。 网上有人拍到一张照片,说是在某大型超市见到x贿赂案里的沈姓女主,照片拍到沈瓷一个侧脸,她穿了件简单的白t搭配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正拿着塑料袋在挑西红柿。 照片的画质还算清晰,白衣黑发,侧颜安静,即使处在人潮熙攘的超市,江临岸还是能够感觉到她这段时间应该过得还算安宁。 是否真如周彦所说,放过她,也算放过彼此? …… 几天之后温漪回了苏州,离开之前陪秦兰吃了一顿饭,回去的路上给江临岸发了一条短信:“我走了,回苏州住段日子,刚好我妈这段时间不太忙,我也想花点时间陪陪她,不过你要是来苏州的话还是可以约我一起吃饭……临岸,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不会拒绝你!” 江临岸看完这条信息,默默合掉,没有言语。 八月初恒信正式推出“楠竹计划”二期,并在酒店举办了隆重的发布会,会议连同晚宴,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一整天。 江临岸作为创始人兼联盛ceo,会议肯定是要出席的,晚宴也逃不掉,接受记者采访,拍照,再被人拉着喝酒敬酒,天南地北地带着面具乱侃,几轮下来脑子已经开始发涨。 他找了个借口走出宴会大厅,本只想透透气,可外面比厅里更热,湿燥闷窒,感觉整个人被套在了一个狭小的容器中央。 刚巧旁边柱子后面有两名记者在聊天。 “刚见到江临岸没?” “见到了,拍了个侧脸,不过没见他太太陪他一起出席啊。” “对哦,貌似两人结婚之后很少见他带太太一起出席活动,可能他太太比较低调吧!” “屁,哪是低调,明明是两人感情出现了危机。” “危机?什么危机?” “你居然不知道?江临岸在外面一直养着女人啊,就前段时间闹得很大的x贿赂案,那女人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沈,对,沈瓷,就这名儿,以前是大塍黄玉苓的儿媳,后来跟陈遇离婚之后她就榜上了江临岸,据说两人已经保持这种不正当关系有一年多了,江临岸还给那女人另外买了房子车子,好像孩子都有过,但江家一直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她只能把孩子流掉了。” “真的假的,听着怎么像是电视里才有的情节?” “当然是真的,圈里一直在传呢!” “可那女人不是背景不干净么,以前跟好几个高g睡过,还跟联盛前任老总爆出过x视频。” “对啊,视频我都看过,绑在浴室里搞的,弄得地上身上都是血,跟凶案现场似的。” “行了行了你别讲了,真恶心!” “恶心吧?可有钱人就好这口,她还到处跟人说是被逼的,被强迫的,还厚着脸皮在法庭上指证,拜托,联盛老总要什么女人没有,至于用这种手段?她是欺负死人说不了话呗,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真的啊?那贵圈也太乱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女人是真有本事,自己声名在外都脏得不行了,还能把男人勾得五迷三道,手段可不是一般的强悍啊!” “……” “……” 两个记者越聊越high,江临岸听了一个囫囵,听完忽然想起之前周彦在菩提包厢对他说的那段话:“我也心疼她,但是我知道我不适合,或者更确定点说,你我都不适合。越是风口浪尖对她来说越是折磨,所以放过她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存在,他的靠近,对她而言已经成为一种折磨和残忍,可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只要他走近一点,与她的名字摆在一起,她便会一直被舆论架在烈火之上,遭受非议和辱骂,泼各种脏水,永远受烈焰灼烧,得不到片刻安宁。 彼时蝉声起,盛夏当头,热潮难忍。 江临岸拿出手机给于浩打了通电话:“我喝多了,先回去。” 他起身走出酒店,老姚已经在门口等,江临岸拖着步子坐上车。 “先送我回家!” 老姚有些拎不清,问:“江总,您今晚回哪个家?” 对啊,江宅,公寓,锦坊,再不济还有他和温漪结婚后住的那套婚房,这么算起来他的“家”可真多啊,可现在恍恍惚惚,他发现自己竟没有想回的地方。 “算了……”后座上的男人突然摆了下手,开门下车,“你先回去吧,我自己逛逛!” 老姚:“……” 车子一时也不敢走,以15码的速度在机动车道上龟爬,几米之外的江临岸拖着西装,慢吞吞地在旁边的人行道上踱步子。这种组合持续了大概两公里,再往前开就没路了,江临岸转身。 “走吧,我一个人醒醒酒。” 老姚也没辙,想了想还是乖乖把车子调头,很快驶出街口。 江临岸站在路边抽完一根烟,酒劲上来,脑袋涨得越发厉害,他最后拦了一辆的士,自己爬上去。 司机:“先生,去哪里?” 江临岸:“等等!”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之前保存的那则新闻,指着上面的照片说:“金桥大道,沃尔玛超市!” 从酒店到金桥大道有二十几公里,司机很快上路,车速拉得很快。 后座上的江临岸一直闭着眼睛,身子半崴着看上去很不精神,加上身上酒气重,司机一路留意他的状态,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先生,您是要去沃尔玛买东西吗?可现在都快十点了,估计赶到那边超市已经关门。” “您要是等什么东西急用,我介意不用赶那么远,我知道附近有间华联,规模虽然比不上沃尔玛,但东西都挺齐全,要不我载您去那儿?” 司机一副热心肠,就怕江临岸大老远跑去沃尔玛会扑个空,可后座上的人就是不啃声,最后司机也懒得多管了,索性开了电台,正好是一档夜间节目,两个男主持人在那儿天南地北地乱侃,笑料很足,逗得司机只顾笑,很快就忘了超市关门的事。 直到车子上了高架,后座上突然传来一句低低哑哑的声音。 “我去那边,见个人……” 隔着马路的电话 江临岸一路被急赶的司机颠得昏昏沉沉,加之喝了很多酒,原本还能熬着不吐,颠了一路到目的地的时候几乎是连跌带爬从车里滚了下去。 他蹲在路边的绿化带吐了一会儿,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才舒服一些。 吐完扶着树杆子起身,后背已经粘了一层薄汗,江临岸扯掉领带,一边解着衬衣扣子一边转身。 之前网上那张照片只是显示沈瓷住在金桥大道附近,但并没说明具体地址,江临岸这么晚过来也只是碰碰运气,可是运气这东西玄乎得很,你满怀希望的时候它未必会光顾,可不太抱希望的时候它或许又会临门。 就在江临岸扯着领口转身的那一瞬间,视线里好像刮过一道熟悉身影。 沈瓷从对面那间超市里走出来,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拿着手机,袋子里好像装了一些东西,直到她走到十字路口的路灯下面江临岸才看清,好像是一卷挂面和两个西红柿,另外还有一小搓西芹的叶子冒在外面。 江临岸整个人僵在原地发愣,脚步都挪不动,口干舌燥,连名字都忘了喊。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看着对面那个女人一路往前走,眼看就要过路口了。 你相信人与人之间真的会有心灵感应么? 或许有! 反正沈瓷转身了,就在她即将通过路口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穿过来来往往的车影和车灯,终于看到了站在路对面的那个男人,场景就如很久之前,有次她从青海回来,在西宁机场,江临岸也是这般毫无预兆地降临在她面前,也是这样路对路的互相对望,不同的是那会儿天上飘雪,而此时盛夏当头,江临岸也没像上次一样穿过车流过来紧拽她的手,只是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彼此对望间,车灯亮了又灭,知了唱了又停,整个世界好像在短短几米远的距离之内飞速旋转,又好像停滞不前。 江临岸贪婪凝望她的模样,静眸素颜,披着头发,穿了件烟灰色的长t,难得没把腿裹起来,牛仔短裤下面是一双又长又直的腿,路灯下白得晃人眼睛。 江临岸觉得沈瓷身上总带着一股莫名的东西,能帮他从喧嚣之中抽身,只需一眼,他便可脱离那些奸佞虚伪,厮杀角逐,世界从此归于安静。 而沈瓷呢?数小时前她才刚看过关于这男人的新闻,恒信金服二季度财表告捷,楠竹计划进行顺利,发布会上他一袭高定西装站在大荧幕前方,举着香槟杯宣告恒信金服用户首次破亿。 从无到有,从有到强,明明是一条极其艰难的路,他却只用了一年时间就站到了那个位置。镁光灯下是一张俊朗的脸,气质卓尔,意气奋发。 沈瓷知道他还可以变得更好,更强,也值得拥有更完美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拎着西装,崴着领结,醉醺醺又失魂落魄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是这样,也不应该这样! 她定了定,慢慢把自己从思绪里抽离出来。 江临岸听到兜里铃声响,打断他的凝视,抽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显示来电名字是沈瓷,他抬头看过去,对面女人站在那也举着手机。 “喂…”长久对望之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江临岸发现居然已经哑成这样。 “喂…” 随后又是尴尬的沉默,沉默到对面红灯变绿灯,匆忙回家的人群擦过沈瓷的肩膀。 最后还是江临岸先开口:“买菜吗?” 沈瓷:“嗯!” 江临岸又看了眼她手里拎的挂面和西芹:“晚饭就吃这个?” 沈瓷:“没有,晚饭已经吃过了,这是为明天准备的。” 无端的,江临岸在听到她说“明天”两个字的时候心被揪得疼。 周彦说沈瓷不是甄小惋,她这样的经历换到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或许已经死了很多次,可她一直在很努力地活下去,没有堕落,更没有自暴自弃。 她活得这么累,又这么努力。 “我……”江临岸竟一时说不上话来。 沈瓷在路对面轻轻笑了笑,开口:“我刚看了恒信的发布会,恭喜!” 江临岸:“……” 又是沉默,车影飞驰。 沈瓷只能继续自言自语:“还有前段时间我从锦坊不告而别,因为刚好有点事,所以……”她并没有提及梁文音。 江临岸在这边重重地闷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跟人说委屈?” 沈瓷:“什么?” 江临岸:“我知道那晚梁文音去找过你!” 沈瓷顿了顿,低头看着路面上自己的影子。 “你都知道了啊?”她语气淡淡的。 江临岸觉得心里憋得更厉害,死死盯着路对面的女人:“这就是你不告而别的理由?” “……” “她都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你觉得我会信?” “……” 沈瓷只能轻轻叹口气,别过头去看了眼旁边摇曳的树影。 “她真的没说什么,只是希望我能走。” “所以你就真的走了,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然呢?那本来就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沈瓷语气有了一些波动,她停下来稍稍缓了缓,电话里再度沉默。 沈瓷知道对方在等她的答案。 罢了,人已经站自己面前,她清楚有些话今天不说,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当面讲清楚。 “想听听那晚的经过吗?” “嗯!” “你走后有人敲门,我以为你落了东西回来取,可是开门才看到是梁文音,那时候我还穿着你的睡衣,你能想象吗?她用那种高高在上又讥讽的眼神看着我,可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被她抓奸在床一样,然后她站在门口说…” “说什么?” “她说…”沈瓷又提了一口气,“她说人应该有点自知之明,我这种身份不该再留在这里。她让我走,并且要求亲眼看着我走,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就跟丧家之犬一样,被人扫地出门!”沈瓷说着又停下来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但我难过的并不是这件事,梁文音说的不算难听,网上比这难听的有的是,我难过的只是这个现实,这个我无论怎样,只要靠你近一些,总有人会来提醒我离你远一点的事实,今天是梁文音,明天就会是秦兰,以后还有于浩,还有温漪,还有千千万万的世俗和舆论……江临岸,我太累了,不想再应付这些人。” 她走到这里已经是遍体鳞伤,再也扛不住任何外力的打击,江临岸能够感受到她的痛苦,她的虚弱,甚至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承认。 他没有理由去反驳,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嘶喊:“那么我呢?你不想应付他们,我该怎么办?”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咬了咬牙根,无力发笑:“好,那你照顾好自己!” 沈瓷轻轻抿唇:“知道,我会的,你也是!” 那晚谁都不记得是谁先挂了电话。 沈瓷只记得自己转身的时候那个男人依旧站在原地,车流疾驰而过,他拎着西装,腰肩松垮,衬衣被他松了好几颗扣子,是深蓝色的,像海一样深沉。 而江临岸记得沈瓷离开的背影,拎着袋子,拿着手机,头微微低着,走了一段之后拐进斜对面的巷子。 夏天总是漫长又闷燥。 知了在树上发了疯似的叫,江临岸捏着手机,脚底发软,撑了好久还是蹲到了地上。 金桥大道上车流飞驰,路灯白亮,谁曾见过一个落魄的男人蹲在路边哭得像傻逼一样? ……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江临岸都没再见过沈瓷,但关于她的消息却从未中断。 “江总,沈小姐的那辆polo已经挂到二手车网上了。” “江总,今天早晨沈小姐在网上订购了一张去苏州的高铁车票。” “江总,polo出手了,沈小姐约了明天上午和买主办过户手续。” “江总,沈小姐好像要走了,查到她在票务中心订了一张下个月3号的机票,需不需要我…” “不必了,到此就好!” …… 沈瓷走前还是接了陈遇的电话,两人约在一间餐厅见面。 何为“物是人非”?大概这个词最能描述她和陈遇此时的境况。 “恭喜,听说你现在是大塍的执行董事长了。” 陈遇拧眉,又笑:“是陈韵那丫头不肯干了,扔了一堆烂摊子给我,自己跑国外念书去了。” 沈瓷:“念书?” 陈遇:“对,以前读书的时候成天插科打诨,一个大学读了六年才毕业,现在工作了却突然想去念什么服装设计,还是跟传媒毫无关系的专业。”这话虽听着像是抱怨,可语气眉眼之间明明带着宠溺。 沈瓷不觉笑:“挺好啊,她本来就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 陈遇放任似地叹了一口气:“随她吧,这一年来她过得也不顺心,现在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心就好。” 想之前陈韵被迫嫁给江丞阳,中间还流了一个孩子,那段日子对她而言应该都是灰暗的。 如今时过境迁,能够离开漩涡出去走走,未必是件坏事。 沈瓷低头喝了一口水,又问:“伯母呢?” “你问我妈吗?” “嗯。” “她还是老样子,不过心态比以前好多了,现在也不怎么管公司的事,有时间就找朋友出去逛逛,也会定期去庙里烧香。” “挺好的。” “是啊,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脾气也收敛很多了。” 沈瓷几乎也能想象如今黄玉苓的模样,如俗世历尽,错爱的人走了,爱她的人也走了,经过一番痛楚和挣扎之后唯有沉淀身心,念经诵佛,岁月安好。 这也正是她所向往的生活。 “回去为我向她带声好吧,以前种种不是,我还跟她吵过,那时候不懂事,当向她说声对不起。” “哪有!”陈遇立即制止,“很多时候都是她无理取闹,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是啊,没必要再提!”沈瓷笑,抬头与陈遇的目光对上。 陈遇眼里还是藏着温柔,一如三四年前初初认识一样。 沈瓷总觉得这男人身上带着孩子般的纯净,不是说他有多稚嫩,而是待人接物都透着柔软。大抵没受过世间疾苦的人都会这样,自己心里装着暖阳,所以觉得全世界都是暖阳。 陈遇:“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沈瓷:“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们大塍准备再招我回去?” 陈遇:“可以啊,新锐杂志社的办公室一直留着,要不你回来继续办杂志?” 沈瓷一本正经:“可以考虑,不过工资得往上涨一点!” 陈遇:“没问题啊,你开个价,反正现在都是我说了算。” “哈哈……陈董现在这么嚣张吗?”沈瓷忍不住笑,眉眼之间透着一股淡然。 陈遇轻轻吁了一口气,相识这么久,好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轻松的沈瓷,没有挂着脸,没有凝着眉,言行间都带着轻松感,以至于陈遇觉得之前堵心里的疑问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过去的已经过去,那些好的坏的,痛的冷的,只代表历史,无法决定未来。 他顿了顿,问:“你和他呢,最近网上有不少关于你们的传言,后面怎么打算?” 沈瓷当然知道陈遇口中的“他”指谁,却没回答,只是放下水杯,挑了下眉:“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自那之后陈遇没再问过她和江临岸之间的事,甚至连之前的案子都没提,只是一顿普通又轻松的饭,像是朋友一样聊工作,聊传媒,聊天南地北。 那间餐厅是三年多前陈遇第一次约沈瓷吃饭的地方,不知是他故意还是无意。 吃完之后陈遇送沈瓷回去。 沈瓷还住在金桥大道那边的宾馆,陈遇看到宾馆之后几乎一切了然。 “打算要离开这里了?” “对,下月初走,机票已经订好了。” 陈遇愣了愣,虽已经想过她会离开,但猛地发现即将成为事实,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准备去哪?” “远一点吧,应该会先去青海呆一阵子,后面会不会再换地方,还没打算!” “也好,换个地方换种心情。” 沈瓷下车往宾馆走,陈遇坐在车里紧紧捏着方向盘,直到她的身影就要没入大厅。 “小瓷!” 沈瓷回头。 车里的人走下来,绕过车身一直走到她面前。 “怎么了?”她笑着问。 陈遇抬手单臂把她搂到自己肩膀上,低头深呼吸。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准备了很多问题,关于案子,关于你以前那些经历,但见到你之后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因为发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是想跟你说,我从未后悔为你做那些事,包括喜欢你,包括为你办杂志,也包括娶你为妻。” 此后余生,唯你一人。 沈瓷至今还记得陈遇举着戒指向她说这句话的样子。 “我知道,我也是……” 她并不后悔接受他,也不后悔嫁给他。 没有走到最后只是因为缘分不够,并不代表她全然没有付出过真心。 离开 8月底x贿赂案全面结案,几家主流网站都出了好几版相关专题,联盛和大塍都有,而同一时间段,相关部门发了正式通稿,几名主犯被转入监狱正式开始服刑,李大昌则定在九月之后行刑,这也预示着此前轰轰烈烈的x贿赂案正式落幕。 沈瓷订的机票是从上海虹桥机场飞,所以她最后几天是在苏州度过的,把屋子里该理的都理了理,能寄的先往青海那边寄。 2号凌晨开始下雨,预示着进入秋天了,早晨起来暑气明显散了很多,没有之前那么燥热了,只是还是感觉有点闷。 沈瓷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白菊,用黑纸包着。 提前叫好的出租车,司机是本地人,约莫五十岁的样子。 “小姑娘,去上坟啊。” 沈瓷抱着花坐在后座上笑了笑:“不是,去看一个人!” 司机:“……” 香山离东环那带有些远,加之天上飘着小雨,山路不好走,耽搁了一点时间,等车子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快10点了。 “师傅,麻烦在这里等我吧!” 司机也算实诚,答:“行,不过说好只等你半小时,半小时后你若还没下山,我就要开始打表了。” “好的,没问题。”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赐,司机愿意无偿等她半小时已经很好了。 沈瓷抱着花下车,直接走进雨里,可没走几步就听到司机落下车窗冲她喊:“诶,我车里有伞啊,可以借你撑一下。” 沈瓷回头,笑着答:“不用了,下雨天我不习惯打伞!” 司机看着又重新走入雨中的背影,大概觉得她这逻辑不正常,把窗子摇上去,用方言暗自嘀咕了一声:“脑子坏特了。” 沈瓷一路拾级而上,很快到了墓园门口,却没进去,只是找了个空地,把花靠在旁边的石柱上,然后起身,正对半片山峦的墓碑。 “温从安,我又来看你了。今年早了几天,因为我后天就走了,得去青海住段日子。” “以前你总说等你老了,退休了,要找个时间去那边好好陪陪那些孩子,教他们读书认字,还要写诗,只可惜你最终没能办成,算是食言了,不过没关系,我现在有时间,我替你去!” “哦还有,吉仓校长走了,骨癌晚期,但走得不算太痛苦,不知道你在那边有没有见过他,要是见到的话替我向他带声好吧,他走前我刚好有事,也没能抽出时间去北京看他,不过听阿健说孩子们都挺想他的,他走的时候学校还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仪式,很多孩子都哭了,也不枉他在这些孩子们身上操了半辈子心。” 沈瓷站在那里碎碎念,又像是自言自语,面前是半片山头的墓碑,她不知道那个人住在哪块墓碑之下,但她笃定,他能听得见。 此时雨下得淅淅沥沥,周围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山陵暮沉,万籁寂静。 沈瓷把手伸到口袋里,想掏出烟来点一支,忽地又想起温从安不喜欢她抽烟,于是只能作罢。 “还有,我得跟你说一件事,李大昌入狱了,十几年前在凤屏做的那些事也被公诸于世,我上庭当了现场证人……呵,可以想象么,我一直躲躲藏藏这么多年,有天居然能够站在法官和摄影机面前把那些烂在根里的秘密都讲了出来……或许你要问我现在的感觉,怎么说呢,处境肯定不大好,毕竟那些事太脏了,现在弄得人尽皆知,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还会指指点点,但是说实话,晚上不再做噩梦了,就像知道小鬼都被阎王收了去,一直捂住的秘密也已经曝光,最坏的都发生了,以后过的每一天都只会越来越好,温从安,你说是不是这样?” 她说着像个孩子似地耸了下肩,雨似乎又大了一点,沈瓷抬手抹了下额头的雨水,低头缓了缓,再抬头的时候眼神好像变得有些清迷。 “还有,我和江丞阳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前几天你托梦给我,说感谢我救了笑笑,其实真的不必。你在的时候对我很好,换句话说,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所以我救你女儿也是理所应当,但是你得夸夸我,夸我在那么糟糕的情况下还愿意留下来顶替你女儿,是不是特勇敢?” 沈瓷说到最后自己笑了出来,嘴角咧开扯出很大的弧度,但是眼里湿意也来得特别快。 她用手指迅速掠过去,又重重喘了一口气。 “行了,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另外还得跟你打声招呼,这次去青海我也不知道会呆多久,所以短期内可能不会再来看你……” 雨里山林肃寂,偶尔头顶掠过一个鸟影。 沈瓷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旁边有人过来。 “姑娘,你又来了啊?” 说话的正是这里的守门大爷,他已经认得沈瓷,刚在小屋子里看了半天,见她一个人独自在雨里傻站。 早一年她来这里的时候还会要求进去找温从安的碑,老大爷受人好处帮拦着,沈瓷便软磨硬泡,但到最后都没得逞,所以近两年来她就不求着进去了,只在门口站一会儿,有时候会捧一束花,有时候会带点供果过来烧点纸。 今年倒稀奇,忌日还没到,她提前了好多天。 老大爷心生好奇,于是撑着伞走过来问。 沈瓷转头看了眼大爷,他还是常年捧着那只掉了好多瓷漆的大茶缸,里面泡了半缸黑黑的劣质茶叶。 沈瓷苦笑:“对,又来了,不过以后可能不大会再来,这几年也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她如此礼貌,弄得老大爷都有些不适应。 “哎哟姑娘你别这么讲,我也没……没啥麻烦啊,就是想劝你一句,人和人之间都有缘分的,有缘的在哪儿都能碰到,没缘的,你找上门也未必有用!” 沈瓷听了有些无语,她料定以梁文音那么自傲的性格,绝对不会跟一个守坟大爷提她和温从安的“风流韵事”,那么老大爷肯定是自己瞎揣测的,也不知道他都揣测了些什么内容出来,不过沈瓷也无所谓了,笑着回答:“谢谢,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话。” 下山之时雨势大了起来,出租车飞驰在盘旋的山路上,老板找话跟沈瓷聊天。 “这鬼天气,雨这么大都没车上山,今天要不是我愿意留下来等你,恐怕你在这都拦不到一辆车可以回去!” 沈瓷将头靠在车窗上,想起两年前她来山上看温从安,结果半路大出血,她疼得要死的时候随手拦了一辆过路的车子,车上坐的就是江临岸。 大爷刚才那句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换个矫情一点的说法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见”,那她和江临岸之间算什么呢? 从车祸相识开始,一路到香山,到青海,再到现在,总能在不可思议的境况下遇见,算是有缘的吧,孽缘! 那天晚上沈瓷几乎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坐车去虹桥。 航班是下午六点,结果因为下雨临时通知要延迟,具体延迟时间还不知道,沈瓷只能在机场找了间面馆吃东西。 江临岸晚上有应酬,原本并不是很重要的客户,amy一早都打算帮他找个借口推掉了,因为见他最近实在忙得够呛,可中午江临岸却亲自打电话给她,告知晚上的应酬他会去。 后来据老姚说那天江临岸喝了很多酒,直接在桌上就喝趴下了,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 他虽酒量还行,但自律能力很好,一般不会跟客户喝成这样,而且之前有过胃穿孔的经历,这两年他已经开始注重保养,岂料那天喝得伶仃大醉,是老姚进包厢把他扶出来的,出来就在酒店门口吐成狗,吐完以为他会清醒一点,可哪知闹得更凶,非要老姚送他去机场。 那会儿都晚上九点多了,雨下得很大,老姚一万个不愿意去,可老板发话他也没辙,最后还是去了。 车子开到机场差不多十点半,雨倒挺了。 老姚以为他要来接人,可问了半天江临岸只呆坐在后座上一动不动。 头顶开始有起飞的飞机划过,后座上的人始终沉默不语,无力撑着一双发红又空洞的眼睛。 后来他跟周彦提过那天晚上的事,具体经过不记得了,但飞机掠过头顶的那一瞬间,他说我能感觉到自己倒地投降的声音。 “感情”这门功课他一直没及格,现在几乎是一败涂地。 …… 沈瓷的航班被推至九点多才起飞,抵达西宁已经是凌晨。在机场附近找了间比较干净的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再坐车去同仁。 进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阿健过来接她的,还是那辆平时去镇上拉菜的小皮卡。 沈瓷坐在后面车厢,颠啊颠的有些头晕,正好手机响,沈瓷看了一眼,还是之前一直联系她的那串甬州号码。 真是阴魂不散! 沈瓷不情不愿地把手机接通。 遗嘱 真是阴魂不散! 沈瓷不情不愿地把手机接通。 “喂…” “您好,沈小姐,我是李先生的委托律师。” “我知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去狱中见他。” “哦,那沈小姐可能误会了,我今天打您电话不是为了这件事,更何况就算您现在想见也见不到了,因为李先生已经走了。” “走了?” “对,氰化钠中毒,他把毒一直藏在常年佩戴的那串佛珠里。” 沈瓷突然觉得心里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轻了一块,却空空荡荡,愣是拿着手机好一会儿都没发出声音,直到电话那头问:“沈小姐?” 沈瓷低头稍稍提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晚上,尸检报告显示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不过今天早晨才被狱警发现人已经断气了。” 沈瓷不想询问为什么手串能够被带进牢里,也懒得过问具体细节,她当时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画面,即空荡荡又逼仄的一间牢房,这个季节应该还是闷热潮湿的,蚊虫也多,李大昌大概彻夜难眠,熬到某个顶点的时候终于熬不下去了,于是在黑暗中拧开手串上的某颗珠子…… 无人能够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或许绝望,或许淡然。 律师在那边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官司败诉,他大概是承受不了这个结果才会想不开自尽。” 沈瓷却冷笑,惹得律师好奇。 “沈小姐笑什么?” “你觉得他自尽是因为想不开吗?” “那不然呢?” 氰化钠是致命毒药,只需很轻的剂量就能让人在短时间之内毙命,而他一直把毒藏在佛珠之中,随身携带,可见他或许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山穷水尽”的这一天,而那一小枚毒便是他给自己的最终归路,换句话说,他早就做好了最后要自诀性命的打算。 只是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埋了这个念头? 或许是从李天赐被行刑那天开始,或许是上面开始调查城南案开始,更或许是从他干第一件坏事开始,谁知道呢? “没什么。” 沈瓷没有多说,更何况跟一个陌生律师说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律师却好像一下来了兴致,因为觉得沈瓷的态度实在有些怪异。 “沈小姐就这反应?” “不然呢?” “当初你当庭指证,细数了他很多罪状,正常人这时候难道不应该觉得大快人心?” 对啊,仇人死了,一直憎恨的那个人死了,按理确实应该这样,可是很奇怪,沈瓷此时根本找不到一丝一缕的兴奋感,她脑中只不断交替两个镜头,一是最后一次见到李大昌,她以证人的身份站在证人席,而李大昌以被告的身份站在被告席,双方相对而立,沈瓷一条条当着法官细数他的罪状,他并没进行任何辩解,几乎是全盘承认,态度好得令辩护律师都觉得怪异,而退庭之时他被庭警押着出去,回头又看了一眼站在证人席上的沈瓷,那一刻他是笑着的,眼角有褶皱,还是素日慈眉善目的样子;二是阿幸在山路上推她下车之前,当时身上已经中枪了,他顶着最后一口气亲吻沈瓷,黑暗中那双不舍又痛苦的眸子…… 两个画面不断在沈瓷脑海中交替出现,另外还有沈卫,还有秀秀,还有被几乎毁掉的自己。 她恨李大昌吗?当然恨,可这种恨又好像超乎寻常。 “我跟他之间,并不是一命抵一命就能偿清的,所以很抱歉,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太便宜了,远远达不到我的预期!” 一句话呛得律师僵在那边,隔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出声:“那个……您和李先生的私人恩怨我也不想多了解,我打您电话只是受人委托,警方在他生前睡的那张床上找到一封遗书,信封上写了‘沈慈亲启’。沈小姐您看啊,虽然他生前作恶多端,也被判了死刑,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这封遗书还是应该按照死者的意愿转交到您手里,所以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个时间见一面?” 律师明显是在说服沈瓷。 刚好阿健的车子在山路上拐了一道弯,半片山体跟着转过去,被遮住的夕阳瞬间被释放,眼前视眼猛地被打开,可以看到大片高原和成群的牛羊。 沈瓷在那一刻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仰望远方,一轮红日正挂在山头,整个高原仿佛都被罩上了一层金光。 她这才轻轻开口:“我已经离开甬州了,短期内不会回去,给你一个地址吧,你把东西直接寄给我。” …… 第二天网上就曝光了李大昌在狱中自尽身亡的新闻,而被牵扯到其中的几名责任人,如当晚轮班守夜的狱警,入狱时负责收缴随身之物的工作人员,都因为此事被问责,而这也导致原本已经落下帷幕的城南案再度被翻了出来,像朵小浪花,在网上又激了几天。 几天之后沈瓷收到从甬州寄来的东西,里面只有一封信,上面果然写了“沈慈亲启”,李大昌的字迹。 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在青海,住在学校后面新砌的学生宿舍里,算是安顿了下来。 白天有很多事要忙,也没时间看信,到晚上回到房间才想起来,于是坐到灯下把信打开,开头就是称谓,如十几年前喊她的一样。 丫头…… 内容大概洋洋洒洒写了大半页纸,字迹不算漂亮,但却很工整。 沈瓷就着宿舍里昏黄的灯光把那封信读完,内容很简单,却令她大为吃惊,或者说用“吃惊”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有些过于简单,那一刻她的思绪应该是复杂的,矛盾的,像是悬在半空中的那块大石终于压了下来,有解脱感,却也压得她疼痛不堪。 彼时高原上万籁寂静,她将信纸折好又重新装进信封里,披着外套走出去。 新建的宿舍很长,几十间平房整排连在一起,按照最初的设计图纸,宿舍后面还会重新建食堂,但现在宿舍的主体结构才刚刚完成,临时先粉刷了一间房出来给沈瓷住,其余家具和设施均未到尾,所以此时楼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便独自穿过那条长而空的走廊,一直走到室外去。 室外是一片空地,堆了脚手架和几袋水泥,便是高原和大山,高原空旷,大山黑寂,天与地之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这种辽阔的孤独感令她感到心安,她在这份孤独和心安中点燃一支烟,随着燃烧的烟雾抬头,对着天边那颗最亮的星辰默念:“阿幸,谢谢你!” 第二天沈瓷抽空去了一趟隆务寺,几年前她也曾来过一次,跟温从安一起,只是当时两人是来青海这边看望孩子,回西宁之前还有小半天空余时间,温从安便说要带她出去转转,只是青海这边荒原野山的,能称得上景点的也就只有这间寺庙,于是两人便叫了一辆车过去,要问沈瓷那次对隆务寺有什么特殊印象,说实话实在没有,因为当时时间匆忙,两人在里面匆匆转了一圈就出去了,唯独留给沈瓷的印象就是大,特别大,到处都是佛道和僧堂,所以显得里面人少,安静,且空旷,但这次不同,沈瓷不用赶时间,也不用赶路。 她中午吃过饭之后买票进去,并不是旅游旺季,游客更少,她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耗在里面,跟着当地信众绕着寺庙转,走一步,跪下来叩拜,五体投地,虔诚心宁,周围都是经筒转动的声音,天上有飞鸟划过,同时享受着高原上的纯净日光洒在自己的脊背上。 沈瓷从寺庙出来已经临近傍晚,门口广场上空无人烟,唯独只有一个穿着藏服的老妪坐在四面佛下面做酥油灯。 沈瓷走过去,掏出钱包想要买一盏,老妪抬头,把刚做好的一盏灯塞她手中,但没拿钱,只笑着向她说了一句藏语。 沈瓷听不懂藏语,但夕阳余晖洒在老妪布满褶皱的脸上,沈瓷坚定地认为那是一句祝福的话。 她也没客气,捧着那盏灯离开,走出去好远又回头,老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那樽宏伟的四面佛依旧立在广场上闪着金光。 《金刚经》里有句话:“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 沈瓷以前不信佛语之说,只认命,可这一刻她还是被一股信仰的力量所牵引。 从隆务寺出来之后她一口气爬上了镇西山,跪在山坡顶头,从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 “阿幸,之前我答应会带你来青海看看,现在做到了!” 她抓了一把盒子里的骨灰扬到空中,白色粉末瞬间随风飘散。 沈瓷知道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错事,或罪恶,或贪念,或杀意,所以山脚下的隆务寺才会钟声连绵,经筒不断。 有人在诵经,有人在祈福,也有人在忏悔。 沈瓷把那盏酥油灯留在了山顶,下山之时天色已晚,她走了一段路之后又回头看,光秃秃的山上连棵枯树都没有,微弱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 被抛弃在洪荒中央 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诀别”应该是个仪式,就算不是仪式,起码也应该有些仪式感,可是沈瓷和江临岸的“诀别”显得有些随意。 除却那次隔着马路的通话之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也没互通一条信息,甚至都没好好说声再见。 沈瓷只给江临岸寄了一颗珍珠和一叠合同,除了简单干脆的“别再找我”四个字之外,再无任何一点信息。 这就好像是一张油画,明明大篇幅的复杂线条,色彩也十分浓郁,可在收尾处却只草草描了几笔,甚至连颜色都没上。 这种留白给人造成一种窒息的缺失感,而这种缺失感一度令江临岸感觉这封包裹不是最后一次,这四个字也不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后面肯定还会有下文,至少该来通电话,来条信息,就算要走也要说得清楚一点,起码应该给句实实在在的“再见”,但是事实呢? 事实就是油画下方已经盖了章,署了名,代表所有一切都在那段“缺失”和“留白”中哑然而止。 她离开了,从这座城市消失,从他往后的生命中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而这个事实让江临岸花了大半年时间去消化,此前他还觉得肯定只是一时,那个女人还会在某个契机和瞬间突然冒出来,但是半年之后的某一个夜晚,也就是沈瓷离开近两百天后,他终于第一次梦到这个女人。 醍醐居,小包厢,她端着一杯煮热的黄酒半跪在蒲团上,嘴里咬着那颗像血一样红的小扣子。 谁曾说过,入梦来,人消逝。 江临岸从梦里醒过来,半夜驱车一百多公里赶到苏州,找到沈瓷之前住的那条小巷子,可惜天色尚晚,他也没敲门,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天亮。 天亮之后对面小屋有人出来,一个胖胖的女人走近问:“先生,你找谁啊?” 江临岸这才撑着已经发麻的双腿起身。 “我找住这屋的人。” “哦,你说沈小姐啊,她都好久没回来了,得有大半年了吧…” 至此晨雾浓,又是一个春日,江临岸才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已经离开了,“别再找我”那四个字就是“道别”,甚至是“诀别”,而这种留白式的道别方式简直令江临岸痛不欲生。 于浩说他那几年是用工作在消磨时间,出差,应酬,加班,项目一个接着一个上,每天应付工作的时间超过了14小时,有时候连于浩都看不下去了,会盯住他问:“你要实在受不了就去找她啊,世界就这么大,找个人也不算太难!” “要不我帮你派人找?机票,临时居住证,现在只要有个身份证号码,就算去查她的手机办卡信息都能查到归属地。” 可是任凭于浩多积极,江临岸总是淡淡地回答“不用”。 只有一次被逼急了,喝了酒,他坐在夜总会门口的台阶上撑住额头说:“她这二十多年都活得很憋屈,现在我不会再去逼她了。” 当时于浩看着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江临岸可是为了得到甄小惋和周彦几乎反目成仇,甄小惋出事之后他也一度把她“囚”在自己身边,互相折磨,直至甄小惋抑郁,用极端的方式了结了自己,江临岸这才不得不放手。 可是现在这算什么情况?他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那个什么都要争到手的江临岸吗? 事后于浩还特意给周彦打了电话,把江临岸的反应原封不动地说给周彦听。那时候周彦已经去日本了,受那边大学邀请,进行为期两年的客教工作。 于浩打的是国际长途,长话短说。 “……明明心里想得很,却不愿意去找,你说是不是傻?” 周彦反而笑:“无所谓傻不傻,只是吃过一次亏了,总该有些成长!不过你不会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你还没有这种经历。” “什么经历?” “就是……为你所爱的人,做你并不明白的事!” …… 江巍是第二年夏天走的,心肌炎导致心衰竭,在医院抢救了两次,清醒之后他自己提出要求出院。 老爷子好强一辈子了,大概是不想在医院窝窝囊囊地走完最后一程。 起初秦兰不同意,哭着劝他留在医院,但经不住老爷子脾气犟啊,他居然自己拔了氧气管,最后还是江临岸发话,联系人办了出院手续。 宅子里有基础的抢救和医疗设备,又另外请了医生住在隔壁,但其实都是徒劳,生死循环,生命到了这一刻已经不可逆,就连主治医生也说了,回去之后最多再撑一星期。 江临岸便推掉了大部分会议和应酬,上午去公司转一圈,中午回来吃饭,吃过饭之后会去江巍房里坐一会儿,但其实那时候老爷子已经很虚弱了,开口说话都难,“爷孙”俩也不过是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空耗时光。 如此过了三四天,有天下午江巍好像突然有了点精神,把秦兰喊到房里说了一会儿话,临近傍晚的时候秦兰又给江临岸打电话,那时候江临岸正在公司临时处理一点事,接到电话之后就往宅子赶。 路上太阳已经往下坠了,可是夏天的日头落得慢,红彤彤地挂着映出漫天霞光,霞光照进二楼卧室,老爷子已经提前被人扶到轮椅上了,轮椅推到落地窗前面,面朝窗外,江临岸进屋之时刚好可以看到江巍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大概感觉到老爷子有话要说,所以江临岸直接走到轮椅前面,开口想喊一声,但“爷爷”两个字卡在喉咙口怎么都喊不出声,最后还是江巍先开口。 “来啦?”他抬起眼皮笑了笑,又挥手把人都支开,“你们先出去吧,让临岸陪我在这呆一会儿。” 医生,下人和护工相互看了一眼,主动退出房间。 秦兰看了眼江临岸,似有话说,但最后也只是捂着嘴忍着眼泪离去。 一众人退干净之后江巍窝在轮椅上轻轻舒了一口气:“终于清静了。”说完抬头又看了眼站在面前的江临岸,不觉哼声,“这么大的个儿,别杵这了,我不习惯仰视你!” 这话说得江临岸没法接,一时也没动。 江巍不耐烦地憋了下嘴:“拿把椅子过来吧……坐着说!” 江临岸这才明白意思,傻子似地在屋里看了一圈,没有可以轻易搬动的椅子,他也懒得出去搬,干脆就一屁股坐到了轮椅前面的窗台上。 江巍又喘了两口气,像是在储存体力,半饷之后突然问:“是不是……一直挺恨我?” 冷不丁啊,江临岸又没法接了,傻子似地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没…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江巍又哼了一声:“骗我这个要死的人…有意思?” 江临岸心上像是被刺了一口,好半天才缓过劲,不知道怎么说,干脆低着头。 江巍也不强求了,自己往下说:“行了…到这一步,你也没必要瞒着我,我知道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说不怨我是假的,但是当年阿晏为了救你们母子,一个活了,一个却走了,那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江巍剧烈咳了两声,江临岸想伸手过去替他顺气,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老爷子捂着胸口继续说:“我就那么一个儿子,英年早逝,说实话我有一阵子都不想见你们母子俩,但是没办法,阿晏已经走了,我不能再把你撵出去,想着好歹你也是江家的后代,又是阿晏拼了性命救回来的,所以你妈出院之后我还是让人把你们母子接回来养着,这么一养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间……”江巍捂着心口又缓了两口气,不知是情绪起伏还是体力不支,但相较之下坐在窗台上的男人似乎更加虚弱无力。 “这三十年间,虽然对你们母子的态度不及丞阳,但是你扪心自问,该给的我也没少给你,可是你们呢…特别是你妈,骗了我三十年,瞒了我三十年,阿晏若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会觉得自己当年不值,所以说到底你有什么资格恨我,应该是我恨你!”老爷子说到激动处眼圈都开始发红,江临岸用手撑着额头不吱声。 屋里除了江巍的喘气声再无其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终于把气理顺了,继续说:“我知道你去年找人查过三十年前的事,包括你妈为什么会认识阿晏,又为什么会进江宅,但是关于你亲生父亲的身份,为什么没有继续查下去?你是不想查,不愿查,还是不敢查?” 到这一步老爷子还是能够咄咄逼人。 江临岸低头苦笑,依旧没言语。 江巍看着他的额头发愣。 “爷孙”俩在三十年里都没怎么好好交流过,今天这番话像是要把前面几十年的矛盾全部算清,可是盘根交错积累了这么多的纠葛,哪里还能算得清。 更何况都已经到这了,时日不多。 江巍突然自己也苦笑一声:“罢了,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不过你既然没有再往下查你父亲的身份,往后也不许查了,江家养了你三十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往后也只能算是江家人,至于我……我知道自己也只能到这了,五十多的时候没了儿子,现在又没了唯一的孙子,末了,末了,竟要你一个外人来给我送终……天意吧,天意如此,我也违抗不了……” 老爷子一生好强,独独在血脉和子嗣上犯了大忌,往后也许一直会成为后人的笑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说这番话时的心情,那么不甘,那么怨恨,可又完全无计可施。 江临岸陪江巍在房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老爷子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声音或急或缓,或轻或重,而无论他说什么,江临岸就一直傻乎乎地坐在窗台上听着。 事后回忆,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往前三十年江巍对他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那天下午说得多,而那也是最后一次了,江巍断气的时候江临岸就坐在轮椅前面,老爷子咽了两声没把气缓上,手往心口捂了捂,嘴巴干张着,手就慢慢划了下来…… 江临岸目睹了整个过程,但是他并没有太大反应,良久之后才伸手握住江巍的手。 “爷爷……”他轻轻喊出声,把捂在喉咙口捂了好几年的这个称谓终于喊出来了,可是老爷子再也听不见。 彼时夕阳已经西沉,火红色的光从窗口整片盖过来,有些许撒在江临岸弓起的脊背上。 他独自在房里呆了很久,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天色彻底黑掉之前,他终于从房里走出去,门一开,门口早就已经候满了人,医生,下人,还有两名护工和司机。 “临岸,你爷爷他……”秦兰哑着声音问。 江临岸却还是没吭声,拖着步子往外走,随后门口的人鱼贯而入,紧接着传来秦兰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小时后江巍去世的消息就被媒体曝光了,各方匆匆赶来,吊唁的,安慰的,采访或者看热闹的,却唯独不见江临岸。 江巍去世之后他独自驱车去了城南,那栋孤楼还在,自项目停工之后周围更荒凉了,之前拆掉的村庄也都已经沦为荒地,大概几年之内也没人再敢动这里的念头,所以站在孤楼上要往外眺望很远才能看到一点零星灯光。 世间好像变得更孤独了。 江临岸在楼顶站了很久,除了风声之外四周空无一人,而自己像是被抛弃在这个洪荒中央,那一刻他的心思都是被掏空的,没有悲,没有喜,甚至都没有一丝情绪,直到手机“滴”了一声,提示有短信息。 短信来自银行,系统短号:“您尾号xxxx借记卡,于08月04日收入(跨行转账)2000.00元,余额xxxxx元。” 银行系统自动发送的信息,寥寥几个字,可他闷在胸腔里的情绪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时触发,如洪水般喷涌出来,冲得他不得不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慢慢蹲到墙角,终于泣不成声…… 何需忍痛削骨,时间自会为你执刀 江巍葬礼结束后的一周,温漪约江临岸见面,地点就约在联盛公司附近的咖啡馆。 温漪先到,等了大半个小时后江临岸才赶来。 “抱歉,公司事多,耽搁了一点时间。”他形色匆忙,像是一路都赶得很急。 温漪也没生气,招手点了两杯咖啡,点完才开口问:“什么时候回公司上班的?” “今天第一天。” “爷爷的身后事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吧,余下一些有人会收尾。” 温漪“嗯”了一声,低头想了想,其实她知道江巍去世之后所有事都是江临岸亲力亲为,但事实是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本想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只是笑着说:“爷爷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为他做这么多,肯定很欣慰。” 江临岸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应该的,况且也就这么一次。” 很多事情仅此一回,没有以后了。 温漪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打算说这个话题。 “公司里呢,你一周没来是不是积压了很多事?” “还行吧,反正一直都很忙。” “看出来了,于浩说你这一年时间几乎一直卖在工作上,就差搬张床住办公室了。”温漪说这话时口吻还算轻松,江临岸也只能苦笑,随后又是一大段沉默,直到服务员把两杯咖啡送过来。 温漪倒了半包糖进去,搅拌一下,吸口气。 “行了,我知道你时间宝贵,也就不打算绕圈子了,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谈谈我们俩之间的事。” 江临岸捏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稍稍点头。 温漪:“那就长话短说? 江临岸:“嗯!” 遂温漪从包里抽出来几张纸,慢慢挪到对面去。 “这是我让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你可以看一下,条款部分要是有不满意的可以改,不过我们之间……”温漪似自嘲式地笑了笑,“无所谓了,虽然结婚一年多,但我们的关系好像比谁都干净!” 没有经济纠纷,没有财产问题,甚至连住在一起的天数都屈指可数。 温漪:“想想是有些窝囊啊,明明已经嫁人了,丈夫也好好的,却还是过得跟丧偶一样。” 江临岸:“……” 他略显尴尬地别了下脸,严肃道:“还是讲正事吧!” 温漪反而笑,盯着他看了半天。 “怎么,这点玩笑都开不得?” “……” “不过说实话你真的很无趣,成天板着一张脸,以前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喜欢你。” 这下弄得江临岸更加尴尬,连声止住:“温漪…” “干嘛,觉得听不下去?” “……” “听不下去也得听,看不出来我是想让我们这一步关系处理得稍微轻松一点吗?”温漪说到最后自己也有些尴尬,更确切来说应该是心酸,毕竟是一段感情,一段婚姻。 她又耸了下肩,手指在那几张纸上敲了一下。 “行了,言归正传,还是说离婚的事吧。” “……” “反正我跟你也没什么财产要分割,所以条款方面很简单,我已经在协议上签过字了,你要是觉得没问题的话也签了吧,明天上午抽空再去民政局一趟,把证换了,这事就算到此为止。”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了,这倒有些不符合温漪的性格,但谁都在变,江临岸也能看得出对方一直在强装。 他抽过那几张纸稍稍扫了两眼,其实真没啥可看的,不过就是一些套话和固定条款。 “有笔吗?” “有!” 温漪很积极地从包里又掏出笔,江临岸唰唰两下,在最后面签了自己的名字,签完之后又把纸推过去,温漪拿起来也看了看,笑:“没想到这么顺利!” “……” “不过你也别介意啊,照理爷爷刚走,我现在提这事好像不大合适,但现在都八月底了,我办了下个月去英国的签证。” 江临岸顿了顿:“你要去英国?” “对啊,我妈在那边帮我找了所学校,九月开学,所以我才这么急着来找你办手续。”温漪说完又喝了口咖啡,不等江临岸开口,自己又往下说,“更何况我们之间的事其实去年就该了了,是阿姨来找我,让我暂时别和你离婚,怕爷爷受刺激,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末了微顿,抬头朝江临岸苦笑一声,“所以你看,全世界都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拖到今天简直是该死。” 这话听着完全是讽刺,呛得江临岸也不知如何接,但秦兰要求他们暂且不能离婚,这倒是事实。 现在江巍都走了,唯一维系关系的理由也已经不存在,温漪自知没有再继续的道理。 签完协议之后又是一段沉默。 温漪留意江临岸的表情,他始终微微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大抵总有些不甘心吧,毕竟是投入了时间和真心的感情,所以温漪用勺子轻轻敲了下江临岸的杯沿:“喂,我们都要离婚了,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江临岸:“……” 他该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 憋了半天才抬头。 “对不起!” 弄得温漪整个愣住,几秒之后噗嗤笑出声来。 “真想把你现在这模样拍下来,难怪于浩前阵子跟我说,你这一年变得越发沉闷了,除了工作和生意上的事,其余都像块石头似的愚钝!” 温漪乐呵呵地说了一长串,以为江临岸起码要反驳,可他只是扬了下唇,回答:“可能吧!” “……” 这下轮到温漪没法接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空气再度凝滞,周围人来人往,正是下午茶时间。 好一会儿之后温漪才开口问:“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对面男人抬了下头,但没吱声。 温漪以为有戏,继续说:“我听于浩讲你一直没去找过她,但我相信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儿,现在我们也要离婚了,你们以后就不会再有障碍,若你还是忘不掉,要不去找找?” 温漪一边试探一边留意江临岸的反应,可是他至始至终还是那副表情,弄得温漪也有些泄气,搅了下咖啡,把勺子放下。 “也是,都过去这么久了,感情或许已经淡掉,最近不是有句话很流行么,何需忍痛削骨,时间自会为你执刀。” 温漪其实从骨子里并不相信江临岸对沈瓷的感情有多执着,以前他一直纠缠不清,充其量不过是因为得不到,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那个女人消失得毫无音讯,难道真指望这世上有男人愿意为一个消失的人,为一段无望的感情无休止地等待下去? 江临岸也自然没多说,不否认,不承认,只是抿了下唇,突然岔开话题:“怎么会突然想到去读金融?” 温漪愣了愣,回答:“也不是突然想到吧,是我妈要求的,她说女人不该没有事业,况且我还年轻,以前把时间都浪费在你身上了,现在知道没有结局,倒不如出去学点东西,至于为什么选择学金融,大概是我妈想让我以后继承她的衣钵吧。” 说完温漪又耸了下肩:“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出息?以前大学专业是我妈选的,出去留学也是我妈选的,自己作主选的只有男人,但是很可惜,事实证明我连这唯一一次自主选择都是错误的决定!”温漪这段话讲得不免带着酸意,但却不失认真。 “行了!”她又轻轻拍了下桌,“别一直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江临岸:“我?” “对啊,离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去趟香港吧,过段时间要开始准备进行资产评估,选了那边两家事务所。” 温漪忍不住翻白眼:“别装傻,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工作上的打算。” 江临岸只能笑笑:“我现在也只剩下工作上的打算!” 那次见面差不多只花了半个多小时,用温漪自嘲的话说:“当初追你花了几个月,交往两年,缠着你结婚又花了一年多,现在离婚却只用了一杯咖啡的时间,想想真不值。” 算来算去在这场感情里,温漪还是处于“受害者”,江临岸无话可说。 最后是温漪先提出来离开。 “行了,知道你工作忙,就不多耽误了。”她拿了包从沙发上站起来,想了想,抬头,“那个……” “怎么了?” 温漪似有话说,却欲言又止,斟酌一会儿之后还是垂下头去。 “算了,有些话其实我也没资格说,不过你若是还有机会见到她,麻烦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 第二天两人去办了离婚手续。 从民政局走出来之后温漪长长舒了一口气,她闭着眼睛在太阳底下转了一个圈,抬头看着几步之外的江临岸。 “我发现真要走到这一步也并不难,以前是自己过于执着了,这一刻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 江临岸还是没话可以接,只是把手插口袋里呆呆站着。 温漪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 “喂,你怎么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你没有一丝不舍,至少也该有些惋惜吧!毕竟我们也在一起相处好几年了!”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因为江临岸始终无动于衷,弄得温漪又忍不住去掐他的手臂。 “无趣,无趣至极,我觉得真得让于浩带你去看看医生了,跟个木头人一样!”温漪半揪半哄地闹了一段,最后江临岸也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需不需要送你回去?” “不用了,司机在那边等我!”温漪白了一眼,但很快也笑开,松开江临岸的手臂,绕到他面前。 彼时初秋的阳光正好,温漪将笑容收敛,又微微收了一口气。 “多余的废话也不多说了,谢谢你能够包容我这么多年。虽然我嘴上说怨你,事实也是你对不起我,但是说实话,我并不后悔认识你,也不后悔爱上你,至于跟你结婚……”温漪自顾自地又笑了笑,“或许还是缘分不够吧,我们彼此不合适,但我就是这么不甘心的一个人,这点像我妈,所以总想试试,不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她缓了缓,又抬头看着江临岸,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抹笑容。 “算了,原本准备了很多话,可真到这一刻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就这样吧,我下周就飞英国,走之前照理应该叫上于浩一起吃顿饭,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你们都忙,再说也没什么意义,所以……” 她大大地又喘了一口气,“往后我们都好好过,好自为之!”说话间温漪重重握了下江临岸的手臂。 江临岸回应,笑开:“好,那你保重!” “保重!” 温漪笑着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又回头,对着站在原地的江临岸喊:“以前每次都是我看着你走,这次换你吧,最后一次了,送我离开!” 江临岸愣了愣,但最终还是挥手向她示意。 温漪满足地大踏步转身,司机早已把车子开过来了,她坐上去,合上门,开出去老远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艳阳之下那个男人依旧在,穿了件蓝色衬衣,竟显得比这秋日的天空更加澄静。 她便在他逐渐变小的身影中往回看,22岁的初见,心仪,再到后来的正式交往,最后愿意托付终生,一起步入婚姻殿堂,本该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最终结局却和童话里的不一样。 细想这一路走来,永远都是她在笑,她在说,她在闹,而他在沉默。 也不是那个男人有多吝啬。 “我爱你!” “我想你!” “我喜欢你!” 这种肉麻的话他也说了很多,语气表情还算丰满,可是有些东西温漪知道自己遍寻不得。 “小姐,需要停下来让您缓一缓吗?”司机善意询问,后座上的温漪用手捂住眼睛。 无论她装得多轻松多无所谓,一转身的时候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膝盖上放着那本小小的离婚证,代表感情已亡,这是她用整个青春换来的一场盛大祭祀。 幕后花絮 温漪和江临岸离婚的事处理得很低调,没有让媒体知道,甚至连于浩都是晚了一个多月才捕捉到蛛丝马迹。 那次是在机场候机室,等深夜飞往香港的航班。 于浩无聊玩手机,刷到温漪的微薄。 “喂,我看到温漪更新了几张照片,她好像在英国,这事你知道吗?”他问旁边正盯着电脑屏幕的江临岸,后者头也没抬,淡淡回应:“知道!” 于浩:“她去英国做什么?看朋友?玩?还是旅游散心?” 江临岸:“都不是!” 于浩:“啊,那她去英国干什么?” 江临岸:“读书,念金融!” 于浩:“什么?”一时消化不了这个答案,隔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揪过旁边的江临岸,“你们俩真就这么算了?难道不打算再挽救一下?再说她这么一走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江临岸被于浩揪得受不了,颇嫌弃地丢开他的手臂。 “我跟她已经离婚了!” “!!!” …… 十一月之后甬州就开始转冷了,又是一年冬天。恒信正式启动资产评估,江临岸开始带着团队频繁地在内地和香港两头跑。 来年开春,恒信上市规划小组成立,开始对公司内部进行规范重组,那段时间江临岸几乎忙得脚不占地。 同年年底,恒信正式提交了ipo申请,计划在香港上市。 那两年国内互联网发展速度异常迅猛,从数字技术、移动支付到共享经济,一系列互联网模式和技术都达到了令世界惊叹的地步,而“恒信”作为互联网金融领域的一支生力军,后起之秀,甚至是黑马,利用短短三年时间就成为行业内的领跑者,被美国《麻省理工科技评论》评为年度全球最具创新力公司。 江临岸为此远赴美国领奖,从美国回来之后,也就是沈瓷离开的第三年,恒信从联盛脱离出来,正式更名为恒信科技。 同年九月,恒信科技登陆港交所主板。 9月23日,江临岸作为法人代表现身敲钟,随后恒信科技正式在港交所开始交易,开盘即大涨,报74.2港币,高出发售价21。 那一年应该是恒信冲刺巅峰的一年,也是江临岸个人成就极其辉煌的一年。 恒信上市之后也是动作频繁,一连串的焦点让低调了将近三年的江临岸再度进入大众视线。业界人士和专业媒体会追踪恒信的动作,一些八卦杂志和小编却乐忠于发掘他的私事,更何况江临岸外表俊朗,年龄也不大,实在具备八卦的条件,所以一时之间网上传了很多版本,有说他和温漪早就离婚了,有说因为性格问题夫妻两人长期分居,早就名存实亡的,当然也有人把几年前的旧事全都翻了出来,比如他的身世,他借力鼎音早期为恒信融资,更比如他婚内出轨,和x虐案女主之间有过怎么一段风流韵事,反正林林总总说什么的都有,再被添油加醋一番,上热搜的次数丝毫不比当红艺人少。 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那是恒信刚赴港上市,江临岸在交易所敲钟的那张照片一度在网上霸屏,其实当天他也没有格外打理,无非就是穿了一件蓝色衬衣,甚至都不是新的,也没打领带,但站在一群脑满肠肥的大佬和中年男人中间,实在显得挑眼,于是那张敲钟的特写照片就一度在网上流传开了。 江临岸也第一次因为“颜值”而不是“才华”被人关注,紧接着回到甬州参加庆功酒会。 酒会规模并不大,因为江临岸不喜太高调,所以要求只请行业内的伙伴和内部员工,但策划组为了渲染现场气氛,请了几个当红艺人站台,其中一名小花正处于火爆期,刚凭借一部古装偶像剧斩获年度最具潜力奖。 酒会上江临岸被人多灌了几杯,刚好那朵小花过来搭讪,所以跟她礼节性地聊了几句,结果两人交头说话的照片就被有心人拍到了,当晚就被传到了网上,第二天直接炸锅,直指那位小花的背后靠山居然是江临岸。 广大网友更是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啊,原来背景这么强,难怪第一部戏就能挑大梁,毕竟现在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很少有人再相信演艺圈里还会有新人能够无缘无故凭借自己的实力红。 可是于浩知道内情啊,事后还调侃:“到底是她蹭你热度,还是你蹭她热度?不过你俩站一起还是挺般配的,要不找她试试?” 这个调侃自然被江临岸一记冷光打了回去,于浩也只当闹剧一场,笑笑就过去了,可是没想到事情还远没完。 一个月之后这位小花有部新戏要上映,刚巧不巧,投资商名单里就有联盛,这么好的机会对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所以小花的经纪公司连同制作方一起整新闻,各种捕风捉影的东西瞎写一通,生生把江临岸和她炒成了cp。 江临岸当时还没回过味儿来,一是他工作原本就忙,每天事情一大堆,不会没事去关注这些八卦消息,二是自己也懒得去理这些无聊的东西,想着无非就是记者乱写,闹一阵子过去了就行,可是哪知事情会越来越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就在小花新戏上映的前一周,网上居然曝出小花和秦兰私下会面的照片,这还得了?假cp硬生生被变成了真cp,这不明摆着江家要娶嘛,不然怎么会有未来婆婆和媳妇见面的场景呢?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江临岸正在北京,方灼也刚从西藏回来,他拿新拍完的纪录片母带给江临岸看,两人约在酒店见面,结果纪录片还没看完,江临岸就接到了于浩的电话。 “喂,伯母上热搜了,怎么以前没发现你家老太太也是人才?居然单凭几条绯闻就真的跑去人剧组探班,你知道她跟那姑娘见面的目的么?哈哈……她就直接冲过去问,姑娘,你和我儿子什么时候可以结婚?” 胡闹啊! 江临岸气得差点摔掉手机,当晚又动身飞回甬州。 自江巍去世之后秦兰还是住在老宅,只是宅子里除了下人已经没其他了,江临岸也难得抽空回去一趟。 那晚他从北京回到甬州已经很晚了,也没回自己的住处,直接让老姚送去宅子。 秦兰知道他来了,很是开心,也没换衣服就急匆匆地穿着睡衣下楼。 “临岸,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她一边开口一边张罗着叫厨房准备宵夜。 江临岸原本憋了一路闷火,可见秦兰拿着座机给厨房打电话时需要半眯着眼看数字,脑后散开的发髻里也露出好些银丝,那一刻他又不得不把闷火收敛。 时间飞逝,好像谁都没能逃过去。 江临岸慢慢走到秦兰身边,拿着她手里的电话放下。 秦兰还颇有些不满:“怎么了,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是不是又刚忙完?” 江临岸摇头,转过身去坐到沙发上。 “不用了,我在飞机上吃了一点,你也坐吧,我有些话想问你。” “问我啊?”秦兰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不免笑,“神神叨叨的,什么要紧的话要这么晚赶过来问!”嘴里虽抱怨,但还是乐呵呵地坐到了江临岸对面。 “问吧,什么事?” 江临岸低头提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去见过李艺彤?” “李艺彤?”秦兰顿了顿,反应过来,“你说那个演戏的小李啊?” 江临岸:“……” 秦兰:“见过啊,我上午才从长沙回来,这段时间她在长沙拍戏呢,怎么了,她这么快就告诉你了?” 江临岸忍不住又用手搓了下脸,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妈,你去见她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们俩的事!网上说你们已经私底下交往大半年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长啥模样,本来想问你的,但想想估计你也不会跟我说实话,倒不如我自己跑一趟。” “……” “不过见面之后她给我的印象很好,漂亮,大方,也很有涵养。” “……” “而且我也找人了解过了,她出生不错,父亲是医生,母亲是中学教师,虽比不上梁文音那么家大业大,但也算高知家庭,更难得的是人女孩子背景干净,从小家教严,以前也没交过男朋友,你算是第一个!” “……” 江临岸那一刻甚至觉得自己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他用手剐了下额头,耐住性子解释:“妈,我跟她没什么关系,以后别去找她了。” “胡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说实话!要真没关系,网上那些照片都是假的?”秦兰笃定,江临岸见她表情认真,很多话卡在心口都说不出来。 或许他这几年真的已经沉默惯了,能够做到不轻易动怒辩解。 秦兰叹口气,继续说:“以前是妈固执,一味想撮合你和温漪,但你们没能走到最后,可能真的是缘分不够吧,行,我也接受这个事实了,现在好不容易出现另外一个你喜欢的女孩子,条件虽然比不上温漪,年龄也偏小了一点,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而且我也当面问了她的意思,她说很喜欢你,所以妈很欣慰,也希望你们能够尽早有个结果。” 江临岸真是觉得可笑至极。 这算什么?随便给他塞个女人了事吗? 江临岸都懒得多说了! “近期我不会考虑个人问题!” “为什么?” “工作太忙!” “忙也得谈恋爱啊!再说妈是希望能有个人来照顾你,你看看你这几年都过的什么日子?于浩说你成天扑在工作上,飞来飞去,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难道你以为妈不心疼?……妈心疼啊,可是没有用,叫你回来吃顿饭都难,但要有个女人就不一样了,起码她在你身边能够嘘寒问暖,晚上回来给你留盏灯,你也可以有口热饭吃……临岸,听妈一句劝好不好,到了这年纪,真的没有什么比家更重要了!”秦兰苦口婆心,可她说的这些道理江临岸岂会不明白。 只是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 他自己都觉得这几年心都变成石头了,一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 “妈,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和李艺彤真的没关系,还有,我很忙,以后不想再为这种事浪费精力,你也少管。”江临岸捞了沙发上的西装起身,顿了顿,又补充,“公司还有事,先走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语毕便抬腿往外走。 哑然而止的谈话令秦兰有些不适应,她在沙发上愣了几秒才站起来,追出去。 江临岸已经走至门口了,只听到身后秦兰喊:“你是不是还对那个女人不死心?可是她都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要是她真念你一点情,不会隔这么久都不回来见你!” 秦兰喊得很大声,大概整栋宅子都听见了,江临岸却没转过去,只是脚步沉了沉,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闷着头离开。 回去路上江临岸接到方灼的电话。 “下午片子你没看完,我发了一份到你邮箱,不过片子已经剪过了,正片里某些镜头只有几秒,我料你大概也不够看,又姑且念你出了这么多钱的份上,我把花絮也做了一下,凑了大概三四分钟吧,江总,您且看且珍惜!”方灼话语里带着明显挑衅的意味。 江临岸苦笑一声,把电话挂断。 这几年江临岸也一直没挪窝,还是住在靠近联盛的那套公寓。 老姚把他送到楼下就走了,他自己拿了行李箱上楼,打开大门,黑暗的空气中一片冷冰冰。 江临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拉着行李箱进去,开了灯,即使只有一百多平米的空间,还是觉得空得令人心慌。 他把西装和行李箱放下,走去厨房。 其实在飞机上他也只喝了一杯红酒外加一小块三明治,刚才路上已经开始饿了,本想随便煮碗面吃,可他随手拉开冰箱,看到里面被钟点工排得整整齐齐的速冻食品和啤酒,突然就没了兴致。 算了! 江临岸只从里面拿了一瓶饮用水,转身进了浴室,半小时后他洗完澡出来,坐到书房电脑前面。 书房里也没开灯,但电脑屏幕亮着,邮箱里果然有方灼的未读邮件。 江临岸将其打开,正文空白,只显示有两个附件,一个是纪录片正片,另一个是幕后花絮。 他拧开瓶子喝了一口水,冰箱里的温度还没散,彻骨冰凉,于是拿着瓶子呆坐了一会儿,最终鼠标还是先点了那个花絮…… 结尾彩蛋 花絮是mp4格式,容量并不大,但下载条进度有些慢,显示需要4分钟完成。 三年,一千个日夜…… 四分钟,两百四十秒…… 他用前面一千个日夜沉默,却在最后这两百四十秒中战栗得不能自已,最后电脑叮了一声,证明花絮已经下载完了,江临岸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安安静静地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感觉周围空气都全部沉到脚底时,他才把光标往下载完的文件上挪,沉默片刻,轻轻按下鼠标,双击的时候手指好像都在抖,随之屏幕上弹出播放器的界面,起初会有一秒左右静止的时间,那一秒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江临岸感觉自己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紧接着画面出来了,是一个大远景,蓝天白云,很多孩子在嬉闹玩耍,江临岸认得,应该是校舍后面的操场,只是已经由原来的煤渣地面变成了平整的草坪,四周还有一圈塑胶跑道,主席台,看台和篮球框,一应俱全,很多孩子都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嬉闹声不断。 随后镜头开始往前移,由远及近,一路过去拍到身边急跑的孩子,踢飞的篮球,还有沾着露珠被鞋踩扁的草地,江临岸嘴角不觉上扬,他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里的祥和与美好。 慢慢远景变成近景,穿过那些奔跑的孩子和草地,独独往一个方向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最后镜头定格在一个女人身上,确切来说是一个藏族女人的背影,头上编了好多鞭子,身上穿了厚厚的藏服,显得有些臃肿笨重。 镜头再拉近些才看到那女人正端着颜料盒在白墙上画东西,画了一些蓝天白云,还有五彩的树和房顶,在作墙绘么? 江临岸正想着,画面一抖,女人突然转过身来。 “方灼,你拍我做什么?” “走!” 随之女人快速走过来,镜头往后退,她便往前追,大概是要过来抢摄影机,方灼偏不让。 “姐,就让我拍一下嘛!一小会儿,几分钟!” “不行,别瞎闹,快走!” 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可以看清她脸上的五官和表情,甚至还有眼角被风吹出来的细纹,随之画面抖了抖,一双沾满颜料的手掌盖过来…… “姐,别这么小气嘛,就拍一小会儿!” “不行!” “拍一小会儿能死啊!” “对,能死!” “行行行,那您别抢,别抢诶,我不拍了行不行?” “……” “……” 镜头开始颠三倒四,在灌着风声的争执中终于被手掌全部捂实,嬉骂声却还在继续,但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包括蓝天白云,还有那个女人,进度条又往后划了一段,终于停了,画面静止,屏幕上恢复为最初开始时的界面。 整段视频用时三分十七秒,就像一个潘多拉盒子,猝不及防间把她放出来,又猝不及防间把她收进去,短短几分钟后空荡荡的书房里再度恢复死寂,连同屏幕上的亮光也一并消失了,周围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临岸闭上眼睛,双手握拳撑住额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掌心里居然已经满是汗。 …… 方灼接到江临岸电话的时候正在忙,他的纪录片要赶在年底前上映,所以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睡工作室。 看到江临岸来电的时候方灼忍不住发笑,把挂在叉子上的泡面吸完,嚼着摁了接听键。 “喂,江总,给你发的片尾彩蛋看完了?感觉怎么样?” “……” 江临岸这边一时没回应。 方灼等了会儿,把鼓了一嘴的泡面吃完,又说:“是不是觉得有点短?” “……” “确实有些短啦,但没办法,她死活不让我拍,就这几分钟还是冒着必死的风险偷拍到的,您就将就看吧。”方灼边说边乐,江临岸这边也能听出他话中的幸灾乐祸,不过无所谓了,顿了一会儿,问:“这段你是什么时候拍的?” 方灼:“今年上半年吧,差不多三月份,同仁是我们拍摄的第一站,在那边呆了差不多一星期,然后又去了云南和西藏。” 江临岸:“她当时知道你会把这段发给我看吗?” 方灼“当然不知道,要知道的话我还能活着走出青海?” 这倒也是,符合她的性子,再说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方灼和他会有什么私下联系。 江临岸苦笑一声,再度沉默,方灼也不急着开口,花足耐心等,果然,一会儿之后那边再度传来声音,却带着一点无奈的沉闷。 他问:“她…在那边怎么样?” 方灼顿了顿,回答:“挺好啊!” 江临岸:“有多好?” 方灼:“嗯…就是能吃能睡,整个人给我的感觉也很放松。” 江临岸不觉嘴角轻扬,又回想起刚才花絮里的模样,穿着藏服,编着鞭子,虽然只有很短的几十秒近镜,但还是能够看清楚她的容貌,应该确实过得很好吧,不然她也不会笑得那么舒心。 “好就行!” “什么?” “没什么,谢谢特意拍了这一段,先挂了。” 江临岸准备挂机,方灼急喊:“等等!” “嗯?” “我有她在那边的联系方式,你要不要?” 要不要? 要不要? 江临岸拧着手指挣扎,最后还是拒绝了。 “不用。” 他说不用方灼也不能硬塞,沉默了一会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片子档期已经定了,会有一个简单的首映礼,你有没有时间出席?” 江临岸问:“具体什么时候?” “除夕那晚吧,稍后会有正式的邀请函出来,你要是那天有时间,很希望你能到场。” 江临岸想了想,回答:“我尽量!” 那晚江临岸做梦梦到了青海,高原上的风和荒山,还有成片的牛羊和草地,也梦到了西宁,比之高原有热闹繁华的街头,还有下雪的机场,可是没有梦到那个女人。 那段花絮也好像只是雨中一个惊雷,闪过之后就沉寂无声了,江临岸依旧忙,甚至比之前更加忙,因为快要临近年底了,各路会议和酒会接踵而至,有时一星期之内他能连续辗转好几个城市,搞得于浩要找他都有些难,不过平安夜那晚还是把他给揪住了。 那时江临岸刚从美国出差回来,于浩直接开车去机场截他。 “去哪儿,我十点还有个视频会议!” “叫秘书给你取消了,今天平安夜,我让林芳华在酒馆摆了一桌,刚好老彦也从日本回来了,我们兄弟几个聚聚。”于浩把老彦扯了出来,江临岸也不能拒绝。 他被于浩载着直接去酒馆,进门之时刚好碰到在一楼迎宾的林芳华,红唇浓妆,大冬天只穿了件水红色无袖刺绣旗袍,一条薄羊绒披肩草草在肩膀上围了一下,但还是有大半截手臂露在外面。 林芳华也一眼就看到江临岸了,立马扭着身段走过来。 “江总,稀客啊!”边说手臂边往他肩膀上挂。 江临岸哪受得了这种热情,脚步不觉往后退。 “芳老板,身体挺兴隆。” 林芳华从他拘谨的眼神里看出闪躲,偷着乐,回答:“是啊,承蒙各位老板关照,生意还算过得去。”刚说完只见她眼梢一亮,掸了下江临岸的肩膀说:“楼上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让于浩带您上去,我这边暂时走不开,若有怠慢还望见谅。” 江临岸自然也不会忌讳这些,笑着应了应,此时门口又有人走进来,林芳华已经先一步婀娜多姿地摇过去。 “方老板,您怎么这么晚才到啊?钱总他们几个都等你等了快一个小时了。”说话间对方一条手臂已经挂过来,一把把林芳华搂到怀里。 “那边晚饭刚吃完,我还是半路跑出来的呢,就知道小芳这边要等急了,不过别生气,一会儿我自罚三杯。” “那是肯定的,谁让您每回都让人家等!” 两人嬉笑一番,林芳华被搂着往楼上去,一侧披肩已经滑落下来了,露出雪白的肩膀和小截身段。 江临岸不觉发笑。 “喂,你找的这位芳老板,以前是不是……”可话还没说完,他立马发现于浩的表情不对劲,目光发狠似地瞪着林芳华离去的背影,嘴里碎碎地嘀咕:“妈的这又不是妓院,整得跟老鸨一样!” 江临岸:“……” 这只是插曲,江临岸也没放心上,跟着于浩上楼,还是之前去的那间包厢,进门时看到周彦已经在了。 于浩先上去拍了他一下:“等好久了?” 周彦回:“没有,我也刚到!”说完起身看向江临岸,两人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想想上学的时候两人无话不谈,是最亲密的朋友,现在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回,就算见了,相处起来总像是隔了几层似的不自在,好在于浩能侃,三个男人的聚餐倒也不至于显得过于生份。 最近三年他们也很少聚,无非就是聊些近况,比如周彦在日本怎么样,比如江临岸最近工作忙不忙,再比如于浩又泡了哪个妞,零零碎碎的,没有什么重点,但氛围还算不错。 中间林芳华进来敬了一次酒,又搂着江临岸和周彦道歉。 “两位老板,今天日子特殊,客人比较多,照顾不周还希望多多包涵。” 那会儿她大概是喝多了,脸上泛着红晕,走路也不大稳,原本围在肩头的披肩也不知所踪了,干脆裸着膀子来回走,也不见她冷,那一水儿红色旗袍更是衬得肤白玲珑,曲线傲人,浑身香水味的热气蹭得江临岸和周彦都有些不大自在。 好在林芳华也没太过火儿,搂了一下自罚三杯酒,又扭着身段出去了,出去之时于浩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追了一段,最后还是没忍住,放下酒杯起身。 “你们先坐一会儿。” 他追着林芳华出去,把她堵走廊上,也不知两人讲了什么,但包厢里隐隐能够听到一些争执声,大约几分钟后于浩黑着一张脸回来。 “不安分的娘们儿!”他气鼓鼓地骂了一声,弄得江临岸和周彦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江临岸先起头,调侃似地问于浩:“你西装呢?” 于浩回瞪,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他刚出门时明明西装是穿身上的,回来却只留一件衬衣了。 周彦朝江临岸瞥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似地笑,气得于浩捡了手边的擦手巾就往他们脸上扔。 “笑笑笑,笑屁!” 骂完把面前红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又倒满杯,一脚踩到沙发椅上,身子跟着晃了晃,大概是有些微醺了,站在上面不大稳,杯子里的酒也往外撒了一些。 面对于浩这种反常举动,周彦和江临岸又相互看了一眼。 “咳…” 对面男人自己正了正声,把杯子又托高了一些,开始大发感慨:“难得今年老彦赶在圣诞节之前回来,临岸也没出差,好不容易攒了这个局,今天我做东,先干一杯。”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另外,我们叁也好久没坐一起吃顿饭了,上回喝酒还是去年老彦外公过大寿,一晃又是一年了,年纪越来越大,日子却越过越忙,难得今天大家都有空,可以一起过个平安夜,想想……嗯,上次一起过平安夜得追溯到三年以前吧?那次临岸带了温漪过来,老彦带了……”说到这突然卡住了,像是思绪被一下子切断,随之于浩将目光瞄向江临岸,江临岸似笑非笑似地扯了下嘴角,自己将面前的余酒一饮而尽,而于浩似乎也受他的情绪感染,嘴里默默骂了一句:“都他妈是一帮磨人的东西!”遂一抬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光。 此后气氛像是莫名其妙被转折,只记得于浩那晚喝了很多酒,一会儿笑一会儿唱,整就像个疯子。 临结束时他已经喝趴了,周彦去叫了人过来,把他扶到楼上的房间休息。 一顿饭吃到十一点多,原本应该于浩负责安排车子送江临岸回去,但他喝成那样恐怕连自家门都不认得了,江临岸只能打电话让老姚过来接,正拨号的时候周彦刚好从洗手间出来。 “我开车来的,叫了代驾,一起走吧。” 江临岸想了想,也没拒绝。 周彦归来 两个大男人一起坐后座,起初一段都很沉默,中间周彦接了个电话,电话是萧镇远打过来的,挂断之后江临岸寒暄似地问:“你外公最近怎么样?” 周彦:“挺好,前几天刚去瑞士滑雪回来。” 江临岸:“滑雪?那看来老爷子身子骨挺硬朗。” 周彦:“还行,不过看着确实比退休之前好。” 江临岸微微叹息:“应该是吧,毕竟以前工作忙。” 周彦:“嗯,以前经常出差熬夜,现在歇下来了到处游山玩水,至少心情上要开朗很多,这点他是受你爷爷的启发,现在还老劝我,工作别太拼命。” 江临岸自然懂他话里的意思,不禁苦笑。 周彦随后又问:“伯母呢,最近身体怎么样?” 江临岸:“老样子。” 周彦:“还是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 江临岸:“差不多吧,她以前也不喜欢出门。” 周彦:“可是现在老爷子走了,她一个人住在宅子里不冷清?” 江临岸没言语,停了一会儿,突然换了话题:“你这次回来准备呆多久?” 周彦想了想:“可能就不走了。” 江临岸:“不回日本了?” 周彦:“对,那边合同结束了,我爷爷和外公也都已经退了下来,打算抽点时间陪陪他们,另外诊所也会继续开下去。” 从这点而言周彦和江临岸有本质不同,至少他不像江临岸那样有宏图大志,也没太多野心。 江临岸垂着头笑了一下:“挺好,趁着老人都在,尽尽孝心。”这话听似平常,可里面难免流出不少惆怅。 周彦留意他的表情,不冷不喜的,像是藏了很多心事。 “我听于浩说,这几年你一直没跟沈瓷联系过?” 江临岸心口猛一沉。 有多久了,到底有多久没人在他面前直接说出这个名字?刚才冗长的一顿晚饭,谁都没提,现在冷不丁被提及,江临岸觉得心里像是被人一下划开道口子,躲都躲不住。 他抬手盖住半边额头,似苦涩笑了一声。 “于浩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周彦也笑:“你知道的,他心里向来藏不住事。” 随后江临岸又不吭声了,手指蹭了两下额头之后转过去看向窗外,留给周彦一个沉默的侧脸。 周彦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答案,或者他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想看下江临岸的反应。 现在反应也看到了,如此沉闷又缄默,果然如于浩所说,这几年江临岸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喜怒越发不摆在脸上,就像一块石头被人噗通一声投入了井底。 周彦想了想,又说:“我去年倒是见过她一次。” 原本面向车窗外的人突然侧身。 “你见过她?” “对,康定地震,我刚好被派去负责救援队的心理干预,而她是志愿者成员,我们在救灾现场见了一面。”周彦停下来等了等,似在回忆当时见面的场景,“也是偶遇的,之前没有联系过,而且当时情况特殊,匆匆聊了两句就分开了,等我忙完手里的事再去找她,他们那一队志愿者已经去了其他地方。” “那后来呢?” “后来?”周彦轻笑,“后来就没再联系了,况且我也没她联系方式。” “……” “不过我知道她当年走的时候谁都没通知,大概也是希望不被人打扰吧,我觉得这样挺好,而且去年见她,感觉她比以前开朗了不少。”说完周彦又留意江临岸的表情,后者垂眸,嘴角又扯了一抹苦涩的笑。 “可能吧,或许这样对谁都好……”江临岸声音淡淡,说完又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路灯和光影。 …… 圣诞之后紧接着便是元旦了,按公历来说又是新的一年开始。 甬州气温骤降,江临岸也变得更加忙起来,元旦当天和于浩一起飞香港,到那边已经凌晨了,两人先去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约了人谈事,所以早早起床。 早餐是在酒店用的,于浩一边嘀咕无良老板节假日还拖着他出差,一边把一杯热咖啡砸到江临岸面前。 江临岸当时正在接电话,抬头瞪了他一眼。 于浩也不理,碎碎念着往自己面包上涂黄油,涂完折成两截,一口塞进嘴里,塞完刚好江临岸挂电话,后者冷光杀过来,于浩不禁一个寒战。 “大清早就一副欠你全家的样子,谁惹你了?”他嘴里被面包塞得鼓鼓的,口齿不清地问江临岸。 江临岸把手机放下,沉着脸问:“是不是你把地址透露给星辉的?” “星辉,什么星辉?”于浩还在装傻。 江临岸又剐了一眼:“李艺彤的经纪公司!” “哦,她呀,怎么了?” “怎么了?”江临岸气得感觉胸肺都要裂炸了,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于浩见他的表情不对劲,立马把嘴里的面包吞完。 “喂,不是吧,她不会真去你家登门拜访了吧?” “……” “我不过就前几天在酒会上被她经纪人缠着多聊了几句,对方问我要你的私人号码,我没敢给,随口说了个地址,她还真找上门了?” “……” “不是,刚电话谁给你打的啊,李艺彤的经纪人?” 江临岸顺着气尽量让自己别爆炸,愣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正常声音。 “电话是我妈打的,说李艺彤昨天上午登门找过她。” 于浩愣了愣:“找她?找她干什么?” 江临岸咬了一下牙:“拜年!” “拜年?” 于浩一时没接住,几秒之后才噗嗤笑出来。 “拜年……拜年……天哪,亏那小妮子想得出来,她这是打算曲线救国,走讨好未来婆婆的路线吗?”乐得于浩止不住笑,拍了下桌子又问:“那老太太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把人留下来吃了顿午饭,然后给我打电话,让我这趟回去之后跟她联系!” “所以老太太这算是和李艺彤统一战线了?” “……” “还是她俩准备一唱一和,逼着你这个当事人就范?” 于浩像是抓到什么了不得的笑料,笑个没完,不过想想也确实荒唐,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突然登门拜访,而秦兰还欣然接待,感觉一老一少在筹备一场局,硬生生要把江临岸拖到局中去。 “哈哈……容我喝口咖啡压压惊!”于浩还在笑个没完,喝了两口咖啡之后总算收敛了一些,憋着气说,“虽然剧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但从这点来说可见伯母确实急了,大概是看你和温漪离了婚,这几年又一直没好好找个女人,所以想要极力撮合你们,刚好又碰到个积极的主,居然能登门拜访……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要不你就从她一次?” “滚!” “别啊,你在这对我使横没有用,我是听说李艺彤真挺喜欢你的,私底下到处打听你的事,而且现在又跟你妈处好关系了,以后肯定少不了类似‘拜访’。” “……” “再说你早晚都得找个人,她条件还算不错啊,难得你妈喜欢!” 江临岸又是一记冷光扫过去。 于浩举手投降:“行行行,你妈喜欢不代表你喜欢,可你都单了这么多年了,你不急你妈急啊,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病急了乱投医,我觉得你家老太太保不准真能干出逼良为娼的事!” 江临岸不觉牙根咬了咬,于浩虽然讲得有些夸张,但意思八九不离十,而且他多少也能体会到秦兰日益焦灼的心理,可是…… 江临岸垂头哼了下:“我连李艺彤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那简单,你回头网上搜一搜,全是她的新闻,而且真人长得确实不赖,年轻漂亮,身材也是九头身,也算新生一代女艺人里面难得有颜有实力的那一拨了。” “……” “再不济我把她的微信给你弄来,你们私人加个号码,回头自己联系?”于浩玩味儿似地盯住江临岸。 江临岸目色沉了沉。 “神经!”遂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扔下于浩一个人留在餐厅。 于浩也不生气,目送他离开,不禁眉头轻佻,又开始优哉游哉地往面包上涂黄油,边涂边唱:“……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 …… 那次江临岸和于浩在香港逗留了一星期,一星期后回甬州,时至深夜,居然碰到李艺彤的航班也正好落地,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机场,第二天照片就被传到了网上。 虽然李艺彤一再澄清只是巧合,她与江临岸并没乘坐同一个航班,但网友和粉丝坚决不相信,纷纷传她和江临岸正在秘密交往,此前元旦假期也是共赴香港度假,至于为何深夜一前一后出现在机场,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伎俩。 紧接着李艺彤出现在江宅门口的照片又被人曝了出来,更加坐实了两人秘密交往的新闻,更有记者直接宣传,两人婚期将近,而李艺彤登门是为了给未来婆婆拜年,这也足以证明她即将嫁入豪门成为江太太,故事前后一串,倒似乎真能串通了,网友更加坚信两人有戏。 眼看着新闻越炒越热,江临岸这边却一直没有回应,他是觉得这种事越回应反而会传得越疯,索性保持一贯缄默的态度,而李艺彤方面也一直“矢口否认”,更让工作室发文说明她和江临岸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至于之前为何登门拜访,也只是因为江临岸母亲去云南剧组探过班,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她是在极力澄清,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网友只觉得两人关系更暧昧,更纠缠不清,加之江临岸这个钻石王老五已经单身很久了,这三年间也没跟哪个异性传出过任何新闻,现在冷不丁闹了这么一出,所谓无风不起浪,更何况还有登门和探班的照片,两人也确实一同在机场出现,实锤啊,哪里还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这事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又闹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开始进入农历新年,期间李艺彤又约秦兰出去一起吃过饭,用于浩的话说:“这姑娘似乎对嫁给你这件事还挺上心”,事后秦兰还不止一次联系江临岸,要他空了也去约下人姑娘,江临岸自然不会答应,搪塞拒绝过去了。 元旦过后方灼就从北京回了甬州,开始为纪录片首映造势,据说联盛也帮了忙,是江临岸钦点旗下网站首页空出一个版面滚动播放预告片,之后大塍的网站上也出现了纪录片的介绍,至于为何大塍会插手一脚,到底是出于方灼的人情还是团队花了钱,这就不得而知了。 加之那一年自媒体开始盛行,各微博大v和公众平台一通宣传,市场反应居然出奇的好。 片子首映礼按原计划应该是定在除夕那晚,但制作团队考虑到除夕夜不方便,家家户户都要回去过年,所以就调整了时间,最终定在除夕前夜,也就是所谓的“小年夜”。 二月初的时候江临岸接到方灼的电话。 “江总,我诚挚邀请您能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片子的首映。” 江临岸调出行程安排看了一下。 “抱歉,那天刚好有个饭局。” “饭局有我的首映重要?”不知何时起,方灼已经不惧怕江临岸了,有时甚至敢跟他调侃,说完想了想,又问,“真不来啊?那可惜了,片尾彩蛋你可能就看不到了。” 江临岸一顿。 “什么彩蛋?” “我姐的啊,在青海有一段拍摄内容我没剪进花絮,不过既然您那天没时间,就不强求了,回头影院上线之后您自己买票去看吧,就这样,先挂了哈~” 方灼正准备挂机,那边突然咳了一声:“…等等!” 方灼假装一本正经:“哈?江总您还有事?” 江临岸蹭着额头想了想:“先给我一张邀请函吧。” “行,今天就寄出去。”目的达到,方灼憋着笑又问,“需要留张前排的嘉宾位置给您吗?” “不用,我抽空去看一眼就走。” 第二天江临岸就收到了方灼寄来的邀请函,很简单的卡片设计,正面印了纪录片的剧名——《慈悲的力量》。 镜头里的样子 虽然江临岸很忙,每天行程排得满当当,但他还是推掉了小年夜那晚的所有安排,只为赶去大剧院看一场名不见经传的小成本纪录片。 只是抵达之时还是晚了,进展播厅的时候影片已经开始,江临岸便猫着腰在后排随意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其实他在此之前也没仔细了解过这部片子具体讲什么,只知道方灼一行团队是打着公益纪录片的名号进行宣传的,至于剧名《慈悲的力量》,起初江临岸还以为会讲一些类似于“感动中国”的好人好事,可看了一小段才知道,片子拍摄的只是一群偏远地区的孩子,从贵州开始,一路往西,经过四川、云南,翻山越岭,把那些地方孩子的生活现状再结合当地的风土人情拍出来,主题自然是“贫困”和“希望”,但镜头并没有一味渲染悲惨的气氛,相反,拍了很多温暖的东西。 比如一个留守儿童家庭,父母在外打工长年不回来,10岁的姐姐便承担起照顾弟弟的工作,把三四岁的弟弟用带子绑在背上,天还没大亮就背着一起去学校,深山的朝阳里,姐弟俩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唱一路笑;再比如破破烂烂的教室,泥土糊的墙,冬天寒风穿过,冷得很,可春日暖阳,墙缝里便有小花钻出来,虽极其弱小卑微,但不妨碍她肆意开放,孩子们便从家里带了塑料瓶过来,把口子剪开,装满水,把花养在水里,再把瓶子放到破破烂烂的讲台上,那是怎样一个画面呢,就如同周围一切都是破败与绝望,但你还是能从这破败与绝望中看到一丝美好,一丝灿烂。 说实话江临岸此前并没看过正片,在来观影之前也丝毫没带什么期盼,他印象中的这部片子只是个小成本制作,甚至是出自方灼这种半路出家的摄影师之手,无非就是打着公益的幌子,能产生什么影响?可是影片看完大半他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 对,江临岸之前也参加过不少慈善活动,类似公益片和视频也看了一车,比这制作精良画面美妙的比比兼是,相较之下方灼这部反而显得手法生涩,后期粗糙,但难能可贵的是感情极其真挚,而少了一贯套路与技巧的拍摄手法,反而能够让有些镜头变得更加逼真,更加具备张力。 至于青海的片段,方灼把它放到了影片最后一个单元,取景地便是青海同仁县的学校,拍了一些孩子们日常生活和学习的画面,整个风格都偏柔和舒缓,也没有额外加重篇幅。 至于方灼说的“片尾彩蛋”,无非就是青海环节里面一个普通镜头——即孩子们在宿舍开展“睡前聚会”,几十个小脑袋在平铺上围成一圈,一个裹着棉被的女人盘坐在中间,腿上摆了一本书,正在给他们读睡前故事。 镜头不过短短几十秒,而沈瓷的脸更是一闪而逝,甚至连面容都没有完全看清,但江临岸看到那的时候唇翼还是忍不住上扬,满心的知足感。 那一刻他是什么心情呢? 他由衷地觉得够了,可以了,知足了。 纪录片最后公布了一些照片和人员名单,第一张就是吉仓校长,方灼选的正是当年阿健送吉仓去北京,下了火车之后两人直奔天安门广场,吉仓背对毛主席头像拍的那一张,随后一系列也都是山区志愿者和支教人员的照片,沈瓷的照片肯定也在列。 照片放完之后便是捐款名单,整理罗列了近五年内影片中所有拍摄学校和地区的受捐情况,名单分企业捐款和个人捐款两组,企业捐款名单先放,五年前联盛为同仁学校建了一栋图书馆,自然也在企业捐款之列,拍在第37位;企业名单放完之后才是个人名单,个人名单众多,上致几十万,小至几千元,一一在屏幕上滚动公示,而当江临岸看到温从安的名字时,身体内某个神经被一下勒紧。 温从安,名字上打了红框,表示已故,后面跟了一串小字——“生前累计捐款164万7千元”,而紧跟着温从安的就是“沈瓷”,累计捐款413万元整。 江临岸觉得当时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以至于后面的捐款人名字都没心思再看。 名单全部播完之后屏幕上又慢慢显出几行字——“慈悲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不是简单的捐赠和施舍,它应该如山间涓涓流淌的溪水,平缓,柔软,却具备磨平坚硬的力量。感谢那些柔软又慈悲的心灵,也谨以此片向所有在贫困地区支教服务的志愿者致敬!” 几行简单的字句,整个演播厅响起热烈的掌声,江临岸在那一刻也感受到了影片的意义。 慈善不需要豪言壮举,也跟捐赠数字无关,只需用心即可,用心才能感受到那些孩子的需求,渴望,还有你所能带给他们的希冀和力量! 从现场反应来看影片很成功,播完之后还有一个小型记者会,记者需要采访方灼和他的团队。 江临岸并没有多逗留,他来观影的事方灼并不知道,也不想去叨扰,所以影片播完之后他便像其他普通观众那样顺着通道出去。 当时有些挤,演播厅门口又堵了一会儿,有记者拦了几个观众在采访,江临岸见势便从旁边的安全门拐了下去,走到一楼大厅才喘过气,出门之后发现外面很冷,风也大,江临岸站在檐下给老姚打电话,让他直接把车子开过来,可电话还没打完,抬头看到不远处的路口站了一个女人。 女人穿了件浅墨色长款羽绒服,脸上裹着厚厚的围巾,正站在路口东张西望,应该是在拦的士。 江临岸情不自禁地朝路口走过去,可突然面前大灯一闪,一辆车子堵在了面前。 “江总……”老姚被风吹得弓着腰走过来,替他开了后座车门,“快上车吧!” 江临岸愣了愣,再抬头时路口已经没有人了,他一时有些恍神,直到老姚又喊了一声才转身上了车。 上车之后老姚把暖气又调大了一些。 “今天真冷啊,看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要下雪。”他搓了两下手才挂档,慢慢把车子开上马路,开了一会儿发现后座上的男人好像有些不对劲。 “江总!” “江总?” 老姚连喊了两声,试探着问,“您刚才上车之前在看什么呢?” 江临岸这才回神,苦涩发笑。 “没什么,应该是认错了人。” 第二天是除夕,对于几乎整年无休忙到死的江临岸来说,这一天也还是要空出来的,可是早晨七点左右就已经准时醒在床上,生物钟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让他现在连贪个懒觉都是奢侈,没办法,只能摸出枕边的手机,打开便看到了于浩发过来的微信。 “我去哈尔滨玩几天,假期里别太想我啊,要是实在空虚寂寞冷就去找老彦耍吧,反正你们都是孤家寡人~~” 紧跟着信息的便是一张于浩坐在机舱里的自拍照,挤眉弄眼,模样甚是欠揍。 江临岸不觉苦笑,把手机重新扔回去,摁着额头下床,光脚走过去拉开窗帘,不料被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闭上眼睛,缓了两秒再睁开,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白雪皑皑。 还真被老姚说中了,今天会下雪,细想起来,这几年甬州的冬天好像一直没下过雪。 江临岸合上窗帘,穿好衣服出去,客厅里一片冷冰冰,整个屋子在此时变得尤为安静。他洗漱好走去厨房,厨房里也冷清得很,冰箱早就空了,现在连口热牛奶都没有,这才想起来钟点工上周就已经告假回老家过年了,最近几天都没来。 江临岸颇烦躁地揉了下头,只能接了杯温水喝下去。 原本想熬到下午再回江宅,可秦兰一个接一个电话打过来催,没辙,只能提前开车往郊区赶。 宅子门上贴了对联,花园的树上也都挂满了灯笼,一片雪白中缀了许多红色,车子一路开进去看着甚是漂亮,可见倒是装饰了一番,年味总比他那间冷冰冰的公寓来得重。 秦兰得知江临岸过来了,早就站在门口迎,一路迎着进屋。 “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外面都下雪了,冷不冷?” “早饭吃过了吗,厨房那边炖了甜汤,我叫人送过来。” “诶……别一回来就坐在那看手机啊,先把鞋换了,回头我把今天晚饭的菜单给你看看,若想添点什么,下午我还能差人去买。” 秦兰絮絮叨叨,像个快乐的妇人一样围着江临岸转,江临岸被她转得头晕,拎了电脑起身上楼,可刚走到楼梯口又被秦兰拉住。 “临岸,跟你说件事。” 江临岸转身:“什么?” 秦兰似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那个……刚早晨小李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想来拜访一下。” 江临岸顿住:“谁是小李?” 秦兰:“小李你不认识了?就演戏的那个李艺彤啊!” 江临岸这才反应过来,立马冷光一扫。 “她来做什么?” “说是来拜个年,顺便见见你!” “你的主意?” “没……没有,我也说让她别来了,大过年的,可姑娘有心,非要过来拜年,从上海赶过来的,这会儿人都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秦兰还在极力解释,可眼看着江临岸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几年他虽沉默话少,但却练就了一副孤寒冷骨,眼梢只需稍稍染点霜意,旁人早就吓得不敢吱声,秦兰也杵他,立马改口:“行行行,那我打个电话让她先别过来了,毕竟是除夕,你们现在这种关系也不大方便,回头等过完年你们自己联系吧。”说完拿着手机走了,留下江临岸在原地重重喘了一口气。 他不关心秦兰是如何在电话中拒绝李艺彤的,他只知道他不想见,也不想跟任何女人扯上什么关系。 整个上午他都在楼上书房处理工作,中午下楼吃了午饭,下午去园子里转了一圈,雪已经停了,有宅子里的下人拿着铁锹在清理道路上的积雪,但园子里的雪还是被盖得厚厚实实,再被冬日的太阳一照,简直白得发亮。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青海高原上的那场雪,夹着刺骨的寒风,远不如眼前的雪来得温柔细腻。 江临岸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一张雪景,打开微信,贴到朋友圈,原本还想写一段话来表示下感慨,可欲言又止似地觉得脑海中拽不出任何一个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发出来的只是无趣又无味的“下雪了”三个字。 不过他这一通朋友圈可不得了。 按理他微信加的人并不多,无非是一些关系密切的朋友,下属和合作伙伴,平时也根本没时间去玩这些,所以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发满五条圈,以至于难得有点动静,大家纷纷来捧场,短短几分钟之内就收获了几十个点赞和上十条留言,有拜年的,有祝福的,更有知道他在甬州约他晚上一起吃饭的,弄得江临岸有些后悔,正准备把照片删了,微信突然“叮”了一声,提示有信息。 信息是温漪发过来的,问:“在家啊?” 他回:“对。” 随后那边没声音了,大概又过了好几分钟,温漪干脆发了一段语音。 “我在开车呢,不方便打字,直接跟你说吧,明天我想去甬州给阿姨拜个年,你要有空的话一起吃顿饭吧。” 江临岸知道温漪已经毕业了,夏天的时候从英国搬了回来,目前正在鼎音旗下的一间子公司实习,只是回来半年两人也一直没联系,或许都忙,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不过江临岸知道温漪和秦兰倒是打过几次电话,这几年也没断了联系。 他想了想,回:“好,需不需要我让老姚去苏州接你?” 温漪:“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吧,那明天见?” 江临岸:“明天见!” 一通电话之后江临岸就忘了删照片的事。 除夕团圆饭 除夕之夜应该吃团圆饭,秦兰让厨房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又开了一瓶红酒,可惜只有她和江临岸两个人,不过也已经习惯了,自江巍走后这几年一直是他们母子俩单过的,只是今年秦兰觉得格外冷清。 “大概是今年告假的佣人比较多吧,我就觉着家里空得很。”她一边给江临岸倒酒,一边感叹,倒完坐下,又牵强地笑,举起杯子跟江临岸的碰了一下,“来,难得你回来陪我吃顿饭,也不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了,妈祝你明年事业亨通,万事大吉,另外……”想了想,补充,“最好别总是这么忙,钱也赚不尽的,还是要先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能找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最好明年这时候桌上能再添两只碗,也不枉妈为你操心了大半辈子,哪天走了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说着说着又被带到了伤心处,秦兰自己别过身去吸了下鼻子,“看看,恐怕真是老了,最近总往这方面想。” 她说着又自顾自笑了出来,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江临岸何尝不知道秦兰的心思,最近大半年她已经不止一次向他表达过类似愿望了,不然也不会急吼吼地瞎撮合他和李艺彤。 照理这时候他要甩脸,要放话,可是猛觉得心里酸得很,或许是气氛所致,也或许是他也快老了吧,有时候觉得时间真是一个折磨人的东西,一晃三年了,他感觉自己早就被抛弃。 “妈,我不喝酒,一会儿还要开车回去。” 秦兰抬起头来,像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止住了,只笑了笑,无望地开口:“还要回去啊?……那还是别喝了,安全第一!” 一顿所谓的“团圆饭”便在两人清冷的对话中完成,临走前江临岸留了一张支票,秦兰没肯要。 “我又不缺钱,再说也不去哪,没处花,你要真想孝敬我,以后经常抽点时间回来陪陪我就行。” 这话说得江临岸心里又有些发酸。其实这几年他真的很少回来,一是实在太忙,二是心里总像留着芥蒂,但转念一想,他们无非也是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互为彼此唯一的亲人。 “前段时间忙上市,明年会好很多,我以后会尽量抽时间回来,支票你还是拿着吧,等过完年我让人给你报个旅行团,你可以找几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总比成天闷在家里强。” 从宅子出来后才发现外面果真很冷,江临岸身上那件单薄的大衣明显不御寒,他只能闷着头裹着领子飞快钻进车里。 回去路上空旷的很,就连平时很堵的路口都没什么车辆了,想想也是,大过年的,回家的回家,归乡的归乡,这会儿应该是万家灯火都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唯独他还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外面瞎转,照理应该早早回到住处去,可回去又有什么呢?无非就是四壁清冷,孤身一人。 趁着红灯的间隙,江临岸拿过手机,屏幕上全是短信和微信提醒,打开,洋洋洒洒几十条,全是好听的拜年祝福,看着高朋满座,热闹不凡,可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因为从头到尾翻一圈,他想找条回复的欲望都没有。 或许攀至高处才能感受到极致的孤独,最后江临岸还是拨了周彦的号码,那边隔了好久才接通。 “喂……” 刚出声江临岸就听到那边传来欢声笑语,紧接着是周彦的声音:“临岸!” 江临岸顿了顿,问:“在外面?” “没有,在我外公这,家里一桌人正在吃团圆饭,找我有事吗?” 江临岸立即否认:“没有,没什么事,正好想起来,所以给你拜个年。” “这样啊,我本来还打算等凌晨的时候再给你打电话,不过既然你先打过来了,一起吧……新年好,顺便替我向伯母问候一声。”周彦说话间那边还是不断有笑声传来,混着孩子们的吼叫和嬉闹,完全可以想象出那边其乐融融的样子。 江临岸低头苦笑,回:“谢谢,也替我向你外公问声好,行了,你吃饭吧,先挂了。”他迫不及待地掐断电话,让那些笑声和嬉闹声瞬间掐断,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浓厚的孤独和冷清,就如这个寒冬里的夜空,一片漆黑,可下一刻突然“砰”一声,江临岸几乎吓了一跳,抬头看过去,不远处一朵璀璨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连续不断的火光窜上去,原本深黑的夜空像是被硬生生炸出一团口子。 江临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场景,像是很多年前了,那个女人去买了半车厢烟花回来,一个个码在门口,自己拿着打火机去点,点一个,跑远,捂着耳朵躲在一边看烟花绽放,当时她乐呵呵又傻帽的样子,似乎是这么久以来他记忆中唯一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快乐,甚至时过这么多年,江临岸还是能够感觉得到当时她的笑容和眼神。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烟花也是稍纵即逝。 后面有鸣笛催促江临岸赶紧开车,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跳了绿灯了,立即一脚油门踩下去,往前开了一小段,扭转方向盘拐弯,朝另一个方向开。 上高速时天上又开始飘小雪,不过路上真是难得的空旷,就连以往总是来回穿梭的那些卡车和货运车都不见了,这个点所有人都在家里了,像他这种除夕夜还跑远路的人实在少,不过路面空旷他开得也轻松,就是有些无聊,于是打开车里的电台,结果一溜儿调频拨过去,里面不是广告就是主持人热热闹闹的拜年声,弄得好像全世界都在狂欢,独独他一个人被遗忘。 江临岸心里的失落感再度来袭,正准备关掉电台,却听到一串不一样的女声。 “…好了,接下来是分享时间,在今天这个特殊的节日里,我为大家选了一段小说里的章节…” 紧接着电台里便传出悠扬的钢琴曲,配着主持人读书的声音。 “……有人问我,什么是爱? 爱应该有很多种吧。 一种是,你想和她牵着手,在街上,在超市里,走。 你们做饭,看电视,给对方夹菜。 你们在一起,像头驴子,转啊转,把时间磨成粉末,然后用粉末揉成面,做包子,饺子,面条,吃下去,饱了,心满意足; 还有一种,是远远地,用一种微弱的想象,张望,然后给这暗下去的岁月,涂上一抹口红……” 主持人柔缓的声音混着钢琴伴奏,像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瞬间照进江临岸阴霾的心里,而窗外雪花飘落,如絮般轻轻落在车顶,玻璃上,还有路边的灯罩和枝桠,就连原本冷清的世界在这一刻也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而茫茫飞舞的雪花将天地笼罩,道路向着远处伸张,一辆车子拖着灯光在轻盖白雪的路面上撒下一路金黄…… 下高速时已经过了九点,雪势更大,江临岸直奔东环。 近三年来东环那一带几乎已经大变样,老式单元楼全拆了,建了好几个大型商场和医院,学校后面那条街也被削了一半,唯独剩下沈瓷之前住的那片小巷子还毅然坚挺着,只是因为入口处搭了好几处窝棚,车子没法开进去了,只能停在路边,停好车后江临岸步行往巷子里走。 说实话这几年他也没来过,只是有几次出差来苏州时会让老姚把车子开到东环这边绕一圈,至于今天为何突然从甬州大老远跑来,还是除夕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总觉得就是想来,即使知道屋子早就不住人了,他来看看都好。 原本这一片住的都是外来人口,大过年的都回乡了,所以巷子里安静得很,江临岸只听到自己脚踩积雪发出的簌簌声,之后拐了一个弯,越发往深处走,总算在拐角处亮了一盏路灯,路灯装在一根歪掉的电线杆上,灯光发黄,照得地上的积雪却刺亮,而借着灯光可以清晰地看到电线杆上用红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这里要拆了?不过四周这几年已经建了很多高档小区和商场,这片巷子脏乱差,早就该拆了。 江临岸也没放心上,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沈瓷之前住的那间小屋门口,果然如预想的一样,生锈的铁门紧闭,门缝里也没有一丝灯光。 他是不抱希望的,这么远赶过来只是觉得想找个地方呆一会儿,所以江临岸在门口站了站,又觉得特别冷,所以想点根烟提神,突然听到里面似乎有动静,紧接着“啪”一声,门缝里透出一丝灯光。 那一秒,那一秒他是什么感觉呢? 天寒地冻,可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开始剧烈跳动,跳得他都能感觉到激烈的噗噗声。 哪来的灯光? 怎么会有灯光? 租客?小偷?还是…… 江临岸的手插在口袋里,拧紧松开,松开又拧紧,烟盒都被捏扁了,出了一手汗,直至门内又传出一点动静,像是挪动重物的声音,他才大着胆子去敲门。 起初只轻轻叩了一声,没人应,紧接着又是连续两声,里面挪重物的声音停了,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 你是谁 江临岸几乎能够感受得到脚步声愈近,穿过整个院子,朝门口走来,可是走至门口又停住了,等了大概三四秒,里面才有人问:“谁?” 一声急促的女音,却让江临岸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找不到了,愣是像傻子一样僵了好久才出声。 “是我……” 我是谁? 他是谁? 里面突然又没了动静,四周安静得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可是雪花还在不断往下落,有一些刚好落在江临岸的脸上,却因为他的体温瞬间融化,只留下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便在这交替的冰凉中傻站,同时陪伴他的还有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好像随时都会跳出胸腔,紧接着“哐当”一声,铁门慢慢打开了,里头金色的灯光漏出来,刚好撒在他脚下的白雪上。 门外的男人渐渐抬眸,先是看到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裹着浅蓝色的牛仔裤,之后是黑色紧身毛衣,又长又厚的浅墨色棉袄,还有那双烟花下面如星辰一般的眼睛。 有人说“缘分就是指引,如果有必要相遇,兜兜转转即使隔开万重山也总能遇到”。 江临岸只觉得那一刻的世界暗了又亮了,任它大雪纷飞,雪花落满肩头,他就只是一个站在风雪里的痴人,没有表情,没有语言,就连刚才猛烈的心跳声都停止了,留给他的只是一副躯体,一口呼吸,一双紧盯着出神的眼睛。 而门内的人呢?她一手拿着几本书,一手扶在铁门上,视线中的这个男人又像是从天而降,披着风雪,穿过岁月,一如既往地突然站在了自己面前。任凭她平时多冷静,多镇定,这时候也没办法完全不流露出惊讶的情绪,所以两人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直至江临岸的头发和衣服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沈瓷才终于动了动眼珠子,问:“你怎么会在这?” 江临岸轻轻沉了一口气:“我刚好路过这里。” 彼时两人已经分开整整三年,意料之外的重逢,千辛万苦,可她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却强作镇定地只回了“路过”两个字,无奈甬州和苏州隔了一百多公里,又是除夕,这个时候用“路过”当借口实在有些牵强,不过沈瓷也没多问。 两人又各自站了一会儿,直到江临岸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声,大概是太冷了,鼻子被冻得有些红,沈瓷这才意识到他穿得很单薄,上身只一件薄款休闲棉夹克加套头线衣。 “先进来再说吧。”她把门推得大了些,自己先进去。 江临岸在门口还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闷着头跟在沈瓷身后,穿过院子的时候发觉心跳好像一下又回来了,跳得更急更重。 进屋之后光线明显要比外面亮很多,许多情绪都一下暴露在灯光之下了,江临岸明显更加不自在,都不知道该站还是坐,更何况屋子里也没什么空余的地方,地上和桌子上都堆满了纸箱。 江临岸意识到她似乎在理东西。 “你……收拾屋子?” 沈瓷把手里拿的几本书扔进纸箱,回答:“没有,理些东西,晚点要搬走。” “搬走?搬去哪?” “暂时还没决定,先打包好再说吧!”末了又补充,“这里的地被政府征收了,明年会全部拆掉。” 江临岸这才想起来刚才进巷子时写在电线杆上的“拆”字。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拆迁的事?” “算是吧,有些材料需要业主签字。” 说话的功夫沈瓷又理了几本书进箱子,刚好凑满一箱,她拿胶带把封口封好,弯腰下去想把箱子抱起来码到墙角,可使了两次力也没把箱子整个抬起来,大概是书太重了,江临岸立即上前帮她托了一把,箱子离地,变成一人抬两只角,四目相对,彼此的距离瞬间拉近,江临岸甚至能够看清她眼皮下方几颗浅淡微小的斑。 哦,三年不见,她的皮肤明显不如以前光滑白皙,灯光下细看能够看到眼角几丝纹路,整体而言还是黑了,糙了,大概是拜高原的紫外线和寒风所赐。 江临岸便借着这个机会贪婪打量,都不舍得放过她脸上的每一寸。 沈瓷尽量忍,可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轻咳出声。 江临岸这才回神,立即把目光收回,顺便把箱子也一并接了过来。 “我来搬吧。” 他搬着箱子迅速转身,码到一边的墙角下。 沈瓷也就不客气了,捻了下手指的灰尘:“谢谢!” 后面就变成沈瓷理东西,封箱,而江临岸负责帮她搬运,两人还算配合默契,所以半小时之后基本已经弄完了,理了整整四箱子书和两大箱子杂物出来。 沈瓷拍拍手,起身。 “差不多了,剩下一些我来弄吧,你去洗个手。”她对江临岸说。 江临岸便脱了外套,走去洗手间,再度回到客厅时沈瓷已经倒了一杯水过来。 “谢谢,大过年的让你当苦力。” 江临岸接过杯子,立即否认:“没有,刚好碰到而已。” 之后便是沉默,两人尴尬地站在塞满箱子和杂物的客厅里,江临岸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喝了一口水,又看了沈瓷一眼,她自始至终也没跟自己对视,只是垂着头,站在离自己大概一两米远的地方,身上厚重的羽绒服也脱掉了,只留里面一件紧身毛衣,看着人很单薄,腰肢细细。 江临岸想,倒没长胖,还是这么瘦。 “那个……什么时候拆?” “啊?好像还没确定,现在只是评估阶段。” “评估就需要定价了,价格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前天刚回来,拆迁办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可能得等到年后。” “哦,这样啊……”江临岸又顿了顿,看着杯中不断往上腾的热气,“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不用了,不用麻烦。” “倒不麻烦,刚好苏州这边我也认识一些人,拆迁这种事,若有熟人的话补偿会拿得多一点。” “这样啊…”沈瓷低头捞了下头发,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贸贸然…算了,遂抬头,笑了笑,“好意心领了,但真的不用,更何况现在只是评估阶段,到底什么时候拆还没确定。” 江临岸岂会听不懂她话中的拒绝,只能尴尬一笑。 对话再度陷入僵局。 江临岸用手指不断摩擦着杯沿,一秒,两秒,三秒…… “你除夕来苏州是有事?”面前女人突然问。 江临岸:“没有!”但很快又改口,“有,不过已经办完了。” “哦……” 再度沉默,又是沉闷的半分钟,江临岸实在觉得煎熬,最后不得不把杯子放到桌上。 “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要是换做三年前他肯定会厚颜无耻地找尽一切借口留下,但现在不一样,不是说感情变了,只是中间隔了三年,他还没准备好,冷不丁的重逢已经把他打懵一半,再加上一些另外的怪异情绪,一时之间很难说清。 相较之下沈瓷比他显得冷静许多,除却刚进门时那一点不自然之外,大多数时候她还算正常。 “好,确实挺晚了。” 沈瓷把江临岸送至门口,又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今天是除夕,你怎么没有留在家?” 江临岸顿了顿,回:“哦,正准备回去呢。” 刚好他把门打开了,门外一阵寒风刮进来,雪又似乎下得更大了。 沈瓷看了门外一眼,忍不住又问:“你意思是这么晚还要赶回甬州?” “对,明天上午有事。” 既然他这么说,沈瓷也不能多问,看着他把棉夹克又穿回身上,随后转过身来,沈瓷扶着门,两人再度面对面。 江临岸在默默做着心理斗争,要不要问她要个联系号码?要不要这几天约个时间出来再见个面?或者至少问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准备留下来还是会再度离开? 心里明明憋了一肚子问题,但抬头对上沈瓷永远没什么波澜的眸子,所有勇气又消失殆尽了。 “行了,回屋吧,外面很冷。”他把外套衣襟拉了拉,又定定看了沈瓷一眼,遂一头栽进风雪里。 人走后沈瓷关上门,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屋的时候身上果然已经冷得不行,而桌上的手机突然“叮”了一声,本以为是短信,打开才知是新闻推送——“长江沿岸一带遭遇强降雪,j省气象台已经发布橙色预警,暴风雪将在除夕凌晨达到顶峰,目前省内高速已经全部封路。” 沈瓷对“橙色预警”并没太大概念,但她在青海呆了这么长时间,高原上天气恶劣,可暴风雪来的时候也不过就像现在这样。 她又在门口看了看,才一会儿功夫院子的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珠,风也很大,看情形好像倒比刚才更凶猛了。 沈瓷渐渐觉得不安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网上不断有受灾的照片传出来,树木倒塌,车祸,看着有些吓人。 眼看就要十二点了,沈瓷突然后悔当年离开时删了江临岸的号码,这会儿也联系不上,挣扎片刻,最后抓了椅子上的羽绒服和围巾,往身上一套,拿了钥匙跑出门。 新年快乐 外面整个已经冰天雪地,但地上还能隐隐看到一串没有被新雪完全盖住的脚印。 沈瓷顺着脚印走出巷子,马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了,只有路边停了几辆车子。 她知道他一向低调,三年前常开的也只是一辆沃尔沃越野,刚好路边也停了一辆,沈瓷赶紧跑过去凑在窗口看,可里面根本没有人,只得绕到前面去看车牌,牌照苏e,不是他以前开的那辆。 一时想想又觉得可笑,他都已经走了快半小时了,这会儿车子怎么可能还停在这? 沈瓷不觉收了一口气,却听到面前“砰”一声,不远处的一辆银色卡宴gts里面下来一个人。 江临岸后来一直记得那晚沈瓷的模样,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从巷子里跑出来,也不看四周,直接冲着前面那辆黑色越野车跑过去,大概车里没有人,她还特意走到车头看了下车牌。 当时江临岸是坐在自己车里的,隔得有些远,加上大雪弥漫,他也无法看清沈瓷脸上的表情,可无端的,他就是能够笃定那一刻她眼里装了失望和焦虑。 至于沈瓷,她从家里冲出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好江临岸早已离开的打算,出来看下只是碰碰运气,可当她看到江临岸从车里下来的那一秒,大风大雪,天地宽远,她猛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动,两人隔了几米远的距离四目相望,雪还在下个不停,路灯映照着地上的雪光几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照亮。 最后还是江临岸先走过去,鞋底踩过积雪,一步一个脚印,犹如静止的画面中沈瓷只听到簌簌簌的摩擦声。 他走过来了,他正在向自己靠近,几年前西宁机场的那一幕又像电影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 那次也是这样的深冬,这样的天气,可是天知道沈瓷这些年真的已经很少回忆过去了,并没有刻意去忘,只是乖乖遵循时过境迁的规律,周围所有的人和物也像一层滤纸,让她在忙忙碌碌又平庸的岁月中把有些东西都筛尽了,搁置了,尘封了,但偏偏这一刻,风雪天里,这个男人的出现好像又一下子勾出了许多东西。 沈瓷几乎屏住呼吸,直至江临岸走到她面前,站稳…… 她头上还盖着羽绒服的帽子,帽檐四周一圈白色的毛毛,脸上也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小截鼻梁和两只眼睛,眼睛在雪地的灯光下透着晶亮,睫毛上也黏了一层白色的雪珠子,然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江临岸看。 那真是一个要人命的眼神! 时隔三年了,他早已在商海浮沉中染得一身俗佞,但她好像还是三年前的模样,一双眸光甚至比三年前更加淡然,更加纯粹,让人无法相信她已经到了30岁的年纪。 可是江临岸知道自己有多贪婪,一双眼睛哪里够啊,他要看到她的所有,她的全部,所以抬手直接放下她的帽子,又开始一圈圈解她的围巾。 那应该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动作,照理沈瓷应该躲,可她却像个傻子似地站着。 或许是环境所致,也或许是气氛使然,反正她没抵抗,就那么任由江临岸为所欲为,把她的围巾解开,让她的脸全部露出来,直至看清她的全貌,江临岸突然扬唇笑了一下。 那一抹笑真是……沈瓷全然摸不透他笑容中的含义,可心口被生生扯了扯,余下便是两人的呼吸,混着风雪在寒夜中变成彼此之间的一道热气。 大雪还在继续,天寒地冻。 “你……”江临岸捏着她的围巾一角正开口,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开始响,铃声打断冗长的沉默。 也不知是谁的电话,来得这么巧。 江临岸接通,结果刚一句“喂”,那边已经飘来一段贱兮兮的歌声——“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沈瓷:“……” 江临岸:“……” 歌声还在继续,江临岸不得不轻咳一声,问:“有事?” 那边嬉皮笑脸地止住,回:“没事,只是接近凌晨,我怕一会儿整点的时候你的号码会打不进,所以提前几分钟先找你,顺便给你这个孤寡老人拜个年,祝您在新的一年里事业顺利,生意兴隆,财运亨通,万事如意!” 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祝福,江临岸听了无奈发笑,刚好身边一辆车子经过,那边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又问:“怎么,这么晚你还在外面?” 江临岸没回答。 那边像是觉察出什么,立即又追问:“说,这个点,又是除夕,你不在家陪着老太太,跟谁在一起呢?” 江临岸侧身看了眼面前的沈瓷,她正低头用脚尖踩着地上刚落下的枯叶。 “我在苏州,没事先挂了。”他直接挂断电话。 沈瓷抬头。 “于浩?” “你怎么知道?” 沈瓷无奈一笑:“你身边也只有他敢这么跟你没大没小。” 这话一出,四下安静,又像是一杆小棒终是把那层罩住过往的厚布揭开了一个小角,同时也打破了刚才沉昧的气氛。 江临岸也不知怎么回答了,只得站着,任由雪花落在各自肩头,最后大概是沈瓷觉得有点冷,因为围巾已经被江临岸摘了下来,小半截脖子露在外面,刚好有雪花掉进去,她冷得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对方眼里,江临岸问:“你怎么出来了?” “我……”沈瓷斟酌一秒最后还是打算说实话,“刚看到新闻了,今晚暴雪,高速已经封路了,所以你可能暂时没办法回甬州。” “嗯,所以…?” “所以…”沈瓷又缓了一口气,像在暗自下决定,“所以要是你在这边没有住的地方,可以去我那暂住一宿。” 至此江临岸唇翼上扬,不是得意,也不是感动,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幸福感,但其实他真的没指望沈瓷还会跑出来找他。 他没有离开,一是高速封路,他也懒得冒着风雪从内路开回去,二是总觉得不想走,即使只是在车里坐着,干巴巴坐一宿,但知道她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从内心而言也有一种慰藉感,可现在这女人自己跑出来主动找他了,江临岸当时内心涌出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他走回去锁了车门,又转到原处。 “走吧。” “走吧!” 两人同时转身,彼此都没有矫情,也没有纠结,根本不像是一个已经分别三年的人。 只是沈瓷把手插进羽绒服兜里,刻意拉大步子,很快就走到了前面去了,江临岸跟在后头,几乎是踩着雪地上她留下的脚印,但也没有去追,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快要走到巷口,突然“砰”一声,头顶有烟花炸开,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凌晨十二点,即将跨过年关,又是新的开始。 江临岸突然轻喊:“沈瓷!” 前面脚步猛地沉住。 三年了,这三年来她几乎一直都在路上,也去了很多地方,沈小姐,沈老师,沈姐姐……称谓各有不同,但已经很久没人像他这样直呼她的全名。 沈瓷慢慢转身,四周充斥着鞭炮和礼花的声响,头顶不断有烟花升起来,不远处的那个男人踩着这番热闹再度靠近,抬手把围巾一圈圈又围到她脖子上,直至只露出一双眼睛,最后才淡淡一笑,把帽子给她扣上。 “新年快乐!”他说。 “新年快乐!”沈瓷回。 往回走的路上雪依旧下得很大,但还是阻挡不了人们跨年的热情,炮竹声此起彼伏,烟花更是在四周飞窜,直至两人都进了屋,把门关上,声响才小了一些。 沈瓷把客厅收拾了一下,又把沙发上的箱子和杂物搬空,捧了一床被子铺好。 “我这没有客房,你就将就一晚吧。” 江临岸自然不敢多挑剔,这时候她愿意收留自己已经很好了。 “谢谢!” “那…很晚了,早点休息。” 沈瓷安顿好他之后回了卧室,把门关上,客厅里只留下江临岸一个人,他也没急着躺下,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脑子里有些乱,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可十分钟之后发觉静倒完全没静下来,只开始觉得冷。是真冷,像有寒气一点点往骨子里渗,想着外面天寒地冻,而沈瓷给他拿的那床被子大概也很久没用过了,摸上去甚至有点湿乎乎的潮气,而他一年四季几乎都呆在恒温26度的环境中,住的地方全有中央供暖,可以预想剩下半夜要在这个像冰窖一样的沙发上熬到天亮,肯定够呛。 正这时沈瓷的房门突然开了,她从里面又裹着那件羽绒服出来。 “客厅空调坏了,我把房门开着,这样暖气多少可以流点出来!”说完把门开到最大,转身又进了卧室,独留江临岸一人坐在那发愣,此后便不光是冷那么简单了,整个就是心烦意乱,特别是不远处的那扇门开得宽敞,可以瞥见黑暗中靠墙摆的那张床。 我和沈瓷在一起 床上的人虽然看不清,但江临岸总觉得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脑海中还会浮现出她睡着的样子,就连时间在那一刻都变得极其轻缓,混着窗外落雪的声音和稀稀疏疏的鞭炮声,如此过了大半个小时,江临岸几乎可以断定沈瓷已经睡着了,他才摸出外套里的手机。 不出意外全是未读短信,拜年的,祝福的,趁机拍马屁攀关系的,就连微信圈里也都是类似跨年的照片和话语。 以往这些江临岸都懒得看,也极少回复,他一直觉得所有节日都跟自己无关,特别是这几年,工作越发忙,人反而变得越发离群,但今晚不同,他把信息和朋友圈一条条看完,依旧没有睡意,而整个人躺在黑暗中感觉快要炸开了,有点透不过气,一心想找个方式宣泄,或者找个人说说话也好,可是现在三更半夜,何况他也不是会主动找人攀谈心事的人,最后憋得没法,只得随手拿手机拍了一张照,拍的正好是对面一扇窗,四周一片漆黑,唯独小方块的玻璃格子透着院子里一些亮光,仔细看可以看到雪花往下落。 江临岸拍好后就随手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没留只言片语,但很快又后悔起来。 他并不是愿意把心事暴露出来的人,更何况三更半夜发张照片实在引人揣测,为免天亮之后被人追问,他又迅速把照片删了,删完躺着大大吐了一口气。 如此折腾一下已经过了小半个小时,江临岸忍不住嘲笑自己,想想过年就35了,一个已过而立之年且在商场上也算身经百战的男人,却窝在这为发一张照片而暗自纠结,真是无聊又可笑。 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叮”了一声,毫无预兆的声响回荡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渗人。 江临岸也吓了一跳,划开,于浩的微信,就两个字——“在哪?” 江临岸回:“在家!” 那边又很快回:“不信!” 江临岸:“不信算!” 于浩:“那你刚才发的那张照片算怎么回事?” 江临岸不禁一惊。 紧接着那边又追了一条信息过来,这次不是文字,而是改为语音。 “别以为你第一时间把照片删掉就没人看见了,那张照片拍的应该是一扇窗,从窗户的造型看,既不是酒店也不是你的公寓,更不可能是老太太那边,所以你现在肯定不在家,再加上我另外两点分析,一,你这种一千年都未必会更新一次社交平台的人,今天居然连续发了两条圈,如此反常的情况,你说没古怪我都不敢信;二,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明显听得出你在外面,而且好像接听不方便,所以综上所述,老实招来,到底在哪里?” 于浩说得有理有据,令江临岸无法反驳,更何况他也没得反驳,此时只觉得心里有种按耐不住的情绪,蠢蠢欲动。 他想了想,回:“对,我不在家!” 结果那边不依不挠,追问一条条逼过来。 —“真不在家啊?在哪?” —“在外地!” —“私事?” —“对。” —“跟女人有关?” —“对。” —“也就是说现在跟女人在一起?” —“算是吧!” —“跟谁?” 于浩终于问到了关键处,江临岸想了想,居然没想隐瞒,直接回答:“沈瓷。” 信息发出去后他就紧盯着手机屏幕,等着那头原地引爆,但于浩那边居然迟迟没反应,直到大约七八分钟后总算回了一条——“大过年的,醒醒!” 江临岸:“……” 后半夜室内温度总算升了一些,大概是卧室那台空调的功劳,江临岸也总算抓紧天亮前的那两个小时睡了一会儿,第二天还是被沈瓷的关门声吵醒,他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几乎天旋地转。 “抱歉,吵醒你了。”沈瓷拎着袋子从院子里进来。 江临岸揉着脑门摇头:“没有!”嘴上虽这么说,但到底缺觉缺得厉害,加之在沙发上窝了半宿,浑身酸疼。 他踩着虚虚的步子下地,又看了眼腕表,居然已经快十点了。 “怎么没有叫醒我?” 沈瓷把手里拎的袋子搁桌上。 “刚出门的时候看你睡得正香,就没打扰你,怎么,你赶时间?” “没有,只是……”他想了想,没往下说。 沈瓷见他欲言又止,也懒得问,只是指了指桌上。 “刚出去买了点早饭,顺便买了牙刷和毛巾,你先去洗把脸吧。” “好!” 直到江临岸拿着东西进了洗手间,沈瓷站在客厅中央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说实话直到现在她还有些恍惚,总觉得昨晚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境,不然一个三年未见的人怎么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共处一室过了一个除夕,但当她卷着沙发上的被子要抱去卧室,触到被子上留的余温,那么真实,她才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真的。 时隔三年,该遇或者不该遇,他们还是相遇了。 沈瓷把客厅又收拾了一下,趁着江临岸洗漱的空档要把沙发恢复原样,可枕头一拎便看到底下压的烟盒及手机,更巧的是此时他的手机开始响。 三年科技日新月异,原本低像素的小屏早就变成现在的超薄大屏,上面显示的字样自然也变得更加清晰,所以来电人“温漪”两个字就那么清清楚楚地闯入了沈瓷的视线。 沈瓷看了两眼,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把枕头拍了拍,拿回卧室。 很快江临岸从洗手间弄完出来,沈瓷正在把买来的豆腐脑倒进两只空碗中,边倒边开口:“有你电话,响了好几次。” 江临岸也没做声,过去把手机拿起来划开,一眼就看到了温漪的未接来电,他顿了顿,走到院子里打过去,但用时很短,半分钟之后又走回来,这次直接走到沈瓷面前。 “我跟她,其实已经离婚了。” 站在桌子前忙碌的女人没抬头。 江临岸沉了口气,继续说:“不过她和我妈这几年还一直保持联系,昨天说好今天上午要去给我妈拜年,但高速临时封路了,不能去甬州,所以她联系我只是想知会一声。” 江临岸好言好语,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无奈沈瓷从头到尾都没抬头看一眼,依旧继续手里的活儿,把豆腐脑倒好,又把油条装到盘子里,再剥好两颗茶叶蛋,最后眼梢一扫,终于抬起头来,却说:“其实这些你不必跟我解释。” 江临岸:“……” 随后两人吃了一顿沉闷的早饭,且是新年第一顿,大年初一,以至于江临岸在吃饭的时候始终怀揣一种怪异的情绪,特别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到对面正在吃豆腐脑的沈瓷,明明是如此具有生活气息的场景,可他却总感觉是一场梦。 …… 江临岸是下午回的甬州,当时高速已经解封,他没有借口再留,更何况两人关系尴尬,勉强留下他也不知能说什么,只是回去之后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心思都不知丢在了哪里。 初三上午他难得抽时间陪秦兰去庙里烧了一柱香,以往他也不爱干这种事,但“过年要陪我去烧香”这事已经被秦兰念叨了大半年了,几乎是从年初念到年尾,而刚好那天他有空,就陪着一起去了。 大过年的庙里人满为患,江临岸没兴致陪着秦兰一个个殿去磕头祈福,只在门口买了两柱香烧了,便让秦兰自己进去,他独自在外面等。 秦兰知道他不信这些,也没勉强。 江临岸在等的间隙又接到于浩的电话,告知联盛之前投资的那部跨年贺岁片晚上有个庆功宴,问他会不会出席。 其实庆功宴的邀请函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寄到他办公室里,不过江临岸也没当成一回事。 联盛主业不是电影,只是这几年流行投资影视,联盛便选了一部试水,没想到收益还不错,不过这种庆功宴他一般不会出席,投资部的人自会代劳,所以电话里就直接把于浩回绝了,可于浩不依不饶,一会儿搬出公司利益,一会儿又搬出公众形象,最后直接打感情牌。 “喂,对方诚意很足耶,说是让你当特邀嘉宾,这几天也一直给我打电话,害我假期都没过好,只得提前一天从哈尔滨飞回来了,就看在我牺牲假期的份上,难道你不该陪我一起去?” “陪你?” “对啊,陪我,要不然你有女伴?” “……” “没女伴的话,我们两只单身狗也只能携手同游喽!” “……” 于浩有三寸不烂之舌,最后江临岸还是没能挡住,不得不妥协了。 秦兰知道江临岸没什么等人的耐心,所以在里面呆了半个多小时就匆匆出来了,但出来之后又急急拉着他往偏殿走。 “去哪?” 秦兰笑呵呵回:“我听里头的人说偏殿那边供了个菩萨,很灵验的,几乎有求必应,要不我们一起去拜拜吧。” 江临岸当然抵触。 “我不喜欢搞这些!” “我知道,就当陪陪我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你难得有时间陪我出来转转。” “……” “再说来都已经来了,去拜一下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走吧。” 秦兰硬生生把江临岸拖了去,去了之后才知道,哪是什么菩萨,根本是个月老庙,也没什么香客来,里头阴阴潮潮的,月老像上的油漆都已经有些剥落了,除了门口坐着一个老和尚之外,里面一片冷冷清清,可抵不住秦兰一股子热情,自己先磕头朝月老拜了三下,跪在那双手合十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又往功德箱里塞了好些钱。 塞完拉江临岸过去拜,他就是不肯,弄得秦兰有些生气,瞪了一眼,冲他低吼:“菩萨都看着呢,你能不能有点诚心?不过就拜一拜,你难道真想一辈子打光棍?” 吼完门口的老和尚还回头看了江临岸一眼,弄得江临岸十分尴尬,没辙,只得硬着头皮也去磕了一个头。 磕完就要走,但秦兰又变本加厉。 “去,去门口那里求支签。” “签?” “去,快去啊!” 秦兰催促,老和尚也开始朝他招手,江临岸进退不是,只得过去在签筒里随便抽了一支。 秦兰已经磕完头挎着包过来了,拿过签看了看,大喜:“是上签!” 老和尚接过去,笑盈盈地问:“请问施主要求什么?” 秦兰:“当然是求姻缘!” 江临岸:“……” 老和尚:“是这位年轻施主求吗?” 秦兰:“对对对,他是我儿子,请问老师父这支签的签面是什么?” 老和尚从手边一个抽屉里又掏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盒子,再从木盒里面翻出一张纸,打开扫了两眼,却不吱声。 秦兰急吼吼地问:“师父,签面上说什么了?” “说……”老和尚看了眼江临岸,又看了眼秦兰,却欲言又止,只问:“求姻缘对吧?” 秦兰:“对!” 老和尚:“若是求姻缘的话…”又突然指了指江临岸,“以前他是不是在感情上受过伤?” 江临岸:“???” 秦兰:“这个…” 老和尚:“是不是?” 秦兰:“也不算是受伤,就是以前认识过两个女孩子,一个因为发生某些意外最后去世了,另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不了了之,而且三年前也结过婚,但因为性格不合,只维持一年又分开了。” 老和尚:“这样啊,那听上去还挺坎坷,签上这么说也就不奇怪了。” 老和尚还在卖关子,秦兰立即压过头问:“签上到底说什么了?” “说…” “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什么意思…”秦兰有些懵,正要问具体意思,旁边江临岸突然起身,拔腿就往殿外走。 秦兰不明所以,追上去问:“急着去哪儿啊!” 江临岸又看了眼坐在门口朝他张望的老和尚,不免嗤笑:“这种你也信?” 秦兰:“信不信的,反正都来了,签也抽了,就问问吧。” 江临岸:“那你在这问吧,我去车里等你!” 秦兰有些为难,但知道江临岸的脾气,也没再勉强。 姻缘上上签 又是半个多小时,秦兰总算从月老庙里出来了,上车就往江临岸兜里塞了一样东西。 江临岸掏出来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是刚才那位老和尚送你的锦囊。” “送?难道不是你花钱买的?” “哎呀别说得这么势利,我给的不过只是香油钱,而且求神也要随缘的,老和尚并不是每个客人都肯送。” “……” 江临岸无语。 秦兰:“再者老和尚还给你解了签,上上签呐,说是以前你在感情和婚姻上走了很多弯路,遇到的人可能都不对,但今年不一样,今年会有峰回路转,预示着你万念俱灰之时能够看到生机。” 秦兰想了想,笑开,又故弄玄虚地凑到江临岸旁边问,“你说,签面上说的又一村,是不是就是指小李?” 江临岸:“……” 烧香求签这事江临岸也没放心上,他只当是陪秦兰出去散了一场心。 中午两人难得在外面一起吃了顿午饭,一是家里佣人都回去过年了,也没人做饭,二是江临岸一年忙到头,难得有点闲暇陪陪秦兰。 应着秦岚的要求,吃的还是火锅,且看得出秦兰那天心情很好,居然主动喝了一点啤酒,吃完之后江临岸把她送回宅子,秦兰自然留他吃晚饭,不过江临岸拒绝了,再开车自己回公寓。 虽是春节假期,工作和邮件倒是少了很多,但他也闲不住,所以到家之后打开电脑又忙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收到于浩微信,提醒他晚上有庆功宴。 他也没办法带着一身中午的火锅味儿去,临时洗了个澡,洗完出来发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不过是洋洋洒洒的小雪,与除夕那晚的暴雪不能比,但触景总能伤情,江临岸不禁又想到了那个女人。 她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独自一人呆在那间小屋里? 午饭吃了吗? 晚饭呢?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她打算什么时候回青海? 想着想着心里便开始燥起来,就如羽毛剐过心脏,一层层密密麻麻地痒,不得不起身拿了手机,自知没有沈瓷的联系号码,所以捣鼓半天也只能给方灼发信息,无奈方灼那边一直没回复,江临岸心里憋得慌,却没主意。 正如于浩所说,他在感情处理方面一直是个低智商,不巧又遇到了沈瓷,算是一物降一物吧,连仅剩的那点智商也会瞬间清空为零。 …… 庆功宴是晚上六点开始,江临岸属重要贵宾,主办方那边派了专车接送。 这种活动他也不大喜欢,本想跟主创团队照个会面就走,可一进会场就被人拖住了,又是导演又是制片人,几轮下来就被灌了好几杯酒。 喝酒倒也只是小事,更尴尬的是从头到尾李艺彤一直跟在他身边,以女伴的态度自居,弄得江临岸有些头疼,但场合如此,他也没办法撵她走,只能硬生生撑着。 于浩在旁边一个劲憋笑,逮到空档处便把江临岸拉到一边,瞅着人群里那抹不断朝这边张望的倩影。 “看到没,不愧是刘金花带出来的人,小姑娘虽年纪轻轻,但在场合里却能做到左右逢源,而且我看她对你是势在必得,今晚要小心!” 江临岸那时候已经喝了六分醉,但脑子却清醒得很。 联盛投资的第一部电影试水成功,后期肯定还会有第二部,第三部,而恒信明年的代言人尚未确定,刚才星辉的金牌经纪人,也就是一手把李艺彤带出来的刘金花,圈内人称花姐,她过来给江临岸敬酒的时候已经几番试探了,甚至直接把话挑明。 原话怎么说来着? 她当时是咬着江临岸的耳根说的。 “江总,只要后面你让我们艺彤上,那往后,我们艺彤也能让你上…” 听听,中国语言博大精深。 当时江临岸听完差点吓死,不是说话里的内容让他有多意外,这几年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多了,李艺彤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是这昭然若揭的野心和功利,直叫人反感。 好不容易熬了大半场,眼看快十点了,酒也喝了不少,原本的六分醉变成了八分醉,一起来的于浩也早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跟小明星调情,而李艺彤黏他黏得更紧,半个身子几乎都要贴到江临岸肩膀上了,他心想着不行,怕真喝断片了会出事,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席,结果刚走出宴会厅,于浩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喂,走了?” “走了,还有事!” “怎么?‘又一村’今晚的表现让你不满意?” “什么又一村?” “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家老太太下午给我打过电话,说你去庙里求了一支姻缘签,签上说你即将柳暗花明又一村,哈哈哈……” 于浩逮到机会就说风凉话,江临岸懒得理,把电话挂断,几乎是黑着脸走出了酒店,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雪已经停了,路上落了薄薄一层,很冷,风也大,吹了一会儿之后脑袋涨得更疼。 他刚才在席上也喝了不少酒,加之懒得跟李艺彤周旋,所以基本来敬酒的他都没回拒,到门口再被冷风一吹,更上头,好在主办方安排的车子来得很及时,江临岸只站了一小会儿,一辆加长林肯便缓缓停到了他面前。 司机下来替他开门,江临岸礼貌性地说了声谢谢,有些浑噩地坐进去,结果很快又愣在那里。 “你……怎么会在车上?” 不知何时早就已经候在车里的李艺彤撅了一下嘴,佯装生气:“怎么,江总不想见到我?” 江临岸有些懵,醉意似乎破坏了他的神经,让他一时理不出思路,只能扶着脑袋猛摇了一下,试图让自己清醒,可旁边李艺彤却趁机从座椅那头蹭了过来,娇滴滴地笑着继续说:“开玩笑呢,是花姐怪我,怪我今晚没把江总照顾好,所以你这么快就要急着走,非要让我来送送你。” 江临岸头皮发麻,费力整理话中的意思,立刻拒绝:“不用,不用这么麻烦!” 可李艺彤像是听不懂话似地,干脆整个人黏过来,手臂一下缠住江临岸的脖子。 “江总这是不想艺彤送你吗?还是怪艺彤招待不周?” 江临岸吓得直往一边闪,他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主动的投怀送抱。 “请李小姐自重!”边说边挣,可李艺彤缠紧不放,原本披在肩头的披肩也滑落下去了,露出大半个背和酥胸,江临岸眼看形势不对,立马想去开车门,可手刚伸过去,李艺彤便朝前面使了个眼色。 “师傅,开车!” 司机居然很听话,直接踩下油门将车子从酒店门口的坡道上滑了下去。 车子很快驶上大路,江临岸也不是傻子,知道今晚这情况应该是提前策划好的,于是他也不挣不动了,以免挣动显得自己矫情,更何况车厢就那么大,他要躲也没处躲,所以干脆端正坐着任由李艺彤胡来。 李艺彤见他不反抗,以为是默许,胆子越发大起来,干脆缠住他的脖子翻身直接跨坐到他膝盖上。 “江总,我知道前段时间我们俩的绯闻对你造成了困扰,我也承认有些事是花姐单方面搞出来的,她想利用这些绯闻来提高我的关注度,但是我去拜访伯母是真心的,我喜欢你也是真心的……”小姑娘突然开口表白,边说边用手指揪着江临岸的领带,越缠越紧,越紧她便贴得越近,表情更是一改刚才在庆功宴上的欲语还羞,变得魅惑不堪。 江临岸也不吭声,任由她作,任由她说。 李艺彤见他不“抗拒”,更加放肆起来,甚至顺势将手指探到他的衬衣里去,触到他胸口温热的皮肤和肌肉,如此亲密的接触让李艺彤变得更加热烈奔放,不觉自己扭了下腰肢,将后背微微弓起来,轻轻吟了一声,微舔唇,再配上一双大胆又迷离的眼神,俨然化身暗夜里发情的小野猫,缩在江临岸怀里肆意撒欢。 就连司机也忍不住偷偷从后视镜看,大概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只是好奇后座上的男人会有什么反应,可惜江临岸只是端坐着,微微眯着一双眼,车里四下黑暗,偶有路边的灯火窜进来,可以让司机隐约捕捉到他眼里似有似无的光。 李艺彤自己扭了一会儿,没收到任何回应,于是暗自又加了一把劲,把脸凑到江临岸眼前,轻轻吹了一口气。 “当然,你肯定会觉得我是想攀上你这根高枝儿,可是我想说的是,我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甚至搜集了你所有的信息资料,包括你平时的爱好,生活习惯,也知道你很多以前的事,所以我敢说我很了解你,也懂你,而你也正是我喜欢的类型,是我理想中想要嫁的男人。” 小姑娘跨坐着咬唇倾诉,表情言语间像极了一个陷入情网而无法自拔的女人。 江临岸也不否认,甚至真的定下心来死死盯住眼前这张脸,化了精致的晚妆,大眼睛,红唇,假睫毛扑闪扑闪,两腮饱满的皮肤上撒了一层金粉,路灯映照下美得动人。 往下看是天鹅颈,浑圆的肩膀,曲线美妙的胸和手臂,因为挨得近,江临岸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诱人的香水味,以此看来真是一副活色生香的躯体,年轻,鲜嫩,娇媚而又深情,可是他突然觉得头昏脑涨,他想自己真的是醉了,不然怎么会在如此美人坐膝的情况下,脑子里想的全是另外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化妆,不用香水,甚至不穿颜色艳丽的衣服,她冷淡,清寡,总是言语中伤人,可是他清楚在她冷清的外表下到底藏了多么深重的感情。 何况这世上真有足够了解他的人吗? 他已经孤独了很多年,而且必将继续孤独下去,但是他心里又深知,有,肯定有,这世上肯定有那么一个人,知晓他的无助,他的脆弱,他光鲜外表下有一副多么腐坏的灵魂。 江临岸突然一手扣住李艺彤的手腕。 李艺彤:“江总你……” 她羞涩地低下头去,以为这个男人总算有了反应,可江临岸只是唇稍泛笑,问:“你真觉得自己了解我?” “啊?当然!” “有多了解呢?” “就是……”女人轻咬唇,脑子里飞快转,可又一时凑不出合适的说辞,于是干脆挑了下眼睛,“反正就是很了解,大到你一路创办公司的经历,过程,小到你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甚至知道你经常去哪几间餐厅。” “所以你觉得这样就算了解一个人?” 李艺彤又想了想,万分肯定:“对!” “好,那我问你,我现在这里在想什么呢?”江临岸将李艺彤的手从胸口缓缓往旁边移,移到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此暧昧又主动的动作弄得李艺彤有些杵,但很快反应过来,在黑暗中细看眼前男人的神情,他眉眼没有变,但眼神里好像流出一丝探究和迷离。 李艺彤立刻了然于心,娇嗔着捶了一下江临岸的胸口。 “讨厌,你坏死了…你现在心里还能想什么,肯定在想待会儿怎么把人家骗到你床上。” 女人以为这是他欲拒还迎的把戏,所以干脆顺着他给的台阶往下走。 孤男寡女,醉意阑珊,车窗外人影浮动,这个美好又堕落的夜啊,自然有他该有的模样,可是有些事她还是想错了,或许连江临岸自己也想错了。 他忽然抽开李艺彤的手,连带她缠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也一并甩开。 “你猜错了,我没想把你怎样,而你也并不了解我……现在在你眼前的人,你说你知道很多他以前的事,那你知不知道,曾经他逼死过一个女人,又为了一时利益娶了自己并不爱的人,结了婚,却不愿承担丈夫的责任,白白耽误了她几年青春,而自己想要的,发疯一样希望得到的,总是一次次……” 江临岸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脑中回想起数日前沈瓷站在大雪中的模样。 其实这些年梦过她无数次,在各种场景和人事中,或远或近,而除夕夜那晚,她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也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连抬手触碰一下都好像没有勇气。 他被灌醉 “一次次…什么?”李艺彤追问。 江临岸却不再往下说了,或许是言语无法表达,也或许是突然意识到不该在李艺彤面前流露出这些情感,毕竟他已经沉默这么久了,三年时间,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开始淡忘。 要怪就怪今天喝了酒,不然何至于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讲这些,可李艺彤不了解啊,她听完整个成了一傻子。 她不懂江临岸的意思,更不明白他话中阐述的到底是什么,可是眼睛骗不了人,她分明看到眼前这个男人一脸痛苦和无助,连带被酒精熏红的瞳孔在黑暗中都染了阴郁。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与她平时所见所闻的江临岸截然不同,不是都说他沉默孤傲吗,喝多了酒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一时李艺彤也不知怎么接话,这与她之前预料的有些不一样。 之后江临岸整个身子往后靠,像累极了似地抬手摁住太阳穴重重喘了一口气,随后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都是弥漫的酒味,混着香水和男人有些发沉的呼吸,李艺彤侧身凝视他的样子,领带松了,衬衣领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小截浅麦色的皮肤和筋骨,往上是他轮廓分明的脸,眼睛闭着,眉心微蹙。 李艺彤忍不住也跟着轻轻咽了一口气,说实话她见过的男人算很多了,18岁就进了艺术学校,做过模特拍过广告,别人都以为她是一战成名,却不知在成名之前她也经历了一些事,上至高g,名流,富商,下至暴发户,同行,小开公子,各式男人都接触过,心里有比较,自然才清楚面前这位的稀缺性,更清楚娱乐圈的生存道理。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她又是被刘金花一手调教出来的,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她又贴身过去,轻轻趴到江临岸耳边。 “江总,你喝多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李艺彤趁机为自己创造机会,醉意零丁的男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不过无所谓了,这个时候他的态度已经不重要。 李艺彤抬头与后视镜里司机的目光交汇,说:“前面拐弯有一家酒店,车子停到门口就行。” 江临岸意识模糊,半睡半醒。 这几年他已经很少被人灌醉,一是到了一定份位,并不是什么酒都要喝了,二是年龄攀升,他也渐渐开始注重保养,所以这两年除了陪王介甬喝大几次之外,今晚算是例外情况。 刚好这个例外又被李艺彤逮到,她有她的打算,所以车子堂而皇之地停到了酒店门口。 “江总,我们到了……”李艺彤扶着江临岸下车。 江临岸抬头,被大堂里金灿灿的灯光刺了一下。 “这是哪?” “酒店,我已经叫人开好房间了。” 李艺彤迫不及待地扶着江临岸进去。 江临岸猛摇了下脑袋,酒店……房间……孤男寡女…… 他是喝多了,但不代表已经完全失去理智。 “等等!”他止住脚步,皱着眉瞥了李艺彤一眼,李艺彤嘴角含笑,眼中却明显带着焦躁,未免太心急了点吧。 江临岸也懒得多说,干脆推开贴在身上的女人,扭头往外走。 这倒有些出乎李艺彤的意料,照理都到这一步了,应该没有什么男人能够抵抗得了。 “诶,江总…”她急得追上去,挽住江临岸的手臂,“你喝醉了,这么晚要去哪呀……而且人家把房间都开好了,你上去醒醒酒再走也不迟啊。”说话间又往江临岸怀里蹭了蹭,扭了下肩膀,礼服胸口被巧妙地挤出一条沟。 美人娇态,大堂灯光下女人眼中都是赤裸裸的勾引。 江临岸眼神闪了一下,他的片刻迟疑更让李艺彤信心满满,心想着男人都是一样的,到这份上有谁还能抵得住“邀请”,可下一秒,自己手臂被硬生生抽开。 “滚!” 垂眸间江临岸醉意阑珊的眼色瞬间转冷,瞥了一眼之后直接转身。 李艺彤当即呆在原地,看着江临岸拖着自己的西装歪歪扭扭地走出了大厅。 谁说酒能令人片刻遗忘,根本就是谬论! 江临岸独自走在路上,冷风刮过脸,脖子,胸膛,皮肤上都是一层层覆盖的冰冷,可胃里却燥意翻腾,他就在如此冷热交替间走了一段路,思绪越发浑噩,醉意越发深,唯有一条线索在一片混乱思绪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渴望那个女人,现在,此时,见一面,听几句她的声音,如果这些都是奢望,那感受一点她的呼吸也行。 …… 方灼没日没夜地忙了两天,终于把手头的事都做完了,所以那天下午天还没黑就倒床上挺尸,结果睡得正香时却被一通电话吵醒。 “我在甬州火车站,过来接我!” 方灼猛惊醒,抱着被子从床上蹦跶起来。 “你说什么?” “……” “你回甬州了?” “……” “你最好别骗我,要是骗我我买张机票连夜飞去青海也neng死你!” 他一边骂一边猴急似地下床往身上套毛衣,一个多小时候之后已经蓬头垢脸地坐在了某火锅店的包厢里。 这季节吃涮羊肉最合适,正宗的高顶铜锅,方灼一边往里面扔肉一边用眼神瞄对面的沈瓷。 “姐,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回来了?吓得我半死,还以为你骗我呢!” “你有什么好骗?” “怎么没东西骗?好歹我现在也算德艺双馨!” 几年物是人非,唯独方灼这张嘴好像一直没有变。沈瓷笑,喝了一口水。 “嗯,大摄影师!” 方灼得意,卷了一筷子肉往嘴里送,吃完试探着又问:“姐,这次回来,打算不走了?” “走啊!” “还走?”他瞪了一眼,“那你回来做什么?” “处理点事,苏州那套房子要拆迁。” “拆迁?不早说,又要发一笔横财啊,这顿火锅你请!”对面立马露出一张恬不知耻的嘴脸,沈瓷忍不住笑。 “好歹你现在也算半个名人,怎么还这么小气?” “哪小气?我又不像你这么视金钱如粪土,我还是俗人来的,想买房成家呢,所以能省则省,再说我拍的那片子你也知道,公益纪录片,纯粹赚个吆喝,根本没多少收益。” 这点沈瓷倒承认,方灼算是半路出家,圈内也没什么背景,去年他说要去西北部拍纪录片的时候沈瓷一度还觉得他在开玩笑,直至他带着团队把摄影机驾到了高原上,她才不得不相信,但心里其实很支持。 “麻烦帮我来两瓶啤酒!”沈瓷突然冲门口的服务员喊。 方灼吓了吓。 “你要啤酒干什么?” “当然是喝啊!” “……” 几分钟后服务员把啤酒送了进来,沈瓷打开,倒满两杯,递了一杯给方灼。 沈瓷:“来,为你不死的理想碰一碰!” 方灼:“……” 沈瓷:“不记得了?你第一部短片在市里获奖,请我吃夜排挡,当时说了什么都忘了?” 方灼摇头,一脸懵逼。 沈瓷:“你说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 方灼:“……” 沈瓷:“后来去北京前请我吃火锅,说要去奋斗,去闯荡,去实现梦想,现在你算做到了,所以恭喜你。”沈瓷说完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方灼被她的架势弄得有点懵,片刻之后才回神,摸了下鼻子。 “姐,我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沈瓷:“……” 不过很快方灼又趁机问:“那你呢?” “我?” “对,我记得你以前的梦想是做杂志,现在呢,还想不想?” 沈瓷心思明显沉了沉,把杯子放下,犹豫间方灼又开口:“如果你还想做的话,我也认识杂志社的朋友,可以帮你问问。” 沈瓷却淡笑着摇头:“不用了,我现在挺好。” “你挺好?你好什么啊,难道真打算守着那帮孩子过完下辈子?” “下辈子?” 猛听到这个字眼沈瓷都觉得陌生。 这几年她已经很少去考虑长远的事了,顶多就是明天,后天,最远就是下周了,下周要干什么,要做哪些事,除此之外便没有更久的打算,所以对于方灼这个问题她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方灼知晓她的脾气,对于不想说的事她就开始用沉默应答,于是挥了下手:“算了,换个问题!” 沈瓷:“……” 方灼:“你这次回来见过他没?” 沈瓷:“谁?” 方灼:“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 沈瓷想了想,摇头:“没有!” 方灼:“真没有?” 沈瓷:“真没有!” 方灼:“打不打算见?” 沈瓷:“不打算!” 方灼:“那你来甬州做什么?” 沈瓷:“……” 方灼:“别说你是专程来请我吃火锅的!” 沈瓷:“……” 方灼:“我知道你就是这倔脾气,什么东西非要塞到手里才肯要,可是你跟他都浪费这么多年了,为什么…” 不等说完,对面突然扔了一筷子羊肉过来,沈瓷脸色淡淡,皱着眉问:“真想知道我来甬州的原因?” 方灼:“哼!” 沈瓷:“那可能要叫你失望了,我来甬州不是为你陪你吃火锅,更不是为了见他,只是刚巧以前照顾沈卫的桂姨,她儿子明天要结婚了,婚礼办在甬州,前阵子联系我来喝喜酒,刚好我也要回来办拆迁的事,所以抽时间来看看。” 换而言之,她来甬州真的不是为了江临岸,只是显然这个答案令方灼很不满意,他愤愤地往嘴里又塞了两筷子肉,正郁闷之际桌上手机开始响,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有些不相信,再看一眼,立马目光发亮。 “喂,姐,你想不想见他?” “什么?” 沈瓷不明所以,方灼已经拿起手机。 “算了,一会儿再说,我先去接个电话!” 方灼拿着手机走远一些才接起来,沈瓷只看到他一边跟人讲电话还不时回头看下自己,不过那个电话结束得很快,不出一分钟方灼又走了回来,却没坐下,只是拿了桌上的车钥匙。 “走吧,陪我先去接一个朋友。” 沈瓷愣了愣,习惯性拒绝:“你去接朋友,我去做什么?” “顺路啊,他喝多了,我不放心,所以得先接上他把人送回去,至于你嘛,反正你也没事,干脆一起喽,回头送完人你就跟我走,我那还有空房间,也省得你这么晚再去找宾馆住。” 理由合情合理,沈瓷也没多想,拿了外套和围巾跟着去结账。 …… 这几年方灼野得很,虽说搬去了北京,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因为工作需要他还“斥资”买了一辆车,此时正开着那辆改装过的吉普越野飞奔在通往甬州郊外的马路上。 路程有点远,方灼还时不时偷看坐在副驾驶上的沈瓷,她还是习惯塞着耳机,安安静静。 只是…… “姐,你回甬州也不带行李?” 车厢里的安静被打断,沈瓷回答:“带了啊!” “哪带了,别说你腿上那只小拎包里装的就是全部行李。”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 方灼无语。 “你明天不是要去喝喜酒吗,就穿这一身去?” 沈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之前那件浅灰色羽绒服,只是里面换了件青蓝色条纹毛衣。 “我这衣服怎么了?” “不是你衣服怎么了,是你穿这么素去喝喜酒,是不是有点太不修边幅?” 沈瓷忍不住笑:“难道现在你们这还规定喝喜酒必须隆重打扮?” “没有,只是你这样…”方灼真是有口难言,想了想,干脆说,“好歹也是几年没见的人了,你稍微收拾一下也是表示对对方尊重。” “……” “再说就算你没带身像样的衣服过来,淡妆总要吧,再不济口红呢,口红包里有吗?有的话就给我涂点,现在就涂!” 沈瓷越听越觉得没逻辑,笑了笑:“刚才你也没喝酒,发什么神经!” 她自然不会理,重新塞上耳机继续听新闻。 方灼在方向盘上捏了一下,只能自己愤愤嘀咕:“算了,就当你天生丽质,亏我在这帮你瞎操心。” 吃火锅 火锅店在市中心,方灼愣是开了好久才抵达目的地。 “姐,到了,下车吧!” 沈瓷把耳机抽掉,抬头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马路边上了,环顾四周,并没看到什么建筑物,周围明显有些荒。 “你朋友呢?” “喏…” 方灼用嘴指了个方向,沈瓷顺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人行道花坛沿上坐了个人影,人影垂着头,西装从膝盖拖到地面上。 沈瓷也没在意,反正醉鬼都是一个德行。 “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别啊,都说喝多了,你下去帮我搭把手!” “……” 沈瓷没辙,只能把围巾裹上跟着方灼下车,可是走近几步她就觉得不对劲了,对方身形相似,侧影相似,再回想刚才方灼的表现,如果还不能意识到什么就是智商有问题了。 “方灼…” “方灼!!!” 她喊了两声,可偏偏走在前面的方灼不搭理,直接大跨步走到花坛旁边。 “江总,我姐来接你了。” 沈瓷:“……” 坐在花坛上的男人抬头,先费力看了看方灼,他其实真是喝多了,又在风里坐了这么久,酒劲上头,浑浑噩噩,方灼大概也看出他醉得厉害,又重复了一遍:“江总,我啊,还有我姐,来接你…”说完身子侧了侧,把原本被自己挡住的沈瓷露了出来。 江临岸这才意识到他身后还有人,顺着看过去,先是半眯着眼睛,继而目光发沉,发亮,随之自己撑着慢慢从花坛上站起来,越过方灼一步步朝沈瓷走去。 彼时路灯敞亮,短短几米远的距离,各自细微的表情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江临岸就那么直直走到沈瓷面前,沈瓷微微握拳,看到他黑色瞳孔中倒影的自己,突然庆幸这次从青海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条大围巾,此时围巾把她大半个脸都包住了,只露出额头和眼睛,可是下一秒,江临岸突然抬手把她脸上的围巾往下压了压,很突兀的动作,弄得沈瓷杵在那,而眼前男人突然扬唇一笑,自言自语:“还真是你,我以为自己喝多了竟然开始产生幻觉……” 他说这话时颔首垂眸,明明眼中神情颓唐,可嘴边带着一抹笑。 沈瓷也有些措手不及,正要开口,却听到身后“啪”一声,方灼不时何时已经悄悄溜到车上去了,继而把车开过来,落下窗。 “姐,我突然想起来工作室还有事情没做完,人就交给你了,你拦辆车把他送回去。” 片刻反应之后沈瓷才惊觉又被摆了一道。 “你等等!” 她追了两步要去拉车门,可车门早被落了锁,方灼欠兮兮地笑着一脚踩下油门,毫不客气地把沈瓷丢在了原地,沈瓷气得想跺脚,一转身却见江临岸似笑非笑地站在自己身后面。 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干站着自己憋气,而此时江临岸却自己走了过来,突然将一条胳膊搭在沈瓷肩膀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酒气,熏得沈瓷颇嫌弃地甩了一下,没甩开,却让江临岸步子不稳地往旁边倒了倒,沈瓷也没料到他真能醉成这样,顺势又扶了一把,结果江临岸双腿一软,干脆把全身重量都压到了沈瓷肩膀上。 “我喝多了,我想你不会……真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吧…”他虚虚将脸埋在沈瓷颈脖上,口中呼出温温的热气。 沈瓷缩了一下脖子,但最终还是没再把他推开。 两人在风口又站了七八分钟,起初沈瓷以为江临岸是装醉,可七八分钟后他几乎已经挂在自己身上快要睡着了,脚也完全站不住,意识好像越来越沉,无奈周围地处偏僻,又逢年端,一辆出租车都没有,风却越来越大,沈瓷没辙,只能再把江临岸扶到路边的花坛上坐下。 “在这等我!” 她手一松,江临岸身子就往旁边斜,沈瓷只能再托一把,如此反复几次,她有些燥起来了。 “喂,还能不能坐?” 花坛上的人直摇头,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沈瓷也懒得理,转身要走,却突然又被一把拽了回去。 “你干什么?” “……” “什么?” 沈瓷完全听不清江临岸在说什么,耐心却被磨光了,加之天又冷,她不想在路边陪他空耗下去,于是硬生生把手抽回来,转身往路口方向走。 好在运气还不错,沈瓷在路口等了几分钟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只是再回花坛边却发现江临岸已经自己横下来睡着了,腿挂下面,身子直接躺在花坛上,之前还知道捏手里的西装干脆掉到了地上。 沈瓷真是哭笑不能,大概没人会相信堂堂联盛和恒信的大老板会像流浪汉一样露宿街头吧。 无奈她喊了半天,人却没反应,最后不得不费力把人架起来硬生生拖到了车上。 “师傅,麻烦了。” 司机一看不对劲。 “你不上车啊?” “我不上,你把他送到家就行了。” “那我不载,你还是把人弄下去吧。” 沈瓷想了想,以为是钱的问题,只得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再从窗口塞进去,可司机就是不肯接。 “不是钱的问题,你看他醉成这样……”司机颇嫌弃地往后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江临岸已经歪着身子瘫椅子上了,“算了算了,你还是另外找车吧。” 沈瓷见状没辙,只能把江临岸往里面塞一点,自己也坐了上去,司机脸色这才好看一点,问:“去哪儿啊?” 对,去哪儿啊?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沈瓷只得再去推旁边的人。 “喂,你现在住在哪?” 可江临岸死活没反应,反倒整个人倒过来靠在了沈瓷肩头。 司机脸色更难看了。 “你都不知道他住哪儿?” “我……” “你俩不认识?” “认识,可是……” “没什么可是,要走就赶紧的,我都在这陪你耗了快十分钟了!”司机语气已经极其不耐烦,沈瓷没办法,只能软着调子打哈哈。 “那麻烦你再等一下。” 她凑过身去在江临岸身上摸了几把,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肯定设了密码,沈瓷便握住江临岸的手指一根根摁上去试…… “能走了吗?” “再等等,不好意思!” “真是……这么麻烦,我还等着收车回家呢,早知道刚才在路口就不应该停下来载你…” 沈瓷在司机絮絮叨叨的埋怨声中一边腹诽方灼一边试江临岸的手指,好不容易试到左手无名指的时候屏幕总算弹了一下。 沈瓷也忍不住在心里骂,几年没见这人好像越发变态了,谁会用左手无名指的指纹设置密码啊?但也容不得她细想,立即找到最近联系人名单。 “好了没?” “好了好了,麻烦再等等!” 沈瓷皱着眉应付司机,最后一咬牙,在名单里找了个号码拨过去。 那会儿于浩不知正沉在哪个温柔乡里逍遥,看到江临岸的电话接得有些不情不愿。 “这个时候找我做什么?”他声音倦怠。 沈瓷拧了下眉,直接问:“江临岸现在住哪?” 结果于浩声音一竖而起。 “你是谁?你怎么会拿到这个手机?”他语气已经变得警惕,毕竟三更半夜突然有人用江临岸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是十分诡异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但沈瓷却懒得解释,避重就轻。 “他喝多了,我现在得把人送回去,麻烦把地址告诉我。” 可于浩怎会如此轻易放过,缠着不依不饶,最后沈瓷也实在没办法,只能吸口气回答:“是我,沈瓷!” …… 沈瓷怎么也没想到江临岸这几年依然会住在那间公寓中,毕竟时隔数年了,更何况他现在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可直到她摸出江临岸身上的钥匙打开门,看到里面显然一直有人住的样子,她才不得不信,这几年他大概真的一直住在这里。 开了灯,环顾一圈四周,好像所有摆设还是三年前的模样。 沈瓷忍不住又轻轻喘了一口气,不过也容不得细想,肩膀上的男人快要重死了,她一路从楼下扶到进门,现在又得用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把人再弄进卧室,之后直接一甩,连人带西装一起甩到床上,而江临岸并没有要醒的样子,只是脸色难看得紧,头也不安分地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沈瓷想起前几年他因为喝酒胃穿孔半夜送去医院抢救,这种情况之下也实在没办法把他丢下置之不理。 算了,就当自己心软。 沈瓷只得又折回客厅把外套脱了,卷着袖子去洗手间拧了把温毛巾,抬头却一眼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那晚外面的风很大,天也冷,她一路折腾过来早就累了一身汗,此时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却泛着红,而镜子下面的池台上摆着一只洗漱杯,牙膏,牙刷,剃须刀和男士护肤品,还是三年前他常用的牌子,这些细节无疑都在向她呈现一个事实——她一不小心又让自己走进了他的世界。 沈瓷突然觉得有些泄气,撑着池台把情绪收拾了一番,这才拿着毛巾又折回卧室…… 三年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 江临岸似乎换了个睡姿,原本平躺已经变成侧卧,两条腿也挂到了地板上,沈瓷不得不再费力把他翻过来,替他脱了鞋,又把松松挂在领口的领带扯掉,这才拿毛巾开始帮他擦。 先是脸,嗯,先是脸……只是沈瓷拿着毛巾俯身过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他睡着的时候喜欢皱着眉,眉峰上扬,眉骨微微凸起。 他唇角总留有一点弧度,不熟的人大概会觉得他很好相处,可其实不然。 还有他情绪不定的时候呼吸会特别沉,连着下巴到喉结处的弧度也会显得有些凌厉。 这些细微之处要记住并不难,因为有具体的形状和模样,但是某些微妙的感觉呢? 沈瓷算算时间,三年了,三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面容,外形,甚至覆盖掉所有原来的记忆,而她也确实这么做的,三年来基本不做梦,不回忆,也极少让自己想起这个男人,而她原本以为那些触不到的感觉早就随着时间推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这一刻,这一秒,她只需稍稍一靠近,看到灯光下他闭着眼睛的脸,他的模样,他的呼吸,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和烟味,还混着一丝香水味,有些东西便像从笼子里逃出来的猛兽,低挡不住似地朝她铺面而来。 沈瓷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帮他把脸擦了一遍,个中滋味实在难言,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了,床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像有要醒的迹象。 沈瓷也管不了了,说:“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随即收了毛巾准备下床,结果脚还没着地,手腕突然一紧,床上的人一把把她又拽了下去。 这下拽得有点猛,她整个人直接趴到了江临岸胸口,立即挣着要爬起来,但身下之人似乎并没打算放过她,一个猛龙翻身,直接把沈瓷压到了身下。 “喂,你…”她惊呼出声,随之气息却被生生截断。 江临岸突然吻住了沈瓷,不是轻吻,更不是试探,而是像静待猎食的猛兽突然一口咬住猎物,把她禁锢在身下,舌头直接顶开再捣进去,缠绕,撕咬,切中要害,且不给她一点喘息和逃脱的机会。 沈瓷有那么几秒呆滞,大脑是空白的,视线也是空白的,理智完全被口腔中的味道所操控,他的舌头,他的灼热,他的霸道和柔软……如果刚才只是记起他的体味和面容,那么此时这个男人却用行动粗暴地打开了她心中的牢笼,随之逃出来的便是源源不断的东西,触感,纠缠,那些远去的,以为快要消失殆尽的记忆。 不!沈瓷终于从片刻呆滞中惊醒。 这算什么? 她算什么? “唔……放……放开我……”她利用间隙奋力抵抗,可无奈江临岸手长腿长,把她困在身下根本没有动弹的余地,更糟糕的是沈瓷的抵抗起了反作用,怎么就忘了呢,他什么德行,越是遭受反抗便会越发狂,所以深吻一番之后更加放肆起来,干脆用膝盖顶开沈瓷的双腿,更把她的手臂摁到头顶,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毛衣撩了上去… “嘶”一声,房间里暖气尚未充足,稍冷的空气打在她露出的大半截小腹和腰肢上。 “放开我!” 沈瓷对着身上的男人呵斥,他要干什么?他疯了吗?可此时做什么都是徒劳,他是疯了,醉意漂浮,头疼欲裂间却觉得自己某处的欲.望涨得快要窒息。 沈瓷连声音都吼不出了,他胸膛坚硬,手上烧着火,所到之处让她近乎痉挛,而微微有些粗粝的手指更像发了疯似地往沈瓷毛衣里钻,揭开最后一道屏障,盈盈一握,终于触及那团柔软…… “江临岸…” 沈瓷像受惊的猫,腰背在那一瞬都弓了起来,从齿缝中挤出他的名字,绝望,投降……她是不抱希望了,她只觉得自己咎由自取,不该送他回来,更不该心软留下来收拾,不然何至于让自己陷入如此困顿的境地。 可身上男人突然停了动作,手掌盖在她胸口,眼皮却慢慢撑开。 沈瓷看到他发红的眼圈,乌黑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氲了一团光,眼神中明明带着痛苦,疑虑,还有一丝探究之意。 沈瓷心口在那一瞬被撕扯了一下。 他是喝多了,认错人了吧,所以现在有些清醒,才知身下之人并不是他心中所想之人。 沈瓷不觉轻轻咽了一口气,随之反而冷静下来了。 “可以放开我了吗?” 江临岸眼皮又合了合,气息还在喘,但手下已经没有进一步动作了,沈瓷便趁机把他从身上推了下去,翻身坐到床边,此时已经衣衫凌乱,她不得不将被撩上去的毛衣往下拉了拉。 江临岸也随之坐了起来,纵使他醉得有些厉害,但此情此景也知道已经很暧昧了,他用手重重敲了下脑门。 “你要走了吗?” 沈瓷不觉哼了一声,本想挖苦几句,但想想又没什么意义。 “你喝多了,早点睡吧。”说完下床,可脚刚沾地,腰身又是一紧,在沈瓷还没反应之际整个人又被捞了过去,被子直接兜头罩过来。 “喂,你又抽什么疯?” 江临岸却不管不顾,只用一条长腿死死缠住沈瓷的腰身。 “睡吧,就这样!” “……” 沈瓷气得发抖,但眼前男人却像无尾熊一样把她抱得生紧,眼睛却再度闭上了,任凭她挣了几次也没挣脱开,渐渐却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带着轻鼾。 睡着了? 这么快就睡着了? 沈瓷气得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喂!” 可回答她的除了轻鼾和窗外的风声,再无其他。 沈瓷渐渐开始泄气,走也走不了,挣也挣不开,甚至自己稍稍一动他就更缠紧几分,到后面沈瓷都不敢动了,怕自己会被闷死在他床上,而房间内的暖气越来越足,后背渐渐起汗。 沈瓷真是生不如死,被他扣在怀里又闷又热,更过分的是鼻息里闻到的都是他的气息,酒味,烟味,还夹杂着一丝香水味,而这缕香水味在暖气的烘烤下好像比刚才更加浓郁起来。 沈瓷不是傻子,很明显,这款是女香! …… 宿醉,头疼脑胀,第二天醒过来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江临岸一睁眼却看到仅在咫尺的沈瓷。 那会儿她还没醒,弓着身子缩在自己怀中,更确切地说是被自己箍在怀中,只是因为睡着,所以面容看上去格外柔和安静。 江临岸在宿醉之后回归的意识中努力拼凑昨晚的记忆,他记得自己喝多了,在大马路上走,然后好像给方灼打了电话,方灼主动要求过来接他,之后好像便看到了沈瓷,她扶着自己在马路边拦车,送自己回来, 之后呢?之后…… 江临岸不觉磨了下发干的嘴唇,昨晚虽然喝多了,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至少对于某些场景还尚存一丝印象,比如好像他昨晚吻她了,还对她动了手,至于到何种程度,江临岸又一时记不真切。 他颇有些烦躁地动了动,结果一动,怀里的人便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这个细微的动作又像刀口剐过心脏,弄得他又疼又痒,手也不知觉将她缠紧,掌下细细摩挲,摸到她从毛衣里露出来的一小截腰肢。 她睡着的,他此时却早已清醒,所以角色就掉了个个儿,变成他开始饱受折磨。 她的脸,她的鼻息,她缠在他脖子上的头发,还有掌下那一小截腰肢的触感……江临岸忍不住重重沉了一口气,三年了,自觉控制力已经修炼到一定程度,可此时这么一小截腰肢就快令他原形毕露。 此时此景近乎凌迟,江临岸忍了一会儿,终是没能忍住,到底还是松开了怀里的人,拖着发沉的身子下床…… 沈瓷是被依稀水声吵醒的,睁开眼,看到头顶的天花板,她“哗”地起身,身边凌乱的枕头,被子,还有江临岸昨晚穿的西装和鞋子…… 天,她怎么就睡着了呢,还一下睡到天亮。 沈瓷立即顺了下睡乱的头发下床,正好江临岸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结果两人在门口撞个正着,这下场面就更尴尬了,沈瓷神情慌张,而江临岸一手拿着干毛巾擦头发,一手拎着睡衣,上身裸着,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沈瓷视线几乎平视过去,看到他挂着水珠的胸口和肩骨,然后是肌肉均匀的小腹,肚脐……情急之下又合下眼去,稍稍转向别处,但眼中慌张之情已经被江临岸尽收眼底,他很受用,却不揭穿,只又继续擦了两下湿发,问:“醒了?” 沈瓷闷了一口气:“醒了!” 但随之很快发现江临岸神色不对劲,他酣睡一夜,又冲了澡,此时神清气爽地站在自己面前,沈瓷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薄荷味的沐浴露和剃须水味道,而自己呢,草草睡了几小时,此刻大概眼圈浮肿,又没洗漱,蓬头垢脸之下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令沈瓷觉得又恼又心烦。 她重重拧了下手指。 “我先走了,再见!” 沈瓷快步往客厅去,一副急于逃避的模样。 江临岸在原地又顿了几秒,很快追过去。 “这就走了?” “不然呢?” 沈瓷也懒得多说,拎了沙发上的外套和包包,结果江临岸一臂又把她拽了过去。 气得沈瓷吼:“你做什么?” 江临岸:“昨晚我们…” 沈瓷:“没有!” 江临岸:“我还没问呢,你就知道我要问什么?” 沈瓷:“问什么都没有!” 江临岸:“真没有?” 沈瓷:“当然!” 她抵死不承认,可脸上神情分明已经昭著一切。 江临岸也不逼问了,只抿唇笑了笑。 “我昨晚是喝多了,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记得,印象中我们好像…” “打住!” “……” “你自己都说了,昨晚只是喝了酒,就算我们之间真发生了些什么,我只当你是一时糊涂酒后发情。”沈瓷摆明了不想再提这事,更何况昨晚那种情况她也是被动的,而且他身上有香水味,她更不会蠢到以为三年来这男人还会“守身如玉”。 他身边肯定有其他女人,那么昨晚那种情况她又算什么? 真是越想越觉得糟心。 “抱歉,可以松手了吗,我还有事!” 沈瓷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呆,甩开手臂转身就走,但江临岸岂会放过呢,他憋着笑把她又捞了回来。 “急什么?” 他嘴里自己喃喃,却不给她再说话的余地,扣住沈瓷的肩膀低头便直接吻了上去…… 沈瓷眼睛急忙闭上又瞪开,三年也不曾跟人有过亲密接触,以至于现在对这种事越发生涩迟钝起来,片刻呆滞之后才惊觉正在发生什么。 “唔…”开口呼声,却正好给人可乘之机,江临岸一时将舌头探了进去,沈瓷尝到他口腔中的味道,薄荷混着一点柠檬,与昨晚的大不相同,而这个吻从起初的浅尝开始不断加深,纠缠,吞噬…江临岸起初只想试探她一下,但尝过之后自己却先失了控,直到沈瓷重重咬了一口,他吃痛退出来,眼里却已经染上迷离。 “现在呢?”他音色沙哑地问,“如果昨晚你觉得是我喝多了酒后发情,但现在我是清醒的…” “……” 沈瓷顿觉事态发展得有些乱,更何况这个男人眼神动情,两人又贴得近,近到能看到他头发上滴下来的水,顺着裸露的肩骨往下淌,胸口温度更是灼人,烫得她开始发闷。 “神经病!” 沈瓷重重推了一把,拎起掉在地上的包就扭头离去。 大概是这个动作过于突然了,江临岸反而在原地愣了几秒,待他反应之时沈瓷已经走至大门口,开了门,随之便听到一声惊呼声。 “你……你你你……” 于浩站在门口像见鬼一样瞪着眼前的女人,又越过她的肩膀看到杵在客厅的江临岸,他依旧赤裸上身,那场面真是一言难尽。 “你……你们…” 一向精明的于浩也成了傻子,沈瓷倒还好,或者已经意识到情况不会更糟,于是也懒得解释了,错开于浩从他旁边跨了出去。 审判大会 后半个小时变成了审问大会,于浩把江临岸摁在沙发上不断“拷问”,可沙发上的男人就是不说话,不阐述,但眼中含笑,像个白痴,于浩到最后也泄气了,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你说你跟她……这什么东西?”他话说一半从屁股底下抽出来一张硬硬的卡片,看一眼,问,“这谁的结婚帖子?” …… 沈瓷一口气走出小区,坐上出租车后才找回一点理智。 方灼在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分明已经感觉到那边火气极大,所以愣是什么都不敢问,直到沈瓷根据他在电话里说的地址寻上门,他才凑上去不怕死地试探了几下。 “姐,你昨晚有没有把他送回去?” “他当时是不是喝得很醉了?你们俩有没有……嗯,毕竟三年没见了,久别胜新欢,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沈瓷在方灼出租屋的洗手间里刷牙洗漱,方灼就跟无头苍蝇似地盯着她乱转,最后弄得沈瓷实在有些不耐烦了,扔掉毛巾直起身来。 “对,昨晚他喝多了,我把他送回去之后没能走得成,在那住了一晚,早晨像逃犯一样逃了出来,牙没刷,脸没洗,蓬头垢面地到你这才能收拾,嗯,除了这些你还想问什么?比如昨晚我们有没有发生点什么,到何种地步了,或者往后还能怎么发展?” 沈瓷一口气说完,脸上水渍未干,幽黑的瞳孔透着寒意。 方灼不觉往后缩了缩,摸了下鼻子,但最终还是没敢再往下问。 沈瓷洗漱完之后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情绪也比来的时候要平稳了许多,她走至客厅,方灼抱着电脑正窝沙发上,面前是乱糟糟的茶几,堆了一些杂志和外卖盒。 原本沈瓷想问下为何他会和江临岸有联系,但最后还是作罢。 算了,多问无益。 沈瓷重新拎起沙发上的包和围巾。 “我先走了。” 方灼这才放下电脑,站起身。 “这么快就要走啊?本来还想请你吃顿午饭的。” 沈瓷挖苦:“算了吧,昨天那顿火锅最后也是我买单!” “……” “再说今天中午我还有事。” 方灼这才想起来,“哦对了,你昨天说过,今天中午有喜酒喝。” “……” 沈瓷出了屋子,方灼一直把她送到电梯口,电梯来了他却还迟迟不肯走,只盯着电梯里的沈瓷看。 沈瓷被他看得心里起毛,问:“还有事?” “姐,你……” “打住!” “不是,我不是要跟你提他,就想说,你好歹要去喝喜酒,能不能把自己稍微收拾一下!” “……” 电梯门合上之后沈瓷才转过身去,身后刚好是一块镜面玻璃,她看着玻璃中的自己,黑发,素颜,清汤挂面,原本倒也还好,她底子不错,就算不收拾也能落个清秀白净,但昨晚没睡好,眼下有缺觉的阴影,脸色看上去也有些没血色。 沈瓷又不觉想起昨晚她在江临岸身上闻到的香水味,那么蛊惑浓郁,大致脑中便能勾勒出一个鲜活妖娆的模样。 她冷不丁对着玻璃苦笑,觉得方灼真是无聊至极。 沈瓷从方灼小区离开之后便打车直奔附近的商场。 这几年她虽然一直呆在外面,没有回来过,但和桂姨还保持联系,心里总记得当年她尽兴照顾沈卫的恩情,所以逢年过节都会打个电话问候几声,这次回来能参加她儿子的婚礼也算机缘,想着不能空手而去,红包又显得过于生份,于是便在商场里挑了一份礼。 礼物并不贵重,是一条设计大方的千足金手链,沈瓷付完钱之后发现时间尚早,便打算在商场里再随处逛逛,一楼除了首饰柜台之外便是化妆品,她走几步便看到一个彩妆柜台,柜台上摆了一溜儿口红,盖子全部打开了,绚丽的色彩在灯光下显得实在诱人。 “姐姐,要试试吗,我们这个月刚上了几支新款,色号也很全。” 导购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见沈瓷驻足便主动迎上去问。 沈瓷想到刚才方灼的话,又想起昨晚闻到的那缕女人香,竟产生一丝犹豫,而导购火眼金睛,在沈瓷踟蹰不定之间已经把她拉过去摁在了椅子上。 “试试吧,不一定非要买。”小姑娘热情,转身就给沈瓷挑了一款颜色,“这是今年冬天卖得最火的色号,樱桃红,不过只有像姐姐这种皮肤白的人才能驾驭。”边说边把口红打开,帮沈瓷在唇上扫了几下, “姐姐,你抿一抿!” 沈瓷照办,抿完想转过去看下镜子,却被小姑娘又摁住。 “再等等,干脆帮你把眉也画一下吧,最好再打个底。” 随之又是眉笔又是睫毛,粉刷粉扑一起上,好在小姑娘手法老到,效率也高,几分钟之后她把椅子转过去。 “看看,姐姐底子好,化了妆之后更漂亮!” 沈瓷应声看向镜子,镜子里果然是一张流光溢彩的脸,肤色雪白,唇色娇艳,加之被商场特有的灯光一照,更显夺目漂亮,只是妆容过于厚重了,沈瓷有些不习惯。 “谢谢,挺好!” “那姐姐要不要买一套?” 沈瓷扫了一圈,指了指一溜儿口红中尚算内敛的一支。 “给我拿支那个吧。” “好咧,这支豆沙色也是今年冬天的爆款,姐姐眼光真好。”小姑娘乐呵呵地给沈瓷拿了口红包上,又从架子上拿起一个金色的圆盒子,“要不要再选一款气垫粉底?我看姐姐皮肤白,珍珠色的就好,而且今年春节我们还出了限量款,星星印花搭配姐姐清新脱俗的气质最合适。”小姑娘舌灿如簧,沈瓷被说得没辙,只能妥协。 “那也来一盒吧!” 最后沈瓷倒在柜台上买了大几百的东西,结单子的时候小姑娘更是热情,又在拎袋里给她装了好些小样。 “我们家水乳和肌底液也很好的,姐姐带点回去试试,要用的好再来买,另外是不是办张会员卡?办完可以打九点五折,积分还能换购,全国商场都是通用的。” “……” 沈瓷便在导购小姑娘过于殷勤的推荐中离开,第一时间走进洗手间,镜子里的妆容倒是精致,但她还是掏出湿巾纸擦掉了大半。 …… 桂姨儿子的婚礼办在园区一家酒店,沈瓷从商场买完东西便打车过去,抵达差不多中午十一点,宾客已经来了许多,而新人正站在大厅立的鲜花背景前与来宾合影。 沈瓷之前也并不认识桂姨的儿子,但从母子相似的眉眼间还是能够分辨出几分,只是她贸然上前祝贺大概会显得突兀,于是打算先给桂姨打个电话,可刚准备掏手机,耳边突然凑过来一道声音。 “人都来了,怎么不进去?” 沈瓷心口一蹙,回头,一身正装的江临岸插着裤袋,似笑非笑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瞬时觉得头皮发麻,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喝喜酒啊。” “你跟主家认识?” “不认识,不过我可以随你的份子!”江临岸抬起手里的请帖晃了晃,沈瓷这才反应过来,料想大概自己早晨从他公寓走得太匆忙了,帖子不小心从包里掉了出来,刚好被他捡到,而帖子上面有酒店地址和时间日期,他要找来并不难。 只是这算什么情况?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有意思吗?”沈瓷愤愤问。 江临岸却挑了下眉,突然将脸凑到她耳边。 “当然…有意思…” 一时距离拉近,口吻又暧昧不堪,周围宾客不绝,众目睽睽,沈瓷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正要开口让他走,突然迎面过来一人影。 “请问您是……” 来人是新郎,穿着礼服,戴着胸花,却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江临岸看,江临岸也被看得有些发愣,而新郎突然两手握住他的手掌上下晃了晃。 “江总,您是江总吧…我是恒信核算二部的程序员,之前在苏州分部工作,去年才调到这边总部来,当然您可能未必会认识我。”新郎语气激动,又把新娘拉过来介绍了一番,江临岸却有些发懵。 沈瓷也总算理清脉络了,大概桂姨的儿子是恒信的员工,而他刚巧又把江临岸认了出来。 此时桂姨也过来了,盘着头发,穿了件醒目喜庆的红色呢大衣,一眼就看到了沈瓷。 “小沈,来了怎么不找我?到很久了吗?” 沈瓷稍稍回神,说:“没有,刚到的。” “那我来介绍一下,还都不认识吧。”桂姨热络拉着沈瓷的手走到新郎和新娘面前,“小智,这位就是妈一直跟你说的小沈,这次特意从外地赶过来参加你们俩的婚礼,小沈,这是我儿子儿媳。” 沈瓷笑着一一回应,将装着手链的红色小拎袋递给了新娘。 “祝两位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新娘大概也是腼腆的性子,笑着道了声谢,倒是桂姨客套了几句:“哎哟小沈你这么客气做什么,人来就行了,还送什么东西。” 沈瓷也客套:“一点心意而已,另外这是给您的。” “给我的?哎哟我还有啊。”桂姨乐呵呵地从沈瓷手里接过另一个稍大的纸袋子,打开看了眼,是件质地精良的女士羊绒衫,桂姨立即推却,“这挺贵的吧,又乱花钱,拿回去!” 沈瓷只能笑:“原本早就应该来看您的,但这几年一直在外面,这次回来也凑巧,又不知您需要什么,刚好逛商城的时候看到觉得挺好,而且甬州冬天也比苏州冷,您应该用得着。” 说话间旁边江临岸一直看着沈瓷,她至始至终都面含笑容,语气柔和。 桂姨听完握住她的手拍了拍。 “好吧,既然你是特意买给我的,我也不推了,但下回不许再这样,桂姨知道你这几年一个人带着小卫在外面过也不容易。”说完自己吸了口气,摆摆手,“行了行了,今天不说这些,快跟桂姨进去坐。” 桂姨拉着沈瓷就要走,但很快发现她旁边还站着人。 “这位是…?”她看江临岸有些眼熟,可一时半会儿也对不上号。 新郎却比她激动。 “妈,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公司老板,江总,这是我妈。” 即时又是一场客套,只是态度要比对沈瓷不同,毕恭毕敬,甚是谨慎,末了新郎才想起来问一句:“江总今天来这边是约了人谈事么?” 江临岸这才转身看了沈瓷一眼,唇翼泛笑,伸手一臂把她揽到自己怀中:“没有,我过来陪她参加你的婚礼。” 新郎:“……” 新娘:“……” 沈瓷:“……” 沈瓷那天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恬不知耻”,江临岸就硬生生跟着她要进去蹭喜酒喝,无奈新郎敬他是老板,一路从酒店大厅把他们送至二楼宴会席,原本沈瓷的座位是排到最后了,以男方父母的朋友身份入席,可沾了江临岸的光,直接被升到了主桌去。 主桌便是焦点,灯光都要比旁边亮,而江临岸的身份很快就全场曝光了。 那会儿还没正式开席,但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到场。 新郎是恒信的员工,后来入席之后沈瓷才知道原来新娘也是恒信的员工,只是两人分属不同部门,而当天邀请的宾客中足足有三桌人都是恒信的同事,场面便可想而知了,一撮一撮人以“问候老板”的架势来主桌这边搭话,攀谈,拍马屁,顺便再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探下沈瓷。 沈瓷一口怨气憋在心里,又不能发作,只能忍着,装着,还得时不时地应付那些人的假意客套。 在忍过n波奉承之后,宾客总算全部落席了,厅里也熄了灯光,表示婚礼即将开始。 沈瓷总算落了个清静,抬手拿过茶杯准备喝口水,结果送到嘴边才发现水已经喝光了。 “这么大火气?”旁边声音凑过来,沈瓷立即别过头去,与他拉开距离。 江临岸也不恼,递了自己的茶杯给她。 “喝我的?” “不用!” “何必跟我分得这么清楚?” 沈瓷真是又恼又气。 “你是不是有毛病?” “随你怎么说!” “你这么跟着我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喝喜酒啊!” “喝喜酒?你出红包了吗?” “没有,不过你不送了礼吗?我以你家属的身份进来,咱俩出一份就行。” “……” 沈瓷看着他似笑非笑又得意的模样,完全没有再跟他辩下去的欲望。 一起参加婚礼 婚礼十二点零八分准时开始,熄灯,乐起,新郎站在花亭下等待新娘,随后新娘在追光灯的伴随下挽着父亲入场,父亲再把女儿的手交到男方手里,随后新娘新郎一同并肩走向舞台,音乐奏响,伴随着灯光和亲朋好友的祝福…… 所有流程和安排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都是固定的那一套,但可能是氛围所致,当新郎拉着新娘的手走过中间那条通道,路过沈瓷面前时,沈瓷心中某根弦还是被拨动了一下。 世间幸福之人还是很多的,虽然她不算其中一个,但身置其中,送出祝福,感觉也会跟着一起体会到美满。 沈瓷不觉低头笑了笑,轻轻拧了下手指,侧身之时却正好撞上江临岸凝视的目光,那时灯光昏暗,他似乎并没刻意收敛,所以眼底的探究与专注十分明显。 沈瓷被他看得心思发紧,立刻别过头去。 “看什么?” “看你啊…”说话间他又贴了过来,嗓音带着一丝低沉和柔情。 好在四下虽然高朋满座,但注意力都在新娘和新郎身上,灯光也暗,所以沈瓷还能佯装平静,可下一秒,江临岸略带蛊惑的声音再度贴到她耳根。 “今天化妆了?” “……” “很漂亮!” “……” 届时“啪啪”几声,灯光骤亮,而沈瓷明显闪躲与羞涩的表情在厅内大亮的那一秒被江临岸尽收眼底,那感觉真是……叫他浑身酣畅。 后半场是喜宴,自然免不了又是一波波客套,那些员工借着敬酒的机会又是一轮连一轮地上来,更奇怪的是那天江临岸居然来者不拒,似乎心情很好,大伙儿见氛围不错,闹得更欢,加之有喝多的就起了“贼”胆,竟凑上来开沈瓷的玩笑。 “沈小姐,您跟江总交往多久了?” “江总这保密工作可做得够好的啊,我们一直以为您单身呢!” “说到底还是沈小姐厉害,江总可是砖石王老五,公司不知道多少小姑娘跃跃欲试呢,却没想到被沈小姐一声不肯就拿下了。” 这些话在场面上,沈瓷有气也不能发,只能僵硬地应付着,好不容易熬到主家过来敬完酒,沈瓷跟桂姨打了声招呼便离开。 她走了江临岸自然也不会多留,立马跟着出去,一路追到酒店门口。 沈瓷已经穿好外套了,正站在马路边拦车。 过年期间出租车难打,这点江临岸大概也知道,所以不紧不慢,插着裤兜在她身后踱步子。 “这就走了啊?” “……” “吃饱了吗?” “……” “要不我送你?” “……” “正好下午我也没什么事,你去哪儿,不如我们…” 结果废话还没讲满五句,拐角处便转了一辆出租车过来,直接停到沈瓷面前摇下车窗。 “小姐,走不走?” “走!” 江临岸眼看形势不对劲,这才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腕。 这次沈瓷倒也没抽开,不知是她本意不想,还是江临岸手劲太大,只是她转过身来,反问:“你想说什么?” “我……” “是想告诉我你自带光环圣驾光临,逼我陪你演这一场觉得特得意?还是说你本来就只是觉得好玩,恶作剧一样把我架到这个位置,然后我必须像傻子一样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可是拜托你在胡闹之前先把自己身边乱七八糟的事都理干净,包括那些仰慕你的女人,你身上的香水味,还有那个早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的明星未婚妻!” 沈瓷泄愤似地一口气吼完,气息有些乱。 江临岸被她吼得也一时转不过神,出租车司机却没了耐心,催:“到底还走不走?” 沈瓷这才理了下情绪准备坐上去,却又突然苦涩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发这一通脾气有些没道理,何苦呢?何必呢?又有什么意义! 她最后看了江临岸一眼,看到他眼里有火焰,有不甘,沈瓷最终甩开他的手臂。 “三年了,我以为你多少总该有些长进,可是没想到还是跟三年前一样!” 她扔下这句话就转身上了出租车,待车子开出去老远,江临岸还像傻子一样站在路口,直至手机响了几声。 “喂,看新闻了吗?你和李艺彤真搞在一起了?” 电话那头是于浩颇带疑虑的声音,江临岸听完心口一沉,直接将电话挂断,转手用手机打开网页浏览器,输入关键词后很快就跳出满屏新闻。 “恒信老总携李艺彤现身庆功宴,中途两人坐车离场,有记者拍到两人当晚一同现身某五星级酒店,恋情坐实……” 新闻后还附了好几张照片,有李艺彤在庆功宴上挨着江临岸入座的照片,穿着低胸露背礼服,交头接耳举止亲热,更有她扶着江临岸下车,一同步入酒店大堂的照片,从上至下全是满满的暧昧之意,加上记者刻意渲染,难怪连于浩都快要相信了。 江临岸猛又想起沈瓷,顿时觉悟过来,料想她之前在酒席上已经看到了这则新闻,所以离开前才说了那番话。 …… 沈瓷当日回了苏州,此后两天也没再见到江临岸,只是他与李艺彤的新闻却越传越密,加之那晚被人拍到一起在酒店门口现身,所以“两人正在交往”的事就不算传闻了,而是成了实锤。 不过沈瓷也并不关注这些,只当一则娱乐新闻看。 初七那天她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趟香山公墓,难得守门的老大爷不在,值班室也关着门,大概是因为春节假期还未上班,搁以前她肯定就要趁机进墓园了,但沈瓷最终也只是在门口找了个僻静之处,把纸钱烧完。 前几天她与方灼吃火锅,席上方灼倒说了一句:“姐,感觉你变了很多。” 三年了,岂能真的一成不变?更何况她这些年在外面走了许多路,也见了许多人,心思越发平淡,欲望越发浅,现在站在此处回头看,竟觉得当年为找个坟头一路哭着喊着跪求梁文音,那种举动实在幼稚。 不是古人就有一句话么?万事莫强求! “叔叔,好久没来看你了,这几年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挺好的,应该说比三年前更好,只是难免有时候还是想回来。” “哦对了,你走之前给我留的那套房子要拆了,我没留,也知道留不住……” 沈瓷站在墓园门口等着纸钱烧完,也细细碎碎地自言自语,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可是她就想说给温从安听。 下山之时时间尚早,但上山拜祭的人却多了起来,除却清明忌日之外就数春节是祭拜的高峰了,大概一年忙到头,大家也只有在这个团圆的节日才会想起已故的亲人。 只是沈瓷从7岁开始就好像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节日或者团圆于她而言是个很陌生的词,纵使这样有时也难免觉得伤感,特别是最近几年一直孤身在外面晃,年龄愈长,反而没了以前的干脆清爽。 她利用步行下山的时间给谢根娣打了通电话,可是没人接,又打去了舅舅家的小卖部,但情况还是一样,联系不上,不过这种情况也挺正常,山里信号不好,小卖部春节期间也不会开门,所以沈瓷也没放心上。 步行大半个钟头后,沈瓷总算在镇上拦到了一辆车子,直接坐车回市区。 之前已经跟拆迁办的人联系上了,说好初十之后就有人上门评估测量,算算时间也就只剩三天,沈瓷在外面随意吃了顿午饭,下午去了趟旧书市场,逛着逛着就忘了时间,一直到傍晚才回去,结果刚走进巷子就见阿彩牵着儿子走过来。 “沈小姐,回来了啊?” 沈瓷点头应了一声。 阿彩便热情地知会她儿子:“快叫阿姨!” 孩子倒很听话,奶声奶气地喊:“阿姨好。” 沈瓷被弄得有些尴尬,从怀里抱的纸箱中挑了两本八成新的书出来。 “这两本是蒲蒲兰的绘本,正适合你儿子的年龄,只是书不算全新,我刚从旧书市场淘回来的,你要是不介意,送给孩子看吧。” 结果阿彩硬是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接书,嘴里不停说着:“不介意不介意,你挑的肯定是好东西,谢谢啊!完了又推了下自家儿子,“阿姨给你送了书,快,快说谢谢阿姨!” 小男孩捧过书怯生生地朝沈瓷说了声谢谢,沈瓷笑着弯腰下去,又摸了摸孩子的头。 “不用谢,要是喜欢的话,晚上去阿姨那再挑几本。”说完重新抱起地上的箱子。 阿彩越发热心了,问:“挺沉的吧,要不俺帮你一起搬回去。” 沈瓷:“不用,几步路而已。” 她不喜欢麻烦别人,阿彩也就没勉强,可走了几步似乎又想起什么事。 “沈小姐!” 沈瓷回头,听见阿彩对她喊:“那位先生又来了,在门口等了你老半天呢。” 沈瓷顿了顿:“哪位先生?” 阿彩:“你不知道啊?最近两年他经常来这找你,听人说还是位大老板?” 沈瓷心思一沉,阿彩见她脸色有异样,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讪讪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俺不该问这些。” 沈瓷摇头,却道:“没有,谢了…” 她重新抱着箱子转身,阿彩看着她渐渐在巷尾消失的背影,不觉嘴里嘀咕:“奇怪,好像出去了几年,倒变得好相处一些了么~~” 越靠近,越绝望 经阿彩提醒,沈瓷其实已经猜到是谁了,只是当远远看到门口那个身影时,呼吸还是沉了沉。 其实回来之前她已经设想过重逢的场景,若是再遇到,她该如何应付,如何自处,这些都早已在心里作过打算,只是没想到理论还是抵不过现实,要做到完全不被牵动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想象与实景完全是两码事,想象仅限于虚空的勾勒,但是实景不一样。 那日江临岸穿了件灰色长款大衣,内衬纯黑高领毛线衫,大概是在外面等久了,有些冷,所以一手裹着前襟一手捏着烟,身子斜靠在铁门上,身材颀长,侧颜轮廓硬朗。 沈瓷知道岁月对于男人来说是件好东西,留下的除却阅历之外还有越来越内敛沉稳的气质,加之他与常人不同,几年厮杀带给他的除了财富与权势,更多的是锋芒与底气,而这些东西犹如金箔盔甲,一层层在岁月中让他加冕为王,所以仅仅只是站着,靠着,心不在焉或者一言不发,他的存在也能令人移不开目光。 沈瓷竟痴痴在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江临岸腿酸动了一下,她才慢慢走过去。 巷口到门口也就大概二三十米距离,一路过去都是旧墙残瓦,乱糟糟的晾衣架撘得到处都是,灰尘,泥泞,杂物,所过之处兼是脏乱,而她视线尽头的那个人…那个人……沈瓷越靠近,心里便越绝望。 他不该来这里,他早已不属于这里。 江临岸也很快看到她了,立刻踩了烟过来接走她手里抱的箱子。 “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他问,但语气并没有不耐烦。 沈瓷也没吭声,摸了钥匙开门,江临岸见她脸色淡淡的,也没敢多问。 两人进了屋,他率先把箱子捧到客厅,这才看到里头装的都是书。 “又去二手市场了?” “嗯。” 沈瓷脱了棉袄和围巾,转身见江临岸站在客厅中央,她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有事找我吗?” 江临岸留心她的语气,很平静,很淡,全然不似几天前在酒店门口那般激动,照理他应该松口气,可心里却更加紧张起来。 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越平静,越无欲,便越难被说服。 “我……”江临岸在心里又组织了一下语言,“公司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前两天我出去了一趟,昨晚刚回来,今天中午本来打算找你一起吃饭,但你不在家,又没你的联系方式,所以只能在门口等。” 他说了一段很啰嗦的开场白,沈瓷也摸不透用意,只点了下头:“嗯。” 如此平淡的回答,弄得江临岸更加被动。 他又默默磨了下牙齿,觉得开门见山。 “至于我来找你的目的,就那天在酒店门口你问我的问题,我今天想来给你一个答案。” 沈瓷眉头皱了一下,总算是给了一点反应,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嗯”了一声。 江临岸也不在意了,径自说:“那天你说我是胡闹,怎么可能,我没那么闲,更没那个时间追着你去蹭一顿饭,至于桂姨的儿子是恒信员工,我在去之前并不知道,所以最后形势变成那样也在我的预料之外。” “……” “至于为什么我要去蹭那顿饭,无非只是想跟你多呆一点时间,虽然这个借口很拙劣,但是除此之外我根本找不到其他途径。” “……” “另外,我和李艺彤之间并没什么关系,那晚我是喝多了,她和司机送我回去,当然,我不否认她有想法,可是最后我从酒店出来了,给方灼打了电话,他带你过来,之后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 “……” 江临岸站在那一条条解释,用一种很温和又很自然的方式,说完自己又低头轻轻呵了一声。 “不过你有一点倒是说对了,你说这些年我还是没什么长进,对,确实这样,不然何至于你一出现,我好像又一夜回到了三年前,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敢要,反反复复,患得患失……”他说着便慢慢走了过来,两手扶住沈瓷的肩膀。 沈瓷一时有些乱起来,这些说辞来得毫无征兆,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可下一秒,肩膀上的手紧了紧,她感觉到疼痛,紧接着,听到他温柔又坚定的声音。 他说:“沈瓷,我们重新开始吧。” 你可知这世上最好听的情话,不是我爱你,不是我想你,而是有个已经分开很久的人,突然有天站在你面前说:“回来吧,我们从头来过。” 沈瓷听到了,彼时呼吸都带着战栗,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三年时间不仅仅是一个量词,她与他之间的距离也早就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现如今他是谁?而自己又是谁? “你真可笑,如果我们之间还有可能,三年前我就不会走,何至于等到现在?…更何况明明已经分开很久了,我对你早就没什么感觉,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也只当你是一时兴起,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请你以后别再说了,也别再来找我。” 沈瓷慢慢扯掉江临岸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搬起地上那箱书进了卧室。 江临岸那天怎么走出去的,沈瓷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在卧室呆了很久,只傻傻坐在床边,直至院子外面响起关门声,才低头重重咽了一口气。 此后两天再无江临岸的消息,沈瓷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她把话都已经说绝了,自然明白已无“生还可能”。 初十那天约了拆迁办的人下午来量面积,中午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也订了第二天飞西宁的机票。 量完面积她就打算回青海,再也不愿多呆一分钟,一分钟都是煎熬。 中午也懒得自己做饭,随便进了一家小吃店。 “沈小姐,怎么是你啊?”过来接待她的居然是阿彩,沈瓷愣了愣,转身见那个小男孩正围着围兜坐在收银台前面自己吃饭。 沈瓷也没多问,随意就着菜单点了一碗面,很快阿彩端了过来,外加一碟分量很足的白切牛肉。 “这是俺送你的,尝尝。” 沈瓷自然不肯要,可阿彩坚持,还解释:“你别不好意思啊,这店是俺老公开的,再说你给俺娃送的书他很喜欢看,以后免不了还得麻烦你。”末了见沈瓷神色有异样,又关切问,“你是不是这几天没睡好,看你脸色这么差,跟那位先生吵架啦?” 沈瓷:“……” 沈瓷临走前还是把牛肉钱结掉了,她向来不喜欢亏钱别人,出店门的时候小男孩在她身后追了两步,吸着鼻涕,她站定,蹲下去摸了摸他的头。 回去之后沈瓷从打包好的箱子里又挑了几本书出来,用袋子装好,挂到了对面铁门拉手上。 原本约好下午一点有人过来测量,可沈瓷等到三点也没个人影,心里闷得慌,只得出去透透气,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巷子外的马路。 此时路上的积雪早就消了,枯叶却又落了一层上去,沈瓷恍然想起除夕那晚的场景,那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一步步靠近摘了她的围巾。 还是有点难过的吧,沈瓷不得不承认,以至烟瘾犯了,她往前走了一段才找到便利店,进去买了一包烟,刚要结账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开始响。 沈瓷坐当天下午最早的火车赶去上海,又买了最早一班航班飞南宁,抵达南宁时已经半夜了,根本没有大巴再往山里开,她只得花高价在车站雇了辆私家车往回赶。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快了,一路从苏州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可是时间还是没有等她。 车子开到村口的时候已经能够听到唢呐声,此时天光乍亮,山里雾气沉沉,沈瓷一路,跑到门口,还是很多年前的那栋破烂屋子,门口泥地上已经搭了很大一块油布棚,棚下人头颤动,亮着昏黄的灯…… 农村丧礼繁复,遗体要在家至少停放两天,第一天净身,梳头,穿衣,哭丧,第二日卷床,挪位,设灵,入殓,所有环节都必须严格按照流程来做。 沈家亲戚自沈瓷父亲去世之后基本都已经断了来往,所以这些事只能靠村里人帮忙,好在谢富贵这次倒是出了许多力,一人冲在外头张罗,替沈瓷扛了许多肩膀,至于沈瓷呢,那两日她一直处于浑噩状态,大部分时间就跪在床头前面那方草蒲上,有时候她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到床上躺的那具遗体,穿着枣红色的寿衣,寿鞋,脸上盖着红布,除了露出一点枯瘦的手指之外,她全然可以不相信躺在上面的人竟会是谢根娣,因为一切实在发生得太突然,她全然没有准备,而等她赶到之时已经是眼前这番场景,所以那两日她就一直活在梦里的,不哭,不问,甚至都很少说话,只是麻木地被人推着往前走。 有人让她跪,她便跪。 有人让她烧纸,她便烧。 有人让她点灯,她便点。 而她大舅妈替她管账,要了钱,采办做事,不够用了就来问她再拿点过去,一千,两千,三千,沈瓷也不问细节,横竖她说多少就是多少。 热热闹闹两天过去,临到第二天晚上人才少了一些。 沈瓷依旧独自坐在灵堂后面,此时谢根娣的遗体已经入殓了,棺材是临时去镇上现买的,一个多小时前村里几个男人帮她把盖子钉上了钉。 回凤屏办丧事 “小慈,你吃点东西吧。”大舅妈捧了一碗饭进来。 沈瓷坐着不动,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看你中午也没吃什么,一会儿还得守灵呢,不吃点怎么行?” “再说人都已经走了,横竖你再难过也没有用,往后家里只剩你一人,要办的事情还很多……” 难得这个女人愿意软着调子来劝她,沈瓷抬头看了一眼,屋里冷冷清清,灯火昏黄。 “放下吧,我一会儿吃。”她总算说了一句话,只是声音沙哑。 大舅妈摇头又叹了叹,却也不走,像是有话要说,沈瓷也感觉到了,别过头来问:“还有事吗?” “那个……倒没什么事,就是…”大舅妈欲言又止,缓了缓,讪讪说,“照理你这种情况,身边也没个人,今天晚上我和你大舅总得留个下来陪你,但你也看到了,你大舅这两天忙里忙外,全靠他一个人顶着,身子吃不消了,我么,我也上了年纪,下午头疼到现在,所以…” 沈瓷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回去吧。” 大舅妈又顿了顿,试探性地问:“要不,我让庆生来陪你?” 庆生是她儿子,也算沈瓷的表弟。 “我一个人就行了。” 大舅妈又等了等,总算站了起来。 “那…行吧,我和你大舅回去睡一会儿,明天一早就过来。”边说边把碗搁旁边小竹椅上,“你可得吃东西啊,记得一定得吃,吃完自己眯一会儿,不用真一直守着,你妈知道你的孝心。”絮絮叨叨一通,最后终于走了。 时至深夜,来帮忙办事的人都回去了,就连外头吹丧乐的队伍也都收工离开,整个屋子里里外外终于只剩下沈瓷一个人。 对,一个人,就如刚才大舅妈说的,从此以后,她真的只剩下一个人。 方灼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差不多凌晨一点半,沈瓷刚添完一盏油灯。 “姐,我有事问你,你和江总是不是真没戏了?” “……” “他都跟我说了,我就是不明白,你良心是不是铁长的?他都这样了,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为什么……”方灼的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沈瓷听得出来,他应该是喝酒了,而且喝得还不少。 “你醉了,没事以后再说吧。” 沈瓷要挂电话,她现在哪来心情听这些,可方灼在那头不依不饶。 “别,你别急着断线,我就问你,你对他真的一点都没感情了吗?……我不信,你肯定有,他也有,他这几年一直都没忘记你,只是嘴上不说,所以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姐,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慈悲的力量》根本不是什么公益基金投拍的,我哪来这层关系,是他出的钱,前前后后投了七八百万,只为拍你几个镜头,当时我还觉得他很傻,这么想见你,去趟青海不就行了,但是他说不能去,他怕你拒绝,又怕自己去打扰你,所以他情愿花几百万买你几秒出境,傻不傻?是不是傻到家了?可是还有比这更傻的,这几年他手机定位设置的一直是同仁,所以青海几时晴,几时阴,几时下大雪,几时会转凉,这些他都知道,因为你在那里……” 方灼醉醺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细细碎碎的,又杂乱无章。 沈瓷转过去背靠着棺材壁,眼前是门口一小方景致,人都散去了,油棚里却还亮着灯。 山里的风真大啊,吹得门口树影摇晃。 “……姐,我就是觉得你们可惜,三年了,他还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明明心里都有彼此,为什么就不能再试试?” 沈瓷慢慢弯下身去抱住自己。 一个人,全世界都知道她一个人了。 “我也不是非要插手你们的事,我知道你的脾气,作了决定之后很难改,可是姐,你不辛苦吗?……你别说你不辛苦,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北京,有很多次都想飞去找她,就算陪她吃顿饭也好,那种感觉我懂,而且你们的情况还跟我不一样,所以我这么辛苦,也能看到他的辛苦……他…他都……”方灼开始有些说不连贯,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沈瓷把脸埋在腿上大口喘气。 “方灼…” “姐!” “方灼…” 沈瓷拧着手指,屋里油灯暗淡。 太难了,她没有办法把所有情绪都藏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此时此地,她挨着谢根娣的灵柩,爱她的人,恨她的人,她所疼所敬或者所亏欠的人,孑孑半生,到底只剩下她一个还在世上。 “谁说我不辛苦,小卫走了,我妈也刚走了,还好他还一直在,而且这些年越来越好,但是他的好是属于他的,我不能去破坏。” 此时夜深人静,沈瓷允许自己向外人透露一点情绪,只是说完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唯听到密密沉沉的呼吸声。 沈瓷把头枕在膝盖上轻轻晃了晃。 “你睡着了吧?少喝点酒,挂了~”沈瓷刚要受收线,那边却突然传来“啪”一声。 “沈瓷,你等等!” …… 第二日出殡,火葬,烧完之后一路再捧着骨灰上山。 照理遗像要由孝子捧,但沈家哪里还有其他人,所以只能由沈瓷捧遗像,再由谢庆生帮捧骨灰盒。 一路过来大舅妈都扶着沈瓷,生怕她一步不慎摔下去,好不容易挨到半山坡,坟地早一日就已经叫人找好了,接下来挖坑,入葬,封穴,折腾一套下来已经过了正午,找来帮忙的村民看事情做完都基本散得差不多了,谢富贵一家倒还陪沈瓷在坟头又呆了一会儿,可是山里实在太冷,风又大,谢庆生连续打了几个抖索之后有些不耐烦。 “妈,能走了不?” 谢富贵剐了儿子一眼,又转过身去看了看媳妇。 “小慈啊,你妈已经走了,该办的后事你也都替她办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人在等着呢,你不回去也开不了席。” 沈瓷懂她的意思,可是膝盖像是生了铅,挪不开一点步子。 “你们先下山吧,我等纸烧完了再回去。” 大舅妈似略有不满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微叹口气,又和谢富贵交换了个眼色。 “那行,你就再留一会儿吧,不过不能太久,八音队那些还等着你回去算…”结果说一半,旁边谢富贵急急拉了她一把,“行了,这事回头再说,我们先走吧!” 大舅妈被谢富贵硬生生地拉着下山。 “你刚拉我干什么?该结的账总得结吧,她不回去难道你替她付?……”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随着一路远去,耳边终于只剩下风声和鸟声。 沈瓷跪在坟前迟迟没有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火盆里的纸都烧尽了,火星也冷了下来,她才扶着膝盖慢慢起身,可是大概因为跪太久的缘故,加上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结果还没站稳腿又往下软。 “当心!” 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紧接着有人从后面把她托住。 沈瓷背脊僵了僵,转过身去,山林里冷风四起,她觉得自己的视线都被吹糊了。 纵使再坚强吧,一个人熬了三天,这一刻还是觉得一败涂地。 “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那天方灼没有喝多了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又自己死扛到底?” 他声音带着沙哑,还带着山林里的一点清冷之气。 沈瓷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怔怔看着他。 按照村里的习俗,亲人下葬之后要摆一顿喜丧饭,算是答谢这几日帮忙出力的亲朋好友和邻居。 丧饭就摆在门口的油棚下,规格都是沈瓷定的,按她的说法:“她生前喜欢热闹,喜欢摆,那就给她摆吧。”所以洋洋洒洒十几桌人,几乎把整个村的人和亲戚都请来了。 大伙儿忙了三天好不容易吃顿轻松饭,气氛很是热腾。 沈瓷在大舅妈的劝慰之下也勉强吃了点东西,至于江临岸,他话不多,只是一直陪在沈瓷身边。 下午吃过饭之后收拾了一下,棚子拆掉,里里外外的东西都得弄干净,忙忙碌碌几个小时,歇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晚上吃过饭之后总算安定下来了,只是很快大舅妈又过来找沈瓷。 “小慈啊,这几天都累坏了吧?好在事情都办完了,村里人都说你妈没白养你,你看把她后事办得这么风光,倒比村里那些生了好几个儿子的都强…”先是一番铺垫,之后笑呵呵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纸,“你看啊,我把这几天的开销都记在纸上了,孝布,骨灰盒,棺材,酒席,还有零碎的一些东西,每笔我都记得很清楚的,你回头可以慢慢看……” 那会儿江临岸就站在外面的院子里抽烟,山里寂静,大舅妈跟沈瓷算账的声音自然一字不差最后都落入他的耳朵里。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大舅妈推门出来,乐呵呵地边走边数着手里的现金,一抬头却看到院子里的江临岸,她脸上表情明显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笑开。 “江先生,您不进屋啊?今晚是住这了吧?” 江临岸捏着烟,脸上面无表情。 大舅妈大概也觉得自己不受他待见,笑容焉了焉。 “那…不打扰你们了,我就是过来跟小慈结下账,回头江先生要是有空,叫小慈带您上我家吃饭。”边说边把钱揣进了口袋,脸上又恢复笑容,乐呵呵地推门走了。 他要留下来 江临岸把烟踩灭,进门的时候沈瓷正站在前厅,正中央是一张老旧的长桌,桌上摆着谢根娣的遗像。 她已经把孝服脱了,只在袖口别了黑色袖章,从后面看觉得背影更为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随时倒下。 江临岸稍稍收口气,走过去,揽住她的两边肩膀。 “别看了,早点休息吧。” 沈瓷惊了一下,思绪被打断,回过头来,江临岸正出神地看着她,她心里情绪有些复杂,但步子还是往后退了退。 “我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天也快黑了,要不你去镇上找间旅馆将就一晚?”此时她才想到要安排江临岸。 江临岸无奈笑了笑:“你觉得我会走?” “……”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三天时间像是过了三年,沈瓷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拒绝江临岸,最后只能顺从,或者面对现实。 那晚两人一起合衣平躺在床上,睡的是之前沈瓷和沈卫一起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已经闲置多年了,房间里堆了很多杂物,沈瓷只把床和周围一圈收拾出来,重新铺了被子和床褥。 起初两人都只是平躺着不说话,偶尔窗外传来风声和狗叫声,或许这就是住在山里的好处吧,夜幕降临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都被罩在一层浓黑的幽静中,静到让你听到心跳,听到自己的灵魂。 两人都没睡意,江临岸也不敢多问,隔了好久才试探性地说:“睡不着吗?” 沈瓷没吭声,江临岸以为没下文了,只得默默咽了一口气,可很快,身边的人轻轻动了动。 “我一直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住了,却没想到还有机会躺在这张床上。” 沈瓷仰面看着乌糟糟的天花板,突然开口说话。 江临岸心思沉了沉,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只是屋里光线太暗,他也只能勉强看到沈瓷一个侧影。 他说:“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准的,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 沈瓷:“是啊,就像我总觉得自己恨她,恨她当年毁了我,这些年也一直不愿意回来看看,可是那天突然接到电话,说她快不行了,心里居然就开始害怕起来。” 沈瓷回忆几天前的场景,她在便利店里买烟,接到谢富贵电话之后就往回跑,收拾行李订机票的时候手都一直在抖。 “知道我突然害怕什么吗?” “嗯。” “我居然害怕会失去她,一个我恨了快三十年的人,连见都不想见的人,真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在乎的。”沈瓷躺在小时候睡过的那张硬板床上,慢慢说出这些话,“所以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一路我都在想,或许还有救,一定还有救,就跟当年她被确诊胃癌一样,镇上医院已经判了她死刑,可是我把她接去甬州做了手术,癌症都救回来了,这次不就吃错几片药吗,怎么就救不回了呢?” 沈瓷一路是抱着希望回来的,或者说她压根不愿相信情况会像谢富贵在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 “而且你也知道的,她那么怕死,求生欲又强,当年癌症都挺过来了,怎么就会被几片药弄垮?可是当我走到家门口,看到门前搭的棚子和灵堂,我……”沈瓷细碎的叙述声散在湿冷的房间内,几欲静止。 江临岸忍不住拍了下她的手背:“好了,不说这些了,早点睡吧。” “不,你让我说完!” 但凡情绪绷到某个极端,总还是倾述出来比较好。 “我当时完全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走了,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可是天知道,父亲走的时候我就开始咒她,这么坏,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为什么偏偏父亲走了,却留下她在世上,但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从七岁的时候就知道她是祸害,直至后来她把我送到李大昌的床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变,我恨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所以才要拼了命一样跑出去,甚至这些年我也一直没有回来看她,我总想,她毁了我,让我吃了那么多苦,而且那些苦都没处说,所以现在老了总该受点报应,最好孤独终老,然后无依无靠地一个人在深山中死去……” 沈瓷说这些的时候还是有些咬牙切齿,她心里有化不开的仇恨,对谢根娣,对这个血缘上的母亲,可是咬完牙之后心里到底有多疼,只有她自己知道。 沈瓷换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默默拧紧手指。 “真可笑,我这半生许了多少愿啊,当年父亲快要不行的时候我就跪在院子里求过菩萨,救救他吧,别让他走,可是他最终还是走了;我被绑在床上受人凌辱,我也求过,让这男人死也好,让我死也好,最好是让我死,一口气咬到底,索性接不上来吧,那时候完全不想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因为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煎熬,可是一次都不灵;后来是知道沈卫出事,我回凤屏来接他,我看着他躺在床上不成人形的模样,我又求,索性让我折寿吧,我愿意用自己十年寿命换他一副健康的身体,可是结果呢……”沈瓷自问自答,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述说,最后轻声哼笑,“我过了十多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我已经不相信神灵了,可是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 她慢慢曲过身去,看着墙上投下来的窗棂和倒影。 “她的遗体是被邻居发现的,有人来敲门,但是一直没人应,最后撬门进来才知道人已经断气了,身子都僵了一半,所以这算什么,我诅咒她老无所依,不得善终,这算是老天弥补我,让我如愿以偿吗?” 沈瓷把身子越蜷越紧,只留给江临岸一个弓着后背的背影。 江临岸来了之后也从村民议论中了解了前后经过。 谢根娣的遗体确实是被邻居发现的,但早在半年前她身体就出现了状况,邻居说她总是肚子疼,半夜有时都能听到谢根娣躺床上的哼叫声,那会儿沈瓷的继父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她一直自己单独居住,也无人问津,而沈瓷每隔两个月会汇一点生活费过来,数目不多,但已足够她自己生活。 关于病情,谢根娣也在电话中向沈瓷提过,沈瓷没刻意回来带她去医院看,但邻居说谢根娣自己去镇医院看过,也没个说法,只配了许多药回来,但据说吃了那药情况就好了很多,至少晚上没那么疼了,于是谢根娣便把它奉为神药,依赖成瘾,越吃越多,邻居说她离世之时屋里的药盒基本都空了。 昨晚江临岸也去谢根娣的房间里看过,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神药,无非只是最普通的中枢性止疼片,还是副作用较大的强阿片类,而后期谢根娣耐药性增大,必须大剂量服用才能抑制住疼痛,最后因过量导致休克去世,也不算不符合逻辑。 这些沈瓷应该都明白,但她却还是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江临岸不知该如何劝,待她缓了一会儿,说:“你妈身体早就有问题了,服药过量只是诱因,更别说你诅咒还是许愿,根本是无稽之谈,所以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吗?” 她又何尝不知,许愿,诅咒,这些都是托辞,但是要说她完全没责任又不对。 作为子女应该常伴亲人左右,起码在得知谢根娣身体有恙之时要回来带她去正规医院查一下,无论小病还是绝症,查完对症治疗,或许还有希望,可是沈瓷一直没有回来,这几年她就像一只无根的小鸟,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特别是沈卫走后,她更是全然不愿停下来往回看。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可是我没有办法…” 她心里还是埋着恨的,对谢根娣的恨,对自己的恨,纵使时间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没办法全然放下,可是又无法去责怪谁,命运如此,选择导致,而最初把她推入深渊的那个人又是自己的至亲,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还能去怨谁?所以这些年她只是不断往前走,往前奔,妄想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最好再也不见以前那些人,不见便可欺骗自己已经过去,但是人心太脆弱了,世事稍稍一用力,纵然你伪装得多努力,也能让你在一瞬之间原形毕露。 沈瓷艰难地咽着气:“我总觉得我要对她差一点,再差一点,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些,不然以前受的那些苦该找谁去报复,所以这几年我对她态度不好,也不愿回来见她,但是我真的没有打算对她不闻不问,真的没有……”她像在急于辩解,用一种混乱又急躁的口吻,“我只是想……只是想…再给我一点时间吧,等她老一点,我再走得远一些,不是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痛么?……到时候她虚弱不堪,而我也能放下那些往事了,我就把她接到身边来…我们母女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度过后半生余下的日子…” 说到后面沈瓷的声音已经开始变样。。 谁能明白她的无助和无理?身上这些鳞刺都是被命运生生种养出来的,她唯有用冷漠抵抗痛苦,不然怎么能熬过这些岁月,可是这一刻面临死亡与痛失,她才知追悔莫及。 “但是时间没有给我机会,她也没有等我……” 沈瓷做梦也没想到谢根娣就这么走了,原本那么缠蛮聒噪的一个人,最后却走得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就像一截肢节被迫长在自己身上,有天突然被生生割离。 原本多么令人生厌的一部分啊,终于消失了,切除了,可在这一刻才知自己流血不止,疼痛不堪。 沈瓷裹着手脚把自己缩成一团,以此想要抵制住战栗,可是哽咽还是出卖了她的样子。 她说:“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江临岸一时没了主意。 几时见她哭过? 以前那么多大风大浪,厄运交织,她好像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沈瓷……” 从后面伸过来一条手臂,先是在肩膀拍了拍,之后将沈瓷揽入怀中。 怀里的身体依旧紧紧蜷缩着,又凉又瘦,江临岸便从后面牢牢裹紧她的手臂。 “好了,都过去了…” 沈瓷闭着眼睛,后背抵着他的胸膛。 江临岸把下巴卡在她发顶,他在等她放松下来,像是一只不愿舒展自己的刺猬,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怀中变烫,慢慢把她暖起来,沈瓷的呼吸才逐渐变均匀。 “好受一些了吗?”头顶的声音传入耳膜,带着潮湿和温度。 沈瓷头皮抽紧,动了动,想要开口,可两人如此亲密的姿势让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不得不动了动。 “我…” “跟我回甬州吧!” …… 夜里凉,床又小,江临岸搂着沈瓷睡了一晚,隔天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怀里的女人正瞪着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吓了吓,讪笑着问:“醒了?”边说边松开怀里的人,以为她肯定介意,可沈瓷却没动,依旧维持着刚才的睡姿把头枕在他肩膀上。 江临岸被她的眼神弄得有些发憷,试探着又问:“怎么了?” 沈瓷抿了下唇。 “谢谢!” “谢谢?” “谢你这么远赶来找我,也谢你在这种时候陪在我身边。” “……” 江临岸见鬼似地愣住,有些找不着北。 她这算什么意思? “你……” “嗯?” 好一会儿江临岸才抽了下嘴角说:“这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沈瓷苦笑,但自己也清楚,换做其他时候她断然不会说这些,于是起身坐起来,离开江临岸的手臂,怀里瞬间空了,江临岸一时又开始觉得不适应,也只得跟着坐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沈瓷披了件外套出去开门,很快江临岸便在屋里听到院子那头传来妇人略显聒噪的声音。 “哎哟刚起床吧?那我来得正巧了……江先生呢?在屋里吗,方不方便我进去……” 妇人边走边嚷嚷,脚步声已经渐近。 一起吃顿饭 江临岸赶紧翻身下床,走出卧室之时刚好见谢富贵的媳妇垮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很大的蒸锅,见到江临岸睡意刚醒似地站在门口,不觉暧昧一笑,问:“刚起来吧?那正好,我早晨起来蒸了包子,知道你们俩昨晚肯定睡得晚,不会起来做早饭,所以赶紧送过来…”边说边把手里捧的蒸锅搁桌上,揭开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 沈瓷站在门口没有动,大舅妈见势便自己去厨房拿了几只碗出来。 “红薯粥,早晨刚煮的,包子是豆丁馅,都是不上眼的东西,江总可千万别嫌弃…”大舅妈张罗着先给江临岸盛了一碗,亲自端到他面前,如此盛情弄得江临岸无法拒绝,抬头看了沈瓷一眼。 沈瓷只当与自己无关,抬头望天,江临岸心里愤愤,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接了。 “谢谢!” “哎哟谢什么,您能大老远来看小瓷,我们才该说谢,吃吧吃吧,趁热吃!”大舅妈乐呵呵地张罗完,又盛了一碗去找沈瓷,沈瓷也没矫情,接了自己放桌上。 至此大舅妈完成任务,也该走了,可她还是直挺挺地杵那不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江临岸端着满满一碗粥都快烫死了,忍不住朝沈瓷使眼色。 沈瓷抿了下唇,问:“还有事吗?” “啊?哦,也没啥要紧事,就想问问你和江先生什么时候回城里?” 沈瓷想了想:“我会呆到过完头七之后再走,至于他……” 江临岸立即抢白:“我跟你一起走。” 沈瓷:“那倒不用,你应该很忙。” “最近几天还可以,刚过完年,几天时间还是有的。” “就是就是,我们这出去打工都得呆到正月半之后呢,更何况江先生还是老板。”大舅妈突然抢白,笑着斥了声沈瓷,“再说人大老远赶来,也不紧在这几天功夫吧,所以还是等过完头七你们一起走吧。” 之后沈瓷也没多言,她懒得在大舅妈面前为了江临岸的去留争辩。 屋里一时又静了下来,江临岸悄悄把手里的粥搁旁边桌子上,之后听到大舅妈再度开口:“小慈啊,既然你们一时还不走,那明天中午一起吃顿饭?你大舅的意思啊,这几年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你,而且江先生也难得来一趟,前几天太忙没工夫照应,现在事情停当了,总要坐下来一起聚聚。” 沈瓷知道这才是她来送早饭的真正原因,不觉嘴角抽抽,回:“吃饭就不用了,再说他明天未必还在!” 沈瓷本意是想拒绝这顿饭,岂料江临岸却自己接了。 “我暂时还不走,那就明天中午吧。” “行行行,还是江先生痛快,我这就回去先上镇山订个餐馆。” 沈瓷:“……” 待大舅妈兴冲冲地离开后,沈瓷转眼瞪着江临岸。 “你愿意去吃她这顿饭?” “愿意啊,她这么热情,刻意上门来请的,再说你妈一个丧礼她从你这讹了多少钱?” 昨晚大舅妈在屋里跟沈瓷算账,前前后后加上之前已经掏给她的,居然一个丧礼用了三四万,规格倒确实是好的,村里村外也算很风光了,但以凤屏这种物价水平,三四万真是天文数字了,至于为什么这么贵,原因可想而知。 “她对你没手软,我去吃她一顿也算正常!” “……” 沈瓷无语,这什么逻辑,但转身之时自己又忍不住笑出来,想起很多年前他拿了大舅妈找来的钱随手扔路边喂狗的事。 挺无聊的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幼稚! …… 随后沈瓷也没再提让江临岸离开的事,他说他要留下来,潜意识间她好像也就默允了。 下午沈瓷把屋里收拾了一下,里里外外扔了很多杂物,又把谢根娣的衣服理了两袋子出来,拎到坟前烧掉了,烧完之后她又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只是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江临岸见她表情还算平静,自然也没多言。 晚上依旧是住在那间小卧房,只是沈瓷从外面捧了席子和被子过来,江临岸洗漱好进来的时候就见她正跪在地上铺褥子。 “你干什么?” “打地铺。” “打地铺干什么?” “给你睡。” 江临岸两眼一瞪,过去直接把沈瓷从地上拎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你让我睡地上?” “……” “再说你以为这是在甬州吗,山里寒气重,你家这又不是地板,怎么睡?” “……” 沈瓷看了一眼,地上脏兮兮的浇了一层水泥,就算铺了席子和床褥也确实有些为难他。 “行吧,那你睡床,我睡地铺!” “更不可能,你要是明天病了怎么办?” “那你想怎样?” 江临岸摸了下下巴,又看了一眼靠墙摆的那张小床,床上堆着被子,正是昨晚相拥而眠盖的那一条。 “要不,还是跟昨晚那样?” 沈瓷嘴角抽了抽,继续跪到地上铺褥子! 那晚江临岸终究没有讨到便宜,可又不忍心真的让沈瓷睡地上,最后只能自己卷了被子窝地铺。 关了灯,沈瓷自不多言,安静躺床上准备入眠,可地上的人翻来覆去就是不肯睡,隐约听到他蒙在被子里嘀咕:“跟我分床睡,呵……现在你们全村人都一致认定我们有一腿,你以为跟我分床就有用?” 沈瓷:“……” 她真是无言以对,可想想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毕竟江临岸身份不同,尽管村里许多人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但从他们一口一个“大老板”也该明白此人“地位尊贵”,而这么一个“地位尊贵”的男人愿意屈尊跑到山沟沟来,还一呆就是五六天,要说他和沈瓷没一点亲密关系,谁信? 沈瓷不由看着乌糟糟的天花板咽了一口气,咽完又觉得好笑,这个幼稚又让她无计可施的男人啊! …… 第二天两人都起得比较早,沈瓷是原本就没睡懒觉的习惯,而江临岸是完全被冻醒的,不光被窝里冷,连着浑身酸疼,特别是后背到颈椎,无一处不僵硬。 差不多十点多的时候谢富贵就登门了,带了媳妇儿和他儿子,还从镇上叫了一辆车,八成新的依维柯,拖拖拉拉一大车人开往镇上。 一路上大舅妈也没闲着,坐在江临岸旁边使劲拍马屁,沈瓷看多了她刻薄的嘴脸,倒没发现她还有如此“好客善待”的一面。 饭馆就在镇上,据说是去年新开的,算是目前镇上最好的一家。起初沈瓷还以为谢富贵吹牛,可到了饭店才知道他没有说谎。 “你舅舅这次好像真是下了血本啊!”江临岸进包厢之前把沈瓷拉到一边。 沈瓷看了下贴着墙纸铺着地砖的走廊,虽说档次比不上甬州那边的餐厅,但对于凤屏来说真要算顶好了。 她想了想,回:“这顿饭的目的大概也不是为了请我,你好自为之吧。” 江临岸:“……” 各自落座之后大舅妈就开始张罗服务员点菜,服务员拿了菜单过来,大舅妈自己先翻着看了看,然后推给江临岸。 “江先生城里人,见多识广,还是您点吧。” 江临岸有些为难,哪有主家请客让客人自点的,于是推了一下,结果大舅妈乐呵呵地说:“江先生可千万别客气,您头一次跟我们吃饭,也不知道您的口味,所以还是您点吧。” 最后实在推脱不下,江临岸只能接过菜单随便点了几个,点菜的过程中大舅妈还一个劲说:“想吃啥就点啥,难得能一起坐下来吃顿饭,可千万别替我们省啊!” “……” 点过菜之后谢富贵又变戏法似地从底下拎出一只纸袋子。 “江先生喝酒吧?” “……” “我从店里拿了两瓶,一会儿咱喝一点?” “……” 江临岸不知怎么接话,对面大舅妈又开始帮腔:“得喝得喝,一定得喝啊,这酒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了,富贵平时都舍不得拿来自己喝的。”说完笑呵呵地又看向沈瓷,“一会儿小慈也喝点,听说你酒量不错的。” 沈瓷看了眼江临岸,倒没多言。 大舅妈自当他们默许,又问服务员要了条抹布过来,酒盒上落了厚厚的灰尘,擦干净之后才能开瓶,沈瓷心中不禁暗想,倒真是压箱底的酒了,果然下了血本。 开席之后大舅妈忙着布菜,谢富贵忙着劝酒,还不停“教唆”谢庆生在旁边添茶伺候,一家三口满脸殷勤客气,弄得沈瓷和江临岸都有些不适应。 前段倒还正常,一些普通的对话,比如问了下江临岸的个人情况。 “江先生多大了?” “过年三十五。” “哎哟那也不小了,在我们这像江先生这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 “不过江先生是做事业的人,我听说城里结婚都晚。” “是吧。” “江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妈。” “你妈退休了吧?” “啊,退了…” “平时在家也没其他事?” “养养花,泡泡茶。” “哎哟这可真闲,是有退休工资吧?” “没有!” “啧啧…所以就说城里人想得开,没退休金就在家养花喝茶,搁我们这是要干活干到做不动的,就怕老了没钱送终。” “……” “那江先生父亲以前是干什么的?” “……” “哎哟您别介意啊,就想问问江先生家里的情况,毕竟您和我们小慈……哎,小慈这孩子也是命苦,爹走得早,现在连妈也走了,都说母舅为大,有些事现在只能我和富贵替她张罗了。” “……” “而且你看她这性子,又慢又淡,平时什么事都搁心里不说,加上以前那些遭罪的经历,听说事情闹大之后很多人都知道了,最近几年村里也老有人来问,不过江先生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我想您应该也不会介意我们小慈以前被人……” “舅妈!”沈瓷终于忍无可忍把对话打断了。 大舅妈扫了一眼,还不甘心。 “你甭打断我,有些话还是摊开来说比较好,再说我和你大舅都相信江先生是明白道理的人,当年那些事也不是你自愿的,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赶过来。你看你们在一起住都住了这么多天了,村里人会怎么看?”大舅妈斥完沈瓷之后又含笑看向江临岸。 “江先生您别介意啊,小慈就这脾气,脸皮薄,不肯说,只得我这个当舅妈的来替她当恶人,今天趁着大家刚好都在,就想让您表个态,您看大家年纪也到了,你们俩也处了很久,所以,往后有什么打算?” 一时江临岸倒顿在了那里。 往后有什么打算? 沈瓷回来也半个月了,终于有人来问他这个问题,可是他自己心里好像也没底,该如何回答,她又会如何回应? “江先生?”大舅妈见他没反应,又催了一声。 江临岸欲言又止,看了眼沈瓷,而这些反应在沈瓷心中都成为了“犹豫不决”的代表,心想他果然还是一时兴起的,那些“从新开始”的话,那些不离不弃的等待,这世上哪来如此深情厚意,说到底也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不愿忘”的偏执,而此刻真要问他索要未来了,他又何曾有胆量真能承诺什么。 原本沈瓷觉得自己该难受,可这一刻她反倒轻松起来,只是嘴角冷淡一笑,又给自己添了半杯茶。 “吃饭吧,我和他的事,我们自己会考虑!” 大舅妈一时有些讪讪,但见沈瓷表情冷淡,也没再往下问,倒是谢富贵知趣,推了自家儿子一把。 “庆生,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江先生的酒杯都快空了,快去给江先生添点酒!” 原本一直坐着闷头吃饭的谢庆生不情不愿站起来,拿着酒瓶过去给江临岸倒酒。 这也是江临岸第一次正面留意他,皮肤有点黑,瘦瘦干干的身材,看上去倒也老实本分,只是头发留得有些长,刘海挂额前看着略显碍事。 添完酒后江临岸说了声谢谢,小伙子被刘海挡住一半的眼珠子乌溜溜转了转,正要走,对面大舅妈又开始吼他。 “这孩子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啊,光倒酒就完了?叫人啊!” 江临岸:“……” 谢庆生:“叫啥?” 谢富贵:“你说叫啥啊!”说话间他还特意瞟了眼沈瓷,可惜谢庆生还是一脸懵逼。 大舅妈忍不住了,教他:“他是你姐什么人,啊,你说该叫啥?” 谢庆生低头想了想,随后一声:“姐夫!” 想要托他帮忙 一声“姐夫”,吓得沈瓷一口热茶抵在喉咙,差点呛死。 江临岸却似乎很受用,满脸堆笑地应承着:“庆生很懂事!” 大舅妈越发得意,说:“还行吧,别看他平时呆头呆脑的,但毕竟也在外面读了书。”说完之后又和谢富贵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而且这孩子也有孝心,毕业后在西宁找了个工作,平时很少回来,但小慈妈走后他第一个往家跑,这不一呆就呆了好多天,单位那边都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催他回去,不过我是想……”大舅妈把话说一半,突然停下来看着江临岸的方向。 江临岸顿了顿,突然意识过来。 大舅妈即时笑开:“我是想啊,男大不中留,反正都得出去,倒不如找个比西宁更好的地方,你看我们家小慈,出去几年回来就是不一样了,我不是说挣多少钱啊,就这眼界气质……哎哟村里村外哪个不说我们谢家有福气,不过这也靠小慈自己有本事,小时候书也念得好,加上还有像江先生这样的贵人帮衬,所以我跟富贵寻思着,要不也让庆生跟你们回甬州去?” 江临岸听完背脊凉了凉,侧头睨向沈瓷,可沈瓷捧着茶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他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应付。 “去甬州发展也不错,不过他之前在西宁的工作呢?” “哎哟那破工作不要也罢,又不是什么厉害行当,我跟他爹是想让他去大单位的,大单位发展前途好啊,不过好像没经验一般大单位也不肯收,所以想先去江先生那锻炼一下。” 江临岸:“……” 大舅妈:“江先生您别介意啊,不是说您公司不好,就是到最后我们还是希望庆生能够进一个牢靠点的单位,比如国营企业啊,事业单位那些,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他去甬州先安顿下来,所以也不挑您单位多大规模了,小一点没问题,就想去您那好歹积累点经验,不知道江先生能不能帮这个忙?” 江临岸听完觉得有口气不顺,侧头又看了沈瓷一眼,旁边女人捧着杯子捂手,但上扬的嘴角分明表示她在偷偷憋着笑。 江临岸更气,又不能发作,只得说:“你知道我公司…哦我单位,是干什么的吗?” 大舅妈想了想:“那不好意思,我多问一句,江先生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江临岸:“借贷知道吗?” 大舅妈:“啥?” 江临岸:“就是,个体户或者小老板找我贷款,其实就是借钱,回头我再收他们利息!” 大舅妈听完脸色变了变,转过去跟谢富贵又嘀咕了几声,之后迎头确认:“所以讲半天,江先生您就一放高利贷的?” 那一刻的酸爽啊,沈瓷愣生生一口气憋着没笑出来,而江临岸像是吞了只苍蝇,脖子梗着吞了一口茶,勉强笑回:“对,本质而言,跟放高利贷是一个性质!” “这样啊…”大舅妈似乎没了刚才的兴致,但脸上还是保持礼节,跟谢富贵又嘀嘀咕咕一通,最后抬头说:“那…以前一直不知道江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现在知道了,刚跟他爹也商量了一下,我家庆生吧,虽然能耐不大,但好歹也算大学生,村里没几个大学生的,所以我们对他也是寄予了厚望,至于这个放高利贷,好像不大适合他,所以…那个……”大舅妈表情讪讪,又看了谢富贵一眼,“那个就算了,回头有事再麻烦江先生!”说完自己又尴尬笑了两声,只是笑得牵强无比。 江临岸倒也没多在意,只是有些好奇,于是说:“不好意思啊也没帮上忙,不过能不能问下令公子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指不定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起工作。” 大舅妈立马回答:“庆生大学学的是景观设计,会读英文会画图纸,厉害着呢,不过你那高利贷生意恐怕是用不上的!” 言下之意是江临岸的庙太小,容不下谢庆生这樽大佛。 江临岸听完也只能嘴角抽抽,扶额笑了笑。 后半顿饭吃得就略显尴尬了,大舅妈讲明用意,却无利可图,连着招待客人的热情也减了一大半,不过谢富贵还撑得住,张罗着喝酒吃菜,临了又支会谢庆生去让服务员添个主食,结果话刚说出口,大舅妈就在旁边拉了一把。 “还添什么添,一桌子菜了,你吃得完?”说完自己大概也意识到场面做得太难看,立马又笑着补救,“江先生,你也别介意啊,我们农村不比你们城里,平时吃穿都很省。” 江临岸听着只觉无语,勉强笑答:“客气了!”遂站了起来,稍稍欠身,“那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等江临岸走出包间之后谢富贵才敢甩脸给媳妇看。 “你刚才拉我干什么,不就多点一个面条吗?” “面条不要钱啊,再说刚才那话你也听到了,以为多大老板,到头来就一放水钱的,我们庆生也指望不上,这顿已经算不亏待了,你一会儿去结账的时候不肉疼……” 沈瓷听着对面的争论声,百感交集,但她并没发表过多言论,甚至这顿饭到现在,她都甚少说话。 临了突然又听到大舅妈问:“小慈,不是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往家带男人也得找准对象啊,江先生人是看着不错,风度翩翩也算有教养,可女人结婚还是要找底气足的,不然以后吃苦的可是你自己。” 沈瓷终于忍无可忍,不是生气,只是好笑。 “什么叫底气足的?” “这还用我教?无非就是工作好,收入高,城里那边要求就更多了吧,起码有房有车有存款,所以我倒想问问,他这一个放高利贷的小老板,能满足几样?” “……” 那顿饭算是吃得五味杂陈,江临岸从洗手间回来之后大舅妈就催谢富贵去楼下买单,而自己张罗服务员把剩菜剩饭打包,剩下江临岸和沈瓷继续干坐着,气氛已全然没有刚入席时那般热忱。 大约五分钟之后谢富贵跑上来。 “江先生,您怎么去把账给结了啊!” 正往袋子里倒汤的大舅妈一听,意识过来,立马嘴角重新堆上笑容。 “江先生把钱付了啊?怎么这么客气,说好这顿我们请的。” 江临岸表情讪讪,摸了下额头:“应该的,一顿饭而已。” “那…你这么说我们也不见外了,不过下次,下次可一定让我们做东!” 大舅妈似乎一秒放晴,打包剩菜打包得更欢,至于沈瓷,她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局外人。 临到饭馆门口的时候大舅妈还故意客套。 “小慈,今天午饭这顿是江先生结的账,要不这些打包的菜你拿回去吧,晚上热一下你们就能吃。” 沈瓷自然不会要,正要推辞,岂料旁边江临岸却主动接了过去。 “谢谢,那就不客气了!” 沈瓷:“……” 双方在饭馆门口分了道,离开的时候大舅妈脸色极其难看,等走远了沈瓷才转过身来,江临岸依旧站在饭馆门口,一身剪裁精良的休闲呢大衣。 沈瓷低头苦笑,走过去,瞄了眼他手里拎的两袋子剩菜剩饭。 “江总,晚上您真吃这个?” 江临岸眉头挑了挑:“要你管!” 说话间对街铺子刚好跑出来一条狗,江临岸喝了一声,拎着塑料袋小跑过去,沈瓷就见他一路跑到铺子面前,把塑料袋卷着口子一个个搁地上,小狗闻到味道立马贴过去。 沈瓷觉得又可气又可笑,真是白白长了这岁数,居然还像三年前那么幼稚,可是景致真是好看啊,他一袭长款大衣,身影颀长,蹲在这穷街破巷里喂狗的画面实在叫人挪不开目光,可转念又想到刚才饭桌上大舅妈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当时好像并没给出答案。 江临岸是鼓着一肚子火把打包的菜喂了狗,幼稚是幼稚了点,但确实解气。 喂完狗之后他又回到饭馆门口,沈瓷正把手插口袋里看着他。 “别盯着我看啊,只是气不过你那位势利眼的舅妈!” 沈瓷也被逗乐了,终于笑了笑:“是啊,她何止势利眼,简直有眼无珠,不识抬举!” 江临岸:“……” 沈瓷:“不过换我就不会去抢着埋单,她最心疼钱,让她出点血不是更解气么?” 江临岸似乎被她的笑容感染,勾了下唇:“下次吧,下次吸取教训!” 沈瓷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将笑容收尽,别过脸去,两人又在饭馆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江临岸提议:“时间还早,不如逛逛?” …… 一顿饭吃得很不顺心,但好在那天天气不错,阳光灿烂,沈瓷印象中似乎是她回凤屏这几天最好的天气。 两人沿着街道随意往前走,并无目的地。 这几年凤屏也在发展,镇上开了好些新铺子,江临岸兴致浓厚,竟一间间都要走进去看看,沈瓷虽兴趣不大,但可能是因为出来走了一圈,加上被太阳光照着,身上汇集几日的阴郁之气也散了许多,所以心情也随之好转,两人便在镇上逛了大半天,中间话不多,但并不沉默,时有问答,也会开几句玩笑话,总之并排走在路上的模样就跟普通情侣无恙。 只是临近天黑的时候气温明显下降,风也大了起来,两人随意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小饭馆解决了晚饭。 临结束的时候江临岸去埋单,回来又问沈瓷:“回去?” 沈瓷:“天都黑了,你还想去哪逛!” 江临岸笑了笑:“那我去找辆车子。” 沈瓷:“还是我去吧,你对这也不熟悉!”她把围巾围脖子上,拿了包就跨门出去。 江临岸在店里等着,中间还接了一通于浩的电话,又被数落了一通,大意无非就是新年伊始,公司里堆了一堆事,可他这位老板倒好,又一声不吭凭空消失了好多天,中间还经常断了联系,这点来说还是要怪中国移动,发展这么多年了卫星快要覆盖全宇宙,可有些山区旮旯还是信号不通畅。 挂掉于浩电话后江临岸又在饭馆里坐了一会儿,渐渐觉出不对劲,沈瓷出去找车都找了快半小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重新拿出手机想给她打通电话,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竟然还没她的联系号码,气馁又无奈的情况下,江临岸只得走出店门去找。 好在镇上并不大,下午逛了一圈已经摸清大致方位,记得街口那边就有几辆私家车在兜客做生意。 江临岸寻着方向往街口走,边走边找,这才发现山里的夜风真是又凉又刺骨,如此找了一段,结果还没走到街口就发现了沈瓷的身影,她正站在一家店前面,直挺挺地对着门。 “沈瓷!” 江临岸在这边喊了一声,喊完才发现不对劲。 沈瓷正对的刚好是间旅馆,掉漆的木门,发黄发霉的灯箱,一间很小的门面藏在越来越密的店铺中间,实在不起眼,可是江临岸知道这间旅馆对她意味着什么,纵使时光荏苒,她还是没办法跨过去。 江临岸在这边等了一会儿,寒风刺骨,而对街那枚身影似乎并没要离开的意思。 真tm冷啊,他有些经不住,终于鼓足勇气抬腿往对面走去,穿过那条并不算宽的街道,走到沈瓷旁边,她还是维持着直立的姿态,眉眼淡淡,并无表情,只是眼波中的涟漪还是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 江临岸不忍,磨了下牙根,走过去敞开大衣把她兜头裹到了怀里。 “别看了,跟我回去!” 怀里的人倒也没有动,只是重重喘了一口气,许久之后才揪了下江临岸的大衣,撑着站直。 …… 回去坐了一辆面包车,山路崎岖,颠颠荡荡,一侧大山像黑影一样压过来。 一路沈瓷都没有说话,江临岸也不敢多言。 回去之后各自洗漱,等江临岸弄完进房间的时候见沈瓷已经窝在被子里貌似睡着了,原本要劝的话他也只能咽进去。 夜里冷得要命,江临岸毫无例外又被冻醒了,在一点热气都没存的被子里翻了几个身,却发现床上被子撩开了,并无沈瓷人影。 第一次见她抽烟 人呢?去哪儿了? 江临岸立即套了衣服爬起来,走至门口发现前厅那边亮着灯。 沈瓷披着外套曲腿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一手抱膝一手捏着半截烟蒂,此时夜深露寒,她就呆呆坐那看着黑漆漆的院子。 江临岸暗自闷口气,走过去。 “怎么出来了?” 沈瓷抬头,见他插着裤兜站在自己面前,高大身形挡住了大半截光。 “你不是也出来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被冻醒的!”他口吻中还带着一丝鲜明的抱怨。 沈瓷倒有些被逗乐了,呵了一声,江临岸便趁机抽走了她夹在指端的烟。 “大晚上不睡觉,坐这抽什么烟!” 以为她会生气,或者跟自己闹一闹,可是椅子上的人好像并没动静,手里烟没有了,她干脆两只手都抱着曲起来的小腿,头往下又垂了垂。 江临岸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把烟掐了。 “回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抽烟,以为这些年你都已经戒了,怎么,睡不着?” “要是睡不着坐这也没用,只会胡思乱想。” 他知道沈瓷喜欢把什么事都藏心里,劝也劝不住,干脆又往前走了两步。 “冻死了,跟我回去睡觉!”他拎了下沈瓷的胳膊,打算把她扶起来,可沈瓷抬头扫了他一眼,眼眸波动,流潋的目色中像有东西要溢出来。 “你觉得我能把烟戒了吗?” “……” “其实也不是没有戒过,但试过几次之后发现不行。” “……” “就跟我想忘记一些事一样,这么多年了,我自认为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去了很多地方,去接纳不同的人,做不一样的事,体会截然不同的环境,甚至每次离开前我都不敢带很多行李,也不敢和以前认识的人联系,就怕自己割舍得不够彻底,沉迷过去,可是就算这样还是不行,无论我白天做了什么,开心疲劳或者充实,即使累得晚上躺床上都不想动了,但半夜只要醒过来,第一时间冲进脑子的还是那些人和事……” “他们就跟鬼魅一样,看不见,也触不到,有时候我也有错觉,应该都过去了吧,都走了吧,毕竟这么多年了,可是总在我觉得快要忘干净的时候又猛地冒出来,提醒我,嘲笑我,就像今晚看到那间旅馆一样……” 倾诉者用一种还算缓和的口吻说,倾听者却将拳头拧得很紧。 “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当年我第一次被带进那间旅馆的时候才几岁?现在呢?……快十五年了啊,十五年前甬州是什么样子,苏州是什么样子,就连凤屏这几年都一直在发展,通了电,拉了网,镇上最好的宾馆也已经达到了准三星,下午逛的时候有些地方连我都快认不出来,可是它呢?” 沈瓷回忆那间旅馆的模样,门很破了,墙面油漆也快掉光,但是店面还是那间店面,位置没变,名字没变,就连门头上挂的灯箱也还是十五年前的样子。 “……书上不常说么,时间可以覆盖掉一切痕迹,要么被代替,要么被刷洗,可是那间旅馆算什么意思?……十五年了,我去了这么多地方,经历了这么多事,以为够努力了,可是回来却发现它还在那里,提醒我,告诫我,甚至嘲笑我…时间根本救不了我,那些痕迹也不会被洗刷干净,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身上的烙印也好,耻辱也罢,它们会跟着我一辈子……” 沈瓷说到最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么多年了,她跋山涉水,抽身逃离,一路丢一路忘,以为可以用时间当良药,解自己心头之苦,可是到头来一间旅馆就能把她打回原形。 都是徒劳吧,做了这么多,逃了这么久,那些东西却还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而这些年所谓的“内心安逸”不过是一种“自欺”而已。 椅子上的人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盖上,把自己越缠越紧。 那一刻的沈瓷是虚弱的,无助的,甚至已经抱着妥协的心态。 江临岸看着心疼万分,可是他又能做什么? 三年前性侵案曝光,处理结案,他尚且无能为力,现在三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在时间的抚慰下伤势痊愈,就连他也这么觉得,可是这一刻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转念想觉得理应如此,当年十几岁的孩子,经历了什么,又承受了什么,有些身体和精神上的烙印怎么可能靠时间就能抚平,更何况三年前她又替温漪挡了那一劫,算是伤上加伤。 是他高估了这个女人的自愈力。 江临岸往前又踱了半步,几乎贴到沈瓷跟前。 她一直低头抱着自己,像一个败下阵来独自舔伤的小动物。 “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也帮不上忙。” “我也知道时间不可能治愈所有伤痛,有些经历要直面也很难…” “……但是我们总要给自己一点耐心,也给时间一点耐心。” 他把椅子上缩着的身子慢慢揽过来,裹着她的肩膀,搂着她的头,轻轻扣在自己腰身上。 “沈瓷,跟我回甬州吧,就算我帮不了你,但我也不能把你一直丢在原地…” …… 第二天是谢根娣的头七,山里有头七暖坟的规矩。 沈瓷带了饭菜拎着去上坟,备好碗筷,又烧了纸钱,弄完之后跪在坟前磕了几个头。 “妈,再等等吧,等我把手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抽个时间去把小卫的坟也迁回来。” 江临岸没言语,点了烟,闷头走远。 下山的时候沈瓷走在前面,拎着一只空篮子,江临岸追上去,丢了烟。 “篮子给我吧,我来拿!” 沈瓷抽了下手:“不用,又不重!” 他没勉强,又跟了一段,两人一前一后走得不紧不慢,而沈瓷消瘦的背影越发刺眼,江临岸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追上前。 “一直想找机会问你…你弟弟,什么时候走的?” 旁边脚步停了一下,沈瓷低头想了想:“去年吧。” “去年?” “在西宁医院,走的时候我刚好也在那里。” “因为什么原因?” “多器官衰竭,医生建议拔的管。” “所以你就真的拔了?” “没有,起初不能下决定,但是医生说植物人并不代表毫无知觉,就算他没有行动和语言能力,但是思维可能还是清醒的,而继续治疗只会增加他的痛苦,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清醒的可能,维持系统最多只是拖延一点时间。” 沈瓷脚步停了下来,转过头去轻轻吁了一口气。 “当然,起初要下决定的时候我也很痛苦,可是当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已经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十几年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我之前总想着要把他留住,即使不能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保留一点呼吸也是好的,所以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他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但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或许是我错了,我这十几年的坚持根本不是在对他进行弥补,而是自欺欺人的救赎,他活一天,我的罪孽便可减轻一分,而我的罪孽减轻一分,他便需要在床上像牲口一样被人摆弄一天,直至到去年,他已经维持不下去了,而我也不得不放手……” 彼时山风吹拂,沈瓷额头一点头发被吹乱。 她用手撩过去笑了笑:“后来就想通了,我不能这么自私,应该让他少点痛苦,好好离开这个人世!” 沈瓷说完转过身去,继续往山下走。 日头那时候还没完全爬到头顶,天色晕晕的,江临岸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三年时间,他在这一头,她在另一头,中间维系彼此的或许只剩牵挂和想念,可是这些都是最最虚空无用的东西。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在的模样?他竟无从得知! 下午吃过饭之后沈瓷便开始收拾屋子。 之前能扔的已经扔过一遍了,剩下一些还能勉强用的,沈瓷找了几只箱子封存起来,又用家里的旧床单把家具全部盖上。 前后不过两间小屋子,头顶几片破瓦,脚踩几方水泥,墙面也已经斑驳不堪了,但这是沈瓷迄今为止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江临岸下午也帮着她收拾了半天,两人忙了一下午,临天黑的时候才全部弄完。 晚饭沈瓷随便煮了两碗面,还是荒面,连个荷包蛋都没盖。当然,江临岸也不敢多嫌弃,还是乖乖吃完了。 晚饭之后江临岸出去接了通电话,回来见沈瓷正踩在椅子上够墙上挂的一幅遗像,脚尖垫着,脚背都快绷直了,结果遗像没够到,椅腿儿摇摇晃晃。 “下来,谁让你爬那么高!”江临岸过去拽了一把,直接把沈瓷从椅子上拎了下来,自己再蹬脚跨上去。 到底手长腿长,轻轻一捞相框就下来了,只是落了一肩灰,白了沈瓷一眼。 沈瓷低头笑了笑,拿着相框就进了卧室。 她正在收拾行李,行李箱打开搁地上,里头叠了几件衣服,最上面压着谢根娣的遗像。 江临岸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地铺上拿着一块毛巾在擦刚从墙上摘下来的那面相框。 “这是…你父亲?” “嗯。” “怎么挂在这?” “前年我继父去世之后我妈就把相片又挂了出来。” “……” 他的亲生父亲 江临岸跟着坐地铺上,不免多看了两眼,相框是老式木框那种,边缘严重脱漆了,里面的照片也已经发黄褪色,但是照片上的人看上去很是精神,五官周正,倒不大像山里人邋遢颓唐的模样。 江临岸:“原来你长得像你爸啊。” 沈瓷笑了笑,把擦干净的相框一起压到谢根娣遗像上面。 “对啊,小时候村里人都这么说,而且我爸模样长得确实好,搁现在也是帅哥,只可惜,走得太早了。”言语里还是带有不舍与惋惜,尽管她父亲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 江临岸听完低头笑了笑。 沈瓷:“你笑什么。” 江临岸:“没什么,只是觉得起码他还陪了你几年……” 沈瓷心思一沉,想到江临岸的身世,三年前曝光的时候也算一桩丑闻,闹过一阵子,但是那时候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到后来沈瓷只身离开甬州,也一直没机会问。 加之这几年他声名在外,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媒体也不敢随意再翻那些旧事,慢慢就无人提及。 沈瓷稍稍吞了一口气,试探着问:“你亲生父亲…?” 江临岸:“走了!” 沈瓷:“走了?” 江临岸:“也是去年的事,大概四五月份的时候。” 沈瓷一愣:“你去见过他?” 江临岸:“不算见吧,只是坐在车里远远看了一眼。” 沈瓷:“没去跟他相认?” 江临岸:“没有!” 沈瓷有些不解,“为什么?” 江临岸嘴角扯开笑了笑,一时也没回答沈瓷的问题,沈瓷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她并不是喜欢盘根问底的人,都打算放弃了,却听到坐在地上的男人又开口。 “他是甘肃张掖人,退休前在一家当地印染厂当技术工,退休后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有个儿子,比我小几岁,从我查到的资料来看应该过得还不错,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起码安逸。” “所以你就觉得不想去打扰,放弃了跟他相认的念头?” 江临岸垂头又想了想:“其实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只是……” 他回忆两年前去张掖见那男人的场景,按着查到的地址在他单位门口等了两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他又一时没勇气上前打招呼,于是开着车子跟了对方一路。 男人出了单位,去了一趟附近的幼儿园,很快接了一个孩子出来,从年龄推断应该是他的孙子,之后一老一少又去了菜场,买了菜,再带孩子吃点心,不是什么高档料理,只是菜场门口摆的露天摊,三元一碗的小馄饨,他只点了一碗,自己不吃,喂孩子吃,吃完给孩子擦嘴,戴帽子,手牵着手再拎着菜往家走。 整个过程江临岸都一路看着,看着他牵着孙子的手进了附近一个老小区,直到一老一少的一双身影消失在夕阳中,那一刻他忽然就释怀了,放弃了。 “未必一定要相认,三十多年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大家一直相安无事地生活,没必要因为一点血缘关系就非要绑到一起,更何况他过得不错,我也没有多余的感情,互不打扰或许才是最好的方式!” 沈瓷听完也笑了笑,是啊,亲情这种东西很难用言语表达,血溶于水固然对,但是若没有感情基础,未必能相处得来,更何况他们已经过了三十年截然不同的生活,现在相认,也不仅仅只限于彼此两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好几代人。 沈瓷:“不过我就是有点好奇,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江临岸稍稍瞪了她一眼。 “你只是好奇?” “怎么,不能说?” “倒也不是,只不过,嗯……”江临岸眯眼思索着,大概在回想对方的样子,“不胖,个子挺高,其余走在路上跟六十岁的老爷子也没什么区别。” 他寥寥数语就描述完了自己的嫡亲父亲,沈瓷懒得细问了,只说:“那他和你妈……?” 江临岸:“两人年轻时候认识的吧,三十几年前他从张掖出来打工,我妈那时候也刚到甬州,两人在一起处了一段。” 这点沈瓷也能想象,两个背井离乡到大城市求生存的年轻人,无论是真情实意还是抱团取暖,看对眼的机会都很大。 沈瓷:“那后来怎么又和江晏在一起了。” 江临岸突然嗤笑:“这倒是个很狗血的剧情。” 沈瓷:“……” 江临岸:“大概很多人都以为我妈是先认识了江晏才能进江家的,其实实情根本不是这样,她当年是被老爷子领进门的。” 沈瓷:“老爷子,也就是…你爷爷?” 江临岸:“嗯,老爷子的事业那时候正如日中天,可是江家几代单传,他就萌生了想要添丁的打算,但是江丞阳母亲早逝,江晏也一直不肯续弦,怎么办,他就找到我妈了。” 沈瓷眉头揪了一下。 江临岸:“怎么,没听明白?” 沈瓷摇头。 江临岸勾着唇冷笑:“其实很好理解,三十年前试管婴儿的技术还没成熟,代孕也并不被大众接受,更何况老爷子什么脾气,他肯定接受不了这种非自然手段,可是他想要儿子啊,想要儿子怎么办,最简单也是最容易实现的办法,从外面找个女人替他生。” 江临岸大概解释了一下,沈瓷猛地就懂了,当年秦兰认识江巍的原因是江巍想要和她生个孩子,至于途径和手段,不能试管婴儿,不能人工授精,需要用自然受孕的方式,那就是……真真实实地发生关系,可是明白过来之后沈瓷心尖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一个是自己的嫡亲母亲,一个是自己叫了三十几年“爷爷”的人,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人之间竟然会有这种关系。 “你…” 江临岸用手蹭了下额头:“你别这么看着我!” “……” “起初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也接受不了,但是后来慢慢想通了,更何况这是事实,就算我再排斥,又能改变什么。” 他语言听似平淡,但沈瓷知道要接受这种事,并不如旁人看的那么容易。 沈瓷:“那后来呢?” 江临岸:“后来老爷子应该是和我妈达成了某种协议,比如在规定时间内替他生个一儿半女,我妈就能得到相应的补偿,当然,你别指望这种补偿是给她任何名分,老爷子在门当户对这方面很较真,我妈当时那种身份…不可能!” 想想也确实不可能,一个外地来城市谋生的小姑娘,江巍看中她的无非只是年轻漂亮或者性格乖巧,想要真真正正嫁入豪门,天方夜谭,更何况那还是三十年前的光景。 江临岸:“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爷子大概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所以就把我妈接进宅子了,对外谎称只是一位故友的女儿,过来暂借一段时间而已,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内,我妈和江晏居然慢慢处出了感情……”他说到这又垂头笑了一声,“现在想来,老爷子当时应该连他儿子也一起瞒着的,不然江晏何至于会看上一个替自己父亲留种的生育工具。” 沈瓷也跟着忍不住咽了一口气,想想那是怎样一种境况啊。 江临岸:“但是起初我妈在江家应该只住了很短一段时间,很快她和江晏的关系就被老爷子发现了,据说当时两人狠闹了一通,一怒之下江晏就带着我妈出去单过了。” 这事当年闹得也算大,那会儿媒体虽然不如现在通达,但沈瓷后来也查过资料,报纸杂志早年都登过,标题也写的极为火爆,什么冲冠一发为红颜,豪门父子为女人反目成仇,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等等,当年的江晏大概也是被媒体塑造成了“痴情种”。 江临岸:“两人搬出去之后不久,我妈怀孕的消息就曝光了,按时间推断,理所应当所有人都会觉得怀的是江晏的种,大概连江晏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年车祸时他才愿意扑过去挡了那一记。” 当时秦兰已经快要月满临盆了,去产检的路上被记者盯梢,江晏开的车,他想甩掉记者,结果不慎导致车子失控撞向路栏,而江晏为保住副驾驶上的母子,居然在最后一刻扑到了秦兰身上。 沈瓷:“这事我知道,报纸也都报道过。” 江临岸眉头挑了挑:“是啊,以江家的地位,当年这事曝光的情况大概也不亚于现在的微薄头条。” 沈瓷:“所以起码江晏也算救了你们母子俩一命。” 江临岸:“一命?”他哼着转向别处,眉眼稍稍拉扯了一下。 沈瓷注视他的表情,其实从那角度看也只看到小半边侧脸,他锁紧眉,半勾着唇,很难形容那一刻他脸上是喜还是怒,抑或更确切地说,他带着某种嘲讽。 “其实小时候我一直不理解老爷子对我的态度,就算看不上我妈,起码我还是江家人,可老爷子对我的态度有时候都不如司机或者下人,跟江丞阳更是不能比,所以一直有传闻我并非江家人,而我妈…”他又轻哼出声,“她总是一味叫我忍,叫我让,什么都别去争……” 他的性格来自童年环境 童年记忆中某些感觉和体会总是深入脾骨,江临岸在江家生活的那二十年,没有温暖,没有关怀,有的只是无休的冷漠,无视,不公,以及莫须有的责难和屈辱,而这些感受的缘由是什么? 一个是自己的爷爷,总是无理呵斥,偏心冷落,而另一个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他受到委屈时又把他摁在见不着光的角落,一遍遍教导他,要忍气吞声,安于现状! 江临岸就在如此压抑的夹缝中长大,不公与压挫非但没能让他束手投降,反而在他性格中埋下了好斗的因子,就好比一个人受惯了欺凌,总想着有朝一日要翻身造反,即使不择手段,所以他才会如此努力,卯足劲地往前冲,而童年环境又造成他在感情方面极其贫瘠,冷漠,孤僻,且不善沟通言语。 沈瓷细想,或许他身上很多性格缺陷,都是小时候环境所致。 江临岸:“后来大一点,我总算知道了当年江晏离世的原因,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妈身上还沾着他的血,而在同一家医院,同一天,我在产房中出生,江晏在icu断气,以至于这么多年老爷子对我都心存芥蒂,甚至都不算芥蒂了,他大概是怨恨,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儿子,而我妈,她心里更多的应该是愧疚,所以一个看我哪哪儿都不顺眼,一个总是千方百计叫我忍!” 江临岸说着说着又垂下头去,双手挂膝盖上,留给沈瓷一个模糊的侧颜。 沈瓷暗自叹口气。 “那你妈呢?这么多年,难道她就没怀疑过你的身世?” “应该怀疑过吧,或者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跟江晏没有关系,只是当时情况已经那样,她没有勇气,也不愿说出真相。” 想想确实如此,毕竟那时候江晏和她已经同居了,眼看着怀胎十月即将临盆,所有人都认定她腹中怀的是江家的种,这也意味着她能母凭子贵,就算不能很顺利地嫁入江家,至少后半生吃穿不愁了,何必把真相说出来弄得一无所有,所以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隐瞒了事实,让江临岸顶着江家姓氏出生。 江临岸:“只是她大概没料到最后江晏会为了救她而去世,人没了,老爷子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了我们母子身上,她或许还有理由忍,但是我呢?” 他顶着一笔血债出生,所有人都觉得是他欠了江晏一条命,所以前二十年在江家受尽不公和委屈,可是仔细想,他又何其无辜?当年的事他又有什么选择权利? “你知道老爷子以前最常骂我什么吗?逆子,孽障,不干不净的东西……甚至比这更难听的都骂过,每回这么骂我都会顶回去,那时候我就想,你骂吧,无论你怎么骂,我身上流的还是江家人的血,这一点即使过一万年也不会改变,可是事实呢?” 事实真是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子。 沈瓷依旧记得三年前他得知自己身世那一晚的场景,用“失魂落魄”已经无法形容了,像是一瞬跌入谷底,所以沈瓷才会带她去那栋郊外的孤楼。 她明白他的心情,也清楚他的处境,即便以前再叫人看轻,再叫人忽视,可是血溶于水,血缘这东西是变不了的,铁证,所以到死他都是江家人,可是当身世曝光,他这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也没了,叫他如何面对事世和往后的人生,也正是那一次,沈瓷才更加坚定了要离开他的决心。 他已经没有江家当后盾,他必须完全依靠自己,那么沈瓷的存在便是绊脚石。 “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很好,甚至比三年前更加好。” “好吗?”江临岸抬头又看了眼面前的女人,“别人眼里看的都是表象,说到底,我真的只是老爷子口中所骂的孽障,逆子,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清楚。” 沈瓷苦笑:“怎么不清楚,你不是偷偷跑去见过他吗?” 江临岸:“是见过,可是没有相认,他到死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无论心思多硬,无论那个男人对他而言有多陌生,但到底还是骨肉至亲,这一刻他眼神中还是能够看到失落与痛心。 沈瓷:“那你这是后悔了?” 江临岸:“后悔什么?” 沈瓷:“后悔没有去相认?” 江临岸扭头又轻轻咽了一口气:“说完全不后悔肯定是假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快。” 沈瓷:“是突然离世的吗?” 江临岸:“算是吧,脑溢血,晚班回去的路上摔了一跤,送去医院就断气了。” 沈瓷:“你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江临岸:“嗯,但还是晚了一步,等我赶到张掖的时候人已经下葬了,我托人打听到他的墓地,去坟前上了一炷香。” 这一世父子情,生前终没有相认,死后也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说他完全不后悔是假的,站在坟前上香的时候他有后悔过,后悔没有及时相认,可是仔细想,就算认了又怎样,他能做什么,他又能弥补什么,无非只能给记者加点素材,再把当年那些丑事挖出来重新嚼一遍,于他何益? 面前男人久久垂着头不吱声,屋里气氛一度冷到可怕,沈瓷突然觉得这样的江临岸有些陌生,他以前发怒也好,发疯也罢,她都没觉得心里难受过,就这一刻,他平平淡淡地说着这些,心里却觉得难受得紧。 沈瓷微微收口气又问:“那他家里人知道你的存在吗?” 江临岸:“不知道,人都不在了,没必要节外生枝。” 沈瓷:“嗯。” 江临岸:“不过…” 沈瓷:“什么?” 江临岸盯着沈瓷看了半天,又垂头:“算了!” 气得沈瓷双眼一瞪:“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前男人又想了想,颇不好意思地说:“其实那次我去找过你。” 沈瓷:“找我?” 江临岸:“对,从张掖到西宁,没有买到坐票,在火车上站了三个小时。” 沈瓷:“……” 江临岸:“但是到西宁之后我又退缩了。” 沈瓷:“……” 江临岸:“我怕自己扑个空,最后发现你并不在同仁,那我真是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所以到西宁火车站之后我打了辆车又直接去了机场,在机场那间四季酒店住了一晚。” 两年思念,日日夜夜攒足的勇气,利用某个契机终于成行,可是终没能抵达到目的地,走到半路他又折回了。 事后这梗还被于浩笑了好久,说他懦夫,胆小鬼,以前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多霸道啊,即使不择手段抢回来也要捏在自己手里,现在怎么跑去见一面都怕?可是换个角度想,越害怕失去才会越谨慎吧,如此踟蹰不前只是担心自己承受不住多一次失望。 沈瓷全然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个插曲, 他竟然去过西宁,半路又折回来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想去找我?” “因为……”江临岸眼皮沉了沉,路上三小时的车程,他站在挤得要死的火车走道上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是……他摇头,“不知道,大概也没有具体原因,只是那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了很多事,老爷子走了,那人也走了,心里不好受,所以很想见你,特别想见你,即使见到之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你在我旁边,就像现在这样,陪我坐一会儿也好。” 世间最难负的大抵是深情。 沈瓷也并非全然不知道这些年他的所做所想,至少方灼前几天喝多了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提过一点,比如那部公益纪录片,比如他的手机屏保,可是这些都是出自别人的转述,即使多难得的事,她所感受到的悸动也不如此刻多。 此刻他声音低沉,语言平淡,却叫人看到了一个最最深情的模样。 沈瓷一时都不知如何回应了,只能呆呆望着眼前的男人,而眼神里也少了平日里的那些伪装,心悸与感动便随之而来,弄得眼波流转,涟漪不断。 如此望了足足有半分钟,江临岸突然皱眉一笑。 “你这算什么眼神?” “……” “别这么看我,再看我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把持得住!” “……” 沈瓷这才回神,立马转过身去将面前收拾好的行李箱合上,“嗖”地起身就走出了卧室。 很快江临岸在屋里听到院子那头传过来的水声,不由低头笑了笑,想想她都三十了,到这年纪的女人怎么还跟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似的如此不经逗? 沈瓷跑出去的时候思绪已经有些乱,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感觉山风扑面,越过低矮的墙头吹进来,吹在身上着实有些冷,可她却感觉耳根好像越来越烫,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魔怔似的,那男人不过就随便说了两句,她脑子怎么就开始跟着犯浑? 不行不行!沈瓷从桶里舀了几勺凉水,捧着往脸上扑了几把,冰寒彻骨,她这才清醒一些。 一起回城 两人是隔天晚上的机票回甬州,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各自洗漱,又收拾了一番。 出门的时候天色才蒙蒙亮,加上天上还飘着雨丝,并不是一个好天气。 江临岸拖着沈瓷的行李箱先出去,跨出门槛,沈瓷紧跟在后面却迟迟没有离去。 一扇已经严重落败的门,时间腐蚀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木材和颜色,而往上看便是小半截屋顶,盖了黑色的瓦,瓦沿往下滴着雨水,缝隙中可以看到几撮野草在风中左右摇曳。 破是破了点,但这终究是她长大的地方。 沈瓷暗自抽口气,仔仔细细把门落了锁,又在锈迹斑斑的锁头上摸了一下,这才转身,把钥匙揣进口袋里。 “走吧!” 因为下雨,村子里的小路泥泞,之前约好的车不愿意开进来,两人只能步行去村口,一前一后,江临岸替沈瓷拖着行李箱,而她替他撑着伞。 一路路过好多人家,门口都会有人出来张望,其实大部分人沈瓷都认识,但却无一上前搭讪,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着质疑与探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而说来说去的话也无非就是那些陈年旧事,什么被城里老板包养,什么为了钱小小年纪就开始勾三搭四,当然谈论的内容中也缺不了江临岸。 “那男的跟她啥关系?” “谁知道,城里找的小白脸吧?这次好像一起回来的,吃一起睡一起,你说能是啥关系?” 江临岸伸手揽了沈瓷一把,把她整个人都揽到伞下面。 “别听别看,反正你这次走了,恐怕以后也不会再回来。” 沈瓷却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在意他们?” 江临岸:“……” 沈瓷:“且不说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三年前官司刚落定,比这难听数百倍的我都听过了,这些又算什么?” 江临岸被说得心里酸涩,也没再多言。 两人踩着泥泞的小路终于快折腾到村口了,沈瓷一眼便看到了雨雾中的那棵柿子树。 “能不能等我几分钟?” “怎么了?” “我想再去看个人!” 沈瓷把伞递给江临岸,也不管天上还飘着雨,几步走到了柿子树下面。 这个季节树叶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脚下泥地也是一片湿烂,有许多隔年的黄叶被埋在泥土里面。 江临岸过去把伞撑她头顶,见她脸色异样,好奇问:“你在这约了人?” “嗯。” “还没来吗?” “来了?” “在哪儿呢?” “在你脚下!” 江临岸头皮一凉,问:“什么意思?” 沈瓷笑着反问:“还记得秀秀吗?” “秀秀?” “李玉秀,南华神经康复中心。” 经她提醒江临岸才想起来,好像确有这么一个人,四年前南华的事情浮出一点冰角,沈瓷曾暗中委托周彦替她查过,当时江临岸并不知道原委,只是心里不爽沈瓷与周彦走得过近,像是彼此有什么秘密,所以最后他也派人调查过。 “想起来了,南华康复中心里面的一位病人,只是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沈瓷碾着脚下的黄叶抿了下嘴唇,回答:“她也是x贿赂案的受害人之一,四年前去世,我把她的骨灰带了回来,就撒在这里。” 江临岸听完条件反射似地把脚抬了抬。 简直猝不及防啊,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可是很快他又发现沈瓷的表情有些不对劲,眼色沉沉的,像是透着许多心事。 江临岸把伞又往她头上撑了一些,劝:“好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别再去想。” “可以不想么?” 沈瓷哼笑,抬头看着树干铺张的老柿子树。这棵树已经在这里长了几十年了,并无任何衰败的迹象,也就意味着往后几十年,再几十年,就算周围事物如何变化,它仍旧会一直存在下去,就好像她所经历的那些事,无论过多久,多少年,也不会湮灭。 “三年前x贿赂案侦查期间,检察院曾来过凤屏取证,根据当年的校长口供,大概有数十名受害人,时间跨度在四到六年左右,也就是说,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大部分人都不愿承认,加之时间隔得太久,很多痕迹和证据都没了,只能不了了之,而难得几个愿意承认的,也只肯配合录点口供和笔录,不愿露面上庭作证!” 这点江临岸也知道,当年这件案子闹得全国皆知,各处相关部门都很尽力,检察院也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最后上庭指证的只有沈瓷一人。 沈瓷轻笑着又抿了一下唇。 “当然,我能理解她们的做法,因为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尽管起因不是她们,她们也只是受害者,可是世人多偏见,就算官司最后赢了,她们又能得到什么?无非几句同情,然后就是无休止的猜测和被人指指点点,更何况还是在凤屏这种小地方,人言和舌根可以像魔鬼一样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莫说沈瓷,换做谁都能理解那些受害者的心思吧,毕竟伤害已经造成,她们也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上庭露面又能改变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反而还会让自己陷入囫囵境地,就好像把自己的伤口在众人面前再揭开一次,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曾经遭受过那些的经历。 “她们大部分都选择沉默,一是怕失去自己现在拥有的平静生活,二是不想让自己的家人也受牵连。” 当年那些女孩子,大部分都已经成家生子,一旦上庭作证,后果是什么可想而知,除却同情和公道之外,大概连着自己的家人和子女都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吧,代价太大了,谁不会权衡?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愿意上庭作证?”江临岸忍不住问。 沈瓷转过去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转过身去。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有什么,我一无所有,所以也不用去担心失去,而且那时候秀秀刚走没多久,不得不承认秀秀的死对我触动很大,你是没有亲眼见到她临走前的样子,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了,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这十几年她到底经受过什么,而那些人又对她做过什么,让原本很有灵气的一个女孩子变成了疯子……”她声音渐弱,混着头顶淅淅沥沥的雨声。 尽管江临岸不曾见过秀秀的模样,但他可以感觉到,感觉到那种处境中的无助和绝望,也能感觉到沈瓷当时所受到的打击。 “好了,不说了…” “没什么不可说的,况且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对谁说过。” “那你…” “我?我以前是不是属于很懦弱的那类人?” “……” “遇到事看似冷静,但是说白了其实就是怕,就跟那时候我从凤屏逃出去一样,躲了那么多年,愚蠢地以为只要别人不翻旧账,我那些罪孽就能被时间掩盖掉,以至于李大昌再度找上门,我能做的也只是一味退让,但是我这种性格害死了很多人。” 江临岸知道她又勾起了当年的往事。 “胡说,这些事都跟你无关!” “怎么无关,虽然我不是始作俑者,但是有人为了我才死。” 江临岸脸色一沉:“你是说那个男人?”迄今他都不愿意提他的名字。 沈瓷鼻息一哼:“对,我承认最终我能站在法庭上当面指认,是他给了我勇气,或者说是他的死让我看清,有些事情终究躲不过去的,就算我再逃十年,逃到天涯海角去,那些罪孽仍然在,而他用生命护住了那些罪证,他……”沈瓷声音有些模糊,她逼自己稍稍沉了一口气,“他知道我一直跨不过去,那些罪证对我来说就像定时炸弹,就像风筝无论飞多远,只要李大昌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收收线,我又能去哪里?所以他把东西偷了出来,他希望我可以把线剪断,不为过去所累,可是最后的结局呢?” 阿幸因为那份证据被李大昌的人射杀,沈瓷亲眼看着他为自己死,后面的事江临岸就知道了,她拿着那份东西来找他,求他帮忙,最后自己站在法庭上当面指证。 可以说沈瓷在整件事情里起了决定性作用,她成了那个用杠杆翘了一整座大山的人。 江临岸苦笑:“说到底,你最后把事情闹大,无非只是想为他报仇而已。” “报仇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既然躲不过去了,我只能迎面接受,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用命换来的证据,至于凤屏这些受害人?死的死,就像秀秀一样,早已被世人遗忘,而留下来的,我知道大部分已经结婚生子,看似生活平静,但是你以为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吗?远远没有!她们即使没有上庭,甚至隐瞒一切不被别人知道自己以前经历过那些事,但是心中的烙印是磨灭不了了,所以往后半生,她们会带着无休止的耻辱感,自卑感,根本没办法和正常人一样。” 这便是那些经历带来的连锁反应,就如原子弹投射,就算当时现场残骸被收拾了,可是时间会绕过谁?后续反应和伤害会源源不断。 沈瓷说着冷涩发笑,低头看着脚下那些烂泥。 “你不明白吗?那不如我举个例子,如果没有那些人,秀秀不会疯,更不会死,或许现在已经找了份很好的工作成就自己,也或许已经碰到很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有我知道原本那些人中间有资质不错的,成绩很好的,如果不是因为当年那些事,或许她们可以走出凤屏,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摆脱这里的贫瘠和闭塞?可是现在呢?她们一部分人在初中念完之后就休学了,成年后随便找个男人把自己打发出去,生了几个孩子,下田干活或者在镇上找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后半生的境况可想而知,还有一部分人离开学校之后出去打工,至今没结婚的也有,找人搭伙过日子的也有,过得好不好已经很明显,但是往回再看数十年,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或许命运就会完全不一样,所以当年那件案子,李大昌死了,涉案人员全部量刑下狱,闹得这么大,旁观者看个热闹,法院判个结案,媒体再写几篇报道,所有人以为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可是对于这些人,像我这样的人,被改变的是整个命运。” 或许是周围环境所致,也或许是她压抑了这么多年终究忍受不了了,总之那天沈瓷站在那棵柿子树下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江临岸都有些撑不了,他当时是什么感觉呢?听她细数那些屈辱和苦难,条条桩桩,包括周彦陪她回凤屏安置秀秀的骨灰,阿幸带她去河南与李大昌谈判,山中遇袭,最后阿幸身亡,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她应该都是极度绝望的处境,可是他却没有一次在身边。 临走之时雨势变大,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直晃,沈瓷用手摸着粗粗的树干。 “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来看你。” 但是她知道春去秋来,这棵老柿子树必将花落再花开,一切都在轮回中反复,又在反复中开出现新的希望。 …… 从长乐村出去之后两人就直接坐车到了南宁。 原本是七点多的航班,但因为大雨延误,一直到九点多才登机,在机舱里落座之后江临岸就一直电话不断,想想也不奇怪,他现在身居高位,公务缠身,开过年来却在凤屏那种山坳子里一呆就是好几天,电话多也很正常。 等他接完第n个电话,沈瓷忍不住提醒他。 “快起飞了,你先把安全带扣上!” 江临岸这才收了手机,可不出半分钟,换成了沈瓷手机响,她掏出来看了一眼,脸上显出很意外的神情。 江临岸好奇,问:“谁啊?” 沈瓷愣了愣。 “桂姨!” 江临岸也觉得奇怪,又问:“她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沈瓷:“不知道,可能有事吧。” 桂姨要她帮忙 “喂,桂姨…”沈瓷把电话接通。 那边声音客客气气地,先寒暄了一下,沈瓷也不傻,知道桂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绝对不是找她聊天叙旧,于是问:“您找我有事吗?” “啊,既然你都问了,那我就干脆直接跟你说吧,你…”桂姨欲言又止。 沈瓷笑:“到底什么事?” “哎,就想请你帮过忙。” 那边吞吞吐吐,沈瓷倒有些急了。 “桂姨,您有事就直说吧,能帮的我肯定帮。” “诶,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是这样的啊,我媳妇怀孕了,其实两个月前就已经查出来,所以才匆匆忙忙给他们办了婚礼。” 沈瓷倒有些意外,回忆几天前的婚礼,新娘看上去确实有些圆润,可是沈瓷当时也只以为是她体型微胖的原因,加上婚纱厚厚叠叠的,有些肚子压根也看不出来。 “那恭喜了,您很快就要抱孙子了。”沈瓷礼貌性地道了声贺,但这话却引起了江临岸注意,他抬头睨了沈瓷一眼。 沈瓷又轻抿唇,听着桂姨在那头叹气。 “有孩子是喜事,这我知道,可现在犯愁的是她的工作,你知道的,她和小智一个单位,年前好不容易托了人才把她弄进去,可是进去没多久就怀孕了,本打算瞒着等过了试用期再说,但前几天公司体检报告下来了,瞒也瞒不住,这不今天领导就找她谈话了,现在这行情你也懂的,公司不会愿意养一个闲人,所以领导的意思是让她自己提出离职。” 按常理公司的做法没有错,一旦女职员怀孕,平均四个月的产假,一年哺乳假,前期还有不定时的产检和事假,怀胎十月就算人在公司,很多差事也不方便安排着去做,加上孩子出生后,头两年大概也没啥心思扑在工作上,娃饿啦,娃生病啦,娃要去医院打预防针体检啦,桩桩都是事,而这些事对于老员工或许还行,但桂姨的媳妇刚进公司,还没为公司创造任何效益,却要公司先吃亏白养着,谁愿意? 沈瓷隐隐吁了一口气,她似乎已经意识到桂姨张口要她帮什么忙了,但是公司有公司的章程规定,就算合同法不允许公司谴退孕妇,但是对于没过试用期的员工,随便找个理由不签正式合同也是很简单的事。 “桂姨,我…” “小沈,我知道这事找你可能也有些为难,但是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小智他爸走得早,我这几年的积蓄也都给他念书花完了,去年又在甬州买了套房,现在两孩子每个月光贷款就要还六千,回头小的再一出来,吃穿样样都得花钱,如果我媳妇的工作再丢了,少一份进账,这么多贷款让小智一个人怎么还?” 桂姨千难万难,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所以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豁出这张老脸来求你帮忙,就当看在小卫份上,你说我在西山帮你看护小卫那些年,多大的功劳谈不上,可起码也算尽心尽力,没有让你多操一份心吧。”桂姨最后把沈卫搬了出来。 沈瓷低头闷口气。 她这人其实有个很致命的软肋——不愿意欠人人情。 “桂姨,我明白,那几年多亏您,但是这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一听沈瓷松口了,桂姨立马趁热打铁。 “这事其实对你来说也并不算很难,就上回你带去喝喜酒的那位先生,姓江对不对?我记得之前你也带他去看过小卫,小智跟我说他是公司老板,所以这事就好办了,你只需要跟他说一声,让他通融通融,回头就算只给基本工资也行,但好歹让我媳妇过了试用期……” 这事听上去确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可是沈瓷就觉得心里梗着一股劲。 她又偷偷瞄了旁边的男人一眼,他在手机上看着什么,好像还是邮箱界面。 沈瓷又重重缓了一口气。 那边桂姨大概也感受到了她的压力,继续说:“我的脾气你也知道,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断然不会向你开这个口,实在是……实在是……”渐渐觉得那边声音含着凝噎。 沈瓷立即打住:“我知道了,我尽量试试吧,回头有消息了给你电话。” “好好好,我先替小智他们谢谢你!”桂姨口吻一下子又转悲为喜。 沈瓷挂了电话,江临岸也刚好放下手机,他看了一眼,见她脸上带着消沉。 “怎么了,找你什么事?” 沈瓷拧了下眉心,纠结片刻,觉得还是得帮桂姨这个忙。 “那个…你们公司,试用期是多长时间?” 江临岸一愣:“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就问问,你先回答我!” “那你起码得先说是哪个公司吧?” 沈瓷不禁翻了个白眼:“哦,都忘了,现在江总可是同时执掌两家企业的人!” 江临岸被她说得龇了下牙齿,“别冷嘲热讽,有事说事!” “那就恒信吧,恒信试用期多长时间?” “半年!” “这么久?” “很久吗?现在很多公司的行情都是这样!”江临岸回答完,又贱兮兮地凑过头去,“怎么,想来恒信上班?如果你想来恒信上班,不用试用期了,我让人事直接签你!” 他嬉皮笑脸的,半开玩笑,沈瓷拿手挡了挡他的头。 “神经,正经一点,有事想请你帮忙!” “哟,你还能有事要我帮忙?你不是一向能得很?” “……”沈瓷瞪了一眼,但看在桂姨的份上,她必须忍,“先说正事好吗,还记不记得桂姨刚结婚的儿子?” “嗯,恒信核算部的,怎么了?” “他太太怀孕了!” “好事啊!”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她是入职之后才怀孕的,可是还没过试用期,现在公司的意思是劝退,所以刚才桂姨打电话找我,她意思是…” “想让你来找我开后门?” “……” “是这意思吧?” 沈瓷硬生生憋口气:“是!” “但这是违反公司条例的事!” “我知道,但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能不能破次例?” “破例?我凭什么为她破例,她是我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江临岸口气强硬,像是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沈瓷一时也不知怎么办了,只能硬生生瞪着他看,江临岸皱眉,看着她眼中的急躁,窝火,又有些许委屈,心里实在爽得不行。 “怎么,还瞪我?你这是求我帮忙的态度?” “……” “本来你服个软,说些好话,或许我还能考虑,但现在冲你这态度,回去我就让人给她办解聘手续!” “你……”沈瓷气得话都说不上,正好空姐过来提醒关机做起飞准备,她干脆将毯子往脸上一盖,兜头罩住。 算了,不求他也罢! 沈瓷咬着牙齿蒙在毯子里面,一口口顺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当理智回归,想起刚才桂姨在电话中的百般无奈,又觉得还得憋口气。 好一会儿…… “行吧,就当我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能让江总破次例?”她难得服软的调子从毛毯下面传出来。 江临岸眼梢带笑。 “这态度还勉强,让我破次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怀孕这事能过去,办公室恋情呢?他们同处一家公司,现在又结婚有了孩子,这是恒信的大忌,基于这点公司还是不能留她,所以…” “够了,不想帮就说一声,没必要找这些借口搪塞我,再说什么办公室恋情什么大忌,当年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干过!”沈瓷突然揭开毯子冲江临岸一通呵斥,斥完自己也发现好像说溜嘴了。 当年……当年什么事? 她那时候入职联盛,江临岸作为直接上司跟她偷偷“苟且”的绯闻也是闹得满城风雨。 江临岸吃味儿似地挑了下眼梢,似笑非笑,却窘得沈瓷把毯子一撩,再度把自己兜在里面。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睡觉!” 她侧过身子,强行翻篇,江临岸却还在回味她刚才的模样。 难怪方灼说她这几年变了一些,看似还是冷静,可遇事有时候也会开始急躁。大概是独自在外面过了几年,风风雨雨,见人见事,性子也没以前那么绷得住了,或者换个说法,她到了这年纪还指望什么,伪装什么,所以触到某个点的时候也会开始当场炸毛,就跟刚才那样,一言不合她就不干了,逮着能爆就爆。 换别人或许觉得不理智,不好看,可是江临岸无端觉得那一刻的沈瓷太好了,好得灵动,真实,像是一下子填补了他这三年的空窗期。 然而沈瓷呢?她把自己闷在毯子底下开始反省。 刚才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呢?即使自己心里那么想,实情也确实如此,但断然不能说出来啊! 这下可好了,前后都被自己堵死了,左右为难。 真是……她揪着手指一点点吐气,却很快又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料摩擦,之后一股热气贴到耳根。 “其实为你破掉几个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什么好处呢?不如这样吧,你到了甬州之后跟我回去,我看你表现,你表现好,什么都依你,行不行?” 那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沾着一点无耻和霸道。 沈瓷耳根子发烫,即时又把毯子往下一扯。 “你别得寸进尺!”气得她双目圆瞪。 可江临岸完全不吃这套,肩膀耸了耸,又转过身去翘着二郎腿看杂志,空留沈瓷坐那干瞪眼。 一秒,两秒,三秒……机舱内安安静静,不时听到那头传来空乘摆弄杯盘的声音。 沈瓷长长沉了一口气,把毯子再度盖到脸上,之后闷在下面不情不愿地回答:“行,我跟你回去可以,但只是借住,另外,你自己说的话,可要说到做到!” 江临岸勾唇笑了笑,又侧过身去贴到她耳根。 “一定!” “……” 他又威胁她 因为答应要帮桂姨,沈瓷硬着头皮答应了江临岸的要求。 抵达甬州已经接近凌晨,老姚提前收到了通知在接机出口处等,老远看到江临岸走出来,当时他还没在意,等走近一点他才认清跟在老板身后的女人竟然是沈瓷。 “沈…沈小姐?”他一脸诧异,更确切说应该算惊恐。 沈瓷被他脸上神情弄得有些尴尬,笑了笑,只得主动打招呼:“姚师傅,好久不见!” “是啊,好…好久不见了,您这是跟江总…” 即时江临岸目色一扫,意思他话多了,不该问的别乱问。 老姚也不是愚笨之人,明白意思之后立即接了沈瓷手里拉的行李箱。 “走吧,车子就停在对面停车场。” 上车之后老姚也不敢造次,在驾驶位上等着老板发话,可老板坐后面只知道闷头看手机,迟迟不啃声,等了半分钟之后老姚实在憋不住了,问:“江总,现在先去哪儿?” 江临岸这才抬头。 “送我回去!” “那……”老姚又从后视镜偷偷看了眼沈瓷,“沈小姐呢?” “她跟着我!” “……” 一句话说得沈瓷只得侧脸看窗外,老姚却好像瞬间明白了意思,笑着启动车子开出停车场。 一路上沈瓷都能感觉到前面不时投过来一道探究的目光,老姚大概也是好奇,按耐不住,总是揪着空偷偷瞄沈瓷,最后瞄得沈瓷都受不了了,不得不主动出击。 “姚师傅,你是有话要说吗?” “啊…不…不是,只是觉得好久没见沈小姐了,得有三年了吧,没想到您一点都没变,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他这明显是没话找话,沈瓷倒没在意,江临岸却把头从电脑前面抬了出来,一记冷光扫过。 “你能不能好好开车?” 吓得老姚赶紧转过头去,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到公寓已经过凌晨了,江临岸把沈瓷的行李先拖进屋。 “进来啊!”他冲门口的沈瓷喊。 沈瓷吐口气,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来这了,前阵子刚住了一夜,只是总觉得这一趟再来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她明知道江临岸这间公寓没有多余的客房。 “那个…我睡沙发吧!” 江临岸插着裤袋笑:“当然,我在凤屏你让我睡地铺,到现在腰还酸着,到我这难道你还想睡床?” 沈瓷:“……” 之后两人各自洗漱,大概也是把话都说开了,沈瓷反而没了先前的忌讳,她舒舒服服地冲了一个热水澡,洗去在凤屏连日的疲惫。 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江临岸正在书房,里头灯亮着,她能听到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应该又是下属的电话,依稀间听着语气也不算好,大概又是碰到了棘手的事。 沈瓷原本想进去给他送杯水,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作罢。 大概是连日奔波加上操劳,沈瓷那晚居然沾上枕头就睡着了,只是迷迷糊糊被什么动静吵醒,起来看到江临岸正好从书房走出来。 “你还没睡?” 江临岸也被沙发上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见沈瓷已经坐起来了。 “抱歉,把你吵醒了,我刚把事做完,冲把澡就行了,你先睡吧。” 那会儿客厅里也没有开灯,沈瓷只看到浴室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其实看不到他的模样,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 “知道了,晚安!” 沈瓷再度倒回沙发,很快江临岸也开门进了浴室,随之里面传来水声,但沈瓷已经没什么睡意了,摸到枕头底下的手机打开看了看,凌晨三点多,他这几年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工作到这么晚? 江临岸洗完澡出来,经过客厅的时候脚步还是忍不住停了停,几米开外沈瓷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彼时夜深人静,全世界都睡了,唯独他还醒着。 他踩着步子轻声过去,在沙发前面站了一会儿。 沙发上的人似乎睡得很香,窗口一点微弱的光线照进来,刚好落在她半边脸上。 三年时光,他们或许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动荡也好,安居也罢,总之一直没有交集,而直至这一刻,他觉得眼前的人触手可及,才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回来了,此时就在自己身旁,而这一刻天时地利,就连窗口落下的月光都透着温柔和缱绻。 江临岸挣扎了片刻,总觉得还是该做些什么,所以慢慢俯下身去…… 蜻蜓点水,他也不敢太过放肆,继而触到她的唇瓣,她的唇凉凉的,软软的,翘翘的,这种触感在一瞬打开他所有深埋的记忆,包括身体中被封存住的某些东西,江临岸差点就要绷不住了,可是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黑暗中沈瓷捏住被角,越拧越紧…… 江临岸苦涩笑了一下,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在她微微翘起的上唇顶端轻轻撕扯一口,还是收了自己的欲.望。 他心里或许有些沮丧,但不要紧,三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晚安!” 他起身离开,回了卧室。 沈瓷在黑暗中慢慢睁开眼睛,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其实从江临岸走过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醒了,可是却不愿也不敢睁开眼睛,不然三更半夜,又是孤男寡女,她怕自己应付不了,也怕自己不能控制,直到感受到头顶呼吸压过来,之后触到那片湿热的柔软,她才知道这男人对她做了什么,情急之下更不敢睁眼,只能默默装死,但手不自觉拧被子的微动作还是让她漏了底。 黑暗中不知谁轻轻吁了一口气。 …… 隔天一大早沈瓷就被脚步声吵醒,她迷迷糊糊爬起来,感觉头晕脑胀,大概是因为前夜睡得太晚,加之沙发垫子太软,躺了一夜浑身发酸。 厨房那边传来动静,沈瓷揉着睡乱的头发迷迷糊糊走过去。 “这么早就起了?”她靠在厨房门口问,睡意阑珊,结果下一秒,眼睛瞪圆,站在厨房里的根本不是江临岸,而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开外的中年妇女。 “你…”沈瓷脑中第一反应便是,她怎么进来的?她何时进来的? 中年妇女倒显得比她冷静,笑了笑:“您好,我是过来帮二少爷做早饭的,是不是把您吵醒了?” 沈瓷脸上表情还停留在刚睡醒的懵懂状态,加上些许尴尬和诧异,又用手挠了下头发。 她知道江临岸一向没有请保姆的习惯,以前顶多雇一个钟点工来打扫房间,而且钟点工出现的时间与他在家的时间必须错开,他这种性格孤僻古怪的人,很难忍受家里有个外人在自个儿面前晃。 沈瓷这会儿有点诧异,总觉得眼前这位中年阿姨的身份“不凡”。 “没有……我只是……那个…我只是过来借住一宿。”她还试图解释,解释完才发现自己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好在这位阿姨情绪管理不错,她还是妥妥帖帖地笑着,手里拿着平底锅在煎鸡蛋,一边煎一边问:“您还没吃早饭吧,我帮您也一起做一份。” 沈瓷岂敢,立马摇手:“不用,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的,况且您是我们二少爷的客人。”说完又熟练地打了枚蛋进去,“您口味偏淡还是喜欢偏咸一点?” 沈瓷:“……” 阿姨:“小姐?” 沈瓷:“那就…偏淡一点吧,谢谢!” 很快江临岸也起来了,走出卧室,刚好见阿姨端着早饭走过来。 “二少爷,您醒了啊?赶紧去刷牙洗脸吧,早饭已经上桌了。” 他脸上明显也是一愣,随之越过阿姨抬眼看过去,见沈瓷正幽怨地坐在餐桌旁边瞪着他看。他用手蹭了下额头,收回视线,转身进了旁边的洗手间。 十分钟后沈瓷与他面对面坐在餐厅,阿姨把最后热好的两杯牛奶送上桌。 “可以了,二位慢用!”阿姨说完就要走,结果又被江临岸喊住。 “彭阿姨,等等!” “二少爷还有事?” 他突然抬眼看了下对面的沈瓷,“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沈瓷,她最近会在这住一阵子。” 沈瓷两眼瞪得更大,这算什么? “不好意思,那个……”她想插嘴,可江临岸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又看了眼身后的阿姨。 “这位是彭阿姨,我妈从宅子那边叫过来的,每个周末会过来负责我的一日三餐,以后你们恐怕会经常见面,所以还是认识一下比较好。” 沈瓷脑子里空转,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往下接。 彭阿姨是江宅里的老人,见惯世面的,立马主动走到沈瓷面前,稍稍鞠了个躬。 “沈小姐您好,以后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回头我会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您。” “……” 沈瓷被这热情弄得更加不适应,立马扶着桌面起身。 “您不用这么客气,其实我只是在这…”结果话还没说完,江临岸突然咳了一下,抬头看向彭阿姨,“好了,你先下去吧。” 彭阿姨知趣,立马笑着离开。 沈瓷这才转过身去瞪向江临岸。 “我已经约了拆迁办的人,下午见面,所以吃过早饭我就回苏州了。” 江临岸也不急,从盘子里夹了个小包子送到沈瓷碗里,慢悠悠地开口:“嗯,吃完我送你过去。” “你送我?” “今天周六,刚好我也要去苏州见个客户,已经约好了,你快点吃。” “……” 沈瓷觉得自己有种被套路的感觉,但又反驳不得,只得闷头吃饭。 她答应他的要求 一小时后江临岸的车子已经开上高速,沈瓷坐在副驾驶,基本不与他交谈,不过那天天气不错,春初乍寒,但阳光已经有些肆意了,透过车窗照在人脸上,开着车的江临岸明显心情很好,还会不时哼几声小曲,只是沈瓷有些嫌弃,嫌他闹腾,便往耳朵里塞了耳机。 车子进入苏州市区后速度降了下来。 沈瓷倒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被手机铃声吵醒,屏幕上显示是条短信,发件人是桂姨。 “小沈,昨天晚上找你帮忙的事,有结果了吗?” 沈瓷偷偷瞄了眼旁边的男人,车里正在播放一首旋律轻快的英文歌,他用手指敲着方向盘打拍子。 沈瓷把耳机扯掉,试探着问:“你今天心情不错?” 江临岸转头看了她一眼:“还行!” 沈瓷:“那桂姨的事…” 江临岸:“结果取决于你啊!” 沈瓷:“……” 江临岸:“我昨天不说了么,你履行好自己的承诺,我自然可以为她破例,所以你自己衡量吧,到底怎么解决?” 沈瓷愤愤在底下拧了遍手指。 江临岸这次似乎准备好了充足的耐心,也不催问,直至车子停到了那间小屋外面的巷口,沈瓷开了车门自己下车,他也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沈瓷扭头就走,可是“骨气”撑不过三秒,毕竟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啊,只得又硬着头皮回来敲窗。 “你跟客户约了几点?” “十二点吧,午餐会议,估计两点可以结束!” “那…你三点过来吧,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晚上跟你回甬州!” 江临岸舔着舌头转过去笑了笑,一脸得逞的模样。 “可以,那下午三点见!” 沈瓷这才踩着步子再度扭头,脚步跨得很大,几步就进了巷子,江临岸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尽,眉头挑了挑,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正要调转车头离开,手机却开始响。 于浩打过来的电话,劈头就问:“你跟沈瓷同居了?” 江临岸嘴里嘶了一声:“你哪打听的消息?” “你妈啊……老太太刚给我打过电话,让我来帮她探下虚实!” 江临岸不觉闷头又舔了下牙槽,显然消息是彭阿姨带给秦兰的,而秦兰也知道自己直接问江临岸肯定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曲线救国去找了于浩。 于浩那边又问:“倒是说话啊,真住一起了?” 江临岸皱着眉,沉了沉:“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你帮我转告她,最好别多打听!” 于浩也知道“沈瓷”两个字是这对母子之间的禁忌,甚至他也清楚,这几年江临岸和秦兰之间的关系一直不亲不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年甄小惋的事,还有一部分原因大概就是为了沈瓷。 “不对啊,听你这口气…怎么,没把她拿下?” “……” “都陪她去了趟凤屏,孤男寡女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天,她这算是……”于浩还在那边唠叨,江临岸瞬间觉得心烦,一手就直接掐了电话。 …… 下午拆迁办的人如约而至,量了屋子面积,又把房产证登记了一下。沈瓷也不是难缠之人,更何况她也不想在这套房子上占多大便宜,所以一切都是按照规程办的,前后处理完不过花了十几分钟时间。 拆迁办的人走后,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会儿才不过一点半,离江临岸来接她的时间还早,实在没事,她便泡了杯茶在院子里看书。 彼时艳阳高照,微风铺面,倒也惬意,只是这种惬意的状态没维持多久,很快听到前门被人推开,有人走进来。 “沈小姐,看你门开着,所以进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在家啊!”进门的是阿彩,手里拎了一只很大很脏的蛇皮袋,袋子鼓鼓的,好像里面装的是活物,还在不断蹦跶跳动。 沈瓷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 “回来处理点事。” “俺知道,刚拆迁办的人来量了房子吧。”阿彩边说边在院子里转了转,脸上挂着明显的羡慕,“俺还是头一次上你家看看,原以为屋子不大呢,这么转下来,前院加后屋,得有一百多平米?” 沈瓷态度讪讪:“差不多吧。” “啧啧,那真是赚死了,俺听说这一带拆迁补偿很高的,最低也得这个数。”阿彩比了几根手指。 沈瓷也不知如何回答,她之前并没有去特意留意过附近的房价。 阿彩见她表情平淡,呵了一声:“不过俺也知道的,沈小姐神通广大,周围贵人也多,应该并不稀罕这点钱。” 这话说得沈瓷哭笑不得,谁敢说不稀罕钱呢?但阿彩明显话中有话,沈瓷也懒得计较了,直接问:“你找我有事吗?” “哦倒把正事给忘了,俺来给你送点东西。”说完把手里拎的那只蛇皮袋放到了地上。 “这是……?” “昨儿个俺男人去鱼塘钓了几条青鱼,给你送一条,算是谢你之前拿了那么多书给俺娃看!” “……” 沈瓷一脸懵逼,她要这么大一条活鱼干什么? “不用了,我晚上也不住这,还是拿回去你们自己吃吧。” “俺们有多呢,家里还有两条,也吃不掉,所以你千万别客气。”边说她边往门口闪,沈瓷追了几步,她跑得更快了,三两步就退到了门外,“哦对了,那鱼还新鲜着,要赶紧杀掉,不然会影响口感……就这样啊,我店里还有事,先走了啊……”阿彩一路打着招呼离开,剩下沈瓷站在门口目送,等人走后她才走回院子。 地上躺着那只脏兮兮的蛇皮袋,沈瓷撩开一点看了看,果然好大一条青鱼。 “噗通”一声,鱼尾巴在地上甩了甩,差点没把沈瓷吓死。 …… 江临岸准时开车到巷子门口,给沈瓷拨了电话。 “我就不进去了,在上午你下车的地方等你!” 沈瓷应了一声,拎了包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想起来什么事,心里再三挣扎,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又回了趟院子。 江临岸坐在车里等沈瓷,那一会儿工夫又接到了于浩的电话。 “喂,老实说,你是不是还没把那女人搞定?” 江临岸真是无奈又无语。 “不是,你怎么这么关心我的私事?” “当然,毕竟这么多年兄弟了,看你这样我着急啊,所以你就跟我透个底呗,要是实在搞不定,我帮你想想办法?” 江临岸嗤了一声:“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得试了才知道,就问你到底要不要?” “……” 远远江临岸看见沈瓷从巷子里出来了,包背肩上,两只手好像停吃力地拎着一只袋子。 “行了,我还有事,回头联系你!” 他挂了电话开门下车,三两步小跑到沈瓷面前,接了她手里的袋子。 “什么东西这么沉?” 沈瓷轻轻喘了一口气,又甩了两下手臂。 “对面邻居送的鱼。” “鱼?” “嗯!” 江临岸狐疑似地把袋子打开看了看:“我去,怎么这么大一条鱼。” “说是去鱼塘上钓的,非要送给我,我想也不能把它留在屋里,只能拿过来了。” “那现在怎么弄?” 沈瓷想了想:“先带回家吧。” “家?” “……” 沈瓷立马垂下头去,当没听懂,往车前走,江临岸跟在后面,神清气爽地磨了下牙槽。 “行,先带回家!”他自言自语,乐呵呵地拎着那只蛇皮带去开了后备箱。 抵达甬州也已经快要五点了,经江临岸提议,得先去趟附近的菜场把鱼杀干净。 “晚上彭阿姨不过来,你做饭!” 沈瓷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把怨气都吞了下去。 到家之后江临岸去书房工作,她把自己闷在厨房做饭,鱼头和鱼尾剁下来炖汤,身体切块做了一个糖醋鱼块,另外又炒了两个清爽的蔬菜,倒都不是工艺繁复的料理,所以很快就好了。 沈瓷把菜端上桌,喊江临岸出来吃饭。 江临岸走出书房,那会儿天色都暗了,客厅没有开灯,只有餐桌顶上的吊灯亮着,沈瓷站在那摆碗筷,身上外套脱了,只留那件蓝白相间的螺纹高领毛衣,版型很修身,远远看过去只觉得腰肢窄细,而那一刻吊灯暖亮,她站在灯下悉心准备晚饭,江临岸觉得此番景致实在令人心悸。 “你傻站在那做什么,过来吃饭啊!” 直至沈瓷的喊声将他唤醒,江临岸这才回神,踱着步子过来,看了眼桌上的菜,突然勾唇一笑:“要不喝点红酒怎么样?” “喝酒?” “对啊,一来庆祝你还愿意为我做饭,二来,房子量完了,庆祝你快要跻身小富婆行列。” 后半句话明显是嘲讽她的,沈瓷嗤了一声:“我几时穷过?” “是啊,你是没穷过,温从安给你留了巨额保险,某些人还给你留了上千万房产,身后有的是人抢着挣着给你塞钱花,你怎么可能还会穷呢?”江临岸一副挖苦的嘴脸。 沈瓷挑眉审视他:“你是不是今天吃错药了?”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说这些风凉话有意思吗? 江临岸自己也稍稍沉了一下,其实他清楚这些话不该说,说了就是破坏这么好的气氛,可就是管不住自己。以前是一个阿幸,只要想到心里就觉得不爽,现在又多了个温从安…嗯,温从安,温漪的父亲,梁文音去世的丈夫,她居然在自己心里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从头到尾都没跟他提一句。 能耐啊! 江临岸越想越气,甩脸下来。 “我去拿酒!” 沈瓷被他弄得倒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这算什么?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结果这事还没完,酒拿来了,江临岸也懒得醒,直接开了倒满两杯,一杯递给沈瓷。 “你何止没穷过啊,还视金钱如粪土,不然怎么舍得豪掷万金去资助山区儿童?”话说到这点上,沈瓷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只是心里无奈更甚。 “你看过那张捐赠者名单了?” “怎么,如果我没看到,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瞒我?” 沈瓷低头抿了下唇,坐到椅子上。 “其实也没刻意瞒你,只是没跟你说!” “有区别吗?你瞒我何止这一件事,再说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你拿了我妈那张支票,转身给了我一颗珠子,当时说过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她刻意把自己装点成贪慕虚荣的女人,而把所有与江临岸的纠缠全部说成是他“逼迫”。 那天晚上的雨还下得特别大,她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他心刃上,而沈瓷也一直记得当时从他眼神中捕捉到的痛苦和绝望。 那次他求她的吧,放下自尊和骄傲,说尽了所有没骨气的话,只求她能留下,但是…… 沈瓷:“那时候很多事情都由不得我,不然你让我怎么做呢?” 让她把支票退给秦兰,然后继续跟江临岸纠缠? 沈瓷:“我承认当时有些话说得很过分,我现在道歉,可是当时我只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赶快处理干净。” 那种情况下不如快刀斩乱麻,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痛苦吗?往他心上割一刀,她也跟着一起疼啊。 “更何况我跟你之间能有什么结果,当时梁文音已经去找过我了,我知道了温漪和温从安的关系,我……” 有些话当年难以启齿,即便放到现在,她也觉得自己无从说起。 沈瓷索性不辩解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对面江临岸见她这样,也跟着喝了一大口,酒过封侯,稀释掉了当年的些许痛苦,却将被尘封住的记忆之门缓缓打开。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醉意了。 江临岸又去酒柜拿了瓶红酒,打开,先走过去给沈瓷倒,边倒边说:“其实一直想问你,既然拿了那张支票,也背了那些骂名,为什么又要把钱全部捐掉?” 沈瓷托着下巴醉意阑珊地苦呵一声:“我傻吗?那么多钱,我能拿来做什么?还是留着给自己添堵,然后一看到就让自己想起你?” 江临岸大概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倒酒的动作都停了停,沈瓷却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依旧托着腮帮子,耳畔边几根头发落下,星眸微闪,那半醉半迷又有些豁出去的模样……她是看不到自己那会儿的模样啊,那么勇于说真话,那么傻,又那么让江临岸心花怒放。 他狠狠磨了遍牙槽,忍着把她打包扛房间去的欲望,坐到了对面椅子上。 视金钱如粪土 江临岸:“这个理由我接受,但起码也是三百多万,就一点不心疼?” 沈瓷:“心疼啊,那时候我也并不宽裕,欠着你的债,周彦那边还有一点钱没还上,小卫那里……” 想想那会儿真是焦头烂额,但谁叫她真能豁出去呢,“我就想…没钱就少花点,反正我也不买衣服不化妆,但是那笔钱我是肯定不能留的,我不能留着恶心自己,又不甘心再还给你,还给你干嘛,你们江家又不缺钱,而我反正也都背了骂名,不如拿去给孩子们做点事……嗯……”她突然点着头笑了笑,“还多亏那笔钱,你知道吗,学校总算铺了操场,浇了跑道,还重新盖了两排宿舍,现在孩子们有地方打球做操了,冬天睡觉也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冷,所以算来算去,用我那点骂名换这些实惠,其实并不亏,而且……” 江临岸:“而且什么?” 沈瓷突然抬头盯着他看了看,“而且,我这还算帮你在积德行善!” 江临岸:“……” 他真是一点劲都使不上了,她这话也没毛病,反正横竖都是她的理,只是当时沈瓷说的那番话确实给了江临岸不小的打击,而且她做事从来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后路,总是做到最绝处。 江临岸把杯子里的酒再度喝尽。 “难怪以前陈遇说你没良心。” 沈瓷笑了笑:“可能是吧,对于没有希望的东西,我不喜欢浪费时间,也从来不愿意去试。” 这种性格,好听一点叫理智,但说白了,跟“懦弱胆小”也没什么区别。 沈瓷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里,她总是不敢用力,也不敢去争取,就如方灼所说,你要什么从来不肯自己去伸手,总是要别人塞到你手里才肯拿,但是往往很多时候没人会来塞给她,而有些人来塞给她后,她还未必有勇气稳稳握住。 “我只是觉得…”她摸着杯沿又笑了笑。 “你只是觉得什么?” “我只是觉得……” 她只是觉得自己离“幸福”很远,那些不堪的经历和过往就如纹身烙印,她一辈子都洗不掉,自然一辈子都不可能获得幸福,只是这一刻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从相识到现在,短暂的相处,三年的分离,时间和命运让他们绕了一大圈,但最后居然他还在这里。 “算了…”沈瓷摆了摆手,把杯中酒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点,“不说这些,说说你…” “说我?” “嗯!” 沈瓷把头支在胳膊上,半个身子倾斜,望着对面的男人。 他好像真的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喜欢穿蓝色衬衣,皱眉的时候眉心有褶皱,笑起来的时候喜欢一侧唇翼先上扬,所有微表情都刻在她记忆中,但是转念一想,他真的还是三年前的那个江临岸么? 联盛横跨媒体和互联网,恒信市值300多亿,他已经登上城楼了,且比她之前料想的要强得多。 沈瓷突然埋下头去狠狠抽了一口气。 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够让人保留一点理智,脑子还算清醒,但胆子可以大起来。平时不敢说的,不愿说的,这时候就都能借着机会说出来。 “你和温漪…为什么要离婚?” “……” 江临岸意识一滞,她冷不丁就抛了这么一个问题过来,让他毫无防备。 沈瓷见他迟迟不回答,只是盯着自己看,又赶紧低下头去捏着高脚杯的杯沿。 “你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 “为了你!” “什么?” “我和她离婚,是因为你。” “我?” “或者更准确来说,我和她之间…大概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没有可能。” 离婚的时候温漪曾问过江临岸一个问题——“如果你没有认识她,我们之间是否不会变成这样?” 他是如何回答的?走到那步田地也已经没什么可逃避,他很明确地给了答案。 “是,如果没有她,我们之间会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地谈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再顺理成章地生两个孩子然后一辈子到老。 “但是现在没有如果,她出现了,之前所有的计划都会发生变化,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投入,等我发现自己过于投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不过没关系,我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他并不后悔爱这个女人,只是惋惜他作了所有努力,最后还是没能和她在一起。 江临岸抬头定定看着沈瓷,后者闭起眼睛缓缓沉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些头晕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 “我是否……是否该愧疚?”沈瓷撑着腮帮子问。 江临岸:“什么?” 沈瓷:“确实是我的存在破坏了你们的关系,但是…有些事我也没办法控制!” 江临岸立即止住:“我和温漪离婚是迟早的事,当然,当时结婚也是形势所迫,我有我的利益和企图,基于这点我知道我亏欠她很多,但是一码归一码,我实在没有办法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演一辈子戏,她受不了,我也演不来,所以勉强熬到我爷爷去世…” 这个沈瓷知道,她虽然人不在甬州,但是江巍去世的新闻当时在媒体上都有报道,随后不久就有记者曝出江临岸与温漪秘密办理了离婚手续的消息,之后她独自远走他国,网上也很少再有关于她的消息。 “算了…”沈瓷抬手摸了下额头,“不说了,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她又喝了几口酒,慢慢趴在了桌子上。 那晚沈瓷到底还是喝醉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醉得不轻。好在她酒品还行,喝多了也不会发酒疯,江临岸最后把她扶进卧室,又给她脱了外面的毛衣和鞋子。 沈瓷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这会儿倒还知道扯了被子往自己身上盖,可是盖半天大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却把整个头都罩了进去。 江临岸怕她把自个儿闷死,几次三番帮她把被子拉下来,可是她像是犯了拧劲,就是不肯把头露出来,最后一个拉,一个扯,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江临岸也毛了,干脆用手摁住她两边肩膀。 “别乱动,好好睡觉!” 摁住之后沈瓷动弹不得,慢慢倒也安稳了下来,可是江临岸却渐渐意识到自己把自己逼进了雷区。 身下女人被他脱得上身只剩一件背心了,最普通的棉质面料,却贴身柔软,而她闭着眼,微张着唇,每一口呼吸都会带动胸口曲线上下浮动,那一小段露在外面的肩膀和脖子,皮肤细腻,雪白中又透着一点被酒精熏出来的红,实在令人着迷。 江临岸傻不愣登地看了好一会儿,直至呼吸有些粗重起来,不得不把沈瓷黏在嘴角的一缕头发撩开,而醉梦中的女人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这个动作简直要了江临岸的命,他只觉得原本窝在胸口的一团火一下子窜到了腹腔,烧得他哪哪儿都涨得疼。 好吧,他也承认自己并非什么君子,更何况还是面对这个女人。 江临岸依旧将两手扣住沈瓷的肩膀,慢慢俯身下去,先是试探性地尝了一口,身下的人似乎没什么反应,他便开始胆子大起来,沿着唇翼轻抚,挑开,再慢慢缠绕进去…… 沈瓷只是喝醉了,但不是完全睡死,她朦朦胧胧间有些感觉出来,身子不舒服地扭了扭,但动弹不了,紧跟着只能嘴里轻哼,这本是无意识的反应,却让江临岸的火一下子喷了出来,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索性撩开杯子跪坐了上去…… 沈瓷觉得浑身起了火,很热,很粘,像是有人贴着她把她一层层包裹起来,这种说不上的感觉让她既难受又舒服,可是某些意识在拉扯着她不断往下坠,往下坠……下面是无底深渊,住了很多魔鬼和妖怪! “不……别碰我……” “嗯,别碰我……” 她喃喃自语,努力撑开眼睛,想要看到些什么,或者控制住什么,可是视线中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男人,趴在她上方正汗渍津津地喘着气。 “沈瓷…”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想抓住些什么,可是伸手够过去,又被人死死握住。 他在一片晕眩的灯光中问她:“别拒绝我…别拒绝我好吗?” “我想要你…很想……嗯?” 她好像听懂了意思,又好像没有,只知道用另一只手去胡乱挡住往下压的身子。 “不……不要…”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知道,但是不是现在…现在不行,我还办不到,那些人还在……他们一直在,所以我……真的办不到……”一些零散的话从她口中吐出,江临岸努力去拼凑那些意思。 她是醉的,但他尚算清醒,所以知道沈瓷不是擅长欲拒还迎的女人,更何况她眼底的惊恐和痛苦之情根本骗不了人,所以江临岸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还没治愈,她还把自己禁锢在三年前的那场暴虐中。 “好…好,对不起,我知道…”江临岸停下手里的动作,改而去摸她的脸,她的眉心。 她出了很多汗,汗水把额前的头发都弄湿了,他一点点把它们都弄到旁边去,让她把整个额头都露出来。 “睡吧,我不碰你!” 江临岸把被子拉上来重新替她盖好,而自己蜷着身子坐在一边,偌大一张床,长夜漫漫,江临岸揉着头发觉得自己tm真是想死。 …… 酒精助眠 酒精助眠,沈瓷那晚睡得还不错,只是隔天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晕,她敲了下脑袋,随即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 这哪儿?脑中一秒反应,随后炸开,低头再看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贴身背心,而江临岸的腿还无耻地缠在她腰上。 啊!!!那感觉无疑晴天霹雳! 沈瓷猛地坐起来,旁边江临岸也被弄醒了。 “你干什么?” “昨晚……” 江临岸明显睡眠不足,脸上带着很重的起床气。 “昨晚什么?” “昨晚我们……?”沈瓷有些尴尬。 江临岸冷冰冰地瞪了她一眼,没回答,只是动作很重地撩开了被子,自己光着两条腿下床。 沈瓷心里还不爽,他冲自己发什么脾气。 “喂!” 已经下地的江临岸往自己身上套衬衣,背对着床,只留给沈瓷一个沉默的背影。 沈瓷也有火气了,这算什么,明明是她吃亏,搞得好像他被睡了一样。 “就算昨晚我们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怎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为了这种事弄得好像吃了多大的亏一样!”她还觉得委屈呢,但也不能输了气势。 结果套上衬衣的江临岸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看着床上的沈瓷。 “你说什么?” “……” “你再说一遍!” “……” 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弄得沈瓷有些讪讪,她往下缩了下脖子,用被子盖过自己肩膀。 “你这什么态度?明明是你对我…” “停!” “……” “我先申明,我昨晚没对你做什么,就算做了也是点到为止,其余都是用手…用手知道吗?妈的还两次!”江临岸说完便捞了地上的裤头摔门出去,留下沈瓷独自一人坐床上像傻子一样! 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之后沈瓷明白过来,嘴角苦涩扯了一下,用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等沈瓷穿戴好出去的时候,江临岸正在厨房,她只听到一通摔盘子操锅子的声音,动静弄得很大。 沈瓷无奈笑,走进去,见江临岸正拿了鸡蛋往锅里敲。 “我来吧!”她语气刻意软了一些。 江临岸侧头看她,她立马假装看地,一来一去间沈瓷的眼神明显在躲闪。 最后江临岸重重吐了一口气,把手里的平底锅塞给沈瓷。 “7分熟,再煎两片吐司!” “……” 那天早晨的气氛很怪异,但或许也因为这种怪异,像是彼此都见到了彼此最难堪的一面,反而变得一下子真实起来,加之那场酒后吐真言,也让彼此心中的结多少解开了一些,此后相处起来反而自在了许多。 之后半个月,沈瓷依旧住在江临岸的公寓,彼此以“朋友”的方式同居。 他上班,她便在家看书写文章,再给他做一顿晚饭,晚饭之后两人一起坐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或者选一部电影放,看电影的过程中也会聊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因为沈瓷话不多,江临岸也不是聒噪的性格。 然后差不多10点左右各自洗漱,她回房间睡觉,他便回书房工作,工作至深夜再回房抱着沈瓷入眠。 对,他们不光同居,还睡同一张床,但至此没有更深的发展。 他遵守自己的承诺,给她一点时间适应,她也不再矫情排斥他的拥抱,偶尔抚摸或者亲吻,但都点到为止。 听起来这是一个很奇葩的相处方式,但是半个月时间下来彼此都适应得很好,像是两个很有默契的小动物住在同一个窝里,自在,柔软,每个细节都妥妥当当。 日历不知不觉就翻到了三月,初春,天气开始转暖。 周五那天方灼约沈瓷吃午饭,沈瓷先去了他的工作室,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电脑前面忙,她便自个儿转了转。 工作室不大,大概八九十平米,不过市口不错,只是被方灼弄得有些乱。 沈瓷手贱,帮他把乱丢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特别是会议桌上乱七八糟瘫了很多垃圾,什么一次性纸杯,杂志,还有好几个油腻腻的外卖盒,沈瓷干脆一咕噜全部捐进垃圾桶。 等方灼忙完过来,见沈瓷正在帮他收拾椅子上的脏衣服,他赶紧看了一眼会议桌,可桌上干干净净,被她擦得一尘不染。 “东西呢?” “什么东西? ”就我之前放桌上的那些!” 沈瓷也没在意,直接回答:“扔了啊!” 方灼一听就急了。 “你扔哪儿了?” “垃圾桶,怎么了?” 方灼立马过去把垃圾桶里的东西颠个儿全部倒到了地上,然后蹲那用手翻。 沈瓷:“你翻什么?” 方灼:“被你丢了一样东西!” 沈瓷:“什么东西,我帮你找!”她蹲下去要帮忙,结果被方灼支开。 “行了行了,跟你也说不清,而且太脏了,我自己找就行!”他明显又急又燥的样子,像是真丢了什么大宝贝似的。 沈瓷索性也不帮忙了,抱着手在旁边看,看他蹲那急得满头大汗。 如此翻找了大概几分钟,连着快递盒和杂志都翻开找过了,但依旧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沈瓷问:“到底什么东西,很重要?” 方灼知道大概也找不到了,苦着一张脸站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嘴上这么说,可一脸垂头丧气。 沈瓷忍着笑从大衣兜里掏出来一张卡片状的东西。 “不要紧,真不要紧是吧?那我可真丢了啊…”说完把卡片在方灼面前晃了晃,方灼双眼放光,以迅猛的速度抢了过去。 沈瓷嗤了一声:“邀请函?” “……” “谁的啊?” “一个圈里的朋友!” “唷~~那你圈里的朋友还真多,居然还有独立设计师?” “……” 方灼知道瞒不了沈瓷,愤愤挠了下脑袋。 “姐,你就知道埋汰我!” “那还不说实话?” “你不都已经猜到了吗?” 沈瓷愣了愣,脸上笑意收尽:“真是她给你的?” 方灼却摇头,自嘲似地笑:“怎么可能,这几年我们一直没什么联系,只是下个月她北京的新店开张,我找人弄了张邀请函。” “所以你是打算去找她了?” “找什么找?我只是去看看她的新店开业典礼,凑个热闹,并不会怎样!” “所以连面都不见?” “不见!” “那你去做什么?”沈瓷不觉发笑,却被方灼一棍子打回去了。 “你还说我?之前《慈悲的力量》首映,你偷偷跑去观礼,不是也没跟他见面?” 沈瓷没料到方灼会突然提到这事,一时意识沉了沉,问:“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是不知道,你没良心的跑回来也没找我啊,后来是看了那天的现场采访回播,你那么白一张脸,扎人堆里一眼就瞧出来了,我想看不到都难。” “……” 沈瓷被说得哭笑不得。 她那天确实去了首映现场,但压根没看到江临岸啊。 “那天…他也在现场?” 方灼翻了个白眼过去:“你说呢,他是片子的投资人,就算其他人可以不请,财神爷总得请吧,不过那天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说公司还有其他事要忙。” 沈瓷摸着额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等了等,抬头问:“走吧,去哪儿吃!” …… 方灼知道沈瓷苏州那套房已经量了面积,就等价格下来,为此决定好好敲她一笔竹杠,最终选了一间西餐厅,吃法国菜。 点完单,方灼建议:“开瓶红酒?” 沈瓷连连摆手:“不用了!” 方灼:“这么小气,大不了红酒我买单!” 沈瓷一个白眼扔过去:“不是钱的问题,是我前几天刚喝多了,现在还没缓过劲。”她试图解释,但说完就开始后悔,可方灼这个鬼机灵,他立马就接过去:“哦,喝多了,跟谁啊?” 沈瓷:“……” 方灼:“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啊,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住他那里?” 方灼也不指名道姓,彼此都心知肚明,沈瓷也没刻意隐瞒,况且她的表情和沉默已经给了答案。 之后笑了笑:“怎么样,是不是好事将近?” 沈瓷摇头:“没有,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诶你们俩是不是有毛病啊?” “……” “明明想得要死要活的,怎么真见了反而又矫情起来?” “……” “再说你们还在等什么?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你不懂吗?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方灼义愤填膺似地说了一大串,情绪倒看上去比当事人还激动。 沈瓷咳了一声,摸着空杯沿。 “应该是我的问题吧!” 方灼白了一眼:“就知道是你的问题,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心里明明也放不下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全世界好像都在向她发出这个质疑,可是沈瓷自己也搞不清,这段时间她也在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让我把有些事考虑清楚,也证明一点东西,这也是我愿意暂时留下来的原因。” 她并不是完全不给他机会,如果不给机会她也不会答应住到他公寓去。 谢根娣的死确实给了她某些打击,或者说触动更贴切,特别是当她守着一口棺材觉得从此孤苦无依的时候,她也曾贪恋他怀里的温暖,但她在感情上一向不是“孤注一掷”的人。 她总是想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再下定论,所以她留下来,给彼此相处的时间,也感受两人在一起是否还能适应。 可是方灼就实在不明白了。 “你到底还要考虑什么?还要证明什么?是他条件不够好吗?是他真心不够多吗?那…姐,别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这条件搁哪都有女人往他身上贴,但是这几年你见他有一个吗?没有,一个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也在等你!”方灼情绪激动,气急败坏似的。 沈瓷被他说得有些无奈,只得笑了笑:“我没有说他不好,相反,他是太好了,好到……好到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 在话听着有些矫情,但谁敢说事实不是这样呢? 方灼听完也是一愣,几秒之后反问:“你是觉得自己过去那些经历会影响你们吗?” “难道不会?” “当然不会,更何况这算什么,姐,我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俗的一面!” “俗?”沈瓷苦笑,“是啊,配不配的,听上去是很俗,可这世间上的事哪件不俗?名声,门户,别人看你的眼光,还有那些言论……当然,如果我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做到无所谓,但是让他陪我一起承受就不行,这对他不公平,更何况他又不是普通人,将来要面对什么,承受什么,我不用想都能知道。” 一个豪门企业家,身缠万贯,声名显赫,娶什么女人不好,却非要娶个如此“臭名昭著”的女人,而且沈瓷以前那些事都是人尽皆知的,甚至连着那些不堪的视频大概现在还散布在网上的一些旮旯角落里,就这么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人,最终如果要走到一起,舆论的反应可想而知。 方灼不是不明白,当年他和陈韵的事曝光,也是受到各种非议,那些言论如毒蚁蚕食,一点点吞噬你的时候那种痛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知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种话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也懒得这么劝你,因为清楚道理是道理,但真要附注实践有时候比登天还要难,再说没有谁能完全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是,我为你们可惜,更怕你将来回想这一段,没有好好抓住,会后悔!”方灼说完抬手狠狠搓了一下自己的脸。 沈瓷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心情。 有时候生活就如一面镜子,你可以从中看到别人,也能从别人眼中看到自己。 “所以为了尽量做到以后不后悔,我在给我们彼此机会,用时间来证明一些事,至于结果最终如何,我随心,顺命!” 一点都不心动 江临岸那阵子其实挺忙,但因为沈瓷住在他那,他尽量不安排出差,甚至都很少加班,就算真有白天做不完的事,他就晚上带回家去做,只是毕竟掌管了两家公司,有些事总是逃不掉的。 中午于浩拿了份文件去找他签字,进去的时候刚好江临岸的秘书也在,正拿着笔记本挨着他在记录行程。 于浩不禁把女秘书上下瞟了一眼,高跟鞋,紧身低胸超短裙,“嘘~~”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打断两人的讨论。 女秘书识相,直起身来打招呼:“于经理,中午好!” 于浩抬手应了一声,插着手站门口:“有没有打扰你们?” 这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弄得女秘书略带“娇羞”地低头撩了下头发,可江临岸明显不喜欢这个玩笑,把手里一份文件扔给她。 “好了,就暂时这么定吧,你先出去!” 女秘书抱着文件夹离开,走至门口的时候还不忘扭着身子向于浩甜甜地笑了笑,那一笑真是……于浩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都是女人身上留下来的香。 “啧啧,你说你成天对着这么一个物种,一点都不心动?” 江临岸懒得搭理,继续低头处理工作。 于浩自讨没趣,在桌子上坐了一会儿,又翻了翻他手边放的一张行程单。 “怎么,明天要出差?” 江临岸这才没表情地回了一句:“去趟杭州。” “去干嘛?” “那边有个区块链峰会,我是特邀嘉宾。” “难怪,推不掉的事,不然你这会儿金屋藏娇,怎么还舍得出去。”于浩忍不住嘲讽,江临岸从电脑前面抬起头来剐了他一眼,于浩还不服气。 “怎么,我说错了?” “……” “你看她在你那住了半个月,你班也不加了,会也不开了,还三天两头迟到早退,你家老太太昨天可又给我打电话了啊,让我探探你的口风。” “口风?什么口风?” “你的打算啊,到底是想跟她有个结果还是只想玩玩?如果只想玩玩,那这事我就不管了,回头就跟老太太说让她别瞎操心,如果想正经有个结果,你家老太太的意思是先带回去坐下来一起吃顿饭。”于浩传达秦兰的意思,已经把话都说得很明白。 江临岸突然垂头用手揉了下额头。 他没回答什么,甚至都没只言片语,不过这个表情已经给了于浩答案,毕竟他多精啊,又在江临岸身边呆了这么多年。 “不是……别搞半天你自己心里都没整明白吧?” “……” “那最近半个月你们住一个屋檐下是怎么相处的?朋友,相好,还是就上个床搂一搂抱一抱的炮友?” “滚!”江临岸抬头呵斥。 于浩咧着嘴把他左左右右都打量了一番,最后摇着头推断:“不对,不对劲,你别告诉我这都半个月了,你到现在还没上手啊?” “……” “啊?还真的被我猜中了?噢天哪!”于浩满脸不可思议,“不是你们好歹也算同居了啊,天天呆一起都干什么去了?到底是她不同意还是你有问题?” “滚,你才有问题!” “那就是她不同意喽?” “……” 江临岸回忆沈瓷这段时间的反应,她倒也没有很明确地拒绝他,但是每次快到点上的时候她眼神中总会露出一点“不愿意”。 江临岸磨了磨牙根:“其实也不算她的问题,只是,有些事我还是希望她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你他妈是不是逗我?” “……” “女人在这种事上最擅长欲拒还迎,而且她这种我也见多了,就故意吊着你,把你胃口吊得老高,却让你死活都吃不到,这样你才能心心念念,不然这几年哪还有她的事!” “……” “还有,别跟我说什么心甘情愿,有些女人不逼到一定份上绝对不松口,特别像她这种所谓清高的傲娇女,你还指望她主动向你投怀送抱?”于浩越说语气,瞪了一眼江临岸,“算了,你一遇到感情的事就笨得像个白痴,又碰到个冷冰冰能磨人的主,照你们这速度,估计再过三年还是在原地踏步,还是我来替你们想想办法吧。” 江临岸无语,问:“你能想什么办法?” “办法多了去了,不过就眼前这形势,起码得先创造个契机让她产生一点危机感!” “……” “行了行了,你等我消息,就这样!” 于浩扔了一些话就神神秘秘地离开了江临岸的办公室,江临岸愣了一会儿,倒也没把这事放心上,可临近下班的时候他突然又接到于浩的电话。 “晚饭时间空出来。” “什么事?” “你别管,让你空你就空出来,然后回去把你家那位接上,我请你们吃晚饭!” “……” …… 那天刚好是周五,下午沈瓷专程去了趟超市,买了些水果和菜,还杀了一条鱼,回去的路上她给江临岸打电话。 “晚上回来吃饭吗?” 这流程其实是最近半个月的惯有流程,如果到下午四点左右她没有得到江临岸的短信或者电话,她便会主动联系询问。 如果他回去吃饭,她便会做几个菜。 如果他暂时不回去,她便自己随便煮碗面对付一顿。 起初的时候江临岸也会建议两人去外面吃,但沈瓷总是拒绝。她似乎有些排斥与他在公开场合露面,时间长了,江临岸便不再提。 只是今天…… 江临岸:“晚上没事,不过于浩约你一起吃饭。” 沈瓷:“他约我?” 江临岸:“对,就在他和别人一起合伙开的那间红酒馆。” 沈瓷对于浩一直不大“欣赏”,自然不想去。 “我就算了,你跟他去吧。” “别啊,也好久没见了,再说他点名一定让我带上你,就当朋友叙旧吧。”江临岸觉得一顿饭而已,顿了顿,又补充,“我这边还有点事没做完,你先准备一下,大概六点左右我回去接你。” 沈瓷:“……” 最终沈瓷还是决定跟江临岸去。 她到家之后把菜拎去厨房,收拾一番,又去换了身衣服,弄完差不多刚好六点,拎了包下楼,走进电梯刚好看到镜面上投下的自己,散着头发,面容干净,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是觉得素得厉害。 思来想去,沈瓷觉得还是得涂点什么。 她在包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到喝喜酒那天在商场里买的那支口红,在唇上抹了几下,再抿抿唇,豆沙色,含蓄又优雅,镜子里的那张脸好像瞬间生动起来。 难怪说一支合适自己的口红是女人必备的武器。 沈瓷在楼下等了起码十来分钟,江临岸的车才缓缓驶入小区。 “抱歉,公司临时有点事,是不是在这等很久了?”他下来替沈瓷开门。 沈瓷坐上车。 江临岸又看了她一眼,那天还有点冷,她穿得不多,鼻头都被风吹得有些红了,他便伸手过去握了握沈瓷的手指,发觉她手上一片冰凉。 “下回不用站楼下等我,我到了自然会给你打电话。”江临岸说,口吻自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瓷却愣在当场,感觉这场景像是已经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 “怎么了?”江临岸见她傻傻看着自己不说话,又笑开,继而发现沈瓷涂了口红,那一抹淡淡的色彩,对比其他女人来说大概都算不上妆容,可江临岸只觉心里欣喜。 她到底还是愿意花点心思了,哪怕只是跟他出来一起吃顿饭。 “口红很好看。”他不吝啬赞美。 沈瓷听完愣了愣,当即把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 “开车吧,要迟到了!” 江临岸抿着笑,怎么会看不见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都市饮食男女,每逢周末都赶着要出去厮混,所以路上很堵。好在于浩那间红酒馆也不开在闹市区,半小时后已经到门口了。 江临岸依旧过去替沈瓷开车门,顺便把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肩上。 起初沈瓷不肯要。 “我不冷!” “披着吧,风很大,当心着凉!” 结果这个画面刚好被走过来的于浩撞个正着。 “他要你披你就披着喽,不然辜负某人难得当一次深情暖男!” 沈瓷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于是转身,往于浩脸上扫了一眼,微微带笑:“于经理,几年不见,你毒舌的本事看涨!” 于浩没防住沈瓷上来就给了他一口,倒是愣了愣,随即bia~唧一声:“彼此彼此,沈小姐也是几年不见,脾气看涨!” 两人好像上来就杠上了,但江临岸还是狠狠给于浩瞪了一眼,瞪完扶了下沈瓷的肩:“进去吧,别理他!”说完带沈瓷往里走,剩下于浩独自在风中凌乱,好一会儿才朝着江临岸的背影唾了一口:“见色忘义的东西!” 江临岸对这间红酒馆来说也算熟客了,所以进门就有服务生带路指引。 他们常留的一间包厢在二楼,顺着楼梯上去,服务生走在前面,替他们先开门。 “周先生,江总他们到了!” 沈瓷一愣,随即服务生闪过,她便看到周彦独自坐在包厢长桌一侧的椅子上。 她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周彦,周彦也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沈瓷。 当然,他之前已经知道沈瓷回来了,毕竟于浩那个大嘴巴心里也藏不住事,所以片刻惊讶之后周彦还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沈瓷面前。 “好久不见!” 沈瓷目光在他脸上停留。 怎么说呢,这么多年了,她其实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和这男人之间的关系。 曾经他是她的医生,治疗过她最隐晦的疾病,后来成为知己,甚至亲人,让她愿意把藏在心中十几年的痛事最先陈述给他听,而两人也曾有过短暂的“暧昧”期,虽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关系,但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人彼此都曾亲密过,所以周彦对沈瓷而言一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不仅仅只用“朋友”二字来概括。 只是这一刻… 沈瓷也跟着轻轻笑了笑。 “好久不见!” 是吧,有多少曾经的“相密无间”,经过时间洗礼,最终再相遇时也都只能化为这最最普通的四个字,之后气氛就松了好多。 周彦很绅士地比了个请的姿势。 “坐吧!” 沈瓷要往里走,结果拦腰被旁边的江临岸搂了过去。 “坐那边!” 他几乎是把沈瓷直接摁到自己身边椅子上,离周彦最远那张,弄得沈瓷有些尴尬,而周彦只能无奈笑笑,心想都这么多年了,他对自己和沈瓷的关系还是释怀不了,一见面就会不自主地进入“戒备”状态,不过周彦度量大,他也懒得计较,而于浩走进来的时候包厢里的人都已经落座,服务生正在伺候茶水,他以老板的姿态挥挥手。 “甭给他们上茶了,都是自家人,别浪费茶叶!” “……” “更何况他们一会儿也是要留着肚子喝酒的,茶喝多了反而不好!”于浩边说边脱了外套挂在角落衣架上,弄得正在倒茶的服务生进退都不是,而刚好那会儿倒到周彦那里,服务生显得有些为难。 “周医生,您…” 周彦也不为难她了,笑了笑:“不用了,你先下去吧。” 服务生道了声谢,又转向刚入座的于浩。 “老板,可以起菜了吗?” “别啊,人还没到齐呢!” 这下江临岸有些毛了,抬头瞪了一眼:“你还请谁了?” 于浩似笑非笑:“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江临岸脸色更冷:“你还请了温漪?” 于浩:“我傻吗这种场合把她叫过来,不怕事儿大?” 江临岸哼了一声:“你几时嫌过事大?” 正说着外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 “抱歉,刚下通告就赶过来了,只是路上有点堵,迟了几分钟。” 当即沈瓷只觉眼前一亮,一妙龄女子款款从门口进来,含笑看了一周,最后很自然地落座到江临岸右手边的空位上。 你什么意思 江临岸当时也懵了一会儿,之后转向于浩:“你什么意思?” 于浩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意思,刚好上午彤彤联系我说今天在甬州录节目,所以就一起约了吃顿饭喽。” “刚好?”江临岸一脸不信。 于浩横竖豁出去了,挑衅似地看了他一眼,料想到这份上江临岸也不能把人撵出包厢吧。 旁边李艺彤略显生气地嘟着嘴。 “怎么,好像江总对我不是很欢迎?” 江临岸刚想回答,于浩又立即抢话:“怎么会呢,他哪会不欢迎,只是不知道你今晚过来,恐怕是有点惊喜!”说话间于浩猛朝江临岸使眼神,弄得江临岸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 “行了,都是大忙人,难得有机会坐下来一起吃顿饭,不过开饭之前要不先介绍一下?”于浩挑头,江临岸沉着一张面孔懒得搭理,于浩又瞄了眼沈瓷,她倒还算冷静,从头到尾好像都跟她没关系。 于浩知道她一向能忍,行,看最后谁能赢。 “那我还是先介绍一下吧。”于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搓搓手,先从周彦开始,“这位是周医生,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专攻心理学,在甬州开了一家很牛逼的诊所。”说完顿了顿,半开玩笑似地看向李艺彤,“回头你圈里要是有什么小姐妹被潜了过不去,心理有问题可以介绍过来找我们周医生,诊费给你打六折!” 李艺彤听完嗔笑着瞪了一眼于浩:“胡说什么呢,没个正形!” 于浩自然也只是开个玩笑,介绍完周彦后他又转向江临岸:“这位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也算很熟了,头条都上了好几次了。” 李艺彤听完略带羞涩地一笑,正式转过去面向江临岸。 “江总,有一阵子没见了,最近怎么样?”还算很正常的开场白,江临岸却依旧沉着脸。 “还那样!” 一句硬邦邦的回答弄得李艺彤有些尴尬,她眼下闪了一丝僵硬,但毕竟是演员,各种场面都见惯了,这种自然很轻松就能应付过去,于是撩着额前那支卷发,又很自然地把目光落到了沈瓷身上。 说实话她进门的时候压根没注意到这包厢里还有第二个女人,实在是沈瓷太不起眼了,先不说长相,就她素颜又清汤挂面的样子,上面穿了件灰色连帽卫衣,下面浅蓝色牛仔裤登了双白色球鞋,加之低眉顺眼地往角落里一坐,李艺彤自然不会注意到她,而之后为什么又会引起她注意呢?是李艺彤突然意识到,有个女人坐在江临岸旁边。 这个发现简直让李艺彤吃惊! 她似乎是第一次在私交场合看到有异性坐在江临岸旁边,就冲这一点就足以让沈瓷变得特殊起来了。 “这位是……?”李艺彤问于浩。 于浩咳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哦这位来头就大了。” 沈瓷:“……” 于浩:“沈小姐,周医生和我的朋友,至于她和江总的关系么…”他似笑非笑地又看向江临岸,“红颜?知己?还是…女人?” 某棱两可的答案,却让江临岸又向于浩剐了一眼。 于浩幸灾乐祸,笑着落座,而李艺彤多聪明,自然感觉到眼前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特殊,于是主动向沈瓷示好:“你好,沈小姐是吧,我是李艺彤。”说完婉然抿唇一笑,那一笑真是……用句爆俗的话讲,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就连沈瓷都觉得眼前好像生了光。 她之前虽然没看过李艺彤拍的戏,但知道她是以气质和颜值著称,现在看了真人,竟觉得还要比网上po的那些照片更加生动好看。 “你好!”沈瓷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倒不是她故意摆什么臭脸,实在是性情一向如此,可李艺彤不了解她啊,只以为是女人之间的莫名嫉妒,这种“同性初见就生间隙”的事她在圈里经历得太多了,特别是她还是个大美女,所以李艺彤脸上继续保持礼貌,心里却直接把沈瓷划为“无趣小家子”的那一类。 至于沈瓷呢? 她虽从一进门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李艺彤来,但是三两句话转下来,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也知道对方和江临岸的关系,甚至知道她已经登门拜访过秦兰,毕竟前阵子“新人李艺彤即将嫁入互联网新贵豪门”的新闻已经炒得沸沸扬扬。 至于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今晚的饭桌上,沈瓷自然也不会傻到相信于浩什么“录节目刚好在甬州所以过来一起吃顿饭”的烂借口,毕竟李艺彤也是有身份的人嘛,一个当红艺人,哪能随随便便就来蹭饭,自然得有些目的的,而且这个目的已经快到“昭然若揭”的地步了,就凭李艺彤从进门到现在,目光几乎一直黏在江临岸脸上就可断定。 沈瓷留心这些,不觉低头摸着温温的茶杯沿,苦笑一声。 “咳,那现在人都到齐了,要不起菜?” 于浩示意站在旁边待命的服务生,服务生领命出去,可走到门口又被于浩叫了回来。 “芳老板呢?怎么进门就没看见?” 服务生想了想:“好像在楼上陪客人。” “陪客人?陪什么客人?” “缘合集团的四少爷。” “就前阵子刚死老婆那个?” “……” 服务生大概不知怎么接茬,讪讪笑了笑:“应该就是他吧!” 结果于浩突然脸色一板:“她这算什么意思,知道我今晚过来吃饭,故意寒碜我是吧?”丢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起身就往包厢外走。 江临岸和周彦互相看了一眼,后者淡淡发笑,江临岸便也跟着站起来。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说完走了出去。 那会儿于浩都快上楼了,江临岸追上去。 “等一下!” “你出来干什么?” 江临岸一把把于浩拉到一边:“问你呢,你想干什么?” 于浩瞪了一眼,不耐烦地说:“到底什么事?” “你把李艺彤叫来什么意思?” “刚不已经说了吗,她刚好在附近录节目,想来我酒馆看看!” “你什么时候跟她私交这么熟?” “还不是拜你所赐!你是不是把人姑娘微信拉黑了,电话也不接?” 江临岸低头哼了一声,表示不否认,于浩便耸了耸肩:“所以喽,她找不到你就成天来纠缠我,我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把人约到这来逼你给个了断!” “了断?什么了断?” “当然是你和她之间那些破事儿!” “我跟她屁事都没有!” 江临岸真是气得不行,可于浩不相信啊,龇着牙挖苦他:“你说没事就没事?两人同时进出酒店的照片都弄网上去了,知道舆论怎么传的吗,都传你们已经见过双方家长,年内好事将近了!” “放屁,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你甭在这跟我嚷嚷啊,你去记者面前澄清,去把话都说明白,或者去包厢,人姑娘就在里头,你面对面把话都跟她说清楚,也能让人死心,别总是一边挂着一个,一边又给人希望,就跟当年娶温漪一样,明明心里不愿意,还半推半就地办了婚礼,最后弄成什么样,两边都没落到,得不偿失!” 于浩这话虽然说得有些偏激,但理却是那个理。 江临岸低着头又紧紧闷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在处理感情的时候总是一团糟。 江临岸:“我…” 于浩:“别你你你……你什么?我还就告诉你了,今儿这局是专程为你设的,你自己看看,她都回来多久了,你们在一起住了多久了?之前没见着人之前不是想得要死要活吗,现在人回来了,你倒好,半死不活地被她吊着,拖着,有意思吗?她到底想怎样?” 于浩越说越愤怒。 他是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一路看江临岸和沈瓷走到现在的,清楚江临岸为她所付出的东西,除了时间,感情,真心,还有当年那一枪,而沈瓷呢?于浩印象中,沈瓷对江临岸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而当年那桩x侵案被披露,于浩也是浑然梦醒,就震惊,震惊这女人怎么可以在心里藏一个如此巨大的秘密? “临岸,不是我对她有意见,当然,我是不大喜欢她,这女人…性子冷,心冷,而以前那些经历也会导致她顾虑太多没办法坦坦荡荡,但是这些只要你能接受,都不是问题,现在的关键是,她想怎样?到底什么打算?是准备一直这么吊着你,还是愿意定下心来跟你好好有个结果?” “……” “如果她想有个结果,那你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把话都说开了,有问题一起面对,有障碍一起解决,如果她的意志还是不坚定,三年了,你是否该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还等得起。” 江临岸继续低着头,脸上表情显得有些颓唐。 其实他也清楚,自沈瓷回来之后自己的态度一直很明确,可是对方呢? 对方虽然住在他那,跟他睡同一张床,但是从未精精确确地给过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真的,三年了…三年前她那样,三年后,似乎还是没什么改观。 于浩又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常情,当年是甄小惋,现在是沈瓷,但是有时候你的态度并不能决定对方的态度,更何况感情这种事需要双方一起努力,至少也该互相坦诚,互相承认,而不是像你们这样什么都不说,成天在一起猜来猜去!”于浩说完拍了下江临岸的肩膀。 刚好三楼某包厢传来男人和女人的笑声,他往上瞟了一眼,脸上有点难看。 “行了,话我已经说到这份上,局也帮你攒好了,剩下的自己考虑吧。如果觉得可行,那你现在回去配合好好演场戏,如果不行,你自便,现在就能带她走!”说完于浩便错开江临岸往楼上跑,边跑嘴里边漏出骂声:“…又tm在这给我招男人,真是几天不收拾就皮痒!” 江临岸蹲在原地,无奈摇摇头。 …… 至于包厢这边,刚进行了一场很滑稽的对话。 李艺彤:“沈小姐,你和江总认识很久了吗?” 沈瓷:“没有,刚认识。” 李艺彤:“刚认识?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啊?” 沈瓷:“可能吧,我是他的贴身司机。” 李艺彤:“司机?你真是司机啊?” 沈瓷:“难道不像?” 李艺彤又把沈瓷上下打量了一番,旧卫衣,牛仔裤,素面朝天的,虽气质还不错,但她料定江临岸这种品相的男人,真要找也不会找她这种女人。 “倒没有不像,只是很少看到有人专门聘个女司机。” 沈瓷:“所以只能说他是个趣味很古怪的老板。” 李艺彤点点头:“这点我同意!” 沈瓷:“那李小姐呢,和他很熟吗?” 李艺彤又是柔婉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得意。 “算挺熟了吧,刚拿奖的那部片子是他出资的,算是捧我吧,之后一起吃过几顿饭,也去府上拜访过,哦对了,跟你说个事。”李艺彤大概断定沈瓷只是个“女司机”,所以对她放下了戒备心,“他妈妈人很好的,前段时间还专程去片场探班,真是温柔漂亮又特别有涵养,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聊得来。” 沈瓷听了默默一笑。 她可以料想到秦兰大概会对李艺彤很满意,毕竟这姑娘人美嘴又甜,更重要的是当红艺人,家世清白,可以满足她所有虚荣心。 “是吧,那恭喜!” 沈瓷回了一句,听着有些怪异,不过李艺彤也不在乎,她没必要去纠结一个司机说的话,于是又自顾自地说:“不过前阵子跟他闹了点矛盾,就公司庆功宴那天,他喝多了嘛,陪我回酒店,我们俩一起下车的照片被狗仔拍到了,其实那天我俩真的什么都没干,可是狗仔却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你知道的嘛,他这人不喜欢把私生活展露出来给别人看,平时很低调的,结果为这事他就跟我闹脾气,可是我也冤枉啊,照片是狗仔拍的,又不是我蓄意安排,跟我闹什么脾气?” 李艺彤一副拿江临岸很无奈的样子,嘴上虽是抱怨,但言语神情间明明都是依顺和爱慕。 痴心妄想 沈瓷看着对方那张年轻精致的脸,真是既生动又漂亮啊,加之不断逼过来的香水味,跟上次在江临岸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低下头去又轻轻嘘了一口气。 其实江临岸和这位新人小花深夜同进某酒店的新闻已经在网上被炒了八百回了,不过“网上炒作”和“听当事人亲口陈述”的感官体验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这一刻,沈瓷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发闷。 她把杯子摸过来喝了一口水,这才回:“是吧?那看来李小姐和他真的算很熟了。” “嗯,是挺熟,不过他工作忙,我也经常到处飞,总是聚少离多,这大概也是我们俩关系一直稳定不下来的原因,所以他妈妈的意思是能够让我们多处处,多给点时间给对方,这不我今晚才抽时间过来吃饭的,只当见见他,另外也想给他一个惊喜。”李艺彤说完咯咯笑了笑,笑容轻松又欢愉。 那一秒,沈瓷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看到眼眸中倒映的自己,一个侃侃而谈,恨不得逮谁都要说一遍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故事,生怕这个世界不知道,而另一个呢,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微表情,全都要藏得好好的,只担心让自己的“野心”露出来,被人骂“痴心妄想”! 坐在一侧的周彦突然“咳”了一声。 “抱歉,李小姐喝水吗?” 他主动拿了水壶过来要帮李艺彤倒,打断了她的“侃侃而谈”,李艺彤这才打住,笑着回:“谢谢,倒点吧。” 周彦便把李艺彤面前的茶杯倒满,又过去帮沈瓷添了一些,利用添茶的间隙跟她压低声音言语:“听听就好了,不用想太多。” 沈瓷苦涩一笑,她又何尝不知! 又大概等了几分钟,前菜已经上齐了,江临岸才回来,一言不发地继续坐回李艺彤身边。 周彦问:“于浩呢?” 江临岸:“去楼上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我们先吃吧。” 那顿饭便在这种不伦不类的氛围中开席。 菜都是于浩提前交代好的,自然少不了酒,据服务生介绍,说是新代理的红酒品牌,零售价3888一瓶,给他们友情价,打完折1888,可周彦和江临岸喝下来,感觉是着了于浩的道。 “他是不是拿了掺过水的假酒来糊弄我们?” “可能吧,吃着味道有点怪!” 李艺彤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场合和表现机会。 “法国的葡萄酒产区位于北纬42至49.5度之间,南部地中海气候,西部地区海拔相对较高,同时又受墨西哥湾暖流的影响,而东部的burgundy、alsace和香槟区更具大陆性气候特征,这为法国葡萄酒创造了极好的地理气候条件,而于经理今晚开的这瓶是白葡萄酒,应该是产自葡萄牙酒庄,葡萄牙属于温和海洋性气候,夏季温暖湿润,冬季凉爽潮湿,这种气候下酿出的白葡萄酒,酒体偏轻,口感也尖酸清淡。” 李艺彤捏着小半截高脚杯,气定神闲地发表了一大段教科书式的红酒言论,看着倒是姿态优雅又好看,不过沈瓷自然是不懂这些的,以前不懂,现在更不懂。 她就干脆负责吃吧,喝了两碗汤,吃了一些菜,倒没喝酒,因为看江临岸喝了不少,她怕一会儿回去车没人开。 至于于浩,他作为主家从开席之前就不见人影,直到开始上甜品才再度现身,而且已经是喝得一脸醉意了,被林芳华和另一个服务生扶着进了包厢。 “叫你少喝点,你跟那些人拼什么拼?” “我拼?……啊你也不瞧瞧,你刚都要贴人脸上去了,到底是谁拼?” “我那是在做事?” “做事?你做什么事?…你做什么事非要敞胳膊露腿的往人身上黏?…你也不瞧瞧自己刚才那样子,就差在脸上贴个字告诉满屋子人你大度大方可以任由他们占便宜!” 于浩借着酒劲大放厥词,旁边扶住他的林芳华突然用力一推。 “于浩,我警告你,你别每次喝多了就在我这发疯?” “嗨!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刚才那样子…你刚才那样子…”他用手指着面前的女人,突然唾了一口,“…就像个鸡!” “于浩!” “于浩!” 江临岸和周彦同时站起来呵止,大概觉得于浩这句话说得实在过分了,更何况还是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场合下。 而门口站的女人呢,她漂亮的眼睛狠狠一瞪,里面有怒,有气,但沈瓷知道,更多的是痛苦和受伤。 “于浩,你他妈混蛋!”林芳华摔下一句话拔腿就走,而原本还醉得浑浑噩噩的男人似被一下骂醒了,眼睁睁看着她走出了包厢。 旁边仍旧扶着他的服务生万分尴尬。 “于经理,您这又何必!” 于浩甩来手臂:“滚!” 服务生也无辜讨了一声骂,对面周彦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吧。”他过去接过于浩来,把他像一条蔫掉的虫子似地扶到椅子上坐下,他在那瘫了一会儿,之后狠狠搓了下自己的面颊,“噗嗤”一声,沈瓷这才发现这男人的眼圈好像泛了红。 “老彦你说说看,你说说这些女人…一个个的…好的时候直往你心里钻,你要什么给什么,狠起来…转身就翻脸不认人!我就想知道她们到底要怎样?要怎样呢……要怎样就说嘛,能做的我们肯定去做,但是就是死活不开口,也不答应,像放风筝似的把你吊在半空中,想了收收线,不想就随便你……那我就纳闷了,难道不怕哪天刮场大风把线吹断了,把风筝都吹走了吗?” 于浩零零散散地说了一大堆,看似醉语,但明白的人自然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沈瓷听完低头轻轻拧了下手指,余光看到旁边男人正盯着她看。 大概世间感情总有类似,所以总能从别人的痛苦和纠缠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最后是周彦提议早点散席,因为他怕于浩喝多了搞事,到时候情形更难控制,而李艺彤被于浩和林芳华这么一闹似乎也没了兴致,挎着包贴过来问江临岸:“江总,开车的吧,送送我吧。” 江临岸本想拒绝,但于浩又听见了,过来掺和。 “送,送,他一定送…” 江临岸扔了个冷眼过去,转过来回答:“抱歉,我喝酒了。” “没关系啊,你不是有司机在吗?” “司机?” “对啊,这位…沈姐对吧?” 一转身沈瓷已经由原本口中的“沈小姐”变成了“沈姐”。 李艺彤朝她又瞄了一眼。 “她不是司机么,她能开车先送我回酒店。” 结果江临岸脸色一沉。 “谁说她是司机的?” 李艺彤被弄得有些委屈:“她自己说的啊,说是你刚聘的女司机。” 江临岸听完转身看向沈瓷,沈瓷其实也没料到自己随口胡诌会在这个档口漏了馅,眼见着江临岸脸色难看,倒像要发火了,她正准备开口解释,却听见江临岸再度出声:“好,既然她是司机,那就让她先送你!” 沈瓷:“……” 旁边周彦看不下去了,要帮腔。 “临岸,其实不过就…” “周医生,这事你不用插手,我去送一下也没问题。”沈瓷打断周彦的解释。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留在着看着于浩吧,回头联系。”她说完又绕到江临岸面前,手一摊:“江总,车钥匙!” 江临岸目色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不甘或者不愿的表情,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依旧如往常一样没什么情绪。 可以,看她能熬到几时。 江临岸摸了钥匙给她,沈瓷接过去,嘴角突然勾了勾,扭头就出了包厢。 周彦在旁边苦笑着摇头,倒是李艺彤觉得这老板和司机之间的沟通方式有些怪异。 “这女司机哪儿找的,怎么看着一点规矩都没有!” …… 有句老话叫“开弓没有回头见”,沈瓷那晚终是体会到了。 她冒着寒风走去停车场取车,绕回去开到酒馆门口的时候江临岸和李艺彤已经站在那等了,后者挽着前者的手臂,就差没把整个身子都挂他身上,还是江临岸主动替她开了后车门,李艺彤坐进去,而江临岸也随之跟着一起坐到后座上。 “去哪儿?” 李艺彤便报了个酒店地址,好在沈瓷虽然离开三年,但对甬州的路还有大致记忆,只是苦于那家酒店离酒馆还有些远,几乎要穿一个城区,这中间半个多小时车程便成了李艺彤发挥的机会,她几乎一路都在撩江临岸,嗯,没错,是撩…借着酒劲,借着夜色,起初还碍于有“司机”在场有所避讳,但越靠近酒店她便越大胆,毕竟机会难得,上次已经失手,这次一定不能再错过,渐渐说的话便露骨起来,动作也是。 沈瓷没有眼瞎,也没有耳背,她听得见后座的动静,也能从后视镜里瞄到一点点李艺彤神魂颠倒的样子,她一手挽着江临岸的胳膊,一手搭在他胸口,佯装喝多了头晕乏力,借故把头也枕到了江临岸的肩膀上。 嗯,美人醉酒,确实仪态万千,而江临岸呢,他虽没有回应,但似乎也没任何抗拒。 沈瓷当时心里就想,完了,晚上回去他的衬衣上又该是一股子那撩人的香水味。 好不容易撑到酒店,江临岸先下去开了车门,李艺彤跌跌撞撞地下去,一倒就软绵绵地刚好扑在江临岸身上,江临岸接住,将她扶直,她便靥笑着圈住他的脖子。 “走吧,去房间陪我喝杯咖啡好不好?” 这大概是烂到家的“邀请”借口,不过谁在乎呢,只要最终可以达到目的就行。 江临岸瞄了装醉的李艺彤一眼,又看向沈瓷,沈瓷依旧双眼直视前方,似乎车外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李艺彤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又撒娇似地催:“到底好不好嘛,人家穿了条裙子站在这真的好冷。” 江临岸眼梢拉长,轻哼一声:“其实没什么问题,不过得先问问我的司机!”他故意把“司机”二字加重,视线却一直落在沈瓷脸上。 沈瓷知道他在逼自己,逼她反抗,逼她挣抢,可是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啊,从来都不愿主动往前走一步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用问我,我无所谓!”她转过来回答江临岸,车外的男人似乎愣了几秒,也是那几秒,他眼中的试探和期许全部消失,转而全部变成霜意。 “可以,那你把车开走吧,今晚我未必会回去!” 沈瓷把手指扣在方向盘上,崩得很紧,拽得很僵,她其实想弯一下,松一点,可是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好,祝你们今晚过得愉快!” 她上档,转方向盘,一脚油门就从酒店门口冲了出去。 …… 沈瓷起初以为江临岸只是闹闹脾气,闹完自个儿就会回来的,可等到凌晨两点也没见人影,她才渐渐反应过来,这次可能真的伤了他的心,然后就是三点,四点,五点,时间在等待中流逝,而意识也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沉淀,一点点清醒,直到窗口有薄光照进来,沈瓷才猛然意识到,这次大概真要给个了断了。 江临岸大概是隔天早晨六点多回来的,沈瓷迷迷糊糊中听到有开门声。 她没来得及套件外套就走出去,见他从客厅那边过来,脸色不大好,神情有些疲靡。 他看了沈瓷一眼。 “醒了?” 沈瓷点头,本想质问他一整晚都去哪儿了,是否真的留宿在李艺彤的房间,但是最后说出来的竟然是:“早饭吃了吗?我去给你做早饭!” 江临岸最后一点希冀便在她淡然又平静的态度中被彻底浇灭,他低头冷笑一声,说:“不用了,我上午十点多的航班,回来收拾一点行李就走了。”说完走去衣帽间,很快传来衣架碰撞的声音。 大概十分钟后江临岸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出来,手里拎着行李箱。 直接付诸行动 两人站在卧室门口对望,互相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但是江临岸的耐心终究不如沈瓷。 “算了!”他磨着牙槽把头沉了沉,又放下箱子,“我这次出差会走好几天,大概要到下周三才能回来,所以我希望你能利用这几天时间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理清楚,包括你的态度,决定,还有未来的打算!” 沈瓷抿唇吁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猜得还挺准的。 “好,也是时候该作个了结了,那我等你回来,回来之后我就把考虑好的决定告诉你。” “不用,你不用亲口告诉我,直接做吧。” “做?” “对,反正我的态度你也知道,从没变过,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如果你的决定是肯定的,那下周我回来的时候希望可以看到你在家等我,反之,你就搬走吧,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联系你,就当这半个月你从没出现过。” 他是打算一刀下去斩断这些年怎么都安置不了的情感了。 沈瓷虽不认同,但也并不反对,她知道自己的德行,大概没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这种若即若离又毫无交代的感情。 “好!” 她接受,并会欣然去实施。 江临岸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唇角勾了勾。 “那我走了,这次就不说再见了,因为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见面。” 江临岸说完提起行李箱,转身就出了客厅。 沈瓷站在那好一会儿,直到门被关上,她听到窗口传来的风声,清寒中夹着一丝潮气,是又要下雨了吧,甬州每到这个季节就会开始不断下雨。 此后几天江临岸信守承诺,真的没有一点音讯。 沈瓷在他公寓里住了几天,照旧买菜,做饭,自己烧给自己吃,日子平常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临到周二,也就是江临岸承诺要回来的前一天,她一大早起床,把屋里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收拾行李…… 那几天杭州也一直下雨,不过会议开得很顺利,落幕之后还有个答谢晚宴,江临岸是特邀嘉宾肯定需要到场。 晚宴就设在参会人员落榻的酒店,江临岸去露了个脸,兴致不高,所以早早就找了个借口回房间。 邮箱里秘书已经把第二天的行程发了过来,早晨需要到公司开会,中午有个午餐会议,下午两点到四点需要出席一个品牌活动,晚上十点之后与海外视频。 从行程上看,一天被排得满满当当,而所有事情发生的坐标地都在甬州。 江临岸真是…他从未像今天这么盼着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他能够再晚几天回去,因为怕回去之后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屋子,但是心里某处又存着希望,会想象明天这时候家里是否有人为他留了一盏灯,他拎着行李箱结束这么多天紧张又疲惫的旅程,开门便能看到那个女人坐在桌子前面,有热菜,有热饭,还有她柔柔的笑容。 她是否会说:“回来了?吃饭吧……” 江临岸站在那傻傻笑了笑,又为自己这种无聊又幼稚的想法感到悲哀,转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杭州城繁华的夜景,而玻璃上投下他一枚孤独的影子。 罢了,如果她真要走,他也肯定留不住,无外乎再回到以前一个人的日子,就当她这次没回来过,就当她三年前就已经彻底消失,更何况她走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就总是平白无故消失,然后他再像疯子一样拼命找,这么多年了,两人好像总是在这种周而复始追逐的游戏中看不到一点希望。 江临岸决定不再多想了,拿了衣服去浴室冲洗,只是澡洗到一半,外面门铃开始大作。 他知道这个点不会有谁来房间找他,无非就是客房服务之类,所以不准备搭理,但是门铃响了一段时间之后似乎并没停下来的趋势,江临岸没辙,只能仓促把自己身上的沐浴露冲干净,裹了浴袍出去。 门打开,先看到外面穿着酒店制服的大堂经理。 “江先生,您好,打扰了,有位女士说她有事找你。” 之后眼前有人影晃过,江临岸看到了沈瓷,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一个被雨浇得浑身湿透的沈瓷,她背了一个双肩包,手里还拎了只小拉杆箱,就站在大堂经理身后,白着一张脸,鼻头冻得通红,却扯开笑说:“以前见你很容易,没想到现在见你还需要层层通关。” 江临岸脑中思绪好像被瞬间抽空了,一时也没反应。 大堂经理见他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江先生,您是否真的认识这位女士?……江先生……?” 江临岸这才回神,定了定。 “认识!” 大堂经理遂即松了一口气。 “认识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大堂经理离开后沈瓷才走进房间,房间很大,她跟在后面绕了很长一段路才抵达客厅。 “我来是想……” “先去洗个澡吧,把身上的湿衣服换掉再说!”江临岸截断沈瓷的话,沈瓷愣了愣,但终究没言语。 等她走进浴室后江临岸才重重沉了一口气,脑中却一片混沌。 她怎么跑来了? 她突然跑来算什么意思? 明明都说好的,要么消失,要么留在家等他,可像现在这种情况算哪种答案? 江临岸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捋清的思路又被这女人很轻易地拨乱了。 他站在客厅看了眼沙发旁边的那只行李箱,箱子上沾着雨水,猜测她大概是直接从甬州坐车过来的,事先没有一个电话,也不打一声招呼,逢雨依旧不喜欢打伞。 三年了,她身上这些坏习惯还是一样都没改。 江临岸有些发燥地磨了下牙槽,还是转身拎了桌上的座机。 “3806号房,麻烦送一碗姜糖过来。” …… 二十分钟后沈瓷洗完澡出来,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她外面随便裹了件房间提供的浴袍,出来的时候江临岸正独自站在客厅,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夜景发呆,大概是听到沈瓷的脚步声了,于是开口:“把桌上的东西喝了。” 沈瓷看过去,矮几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碗姜糖,她抿紧嘴唇把姜汤端起来,喝了一小口,烫得很,于是捧着碗走到江临岸身后,他的背影正投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窗上有雨珠,有灯光,更有这座城市的瑰丽夜景。 沈瓷问:“站在高处俯瞰整座城市,这种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江临岸慢慢转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捧的碗。 “把剩下的喝完!” “……” 沈瓷有时候觉得这男人的思维好像总是不跟自己在一个频率上,起初刚认识的时候真是跟他多说一句都嫌烦,但后来慢慢习惯了,也能觉出有趣来。 她到底还是乖乖把那碗姜汤都喝完了,喝完之后手脚变暖,她才有气讲接下来的话。 “你临走前希望我能利用这几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包括对你的态度,感情,还有未来,而我想说的是,我不需要考虑,从第一天认识你开始,到知道你的身份,再到三年前离开,每一阶段的我都很清醒,反而是你,你一步步靠近我,迷恋我,甚至为我挡了一枪,这么多年了,你是否有冷静下来好好理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确定吗?清醒吗?还是有些事只是因为得不到而产生的不甘心?……如果这次你非要一个答案,好,可以,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我给你!” 沈瓷捧着那只空碗将所有话说完,笑了笑。 “明天跟我去个地方吧,或许你能从那里找到答案,至于是继续还是了断,答案需要你自己给自己。” …… 数十个小时后,江临岸推掉了当天的所有行程,跟沈瓷坐上了飞往南宁的飞机,两人大概中午抵达吴圩机场,直接坐车去凤屏,中间又是奔波数小时,数小时后两人站在凤屏街头,彼时夕阳开始西沉,并不宽阔的街道两旁已经有好多小贩开始出摊,而立在他们对面的是那间老旧破败的小旅馆。 顿了顿,沈瓷:“进去吧。” 江临岸:“好!” 进去之后就是一个“大堂”,又小又暗,靠墙摆了几张横条桌子,桌上有电话,热水瓶,盆栽,还有几摞记账用的小本子,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前台”。 “前台”后面缩着个人影,正双手插袖子里打盹,只露了小半颗烫得又卷又黄的脑袋。 沈瓷先开口:“我过去登记吧。” 江临岸:“好!” 沈瓷走过去,后面人没醒,她便轻轻敲了下桌子。 “麻烦!” 打盹的妇女终于抬了一下头,眯着睡意零星的眼睛。 “住店吶?” 沈瓷:“对!” 妇女:“几个人?” 沈瓷:“两个,一间房。” 妇女这才瞄了眼沈瓷,瞄完又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处站的江临岸,终于从椅子上直了直身子。 “在那边本子上登记一下吧。” 沈瓷:“不需要身份证?” 妇女:“不需要那玩意儿,你们回头付钱就行。” 沈瓷愣了愣,但也没多问,走过去随手抽了最上面的一本本子,本子已经很旧了,大概是翻的人太多,封面已经烂得分不清什么图案。 “怎么登记?” “写清楚姓名和入住时间就行,回头退房的那天来我这结账!” 沈瓷按要求登记完,轻轻拧了下笔身。 “能不能给我二楼最靠西面的那个房间?” 正在桌子下面找钥匙的妇女抬头又朝她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钥匙抽了出来,扔到柜面上。离开之前沈瓷又看了眼那张桌子,依旧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而唯一显出一点生气的便是手边摆的那只盆栽,里面插了富贵竹,应该是刚浇完水,杆头上还能看得到小小的水珠子。 沈瓷又默默咽了一口气,拿着钥匙走到江临岸面前。 “走吧,楼上!” 楼梯上去的地方很狭窄,勉强两个人通过,灯光也很暗。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到各自的呼吸和脚步声,直至走到二楼,拐了一个弯便是走廊。 走廊一边是墙,一边是房间,很长,很远。 沈瓷便不动了,站在那看着最远那边的窗口有浮光挪动,一缕缕金色撒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这条走廊她不知走了多少次,总是被蒙住眼睛来,再像行尸走肉一般拖着一副破败的身子离去,而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这里的夕阳。 江临岸怎么会不懂她此时的心情。 “如果不想进去,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沈瓷低头又重重沉了一口气。 “不用,我没事!” 她既然有勇气来,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断然不会回头。 “走吧,去房间!” 沈瓷拎着那串钥匙走在前面,江临岸在原地又咬了下牙根,跟上。 房间在最西边,走廊尽头刚好有一扇窗,门打开,阳光便跟着窜进去,桌子,椅子,还有靠墙摆的那张小床,所有记忆好像翻涌而来,又翻涌而去。 一切都还在,一切都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所以别说时间可以冲刷一切,遗忘一切,时间有时候起不了一点作用,甚至连痕迹都未必磨得平。 “进去吧。” 沈瓷拔了钥匙率先走进房间,江临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跟上。 进去之后先放下行李,然后就是沉默,长久的沉默,沉默中两人就像傻子一样站在房间中央,仿佛周围的椅子桌子和墙壁都是洪水猛兽,多挨近一点都会被吞噬。 最后江临岸实在受不了了。 “要不…” “我先去洗澡吧。” “什么?” “我说,我先去洗澡吧,我洗完你再洗。” “……” 江临岸还没从恍惚的意识中反应过来,沈瓷已经脱了外套拿了东西走进浴室,很快里面传出水声,水声不大,混着窗口楼下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和说话声,却让他觉得周围空气都变得很压抑,好像用力喘口气都不行。 直到十分钟后沈瓷洗完澡出来 “我好了,你去洗吧。” “什么?” “我说我洗好澡了,你进去洗吧。” “……” 江临岸觉得自己那一刻看上去肯定很蠢,像个被人丢在人群中完全找不到方向的傻子,愣是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好…好!” 他转身从箱子里乱七八糟拿了几样东西,抱着往浴室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沈瓷叫住。 “等等。” “啊?” “用我带来的毛巾!”遂递了一条新毛巾过去,江临岸接了,低头轻轻笑了笑。 等他进去后沈瓷才敢重重喘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里已经捏了许多汗。 无需语言 小旅馆的条件很差,洗澡只是随便拿龙头冲几下,水也不算烫,囫囵似地勉强洗完,洗完之后他也没有立即出去,而是站在水池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一路过来没有问沈瓷此行的目的,甚至一开始都不知道沈瓷要带他去哪里,直到刚才站在旅馆门口,他才猛地明白了沈瓷的意思。 这是一个劫,也是一个结,双方都必须跨过去,不然永远不会有结局。 江临岸低头撑着台面,又狠狠搓了下自己的脸,断定情绪绝对稳定后才推门出去。 门外窗帘已经拉起来了,屋里暗了许多,沈瓷正站在那换床褥和枕套。 “马上就好!” 她把带来的被单平平整整地铺在床上,又把枕套重新套了一遍,再从箱子里捧了条薄毯出来,做完这些才转身,面向站在浴室门口的江临岸。 之后两人对视,真是漫长又胶着的几十秒,最后还是江临岸低头一笑。 “你别这么看着我!” 沈瓷也笑了,最终坐到床沿边上。 “你过来。”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江临岸捞着后脑勺过去,两人并肩坐在那里,看着窗口照进来的光影在水泥地上挪动,挪啊挪,又是漫长的沉默,但这会儿总要有人先起头。 沈瓷拧着膝盖上的睡裙,用力喘了一口气。 “谁先脱?” 江临岸愣住,咬着牙根。 “要不你先脱?” “好!” 沈瓷抬头开始解扣子,一颗,两颗,三颗…… 整个过程江临岸都不敢转身,目光定在地上落下的投影,但是投影很清晰,知道她很快脱了外面的睡衣,睡衣里面是睡裙,手臂一抬,睡裙落地,一小片布料刚好丢在他脚边,身形已经被勾勒出来,长的颈,挺的尖,消瘦又平直的肩膀。 “好了,你转过来看着我!”沈瓷出声,却像命令。 江临岸憋着一口气转身,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 她嘴角带笑,眼中带着无限柔情,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披着窗口晚霞的光芒,像涂了一层蜜。 江临岸觉得胸口撇的那股气像把刀子似地一下沉到了底,又痛又重。 “你帮我…” 沈瓷无奈笑了笑:“好!” 她稍稍凑过去,抬手开始帮江临岸解衬衣,又是一个漫长如凌迟的过程,她每呼吸一口,每动一下,肩骨都会牵动锁骨到胸口的弧度,往下便是被内.衣包裹的柔软,圆润,好看,却像魔鬼一样要抽掉他腹腔中所有残存的氧气。 直至沈瓷帮他解完所有扣子,贴着手臂将衬衣扯下,他的双手被解放出来,终于可以伸过去触碰她,而他稍稍一动,只是指尖触到沈瓷的耳根,沈瓷便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这就要开始了吗? 他是否可以?而自己是否可以? “江临岸…” “嗯?” “你害怕么?” “不害怕!”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抖?” “我抖了吗?” “抖了!” “那你也是…” “我也在抖么?” “嗯,你也一直在抖。” “那怎么办?” 江临岸笑着慢慢靠过去,一手捏着沈瓷的耳垂,一手捧起她的脸。 “傻瓜,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后半句话他说得模糊不清,因为已经含住了沈瓷的唇。 两人互相抢夺仅剩的一点空气,纠缠,撕咬,由缓到急,直至最终双双倒在床上。 颤抖一直没有停。 起初是江临岸,不知是时间隔太久了,还是一切来得太突然,反正身下所触到的每一寸柔软和细腻都让他五脏六腑都涨得疼,只能靠不断喘气来维持自己的呼吸,慢慢适应,慢慢调整,等情况好转一点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节奏。 之后是沈瓷,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紧张,急促,像是一股川流淌过身体,那么杂乱无章,又那么小心翼翼,但他很快掌握了节奏,调整过来,开始一点点舔牍。 对,舔牍,从她的额心开始,到鼻梁,到嘴唇,脖子,再一路游离往下,沈瓷的意识便在他如此厮磨中慢慢被抽离,在一片混沌中瘫软,又在这种瘫软中渐渐丧失自己,直至最终江临岸抵达核心,那么轻轻一挑,像是把她顶入云层又往地狱推去。 “不!” 她像受惊的鸟儿般弓起身子,胡乱推着身上的人,但江临岸不管,摁住她两边乱推的手,誓要让她全然臣服于自己。 这根本是一场不公平的斗争,沈瓷赢不了他的,更赢不了自己。 她在他的“折磨”中一点点放弃了,只能拽紧拳头,任由他折腾,直至最后只剩一口气,江临岸终于完成了这场盛大的“仪式”,从下面抬起头来,再匍匐着攀上她的肩。 “沈瓷…” “沈瓷!” 他轻唤她的名字,试图把人唤醒,可身下的人白白睁着一双眼,眼中潮亮,发光,像是沉溺在某个漩涡中,漩涡转啊转,转啊转,她要么溺死,要么涅槃…… 江临岸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拍她的脸,另一只手企图松开她一直拽紧的拳头。 “你看着我!” “看着我,别紧张…” 沈瓷听到嘶哑低沉的声音,视线稍稍移过来一点,男人的眼,男人的眉,还有嘴唇上沾的那一抹晶亮,所有这些与她记忆中的温柔重合,一点点凑成那些模样。 “看清楚了吗?我是谁…” 身下的女人突然笑了笑,两边手臂抬起来挽住他的脖子。 “来…” “来吧!” 如柔情邀请,江临岸仅剩的一点理智被瞬间击得粉碎。 他垂下头狠狠抽了一口气,慢慢分开沈瓷的腿,然后不动了,随之而来的是紧张,膨胀,呼吸困难,就如同初临大战时的将士,独自站在前方,身后是蓄势待发的千军万马,就等着一声令下便冲进城门。 沈瓷将他这番模样都看在眼里。 他的喘息,他的痛苦,包括他额头发尖上滴下来的汗。 房内一切像是被困住了,有东西在嘶吼,在咆哮,在等着释放。 沈瓷知道他此时的感受,如此不忍又如此不甘,于是吃力抬了抬身,往他绷紧的肩肉上轻轻吻了一口。 “来吧,带我从此离开这里……” 她说来吧,带我从此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像地狱一样的地方,那一秒的感受真如破竹而出,身后千军万马再也挡不住了,他扣住沈瓷的双手重重挺了进去…… 干干净净的缄默 落日之下,残阳如血,日光从这边终于落到那边。 有些事就这么突然发生了,毫无预兆,又毫无悬念,但是过程如此隆重,像是一个神圣不可欺的仪式。 他们彼此在仪式中救赎,续命,再盛放…… 直至最后结束,江临岸吻着沈瓷通红的眼睛。 “从此以后你只是我,也只能是我,唯一一个,再没有别的了。” 再没有别的了,包括她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肮脏,破落,印记,他已经用这一场仪式,用自己的体温和味道,将他们统统覆盖掉。 太阳终于快要沉下去了,楼下街上的路人却依旧繁忙,熙熙攘攘, 沈瓷安安静静地趴在江临岸身上,裸露的背脊披着霞光。 她来时说我不需要考虑,需要考虑的是你,她还说我没有答案,答案必须你自己给自己,现在却仿佛所有语言都成了多余。 沈瓷突然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的一段字——“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这一刻,沈瓷觉得用这段话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觉,正合适。 两人就懒洋洋地躺在那里,身体黏着身体,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开口。 街上的叫卖声忽远忽近,沈瓷甚至有种错觉,他们已经从这个世界剥离开来,到了另外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如此过了大概大半个小时,身体里的感觉渐渐消散,身上的汗也风干了,沈瓷才稍稍从江临岸的身上爬起来。 “要不要去洗一洗?” 江临岸揉着她的肩膀,有些不爽地撇眉:“不用,你先别动!” 他又把她扯了回去,抱得更紧,甚至孩子气似地把沈瓷的手臂拉过去圈在自己腰腹上。 沈瓷没辙,只得把毯子又往上拎了拎。 “那要不睡一会儿?” “嗯,你也睡一会儿。” 江临岸的声音又沙又懒,搂着沈瓷慢慢阖上眼睛。 他或许是有点累,或许是这一刻才安定下来,沈瓷却睡不着,趴在他胸口慢慢搓着手指,指端触到他后腰上的皮肤,凹凸不平又褶皱的一大块,她知道那里是什么。 “能不能给我看看。” “什么?” “这里,起来,给我看看!” 江临岸起初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的手指不断摩挲那块残损的皮肤,他才懂。 “别看了,已经好了。”江临岸把她的手抓开。 沈瓷坚持:“不行,给我看看吧,你起来!” 被她弄得没辙,江临岸只能稍稍坐起来一点,沈瓷也从他怀里离开,面对面盘坐到他面前,然后慢慢撩开盖在他身上的毯子。 “转过去!” “……” 江临岸照办,转过身,窗口一点光线照进来,却已经足够看清他那片伤口的模样,开过刀,接过骨,缝过针,子弹穿透皮肉,虽时隔这么多年,但那块丑陋的伤疤还是能够还原当时的场景。 当时他纵身一扑,把她压在身下,那种坚定与毫无犹豫,沈瓷是能感受得到的。 正如于浩所说,他愿意把命都给你,可你呢? 江临岸低着头,背对着沈瓷,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等了很久却等不到一点反应,于是又转身,却见沈瓷正定定看着自己,目光幽幽,里面已经浸满潮湿。 江临岸心口一紧,把手伸过去蹭了蹭她的脸颊。 “你为我哭的样子,真漂亮…” 沈瓷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他手上。 她憋着一口气问:“当时是不是特别恨我?” 江临岸笑:“你说呢,如果当时我还能爬得起来,应该也会去给你一枪。 沈瓷也带着泪笑:“是想让我陪你一起死么?” 江临岸:“当然,如果我活不了,也绝对不会把你留在这世上,你得跟我一起走,到哪都必须跟着我!” 这真是痴人怨语,他是痴人,又存着天大的怨气。 沈瓷能够明白他的心情,因为当时自己也是这么想。 “你出事之后躺在医院,周彦曾问过我,如果你真的残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我是不是会去照顾你一辈子?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去照顾你啊,我为什么要去照顾你!如果你真残了,废了,我会跟你一起死,因为我知道你绝对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一个废人瘫在床上,所以你要么生,要么死!” 江临岸低头重重沉了一口气。 谁说他们俩不合适? 这世上,他见过这么多女人,包括自己最亲的母亲,却唯独只有她总能一眼看穿自己所有的心思。 “算你狠,不过我一直想问你,就算当时你真的跟周彦在一起,去看我一眼都不行吗?” 他那段时间真的生不如死,除了身体上的痛苦,更多是精神上的折磨。 “说实话我那时候真的挺恨你,发誓以后再也不见了,但我自己心里会偷偷想,如果你能来,来见我一面,解释一下或者说几句软话,我能立刻原谅你。” 挡一枪,吃再多痛苦遭再多罪,无所谓了,他都心甘情愿,只要她能去见他,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他什么都能过去。 “我就是这么贱兮兮的,等你去,等你联系我,等你去敲病房那扇门…” 真是日日夜夜等了,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等来的只是沈瓷和周彦同居的消息。 江临岸这会儿说起来心里还憋着狠,不由重重捏了下沈瓷的肩膀。 沈瓷吃疼,“嘶”了一声。 想来这么多年了,他们分分合合,牵牵扯扯,旁人觉得他们经历了很多,可是天晓得很多事从未彼此说透过,包括当年的这场生死。 “关于这件事,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清楚的解释!首先,我并不是没有去看过你,我去过的,而且去了很多次,但没敢进病房,因为温漪发短信警告过我,那段时间也一直派人跟着我,如果我再在你面前出现一次,来自鼎音的庇佑就没有了,而那时候正是恒信的瓶颈期,我不想让你一无所有,所以只能不去见你,但是我会把车停在住院楼对面的那条街上,我知道你住在哪一层,哪一间,所以总是坐在车里看着那盏灯,灯亮着,我知道你还没睡,灯灭了,我才舍得走,不过有几次我在车里呆到天亮,嗯,整整一晚上。” 有些经历不堪回首。 他说他那段时间很痛苦,可是她又何尝不是。 “你刚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我失眠很严重,抑郁症有复发迹象,这些周彦都知道,他怕我一个人呆久了出事,所以让我搬去他那里住,带我去医院看过,配了一些药,我也配合他的治疗。我承认那段时间我和他走得很近,但仅限于朋友或者病人,除此之外什么关系都没有。” “还有,那段时间我是掐着日子过的,我在台历上一天天划掉数字,我清楚知道你哪天做的手术,哪天出院,哪天开始进行复健治疗。” 沈瓷说了很多,停了停,又苦笑:“你总说我心狠,有些事我只是不愿说出来,并不代表不在乎,还有,你躺在床上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或许我比你更难熬。” 话很平淡,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到这程度,江临岸知道已是她的极限。 “够了,足够了!” 他伸手过去把沈瓷揽到怀里。 “于浩这么多年还总是替我不值,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但今天你愿意把话说出来,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若再来一次,即使她还是像当初那么“心狠”,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替她挡掉那一枪。 沈瓷软绵绵地趴在江临岸肩膀上,感觉心里塞了几年的症结解开了,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手又不自觉抚上他腰间的伤口。 “还会疼吗?” “嗯?” “就是,阴雨天气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到不适?” “偶尔会,但不是很严重。” “那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什么后遗症?” “嗯…”沈瓷想了想,毕竟当时江临岸腰上断了几根骨头,又动过刀,“比如你现在腰上会不会觉得使不上劲?”沈瓷只是举个例子,可江临岸突然把她从怀里扯起来,皱着眉质问:“我腰上能不能使劲你不知道?” 沈瓷有些困惑。 “我只是随口问问,怎么会知道!” “行,你不知道是吧?”江临岸好像较真了,一脸寒涔涔的严肃,随后裹着沈瓷的肩膀将她一把摁在床上。 沈瓷惊呼:“你做什么?” 他邪乎一笑:“让你再试试啊,看我腰上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 于浩说他幼稚,周彦也说他幼稚,这话还真没冤枉他。 江临岸在某些事上较真起来就跟个孩子似的,好像非要讨个“好”才肯完。 那一轮真是把沈瓷折腾惨了,到最后她连哼都没力气哼,被江临岸翻来倒去地折腾,最后干脆趴着不动了,任由他“泄愤”,直至精疲力竭,爽了,完事了,趴沈瓷肩上喘着气问:“怎么样?…有没有后遗症?” 沈瓷也拧,嗤笑一声:“到底…觉得不如以前好了!” “你…” 他气得呀,低头就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又重又疼,再把她汗津津的身子翻过来,掐着腰又要进去。 沈瓷这才舍得求饶,缩着身子推他。 “不来了…” “不是不如以前好?” “嗯,以前…以前其实也不好。” “你再说一遍?” 这下还得了? 江临岸瞪着身下的人,乌黑的眼珠子好像都能滴下水来。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以前其实也不好?” 沈瓷乏力地闭了下眼睛。 “嗯,要听实话么?” “当然!” “那…嗯,以前我们……” “我们怎样?” 沈瓷一时有些说不出口了,她真后悔自己干嘛要嘴欠扯到这个话题上来。 “算了,不说了!” 可到这份上江临岸怎么会放过她。 “说,不说今天压死你!”他还故意把腿又往她腿上缠了缠,黏糊糊汗津津的。 沈瓷简直无语,他怎么能无聊成这样! “让我想想,组织一下语言。” “嗯!” 等了大概几秒钟,江临岸又催:“想好没?” 沈瓷:“嗯…以前,还记得我们最初的时候吗,特别是第一次,你给我的感觉何止不好。” 江临岸一愣。 怎么会忘记呢,为了逼她就范,自己用她母亲的手术要挟,那次是在锦坊,外面下着大雨,起初她还知道拼命反抗,可后面开始之后她就像个没有思想的躯体,后面他又用同样的手段强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像个死人,不动不哭也不给任何回应,现在想来,那些对她而言应该也是极其痛苦的回忆。 “抱歉,我…”江临岸看着沈瓷的眼睛有些无措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最后只能低头轻吻,想以此来消除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 吻过一段之后他又说:“以后这种事我会尽量照顾你的感受,哪里把你弄疼了,哪里你不舒服,你也可以及时跟我沟通。” 沈瓷:“……” 江临岸:“你别这么看着我,这种事需要两个人一起配合,我使这么大力也不是光为自己爽,你舒服比我自己爽更重要!” 沈瓷直接瞪大眼睛。 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可以说得这么直白这么不加修饰? “算了算了,有点饿,你先起来行不行?” “……” 两人在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沈瓷累坏了,晚上睡得挺香,第二天是被江临岸弄醒的,他手脚不老实,弄得她实在睡不下去了。 “江临岸,适可而止可以吗?”她闭着眼睛懒懒警告。 可身边的人不听啊,嗅着她耳垂笑:“怎么办,止不住了…”那声音真是又性感又马蚤,但沈瓷懒得理。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你自己去解决。” 怎么可能呢!江临岸偏不放,动作幅度更大了。 沈瓷不得不撑开一点眼皮,视线中便出现一张“恶贯满盈”的脸,他凑过去咬着沈瓷的耳根说:“真要我自己解决?” “嗯…” “不后悔?” “嗯……” “可是你自己湿成这样怎么办?” “……” “……” 他越来越无耻 两小时后两人总算起床。 外面是个好天气,江临岸洗漱完从洗手间出来,沈瓷正在收拾带来的床单,床单是浅蓝色的,没有花纹。 他从后面一把搂住沈瓷的腰。 “干什么,我做事呢!” 他也不管,低下头去又在她颈脖上咬了两口。 “床单带回去之后不准洗。” “为什么?” “你说呢,上面有你留下的液渍,我留个纪念不行?” “!!!” ………… 收拾完后两人下楼退房,江临岸在后面拎着行李,沈瓷去前台付账,前台还是昨天那个染着一头黄发的女人,只是今天头发散开了,像狮子似地满头龇着。 “一间房,一晚,80!” 沈瓷掏了钱过去,趁对方找钱的空档又看了看四周模样,一切还是如昨天来时一样,但感觉不似那么晦暗了,特别是桌上摆的那盆富贵竹,更显青葱蓬勃。 女人找了钱给她,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江临岸。 “以后常来啊,给你们打折!” 沈瓷听完淡淡一笑。 “谢谢,但应该不会再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她说完拿着钱包转身,与江临岸相视一笑。 “走吧!” “走吧!” ………… 两人在街上随便找了个饭馆解决完午饭,又去沈瓷之前读的那所初中逛了逛。教室的课桌重新换过一遍了,墙面也刷了新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一点变化。 离开之时沈瓷站在门口看了看,铁门还是旧的,有些生锈,上面挂着学校的牌子。 江临岸问:“怎么了?” 她淡淡一笑:“我记得以前门口老是坐着一条狗。” 当天下午两人回了南宁,又在南宁住了一晚,坐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回甬州。 江临岸先把沈瓷送回去,陪她吃了午饭,下午再回公司。 一进办公室于浩就跟进去了。 “又凭空消失两天,不过看你好像心情不错,怎么,搞定了吧?” 江临岸瞪他一眼,但没否认。 “你怎么跟个狗似的!” “说我鼻子灵?” “……” “那那那…我就知道我那晚下的猛药没下错,女人就该给点压力嘛,让她知道你没了她还能有别人!” “……” 这话听着别扭,但江临岸知道若不是那天于浩逼了逼,或许到现在他和沈瓷还在原地打转。 “那我谢谢你!” “不谢不谢,毕竟这么多年兄弟了,看你性福我就满足!” “……” “不过你这两天逍遥快活,可就苦了我了,你那晚到底跟李艺彤说了什么,这两天她一直追着我闹!” “没说什么啊,只是把关系撇清而已!” “撇清?只是撇清而已?”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还能跟她说什么!” 于浩想了想:“算了算了,你所谓的撇清肯定是直接把话说到绝,毫无技巧性。” 以于浩对他的了解,讲话从来不留后路,特别是感情上,喜欢的往死里去抢,不喜欢的往死里去推,也不管人姑娘脸皮薄不薄,从不知道委婉。 “哦对了,温漪也知道沈瓷回来了,她说想约出来见一面。” 江临岸一听眉心就打了结。 “她约她见什么面?” “聊聊呗!” “我并不觉得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聊!” 于浩忍不住叹口气,拍了拍江临岸的肩:“别一听她们要见面就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就算要拒绝也应该沈瓷去拒绝,再说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两个女人还能打起来不成?” “……” ………… 因之前陪沈瓷去了凤屏一次,公司的事又积了一堆。那天晚上留在公司加班,提前跟沈瓷打了电话。 紧赶慢赶还是弄到八点多才把手里急的事做完,江临岸坐车回去,老姚替他开的车。 路上行人倒还不少,因为天气渐渐转暖了,晚上出来逛的人也开始增多。 车子刚好经过一条闹市街,那么匆匆一瞥。 “停车!” 老姚急踩刹车,问:“老板,您有事?” “我下车买点东西!” 江临岸拿了钱包下去,老姚也不明所以,就见他穿过一条马路,走到对面铺子前边。 老姚一时也看不清,把车窗落了下去,才知道是间卖栗子的老店。 很快江临岸捧了一袋栗子上车。 老姚问:“您喜欢吃这个啊?” 江临岸笑而不语,把装栗子的口袋拧紧,用自己脱下来的西装裹住。 到家差不多九点半了,江临岸自己拿了钥匙开门,玄关那边没有开灯。 “沈瓷!” “沈瓷?” 他叫了两声,没人答应,换了拖鞋进去,只见餐厅那边开着灯,灯下摆着饭菜,碗筷已经摆好了,牛尾汤用保温的大碗装着,上面盖了盖,而沈瓷自个儿却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捧着一本书。 江临岸不觉笑了笑,走过去,把她手里拿的书轻轻抽开,这么一弄沈瓷就醒了,睁开眼就看到面前江临岸放大的五官,她“嗖”地一下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回来了?” 江临岸把手里的书连同那包栗子一起放到茶几上。 “不是让你不用等我么?” 沈瓷捻了下眼睛。 “反正我也不饿,只是看看书就不知不觉睡着了。”边说边起身,又问,“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有。” “那你坐着等一会儿吧,我去把汤热一下。”沈瓷说着就要去厨房,可身子一转又被江临岸捞了回来。 “干嘛!” “先让我抱抱!” “……” 他像无尾熊一样把头支沈瓷肩膀上,重重吸了一口气,而怀里的人大概刚洗过澡,身上有牛奶和杏仁的味道,此时便如一剂良药,窜入他的五脏六腑,瞬间扫清所有工作上积压的疲惫,酣畅淋漓。 抱了大概一小会,沈瓷有些受不了了,推开他。 “好了,我还要去做事!” 吃饭的时候两人面对面坐着,沈瓷吃得不多,只吃了几口饭,喝了小半碗汤。 江临岸见她脸色似乎不大好。 “怎么,心情不佳?” 沈瓷干脆把碗放下。 “这么明显吗?” “有点,怎么了?” 沈瓷便轻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眼江临岸。 “钟佳丽被引渡回国了。” 江临岸一愣,随后说:“知道,今天中午看了新闻。” “后面是不是会接受审判?” “应该是吧,她属于携款潜逃,后面会重新立案。”江临岸说完又盯着沈瓷看了一会儿。 当年阮芸出事,被舆论“诬告”毒驾伤人,直至出院后被小剂量注射毒品导致功能衰竭而亡,后期陈延敖想利用这个把柄威胁李天赐,却反而被江丞阳钻了空子,直至最后陈延敖在出逃的机场内被李天赐杀害,案子最终捅了出来,所有隐藏在暗地里的那些阴谋与肮脏才一点点浮出水面,而李大昌也因为这件事对江丞怀恨在心,最后利用阿幸这把利刃取了江丞阳的性命。 整件案子触目惊心,沈瓷看似是局外人,但中间每个阶段每个人物似乎又跟她有牵扯不断的联系。 “当年阮芸介入我和陈遇,她用孩子逼我和陈遇离婚,很多人觉得我应该挺恨她,其实并没有。”沈瓷沿着手边的碗,一圈圈磨着手指,“相反,其实我很喜欢她的性格,没有太多扭捏和虚伪,心里想要什么就明明白白摊在台面上,可能别人会觉得她目的性强,但是我更喜欢这种性格的女孩,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我是羡慕和妒忌。” “羡慕和妒忌?” “对,羡慕和妒忌,因为只有很多很多爱才能豢养出这种性格,她在那么好的条件中长大,父亲从小就很疼她,应该算是宠爱了吧,所以才能有恃无恐,要不要都摆在脸上,只是可惜…”沈瓷苦笑一声,“我大概永远会记得她第一次去见我的样子,就在新锐杂志社的会议室,她来应聘我的助理,穿了条很漂亮的裙子,化了妆,明眸皓齿的,叫我沈姐,并介绍自己…” 她说“我叫阮芸,阮玲玉的阮,芸芸众生的芸”,撇开她有些乖张和行为不说,沈瓷是真的挺喜欢阮芸。 那么透彻又简单的一个姑娘! “那一年她才22岁,大学还没正式毕业,可是没过多久就出事了,还是带着这么难听的骂名离开这个世界。” 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人生中本应最灿烂的岁月。 沈瓷又低头喘了一口气。 “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面,见了很多人,也看到过很多事,我总是在想,人的欲.望真可怕啊,可以叫人生,也能叫人死。” 想想确实如此。 阮芸何其有错呢,就算她真有错,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收场。 “还有那个曹小伟,他更是局外人,如果那天阮芸没有在停车场被李天赐注射毒品,他也不会无故丧命,这时候可能已经娶妻生子了,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他母亲也不会被逼得跳楼,连生的希望都没有。” 这根本就是一个连锁反应,因为某些人的私欲而种下恶果,导致一堆人跟着陪葬。 沈瓷又咽了一口气。 “去年吧,去年我去过一趟新乡,曹小艳的阿姨对她真的挺不好,当年联盛平台上募捐的钱都被她自己私吞了,在城里给自己儿子买了套房子,我本想去找她当面谈谈,但最后我还是走了司法途径。” 沈瓷知道有些人的秉性就改不了了,不会因为她一段“苦口婆心”就改变自己的私欲,她选择不去浪费那个口舌,直接取证找当地律师发了律师函。 “还好她阿姨胆子不够大,律师找她警示之后就交了一部分钱出来,后来我把那笔钱交给了新乡的福利院,让他们把曹小艳接走了,嗯,前阵子那边还给我发了照片。”沈瓷抽出手机,两三年前的老款了,屏幕不是特别大,像素也不高,但画面上的一个女孩子却笑得特别好看。 “这就是曹小艳?” “对啊,福利院的护工一起帮她过生日。”沈瓷说这话时也是带着笑的,没人告诉过她,她笑起来柔软又坚定的样子有多漂亮。 江临岸低头忍不住又吞了一口气。 他记得很多年前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段话——“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安宁!” 他起身走至沈瓷面前,捏了捏她的手指。 她的手指很凉,江临岸蜷着把它们包裹到自己手掌心。 “好了,事情已经这样,现在钟佳丽被引渡回国,也算给了一个了断!”完了又笑了笑,撩开沈瓷挂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对了,我刚回来的路上给你买了栗子。” 沈瓷一听眼睛就亮了。 “糖炒栗子?” “嗯。” “真的吗?哪儿呢?” “在客厅!” 说完她已经起身往客厅去,很快传来牛皮纸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那头问“这季节居然还有地方卖栗子?” ………… 一周后钟佳丽的案子正式开庭,旧案重提,被告人又是艺人,加之涉及豪门私隐,各路媒体肯定又是闻风而至,所以整件事就被撰写得神乎其乎。 沈瓷那几天也留意了新闻,当年被说得一塌糊涂,而今微博微信自媒体发展更盛,自然更加热闹。 开庭那天网上有直播视频,沈瓷扫了几眼,看到钟佳丽站在被告席上。 当年她也算风光过的,虽没有大红大紫,但阮劭中对她不错,几乎捧在手心惯着养着,她也一直以星光老板娘自居,只是这会儿才40岁左右,谋过财,害过命,如今一身素容站在镜头前面,早已没了当年风光耀眼的模样。 最终法官裁决,钟佳丽被判没收全部个人财产,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中间结案陈词的时候刚好切到她一个特写,她站在被告席上垂着头,耷拉着肩,脸上皮肤枯槁又萎靡。 整场庭审她几乎都没什么表情,独独宣判那一刻,她突然闭了下眼睛,一口气慢慢往下沉。 那一刻沈瓷几乎可以断定,她这些年逃亡在国外大概也不好过吧,不如早日尘埃落定。 江丞阳的死 罪也好,孽也罢,那晚沈瓷下厨做了好多菜,又从江临岸的酒柜里挑了一瓶好酒。 江临岸也没拦着,任由她喝,任由她醉,醉得差不多的时候抱她去床上,结果没能走得了,沈瓷主动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江临岸…” “嗯?” “江临岸…” “怎么了?” “江临岸…” 她一声声在耳边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又酥又好听,把江临岸的心都叫麻了,撑着身子就压了上去。 一场旖旎,后半段的时候窗外开始下雨。 完事之后沈瓷一动不动地趴在枕头上,大半个背露在外面,上面黏着一层密密的汗,被灯光一照,又像撒了一层金粉。 江临岸真是喜欢她这种又乖又服帖的模样,忍不住又贴过去,在她蝴蝶骨上轻轻吻了一口,却突然听到她说:“江丞阳的死跟阿幸有关。” 江临岸当时还没听清,问:“什么?” 沈瓷便闷在枕头上又重重沉了一口气,重复:“你大哥的死,跟阿幸有关。” 这次江临岸听清了,起初以为是她酒后胡言乱语,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于是确认:“你怎么知道?” “李大昌在狱中自尽之前委托律师给我寄过一份信,那时我刚到青海,而信中内容就是关于阿幸和江丞阳。因为李天赐的死,李大昌对江丞阳一直怀恨在心,所以他要一命抵一命,让阿幸去动手,拿江丞阳的命去换我的命。” 事后想起沈瓷终于可以把所有事都窜起来了,包括当年她和阿幸约好要去青海之前,即江丞阳出事当天,他整整消失了一晚上。 江临岸久久没有声音。 一边是江丞阳,虽没有血缘关系,但至少也做了30年名义上的兄弟,另一边是阿幸,对于这个男人江临岸心中始终有芥蒂,特别是当他后来得知沈瓷曾想跟他一同去青海定居,放以前就叫“私奔”,私奔啊,她情愿跟其他男人私奔,也不愿意留在甬州和他呆在一起,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死的死,埋的埋,皮肉都已经化为黄土,他还能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总有些怨气,垂头又在沈瓷肩膀上重重咬了咬。 沈瓷吃疼,但没哼声,只是从床上坐起来,看了江临岸一眼。 “我知道你对阿幸有偏见,甚至不光阿幸,你对陈遇也有,包括温从安,但是很抱歉,他们一个给过我生命,一个给过我婚姻,另一个把我从那座地狱里救了出来,或许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沈瓷,所以我必须向你承认,他们三人在我生命中都会占据很重要的位置,但是你千万别嫉恨他们,就像我从不嫉恨甄小惋一样,因为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的存在造就了我们,也是他们的存在让命运一步步推进,最后让我们彼此相遇。” 后来江临岸一直对这段话记忆犹新,包括沈瓷当时说这段话时的样子,淡淡笑着,满脸从容,像是一个经历过所有痛苦而变得透彻智慧的样子。 …… 连绵几场春雨之后甬州气温连续攀升,中午只需要穿一件很薄的小外套了。 甬州的四月最是宜人。 那晚江临岸没有加班,很早便回来了,进屋便看到玄关柜子上放了两盒礼盒装的茶叶。 沈瓷正在厨房做饭,江临岸便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 沈瓷惊了惊。 “怎么都不出声的?” 他笑,把下巴在她脸颊磨蹭了两下。 “晚上吃什么?” “蒸了一条鱼,煮了个味增汤,另外再炒两个蔬菜吧,你还想吃什么?” “够了,你随便做做就行。”他蹭着蹭着又问,“门口那两盒茶叶是你买的?” “不是,是桂姨送的,今年新炒的碧螺春,她专程回苏州拿的,算是谢你帮了她的忙。” 江临岸嗤一声:“要不是你开口,我也不会开这个先例。” 沈瓷笑,拿着铲子转身:“您这也不算开先例吧,您不是把她儿媳妇调到其他分点去了么,所以现在不算办公室婚姻。”沈瓷明显帮着桂姨说话。 江临岸眉头皱了皱,有些不悦。 “我发现其实你对别人都挺好,除了我。” 沈瓷听完反而笑:“你是别人吗?” 江临岸:“……”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瓷已经转过去继续炒菜,他乐得再度搂住她,在她脖子上狠狠哚了一口。 沈瓷无奈,笑着把他推开。 “好了,这里都是油烟味,你先出去!” …… 沈瓷在江临岸那里住了两个月,网上渐渐开始出来新闻,说钻石王老五旁边终于有女人了,光这一点就已经够稀奇,毕竟这么多年他只和李艺彤传过一些闲言碎语,于是各路人马就闻风而至了,沈瓷下楼买样东西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 之后照片就被相继流出来了,比如她和江临岸一起逛超市,一起出去吃饭,甚至晚上一起在附近公园散步。 这可是实锤啊,说明两人显然已经开始同居,但起初媒体并没反应过来照片中的女主角是谁,大约一天之后才有人把沈瓷的身份和过往扒了出来,包括三年前那桩震惊国内的性贿赂案。 一时之间各种流言蜚语就溢满整个屏幕了,甚至有人把沈瓷和江丞阳的那段视频又找了出来,一个是江临岸的大哥,一个是与他同居的女人,舆论的声音分为两边,也有祝福和打气的,觉得人间自有真爱在,但更多的是在剖析事实,剖析这段不切实际的情感故事最终不会有结果,甚至网上都有人打赌,赌他们在一起不会超过一年,一年之后肯定惨淡收场。 那几天真的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可不巧的是江临岸刚好不在国内。他有事飞了趟美国,跨越半个地球,又有时差,沈瓷也只是在微信上每天和他聊几句,只字未提网上这些新闻。 只是沈瓷没想到最先来找她的会是秦兰,而且还是毫无预兆的“登门拜访”。 那天沈瓷刚好起了个大早,江临岸不在家,她也懒得做早饭,便去小区门口随便吃了点,回来路上刚好遇到路边有个婆婆推着小车在卖花,花还不错,很新鲜,她便选了一束吉梗,结果捧着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虚掩着。 她起初以为是江临岸回来了,一脸笑容地推门进去,结果看到秦兰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 沈瓷脸上笑容瞬间收尽,与秦兰对视几秒,换了拖鞋进屋。 “您好!”她生硬开口。 “你好,好久不见。”秦兰也生硬地接。 沈瓷见状也懒得客套了,干脆直接问:“您找我有事吗?” 秦兰却立即尴尬否认:“没…没事,就来看看你。” “看我?”沈瓷也忍不住笑,“您是看了新闻吧,所以来当说客吗?那可能要让您白跑一趟了,江临岸不在家,您找我未必有用。” 秦兰听了更加尴尬。 她来之前已经预料到这场谈话未必顺利,但没想到沈瓷从一开始就对她存有如此大的戒备心。 “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但我今天来确实不是为了当什么说客,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想来看看自己儿子喜欢的女人。” “……” 沈瓷听完也是一愣,她这算什么意思。 秦兰见她表情微动,笑着起身:“坐吧,坐下来我们慢慢聊。” …… 两天后江临岸出差回来。 桌上插的那瓶吉梗开得正艳,沈瓷在厨房煎牛排,发出嗞沥沥的声音。 “再等一会儿,就快好了。”随后又听到他喊,“你要没事就去洗个澡吧,顺便开瓶红酒醒一下。” 江临岸:“……” 他刚到家脚才占地,人没见着就光被她使唤了,但心里怨归怨,还是老老实实照着她的吩咐去办,匆匆冲洗完出来,刚好见沈瓷端着盘子走出厨房。 “酒醒了吗?” “醒了!” “那等我回房换件衣服就出来开饭。” “……” 江临岸就见沈瓷又蹬蹬蹬跑去衣帽间,几分钟之后出来,换好衣服了,还是条裙子。 她转了一个圈。 “还认识这条裙子么?” 绿色的,无袖,领口和腰上有收边。 江临岸当然记得。 “在西宁那次买的。” “聪明!” 沈瓷笑着走到桌子前边,又招呼江临岸:“过来啊,你不吃饭?” 江临岸一脸讪讪,过去坐下,对着桌上的红酒牛排满心狐疑。 “你又有事求我?” 沈瓷似笑非笑地撇了下嘴:“不算求吧,只是跟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我明天回青海!” “什么?” “我说我明天回青海。” 江临岸突然一掌拍桌子上:“不准!” “那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在商量么,而且我机票都已经买了。” “所以你这是商量的态度?” “……” “你这叫临时通知!” 江临岸简直怒气冲天,脸色沉得吓人。 沈瓷也很少见他这样,手指拧了拧,又陪笑脸。 “我已经在这呆了快三个月了,那帮孩子还在等我回去呢,我总该对他们有个交代。” “那你对我呢,你对我这样就算有交代?” “你跟他们不一样,再说我一直留在这算什么,我又没事可干,总不能天天在家给你做饭吧。” 江临岸本想反驳说给她找份工作,再不济去公司帮她也行,可话还没说出口,沈瓷又抢白。 “更何况我也不是一直不回来,我需要去那边把事办完,中间有时间我就会回来的,好了,算我求你,行不行?” 她难得使软,无辜地弯着一双眼睛,江临岸真是拿她一点辙都使不上,更何况也知道她性子拧,说是“商量”,其实早就在心里下了决定,而但凡她决定好的事,很难更改。 最后江临岸只得吐口气,问:“那你需要多久才能把那边的事都了结完?” 沈瓷想了想:“这个说不准,快的话大半年吧,慢的话…” 江临岸一记冷眼扫过去。 她笑着回:“我尽量快,尽量快行吗?” 晚上两人完事之后躺在床上,江临岸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的肩膀。 “你是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才突然决定回青海?” 沈瓷直接笑出声:“你以为我是为了网上那些话才去青海的?当然不是!” 江临岸:“那总得有个原因!” “原因就是…”她回想起早晨秦兰与她的那场交谈,有些话呼之欲出,但最终还是被她吞了进去。 “原因就是没有原因!” 江临岸问不出任何东西,有些愤恨,又在她后背上啃了啃,惩罚性的,弄得沈瓷有点疼。 她往前蹭着想躲开,又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具体什么时候的机票?” “明天下午。” “我抽时间送你!” “千万别,我不喜欢那种场面,自己打车去就行。” 江临岸默默闷口气,其实他也讨厌那种场面,非常讨厌,所以索性什么都不说了,把沈瓷身子扳过来压到身下,摸了两把又直接顶了进去…… 沈瓷夜里醒了两次。 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没有人,枕头空的,洗手间亮着灯,从虚掩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一个被挤窄的身影,江临岸正坐在马桶盖上抽烟。 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搂着沈瓷睡得正香,只是眉心依旧皱紧。 沈瓷抬手为他抚了抚,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两天前秦兰来找她说的那番话。 她说:“临岸这几年身边一直没有女人,无论怎么塞给他他好像都容不下,外人以为他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但我知道,他就是一直放不下你,但这段时间网上那些话你也看到了,说得有多难听你也清楚,我今天来不是想要拆散你们,我知道拆不散,不然现在你也不会站在这里,我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或者以一个跟你爱着同一个男人的身份,希望你能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急了一点呢,是不是冲动了一点呢?……或许你们要再给彼此一点时间,合不合适,能不能有结果,留给时间去证明!” 对,就留给时间去证明吧。 或许时间会给你一个了断,也或许会给你一个结局。 秦兰当时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可是沈瓷觉得,她很赞同。 她要回青海 隔天江临岸需要早起,他还故意轻手轻脚怕扰醒沈瓷,但其实他一动沈瓷就知道了,只是没睁眼睛,等他穿戴洗漱好之后又折回房间,沈瓷佯装还在睡,却感觉到有人影压下来在她额头落了一个吻。 “中午我让老姚送你去机场,在那边照顾好自己,最多到年底,年底之前你把那边的事都了干净,不准再去!” 他发号施令,大概知道沈瓷是装睡。 沈瓷听完眉心紧了紧,终是没出声。 沈瓷走后没几天那瓶吉梗就枯了,于是彭阿姨也学着沈瓷的样子,每周会去花店买一束花过来,用清水养着,放在桌上。 半个月之后沈瓷突然接到周彦的电话。 “你真的回青海了?” 那时她正站在学校门口的那块空地上,远处有牛羊和经幡。 她笑着回:“是啊。” 周彦说:“难怪,难怪昨天见他就跟丢了魂一样。” 沈瓷:“没这么夸张吧。” 周彦:“真的,丝毫不夸张,用于浩的话讲,你把她的魂都吸走了。” 沈瓷也无语,不知该怎么接。 周彦感觉到她的沉默,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挺好啊,老样子。” “还在学校教书?” “对,教书,烧饭,有时候也会去附近牧民家帮帮忙。” 周彦听完,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天天跟他联系吗?” “天天?”沈瓷笑,“怎么可能,这里信号很差的,短信经常发不出,打个电话也要跑到室外找个空旷的地方,而且他也忙,特别忙!” 其实她和江临岸真的不常联系,偶尔发几条短信,一周通两次电话,通话时间也不长,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说的,聊几句就完。 周彦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们的相处方式,沈瓷话不多,不粘人,而江临岸也不是矫情的性子。 “你呢,最近怎么样?”沈瓷也问。 周彦:“我可能要去日本呆一阵子。” 沈瓷:“又是受聘客教?” 周彦:“不是,我打算去日本开餐馆。” 沈瓷:“开餐馆?” 周彦:“对,地址已经选好了,跟人合作的,现在那边正在装修,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夏天会开业。” 沈瓷有些想笑:“你好好的医生不当,开什么餐馆?” 周彦那边一时没出声,隔了好久才听到他回:“小惋生前一直想开一间日料店,我答应过她,现在也算是了掉一桩心愿吧。” 沈瓷心里轻轻一沉,想起锦坊二楼书房那些满架子的食谱和漫画。 有些人正努力从过往的经历中走出来,而有些却甘愿沉溺,细想只是各自选择不同,并没有对错之分。 “那我先预祝你生意兴隆了,有机会开业之后去尝尝。” 周彦笑:“好,一言为定!” 四月到十月真是漫长的半年。 半年间沈瓷倒也回去过一次,一次是苏州那套房子的拆迁合同正式下来了,拆迁办催她回去签字。 她提前跟江临岸说了,江临岸亲自开车去机场接她,两人没回甬州,直接在苏州小屋里住了两晚。 两天之后沈瓷接到青海那边的电话,说有个孩子家里出了事,需要她回去帮忙解决,沈瓷便直接又从苏州去上海,当晚的航班飞西宁。 随后两个月她又辗转了去趟西藏,参加一个基金会的公益活动。 那边海拔更高,手机信号更差,最长的一次沈瓷居然和江临岸断了十多天联系,但她会利用机会往他邮箱里发照片,照片没有什么主题内容,无非就是她随手拍的,几个孩子蹲在墙角玩珠子,老人坐在太阳底下纳鞋底,远处的雪山羊群,甚至路边的一撮野花野草。 江临岸也会抽时间给她回复,话不多,寥寥数语,但会学着她的样子给她附上几张照片,有时候是跟客户的合影,有时候是在应酬场合偷拍一盏茶或者一杯酒,更多的时候他会拍早餐,来自全世界各地的豪华酒店,咖啡用精致的杯子装着,点心也总是做得很漂亮,这时候沈瓷会猜测他现在身处何方,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是在南半球还是北半球。 于浩觉得他们俩这种清心寡欲的相处方式就像个神经病,可是彼此之间并没出现任何不适应。 十月底网上公布了陈遇的婚讯,闪婚,新娘是他在出差途中认识的,幼儿园教师,普通家庭。 十一月两人举行婚礼,全程网上直播。 沈瓷那时候还在西藏,直播是看不到了,但她还是想办法看了新闻,新闻上有几张婚礼现场的照片,新娘子一身金红色的中式嫁衣,梳着头,圆脸,大眼睛,站在陈遇身边显得格外柔软乖顺。 陈遇从照片上也能看出紧张。 当初他和沈瓷只领了证,并没办婚礼,所以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第一场盛事。 沈瓷看着照片中的男人,笑起来牙齿白白的,眉梢弯弯的。 她曾对人说过,陈遇大概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干净的男人,他就如同一轮明日,总是无条件地照耀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计前嫌,不计后果。 只可惜当初深情抵不过缘浅,她和他最终没能走至最后。 “此后余生,唯你一人,我现在把这句话还给你。感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带我走了一程,也感谢你最后还能爱上别人!” 沈瓷在陈遇结婚的新闻下留言,以匿名的方式。 留言发出去,瞬间与千万条其他网友的留言冲到了一起。 沈瓷知道这条留言陈遇大概永远都看不到,不过没关系,她只是说给自己听,说给曾经那段婚姻,那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听。 一周之后沈瓷看到方灼的朋友圈有更新,放了张照片,照片拍得很模糊,依稀像是一个女人扎着头发趴在灯光下画东西,而与这张照片同时发出来的还有四个字——“我的女神”。 沈瓷看完恍然大悟,然后忍不住笑出声。 她还记得方灼形容自己第一次见到陈韵的情形。 那次是陈韵开车去接沈瓷,因为约了周彦一起吃饭,就在联盛门口,她为了见自己仰慕几年的男神而特意化了淡妆,穿了条特仙的长裙,就那样的出场被方灼撞个正着,场面大概就如一眼万年吧,用后来方灼自己的话说——“简直就是惊为天人”。 从此以后陈韵在他那里就是“女神”的化身。 沈瓷看完那条朋友圈,在下面留言:“苦尽甘来,恭喜!” 很快方灼回复她了,却没有多余的话,只一个咧开嘴笑的微信表情。 十二月气候转冷,沈瓷回了青海,青海就更冷了,晚上气温常常降到零下十多度,高原上一片萧败景象,但甬州就截然不同了,各大商场和酒店门口已经有各种圣诞装饰搭出来,商家广告铺天盖地,过节氛围很浓,而恒信三季度的财务报表也公示出来了,数字告捷,股票更是一路飘红。 沈瓷也很少关注恒信和联盛的事,她在青海其实还挺忙的,各种事务缠身,那天还是阿健在吃晚饭的时候提了一句。 “沈小姐,早知道江先生的股票这么厉害,上半年我们应该也趁早入一点。” 沈瓷无语,翻了个白眼过去,但是那晚她却突然接到了江临岸的电话,那时候她已经回宿舍睡下了,差不多十点多的时候,江临岸几个字突然开始在屏幕上亮。 很奇怪的,这大半年他们很少倾吐思念,甚至都很少通电话聊天,所以沈瓷觉得他肯定有事,不然不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所以立即穿好毛衣棉袄下床,又拿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学校走出去,跑了将近两公里。 周围天寒地冻,她站在一座小土坡上拨通了江临岸的号码。 “抱歉…宿舍里信号不好……怎么了?”气喘吁吁讲完,那边却没声音。 沈瓷有些急,又催:“江临岸…?” 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 “城南项目重新启动了,那座烂尾楼即将拆除,你什么时候回来?” …… 因为一件案子导致甬州城南项目搁置了三年,三年之后政府带头,找了两家深圳的开发商合作一起承办。 启动资金37亿,其中17亿来自恒信的线上融资。 那段时间江临岸忙得够呛,甬州深圳来回飞,好不容易赶在平安夜那天回来,飞机落地都已经三点多了,他懒得再折回公司,直接让老姚送他回去。 那天刚好是周末,一开门,先看到门口一双女士球鞋。 彭阿姨刚巧从厨房出来。 “二少爷,您回来了啊。” 江临岸愣了愣,问:“家里有客人?” 彭阿姨笑:“是啊,有客人!” 随后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江临岸心口缩紧,放下行李箱走过去,走得很快,很急,直至走到厨房门口,看到正在料理台前面忙碌的身影,头发长了,好像也瘦了一些。 江临岸几步走过去,从后面把沈瓷搂住。 沈瓷还没反应,他的吻已经接踵而来,从头发开始,到脖子,到耳根,直至把她整个人翻过来,舌头急迫地搅进去,尝到他嘴里的烟味,温度,还有下巴上有些硬硬的胡渣。 沈瓷被弄得一团乱,呼吸接不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缝隙求饶。 “等等…你等一下…” 江临岸才不管,一臂把料理台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通摔,吓得沈瓷惊叫出声。 外面彭阿姨也急得凑到门口喊:“怎么了,怎么了?”可是走至门口看到厨房里的场景,赶紧阿弥陀佛地又闪远。 江临岸便掐着沈瓷的腰把她一把抱到料理台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为什么回来都不说一声?” “能耐了是吗?嗯?能耐了是吗?” 他边说边解沈瓷的衣服扣子,沈瓷起初以为他只是闹闹脾气,可当外套被他剥掉,他解了自己的皮带又来扯她的裤子…… “不…” “江临岸你疯了是不是?” “喂,放手!” 可此时这个男人哪还刹得住,满腔怒火和浴火已经把他的理智全盘掌控,沈瓷全然不是他的对手,蛮力之下一点好都讨不到,几下就被江临岸控制住了,再掐着她的腰,臀肌一紧,直直就挺了进去。 那滋味真是……他趴在沈瓷肩头隔好久才喘上一口气,而沈瓷完全像个死人,干干长着嘴,热气只进不出。 一秒,两秒…他也没再动,沈瓷趁机缓过来一点,用手抠着他的腰肌,恶狠狠地骂:“禽兽么,外面…外面还有人…” 江临岸听完,勾着唇贴到她耳根。 “管她有没有人,我做梦都梦到要在厨房干你一次!” “……” 沈瓷听完脑中空转。 畜生,畜生!可还没来得及骂出口,江临岸已经大开大合起来,把她含在喉咙口的声音全都震得粉碎零散。 完事的时候沈瓷基本半个身子已经全都趴在料理台上,最后一点力气都快被榨干了。 旁边灶台上的热水烧得噗噗响,她原本想蒸鱼的,这会儿水都要烧干了。 江临岸搂着她喘了一会儿气才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捞到自己胸口拍了拍。 沈瓷浑身滚烫,皮肤上都沾着被水汽熏出来的湿。 他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答:“有点想你……” 他又问:“你觉得我会信?” 沈瓷只能笑:“那就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吧,苏州那套房子的拆迁款下来了,我回来签字拿钱入账!” 气得江临岸双眼发指,低头就在她胸口狠狠哚了两口,沈瓷疼得弓起身子。 “畜生!” …… 两人穿好衣服出去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天色早就暗了,客厅里也不见彭阿姨的身影,大概是提前走了吧,沈瓷总算喘了一口气。 晚上洗澡的时候江临岸又把沈瓷摁在浴缸里做了一次。 他说都半年多了,按日子算也得把前面的债讨回来。 沈瓷说他是个孩子,他不否认,只是垂头在她胸口用力啃了啃。 此后一周沈瓷都住在江临岸那里,江临岸恨不得中午都要回来一趟,害得沈瓷每天都得做午饭。 其中有次回不来,说是临时有个会议,她还暗喜,可一小时后老姚突然打电话给她。 “沈小姐,您准备一下吧,江先生让我来接您去公司送饭。” “送饭?” “对,送饭!” 沈瓷简直无语,打电话给江临岸拒绝,可对方始终不接电话,没辙,她只能去厨房把菜和汤全部热了热,找保温杯温着装进袋子。 她去公司送饭 恒信大楼与联盛集团不在同一个地方,那天刚好轮到江临岸去恒信坐班,也是沈瓷第一次去恒信。 这个被誉为未来十年国内最有潜力的互联网公司,总部坐落在高新科技园内,楼梯总高163米,落成之后即成为甬州的新地标。 江临岸的办公室在顶层,因为有老姚领着,所以沈瓷一路通行无阻,只是进去的时候江临岸的会议还没开完,老姚便把她安置在办公室等,自己有事先走了。 沈瓷适应性也挺强,在江临岸的办公室里到处走走看看。 他办公桌后面有一整面柜墙,柜子里摆满了他这些年的“勋章”,包括在各个行业顶尖峰会上的演讲,受礼,最显眼的一张便是他在港交所敲钟,明明是那么隆重的场合,旁边几位“大佬”都是西装革履,唯独他穿了件很普通的蓝色衬衣,甚至没带领带,袖子还往上挽了一大截,就那么玩儿似地合了一张影。 沈瓷忍不住把那副相框从架子上拿了下来,虽然她嘴上从未说过,但不得不承认江临岸人模狗样的时候还挺帅。 正这时办公室的门从外面突然被人打开了。 “开完会了?”沈瓷直接问,可抬头却看到门口进来一个年轻女人,准确来说是个衣着性感妆容浓艳的大美女。 美女手里捧着一叠文件,正瞪大眼睛看着沈瓷。 平白无故老板办公室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对方也好奇。 “请问你是…?” 沈瓷猜想美女应该是公司的员工,正欲解释,却听到“啊”的一声。 “你是传闻中的那位沈小姐对吗?”美女说话的样子略有些夸张,说完还上上下下把沈瓷打量了几遍。 沈瓷被盯得实在尴尬,笑了笑:“抱歉,我过来找江临岸。” “哦,江总…江总在开会,应该快结束了,要不您先…”结果话还没说完,身后门又被拉开了,江临岸拿着电脑走进来,进来就看到自己的秘书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沈瓷。 他咳了一声。 “来了?”这话其实是问沈瓷的,可秘书不知趣地接了过去。 “对,有几份文件等着您签字。” 江临岸眉头皱了皱,秘书却已经凑过去递了笔,没辙,他只能假装扫两眼,摁住手里的文件。 “东西先留下吧,签完我会打电话让你上来取。 “好的!” 然后秘书就傻傻站着不动了,目光像马达一样就盯着沈瓷转,大概是想把眼前的真人与网上的传闻联系在一起,嗯,网上怎么说来着,说她三十多了且声名狼藉,却依旧能把江临岸迷得五迷三道,绝对是手段高明御夫有术,想象中也绝对是千娇百媚的样子,可秘书这会儿瞧了眼前的女人,一件浅灰色卫衣,牛仔裤,球鞋,看着倒不像三十多的女人,挺显年轻,可除了皮肤白一点之外并无过人之处,更别说什么娇媚动人了。 到底用什么手段降了江临岸,想不通啊想不通,秘书迷惑,一脸纠结,直至江临岸轻轻敲了敲桌子。 “cherry,还有事?” 被唤cherry的美女这才回神,尴尬笑着,一步三回头地总算从办公室退了出去。 退出去之后沈瓷低头笑了笑。 江临岸:“你笑什么?” 沈瓷:“我打赌,不出半小时你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来过了。” 彼时她手里还拿着江临岸的相片,就是之前在港交所敲钟的那张,江临岸听完也发笑,抬步走过去,把她手里的相框抽出来。 “知道就知道了,难道我让你见不得人?”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结果江临岸愣是不让他把话说完,摁住她的肩膀把她扣在后面柜子上,低头就吻了上去,弄得沈瓷又急又气,推他。 “不是让我来送饭的么?” “嗯…” “那还不去吃?” “谁说我不吃?不正在吃么!” 沈瓷一开始还没懂意思,等明白过来气得抬手就捶,结果手腕直接被江临岸握住,随后把头贴到沈瓷耳根,压低声音问:“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年我最想干什么吗?” “什么?” “两件,一件前几天已经完成了,在厨房,还有一件,得试试在我办公室!” 沈瓷听完眼睛直接瞪圆。 亏他这些年事业有成人魔鬼样,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混账东西? “江临岸,你还敢再无耻一点么?” “来啊,要不你试试?” 他邪笑着低头又吻过来,沈瓷无处可逃,被迫回应,可正当两人激烈缠绵的时候门又被推开了,沈瓷条件反射似地把江临岸推了出去,但还是晚了一步。 “啧啧,至于么,这么猴急?”来人是于浩,一脸看了好戏还落井下石的样子,说完还不忘嘲讽,“就算真等不了下班,好歹把门锁一下吧,锁完再搞啊,不然传出去多难为情?” 沈瓷被说得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又找不到话反驳,只能咬牙拧手指。 至于江临岸,他脸皮够厚,拿手抹了下嘴唇,跟没事人一样。 “找我什么事?” 于浩却夸张一笑:“谁说我找你,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我是听说沈大小姐来公司了,所以特意上来看看,顺便要个联系方式!” 沈瓷有些不明。 “你要我的联系方式?” “对啊,赏个脸呗,行不行?”他吊儿郎当似的把自己的手机解锁递了过去,沈瓷看了眼江临岸,江临岸似乎也没懂意思,但最终沈瓷还是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输了进去。 输完于浩抽回手机,扫了江临岸一眼。 “打扰了,二位继续!” “……” “……” 当天下午江临岸同居神秘女友现身恒信的新闻就上了网站,她知道这是迟早都要面临的事,也就没多管,而网上又有其他“故事”出来了。 之前沈瓷去青海呆了大半年,江临岸也从未在公众面前解释她突然消失的原因,舆论自然而然就理解成两人已经分手,况且这种悬殊的感情关系,不分手才是稀奇,分手反而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满足了大部分吃瓜群众的假象结局,可现在半年之后人又突然冒出来了,还公然出现在公司给江临岸送饭,这算什么设定? 之前打赌两人活不过一个月的人被pia~pia~打脸了,还打得挺疼。 而自那次沈瓷在恒信出现过之后,江临岸开始有意无意地带她出席一些活动,私人酒会,慈善晚宴,反正哪人多就带她往哪儿扎,遇到记者细问他也丝毫不避讳,挽着沈瓷大大方方地介绍:“我女人,以后请各位多多关照!” 沈瓷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笑而不语。 …… 元旦过后江临岸开始各种忙,忙到恨不得一天变成48小时。 沈瓷中间见了一次温漪,确切而言是温漪打电话约的她,后来沈瓷才知道为什么之前于浩要突然问她要联系方式,其实是温漪想要,而见面的地点就在醍醐居。 那天江临岸刚好没回答吃晚饭,沈瓷自己打车过去,走廊里的包厢,她凭记忆一下就找到了,进去的时候温漪已经到了,见到沈瓷进门便起身迎了上去。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真是俗到不能再俗的开场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可细细算中间倒是隔了天大的仇。 连温漪自己也笑:“四年前我发誓的,要再让我见到你,肯定上手先打你。” 沈瓷也笑:“彼此彼此!” 原本料想的那些情形倒一个没发生,落座之时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缕笑。 沈瓷脱了鞋子坐到温漪对面的蒲团上,细看四周,一切还是六七年前的模样。 “这里好像一直没有变。” “是吧,一直没有变。”温漪也感叹,又问,“知道为什么约你来这吗?” 沈瓷想了想:“因为大闸蟹上市了?” 温漪笑:“这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还有另外一个,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沈瓷微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难道不是在同仁?” 温漪:“当然不是,同仁只是你第一次见我的地方,但早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就在这间餐厅门口,你喝多了酒在花坛边吐,刚好我和临岸在那等车子。” 沈瓷努力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了。 温漪又笑:“你想不起来不奇怪,但我记得,因为临岸那时候看你的眼神就已经开始不一样。” “所以…”沈瓷细想,所以温漪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江临岸之间有问题,但她还是愿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耳聋心盲似地扮演下去,直到最后自己遍体鳞伤。 换而言之,谁对谁错,谁赢谁输,或许根本分不清。 两小时后江临岸赶到醍醐居,中间是收到了沈瓷的微信,说她跟温漪在一起,他急得扔下应酬就赶了过来,结果走到门口一看,撕逼没有,吵闹没有,就连看上去争执的痕迹都没有,有的只是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温漪吃蟹,沈瓷喝酒,喝的是黄酒,还是用小炉温着,小碗装着,她直接喝了一大口,大概是借着酒劲问:“知道四年前我为什么愿意帮你?” “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我记得温从安以前打越洋电话跟你聊天的样子,他喊你笑笑,我知道你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有义务要替他照顾好你。” “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沈瓷苦笑,看着杯子里黄涩的液体,“那时候你和江临岸的婚期已定,再过一晚就要结婚了,我知道他有他的野心,而你能成全他的野心,所以不希望有些事最后影响到你们。” “所以你就情愿牺牲自己,换我逃出去?” “那倒没有,我还没伟大到舍生取义,所以用牺牲这个词不合适,更何况当时那种情形也只能那么办,而我唯一没料到的是你最后逃出去之后居然没去报警。” 这话不带怨不带恨,却像一把尖刀瞬间刺进了温漪的心骨,她捏着手里的湿巾,想要辩解,却又觉得十分无力。 “我不否认我讨厌你,因为是你的出现导致我和临岸不能好好在一起,但也不至于要故意去害你,至于为什么没报警,我只能说是一时鬼迷心窍。”说完温漪自己也感觉到这个解释牵强,苦笑了一声,“算了,我知道这么说你也不会相信。” 不料沈瓷却说:“我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有时候就是会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就如同当年我抛下弟弟不管,一口气跟着你父亲跑到甬州一样,当时真是咬着牙一鼓作气,觉得后面就是死路了,非那么干不可,可是事后想想,或许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或许我们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但是让你重来一次呢?重来一次你可能还是一样,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人心都是冷漠和自私的,而且总有许多战胜不了的恐惧,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一直会选错路。” “所以你算是原谅我了吗?” “原谅?你觉得你需要我的原谅?或者我的原谅对你而言有作用?” 温漪被沈瓷这么一问,心里一直拧皱的结好像系得更紧。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年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羞愧难当,甚至晚上还会做噩梦!” “所以我的原谅对你而言根本分文不值,因为你的恐惧和不安都来自你的愧疚,而事实即成事实,一切都发生过了,愧疚便成了这世上最难修补的事,就像我弟弟一样,他成了植物人,尽管我为他付出再多,即便穷其一生,我还是必须在愧疚中度过。” 晚上江临岸和沈瓷并肩躺在床上。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因为伤口太重太惨烈,这么长时间江临岸也从来不敢提,直至今天听了沈瓷和温漪在包厢里的那段对话。 江临岸问:“你真的一点不恨她?” 沈瓷:“我为什么要恨她?” 江临岸:“当年她如果能够及时报警,你也不至于出事,所以她要负很大责任!” 沈瓷:“逻辑来说确实是这样,但是我没必要恨,这是她的选择,我承受了后果,但她也没能从这场后果里逃脱。” 江临岸龇了一声。 沈瓷转身笑:“没明白?” 江临岸:“不是太懂!” 沈瓷干脆把头靠到他肩膀上:“知道沈卫走后我一个人怎么挺过来的吗?那时候我觉得人生都没有意义了,就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藏民,他说跟他走吧,去普兰,去狮泉河,去朝圣。” 江临岸:“朝圣?你真去了?” 沈瓷:“对,我去了,跟着一群同样灵魂无处皈依的藏民去叩长头,转佛塔,也看到了很多东西。” 江临岸:“看到了什么?” 沈瓷:“看到有人死,同行的老人一头栽下去,就在路上断了气,也看到新生命出生,女人用自己的破衣服裹着他血糊糊的身子,最简单的就是路边的野花开放,鸟儿归林,而那一刻我在想,人生大概就如这旅途,我们一路跋山涉水,终点在哪里?……终点未知,不如只看脚下的路,别去承受无谓的恨,也别去背负太多东西前行,就让灵魂纯净一点,让欲望减少一些,而我们匍匐着在路上爬行,身体划过大地,走过的每一步都会成为轨迹,同理,对于温漪也是如此。” 她会因为当年的错而背负一生,也会因为当年的错而无法怪怨沈瓷介入她与江临岸的感情。 就如沈瓷在朝圣路上听到的那段话:“总有一些路需要自己一个人去走,没人能替代你的双脚,也总有一些错误需要自己去承受,因为自己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夙愿完成(完结) 一周后温漪带沈瓷去了香山公墓,两人一路向上,直至山顶。 温漪指着最中间朝南那块墓碑说:“我爸就葬在那里。” 沈瓷捧着花走过去。 一块旧碑,上面却描了新的字,字上面是温从安的照片,还是那件常穿的灰色衬衣,戴着眼镜,温和又安静。 “照片是我妈去年找出来的,墓碑上的字也是上半年我找人新题的,我妈有时候认死理,认定的事一百个人也劝不回来,所以当年你和我爸的事她就走了偏激,只是她今天知道我来见你,想让我当面再问你讨个说法,也算是为我爸吧,他清廉又恭谨了一世,教书育人,不能到死都还留着污名。” 沈瓷自然明白温漪的意思,只是笑而不语。 她把手里的话搁到墓碑前面,深深鞠了一个躬。 “叔叔…” 没人回答,回答她的只有满山的风,可她无所谓,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我到现在才能见到你,当年你走的也太急,有些话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现在借这机会,刚好笑笑也在,还有你太太,她们都在等我们一个答案,那我就实话说了吧。我确实仰慕你,因为你把我从地狱拉了出来,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我来苏州的那几年中,你是我的老师,亲人,更是我的神,但是我的仰慕不带任何私心,也不敢带任何私心,只是单纯觉得你对我好,我也该跟你亲近,但是男女之间的事……这话应该怎么说呢?就算那时候我真有心想把自己给你,也断然不可能,因为你那么干净,你的思想和感情都那么感情,而我又怎么能用自己最肮脏的那部分去玷污你……” 温漪在后面听完,久久不语,隔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笑了笑,说:“对不起,谢谢你!” 这一声“对不起”和“谢谢”,大概涵盖了很多意思。 见过温从安之后也算了了沈瓷这些年的一个心愿,一周后她订了机票打算回青海。 回去之前江临岸约了大伙儿一起吃了顿饭,于浩,周彦还有温漪都去了。 席上于浩嘴欠,问:“你还打算走啊?” 沈瓷问:“为什么我不能走?” 于浩:“都老大不小了,你真以为临岸会一直为你孤老终生?” 沈瓷不答反笑,对面温漪抢了一句白:“何止孤老终生,替她守身如玉都有可能!” 这话一出倒是提醒了于浩,他笑得更夸张。 “一直没机会问你们,当年你俩谈了那么久,婚都结了,一直就没发生过关系?”这话显然是问江临岸和温漪,温漪自是不会说的,说了多丢面子,至于江临岸么,他千年一副大冰脸,这时候却瞪了下眼睛。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这下更好,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浩逮住机会起哄:“不是吧,你俩还真没发生过?我去…简直男版贞节牌坊啊,喂沈大小姐,你到底给他这个神经病灌了什么迷魂药?” 沈瓷也是一脸恍然。 她真没想到江临岸和温漪在一起那么久,居然从没发生过实质性关系。 这下就尴尬了,弄得半桌子人聊不下去。 最后还是周彦解了围,帮着温漪呵斥于浩:“行了,以为一个个都像你似的朝三暮四!” “放屁,我哪朝三暮四了,最近两年我也就那么一个…一个女人而言!”只是最后半句话他几乎说在嗓子眼,没人能听见。 晚上江临岸跟沈瓷亲热,欲入正题之时被沈瓷止住。 “喂,你跟温漪…真的没做过?” 江临岸火急火燎,但要是承认多没面子啊,显得自己当年不像个男人。 “你听于浩胡扯!” “那你意思就是有过喽?” “没…” “到底有还是没?” 沈瓷好像就是要揪住不放,江临岸没辙,只得咬牙说:“对,没有,一闭眼满脑子tm都是你!” “真的啊?” “废话,不然你觉得现在还有你什么事?” 他说完重重一挺,弄得沈瓷差点叫出声。 完事之后他还是一肚子闷气,一是总感觉这事有些丢面子,二呢…沈瓷天亮之后就回青海了,他嘴上好像并没表现出什么不愿意,可心里简直躁到皮了。 沈瓷也能猜到他的心情,加之他承认自己和温漪并没发生过什么,一把年纪纠结这个其实有些无赖,但女人嘛,总还有些虚荣和小家子气的。 她干脆主动贴到江临岸怀中,被子里还轻轻捏着他的小拇指。 “要不这样吧,我回到青海之后尽量快一点,争取天热之前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完,后面我就尽量少去了,行不行?” 她难得服软啊,江临岸鼻子里哼气,但其实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但还是故意冷着调子说:“以前总说我逼你,现在你自己的事自己考虑!”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沈瓷也懒得说了,翻过去睡觉。 江临岸这下又觉得浑身不爽,转身推了下她的肩膀。 “喂,睡了?” “睡了,明天的早班机!” “那我明早开车送你?” “随便,反正我今天已经跟老姚约了时间!” “……” 江临岸这才反应过来,这女人现在已经“嚣张”到可以随意去指派自己的御用司机。 甬州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四月中了天气还是有些凉,青海那边早晚还要穿厚棉衣。 沈瓷说天热之前回去,眼看离天热还早着呢,她也不急,预算着横竖五月之后再说吧,可没想到四月初的时候就出了事。 那天江临岸正在公司开会,例会,十几个部分的经理聚在一起汇报工作。 中途江临岸手机响,他看了一眼,座机,显示青海区号,他三两步就走到了外面走廊接。 “喂…” “江临岸,你是不是在我这动了什么手脚?” 那边是沈瓷气急败坏的声音,江临岸被吼得一时也拐不过弯来。 “你说什么,什么动了手脚?” “问你呢,明明每次都做安全措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会突然怀孕!” 半分钟后连着会议室都听到江临岸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 十几个部门的经理面面相觑,以为公司发生了什么大事,直至江临岸拿着手机走进来,朝坐在后面的秘书喊了一声。 “帮我订张今天最早去西宁的机票!” 秘书以为听错了,老板去西宁做什么,可又不敢问,只敢绕着弯确认:“会议还没开完呢,您打算…” 可江临岸哪还管得了他们,直接抽了电脑就往外走,走至门口又突然回头,在于浩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总算给我出了一次靠谱的主意,将功抵过,之前那三颗珠子的事就算放过你了。” 江临岸说完一阵风似地又冲出了会议室,留下一屋子懵懂的脸和完全懵逼的于浩。 江临岸连夜往青海赶,抵达同仁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 高原上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学校里静悄悄。 江临岸问了一圈才在宿舍后面的羊圈那找到那个女人的身影。 “快了快了,我拉到腿了,小卷儿你再使把劲…” 之后听到一阵闷闷的叫声,似乎有东西湿哒哒地泄出来,哗啦一声。 “出来了出来了,阿健快拿剪子给我。” 她手里托着一个血呼呼的东西,满脸激动和兴奋。 之后剪子递过去,她也没看,就问:“厉害吧,小卷儿虽然第一次生,但效率很高,回头…” “小卷儿是谁?” 沈瓷这才发觉声音不对劲,转过身来,见穿着棉衣站在那的江临岸。 彼时日头初升,有光线照在她脸上,发丝被风吹起来,眼下几颗细微的晒斑也被看得清清楚楚,而她手里托的小羊突然挣了一下,落到地上的草堆里,“咩”的一声,空气里混着血腥气。 沈瓷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晨曦,旭日,新的生命,这些都代表希望。 三个月后江临岸和沈瓷的婚礼在塞班岛举行,为了接送亲友和婚庆团队,他直接包了几架飞机往返,也邀请了上百家媒体,就连当红艺人都请了几十个,婚礼现场更是极尽奢华铺张,用方灼的话说:“就差没直接往地上撒钱了。” 媒体戏称这不符合江临岸一贯低调的风格,唯独于浩最后说了句:“他司马昭之心这么明显你们还看不明白吗?往死里折腾无非就是想让之前说风凉话的人看看,打脸知道不,pia~pia~pia~,就问你们疼不疼?” 沈瓷预产期是年底。 6月20日《冈仁波齐》在大陆上映,上映之后许多人才知道“朝圣”这个词,也知道了有一群灵魂无处可放的人会像神经病一样五体投地的一步步在路上匍匐着前行。 沈瓷挺着肚子也去看了那部电影,独自去的,并没让江临岸陪。 回来之后她也看了一些影评,褒贬不一,沈瓷并没参与评论,她其实看不懂电影拍得怎么样,只是想从里面找寻一些可以与之共鸣的东西。 看完之后她回到家把很久之前的日记本翻了出来。 ——“2012年10月1日,国庆节,我今天把《孩子们》这本书看完了,里面有一段话让我印象很深,他说‘请等一下,让人生重新从一张白纸开始,让我重整人生’,但是我看了有些触动,只是有所怀疑,是不是还能有张白纸,是不是还有机会重整人生?” ——“2012年10月2日,中秋节,听周彦说你可以下床了,真好,为你高兴!” ——“2013年,天气阴,一切终于结束了,我已经订好去青海的机票。” ——“2014年,5月12日,云南,我今天重新看了一遍《赎罪》……缘分未尽,我会回去,回去找你,爱你,娶你,然后挺起胸膛生活,这段台词写得特别好,我佩服他的勇气。” ——“2015年,香港天晴,我看了你敲钟的照片,想起很久之前你第一次带我登上那座孤楼的场景……”滴滴答答,零零散散,她每次就写一两行字,时间也不固定,只是截止到她回甬州之后就没有了。 沈瓷把日记翻看了一遍,当时写的时候想着有天或许应该拿给江临岸看看,可是现在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了。 她一张张把上面写过字的纸撕干净,直至撕到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就写了一行字——“什么时候,我才能天真以及不惧怕消失地去爱你?” 这是一个疑问句,她觉得现在应该有了答案。 九月沈瓷以阿幸命名的希望小学落成竣工,地址就在阿幸出生的地方,耗资一百三十多万,其中所有资金都来自阿幸留给她的遗产,剩下的钱她便设了一个基金,也以阿幸的名字命名。 十一月沈瓷和江临岸的孩子出生,是个女儿,六斤八两。 孩子出生一个多月后沈瓷又带江临岸去了一趟隆务寺,回去的路上买了一张唐卡,唐卡上绘了仓央嘉措的一首诗: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全文完】 2018.2.11 02:08 写在文后的话 这篇文从2016年夏天开始写,写到2018年开年才结束,几乎写了两年。 应该算是我写文到现在被骂得最多的一篇吧。 被骂有2点,一是我断更,少更,嗯,这点我承认,毕竟我这么懒。 二是骂我拖拉,情节拖泥带水,嗯,这个锅我不背,因为这篇文我从最初的时候就说过,不是言情,请你们千万别拿她言情看。 我也没有写什么大义大节,只是想写一点能让人动容的感情,不光是爱情,亲情也有,友情也有,慈悲和善念都有。 如果你们有时间,建议你们可以从头再把这篇文看一遍,或许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其次,要感谢一路追随的朋友们,无论是爱我的,骂我的,捧我的,追我的,同样感谢! 最后,透露个秘密,胭脂好凉不是我的真笔名,所以那些说看完我这篇再也不会看我下篇的小朋友们,或许以后就真的不见了。 好了,不多说! 有缘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