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他的心》 1.第一颗心 《偷走他的心》/容光 暖冬小甜饼一枚 感谢你们来看我 2017/12/5 第一章 路知意入学报道那天,很玄幻。 早晨七点钟,山间云雾缭绕,青山将醒未醒,但镇上已然热闹起来。 由镇长带头,冷碛镇几十户人家一齐上阵,为路知意践行。 几个老人家龙虎精神,在前头敲锣打鼓。 队末是好些个少年人,撑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举着长达数米的红色横幅,上书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冷碛镇杰出青年路知意同学考入中飞院。 那可是中飞院呀,中国飞行员的摇篮!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冷空气都被热情驱散。 路知意在小姑姑路雨的陪同下,拎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才刚从家后的小道踏上公路,就被眼前这阵仗惊呆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镇长特意让大家先别急着敲锣打鼓。 眼下,“杰出青年”终于登场,赵镇长满意地抬手一挥,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铜锣腰鼓纷繁杂乱的声音打破岑寂,厚重的云雾后,不愿示人的红日似乎也被惊扰了,竟没忍住露出一角来,暗中观察。 人群喜气洋洋,个个红光满面。 “……” 路知意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阵仗…… 最后,她被星捧月般簇拥着,稀里糊涂上了面包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汽车总站。 七点过,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天光大亮。 路知意正抬腿往车上迈,察觉到这光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在四周的青山之外,浮动的云端上方,贡嘎雪山初露端倪。 晃眼的金,耀目的雪,还有飞速流动的云瀑,撞了个满眼。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前来送行的人群。 几分钟前操着方言对她寄予厚望的镇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水果店的李婶,五金店的刘大伯,卫生站替她打过针的张姨,还有总是偷偷塞豆花给她又不肯收钱的王阿婆…… 最后,视线落在路雨面上。 小姑姑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凶巴巴,满脸不耐,“还看啥呢!不赶紧上车,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全车人就等你一个?” 可兴许是阳光炙烈,竟生生将路雨的眼照出了几丝不寻常的光亮来,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泪光,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路知意那点少年人的倔强刹那间冰消雪融。 前一刻还在嫌这阵仗着实丢人,眼下只觉热泪难耐。 贡嘎雪山下,海拔两千多米的冷碛镇上,游客们不远千里追逐的佛光盛放在云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她在这小镇上沐浴高原日光,看牦牛游荡,没想到眨眼就是十八年。 十八岁的路知意用力挥挥手,吸吸鼻子,扭头钻入车里。老旧的面包车遍布泥巴,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盘旋的山路上。 * 路知意考上的是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众所周知,中飞院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 以上这句话,光开学的第一天,路知意就听了不下五遍,分别来自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院长发言,书记发言,以及辅导员发言。 这话说多之后产生了副作用,以至于上台发言的人但凡开口说出前半句,台下的人就会无比自觉补上后半句。 于是在学院的开学典礼上,当大三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时,照着稿子刚念了一句:“大家好,我是陈声,欢迎各位新同学来到中飞院。” 下一句就出意外了。 稿子是书记给的,知道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会前叮嘱了不下十遍,“少给我整些幺蛾子,照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漏一个字,错一个字,一百个下蹲没得说!” 陈声嗤之以鼻,“您以为我还有那功夫专程给您写一篇稿子?也是脑洞清奇。” 书记:“……兔崽子说什么呢?” 总之,拿了那稿子,懒散如陈声,在开学典礼前是一遍都没看过的。 自我介绍之后,他漫不经心站在台上,照着稿子念出下一句:“众所周知,我们中飞院——” 意外陡生。 因为台下一百来号人忽然异口同声接了下去:“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那声音整齐划一,直接把他的后半句淹没了。 “……” 陈声一顿,抬头看台下。 礼堂里,上百号人哄堂大笑,严肃正经的场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冲得整段垮掉。 领导们齐刷刷坐在台上,靠边的书记一急,蹭的站起身来。 反倒是陈声淡定回头,不紧不慢冲他抬了下手,示意他别过来,然后好整以暇把摊开的演讲稿对折,再折,轻飘飘往身后一扔。 纸张落地,极轻的一声,被笑声的余韵吞掉。 不过他这动作倒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原本玩手机的、打瞌睡的,都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 路知意就是那打瞌睡的人之一。 她昨天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翻了好几座大山,才晕晕乎乎到校注册。晚上和三个室友熟悉了下,在食堂聚了个餐,回寝室拿出路雨备好的床上几件套,乱铺一气,倒头就睡。 结果头那边叫苏洋的女生,人看着白富美,夜里鼾声如雷…… 冷碛镇的牦牛都比她安静! 总之一言难尽。 偏偏今天又得起个大早,从学校开学典礼到学院开学典礼,初入大学的兴奋劲直接被倦意和领导们的套话磨了个七七八八。 路知意眼睛都睁不开了,坐在后排,缩在苏洋旁边打盹。 偏这人还一个劲问她:“昨晚你不是一吃完饭就回寝室倒头睡觉了吗?半夜是梦游去了?怎么就跟吸了鸦片似的?” 路知意:“……” 看来这位大姐十八年来都没被人告知过她睡觉时那精彩绝伦的表现。 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身侧的室友在讨论上台致辞的高年级学生代表。 台下好像还起了一阵骚动? 她昏昏欲睡,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那人才刚说了一句开场白,就忽然间被台下整齐划一的声音打断,路知意顿时惊醒过来,睁眼迷茫地向台上望去。 台下哄堂大笑,七嘴八舌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 嘈杂声雄浑有力,清一色是男声,原因是路知意所在的飞行技术学院,也就是中飞院的重中之重,主要是为国家培养飞行员的。而一百个飞行员里,能出一个女飞行员就不错了。 一寝室四个人,只有路知意和苏洋是学飞的,赵泉泉学空乘,吕艺学空中交通管理。 而等到路知意来到大礼堂里,才发现这一届学飞的一百来号人,竟然就只有她和苏洋两个女生。 总之,路知意睁开眼睛,下意识朝台上望去。 新生代表是个男生,个子很高,那搁话筒的演讲台只及他胸以下,以至于他说话时不得不微微弓腰,靠近话筒。 背景是一片深红色的幕布,最顶上挂着欢迎新生的横幅。 他站的地方,前有演讲台,后有白色背景的大屏幕。奇怪的是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衬衣,却并未被那白色背景吞噬,反而显眼得很。 领口的纽扣随意地松开一颗,袖口挽至小臂处,露出一截白净的皮肤。 路知意下意识摸了摸脸,他好像……比她还白? 在座新生个个都是一头土里土气的发型,毕竟刚从高三熬过来,为进中飞院进行各种体力训练,文化课也得拼命达标,压根没工夫顾及形象。 可台上的人倒好,一头略微细碎的刘海遮了眉毛,却又恰好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不长不短,层次感分明。 看那样子,分明是用了发蜡。 路知意的手上移几分,摸了摸自己的板寸,他的头发……好像比她还长? 这也都是转瞬即逝的念头。 因为台上的人在听见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后,原本懒散又漫不经心的表情一顿,唇角忽地一弯,眼睛里仿佛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路知意下意识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而台上,陈声伸手,将桌面上的演讲稿拿起来,折了两折,轻飘飘抛到身后,又拿起那低得过分的话筒,凑到嘴边。 在他身后,站起来就忘了坐下去的书记仿佛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尔康手还没伸出来,最害怕看见的一幕就上演了。 他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学生,陈声同学,十分爽快地扔了演讲稿,开始即兴演讲。 书记的世界顿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而拿着台式话筒的年轻男生,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手轻轻举着话筒,唇角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 他说:“在座各位,想必听了一上午套话,也不耐烦再听。正好,你们不愿听,我也不爱讲。” 语气稀松平常,透着几分懒散。 台下笑了。 书记握紧了手。 “这里是中飞院,而我们学的是飞行技术,各位能考进来,都是奔着什么去,不用我多说,毕竟刚才你们也已经用生产大合唱补全——这里是飞行员的摇篮。” 又是一阵哄笑声。 书记扶住了额头。 “开学第一天,本该以鼓励为主,但刚才说了,套话你们听得够多了,我也不耐烦说。”陈声话锋一转,笑意忽敛,“这里是中飞院飞行技术学院,人人都会学飞,人人都想成为飞行员,但如果飞行员是这么好当的话,各位进校时也不会过五关斩六将,九九八十一难一个都没逃掉了。” “以我个人经验来说,各位现在大概还在庆幸,苦日子过去了,就要熬出头了。昨天来校报到,家长的殷切希望恐怕听得不少,而这一整个假期以来,自打收到录取通知,恭维话大概也听得耳朵起茧。但我要说的是,各位,欢迎来到地狱,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你以为你为了进中飞院,体训已经很刻苦了吧?”陈声笑,“进到这里,再加十倍。” 台下的笑声弱了下去。 “你以为毕业后顺理成章就能成为飞行员了,对吧?”他又笑,“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吧。” 台下没人笑了。 “带着家人的期望来到这里,你们要做什么?简单说来,半年学完普通大学四年的基础课程,半年学完专业课程,一年时间学飞,一年时间实训。在这四年里,不断淘汰,不断选拔,最后能留下的,十之八九——” 台下的人目露希望。 哪知道陈声笑笑,“十之八九——白白。” 一片静默声中,唯独路知意笑出了声。 也因此,格外突兀。 陈声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唇边笑意不减。 停顿片刻,他微微笑着,对准话筒,字句清晰地问:“倒数第二排那个脸蛋红红、身体健壮的男生,能告诉我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盲目的自信吗?” 路知意:“……” ??? ????? ?????????? 来自高原地区的少女,面颊上确实有两团高原红没错。 所以脸蛋红红她认了,请问身体健壮??? 请问男生??? 万籁俱寂中,坐在路知意周围的人回头看清她后,疯狂大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险些把礼堂的屋顶掀翻。 2.第二颗心 第二章 开学第一天,陈声的致辞成为了最大的亮点。 据书记所说,他那翻致辞对于新生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事后,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他咬牙甩了甩手,骂了一句。 这小子,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很冷静,“我都没说您袭胸,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3.第三颗心 第三章 上午开会,下午领军训用品。 忙了一整天,夜里还得收拾行李,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箱子纹丝不动,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然后他转身走人,右手懒洋洋举到半空,比了个再见。 路知意:“……” 这个人??? 她怒吼一声:“你他妈幼不幼稚?” 陈声头也不回,潇潇洒洒走天涯。 4.第四颗心 第四章 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幼稚起来有多可怕? 陈声扭头,撩开卫衣下摆,看了眼腰上的淤青,又松手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紧接着三千个下蹲,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你不交代清楚用途,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陈声看着手里那包烟,心头有点烦。 说实话,他以为那丫头会反抗的,照她那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子,怎么着都会嚷嚷一顿吧? 让她知道他的厉害就行。 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添堵不成,反倒把自己堵得慌。 教官跟他也差不了几岁,迷途知返,居然大言不惭反过来说他,“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气量多小才让我跟你合起火来欺负一姑娘家?我没文化,人糙就算了,你这还本科文凭,中飞院高材生,你说你幼不幼稚?” 陈声黑了脸,从盒里抽了支烟,二话不说塞他嘴里,堵住他的滔滔不绝。 然后极不耐烦地把烟盒子也塞他手心。 头也不回走了。 人群里,苏洋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我操,人至贱则无敌,这畜生真他妈欺人太甚了!” 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赵泉泉低头跟路知意认错,“都是我不好,昨天要是我跟他说清楚,他也不至于来折腾你了——”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解释清楚?”苏洋不耐烦。 “……”赵泉泉一时语塞。 苏洋斜眼看她,“人还没走远,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 “怎么不去?” 路知意笑两声,摘了帽子,仰头躺在青草上,闭眼伸了个懒腰。 苏洋:“行啊你,心理抗压能力不是盖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笑得出来。” “欺负我?” 苏洋一愣,“你莫不是蹲下起立做傻了吧?连这都看不出来?” 路知意睁眼,因为阳光刺眼,抬手遮了遮,在阴影里冲她一笑。 “他可帮了我个大忙。” 五分钟后,休息时间结束。 教官恢复正常,把烟揣进衣兜里,一来就夸了几句路知意姿势标准、身体素质不错,算是结束刚才的风波。 “接下来,我们练齐步走。” 谁知他话音刚落,路知意慢吞吞举起手来。 教官一顿,放柔了语气,“怎么了?” “报告教官,我腿麻,站不起来。” 教官拨开人群,“怎么就站不起来了?” 路知意仰头看着他,目光诚恳,“可能是刚才剧烈运动,肌肉拉伤了,就连坐下来都一直抽筋。” “……是吗?”他很怀疑。 女生点点头,“我想回去休息休息,假条稍后跟辅导员要,明天给您送来。” 教官也不是傻子,秒懂她的意思,客气地笑了笑,“这不好吧?军训是苦,但没有正当的请假理由,光说累是不行的。” 路知意为难地看着他,“这样啊,那请假理由如果是教官让我连做六十一组蹲下坐下起立,导致肌肉拉伤呢?” “……” 教官看看她,头皮发麻,把手一挥,“准假。” 妈个鸡,栽在一新兵蛋子手上了! 5.第五颗心 第五章 离家前,路雨问:“每月给你多少生活费合适?” 路知意知道她赚钱不容易,说:“八百块就够了。” 然而钱递到手里时,有一千五。 “这么多?” “刚开学,买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也得花不少,拿着吧。” 高原不比城市,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几只藏香猪,但路雨工作忙,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生活用品花了三百,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投了几份简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刚走出来,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一边走到桌前,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比起帮你放牛喂猪,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还好。” “你爸妈真好,放心你一个人来报到注册。我爸妈可烦人了,我不想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过来。” 路知意顿了顿,笑着说:“那也是关心你。我家离这挺远的,爸妈……忙工作,没空送我来。” ……假的。 一旁的吕艺随口问了句:“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支书,我妈……在卫生站上班。” 还是假的。 赵泉泉点头,“那是挺忙的,村官事情多,卫生站我没去过,但肯定也和医院差不多。我舅舅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苏洋笑了一声,“脚不沾地?那他都用飞的?” 赵泉泉:“……” 这天没法聊了。 吕艺呢,大概是觉得话题无聊,压根没有参与谈话的欲望。 女生们各做各的事,早早上床睡觉,军训太累,还得养精蓄锐。 只有路知意成功从教官那逃了出来,托了陈声的福,他用一包中华想整她,结果给了她一个请假的好理由。 路知意第二天就收到了兼职网站的回复,马不停蹄往两公里外的一家咖啡馆赶去。 见面相当顺利。 年轻的母亲彬彬有礼,得知她的高考分数和英语成绩后,很快拍板,将自己正读高二的儿子拜托给她。 一周四小时补习时间,时薪一百块。 下周六开始正式补课。 路知意对这位母亲的爽快态度感到惊讶,很快得出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论——这位小朋友,估计是个问题学生,没那么容易教。 可为了这一周四百块的工资,她表示自己头很铁。 * 最近学校出了个项目,国家拨款,选拔大三优秀学生去加拿大进行实训。 书记看了眼名单,有些惊讶,“陈声那兔崽子呢?” 辅导员略头疼,“他大一上期马克思挂了,这回上面有硬性要求,明文规定入选的学生不能挂科。” “……” “这家伙像头驴似的,明明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得百里挑一,但他要不愿意,强按头也没辙。我昨晚想了一宿,今儿还厚着脸皮找教务处去,丢尽了脸。” “教务处怎么说?” “说他要是优秀学生干部,也能弥补挂科的劣势。” 书记干巴巴笑两声,“学生干部?” 要那兔崽子当干部,恐怕杀了他要容易得多。 陈声此人,天赋出众。 当初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原以为文化课好,体能大概会比较差,哪知道大一上期的运动会,他一举夺下百米短跑、跳远冠军,还破了校记录。 中飞院可不是普通大学,来的个个四肢发达。 他看似文弱书生,哪知道身体素质也相当出色。 大二那年,开始学习专业课程。 据说这位少爷拒上早晚自习,除了上课,几乎从不踏入教室,辅导员书记挨个找他谈话,没用。 赵老头就是那时候跟他熟起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秋天,陈声穿件白色卫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他办公室坐下来。 “陈声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你不用紧张。” 作为书记,说话是会埋伏笔的。 首先从关心学生开始。 那兔崽子坐他对面,懒懒散散揉了下眼睛,“别客气,赵书记,您老直奔主题就好。” …… 书记被噎得险些忘了主题是什么。 很快,他想起来了,开门见山问陈声:“为什么不去上早晚自习?”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 赵老头:“……” 压了压怒火,他一拍桌子,“这是做学生该说的话?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就你一个人喜欢睡懒觉?就你一个人想早点上床?” 陈声不揉眼睛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 “每个人作息习惯不同,与其去教室打瞌睡,不如在寝室多睡会儿,反正我上不上自习都比他们学得好。” 前半句差点没把赵老头气死,最后一句让他眯起了眼。 “小朋友,做人这么狂可不好,说大话不打草稿?” 陈声打了个呵欠,“您不信?那我们打个赌,要是我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一,下半期的早晚自习您也给我免了。” 大二上学期结束时,赵老头的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张教务处后台的成绩截图。 九门课程,陈声拿了八门满分,还有一门接近满分。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赵书记敬启, 小朋友狂是狂了点,但并非说大话:)。 末尾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挑衅意味。 赵老头凝视它片刻,骂了句“臭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叫陈声的狂妄后生就多了几分关注,而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陈声被叫到办公室,辅导员和书记都在。 赵老头开门见山,要他这学期当干部,帮学院做点事。 陈声比他还直截了当,“没空。” 桌后的老头眉头一皱,把文件夹朝他跟前一砸,“臭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年年初要去加拿大学飞,你大一上期挂了科,不当干部没你的名额!” 陈声看了眼名单,说:“没就没吧,你们当领导的不秉公办事,还给我开后门?” “……” 赵老头几十年来练出来的涵养,到他跟前,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前功尽弃。 一忍再忍。 “国家一年花一百万供你去加拿大培训,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知道小型飞机一小时花费多少吗?知道国内有几架中型飞机能给你练手吗?留在学校,大型客机你摸得着吗?” 陈声顿了顿,“那也不当干部。” “当干部能要得了你的命?!”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 “当干部颜面无存,晚节不保,成天对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要么是传声筒,要么是马屁精,我不干。” 他的幼稚简直无边无际。 赵老头咬牙切齿,克制住自己揍他的欲望,最后一次妥协。 “不让你当传声筒,也用不着你拍马屁!就一件事,这学期由你负责,每天早晚带大一新生训练,监督他们早操晚操,这总行了吧?” 陈声看他片刻,笑了。 “成交。” 他从桌上端过茶盅,推门而出,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来,把灌满开水的杯子凑到赵老头面前。 “学生不争气,累得您老给我八方讨人情了。” 他眨眨眼,霎时间从那狂妄后生变成了懂事乖巧的小可爱。 赵老头:“……” 几乎是立马明白,他又上当了。 这家伙一早就打算争取去加拿大学飞的名额,偏在这儿跟他推三阻四不当干部,敢情就为了挑战他的底线,捞个最轻松的活儿! 他想骂人,话到嘴边,变成一声长叹。 后生可畏。 老了老了! * 军训结束的第二天,飞行技术学院的一百来名大一新生开始正式参加早操晚操。 由于飞行员对体能有严格要求,因此他们早晚七点都必须参加体能训练,风雨无阻。 早上天刚蒙蒙亮,新生们已经乌压压聚在操场。 326的吕艺和赵泉泉并不在飞行技术学院,这会儿还在寝室睡大头觉,八点才去上课。 另外两人,苏洋和路知意,难逃一劫。 两人站在一百来号男生之中,相当扎眼,周围不少人套近乎。 尽管路知意顶着一头板寸,皮肤略黑,好歹是个女的,异性相吸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苏洋有气无力地抱怨,“还以为军训完了,苦日子就到头了,哪知道还有早操晚操等在这儿,这他妈跟还在军训有什么区别?” 路知意倒是很淡定。 “至少早晚操没人送中华贿赂教官,要他合起伙来搞我。” 苏洋嘴角抽了抽,“你倒挺知足。” 一旁站了个叫武成宇的一米九大壮汉,凑过来,“谁搞你?我们技术院这届就你俩院花,谁敢动你们?” 苏洋回头,上下打量他两眼,“兄弟,还挺自来熟啊。” 武成宇摸头笑,“进了技术院,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 路知意也笑了。 天边泛着鱼肚白,云雾将散,日光渐亮。 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踩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四周是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 昨晚开年级大会,辅导员说会派一名优秀的师兄来带大家做早操晚操。 众人都在等候这位传说中的师兄。 没一会儿,操场正门处有人迈上台阶,径直朝大部队走了过来。 人群有了骚动。 “来了来了。” “希望别是个灭绝师兄,咱们同门一场,放点水,你好我好大家好。” “辅导员都说了,是个【优秀】的师兄!优秀俩字儿啥意思你不知道?此处可以约等于灭绝,灭绝人性的灭绝!” 那人走得并不快,明明迟到了,偏偏一点不着急。 个子挺高,穿一身黑白条纹运动服,两手插在卫衣兜里,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走到一半,还不耐烦地扒了下头发。 于是耳朵上戴的那幅金□□噪耳机也显露出来,在日光下泛着光。 人群一片哗然。 “可以可以,这身阿迪很骚。” “看样子估计不好惹。” “啧,我说你是乌鸦嘴吧!还真是灭绝师兄。” “我日,还戴个耳机来,这是来带我们做早操,还是来带我们跳广场舞?” 那人越走越近,抬手看了眼表,又无所谓地放了下去。 步伐还是没加快,很肆无忌惮。 更近了,近到大家能看清他的脸。 薄雾悉数消失在他身后。 神秘面纱终于消失。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操”,众人纷纷侧目。 一向低调的路知意,对早操毫无怨言的路知意,前一刻还在跟苏洋感叹苦日子过去的路知意,终于在此刻看清了来人,忍无可忍骂出了声。 谁能告诉她,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为什么传说中的师兄又是那个贿赂教官的小白脸! 6.第六颗心 第六章 陈声是独行侠,从小到大特立独行,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要他来带一群新兵蛋子做早晚操,简直强人所难。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率先反应过来,“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 good morning, frank. frank: (less cliche1), alice. alice: so, tell me frank, how do you go to school? frank: i go to school(in my dad’s cadic2). alice: well, i go to school on foot. what do you think of it? frank: i think (you are really a poor woman). alice: thanks, frank! frank: (you are wee, idiot). 路知意:“……” 7.第七颗心 第七章 该怎么评价陈郡伟? 能使用cliche这种地道表达,也能正确拼写凯迪拉克的英文全称,然而整张卷子却只得了七分。 最后一个空,you are wee原本能得分,却因为末尾那个画蛇添足的idiot,最终分数无法突破个位数大关。 以及,他的作文答题卷上一片空白,只字未动。 路知意前后看了一眼,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做题。 六十道选择题,他统统选了a。 可惜他运气太差劲,这套题的标准答案里,竟只有七道题该选a。 她沉默片刻,抬头问小孩:“你说说看,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只拿了七分?” 然后把卷子轻轻摆在他面前。 小孩坐在书桌前,右手拿支笔,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指灵活而修长。 他歪着头,状似严肃地思索了一阵。 “因为我没有听同桌的话,全选b?” “……” 另外几套卷子,清一色是这样的答题思路。 选择题乱选一气,填空题大秀智商,他使用的表达言简意赅,我行我素,放在刻板的题型里几乎叫人忍俊不禁,但他蔑视试卷,飞扬跋扈,逆反心理昭然若揭。 路知意:“凯迪拉克是什么?” “车。” “那开凯迪拉克去上学,是什么交通方式?” “开车。” “开车的英语表达是?” “by car.”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by car填上去?” “因为没劲。” “by cadic就有劲吗?” 小孩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笑得很甜,“凯迪拉克的话,开起来确实比一般的汽车要带劲。” 路知意发现,这小孩的问题不在于智商,不在于学习能力,而在于态度。 他基本上无视她的一切问题,看似有礼貌,实际上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她看他片刻,把卷子平摊在桌上,拿起笔来一道一道讲解。 “i rush to the railway station, only to find the train has gone. 这里的only to是结果状语,表示得到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 “老师你发音好土。” “第三题是反义疑问句,前肯后否,前否后肯,所以这里选b。” “你是哪里人?贵州,西藏,还是内蒙古?” “lead to是导致、引起的意思,第四题,吸烟导致他的肺出问题了,该用lead to,应该能理解吧?” “到底是哪里人?这两团高原红挺特别的。” …… 一个多小时里,小孩没有停止过东拉西扯。 而路知意呢,她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心无旁骛讲解试卷,哪怕他根本没在听。 后来漂亮妈妈回来了,小孩停止了发问,她也讲完一整套卷子。 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 临走时,路知意非但没有跟漂亮妈妈抱怨半个字,还当着小孩的面说:“小伟的英语水平很好,比同龄孩子都要好。” 大人和小孩都是一愣。 漂亮妈妈:“……路老师你是开玩笑吗?用不着跟我客气的,这家伙几斤几两,他清楚,我心里也有数。” 路知意摇头,“我是认真的,您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她披上外衣,谢绝了女人的相送,头也不回出门了。 半掩的房门后,小孩一声不吭坐在书桌前,出神地盯着那套卷子。末了,有些烦躁地扒拉一把头发,戴上耳机躺回床上了。 星期天下午,路知意又来了。 敲门声响起时,陈郡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分针秒针都到位,恰好停在两点。 她是机器人吗?分秒不差? 这一回他变本加厉。 她讲题,他就打岔。 他说她发音土,说她有高原红,说她的小雀斑,说她高得像男生,还说她那一头半寸标新立异有个性。 他夸她损她,评头论足,没完没了。 路知意权当没听见。 最后是小孩先停下来。 他终于不耐烦了,把卷子扣起来,指尖转个不停的笔吧嗒一声,清脆地落在桌面上。 他撑着桌子,仗着身高凑近了些,黑漆漆的眼珠子锁定她的眼。 四目相对。 “老师,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路知意终于把视线从卷子上收了回来,轻飘飘抬头,和他对视,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哪怕他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贴上来了。 她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 很亮,很年轻,没被人生的艰难折磨过,尚在丰厚的物质生活里我行我素着。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 路知意说:“你的目的不就是激怒我?我要是轻易就生气了,那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吗?” 小孩不笑了。 他眯起眼睛,终于收起彬彬有礼的假象,“你放弃吧,再怎么补课也没用的。你答应我妈帮我提高英语成绩,对吧?提高多少分?及格?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让你交不了差?” 路知意点头,“我信。” 她扫了眼那几套卷子。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能力,实际上我对你很有信心,你完全可以精确到个位数,下次考6分,再下一次5分,直到某天零分。” “……”小孩冷冰冰看着她。 她直勾勾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精确地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吗?烂到极点的差生?不,成绩再差劲,也有几分狗屎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路知意终于弯唇笑了笑,亲切地望着他,“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答应过你妈妈任何有关成绩的请求。这大概也多亏了你,赶走过太多家教,以至于只要有人肯来教你,你妈妈就感恩戴德地把人请进门了。而根据这两天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相当出色,事实上出色到根本不需要请家教的地步。” “所以?”小孩的声音愈加冰冷。 “所以?我确实来自高原,确实又土又穷,确实很需要这笔家教费用。既然你喜欢假装差生,我又刚好喜欢这份家教费用,所以——”路知意将桌上的卷子翻了一面,“所以,第三十二题,我们来看一看它为什么选d。” 有那么一刻,路知意很想笑,但她憋住了。 她发誓她肯定听见了小孩牙齿咯咯响的声音。 * 陈家老爷子七十大寿那天,一家人都赶回了老宅。 老爷子早年是国内空气动力学的北斗,后来身体不济,在老伴的劝说下来退了下来,在家中安享晚年。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大儿子陈宇森从事法律工作,谈起这半年来经手的几件印象深刻的案子,众人七嘴八舌点评。 二女儿陈宇琳在大学任教,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也研究空气动力学。 她一开口,一大波外星词汇正在袭来。 众人纷纷转移话题。 “哎,那什么,隔壁王大爷的孙子前几天在美国结婚了。” “是吗?我小时候还跟他一起跳过井呢。” “跳,跳什么玩意儿?” “跳井。他说下面在发光,肯定有金子,老子信了他的邪——” 陈声出口就是老子辈,立马被陈宇森喝止住,“陈声!” 陈声笑了两声,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打住。 一旁的陈郡伟还想知道下文,凑过来,“然后呢?” “然后?”陈声朝父亲努努下巴,“然后你哥不敢讲了,怕这个真老子捶他。” 正好,陈郡伟也不想听大人们那些无聊的对白了,说了句:“我吃饱了。”然后使了个眼色,让陈声一起去阳台上吹吹风,透透气。 秋夜微凉,阳台外是一片澄澈月光。 老宅在郊区,外面有瓜田,有农舍,有小径,有麦田。 陈家往上数几代,也是农家出身,只是后来陈老爷子有出息了,读书读出了一条路来,可人老了,还是愿意回到这安静的乡下郊区,听蛙鸣,看虫飞。 遂翻新了房子,建成了郊区的小别墅。 吹着风,陈郡伟问:“后来呢?你真跟隔壁那小子跳井了?” “哪能呢?你哥又不傻。”陈声笑了两声,伸手慢条斯理一比,“我数一二三,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了。” 陈郡伟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从包里摸出包烟,拈了一根凑到嘴边。 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陈声眼神一沉,伸手抽走那根烟,狠狠一掐,扔地上了。 “喂你——”陈郡伟急了,“那可是外烟,贵着呢!” “好的不学,倒把抽烟学会了。” “得了吧哥,你不就比我大几岁?平常疯起来没个人样,到我跟前摆起长辈架子了。”陈郡伟翻了个白眼,欲再掏烟。 陈声瞥他一眼,警告:“你再往外掏一根试试?” “干嘛,你以为我怕你?”小孩警惕地看他一眼,一边嘴硬,一边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陈郡伟从小就喜欢陈声,打从光着屁股开始,就跟着这个哥哥到处跑,后来长大了,哪怕兄弟俩嘴上总是不饶人,但他依然打从心底里愿意听陈声的话。 陈声又怎么不知道他? 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爸呢?” 陈郡伟表情一顿,冷笑两声,“说是在美国做生意,爷爷七十大寿都回不来,哈,天大的生意。” “……芝加哥?” “不然呢?” 陈声没说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老爷子一共三个孩子—— 大儿子陈宇森,也就是陈声的父亲,如今在法院当领头羊。 二女儿陈宇琳,大学任教。 小儿子陈宇彬,也就是陈郡伟的父亲,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自小优越惯了,长大后开公司,做生意,后来开始搞婚外恋,还不止一个女人。 陈声记得很清楚,几年前的除夕夜,一向漂亮活泼的小婶婶喝醉了,忽然间哭着对老爷子说,陈宇彬说自己找到了真爱,为了给那个女人一个身份,把她带到美国芝加哥去安家,还举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如今连私生女都生了。 从那天起,总是跟在陈声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就变了。 陈郡伟以前不是这样的,别说抽烟了,他一向是家里的小可爱,会奶声奶气跟爷爷奶奶撒娇,会弹钢琴弹吉他,从不像陈声这样叛逆到让全家人头疼。 可惜后来…… 陈声立在阳台上,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烟,忽觉这秋天的夜也挺冷的。 他问:“听说小婶婶给你请了个新家教?” 一提这个,陈郡伟就烦,“是啊,请了个有能耐的。” 字里行间全是抓狂的意味。 陈声笑了,“哦?能叫你这么说,那看来是挺有能耐的。” “我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在那讲她的题,整整两小时,雷打不动。这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 “男的女的?” “女的。”陈郡伟不甘心,又补充一句,“说她是女的都算夸她了,男人婆!” 陈声笑了两声。 这个堂弟,也只有在抓狂的时候还依稀可见儿时的小可爱模样,那时候每回被他抢了玩具,就会可怜巴巴央求他,求而不得,就抓狂跺脚,然后到处告状。 天知道那会儿中二的自己这么欺负他,他为什么还一直当跟屁虫。 “男人婆啊?”陈声懒洋洋倚在栏杆上,好似想起什么,目光飘向遥遥黑夜,慢条斯理感慨一句,“这年头好像流行中性风,女的留板寸,一副响当当的男子汉模样,力拔山兮气盖世,小心眼子厚脸皮……” 附近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噪音。 陈郡伟没听清,凑过来追问一句,“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陈声收回视线,眼疾手快,一把从他包里把烟抽走,往远处的农田里使劲一扔。 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昂贵的外烟坠落在廉价的土豆之间。 陈郡伟惊呆了,下一刻炸毛,“我操——” “再多说一个字,我立马进去跟小婶婶举报你。”陈声“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小孩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如炬,即便不说话也能看出浑身怒火,小宇宙爆发。 “陈声,你卑鄙无耻——”小孩凑近了些,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下一刻就被陈声打断。 高他半个头的堂哥朝着屋里就是响亮的一声:“小婶婶——” 小孩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我□□来真的?” 屋内,漂亮的小婶婶应了一声:“诶,怎么了?” 小孩迅速朝屋里探了个头,“哦,没啥,我哥说下周末约我去打个球,我说你肯定不答应,毕竟我月考没考好,得留在家里补课。他说他想亲口问问你。” 再回头,看见陈声似笑非笑盯着自己,“我什么时候说的?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陈郡伟忍气吞声,从包里摸出钱夹,刷刷刷掏出所有零用钱,啪的一声拍在陈声手里。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弟弟这回。” “老子还需要你施舍?”陈声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把钱塞回去,翻了个白眼往屋里走。 刚走进门,又回过头来看他。 “小伟。” “干嘛?” “你装疯卖傻没关系,烟就别抽了。”年轻的兄长看他一眼,那一眼明亮而沉静,波澜不惊之下,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秘密。 陈郡伟一顿。 夜风悄无声息地吹着,他没点头,陈声就一直回头望着他,两人静默对视着。 片刻后,陈郡伟点头。 “好。” 陈声也点点头,转身回客厅了。 阳台上只剩下陈郡伟一人,他摸出打火机,摁了下去,幽蓝色的火焰在风里晃动。 松开,熄灭。 摁下,亮起。 熄灭。 亮起。 熄灭。 亮起。 …… 他重复这个动作很多次,终于松开了不再摁下,然后把打火机握在手里,朝着远处重重一扔。 对不起,大兄弟,你就和那包烟一起红尘作伴,好好安息吧。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的话他愿意听一听—— 陈郡伟低头自嘲地笑了。 大概也只有这个哥哥了。 8.第八颗心 第八章 陈声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 下午没课,他躺在床上睡大头觉,结果手机响个不停。 他掐了一遍又一遍,可那人把锲而不舍的精神贯彻到底,死不罢休。 他闭着眼睛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看也不看,凑到耳边,“不管你是谁,最好能给老子说出个扰人清梦的理由来——” 话说到一半,眼睛猛地睁开。 “……书,书记啊?” 五分钟后,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下蹲就别罚了,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 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干脆利落挂了电话,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还没来得及反应,阴影从天而降,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呵,又是她。 显然,路知意看见是他,也没什么好气。 “借过。”她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侧身挤进电梯。 看他没急着出去,她又抬眼问了句,“你不出去?” “你跟谁说话?” 见他眉毛微抬,一脸正在等待下文的样子,她又扯了扯嘴角,嘲讽地加了句,“……师兄?” “这就走……师妹。” 着重强调后两字。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再拽再心口不一,还不得叫他一声师兄? 赵老头叫陈声来办公室,主要为了解新生的早操情况,顺便叮嘱一下,学习方面不可放松。 “下学期去加拿大这事,虽说人是我们选的,但也不是进了名单就十拿九稳。” “去了那边,他们还要再选拔一次。” “那边的特训教练会和你们先相处几天,随时提问,你们都得对答如流。所以专业能力好,答得上是一回事,英语能力不过关,还是会被退回来。” “……喂,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陈声一进门就注意到桌上的一堆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姓名那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大字:路知意。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文件上方,标题是……贫困生助学金申请表。 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摞矮一点的文件,生源地贷款。 为首的依然是路知意的资料。 他顿了顿。 赵老头召唤他回魂,“兔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嗯?” 看着眼前霎时垮下来的脸,趁着几千个下蹲还没落在头上,赶紧说:“您操的什么闲心?有这功夫担心我,不如多做点正事。” 赵老头:“你但凡靠谱半分,我也不至于成天为你操碎心!” 陈声:“没事了?没事我先走了。” “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声回头,扯扯嘴角,“感谢书记教诲,学生必定时刻铭记于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下行了?” “……” . 晚上九点,跑操时间。 老规矩,全体人员还是先跑一千米热身。 陈声立在跑道旁,看着一群人在夜色里快慢不一地跑着,视线落在最前方。 监督新生跑操一个多月了,路知意永远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她个头高,也不是因为她是万绿丛中两点红之一,而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哪怕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下来,也渐渐学会敷衍塞责。 可她不一样,她永远跑在人群最前方。 俯卧撑时,男的都趴下了,她还在一声不吭继续做。 不知疲倦,沉默而认真。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赵老头那看到的两份资料,大概因为自幼物质丰足,所以不曾留意过,如今才察觉到。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旧毛衣,小时候他也看同龄人穿过这种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织成的,很朴素,放在现在就有点土。 没有烫染过头发,永远素面朝天,和花枝招展的同龄女生截然不同。 一双黑色帆布鞋,边缘洗得泛白,脚后跟磨得很厉害,再穿几天就能直接磨穿了? 很穷,也很努力。 他定定地站在跑道旁,看着夜色里跑在人群最前面的女生,她的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但眼里满是坚定。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军训刚结束的那一周,苏洋心血来潮,叫上一整个寝室的人去聚餐。 “军训完了还没改善生活呢,走吧,一起去小吃街开开眼界!” 赵泉泉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我想吃火锅!” 吕艺:“可以啊,吃什么你们定,我无所谓。” 路知意下意识瞄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钱包,也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数数还剩多少钱。 苏洋看出来了,笑眯眯补充一句:“这次我请客,咱们就不搞aa制了。大不了轮着来,下次你们再请我吃一顿好的。” 头一次寝室聚餐,三人都积极响应,路知意不好拒绝。 哪知道第二周,吕艺就硬把大家拉去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把客请了回来。 赵泉泉不甘落后,第三周也请了一顿西餐。 第四周了,赵泉泉忽然问苏洋:“这周末咱们又去吃什么?” 苏洋一愣。 赵泉泉笑眯眯说:“这周该知意请客啦。” 路知意骑虎难下,好在找到了家教兼职,虽然还没拿到工资,但小孩妈妈说下周就给她结算一次,料想不至于这周请完客就饿死。 她算过了,苏洋请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九。 吕艺请的香港菜,三百三。 赵泉泉请的是中档西餐,两百开头。 她手里还剩下四百来块,无论如何也能撑过这一顿,还能留下点下周的伙食费。 于是笑着点头,“你们想吃什么?” 吕艺还是那句话:“你们定就行,我都可以。” 苏洋:“火锅吃了,港餐吃了,西餐也吃了,还有啥没吃?” 赵泉泉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电脑上正在放的日剧,“喂,吃日料啊!怎么样?” 最后,由于赵泉泉对日料坚定不移的爱,众人点头,那就吃日料。 周五下午,六点钟的天已有些暗了,四个女生兴致勃勃往小吃街走。 似乎每所学校外面都有这样一条小吃街,每当城管下班,小摊小贩就在街边支起蓝色大棚,点起油亮亮的灯泡,人头攒动中,食物香气混杂一气,白雾四起,热气腾腾。 而小摊贩的背后,总是一些更正规的商家,双方谁也看不上谁。 赵泉泉选的是日料,小吃街只有一家日料店,装潢雅致,红彤彤的日式灯笼在门外迎风摇曳。 路知意没吃过日本料理,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店内明亮简洁,木地板上摆着小小的方几,座位清一色是榻榻米。 由于开设在大学附近,场地小,顾客多,因此座位与座位之间略显拥挤。 吕艺问服务员:“有包间吗?” 服务员摇头,“不好意思,这会儿包间都满了。” 赵泉泉说:“没事,反正是吃东西来的,又不是谈生意,闹一点也无所谓。” 三人选在大厅入座。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时,路知意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很快站起身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苏洋:“诶,要不就在这儿接吧?正点菜呢,你看看你想吃啥啊!” 赵泉泉点头,“今天你请客,你是老板,老板不点菜,我们不好意思出手。” 路知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点就好,反正我没吃过日本菜,你们点你们爱吃的。” 她看上是真急,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餐厅。 赵泉泉笑嘻嘻问:“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是男朋友?” 吕艺说:“应该不是吧,之前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 赵泉泉凑到苏洋面前,“你俩一个班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怎么样,知意是不是有男朋友啊?” “我哪知道?”苏洋把赵泉泉的脸推开了些,“少八卦点不会死。” 赵泉泉眨眨眼,“我猜肯定没有,有的话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了。” 苏洋眉头一皱,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哪样?” “就那样啊,很man很糙。” “谈不谈恋爱和个人风格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赵泉泉立马开始分析,“女生一旦谈恋爱了,就会变成精致小女人,不会穿得太穷酸,也不至于不修边幅……” 她一边点菜,一边说着她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就被苏洋打断。 “服务员,点好了。” 苏洋一把抽过她面前的菜单,交给服务员。 赵泉泉:“诶诶,我还没点完!” “你够了吧你,都点了十来个菜了,就算不是自己掏钱,也别这么一气儿乱点吧?”苏洋有点不耐烦。 赵泉泉看看吕艺,撅噘嘴,“咱们不都请过了?轮着来的嘛,谁也没占了谁的便宜。” “看看你点了些什么玩意儿,确定没谁占了便宜?”苏洋眯眼。 吕艺低头玩手机,不掺和。 寝室里四个人,苏洋一身正气热心肠,赵泉泉胆小八卦爱唠嗑,路知意爱笑简单话不多,唯有吕艺,赵泉泉曾经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她这个人,比较爱活在自己的世界,其他人的事,不关心也不参与。 门外,路知意急匆匆走到路边,把手机凑到耳边。 “爸。” 她呼吸急促,声音不稳。 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抿抿唇,点头,“挺好的,室友们都很好,同学也很照顾我,课上我很认真,老师提问我就积极举手发言,表现很好的。” …… “生活费够用,这边的消费水平也没有很高——对了!我还找了一份兼职,生活方面您不用担心……” …… “家里也好,小姑姑说虽然我走了,但是李大婶总在她上班的时候帮我们喂喂猪。” …… “是,是麻烦她了一点,但是她说反正她家也有猪,一块儿喂了也不打紧……” 她太投入,并没有看见身侧几个往日料店走的男生。 凌书成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声,“诶,那不是——” 下巴努了努。 其实陈声比他先认出路知意,毕竟她依然是那身打扮,深蓝色毛衣,边缘泛白的帆布鞋。 他大老远就看见她在打电话,走近了,又听见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些琐碎家常。 他有些诧异。 这言简意赅的高原红,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生怕一口气说不完似的,这些琐碎又无聊的事情也讲得这么带劲。 四人走进了日料店。 张裕之说:“她家农村的吗?我刚听见她说她养猪。” 韩宏:“怎么,就不兴城里人养猪了?猪又不是农村特有的。我就热爱小动物,我也喜欢猪,行不行?” “你是喜欢吃猪肉吧?” 凌书成也插了一句,“哈哈哈,既然人民歌唱家喜欢,喂,张裕之,你给他买一头啊,让他养成几百斤的那种,咱们宰来吃了。” 张裕之:“养个毛的猪啊,他要养在寝室,还不得臭死我们?” 一旁的陈声没参与对话,忙着跟服务员核对信息。 “请问有预定吗?” “有,订的包间。” “请问您贵姓?” “陈。” “陈先生,是订的四个人吧?” “是。” 核对完毕,陈声终于转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够没啊?你管人家农村的城里的?” 再瞥一眼成绩永远吊车尾的韩宏,“用不着养猪了,寝室里已经有一头了。” “……” 韩宏:“喂你这么说就有点人身攻击了。” 凌书成:“是吗?我怎么觉得很有道理?” 张裕之举起双手,“我赞同。” 陈声笑了笑,进包间前,回头看了眼店外的女生。 落地窗外,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身后是车水马龙,面前是摇曳的红灯笼。夜色如水,也让她看上去比往常柔和几分。 她低头看着脚,忽而一笑。 嘴唇动了动,她依然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大概又是养猪一类的琐碎日常。 陈声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她这样的个性,就算是养猪,大概也比一般人养得好吧? 9.第九颗心 第九章 电话总共只打了五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结束前,那边传来谁的提醒:“到时间了。” 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的路知意,闻言一顿,话音终止。她动了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千言万语涌入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五分钟里,男人话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絮絮叨叨。 直到最后一刻,她停了下来,他才急切地加快语速,“知意,你要听你小姑姑的话,照顾好自己。学习要努力,好好念书,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一定要把书读出来——” 话说到一半,先前那道声音又插了进来。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别说了,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 男人匆匆忙忙说出最后一句:“那就这样了,知意,下周我再打给你,你要——” “路成民!”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了,重重地叫出他的名字,“你再这么耽误时间罗里吧嗦,下周还想不想打电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 最终,电话在他絮絮叨叨的道歉声中被挂断。 路知意站在冷风里,听着耳边骤然消失的话音,手机里只剩一阵冷冰冰的嘟声。 她慢慢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揉揉眼,后知后觉想起,她连一句“你最近过得好吗”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店内店外,两个世界。 外间天色昏沉,秋寒已至,店内却明亮温暖,人声鼎沸。 路知意瞠目结舌看着这一桌丰盛的菜肴,“这,这么多?” 苏洋瞥了眼赵泉泉,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泉泉已经率先笑起来,“嗨呀,点多了,这不是想着你没吃过日料吗?就想每样都让你试试,哪知道这店里分量太足,其实一般的日料店量都很少的!” 苏洋嗤笑了一声。 赵泉泉权当没听见,殷勤地夹了块胖乎乎的丸子给路知意,“来来,知意你尝尝这个,章鱼小丸子。” 路知意的确没有吃过日料,别说吃了,根本闻所未闻——什么猪豚骨原汤拉面,金枪鱼蔬菜什锦沙拉,北海道樱花冻,还有一大堆颜色各异的刺身…… 她学着赵泉泉那样夹起一片三文鱼刺身,在苏洋替她准备的酱油碟子里上下左右涮了一遍,傻乎乎送进嘴里,然后…… 然后噗的一声吐出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脖子根倏地冲到头顶。 眼泪喷涌而出。 她手忙脚乱去拿水杯,咕噜咕噜往下灌,眼泪鼻涕挂了满脸。 一桌人都笑疯了,连带着被这动静惊动的周围几桌,也都跟着笑起来。 隔着一层日式门帘的包间里,凌书成听见外边这么热闹,也掀开帘子瞧了瞧,“……那高原红搞什么鬼?” 韩宏的脑袋也冒了出来,“是错觉吗?她那高原红比少先队员胸前的红领巾还红了八个度。” 陈声侧头瞥了一眼,恰好看见路知意灌下第二杯水,抬手去擦满脸泪花的样子。视线落在她碗边那片委屈的三文鱼刺身上,顿悟。 张裕之也凑热闹,“这女的真逗,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群焦点。” 陈声顿了顿,拿筷子头重重地敲了下凌书成的手。 后者吃痛地“哎哟”一声,猛然松手,帘子就落了下来,重新挡住众人视线。 “操,你发什么神经?”凌书成愤怒地盯着陈声。 陈声把筷子调了个头,夹了片三文鱼,塞进凌书成碗里,“废话少说,来,补补肾。” “这个能补肾???”凌书成表示怀疑。 “能,补肾壮阳,强身健体。” 凌书成不信,但成绩每年都吊车尾的韩宏信了,二话不说拼命吃起三文鱼来。 男人,成绩差一点不要紧,阳刚之气最重要。 * 赵泉泉点的那一桌菜,吃到最后还剩下一半。 苏洋斜眼看赵泉泉,笑了两声,“可劲儿点吧,我要是不出声,你恐怕要把菜单点个遍。” 赵泉泉脸上一红,“少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 苏洋笑意更浓,“你不是那种人?” 路知意也没打圆场,起身说:“我去结账。” 她没心思劝苏洋少说两句,只能惴惴不安地握着兜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默默祈祷别超支。 可墨菲定律是真神奇,怕什么来什么。 柜台后的服务员笑眯眯抬头,从打印机里撕下小票,双手奉上,“你好,一共消费四百六十三,请问怎么支付?” 路知意捏着那四张纸币,手心都汗湿了。 她勉力维持微笑,低声说:“不好意思,我出门打个电话,一会儿付钱。” 在服务员疑窦丛生的眼神里,她如芒在背,匆匆推门而出。 包间里,几个男生也吃了个七七八八,凌书成拿筷子敲了敲碗,“给钱,陈老板!” 另外两个拿起筷子一起敲碗,声音整齐划一,“给钱!给钱!给钱!” 陈声眼皮子一掀,“我给?刚在寝室是哪个畜生说要请客的?” 那两只又立马改口,转向凌书成,敲碗,“畜生!畜生!畜生!” 凌书成:“你上回拿了我两包中华,今晚还回来正好!” “两包中华这么值钱?” “江湖救急不救穷,我那是雪中送炭,情义重千金!千金岂是一顿饭能还清的?” 陈声看他两眼,笑两声,懒得多话,起身,掀开帘子往收银台走。 他走到台子跟前时,正好看见路知意推门而出。 奇怪的是,她走出门就站那不动了,低头瞧着手机出神。 他收回目光,“二号包间,结账。” 屏幕上还显示着路知意的账单,服务员没法给陈声结账,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前面那位客人还没付钱,您稍等片刻。” 陈声一顿,看见台面上摆着的收银小票,四百六十三。 再扭头,玻璃门外的高个子女生定定地站在那,土里土气的毛衣,磨得发白的破旧帆布鞋,还有光看侧脸也显而易见的心烦意乱。 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垂在腿边,捏着一卷薄薄的什么。 陈声的视线在那抹粉红色上停留片刻,隐约分辨出来。拿着钱夹的手微微一顿,几秒钟后,稳稳地从里面抽了五张粉色钞票,递给服务员。 “她那桌的,一并付了吧。” 他指了指窗外,低声说。 * 深秋已至,夜风也变得猖狂起来,飞扬跋扈地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吹得它哗哗作响,满街跑。 路知意站在风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姑姑三个字,拨号键始终按不下去。 她问自己,没钱为什么要穷大方? 小姑姑从不网购,支付宝无法转账,若是开了这个口,她必定要跑到镇上的atm机前取款。 高原不似城里,那的风只会像刀子一样戳在人身上,夜里温度奇低。 最叫路知意心烦的,是路雨一个月辛辛苦苦也就赚两千块,而她一顿饭就吃了四分之一。 她从不是叫人操心的孩子。 过去十八年,她一直勤俭节约,从未大手大脚过,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遭逢变故的家庭经不起她不懂事。 可今天…… 路知意认了命,指尖发抖,颤巍巍朝着绿色拨号键落下。 指腹仿佛已触到冷冰冰的屏幕,却又并未真切摁上去。下一刻,有只手从天而降,倏地抽走手机。 她猛地回头,眼神一沉。 “又是你?” 一个又字,充分表达了她的不耐烦,不乐意,和不待见。 陈声顿了顿,将手机退出拨号界面,连同小票一起塞回她手里。 手背触到她手心时,他察觉到什么,飞快地低头看了眼,借着头顶的红色灯笼,他看清了她的手掌,遍布手心的是一些粗糙的茧。 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手。 因为紧张和心烦,她还出了汗,被夜风一吹,冷而潮湿。 路知意莫名其妙拿回手机,视线落在最上面的白色小票上,神情一变。 “……什么意思?” 陈声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 “顺手帮你结了账。”——他俩并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猜到你钱没带够,刚好我很有钱,江湖救个急。”——装逼遭雷劈。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陈声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可以叫我红领巾。” 说完,他转身迎来从包间里吃饱喝足悠然漫步而出的三人,打道回府。 * 大学城的夜色,似乎总与别处有些出入。 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面庞,嬉笑打闹也是朝气,喜怒哀乐都显蓬勃。 也有喧哗热闹,但这份热闹里没有声色犬马。亦有男女成双,但那背影里似乎多了些天真纯粹。 回宿舍的路上,张裕之和韩宏走在前头。 后面的凌书成想起什么,问身旁的陈声:“刚才你跟那高原红在门口说什么了?鬼鬼祟祟的。” 陈声低头看见晃动的树影,有几分漫不经心,“哦,好歹熟人一场,打了个招呼。” “你当我是傻子?” “哦?难道你不是?”讶异的表情,夸张的语气。 凌书成一拳捶过去,“要不要这么贱!” 陈声笑起来,揉揉肩膀,“随手帮个忙。” “哟,这是我耳朵聋了,还是你脑子坏了?前不久不还拿了我的中华去贿赂教官整人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顺手帮一把?” 陈声干脆利落还他一拳,“别秀了,陈独秀。说我贱,回头照照镜子,你他妈比我贱多了。” “到底谁姓陈?谁是陈独秀?”凌书成翻白眼,“我要是陈独秀,你就是蒂花之秀。” 陈声懒得搭理他,双手揣兜里往前走。 可脑子里浮现出那两团高原红,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冤家路窄,怎么今天他还做了个顺手人情? 啧,归根结底,还是爸妈教育得太好了,想他这么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简直感人。 10.第十颗心 第十章 夜里,路知意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搞不清陈声在做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帮她付了账,是秀优越感,找到了羞辱人的新方式,还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境况,所以好心相助。 而赵泉泉吃撑了没事干,一边在床上蹬腿,一边挨个找人聊天。 “吕艺,你爸妈是干啥的?”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换了条腿,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记起来了,“哦,对,上次你说过了,你爸爸是村支书,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只是你没听到,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文。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中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奇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想通了?”小孩笑了一声,凑过来,饶有兴致,“路老师,你猜猜看,要是这次我考了七十一分,下次八十分,九十分,最后期末考试一分班,一打乱座位,我就被打回原形,继续考个位数,我妈会怎么想?” 路知意看着他。 小孩咧嘴,“你猜我妈会觉得我是上哪儿学会作弊的?”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笑,“你以为我很想教你吗?大不了期末就不教了,重新找个家教做。反正在你家做多久拿多久的钱,你妈妈一毛钱也不会少给我,我又没损失。” 小孩不笑了。 她拿起笔,指指卷子,“来,看下一道题。” 小孩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操!” 课讲到一半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有了动静。 漂亮妈妈接了一通电话,话说了没几句,忽然间吵起来。 “陈宇彬,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离婚?原来你还知道你结过婚?在芝加哥大办婚礼的是哪个王八蛋?我他妈没告你重婚完全是怕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挣来的那点名声被你败得个干干净净!” “哈,你还记得小伟?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早他妈疯了,压根儿不记得你结过婚,有老婆孩子了!” …… 路知意一直以为陈郡伟的母亲就该是平日里那个漂漂亮亮、活泼到天真的年轻妈妈,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顿歇斯底里的宣泄。 她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小孩。 小孩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珠黑而亮,像儿时的玻璃球,却又带着几分嘲弄。 客厅里的独角戏愈演愈烈,直到几分钟后,女人连门也没敲,忽的推门而入,将一只信封送到路知意面前。 “路老师,这是你前几周的工资。”她勉强笑着,声音略哑,匆忙又说,“我手头上有点要紧事,要出门一趟,今天小伟就拜托你了。” 向来处事得体的女人,连她的回答也没等上片刻,就急匆匆转身走了。 客厅里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路知意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但那么几分钟的痛斥,足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男人出轨的原因不尽相同,夫妻间的纠葛也复杂难懂,甚至,家家那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一本如出一辙。 她握着那只信封,抬头看陈郡伟。 可到底也就是家庭纠葛,夫妻不和,丈夫出轨这样浅显易懂的一件事。 陈郡伟的叛逆,说到底,也不过是少年人幼稚的抵抗,看似冥顽不灵、无坚不摧,实际上千疮百孔、苍白无力。 这个家华丽又精致,他的生活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可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路知意低头看卷子,惊讶于在作文答题卡上,陈郡伟一改往日无字天书的作风,破天荒写了一句话。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是:my family。 而陈郡伟工工整整在答题卡正中央写道:my family ispletely a piece of shit. 她忽然间笑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哪怕陈郡伟一直对她极其不礼貌,但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欣赏。他的抵抗是悲壮愚蠢的,却也是异常英勇的。 她盯着那行英文出神片刻,片刻后,语气轻快地说:“小孩,今天我们学点不一样的。” 陈郡伟一顿,狐疑地看她:“什么不一样的?” “今天,我教你如何不使用一个dirty word,表达my family is a piece of shit,一百二十词,一个词都不会少。” 她认真地奋笔疾书,开始为他写范文,偶尔沉思时,下巴抵在水笔上。 陈郡伟忽然笑出了声。 她侧头,“笑什么?” 陈郡伟耸肩,“笑一笑,十年少。” 他才不告诉她那支水笔漏墨,在她下巴上印出好长一条深蓝色墨渍呢。 可陈郡伟发现,这个下午,这样一篇“大逆不道”的作文,是路知意讲过最投入最尽兴的一堂课。当然,他也并不知道有新发现的人不止他一个,对路知意来说,这是她的问题学生头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却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一字不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临走前,路知意在那张卷子上方的空白处留下一句话。 她搁下笔,站在桌前,与她这古怪学生对视着,头一次用了些许感情,而不再是那样刀枪不入的金刚女家教形象。 她念了一遍,英语发音一如既往不太地道。 她的学生照例嗤笑一声,以示反抗。 但路知意不在意,她背起书包,挥挥手,“走了。” 桌前的少年顿了顿,目光落在卷子上方。 空白处,他的家教用娟秀的笔记写道:all over the ce was six pence, but he looked up at the moon. 很简短的一句话,高二学生没有任何障碍就看懂了它。 “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像是弹幕一样,飞快而凌乱。 她想说什么? 哪怕身处恶劣环境,也要积极向上? 虽然生在钱堆里,但要有理想有追求? 亦或是不要只看到眼前,而要着眼于将来? 陈郡伟不知道。 他由着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一闪而过,最后只抓住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路知意!”他叫她的名字。 可大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她走了。 他叫出她名字的同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跳得老高,却没能叫住她。他站在那,手握了握,空捞捞的,到底是什么也没握住,一颗心又慢慢落了下去。 他只是忽然想提醒她,下巴上有墨渍,别这么傻不拉几就走出门,平白无故叫人笑话。 11.第十一颗心 第十一章 周末晚上也要跑操。 一群人唉声叹气出现在操场,看得出,人数比往常少了些。 陈声依然不点名,奉行“革命靠自觉”策略。 “先跑两千米,热热身。” 他就站在跑道旁,手插在裤兜里,直挺挺立着。 众人一个一个跑过他面前,很难不注意到,从前的两朵金花今天只剩下一朵。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寒,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旷了晚操,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给学生补课去了,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她就在人群里,陈声频频看她,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朝他投来一眼,一眼都没有! 臭着张脸干什么? 他握着刚才捡起来揣兜里的钱,也有些火大,他是为她着想,她居然这个态度这个反应,妈的,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九点四十五,跑操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散了。 苏洋喘着气,“走吧。” 路知意点头,哪知道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阴魂不散的陈师兄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你等下,过来说两句。”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那你闭嘴,听我说。” “……”路知意挣了两下,可男生力气大,鹰爪似的钳住她。干脆也不挣了,“行,你说。” 陈声的眼神顿时落在苏洋身上。 苏洋立马会意,“行,行,你俩说,好好说,别打起来啊。我去操场门口等你。” 最后一句是跟路知意说的。 人是留下来了,空间也挪出来了,操场上不出片刻,人去楼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和一地青葱的草。 可到了这份上,陈声却又迟疑了。 说点什么好? 路知意催他:“说啊。” 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渍。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形象! 他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拿东西。 路知意以为他又要把钱还她,下意识地蹙眉,不耐烦,“都说了不要了,你——” 谁知道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摊开来,掌心摆了包纸巾。 她一顿,“……干什么?” 陈声一把将纸巾塞她怀里,“自己照照镜子,下巴上有东西。” 他说完这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骂自己多管闲事,像个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照了照,下巴上当真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什么时候弄上的? 她一边抽了张纸巾去蹭,一边回忆,很快想起写范文时小孩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臭小子,幼稚得无边无际。 墨渍早干了,用力蹭了几下,下巴都发红了,还是没擦干净。 她犹豫片刻,飞快地把纸巾凑到嘴边抿了抿,借着口水再擦擦。擦完了,正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看时,身后传来陈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路知意,你还是个女的吗?” 她吓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一脸嫌弃看着她。 饶是脸皮厚,也没忍住血气上涌,红了耳根。 她故作镇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巾塞他手里,冷冷淡淡说:“谢了。” 然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下一滞,她背对他停下来。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因为距离与风声显得有些语焉不详。 “……路知意,我没当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着那张擦过下巴的纸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却看见他反向离开的身影。年轻的背影单薄似剑,无法无天,似要劈开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杀出一条路来。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神经病。” * 晚上十点,洗了个澡。 陈声坐在桌前擦头发,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小叔叔小婶婶那边出事了——陈郡伟他爸对芝加哥那女人有了真感情,死活闹着要离婚,还要求财产均分。这事他已经嚷嚷好几年了,陈郡伟他妈当然不同意,拖了这么好几年,就是不离,婚姻名存实亡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回两人约在外头见面谈判,结果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路人报了警,两人局里见,连老爷子也给惊动了。 陈宇森在电话那头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你去小伟家里看着他。刚才你妈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孩子知道这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笑了笑就把电话挂了。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陈声扔了毛巾,“好。” 转头就给陈郡伟打了个通电话,言简意赅:“哪儿也别去,我买点酒,一会儿上你家喝两罐。” 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超市买了洗漱用品,校停车场取车,上路。一气呵成。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陈郡伟家里。 少年穿着t恤短裤来开门,见他两手空空,“酒呢?” 屋内开着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就跟过夏天似的。 陈声:“没买。” 顺便吐槽,“有你这么败家的?冬天还没来,空调就开了,穿件长袖会死?” “会。”陈郡伟念念不忘,“不是说好买酒来,你唬我?” 陈声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高二的学生喝个屁的酒。” 接着关掉空调,上他房间打开衣柜,拎了件长袖卫衣出来,“套上。少浪费电。” 陈郡伟不服,“又没让你交电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事无成的米虫不配浪费国家资源。” “???你他妈到底上这儿来干什么的?” 陈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少跟老子没大没小。” “就准你说脏话,不准我说?”陈郡伟就差没跳起来。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样成熟懂事识大体,我就准你跟我平起平坐说脏话。” 陈郡伟:“……”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陈声来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烧水,煮面。出锅后,端了一碗放茶几上,自己手里捧一碗,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他没调频道,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老电影。 也没招呼陈郡伟,面他煮了,爱吃不吃。 陈郡伟不会做饭,到底是饿了,坐他旁边也端了面开吃,一点没客气。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电影里那短发少女仰头问杀手:“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杀手说:“always like this.” 他端着面,忘了吃,视线落在面汤里,慢吞吞地问了句:“哥,既然人生永远这么操蛋,我努力又有什么用?” 陈声捧着碗,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操蛋的是人家的人生,又不是你的,你不好好努力,才他妈一辈子操蛋。” “蛋有什么好操的?” “你不努力,连蛋都操不着。” “哈哈哈哈……咳!”陈郡伟被呛得咳嗽起来。 陈声递了张纸巾给他,“听过一句话没?成功的男人,白天瞎jb忙,晚上jb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话糙理不糙。我问你,你想当成功的男人,还是失败的男人?” 陈郡伟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笑,就差没捶胸顿足给他跪下。 夜里,他非要跟陈声一起睡。 陈声一脸嫌恶,“滚,我不跟男人睡。” 陈郡伟站在门口搔首弄姿,“你可以把我当女人。” “女人要都跟你一样,我这辈子除了看破红尘燃灯守夜,不做他想。”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进了陈郡伟的房间。书桌上开着一盏台灯,铺了张卷子,他走上前看了眼,注意到卷子上方有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 拿起来看了看,“谁写的?” “我家教。” “字写得不错。” “人长得不行。” “人家是来当家教的,长得好看有屁用。” “这你就不懂了。就跟秀色可餐一个道理,她要是长得好看,我接受知识的能力也会蹭蹭窜上去。” 陈郡伟忽然想起什么,坐在床边说:“人挺傻的,今天给我写范文,也没注意到那笔漏墨,弄得下巴上都是,就跟长胡子了似的。哈哈,我故意没跟她说,让她出去丢人现眼。” 陈声一顿,脑子里仿佛闪电突至,劈开混沌。 两个多小时以前,那家伙在操场上用口水擦下巴,那道黑糊糊的痕迹……看着挺像墨渍。 她室友说她为什么迟到来着? ……做家教。 不会吧??? 他捏着那张菲薄的卷子,眉心一蹙,盯着那行小字慢慢开口,“你那家教,叫什么名字?” 床边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你问这个干吗?想处对象?她不行的,像个男人似的,你——” “陈郡伟,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一愣,少年抬头看,“怎么了?……行行行,别瞪我,告诉你就告诉你,她叫路知意。” “……” “咋了?” “……” “哥,怎么回事?你,你那什么表情?” 陈声松了手,那卷子轻飘飘落在桌面。他吸口气,说:“可能是吃了屎的表情。” 12.第十二颗心 第十二章 床很大,兄弟俩背靠背,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墙上点了盏小夜灯,蘑菇形状,清辉数缕蔓延一地。 陈声闭眼半天,到底还是转身推了陈郡伟一把,“睡着了?” 陈郡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干嘛啊?刚要睡着。” “你那家教,就一个月前你妈刚给你请的那个?” “是啊。” “她……那你上一个月课了,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陈郡伟揉揉眼睛,翻了个身,“就那样呗。口语不太行,笔试很牛逼,语法讲得头头是道,就是全程一副性冷淡的样子。我跟她横,她就拿那牛眼睛盯着我,冷冰冰的,也不说话。” 陈声笑了两声,眼前浮现出今晚在操场上,路知意冷冰冰盯着他的样子。 性冷淡? 总结得不错。 陈郡伟没听见回应,迷迷糊糊眯眼又要睡过去,冷不丁听见下文。 “我问你,你没少挤兑她吧?” 他又睁开眼来,昏暗的灯光下,陈声定定地瞧着他,眼里昏惑不明。困意下去了些,陈郡伟把眼睛撑开了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声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小婶婶给他找了那么多家教,哪一个不是被他挤兑走的?有一回,陈郡伟把人鞋子从五楼上扔下去了,结果那家教赤脚下楼捡鞋子,补课费都不拿就走人了。还有一回,他把一年轻女老师活活弄哭了。 到头来薪水优渥,结果没人愿意干这活儿。 黑暗里,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在眼前晃了又晃。 手心的薄茧。 人群里总是跑在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 和那头在风里飘摇的短发。 ……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忽的开口:“陈郡伟,别招惹她。” 这话叫陈郡伟一愣,片刻后,歪着脑袋凑过来,“……你认识她?” 陈声避而不答,只说:“别的人你招惹也好,作弄也好,我都不管。这个人,你看着点分寸。” “你喜欢她?” “放你妈的屁!” “那你干嘛帮她说好话?” 窗未合紧,夜风鼓进来,湛蓝色窗帘波浪般起伏。 陈声不耐烦了,一把推开陈郡伟的脸,“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我——” “总之记着,别招惹她,她这人又穷又认真,你就当行行好,做慈善,让她赚这笔家教费。给谁不是给?她需要这钱,给她正好。” 陈郡伟眨眨眼,“不赶她走,没问题。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俩到底啥关系?” 陈声沉默片刻,从嗓子眼里挤出俩字:“仇人。” “仇人你还帮她说话?” “……仇人的意思就是,必须亲手解决才有快感,不然谁动了她,都是跟我过不去。” “……” “……” * 开学两个多月,蓉城入冬了。 前一阵还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如今只剩下横七竖八光秃秃的枝桠。 天气虽然冷了,但日子好过了很多。 问题学生一如既往不认真学习,但至少没跟路知意对着干。 有天课讲到一半,他忽然问她:“问你个事。” 她抬头看他,“什么事?” “你和我哥……”小孩看她片刻,耸耸肩,“算了,没事。” 倒是陈声那边打过好几通电话给陈郡伟。 第一回,“喂,陈郡伟,你还在挤兑她没?” 第二回,“陈郡伟我跟你说,要是我发现你找她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回,“陈郡伟——” 他才刚开了个头,陈郡伟自动把话补充完整:“没有,没挤兑,没找麻烦,别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见。” 陈声:“……” * 入冬的第二周是校庆。 年级群里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要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校庆晚会的演出。 路知意素来不是什么积极分子,这事跟她没啥关系。 可哪知道报名截止后,名单公布在群里的那个晚上,赵泉泉忽然叫起来:“诶,知意,你不是说你不报名吗?” 路知意在预习第二天的飞行理论,压根没去关注群里的名单,闻言一怔,“什么?” 赵泉泉把手机往她面前一搁,屏幕上是个excel表格,第十一位赫赫然写着路知意的名字。 再往上看,表格的标题:校庆晚会演员选拔名单。 当初群里吆喝大家报名时,赵泉泉兴致勃勃想策划个节目,可寝室里没人响应。 苏洋是没什么才艺,吕艺对公众表演不感兴趣,路知意是不爱出风头。赵泉泉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最后只得作罢。 路知意反复看了看那表格,还以为有人跟自己同名同姓,可学院那一栏确实写着“飞行技术学院”,年级学号也的确是她的。 她莫名其妙,“我没报名啊!” 话音刚落,从超市回来的苏洋推门而入,拎着带零食,笑嘻嘻坐到自己凳子上,指指自己,“你是没报,可有位田螺姑娘帮你报了。” “……” 事情是这样的—— 几周前,路知意补完课回寝室,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一个人都没有。而赵泉泉的电脑开着公放,节奏明快的音乐流泻一室。 那天路知意刚好做满第二个月家教,拿了笔对她而言异常丰厚的工资。 心情一好,就容易放飞自我。 她随手将信封扔在桌上,跟着音乐开始晃动,一边跳着一边脱了外套,又转了两圈把鞋甩了出去。 路知意会跳舞,她谁也没告诉过。 高原教育资源严重匮乏,路雨在小镇当小学教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音乐老师,舞蹈老师——身兼数职。 路知意是跟路雨学的跳舞,从小身体协调能力异常出色,极有舞蹈天赋。 高原上没别的娱乐活动,她闲着没事就跟路雨在院子里跳舞,从爵士到现代舞,从桑巴到伦巴,包括广场舞,一个没落下。 那天晚上,她在寝室里一气乱舞春秋裤,刚好被推门而入的苏洋瞧见。 苏洋顿了顿,眼睛一亮,“可以啊路知意,这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后来校庆报名开始,她二话不说帮路知意报了名。 赵泉泉还在就此事小题大做,嚷嚷没完。 苏洋不耐烦地打断她:“知意会跳舞,你会干什么?人家一个人上去跳,技惊四座。你上去,跳广场舞啊?” 寝室里四人都在,苏洋也没多说什么,末了拿出手机,发了条图片消息给路知意。 路知意打开一看……校庆报名通知的截图。 “参加校庆演出的全体演员,期末操行分加十分。” “正在输入”闪了闪,下一条文字消息很快跃入眼帘。 苏洋:我听学姐说,大一的国家奖学金竞争会很激烈,因为期末考试分差不大,全靠操行分拉差距。十分不少,上去跳个舞,国奖不在话下。 她知道路知意家境不好,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力而为。 路知意侧头,看见苏洋眨眨眼,抛了包薯片过来。 “放心吧,就那天的惊鸿一瞥,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没问题的。” * 事实证明,苏洋是个预言家。 路知意一路顺风顺水,很快通过院里和校级的选拔,拿到了校庆晚会上唯一的独舞资格。 校庆当天,偌大的场地上人头攒动。 天边流光溢彩,橙红色的落日将天地晕成一副水彩画。 中飞院就连校庆也与众不同,傍晚时分,拉开帷幕的第一个节目不是诗朗诵,也不是歌舞表演,而是飞行演出。 主持人没露面,音响里不报幕。 四座的年轻面庞翘首以盼,忽闻天际传来一阵均匀而有规律的响动,仰头一看,从中飞院至高点——十四层楼高的校图书馆上方,五驾小型表演机腾空而起。 头顶是明黄的一片,云与光混为一色,浸染开来。 在那样温柔而盛大的黄昏里,五驾飞机仿佛冲破云霄的子弹,刹那间划破天际,整齐划一地朝操场驶来。 这是路知意第一次目睹真正意义上的飞行表演。 也是全体新生第一次看见来自中飞院的飞行表演。 不知是谁带的头,振奋人心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语言,也无须语言。 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是中飞院的一员,冲上云霄是所有人离校前想要完成的心愿。 年轻的学生们仰头望着那五驾飞机,看它们稳稳地驶在半空,正中的那架忽然间开了舱门,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 几秒种后,那个红色的点迅速展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横幅,只不过是竖着的。 “我来自中飞院。” 也就在那一刻,另外四驾飞机也整齐划一地抛下了横幅。 纯白色的飞机悬浮在半空,醒目的红色布帘迎风招摇,仿佛单色的彩虹。 从左到右依次是—— “我在这里拥抱青春,” “我从这里冲上云霄,” “我来自中飞院。” “生日快乐,” “我的母校。” 初冬的傍晚,空气湿冷,可黑压压的人群仰头望着天际,仿佛感觉不到寒意,只是不知疲倦地高声呼喊着。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呼喊什么。 可是那一刻,看见苍穹之中闪耀着的那一抹白,热血忽然就沸腾起来。 五驾飞机在操场上空盘旋一阵,最终缓缓落在隔壁运动场。 四名主持人登场,说了什么路知意都记不得了,唯独听见他们说:“接下来,我们有请这十位飞行员登场!” 全场都沸腾了。 一架飞机两名飞行员,十人登场,皆是身穿纯白色飞行制服,面戴墨镜。 路知意从小到大都很清醒,从未耽于男色、追过星,可如今身陷人声鼎沸之中,忽然间被感染了,真真切切觉得那一排笔直的白色身影,令人目眩神迷。 许是制服诱惑。 许是因为他们来自苍穹。 她坐在飞行技术学院的方阵里,由于四个年级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人,他们这方阵还算淡定,呼喊声只响了一阵。 可隔了条过道,隔壁赵泉泉的空乘学院女生居多,尖叫声袭来,简直“振聋发聩”。 她有些好笑,看了眼一旁吼得起劲的赵泉泉,再次把视线挪向台上。 耀目的灯光下,那十人摘了墨镜,冲着台下挥手示意。 人潮呼喊中,她的视线简单地扫视一圈,却骤然间停在正中的那个人身上,瞳孔微缩。下一秒,猛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明明才刚上大三! 开学两个多月了,中飞院的学制她再清楚不过——大一公共课,大二专业课,大三才开始模拟飞行,少数佼佼者才有资格赶在大三的尾巴上正式上天。 她定定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忽然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满场人声都因这摘墨镜的一幕抵达新的高潮,唯独她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 那一排笔直的人影里,陈声一身白色制服,默然站在正中央。听见台下的尖叫声,他晃了晃手里的墨镜,漫不经心地笑了。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依然清晰可见。 漆黑的眼眸里有几分懒散,唇角的笑意总是很敷衍,可是他站在那里,正了正领带,接过了从左到右依次传来的话筒。 几秒钟前,飞行员们一一介绍自己。 “我是中飞院2008级毕业生,罗飞,现任国航机长。” “我是中飞院2012级毕业生,李夏英,现任中国航空研究院技术员。” “我是……” “我是……” 话筒传到他这,他伸手接过了,唇角浮起一抹笑。 “我是陈声。” 干脆利落四个字,别无他言。 同属一学院的人自然知道他还是大三在读生,没有介绍也实属平常,旁人却以为他言简意赅、标新立异。 可路知意看出来了。 那人的笑里有几分散漫,几分不可一世。 她有一种直觉,就算将来毕业了,就算爬到了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位置,他的头衔也永远不会是什么机长,什么技术员,更不会是一官半职。 他只是陈声。 陈声二字,对他来说即可涵盖一切。 路知意怔怔地看着台上,冷不丁被一旁的苏洋拉了起来。 “快,文艺部长叫你去后台准备了,你是第四个节目,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得登场。” 苏洋拉上她,又把赵泉泉叫上,“赵泉泉,你带化妆品了吧?” “带了,怎么了?” “文艺部长说不能素颜上去,赶紧的,给这死不化妆的人整个淡妆。” “行。” 路知意也没能再看台上的互动,匆匆忙忙赶到了后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里面穿着表演服,被赵泉泉一把摁在凳子上,后者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化妆品。 她有点不安,赶紧强调一句:“就化一点,别太浓了。” 赵泉泉说:“我自有分寸。” 路知意比她黑,粉底色号不对,用了也不太合适。 赵泉泉仔细看看她,“皮肤很好,那就画个眉毛,涂个口红,最后打点腮红眼影。” 正按部就班地化着妆,前台隐隐传来一阵声浪。 大概是飞行员们退场了……路知意心不在焉地想着,正好看见赵泉泉掏出了腮红,忙说:“腮红就别画了吧?一会儿弄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身后冷不丁响起道熟悉的声音。 “不涂都跟猴子屁股似的。” 背脊一僵,她霍地转过头去。 这声音,未见其人她也认得出。 13.第十三颗心 第十三章 果不其然,陈声从前台下来,一撩帘子就看见了她。 隔了几步远,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 路知意回头的瞬间是要回嘴的,可眼神刚落,就看见他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飞行服。 手持墨镜,梳着与往常迥异的大背头。 他不耐烦地扯了把系得板正的领带,松开一颗扣。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那双含着笑,说着戏言,却看不出恶意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声如蚊呐,“哪里,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工作人员穿行其间,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这么问了,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他耐心等待着,终于听见主持人报幕,念出了路知意的名字。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要跳舞。 陈声眉头一扬,那家伙会跳舞? 难以想象。 他没忍住,往铁丝网前又凑近两步。 入冬的天黑得太快,短短十来分钟,夕阳已然落幕。 搭了好几天的舞台不负众望,耀目的灯,斑斓的光,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斑斓了一众年轻的面庞。 报幕结束,灯光骤然熄灭。 干冰的效果立竿见影,白雾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台子。 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看不真切。 观众们静默着,等待着。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盏射灯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第二盏射灯亮起。 一长串连绵不绝的声音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所有光束从天而降,悉数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严丝合缝叠在一起,罩住了烟雾中的人。 台下传来盛大的欢呼,可巨大的音乐声轰然而起,将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镇压下去。 wait ''til you''re announced we''ve not yet lost all our graces 指令未发,切勿妄动 迄今为止,你我荣光仍在 那个人影从烟雾中而来,不动声色垂着头。 the hounds will stay in chains look upon your greatness and she''ll send the call out 恶犬在心,蠢蠢欲动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声令下 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头,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举手投足,凌厉果决。 每一个动作都点燃一把不灭的火。 她穿件深蓝色卫衣,虽无图案,但镶有亮片无数,聚光灯下鱼鳞一般,星芒闪烁。 纯黑色牛仔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没有面容,没有表情。 她只有一支舞。 call all thedies out they''re in their finery 把所有女士驱逐出去 她们个个雍容华贵,琳琅满目 dancing around the lies we tell dancing around big eyes as well, ah even theatose they don''t dance and tell 围绕着谎言, 在众目睽睽下起舞 不必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 台上的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撒下一把火种,台下为之疯狂。 她把这支舞跳成了战歌,没有一星半点娇媚。可轰鸣的音乐声里,她又是唯一的星光,带着无关性别的纯粹美感。 她在音乐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摘了棒球帽,扔下了舞台。 台下,一片在半空里争先恐后的手,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路知意站在至高点,分明的面容,利落的短发。肤色健康,未着半点脂粉。眉眼清冽,若高山之巅的一缕晨光。 像歌里唱的那样,不雍容华贵,不琳琅满目。 她笑了笑,鞠躬,下台。 对这舞台毫无留恋。 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丝毫不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隔着半个操场都能感受到人潮的沸腾。 陈声立在铁丝网后,双手懒洋洋插在裤兜里,又杵在那好一阵。 掌心的手机震了又震,说好的十分钟早已过去,饥肠辘辘的室友濒临死亡边缘。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步子,转身离开的瞬间,掏出手机低头看。 韩宏从“快要变成一具尸体”到“已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让他回寝室的路上顺便买点纸钱。 他回了句:“就来。” 然后把手机揣进包里,加快了步伐。 走着走着,没忍住,嘴角蓦然一弯。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 他照样带大一的跑操,她照样沉默寡言跑在最前面。 虽然陈声嘴贱,但路知意知道,只要她不搭理,这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沉沉冬夜,她第一个跑到终点,“跑完了,走了。” 他站在跑道边瞎子似的,在空气里一气儿乱摸,“路知意,你在哪呢?黑不溜秋煤炭似的,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起雾的早上,他对第一排那瑟瑟发抖的胖子说:“怕冷啊?裹得跟球似的,来跑操还是来玩儿相扑的?” 下一句:“你看看你后面那女汉子,学学人家,皮厚的人不需要穿棉袄,自带防寒服。” 下雨的天气,她戴着帽子跑步,经过他身边。 他冲她说:“多淋点雨是好事,说不定雨后春笋,某些扁平部位也能拔地而起。” 艳阳天,她趴地上做俯卧撑,脑门儿上忽的被人扣下一顶帽子。 陈声站她面前,狭长的阴影覆在她身上,而他低头笑眯眯对她说:“凉快吧?你人黑,吸热,戴顶帽子刚好。” 她爬了起来,摘下帽子一看。 绿的。 陈声就跟个幼稚的纨绔子弟似的,不损上她几句总不舒服。 路知意一般不搭理,不耐烦了就骂两句,那人拿她没办法,顶多绞尽脑汁再想点损人的话,留着次日继续挤兑她。 他挤兑归挤兑,她扬长而去,留个中指就够气死他。 苏洋起初是震惊,接着是抱不平,后来习以为常,哪天陈声要是不调侃路知意一两句,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室友们的聊天话题,从美妆品牌渐渐升级,发展到每晚睡前一问:“今天,陈声羞辱路知意了吗?” 答:“必须的。” 苏洋再绘声绘色描述一通,室友们方可安心入睡。 路知意刚开始是无语,后来听苏洋唠嗑,听着听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赵泉泉问她:“诶,陈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路知意:“要像他这么个对人有意思的法子,那他这人可真有意思。” 赵泉泉:“那你呢?你居然由着他这么整你,他帅成那样,你难道不会对他有意思?” 路知意面无表情:“我长了一张看上去像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脸?” 一旁的苏洋拍拍大腿,“有进步啊路知意,连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都知道了,啧啧,看来已经逐渐脱离了高原少女的气质!” “……” 但你还别说,盆地少日照,气候湿润怡人,来了蓉城三个多月,路知意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似乎真变白了点。 虽说只有一点点。 以及,面颊上那两团高原红,颜色也浅了些。 * 圣诞节那天,恰逢周六。 路知意想了想,从这几个月攒下的家教费里抽了一点,给小孩买了个圣诞礼物。 虽然他还是那么不用功,老和她对着干,但这一阵的周考月考都及格了——除了一如既往不写作文,整整三十分的大题,一分不拿,当真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两个小时的补课时间转瞬即逝,路知意收起纸笔,从书包里拿出只盒子,搁他面前。 陈郡伟一顿,目光落在礼盒上,“这是?” “礼物。算是嘉奖你这一阵的进步,虽然还有提升空间,但是——圣诞快乐。” 小孩没含糊,当她面就把盒子拆了。 ……一盒小熊形状的巧克力。 他蓦地一笑,挑眉,“路老师,你当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吗?”她定定地瞅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比你小两岁。”他眯起眼。 路知意轻笑一声,“有时候,心智不以年纪计算。” 她看着他,那眼神确确实实把他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 陈郡伟敛了笑意,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子。” “……” “喂,你听见没?”他盯着她,非要确认。 路知意点头,“好,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不是小孩子。” 她的从善如流一看就是敷衍。 陈郡伟一下子来气了,半大不小的少年人,最恨被人当小孩,一把将巧克力塞她怀里,动作粗暴。 “谁要你的巧克力?哈,幼稚成这样,也不知道谁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 动作过于粗暴,包装精美的礼盒顿时起了褶皱。 缎带落在地上,无处傍身,楚楚可怜。 路知意顿了顿,弯腰捡起缎带,“不要就算了吧。” 她平静地把礼盒放进书包,拉好拉链,转身走了。 客厅里,陈郡伟的母亲把视线从电视上挪过来,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呀,到时间了?天冷了,我送送你,路老师。” 路知意摆手,“不用不用,我骑车回去。”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骑车回去?不成,我开车送你。” “真不用了,庄姐。” ——她本欲叫人阿姨,可庄淑月不愿被叫老了,非让她叫自己姐。 路知意弯腰系好鞋带,起身笑笑,“我本来每天就要锻炼身体,这是学校的任务。骑车也是一种体能锻炼,正好。” 庄淑月只得作罢,“那,你路上小心点。” 她点点头,“庄姐再见。” 推门离开。 屋内的少年听见关门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想追出去,可到底走到门边又顿住了脚,回头走到窗边,拉开帘子看了看。 那道单薄的身影骑上门外搁着的共享单车,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都是她的错,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没人愿意被当作小孩,非跟他对着干! * 校外的小吃街,无论寒冬酷暑,到了夜里永远热闹非凡。 路知意把车停在路边,走到卖砂锅米线的小摊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老板,一碗牛肉米线。” 天冷以后,她补完课就爱上这解决晚餐。 一碗米线,热气腾腾,端上来时还冒着泡——冬夜的不二选择。 骑车后的手指就跟冻僵了似的,搓都搓不热,哪怕身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她僵硬地从筷子筒里抽了双木筷出来,在茶水里烫了烫,正用卫生纸擦干净,就察觉到一群人风似的从身旁掠过。 气势汹汹。 抬头一看,一群年纪差不多的人,穿得乱七八糟,逮着个男生,动作粗鲁地往步行街尽头推搡。 街角是地下停车场,阴暗冷清。 她转头的瞬间,瞥见那个被人押住的男生,一愣。 眉目清秀,个子挺高,最要紧的是,眼熟。 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凌什么。陈声的室友。好几次在跑操时闲闲地立在一边,结束后等着陈声一块儿去哪。 那群人,大冷天穿机车装,牛仔裤上破洞无数,还有人脖子后面纹着刺青,张牙舞爪的。 路知意一顿,站起身来,想了想,搁下筷子跟了上去。 老板在后面叫她:“诶,姑娘,你的米线不要啦?” 她匆忙撇下一句:“要。您先煮了搁那儿,我回头就来。” “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顾不上答话,快步追上去了。 14.第十四颗心 第十四章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更别提这地下一层,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就他那德行,不知道她看上他哪点?” 陈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她自己不就是个混社会的?这叫志同道合,你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凌书成一脸不服,陈声也没多想。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寻常人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跑得跟百米冲刺似的,转眼就到了停车场门口。 正往里冲,手臂蓦地被人捉住。 “别进去!” 他喘着粗气,倏地回头,就看见了路知意,和她面上那抹浅浅淡淡的红。 “放手!”此刻他没空搭理她,猛地往回一抽。 岂料女生力气大,他已经很用力了,居然没挣脱。 “没空跟你闲扯,有急事,你赶紧松手!”他几乎是咆哮着把话说完的,转眼又要往里冲。 路知意非但不松手,还反身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里面有九个人,带着刀和钢管,你寡不敌众,进去也是送死。” 她凝神蹙眉,语速很快。 “哪怕里面有九十个人,我也不会放下他不管。”陈声看着她,一字一顿。 说完,一把将她往边上赶。 路知意干脆死死拖住他外套上的帽子,害他险些被勒死。 “我报了警了,派出所就在南门,不出五分钟,警察马上就能赶来!” “我让你松手!”他一把扯回帽子,眼神凌厉似刃。 冲动,热血,做事情不过脑子。 路知意看着他,刹那间下了判断,这人鲁莽至极,就知道逞一时英雄。 江湖人士打起架来,皮肉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 想凭一己之力进去救人? 他真是天真得可笑。 看着他转身往里冲,她最后喊了一句:“陈声,你要是进去伤了残了,这辈子还要不要当飞行员了?” 极为简单的质问,成功令陈声顿住脚步。 但他没回头。 “别进来,就在外面等警察。”说完,他头也不回往里走。 地下停车场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 路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缕摇曳的影子,顿了顿,从一旁操起块碎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切都乱了套。 暗不见天的角落里,一盏白炽灯忽明忽灭,因为年代久远,染了灰,即使亮起来时也很昏暗。 凌书成仿佛困斗之兽,被人围在中间。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上方在淌血,乍一看,还以为眼睛受了伤,触目惊心。 那群人只是起个围墙的作用,将人堵住。每当凌书成要推开他们逃跑时,就被一脚踹回去。 真正动手的,是中间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他拿着半截钢管,一会儿照着凌书成的下巴挑一挑,纯属羞辱;一会儿又在他试图挣脱时,朝着他身上用力一砸。 凌书成寡不敌众,又没有武器防身,吃亏的份。 陈声见状,浑身血液往脑门儿冲,一把推开边上的人,横身挡了上去。 那人正握着钢管往凌书成身上砸,冷不丁被一把握住,想抽出来,却被陈声攥得死死的。 拳头上都青筋暴起了,冰冷的管子纹丝不动。 “你他妈哪根葱?”钢管男急了,“信不信连你一起打?” 陈声一胳膊肘朝他推去,正中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钢管也脱了手,被陈声夺了过去。 “葱?”陈声盯着他,冷冰冰地反问,“这儿除了你穿这么绿油油的像根葱,还有别的葱?” 再扫一眼另外八人,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哦,这儿还有八根呢。” 紧赶慢赶跟来的路知意,堪堪听见这不可一世的开场白,揪着头皮的紧张感中,油然而生一股笑意。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和以一敌九都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陈声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多半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陈声哪怕体能好,素质强,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从小根正苗红,哪里打过什么架。 九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他只有挨揍的份。 既要护着凌书成,又要抵挡“钢管大军”,要想赢,除非他是千手观音。 一边挨打,一边乱舞着钢管反击,动作是帅,可落在身上的棍子也不计其数。 他拖着凌书成往外逃,可那绿衣服的家伙从腰间掏了把不长不短的水果刀,眨眼间就冲了上来。 “小心!” 路知意下意识惊呼一声,操起板砖就跃了上去,一脚踹开钢管男,然后一砖头拍在旁边一家伙脑袋上。 陈声逃过一劫,一脚踹开左侧扑上来的人,却并没感激她。 他扭头冲她怒吼一声:“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别进来吗?” “我不进来,你也跟他似的瘫在这了!”路知意一把揪住凌书成的右边胳膊,和陈声一人架一边,飞快地朝外跑。 中飞院的学生,别的不行,身体素质却杠杠的。 两人哪怕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凌书成,也依然健步如飞。 可身体素质好,也并不代表他们是超人,那群人来势汹汹,拎着棍棒一拥而上。 路知意见状,将凌书成一把推上陈声的背,“你带他走,我垫后!” 她飞快地从陈声手里夺过那钢管,另一手照着陈声胳膊上,重重一推。 权当助跑。 她力气大得惊人,陈声不由自主朝前扑腾几步,赶紧稳住背上的人,回头去看。 路知意挡在那群人前头,身姿灵活,出手矫健。 每一棍子都砸在人背上、腿上,不是要害,却又叫人吃痛得紧——她没有伤人之心。 自己跑掉,却叫一姑娘挡住一群恶鬼,这事,陈声做不出。 可凌书成受了伤,腿软绵绵搭在那,还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他若盲目回头逞能,只会把自己连同背上这个伤患一同交代在这。 一瞬间,内心天人交战。 而路知意在又打趴下一个壮汉时,头也不回朝他吼:“是不是要全死在这儿才甘心?出去叫帮手啊!” 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知道他不肯走。 陈声牙一咬,背着凌书成朝外面跑,跑到马路中间了,将人往地上一扔。 随手拉了个路人,“替我看着他!” 转身又往里冲。 一地狼藉,两三个青年被打趴在地,哎哟连天,起不来。 路知意还在跟人打,可她也只有两只手,被人乱打一气,身上中了好多下。 陈声进去时,刚好看见钢管男的水果刀扎进她胳膊。 路知意一脚踢开他,手里却拿不住钢管了,哐当一声,管子落地,咕噜噜滚了几圈。 他心头一凛,冲上去拉住路知意,将她朝身后一扯。 也就在同一时间,车库入口处哗啦啦涌进来一堆片儿警,穿着制服,大叫着:“都停手!不许动!” 警棍在手,声音威严。 “干什么呢?都给我蹲下!” 一群乌合之众,见了警察才慌了神,地上躺着的,还站着的,全都丢了武器。 陈声也扔了钢管,却没有及时停止,还一脚朝地上的钢管男踩过去。 ……正中胳膊。 那家伙痛得惨叫一声。 路知意捂住伤处,疼得冷汗直冒。 脑子里却下意识想,他,他这是故意踩人胳膊,给她报仇? 陈声很快回头,问她:“你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眼一闭,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 他吓一大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路知意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片刻,陈声心跳都快停止了。 脑子里无数个声音蹦出来。 不是只在胳膊上中了一刀吗? 难道还有别处受了伤? 伤到了要害? …… 长这么大,陈声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但都是小打小闹—— 不上晚自习,成绩好就行了。 花钱大手大脚,家中富裕也没所谓。 中小学时拉帮结派,一呼百应,至多不过仗势欺人,打不起来。 可今天,他参与的是真正的聚众斗殴,亲眼看见路知意中了刀,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他死死抱着她,惊慌失措地握住她的胳膊。 伤口很深,那一刀割破了大衣,割破了毛衣,鲜血还在拼命往外淌。 他的手上很快也红了大半。 陈声死死箍住她的身体,明明出事的是她,惊慌失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却是他。 “路知意!” “路知意?” “你醒醒啊!” 可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民警在往现场跑,他蹲在地上抱着她,手中温热,脑中却一片空白。 直到下一刻,怀里的人不动声色拧了把他的腰。 他一震,看见她把眼眯了条缝。 在民警跑到两人身边以前,陈声错愕地望着“死而复生”的人,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忍无可忍地说:“你轻点成吗?” “你——”他眼神一滞。 下一刻,赶在民警到达前,路知意飞快地翻了翻嘴皮,“不想记过就好好配合演出。” 说完,她又一次合上眼,一动不动躺他怀里。 仿佛一具尸体,眼都不眨一下。 陈声:“……” 可以。 厉害了。 急中生智得如此迅猛。 天知道刚才他给吓得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她居然只是为了聚众斗殴不计过?! 可打架这事,可大可小。要是记过了,将来很可能会因此失去飞行资格。这一点,陈声也是明白的。 于是,就在为首的民警蹲下身来,询问路知意的状况时,他也做了一件事。 一手抱住路知意,一手去拉民警的手。 抬头,热泪盈眶。 “警官,你救救我女朋友,她还要当飞行员,她不能有事啊!” 民警由于过于关注这位态度诚恳、悲痛万分的小伙子,竟也没察觉到,在他怀里早已昏迷的“女朋友”,嘴角一抽,险些笑场。 路知意憋了又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笑。 这演技。 也是可以的。 15.第十五颗心 第十五章 众人在警察的押送下,很快出了停车场。 前一阵还躺在马路中央的凌书成已经没了人影,等在那的路人见陈声来了,迎上来说:“我见他伤得厉害,已经让出租车送他去医院了。”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面子挂不住,他绷着脸反驳:“瞎说八道什么?没见我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我一个——” 话没说完,手肘被人一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 路知意是专程照着他手肘上那块脏了的地方捏的,打架时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处被钢管男用力砸了下,想必伤得不轻。 “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打架没多厉害,嘴上功夫数你第一。” 她懒得多说,看笑话似的,瞥了眼他那狼狈的模样。 走了。 陈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下来不去的,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这女人真是,眼睛毒,心肠更毒! * 陈声在走廊上给凌书成打了个电话,他也在人民医院,五楼骨科。 “照了个片儿,腿骨骨折了。” 陈声骂了句:“活该。” 想直接上楼,看了眼一旁的路知意,顿了顿,才对那头说:“这会儿在干什么?” “打石膏。” “今晚回寝室吗?” “住医院吧。” 被打成这样,鼻青脸肿的,凌书成没脸回去。更何况宿舍都是上床下桌,他这腿上打了石膏,哪里爬得上去? 陈声说:“那你先待着,我一会儿买点洗漱用品,再带点吃的喝的给你。” 那头的人立马蹬鼻子上脸,“我受伤了,得补补,医生让我多喝猪蹄汤。你让老板弄个蘸水,别放香菜,多放点蒜和——” “再见。” “诶?陈声我话没说完——” “嘟——” 挂了电话,他带路知意往外走。 路知意被电话内容逗笑了,走出了医院大门,和他一同停在路边上。 夜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还呼呼往脖子里钻。 蓉城像个不夜城,路灯排成一线,照亮了头顶的整片夜空。医院附近不少商店,洗漱用品、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陈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门拉开,“进去。” 夜里九点半,公交车已经收车了。 路知意想省钱也没办法,只得坐了进去,正准备抬头道别,哪知道“你回去吧”还没说完,就见陈声也钻了进来。 “……你不是要回去看你室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把手腕上的表凑到她跟前,短暂地停留几秒钟。 路知意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表,亮闪闪的表盘上有几个小小的字母,电视广告上倒是见过,好像中文是叫西铁城。 她以为他在展示名牌手表,便客套了一句:“挺好看的。” 陈声:“……” 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这奇怪的脑回路是怎么长出来的。 “太晚了,先送你回去。”他瞥她一眼,算是解释。 路知意愣了愣,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 那眼神太直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明亮清冽,有疑惑,也有惊讶。 陈声挪开眼,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秀手表。”她倒是诚实。 他没好气地说:“是吗?那你也是很优秀啊,来自高原的土霸王,居然还认得citizen。” 路知意沉默不语。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见她不说话了,后悔加剧。 扭头看窗外,短促地说了句:“只是玩笑话。” 路知意顿了顿,“嗯。”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住了,没头没尾又添一句:“高原挺好的。” 哪知道她平静地反问他:“哪里好?” “……”这下他说不上来了。 连高原都没去过的人,怎么说得出高原哪里好? 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都示弱了,服软了,她还非要较真地刺他两下! 路知意笑了两声,在他听来,格外不是滋味。 十来分钟的时间,出租车抵达校门口。 陈声开了门,下车,在她出来时伸手去扶,可她没去握住那只手,靠着没受伤的左手撑住坐垫,挪了出来。 他只能把手收了回去。 路知意抬头看他,“进去吧,凌书成还在医院等你。” 他嗯了一声,看她转身离开,夜色里背影孑孓。 手指动了动,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关了车门,几步追了上去。 “路知意!”他叫住她。 路知意惊讶地回过头来,“……还有事?” “你吃过晚饭没?” 她于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拍脑门,“完了,我的砂锅米线!” 陈声蓦地笑了,指指前面的步行街,“正好,我也没吃。” 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又回头,“怎么,不吃饭?” 看她迟疑的模样,他很快补充说:“请你吃个饭,算是感谢你见义勇为,帮了我和凌书成。” “感谢我收下,吃饭就算了吧——” “不给面子?”男生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路知意,你为这事受了伤,我这人,最不爱欠人情,你要是不肯吃这顿饭,我就得一直欠着你。欠着你我就吃不下睡不好,跑操的时候但凡挤兑你,都愧疚心虚。为了毫无负担地继续折腾你,这饭你必须赏脸吃了,咱俩谁也别欠谁。”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拽住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就往前走。 路知意:“……” 她只想问一句:这得心理素质多好,才能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种奇葩的理由,生拉硬拽着她去吃饭? 于是一路上,两人都在理论。 “不吃行吗?” “不行。” “这么着,这顿我不吃,您老也别费劲儿挤兑我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做人得讲道理,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干什么老挤兑我?” “看你不顺眼。” “哪儿不顺眼,您说,我改!” 陈声停下脚步,看她片刻。 路知意满心期待。 哪知道他指指她的脸,“高原红,碍眼。” “……” 再指指她的短发,“板寸,碍眼。” “……” 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摇摇头,“哪儿哪儿都碍眼,要不,你去整个容?” 他那认真的样子,活生生把路知意气笑了。 但她知道他在开玩笑。 夜色里,路灯昏黄,道旁的餐厅生意火爆。 她斜眼看看他,“那可难办了,我对自己这模样很满意,并不想改。” 一摊手,无赖似的说:“整容也挺麻烦,毕竟从头到脚都得整,一来我没那个钱,二来太费时间。要不,你吃点亏,把眼珠子挖出来,咱俩一了百了,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日子舒坦?” 她鲜少对他笑,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幼稚对垒。 而此刻,她站在灯火辉煌里冲他笑,眼珠漆黑透亮,仿佛淬了光。一头短发干脆利落,发尾在灯光下仿佛有星光跳跃。 风来,发丝微动,像黑夜下无声飘摇的寂静草原。 而那两抹浅浅淡淡的红,在这一笑里骤然生辉,明明灭灭。 陈声凝神看着她。 心内一动。 鬼使神差,有句话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别改了。 权当他在放屁吧。 16.第十六颗心 第十六章 两人在路边摊吃了碗米线。 陈声本意是请她吃顿日料,却被路知意一口否决。 “我不会吃日料。” “那上次……” “寝室轮流做东,上次轮到我,日料店是室友挑的。” 陈声笑了一声,“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 “难怪吃片三文鱼,表情像是吃了屎。”他还记得上次从帘子里头看出去,她坐在大厅里被芥末辣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 路知意指了指路边的砂锅摊子,“你要真想请客,就请我吃这个吧。” 陈声:“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路知意头也不回,伸脚勾了张小板凳,坐下来,“高原土霸王,不会吃日料,来点实惠又美味的米线,填饱肚子就好。” 她拿他的话来还嘴,极其顺溜。 陈声也坐了下来,暗骂一句小心眼子,他不过随口一句,她也记在账上,随时准备奉还给他。 大学城是不夜城,年轻人精力充沛,夜里十点正热闹。 人流来去匆匆,路边摊却有人埋头吃米线,砂锅刚端上来时还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等米线的时候,路知意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东西,拎着塑料袋回来了。 陈声问她:“买了什么?” 她也不说。 右手受了伤,包着绷带,只得用左手使筷子。她姿态笨拙,老夹不住滑溜溜的米线,顿时有几分尴尬。 后悔选了米线。 反观陈声,气定神闲,慢悠悠吃着米线喝着汤,不时夹起一撮在半空中晃荡,炫耀的意味异常明显。 路知意问他:“你不这么嘚瑟会死吗?” 陈声回答:“会。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路知意直想把整碗米线扣他脑袋上。 饭后,他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 经过操场时,她忽然叫住他,“陈声。” 陈声一顿,侧头看她。 她指指路旁的长椅,“坐。” “你要干嘛?”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瓶药酒,又拿出袋棉棒,“脸上有伤,消个毒。” 他一愣,没想到她是去药店买这个,随即笑了,“这么关心我?” 路知意点头,“毕竟你这人,幼稚嘴贱脾气大,能顺顺利利长到今天,还没被人干掉,也全靠这张脸了。” “……” 离得近了,看得也更清楚。 昏黄路灯,光影逶迤一地,也落在他面上。 白而干净,细腻到毛孔都不明显。睫毛颤动时,像是蝴蝶振翅。 她看着他菲薄的唇,莫名想到高原的格桑花,其中一种是粉色,浅浅淡淡,春天一来,漫山遍野。 她拢了拢心神,嘱咐他别动,沾了药酒往他脸上擦,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女人吗,下手这么重?” 路知意停下来,似笑非笑,“那你呢?你是男人吗,这点痛也怕?” 陈声真是气炸了。 他和她,说不上两句就恨不得打一架。 他咬牙切齿任她擦药,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目光落在她脚上时,又蓦地一顿。 初冬的天了,气温低得要命,可她依然穿着那双破旧的帆布鞋。 他挪不开视线,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怎么就不能换双鞋呢??? 三个月了,三个月还不换!他真是恨不能把她摁在这,一把扯下那破鞋子,扔得她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路知意收手时,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瞧,顿住。 “你看什么?” 他问:“这鞋都这样了,还不扔?” “还能穿。” “这也叫能穿?” 路知意不耐烦地退后两步。 他又来了,站在经济制高点,对别人的穷困窘迫指指点点,理直气壮。 她把棉棒扔进垃圾桶,又将那只塑料口袋一把塞进陈声手里。 “自己拿回去,爱抹不抹。”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 夜里,陈声在医院陪凌书成。 他脚瘸了,打水如厕都需要人照料,却又不愿告诉家里人自己为着个姑娘跟人打架了,只得麻烦陈声。 陈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凌书成前一刻还自我挖苦呢,一想起这事,立马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情萎靡,“……他说他们青梅竹马,让我滚边儿去,少招惹她。” “他?” “就那拿钢管打我的。” 陈声顿了顿,手长脚长的人窝在那长椅上,怎么睡都不舒服。翻了好几个身,最后语焉不详问了句:“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小太妹,不学无术。 不上进就罢了,还成日招惹是非。 凌书成想起那日遇见宋星辰时,路边有人欺负乞讨老人,她冲上前去,飞起一脚把人踹趴下,一头染得橙粉色的卷发在风里烈烈飞扬。 像火。 像风。 她嚼着口香糖,冲那人怒喝一声:“找死呢你?” 他竟也觉得可爱至极。 为什么喜欢她? 他苦笑两声,“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陈声不是个爱谈心的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腻腻歪歪谈些情情爱爱,像什么话? 他躺在那摆弄手机。 凌书成睡不着,凑到床边去瞅他,赫然发现屏幕上是淘宝界面,他居然在浏览女士运动鞋! 陈声是爱收集运动鞋不错,寝室里光他一人的鞋就摆满了一整个架子。可今天他居然连女人的鞋子都看起来了…… 凌书成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可陈声选好了鞋子,心头却异常烦躁,翻来覆去大半宿,突然想起什么,翻身就坐起来,一把将凌书成推醒。 凌书成迷迷糊糊问他:“干嘛啊你!” “从你爸那儿给我找几个实习生来。” “你要干什么?” “卖鞋。” “……啥玩意儿???” “卖鞋。”陈声坐在那里,斩钉截铁地说。 * 聚众斗殴的事情,警察最终还是知会了学校。 但关于陈声和路知意,赵警官只说了他们路见不平、助人为乐的事迹,别的就没再提了。 赵老头把陈声批了一顿,无非是老生常谈,杜绝个人英雄主义。 陈声听得呵欠连天,问他:“您老打算念多久?要是超过半小时,我干脆趴这儿打个盹儿,您讲完了把我叫醒就成。” 赵老头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 之后,陈声照样每天监督大一的跑操,原本以为路知意受伤了不会来。 可她说:“伤的是手,又不是脚,为什么不来?” 他看她片刻,挥挥手,“随你的便,反正疼的也不是我。” 看她跑远了,他又没忍住,笑了。 只是,每逢路知意跑过面前,他都忍不住去瞥她的鞋。 笑容戛然而止。 碍眼。 恨不能拔下来一把火烧了! 凌书成的事情过去一星期后,学校里忽然热闹起来。 不知是哪来的一群人,在宿舍楼底下支了个摊子,拉着一车运动鞋,跑来中飞院搞特价处理。 赵泉泉兴奋地跑回寝室,“诶,全是阿迪耐克,一双只要一百块!” 苏洋哼了一声,“这么便宜,能买着真货?” 吕艺问了句:“学校能让外面的人把生意做到校内?” 赵泉泉说:“好像说是爱心拍卖,赚的钱都会捐给高原山区,建希望小学。” 一百块一双的假货名牌跑鞋,中飞院的大部分人都是看不上的。 但对此本来不感兴趣的路知意,在听闻赵泉泉那句捐款的话后,也去那摊位前转了一圈。 大红色横幅上写明了“希望工程爱心拍卖活动”。 坐在摊位那的几位小姐姐极尽忽悠之能,把这项目和这堆鞋吹得天花乱坠。 “这是阿迪慢跑鞋,虽说是前年的款了,但气垫也是采用国际最新材料,轻薄有弹力……” “山区的孩子多不容易啊,咱们特价处理鞋子,也是为了略尽绵薄之力……” “孩子就是明天的希望!我们要一起托起祖国明天的太阳!” “买吧买吧?买一双吧,同学?” 摊子正对八号男生公寓。 一楼的窗口,陈声慢条斯理看着这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摁下一行字。 “加钱。” 老板都这么说了,摊后的实习生低头一看屏幕,登时笑成一朵花,更加热情地劝说路知意。 路知意笑了笑,指了一双白色慢跑鞋,“这个有三十七码的吗?” “有的有的有的。”仿佛得了口吃,重复循环无数遍。 最后,路知意试穿了新鞋,确定合脚,给了摊主一百元,笑着离开。 她没看见的是,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大门口后,实习生们收到指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那堆鞋子,往一旁的轿车里拼命塞。 有路人上前问价,想要买鞋。 为首的实习生头也不回摆手说:“不卖,不卖了。” 路人:“???” 为什么他一来就不卖了??? 当晚,陈声喜滋滋拎着两大盒猪蹄汤,去凌书成在校外刚租的屋子看他。 爬不上宿舍的床,又不愿回家露了馅,只得选择租房这条路。 凌书成一边啃猪蹄,一边说:“那高原红上钩了?” 陈声把眼一眯,“叫谁高原红?懂不懂做人起码的尊重!” “……行,那么,我们小红上钩了吗?” “……” 陈声:“上了。” “她买鞋了?” “买了。” “多少钱卖的?” “一百块。” 凌书成噗的一声把汤吐了出来,“□□百的阿迪,你一百块就卖给她了?” “不止。在她来之前,为了把名声打出去,吸引她,我一百块卖了八双了。” “……” 末了,凌书成竖起大拇指,“兄弟,受教了,你这才是我辈楷模,追人不下苦功夫,哪来桃花香彻骨!” 陈声一巴掌拍掉他那手,“我追谁了?追她?你脑子没坏吧?” 凌书成嗤笑两声,“那你费死巴力搞这一出,亏了那么多钱低价卖她双鞋,图什么?” 陈声一顿,片刻后,说:“我看不惯她脚上那破鞋。” “得了吧,全天底下多少人穿的鞋子破破烂烂,就她的你看着不顺眼,死活要帮人弄双新鞋,还劳师动众不让人知道?” “我又不是佛祖,难不成要我普度众生?她在我跟前,我随手帮个忙,有什么问题?你爸妈没教过你做人要善良,要乐于助人?” “哦,所以你这是选择性大发慈悲?” “我……” “说话啊!怎么着,被我说中了,答不上来了?” “……” “喂,哑巴了?” 凌书成嚷个不停,冷不丁被人端走面前的两盆猪蹄汤,一惊,“哎哎,你抢我汤干什么!” 陈声面无表情捧着汤,“嘴贱的人,不配喝汤。” 17.第十七颗心 第十七章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 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王尔德 * 第二天早上跑操, 陈声前所未有的积极。 天冷了,众人起床都有难度, 他亦不例外。可这天早上, 闹钟一响,他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穿衣,洗漱,出门跑操, 宛若打了鸡血。 七点跑操,他六点四十五就抵达操场, 站在往常的位置等待众人,频频看表。 空气里弥漫着薄雾, 好半天才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踩着点来跑操。 路知意是六点五十七分到的。 穿过薄雾,一身白色运动服,短发依然很扎眼, 但似乎比刚来学校时长了一点。 苏洋就走在她旁边。 陈声下意识去看她脚下,顿时一愣。 她依然穿着那双黑色帆布鞋…… ??? 新鞋呢??? 他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买了双新鞋吗? 为什么不穿? 这么冷的天, 留着那鞋子回家过年? 他有十万个为什么,就差没冲上去摇着她的小身板,咆哮着质问她了。 可不成, 他不是没脑子的人, 费尽千辛万苦, 找那么多人配合演出,不就为了保留她那点昂贵的自尊心? 这么上去一问,前功尽弃。 陈声黑了脸,心里很不爽。 众人零零散散走到他面前,站定,缩着脖子,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武成宇哀嚎:“师兄啊,大冬天的还跑操,学校不人道啊!” 一旁的李睿跟着吐槽:“我听说隔壁体育学院的也没这么严格,哪像我们,一周七天风雨无阻。也不知道开个飞机练跑步干什么,出事了,难不成从三千米高空跑步逃生?” 李睿很可怜。 但可怜的不是他不知道他的师兄心情不爽,而是他不知道他的师兄心情不爽,还上赶着撞枪眼。 陈声站在那,一身黑色运动服,面无表情盯着他。 “第一,我国民用航空飞机的飞行高度,在七千米到一万两千米之间。你要想在三千米开辟你的独家航线,可以,先问问鸟类同不同意。” “……” “第二,没有良好的体能,无法胜任长时间的飞行工作。从北京到洛杉矶,十二小时的航程,你打算躺着开?” 李睿干笑两声,“师兄你别理我,我就随便说说……” 武成宇瑟瑟发抖,凑到一旁的路知意耳边,“师兄好可怕。” 路知意看陈声一眼,也觉得他今天似乎心情欠佳,遂对武成宇说:“陈师兄是小心眼子,你今天好好锻炼,免得他罚你下蹲。” 武成宇体能不好,又爱偷懒,总被陈声逮住,稍不留神,下蹲伺候。 他心有余悸点点头。 陈声简直气炸了。 他离得又不远,那高原红以为他听不见他们说话??? 忍了又忍,他冷冷地剜她一眼。 “开始热身。” 众人一个个跑过他面前。 轮到路知意时,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她:“天这么冷,穿这鞋,不冻脚?” 路知意:“还好。” 头也不回跑前面去了。 陈声又忍了忍,轮到她第二圈经过面前时,又问:“底都快磨破了吧?真打算当众磨穿它?” 路知意皱眉,瞥他一眼,“那又怎么样?” 第三圈,她大老远跑过来,就看见他有话要说的模样。 果不其然,跑近了,他又凑过来。 “路知意,你怎么这么恋旧?鞋子鞋子,买来就是穿个舒服的啊。底都磨成这样了,你——” 你怎么就是不穿新鞋呢? 话到嘴边,他咽了下去,“你怎么就不知道换一双新的呢?” 路知意停了下来,对上他的视线,“你有完没完?” 陈声:“……” 他也想有完好吗? 她只要穿了新鞋,这不就完事儿了吗! 他憋到内伤,简直想掐死她。 费那么大力气,结果到头来她还是这么固执,这鞋子到底哪里好?真想半夜潜入女生宿舍,把这鞋给她剪得稀巴烂! 他咬牙切齿,把手一挥,“跑你的去,我完事儿了。我贱。我活该!” 路知意:“……” 莫名其妙看他两眼,骂了句神经病,继续跑步去了。 隔了一整周,路知意终于穿上新鞋了。 陈声立马阴转晴,看她穿着那双白色跑鞋,总觉得她连跑步的姿势都轻快许多。 他甚至和颜悦色跟大家说话。 武成宇跟人埋怨天气冷,被他听见了,吓得双腿一软,生怕前方有一大波下蹲即将袭来。 哪知道他笑容满面,还一本正经点点头,“这天是挺冷的,辛苦大家了。” 武成宇以为他在说反话,差点跪下。 路知意跑了一圈,他凑过来,“新鞋子呀?” “……嗯。” 第二圈,继续凑过来。 “挺好看的啊!” “……谢谢。” 第三圈,眨眨眼。 “还是阿迪的气垫慢跑鞋,有眼光啊路知意。” 内心其实在夸自己。 他可真有眼光! 路知意扯了扯嘴角,低头看鞋,随口就说:“不是真的。有人在宿舍楼下募捐,带了一车假货,我看着质量也还行,又是捐款给希望小学的,就买了一双。” “……” “没想到现在的高仿也做得这么好,看着跟真的似的。” “……” 陈声干笑两声,“……不会吧?我看着,这是正品啊。” 路知意得意洋洋地蹬了蹬腿,“哈,你也觉得它以假乱真吧?” “……” 陈声想一板砖拍死她。 什么叫以假乱真?这他妈本来就是真的!他花了九百八十六,从官方旗舰店买来的! 可他不能说。 看着路知意蹦蹦跳跳跑远了,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叫你手贱! 叫你助人为乐! 不就一双鞋吗?折腾他这么久,好心没好报,狗咬吕洞宾! * 一月初,全校停课,进入考试周。 陈声还是那样,每天看上去都游手好闲,监督众人跑操。 反观路知意,压力很大,每天都蹙着眉,眼圈黑不溜秋,一看就是熬了夜。 跑完步,他问她:“干什么去了,三更半夜不睡觉?” 她揉揉眼,“这么明显?” “自己照照镜子吧。”他扯扯嘴角。 路知意仿佛有急事,也顾不得跟他多说,拔腿往外走,“我先走了。” 陈声一顿,拉住后面的武成宇,他和路知意一个班。 “那高原红,怎么回事?” 武成宇看了眼匆匆离去的背影,说:“还能怎么?考试周啊!她平常就刻苦得要命,现在简直是不要命。” “……怎么个不要命?” “图书馆西区一层不是通宵开放吗?她搁那儿熬了两天晚上了,困了就趴一会儿,醒了继续看书。” 陈声:“……” 他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就这事? 就为考试,通宵看书? 她不是一直很努力吗?一直很努力的人还需要临时抱佛脚? 这是不是也太争强好胜了? 晚上跑完操,他见路知意从操场边上拎起书包,一看就不是回寝室,又要去图书馆通宵,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路知意进了西区一层,找到了老位置,去热水间倒了杯水,回到座位上看书。 对流层是大气的最低层,其厚度随纬度和季节而变化。在赤道附近为16-18km;在中纬度地区为l0-12km,两极附近为8-9km。 …… 从对流层顶到约50km的大气层为平流层。在平流层下层,即30—35km以下,温度随高度降低变化较小,气温趋于稳定,所以又称同温层。 …… 她背得头昏脑涨,可热爱飞行是一回事,背概念、记数据又是另一回事。 正努力将那些字句往脑子里塞时,眼前的书忽然被一片阴影覆住。 抬头一看,她错愕地张开了嘴。 “你,你怎么在这儿?” 陈声端详她片刻,看清了眼球上的红血丝,和略显苍白的脸色,眉头一蹙。 那个健康活泼、精力充沛的路知意哪去了? 他的手原本撑着她的椅背上,此刻却忽的落在她胳膊上,“跟我出来。” 图书馆外,隆冬的风呼啸而来,仿佛夹杂着冰渣子。 每呼吸一下,都觉得肺部要炸开。 室内有空调,路知意脱了外套,此刻出来得仓促,又觉得大概只是几句话的事,应该不会耽误太久,遂穿着毛衣就出来了。 陈声没注意这个,只皱眉问她:“熬了多久了?” 她凑过去看看他手上的表,“这才十点,还没开始熬啊。” “我是问你,熬了几个通宵了?” 她一顿,“两个。”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这是关键吗?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很重要吗? 陈声不耐烦地抬起她的胳膊,将毛衣袖子往上使劲一撸,吓得路知意慌忙缩手,“你干嘛呢!” 他没理她,重重地攥住手腕,撸起衣袖一看。 伤口还在,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地方脱落了,新肉与深色的痂混在一处,看着都疼。 他举着她的手臂问她:“伤好了?熬夜有助于伤口恢复?” 路知意拼命缩手,“你放开!少女的衣袖,是你想撸就能撸的?” “你以为我想看你这破手?”他冷冰冰地说,很快松了开来,“路知意,你又不是差生,平时不努力,临时抱佛脚。你只差没学岳飞在背上纹身,刻上勤学上进四个大字了,这时候有必要这么慌?” 路知意一把撸下衣袖,“我努力有错吗?” “那你不想想自己身体受不受得住?”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她有些不耐烦,“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说完了,我能进去了吧?” 说完,她转身就朝里走。 没想到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陈声问她:“你就这么要强?非得争个第一?” 她回头,斩钉截铁,“是啊,我就想当第一。除了第一,第二第三都不行。” 他看她冷得打了个哆嗦,一顿,这才意识到她只穿了件毛衣,被他生拉硬拽弄了出来。遂取了围巾,塞她怀里,“先戴上。” ……找个避风的地方说话。 可路知意没动,只把那围巾一把塞回给他,“我不需要。” 她盯着他,很淡地说了句:“陈声,我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可我想要的东西,你未必清楚。” 陈声急促地笑了一声,“我不清楚?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那可笑的不服输到底是为了什么!” 路知意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下,扭头说:“国家奖学金,一个年级只有一个名额,整整一万块,够交两个学期的学费。” 他一顿。 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路知意还在继续,“一个班有一个一等学业奖学金,两千块,够我用两个月。” “……” “现在够清楚了吧?”她微微笑着,看着这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陈声,不是所有人生来就家境优越,物质生活富足,比如你。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不那么幸运的人,他们用尽了全力,就只是为了过好平凡的一生,比如我。” 她望着他,穿着那件旧毛衣,短发桀骜不驯地在风里飘摇。 她说:“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只是想再努力一点,努力让自己……”停顿片刻,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不止平凡。” “你听说过王尔德的那句话吗?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 “我就是。” 她走后,陈声在风里站了好一阵。 想追进去,脚下却仿佛生了根。明明不过几步路距离,却总有一种追不上的感觉。 那道离开的背影瘦瘦高高,仿佛稻草似的,风一吹就能倒。 他前所未有的烦躁。 而他不知道的是,路知意转身的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把自己的穷困潦倒这样□□裸示人……真难堪。 18.第十八颗心 第十八章 前半夜看书, 后半夜实在困了, 路知意披着厚厚的棉衣, 趴在图书馆睡着了。 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推她。 睁眼,陈声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 怎么又来了? 她坐直了身子, 扫了眼窗外, 天刚蒙蒙亮。 西区一层,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为了期末考试熬夜复习到这个点。 陈声抓起她的书包, 把桌上的书本笔袋一股脑往里塞,言简意赅:“跟我走。”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她一把攥住书包, 皱眉,“陈声, 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声一顿,收回了手,平静地看着她,“不是想拿第一吗?” 扫一眼桌上仅剩的那本书。 “我有比在这熬夜更好的法子。” 天边云雾未散, 霞光冲不出云层。 早晨七点,校园里一片寂静, 只有零星的人影。食堂刚开,窗口透出暖黄色的光,在薄雾里格外明亮。 路知意问:“不跑操了?” 陈声说:“我跟你们年级的武成宇说了, 让他通知大家, 期末就不跑操了。” 武成宇是大家公选的年级主席,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热情又好说话。 “为什么期末就不跑了?” 陈声扫她一眼,“因为临时抱佛脚,看书熬通宵的太多了。” “……” 这个人,说话带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两人走到停车场,陈声把她的书包扔在后座。 路知意迟疑片刻,“你的车?” “不然呢?” 她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没忍住又问:“到底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他还是那句话,发动引擎,朝着校外驶去。 经过一个巷口时,车停了下来。 路知意问他:“到了?” “没有。”他开门下车,头也不回,“你在这等我。” 怕她冷,他也没关暖气。 巷子在某个家属区外,狭窄逼仄,有人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往外赶,不少老人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去。 路知意趴在车窗上,觉得这一幕颇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几分钟后,陈声拎着两只塑料袋回来了,一只塞给她。 袋子里有一杯滚烫的豆浆,两只胖乎乎的红豆馒头。 路知意一顿,捧着豆浆,小声说了句:“谢谢啊。” 陈声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她放大了音量,“我说,谢谢啊。” “谢谢谁?” “你。” “我什么?什么我?” “谢谢你!”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陈声把吸管插上,喝了口豆浆,斜眼瞥她,也不说话。 但心里好歹松了口气。 昨晚把话说得那么僵,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了。没想到两只馒头一杯豆浆就能打动她,也真是…… 他看她不该叫路知意,该叫路知足。 吃过早餐,陈声继续开车。 半小时后,车停在基地门口。 他开窗,探出头跟门卫打招呼:“李大爷,早上好。” 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窗口里头笑呵呵问他:“哟,又来找你姑姑?” 他点头。 老大爷又问:“陈老爷子身体怎么样?听说前儿刚过了七十大寿,精神还好吧?” 寒暄几句,毫不迟疑地开门放行。 车缓缓往里开,路知意的视线停在大门口挂着的白色标志牌上,空气动力研究院。 陈声轻车熟路开进去,显然对这异常熟悉。 下了车,他带她往大楼里走,上了三楼,又东弯西拐,最终停在某扇门前。 门是密码锁,他很快解锁,推门让她进去。 屋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模型,四周挂着无数图片,图下是密密麻麻的介绍。 路知意走了几步,触目所及令她难以置信,脚下一顿,再也迈不动步子。 陈声就在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张图上画着中世纪的猎人,手举弹弓,瞄准停在枝头的飞鸟。 他说:“空气动力学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人类早期对鸟类或者弹丸在飞行时的受力和力的作用方式的种种猜测。” 往前一步,第二张图。 “十七世纪后期,荷兰物理学家惠更斯第一个估算出物体在空气中运动的阻力。” 第三张图,众人所熟悉的牛顿肖像。 “一七二六年,牛顿应用力学原理和演绎方法得出——” 陈声说到一半,路知意毫不迟疑接了下去:“在空气中运动的物体所受的力,正比于物体运动速度的平方和物体的特征面积以及空气的密度。” 陈声笑了,“牛顿的发现,意义在于……” 他停在那,等她说下去。 路知意凝视着那副图,轻而易举说出答案:“它标志着空气动力学经典理论的开始。” 偌大的室内陈列着空气动力学研究的前因后果、细枝末节。 陈声总是说话说半句,把剩下半句留给路知意。 “二十世纪,航空事业蓬勃发展,对空气动力学起到的作用是——” “促进了空气动力学从流体力学中发展出来,形成力学的一个新分支。” “1894年,英国的兰彻斯特首先提出——” “无限翼展机翼或翼型产生升力的环量理论,和有限翼展机翼产生升力的涡旋理论。” “然而他的想法在当时并未得到人们的重视,直到——” 路知意张了张嘴,答不出来。 陈声目不斜视,盯着墙上的图,说出答案:“直到1910年之前,库塔和茹科夫斯基分别独立地提出了翼型的环量和升力理论,并给出升力理论的数学形式,建立了二维机翼理论。” …… 她知道的,他循循善诱,引导她有序地重温一遍。 她不知道的,他指着模型,简短利落地向她说明。 窗外云雾渐散,日光冲破厚重的云层,投入室内,倾泻一地。 屋子里有陈旧的味道,光影里清晰可见飞舞的灰尘。 路知意着迷地看着图片上的历史,又凝视着玻璃柜台中的模型,最后侧头去看身边的人。 他还是那么懒懒散散的样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额头前面有一缕头发翘了起来。 他说:“与其死记硬背,不如在历史里亲自走一遍。” 侧头,似笑非笑对上她的视线,“怎么,爱上我了?干嘛用这么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我?” 路知意啼笑皆非。 “只是觉得,你也并不是完全不靠谱。” 他切了一声,“知道我年年期末考第几名吗?” “第几?” “第一。” “……” 他眼睛一眯,“你不信?” 路知意笑了,真心实意地说:“我信。” 能把课内课外的知识融会贯通,讲得头头是道,她信。 陈声的情绪变化是真快,上一秒是不悦,这一秒就笑开了花,一脸得意地问她:“年级第一特意给你补课,传授经验,你自己说,你该怎么表示表示?” 路知意脑中一动,忽的想起什么,从背上取下书包,拿出了那盒被陈郡伟嫌弃的巧克力,递给他,“谢礼。” 礼盒在书包里搁了好几周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理。 如今正好。 陈声匪夷所思,她居然未卜先知,准备了谢礼? 看了眼那小熊礼盒,明白那大概是给别人的礼物,却不知为何临时交给了他,有些嫌弃,“你当我是小孩子打发?” “……”她一顿,又把礼盒往书包里塞,“不要就算了。” 结果又被他一把拿走。 “不要白不要。” 两人在基地待到午后,直到路知意肚子咕咕叫,陈声才一边笑话她,一边带她离开。 把车开出基地,他理直气壮说:“路知意,请我吃饭。” 上次请客钱不够的状况还历历在目,路知意吃一堑长一智,直白地说:“简餐没问题,贵的请不起。” 陈声笑出了声,把车停在路边,随手一指,“这家就行。” 一家朴素的饺子店。 路知意松口气。 服务员拿了菜单来,陈声点了三两猪肉白菜,路知意点了三两猪肉莲藕。 他有些意外,“可以啊路知意,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一顿吃三两的女生。” 路知意答:“在家要做的事情很多,喂猪劈柴,放牛割草,养成了多吃的习惯,不然没力气干活。” 陈声一愣,下意识问:“你爸妈呢?怎么事情都让你一个人做?” 她张了张嘴,有的话都快脱口而出了,最终却成了冒出水面的气泡,咕噜咕噜就没影了。 她含含糊糊说:“爸妈工作忙,我能做就帮着做。” 内心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嚣着,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她与他虽是不打不相识,他带刺,脾气坏,冲动幼稚,但却无比坦诚。他愿意在与她还有梁子时出手相助,把她的窘迫与穷苦看在眼里,甚至带她去他的秘密基地温习。 凌书成被人群殴那次,他与她也算是患难之交。 开学以来,路知意说了太多的谎,她不想再这样遮遮掩掩,她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地方是羞于启齿的。 说谎仿佛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她想停下来。 可这样的思绪沸腾了几秒钟,到底被理智淹没下去。 进中飞院是有政审的,个人不得有犯罪记录,家庭情况表上也要填父母的信息,以及,直系亲属不能是受过刑事处罚的人员。 只是学校的审核重点在于个人记录,家庭情况表只要有当地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出事的印章,就算过关。学校并不会严查。 路成民为了镇上贡献了几十年光阴,路知意在他的身份上撒了谎,而整个冷碛镇的人都在帮她完成这件事。 个人记录良好。 家庭情况清白无犯罪前科。 父亲:村支书。 母亲:病故。 陈声望着她,在这小而朴素的饺子馆里,空气里弥漫着饺子香气,墙壁上有斑驳的痕迹。一切都是朴实无华的,除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有浅浅的内双,总是懒洋洋的望着你。 睫毛长而密,时刻在眼睑处投下一圈模糊的阴影,借此遮挡住他偶尔的柔软善良。 他喜欢让自己看起来浑身带刺,刻薄又张扬。 大概是觉得这样很帅。 幼稚。她在心里这样评价他。 可他们对视着的此刻,路知意不由得低下头来。 他的坦诚无防,令她的倒影看上去懦弱可耻。 很快,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了,一人一盘。 陈声还点了瓶橙子,给她倒满,又替自己倒上。 她拿筷子戳饺子,忽然问他:“为什么帮我?” 陈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因为我是少先队员,助人为乐会让我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 “……” 路知意:“我说真的。” 她手持筷子,抬眼看他,很认真。 陈声一顿,“我不知道。” “是因为同情吗?” “不是。”他斩钉截铁。 想了一会儿,陈声低头看着那堆白生生的饺子,笑了,“路知意,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大概就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大手大脚,不务正业,做事幼稚冲动,不食人间疾苦。” “……”她没否认。 他又抬头看她,饺子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说:“这些我都承认,但我也有我的堡垒,我愿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 唇角一动,他目不转睛盯着她:“我知道,你也一样。” 她也一样。 在基地里他就看出来了,着迷似的望着那些模型,仿佛一心要钻进那堆历史里,外人看起来死气沉沉、枯燥乏味,他们却总能从中找到动人之处。 可路知意望着他,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呢? 她不喜欢小白脸,也看不惯他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讨厌他的刻薄张扬,嫉妒他的无忧无虑。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从天赋到实力,从家境到心境。 可此刻,他举杯,笑得意气风发朝她端来。 他说:“路知意,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她却忍不住端起面前那杯橙子,与他在半空中一碰。 她想,他们终于有一点共同之处了。 19.第十九颗心 第十九章 回学校的路上, 陈声开车, 边开边跟路知意说话。 半路上, 他问她:“复习的差不多了,今晚总该不熬夜了吧?” 没回应。 他盯着前方, 疑惑地叫她:“路知意?” 还是没回应。 侧头一看, 这家伙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呢,下一秒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失笑,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出来。 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 她居然在车上也能睡死过去,外面车水马龙, 汽笛声不断,她居然一点没醒。 陈声看她歪歪扭扭斜在那, 凑近了些,欲把外套替她披上,可披上之前,没忍住, 仔细打量了片刻。 头发长些了,覆在耳边, 不再是男孩子似的板寸。 面颊上的高原红似乎浅了些,但依然明显。 肤色有些黑,但露出发尾的耳朵倒是珠圆玉润的, 耳垂圆溜溜, 胖乎乎。 他把外套搭了上去, 她睫毛一动,慢慢睁开眼来,迷迷糊糊望着他。 下一秒,看两人离得这样近,她吓一跳,眼珠都瞪圆了。 “你,你干什么?” 他松了手,任那衣服滑落在她肩头。 似笑非笑反问一句:“你希望我干点什么?” 她低头一看,看见他的外套,立马会意,略有些尴尬地说:“……谢谢。” 陈声笑了两声,斜眼看着她,“路知意,你想得有点美啊,还盼着我对你有点什么非分之想?” “我可没那个福气。”她没好气地回瞪他。 可下一刻,他却盯着她的耳垂笑了。 他说:“我们家老爷子常说,耳垂又圆又大的人,将来是有福气的人。所以路知意,你也别灰心,虽然你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将来大概是没什么福气在爱情上面找到个像我一样帅得人神共愤又才华洋溢的美男子了,但是说不定你会财源滚滚、官运亨通。” 他用了好长一串形容词去修饰自己。 路知意露齿一笑,甜甜地说:“我谢谢你。对我来说,财源滚滚和官运亨通,其实都比不上将来找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对象有福气。” 陈声一顿,“我怎么了我?” 眼神很不友善。 显然,她要敢再多说一句他的坏话,他会立马翻脸不认人。 路知意可犯不着又去惹恼这位宇宙级的自恋狂,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为免将来爱情不顺,婚姻坎坷,我还是找个丑的、没才华的,我们王八看绿豆,刚刚好。” 陈声知道她在说反话。 这丫头嘴上一个样,眼里却完全是另一个样。 他不紧不慢笑了一声,“你也别妄自菲薄。你虽然模样差了点,但再怎么也比王八强一点。” 她一噎,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下一句。 “王八蛋还差不多。” “……” 她就知道,这个人好不过三秒! * 隔天是周六,下午,路知意照旧去给陈郡伟补课。 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次补课。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一次周考,陈郡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考个糟糕的分数来气死他妈,反而又一次及格。当然,作文还是只字未动。 她看了眼作文题目,《my dream》。 便问他:“你有梦想吗?” 小孩:“有。” “什么梦想?” “希望我爸早点死掉,别再丢人现眼,拖累全家。”他答得冷冰冰的,干脆利落。 路知意一顿,抬头看他,“你真这么想?” 小孩耸耸肩。 路知意不语,半天才说:“你爸有错,但罪不至死。” “他活着和死了,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小孩嘲讽一笑,“哦,也不是完全没区别。他死了,我妈就解脱了,用不着三天两头被他闹离婚,也不至于死不离婚,浪费自己的人生。” 陈郡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饱含怒意。 少年面容尚带稚气,青春期的变声还未完全度过,嗓音里有几分暗哑。 路知意望着他,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她说:“你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小孩笑了两声,轻蔑地说:“你根本不懂。” “我懂。” “你懂什么?”他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她,“少给我灌鸡汤,少在那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经历过的人就没资格指手画脚。” 路知意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平静地说:“我经历过。” 小孩瞬间怔住。 下一秒,她却指指卷子,“继续讲题?” 理所当然的,小孩猛地蹙眉,“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你想听?” 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不想。” 可还是没忍住,“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你既然开了头,那就讲下去。” 路知意笑了,“如果我讲完了,你发觉我有资格对你指手画脚,那你愿意听听我的建议吗?” 小孩略一停顿,很警觉地盯着她,“你先讲,讲完再跟我谈条件。” 还真是个不好糊弄的小孩子。 路知意搁下笔,靠在椅背上,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我妈出轨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爸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成天在镇上帮这帮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太过好心,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我妈怨他,毕竟别人做村官,都有油水可捞。他非但没往家里带半个字儿,反倒把日子越过越穷。” 她盯着那卷子,声色从容,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妈就出轨了。我当时太年幼,镇上又不如城里,花花世界无奇不有,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阵子山上修国道,爸爸忙得要命,常常一周才回家落个脚,家里总有另外一个男人出入。我妈说,家里事情多,镇上的刘叔叔好心肠,总来帮忙劈个柴,做点农活。” “这事我爸也知道,他很感激那个刘叔叔,家里做点香肠腊肉什么的,也会往人家家里送。” “后来有一天,工地上出了事,我爸回家拿钱,给受伤的工人垫付医药费。结果正好撞见我妈和那个刘叔叔衣衫不整,这才知道他们早就好上了。” 小孩一脸震惊看着她。 路知意却问:“你猜猜看,结果如何。” 他只能重复一遍:“结果如何?” “结果,我妈硬拉着不让我爸追上去,发生肢体纠缠时,我爸失手把她推下了二楼。她头朝地,当场死了。” 路知意抬眼望他,平静得可怕。 小孩的嘴开开合合,半晌才问出一句:“那,那你爸呢?” “在坐牢。” “可他不是故意把你妈推下楼的啊!” 路知意顿了顿,“我也这么想过。开庭那天,法官宣判他六年有期徒刑的时候,我差点像疯狗一样冲上去揍那法官。” “……”小孩大概没想到,有人会用疯狗来描述自己,“后来呢?” “后来啊。”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后来不那么年少无知了,知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哪怕是无心之失,那也是一条人命。” 两人对坐着,路知意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忘了开口。 最后还是小孩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你不是要给我点什么建议吗?” 她抬头,“……你愿意听了?” “你先说说看呗。” 她笑了笑,这家伙,口是心非。 “我曾经很恨我妈,成天跟我爸吵架,后来她自己出了轨,却害得我没了母亲也没了父亲。” “可是时间长了,我又好像想明白了。日子不好过,没有哪一方该承担全部的责任。我妈是自私了点,可我爸也未免太无私,帮人帮到自己家里揭不开锅,过犹不及,其实也是一种自私。” 路知意说:“其实后来这些年,我常想起我妈妈。她并不是一直都那样的,她曾经对我好,对我爸也好,家里井井有条那么多年,都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 小孩打岔,“可她出轨了,这就是她的错!” “是,她是有错。可一个人有错,不代表我们要全盘否定。就算她出轨了,叫人不齿,也不值得用性命去偿还。”她笑了笑,“毕竟没有她,就没有我。他们曾经也过得很开心,只是后来性格不合,理念不同,日子也过不下去。” 小孩愤愤不平,“不是这样的,日子明明过得下去,是他们自己非要出轨。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叫贱!” 路知意停顿了一阵,才说:“可是小伟,你不是真的希望你爸爸死掉。你今年十六岁了,十六年里,他并不总是像今天一样混蛋。十六年前,是他心心念念在产房外守着你妈和你。他做的最大的错事并不是爱上了别人,而是在爱上那个人的时候,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跟你妈坦白,要么回归家庭,要么彻底离婚。” 陈郡伟沉默着。 路知意知道,今天也该到此为止了,遂收回话端,最后说了一句:“我今天说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忽的抬头,“你没跟别人说过?” 她摇头,“来上大学以后,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小孩不知怎的,无端雀跃起来,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问出这几周都想问的那个问题:“……你上次要给我的那盒巧克力呢?” 路知意一顿,也没料到他忽然转移了话题。 “怎么了?” “送出手的东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若无其事地转着笔,也不去看她,“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收下它吧。” 路知意啼笑皆非,最终摇头,“我已经送给别人了。” 小孩一听,炸毛了,“哪有你这样的?说好送我,那就是我的了,你怎么能给别人?” “是你自己不要,为免浪费,我才送人的。” 陈郡伟怒发冲冠,坐在那喘了好几口气,最终咬牙切齿,“你送谁了?” 路知意想了想,说:“一个和你一样幼稚冲动,但是心肠很好的人。” 这么一想,还真有些巧,她饶有兴趣地补充,“他也姓陈。” 也姓陈? 陈郡伟狐疑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补完课后,他和路知意一起出门。 路知意回学校,他说要去他哥哥家蹭晚饭。 路知意也没多想,很快和他分道扬镳,临走前,含笑鼓励了一句:“小伟,期末考试加油!” 陈郡伟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她站在夜色里冲他笑,“知道你水平高,看不起那种无知的测试题,但拜托你拿出点本事,把作文也给写了,至少让那些看不起你的老师大跌眼镜,知道你的厉害。” “啰嗦死了,快走吧你。”他摆摆手,扬长而去。 出小区后,陈郡伟打个了车,很快抵达陈声家门外,砰砰砰敲起门来。 来开门的是他大伯伯,陈声的父亲,一见他,有些惊讶,“小伟来了?” 陈郡伟飞快地叫了声:“大伯伯。” 脑门往里一探,“我哥呢?” 陈宇森说:“他要带大一的学生做晚操,已经回学校了,前脚刚走,你这就来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陈郡伟想了想,说:“他上回答应借我本书,我进他屋子自己拿,行吗?”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个个都宠他,陈宇森自然不会不同意。 横竖就一本书的事。 “行,你自个儿拿去吧。”陈宇森往厨房里走,“还没吃饭吧?我跟你大伯母说一声,多添双碗筷。” 陈郡伟径直往陈声屋子里走,应了一声:“好嘞。” 推门而入,陈声的屋子很大,有一面墙从头到尾都是书架,内嵌式。 床头有个陈列架,上面摆放着各种模型,全是型号各异的飞机。 陈郡伟一眼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小熊礼盒,二话不说走过去,拿起来就往书包里塞。 果然在他这里! 死陈声,夺人所好就算了,还好意思摆在床头柜。他想起上回,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那家伙三令五申,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查岗,非要他好好对待路知意,不许找茬。 还敢说心里没鬼? 人家送盒巧克力罢了,居然这么大张旗鼓摆在枕头边上! 怎么,还想睹物思人不成? 随手抽了本书架上的书,看也没看是什么,拎着书包就往外走。 那边的陈宇森在摆碗筷,“找到书了?” “找到了。” “找到就好,来吃饭吧,尝尝你大伯母的手艺。” 陈郡伟心情一好,连着吃了两碗饭。 * 陈声开车开到半路上,想起那盒周五带回家的巧克力。 他不太喜欢那玩意儿,甜得发腻,但碍于是路知意送的,也没想着送人。毕竟高原少女买这么一盒巧克力也算是奢侈,他不愿糟蹋她的心意。 半路上,忽然想起她周一就要考试了,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 干脆拿给她,让她考前吃两颗,长长精神。 看了眼表,还有时间。 陈声一打方向盘,掉头往家驶去。 进门时,饭桌上三人都有些讶异。 父母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回来了?” “有个东西没拿。”陈声的视线落在多出来的那个人身上,一顿,“小伟?你怎么来了?” 陈郡伟张着嘴,一口饭没吞下去,筷子吧嗒一声掉下来。 他飞快地站起身,去沙发上拿书包,“大伯伯,大伯母,哥,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一步!” 这表情,这反应,明显有鬼。 陈声下意识抓住他的书包,“什么事这么急?” 书包拉链没拉上,两人这么一拉扯,巧克力礼盒吧嗒一声滑落在地。 陈郡伟赶忙去捡,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蹦三尺远。 陈声眯眼看他,声音低沉,“拿来。” 20.第二十颗心 第二十章 陈郡伟把巧克力抱在怀里, 一脸警惕,“这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陈声逼近一步,“你敢说不是在我床头柜拿的?” 陈郡伟一顿。 下一刻,不服输地说:“那也是她先送给我的!是我赌气说不要, 她才给你的。” 陈声慢条斯理笑了笑,“那你挺能的啊。当初既然有骨气说不要,这会儿又上赶着来我家偷, 这是什么招数?” 陈郡伟被一个偷字激怒。 “什么叫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我不要了才是你的。如今我要, 你难道不该还给我?” 陈声说:“那你刚才吃了我家大米, 因为我不缺米, 所以不跟你计较。现在我觉得缺米缺粮了, 诚邀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吐不吐?” 餐桌上的陈声父母都走了过来,不知两人在闹什么别扭, 但这哥俩打小就这样, 一个比一个幼稚,动辄斗嘴吵架, 感情却不错。 眼前这事,略一看也就明白了。 陈郡伟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约莫今天本就不是为了本书来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巧克力。 陈母看了眼陈郡伟死死护在怀里的那盒东西, 劝了句陈声:“行了行了, 就一盒巧克力, 犯不着跟你弟弟闹。” 陈父也觉得陈声不大像话,“就一盒巧克力,有什么好吵的?也不嫌丢人。” 陈郡伟占了上风,拎起书包就开跑。 没跑上两步,被陈声一把揪住后背的衣服,“不把东西放下,你休想走。” 陈郡伟翻身就要推开他,被他一巴掌打在后脑勺。 “你拿不拿来?”陈声眯着眼,攥着他的书包带子,声音难得一见的紧绷。 陈声父母赶紧上来拦着。 “你干什么!快松手!这都什么事啊?为了盒巧克力,两兄弟要打一架?” 陈郡伟气红了眼,狠狠将那盒巧克力往地上一砸。 “还你!你以为谁他妈稀罕啊!反正是我不要的,你都拿去啊!那穷逼爱给谁给谁,我他妈又不是买不——” 巧克力散落一地的同时,陈声也一把揪住了陈郡伟的衣领。 明亮的灯光遍洒一地,屋里看起来温馨至极。 可陈声前所未有地发怒了,一字一句说:“你有本事再叫一句穷逼?” 少年人的词汇总是很丰富,别提陈郡伟了,陈声自己也常常在寝室里这样与人说话。傻逼,穷逼,捞逼,牛逼…… 可哪怕嘴上这样说,本意却并非如此。 骂人不是目的,多数人不过是仗着年轻气盛,总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但是眼下,陈郡伟这样称呼路知意,陈声勃然大怒。 他揪着弟弟的衣领,居高临下盯着他,“她是穷,可她不知道比你好到哪里去了。至少她认认真真、脚踏实地活着,为了养活自己,连你这种自暴自弃的废物都肯教。你呢?要不是有你爸妈养着你,你今天有什么资本穿戴整齐地当个败家子?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她穷?” “陈声!”陈宇森一口喝住儿子。 废物二字,太过严重。少年人如何承受得起如此具有侮辱性的词语? 陈郡伟的目光凝固了一刹那。 他一把推开陈声,“哈,我是废物?”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早就想这么说了吧?你觉得我是个废物,你一直都这么看我!是啊,我哪里比得上你呢?中飞院的高材生,家庭和睦,父母相敬如宾。我算哪根葱呢?我连家都没有,那算家吗?我他妈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说完,他朝地上那堆抱着锡箔纸的巧克力用力踩去,泄愤一般踩了好多脚。 他说:“陈声,你他妈今天终于说了真心话了。假惺惺这么多年,我真看不起你!” 然后转身,摔门离去。 陈声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几秒,不顾父母的焦灼,猛地朝门外追去。 “陈郡伟!”他叫他的名字。 可陈郡伟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陈声站在路口,盲目地左顾右盼,最后看到一个似像非像的背影,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而小区门口的花丛里,衣摆的一角露了出来。 少年蹲在泥土里,死死攥住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男人就不要哭。 哭有个屁用! 不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是不后悔。 他并没有真的那么看她,即便一开始对她颇为不屑,因为她土里土气,英语发音难听,做事情一板一眼。可到后来,当她在卷子上写下那句话,当她对他讲出未曾对人讲述过的故事,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不屑了。 一星半点都没有了。 他仰起头来,看见夜幕低垂的天际挂着一弯白色的新月,背景是漆黑一片的墨色,那月光也因此显得格外皎洁。 热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月亮的轮廓。 他蹲在那,带着哭音喃喃念着:“all over the ce was six pence, but he looked up at the moon.” 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他抬头,静静地看着那月亮。 最后抹了把泪,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路知意。 而他没看见,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去而复返的陈声站在他背后,看见少年蹲在花丛里,一个人吹着冷风,傻乎乎抬头看月亮。 松了口气,心却像是被谁紧紧攥在手里。 那句呢喃的话被风送到耳边。 他的手垂在腿边,动了动,慢慢地握成拳头。 陈声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不动了。 陈郡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没回头,直到听见哥哥对他说:“对不起,小伟。” 他笑了笑,还那么仰着头,眼里亮晶晶的,“对不起什么?你骂得对,我就是个废物。” “你不是。” “我是,我不只是个废物,我还是个败家子,屁都不懂,就知道挥霍家里的钱。” “你不是。” “我是。我就是。”他一遍一遍重复。 陈声把他拉起来,想用衣袖帮他擦把脸,可到底他们都大了,这动作总叫人难为情,做不出来。 最后他轻轻按住陈郡伟的肩,说:“小伟,你知道她写给你的那句话,出自哪里吗?” 陈郡伟摇头。 “出自《月亮与六便士》。书里还有另一句话: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 陈声望着他,眼神安静又温柔,“可是小伟,别忘了,你也有选择的权利。” * 考试周只有短短七天,九门课程。 但对于不少人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考最后一门课时,路知意靠窗而坐,答完卷正在检查,窗外,有人轻声叩响了玻璃。 她一惊,扭头一看。 陈声闲闲地站在那,用眼神问她:“你行不行啊?” 她翻了个白眼,摆手让他赶紧走。 他扫了卷子一眼,似笑非笑对着讲台上招招手,转背走了。 路知意抬头看讲台,监考的是赵书记,看了眼窗外扬长而去的人,鼻子里哼出了声,眯眼点评四个字:“无法无天!” 可就连她也看得出,那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偏爱。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学生们还不能离校,集体参加本学期最后一次年级大会。 辅导员说,下学期开学有一个高原集训的项目,所有大一学生都必须参与,目的在于强化体能,一练耐力,二练前庭功能,也就是如何克服特殊情况下,因飞机过于颠簸而产生的眩晕呕吐感。 台下叫苦不迭。 “天天跑操就够了,居然还有高原集训!” “那可是高原啊!” “我在平地上锻炼都要死不活了,还要去空气那么稀薄的地方!” “妈妈救我!” 路知意笑出了声。 苏洋瞥她,“你就好了,天生适应高原,居然在这儿幸灾乐祸!” 她举双手,“冤枉啊,我明明是被那句妈妈救我给逗笑的!” 武成宇立马回头,洋洋得意,“怎么样,我很有幽默细菌吧?” 一旁的李睿立马接口:“你不止有幽默细菌,你还有傻逼病毒。” “我去你妈的!” 男生们打打闹闹,气氛一片祥和。考试一过,假期来临,大家面上都有藏不住的放松。 中午,室友们在食堂欢聚了一顿,赵泉泉叽叽喳喳问大家假期去哪玩。 苏洋说:“大过年的,玩个屁啊,当然搁在家里睡大头觉了。” 吕艺说:“我爸要去日本的分公司巡视,说让我和妈一起去,就在京都过年了,泡泡温泉也好。” 赵泉泉一脸羡慕,又问路知意:“那你呢,知意?” 路知意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待着。” “你不去看看雪?” 路知意笑了,“我家在高原,一年四季都有雪山。冬天家门口也会下大雪,还能堆雪人。” 赵泉泉眼睛都瞪大了,“那我能去你家看雪吗?” 路知意一顿,不知该怎么回答。 苏洋没好气地对赵泉泉说:“人家不过年啊?人家忙了一年,凭什么好不容易歇下来,还得分神去照顾你?” 赵泉泉撇撇嘴,“开个玩笑嘛。” 苏洋:“并不好笑。” 赵泉泉一脸尴尬。 吃过午饭后,苏洋和吕艺的家人都开车来接,吕艺先走,苏洋后走。 临走时,苏洋问路知意:“你行李都收好了吗?要不一块儿走,我让我爸先把你送到汽车站去,然后我们再回家。” 路知意不愿麻烦她,赶紧说:“没事,你先走,我还有点东西没收好。” 反倒是赵泉泉一蹦三尺高,“哎哎,我要去高铁站,我的行李早就收好啦!苏洋苏洋,能让叔叔送我一程吗?” 苏洋白她一眼,“你倒是自觉。” 两人也很快离开。 下午两点,路知意拎着满满一箱行李离校。 她给路雨买了件羊绒毛衣,前一阵商场打折也要五百多块,可她咬咬牙,从兼职的工资里剩下这钱,买了下来。 这些年路雨含辛茹苦带大她,已经很久不曾买过新衣服。 可当她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走到校内公交站时,简直被那弯成无数s型的队伍给惊呆了。 全校师生都要离校,校车系统简直瘫痪。 她从两点钟排到三点钟,依然没能排上车。 直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眼前,那人降下车窗,言简意赅对她说:“上车。” 路知意一愣,下意识摆手,“我坐公交就行。” 那双总是饱含嘲弄的眼睛,果不其然,又眯了起来,扫了眼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站,“你打算排到四五点,一路慢吞吞摇到汽车站去,然后错过最后一趟回家的车?” 她瞧了瞧那望不到头的队伍,认命,讪讪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又指指面前的行李,“这个放后备箱?” 陈声在车里摁了摁,后备箱发出咔哒一声,缓缓打开。 路知意拎着行李走到车尾,正欲抬箱子,车主却开门走了下来,一把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她下意识说:“我来就可以,不用这么麻烦……” 陈声已经干脆利落将箱子放了进去。 回头看她,嘴角一扯,“虽然看起来像个男人,但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吧。路知意,你是个女人,以后这种事不要跟男人抢着干。” 路知意微微一笑,“中国已经改革开放很多年了,陈师兄。我诚恳建议你,早点放下男女不平等的观念,痛改前非吧。” 陈声一顿,“哟,还能还嘴了?” 作势要再开后备箱,“要不,我把行李还你,你还是自个儿走着去汽车站吧?” 路知意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的手,“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过的话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收回呢?” 陈声目光下移,盯着她摁住自己的那只手,“可以啊路知意,现在不止动嘴,还动起手来了?” “……”路知意分辩,“我这不过是摸了一下,怎么就算动手了?我又没打你。” “我说的是那个动手吗?”陈声似笑非笑睨着她,“我说的,是动手动脚这个动手。” 路知意:“……” 下一秒,倏地缩回手来。 “色.情.狂!” 这次轮到陈声笑话她。 “路知意同学,如你所说,中国已经改革开放多少年了?摸摸小手就算色.情.狂的话,那亲亲小嘴岂不是该被抓起来枪毙?” 路知意一顿,抬头触到他的视线,发觉他正直勾勾盯着她的嘴。 ??? 她一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你,你想干嘛?” 他凑近了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公交站的人都兴致勃勃观望着。 而最终,他凑到了路知意的耳边,笑意浓浓地说:“我想干嘛?我想告诉你,自作多情是病,得治。” “……” 治你仙人板板哦!!! 21.第二十一颗心 第二十一章 中飞院距离汽车总站有一个半小时车程, 偏偏今天是放寒假的日子, 蓉城大大小小十来所高校,不少人都在今天离校。 路上根本水泄不通。 光是上绕城的那一小段路,半个小时他们就只开出一百来米。 路知意频频看表, 心里越来越没底。 汽车站六点半收车, 她恐怕回不了家了。 陈声侧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点开导航,屏幕上是一大片红色堵车区域,注定了此行艰难。 “可能赶不上末班车了。”他提醒路知意。 路知意也看见导航了, 点点头,说:“那一会儿找个地方掉头吧,我再回学校住一晚,明天早上回家。” 陈声“嗯”了一声。 车在原地堵了三分之钟, 路知意的情绪有些低落。 陈声看她两眼, 问她:“晚一天回家而已, 用得着这么沮丧?” 路知意苦笑两声, “明天是我小姑姑的生日。” 陈声了悟, 但又有些不解, “你们关系很好?” 她想说自己是由路雨带大的,可话到嘴边,还是遮了一半, “像母女一样。” 陈声顿了顿, 又过了半分钟, 重新打开导航,若无其事问路知意:“你家住哪?甘孜是吧?” 她望着窗外水泄不通的车辆,漫不经心回答说:“嗯,甘孜州,冷碛镇。” 几秒钟后,忽然听见导航的声音:“正在为您选择从蓉城到甘孜州冷碛镇的最佳路线——” 她一惊,猛然回头。 也就在此时,车流又动了起来。 陈声将导航设定好,重新扶住方向盘,目不斜视地发动汽车,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身边人投来的目光。 路知意张了张嘴,“……你干什么?” “送你回家。” 送她回家? 从省城,一路开车把她送回高原? “不用不用,掉头回学校就好!”路知意吓一大跳,难得慌乱起来,赶紧推拒,“我家离这六个多小时车程,送什么送!” “所以呢?” “所以呢?所以你别麻烦了,我明天回去也一样。” “哪里一样了?不是说小姑姑过生日吗?” “那也不能让你开六个多小时——” “为什么不能?”他反问。 路知意一顿,想说他们不熟,可这话不对,他们并非不熟。每天早晚都见面,打打闹闹一整个学期,也一起拿过砖头打过架…… 这哪里不熟了? 她一怔,最后只能挑重点:“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还要翻好几座海拔几千米的山,地势太险。陈声,你真别送了,我不是跟你客气。” 陈声笑了两声,“你是担心我车技不行,没把你安全送到家,反倒把命送了?” “……” 他瞥她一眼,“我十八岁学开车,三年多,跟我爸跑过西藏,去过西昌,他累了就换我开。甘孜再险,险得过川藏线?” 路知意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纠正了一句:“去甘孜也得走川藏线……” 他笑了笑,“那正好,让你看看我神乎其神的车技。” 下一句,振振有词:“路知意我告诉你,质疑男人什么都行,两件事情,绝对不可以。” “……哪两件?” “车技,床技。” “……” 车内一度陷入谜之沉默。 * 路知意反复推辞,但对于陈声来说,推辞并没有任何作用。 开车的是他,他目视前方,选择把她的拒绝当耳旁风,我行我素。 “陈声,我都说不用了,你赶紧掉头吧!” …… “喂,麻烦你听我讲话啊!” …… “真别送了,这都几点了?你把我送到家了,你还要不要回来?” 陈声淡定地说:“正好我没去过甘孜,在那住一晚,看看高原风光也好。” “……” 大概是路知意拒绝得太坚决,他侧头看她一眼,不耐烦地问了句:“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顺手帮个忙而已,你一副视死如归也不要接受的表情,几个意思?” 视死如归…… 路知意没绷住脸,想笑。 他执意要送,她拒绝无果,只得接受,心情有些复杂。 路知意从来都不轻易接受他人的帮助,其一是怕给人添了麻烦,自己还不起;其二是因为父亲。 路成民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村官,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宁可自己吃亏,牺牲小我,补贴村民。 可是路知意不是那些群众之一,她生活在这个原本就贫穷,后来因为父亲的无私,生活更加紧巴巴的家庭里。 那一年,妈妈做的香肠腊肉被镇上的小孩偷吃了,爸爸说不要紧,不追究,可那钱原本是用来给路知意买自行车的。 小升初,同龄人都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约好一同骑去上学。 结果因为爸爸的决定,那一个学期她都只能由路雨搭着去学校,坐在后座上眼巴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绝尘而去,欢快得像只小鸟。 有一次住在路知意家附近的李大爷病了,路成民开着镇上的车,连夜把人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去,还在那守了一晚上。后来李大爷病好了,全家人送了面锦旗到他办公室。 所有人都说路成民是个无私的好人,只有路知意躲在被窝里哭了一整夜。 路成民轻易不用镇上的公车做私事,那天是因为路知意养了三年的小狗生病了,冷碛镇没有宠物店,也没有兽医,她在电话里央求爸爸带小狗去县城看病,路成民好不容易才答应。 可是车是开回来了,最后却载着李大爷和小狗一起走了。 路知意第二天还要上学,不能跟爸爸同去县城,送别时千叮咛万嘱咐,要爸爸第一时间把小狗送去治病。 可李大爷的儿子在消防大队值夜班,没法抽身,拜托路成民在医院陪李大爷一晚。 路成民义不容辞答应了,却忘记了那只发病的小狗还奄奄一息等在车里。 后来,李大爷的病好了,路知意养了三年的小狗却死了。 那是只小土狗,傻里傻气,模样也不够好看。 可它是路知意童年的玩伴,是她一手带大的,是亲人。 路知意没有记恨过父亲,因为她知道有的事情更重要,他是在帮助别人。 可对她来说,并不是知道孰轻孰重就能不难过。 后来她就学会了独立,凡事不求人。 因为她明白,当她指望得到别人帮助时,就会占用别人的时间、精力。她怕自己是如意了,却有另一个路知意在夜里抱着小狗哭泣,坐在自行车后座为得不到那一点点奢侈的自由而失望。 可是陈声呢。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表面上像只刺猬,总恨不能时时刻刻扎你一把,看你狼狈的样子,他就开心了。 可当你遇到困境,愿意把手递来的,还是这只刺猬。 车下了绕城,他没往市中心开了,车辆便少了一些,不再拥堵。 路知意问他:“你总是这么乐于助人吗?” 陈声:“什么意思?” “帮我付钱,帮我复习,今天又执意送我回家。”她也是个直言不讳的人,遂问他,“我以为你看我挺不顺眼的,为什么总帮我?” 尤其是,她明明每次都拒绝了,他还非帮不可。 陈声顿了顿,说:“路知意,你大概有所不知,我这人眼光很高,一般人我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她有所不知? 路知意也笑了,“我又没瞎,你眼高于顶、狂妄自大的事情,就差没弄个横幅贴脑门上了,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要不是看在这是高速路上,陈声都想一脚踩刹车了。 这人怎么说话的? 他瞪她一眼,不想理她,于是继续自圆其说,“反正一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能叫我看得顺眼的,和看不顺眼的,都为数不多。” 她笑出了声。 他又有些欠揍地弯了弯嘴角,“所以,我这么烦你,看你这么不顺眼,你也该与有荣焉。毕竟这也表示你在我眼里和其他人不一样。” 路知意从善如流:“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他知道她在揶揄他,但这并不妨碍他心情好,开车都开得一路微笑,仿佛是开着婚车去参加喜宴,喜气洋洋的。 车开一路,除去导航,还放着音乐。 那个民谣女歌手唱着:你是我梦里陌生,熟悉,与众不同。你是我梦里幻想,现实,不灭星空。 可不是吗? 相处整整一个学期,他们多数时间在针锋相对,于情于理都该形同陌路。 可她却又觉得仿佛已熟识很久,他的每一个反应哪怕与众不同,也在她意料之中。 路知意看着他,片刻后才说:“可我看你挺顺眼的。” 陈声一顿,扭头古怪地盯着她。 她赶紧推他,“看我干什么?看前面!你别不看路啊!” 他这才回头继续看前方,嘴里却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看你倒是挺顺眼的。”她也没吝啬,又说了一遍,看着他的侧脸。 车窗外是一轮落日,昏黄壮丽。 高速路旁的树林一簇一簇从他身后闪过,他时而沐浴在光影里,时而陷入昏暗中,可是怎么看,轮廓都像是泛起了毛边,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温柔感。 路知意说:“我知道你嘴上不饶人,但是心肠是好的。表面上总是挤兑我,但心里还是盼着我好。” 陈声一顿,挑眉笑着夸了句:“脑洞开得挺大啊,路知意。” 她笑着瞅他,“我也知道你现在急于否认,因为你习惯了嘴上挤兑人,不善于好言好语跟人相处。” “……” 陈声:“你爸妈知道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吗?” 路知意没说话。 他顿了顿,没听她接话,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再问一句:“既然你这么能,那不如再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望着他再次沐浴在霞光里的侧脸,笑着说:“我还知道,你把我当朋友。” 陈声一怔,没了下文。 有种被人戳穿心事的感觉。 以及,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什么你把我当朋友之类的话,肉麻死了。 沉默片刻,最后开口,他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懒懒散散反问她:“谁把你当朋友了,老子从小到大没有朋友,只有兄弟,你是兄还是弟啊?” 身侧的人仿佛早有预料他会是这个德行,轻飘飘笑两声,无视他的揶揄,只接着之前的话,定定地对他说:“我也是,陈声。” 他一顿,目视前方,问她:“……你也是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挪开视线,背对他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喂!” “……” “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 “什么你也是啊?你也是什么???” “……” “路知意!”他心里头像是有狗爪子在挠,又急又痒。 路知意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听见了吗?” “没听懂,你给解释一下。” “我也是,陈声。这五个字,哪个字需要解释?” “每个字。”他拉长了脸,“每个字都需要解释。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通假字那么多,多音字多义词也一大堆,你用一段话给我解释一下,你刚刚说的这五个字什么意思?” 她趴在窗户上笑了。 “听不懂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路知意!” 她笑得更厉害了,虽然没声音,但从身体的抖动就看得出,心情很愉快。 陈声有点恼羞成怒,绷着脸开车。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话,轻飘飘的五个字。 “我也是,陈声。” 他一脸烦躁地望着前方的车流,视线落在几米开外的那辆车上。 城市越野在夕阳底下泛着光,仿佛有星星在车面跳跃,橘红色。 天边的落日沉下了一大半,还剩三分之一在树林上方,橘红色。 最后,他没忍住侧头,看她一眼。 那两抹红浅浅淡淡,像是软绵绵的云,轻飘飘浮在她面颊上…… 也是橘红色。 从前总拿它们来笑话她,此刻却无端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于是开着开着,又好像不气了。 她趴在窗口轻快地笑,回头对他说:“你看旁边这辆车,后座有只大狼狗。” 陈声瞥了一眼,右侧正在超车的小轿车上,后座坐了只阿拉斯加,一边吐舌头一边冲路知意龇牙咧嘴。 ……大狼狗? 嘲笑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在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睛时,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那双眼睛亮而澄澈,不笑时总有一种倔强的姿态,仿佛要劈开一条路来,冲破那些困扰她十八年的贫穷与辛酸。 可眼下,她笑了。 于是那其中蕴藏的点点笑意,刹那间变作星光数缕,无端多了几分温柔,几分明亮。 他收回视线,只觉心脏猛然一动,仿佛被人攥在手中。 呼吸憋在身体里,出不来又回不去。 到底哪里来的错觉? 不是一向觉得她像个男人吗? 一头短发,肤色暗沉,高原红醒目又突兀,真是看哪哪别扭,找不出半点女性的美丽。 最后他咬咬腮帮,握紧了方向盘,在心里暗骂一句。 妈个鸡,审美扭曲了。 22.第二十二颗心 第二十二章 通往冷碛镇的路是大名鼎鼎的318国道, 常年塌方。 六个半小时的车程, 极近险峻。 他们要翻过两座大山,海拔最高处有两千多米。车的一边是山体,有的地方被植被覆盖, 有的地方被绳网罩得严严实实, 防止塌方;另一边是万丈深渊,来时的路变作弯弯曲曲的起伏线条, 消失在群山之中。 陈声全神贯注开车,路知意也不太敢打扰他。 唯独在车上了二郎山时,没忍住指了指, “你看那。” 陈声略一侧头,看见对面的山上有一片棕色的小点,在苍翠的绿草中微微移动。定睛一瞧,是牦牛。 到达二郎山顶的休息站时, 他把车停在路边, 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脖子, “歇一下。” 路知意下车买了什么东西, 用纸杯端着回到车上, 递给他一杯。 “喏。” 他接过来一看, 白乎乎的粘稠液体,“什么东西?” “牦牛酸奶。” 陈声的视线落在路边摊的老人身上,厚厚的棉衣有些脏, 皮肤黝黑, 满面褶皱。 低头, 杯子里的液体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腥味。 未经工厂加工,手工制作,缺乏消毒流程的酸奶…… 路知意静静地看着他,说:“尝尝看。我从小到大都爱喝这个。” 他撇撇嘴,算了,那就给她个面子。 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刻,五官挤在一堆,一把捏扁了纸杯,呛得咳嗽起来,“操,怎么这么酸!” 路知意哈哈大笑,小口抿了抿杯中的酸奶,“这个要慢慢品,才知道其中滋味。” 慢慢品个屁啊,酸得要命,还滋味。 滋味就是难喝! 陈声满嘴的酸味,至今没能缓过劲来。 从后座拿了瓶矿泉水,下车漱了漱口,开门的一瞬间,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阵哆嗦。 路知意从后座拿来他的外套,跟着下了车,搭在他肩上。 “高原上不能感冒,容易肺水肿。” 他把那水含在嘴里,也不急着吐,扭头指指车里,哼哼了几声。 她懂了,哈哈大笑,“还有偶像包袱,不想让我看见你漱口?” 陈声眼珠子一瞪,又指指车里。 路知意怕他感冒,赶紧举双手,“成,成,我这就进去。你赶紧把水吐了回车上。” 还啰嗦? 陈声推她一把,看她转身了,才把水吐到灌木丛里。 肩上的衣服穿好了,他也没急着上车,站在路边看看天,又看看对面的山,最后瞧瞧公路底下的万丈深渊。 冷空气吸入肺里,清新又刺激。 蔚蓝色苍穹之下,远处的山顶是一片雪白,再往下,一望无际的绿。 周遭的雾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围在身边一动不动,再仔细瞧瞧,又发现它们仍在缓缓流淌。 一旁有人赶着几匹浅棕色的小马过去了。 陈声往边上退让了几步,瞧着它们过路,末尾的那匹还没他胸口高呢,侧头看他一眼,尾巴在空中荡了荡。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 陈声怔怔地望着它。 后来回到车上,继续开车。 路知意还是没敢打扰他,他却回忆片刻那只小马的眼睛,侧头看她好几次。 反复这么几回,路知意问他:“你老看我干什么?” 他撞进那双疑惑的眼眸里,笑了。 “路知意,你和那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 你才长了双马眼睛。 你全家都长了马眼睛! 路知意莫名其妙白他一眼。 可下一刻,他却说:“你们这地方也挺神奇的,养出来的人和动物,都有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路知意一愣,所以不是在损她? 这回是夸她? 她狐疑地看着他。 陈声只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山与草,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因为大山里面没有那么多城市里的繁华热闹,眼睛里只有蓝天和草原吧。” 路知意蓦地一怔。 * 夜里十点,抵达县城。 路知意的家在冷碛镇,离县城还有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但她让陈声在县城停了车。 “先吃饭。”她带他轻车熟路穿街走巷。 晚饭吃的是炸土豆,牛肉面。 土豆是切成大块放入油锅里炸的,捞出来,沥干了油,沾着辣椒粉吃。外面的脆皮满口生香,里面却粉粉融融,烫得人眼泪花都出来了。 牛肉面也是超大一碗,老板娘端上来时,嗬,把陈声吓一大跳。 山里人都这么实诚?面条上的牛肉大块大块的,面碗也比蓉城的大了两倍有余。 可味道是真好。 他斜眼看路知意,“辛苦六个多小时把你送回来,你就请我吃面条土豆?” 路知意大言不惭:“我穷嘛。” 她指指那大块的土豆,“但这是我们这的特色,别处你可吃不到这样的家伙。” 又夹了块牛肉在他面前晃了晃,“看见这肉没?纯天然牦牛肉,城里你可吃不着,吃得着也不会是这个价。” 哟,那得意的样子,真是够可笑的,活像面前摆的是满汉全席。 陈声呵呵两声,可最后却把那么大碗面全给吃下去了。 他对路知意强调:“我这是饿的。开车全神贯注太费神,又一路饿到晚上十点,为了身体着想,才勉为其难多吃了一点。” 路知意从善如流:“是的是的,您辛苦了,承蒙您不嫌弃,把我们这的粗茶淡饭都给吃了下去,您那金贵的肠胃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舒服——” 话没说完,被陈声一个爆栗砸在脑门上。 “少跟我口不对心。” 这一下敲得可不轻,她捂着额头,怒目而视。 陈声满意了,“嗯,这种凶神恶煞的样子才是你。” 路知意:“……” 这人可真够幼稚的。 * 夜深了,路知意带着陈声去县城里的酒店开房。 陈声说:“你住哪?” “我先帮你落脚,开好房间,一会儿坐出租车回镇上。”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把你送回去?” 路知意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开了房,洗个热水澡就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陈声眉头一皱,“我是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住你家?” 在车上时,路知意说了,她家是个二楼小院,空屋子一大堆。 山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地。 路知意目光微动,笑着说:“这不是怕家里环境太差劲,你住不安生嘛?你那么挑剔,酒店环境好,住这儿正合适。” 陈声就这么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牦牛酸奶我喝了,六个小时的车也开了,土豆牛肉面一口没剩下,现在你跟我说我挑剔?嗯,是挺挑剔的。” 路知意语塞。 她当然知道他辛苦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请他回家住一晚,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最好明天让他睡个懒觉,再亲自送他离开,这才对得起他送她这一趟的情谊。 可她不能。 家中只有路雨一人,母亲早就死了,父亲在坐牢。 她撒了个弥天大谎,让他一道回家,谎言不攻自破。 两人在酒店门口僵持片刻。 陈声看她沉默不语的样子,最终推门而入,将身份证拿出来,摆在柜台上,“一间大床房。” 办好手续,取回身份证,再回头时,路知意还站在玻璃门外。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那台阶上,沉默地望着他,眼里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难以名状的伤感。 行李箱立在一旁。 身后是小县城的夜色,闪烁的霓虹灯,和环绕四周的青山。 他会错了意,并不知道她在为什么事情伤感,还特有气度地走出门去,瞥她一眼。 “你那点小肚鸡肠,我还不知道?” 她仰头看着他,顿了顿,没说话。 陈声笑了一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行了,你不愿意让我看见你家里的境况,那我不去就是了。” 下一刻,眯眼打量她。 “只是路知意,我还以为你不会自卑的。” 毕竟她从来不将自己的贫穷藏着掖着,也坦言她需要奖学金,需要家教费用,从不乱花钱。 路知意知道他理解错了,却并不去解释。 这样挺好,他自信满满,而她也无须多言。谎话这种事,总是多说多错,倒不如不说。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说:“谢谢你。” “谢谢我?谢我这么理解你?” “都有。也谢谢你大老远开车送我回来。” 陈声笑了笑,懒洋洋地问:“这么正经啊?那下一句是不是要以身相许了?” 路知意一顿,抬头也冲他笑了,安安静静地说:“以身相许就算了,你门槛太高,我这状况,哪怕有十个路知意也配不上你。” 陈声一顿。 她却挥挥手,“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来酒店找你,带你吃个早午饭,送送你。” 说完她就往台阶下走。 “路知意!”陈声叫住她,“你明天不是要给你小姑姑过生日吗?还来干什么?” 她匆匆跑过了马路,回头冲他笑,“所以我说带你去吃个早午饭啊!把你送走了,我再回家陪我小姑姑吃午饭!” 这么麻烦? 陈声笑了两声,没好气地说:“用不着!你还是别来了。我自己去找点好吃的,免得你又用土豆面条打发我。” 路知意笑得更灿烂了,只隔着车流大声说:“明天见,陈声!” 说完,她招手拦了辆车,拎着行李箱进去了。 临走前,她降下车窗,从里面朝他挥手,夜色里笑容满面,唇边还有白气呵出。 陈声看着她,觉得挺蠢的,他从来不跟人这样挥手。 像个傻蛋。 可手揣在大衣兜里,掌心莫名发痒。 就在那车离去的瞬间,他猛地伸出了手,她却已经合上车窗,随车一同扬长而去。 于是陈声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 几秒种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骂了句操。 扭头,黑着脸进了酒店。 23.第二十三颗心 第二十三章 出租车迎风上山, 二十来分钟就能抵达冷碛镇。 小镇依然在二郎山上,因二郎山并不单单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脉。 路知意趴在车窗上往回看,右侧可以看见地势较低的县城, 流水与青山环绕四周,灯火点缀其间。 人类的力量伟大如斯,能在这苍茫山野中开辟出这样一片净土,远离城市喧嚣。 她望着那片灯火辉煌的小城, 想起不久之前站在马路对面的陈声。他与这里,本应是格格不入的,但他吃着这的牛肉面和炸土豆,好像也融入得挺好。 想着想着,她趴在车窗上,笑了。 下车后, 从公路上下了条小道, 轻车熟路走了几分钟, 双层楼的小院近在眼前。 小镇上没有路灯,黑魆魆一片,头顶是星河, 脚下是石子路。 她深吸一口气,回家的感觉真好。 路知意拖着行李箱, 看见路雨蹲在院子里, 面前是只硕大的盆子, 水龙头开着, 正往里哗哗注水。头顶亮了盏昏黄的灯泡。 她弓着腰在盆子里揉了一阵,又略微直起腰来,握拳往后背上捶了几下,复而弯腰,继续洗衣服。 洗着洗着,又想起什么,赶紧把水龙头拧上,往厨房里走。 路知意跟了上去,从门外瞧见路雨拿汤勺在锅里搅了搅,一面下意识捶着腰,一面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尝尝盐放得够不够。 最后把火关小了些,继续炖着,转身往外走。 这一转身,就和路知意打了个照面。 路雨一惊,“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下一刻,笑成了一朵花,朝她招手,“快来快来,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得来,特意给你把汤都给炖上了,想着热一热,你就能喝现成的。” 她去橱柜里拿碗,一边拿,一边絮絮叨叨:“我们校长前一阵去了康定,说是看见有卖新鲜松茸的,八十块钱一斤。我一听,赶紧让他给我带了两斤。这东西也就这一阵有,买不买得着还得碰运气呢。” 往碗里添了一整碗热气滚滚的汤,转身笑吟吟搁在厨房里的圆桌上,“快来,你最爱的松茸牦牛肉汤锅!” 路雨站在油亮亮的灯泡下,锅里碗里的热气蒸腾在半空中,却无论如何遮不住她那坦荡荡的喜悦。 路知意看见她笑起来时,眼角好几道深深的褶皱。 耳边有一缕淘气的鬓发钻了出来,夹带着刺眼的白。 心里有些酸楚。 她坐了过去,捧起碗,咕噜喝了一大口。 路雨凑过来,一脸期待地问她:“好喝吗?” “好喝。”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路雨得意洋洋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忽然说,“哟,头发长长了。” 路知意说:“省城剪头发很贵,动一次剪刀要三十,我就没剪。” 冷碛镇的理发店,剪一次头发才五块钱。 路雨赶紧劝她:“还是别剪了,女孩子家家的,留什么发型不好,非得留板寸?你也大了,这年纪都该找小男朋友啦,还是把头发留长一点,更淑女。” 路知意说:“也不知道我去念书那天,是谁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学习,别急着谈恋爱。” “……”路雨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不是我。”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端过她的碗,路雨又去锅里盛了些干货出来,搁在她面前,“刚出锅,有点烫,你别吃太急。我先上去给你把床铺了,一会儿还得下来把衣服洗了呢。” 路知意一把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你先歇着。” 把碗推到她面前,“小姑姑,同学送我回来的,我在县城和他一起吃过晚饭了,这会儿还撑着。这碗你先吃了吧。” 铺床,搁行李。 路知意把事情做完,看见路雨把衣服晾了,又回了厨房。 她跟了过去,站在院子里,瞧见路雨把那碗装满牛肉和松茸的汤又给倒回了锅里,根本舍不得吃。 隆冬的风从远处吹来,在小院里转了个圈,又溜走了。 等到路雨出来,路知意若无其事问她:“汤呢?你喝了没?” 路雨笑着说:“喝了喝了,你喝不下真是亏死了,那么好喝的汤,就便宜我一个人。”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理路知意的衣领,“你刚才说同学送你回来的?哪个同学啊?男的女的?开车送你回来的?” 路知意看着她的白发和皱纹,鼻子一酸。 她的姑姑今年三十八岁了,未婚,没有个伴,也没有子女。 路成民出事那一年,路雨已经有了对象,正谈婚论嫁。因路成民是村支书,哪怕家里不富裕,在镇上还是颇有威望。 可一夕之间,家里变了天。 林芝心死了,路成民成了杀人犯,被法院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 路雨带着刚上初一的路知意四处求人,从县城一路到省城,上诉,打官司,甚至打听到了法官的住处,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求情。 …… 后来,路成民在二审里被判处意外伤人罪,六年有期徒刑。 再后来,家中只剩下路雨和路知意,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这个侄女,对象没了,婚也不结了。 路知意至今记得,那年路雨带着她上门与那男人谈话,摸摸她的头,对她说:“乖,你去院子里和坤云哥哥玩,小姑姑有话和叔叔说。” 坤云哥哥是那叔叔的侄子,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路知意点头,和那男生一起在院子里,你看我,我看你。 坤云先开口:“你小姑姑就要嫁进我们家了。” 路知意没吭声。 她其实是六神无主的,爸爸出事了,妈妈没有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她被路雨带着四处求人,四处打官司。 兴许是太年幼,她并没有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里,只是浑浑噩噩意识到一件事情——如今的她只剩下路雨一个亲人了。 如果路雨走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那一天,路知意站在院子里,听到坤云说了那句话,没吭声,只是走到门边,偷偷地听屋内谈话。 坤云走上前来,“你——” 她一把捂住对方的嘴,眼圈一红,却异常镇定地冲他摇摇头。 坤云不说话了。 屋内,路雨对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我哥出事了,现在在坐牢。我嫂子死了,想必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些日子也没少议论。你呢?你有什么想法没?” 男人说:“那跟我们俩的事情没关系吧?是我们要结婚,又不是别人,两个人的事情,用不着扯上第三个人。” 路雨静静地站在那,从容地说:“不是,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她说:“振林,我有一个侄女,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她今年只有十二岁,突然之间没了爹也没了妈,什么都没剩下,如今只有一个小姑姑。” “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她学会叫小姑姑的时候,连爸爸妈妈都叫不清楚,可她就那样傻乎乎笑着,口齿不清地叫完爸爸妈妈,又叫小姑姑。” “她骑自行车是我教的。她爸妈忙,家里穷,我每天送她上学放学,后来她说想学骑自行车,是我手把手教会她的。她没有自己的自行车,小小的姑娘就骑着我那辆大得离谱的车,摔在地上蹭破了皮,哇哇大哭着叫小姑姑。” “她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她爸爸不在家,妈妈又去地里干活了。我背着她一路往卫生所跑,一口气跑了两公里,看她打针吃药,看她在那睡着,然后才松口气,背着她慢慢悠悠回家了。” “你大概不知道,她在我背上说胡话,叫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小姑姑。” 路雨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后来,她笑了笑,“振林,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知道叔叔阿姨一定都有想法。为了给我哥打官司,我现在一毛钱也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更何况我还有个侄女,我不能丢下她。这婚,你还想结吗?” 叫振林的男人想要争取点什么,可路知意是他过不去的关卡。 没有谁希望未来的妻子带着个拖油瓶嫁过来,尤其是妻子欠债累累,还要掏出更多来供养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拖油瓶。 后来路雨的婚事就吹了。 她出门时,笑吟吟朝路知意招招手,“走,咱们回家去。” 仿佛刚才告别一桩婚事的人不是她。 再后来,她一个人养着路知意,为了还债,为了赚钱,不仅在镇上身兼数职,当了好几门科目的老师,课下还给人补课,又在家中养了猪和牛。 她起早贪黑,仿佛不要命地为这个家付出。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路雨,明明才三十八岁,看上去却远远超过了真实年龄。 路知意记得清楚,年幼的自己不懂事,在别人想给路雨介绍对象时,哭着闹着不依不饶。 她明明没有很清晰的念头,可潜意识里就是知道,有了新的家庭,路雨就会有丈夫,有孩子。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 路雨也不气,笑着推辞了那些相亲,只对人说:“等我们知意长大些了,我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路雨也有顾虑,她怕家中多出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男子,万一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路知意不利,怎么办? 后来路知意念高中了,仿佛一夕之间懂事了。 她终于知道因为自己的自私,路雨错过了什么,至今仍孤家寡人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就那么短暂几年,如今被她拖得全没了。 这样想着,她一边愧疚,一边试图弥补。 某日,她佯装漫不经心地问路雨:“小姑姑,你,你怎么不找个对象啊?” 路雨在沙发上织毛衣呢,闻言笑了,把她搂过来,捏捏她的脸,开玩笑说:“小姑姑老喽,没人要啦!将来老了,只能指望你了。”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那一天,路知意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生平第一次发现,小姑姑是真的老了。 两鬓生华发,眉间有纹路。 三十五岁的女人慈爱地摸着她的头,身上穿着多少年前的衣服,朴素而苍老,因为将最美的年华悉数献给了她。 献给了她的小侄女。 她强忍住泪水,说要回屋写作业,可一关上门就泪如雨下。 这些年来,路雨把最好的都给了她。可因为她的任性与自私,路雨错失了成家的年纪,也过早地苍老了。 她是那样懊悔,那样痛恨自己。 如今,路雨三十八岁了。 十八岁的路知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连一碗松茸牦牛肉汤都不舍得喝的女人,眼眶一热,转背说:“你等等我。” 随即爬上楼,擦干眼泪,从行李箱拿出那件羊绒毛衣。 她蹭蹭蹭跑下楼,把毛衣双手奉上,献宝似的,“去试试看,我特意给你买的,温暖牌毛衣!” 路雨一愣,捧着那毛衣,摸了摸,“羊绒的?” 下一句,“这,这得多贵啊!” 最后把毛衣往她怀里一塞,“我就算了,年纪大的人不怕冷,你自己拿去穿吧。蓉城湿冷湿冷的,穿这个正好,你们年轻人可不能冻着了,会冻出病来的。” 路知意的泪水又快掉下来了。 她把毛衣塞回去,“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哪有把生日礼物退回来的?” 然后一退三尺远,“我不管,你必须穿!明天你要是不穿着它出门上班,我就立马回学校了。” 她难得任性,路雨还愣了愣,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好,好,好。”捧着那毛衣,路雨笑成一朵花,“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次日,路雨穿着那毛衣去上班了。 大学放假早,镇上的小学可没放假,路雨还得上班。 路知意还在洗漱,路雨就要出门了,站在卫生间门口提醒她:“汤锅我给你热好了,一会儿直接吃就行。” 她一边刷牙,一边点头,还不忘回头审视小姑姑到底穿没穿那羊绒毛衣。 路雨没好气地说:“穿了穿了,暖和得要命,穿在身上都发烧了呢。” 路知意笑出了声。 吐掉嘴里的泡沫,她冲过去抱了抱路雨,“小姑姑,生日快乐!” 路雨一怔,然后拍拍她的背,“你回来了,我就快乐了。” * 路知意没吃早饭,从柜子里找了只很有年代感的不锈钢保温桶,将锅里一半的汤锅倒了进去,剩下一半留给路雨。 想了想,怕陈声觉得太清淡,她又弄了个蘸水,用食品袋里三层外三层给包起来。 最后坐镇上去县城的大巴车,抵达陈声住的酒店。 他说哪个房间来着? 昨晚说了一嘴,好像是307。 路知意走进电梯,摁下三楼,拎着保温桶,猜测他起床了没。 都早上九点了,应该起来了吧? 她还特意磨磨蹭蹭地来,心想成全他睡个懒觉。 走到307门口,她敲了敲门。 里面没声。 又敲了敲,叫了一声:“陈声!” 还是没声。 打扫卫生的阿姨推着车走过来,“小姑娘,找人啊?” 她点头,“我朋友在里面,可能睡过头了,没听见我叫他。” 阿姨还有印象,一个钟头之前,她敲门问客人需不需要打扫。开门的是个小伙子,挺帅的,就是脾气不大好,火气很大地撂下一句:“不用。” 然后又砰地一声关了门,继续睡觉。 看看眼前这小姑娘,拎着保温桶,鼻尖冻得通红。 阿姨问:“给男朋友送饭啊?” 路知意一顿,“不不不——” “来,阿姨给你开门。” 热心过头的八卦阿姨从兜里摸出万能房卡,滴的一声,把门刷开,“小伙子有起床气,你把他叫醒开门,他指不定冲你发一顿脾气呢。就这么进去,把饭给他搁面前,他肯定感动得要命。” 路知意:“……谢谢阿姨。” 遂进了屋子,叫了一声:“陈声?”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挺高,暖洋洋的。 她拎着保温桶,试探着往里走,边走边叫他的名字,然后——倏地愣在原地,险些没拎稳手里的早饭。 另一边。 陈声没带换洗衣物,自然不会穿睡衣睡觉了,夜里把温度调得很高,盖了被子嫌热,就这么踢到了一边。 早上被保洁员吵醒,他还挺心烦的,回来睡了个回笼觉,踏踏实实,美滋滋。 二十岁的大男生,身体发育很好,自青春期起,就拥有了一个无比自然的生理现象,名为晨.勃。 于是眼前这一幕就被赋予了令人无限遐思的意义。 年轻鲜活的肉体。 紧实性感的肌肉。 跑操时连一众男生都羡慕不已的腹肌。 和那贴身的深蓝色平角裤下,莫名其妙鼓鼓囊囊成小帐篷的,不明物体。 隐隐约约的,陈声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有个人走了进来,然后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不动呆在原地。 他花了五秒钟时间,意识回笼。 看看那人,又顺着她的视线看看自己,和腹部下方那“无比自然的生理现象”。 彻底清醒过来。 路知意奇异地僵在那里,“你——” 终于回过神来,她哈哈哈哈笑出了声,根本停不下来。 陈声屁滚尿流翻身下床,一把掀过被子裹住自己,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恼羞成怒问她:“你怎么进来的?” 下一句,“笑什么笑啊!没上过生理卫生课啊?这他妈正常生理现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皮肤原本就白,此刻面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路知意把保温桶搁在桌上,非常镇定地说:“看来你家小兄弟比你先醒啊。” 等等! 她说什么? 小兄弟?! 小??????????? 陈声用被子裹住自己,眯眼看着她,面无表情反问一句:“它哪点小?” “……” “你说啊,它哪点小?” “……” 两人就这么奇异地对峙片刻。 片刻后,路知意拱手,“是我输了,对不起对不起,原来不是小兄弟,是大——兄弟啊。真是失敬,失敬。” 她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拱手认错。 末了还幸灾乐祸抬头看他的表情。 陈声…………………… 想把她从窗子扔出去!!!!!! 24.第二十四颗心 第二十四章 酒店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屋里开了一夜空调, 陈声嫌闷,让路知意把早餐拎到阳台上,自己去洗漱。 刷完牙, 他抬头瞄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面上还有残留的红。 嘟囔了一句:“就当便宜她了。” 一边嘀咕, 一边又撩开刚穿好的卫衣, 审视一遍自己的腹肌……整整齐齐的六块,纹理均匀,肤色白皙。 他微微使力, 果然,腹肌更明显了。 ……有点后悔, 早知道会发生刚才那一幕,他就提前吸口气,让她更惊艳一点了。 失算失算。 几秒种后, 他又狠狠放下衣服下摆。 呸, 失算个鬼啊! 他为什么要惊艳她?果然是大清早起床, 头脑还不清醒。 自我麻痹后,他捧了一鞠冷冰冰的水洗脸,降降温。 走出卫生间时,路知意已经在阳台上摆好一桌了。 小姑姑做的松茸牦牛肉汤锅,一人一碗。楼下买的青稞馒头, 一人两只。怕他吃不惯青稞, 嫌馒头粗糙苦涩, 她还从家里带了一小罐蜂蜜来。 陈声站在屋子里, 看见她认认真真摆早餐的样子,刚才的浮躁和恼羞成怒刹那间冰消雪融。 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 他甚至觉得阳台上那一幕,连同她背后云雾缭绕的青山、毫不起眼的小城,都足以裱框成画。 她还是一头短发,穿了件普普通通的浅蓝色棉衣,灰色运动长裤。 甚至连那高原红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他却忽然间觉得赏心悦目。 正发呆,阳台上的人若有所觉,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一愣,“还不过来吃饭?”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暗搓搓骂了句:“妈的有毒。” * 吃饭时,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 陈声问路知意:“期末考试怎么样?” 她答:“好像还行,基本上没有不会做的题。” “也不看看是谁帮你复习的。”他哼了一声,掰了一点馒头往嘴里丢,嚼着嚼着,蹙眉,“这馒头怎么是苦的?” 路知意拧开蜂蜜罐子,用勺子舀了些,替他涂在馒头上,“青稞馒头,是比白面馒头要苦一点,但是早晨吃粗粮对胃有好处。你要是嫌苦,这样就行了。” 她做这些事情异常娴熟,陈声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薄茧一层,到底是做惯了活的人。 注意到她的食指和中指上有一点红肿,又问她:“手怎么了?” 路知意扫一眼,稀松平常地说:“哦,长冻疮了。” “痒吗?” “有一点。”她不太在意那个,端起热气腾腾的汤,喝了一口,“你尝尝这个,松茸牦牛肉汤锅,我小姑姑亲手做的。” 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带了些笑意,颇有点献宝的意味。 陈声喝了一口,那汤意外的鲜美可口。 可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说了句“好喝”,又问她:“你经常长冻疮?” “基本上每年都长吧。”路知意手指微动,想缩回去,可到底已经被看见了,没必要,“这边气温太低,又要干活,家里的水都是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冻得要命,很难不长冻疮。” “去了学校也长?” “嗯,补课的时候总是骑车来回,难免冻着。” 陈声没吱声,喝着汤,心思飘远了。 他很少见到路知意这样的人。贫穷的学生其实不少,但像她这样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标记着“模范贫困生”的同龄人,他的的确确是第一次见到。 他慢慢地掰着馒头、喝着汤,最后问她:“路知意,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她一愣。 片刻后,不假思索回答说:“因为我想飞出大山。” 年幼时,只觉得小镇生活自由自在,年岁渐长,才发觉这里虽广袤无垠,但精神生活仍然贫瘠。 不想一辈子贫穷,想改变现状。 不想和小镇姑娘一样,读完小学初中就回家结婚生子,忙碌一生。 不想天真地活在大山里,一辈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她这样说着,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笑了。 “我第一次看见头顶有飞机飞过去,问我爸爸那是什么鸟,长得好奇怪。” 陈声嗤笑一声。 “爸爸说那是飞机,我问他飞机是什么,他告诉我那是载人去世界各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将来我想去看看冰川大海,沙漠戈壁,坐它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书店翻书,去找他说的冰川大海,沙漠戈壁。我看到了撒哈拉,看到了地中海,看到了尼罗河,也看到了极光下的冰岛。我从小就只看见过山,绿色的山,雪山,光秃秃的山,总之全是山。看到它们,才发觉自己眼前的世界太渺小。所以我跟我爸爸说,我想当开飞机的那个人,因为我穷,买不起机票,可如果我是开飞机的,那就可以不用花钱四处去看看了。” 陈声又笑了,“还挺鸡贼。” 路知意说:“这叫机智。” “有什么差别吗?” “……” 路知意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只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我啊。”陈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把手往兜里一揣,“我爷爷和我姑姑是搞研究的——” “空气动力学?”她当然记得他带她去的那个基地。 “嗯。所以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对飞行很感兴趣了。我小时候有个外号,叫十万个为什么,一天到晚缠着我爷爷,问他飞机为什么能上天,飞行器是什么,天上什么样,为什么会有飞机这种东西……总而言之,名副其实的十万个为什么。” 路知意笑出了声。 “后来爷爷被我问烦了,就跟我说,如果想要知道为什么,那就自己去尝试,去了解,别就只眼巴巴盼着一张嘴,答案就自己跑来了。” 陈声耸耸肩,“老爷子这么刺激我,我当然要做给他看了。” “可你为什么没去做研究,反而跑来当飞行学员了?” “因为我想让老爷子看看,他研究了一辈子,也就只会纸上谈兵,他孙子可不只有一张嘴,随便说说就行。”他眉眼微扬,不可一世地说,“老子的目标是上天。” 路知意哑然失笑。 可陈声轻飘飘抬头看她,接着说:“另外一个原因,老爷子早年长期在研究所里待着,那时候条件上不来,蓉城又潮湿,他五十来岁就不太能走动了,腿脚不利索。我当时年纪也小,一脸天真地跟他说,等我长大当个飞行员,载着他满世界飞,用不着他长途跋涉奔波。这不,狠话放得太早,后来想打退堂鼓也没脸抽身而出了。” 路知意望着他,年轻的男生坐在那,一如既往懒洋洋的,可他回顾往事时,眼里倒映着高原的苍穹与青山,唇畔夹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又有些别样的温柔。 少了些许张狂,多了几分从容。 她看得出,那些话里真真假假,真的是对爷爷爱护,假的是不争不馒头争口气。 因为他说到飞行员时,眼里有不灭的光。 她想了想,端起剩下的那点汤,学着当初他的模样,朝他面前的汤碗清脆一碰。 “那就再干一次杯,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眨眨眼,她笑着重复一遍当初他说过的话:“你有你的堡垒,愿意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我也是。” 陈声惯会说些刻薄的玩笑话,此时该说点什么呢? ——“路知意,你鹦鹉学舌学得还不赖嘛。” ——“你的堡垒是大山里的土堡,我的可是有空气动力学泰山北斗镇守的,也能相提并论?” 可她这样认真地冲他笑,鹦鹉学舌也无妨了。 陈声望着她,很多念头一齐涌到嘴边,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共勉。” 他端起剩下的半碗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入了腹中,又仿佛蔓延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一片。 牦牛松茸炖汤锅,蜂蜜馒头配青稞。 这山这水,这景这人,都叫人觉得自在。 * 时候不早了,陈声退了房,穿过马路去对面的空地上取车。 路知意在窗外与他作别。 “路上慢点。” “知道。” “山路不好开,别走神。” “嗯。” “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不要疲劳驾驶——” “有完没完?”陈声系好安全带,侧头瞥她一眼,“我这不是好端端把你送回来了?这会儿才来质疑我的车技,路知意,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 不能质疑男人的车技和床技。 路知意默默脑补完毕,挥了挥爪子,“到了跟我说一声。” 说到这个…… 陈声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出窗来,“手机给我。” “嗯?”路知意一愣,依言递了过去。 一千块不到的杂牌手机,好在是智能机,不是老年人的直板机。 这已经超出陈声的想象了,毕竟对她要求不能太高。 陈声接过手机,拨通自己的号码,听见响铃后,挂断,这才递还给她。 路知意会意了,“你的号码?” “嗯,存好了。”他发动汽车,最后侧头看她一眼,言简意赅宣布,“走了。” 汽车缓缓开上了马路。 陈声把车窗合上,从后视镜里看她。 路知意还站在原地没动,伸手傻乎乎朝他挥着,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却被窗户挡住,又被汽车的杂音吞没。 可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陈声,再见。 像是为了给昨晚那个未完成的举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他忽然一阵冲动,又重新打开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探了出去。 懒洋洋地,在冷冰冰的空气里挥了两下。 他对自己说,真蠢。英明一世,毁在一时。 可另一个声音立马响起:这不是他的错,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都是她的错。 空地上,路知意挥了挥手,也不知道他看到没。 多半没有。 那个人的个性,极为干脆,多说两句注意安全他都会不耐烦,哪有耐心去关注她的后续。可路知意感谢他为她做的这一切,硬是对着绝尘而去的车挥别半天。 正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那车窗重新降下。 一只手探了出来,极为随意地挥了两下,肤色白皙,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仿佛一件艺术品,在这高原上难得一见。 路知意蓦地笑出了声,重新举起手,冲他用力地挥了挥。 直到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25.第二十五颗心 第二十五章 小姑姑的生日, 路知意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好菜。 穷人家没有那么多的花样,常常连生日都不过, 这还是路知意挂在心上,路雨才过了次生日。吃一碗长寿面, 穿着侄女送的羊绒毛衣, 已经够她乐得合不拢嘴。 吃过饭, 她休息了一会儿,又骑车回学校上课了。 路知意起得早,有些困,遂爬上床睡了个午觉。 大概是前些时日熬夜复习,睡眠严重不足, 她居然从午后一点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最后还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迷迷糊糊接起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到了。” 她一愣,清醒了些, 在被窝里揉揉眼睛, “……陈声?” 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朦胧暗哑。 陈声一顿, “你在睡觉?” “嗯, 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她坐起来, 看了眼墙上的钟,吓一大跳,“都四点半了?” 窸窸窣窣往床下走, “饭还没做, 猪还没喂, 带回来的脏衣服还没洗,完了完了……” 说到一半,猛地想起什么,“你平安到了?” “……” 陈声:“我刚才第一句话就说了,你耳朵扇蚊子去了?” 路知意说:“冬天哪来的蚊子?” “……” 不愧是高原少女,笑话都这么冷。 陈声扯了扯嘴角,“行了,大爷我累了,不跟你多啰嗦。” 他挂了电话,脑中却浮现出路知意忙忙碌碌做家务的样子。 手上的冻疮,年后该更严重了吧…… * 还有八天就到春节时,陈声的母亲魏云涵,照例去商场买礼物。 陈家一大家子,过年不兴送红包,老爷子定下家规:送点实用的礼物比什么都强,不需要那些个铜臭味。 往年都是丈夫与她同去,可年末了,法院事情多,年终总结一大堆,陈宇森忙得焦头烂额,便吩咐儿子:“今年你陪你妈妈去。” 陈声下意识要回绝,回头看见魏云涵一脸期待的模样,顿了顿,“……哦。” 要过节了,商场人满为患,闹哄哄的。 魏云涵先是替小辈们挑了些玩具,年纪稍大些的就送文具用品。长辈们则是蜂蜜等营养补品。最后才轮到同辈。 女眷们送什么好? 陈声拎着大包小包,跟在母亲身后下了一楼,一整层都是化妆品专柜。混杂一气的香水味在空调热气里升腾翻滚,令人反感。 魏云涵在挑面霜,陈声百无聊赖立在一旁,一身黑色立领大衣,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好似云端月,鹤立鸡群。 周遭不少女性,纷纷侧目。 他低头摆弄手机,片刻后,无意中听见一旁有人问营业员:“这是今年最新款的手霜吧?” 陈声一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扫了一眼。 那妆容精致的服务员热情地对顾客说:“是的,这一款很滋润,是我们今年刚推出的最新款,防冻伤,对干皮有特别好的效果……” 后面紧跟着一大串女性才明白的描述,但陈声听进去三个字:防冻伤。 他把手机放回包里,走上前,忽然问了句:“手上长冻疮的,用了这个能好吗?” 服务员和那位年轻的女顾客都抬头看他。 那女生原本还有些不高兴被人打断,目光接触到陈声的脸,顿时一愣,那点不悦就一扫而空了,反倒还有些惊喜。 服务员点头,笑得比前一刻更甜了些,“这一款产品分三种,功效不同,这支主要防冻伤。”说着,她拿起另外一只粉色的,“这个是对已经冻伤的皮肤有镇定和止痛止痒效果的,味道也很好闻,是樱花味。上面的图案是国际知名设计师索菲亚——” “帮我包起来。”他不耐烦听下文,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 谁要知道图案是谁设计的? 他扫了眼那上面稀奇古怪的魔法少女——丑。 想到她那高原红,陈声又问了句:“这种防冻伤的,有涂在脸上的吗?” “您是说面霜吧?”服务员笑吟吟取来同款面霜,“这个就是,和手霜功效一样,它——” “包起来。” “……好的,您稍等。” 服务员看他言简意赅,一脸“你也废话少说”的表情,收了心神,不再多嘴,手脚麻利替他包装起来。 那位女顾客却侧头看陈声,笑着说了句:“我认得你,你是飞行技术学院的陈声。” 陈声看她一眼,“你是——” “我也是中飞院的,我在空乘学院,我叫唐诗。”她笑出了两颗梨涡来,眨眨眼,“我们是一届的,上回你参加运动会,我看见你破纪录了。” “哦。” “对了,还有上次校庆,我没想到你居然大三就能正式飞行了!当时台上站了十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真的好厉害啊!” “是吗。”陈声的回答完全不是疑问句,反倒有点敷衍。 这里浓郁的香水味快要扼杀掉他为数不多的嗅觉细胞了,他蹙眉看向那服务员,终于等来她包装好的礼盒。 “您好,先生,请问怎么支——” 他二话不说掏出钱夹,“现金。” 付钱,走人。 唐诗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对上服务员的视线,面上隐隐发烫。 服务员笑着问她:“您还需要这款手霜吗?” 她本来就是冲着这手霜来的,如今只觉颜面无光,说了句不用,快步离开这个专柜。只是走着走着,又没忍住回头,看见陈声走到一位中年女子身边,说了几句话,两人这才离去。 哪怕他态度冷淡,对她视若无睹,唐诗也依然觉得他光彩夺目。 就像那年运动会,满场男生,唯独他一人清爽干净站在那跑道边上,穿了件蓝白色卫衣,和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听闻裁判一声“各就各位”,他姿态标准地弯腰俯蹲,动作煞是好看。 他自己大概不知道,周围不少女生的视线都锁定了他。 一旁有几个男生冲他吼:“陈声,别丢我们102的人啊!” “跑快点,就跟屁股着火似的跑!” “拿不了名次今晚没饭吃!” 他呢? 他懒洋洋伸手挥了挥,扭头冲这边笑了下,没说什么,可那一脸难以言喻的张扬笑意又像是道尽了所有。 唐诗就站在那,她是礼仪队的,早就注意到陈声了。 可那一刻,他对着她面前的几个男生笑,她踏踏实实撞进了那一笑里,忽然间就心跳加速起来。 后来他果不其然拿了第一,遥遥领先,满场观众都在为他欢呼。 其中也有她。 唐诗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跟人打听,知道了更多与他有关的事情,悉数叫人惊叹不已。 可陈声压根不知道,他只是不耐烦地对魏云涵说:“挑好了吗?再不走,你儿子即将嗅觉失灵了。” 魏云涵看了眼他手里多出来的礼盒,一愣,“这是……” “哦,凌书成让我帮他买的,他在追隔壁学院的女生。”他大言不惭。 魏云涵不疑有他,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笑,“书成都知道找女朋友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陈声皮笑肉不笑,“您再多带我来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逛逛,我大概会打一辈子光棍。” “就你会瞎说。”魏云涵忍俊不禁。 而远方瘸着腿的凌书成正往厕所艰难跳跃中,忽然打起喷嚏来,还连打了三个。 他揉揉鼻子,心想哪个畜生在说他坏话。 * 除夕那天,路知意接到电话,她有快递抵达县城。 高原不如城市,快递不能够送上门,只能亲自去县城的分拨点取件。 路知意莫名其妙坐大巴去县城,快递小哥递来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包裹。 她晃了晃,挺轻的,不知道是什么。 途经县城的超市,顺便买了些瓜子糖果一类的年货,回家后,她拆了包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精美的纸袋子里装着一只小小的礼盒,还扎着粉色缎带蝴蝶结。礼盒上画着魔法少女,粉粉嫩嫩,还有星光万千。 打开礼盒,一支面霜,一支手霜。 她茫然地思索好一会儿,毫无头绪,猜不出送礼物的人是谁。可她认得这牌子,在小孩家里补课的时候,她看到庄淑月的化妆品就是这个牌子。 价格不菲。 难道是小孩或者庄淑月送的? 不可能,他们并不知道她的地址。 难道是苏洋? 不会吧。苏洋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啊…… 总而言之,千头万绪。可在路知意揣测的众多“嫌疑者”里,绝对不包括陈声。 第一,他与这种少女心爆炸的东西毫不沾边。 第二,他怎么可能会送她礼物? 她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只得作罢,把面霜和手霜小心翼翼放回礼盒,又扎上缎带,放回书桌上。 陈声这头,快递一早就显示“已签收”了,可他迟迟没接到路知意的答谢。 没接到就算了,他又不是那种邀功的人,况且她要真跑来谢谢他,到那时候,他该说点什么好? “不用谢,我担心你的冻疮越来越严重,所以特地买了这个给你。” ——恶心不恶心? “哦,跟我妈逛街,随手买了送着玩。” ——智障? 越想越后怕,他巴不得她永远不知道那东西是他送的。 话又说回来,他当时怎么就脑子一抽,给她买了这玩意儿呢?这不是多管闲事吗? 这么一想,他又有了新的顾虑,毕竟鞋子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他严重怀疑路知意会把这面霜手霜搁置起来不用。 所以陈声思量再三,打电话给凌书成。 “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他的口吻很严肃,凌书成神色一凛,正襟危坐,“你说。” 陈声言简意赅把事情交代了。 凌书成:“……” 下一秒,重新瘫回沙发上:“所以这么屁大点事,你为什么要用商量国家大事的语气跟我说?” 陈声沉默片刻,“事关我的尊严,重要程度不亚于国家大事。” 凌书成在0.01秒内挂了电话。 可他到底没出息,屈服于陈声的淫/威之下,很快又将电话拨了回去,两人郑重其事进行了十分钟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夜里八点半,路知意正与路雨一同看春晚,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法国兰蔻新春送祝福活动盛大开启,特邀您试用我品牌最新产品。产品内容为【面霜】一支,【手霜】一支。请您在收到产品后立即使用,并将反馈信息发送至邮箱[emailprotected]。感谢您的支持与鼓励,祝您新春愉快!” 路知意反复看了好几遍,可她从来没有购买过任何该品牌的化妆品,为什么会送她试用品? 她愣愣地看着那条短信,最后想起什么,发微信给苏洋说了这件事。 苏洋:“怕不是骗子吧?” 下一句:“拍个照给我看看。” 路知意从善如流,立马把短信截图发过去。 苏洋:“我让你拍那礼盒!” 路知意:“哦哦。” 又很快回到房间拍了个照,发给苏洋。 苏洋研究了十秒钟:“卧槽,居然是真的!” 路知意:“【/发呆】” 苏洋:“妈的我怎么就遇不到这种好事情???” 路知意:“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个人信息?” 苏洋:“你没看新闻?现在还有什么隐私可言?商家随随便便给点钱,运营商就把客户信息卖出去了,早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路知意愣愣地说:“这样啊。” 可这回的信息泄露,免费换来了一套护肤品啊…… 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握着手机,最后蹙了蹙眉,现在我们国家的个人信息泄露,都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26.第二十六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此为防盗章,立即补全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是独行侠,从小到大特立独行, 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要他来带一群新兵蛋子做早晚操,简直强人所难。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 率先反应过来,“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 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 点头,“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 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 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 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 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 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 good morning, frank. frank: (less cliche1), alice. alice: so, tell me frank, how do you go to school? frank: i go to school(in my dad’s cadic2). alice: well, i go to school on foot. what do you think of it? frank: i think (you are really a poor woman). alice: thanks, frank! frank: (you are wee, idiot). 路知意:“……” 陈声是独行侠,从小到大特立独行,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要他来带一群新兵蛋子做早晚操,简直强人所难。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率先反应过来,“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27.第二十七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而赵泉泉吃撑了没事干, 一边在床上蹬腿, 一边挨个找人聊天。 “吕艺,你爸妈是干啥的?”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 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换了条腿,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 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 行了吧, 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 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记起来了,“哦, 对,上次你说过了, 你爸爸是村支书,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 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 “只是你没听到, 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文。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中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奇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想通了?”小孩笑了一声,凑过来,饶有兴致,“路老师,你猜猜看,要是这次我考了七十一分,下次八十分,九十分,最后期末考试一分班,一打乱座位,我就被打回原形,继续考个位数,我妈会怎么想?” 路知意看着他。 小孩咧嘴,“你猜我妈会觉得我是上哪儿学会作弊的?”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笑,“你以为我很想教你吗?大不了期末就不教了,重新找个家教做。反正在你家做多久拿多久的钱,你妈妈一毛钱也不会少给我,我又没损失。” 小孩不笑了。 她拿起笔,指指卷子,“来,看下一道题。” 小孩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操!” 课讲到一半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有了动静。 漂亮妈妈接了一通电话,话说了没几句,忽然间吵起来。 “陈宇彬,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离婚?原来你还知道你结过婚?在芝加哥大办婚礼的是哪个王八蛋?我他妈没告你重婚完全是怕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挣来的那点名声被你败得个干干净净!” “哈,你还记得小伟?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早他妈疯了,压根儿不记得你结过婚,有老婆孩子了!” …… 路知意一直以为陈郡伟的母亲就该是平日里那个漂漂亮亮、活泼到天真的年轻妈妈,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顿歇斯底里的宣泄。 她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小孩。 小孩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珠黑而亮,像儿时的玻璃球,却又带着几分嘲弄。 客厅里的独角戏愈演愈烈,直到几分钟后,女人连门也没敲,忽的推门而入,将一只信封送到路知意面前。 “路老师,这是你前几周的工资。”她勉强笑着,声音略哑,匆忙又说,“我手头上有点要紧事,要出门一趟,今天小伟就拜托你了。” 向来处事得体的女人,连她的回答也没等上片刻,就急匆匆转身走了。 客厅里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路知意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但那么几分钟的痛斥,足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男人出轨的原因不尽相同,夫妻间的纠葛也复杂难懂,甚至,家家那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一本如出一辙。 她握着那只信封,抬头看陈郡伟。 可到底也就是家庭纠葛,夫妻不和,丈夫出轨这样浅显易懂的一件事。 陈郡伟的叛逆,说到底,也不过是少年人幼稚的抵抗,看似冥顽不灵、无坚不摧,实际上千疮百孔、苍白无力。 这个家华丽又精致,他的生活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可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路知意低头看卷子,惊讶于在作文答题卡上,陈郡伟一改往日无字天书的作风,破天荒写了一句话。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是:my family。 而陈郡伟工工整整在答题卡正中央写道:my family ispletely a piece of shit. 她忽然间笑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哪怕陈郡伟一直对她极其不礼貌,但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欣赏。他的抵抗是悲壮愚蠢的,却也是异常英勇的。 她盯着那行英文出神片刻,片刻后,语气轻快地说:“小孩,今天我们学点不一样的。” 陈郡伟一顿,狐疑地看她:“什么不一样的?” “今天,我教你如何不使用一个dirty word,表达my family is a piece of shit,一百二十词,一个词都不会少。” 她认真地奋笔疾书,开始为他写范文,偶尔沉思时,下巴抵在水笔上。 陈郡伟忽然笑出了声。 她侧头,“笑什么?” 陈郡伟耸肩,“笑一笑,十年少。” 他才不告诉她那支水笔漏墨,在她下巴上印出好长一条深蓝色墨渍呢。 可陈郡伟发现,这个下午,这样一篇“大逆不道”的作文,是路知意讲过最投入最尽兴的一堂课。当然,他也并不知道有新发现的人不止他一个,对路知意来说,这是她的问题学生头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却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一字不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临走前,路知意在那张卷子上方的空白处留下一句话。 她搁下笔,站在桌前,与她这古怪学生对视着,头一次用了些许感情,而不再是那样刀枪不入的金刚女家教形象。 她念了一遍,英语发音一如既往不太地道。 她的学生照例嗤笑一声,以示反抗。 但路知意不在意,她背起书包,挥挥手,“走了。” 桌前的少年顿了顿,目光落在卷子上方。 空白处,他的家教用娟秀的笔记写道:all over the ce was six pence, but he looked up at the moon. 很简短的一句话,高二学生没有任何障碍就看懂了它。 “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像是弹幕一样,飞快而凌乱。 她想说什么? 哪怕身处恶劣环境,也要积极向上? 虽然生在钱堆里,但要有理想有追求? 亦或是不要只看到眼前,而要着眼于将来? 陈郡伟不知道。 他由着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一闪而过,最后只抓住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28.第二十八颗心 第二十八章 春节还没过完, 开学日就来了。 朋友圈里一群叫苦不迭的人,个个哭天抢地。 赵泉泉发了张尸体图, 配文:年轻的心灵无处安放。 路知意在回程的大巴上, 想了想,回复:敢问一句,请问你的肉身安放在何处? 苏洋很快冒头:一般说来, 肉体都安放在殡仪馆。 赵泉泉:…… 路知意在大巴上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 刚开学的第一周,一众学生忙着收拾寝室,等待教务处发下来的课表,基本上无所事事, 早晚操也暂时还没开始进行。 路知意有点头疼。 临走前, 路雨将家中自制的腊肉和香肠蒸熟了, 去店里真空包装好, 让路知意拿到学校和室友一起吃。 最末又单独准备了一份。 “你不是说这次放假是高年级的师姐送你回来的吗?人家大老远开车来这,多不容易。这个你拿去给人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也是一点心意。” 路知意怕小姑姑多想,之前谎报了陈声的性别。 如今拿着这一袋沉甸甸的心意,就跟烫手山芋似的。 虽然是初春,蓉城还未回暖, 但煮熟的香肠腊肉也不能久放。 返校的第二日, 她给陈声发微信:“在学校?” 陈声:“在。” “能出来一趟吗?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她顿了顿, 含糊发了句:“高原土特产。” 陈声:“……” 下一条:“时间, 地点。” 最后约好, 晚上八点操场见。 之所以约在操场,是因为月黑风高,不易被人看见。就算被人看见,那也可以说是运动的时候碰见了。 路知意想得挺多,毕竟陈声是风云人物,跟他扯上关系…… 她想起校庆那天他站在台上,隔壁空乘学院那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头皮一阵阵发麻。 七点五十,路知意正准备出门时,赵泉泉忽然拉起肚子来。 跑了好多趟厕所,脚都软了,她拉住路知意,“知意知意,帮我买点药回来行吗?” 路知意一愣,“现在?” 看她脸色苍白,脚下虚浮,赶紧点头,“行,那你在寝室歇会儿,我下去给你买药。” 寝室斜对面就有家药店,跑一趟也不麻烦。 麻烦的是,她和陈声约好八点见。 路知意一面朝药店走,一面给陈声发信息。 “你出门了吗?如果没出门,先等等,我室友拉肚子,我去给她买点药,买完再去操场见你。” 几秒钟后,陈声回复:“我已经在操场上了。” 路知意:“……” 立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等我一下,我尽快。” 她跑着步去药店买药,又急匆匆跑回来。偏偏赵泉泉躺在床上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她也不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又给她倒上热水、冲好药,伺候着她喝下去,这才拎起桌上那袋熟食往操场飞奔。 陈声已经在那等了她二十分钟。 他一向不是个习惯早到的人,但今天约好了时间,还没到八点他就频频看表。 凌书成凑过来,“干嘛,有约?” 陈声嘴角一弯,“嗯,有人给我带了土特产。” “谁啊?又是神秘追求者?” 陈声这张狂的性子,出众的能力,再配上这样一张脸,女生们从来都是趋之若鹜。凌书成已经见惯不惊了。 不过这回…… “哪个女的这么有创意?不送手表钱夹什么的,居然送土特产。”凌书成情不自禁感慨一句,“这得是多想引起你的注意,才想得出这种套路!” 陈声扯扯嘴角,“路知意。” 凌书成一愣,“路知意……” 下一秒,拍拍脑门,记起来了,“哦,小红啊!” 贱兮兮凑过来,“咦,小红为啥只给你带土特产啊?按理说不打不相识,我和她才该患难见真情啊。” 陈声扯了扯嘴角,“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做人规矩,也没被人拿钢管打成铁拐李吧。” 凌书成:“……” 离开寝室,陈声慢悠悠走到操场上,站定在跑操时他等候大家的地点,看了看表,七点四十九。 然后就收到路知意的微信,她说要迟点到。 他只好站在原地等。 刚开学,操场上锻炼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三三两两从校外步行街归来的人,途经操场回宿舍楼。 陈声立在路灯下,高高的个子,笔直的身姿,穿件浅灰色大衣,干干净净站在那。 灯光在他身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而他低头看手机,姿态闲适。 过往的人频频侧目。 但侧目归侧目,也并没有人敢真的上来搭讪。因为这位赏心悦目的人,好看是好看,但偶尔抬头扫视一眼,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进。 他在等人。 直到两个女生从他面前经过,其中一个突然停了下来,鼓起勇气走上前来,“嘿,陈声!” 陈声一顿,视线从手机上移到那人身上。 他记忆力很好,不说过目不忘,至少看过的人或物总会有印象。 眼前的人挺眼熟的。 略一思索就记起来了,上个月在商场一层见过面。 然而陈声顿了顿,淡淡地开口问了句:“我们认识?” 女生:“……” * 路知意走到操场时,大老远就看见了陈声。 她本来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着要去见他,可跑到一半,看见他和谁面对面在说话,又放慢了脚步。 又走近了些,终于看清他面前站的人了。 一头烫染过的长卷发精心打理过,松松散散披在肩头。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件单薄的大衣,里面是短裙与毛衣。下身是丝袜,短靴,相当精致。 路知意绕了绕,从操场边上往那走,停在离陈声十来步远的地方。他背对她,并不知道她就在那。 女生仰头笑着问:“你忘了?上个月我们在群光广场一楼见过,你还买了兰蔻的手霜。” 路知意一愣。 兰蔻的手霜? 陈声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顿了顿,说:“是吗?没印象了。” 唐诗:“……” 他这态度,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自从在商场偶遇之后,她最近时常想起陈声。 从前远远看着,欣赏成分居多,而今既然已经打过照面,有的小心思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她最近一直在联系熟人,看看有没有能和陈声搭上线的可能性,前几天才几经周折和陈声的室友韩宏认识了。 当然了,这过程也是曲折,她先是从班上的同学a那知道了韩宏与陈声是室友关系,而同学a和韩宏是高中同学。唐诗先请同学a吃饭,然后又让同学a以叙旧为由,约韩宏吃饭,自己当然就以偶遇为由,半路加入了。 总之,千方百计想和陈声有点交集。 唐诗长得很漂亮,从小到大只有别人暗恋她的份,鲜少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可陈声不把她放在眼里,那次在商场偶遇她就看出来了,他对她连正眼都懒得给一个。这对唐诗来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不大服气,可在这种好胜心下,她也清楚自己对他的感觉,有一点像是……怦然心动。 餐桌上,她一脸惊喜地对韩宏说:“你,你和陈声是室友?” 下一秒,又有些害羞,“也谈不上认识,只是见过几次。一次是运动会,一次是校庆,上个月也在商场偶然遇见,还挺巧的。” 最后红着脸否认,“没有,我没有喜欢他。他连我是谁都不记得……” 直男哪里懂得女孩子的小心思和套路呢?一头栽了进去,还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万年单身狗也是时候脱单了。” 遂又一次有了今日的偶遇。 唐诗知道他与人约在操场见面,精心打扮一番,前来见面。 可陈声的态度还是那样不冷不热。 她亦越战越勇,假意没听出他的冷淡,只落落大方笑着说:“好吧,我还以为我的名字挺好记的。那我再介绍一次好了,我叫唐诗。” 她一笑,两只小梨涡就露了出来,煞是可爱。 眨眨眼,再补充一句,“唐诗宋词的那个唐诗。” 昏黄路灯下,漂亮的姑娘笑吟吟望着他。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陈声偏偏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不解风情,也不怜香惜玉。从小到大,对他有意思的人多了去了,要是个个都给好脸色,个个都以礼相待,只会叫人误会,耽误彼此更多时间。 他低头打量了唐诗片刻,那直截了当的眼神叫人面上发烫。 唐诗正小鹿乱撞,就听见他说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她心里一喜,觉得这一次他肯定能记住她的名字了。 然而下一句却变成了毫无人情味的逐客令:“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先走了,我在等人,不太方便闲聊。” 不远处的路知意都快笑出声来了。 这人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人情世故? 唐诗错愕地站在原地,彻底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男生一如既往的好看,面容清俊如庭中月,每一个眼神动作都令人目眩神迷。可他很是冷淡地盯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她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待遇,至少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但凡她主动示好,不管男男女女都很给面子,不说受宠若惊,至少以礼相待。 屈辱,不解,困惑,失望。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走,可到底是攥紧了手问了句:“我有哪点惹人讨厌吗?” 陈声看她一眼,“没有。” “那你,那你为什么……”她说不出下文,仿佛一旦出口,就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陈声问:“我怎么了?” 唐诗咬了咬嘴唇,“为什么半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 陈声冷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和你多说?” “……” “非亲非故的,我又有事在身,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你多说几句?况且,刚才的谈话内容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平白耽误彼此的时间。” 夜色正浓,操场上有人跑步,有人过路。 陈声站在路灯下,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伤人的事实。 唐诗用力攥着手心,指尖都发白了,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扭头就走。 几步开外,她的好友等在那里,忧心忡忡地追上去,叫着她的名字。 陈声也没打算追上去,只是低头看了眼手表,都八点二十七了,她人呢? 迟到了整整二十七分钟! 他不耐烦地抬头巡视一周,猛然听见背后有人在低声偷笑,回头一看,嗬,靠在铁丝网那的,可不正是那姗姗来迟的高原少女吗?笑得一脸蠢样。 他没好气地说了句:“笑什么笑!” 下一刻,不耐烦地抬手,“干站在那干什么?既然早就来了,为什么不过来?” 他并没有看见,扭头离去的唐诗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忽然间顿住了脚,猛地回过头来。 眼前这一幕格外刺眼。 那个前一刻还冷冰冰的男生,顷刻间展露出了除却疏离之外的情绪,哪怕看起来不耐烦,却熟稔地朝不远处的女生挥着手,让她到跟前去。 女生走到了他面前,拎起一只塑料袋,笑吟吟递给他,“喏,我小姑姑亲手做的香肠和腊肉。” “给我干什么?” “吃啊。”仿佛他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陈声:“我是说,无功不受禄,为什么给我这东西?” “你有功啊。你之前送我回家,小姑姑记在心上的,说这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也是一点心意。”她笑眯眯站在那,末了再加一句,“而且朋友之间送点土特产,你来我往,很正常啊。” 她又来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说什么朋友不朋友! 肉不肉麻啊? 他接过那袋子,没好气地说:“谁是你朋友啊!” “你啊。” “我可没把你当朋友。” “是吗?” 路知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翻微信记录,然后一字一句念给他听,“鞭炮声声迎新春,年年有余年年乐,新年快乐,朋友们——这不是你发的吗?” “……” 陈声:“我那就是客气一下,群发短信不要当真。” “是吗?不好意思我当真了。” …… 两人你来我往,嘴上都不饶人。 可唐诗站在不远处,清清楚楚看到了陈声眼里的笑意。 她长得漂亮,高中就早恋过,亦分得清男生看她的眼神里都有着何种情绪,比如倾慕,比如自卑,比如跃跃欲试,比如惊艳。 而此刻的陈声与前一阵的陈声截然不同。他看似不耐烦,眼里却分明写满了包容与耐心。 目光落在路知意身上,唐诗只觉得心脏一阵紧缩。 那女生一头短发,刚好齐耳,皮肤不白就算了,面颊上还有两抹淡淡的红,穿一身朴素到有点土气的棉衣与牛仔裤,半点妆都没化。 这样的人丢进人群里,要不是脸上那两团高原红,压根找不出来。 他喜欢她? 喜欢她哪点? 冷风吹在面上、腿上,为他特意穿了双单薄的丝袜,如今冻得都快麻木了。 唐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听见好友齐珊珊低声说:“走吧,唐诗,他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别看了。” 她问齐珊珊:“你觉得那女生好看吗?” 齐珊珊:“……” “比我好看吗?”她执意要问出个结果。 齐珊珊赶紧摇头,“根本没法比。” 目光又一次落在陈声身上,唐诗心里简直冰天雪地,“那他为什么对她笑成那个样子?我哪点不如她?” 土特产。 这个年头还有人送男生土特产。 香肠加腊肉,真是笑掉大牙。 她眼睁睁看着陈声和路知意并肩离开,路知意在看见她时,微微一顿,有些不自在。反倒是陈声,目不斜视走远了。 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 那头,路知意问陈声:“你怎么这样跟人说话?” “哪样?” “完全没有礼貌可言。” 他笑了笑,“难道我对你很有礼貌?” “……”说的也是。 路知意回头看了眼,漂亮姑娘站在那一动不动,看样子很受伤。 她看了陈声一眼,不解,“你看不出人家对你的心思?看着你又是脸红又是含羞带怯地笑,你就不能好好跟人说话?” “就是看出来了,所以才不能好好说话。” 路知意一愣。 身侧,年轻的男生侧头看她一眼,“既然看出人家对你有意思了,还耐着性子好好说话,这不是存心给人错觉,叫人越陷越深?” “可你说话也太伤人了吧。” “是吗?”陈声笑得懒洋洋的,“可我觉得,明明对她没兴趣,还道貌岸然对人好,这才叫伤人。” 路知意一愣,抬头看他。 漆黑明亮的眼睛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样子还是张狂得要命,可刻薄的言语下,总是可以窥见一点善良的端倪。 她笑起来,感叹一句:“还好我对你没意思。” 陈声一听,眼睛就眯起来了,“什么意思?” “要不然你也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上哪找人带我去秘密基地复习?也没人肯送我回高原了。” 话是这么说,但听起来总是不大舒服。 陈声沉着脸往前走,都到宿舍楼下了,才冷冰冰说了句:“难怪送我土特产,一早就谋划好了要物尽其用。” 他扫了路知意一眼,“货真价实的塑料友情。”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留下路知意莫名其妙站在原地,这人,莫不是吃错药了? 29.第二十九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墙上点了盏小夜灯,蘑菇形状, 清辉数缕蔓延一地。 陈声闭眼半天, 到底还是转身推了陈郡伟一把,“睡着了?” 陈郡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干嘛啊?刚要睡着。” “你那家教, 就一个月前你妈刚给你请的那个?” “是啊。” “她……那你上一个月课了,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陈郡伟揉揉眼睛,翻了个身,“就那样呗。口语不太行, 笔试很牛逼, 语法讲得头头是道, 就是全程一副性冷淡的样子。我跟她横, 她就拿那牛眼睛盯着我,冷冰冰的,也不说话。” 陈声笑了两声,眼前浮现出今晚在操场上,路知意冷冰冰盯着他的样子。 性冷淡? 总结得不错。 陈郡伟没听见回应,迷迷糊糊眯眼又要睡过去,冷不丁听见下文。 “我问你, 你没少挤兑她吧?” 他又睁开眼来, 昏暗的灯光下, 陈声定定地瞧着他, 眼里昏惑不明。困意下去了些, 陈郡伟把眼睛撑开了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声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小婶婶给他找了那么多家教,哪一个不是被他挤兑走的?有一回,陈郡伟把人鞋子从五楼上扔下去了,结果那家教赤脚下楼捡鞋子,补课费都不拿就走人了。还有一回,他把一年轻女老师活活弄哭了。 到头来薪水优渥,结果没人愿意干这活儿。 黑暗里,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在眼前晃了又晃。 手心的薄茧。 人群里总是跑在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 和那头在风里飘摇的短发。 ……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忽的开口:“陈郡伟,别招惹她。” 这话叫陈郡伟一愣,片刻后,歪着脑袋凑过来,“……你认识她?” 陈声避而不答,只说:“别的人你招惹也好,作弄也好,我都不管。这个人,你看着点分寸。” “你喜欢她?” “放你妈的屁!” “那你干嘛帮她说好话?” 窗未合紧,夜风鼓进来,湛蓝色窗帘波浪般起伏。 陈声不耐烦了,一把推开陈郡伟的脸,“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我——” “总之记着,别招惹她,她这人又穷又认真,你就当行行好,做慈善,让她赚这笔家教费。给谁不是给?她需要这钱,给她正好。” 陈郡伟眨眨眼,“不赶她走,没问题。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俩到底啥关系?” 陈声沉默片刻,从嗓子眼里挤出俩字:“仇人。” “仇人你还帮她说话?” “……仇人的意思就是,必须亲手解决才有快感,不然谁动了她,都是跟我过不去。” “……” “……” * 开学两个多月,蓉城入冬了。 前一阵还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如今只剩下横七竖八光秃秃的枝桠。 天气虽然冷了,但日子好过了很多。 问题学生一如既往不认真学习,但至少没跟路知意对着干。 有天课讲到一半,他忽然问她:“问你个事。” 她抬头看他,“什么事?” “你和我哥……”小孩看她片刻,耸耸肩,“算了,没事。” 倒是陈声那边打过好几通电话给陈郡伟。 第一回,“喂,陈郡伟,你还在挤兑她没?” 第二回,“陈郡伟我跟你说,要是我发现你找她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回,“陈郡伟——” 他才刚开了个头,陈郡伟自动把话补充完整:“没有,没挤兑,没找麻烦,别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见。” 陈声:“……” * 入冬的第二周是校庆。 年级群里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要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校庆晚会的演出。 路知意素来不是什么积极分子,这事跟她没啥关系。 可哪知道报名截止后,名单公布在群里的那个晚上,赵泉泉忽然叫起来:“诶,知意,你不是说你不报名吗?” 路知意在预习第二天的飞行理论,压根没去关注群里的名单,闻言一怔,“什么?” 赵泉泉把手机往她面前一搁,屏幕上是个excel表格,第十一位赫赫然写着路知意的名字。 再往上看,表格的标题:校庆晚会演员选拔名单。 当初群里吆喝大家报名时,赵泉泉兴致勃勃想策划个节目,可寝室里没人响应。 苏洋是没什么才艺,吕艺对公众表演不感兴趣,路知意是不爱出风头。赵泉泉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最后只得作罢。 路知意反复看了看那表格,还以为有人跟自己同名同姓,可学院那一栏确实写着“飞行技术学院”,年级学号也的确是她的。 她莫名其妙,“我没报名啊!” 话音刚落,从超市回来的苏洋推门而入,拎着带零食,笑嘻嘻坐到自己凳子上,指指自己,“你是没报,可有位田螺姑娘帮你报了。” “……” 事情是这样的—— 几周前,路知意补完课回寝室,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一个人都没有。而赵泉泉的电脑开着公放,节奏明快的音乐流泻一室。 那天路知意刚好做满第二个月家教,拿了笔对她而言异常丰厚的工资。 心情一好,就容易放飞自我。 她随手将信封扔在桌上,跟着音乐开始晃动,一边跳着一边脱了外套,又转了两圈把鞋甩了出去。 路知意会跳舞,她谁也没告诉过。 高原教育资源严重匮乏,路雨在小镇当小学教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音乐老师,舞蹈老师——身兼数职。 路知意是跟路雨学的跳舞,从小身体协调能力异常出色,极有舞蹈天赋。 高原上没别的娱乐活动,她闲着没事就跟路雨在院子里跳舞,从爵士到现代舞,从桑巴到伦巴,包括广场舞,一个没落下。 那天晚上,她在寝室里一气乱舞春秋裤,刚好被推门而入的苏洋瞧见。 苏洋顿了顿,眼睛一亮,“可以啊路知意,这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后来校庆报名开始,她二话不说帮路知意报了名。 赵泉泉还在就此事小题大做,嚷嚷没完。 苏洋不耐烦地打断她:“知意会跳舞,你会干什么?人家一个人上去跳,技惊四座。你上去,跳广场舞啊?” 寝室里四人都在,苏洋也没多说什么,末了拿出手机,发了条图片消息给路知意。 路知意打开一看……校庆报名通知的截图。 “参加校庆演出的全体演员,期末操行分加十分。” “正在输入”闪了闪,下一条文字消息很快跃入眼帘。 苏洋:我听学姐说,大一的国家奖学金竞争会很激烈,因为期末考试分差不大,全靠操行分拉差距。十分不少,上去跳个舞,国奖不在话下。 她知道路知意家境不好,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力而为。 路知意侧头,看见苏洋眨眨眼,抛了包薯片过来。 “放心吧,就那天的惊鸿一瞥,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没问题的。” * 事实证明,苏洋是个预言家。 路知意一路顺风顺水,很快通过院里和校级的选拔,拿到了校庆晚会上唯一的独舞资格。 校庆当天,偌大的场地上人头攒动。 天边流光溢彩,橙红色的落日将天地晕成一副水彩画。 中飞院就连校庆也与众不同,傍晚时分,拉开帷幕的第一个节目不是诗朗诵,也不是歌舞表演,而是飞行演出。 主持人没露面,音响里不报幕。 四座的年轻面庞翘首以盼,忽闻天际传来一阵均匀而有规律的响动,仰头一看,从中飞院至高点——十四层楼高的校图书馆上方,五驾小型表演机腾空而起。 头顶是明黄的一片,云与光混为一色,浸染开来。 在那样温柔而盛大的黄昏里,五驾飞机仿佛冲破云霄的子弹,刹那间划破天际,整齐划一地朝操场驶来。 这是路知意第一次目睹真正意义上的飞行表演。 也是全体新生第一次看见来自中飞院的飞行表演。 不知是谁带的头,振奋人心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语言,也无须语言。 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是中飞院的一员,冲上云霄是所有人离校前想要完成的心愿。 年轻的学生们仰头望着那五驾飞机,看它们稳稳地驶在半空,正中的那架忽然间开了舱门,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 几秒种后,那个红色的点迅速展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横幅,只不过是竖着的。 “我来自中飞院。” 也就在那一刻,另外四驾飞机也整齐划一地抛下了横幅。 纯白色的飞机悬浮在半空,醒目的红色布帘迎风招摇,仿佛单色的彩虹。 从左到右依次是—— “我在这里拥抱青春,” “我从这里冲上云霄,” “我来自中飞院。” “生日快乐,” “我的母校。” 初冬的傍晚,空气湿冷,可黑压压的人群仰头望着天际,仿佛感觉不到寒意,只是不知疲倦地高声呼喊着。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呼喊什么。 可是那一刻,看见苍穹之中闪耀着的那一抹白,热血忽然就沸腾起来。 五驾飞机在操场上空盘旋一阵,最终缓缓落在隔壁运动场。 四名主持人登场,说了什么路知意都记不得了,唯独听见他们说:“接下来,我们有请这十位飞行员登场!” 全场都沸腾了。 一架飞机两名飞行员,十人登场,皆是身穿纯白色飞行制服,面戴墨镜。 路知意从小到大都很清醒,从未耽于男色、追过星,可如今身陷人声鼎沸之中,忽然间被感染了,真真切切觉得那一排笔直的白色身影,令人目眩神迷。 许是制服诱惑。 许是因为他们来自苍穹。 她坐在飞行技术学院的方阵里,由于四个年级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人,他们这方阵还算淡定,呼喊声只响了一阵。 可隔了条过道,隔壁赵泉泉的空乘学院女生居多,尖叫声袭来,简直“振聋发聩”。 她有些好笑,看了眼一旁吼得起劲的赵泉泉,再次把视线挪向台上。 耀目的灯光下,那十人摘了墨镜,冲着台下挥手示意。 人潮呼喊中,她的视线简单地扫视一圈,却骤然间停在正中的那个人身上,瞳孔微缩。下一秒,猛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明明才刚上大三! 开学两个多月了,中飞院的学制她再清楚不过——大一公共课,大二专业课,大三才开始模拟飞行,少数佼佼者才有资格赶在大三的尾巴上正式上天。 她定定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忽然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满场人声都因这摘墨镜的一幕抵达新的高潮,唯独她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 那一排笔直的人影里,陈声一身白色制服,默然站在正中央。听见台下的尖叫声,他晃了晃手里的墨镜,漫不经心地笑了。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依然清晰可见。 漆黑的眼眸里有几分懒散,唇角的笑意总是很敷衍,可是他站在那里,正了正领带,接过了从左到右依次传来的话筒。 几秒钟前,飞行员们一一介绍自己。 “我是中飞院2008级毕业生,罗飞,现任国航机长。” “我是中飞院2012级毕业生,李夏英,现任中国航空研究院技术员。” “我是……” “我是……” 话筒传到他这,他伸手接过了,唇角浮起一抹笑。 “我是陈声。” 干脆利落四个字,别无他言。 同属一学院的人自然知道他还是大三在读生,没有介绍也实属平常,旁人却以为他言简意赅、标新立异。 可路知意看出来了。 那人的笑里有几分散漫,几分不可一世。 她有一种直觉,就算将来毕业了,就算爬到了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位置,他的头衔也永远不会是什么机长,什么技术员,更不会是一官半职。 他只是陈声。 陈声二字,对他来说即可涵盖一切。 路知意怔怔地看着台上,冷不丁被一旁的苏洋拉了起来。 “快,文艺部长叫你去后台准备了,你是第四个节目,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得登场。” 苏洋拉上她,又把赵泉泉叫上,“赵泉泉,你带化妆品了吧?” “带了,怎么了?” “文艺部长说不能素颜上去,赶紧的,给这死不化妆的人整个淡妆。” “行。” 路知意也没能再看台上的互动,匆匆忙忙赶到了后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里面穿着表演服,被赵泉泉一把摁在凳子上,后者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化妆品。 她有点不安,赶紧强调一句:“就化一点,别太浓了。” 赵泉泉说:“我自有分寸。” 路知意比她黑,粉底色号不对,用了也不太合适。 赵泉泉仔细看看她,“皮肤很好,那就画个眉毛,涂个口红,最后打点腮红眼影。” 正按部就班地化着妆,前台隐隐传来一阵声浪。 大概是飞行员们退场了……路知意心不在焉地想着,正好看见赵泉泉掏出了腮红,忙说:“腮红就别画了吧?一会儿弄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身后冷不丁响起道熟悉的声音。 “不涂都跟猴子屁股似的。” 背脊一僵,她霍地转过头去。 这声音,未见其人她也认得出。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寒,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旷了晚操,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给学生补课去了,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30.第三十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 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 那双含着笑, 说着戏言, 却看不出恶意的眼, 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 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 “……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 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声如蚊呐, “哪里, 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工作人员穿行其间, 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 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 这么问了, 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 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他耐心等待着,终于听见主持人报幕,念出了路知意的名字。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要跳舞。 陈声眉头一扬,那家伙会跳舞? 难以想象。 他没忍住,往铁丝网前又凑近两步。 入冬的天黑得太快,短短十来分钟,夕阳已然落幕。 搭了好几天的舞台不负众望,耀目的灯,斑斓的光,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斑斓了一众年轻的面庞。 报幕结束,灯光骤然熄灭。 干冰的效果立竿见影,白雾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台子。 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看不真切。 观众们静默着,等待着。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盏射灯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第二盏射灯亮起。 一长串连绵不绝的声音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所有光束从天而降,悉数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严丝合缝叠在一起,罩住了烟雾中的人。 台下传来盛大的欢呼,可巨大的音乐声轰然而起,将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镇压下去。 wait ''til you''re announced we''ve not yet lost all our graces 指令未发,切勿妄动 迄今为止,你我荣光仍在 那个人影从烟雾中而来,不动声色垂着头。 the hounds will stay in chains look upon your greatness and she''ll send the call out 恶犬在心,蠢蠢欲动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声令下 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头,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举手投足,凌厉果决。 每一个动作都点燃一把不灭的火。 她穿件深蓝色卫衣,虽无图案,但镶有亮片无数,聚光灯下鱼鳞一般,星芒闪烁。 纯黑色牛仔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没有面容,没有表情。 她只有一支舞。 call all thedies out they''re in their finery 把所有女士驱逐出去 她们个个雍容华贵,琳琅满目 dancing around the lies we tell dancing around big eyes as well, ah even theatose they don''t dance and tell 围绕着谎言, 在众目睽睽下起舞 不必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 台上的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撒下一把火种,台下为之疯狂。 她把这支舞跳成了战歌,没有一星半点娇媚。可轰鸣的音乐声里,她又是唯一的星光,带着无关性别的纯粹美感。 她在音乐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摘了棒球帽,扔下了舞台。 台下,一片在半空里争先恐后的手,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路知意站在至高点,分明的面容,利落的短发。肤色健康,未着半点脂粉。眉眼清冽,若高山之巅的一缕晨光。 像歌里唱的那样,不雍容华贵,不琳琅满目。 她笑了笑,鞠躬,下台。 对这舞台毫无留恋。 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丝毫不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隔着半个操场都能感受到人潮的沸腾。 陈声立在铁丝网后,双手懒洋洋插在裤兜里,又杵在那好一阵。 掌心的手机震了又震,说好的十分钟早已过去,饥肠辘辘的室友濒临死亡边缘。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步子,转身离开的瞬间,掏出手机低头看。 韩宏从“快要变成一具尸体”到“已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让他回寝室的路上顺便买点纸钱。 他回了句:“就来。” 然后把手机揣进包里,加快了步伐。 走着走着,没忍住,嘴角蓦然一弯。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 他照样带大一的跑操,她照样沉默寡言跑在最前面。 虽然陈声嘴贱,但路知意知道,只要她不搭理,这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沉沉冬夜,她第一个跑到终点,“跑完了,走了。” 他站在跑道边瞎子似的,在空气里一气儿乱摸,“路知意,你在哪呢?黑不溜秋煤炭似的,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起雾的早上,他对第一排那瑟瑟发抖的胖子说:“怕冷啊?裹得跟球似的,来跑操还是来玩儿相扑的?” 下一句:“你看看你后面那女汉子,学学人家,皮厚的人不需要穿棉袄,自带防寒服。” 下雨的天气,她戴着帽子跑步,经过他身边。 他冲她说:“多淋点雨是好事,说不定雨后春笋,某些扁平部位也能拔地而起。” 艳阳天,她趴地上做俯卧撑,脑门儿上忽的被人扣下一顶帽子。 陈声站她面前,狭长的阴影覆在她身上,而他低头笑眯眯对她说:“凉快吧?你人黑,吸热,戴顶帽子刚好。” 她爬了起来,摘下帽子一看。 绿的。 陈声就跟个幼稚的纨绔子弟似的,不损上她几句总不舒服。 路知意一般不搭理,不耐烦了就骂两句,那人拿她没办法,顶多绞尽脑汁再想点损人的话,留着次日继续挤兑她。 他挤兑归挤兑,她扬长而去,留个中指就够气死他。 苏洋起初是震惊,接着是抱不平,后来习以为常,哪天陈声要是不调侃路知意一两句,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室友们的聊天话题,从美妆品牌渐渐升级,发展到每晚睡前一问:“今天,陈声羞辱路知意了吗?” 答:“必须的。” 苏洋再绘声绘色描述一通,室友们方可安心入睡。 路知意刚开始是无语,后来听苏洋唠嗑,听着听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赵泉泉问她:“诶,陈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路知意:“要像他这么个对人有意思的法子,那他这人可真有意思。” 赵泉泉:“那你呢?你居然由着他这么整你,他帅成那样,你难道不会对他有意思?” 路知意面无表情:“我长了一张看上去像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脸?” 一旁的苏洋拍拍大腿,“有进步啊路知意,连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都知道了,啧啧,看来已经逐渐脱离了高原少女的气质!” “……” 但你还别说,盆地少日照,气候湿润怡人,来了蓉城三个多月,路知意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似乎真变白了点。 虽说只有一点点。 以及,面颊上那两团高原红,颜色也浅了些。 * 圣诞节那天,恰逢周六。 路知意想了想,从这几个月攒下的家教费里抽了一点,给小孩买了个圣诞礼物。 虽然他还是那么不用功,老和她对着干,但这一阵的周考月考都及格了——除了一如既往不写作文,整整三十分的大题,一分不拿,当真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两个小时的补课时间转瞬即逝,路知意收起纸笔,从书包里拿出只盒子,搁他面前。 陈郡伟一顿,目光落在礼盒上,“这是?” “礼物。算是嘉奖你这一阵的进步,虽然还有提升空间,但是——圣诞快乐。” 小孩没含糊,当她面就把盒子拆了。 ……一盒小熊形状的巧克力。 他蓦地一笑,挑眉,“路老师,你当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吗?”她定定地瞅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比你小两岁。”他眯起眼。 路知意轻笑一声,“有时候,心智不以年纪计算。” 她看着他,那眼神确确实实把他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 陈郡伟敛了笑意,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子。” 31.第三十一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他闭着眼睛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看也不看, 凑到耳边, “不管你是谁, 最好能给老子说出个扰人清梦的理由来——” 话说到一半,眼睛猛地睁开。 “……书, 书记啊?” 五分钟后, 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 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 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 真的知道错了, 下蹲就别罚了, 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 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 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干脆利落挂了电话,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 还没来得及反应, 阴影从天而降, 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呵,又是她。 显然,路知意看见是他,也没什么好气。 “借过。”她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侧身挤进电梯。 看他没急着出去,她又抬眼问了句,“你不出去?” “你跟谁说话?” 见他眉毛微抬,一脸正在等待下文的样子,她又扯了扯嘴角,嘲讽地加了句,“……师兄?” “这就走……师妹。” 着重强调后两字。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再拽再心口不一,还不得叫他一声师兄? 赵老头叫陈声来办公室,主要为了解新生的早操情况,顺便叮嘱一下,学习方面不可放松。 “下学期去加拿大这事,虽说人是我们选的,但也不是进了名单就十拿九稳。” “去了那边,他们还要再选拔一次。” “那边的特训教练会和你们先相处几天,随时提问,你们都得对答如流。所以专业能力好,答得上是一回事,英语能力不过关,还是会被退回来。” “……喂,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陈声一进门就注意到桌上的一堆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姓名那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大字:路知意。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文件上方,标题是……贫困生助学金申请表。 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摞矮一点的文件,生源地贷款。 为首的依然是路知意的资料。 他顿了顿。 赵老头召唤他回魂,“兔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嗯?” 看着眼前霎时垮下来的脸,趁着几千个下蹲还没落在头上,赶紧说:“您操的什么闲心?有这功夫担心我,不如多做点正事。” 赵老头:“你但凡靠谱半分,我也不至于成天为你操碎心!” 陈声:“没事了?没事我先走了。” “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声回头,扯扯嘴角,“感谢书记教诲,学生必定时刻铭记于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下行了?” “……” . 晚上九点,跑操时间。 老规矩,全体人员还是先跑一千米热身。 陈声立在跑道旁,看着一群人在夜色里快慢不一地跑着,视线落在最前方。 监督新生跑操一个多月了,路知意永远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她个头高,也不是因为她是万绿丛中两点红之一,而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哪怕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下来,也渐渐学会敷衍塞责。 可她不一样,她永远跑在人群最前方。 俯卧撑时,男的都趴下了,她还在一声不吭继续做。 不知疲倦,沉默而认真。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赵老头那看到的两份资料,大概因为自幼物质丰足,所以不曾留意过,如今才察觉到。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旧毛衣,小时候他也看同龄人穿过这种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织成的,很朴素,放在现在就有点土。 没有烫染过头发,永远素面朝天,和花枝招展的同龄女生截然不同。 一双黑色帆布鞋,边缘洗得泛白,脚后跟磨得很厉害,再穿几天就能直接磨穿了? 很穷,也很努力。 他定定地站在跑道旁,看着夜色里跑在人群最前面的女生,她的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但眼里满是坚定。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军训刚结束的那一周,苏洋心血来潮,叫上一整个寝室的人去聚餐。 “军训完了还没改善生活呢,走吧,一起去小吃街开开眼界!” 赵泉泉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我想吃火锅!” 吕艺:“可以啊,吃什么你们定,我无所谓。” 路知意下意识瞄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钱包,也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数数还剩多少钱。 苏洋看出来了,笑眯眯补充一句:“这次我请客,咱们就不搞aa制了。大不了轮着来,下次你们再请我吃一顿好的。” 头一次寝室聚餐,三人都积极响应,路知意不好拒绝。 哪知道第二周,吕艺就硬把大家拉去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把客请了回来。 赵泉泉不甘落后,第三周也请了一顿西餐。 第四周了,赵泉泉忽然问苏洋:“这周末咱们又去吃什么?” 苏洋一愣。 赵泉泉笑眯眯说:“这周该知意请客啦。” 路知意骑虎难下,好在找到了家教兼职,虽然还没拿到工资,但小孩妈妈说下周就给她结算一次,料想不至于这周请完客就饿死。 她算过了,苏洋请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九。 吕艺请的香港菜,三百三。 赵泉泉请的是中档西餐,两百开头。 她手里还剩下四百来块,无论如何也能撑过这一顿,还能留下点下周的伙食费。 于是笑着点头,“你们想吃什么?” 吕艺还是那句话:“你们定就行,我都可以。” 苏洋:“火锅吃了,港餐吃了,西餐也吃了,还有啥没吃?” 赵泉泉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电脑上正在放的日剧,“喂,吃日料啊!怎么样?” 最后,由于赵泉泉对日料坚定不移的爱,众人点头,那就吃日料。 周五下午,六点钟的天已有些暗了,四个女生兴致勃勃往小吃街走。 似乎每所学校外面都有这样一条小吃街,每当城管下班,小摊小贩就在街边支起蓝色大棚,点起油亮亮的灯泡,人头攒动中,食物香气混杂一气,白雾四起,热气腾腾。 而小摊贩的背后,总是一些更正规的商家,双方谁也看不上谁。 赵泉泉选的是日料,小吃街只有一家日料店,装潢雅致,红彤彤的日式灯笼在门外迎风摇曳。 路知意没吃过日本料理,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店内明亮简洁,木地板上摆着小小的方几,座位清一色是榻榻米。 由于开设在大学附近,场地小,顾客多,因此座位与座位之间略显拥挤。 吕艺问服务员:“有包间吗?” 服务员摇头,“不好意思,这会儿包间都满了。” 赵泉泉说:“没事,反正是吃东西来的,又不是谈生意,闹一点也无所谓。” 三人选在大厅入座。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时,路知意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很快站起身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苏洋:“诶,要不就在这儿接吧?正点菜呢,你看看你想吃啥啊!” 赵泉泉点头,“今天你请客,你是老板,老板不点菜,我们不好意思出手。” 路知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点就好,反正我没吃过日本菜,你们点你们爱吃的。” 她看上是真急,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餐厅。 赵泉泉笑嘻嘻问:“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是男朋友?” 吕艺说:“应该不是吧,之前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 赵泉泉凑到苏洋面前,“你俩一个班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怎么样,知意是不是有男朋友啊?” “我哪知道?”苏洋把赵泉泉的脸推开了些,“少八卦点不会死。” 32.第三十二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十章 夜里, 路知意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搞不清陈声在做什么, 为什么平白无故帮她付了账, 是秀优越感,找到了羞辱人的新方式, 还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境况, 所以好心相助。 而赵泉泉吃撑了没事干, 一边在床上蹬腿, 一边挨个找人聊天。 “吕艺,你爸妈是干啥的?”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 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 换了条腿, 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 “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 “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 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记起来了,“哦, 对, 上次你说过了, 你爸爸是村支书,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只是你没听到,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文。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中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奇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想通了?”小孩笑了一声,凑过来,饶有兴致,“路老师,你猜猜看,要是这次我考了七十一分,下次八十分,九十分,最后期末考试一分班,一打乱座位,我就被打回原形,继续考个位数,我妈会怎么想?” 路知意看着他。 小孩咧嘴,“你猜我妈会觉得我是上哪儿学会作弊的?”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笑,“你以为我很想教你吗?大不了期末就不教了,重新找个家教做。反正在你家做多久拿多久的钱,你妈妈一毛钱也不会少给我,我又没损失。” 小孩不笑了。 她拿起笔,指指卷子,“来,看下一道题。” 小孩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操!” 课讲到一半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有了动静。 漂亮妈妈接了一通电话,话说了没几句,忽然间吵起来。 “陈宇彬,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离婚?原来你还知道你结过婚?在芝加哥大办婚礼的是哪个王八蛋?我他妈没告你重婚完全是怕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挣来的那点名声被你败得个干干净净!” “哈,你还记得小伟?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早他妈疯了,压根儿不记得你结过婚,有老婆孩子了!” …… 路知意一直以为陈郡伟的母亲就该是平日里那个漂漂亮亮、活泼到天真的年轻妈妈,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顿歇斯底里的宣泄。 她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小孩。 小孩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珠黑而亮,像儿时的玻璃球,却又带着几分嘲弄。 客厅里的独角戏愈演愈烈,直到几分钟后,女人连门也没敲,忽的推门而入,将一只信封送到路知意面前。 “路老师,这是你前几周的工资。”她勉强笑着,声音略哑,匆忙又说,“我手头上有点要紧事,要出门一趟,今天小伟就拜托你了。” 向来处事得体的女人,连她的回答也没等上片刻,就急匆匆转身走了。 客厅里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路知意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但那么几分钟的痛斥,足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男人出轨的原因不尽相同,夫妻间的纠葛也复杂难懂,甚至,家家那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一本如出一辙。 她握着那只信封,抬头看陈郡伟。 可到底也就是家庭纠葛,夫妻不和,丈夫出轨这样浅显易懂的一件事。 陈郡伟的叛逆,说到底,也不过是少年人幼稚的抵抗,看似冥顽不灵、无坚不摧,实际上千疮百孔、苍白无力。 这个家华丽又精致,他的生活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可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路知意低头看卷子,惊讶于在作文答题卡上,陈郡伟一改往日无字天书的作风,破天荒写了一句话。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是:my family。 而陈郡伟工工整整在答题卡正中央写道:my family ispletely a piece of shit. 她忽然间笑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哪怕陈郡伟一直对她极其不礼貌,但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欣赏。他的抵抗是悲壮愚蠢的,却也是异常英勇的。 她盯着那行英文出神片刻,片刻后,语气轻快地说:“小孩,今天我们学点不一样的。” 陈郡伟一顿,狐疑地看她:“什么不一样的?” “今天,我教你如何不使用一个dirty word,表达my family is a piece of shit,一百二十词,一个词都不会少。” 她认真地奋笔疾书,开始为他写范文,偶尔沉思时,下巴抵在水笔上。 陈郡伟忽然笑出了声。 她侧头,“笑什么?” 陈郡伟耸肩,“笑一笑,十年少。” 他才不告诉她那支水笔漏墨,在她下巴上印出好长一条深蓝色墨渍呢。 可陈郡伟发现,这个下午,这样一篇“大逆不道”的作文,是路知意讲过最投入最尽兴的一堂课。当然,他也并不知道有新发现的人不止他一个,对路知意来说,这是她的问题学生头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却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一字不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33.第三十三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 “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 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 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 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 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 我有, 但点不点名, 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 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 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 good morning, frank. frank: (less cliche1), alice. alice: so, tell me frank, how do you go to school? frank: i go to school(in my dad’s cadic2). alice: well, i go to school on foot. what do you think of it? frank: i think (you are really a poor woman). alice: thanks, frank! frank: (you are wee, idiot). 路知意:“……” 先跑个三千米,紧接着三千个下蹲,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你不交代清楚用途,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34.第三十四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闭眼半天,到底还是转身推了陈郡伟一把, “睡着了?” 陈郡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干嘛啊?刚要睡着。” “你那家教,就一个月前你妈刚给你请的那个?” “是啊。” “她……那你上一个月课了,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陈郡伟揉揉眼睛,翻了个身,“就那样呗。口语不太行, 笔试很牛逼, 语法讲得头头是道, 就是全程一副性冷淡的样子。我跟她横, 她就拿那牛眼睛盯着我, 冷冰冰的, 也不说话。” 陈声笑了两声, 眼前浮现出今晚在操场上,路知意冷冰冰盯着他的样子。 性冷淡? 总结得不错。 陈郡伟没听见回应,迷迷糊糊眯眼又要睡过去,冷不丁听见下文。 “我问你,你没少挤兑她吧?” 他又睁开眼来, 昏暗的灯光下,陈声定定地瞧着他, 眼里昏惑不明。困意下去了些, 陈郡伟把眼睛撑开了些, “……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声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 小婶婶给他找了那么多家教,哪一个不是被他挤兑走的?有一回,陈郡伟把人鞋子从五楼上扔下去了,结果那家教赤脚下楼捡鞋子,补课费都不拿就走人了。还有一回,他把一年轻女老师活活弄哭了。 到头来薪水优渥,结果没人愿意干这活儿。 黑暗里,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在眼前晃了又晃。 手心的薄茧。 人群里总是跑在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 和那头在风里飘摇的短发。 ……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忽的开口:“陈郡伟,别招惹她。” 这话叫陈郡伟一愣,片刻后,歪着脑袋凑过来,“……你认识她?” 陈声避而不答,只说:“别的人你招惹也好,作弄也好,我都不管。这个人,你看着点分寸。” “你喜欢她?” “放你妈的屁!” “那你干嘛帮她说好话?” 窗未合紧,夜风鼓进来,湛蓝色窗帘波浪般起伏。 陈声不耐烦了,一把推开陈郡伟的脸,“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我——” “总之记着,别招惹她,她这人又穷又认真,你就当行行好,做慈善,让她赚这笔家教费。给谁不是给?她需要这钱,给她正好。” 陈郡伟眨眨眼,“不赶她走,没问题。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俩到底啥关系?” 陈声沉默片刻,从嗓子眼里挤出俩字:“仇人。” “仇人你还帮她说话?” “……仇人的意思就是,必须亲手解决才有快感,不然谁动了她,都是跟我过不去。” “……” “……” * 开学两个多月,蓉城入冬了。 前一阵还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如今只剩下横七竖八光秃秃的枝桠。 天气虽然冷了,但日子好过了很多。 问题学生一如既往不认真学习,但至少没跟路知意对着干。 有天课讲到一半,他忽然问她:“问你个事。” 她抬头看他,“什么事?” “你和我哥……”小孩看她片刻,耸耸肩,“算了,没事。” 倒是陈声那边打过好几通电话给陈郡伟。 第一回,“喂,陈郡伟,你还在挤兑她没?” 第二回,“陈郡伟我跟你说,要是我发现你找她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回,“陈郡伟——” 他才刚开了个头,陈郡伟自动把话补充完整:“没有,没挤兑,没找麻烦,别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见。” 陈声:“……” * 入冬的第二周是校庆。 年级群里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要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校庆晚会的演出。 路知意素来不是什么积极分子,这事跟她没啥关系。 可哪知道报名截止后,名单公布在群里的那个晚上,赵泉泉忽然叫起来:“诶,知意,你不是说你不报名吗?” 路知意在预习第二天的飞行理论,压根没去关注群里的名单,闻言一怔,“什么?” 赵泉泉把手机往她面前一搁,屏幕上是个excel表格,第十一位赫赫然写着路知意的名字。 再往上看,表格的标题:校庆晚会演员选拔名单。 当初群里吆喝大家报名时,赵泉泉兴致勃勃想策划个节目,可寝室里没人响应。 苏洋是没什么才艺,吕艺对公众表演不感兴趣,路知意是不爱出风头。赵泉泉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最后只得作罢。 路知意反复看了看那表格,还以为有人跟自己同名同姓,可学院那一栏确实写着“飞行技术学院”,年级学号也的确是她的。 她莫名其妙,“我没报名啊!” 话音刚落,从超市回来的苏洋推门而入,拎着带零食,笑嘻嘻坐到自己凳子上,指指自己,“你是没报,可有位田螺姑娘帮你报了。” “……” 事情是这样的—— 几周前,路知意补完课回寝室,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一个人都没有。而赵泉泉的电脑开着公放,节奏明快的音乐流泻一室。 那天路知意刚好做满第二个月家教,拿了笔对她而言异常丰厚的工资。 心情一好,就容易放飞自我。 她随手将信封扔在桌上,跟着音乐开始晃动,一边跳着一边脱了外套,又转了两圈把鞋甩了出去。 路知意会跳舞,她谁也没告诉过。 高原教育资源严重匮乏,路雨在小镇当小学教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音乐老师,舞蹈老师——身兼数职。 路知意是跟路雨学的跳舞,从小身体协调能力异常出色,极有舞蹈天赋。 高原上没别的娱乐活动,她闲着没事就跟路雨在院子里跳舞,从爵士到现代舞,从桑巴到伦巴,包括广场舞,一个没落下。 那天晚上,她在寝室里一气乱舞春秋裤,刚好被推门而入的苏洋瞧见。 苏洋顿了顿,眼睛一亮,“可以啊路知意,这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后来校庆报名开始,她二话不说帮路知意报了名。 赵泉泉还在就此事小题大做,嚷嚷没完。 苏洋不耐烦地打断她:“知意会跳舞,你会干什么?人家一个人上去跳,技惊四座。你上去,跳广场舞啊?” 寝室里四人都在,苏洋也没多说什么,末了拿出手机,发了条图片消息给路知意。 路知意打开一看……校庆报名通知的截图。 “参加校庆演出的全体演员,期末操行分加十分。” “正在输入”闪了闪,下一条文字消息很快跃入眼帘。 苏洋:我听学姐说,大一的国家奖学金竞争会很激烈,因为期末考试分差不大,全靠操行分拉差距。十分不少,上去跳个舞,国奖不在话下。 她知道路知意家境不好,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力而为。 路知意侧头,看见苏洋眨眨眼,抛了包薯片过来。 “放心吧,就那天的惊鸿一瞥,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没问题的。” * 事实证明,苏洋是个预言家。 路知意一路顺风顺水,很快通过院里和校级的选拔,拿到了校庆晚会上唯一的独舞资格。 校庆当天,偌大的场地上人头攒动。 天边流光溢彩,橙红色的落日将天地晕成一副水彩画。 中飞院就连校庆也与众不同,傍晚时分,拉开帷幕的第一个节目不是诗朗诵,也不是歌舞表演,而是飞行演出。 主持人没露面,音响里不报幕。 四座的年轻面庞翘首以盼,忽闻天际传来一阵均匀而有规律的响动,仰头一看,从中飞院至高点——十四层楼高的校图书馆上方,五驾小型表演机腾空而起。 头顶是明黄的一片,云与光混为一色,浸染开来。 在那样温柔而盛大的黄昏里,五驾飞机仿佛冲破云霄的子弹,刹那间划破天际,整齐划一地朝操场驶来。 这是路知意第一次目睹真正意义上的飞行表演。 也是全体新生第一次看见来自中飞院的飞行表演。 不知是谁带的头,振奋人心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语言,也无须语言。 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是中飞院的一员,冲上云霄是所有人离校前想要完成的心愿。 年轻的学生们仰头望着那五驾飞机,看它们稳稳地驶在半空,正中的那架忽然间开了舱门,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 几秒种后,那个红色的点迅速展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横幅,只不过是竖着的。 “我来自中飞院。” 也就在那一刻,另外四驾飞机也整齐划一地抛下了横幅。 纯白色的飞机悬浮在半空,醒目的红色布帘迎风招摇,仿佛单色的彩虹。 从左到右依次是—— “我在这里拥抱青春,” “我从这里冲上云霄,” “我来自中飞院。” “生日快乐,” “我的母校。” 初冬的傍晚,空气湿冷,可黑压压的人群仰头望着天际,仿佛感觉不到寒意,只是不知疲倦地高声呼喊着。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呼喊什么。 可是那一刻,看见苍穹之中闪耀着的那一抹白,热血忽然就沸腾起来。 五驾飞机在操场上空盘旋一阵,最终缓缓落在隔壁运动场。 四名主持人登场,说了什么路知意都记不得了,唯独听见他们说:“接下来,我们有请这十位飞行员登场!” 全场都沸腾了。 一架飞机两名飞行员,十人登场,皆是身穿纯白色飞行制服,面戴墨镜。 路知意从小到大都很清醒,从未耽于男色、追过星,可如今身陷人声鼎沸之中,忽然间被感染了,真真切切觉得那一排笔直的白色身影,令人目眩神迷。 许是制服诱惑。 许是因为他们来自苍穹。 她坐在飞行技术学院的方阵里,由于四个年级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人,他们这方阵还算淡定,呼喊声只响了一阵。 可隔了条过道,隔壁赵泉泉的空乘学院女生居多,尖叫声袭来,简直“振聋发聩”。 她有些好笑,看了眼一旁吼得起劲的赵泉泉,再次把视线挪向台上。 耀目的灯光下,那十人摘了墨镜,冲着台下挥手示意。 人潮呼喊中,她的视线简单地扫视一圈,却骤然间停在正中的那个人身上,瞳孔微缩。下一秒,猛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明明才刚上大三! 开学两个多月了,中飞院的学制她再清楚不过——大一公共课,大二专业课,大三才开始模拟飞行,少数佼佼者才有资格赶在大三的尾巴上正式上天。 她定定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忽然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满场人声都因这摘墨镜的一幕抵达新的高潮,唯独她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 那一排笔直的人影里,陈声一身白色制服,默然站在正中央。听见台下的尖叫声,他晃了晃手里的墨镜,漫不经心地笑了。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依然清晰可见。 漆黑的眼眸里有几分懒散,唇角的笑意总是很敷衍,可是他站在那里,正了正领带,接过了从左到右依次传来的话筒。 几秒钟前,飞行员们一一介绍自己。 “我是中飞院2008级毕业生,罗飞,现任国航机长。” “我是中飞院2012级毕业生,李夏英,现任中国航空研究院技术员。” “我是……” “我是……” 话筒传到他这,他伸手接过了,唇角浮起一抹笑。 “我是陈声。” 干脆利落四个字,别无他言。 同属一学院的人自然知道他还是大三在读生,没有介绍也实属平常,旁人却以为他言简意赅、标新立异。 可路知意看出来了。 那人的笑里有几分散漫,几分不可一世。 她有一种直觉,就算将来毕业了,就算爬到了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位置,他的头衔也永远不会是什么机长,什么技术员,更不会是一官半职。 他只是陈声。 陈声二字,对他来说即可涵盖一切。 路知意怔怔地看着台上,冷不丁被一旁的苏洋拉了起来。 “快,文艺部长叫你去后台准备了,你是第四个节目,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得登场。” 苏洋拉上她,又把赵泉泉叫上,“赵泉泉,你带化妆品了吧?” “带了,怎么了?” “文艺部长说不能素颜上去,赶紧的,给这死不化妆的人整个淡妆。” “行。” 路知意也没能再看台上的互动,匆匆忙忙赶到了后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里面穿着表演服,被赵泉泉一把摁在凳子上,后者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化妆品。 她有点不安,赶紧强调一句:“就化一点,别太浓了。” 赵泉泉说:“我自有分寸。” 路知意比她黑,粉底色号不对,用了也不太合适。 赵泉泉仔细看看她,“皮肤很好,那就画个眉毛,涂个口红,最后打点腮红眼影。” 正按部就班地化着妆,前台隐隐传来一阵声浪。 大概是飞行员们退场了……路知意心不在焉地想着,正好看见赵泉泉掏出了腮红,忙说:“腮红就别画了吧?一会儿弄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身后冷不丁响起道熟悉的声音。 “不涂都跟猴子屁股似的。” 背脊一僵,她霍地转过头去。 这声音,未见其人她也认得出。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你不交代清楚用途,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35.第三十五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开学第一天, 陈声的致辞成为了最大的亮点。 据书记所说,他那翻致辞对于新生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事后, 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 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他咬牙甩了甩手,骂了一句。 这小子, 胸肌真硬, 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 揉了揉胸,很冷静,“我都没说您袭胸, 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 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 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 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 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 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电话总共只打了五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结束前,那边传来谁的提醒:“到时间了。” 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的路知意,闻言一顿,话音终止。她动了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千言万语涌入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五分钟里,男人话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絮絮叨叨。 直到最后一刻,她停了下来,他才急切地加快语速,“知意,你要听你小姑姑的话,照顾好自己。学习要努力,好好念书,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一定要把书读出来——” 话说到一半,先前那道声音又插了进来。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别说了,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 男人匆匆忙忙说出最后一句:“那就这样了,知意,下周我再打给你,你要——” “路成民!”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了,重重地叫出他的名字,“你再这么耽误时间罗里吧嗦,下周还想不想打电话了?” 36.第三十六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戳完之后, 他咬牙甩了甩手, 骂了一句。 这小子, 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很冷静, “我都没说您袭胸,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 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 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 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 扶住一旁的墙壁, 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 “三千个下蹲, 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路知意回头的瞬间是要回嘴的,可眼神刚落,就看见他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飞行服。 手持墨镜,梳着与往常迥异的大背头。 他不耐烦地扯了把系得板正的领带,松开一颗扣。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那双含着笑,说着戏言,却看不出恶意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声如蚊呐,“哪里,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工作人员穿行其间,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这么问了,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37.第三十七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周末晚上也要跑操。 一群人唉声叹气出现在操场, 看得出, 人数比往常少了些。 陈声依然不点名, 奉行“革命靠自觉”策略。 “先跑两千米, 热热身。” 他就站在跑道旁,手插在裤兜里, 直挺挺立着。 众人一个一个跑过他面前,很难不注意到,从前的两朵金花今天只剩下一朵。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 天热天寒,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 旷了晚操, 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 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给学生补课去了,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 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 没过几分钟, 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她就在人群里,陈声频频看她,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朝他投来一眼,一眼都没有! 臭着张脸干什么? 他握着刚才捡起来揣兜里的钱,也有些火大,他是为她着想,她居然这个态度这个反应,妈的,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九点四十五,跑操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散了。 苏洋喘着气,“走吧。” 路知意点头,哪知道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阴魂不散的陈师兄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你等下,过来说两句。”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那你闭嘴,听我说。” “……”路知意挣了两下,可男生力气大,鹰爪似的钳住她。干脆也不挣了,“行,你说。” 陈声的眼神顿时落在苏洋身上。 苏洋立马会意,“行,行,你俩说,好好说,别打起来啊。我去操场门口等你。” 最后一句是跟路知意说的。 人是留下来了,空间也挪出来了,操场上不出片刻,人去楼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和一地青葱的草。 可到了这份上,陈声却又迟疑了。 说点什么好? 路知意催他:“说啊。” 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渍。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形象! 他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拿东西。 路知意以为他又要把钱还她,下意识地蹙眉,不耐烦,“都说了不要了,你——” 谁知道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摊开来,掌心摆了包纸巾。 她一顿,“……干什么?” 陈声一把将纸巾塞她怀里,“自己照照镜子,下巴上有东西。” 他说完这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骂自己多管闲事,像个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照了照,下巴上当真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什么时候弄上的? 她一边抽了张纸巾去蹭,一边回忆,很快想起写范文时小孩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臭小子,幼稚得无边无际。 墨渍早干了,用力蹭了几下,下巴都发红了,还是没擦干净。 她犹豫片刻,飞快地把纸巾凑到嘴边抿了抿,借着口水再擦擦。擦完了,正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看时,身后传来陈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路知意,你还是个女的吗?” 她吓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一脸嫌弃看着她。 饶是脸皮厚,也没忍住血气上涌,红了耳根。 她故作镇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巾塞他手里,冷冷淡淡说:“谢了。” 然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下一滞,她背对他停下来。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因为距离与风声显得有些语焉不详。 “……路知意,我没当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着那张擦过下巴的纸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却看见他反向离开的身影。年轻的背影单薄似剑,无法无天,似要劈开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杀出一条路来。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神经病。” * 晚上十点,洗了个澡。 陈声坐在桌前擦头发,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小叔叔小婶婶那边出事了——陈郡伟他爸对芝加哥那女人有了真感情,死活闹着要离婚,还要求财产均分。这事他已经嚷嚷好几年了,陈郡伟他妈当然不同意,拖了这么好几年,就是不离,婚姻名存实亡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回两人约在外头见面谈判,结果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路人报了警,两人局里见,连老爷子也给惊动了。 陈宇森在电话那头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你去小伟家里看着他。刚才你妈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孩子知道这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笑了笑就把电话挂了。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陈声扔了毛巾,“好。” 转头就给陈郡伟打了个通电话,言简意赅:“哪儿也别去,我买点酒,一会儿上你家喝两罐。” 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超市买了洗漱用品,校停车场取车,上路。一气呵成。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陈郡伟家里。 少年穿着t恤短裤来开门,见他两手空空,“酒呢?” 屋内开着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就跟过夏天似的。 陈声:“没买。” 顺便吐槽,“有你这么败家的?冬天还没来,空调就开了,穿件长袖会死?” “会。”陈郡伟念念不忘,“不是说好买酒来,你唬我?” 陈声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高二的学生喝个屁的酒。” 接着关掉空调,上他房间打开衣柜,拎了件长袖卫衣出来,“套上。少浪费电。” 陈郡伟不服,“又没让你交电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事无成的米虫不配浪费国家资源。” “???你他妈到底上这儿来干什么的?” 陈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少跟老子没大没小。” “就准你说脏话,不准我说?”陈郡伟就差没跳起来。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样成熟懂事识大体,我就准你跟我平起平坐说脏话。” 陈郡伟:“……”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陈声来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烧水,煮面。出锅后,端了一碗放茶几上,自己手里捧一碗,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他没调频道,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老电影。 也没招呼陈郡伟,面他煮了,爱吃不吃。 陈郡伟不会做饭,到底是饿了,坐他旁边也端了面开吃,一点没客气。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电影里那短发少女仰头问杀手:“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杀手说:“always like this.” 他端着面,忘了吃,视线落在面汤里,慢吞吞地问了句:“哥,既然人生永远这么操蛋,我努力又有什么用?” 陈声捧着碗,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操蛋的是人家的人生,又不是你的,你不好好努力,才他妈一辈子操蛋。” “蛋有什么好操的?” “你不努力,连蛋都操不着。” “哈哈哈哈……咳!”陈郡伟被呛得咳嗽起来。 陈声递了张纸巾给他,“听过一句话没?成功的男人,白天瞎jb忙,晚上jb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话糙理不糙。我问你,你想当成功的男人,还是失败的男人?” 陈郡伟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笑,就差没捶胸顿足给他跪下。 夜里,他非要跟陈声一起睡。 陈声一脸嫌恶,“滚,我不跟男人睡。” 陈郡伟站在门口搔首弄姿,“你可以把我当女人。” “女人要都跟你一样,我这辈子除了看破红尘燃灯守夜,不做他想。”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进了陈郡伟的房间。书桌上开着一盏台灯,铺了张卷子,他走上前看了眼,注意到卷子上方有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 拿起来看了看,“谁写的?” “我家教。” “字写得不错。” “人长得不行。” “人家是来当家教的,长得好看有屁用。” “这你就不懂了。就跟秀色可餐一个道理,她要是长得好看,我接受知识的能力也会蹭蹭窜上去。” 陈郡伟忽然想起什么,坐在床边说:“人挺傻的,今天给我写范文,也没注意到那笔漏墨,弄得下巴上都是,就跟长胡子了似的。哈哈,我故意没跟她说,让她出去丢人现眼。” 38.第三十八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 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 换了条腿, 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 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 “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 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记起来了,“哦,对, 上次你说过了, 你爸爸是村支书, 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只是你没听到,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 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 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 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文。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中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奇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想通了?”小孩笑了一声,凑过来,饶有兴致,“路老师,你猜猜看,要是这次我考了七十一分,下次八十分,九十分,最后期末考试一分班,一打乱座位,我就被打回原形,继续考个位数,我妈会怎么想?” 路知意看着他。 小孩咧嘴,“你猜我妈会觉得我是上哪儿学会作弊的?”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笑,“你以为我很想教你吗?大不了期末就不教了,重新找个家教做。反正在你家做多久拿多久的钱,你妈妈一毛钱也不会少给我,我又没损失。” 小孩不笑了。 她拿起笔,指指卷子,“来,看下一道题。” 小孩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操!” 课讲到一半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有了动静。 漂亮妈妈接了一通电话,话说了没几句,忽然间吵起来。 “陈宇彬,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离婚?原来你还知道你结过婚?在芝加哥大办婚礼的是哪个王八蛋?我他妈没告你重婚完全是怕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挣来的那点名声被你败得个干干净净!” “哈,你还记得小伟?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早他妈疯了,压根儿不记得你结过婚,有老婆孩子了!” …… 路知意一直以为陈郡伟的母亲就该是平日里那个漂漂亮亮、活泼到天真的年轻妈妈,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顿歇斯底里的宣泄。 她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小孩。 小孩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珠黑而亮,像儿时的玻璃球,却又带着几分嘲弄。 客厅里的独角戏愈演愈烈,直到几分钟后,女人连门也没敲,忽的推门而入,将一只信封送到路知意面前。 “路老师,这是你前几周的工资。”她勉强笑着,声音略哑,匆忙又说,“我手头上有点要紧事,要出门一趟,今天小伟就拜托你了。” 向来处事得体的女人,连她的回答也没等上片刻,就急匆匆转身走了。 客厅里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路知意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但那么几分钟的痛斥,足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男人出轨的原因不尽相同,夫妻间的纠葛也复杂难懂,甚至,家家那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一本如出一辙。 她握着那只信封,抬头看陈郡伟。 可到底也就是家庭纠葛,夫妻不和,丈夫出轨这样浅显易懂的一件事。 陈郡伟的叛逆,说到底,也不过是少年人幼稚的抵抗,看似冥顽不灵、无坚不摧,实际上千疮百孔、苍白无力。 这个家华丽又精致,他的生活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可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路知意低头看卷子,惊讶于在作文答题卡上,陈郡伟一改往日无字天书的作风,破天荒写了一句话。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是:my family。 而陈郡伟工工整整在答题卡正中央写道:my family ispletely a piece of shit. 她忽然间笑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哪怕陈郡伟一直对她极其不礼貌,但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欣赏。他的抵抗是悲壮愚蠢的,却也是异常英勇的。 她盯着那行英文出神片刻,片刻后,语气轻快地说:“小孩,今天我们学点不一样的。” 陈郡伟一顿,狐疑地看她:“什么不一样的?” “今天,我教你如何不使用一个dirty word,表达my family is a piece of shit,一百二十词,一个词都不会少。” 她认真地奋笔疾书,开始为他写范文,偶尔沉思时,下巴抵在水笔上。 39.第三十九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 “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 咚的一声, 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 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 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 “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 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 又受了惊吓, 再加上有点感冒, 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面子挂不住,他绷着脸反驳:“瞎说八道什么?没见我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我一个——” 话没说完,手肘被人一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 路知意是专程照着他手肘上那块脏了的地方捏的,打架时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处被钢管男用力砸了下,想必伤得不轻。 “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打架没多厉害,嘴上功夫数你第一。” 她懒得多说,看笑话似的,瞥了眼他那狼狈的模样。 走了。 陈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下来不去的,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这女人真是,眼睛毒,心肠更毒! * 陈声在走廊上给凌书成打了个电话,他也在人民医院,五楼骨科。 “照了个片儿,腿骨骨折了。” 陈声骂了句:“活该。” 想直接上楼,看了眼一旁的路知意,顿了顿,才对那头说:“这会儿在干什么?” “打石膏。” “今晚回寝室吗?” “住医院吧。” 被打成这样,鼻青脸肿的,凌书成没脸回去。更何况宿舍都是上床下桌,他这腿上打了石膏,哪里爬得上去? 陈声说:“那你先待着,我一会儿买点洗漱用品,再带点吃的喝的给你。” 那头的人立马蹬鼻子上脸,“我受伤了,得补补,医生让我多喝猪蹄汤。你让老板弄个蘸水,别放香菜,多放点蒜和——” “再见。” “诶?陈声我话没说完——” “嘟——” 挂了电话,他带路知意往外走。 路知意被电话内容逗笑了,走出了医院大门,和他一同停在路边上。 夜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还呼呼往脖子里钻。 蓉城像个不夜城,路灯排成一线,照亮了头顶的整片夜空。医院附近不少商店,洗漱用品、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陈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门拉开,“进去。” 夜里九点半,公交车已经收车了。 路知意想省钱也没办法,只得坐了进去,正准备抬头道别,哪知道“你回去吧”还没说完,就见陈声也钻了进来。 “……你不是要回去看你室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把手腕上的表凑到她跟前,短暂地停留几秒钟。 路知意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表,亮闪闪的表盘上有几个小小的字母,电视广告上倒是见过,好像中文是叫西铁城。 她以为他在展示名牌手表,便客套了一句:“挺好看的。” 陈声:“……” 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这奇怪的脑回路是怎么长出来的。 “太晚了,先送你回去。”他瞥她一眼,算是解释。 路知意愣了愣,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 那眼神太直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明亮清冽,有疑惑,也有惊讶。 陈声挪开眼,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秀手表。”她倒是诚实。 他没好气地说:“是吗?那你也是很优秀啊,来自高原的土霸王,居然还认得citizen。” 路知意沉默不语。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见她不说话了,后悔加剧。 扭头看窗外,短促地说了句:“只是玩笑话。” 路知意顿了顿,“嗯。”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住了,没头没尾又添一句:“高原挺好的。” 哪知道她平静地反问他:“哪里好?” “……”这下他说不上来了。 连高原都没去过的人,怎么说得出高原哪里好? 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都示弱了,服软了,她还非要较真地刺他两下! 路知意笑了两声,在他听来,格外不是滋味。 十来分钟的时间,出租车抵达校门口。 陈声开了门,下车,在她出来时伸手去扶,可她没去握住那只手,靠着没受伤的左手撑住坐垫,挪了出来。 他只能把手收了回去。 路知意抬头看他,“进去吧,凌书成还在医院等你。” 他嗯了一声,看她转身离开,夜色里背影孑孓。 手指动了动,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关了车门,几步追了上去。 “路知意!”他叫住她。 路知意惊讶地回过头来,“……还有事?” “你吃过晚饭没?” 她于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拍脑门,“完了,我的砂锅米线!” 陈声蓦地笑了,指指前面的步行街,“正好,我也没吃。” 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又回头,“怎么,不吃饭?” 看她迟疑的模样,他很快补充说:“请你吃个饭,算是感谢你见义勇为,帮了我和凌书成。” “感谢我收下,吃饭就算了吧——” “不给面子?”男生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路知意,你为这事受了伤,我这人,最不爱欠人情,你要是不肯吃这顿饭,我就得一直欠着你。欠着你我就吃不下睡不好,跑操的时候但凡挤兑你,都愧疚心虚。为了毫无负担地继续折腾你,这饭你必须赏脸吃了,咱俩谁也别欠谁。”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拽住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就往前走。 路知意:“……” 她只想问一句:这得心理素质多好,才能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种奇葩的理由,生拉硬拽着她去吃饭? 于是一路上,两人都在理论。 “不吃行吗?” “不行。” “这么着,这顿我不吃,您老也别费劲儿挤兑我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做人得讲道理,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干什么老挤兑我?” “看你不顺眼。” “哪儿不顺眼,您说,我改!” 陈声停下脚步,看她片刻。 路知意满心期待。 哪知道他指指她的脸,“高原红,碍眼。” “……” 再指指她的短发,“板寸,碍眼。” “……” 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摇摇头,“哪儿哪儿都碍眼,要不,你去整个容?” 他那认真的样子,活生生把路知意气笑了。 但她知道他在开玩笑。 夜色里,路灯昏黄,道旁的餐厅生意火爆。 她斜眼看看他,“那可难办了,我对自己这模样很满意,并不想改。” 一摊手,无赖似的说:“整容也挺麻烦,毕竟从头到脚都得整,一来我没那个钱,二来太费时间。要不,你吃点亏,把眼珠子挖出来,咱俩一了百了,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日子舒坦?” 她鲜少对他笑,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幼稚对垒。 而此刻,她站在灯火辉煌里冲他笑,眼珠漆黑透亮,仿佛淬了光。一头短发干脆利落,发尾在灯光下仿佛有星光跳跃。 风来,发丝微动,像黑夜下无声飘摇的寂静草原。 而那两抹浅浅淡淡的红,在这一笑里骤然生辉,明明灭灭。 陈声凝神看着她。 心内一动。 鬼使神差,有句话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别改了。 权当他在放屁吧。 忙了一整天,夜里还得收拾行李,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箱子纹丝不动,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40.第四十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五章 离家前,路雨问:“每月给你多少生活费合适?” 路知意知道她赚钱不容易,说:“八百块就够了。” 然而钱递到手里时,有一千五。 “这么多?” “刚开学, 买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也得花不少, 拿着吧。” 高原不比城市,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 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 几只藏香猪, 但路雨工作忙,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 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 生活用品花了三百, 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投了几份简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 刚走出来, 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 一边走到桌前, 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比起帮你放牛喂猪,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还好。” “你爸妈真好,放心你一个人来报到注册。我爸妈可烦人了,我不想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过来。” 路知意顿了顿,笑着说:“那也是关心你。我家离这挺远的,爸妈……忙工作,没空送我来。” ……假的。 一旁的吕艺随口问了句:“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支书,我妈……在卫生站上班。” 还是假的。 赵泉泉点头,“那是挺忙的,村官事情多,卫生站我没去过,但肯定也和医院差不多。我舅舅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苏洋笑了一声,“脚不沾地?那他都用飞的?” 赵泉泉:“……” 这天没法聊了。 吕艺呢,大概是觉得话题无聊,压根没有参与谈话的欲望。 女生们各做各的事,早早上床睡觉,军训太累,还得养精蓄锐。 只有路知意成功从教官那逃了出来,托了陈声的福,他用一包中华想整她,结果给了她一个请假的好理由。 路知意第二天就收到了兼职网站的回复,马不停蹄往两公里外的一家咖啡馆赶去。 见面相当顺利。 年轻的母亲彬彬有礼,得知她的高考分数和英语成绩后,很快拍板,将自己正读高二的儿子拜托给她。 一周四小时补习时间,时薪一百块。 下周六开始正式补课。 路知意对这位母亲的爽快态度感到惊讶,很快得出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论——这位小朋友,估计是个问题学生,没那么容易教。 可为了这一周四百块的工资,她表示自己头很铁。 * 最近学校出了个项目,国家拨款,选拔大三优秀学生去加拿大进行实训。 书记看了眼名单,有些惊讶,“陈声那兔崽子呢?” 辅导员略头疼,“他大一上期马克思挂了,这回上面有硬性要求,明文规定入选的学生不能挂科。” “……” “这家伙像头驴似的,明明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得百里挑一,但他要不愿意,强按头也没辙。我昨晚想了一宿,今儿还厚着脸皮找教务处去,丢尽了脸。” “教务处怎么说?” “说他要是优秀学生干部,也能弥补挂科的劣势。” 书记干巴巴笑两声,“学生干部?” 要那兔崽子当干部,恐怕杀了他要容易得多。 陈声此人,天赋出众。 当初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原以为文化课好,体能大概会比较差,哪知道大一上期的运动会,他一举夺下百米短跑、跳远冠军,还破了校记录。 中飞院可不是普通大学,来的个个四肢发达。 他看似文弱书生,哪知道身体素质也相当出色。 大二那年,开始学习专业课程。 据说这位少爷拒上早晚自习,除了上课,几乎从不踏入教室,辅导员书记挨个找他谈话,没用。 赵老头就是那时候跟他熟起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秋天,陈声穿件白色卫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他办公室坐下来。 “陈声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你不用紧张。” 作为书记,说话是会埋伏笔的。 首先从关心学生开始。 那兔崽子坐他对面,懒懒散散揉了下眼睛,“别客气,赵书记,您老直奔主题就好。” …… 书记被噎得险些忘了主题是什么。 很快,他想起来了,开门见山问陈声:“为什么不去上早晚自习?”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 赵老头:“……” 压了压怒火,他一拍桌子,“这是做学生该说的话?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就你一个人喜欢睡懒觉?就你一个人想早点上床?” 陈声不揉眼睛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 “每个人作息习惯不同,与其去教室打瞌睡,不如在寝室多睡会儿,反正我上不上自习都比他们学得好。” 前半句差点没把赵老头气死,最后一句让他眯起了眼。 “小朋友,做人这么狂可不好,说大话不打草稿?” 陈声打了个呵欠,“您不信?那我们打个赌,要是我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一,下半期的早晚自习您也给我免了。” 大二上学期结束时,赵老头的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张教务处后台的成绩截图。 九门课程,陈声拿了八门满分,还有一门接近满分。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赵书记敬启, 小朋友狂是狂了点,但并非说大话:)。 末尾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挑衅意味。 赵老头凝视它片刻,骂了句“臭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叫陈声的狂妄后生就多了几分关注,而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陈声被叫到办公室,辅导员和书记都在。 赵老头开门见山,要他这学期当干部,帮学院做点事。 陈声比他还直截了当,“没空。” 桌后的老头眉头一皱,把文件夹朝他跟前一砸,“臭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年年初要去加拿大学飞,你大一上期挂了科,不当干部没你的名额!” 陈声看了眼名单,说:“没就没吧,你们当领导的不秉公办事,还给我开后门?” “……” 赵老头几十年来练出来的涵养,到他跟前,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前功尽弃。 一忍再忍。 “国家一年花一百万供你去加拿大培训,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知道小型飞机一小时花费多少吗?知道国内有几架中型飞机能给你练手吗?留在学校,大型客机你摸得着吗?” 陈声顿了顿,“那也不当干部。” “当干部能要得了你的命?!”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 “当干部颜面无存,晚节不保,成天对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要么是传声筒,要么是马屁精,我不干。” 他的幼稚简直无边无际。 赵老头咬牙切齿,克制住自己揍他的欲望,最后一次妥协。 “不让你当传声筒,也用不着你拍马屁!就一件事,这学期由你负责,每天早晚带大一新生训练,监督他们早操晚操,这总行了吧?” 陈声看他片刻,笑了。 “成交。” 他从桌上端过茶盅,推门而出,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来,把灌满开水的杯子凑到赵老头面前。 “学生不争气,累得您老给我八方讨人情了。” 他眨眨眼,霎时间从那狂妄后生变成了懂事乖巧的小可爱。 赵老头:“……” 几乎是立马明白,他又上当了。 这家伙一早就打算争取去加拿大学飞的名额,偏在这儿跟他推三阻四不当干部,敢情就为了挑战他的底线,捞个最轻松的活儿! 他想骂人,话到嘴边,变成一声长叹。 后生可畏。 老了老了! * 军训结束的第二天,飞行技术学院的一百来名大一新生开始正式参加早操晚操。 由于飞行员对体能有严格要求,因此他们早晚七点都必须参加体能训练,风雨无阻。 早上天刚蒙蒙亮,新生们已经乌压压聚在操场。 326的吕艺和赵泉泉并不在飞行技术学院,这会儿还在寝室睡大头觉,八点才去上课。 另外两人,苏洋和路知意,难逃一劫。 两人站在一百来号男生之中,相当扎眼,周围不少人套近乎。 尽管路知意顶着一头板寸,皮肤略黑,好歹是个女的,异性相吸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苏洋有气无力地抱怨,“还以为军训完了,苦日子就到头了,哪知道还有早操晚操等在这儿,这他妈跟还在军训有什么区别?” 路知意倒是很淡定。 “至少早晚操没人送中华贿赂教官,要他合起伙来搞我。” 苏洋嘴角抽了抽,“你倒挺知足。” 一旁站了个叫武成宇的一米九大壮汉,凑过来,“谁搞你?我们技术院这届就你俩院花,谁敢动你们?” 苏洋回头,上下打量他两眼,“兄弟,还挺自来熟啊。” 武成宇摸头笑,“进了技术院,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 路知意也笑了。 天边泛着鱼肚白,云雾将散,日光渐亮。 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踩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四周是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 昨晚开年级大会,辅导员说会派一名优秀的师兄来带大家做早操晚操。 众人都在等候这位传说中的师兄。 没一会儿,操场正门处有人迈上台阶,径直朝大部队走了过来。 人群有了骚动。 “来了来了。” “希望别是个灭绝师兄,咱们同门一场,放点水,你好我好大家好。” “辅导员都说了,是个【优秀】的师兄!优秀俩字儿啥意思你不知道?此处可以约等于灭绝,灭绝人性的灭绝!” 那人走得并不快,明明迟到了,偏偏一点不着急。 个子挺高,穿一身黑白条纹运动服,两手插在卫衣兜里,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走到一半,还不耐烦地扒了下头发。 于是耳朵上戴的那幅金□□噪耳机也显露出来,在日光下泛着光。 人群一片哗然。 “可以可以,这身阿迪很骚。” “看样子估计不好惹。” “啧,我说你是乌鸦嘴吧!还真是灭绝师兄。” “我日,还戴个耳机来,这是来带我们做早操,还是来带我们跳广场舞?” 那人越走越近,抬手看了眼表,又无所谓地放了下去。 步伐还是没加快,很肆无忌惮。 更近了,近到大家能看清他的脸。 薄雾悉数消失在他身后。 神秘面纱终于消失。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操”,众人纷纷侧目。 一向低调的路知意,对早操毫无怨言的路知意,前一刻还在跟苏洋感叹苦日子过去的路知意,终于在此刻看清了来人,忍无可忍骂出了声。 谁能告诉她,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为什么传说中的师兄又是那个贿赂教官的小白脸!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41.第四十一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五分钟里, 男人话少, 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絮絮叨叨。 直到最后一刻,她停了下来, 他才急切地加快语速, “知意, 你要听你小姑姑的话, 照顾好自己。学习要努力,好好念书, 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一定要把书读出来——” 话说到一半, 先前那道声音又插了进来。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 别说了,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 男人匆匆忙忙说出最后一句:“那就这样了, 知意,下周我再打给你, 你要——” “路成民!”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了, 重重地叫出他的名字, “你再这么耽误时间罗里吧嗦,下周还想不想打电话了?” “对不起, 对不起……” 最终, 电话在他絮絮叨叨的道歉声中被挂断。 路知意站在冷风里, 听着耳边骤然消失的话音, 手机里只剩一阵冷冰冰的嘟声。 她慢慢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揉揉眼,后知后觉想起,她连一句“你最近过得好吗”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店内店外,两个世界。 外间天色昏沉,秋寒已至,店内却明亮温暖,人声鼎沸。 路知意瞠目结舌看着这一桌丰盛的菜肴,“这,这么多?” 苏洋瞥了眼赵泉泉,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泉泉已经率先笑起来,“嗨呀,点多了,这不是想着你没吃过日料吗?就想每样都让你试试,哪知道这店里分量太足,其实一般的日料店量都很少的!” 苏洋嗤笑了一声。 赵泉泉权当没听见,殷勤地夹了块胖乎乎的丸子给路知意,“来来,知意你尝尝这个,章鱼小丸子。” 路知意的确没有吃过日料,别说吃了,根本闻所未闻——什么猪豚骨原汤拉面,金枪鱼蔬菜什锦沙拉,北海道樱花冻,还有一大堆颜色各异的刺身…… 她学着赵泉泉那样夹起一片三文鱼刺身,在苏洋替她准备的酱油碟子里上下左右涮了一遍,傻乎乎送进嘴里,然后…… 然后噗的一声吐出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脖子根倏地冲到头顶。 眼泪喷涌而出。 她手忙脚乱去拿水杯,咕噜咕噜往下灌,眼泪鼻涕挂了满脸。 一桌人都笑疯了,连带着被这动静惊动的周围几桌,也都跟着笑起来。 隔着一层日式门帘的包间里,凌书成听见外边这么热闹,也掀开帘子瞧了瞧,“……那高原红搞什么鬼?” 韩宏的脑袋也冒了出来,“是错觉吗?她那高原红比少先队员胸前的红领巾还红了八个度。” 陈声侧头瞥了一眼,恰好看见路知意灌下第二杯水,抬手去擦满脸泪花的样子。视线落在她碗边那片委屈的三文鱼刺身上,顿悟。 张裕之也凑热闹,“这女的真逗,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群焦点。” 陈声顿了顿,拿筷子头重重地敲了下凌书成的手。 后者吃痛地“哎哟”一声,猛然松手,帘子就落了下来,重新挡住众人视线。 “操,你发什么神经?”凌书成愤怒地盯着陈声。 陈声把筷子调了个头,夹了片三文鱼,塞进凌书成碗里,“废话少说,来,补补肾。” “这个能补肾???”凌书成表示怀疑。 “能,补肾壮阳,强身健体。” 凌书成不信,但成绩每年都吊车尾的韩宏信了,二话不说拼命吃起三文鱼来。 男人,成绩差一点不要紧,阳刚之气最重要。 * 赵泉泉点的那一桌菜,吃到最后还剩下一半。 苏洋斜眼看赵泉泉,笑了两声,“可劲儿点吧,我要是不出声,你恐怕要把菜单点个遍。” 赵泉泉脸上一红,“少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 苏洋笑意更浓,“你不是那种人?” 路知意也没打圆场,起身说:“我去结账。” 她没心思劝苏洋少说两句,只能惴惴不安地握着兜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默默祈祷别超支。 可墨菲定律是真神奇,怕什么来什么。 柜台后的服务员笑眯眯抬头,从打印机里撕下小票,双手奉上,“你好,一共消费四百六十三,请问怎么支付?” 路知意捏着那四张纸币,手心都汗湿了。 她勉力维持微笑,低声说:“不好意思,我出门打个电话,一会儿付钱。” 在服务员疑窦丛生的眼神里,她如芒在背,匆匆推门而出。 包间里,几个男生也吃了个七七八八,凌书成拿筷子敲了敲碗,“给钱,陈老板!” 另外两个拿起筷子一起敲碗,声音整齐划一,“给钱!给钱!给钱!” 陈声眼皮子一掀,“我给?刚在寝室是哪个畜生说要请客的?” 那两只又立马改口,转向凌书成,敲碗,“畜生!畜生!畜生!” 凌书成:“你上回拿了我两包中华,今晚还回来正好!” “两包中华这么值钱?” “江湖救急不救穷,我那是雪中送炭,情义重千金!千金岂是一顿饭能还清的?” 陈声看他两眼,笑两声,懒得多话,起身,掀开帘子往收银台走。 他走到台子跟前时,正好看见路知意推门而出。 奇怪的是,她走出门就站那不动了,低头瞧着手机出神。 他收回目光,“二号包间,结账。” 屏幕上还显示着路知意的账单,服务员没法给陈声结账,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前面那位客人还没付钱,您稍等片刻。” 陈声一顿,看见台面上摆着的收银小票,四百六十三。 再扭头,玻璃门外的高个子女生定定地站在那,土里土气的毛衣,磨得发白的破旧帆布鞋,还有光看侧脸也显而易见的心烦意乱。 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垂在腿边,捏着一卷薄薄的什么。 陈声的视线在那抹粉红色上停留片刻,隐约分辨出来。拿着钱夹的手微微一顿,几秒钟后,稳稳地从里面抽了五张粉色钞票,递给服务员。 “她那桌的,一并付了吧。” 他指了指窗外,低声说。 * 深秋已至,夜风也变得猖狂起来,飞扬跋扈地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吹得它哗哗作响,满街跑。 路知意站在风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姑姑三个字,拨号键始终按不下去。 她问自己,没钱为什么要穷大方? 小姑姑从不网购,支付宝无法转账,若是开了这个口,她必定要跑到镇上的atm机前取款。 高原不似城里,那的风只会像刀子一样戳在人身上,夜里温度奇低。 最叫路知意心烦的,是路雨一个月辛辛苦苦也就赚两千块,而她一顿饭就吃了四分之一。 她从不是叫人操心的孩子。 过去十八年,她一直勤俭节约,从未大手大脚过,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遭逢变故的家庭经不起她不懂事。 可今天…… 路知意认了命,指尖发抖,颤巍巍朝着绿色拨号键落下。 指腹仿佛已触到冷冰冰的屏幕,却又并未真切摁上去。下一刻,有只手从天而降,倏地抽走手机。 她猛地回头,眼神一沉。 “又是你?” 一个又字,充分表达了她的不耐烦,不乐意,和不待见。 陈声顿了顿,将手机退出拨号界面,连同小票一起塞回她手里。 手背触到她手心时,他察觉到什么,飞快地低头看了眼,借着头顶的红色灯笼,他看清了她的手掌,遍布手心的是一些粗糙的茧。 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手。 因为紧张和心烦,她还出了汗,被夜风一吹,冷而潮湿。 路知意莫名其妙拿回手机,视线落在最上面的白色小票上,神情一变。 “……什么意思?” 陈声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 “顺手帮你结了账。”——他俩并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猜到你钱没带够,刚好我很有钱,江湖救个急。”——装逼遭雷劈。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陈声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可以叫我红领巾。” 说完,他转身迎来从包间里吃饱喝足悠然漫步而出的三人,打道回府。 * 大学城的夜色,似乎总与别处有些出入。 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面庞,嬉笑打闹也是朝气,喜怒哀乐都显蓬勃。 也有喧哗热闹,但这份热闹里没有声色犬马。亦有男女成双,但那背影里似乎多了些天真纯粹。 回宿舍的路上,张裕之和韩宏走在前头。 后面的凌书成想起什么,问身旁的陈声:“刚才你跟那高原红在门口说什么了?鬼鬼祟祟的。” 陈声低头看见晃动的树影,有几分漫不经心,“哦,好歹熟人一场,打了个招呼。” “你当我是傻子?” “哦?难道你不是?”讶异的表情,夸张的语气。 凌书成一拳捶过去,“要不要这么贱!” 陈声笑起来,揉揉肩膀,“随手帮个忙。” “哟,这是我耳朵聋了,还是你脑子坏了?前不久不还拿了我的中华去贿赂教官整人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顺手帮一把?” 陈声干脆利落还他一拳,“别秀了,陈独秀。说我贱,回头照照镜子,你他妈比我贱多了。” “到底谁姓陈?谁是陈独秀?”凌书成翻白眼,“我要是陈独秀,你就是蒂花之秀。” 陈声懒得搭理他,双手揣兜里往前走。 可脑子里浮现出那两团高原红,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冤家路窄,怎么今天他还做了个顺手人情? 啧,归根结底,还是爸妈教育得太好了,想他这么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简直感人。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42.第四十二颗心 第四十二章 陈声真的有忏悔自我吗? 路知意对此只有两个字评价:呵呵。 下山时, 他们这队花了比别队多一倍的时间。 本来就爬得最高, 不少人只到半山腰就安营扎寨了,而他们这队从山顶下去, 花的时间自然要多一些, 再加上陈声脚扭了, 事情就更麻烦。 从来上山容易下山难。 从小体能就出类拔萃的陈声,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滋味,他作为本队唯一的队长兼“残疾人”, 不得不在众人的轮换搀扶下, 艰难地往山下走。 当然,他也找到了苦中作乐的法子。 比如每当扶他的人变成路知意时,他就自觉变成软体动物, 软绵绵趴在她肩上,仿佛喝了什么化骨水。骨头这种东西,不存在的。 路知意多次冷着脸提醒:“你使点劲,站稳了。” 他就一脸生无可恋地捶捶自己的腿,末了望着山下, “算了算了,队长成了拖后腿的, 你还是放开我吧, 让我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免得继续拖累你们。” 众人谴责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路知意:“……” 用不着他自己跳, 她只要咬咬牙, 就能亲手把这戏精推下山。 凌书成感慨万分:“兄弟, 奥斯卡实在欠你良多啊。” 抵达半山腰的公路时,大巴车已在那候着了,所有人都在等待这队一口气爬到顶峰的体能健将,比不要命,他们自愧不如。 可按理说一小时前陈声等人就该下山,迟迟没下来,林老师急得要命,都准备再等十来分钟就亲自带人上去搜山了。 好在他们平安归来。 可回是回来了,林老师一见陈声瘸了腿,心头一惊,立马冲上来,“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受伤了?” 凌书成正欲开口,陈声一个眼刀戳过去,险些戳穿他脊梁骨。 凌书成顿了顿,立马把隐形的话筒递给武成宇,“你来。” 武成宇谨遵队长教诲,严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搭帐篷的时候,有根杆子没安牢固,掉下来了,队长为了保护我们,冲上去挡住了杆子,结果自己被砸伤了。” 除了凌书成和路知意保持沉默,其余六人,连同陈声在内,都纷纷点头。 林老师一听,大为感动,拍拍陈声的肩膀,“好样的,我就知道你小子顾全大局、有担当!” 颇为感慨地看看这一队灰头土脸的家伙,在林老师眼里,他们身上那不是灰,是万丈金光。 “你们这队,有骨气!虽然条件艰苦,但冒着严寒和高反,一鼓作气爬上了山顶,这事我会和学院汇报的。团建第一,当之无愧!” 众人都欢呼起来。 唯有凌书成侧头与路知意交头接耳,“我们到底上山干什么去了?” 路知意:“进修演技。” * 从山顶回到集训基地后,全体人员修整半天,次日才开始正式训练。 出人意料的是,陈声没有再来打扰过路知意。也许是因为脚伤在身,他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人影,完全销声匿迹。 苏洋都有些纳闷了,“前几天不是还围在你身边打转吗?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路知意很淡定,“不见最好。” “难道是脚伤太严重,送医院去了?” “不知道。” 路知意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结果因为心不在焉,送进嘴里的是一快野山椒,刚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辣得两行清泪挂腮边。 苏洋一边递水杯过去,一边嘲笑她,“你接着装,我很期待你一会儿把鸡屁股也给吃下去。” 今天中午的盒饭是野山椒小煎鸡,高原这边的餐馆,做出来的伙食也很不拘小节,鸡屁股也混杂在菜里。 路知意忽然想起什么,淡淡地说:“鸡屁股就鸡屁股,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凭什么你把它身体吃了,还嫌弃它的屁股?” “……”苏洋抱拳,“这逻辑,我服。” 很快,集训正式开始了。 这次集训主要是为了提高飞行学员们的前庭功能,也就是说,如何在飞机颠簸的过程中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不晕眩呕吐。 更为专业一点的说法来自林老师,“通过本次训练,希望能改善大家中枢神经对血管系统的调节机能,增强承受强负荷的能力,促进平衡机能稳定性和判定方位的能力……” 当然,此处省略的一千字,对于摩拳擦掌的群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总而言之,这次集训,新兵蛋子们终于见识到了飞行员的两大杀器:旋梯和滚轮。 所谓旋梯,就是架在单杠上的长梯,像高空跷跷板一样,中间固定在单杠上,梯子两端能够上下活动。 武成宇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兴高采烈地攀住一边,“李睿,你去另外一面,咱们来个成人跷跷板。” 凌书成一脸善意地走到他身边,“这东西不是这么玩的。” 他让李睿走远些,指点武成宇,“我教你,来,你先爬上去。” 武成宇不疑有他,攀上那梯子。 凌书成说:“不是在上面趴着。换一面,你背朝下,脸朝上,靠双臂和双脚的力量吊在这梯子上。” 武成宇又照做了。 凌书成:“攀稳了没?” 武成宇咧嘴笑,“攀稳了。” 话音刚落,凌书成用力地把梯子往下一按,然后松手,“开始爬,从这头爬到那头,然后给我爬回来。” 武成宇拖着沉重的身躯,开始从梯子一头爬到另一头,刚过了杠杆重心,梯子就开始往另一边倒。他控制不住身形,天旋地转间,扑通一声落地,砸在水泥跑道上。 凌书成咧嘴一笑,“这就对了,老子当初被这玩意儿折腾得要死不活,现在轮到你们了。” …… 练完旋梯,接着练滚轮。 滚轮分两种,定向滚轮和不定向滚轮。这东西看上去就像个大型溜溜球,中空,由两个超大的圆环组成,圆环之间以铁轨链接。 学员们要做的,就是整个人攀在这滚轮中间,握紧铁轨,然后由凌书成滑动滚轮,他们就连同这滚轮一起咕噜咕噜滚远了。 用苏洋的话形容:“这他妈完全就是仓鼠笼子里那鬼东西,可怕的是,仓鼠是用跑的,我们就只能跟着滚!” 一天的训练下来,十之八.九的人都吐了,路知意也不例外。 下午五点,训练结束,所有人往宿舍走,随处可见踩在平地上都晕头转向、头重脚轻的人。 原本还有人约好训练结束后一起去楼顶看高原的日落,这下兴致全无,纷纷回宿舍躺尸。 武成宇游魂似的经过路知意身旁,对李睿说:“还看个鬼的日落,再这么下去,老子的性命最先陨落!” 路知意惨白着脸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想干呕。 好在由于陈声不见人影,就只剩下凌书成监督众人的日常训练,凌书成和陈声最大的区别在于:能水则水,并且没有最水,只有更水。 第一天,他还像模像样折磨大家,第二天就开始磨洋工——同志们爱练不练,革命靠自觉。 李睿和张成栋最先偷懒,坐在一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路知意没吭声,只一个劲爬上滚轮,晕了下来歇会儿,歇好了又继续上去滚。 高原日照强,她抹了苏洋给的防晒霜,带了三大瓶矿泉水来操场,一练就是大半天。吐了就喝水,晕了就躺会儿,晒得满面通红,咬牙继续上。 最后是李睿先坐不住了,没吭声,又默默杀回了训练场。 张成栋一个人在旁边坐着,看了一会儿,也摸摸鼻子,重新再战。 武成宇还算刻苦,全程和路知意一起滚,路知意滚哪他滚哪,到最后居然奇迹般第一个适应这两项训练。 他趴在滚轮上四处乱滚时,像只肥嘟嘟的仓鼠,还兴高采烈冲路知意嚷嚷:“看我看我!路知意,看我厉害不?” 他没看见,操场旁的升旗台边,有人在那坐着,手边摆瓶矿泉水,拿着手机拍着什么。 见他这么冲路知意吼,那人眯了眯眼,退出照相软件,发了条信息给凌书成。 凌书成低头看了眼,笑了笑,暗骂一句小肚鸡肠。 但为着他们感天动地的兄弟情,他还是不紧不慢追上了武成宇的滚轮旁,“哟,滚得挺不错的嘛,这会儿不晕了?还有功夫调戏队友。” 武成宇咧嘴笑:“哈哈哈,不晕了不晕了。” 凌书成点点头,“不晕就好,抓稳了啊。” 武成宇:“啊?——啊啊啊啊!” 第一个“啊”,表疑问,之后的无数个“啊”,表震惊。 因为凌书成轻轻握住他的滚轮,使出全力朝前一推,武成宇立马以光速开始朝前滚,离路知意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陈声坐在升旗台边,看着越滚越远的武成宇,再收回目光看看另一边渐入佳境的路知意,没忍住,即使知道自己幼稚,也还是笑了。 不怪武成宇,他的小红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哪怕满头大汗,灰头土脸,也总能吸引人的目光。 他一天一天坐在这,因脚伤不能上阵,反倒多了些时间和空间,隔着一定距离看看她。 他看见队员们偷懒了,也看见他们因她的刻苦而重上战场。 他看见她一次一次因为晕眩而下了滚轮,在一旁大吐特吐。换做之前,他一定上去递纸巾、送矿泉水了,可这次也许是因为脚伤,也许没有脚伤他也不会去打扰她。 他记得她说过的话,有朝一日,她也要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守护他们共同的堡垒。 为了那个目标,她需要强大起来。 陈声坐在夕阳底下,看着远处的山壁,天边的落日,和头顶一望无际的苍穹,近处,无数的小黑点在操场上挥洒汗水。 这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眼前的路知意,绝非是靠漂亮的外表、姑娘家的娇媚吸引众人的。她是高原上的格桑花,看似柔弱纤细,一吹就倒,却拥有与这凛冽狂风对抗的英勇不屈。 那朵格桑花是红色的,像她脸上两抹浅浅淡淡的色彩,热烈执着。 而他侧头,看见脚下的石缝里长出来的那几朵花,忽然笑了。他伸手摸摸其中一朵,看它晃了晃脑袋,手指微微一缩,竟不忍摘下。 她要保有她的铮铮傲骨是吧,那么,今后换他来迁就她。 他来迁就她的傲骨,他来做那个俯首称臣的人。他陈声横行霸道二十年,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直到今天一朝落败。 可他心甘情愿。 * 两周的训练已到尾声,学员们被关在这荒凉的山间基地集训,不得随意外出。 甘孜州是藏族自治区,有浓厚的宗教氛围,且山间地势复杂,学员们在基地以外的地方没有安全保障。林老师为保证全体学员平安健康地度过这两周,每天都让人守在大门口,虎视眈眈控制人员进出。 但很显然,他多虑了。 除去锻炼前庭功能的两大杀器,学员们每日还要继续跑操,做各种各样的基础体能锻炼,基本上不训练的时候都瘫在床上,并没有人舍得把这去了一半的生命浪费在游览观光上。 唯一的伤员,陈声,脚踝扭伤,并没有多严重,谨遵医嘱,每日喷云南白药,休息一两周也就差不多了。 而直到两周集训到尾声时,他也并没有参与集训,始终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 留在基地的最后一夜,全体学员在操场上举行篝火晚会。 终于解脱的年轻人们从小卖部搬来大箱大箱的啤酒、饮料,林老师和教练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关在这基地里,他们看着,没人能出岔子。 索性就让他们玩个痛快。 林老师也有些感慨,年年都随着大一新生去不同的地方集训,眼前是一批一批新面孔,个个朝气蓬勃,可他不行,他在一年一年老去。 这大概就是教师这一行的宿命。 凌书城在操场上带队训练了最后一下午,在晚会开始前,回房间换了件衣服。 他问坐在窗边伏案疾书的陈声:“篝火晚会,去不去?” 怕陈声不去,他踹了一脚他的腿,“不是早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吗?真够可以,把带队的任务都交给我一个人,自己窝在这享清福,也不怕发霉!” 陈声说:“我在思考人生。” 凌书城冷笑两声:“那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吗?” “还没。” “在这思考不划算。依我说,你干脆去找棵苹果树,说不定被砸醒,立马悟出个万有引力第二定律。或者找个打雷的日子去山顶被劈个几下,任督二脉一通,说不定还能练成个大神功。” 陈声懒得搭理他。 他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死缠烂打对于路知意来说真没什么意义,也掉价。长这么大,他没追过人,直到那天在山上闲聊时,听徐勉提了一句。 徐勉说,他寝室一哥们为了追女生,在网上东拼西凑抄了篇情书出来,结果落款时把作者的名字也给写了进去。对方收到情书时,完全没觉得这是告白来着,惊悚地看着末尾徐志摩的落款,无话可说。 陈声嗤笑一声,第一个念头是,这年头还有人写情书? 远古人? 活化石? 可这些日子闷在屋子里养伤,他在窗边看路知意,毫无头绪地想着他该如何走近她。即使一心妥协,总要有妥协的行动去证明内心的坚定吧。 他艰难地想着,要不,就真的写封情书吧…… 小红同志那么自然质朴,这个好像还挺适合她。 可这事是真难。 “路知意——” 叉掉!太生疏! “亲爱的路知意——” 叉掉!太肉麻! “师妹——” 呸! 陈声一把揉了第n张纸,有种自己在写武侠小说的错觉。 光是一个抬头,已然令他头疼不已。被人称为学霸、学神、天才已久,二十年来他学得风生水起,没被什么学业上的障碍困扰过,可如今却在一封简单的书信上遇到了翻不过去的大山。 陈声想起四个字,近情情怯。 他觉得可能真是天要亡他。 43.第四十三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八章 陈声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 下午没课, 他躺在床上睡大头觉,结果手机响个不停。 他掐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人把锲而不舍的精神贯彻到底, 死不罢休。 他闭着眼睛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 看也不看,凑到耳边, “不管你是谁, 最好能给老子说出个扰人清梦的理由来——” 话说到一半,眼睛猛地睁开。 “……书,书记啊?” 五分钟后, 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下蹲就别罚了,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 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 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 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 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还没来得及反应,阴影从天而降,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呵,又是她。 显然,路知意看见是他,也没什么好气。 “借过。”她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侧身挤进电梯。 看他没急着出去,她又抬眼问了句,“你不出去?” “你跟谁说话?” 见他眉毛微抬,一脸正在等待下文的样子,她又扯了扯嘴角,嘲讽地加了句,“……师兄?” “这就走……师妹。” 着重强调后两字。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再拽再心口不一,还不得叫他一声师兄? 赵老头叫陈声来办公室,主要为了解新生的早操情况,顺便叮嘱一下,学习方面不可放松。 “下学期去加拿大这事,虽说人是我们选的,但也不是进了名单就十拿九稳。” “去了那边,他们还要再选拔一次。” “那边的特训教练会和你们先相处几天,随时提问,你们都得对答如流。所以专业能力好,答得上是一回事,英语能力不过关,还是会被退回来。” “……喂,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陈声一进门就注意到桌上的一堆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姓名那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大字:路知意。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文件上方,标题是……贫困生助学金申请表。 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摞矮一点的文件,生源地贷款。 为首的依然是路知意的资料。 他顿了顿。 赵老头召唤他回魂,“兔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嗯?” 看着眼前霎时垮下来的脸,趁着几千个下蹲还没落在头上,赶紧说:“您操的什么闲心?有这功夫担心我,不如多做点正事。” 赵老头:“你但凡靠谱半分,我也不至于成天为你操碎心!” 陈声:“没事了?没事我先走了。” “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声回头,扯扯嘴角,“感谢书记教诲,学生必定时刻铭记于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下行了?” “……” . 晚上九点,跑操时间。 老规矩,全体人员还是先跑一千米热身。 陈声立在跑道旁,看着一群人在夜色里快慢不一地跑着,视线落在最前方。 监督新生跑操一个多月了,路知意永远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她个头高,也不是因为她是万绿丛中两点红之一,而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哪怕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下来,也渐渐学会敷衍塞责。 可她不一样,她永远跑在人群最前方。 俯卧撑时,男的都趴下了,她还在一声不吭继续做。 不知疲倦,沉默而认真。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赵老头那看到的两份资料,大概因为自幼物质丰足,所以不曾留意过,如今才察觉到。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旧毛衣,小时候他也看同龄人穿过这种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织成的,很朴素,放在现在就有点土。 没有烫染过头发,永远素面朝天,和花枝招展的同龄女生截然不同。 一双黑色帆布鞋,边缘洗得泛白,脚后跟磨得很厉害,再穿几天就能直接磨穿了? 很穷,也很努力。 他定定地站在跑道旁,看着夜色里跑在人群最前面的女生,她的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但眼里满是坚定。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军训刚结束的那一周,苏洋心血来潮,叫上一整个寝室的人去聚餐。 “军训完了还没改善生活呢,走吧,一起去小吃街开开眼界!” 赵泉泉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我想吃火锅!” 吕艺:“可以啊,吃什么你们定,我无所谓。” 路知意下意识瞄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钱包,也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数数还剩多少钱。 苏洋看出来了,笑眯眯补充一句:“这次我请客,咱们就不搞aa制了。大不了轮着来,下次你们再请我吃一顿好的。” 头一次寝室聚餐,三人都积极响应,路知意不好拒绝。 哪知道第二周,吕艺就硬把大家拉去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把客请了回来。 赵泉泉不甘落后,第三周也请了一顿西餐。 第四周了,赵泉泉忽然问苏洋:“这周末咱们又去吃什么?” 苏洋一愣。 赵泉泉笑眯眯说:“这周该知意请客啦。” 路知意骑虎难下,好在找到了家教兼职,虽然还没拿到工资,但小孩妈妈说下周就给她结算一次,料想不至于这周请完客就饿死。 她算过了,苏洋请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九。 吕艺请的香港菜,三百三。 赵泉泉请的是中档西餐,两百开头。 她手里还剩下四百来块,无论如何也能撑过这一顿,还能留下点下周的伙食费。 于是笑着点头,“你们想吃什么?” 吕艺还是那句话:“你们定就行,我都可以。” 苏洋:“火锅吃了,港餐吃了,西餐也吃了,还有啥没吃?” 赵泉泉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电脑上正在放的日剧,“喂,吃日料啊!怎么样?” 最后,由于赵泉泉对日料坚定不移的爱,众人点头,那就吃日料。 周五下午,六点钟的天已有些暗了,四个女生兴致勃勃往小吃街走。 似乎每所学校外面都有这样一条小吃街,每当城管下班,小摊小贩就在街边支起蓝色大棚,点起油亮亮的灯泡,人头攒动中,食物香气混杂一气,白雾四起,热气腾腾。 而小摊贩的背后,总是一些更正规的商家,双方谁也看不上谁。 赵泉泉选的是日料,小吃街只有一家日料店,装潢雅致,红彤彤的日式灯笼在门外迎风摇曳。 路知意没吃过日本料理,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店内明亮简洁,木地板上摆着小小的方几,座位清一色是榻榻米。 由于开设在大学附近,场地小,顾客多,因此座位与座位之间略显拥挤。 吕艺问服务员:“有包间吗?” 服务员摇头,“不好意思,这会儿包间都满了。” 赵泉泉说:“没事,反正是吃东西来的,又不是谈生意,闹一点也无所谓。” 三人选在大厅入座。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时,路知意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很快站起身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苏洋:“诶,要不就在这儿接吧?正点菜呢,你看看你想吃啥啊!” 赵泉泉点头,“今天你请客,你是老板,老板不点菜,我们不好意思出手。” 路知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点就好,反正我没吃过日本菜,你们点你们爱吃的。” 她看上是真急,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餐厅。 赵泉泉笑嘻嘻问:“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是男朋友?” 吕艺说:“应该不是吧,之前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 赵泉泉凑到苏洋面前,“你俩一个班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怎么样,知意是不是有男朋友啊?” “我哪知道?”苏洋把赵泉泉的脸推开了些,“少八卦点不会死。” 赵泉泉眨眨眼,“我猜肯定没有,有的话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了。” 苏洋眉头一皱,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哪样?” “就那样啊,很man很糙。” “谈不谈恋爱和个人风格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赵泉泉立马开始分析,“女生一旦谈恋爱了,就会变成精致小女人,不会穿得太穷酸,也不至于不修边幅……” 她一边点菜,一边说着她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就被苏洋打断。 “服务员,点好了。” 苏洋一把抽过她面前的菜单,交给服务员。 赵泉泉:“诶诶,我还没点完!” “你够了吧你,都点了十来个菜了,就算不是自己掏钱,也别这么一气儿乱点吧?”苏洋有点不耐烦。 赵泉泉看看吕艺,撅噘嘴,“咱们不都请过了?轮着来的嘛,谁也没占了谁的便宜。” “看看你点了些什么玩意儿,确定没谁占了便宜?”苏洋眯眼。 吕艺低头玩手机,不掺和。 寝室里四个人,苏洋一身正气热心肠,赵泉泉胆小八卦爱唠嗑,路知意爱笑简单话不多,唯有吕艺,赵泉泉曾经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她这个人,比较爱活在自己的世界,其他人的事,不关心也不参与。 门外,路知意急匆匆走到路边,把手机凑到耳边。 “爸。” 她呼吸急促,声音不稳。 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抿抿唇,点头,“挺好的,室友们都很好,同学也很照顾我,课上我很认真,老师提问我就积极举手发言,表现很好的。” …… “生活费够用,这边的消费水平也没有很高——对了!我还找了一份兼职,生活方面您不用担心……” …… “家里也好,小姑姑说虽然我走了,但是李大婶总在她上班的时候帮我们喂喂猪。” …… “是,是麻烦她了一点,但是她说反正她家也有猪,一块儿喂了也不打紧……” 她太投入,并没有看见身侧几个往日料店走的男生。 凌书成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声,“诶,那不是——” 下巴努了努。 其实陈声比他先认出路知意,毕竟她依然是那身打扮,深蓝色毛衣,边缘泛白的帆布鞋。 他大老远就看见她在打电话,走近了,又听见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些琐碎家常。 他有些诧异。 这言简意赅的高原红,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生怕一口气说不完似的,这些琐碎又无聊的事情也讲得这么带劲。 四人走进了日料店。 张裕之说:“她家农村的吗?我刚听见她说她养猪。” 韩宏:“怎么,就不兴城里人养猪了?猪又不是农村特有的。我就热爱小动物,我也喜欢猪,行不行?” “你是喜欢吃猪肉吧?” 凌书成也插了一句,“哈哈哈,既然人民歌唱家喜欢,喂,张裕之,你给他买一头啊,让他养成几百斤的那种,咱们宰来吃了。” 张裕之:“养个毛的猪啊,他要养在寝室,还不得臭死我们?” 一旁的陈声没参与对话,忙着跟服务员核对信息。 “请问有预定吗?” “有,订的包间。” “请问您贵姓?” “陈。” “陈先生,是订的四个人吧?” “是。” 核对完毕,陈声终于转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够没啊?你管人家农村的城里的?” 再瞥一眼成绩永远吊车尾的韩宏,“用不着养猪了,寝室里已经有一头了。” “……” 韩宏:“喂你这么说就有点人身攻击了。” 凌书成:“是吗?我怎么觉得很有道理?” 张裕之举起双手,“我赞同。” 陈声笑了笑,进包间前,回头看了眼店外的女生。 落地窗外,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身后是车水马龙,面前是摇曳的红灯笼。夜色如水,也让她看上去比往常柔和几分。 她低头看着脚,忽而一笑。 嘴唇动了动,她依然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大概又是养猪一类的琐碎日常。 陈声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她这样的个性,就算是养猪,大概也比一般人养得好吧?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率先反应过来,“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44.第四十四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前一阵还躺在马路中央的凌书成已经没了人影, 等在那的路人见陈声来了,迎上来说:“我见他伤得厉害, 已经让出租车送他去医院了。”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 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 “死”的“死”,民警分两拨, 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 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 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 他没注意, 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 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 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 “……脚崴了。” 背上, 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 下了结论:“没有大碍, 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45.第四十五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是独行侠, 从小到大特立独行, 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要他来带一群新兵蛋子做早晚操, 简直强人所难。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 “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率先反应过来,“咦, 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 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 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 “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 还忘了这茬, 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 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 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 “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46.第四十六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 幼稚起来有多可怕? 陈声扭头, 撩开卫衣下摆, 看了眼腰上的淤青,又松手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 紧接着三千个下蹲,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 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 打得正嗨, “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 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 拉门, 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 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 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 你不交代清楚用途, 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47.第四十七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而赵泉泉吃撑了没事干, 一边在床上蹬腿, 一边挨个找人聊天。 “吕艺,你爸妈是干啥的?”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 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换了条腿, 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 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 “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 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 她又立马记起来了, “哦, 对, 上次你说过了, 你爸爸是村支书, 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 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 “只是你没听到, 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文。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中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奇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想通了?”小孩笑了一声,凑过来,饶有兴致,“路老师,你猜猜看,要是这次我考了七十一分,下次八十分,九十分,最后期末考试一分班,一打乱座位,我就被打回原形,继续考个位数,我妈会怎么想?” 路知意看着他。 小孩咧嘴,“你猜我妈会觉得我是上哪儿学会作弊的?”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笑,“你以为我很想教你吗?大不了期末就不教了,重新找个家教做。反正在你家做多久拿多久的钱,你妈妈一毛钱也不会少给我,我又没损失。” 小孩不笑了。 她拿起笔,指指卷子,“来,看下一道题。” 小孩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操!” 课讲到一半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有了动静。 漂亮妈妈接了一通电话,话说了没几句,忽然间吵起来。 “陈宇彬,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离婚?原来你还知道你结过婚?在芝加哥大办婚礼的是哪个王八蛋?我他妈没告你重婚完全是怕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挣来的那点名声被你败得个干干净净!” “哈,你还记得小伟?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早他妈疯了,压根儿不记得你结过婚,有老婆孩子了!” …… 路知意一直以为陈郡伟的母亲就该是平日里那个漂漂亮亮、活泼到天真的年轻妈妈,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顿歇斯底里的宣泄。 她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小孩。 小孩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珠黑而亮,像儿时的玻璃球,却又带着几分嘲弄。 客厅里的独角戏愈演愈烈,直到几分钟后,女人连门也没敲,忽的推门而入,将一只信封送到路知意面前。 “路老师,这是你前几周的工资。”她勉强笑着,声音略哑,匆忙又说,“我手头上有点要紧事,要出门一趟,今天小伟就拜托你了。” 向来处事得体的女人,连她的回答也没等上片刻,就急匆匆转身走了。 客厅里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路知意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但那么几分钟的痛斥,足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男人出轨的原因不尽相同,夫妻间的纠葛也复杂难懂,甚至,家家那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一本如出一辙。 她握着那只信封,抬头看陈郡伟。 可到底也就是家庭纠葛,夫妻不和,丈夫出轨这样浅显易懂的一件事。 陈郡伟的叛逆,说到底,也不过是少年人幼稚的抵抗,看似冥顽不灵、无坚不摧,实际上千疮百孔、苍白无力。 这个家华丽又精致,他的生活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可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路知意低头看卷子,惊讶于在作文答题卡上,陈郡伟一改往日无字天书的作风,破天荒写了一句话。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是:my family。 而陈郡伟工工整整在答题卡正中央写道:my family ispletely a piece of shit. 她忽然间笑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哪怕陈郡伟一直对她极其不礼貌,但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欣赏。他的抵抗是悲壮愚蠢的,却也是异常英勇的。 她盯着那行英文出神片刻,片刻后,语气轻快地说:“小孩,今天我们学点不一样的。” 陈郡伟一顿,狐疑地看她:“什么不一样的?” “今天,我教你如何不使用一个dirty word,表达my family is a piece of shit,一百二十词,一个词都不会少。” 她认真地奋笔疾书,开始为他写范文,偶尔沉思时,下巴抵在水笔上。 陈郡伟忽然笑出了声。 她侧头,“笑什么?” 陈郡伟耸肩,“笑一笑,十年少。” 他才不告诉她那支水笔漏墨,在她下巴上印出好长一条深蓝色墨渍呢。 可陈郡伟发现,这个下午,这样一篇“大逆不道”的作文,是路知意讲过最投入最尽兴的一堂课。当然,他也并不知道有新发现的人不止他一个,对路知意来说,这是她的问题学生头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却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一字不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临走前,路知意在那张卷子上方的空白处留下一句话。 她搁下笔,站在桌前,与她这古怪学生对视着,头一次用了些许感情,而不再是那样刀枪不入的金刚女家教形象。 48.第四十八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 “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 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 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 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 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 “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 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 但点不点名, 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 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 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 跑步慢吞吞, 训练不努力, 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 good morning, frank. frank: (less cliche1), alice. alice: so, tell me frank, how do you go to school? frank: i go to school(in my dad’s cadic2). alice: well, i go to school on foot. what do you think of it? frank: i think (you are really a poor woman). alice: thanks, frank! frank: (you are wee, idiot). 路知意:“……” 五分钟里,男人话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絮絮叨叨。 直到最后一刻,她停了下来,他才急切地加快语速,“知意,你要听你小姑姑的话,照顾好自己。学习要努力,好好念书,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一定要把书读出来——” 话说到一半,先前那道声音又插了进来。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别说了,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 男人匆匆忙忙说出最后一句:“那就这样了,知意,下周我再打给你,你要——” “路成民!”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了,重重地叫出他的名字,“你再这么耽误时间罗里吧嗦,下周还想不想打电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 最终,电话在他絮絮叨叨的道歉声中被挂断。 路知意站在冷风里,听着耳边骤然消失的话音,手机里只剩一阵冷冰冰的嘟声。 她慢慢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揉揉眼,后知后觉想起,她连一句“你最近过得好吗”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店内店外,两个世界。 外间天色昏沉,秋寒已至,店内却明亮温暖,人声鼎沸。 路知意瞠目结舌看着这一桌丰盛的菜肴,“这,这么多?” 苏洋瞥了眼赵泉泉,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泉泉已经率先笑起来,“嗨呀,点多了,这不是想着你没吃过日料吗?就想每样都让你试试,哪知道这店里分量太足,其实一般的日料店量都很少的!” 苏洋嗤笑了一声。 赵泉泉权当没听见,殷勤地夹了块胖乎乎的丸子给路知意,“来来,知意你尝尝这个,章鱼小丸子。” 路知意的确没有吃过日料,别说吃了,根本闻所未闻——什么猪豚骨原汤拉面,金枪鱼蔬菜什锦沙拉,北海道樱花冻,还有一大堆颜色各异的刺身…… 她学着赵泉泉那样夹起一片三文鱼刺身,在苏洋替她准备的酱油碟子里上下左右涮了一遍,傻乎乎送进嘴里,然后…… 然后噗的一声吐出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脖子根倏地冲到头顶。 眼泪喷涌而出。 她手忙脚乱去拿水杯,咕噜咕噜往下灌,眼泪鼻涕挂了满脸。 49.第四十九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十三章 果不其然, 陈声从前台下来, 一撩帘子就看见了她。 隔了几步远,他双手插在裤兜里, 似笑非笑。 路知意回头的瞬间是要回嘴的, 可眼神刚落, 就看见他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飞行服。 手持墨镜, 梳着与往常迥异的大背头。 他不耐烦地扯了把系得板正的领带, 松开一颗扣。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 那双含着笑,说着戏言,却看不出恶意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 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 声如蚊呐, “哪里, 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 工作人员穿行其间,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这么问了,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他耐心等待着,终于听见主持人报幕,念出了路知意的名字。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要跳舞。 陈声眉头一扬,那家伙会跳舞? 难以想象。 他没忍住,往铁丝网前又凑近两步。 入冬的天黑得太快,短短十来分钟,夕阳已然落幕。 搭了好几天的舞台不负众望,耀目的灯,斑斓的光,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斑斓了一众年轻的面庞。 报幕结束,灯光骤然熄灭。 干冰的效果立竿见影,白雾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台子。 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看不真切。 观众们静默着,等待着。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盏射灯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第二盏射灯亮起。 一长串连绵不绝的声音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所有光束从天而降,悉数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严丝合缝叠在一起,罩住了烟雾中的人。 台下传来盛大的欢呼,可巨大的音乐声轰然而起,将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镇压下去。 wait ''til you''re announced we''ve not yet lost all our graces 指令未发,切勿妄动 迄今为止,你我荣光仍在 那个人影从烟雾中而来,不动声色垂着头。 the hounds will stay in chains look upon your greatness and she''ll send the call out 恶犬在心,蠢蠢欲动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声令下 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头,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举手投足,凌厉果决。 每一个动作都点燃一把不灭的火。 她穿件深蓝色卫衣,虽无图案,但镶有亮片无数,聚光灯下鱼鳞一般,星芒闪烁。 纯黑色牛仔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没有面容,没有表情。 她只有一支舞。 call all thedies out they''re in their finery 把所有女士驱逐出去 她们个个雍容华贵,琳琅满目 dancing around the lies we tell dancing around big eyes as well, ah even theatose they don''t dance and tell 围绕着谎言, 在众目睽睽下起舞 不必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 台上的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撒下一把火种,台下为之疯狂。 她把这支舞跳成了战歌,没有一星半点娇媚。可轰鸣的音乐声里,她又是唯一的星光,带着无关性别的纯粹美感。 她在音乐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摘了棒球帽,扔下了舞台。 台下,一片在半空里争先恐后的手,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路知意站在至高点,分明的面容,利落的短发。肤色健康,未着半点脂粉。眉眼清冽,若高山之巅的一缕晨光。 像歌里唱的那样,不雍容华贵,不琳琅满目。 她笑了笑,鞠躬,下台。 对这舞台毫无留恋。 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丝毫不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隔着半个操场都能感受到人潮的沸腾。 陈声立在铁丝网后,双手懒洋洋插在裤兜里,又杵在那好一阵。 掌心的手机震了又震,说好的十分钟早已过去,饥肠辘辘的室友濒临死亡边缘。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步子,转身离开的瞬间,掏出手机低头看。 韩宏从“快要变成一具尸体”到“已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让他回寝室的路上顺便买点纸钱。 他回了句:“就来。” 然后把手机揣进包里,加快了步伐。 走着走着,没忍住,嘴角蓦然一弯。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 他照样带大一的跑操,她照样沉默寡言跑在最前面。 虽然陈声嘴贱,但路知意知道,只要她不搭理,这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沉沉冬夜,她第一个跑到终点,“跑完了,走了。” 他站在跑道边瞎子似的,在空气里一气儿乱摸,“路知意,你在哪呢?黑不溜秋煤炭似的,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起雾的早上,他对第一排那瑟瑟发抖的胖子说:“怕冷啊?裹得跟球似的,来跑操还是来玩儿相扑的?” 下一句:“你看看你后面那女汉子,学学人家,皮厚的人不需要穿棉袄,自带防寒服。” 下雨的天气,她戴着帽子跑步,经过他身边。 他冲她说:“多淋点雨是好事,说不定雨后春笋,某些扁平部位也能拔地而起。” 艳阳天,她趴地上做俯卧撑,脑门儿上忽的被人扣下一顶帽子。 陈声站她面前,狭长的阴影覆在她身上,而他低头笑眯眯对她说:“凉快吧?你人黑,吸热,戴顶帽子刚好。” 她爬了起来,摘下帽子一看。 绿的。 陈声就跟个幼稚的纨绔子弟似的,不损上她几句总不舒服。 路知意一般不搭理,不耐烦了就骂两句,那人拿她没办法,顶多绞尽脑汁再想点损人的话,留着次日继续挤兑她。 他挤兑归挤兑,她扬长而去,留个中指就够气死他。 苏洋起初是震惊,接着是抱不平,后来习以为常,哪天陈声要是不调侃路知意一两句,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室友们的聊天话题,从美妆品牌渐渐升级,发展到每晚睡前一问:“今天,陈声羞辱路知意了吗?” 答:“必须的。” 苏洋再绘声绘色描述一通,室友们方可安心入睡。 路知意刚开始是无语,后来听苏洋唠嗑,听着听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赵泉泉问她:“诶,陈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路知意:“要像他这么个对人有意思的法子,那他这人可真有意思。” 赵泉泉:“那你呢?你居然由着他这么整你,他帅成那样,你难道不会对他有意思?” 路知意面无表情:“我长了一张看上去像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脸?” 一旁的苏洋拍拍大腿,“有进步啊路知意,连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都知道了,啧啧,看来已经逐渐脱离了高原少女的气质!” “……” 但你还别说,盆地少日照,气候湿润怡人,来了蓉城三个多月,路知意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似乎真变白了点。 虽说只有一点点。 以及,面颊上那两团高原红,颜色也浅了些。 * 圣诞节那天,恰逢周六。 路知意想了想,从这几个月攒下的家教费里抽了一点,给小孩买了个圣诞礼物。 虽然他还是那么不用功,老和她对着干,但这一阵的周考月考都及格了——除了一如既往不写作文,整整三十分的大题,一分不拿,当真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两个小时的补课时间转瞬即逝,路知意收起纸笔,从书包里拿出只盒子,搁他面前。 陈郡伟一顿,目光落在礼盒上,“这是?” “礼物。算是嘉奖你这一阵的进步,虽然还有提升空间,但是——圣诞快乐。” 小孩没含糊,当她面就把盒子拆了。 ……一盒小熊形状的巧克力。 他蓦地一笑,挑眉,“路老师,你当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吗?”她定定地瞅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比你小两岁。”他眯起眼。 路知意轻笑一声,“有时候,心智不以年纪计算。” 她看着他,那眼神确确实实把他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 陈郡伟敛了笑意,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子。” “……” “喂,你听见没?”他盯着她,非要确认。 50.第五十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暖冬小甜饼一枚 感谢你们来看我 2017/12/5 第一章 路知意入学报道那天, 很玄幻。 早晨七点钟, 山间云雾缭绕,青山将醒未醒, 但镇上已然热闹起来。 由镇长带头, 冷碛镇几十户人家一齐上阵, 为路知意践行。 几个老人家龙虎精神, 在前头敲锣打鼓。 队末是好些个少年人, 撑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举着长达数米的红色横幅, 上书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冷碛镇杰出青年路知意同学考入中飞院。 那可是中飞院呀,中国飞行员的摇篮!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冷空气都被热情驱散。 路知意在小姑姑路雨的陪同下, 拎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才刚从家后的小道踏上公路,就被眼前这阵仗惊呆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镇长特意让大家先别急着敲锣打鼓。 眼下,“杰出青年”终于登场,赵镇长满意地抬手一挥,示意大家, “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 铜锣腰鼓纷繁杂乱的声音打破岑寂, 厚重的云雾后, 不愿示人的红日似乎也被惊扰了,竟没忍住露出一角来,暗中观察。 人群喜气洋洋,个个红光满面。 “……” 路知意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阵仗…… 最后,她被星捧月般簇拥着,稀里糊涂上了面包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汽车总站。 七点过,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天光大亮。 路知意正抬腿往车上迈,察觉到这光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在四周的青山之外,浮动的云端上方,贡嘎雪山初露端倪。 晃眼的金,耀目的雪,还有飞速流动的云瀑,撞了个满眼。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前来送行的人群。 几分钟前操着方言对她寄予厚望的镇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水果店的李婶,五金店的刘大伯,卫生站替她打过针的张姨,还有总是偷偷塞豆花给她又不肯收钱的王阿婆…… 最后,视线落在路雨面上。 小姑姑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凶巴巴,满脸不耐,“还看啥呢!不赶紧上车,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全车人就等你一个?” 可兴许是阳光炙烈,竟生生将路雨的眼照出了几丝不寻常的光亮来,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泪光,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路知意那点少年人的倔强刹那间冰消雪融。 前一刻还在嫌这阵仗着实丢人,眼下只觉热泪难耐。 贡嘎雪山下,海拔两千多米的冷碛镇上,游客们不远千里追逐的佛光盛放在云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她在这小镇上沐浴高原日光,看牦牛游荡,没想到眨眼就是十八年。 十八岁的路知意用力挥挥手,吸吸鼻子,扭头钻入车里。老旧的面包车遍布泥巴,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盘旋的山路上。 * 路知意考上的是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众所周知,中飞院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 以上这句话,光开学的第一天,路知意就听了不下五遍,分别来自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院长发言,书记发言,以及辅导员发言。 这话说多之后产生了副作用,以至于上台发言的人但凡开口说出前半句,台下的人就会无比自觉补上后半句。 于是在学院的开学典礼上,当大三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时,照着稿子刚念了一句:“大家好,我是陈声,欢迎各位新同学来到中飞院。” 下一句就出意外了。 稿子是书记给的,知道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会前叮嘱了不下十遍,“少给我整些幺蛾子,照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漏一个字,错一个字,一百个下蹲没得说!” 陈声嗤之以鼻,“您以为我还有那功夫专程给您写一篇稿子?也是脑洞清奇。” 书记:“……兔崽子说什么呢?” 总之,拿了那稿子,懒散如陈声,在开学典礼前是一遍都没看过的。 自我介绍之后,他漫不经心站在台上,照着稿子念出下一句:“众所周知,我们中飞院——” 意外陡生。 因为台下一百来号人忽然异口同声接了下去:“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那声音整齐划一,直接把他的后半句淹没了。 “……” 陈声一顿,抬头看台下。 礼堂里,上百号人哄堂大笑,严肃正经的场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冲得整段垮掉。 领导们齐刷刷坐在台上,靠边的书记一急,蹭的站起身来。 反倒是陈声淡定回头,不紧不慢冲他抬了下手,示意他别过来,然后好整以暇把摊开的演讲稿对折,再折,轻飘飘往身后一扔。 纸张落地,极轻的一声,被笑声的余韵吞掉。 不过他这动作倒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原本玩手机的、打瞌睡的,都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 路知意就是那打瞌睡的人之一。 她昨天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翻了好几座大山,才晕晕乎乎到校注册。晚上和三个室友熟悉了下,在食堂聚了个餐,回寝室拿出路雨备好的床上几件套,乱铺一气,倒头就睡。 结果头那边叫苏洋的女生,人看着白富美,夜里鼾声如雷…… 冷碛镇的牦牛都比她安静! 总之一言难尽。 偏偏今天又得起个大早,从学校开学典礼到学院开学典礼,初入大学的兴奋劲直接被倦意和领导们的套话磨了个七七八八。 路知意眼睛都睁不开了,坐在后排,缩在苏洋旁边打盹。 偏这人还一个劲问她:“昨晚你不是一吃完饭就回寝室倒头睡觉了吗?半夜是梦游去了?怎么就跟吸了鸦片似的?” 路知意:“……” 看来这位大姐十八年来都没被人告知过她睡觉时那精彩绝伦的表现。 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身侧的室友在讨论上台致辞的高年级学生代表。 台下好像还起了一阵骚动? 她昏昏欲睡,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那人才刚说了一句开场白,就忽然间被台下整齐划一的声音打断,路知意顿时惊醒过来,睁眼迷茫地向台上望去。 台下哄堂大笑,七嘴八舌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 嘈杂声雄浑有力,清一色是男声,原因是路知意所在的飞行技术学院,也就是中飞院的重中之重,主要是为国家培养飞行员的。而一百个飞行员里,能出一个女飞行员就不错了。 一寝室四个人,只有路知意和苏洋是学飞的,赵泉泉学空乘,吕艺学空中交通管理。 而等到路知意来到大礼堂里,才发现这一届学飞的一百来号人,竟然就只有她和苏洋两个女生。 总之,路知意睁开眼睛,下意识朝台上望去。 新生代表是个男生,个子很高,那搁话筒的演讲台只及他胸以下,以至于他说话时不得不微微弓腰,靠近话筒。 背景是一片深红色的幕布,最顶上挂着欢迎新生的横幅。 他站的地方,前有演讲台,后有白色背景的大屏幕。奇怪的是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衬衣,却并未被那白色背景吞噬,反而显眼得很。 领口的纽扣随意地松开一颗,袖口挽至小臂处,露出一截白净的皮肤。 路知意下意识摸了摸脸,他好像……比她还白? 在座新生个个都是一头土里土气的发型,毕竟刚从高三熬过来,为进中飞院进行各种体力训练,文化课也得拼命达标,压根没工夫顾及形象。 可台上的人倒好,一头略微细碎的刘海遮了眉毛,却又恰好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不长不短,层次感分明。 看那样子,分明是用了发蜡。 路知意的手上移几分,摸了摸自己的板寸,他的头发……好像比她还长? 这也都是转瞬即逝的念头。 因为台上的人在听见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后,原本懒散又漫不经心的表情一顿,唇角忽地一弯,眼睛里仿佛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路知意下意识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而台上,陈声伸手,将桌面上的演讲稿拿起来,折了两折,轻飘飘抛到身后,又拿起那低得过分的话筒,凑到嘴边。 在他身后,站起来就忘了坐下去的书记仿佛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尔康手还没伸出来,最害怕看见的一幕就上演了。 他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学生,陈声同学,十分爽快地扔了演讲稿,开始即兴演讲。 书记的世界顿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而拿着台式话筒的年轻男生,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手轻轻举着话筒,唇角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 51.第五十一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路知意入学报道那天, 很玄幻。 早晨七点钟, 山间云雾缭绕,青山将醒未醒, 但镇上已然热闹起来。 由镇长带头, 冷碛镇几十户人家一齐上阵, 为路知意践行。 几个老人家龙虎精神, 在前头敲锣打鼓。 队末是好些个少年人, 撑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举着长达数米的红色横幅, 上书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冷碛镇杰出青年路知意同学考入中飞院。 那可是中飞院呀,中国飞行员的摇篮!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冷空气都被热情驱散。 路知意在小姑姑路雨的陪同下, 拎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才刚从家后的小道踏上公路,就被眼前这阵仗惊呆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镇长特意让大家先别急着敲锣打鼓。 眼下,“杰出青年”终于登场,赵镇长满意地抬手一挥,示意大家, “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 铜锣腰鼓纷繁杂乱的声音打破岑寂, 厚重的云雾后, 不愿示人的红日似乎也被惊扰了,竟没忍住露出一角来,暗中观察。 人群喜气洋洋,个个红光满面。 “……” 路知意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阵仗…… 最后,她被星捧月般簇拥着,稀里糊涂上了面包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汽车总站。 七点过,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天光大亮。 路知意正抬腿往车上迈,察觉到这光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在四周的青山之外,浮动的云端上方,贡嘎雪山初露端倪。 晃眼的金,耀目的雪,还有飞速流动的云瀑,撞了个满眼。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前来送行的人群。 几分钟前操着方言对她寄予厚望的镇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水果店的李婶,五金店的刘大伯,卫生站替她打过针的张姨,还有总是偷偷塞豆花给她又不肯收钱的王阿婆…… 最后,视线落在路雨面上。 小姑姑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凶巴巴,满脸不耐,“还看啥呢!不赶紧上车,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全车人就等你一个?” 可兴许是阳光炙烈,竟生生将路雨的眼照出了几丝不寻常的光亮来,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泪光,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路知意那点少年人的倔强刹那间冰消雪融。 前一刻还在嫌这阵仗着实丢人,眼下只觉热泪难耐。 贡嘎雪山下,海拔两千多米的冷碛镇上,游客们不远千里追逐的佛光盛放在云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她在这小镇上沐浴高原日光,看牦牛游荡,没想到眨眼就是十八年。 十八岁的路知意用力挥挥手,吸吸鼻子,扭头钻入车里。老旧的面包车遍布泥巴,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盘旋的山路上。 * 路知意考上的是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众所周知,中飞院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 以上这句话,光开学的第一天,路知意就听了不下五遍,分别来自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院长发言,书记发言,以及辅导员发言。 这话说多之后产生了副作用,以至于上台发言的人但凡开口说出前半句,台下的人就会无比自觉补上后半句。 于是在学院的开学典礼上,当大三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时,照着稿子刚念了一句:“大家好,我是陈声,欢迎各位新同学来到中飞院。” 下一句就出意外了。 稿子是书记给的,知道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会前叮嘱了不下十遍,“少给我整些幺蛾子,照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漏一个字,错一个字,一百个下蹲没得说!” 陈声嗤之以鼻,“您以为我还有那功夫专程给您写一篇稿子?也是脑洞清奇。” 书记:“……兔崽子说什么呢?” 总之,拿了那稿子,懒散如陈声,在开学典礼前是一遍都没看过的。 自我介绍之后,他漫不经心站在台上,照着稿子念出下一句:“众所周知,我们中飞院——” 意外陡生。 因为台下一百来号人忽然异口同声接了下去:“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那声音整齐划一,直接把他的后半句淹没了。 “……” 陈声一顿,抬头看台下。 礼堂里,上百号人哄堂大笑,严肃正经的场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冲得整段垮掉。 领导们齐刷刷坐在台上,靠边的书记一急,蹭的站起身来。 反倒是陈声淡定回头,不紧不慢冲他抬了下手,示意他别过来,然后好整以暇把摊开的演讲稿对折,再折,轻飘飘往身后一扔。 纸张落地,极轻的一声,被笑声的余韵吞掉。 不过他这动作倒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原本玩手机的、打瞌睡的,都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 路知意就是那打瞌睡的人之一。 她昨天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翻了好几座大山,才晕晕乎乎到校注册。晚上和三个室友熟悉了下,在食堂聚了个餐,回寝室拿出路雨备好的床上几件套,乱铺一气,倒头就睡。 结果头那边叫苏洋的女生,人看着白富美,夜里鼾声如雷…… 冷碛镇的牦牛都比她安静! 总之一言难尽。 偏偏今天又得起个大早,从学校开学典礼到学院开学典礼,初入大学的兴奋劲直接被倦意和领导们的套话磨了个七七八八。 路知意眼睛都睁不开了,坐在后排,缩在苏洋旁边打盹。 偏这人还一个劲问她:“昨晚你不是一吃完饭就回寝室倒头睡觉了吗?半夜是梦游去了?怎么就跟吸了鸦片似的?” 路知意:“……” 看来这位大姐十八年来都没被人告知过她睡觉时那精彩绝伦的表现。 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身侧的室友在讨论上台致辞的高年级学生代表。 台下好像还起了一阵骚动? 她昏昏欲睡,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那人才刚说了一句开场白,就忽然间被台下整齐划一的声音打断,路知意顿时惊醒过来,睁眼迷茫地向台上望去。 台下哄堂大笑,七嘴八舌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 嘈杂声雄浑有力,清一色是男声,原因是路知意所在的飞行技术学院,也就是中飞院的重中之重,主要是为国家培养飞行员的。而一百个飞行员里,能出一个女飞行员就不错了。 一寝室四个人,只有路知意和苏洋是学飞的,赵泉泉学空乘,吕艺学空中交通管理。 而等到路知意来到大礼堂里,才发现这一届学飞的一百来号人,竟然就只有她和苏洋两个女生。 总之,路知意睁开眼睛,下意识朝台上望去。 新生代表是个男生,个子很高,那搁话筒的演讲台只及他胸以下,以至于他说话时不得不微微弓腰,靠近话筒。 背景是一片深红色的幕布,最顶上挂着欢迎新生的横幅。 他站的地方,前有演讲台,后有白色背景的大屏幕。奇怪的是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衬衣,却并未被那白色背景吞噬,反而显眼得很。 领口的纽扣随意地松开一颗,袖口挽至小臂处,露出一截白净的皮肤。 路知意下意识摸了摸脸,他好像……比她还白? 在座新生个个都是一头土里土气的发型,毕竟刚从高三熬过来,为进中飞院进行各种体力训练,文化课也得拼命达标,压根没工夫顾及形象。 可台上的人倒好,一头略微细碎的刘海遮了眉毛,却又恰好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不长不短,层次感分明。 看那样子,分明是用了发蜡。 路知意的手上移几分,摸了摸自己的板寸,他的头发……好像比她还长? 这也都是转瞬即逝的念头。 因为台上的人在听见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后,原本懒散又漫不经心的表情一顿,唇角忽地一弯,眼睛里仿佛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路知意下意识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而台上,陈声伸手,将桌面上的演讲稿拿起来,折了两折,轻飘飘抛到身后,又拿起那低得过分的话筒,凑到嘴边。 在他身后,站起来就忘了坐下去的书记仿佛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尔康手还没伸出来,最害怕看见的一幕就上演了。 他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学生,陈声同学,十分爽快地扔了演讲稿,开始即兴演讲。 书记的世界顿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而拿着台式话筒的年轻男生,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手轻轻举着话筒,唇角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 他说:“在座各位,想必听了一上午套话,也不耐烦再听。正好,你们不愿听,我也不爱讲。” 语气稀松平常,透着几分懒散。 台下笑了。 书记握紧了手。 “这里是中飞院,而我们学的是飞行技术,各位能考进来,都是奔着什么去,不用我多说,毕竟刚才你们也已经用生产大合唱补全——这里是飞行员的摇篮。” 又是一阵哄笑声。 书记扶住了额头。 “开学第一天,本该以鼓励为主,但刚才说了,套话你们听得够多了,我也不耐烦说。”陈声话锋一转,笑意忽敛,“这里是中飞院飞行技术学院,人人都会学飞,人人都想成为飞行员,但如果飞行员是这么好当的话,各位进校时也不会过五关斩六将,九九八十一难一个都没逃掉了。” “以我个人经验来说,各位现在大概还在庆幸,苦日子过去了,就要熬出头了。昨天来校报到,家长的殷切希望恐怕听得不少,而这一整个假期以来,自打收到录取通知,恭维话大概也听得耳朵起茧。但我要说的是,各位,欢迎来到地狱,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你以为你为了进中飞院,体训已经很刻苦了吧?”陈声笑,“进到这里,再加十倍。” 台下的笑声弱了下去。 “你以为毕业后顺理成章就能成为飞行员了,对吧?”他又笑,“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吧。” 台下没人笑了。 “带着家人的期望来到这里,你们要做什么?简单说来,半年学完普通大学四年的基础课程,半年学完专业课程,一年时间学飞,一年时间实训。在这四年里,不断淘汰,不断选拔,最后能留下的,十之八九——” 台下的人目露希望。 哪知道陈声笑笑,“十之八九——白白。” 一片静默声中,唯独路知意笑出了声。 也因此,格外突兀。 陈声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唇边笑意不减。 停顿片刻,他微微笑着,对准话筒,字句清晰地问:“倒数第二排那个脸蛋红红、身体健壮的男生,能告诉我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盲目的自信吗?” 路知意:“……” ??? ????? ?????????? 来自高原地区的少女,面颊上确实有两团高原红没错。 所以脸蛋红红她认了,请问身体健壮??? 请问男生??? 万籁俱寂中,坐在路知意周围的人回头看清她后,疯狂大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险些把礼堂的屋顶掀翻。 他闭着眼睛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看也不看,凑到耳边,“不管你是谁,最好能给老子说出个扰人清梦的理由来——” 话说到一半,眼睛猛地睁开。 “……书,书记啊?” 五分钟后,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下蹲就别罚了,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 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干脆利落挂了电话,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还没来得及反应,阴影从天而降,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52.第五十二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 “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 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 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 护手霜是兰蔻的, 防晒是资生堂的, 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 随便扫了眼, “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 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 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 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 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炸弹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然后他转身走人,右手懒洋洋举到半空,比了个再见。 路知意:“……” 这个人??? 她怒吼一声:“你他妈幼不幼稚?” 陈声头也不回,潇潇洒洒走天涯。 而赵泉泉吃撑了没事干,一边在床上蹬腿,一边挨个找人聊天。 “吕艺,你爸妈是干啥的?”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换了条腿,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53.第五十三颗心 第五十三章 五月初, 蓉城已经提前入夏。 林荫深处, 蝉鸣声声, 略显燥热的空气里, 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唱着歌。行人纷纷找阴凉处行走, 若无可奈何走入没有遮阴处的路段, 一定匆匆而行, 赶往下一个林荫处。 蓉城北郊, 偌大的建筑群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周遭没有树木, 连人烟都零星稀少。热辣的太阳午后当空,烤得空气都有了浪热。 却有人一动不动站在那艳阳底下。 路雨拎着只大大的旅行包,静静等在那。 包是旧年用过的, 洗得发白,底部因为一路从冷碛镇坐车而来, 在大巴车上蹭过,买票时、腾不出手来时随手在地上放置过,所以蒙上了一片浅浅的灰尘。 她穿着套半新的衣服,白衬衣, 黑色长裤, 袖口挽到一半的位置。脚下是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棕色皮鞋。这身衣服她穿得并不多, 每逢正规场合时才会拿出来,比如学校的家长会, 比如冷碛镇的居民大会。 她晒得鼻尖都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面颊发红, 高原红更明显了。可她不敢走开,就站在那铁灰色的大门外,一动不动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大门内侧传来开锁的清脆碰撞声。 路雨拎着行李包的手不受克制地发起抖来。 下一刻,仿佛尘封多年的大门,被两名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朝外推开,吱呀一声,悠长缓慢。 昨日才剪了发、剃了胡茬的中年男子,穿着刚领的白t恤、灰色长裤,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手里空空如也,从待了六年的地方得到自由,孑然一身,一如进去时那样。 他听见身后的人对他说:“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回来了。” 他点头,应了声:“欸。” 再抬头时,十来步开外的女人已经扔了行李包,朝他大步流星跑来。 路成民张开双手,被路雨紧紧抱住。 在路知意面前坚强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一刹那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死死攥着兄长后背的衣料,用力哽咽两下。 “哥。” 她酝酿了好多天,甚至站在这铁门外的一个多小时里,都反复想着要说的话,这一刻悉数忘光。 她只能一遍一遍深呼吸,把泪水逼回去,后退一步,再仰头时,笑着再叫一声:“哥。” 路成民看着她,慢慢地叹口气,一面笑,一面摇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哭鼻子。” 铁灰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紧紧关住了里间的时光。那里的所有人都和路成民一样,日复一日为犯过的错付出代价,一门之隔,大门外是花花世界,门内是被遗忘的岛屿,时间在那里仿佛凝固了,进去后,不知朝夕,不见世事。 两人去了附近的公交站,路雨按照原路折回,先带他去昨晚自己下榻的小酒店。 酒店楼下有几家小餐馆,两人吃了阔别多年后的第一顿饭。路雨说:“多点几个菜,好好吃一顿,毕竟是你出来以后的第一顿,就当庆祝一下,我替你接风洗尘。” 路成民笑了笑,“那里面也不是龙潭虎穴,没人亏待你哥,吃的挺好的。” 遂坚持只点了两个家常菜。 路雨仰头看他,心中酸楚。真不是龙潭虎穴?真吃得挺好?如果如他所说,在里面的日子很好过,他又怎么会瘦成现在这模样?短短六年,像是老了二十岁。 桌上放了一壶服务员刚端来的热茶,她给路成民倒了一杯,金黄色的液体,水蒸气袅袅而上。 “苦荞茶,清热。”她把斟满茶的杯子推到他面前,“这顿饭还是差个人。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提那么多次,你都不许我把知意带来接你。” 路成民接过茶杯,在手里握住,没急着喝,只垂眸看着那金黄色的液体,“叫她来干什么?那地方,不是女儿见父亲的好地方。” 路雨没说话。 他喝了一口茶,声色黯然,“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早就幻想过多次他出狱的这一日,每逢路知意受委屈,每逢日子艰难,路雨都会设想重逢这一刻,她有多少辛酸苦楚像对路成民说。还有那些属于路知意的辉煌时刻,长大了,懂事了,高考考了全县第一,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中飞院的录取通知…… 可是这一刻,盘旋多年的念头全没了。 她慢慢地放下茶杯,笑了。 “不苦。都值得。” * 因为路成民的坚持,路知意并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天出狱,路雨只说日子近了,她还以为是下一周。 周五中午,她和苏洋下课后去食堂吃过中饭,回寝室午休。寝室四人挨个洗漱,苏洋已经爬上床了,吕艺在换衣服,赵泉泉还在卫生间洗脸。 路知意刚脱下鞋子,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路雨的来电。 她才刚脱了一只鞋,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手机,“小姑姑?” 意料之中的声音被父亲取代,“是我,知意。” “爸爸?” 片刻后,她一脚穿进刚刚脱下的那只鞋里,鞋带都没系,猛地跳起来,不要命似的推门而出。 卫生间里,赵泉泉恰好走了出来,见她一阵风似的往外跑,一愣,“她去哪啊,这么风风火火的?” 苏洋和吕艺都没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赵泉泉又自己说了下去,“我刚才听见她喊了爸,她爸来学校了?奇怪,开学的时候不来,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其实她在想,会不会和贫困生助学金有关系? 苏洋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把手机一把塞到枕头底下,冷冷地说:“她爸来没来,跟你有关系?成天管这管那,你闲的蛋疼?” 赵泉泉面子上挂不住了,一面擦脸,一面往她床上瞧,“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个宿舍的,你能不能客气点,别老说话夹枪带棒的?” 苏洋坐起身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哟,这时候你知道都是一个宿舍的了?都是一个宿舍的,你又能不能客气点,别动不动眼红别人,往辅导员那投什么狗屁匿名信?” 赵泉泉脸上一白,手里的百雀羚都拿不稳了,“你,你说什么呢你!什么匿名信,你少往人身上泼脏水!” “我泼脏水?”苏洋笑了,下巴朝吕艺一努,“一寝室四人,你让我相信是吕艺举报了路知意?哦,还是我举报了路知意,羡慕她拿了贫困生助学金?” 赵泉泉怒道:“谁知道你的?你俩一个学院的,她出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我跟你们根本没有竞争关系,无缘无故寄什么匿名信?要我说,就是你见不得她好,做了亏心事还来污蔑我!” “嗯,对,我污蔑你。”苏洋微微一笑,“赵泉泉,你是什么人,什么嘴脸,你以为这寝室里都是瞎的,没人看得出来?” 赵泉泉脸红脖子粗,咬牙反驳回去:“你看不惯我我知道,但你也不能血口喷人!我和路知意无冤无仇,害她做什么?” “羡慕嫉妒恨?”苏洋皮笑肉不笑。 “我羡慕她?”赵泉泉的声音已经尖利得不成样子,“我羡慕她什么?羡慕她家里穷,没品位,皮肤黑?就她那样子,有什么值得我羡慕嫉妒恨的?” 她开始人身攻击了。苏洋冷冷地看着她,正欲反击,就听见一直没说话的吕艺忽然开口了。 吕艺已经换好了衣服,站在床下的扶梯前,侧头看了赵泉泉一眼,平静地说:“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吧。” 她那眼神平平无奇,好像只是一个侧目,倒叫赵泉泉不敢吭声了。 平日里吕艺话少,也不掺和事,赵泉泉没把她放在心上,总觉得哪怕东窗事发,吕艺也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今天她开口了,赵泉泉还真有些心虚。 吕艺爬上了床,铺好凉被,安心躺下,淡淡地说了句:“我要睡了,下午还有课。” 苏洋冷笑一声,瞥了赵泉泉一眼,也躺下睡了。 留下赵泉泉一个人拿着面霜站在原地,半晌,她咬牙把罐子咚的一声扔在桌上,风风火火推门走了。这宿舍,谁稀罕留在里头! 另一边,路知意在校门外接到了路成民。 他已经换好衣服了,路雨替他买了新衣服,又从冷碛镇带了他以往的衣服来,都搁在行李包里一并带给他。 路成民站在偌大的校门外,站在五月的艳阳天里,看着女儿从校内飞奔而来,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过去他常这么打趣她,可今日他觉得不妥了,因为路知意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的雏鸟。 他无法想象在自己缺席的六年里,她就这样长大了。 能够独当一面了,可以替路雨做很多事情了,优秀到凭借自己的努力从高原步入省城,勇敢独立地孤身一人生活在这里。 这些,都没有他的参与。 那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从远处跑来,有几分陌生,几分面熟。他竟不敢一口笃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可她喘着气跑到他面前,红着眼睛,笑着大叫一声:“爸爸!”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 路成民沉沉地出了口气,叫她的名字时,眼中酸楚难当,几乎快克制不住热泪。 “知意。”他重重地拍拍她的背,再叫一声,“知意!” 六年,于漫长人生而言不过十二分之一,可青春里并没有几个六年。他缺席的是她最美好的年华。那么多的苦楚无从诉说,那么多的愧疚难以表达,路成民热泪盈眶地松了手,看了又看。 只愿她真如他起的名字一样,能知他意。 路家人并不善言辞,路知意带着路成民去中飞院参观,从食堂到教学楼,从假山小湖到林间小道。午后行人不多,大家都在午休,校园里反而更显宁静。 她一路给父亲介绍—— “我们学校建有五个机场,配有两百多架初、中、高级教练机,包括波音737-300、800和空客320在内的全飞行模拟机。” “那个楼里有360度全视景塔台指挥系统,是全国民航高校里唯一的一个,其他学校都没有。” “这是图书馆,学生可以刷卡进去,参观的话做个登记就行了。” 路成民说算了,但路知意坚持带他四处走走,一个都不能错过,于是走到前台替他登记。正写着来访日期时,大门外又有人进来了,滴的一声刷开自动门,本欲直接往电梯走,却在看见前台的两个人时停下了脚步。 路知意登记完毕,侧头对路成民说:“走吧,先去一楼的电子阅览室看看。” 说话时,发现几步开外有人看着他们,遂转头去看,恰好对上赵泉泉的视线。 几秒钟的沉默后,赵泉泉走了上来,说:“我睡不着,过来借几本书。” 然后目光落在一旁的路成民身上,“这位是……” 路知意:“这是我——” 话音未落,被路成民打断,“我是她表叔。” 路知意一顿,扭头看着他。 赵泉泉也一顿,心里嘀咕,刚才在寝室不是叫的爸吗?再看路知意,越发觉得表情不对劲。 路知意没空跟她多说,只说:“那你去借书吧,我和我——表叔,到处看看。” 赵泉泉走了,路知意带路成民朝电子阅览室走,沉默片刻,说:“那是我室友。” “挺好的。” 她没吭声,在等路成民的解释。 路成民心里清楚,叹口气,低声说:“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政审那事,他清楚,他坐过牢这事对路知意来说只有坏处,一旦露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她的前程。他这么按捺不住,跑来她的学校看她,能遮掩还是遮掩了罢。 路知意心头一酸,“爸,我没嫌弃过你。” 他笑了笑,对上她的目光,点头,“我知道。” 两人走进了电子阅览室,却没人看见赵泉泉朝电梯口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身回到前台问保安:“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请问现在几点了?” 保安低头按亮手机,“十二点五十。” “谢谢。”赵泉泉的目光从登记册上收回,冲保安笑了笑,扭头走了。 路成民。 路知意。 同姓的从来都是堂叔,如今来了个同姓的表叔? 还真是真巧。 * 路知意想请假,一整个下午都陪着路成民,但路成民不同意。 “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什么时候都能见面,上课是大事,不能耽误。” 路知意只得作罢。 她问父亲:“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路成民说:“你小姑姑还在等我,下午我就和她坐车回家去,能干什么……回去再看看吧。” “回镇上?”路知意有些迟疑。 路成民知道她的担心,只说:“路都是自己走的,别人怎么看都是应该的,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这个年纪,也没什么别的指望,随便做什么,只要能赚钱,能养活家里人,就该知足了。” 路知意攥着手心不说话。 路成民摸摸她的头,“你好好念书,将来开着飞机回来,只要你出息了,爸爸就没有遗憾了。” 她眼眶发红,“可你才刚来,就要走了……” “爸爸以后都在家,只要你回来,我就在。” 路知意没忍住,又抱了抱他,踮脚说:“那你等等我。” 等我有出息,等我接你来蓉城,等我承诺你一个安稳晚年。 路成民心头一片滚烫,拍拍她的背,低声说:“好,爸等你。” * 赵泉泉下午没去上课。 她不想看见吕艺,总觉得那人一天到晚不爱说话,但眼睛尖着呢,心里什么都明白。她宁愿面对苏洋,也不想看见吕艺。 两点半,她在图书馆睡了一觉,想着大家应该都去上课了,便回到寝室。 脑子里还在琢磨,路成民究竟是不是路知意的父亲,如果是,为什么要撒谎? 她的目光落在路知意的书桌上,忽然记起一件事,一个多学期以来,路知意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信,说是父亲寄来的。她曾打趣过,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后来她想,大概是山里比较落后,所以一直有这样的习惯? 这样想着,她迟疑着,走到路知意的桌前,拉开了面前的抽屉。 路知意把一些证件、要紧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她在一摞文件下面找到了那几封信,黄色的信封,上面都写着中飞院的地址,路知意收,末尾落款:路成民。 果然是他。 果然不是什么表叔,是父女。 可赵泉泉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说谎? 她的目光在路成民下方的寄件人地址处停留片刻,又发现了不妥之处,为什么地址不是甘孜州冷碛镇,而是蓉城大道将军碑路999号? 路知意的父亲在蓉城打工? 这不对啊,她明明说她爸在冷碛镇当村支书的。 赵泉泉一顿,将其余信封塞回去,只拿了其中一只,回到自己桌前,打开电脑浏览器,在搜索栏里一字一字输入那行地址,然后按下回车键。 搜索结果出来时,她的瞳孔蓦然紧缩。 页面上,搜索结果显示为:蓉城监狱。 54.第五十四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扭头, 撩开卫衣下摆, 看了眼腰上的淤青,又松手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 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 紧接着三千个下蹲, 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 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 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 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 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 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 你不交代清楚用途, 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 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陈声看着手里那包烟,心头有点烦。 说实话,他以为那丫头会反抗的,照她那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子,怎么着都会嚷嚷一顿吧? 让她知道他的厉害就行。 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添堵不成,反倒把自己堵得慌。 教官跟他也差不了几岁,迷途知返,居然大言不惭反过来说他,“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气量多小才让我跟你合起火来欺负一姑娘家?我没文化,人糙就算了,你这还本科文凭,中飞院高材生,你说你幼不幼稚?” 陈声黑了脸,从盒里抽了支烟,二话不说塞他嘴里,堵住他的滔滔不绝。 然后极不耐烦地把烟盒子也塞他手心。 头也不回走了。 人群里,苏洋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我操,人至贱则无敌,这畜生真他妈欺人太甚了!” 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赵泉泉低头跟路知意认错,“都是我不好,昨天要是我跟他说清楚,他也不至于来折腾你了——”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解释清楚?”苏洋不耐烦。 “……”赵泉泉一时语塞。 苏洋斜眼看她,“人还没走远,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 “怎么不去?” 路知意笑两声,摘了帽子,仰头躺在青草上,闭眼伸了个懒腰。 苏洋:“行啊你,心理抗压能力不是盖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笑得出来。” “欺负我?” 苏洋一愣,“你莫不是蹲下起立做傻了吧?连这都看不出来?” 路知意睁眼,因为阳光刺眼,抬手遮了遮,在阴影里冲她一笑。 “他可帮了我个大忙。” 五分钟后,休息时间结束。 教官恢复正常,把烟揣进衣兜里,一来就夸了几句路知意姿势标准、身体素质不错,算是结束刚才的风波。 “接下来,我们练齐步走。” 谁知他话音刚落,路知意慢吞吞举起手来。 教官一顿,放柔了语气,“怎么了?” “报告教官,我腿麻,站不起来。” 教官拨开人群,“怎么就站不起来了?” 路知意仰头看着他,目光诚恳,“可能是刚才剧烈运动,肌肉拉伤了,就连坐下来都一直抽筋。” “……是吗?”他很怀疑。 女生点点头,“我想回去休息休息,假条稍后跟辅导员要,明天给您送来。” 教官也不是傻子,秒懂她的意思,客气地笑了笑,“这不好吧?军训是苦,但没有正当的请假理由,光说累是不行的。” 路知意为难地看着他,“这样啊,那请假理由如果是教官让我连做六十一组蹲下坐下起立,导致肌肉拉伤呢?” “……” 教官看看她,头皮发麻,把手一挥,“准假。” 妈个鸡,栽在一新兵蛋子手上了!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更别提这地下一层,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55.第五十五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 打得正嗨, “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 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 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 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 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 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 “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 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 你不交代清楚用途, 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 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 也没个小兵保护着, 血条见底, 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陈声看着手里那包烟,心头有点烦。 说实话,他以为那丫头会反抗的,照她那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子,怎么着都会嚷嚷一顿吧? 让她知道他的厉害就行。 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添堵不成,反倒把自己堵得慌。 教官跟他也差不了几岁,迷途知返,居然大言不惭反过来说他,“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气量多小才让我跟你合起火来欺负一姑娘家?我没文化,人糙就算了,你这还本科文凭,中飞院高材生,你说你幼不幼稚?” 陈声黑了脸,从盒里抽了支烟,二话不说塞他嘴里,堵住他的滔滔不绝。 然后极不耐烦地把烟盒子也塞他手心。 头也不回走了。 人群里,苏洋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我操,人至贱则无敌,这畜生真他妈欺人太甚了!” 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赵泉泉低头跟路知意认错,“都是我不好,昨天要是我跟他说清楚,他也不至于来折腾你了——”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解释清楚?”苏洋不耐烦。 “……”赵泉泉一时语塞。 苏洋斜眼看她,“人还没走远,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 “怎么不去?” 路知意笑两声,摘了帽子,仰头躺在青草上,闭眼伸了个懒腰。 苏洋:“行啊你,心理抗压能力不是盖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笑得出来。” “欺负我?” 苏洋一愣,“你莫不是蹲下起立做傻了吧?连这都看不出来?” 路知意睁眼,因为阳光刺眼,抬手遮了遮,在阴影里冲她一笑。 “他可帮了我个大忙。” 五分钟后,休息时间结束。 教官恢复正常,把烟揣进衣兜里,一来就夸了几句路知意姿势标准、身体素质不错,算是结束刚才的风波。 “接下来,我们练齐步走。” 谁知他话音刚落,路知意慢吞吞举起手来。 教官一顿,放柔了语气,“怎么了?” “报告教官,我腿麻,站不起来。” 教官拨开人群,“怎么就站不起来了?” 路知意仰头看着他,目光诚恳,“可能是刚才剧烈运动,肌肉拉伤了,就连坐下来都一直抽筋。” “……是吗?”他很怀疑。 女生点点头,“我想回去休息休息,假条稍后跟辅导员要,明天给您送来。” 教官也不是傻子,秒懂她的意思,客气地笑了笑,“这不好吧?军训是苦,但没有正当的请假理由,光说累是不行的。” 路知意为难地看着他,“这样啊,那请假理由如果是教官让我连做六十一组蹲下坐下起立,导致肌肉拉伤呢?” 56.第五十六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 “我天, 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 防晒是资生堂的, 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 “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 还是它不适合我, 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 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 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 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 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 几本书摆上书桌, 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 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炸弹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然后他转身走人,右手懒洋洋举到半空,比了个再见。 路知意:“……” 这个人??? 她怒吼一声:“你他妈幼不幼稚?” 陈声头也不回,潇潇洒洒走天涯。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寒,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旷了晚操,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给学生补课去了,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57.第五十七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最后一个空,you are wee原本能得分,却因为末尾那个画蛇添足的idiot,最终分数无法突破个位数大关。 以及, 他的作文答题卷上一片空白, 只字未动。 路知意前后看了一眼, 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做题。 六十道选择题,他统统选了a。 可惜他运气太差劲,这套题的标准答案里,竟只有七道题该选a。 她沉默片刻, 抬头问小孩:“你说说看,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只拿了七分?” 然后把卷子轻轻摆在他面前。 小孩坐在书桌前, 右手拿支笔, 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指灵活而修长。 他歪着头, 状似严肃地思索了一阵。 “因为我没有听同桌的话,全选b?” “……” 另外几套卷子,清一色是这样的答题思路。 选择题乱选一气, 填空题大秀智商, 他使用的表达言简意赅,我行我素,放在刻板的题型里几乎叫人忍俊不禁, 但他蔑视试卷, 飞扬跋扈, 逆反心理昭然若揭。 路知意:“凯迪拉克是什么?” “车。” “那开凯迪拉克去上学,是什么交通方式?” “开车。” “开车的英语表达是?” “by car.”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by car填上去?” “因为没劲。” “by cadic就有劲吗?” 小孩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笑得很甜,“凯迪拉克的话,开起来确实比一般的汽车要带劲。” 路知意发现,这小孩的问题不在于智商,不在于学习能力,而在于态度。 他基本上无视她的一切问题,看似有礼貌,实际上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她看他片刻,把卷子平摊在桌上,拿起笔来一道一道讲解。 “i rush to the railway station, only to find the train has gone. 这里的only to是结果状语,表示得到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 “老师你发音好土。” “第三题是反义疑问句,前肯后否,前否后肯,所以这里选b。” “你是哪里人?贵州,西藏,还是内蒙古?” “lead to是导致、引起的意思,第四题,吸烟导致他的肺出问题了,该用lead to,应该能理解吧?” “到底是哪里人?这两团高原红挺特别的。” …… 一个多小时里,小孩没有停止过东拉西扯。 而路知意呢,她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心无旁骛讲解试卷,哪怕他根本没在听。 后来漂亮妈妈回来了,小孩停止了发问,她也讲完一整套卷子。 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 临走时,路知意非但没有跟漂亮妈妈抱怨半个字,还当着小孩的面说:“小伟的英语水平很好,比同龄孩子都要好。” 大人和小孩都是一愣。 漂亮妈妈:“……路老师你是开玩笑吗?用不着跟我客气的,这家伙几斤几两,他清楚,我心里也有数。” 路知意摇头,“我是认真的,您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她披上外衣,谢绝了女人的相送,头也不回出门了。 半掩的房门后,小孩一声不吭坐在书桌前,出神地盯着那套卷子。末了,有些烦躁地扒拉一把头发,戴上耳机躺回床上了。 星期天下午,路知意又来了。 敲门声响起时,陈郡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分针秒针都到位,恰好停在两点。 她是机器人吗?分秒不差? 这一回他变本加厉。 她讲题,他就打岔。 他说她发音土,说她有高原红,说她的小雀斑,说她高得像男生,还说她那一头半寸标新立异有个性。 他夸她损她,评头论足,没完没了。 路知意权当没听见。 最后是小孩先停下来。 他终于不耐烦了,把卷子扣起来,指尖转个不停的笔吧嗒一声,清脆地落在桌面上。 他撑着桌子,仗着身高凑近了些,黑漆漆的眼珠子锁定她的眼。 四目相对。 “老师,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路知意终于把视线从卷子上收了回来,轻飘飘抬头,和他对视,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哪怕他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贴上来了。 她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 很亮,很年轻,没被人生的艰难折磨过,尚在丰厚的物质生活里我行我素着。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 路知意说:“你的目的不就是激怒我?我要是轻易就生气了,那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吗?” 小孩不笑了。 他眯起眼睛,终于收起彬彬有礼的假象,“你放弃吧,再怎么补课也没用的。你答应我妈帮我提高英语成绩,对吧?提高多少分?及格?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让你交不了差?” 路知意点头,“我信。” 她扫了眼那几套卷子。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能力,实际上我对你很有信心,你完全可以精确到个位数,下次考6分,再下一次5分,直到某天零分。” “……”小孩冷冰冰看着她。 她直勾勾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精确地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吗?烂到极点的差生?不,成绩再差劲,也有几分狗屎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路知意终于弯唇笑了笑,亲切地望着他,“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答应过你妈妈任何有关成绩的请求。这大概也多亏了你,赶走过太多家教,以至于只要有人肯来教你,你妈妈就感恩戴德地把人请进门了。而根据这两天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相当出色,事实上出色到根本不需要请家教的地步。” “所以?”小孩的声音愈加冰冷。 “所以?我确实来自高原,确实又土又穷,确实很需要这笔家教费用。既然你喜欢假装差生,我又刚好喜欢这份家教费用,所以——”路知意将桌上的卷子翻了一面,“所以,第三十二题,我们来看一看它为什么选d。” 有那么一刻,路知意很想笑,但她憋住了。 她发誓她肯定听见了小孩牙齿咯咯响的声音。 * 陈家老爷子七十大寿那天,一家人都赶回了老宅。 老爷子早年是国内空气动力学的北斗,后来身体不济,在老伴的劝说下来退了下来,在家中安享晚年。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大儿子陈宇森从事法律工作,谈起这半年来经手的几件印象深刻的案子,众人七嘴八舌点评。 二女儿陈宇琳在大学任教,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也研究空气动力学。 她一开口,一大波外星词汇正在袭来。 众人纷纷转移话题。 “哎,那什么,隔壁王大爷的孙子前几天在美国结婚了。” “是吗?我小时候还跟他一起跳过井呢。” “跳,跳什么玩意儿?” “跳井。他说下面在发光,肯定有金子,老子信了他的邪——” 陈声出口就是老子辈,立马被陈宇森喝止住,“陈声!” 陈声笑了两声,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打住。 一旁的陈郡伟还想知道下文,凑过来,“然后呢?” “然后?”陈声朝父亲努努下巴,“然后你哥不敢讲了,怕这个真老子捶他。” 正好,陈郡伟也不想听大人们那些无聊的对白了,说了句:“我吃饱了。”然后使了个眼色,让陈声一起去阳台上吹吹风,透透气。 秋夜微凉,阳台外是一片澄澈月光。 老宅在郊区,外面有瓜田,有农舍,有小径,有麦田。 陈家往上数几代,也是农家出身,只是后来陈老爷子有出息了,读书读出了一条路来,可人老了,还是愿意回到这安静的乡下郊区,听蛙鸣,看虫飞。 遂翻新了房子,建成了郊区的小别墅。 吹着风,陈郡伟问:“后来呢?你真跟隔壁那小子跳井了?” “哪能呢?你哥又不傻。”陈声笑了两声,伸手慢条斯理一比,“我数一二三,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了。” 陈郡伟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从包里摸出包烟,拈了一根凑到嘴边。 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陈声眼神一沉,伸手抽走那根烟,狠狠一掐,扔地上了。 “喂你——”陈郡伟急了,“那可是外烟,贵着呢!” “好的不学,倒把抽烟学会了。” “得了吧哥,你不就比我大几岁?平常疯起来没个人样,到我跟前摆起长辈架子了。”陈郡伟翻了个白眼,欲再掏烟。 陈声瞥他一眼,警告:“你再往外掏一根试试?” “干嘛,你以为我怕你?”小孩警惕地看他一眼,一边嘴硬,一边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陈郡伟从小就喜欢陈声,打从光着屁股开始,就跟着这个哥哥到处跑,后来长大了,哪怕兄弟俩嘴上总是不饶人,但他依然打从心底里愿意听陈声的话。 陈声又怎么不知道他? 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爸呢?” 陈郡伟表情一顿,冷笑两声,“说是在美国做生意,爷爷七十大寿都回不来,哈,天大的生意。” “……芝加哥?” “不然呢?” 陈声没说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老爷子一共三个孩子—— 大儿子陈宇森,也就是陈声的父亲,如今在法院当领头羊。 二女儿陈宇琳,大学任教。 小儿子陈宇彬,也就是陈郡伟的父亲,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自小优越惯了,长大后开公司,做生意,后来开始搞婚外恋,还不止一个女人。 陈声记得很清楚,几年前的除夕夜,一向漂亮活泼的小婶婶喝醉了,忽然间哭着对老爷子说,陈宇彬说自己找到了真爱,为了给那个女人一个身份,把她带到美国芝加哥去安家,还举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如今连私生女都生了。 从那天起,总是跟在陈声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就变了。 陈郡伟以前不是这样的,别说抽烟了,他一向是家里的小可爱,会奶声奶气跟爷爷奶奶撒娇,会弹钢琴弹吉他,从不像陈声这样叛逆到让全家人头疼。 可惜后来…… 陈声立在阳台上,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烟,忽觉这秋天的夜也挺冷的。 他问:“听说小婶婶给你请了个新家教?” 一提这个,陈郡伟就烦,“是啊,请了个有能耐的。” 字里行间全是抓狂的意味。 陈声笑了,“哦?能叫你这么说,那看来是挺有能耐的。” “我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在那讲她的题,整整两小时,雷打不动。这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 58.第五十八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四章 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 幼稚起来有多可怕? 陈声扭头,撩开卫衣下摆, 看了眼腰上的淤青,又松手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紧接着三千个下蹲,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又想起什么, 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 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 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 “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 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 你不交代清楚用途, 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陈声看着手里那包烟,心头有点烦。 说实话,他以为那丫头会反抗的,照她那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子,怎么着都会嚷嚷一顿吧? 让她知道他的厉害就行。 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添堵不成,反倒把自己堵得慌。 教官跟他也差不了几岁,迷途知返,居然大言不惭反过来说他,“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气量多小才让我跟你合起火来欺负一姑娘家?我没文化,人糙就算了,你这还本科文凭,中飞院高材生,你说你幼不幼稚?” 陈声黑了脸,从盒里抽了支烟,二话不说塞他嘴里,堵住他的滔滔不绝。 然后极不耐烦地把烟盒子也塞他手心。 头也不回走了。 人群里,苏洋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我操,人至贱则无敌,这畜生真他妈欺人太甚了!” 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赵泉泉低头跟路知意认错,“都是我不好,昨天要是我跟他说清楚,他也不至于来折腾你了——”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解释清楚?”苏洋不耐烦。 “……”赵泉泉一时语塞。 苏洋斜眼看她,“人还没走远,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 “怎么不去?” 路知意笑两声,摘了帽子,仰头躺在青草上,闭眼伸了个懒腰。 苏洋:“行啊你,心理抗压能力不是盖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笑得出来。” “欺负我?” 苏洋一愣,“你莫不是蹲下起立做傻了吧?连这都看不出来?” 路知意睁眼,因为阳光刺眼,抬手遮了遮,在阴影里冲她一笑。 “他可帮了我个大忙。” 五分钟后,休息时间结束。 教官恢复正常,把烟揣进衣兜里,一来就夸了几句路知意姿势标准、身体素质不错,算是结束刚才的风波。 “接下来,我们练齐步走。” 谁知他话音刚落,路知意慢吞吞举起手来。 教官一顿,放柔了语气,“怎么了?” “报告教官,我腿麻,站不起来。” 教官拨开人群,“怎么就站不起来了?” 路知意仰头看着他,目光诚恳,“可能是刚才剧烈运动,肌肉拉伤了,就连坐下来都一直抽筋。” “……是吗?”他很怀疑。 女生点点头,“我想回去休息休息,假条稍后跟辅导员要,明天给您送来。” 教官也不是傻子,秒懂她的意思,客气地笑了笑,“这不好吧?军训是苦,但没有正当的请假理由,光说累是不行的。” 路知意为难地看着他,“这样啊,那请假理由如果是教官让我连做六十一组蹲下坐下起立,导致肌肉拉伤呢?” “……” 教官看看她,头皮发麻,把手一挥,“准假。” 妈个鸡,栽在一新兵蛋子手上了!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59.第五十九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周末晚上也要跑操。 一群人唉声叹气出现在操场,看得出, 人数比往常少了些。 陈声依然不点名,奉行“革命靠自觉”策略。 “先跑两千米, 热热身。” 他就站在跑道旁, 手插在裤兜里,直挺挺立着。 众人一个一个跑过他面前,很难不注意到,从前的两朵金花今天只剩下一朵。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 天热天寒, 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 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 旷了晚操, 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 “……给学生补课去了, 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 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 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 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 没过几分钟, 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她就在人群里,陈声频频看她,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朝他投来一眼,一眼都没有! 臭着张脸干什么? 他握着刚才捡起来揣兜里的钱,也有些火大,他是为她着想,她居然这个态度这个反应,妈的,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九点四十五,跑操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散了。 苏洋喘着气,“走吧。” 路知意点头,哪知道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阴魂不散的陈师兄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你等下,过来说两句。”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那你闭嘴,听我说。” “……”路知意挣了两下,可男生力气大,鹰爪似的钳住她。干脆也不挣了,“行,你说。” 陈声的眼神顿时落在苏洋身上。 苏洋立马会意,“行,行,你俩说,好好说,别打起来啊。我去操场门口等你。” 最后一句是跟路知意说的。 人是留下来了,空间也挪出来了,操场上不出片刻,人去楼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和一地青葱的草。 可到了这份上,陈声却又迟疑了。 说点什么好? 路知意催他:“说啊。” 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渍。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形象! 他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拿东西。 路知意以为他又要把钱还她,下意识地蹙眉,不耐烦,“都说了不要了,你——” 谁知道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摊开来,掌心摆了包纸巾。 她一顿,“……干什么?” 陈声一把将纸巾塞她怀里,“自己照照镜子,下巴上有东西。” 他说完这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骂自己多管闲事,像个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照了照,下巴上当真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什么时候弄上的? 她一边抽了张纸巾去蹭,一边回忆,很快想起写范文时小孩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臭小子,幼稚得无边无际。 墨渍早干了,用力蹭了几下,下巴都发红了,还是没擦干净。 她犹豫片刻,飞快地把纸巾凑到嘴边抿了抿,借着口水再擦擦。擦完了,正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看时,身后传来陈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路知意,你还是个女的吗?” 她吓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一脸嫌弃看着她。 饶是脸皮厚,也没忍住血气上涌,红了耳根。 她故作镇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巾塞他手里,冷冷淡淡说:“谢了。” 然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下一滞,她背对他停下来。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因为距离与风声显得有些语焉不详。 “……路知意,我没当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着那张擦过下巴的纸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却看见他反向离开的身影。年轻的背影单薄似剑,无法无天,似要劈开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杀出一条路来。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神经病。” * 晚上十点,洗了个澡。 陈声坐在桌前擦头发,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小叔叔小婶婶那边出事了——陈郡伟他爸对芝加哥那女人有了真感情,死活闹着要离婚,还要求财产均分。这事他已经嚷嚷好几年了,陈郡伟他妈当然不同意,拖了这么好几年,就是不离,婚姻名存实亡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回两人约在外头见面谈判,结果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路人报了警,两人局里见,连老爷子也给惊动了。 陈宇森在电话那头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你去小伟家里看着他。刚才你妈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孩子知道这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笑了笑就把电话挂了。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陈声扔了毛巾,“好。” 转头就给陈郡伟打了个通电话,言简意赅:“哪儿也别去,我买点酒,一会儿上你家喝两罐。” 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超市买了洗漱用品,校停车场取车,上路。一气呵成。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陈郡伟家里。 少年穿着t恤短裤来开门,见他两手空空,“酒呢?” 屋内开着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就跟过夏天似的。 陈声:“没买。” 顺便吐槽,“有你这么败家的?冬天还没来,空调就开了,穿件长袖会死?” “会。”陈郡伟念念不忘,“不是说好买酒来,你唬我?” 陈声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高二的学生喝个屁的酒。” 接着关掉空调,上他房间打开衣柜,拎了件长袖卫衣出来,“套上。少浪费电。” 陈郡伟不服,“又没让你交电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事无成的米虫不配浪费国家资源。” “???你他妈到底上这儿来干什么的?” 陈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少跟老子没大没小。” “就准你说脏话,不准我说?”陈郡伟就差没跳起来。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样成熟懂事识大体,我就准你跟我平起平坐说脏话。” 陈郡伟:“……”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陈声来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烧水,煮面。出锅后,端了一碗放茶几上,自己手里捧一碗,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他没调频道,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老电影。 也没招呼陈郡伟,面他煮了,爱吃不吃。 陈郡伟不会做饭,到底是饿了,坐他旁边也端了面开吃,一点没客气。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电影里那短发少女仰头问杀手:“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60.第六十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上午开会, 下午领军训用品。 忙了一整天, 夜里还得收拾行李, 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 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箱子纹丝不动, 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 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 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 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 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 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 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 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 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61.第六十一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本意是请她吃顿日料, 却被路知意一口否决。 “我不会吃日料。” “那上次……” “寝室轮流做东,上次轮到我,日料店是室友挑的。” 陈声笑了一声, “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 “难怪吃片三文鱼,表情像是吃了屎。”他还记得上次从帘子里头看出去,她坐在大厅里被芥末辣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 路知意指了指路边的砂锅摊子, “你要真想请客, 就请我吃这个吧。” 陈声:“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路知意头也不回,伸脚勾了张小板凳,坐下来,“高原土霸王, 不会吃日料, 来点实惠又美味的米线,填饱肚子就好。” 她拿他的话来还嘴, 极其顺溜。 陈声也坐了下来, 暗骂一句小心眼子, 他不过随口一句, 她也记在账上, 随时准备奉还给他。 大学城是不夜城, 年轻人精力充沛,夜里十点正热闹。 人流来去匆匆, 路边摊却有人埋头吃米线, 砂锅刚端上来时还咕噜咕噜冒着泡, 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等米线的时候,路知意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东西,拎着塑料袋回来了。 陈声问她:“买了什么?” 她也不说。 右手受了伤,包着绷带,只得用左手使筷子。她姿态笨拙,老夹不住滑溜溜的米线,顿时有几分尴尬。 后悔选了米线。 反观陈声,气定神闲,慢悠悠吃着米线喝着汤,不时夹起一撮在半空中晃荡,炫耀的意味异常明显。 路知意问他:“你不这么嘚瑟会死吗?” 陈声回答:“会。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路知意直想把整碗米线扣他脑袋上。 饭后,他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 经过操场时,她忽然叫住他,“陈声。” 陈声一顿,侧头看她。 她指指路旁的长椅,“坐。” “你要干嘛?”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瓶药酒,又拿出袋棉棒,“脸上有伤,消个毒。” 他一愣,没想到她是去药店买这个,随即笑了,“这么关心我?” 路知意点头,“毕竟你这人,幼稚嘴贱脾气大,能顺顺利利长到今天,还没被人干掉,也全靠这张脸了。” “……” 离得近了,看得也更清楚。 昏黄路灯,光影逶迤一地,也落在他面上。 白而干净,细腻到毛孔都不明显。睫毛颤动时,像是蝴蝶振翅。 她看着他菲薄的唇,莫名想到高原的格桑花,其中一种是粉色,浅浅淡淡,春天一来,漫山遍野。 她拢了拢心神,嘱咐他别动,沾了药酒往他脸上擦,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女人吗,下手这么重?” 路知意停下来,似笑非笑,“那你呢?你是男人吗,这点痛也怕?” 陈声真是气炸了。 他和她,说不上两句就恨不得打一架。 他咬牙切齿任她擦药,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目光落在她脚上时,又蓦地一顿。 初冬的天了,气温低得要命,可她依然穿着那双破旧的帆布鞋。 他挪不开视线,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怎么就不能换双鞋呢??? 三个月了,三个月还不换!他真是恨不能把她摁在这,一把扯下那破鞋子,扔得她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路知意收手时,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瞧,顿住。 “你看什么?” 他问:“这鞋都这样了,还不扔?” “还能穿。” “这也叫能穿?” 路知意不耐烦地退后两步。 他又来了,站在经济制高点,对别人的穷困窘迫指指点点,理直气壮。 她把棉棒扔进垃圾桶,又将那只塑料口袋一把塞进陈声手里。 “自己拿回去,爱抹不抹。”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 夜里,陈声在医院陪凌书成。 他脚瘸了,打水如厕都需要人照料,却又不愿告诉家里人自己为着个姑娘跟人打架了,只得麻烦陈声。 陈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凌书成前一刻还自我挖苦呢,一想起这事,立马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情萎靡,“……他说他们青梅竹马,让我滚边儿去,少招惹她。” “他?” “就那拿钢管打我的。” 陈声顿了顿,手长脚长的人窝在那长椅上,怎么睡都不舒服。翻了好几个身,最后语焉不详问了句:“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小太妹,不学无术。 不上进就罢了,还成日招惹是非。 凌书成想起那日遇见宋星辰时,路边有人欺负乞讨老人,她冲上前去,飞起一脚把人踹趴下,一头染得橙粉色的卷发在风里烈烈飞扬。 像火。 像风。 她嚼着口香糖,冲那人怒喝一声:“找死呢你?” 他竟也觉得可爱至极。 为什么喜欢她? 他苦笑两声,“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陈声不是个爱谈心的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腻腻歪歪谈些情情爱爱,像什么话? 他躺在那摆弄手机。 凌书成睡不着,凑到床边去瞅他,赫然发现屏幕上是淘宝界面,他居然在浏览女士运动鞋! 陈声是爱收集运动鞋不错,寝室里光他一人的鞋就摆满了一整个架子。可今天他居然连女人的鞋子都看起来了…… 凌书成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可陈声选好了鞋子,心头却异常烦躁,翻来覆去大半宿,突然想起什么,翻身就坐起来,一把将凌书成推醒。 凌书成迷迷糊糊问他:“干嘛啊你!” “从你爸那儿给我找几个实习生来。” “你要干什么?” “卖鞋。” “……啥玩意儿???” “卖鞋。”陈声坐在那里,斩钉截铁地说。 * 聚众斗殴的事情,警察最终还是知会了学校。 但关于陈声和路知意,赵警官只说了他们路见不平、助人为乐的事迹,别的就没再提了。 赵老头把陈声批了一顿,无非是老生常谈,杜绝个人英雄主义。 陈声听得呵欠连天,问他:“您老打算念多久?要是超过半小时,我干脆趴这儿打个盹儿,您讲完了把我叫醒就成。” 赵老头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 之后,陈声照样每天监督大一的跑操,原本以为路知意受伤了不会来。 可她说:“伤的是手,又不是脚,为什么不来?” 他看她片刻,挥挥手,“随你的便,反正疼的也不是我。” 看她跑远了,他又没忍住,笑了。 只是,每逢路知意跑过面前,他都忍不住去瞥她的鞋。 笑容戛然而止。 碍眼。 恨不能拔下来一把火烧了! 凌书成的事情过去一星期后,学校里忽然热闹起来。 不知是哪来的一群人,在宿舍楼底下支了个摊子,拉着一车运动鞋,跑来中飞院搞特价处理。 赵泉泉兴奋地跑回寝室,“诶,全是阿迪耐克,一双只要一百块!” 苏洋哼了一声,“这么便宜,能买着真货?” 吕艺问了句:“学校能让外面的人把生意做到校内?” 赵泉泉说:“好像说是爱心拍卖,赚的钱都会捐给高原山区,建希望小学。” 一百块一双的假货名牌跑鞋,中飞院的大部分人都是看不上的。 但对此本来不感兴趣的路知意,在听闻赵泉泉那句捐款的话后,也去那摊位前转了一圈。 大红色横幅上写明了“希望工程爱心拍卖活动”。 坐在摊位那的几位小姐姐极尽忽悠之能,把这项目和这堆鞋吹得天花乱坠。 “这是阿迪慢跑鞋,虽说是前年的款了,但气垫也是采用国际最新材料,轻薄有弹力……” “山区的孩子多不容易啊,咱们特价处理鞋子,也是为了略尽绵薄之力……” “孩子就是明天的希望!我们要一起托起祖国明天的太阳!” “买吧买吧?买一双吧,同学?” 摊子正对八号男生公寓。 一楼的窗口,陈声慢条斯理看着这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摁下一行字。 “加钱。” 老板都这么说了,摊后的实习生低头一看屏幕,登时笑成一朵花,更加热情地劝说路知意。 路知意笑了笑,指了一双白色慢跑鞋,“这个有三十七码的吗?” “有的有的有的。”仿佛得了口吃,重复循环无数遍。 最后,路知意试穿了新鞋,确定合脚,给了摊主一百元,笑着离开。 她没看见的是,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大门口后,实习生们收到指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那堆鞋子,往一旁的轿车里拼命塞。 有路人上前问价,想要买鞋。 为首的实习生头也不回摆手说:“不卖,不卖了。” 路人:“???” 为什么他一来就不卖了??? 当晚,陈声喜滋滋拎着两大盒猪蹄汤,去凌书成在校外刚租的屋子看他。 爬不上宿舍的床,又不愿回家露了馅,只得选择租房这条路。 凌书成一边啃猪蹄,一边说:“那高原红上钩了?” 陈声把眼一眯,“叫谁高原红?懂不懂做人起码的尊重!” “……行,那么,我们小红上钩了吗?” “……” 陈声:“上了。” “她买鞋了?” “买了。” “多少钱卖的?” “一百块。” 凌书成噗的一声把汤吐了出来,“八九百的阿迪,你一百块就卖给她了?” “不止。在她来之前,为了把名声打出去,吸引她,我一百块卖了八双了。” “……” 末了,凌书成竖起大拇指,“兄弟,受教了,你这才是我辈楷模,追人不下苦功夫,哪来桃花香彻骨!” 陈声一巴掌拍掉他那手,“我追谁了?追她?你脑子没坏吧?” 凌书成嗤笑两声,“那你费死巴力搞这一出,亏了那么多钱低价卖她双鞋,图什么?” 陈声一顿,片刻后,说:“我看不惯她脚上那破鞋。” “得了吧,全天底下多少人穿的鞋子破破烂烂,就她的你看着不顺眼,死活要帮人弄双新鞋,还劳师动众不让人知道?” “我又不是佛祖,难不成要我普度众生?她在我跟前,我随手帮个忙,有什么问题?你爸妈没教过你做人要善良,要乐于助人?” “哦,所以你这是选择性大发慈悲?” “我……” “说话啊!怎么着,被我说中了,答不上来了?” “……” “喂,哑巴了?” 凌书成嚷个不停,冷不丁被人端走面前的两盆猪蹄汤,一惊,“哎哎,你抢我汤干什么!” 陈声面无表情捧着汤,“嘴贱的人,不配喝汤。”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更别提这地下一层,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62.第六十二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忙了一整天, 夜里还得收拾行李, 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 箱子纹丝不动,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 “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 “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 护手霜是兰蔻的, 防晒是资生堂的, 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 “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 还是它不适合我, 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 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 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 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然后他转身走人,右手懒洋洋举到半空,比了个再见。 路知意:“……” 这个人??? 她怒吼一声:“你他妈幼不幼稚?” 陈声头也不回,潇潇洒洒走天涯。 “是啊。” “她……那你上一个月课了,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陈郡伟揉揉眼睛,翻了个身,“就那样呗。口语不太行,笔试很牛逼,语法讲得头头是道,就是全程一副性冷淡的样子。我跟她横,她就拿那牛眼睛盯着我,冷冰冰的,也不说话。” 陈声笑了两声,眼前浮现出今晚在操场上,路知意冷冰冰盯着他的样子。 性冷淡? 总结得不错。 陈郡伟没听见回应,迷迷糊糊眯眼又要睡过去,冷不丁听见下文。 “我问你,你没少挤兑她吧?” 他又睁开眼来,昏暗的灯光下,陈声定定地瞧着他,眼里昏惑不明。困意下去了些,陈郡伟把眼睛撑开了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声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小婶婶给他找了那么多家教,哪一个不是被他挤兑走的?有一回,陈郡伟把人鞋子从五楼上扔下去了,结果那家教赤脚下楼捡鞋子,补课费都不拿就走人了。还有一回,他把一年轻女老师活活弄哭了。 到头来薪水优渥,结果没人愿意干这活儿。 黑暗里,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在眼前晃了又晃。 手心的薄茧。 人群里总是跑在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 和那头在风里飘摇的短发。 ……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忽的开口:“陈郡伟,别招惹她。” 这话叫陈郡伟一愣,片刻后,歪着脑袋凑过来,“……你认识她?” 陈声避而不答,只说:“别的人你招惹也好,作弄也好,我都不管。这个人,你看着点分寸。” “你喜欢她?” “放你妈的屁!” “那你干嘛帮她说好话?” 窗未合紧,夜风鼓进来,湛蓝色窗帘波浪般起伏。 陈声不耐烦了,一把推开陈郡伟的脸,“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我——” “总之记着,别招惹她,她这人又穷又认真,你就当行行好,做慈善,让她赚这笔家教费。给谁不是给?她需要这钱,给她正好。” 陈郡伟眨眨眼,“不赶她走,没问题。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俩到底啥关系?” 陈声沉默片刻,从嗓子眼里挤出俩字:“仇人。” “仇人你还帮她说话?” “……仇人的意思就是,必须亲手解决才有快感,不然谁动了她,都是跟我过不去。” “……” “……” * 开学两个多月,蓉城入冬了。 前一阵还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如今只剩下横七竖八光秃秃的枝桠。 天气虽然冷了,但日子好过了很多。 问题学生一如既往不认真学习,但至少没跟路知意对着干。 有天课讲到一半,他忽然问她:“问你个事。” 她抬头看他,“什么事?” “你和我哥……”小孩看她片刻,耸耸肩,“算了,没事。” 倒是陈声那边打过好几通电话给陈郡伟。 第一回,“喂,陈郡伟,你还在挤兑她没?” 第二回,“陈郡伟我跟你说,要是我发现你找她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回,“陈郡伟——” 他才刚开了个头,陈郡伟自动把话补充完整:“没有,没挤兑,没找麻烦,别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见。” 陈声:“……” * 入冬的第二周是校庆。 年级群里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要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校庆晚会的演出。 路知意素来不是什么积极分子,这事跟她没啥关系。 可哪知道报名截止后,名单公布在群里的那个晚上,赵泉泉忽然叫起来:“诶,知意,你不是说你不报名吗?” 路知意在预习第二天的飞行理论,压根没去关注群里的名单,闻言一怔,“什么?” 赵泉泉把手机往她面前一搁,屏幕上是个excel表格,第十一位赫赫然写着路知意的名字。 再往上看,表格的标题:校庆晚会演员选拔名单。 当初群里吆喝大家报名时,赵泉泉兴致勃勃想策划个节目,可寝室里没人响应。 苏洋是没什么才艺,吕艺对公众表演不感兴趣,路知意是不爱出风头。赵泉泉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最后只得作罢。 路知意反复看了看那表格,还以为有人跟自己同名同姓,可学院那一栏确实写着“飞行技术学院”,年级学号也的确是她的。 她莫名其妙,“我没报名啊!” 63.第六十三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话说到一半, 眼睛猛地睁开。 “……书, 书记啊?” 五分钟后, 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 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 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下蹲就别罚了, 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 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 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 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 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干脆利落挂了电话,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 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 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还没来得及反应, 阴影从天而降,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 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 一边笑得东倒西歪, 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 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 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呵,又是她。 显然,路知意看见是他,也没什么好气。 “借过。”她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侧身挤进电梯。 看他没急着出去,她又抬眼问了句,“你不出去?” “你跟谁说话?” 见他眉毛微抬,一脸正在等待下文的样子,她又扯了扯嘴角,嘲讽地加了句,“……师兄?” “这就走……师妹。” 着重强调后两字。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再拽再心口不一,还不得叫他一声师兄? 赵老头叫陈声来办公室,主要为了解新生的早操情况,顺便叮嘱一下,学习方面不可放松。 “下学期去加拿大这事,虽说人是我们选的,但也不是进了名单就十拿九稳。” “去了那边,他们还要再选拔一次。” “那边的特训教练会和你们先相处几天,随时提问,你们都得对答如流。所以专业能力好,答得上是一回事,英语能力不过关,还是会被退回来。” “……喂,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陈声一进门就注意到桌上的一堆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姓名那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大字:路知意。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文件上方,标题是……贫困生助学金申请表。 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摞矮一点的文件,生源地贷款。 为首的依然是路知意的资料。 他顿了顿。 赵老头召唤他回魂,“兔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嗯?” 看着眼前霎时垮下来的脸,趁着几千个下蹲还没落在头上,赶紧说:“您操的什么闲心?有这功夫担心我,不如多做点正事。” 赵老头:“你但凡靠谱半分,我也不至于成天为你操碎心!” 陈声:“没事了?没事我先走了。” “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声回头,扯扯嘴角,“感谢书记教诲,学生必定时刻铭记于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下行了?” “……” . 晚上九点,跑操时间。 老规矩,全体人员还是先跑一千米热身。 陈声立在跑道旁,看着一群人在夜色里快慢不一地跑着,视线落在最前方。 监督新生跑操一个多月了,路知意永远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她个头高,也不是因为她是万绿丛中两点红之一,而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哪怕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下来,也渐渐学会敷衍塞责。 可她不一样,她永远跑在人群最前方。 俯卧撑时,男的都趴下了,她还在一声不吭继续做。 不知疲倦,沉默而认真。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赵老头那看到的两份资料,大概因为自幼物质丰足,所以不曾留意过,如今才察觉到。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旧毛衣,小时候他也看同龄人穿过这种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织成的,很朴素,放在现在就有点土。 没有烫染过头发,永远素面朝天,和花枝招展的同龄女生截然不同。 一双黑色帆布鞋,边缘洗得泛白,脚后跟磨得很厉害,再穿几天就能直接磨穿了? 很穷,也很努力。 他定定地站在跑道旁,看着夜色里跑在人群最前面的女生,她的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但眼里满是坚定。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军训刚结束的那一周,苏洋心血来潮,叫上一整个寝室的人去聚餐。 “军训完了还没改善生活呢,走吧,一起去小吃街开开眼界!” 赵泉泉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我想吃火锅!” 吕艺:“可以啊,吃什么你们定,我无所谓。” 路知意下意识瞄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钱包,也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数数还剩多少钱。 苏洋看出来了,笑眯眯补充一句:“这次我请客,咱们就不搞aa制了。大不了轮着来,下次你们再请我吃一顿好的。” 头一次寝室聚餐,三人都积极响应,路知意不好拒绝。 哪知道第二周,吕艺就硬把大家拉去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把客请了回来。 赵泉泉不甘落后,第三周也请了一顿西餐。 第四周了,赵泉泉忽然问苏洋:“这周末咱们又去吃什么?” 苏洋一愣。 赵泉泉笑眯眯说:“这周该知意请客啦。” 路知意骑虎难下,好在找到了家教兼职,虽然还没拿到工资,但小孩妈妈说下周就给她结算一次,料想不至于这周请完客就饿死。 她算过了,苏洋请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九。 吕艺请的香港菜,三百三。 赵泉泉请的是中档西餐,两百开头。 她手里还剩下四百来块,无论如何也能撑过这一顿,还能留下点下周的伙食费。 于是笑着点头,“你们想吃什么?” 吕艺还是那句话:“你们定就行,我都可以。” 苏洋:“火锅吃了,港餐吃了,西餐也吃了,还有啥没吃?” 赵泉泉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电脑上正在放的日剧,“喂,吃日料啊!怎么样?” 最后,由于赵泉泉对日料坚定不移的爱,众人点头,那就吃日料。 周五下午,六点钟的天已有些暗了,四个女生兴致勃勃往小吃街走。 似乎每所学校外面都有这样一条小吃街,每当城管下班,小摊小贩就在街边支起蓝色大棚,点起油亮亮的灯泡,人头攒动中,食物香气混杂一气,白雾四起,热气腾腾。 而小摊贩的背后,总是一些更正规的商家,双方谁也看不上谁。 赵泉泉选的是日料,小吃街只有一家日料店,装潢雅致,红彤彤的日式灯笼在门外迎风摇曳。 路知意没吃过日本料理,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店内明亮简洁,木地板上摆着小小的方几,座位清一色是榻榻米。 由于开设在大学附近,场地小,顾客多,因此座位与座位之间略显拥挤。 吕艺问服务员:“有包间吗?” 服务员摇头,“不好意思,这会儿包间都满了。” 赵泉泉说:“没事,反正是吃东西来的,又不是谈生意,闹一点也无所谓。” 三人选在大厅入座。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时,路知意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很快站起身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苏洋:“诶,要不就在这儿接吧?正点菜呢,你看看你想吃啥啊!” 赵泉泉点头,“今天你请客,你是老板,老板不点菜,我们不好意思出手。” 路知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点就好,反正我没吃过日本菜,你们点你们爱吃的。” 她看上是真急,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餐厅。 赵泉泉笑嘻嘻问:“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是男朋友?” 吕艺说:“应该不是吧,之前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 赵泉泉凑到苏洋面前,“你俩一个班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怎么样,知意是不是有男朋友啊?” “我哪知道?”苏洋把赵泉泉的脸推开了些,“少八卦点不会死。” 赵泉泉眨眨眼,“我猜肯定没有,有的话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了。” 苏洋眉头一皱,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哪样?” “就那样啊,很man很糙。” “谈不谈恋爱和个人风格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赵泉泉立马开始分析,“女生一旦谈恋爱了,就会变成精致小女人,不会穿得太穷酸,也不至于不修边幅……” 她一边点菜,一边说着她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就被苏洋打断。 “服务员,点好了。” 苏洋一把抽过她面前的菜单,交给服务员。 赵泉泉:“诶诶,我还没点完!” “你够了吧你,都点了十来个菜了,就算不是自己掏钱,也别这么一气儿乱点吧?”苏洋有点不耐烦。 赵泉泉看看吕艺,撅噘嘴,“咱们不都请过了?轮着来的嘛,谁也没占了谁的便宜。” “看看你点了些什么玩意儿,确定没谁占了便宜?”苏洋眯眼。 吕艺低头玩手机,不掺和。 寝室里四个人,苏洋一身正气热心肠,赵泉泉胆小八卦爱唠嗑,路知意爱笑简单话不多,唯有吕艺,赵泉泉曾经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她这个人,比较爱活在自己的世界,其他人的事,不关心也不参与。 门外,路知意急匆匆走到路边,把手机凑到耳边。 “爸。” 她呼吸急促,声音不稳。 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抿抿唇,点头,“挺好的,室友们都很好,同学也很照顾我,课上我很认真,老师提问我就积极举手发言,表现很好的。” …… “生活费够用,这边的消费水平也没有很高——对了!我还找了一份兼职,生活方面您不用担心……” …… “家里也好,小姑姑说虽然我走了,但是李大婶总在她上班的时候帮我们喂喂猪。” …… “是,是麻烦她了一点,但是她说反正她家也有猪,一块儿喂了也不打紧……” 64.第六十四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高原不比城市,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 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 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几只藏香猪, 但路雨工作忙, 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 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生活用品花了三百,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 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 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投了几份简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刚走出来, 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 一边走到桌前, 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 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 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 “比起帮你放牛喂猪, 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还好。” “你爸妈真好,放心你一个人来报到注册。我爸妈可烦人了,我不想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过来。” 路知意顿了顿,笑着说:“那也是关心你。我家离这挺远的,爸妈……忙工作,没空送我来。” ……假的。 一旁的吕艺随口问了句:“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支书,我妈……在卫生站上班。” 还是假的。 赵泉泉点头,“那是挺忙的,村官事情多,卫生站我没去过,但肯定也和医院差不多。我舅舅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苏洋笑了一声,“脚不沾地?那他都用飞的?” 赵泉泉:“……” 这天没法聊了。 吕艺呢,大概是觉得话题无聊,压根没有参与谈话的欲望。 女生们各做各的事,早早上床睡觉,军训太累,还得养精蓄锐。 只有路知意成功从教官那逃了出来,托了陈声的福,他用一包中华想整她,结果给了她一个请假的好理由。 路知意第二天就收到了兼职网站的回复,马不停蹄往两公里外的一家咖啡馆赶去。 见面相当顺利。 年轻的母亲彬彬有礼,得知她的高考分数和英语成绩后,很快拍板,将自己正读高二的儿子拜托给她。 一周四小时补习时间,时薪一百块。 下周六开始正式补课。 路知意对这位母亲的爽快态度感到惊讶,很快得出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论——这位小朋友,估计是个问题学生,没那么容易教。 可为了这一周四百块的工资,她表示自己头很铁。 * 最近学校出了个项目,国家拨款,选拔大三优秀学生去加拿大进行实训。 书记看了眼名单,有些惊讶,“陈声那兔崽子呢?” 辅导员略头疼,“他大一上期马克思挂了,这回上面有硬性要求,明文规定入选的学生不能挂科。” “……” “这家伙像头驴似的,明明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得百里挑一,但他要不愿意,强按头也没辙。我昨晚想了一宿,今儿还厚着脸皮找教务处去,丢尽了脸。” “教务处怎么说?” “说他要是优秀学生干部,也能弥补挂科的劣势。” 书记干巴巴笑两声,“学生干部?” 要那兔崽子当干部,恐怕杀了他要容易得多。 陈声此人,天赋出众。 当初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原以为文化课好,体能大概会比较差,哪知道大一上期的运动会,他一举夺下百米短跑、跳远冠军,还破了校记录。 中飞院可不是普通大学,来的个个四肢发达。 他看似文弱书生,哪知道身体素质也相当出色。 大二那年,开始学习专业课程。 据说这位少爷拒上早晚自习,除了上课,几乎从不踏入教室,辅导员书记挨个找他谈话,没用。 赵老头就是那时候跟他熟起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秋天,陈声穿件白色卫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他办公室坐下来。 “陈声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你不用紧张。” 作为书记,说话是会埋伏笔的。 首先从关心学生开始。 那兔崽子坐他对面,懒懒散散揉了下眼睛,“别客气,赵书记,您老直奔主题就好。” …… 书记被噎得险些忘了主题是什么。 很快,他想起来了,开门见山问陈声:“为什么不去上早晚自习?”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 赵老头:“……” 压了压怒火,他一拍桌子,“这是做学生该说的话?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就你一个人喜欢睡懒觉?就你一个人想早点上床?” 陈声不揉眼睛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 “每个人作息习惯不同,与其去教室打瞌睡,不如在寝室多睡会儿,反正我上不上自习都比他们学得好。” 前半句差点没把赵老头气死,最后一句让他眯起了眼。 “小朋友,做人这么狂可不好,说大话不打草稿?” 陈声打了个呵欠,“您不信?那我们打个赌,要是我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一,下半期的早晚自习您也给我免了。” 大二上学期结束时,赵老头的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张教务处后台的成绩截图。 九门课程,陈声拿了八门满分,还有一门接近满分。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赵书记敬启, 小朋友狂是狂了点,但并非说大话:)。 末尾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挑衅意味。 赵老头凝视它片刻,骂了句“臭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叫陈声的狂妄后生就多了几分关注,而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陈声被叫到办公室,辅导员和书记都在。 赵老头开门见山,要他这学期当干部,帮学院做点事。 陈声比他还直截了当,“没空。” 桌后的老头眉头一皱,把文件夹朝他跟前一砸,“臭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年年初要去加拿大学飞,你大一上期挂了科,不当干部没你的名额!” 陈声看了眼名单,说:“没就没吧,你们当领导的不秉公办事,还给我开后门?” “……” 赵老头几十年来练出来的涵养,到他跟前,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前功尽弃。 一忍再忍。 “国家一年花一百万供你去加拿大培训,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知道小型飞机一小时花费多少吗?知道国内有几架中型飞机能给你练手吗?留在学校,大型客机你摸得着吗?” 陈声顿了顿,“那也不当干部。” “当干部能要得了你的命?!”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 “当干部颜面无存,晚节不保,成天对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要么是传声筒,要么是马屁精,我不干。” 他的幼稚简直无边无际。 赵老头咬牙切齿,克制住自己揍他的欲望,最后一次妥协。 “不让你当传声筒,也用不着你拍马屁!就一件事,这学期由你负责,每天早晚带大一新生训练,监督他们早操晚操,这总行了吧?” 陈声看他片刻,笑了。 “成交。” 他从桌上端过茶盅,推门而出,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来,把灌满开水的杯子凑到赵老头面前。 “学生不争气,累得您老给我八方讨人情了。” 他眨眨眼,霎时间从那狂妄后生变成了懂事乖巧的小可爱。 赵老头:“……” 几乎是立马明白,他又上当了。 这家伙一早就打算争取去加拿大学飞的名额,偏在这儿跟他推三阻四不当干部,敢情就为了挑战他的底线,捞个最轻松的活儿! 他想骂人,话到嘴边,变成一声长叹。 后生可畏。 老了老了! * 军训结束的第二天,飞行技术学院的一百来名大一新生开始正式参加早操晚操。 由于飞行员对体能有严格要求,因此他们早晚七点都必须参加体能训练,风雨无阻。 早上天刚蒙蒙亮,新生们已经乌压压聚在操场。 326的吕艺和赵泉泉并不在飞行技术学院,这会儿还在寝室睡大头觉,八点才去上课。 另外两人,苏洋和路知意,难逃一劫。 两人站在一百来号男生之中,相当扎眼,周围不少人套近乎。 尽管路知意顶着一头板寸,皮肤略黑,好歹是个女的,异性相吸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苏洋有气无力地抱怨,“还以为军训完了,苦日子就到头了,哪知道还有早操晚操等在这儿,这他妈跟还在军训有什么区别?” 路知意倒是很淡定。 “至少早晚操没人送中华贿赂教官,要他合起伙来搞我。” 苏洋嘴角抽了抽,“你倒挺知足。” 一旁站了个叫武成宇的一米九大壮汉,凑过来,“谁搞你?我们技术院这届就你俩院花,谁敢动你们?” 苏洋回头,上下打量他两眼,“兄弟,还挺自来熟啊。” 武成宇摸头笑,“进了技术院,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 路知意也笑了。 天边泛着鱼肚白,云雾将散,日光渐亮。 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踩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四周是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 昨晚开年级大会,辅导员说会派一名优秀的师兄来带大家做早操晚操。 众人都在等候这位传说中的师兄。 没一会儿,操场正门处有人迈上台阶,径直朝大部队走了过来。 人群有了骚动。 “来了来了。” “希望别是个灭绝师兄,咱们同门一场,放点水,你好我好大家好。” “辅导员都说了,是个【优秀】的师兄!优秀俩字儿啥意思你不知道?此处可以约等于灭绝,灭绝人性的灭绝!” 那人走得并不快,明明迟到了,偏偏一点不着急。 个子挺高,穿一身黑白条纹运动服,两手插在卫衣兜里,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走到一半,还不耐烦地扒了下头发。 于是耳朵上戴的那幅金色降噪耳机也显露出来,在日光下泛着光。 人群一片哗然。 “可以可以,这身阿迪很骚。” “看样子估计不好惹。” “啧,我说你是乌鸦嘴吧!还真是灭绝师兄。” “我日,还戴个耳机来,这是来带我们做早操,还是来带我们跳广场舞?” 那人越走越近,抬手看了眼表,又无所谓地放了下去。 步伐还是没加快,很肆无忌惮。 更近了,近到大家能看清他的脸。 薄雾悉数消失在他身后。 神秘面纱终于消失。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操”,众人纷纷侧目。 一向低调的路知意,对早操毫无怨言的路知意,前一刻还在跟苏洋感叹苦日子过去的路知意,终于在此刻看清了来人,忍无可忍骂出了声。 谁能告诉她,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为什么传说中的师兄又是那个贿赂教官的小白脸! “那上次……” “寝室轮流做东,上次轮到我,日料店是室友挑的。” 陈声笑了一声,“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 “难怪吃片三文鱼,表情像是吃了屎。”他还记得上次从帘子里头看出去,她坐在大厅里被芥末辣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 路知意指了指路边的砂锅摊子,“你要真想请客,就请我吃这个吧。” 陈声:“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路知意头也不回,伸脚勾了张小板凳,坐下来,“高原土霸王,不会吃日料,来点实惠又美味的米线,填饱肚子就好。” 她拿他的话来还嘴,极其顺溜。 陈声也坐了下来,暗骂一句小心眼子,他不过随口一句,她也记在账上,随时准备奉还给他。 大学城是不夜城,年轻人精力充沛,夜里十点正热闹。 人流来去匆匆,路边摊却有人埋头吃米线,砂锅刚端上来时还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等米线的时候,路知意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东西,拎着塑料袋回来了。 陈声问她:“买了什么?” 她也不说。 右手受了伤,包着绷带,只得用左手使筷子。她姿态笨拙,老夹不住滑溜溜的米线,顿时有几分尴尬。 后悔选了米线。 反观陈声,气定神闲,慢悠悠吃着米线喝着汤,不时夹起一撮在半空中晃荡,炫耀的意味异常明显。 路知意问他:“你不这么嘚瑟会死吗?” 陈声回答:“会。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路知意直想把整碗米线扣他脑袋上。 饭后,他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 经过操场时,她忽然叫住他,“陈声。” 陈声一顿,侧头看她。 她指指路旁的长椅,“坐。” “你要干嘛?”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瓶药酒,又拿出袋棉棒,“脸上有伤,消个毒。” 他一愣,没想到她是去药店买这个,随即笑了,“这么关心我?” 路知意点头,“毕竟你这人,幼稚嘴贱脾气大,能顺顺利利长到今天,还没被人干掉,也全靠这张脸了。” “……” 离得近了,看得也更清楚。 昏黄路灯,光影逶迤一地,也落在他面上。 白而干净,细腻到毛孔都不明显。睫毛颤动时,像是蝴蝶振翅。 她看着他菲薄的唇,莫名想到高原的格桑花,其中一种是粉色,浅浅淡淡,春天一来,漫山遍野。 65.第六十五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刚开学, 买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也得花不少, 拿着吧。” 高原不比城市, 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 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 几只藏香猪, 但路雨工作忙,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生活用品花了三百, 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 投了几份简历,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刚走出来,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一边走到桌前, 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 “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 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 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比起帮你放牛喂猪,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还好。” “你爸妈真好,放心你一个人来报到注册。我爸妈可烦人了,我不想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过来。” 路知意顿了顿,笑着说:“那也是关心你。我家离这挺远的,爸妈……忙工作,没空送我来。” ……假的。 一旁的吕艺随口问了句:“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支书,我妈……在卫生站上班。” 还是假的。 赵泉泉点头,“那是挺忙的,村官事情多,卫生站我没去过,但肯定也和医院差不多。我舅舅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苏洋笑了一声,“脚不沾地?那他都用飞的?” 赵泉泉:“……” 这天没法聊了。 吕艺呢,大概是觉得话题无聊,压根没有参与谈话的欲望。 女生们各做各的事,早早上床睡觉,军训太累,还得养精蓄锐。 只有路知意成功从教官那逃了出来,托了陈声的福,他用一包中华想整她,结果给了她一个请假的好理由。 路知意第二天就收到了兼职网站的回复,马不停蹄往两公里外的一家咖啡馆赶去。 见面相当顺利。 年轻的母亲彬彬有礼,得知她的高考分数和英语成绩后,很快拍板,将自己正读高二的儿子拜托给她。 一周四小时补习时间,时薪一百块。 下周六开始正式补课。 路知意对这位母亲的爽快态度感到惊讶,很快得出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论——这位小朋友,估计是个问题学生,没那么容易教。 可为了这一周四百块的工资,她表示自己头很铁。 * 最近学校出了个项目,国家拨款,选拔大三优秀学生去加拿大进行实训。 书记看了眼名单,有些惊讶,“陈声那兔崽子呢?” 辅导员略头疼,“他大一上期马克思挂了,这回上面有硬性要求,明文规定入选的学生不能挂科。” “……” “这家伙像头驴似的,明明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得百里挑一,但他要不愿意,强按头也没辙。我昨晚想了一宿,今儿还厚着脸皮找教务处去,丢尽了脸。” “教务处怎么说?” “说他要是优秀学生干部,也能弥补挂科的劣势。” 书记干巴巴笑两声,“学生干部?” 要那兔崽子当干部,恐怕杀了他要容易得多。 陈声此人,天赋出众。 当初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原以为文化课好,体能大概会比较差,哪知道大一上期的运动会,他一举夺下百米短跑、跳远冠军,还破了校记录。 中飞院可不是普通大学,来的个个四肢发达。 他看似文弱书生,哪知道身体素质也相当出色。 大二那年,开始学习专业课程。 据说这位少爷拒上早晚自习,除了上课,几乎从不踏入教室,辅导员书记挨个找他谈话,没用。 赵老头就是那时候跟他熟起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秋天,陈声穿件白色卫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他办公室坐下来。 “陈声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你不用紧张。” 作为书记,说话是会埋伏笔的。 首先从关心学生开始。 那兔崽子坐他对面,懒懒散散揉了下眼睛,“别客气,赵书记,您老直奔主题就好。” …… 书记被噎得险些忘了主题是什么。 很快,他想起来了,开门见山问陈声:“为什么不去上早晚自习?”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 赵老头:“……” 压了压怒火,他一拍桌子,“这是做学生该说的话?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就你一个人喜欢睡懒觉?就你一个人想早点上床?” 陈声不揉眼睛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 “每个人作息习惯不同,与其去教室打瞌睡,不如在寝室多睡会儿,反正我上不上自习都比他们学得好。” 前半句差点没把赵老头气死,最后一句让他眯起了眼。 “小朋友,做人这么狂可不好,说大话不打草稿?” 陈声打了个呵欠,“您不信?那我们打个赌,要是我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一,下半期的早晚自习您也给我免了。” 大二上学期结束时,赵老头的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张教务处后台的成绩截图。 九门课程,陈声拿了八门满分,还有一门接近满分。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赵书记敬启, 小朋友狂是狂了点,但并非说大话:)。 末尾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挑衅意味。 赵老头凝视它片刻,骂了句“臭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叫陈声的狂妄后生就多了几分关注,而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陈声被叫到办公室,辅导员和书记都在。 赵老头开门见山,要他这学期当干部,帮学院做点事。 陈声比他还直截了当,“没空。” 桌后的老头眉头一皱,把文件夹朝他跟前一砸,“臭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年年初要去加拿大学飞,你大一上期挂了科,不当干部没你的名额!” 陈声看了眼名单,说:“没就没吧,你们当领导的不秉公办事,还给我开后门?” “……” 赵老头几十年来练出来的涵养,到他跟前,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前功尽弃。 一忍再忍。 “国家一年花一百万供你去加拿大培训,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知道小型飞机一小时花费多少吗?知道国内有几架中型飞机能给你练手吗?留在学校,大型客机你摸得着吗?” 陈声顿了顿,“那也不当干部。” “当干部能要得了你的命?!”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 “当干部颜面无存,晚节不保,成天对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要么是传声筒,要么是马屁精,我不干。” 他的幼稚简直无边无际。 赵老头咬牙切齿,克制住自己揍他的欲望,最后一次妥协。 “不让你当传声筒,也用不着你拍马屁!就一件事,这学期由你负责,每天早晚带大一新生训练,监督他们早操晚操,这总行了吧?” 陈声看他片刻,笑了。 “成交。” 他从桌上端过茶盅,推门而出,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来,把灌满开水的杯子凑到赵老头面前。 “学生不争气,累得您老给我八方讨人情了。” 他眨眨眼,霎时间从那狂妄后生变成了懂事乖巧的小可爱。 赵老头:“……” 几乎是立马明白,他又上当了。 这家伙一早就打算争取去加拿大学飞的名额,偏在这儿跟他推三阻四不当干部,敢情就为了挑战他的底线,捞个最轻松的活儿! 他想骂人,话到嘴边,变成一声长叹。 后生可畏。 老了老了! * 军训结束的第二天,飞行技术学院的一百来名大一新生开始正式参加早操晚操。 由于飞行员对体能有严格要求,因此他们早晚七点都必须参加体能训练,风雨无阻。 早上天刚蒙蒙亮,新生们已经乌压压聚在操场。 326的吕艺和赵泉泉并不在飞行技术学院,这会儿还在寝室睡大头觉,八点才去上课。 另外两人,苏洋和路知意,难逃一劫。 两人站在一百来号男生之中,相当扎眼,周围不少人套近乎。 尽管路知意顶着一头板寸,皮肤略黑,好歹是个女的,异性相吸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苏洋有气无力地抱怨,“还以为军训完了,苦日子就到头了,哪知道还有早操晚操等在这儿,这他妈跟还在军训有什么区别?” 路知意倒是很淡定。 “至少早晚操没人送中华贿赂教官,要他合起伙来搞我。” 苏洋嘴角抽了抽,“你倒挺知足。” 一旁站了个叫武成宇的一米九大壮汉,凑过来,“谁搞你?我们技术院这届就你俩院花,谁敢动你们?” 苏洋回头,上下打量他两眼,“兄弟,还挺自来熟啊。” 武成宇摸头笑,“进了技术院,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 路知意也笑了。 天边泛着鱼肚白,云雾将散,日光渐亮。 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踩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四周是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 昨晚开年级大会,辅导员说会派一名优秀的师兄来带大家做早操晚操。 众人都在等候这位传说中的师兄。 没一会儿,操场正门处有人迈上台阶,径直朝大部队走了过来。 人群有了骚动。 “来了来了。” “希望别是个灭绝师兄,咱们同门一场,放点水,你好我好大家好。” “辅导员都说了,是个【优秀】的师兄!优秀俩字儿啥意思你不知道?此处可以约等于灭绝,灭绝人性的灭绝!” 那人走得并不快,明明迟到了,偏偏一点不着急。 个子挺高,穿一身黑白条纹运动服,两手插在卫衣兜里,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走到一半,还不耐烦地扒了下头发。 于是耳朵上戴的那幅金色降噪耳机也显露出来,在日光下泛着光。 人群一片哗然。 “可以可以,这身阿迪很骚。” “看样子估计不好惹。” “啧,我说你是乌鸦嘴吧!还真是灭绝师兄。” “我日,还戴个耳机来,这是来带我们做早操,还是来带我们跳广场舞?” 那人越走越近,抬手看了眼表,又无所谓地放了下去。 步伐还是没加快,很肆无忌惮。 更近了,近到大家能看清他的脸。 薄雾悉数消失在他身后。 神秘面纱终于消失。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操”,众人纷纷侧目。 一向低调的路知意,对早操毫无怨言的路知意,前一刻还在跟苏洋感叹苦日子过去的路知意,终于在此刻看清了来人,忍无可忍骂出了声。 谁能告诉她,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为什么传说中的师兄又是那个贿赂教官的小白脸! 陈声闭眼半天,到底还是转身推了陈郡伟一把,“睡着了?” 66.第六十六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 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 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 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 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 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 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 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 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 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 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 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 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就他那德行,不知道她看上他哪点?” 陈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她自己不就是个混社会的?这叫志同道合,你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凌书成一脸不服,陈声也没多想。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寻常人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跑得跟百米冲刺似的,转眼就到了停车场门口。 正往里冲,手臂蓦地被人捉住。 “别进去!” 他喘着粗气,倏地回头,就看见了路知意,和她面上那抹浅浅淡淡的红。 “放手!”此刻他没空搭理她,猛地往回一抽。 岂料女生力气大,他已经很用力了,居然没挣脱。 “没空跟你闲扯,有急事,你赶紧松手!”他几乎是咆哮着把话说完的,转眼又要往里冲。 路知意非但不松手,还反身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里面有九个人,带着刀和钢管,你寡不敌众,进去也是送死。” 她凝神蹙眉,语速很快。 “哪怕里面有九十个人,我也不会放下他不管。”陈声看着她,一字一顿。 说完,一把将她往边上赶。 路知意干脆死死拖住他外套上的帽子,害他险些被勒死。 “我报了警了,派出所就在南门,不出五分钟,警察马上就能赶来!” “我让你松手!”他一把扯回帽子,眼神凌厉似刃。 冲动,热血,做事情不过脑子。 路知意看着他,刹那间下了判断,这人鲁莽至极,就知道逞一时英雄。 江湖人士打起架来,皮肉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 想凭一己之力进去救人? 他真是天真得可笑。 看着他转身往里冲,她最后喊了一句:“陈声,你要是进去伤了残了,这辈子还要不要当飞行员了?” 极为简单的质问,成功令陈声顿住脚步。 但他没回头。 “别进来,就在外面等警察。”说完,他头也不回往里走。 地下停车场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 路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缕摇曳的影子,顿了顿,从一旁操起块碎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切都乱了套。 暗不见天的角落里,一盏白炽灯忽明忽灭,因为年代久远,染了灰,即使亮起来时也很昏暗。 凌书成仿佛困斗之兽,被人围在中间。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上方在淌血,乍一看,还以为眼睛受了伤,触目惊心。 那群人只是起个围墙的作用,将人堵住。每当凌书成要推开他们逃跑时,就被一脚踹回去。 真正动手的,是中间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他拿着半截钢管,一会儿照着凌书成的下巴挑一挑,纯属羞辱;一会儿又在他试图挣脱时,朝着他身上用力一砸。 凌书成寡不敌众,又没有武器防身,吃亏的份。 陈声见状,浑身血液往脑门儿冲,一把推开边上的人,横身挡了上去。 那人正握着钢管往凌书成身上砸,冷不丁被一把握住,想抽出来,却被陈声攥得死死的。 拳头上都青筋暴起了,冰冷的管子纹丝不动。 “你他妈哪根葱?”钢管男急了,“信不信连你一起打?” 陈声一胳膊肘朝他推去,正中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钢管也脱了手,被陈声夺了过去。 “葱?”陈声盯着他,冷冰冰地反问,“这儿除了你穿这么绿油油的像根葱,还有别的葱?” 再扫一眼另外八人,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哦,这儿还有八根呢。” 紧赶慢赶跟来的路知意,堪堪听见这不可一世的开场白,揪着头皮的紧张感中,油然而生一股笑意。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和以一敌九都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陈声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多半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陈声哪怕体能好,素质强,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从小根正苗红,哪里打过什么架。 九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他只有挨揍的份。 既要护着凌书成,又要抵挡“钢管大军”,要想赢,除非他是千手观音。 一边挨打,一边乱舞着钢管反击,动作是帅,可落在身上的棍子也不计其数。 他拖着凌书成往外逃,可那绿衣服的家伙从腰间掏了把不长不短的水果刀,眨眼间就冲了上来。 “小心!” 路知意下意识惊呼一声,操起板砖就跃了上去,一脚踹开钢管男,然后一砖头拍在旁边一家伙脑袋上。 陈声逃过一劫,一脚踹开左侧扑上来的人,却并没感激她。 他扭头冲她怒吼一声:“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别进来吗?” “我不进来,你也跟他似的瘫在这了!”路知意一把揪住凌书成的右边胳膊,和陈声一人架一边,飞快地朝外跑。 中飞院的学生,别的不行,身体素质却杠杠的。 两人哪怕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凌书成,也依然健步如飞。 可身体素质好,也并不代表他们是超人,那群人来势汹汹,拎着棍棒一拥而上。 路知意见状,将凌书成一把推上陈声的背,“你带他走,我垫后!” 她飞快地从陈声手里夺过那钢管,另一手照着陈声胳膊上,重重一推。 权当助跑。 她力气大得惊人,陈声不由自主朝前扑腾几步,赶紧稳住背上的人,回头去看。 路知意挡在那群人前头,身姿灵活,出手矫健。 每一棍子都砸在人背上、腿上,不是要害,却又叫人吃痛得紧——她没有伤人之心。 自己跑掉,却叫一姑娘挡住一群恶鬼,这事,陈声做不出。 可凌书成受了伤,腿软绵绵搭在那,还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他若盲目回头逞能,只会把自己连同背上这个伤患一同交代在这。 一瞬间,内心天人交战。 而路知意在又打趴下一个壮汉时,头也不回朝他吼:“是不是要全死在这儿才甘心?出去叫帮手啊!” 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知道他不肯走。 陈声牙一咬,背着凌书成朝外面跑,跑到马路中间了,将人往地上一扔。 随手拉了个路人,“替我看着他!” 转身又往里冲。 一地狼藉,两三个青年被打趴在地,哎哟连天,起不来。 路知意还在跟人打,可她也只有两只手,被人乱打一气,身上中了好多下。 陈声进去时,刚好看见钢管男的水果刀扎进她胳膊。 路知意一脚踢开他,手里却拿不住钢管了,哐当一声,管子落地,咕噜噜滚了几圈。 他心头一凛,冲上去拉住路知意,将她朝身后一扯。 也就在同一时间,车库入口处哗啦啦涌进来一堆片儿警,穿着制服,大叫着:“都停手!不许动!” 警棍在手,声音威严。 “干什么呢?都给我蹲下!” 一群乌合之众,见了警察才慌了神,地上躺着的,还站着的,全都丢了武器。 陈声也扔了钢管,却没有及时停止,还一脚朝地上的钢管男踩过去。 67.第六十七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闭眼半天, 到底还是转身推了陈郡伟一把,“睡着了?” 陈郡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干嘛啊?刚要睡着。” “你那家教, 就一个月前你妈刚给你请的那个?” “是啊。” “她……那你上一个月课了, 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陈郡伟揉揉眼睛,翻了个身, “就那样呗。口语不太行, 笔试很牛逼, 语法讲得头头是道,就是全程一副性冷淡的样子。我跟她横,她就拿那牛眼睛盯着我, 冷冰冰的, 也不说话。” 陈声笑了两声, 眼前浮现出今晚在操场上,路知意冷冰冰盯着他的样子。 性冷淡? 总结得不错。 陈郡伟没听见回应,迷迷糊糊眯眼又要睡过去, 冷不丁听见下文。 “我问你,你没少挤兑她吧?” 他又睁开眼来, 昏暗的灯光下, 陈声定定地瞧着他,眼里昏惑不明。困意下去了些, 陈郡伟把眼睛撑开了些, “……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声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 小婶婶给他找了那么多家教,哪一个不是被他挤兑走的?有一回,陈郡伟把人鞋子从五楼上扔下去了,结果那家教赤脚下楼捡鞋子,补课费都不拿就走人了。还有一回,他把一年轻女老师活活弄哭了。 到头来薪水优渥,结果没人愿意干这活儿。 黑暗里,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在眼前晃了又晃。 手心的薄茧。 人群里总是跑在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 和那头在风里飘摇的短发。 ……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忽的开口:“陈郡伟,别招惹她。” 这话叫陈郡伟一愣,片刻后,歪着脑袋凑过来,“……你认识她?” 陈声避而不答,只说:“别的人你招惹也好,作弄也好,我都不管。这个人,你看着点分寸。” “你喜欢她?” “放你妈的屁!” “那你干嘛帮她说好话?” 窗未合紧,夜风鼓进来,湛蓝色窗帘波浪般起伏。 陈声不耐烦了,一把推开陈郡伟的脸,“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我——” “总之记着,别招惹她,她这人又穷又认真,你就当行行好,做慈善,让她赚这笔家教费。给谁不是给?她需要这钱,给她正好。” 陈郡伟眨眨眼,“不赶她走,没问题。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俩到底啥关系?” 陈声沉默片刻,从嗓子眼里挤出俩字:“仇人。” “仇人你还帮她说话?” “……仇人的意思就是,必须亲手解决才有快感,不然谁动了她,都是跟我过不去。” “……” “……” * 开学两个多月,蓉城入冬了。 前一阵还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如今只剩下横七竖八光秃秃的枝桠。 天气虽然冷了,但日子好过了很多。 问题学生一如既往不认真学习,但至少没跟路知意对着干。 有天课讲到一半,他忽然问她:“问你个事。” 她抬头看他,“什么事?” “你和我哥……”小孩看她片刻,耸耸肩,“算了,没事。” 倒是陈声那边打过好几通电话给陈郡伟。 第一回,“喂,陈郡伟,你还在挤兑她没?” 第二回,“陈郡伟我跟你说,要是我发现你找她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回,“陈郡伟——” 他才刚开了个头,陈郡伟自动把话补充完整:“没有,没挤兑,没找麻烦,别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见。” 陈声:“……” * 入冬的第二周是校庆。 年级群里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要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校庆晚会的演出。 路知意素来不是什么积极分子,这事跟她没啥关系。 可哪知道报名截止后,名单公布在群里的那个晚上,赵泉泉忽然叫起来:“诶,知意,你不是说你不报名吗?” 路知意在预习第二天的飞行理论,压根没去关注群里的名单,闻言一怔,“什么?” 赵泉泉把手机往她面前一搁,屏幕上是个excel表格,第十一位赫赫然写着路知意的名字。 再往上看,表格的标题:校庆晚会演员选拔名单。 当初群里吆喝大家报名时,赵泉泉兴致勃勃想策划个节目,可寝室里没人响应。 苏洋是没什么才艺,吕艺对公众表演不感兴趣,路知意是不爱出风头。赵泉泉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最后只得作罢。 路知意反复看了看那表格,还以为有人跟自己同名同姓,可学院那一栏确实写着“飞行技术学院”,年级学号也的确是她的。 她莫名其妙,“我没报名啊!” 话音刚落,从超市回来的苏洋推门而入,拎着带零食,笑嘻嘻坐到自己凳子上,指指自己,“你是没报,可有位田螺姑娘帮你报了。” “……” 事情是这样的—— 几周前,路知意补完课回寝室,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一个人都没有。而赵泉泉的电脑开着公放,节奏明快的音乐流泻一室。 那天路知意刚好做满第二个月家教,拿了笔对她而言异常丰厚的工资。 心情一好,就容易放飞自我。 她随手将信封扔在桌上,跟着音乐开始晃动,一边跳着一边脱了外套,又转了两圈把鞋甩了出去。 路知意会跳舞,她谁也没告诉过。 高原教育资源严重匮乏,路雨在小镇当小学教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音乐老师,舞蹈老师——身兼数职。 路知意是跟路雨学的跳舞,从小身体协调能力异常出色,极有舞蹈天赋。 高原上没别的娱乐活动,她闲着没事就跟路雨在院子里跳舞,从爵士到现代舞,从桑巴到伦巴,包括广场舞,一个没落下。 那天晚上,她在寝室里一气乱舞春秋裤,刚好被推门而入的苏洋瞧见。 苏洋顿了顿,眼睛一亮,“可以啊路知意,这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后来校庆报名开始,她二话不说帮路知意报了名。 赵泉泉还在就此事小题大做,嚷嚷没完。 苏洋不耐烦地打断她:“知意会跳舞,你会干什么?人家一个人上去跳,技惊四座。你上去,跳广场舞啊?” 寝室里四人都在,苏洋也没多说什么,末了拿出手机,发了条图片消息给路知意。 路知意打开一看……校庆报名通知的截图。 “参加校庆演出的全体演员,期末操行分加十分。” “正在输入”闪了闪,下一条文字消息很快跃入眼帘。 苏洋:我听学姐说,大一的国家奖学金竞争会很激烈,因为期末考试分差不大,全靠操行分拉差距。十分不少,上去跳个舞,国奖不在话下。 她知道路知意家境不好,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力而为。 路知意侧头,看见苏洋眨眨眼,抛了包薯片过来。 “放心吧,就那天的惊鸿一瞥,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没问题的。” * 事实证明,苏洋是个预言家。 路知意一路顺风顺水,很快通过院里和校级的选拔,拿到了校庆晚会上唯一的独舞资格。 校庆当天,偌大的场地上人头攒动。 天边流光溢彩,橙红色的落日将天地晕成一副水彩画。 中飞院就连校庆也与众不同,傍晚时分,拉开帷幕的第一个节目不是诗朗诵,也不是歌舞表演,而是飞行演出。 主持人没露面,音响里不报幕。 四座的年轻面庞翘首以盼,忽闻天际传来一阵均匀而有规律的响动,仰头一看,从中飞院至高点——十四层楼高的校图书馆上方,五驾小型表演机腾空而起。 头顶是明黄的一片,云与光混为一色,浸染开来。 在那样温柔而盛大的黄昏里,五驾飞机仿佛冲破云霄的子弹,刹那间划破天际,整齐划一地朝操场驶来。 这是路知意第一次目睹真正意义上的飞行表演。 也是全体新生第一次看见来自中飞院的飞行表演。 不知是谁带的头,振奋人心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语言,也无须语言。 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是中飞院的一员,冲上云霄是所有人离校前想要完成的心愿。 年轻的学生们仰头望着那五驾飞机,看它们稳稳地驶在半空,正中的那架忽然间开了舱门,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 几秒种后,那个红色的点迅速展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横幅,只不过是竖着的。 “我来自中飞院。” 也就在那一刻,另外四驾飞机也整齐划一地抛下了横幅。 纯白色的飞机悬浮在半空,醒目的红色布帘迎风招摇,仿佛单色的彩虹。 从左到右依次是—— “我在这里拥抱青春,” “我从这里冲上云霄,” “我来自中飞院。” “生日快乐,” “我的母校。” 初冬的傍晚,空气湿冷,可黑压压的人群仰头望着天际,仿佛感觉不到寒意,只是不知疲倦地高声呼喊着。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呼喊什么。 可是那一刻,看见苍穹之中闪耀着的那一抹白,热血忽然就沸腾起来。 五驾飞机在操场上空盘旋一阵,最终缓缓落在隔壁运动场。 四名主持人登场,说了什么路知意都记不得了,唯独听见他们说:“接下来,我们有请这十位飞行员登场!” 全场都沸腾了。 一架飞机两名飞行员,十人登场,皆是身穿纯白色飞行制服,面戴墨镜。 路知意从小到大都很清醒,从未耽于男色、追过星,可如今身陷人声鼎沸之中,忽然间被感染了,真真切切觉得那一排笔直的白色身影,令人目眩神迷。 许是制服诱惑。 许是因为他们来自苍穹。 她坐在飞行技术学院的方阵里,由于四个年级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人,他们这方阵还算淡定,呼喊声只响了一阵。 可隔了条过道,隔壁赵泉泉的空乘学院女生居多,尖叫声袭来,简直“振聋发聩”。 她有些好笑,看了眼一旁吼得起劲的赵泉泉,再次把视线挪向台上。 耀目的灯光下,那十人摘了墨镜,冲着台下挥手示意。 人潮呼喊中,她的视线简单地扫视一圈,却骤然间停在正中的那个人身上,瞳孔微缩。下一秒,猛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明明才刚上大三! 开学两个多月了,中飞院的学制她再清楚不过——大一公共课,大二专业课,大三才开始模拟飞行,少数佼佼者才有资格赶在大三的尾巴上正式上天。 她定定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忽然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满场人声都因这摘墨镜的一幕抵达新的高潮,唯独她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 那一排笔直的人影里,陈声一身白色制服,默然站在正中央。听见台下的尖叫声,他晃了晃手里的墨镜,漫不经心地笑了。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依然清晰可见。 漆黑的眼眸里有几分懒散,唇角的笑意总是很敷衍,可是他站在那里,正了正领带,接过了从左到右依次传来的话筒。 几秒钟前,飞行员们一一介绍自己。 “我是中飞院2008级毕业生,罗飞,现任国航机长。” “我是中飞院2012级毕业生,李夏英,现任中国航空研究院技术员。” “我是……” “我是……” 话筒传到他这,他伸手接过了,唇角浮起一抹笑。 “我是陈声。” 干脆利落四个字,别无他言。 同属一学院的人自然知道他还是大三在读生,没有介绍也实属平常,旁人却以为他言简意赅、标新立异。 可路知意看出来了。 那人的笑里有几分散漫,几分不可一世。 她有一种直觉,就算将来毕业了,就算爬到了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位置,他的头衔也永远不会是什么机长,什么技术员,更不会是一官半职。 他只是陈声。 陈声二字,对他来说即可涵盖一切。 路知意怔怔地看着台上,冷不丁被一旁的苏洋拉了起来。 “快,文艺部长叫你去后台准备了,你是第四个节目,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得登场。” 苏洋拉上她,又把赵泉泉叫上,“赵泉泉,你带化妆品了吧?” “带了,怎么了?” “文艺部长说不能素颜上去,赶紧的,给这死不化妆的人整个淡妆。” “行。” 路知意也没能再看台上的互动,匆匆忙忙赶到了后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里面穿着表演服,被赵泉泉一把摁在凳子上,后者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化妆品。 她有点不安,赶紧强调一句:“就化一点,别太浓了。” 赵泉泉说:“我自有分寸。” 路知意比她黑,粉底色号不对,用了也不太合适。 赵泉泉仔细看看她,“皮肤很好,那就画个眉毛,涂个口红,最后打点腮红眼影。” 正按部就班地化着妆,前台隐隐传来一阵声浪。 大概是飞行员们退场了……路知意心不在焉地想着,正好看见赵泉泉掏出了腮红,忙说:“腮红就别画了吧?一会儿弄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身后冷不丁响起道熟悉的声音。 “不涂都跟猴子屁股似的。” 背脊一僵,她霍地转过头去。 这声音,未见其人她也认得出。 感谢你们来看我 2017/12/5 第一章 路知意入学报道那天,很玄幻。 早晨七点钟,山间云雾缭绕,青山将醒未醒,但镇上已然热闹起来。 由镇长带头,冷碛镇几十户人家一齐上阵,为路知意践行。 几个老人家龙虎精神,在前头敲锣打鼓。 队末是好些个少年人,撑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举着长达数米的红色横幅,上书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冷碛镇杰出青年路知意同学考入中飞院。 那可是中飞院呀,中国飞行员的摇篮!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冷空气都被热情驱散。 路知意在小姑姑路雨的陪同下,拎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才刚从家后的小道踏上公路,就被眼前这阵仗惊呆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镇长特意让大家先别急着敲锣打鼓。 眼下,“杰出青年”终于登场,赵镇长满意地抬手一挥,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铜锣腰鼓纷繁杂乱的声音打破岑寂,厚重的云雾后,不愿示人的红日似乎也被惊扰了,竟没忍住露出一角来,暗中观察。 人群喜气洋洋,个个红光满面。 “……” 路知意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阵仗…… 最后,她被星捧月般簇拥着,稀里糊涂上了面包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汽车总站。 七点过,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天光大亮。 路知意正抬腿往车上迈,察觉到这光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在四周的青山之外,浮动的云端上方,贡嘎雪山初露端倪。 晃眼的金,耀目的雪,还有飞速流动的云瀑,撞了个满眼。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前来送行的人群。 几分钟前操着方言对她寄予厚望的镇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水果店的李婶,五金店的刘大伯,卫生站替她打过针的张姨,还有总是偷偷塞豆花给她又不肯收钱的王阿婆…… 68.第六十八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 率先反应过来, “咦, 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 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 白衬衣黑西裤, 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 “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 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 “师兄, 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 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 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 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 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 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 good morning, frank. frank: (less cliche1), alice. alice: so, tell me frank, how do you go to school? frank: i go to school(in my dad’s cadic2). alice: well, i go to school on foot. what do you think of it? frank: i think (you are really a poor woman). alice: thanks, frank! frank: (you are wee, idiot). 路知意:“……” 众人在警察的押送下,很快出了停车场。 前一阵还躺在马路中央的凌书成已经没了人影,等在那的路人见陈声来了,迎上来说:“我见他伤得厉害,已经让出租车送他去医院了。”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69.第六十九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笑了一声, “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 “难怪吃片三文鱼,表情像是吃了屎。”他还记得上次从帘子里头看出去,她坐在大厅里被芥末辣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 路知意指了指路边的砂锅摊子, “你要真想请客,就请我吃这个吧。” 陈声:“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路知意头也不回,伸脚勾了张小板凳,坐下来,“高原土霸王,不会吃日料,来点实惠又美味的米线,填饱肚子就好。” 她拿他的话来还嘴,极其顺溜。 陈声也坐了下来,暗骂一句小心眼子, 他不过随口一句, 她也记在账上,随时准备奉还给他。 大学城是不夜城,年轻人精力充沛,夜里十点正热闹。 人流来去匆匆,路边摊却有人埋头吃米线, 砂锅刚端上来时还咕噜咕噜冒着泡, 热气腾腾, 有滋有味。 等米线的时候, 路知意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东西, 拎着塑料袋回来了。 陈声问她:“买了什么?” 她也不说。 右手受了伤,包着绷带,只得用左手使筷子。她姿态笨拙,老夹不住滑溜溜的米线,顿时有几分尴尬。 后悔选了米线。 反观陈声,气定神闲,慢悠悠吃着米线喝着汤,不时夹起一撮在半空中晃荡,炫耀的意味异常明显。 路知意问他:“你不这么嘚瑟会死吗?” 陈声回答:“会。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路知意直想把整碗米线扣他脑袋上。 饭后,他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 经过操场时,她忽然叫住他,“陈声。” 陈声一顿,侧头看她。 她指指路旁的长椅,“坐。” “你要干嘛?”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瓶药酒,又拿出袋棉棒,“脸上有伤,消个毒。” 他一愣,没想到她是去药店买这个,随即笑了,“这么关心我?” 路知意点头,“毕竟你这人,幼稚嘴贱脾气大,能顺顺利利长到今天,还没被人干掉,也全靠这张脸了。” “……” 离得近了,看得也更清楚。 昏黄路灯,光影逶迤一地,也落在他面上。 白而干净,细腻到毛孔都不明显。睫毛颤动时,像是蝴蝶振翅。 她看着他菲薄的唇,莫名想到高原的格桑花,其中一种是粉色,浅浅淡淡,春天一来,漫山遍野。 她拢了拢心神,嘱咐他别动,沾了药酒往他脸上擦,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女人吗,下手这么重?” 路知意停下来,似笑非笑,“那你呢?你是男人吗,这点痛也怕?” 陈声真是气炸了。 他和她,说不上两句就恨不得打一架。 他咬牙切齿任她擦药,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目光落在她脚上时,又蓦地一顿。 初冬的天了,气温低得要命,可她依然穿着那双破旧的帆布鞋。 他挪不开视线,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怎么就不能换双鞋呢??? 三个月了,三个月还不换!他真是恨不能把她摁在这,一把扯下那破鞋子,扔得她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路知意收手时,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瞧,顿住。 “你看什么?” 他问:“这鞋都这样了,还不扔?” “还能穿。” “这也叫能穿?” 路知意不耐烦地退后两步。 他又来了,站在经济制高点,对别人的穷困窘迫指指点点,理直气壮。 她把棉棒扔进垃圾桶,又将那只塑料口袋一把塞进陈声手里。 “自己拿回去,爱抹不抹。”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 夜里,陈声在医院陪凌书成。 他脚瘸了,打水如厕都需要人照料,却又不愿告诉家里人自己为着个姑娘跟人打架了,只得麻烦陈声。 陈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凌书成前一刻还自我挖苦呢,一想起这事,立马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情萎靡,“……他说他们青梅竹马,让我滚边儿去,少招惹她。” “他?” “就那拿钢管打我的。” 陈声顿了顿,手长脚长的人窝在那长椅上,怎么睡都不舒服。翻了好几个身,最后语焉不详问了句:“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小太妹,不学无术。 不上进就罢了,还成日招惹是非。 凌书成想起那日遇见宋星辰时,路边有人欺负乞讨老人,她冲上前去,飞起一脚把人踹趴下,一头染得橙粉色的卷发在风里烈烈飞扬。 像火。 像风。 她嚼着口香糖,冲那人怒喝一声:“找死呢你?” 他竟也觉得可爱至极。 为什么喜欢她? 他苦笑两声,“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陈声不是个爱谈心的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腻腻歪歪谈些情情爱爱,像什么话? 他躺在那摆弄手机。 凌书成睡不着,凑到床边去瞅他,赫然发现屏幕上是淘宝界面,他居然在浏览女士运动鞋! 陈声是爱收集运动鞋不错,寝室里光他一人的鞋就摆满了一整个架子。可今天他居然连女人的鞋子都看起来了…… 凌书成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可陈声选好了鞋子,心头却异常烦躁,翻来覆去大半宿,突然想起什么,翻身就坐起来,一把将凌书成推醒。 凌书成迷迷糊糊问他:“干嘛啊你!” “从你爸那儿给我找几个实习生来。” “你要干什么?” “卖鞋。” “……啥玩意儿???” “卖鞋。”陈声坐在那里,斩钉截铁地说。 * 聚众斗殴的事情,警察最终还是知会了学校。 但关于陈声和路知意,赵警官只说了他们路见不平、助人为乐的事迹,别的就没再提了。 赵老头把陈声批了一顿,无非是老生常谈,杜绝个人英雄主义。 陈声听得呵欠连天,问他:“您老打算念多久?要是超过半小时,我干脆趴这儿打个盹儿,您讲完了把我叫醒就成。” 赵老头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 之后,陈声照样每天监督大一的跑操,原本以为路知意受伤了不会来。 可她说:“伤的是手,又不是脚,为什么不来?” 他看她片刻,挥挥手,“随你的便,反正疼的也不是我。” 看她跑远了,他又没忍住,笑了。 只是,每逢路知意跑过面前,他都忍不住去瞥她的鞋。 笑容戛然而止。 碍眼。 恨不能拔下来一把火烧了! 凌书成的事情过去一星期后,学校里忽然热闹起来。 不知是哪来的一群人,在宿舍楼底下支了个摊子,拉着一车运动鞋,跑来中飞院搞特价处理。 赵泉泉兴奋地跑回寝室,“诶,全是阿迪耐克,一双只要一百块!” 苏洋哼了一声,“这么便宜,能买着真货?” 吕艺问了句:“学校能让外面的人把生意做到校内?” 赵泉泉说:“好像说是爱心拍卖,赚的钱都会捐给高原山区,建希望小学。” 一百块一双的假货名牌跑鞋,中飞院的大部分人都是看不上的。 但对此本来不感兴趣的路知意,在听闻赵泉泉那句捐款的话后,也去那摊位前转了一圈。 大红色横幅上写明了“希望工程爱心拍卖活动”。 坐在摊位那的几位小姐姐极尽忽悠之能,把这项目和这堆鞋吹得天花乱坠。 “这是阿迪慢跑鞋,虽说是前年的款了,但气垫也是采用国际最新材料,轻薄有弹力……” “山区的孩子多不容易啊,咱们特价处理鞋子,也是为了略尽绵薄之力……” “孩子就是明天的希望!我们要一起托起祖国明天的太阳!” “买吧买吧?买一双吧,同学?” 摊子正对八号男生公寓。 一楼的窗口,陈声慢条斯理看着这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摁下一行字。 “加钱。” 老板都这么说了,摊后的实习生低头一看屏幕,登时笑成一朵花,更加热情地劝说路知意。 路知意笑了笑,指了一双白色慢跑鞋,“这个有三十七码的吗?” “有的有的有的。”仿佛得了口吃,重复循环无数遍。 最后,路知意试穿了新鞋,确定合脚,给了摊主一百元,笑着离开。 她没看见的是,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大门口后,实习生们收到指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那堆鞋子,往一旁的轿车里拼命塞。 有路人上前问价,想要买鞋。 为首的实习生头也不回摆手说:“不卖,不卖了。” 路人:“???” 为什么他一来就不卖了??? 当晚,陈声喜滋滋拎着两大盒猪蹄汤,去凌书成在校外刚租的屋子看他。 爬不上宿舍的床,又不愿回家露了馅,只得选择租房这条路。 凌书成一边啃猪蹄,一边说:“那高原红上钩了?” 陈声把眼一眯,“叫谁高原红?懂不懂做人起码的尊重!” “……行,那么,我们小红上钩了吗?” “……” 陈声:“上了。” “她买鞋了?” “买了。” “多少钱卖的?” “一百块。” 凌书成噗的一声把汤吐了出来,“八九百的阿迪,你一百块就卖给她了?” “不止。在她来之前,为了把名声打出去,吸引她,我一百块卖了八双了。” “……” 末了,凌书成竖起大拇指,“兄弟,受教了,你这才是我辈楷模,追人不下苦功夫,哪来桃花香彻骨!” 陈声一巴掌拍掉他那手,“我追谁了?追她?你脑子没坏吧?” 凌书成嗤笑两声,“那你费死巴力搞这一出,亏了那么多钱低价卖她双鞋,图什么?” 陈声一顿,片刻后,说:“我看不惯她脚上那破鞋。” “得了吧,全天底下多少人穿的鞋子破破烂烂,就她的你看着不顺眼,死活要帮人弄双新鞋,还劳师动众不让人知道?” “我又不是佛祖,难不成要我普度众生?她在我跟前,我随手帮个忙,有什么问题?你爸妈没教过你做人要善良,要乐于助人?” “哦,所以你这是选择性大发慈悲?” “我……” “说话啊!怎么着,被我说中了,答不上来了?” “……” “喂,哑巴了?” 凌书成嚷个不停,冷不丁被人端走面前的两盆猪蹄汤,一惊,“哎哎,你抢我汤干什么!” 陈声面无表情捧着汤,“嘴贱的人,不配喝汤。” 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70.第七十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开学第一天, 陈声的致辞成为了最大的亮点。 据书记所说,他那翻致辞对于新生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事后,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 他咬牙甩了甩手,骂了一句。 这小子, 胸肌真硬, 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很冷静, “我都没说您袭胸,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 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身体素质太好, 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 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 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 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71.第七十一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 “死”的“死”, 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 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 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 把她撞在门框上了, 咚的一声, 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 “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 “……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 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 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 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 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面子挂不住,他绷着脸反驳:“瞎说八道什么?没见我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我一个——” 话没说完,手肘被人一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 路知意是专程照着他手肘上那块脏了的地方捏的,打架时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处被钢管男用力砸了下,想必伤得不轻。 “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打架没多厉害,嘴上功夫数你第一。” 她懒得多说,看笑话似的,瞥了眼他那狼狈的模样。 走了。 陈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下来不去的,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这女人真是,眼睛毒,心肠更毒! * 陈声在走廊上给凌书成打了个电话,他也在人民医院,五楼骨科。 “照了个片儿,腿骨骨折了。” 陈声骂了句:“活该。” 想直接上楼,看了眼一旁的路知意,顿了顿,才对那头说:“这会儿在干什么?” “打石膏。” “今晚回寝室吗?” “住医院吧。” 被打成这样,鼻青脸肿的,凌书成没脸回去。更何况宿舍都是上床下桌,他这腿上打了石膏,哪里爬得上去? 陈声说:“那你先待着,我一会儿买点洗漱用品,再带点吃的喝的给你。” 那头的人立马蹬鼻子上脸,“我受伤了,得补补,医生让我多喝猪蹄汤。你让老板弄个蘸水,别放香菜,多放点蒜和——” “再见。” “诶?陈声我话没说完——” “嘟——” 挂了电话,他带路知意往外走。 路知意被电话内容逗笑了,走出了医院大门,和他一同停在路边上。 夜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还呼呼往脖子里钻。 蓉城像个不夜城,路灯排成一线,照亮了头顶的整片夜空。医院附近不少商店,洗漱用品、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陈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门拉开,“进去。” 夜里九点半,公交车已经收车了。 路知意想省钱也没办法,只得坐了进去,正准备抬头道别,哪知道“你回去吧”还没说完,就见陈声也钻了进来。 “……你不是要回去看你室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把手腕上的表凑到她跟前,短暂地停留几秒钟。 路知意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表,亮闪闪的表盘上有几个小小的字母,电视广告上倒是见过,好像中文是叫西铁城。 她以为他在展示名牌手表,便客套了一句:“挺好看的。” 陈声:“……” 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这奇怪的脑回路是怎么长出来的。 “太晚了,先送你回去。”他瞥她一眼,算是解释。 路知意愣了愣,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 那眼神太直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明亮清冽,有疑惑,也有惊讶。 陈声挪开眼,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秀手表。”她倒是诚实。 他没好气地说:“是吗?那你也是很优秀啊,来自高原的土霸王,居然还认得citizen。” 路知意沉默不语。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见她不说话了,后悔加剧。 扭头看窗外,短促地说了句:“只是玩笑话。” 路知意顿了顿,“嗯。”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住了,没头没尾又添一句:“高原挺好的。” 哪知道她平静地反问他:“哪里好?” “……”这下他说不上来了。 连高原都没去过的人,怎么说得出高原哪里好? 72.第七十二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换了条腿, 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 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 “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 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记起来了,“哦,对,上次你说过了, 你爸爸是村支书,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 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 “只是你没听到, 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 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 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 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文。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中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奇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想通了?”小孩笑了一声,凑过来,饶有兴致,“路老师,你猜猜看,要是这次我考了七十一分,下次八十分,九十分,最后期末考试一分班,一打乱座位,我就被打回原形,继续考个位数,我妈会怎么想?” 路知意看着他。 小孩咧嘴,“你猜我妈会觉得我是上哪儿学会作弊的?”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笑,“你以为我很想教你吗?大不了期末就不教了,重新找个家教做。反正在你家做多久拿多久的钱,你妈妈一毛钱也不会少给我,我又没损失。” 小孩不笑了。 她拿起笔,指指卷子,“来,看下一道题。” 小孩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操!” 课讲到一半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有了动静。 漂亮妈妈接了一通电话,话说了没几句,忽然间吵起来。 “陈宇彬,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离婚?原来你还知道你结过婚?在芝加哥大办婚礼的是哪个王八蛋?我他妈没告你重婚完全是怕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挣来的那点名声被你败得个干干净净!” “哈,你还记得小伟?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早他妈疯了,压根儿不记得你结过婚,有老婆孩子了!” …… 路知意一直以为陈郡伟的母亲就该是平日里那个漂漂亮亮、活泼到天真的年轻妈妈,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顿歇斯底里的宣泄。 她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小孩。 小孩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珠黑而亮,像儿时的玻璃球,却又带着几分嘲弄。 客厅里的独角戏愈演愈烈,直到几分钟后,女人连门也没敲,忽的推门而入,将一只信封送到路知意面前。 “路老师,这是你前几周的工资。”她勉强笑着,声音略哑,匆忙又说,“我手头上有点要紧事,要出门一趟,今天小伟就拜托你了。” 向来处事得体的女人,连她的回答也没等上片刻,就急匆匆转身走了。 客厅里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路知意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但那么几分钟的痛斥,足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男人出轨的原因不尽相同,夫妻间的纠葛也复杂难懂,甚至,家家那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一本如出一辙。 73.第七十三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路知意前后看了一眼, 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做题。 六十道选择题, 他统统选了a。 可惜他运气太差劲, 这套题的标准答案里,竟只有七道题该选a。 她沉默片刻,抬头问小孩:“你说说看,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只拿了七分?” 然后把卷子轻轻摆在他面前。 小孩坐在书桌前,右手拿支笔,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指灵活而修长。 他歪着头,状似严肃地思索了一阵。 “因为我没有听同桌的话, 全选b?” “……” 另外几套卷子, 清一色是这样的答题思路。 选择题乱选一气,填空题大秀智商, 他使用的表达言简意赅, 我行我素,放在刻板的题型里几乎叫人忍俊不禁, 但他蔑视试卷,飞扬跋扈,逆反心理昭然若揭。 路知意:“凯迪拉克是什么?” “车。” “那开凯迪拉克去上学,是什么交通方式?” “开车。” “开车的英语表达是?” “by car.”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by car填上去?” “因为没劲。” “by cadic就有劲吗?” 小孩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笑得很甜, “凯迪拉克的话, 开起来确实比一般的汽车要带劲。” 路知意发现, 这小孩的问题不在于智商,不在于学习能力,而在于态度。 他基本上无视她的一切问题,看似有礼貌,实际上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她看他片刻,把卷子平摊在桌上,拿起笔来一道一道讲解。 “i rush to the railway station, only to find the train has gone. 这里的only to是结果状语,表示得到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 “老师你发音好土。” “第三题是反义疑问句,前肯后否,前否后肯,所以这里选b。” “你是哪里人?贵州,西藏,还是内蒙古?” “lead to是导致、引起的意思,第四题,吸烟导致他的肺出问题了,该用lead to,应该能理解吧?” “到底是哪里人?这两团高原红挺特别的。” …… 一个多小时里,小孩没有停止过东拉西扯。 而路知意呢,她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心无旁骛讲解试卷,哪怕他根本没在听。 后来漂亮妈妈回来了,小孩停止了发问,她也讲完一整套卷子。 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 临走时,路知意非但没有跟漂亮妈妈抱怨半个字,还当着小孩的面说:“小伟的英语水平很好,比同龄孩子都要好。” 大人和小孩都是一愣。 漂亮妈妈:“……路老师你是开玩笑吗?用不着跟我客气的,这家伙几斤几两,他清楚,我心里也有数。” 路知意摇头,“我是认真的,您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她披上外衣,谢绝了女人的相送,头也不回出门了。 半掩的房门后,小孩一声不吭坐在书桌前,出神地盯着那套卷子。末了,有些烦躁地扒拉一把头发,戴上耳机躺回床上了。 星期天下午,路知意又来了。 敲门声响起时,陈郡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分针秒针都到位,恰好停在两点。 她是机器人吗?分秒不差? 这一回他变本加厉。 她讲题,他就打岔。 他说她发音土,说她有高原红,说她的小雀斑,说她高得像男生,还说她那一头半寸标新立异有个性。 他夸她损她,评头论足,没完没了。 路知意权当没听见。 最后是小孩先停下来。 他终于不耐烦了,把卷子扣起来,指尖转个不停的笔吧嗒一声,清脆地落在桌面上。 他撑着桌子,仗着身高凑近了些,黑漆漆的眼珠子锁定她的眼。 四目相对。 “老师,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路知意终于把视线从卷子上收了回来,轻飘飘抬头,和他对视,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哪怕他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贴上来了。 她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 很亮,很年轻,没被人生的艰难折磨过,尚在丰厚的物质生活里我行我素着。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 路知意说:“你的目的不就是激怒我?我要是轻易就生气了,那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吗?” 小孩不笑了。 他眯起眼睛,终于收起彬彬有礼的假象,“你放弃吧,再怎么补课也没用的。你答应我妈帮我提高英语成绩,对吧?提高多少分?及格?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让你交不了差?” 路知意点头,“我信。” 她扫了眼那几套卷子。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能力,实际上我对你很有信心,你完全可以精确到个位数,下次考6分,再下一次5分,直到某天零分。” “……”小孩冷冰冰看着她。 她直勾勾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精确地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吗?烂到极点的差生?不,成绩再差劲,也有几分狗屎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路知意终于弯唇笑了笑,亲切地望着他,“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答应过你妈妈任何有关成绩的请求。这大概也多亏了你,赶走过太多家教,以至于只要有人肯来教你,你妈妈就感恩戴德地把人请进门了。而根据这两天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相当出色,事实上出色到根本不需要请家教的地步。” “所以?”小孩的声音愈加冰冷。 “所以?我确实来自高原,确实又土又穷,确实很需要这笔家教费用。既然你喜欢假装差生,我又刚好喜欢这份家教费用,所以——”路知意将桌上的卷子翻了一面,“所以,第三十二题,我们来看一看它为什么选d。” 有那么一刻,路知意很想笑,但她憋住了。 她发誓她肯定听见了小孩牙齿咯咯响的声音。 * 陈家老爷子七十大寿那天,一家人都赶回了老宅。 老爷子早年是国内空气动力学的北斗,后来身体不济,在老伴的劝说下来退了下来,在家中安享晚年。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大儿子陈宇森从事法律工作,谈起这半年来经手的几件印象深刻的案子,众人七嘴八舌点评。 二女儿陈宇琳在大学任教,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也研究空气动力学。 她一开口,一大波外星词汇正在袭来。 众人纷纷转移话题。 “哎,那什么,隔壁王大爷的孙子前几天在美国结婚了。” “是吗?我小时候还跟他一起跳过井呢。” “跳,跳什么玩意儿?” “跳井。他说下面在发光,肯定有金子,老子信了他的邪——” 陈声出口就是老子辈,立马被陈宇森喝止住,“陈声!” 陈声笑了两声,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打住。 一旁的陈郡伟还想知道下文,凑过来,“然后呢?” “然后?”陈声朝父亲努努下巴,“然后你哥不敢讲了,怕这个真老子捶他。” 正好,陈郡伟也不想听大人们那些无聊的对白了,说了句:“我吃饱了。”然后使了个眼色,让陈声一起去阳台上吹吹风,透透气。 秋夜微凉,阳台外是一片澄澈月光。 老宅在郊区,外面有瓜田,有农舍,有小径,有麦田。 陈家往上数几代,也是农家出身,只是后来陈老爷子有出息了,读书读出了一条路来,可人老了,还是愿意回到这安静的乡下郊区,听蛙鸣,看虫飞。 遂翻新了房子,建成了郊区的小别墅。 吹着风,陈郡伟问:“后来呢?你真跟隔壁那小子跳井了?” “哪能呢?你哥又不傻。”陈声笑了两声,伸手慢条斯理一比,“我数一二三,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了。” 陈郡伟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从包里摸出包烟,拈了一根凑到嘴边。 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陈声眼神一沉,伸手抽走那根烟,狠狠一掐,扔地上了。 “喂你——”陈郡伟急了,“那可是外烟,贵着呢!” “好的不学,倒把抽烟学会了。” “得了吧哥,你不就比我大几岁?平常疯起来没个人样,到我跟前摆起长辈架子了。”陈郡伟翻了个白眼,欲再掏烟。 陈声瞥他一眼,警告:“你再往外掏一根试试?” “干嘛,你以为我怕你?”小孩警惕地看他一眼,一边嘴硬,一边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陈郡伟从小就喜欢陈声,打从光着屁股开始,就跟着这个哥哥到处跑,后来长大了,哪怕兄弟俩嘴上总是不饶人,但他依然打从心底里愿意听陈声的话。 陈声又怎么不知道他? 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爸呢?” 陈郡伟表情一顿,冷笑两声,“说是在美国做生意,爷爷七十大寿都回不来,哈,天大的生意。” “……芝加哥?” “不然呢?” 陈声没说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老爷子一共三个孩子—— 大儿子陈宇森,也就是陈声的父亲,如今在法院当领头羊。 二女儿陈宇琳,大学任教。 小儿子陈宇彬,也就是陈郡伟的父亲,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自小优越惯了,长大后开公司,做生意,后来开始搞婚外恋,还不止一个女人。 陈声记得很清楚,几年前的除夕夜,一向漂亮活泼的小婶婶喝醉了,忽然间哭着对老爷子说,陈宇彬说自己找到了真爱,为了给那个女人一个身份,把她带到美国芝加哥去安家,还举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如今连私生女都生了。 从那天起,总是跟在陈声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就变了。 陈郡伟以前不是这样的,别说抽烟了,他一向是家里的小可爱,会奶声奶气跟爷爷奶奶撒娇,会弹钢琴弹吉他,从不像陈声这样叛逆到让全家人头疼。 可惜后来…… 陈声立在阳台上,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烟,忽觉这秋天的夜也挺冷的。 他问:“听说小婶婶给你请了个新家教?” 一提这个,陈郡伟就烦,“是啊,请了个有能耐的。” 字里行间全是抓狂的意味。 陈声笑了,“哦?能叫你这么说,那看来是挺有能耐的。” “我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在那讲她的题,整整两小时,雷打不动。这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 “男的女的?” “女的。”陈郡伟不甘心,又补充一句,“说她是女的都算夸她了,男人婆!” 陈声笑了两声。 这个堂弟,也只有在抓狂的时候还依稀可见儿时的小可爱模样,那时候每回被他抢了玩具,就会可怜巴巴央求他,求而不得,就抓狂跺脚,然后到处告状。 天知道那会儿中二的自己这么欺负他,他为什么还一直当跟屁虫。 “男人婆啊?”陈声懒洋洋倚在栏杆上,好似想起什么,目光飘向遥遥黑夜,慢条斯理感慨一句,“这年头好像流行中性风,女的留板寸,一副响当当的男子汉模样,力拔山兮气盖世,小心眼子厚脸皮……” 附近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噪音。 陈郡伟没听清,凑过来追问一句,“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74.第七十四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 很冷静, “我都没说您袭胸, 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 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身体朝前一倾, 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 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 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 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 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 “打个商量, 一天五百个, 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 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紧接着三千个下蹲,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你不交代清楚用途,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75.第七十五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 “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 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 护手霜是兰蔻的, 防晒是资生堂的, 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 又看看苏洋,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 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 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 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 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 几本书摆上书桌, 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 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76.第七十六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 罪魁祸首不见了, 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 民警分两拨, 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 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 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 咚的一声, 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 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 “……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 下了结论:“没有大碍, 都是皮肉伤, 应该只是脱力了, 又受了惊吓, 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面子挂不住,他绷着脸反驳:“瞎说八道什么?没见我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我一个——” 话没说完,手肘被人一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 路知意是专程照着他手肘上那块脏了的地方捏的,打架时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处被钢管男用力砸了下,想必伤得不轻。 “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打架没多厉害,嘴上功夫数你第一。” 她懒得多说,看笑话似的,瞥了眼他那狼狈的模样。 走了。 陈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下来不去的,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这女人真是,眼睛毒,心肠更毒! * 陈声在走廊上给凌书成打了个电话,他也在人民医院,五楼骨科。 “照了个片儿,腿骨骨折了。” 陈声骂了句:“活该。” 想直接上楼,看了眼一旁的路知意,顿了顿,才对那头说:“这会儿在干什么?” “打石膏。” “今晚回寝室吗?” “住医院吧。” 被打成这样,鼻青脸肿的,凌书成没脸回去。更何况宿舍都是上床下桌,他这腿上打了石膏,哪里爬得上去? 陈声说:“那你先待着,我一会儿买点洗漱用品,再带点吃的喝的给你。” 那头的人立马蹬鼻子上脸,“我受伤了,得补补,医生让我多喝猪蹄汤。你让老板弄个蘸水,别放香菜,多放点蒜和——” “再见。” “诶?陈声我话没说完——” “嘟——” 挂了电话,他带路知意往外走。 路知意被电话内容逗笑了,走出了医院大门,和他一同停在路边上。 夜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还呼呼往脖子里钻。 蓉城像个不夜城,路灯排成一线,照亮了头顶的整片夜空。医院附近不少商店,洗漱用品、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陈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门拉开,“进去。” 夜里九点半,公交车已经收车了。 路知意想省钱也没办法,只得坐了进去,正准备抬头道别,哪知道“你回去吧”还没说完,就见陈声也钻了进来。 “……你不是要回去看你室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把手腕上的表凑到她跟前,短暂地停留几秒钟。 路知意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表,亮闪闪的表盘上有几个小小的字母,电视广告上倒是见过,好像中文是叫西铁城。 她以为他在展示名牌手表,便客套了一句:“挺好看的。” 陈声:“……” 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这奇怪的脑回路是怎么长出来的。 “太晚了,先送你回去。”他瞥她一眼,算是解释。 路知意愣了愣,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 那眼神太直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明亮清冽,有疑惑,也有惊讶。 陈声挪开眼,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秀手表。”她倒是诚实。 他没好气地说:“是吗?那你也是很优秀啊,来自高原的土霸王,居然还认得citizen。” 路知意沉默不语。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见她不说话了,后悔加剧。 扭头看窗外,短促地说了句:“只是玩笑话。” 路知意顿了顿,“嗯。”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住了,没头没尾又添一句:“高原挺好的。” 哪知道她平静地反问他:“哪里好?” “……”这下他说不上来了。 连高原都没去过的人,怎么说得出高原哪里好? 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都示弱了,服软了,她还非要较真地刺他两下! 路知意笑了两声,在他听来,格外不是滋味。 十来分钟的时间,出租车抵达校门口。 陈声开了门,下车,在她出来时伸手去扶,可她没去握住那只手,靠着没受伤的左手撑住坐垫,挪了出来。 他只能把手收了回去。 路知意抬头看他,“进去吧,凌书成还在医院等你。” 他嗯了一声,看她转身离开,夜色里背影孑孓。 手指动了动,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关了车门,几步追了上去。 “路知意!”他叫住她。 路知意惊讶地回过头来,“……还有事?” “你吃过晚饭没?” 她于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拍脑门,“完了,我的砂锅米线!” 陈声蓦地笑了,指指前面的步行街,“正好,我也没吃。” 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又回头,“怎么,不吃饭?” 看她迟疑的模样,他很快补充说:“请你吃个饭,算是感谢你见义勇为,帮了我和凌书成。” “感谢我收下,吃饭就算了吧——” “不给面子?”男生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路知意,你为这事受了伤,我这人,最不爱欠人情,你要是不肯吃这顿饭,我就得一直欠着你。欠着你我就吃不下睡不好,跑操的时候但凡挤兑你,都愧疚心虚。为了毫无负担地继续折腾你,这饭你必须赏脸吃了,咱俩谁也别欠谁。” 77.第七十七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路知意闪身而入, 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 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 骂骂咧咧, 一个巴掌打下去, 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 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 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 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 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 拨通, “喂, 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 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 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 想要低调的华丽, 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就他那德行,不知道她看上他哪点?” 陈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她自己不就是个混社会的?这叫志同道合,你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凌书成一脸不服,陈声也没多想。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寻常人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跑得跟百米冲刺似的,转眼就到了停车场门口。 正往里冲,手臂蓦地被人捉住。 “别进去!” 他喘着粗气,倏地回头,就看见了路知意,和她面上那抹浅浅淡淡的红。 “放手!”此刻他没空搭理她,猛地往回一抽。 岂料女生力气大,他已经很用力了,居然没挣脱。 “没空跟你闲扯,有急事,你赶紧松手!”他几乎是咆哮着把话说完的,转眼又要往里冲。 路知意非但不松手,还反身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里面有九个人,带着刀和钢管,你寡不敌众,进去也是送死。” 她凝神蹙眉,语速很快。 “哪怕里面有九十个人,我也不会放下他不管。”陈声看着她,一字一顿。 说完,一把将她往边上赶。 路知意干脆死死拖住他外套上的帽子,害他险些被勒死。 “我报了警了,派出所就在南门,不出五分钟,警察马上就能赶来!” “我让你松手!”他一把扯回帽子,眼神凌厉似刃。 冲动,热血,做事情不过脑子。 路知意看着他,刹那间下了判断,这人鲁莽至极,就知道逞一时英雄。 江湖人士打起架来,皮肉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 想凭一己之力进去救人? 他真是天真得可笑。 看着他转身往里冲,她最后喊了一句:“陈声,你要是进去伤了残了,这辈子还要不要当飞行员了?” 极为简单的质问,成功令陈声顿住脚步。 但他没回头。 “别进来,就在外面等警察。”说完,他头也不回往里走。 地下停车场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 路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缕摇曳的影子,顿了顿,从一旁操起块碎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切都乱了套。 暗不见天的角落里,一盏白炽灯忽明忽灭,因为年代久远,染了灰,即使亮起来时也很昏暗。 凌书成仿佛困斗之兽,被人围在中间。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上方在淌血,乍一看,还以为眼睛受了伤,触目惊心。 那群人只是起个围墙的作用,将人堵住。每当凌书成要推开他们逃跑时,就被一脚踹回去。 真正动手的,是中间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他拿着半截钢管,一会儿照着凌书成的下巴挑一挑,纯属羞辱;一会儿又在他试图挣脱时,朝着他身上用力一砸。 凌书成寡不敌众,又没有武器防身,吃亏的份。 陈声见状,浑身血液往脑门儿冲,一把推开边上的人,横身挡了上去。 那人正握着钢管往凌书成身上砸,冷不丁被一把握住,想抽出来,却被陈声攥得死死的。 拳头上都青筋暴起了,冰冷的管子纹丝不动。 “你他妈哪根葱?”钢管男急了,“信不信连你一起打?” 陈声一胳膊肘朝他推去,正中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钢管也脱了手,被陈声夺了过去。 “葱?”陈声盯着他,冷冰冰地反问,“这儿除了你穿这么绿油油的像根葱,还有别的葱?” 再扫一眼另外八人,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哦,这儿还有八根呢。” 紧赶慢赶跟来的路知意,堪堪听见这不可一世的开场白,揪着头皮的紧张感中,油然而生一股笑意。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和以一敌九都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陈声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多半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陈声哪怕体能好,素质强,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从小根正苗红,哪里打过什么架。 九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他只有挨揍的份。 既要护着凌书成,又要抵挡“钢管大军”,要想赢,除非他是千手观音。 一边挨打,一边乱舞着钢管反击,动作是帅,可落在身上的棍子也不计其数。 他拖着凌书成往外逃,可那绿衣服的家伙从腰间掏了把不长不短的水果刀,眨眼间就冲了上来。 “小心!” 路知意下意识惊呼一声,操起板砖就跃了上去,一脚踹开钢管男,然后一砖头拍在旁边一家伙脑袋上。 陈声逃过一劫,一脚踹开左侧扑上来的人,却并没感激她。 他扭头冲她怒吼一声:“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别进来吗?” “我不进来,你也跟他似的瘫在这了!”路知意一把揪住凌书成的右边胳膊,和陈声一人架一边,飞快地朝外跑。 中飞院的学生,别的不行,身体素质却杠杠的。 两人哪怕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凌书成,也依然健步如飞。 可身体素质好,也并不代表他们是超人,那群人来势汹汹,拎着棍棒一拥而上。 路知意见状,将凌书成一把推上陈声的背,“你带他走,我垫后!” 她飞快地从陈声手里夺过那钢管,另一手照着陈声胳膊上,重重一推。 权当助跑。 她力气大得惊人,陈声不由自主朝前扑腾几步,赶紧稳住背上的人,回头去看。 路知意挡在那群人前头,身姿灵活,出手矫健。 每一棍子都砸在人背上、腿上,不是要害,却又叫人吃痛得紧——她没有伤人之心。 自己跑掉,却叫一姑娘挡住一群恶鬼,这事,陈声做不出。 可凌书成受了伤,腿软绵绵搭在那,还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他若盲目回头逞能,只会把自己连同背上这个伤患一同交代在这。 一瞬间,内心天人交战。 而路知意在又打趴下一个壮汉时,头也不回朝他吼:“是不是要全死在这儿才甘心?出去叫帮手啊!” 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知道他不肯走。 陈声牙一咬,背着凌书成朝外面跑,跑到马路中间了,将人往地上一扔。 随手拉了个路人,“替我看着他!” 转身又往里冲。 一地狼藉,两三个青年被打趴在地,哎哟连天,起不来。 路知意还在跟人打,可她也只有两只手,被人乱打一气,身上中了好多下。 陈声进去时,刚好看见钢管男的水果刀扎进她胳膊。 路知意一脚踢开他,手里却拿不住钢管了,哐当一声,管子落地,咕噜噜滚了几圈。 他心头一凛,冲上去拉住路知意,将她朝身后一扯。 也就在同一时间,车库入口处哗啦啦涌进来一堆片儿警,穿着制服,大叫着:“都停手!不许动!” 警棍在手,声音威严。 “干什么呢?都给我蹲下!” 一群乌合之众,见了警察才慌了神,地上躺着的,还站着的,全都丢了武器。 陈声也扔了钢管,却没有及时停止,还一脚朝地上的钢管男踩过去。 ……正中胳膊。 那家伙痛得惨叫一声。 路知意捂住伤处,疼得冷汗直冒。 脑子里却下意识想,他,他这是故意踩人胳膊,给她报仇? 陈声很快回头,问她:“你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眼一闭,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 他吓一大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路知意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片刻,陈声心跳都快停止了。 脑子里无数个声音蹦出来。 不是只在胳膊上中了一刀吗? 难道还有别处受了伤? 伤到了要害? …… 长这么大,陈声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但都是小打小闹—— 不上晚自习,成绩好就行了。 花钱大手大脚,家中富裕也没所谓。 中小学时拉帮结派,一呼百应,至多不过仗势欺人,打不起来。 可今天,他参与的是真正的聚众斗殴,亲眼看见路知意中了刀,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他死死抱着她,惊慌失措地握住她的胳膊。 伤口很深,那一刀割破了大衣,割破了毛衣,鲜血还在拼命往外淌。 他的手上很快也红了大半。 陈声死死箍住她的身体,明明出事的是她,惊慌失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却是他。 “路知意!” “路知意?” “你醒醒啊!” 可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民警在往现场跑,他蹲在地上抱着她,手中温热,脑中却一片空白。 直到下一刻,怀里的人不动声色拧了把他的腰。 他一震,看见她把眼眯了条缝。 在民警跑到两人身边以前,陈声错愕地望着“死而复生”的人,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忍无可忍地说:“你轻点成吗?” “你——”他眼神一滞。 下一刻,赶在民警到达前,路知意飞快地翻了翻嘴皮,“不想记过就好好配合演出。” 说完,她又一次合上眼,一动不动躺他怀里。 仿佛一具尸体,眼都不眨一下。 陈声:“……” 可以。 厉害了。 急中生智得如此迅猛。 天知道刚才他给吓得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她居然只是为了聚众斗殴不计过?! 可打架这事,可大可小。要是记过了,将来很可能会因此失去飞行资格。这一点,陈声也是明白的。 于是,就在为首的民警蹲下身来,询问路知意的状况时,他也做了一件事。 一手抱住路知意,一手去拉民警的手。 抬头,热泪盈眶。 “警官,你救救我女朋友,她还要当飞行员,她不能有事啊!” 民警由于过于关注这位态度诚恳、悲痛万分的小伙子,竟也没察觉到,在他怀里早已昏迷的“女朋友”,嘴角一抽,险些笑场。 路知意憋了又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笑。 这演技。 也是可以的。 陈声是独行侠,从小到大特立独行,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要他来带一群新兵蛋子做早晚操,简直强人所难。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率先反应过来,“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78.第七十八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 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那双含着笑,说着戏言,却看不出恶意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 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 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 声如蚊呐, “哪里, 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 工作人员穿行其间,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 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 这么问了, 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 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他耐心等待着,终于听见主持人报幕,念出了路知意的名字。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要跳舞。 陈声眉头一扬,那家伙会跳舞? 难以想象。 他没忍住,往铁丝网前又凑近两步。 入冬的天黑得太快,短短十来分钟,夕阳已然落幕。 搭了好几天的舞台不负众望,耀目的灯,斑斓的光,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斑斓了一众年轻的面庞。 报幕结束,灯光骤然熄灭。 干冰的效果立竿见影,白雾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台子。 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看不真切。 观众们静默着,等待着。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盏射灯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第二盏射灯亮起。 一长串连绵不绝的声音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所有光束从天而降,悉数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严丝合缝叠在一起,罩住了烟雾中的人。 台下传来盛大的欢呼,可巨大的音乐声轰然而起,将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镇压下去。 wait ''til you''re announced we''ve not yet lost all our graces 指令未发,切勿妄动 迄今为止,你我荣光仍在 那个人影从烟雾中而来,不动声色垂着头。 the hounds will stay in chains look upon your greatness and she''ll send the call out 恶犬在心,蠢蠢欲动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声令下 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头,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举手投足,凌厉果决。 每一个动作都点燃一把不灭的火。 她穿件深蓝色卫衣,虽无图案,但镶有亮片无数,聚光灯下鱼鳞一般,星芒闪烁。 纯黑色牛仔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没有面容,没有表情。 她只有一支舞。 call all thedies out they''re in their finery 把所有女士驱逐出去 她们个个雍容华贵,琳琅满目 dancing around the lies we tell dancing around big eyes as well, ah even theatose they don''t dance and tell 围绕着谎言, 在众目睽睽下起舞 不必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 台上的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撒下一把火种,台下为之疯狂。 她把这支舞跳成了战歌,没有一星半点娇媚。可轰鸣的音乐声里,她又是唯一的星光,带着无关性别的纯粹美感。 她在音乐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摘了棒球帽,扔下了舞台。 台下,一片在半空里争先恐后的手,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路知意站在至高点,分明的面容,利落的短发。肤色健康,未着半点脂粉。眉眼清冽,若高山之巅的一缕晨光。 像歌里唱的那样,不雍容华贵,不琳琅满目。 她笑了笑,鞠躬,下台。 对这舞台毫无留恋。 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丝毫不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隔着半个操场都能感受到人潮的沸腾。 陈声立在铁丝网后,双手懒洋洋插在裤兜里,又杵在那好一阵。 掌心的手机震了又震,说好的十分钟早已过去,饥肠辘辘的室友濒临死亡边缘。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步子,转身离开的瞬间,掏出手机低头看。 韩宏从“快要变成一具尸体”到“已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让他回寝室的路上顺便买点纸钱。 他回了句:“就来。” 然后把手机揣进包里,加快了步伐。 走着走着,没忍住,嘴角蓦然一弯。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 他照样带大一的跑操,她照样沉默寡言跑在最前面。 虽然陈声嘴贱,但路知意知道,只要她不搭理,这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沉沉冬夜,她第一个跑到终点,“跑完了,走了。” 他站在跑道边瞎子似的,在空气里一气儿乱摸,“路知意,你在哪呢?黑不溜秋煤炭似的,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起雾的早上,他对第一排那瑟瑟发抖的胖子说:“怕冷啊?裹得跟球似的,来跑操还是来玩儿相扑的?” 下一句:“你看看你后面那女汉子,学学人家,皮厚的人不需要穿棉袄,自带防寒服。” 下雨的天气,她戴着帽子跑步,经过他身边。 他冲她说:“多淋点雨是好事,说不定雨后春笋,某些扁平部位也能拔地而起。” 艳阳天,她趴地上做俯卧撑,脑门儿上忽的被人扣下一顶帽子。 陈声站她面前,狭长的阴影覆在她身上,而他低头笑眯眯对她说:“凉快吧?你人黑,吸热,戴顶帽子刚好。” 她爬了起来,摘下帽子一看。 绿的。 陈声就跟个幼稚的纨绔子弟似的,不损上她几句总不舒服。 路知意一般不搭理,不耐烦了就骂两句,那人拿她没办法,顶多绞尽脑汁再想点损人的话,留着次日继续挤兑她。 他挤兑归挤兑,她扬长而去,留个中指就够气死他。 苏洋起初是震惊,接着是抱不平,后来习以为常,哪天陈声要是不调侃路知意一两句,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室友们的聊天话题,从美妆品牌渐渐升级,发展到每晚睡前一问:“今天,陈声羞辱路知意了吗?” 答:“必须的。” 苏洋再绘声绘色描述一通,室友们方可安心入睡。 路知意刚开始是无语,后来听苏洋唠嗑,听着听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赵泉泉问她:“诶,陈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路知意:“要像他这么个对人有意思的法子,那他这人可真有意思。” 赵泉泉:“那你呢?你居然由着他这么整你,他帅成那样,你难道不会对他有意思?” 路知意面无表情:“我长了一张看上去像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脸?” 一旁的苏洋拍拍大腿,“有进步啊路知意,连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都知道了,啧啧,看来已经逐渐脱离了高原少女的气质!” “……” 但你还别说,盆地少日照,气候湿润怡人,来了蓉城三个多月,路知意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似乎真变白了点。 虽说只有一点点。 以及,面颊上那两团高原红,颜色也浅了些。 * 圣诞节那天,恰逢周六。 路知意想了想,从这几个月攒下的家教费里抽了一点,给小孩买了个圣诞礼物。 虽然他还是那么不用功,老和她对着干,但这一阵的周考月考都及格了——除了一如既往不写作文,整整三十分的大题,一分不拿,当真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两个小时的补课时间转瞬即逝,路知意收起纸笔,从书包里拿出只盒子,搁他面前。 陈郡伟一顿,目光落在礼盒上,“这是?” “礼物。算是嘉奖你这一阵的进步,虽然还有提升空间,但是——圣诞快乐。” 小孩没含糊,当她面就把盒子拆了。 ……一盒小熊形状的巧克力。 他蓦地一笑,挑眉,“路老师,你当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吗?”她定定地瞅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比你小两岁。”他眯起眼。 路知意轻笑一声,“有时候,心智不以年纪计算。” 她看着他,那眼神确确实实把他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 陈郡伟敛了笑意,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子。” “……” “喂,你听见没?”他盯着她,非要确认。 路知意点头,“好,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不是小孩子。” 她的从善如流一看就是敷衍。 陈郡伟一下子来气了,半大不小的少年人,最恨被人当小孩,一把将巧克力塞她怀里,动作粗暴。 “谁要你的巧克力?哈,幼稚成这样,也不知道谁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 动作过于粗暴,包装精美的礼盒顿时起了褶皱。 缎带落在地上,无处傍身,楚楚可怜。 路知意顿了顿,弯腰捡起缎带,“不要就算了吧。” 她平静地把礼盒放进书包,拉好拉链,转身走了。 客厅里,陈郡伟的母亲把视线从电视上挪过来,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呀,到时间了?天冷了,我送送你,路老师。” 路知意摆手,“不用不用,我骑车回去。”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骑车回去?不成,我开车送你。” “真不用了,庄姐。” ——她本欲叫人阿姨,可庄淑月不愿被叫老了,非让她叫自己姐。 路知意弯腰系好鞋带,起身笑笑,“我本来每天就要锻炼身体,这是学校的任务。骑车也是一种体能锻炼,正好。” 庄淑月只得作罢,“那,你路上小心点。” 她点点头,“庄姐再见。” 推门离开。 屋内的少年听见关门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想追出去,可到底走到门边又顿住了脚,回头走到窗边,拉开帘子看了看。 那道单薄的身影骑上门外搁着的共享单车,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都是她的错,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没人愿意被当作小孩,非跟他对着干! * 校外的小吃街,无论寒冬酷暑,到了夜里永远热闹非凡。 路知意把车停在路边,走到卖砂锅米线的小摊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老板,一碗牛肉米线。” 79.第七十九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能使用cliche这种地道表达, 也能正确拼写凯迪拉克的英文全称, 然而整张卷子却只得了七分。 最后一个空, you are wee原本能得分, 却因为末尾那个画蛇添足的idiot, 最终分数无法突破个位数大关。 以及, 他的作文答题卷上一片空白, 只字未动。 路知意前后看了一眼, 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做题。 六十道选择题, 他统统选了a。 可惜他运气太差劲, 这套题的标准答案里,竟只有七道题该选a。 她沉默片刻,抬头问小孩:“你说说看,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只拿了七分?” 然后把卷子轻轻摆在他面前。 小孩坐在书桌前, 右手拿支笔,有一搭没一搭转着, 手指灵活而修长。 他歪着头,状似严肃地思索了一阵。 “因为我没有听同桌的话,全选b?” “……” 另外几套卷子, 清一色是这样的答题思路。 选择题乱选一气, 填空题大秀智商,他使用的表达言简意赅, 我行我素, 放在刻板的题型里几乎叫人忍俊不禁, 但他蔑视试卷,飞扬跋扈,逆反心理昭然若揭。 路知意:“凯迪拉克是什么?” “车。” “那开凯迪拉克去上学,是什么交通方式?” “开车。” “开车的英语表达是?” “by car.”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by car填上去?” “因为没劲。” “by cadic就有劲吗?” 小孩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笑得很甜,“凯迪拉克的话,开起来确实比一般的汽车要带劲。” 路知意发现,这小孩的问题不在于智商,不在于学习能力,而在于态度。 他基本上无视她的一切问题,看似有礼貌,实际上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她看他片刻,把卷子平摊在桌上,拿起笔来一道一道讲解。 “i rush to the railway station, only to find the train has gone. 这里的only to是结果状语,表示得到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 “老师你发音好土。” “第三题是反义疑问句,前肯后否,前否后肯,所以这里选b。” “你是哪里人?贵州,西藏,还是内蒙古?” “lead to是导致、引起的意思,第四题,吸烟导致他的肺出问题了,该用lead to,应该能理解吧?” “到底是哪里人?这两团高原红挺特别的。” …… 一个多小时里,小孩没有停止过东拉西扯。 而路知意呢,她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心无旁骛讲解试卷,哪怕他根本没在听。 后来漂亮妈妈回来了,小孩停止了发问,她也讲完一整套卷子。 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 临走时,路知意非但没有跟漂亮妈妈抱怨半个字,还当着小孩的面说:“小伟的英语水平很好,比同龄孩子都要好。” 大人和小孩都是一愣。 漂亮妈妈:“……路老师你是开玩笑吗?用不着跟我客气的,这家伙几斤几两,他清楚,我心里也有数。” 路知意摇头,“我是认真的,您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她披上外衣,谢绝了女人的相送,头也不回出门了。 半掩的房门后,小孩一声不吭坐在书桌前,出神地盯着那套卷子。末了,有些烦躁地扒拉一把头发,戴上耳机躺回床上了。 星期天下午,路知意又来了。 敲门声响起时,陈郡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分针秒针都到位,恰好停在两点。 她是机器人吗?分秒不差? 这一回他变本加厉。 她讲题,他就打岔。 他说她发音土,说她有高原红,说她的小雀斑,说她高得像男生,还说她那一头半寸标新立异有个性。 他夸她损她,评头论足,没完没了。 路知意权当没听见。 最后是小孩先停下来。 他终于不耐烦了,把卷子扣起来,指尖转个不停的笔吧嗒一声,清脆地落在桌面上。 他撑着桌子,仗着身高凑近了些,黑漆漆的眼珠子锁定她的眼。 四目相对。 “老师,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路知意终于把视线从卷子上收了回来,轻飘飘抬头,和他对视,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哪怕他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贴上来了。 她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 很亮,很年轻,没被人生的艰难折磨过,尚在丰厚的物质生活里我行我素着。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 路知意说:“你的目的不就是激怒我?我要是轻易就生气了,那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吗?” 小孩不笑了。 他眯起眼睛,终于收起彬彬有礼的假象,“你放弃吧,再怎么补课也没用的。你答应我妈帮我提高英语成绩,对吧?提高多少分?及格?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让你交不了差?” 路知意点头,“我信。” 她扫了眼那几套卷子。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能力,实际上我对你很有信心,你完全可以精确到个位数,下次考6分,再下一次5分,直到某天零分。” “……”小孩冷冰冰看着她。 她直勾勾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精确地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吗?烂到极点的差生?不,成绩再差劲,也有几分狗屎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路知意终于弯唇笑了笑,亲切地望着他,“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答应过你妈妈任何有关成绩的请求。这大概也多亏了你,赶走过太多家教,以至于只要有人肯来教你,你妈妈就感恩戴德地把人请进门了。而根据这两天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相当出色,事实上出色到根本不需要请家教的地步。” “所以?”小孩的声音愈加冰冷。 “所以?我确实来自高原,确实又土又穷,确实很需要这笔家教费用。既然你喜欢假装差生,我又刚好喜欢这份家教费用,所以——”路知意将桌上的卷子翻了一面,“所以,第三十二题,我们来看一看它为什么选d。” 有那么一刻,路知意很想笑,但她憋住了。 她发誓她肯定听见了小孩牙齿咯咯响的声音。 * 陈家老爷子七十大寿那天,一家人都赶回了老宅。 老爷子早年是国内空气动力学的北斗,后来身体不济,在老伴的劝说下来退了下来,在家中安享晚年。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大儿子陈宇森从事法律工作,谈起这半年来经手的几件印象深刻的案子,众人七嘴八舌点评。 二女儿陈宇琳在大学任教,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也研究空气动力学。 她一开口,一大波外星词汇正在袭来。 众人纷纷转移话题。 “哎,那什么,隔壁王大爷的孙子前几天在美国结婚了。” “是吗?我小时候还跟他一起跳过井呢。” “跳,跳什么玩意儿?” “跳井。他说下面在发光,肯定有金子,老子信了他的邪——” 陈声出口就是老子辈,立马被陈宇森喝止住,“陈声!” 陈声笑了两声,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打住。 一旁的陈郡伟还想知道下文,凑过来,“然后呢?” “然后?”陈声朝父亲努努下巴,“然后你哥不敢讲了,怕这个真老子捶他。” 正好,陈郡伟也不想听大人们那些无聊的对白了,说了句:“我吃饱了。”然后使了个眼色,让陈声一起去阳台上吹吹风,透透气。 秋夜微凉,阳台外是一片澄澈月光。 老宅在郊区,外面有瓜田,有农舍,有小径,有麦田。 陈家往上数几代,也是农家出身,只是后来陈老爷子有出息了,读书读出了一条路来,可人老了,还是愿意回到这安静的乡下郊区,听蛙鸣,看虫飞。 遂翻新了房子,建成了郊区的小别墅。 吹着风,陈郡伟问:“后来呢?你真跟隔壁那小子跳井了?” “哪能呢?你哥又不傻。”陈声笑了两声,伸手慢条斯理一比,“我数一二三,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了。” 陈郡伟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从包里摸出包烟,拈了一根凑到嘴边。 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陈声眼神一沉,伸手抽走那根烟,狠狠一掐,扔地上了。 “喂你——”陈郡伟急了,“那可是外烟,贵着呢!” “好的不学,倒把抽烟学会了。” “得了吧哥,你不就比我大几岁?平常疯起来没个人样,到我跟前摆起长辈架子了。”陈郡伟翻了个白眼,欲再掏烟。 陈声瞥他一眼,警告:“你再往外掏一根试试?” “干嘛,你以为我怕你?”小孩警惕地看他一眼,一边嘴硬,一边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陈郡伟从小就喜欢陈声,打从光着屁股开始,就跟着这个哥哥到处跑,后来长大了,哪怕兄弟俩嘴上总是不饶人,但他依然打从心底里愿意听陈声的话。 陈声又怎么不知道他? 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爸呢?” 陈郡伟表情一顿,冷笑两声,“说是在美国做生意,爷爷七十大寿都回不来,哈,天大的生意。” “……芝加哥?” “不然呢?” 陈声没说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老爷子一共三个孩子—— 大儿子陈宇森,也就是陈声的父亲,如今在法院当领头羊。 二女儿陈宇琳,大学任教。 小儿子陈宇彬,也就是陈郡伟的父亲,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自小优越惯了,长大后开公司,做生意,后来开始搞婚外恋,还不止一个女人。 陈声记得很清楚,几年前的除夕夜,一向漂亮活泼的小婶婶喝醉了,忽然间哭着对老爷子说,陈宇彬说自己找到了真爱,为了给那个女人一个身份,把她带到美国芝加哥去安家,还举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如今连私生女都生了。 从那天起,总是跟在陈声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就变了。 陈郡伟以前不是这样的,别说抽烟了,他一向是家里的小可爱,会奶声奶气跟爷爷奶奶撒娇,会弹钢琴弹吉他,从不像陈声这样叛逆到让全家人头疼。 可惜后来…… 陈声立在阳台上,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烟,忽觉这秋天的夜也挺冷的。 他问:“听说小婶婶给你请了个新家教?” 一提这个,陈郡伟就烦,“是啊,请了个有能耐的。” 80.第八十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陈声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 下午没课,他躺在床上睡大头觉, 结果手机响个不停。 他掐了一遍又一遍,可那人把锲而不舍的精神贯彻到底,死不罢休。 他闭着眼睛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看也不看, 凑到耳边,“不管你是谁,最好能给老子说出个扰人清梦的理由来——” 话说到一半,眼睛猛地睁开。 “……书,书记啊?” 五分钟后, 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 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 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下蹲就别罚了,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 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 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 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还没来得及反应,阴影从天而降,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呵,又是她。 显然,路知意看见是他,也没什么好气。 “借过。”她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侧身挤进电梯。 看他没急着出去,她又抬眼问了句,“你不出去?” “你跟谁说话?” 见他眉毛微抬,一脸正在等待下文的样子,她又扯了扯嘴角,嘲讽地加了句,“……师兄?” “这就走……师妹。” 着重强调后两字。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再拽再心口不一,还不得叫他一声师兄? 赵老头叫陈声来办公室,主要为了解新生的早操情况,顺便叮嘱一下,学习方面不可放松。 “下学期去加拿大这事,虽说人是我们选的,但也不是进了名单就十拿九稳。” “去了那边,他们还要再选拔一次。” “那边的特训教练会和你们先相处几天,随时提问,你们都得对答如流。所以专业能力好,答得上是一回事,英语能力不过关,还是会被退回来。” “……喂,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陈声一进门就注意到桌上的一堆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姓名那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大字:路知意。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文件上方,标题是……贫困生助学金申请表。 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摞矮一点的文件,生源地贷款。 为首的依然是路知意的资料。 他顿了顿。 赵老头召唤他回魂,“兔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嗯?” 看着眼前霎时垮下来的脸,趁着几千个下蹲还没落在头上,赶紧说:“您操的什么闲心?有这功夫担心我,不如多做点正事。” 赵老头:“你但凡靠谱半分,我也不至于成天为你操碎心!” 陈声:“没事了?没事我先走了。” “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声回头,扯扯嘴角,“感谢书记教诲,学生必定时刻铭记于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下行了?” “……” . 晚上九点,跑操时间。 老规矩,全体人员还是先跑一千米热身。 陈声立在跑道旁,看着一群人在夜色里快慢不一地跑着,视线落在最前方。 监督新生跑操一个多月了,路知意永远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她个头高,也不是因为她是万绿丛中两点红之一,而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哪怕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下来,也渐渐学会敷衍塞责。 可她不一样,她永远跑在人群最前方。 俯卧撑时,男的都趴下了,她还在一声不吭继续做。 不知疲倦,沉默而认真。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赵老头那看到的两份资料,大概因为自幼物质丰足,所以不曾留意过,如今才察觉到。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旧毛衣,小时候他也看同龄人穿过这种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织成的,很朴素,放在现在就有点土。 没有烫染过头发,永远素面朝天,和花枝招展的同龄女生截然不同。 一双黑色帆布鞋,边缘洗得泛白,脚后跟磨得很厉害,再穿几天就能直接磨穿了? 很穷,也很努力。 他定定地站在跑道旁,看着夜色里跑在人群最前面的女生,她的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但眼里满是坚定。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军训刚结束的那一周,苏洋心血来潮,叫上一整个寝室的人去聚餐。 “军训完了还没改善生活呢,走吧,一起去小吃街开开眼界!” 赵泉泉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我想吃火锅!” 吕艺:“可以啊,吃什么你们定,我无所谓。” 路知意下意识瞄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钱包,也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数数还剩多少钱。 苏洋看出来了,笑眯眯补充一句:“这次我请客,咱们就不搞aa制了。大不了轮着来,下次你们再请我吃一顿好的。” 头一次寝室聚餐,三人都积极响应,路知意不好拒绝。 哪知道第二周,吕艺就硬把大家拉去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把客请了回来。 赵泉泉不甘落后,第三周也请了一顿西餐。 第四周了,赵泉泉忽然问苏洋:“这周末咱们又去吃什么?” 苏洋一愣。 赵泉泉笑眯眯说:“这周该知意请客啦。” 路知意骑虎难下,好在找到了家教兼职,虽然还没拿到工资,但小孩妈妈说下周就给她结算一次,料想不至于这周请完客就饿死。 她算过了,苏洋请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九。 吕艺请的香港菜,三百三。 赵泉泉请的是中档西餐,两百开头。 她手里还剩下四百来块,无论如何也能撑过这一顿,还能留下点下周的伙食费。 于是笑着点头,“你们想吃什么?” 吕艺还是那句话:“你们定就行,我都可以。” 苏洋:“火锅吃了,港餐吃了,西餐也吃了,还有啥没吃?” 赵泉泉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电脑上正在放的日剧,“喂,吃日料啊!怎么样?” 最后,由于赵泉泉对日料坚定不移的爱,众人点头,那就吃日料。 周五下午,六点钟的天已有些暗了,四个女生兴致勃勃往小吃街走。 似乎每所学校外面都有这样一条小吃街,每当城管下班,小摊小贩就在街边支起蓝色大棚,点起油亮亮的灯泡,人头攒动中,食物香气混杂一气,白雾四起,热气腾腾。 而小摊贩的背后,总是一些更正规的商家,双方谁也看不上谁。 赵泉泉选的是日料,小吃街只有一家日料店,装潢雅致,红彤彤的日式灯笼在门外迎风摇曳。 路知意没吃过日本料理,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店内明亮简洁,木地板上摆着小小的方几,座位清一色是榻榻米。 由于开设在大学附近,场地小,顾客多,因此座位与座位之间略显拥挤。 吕艺问服务员:“有包间吗?” 服务员摇头,“不好意思,这会儿包间都满了。” 赵泉泉说:“没事,反正是吃东西来的,又不是谈生意,闹一点也无所谓。” 三人选在大厅入座。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时,路知意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很快站起身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苏洋:“诶,要不就在这儿接吧?正点菜呢,你看看你想吃啥啊!” 赵泉泉点头,“今天你请客,你是老板,老板不点菜,我们不好意思出手。” 路知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点就好,反正我没吃过日本菜,你们点你们爱吃的。” 她看上是真急,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餐厅。 赵泉泉笑嘻嘻问:“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是男朋友?” 吕艺说:“应该不是吧,之前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 赵泉泉凑到苏洋面前,“你俩一个班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怎么样,知意是不是有男朋友啊?” “我哪知道?”苏洋把赵泉泉的脸推开了些,“少八卦点不会死。” 赵泉泉眨眨眼,“我猜肯定没有,有的话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了。” 苏洋眉头一皱,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哪样?” “就那样啊,很man很糙。” “谈不谈恋爱和个人风格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赵泉泉立马开始分析,“女生一旦谈恋爱了,就会变成精致小女人,不会穿得太穷酸,也不至于不修边幅……” 她一边点菜,一边说着她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就被苏洋打断。 “服务员,点好了。” 苏洋一把抽过她面前的菜单,交给服务员。 赵泉泉:“诶诶,我还没点完!” “你够了吧你,都点了十来个菜了,就算不是自己掏钱,也别这么一气儿乱点吧?”苏洋有点不耐烦。 赵泉泉看看吕艺,撅噘嘴,“咱们不都请过了?轮着来的嘛,谁也没占了谁的便宜。” “看看你点了些什么玩意儿,确定没谁占了便宜?”苏洋眯眼。 吕艺低头玩手机,不掺和。 寝室里四个人,苏洋一身正气热心肠,赵泉泉胆小八卦爱唠嗑,路知意爱笑简单话不多,唯有吕艺,赵泉泉曾经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她这个人,比较爱活在自己的世界,其他人的事,不关心也不参与。 门外,路知意急匆匆走到路边,把手机凑到耳边。 “爸。” 她呼吸急促,声音不稳。 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抿抿唇,点头,“挺好的,室友们都很好,同学也很照顾我,课上我很认真,老师提问我就积极举手发言,表现很好的。” …… “生活费够用,这边的消费水平也没有很高——对了!我还找了一份兼职,生活方面您不用担心……” …… “家里也好,小姑姑说虽然我走了,但是李大婶总在她上班的时候帮我们喂喂猪。” …… “是,是麻烦她了一点,但是她说反正她家也有猪,一块儿喂了也不打紧……” 她太投入,并没有看见身侧几个往日料店走的男生。 凌书成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声,“诶,那不是——” 下巴努了努。 其实陈声比他先认出路知意,毕竟她依然是那身打扮,深蓝色毛衣,边缘泛白的帆布鞋。 他大老远就看见她在打电话,走近了,又听见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些琐碎家常。 他有些诧异。 这言简意赅的高原红,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生怕一口气说不完似的,这些琐碎又无聊的事情也讲得这么带劲。 四人走进了日料店。 张裕之说:“她家农村的吗?我刚听见她说她养猪。” 韩宏:“怎么,就不兴城里人养猪了?猪又不是农村特有的。我就热爱小动物,我也喜欢猪,行不行?” “你是喜欢吃猪肉吧?” 凌书成也插了一句,“哈哈哈,既然人民歌唱家喜欢,喂,张裕之,你给他买一头啊,让他养成几百斤的那种,咱们宰来吃了。” 张裕之:“养个毛的猪啊,他要养在寝室,还不得臭死我们?” 一旁的陈声没参与对话,忙着跟服务员核对信息。 “请问有预定吗?” “有,订的包间。” “请问您贵姓?” “陈。” “陈先生,是订的四个人吧?” “是。” 核对完毕,陈声终于转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够没啊?你管人家农村的城里的?” 再瞥一眼成绩永远吊车尾的韩宏,“用不着养猪了,寝室里已经有一头了。” “……” 韩宏:“喂你这么说就有点人身攻击了。” 凌书成:“是吗?我怎么觉得很有道理?” 张裕之举起双手,“我赞同。” 陈声笑了笑,进包间前,回头看了眼店外的女生。 落地窗外,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身后是车水马龙,面前是摇曳的红灯笼。夜色如水,也让她看上去比往常柔和几分。 她低头看着脚,忽而一笑。 嘴唇动了动,她依然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大概又是养猪一类的琐碎日常。 陈声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她这样的个性,就算是养猪,大概也比一般人养得好吧?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更别提这地下一层,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81.第八十一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这小子,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 揉了揉胸,很冷静, “我都没说您袭胸, 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 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 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 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 扶住一旁的墙壁, 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 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 “打个商量, 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82.第八十二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开学第一天,陈声的致辞成为了最大的亮点。 据书记所说,他那翻致辞对于新生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事后, 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 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 他咬牙甩了甩手, 骂了一句。 这小子,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很冷静, “我都没说您袭胸,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 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 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 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 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 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83.第八十三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刚开学, 买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也得花不少,拿着吧。” 高原不比城市, 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几只藏香猪, 但路雨工作忙,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 生活用品花了三百, 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 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 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 投了几份简历,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 刚走出来,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 一边走到桌前,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 “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 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 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比起帮你放牛喂猪,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还好。” “你爸妈真好,放心你一个人来报到注册。我爸妈可烦人了,我不想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过来。” 路知意顿了顿,笑着说:“那也是关心你。我家离这挺远的,爸妈……忙工作,没空送我来。” ……假的。 一旁的吕艺随口问了句:“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支书,我妈……在卫生站上班。” 还是假的。 赵泉泉点头,“那是挺忙的,村官事情多,卫生站我没去过,但肯定也和医院差不多。我舅舅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苏洋笑了一声,“脚不沾地?那他都用飞的?” 赵泉泉:“……” 这天没法聊了。 吕艺呢,大概是觉得话题无聊,压根没有参与谈话的欲望。 女生们各做各的事,早早上床睡觉,军训太累,还得养精蓄锐。 只有路知意成功从教官那逃了出来,托了陈声的福,他用一包中华想整她,结果给了她一个请假的好理由。 路知意第二天就收到了兼职网站的回复,马不停蹄往两公里外的一家咖啡馆赶去。 见面相当顺利。 年轻的母亲彬彬有礼,得知她的高考分数和英语成绩后,很快拍板,将自己正读高二的儿子拜托给她。 一周四小时补习时间,时薪一百块。 下周六开始正式补课。 路知意对这位母亲的爽快态度感到惊讶,很快得出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论——这位小朋友,估计是个问题学生,没那么容易教。 可为了这一周四百块的工资,她表示自己头很铁。 * 最近学校出了个项目,国家拨款,选拔大三优秀学生去加拿大进行实训。 书记看了眼名单,有些惊讶,“陈声那兔崽子呢?” 辅导员略头疼,“他大一上期马克思挂了,这回上面有硬性要求,明文规定入选的学生不能挂科。” “……” “这家伙像头驴似的,明明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得百里挑一,但他要不愿意,强按头也没辙。我昨晚想了一宿,今儿还厚着脸皮找教务处去,丢尽了脸。” “教务处怎么说?” “说他要是优秀学生干部,也能弥补挂科的劣势。” 书记干巴巴笑两声,“学生干部?” 要那兔崽子当干部,恐怕杀了他要容易得多。 陈声此人,天赋出众。 当初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原以为文化课好,体能大概会比较差,哪知道大一上期的运动会,他一举夺下百米短跑、跳远冠军,还破了校记录。 中飞院可不是普通大学,来的个个四肢发达。 他看似文弱书生,哪知道身体素质也相当出色。 大二那年,开始学习专业课程。 据说这位少爷拒上早晚自习,除了上课,几乎从不踏入教室,辅导员书记挨个找他谈话,没用。 赵老头就是那时候跟他熟起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秋天,陈声穿件白色卫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他办公室坐下来。 “陈声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你不用紧张。” 作为书记,说话是会埋伏笔的。 首先从关心学生开始。 那兔崽子坐他对面,懒懒散散揉了下眼睛,“别客气,赵书记,您老直奔主题就好。” …… 书记被噎得险些忘了主题是什么。 很快,他想起来了,开门见山问陈声:“为什么不去上早晚自习?”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 赵老头:“……” 压了压怒火,他一拍桌子,“这是做学生该说的话?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就你一个人喜欢睡懒觉?就你一个人想早点上床?” 陈声不揉眼睛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 “每个人作息习惯不同,与其去教室打瞌睡,不如在寝室多睡会儿,反正我上不上自习都比他们学得好。” 前半句差点没把赵老头气死,最后一句让他眯起了眼。 “小朋友,做人这么狂可不好,说大话不打草稿?” 陈声打了个呵欠,“您不信?那我们打个赌,要是我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一,下半期的早晚自习您也给我免了。” 大二上学期结束时,赵老头的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张教务处后台的成绩截图。 九门课程,陈声拿了八门满分,还有一门接近满分。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赵书记敬启, 小朋友狂是狂了点,但并非说大话:)。 末尾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挑衅意味。 赵老头凝视它片刻,骂了句“臭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叫陈声的狂妄后生就多了几分关注,而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陈声被叫到办公室,辅导员和书记都在。 赵老头开门见山,要他这学期当干部,帮学院做点事。 陈声比他还直截了当,“没空。” 桌后的老头眉头一皱,把文件夹朝他跟前一砸,“臭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年年初要去加拿大学飞,你大一上期挂了科,不当干部没你的名额!” 陈声看了眼名单,说:“没就没吧,你们当领导的不秉公办事,还给我开后门?” “……” 赵老头几十年来练出来的涵养,到他跟前,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前功尽弃。 一忍再忍。 “国家一年花一百万供你去加拿大培训,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知道小型飞机一小时花费多少吗?知道国内有几架中型飞机能给你练手吗?留在学校,大型客机你摸得着吗?” 84.第八十四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十一章 周末晚上也要跑操。 一群人唉声叹气出现在操场, 看得出,人数比往常少了些。 陈声依然不点名, 奉行“革命靠自觉”策略。 “先跑两千米, 热热身。” 他就站在跑道旁,手插在裤兜里, 直挺挺立着。 众人一个一个跑过他面前,很难不注意到,从前的两朵金花今天只剩下一朵。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 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寒,那家伙雷打不动, 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 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 旷了晚操,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 “……给学生补课去了,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 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 没过几分钟, 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她就在人群里,陈声频频看她,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朝他投来一眼,一眼都没有! 臭着张脸干什么? 他握着刚才捡起来揣兜里的钱,也有些火大,他是为她着想,她居然这个态度这个反应,妈的,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九点四十五,跑操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散了。 苏洋喘着气,“走吧。” 路知意点头,哪知道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阴魂不散的陈师兄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你等下,过来说两句。”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那你闭嘴,听我说。” “……”路知意挣了两下,可男生力气大,鹰爪似的钳住她。干脆也不挣了,“行,你说。” 陈声的眼神顿时落在苏洋身上。 苏洋立马会意,“行,行,你俩说,好好说,别打起来啊。我去操场门口等你。” 最后一句是跟路知意说的。 人是留下来了,空间也挪出来了,操场上不出片刻,人去楼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和一地青葱的草。 可到了这份上,陈声却又迟疑了。 说点什么好? 路知意催他:“说啊。” 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渍。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形象! 他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拿东西。 路知意以为他又要把钱还她,下意识地蹙眉,不耐烦,“都说了不要了,你——” 谁知道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摊开来,掌心摆了包纸巾。 她一顿,“……干什么?” 陈声一把将纸巾塞她怀里,“自己照照镜子,下巴上有东西。” 他说完这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骂自己多管闲事,像个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照了照,下巴上当真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什么时候弄上的? 她一边抽了张纸巾去蹭,一边回忆,很快想起写范文时小孩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臭小子,幼稚得无边无际。 墨渍早干了,用力蹭了几下,下巴都发红了,还是没擦干净。 她犹豫片刻,飞快地把纸巾凑到嘴边抿了抿,借着口水再擦擦。擦完了,正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看时,身后传来陈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路知意,你还是个女的吗?” 她吓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一脸嫌弃看着她。 饶是脸皮厚,也没忍住血气上涌,红了耳根。 她故作镇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巾塞他手里,冷冷淡淡说:“谢了。” 然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下一滞,她背对他停下来。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因为距离与风声显得有些语焉不详。 “……路知意,我没当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着那张擦过下巴的纸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却看见他反向离开的身影。年轻的背影单薄似剑,无法无天,似要劈开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杀出一条路来。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神经病。” * 晚上十点,洗了个澡。 陈声坐在桌前擦头发,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小叔叔小婶婶那边出事了——陈郡伟他爸对芝加哥那女人有了真感情,死活闹着要离婚,还要求财产均分。这事他已经嚷嚷好几年了,陈郡伟他妈当然不同意,拖了这么好几年,就是不离,婚姻名存实亡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回两人约在外头见面谈判,结果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路人报了警,两人局里见,连老爷子也给惊动了。 陈宇森在电话那头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你去小伟家里看着他。刚才你妈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孩子知道这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笑了笑就把电话挂了。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陈声扔了毛巾,“好。” 转头就给陈郡伟打了个通电话,言简意赅:“哪儿也别去,我买点酒,一会儿上你家喝两罐。” 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超市买了洗漱用品,校停车场取车,上路。一气呵成。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陈郡伟家里。 少年穿着t恤短裤来开门,见他两手空空,“酒呢?” 屋内开着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就跟过夏天似的。 陈声:“没买。” 顺便吐槽,“有你这么败家的?冬天还没来,空调就开了,穿件长袖会死?” “会。”陈郡伟念念不忘,“不是说好买酒来,你唬我?” 陈声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高二的学生喝个屁的酒。” 接着关掉空调,上他房间打开衣柜,拎了件长袖卫衣出来,“套上。少浪费电。” 陈郡伟不服,“又没让你交电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事无成的米虫不配浪费国家资源。” “???你他妈到底上这儿来干什么的?” 陈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少跟老子没大没小。” “就准你说脏话,不准我说?”陈郡伟就差没跳起来。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样成熟懂事识大体,我就准你跟我平起平坐说脏话。” 陈郡伟:“……”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陈声来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烧水,煮面。出锅后,端了一碗放茶几上,自己手里捧一碗,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他没调频道,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老电影。 也没招呼陈郡伟,面他煮了,爱吃不吃。 陈郡伟不会做饭,到底是饿了,坐他旁边也端了面开吃,一点没客气。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电影里那短发少女仰头问杀手:“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杀手说:“always like this.” 他端着面,忘了吃,视线落在面汤里,慢吞吞地问了句:“哥,既然人生永远这么操蛋,我努力又有什么用?” 陈声捧着碗,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操蛋的是人家的人生,又不是你的,你不好好努力,才他妈一辈子操蛋。” “蛋有什么好操的?” “你不努力,连蛋都操不着。” “哈哈哈哈……咳!”陈郡伟被呛得咳嗽起来。 陈声递了张纸巾给他,“听过一句话没?成功的男人,白天瞎jb忙,晚上jb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话糙理不糙。我问你,你想当成功的男人,还是失败的男人?” 陈郡伟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笑,就差没捶胸顿足给他跪下。 夜里,他非要跟陈声一起睡。 陈声一脸嫌恶,“滚,我不跟男人睡。” 陈郡伟站在门口搔首弄姿,“你可以把我当女人。” “女人要都跟你一样,我这辈子除了看破红尘燃灯守夜,不做他想。”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进了陈郡伟的房间。书桌上开着一盏台灯,铺了张卷子,他走上前看了眼,注意到卷子上方有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 拿起来看了看,“谁写的?” “我家教。” “字写得不错。” “人长得不行。” “人家是来当家教的,长得好看有屁用。” “这你就不懂了。就跟秀色可餐一个道理,她要是长得好看,我接受知识的能力也会蹭蹭窜上去。” 陈郡伟忽然想起什么,坐在床边说:“人挺傻的,今天给我写范文,也没注意到那笔漏墨,弄得下巴上都是,就跟长胡子了似的。哈哈,我故意没跟她说,让她出去丢人现眼。” 陈声一顿,脑子里仿佛闪电突至,劈开混沌。 两个多小时以前,那家伙在操场上用口水擦下巴,那道黑糊糊的痕迹……看着挺像墨渍。 她室友说她为什么迟到来着? ……做家教。 不会吧??? 他捏着那张菲薄的卷子,眉心一蹙,盯着那行小字慢慢开口,“你那家教,叫什么名字?” 床边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你问这个干吗?想处对象?她不行的,像个男人似的,你——” “陈郡伟,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一愣,少年抬头看,“怎么了?……行行行,别瞪我,告诉你就告诉你,她叫路知意。” “……” “咋了?” “……” “哥,怎么回事?你,你那什么表情?” 陈声松了手,那卷子轻飘飘落在桌面。他吸口气,说:“可能是吃了屎的表情。” 路知意回头的瞬间是要回嘴的,可眼神刚落,就看见他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飞行服。 手持墨镜,梳着与往常迥异的大背头。 他不耐烦地扯了把系得板正的领带,松开一颗扣。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那双含着笑,说着戏言,却看不出恶意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声如蚊呐,“哪里,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工作人员穿行其间,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这么问了,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85.第八十五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这小子, 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 很冷静,“我都没说您袭胸, 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 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 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 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 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 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 “三千个下蹲, 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 “打个商量, 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离家前,路雨问:“每月给你多少生活费合适?” 路知意知道她赚钱不容易,说:“八百块就够了。” 然而钱递到手里时,有一千五。 “这么多?” “刚开学,买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也得花不少,拿着吧。” 高原不比城市,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几只藏香猪,但路雨工作忙,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生活用品花了三百,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投了几份简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刚走出来,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一边走到桌前,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比起帮你放牛喂猪,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86.第八十六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要他来带一群新兵蛋子做早晚操,简直强人所难。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 “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 率先反应过来, “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 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 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 点头, “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 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 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 挪开视线, 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 还忘了这茬, 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 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 “师兄, 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 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 good morning, frank. frank: (less cliche1), alice. alice: so, tell me frank, how do you go to school? frank: i go to school(in my dad’s cadic2). alice: well, i go to school on foot. what do you think of it? frank: i think (you are really a poor woman). alice: thanks, frank! frank: (you are wee, idiot). 路知意:“……” 几个老人家龙虎精神,在前头敲锣打鼓。 队末是好些个少年人,撑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举着长达数米的红色横幅,上书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冷碛镇杰出青年路知意同学考入中飞院。 那可是中飞院呀,中国飞行员的摇篮!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冷空气都被热情驱散。 路知意在小姑姑路雨的陪同下,拎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才刚从家后的小道踏上公路,就被眼前这阵仗惊呆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镇长特意让大家先别急着敲锣打鼓。 眼下,“杰出青年”终于登场,赵镇长满意地抬手一挥,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铜锣腰鼓纷繁杂乱的声音打破岑寂,厚重的云雾后,不愿示人的红日似乎也被惊扰了,竟没忍住露出一角来,暗中观察。 人群喜气洋洋,个个红光满面。 “……” 路知意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阵仗…… 最后,她被星捧月般簇拥着,稀里糊涂上了面包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汽车总站。 七点过,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天光大亮。 路知意正抬腿往车上迈,察觉到这光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在四周的青山之外,浮动的云端上方,贡嘎雪山初露端倪。 晃眼的金,耀目的雪,还有飞速流动的云瀑,撞了个满眼。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前来送行的人群。 几分钟前操着方言对她寄予厚望的镇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水果店的李婶,五金店的刘大伯,卫生站替她打过针的张姨,还有总是偷偷塞豆花给她又不肯收钱的王阿婆…… 最后,视线落在路雨面上。 小姑姑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凶巴巴,满脸不耐,“还看啥呢!不赶紧上车,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全车人就等你一个?” 可兴许是阳光炙烈,竟生生将路雨的眼照出了几丝不寻常的光亮来,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泪光,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路知意那点少年人的倔强刹那间冰消雪融。 前一刻还在嫌这阵仗着实丢人,眼下只觉热泪难耐。 贡嘎雪山下,海拔两千多米的冷碛镇上,游客们不远千里追逐的佛光盛放在云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她在这小镇上沐浴高原日光,看牦牛游荡,没想到眨眼就是十八年。 十八岁的路知意用力挥挥手,吸吸鼻子,扭头钻入车里。老旧的面包车遍布泥巴,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盘旋的山路上。 * 路知意考上的是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众所周知,中飞院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 以上这句话,光开学的第一天,路知意就听了不下五遍,分别来自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院长发言,书记发言,以及辅导员发言。 这话说多之后产生了副作用,以至于上台发言的人但凡开口说出前半句,台下的人就会无比自觉补上后半句。 于是在学院的开学典礼上,当大三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时,照着稿子刚念了一句:“大家好,我是陈声,欢迎各位新同学来到中飞院。” 下一句就出意外了。 稿子是书记给的,知道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会前叮嘱了不下十遍,“少给我整些幺蛾子,照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漏一个字,错一个字,一百个下蹲没得说!” 陈声嗤之以鼻,“您以为我还有那功夫专程给您写一篇稿子?也是脑洞清奇。” 书记:“……兔崽子说什么呢?” 总之,拿了那稿子,懒散如陈声,在开学典礼前是一遍都没看过的。 自我介绍之后,他漫不经心站在台上,照着稿子念出下一句:“众所周知,我们中飞院——” 意外陡生。 因为台下一百来号人忽然异口同声接了下去:“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87.第八十七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忙了一整天, 夜里还得收拾行李,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 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 箱子纹丝不动, 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 “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 “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 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 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 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 还是它不适合我, 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 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 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炸弹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88.第八十八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箱子开了, 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 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 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 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 “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 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 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 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 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 几本书摆上书桌, 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 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89.第八十九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路知意知道她赚钱不容易, 说:“八百块就够了。” 然而钱递到手里时, 有一千五。 “这么多?” “刚开学,买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也得花不少,拿着吧。” 高原不比城市,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 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 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几只藏香猪, 但路雨工作忙,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 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生活用品花了三百, 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 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 投了几份简历,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 刚走出来, 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 一边走到桌前, 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 “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比起帮你放牛喂猪,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还好。” “你爸妈真好,放心你一个人来报到注册。我爸妈可烦人了,我不想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过来。” 路知意顿了顿,笑着说:“那也是关心你。我家离这挺远的,爸妈……忙工作,没空送我来。” ……假的。 一旁的吕艺随口问了句:“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支书,我妈……在卫生站上班。” 还是假的。 赵泉泉点头,“那是挺忙的,村官事情多,卫生站我没去过,但肯定也和医院差不多。我舅舅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苏洋笑了一声,“脚不沾地?那他都用飞的?” 赵泉泉:“……” 这天没法聊了。 吕艺呢,大概是觉得话题无聊,压根没有参与谈话的欲望。 女生们各做各的事,早早上床睡觉,军训太累,还得养精蓄锐。 只有路知意成功从教官那逃了出来,托了陈声的福,他用一包中华想整她,结果给了她一个请假的好理由。 路知意第二天就收到了兼职网站的回复,马不停蹄往两公里外的一家咖啡馆赶去。 见面相当顺利。 年轻的母亲彬彬有礼,得知她的高考分数和英语成绩后,很快拍板,将自己正读高二的儿子拜托给她。 一周四小时补习时间,时薪一百块。 下周六开始正式补课。 路知意对这位母亲的爽快态度感到惊讶,很快得出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论——这位小朋友,估计是个问题学生,没那么容易教。 可为了这一周四百块的工资,她表示自己头很铁。 * 最近学校出了个项目,国家拨款,选拔大三优秀学生去加拿大进行实训。 书记看了眼名单,有些惊讶,“陈声那兔崽子呢?” 辅导员略头疼,“他大一上期马克思挂了,这回上面有硬性要求,明文规定入选的学生不能挂科。” “……” “这家伙像头驴似的,明明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得百里挑一,但他要不愿意,强按头也没辙。我昨晚想了一宿,今儿还厚着脸皮找教务处去,丢尽了脸。” “教务处怎么说?” “说他要是优秀学生干部,也能弥补挂科的劣势。” 书记干巴巴笑两声,“学生干部?” 要那兔崽子当干部,恐怕杀了他要容易得多。 陈声此人,天赋出众。 当初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原以为文化课好,体能大概会比较差,哪知道大一上期的运动会,他一举夺下百米短跑、跳远冠军,还破了校记录。 中飞院可不是普通大学,来的个个四肢发达。 他看似文弱书生,哪知道身体素质也相当出色。 大二那年,开始学习专业课程。 据说这位少爷拒上早晚自习,除了上课,几乎从不踏入教室,辅导员书记挨个找他谈话,没用。 赵老头就是那时候跟他熟起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秋天,陈声穿件白色卫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他办公室坐下来。 “陈声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你不用紧张。” 作为书记,说话是会埋伏笔的。 首先从关心学生开始。 那兔崽子坐他对面,懒懒散散揉了下眼睛,“别客气,赵书记,您老直奔主题就好。” …… 书记被噎得险些忘了主题是什么。 很快,他想起来了,开门见山问陈声:“为什么不去上早晚自习?”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 赵老头:“……” 压了压怒火,他一拍桌子,“这是做学生该说的话?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就你一个人喜欢睡懒觉?就你一个人想早点上床?” 陈声不揉眼睛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 “每个人作息习惯不同,与其去教室打瞌睡,不如在寝室多睡会儿,反正我上不上自习都比他们学得好。” 前半句差点没把赵老头气死,最后一句让他眯起了眼。 “小朋友,做人这么狂可不好,说大话不打草稿?” 陈声打了个呵欠,“您不信?那我们打个赌,要是我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一,下半期的早晚自习您也给我免了。” 大二上学期结束时,赵老头的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张教务处后台的成绩截图。 九门课程,陈声拿了八门满分,还有一门接近满分。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赵书记敬启, 小朋友狂是狂了点,但并非说大话:)。 末尾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挑衅意味。 赵老头凝视它片刻,骂了句“臭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叫陈声的狂妄后生就多了几分关注,而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陈声被叫到办公室,辅导员和书记都在。 赵老头开门见山,要他这学期当干部,帮学院做点事。 陈声比他还直截了当,“没空。” 桌后的老头眉头一皱,把文件夹朝他跟前一砸,“臭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年年初要去加拿大学飞,你大一上期挂了科,不当干部没你的名额!” 陈声看了眼名单,说:“没就没吧,你们当领导的不秉公办事,还给我开后门?” “……” 赵老头几十年来练出来的涵养,到他跟前,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前功尽弃。 一忍再忍。 “国家一年花一百万供你去加拿大培训,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知道小型飞机一小时花费多少吗?知道国内有几架中型飞机能给你练手吗?留在学校,大型客机你摸得着吗?” 陈声顿了顿,“那也不当干部。” “当干部能要得了你的命?!”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 “当干部颜面无存,晚节不保,成天对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要么是传声筒,要么是马屁精,我不干。” 他的幼稚简直无边无际。 赵老头咬牙切齿,克制住自己揍他的欲望,最后一次妥协。 “不让你当传声筒,也用不着你拍马屁!就一件事,这学期由你负责,每天早晚带大一新生训练,监督他们早操晚操,这总行了吧?” 陈声看他片刻,笑了。 “成交。” 他从桌上端过茶盅,推门而出,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来,把灌满开水的杯子凑到赵老头面前。 “学生不争气,累得您老给我八方讨人情了。” 他眨眨眼,霎时间从那狂妄后生变成了懂事乖巧的小可爱。 赵老头:“……” 几乎是立马明白,他又上当了。 这家伙一早就打算争取去加拿大学飞的名额,偏在这儿跟他推三阻四不当干部,敢情就为了挑战他的底线,捞个最轻松的活儿! 他想骂人,话到嘴边,变成一声长叹。 后生可畏。 老了老了! * 军训结束的第二天,飞行技术学院的一百来名大一新生开始正式参加早操晚操。 由于飞行员对体能有严格要求,因此他们早晚七点都必须参加体能训练,风雨无阻。 早上天刚蒙蒙亮,新生们已经乌压压聚在操场。 326的吕艺和赵泉泉并不在飞行技术学院,这会儿还在寝室睡大头觉,八点才去上课。 另外两人,苏洋和路知意,难逃一劫。 两人站在一百来号男生之中,相当扎眼,周围不少人套近乎。 尽管路知意顶着一头板寸,皮肤略黑,好歹是个女的,异性相吸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苏洋有气无力地抱怨,“还以为军训完了,苦日子就到头了,哪知道还有早操晚操等在这儿,这他妈跟还在军训有什么区别?” 路知意倒是很淡定。 “至少早晚操没人送中华贿赂教官,要他合起伙来搞我。” 苏洋嘴角抽了抽,“你倒挺知足。” 一旁站了个叫武成宇的一米九大壮汉,凑过来,“谁搞你?我们技术院这届就你俩院花,谁敢动你们?” 苏洋回头,上下打量他两眼,“兄弟,还挺自来熟啊。” 武成宇摸头笑,“进了技术院,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 90.第九十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那人笑了, 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 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 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 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 拨通, “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 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 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 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 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 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 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 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就他那德行,不知道她看上他哪点?” 陈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她自己不就是个混社会的?这叫志同道合,你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凌书成一脸不服,陈声也没多想。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寻常人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跑得跟百米冲刺似的,转眼就到了停车场门口。 正往里冲,手臂蓦地被人捉住。 “别进去!” 他喘着粗气,倏地回头,就看见了路知意,和她面上那抹浅浅淡淡的红。 “放手!”此刻他没空搭理她,猛地往回一抽。 岂料女生力气大,他已经很用力了,居然没挣脱。 “没空跟你闲扯,有急事,你赶紧松手!”他几乎是咆哮着把话说完的,转眼又要往里冲。 路知意非但不松手,还反身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里面有九个人,带着刀和钢管,你寡不敌众,进去也是送死。” 她凝神蹙眉,语速很快。 “哪怕里面有九十个人,我也不会放下他不管。”陈声看着她,一字一顿。 说完,一把将她往边上赶。 路知意干脆死死拖住他外套上的帽子,害他险些被勒死。 “我报了警了,派出所就在南门,不出五分钟,警察马上就能赶来!” “我让你松手!”他一把扯回帽子,眼神凌厉似刃。 冲动,热血,做事情不过脑子。 路知意看着他,刹那间下了判断,这人鲁莽至极,就知道逞一时英雄。 江湖人士打起架来,皮肉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 想凭一己之力进去救人? 他真是天真得可笑。 看着他转身往里冲,她最后喊了一句:“陈声,你要是进去伤了残了,这辈子还要不要当飞行员了?” 极为简单的质问,成功令陈声顿住脚步。 但他没回头。 “别进来,就在外面等警察。”说完,他头也不回往里走。 地下停车场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 路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缕摇曳的影子,顿了顿,从一旁操起块碎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切都乱了套。 暗不见天的角落里,一盏白炽灯忽明忽灭,因为年代久远,染了灰,即使亮起来时也很昏暗。 凌书成仿佛困斗之兽,被人围在中间。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上方在淌血,乍一看,还以为眼睛受了伤,触目惊心。 那群人只是起个围墙的作用,将人堵住。每当凌书成要推开他们逃跑时,就被一脚踹回去。 真正动手的,是中间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他拿着半截钢管,一会儿照着凌书成的下巴挑一挑,纯属羞辱;一会儿又在他试图挣脱时,朝着他身上用力一砸。 凌书成寡不敌众,又没有武器防身,吃亏的份。 陈声见状,浑身血液往脑门儿冲,一把推开边上的人,横身挡了上去。 那人正握着钢管往凌书成身上砸,冷不丁被一把握住,想抽出来,却被陈声攥得死死的。 拳头上都青筋暴起了,冰冷的管子纹丝不动。 “你他妈哪根葱?”钢管男急了,“信不信连你一起打?” 陈声一胳膊肘朝他推去,正中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钢管也脱了手,被陈声夺了过去。 “葱?”陈声盯着他,冷冰冰地反问,“这儿除了你穿这么绿油油的像根葱,还有别的葱?” 再扫一眼另外八人,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哦,这儿还有八根呢。” 紧赶慢赶跟来的路知意,堪堪听见这不可一世的开场白,揪着头皮的紧张感中,油然而生一股笑意。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和以一敌九都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陈声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多半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陈声哪怕体能好,素质强,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从小根正苗红,哪里打过什么架。 九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他只有挨揍的份。 既要护着凌书成,又要抵挡“钢管大军”,要想赢,除非他是千手观音。 一边挨打,一边乱舞着钢管反击,动作是帅,可落在身上的棍子也不计其数。 他拖着凌书成往外逃,可那绿衣服的家伙从腰间掏了把不长不短的水果刀,眨眼间就冲了上来。 “小心!” 路知意下意识惊呼一声,操起板砖就跃了上去,一脚踹开钢管男,然后一砖头拍在旁边一家伙脑袋上。 陈声逃过一劫,一脚踹开左侧扑上来的人,却并没感激她。 他扭头冲她怒吼一声:“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别进来吗?” “我不进来,你也跟他似的瘫在这了!”路知意一把揪住凌书成的右边胳膊,和陈声一人架一边,飞快地朝外跑。 中飞院的学生,别的不行,身体素质却杠杠的。 两人哪怕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凌书成,也依然健步如飞。 可身体素质好,也并不代表他们是超人,那群人来势汹汹,拎着棍棒一拥而上。 路知意见状,将凌书成一把推上陈声的背,“你带他走,我垫后!” 她飞快地从陈声手里夺过那钢管,另一手照着陈声胳膊上,重重一推。 权当助跑。 她力气大得惊人,陈声不由自主朝前扑腾几步,赶紧稳住背上的人,回头去看。 路知意挡在那群人前头,身姿灵活,出手矫健。 每一棍子都砸在人背上、腿上,不是要害,却又叫人吃痛得紧——她没有伤人之心。 自己跑掉,却叫一姑娘挡住一群恶鬼,这事,陈声做不出。 可凌书成受了伤,腿软绵绵搭在那,还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他若盲目回头逞能,只会把自己连同背上这个伤患一同交代在这。 一瞬间,内心天人交战。 而路知意在又打趴下一个壮汉时,头也不回朝他吼:“是不是要全死在这儿才甘心?出去叫帮手啊!” 91.第九十一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事后, 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 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 他咬牙甩了甩手,骂了一句。 这小子, 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 揉了揉胸,很冷静,“我都没说您袭胸,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 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 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 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 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 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 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 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 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 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能使用cliche这种地道表达,也能正确拼写凯迪拉克的英文全称,然而整张卷子却只得了七分。 最后一个空,you are wee原本能得分,却因为末尾那个画蛇添足的idiot,最终分数无法突破个位数大关。 以及,他的作文答题卷上一片空白,只字未动。 路知意前后看了一眼,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做题。 六十道选择题,他统统选了a。 可惜他运气太差劲,这套题的标准答案里,竟只有七道题该选a。 她沉默片刻,抬头问小孩:“你说说看,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只拿了七分?” 然后把卷子轻轻摆在他面前。 小孩坐在书桌前,右手拿支笔,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指灵活而修长。 他歪着头,状似严肃地思索了一阵。 “因为我没有听同桌的话,全选b?” “……” 另外几套卷子,清一色是这样的答题思路。 92.第九十二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 更别提这地下一层, 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 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 骂骂咧咧, 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 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 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 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 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 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 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 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 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 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 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 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就他那德行,不知道她看上他哪点?” 陈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她自己不就是个混社会的?这叫志同道合,你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凌书成一脸不服,陈声也没多想。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寻常人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跑得跟百米冲刺似的,转眼就到了停车场门口。 正往里冲,手臂蓦地被人捉住。 “别进去!” 他喘着粗气,倏地回头,就看见了路知意,和她面上那抹浅浅淡淡的红。 “放手!”此刻他没空搭理她,猛地往回一抽。 岂料女生力气大,他已经很用力了,居然没挣脱。 “没空跟你闲扯,有急事,你赶紧松手!”他几乎是咆哮着把话说完的,转眼又要往里冲。 路知意非但不松手,还反身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里面有九个人,带着刀和钢管,你寡不敌众,进去也是送死。” 她凝神蹙眉,语速很快。 “哪怕里面有九十个人,我也不会放下他不管。”陈声看着她,一字一顿。 说完,一把将她往边上赶。 路知意干脆死死拖住他外套上的帽子,害他险些被勒死。 “我报了警了,派出所就在南门,不出五分钟,警察马上就能赶来!” “我让你松手!”他一把扯回帽子,眼神凌厉似刃。 冲动,热血,做事情不过脑子。 路知意看着他,刹那间下了判断,这人鲁莽至极,就知道逞一时英雄。 江湖人士打起架来,皮肉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 想凭一己之力进去救人? 他真是天真得可笑。 看着他转身往里冲,她最后喊了一句:“陈声,你要是进去伤了残了,这辈子还要不要当飞行员了?” 极为简单的质问,成功令陈声顿住脚步。 但他没回头。 “别进来,就在外面等警察。”说完,他头也不回往里走。 地下停车场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 路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缕摇曳的影子,顿了顿,从一旁操起块碎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切都乱了套。 暗不见天的角落里,一盏白炽灯忽明忽灭,因为年代久远,染了灰,即使亮起来时也很昏暗。 凌书成仿佛困斗之兽,被人围在中间。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上方在淌血,乍一看,还以为眼睛受了伤,触目惊心。 那群人只是起个围墙的作用,将人堵住。每当凌书成要推开他们逃跑时,就被一脚踹回去。 真正动手的,是中间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他拿着半截钢管,一会儿照着凌书成的下巴挑一挑,纯属羞辱;一会儿又在他试图挣脱时,朝着他身上用力一砸。 凌书成寡不敌众,又没有武器防身,吃亏的份。 陈声见状,浑身血液往脑门儿冲,一把推开边上的人,横身挡了上去。 那人正握着钢管往凌书成身上砸,冷不丁被一把握住,想抽出来,却被陈声攥得死死的。 拳头上都青筋暴起了,冰冷的管子纹丝不动。 “你他妈哪根葱?”钢管男急了,“信不信连你一起打?” 陈声一胳膊肘朝他推去,正中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钢管也脱了手,被陈声夺了过去。 “葱?”陈声盯着他,冷冰冰地反问,“这儿除了你穿这么绿油油的像根葱,还有别的葱?” 再扫一眼另外八人,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哦,这儿还有八根呢。” 紧赶慢赶跟来的路知意,堪堪听见这不可一世的开场白,揪着头皮的紧张感中,油然而生一股笑意。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和以一敌九都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陈声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多半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陈声哪怕体能好,素质强,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从小根正苗红,哪里打过什么架。 九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他只有挨揍的份。 既要护着凌书成,又要抵挡“钢管大军”,要想赢,除非他是千手观音。 一边挨打,一边乱舞着钢管反击,动作是帅,可落在身上的棍子也不计其数。 他拖着凌书成往外逃,可那绿衣服的家伙从腰间掏了把不长不短的水果刀,眨眼间就冲了上来。 “小心!” 路知意下意识惊呼一声,操起板砖就跃了上去,一脚踹开钢管男,然后一砖头拍在旁边一家伙脑袋上。 陈声逃过一劫,一脚踹开左侧扑上来的人,却并没感激她。 他扭头冲她怒吼一声:“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别进来吗?” “我不进来,你也跟他似的瘫在这了!”路知意一把揪住凌书成的右边胳膊,和陈声一人架一边,飞快地朝外跑。 中飞院的学生,别的不行,身体素质却杠杠的。 两人哪怕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凌书成,也依然健步如飞。 可身体素质好,也并不代表他们是超人,那群人来势汹汹,拎着棍棒一拥而上。 路知意见状,将凌书成一把推上陈声的背,“你带他走,我垫后!” 她飞快地从陈声手里夺过那钢管,另一手照着陈声胳膊上,重重一推。 权当助跑。 她力气大得惊人,陈声不由自主朝前扑腾几步,赶紧稳住背上的人,回头去看。 路知意挡在那群人前头,身姿灵活,出手矫健。 每一棍子都砸在人背上、腿上,不是要害,却又叫人吃痛得紧——她没有伤人之心。 自己跑掉,却叫一姑娘挡住一群恶鬼,这事,陈声做不出。 可凌书成受了伤,腿软绵绵搭在那,还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他若盲目回头逞能,只会把自己连同背上这个伤患一同交代在这。 一瞬间,内心天人交战。 而路知意在又打趴下一个壮汉时,头也不回朝他吼:“是不是要全死在这儿才甘心?出去叫帮手啊!” 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知道他不肯走。 陈声牙一咬,背着凌书成朝外面跑,跑到马路中间了,将人往地上一扔。 随手拉了个路人,“替我看着他!” 转身又往里冲。 一地狼藉,两三个青年被打趴在地,哎哟连天,起不来。 路知意还在跟人打,可她也只有两只手,被人乱打一气,身上中了好多下。 陈声进去时,刚好看见钢管男的水果刀扎进她胳膊。 路知意一脚踢开他,手里却拿不住钢管了,哐当一声,管子落地,咕噜噜滚了几圈。 他心头一凛,冲上去拉住路知意,将她朝身后一扯。 也就在同一时间,车库入口处哗啦啦涌进来一堆片儿警,穿着制服,大叫着:“都停手!不许动!” 警棍在手,声音威严。 “干什么呢?都给我蹲下!” 一群乌合之众,见了警察才慌了神,地上躺着的,还站着的,全都丢了武器。 陈声也扔了钢管,却没有及时停止,还一脚朝地上的钢管男踩过去。 ……正中胳膊。 那家伙痛得惨叫一声。 路知意捂住伤处,疼得冷汗直冒。 脑子里却下意识想,他,他这是故意踩人胳膊,给她报仇? 陈声很快回头,问她:“你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眼一闭,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 他吓一大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路知意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片刻,陈声心跳都快停止了。 脑子里无数个声音蹦出来。 不是只在胳膊上中了一刀吗? 难道还有别处受了伤? 伤到了要害? …… 长这么大,陈声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但都是小打小闹—— 不上晚自习,成绩好就行了。 花钱大手大脚,家中富裕也没所谓。 中小学时拉帮结派,一呼百应,至多不过仗势欺人,打不起来。 可今天,他参与的是真正的聚众斗殴,亲眼看见路知意中了刀,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他死死抱着她,惊慌失措地握住她的胳膊。 伤口很深,那一刀割破了大衣,割破了毛衣,鲜血还在拼命往外淌。 他的手上很快也红了大半。 陈声死死箍住她的身体,明明出事的是她,惊慌失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却是他。 “路知意!” “路知意?” “你醒醒啊!” 可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民警在往现场跑,他蹲在地上抱着她,手中温热,脑中却一片空白。 直到下一刻,怀里的人不动声色拧了把他的腰。 他一震,看见她把眼眯了条缝。 在民警跑到两人身边以前,陈声错愕地望着“死而复生”的人,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忍无可忍地说:“你轻点成吗?” “你——”他眼神一滞。 93.第九十三颗心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他就站在跑道旁,手插在裤兜里, 直挺挺立着。 众人一个一个跑过他面前,很难不注意到,从前的两朵金花今天只剩下一朵。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寒,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 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 旷了晚操, 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 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给学生补课去了,骑车回来的, 说是路上有点堵, 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 没过几分钟,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 高个, 短发, 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她就在人群里,陈声频频看她,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朝他投来一眼,一眼都没有! 臭着张脸干什么? 他握着刚才捡起来揣兜里的钱,也有些火大,他是为她着想,她居然这个态度这个反应,妈的,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九点四十五,跑操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散了。 苏洋喘着气,“走吧。” 路知意点头,哪知道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阴魂不散的陈师兄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你等下,过来说两句。”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那你闭嘴,听我说。” “……”路知意挣了两下,可男生力气大,鹰爪似的钳住她。干脆也不挣了,“行,你说。” 陈声的眼神顿时落在苏洋身上。 苏洋立马会意,“行,行,你俩说,好好说,别打起来啊。我去操场门口等你。” 最后一句是跟路知意说的。 人是留下来了,空间也挪出来了,操场上不出片刻,人去楼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和一地青葱的草。 可到了这份上,陈声却又迟疑了。 说点什么好? 路知意催他:“说啊。” 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渍。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形象! 他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拿东西。 路知意以为他又要把钱还她,下意识地蹙眉,不耐烦,“都说了不要了,你——” 谁知道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摊开来,掌心摆了包纸巾。 她一顿,“……干什么?” 陈声一把将纸巾塞她怀里,“自己照照镜子,下巴上有东西。” 他说完这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骂自己多管闲事,像个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照了照,下巴上当真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什么时候弄上的? 她一边抽了张纸巾去蹭,一边回忆,很快想起写范文时小孩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臭小子,幼稚得无边无际。 墨渍早干了,用力蹭了几下,下巴都发红了,还是没擦干净。 她犹豫片刻,飞快地把纸巾凑到嘴边抿了抿,借着口水再擦擦。擦完了,正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看时,身后传来陈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路知意,你还是个女的吗?” 她吓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一脸嫌弃看着她。 饶是脸皮厚,也没忍住血气上涌,红了耳根。 她故作镇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巾塞他手里,冷冷淡淡说:“谢了。” 然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下一滞,她背对他停下来。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因为距离与风声显得有些语焉不详。 “……路知意,我没当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着那张擦过下巴的纸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却看见他反向离开的身影。年轻的背影单薄似剑,无法无天,似要劈开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杀出一条路来。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神经病。” * 晚上十点,洗了个澡。 陈声坐在桌前擦头发,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小叔叔小婶婶那边出事了——陈郡伟他爸对芝加哥那女人有了真感情,死活闹着要离婚,还要求财产均分。这事他已经嚷嚷好几年了,陈郡伟他妈当然不同意,拖了这么好几年,就是不离,婚姻名存实亡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回两人约在外头见面谈判,结果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路人报了警,两人局里见,连老爷子也给惊动了。 陈宇森在电话那头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你去小伟家里看着他。刚才你妈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孩子知道这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笑了笑就把电话挂了。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陈声扔了毛巾,“好。” 转头就给陈郡伟打了个通电话,言简意赅:“哪儿也别去,我买点酒,一会儿上你家喝两罐。” 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超市买了洗漱用品,校停车场取车,上路。一气呵成。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陈郡伟家里。 少年穿着t恤短裤来开门,见他两手空空,“酒呢?” 屋内开着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就跟过夏天似的。 陈声:“没买。” 顺便吐槽,“有你这么败家的?冬天还没来,空调就开了,穿件长袖会死?” “会。”陈郡伟念念不忘,“不是说好买酒来,你唬我?” 陈声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高二的学生喝个屁的酒。” 接着关掉空调,上他房间打开衣柜,拎了件长袖卫衣出来,“套上。少浪费电。” 陈郡伟不服,“又没让你交电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事无成的米虫不配浪费国家资源。” “???你他妈到底上这儿来干什么的?” 陈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少跟老子没大没小。” “就准你说脏话,不准我说?”陈郡伟就差没跳起来。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样成熟懂事识大体,我就准你跟我平起平坐说脏话。” 陈郡伟:“……”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陈声来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烧水,煮面。出锅后,端了一碗放茶几上,自己手里捧一碗,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他没调频道,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老电影。 也没招呼陈郡伟,面他煮了,爱吃不吃。 陈郡伟不会做饭,到底是饿了,坐他旁边也端了面开吃,一点没客气。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电影里那短发少女仰头问杀手:“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杀手说:“always like this.” 他端着面,忘了吃,视线落在面汤里,慢吞吞地问了句:“哥,既然人生永远这么操蛋,我努力又有什么用?” 陈声捧着碗,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操蛋的是人家的人生,又不是你的,你不好好努力,才他妈一辈子操蛋。” “蛋有什么好操的?” “你不努力,连蛋都操不着。” “哈哈哈哈……咳!”陈郡伟被呛得咳嗽起来。 陈声递了张纸巾给他,“听过一句话没?成功的男人,白天瞎jb忙,晚上jb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话糙理不糙。我问你,你想当成功的男人,还是失败的男人?” 陈郡伟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笑,就差没捶胸顿足给他跪下。 夜里,他非要跟陈声一起睡。 陈声一脸嫌恶,“滚,我不跟男人睡。” 陈郡伟站在门口搔首弄姿,“你可以把我当女人。” “女人要都跟你一样,我这辈子除了看破红尘燃灯守夜,不做他想。”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进了陈郡伟的房间。书桌上开着一盏台灯,铺了张卷子,他走上前看了眼,注意到卷子上方有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 拿起来看了看,“谁写的?” “我家教。” “字写得不错。” “人长得不行。” “人家是来当家教的,长得好看有屁用。” “这你就不懂了。就跟秀色可餐一个道理,她要是长得好看,我接受知识的能力也会蹭蹭窜上去。” 陈郡伟忽然想起什么,坐在床边说:“人挺傻的,今天给我写范文,也没注意到那笔漏墨,弄得下巴上都是,就跟长胡子了似的。哈哈,我故意没跟她说,让她出去丢人现眼。” 陈声一顿,脑子里仿佛闪电突至,劈开混沌。 两个多小时以前,那家伙在操场上用口水擦下巴,那道黑糊糊的痕迹……看着挺像墨渍。 94.番外一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2017/12/5 第一章 路知意入学报道那天,很玄幻。 早晨七点钟,山间云雾缭绕,青山将醒未醒, 但镇上已然热闹起来。 由镇长带头,冷碛镇几十户人家一齐上阵,为路知意践行。 几个老人家龙虎精神, 在前头敲锣打鼓。 队末是好些个少年人,撑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举着长达数米的红色横幅,上书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冷碛镇杰出青年路知意同学考入中飞院。 那可是中飞院呀, 中国飞行员的摇篮!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冷空气都被热情驱散。 路知意在小姑姑路雨的陪同下, 拎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才刚从家后的小道踏上公路, 就被眼前这阵仗惊呆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镇长特意让大家先别急着敲锣打鼓。 眼下, “杰出青年”终于登场, 赵镇长满意地抬手一挥,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 铜锣腰鼓纷繁杂乱的声音打破岑寂, 厚重的云雾后, 不愿示人的红日似乎也被惊扰了,竟没忍住露出一角来,暗中观察。 人群喜气洋洋,个个红光满面。 “……” 路知意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阵仗…… 最后,她被星捧月般簇拥着,稀里糊涂上了面包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汽车总站。 七点过,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天光大亮。 路知意正抬腿往车上迈,察觉到这光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在四周的青山之外,浮动的云端上方,贡嘎雪山初露端倪。 晃眼的金,耀目的雪,还有飞速流动的云瀑,撞了个满眼。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前来送行的人群。 几分钟前操着方言对她寄予厚望的镇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水果店的李婶,五金店的刘大伯,卫生站替她打过针的张姨,还有总是偷偷塞豆花给她又不肯收钱的王阿婆…… 最后,视线落在路雨面上。 小姑姑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凶巴巴,满脸不耐,“还看啥呢!不赶紧上车,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全车人就等你一个?” 可兴许是阳光炙烈,竟生生将路雨的眼照出了几丝不寻常的光亮来,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泪光,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路知意那点少年人的倔强刹那间冰消雪融。 前一刻还在嫌这阵仗着实丢人,眼下只觉热泪难耐。 贡嘎雪山下,海拔两千多米的冷碛镇上,游客们不远千里追逐的佛光盛放在云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她在这小镇上沐浴高原日光,看牦牛游荡,没想到眨眼就是十八年。 十八岁的路知意用力挥挥手,吸吸鼻子,扭头钻入车里。老旧的面包车遍布泥巴,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盘旋的山路上。 * 路知意考上的是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众所周知,中飞院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 以上这句话,光开学的第一天,路知意就听了不下五遍,分别来自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院长发言,书记发言,以及辅导员发言。 这话说多之后产生了副作用,以至于上台发言的人但凡开口说出前半句,台下的人就会无比自觉补上后半句。 于是在学院的开学典礼上,当大三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时,照着稿子刚念了一句:“大家好,我是陈声,欢迎各位新同学来到中飞院。” 下一句就出意外了。 稿子是书记给的,知道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会前叮嘱了不下十遍,“少给我整些幺蛾子,照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漏一个字,错一个字,一百个下蹲没得说!” 陈声嗤之以鼻,“您以为我还有那功夫专程给您写一篇稿子?也是脑洞清奇。” 书记:“……兔崽子说什么呢?” 总之,拿了那稿子,懒散如陈声,在开学典礼前是一遍都没看过的。 自我介绍之后,他漫不经心站在台上,照着稿子念出下一句:“众所周知,我们中飞院——” 意外陡生。 因为台下一百来号人忽然异口同声接了下去:“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那声音整齐划一,直接把他的后半句淹没了。 “……” 陈声一顿,抬头看台下。 礼堂里,上百号人哄堂大笑,严肃正经的场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冲得整段垮掉。 领导们齐刷刷坐在台上,靠边的书记一急,蹭的站起身来。 反倒是陈声淡定回头,不紧不慢冲他抬了下手,示意他别过来,然后好整以暇把摊开的演讲稿对折,再折,轻飘飘往身后一扔。 纸张落地,极轻的一声,被笑声的余韵吞掉。 不过他这动作倒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原本玩手机的、打瞌睡的,都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 路知意就是那打瞌睡的人之一。 她昨天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翻了好几座大山,才晕晕乎乎到校注册。晚上和三个室友熟悉了下,在食堂聚了个餐,回寝室拿出路雨备好的床上几件套,乱铺一气,倒头就睡。 结果头那边叫苏洋的女生,人看着白富美,夜里鼾声如雷…… 冷碛镇的牦牛都比她安静! 总之一言难尽。 偏偏今天又得起个大早,从学校开学典礼到学院开学典礼,初入大学的兴奋劲直接被倦意和领导们的套话磨了个七七八八。 路知意眼睛都睁不开了,坐在后排,缩在苏洋旁边打盹。 偏这人还一个劲问她:“昨晚你不是一吃完饭就回寝室倒头睡觉了吗?半夜是梦游去了?怎么就跟吸了鸦片似的?” 路知意:“……” 看来这位大姐十八年来都没被人告知过她睡觉时那精彩绝伦的表现。 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身侧的室友在讨论上台致辞的高年级学生代表。 台下好像还起了一阵骚动? 她昏昏欲睡,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那人才刚说了一句开场白,就忽然间被台下整齐划一的声音打断,路知意顿时惊醒过来,睁眼迷茫地向台上望去。 台下哄堂大笑,七嘴八舌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 嘈杂声雄浑有力,清一色是男声,原因是路知意所在的飞行技术学院,也就是中飞院的重中之重,主要是为国家培养飞行员的。而一百个飞行员里,能出一个女飞行员就不错了。 一寝室四个人,只有路知意和苏洋是学飞的,赵泉泉学空乘,吕艺学空中交通管理。 而等到路知意来到大礼堂里,才发现这一届学飞的一百来号人,竟然就只有她和苏洋两个女生。 总之,路知意睁开眼睛,下意识朝台上望去。 新生代表是个男生,个子很高,那搁话筒的演讲台只及他胸以下,以至于他说话时不得不微微弓腰,靠近话筒。 背景是一片深红色的幕布,最顶上挂着欢迎新生的横幅。 他站的地方,前有演讲台,后有白色背景的大屏幕。奇怪的是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衬衣,却并未被那白色背景吞噬,反而显眼得很。 领口的纽扣随意地松开一颗,袖口挽至小臂处,露出一截白净的皮肤。 路知意下意识摸了摸脸,他好像……比她还白? 在座新生个个都是一头土里土气的发型,毕竟刚从高三熬过来,为进中飞院进行各种体力训练,文化课也得拼命达标,压根没工夫顾及形象。 可台上的人倒好,一头略微细碎的刘海遮了眉毛,却又恰好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不长不短,层次感分明。 看那样子,分明是用了发蜡。 路知意的手上移几分,摸了摸自己的板寸,他的头发……好像比她还长? 这也都是转瞬即逝的念头。 因为台上的人在听见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后,原本懒散又漫不经心的表情一顿,唇角忽地一弯,眼睛里仿佛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路知意下意识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而台上,陈声伸手,将桌面上的演讲稿拿起来,折了两折,轻飘飘抛到身后,又拿起那低得过分的话筒,凑到嘴边。 在他身后,站起来就忘了坐下去的书记仿佛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尔康手还没伸出来,最害怕看见的一幕就上演了。 他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学生,陈声同学,十分爽快地扔了演讲稿,开始即兴演讲。 书记的世界顿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而拿着台式话筒的年轻男生,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手轻轻举着话筒,唇角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 他说:“在座各位,想必听了一上午套话,也不耐烦再听。正好,你们不愿听,我也不爱讲。” 95.番外二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上午开会, 下午领军训用品。 忙了一整天, 夜里还得收拾行李, 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 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箱子纹丝不动,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 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 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 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 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 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 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 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 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96.番外三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据书记所说, 他那翻致辞对于新生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事后, 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 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 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他咬牙甩了甩手,骂了一句。 这小子,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 揉了揉胸,很冷静, “我都没说您袭胸, 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 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 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 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 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 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 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 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又见面了。” 97.番外四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箱子开了, 赵泉泉眼睛都直了, “我天, 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 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 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 “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 还是它不适合我, 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 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 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 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 几本书摆上书桌, 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 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98.番外五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周末晚上也要跑操。 一群人唉声叹气出现在操场, 看得出,人数比往常少了些。 陈声依然不点名,奉行“革命靠自觉”策略。 “先跑两千米, 热热身。” 他就站在跑道旁,手插在裤兜里,直挺挺立着。 众人一个一个跑过他面前,很难不注意到,从前的两朵金花今天只剩下一朵。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 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寒, 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旷了晚操,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 “……给学生补课去了, 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 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 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 没过几分钟, 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她就在人群里,陈声频频看她,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朝他投来一眼,一眼都没有! 臭着张脸干什么? 他握着刚才捡起来揣兜里的钱,也有些火大,他是为她着想,她居然这个态度这个反应,妈的,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九点四十五,跑操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散了。 苏洋喘着气,“走吧。” 路知意点头,哪知道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阴魂不散的陈师兄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你等下,过来说两句。”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那你闭嘴,听我说。” “……”路知意挣了两下,可男生力气大,鹰爪似的钳住她。干脆也不挣了,“行,你说。” 陈声的眼神顿时落在苏洋身上。 苏洋立马会意,“行,行,你俩说,好好说,别打起来啊。我去操场门口等你。” 最后一句是跟路知意说的。 人是留下来了,空间也挪出来了,操场上不出片刻,人去楼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和一地青葱的草。 可到了这份上,陈声却又迟疑了。 说点什么好? 路知意催他:“说啊。” 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渍。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形象! 他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拿东西。 路知意以为他又要把钱还她,下意识地蹙眉,不耐烦,“都说了不要了,你——” 谁知道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摊开来,掌心摆了包纸巾。 她一顿,“……干什么?” 陈声一把将纸巾塞她怀里,“自己照照镜子,下巴上有东西。” 他说完这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骂自己多管闲事,像个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照了照,下巴上当真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什么时候弄上的? 她一边抽了张纸巾去蹭,一边回忆,很快想起写范文时小孩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臭小子,幼稚得无边无际。 墨渍早干了,用力蹭了几下,下巴都发红了,还是没擦干净。 她犹豫片刻,飞快地把纸巾凑到嘴边抿了抿,借着口水再擦擦。擦完了,正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看时,身后传来陈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路知意,你还是个女的吗?” 她吓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一脸嫌弃看着她。 饶是脸皮厚,也没忍住血气上涌,红了耳根。 她故作镇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巾塞他手里,冷冷淡淡说:“谢了。” 然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下一滞,她背对他停下来。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因为距离与风声显得有些语焉不详。 “……路知意,我没当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着那张擦过下巴的纸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却看见他反向离开的身影。年轻的背影单薄似剑,无法无天,似要劈开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杀出一条路来。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神经病。” * 晚上十点,洗了个澡。 陈声坐在桌前擦头发,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小叔叔小婶婶那边出事了——陈郡伟他爸对芝加哥那女人有了真感情,死活闹着要离婚,还要求财产均分。这事他已经嚷嚷好几年了,陈郡伟他妈当然不同意,拖了这么好几年,就是不离,婚姻名存实亡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回两人约在外头见面谈判,结果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路人报了警,两人局里见,连老爷子也给惊动了。 陈宇森在电话那头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你去小伟家里看着他。刚才你妈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孩子知道这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笑了笑就把电话挂了。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陈声扔了毛巾,“好。” 转头就给陈郡伟打了个通电话,言简意赅:“哪儿也别去,我买点酒,一会儿上你家喝两罐。” 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超市买了洗漱用品,校停车场取车,上路。一气呵成。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陈郡伟家里。 少年穿着t恤短裤来开门,见他两手空空,“酒呢?” 屋内开着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就跟过夏天似的。 陈声:“没买。” 顺便吐槽,“有你这么败家的?冬天还没来,空调就开了,穿件长袖会死?” “会。”陈郡伟念念不忘,“不是说好买酒来,你唬我?” 陈声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高二的学生喝个屁的酒。” 接着关掉空调,上他房间打开衣柜,拎了件长袖卫衣出来,“套上。少浪费电。” 陈郡伟不服,“又没让你交电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事无成的米虫不配浪费国家资源。” “???你他妈到底上这儿来干什么的?” 陈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少跟老子没大没小。” “就准你说脏话,不准我说?”陈郡伟就差没跳起来。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样成熟懂事识大体,我就准你跟我平起平坐说脏话。” 陈郡伟:“……”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陈声来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烧水,煮面。出锅后,端了一碗放茶几上,自己手里捧一碗,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他没调频道,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老电影。 也没招呼陈郡伟,面他煮了,爱吃不吃。 陈郡伟不会做饭,到底是饿了,坐他旁边也端了面开吃,一点没客气。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电影里那短发少女仰头问杀手:“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杀手说:“always like this.” 他端着面,忘了吃,视线落在面汤里,慢吞吞地问了句:“哥,既然人生永远这么操蛋,我努力又有什么用?” 陈声捧着碗,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操蛋的是人家的人生,又不是你的,你不好好努力,才他妈一辈子操蛋。” “蛋有什么好操的?” “你不努力,连蛋都操不着。” “哈哈哈哈……咳!”陈郡伟被呛得咳嗽起来。 陈声递了张纸巾给他,“听过一句话没?成功的男人,白天瞎jb忙,晚上jb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话糙理不糙。我问你,你想当成功的男人,还是失败的男人?” 陈郡伟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笑,就差没捶胸顿足给他跪下。 夜里,他非要跟陈声一起睡。 陈声一脸嫌恶,“滚,我不跟男人睡。” 陈郡伟站在门口搔首弄姿,“你可以把我当女人。” “女人要都跟你一样,我这辈子除了看破红尘燃灯守夜,不做他想。”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进了陈郡伟的房间。书桌上开着一盏台灯,铺了张卷子,他走上前看了眼,注意到卷子上方有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 拿起来看了看,“谁写的?” “我家教。” “字写得不错。” “人长得不行。” “人家是来当家教的,长得好看有屁用。” “这你就不懂了。就跟秀色可餐一个道理,她要是长得好看,我接受知识的能力也会蹭蹭窜上去。” 陈郡伟忽然想起什么,坐在床边说:“人挺傻的,今天给我写范文,也没注意到那笔漏墨,弄得下巴上都是,就跟长胡子了似的。哈哈,我故意没跟她说,让她出去丢人现眼。” 陈声一顿,脑子里仿佛闪电突至,劈开混沌。 两个多小时以前,那家伙在操场上用口水擦下巴,那道黑糊糊的痕迹……看着挺像墨渍。 她室友说她为什么迟到来着? ……做家教。 不会吧??? 他捏着那张菲薄的卷子,眉心一蹙,盯着那行小字慢慢开口,“你那家教,叫什么名字?” 床边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你问这个干吗?想处对象?她不行的,像个男人似的,你——” “陈郡伟,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一愣,少年抬头看,“怎么了?……行行行,别瞪我,告诉你就告诉你,她叫路知意。” “……” “咋了?” “……” “哥,怎么回事?你,你那什么表情?” 陈声松了手,那卷子轻飘飘落在桌面。他吸口气,说:“可能是吃了屎的表情。”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99.星辰万里【一】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三章 上午开会, 下午领军训用品。 忙了一整天, 夜里还得收拾行李, 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箱子纹丝不动,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 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 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 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 又看看苏洋,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 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 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 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 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炸弹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然后他转身走人,右手懒洋洋举到半空,比了个再见。 路知意:“……” 这个人??? 她怒吼一声:“你他妈幼不幼稚?” 陈声头也不回,潇潇洒洒走天涯。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100.星辰万里【二】 购买比例不足60%,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 率先反应过来, “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 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 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 点头,“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 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 挪开视线, 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 “师兄, 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 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 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 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 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 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 good morning, frank. frank: (less cliche1), alice. alice: so, tell me frank, how do you go to school? frank: i go to school(in my dad’s cadic2). alice: well, i go to school on foot. what do you think of it? 101.星辰万里【三】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书, 书记啊?” 五分钟后,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 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下蹲就别罚了,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 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 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干脆利落挂了电话,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 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 还没来得及反应,阴影从天而降, 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 一边笑得东倒西歪, 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 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 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 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呵,又是她。 显然,路知意看见是他,也没什么好气。 “借过。”她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侧身挤进电梯。 看他没急着出去,她又抬眼问了句,“你不出去?” “你跟谁说话?” 见他眉毛微抬,一脸正在等待下文的样子,她又扯了扯嘴角,嘲讽地加了句,“……师兄?” “这就走……师妹。” 着重强调后两字。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再拽再心口不一,还不得叫他一声师兄? 赵老头叫陈声来办公室,主要为了解新生的早操情况,顺便叮嘱一下,学习方面不可放松。 “下学期去加拿大这事,虽说人是我们选的,但也不是进了名单就十拿九稳。” “去了那边,他们还要再选拔一次。” “那边的特训教练会和你们先相处几天,随时提问,你们都得对答如流。所以专业能力好,答得上是一回事,英语能力不过关,还是会被退回来。” “……喂,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陈声一进门就注意到桌上的一堆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姓名那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大字:路知意。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文件上方,标题是……贫困生助学金申请表。 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摞矮一点的文件,生源地贷款。 为首的依然是路知意的资料。 他顿了顿。 赵老头召唤他回魂,“兔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嗯?” 看着眼前霎时垮下来的脸,趁着几千个下蹲还没落在头上,赶紧说:“您操的什么闲心?有这功夫担心我,不如多做点正事。” 赵老头:“你但凡靠谱半分,我也不至于成天为你操碎心!” 陈声:“没事了?没事我先走了。” “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声回头,扯扯嘴角,“感谢书记教诲,学生必定时刻铭记于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下行了?” “……” . 晚上九点,跑操时间。 老规矩,全体人员还是先跑一千米热身。 陈声立在跑道旁,看着一群人在夜色里快慢不一地跑着,视线落在最前方。 监督新生跑操一个多月了,路知意永远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她个头高,也不是因为她是万绿丛中两点红之一,而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哪怕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下来,也渐渐学会敷衍塞责。 可她不一样,她永远跑在人群最前方。 俯卧撑时,男的都趴下了,她还在一声不吭继续做。 不知疲倦,沉默而认真。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赵老头那看到的两份资料,大概因为自幼物质丰足,所以不曾留意过,如今才察觉到。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旧毛衣,小时候他也看同龄人穿过这种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织成的,很朴素,放在现在就有点土。 没有烫染过头发,永远素面朝天,和花枝招展的同龄女生截然不同。 一双黑色帆布鞋,边缘洗得泛白,脚后跟磨得很厉害,再穿几天就能直接磨穿了? 很穷,也很努力。 他定定地站在跑道旁,看着夜色里跑在人群最前面的女生,她的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但眼里满是坚定。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军训刚结束的那一周,苏洋心血来潮,叫上一整个寝室的人去聚餐。 “军训完了还没改善生活呢,走吧,一起去小吃街开开眼界!” 赵泉泉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我想吃火锅!” 吕艺:“可以啊,吃什么你们定,我无所谓。” 路知意下意识瞄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钱包,也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数数还剩多少钱。 苏洋看出来了,笑眯眯补充一句:“这次我请客,咱们就不搞aa制了。大不了轮着来,下次你们再请我吃一顿好的。” 头一次寝室聚餐,三人都积极响应,路知意不好拒绝。 哪知道第二周,吕艺就硬把大家拉去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把客请了回来。 赵泉泉不甘落后,第三周也请了一顿西餐。 第四周了,赵泉泉忽然问苏洋:“这周末咱们又去吃什么?” 苏洋一愣。 赵泉泉笑眯眯说:“这周该知意请客啦。” 路知意骑虎难下,好在找到了家教兼职,虽然还没拿到工资,但小孩妈妈说下周就给她结算一次,料想不至于这周请完客就饿死。 她算过了,苏洋请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九。 吕艺请的香港菜,三百三。 赵泉泉请的是中档西餐,两百开头。 她手里还剩下四百来块,无论如何也能撑过这一顿,还能留下点下周的伙食费。 于是笑着点头,“你们想吃什么?” 吕艺还是那句话:“你们定就行,我都可以。” 苏洋:“火锅吃了,港餐吃了,西餐也吃了,还有啥没吃?” 赵泉泉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电脑上正在放的日剧,“喂,吃日料啊!怎么样?” 最后,由于赵泉泉对日料坚定不移的爱,众人点头,那就吃日料。 周五下午,六点钟的天已有些暗了,四个女生兴致勃勃往小吃街走。 似乎每所学校外面都有这样一条小吃街,每当城管下班,小摊小贩就在街边支起蓝色大棚,点起油亮亮的灯泡,人头攒动中,食物香气混杂一气,白雾四起,热气腾腾。 而小摊贩的背后,总是一些更正规的商家,双方谁也看不上谁。 赵泉泉选的是日料,小吃街只有一家日料店,装潢雅致,红彤彤的日式灯笼在门外迎风摇曳。 路知意没吃过日本料理,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店内明亮简洁,木地板上摆着小小的方几,座位清一色是榻榻米。 由于开设在大学附近,场地小,顾客多,因此座位与座位之间略显拥挤。 吕艺问服务员:“有包间吗?” 服务员摇头,“不好意思,这会儿包间都满了。” 赵泉泉说:“没事,反正是吃东西来的,又不是谈生意,闹一点也无所谓。” 三人选在大厅入座。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时,路知意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很快站起身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苏洋:“诶,要不就在这儿接吧?正点菜呢,你看看你想吃啥啊!” 赵泉泉点头,“今天你请客,你是老板,老板不点菜,我们不好意思出手。” 路知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点就好,反正我没吃过日本菜,你们点你们爱吃的。” 她看上是真急,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餐厅。 赵泉泉笑嘻嘻问:“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是男朋友?” 吕艺说:“应该不是吧,之前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 赵泉泉凑到苏洋面前,“你俩一个班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怎么样,知意是不是有男朋友啊?” “我哪知道?”苏洋把赵泉泉的脸推开了些,“少八卦点不会死。” 赵泉泉眨眨眼,“我猜肯定没有,有的话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了。” 苏洋眉头一皱,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哪样?” “就那样啊,很man很糙。” “谈不谈恋爱和个人风格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赵泉泉立马开始分析,“女生一旦谈恋爱了,就会变成精致小女人,不会穿得太穷酸,也不至于不修边幅……” 她一边点菜,一边说着她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就被苏洋打断。 “服务员,点好了。” 苏洋一把抽过她面前的菜单,交给服务员。 赵泉泉:“诶诶,我还没点完!” “你够了吧你,都点了十来个菜了,就算不是自己掏钱,也别这么一气儿乱点吧?”苏洋有点不耐烦。 赵泉泉看看吕艺,撅噘嘴,“咱们不都请过了?轮着来的嘛,谁也没占了谁的便宜。” “看看你点了些什么玩意儿,确定没谁占了便宜?”苏洋眯眼。 吕艺低头玩手机,不掺和。 寝室里四个人,苏洋一身正气热心肠,赵泉泉胆小八卦爱唠嗑,路知意爱笑简单话不多,唯有吕艺,赵泉泉曾经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她这个人,比较爱活在自己的世界,其他人的事,不关心也不参与。 门外,路知意急匆匆走到路边,把手机凑到耳边。 “爸。” 她呼吸急促,声音不稳。 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抿抿唇,点头,“挺好的,室友们都很好,同学也很照顾我,课上我很认真,老师提问我就积极举手发言,表现很好的。” …… “生活费够用,这边的消费水平也没有很高——对了!我还找了一份兼职,生活方面您不用担心……” …… “家里也好,小姑姑说虽然我走了,但是李大婶总在她上班的时候帮我们喂喂猪。” …… “是,是麻烦她了一点,但是她说反正她家也有猪,一块儿喂了也不打紧……” 她太投入,并没有看见身侧几个往日料店走的男生。 凌书成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声,“诶,那不是——” 下巴努了努。 其实陈声比他先认出路知意,毕竟她依然是那身打扮,深蓝色毛衣,边缘泛白的帆布鞋。 他大老远就看见她在打电话,走近了,又听见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些琐碎家常。 他有些诧异。 这言简意赅的高原红,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生怕一口气说不完似的,这些琐碎又无聊的事情也讲得这么带劲。 四人走进了日料店。 张裕之说:“她家农村的吗?我刚听见她说她养猪。” 韩宏:“怎么,就不兴城里人养猪了?猪又不是农村特有的。我就热爱小动物,我也喜欢猪,行不行?” “你是喜欢吃猪肉吧?” 凌书成也插了一句,“哈哈哈,既然人民歌唱家喜欢,喂,张裕之,你给他买一头啊,让他养成几百斤的那种,咱们宰来吃了。” 张裕之:“养个毛的猪啊,他要养在寝室,还不得臭死我们?” 一旁的陈声没参与对话,忙着跟服务员核对信息。 “请问有预定吗?” “有,订的包间。” “请问您贵姓?” “陈。” “陈先生,是订的四个人吧?” “是。” 核对完毕,陈声终于转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够没啊?你管人家农村的城里的?” 再瞥一眼成绩永远吊车尾的韩宏,“用不着养猪了,寝室里已经有一头了。” “……” 韩宏:“喂你这么说就有点人身攻击了。” 凌书成:“是吗?我怎么觉得很有道理?” 张裕之举起双手,“我赞同。” 陈声笑了笑,进包间前,回头看了眼店外的女生。 落地窗外,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身后是车水马龙,面前是摇曳的红灯笼。夜色如水,也让她看上去比往常柔和几分。 她低头看着脚,忽而一笑。 嘴唇动了动,她依然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大概又是养猪一类的琐碎日常。 陈声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她这样的个性,就算是养猪,大概也比一般人养得好吧?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102.星辰万里【四】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四章 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幼稚起来有多可怕? 陈声扭头,撩开卫衣下摆, 看了眼腰上的淤青, 又松手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紧接着三千个下蹲,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 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 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 警惕地侧头看过来, “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 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 “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 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 你不交代清楚用途, 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103.星辰万里【五】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 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 那双含着笑,说着戏言,却看不出恶意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 声如蚊呐,“哪里, 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 工作人员穿行其间, 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 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 可看她片刻, 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 这么问了, 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 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他耐心等待着,终于听见主持人报幕,念出了路知意的名字。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要跳舞。 陈声眉头一扬,那家伙会跳舞? 难以想象。 他没忍住,往铁丝网前又凑近两步。 入冬的天黑得太快,短短十来分钟,夕阳已然落幕。 搭了好几天的舞台不负众望,耀目的灯,斑斓的光,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斑斓了一众年轻的面庞。 报幕结束,灯光骤然熄灭。 干冰的效果立竿见影,白雾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台子。 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看不真切。 观众们静默着,等待着。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盏射灯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第二盏射灯亮起。 一长串连绵不绝的声音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所有光束从天而降,悉数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严丝合缝叠在一起,罩住了烟雾中的人。 台下传来盛大的欢呼,可巨大的音乐声轰然而起,将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镇压下去。 wait ''til you''re announced we''ve not yet lost all our graces 指令未发,切勿妄动 迄今为止,你我荣光仍在 那个人影从烟雾中而来,不动声色垂着头。 the hounds will stay in chains look upon your greatness and she''ll send the call out 恶犬在心,蠢蠢欲动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声令下 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头,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举手投足,凌厉果决。 每一个动作都点燃一把不灭的火。 她穿件深蓝色卫衣,虽无图案,但镶有亮片无数,聚光灯下鱼鳞一般,星芒闪烁。 纯黑色牛仔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没有面容,没有表情。 她只有一支舞。 call all thedies out they''re in their finery 把所有女士驱逐出去 她们个个雍容华贵,琳琅满目 dancing around the lies we tell 104.星辰万里【终】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路知意全程装死, 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 把她撞在门框上了, 咚的一声, 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 “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 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 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 应该只是脱力了, 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 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 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 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 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操我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面子挂不住,他绷着脸反驳:“瞎说八道什么?没见我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我一个——” 话没说完,手肘被人一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 路知意是专程照着他手肘上那块脏了的地方捏的,打架时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处被钢管男用力砸了下,想必伤得不轻。 “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打架没多厉害,嘴上功夫数你第一。” 她懒得多说,看笑话似的,瞥了眼他那狼狈的模样。 走了。 陈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下来不去的,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这女人真是,眼睛毒,心肠更毒! * 陈声在走廊上给凌书成打了个电话,他也在人民医院,五楼骨科。 “照了个片儿,腿骨骨折了。” 陈声骂了句:“活该。” 想直接上楼,看了眼一旁的路知意,顿了顿,才对那头说:“这会儿在干什么?” “打石膏。” “今晚回寝室吗?” “住医院吧。” 被打成这样,鼻青脸肿的,凌书成没脸回去。更何况宿舍都是上床下桌,他这腿上打了石膏,哪里爬得上去? 陈声说:“那你先待着,我一会儿买点洗漱用品,再带点吃的喝的给你。” 那头的人立马蹬鼻子上脸,“我受伤了,得补补,医生让我多喝猪蹄汤。你让老板弄个蘸水,别放香菜,多放点蒜和——” “再见。” “诶?陈声我话没说完——” “嘟——” 挂了电话,他带路知意往外走。 路知意被电话内容逗笑了,走出了医院大门,和他一同停在路边上。 夜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还呼呼往脖子里钻。 蓉城像个不夜城,路灯排成一线,照亮了头顶的整片夜空。医院附近不少商店,洗漱用品、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陈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门拉开,“进去。” 夜里九点半,公交车已经收车了。 路知意想省钱也没办法,只得坐了进去,正准备抬头道别,哪知道“你回去吧”还没说完,就见陈声也钻了进来。 “……你不是要回去看你室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把手腕上的表凑到她跟前,短暂地停留几秒钟。 路知意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表,亮闪闪的表盘上有几个小小的字母,电视广告上倒是见过,好像中文是叫西铁城。 她以为他在展示名牌手表,便客套了一句:“挺好看的。” 陈声:“……” 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这奇怪的脑回路是怎么长出来的。 “太晚了,先送你回去。”他瞥她一眼,算是解释。 路知意愣了愣,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 那眼神太直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明亮清冽,有疑惑,也有惊讶。 陈声挪开眼,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秀手表。”她倒是诚实。 他没好气地说:“是吗?那你也是很优秀啊,来自高原的土霸王,居然还认得citizen。” 路知意沉默不语。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见她不说话了,后悔加剧。 扭头看窗外,短促地说了句:“只是玩笑话。” 路知意顿了顿,“嗯。”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住了,没头没尾又添一句:“高原挺好的。” 哪知道她平静地反问他:“哪里好?” “……”这下他说不上来了。 连高原都没去过的人,怎么说得出高原哪里好? 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都示弱了,服软了,她还非要较真地刺他两下! 路知意笑了两声,在他听来,格外不是滋味。 十来分钟的时间,出租车抵达校门口。 陈声开了门,下车,在她出来时伸手去扶,可她没去握住那只手,靠着没受伤的左手撑住坐垫,挪了出来。 他只能把手收了回去。 路知意抬头看他,“进去吧,凌书成还在医院等你。” 他嗯了一声,看她转身离开,夜色里背影孑孓。 手指动了动,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关了车门,几步追了上去。 “路知意!”他叫住她。 路知意惊讶地回过头来,“……还有事?” “你吃过晚饭没?” 她于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拍脑门,“完了,我的砂锅米线!” 陈声蓦地笑了,指指前面的步行街,“正好,我也没吃。” 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又回头,“怎么,不吃饭?” 看她迟疑的模样,他很快补充说:“请你吃个饭,算是感谢你见义勇为,帮了我和凌书成。” “感谢我收下,吃饭就算了吧——” “不给面子?”男生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路知意,你为这事受了伤,我这人,最不爱欠人情,你要是不肯吃这顿饭,我就得一直欠着你。欠着你我就吃不下睡不好,跑操的时候但凡挤兑你,都愧疚心虚。为了毫无负担地继续折腾你,这饭你必须赏脸吃了,咱俩谁也别欠谁。”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拽住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就往前走。 路知意:“……” 她只想问一句:这得心理素质多好,才能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种奇葩的理由,生拉硬拽着她去吃饭? 于是一路上,两人都在理论。 “不吃行吗?” “不行。” “这么着,这顿我不吃,您老也别费劲儿挤兑我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做人得讲道理,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干什么老挤兑我?” “看你不顺眼。” “哪儿不顺眼,您说,我改!” 陈声停下脚步,看她片刻。 路知意满心期待。 哪知道他指指她的脸,“高原红,碍眼。” “……” 再指指她的短发,“板寸,碍眼。” “……” 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摇摇头,“哪儿哪儿都碍眼,要不,你去整个容?” 他那认真的样子,活生生把路知意气笑了。 但她知道他在开玩笑。 夜色里,路灯昏黄,道旁的餐厅生意火爆。 她斜眼看看他,“那可难办了,我对自己这模样很满意,并不想改。” 一摊手,无赖似的说:“整容也挺麻烦,毕竟从头到脚都得整,一来我没那个钱,二来太费时间。要不,你吃点亏,把眼珠子挖出来,咱俩一了百了,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日子舒坦?” 她鲜少对他笑,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幼稚对垒。 而此刻,她站在灯火辉煌里冲他笑,眼珠漆黑透亮,仿佛淬了光。一头短发干脆利落,发尾在灯光下仿佛有星光跳跃。 风来,发丝微动,像黑夜下无声飘摇的寂静草原。 而那两抹浅浅淡淡的红,在这一笑里骤然生辉,明明灭灭。 陈声凝神看着她。 心内一动。 鬼使神差,有句话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别改了。 权当他在放屁吧。 忙了一整天,夜里还得收拾行李,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箱子纹丝不动,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然后他转身走人,右手懒洋洋举到半空,比了个再见。 路知意:“……” 这个人??? 她怒吼一声:“你他妈幼不幼稚?” 陈声头也不回,潇潇洒洒走天涯。 事后,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他咬牙甩了甩手,骂了一句。 这小子,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很冷静,“我都没说您袭胸,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105.番外终篇 购买比例不足60%, 立即补全或24小时候即可正常阅读。  第十三章 果不其然,陈声从前台下来,一撩帘子就看见了她。 隔了几步远,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 似笑非笑。 路知意回头的瞬间是要回嘴的, 可眼神刚落, 就看见他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飞行服。 手持墨镜, 梳着与往常迥异的大背头。 他不耐烦地扯了把系得板正的领带, 松开一颗扣。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 那双含着笑, 说着戏言, 却看不出恶意的眼, 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 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 “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声如蚊呐, “哪里, 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 工作人员穿行其间,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这么问了,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他耐心等待着,终于听见主持人报幕,念出了路知意的名字。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要跳舞。 陈声眉头一扬,那家伙会跳舞? 难以想象。 他没忍住,往铁丝网前又凑近两步。 入冬的天黑得太快,短短十来分钟,夕阳已然落幕。 搭了好几天的舞台不负众望,耀目的灯,斑斓的光,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斑斓了一众年轻的面庞。 报幕结束,灯光骤然熄灭。 干冰的效果立竿见影,白雾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台子。 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看不真切。 观众们静默着,等待着。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盏射灯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第二盏射灯亮起。 一长串连绵不绝的声音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所有光束从天而降,悉数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严丝合缝叠在一起,罩住了烟雾中的人。 台下传来盛大的欢呼,可巨大的音乐声轰然而起,将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镇压下去。 wait ''til you''re announced we''ve not yet lost all our graces 指令未发,切勿妄动 迄今为止,你我荣光仍在 那个人影从烟雾中而来,不动声色垂着头。 the hounds will stay in chains look upon your greatness and she''ll send the call out 恶犬在心,蠢蠢欲动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声令下 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头,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举手投足,凌厉果决。 每一个动作都点燃一把不灭的火。 她穿件深蓝色卫衣,虽无图案,但镶有亮片无数,聚光灯下鱼鳞一般,星芒闪烁。 纯黑色牛仔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没有面容,没有表情。 她只有一支舞。 call all thedies out they''re in their finery 把所有女士驱逐出去 她们个个雍容华贵,琳琅满目 dancing around the lies we tell dancing around big eyes as well, ah even theatose they don''t dance and tell 围绕着谎言, 在众目睽睽下起舞 不必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 台上的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撒下一把火种,台下为之疯狂。 她把这支舞跳成了战歌,没有一星半点娇媚。可轰鸣的音乐声里,她又是唯一的星光,带着无关性别的纯粹美感。 她在音乐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摘了棒球帽,扔下了舞台。 台下,一片在半空里争先恐后的手,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路知意站在至高点,分明的面容,利落的短发。肤色健康,未着半点脂粉。眉眼清冽,若高山之巅的一缕晨光。 像歌里唱的那样,不雍容华贵,不琳琅满目。 她笑了笑,鞠躬,下台。 对这舞台毫无留恋。 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丝毫不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隔着半个操场都能感受到人潮的沸腾。 陈声立在铁丝网后,双手懒洋洋插在裤兜里,又杵在那好一阵。 掌心的手机震了又震,说好的十分钟早已过去,饥肠辘辘的室友濒临死亡边缘。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步子,转身离开的瞬间,掏出手机低头看。 韩宏从“快要变成一具尸体”到“已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让他回寝室的路上顺便买点纸钱。 他回了句:“就来。” 然后把手机揣进包里,加快了步伐。 走着走着,没忍住,嘴角蓦然一弯。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 他照样带大一的跑操,她照样沉默寡言跑在最前面。 虽然陈声嘴贱,但路知意知道,只要她不搭理,这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沉沉冬夜,她第一个跑到终点,“跑完了,走了。” 他站在跑道边瞎子似的,在空气里一气儿乱摸,“路知意,你在哪呢?黑不溜秋煤炭似的,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起雾的早上,他对第一排那瑟瑟发抖的胖子说:“怕冷啊?裹得跟球似的,来跑操还是来玩儿相扑的?” 下一句:“你看看你后面那女汉子,学学人家,皮厚的人不需要穿棉袄,自带防寒服。” 下雨的天气,她戴着帽子跑步,经过他身边。 他冲她说:“多淋点雨是好事,说不定雨后春笋,某些扁平部位也能拔地而起。” 艳阳天,她趴地上做俯卧撑,脑门儿上忽的被人扣下一顶帽子。 陈声站她面前,狭长的阴影覆在她身上,而他低头笑眯眯对她说:“凉快吧?你人黑,吸热,戴顶帽子刚好。” 她爬了起来,摘下帽子一看。 绿的。 陈声就跟个幼稚的纨绔子弟似的,不损上她几句总不舒服。 路知意一般不搭理,不耐烦了就骂两句,那人拿她没办法,顶多绞尽脑汁再想点损人的话,留着次日继续挤兑她。 他挤兑归挤兑,她扬长而去,留个中指就够气死他。 苏洋起初是震惊,接着是抱不平,后来习以为常,哪天陈声要是不调侃路知意一两句,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室友们的聊天话题,从美妆品牌渐渐升级,发展到每晚睡前一问:“今天,陈声羞辱路知意了吗?” 答:“必须的。” 苏洋再绘声绘色描述一通,室友们方可安心入睡。 路知意刚开始是无语,后来听苏洋唠嗑,听着听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赵泉泉问她:“诶,陈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路知意:“要像他这么个对人有意思的法子,那他这人可真有意思。” 赵泉泉:“那你呢?你居然由着他这么整你,他帅成那样,你难道不会对他有意思?” 路知意面无表情:“我长了一张看上去像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脸?” 一旁的苏洋拍拍大腿,“有进步啊路知意,连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都知道了,啧啧,看来已经逐渐脱离了高原少女的气质!” “……” 但你还别说,盆地少日照,气候湿润怡人,来了蓉城三个多月,路知意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似乎真变白了点。 虽说只有一点点。 以及,面颊上那两团高原红,颜色也浅了些。 * 圣诞节那天,恰逢周六。 路知意想了想,从这几个月攒下的家教费里抽了一点,给小孩买了个圣诞礼物。 虽然他还是那么不用功,老和她对着干,但这一阵的周考月考都及格了——除了一如既往不写作文,整整三十分的大题,一分不拿,当真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两个小时的补课时间转瞬即逝,路知意收起纸笔,从书包里拿出只盒子,搁他面前。 陈郡伟一顿,目光落在礼盒上,“这是?” “礼物。算是嘉奖你这一阵的进步,虽然还有提升空间,但是——圣诞快乐。” 小孩没含糊,当她面就把盒子拆了。 ……一盒小熊形状的巧克力。 他蓦地一笑,挑眉,“路老师,你当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吗?”她定定地瞅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比你小两岁。”他眯起眼。 路知意轻笑一声,“有时候,心智不以年纪计算。” 她看着他,那眼神确确实实把他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 陈郡伟敛了笑意,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子。” “……” “喂,你听见没?”他盯着她,非要确认。 路知意点头,“好,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不是小孩子。” 她的从善如流一看就是敷衍。 陈郡伟一下子来气了,半大不小的少年人,最恨被人当小孩,一把将巧克力塞她怀里,动作粗暴。 “谁要你的巧克力?哈,幼稚成这样,也不知道谁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 动作过于粗暴,包装精美的礼盒顿时起了褶皱。 缎带落在地上,无处傍身,楚楚可怜。 路知意顿了顿,弯腰捡起缎带,“不要就算了吧。” 她平静地把礼盒放进书包,拉好拉链,转身走了。 客厅里,陈郡伟的母亲把视线从电视上挪过来,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呀,到时间了?天冷了,我送送你,路老师。” 路知意摆手,“不用不用,我骑车回去。”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骑车回去?不成,我开车送你。” “真不用了,庄姐。” ——她本欲叫人阿姨,可庄淑月不愿被叫老了,非让她叫自己姐。 路知意弯腰系好鞋带,起身笑笑,“我本来每天就要锻炼身体,这是学校的任务。骑车也是一种体能锻炼,正好。” 庄淑月只得作罢,“那,你路上小心点。” 她点点头,“庄姐再见。” 推门离开。 屋内的少年听见关门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想追出去,可到底走到门边又顿住了脚,回头走到窗边,拉开帘子看了看。 那道单薄的身影骑上门外搁着的共享单车,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都是她的错,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没人愿意被当作小孩,非跟他对着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