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阴门》 1. 铜板 我叫江成,打小和爷爷相依为命。虽然爷爷是个跛子,腿脚不便,但总有人上门来找他帮忙。每次等这些人走后,爷爷都会偷偷从床下搬出一只箱子,往里头放钱。 钱不多,但爷爷总出去喝大酒,却从没给过我哪怕一个子儿。 不但如此,还不准我进他的房间。要是有事出去,也必然会把房间门锁上。 有次趁爷爷小解,我偷溜进他的房间,想拿几个板儿买糖葫芦吃。在床下找了半天,没找到我爷的钱箱子,却在地板的暗格里,发现一只紫檀木盒。 木盒很沉,用蛤蟆铜锁锁住了,里头叮咣作响。我正寻思咋给它砸开,爷爷就跟猫闻见了腥味一般,突然出现,恶狠狠地把我丢出去,还重重地赏了我一记耳光。 我“哇”地大哭,转身就跑,越想越憋屈:不就是几个臭钱吗?你不给,我自己弄去。总有一天,我要挣大钱,挣得比你还多。 我这本是气话,没想到几天后,挣大钱的机会真的来了。 那天我正在河边晃悠,同街的二嘎子一手举着一串糖人,大摇大摆地往镇口走。 二嘎子家比我家还穷,这家伙平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怎么会有钱买糖人? 我既好奇又羡慕,拉住他问:“哪来的钱?” 二嘎子一抬眼:“想要?”见我头点得跟捣蒜似的,他笑了笑,“晚上来河边等我。” 当晚我等我爷睡下,就偷偷出门,到河边和二嘎子会合。虽然想钱想疯了,但我还是心虚,问二嘎子我们要上哪儿弄钱去,偷偷摸摸的事儿我可不干。二嘎子拍着胸脯道:“放心,咱不做那事儿。山顶的老爷庙知道不?那儿的池子,老多钱了!随便捡。” 我听我爷说过,我们镇是古镇,游客很多。那老爷庙虽然凋敝,香火却很旺,常年有香客上那儿叩拜,还老往门前的许愿池里扔钱。那庙没人管,池里的钱都快堆成山了。 我起初还有些犹豫,不过马上就被二嘎子兜里的钢镚儿收买了。 我边爬边问二嘎子为啥要晚上来,怪吓人的。 二嘎子笑骂道:“傻啊,白天这儿不得老多人?” 我暗骂自己糊涂,不再说话,和二嘎子哼哧哼哧爬了老半天,总算到了山顶。 月色很好。月光将老爷庙四周染得一片银白,唯独那庙躲在阴影里,黑黢黢的,看着有些吓人。门前的许愿池里银光闪动,晃得我俩心花怒放。 “先说好,这事儿就咱俩知道,谁说出去谁是小狗。”二嘎子两眼都冒着光。 见我点头,他似乎很满意,让我去捞钱,拿多少回去都对半分,他去路口帮我把风。 我二话不说,挽起裤腿就往池中趟去。夏天刚过,余热犹在,这池子里的水却冰冷彻骨。我猝不及防,冷得就想抽腿离开,到底忍住了,弯腰下去,双手捧起一大把银光闪闪的钢镚儿,忽然觉得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心里发毛,拔腿就往外跑。 出了池子,我心有余悸,回头看了一眼,见池子外有个怪模怪样的石雕,依稀是个抬头望天的乌龟脑袋,立马明白过来:难怪刚才老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原来我站它肚子上了。 钢镚儿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心中窃喜,到路口喊二嘎子离开,却左右不见人。我以为他在跟我躲猫猫,轻声喊了几句。山林静悄悄的,依旧没人回应。 我害怕起来,也不敢逗留,用背心兜起钢镚儿,自己跌跌撞撞下了山。 回到家,我怕钢镚儿的碰撞声吵醒我爷,在屋角找了块地儿把钱埋起来,这才蹑手蹑脚进屋躺下。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终于有钱买糖葫芦了;忧的是,二嘎子到底上哪儿去了,咋突然就不见了? 转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屋外的哭闹声惊醒。我爷面色凝重,正从外头推门回来。 我问他怎么了。我爷摇摇头,正准备进屋,却突然停下,指着我皱眉道:“那是啥?” “啪嗒。”我口袋里的钢镚儿不合时宜地滑出来,骨碌碌滚到我爷脚边。 我爷脸色大变,捡起钢镚儿问我:“哪来的?” 我从小就不太会撒谎,心里一慌,脱口道:“隔壁小虎子给的。” “放屁!”我爷一把将我从床上拉起,把钢镚儿递到我眼前,“他会有这个?” 我一看,立马傻眼:昨晚二嘎子给我的,分明是现在通行的硬币,咋转天就变成我爷收藏的那种古代铜板儿了?铜板中间有个方孔,上头还有字,可惜我一个都认不得。 “还不老实交代?”我爷脸色铁青,就要去拿门边的竹帚。 我见他要动粗,立马认怂,也顾不得和二嘎子的君子协议了,把昨天怎么在河边遇到二嘎子、怎么和他上庙里捞钢镚儿,又怎么独自半夜回来,原原本本全告诉了他。 我爷听完,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作哪门子妖?那庙里头的贡钱也能随便拿的?” 我小驴脾气也上来了,撅嘴道:“谁让你不给我?你不给,我自个儿弄去,有错吗?” “你——”我爷扬手要打,到半空又落了下去,突然老泪纵横,拍着大腿道,“我老江头本本分分大半辈子,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养了你这么个财迷心窍的混账玩意儿!” 他自个儿长吁短叹半天,忽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颤声道:“娃儿,听爷的话,咱把钱还回去。你要吃糖管爷要,要多少爷都买给你。这钱咱不能拿。听着没?” “不!”我拧着性子。 我爷定定地看着我,长叹一声,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裤兜拿出一枚跟我兜里一模一样的铜板儿,闷声道:“这是从二嘎子身上找到的。他死了,今早在河里发现的。” “死了?”我脑袋嗡地一下,有点接受不来。 我爷叹息道:“爷不告诉你,就是怕吓着你,可你这孩子……太固执。唉,都是命啊!”顿了顿,他看着我道,“现在肯听爷的话了不?” “爷我不想死……”我浑身颤抖,呜呜地哭起来。 我爷抚着我的脑袋安慰道:“只要你乖乖听话,爷保你没事。今晚自己去把钱还了,还完马上下山,爷在山脚下接你。记住,不管谁喊你都不许应他。听着没?” “听着了。”我哭得都快把鼻涕吃进肚子里了。 当晚我遵照我爷的吩咐,把昨晚埋的钱挖了出来。让我后背发凉的是,那些本该是钢镚儿的钱,居然全成了铜板儿。我爷喊我用布兜把钱包起来,又让我揣了面八卦镜,拉着我出了镇口。到了山脚下,我爷再三嘱咐了几句,喊我自己上山。 小孩不怕鬼,但怕黑。一个人走夜路,还是山路,我心里扑棱棱的,总觉得黑暗中藏着凶狠的怪物,随时会扑出来把我吃掉,吓得连滚带爬,赶到池子前,也不含糊,将布兜里的铜板儿尽数倒回去,瞥眼瞅着池里的钱似乎又闪起了银光,也没多想,转身就想离开。 “成子哥……”身后忽然有人喊我。 声音很熟悉,飘飘悠悠地,从庙门深处传过来。 我顿时寒毛直竖——那是二嘎子的声音。 2. 问米 我记得白天我爷说过,二嘎子已经死了,那这身后的人是谁?难道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总觉得身后那声音越来越近,大叫一声,拔腿就往山下跑。 哪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好像总在一个地方转悠;脚下也跟灌了铅似的,怎么都迈不开步。这下我彻底吓坏了,慌不择路,捡着道儿就往里钻,刚好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拉住我道:“瞎跑什么,见着鬼了?” 我见那人就是二嘎子,有些欲哭无泪:见着你可不就是见着鬼了?忙用力甩脱,边跑边大叫:“你已经死了!你别缠着我!你要的钱……回头……回头我烧给你。” 二嘎子几步追上来,又拉住我,笑骂道:“你瞎咋呼啥呢?这咋没一会儿工夫,我就给你说死了?来,你摸摸,摸摸,我是死人活人。”说着把我的手往他脸上放。 真实的触感和温度,让我心安不少,可我还是不敢完全信他,和他保持着距离。 二嘎子无奈了,指着我的衣服道:“你自己看,你兜里的是啥?” 我低头一看,顿时倒吸了口凉气:我刚才不是把铜板儿都还回去了么,咋又跑我怀里来了?仔细再瞧,发现背心里兜的,不是铜板儿,而是银光闪闪的钢镚儿。 我彻底糊涂了,问二嘎子这到底是咋回事。 二嘎子说,刚才我去池子里捞钱,捞了老半天也不见回来。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赶过去看,就见我跟傻子似的坐在池子里又哭又闹,嘴里还喊着“铜板儿”“不想死”之类的话。他以为我中了邪,又不敢叫醒我,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结果我忽地从池子跳下,兜着钱就要跑。他以为我演戏呢,想独占这些钱,情急之下喊了我一声,然后我就跑了。 二嘎子问我在池子里都见着啥了,咋跟中了邪似的。我皱了皱眉,把自己回去没见着他,转天我爷告诉我他已经死了,又让我回来还铜板儿的经过,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二嘎子脸上也有了惧意,说我肯定是见着鬼了,我爷铁定是假的,搞不好就是守着池子的老王八变的,目的就是不让我们把钱带走。这地儿不干净,我俩得赶紧离开。 给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爷昨天有些反常:我打小没见我爷哭过,更别说这么低声下气地和我说话。怪叫他会喊我自个儿来还钱,合着那压根儿就不是我爷。 想明白这些,我也没那么怕了,左右看了看,问二嘎子我俩现在该往哪儿走。 二嘎子刚要回答,却突然用力把我往草丛里按,声音发颤地说:“有人。” 话音刚落,我就见不远处有个颀长的黑影,在油灯豆大的光芒中,慢慢冲我们走来。 那人走得很慢,一跛一跛的,正在用沙哑吃力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我听出那是我爷,想起身应他。二嘎子用力拍了我脑门一下,急道:“这么不长记性?”不等我分辩,他接着道,“你看仔细咯!人的胳膊和腿有那么长?那么细?” 我打眼望去,见那人影的胳膊和腿果然细长细长的,很像以前在小人书里见过的妖怪,吓得慌忙捂住嘴,问二嘎子现在该咋办。二嘎子在我耳边悄声道:“那东西挡着咱下山的路呢,咱不能自个儿送上门去。别慌,咱往庙里跑。我姨说过,那些脏东西进不了庙。” 我全没了主意,任由二嘎子拉着往山上跑。“我爷”似乎听出了动静,边喊边往我们这儿赶来。我没想到二嘎子年纪虽与我相仿,力气却极大。我被他带着跑,感觉脚下跟踩了风似的,丝毫不费力,很快就把身后的“我爷”落下了。 来到山顶,庙门不知何时大开,里头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 我有些望而却步。二嘎子急了,上来拉住我,死命往里拽。 “我爷”这时居然也赶上来了,顾不得喘气,扬手冲我喊道:“娃儿,千万别进去!进去你就出不来了!你仔细看,他是活人吗?” 漆黑的庙门下,二嘎子的脸突然变得惨白,像用白漆刷过一般;脸上也没了先前生动的神采,变得跟池边的石龟一样死板。他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腕,嘴里机械地念着:“月光光,钱光光;好朋友,分光光……”大量的水从他眼睛、耳朵、鼻子里,慢慢淌了出来。 我吓得哇哇大叫。眼看就要被他拽进庙里,我爷大喊:“镜子!用镜子照他!” 我反应过来,从怀里摸出八卦镜,也不知道咋用,胡乱冲二嘎子照去。 一阵凄厉的尖啸,我眼前如烟火般,猛地炸开一团白光,顿时脑袋昏沉沉的,再也坚持不住,在我爷的呼唤声中,慢慢倒了下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爷满脸忧愁坐在床边。我心有余悸,往靠墙的位置挪了挪。 “你这娃儿,嘱咐你的话半点听不进去。”我爷转过身来,让我把一碗苦得肝颤的药喝完,“爷要再晚到几秒,你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那你还喊我自个儿上去。”我嘟哝了一句。 我爷叹息道:“你不懂,那东西怕爷。爷要跟了去,那东西以为你不是来还钱,是来收它的。它要恼起来,只怕不会原谅你,要缠你一辈子哩!” 我瞪大了眼睛,抱着膝盖问:“爷,你说的那东西,是二嘎子?” 我爷摇摇头:“是那池子里的东西。二嘎子就是它害死的。二嘎子让它害了命,现在都听它的。那庙门啊,其实是鬼门关。你要让二嘎子拉进去了,必死无疑。” 我想着后怕起来,紧了紧被子,问我爷我现在是不是安全了。 我爷想了想说:“不好说。明儿我去会会这池里的神通。你先歇着,晚上有事找你。” 我问是啥事。我爷似笑非笑道:“二嘎子死得蹊跷。你跟他熟,帮爷喊他上来,爷要问他几句话。”说完也不管我乐不乐意,自己掩门出去了。 夜里我爷等大伙儿都睡了,悄悄喊我起来。他让我别吱声,只管跟着他走。 我随他到了镇外河边。月光洒在河面上,清冷清冷的。我爷在岸边找了块地儿,让我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在我俩之间放了只青瓷碗。碗里装着白米,米里还搁了只红鸡蛋。 我爷往米碗里插上香,点着了,对我道:“待会看到啥都不许吱声,听着没?这回要再出岔子,爷也救不了你。”我听他说得吓人,用力点了点头。 我爷让我伸出手去,和他的手抓在一起。我俩像武侠片里师徒传功一样坐了很久,四周静得吓人,只听见河面不时吹来的风声。 我不敢往旁边看,只能死死地盯着米碗里袅袅升起的香烟,一时间竟有了困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耳边忽然传来“哗啦”的水声。 有东西上来了! 我一紧张,差点松手。我爷察觉到了,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镇定些。 又过了一会儿,水声消失了。我正要松口气,身后却又传来“啪嗒”“啪嗒”,好像有人踩水上岸的声音。我顿时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脚步声很快到了耳边。我吓得正要闭眼,声音却又消失了。 正没做理会处,一团白影忽地一下,绕到我爷身后,直挺挺地正对着我。 白影很高,依稀是个人,但不像二嘎子。我正要开口提醒我爷,那团白影两眼的位置突然闪出两道红光,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想起我爷的话,深吸了口气,立马闭上了眼睛。 “呼!”一阵刺骨的阴风迎面扑来。我浑身一哆嗦,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转天清早。我爷破天荒地给我熬了碗白粥,让我就着水煮蛋吃下去。 我问他昨晚是怎么回事,咋我突然就昏过去了。我爷面色阴沉,说二嘎子的死果然不简单,他是被人害死的。他要上山看看,让我好好待在屋里,不管谁来敲门都不许开。 我听他又要把我落下,登时不干,说什么也要随他上山。 我爷见我耍赖,也没办法,叹了口气道:“也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他边收拾箩筐边自言自语,“狗日的,敢打我孙儿的主意。也不打听打听,我老江头是干啥的!” 3. 石王八 我背着箩筐跟在我爷身后,感到有些奇怪:这大白天的,山上应该有人,我爷去哪儿干啥?转而想起昨晚昏迷前的情形,问我爷那个白影到底是什么人,咋看着不像二嘎子。 我爷心里有事,随口道:“人死了总会有变化。我都跟他对过话了,错不了。” 我撇撇嘴,也没争辩。天气忽然转阴,下起小雨来。我爷腿脚不便,我俩爬了很久才到山顶庙前。我心有余悸,不敢靠近。我爷见四下无人,脸色放松许多,招手喊我过去。 他从箩筐里拿出一把怪模怪样的尺子,慢慢向许愿池靠近。我不敢看庙门,紧跟在他身后,偷眼往池里瞧了瞧,见里头只有零星的几枚钢镚儿,心里纳闷,就听我爷冷哼道:“班门弄斧!”他让我退开些,拿了那把怪尺,在池边丈量起来。 “丁兰少失母,刻木当严亲。天界分恶善,幽界度阳阴。丁害旺苦义,官死失财兴。福星连登科,天地各留一……”我爷边量边念叨,慢慢地绕了池子一圈,在那只抬头望月的石龟前停下,目光也落到了石龟身上,眉头都快拧一块儿去了。 “爷,咋的了?” 我爷不应我,用食中两指在石龟脑袋上抚了抚,冷笑道:“好你个石王八……” “爷,这是龟。老鳖才是王八。”我好心提醒。 我爷瞪了我一眼:“你知道个蛋。” 他让我站到池边,留神池里的变化,笑着道:“娃儿,爷给你变个戏法。看好了!” 我爷用怪尺在石龟脑门上敲了敲,嘴唇蠕动,似乎念了句咒语,跟着我就见石龟竟似活过来一般,慢慢往龟壳造型的池身里缩脑袋。与此同时,一股水流从石龟的嘴里吐出。 池里的水越来越浅。我吃惊地发现,原先我以为垫在那几枚钢镚儿底下,灰不溜秋的玩意儿是石子,原来全是铜板儿。石龟脑袋收缩的时候,池底泛起了一阵浑浊。 一只不起眼的小龟飞也似的往石龟脑袋的细缝里钻,我爷眼疾手快,一把揪了出来。 “爷,这是咋回事?” “机关,外加一点咒术。”我爷把小龟放进竹筒里,见我眨巴眼睛看着自己,指了指竹筒接着道,“整事儿的就是这小畜生。灵龟纳财本是好事,可这是只山龟,把它囚在这池里头,它能不憋屈?碰巧你俩来捞财,它就把气撒你俩头上了。” 我顿觉郁闷:“可二嘎子是淹死的哩。它是怎么——” “心作怪。”我爷抢道,“这不是这畜生的能耐,是被人算计的。那娃儿迷了心窍,拿一次还不够,结果错把河水当池水,水面波浪当铜钱反光,自己跳下去了。” 见我还要问,我爷摆手让我先别急,说是这法术已经被他破了,恐怕作法的人也已察觉过来,为防万一,我们得赶紧离开。我点点头,和他冒雨往山下走。 路上我问我爷,昨晚二嘎子都跟他说啥了。我爷稍一犹豫,告诉我说,二嘎子死前就觉得这池子不太对劲,感觉自己的魂儿被它勾了过来,隔三差五地就要来一趟。他知道我爷有本事,希望我爷能过来看看;同时提醒我,那晚带我上山的不是他,要千万小心。 我想起昨晚那白影眼中的凶光,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又想不明白,摇了摇头,问我爷现在是不是没事儿了。我爷摇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法子是破了,可咒术还在。爷想了想,还是得去找石王八当面对质。你还小,那种场面不适合,快些回去。” “不。”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石王八竟是个人。 我爷眼里闪着捉摸不定的神采:“你不怕?” “不怕,有爷在呢。”我挺胸道。 其实我只是好奇,这石王八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我爷看了我很久,摸着我的脑门叹道:“你跟他,还真是有点像……” 我爷告诉我,石王八叫石别,住在镇东街,早前和他一样,都做着搭梁砌瓦的生计。两年前镇上修庙,石王八是监工,我爷因为腿脚不便,只从旁帮工。完工前,石王八因为工钱问题和庙里的知客闹翻。当时他扬言,要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我爷本以为石王八就是一时气话,没想到他真的在石龟上动了手脚,也就难怪这庙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有些郁闷:这石王八报复庙里的知客也就算了,我和二嘎子跟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害我俩干啥。我爷见我问起,眯眼道:“这就是爷要去找他的原因了。” 可我俩并没见到石王八,因为他的屋子已经付之一炬。 看热闹的邻居告诉我爷,火是昨晚烧起来的。说也奇怪,明明相互挨着的屋子,就只石王八家失了火,相邻两家都没波及;更古怪的是,大火烧了一晚上,邻居竟然毫无察觉,直到转天清早,自家的娃儿去上厕所,这才发现已经烧得焦黑的废墟。 并没有在废墟中发现石王八的尸身。派出所的人正里里外外地找人做调查。 我爷拉着我快步离开,脸色阴沉得可怕。我问他怎么了。我爷说,事情不会那么凑巧,石王八绝对是畏罪潜逃了。现在看来我是没事了,后面的事他来解决,让我赶紧回家。 我见他脸上不容置喙,也不敢再犟,把箩筐递给他,就自己回去了。 直到半夜我爷都没回来。我有些担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交替闪着二嘎子苍白的脸和那白影凶狠的目光。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 我以为是我爷,不假思索地开了门,突然想起我爷白天的警告,还没来得及后悔,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吹得我瑟瑟发抖。紧跟着“啪嗒”一下,额头上落了一滴水。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刚好看到二嘎子倒吊着脑袋,正慢慢从门檐上垂下来,两只往外暴凸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眼里满是血丝。 “啪嗒”“啪嗒”,水滴从他的鼻端,一滴滴地落到我脸上。 我吓得摔了个四脚朝天,起身再看时,二嘎子已经直挺挺地立在我面前。我也不在自己屋里,而是在那间阴森得可怕的老爷庙门前。二嘎子站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你要干啥……”我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哭着道,“你别过来!” “成子哥……快跑……没时间了。”二嘎子哑着嗓子,“他们……要来抓你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庙门后的黑暗里,突然伸出两只青色的大手,一左一右,抓着二嘎子的胳膊,将他往黑暗中拖去。二嘎子一声尖啸,瞬间在我面前消失。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见我爷坐在床边,正用手轻轻按着我的胸口。 “爷我——” “我知道。”我爷面若冰霜,“我算错了,问题不在那畜生身上。走,咱再去趟庙里。” 4. 纸人 说真的,要我大半夜和我爷上山,还是在我做了那样的噩梦之后,我实在有些抗拒。 我爷根本不给我考虑的余地,自顾进屋收拾。我起身穿好衣服,下床的瞬间,脑袋忽然一阵眩晕,差点站不住脚。我爷默默看在眼里,拉了我的手,闷声道:“走。” 白天下过雨,山路泥泞难行。爬了没一会儿,我就累了——又累又困。 困意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尤其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我爷见我呵欠连连,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娃儿,千万别睡。睡着就回不来了。” 听得出来,他虽然强作镇定,但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我想着之前的噩梦,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强打精神,问我爷去庙里做什么。 “去找石王八藏的东西。那狗日的,要害的不是别人。”我爷满脸愤怒,“是你。” 见我面露惊愕,我爷告诉我,白天他托朋友问石王八最近的动向。有人告诉他,石王八这些天一直私下跟一个年轻女子有来往。年轻女子给了他一大笔钱,还把我的生辰八字和身上的某样东西给了他,说什么“时间到了”,让他赶紧做事。 我爷一合计,觉得自己先前被石王八涮了,池里的山龟应该只是个幌子,那座庙才是问题所在。石王八本意并不在二嘎子身上,没有二嘎子的怂恿,我早晚也会去庙里。二嘎子误打误撞,坏了他的计划,石王八将计就计,逼迫死了的二嘎子引我上山。 “可是爷,我总觉得昨晚河边那人不是二嘎子——” “娃儿。”我爷犹豫了几秒,这才幽幽地道,“二嘎子早就死了。昨晚是他头七。” 我顿时浑身冰凉:如果二嘎子七天前就死了,那那天拉我上山的,岂非是鬼? 见我面色惨白,我爷把我轻轻搂进怀里,叹息道:“二嘎子失踪好几天了,你李婶家不想张扬,所以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爷白天找人问过了,那娃儿,前些天就躺在河底下,之后才浮上来。发现那娃儿的时候,他手里还拽着铜板儿,河底也掉了许多。爷估计,那娃儿是着了石王八的心作怪了,活活被铜板儿压死在水里。” “可是爷,他干啥对付我啊?”我委屈得眼泪直掉。 我爷抚着我的脑门道:“爷现在告诉你你也未必明白。听爷的话,千万别睡。等这事儿过去了,爷会把知道的全告诉你。”说完从箩筐里拿了一串糖葫芦塞给我。 我立马破涕为笑,接过糖葫芦撕开就吃。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我爷提着风灯,当先往那道紧锁的朱红庙门靠近。我不敢面对那道门,缩在他身后。 “帮爷提着。”我爷把风灯递给我,又拿出了那把怪模怪样的尺子。 “丁兰少失母,刻木当严亲……”我爷重复着白天在池边念的口诀,用那把怪尺,从庙门慢慢往左侧的白墙丈量。“日出阴山一点阴,师父叫我去藏身,三魂藏在青云内,七魄藏在九宵云……”他越念越快,表情也越来越凝重,终于在离庙门一尺左右的地方收住脚,喊我循着他尺子滑动的轨迹,用红砖末划了道弯弯曲曲的轮廓。 我后退两步,发现那居然是个小小的人的模样,暗暗心惊。我爷也没停下,依样画葫芦,又往庙门右侧几乎等长的位置移动,仍旧让我用红砖末,勾了人形图案出来。 “咋会这样?”我爷皱眉沉吟,从箩筐里取了把凿子,又拿了只羊角锤,顺着我划出来的人形图案,自顾叮叮咚咚地敲起来。 “爷,你要拆庙?”我突然有点担心。 我爷苦笑道:“爷要拆了这庙,人不得拆了爷这把老骨头?你退开些。” 他又快又稳地把一片人形泥面给起了出来。借着手里的风灯,我看到那墙窟窿里,赫然坐着一个面色死白的小人儿。小人儿身上穿着花衣裳,两颊留着淡淡的腮红,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一对死鱼眼直勾勾地瞪着我。 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那小人儿的模样有些面熟。再一想,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那分明就是我! 我爷脸色不比我好看多少,默默地将另外一边的泥面凿出。里头果然也有个一般大小的小人头,眉宇之间,竟和死去的二嘎子有些相像。 “爷,这是啥?”我声音都有些哆嗦。 “纸人儿。”我爷面露狐疑,自言自语道,“咋的二嘎子那娃儿也在这儿?狗日的石王八,你到底要干啥?”他把那俩纸人儿拿出来,本想就地焚烧,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裹起来扔进箩筐,从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上起出一小段铜丝,就去捣鼓庙门上的兽环。 “爷……咱,咱是要进去?”我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抗拒。 “别怕。”我爷边捣鼓边安慰我,“石王八把你俩卖给庙里的神通了,爷得进去跟它谈谈。”正说着话,我耳边听得“啪嗒”一声,我爷用力一扯,那兽环就开了。 “咿呀”声响,我爷拎了风灯,当先推门进去。我见外头同样漆黑,没法子,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庙堂很深,里头蛛网遍结,还透着股霉味。风灯只能照亮我俩周围一小片地儿。我爷没做停留,径直冲神龛走去,举起风灯,照了照面前三米多高的一尊神像。 我认不得庙里的神仙,只是觉得,眼前这尊神像的样貌有些古怪,具体哪儿古怪却又说不上来。我爷死死盯着神像的脸,浑身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生气。 “走。”他拉着我,转身就往庙门外走,“这儿不能呆了。这帮畜生,欺人太甚!” 我迷迷愣愣被我爷一路拉到了山下,本以为就此打道回府,刚要松口气,我爷却忽然调了个方向,不往家走,反而冲卖糖葫芦的杨阿婆家走去。 “爷今晚这是咋的了?转性了?”我美滋滋地想,“糖葫芦虽好,我可再吃不下了。” “娃儿。”我爷忽然道,“等会儿不管爷做什么,你就当没看见,听着没?” 我预感不妙,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俩到了杨阿婆家门口。我爷上前“砰砰砰”就是一顿猛拍,直拍得门板尘土飞扬。里头传来一阵咳嗽声,烛火亮起,就听杨阿婆埋怨道:“谁啊?这大半夜的……” 开门见是我爷,杨阿婆似乎有些意外,倚着门把问他深更半夜的这是要干啥。我爷也不开腔,冷脸推开她,径直往房间里走。杨阿婆见我跟在身后,眼神明显有些慌乱,“哎唷”一声追进屋去,把我爷拽了出来。 我爷怀里捧了堆花花绿绿的纸人儿,用力扔在地上。 “说,咋回事?”他目光森冷得可怕。 杨阿婆嗫嚅半天,迎着我爷的目光,作笑道:“八门不互通,规矩是你们定的,我老婆子可不敢坏。老哥哥,我做我的老本行,也没碍着您发财。您这算演的哪一出啊?” “你不承认?”我爷勃然大怒,从箩筐里拿出那两个纸人儿,扔在她脸上,“全镇就只你杨三妹一人会扎纸人儿。谁不知道你和那老王八的交情!我平日哪儿得罪你们了,你们要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有什么事冲我老江头来,别对付我孙儿!” “老哥哥这是说的哪门子话?”杨阿婆笑着给他看茶,“都是门里的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就是借我十副豹子胆,老婆子也没那心思啊。哟,我想着了,月前石王八说要替人走孝,从我这儿拿了两副。可这……当初可没这副模样啊?” 我爷眉头一皱,捡起地上的纸人儿看了看,见那些纸人儿果然跟他带来的不太一样。那些纸人儿空有一副身子,没有五官,头发也是用画笔描上去的,不是真头发。 我爷将信将疑,指着我对她道:“成娃儿是你从小看到大的,我相信你不会害他。那狗日的石王八,在庙里安位藏身,把我孙儿连同李婶家二嘎子的魂儿勾去了。二嘎子那娃儿命薄,先去了。这纸扎的门道,你门儿比我清,你帮我看看,成娃儿这是咋个了?” 杨阿婆拉了我,到烛火下细瞧,啧啧两声,冲我爷不住地摇头:“老哥哥,不是做妹妹的说你,成娃儿这三魂都走了六魄了,你现在才想着给他找回来。唉,难呐!” 我爷慌起来,忙问她还有没有救。杨阿婆沉吟半晌,从地上捡起两副纸人儿递给他,叹息道:“原本规矩定下来,我决计是不能帮的。只是这娃儿命苦,老婆子心疼,没法坐视不管。我这儿有个险招,至于能不能成,就看成娃儿的造化了。” 她让我爷附耳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 我爷听完脸色一变,猛地拍桌站起:“不行!你这是让他去死!” 杨阿婆叹道:“法子给你了,去不去你自己定夺。老哥哥,听我一句劝,娃儿……时间不多了。” 我爷悲愤地看着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抓起纸人儿,拉着我往门外走。走了两步,他猛地回头,冲杨阿婆恶狠狠地道:“成娃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回来扒了你的皮!” 不等杨阿婆开口,我爷带着我,又一头扎进夜色里,往镇外的荒郊走去。 5. 死人野口 “爷,咱这是去哪儿啊?”我感觉眼皮子已经沉得抬不起来,“我好困了。” “娃儿,听爷的话,撑住了,千万别睡。”我爷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是爷对不住你。你要有啥差池,爷没脸下去见你爹妈。” 我从没见我爷这样过,一时慌了神,倒也没那么困了,用手背帮他拂去泪水,瞧着东面山头泛起的鱼肚白,想到杨阿婆的话,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见着日出了。倒也没觉得害怕,只是有些不甘,问我爷道:“爷,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为啥不让我花钱啊?” “你这孩子……”我爷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爷原打算把这些事都带进棺材里,让你像其他娃儿那样正常生活。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罢,事到如今,爷就告诉你吧。” 我爷说,他过去是木工,但不是寻常人眼里的那种木工。他们这行,尊鲁班为先师,习《缺一门》,施鲁班术,经常会帮人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钱虽来得快,但有得必有失。阴人的手段使多了,头顶的神明都看着呢,肯定会给他们惩罚。他的腿,就是那时候瘸的。 之后我爹妈出意外去世,我爷痛定思痛,彻底断了捞阴钱的念想,虽不至整天吃斋念佛,但也绝不再碰那些伤天害理的术数。非但如此,他还常常暗中帮助那些吃了鲁班术苦头的邻里乡亲。我先前看到的钱箱子,就是他过去当木工存下的积蓄。 那些钱戾气重,我是童子身,又不懂其中门道,压不住邪性,花出去很容易出事。我爷是想用积德行善挣来的钱,化解那些钱的戾气,等这钱彻底干净了,将来给我讨媳妇儿用。 我想起杨阿婆先前反复提及的八门,问我爷那是什么。 我爷望着不远处的山冈子,面露向往:“那都是过去的叫法了。过去坊间有句老话:‘刽子手的刀,仵作看得见;扎纸人的手艺,二皮匠的针线。’这刽子手、仵作、扎纸人和二皮匠,合称四小阴门。之后,木工、棺材匠、风水先生和算命先生也并入其中,并称旧事八门;又因为都是在死人身上讨营生,捞些阴钱,所以也叫捞阴八门。” “八门本就是五行八作里下九流的营生,不受人待见。要是勾结起来,人心难免惶惶。各行祖师深明大义,公推木工前辈秦满子为首,定下规矩:八门各司其职,不可越俎,亦不可私通。违者将昭示于众,遭八门驱逐。你杨阿婆既是八门的人,相信这些规矩,她还是懂的。” “爷。”我听得一知半解,“那我爹妈也是捞钱……哦不,捞阴八门的人?” 我爷抚着我的脑门唏嘘道:“也是,也不是。你只要记住,你爹妈是好人就好。” “哦。”我点点头,“那爷,那只盒子——” “时候不早了。”我爷打断我道,“跟紧些,往下的路可没那么好走了。” 不知不觉间,我俩已经离镇口越来越远。我以前从未到过这里。听小虎子他们说,镇外东郊有片荒地,叫死人野口,是过去犯人斩首的刑场。 刽子手行了刑,无人认尸,官府嫌麻烦,大都就地掩埋。久而久之,那儿尸骨遍野,怨气冲天。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都阴嗖嗖的。行人从那儿路过,全都绕着道儿走,绝对是我们这儿最邪性的地方。 我爷该不会是要带我去那儿吧? 正忐忑不安地想着,我爷回头冲我道:“等会儿进了林子,但凡听着任何声响都别回头,也别喊爷,只管跟着走。听着没?”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着就觉得不妙,乖乖点头。 我爷从箩筐里拿出柴刀,当先钻进竹林。每走两步,他就要用柴刀在毛竹上敲三下,确定没事,这才继续前进。 “爷你做啥呢?”我忍不住问。 “敲山震虎。”我爷闷声道,“也跟这儿的朋友打个招呼。” 我哦了一声,刚要跟上去,身后忽然传来“叩叩叩”的敲击声。 我起初以为是我爷,再一想就觉得不对,我爷在前头呢,登时浑身一激灵,颤声道:“爷,有声儿。” 我爷停了下来。“叩叩、叩叩、叩叩”,敲击声由远及近,很快到了附近,却不见人影。我爷也慌了,拉着我跪下就拜,边拜嘴里还边念叨着“有怪莫怪,先师保佑”这样的话。 这么拜了整整三圈,敲击声再度响起,渐渐离我们远去。 我爷长舒了一口气。我心有余悸,问我爷刚才是咋回事。我爷故作轻松道:“主人家出来迎客呢。刚才那是警告。看来咱来对地方了。先别问这些了,赶紧出去。” 我爷把柴刀收起来,拉着我就往竹林深处跑。 说也奇怪,夏天刚过,竹林里居然一只蚊子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爷使了什么神通。我又累又困,被我爷拽着,几乎一路脚都没点地,就这么飞出了林子,眼前豁然开朗。 可我高兴不起来。眼前的山冈子里插满了随风飘扬的白色幡旗。无数木牌子东倒西歪地插在地上。木牌上有字。我虽认不得上面的字,但我很清楚这些木牌子代表什么。 我爷果真带我来死人野口了。 见我往他怀里躲,我爷叹了口气,凄然道:“娃儿,但凡有其他路子,爷也不会带你来这儿。来,拿着这些。”他把从杨阿婆那儿拿来的纸人儿递给我,让我揣进兜里;又给我一只装满白米的瓷碗,喊我自己到木牌子附近走一遭,边走边往空中撒米。 我爷还教了我几句唱词,让我撒米的时候反复唱:“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子,江家成娃速速来归嗬!” 我爷再三嘱咐,如果觉得兜里的纸人儿发沉,就要赶紧离开,那表示我的魂回来了;如果纸人儿没动静,反而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不辨方向,要立刻往地上吐痰,并把纸人儿撕掉。他会在不远处点亮风灯,无论如何要在昏迷前赶到风灯那儿,否则就永远回不来了。 我牢记在心,拎着米碗就往山冈子走。 没走两步,平地里忽地起了阵阴风,吹得我浑身发抖。 “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子,江家成娃速速来归嗬!”我唱得简直比哭还难听。 已近破晓,山冈子里却依旧灰蒙蒙的,似乎还起了层薄薄的青雾,空气阴冷潮湿。 我心里害怕,加之原本就困,登时头晕目眩,已然找不到我爷的位置。 “成娃儿……成娃儿……”脚边忽然传来各种鬼哭狼嚎的呼唤。 透过青雾,能看到周围的木牌子下人头攒动,如蜈蚣般,正慢慢从地里爬出来。 “成娃儿……成娃儿……” 我吓得连忙捂耳闭眼。奈何那声音竟似电钻一般,毫无阻滞地直钻耳内。 这时候,我明显感觉有人在掐我的大腿。 是纸人儿! 我紧张起来,忽然有些左右为难:要说纸人儿沉吧,它依旧轻得跟羽毛似的,只不过好像活过来了,还掐了我一下;要说我不辨方向吧,除了有些眩晕外,脚下倒还挺稳当……我到底该怎么做?是继续等下去,还是马上撕掉纸人儿离开? “别出声,跟我来。”前方的薄雾里,忽然出现一个佝偻的人影。 我以为是我爷,心安不少,默默地跟了上去。才走了没两步,大腿似乎又被人掐了一下,火辣辣的疼。我“哎唷”一声,定睛再看,身前的人影消失了,薄雾也散了,眼前赫然变得清晰起来,满地的招魂幡随着远处林中的竹叶,在微明的天光中婆娑作响。 我见我爷大步向我走来,困意蔓延,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6.条件 我醒来时,见杨阿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手里还拿了串糖葫芦,也没想太多,抢过来就吃。杨阿婆转身道:“看来是没事了。” 我爷听言,上前摸了摸我的脸,“唔”一声,招手喊她出去。 我边吃边四处看,见自己躺在杨阿婆卧房的床上,床脚还堆着花花绿绿的纸马香稞。 我爷掩着门,似乎在跟杨阿婆商量着什么。杨阿婆有些激动,声音也高起来:“老哥哥,你这次兵行险招,也是合该这娃儿命硬,给捡回来了。可你这么做,会不会太……” 我爷慌忙嘘了一声,感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或不对。我老了,有些事看得没年轻时明白。人不与天斗,不服不行。这两天我想过了,这事没那么简单。石王八的能耐我最清楚,单凭他弄不出什么幺蛾子,他背后肯定有主儿。我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我以为我爷要把我扔去喂狼,登时吓得在屋里哭起来。 杨阿婆听见哭声,慌忙进屋安慰,听我说了缘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把我搂进怀里,冲我爷道:“你老江头的脾气,做妹妹的心里清楚。我自然不会劝你,也劝不动。只不过成娃儿机灵着呢,将来可别让他瞧出了端倪,恨你一辈子。” 我爷盯着我看了很久,长叹一声道:“恨就恨吧,我欠他的。” 转天清早,我爷二话不说关了房门,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领着我,坐了南下的火车。 打出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虽然身子还有点虚,但止不住兴奋劲儿,望着窗外的景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我爷被我问得烦了,索性闭目养神。 见我安静下来,他突然睁眼问道:“娃儿,你老实跟爷说,你那天在山冈子都见着啥了?” 我不知道他问这个有何用意,把那天纸人儿突然掐我,我见着像他的人影要给我带路,之后又被纸人儿掐,最后醒过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我爷捏着髭须沉吟:“这就怪了,照理该回不来才是……” 我听他说得莫名,问我爷啥意思。我爷想了想,告诉我,石王八对付我的方式和二嘎子不同。二嘎子中的是心作怪,我中的是迷魂法,二者都是鲁班术中的法咒。我的魂是在庙里被纸人儿勾走的。三魂丢了六魄,魂不守舍,很容易被小鬼趁虚而入,制造幻象,伺机夺走肉身。 杨阿婆的法子,是让我爷带我去邪气最盛的死人野口碰碰运气,兴许能在那儿,把我的魂找回来。照杨阿婆的说法,人的精魄被勾走,总要经由阴阳相距最近的入口下阴司。 而死人野口,就是那个最近的入口。 只是这么做格外凶险。我的魂是被石王八设计,用纸人儿勾走的,并非心甘情愿跟着阴差离开,等于是个游离在外的活人灵魂。我爷和我去死人野口喊魂,一来活人踏入死人禁地,本就危险;二来我当时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如果不能让灵魂归舍,那儿那么多冤魂,要是让它们发觉,“我”是个从活人身上脱走的灵魂,很可能会被生生撕碎。 我听得不得要领,问我爷,杨阿婆给他的纸人儿到底有啥用。 我爷叹息道:“扎纸人的纸马香稞,原本只作喜俗颂鬼之用,没有通灵功用。懂道术的人在上面动手脚,这就好比画龙点了睛,纸人儿活起来,任人唯亲,这才真正麻烦。” 先前他从庙墙里取出纸人儿,这迷魂法的法子就算破了,纸人儿自然也就没了灵性,所以石王八的纸人儿已经对我构不成威胁。 人喊魂,魂不会第一时间归舍,总会先托身在最接近阴灵的器物上。 我的魂在外游荡,急需一个能托身的灵物。纸人儿显然是第一选择。 我爷的本意,是想让我的魂再度回到他可控的纸人儿身上,再设法转移回本舍。 但这么做存在风险:他既无法保证其他幽魂不被吸引过来,附身在纸人儿上,从而威胁到我的生命;也没法百分百确保纸人儿会服帖,甘心做灵魂嫁接的纽带。 人只会对自身灵魂有轻重变化上的感觉,所以如果是我的魂回来,纸人儿必定发沉;而如果我自身轻飘飘的,有飞升的感觉,很可能已经被纸人儿夺了舍,或者被其他凶灵侵了体。人的唾沫锁着阳气,能够驱邪,所以我爷才会让我感觉不对时,就往地上吐痰。 我爷之所以奇怪我能苏醒过来,是因为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 掐我的纸人儿,显然是被其他阴灵附了体,因为我感觉不到重量;而扮作他引诱我上路的,很可能是索命阴差。双重险境之下,我居然能够适时清醒过来,这绝对超出了他的认知。 给他这么一说,我还挺得意,总觉得自己就像小人书里那些资质极佳的练武奇才。 我问我爷,既然没事了,他干嘛还成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带我跑那么远的地方,好像在躲什么人。我爷可能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摇摇头,没再回答,只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一天一夜的火车,我俩辗转从大城市到小城镇,又从小城镇到乡村,终于在一家卖木制工艺品的店铺前停下。我爷思虑再三,深吸了口气,这才拉着我进店。 店里静悄悄的。我爷以为没人,正要开口喊,柜台后探出个小小的脑袋,滴溜着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问我们要买啥。我爷见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丫头,皱了皱眉,问她师傅在吗。 小姑娘见他不买东西只找人,面上一寒,甩了句“在这儿等着”,自顾掀帘进了里屋。 不多时,门帘再度掀开,一个年纪约莫大我一轮的年轻男子在小姑娘的搀扶下,颐指气使地走出来。他穿了件和我爷差不多的青灰长袍,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很清秀。 见到我俩,年轻男子眉头一锁,目光转到我爷身上,没好气地道:“是你?什么风把江爷你吹来了?” 我爷低声下气地作礼赔笑:“符老弟快别这么说。江某在你们面前,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学生。”年轻男子冷哼一声,也不吩咐小姑娘看茶,自顾摆弄柜台上的花梨木雕。 “我这次来,是想拜托老弟,救救我这娃儿。”我爷把我拉上前去,轻轻踢了我腘窝一脚,示意我跪下。我见年轻男子对我爷不敬,心里老大不痛快,倔强地站着,和小姑娘冷冷地对视。 年轻男子透过镜片瞄了我一眼,轻叹一声道:“你这是惹了多大的麻烦啊?” 他说这话时看着门外,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跟我说还是跟我爷说。 我爷叹道:“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江某也不会来麻烦你。毕竟咱有言在先。你看——” “要我救他也行。”年轻男子转向我爷,似笑非笑地打断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爷面露喜色。 “置之死地而后生。想要他活着,”年轻人冷冷地说道,“你就得死。” 7. 无明火 “你——”我气他无礼,上前想要理论,被我爷匆忙拦下。 他盯着年轻男子看了很久,目光重归森冷:“说话算话。”拉着我转身就走。 我还从没见我爷受过这种窝囊气,以前都是别人求他,现在他为了我,要低三下四地求别人,关键对方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气不打一处来,问我爷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我爷摇头道:“捞阴门虽然江河日下,但也还有些能人异士。日久浸淫,门中不乏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之徒,就像石王八这样。如今咱爷俩儿既然被人盯上,单凭爷的本事,没法护你周全。爷不是看上那小子的能耐,是看上他背后的靠山。有他护着,总好过爷带着你东躲西藏。这些道理可能你现在不懂。但你要记住:入了门,也就入了江湖。” “爷,你难道真要……”我哽咽起来。 “娃儿放心。”我爷抚着我的脑门安慰道,“爷的命是不金贵,但也不会白送。” 我听着半点没放心下来,问我爷现在去哪儿。我爷说,那姓符的年轻人与我爹有些渊源,我有难,他决计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早前我爷和他结过梁子,他心里放不下罢了。反正没啥急事,这两天我们就在镇上散散心,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们什么时候再过来。 我乐得陪我爷游山玩水。这儿地处边陲,风光秀美。我们爷俩儿找了家客栈住下。客栈的老板似乎认得我爷,两人相谈甚欢。末了,老板还特意给我们安排了间上房。 夜里用了饭,我俩回到房间。我爷锁上门,忽然让我把那晚在河边看到的景象再说一遍。我不明其意,照做了,问我爷咋了。 我爷面有惭色道:“爷太着急,也太自负了。或许你说得对,那晚爷喊上来的,根本就不是二嘎子。这是个连环套,就等着你爷我往里钻。” 我爷说,他先前犯了个很要命的错误:如果那晚在河边上我身的是二嘎子,他没理由在引我上山之后,又告知我爷许愿池里有蹊跷。之后我做噩梦,二嘎子还犯险提醒,庙墙里藏着东西。二嘎子是个孩子,即便死了也还是个孩子,前后不该有那么大的思想落差。 除非,那根本就是两个人——有人扮作二嘎子的模样,引我爷入局。 我听得遍体生寒,问我爷道:“那爷,哪个才是真的二嘎子?” 我爷摇摇头:“我只知上你身的必然是假的,而入你梦的是真的。至于引你上山那个,说不好是真是假。甚至——”我爷苦笑道,“说不好是死人活人。” 我爷进一步分析:那假的二嘎子引他破了石龟中的法子,并非好意提醒,应该是早知我爷的能耐,即便他不说,我爷也能发现其中蹊跷,所以做个顺水人情。他这样做,或许只是为了混淆试听,将我爷的注意力从庙墙中引开,从而为我中迷魂法争取时间。 我爷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如果那个假的二嘎子跟石王八是一伙儿的,他为何要把我爷的视线引到石王八身上来?而如果石王八是被冤枉的,那杨阿婆等人的话又如何解释?跟石王八接触的年轻女子是什么人?老爷庙里为何会供奉鲁班先师的神像? 我爷这些日子愁肠百结,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太过诡谲。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设局那人的掌握中。这样下去,即便他现在破了我身上的迷魂法,麻烦也仍旧会接踵而至。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爷望着窗外苦笑,“符老弟,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爷心中郁结,在房里喝了很多酒,倒在床上没一会儿便鼾声如雷。我躺在他身侧,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毛愣愣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起身看向了窗外。 窗外正对着一汪碧绿的湖水。一只乌篷船从远处缓缓欸乃而来。一人当先从船舱里支了灯笼出来。岸上一人立马笑着相迎。听声音,是白天和我爷谈天的客栈老板。 “人到了么?”提灯笼的人问。 “到了。照他的吩咐,排了间上房。”老板压低嗓子回道。 “几时做事?” “迟些吧,药劲还没到呢。” “唉,可惜了卢老板的身家……” “都是门里兄弟,说得这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往后的话我就听不见了,因为他们进屋来了。 我立马慌起来:听他们的对话,明显是要对我们爷俩儿下手。尤其“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我几天前才从我爷口中听到。又是狼又是孩子的,显然不是啥好事。我爷刚说即便我身上的迷魂法破了,危险也无处不在。没想到,麻烦居然来得这么快。 我不敢出声,用力想摇醒我爷。没想到他睡得跟死猪似的,怎么也摇不醒。想起那两人刚才的对话,心里一凉:他们肯定在我爷的酒里下药了。怪叫我爷平时半斤白酒都不会醉,今晚只喝了几盅就人事不知。我跳下床,想去关死房门,腿一软,摔在了地上。 糟糕!他们往饭菜里也下了药! 我挣扎着起身,感觉头重脚轻,脚下的地板也开始起伏不定。我浑身使不上一点力,徒劳地爬回床上,哭喊着拍我爷的脸。就在这时,我感觉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几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阴恻恻地笑着,手里拿着火把走进来。 这是全木结构的客栈,极易引发火灾。这些人是想把我俩活活烧死! “滚!滚出去!”我哑着嗓子,双手在半空中徒劳地挥舞。 “无明火起,往生极乐!无明火起,往生极乐!……”这些人围着床,慢慢地顺时针移步,面无表情地反复念叨。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我有些恍惚,仿佛置身鬼火森森的鬼蜮。 “轰”一声,其中一人当先把火把往床上扔,被子立即着起火来。我扑救不及,其他人也纷纷把火把往床上扔,瞬间我们爷俩儿就置身火海之中。 我顾不得烫手,哭喊着想把火把拣出去。火光冲天,热浪炙烤得我根本睁不开眼睛。奇怪那些人竟似人间蒸发一般,忽然全不见了。屋里除了熊熊大火,就剩我和我爷两人。 我爷被大火烫醒过来,见我抓着火把,满脸惊异道:“娃儿你——” 他腾地转惊为急,把我从床上抱下来,就地一滚,往门边滚去。我俩身上都着了火,我爷这一滚,刚好把火扑灭。我鼻子里全是烧焦的气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头发烧着了。我爷把我推出房间,猛地想起什么,跺了跺脚,冲我喊了声“站着别动”,就又冲了出去。 “爷!”我撕心裂肺地大喊。 客栈终于乱起来,“着火啦!”“着火啦!”所有住客都跑了出来,呼天抢地地抱头乱窜。只听“咚”一声闷响,紧跟着房间里传来我爷痛苦地惨叫声。客栈里里外外全是浓烟,我呛得连连咳嗽,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死死地拖着我,不让我进去。 我爷跟个火人似的冲了过来,把那只紫檀木盒扔到门前,气若游丝地冲我喊:“保护好……盒子,去找……找那个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我愣了愣,“可是爷——” “快走……”头顶一截熊熊燃烧的横木“啪嗒”跌落下来,拦在我和我爷之间,“照顾好自己……爷……爷不行了。” “爷啊!”伴随着我的哭喊,火光之中,那个在我心目中无比伟岸的身躯“轰隆”倒地,顷刻就湮没在漫天烈火之中。 “师父,我拉不动。”我耳边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他力气好大。” “让开!”我感觉后颈被人重重地砍了一下,加上本就悲痛欲绝,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雕花木床上,怀里还紧紧抱着我爷用生命抢回来的紫檀木盒,触物伤情,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先前在木制工艺品店见过的小姑娘听到声响,进屋看了一眼,回身冲门外喊:“师父,他醒啦。” 我见进来的是那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心中气结,冲他怒吼:“你这个坏人!你害死我爷!你把我爷还给我!” 年轻男子远远地站定,盯着我冷笑:“你爷怎么死的,难道你一点都记不起来?” 给他这么一说,我脑海中猛地浮现那晚我爷看我时,脸上惊异的表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忍不住浑身颤抖:“不是……不是我……不是!” “看来是记起来了。”年轻男子轻叹道,“没错,你爷是你自己害死的。” 8. 入门 我在店里呆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意志消沉,什么也不想做,就抱着那只紫檀木盒默默垂泪。 过去我总觉得我爷抠搜,对我也漠不关心,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那么爱我,以致于我错手害死了他,他都没怪我,反而在最后关头,把我从火海中推了出去。 小姑娘几次来喊我吃饭,见我无动于衷,冷笑着出去了。 第四天一早,我悄悄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一开门,年轻男子站在门外,冷声问我:“你要去哪儿?” “你管不着。”我对他仍旧没好感。 年轻男子伸手夺过我手中的木盒,冷冷地说道:“你要走,没人拦你。这东西放你身上太危险。你爷既然履行了承诺,我就有责任保护你。不过你要找死,我确实管不着。” 见我站着没动,年轻男子转身道:“想清楚了,来前堂找我。” 我爷临死前,让我去找一个幸福的人。我当时心力交瘁,没听懂他的话。这几天沉下心来,我才明白过来:他让我找的,并不是什么幸福的人,而是眼前这个姓符的年轻人。 可我心里极度排斥:要不是他当初见死不救,我们爷俩儿也不会在这逗留,我也不会着了客栈老板的道,错手害死我爷。 我爷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我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暗暗下了决心,把行李扔回床上,走到前堂,冲正翘着脚吃早茶的年轻男子认真道:“我不走了,我要跟你学本事。” 年轻男子放下茶碗道:“留下来可以。学本事?哼!照规矩,入门前要尽孝三年。三年后,师父看你有无慧根,再决定收不收你。你以为这么简单?想学就学?”他起身往后堂走,边走边道,“你既已想好,我门下不养闲汉,从今天开始做事。小满,带他出去。” 这一呆,就呆了三年。 这三年里,我每天不是跟着师父上山砍树,就是和师姐凌小满挑拣适合精工的木料,日子过得乏善可陈。非要说有啥变化,就是我和师姐都长了身子。 师姐变化比我大,非但长得比我还高,胸前还突起了两只小馒头,人也比过去好看。 但她依旧不待见我,见我笨手笨脚,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还去师父那儿告状。 我全没放在心上。对我来说,只要能学到师父的本事,让我受多大的委屈我都愿意。 总有一天,我会把失去的东西都要回来。至于师父和师姐,不过是过往云烟。 一年前,杨阿婆突然来信,说是遵照我爷的遗愿,把古镇的宅子卖了,当作我日后的添补。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原来三年前我爷带我南下时,就没打算再回去。 他似乎早就料到,此行有去无回。 学徒三年枯燥乏味,师父和师姐又冷冰冰的,没半点人情,说实话,我没有一刻不想离开。只是每天看着师父放在横梁木上的紫檀木盒,想到我爷因我而死的过去,我只能咬牙坚持。师父作法的本事不比我爷差,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显露,甚至连师姐都不许看。 这样苦熬了三年,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了,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 这天师父出去给人挑大梁。临走前,他嘱咐师姐守好店门,任何人来买东西都先别卖,等他回来定夺。他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我随行,正要起身。结果师父摇摇头,按着我的肩膀,悄声道:“照顾好小满。”我见他眼神有异,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师父走后不久,一个男孩大摇大摆地进店,大声吆喝道:“符伯呢?符伯在不在?” 这人年纪比我俩稍长,头上系了个抓髻,穿着破旧随意。 师姐见他无礼,没好气地道:“瞎嚷嚷什么?我师父有那么老?” 男孩见师姐长得好看,眼神在她身上滴溜溜直转,啧啧两声,赔笑道:“小姐姐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找我们师父做什么?”我冷冷地打断。 男孩瞥了我一眼,冲师姐正色道:“我师父喊符伯……符师父去帮忙。约好了的。” 师姐看向我,居然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见我犹豫,她嗤了一声,冲男孩道:“师父出工去了,没听说跟人有约。你请回吧,回头我转告他。” 男孩吃了瘪,有些尴尬,挠挠头,忽然上来挽住我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你是符师父的高徒吧?你随我去一趟。我师父这人脾气不好,要是让他知道我办事不利,那我晚饭又没得吃了。有句话咋说来着?青……什么蓝什么什么大于蓝……你去也一样。” “我——”我张口要拒绝,这家伙力气极大,不由分说把我往店门外拉。 “师姐!”我回头求助。 凌小满冷哼一声,低头摆弄算珠,居然视而不见。 男孩一直把我拉到大街上才撒手。我扭了扭被他拽疼的胳膊,气呼呼地问:“你拉我做什么?师父没教我本事,我帮不了你。” 男孩置若罔闻,笑嘻嘻地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季爻乾,是他师父起的名。 他师父是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和我师父一样,平日里做些小生意,暗中接些捞阴的活儿。他俩私交很好,经常搭着一起做事,所以我俩现在也是好朋友了。 我听他哇啦哇啦说半天,驴唇不对马嘴,败下阵来,问他这是要去哪儿。 季爻乾眼珠一转:“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领我到了村外桥边。那是座石拱桥,还未竣工,桥面上的水泥没干,很多地方还露着钢梁。桥头两端立着“前方施工,请勿靠近”的警示牌。桥很宽,横跨在浑浊的大河上。 见我俩靠近,一个村妇忽然闪出来,急切地问道:“小师父,借着没有?” 季爻乾打了个哈哈道:“东西是没借着,不过你看。”他指了指我,“我把符师父的高徒请来了。有他在,事半功倍。”说着在我耳边小声道:“你应该带丁兰尺了吧?” 我皱眉道:“我都说了没入门,哪来什么丁兰尺?你到底要做啥?” 季爻乾还未开口,村妇抢先向我哭诉:月前村里建桥,有几个娃儿在石桥附近玩耍,莫名失踪,派出所的人找了几天都没找到。村里人心惶惶,都觉得这桥有古怪,吩咐自家娃儿切莫靠近。村妇家的娃儿调皮,没听进去。昨天傍晚有人见他在石桥附近逗留,之后就没回过家。村妇着忙之际,正好碰上季爻乾出来晃悠,听他说有些本事,就喊他帮忙。 我瞪了季爻乾一眼:“你骗人!你师父呢?” 季爻乾示意我小点声,往我兜里揣了张大钱,悄声道:“这钱不拿白不拿。我告诉你,捞阴这活儿,十算九蒙,不信回去问你师父。当初这桥还是我师父选的地儿呢,结果还不是出事儿了?没带尺子也没关系,你去桥头随便糊弄两下,待会儿就说她娃儿被河伯收去做河童了,断了她念想,咱这钱就算拿稳了。” 我三年前就是因为贪财,之后才发生那么多追悔莫及的事。往事历历在目,说什么也不肯配合。季爻乾急了,闷声道:“你这次要帮了我,我保证让你师父收你。” 我动心了。长久以来,我坚持在姓符的手下打杂,为的就是入门,学他的本事,为我爷报仇。以季爻乾的机灵劲儿,说不定真有办法。当下和他击掌道:“一言为定。” 我没敢上桥,只站在桥头装装样子。桥下水流湍急,掉下去可不是玩儿的。 “丁兰少失母,刻木当严亲……”凭着记忆,我把我爷和师父每次作法前都要念的丁兰口诀背了一遍,装模作样地闭眼感受,慢慢走到村妇面前,摇了摇头。 季爻乾立马配合,按着先前说好的剧情和她解释。 村妇不疑有他,抹了抹眼泪,把赏钱给季爻乾,跌跌撞撞地离开。 “干得不错。”季爻乾又塞了张大钱给我,兀自大摇大摆地转身要走。 我以为他要耍赖,慌忙拦住。季爻乾嘿嘿笑道:“你急啥?回去,回去你就知道了。” 我将信将疑,放他离开,见日斜西山,想起师父的嘱托,叫了声糟糕,快步往店里赶。 刚到店门口,就见师父满脸阴沉拿了戒尺站在内堂。 凌小满缩在柜台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跪下!”喝令威严,我不由自主地就依言照做。 师父扬起戒尺,在我身上“啪啪”抽了三十下,这才冷冷地道:“起来!自己说。” 我忍着剧痛,恶狠狠地看向师姐,咬牙道:“我不该不听师父的话,自己跑出去。” “师父?”姓符的冷笑道,“我几时收你做徒弟了?” 我心中委屈到了极点,再也控制不住,冲他大吼:“你不就是不想教吗?不想教就直说,别那么费劲巴拉地折腾我!大不了我不待了!这事错不在我,是隔壁村的季爻乾要找你……”眼泪决堤,把白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师父皱着眉听完,默默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根牙签,递给我道:“吃下去。” 我以为又是惩罚,见牙签两条削得尖细,心里害怕,哀求道:“师父——” “你不是想学吗?”师父冷笑道,“吃下去,我就教你。” 9. 镇桥 “师父!”凌小满也急了,慌忙从柜台后跑过来,伸手要夺师父掌中的牙签。 我以为师姐关心我,心中感动,正要劝她别担心,就听凌小满气急败坏地嚷道:“凭什么他能接受入门考验?我比他先来的,为什么你不试我?我不服!” “啪!” 师父甩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滚回去!” 凌小满眼中噙泪,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捂着脸,跑到里屋哭去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吞牙签是入门必须要过的一道考验,当即不再犹豫,接过牙签放进嘴里,就准备用茶水顺下去。 “把水放下!” 我一愣:合着这是要生吞啊?见师父脸上不容置疑,想着这次机会来之不易,说不定还真是季爻乾的功劳,咬咬牙,闭眼硬咽了下去。 哪知这一下用力过猛,牙签扎进喉管内侧,顿觉喉咙口一阵腥甜,忍不住干呕起来。 师父沉着脸,用力在我背上一拍。血水混着牙签,从我口中直飞出去。 “哼!”师父转身就走,“早知道你不是这块料——” 他话还没说完,店门被人“啪”地一下,猛力踢开。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先生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指着师父的鼻子破口大骂:“姓符的,你他娘的教出来的好徒弟!” 师父见老先生面色不善,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躲到他身后,给老先生斟了茶,慢悠悠地说道:“老爷子消消火。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老先生瞪了我一眼,也不喝茶,嚷嚷着说自己白天去给人选墓址,回去就看到徒儿季爻乾歪倒在床上。问他怎么回事。季爻乾说,老先生走后,我接了我师父的意旨,上门找老先生帮忙。老先生不在,我就硬拉着他去桥边。到那儿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季爻乾本不愿和我狼狈为奸,但我以两位师父的交情相要挟,他没法,只好配合我做戏,骗了村妇的钱。结果回去没多久就觉得浑身酸软,脑后生风,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我听季爻乾这家伙睁眼说瞎话,气得差点又喷血,张口要解释,师父按住我,冲老先生道:“老爷子,我符柏年纪不大,规矩还是懂的。八门不互通。真要做事,我怎敢攀您老人家高枝?您爱徒心切,这我能理解。只不过您看看这孩子,有那耍嘴皮的能耐么?” “这……”老先生见我楞楞登登的,一时哑口无言。 师父不动声色地道:“自己徒儿的脾性自己清楚。不瞒您说,我这徒儿,资质愚钝,身子骨又差,要不是今日被不轨之徒引诱,惹了不必要的麻烦,我也不会急着招他入门。” “什么?!” 我和老先生同时惊呼。老先生盯着我看了很久,抱拳冲师父道:“是齐某唐突了,符老弟见谅。”起身要离开,被师父拉住。师父指了指我道:“八门不惹事,但也不怕事。麻烦是咱这俩不成器的小徒儿惹的,做师父的不能平,这要传出去,只怕也不太好看。” 齐老先生眉头一挑:“符老弟这意思……是要帮忙?” “算不上。”师父看着我道,“你救你的,我救我的。各尽所能。” 师父喊我叫上师姐,陪同齐老先生,一道去他的宅子。季爻乾见我们同行,脸上有些慌乱。齐老先生原本要打,见他面如死灰,叹了口气,喝令他赶紧起身,随我们去河边。 到底是行家,师父上桥寻摸了一番,回来冲老先生摇头道:“这桥是有问题。” 齐老先生讶然道:“怎么会?” “风水讲求藏风聚气。你们看,这是座拱桥。过去有句老话,‘桥直人无义,桥弯人有情’,这桥从结构上看是没问题的。而且这桥的位置齐某当初算过,位处艮宫,主丁旺吉庆,甚至都不需要石兽镇桥,只需择一吉日动工,再择一吉日竣工便可高枕无忧。齐某虽不是大家,到底这碗饭吃了三十多年,不至于看走眼啊。” “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镇桥上。”师父沉吟道,“不过不是桥的问题,是有人做局。” 听到“做局”两字,我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 齐老先生看了眼病怏怏的季爻乾,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做的?” 师父摇头道:“不好说。这桥开工多长时间了?” 齐老先生闷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激动地道:“三月前动工,打墩花了大半个月。再怎么看,这桥面花了近一个月,也该铺完了才是。” 师父脸色一沉,指着桥面上露着钢梁的地方道:“走,去会会咱的老朋友。” 月色朦胧。师父和齐老先生小心翼翼地上桥,一人拿着罗盘,一人拿着丁兰尺,在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他俩不让我们三个过去,就在河边盯梢,任何人过来都要赶紧通知他们。桥下泥黄色的河水湍急汹涌,远远望去,颇有当年飞夺泸定桥的凶险刺激。 我问凌小满什么是镇桥。凌小满心里有气,别过头不说话。 季爻乾从旁解释说:过去有个说法,但凡大兴土木,总免不了死人,因为动土就是动煞,尤其是修桥,桥在风水上算大煞。为了镇住煞气,工人们在修筑桥墩时,会往里头浇筑镇邪的石兽。如果不奏效,就会杀活着的牲畜祭桥;要是还不成功,就只能用人祭。 见我面露惊骇,季爻乾满不在乎地道:“这都是约定俗成的,有啥好奇怪的?” 说话间,河面上猛地吹来一阵冷风,逼得我们三个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我耳边听到有个虚弱的声音在喊救命,依稀是个小孩子,听得不甚真切,好像是从桥底下传来的。我正要问季爻乾听见没有,就见他突然浑身像打摆子似的,不停地颤抖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不要……不要来找我!不关我的事!” 师父他俩听到声响,赶紧从桥上下来,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凌小满抢道:“该,谁让他冒犯神明。” 齐老先生的脸瞬间沉下来。师父瞪了凌小满一眼,喝道:“胡说什么!” 我扯了扯师父的衣角道:“师父,师姐没胡说。我听到动静了,在桥底下。” 师父和齐老先生面面相觑。齐老先生看向我道:“你可听清楚了?” 我有些不确定,稍稍迟疑,师父打断道:“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说的话能信?” 我想要争辩,师父冷冷地喝止,看着齐老先生道:“刚才咱俩也看过了,这桥面下定然有古怪。只是……要真是活人祭桥的话,这事儿还真不太好办。毕竟这种事,上行下效,咱们横插一杠,只怕不单坏了同门情谊,还招惹了官场上的人,麻烦太大。” “可是师父——” 师父怒瞪了我一眼,不让我开口。月色凄凉。师父的脸在月光下,突然变得阴厉起来。 10. 打生桩 我总觉得师父在捂什么,脑子里陡然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顿时遍体生寒。 齐老先生见我脸有异色,问我怎么了。我怕被师父察觉,随口说夜里凉,穿少了。 好在师父没在意,目光落到季爻乾身上,问齐老先生道:“令徒白天可有异常?” 齐老先生想了想,摇头道:“也没啥不对。就是得了几个闲钱,打了几角酒——” “这就是了。”师父忽然抢道,“不义之财,镇不住邪,自己吃了亏,却赖到石桥头上,白忙活了。行了,既然症结找到了,咱也别在这浪费时间,回去喝个符水就是了。” 他这话有些敷衍了事,说得我们几个都是一愣。 师父俯下身子,似是要去探季爻乾的病因,却突然悄悄冲齐老先生做了个古怪的动作。 齐老先生眉头一皱,压低嗓子道:“几时来的?” 师父摇摇头:“不清楚,应该有一会儿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啥之前师父不让我把话说满,又为啥说话不着边际,先前我只道他就是那个暗中做局的人,没想到他这么做,却是因为——我们被人盯上了。 齐老先生背起已经抖得口吐白沫的季爻乾,师父护着我和凌小满,五个人快步往大道上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们走后不久,身后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似是有人寸步不离地在后边跟着。到了道上,师父闷声道:“行了,这些人做贼心虚,不会跟了。” 齐老先生松了口气,问道:“会不会是造桥的工人?” 师父摇摇头:“工人做的是重力活儿,脚下没那么轻便。这些人躲那么久都没被你我察觉,而且并不急于现身,显然有所忌惮。对这桥这么上心,行动又如此诡秘,除了鲁班门的朋友,只怕也没有第二家了。” 我好奇道:“师父,那不就是自家兄弟吗,干啥要躲?” 师父冷笑道:“我几时说过我们是鲁班门了?想要与我为伍,那些宵小还不配!” 我见师父满脸激愤,不明所以。凌小满一脸讥诮看着我,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们虽同为木工,但鲁班门与我们墨门是宿敌,他们尊鲁班为先师,我们尊墨翟为祖师爷,斗了千百年。师弟是敌是友都分不清,倒也真是不容易。” 齐老先生似乎有些看不惯师姐冷嘲热讽,岔开话题问我:“孩子,你当真听见桥底下有动静?”见我点头,他捏着髭须沉吟道:“怪叫在桥上感觉不到。” 我问他怎么回事。齐老先生解释道:“先前我和你师父在桥上巡视。你师父自是行家里手。他寻了好久,桥面设计却合乎尺规,没半点差池,泥面下也没藏啥蹊跷;那些钢梁,也只是还没来得及铺上水泥。可我这罗盘总是不定,这桥自然是有古怪的。你师父想着,问题可能出在桥墩下,我俩还没来得及下桥,就听到小季这孩子怪喊怪叫。” 师父望着石桥的方向叹道:“叶婶家的孩子,怕是不保了。这是打生桩啊。” 我见凌小满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问师父什么是打生桩。 凌小满面呈惊恐,喃喃着道:“那是早前工匠造桥的习俗。刚才小季……师兄不也说了么?动土就是动煞。动土破了地方风水,容易触怒冤魂。所以早前工匠造桥前,会抓一对童男童女,把男童活埋在桥头的桥墩中,女童活埋在桥尾的桥墩中,首尾呼应,镇邪减灾,告慰地下的冤魂,让工程得以顺利进行。等小童渐渐死去,这桥才算真正完工。那死去的小童,就成了镇桥的守护神。可是……这些都已经过时了呀!” 师父拍了拍仍在颤抖的凌小满,微微叹道:“只要有人继承,这些东西就永远不会消失。我刚才的话,也真也假。这事若是上头授意的,我们也插不了这个手。老爷子,令徒怕是冲了煞。若不嫌弃,咱俩回去寻摸寻摸。至于这石桥下的事儿,咱就别掺合了。” 齐老先生点点头,忽然看着我,眼中异光闪动,摸着我的脑门冲师父道:“符老弟,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要不收了这块璞玉,那我老头子可就强人所爱喽!” 师父摇头苦笑:“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孩子——” 他顿了顿,凑到齐老先生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齐老先生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摇头叹道:“造孽啊造孽……”他看了眼身后的季爻乾,继续道,“符老弟,有了今晚的交情,今后你和孩子但凡有用得着我老头子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本能地觉得跟我的身世有关。从小到大,我爷都很避讳谈我爹妈的事。我爷临终前,我也只隐隐从他口中得知,我爹是八门中人,其他一无所知。 师父见我怅然若失,扯开话题道:“先别说这些了,救孩子要紧。”他让齐老先生把季爻乾放下,从他身上搜出白天那村妇给我俩的纸钞。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 “怎么了?”齐老先生问。 “小成,把你的给我!”师父来不及回答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纸钞比对了下,冷笑道,“好你个叶婶,尽敢算计到我头上!” 他飞快地往纸钞上撒了一团黄色的粉末,迎风一抖,纸钞忽地就燃起来。 师父口中念诀,等那纸钞几乎烧尽了,这才撒手,从地上抹了点灰烬,涂在季爻乾眼皮和人中的位置。想了想,喊我靠近前去,也如法给我涂了一些上去。 齐老先生问这是怎么回事。师父面色凝重,说看来这叶婶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假借自家娃儿失踪,巧遇季爻乾,让他帮忙找寻,其实是为了取季爻乾的魂。纸钞被她动了手脚,成了不能花的阴钱。季爻乾心急花出去,镇不住邪,冤魂自然就找上门来了。 我忽然想起我爷先前不让我花他箱子里的钱时说过的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齐老先生大骇道:“莫非那叶家的婆娘也是鲁班门人?” 师父皱眉道:“不好说。我现在担心的是——”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止住了话端。 齐老先生似乎会意,也没多问,重又把季爻乾背起来,问师父道:“你刚才说,这是取魂法?”见师父点头,他有些着急,“藏身三日可取魂。要真是这样的话,叶家娃儿失踪已有两天,现在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找不到那孩子的真身,只怕咱这俩孩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师父忽然变得阴狠起来,“谁要算计到我头上,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拉起我和凌小满的手,冲齐老先生道,“老爷子先别急。咱先回去,给这俩孩子洗魂。至于这桥下的神通,看来我无论如何都得会一会了。” 话音刚落,我隐约听到黑暗中有人冷笑了一声,急忙回身,就见一团披散着长发的身影在草丛里一闪,顷刻就不见了。 11. 河童 我吓了一跳,本想提醒师父,又怕是自己眼花,徒增他的烦恼,也就没开口。 已是深夜,山村格外安静。齐老先生担心那些人跟踪,带着我们七拐八拐,尽挑着僻静的小道往回走。南方丧葬古怪,坟墓和房宅离得不远,很多时候甚至开门见坟。一些上了年头的老坟没有墓碑,不好辨识,免不得被我们践踏,慌得我连声说着“得罪”。 到了屋里,师父也没闲着,问齐老先生要了两根粗麻绳,不由分说把我和季爻乾五花大绑,绕过房梁倒吊起来。我还没明白咋回事,身上猛地一疼,就见师父拿了丁兰尺,围着我和季爻乾团团地打,身上的洋画、竹蜻蜓和零钱全被打落下来,撒了一地。 “师父,我好晕……” 师父并不搭理,把我俩浑身上下打了个遍,这才停手,也没给我喘息的时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香炉,点上香,放在我和季爻乾头底下熏。 我俩倒吊着,鼻孔本就扩张,这下可好,燃香的青烟一毫不差全被吸进肚子里,呛得我眼泪倒流,忍不住连连咳嗽。一旁的季爻乾似乎也醒了过来,跟着我一个劲儿地咳。 凌小满看着有趣,问师父这是在做什么。 师父看着齐老先生道:“邪气都经由头顶百会汇入,贯穿人体,在足底涌泉积聚。将他二人倒吊,便于邪气外泄。丁兰尺是祖师爷当年打造的辟邪神器。我刚才打通他俩身上三十六处要害穴,加速邪气流走。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神打功夫。” 齐老先生点点头,问为何要用燃香熏身。师父似笑非笑道:“神打打去邪祟,好比用肥皂除去身上污垢;燃香熏身,如同清水漂净身子。这一通下来,洗魂才算完成。” 季爻乾“唔”了一声,冲齐老先生道:“师父快别问了。放我下来,我喘不来气了。” 凌小满见我俩晃晃荡荡跟猴儿似的,觉得有趣,忍不住噗哧暗笑。 师父看看时间差不离了,和齐老先生一边一个,把我俩放下。我感觉脑子晕乎乎的,一时站立不稳,索性和季爻乾盘腿坐着歇息。齐老先生上前翻了翻季爻乾的眼皮、嘴唇,确认回神,放下心来,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爆栗:“叫你下次再打着我的旗号诓人!” 师父见我俩面转红润,吩咐凌小满帮忙照顾季爻乾,转身要出门,顿了顿,冲我招手道:“你也来。”凌小满嘟着嘴,艳羡地瞪了我一眼,帮着齐老先生扶季爻乾上床歇息。 我心中暗喜:看来师父是答应带我入门了。顾不得困乏,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我俩没走大道,仍旧拣着小路往石桥挨去。先前埋伏在暗处的人似乎离开了,桥下只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没有其他响动。师父脸色阴沉,从河岸折了只芦苇,去探河水深浅,转身冲我道:“我下去看看。如果我没上来,不许下河,回去找人帮忙。听着没?” 恍惚间,眼前的师父似乎成了我爷的模样。我眼眶湿润,郑重地点了点头。 师父少有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把从齐老先生家带来的麻绳,一端绑在桥头钢梁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往身上扑了些水,感受水温,确定无碍,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嘭!”麻绳瞬间绷紧,我的心也跟着紧绷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河水哗然,总也不见师父出水的身影。我越来越担心,急得不知所措。正彷徨无策之际,河面上忽然冒出个脑袋,顺着水流,飘飘悠悠地往下游漂去。 我以为是师父,喊了几声,见没人应答,担心他出事,犹豫了几秒钟,朝着脑袋的方向,也跟着扎了下去。河水比我想象中更深更急,我准备不足,立马被水流往下游推去。 好在我毕竟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不错,呛了几口水,倒也慢慢调节过来。 那脑袋漂到下游更宽的河段,缓了下来,被水波推着,往河岸上靠。 我深吸了口气,冲那脑袋潜游过去,估摸着差不离了,浮出水面,却突然傻眼。 眼前根本就不是什么脑袋,而是只皮球。 我暗道不好,快速游回岸上,走到桥边,见麻绳果然断了,心里着慌,忍不住沿着河岸往下游跑,边跑边大声喊师父。浊黄色的水流奔腾不止,只有被河石飞溅起的水浪,却哪有师父的身影?心中悲怆,正要咬牙再次跳进河中,却被一只手牢牢拉住。 我回头一看,发现正是师父,见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带着哭腔问他有没有受伤。师父原本面有怒意,见我担心自己,叹了口气,指了指手中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道:“这河底不踏实。我先前卡住了,自己解了麻绳。别哭,没事了,先离开这儿。” 我俩原路返回。来来回回两趟,天色已经擦亮。齐老先生三人担心我俩安危,也都一宿没睡。凌小满把师父迎进门,见他手里提着油布包,以为是啥宝贝,凑上前闻了闻,皱着眉头“咦”了一声:“师父这是啥啊?咋这么臭?” 师父没搭话,让齐老先生赶紧找个大木盆子,往里头倒满清水。他打开油布包,把里头被河泥裹着的东西放进水中。河泥褪去,一个耷拉着脑袋的男童慢慢显露出来。男童顶着一头蛛丝般的乱发,浑身褶皱干瘪,双臂抱膝,呈蹲坐状,正不断地往外散发恶臭。 凌小满惊叫一声,不自觉地躲到了我身后。 齐老先生深吸了口气,皱眉道:“莫非这就是前几日失踪的孩子?怎么就一个?” 师父摇头道:“不清楚。水下情况复杂,我只带上来这一个。” 师父说,刚才他下到河底,明显感觉有股强大的吸力在把自己往下带。他收不住身子,双脚卡在一道网状的窟窿里,被身上的麻绳勒紧,呛了几口水。他感觉脚下踩着什么东西,索性解开麻绳,弯腰从窟窿里把那东西抬上来,再也坚持不住,这才出了水面。 齐老先生盯着木盆里的男童端详半天,沉吟道:“这孩子……怎么好像从来没见过?而且,有点不对劲……”他兀自用竹帚将男童的脑袋抬起,一张恐怖的脸立马露了出来。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张人脸。男童的额头格外饱满,占了整张脸一半以上的面积;两颗玻璃球大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鼻子和嘴缝合到一处,如鸟喙般向外突出。 “这……”齐老先生瞳孔缩紧,“这是只河童啊!” “河童?”师父一脸难以置信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这是只水鬼?” 齐老先生摇头道:“严格来说,河童不算水鬼,而是水里的妖怪。你们看。” 他用竹帚拨开河童乱糟糟的头发,指着头顶正中凹陷下去的部位道,“这叫碟,是河童区别于水鬼的地方。传说这是它力量的源泉。碟里有水的时候,河童会异常凶狠;没水的时候,它就像个熟睡的孩子。” “嘛,还真给我蒙对了。”季爻乾晃晃悠悠从床上下来,朝木盆里看了一眼,趁我们没注意,兴冲冲地舀起一勺水,往河童的头顶浇去,“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怎么个凶狠法?” 齐老先生反应过来,慌忙去夺季爻乾手里的木瓢,可惜已经晚了。 河童从肚子里发出“咕”地一声,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珠子,突然转动起来。 12. 积阴地 季爻乾离得最近,那河童伸出虎爪般的上肢,咕咕尖叫,就往他眼睛抓去。 师父眼疾手快,抬脚将河童踢回木盆。这下河童彻底恼起来,目露凶光,翻身又往师父身上扑去。齐老先生慌忙大喊:“快避开,这畜生挖人眼!小成,把柴刀拿来!快!” 我转头见柴刀挂在墙上,踮脚去够,奈何身高不够,急得直跳脚。凌小满忽然冲过来,把柴刀递到我手上,把我往正在和河童纠缠的师父二人面前一推,道:“师弟快!” “我快你大爷!”我心中暗骂,举着柴刀,却半天下不去手,“师父,砍哪儿啊?” 季爻乾知道自己又惹了祸,此刻也慌起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柴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河童的脑袋就砍。齐老先生侧身躲过,怒骂道:“死孩子!看着点!” 河童后脑吃痛,无心恋战,咕咕叫着,想往门外跑。齐老先生抢先一步关了门。 师父会意,一脚将木盆踢翻,将河童倒扣在里面。木盆下一阵翻腾,渐渐没了动静。 师父喘着大气道:“奇怪,要是这畜生沾了水就起性,刚才在河底怎么没动静?” 齐老先生怒瞪着季爻乾,随口道:“身上糊了泥,水进不去,自然掀不起风浪。等等……”他唔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接着道,“糊了泥……看来是有人抓了这畜生,让它在河底生事。要真是这样的话,这叶家的婆娘,只怕也不是咱们认识的那一个了。” “怎么说?”师父皱眉问。 齐老先生叹道:“我早该想到的。符老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从湖北过来的。河童这东西,照理只在大江中出没。而以泥裹河童,捉童子镇桥的路子,只有过去在汉江一带捞阴的匠人会使。叶家这婆娘,恐怕跟那些人有些渊源。” 师父若有所思,目光慢慢变得犀利起来:“阴魂不散,到底还是跟过来了。” 他冷哼一声,把瘫作一团的河童像叫花鸡似的包起来,冲齐老先生道:“她要玩,我就陪她玩到底。老爷子,这畜生我带走,麻烦帮我照顾下这俩徒弟。” “师父你去哪儿?”凌小满急了。 师父淡淡道:“去会个朋友。你和小成老实待在这儿,晚些我来接你们。”说着把河童抗在肩上,冲齐老先生点头示意,就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然间觉得,师父像极了我爷。 一宿没有睡觉,我和师姐虽担心师父,毕竟还是孩子,抵不过困倦,在齐老先生的屋里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屋外月明星稀,俨然又到了夜里。师父还没有回来。 我和凌小满执意要去找师父,刚到门口,师父就回来了。 他似乎很疲惫,脚下有些踉跄。凌小满扶他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齐老先生问发生什么事了。师父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茶杯,过了很久,这才叹息道:“老爷子说的没错,叶婶早就死了。” 师父说,白天他带着河童去叶婶家兴师问罪,结果吃了闭门羹。叶婶家房门紧锁,竟早已人去楼空。见四下无人,师父撬锁进屋,发现屋里家什摆设都还齐全,房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还残留着浓郁的兰花香气。 这种香气,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中年村妇的屋里。 因为师父闻得出来,那是城里年轻女孩身上喷的香水。 香气氤氲。师父却隐隐觉得不对:就算叶婶家有城里的亲戚造访,这香气也太重了,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他仔细再闻,就闻到这股香气里,夹杂了一丝肉体腐烂的恶臭。 循着恶臭,师父在叶婶家卧房床下的地窖里,发现了叶婶和她孩子的尸体。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至少死了快大半个月了。师父生怕被人下套,急忙撤走,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故意在墙根下大喊“出人命啦”,等街坊邻居闻声出来,这才悄悄离开。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剧情有些似曾相识。 师父说完看了我一眼,苦笑道:“这地儿是不能呆了。等把这事儿解决了,我还是得带他俩回去。”见齐老先生面露疑惑,他接着道,“我清楚这些人的做派。那娘们儿的伎俩既然被识破了,决计不会逗留。石桥下应该还有古怪,我得去弄明白。” 齐老先生挽着他的手道:“我跟你去。这事儿因小徒而起,我必须负这个责任。” 师父笑道:“老爷子别急。这次谁也不用留下,咱们都去。” 师父让我们都好好休息,明天可能会很累,说完就领着我和凌小满回了店里。 隔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屋外有人敲门。我跑去开了门。几个村夫模样的精壮汉子围在门口,满脸急切地问我:“符师父在吗?” 师父出来应门,似乎早已料到,也不多话,领着这些人,浩浩荡荡赶往桥边。 路上师父告诉我们,这些人都是失踪孩子的父亲。昨天趁着叶婶母子尸体被发现,他喊人对外散布消息,说有人拿小孩祭桥,尸体就在桥墩下。孩子死得冤,阴魂不散,想要超度,就去找“符氏精工”的符师父帮忙。 齐老先生打趣道:“符老弟,你这揽活儿的本事,老头子是服的。” 师父笑而不语。到了桥边,河水似乎比前两天小了许多。众人拾柴火焰高,还不到中午,石桥下的河段在师父的指挥下,硬是被那些村夫用沙包和抽水机隔出了一截泥泞的河床。如师父所料,石桥下正中的位置,有个不易察觉的网状窟窿。窟窿的网眼兀自往外冒着泥水。里头似乎还有空间,不过泥水浑浊,看不太清楚。 师父用脚在窟窿边缘探了探,喊了两个壮汉,小声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三人眼神交汇,都点点头,弯腰下去,口中大喊“一二三”,同时发力,居然从泥里搬出一道正圆的铁盘。 铁盘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跟城市下水道的窨井盖十分相似。 铁盘离地的瞬间,师父三人脚下的河床猛地向下凹陷。其中一个村夫躲闪不及,惨叫一声,瞬间被泥水吞没。师父二人慌忙避开。过了不到五秒钟,先前陷入泥坑中的村夫被一团乌黑的泥水重又托了出来,已然没了呼吸。黑水汩汩地往外冒,气味奇臭无比。 围观人众啧啧惊叹,不由地都离河床远了几分。 师父和另一名村夫把尸体拉出来,见他脸色蜡黄,让他不用勉强,自己小心翼翼地挨近那股黑水,掩着口鼻看了许久,突然回身,冲我道:“小成,你过来。” 我不知道师父搞啥名堂,惴惴不安地走过去。 师父指着黑水对我道:“你仔细听,能听见啥动静不?” 我闭上眼,耳边只听见那股黑水往外冒的声响,正要摇头,忽然就听见那水声里,分明掺杂了一个微弱的呼吸声。虽然听得不真切,但我能够肯定,就是人呼吸的声音! “师父,底下有人!” 师父拍了拍我的脑袋,示意我退后,邀上几个大胆的村夫,围着那股黑水,凿开一个四四方方,好似葬坑的深坑。那股黑水被围在正中,看着倒似山水盆景中的喷泉了。 齐老先生不放心,跳下河床,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冷笑道:“鲁班门虽以捞阴为生,倒也没忘了老本。这水既黑又臭,只怕有毒。咱留心脚下,应该有关掉这黑水的机关。”顿了顿,他接着道,“那晚小成说听到有人喊救命,我先前就怀疑,这河床之下还有空间,甚或还有活人。现在看来,可能性很大。” 齐老先生沉下脸道:“那可得抓紧些时间了。” 师父摇头道:“急不来。老爷子,风水上的东西你比我在行。你来看,这种布局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齐老先生给他一提点,绕着深坑走了一圈,忽然双目圆睁,惊道:“这是……积阴地?” 13. 以牙还牙 我见齐老先生表情惊恐,问他什么是积阴地。 齐老先生见师父点头,拉着我快步离开河床,在我耳边低声道:“这积阴地啊,是个下作的手段,连捞阴门都不待见,听说是民间一类以养尸敛财的风水行家布的局。积阴地原本都是宝地,那些人改了格局,坏了风水,宝地变凶地,极易出现凶煞,比如……” “比如河童!”我抢先道。 齐老先生摸着我的脑门道:“孺子可教。”他把我带到凌小满和季爻乾跟前。季爻乾正在设法逗凌小满开心,凌小满丝毫不买账,见我俩过来,赶忙问我:“师父喊你干啥?” “喊我帮忙。”我有心气她。 凌小满果然中招,气鼓鼓地转身跑开。齐老先生摇摇头,冲季爻乾道:“照顾好他俩,我去帮符老弟。他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说完又跳回深坑。 季爻乾乜眼看着我道:“师父是不是跟你说积阴地的事儿了?” 见我讶然点头,他洋洋得意道:“他还真当我啥也不懂。哼,好赖我也是——”他似乎意识到不对,忙收了话端,招手喊我过去,故作神秘道,“这捞阴门啊,水深着呢!别轻易相信任何人。看这架势,鲁班门的人跟养尸匠勾兑上了。你要不要拜个码头——” 话没说完,河床里猛地传来“轰”地一声闷响。凌小满以为师父出事了,从一旁飞跑过来,就想往下跳,被季爻乾一把抓住。 他指着兀自忙碌的师父和齐老先生道:“别担心,他们找着机关了,你看。” 顺眼望去,果见师父和齐老先生一前一后,从那座突出河床的黑水侧壁洞口往里钻。 进去没几分钟,齐老先生着急忙慌地出来,冲河岸招手道:“来几个人,搭把手。” 河岸围观人众越来越多。那些村夫眼见先前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上前。齐老先生急了,瞪眼骂道:“一群脓包!自家孩子都不管了?” 那些村夫听说孩子在河床下,登时急了,纷纷跳下河床要往里钻。 齐老先生拦住道:“两个就成,里头腾不来地儿。其他人外头接应,别全折里头了。” 那两人随了齐老先生进去,不多时,果然都抱着一团浑身泥泞的小人儿出来。 四人怀中的孩子呈蜷缩状,四肢僵硬,双目紧闭,已然死去多时。人群立马哗然。那俩村夫顾不得悲痛,把孩子放到岸边,转身又跟着师父二人钻进去。 前后进去三次,抬了九具尸体出来。 小孩尸体被并排摆在河岸,心急的家属早已用河水洗清,抱着自家孩子呼天抢地地哭。 奇怪的是,每个孩子脸上都很安详,甚至有几个还挂着笑,似乎死前并没觉得痛苦,反而如同超脱一般。帮着抬尸体的两个村夫已然哭成泪人儿,嚷嚷着要亲自替孩子报仇。 齐老先生让群众去报警,本想问师父接下来咋办。师父却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 他走到那些尸体跟前,捏着下巴扫视了一番,瞪眼道:“不对,少了一个。” 这时有个村妇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冲师父倒头就跪,哭着哀求:“符师父,我家娃儿还没找着。是死是活,总得给我个念想。麻烦符师父再帮忙找找。求求你们了。” 师父满脸疲态,吐了口气,正要转身再进,却突然停步,冲我招手道:“你来。” 我也没觉得害怕,乐颠颠地跑过去。师父见我兴致高昂,脸上的表情有些玩味,吩咐我下去时小心些,里头那些黑水顺着一条铁管往外逆流。管道腐蚀严重,黑水溅了一地。那些孩子身上没致命伤,如果不是活活饿死或者闷死,就是着了这些毒水的道儿。 我虽没正式进过学堂,常识还是懂的。都说水往低处走,咋这黑水还能从地底下冒出来,难不成是喷泉?师父本不愿搭理,但又怕我在地底下犯怵,无奈解释道:“鲁班机关术确有它精妙的地方。这根管道粗细不一,另一头通往高处河床,理论上是个倒吸虹的装置,但实际操作很难实现。我不清楚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能使这东西运作起来。” 我果断没听懂,跟在师父屁股后头,一脚高一脚低地往下走。洞口下有个两肩宽的窄道,头顶如师父所说,是一大截弯曲的铁管。我俩贴着一侧墙壁,到了更深处,师父扬臂将我拦下,指了指脚下的暗沟道:“没路了,先前那些孩子,就是在这儿发现的。” 我突然明白师父为啥叫我下来了,心领神会地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细听洞里的动静。 “啪嗒”“啪嗒”……“忽”“忽”…… 清脆的滴水声中,隐隐夹杂着一两下微弱的喘息声。 我闭上眼睛,循着喘息声的方向走,几次差点踩空,落入暗沟中,都被师父架住。 “忽”“忽”…… 喘息声有气无力,却越来越明显。那人不是伤得太重,就是有意在掩盖自己的藏身处。 走着走着,师父忽然喊住我,说前头没路了。借着他手中的电筒,我见自己站在那道暗沟的尽头。暗沟里满是那种散发着恶臭的黑水。尽头处河床较高,水还没漫过来。 那个声音,就是从暗沟一侧的岩缝里传出来的。 师父见我眼神坚毅,点点头,伸手往岩缝里掏,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皱了皱眉,突然加力,一把将一个浑身赤裸的男童拉了出来。男童浑身颤抖,嘴里不停地喊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似乎受惊过度,在师父怀里挣扎了两下,就昏了过去。 师父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招手喊我赶紧出去。这时候,那男童却又醒过来,抓着师父的衣领梦呓道:“哥哥,哥哥还我球……哥哥不要拿我衣服,阿妈会骂……” 我想着那晚在河面上见到的皮球,心道莫非那球就是眼前这个弟弟的? 师父见我若有所思,问我怎么了。我照实说了。师父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让我先出去。刚出洞口,那村妇立马迎上来,抢过师父怀里的男童,“孩子孩子”地直哭。 刚好这时派出所的人也来了。几个jc问了情况,冲我俩走来,说是要带师父去问话,见我也跟着从洞里出来,有些讶异,倒也没在意,让齐老先生给领了回去。 我和凌小满以为师父要蹲大狱,急得茶饭不思。季爻乾哭笑不得,劝我俩道:“jc就是找你们师父了解点情况,看把你俩急得。要我说,指不定这会儿他就在回来路上了。” 话音刚落,师父果然一脸疲倦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块方帕,里头似乎包着什么。 季爻乾吹着额发道:“得,我真该当个算命先生去,说什么准什么。” 齐老先生瞪了他一眼,问师父如何了。师父喝了口水,告诉我们,从派出所出来,他去县医院找了那个男童。男童告诉他,自己是被一个漂亮大姐姐用糖骗走的。他吃了糖,然后就昏过去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身旁还躺着几个一动不动的死人。 他很害怕,偏偏这时有人来抓他,把他带到暗沟下一个狭窄的岩洞。他拼命挣扎,双手抓在两团柔软饱满的肉体上。抓他那人“哎唷”一声,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男童清楚自己抓的是什么,因为妈妈也有;同时也闻出那人身上的香气,就是先前骗他的大姐姐。 大姐姐走后,男童感觉手上有些痒痒,原来刚才挣扎时,不小心扯了她的头发。 他生怕大姐姐怪罪,把头发用自己随身带的方帕包好了,藏在石头底下。之后大姐姐却再没出现,只有一个古怪的小哥哥,隔三差五来找他玩。小哥哥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抓他,还抢了他的衣服。先前我在河面上见到的皮球,就是他带过去找男童玩的。 我们都知道师父口中的小哥哥,就是之前的河童,奇怪他居然没伤着男童。 齐老先生问师父接下来要做什么。师父冷笑道:“她做初一,我就做十五。墨门与鲁班门同为木工,那点技法不是只有他们会。有了这个筹码,还怕她不现身?” 他从兜里拿出个有鼻子有眼的木头人,看那模样,应该还是个女人。师父把方帕里的头发,小心地用细铁丝箍在木头人头上,木头人瞬间看着灵动了许多。 师父又问齐老先生要了些纱布,做成衣裳,穿在木头人身上,点上眼睛,再把木头人放在铺满黑色粉末的铁盘里,一边口中念诀,一边用黄纸将粉末点燃。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师父让我们都退后,说那是迷香,吸多了容易眩晕。 齐老先生面有忧色,问师父此举是否妥当。 师父叹道:“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等着吧,不出三天,那婆娘肯定会现身。” 说话间,铁盘里“哗啦”一声,木头人身上的衣裳,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14. 交锋 因为要静候木头人的变化,而齐老先生家更为隐蔽,这些日子,我们总往那儿跑,慢慢地跟季爻乾也熟了。这家伙除了有些贪财嘴碎,人还不错,开朗,也热情。师父和齐老先生经常闷在屋里,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偶尔争执一两句,不过很快就又平静下来。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这天夜里,师父突然喊我和季爻乾帮忙,在方桌上摆上香炉、贡果,将木头人端端正正地放在香炉前。方桌下摆了只面盆,盆里装满清水。 师父关上灯,先是跳大神一般,围着方桌又跳又唱,转了三圈;跟着冲木头人怒目而视,口中快速念着“奏请三清圣祖显光”之类的咒语;然后用手指蘸了麻油,在面盆水面上轻轻画了个圈。神奇的是,只隔了几秒钟,那道圈竟开始慢慢散发出柔和的白光来。 白光瞬间充满整个圆圈。圆光随着水面,在微微晃动。一条窈窕的身影,渐渐浮现在圆光中。圆光太晃眼,人影又模糊,看不清相貌,只能通过身材看出是个女人。 “你肯出现了?”师父冲面盆中的人影冷声道。 “堂堂墨门二当家,居然也会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盆里的人影忿忿道,声音很年轻。 “哼,对什么人用什么路子。” “说吧,要怎样才肯解了这法子?” “不难,你自报家门,改天登门道个歉,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盆里的人影“咯咯”娇笑:“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不然我干嘛用圆光跟你传话?”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人影话里透着自信,“反正我这次丢脸丢大了,大不了同归于尽。你既然知道我是北方来的,相信也能猜到,我跟你那好徒儿的交情。如果不想你徒儿再出什么意外,奉劝你就此收手。大家各退一步,这猫和老鼠的游戏,还有的玩。” 师父动容了,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冲人影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人影得意道,“重要的是,这件事背后的势力,你惹不起。” “如你所料,石桥下的积阴地,是我做的。本来就快完成了,偏生被你横插一脚,给破坏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上头要怪罪下来,别说是你,只怕整个墨门都担当不起。” “本来嘛,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们爱管是你们的事,我们也懒得追究。但凡事都有个度。有的事能管,有的事不能管,谁要坏了规矩,就别怪他人翻脸无情。都是讨捞阴的营生,自然手底下见真章。愿赌服输,这是规矩。我能力有限,时间不多,你可想好了?” 我生平第一次见师父面露为难。圆光渐渐微弱,师父用力握紧拳头,一言不发,到底还是妥协了,闷声问道:“说吧,怎么退法?” 人影冷哼道:“你收回你的法子,我保证不再追究积阴地的事儿,也不动你徒弟。今后厌胜与墨攻,孰强孰弱,自有定论,犯不着一时较真。想找我,凭真本事,别动脏手。” “一言为定!”师父说完,面盆里的圆光刚好消失不见。 “符老弟,你真就这么放过她?”齐老先生显然不太甘心。 师父叹息道:“放过她,就是放过自己。老爷子,原谅我藏私心了。江明当年就是因为太执着,结果引火烧身。他死前把小成托付给我,我得给老……江家守住这棵独苗。我相信她的话不假,木工厌胜,世人唾弃,但有些事不能一概而论,唾弃不代表抛弃。建筑上有些旧俗,大家心知肚明,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善恶终有报,咱走着瞧吧!” 凌小满问师父,刚才那是什么法术。师父摇头道:“这是鲁班门的手艺,你们不学也罢。”凌小满嘟起嘴,显然不太满意。季爻乾看在眼里,故意追问道:“符师父,刚才那女人说的厌胜和墨攻,是怎么回事?” 师父扫了我们三个一眼,让我们把方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见齐老先生点头,告诉我们,鲁班门与墨门的交锋,古而有之。 鲁班门祖师公输盘早年工于机巧,主张霸道机关,曾造云梯和钩强,帮助楚王伐宋。 墨门祖师墨翟主张兼爱非攻,得知此事,在楚王宫以衣带为城、竹片为器,力克公输盘攻城拔寨的精巧器械,最终说服楚王放弃伐宋。 师父说,只言片语,无法描述当初两人对峙时的精彩刺激。其间攻守、心计,乃至识人相面的角力,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供后世瞻仰。只不过这些故事,他也是听祖辈说的,真实性有待商榷,毕竟鲁班若真在奇技淫巧上逊过墨翟,也不会被后世尊为木工祖师。 到了晚年,鲁班突然剑走偏锋,写下木工奇书《鲁班书》。 传说《鲁班书》分为上中下三卷,上中两卷稀松平常,不外一些道术和医疗手法,下部就相当邪门和匪夷所思了,都是些害人害己的阴狠禁术。 世人对《鲁班书》闻而生畏,多半就是因为下卷中的厌胜术。 鲁班厌胜术到底有多少种,没人能说清楚。流传到后世,鲁班门下弟子众多,又添了许多法术进去,自成一派,因而坊间有“鲁班法,四百八”的说法。 正统的鲁班厌胜术,也是最厉害的厌胜术,还掌握在鲁班门嫡传弟子身上。 当然,有些墨门弟子也通晓。 墨家祖师爷情知公输盘当年输了那一场,心里不服,弄了这么个幺蛾子出来,也惊叹于公输盘的慧黠,为防万一,他也留了一手,因此后世墨家弟子中,有那么一支,专习鲁班厌胜术,并逐一寻找破解之法,长此以往,也自成一派,成了如今木工里的墨门一支。 墨门不愿与鲁班门同流,所以他们将自己所习的本事称为墨攻,而非厌胜。 相比之下,鲁班门在民间的影响力和优势都比墨门大得多。 当初我爷也说,捞阴八门的规矩就是鲁班门前辈秦满子定下的。师父说,八门有句行话,叫“捞阴八门,首尊鲁门”,足见鲁班门在江湖中的地位。 鲁班门与墨门,就好比相爱相杀的孪生兄弟:一个扮演jc的角色,一个扮演罪犯的角色;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墨门永远处于等待和被动的局面,所以相对而言居于劣势。 两者的关系又有些微妙,既相互敌对,又相互依存。墨门的出现,本就是为了对付鲁班门,所以一旦哪天鲁班门宣布解散,墨门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木工一行的两个分支,就在这种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中,相持了近千年。 我们三个听得如痴如醉,没料到自己居然身在历史如此悠久的行当当中。 季爻乾满脸羡慕,喃喃道:“早知捞阴门里最厉害的是鲁班门,当初我就……”见齐老先生面色阴沉,连忙改口道,“不过要说历史悠久,又哪能比得上咱堪舆的学问?” 齐老先生懒得听他耍嘴皮子,忧心忡忡地道:“八门不互通,鲁班门虽阴鸷,料来也不会明知故犯。那婆娘既然跟养尸匠相通,那养尸匠说白了,也就是些不入流的风水先生,想来应该是半路出家。这样吧,我回趟远门,去老家仙桃探探底,劳烦老弟帮忙照看下。” 师父似乎没料到齐老先生会如此尽心帮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一切情意,尽在不言中。两人正要商讨该从哪儿着手调查这女人的底细,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齐老先生的宅子离村较远,平时鲜有访客。他和师父交换了下眼色。师父竖指示意我们别出声,让季爻乾带着躲进里屋。他让齐老先生去应门,自己拿了根木棒,守在门后。 房门打开,却是个嘴里含着波板糖的小女孩。 小女孩也没吱声,把一张纸条塞给一脸木讷的齐老先生,就转身离开。 师父打开纸条,见上头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游戏开始了。” 15. 尸变 齐老先生本想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想起刚才那女人说过的话,忍不住深吸了口气:“这……这女人是在向你宣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师父满不在乎,“鲁班门和墨门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要玩,我就陪她玩到底。这件事,谁最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季爻乾从里屋跑出来,冲门外看了看,问齐老先生道:“师父,现在什么时辰了?” 齐老先生听他问得莫名,随口道:“也该亥时一刻了,怎么?” 季爻乾唏嘘道:“师父,您和符师父这是当局者迷啊!这么晚的天,一个比我还小的小丫头大老远跑来送信,你们就不觉得古怪?” 师父当先一拍大腿:“对啊!”两人急忙追出去,却哪还有小女孩的身影? 齐老先生脸上有些懊丧,沉默了半天,冲师父道:“既然符老弟有信心赢过那婆娘,那咱还是照计划行事。我去仙桃了解情况,这儿就拜托你了。这事宜早不宜迟,我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发。”师父冲他拱手道:“老爷子放心,这儿就交给我吧。” 齐老先生叮嘱了季爻乾几句,让他随师父去店里。师父既然和那女人挑明了,那表示危机暂时解除。回到店里,师父安排季爻乾和我同住,我也乐得有人陪我玩儿。两人嘻嘻哈哈到后半夜才睡。隔天一早,我正要去前堂找水喝,店门突然传来“嘭嘭嘭”的砸门声。 声音又急又响,吓了我一跳。 师父闻声赶来应门。门外是个陌生的中年汉子,见到师父,倒头就拜:“符师父,您快去看看,麻二姑家的娃儿昨儿个起尸啦!自家亲娘都给伤了,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师父皱了皱眉,想起昨晚小女孩送来的纸条,招呼我们三个都跟上,随着那名中年汉子到了麻二姑家。麻二姑家里里外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亲,村医正黑着脸往外赶人。 见到我们,其中一个身材短小的汉子上前握住师父的手,说自己是麻二姑的丈夫。前两天自家的娃儿在石桥下被发现,按照村里的规矩,横死的人不能入土下葬,他和麻二姑又思子心切,于是上镇上买了副棺材,把孩子放进去,打算在屋里停棺七天,再抬到坟地。 昨天夜里,麻二姑起夜上茅房,见棺材盖开了,里头空空如也,一时慌了神,倒也没往起尸方面想,只担心自家娃儿死后都不得安宁,又被人盗了去。 她也顾不得喊醒丈夫,自己冲到外头到处找,却一无所踪。回到屋里,就见她家娃儿浑身赤裸蹲在地上,埋着脑袋不知道在啃什么,嘴里“咯吱咯吱”地响。 麻二姑喜极而泣,喊了孩子一声。她家娃儿转过头来,却仍旧面无生气,两只眼睛黑洞洞的,看不到眼球,嘴角还挂着鲜血。地上那团被他啃咬得血肉模糊的玩意儿,赫然是只大老鼠。她家娃儿咧了咧嘴,喊着“我好饿”,冲着麻二姑伸手就抓。 麻二姑大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她男人被惊醒,下床时看到一团黑影猫儿似的往房梁上蹿,依稀像是个孩子。他走到内堂,见棺材大开,媳妇昏倒,慌得赶紧出门喊人帮忙。 那汉子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村医似乎很不待见我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人,嗤了一声,提着医药箱自顾走了。师父也没在意,皱眉听完,让汉子和他家人把围观乡亲支走,招手喊我们三个上前帮忙,来到横放在内堂的松木棺材前。 “符师父,起尸是啥?是不是诈尸?”季爻乾饶有兴致。 师父摇摇头:“起尸和诈尸不同。诈尸是一种乱,因为人死前,胸中残留着一口气,如果不小心被猫鼠狗这类动物犯冲,灵魂就会附到尸体上,造成假复活,也因此民间有守灵的习俗;起尸情况比较复杂,也可怕得多,是在下葬时自然形成的尸体复活现象,有点类似于僵尸。起尸会主动攻击活人,而且六亲不认,要格外小心。” 我记得以前偷听我爷和客人谈话时他说过,起尸在藏语中又叫“弱郎”,是指那些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人不甘心,怨念加深,死后尸体又活过来,到处去找吃的。我当时还只道我爷在忽悠人,没想到经这汉子一描述,还真让我赶上了这么一趟怪事儿。 师父绕着棺材观察许久,见围观人群悻悻离开,拉过汉子,问他或者麻二姑有没有看清孩子的模样。确切地说,是肤色。汉子不明所以,摇摇头道:“这事儿估计孩子他妈能告诉你,不过你也看到了……”他指了指躺在床上闭眼梦呓的麻二姑,显得颇为无奈。 凌小满问师父为啥要问这个。师父说:“现在没法断定麻二姑家的孩子是不是起尸。如果真是起尸,那齐老爷子说的养尸匠,显然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而我们要担心的,恐怕就不止麻二姑这一家了;如果不是起尸,事情就好办得多,而且也用不着我出马。” 他边说边往床前走,见麻二姑满头大汗,摇摇头,冲汉子道:“不用给你媳妇喝药了。她就是受了惊,丢了魂,给她压压惊就好了。”说着让汉子把麻二姑扶坐起来,他从箩筐里拿了丁兰尺,如先前对付我和季爻乾那般,在麻二姑周身上下又敲又念。 没多久,麻二姑便悠悠转醒。 师父等她彻底缓过神来,问她有没有看清孩子的模样。 麻二姑有些愣神。师父耐心引导:“孩子的脸有没有发胀?皮肤是不是紫黑色?头发是不是直起的?或者,身上有没有起水泡?” 麻二姑想了想道:“其他看不真切,不过娃娃的脸确实焦黑焦黑的,像是被火烧了一样,可怕得紧。唉,我可怜的娃啊!”说着又抹泪哭起来。 “原来留了一手。”师父脸色严峻,自语道,“哼,不过见招拆招,也难得了我?” 他让麻二姑好生休息。麻二姑放心不下,拉着师父问打算怎么对付她家孩子。 师父叹道:“不瞒你说,他若真是起尸,那就不再是你家孩子了,免不得——”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麻二姑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她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谢过我们,往师父兜里塞了点钱,把我们领了出去。 我问师父接下来咋办,总不能满村地找麻二姑家的孩子。 师父摇头道:“先不管这个。起尸不会无缘无故形成,就算生前积怨深重,死后最多化成厉鬼,难尸体复活的情况。你们注意到麻二姑家那口棺材没有?那口棺材,有古怪。” 我知道师父是有意在考验我们。三人互看了一眼,都闷头沉思。凌小满当先竖起食指道:“对了师父,会不会是棺材摆放的问题?犯了忌讳?我刚才看,那棺材摆得不正。” 季爻乾摇头道:“不是风水的问题。师父说过:‘运势依山河,风水靠祖宗。’这小朋友才死了多久啊?祖宗才瞧不上眼儿呢!要我说,应该是棺材的材料选得不对。松木阴寒,符师父刚才也说,起尸是自然形成。阴寒木质加上本身怨念,嘭,起飞……起尸了。” 凌小满没料到他会否定自己,气鼓鼓地道:“你也就信口胡说,证据呢?” 师父让他俩先别争,看向我道:“你呢?你怎么看?” 我刚才确实也发现了点异样,但不确实是不是这个原因,见师父问起,很没底气地回道:“那口棺材……好像被人动过手脚。” 师父眼睛发亮了,追问道:“哪儿动了手脚?” 我努力回忆,总觉得脑海里有个东西呼之欲出,却又顽固地想要躲进阴影里,怎么也抓不出来。师父见我表情痛苦,拍了拍我们三个的脑门道:“走吧,咱去找个人。” “找谁啊师父?”凌小满问道。 师父盯着长街尽头道:“棺材出了问题,自然是找卖棺材的人。” 16. 守财守材 我们三个跟在师父身后,马不停蹄地往镇上的棺材铺赶去。 我以前在古镇,包括之后在师父这儿,但凡上街玩耍,看到棺材铺,总会往地上吐痰,然后匆忙离开。我爷生前告诉我,卖棺材的地儿都很邪性,没事儿别去那种地方。如果不小心路过,要往地上吐痰,这样等于向徘徊在棺材铺附近的邪灵宣告:老子可不是好惹的。 路上师父告诉我们,镇上有七八家棺材铺,但名头最响、资历最老的,是西街的“寿材堂”。铺里的掌柜叫王守财。这人上了年纪,脾气古怪,让我们到时别乱说话。 我们到了寿材堂,见铺门台阶上横放着一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棺身上裱了字,上书“棺运横通”。铺门被棺材挡了个严实,只能从旁绕过。这老爷子的个性,可见一斑。 师父径直带我们进店。铺里很暗,没有点灯,内堂并排摆着三副上好的桦木棺材。 一名骨瘦嶙峋的老者伏在两副棺材之间,正在叮叮咚咚地敲打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响动,老者头都没回,闷闷地说道:“三元子夜不打棺,你们请回吧。” 再过几天就是下元节,传统行当各有各的规矩,我们也能理解,也知道王守财的话是什么意思。师父拱手道:“王老爷子,我们不打棺,我们就想问您点事儿。” 王守财转身站起,扫了我们一眼,目光落到师父身上:“墨门二当家也有不明白的?” 他脸色白得吓人,满头银发,额头上的褶子比老树皮还干。人不光干瘦,而且驼背,看着像只风干了的青虾。令人意外的是,这只青虾的目光格外有神,或者说,格外凶狠。 师父听出他言语中的讥诮之意,也没发作,依旧拱手笑道:“八门各拥所长,晚辈学浅,有不明白的地方也正常。我今天来也不是问老爷子打棺的事儿,八门不互通,也不抢饭碗,这点您放心。我就想问问,老爷子对麻二姑家孩子起尸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老子不懂你们八门的狗屁规矩。”王守财冷脸道,“合着你是兴师问罪来了?” “老爷子任侠豪爽,连八门都不放在眼里,晚辈又哪敢问什么罪?” “哼。”王守财俯身继续修补棺材,边敲边道,“枪打出头鸟。你看出麻姑那婆娘屋里的棺材有蹊跷,自然想到老子头上来。不妨告诉你,老子现在吃的是精贵饭,寻常人家那点油水,都过不了老子的眼。你要觉得是老子干的,劝你还是回去洗洗脑子。” 他“老子”“脑子”地绕了半天,绕得我都有些晕乎,再看凌小满,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她最看不得别人高师父一等,要不是我和季爻乾紧紧拉着,估计这小妮子早爆发了。 师父默默地看着他打棺,看了许久,突然闷声道:“十二元木锁阴阳,七星北斗定鬼伥。老爷子,这口诀可是王家代代传下来的?” 王守财微微一颤,转身怒目向师父道:“是又如何?不过是句口诀。打棺这行,谁都晓得棺材十二板和镇魂七钉,谁都有可能在棺盖上动手脚,你凭什么就怀疑是老子?”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为啥老觉得麻二姑家那口棺材有古怪,原来这口棺材棺盖上的镇魂钉少了一颗。原本应该是七颗,却不知为何,状似北斗七星排列的勺尾位置,却忽然空了出来,只有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孔。小孔边上,还有两道用羊角锤起开钉子的痕迹。 “口诀归口诀,好比常识大家都懂,但未必人人知晓个中原理。”师父不动声色道,“人死灯灭、灵魂不散,七星镇魂钉除了钉棺,也能镇魂,既防止冤魂跑出来害人,也断了心怀叵测之人叨扰死者安歇的念头。少一颗,邪气自由进出,辅以厌胜之道,只怕麻二姑家的孩子想不起尸都难。大家门儿清,这条街卖棺材的主儿,有几个真懂捞阴的门道?” 王守财的神色明显没之前那么镇定了。他霍地站起,扔掉手中的凿子,愤愤地道:“老子当年挤破了头要进八门,结果你们狗眼看人低,不让老子进。怎地,现在八门的人来求我做事,我不计前嫌,帮了一把,反倒好心办坏事,扰了你符二当家的心神了?” 师父摇头道:“过去的事,晚辈不想追究,也不敢追究。咱就说眼前这件事。明人不说暗话,我符柏不近人情,惹了一身不必要的麻烦,如今鲁班门看不顺眼,非要算清这门账。要真是鲁班门的朋友也就算了,偏生是个来路不明的半吊子。您老人家遇人不淑,被人骗了,要是愿意帮晚辈挽回局面,或许事有转机,要是让秦老前辈他们知道……” 王守财嘴角牵了牵,沉声道:“你在威胁我?” 师父笑道:“晚辈不敢,不过好心提醒。帮与不帮,全凭老爷子自己定夺。我们走。” 我们转身就往铺外走。还没下台阶,王守财追出来,犹豫了一秒钟,叹息道:“我早说这钱不好赚,小滑头就是不信。算了,我跟你们走一趟。这泼出去的水是回不来的。凭你们,决计对付不了余下的八口棺材。我先去收个信儿,你们回去等我。” 我们三个都没听懂王守财的话。师父带我们回到店里,告诉我们:明了看,这镇上有七八家棺材铺,但其实都归王守财管,有些连锁店的意思。这其他铺面的掌柜,以前都是王守财铺里的伙计,也是他的徒弟。这事儿,当地捞阴门里但凡有些资历的人都知道。 王家打棺的手艺一脉单传,祖训也严禁收外徒开分店。这王守财年轻时就是个混不吝的角儿,哪管得了那许多,有钱就赚,不仅收了七八个外姓徒弟,还逼迫这些徒弟用那几年在他那儿攒的侍奉钱开分铺,自己每月定期上门拿提成。 八门虽然干的是捞阴的生计,到底还有底线,见王守财见利忘义,把他踢了出去,其他打棺的同行也以他为耻,王家的门楣算是被他彻底毁了。王守财因此对八门怀恨在心。 他刚才那样说,是想去徒弟那儿打探其他卖出去的棺材的下落,同时设法补救,怕被师父看穿,老脸挂不住,所以推说去收信儿。师父推断,以王守财的个性,这到他手里的钱,是只进不出的。要是这事儿还是那婆娘从中作梗,相信他这次捞的油水肯定不少。 只是他也不清楚,王守财会以什么方式,来回收这些“嫁出去”的松木棺材。 我们进店凳子还没坐热,就有人匆匆忙忙跑来报信。报信的人自称是南街“升棺堂”的掌柜白喜,王守财的关门弟子。因为学艺未精,师父王守财没让他守棺,自己和其他七位师兄亲为,叮嘱他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就赶紧去“符氏精工”找符师父帮忙。 师父皱眉问:“守棺是什么意思?” 白喜解释道:“棺材出了问题,如果是质量上的毛病,师父会喊人拖回去返工;如果是……其他方面的问题,他会守在棺材前,直到查明情况并且解决问题,才会收买家的钱。听他老人家说,这是祖上的规矩,不能坏。可是这次……这次好像不行。” 师父也没多问,让凌小满和季爻乾呆着守店,带着我跟随白喜过去。 我看白亮满头大汗,神情焦虑,满心以为王守财已遭遇不测。到了停棺的康叔家,却见他毫发未伤,正蹲在棺材前,出神地看着什么东西。 师父草草跟康叔打了招呼,问王守财怎么回事。王守财见师父来了,原本紧锁的眉头瞬间松弛下来,摊开手掌冲师父道:“你看这个。” 他手上拿着的,赫然是只血淋淋的馒头。 17. 血馒头 师父捂着鼻子皱眉道:“这是什么血,这么冲?” 王守财同样捏着鼻子道:“黑狗血。”他见康叔转身给客人看茶,在师父耳边悄声道,“老子刚才起棺,闻到里头有血腥味。趁小康不注意,在他家孩子手上,找到这个血馒头。狗日的,这东西咋跑进去的?符二当家,你看这馒头,有啥说道没?” “黑狗血……”师父沉吟半晌,脸色突变,慌忙爬到棺材盖上,仔细在那些镇魂钉的钉眼里摩挲,回身冲王守财道,“老爷子,你刚才起棺,没觉得这棺材钉有啥异样?” 王守财想了想,登时面如死灰,不可思议般看着师父道:“好……好像被人开过了。” 师父脸色也很难看,追问他道:“就只这一副有?其他七副呢?” 王守财看向白喜。白喜苦着脸道:“师父,是……是都有。” 王守财腾地似乎明白了什么,咬着牙骂道:“狗日的骚娘们儿,敢黑吃黑。”他看向师父,脸上忽然变得杀气腾腾,“符二当家,这下就是你不让,老子也要废了这几口棺。” 我听他自我定位倒挺准确,差点笑出声,好在及时忍住了。 师父让他先冷静冷静,未必就是那女人动的手脚。他刚才查看镇魂钉的钉眼,发现起棺的人手法十分娴熟,非但没破坏棺盖的纹理,甚至连钉痕都几乎与先前吻合。要不是王守财起棺在先,让师父得知有人往里头放了血馒头,师父还真未必能发现蹊跷。 我有些不解:既然先前王守财起过棺,师父又是咋发现有人先他一步开棺的? 师父小声告诉我,棺材匠打棺十分讲究,即便返工,棺材十二板和镇魂七钉都要求与原物无异,甚至连凿痕、刮痕和多余的钉眼都不能出现。王守财虽然贪婪,毕竟是行家,刚才他检查棺盖上的镇魂钉,发现其中一颗钉的钉身稍稍有些歪斜。以王守财的本事,定然不会出现这样的差池,显然是先前有人钉歪了,王守财当时又心虚,结果就没发现。 王守财沉下脸道:“符二当家的意思,是怀疑我那几个徒儿里有内奸?” 师父摇头苦笑:“未必就只棺材匠懂这些,手底下有点活儿的木匠,应该都能做到。我现在关心的是,那人,或者说那些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当着屋主的面儿起棺的?” 见我们都看向他,康叔稍一愣神,摆手道:“几位师父可别这样看我,我又不傻,咋可能做这下作的事儿,害自家娃儿?唔……我想起来了,昨夜杨妹儿家闺女突然犯羊角风,大家都比较关心,就全过去了,除了麻二姑家。她家的事儿,你们应该也都晓得。” “杨妹儿?”师父皱眉道,“哪个杨妹儿?” 康叔一脸茫然看着师父:“就是那天您救起的娃儿她娘啊?怎地符师父不认得?” “可她家不是男孩——”师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铁青,问康叔道,“小康哥,你还记不记得,杨妹儿是几时来的村里?” 康叔不明其意,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上月才搬来的,说是叶家亲戚。唉,也是个可怜人呐!叶家孤儿寡母惨遭不幸,她家闺女又摊上这倒霉事儿……这都招谁惹谁了?” 师父忽然两眼放光,激动地追问道:“杨妹儿和叶婶是亲戚?你确定?” “嗯。”康叔木讷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师父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也没说什么,冲王守财耳语了几句。 王守财愕然看着他,见他很肯定地点点头,叹息道:“好吧。” 他走到康叔跟前,和他小声交谈了几句。 康叔瞪大双眼,慌忙摆手道:“那不成。娃儿走了,连块埋的地儿都没有,已经够可怜了,你们这么做,万一有个闪失,我没法向娃儿他娘交代。”说着扑簌簌落下泪来。 师父叹道:“小康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如果不是逼不得已,王老爷子也不想这样做。你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像麻二姑家那样吧?真到那个时候,只怕就晚了。” 康叔听师父言之有理,红着眼点头,对王守财道:“王师父,请一定善待我家娃儿。” 师父给王守财支的招,是让他把所有除了麻二姑家的棺材找回,统一搁置一处,再想办法解决。即便赶不上起尸的时间,凭他和王守财,以及他手下八个徒弟的本事,也能确保第一时间控制住起尸,不让它们出去害人。虽然颇费了些口舌,到底都给带了回来。 八口棺材,被并排摆在后山的垭口中。白喜得了王守财的指令,和我一边一个,在垭口两头盯梢,不让喜欢瞧热闹,或者不小心路过的村民靠近。 依师父的说法,成为“弱郎”的孩童,如果因为饥饿,误食蘸有黑狗血的馒头,原本只是普通的起尸,就极有可能衍变为血煞。血煞介于起尸和僵尸之间,凶狠残暴,且不易被收服。要是那女人借王守财之手,养成这等可怕的怪物,那王守财就真的罪孽深重了。 养煞不是寻常棺材匠、养尸匠或者木工能够办到的,因为这是种失传的厌胜禁术,民间任何一本《鲁班经》都没有将其归入其中,足见其凶险歹毒。虽然还猜不准是何人所为,也摸不透这人这么做的目的,但绝不能让他成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唯一对王守财有利的,是棺材中的孩童并未起尸,血馒头都还完好,只要不让沾了血腥的尸体跑出来,让它们老实在棺材里呆三天三夜,最后一把火烧了,也就没事了。 也就是说,师父其实骗了康叔,无论成功与否,这些孩童注定死无全尸。 我有些不太理解:明明是王守财自己造下的孽,为啥师父要这么帮他?况且麻二姑家的娃儿还在外头蹦跶呢,万一它又出来伤人咋办?万一它去找师姐和季爻乾咋办? 回身见师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根本没空搭理,我只好把疑问咽进肚子里。 因为要在山上守棺三天,其他人又不能靠近,王守财事先备足了水和食物。 垭口风大,我迎着山风啃干粮,觉得有些无聊,想起过去在古镇,总和小虎子、二嘎子他们上山去玩,冲着林子深处学鸟叫,惟妙惟肖,经常骗得林鸟扑棱棱朝我们飞来。 此刻触景生情,忍不住鼓起腮帮,冲山下唧唧啾啾地叫起来。 师父他们席地而坐,似乎在商量什么,也懒得注意我这边的动静。 声音在山谷间回响,徒增荒凉,我悻悻地收了嘴,正要喝口水润润嗓子,山下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鸟叫声。听那声音,居然跟我叫的一模一样。 我以为有鸟儿上钩,兴奋起来,继续鼓起腮帮学鸟叫。 叫着叫着,我突然感觉不太对劲——这鸟儿的叫声,也太大了。 我反应过来,浑身没来由地起了层鸡皮疙瘩,慌忙住嘴。山下林间那阵鸟叫却没停下,反而越来越清晰,似乎在往山顶逼近。我想起过去和师父进山砍树时他说过,山里头有些夭折的孩子,死后变成调皮鬼。如果进山的人不小心挑起它们的兴趣,它们会误以为你想和它们玩,缠着你不放,甚至把你变成它们中的一员——也就是死。 我越想越怕,后悔自己没事找事,正要回头喊师父,眼前的灌木丛里突然闪过一条小小的身影。 看那身影的模样,依稀正是个小孩子。 18. 劫法场 我吓得哇哇大叫,师父他们连忙起身,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照实说了。师父喊我待着别动,自己拿了丁兰尺往山下跑。 他俯身在灌木丛里翻找着什么,过了有一会儿,这才面色凝重地回来,手里捧着一抔黄土,让王守财和他的徒弟挨个儿闻闻。 “血腥味?”王守财皱了皱眉,“是那个孩子的?” 师父摇摇头:“这不是人血,是动物血。血迹很新,应该是刚沾上去的。”他苦笑看着我,接着道,“小成引来的,很可能就是麻二姑家的孩子。看来跟咱之前料想的差不多,咱真正要防的,不是棺材里的八具尸体,而是外头伺机而动的血煞。” “什么?”我和白喜同时惊呼,“麻二姑家的孩子是血煞?” 师父点点头:“咱之前大意了。那婆娘既然要养血煞,没理由放过麻二姑家的孩子。我当时只道那孩子起尸,没太注意棺材里的情况。唉,可能就算注意到也已经晚了,那孩子既然醒过来,没理由不吃血馒头。我估计,先前咱从石桥底下把他们挖出来时,麻二姑家的孩子应该是最早死的那个,所以尸变的速度也比这几个快。” “符师父,咱为啥要防那个孩……那只血煞?”白喜问道。 “独木不成林。”师父看着眼前的八口棺材,扶了扶镜框,“血煞再厉害,一只也成不了气候。我过去听师父说过,鲁班门中,有人能将众多血煞控制起来,形成危害巨大的血煞阵。这种法阵游离于茅山术与厌胜术之间,所以两派对其也所知甚少。听说这是一竿子法术,除非找到施法的源头,否则一旦启动,任何法子都破不了阵。” 王守财骇然道:“那这血煞阵到底有啥用?” 师父苦笑道:“还能有啥用?说到底它还是鲁班厌胜术,不外乎谋财害命、捞阴损人。只是这血煞阵威力巨大,一旦开启,如同地雷爆炸,容易伤及无辜。那婆娘的本事我领教过,以她的能力,绝不可能知道这种法阵。一定有人背后助她。” “可是师父——”我皱眉道,“您还是没说为啥要防那只血煞啊?” 师父给了我一记爆栗,笑骂道:“急什么?”他扫了眼众人,接着道,“血煞警惕性很高,集体意识也很强,好比抱团的蚂蚁,喜欢集体行动,不喜欢落单。咱把它几个兄弟姐妹都看着了,身为老大哥,它可不得设法劫个法场什么的?” 我难得听到师父开玩笑,觉得有趣,倒也没那么怕了。 王守财抖落烟袋里的烟灰,闷声道:“符二当家,只怕你早知那畜生会来,拿这些棺材当诱饵。守棺是假,守株待兔才是真吧。”师父听他言语不善,只笑了笑,也没回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天色渐暗,大伙儿依着师父的吩咐,没有点灯,黑暗中只见王守财烟袋上的火星忽明忽暗。我忽然有些担心凌小满和季爻乾。季爻乾倒还没什么,凌小满对师父情谊深切,万一等不到师父回去,自己出门寻找,遇上什么麻烦那就糟了。 师父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抚着我的脑袋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咱现在的情况,可比你师姐凶险多了。”没等我开口,他突然闷声问,“小成,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师父指的是什么,是跟他入了门?还是跟他上了山?说实话,从我爷过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真正拜他为师。在我心里,他仍旧是那个害死我爷的无情人。 我愿意听他差遣,帮他做事,不过是为了偷学本领,将来替我爷报仇,仅此而已。 师父见我不开腔,也没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温声道:“去躺一会儿吧,这里我们看着。放心,有师父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心里莫名涌过一股暖流,感觉鼻子有些发酸。从小到大,还没人对我说过这样温暖的话,包括我爷在内。可能男人感情内敛,不善表达。他们表达爱意的方式,往往会让人错认为是责备或者将就。对我这样从小失去双亲的孩子而言,爱是种奢望。 有师父在,我莫名地感到安心,耳边听着他和王守财等人在喝酒聊天,眼皮发沉,只觉得谈笑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脸上拂过一阵山风,阴冷无比,人登时醒了大半。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如同老鼠啃食骨头发出的声音,让人非常不舒服。 “咯吱”“咯吱”…… 我竖耳去听。这回听得真切,那声音,就是从身侧的棺材里发出的。 我吓得瞬间清醒,见师父他们还在闷头抽烟,似乎都没察觉,觉得奇怪,不过也没时间细思,手脚并用爬到师父跟前,用手指冲他比划了半天。 师父沉着脸道:“怎么还哑巴了?”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凑到他耳边道:“有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师父知道我的能耐,也绝对相信我说的话,当即招手示意大家小心戒备。 大伙儿纷纷从箩筐里拿出事先备好的辟邪物品,八卦镜、丁兰尺、酒葫芦、公羊粪、狗牙坠……简直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白喜那家伙更夸张,居然捧了尊关公铜像。 合着没人知道咋对付这些东西,都等着中彩呢! “师父——” “别出声!”师父把我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往身旁的棺材挨近。 “咯吱”“咯吱”…… 那种啃咬的声音越来越响,这回连师父他们也都听到了。王守财师徒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也没说什么,紧跟在师父身后。看得出来,他们也很紧张,手都在微微颤抖。 “咚!” 一声闷响,棺盖被什么东西从里头用力顶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好在棺材钉钉得严实,这一顶虽然听着声儿大,棺材却纹丝不动。 “咕……咕咕……”我还没庆幸完,身后的山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声。 他娘的,麻二姑家的孩子真来劫法场了! 师父他们也都慌忙转身,那声音却瞬间到了另一侧的山头上。鸟鸣山幽,原本是件令人愉悦的事,现在听来却让人不寒而栗。与此同时,八口棺材里开始发出同样的“咕咕”声,仿佛一群嗷嗷待哺的幼鸟,在等待母鸟衔食喂养。棺材也开始不耐地晃动起来。 “怎么办?”王守财也慌了。 “快!拿黄纸!封棺!”师父当先取了黄纸,用朱砂草草画了几个符,冲身边最近的棺材跑去。王守财师徒也都反应过来,纷纷拿着黄纸去封棺。 “咚!” 一声巨响,一截两人合抱的树干从山顶飞落下来,堪堪砸在师父脚边。 巨大的震荡将师父从棺盖上震落。师父就地一滚,大声喊:“小心头顶!” 话音刚落,我抬头望见头顶无数的碎石砸落下来,如同下了场“石头雨”。碎石砸落的速度惊人,被击中非死即伤。白喜冲过来抱住我,就地打了个滚,翻进一旁的岩腔里。 黑暗中一声惨叫,也不知道谁被砸中了,能听见师父在另一头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应了一声。这时候,摆在垭口正中的八口棺材突然不约而同,发出“嘭”地一声巨响,八副棺盖同时冲天飞起。我惊恐地看到,惨白的月色下,八个眼中泛着红光的小小身影,幽灵般矗立在棺身中,冲着山顶“咕咕”直叫,像是在回应救它们的那只血煞,跟着慢悠悠地从棺材里爬出来,手牵着手,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我们一动也不敢动,直等到那些尸体走远,这才相继从岩腔出来。王守财的三徒弟被落石砸中右腿,鲜血淋漓,其他徒弟忙着给他包扎。王守财漠不关心,拉着师父急道:“这可咋办?九只血煞都下山去了,要是让人知道是老子弄出来的,那老子还怎么——” 他突然收住嘴,再看我和师父时,眼里已经有了杀意。 19. 九子悬门 师父何等精细的人,见王守财想杀人灭口,先他一步出手,快步绕到他身后,将他双手反剪,手中丁兰尺也已抵在他喉结处,冲白喜冷声道:“把他放了。” 白喜显然还没搞清楚事态,呆愣道:“符师父,您这是要干啥啊?” 王守财其余的徒弟都围了上来,目露凶光,大声喝令师父把王守财放了。师父不为所动,见白喜还傻愣愣地牵着我的手,丁兰尺微微用力,王守财便忍不住干呕起来。 王守财的大徒弟柳志国忍不住上前道:“姓符的,你他娘的发什么神经?血煞跑了又不光是我们的责任!识相的把我师父放了,否则你俩别想活着离开!” 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捞阴门中人的嘴脸,想起我爷说过的那句“入了门,也就入了江湖”,忍不住浑身颤栗,也说不准是害怕还是愤怒。 师父也不跟他们解释,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白喜。白喜见王守财也看向自己,以为让他放人,手一松,我立马躲到师父身后。王守财怒极反笑:“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蠢材!” 师父押着王守财慢慢后退,柳志国几个投鼠忌器,也不敢贸然上前。 眼看隔着有段距离了,师父松开王守财,叹息道:“我墨门向来不主动树敌,多有得罪。老爷子,这血煞的事,并非就没有挽回的余地,您也不用这般急着动手。如若信得过我,明天喊你那姓白的徒儿过来,咱们从头再议。”说完领着我下山去了。 我心有余悸,一步三回头,问师父为啥要放王守财回去,还不计前嫌继续帮他。 师父摇头道:“墨门势弱,多个朋友多条路。王守财虽乖戾,到底不是鲁班门的朋友。不和他树敌,让他充当解开这血煞阵的先头兵,对我们有利。他要是乐意也就算了;不乐意……哼!这事儿本也不是咱挑起的,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 东方渐白,我和师父快步赶回店里。进了屋,却只看到季爻乾一个人。 师父皱眉问怎么回事。季爻乾垂首道:“小满担心你俩安危,自己跑出去了。我本想追出去,怕你们突然回来看不到人,有错了时间,就没敢挪步。符师父,您打我吧!” “先不说这个。”师父惶急道,“她几时走的?” 季爻乾想了想道:“有三个多时辰了。” 师父掐指算了算,说了声“糟糕”,喊我们赶紧关上店门,随他出去。路上季爻乾一个劲儿给师父赔不是,师父也没应他,照着我俩先前回来的山路又折了回去。 走到半路,就听远处麻二姑家附近人声嘈杂,灯火辉煌,像是出了什么事。 师父稍一犹豫,领着我俩往那边跑去。还没到门口,就听麻二姑夫妇呼天抢地地哀嚎,大骂哪个没良心的这样糟践自己的孩子。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纷纷抬头望着麻二姑家屋檐,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我们顺势看去,不禁倒吸了口凉气:麻二姑家的男娃,居然被一根粗麻绳拴住脖子,吊在了屋顶的飞檐上。男娃儿脑袋耷拉,四肢下垂,毫无生气,与之前在山顶袭击我们时判若两人。一滴滴黑褐色的液体从他脚底,“啪嗒啪嗒”地往下淌,气味腥臭浓烈。 “师父,这是咋回事?” 师父脸色铁青,也顾不上回答我,拨开围观人群,挥臂大喊:“散开,都散开!赶紧回屋,管好门窗,天亮前都别出来!”见村民都站着没动,师父急得跺了跺脚,“起尸了!要死人的!快跑!”这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村民纷纷惊呼,立时奔走逃命。 师父把仍在哭号的麻二姑夫妇推进屋里,吩咐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出来,更不能让她家孩子进屋,拉了我和季爻乾,快步又往康叔家的方向跑去。 我边喘气快跑,边问师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慨然道:“我应该早些察觉的。你康叔、红婶、大壮叔、紫云婶、乔小伯、豆豆爹、麻脸叔、赵小孃家,正好位处东、南、西、北、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八个方位,暗应先天八卦;你麻二姑家正好居于正中,暗应八卦轴心。如此一来,正好组成九宫八卦阵。九个童子同时悬于门前,这是九子悬门血煞阵!” “我先前猜得没错,小季和你误闯误撞,破了那婆娘在石桥下的积阴地。事实上,什么镇桥、打生桩、积阴地,统统只是幌子。那婆娘,或者说那婆娘背后的人,真正的目的,是这九子悬门血煞阵。怕是村里哪个达官显贵得罪人了,他们要用这种法子祸害人家。” “可是如果是个人恩怨,为啥您要喊村民回避?”季爻乾问。 “血煞凶残成性,危害巨大。我之前说过,这血煞阵是一竿子法术,有去无回,连施法的人都未必控制得住。麻二姑的遭遇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东西,六亲不认。我估摸着现在还没到时辰,所以血煞阵迟迟没动静。一旦阵法启动,免不得殃及无辜,那时就晚了。” 我听懂了师父的话,也明白他为何要往康叔家跑。康叔家离麻二姑家最近,如果九子悬门阵已经布好,此刻其他八家的屋檐下,必定也都悬吊着自家的娃儿。 师父是想尽快赶到那儿,喊围观的村民离开。 跑着跑着,迎面跑来一条熟悉的身影。师父收住脚,见居然是王守财的六徒弟小滑头,问他怎么回事。小滑头气喘吁吁地道:“师父看出眉目了,喊我们几个通知村民赶紧离开。符师父,我有事在身,不能多耽,见谅了。”说着拔腿就要往麻二姑家的方向跑。 师父拦住他,说那儿已经通知到了,问王守财在哪儿。小滑头想了想道:“您先前说,破阵的唯一法子,是找到施法的源头。师父应该是找源头去了。” “他往哪个方向去的?”师父问道。 小滑头原地转了一圈,指着西街道:“那儿!” 师父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我和季爻乾跟上,边跑边道:“王老爷子果然有两把刷子,跟我想的一样。只是单凭他一人,绝对无法阻止法阵开启。小季,什么时辰了?” 小季看了眼齐老先生留给他的怀表,皱眉道:“寅时三刻。天快亮了。” “咱得抓紧了。”师父加快了脚步,“见了日头,法阵就开启了。” 我们三个快步往西街赶。师父没做停留,居然径直冲进一户人家,果见王守财站在内堂,正仰着头,出神地望着房顶横梁的位置。内堂家什摆设十分简朴,靠墙的位置有一副小孩骑的木马。一阵过堂风吹过,耳边传来叮铃铃的脆响,似乎大梁上挂着风铃。 见师父来了,王守财先是一惊,跟着转惊为喜,拉着他的手道:“符二当家不计前嫌,仗义相助,我王守财佩服!”师父让他先别忙着感激,现在时间不多,先破了法阵再说。 季爻乾好奇道:“符师父,这是谁的屋子啊?就是这家人在捣鬼么?” 师父和王守财对视了一眼,冷笑道:“是杨妹儿家。确切的说,是那婆娘的家。” 20. 破阵 “果然不能小瞧了女人。那婆娘厌胜的能耐没多少,易容的本事倒是一绝。” 师父边说边也朝头顶看去,忽然招了招手,示意我们都往后退。他从箩筐里取出白蜡烛点亮,吩咐我和季爻乾用水瓢把脚下的地浇干净。借着烛光,只见地上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图案呈暗红色,圆圈里交错画着好几道直线,也不知道是用血画的还是用朱砂画的。 与此同时,我隐约看到头顶三尺左右的地方,悬挂着好几个勾着脑袋的小人儿,一时猝不及防,吓得直往季爻乾身上靠。师父将蜡烛举高,冲我道:“别怕,木偶而已。” 我定睛再看,见那果然只是些做工粗糙的木偶,放下心来。数了数,刚好九个。 九个木偶四肢短小,仿若孩童,脖子上都用细麻绳拴着,悬吊在头顶的横梁上。 每个木偶的脚上还都系着小铜铃——难怪刚才风吹的时候会有铃声。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些木偶悬挂的位置有些刻意,低头再看地上的图案,登时明白过来:那些木偶,是对应地面图案中的九个格子挂的。 季爻乾装模作样地捏着下巴道:“符师父,这是先天八卦啊!” 满以为师父会表扬自己,结果师父却摇头道:“比这个复杂,这是天盘九星。” “天盘九星?”王守财脸色煞白,瞪眼道,“亏得老子刚才没动手,不然——” 见我和季爻乾都盯着他看,王守财解释道:“大壮家的娃儿出事后,老子就猜到是那妮子在捣鬼。老子知道这是个法阵,但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刚刚老子不敢动,是觉得这些木头娃娃的摆放有些说道。幸亏符二当家来得及时,不然老子这条老命就算交代了。” “古时排兵布阵,九宫八卦主攻,天盘九星主守。攻固然霸道,守却更为凶险。如同一盘险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输就是死。老子刚刚要是贸然出手,只怕……”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啥先前师父会说,王守财一个人搞不定这法阵。 四个人里面,只有我对这个一窍不通。王守财和季爻乾,一个老,一个幼,单人的力量都有限,师父让他俩抬着我,按着他的指示,去一个一个地解那些悬挂的木偶。 他在一旁掠阵,以防有人突然闯入,或者猫鼠狗之类的动物干扰破阵。 师父还特别嘱咐,王守财和季爻乾抬人的同时,要注意脚下天盘九星里的空格,不能跨格,也不能出格,否则非但破不了阵,很可能我们四个都会被法阵反噬,折在这儿。 “六十花甲十二神,天盘四课化三传。”师父闭上眼睛,“休门闭,六合散;白虎啸,转开门。走天心位!”王守财和季爻乾稍稍一愣,托着我往西北方向的空格走。 “小心,别碰到其他木偶,以免星门相冲,乱了法阵。”师父叮嘱道。 我点点头,伸手去够头顶的木偶,见细麻绳打了死结,问师父要了剪子,小心翼翼地把木偶解开,抛给师父。师父接住了,随手扔进箩筐,让季爻乾二人抬着我从阵法中出来,走天任位,仍旧解了木偶抛给他。如此进进出出五回,把他俩累得够呛。 第六次,师父要取天英位的木偶。季爻乾见天英位与天芮位相邻,之前天芮位的木偶已经解下,想偷个懒,移步就要往天英位走。师父慌忙喝止,扬眉道:“我还当你跟了齐老先生那么久,基本的忌讳也该懂了,怎会还如此大意?天盘九星顺时而作,不能逆向。” 季爻乾恍然大悟,扇了自己个一耳光,和王守财托着我,重新绕了一圈,这才踏入。 等外圈八个木偶全部解下,师父稍稍松了口气,让我将正中天禽位的木偶取下。师父听外头公鸡打鸣,匆忙掩上门,往灶膛里生了堆火,把用黄纸裹着的九个木偶全部扔了进去。木偶发出不耐的“吱吱”声,听起来,竟似某种动物在痛苦地哀叫。 师父也没闲着,把屋里但凡能烧的东西都扔进灶膛烧掉,这才长吁了口气道:“成了,咱出去看看。”季爻乾当先跑去开门,刚好一道阳光从门缝里射了进来——天亮了。 我们四个快步往最近的大壮叔家跑去。才到半路,王守财的八个徒弟正好迎面走来,凌小满居然也跟在他们身后。 见到我们,她原本忧虑的脸瞬间笑开了花,嘤咛了声“师父”,张开双臂就冲我们扑来。师父冷冷地拦住,原本作势要打,见她俏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叹了口气,让她把眼泪擦干,问她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 凌小满说,昨晚她跑到山上找我和师父,见九口棺材全部大开,垭口里又落满乱石断木,以为我们出事了,登时浑身冰凉,忍不住蹲在原地大哭起来。 哭了有一会儿,就听黑暗中有人叹气,告诉她我和师父没事,正在麻二姑家帮忙。 师父皱眉忖道:“难道是他?” 见我们都盯着自己,他自觉言语有失,连忙岔开,让凌小满接着往下说。 凌小满听出那人故意变了嗓音,不想被她认出,将信将疑,赶到麻二姑家时,就见麻二姑家的男娃悬挂在屋檐下,街上一条人影都没有,又害怕又茫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刚好白喜从旁经过,要去跟其他师兄会合,于是捎带上她,往我们这边赶来。 王守财问柳志国外头的情况。柳志国说,他们过来时路过大壮叔家,当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而且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们快速逼近。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突然“轰”地一下自燃起来。与此同时,村中好几处地方同时冒起黑烟,间或听到女人的哭喊声。 他们料想师父和王守财成功了,于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王守财松了口气,冲师父抱拳道:“这事多亏了符二当家鼎力相助,王守财没齿难忘!今后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知会一声,老子来不了,这帮臭小子也都任你差遣!” “暂时不用。”师父摇头苦笑。 王守财想起自己的身份,哈哈大笑,领着八个徒弟拜别而去。 折腾了一晚上,我们都困得不行,也顾不上去安抚九个孩子的双亲,跟着师父回店。 路上我问师父,他先前说那女人易容是怎么回事。 师父说,他之前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女人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她盯梢,就是她根本就一直在我们附近,不过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出现。 先前他问康叔杨妹儿进村的时间,刚好在村里孩童失踪前后,而叶婶家母子过世,也只比她进村稍早了几天。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他推断,先前引我和季爻乾去石桥的叶婶,和之后从河底接走男童的杨妹儿,其实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都是那女人扮的。 至于那个男童,根本就不是如我们料想的那样,是被她骗去,当作河童的祭品也好,作为血煞阵的材料也罢,都是错的。联想到那晚上门送信的小女孩,师父推测,那天我和他从河床底下救上来的,根本就不是个男童,而是那个送信的小女孩。 也就是说,那男童也是小女孩扮的。 至于师父用头发作法,逼迫那女人露面,显然那女人只是为了迷惑师父,假装受害,出来调停。而施法的对象究竟是谁,还未可知。 也就是说,师父显然被她摆了一道。 我没想到这里头竟然有这么多猫腻,感叹师父心思缜密的同时,也为那女人的处心积虑感到恐惧。师父曾无意中透露,那女人是冲我来的。回想起三年前,石王八就是得了一神秘女子的授意,才会对我和我爷痛下毒手。莫非这俩是同一个人? 这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对付我? 回到店里,我们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见一只信封端端正正地摆在茶桌上。师父皱了皱眉,我们三个会意,各自进房间检查是否丢了东西。发现一样没少,出来回报师父。 师父寒着脸没应声,匆忙将那封信烧了,丢进火盆里。 凌小满问师父怎么回事。师父摇摇头,看向我和季爻乾,闷声道:“有件事,需要你们三个自己走一趟,可以么?” 21. 发财钱 师父很少会用商量的语气和我们说话。我和凌小满互看了一眼,都有些纳闷,点了点头。 师父告诉我们,寄信的人叫余有才,是他的一位好友。前阵子他家老人过世,按照当地习俗,老人入殓下葬前,要把祭奠老人遗体的谷米和角票分发给后辈,名为发财钱,保佑后世子孙在老人的荫庇下升官发财。这本是件好事,可没曾想,却出了岔子。 师父说,照规矩,发财钱和谷米在服丧期间不可丢弃,更不能花出去。 本来嘛,这事就是走个形式,丧事喜办,图个吉利,谁也没太当真;再说那都是一毛两毛的角票,买串糖葫芦都够呛,谁会想到花那个钱? 可余有才家小子贪嘴,趁大人不注意,还真就给花了。结果当晚就犯了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嘴里还一直念叨:“祖祖……祖祖不要找我!祖祖我错了。” 师父推测,余有才家小子肯定是得罪了逝者,所以领了教训,我们需要把他家祖祖喊上来,跟她聊聊。 说完情况,师父教了我和凌小满一些对付的路子,想了想,进里屋拿了把丁兰尺和几张大钱,把丁兰尺给我,大钱却交了凌小满保管。他嘱咐我们,不能在事主家过夜,也别吃他们家的东西;至于赏钱,无论多少都不许看,要当面叩谢事主,自己不能花,带回来给他。 我想起先前我爷说过,捞阴门赚的钱都很邪性,没本事的人花出去会出问题,问师父是不是这么个理儿。结果师父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那是我的工钱。” 我哭笑不得。凌小满惶急道:“师父您不跟我们一块去?” 师父看着门外道:“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办,抽不开身,这次就当给你们练手了。”他让我和凌小满赶紧去歇息,拉过季爻乾,和他耳语了几句。季爻乾看了看我俩,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起来时,师父已经离开。没等我和凌小满发问,季爻乾自己交代:早上师父跟他说,要他保护我俩;凌小满身上的钱,足够我们三个在外头吃住两天;这两天除了处理发财钱的事儿,不要跟任何人搭话,完事后马上回店里;顺利的话,他两天后就回来。 除此之外,师父还给我和凌小满分别留了张条儿,让我们紧急时刻再打开。 我没想到自己迷迷糊糊入了门,如今又突如其来领了第一份差事,兴奋之余,多少有些茫然。好在凌小满和季爻乾肚子里都有点货,加上有师父交代的路子和留的条儿,不至于完全抓瞎。我跃跃欲试,就想马上出发。 季爻乾笑骂道:“猴急什么?符师父说了,让咱明儿个再去。那地儿可不近。” 隔天一早,我们三个用完过早,搭了村口胡老伯的三蹦子,往镇上开去。我原以为余有才家就在镇上,没曾想,季爻乾带着我俩直奔车站,上了中巴,又继续往镇外走。 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大人陪同的情况下出远门,心里有点慌,看凌小满的表情,估计也差不离。季爻乾见我俩忧心忡忡,拍胸脯道:“放心吧,有你们季大哥在,准保出不了事儿。” 我想着这次是替师父出来办事,绝对不能在人前露怯,丢他的脸,于是振奋精神,和季爻乾商量着等会儿见到余有才该如何如何说,如何如何做,才不至显得太幼稚。 凌小满见我俩精神头还挺足,放下心来,也没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我俩胡扯。 约莫两小时的样子,我们下了中巴,从田垄间往山脚下的村庄走去。余有才所在的村是个大村,交通便利,地势平坦,发展得很好。青瓦白墙的小平房整齐划一,远远地能听见乡村卡拉ok的轰鸣。有几户人家,门口还停着农用三轮车。看来这儿还真是块宝地。 我们径直去了余有才家。他看起来年纪比师父稍长,胡子拉碴。见到我们,他似乎有些意外,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报了家门。他盯着我道:“就你们?你们师父没来?” 听得出来,他压根儿没把我们三个当回事儿。 凌小满最恨被人轻视,上前就要发作,季爻乾急忙拦住,冲余有才笑道:“符师父脱不开身,让我们先过来了解下情况,估计隔天就到了。” “哼。”余有才面有愠色,“了解个屁!这都多长时间了,他还没了解完?连谎都不会撒!”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他的信,师父不是才收到么? 余有才也不来理会我们,忿忿地说,他家娃儿犯病有些日子了,先前师父确实来了解过情况,结果回去后就杳无音信了。他只当师父太忙,已全然忘了这事儿,没想到忘倒是没忘,却派了三个小娃娃来糊弄他。 季爻乾让他稍安勿躁,先领我们去看看孩子。余有才见我背着箩筐,手里拿着丁兰尺,倒挺像那么回事儿,将信将疑,喊了孩子他妈,让她带我们去卧房。 见到男娃的一瞬间,我们三个都不由一愣: 他娘的,这男娃都快赶上我们那么大了! 男孩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两眼微阖,嘴唇在不停地颤抖。余有才的媳妇不敢惊动他,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厚厚的棉被,见他满脸痛苦,眼眶一红,偷偷抹起泪来。 我们三个互看了一眼,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见余有才的媳妇似乎比较好说话,出了卧房,让她把事情的经过再详细跟我们说一遍。 余有才不知何时洗了一大盘水果,默默地放在桌上,示意我们自便。季爻乾伸手就要抓,被我用力踩了下脚。他腾地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怏怏地收回手,摊掌示意余有才的媳妇继续。余有才见我们不为所动,原本怀疑的眼神已然变得友好了许多。 “他娘的,这家伙在试探我们!”我心中暗叹,“好在师父嘱咐在先,没入他的套。” 余有才抢先告诉我们,半个多月前,他家祖祖过世。当时家里凡是姓余的都赶来吊唁。 守丧完毕,家中辈分最高的二祖把谷米和发财钱平均分发给最小的一辈男丁。当晚他还特别叮嘱自己家小子,千万不能把钱和米用出去,否则对祖祖不敬,是要出事儿的。 凌小满打断他问:“余叔叔,您怎么这么相信这种事儿?” 余有才见师姐长得标致,冲她笑道:“不瞒你们说,我先前跟着符师父,也学了点皮毛。这世间有些事儿是说不准的,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况且这事儿有过先例啊!” 我们终于听到重点,让他赶紧说说怎么回事。 余有才回忆道:“去年底吧,临村口二柱子家的老母亲过世,他家几个孙儿都领了发财钱。听说他老母亲年轻时是个地主婆儿,财大气粗,死了也讲究排场,所以给的还不少。老母亲发丧的第三天,二柱子家小子用那钱去买摊上的彩灯。结果这刚结完帐呢,一辆大家伙刹不住脚,哐当一下,连同小贩和娃儿,当场撞了个稀烂。” “村里老人都说,那娃儿犯了规矩,老母亲着恼,遣小鬼带他去阴间作伴去了。年轻人可不信这些,还道那些个老东西收了司机的好处,装神弄鬼替他开脱。我当时跟你们师父交情还不深,不懂这些门道,也就没咋放在心上。谁能想到,这事儿居然也落在我娃儿身上……唉!” 师父出门前教我和凌小满,墨门做事与大夫看病相似,也讲究“望、闻、问、切”四步走。前面两步我们都做了,没看出啥苗头;这第三步的“问”,学问可就深得多了,不仅要问活人,也要问死人。 现在活人问完了,也该是问死人的时候了。 22. 水碗立筷 从余有才的话来看,他家小子乱花发财钱,导致中邪的事并非个例,虽然目前还不能断定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师父时常教导我们,墨门干的就是抽丝剥茧、寻踪觅源的精细活儿,所以等这边的事儿落定,我们三个还得去二柱子家走一趟。 白天没法做事,余有才的媳妇要留我们吃午饭,我们婉言谢绝,让她在家备好瓷碗、无根水、方头筷、水饭、纸马香稞和香炉等物,说是晚上要用。三个人到街上随便买了些小食果腹,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向余有才问了二柱子家的落处,往他家寻去。 二柱子家在村口最显眼的位置。到底是大户人家,房宅修建得端庄大气,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季爻乾调侃道:“如此气派的房舍,却摊了这么个土气的户主,这不暴发户么?” 我和凌小满哈哈大笑,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许多,脚步轻便,到了那宅子前。 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在这农村实属罕见。房子是座双层木楼,古色古香。外头有围墙,墙上爬满三角梅和红地锦。围墙正中是座拱形的朱红大门,门上有铜制兽环。 凌小满上前敲门,等了许久,这才有个轻缓的脚步声慢腾腾地过来应门。 问明身份后,那人回身冲屋里喊了句什么,得到一声低沉的回应,这才给我们开了门。 我们见应门的是个穿着灰色大褂的老妈妈,白发苍苍,满头皱纹,一看就是久经风霜的可怜人。见我们不过是三个孩子,她稍稍有些意外,倒也仍旧客气地把我们迎进去。 进了门,眼前是片广阔的庭院,一条卵石小径从门口直通木楼。 石径两侧是两片花田,花田里栽满了盛开的白菊。木楼正厅的大门开着,一个穿着白褂、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人跷腿坐在藤椅上,正对着我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着手里的书。 “嗬,讲究人啊。”季爻乾冲我俩挤了挤眼睛。 凌小满让他别胡闹,跟在老妈妈身后进了屋。 这人想必就是屋主二柱子了。他推了推眼镜,起身同我们握手,微笑道:“我叫张仲柱,家中排行老二。邻里乡亲顺嘴,都喊我二柱子。三位小友见笑。” 我们见他谈吐不凡,温文尔雅,与余有才那种蛮不讲理的糙汉完全不同,不由地平添了几分好感。他吩咐老妈妈给我们看茶。我们摆手说不用,开门见山地问他孩子的事。 张仲柱叹了口气,冲老妈妈使了个眼色。老妈妈会意,从外头关上房门,自己忙去了。 他让我们落座,告诉我们,他先前留洋在外,接受的是西方先进教育和唯物主义思想,虽然钟爱传统文化,但对民间的鬼神之说丝毫无感。母亲的丧事,他也只是遵从老人的遗愿,并非刻意要这么做。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死于意外,不存在花钱惹灾之说。 让他这么一说,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季爻乾赶紧拉回来道:“张叔叔,您孩子去世后,家里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张仲柱微微皱眉,又笑着道:“你这孩子,倒也鬼灵精,故意给我心理暗示。” “非要说有啥不寻常的,倒还真有一事儿。你们进屋时,看到地里的菊花没?孩子过世后一个月,这两块地种啥啥不长,栽啥啥不活,不是发不了苗就是生生枯死。后来还是他二爷给定了个主意,说是养些白菊。结果你们看,长成这副模样了。” 季爻乾咬着手指想了想,冲张仲柱道:“张叔叔,我知道您不相信这些玄乎的东西,更何况我们是孩子,更不可信。我这儿有个说法,不知道做不做得准,您帮我判断判断。” “哦?”张仲柱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来了兴致。 “老爷子让您种菊花,并非因为菊花好活,而是因为:其一,白菊寄托哀思,本就是悼亡哀挽的佳物。您孩子出意外过世,在我看来,这是横死。横死积怨深,又得不到发泄,所以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您知道自己过得不好,而白菊恰恰减轻了他的怨气。” “其二,刚才进屋时,我见楼上楼下所有门窗大开,这说明您的屋子时时需要通风换气。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屋里总有股若有似无的恶臭,挥之不去?白菊的香气借风吹进屋里,也正好能遮盖这股恶臭,对不对?老爷子别有用心,只是不方便跟您明说。” 张仲柱皱了皱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季爻乾脸上颇为得意:“我跟着师父的时间虽长,但房宅风水所知甚少。不过张叔叔,您家这种格局,稍懂些皮毛的人都能看出问题来。风水讲究导气,气不能直通厅堂或者卧房,否则不吉。您家这院门正对楼门不说,还生怕气跑歪了,生生修了条道来给它引导。这气横冲直撞的,如何不生出祸端?” “要我说,有墙围气就要有壁导气,不然索性不要院墙。听师父说,旧时大户人家的庭院,都要树一面照壁,挡在院门与厅堂之间,不单单是为了气畅,也是为了阻挡邪煞进屋。因为寻常小鬼只走直线,不会转弯。那股恶臭,您现在该明白是什么了吧?” 说完这些,季爻乾起身要走,问张仲柱村里有没有能住宿的地方。 张仲柱脸上已有恭敬之意,忙起身道:“三位小师父如果不嫌弃,可以在我家暂住。” 季爻乾笑着摇头:“张叔叔,您有您的讲究,我们也有我们的讲究。您的好意我们心领,行里规矩如此,还请见谅。”张仲柱见我们执意要走,送到院门口,告诉我们旅社的位置,悄声问季爻乾,回头能不能帮着把屋里的恶臭除一除。 我们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季爻乾不动声色地道:“张叔叔放心,回头我们还会麻烦您,到时一定尽力帮忙。这几天先别忙着从书里找神仙了,好好照顾那些花儿。” 张仲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想给我们钱,被季爻乾推了回去。 我们自去投店歇息。路上凌小满问季爻乾咋会知道这么多,言语中颇有刮目相看之意。 季爻乾回头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道:“我肚子里也就这点存货了,再掏不出更多。得亏那假洋鬼子一窍不通,不然我还真不好蒙他。”我说这趟好像也没啥收获啊,季爻乾摇摇头,冲我眨眼道:“当然有,晚上你就知道了。” 用过晚饭,我们歇了会儿脚,便赶去余有才家。余有才的媳妇遵照我们的吩咐备好了物件。凌小满冲卧房看了一眼,对余有才道:“余叔叔,还得麻烦您儿子配合下。” 水碗立筷,请灵驱鬼,这本不是木工的活儿,但自古捞阴是一家,总有共通之处,所以自己能处理的时候,决计不会麻烦他人。余有才的媳妇起初说什么也不肯让孩子下床,最后还是在余有才的怒骂之下才肯配合。她照凌小满的吩咐,让男孩蹲坐在香炉前。 我把燃香点上,在香炉前放上瓷碗,碗中装满无根水,把方头筷斜放在碗里。 季爻乾看了下怀表,已是亥时三刻,冲我点了点头。 我让余有才夫妇回避,往火盆里烧了些纸马冥钱,见碗中水面微微晃动,冲凌小满二人点头示意。凌小满冲我打了个手势。我用手指在水面上画了个圈,口中念道:“小子无知,冒犯神明;拦路撞桥,多有得罪。今以水饭敬飨,望大人不记前仇,现身相见。” 等了有一会儿,筷子却毫无动静。我以为时间不对,又重复了几次,可筷子仍旧一动不动。凌小满悄声道:“会不会哪儿搞错了?这位大人不肯上来啊。” “不是不肯,是不敢。”季爻乾突然冷笑道,“我猜得没错,她被困住了。” 23. 半夜鸡叫 我俩莫名,问他怎么回事。季爻乾却摇摇头,说是先把事儿做完。 他起身去了屋外,跟余有才夫妇小声说了些什么。余有才夫妇唯唯诺诺地应了。不多时,就见余有才的媳妇手里抓了只活蹦乱跳的公鸡回来,却没看到余有才。 公鸡血纯阳,我本以为他要强行杀鸡驱鬼,怕伤到男孩,刚要阻止,季爻乾却冲我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打算这么做,把公鸡脚和男孩的脚用红绳绑到一块,让我把水碗、筷子和火盆撤走,只留了香炉和水饭。刚收拾完毕,余有才便带着张仲柱匆匆赶来。 我见余有才手里拿了铜锣和木槌,张仲柱居然捧了簇白菊,心道这小子到底要搞啥名堂? 季爻乾让所有人都呆在屋里别动,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能出去,把门关死,在男孩和公鸡四周,点了一圈白蜡烛。香炉里的燃香犹自袅袅,屋里满是燃香的气味,平添了几分紧张。季爻乾看了看怀表,让我和凌小满保持警惕,只要听到公鸡叫就往男孩肩头泼水饭。 这已完全脱离了师父教导的请灵路子,我和凌小满不知所措,只能暂时听他指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孩和公鸡都出奇的安静。所有人屏气凝神,仿佛在等待黑暗中的魔鬼随时扑出来。直等到后半夜,大伙儿腿都站麻了,张仲柱到底还是怀疑,回身就想走,这时候,就听那只大公鸡昂首挺胸,冲着门口的方向,“喔喔喔”地大叫起来。 这一声鸡啼,如平地惊雷,响彻了整间屋子。 与此同时,围在男孩和公鸡周身的蜡烛“噗”地一下,全灭了! 季爻乾瞪大双眼,冲我俩大喊:“泼!” 我和凌小满不敢怠慢,慌忙将水饭往男孩肩头泼去。 男孩嘴里发出“啊”地一声怪叫,尖锐刺耳,跟着就像触电一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余有才的媳妇以为孩子出事,抬脚就想去看个究竟。季爻乾慌忙喝道:“别过去!” 与此同时,余有才应该是早得了季爻乾的指令,扬起木槌,“咚咚咚”地敲起锣来。 黑暗之中,就见一团小小的黑影从男孩身后蹿出,瞬间攀着墙壁上了横梁。那黑影似乎怕极了锣声,像只受惊的猫儿,在我们头顶四处逃窜,能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细响。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渐渐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内堂。 张仲柱颤抖着双手,把白菊放到香炉前,跪地哭道:“良儿,真的是你?” 我和凌小满面面相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困着男孩的那只鬼,一直都是张仲柱的儿子。 可如果是他在作怪,男孩的祖祖上哪儿去了?为啥先前师父说,男孩昏迷时,一直念叨的是祖祖,而非张仲柱的儿子?难道师父在骗我们? 季爻乾神色严峻,看得出,他其实也很紧张,手心额头都冒出了汗。 他暗中捅了凌小满一下,让她说驱鬼的祷词。凌小满早就吓得花容失色,哪还能静下心来念祷词?左顾右盼,拉了拉我的衣角,让我来说。 我心道先前念词儿的事师父是交给你又不是交给我,我哪会啊? 情急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冲头顶大声道:“既已身死,往生极乐!再造恶业,定不轻饶!……”往后的词儿,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了,只好反复念叨这几句话。 正兀自念叨,余有才的儿子突然跟诈尸似的,又直挺挺地坐起来,原本紧闭的双眼腾地睁开,直勾勾地瞪着我。我见他眼里寒光毕露,猜想定是让鬼上了身,却不知是哪一个。 季爻乾伸臂让余有才停止敲锣,拉过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张仲柱,让他退后,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冲男孩冷冷地喝道:“说,为啥要害人?” “嘿……嘿嘿……嘿嘿嘿……” 一连串破锣般的笑声,从男孩喉咙里阴恻恻地传来。季爻乾浑身一颤,拉着我快步后退,边退边冲身后其他人摆手道:“快跑!他娘的这咋还有第三只鬼?这不是你儿子!” 我也已听出,那分明是个老头子的笑声。 男孩双腿直挺挺的立起,咧开嘴,五指箕张,就冲我们抓来,见右脚被扑腾的大公鸡牵绊,没法向前,恼羞成怒,抓住大公鸡张嘴就咬。一时间鸡毛飞散,公鸡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男孩将血肉模糊的公鸡扔下,摸了摸嘴边的血迹,又冲凌小满追来。 “妈呀!”余有才迅速开了门,第一个冲了出去。 我和季爻乾护着他媳妇和凌小满,紧随其后。张仲柱愣了两秒钟,险些被男孩抓住大腿,也怪叫着冲了出来。季爻乾边跑边道:“他娘的,符师父是不是故意坑我们啊?” 凌小满以为他骂师父,还想停下来跟他理论,被我不由分说拉着继续跑。 跑着跑着,我见身前的张仲柱后背似乎跟了什么东西,白花花一团,扯着嗓子喊他停下。可惜这读书人彻底吓坏了,和余有才毫无风度地只管逃命,渐渐地离我们四个越来越远。 季爻乾骂了声娘,抬头见那男孩不知何时居然站到了街旁连排平房的房顶上,冷冷地往下俯视。瘦小的身躯在灰蒙蒙的夜幕下,形同夜叉小鬼。余有才的媳妇实在不安分,还生怕自己娃儿摔下来伤着,想张嘴喊他小心些,幸亏凌小满反应神速,及时给她捂住了嘴。 “别作声。”季爻乾拉着我们贴到屋檐下的阴影里,“他好像看不见。” 男孩嘴里发出“呼呼嗬嗬”的怪叫声,在屋顶上走来走去。 凌小满紧紧拉着余有才媳妇的手,问我俩咋办。我把刚才看到的情景跟他俩说了。 季爻乾瞪眼道:“看清了没,是啥东西?” “不清楚。”我摇摇头:“不过奇怪,刚才在屋里咋没看到?” 季爻乾还想再说什么,凌小满慌忙嘘了一声,指了指头顶。 “哐啷”一声,头顶的青瓦被什么东西用力踩上,很快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的方向,赫然是向着余有才二人的方向去的。 季爻乾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下大腿,喊我俩赶紧看师父留的条子。我俩立马反应过来,慌忙打开,满以为师父给我们留了啥锦囊妙计,却没想到,我的条子上只写着“往回走”三个字;凌小满的更离谱,写的是“知难而退”——合着师父真是在玩我们呢。 季爻乾哭笑不得,问我俩准备咋办。余有才媳妇满腹心思都在她丈夫和儿子身上,已全然没了主意。凌小满咬牙道:“我相信师父。咱们回去。”说着当先往余有才家走。 我和季爻乾相视苦笑,心道她咋那么肯定“往回走”是这个意思,怕她出事,只好拉了余有才的媳妇,快步跟了上去。 四个人到了余有才家门外。凌小满突然将我们拦下,快步退到墙边,压着嗓子道:“有人。”我们缩在墙角,听内堂果真有人在来回踱步。那人脚步轻缓,似乎上了年纪。 “三脚猫功夫,也学人家驱邪禳灾。”内堂那人冷哼道,“符柏也太瞧不起我老婆子了。”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再一想,我们三个同时瞪圆了眼睛——这不是张仲柱家的老妈妈么? 24. 鼓催三更 先前我们只道她是个可怜的老奴,没想到居然是只阴险的老狐狸,说不定这村里那么多晦气的事儿,就是她在背后捣鬼;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跟师父是旧识。 凌小满有些沉不住气,想进屋抓个现行,被我和季爻乾拉住。 “先看看情况。”季爻乾小声道,“忘了符师父的教诲了?” 拿师父来压凌小满果然屡试不爽。她气鼓鼓地推开我俩,胸脯剧烈起伏,看得我和季爻乾两眼发直。余有才的媳妇缓过神来,轻声问我们干嘛不进去。季爻乾说了情况。余有才媳妇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皱眉道:“不对啊,这老婆子……怎么好像是有才的二姑婆?” 我们见她浑身跟筛糠似的颤抖起来,问她怎么回事。余有才的媳妇满脸惊恐道:“这老东西,前年秋收的时候就过身了,这咋又活过来了?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们听她说得吓人,忙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余有才的媳妇示意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看着离屋子远了,这才告诉我们:余有才的二姑婆生前就爱倒腾些神叨叨的玩意儿,不光自己倒腾,还总想着法儿让余有才几个兄弟姐妹也跟着学。祖祖见这东西阴损,怕小姑子带坏孙儿,屡次阻止。二姑婆对她很有意见。 前年秋收,二姑婆有一晚起夜后就再没回屋。余有才家和她家挨得近,二姑婆无后,余有才连夜喊上几个兄弟,在附近寻找,最后在村外的玉米地找到她。当时她已经断气了,而且死相恐怖,一张脸瘪得跟陈皮似的,两眼瞪得老圆,好像死前见着了什么可怕的事。 祖祖当时还健在,说她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还说按照规矩,她这种跟阴灵打交道的人,死后是不能入土的,所以当晚收了殓,就给停在山腰间的义庄里了。 季爻乾问道:“您说二姑婆侍弄的玩意儿,具体是些什么东西?” “就是扎小人、下降头这些。”余有才的媳妇皱了皱眉,似乎对她也很反感,“反正就是不让别人好,跟个巫婆似的。” 我们要跟过去再看,余有才的媳妇不敢靠近,加上始终记挂丈夫和儿子,找了个借口就开溜了。我们三个全没料到这事儿居然这么复杂,合计了下,决定先走一步算一步。 这老婆子身上透着古怪,而且以她对付活人的路子来看,似乎跟鲁班厌胜术也有些瓜葛。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至少我们也得弄清她的底细,回头再叫师父来对付她。 打定主意,我们三个又快步往余有才家赶。走了没两步,凌小满突然“哎唷”一声,捂着肚子,满脸痛苦,说是吃坏了东西,想去趟茅厕,让我俩先去。 我气她关键时刻总掉链子,又不能放着她一个人在外面,万一余有才的儿子去而复返,就她那小胳膊小腿的,估计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凌小满见我俩站着没动,红着脸道:“你们快去啊,守在这儿干啥?我没事。再不去那老婆子该跑咯!” 我俩见茅厕离房舍不远,就算真有什么事,第一时间也能赶到,让她自己小心,就继续往余有才家走。正到门口,碰巧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屋里闪出来。我俩赶紧躲在墙角,见那老婆子怀里兜了些什么,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快步往村口的方向跑。 季爻乾眼巴巴地看着老婆子走远,急得直跺脚:“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 话音刚落,就听茅厕里传来凌小满的尖叫声。 我俩心一沉,拔腿就往茅厕跑。凌小满跌跌撞撞从里头出来,连裤腰带都没收紧,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蛮腰,扑到我怀里大哭道:“师……师弟,茅厕里有……有死人!” 我鼻端闻着她身上的芳香,有些心猿意马,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别怕,小声提醒她先把裤子拉好。凌小满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依言照做。我让季爻乾别盯着了,和他拿了手电,一前一后,战战兢兢地往茅厕里钻。凌小满想了想,拉着我的衣角,也跟了进去。 茅厕里奇臭无比,苍蝇到处乱飞。手电过处,就见一人悬挂在塔状的屋顶上,勾着脑袋,四肢下垂,脚尖堪堪与人蹲在粪缸前的脑袋齐平。凌小满浑身颤抖,指着粪缸说道:“刚才……刚才我蹲下来,感觉有东西点……点着我的脑袋,一抬头,就看到这个。” 季爻乾比师姐还大着两岁,见我俩站着没动,壮着胆子靠近前去,用手电去照那人的脸,突然触电般往后猛退了两步,满脸不可思议地冲我们道:“是张叔叔!” “什么?!”我和凌小满同时惊呼。 半个时辰前,张仲柱还跟我们在一起,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回来,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吊死在这儿?季爻乾颤抖着去摸尸体的脚,面无血色地回头冲我俩道:“身子都硬了,应……应该死了有段时间了。” 如果张仲柱早就死了,那先前跟余有才进屋的人又是谁? 凌小满尖叫一声,拔腿就往外跑。我和季爻乾也赶紧退出茅厕。季爻乾拉着我俩边跑边连连摇头:“符师父说得对,咱就该知难而退!他娘的这事儿太邪门了!我管不了了!” 我们三个慌不择路,哪儿有道就往哪儿钻。跑着跑着,迎面忽然出现一条干瘪的人影。 季爻乾眼尖,拉着我俩快速躲到一旁的暗巷里。那人拖着长长的影子,从我们边上不疾不徐地晃过去,突然扬起手中的鼓槌,用力敲了铜锣一下。 “当!” 我认出那人是余有才,想上去喊他,被季爻乾和凌小满用力拉了回来。季爻乾拍了我脑门一下道:“你傻啊!正常人谁会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头学人打更?你仔细听。” 我连忙竖起耳朵,就听锣声过后,余有才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咯咯”声,笑不像笑哭不像哭,仿佛被鱼刺卡住了脖子,吐不出来,听着让人浑身不舒服。 正想着这是咋回事,就听“当”的一声,余有才又敲了铜锣一下,居然优哉游哉地反复唱念起来:“兀那小鬼莫悲戚,孟婆千里送寒衣。天寒地冻泉台冷,纸马香稞须备齐。看更!看更!看更!”唱罢扬起鼓槌,又是“当”的一声。 季爻乾脸色突变,闷声道:“糟了!”我俩被他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 季爻乾告诉我们,这是三更鼓。过了今晚三更,正好是农历十月初一,传说中的寒衣节。看余有才的模样,八成是被人摄了魂,以为自己是旧时打更的更夫。 鼓催三更,等于向阴司下了开放令,再不赶紧找地儿宿夜,寒衣一到,各路孤魂野鬼就出来收衣物冥钞了。 我们居然忘了这一茬。怪叫今晚月黑风高的,原来是到鬼节了。 凌小满抓着我的衣角,问我俩怎么办。季爻乾往巷口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对我俩道:“咱这一通乱转,好像迷路了。你俩谁记性好,看看认得回旅社的路不?” 凌小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告奋勇地探出身子看了看,回头一脸沮丧地冲我和季爻乾道:“咱没来过这条街,我不认得。” 话音刚落,阴风骤起,吹得地上的纸钱和落叶沙沙作响。我们站在巷口,过堂风更大,吹得三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季爻乾跺脚道:“来不及了,冲出去吧!我可不想跟这些孤魂野鬼拉家常。”他抬脚刚要往外走,却又立马缩回,脸色腾地变得煞白。 凌小满问他看到什么了。季爻乾轻嘘一声,在我俩耳边道:“别喘气,它们来了。” 25. 鬼市 我俩当然知道季爻乾口中的“它们”指的是什么,吓得赶紧屏住呼吸,贴着暗巷的墙壁躲起来。阴风一阵紧似一阵,凌小满身子单薄,情不自禁地往我身上靠。 已过三更,街道上静得吓人,耳边只听见落叶和纸钱沙沙的响动。先前在余有才家闻到的那股恶臭毫无防备地飘了过来,我们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凌小满被我和季爻乾夹在中间,却仍旧害怕,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也不敢往巷口外看,正想回头跟季爻乾眼神交汇,却见他眯缝着双眼,饶有兴致地盯着凌小满的领口看。 我瞪了他一眼。季爻乾咧咧嘴,做了个只是想转移视线的动作,刚要别过头去,却突然瞪大双眼,双手颤抖地指着我身后。我感觉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知道不妙,下意识地想去掏怀里的八卦镜,忽觉手腕一凉,一只青黑色的枯手就抓了上来。 我“啊”一声大叫,用力想要甩脱,却怎么也甩不掉。凌小满和季爻乾也慌起来,一个抱着我的腰往后拉,一个抬脚去踢死拽着我不放的野鬼。那野鬼骨瘦如柴,穿一件满是泥污的灰色长褂,头发干枯杂乱,遮住了整张脸。那模样,就像刚从地底下爬出来一般。 季爻乾踹了两脚,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收脚,冲那野鬼厉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那“野鬼”抬起头来,赫然竟是张仲柱家的老妈妈! 她面如土色,冷冷地冲我们道:“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快跟我走!” 我们见她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没敢动。老妈妈冷笑道:“我要是坏人,你们在有才屋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说着向后一扬手,扔出几张画了符的黄纸。一团黑影灵猫般闪出来,刚好被黄纸附着,惨叫一声,打着滚儿翻出去好远,“嗖”地一下又消失了。 我们见她本领居然如此高强,将信将疑,跟着她从巷口出来,往长街尽头走。街上不知何时起了层灰蒙蒙的雾,房舍躲在薄雾中,隐隐看着有些不真实。 远处的木楼长铺灯火通明,大红灯笼下人头攒动,却没半点人声。 老妈妈往我们三个额头分别贴了张黄纸,又用黑泥封了我们的耳鼻口,警告我们,等会儿无论见着什么都不许发出声音,见我们点头,当先冲木楼的方向走去。 我们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后,渐渐地离长铺近了。 薄雾中,我见眼前满是穿着灰色长褂,披头散发的人。这些人耷拉着脑袋,垂着四肢,脚尖点地,轻飘飘地在我们身边晃来晃去。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影径直向我飘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那人影却忽地在我面前消失。急转过身,就见它又若无其事地飘远。 十几米的长铺,在我们眼里,如同银河一般遥远。好不容易走了出去,老妈妈也不说话,领着我们往山上走。奇怪的是,山中景致清晰可见,甚至也没先前在村里那般阴冷。 爬了十多分钟的样子,我回头望去,见村庄笼罩在一片透着红光的雾霭中,森森然形同鬼域。老妈妈让我们别停步,带着我们到了山冈上的一只草棚里。凌小满见草棚中横放着几口破旧的棺材,想起余有才媳妇的话,缩在我俩身后,不敢正视老妈妈的脸。 老妈妈点了支蜡烛,立在身旁的棺盖上,转头问我们道:“你们是符柏的徒弟?” 我和凌小满点点头。季爻乾犹豫了半秒钟,也跟着点点头。 老妈妈摇头叹道:“符二当家向来稳重,这次怎么会如此大意?”她眼神从我们三个身上扫过,最后落到我手中的丁兰尺上,皱眉又道,“以你们三个的资历,还不足以应付这件事。我在这个村呆了也有段日子了,尚且不敢轻举妄动。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前辈,您到底是什么人啊?”凌小满问道。 老妈妈看了眼周遭的棺材,苦笑着道:“说起来,我应该算你们的师姐。” 见我们惊愕不已,老妈妈解释说,她叫余翠兰,是余有才的二姑婆。在拜入墨门之前,她是村上有名的神婆。说是神婆,其实手底下做的都是些伤天害理的事。 正所谓善恶终有报,她的恶行,最终惹恼了村里的某些人。 两年前,这些人找到鲁班门的高手,在她常去的大庙的神像里动了手脚。从庙里回去后,余翠兰就一直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成天疑神疑鬼的,身子也越来越差。 一晚她起夜上茅房,赫然看到过去被自己害死的人齐齐站在门口,满身是血,冲她恶狠狠地咒骂。她吓得赶紧往外就跑,这些人穷追不舍。追到玉米地,地下又突然伸出无数双胳膊,抓着她的腿不放,嚷嚷着要她偿命。她一口气没接上来,硬生生给吓死了。 之后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绝望之际,师父突然出现,打开棺材将她救了出来——他似乎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来的。 问明了经过,师父问她愿不愿意改邪归正。余翠兰深感自己过去罪孽深重,加之感激师父救命之恩,答应从此拜入墨门,一心向善。师父说,她身上的诅咒虽解,但对方是个高手,对付她只是那人在村里兴风作浪前的练手,接下来肯定还会有大动作。 因为之前打过基础,师父只是将她以往的法子做了些改进,另外传授了几招,让她以另外一种身份隐藏在村里,严密监视黑暗中的鲁班门高手接下来的动作。 如此隐姓埋名等了一年。去年底,村里接连发生小孩乱用发财钱导致邪煞侵体的怪事。 余翠兰悄悄潜进张仲柱家做了老仆,偏巧赶上他家小子也出意外去世。余翠兰料想此事必然跟一年前陷害自己的鲁班门高人有关,赶紧托人将情况告诉了师父。 半个多月前,余翠兰嫂子过世,她曾孙再次遭遇邪煞侵体。师父暗中赶来与余翠兰会合,两人商量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苗头。师父让她先按兵不动,自己回去找人帮忙。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十来天,自己的曾孙始终昏迷不醒,师父却迟迟不见身影。 余翠兰正着急的时候,却在那天见到我们三个。她认得我手上的丁兰尺,隐约猜到我们的身份,虽然奇怪师父怎么会派我们来,但当时情况特殊,她也就没表明身份。 余翠兰的说辞虽然跟余有才的媳妇有些出入,但基本也都对得上。 我们闷头听完,季爻乾突然道:“余……前辈,这是您本来的相貌吗?” 余翠兰愣了愣,呵呵笑着,伸手往脑后拔了根什么东西出来,就见她原本皱巴巴的一张脸忽然快速收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变得紧绷起来。虽然仍旧苍老,但慈眉善目的,与先前恶鬼般的模样截然不同,而且隐隐看出有些姿色,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儿。 见我们再度呆住,余翠兰笑了笑:“这易容的本事,是我跟一小丫头学的。那小丫头长得倒也俊俏,跟你差不多。”凌小满见她夸自己好看,扭捏起来,低头玩弄着手指。 我没心情理会这些,问余翠兰先前在余有才屋里做什么?为什么见到我们要跑?还有张仲柱怎么会吊死在茅厕里?村里这突如其来的大雾又是怎么回事? 余翠兰叹道:“你们那天跟小张在屋里说的话,我在外头都听到了。那人的确是高手,你们所有的动作,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位小朋友让有才去找小张时,小张就已经被掉包了。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之后在有才屋里看到的小张,就是那个鲁班门的高手。” “我先前不太明白,他这么费尽心思地布这个局,意义何在?之后有才被他摄魂,敲响三更鼓,把孤魂野鬼都放出来,我这才知道,这人心肠太歹,他要让整个村子一夜之间变成鬼市,把活人的钱变成死人的钱;而所有死人的钱,最后又变成他手里的钱。” 我们听得云里雾里,余翠兰也没打算解释。她看着山脚下的村子,不无担忧地道:“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不然等寒衣过后,这个村只怕就成荒村了。” 26. 车马运财 本以为余翠兰会带我们重新折回村子,没想到她却往地上铺了层草席,让我们三个都躺下歇息。凌小满见这草棚赫然就是义庄,有些不情愿,问余翠兰为啥不现在回去。 余翠兰笑骂道:“傻妮子,这会儿村里恶鬼横行,活人都在睡梦中,你去救谁?” 我们听她说得有理,况且一晚上这么折腾,确实又困又累,凌小满自去和余翠兰睡在一起,我和季爻乾去墙角拿了些草垫,离那些棺材远远地,铺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也没睡多久,天就大亮了。我们眯眼起身,见余翠兰又恢复了之前鬼气森森的模样。她对我们道:“我先回张家看看。张仲柱昨晚遇害,老妈子要是不在,他家人该起疑了。你们三个帮我照看有才他们家,晌午时分在旅社门口会合,去找村里的木匠了解情况。” 我们点点头,于是分头行事。昨晚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如同梦境一般,我们也没法确定余有才一家是否安在。清早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山脚下的村落也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与昨晚红雾笼罩下的阿鼻地狱浑如两个世界。 我们径直去余有才家。路过那间茅厕,三人心有余悸,远远地绕了过去。 余有才家房门紧闭,门口不知何时趴着一只大黄狗。见到我们,它抬头看了一眼,也不吠叫,懒洋洋地伸了伸腿,又继续打盹。季爻乾犹豫了几秒钟,鼓起勇气上前敲门。 “谁呀?”屋内响起余有才媳妇慵懒的声音,“大清早的。” 她开了门,见是我们,满脸疑惑道:“你们是……?” 凌小满见她好像一夜之间就不认得我们了,上前道:“余阿姨,我们昨天来过,您不记得了?您家孩子还有您丈夫——” “不记得。”余有才的媳妇不等凌小满说完,冷冷地打断道,“你们回去吧。” 见她要关门,季爻乾突然冷笑道:“你不是余阿姨,对不对?” 余有才的媳妇明显身子一颤,也没回答,不由分说关了房门。 我俩问季爻乾怎么回事。季爻乾示意我们先离开这儿。到了街上,他告诉我们,刚才余有才的媳妇过来开门时,他见她脚上穿着尖头鞋。农村妇女大多穿平底鞋或者布鞋,很少会买价格昂贵的尖头鞋;况且她的双手也比昨天见到时细嫩白皙得多。 所以季爻乾推断,那个女人是假冒的。 我说既然知道那女人不是余有才的媳妇,却待在他们家里,很可能他们家已经遭遇不测,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冲进去。季爻乾拍了我脑门一下道:“你傻啊,咱三个孩子,无凭无据,无缘无故,一大清早闯进别人家,你觉得这些村民是相信她还是相信咱们?” 我心说这算哪门子回答,正要反驳,一人骑着单车从身旁擦肩而过,打断了话端。 我忽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急忙回头,登时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娘的,这不是昨晚跟我迎面相撞的那只鬼吗? 估计见我脸色苍白,凌小满问我怎么了。我照实说了。她也吓得够呛,左右环顾,颤声道:“该不会这村子的人都被鬼上身了吧?那咱还要不要找余阿婆啊?” “找,当然得找。”季爻乾目光坚定,“如果这儿还有正常人的话,只怕也就余阿婆一人了。” 我们没敢跟任何人搭话,连早点都没敢买,总觉得卖早点的小贩也不太对劲,想起来之前师父嘱托季爻乾交代我们的话,严重怀疑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捱着肚饿等到中午,远远地看到余翠兰弓着身子往我们这边走来。她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没跟我们打招呼,冲我们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我们到了张仲柱家墙根下。余翠兰满头大汗,确定没人跟踪,这才喘着气对我们道:“这村里的人都不太正常,我估摸着,要不是昨晚被邪煞侵了身,就是被那人控制了思想。小张家媳妇不认得我,连平日交好的花匠老赵也记不得我了。” 我们把刚才的情况也告诉了她。余翠兰想了想道:“那人的法子起作用了。这样,咱先别忙着调查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和他们套近乎,看看能不能问出村里木匠的铺子或者宅子。”顿了顿,她忽然问,“你们没吃什么吧?”见我们点头,她这才放下心来。 我问她为啥一定要找村里的木匠。余翠兰叹道:“符柏过去跟我说,鲁班门和墨门同属捞阴八门中的木工一行。所有厌胜、墨攻的法子,都以木头,或者与木头有关的物件为依托。如果那人在作法害人,只要找到村里的木匠,挨个盘查,就能找到他害人的手段。” 正说着话,凌小满突然又捂住肚子,哎唷哎唷地喊疼。 余翠兰眉头一皱,问她这样多长时间了。凌小满说昨晚有过一次,之后被悬在茅厕里的张仲柱吓到,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余翠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却也没说什么,只让她这几天别碰任何尖锐的东西,尤其是剪子锥子之类。凌小满咬着贝齿点点头。 我们重又回到街上。中午时分,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狗吠声、单车铃声、铁器碰撞声……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好不热闹。可奇怪的是,并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各自闷头做着手里的事,好像一夜之间,这些村民全成了哑巴。 我们原先打算搭讪问话的计划落空了。余翠兰摇摇头,示意我们也别交谈,前后分开,假装路过,挨家挨户地找卖木料或者木制家具的铺子。四个人几乎将整个村转了个遍,又累又饿,除了村尾一家卖毛笔的店铺跟木匠搭上点边儿,并没有其他发现。 店里人不少,多数是老人。这些人或坐或站,有的在试笔,有的在研墨,仍旧没人说话。我们假装好奇,进店搜寻了一番,没任何发现,怏怏地出来。余翠兰说村子太大,万一那人并不在村里,我们这么盲目地找也没用。实在没办法,只能等天黑后再见机行事。 见她往村头走,我们以为她又要去义庄,都有点排斥。余翠兰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哭笑不得地道:“老婆子做事虽然乖僻,却还没到恶心的田地。我在林子里有间屋子,咱先去吃些东西,夜里好做事。”我们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她往村外走。 路过张仲柱家,我见不远处水田和河沟的交叉处有个东西在缓缓滚动,踮脚看去,见是个水车,水车旁还有个怪模怪样的动物雕像。看轮廓,依稀是匹马儿。 水车和马儿全是木头造的。我心里一动,问余翠兰会不会是这东西在捣鬼。 余翠兰摇头道:“你这娃儿,捕风捉影,要真是这东西有问题,这村子最初建起来的时候就该没了。这水车一早就在这儿了,听说是请外头的高人造的。我们村能富裕起来,还多亏了那高人的提点,说是啥,‘风水轮流转’,河里的水不进村,村子就活不起来。” 我吐了吐舌头,自觉跟了师父之后,也时时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我们在余翠兰的竹屋里搭灶做饭。吃完午饭,已是未时。闲着无聊,凌小满缠着余翠兰,让她说说过去的事儿。三个人斜靠在床边的墙壁上,听着听着,眼皮发沉,都渐渐睡了过去。 夜里七点多,余翠兰喊醒我们,依旧生火做饭。四个人草草吃完,走出竹林,从高处俯瞰村里的情况,见处处灯火通明,一片祥和之态,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我耳边突然听见一声马儿的嘶鸣。声音缥缈悠远,听着不甚真切。 我心说白天也没看到村里有人家养马啊,应该是听错了。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这下倒好,非但听见了,还听得格外清楚,确实是马儿嘶吼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匹。 一群马儿纵蹄奔腾,发出“嘚嘚”的落蹄声。马蹄声和嘶吼声之中,似乎还夹杂着车轮碾过麦秆儿的细响。我眼前仿佛出现一副无数马车并驾齐驱,扬起滚滚尘土的壮观景象。 不多时,季爻乾好像也发现了异样,指着村口的方向大喊:“你们看,那是啥?” 我们顺势望去,就见山脚下的村道上,果真有十几匹白马拉着木车,朝着村口深处奔腾而去。那些马车如同皮影戏里的影像,看着有些虚幻。村子不知何时又起了雾。 余翠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地道:“怎么可能?这是……这是车马运财?” 27. 检查身体 “车马运财?”凌小满若有所思,“倒是听师父提起过,这是鲁班门惯用的手段。不过,这么大规模的法子,我还真没听说过,更别说亲眼见到了。那些马车是怎么回事?” “别说你一个小妮子了,我老婆子活了那么久,也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的运财。那些白马车,咋看咋不像真的。捞阴门的手段似真似幻,咱们身处其中,可能浸染的时日长了,能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景象也未可知。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咱得赶紧下去了。” 我们边往山下赶边问余翠兰要怎么做。余翠兰让我们时刻注意马车行进的方向,现在车上没货,还不能断定钱财运往何处。等会儿马车运财出来就跟上去,多半就能找到那人作法的地方,只要及时破坏,这财就运不出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能将那人当场抓获。 我其实有些担心,就我们这儿一老三幼的,倘若对方是个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以我们的战斗力,别说将对方擒住了,弄不好惹恼了那人,只怕还会被全灭。 不过眼下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余翠兰脚下不停,带着我们三个直往村口跑。 跑到河沟前的水车边上,她突然停下来,眉头一皱,冲我道:“等等!可能成娃子说得对,问题就出在这畜生身上。你们来。”我们见她年近耄耋,身手却仍旧矫健,轻轻松松,几步就从河面的滩石上趟了过去,不由暗暗佩服。 到了那木马边上,季爻乾抬脚就要上前看个究竟。余翠兰将他拦下,环顾一圈,低声道:“等等,倘若问题真出在这畜生身上,那人绝不会那么轻易让咱们靠近。我有个法子,不过有些冒险,你们三个,谁愿意当活靶子?” 余翠兰的想法是,我们兵分两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去探木马的底细,另外的人埋伏在近处,如果作法那人忍不住现身,我们再一举将其擒获。 当下商议定了,我和季爻乾在明,凌小满和余翠兰在暗。那木马远看没觉得多大,走近了才发现,它的尺寸,赫然是照着真马的体格造的。整匹马也不是一根独木打造,除却马身马头,四肢和尾巴都是单独的木料。四肢、尾巴与马身的合缝处有不易察觉的细纹。 季爻乾敲了敲马身,马身发出“叩叩”的闷响,看来是实心的,里头不可能藏着东西。 季爻乾不甘心,喊我托着他的屁股,将他抬到马背上,想去看看马头是不是空心的。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弄上去,退开两步,替他把风,以防马身上有啥机关暗器,瞬间将季爻乾扎成刺猬——毕竟鲁班门的人,奇技淫巧对他们来说,简直家常便饭。 正是这两步,却让我看出了端倪。 水车滚动的方向,明明是自西向东,将水流从外头往村里引,按照余翠兰和季爻乾的说法,这是风水上的“引活水”,润气泽运;照理这木马的朝向,也该是冲着村子,寓意五谷丰登,马载而归。现在这木马却明显跟水车的方向相反,而且四蹄飞扬,鬃毛猎猎,大有往外逃跑之意。这景象,确实跟余翠兰所说的车马运财之术吻合。 难道这木马被人动了手脚? 那边季爻乾也已检查完毕,冲我摇了摇头。我正要上前接他下马,却听那马后蹄的位置突然发出“咯”地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心里一沉,慌忙喊季爻乾别动。可惜还是晚了,季爻乾身子一歪,正要从马背上下来,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我吓得立马捂住双眼,脑海中已开始幻想这家伙被万箭穿心的惨烈画面。夜风习习,耳边不断传来“咯吱咯吱”地声响,季爻乾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等了几秒钟,我缓缓睁眼,见季爻乾安然无恙,趴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道:“快放我下来,他娘的转死我了。” 我见他没事,转忧为喜,上前见那木马的四蹄下,居然装了块正圆的木盘,木盘上盖着青草,难怪看着与地面无异。此刻木盘高出地面,能看到底下装着转动的轮轴,木马犹自在慢慢转动。季爻乾满脸苍白,胸脯起伏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我把他接下来。季爻乾蹲在地上继续吐,吐得脸色铁青,这才要死不活地伸臂道:“别看着我了,快看看底下是不是有东西。他娘的我刚才好像踢着这畜生的麻筋儿了,这么对付我。”我心中暗笑,小心翼翼地靠近木盘,就见那轮轴之下,好像真藏了什么东西。 我伸手去捞那些东西,触手轻薄,好像是些纸张。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就听草丛中传来凌小满的惊呼声。余翠兰一个“你”字刚说出口,“咚”地就倒了下去。黑暗中只见一条魁梧的人影从草丛中闪出来,抱着凌小满,快速往山林的方向跑去。 我起身去追,却不巧被轮轴下的弹簧卡住胳膊。季爻乾吐得身子都虚脱了,刚站起来又软软地歪倒在地。我俩眼睁睁地看着凌小满被人掳走却无能为力,气得浑身颤抖。那人肯定一直就在附近。余翠兰虽然算到他会偷袭,却没算准他真正偷袭的目标。 那人影抱着凌小满,正要钻进林子里,路旁的草丛中却又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冲那人影扑去。那人影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将凌小满用力往那人身上扔,抱着胳膊落荒而逃。 那人将凌小满牢牢抱住,冲我们大声喊:“快烧了纸人,把马头调回去!” 我们听出是师父的声音,喜出望外,慌忙照做。 我将那些纸人拿出来,见上面用红墨水写着各种人名,有几个比较眼熟,像“余有才”“张仲柱”“余翠兰”等,料想余翠兰说得没错,这人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村里所有人的意识控制住了,从身后箩筐里拿出洋火,划燃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季爻乾恢复气力,上前帮忙,从马腹下摸着个隐蔽的木条,推了进去,看着马头冲往村头方向了,四蹄也突然挺直,一用力,将木条重又拉出来,让木盘停止转动。 与此同时,我们就听耳边又传来马群嘶鸣的声音。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从村口的方向冲我们直奔而来。我们慌忙避让,那些马车却戛然而止,在我们面前渐渐消失。 师父抱着凌小满下来,让我背着,自己背了余翠兰,喊我们往村里走去。 我和季爻乾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他,看他满脸阴沉,也就先作罢。 笼罩在村子上空的迷雾也消失了,宁静清晰的夜景看起来让人舒服了许多。师父好像对这村子很了解,带着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一家诊所前。他上前拍门,等了许久,有个苍老的声音出来应门,师父把余翠兰交给他,付了钱,说了声“劳驾”,就带着我们离开。 回到店里,师父始终沉默不语,就好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他把凌小满抱进屋,放在床上,眼中闪动着莫名的神采,让我俩别看着了,赶紧去休息。 接连几天,师父郁郁寡欢,每天不是进屋照顾凌小满,就是坐在柜台前发呆,连砍树的活儿也交给我和季爻乾去干了。这天我俩进山没多久,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师父过去交代过,进山下雨不是好事,要赶紧退出来。我和季爻乾用箩筐当雨伞,冒雨往店里赶。 店门紧锁,我以为师父出去了,拿出钥匙自己开门,和季爻乾大摇大摆地进屋。没走两步,就听卧房里传来凌小满的哭声:“师父,不要……” 我俩面面相觑,蹑手蹑脚地挨近门边,就见凌小满眼中含泪,浑身颤抖缩在床脚。她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白花花赤条条的一片,只用被子遮住了胸前的两只小馒头。 师父背对着我们,冲她恶狠狠地道:“过来!我要检查!” 28. 失踪 我们年纪还小,心智还没上升到那个层面,只是觉得师父此举有些过分了,毕竟女孩子的身子,哪能随便让人看? 季爻乾比我先沉不住气,推门进去,指着师父大声道:“符师父,您好歹也算一门宗师,这么做就不怕被外人耻笑?哼,亏我先前还那么敬重你!”凌小满见我俩也冲了进来,更觉颜面无光,把自己包进被子里,“哇”地大哭起来。 师父回过头来,目光如炬,冲我俩冷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见我俩固执地站着,师父冷笑一声,拂袖起身,背着手往屋外走,边走边道:“从今往后,凌小满再不是我符柏的弟子。你们谁要愿意与她为伍,我绝不阻拦!” 我俩愣住了。凌小满躲在被子里,浑身颤抖,慢慢停止了抽泣。 我上前把地上的衣服扔给她,拍了拍床单,示意她自己穿上,拉着一脸莫名的季爻乾出了房间。临关门前,听见凌小满隔着被子,闷声对我道:“谢谢你,师弟。” 我叹了口气。说实话,师姐与师父关系如何,其实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季爻乾爱慕凌小满,这点我也看得出来。我不想因为凌小满的原因,断了我与师父的师徒情谊,确切地说,是断了我学墨门本事的前程,但又不想因为个人的私心,失去季爻乾这个朋友。 我们出来,见师父已经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准备出门。他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没有了师父的吩咐,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看了眼凌小满的卧房,见里头寂然无声,问季爻乾该怎么办。季爻乾没搭理我,眼神放空,像是在想什么。 我问他怎么了。季爻乾皱眉道:“你就不觉得奇怪?” 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见我一脸茫然,季爻乾拉着我到自己房间坐下,压着嗓子道:“符师父最近也太反常了。你看,先是让咱们三个去处理根本不在能力范围内的事儿;又莫名其妙地出现,救了小满;现在又背着咱俩,对小满……那个。他以前有这样过吗?” 我这人善于察言观色,但不擅长思考,给他这么一说,突然也觉得师父最近确实有些古怪。且不说季爻乾提到的那些,光是他给我和凌小满的那两张条儿,就透着不靠谱。 师父到底是怎么了?还是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两个人闷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季爻乾说要回去看看齐老先生回来没有,我见凌小满仍旧闭门不出,猜想她现在心情失落,还是不要去招惹得好,起身和他同往。 我俩到了齐老先生的宅子前,见房门依旧紧闭。木门下沿被雨水打湿,看着有些萧条。 季爻乾脸上闪过一丝失落,转身冲我强笑道:“走,咱进去。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他开了门,带着我进屋。屋子里透着股潮湿的霉味。季爻乾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冲我招招手,带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在椅子上坐了,见他绷着脸,伸手去够床底下的某样东西,想起小时候悄悄跑到我爷房里去偷钱的情景,恍若隔世,忍不住叹了口气。 季爻乾将那东西拿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尘土飞扬,他猝不及防,呛得连连咳嗽。我见那是只油布包裹,包得四四方方的,看着块头还不小,好奇起来,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季爻乾眨眨眼:“你乾哥哥的压箱货儿。” 包裹里三层外三层,足见季爻乾对这东西的重视。打开包裹,我见里头不过是几张大钱,另外还有一把像是用鱼骨做的怪模怪样的刀,有些失望,问他这刀看着连纸片都削不断,留着有啥用。季爻乾面露向往道:“你不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是个神一般的存在。” 季爻乾说,和我一样,他打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啥样。他是被一个姓秦的年轻人收养的。八岁那年,那年轻人把这把怪刀给了他,让他找捞阴门中的风水先生齐文昌,拜他为师,等时日成熟,年轻人会再回来找他。这把刀留给他作纪念,但不能被人发现。 季爻乾告诉我,那年轻人身份很神秘,听说是个活了上百年的神仙,容貌始终保持年轻,威望很高,就连八门之首的秦满子见到他,都要很恭敬地喊他“本家公”。 在季爻乾心里,他已然把这年轻人当成了自己的生父。他先前涉猎过养尸方面的一些本事,就是在和年轻人生活的那八年里偷学的。他之所以会敬重我师父,也是因为我师父举手投足之间,与当年收养他的年轻人十分相像。 我没想到季爻乾的身世跟我如此相像,不由地觉得又亲近了几分,况且这怪刀是他与年轻人之间的秘密,他肯告诉我,是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好朋友、好兄弟了。 我自幼孤苦,邻里的玩伴,不管是小虎子还是二嘎子,也都仅仅是玩伴,并没有到交心的地步。如今遇到季爻乾这样掏心窝的朋友,心情一激荡,就想学着小人书里大侠的做派,和他结拜。季爻乾笑骂道:“你这脑子,成天都在想些啥?我要不早把你当兄弟,今儿个也不会让你看这些。啧,尽整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他把怪刀和大钱重新包好,想了想,又给塞到床底下,喊我陪他去齐老先生的房间。 当地有种风俗,老人晚年会估摸着自己离世的日子,提前让村里的画师准备好遗像,挂在屋里,每天凝视,记住自己的相貌,以免将来去了阴曹地府,没法向阴差自我介绍。 季爻乾盯着墙上的画像喃喃道:“师父去了有些日子里,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有句话叫啥来着?睹物思人。我反正是要赖符师父那儿了,干脆把师父的画像带了去。见面如见人,省得将来他又要说我不孝顺。” 他自己找了只箩筐,把罗盘、符纸、玩物等统统放进去,沉甸甸背在身上,似乎怕弄坏齐老先生的遗像,把遗像交给我单独拿着。两人关了门,重又往“符氏精工”走。 路上季爻乾见我双手捧着齐老先生的画像,抬眼看了看天,做了个鬼脸道:“那啥,咱能别这么捧着么?你要把我师父捧死了。”我惊觉过来,哈哈大笑,立马换了个拿法。 到了店里,凌小满居然不声不响地做了一桌子菜。我见她脸上仍挂着泪痕,知道这桌菜是孝敬师父的,和季爻乾识趣地没过问,兀自进房间放东西。 傍晚十分,师父回来,见桌上摆着酒菜,眼里异光闪动,似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摘下斗笠,脱去蓑衣,闷声回了房间。凌小满躲在房门后,见师父不为所动,咬着下唇,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季爻乾想上前安慰,被我拦了下来。 半夜我被窗外的雨声吵醒,忽然听到房门外有响动,自己害怕,把季爻乾推醒。两人轻手轻脚开了条门缝,见凌小满穿戴整齐,回头看了眼桌上,咬了咬牙,推门出去。 我俩互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跟上去,和她保持着距离。凌小满双肩耸动,似乎在哭。 我俩心中凄凉,猜测她应该是心灰意冷,打算就此离开,正要上前劝她回来,雨帘中突然蹿出一条黑影,捂着凌小满的嘴巴,将她往巷子里拖。 凌小满叫了声“师——”,话没说完,就迅速消失在我俩面前。 我和季爻乾慌忙追上去,往巷子里张望,却哪里还有凌小满的身影? 29. 泥娃娃 我俩跺了跺脚,赶紧回去告诉师父。进了店,就见师父不知何时已起身,正皱着眉在读凌小满留下的字条,脸上阴晴不定。我急得说话都结巴起来:“师父,师……师姐她……不见……哦不……被抓了!”师父两眼一瞪,推开我就往外跑。我俩赶紧追了上去。 “哪个方向?”师父急匆匆地问道。 我嘴里全是迎面扑来的雨水,开不了口,只好用手指了指巷口的方向。师父闷头跑了一会儿,却突然停下,伸臂将我俩拦住:“别追了,来不及了。回去休息。” “可是师父——” “回去!”师父脸上不容置喙,转身就走。我和季爻乾恨得牙根直痒,却也没办法,悻悻地跟在他身后往店里走。到了店里,师父把凌小满的纸条扔进火盆,自己进屋去了。 我没想到师父居然如此无情,先前好不容易对他生出的好感,瞬间一扫而空,心里暗暗下了决定:等明天天亮,我也不学这劳什子的墨攻本事了,让他符柏自个儿玩儿去。和季爻乾商量,他也正有此意,于是进屋收拾包裹,也全无睡意了,干脆坐着等到天亮。 隔天一早,天已放晴,我和季爻乾背着包裹出门,见师父正好也挑帘出来。见我俩这副模样,师父冷笑道:“你们是准备自己去救小满,还是和我一起去?” 我俩见他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心道原来他不是不关心小满,而是一宿都在思考怎么去救她,心里有愧,尴尬地挠了挠头。季爻乾反应神速,顺着师父的话往下道:“我俩看您忙了一天,怕您没歇息好,所以没敢喊您。既然符师父准备好了,那咱就走呗。” 师父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爻乾,当先出门。我俩互看了一眼,季爻乾偷偷冲我做了个鬼脸。两人飞快地把包裹扔回床上,关上店门,跟在师父身后。 闷头走了快大半个时辰,眼看气氛有些尴尬,季爻乾硬着头问道:“符师父,人海茫茫的,咱这上哪儿找小满师妹去?” 师父看着巷口道:“小满跟了我五年,这丫头就算再怎么不济,墨门这点小聪明还是有的。昨夜雨大,天色又黑,咱就算翻遍整个村子,也未必能找到什么线索,何必浪费时间,白白浪费力气?那人是冲我来的,不会伤了小满。” 他笑了笑,朝巷口走去,用手在一侧的墙面上摩挲,找了许久,似是摸着了什么,捏起来,放到鼻端闻了闻,从身后的箩筐里拿出一截草绳,伸出右手食中两指,放在嘴边,念叨了句什么,喊了声“变”,速度极快地将手中捏着的东西尽数抹在草绳上。 我俩惊奇地看到,那截草绳忽的变作一条滑溜的小蛇,朝着巷道深处游去。 师父让我俩别愣神,和他一起,追着那条小蛇而去。小蛇在平滑的村道上逶迤前行,丝毫没有停驻,渐渐地离村子越来越远,到了城乡公路边上,一片已经收割的稻田里。 小蛇到了一堆草垛前,终于停下,身子一挺,又变回草绳。 我和季爻乾惊叹不已,就听师父指着草垛道:“搬开,小满就在里面。” 我俩将信将疑,依言迅速搬开草垛,却没看到凌小满的身影。 师父皱了皱眉,手心忽然有些颤抖。他扫了眼四周,沉声道:“糟糕!有人做局,我们被骗了!”说着拉了我和季爻乾,快步离开稻田,找了条隐蔽的暗沟躲起来。 暗沟边的芦苇和狗尾巴草长得格外茂盛,无法看清草垛那边的情况,同样草垛那儿也看不清这边的情况。等了有一会儿,果然隐约见着两个矮小的人影,鬼鬼祟祟地靠近草垛。 我想起身看个究竟,被师父拦住。那两个人警觉性很高,可能是我起身带动了草丛,他们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了看,没发现我们,继续在草垛旁走来走去,似是在寻找什么。 又等了几分钟,师父估摸着那俩人已经离开,喊我和季爻乾出去,重又回到草垛边。 季爻乾眼尖,见草垛下有块方形的石板,拨去石板上的泥块和稻草杆儿,找到拉环,用力往上提,我们就见那石板下居然有个黑洞洞的口子,有些像北方储物的地窖。 师父皱了皱眉,划了根洋火扔进去,火苗缓缓下沉,很快跌在地上,火星子飞溅。这口子并不深。师父比量了下,确定下去没问题,自己双手撑着口子两侧的岩壁,缓缓地先下,在底下接住我和季爻乾。我要打开手电,师父按住了,说是小心有人趁黑偷袭。 我们摸黑往里走,这地下的空间竟然还挺宽敞。师父让我俩踩着他的步点走,千万别走散了。黑暗之中不辨方向,我被师父和季爻乾夹在中间,小心翼翼地摸着墙壁往前挪步。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师父在前面走得踉踉跄跄,却始终抓着我的手,让我小心避让。 走了五分钟左右的样子,师父在前头停下,似乎到了这稻田暗道的尽头。 一路过来,我们尽把注意力放在行走上了,也没细瞧四周,确实的说,是另一面墙的情况。师父不甘心,让我们调头回去,从另一面墙往回走,说是草蛇既然带我们来这儿,那凌小满十有八九就在这草垛下的暗道里,一定是刚才漏掉了什么。 这次换季爻乾打头,师父殿后。走了没两步,我耳边似乎听到有第四个人喘气的声音,慌忙喊季爻乾和师父停下,屏住呼吸。黑暗中那人应该是没料到我们会突然噤声,呼吸异常沉重地响了两下,这才戛然而止。师父当机立断,冲着那人呼吸的方向飞扑过去。 “啊!”黑暗中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我见师父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身子一颤,往一旁歪去。电光火石间,一条削瘦曼妙的人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左手似乎还牵着另一个比她矮了半截的人影,冲暗道进口闪去。 我和季爻乾反应过来,拔腿要去追,师父有些痛苦地喊道:“别追!你们不是她的对手!”我俩收住脚,上前把师父拉起来,问他有没有事。 师父摇摇头,说那女人身手不凡,很可能就是昨晚抓走凌小满的真凶。真凶既然在这儿现身,那就证明,凌小满铁定就被藏在这稻田暗道中的某个地方。 现在没了危险,他喊我打开手电,仔细搜寻暗道中可疑的地方。 有了先前和师父在河床下暗道的经历,我变得比过去从容了许多,和季爻乾仔仔细细将四周洞壁搜了个遍,果真在另一面墙靠近暗中中央的位置,发现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 季爻乾激动起来,从身后箩筐拿起凿子和铁锤,就想将裂缝凿开,被师父赶忙制止。 “小心,万一小满在里头,你这样会伤了她。” 听师父说得在理,季爻乾赶紧收手。师父用手背轻轻敲了敲裂缝周围的墙面,墙面发出“嘭嘭”地闷响,似乎是实心的。我和季爻乾叹了口气,正要放弃,师父却嘴角一歪,眯着眼睛道:“里头有东西,抵着这面墙了。你俩让开。” 他从怀里掏出自己那把墨绿色的丁兰尺,在那道裂缝周围的墙面四平八稳地丈量,捡起地上的石子,在四个角分别做上记号,只用丁兰尺往那四个角上轻轻一磕,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神通,那面墙“轰隆”一下,应声向外倒塌。 墙后有个一人多高,四人肩宽的豁口,如同龙门石窟中的窟龛。 豁口中,赫然并排立着四个与人等高的泥娃娃。 那些泥娃娃做工逼真,眼睛、鼻子、嘴巴,都跟真的一样,看得我和季爻乾感觉有些不自在,仿佛那些泥娃娃随时会睁开双眼醒过来。 师父用手在泥娃娃身上摸索,眉头紧锁,目光忽然定格在左数第三只泥娃娃身上。 只见他摇了摇头,冲泥娃娃叹道:“小满,师父来晚了。” 30. 引蛇出洞 我和季爻乾都吓了一跳:眼前这只其貌不扬的泥娃娃,就是凌小满? 师父说来晚了是什么意思?难道凌小满已经死了? 我俩毕竟小孩心性,见师父面露凄色,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相互抱头哭了起来。 师父莫名其妙,敲了我脑门一下,问我干什么。我照实回答。他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几时说过小满死了?我只是可怜这孩子,被人弄成这副模样。你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她抬出去?再耽误下去,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她。” 我俩转悲为喜,将泥娃娃抱出豁口,横着抬起来。我和季爻乾一左一右,抬着两只脚;师父在后头抬脑袋。我见季爻乾手放的位置不太安分,踢了他一脚。季爻乾侧身躲过,嘻嘻一笑,老实把手往下移了一寸。师父在身后叹了口气,冷声喊我俩别胡闹,赶紧出去。 我们出了暗道,见石板一侧的地上有两行凌乱的脚印,一大一小,不过脚型都很娇小,猜想应该是先前躲在暗处的那两个女孩留下的。 因为师父吩咐,不能让泥娃娃磕着碰着,所以从暗道口出来,我们着实费了不少功夫。三个人都累得够呛,把泥娃娃立在草垛后,弯着腰喘气。 季爻乾边喘边道:“符师父,小满师妹待在里头那么久,咱赶紧给她弄出来吧!” “急不得。”师父摇头道,“泥浆附在身上,时间久了,早已和皮肤黏在一起,不能用蛮力,否则救出来也废了;也不能用水,泥浆化开容易进入耳鼻口,危险更大。” “那咋办?”我和季爻乾都有些急了。 “风干。”师父看了眼泥娃娃,让季爻乾把凿子给他,如同冬天里孩子给雪人画上五官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泥娃娃的五官凿开。这么一来,凌小满清秀的容貌多少显露了出来。 她仍旧闭着眼,似乎昏了过去,不过鼻翼在微微抖动,呼吸是无碍的了。 师父深吐了口气,放下凿子,重新坐回草垛,让我们留神周围,别让任何人靠近,否则被人打扰,凌小满醒不过来,那麻烦就大了。我俩点点头,问师父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师父目光炯炯地看着泥塑中的凌小满,近乎自言自语地道:“等。” 我俩不知道师父要等什么,不过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也只好等下去。已近晌午,我们都饿了,师父好像早就料到会在外头呆一整天,从身后的箩筐里拿出干粮,让我和季爻乾将就着对付。我担心凌小满饿肚子,师父摇摇头道:“她被催眠了,感觉不到饿。” 闲极无聊,季爻乾问师父,刚才草绳变蛇的法子是如何做到的。师父笑了笑道:“这是鲁班门的戏法,我不过改进了下,让它成了寻人的猎犬。” 师父说,凌小满昨晚被人抓去时,在墙上抹了留有她气味的泥土。师父将泥土抹在化成小蛇的草绳上。小蛇循着气味,于是带我们来到草垛这儿。只是先前那石板太过隐蔽,上头盖了厚厚的泥土和草皮,我们没有发现。师父说,随身留味,是墨门的习惯。 “那人为啥要把师姐抓来,弄成……这副模样?”我问道。 师父摇摇头,看着公路的方向道:“兴许是冲我来的,又或者是冲你来的。总之她俩要害小满的可能性太小,不然也不会将她藏起来,在暗处设伏,等我们来救。” 季爻乾问师父,能不能猜到那两个女孩是什么人。师父叹了口气道:“还不好说,不过懂些厌胜之术,就算不是鲁班门的人,也应该跟他们有瓜葛。” 我忽然想起先前对付我和季爻乾的那个女人,以及她身边乔装成男童的小女孩,问会不会就是她俩。师父皱眉沉吟:“倒是有可能。那婆娘耳目众多。昨天这一闹,小满和我互生罅隙,正好给了她们可趁之机。” 季爻乾见我问个没完,不甘示弱,抢着问师父,他刚才说那俩女孩懂些厌胜之术,但她们不过把凌小满用泥裹起来,好像也没啥技术含量,师父是从哪儿看出这是厌胜术的。 师父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喝了口水,这才道:“河泥裹身,塑成泥娃娃的手段,你们难道不觉得耳熟?” 见我和季爻乾瞪大双眼,师父会心一笑道:“就是了。先前齐老爷子说过,汉江一带捞阴的匠人,会以泥裹河童的方式来镇桥。她俩用的虽是活人,倒也是童子,镇的兴许不是桥,而是这田间的某样东西。也多亏你提醒我,由此看来,小成的猜测有可能是对的。” 季爻乾听师父提起齐老先生,眼神黯淡下来。师父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抚着他的脑袋安慰道:“齐老先生上了岁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我始终对昨天师父对凌小满做的事耿耿于怀,却不太敢开口问,见季爻乾眼神闪烁,估计也揣着心思,到底少年心性,藏不住事,嗫嚅着问道:“师父,您干嘛赶师姐走啊?” 师父抚着季爻乾的手停了下来,见我俩巴巴地看着自己,叹息道:“小满的事,我原不打算让你们知道,毕竟这是她的家事。也罢,既然到这份上了,我就告诉你们。小满和你俩不同,她身世复杂,牵扯的东西太多。让她走,其实是对她好。”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稻草杆儿,看着凌小满道:“查她的身,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我和季爻乾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急。”师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话音刚落,我们都听得“喀吧”一声,凌小满身上的泥浆终于被风吹干,从脸上掉了老大一块下来。我和季爻乾心头一喜。师父慢慢走近前去,却做了件让我俩感到惊讶的事。 他从地上捡起那块泥,放到凌小满脸上比对了下,又重新用水糊了上去。 季爻乾腾地站起,脸上怒意横行,冲师父冷冷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父也不搭理,重又走回草垛坐下,看着我,幽幽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小成,这句话你可听说过?” 我浑身一颤,往事浮上心头,眼前师父的脸渐渐变得模糊,模糊而可怕,竟似乎跟那晚在河边,与客栈老板对话那人的脸,重合到了一起,忍不住拽紧了拳头。 师父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仍旧盯着凌小满道:“十指连心。我自己的徒弟,我都觉得心疼,倘若她俩还有良知,万然不会看着小满受这般苦——” 话音未落,先前我们栖身的暗沟附近,突然杂草大动。季爻乾眼尖,刚要喊出声,被师父一把捂住嘴巴。他指了指凌小满冲我俩道:“到底沉不住气,现身了。” 说话间,就见一个打扮时髦,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手里牵了个梳着俩花苞头的小女孩,施施然从暗沟里出来。小女孩手里拿着波板糖,忽闪着一对天真的大眼睛,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漠不关心。年轻女子面向我们,冷冷地道:“符二当家,出来吧!你赢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两个女孩,眉宇间跟凌小满有些相像。 31. 凌家姐妹 季爻乾“唔”了一声,指着小女孩对我道:“你看,这不就是那晚送信的小丫头吗?” 小女孩见季爻乾指着自己,拿开波板糖,冲我俩甜甜一笑:“小哥哥,阿姐说你们好厉害,怎么玩都玩不过你们,要我好好向你们学习哩!”声音脆生生的,听着有些耳熟。 再一想,我登时明白过来:先前我和师父在河床下救的男童,就是这个声音! “可是——”我皱了皱眉,掩口对季爻乾道,“那天她没穿衣服,我看得可真呢!明明是个带把儿的小子,这咋突然变了个人?” 季爻乾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师父,却见师父满脸阴沉,盯着年轻女子俊俏的脸蛋儿,从怀里掏了个纸团,用手指向她激射而去。年轻女子伸手接住,打开一看,脸色就变了。 “往昔所造诸罪业,皆由无始贪嗔痴。”师父叹道,“仇恨这东西,利用好了,就是最锋利的武器。用这手段的人,才不会在乎武器会不会折损。他们要的,只是结果。” 他边说边靠近年轻女子,在凌小满身前停下,忽然用丁兰尺在泥塑上一划。“啪啦”“啪啦”,泥塑应声裂开,凌小满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被年轻女子慌忙扶住。 “姐……”凌小满双目无神地看着她,扭过头来看着师父,凄然又道,“师父……” 我和季爻乾同时惊呼道:“姐?” 师父面沉如水,也不理会凌小满哀求的目光,负手走到我俩边上,冲年轻女子厉声道:“先前你买凶对付小成和江明,致江明身死;之后还不罢休,跟了过来,以打生桩和积阴地迷惑我和齐老爷子,实则布下九子悬门血煞阵,要致我们所有人于死地。我料定你是被人利用,这才做出这等违背良心之事,这些我都忍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对付——” 他腾地收住嘴,眼里已满是怒火。 我同样满腔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没有一夜不幻想,能亲眼看清当年买通石王八对付我和我爷那女人的脸。如今这张脸近在咫尺,如此美丽,又如此歹毒,真正应了蛇蝎美人这句话。要不是季爻乾和师父前后拦着,我早就扑过去将她生生撕碎了。 年轻女子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回师父身上,淡淡地道:“久闻墨门符二当家本领高强,没想到巧舌如簧的功力也不遑多让。小兄弟,你也别急着生气。既然说开了,我这儿也有个故事。故事总有好人坏人,你用心听,自己判断好坏对错,再生气也不迟。” 她把凌小满搂在怀里,温柔地用手背替她拂去泪水,把她拉到身后,和小女孩并肩站在一起,这才盯着远处的公路,娓娓道起十多年前的事儿来。 十多年前,那会儿我还没出生,正是捞阴八门最辉煌的时期。彼时坊间做工的杂役,若能攀上八门中任何一位当家的高枝,不仅生意兴隆,而且高枕无忧,全然不用担心地痞流氓上门闹事。当时关中凌家,以变脸和易容的绝技,在当地颇负盛名。 凌家主事凌天德,也就是凌小满她爹,谨遵祖训,永不与捞阴门为伍,安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不想,树大招风,自己不惹麻烦,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 当时,以我爷为代表的八门才俊,气势汹汹赶往凌家,说凌家贪慕财富,将易容的本事卖给外人,间接害死了我爹和八门中的不少后生,让凌天德滚出关中,并从此不许再吃本行饭。凌天德为人刚硬,哪忍得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说什么也不从。我爷和八门的其他代表见谈不拢,撂下狠话,说是三天之内让凌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从此不得翻身。 这以后的第二天夜里,凌家突然失火。凌天德为保妻儿平安,葬身火海。凌小满当时才刚满月,也在大火中失踪。凌天德的妻子和大女儿凌小雪强忍悲痛,趁着街坊邻居救火之际,连夜逃往漠北,却在半道上被一猎户掳走,强做了媳妇。 凌天德的妻子抑郁成疾,与猎户生下小女儿小寒之后便含恨离世。去世前,她嘱托凌小雪无论如何要找到妹妹,并且替她夫妇俩报仇。凌小雪情知自己势单力薄,隐姓埋名地苟活了六年,出落得亭亭玉立,之后趁着猎户外出打猎之际,带着小寒逃往关中。 彼时八门已经势弱,当年害死父母的仇家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眼看大仇难报,凌小雪很不甘心,以十九岁的青春年华,委身下嫁,给鲁班门年近四十的二当家做了三房姨太。夜夜耳鬓厮磨,她也从丈夫那儿,得到了我爷等人的下落,并且习了些厌胜的法子。 之后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了。凌小雪利用自己的身子,笼络了八门中一些鸡鸣狗盗之辈,在他们的帮助下,设计将当年害死父母的仇家一一除去,同时到处寻找妹妹凌小满的下落。 我实在没想到,这其中牵扯了那么多是非恩怨,先前对凌小雪的满腔怨怒,也忽然变得动摇起来。师父脸上阴晴不定,等凌小雪说完了,叹息着道:“这就是你害人的理由?”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双倍奉还。”凌小雪残忍地笑了笑,“这岂非也是你捞阴门的规矩?” “仇恨会蒙蔽双眼。很多时候,你眼中看到的,未必就是事实。”师父这话看似是对凌小雪说的,眼神却落到我身上,“等到哪天你发现,当初自己赖以信任的人,偏生是自己的仇人;而苦苦寻仇的人,反过来却是自己的恩人,这当如何是好?” “哼。”凌小雪嗤笑道,“你我年纪相仿,怎地你说话这般故作深沉?诡辩的话,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当年掳走我妹妹的人,是不是你?” 师父苦笑道:“你自己都说了,你我年纪相仿。十多年前我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会有那么大能耐,从大火中将小满带走?所以我才说,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凌小雪愣了愣,似乎觉得师父说得在理,原本快要缓和下来的脸色,瞬息间又恢复冰冷,厉声追问道:“那你告诉我,小满这些年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师父摇头叹息,看凌小满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当年抱走小满的,确实是八门中的宵小。我不知道那人的底细,只知道他将小满养活,并非诚心为之,而是要将她用作打生桩的童女!”凌小满听到这话,似乎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身子一颤,险些又栽倒在地。 “五年前,我随师父到汉阳做事。当时镇上修桥,出了事故。师父本不是为那事去的,所以也就没管。我多留了个心眼,打听到有人出高价,请工匠找了对童男童女,打算悄悄埋在桥墩下祭桥。其中一个,就是小满。我和师父将他俩救出。那童男命薄,当场气绝。师父说这女娃儿与我有缘,既然活下来了,不如我带回去,留在身边,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我心道难怪先前凌小满听到打生桩会这般恐惧,原来她自己也经历过,不由地可怜起她来。 “一面之词!”凌小雪冷哼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把小满扣为人质,逼我现身?” 师父见她强词夺理,也不生气,幽幽地道:“我又怎么知道,你明明一早就认出她,却不说破,不是为了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好帮你完成你那所谓的复仇?” “师父——”凌小满急着想要辩解,被师父扬臂拦住,摇了摇头。 “你之前说,故事有好人坏人,但故事本身的好坏,也要看说故事的人如何去看待和陈述。”师父正视着凌小雪,冷冷地道,“你的故事说完了,现在不妨听听我的。” 32. 恩仇 师父的故事很长,长到说书先生能把它记录下来,到天桥底下评说数天,但我丝毫不觉得枯燥,甚至半点也不敢遗漏,因为师父说的故事,跟我有关。 师父说,其实早在我爷他们去凌家兴师问罪之前,八门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首先,不可否认的是,有人偷学了凌家高超的易容术,扮作门中弟子的模样,公然破坏秦满子当初定下的“八门不互通”的规矩,狼狈为奸,搞得八门乌烟瘴气,老百姓对捞阴门更加敌视,甚至有人联名上报公家,要将各地从事捞阴行业的一干人等驱逐出境。 秦满子与八门当家起先被蒙在鼓里,以为真是门人作乱,商议之下,决定启动“泰山”计划,将捣乱的八门中人邀至泰山,名为八门大会,实则清理门户。受邀的门中弟子哪知道自己犯了事,还以为是场难得的盛宴,结果到了泰山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去。 这些八门弟子中,自然也包括了我爹。而当初执行门规的,恰恰又有我爷在内。 之后真相大白。八门当家愧对被冤枉的门中弟子,又怕这事传扬出去,老百姓误会捞阴门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不说,前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信也会大打折扣。 这时有人提议,不如转移民众的视线,把罪责推脱到与八门无关的人身上。彼时正好关中凌家与当地的土工、二皮匠和算命先生都不对付。大家一合计,觉得凌家以易容术分化、破坏八门团结的借口合情合理,听着也师出有名,于是就把目标瞄准了凌家。 事实上,凌天德当初并非如凌小雪所说,与八门完全没有瓜葛。坊间传言,凌家易容术,早年其实脱胎于陈氏二皮匠。即便后来自立门户,一些稀有的面皮制作古方,也只有陈氏会调配,凌天德免不了暗中向陈氏后人求教,为陈家做一些违心的勾当。 凌小雪说,当初我爷等人上门问罪,还撂下狠话,说什么三日之内家破人亡,事实上,那天我爷等人虽然是登门了,但除了陈家,其他人都好言好语,并没有与凌家发生冲突。 我爷他们是最早良心发现的一批人,他们已铸成大错,不想一错再错,所以虽然碍于当家的命令,上门问罪,但并没有动害人的念头。之后凌家出事,他们也着人去调查,就是不想凌家与八门结怨。有人声称,凌家失火的前一晚,曾看到陈家门人与鲁班门弃徒在巷子里交头接耳,似乎在密谋什么。而此前,邻居还曾看到凌天德跟陈家发生过口角。 凌家失火后,我爷这些当年登门的人,千方百计想要找到凌天德的遗孀,弥补过失,却始终寻不到,之后就如凌小雪说的那般,死的死,老的老,这件事就被渐渐淡忘了。 说到这里,师父看了我一眼,叹息道:“小成没入门前,我一直在帮小满找亲人。之后江明出事,我明显察觉有人跟着小成,到了这块地界。起先我只道是江明的仇家,后来见那些人的目标似乎是小满,而且只是远远看着,并不暗中偷袭,心里便明了七八分。齐老爷子这次北上,为的也是小满的事。刚才给你的纸条,相信你也看了。唉!” 凌小雪明显有些动摇了,却仍死撑着面子,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她不看我,只盯着师父冷笑:“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若真关心小满,又怎会这样对她?自己的徒弟都下得去手,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凌小满定定地看着师父,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我想起昨晚凌小满失踪前的叫喊,心里猛地一颤:原来她当时想喊的,并非“师弟”,而是“师父”。她并不是在向我求助,而是不解师父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 我看了眼身旁泰然自若的师父,忽然觉得,他原来离我是那么遥远。我曾以为,他是我爷那样面冷心热的人,却不想,他的心,有时真的如铁石一般冷酷无情。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师父冷冷地道,“我不这么做,你又怎肯现身?” 季爻乾霍地站起,挥拳就要往师父身上招呼。我匆忙拦下,问他发什么神经。季爻乾恨恨地收回拳头,冲我大吼道:“你要还跟着这样的人做事,我宁可不认你这个兄弟!” 他慢慢走向凌家三姐妹,抱拳道:“我季爻乾是个浑人,不懂那些大道理。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代人的恩怨,上代人结,没必要牵扯到下一代。你们若不嫌弃,我很愿意和你们交朋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凌小雪似乎没料到季爻乾会这么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他。师父摇了摇头,冲季爻乾道:“小季,你这么做,若是让齐老爷子知道,只怕是要寒心了。” 季爻乾冷哼一声,也没答他。 我没有季爻乾这般爱憎分明,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先前我留在师父身边,动机是如此单纯,就是学好本事,将来找到害死我爷的凶手,为他报仇。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可是就如师父说的那般,仇人不是仇人,亲人也不像亲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有仇不能报的滋味不好受吧?”凌小雪冲我古怪地笑了笑,讥诮道,“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对你下手?我若有心要害你,你死千次百次都不嫌少。你那所谓的爷爷和师父,他们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什么来路?你呀,其实是——” “住口!”师父用丁兰尺指着凌小雪,突然勃然大怒。 “你——”凌小雪浑身一颤,伸手指着师父,忽然脸色苍白,瞳孔收缩,猛地从嘴里吐了一口血,满脸不甘地倒了下去。 “姐!”凌小满和凌小寒哭喊着要扑上去。 师父大惊,喊了声“别过去”,几步奔上前去,一手一个,将她俩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凌小雪的尸身忽然冒出一股青烟。青烟越来越大,就见她原本白皙温润的皮肤上,突然浮起一块块黑色的斑痕。黑斑越聚越多,颜色也越来越黑,最后“滋”地一下,冒出火来。顷刻之间,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在我们眼前,烧成了一团黑色的残渣。 凌小满从师父身下挣脱出来,咬着牙把凌小寒抱在怀里,安慰了她几句,冲师父恨恨地道:“我凌小满从此与你恩断义绝!若有反悔,猪狗不如!”说着抹了抹泪,抱着凌小寒就要离开。 我和季爻乾慌忙想喊住她。凌小满回过身来,眼里闪过一丝阴厉:“他日再见,你我再无同门情谊,师弟、小季师兄,你们自己保重!” 我慌得六神无主,想求师父劝凌小满留下,却见师父茫然看着眼前的残渣,浑身颤抖,牙关咬得咯咯响,似乎愤怒到了极点。 季爻乾瞪了师父一眼,大步想要追上凌小满,就听师父在身后大喊:“站住!” 季爻乾回身冷笑道:“你又不是我师父,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杀人恶魔!” “我当然有资格。”师父目光变得阴沉起来,“因为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 33. 灵猫报怨 齐老先生是返回途中,遭遇意外,坠落山崖身亡的。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让人给师父传信,直到亲手把自己截获的纸条交给师父,并嘱托他照顾季爻乾,这才断气。 纸条上写的是:凌小雪已不可用,当弃之。 季爻乾一语成谶,苦涩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提上箩筐,把自己关在齐老先生屋里。 我这才明白过来:那天作别王守财回来,师父收到的书信,是齐老先生的死亡通知。 没想到三年过去,我会再次经历生离死别。虽然这次好像与我无关,但我感同身受,同样难过。凌小满出走、凌小雪暴亡、齐老先生突遭意外…… 仿佛冥冥之中,所有与我有关的人,都会遭遇不测。 我每天闷头做饭,给师父留一份,给季爻乾带一份。这俩人似乎在怄气,比谁更能抗饿,颗粒未沾。三天下来,我心力交瘁,实在不想再伺候这两位祖宗,就想悄悄离开。 第四天,我如常把食盒放在齐老先生的屋门口。正要转身离开,季爻乾忽然开门出来,冲我笑了笑道:“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你做的饭很难吃?” 我见他心情不错,也不知道这三天他在屋里都经历了些什么,一时语塞。季爻乾让我稍等,进屋重又背起箩筐,搂着我的肩笑道:“成师兄,带我去见过师父。” 依着规矩,季爻乾要给师父尽孝三年。他也没在意,欣然接受。师父见他性情豁达,自己也替他高兴,把齐老先生的遗物交给他。季爻乾嘴角一颤,慌忙别过头去,拆开包裹,见里头是本破旧的古书,封面上写着“杨公风水”四字,郑重地收进箩筐里。 我见时机不错,望着房梁上的紫檀木盒,央求道:“师父……” “想都别想。”师父负手转身,“带你师弟干活去。” 少了凌小满,三个男人的日子过得比以往更加寡淡。好在季爻乾是个话痨,不至让生活显得无聊。师父本想将凌小满的屋子空出来,让季爻乾住。三人商量之下,决定还是原封不动。师父望着房间叹道:“万一哪天小满回来,至少还有个栖身的地方。” 他其实一直都爱着凌小满,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生活波澜不惊,仿佛随着凌小雪的消失,那些纷扰诡谲的事再与我们无关。 我和季爻乾每天白天上山砍树,夜里分别背诵墨攻精要和杨公风水。师父什么时候来了兴致,会进屋教我俩几个简单的鲁班厌胜术。如此按部就班地过日子,转眼到了年关。 这天师父要去镇上帮人定做衣橱,让我和季爻乾去集市上买些过冬的存货。我俩买了粮食和蔬菜,往北街的肉铺走,见街角围了许多人,不时还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我俩毕竟孩童心性,爱凑热闹,见乡亲们里三成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看时间还早,拨开人群往里钻,就见一个头上裹着白巾,膀大腰圆的壮汉,露出结实油渍的上身,手中杀猪刀翻飞,很快从倒挂在一旁木杆子上的死猪身上,剜下一块精瘦精瘦的肉来。 “大有!”壮汉提起瘦肉,冲身后大喊,“又死哪儿去了?” “来了。”一个满脸油污,头发粘在脸上,鼓着腮帮子的小丫头从案板后闪出来,熟练地用塑料袋将瘦肉兜上,递给一旁的买主,“九块八。” 她嘴里塞着鸡腿,声音都闷在嗓子里了。 见到钱,她喜笑颜开,手往衣服上抹了抹,接过钱揣进兜里,把鸡腿拿在手上,扯着嗓子大喊:“活猪现杀嘞!先到先得嘞!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嘞!” 人群立时骚动,争先恐后地掏钱要买。没一会儿工夫,一头近千斤的大猪就只剩一副大骨架子了。有人要买猪骨去煲汤,壮汉说什么也不卖,逼急了,他大眼一瞪,扬起手中的杀猪刀,居然硬生生将客人吓走。小丫头躲在案板后拍手大笑。 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这对父女,猜想应该是外村来的,见两人麻利地开始收拾案板,围观村民也都各自散去,正准备去张伯的铺子买肉,就听那壮汉不耐烦地道:“咋又是你?” 那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妇,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拦住了壮汉和小丫头的去路。她抬起头,看了小丫头一眼,叹道:“你这杀生的生计,还带着丫头,也太不讲究了。” “老子吃的就是这碗饭。”壮汉边收刀边道,“要你个外人瞎操心!成天来堵,你也不嫌埋汰。”老妇见劝不动他,唉了一声,转身要走。就听那壮汉在身后接着道,“你说的那些,我不是不懂。你就把心揣肚子里,吃哪家饭懂哪家的路子,保证出不了事。” 季爻乾留了个心眼,和我上前扶着老妇离开,问她怎么回事。老妇见我俩半大不小的小子,心肠还不坏,看了眼宋耀祖和他女儿,示意我们边走边说。 老妇说,自己是镇上支书家的老母亲。支书忙,很少顾及这些琐事。这对父女是几天前才从外地过来的,听说老家在东北,祖上干的是砍人脑袋的营生。而今这刽子手的活儿是再没有了,祖宗的手艺和本事倒传了下来,于是做些宰杀牲畜的活儿。 可这宋耀祖与寻常屠夫不同,非得找活物宰杀,而且每天定时定点,在北街街角叫卖,未时三刻必须收摊。那些牲畜惨叫连天,血流成河,血腥味飘满整条大街,坏了这镇子的景致不说,还容易鼓动乡亲们心中的邪火,触怒生灵,只怕将来不得善报。 我们听这老妇开口闭口生灵啊善报啊的,估计也跟阴灵打过交道,请教她这里头都有啥说道。老妇见我俩感兴趣,话匣子一下打开了:“你们看,咱这镇子啊,走的是旧时宫殿的制式,虽没三朝,但也有五门。北街那道门,放在过去,那是午门的位置。午门是干啥的?那是犯人斩首的地儿。亏那师傅还说懂路子,明知故犯,那得招多少怨气啊!” “听人说,这父女俩不光卖猪肉,附近山头上的猫啊兔啊,也都捉了来,当着大伙儿的面宰掉。乡亲们久不出门,就爱图个新鲜热闹,而且那肉看着鲜啊!可不得劲儿掏钱?吃点野味也不算什么,老婆子是怕呀,他这一整,回头真的惹了神灵,大家可要遭殃哩!” 老妇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眼看到家了,谢过我俩,问我俩是什么人。 我俩见她慈眉善目,也就照实说了。老妇眼角有了笑意:“怪叫愿意听我老婆子掰扯,原来是符师父的高徒。呐,这事儿,两位小师父还得上点心,回头跟符师父说道说道。” 我们应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路就顾着听老妇说话了,肉还没买,赶紧折了回去。 夜里吃饭时,我把白天在镇上看到的情况跟师父说了。师父停下碗筷,皱眉道:“宋耀祖?他来这儿干什么?”见我和季爻乾等着他发话,师父继续扒拉米饭,对我俩道:“这事儿你俩别管,等明天做完手头的事,我再带你俩过去。” 可有些事,还真就不是自己想等就能等的。 半夜我和季爻乾正要铺盖睡觉,屋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我和衣要去应门,师父已经先我一步开了门。门外是白天和壮汉在一起的小丫头宋大有。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很着急,见到师父,二话不说“噗通”就跪:“符师父,我爹被人抓走了,你快救救他!” 师父把她拉起来,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宋大有泪痕未收,呜咽地道:“一个时辰前,我和爹正吃着饭呢!几个带硬壳帽的叔叔突然闯进来,啥也不说,拉了我爹就走。我哪能乐意啊,问他们干啥乱抓人。人家说了,我爹杀了人,要抓我爹去问话咧!” “杀了人?”我皱眉道,“谁死了?” 宋大有瞄了我一眼,嘴唇哆嗦地道:“白……白天跟你们走的老太太。” 34. 鬼头刀 “啊?”我和季爻乾同时惊呼。季爻乾追问道:“咋死的?” “我哪知道啊?”宋大有急得眼泪直打花花,“我爹被抓之前,喊我来找符师父帮忙。我问了好多路,这才找过来,哪还有那工夫去看人咋死的?” 师父让她别急,把箩筐背在身上,拉着她往门外走,想了想,回头道:“你俩也来。” 我和季爻乾就等他这话呢,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关了店门,几个人径往镇上赶去。 到了支书家,师父说明来意。支书像是认识师父,虽然满脸悲戚,但还是把我们迎进屋去。师父开门见山要看老太太的尸体。支书摇头道:“看不得了。刚才联防队的人来过,把我娘抬走了,说是要尸检。”师父见晚了一步,有些郁闷,问支书到底怎么回事。 支书看了我和季爻乾一眼,痛苦道:“老太太傍晚时分回来,人还好好的,心情也不错,说是遇着两个好小伙儿,愿意听她唠叨。可到了夜里,突然就犯起浑来,慌慌张张,抓了菜刀在手里,说是啥猫灵显身,要找大伙儿报仇。她这疑神疑鬼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没太当回事儿,让小婉,哦,我媳妇,哄她睡下。结果半夜就听着她惨叫——” 他再没说下去,似乎觉得很内疚,双手掩面,呜呜地低啜起来。 “大伯,老太太过世前,你可曾听到猫叫声?”季爻乾突然问。 师父没料到他会开口,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支书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沉声道:“倒是没听到猫叫,不过太太出事时,小婉说听到房梁上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挺大。我们当时担心老太太,也就没太注意。” 师父叹了口气,对支书道:“老哥哥节哀顺变。对了,令堂过身时……是什么样的?” 支书似乎不太愿意回忆那画面,嘴角动了动,看着师父道:“趴在地上,身上……身上被划了好几道,衣服都给染红了。老太太没合眼,她是死不瞑目啊!”支书掩面又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又道,“我没太敢看,但那些划痕实在古怪,就像……就像……” “就像猫爪!”我和季爻乾同时道。 支书瞪眼看着我俩,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更像是被人用刀划成那样的。” 见我们都看向自己,宋大有慌忙摆手:“不,不会的!我爹是老实人,才不会杀人!” 师父扬手让她别慌,盯着头顶房梁,若有所思。他起身看着里屋,让我们三个在内堂等着,和支书一道去了老太太的房间。两人在房间里边四处看边嘀咕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师父满脸阴沉地出来,谢过支书,领了我们三个,往北街的方向快步走去。 路上我问师父,为啥宋大有她爹会让她来找他,而且听他先前吃饭时说的那些,好像他俩是旧时。师父看着宋大有,漫不经心地道:“她爹来头可不小。这四小阴门里,刽子手排头号,而今没了这差事,便以刀法论高低。宋家宋二爷无论手艺还是胆识,在行内都是佼佼者。只是奇怪,他放着黑林子里的山珍不要,跑到我这穷山恶水的地儿来干什么?” “符师父……”宋大有欲言又止。 师父冲她笑了笑:“有什么尽管说。我和你爹虽算不上朋友,好歹也算同门师兄弟。” “我爹他……”宋大有深吸了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抿嘴道,“我爹他偷了大伯的东西,惹大伯不高兴。大伯手下人多,说要抓我爹回去,剥皮抽筋,还说把我卖到窑子里。北方是不能呆了。我娘是南方人,可惜过世得早。我爹带我千寻万寻的,总也找不到二姨他们。后来到了这儿,看着清静,我爹就想多留几天,挣点盘缠再上路,眼看着差不离了,却出了这趟子事。我……我爹其实不让我说这些……”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师父抚了抚她的脑袋问:“你爹偷什么了?” 宋大有挠着脑门想了想,正色道:“一把刀!好像有些年头了,刀柄那儿有个鬼脑袋。” “鬼头刀?”师父皱起了眉头,“他拿那玩意儿干什么?” 说话间,我们到了白天宋耀祖宰杀大猪的木杆子前。木杆子的枝杈上还挂着绑猪的红绳。红绳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脚下是没有冲刷干净的血迹。空气中飘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你爹每天都是抓了活物,在这儿宰杀?未时三刻就收摊回去?” 我和季爻乾见师父就跟亲眼见到似的,心中暗暗惊叹。宋大有点点头。师父“唔”了一声,俯身用手指沾了些木杆子根部的血迹,自言自语道:“他倒还知道守规矩……” 我问师父什么意思。师父起身,盯着长街尽头道:“早前刽子手行刑,有两个基本的规矩,合称‘两非’:非刑场不杀,非午时不杀。刑场砍头,被行刑之人自知罪业深重,死后不得抱怨行刑人;午时三刻,阳气最重,被杀之人阴气即时消散,形不成戾气,也就做不了鬼。到底刽子手是捞阴门的生计,和我们一样,最怕冤鬼缠身,所以要格外小心。” “宋耀祖改行做了屠夫,这些规矩倒是一点没忘。他宰杀活物,到底万物有灵,久而久之,也会产生怨气。选北街街角,寓意午门,也就是行刑的地方,目的为何,刚才我也说了;至于未时三刻必须撤走,是因为那时日头偏西,阳气开始转衰,即便自己宰杀的畜生形不成怨气,但也不敢保证其他聚集在此的孤魂野鬼看不到。他这是为了避邪。” “也就是说。”我咬着手指忖道,“宋叔叔这么做,其实是合情合理的?” 师父点点头,拿开手指道:“我刚才摸了下,这血是温的,所以问题不在这儿。” “师父你骗人。”季爻乾也有样学样地捏了捏,“这都多长时间了,咋可能还是温的?” “我说的血温,不是温度。”师父苦笑道,“只是种感觉。心怀怨恨的生灵,死时淌的血会迅速凝结。道行高的人去摸,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古时行刑,会让死囚的血飞溅到白幡上,除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也有这方面的考虑,避免冤魂缠上自己,提前防身。” “如果不是这儿出了问题,那我们该怎么办?”宋大有急了。 师父道:“刚才我在老太太屋里,闻到一股怪味,但马上又消失了。她屋里必然有古怪。现在要查这些,条件不便,只能过些时日,等支书心情缓和了,我再去看看。” “照理说,如果真是灵猫报怨,报复的对象也该是宋二爷才是,怎可能是毫不相关的老太太?如果不是这么回事,那就是有人想栽赃陷害宋二爷。要是那样的话,只怕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顺着这条思路去想,那接下来的事,可能就得麻烦你了。” “我?”宋大有指着自己,瞪大了眼睛。 “对。”师父点头道,“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我要看看那把刀。” 35. 无肠酒 宋大有有些为难:“我爹说了,任何人都不能碰那把刀,包括我,所以……” 师父点点头:“毕竟是你宋家祖传的吃饭家伙,能理解。既然这样,那我们——” “不是!”宋大有以为师父生气了,慌忙打断道,“我爹说,这刀过去是砍头杀人用的,邪得很,寻常人镇不住。大伯和我爹抢这刀,听说就是想比试比试,看谁有能耐,能降得住它。结果大伯还没寻摸透呢,我爹就给偷出来了,所以大伯才会那么生气。” “你放心,我师父比你爹只会更厉害。”季爻乾学着她说话的语气道。 师父瞪了他一眼,让宋大有赶紧带路。宋大有见我们执意要看,没再拒绝,领着我们往镇口走,到了田间的一间草屋前。她推门进去,点了煤油灯,让我们随便坐,自己大咧咧趴在地上,岔开腿,从米缸底下的暗格里捞出一只包裹,“喏”了一声,递给师父。 屋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酒香和酸腐气味的怪味,我和季爻乾老实不客气地捏住了鼻子。 宋大有看在眼里,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 师父打开包裹,见里头是一柄三尺多长的钝刀,背厚面阔,看着就沉。刀身漆黑,上头粘着许多微小的墨色颗粒,也不知道是灰尘还是别的什么。刀柄上如宋大有所说,刻着一只面目狰狞的鬼脑袋。刀首还系着两尺红绫。整把刀看起来油浸浸的,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师父用指尖在刀身上轻轻刮了刮,将垢物放到鼻端下闻,皱了皱眉,把刀重新包好,递给宋大有,问她道:“你们多久没洗刀了?” 宋大有愣了两秒钟,老实回答:“我没见我爹洗过。他说这是祖宗的东西,不能动。” “不是不能动,是不能用。”师父叹道,“老物件不洗洗,有些东西是会沾灵气的。” 我们不解。师父解释道:“旧时刽子手行刑前,要饮酒喷刀,拜天地,敬鬼神。常人以为,饮酒喷刀,是为了防止刀钝生锈,其实不然。这酒叫无肠酒,是刽子手用童子尿、无根水、黄牛乳、蛇果和公鸡血混制而成的,能够抵挡煞气。饮酒喷刀,是让鬼头刀砍落的瞬间,断了含冤之人死后报复的念想,同时将刀身上粘连的死人脖子上的秽物洗掉。” 我们听着恶心,都不由地干咽下嗓子。 “难怪这刀邪性……”师父沉吟,挑眉又问,“你爹有没有说,他要怎么降这把刀?” 宋大有摇摇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指着墙角的大酒缸子道:“我爹爱喝酒。这酒缸子他到哪儿都带着。我先前也觉得奇怪,别人家的酒,里头最多泡个青梅、蛇胆什么的,我爹可好,又是煮猪骨汤又是淋猫儿血的,看着都齁得慌,也就他下得去口。” 我心道难怪他上回不肯把猪骨卖给别人,合着都自己霍霍了。 师父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问宋大有道:“你爹平时宰牲畜的刀在哪儿?” “那儿。”宋大有指了指墙面。 我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贴着供桌和米缸的墙面上,挂着大大小小十多把刀,每把刀的刀身似乎从来没擦洗过,都沾着污迹,在油灯下泛着暗淡的光。奇怪的是,尽管看着油腻肮脏,但这些刀摆在一块儿,仍旧给人森然尖锐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 “以刀养刀?”师父嘴角一扬,“八门之中,也就宋二爷有这样的胆魄。” 宋大有问什么是以刀养刀。师父说,捞阴八门,各有各的手段,不过都逃不开一个“阴”字。宋家兄弟争这把祖上的鬼头刀,看来并非如宋大有所说,要降这刀上的邪气。恰恰相反,他们是想滋养这刀的邪性,为己所用。 虽然目前还猜不出这刀能干什么,但捞阴门做的事,十之八九是见不得光的。 “也就难怪你爹不洗刀了。”师父接着道,“我就说,以你爹的资历,怎可能不知道洗刀的道理?他不洗刀,反而滋养这鬼头刀的戾气;同时把洗刀的无肠酒当作补品,自己饮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以百邪不侵之躯,使唤这把刀。” “这……”宋大有眨巴着眼睛,“我爹嘎哈这样做?” 师父摇头道:“这事你得问你爹,或者你大伯。捞阴门互不干涉,我无权知道,也没法制止。木工一行那点破事,就已经够我焦头烂额的了。” “可是师父。”我看着那口大缸,“这事儿跟猫灵有啥关系?老太太到底见着啥了?” 师父沉吟道:“假若宋二爷真的在养刀,他这刀又是从大哥手中偷来的,那极有可能,是他大哥在暗中使绊儿,想陷害他。我先前说,老太太屋里有怪味。那股味道,就是现在这屋里的味儿。如果是你们这一行的事儿,又是家事,那我们还真插不上手。” “符师父,你可一定要救救我爹。”宋大有拉着师父的衣角央求,“要不,我请你吃糖?” 我和季爻乾都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师父道:“联防队带他去问话,也不至关大狱,最多问明了情况,找不到证据,过几天也就放出来了,你不用太担心。这样吧,咱先回去,再商量商量。你把这刀带上。” 宋大有见师父肯帮忙,转忧为喜,点点头,正要去屋里收拾衣物,我突然感觉泥墙后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让师父他们都别出声,贴耳去听,果然隐约听到有人在喘气。 “墙后有人!”我闷声对师父他们道。 师父冲我们使了个眼色,让我和宋大有待在屋里,继续假装说话,他和季爻乾悄悄摸出门去,想绕后将那人逮个正着。 屋里就剩我和宋大有两个人。我见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有些尴尬,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宋大有咯咯直笑,也不回答,撩起额发,反问我道:“我好看不?” 说实话,她长得虽然乖巧,但土里土气的,而且不修边幅,根本没法和凌小满相比。况且她小小的身子,要啥没啥,完全就是个还没发育的小破孩儿,自然勾不起我的兴趣。 我从小不太会撒谎,而且也不会哄女孩子,照实说道:“不好看。” 宋大有嘟起嘴:“你骗人,我爹说我好看,我就好看。” 我不想跟她争辩,敷衍道:“行行行,你最好看。” 她居然信以为真,拉着我的胳膊笑道:“冲你这话,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啊,我爹还藏了个宝贝,在我身上,我给你看。” 她边说边自顾解开衣扣,居然当着我的面,一件一件地往外脱。眼看再脱就要光身子了,我慌忙拦住。宋大有还要坚持,师父他俩就回来了。 “我滴个乖乖,师兄你这是……”季爻乾看着地上的衣服冲我坏笑。 我慌忙想和师父解释。师父扬手说“不用”,让宋大有赶紧穿上衣服,小心着凉,告诉我俩,他俩刚才绕到屋后时,那人察觉过来,往镇上的方向跑了。 看影子,应该是个孩子。 “孩子?”我和宋大有同时惊呼。 师父点点头,盯着我身后道:“我刚才在想,我们好像忽视了一样东西。” 他让我们三个退开些,自己拿了墙上的木瓢,走到供桌前,打开酒缸,舀了一瓢,放到鼻端下去闻,似笑非笑地道:“果然没错,这酒有问题。” “师父,怎么回事?”季爻乾问。 “烤酒法。”师父冷笑道,“又是鲁班门的朋友。” 36. 门枋猫眼 我原以为凌小雪的事一了,今后就不会再与鲁班门有什么牵绊,没想到才过了三个月不到,他们就又在我眼前出现,想起我爷说的那句“入了门,也就入了江湖”,无奈叹了口气。 宋大有好奇心起,问什么是烤酒法。师父道:“先不忙说这个,咱赶紧离开这儿。” 见师父脸上不容乐观,我突然预感:今晚还会有事发生。就听师父吩咐道:“你们两个,把酒倒了。”我和季爻乾看了眼宋大有,见她没反对,依言扳倒大酒缸子。 “啪啦”碎响,酒缸子摔成几瓣,黑褐色的酒淌了出来,屋里瞬间弥漫着一股古怪的酒香味。 师父喊我们退出屋外,对宋大有说了声“得罪”,划了根洋火,居然一把将草屋给烧了。 “符师父你——”宋大有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想去扑灭大火,被我和季爻乾拦下。 “一切损失我照价赔偿。”师父转身就往镇口走。我俩拉过宋大有,也跟了上去。 路上师父告诉宋大有,烤酒法是鲁班术中的一种,就是在石头或者斧子上贴符纸,口中念咒,将远在百里之外的生酒烤热。宋耀祖的无肠酒本应常温发酵,将里头驱邪避煞的功效慢慢酿出来,现在有人给他拔苗助长,这无肠酒就变味了。喝了它,容易被人操控。 说着话,我们已到了镇上。我原以为师父要回店里,结果路过支书家,他却不再向前,反而掉了个头,往镇拘留所的方向走。走到半道,他突然停下,想了想,回身对我们道:“等会你俩别说话,大有跟着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着没?” 恍惚间,师父的脸又跟我爷重合在了一起。我们三个同时点头:“听着了。” 到拘留所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除了两个看守的警卫和一个夜班值勤,所里没有其他人。师父领了我们径直进去。 警卫拿着警棍,凶巴巴地拦下道:“站住!干什么的?” “老总好。”师父从兜里掏出香烟给两个警卫点上,赔笑道,“我们家亲戚,出了点事,给你们关所里了。丫头没人照顾,哭着嚷着要见亲爹,拦不住,给带来了。”说着用脚踢了宋大有一下。 宋大有机灵,立马会意,“嗷”地哭号起来。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闹。所里有规定,哭也不好使。你们明儿来,填了表再说。” “不是老总。”师父为难道,“我一个人带俩娃儿已经忙不过来了,这丫头又死活不肯跟我回去,我也没办法。要不,放你们这儿?” 宋大有见师父眨眼,哭得越发凶了。 值勤那人看着有些身份,听见宋大有哭,挥手让两个警卫离开,像是认得师父,“哟”一声道:“符师父几时有了孩子?也不喊我喝酒去。你的面子嘛,那是要给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出了啥岔子,我可保不了你。” 师父笑着道:“一定一定。”边给他点烟,边让他带着,往拘留室走去。 我们从未到过这种地方,见里头阴暗狭长,气氛压抑,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值勤喊我们在一道铁栅栏前等着,推门进去,喊了声“宋耀祖出来”。不多时,白天那壮汉在铁栅栏另一头的房间出现。见到我们,他微微有些讶异,目光落到师父身上,忽然变得阴冷起来。 “你来这儿嘎哈?”他先发制人。 “来提醒你,别犯事儿。”师父似笑非笑,“另外告诉你,你屋子被我烧了。” 宋耀祖倒挺镇定,向后仰了下身子:“符二当家做事,还是这般心狠手辣。” “二爷抬举。”师父边说,边用手指在胸前凌空画着什么,“要论心狠手辣,八门谁不知道,您宋耀祖宋二爷是头一号。” 我心中暗笑:原以为师父就手底的活儿厉害,没想到嘴上的功夫也不遑多让。 宋耀祖静静地看他画完,咧嘴笑道:“画完了?画完了滚,别吵着老子睡大觉。”师父盯着他看了两秒,起身就走。 快到门口,就听宋耀祖在里头喊:“照顾好我女儿。” 我们出了拘留所,谢过值勤和看守,往店里走。 路上宋大有问师父,刚才他在拘留室里比比划划的是啥意思。 师父脸色凝重,告诉我们,支书家的老太太,很可能真是宋耀祖杀的,不过杀她的不是肉身,而是魂儿。 见我们不明白,师父解释道:“问题就出在那无肠酒上。宋二爷喝了那酒,乱了心智,害他那人只要作个法儿,宋二爷的魂儿就被邪物勾了去,成了杀人的帮凶。拘留室里还有其他犯人,我怕今晚再出事,所以第一时间赶来提醒他。” 宋大有面露担忧:“要是我爹杀人的话,那他岂不是……”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师父摇头道:“你放心,宋二爷是捞阴门的老手了。有了防范,相信没人奈何得了他。”顿了顿,他接着道,“时候不早了,咱先回去歇息。等明儿把那人揪出来,宋二爷也就没事了。” 宋大有将信将疑,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听话地跟了我们回去。 回到店里,师父让宋大有暂时住凌小满的房间。她倒也不客气,洗漱完毕,倒头就睡。师父摇了摇头,替她把门掩上,让我俩夜里先别背文了,养足精神,明天有场硬仗要打。 转天吃完过早,师父领了我们三个,又往镇上支书家走去。才到街口,支书早早地候在那儿,满脸焦急,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师父上前问他怎么了。支书边在前头带路边道:“也不知怎地了,昨晚你一离开,这屋里便满是臭味,熏得人没法歇息。家里人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也没发现啥蹊跷。那味道别提了,跟死耗子似的。” 师父冷哼一声,自忖道:“果然又是这套。” 他让支书别着急,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到了支书家,师父径去老太太的卧房,仍旧在房中搜寻,过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到房门上,冲我伸手道:“尺子。” 我把丁兰尺递过去。师父依旧如前那般,用丁兰尺丈量了下房门一侧的门枋高度,口中开始念叨:“丁兰少失母,刻木当严亲。天界分恶善,幽界度阳阴……”还未念完,他手中丁兰尺一顿,在门枋靠近门楣一寸的位置停下,皱了皱眉,冲季爻乾道:“墨斗。” 季爻乾从箩筐里掏出墨斗给他。师父用墨斗绕着他做记号的位置,缠了好几道古怪的墨线,看着像个法阵。弄完这些,他这才拍拍手,冲支书道:“捣乱的东西就在里头。” 支书将信将疑,照着师父的吩咐,用凿子小心翼翼地沿着他做记号的位置凿进去,取了些碎木屑出来。眼看凿出个不大不小的凹坑了,却仍旧啥也没发现,支书正怀疑间,就见两颗黑乎乎的东西如同跳蚤般,瞬间从木屑中弹出,正好挂在师父用墨斗缠出来的法阵上,猛地发出凄厉的猫叫声,“啪嗒”两声,掉落在地。 我们见那是一对已经严重腐烂的猫眼,眼珠上溢着脓水,白的绿的红的,掺了好几种颜色,看着就恶心。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那两颗眼球在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师父二话不说,“啪啪”两脚,踩了上去。猫眼发出令人作呕的“咯叽”声,瞬间被踩瘪,深绿色的脓水淌了一地,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除了师父和宋大有,所有人都忍不住弯腰干呕。 支书呕得脸都绿了,这才扶着墙壁抱怨道:“符师父,你也不拿出去再踩。” 师父摇头道:“你不明白。”他让我们都别出声,悄悄挨近门边,往卧房里看。 支书只看了一眼,忽然浑身发颤,忍不住连连后退。 只见卧房床头上,赫然蹲坐着一团青色的人影。那人影佝偻着身子,在一顿一顿地抖动,那模样,像是在咳血。人影身旁还蹲着另一团瘦小的身影。看轮廓,应该是只猫。 37. 鬼行刑 支书一脸惊骇道:“咋好像……好像是我娘?” 师父轻嘘一声道:“别出声,看下去。” 说话间,床头那人影慢慢拧过身来,动作缓慢而僵硬,还伴着“咯吱咯吱”,好似铁丝在水泥地上划拉的声音,听着让人毛骨悚然。那人影背对着我们,缓缓抬手,似乎在抚摸身旁的猫影子。猫影子温顺地缩着脑袋,似乎很享受这种抚摸。 支书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闷声啜泣道:“娘生前就喜欢猫。她这是割舍不下啊!” 师父慌忙把他的嘴捂住,就见又一条窈窕的人影从床边的墙壁上映出来,似乎手里还端着什么,看轮廓应该是个女人,而且还挺年轻。窈窕人影弯腰递东西、猫影子突变人形举刀乱砍、床头人影猛然转身,所有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又同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房梁上方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屋里那股恶臭也渐渐淡去。 “让你别出声,这下可好,真凶又不见了。”师父有些懊恼。 支书置若罔闻,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师父,嗫嚅道:“那个女人……好像是小婉。” “什么?”师父双目圆瞪。 支书脸上勃然变色,冲自己的房间扑去,嘴里骂骂咧咧地道:“死婆娘,老子好心好意收留,没想到这婆娘不领情,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看老子不弄死她!” 房间里空空如也,支书的媳妇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老母亲被害、媳妇畏罪潜逃,支书连受打击,倚着房门,颓然坐倒在地,流着泪道:“我魏国章到底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我们见他伤心,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向师父,却见师父眉头紧锁,好像在沉思。 支书哭了有一会儿,他家人这才陆续醒来。门外浩浩荡荡来了一大拨人,行色匆匆。见支书坐在地上,为首一名白发老者叹息道:“国章啊,人死不能复生,你振作些。” 经过介绍,我们这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支书家的亲戚。我猜测,这些人应该是得知老太太过世,特意赶来吊唁。老太太的尸体已经检查完毕,这两天就能送回。 按照风俗,横死不入土,要找家中辈分最高的长者为尸体净身,然后入殓,送往义庄。 季爻乾在师父耳边小声道:“可是师父,咱昨晚看到的,分明是个孩子啊?” 师父也有些纳闷:如果支书的老娘是被媳妇害死的,那昨晚在屋外偷听的小孩又是谁? 正沉吟间,就听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年轻妇人叹道:“真是造孽啊!姨妈刚走,小婉姐又……唉,我们国章哥咋就这么命苦呢!”老者嫌她多嘴,怒瞪了她一眼。 年轻妇人似乎不服气,撇撇嘴,躲到一名身穿黑色皮衣的中年男子身后。 师父听着不对,扬眉道:“嫂子怎么了?” 老者唏嘘道:“今早我们赶来的时候,碰上联防队的人了。他们让我们告诉国章,小婉她……她死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联防队正抬了一具尸体,准备搭车回去。尸体上盖着白布,白布上血迹斑斑。支书跌跌撞撞地冲上去,掀开只看了一眼,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确实是支书的媳妇。她脸上画着淡妆,尸体旁还有只大包裹,看来死前正要出远门。 尸体浑身上下没有其他致命伤,只在心口的位置开了个窟窿。镇里临时拉来的卫生员初步判定,支书的媳妇是因为心脏被掏,导致心力衰竭而死。师父得了允许,用树枝扒拉了下尸体心口的窟窿,眉头立马拧了起来,回头对卫生员道:“你说她是被刺死的?你确定?” 卫生员见师父质疑自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不然呢?被狼掏了心?” 师父没回答,让卫生员把支书媳妇伤口位置的衣物剪开,清洗干净。这下卫生员也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道:“这……这怎么真像是被狼给掏了?” 尸体苍白的皮肤上,赫然有个狼爪般的抓痕。抓痕深入肉体,能看到胸腔下空空如也。 师父似乎发现了什么,皱了皱眉,伸手从心口的抓痕中掏进去,捏了几根细细的黄毛出来,让卫生员拿去化验。 一股诡异的气息,弥漫在尸体上空。所有人默然不语,纷纷看向师父。 师父洗了手,捏着下巴想了很久,突然问支书:“嫂子生前是不是喜欢狗?” 支书还没从丧妻之痛中回过神来,呆愣了半天,见师父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点了点头。 师父深吸了口气,冲联防队和支书家的家人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能抓到凶手,不过需要一个人的帮助。没他帮忙,只怕接下来还要死人。” 师父说的人,是宋耀祖。 我们赶到看守所的时候,宋耀祖已经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卫生员给他打了镇定剂,宋耀祖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慢慢放松下来。宋大有急得大哭,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冷着脸道:“我低估那人的手段了,宋二爷昨晚还是着了他的道。” 师父把我们领到没人的地方,告诉我们,从支书老娘、媳妇的死来看,这很可能是一起连环杀人案,而且死者之间存在一种陷害与被陷害的关系。 支书的老娘生前爱猫,她曾试图阻止宋耀祖屠杀生灵,其实藏了私心,不希望看到他杀猫。所以,杀死她的,绝不可能是猫。 支书的媳妇生前与婆婆不合,应该是通过某种手段,将婆婆的贴身衣物或者毛发给了暗中帮助,或者说指使她害人的鲁班门人手里。那人作法,将猫眼藏在门枋内,让宋耀祖的魂儿附身在经常陪伴老太太左右的猫身上,借宋耀祖手中的刀,将老太太杀害。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让对支书的媳妇心怀怨愤的人偷去她的毛发或者贴身衣物,将狗爪和这些东西埋在支书媳妇的必经之路上。宋耀祖的魂儿再度游走,附身在路边的野狗身上,依旧用手中的杀猪刀,在支书的媳妇心尖剜了个狗爪出来,并把心脏带走吃掉。 宋耀祖会在拘留室口吐白沫,就是吃了人心的缘故。 师父说,这是种十分阴毒的法子,靠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仇恨。仇恨滋长,害人心起,死亡就会像瘟疫一般,迅速传播。害人者,最终也将自食其果,被他人害死。 而宋耀祖在其中,充当了阴间刽子手的角色。所有人都不是他杀的,却又都是他杀的。 等到这种近似诅咒般的相互戕害结束,刽子手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完成了,就是死。 我们听得遍体生寒。季爻乾脸色煞白地问师父,这到底是什么法子。 师父摇摇头,说他曾听说过一种叫“鬼行刑”的禁术,跟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很像。这种法子不属于鲁班厌胜术中的任何一种,更像是降头或者巫术,不过都要借助刽子手手中的刀才能完成,因此也脱不开捞阴门。如果现在不能找到害死支书媳妇的凶手,甚或说下一个受害者,仇恨继续滋长,即便我们抓到那人,这种杀戮也不会结束。 而到那个时候,宋耀祖可真就成千夫所指的屠夫了。 宋大有吓得大哭起来:“我以后再不吃鸡腿了,也不许我爹宰猪了。你们救救我爹。” 我问师父,那晚在墙后偷听的孩子,会不会就是整件事背后的主谋。 师父摇摇头:“鲁班术三年小成,三十年大成。要说制压厌胜和烤酒法这类普通的法子,像你这么大的孩子,确实有可能办到。可像‘鬼行刑’这类的禁术,莫说一个孩子,就是一辈子钻研鲁班术的老木匠都未必能办到。” “所以……” “所以那孩子不是鲁班门人。”师父目光闪动,“而是下一个受害者。” 38. 抽刀断水 师父说,顺着仇恨这条思路往下想,昨晚那孩子若是对支书的媳妇产生恨意,不太可能是陌生人,因为即便支书的媳妇与他人孩童产生争执,那种恨意也不会到置人死地的地步,况且陌生人也没法得到支书媳妇的贴身物品或毛发。所以,那孩子应该是支书家的人。 结合先前支书说过的话,他媳妇应该是之后嫁过来的。也就是说,她是孩子的后妈。 理顺了思路,我们赶紧从看守所出来。宋大有担心她爹安危,说要留下来看着。 师父也没勉强,让看守所的老总帮忙照顾,带着我和季爻乾快步往支书家赶。 两天之内两条人命,支书整个人都垮了,让先前那穿黑色皮衣的男子给搀着,正在张罗他老娘和媳妇的丧事。见到我们师徒三人,那白发老者似乎不太高兴,冷冷地道:“你们又来干啥?” 师父也不搭理,径直走向支书,问他是不是有个儿子,他现在在哪儿。支书见师父神色慌张,料想一定出了问题,喊家里的老仆和其他晚辈赶紧去把他儿子找回来。 所幸他儿子没事,只是过于悲伤,自个儿在镇外的河边发呆。 师父拉过支书,问他是不是续过弦。支书犹豫了两秒钟,点头承认。 师父眉头一挑,问他道:“嫂子与令郎关系如何?” 支书不明所以,看着棺材中的媳妇,泫然道:“小婉和我娘确实不对付,可对我这儿子倒是真关心。你也看到了,她过身,我儿子也难过。” 师父不置可否,对支书道:“也不是我符柏爱说晦气话。老哥哥,嫂子和老太太都是半夜没的。为防万一,还请您听我一言。今晚无论如何看好令郎,别让他到处乱跑。” 支书唯唯诺诺地应了。师父让他把孩子领到跟前,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在他身上东闻闻西嗅嗅,最后给了支书一道符,让他要是发现孩子有异常就赶紧贴在他胸口,领着我和季爻乾出去。支书拉住师父问为啥不留下帮忙。师父摇摇头,指了指正在搭建的灵堂。 我问师父接下来去哪儿。师父道:“受害人有人看着了,现在咱去看住行刑人。” 我们重又回到看守所。宋大有告诉我们,宋耀祖已经醒了,正在做恢复检查。 师父填完申请表,找到宋耀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宋耀祖情绪有些激动,本想破口大骂,见警卫盯着自己,压低嗓子对师父道:“你看着老子有个屁用。今晚无论如何,你们都得把那水给断喽,否则你们看得了老子的身子,看不了老子的魂儿。时候到了,这魏家小子一样要成刀下鬼。” 师父问他什么水。宋耀祖让他靠近些,悄声道:“过去老祖宗做那杀人的生计,损阴丧德,生怕去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不收,于是定下规矩,刀下只斩有罪之人,刀口只为官家卖命,绝不接私活,干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倘若被人威逼或者被人欺瞒,不得已动刀,要抽刀断水,把结怨二人之间的怒水斩断,再自断筋骨谢罪,这事儿就算翻过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宋耀祖坐直身子,“你得给我弄出去。” 师父这下就有些难办了:来硬的吧,搞不好他自己也得进去;跟人说理吧,搞不好还是得进去,不过不是看守所,而是精神病院。 沉吟半晌,他无奈叹了口气:“只能那样了。” 夜里我们就在镇上将就吃了些。师父让我们在餐馆等着,自己去了西街。不多时,就见他脸色古怪地回来,冲我和季爻乾道:“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师父这次也是逼于无奈。你俩悟性不错,可别动了那歪心思,损人利己,将来坏我墨门名声。” 见我俩郑重点头,师父放下心来,带着我们到了看守所的墙根下。 他自从箩筐里拿出几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仔细看去,发现那不是真的泥鳅,而是铁做的。只是月色昏暗,泥鳅本就乌黑,所以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师父手拿黄纸,用朱砂飞快地在上面画了一道符,口中念到:“天秋秋、地秋秋,老君赐吾铁鱼鳅;闯天天破,闯地地裂,闯得土墙两边分……走!” 话音刚落,那些铁泥鳅竟似活过来一般,摇头晃脑,甩动身子,发出“咯吱咯吱”地闷响,冲着看守所墙根下的土里就钻。不到一会儿,就在我们面前消失了。 宋大有看着新奇,眨巴着眼睛问道:“符师父,这是啥戏法呀?好玩得紧!” “铁鱼鳅搬墙,鲁班门的功夫。”师父道,“好不好玩,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就听看守所里一阵骚动。“地震啦!”“地震啦!”各种惊呼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我们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微微颤动。所里值勤的几个警卫慌忙跑出来,有两个帽子都歪了,边跑边不停地整理。“嗡嗡”的颤抖声中,我耳边隐约传来先前铁泥鳅钻行时发出的“咯吱”声,紧跟着“咯”的一声闷响,还没明白咋回事,地面就停止了震动。 “成了,我们走吧。”师父看着很疲惫,背起箩筐转身就走。我们匆忙跟了上去。 到了街尾,就见宋耀祖已经候在那儿。我们深感神奇,都看着师父。师父摇头苦笑,也不打算解释,上前拍了拍宋耀祖的肩膀道:“我的事做完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宋耀祖把宋大有抱在怀里,温声安慰了两句,让她把鬼头刀给他。他把鬼头刀从包裹中取出,扛在肩上,和师父并肩走在前面,领着我们,偷偷摸摸地往支书家走去。 “宋叔叔,您先前说的怒水是咋回事?”季爻乾忍不住问道,“我只听过怒火。” 宋耀祖边走边道:“气分阴阳,怒也分阴阳。人的怒气由胸腹发出,浮于面部,能让他人看得到的,那叫怒火;藏于内心,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就是怒水。怒水不流于表面,可一旦积少成多,流溢出来,杀伤力比盛怒之下的怒火还要严重。” “捞阴八门中,唯有旧时断人生死的刽子手,能够一眼看出人与人之间相连的那股怒水。斩断怒水,犹如斩断情丝,看着虽是件好事,实则违背常理、逆天行事,所以……唉!” 他没再多说什么,因为我们已经到了支书家附近。 我们没敢现身,一来怕联防队的人发现宋耀祖不见了,追赶过来;二来担心对支书家儿子下手的那人藏在附近,被我们吓跑。宋耀祖说,怒水的大小,跟结怨二人的距离也有关系。怒水越大,犹如意念越强,更能催动作为阴间刽子手的他去执行任务。 直等到子夜二更,支书家毫无动静。支书的儿子昏昏欲睡,吵着闹着要去歇息。鬼头刀沉重,宋耀祖举得胳膊都僵了,也没有冲出去的意思,就连我们三个小的也都连连呵欠起来。师父死盯着支书家门口,忽然回身对宋耀祖道:“好像不太对劲。” 宋耀祖把刀支在地上,苦笑道:“确实不对劲,这孩子身后没怒水。目标不是他。” 39. 斩立决 正没做理会处,季爻乾指着支书家门口的方向道:“看,有人出来了!” 我们都忙缩在墙根下躲好。不多时,就见支书缓步走出门外,点了支烟,默默地抽了几口,冲着夜色长叹一声,似乎还在为老母亲和媳妇的死挂怀。 抽到一半,支书把烟扔到地上踩灭,对屋里说了声什么,独自往茅房走去。 走到半道,他四处环顾,确定没人跟踪,又悄悄掉了方向,往街尾的小山上跑去。 师父和宋耀祖对视了一眼,领着我们,悄悄跟了上去。 月色朦胧。支书到了山下,早有条倩影等在那儿。支书上前就搂,手也不正经地往那条倩影的臀部滑去,急声道:“小怜,你咋这会儿才来?” 那女子作势推开他,娇笑道:“死鬼,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猴急什么?再给东台看到,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他扒我?我先扒了你!”支书嘿嘿怪笑,双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那女子咯咯甜笑,也不拒绝,任由他乱摸。两人亲着嘴儿,慢慢往山脚下的密林走去。 我们听出那女子的声音,正是白天那个一口一个“国章哥”的年轻妇人。 不多时,林子里就传来支书厚重的喘息声和女子娇媚的呻吟声。 宋耀祖皱了皱眉,伸手捂住宋大有的耳朵。师父看了看我和季爻乾,见我俩木愣愣的盯着他,叹了口气,对宋耀祖道:“这是人家的家事,没啥好看的,咱撤了吧!” 见我和宋耀祖站着没动,师父脸一寒,冲我道:“小成,你还听上瘾了?” “不是师父——” “那女的有问题。”宋耀祖抢道,“看看再说。” 师父看向我,我也冲他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没动,是因为我刚才分明听到,有股清脆的声音,夹在那两人烦人的叫声中。 那是水流的声音。 师父听我解释完,摇头道:“也可能是山上的泉水。” 宋耀祖冷哼一声道:“泉水个屁!老子都看到了,那股怒水,就挂在那骚娘们儿后背上呢!真他娘的不嫌磕碜!搞破鞋就算了,还害死人家媳妇!这种人,别说是老子灵魂出窍,就是醒着,老子也该活劈了她!” 我们都吃了一惊:怪叫守了一晚上毫无收获,原来真正的元凶在这儿呢! 师父皱眉道:“你说怒水跟结怨二人的距离有关,先前咱并没看到那婆娘身上有蹊跷,偏生这会儿才有,莫不是害她的人,现在才赶过来?” 宋耀祖点点头:“有可能。而且你们想,先前老太太和那女子都是后半夜才被我……怪物杀死。咱这活人刽子手,砍头在午时,因为极阳;这阴间的刽子手,索命自当在午夜,因为极阴。挑在这个时候现身,正当合适。” “那这……”师父看了眼林中还在奋战的两人,面露为难。 宋耀祖分别往双手吐了口唾沫,提着刀,恶狠狠地道:“管不得了。他娘的,这孙子倒是美了,可怜他怀中美人儿和老子都要下去给他媳妇儿陪葬。老子要不坏了他好事都对不起自己!” 他让我们都躲起来,自己大摇大摆地钻进林子。 “啊!”林子里传来支书和那女人的惊叫声。 那女子估计以为自己丈夫过来捉奸,哭着央求道:“东台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支书则不断地在一旁哭着哀求放过自己。 宋耀祖嘿嘿笑着,让支书赶紧穿上衣服滚蛋。支书得了赦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宋耀祖揪着那女子的头发拖出林子。她身上衣衫不整,一些不该露的地方都露了出来。 宋耀祖瞄都没瞄一眼,让女子转过身去。女子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手里还拿着阴森森的鬼头刀,大概心虚,以为是索命的无常,两眼一翻,居然昏死过去。 宋耀祖骂了声娘,想了想,让我们三个小的上前帮忙。宋大有帮她遮住身上裸露的部位,我和季爻乾一左一右,扶着她坐好。 宋耀祖看了眼天上,嘴中念叨:“断头台前是死人,从此峰回绝天路。”抡起大刀,照着那女子的后颈就要砍去。 我们三个吓得尖叫一声,赶紧闭上眼睛。 “嘭!” 料想中血溅当场的画面并未出现。我们睁开眼,却见宋耀祖不知何时被弹飞出去。鬼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宋耀祖支起身子,“哇”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鲜血。 师父疾步赶上去,扶起他问道:“怎么回事?” 宋耀祖盯着那女子的后颈,瞪眼道:“他娘的,那孙子知道我在这儿,不让我断水。” 师父面露忧色:“那怎么办?” 宋耀祖看了看开裂的虎口,恶狠狠地道:“他娘的,他招惹谁不好,招惹老子?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他让师父附耳过去,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师父拿眼看着我,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宋耀祖笑了笑,招手喊我过去。我在他面前站定。师父将鬼头刀捡起递给他。宋耀祖让我伸出手掌。我不明所以,照做了。他腾地捏紧我的手腕,鬼头刀迅速在我掌心一划拉,登时鲜血直流。 我疼得“哇”地大哭起来。师父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一旁,用手替我擦泪。 宋耀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用手指将沾了我的血的刀刃抹匀,又重复念叨先前那句口诀,如同给猪皮去毛一般,用刀刃在那女子后背与地面平行的半空中慢慢摩挲。 不多时,我们惊异地看到,从那女子后颈的位置,腾地喷出一道血红色的水流。水流沿着地面,汩汩地向外淌。宋耀祖喘着大气收了刀,让季爻乾和宋大有离开。他用右手三指在自己的左臂上丈量,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咬了咬牙,口中大喊:“斩!立!决!” 刀光一闪,惨叫声中,宋耀祖的左臂冲天飞起。一团血雾喷溅出来,覆盖在那股血红色的水流中。师父心领神会,连忙从箩筐中拿了纱布上去给他止血。 宋耀祖脸色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让我和季爻乾把那女子抬离水流。 血暂时是止住了。宋大有见他有气无力,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宋耀祖抓着师父的肩膀道:“这鬼行刑的法子已经破了。那人被我伤了元气,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咱赶快离开这儿。”师父点点头,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我们要往店里走。宋耀祖却止住脚步,冲师父咧嘴道:“老子不去你那儿。” “不去我那儿去谁那儿?”师父纳闷。 宋耀祖看着看守所的方向道:“送老子回去。老子要是就这么走了,你也吃不了好。” “可你这伤——” “不碍事。”宋耀祖脸上肌肉颤了颤,勉强笑道,“跟你比,老子更相信他们。” 师父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让我先带季爻乾和宋大有回去,扛着宋耀祖往看守所走。 隔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屋外有人敲门。宋大有估计一夜没睡,抢先去应门。我和季爻乾穿好衣服出来,就见师父和宋耀祖并肩站在门外,心下莫名,问他俩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告诉我们,昨晚他把宋耀祖送回看守所后就自己离开了。过了没一会儿,宋耀祖就见几个警卫过来,说是有人替他保释,他可以走了。宋耀祖断了胳膊,还没医治。看守所喊了个联防队的队员,把师父追了回来。师父领宋耀祖去镇上诊所看了病,这才连夜赶回来。 宋大有见她爹没事了,喜极而泣,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师父难得地笑了笑,冲宋耀祖道:“进来吃了过早再走吧。” 宋耀祖摇摇头,让我给他找了只竹筐,把包着鬼头刀的麻布包扔进去,上面用稻草和棉花压着,拉过宋大有,冲我们挥手道别。 我问他们要去哪儿。宋耀祖看了眼怀里的宋大有,温声对我道:“找她二姨去。” 师父见他执意要走,把先前许诺赔给他的钱塞到他手里,说是当作路上的盘缠。 宋耀祖倒也不拒绝,说了声“多谢”,揣进怀中,转身要走,却被师父叫住。 “宋二爷。”师父想了想,意味深长地道,“这把刀戾气太重,能不养就别养了吧!” “你当真以为,我养这刀是为了自己?” “嗯?” “我是为了他。” 我见他指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宋耀祖已经大笑着转身,拉了一步三回头的宋大有扬长而去。 40. 拜错坟 没有波澜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过完年,转眼到了清明。往年这个时候,师父总会带着我和凌小满,去二里之外的坟山,给一座无碑坟扫墓祭拜。 今年也不例外。唯一的变化,就是凌小满换成了季爻乾。 我从不知道那座坟里埋的是什么人,师父也从不跟我和凌小满说,只说是门里的前辈,要尽尽孝。 这天从坟山回来,我见师父转身去里屋打包,心中纳闷,问他道:“师父,要出远门?” 师父点点头,对我和季爻乾道:“今年要祭拜的先人多。你俩快去准备,等会就走。” 我们收拾妥当,坐上中巴,居然一路向着北方驶去。 我对年前宋耀祖离开时说的话仍旧耿耿,问师父他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师父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说等将来有机会再见到他,他一定问个清楚。 季爻乾挨过来,问师父,那晚把宋耀祖放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师父想了想道:“有可能是支书,也可能是那女子,谁知道呢?” 反正路上闲着也无聊。我和季爻乾一前一后,围着师父各种讨教。 季爻乾问师父,为什么墨门每次做事,最后都不找鲁班门的麻烦,甚至连是谁做的也不清楚,光捉赃不捉贼,总觉得很窝囊。 师父叹息道:“我过去常说,墨门和鲁班门是相互依存的。鲁班门不搞这些事儿,要我们墨门做什么?至于他们害人,老天自会收拾,只要不祸及咱的人,就由他们闹去吧!” 季爻乾撇撇嘴,似乎对师父这种消极的态度不太满意。 我见气氛冷清下来,咳了咳嗓子,问师父我们要去祭拜谁。 师父看着窗外道:“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晌午时分,师父喊醒我和季爻乾,从中巴车上下来,在一条通往大山深处的小道路口驻足。 我极目眺望,见四周群山环绕,繁花似锦,心情也畅快起来。师父似乎心情也不错,伸手拦了位路过的老乡。我们搭上他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山上开去。 路上师父和老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师父以前好像来过这儿,对什么地方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如数家珍。老乡见我们不是外人,话也多起来。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村里。 老乡好客,邀我们去家里吃饭。师父说赶着日头,要去祭祖。老乡见我们确实行色匆忙,也就没再坚持。师父领着我和季爻乾到了村尾一间独立的草屋前,很自然地开了锁,推门进去。 屋里摆设简陋,除了一张木桌、一只红泥小炉,和倚墙竖放的两张床板,其他什么都没有。屋里满是潮湿的霉味,屋顶的草甸子还缺了角,能看到碗口大小的天光。 看得出来,这儿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师父去屋外墙角找干草料,让我和季爻乾把箩筐里的毯子拿出来晾晒,说是要在这儿住上几天,得先把床铺好。我们还在忙活时,几个同师父一般年纪的村夫从门口路过,停了下来,犹豫了几秒钟,指着师父,喜出望外地道:“你是……符大哥?你回来啦?” 师父冲这些人点头微笑:“有些日子没见了。” 当先一个留着寸头的男子拍了拍师父的肩膀:“岂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我们都以为你在外头安了家,早把我们这些兄弟忘了呢!哟,这是您徒儿啊?长得够精神的。啥也不说了,晚上来家里喝酒,咱哥几个好好敬你一杯!” 师父笑着应下来,见我俩呆呆地看着,指了指草料道:“干活。” 夜里我们去寸头家吃饭。这些山里的年轻汉子,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白天干完农活,又扫了墓,晚上就着花生米和蚕豆,又大声吆喝着,行起酒令来。 师父陪着喝了几角酒,到底融不进去,推说明天还要去祭祖,带着我俩离开。 回来躺在床上,长夜漫漫,师父望着天花板,突然对我俩道:“这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师父说,和我俩一样,他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儿。他是村里的一位老者带大的。老者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和师兄拉扯大,之后师兄出了意外,与世长辞,老者悲痛欲绝,追随师兄而去。师父当时才十五岁,孤苦伶仃,又怕自己一人呆在这儿,触景伤情,于是黯然离开。 之后,他被墨门的长者找到,拜了山门,并且在现在的村子里,开了这家“符氏精工”。 说完这些,师父长叹一声道:“带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给墨门的前辈尽尽孝。” 我不明白师父的用意,看向季爻乾,却见他一脸激动。我问他怎么了。季爻乾笑骂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拜过祖师爷和前辈,才算真正入了门。师父要带咱俩去墨门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墨门不过是个称谓。我所知道的墨门中人,除了凌小满、余翠兰,包括我和季爻乾,就再无其他。而且我们这些人,分明都是围着师父在转。从没想过,除了师父以外,这世上还有别的同门中人。 我还想问师父明天要去祭拜谁,就听他已经打起了呼噜。 转天清早,师父带着我和季爻乾,和村民一起,浩浩荡荡往山头上的坟地走。 到了山上,见已经有村民在烧香叩拜。师父和他们打过招呼,让我和季爻乾在一座大墓前停下。那墓修得庄严气派,墓碑似乎是汉白玉的,上面刻着“故显考陈公讳自冲之墓”,旁边刻着立碑的时间和后世子孙的名讳。 我看了看,这墓主人离世已有二三十年。 我和季爻乾按照师父的吩咐,把大墓坟头的杂草清理干净,插上招魂幡,摆上酒菜,点上燃香,在墓碑前烧了些纸钱,洒了酒水,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完事后,师父又领着我俩,到附近的几个坟头扫墓叩拜,一一给我们作介绍,不外墨门的师公、师叔公、师叔之类。一通下来,我们累得够呛,日头又毒,都有点心不在焉。 师父看在眼里,也没说话,见村民渐渐散去,带着我俩到了一座新坟前,叹息道:“小成不用拜了。小季,你一个人拜。” 季爻乾莫名,只看了墓碑一眼,登时泪流满面。 那是齐老先生的坟墓。 “齐老爷子虽不是我墨门中人,但侠义心肠,与师父他们素来交好。我也不知道他原籍何处,依着他的遗嘱,就给埋这儿了。这样也好,有师父师公他们做个伴,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在底下寂寞。”师父定定地看着墓碑,眼眶也红了。 季爻乾压抑了大半年的情绪,在见到齐老先生墓碑的瞬间决堤,呜呜地大哭起来。 我和师父站着一旁,默默地陪着他。季爻乾哭到烧完最后一张纸钱,站起身来,抹了抹哭得已经发胀的双眼,冲师父道:“谢谢你,师父。” 师父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脑袋,对我俩道:“走吧。” 因为师父要和村民熟络感情,我们在村里呆了两天。这天中午,我们草草吃了午饭,正准备收拾回去,就见那晚邀我们上门做客的寸头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见着师父,寸头倒头就拜:“符大哥,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师父皱了皱眉,拉他起来,问他怎么回事。 寸头莫名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支支吾吾地,也不说话。师父有些不耐烦,作势起身道:“你要不说,我可就走了。” 寸头着急了,拉住师父道:“我说,我说。是这样,前晚我不是喝多了嘛,偏生我家老爷子让我白天去拜祖宗。我这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着了哪门子邪,啥也看不清楚,拜完之后就回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娘的老子居然拜错了,那坟不是我爷的!” “噗!”我和季爻乾忍不住笑出声来。 41. 倩女幽魂 师父瞪了我俩一眼,让他接着往下说。 寸头也没在意,接着道,昨天他上完坟回来,老感觉背后阴嗖嗖的,好像有人跟着自己,回头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回到自己屋里,还老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寸头先前有过女朋友,知道那种香味,只有女孩子身上有。他在屋里疯了般到处找,想找到香味的源头,却依旧啥也没找着。 师父皱眉听完,问他有没有再去坟地看看,他拜错的那个坟,到底是什么人的。 寸头点点头,说自己没敢把这事儿告诉他爹,怕他爹气晕过去,临近傍晚,找了个借口,自己悄悄去了坟地,凭着记忆找到先前拜的那个坟,结果一看之下就傻眼了。 那是个无碑坟,只知道有些年岁了,坟头草长得老高,其他啥也不清楚。 说完这些,寸头哆哆嗦嗦地问师父:“符大哥,你说我会不会拜错坟头,把鬼招回来了啊?还是说,我把我爷给惹急了,他老人家喊人上来,拉我去作陪?” 师父让他别胡思乱想,给了他两道符,让他交叉贴在房门上,如果明天还是感觉不对,可以过来找他,又让他今晚子时去坟地,给那座无碑坟烧些纸钱。 寸头领了符,唯唯诺诺地应了,正要转身离开,师父眉头一拧,慌忙喊他停下。寸头回过身,满脸莫名地问怎么了。师父顿了顿,却又摆摆手说没事。 等寸头走远,季爻乾问师父刚才这是咋回事,又是喊他停下又是让他走的。 师父摇头道:“他被鬼缠着了。你们刚才没发现,他是踮着脚走路的么?” 给他这么一说,我和季爻乾都惊觉过来,登时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 师父叹道:“这是鬼垫脚。他脚跟不着地,正是因为,他踩在了那只鬼的脚背上。” 他边说边往屋里走去:“那只鬼怨念不浅,要是再让它这么缠下去,只怕刘兄弟撑不过三天。” 我颤声道:“可是师父,您刚才干嘛不直接告诉他,或者收了那只鬼?” “你当真以为师父是捉鬼师?”师父苦笑道,“我只是个木工,只会做法子和解法子,不会降妖伏魔。搞不清那只鬼的来路,师父也拿它没辙。” “那您让寸头叔叔半夜去坟地,岂不是——” “所以我们也要去。”师父长叹一声道,“不过不能让刘兄弟发现,否则那只鬼就不敢出来了。” 我们无奈,只好放下包裹,重又把床铺起来,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养精蓄锐。亥时一刻,师父喊醒我和季爻乾,让我俩背上家伙事儿,和他摸黑上了山。 清明多雨,这山村的夜格外阴沉,远处树影婆娑,看着就想张牙舞爪的怪物,让人心绪不宁。师父闷头在前面带路,我和季爻乾在后头你追我赶的,谁也不想落在最后。爬了不到一刻钟,远远地看到坟地那儿,有人在悄悄烧纸钱。 我和季爻乾以为是寸头,想继续往前走。师父却伸臂将我俩拦下,闷声道:“不是他。” 我俩又吓了一跳:不是寸头,谁大半夜地上山孝敬祖宗? 师父一扬手,示意我和季爻乾躲起来,把箩筐放在地上,拿了丁兰尺和八卦镜,悄悄向那人挨近。眼看着距离不到十米远了,那人似乎察觉过来,朝我们藏身的方向猛地回头。 月色不明,我们都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觉得那张脸上好像除了一张人皮,并没有五官。 “呼”地一下,墓碑前燃烧的纸钱被风吹灭,再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 师父定在原地,也没有追出去,招招手,喊我和季爻乾从林子里出来。我们继续往坟地走,走了不到五分钟,就见另一条人影鬼鬼祟祟地闪到一座大墓之后。 师父看清那人是寸头,让我们伏低身子,偷偷挨了过去。 “我不知道您是哪家的祖宗。后生无德,冒犯了前辈,还请前辈看在这些钱的份上,不要缠着后生。今后金山银山,花马貂裘,总也不会少了您的。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我们听寸头哆哆嗦嗦地瞎祈祷,差点又没笑出声来。 恰在此时,坟地里忽地起了阵阴风。那烧了一半的纸钱,打着滚儿,飘飘悠悠往无碑坟边上的大墓飞去,刚好落到垂挂的招魂幡上。那幡儿是薄纸,本就易燃,登时烧了个通透。寸头再想冲过去扑灭已经晚了。 他急得抓耳挠腮,见左右无人,索性把那招魂幡的杆儿从坟头上拔出来,用力往草丛里扔。这时候,就听黑暗中传来少女幽远却又悦耳的娇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 寸头吓得腿都软了,“噗通”在无碑坟跟前跪下,哭着哀求道:“小姐姐,老祖宗?您放过我吧。我刘白跟您远无怨近无仇的,您别再缠着我了。” 竹林里陡然起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寸头叫了声“妈呀”,再也坚持不住,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去。 “咯咯咯”“咯咯咯”…… 少女的笑声再度响起,慢慢远去,最后再也听不见了。 “师父,咱回去吧。”我听得后背直起白毛汗,拉着师父的衣角道。 “对啊师父。”季爻乾附和道,“这寸头叔叔招惹的好像是只女鬼啊,听着年纪应该也不大。搞不好看上寸头叔叔了,人家郎才女貌的多好,跟咱没啥关系。” “不大?”师父看着坟头冷笑,“快能当你俩祖奶奶了。” 我和季爻乾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我上前道:“师父,咱留在这儿也没用啊!说不定那女鬼跟着寸头叔叔去了。咱还不如赶紧回去保护他呢!” 师父不言语,蹲下身子,在那无碑坟的坟头上找着什么。那无碑坟确实如寸头所说,有些年岁了,垒起的坟石呈暗灰色,有些松软,捡起来不停地往下掉渣。坟头杂草丛生,估摸着有三尺高。站在坟头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就是片草地。 师父寻摸了半天,没找到啥有用的东西,似乎不太甘心,站在无碑坟旁,闷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冲我道:“小成,你爷在世的时候,是不是喊你请过灵,问过米?” 我不知道师父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木讷地点了点头。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师父有个法子,不过得你帮忙。” 我心里腾地生出不好的想法,就听师父似笑非笑地道,“你学刘叔叔,给这老祖宗磕个头试试。” 说实话,我内心是拒绝的。甭说除了师姐凌小满,我现在对任何小姑娘或者年轻女孩都没啥感觉,就算她貌似天仙,长得比凌小满还好看,那终究也只是只野鬼。我才不想没事引鬼缠身。 可师父执意如此,还说他和季爻乾就在左近,有什么问题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冲过来,让我不用担心。我想着没准这女鬼是只痴情鬼,就认定寸头叔叔了,不可能看上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勉强答应下来。 师父把前两天祭拜没用完的纸钱给我,和季爻乾往一旁的竹林躲去,坟地里一下就剩我和满山的坟墓。虽然明知师父他俩就在附近,可举目无人,我心里还是怕得要死。 我战战兢兢地划了根洋火,将纸钱点燃,边烧边在心中祈祷,那女鬼千万别出现。山上风大,纸钱被风吹得扑簌簌直滚。一沓纸钱,我愣是用了将近一盒洋火才烧完。拿眼角余光瞥了瞥四周,貌似没啥变化,舒了口气,正要回头喊师父他俩过来,突然就闻到一股香气。 我没法形容那股香气,有点像凌小满平时身上的气味,却又浓烈得多,浓烈而深幽,如同空谷中的幽兰。 想到寸头先前说过的话,我浑身汗毛直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就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穿着绣花红鞋的小脚。 42. 坟头草 我浑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也不敢抬头看那双脚的主人,感觉头顶似乎有人在对着自己的脑门呵气。那股气带着幽香,又冰冷,又让人心头麻痒。 我下意识地拽紧了拳头,索性闭上眼睛,一边口中默念丁兰口诀,一边心里暗骂师父和季爻乾不仗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现身。 那股气在我脑门吹了一会儿,渐渐向下,从鼻梁,到嘴巴,再到脖子,最后隔着衣服,停留在心口的位置。我心中忽地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身体里有只被缚住了脚的野兔,努力想要挣脱出来,麻痒得难受,双手不由自主,就往那双小脚摸去。 “咯咯咯……”那种渺远而又悦耳的娇笑声再度响起。 我瞬间僵住。恰在此时,我感觉脑后腾地起了一阵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见师父灰袍一闪,嘴里喊了声“中”,似乎冲我身前扔了个什么东西。耳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停留在我心口的冷气瞬间消失。我不自觉地站起来,感觉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季爻乾跟在师父身后,脸上满是捉摸不定的笑,指了指我的胸口。我见那儿赫然有个白色的唇印,就像白漆沾上去的一般,吓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 “师兄果然少年风流。”季爻乾竖起拇指,冲我哈哈大笑道,“连女鬼都看上你了。” 师父让他别胡闹,捡起刚才扔的东西,却是八卦镜,心有余悸地道:“好在你及时收手,若是让那只鬼知道你心里有了念想,趁虚而入,只怕你这颗心就是她的了。” 我吓得手脚冰凉:怪叫那股冷气一直停在我心口,先前我还道她想撩拨我,原来是想取我的心,埋怨师父和季爻乾既然看到了,为啥不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第一时间来救我。 师父摇头苦笑:“你当真以为我和小季看到那只鬼了?” 见我瞪大眼睛,季爻乾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故作老成地道:“师父见你神色有异,又做出那种动作,情知不妙,这才赶了过来。你也是,既然都看到了,为啥不喊我们?” 我心道我要是喊了你们,让那只鬼知道了,指不定会做出啥过激反应呢,也懒得争辩,把刚才看到绣花红鞋的情况告诉了师父。 师父眼睛一亮,问我道:“你看清楚了,是绣花红鞋?” “嗯。”我点了点头。 师父捏着我的肩膀,自言自语道:“你这小子,还真是吃这碗饭的料……” 他让我俩别愣着了,赶紧回去,说是如果我看到的女鬼跟缠着寸头的是同一只,她既然着了他的道,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现,明天到村里问问绣花鞋的来路再作打算。 我和季爻乾就等着这句话,也不用他催促,背起箩筐就往山下跑。 转天清早,师父带着我俩先去寸头家,问他昨晚回来后的情况。 寸头眼圈发黑,有气无力地道:“符大哥,也不知道咋的了,昨晚我回来后,感觉不到有人跟着了,屋里也没那股子香味了,还以为没事儿了呢,可后半夜,却又听见有个女子在窗外呜呜地哭。我怕呀,出去喊醒我爹他们,可他们都说啥也没听见,还说我大半夜的没事瞎胡闹。我这是生生捱了一晚上啊!你瞧我这黑眼圈——” 师父打断他道:“给你的符呢?” “贴着呢。”寸头心有余悸,“幸亏有你这两道保命符。我先前听着有脚步声到了门边,吓得半死,之后那脚步声停了下来,应该是怕这两道符,再后来就走出去了。” 师父点点头。寸头连忙问道:“符大哥,那鬼到底啥来头啊?干啥老缠着我啊?” 师父笑了笑,也没回答,反问他村里有没有人知道绣花红鞋的来历。 寸头挠着脑门想了想,竖指道:“村北口第三家,陶二妞家的陶老爷子。知不知道绣花鞋我不敢保证,但要说咱村谁肚子里最有墨水,他老人家是头一号。” 我们让寸头带着,到了陶老爷子家。陶老爷子似乎认得师父,拄着拐,颤巍巍地把师父从头到脚端详了半天,这才抓着他的手道:“你几时回来的?也不上门见个好。老头子不中用啦!记不得那么多事儿。不过你说的绣花红鞋,倒是还有点印象。听说咱这村呐,过去是某个大军阀的驻地。” “那军阀雄踞一方,有人有枪,谁敢忤他?见着村里的小姑娘长得好看,强拉了去,做了四房姨太太。这四房姨太太本也是书香门第,跟同村张木匠家的小儿子张逢春交好。那张逢春见心爱之人被人抢了去,却无能为力,只有趁着夜里,和那四房姨太太偷偷幽会。” “后来呀,这事儿不知怎地,被那军阀知晓了,命人当着四太太的面,枪毙了张逢春。这四太太也是个烈性的女子,当晚就穿着大红嫁衣、绣花红鞋,在自己屋头悬梁了。这以后,那军阀的日子就一直不太平,打仗节节败退不说,家里人也不明不白地染病去世。” “军阀这下慌了神,向高人求教。高人让他厚葬四太太和张逢春,还命人暗中给张家赔了不少好处,说这样便可逢凶化吉。不过彼时新民主义已成燎原之势,军阀虽保住了家业,但彻底失了军力,意兴阑珊,听说最后跑到台湾去了。” 师父听他絮叨完,眉头紧锁,问当年的张家人是否还有后人在村中。陶老爷子摇摇头:“抗战那几年,全打没了。哦对了,听说那张家三兄弟的坟,就挨着那四房姨太太。” “那四太太自幼饱读诗书。女儿家嘛,书看多了,难免春心荡漾,听说生前最爱读那王戎妻卿卿的小诗,具体写的啥,老头子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想她二十的青春年华,却付了流水,如何不怨?你们要度她,找到她当年手书的诗画,或能解她心结。” 师父谢过陶老爷子,领着我俩和寸头,又去了坟地,果然在那无碑坟旁,昨晚寸头不小心烧掉招魂幡的大墓前,看到“抗战烈士张公讳得春连春之墓”的碑字。 季爻乾看了半天,皱眉道:“师父,这……这好像是合葬墓啊?” 师父点点头道:“应该是张逢春的两个兄弟。” “那张逢春呢?该不是和那四太太葬到一块儿了吧?”我问道。 “不太像。这坟太小,不可能合葬。而且,”师父嘴角一扬,“那大军阀怎可能会这么做?” 我想起昨晚看到的无脸怪人,问师父那人会不会跟张家有关。 师父沉吟道:“有可能。张家与我们是同行,算起来,也该尊称一声老祖宗。咱先把眼前的事了了,过阵子我要回墨门,到时候再问问门里的前辈。” “可是师父,咱现在做什么?”季爻乾皱眉道。 师父冲他笑道:“昨晚小成打了头阵,现在也该轮到你出马了。” 季爻乾不明所以,师父指了指他身后的箩筐道:“你站上去,用罗盘探探。” 季爻乾恍然大悟,照着师父的吩咐,拨开无碑坟坟头的杂草,蹲下身子,用罗盘仔仔细细地探,忽然“唔”了一声,冲我们道:“这底下确实有古怪。” 他边嘟囔,边自顾用力去拔坟头上的杂草,一下没拔起来,恼起性来,用力再拔,那杂草就被他连根拔起。季爻乾收身不住,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 “等等,那是什么?”寸头张大嘴巴,指着季爻乾拔出的杂草惊问道。 我们定睛看去,就见那杂草的根部,缠着密密麻麻而又微微泛黄的头发。 43. 亲卿爱卿 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我感觉胃里一阵抽搐,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季爻乾吓得哇哇大叫,扔了杂草,从坟头上翻下来。师父和寸头脸色也很难看,都用手捂住了鼻子。 “他娘的,不是说厚葬吗?冲这架势,合着连口棺材都没给啊!”寸头捏着鼻子道。 师父摇摇头:“未必就是那四房姨太太的。”见他抬脚往坟头走,我们都有些抗拒,大眼瞪小眼,终究没辙,上前帮着师父,把坟头草拔了个干净。 师父把缠在草根上的头发分出来。头发细长,堆了约莫两寸高。如此庞大的发量,绝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季爻乾满脸惊恐道:“我滴个乖乖,这祖宗得有多长时间没剪头了啊?”师父让他别贫嘴,从箩筐里拿出短锹,就要去挖坟头上的土。 “师父,您……您这是要掘人老坟?”我和季爻乾慌了。 师父也不理会,短锹翻飞,掘了约莫一尺见深,锹头似乎磕着什么硬家伙,发出“嘣”的脆响。师父来了兴致,索性扔了短锹,用手把那硬家伙边上的坟土刨开,渐渐地那东西显露出来,却是只唐三彩的陶罐。罐口不大,被坟土遮着了,里面不知道有啥东西。 “哟,这是古董啊,得值老多钱了!”寸头两眼发亮。 “要钱要命?”师父冷冷地道。 寸头怏怏地闭了嘴,问师父里头是啥东西。师父摇摇头,让我们都退开些,想了想,“啪嗒”一下,干脆将那唐三彩的陶罐摔了个稀烂。季爻乾和寸头可惜那罐子,慌得只差没扑上去哀悼。十几条两寸长的赤褐色蜈蚣从坟土块里爬出,四下逃窜。 我们慌忙避让。寸头看着跟师父一般大,胆子却很小,被那蜈蚣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差点没钻师父怀里。师父推开他,俯身翻开陶罐碎片,见有房缺了角的竹简,嵌在那结了块的坟土中,拿起来轻轻敲了敲,把坟土敲散,就见竹简上还写着几个字。 “这竹简可不比那陶俑稀罕?还是符大哥眼力好。这东西,比那瓶瓶罐罐啥的可值钱多了。”寸头又起了贪心。 师父摇头苦笑:“也就二三十年光景,哪值得什么钱?你自己看。” 我们都凑上前去,见那上面的墨迹还挺清晰,写的字也多半认得,确实是近代的东西。 “亲卿爱卿?”寸头“唔”了一声,皱眉道,“这好像跟陶老爷子说的有点像了。该不会这就是那四房姨太太的手笔吧?” 师父把竹简包起来,看着山下的方向道:“我们去找陶老爷子。”季爻乾忙问这坟上的土咋办。师父头也不回地道:“填回去。”季爻乾苦脸一闪,只得照办。 到了陶老爷子家,师父把竹简给他。老爷子戴上老花镜,颤颤巍巍地端详了许久,慨然道:“是这个了,不过你们应该没拿到全部,其他的,许是烂掉了。这亲卿爱卿啊,后头还有三句,全句是‘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听说是当年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与他媳妇儿的故事。那四房姨太太藏了小女儿家的情思,是个痴情种,倒也惹人怜啊!” “陶老爷子,我们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师父不想听他拉家常。 陶老爷子摘下老花镜,叹息道:“这事儿我也是听祖辈说的,那四房姨太太死后,军阀把她随身衣物一并掩埋。这后来啊,每逢清明,但凡有人从她坟前路过,总能听到年轻女子的笑声。不搭理也就罢了,你若停下来,她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边哭边唱,就唱这卿卿我我的词儿。那唱曲儿可悲呢,听得人心头悲凉,转天就卧床不起了。” “后来村里来了高人,唔,好像跟你还有些渊源。那高人说,今后但凡再听到这女子哼唱,只要不避不闪,跟着她哼唱,她心愿一了,自然也就不会再缠着你。”说着兀自闭上眼,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哼哼唧唧地唱起来,“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曲子幽怨婉转,如诉如泣,确实听得人心头悲戚。 陶老爷子唱完,睁眼问道:“你们谁见着那位四太太了?” 见我和寸头同时点头,他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跟着又道:“刚才的曲子,可记下了?” 我点头,寸头摇头。陶老爷子看看我,再看看寸头,忍不住笑道:“小刘啊小刘,你咋连个娃娃都不如?这样吧,我教你们一个法子,管保那四太太今晚坦诚相见。你过来。” 陶老爷子的法子确实不是啥好法子,因为他所谓的法子,是让我代替寸头,在他屋里躺一宿。 师父将五色细线浸泡在装有菖蒲和艾草的水缸里,泡了两个多时辰,把细线一头绑在我脚脖子上,另一头牵在自己手里,说是有危险就用力甩线,他们在外面会感应到。 我说那鬼又不瞎,这么一条色彩斑斓的线,她会看不到?师父却摇摇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没法,只能相信他,吃过晚饭,和寸头的家人说明来意,老两口将信将疑,赶在我之前将儿子的卧房收拾了一番,这才让我进去。 寸头的房间实在凌乱,即便收拾过了,房间里仍残留着一股消毒液的怪味。我捂着鼻子,百无聊赖地东翻翻西看看,转眼到了亥时。 我按照师父的吩咐,将门口那两道符撕了下来,也没关门,故意留了条缝儿,能感觉到内堂有微风吹进来,阴冷阴冷的,想起昨晚看到的绣花鞋,浑身一颤,赶紧躲进被窝。 我裹着被子蜷在床脚,脚上的五色细线绷得笔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听见窗外传来女子的轻叹声,心里一紧:来了!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女子幽幽地唱起来。 我等她唱完一遍,清了清嗓子,也跟着哼唱起来。 窗外歌声戛然而止。女子顿了顿,哽咽道:“逢春,真的是你?” “是我。”我照着陶老爷子和师父的吩咐应声道,“你来了。” “我来了。” “你我都已是亡魂,本不该再在这世上流连。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跟我说吧。我家老爷子有些本事,我让他帮你达成。”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逢春,你我当日私定终身,不想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我念你的好,只愿生生世世,有你送我的镯子相伴,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可是,我把镯子弄丢了。”说着悲悲戚戚地哭起来。那声音听着非但不觉得恐怖,反而惹人怜爱,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连我都有些心动了。 我张口刚要说话,那女子突然像是发现不对,厉声道:“你不是逢春!你是什么人?”一声如同玻璃磨地的尖啸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一晃,就见一个身穿大红嫁衣,脚着绣花红鞋的女鬼,披头散发,五指箕张,冲我恶狠狠地扑来。 我慌得连忙大喊“师父”,脚下使力,就听“噗”地一声,一团圆滚滚的东西破窗而入,打在那女鬼身后。女鬼惊叫一声,从头帘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一甩身,忽然隐匿不见。 季爻乾和寸头冲进房间,不由分说,往我身上泼了一大盆水。 我“呸呸”两声,问他俩这是什么水,咋这么腥? 季爻乾坏笑道:“你季师弟的童子尿,掺了水。师父吩咐了,怕你沾了那女鬼的阴气,给你上个保险。”他说着,自顾把从窗纸中飞入的蒜头捡起来,倒吸了口凉气,冲窗外道,“师父,还真被你说中了,这鬼是被人放出来的。” 我见那蒜头白亮剔透,居然是剥了皮的,问季爻乾这是怎么回事。 季爻乾还未回答,师父施施然走进来,冲我道:“剥了皮的蒜没法辟邪。蒜头只对恶鬼起作用。那女鬼魂魄尽散,成不了形,根本不用担心会被蒜头打中。她会离开,只是因为她心里害怕。也就是说”,他冲我眨了眨眼睛,“那不是只鬼。” 44. 血镯 “不是鬼是什么?”我想起刚才那女子张牙舞爪的模样,依旧心有余悸。 “说不好。”师父摇头道,“可能是只影子鬼,也可能只是张画皮。有人用了它的怨气,化为人形,或者说化成鬼,所以你才会看到她。” “什么人会这么做?”寸头和季爻乾异口同声道。 师父苦笑道:“捞阴门。” 我和季爻乾对视了一眼,问师父道:“您的意思是,这村子里有捞阴门的人?可他为啥要对付寸……刘叔叔啊?” 师父看着寸头道:“那你得问他了。” 我想起刚才那女子说到什么镯子,问师父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师父想了想道:“有可能。鬼魂流连人间,原因不外两种,要么有放不下的情,要么有解不开的怨。照陶老爷子的说法,那鬼……那女子既然是个痴情种,这镯子定然是她不愿投胎的原因。只是这镯子……” 寸头捏着下巴想了想,突然瞪眼道:“我知道了!你们等着。” 他慌忙把自己爹娘喊醒,问他娘祖祖传给她的那只镯子在哪儿。 寸头他娘见他大半夜的要镯子,而且屋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满脸狐疑,摇头道:“啥镯子?你这大半夜的,发啥神经?” 寸头急了,拉着他娘的手道:“就是祖爷爷当初捡的那只。你们不是说,那镯子是……” 寸头他爹轻咳一声,示意他闭嘴。师父看在眼里,摇头道:“叔,您还是让他把话说完吧。咱明人不说暗话,这事关系到小刘的性命,还望您二老体谅。” 寸头他爹将信将疑,摆摆手,让寸头说下去。 寸头看向师父道:“祖祖在世的时候,把这镯子传给我奶,我奶又传给我娘,说是等我讨了媳妇,再往下传。这镯子是祖爷爷当年从稗子坡捡的,哦,就是现在山顶那片坟地。过去那儿还没那么多坟,进出村都走那儿。” “捡的?”师父满脸不信。 寸头他爹叹了口气,让他娘去把镯子拿来,对师父道:“小符啊,叔知道,啥事儿都瞒不过你。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镯子啊,是娃儿他祖爷爷从棺材里顺出来的。” “当时村里要修路,娃儿他祖爷爷是监工。那晚正开路呢,冷不丁从地底下炸出口楠木棺材来。他祖爷爷慌了神,心道谁家那么缺心眼儿,把祖宗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连个坟包都没有。掘坟是件下作的事儿,要遭天谴的。他祖爷爷和几个工人一合计,决定给这棺材重新腾个地儿,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偏偏这时,有人发现那棺材的棺盖开了。” “那年头,人都大胆,而且穷惯了,见了财没有不拿的道理。几个人搬开棺盖,见里头躺着一副白骨,身上压了不少宝贝,都拿着分了。娃儿他祖爷爷一直惦记着给他祖祖一份好礼,就只要了那只镯子。之后他们眼见棺材沉重,索性把尸骨取出来,随便找了个地儿掩埋。” 说话间,寸头他娘把用花帕包着的镯子拿过来,见寸头他爹点头,老大不情愿地递给师父。师父打开帕子,见里头是只通体血红的玉镯。 镯子晶莹透亮,在油灯下泛着温暖的光。 “这镯子……咋是这个颜色?”季爻乾好奇道,“看着怪瘆人的。” “小娃子不懂不要乱说,这是血玉,金贵着呢!”寸头他娘板下脸道。 师父把玉镯放到油灯下仔细端详,皱了皱眉,回头问寸头他娘:“这镯子当初就是这个色?” 寸头他娘莫名其妙,冷着脸点点头。 寸头他爹凑过来,眉头一皱,“咦”了一声道:“不太对,好像这色变深了。娃儿他娘,你过来看看。”寸头他娘听他这么说,上前两步,看了看,脸上也露出了不解之色。 “叔,不瞒你二老,就小侄所知,这种质地的玉,不太可能是血玉。血玉形成需要上千年的时间。这玉镯的主子,不过是几十年前过世的军阀姨太太。且不说时间太短,就算真是血玉,那军阀养兵作战总要军资吧?这血玉一块就够他一个团吃上大半年的了,他哪舍得让这宝贝随葬?况且,据我所知”,他看了看我,“这玉镯最初的主人,是张木匠家的三儿子。” “你说不是就不是?”寸头他娘急了,一把将镯子夺回,冲师父冷声道,“你们大半夜的跑到我儿屋里,瞎编什么鬼话来糊弄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这不成器的东西串通好了,想骗老太婆的镯子去换钱,好跟你们那帮狐朋狗友去逍遥快活!” “娘!” “老伴儿!” 寸头和他爹连忙劝阻。 我和季爻乾见她蛮不讲理,心里有气,正要发作,被师父拦住了。 师父冲窗外看了一眼,对寸头道:“害你那人,知道你家祖上与这镯子的渊源。我们既然吓退了那女子,他定然也有所察觉,接下来会不会有动作,还真不好说。镯子的事你自己摆平,现在没多少时间了,我得再去坟头看看。”说完拉了我俩就走。 我问师父又去坟地干啥,不会还要我引鬼出来吧? 师父笑了笑道:“现在就算你愿意去引,那东西也不愿意出来了。”顿了顿,他接着道,“刚才刘白他爹的话提醒了我。既然那四房姨太太当初迁过坟,如果她的尸骸不在那无碑坟里,那就是让人掉了包。” “我滴个乖乖!”季爻乾瞪眼道,“师父您真要掘人老坟啊?” 师父微笑道:“想知道里头有没有货,办法多的是,不见得非要挖坟。” 我俩见他胸有成竹,不再多话,跟着师父疾步往坟地赶。 眼看着离那无碑坟不远了,季爻乾眼尖,猛地拉住我和师父道:“等等,有人。” 我们赶紧矮下身子,就见有个瘦小伶仃的人影,定定地站在那晚无脸怪人烧纸钱的坟前,闷声道:“三祖祖,劳烦您再等些时日,事情就快结束了。”说着往坟前烧了几张纸。借着火光,我们见那纸的轮廓,依稀是几个纸人。 那人声音嘶哑沉闷,如破锣般,一时却也猜不出年纪和身份。 “看来是猜对了。”师父冷笑一声,忽然起身,快步向那人跑去。我和季爻乾反应不及,赶紧跟了上去。那人察觉到身后有人,冷哼一声,甩手冲师父扔了一团白面。师父侧身避开,再要去追,那人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师父,又跟丢啦!”我和季爻乾都有些气急。 “不碍事。”师父边说边朝那座坟走去,“反正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本想问师父那人是谁,转念再想,忽然明白过来:刚才那人冲坟头说话时,分明喊里头埋着的人叫三祖祖。如果师父的推理没错,那眼前这座坟,才应该是那四房姨太太真正的坟。当初张逢春是张家老三,倘若那女子与他成婚,传到后三代,称呼上正好就是三祖祖。 也就是说,这人是张家的后人。 可这样一来,陶老爷子的话岂不就是假的了?他是老糊涂了,还是有意在瞒师父? 正沉吟间,就见师父像是发现了什么,俯身捡起地上还未燃尽的纸人儿,眉头一拧,闷声道:“糟了!” 我俩问师父怎么了。师父双手颤抖,急声道:“先别问这个,咱们兵分两路,我去找刘白,你俩去叫醒陶老爷子,让他们都到这儿来。这家伙,他想害死所有人!” 45. 清明上坟图 我边跑边问季爻乾师父这是咋的了,也不交代清楚,这大半夜的,陶老爷子能被我俩劝服? 季爻乾摇头道:“管他呢!咱就照师父说的做,陶老爷子要是做贼心虚,肯定不会拒绝。” 寸头家和陶老爷子家正好一个在村南口,一个在村北口。我俩估摸着等叫醒陶老爷子,师父和寸头也该出发了。到了陶老爷子家,却见他屋里点着灯。昏黄的灯光映在窗纸上,能看到屋里有颗耷拉的脑袋,正随着油灯的火光在微微晃动。 我俩面面相觑,走到窗下,小声试探道:“陶老爷子?” 没人应答。 我俩心一沉,以为出事了,赶紧上前砸门。屋里响起陶老爷子孙女陶二妞不耐烦地声音:“来了来了!谁呀,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开了门,见是我俩,她倚着门,没好气地道:“干啥?” 季爻乾心急如焚,也懒得跟她解释,推开她就往陶老爷子屋里跑,见房门关着,用力拍门道:“陶老爷子!陶老爷子快开门!” 陶二妞想拦住他,被我缠住。房门“咿呀”打开,陶老爷子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俩道:“咋的了?怎么这幅神色?你们师父呢?” 我和季爻乾愣住了,往他屋里瞧了瞧,见里头乌漆抹黑的,并没点灯,问他道:“陶老爷子,您刚才没有起身吗?” 陶老爷子莫名其妙:“老头子睡得好好的,听你们在外头吵吵嚷嚷,就醒了。到底咋的了?” 陶二妞甩开我,指着季爻乾道:“我拦不住他俩。爷你教训他们!” 陶老爷子让她去睡觉,拉过我和季爻乾问怎么回事。我俩把刚才看到的说了。 陶老爷子皱了皱眉,接着问道:“你俩过来是有啥事么?” 季爻乾抢着把师父的交代说了,连同我们上山看到那怪人的经过也复述了一遍。 陶老爷子脸色一变,让我俩稍等,披了件马褂就和我俩出了门。 我以为他会一路随我俩上山,结果到了半路,他却停下来,喊我俩先等等,七拐八拐的,不由分说又喊醒村里几个跟他一般年纪的老人,看着人齐了,这才跟着我俩上山。 因为带着一帮老大爷,我们赶到山上时,师父和寸头已经到了。我见寸头的爹娘也在,稍稍有些意外。师父和陶老爷子几个打了照面,指了指先前那人叩拜的无碑坟,冲陶老爷子道:“陶老爷子,这里头埋的是谁,相信你们都有印象吧?” 陶老爷子皱了皱眉,围着那无碑坟看了一圈,无奈叹了口气:“唉,作孽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群年近耄耋的老人,正是当年与寸头祖爷爷一道修路的工人。 陶老爷子说,当年修路不比现在,有大车和工具,全是靠人工铺架,所以村里但凡有劳动力的男子,人人都要参与。那棺材里的宝贝虽多,但抵不过僧多粥少。寸头的祖爷爷是监工,拿了那只镯子,其他零零散散的物件就让底下的人给分了,却仍有人一无所获。 到底不甘心,那几个没抢到宝贝的,就动起了歪心思,见那棺材木质上佳,应该能做副好家具,于是找了把斧头,将那棺材分成大大小小正好十二块板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之后听说村口的陈旺德和三组的宋寅松相继出意外去世。这两个人,刚好就是当初分棺材板的那几个人中的两个。陈旺德用棺材板打了张木椅,结果失足从木椅上跌下来,脑门磕在门槛上,当场一命呜呼;宋寅松则打了副茶盘,喝茶时不小心让茶叶钻进了喉咙,一口气没上来,生生给憋死了。 其他人听着邪门,哪还敢留着那棺材板?纷纷到那四房姨太太的坟前,把做成各式家具的板子给烧了,又向那四房姨太太磕头求饶,这才惴惴不安地回了家。 好在之后一切太平。这些年过去,除了听说每年清明,要是子夜从坟地经过的话,能听到那四房姨太太的歌声外,平时倒也没啥异常。当年修路的那些人,多半都已入土。还能喘气的,也就在场的这七八个人了。 师父听他说完,突然问道:“当年陈旺德和宋寅松打的板子,找的是哪家的师傅?” 陶老爷子一愣,知道他什么意思,摇摇头道:“反正不是张家。咱这村一百多户人家,就没有一个姓张的,听说是个姓江的木匠,不过之后也搬走了,去了北方。” 我心里一颤:姓江?莫非跟我家有啥渊源? 师父也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捏着下巴沉吟,忽然又道:“几位老伯,我需要大家好好回忆一下,最近,或者说,这两年里,有没有别村的什么人进过村子?”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都摇摇头。师父正要放弃,就听一位瞎了左眼的老人跺脚道:“咳!你们都忘了?去年这个时候,宗旺家来了个小子,听说是留洋回来的,学的是什么什么影的,还给咱全村老小照了张相。可也奇怪,他不照大伙儿的脸,偏生要照大伙儿上坟的景象,说这样自然。他管这叫什么写……什么风?” “采风。”师父道。 “对对对!”老人激动道,“后来也没给我们留底儿,就这么走了。” 师父目光闪动,问他道:“老伯,您口中的宗旺,是哪一家?” 老人唏嘘道:“杨宗旺啊!这老伙计,流年不利。前两年屋里着了火,全家都给烧没了。” 不等师父开口,那老头絮絮叨叨接着道:“那小子是他远亲,说是回来祭祖,顺便在咱村采风,给人老美看看咱这儿的风土民情,还给那相片取了个名,叫——” “清明上坟图。”陶老爷子抢道,“他说这名儿有意境。” 季爻乾“噗”地笑出声来,在我耳边悄声道:“我倒是听过清明上河图。” 师父让他别胡闹,脸色看起来相当严峻。 他告诉陶老爷子和寸头他们,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所谓的宗旺家的远亲,其实是当年张木匠家的子嗣。他给全村人拍照,不是为了采风,而是为了记住他们,尤其是陶老爷子等人的相貌,将他们的模样做成纸人,施厌胜术,报复所有人,为当年的四房姨太太讨回公道。 师父说,先前他已经检验过了,缠着寸头和我的,并非真是那四房姨太太的鬼魂,很可能只是只影子鬼或者一张画皮,是有人暗中捣鬼,借用那女子的怨念和残留的尸骨,制造出来的虚有其表的幻象。 他这么做,一来是故意制造恐慌,让当年拿过不义之财的人露出马脚;二来是迷惑师父和我俩,为他接下来实施报复计划争取时间。 而掉包坟头,让寸头在催眠作用下,误将无碑坟看作自家爷爷的坟头祭拜,只是他复仇计划的开始。从他今晚的举动来看,显然他已调查清楚,也做好了准备,要对所有人下手。 我突然想起先前和季爻乾去叫陶老爷子时,在他家看到的景象,告诉了师父。 师父皱了皱眉道:“已经开始了。他要改这村子的格局,让这村变成死村。你们看到的,很可能就是陶家的祖宗。阴阳两界的平衡,已经被打乱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寸头他娘终于慌了,带着哭腔问师父。 师父摇了摇头,对寸头道:“先把镯子还回去。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咱们抓紧时间,再拜一次祖宗。记住,所有人穿素服,不能说话,也不能回头。做完这些,赶紧回去睡觉,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想把阳间伪造成阴间的模样?”陶老爷子皱眉道。 见师父点头,陶老爷子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咱们这些人里,已经有人不是活人了。” 46. 墨攻 我们被陶老爷子的话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自动散开。 师父皱眉道:“不可能啊,要是有人被夺了魂,我应该——”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瞪眼,一把将我和季爻乾拉到身后,冷冷地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垂下脑袋的陶老爷子。 “桀桀……”一声如砂纸磨过桌面般的怪笑声,从陶老爷子喉咙深处传了出来。他双肩微微颤抖,再抬起头来时,就见那张脸忽然变得铁青,五官也开始变得狰狞凶狠。 他龇着牙,冲师父阴笑道:“你应该怎样?应该早点察觉,对不对?” 眼看其他人被陶老爷子彻底吓坏,就要作鸟兽散,师父连忙拦住:“分开更容易被夺魂,都别动!” 他腾地从箩筐里拿出八卦镜,冲陶老爷子照去。 陶老爷子若无其事地依旧阴笑,五指箕张,就要冲我抓来。 季爻乾反应快,冲他咧开的嘴里猛地塞了颗蒜头。 瞬息间,陶老爷子的脸已然变作另一人的模样。那张脸在灰白色的月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季爻乾的蒜头减缓了他行进的速度,却没镇住他。 “陶老爷子”定了定,一口吐掉蒜头,转身冲寸头他娘抓去。师父难得地骂了声娘,就地一个扫堂,居然将他扫倒在地。 “我滴个乖乖,佛山无影脚。”季爻乾边拉着我避开边竖指赞道,“师父厉害!” 师父没空听他贫嘴,几步上前,往“陶老爷子”背上贴了两道符,又手法极快地从箩筐里抽出红麻绳,将他绑了个严实。 “陶老爷子”动弹了几下,老实下来。师父起身,从兜里翻出一块方帕,打开来,让其他所有在场的人把里头黑糊糊的玩意儿含在嘴里。 “师父这是啥啊?”我皱了皱眉,将方帕中的球状玩意儿捏起来,触手软糯弹滑,有点像黑色的汤圆,但是气味又臭又冲,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先照做,我怕说出来你们不敢含。” 我们见师父当先含着,没法子,只好跟着做。寸头他娘只含了两秒钟不到,眉头一皱,弯腰就要将那东西呕出去。师父冷冷地道:“不想死就含着!” 我感觉嘴里又苦又涩,还有股子极冲的恶臭直钻喉咙,憋得眼泪都下来了,含糊不清地问师父这到底是啥。 师父也含糊不清地回道:“面粉裹的羊粪球,能够辟邪。” 见我和季爻乾也要吐,师父皱着眉喊道:“忍着!” 他拉过寸头,冲他连说带比划。寸头忍着恶臭点点头。两人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铁锹,不由分说冲那座坟的坟头就挖。 铁锹翻飞,不多时,挖了个两尺见宽三寸见深的坑。 寸头把镯子小心翼翼地摆好,冲着坑拜了拜。两人重又将坟土盖上。 师父跳下坟头,逐一检查每个人的情况,见没人被夺魂,放下心来,让我们都把羊粪球吐掉,又走到陶老爷子身前,想了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见他悠悠转醒,于是扶着他起来。 他让我们都别愣着了,赶紧回去叫醒家里人,提了酒菜和纸马香稞上山祭祖。所有人应下声来,分头往山下走。 约莫一个时辰,全村人都来了,吵吵闹闹地往坟地赶。 师父皱了皱眉,几步上前,厉声道:“想死就继续吵!不想死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他声音不大,但颇有威严,加之几位老者和寸头一家从旁帮忙,除了一两个小孩被吓哭,其他人倒也都安静下来,提了招魂幡,拎着酒菜,各自去自家祖坟祭拜。 这么无声无息地祭拜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村头的大公鸡“喔喔喔”地叫起来。 师父抬眼看了看东方,见天色微微擦亮,拍了拍我和季爻乾的脑袋,让我俩去把所有人喊回来。我俩照做,将人带到师父跟前。师父早已用竹竿将八卦镜支起来,喊所有人从镜前走过。 除了两个比我和季爻乾还小的孩子哇哇大哭,其他人都没啥异常。师父松了口气,让那两个孩子的爹妈,中午日头正晒的时候,让他们家娃儿站在外头,晒半个时辰的太阳就没事了。 所有人又累又困,谢过师父和我俩,交头接耳地下山去了。 我等其他人都走了,问师父要不要找到那个张家的子嗣,否则等我们离开,他说不定还会回来,继续加害村民。 师父摇头道:“镯子还了,纸钱也烧了,那四房姨太太的怨念应该所剩无几,他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他既是张家后人,应该也算鲁班门的人。鲁班门的规矩,同一法子只能施展一次,再试就不灵了。至于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 我和季爻乾总觉得师父在搪塞,不过他既然这样说,我们也没办法。 趁着天亮,我们返回草屋,收拾好行李。师父嘱托寸头和其他几个青年帮忙照看几个墨门前辈的坟墓,见寸头拍了胸脯,于是向乡亲们道别,仍旧让进村时的老乡捎上,突突突地往山下开去。 我们站在路边等车。我和季爻乾原以为要回去了,结果师父拦下中巴,我们居然向着反方向开去。我问师父这是去哪儿。师父微笑着道:“咱已经晚了一天了。清明之后,是墨门四年一次的同门聚会。算起来,你到我这儿,也整好四年了。” 季爻乾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围着师父问墨门到底是啥样的。师父却摇了摇头,索性闭目养神。 我俩见他有心卖关子,撇撇嘴,也只好跟着打起瞌睡来。 坐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师父喊我们下车。 我朝车窗外一看,发现仍旧在大山腹地。先前去祭拜墨门前辈,好歹有条山道直通村里,视野也比较开阔,还能看到些花花草草;现在倒好,公路两旁全是茂密的树林,除了远处大山的青影,再看不到其他景致。 师父也不言语,从公路旁的斜坡跳下,领着我俩就往林子里钻。 从林子里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林子后是片开阔的山冈,只是因为草木遮掩,在山脚公路看不到。 到山冈时已近中午,我和季爻乾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没有东西果腹,都有些不想再走。师父我俩咬牙坚持,说是等到了墨门,有的是好东西让我们吃。 望梅止渴的法子确实起到了效果。我俩重新振奋精神,和他到了一口水洞前。 师父朝里头喊道:“机关算尽!” 不多时,里头有个声音幽幽地回道:“墨门不死!” 师父笑了笑,接着道:“兼爱非攻!” 那声音伴着划水的响声离我们近了:“捞阴附疽!” 欸乃一声,竹排上一人戴着斗笠出来,冲我们三个嫣然巧笑。 那是个长得很灵巧的女子,笑起来很好看,年轻也比师父稍轻。见到师父,她也不避嫌,上来挽着他的胳膊道:“符师兄,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师父示意她身后还有我俩在。女子撇撇嘴,满不在乎地道:“俩小屁孩儿,管它做什么?”我见她穿着淡绿长裙,唧唧喳喳,跟只百灵鸟似的,本能地觉得亲近。 师父介绍我们相互认识,说那女子是墨门小师妹,姓宗,按辈分,我们得管她叫师叔。宗师叔哈哈大笑,摆手不让我俩行礼,说是给她拜老了,也不多话,等我们上了船,说了声“小心头顶”,竹篙一撑,竹排便往水洞中划去。 这宗师叔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臂力却很大,竹排被她掌控得游刃有余。 这水洞在外头看不觉得如何,等进来了,才发现这里头水道九曲十八弯的,十分复杂。宗师叔轻车熟路,带着我们左转右转,不时让我们注意避让两侧石笋和头顶石柱,仿佛黑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也不知道划了多久,我身上都起了寒意,宗师叔不再转弯,手上加力,竹排极速向前,就见眼前霍地出现一道明晃晃的亮光——总算到了。 我们随着宗师叔走下竹排,一股沁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季爻乾拉着我的衣角,无比兴奋地道:“你看你看,这儿像不像世外桃源?” 我见洞外桃红柳绿,山花烂漫,几间精舍掩映其中,不时有穿着大褂的人影在舍中穿梭,一时也觉得,这儿就是与世隔绝的仙境。 师父笑了笑,冲我俩道:“先别忙着乐。进不进得了墨门,还得看你俩自己的本事。” 47. 锁子连阴塔 我俩被他说得一愣。季爻乾纳闷道:“师父,不是吞了竹签就算入门么?” 师父领着我们边走边道:“竹签只是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资质。你们跟了我,不代表墨门就认你们。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过了关,你们才算真正的墨门中人。” “师父,是什么样的考验啊?”我有些担忧。 师父正要说话,一个国字脸的汉子大步流星地走来,伸臂将师父搂紧,乐呵呵地道:“可算把你盼来了。大当家的不在,师兄弟们都没了主心骨,乱着呢!哟,这是你收的徒弟?” 师父点点头,让我俩喊他黎师叔。黎师叔见我俩行礼,笑着抚了抚我俩的脑袋,说是还有事,等会儿再聊,就又急匆匆地往桃林后的山头跑去。 我和季爻乾见墨门中人都和和气气,不由心生向往。师父见了,冷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以后入了门,慢慢你们就明白了。” 宗师叔撇撇嘴道:“总以为自己年纪大,便以大当家自居,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师父摆手让她别说了,带着我们,往最大的一间好似梁山好汉聚义厅的木楼走去。我见木楼匾额上印着“议事堂”三个鎏金大字,庄严大气,心中也自豪万分。厅堂中坐着十来个年纪不等的中年人,有男有女。见师父进来,都起身相迎,抱拳道:“二当家!” 师父扬手让大伙儿都落座,自己大摇大摆,到厅堂正中央的太师椅坐下。他身旁还空着一张,却没人敢坐。宗师叔在靠门的最后一张藤椅上坐定,眼神瞬也不瞬地盯着师父,满面春风。我见堂上有几位师叔身后,站着如我们一般年纪的孩童,神情肃穆,也不等师父吩咐,和季爻乾一左一右,也站到了他身后。 所有人都穿着长袍和袄裙,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民国时期。 “二当家,刚才黎师兄交代,说是要去找他的两个劣徒,让我们有事说事,不必等他。”挨着师父的一个中年男子作礼道。 这人也戴着圆框眼镜,显得彬彬有礼。 师父不动声色,微笑道:“哪有什么事?不过同门聚会,增进感情。老黎既然来了,咱等等他便是。”众人见师父如此通情达理,互相看了一眼,都点点头。 不多时,先前那国字脸汉子领着两个梳着朝天辫的男孩进来,见大伙儿都盯着自己,微微一愣,旋即呵呵笑道:“得罪得罪,二当家本不必等我。得,待会儿我自罚三杯。” 那俩男孩是双胞胎,年纪与我俩一般大,瞪着滴溜溜的眼睛,也不向任何人见礼,自顾站到黎师叔身后。 黎师叔怪他俩没礼数,佯装要打,见也没人阻止,颇觉尴尬,自己收了手,喝令他们老实站好。师父摆手道:“快上菜吧,饿半天了,没事也得出事。” 众人哄笑。宗师叔和另一位女师叔起身出门,过了有一会儿,就见她俩领着几个身穿粗布短褂的老者,端着托盘进来。每个盘里都放着四只小碟、一只瓦罐,另外还有只做工精致的酒壶,酒壶旁挨着酒杯。 荤、素、汤、酒都有了,但是没饭。 我俩正纳闷,就听门外脚步声沉重,一个大汉光着两条臂膀,一边一个,扛着两只约莫有四尺高的木桶进来。木桶盖上热气腾腾,米香四溢,赫然正是蒸好的米饭。 我俩见他臂力惊人,不由暗暗佩服。 师父冲那人笑道:“沙师弟有劳了。快坐下喝杯酒。” 那大汉牛眼一瞪,咧嘴笑道:“先不忙,还有两桶。我怕饿死你们这帮龟孙!” 我们听他说话口音有趣,跟着师父等人哈哈大笑起来。 酒过半巡,大家相互说着这四年自己的一些经历,气氛似乎挺融洽。收了徒的,也都把徒弟介绍给众师兄弟。 黎师叔那两个徒弟,一个叫白墨,一个叫墨白,也都是孤儿,八岁那年被黎师叔看中,从养父母那儿领进门,跟了他五年,只比我小一岁。 和季爻乾一样,他俩原先的名字早已不用,现在这名儿是黎师叔起的。 眼看吃得差不离了,黎师叔举杯冲师父道:“二当家,不是我黎元杰在这煞风景,既然大家都带了徒弟。按照门训,等吃过饭,歇息一阵,就将他们送进塔内。成与不成,全看他们个人造化。毕竟门训在,我想大伙儿都没意见吧?” 师父依旧不动声色,推杯道:“老黎你也忒心急了。不过既然提到了,那就依你说的办。” 饭后各自进屋歇息。我和季爻乾对视了一眼,走到师父跟前,郑重其事地道:“师父,我们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师父笑骂道:“丢什么脸?你们两个毛头猴子,能安然回来,就够我烧高香的了。” 师父说,山后那座高塔叫锁子连阴塔,是墨门第一任当家在世时督造的,共有九层。每层塔里都暗藏着墨家机关和奇门遁甲,越往上越难,也越危险。入门弟子,只需过了第三层便算及格,切不可好高骛远,鲁莽争胜,否则一旦出事,后果自负。 以我俩的资质,别说第三层了,估计连进塔都够呛。不过来都来了,万没有退缩的道理。 师父又分别给了我和季爻乾一张字条,让我俩收好,危急关头再打开。 我苦着脸道:“师父,您这回不会又坑我们吧?” 师父板着脸不说话,见我自觉闭嘴,这才正色道:“有点眼力见。实在不行就跟在其他师兄弟身后,没人说你怂。别争强好胜,听着没?” “听着了。”我和季爻乾乖乖点头。 未时一刻,连同我俩和那对双胞胎在内,一共十人,各自在师父的带领下,到了后山的高塔前。那塔灰扑扑的,看着有些古旧,应该全是木制的。塔身等高,塔身上的木檐微微上翘,能看到檐下挂着木匾,不过看不清上面的字。每层塔身正对着我们的位置,都有道拱形的木门。塔顶之上是通体血红的宝珠,也不知道是啥材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得出来,师父都比徒弟紧张,纷纷拉到身旁耳提面命,生怕落了什么。 宗师叔悄悄挨到师父跟前,拍了拍我和季爻乾的脑袋,俏皮一笑道:“记住了,进去之后,但凡看到什么都别去追。”我和季爻乾见师父点头,冲她道:“知道啦!多谢宗……姐姐指点。” 未时三刻,师父扬手道:“时辰到,进去吧!” 我和季爻乾跟在那对双胞胎身后,小心翼翼地从洞开的木门往里走。 进了塔身,里头一片漆黑。因为是木质塔楼,师父吩咐过,不许带明火。我们都拿了手电,在里头乱照。 塔心室很宽敞,楼层也高,手电光只能微微看清头顶木梁上刻有花纹。 没等我们十个反应过来,身后“咣当”一响,不知道是谁,居然把门关上了。 “退开。”不知道是墨白还是白墨闷声说了句。 我们都往后退,就见他手电光照着的地面,赫然有个巨大的太极阴阳图案。 身后一个叫小琳的女弟子抿嘴道:“师父说,第一层最安全。这太极图案,多半就是个装饰吧。” 话音刚落,冷不丁从某个角落刮来一阵阴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 “安全?”另一个不知道是墨白还是白墨的嗤笑道,“安全还用咱进来?” 没等他冷嘲热讽完,在我们手电光照不到的区域,忽然闪过一条苍白的人影。那人影速度极快,依稀是个孩子,攀着木梯,几步向着二楼跑去。 我们急忙回身清点人数,见少了一人,都以为那名弟子心急,自己闷声不响地上去了,担心他出事,也怕自己落后,争先恐后地就要往上爬。 “等等。”季爻乾拦下我们,走到太极阴阳图案正中的曲线,弯下身来,似乎发现了什么,回过身来,满脸惊恐地冲我们道,“糟了!他跟咱们不在一个空间!” 48. 非黑即白 “不懂装懂。”双胞胎中的一个阴阳怪气地道,“知道这塔为啥叫锁子连阴塔不?” 见我们都摇头,他颇有些得意:“师父说,这塔里头藏了九条通天锁,直接通往塔顶宝珠。这九条通天锁连接阴阳,有九幽之威。每上一层,就是一重天。到了九重天,也就窥见了森罗殿的真义,就能成为祖师爷一般,阴阳相济的圣贤。目前听说,就大当家当年到过。” “你们进来前,相信师父都交代过,这塔每一层都有潜在的机关和风险。这第一层虽是入门级,但墨门哪有什么简单的事?要我看,这地上的太极图,显然藏着破解机关的奥秘。” 先前那个叫小琳的女弟子不以为然道:“你这话又比季师兄高明多少?” 说实话,我虽不懂男女情事,但这小琳看季爻乾的眼神有些暧昧。只是她长相普通,别说与凌小满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甚至连宋大有都比不上——不过笑起来酒窝还挺好看。 双胞胎同时皱眉。季爻乾把小琳拦在身后,摆手道:“我们确实没你俩懂得多。那你看,咱现在该咋办?总不能看着同门师兄弟在眼皮子底下消失吧?” 先前怼小琳的双胞胎头一甩,哼声道:“法子都是想出来的,问我做什么?” 我心中暗笑:看来这俩兄弟跟我那师姐有一拼,都是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另外四人见我们喋喋不休,都有些站不住了,另一个梳着马尾辫,叫小兰的女弟子满脸惊恐,甚至萌生了退意。 季爻乾不声不响,从箩筐里拿出锉刀,蹲下身去,轻轻锉了矬太极图案中间那条曲线,皱眉让其他人都别争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 我们都俯身看去,就见那曲线先前的白底被季爻乾刮开,露出里头微微透着寒光的铜丝。双胞胎兄弟互看了一眼,闷声道:“就是它了,这是通天锁!” 见我们都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白墨墨白却走近前去,边打量边对我们道:“通天锁不能动,一动定然触动机关。瞧这锁埋的深度,底下应该还有地宫。咱那位兄弟,只怕是心急触动了机关,把自己关到地宫里去了。” 话音刚落,我忽听头顶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风响,喊了声“小心”,下意识地上前撞开双胞胎。他俩全没料到我会这么做,被我直接撞飞出去。 季爻乾眼明身快,俯身拦腰抱住我,向一旁滚去。 我回过身,只觉得眼前似乎划过一道明晃晃的刀光,瞬间又隐匿不见。 “你他娘的发什么神经!”双胞胎起身就要上来打我。季爻乾冷冷地挡在我身前。小琳他们几个离我们约有两米远,定定地站着,也不敢上前。 小琳急声劝道:“别冤枉好人!要不是成子哥反应快,你俩早被劈成两半了!这儿太恐怖了,我不想走下去了!” 季爻乾让她冷静些,见双胞胎兄弟怏怏地收了手,松了口气,指着头顶道:“我也没看真切,像是把大刀,用绳索吊着,划了下来。只是奇怪,如果是真的,那刀哪儿去了?” “是影刃!”小琳身后一个叫轩子的高个男孩截口道,“师父过去跟我提过。这东西,虽说是幻象,但你心里认定它是真的,它就真能伤人,邪门得很。幸亏成子哥反应快。” 我们点点头,正要走回去,我突然就觉得有点不对。 季爻乾见我脸色有异,问我怎么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琳,登时明白过来:我们手里的手电光,能照出小琳他们的影子;而他们手里的手电光,却照不出我们的! 我把这个发现跟他们三个说了。白墨墨白顿时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道:“糟……糟了,被那破刀一闹,咱四个过了界,现在好像也在阴这边了。”说着指了指脚下的太极图案。 我见我们四个站在黑色这一片,也忽然浑身冰凉。 过去师父和齐老爷子都说过,太极生两仪,这所谓两仪,即为阴阳。太极图是黑白鱼首尾互纠的形象。黑鱼为阴,白鱼为阳。如果这太极图中间的曲线下,真的埋了通天锁,而那通天锁又如双胞胎所说,有连接阴阳的神通,那我们四个,很可能现在已经在阴界。 等等……黑鱼白鱼? 我脑子里腾地闪过一个念头,激动和不安同时涌了上来,浑身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小琳几个在对面问我们怎么了。白墨墨白刚要回答,季爻乾拦住他俩,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与其让他们知道了心慌,还不如让他们蒙在鼓里,至少不会自乱阵脚。 我让所有人都关了手电,凑到季爻乾耳边,把我的想法跟他说了。 季爻乾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见我点点头,深吸了口气,走到白墨墨白跟前,问他俩道:“你俩谁五行旺水?” “我。”其中一个举手回应,颇有些意外,反问季爻乾道,“你怎么知道?” “先别问。”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让他去黑色区域中间的白点站好,本想走到小琳他们那儿,及时收住脚,轻声喊道,“你们两个女孩子,谁五行旺火?” “咋滴,拉郎配啊?”他们中一个虎头虎脑,小名三杠的男孩好奇道。 “拉你——”我差点气结,这都啥时候了他还有心说笑,收住嘴,又问了一遍。 小琳犹犹豫豫地举起手,问我道:“成子哥,你要干啥?” 我心道果然是这样,怪叫我爷生前常说,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师父他们会让我们十个人进来,很可能冥冥中命运就是如此安排。 我让她也先别忙问,见她乖乖站好,和季爻乾对视了一眼,两人点点头,又往那道曲线走去。季爻乾拿出锉刀,直接一下扎了进去。 “嗡”一声闷响,整个地面仿佛地震一般,微微摇晃起来。 小琳害怕,抱头想要从黑点离开,被我厉声喝止。等了几秒钟,震颤停了下来。我和季爻乾试探着往小琳他们那边走,什么也没发生,松了口气,喊白墨墨白过来,让大伙儿重新拧亮手电。 这回我们四个的影子又回来了。季爻乾大喜,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见白墨墨白也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颇有些得意,脸上轻描淡写地道:“太极以黑白阴阳鱼为形,黑鱼为阴,白鱼为阳。黑白鱼鱼眼颜色相反,这表示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白鱼黑眼表示离卦,黑鱼白眼表示坎卦。坎为水、坎中男;离为火,离中女;五行旺水的男丁和五行旺火的女子,站在黑白鱼眼上,正好阴阳互济,黑白颠倒。” 我冲季爻乾眨眨眼,继续道:“我这招也是跟师父学的。阴阳互换,有没有觉得很耳熟?” 季爻乾恍然大悟:“你是说前两天祭祖那会儿?” 我微笑点头。其他人不明白我俩在说什么,都莫名看着我俩。 我扭头刚要解释,就听小兰大呼小叫地道:“墨……白……师兄!你的脸怎么了?” 墨白白墨不知道她说的是谁,都下意识地往自己脸上摸去。 我们应声看去,就见他俩动作出奇的一致,其中一个脸色正常,另一个却脸色铁青。 那模样看起来,就跟先前失踪的那名弟子一样。 49. 斗拱淌血 毕竟都是孩子,我们见他这副模样,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双胞胎莫名其妙,相互看了看,脸色正常的那个,也皱了皱眉;另一个脸色苍白的反应过来,满脸惊恐,张开嘴巴,似乎想跟我们说什么。 可惜他在那儿连说带比划了半天,我们却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估计见我们没反应,他面露失望,转身向木梯走去。 “墨白!”白墨伸手想去拉他,被我和季爻乾拉了回来。 他恶狠狠地甩开我俩的手,揪着我的衣领怒道:“都怪你!让他站那劳什子的鱼眼。师父说过,墨门不做没把握的事!我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季爻乾拉开他的手,冷冷地道:“你冷静点!没有成师兄,刚才中招的就不止墨白一人,而是我们四个!再说了,如果真是站位的问题,为啥小琳师妹没事,单就你弟弟一个倒霉鬼?” 白墨听他说得有理,恨恨地别过头去。 小兰和小琳心有余悸,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看着太极图中央那道曲线道:“兴许跟通天锁有关,每次启动触发的机关不同。不过白墨教训的是,不能太武断。” 白墨眉头一扬,像是想到什么,竖指道:“等等,你说的有道理。你们看,最早那位师兄不小心触发机关,我们虽没看到有何异常,但他在咱眼皮子底下逃走,好像很慌张的样子,很可能咱看到的不是幻象,就是他本人;第二次,我们触发了影刃;然后是现在……墨白也跟着离开。唔,咱还是别动那东西了。” 我们都点头赞同。小琳等人问我和季爻乾现在该怎么办,是继续在一层转悠,还是向五米开外的木梯奔去,直接上二层。 我想起进塔前师父的交代,看向季爻乾,见他也正看着我。两人同时摇头,表示自己也拿不定主意,都看向了白墨。 白墨估计没料到我们会让他拿主意,一时又激动又紧张。 他强咽了口口水,指着木梯道:“这底层的太极图就是给咱一个下马威,让咱知道,只要别碰隐藏在塔层里的通天锁,就不会发生危险。师父他们当然不会歹毒到致我们于死地,这是个提醒。所以,咱们上去。” 他这上楼动员显然并没有说服力,大家大眼瞪小眼,依旧不肯挪步。白墨担心自家兄弟,跺了跺脚,转身就走。我回身见塔门紧锁,知道我们其实也没退路了,叹了口气,和季爻乾也跟了上去。小琳等人小声议论了几句,也都跟了过来。 木梯没有任何玄机,只是踩上去轻飘飘的,感觉随时都会踩塌。 几个人先后绕着旋梯上了二层。白墨心中焦躁,扯开嗓子就大喊墨白的名字。声音在塔心室里回荡,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二层跟底层格局一样,也是间宽敞得有些过分的八边形心室。除了地面是木板外,屋内的摆设也跟底层大同小异。有了第一层的经验,我们上来时,都不约而同地用手电去照地面,好在没看到什么奇怪的图案。 正要松口气,就听底下传来“隆隆”的闷响。 我们齐齐回头。走在最后的是个叫歪头的男孩,他几步跟上来,慌慌张张地冲我们道:“要……要命了!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太……太他娘的吓人了!” 我们见他咋呼半天,总也说不到点儿上,急得催他赶紧说重点。 歪头道:“我刚才感觉这木梯好像移了位,一回身,就见底下这层居然……居然烧起来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吓得我赶紧往上爬。这不,得亏我脚下快,不然就给夹着了。” “夹着?不是烧着?”我皱眉问。 “哪儿啊?这木梯好像真的会动。我刚上来,它就啪啪地响,一节一节收起来。这不火大吗,我没敢细看,才爬上来,就有两道横板合过来。吓死我了!” 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种“隆隆”的闷响,是横板合缝时滑动的声音。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彻底没退路了。 “我们不会真的被困死在这儿吧。”小兰再也坚持不住,枕着小琳的肩头呜呜地哭起来。 小琳小声安慰着她。看得出来,她自己也很害怕,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我没空搭理这些,因为我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念,似乎歪头刚才的话,触动了我内心深处对于某样东西的记忆,而这个记忆,甚或能解开什么秘密。 然而闪念这东西,就好比流沙,你越想抓住它,就越抓不住。 正懊恼间,就听那叫轩子的高个儿轻咦一声,紧张兮兮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层比底层冷得多?” 给他这么一说,我们也感觉到了。清明刚过,虽说山中仍有些料峭,但塔内门窗紧闭,密不通风,之前底层除了无端刮起一阵阴风,也没觉得多冷。这二层却似深秋时节的阴雨天,阴冷潮湿。 我们几个身上都只穿着单衣,此刻也不避嫌了,相互紧挨着取暖。 大家到底都是入了门的弟子,心里多少猜到七八分,不过谁也没敢说破,怕吓到自己和别人。三杠有心缓和气氛,看着紧闭的塔门道:“你们说怪不怪?刚才在外头时还阳光明媚的,这咋进了塔里,就跟晚上似的,乌漆抹黑?” 白墨不解风情地嗤道:“这塔外定然有回廊,不然要木檐干啥?木檐宽大,自然把光线都遮着了。你见过哪家的塔里通透明亮的?祖师爷当年造这塔,就是刻意营造这种肃穆的感觉。别没话找话,徒增紧张。” 三杠到底脾气好,也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摇摇头,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从一侧的墙壁移步过去。 走了没几步,小兰又大呼小叫地道:“你们看!头顶那东西是啥?” 我们都被她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怪物躲在横梁上,慌忙拿手电冲着她手指的方向射去,就见横梁和立柱的交界处,确实有一团黑乎乎的,怪模怪样的东西。 那东西一动不动,远远看着,竟有些像展翅欲飞的孔雀。 “大惊小怪。”白墨乜了她一眼,“这叫斗拱,木头做的,能载重,也好看。看把你们吓得。抓紧吧,还有一层。” 他摇摇头,就要继续贴着木质墙壁往三楼的木梯走。 “咯……”一声古怪的闷响,忽然从我们脚下的木板传来。 我们心里都是一沉:莫非通天锁又启动了? 大家慌忙检查,见所有人都贴着墙站立,没人往中间走,奇怪那个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还没想明白,我耳边忽而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细响,如同流水滑过滩石表面的声音。 “哎,这屋子咋还漏水呢?”歪头一边抱怨,一边用手去抹自己的额头,似乎觉得不对,顿了顿,抽了几下鼻子,冲我们道,“这水一股子腥味,还有点黏糊糊的。” 我们都把手电往他脸上照去,见这家伙满脸鲜血,兀自不知,仍旧用手使劲地抹。小琳和小兰离他最近,吓得登时就往季爻乾和白墨怀里钻。 歪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浑身颤抖,惊叫了声:“血!”腾地昏了过去。 我们没空扶起他,刚才借着手电光,我们都看到,歪头脸上的血,是从他头顶横梁的位置流下来的。 我们把手电光聚到一起,往横梁上照去,就见那好似孔雀的斗拱中涌满了鲜血,正不断地往下淌。刚才我听到的细响,就是血流掉在木板上,凝聚成股,缓缓流动的声音。 这间心室共有八根立柱,如果每根立柱与横梁交接的位置都有一只斗拱的话,我们头顶至少也有八只。 八只斗拱同时淌血,要是都照着我们眼前这只的流速,要不了多久,脚下木板上的鲜血就会没过我们的脚踝。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又是火又是血的?”小兰情绪崩溃,“这哪是什么连阴塔啊,根本就是地狱!” 眼看鲜血汇聚成河,就要向我们涌来,空气中满是令人胆寒的血腥味。几个人也顾不得有没有其他机关了,扛起昏迷的歪头,拉了小兰,冲木梯没命地跑去。 50. 镜心魔 才跑了没两步,白墨脚下打滑,“啪嗒”一下摔进血河中,顿时浑身浴血。 我们几个躲闪不及,被他带着,也都摔倒在地。手里的鲜血浓稠冰冷,冷彻心扉。 所有人哇哇大叫,像没头苍蝇般,争先恐后地往木梯爬去。轩子和另一个叫小北的男孩速度快,眼看就要攀上木梯台阶,却突然一声惨叫,在我们面前,生生消失了。 我们顿时傻眼,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本以为木梯下有暗格或者窟窿之类,他俩是中了机关掉下去的,走近一看,却发现根本什么都没有,脚下还是瓷实的木板。 他俩是真的凭空消失了。 我们浑身冰凉,一时都沉默不语。小兰跌跌撞撞地往塔门跑去,拍了两下,回身冲我们绝望地道:“门都关死了,从外头上的锁。我们彻底出不去了。” 她哭着扯开嗓子大喊师父,声音绕梁不绝,连我们听了都觉得凄厉,外头却好像什么变化都没有——也没人听见。 地面上的血就快没过脚脖子了,冰冷粘稠的触感让我们胃里一阵反酸。季爻乾喊小兰赶紧回来,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现在只能往上走。至于走散的四位同门,只能自求多福。 现在确实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连白墨都开始着急往上爬,我们点点头,跟了上去。 因为脚下带血,木梯陡然变得湿滑起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抓着两侧的扶手,避免自己滚落下去,害人害己。季爻乾和三杠扛着歪头,我拖在最后。 我听脚下咕噜咕噜地响,不自觉地回头往下看,见底下殷红一片,血面已经淹到木梯的第二层台阶,血泡兀自在不停地翻涌。 “这些鲜血到底哪儿来的?”我心中暗想,脚下不敢停留,手脚并用往上爬。 因为季爻乾和三杠要照顾歪头,我们三个和白墨三人渐渐拉开距离。我在底下兜着,眼看血线渐渐逼近,慌忙催他俩快些。季爻乾呼哧喘着大气道:“别催了。这家伙好重,我快没力了。” 我在身后推了一把,力道没掌握好,脚下打滑,差点自己从木梯上滚落下去,好在及时抓住扶手,虽然膝盖蹭了层皮,倒也收住了身子。季爻乾和三杠回头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咬牙说没事,让他们别停,抬脚刚要继续往上走,忽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不好是不是自己跌昏了的缘故,我忽然发觉,这木梯果然如歪头所说,在缓慢地移动。 只愣了几秒钟的工夫,我感觉脚面一凉,低头看去,发现那血线不知何时已经追了上来。抬眼再看横梁上离得最近的一只斗拱,哗哗的流水声如雷贯耳,那血柱分明比之前又快了许多。我再不敢犹豫,见季爻乾和三杠已经转过弯,壁虎游墙般追了上去。 眼看着就要到三层了,我耳边重又传来“隆隆”的轰鸣声。 我想起歪头之前说过的话,知道这是二层天花板的木板合缝,心道如果每过一层就要封死心室的话,那我们即使通过第三层的考验,又要怎么出去呢? 脚底离开木梯的瞬间,我有意往身后看去,果见两块木板“嘭”地一声合起来。电光火石间,我确实见着那木梯在血河中,微微向一侧偏移。 所有人喘着大气,坐在地板上歇息。季爻乾和三杠把歪头放下,顾不上疲倦,拿着手电在屋里乱晃。白墨摆手道:“先别动。他娘的,这塔里通天锁的位置不是固定的,小心触动机关。” 小兰和小琳相互偎着,拿眼神询问白墨。白墨咳了一声,摆摆手,示意让他先歇会儿。 我接过话端道:“歪头和我先前殿后,发现那木梯是移动的。刚才在二层,我们也都听到‘隆隆’的声响,这是底层心室发生偏转,或者位移的声音。白墨说的没错,祖师爷就是故意要打乱通天锁埋藏的位置,让我们猜不透。” “你的意思是……”三杠关掉手电道,“这塔里有转动地面的机括?” 季爻乾沉吟道:“有可能。别忘了,咱祖师爷跟鲁班一样,可都是机关术的大家。区区一个锁子连阴塔,有转动地面的机括并不稀奇。听说当年祖师爷和鲁班斗法,还凭借八只机关兽,破了他攻城略地的木鸢阵呢!” 小兰缓过神来,怯怯地问道:“可我们啥也不做,师父他们咋知道我们过关没有?” “就是。”小琳也跟着道:“更何况其他四位同门是死是活,咱现在也不清楚。大家一起进来的,总不能不管吧?” 白墨冷哼道:“管?怎么管?我自己的弟弟,我会不比你们担心?没本事就别在这说大话。” “你——”小琳气结,怒目瞪向白墨。 季爻乾让他们别起内讧,捏着下巴道:“祖师爷弄这座塔,本意就是为了测试我们这些入门弟子,对墨门的机关术和反厌胜术了解多少。咱们之前误打误撞,触动前两层的机关,虽然……不见了四位同门,好歹咱们几个还在。我是想,与其再这么瞎闯,不如静下心来,总结总结经验,兴许能更安全地过关。你们说呢?” 我们这些人里,就他和失踪的轩子年纪更长一些,听他说得在理,都点点头。 “成师兄和歪头都说了,这九层塔,每过一层就封死一层,位置也在不断变动,所以,避开通天锁当然是过关的关键,但弄清楚位置如何变化,也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 “还有。”三杠竖指道,“你们有没有发觉,每层触发的机关,其实都暗含蹊跷?你们看,第一层有影刃和大火,分明对应刀锯地狱和火山地狱;第二层有血河和看不见的暗坑,对应血池地狱和牛坑地狱……这么算的话,这里的九层楼,很可能对应十八层地狱。” 他这分析得头头是道,全没注意一旁的小琳和小兰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季爻乾轻咳一声道:“你这完全是断章取义,做不得准,快别说了。” 白墨却摇头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祖师爷对每层塔的机关设计,自然有他的考量。师父说过,古人以九为尊,因为九是阳数中最高的数字。你们还记不记得,进塔之前,二当家说过,过了第三层便算及格;如果天资甚高,冲过第五层,便可做同辈大弟子?为啥偏偏是第五层?因为五在阳数中居中,所以古代才会称帝王为九五之尊。这座塔,确实不简单。” 我和季爻乾见他又在掉书袋,摇摇头,正要劝他别废话,就听歪头“唔”一声,醒了过来。 小琳和小兰忙将他扶起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歪头摇头说自己没事,只是从小晕血,跟着吸了两下鼻子,我们以为他又要昏死过去,慌得季爻乾差点去掐他人中,就见他皱眉道:“什么味道,这么香?” “香?”我们都莫名其妙。 过了有一会儿,果然,心室里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这种香气没法形容,既不像小琳小兰身上的女儿香,也不像山野中桃花梨花的香气,而是有些像庙里供奉菩萨点的香,或者师父卧房里的檀香。 这股香气飘飘悠悠地,闻起来让人有些迷醉。我见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在贪婪地猛吸,惊觉不对,刚要出声制止,就见小琳像着了魔一般,闭着眼,笔直地朝着正前方的木梯走去,嘴里还喃喃不休,像是在轻声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咯……”又是一声闷响,从我们脚下传来。 糟糕!小琳触动机关了! 大家瞬间清醒,都捂着鼻子趴在地上,避免香气再度侵入。小兰刚要去拉小琳回来,我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嘭嘭嘭”,一阵清脆的连响,我们四周的木质墙面突然翻转过来,成了四面大得不可思议的镜子。镜子里全是我们几个惊慌失措的脸。 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镜子里头,好像多了一个人。 51. 幽冥池 我倒吸了口凉气,用胳膊肘碰了碰季爻乾,想引起他的注意,却发觉他毫无反应。 我扭过头来,见除了歪头还躺在地上没动,白墨四人都失魂落魄般,走到剩余的三面镜子前,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跟镜子中的自己交谈。 歪头闭着眼睛,嘴唇翕动,似乎在梦呓。季爻乾则跟个傻子似的,直勾勾地看着我面前的镜子,眼中闪动着莫名的神采。看着看着,竟然流下泪来。 我心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扭头继续看镜子,发现镜子中多出的那人居然还在。 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他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竟慢慢地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我鼻子陡然发酸,眼泪登时夺眶而出——那个人,是我爷。 我爷穿着过世时的青灰长袍,见是我,微微错愕,跟着板下脸道:“你来这儿干啥?” “爷……”我的视线模糊了,仿佛眼前并没有恼人的镜子,我和我爷又回到古镇的老宅子里,回到他拿着竹帚在屋里斥骂我为啥偷他钱的往昔,“我好想你。” 我爷长叹一声道:“娃儿,爷也想你。不过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离开。” 我爷说完转身要走。我哪里肯放?哭喊着扑过去,“咚”地撞在镜子上。 镜面微微晃动,镜子中的我爷似乎听着声响,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道:“你要是真想我,当初为啥要放火烧了屋子?爷从小把你拉扯大,你就这样报答爷?” “爷不是的——”我急得就想跪在他脚边解释。 “哼!”我爷脸色忽而变得阴厉,冷冷地盯着我道,“你根本不是我江明的孙儿!” “爷你咋的了?爷你别生气啊——” “你若真的悔改,就不会不顾你爹和我用命保住的箱子,跑到这劳什子的地方瞎胡闹!” “箱子?”我反应过来,抬头道,“可是爷,师父说我还没到火候,不能打开——” “师父?你相信他?那个见死不救的墨门孽徒?你要跟了他,往后就别叫我爷!” 我爷说完拂袖转身,就要往一处黑洞洞的深渊走去。 “爷!”我撕心裂肺地大喊,伸臂想要追过去。 镜子里陡然射出一道耀眼的紫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等我能重新视物,镜子也恢复了正常,里头只有我们几个,却哪还有我爷的身影? “娃儿,爷只能帮你到这儿啦!”我爷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幽幽地钻进我耳朵里。 “爷……”我摸着镜子,怅然若失,“我对不起你。” “成师兄?”季爻乾冷不丁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吓得我下意识地一屈肘,他立马疼得弯下了身子。 我连说抱歉,把他扶起来,问他什么时候醒的。 季爻乾忍着疼起身道:“比你早一些。这镜子有古怪,还是别看的好。” 我点点头。我俩见除了白墨和小兰,小琳、歪头和三杠都昏倒在地。白墨自顾蹲在地上喘气,小兰喊了我和季爻乾,上前查看小琳三人的情况,又是推又是拍的,总也不见醒。 白墨冷笑道:“别费劲了,他们心魔太重,走不出来,你们喊不醒的。” “心魔?”我和季爻乾同时道。 “你们还没发现吗?”白墨道,“这镜子,就是这一层的机关。我想,刚才那股香应该是迷香,咱们吸入迷香在先,小琳触动通天锁在后,通天锁打开这些镜子,照到我们每个人的心魔。问心无愧的,自然能从里头逃出来,至于他们三个……哼哼。” 我听他虽然说话阴阳怪气,不过分析得好像有些道理,看向季爻乾。 季爻乾心领神会,冲我叹声道:“我师父。” 我见他两眼犹自红肿,也叹了口气。 白墨继续道:“季师兄先前的分析有误。咱们根本没法避开通天锁启动。因为祖师爷比咱聪明太多了!他深知每个入门闯关弟子的心理,不会给我们避开通天锁的机会。你们看,咱们上来后,那股迷香就飘了过来。人在那种状态下,会做出什么事儿来,那可真不好说。” 我们都点点头,心中暗叹墨门祖师爷心灵手巧。 小兰问白墨道:“咱们现在也醒了,是不是就算闯关成功了?为啥师父他们还不来救……接咱们回去?” 我和季爻乾也正有此疑问。白墨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道:“应该没那么简单。我现在在想,可能真被三杠说对了,这九层锁子连阴塔,真是按着十八层地狱的刑罚设计的。你们想想看,镜子,能想到什么?” “孽镜地狱!”小兰满脸煞白,险些站立不稳,被季爻乾及时扶住。 白墨叹道:“对。孽镜地狱,就是在阳间隐藏罪孽的人,死后到了那儿,会被镜子照出自己生前犯下的罪状。如果先前两层你们还不信的话,现在这情况,又该怎么说?” 我面露惊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现在师父他们也没来接我们……那就是说,还有一个机关没被启动,咱们还要再经历一层地狱?” 白墨无奈笑道:“是的。” 话音刚落,我见地上的三杠忽然翻了个身,以为他醒了过来,喜出望外,正要去扶他起来,就见小琳和歪头也同时翻了个身。 没过一会儿,他们三人又同时翻过身去,表情痛苦,如同不小心跳离水缸的鱼儿,使劲甩动身子,想回到水里去。 “热……”歪头梦呓般嘟哝了一句。 “热?” 我们也都反应过来,脚底确实如冬天里把脚挨近炉子旁一般,变得异常暖和起来,心中纳闷:难道是底层的火烧上来了?可底下两层,不都已经被木板封死了么? 黑暗中,就听白墨和小兰同时惊呼道:“蒸笼地狱!” 顷刻间,整间屋子果然如蒸笼一般,冒出一股股白色的雾气,又热又闷,我们四个眼睫毛上都挂着汗水,几乎睁不开眼睛。 白墨咬咬牙,就要往四层跑,被我和季爻乾急忙拦下:“你疯了?师父交代,以咱现在的能力,只能到三层!” 白墨用力甩脱我俩的手,闷哼道:“不走难道在这儿等着变馍馍?” 我俩愣神的工夫,他已经捂着口鼻,飞快地往木梯上爬去。 我们三个正要跟上去,就听不远处的雾气中传来“咔嗒”一声,似乎紧闭的塔门被什么人打开了。 “白墨,快下来!我们可以出去了!”我放开嗓子大喊。 “没用的成师兄,他已经听不见了。”季爻乾劝我道。 我见木梯上毫无声响,叹了口气,和季爻乾、小兰背起地上的三人,快步往塔门走去。季爻乾当先推了推门,见果然开了,三人脸上都是一喜,打开门冲了出去,顿觉门外空气清新,夕阳美好。 季爻乾将晕倒的三人摆在回廊上,让小兰冲塔下喊师父他们,一转身,就又进了门里。 “你干什么?”我冲到门边大喝道。 “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季爻乾回道,声音已在木梯那儿。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咬咬牙,让小兰看着小琳三人,也跟着跑了过去。 “嘭!”身后响起关门声,以及小兰着急的呼唤声。 屋内热浪实在煎熬,我脚下不停,手脚并用追了上去,离季爻乾始终隔着三四层台阶的样子,叫他他也不应,想着估计他是怕我拦他,只好拼了命地往上爬。 “隆隆……”我俩前后到了第四层塔内,脚下便传来木板合缝的闷响。 “嘭!” 得,这下彻底出不去了。 我追了上去,左右看了看,却突然没了季爻乾的身影,登时心慌起来,扯着嗓子大喊他和白墨的名字,却始终没人应答。 怎么回事?他俩咋突然消失了? 第四层心室与底下三层的格局如出一辙。我想着反正无论如何躲避都会触发机关,索性不再提防,满屋子地乱跑,边跑边喊他俩。 这时候,我就见左手边的木质墙面上,分明挂着一副画。 画里好像有很多人,造型千奇百怪,不过因为光线昏暗,看得不大真切。 我拧亮手电走近前去,发现是张展现油锅地狱景象的画。画里几个夜叉小鬼拿着枪戟之类的武器,凶神恶煞地往一口放在熊熊大火上的油锅戳去。油锅里漂着几个五官扭曲、面目狰狞的人头。 其中有两个人头,看着微微有些眼熟。 凑近前再看,我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两个人,分明就是白墨和季爻乾! 52. 一念地狱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感觉天旋地转的,仿佛整座塔都在微微晃动,下意识地关了手电,往后退了两步,想要离那幅画远一些。 这时,从那幅画后的墙壁里,忽然伸出无数只青色的手臂,五指箕张,抓着我的衣领、头发、胳膊,将我猛力往墙上撞去。 我惊叫出声,却无力反抗,被那些手臂拉了过去。 眼看就要撞上墙,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刹那之后,料想中的剧痛和昏迷却没有来。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见自己不知何时居然浑身赤裸,泡在温水池里。身旁是同样浑身赤裸的白墨和季爻乾等人。 连小琳、小兰,包括宋大有、凌小满也都在——而且也都浑身赤裸。 四个刚刚发育的小女孩儿,胸前隆起的可爱小笼包,和下身稀疏的草丛,都让我陡然间小腹发热,感觉身子起了异样的反应。 偏生这时候,宋大有和凌小满还笑嘻嘻地往我身上挨了过来,用温热的手掌在我胸膛上游走,一路向下,朝着那股冲动摸索而去。 “别……别这样。”我感觉浑身都在颤栗,温热的水和醉人的女儿香,让我头昏脑胀。 “成师兄,这儿是人间天堂啊!”季爻乾满脸陶醉,也凑了过来,张开双臂,一把将凌小满和宋大有搂在怀里。 两个女孩嘤咛一声,作势推开季爻乾,见他不让,娇态尽显,分别和季爻乾啄了下嘴,埋进水里,只露出脑袋,冲我甜甜地笑。 我突觉尴尬,也赶紧埋了下去,四处看了看,见除了我们,水池外还有几个面无表情,不断往池里倒水的老人。 这些老人都穿着黑色斗篷,戴着尖顶帽,弓着身子,仿佛对池子中的我们视而不见。我正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猛觉得下身一暖,好像那股冲动被什么东西含住了。 “啊……”异样的舒适感,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在澡堂子里。我爷在世的时候,曾带我到镇上的澡堂子中洗过澡。不过那儿的澡堂子,没有这些时时喂水的老人,更不可能出现男女同浴的画面。 我起先有过怀疑,不过身体上的欢愉,让我一时间将思虑抛诸脑后了。 可能真如季爻乾所说,这儿就是人间天堂。 我正闭眼享受下身一股股翻涌而来的快感,耳边就听小琳她们发出令人迷醉的呻吟声,睁眼看去,见白墨墨白满脸淫邪,分别将赤裸的小琳和小兰搂在身下,一下一下地耸动屁股,水面上发出“啪啪啪”的,有节奏的拍打声。 再看其他人,也都各自搂了女孩在身下,不断地重复和白墨墨白同样的动作。女孩们面色绯红,媚眼如丝,看着既痛苦又享受。 整个澡堂子,充斥着朦胧的水汽,以及那晚我们在支书家后山,听到支书和那穿大红棉袄的女子同时发出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 我见身旁季爻乾和凌小满也纠缠在一起,心头添堵,就见水下冒出个人头,宋大有嘿嘿怪笑,扭动着滑溜溜的身子,也正要往我身上坐去。 我见她浑身滴着水,水流顺着她娇嫩的皮肤往下淌,调皮地往下身那簇稀疏的草丛汇去,喉咙一阵干渴,不等她坐好,自己迎了上去,顿时一股温热涌遍全身,忍不住和她同时发出“啊”的欢叫声。 宋大有自顾在我身下款摆身子,我正打算闭眼,静心享受,忽然发现正对着我们的那名老人,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既诡异,又残忍的微笑。 须臾之间,就见他手里的水桶腾地变作一把铁锹。老人咧了咧嘴,抡起铁锹,就往仍在耸动的白墨和小兰脑袋上拍去。 “啪!” 一声闷响,白墨和小兰哼都没哼一声,相互抱着滚入池中。鲜血从两人脑袋上蔓延出来,瞬间将池水染红。 “啪!”“啪!”“啪!”…… 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季爻乾、三杠、歪头、小琳、凌小满等人,纷纷被铁锹击中脑袋,滚入池中,整个澡堂子瞬间成了漂满尸体的血池。 我吓得赶紧推开身下若无其事,还在扭动身子的宋大有,起身想要往外跑,脚下一个趔趄,重又滑回水里。 宋大有挨过来,冲我媚笑道:“你要去哪儿?谁都有这一劫的,你跑不掉——” 话还没说完,她的脑袋腾地在我眼前被劈开,裂成了两瓣。鲜血溅了我一脸。 那些老人摘掉尖顶帽,嘿嘿怪笑着向我聚拢。 凑近了看,我才发现这些老人干瘦得可怕,脸上毫无血色,干瘪枯燥,仿佛久经风霜的老树皮。这些老树皮纷纷抡起手中的铁锹,就要往我脑袋上砸落。 我吓得全没了反抗的意识,索性大喊一声,闭上眼睛等死。 等了有一会儿,我却还好好的蹲在池水里,身旁也依旧是漂满了季爻乾等人尸体的血池。那些老人却不见了。 我正要起身离开,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同时有人在轻声说话。 “都死了吧?可以开始了。” “放心吧,死透了。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检查。” “不用查了,你俩去加柴。这帮兔崽子肉细着呢,油锅里一浸,准保鲜嫩!” “油锅地狱!”我腾地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害怕了,“哗啦”一下出了水,鼻端闻到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油香味,回头看去,见血池里“咕噜咕噜”直冒气泡,季爻乾等人的尸体慢慢变得膨胀起来,心中惊惧到了极点,慌不择路,捡着道儿就跑。 “你要去哪儿?”一人正面将我拦下,阴森森地道。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哭喊道,“我还不想——” 等我看清那人的脸,登时一愣:怎么是师父? 师父挥着手里的铁勺,用舌头舔了舔勺底下的血迹,阴惨惨地笑道:“少了你,这锅汤就不鲜美了,你觉得我会让你跑吗?”说着抡起铁勺,就往我脑门砸来。 “不要!”我声嘶力竭地屈肘去挡,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这些,用力推开师父,转身折回,却又跟黎师叔撞了个满怀。 我见他手里也拿着铁勺,满脸阴笑,知道自己这下走投无路了,仰天大哭,把心一横,索性往一旁的墙壁撞去。 “咚!” 一声闷响,我感觉脑袋像是被人用铁球狠狠砸中一般,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见师父和宗师叔满脸关切盯着自己,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想要离他们远一些。 宗师叔让我躺着别动,给我喂了些水。一股冰凉的感觉直灌胸腹,我瞬间清醒了许多,支起身子,见白墨和季爻乾就躺在一旁的床上,黎师叔等人在照顾,问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满脸阴沉:“让你们别去四层,偏偏不听。要不是小兰及时告知,你们三个命都没了!” 宗师叔见他动气,安慰了他几句,说我和季爻乾也是救人心切,怪不得我俩。 我知道季爻乾和白墨无碍,安心躺回床上,问其他人的情况。 师父见我关心同门,脸色柔和了许多,对我道:“你们在塔内看到的一切,皆是幻象。心中无魔,灵台自明。那些枪戟斧钺、水火冰雷,虽不至要了你们的命,却会击垮你们的精神。他们只是昏过去了,休息些时日,也就没事了。” 我心中有许多疑问想问师父,见他不打算再开口,也就咽回肚子里。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之后和季爻乾等人先后恢复过来。 按照门训,这次测试,就我、季爻乾、白墨和小兰成功通关,其余六名弟子让各自师父领了回去,四年后再重新考核。 季爻乾问师父,既然他们先前都经历过一次了,那下次考核会不会就简单许多。 师父冷笑道:“塔内的幻象每隔一年变化一次,哪有那么简单?” 季爻乾撇撇嘴,不敢再问。 之后我们四个留在墨门,跟着沙师叔、宗师叔学习墨门机关术和反厌胜术。师父因为要处理店里的生意,同时照看我爹留下的锦盒,就先回去;黎师叔和小兰的师父也有事先离开。 我们四个每天不是伐木做工,就是跟着沙师叔练臂力,跟宗师叔学法子,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乏善可陈。 如此一呆,居然就呆了两年。 这两年里,小兰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惜长相一般,我们三个对她只有同门情谊,并无非分之想。眼看日子苦闷,男孩毕竟心野,都有些坚持不下去。 这天宗师叔教完课,忽然一拍掌,冲我们四个神秘笑道:“行了,今日之后,师叔再无本事传授你们。你们可以下山了。” 我们四个愣了愣,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转天清早,我和季爻乾收拾完包裹,和白墨、小兰一起,让宗师叔带着,划着竹排,出了水洞。师父等人似乎早已收到通知,在水洞外等我们。 我见师父身后还藏着一人,正纳闷莫非师父又收了新徒弟,就听那人嘻嘻一笑,从师父身后跳出,冲我们道:“你们可算出来啦!” 53. 消失的人皮 我们见那人居然是宋大有,都有些意外。两年不见,她长高了,也比以前漂亮了,身材曼妙不说,脸蛋也变得清秀甜美,不再是两年前那个满脸油污的小丫头,甚至好像比凌小满当年还好看。 当然,凌小满当年什么样子,我已经有些模糊了。 见我俩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宋大有也不觉得怎样,上前点了我和季爻乾额头一下,嘻嘻笑道:“咋滴?两年不见,不认识我了?小季哥、小成哥,你俩长个儿了,大有可摸不着你俩脑门了。” 我问师父怎么回事,莫非他又收了个女徒弟。 师父摇头苦笑:“去年她和她爹又回来了,说是看上咱村的风水,索性赖着不走。这不,听说你俩今天出关,死活要跟来。” 我见师父满脸宠溺,甚或比当年对凌小满还要关爱,心中莫名,这鬼灵精的丫头到底给师父灌了啥迷魂汤。 师父跟白墨师徒、小兰师徒别过,让宋大有别胡闹,谢过宗师叔,领了我们几个回去。我见师父身后背着箩筐,问他这是准备去哪儿。 师父摇头不语,说是先下山再说。 到了山脚公路,师父把箩筐递给我,给了我一张字条,让我照着字条上的地址,去荷花村找一个叫杨心蓝的人,说是自己接了她的邀请,要去帮忙,但是中途有件要紧事要办,让我和季爻乾去处理一下。 我俩学了两年的本事,正跃跃欲试,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宋大有吵着也要去。我本以为师父会拒绝,没想到师父只稍稍犹豫了下,就答应了,吩咐我俩照顾好她,别让她惹事,转身就要离开。 季爻乾叫住他,似笑非笑地道:“师父,您这回不给我俩留条了?” “臭小子。”师父淡淡一笑,挥手转身,“反正你俩都知道,留不留无所谓。” 说起来,师父这人确实爱故弄玄虚。拿上回在锁子连阴塔里来说,我们闯关成功后,这才想起进塔前,师父曾分别给我俩留了张字条。 闲着无聊,我俩打开来看,发现写的依旧是“往回走”和“知难而退”这几个字。我俩相视苦笑,暗叹幸亏关键时刻没打开,不然得活活气死。 我们三个在路边等车。我问宋大有,她和她爹咋想到回村里定居,就不怕她大伯找过来? 宋大有撇撇嘴道:“大伯家出了点事儿,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哪有空来追我们?我们找了半年,没找到我二姨。我爹说,那刀留在身边始终是个隐患,找了个日子,不知道偷偷摸摸放哪儿去了。他问我想去哪儿,我说就想回符师父那儿。我爹都听我的,我俩就回来喽!结果来了之后,你俩又不在……” 她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后面的话我没怎么在听,心里美滋滋地想:她去而复返,莫非是为了我? 可能喜形于色,被季爻乾看出来了。他踢了我一脚道:“干啥?怀春呢?”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见宋大有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好在这时中巴适时出现,我指着车子道:“看我干啥?来车了!” 我们上了车,按车上的地址到了荷花村。 眼下是初夏,荷花村村如其名,荷塘里开满了娇艳欲滴的荷花。 宋大有当先奔荷花跑去,左瞧瞧右看看,兴奋得跟捡了宝似的。 我俩摇摇头,拉着她离开,往杨心蓝家走去。 我们问了村民,到了一间草屋前,见房门半掩,往里头喊了一声。 一个年轻女子应了门,奔出来,见是我们,眉头一皱,问我们找谁。 我见她虽是村妇打扮,但长得还挺清秀,问她是不是杨心蓝。她点头称是,又问了一遍。我们自报家门,她这才笑逐颜开,慌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喊我们赶紧进屋。 杨心蓝说,前几天村里的支书告诉她,说她男人在回村路上遭遇车祸,车子翻入悬崖,车上所有人全部当场丧命。因为路段离村较远,让她赶紧去认尸。 这一消息好比晴天霹雳,她顾不得悲痛,匆忙赶到现场,见所有尸体都用白布盖着,摆在路旁临时搭建的草棚里。丧失亲人的村民们呼天抢地,却迟迟不见有人把尸体领走。 杨心蓝心中莫名,悲伤之下,战战兢兢地掀开每具尸体身上的白布,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她有心理准备,见村民迟迟不领尸,猜想尸体跌落悬崖,肯定面目全非,不好辨认。可等到她自己掀开尸布,这才发现,这些尸体确实面目全非,但不是跌落悬崖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些尸体全都没了皮。 浑身的皮,如同屠宰牲畜时,被人剥去了一般,只留下血淋淋的肉体。 她当时惊怒交加,一口气没接上来,当场昏了过去。 因为无法确认尸体归属,村支书和几个村干部商量之下,决定按着村里的规矩,将尸体直接入土下葬,坟头上都竖了无字碑。 接下来的几天,杨心蓝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男人满身是血地地出现,指责她没有厚葬自己,还说自己是被人害死的,如果不替他讨回公道,追回皮囊,他死不瞑目。 说完这些,杨心蓝已然哭成了个泪人儿。 “你是说,所有村民的皮囊,都被剥掉了?”宋大有吓得满脸煞白。 杨心蓝点点头,带着哭腔道:“我敢肯定,那不是事故造成的,是人为的。可支书他们说无凭无据,找不到突破口,只能照交通事故处理。” “一共几个人?”季爻乾突然问道。 杨心蓝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想了想道:“记不太清了,好像……好像是二十几个。” “到底几个?”季爻乾穷追不舍。 我和宋大有不知道他为啥这么执着,正要提醒他注意杨心蓝的情绪,别逼得太凶,就听杨心蓝斩钉截铁地道:“二十四个!对,我想起来了,连我男人和司机在内,整好二十四个!” “整好?”我皱了皱眉。 杨心蓝浑身一颤,喃喃地道:“村里神婆说,这是有人作法,要拿他们的皮囊,去做什么二十四山什么阵的,总之就是邪术,害人的东西。” “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季爻乾眼里闪动着异样的神采,见我们都看着他,难掩激动地道,“杨公风水里提到过。二十四山,是墓地四面的二十四个方向。不过,这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是风水先生的本事……唔,难道村里有通晓这种法阵的高人?” “姐姐,你说的那个神婆,是什么来路?”我问道。 杨心蓝看了我一眼,摇头道:“平时接触得不多。支书说她迷信,喜欢散布谣言,让村民都别接近她。听说她也蛮惨的,早年死了丈夫儿子,脾气古怪,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一个人住在后山山洞。” 我问季爻乾要不要去找那个神婆问问。 季爻乾还没开口,宋大有摇头道:“我总觉得那支书有问题。白天找人不方便,省得被跟踪,咱还是先去埋人的地儿看看。” 我正要赞她心思机敏,就听季爻乾冷笑道:“只怕这村里有问题的人不止支书一个,咱现在去坟地,一样会被人盯上。想想刚才咱进村,那些人的眼神。” 我也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问路时,确实有几个路过的村民,眼神中充满了敌意。 商议之下,我们决定晚上再去坟地。宋大有似乎有些排斥,不过也没说什么。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有我和季爻乾在,保她没事。 宋大有冲我做了个鬼脸,似乎并不领情。 我们依照师父的吩咐,没在杨心蓝家吃饭,随便到村里商店买了些零嘴糊口。夜里十点多,我们向杨心蓝借了点酒水,就往山腰上的坟地走去。 夜风习习,山村昏暗,看着有些萧条凄凉,好在有美人相伴,我倒也没觉得多恐怖。到了杨心蓝说的坟地,远远地看见林立的墓碑,宋大有不自觉地躲到了我俩身后。我轻声安慰她别怕。宋大有嘴硬,嘟嘴说自己不是怕,而是觉得有点冷。 我俩笑了笑,也没拆穿,正要继续往前走,宋大有忽然大叫一声:“谁?” 我俩被她吓了一跳,顺势望去,就见有个耷拉着脑袋,垮着肩膀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坟头下的树阴里。 54. 吾栖之肤 如果是人,而且是正常人,决计不会大半夜独自来坟地,况且听到有人喊,多少也该有所反应。那人影却僵立不动,也不出声,只勾着脑袋,冷冷地与我们对立。 宋大有的身子很老实地颤抖起来,哆哆嗦嗦伸出手指,指着那人影,欲哭无泪地道:“你们……你们看……他的脚,是不是……是不是没着地?” 我俩慌忙看去,见那人站立的位置,几乎与身后的树冠等高;而以他遮在坟头后,下身的长度来看,明显是够不着地的,登时浑身也起了层鸡皮疙瘩。 季爻乾大着胆子,又冲那人影喊了一声——依旧毫无反应。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季爻乾他俩道:“这些人死多久了?” 季爻乾到底和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早已不言而喻。 他皱了皱眉,瞪眼道:“你是说,今晚是这些人头七?他们回魂了?” 宋大有到底是女孩子,听我们这么一分析,吓得哇哇大哭,转身就要往山下跑,被我和季爻乾慌忙拦住。季爻乾指了指人影,闷声对她道:“别吱声,那人动了。” 阴风呼啸,那人影仍旧耷拉着脑袋,垮着肩膀,站在原地,飘飘悠悠地转了一圈。 宋大有瞪圆双眼,颤抖着道:“会……会不会是死人,吊……吊树上了?” 我和季爻乾同时摇头:“是风吹动的。死人那么沉,这风吹不动。走,去看看。” 我俩将宋大有夹在中间,冲那人影悄悄摸去。一股奇怪的腥臭味飘了过来,季爻乾抽动鼻子闻了闻,皱眉让我俩等在原地,自己当先摸了过去。 走到那人影跟前,季爻乾原本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捂着口鼻,从地上找了根竹竿,捅了捅挂在树上的人影,却突然触电一般浑身一颤,向后摔倒在地。 我和宋大有怕他出事,连忙跑上前去,问他怎么了。 季爻乾指着树上吊着的人,结结巴巴地道:“人……人皮!” 我拿起风灯照去,发现那是个裹了张人皮的木头架子。架子中空,做成了人的骨架,用人皮裹起来,戴了假发,远远看去,可不就像个上吊的人? 诡异的是,木头架子上的人皮很新鲜,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寒光,皮肤柔嫩细滑,甚至不比身旁的宋大有差,应该是个年轻女孩的皮囊。那木头架子也有意做出隆起的胸部,还披了长发,不仔细看,还真容易错看成一个妙龄少女。 宋大有惊叫一声,躲到我身后。我自己也感觉头皮发麻,但有女孩子在,不敢表现得太怯弱,只好硬着头皮,将季爻乾从地上拉起,佯装轻松道:“怕什么?就是个假人罢了。” 宋大有见我很镇定,也慢慢放松下来。 季爻乾缓过劲儿来,继续用竹竿翻转假人,咦了一声道:“你们看,这张人皮很完整啊,不像是拼凑出来的。我的天,难道是被人生生活剥下来的?” 我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照顾宋大有的感受。 季爻乾尴尬地笑了笑,指着假人后背上不易察觉的线条道:“应该是从这儿缝合的。也亏得做这东西的人,竟有这么好的手艺。” “八门之中,以二皮匠缝尸的手工最细。难道害人剥尸的,竟是个二皮匠?” 见宋大有问起,我和季爻乾同时摇头。虽说眼前这具假人确实惟妙惟肖,但师父曾经告诉过我俩,二皮匠缝尸有个讲究,就是非死人不缝。这个所谓的死人,必须得是真人。 尽管师父他们一再强调,八门不互通,但近几年,鲁班门的人确实偷偷跟一些宵小勾结,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排除二皮匠中有人跟他们合作。 但话分两头,利益归利益,自家老祖宗的规矩不能乱,所以当初王守财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守棺。 “有可能是偷学了手艺。”季爻乾感叹道,“就像当初小满的父亲一样。” 我知道他想起了凌小满离开那天,师父和凌小雪说的故事,心里也有些失落。 宋大有不知道我俩的心事,躲在我身后,小声问道:“那人把假人挂在这儿做什么?吓人吗?” 季爻乾却没回她,目光闪动,看着我道:“成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师父破那九子悬门血煞阵的事?” 我心里一咯噔,就听季爻乾一字一句地道:“这人想如法炮制,摆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 “这阵法有什么用?”宋大有问。 “具体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杨公风水提到,二十四山分金立向,平时只做阴阳宅风水选址的参考,倘若心怀叵测之人,以二十四山中的十二凶位布局,用逝者的怨气破格,就很可能会改变某个区域的风水格局,甚至祸及后代子孙,是很阴毒的法阵。” “现在看来,很可能支书和暗中操作这件事的人是一伙的。支书找人设计陷害,造成车祸的假象,让暗中那人顺理成章地剥去人皮,布置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如此庞大的阵法,光靠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也就是说,很可能是团伙作案。” 我听他分析了半天,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皱眉问道:“可那人为啥就挂了一个?如果二十四山是二十四方位,不是应该和九子悬门那般,挂二十四个人皮架子么?” 宋大有接着道:“就是。而且他们要是有心布局,怎么会把假人挂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生怕别人看不见?” 她朝假人看了一眼,到底没忍住,又捂着嘴巴弯腰干呕。 季爻乾扫了一眼地上的无字碑,满脸担忧地道:“我说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像九子悬门血煞阵,并非就是说,它也要学血煞阵那般,把假人挂起来。事实上,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要不是杨姐姐提醒,我可能根本看不出来。” 见我们面露疑惑,季爻乾苦笑接着道:“杨公风水续篇里,只提到有这么个法阵,所需材料也仅仅是一笔带过,从来没见人真正做过。所以,到底这法阵如何施展,我也不太清楚。” 说话间,我耳边听得山风呼啸,扑簌簌吹落几片树叶,飘飘忽忽,向着脚下的坟茔掉落。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两声幽灵般的低喃,如泣如诉,令人不寒而栗。 我问季爻乾和宋大有听到没有,两人都摇了摇头。 师父说,我的听觉一直异于常人,能听到他人听不到的声音,甚至包括一些不该存在在这世上的声音。所以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轻视自己听到的任何声响,当下竖耳再听。这下听得真切,确实有人在哀叹。 这声音,分明就是从脚下的坟茔中发出的! “还我……还我的皮……别占我的皮……”声音哀怨而凄凉。 季爻乾和宋大有也听到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惊恐地看着我。 我拦着他俩往后退了两步,忽然就见脚下坟头上的杂草,微微动了一下。 55. 瞎婆婆 我的心瞬间吊到了嗓子眼,感觉双臂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啵!” 一声闷响,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腾地破土而出,五指箕张,微微颤抖,似乎异常气愤。 “啊!”宋大有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山下跑。我和季爻乾没拉住,心里着慌,只好也追了过去。身后仍旧不断传来那个幽怨的声音:“还我的皮……” 我们一口气跑到山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宋大有弯腰猛拍杨心蓝家的房门。 等了有一会儿,杨心蓝开了门,见我们三个见了鬼似的表情,情知不妙,也没问什么,让我们赶紧喝口茶压压惊。 宋大有也不含糊,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喝了个饱,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咋的了?”杨心蓝小心翼翼地问道。 宋大有张口要说,被我及时拦下,摇了摇头。 我冲杨心蓝道:“姐姐,这事儿有点蹊跷,我们明天还要去会会那位神婆,今晚就只能叨扰你,在这儿借宿一晚了。” 杨心蓝愣了愣,跟着笑道:“说哪儿的话?你们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整好我夜里心慌,有小妹子陪着,我也能睡踏实些。只是……怠慢了你们两位。” 我见她家就一间卧房,想着她这么年轻,又没有孩子,暂时也不需要额外的房间,和季爻乾摆手道:“没事,天热,我们打个地铺就成。” 当晚我和季爻乾在内堂铺了草席,却怎么也睡不着。两人讨论了半天,始终想不明白,那坟头上的血手和鬼声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人到底要如何布这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 我本想问季爻乾要不要回去请示师父,却听这家伙呼噜声起,居然睡着了。 我没法,只好侧过身去,强迫自己入睡,就听季爻乾梦呓般喊了声:“师父……” 转天清早,我们谢过杨心蓝,到村口小摊上买了早点,边吃边往村外的大山里走。 杨心蓝昨晚告诉宋大有,那位神婆因为不愿与人交流,只身住在村外的山洞里,深居简出,只有村里赶场,或者有人请她去做法事,她才会偶尔露面。 宋大有说,昨晚杨心蓝半梦半醒之间,还说了些我们白天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儿。 杨心蓝说,她男人是搞滇剧的,在当地小有名气,是滇剧团的团长,底下有不少比她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成天围着他转。村里流言蜚语很多,说她男人趁着职务之便,和这些小姑娘不清不楚。这次他们出去,就是去县里汇报演出。车上二十四人,整好男女各半。 杨心蓝是几年前从我们村嫁过来的,当时也是看中了她男人的才华。其实她心里也有数,搞艺术的,心总是不定,但因为自己也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所以也只好默默忍受。 偏生支书又看上了她。趁着她男人不在,隔三差五来送温暖,有时候见左右无人,甚至还动手动脚。杨心蓝说给她男人听,她男人也心不在焉。她男人出事前,杨心蓝本想找个机会,让他男人看到支书的行为,断了他非分之想,却不想,传来她男人出车祸的噩耗。 杨心蓝也觉得,这件事就是支书在暗中捣鬼。但她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又抓不到支书的把柄,有心无力;况且,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想着师父是处理这类事的好手,早前又有过交情,所以才会拜托他过来看看。 到底女人一夜之间就能交心。我和季爻乾听宋大有说完,闷头沉思。 季爻乾道:“这样一来就更能证明,支书,或者说支使支书背后那人,就是在布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 “我先前说过,二十四山就是二十四方位,分十二吉位和十二凶位。男为阳,女为阴,正好对应吉凶十二位。如果从这点来看,这些人,只怕早就被盯上了。我还是那句话,这些事,单凭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从前期敲定人选,到制造事故,再到之后平息风波、布阵,很明显,这都是一步步计划好的。想要对付这些人,难啊!”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同时对师父一出关就交给我俩这么棘手的差事感到不解。 说话间,我们进了林子,光线陡然暗淡下来。走了没几步,到底宋大有心细,拦住我俩道:“你们看,这些树和草,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 我俩停下脚步,见自己身处的位置,像是被人走出来的天然小道。小道两侧的树木,虽说不算齐整,但也没有拦道。每棵树树身与人膝盖等高的位置,都有轻微的划痕。树下的草丛,也都齐齐地歪向一边。放眼望去,林间仿佛有条歪歪曲曲的迷宫路线,幽幽通往未知的尽头。 “该不会那神婆摆了啥迷魂阵,不让外人进入吧?”季爻乾闷声道。 我和宋大有摇摇头,都没法回答。三人商议之下,决定走一步算一步,脚下更加小心,索性跟着那些划痕走,不多时,居然走了出去,到了林外一条两侧满是与人齐高的狗尾巴草的沙石小路上。 我们不敢大意,边走边东张西望。季爻乾眼尖,见小路上每隔几乎一米的距离就有一块巴掌大的石块。这些石块并不排成一列,而是散开的,看着有些故意为之。我们也不敢去碰,怕万一犯了什么禁忌或者触动什么机关。 经过锁子连阴塔那件事,我和季爻乾心有余悸,干啥都变得畏首畏脚起来。 这么惴惴不安地沿着沙石小路往山顶上走。季爻乾当先看到一口黑乎乎的山洞,掩映在茂密的松林后。我们加紧脚程赶过去,朝洞里看了看,见里头黑漆漆的,似乎很深,都拧亮了手电。洞口很小,我们得矮身才能进去。 洞里阴暗潮湿,不时能听到头顶滴落的水声。两侧的岩壁和地上的岩石被泉水冲刷,变得格外坚硬湿滑。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地往里走,感觉身子越来越冷,满心怀疑这种地方能不能住人,就听打头的季爻乾松了口气道:“到了。” 借着手电光,我们见道洞尽头有条能够侧身钻入的裂缝。裂缝里摆着木桌木椅,墙角还摆了张木床,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知道有人住在这儿,喊了几声,见没人应,感觉石屋里透着股暖和劲儿,稍稍犹豫,到底抵不过身子冷,依次钻了进去。 石屋里没点灯。我们巡视了一番,见屋里实在寒碜,连支蜡烛都找不到。挨着床脚的位置,有只透着火星子的小炉,炉上放了只铅壶,壶嘴冒着热气,应该是在烧水。 “奇怪,水都还在炉上,咋会没人呢?”季爻乾边说边招呼我俩先坐。 “谁说没人了?”一声苍老的呵斥,忽然从床上传了过来。 我们三个吓了一跳,就见一条佝偻的人影从棉被里慢悠悠地钻出来,披头散发,眯眼看着我们,冷声道:“没规没矩。你们是谁家的娃娃?” “阿婆,我们是村里杨心蓝姐姐介绍来的。”宋大有抢先道。 “杨心蓝?”老人嘴角一咧,“她还没死?” 我们听她说话怪里怪气,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闷哼不答,摸着黑,重新坐回床上,冲我们道:“你们是为村子的事儿来的吧?说吧,找我干啥?” 季爻乾赔笑道:“阿婆,先不忙说村里的事。我有些好奇,这外头的石块和草木,是您故意弄成那样的吧?这里头有啥说道吗?” 老人叹了口气道:“能有啥说道?你们进来那么久,难道就没发现,老婆子看不见东西?” 56. 陈氏青囊术 宋大有凑上前去,小声道:“阿婆,您的眼睛……” 她腾地像是受了惊吓,捂嘴往后倒退了两步,支支吾吾地道:“您……您这是……” 我和季爻乾拧亮手电,也吓了一跳。这老人的眼睛,并非如我们料想的那样,是天生失明,而是用针线,将上下眼皮缝了起来。能透过眼帘缝儿,看到她微微转动的眼球。可能因为时日久了,缝线和眼皮完全融到一起,看着就像一层天然的褶皱,让人既心疼又觉得恐怖。 季爻乾低吟道:“子午阴阳针,补皮难卜心……阿婆,您是关中陈家的人吧?” 我听着有些耳熟,再一想,突然明白过来:眼前这瞎眼的老人,居然是师父过去提到过的,在关中享有盛名的陈氏二皮匠的传人,奇怪季爻乾怎么会知道。 老人叹口气道:“小娃娃知道的还不少。没错,我是陈氏第四代传人,陈长英。” 陈长英告诉我们,陈家到她这一代,只她兄妹二人。她兄长陈长华接任陈氏当家,久不露面。她手底活儿不比兄长差,除了帮兄长处理些杂事外,也到各地寻觅高徒。凌小满的父亲凌天德,说起来也算她的弟子。之后因为个人原因,她与陈家脱离,只身到了这里。 陈氏二皮匠收徒严格,除了要遵守陈家祖训和八门规矩,二十岁之前还必须守住清白之身,不可与他人有肌肤之亲。师徒功过赏罚一概连坐,徒弟犯错,做师父的也有责任,必须缝眼谢罪,也就是季爻乾口中说的“补皮难卜心”这句箴言。 当年陈长英手下的六名弟子,除了两个稍稍有些偏颇,其他都还规矩。这两个,一个就是凌小满她爹凌天德;另一个,是如今在南方一带小有名气的缝尸匠屈婉儿。 屈婉儿做事偏激,而且跟捞阴门中一些不入流的弟子交往密切。陈长英多次劝阻,屈婉儿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仗着手艺高超,尽拣着让人不齿的事儿做。陈长英无奈之下,接受家法,自己用针线将两眼缝起来,自觉无脸见人,隐姓埋名,藏在了这儿。 陈长英说完叹了口气,问我们来找她到底什么事。我笑了笑,问她道:“前辈,您会呆在这儿,只怕也是因为村里最近发生的怪事,跟您徒儿有关吧?” 陈长英被我说中心事,身子微微一颤,顿时委顿下来,摇头道:“我只知那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倘若没有二皮匠缝尸补命的本事,决计施展不开。至于是不是我那劣徒所为,老婆子真不敢下定论。于情于理,有同行牵扯其中,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我点点头,想起她先前说杨心蓝还没死这话古怪,问她什么意思。 陈长英让我们自己找地方坐,告诉我们,前阵子有人请她去庙里做法事,她听说村里有个长得挺好看的外来姑娘,被人糟蹋了,想不开,在屋里悬梁自尽了,听说是滇剧团团长的媳妇,叫杨心蓝。 不过这事儿谁也没亲眼见过,支书又吩咐不许对外乱说,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她没想到杨心蓝居然还活着,而且拜托我们来查她男人出意外的事。如果不是村民以讹传讹,就是我们看到的杨心蓝,很可能不是真的杨心蓝。 我们听得后背发凉,觉得这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想着昨晚我们说要留宿时杨心蓝的反应,越发觉得她可疑。宋大有像是想起了什么,“唔”了一声道:“对了,昨晚后半夜,杨姐姐起来过一次。我被她吵醒,没敢出声,见她在对着镜子梳妆,吓了我一跳。” “梳妆?”陈长英干瘪的脸微微一颤,若有所思地道,“看来真是她……” 我心里一动,问她道:“前辈的意思是,那杨心蓝是您的徒弟屈婉儿扮的?” 陈长英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不愿相信,跟着叹道:“当年陈家机缘巧合之下,从民间搜得奇书《青囊经》残本。世人皆道《青囊经》是风水奇书,却不知后世挖掘,从中获取医理、葬经以及针法等多门学问。说起来,道理跟鲁班门的《鲁班书》一般。” “我陈家祖上原就以裁缝为生,之后学了这青囊针法,这才进了捞阴门的行当。陈氏青囊术,说到底,走的就是针线上的功夫。学得透了,触类旁通,那些易容、画尸的本事也就不在话下。当年关中凌家自称易容世家,还不是从老婆子这儿讨要了些门道?” “说是易容,其实说到底,就是戴了副假面具。时间久了,皮囊水分、肌理,甚或上头的皮毛都会起变化,容易被心细之人认出,所以易容之人需要时刻保持警惕,避免真容被人察觉。小姑娘,你那晚看到的杨心蓝,不是在梳妆,而是在补妆。” 我们越听越觉得玄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季爻乾,杨心蓝当初请师父去帮忙是什么时候。季爻乾脸一垮:“你问我我问谁?不过按咱师父那性情,少说也得有个把天。” 我低头沉吟:倘若陈长英和季爻乾说得都没错,那有可能是真的杨心蓝发现蹊跷,托人找师父帮忙,被支书和屈婉儿等人发觉,杀人灭口,再伪装成她悬梁自尽的假象。 想起昨晚在坟头里看到的假人,我心里陡然生出个可怕的想法,忍不住浑身一颤。 季爻乾三人都没注意到。季爻乾问陈长英:“前辈,照您的意思,合着您那徒儿跟支书勾……合作害人,还剥了二十四个人的人皮?” 陈长英摇头苦笑:“我那徒儿虽离经叛道,毕竟是个女子,这剥皮的能耐,绝不是她能承受的。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不是简单的法阵,需要大量人手。老婆子能力有限,只知道最近这村里实在不太平,很多人说话都透着心虚,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至于剥皮的活儿,倘若不是寻常屠夫所为,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闲了手的刽子手。这些人心狠手辣,手下活儿又好,剥皮对他们来说,好比家常便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件事牵扯的八门子弟,恐怕不在少数。只凭你们三个小娃娃,只怕应付不来。” 宋大有听陈长英揭她爹老底,有些不服气,嘟囔道:“屠夫才不会剥人皮。” 陈长英听出不满,闷声道:“小丫头是哪家的千金?宋光宗,还是宋耀祖?” 宋大有心里有气,也不答她,只哼哼不说话。 陈长英起身道:“老婆子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但小娃娃有这样的胆识和心意,老婆子佩服,也佩服你们师父。这事原本光靠老婆子一人,实在有心无力。既然你们有心帮忙,老婆子就卖个老,权且听我吩咐。我去探那杨心蓝的底细,你们去找那二十四张人皮。” “前辈,您知道人皮的下落?”我们三个都有些惊讶。 陈长英冷笑道:“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施展需要合适的时间,现在是月初,阳气正盛,不适合布阵。存了那么些日子,再怎么藏着掖着,该出的味儿总会出来的。老婆子虽然瞎,鼻子却还好使。不过你们要格外小心,那地方可没那么容易进出。” 我始终对昨晚坟头上的血手和鬼声耿耿于怀,趁着机会,问陈长英那是怎么回事。 “障眼法。”陈长英冷笑道,“鲁班门惯用的把戏。那晚我也在。” 57. 偷尸皮 我们听她这么说,收住脚,扬声道:“您也在?” 陈长英点点头:“坟头闹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那晚老婆子想去探个究竟。你们去的时候,我刚好在左近。当时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来路,就躲起来了。” “那您说的障眼法……是怎么回事?”季爻乾问。 “鲁班门工于机巧,既然可以生生做出个吊死的假人,为何不能做出沾满血的假手?他们只需在假手中装入机簧,算好弹射的时间,假手自然就在你们眼前破土而出了。人在那种情况下,定然心神涣散,不会多加留意,很容易上当。至于那鬼声,不过是事先用磁带录了音。”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问陈长英,他们为啥要这么做。 陈长英沉吟道:“起先我也以为,那具悬挂的人皮就是他们布阵的材料,之后发现不是。他们把披了人皮的木头架子放在那儿,和血手鬼声是一个目的,就是吓唬人。至于为什么这么做,虽然还没太搞清楚,不过,应该跟人皮有关。” “他们不想有人靠近那儿?” “对。”陈长英面露微笑,盯着宋大有道,“那你再猜猜,他们为啥不想别人靠近?” “因为……” “因为底下埋了他们的秘密。”我抢先道,“就是那二十四张人皮!” 陈长英欣慰笑道:“果然后生可畏,一点就透。” 顿了顿,她接着道:“你们先前去,他们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也怕自己失手伤了局外人,所以只是用障眼法吓退你们。这次再去,他们知道你们的目的,定然有所提防,所以要加倍小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村里有不少他们的眼线。” 我们应下声来,于是分头做事。 从洞里出来,已是晌午时分,烈日炎炎,我们站在山顶上,望着山脚的村庄,恍惚间有种回到当初余有才他们村的错觉,只是眼前的一老一少,从凌小满和余翠兰,变成了宋大有和陈长英,不由地有些唏嘘。 路上宋大有问我咋知道地下埋着人皮。 我笑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晚闻到的腥臭味?” 宋大有顿时领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我们商量了下,都觉得白天去坟地太过张扬,不如假意去跟“杨心蓝”道别,就说神婆让我们别管这件事,让村民误以为我们被吓坏,就此打道回府,晚上再偷偷折回来;陈长英则设法拖住“杨心蓝”,为我们争取时间。 至少现在他们也不敢挑破,我们还有周旋的余地。 商议已定,我们自去跟“杨心蓝”道别。 “杨心蓝”见我们有心无力,倒也没强留,只叹了口气道:“那行,你们帮我谢过符师父。改天得空,我一定登门道谢。” 我们三个边往村口走,边故意大声讨论,无外乎“这村子太邪门”“坟地闹鬼啦”“以后打死都不来了”之类,引得村民纷纷侧目。 有几个村民原本盯着我们,见我们盯回去,慌忙错开目光,心不在焉地做着手头的活儿。 反正师父给的钱够数,我们做戏做到底,干脆到公路边上了中巴,驶离村子,在就近的镇上用过午饭,又好好歇了一阵,买了两把开山刀防身,这才重又坐车往回走。 我们没敢在挨近村子的路段下车,提前从路旁的山头,往荷花村后山绕去。 山路崎岖难行,林子又密,我们走到荷花村后山时,已是夜里七点多。 山里入夜早,趁着熹微的天光,我们找了个隐蔽的地儿藏好,边拿出干粮充饥,边远远地观察坟地那边的动静。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果见几条人影鬼鬼祟祟地挨近坟地。看模样,应该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几个人叼着烟,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抡起锄头,往坟头边的地面挖去。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蹲下身子,似乎从土里拖出什么东西,在细心观察。 一人当先站起,冲其他人指指点点。其他人也不多话,将东西重新埋回土里,又分散开来,两个去假人那儿,一个去坟头那儿,另一个去不远处的林子里。 不多时,其他人冲先前那人比了比手势。先前那人拍了下手,所有人重新扛起锄头,叼着烟,从坟地旁一条杂草掩映的羊肠小道悄悄离开。 我们确定那些人走远,这才摸黑挨了过去。 那些人显然是来检查人皮是否完好,并且将唬人的物件重新摆好。 我不敢看那具假人,心里的那个想法让我始终惴惴不安,和季爻乾宋大有径直朝他们埋人皮的地方走。 时间宝贵,我们又没有锄头,只能用手狠命地挖。宋大有毕竟是女孩子,对那些人皮有所忌惮,只象征性地扒了几下,推说帮我俩盯梢,就躲到一旁去了。 我俩也没在意,手上加速,感觉手指缝都快流出血来了,终于碰到一大团软滑到令人作呕的物件。 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没把那东西拉上来分毫。 正想着往下再挖深一些,就听宋大有沉声道:“有人!” 我俩停下动作,耳边立马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季爻乾骂了声娘,咬咬牙,用开山刀割开包着那些人皮的油布,顺势从里头扯了张人皮出来,也不管完整不完整了,和我胡乱把土埋回去,招呼宋大有赶紧撤。 估计觉得拿在手里恶心,季爻乾朝我看了一眼,居然不由分说,把人皮扔到我背后的箩筐里。 一股腐肉的恶臭混着油脂的咸腥,瞬间直钻鼻端,熏得我们三个边跑边不住地干呕。 我们照着来时的路一路狂奔,总感觉身后有人在追,越跑越慌张。一口气跑到公路上,见四处无人,一弯新月挂在远处的山头上,安静祥和,这才松了口气。 我问季爻乾拿一张人皮管什么用,陈长英不能光给一个人缝尸啊。 季爻乾撇撇嘴道:“总比没有强。那些人既然要用人皮来布阵,少一张,至少能拖他们一阵时间。怕只怕是副女人的皮囊,他们拿那假人充数,倒也够了。” 我让他别乌鸦嘴,找了个隐蔽的地儿,鼓足勇气把人皮拿出来,见皮肤粗糙,肌理分明,而且汗毛旺盛,确定是个男的,放下心来。 宋大有却忽然皱眉道:“万一他们发现少了一张,又……又去剥活人的皮添上,那咱们岂不是在帮倒忙?” 季爻乾摇摇头:“看他们埋人皮的地方,没有任何防腐措施,应该是故意为之,让人皮发生变化,成为布阵的材料。昨晚木头架子上的人皮还凑合。现在去杀人添上,不现实。” 我知道他这说法其实自己心里也没谱,不过好歹偷出一张尸皮,陈长英是行家,让她看看里头有啥说道,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阻止这些人作恶的法子,也就没拆穿他,把人皮用蛇皮袋包好,放进箩筐,从道旁的林子,往陈长英栖身的山洞走去。 到了石室外,我们见屋里居然点着灯,情知有变,慌忙躲到一边,就听“杨心蓝”冷冷地道:“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其实是想让那几个孩子去偷尸皮吧?”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万料不到陈长英居然会把她带到这儿来,一时都有些发蒙,不知道该怎么办。季爻乾冲我俩做了个离开的手势。我和宋大有点点头。 三人小心翼翼地正要转身离开,就听陈长英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行了,你们进来吧,她发现你们了。” 58. 顶门一针 我们没想到居然会被陈长英叫住,都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往石室里走,见她和一名陌生女子促膝而坐。那女子看起来也很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四五,长相普通,但隐隐透着股邪气,见我们进来,扭过头来,冷冷地盯着我们。 确切的说,是盯着我。 “师父,就凭您和这几个小朋友,想阻止我们做事,只怕……” 陈长英闷哼道:“邪不压正,且走着看。你既然还知道叫我一声师父,念在旧日情份上,今晚之事,你就当没发生,咱们各走各的路。至于往后会发生什么,看天意吧!” “既然如此,徒儿告辞。”屈婉儿走过我们身旁,嗤了一声,回身继续道,“另外,别说做徒弟的没提醒您。就算你们偷了人皮,这法阵,该启动还是会启动,没用的。” 我们目送她大摇大摆地离开,问陈长英该怎么办。陈长英摇头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来他们也早料到会有人抢尸皮。如果不是有备用的材料,那很可能,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尸皮。我这徒儿虽然骄横,做事倒也谨慎,不会空口说大话。” “那咋办?”我们都有些急了。 “尸皮呢?”陈长英突然问道,“我闻着味儿了。给我瞧瞧。” 我们把尸皮从蛇皮袋里拿出来,按照陈长英的吩咐,铺在木桌上,捏着鼻子离开。 陈长英从床头下拿出针袋,很娴熟地穿针引线,双手在那张尸皮上摩挲,不断地轻轻摇头,几乎每隔一寸,就用针线透过尸皮打了个结。不到半个时辰,原本完好的尸皮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结。黑暗中看去,还真有些像僧人修行穿的百衲衣。 我们不明所以,等她缝完了,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陈长英幽幽地道:“陈家缝尸,要先检查尸体到底哪块残缺,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损了躯体还是伤了元神。人身上有大大小小七百二十道穴位。这些穴位,有三百多处,分布在十二经络上。确切的说,是二十四经络上。老婆子用针线作结,是想找找,这人皮对应的人身上的三百多处穴位,是不是有走气的现象。” “什么是走气?”我问道。 “经络导体,脉穴藏气。人身上的穴位,照捞阴门的说法,是吸收天地灵气的进出口。人都有自我选择阴阳气运的意识,这些意识是不经意的。二十四经络上的穴位,走阴还是走阳,完全看这些穴位接受怎样的气运,即便死人也能看得出来。你们来看。” 她虽看不见,但对人身上的穴位却了如指掌,用手边摸着针结边道:“这一排是足三阳经,你们注意看,有没有皮肤暗淡或者开裂的痕迹,有的话,就是走气。一般走气,不是附身到猫鼠狗之类的灵物上,就是被人收了去。” “除此之外,人体奇经八脉主阳穴,都说男子阳气重,奇经八脉功不可没。你们既然认定这是男子的皮,那你们帮老婆子看看,这一条经络上,有没有同样的现象?” 我们顺着她铁针的方向,用手电筒仔仔细细地观察,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陈长英皱眉道:“怎么可能?小婉他们如果不是用人皮作法,必定是收了这些人身上的阴气。不对……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我想起过去我和季爻乾中邪时,师父总会用丁兰尺,在我们身上三十六处致命穴上敲打,还说是什么神打功夫,问陈长英,问题会不会出在这三十六处穴位上。 陈长英摇头道:“老婆子刚才故意避开三十六处致命穴,就是因为,如果小婉他们要收这些人穴位中的阴气,只能从一般穴位入手。三十六处致命穴,好比渔网中的大眼,兜不住,很容易全部跑光。这样他们别说收气,很可能要冒着被阴气反噬的风险。” “可是师父说过,即便渔网口子大小不一,总有提纲挈领的点,会不会……” 陈长英不等我说完,拿着铁针的手微微一颤,闷声道:“对啊!我怎么给忘了?” 她让我们把人皮像人一样扶起来,用针头对着头顶百会穴的位置,往下轻轻一刺,就见那张尸皮跟变戏法一般,立马鼓起来,几乎将所有针结撑飞出去。 “果然在这儿!”陈长英激动起来,“他们不是要用人皮布阵,而是用人皮做药引!” 我们果断没听懂。陈长英解释道:“人头顶上的百会穴,针灸上又叫顶门一针,是手足三阳经和督脉交汇的穴位。小娃娃刚才提醒了我,这顶门一针,确实就是提纲挈领的关键。只要手法控制得好,阴气就会全部从百会穴被吸走。” “而这些存放的人皮,在适当的时机焚烧,会让残存在尸体上的怨气,感应到自身皮囊的存在,从而化为厉鬼,在阳间游荡作乱。当彼之时,他们再启动用阴气作为材料的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让二十四只鬼魂在法阵的引导下,走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就好比药引催动药效,快速将某一区域的风水格局逆转,变成人畜难近的凶地!” “那我们……” “我们现在能做的,是跟着那些人,看他们什么时候处理这些皮囊,赶在他们动手前,把所有皮囊抢下,重新缝回尸体上。神形相合,怨气就不会跑出来,也就不会被利用。” 宋大有皱眉道:“可我们现在已经抢了一张,他们肯定有所察觉,我们还怎么……” 陈长英冷哼道:“尸皮不能直接焚烧,需要化成纸马香稞之类的物件,否则烧下去,地下的亡灵也不会收。有了今晚这一出,他们肯定加紧加工尸皮。当然,这种事绝不会让鲁班门和支书亲自来做。这次只能硬碰硬了,我们去找婉儿,看她那儿有没有线索。” 我们全没了主意,只好照着陈长英的话去做,把尸皮藏在床下,扶着她出了石室。 山脚下的荷花村黑灯瞎火。已是深夜,村民应该都歇息了。我们脚下不停,径直到了杨心蓝的住处。我按捺住怦怦狂跳的心情,敲了敲房门。 不多时,里头传来屈婉儿的声音:“进来吧,门没关。” 我们进了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自顾打理着人皮面具。看那面具的五官,赫然就是杨心蓝的模样。看来她还是有所忌惮,白天得变回杨心蓝,以免被人发现。 没等我们开口,她笑了笑道:“看出问题来了?” 陈长英身子微微一颤,闷声道:“做工的村民在哪儿?” 屈婉儿乜了她一眼,咧嘴道:“师父,您这不是让徒儿为难吗?您明知道我不能说的。这件事,我劝您老还是别插手了。您阻挡不了的,也来不及。” “你们要用人皮做什么?”陈长英置若罔闻。 “唉。”屈婉儿叹了口气,放下人皮面具,冲陈长英道,“明天就是庙会了,至于这人皮会做成什么,干什么用,师父您那么老谋深算,不可能想不到吧?” “庙会……”陈长英嘴角牵了牵,似乎明白了什么,让我们扶着她快步离开。 “师父,您斗不过他的。”屈婉儿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听着竟隐隐有哀求之意。 59. 人皮灯笼 我们问陈长英怎么办。陈长英问我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说还有半个小时到寅时。陈长英摇摇头,让我们先跟她回去歇息,明天一早再去村外喊人帮忙。我们本想问她屈婉儿说的庙会是什么意思,见她情绪失落,也就收住了嘴。 歇息了不到三个小时,陈长英喊醒我们,让我们中的一个去找师父他们帮忙,另外两人和她一起,去村里联系她安插好的眼线。 我们心下骇然:原来陈长英早就有所准备,只是时候未到,按兵不动罢了。看来这件事还真不是那么好对付。 当下季爻乾回去找师父,我和宋大有陪她进村。 白天的荷花村看起来远比黑夜时分安宁许多。我们特意往杨心蓝的屋子前经过,见房门紧闭,也不知道屈婉儿去了哪里。 陈长英前些天和村里的老妇约好,要去庙里进香。趁着机会,她把一只鹅黄穗儿的荷包给了我,让我和宋大有去村西口的裁缝店,把荷包交给店老板。 我们分头行事。我和宋大有也不含糊,骗说衣服破了,要缝一缝,从村民口中得知裁缝店的位置。 进了店,老板是个半秃的中年人,抬头看了我俩一眼,闷声道:“补什么?” 我和宋大有相视一笑。宋大有朗声道:“补尸皮。” 老板皱了皱眉,抬眼见我递过去的荷包,脸色瞬间缓和了许多,对我们道:“先生查清楚了?确定今晚行动?” 我俩愣了愣,意识到他口中的“先生”是陈长英,点点头道:“有劳了。” 这时有人掀帘进店,让老板补裤子。我俩见他使了个眼色,点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 晌午时分,我见季爻乾和陈长英在面馆前等我俩,过去问季爻乾师父在哪儿。 季爻乾摇头道:“宋叔叔说,师父要去处理先师的一些旧事,没法过来,说是晚些时候他会来。” “我爹?”宋大有瞪眼道,“他来这儿嘎哈?” “还不是放心不下。”季爻乾笑嘻嘻地道,“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和金龟婿出事。” 我见他没个正形,脸上一热,为了掩饰害羞,赶紧喊老板上面。 吃完面,陈长英带我们往村外走,边走边道:“我问过了,今晚的庙会不在后山的老爷庙,而是县里的观音庙。这些人要对付的,恐怕不是这个村的人,而是县里的某些人。” “县里人多,众目睽睽的,他们咋下手?”季爻乾似乎对自己的用词很满意,冲我挑了挑眉头。 陈长英叹道:“启动法阵并不一定要在县里,在村里也能办到。咱们兵分两路,你们去赶庙会,我和小常他们,哦,就是裁缝店的老板,去找法阵开启的位置。拿着这个。” 她把一面淡蓝色的,好似纱布的东西给了我。 我们问她这是什么。陈长英笑道:“庙会上会有很多灯笼,你们去卖灯笼的地方,用这块布盖在手电上,如果照出灯笼的光是血红色的,就买下来。钱不够的话,我这儿有。”说着解开包裹,不由分说往我手里塞了几张大钱。 季爻乾骇然变色:“前辈,您的意思是……那些人把人皮做成……做成灯笼了?” 陈长英点点头,冲我们三个道:“怪叫小娃娃聪颖,原来是符二当家的高徒。有你们帮忙,这件事想必不难解决。这些人心思歹毒,他们焚烧尸皮做药引,却不亲自动手,让买了灯笼的人当帮凶。这样一来,就算之后被人察觉,他们也能推诿塞责。而且他们算到有人会来捣乱,这样做也能拖延时间,不让法阵遭到破坏。” “可是前辈,”我皱眉道,“您知道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施法的位置吗?” 陈长英摇摇头:“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总也脱不开这村子。小常他们应该都控制住了。法阵开启的瞬间,我和小常他们就能感觉到大致的位置,希望来得及。” 我想起车马运财那次,我们也是最后时刻才发现端倪,料来道理相同,点了点头。 陈长英道:“夜里庙会开始,卖灯笼的会集中在一处叫卖。你们小心,别让那卖人皮灯笼的小贩发觉,恐怕他也是这次做局的人。买一两个也就是了,其他的,从游客那儿买。切记别让人盯上。买够二十四只,藏起来,回头交给老婆子处理。” 我们应下声来,当即和陈长英道别,坐车前往县里。 到县里时已是下午三点。我问季爻乾,宋耀祖什么时候过来。 季爻乾摇摇头,说他只是说要来帮忙,具体什么时候他也没说,不过他好像知道我们要来县里,说是到时候会在县里和我们会合。 我心道果然跟师父呆的时间久了,这些人都变得神神秘秘的,也没太放在心上。 我们三个百无聊赖地在集市上瞎逛,兜里虽然揣着大钱,但都有用武之地,没法乱花,只好找了个喝茶的铺子,待了一下午。 眼看夕阳西斜,市民们都兴高采烈往县东街走,一看就是赶着去庙会的,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也跟了上去。 庙里香火旺盛,早已人头攒动。我们三个无心进香,拣着人群密集的地儿就往里钻,生怕错过任何一处卖灯笼的摊点。 可能因为天色尚早,倒也没见着有人卖灯笼。 三人买了些糕点和糖葫芦糊口。夜幕降临,庙会开始热闹起来,到处张灯结彩,人山人海,我们的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心中奇怪宋耀祖怎么还没到。 季爻乾眼尖,东张西望了半天,忽然用糖葫芦指着庙门口大树下的方向道:“那儿!” 我们顺势望去,果见一个小丫头骑在父亲脖子上,手里提了只大红灯笼,兴高采烈地往庙门里走。 我们三个快步赶去,见大树下一字排开四五个卖灯笼的摊位,宫灯、纱灯、走马灯,应有尽有,堆了满满一地。三人商议之下,决定每人各去一个摊位买灯。 我走到卖宫灯的摊位前,见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戴着眼镜,穿着汉服,看起来斯文柔弱,心中有了答案,正要挪步往边上的摊位走,那姑娘伸臂喊道:“小兄弟过来瞧瞧嘛!我这灯可都是从荷花村进的货。做工扎实,料子也好,便宜点卖给你。” “荷花村?”我心里一颤,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这些不是你做的?” “我哪有这本事?”姑娘撅嘴道,“我也是出来玩儿的。今早有人在集市口挑着担子卖灯,说是荷花村来的。我看价钱便宜,就给包下来了,打算在这儿摆个摊,讨个差价,好进去看热闹。哪想这都等半天了,一个客人都没有。姐也没想赚多少钱,就想赶紧卖完得了。” 我心道天底下居然有那么巧的事儿,招呼季爻乾和宋大有过来,把姑娘摊位上的二十四只宫灯全买了。 姑娘受宠若惊,接了钱,问我们买那么多灯干啥。 季爻乾嘿嘿笑道:“我这兄弟要讨媳妇儿了。喏,就是她。这不?老爷子喊我们来置办些物件嘛!” 姑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满脸绯红的宋大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让她别听季爻乾瞎说,问她道:“姐姐,你说进去看热闹。怎地?里头还有啥保留节目?” 姑娘竖起食指,做作地嘘了一声道:“听说庙里来了高僧,子夜时分要点天灯。这可是百年一见的盛事,一般人就算有钱都未必能看到。我从姐妹那儿听说的,想去看个究竟。” 我让季爻乾别光顾着傻乐,留神周围有没有人盯着我们,把二十四只宫灯压扁,都收进箩筐里,正要问姑娘啥是点天灯,就听宋大有惊叫道:“你们看,那儿是怎么回事?” 我们顺势看去,就见庙门大殿中的香鼎里,腾地蹿出一大团血红色的火焰。 欢迎入群讨论剧情,或者申请客串角色:201445816 60. 点天灯 我们想起陈长英说的话,心里一惊,身旁那姑娘却早已欢呼雀跃起来,冲我们三个道:“这是庙里欢迎高僧的最高仪式。好了,姐姐要去看热闹了。三位小朋友,后会有期。” 我们跟她道了别,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说这人皮灯笼收得也太过顺利了,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节奏。现在回去吧,陈长英那边肯定还没完事,宋耀祖也迟迟不见身影;进去看个究竟吧,身后这人皮灯笼非但沉重,而且是个烫手山芋,万一被联防队看出蹊跷,那我们三个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正犹豫间,就见宋大有挥动手臂,惊喜叫道:“爹!爹!我们在这儿!” 我们转过身去,见宋耀祖带着两个同样虎背熊腰的汉子,大步朝我们走来。 他冲宋大有笑了笑,径直问我道:“灯笼都收到了?” 见我点点头,他似乎有些意外,竖起拇指道:“到底是符老弟的徒弟,有本事。”夸完了,他转头对身旁的两个汉子道,“你们陈家可又欠符二当家一个人情。” 左手边的汉子垂首道:“是,宋二爷教育得是。” 宋耀祖摇头笑道:“我宋耀祖是个粗人,巴结我没用。东西拿好,咱赶紧走。” 宋大有见他要走,着急道:“爹你不留下来帮忙?” 宋耀祖看了看季爻乾,又看了看我,似笑非笑地道:“有他俩在,你还担心什么?陈老前辈那儿才是大麻烦。你们的差事完成了,整好这儿有庙会,去看看热闹也好。” 我们目送宋耀祖三人离开,相互看了一眼,抬脚往观音庙大殿中走去。 铜制香鼎旁已经聚了很多游客。大火渐渐变小,几个好奇的香客凑上前去,见那鼎中放着几截烧焦的横木,横木上的火星子犹自闪闪发光。 一名大腹便便的男子看了两眼,嗤笑道:“不过是加了酒曲进去,装神弄鬼!” 身旁的两名僧人嘴角歪了歪,也没说什么,扬手请游客进殿上香。 挨近香鼎,我们三个都闻到一股熟悉的腥臭味。 三人面面相觑。季爻乾趁人不备,用手指从横木上刮下一些木灰,闻了闻,皱眉道:“不好说,有点像松脂,也有点像……” 他没明说,但我和宋大有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那些人真的当着这么多香客的面,将尸皮放进香鼎里焚烧,那我们收到的二十四张尸皮又是怎么回事?这么明目张胆地烧尸皮,难道他们就不怕被人发觉? 我们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决定留在庙里,继续追查。 戌时三刻,庙会灯火阑珊,市民们纷纷往回走。我们怕被人察觉,偷偷藏到了大殿旁的柴院墙根下。宋大有说,以她女孩的直觉来看,今晚子时的点天灯,恐怕没那么简单。而那姑娘口中的高僧,只怕也有问题。 我问她什么是点天灯。宋大有还没开口,季爻乾抢着道:“就是个习俗,不过一般都是正月里点的,就是在大庙的木柱上挂一盏灯,彻夜不息,说是可以保佑平安什么的。” 宋大有见他抢了自己风头,白了他一眼,补充道:“听我爹说,以前北方某些地方还有所谓的天灯会,就是在腊月三十晚上,一群人聚到山头上,有专门的灯师将花灯点亮,然后通过滑轮,慢慢拉到大树顶端,就跟升旗似的。吃完晚饭,村民们就陆续带着酒肉和贡果,来到大树底下祭拜守岁。只是奇怪,现在离正月腊月都远了去了,这庙会点什么灯?” 我盯着大殿前的香鼎,忧虑地道:“只怕真被你说中了,这天灯没那么简单。” 过了有一会儿,我们见几个身穿青袍的僧人,拥着一个头戴僧帽、身穿袈裟的老僧,疾步进了大殿。身后还有几个人,在青袍僧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往大殿里走。 我们认出走在最末的那个,就是卖给我们灯笼的姑娘,相互看了一眼,悄悄摸了过去。 殿里响起了佛号。我们三个贴在墙根下,能听见几个僧人和进殿的香客在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人突然暴躁起来,扬声道:“凭啥非得等到子时?老子花钱来看的,还让老子等!” “你不想看就出去。”一人冷冷地道。 那人的声音,竟似有些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先前那人哎哎两声,像是要发作。 几个僧人慌忙拦下,就听另一个人闷声喝道:“佛门净地,休得喧哗。” “咚咚咚……”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木鱼敲打的声音。 “咚!”一声悠长的晚钟,划破了殿里的寂静。 一人悄声道:“大师,时辰到了。” “知道了。”先前让大家安静那人闷声道,“带上来吧。” 季爻乾冲我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偷看的动作。我点点头。 我们三个慢慢站起身子,从殿外的窗花缝往里看,就见几个青袍僧面色凝重,从佛像旁扛了什么东西出来。可能因为气味古怪,所有香客开始窃窃私语,并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穿袈裟的老僧不闻不问,让那几个青袍僧在佛像前竖了一道十字木桩,又往木桩前放了只香炉,香炉里插上燃香,点着了,自己拿了只蒲团,双膝跪地,冲佛像喃喃念叨了几句,跟着摆摆手,让候在一旁的僧人,把那看着有些像人形的东西绑到木桩上。 套在那东西身上的粗布一掀开,我们差点惊呼出声——那不就是我们在荷花村坟地里看到的假人吗? 我们三个互看了一眼,脸色都很难看。殿里香客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先前我们在香鼎前见过的那个大腹便便的香客忍不住道:“大师,您这是点灯呢还是拜耶稣呢?” 几个僧人脸上勃然变色。那老僧背对着我们,闷哼了一声,他身旁几个青袍僧会意,走到那名香客跟前,不由分说把他往殿外架。 我们三个赶紧往墙角躲,就见那香客被推出来,回头啐了一口,气鼓鼓地离开。 我和季爻乾见青袍僧进屋,正要继续往殿门靠近,却被宋大有拉住。 我俩见她面色苍白,以为她害怕,让她就蹲在原地,我俩去就行。 宋大有嘴唇哆嗦地道:“我不是怕……我想起来了,点天灯,还有别的意思。” 我问她怎么回事。宋大有摇头道:“怪叫这些人要偷偷摸摸。我家祖上是做什么的,相信你俩也清楚。我姥爷在世的时候,对古代的刑罚很感兴趣。我记得他说过,古代有种形法,就是将人扒光了,用麻布包裹,放到油缸里浸泡,然后绑住双手双脚,生生烧死在木桩上。因为看着就像燃烧的蜡烛,过去叫倒点人油蜡,之后觉得吓人,才改叫点天灯。” 我俩听得遍体生寒。我皱眉道:“可他们烧的是假人啊?” “点天灯,人死灯灭,魂飞魄散,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对行刑者构成威胁。荷花村坟地里的假人,至少尸皮是真的。我们虽然还不知道这张皮是什么人的,但他们这么做,等于让这人永世不得超生,恶毒至极!”宋大有面有怒意,“现在我知道,为啥我爹也会跟过来了。” “为啥?”我和季爻乾异口同声地问道。 “因为……”宋大有冷笑道,“里头那个所谓的高僧,其实是个刽子手。” 喜欢本作的亲们,欢迎加入qq群201445816,讨论剧情或者申请客串角色,等你哟~ 61. 山鬼 我和季爻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季爻乾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次布这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非但有鲁班门、二皮匠、风水先生参与其中,连当年的刽子手都来了?我滴个乖乖,能劳动捞阴八门中的四门大驾,这位被对付的爷,面子还真够大的。” 我没想到他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让他别贫嘴,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虽然不明白这些人为啥要在庙里点天灯,但假人出现在这儿,显然还是跟法阵有关。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等他们点完天灯,估计陈长英他们就破不了法阵了;可要是我们贸然冲进去,里头还有不明真相的香客,且不说他们会不会相信我们,万一把那些人逼急了,拿香客相要挟,那我们这样做,无异于飞蛾扑火。 正焦虑间,就听庙外吵吵嚷嚷,先前被赶出去的那名大腹便便的香客领了几个联防队员,气势汹汹地又杀了回来。 那名香客边在前头带路边嚷嚷道:“这群人,咋看咋不像正经和尚,哪有花了钱不让看灯的道理?再说了,那哪是灯啊,分明是……” 走在最前头的联防队员一摆手,让他不必多说,冲大殿里大喊:“都出来!” 眼看那老僧置若罔闻,就要往假人身上点火,那名香客按捺不住,骂骂咧咧地上前,一脚将木桩踹倒在地。 几个联防队员立马冲进去,将那些青袍僧连同老僧全都架了出来。 我们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有些意外之喜。 那名香客叉着腰,美滋滋地看着自己搅局成功,等联防队员将僧人们带走,遣散围观香客,这才回过头来,冲我们三个眨眼道:“我这招借刀杀人,使得如何?” 我们三个一愣,就听他哈哈大笑道:“陈长英怕你们应付不来,让我来接应。老家伙果然猜得没错,那些尸皮已无大用。这点天灯,才是启动法阵的关键。” “您是……”我们三个彻底懵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解决了。”他伸了个懒腰,接着道,“屈婉儿到底没说实话。她故意将你们引到尸皮上来,想借联防队的力量,限制你们的行动。还是宋二爷有本事,知道他们会来这么一招,将计就计,直接从联防队眼皮子底下走人。这下事情都解决了,咱好聚好散吧。往后这缝尸的工夫,就是陈家人的事儿了。” 眼看他就要离开,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他道:“前辈,照您的意思,那卖给我们人皮灯笼的小姐姐,也是他们的人?” “不是他们的人。”那中年香客回过身来,玩味一笑道,“是他们的头儿。” “啊?”我们都惊得合不拢嘴。 宋大有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您刚才……刚才为啥不指出她?她……为啥……为啥就这么跑了?” 中年香客挑眉道:“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见我们摇摇头,他笑了笑道:“她叫秦思怡,秦满子的孙女。” 说完这些,中年香客不再搭理我们,转身冲我们摆摆手,扬长而去。 我见季爻乾定定地看着中年香客的背影,看得有些出神,推了他一把,问他怎么了。 季爻乾皱眉摇头,口中不断低喃着“不可能”,也没说什么,让我和宋大有帮忙,把绑在木桩上的假人取下来,也不敢乱动包在木头架子上的尸皮,索性直接扛了回去。 三个人摸黑往外走,远远地看到一辆面包车候在县道旁,宋耀祖和先前裁缝店的老板倚着车窗在抽烟。 见我们气喘吁吁地出来,宋耀祖咧咧嘴,拍了拍我和季爻乾的肩膀道:“行啊,有点本事,看出门道来了。” 我心道合着他早知庙里头有古怪,这是让我们三个自生自灭啊,心里委屈,也没来得及表露,被他不由分说推进车里,朝着荷花村的方向开去。 车上宋大有问宋耀祖,知不知道那个帮我们忙的中年香客是什么人。 宋耀祖摇摇头,说那人只是两天前去找过他和师父,告诉他我们在荷花村的困境,让他和师父去帮忙,并且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也不肯亮出身份,说完就离开了。 我注意到,身旁的季爻乾不自觉握了握拳头。 车子没往山上开,而是径直开到了村里。 宋耀祖和裁缝店老板交代了几句。裁缝店老板垂首道:“宋二爷放心,参与此事的村民,我们都已经控制住了。支书……支书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师父交代,让县里的领导来处理。她老人家在坟地那儿等你们,还请赶快过去。” 宋耀祖谢过他,领了我们三个往坟地赶,见那儿亮着灯,聚了不少围观的村民。大伙儿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对蹲在地上的陈长英指指点点。 那些无碑坟都被挖了出来,空气里满是令人作呕的恶臭味。陈长英蹲在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旁,正在将尸皮小心翼翼地缝上去。 我们捂着口鼻靠近。陈长英察觉到了,叹息道:“神形相合,这些人也能早登极乐,入土为安。”她手下不停,用快得我们几乎看不清的速度缝完了一具尸体,双手合十,像是给逝者超度,这才让候在一旁的逝者家属将尸体抬走。 等她处理完二十四具尸体,天已经大亮了。 陈长英累得满头大汗,让我和季爻乾扶着,往山顶上的山洞走。我们和宋耀祖、裁缝店老板送她到床上歇息。临走前,陈长英喊住我,说是有两句话想跟我说。宋耀祖会意,拉了满脸好奇的宋大有和季爻乾离开。 “娃子。”陈长英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你是江明的孙儿?” 我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那我现在知道,符柏那小子为啥喊你们过来了。”陈长英长叹一声,转身背对着我,“老婆子有句话,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也算是对你,对符柏的一点回报。”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闷声道:“你要小心,你爷还有你杨阿婆,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说完这些,她也不来管我听没听进去,就让我离开。 我浑浑噩噩地出去。季爻乾和宋大有连忙凑上来,问我怎么了。我如实说了。 季爻乾皱了皱眉,似乎也难以置信。 宋大有张口想要说什么,宋耀祖冲她使了个眼色,宋大有只好怏怏地收住嘴。 我们陪陈长英熬了一晚上,都又累又困,让昨晚带我们回村的司机,直接一路拉了回去。 接连一周没啥事发生。宋大有兴致勃勃地带我俩参观她和宋耀祖在村里的新居。屋子就在“符氏精工”同街的尾端。宋耀祖依然以卖肉为生,不过不再现杀。要不是屋里仍旧充斥着一股生肉的腥臭味,我俩还真有兴趣参观宋大有的闺房。 师父在我们回来后第二天出现,让我俩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听我俩说完,他也没说什么,说是齐老先生的死他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让我俩明天陪他去趟仙桃。季爻乾满脸悲愤,说要亲手宰了害死他师父的凶手。师父摇摇头,轻叹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 隔天清早,我和一宿没睡的季爻乾打点好行李,问师父何时出发。 师父却一脸忧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季爻乾,对我道:“齐老先生的事,让小季陪我去吧。师父这儿有个差事,你去帮忙处理下。”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道,“带上大有。” 我本以为找宋大有同行,会遭她拒绝或者被宋耀祖阻挠,没想到这父女俩没心没肺,居然一口答应下来。宋耀祖还冲我眨了眨眼睛,让我好好照顾他宝贝女儿。 师父说的差事,是十里开外的一个山村闹鬼。 确切的说,是山里闹鬼。 信是村里的一个老人寄的,应该是师父故友。老人说,两天前,进山砍柴的山夫一个接一个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希望师父能过去帮忙看看。 我想着多半是山里的调皮鬼捣乱,应该没那么难办,和宋大有赶了过去。 我俩到的时候是晌午。正值夏日,天气反复无常,原本还骄阳似火的天,转眼间变得阴云密布。 我们和老人见了面,见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老人得知我俩来历,笑着将我俩迎进屋去,抬头看了看天,摇头道:“这天气,只怕是没法进山了。两位小朋友远来劳顿,先在舍下歇歇脚,晚些我再带你们过去。” 我俩点点头,刚喝了口茶水,一名村妇着急忙慌地跑来,拉着老人的手哭道:“刘伯,不好啦!我男人今早回来了,不过好像变了个人,见人就抓,可怕得紧,你快去给看看啊!” 我和宋大有对视了一眼,放下茶水,和老人快步往屋外走去。 欢迎加入qq群:201445816畅聊剧情或者申请客串角色,半央等你们哟~ 62. 砣 我俩跟着老人到了一间草寮前,见外头围了好多村民,个个面露担忧,见那村妇过来,都自觉让开一条道。 我们进了草寮,见席子上躺了个穿对襟短衫的汉子,手脚都用麻绳捆住了,翻着白眼,浑身抽搐,一张脸涨得紫青。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拍着大腿在痛哭流涕。 “妈,别哭了。刘伯来了,还带了俩……小师父。”村妇忍着悲痛劝老妇道。 “咋给绑上了?”刘伯问老妇。 老妇又痛哭起来:“不绑不成啊,逮着人就咬。大夫和大师都给咬伤了,不敢再看。你看看,连我都咬。”说着撸起袖子,露出一道血迹模糊的咬痕。 正说话间,那汉子猛地直起脑袋,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恶狠狠地朝宋大有咬去。好在身子被麻绳捆住,姿势虽吓人,不过虚张声势。 宋大有还是被他吓到,往我身上靠了靠。 老妇和村妇连忙把他按回去,眼泪又扑簌簌滚落下来。 “婶子,叔是几时回来的?”我问村妇道,“能详细跟我说说么?” 村妇抹了抹眼泪,告诉我,她男人和前两天失踪的汉子一样,平时靠进山打柴,顺便猎些野味填补家用。 两天前,同村王嫂和李嫂家的男人相继在山里失踪,她怕自家男人也出事,死活不让他进山。她男人恼起性来,说她迷信,还说自己就在前山捡些柴火,出不了什么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遇上王哥和李哥他们,和他们一道回来,执意要进山。 结果这一去,就去了一天一夜。 今天早上,她男人突然回来,两眼直勾勾的,脸色发青,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到底是山里人,她俩第一时间认为,汉子应该是撞了山里的大仙,慌起来,喊村里的神婆来看。 神婆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汉子突然暴起,连着神婆在内,咬伤了三四个围观的村民。 村妇没法,想起村东口的刘伯,早年好像认识些懂那方面的奇人,于是试着上门求助,却刚好碰到我和宋大有赶来帮忙。 我俩听她说完,对视了一眼。宋大有抿着嘴问道:“婶子,叔回来时,有没有说过什么,或者,有没有啥奇怪的地方?” 村妇想了想道:“起先倒也没啥不对劲,除了不认人,满嘴胡话,也没像现在这般,又咬人又抽抽的。哦对了,他好像很渴,像是吃东西吃急,给噎着了。” “那你们喂了水没有?” “喂了啊!”老妇抢道,“喝了快半缸子水,也没见好。我见再喝下去,保管要出事儿,让小敏别给喂了。” 我看了眼席子上的汉子,见他虽然龇牙咧嘴,活似许久未进食的疯狗,但眼神中隐隐透着股恐惧和痛苦,仿佛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他人察觉不到的恶魔,心里一动,在宋大有的叮咛声中,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顺着他的胸口往小腹的位置划动,果然碰到一团鼓起的硬物。 师父说过,常年和木材打交道的人,进山时难免会打扰到山中的神灵。 懂行的人,会在进山砍柴时,往山路两侧洒些酒水,安抚神灵;或者捡柴出林子时,用镰刀在树干上敲三下,示意林子里的神灵自己进来打扰,同时也有敲山震虎之意,表明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当年我爷带我去死人野口,用的也是这个路子。 假如冒冒失失进山,尤其选择雨天或者深夜进山,会不小心踩到神灵的地界,触犯禁忌。这时,山里头的神灵就会给这些冒失鬼一些小小的教训。 万物有灵,这些神灵,有可能是棵百年老树,也可能是只千年王八,又或者,是荒山野洞里的怨灵,总之不一而足。 而这所谓的教训,通常视打扰的性质来定。比如你说脏话,它可能会封了你的嘴;你就地小解,它可能会让你憋个十天半个月的;你不小心踩塌了它的住所,它可能也会弄塌你的屋子。反正就是以牙还牙,睚眦必报。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汉子应该是在山里钓了鱼,又或者往野鸡野兔之类的动物体内塞了什么东西,以致现在也被神灵往肚子里,栽了一块铁。 看这铁块的大小,绝对不是从嘴里塞进去的,而是趁着他浑然不知,直接从肚子里填进去。 也就是说,现在躺在席子上的这个汉子,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没敢把这些事告诉这俩女人,怕她们背过气去。 按照目前的情况,我必须得清楚这汉子肚子里的那块铁到底是何物,这样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对付他的神灵,祈求或者胁迫神灵收回报复,让汉子能入土为安。 我把刘伯拉到一旁,将情况跟他说明了。刘伯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席子上的汉子,一时也有些犹豫。 我问外头围观的那些村民中,有没有失踪的王家和李家的家属。 刘伯朝外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见我点头示意,出去喊了两个村妇进来。 我问她俩,她们家男人平时有没有特别的爱好。王家媳妇说,她男人平时爱喝酒,喝多了就喜欢唱几嗓子,都是些不堪入耳的小曲儿,村里街坊都有些不待见,劝了也不听;李家媳妇说,她男人倒还本分,不喝酒也不抽烟,就喜欢摆弄些木制的小玩意儿,拆了装,装了拆,总也倒腾不腻。 问村妇,村妇也说自己男人就是个朴实的山夫,除了进山砍柴,每天就在前山的水沟里逮几条活鱼来打打牙祭。前阵子不知上哪儿逮了只山龟,得有五六十斤的样子,高兴坏了,约了几个邻居,说是过几天也学城里人,喝王八汤补补身子。 “山龟?”我心里一咯噔,腾地想起十岁那年,我爷带我去老爷庙,见到的那只石龟。 我让村妇带我去看看。村妇见我不给她男人看病,反而对一只龟感兴趣,似乎有些不悦,不过也没说什么,让刘伯和婆婆帮忙照看汉子,领了我和宋大有往自家屋子走去。 村妇边走边告诉我,那山龟块头大,力气也大,而且异常凶狠,任何人都没法靠近。他们生怕这畜生伤人,又担心它跑了,就给扔在平时喂马的马槽里。也不知道这东西吃啥,胡乱喂了它一些猪饲料,说是反正过几天就要宰了,喂不喂无所谓。 说话间,我俩随着村妇到了后院的马槽前。里头空空如也,山龟早已不知去向。 村妇急了,忙里忙外地找,始终也没找着。 我见时机合适,把我的推断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村妇却恼起来,说我没事咒她男人死,要赶我俩出村。 恰在此时,两个先前围观的村妇跌跌撞撞地跑来,拉着她的衣角道:“大嫂子,你赶紧去看看吧,大哥他……他……” “他咋了?”村妇脸上也慌了。 其中一人想了想,哎呀一声道:“大哥他吐了几口黑水,这会儿没气了。” 村妇两眼一翻,没等赶过去,自己倒先昏了过去。 我们四个急忙将她扶起,抬进屋里。我让那两个村妇留下来照顾她,和宋大有急忙又往草寮赶去。 路上宋大有问我,那汉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肯定,不过他会这样,多半是因为得罪了那只山龟。如果能知道那只山龟,或者那汉子肚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或许就能知道他在山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说话间,我俩赶到草寮,发现围观的村民又往外退了几步。 一股恶臭从草寮里飘了出来。我俩捂着口鼻进去,见那汉子仰躺在席子上,双目圆瞪,嘴巴大张,四肢僵硬,已然气绝。一股浓稠的黑水从他嘴角淌了下来。老妇趴在他身上,呼天抢地的大哭。 我悄悄拉过刘伯,问他村里有没有会解剖的大夫,我需要知道这汉子肚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刘伯面露为难,说村里会使刀的就只有卖肉的小王,可他刚好也失踪了。 正在左右为难,就听宋大有信心十足地道:“我来。你忘了我是谁的孩子了?” 63. 押码子 说实话,我不乐意:且不说宋大有还只是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即便她身经百战,我也不想看到她的手沾上血污。 刘伯见她摩拳擦掌的,也有些难以置信。等确定她真要动手,这才在我耳边悄声道:“老太太肯定不愿儿子尸身受损。咱晚些时候再来,我来想办法。” 我点点头,拉了宋大有出去。刘伯好言安慰了老妇几句,让围观的村民都散了,带着我俩又回到自己的住所。 这次出事的不是刘伯家,我和宋大有心安理得地在他那儿吃了晚饭,看看还有时间,宋大有说要去找把称手的刀,我只好陪着她,往王家去借。 王家媳妇还认得我,二话不说,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给了宋大有。 这丫头大咧咧地把刀扛在肩上,谢过王家媳妇,招呼小弟似的,喊我打道回府。 夜里刘伯喊我俩先去村尾后山的义庄等着,他和王家、李家的几个男丁去把汉子的尸体抬来。我有些担心,问他们这么做会不会遭到村妇婆媳俩的反对。 刘伯苦笑道:“总免不得落个狸猫换太子的骂名,也是逼不得已。到时再跟老太太解释了。” 我摇摇头,和宋大有扛刀去了义庄。我并不担心那几口古旧的棺材里会蹦出啥玩意来,只隐隐替宋大有捏把汗:她这小胳膊小腿的,还指不定提不提得起那把刀。 瞧她倒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给人开个膛,就跟给猪划个肚子一般轻松。 不多时,刘伯领着三四个汉子,鬼鬼祟祟扛了一只麻袋过来。 几个人麻利地把白天那汉子的尸身从麻袋里拖出来。 刘伯仍旧不太放心,看着宋大有道:“丫头,看你的了。” 宋大有深吸了口气,十指相合,向外掰了掰,让我掀开汉子的衣角,用刀尖在尸身小腹的位置比划了下,鼓了鼓劲,“嗤”一声闷响,刀尖破肉而入。 一股奇怪的黑血顺着划开的胸膛淌了下来,奇臭无比。宋大有努力控制着微颤的双手,刀尖一路向下,忽然“夺”的一声,似是磕着了什么硬物,眉头一皱,将杀猪刀慢慢取了出来,捏着鼻子,说肚子里确实有东西,让我们来处理。 几个汉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家媳妇的小叔子自告奋勇,戴上手套,将汉子肚子里的硬物连同血水一同取出,终究也没忍住,扶着义庄的墙狂吐起来。 我用地上的稻草杆将那东西擦拭干净,发现居然是只铁制秤砣。 那砣通体漆黑,约莫有二三十斤的模样。砣身上有细密的纹路,却不是公斤数,而是些古怪的花纹,看着有些像龟壳纹。 联想到那汉子先前捉到的山龟,我隐隐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让刘伯喊人将汉子的尸体送回去,说是明早要进山看看,希望能找到先前失踪的两个汉子。确切的说,是那两人的尸体。 王家媳妇的小叔子瞪眼道:“小师父的意思是……我哥……我哥他已经死了?” 我点点头,说过些时候再跟他们解释,眼下做事要紧。 刘伯让那几个汉子重又将尸体送回去,带着我俩往他家走。 刘伯说,明天无论如何要让村里的精壮汉子陪我俩同行,否则要是出了啥变故,他将来没法和师父交代。 我也没拒绝,问他是不是已经有了人选。 刘伯点点头,说就让先前那个王家媳妇的小叔子王崇光和李家的两个兄弟李成宇和李成斌跟我俩一道。毕竟是出事的人家,做事会上心些。 我点头赞同。 刘伯问我那汉子肚子里的秤砣到底是咋回事。 我见四下无人,这才对他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表面上看,这位叔是得罪了山里的神龟。他们喂那山龟吃糟糠,山龟恼起来,让他也吃个秤砣。其实不然。他是被人算计了。” 我见刘伯和宋大有都不太明白,洋洋得意地道:“过去师父和我爷说过,山里头不光有老的成了精的邪魅,还有喜欢捉弄人的调皮鬼。但是,如果真是邪魅所为,这位叔,还有那两位失踪的叔,他们只会被活活吓死,而绝非现在这样,肚子里长秤砣。邪魅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们应该是侵犯了山里隐居的高人,高人用这种近似下降头的方式,让他们的身体和思想产生致命的变化。到底捞阴门下咒的法子殊途同归,我们只要找到那两位叔的尸体,从他们身上找到致命伤,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下咒的人,让村民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宋大有皱眉道:“会不会又是鲁班门的人?” 我摇摇头:“鲁班门的手段虽然阴狠,但体内藏秤砣这种事,我还真没听说过。我觉得,这更像是某种神秘的巫术。如果这山里的高人安守本分也就是了,要是出来害人,免不得又要生灵涂炭。师父时常教育我俩,要匡扶正义,涤除一切害人的把式,不能不管。” 宋大有见我突然说话半文不白的,满脸崇拜,问我明天几时进山。 我还没回答,刘伯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摇头叹道:“老头子虽然不懂你们的手艺,但要是下暴雨,只怕没法进山。” 这也是我担心的。这场雨憋了一整天,愣是不见下来,好像故意要阻挠我们进山似的。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次进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转天一早,我起来发现外头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惊觉这雨居然偷摸着下了一宿。刘伯喊来王崇光、李成宇和李成斌,跟他们说明了情况。 三条汉子激动地抓着我的手,连称救命恩人,弄得我有些哭笑不得。 收拾妥当,我们背了箩筐,各自带了把柴刀,就进了山。 路上王崇光告诉我,他们村地理位置偏僻,经济条件不好,平时生活基本自给自足。村后这座大山,飞禽走兽倒是不少,村里汉子闲着没事,总会结伴进山打猎。不过照着老人的吩咐,他们都只在前山活动,从不敢涉足后山,说那儿是仙人修炼的地方,不可惊扰。我们这次进山,只需到前山找找线索就行,千万不能翻过山头。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规矩,我和宋大有点点头,答应下来。 说话间,我们脚下的山路在一片竹林前戛然而止。 我见日上三竿,竹林里阳光稀疏,放下心来,喊大家都拿出柴刀,往竹身上敲三下,确定没有回声,再继续往前走。 进了山,我俨然成了这一行人的领袖,这些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事先问过我的意见。 如此平安无事地穿过竹林,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草地上。放眼望去,半山腰往上的位置,是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松林。脚下的村子也已完全被身后的竹林遮住。 我让所有人停下来喘口气,看了眼黑压压的松林,心情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如果那两个失踪的汉子没到过后山,那他俩的尸体,很有可能就在松林中的某个地方。 宋大有问我看出什么没有。我摇摇头,指着松林道:“得进去才知道。” 她却撇了撇嘴,冲我道:“所以说,你们男人就是粗心。你难道不觉得,这山太安静了?” 给她这么一说,我猛地察觉过来:怪叫刚才一直觉得不太对劲,确实如她所说,这山静得异乎寻常。非但听不到鸟叫虫鸣,甚至连风吹草木的声音都听不见。 “等等……”我让他们都退开些,拨开被我们几个踩得东倒西歪的杂草,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有了答案,朗声对他们道,“这山被封了。有人跟咱玩障眼法。” “封了?”李成斌瞪眼道,“什么人封的?护林队?” 我摇头苦笑:“不是那个封山,是封山押码。这是个咒术,有人不让咱们进山。” 64. 谁的手 见他们不理解,我指着路旁的杂草道:“你们看,这儿除了草木,没有鸟兽虫鱼,甚至连花都没有。这是有人念扫山咒封山,把这山里头的奇珍异兽、名贵药草,统统都保护起来了。” “封山押码,念完扫山咒之后,还要押码子。我听师父说过,这是湘西一带的老山民常用的法子,虽然古朴原始,但很管用。进山的人如果不会开山咒,可能会被困在山里十年八载,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就好像永远活在另一个世界,直到老死。” “什么是押码子?”王崇光问道。 我没回答他,让他和李家兄弟、宋大有分别以我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散开,看看十米开外的地面上,有没有刻意散落的光滑的圆石。 四个人找了好一会儿,纷纷冲我竖了竖拇指。 我让他们别忙着离开,看看圆石附近有没有烧过的痕迹,不管是木灰还是纸灰。 王崇光和李家兄弟找了半天,都摇了摇头,只宋大有又竖起了拇指。 我让他们都回来,对他们道:“四象埋子,这叫封界址;焚烧纸钱,这叫封方向。” 我让他们把周边的杂草全部除掉,见地上果然用锐物划了个直径两米的大圆,圆中还有个古怪的图案,看着像某些游牧民族的图腾,冷笑道:“这儿就是押码子的道场。所谓押码子,跟道家设坛作法相似,请的也是道教的神仙,不过多是些散仙,比如八仙里的吕纯阳、张果老,或者地方上的土地爷、山神爷之类,玉帝、三清这些是请不来的。” 宋大有四人听得似懂非懂。李成斌问:“那人为啥这么做?以前进山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啊?” 我摇头道:“兴许是近期才进山的。山里可能藏了什么秘密,他不想被人发现。” “那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李成宇话还没说完,被李成斌忽地扇了大嘴巴子。 “废话!甭说就是个障眼法,就算这山里真有鬼,咱也得把三弟带回来!小师父的话你也听着了,说不定咱三弟就被困在这山里头,你是想让弟妹守活寡?” 我让他们先别争了,既然能请神仙封山,就一定能请神仙开山,与其在这儿犹豫不决,不如等我先开山之后,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我从箩筐里拿出一截黄杨木,让他们都退开些,把黄杨木一头削尖了,在地上画了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又在圆里画了个五角星,让宋大有帮忙,把点好的燃香插在五角星的五个角上;然后站到五角星中间的空当里,用洋火点了几张符纸,口中念叨“奏请天尊五将速来开山,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看符纸烧得差不离了,松手让它飘飞出去。 宋大有见我额头有汗,想上前帮忙。我摇摇头,让她先别过来,见符纸的灰烬在半空中飘飞出去,不敢怠慢,从兜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五张纸人,在上面画了个符,也用洋火点燃,继续口中念着召五将罡咒,朝刚才符纸飘飞的方向松手。 说实话,这召五将罡开山咒,我也只是在师父的笔记中见过,从没真正使过,到底有没有用,我自己心里也没谱。 山风拂面,让炎热的正午变得稍许清凉。闭眼等了有一会儿,我耳边隐约听到唧唧啾啾的鸟鸣声,回头看去,正好见竹林里扑棱棱飞出一大片受惊的林鸟。 宋大有当先惊叹道:“看!那儿有花!好大一片!” 我们顺势望去,果见那片黑压压的松林前,分明铺着一大片粉红色的山花,格外娇艳可爱。 王崇光三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面露笑意。如果说先前他们愿意听我这毛头小子吩咐,全是因为记挂家人;那现在他们看我的眼神,分明已带着尊敬和佩服。 我心里也捏了把汗,要是这开山咒不灵,或者压根就不存在封山押码这回事,失了我这领队的威信不说,要是让宋大有瞧不起,那我以后还怎么在她面前显摆。 “小师父高明啊!”王崇光竖起拇指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我信心大增,指着那片松林道:“我们进去。记住,别出声,小心应你们的不是人。” 见王崇光面露惊疑,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当先在前面带路。 进林子的瞬间,我感觉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见日头不知何时躲到乌云里去了。好在那朵云不大,应该不至下雨,稍一犹豫,就钻了进去。 松林内异常的黑,而且松叶浓密,松针刺到皮肤上,又痒又疼,不便前行。 我们弯着身子,勉强能在林中行走。可能因为我施了开山咒的缘故,林中墨蚊成群,叮得我们几个浑身麻痒,加上松林密不透风,闷热难当,我们五个都有些举步维艰。 眼看宋大有香汗淋漓的,我有些心疼起来,本想征询他们的意见,看看要不要先退出去,就听李成斌闷声道:“你们看!那是啥?” 我们朝他手电的方向看去,起先什么也没看到,渐渐地视线开始变清晰,就见前头十米开外的黑暗里,似乎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那人影的身形高大得有些过分,几乎与我们身旁的松树等高,长手长脚的,也看不清模样,就这么定定地和我们对立。 “会……会不会是山鬼啊?”李成斌拿电筒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战战兢兢地转头问我。 我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我们离得太远,光线又暗,说不定只是林中树木的重影,正好勾勒出一个人的模样,被我们错当成人。 我让他们都别慌,深吸了口气,平复自己怦怦狂跳的心情,让李成斌关掉手电,当先朝那人影慢慢摸去。 走了没两步,头顶忽然传来隆隆的雷鸣声。我们在松林中,树冠浓密,看不到天上的情况,不过猜想应该很快会下雷雨。 宋大有他们都有些慌张,倒不是因为雨天不进山的禁忌,而是怕躲在树下会被雷劈。山中夏日,天气说变就变,我心里忽然也隐隐不安起来。 恰在此时,身后的王崇光就跟踩了电线似的,猛地向一旁弹开,大呼小叫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满脸呆滞地指着人影的方向道:“刚……刚才打过一道闪电,我看到……看到那人的脸了。是……是我哥,他在……在冲我笑。” “什么?!” 我们都停下脚步。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松林照得一片透亮。 我看得真切,那所谓的人影,分明只是一丛灌木,正要让王崇光他们别自己吓自己,就听他们三个“妈呀”地怪叫,抱着脑袋,直往身后逃去。 我和宋大有反应不及,再想拦时,他们已经冲出去了。 宋大有浑身哆嗦,问我现在怎么办。 我说当事儿的都跑了,我俩没道理还留在这儿,让她跟紧些,也往身后钻去。 走了五六分钟的样子,我忽觉脑门一凉——下雨了。 这下可就有些难办了。我们进山前见天气晴朗,都没有带雨具,瞧这雷电的阵势,外头那雨决计小不了。我回过身,正要问宋大有要不要呆在林子里等雨停,忽然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我顿时傻眼:刚才出林的时候,我分明听见她在我身后走路和喘气的声音,这咋一愣神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我眼前忽然变得朦胧起来。 我以为自己太紧张了眼花,抹了抹眼睛,发现不是眼花,而是林中居然莫名起了一层薄薄的青雾。雾气越来越大,顷刻间笼罩了整片松林。 我感觉浑身没来由地变冷,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抬脚想回去找宋大有,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同时一只小手伸了过来,主动握住了我的手。 触感娇嫩柔滑,是女孩子的手。 我安下心来,知道是宋大有,正要问她刚才跑哪儿去了,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 这只手,也太冷了。 65. 真假之间 我没敢看那只手,更不敢回头看那只手的主人,当真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 先前进竹林,我还知道要敲山震虎,结果解了封山咒,被宋大有他们一追捧,得意忘形,偏偏把更凶险的松林给漏掉了。 指不定这会儿抓着我的,就是哪只调皮鬼的手呢。 “小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再一想,我忽然浑身一颤:这不是凌小满的妹妹,凌小寒么? 她怎么会在这儿?难道凌小满就在左近? 等等,不对…… 我们初见凌小寒时,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那时她就是这种奶声奶气的声音,如今四年过去,即便小丫头还没发育,声音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变化。 身后这人,不可能是她! 我顿觉手脚冰凉,咬牙闭眼,心说死就死吧,猛地回头,想看看抓着我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结果身后却空无一人。抓着我的那只小手也消失不见了。 难道是幻觉? 跟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我已经不会再把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搪塞给幻觉,更何况,我眼前仍旧雾蒙蒙的一片,而宋大有和王崇光等人也不见踪影。 我稍稍收敛心神,再不去理会林中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从地下破土而出的脑袋,把丁兰尺拿在手里,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丁兰口诀和六字大明咒,朝着一个方向径直前进。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浓雾渐渐淡去,那些匍匐在地,试图抓着我的脚的人也消失了。松林里仍旧一片漆黑,头顶上也仍旧雷雨交加。 我不敢打手电,怕引雷,壮着胆子在林子里摸瞎,感觉倒是没之前那么怕了。偶尔有闪电划天而过,正好给我照明。 不多时,只见前头树阴下,有个人影缩身在树后,见到我,突然像是只受惊的小鸟,迅速往一旁的灌木丛里钻去。 我见那人影身材娇小,举手投足之间,竟与失踪的宋大有极为相似,以为她慌乱之中,错把我当成了怪物,喊了一声,弓身冲灌木丛追了过去。 哪知冲到那儿,我眼前豁然明亮,亮得晃眼,慌忙用手去遮,慢慢适应下来,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出了松林。 头顶仍旧是大得刺眼的太阳,山风徐徐,花香从远处飘过来,沁人心脾。 我扭头一看,见宋大有正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心下莫名,问她这是咋回事。 宋大有撅嘴道:“天知道你迷了什么心窍,就顾着自己走,在后头喊半天了,都不搭理人。”她撸起袖子,指着胳膊上的红肿接着道,“瞧你给带的路。这家伙,给我刺挠的……” 我没心情听她抱怨,拉着她的手急问道:“咱俩出来多久了?王叔他们呢?” 宋大有摸了摸我的脑门,乜眼道:“你是不是晒傻了?这都出来老半天了。你说要等王叔他们,我看你迷迷瞪瞪的,以为你想啥呢,就没打扰你。好家伙,一等等半天。” 我越来越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了,继续问她道:“先前在林子里不是下雨了么,还闪电雷鸣的,这咋一转眼的工夫就放晴了?” 宋大有摇摇头,把我拉到一处浓荫下,这才回道:“你果然失了心窍。哪有什么雨?不过林子里黑点罢了。你领我出来的,倒来问我。” 我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松林,心有余悸,想起我爷和师父过去的教诲,深知自己先前先入为主,觉得那片乌云就是下雨的先兆,结果进了林子,不知怎地被人抓住心思,中了心作怪,这才产生一系列根本不存在的幻觉。 要真是这样的话,这深山里头,还真可能有鲁班门的人在。 宋大有见我魂不守舍的,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见四周景致有些陌生,问她我们这是在哪。 宋大有苦笑道:“我哪儿知道?不过咱俩好像穿过了整片林子,应该离山顶不远了。” 我抬起头,见不远处笋尖般的山影映在蔚蓝的天空下,点点头,决定和宋大有爬到山顶,登高远眺,看看王崇光等人是不是在松林后。 宋大有体力有限,好几次都得我拉着才能爬上去。这么折腾了有一阵子,我看看日头西斜,想着应该快到酉时了,赶紧加快了脚步。 到了山顶,我俩顾不上休息,极目望去,见山下郁郁葱葱,草木繁茂,却始终没看到人影。 看着看着,宋大有突然皱眉,回身朝山后看去,倒吸了口凉气道:“糟了!” 我问她怎么了。宋大有结结巴巴,跟见了鬼似的,指着身后的山下道:“你看……看那儿,是不是……是不是咱进来的方向?”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也顿时手脚冰凉:怪叫我刚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身后的山林,才是我们进山的方向;而我们正对的山林,分明是这座山的后山! 也就是说,我俩居然在松林里绕了一圈,直接绕到后山来了。 想起进山前王崇光的叮嘱,我忽然有些慌乱。宋大有应该也想到了,拉着我就要下山。 我刚要起身,忽然瞥见正对着我俩的这面山,山下似乎有两个晃动的人影。 隔得有些远,看不真切,不过确实是两个人,而且——而且好像在冲我俩招手。 “王叔、李叔,是你们吗?”我扯着嗓子大喊。 山风猎猎,我的声音全淹没在空气里。那两条人影似乎没听见,仍旧在冲我俩招手。 我忽然后悔起来,要是进山前,把季爻乾在集市上买的望远镜带来,估计就能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了。 宋大有见我大喊,眯眼看了看,对我道:“不对啊,他们怎么……像是要跑?” 我也眯眼看去,见那两条人影果然在边跑边回头,好像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自己。 正没做理会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条件反射地就要屈肘去撞。 那人察觉到了,抵住我,急忙道:“小师父,是我们!” 我回过身,见王崇光三人不知何时居然上来了,忙问他们刚才上哪儿去了。 李成斌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们本来是要撤的。结果半道上想着,要是就这么回去,让刘伯知道了,还不得打死我们?这不,刚出了林子,就听到你俩在山上叫喊,所以就赶紧过来了。” 我点点头,问他们知不知道山下那两个奔跑的人是谁。 李成宇眼尖,踮脚看了老半天,一脸兴奋地道:“哥,是三弟和王大哥!他俩还活着!” “什么?!”我们都大吃一惊。 “你看清楚了,是他们么?”李成斌和王崇光浑身都在颤抖,显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眼中炽热的光芒一闪,忽然又暗淡下去,“可是……可是这儿是后山啊!” “管它前山后山,救人要紧!”李成宇挽起裤腿,当先冲了下去。 我们拦他不住,只好也快步跟了过去。 拦在我们和那两人之间的,仍旧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松林。我心里有些排斥,不想再次进入这片诡秘的林子。 李成宇见我犹豫,跺了跺脚,扬声道:“这样,小师父,我一个人去,要是没问题,我再喊你们;要是……要是我没回来,你们就赶紧撤。” “二弟——”李成斌急了。 李成宇摆手让他不用多说,冲我们笑了笑,弓身钻了进去。 我们等了有一会儿,见松林枝头乱颤,跟着传来李成宇的声音:“小师父,你们进来吧。我看到他们了,没事。” 我们几个相视大喜,正要抬脚进林,却被宋大有拦住。 她盯着那片林子看了许久,目光森冷,回身冷冷地道:“别上当,那不是李叔。” 66. 果基家支 我问她怎么知道。宋大有正要开口,身旁李成斌提刀在手,冷冷地抢道:“如果是二弟,他不会喊咱们进去,只会喊咱们过去。” 我愣了愣,马上明白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为宋大有的机警深感钦佩。李成斌和王崇光拦在我俩身前,冲松林里闷声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滚出来!” 松林里安静了有一会儿,跟着传来一人“嘿嘿嘿”的阴笑声。 李成斌和王崇光对视了一眼。王崇光冷笑道:“请不出来。上家伙!” 两人同时放下箩筐,居然分别从箩筐里取出一杆猎枪,迅速装弹上膛,瞄着笑声的方向,厉声喝道:“出来!” 我顿时对他俩刮目相看。先前我只道他们是淳朴迂讷的山民,现在看来,他们的胆识和手上功夫都绝不简单,只是之前没表露出来罢了,同时隐隐有一丝害怕。 至于为啥会害怕,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日你姥姥!”王崇光骂了一声,一抬手,“嘭”地往松林里放了一枪。 松林扑棱棱飞出一大片受惊的林鸟。我们四下戒备,谨防有东西从里头跑出来。等了有一会儿,林中却异常安静,既没了鸟儿的惊叫,也没了先前毛骨悚然的阴笑声。 我绷紧的神经刚要松弛下来,突然“忽”地一下,松林大动,李成斌和王崇光还没来得及抬枪,一条身影利箭般从林子里蹿出,直挺挺地朝我们身后的山头冲了出去。 是飘,不是跑。 我们还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忽忽”两下,从我们两侧的松林里,又同时蹿出两条身影,同样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着山头的方向飘过去。 “是二弟他们!”李成斌收了枪,也没喊我们,自己拔腿就追了上去。 王崇光一脸狂喜,也跟了上去。 我和宋大有情知那不是活人,活人不可能跑那么快,而且轻飘飘的毫无压力,却没法阻止两个陷入癫狂的人,皱了皱眉,只好也追了过去。 “吱——” 一声古怪的闷响从头顶传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抱住身前的宋大有,就地一滚,就听“咔嘭”声响,两排削尖的竹排撞到一块,骨碌碌滚落在我俩身侧。 耳边听着山顶的位置传来王崇光和李成斌的怒骂声和枪响,跟着就听他俩惨叫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惨叫声在山间回荡,听着让人不寒而栗。 我也顾不得这些,只觉得身下的地面如同地震般,微微颤动,抬头一看,见山顶正扑簌簌地往下滚着山石,心中大骇,拉起一脸莫名的宋大有,赶紧往裸露在山表的巨石后躲去。 山石滚落的速度很快。我让宋大有捂住耳朵,尽量别让身子暴露在巨石外,耳边传来连绵不断的山石撞击声,浑如千军万马奔涌而来,耳膜都快被震破了,眼前一片尘土飞扬。 等了好一会儿,动静渐渐小了。宋大有想出去看看情况,我忽地察觉有人在慢慢靠近,心头一紧,把她拉回来。 可能用力过猛,宋大有一下没收住脚,直接钻到了我怀里。 她脸上一红,想挣脱出去。我拉住她,轻嘘一声道:“有人。” 脚步声渐渐近了,能很清楚地听到两个人喘息的声音。 其中一人用古怪的声音道:“莫找咧!肯定死咯!这一哈石子落下克,不死才怪!” 另一人听声音是个女孩子:“怪你家妈!躲石头后边咯!你眼睛瞎咯?看不到嗦!” 我一惊,拉着宋大有要往山下跑。两个穿着怪异的身影嗖地闪到我俩跟前,拦住了去路。 我见他俩一男一女,男的约莫三十岁上下,穿了件青灰色短褂,头上裹着厚厚的黑色包头,包头右上方还有根锥型的突起;他光着胳膊和脚,皮肤黝黑,一身结实的肌肉,双手骨节分明,看起来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经常跑山的主儿。 那女的只比我们大几岁,同样皮肤黝黑;身上穿得很少,只用一道厚实的黑布缠住高耸的胸部;下身穿一条碎布短裙,看着跟孙悟空似的;五官分明,眼睛很大,不过隐隐透着股杀气。 见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女孩哈哈笑道:“没看过?给你看个够,看够了就跟我走。” 我自觉失态,有些尴尬,见宋大有一脸懵懂看着自己,作势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儿?” 那汉子咧嘴道:“去哪儿?你们闯了我们山头,头人说了,提头来见!” 我见他变戏法般从腰间旋出一柄弯刀,登时急了,扬手制止道:“头人?你们是山里的部族?” 见他不应,我硬着头皮道:“死也得死个明白吧。是,我们是不小心闯了你们的地盘,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非要以命相抵?” 女孩冷笑道:“明明是你们冒犯在先,怎么到你嘴里,反倒成我们滥杀无辜了?我们家族守护这座山头也有十多年了,与山下的村庄一直秋毫无犯。哪想到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打我们的主意。头人三番两次忍让,你们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不使点手段,你们还真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 我和宋大有听得莫名其妙,女孩也不来解释,示意汉子动手。 恰在此时,山顶传来呼呼嗬嗬的叫喊声。 女孩眉头一紧,扬手道:“带他们上克!阿爸要见他们!” 汉子点头,不由分说将我俩双手反剪,熟练地用麻绳捆上,推我俩出去。 走到半路,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双眼被人从身后蒙住。 耳边传来那女孩的声音:“敢取下来,挖了你俩眼球!” 黑暗中不辨方向,我和宋大有被他俩推着走,只觉得身上忽而没了残阳的暖意,变得潮湿阴冷,耳边能听到脚下鞋底与山石摩擦发出的回声,想着应该是进了山洞。 走了约莫十几分钟的样子,眼前变得亮堂起来,似是出了山洞。 女孩和那汉子依旧推着我俩,七拐八拐地在疏林间穿行,终于在一片嘈杂声中喊我们停下,解了布带。 眼前是十几座白石堆砌的怪异建筑,塔不像塔墙不像墙。建筑前站着十几个同样着装怪异的人。领头的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儿,叼着烟斗,眯着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俩。他身后站着两个同样肌肉结实的汉子,眼中是鹰隼般的杀意,手边像提着猎物一般,揪着浑身是血的王崇光二人的头发。 “已经放一个回去警告了,怎么还来送死?”老头儿喷了口烟,声音沙哑地道。 不等我俩开口,他继续道:“听我女儿说,你想死个明白。不错不错,小娃娃有点胆量。也罢,老子看你俩跟这几个货色不像是同类人,就满足你的遗愿。” 老头儿说,他们是凉山彝族诺合家支中势力最大的一支——果基家支。果基家支百年来,一直以镇守雄关要道而闻名。 三十年前,果基头人在镇守黑竹沟石门关时犯了贪念,结果被大头人发现,处以家法,逐出部族,一路漂泊,到了这儿。 之后有个姓曾的中年人找到果基头人,说是能够说服大头人收回成命,让果基家支重回部族,条件是他们得替他守这座山头二十年。 果基头人答应下来,问中年人守的是什么。那姓曾的中年人倒也坦诚,说自己是养尸匠,这座山头是绝佳的养尸地,不能被人破坏。 十多年来,果基家支恪守约定,静心守山。果基头人过世后,把位置传给下任头人,也就是眼前这个老头儿。他们行事低调,安守本分,与周围山村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眼看再守个五六年就到头了,却不想几天前,不断地有山下的村夫来挑事。他们逼不得已,只好出手。 老头儿说完,扬手示意抓着我俩肩头的汉子将我们带走。 宋大有吓得“哇”地哭起来。我见不得她受委屈,用力挣扎,丁兰尺从身后的箩筐里飞出来,啪嗒掉落在地。 老头儿皱了皱眉,弯腰捡起丁兰尺,看了一眼,喊押着我俩的汉子松开,冲我冷冷地问道:“这尺子是谁给你的?” 67. 洞房 我见他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内心狂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报了师父的名号。老头儿却皱了皱眉,好像并不认得。眼看又要被壮汉押走,我情急之下,说了我爷的名讳。 “老江头的孙儿?”老头儿忽然激动起来,上前抓着我的手道,“你今年多大?” “十六。”我照实回答。 “十六……”老头儿闷头沉吟,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老泪纵横,“十年啦!我还以为恩公早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这十年之约。娃儿,恩公现在人在何处,过得如何?” 我心里一痛,垂首道:“我爷过世了。” 老头儿几近晕厥,幸亏身后那两个汉子眼疾手快,放下奄奄一息的王崇光二人,上前将他扶住。老头儿缓了缓神,忽然正色道:“恩公虽然过世,可这十年之约不能忘。沙依,来见过你男人!” “啊?!”我、宋大有和那女孩都呆住了。 见我面露难色,老头儿脸色又阴沉下来,闷声道:“怎么,你看不上我女儿?” “不是——”我慌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阿爸!”沙依也急了,瞪了我一眼,闷声道,“他都没长成,你慌啥子?” 老头儿闷哼一声,也不理她,抖了抖烟丝,转身道:“你是恩公的孙儿,我本该敬你,可你带这些人进山,伤我族人,恩怨早已相抵。我现在给你机会,你要娶了我女儿,往后咱就是一家人,这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你要拒绝,就是不给我面子。你我是伤不了,但这女娃娃,我可不保证。” “你——”我没想到他居然强词夺理,气得就想冲上前理论,被身后的汉子牢牢钳住。 “老子耐心有限。要死要活,你给句痛快话!”老头儿不理会沙依劝阻,伸指喊道:“一!二!——” “我娶!”我败下阵来,央求道,“我娶还不行么?” “你是我女婿,你自然没事了。至于他们三个……”老头儿眼中满是戏谑的神采,“你可以挑一个活的,不过得给我个理由。理由不充分,照样死。” “你别太过分!”我忍不住吼道,“没你这么不讲理的!” “一!二!……”老头儿置若罔闻,又开始竖手指。 “我选她!”我慌忙指了指宋大有,咬牙道,“我两个都娶!她做小!” “小成哥你——” “别说话!”我怒极反笑,“这样你满意了?” “哼。”老头儿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准备酒宴,今晚完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整个酒宴的。果基家支人数不多,料来这山头也就十几户人家,可这宴席的阵仗倒是不小,排了整整二十桌。我坐在地上,木然看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过来敬酒,说着并不利索的祝酒词。一位祭司模样的老妇看看吉时已到,让大伙儿各自散去,将我和沙依、宋大有一并推入新房。 我被灌得酩酊大醉,看床上坐着的两个女孩子,身影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想着王崇光两人凶多吉少,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刘伯和村民交代,心里悲凉,漫不经心地掀开两个女孩头上的红盖头,见一个怒气冲天,一个懵懵懂懂,苦笑一声,伸开双臂,向后栽倒在床。 沙依欺身上来,恶狠狠地道:“阿爸让你娶我,是他的事。你要敢碰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脸上化了淡妆,身上满是醉人的香气。相比宋大有的青涩,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女人才有的致命诱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族内婚俗的缘故,她和宋大有都穿得很少,婚服仍旧只是大红的束胸和过膝的短裙。 两个姑娘一比较,身材高下立见。 说实话,要说我半点没动心是不可能的,尤其那两座高峰,离我的双眼都不到一公分,我都能隐隐看到红色束胸上那两颗饱满的突起。 见沙依不依不饶,借着酒劲,我小驴脾气也上来了,用力把她反压到身下,冲她喷了口酒气,幽幽地道:“我是你男人,你得听话。” “你——”沙依见宋大有瞪眼看着我俩,脸涨得通红,刚要使力,我就松开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动你。”我叹了口气,让她和宋大有裹上被子,免得我把持不住,感觉头昏脑胀的,眼皮子也有些抬不起来,就想到桌前趴着歇息,忽见屋外闪过一道影子,皱了皱眉,又回到床上。 “小成哥你——”宋大有瞪大眼睛看着我。 “别出声。”我看向沙依,“你们不是吧,还带查房的啊?” “我……”沙依羞红了脸,支吾了半天,声如蚊蚋地道,“肯定是阿满婆。我们这儿,新婚夜不入……入身,老人家是不会走的。”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听不到了。 我心里一动,感觉浑身燥热难当,偏偏两个女孩子身上那种醉人的甜香还老往鼻子里钻。我强忍着自己内心的冲动,尽量不去看她俩,问她道:“那咋办?” “我哪知道?”沙依也急了,瞪了我一眼道,“我又……又没有经验。” 我看了眼窗外,只觉得这阿满婆的身影,着实比鬼还讨厌吓人,问沙依道:“她会不会进来?” “不会……”沙依索性扭头不看我。 她虽然肤色黝黑,但我还是看得出,她已经羞得脖子都红了。 宋大有不知道我俩在讨论什么,可能觉得热,伸出雪白的大腿,要从被子里钻出,被我“姑奶奶”地连声劝阻,又给包了进去。 “这样,她既然不敢进来,咱们就骗她。”我感觉自己笑得有些邪恶,“咱们弄出点动静,让她误以为咱们在……那个。” “怎么弄?”两个女孩一脸茫然看着我。 我也有些为难,我对那方面的事一知半解,过去也只是在县支书和那红袄女子偷情时,以及锁子连阴塔里,听到过女孩子的娇喘。 要怎么让她俩也发出这种声音——天晓得。 想了想,我热血上涌,冷不丁往宋大有洁白的手臂上捏了一下。 “啊!”宋大有吃痛,叫了一声。 这声音确实引人遐想。我内心苦笑,用被子遮住身上令人不安的变化,不等她俩反应过来,又继续在她俩身上乱掐。 “啊!”“啊!”两个女孩被我开导,肆无忌惮地怪叫起来。 窗外那人影似乎笑了笑,跟着一晃,立马就不见了。 我们三个相视大笑。沙依再看我时,眼中已没了先前咄咄逼人的神色。 “看你倒还挺老实。”她把宋大有搂在怀里,咯咯笑道,“这样吧,我认她做我妹子,至于你嘛——你还是我名义上的男人。不过,我其实是你姐姐。” 我点点头,酒劲上来了,就想下床去睡。沙依把我拉回床上,笑眯眯地道:“你就在这儿睡吧。我和妹子挤一挤。只怕阿满婆明早会来偷瞧。要是让她看出猫腻,你俩可就惨喽!”说着也不管我乐不乐意,自己倒头就睡。 我尽量不和她俩有身体接触,在另一头躺下。 躺了约莫半个时辰,沙依忽然道:“小成,你知道阿爸为啥非要我嫁给你吗?” 听我“唔”了一声,沙依接着道:“说是十年之约,其实他也存了私心。” 沙依告诉我,十年前,她爹还没接任头人。一次进山,她爹被调皮鬼戏耍,几近气绝,恰在此时,我爷出手救了他。两人相谈甚欢,成了朋友。临走前,我爷还教了他一些鲁班门的咒术。之后他们辗转到了这儿,她爹做了头人。 几天前,山下的村夫突然发难,带着枪偷偷进了他们的领地。 她爹毕竟学了些皮毛,知道这些村夫只凭一身蛮力,决计闯不过他布置的障碍,肯定背后有人支使,而且定是这方面的好手。 起先她爹再三忍让,就是有所忌惮,不想和背后支使的那人为敌。没想到这些人变本加厉,打死打伤了几个族人。她爹气不过,只好痛下杀手。 他用鲁班术,将王家和李家的汉子活活困死,又让阿满婆,也就是家支里的祭司,用巫术在另一个汉子肚里种下秤砣,让他回村报信,表示果基家支不好惹,却不知道中途出了啥变故,那汉子没有传信,反而之后见到我俩和王崇光、李家兄弟再次进山。 他们先前在山上,见我破了封山押码和松林幻境,知道这次来了高人,有些着慌,好在我和宋大有毕竟只是孩子,心性太直,还是被他们掳了来。 之后头人认出,我是当年救了自己的恩公后人,有心拉拢,要把女儿许配给我。名义上是结婚,其实有将我押为质子之意。 说到底,她爹还是害怕。 我没想到沙依会吐露真言,有些感动,问她知不知道,支使这些山夫侵犯他们的人是谁。 沙依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知道,那些人管他叫刘伯。” 68. 杀人诛心 “什么?!”我惊得从床上坐起,“你听谁说的?” 沙依以为我要干嘛,赶紧拉了拉被子,捂住自己和宋大有,皱眉道:“你认识他?” 我还没回答,宋大有抢道:“我们就是他请来的,可他——” 她腾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春光外泄,掀开被子,拉着我颤声道:“小成哥,该不会他也给人掉包了?就像杨姐姐那次?”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毕竟除此之外,我很难解释师父为啥让我俩过来帮刘伯。 事实上,自从三年前,我和季爻乾、凌小满去处理余有才那件事起,我就隐隐觉得,师父每次让我们去做事,其实都带着其他目的。虽然这些目的都不明朗,但肯定与我,或者与我们有关。 我内心拒绝相信,师父这次算好了我和宋大有会遇到沙依和头人。他特意吩咐带宋大有与我同行,包括被迫和沙依完婚,都只是意外,而不是他计划中的事。 但我没法说服自己。师父处理了那么多凶险诡谲的事,却单单让我来面对这些与我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事,这绝非偶然。 我爷说过,天底下没那么多巧合。巧合多了,就是阴谋。 不知怎地,我眼前又浮现师父与当年在客栈外和老板密谋害人的那人的重影。 宋大有见我发呆,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竖指对沙依道:“小姐姐,我向你保证,我和大有过来,只是为了处理村夫失踪一事,并没有受任何人支使。你说的刘伯,正是我师父的委托人,可我们不知道他——” “我相信你们。”沙依斩钉截铁地道。 她拍了拍宋大有,让她注意形象,说是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与两个女孩同寝,我一夜无眠。隔天天还没亮,我果然听见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沙依也察觉过来,暗中踢了我一脚,让我赶紧调个个儿。 我刚调过身来,房门就被轻轻推开。 沙依见宋大有睡得香甜,不由分说把脑袋挨了过来,让我赶紧抱紧她。 我见她身上穿得实在太少,有些犹豫。 沙依急了,双臂一缠,直接将我的脑袋埋到她胸口。 一股沁人的乳香味瞬间直冲鼻端。我热血上涌,情不自禁地伸臂抱住了她。 沙依身子颤了颤。与此同时,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老妇颤颤巍巍地道:“小姐,该起身了。” 沙依“唔”了一声,假装揉了揉眼睛,转身道:“阿满婆,你先出去,我们要穿衣服。” 老妇弓着身子,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们一眼,这才似笑非笑地离开。 沙依赶紧推开我,让我喊宋大有起床,头人该开大会了。 我们三个收拾妥当,出了屋子,径直来到昨天押我俩来的古怪建筑旁。 头人喊沙依上前,摸了摸她的手臂和脸庞,见她满脸柔情看着我,眼里有了笑意,拍了拍手,命人将已经醒过来的王崇光和李成斌押上来。 王崇光和李成斌见我和宋大有安然无恙,且和沙依挨得很近,到底是明白人,眼里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厉。 李成斌冲我淡淡地道:“小师父,艳福不浅啊。” 我听他说话阴阳怪气,心里有气,哼声道:“我有心帮忙,你们却瞒我,怪不得我。” 李成斌冲王崇光冷笑道:“我早说这俩孩子会反水,让你俩找机会做掉,你俩偏不信。” 王崇光摇摇头道:“到底是刘伯请来的,他意思不明,咱也不好出手。” “你们来山里,不是为了找兄弟的尸首,而是为了报仇,对不对?”宋大有冷声道。 “报仇?”李成斌冷笑道,“小丫头,你当真以为我们是山里的莽夫,有情有义的?告诉你,他不叫王崇光,我也不是李成斌,那个去送死的,更不是我什么二弟。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才没那么多牵绊。可恨这两个蠢货,非要照顾那老头儿的感受,要不然……哼!” “你们和刘伯,究竟是什么人?”我闷声问道,“鲁班门的人?” “鲁班门?”王崇光哈哈大笑,“鲁班门算个屁!反正我俩也活不成了,不妨告诉你,支使我们那人,你们绝对惹不起。他要对付的,也不仅仅是你们,而是整个八门!” “刘伯?”他嗤了一声,接着道,“刘伯就是个送信的。在他眼里,刘伯就是颗入不了眼的老鼠屎!至于你,要不是你——”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发青,瞪大双眼,“哇”地出了口血水,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宋大有吓得赶紧躲到我身后。再看身旁的李成斌,同样也已吐血身亡。 沙依摇摇头,冲头人道:“又是这样。” 我问她怎么回事。沙依告诉我,其实他们并没有杀死先前闯进来的几个村夫,而是将他们关进了地牢。本想着问明情况就放他们走,却没想到,除了那个被阿满婆种了秤砣的不知生死,其他两个都在审问当天吐血身亡。 族里的巫医检查过他们的尸身,发现他们体内有轻微的狼毒草的毒素。 从这些人的死状来看,他们事前应该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 也就是说,他们在执行任务之前,就基本上是个死人了。 我和宋大有都慌起来:要是支使他们的确实是刘伯,那晚我俩都在刘伯屋里吃过饭喝过茶,很难说有没有中毒。 沙依笑道:“阿爸早预料到了。你俩昨晚喝的酒里,有巫医下的解毒药粉。” 我心道难怪那酒喝着度数不高,却让人头痛欲裂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宋大有在我耳边悄声道:“得亏你娶了小姐姐,不然咱俩都得交代了。” 我一愣,忽然明白了她的话,暗叹这头人实在心思慧黠。 原来昨晚他说,所有人的生死全看我怎么选,竟是这个意思。 我不动声色地问头人,现在事情也水落石出了,他要拿我俩怎么办。 头人呵呵笑道:“哪有女婿这么说话的?你既然娶了她俩,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鱼小虾喂够了,这背后的主儿也该现身了。好女婿,我有个提议,不过有些冒险,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你说。” “沙依说,你俩是那刘伯请来帮忙的。眼下他的人折了,你俩有没有中毒还未可知,我着人护送你俩下山,看看那姓刘的见了你俩是何反应。毕竟他跟你师父有些渊源,他要是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如果要发难,我这为了保护女婿,免不得……” 我知道他想借刀杀人,也没说破。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有些怀疑,刘伯是否真像他们说的那般,是那个支使他们进山的人。 毕竟我打心眼里不愿相信,师父跟这件事有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成斌”死前告诉我们,刘伯不过是个传信的,他背后还有人。刘伯跟师父是旧识,那有没有可能,师父就是这整件事的幕后黑手? “李成斌”死前,分明还有话要说,而且貌似跟我有关。联想到六年前,凌小雪死前,似乎也正要说我的身世。仿佛这是个触碰不得的红线,只要有人说及,都会当场暴毙。 而这些人的死,恰恰都有师父的身影。 再联系到我爷的死,我突然感到遍体生寒。 头人见我这副模样,以为我害怕,摇头道:“你要不乐意,咱再从长计议。” “可以。”我目光收缩,盯着他道,“不过你要记住,我不是你的挡箭牌。” 当天中午,沙依遵照头人的吩咐,和阿满婆送我俩到松林外。 我们当然知道头人让阿满婆跟来的意图。沙依假装抹了抹泪,冲我俩坏笑道:“赶紧走吧,再不走就穿帮了。” 我点点头,和宋大有快步离开。头人派来保护我俩的壮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路上宋大有问我,回去该怎么跟刘伯解释。 我摇头苦笑:“先甭管咋跟他解释了,看看他怎么跟咱们解释吧。” 可惜我们都不用解释了。 我俩刚到村口,就见刘伯家门口支起了灵棚和白幡,村民在里里外外地吆喝张罗。 我俩互看了一眼,刚要过去,就见师父一脸阴沉,冲我俩疾步走来。 我没想到师父会在这儿出现,问他怎么回事。 师父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嗓子对我俩道:“刘伯昨晚中毒死了。你俩快走,别被人发现。” “为啥?”我和宋大有莫名其妙。 师父叹了口气:“刘伯死前写了血书,说是你俩害死了他。” 69. 夜半歌声 我和宋大有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师父见有村民往我们这边张望,慌忙挡在我俩身前,皱眉道:“快走,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小季在路口等你们。这儿我来处理。” “师父!”我叫住他,终究没敢开口问,只怏怏地道:“你小心些。” 师父点点头,似乎也看到了跟在我俩身后的果基家支族人,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我俩到了村道口,见季爻乾和宋耀祖候在那儿,跟他俩打了招呼,回头见那些族人已自行回去,到底还是担心师父安危,不愿离开。 宋耀祖抚着我的脑袋道:“符二当家属猫的,命长着呢!别担心,咱回去等他。”我点点头,见季爻乾脸色阴沉,问他怎么回事。 季爻乾摇摇头,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不方便说。 我心领神会,和宋耀祖等人搭上过路车回去。 直到夜里师父也没回来。宋耀祖带宋大有回去,说是等会儿去帮我俩打听打听。 我和季爻乾谢过了,见没了外人,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啥这般悒悒不乐。 季爻乾犹豫再三,这才告诉我,先前他和师父去仙桃处理齐老先生出意外的事。师父告诉他,齐老先生是在查到凌小雪身份的当天出意外的。 当时齐老先生正坐着三蹦子,从盘山道赶往县城坐大巴。结果半道上,那三蹦子突然不听使唤,司机怎么也把不住扶手,径直冲悬崖坠去。 齐老先生机警,在坠崖之前,用布条缠住崖面上横生的灌木,悬了大半天,之后体力不支,这才慢慢滚落下去。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留了一口气,直等到师父赶过去才咽了气。 师父觉得三蹦子肯定被人动了手脚,而这手法,分明是鲁班门的作为。 这些年,他一直托人暗中打听,终于在秦满子的帮助下,抓获当时作法陷害齐老先生的鲁班门孽徒。 季爻乾原以为他们这次北上,可以将那名孽徒大卸八块,结果师父只是让他在外面候着,和那名孽徒在一间密室里聊了大半天,之后就一个人出来了。 季爻乾怒火中烧,问师父为啥要放过杀师仇人。 师父告诉他,鲁班门出了叛徒,自然交由秦满子处治,墨门不便动手,以免八门生隙。 季爻乾觉得师父可疑。当晚他俩在仙桃市投宿。半夜,他听到师父偷偷起身去了屋外,留了个心眼,就跟了上去,结果听到师父和一个人在墙角悄悄说着什么。 那人的声音有些沉闷沙哑,听着像是上了年纪。 他本想挨过去看个究竟,结果师父似乎察觉过来,赶紧和那人分开,并往回走。季爻乾怕被师父发觉,只好赶紧跑回房间装睡。他知道师父站在床边看着自己,心里惴惴不安的,总觉得师父要对自己下手,结果师父只是叹了口气,就又上床歇息了。 说到这儿,季爻乾一脸痛苦看着我道:“我也不想怀疑师父,但是……但是我总觉得,他有很多事情瞒着你我。就拿这次来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和师父会面的那个人,好像就是先师,他根本就没死。” “啊?”我彻底惊了。 季爻乾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出来,就是有这种感觉。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我把我和宋大有在山里的遭遇告诉了他,也说出了我心中的疑虑。 两人正没做理会处,宋耀祖神色慌张地从门外赶来,边进门边对我俩道:“不太对劲,符二当家好像不在村里了。你俩赶紧跟我走一趟。” 见我俩站着没动,宋耀祖浓眉一皱道:“咋了?” “宋叔叔,您老实告诉我俩,师父到底是好人坏人啊?”我试探着问。 宋耀祖愣了愣,见我俩不像开玩笑,面色阴沉地道:“符二当家向来做事不拘小节,不顾他人感受,从这点看,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宋耀祖自认艺高胆大,谁也不服,偏就服他。这是为啥?就是因为他对朋友、对亲人、对同门,还有对自己的徒弟,是百分百的真心。我一个外人都那么信他,你俩有什么资格去怀疑自己师父的人品?” 见我俩默然不语,宋耀祖摇摇头,告诉我俩,这次让我和宋大有去处理山鬼之事,是他和师父共同商议的。 刘伯确实是师父的人,确切的说,是墨门的眼线。 刘伯也清楚,村里王家、李家的汉子,其实私底下都是替鲁班门叛逆打杂的。 这些人成分复杂,据说八门之中,已有不少不入流的叛徒参与其中。 他们盯上了山里果基家支镇守的养尸地,暗中勾结先前在石桥下制造积阴地的养尸匠,想将这块地据为己有。具体做什么,现在还没调查出来。 刘伯听从师父吩咐,做了双面间谍:一方面以自身所学鲁班术,获取这些人的信任,成了王崇光等人在村里的传信人;另一方面严格监视这些人的动向,第一时间向师父汇报。 我和宋大有进山,一来是打乱这些人的计划,让他们慌乱之中露出马脚;二来也是为了和果基家支打个照面。 师父知道,头人定会以十年之约强迫我娶沙依,让宋大有跟着,是为了找借口脱身,骗说自己已有婚约,宋大有就是未过门的媳妇,不至让我真的成了这件事的添头。 他们知道这样做确实有风险,所以一直在暗中保护。先前我们在山顶上看到的,误以为是失踪的王家和李家汉子,其实就是师父和宋耀祖。 之后我们在松林里遭遇心作怪,也是师父暗中解救。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刘伯的身份定然已经暴露。那些人将其杀害,并且捏造血书误导村民,故意将杀人凶手指向我和宋大有;王崇光等人应该死前也都统一了口径,将主使人栽赃到刘伯身上,误导果基家支和我俩,让我们产生内乱。 也就是说,他们也在将计就计,用几条不起眼的人命,演了场杀人诛心的好戏。 宋耀祖见我俩听得云里雾里,苦笑道:“这种事本就没有好坏之分。相信符二当家不告诉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毕竟这里头牵扯的是非恩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你俩不愿去,宋叔也不勉强。好好照看铺子和大有,我去救你们师父。” “宋叔叔——”我俩来不及喊住他,宋耀祖已经转身冲了出去。 季爻乾问我怎么办。我也一时没了主意,想着宋耀祖离开前说的话,说不行先去宋大有那儿,看看宋耀祖有没有留下什么交代。 季爻乾想了想,点头答应。我俩关了店门,径往宋大有家的肉铺走,远远地看到一条窈窕的身影在和宋大有说着什么,见我俩靠近,匆忙离开了。 我俩快步赶过去,问宋大有刚才那人是谁。 宋大有瞪眼道:“奇怪,你俩不认识?” 见我俩摇头,她撇撇嘴道:“她说是来找你们的,不认得路,让我给传个话。” 宋大有说,来的人是黎牟县一个戏班子的管事。这些天,戏园接连有人在戏台的横梁上自缢。好几个戏子也反映,有时半夜会听到戏园里传出女子幽幽咽咽的哀唱,听着像是四五十年代的粤戏,让人毛骨悚然。戏园班主的干女儿认识师父,所以着人来请。 黎牟县离我们所在的县城有几公里远,而且眼下师父生死未卜,我们都懒得搭理。宋大有见我俩漠不关心,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竖指道:“那人说了,只要告诉符师父班主的干女儿是谁,我们就一定会去的。” 见我俩果然在意,宋大有沉吟道:“她说,班主的干女儿,姓凌。” 70. 再见凌小满 “姓凌?”我和季爻乾面色一变,都已经猜到她说的是谁了。 我问宋大有:“那人既然是来请我们的,为啥刚才见了我俩要跑?” 宋大有撇嘴道:“天知道。可能人家是女孩子,害羞吧。” 我俩这下就有些犯难了:去吧,师父还不知所踪,万一回来见不到我俩,指不定回头咋教训我俩呢;不去吧,凌小满毕竟跟我有同门之谊,况且也有数年没见了,要说心里不想,这决计不可能。再说季爻乾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看这架势,就算我不去,他一个人也得去。 思虑再三,我们央求宋大有留下,给师父和宋耀祖传话,问明了地址,就连夜赶了过去。 当晚到了黎牟县,却没看到戏班,戏楼里的戏台也已拆了。 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子接了我俩,说是戏园里演小生的,昨天悬梁自缢的,就是和自己搭戏的青衣。接连出了三条人命,而且又都是在台上悬梁死的,班主和大小姐觉得事有蹊跷,命人拆了戏台,说是在查明真相之前,不许再搭台唱戏。 “除了那名青衣,其他两位是什么人?”季爻乾问。 年轻男子想了想道:“一个是演老旦的柳婶,一个是演彩旦的花儿姐。” “都是女的?”我皱了皱眉。 年轻男子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季爻乾突然问他叫什么。年轻男子垂首道:“艺名寻生。” 我问寻生班主和大小姐现在在哪儿。寻生摇头道:“出了事总要解决。班主和大小姐忙着调停矛盾,无法抽身迎客,还望两位小师父多担待。” 季爻乾问班主是个怎样的人。寻生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把我们迎进厢房,上了茶,这才正色道:“班主为人慷慨仗义,行内颇有名望,结交的也都是行里数一数二的名角儿。他膝下无后,几年前收了大小姐做干女儿,视为己出,对我们这些弟子也都很好。我想不出怎么会有人要对付他。” “前阵子,有个沙客要班主去演神功戏。我们平日就演些滇剧和京戏,这东西哪会啊,就给拒绝了。那沙客是个粗人,说班主不给面子,进城不拜码头也就算了,现在请去唱戏都要看脸分人。班主见他分明就是来挑事儿的,让我们几个赶了出去。那人放下狠话,说是要找人来修理我们。本想着不过些地痞无赖来生事,我们倒也不惧,却没想到……唉!” 我喝了口茶水,问寻生道:“那唱粤剧的女子,你们可听说过她的故事?” 寻生摇头道:“这事儿班主或许知道。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平日连戏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打听这些?不过听说,那女子唱的就是神功戏中的段儿。你们说,这会不会有些凑巧?” 季爻乾点点头:“看来这事要想解决,你们班主得坦诚些才行。带我们去戏台看看。” 我们到了戏台前,见帐幕和后台设备都已搬空,只留了偌大一个空台子,四只红木大斗,撑起顶上的飞檐屋顶。额枋上还留着打了结的麻绳,应该是没来得及收拾,只匆忙剪了绳头。房檐下能看到当初在锁子连阴塔里见过的斗拱。 这戏台子,应该还挺高级。 寻生似乎不敢靠近,只远远地迎了我们过来,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和季爻乾走上戏台,木质的台面嘎吱作响,听着让人有些担心会塌落下去。 站在台上,能看到底下园子里摆满了整齐划一的靠背椅,以及院门外远处的山影。 我俩找了半天,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目光锁定在额枋上的斗拱和雀替上。 从寻生的话来看,那名沙客找来的人,说不定就是鲁班门的人。这人若是从中作梗,只能在戏台屋檐下的这些木质承重物上做文章。如果班主过去跟神功戏的戏子有过纠葛,很可能那人是借用了逝去戏子的怨念,将其缠绕在戏台大梁上,引诱这儿的戏子自缢。 额枋很高,我俩身高不够,提着风灯,也只能勉强看到上面雀替和斗拱的纹路,再细些就看不分明了。我问寻生有没有梯子。寻生想了想道:“搭台的木梯都是从东口王木匠家现借的,早前还了去,现在只怕是歇息了。两位小师父也劳顿了,要不咱明天再看?” 我俩没法,只好点头,随了他准备去大堂,就听门外有人说话。 不多时,就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少女挽着一个中年男子,面有忧色地走进门来。 寻生上前作礼道:“见过班主、大小姐。” “师姐!” “小满!” 我和季爻乾同时喊道。 来人正是凌小满。见到我俩,她却皱了皱眉,疑惑道:“怎么会是你们?” 见我俩面露疑惑,那中年男子叹道:“是我让小慧去请的。这不听说你有个厉害的师父,能解决这事么?爹没经你同意,擅自着人去请,是爹不对。小满莫怪。” 我见他约莫四十上下,留着髭须,穿着戏服,举止端庄儒雅,料来是个风雅之人,暗中也为凌小满找了这样的人做义父感到高兴。 那男子拍了拍凌小满的肩膀,温声道:“既然是旧识,爹留在这儿也碍事。你们聊。寻生,带我去后院。”说着冲我们点头示意,自行离开了。 凌小满定定地盯着我俩。我和季爻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凌小满回过神来,扬臂邀我俩去前厅入座,自己去关了戏楼大门,再转过身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师姐……” 她扬手让我别说话,深吸了口气,告诉我们,当初她和妹妹凌小寒离开师父,想去投靠大姐凌小雪的丈夫,却不想中途遭了变故,辗转到了中原。 两人饿得几近昏厥之际,幸好一支流动的戏班子路过,将她俩救下。班主林富贵膝下无后,见她俩生得乖巧,收着做了养女。 之后,林富贵带着凌小满南下接戏,小妹凌小寒跟着养母在中原老家生活。 冥冥中自有天意,刚好黎牟县的一位倒爷看中了林富贵的戏班子,给他们腾出一块地儿专门唱戏,只从中抽取一点微利。 他们在黎牟县住了脚。凌小满本想着有机会去偷偷探望我们,却不想出了这趟子事。她毕竟跟在师父身边多年,隐隐猜到其中的门道,也无意中提及鲁班门和师父的名字,没想到养父会瞒着她,让管事的小慧去请了我们来。 我们见分别了四年,凌小满越发长得好看许多。不同于沙依的黝黑肤色,她长得白里透红,肌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也不同于宋大有的小女儿姿态,她个头高挑,身材曼妙,五官精致,颇具大家闺秀气质。 一句话来说,她的美,是沙依和宋大有都无法企及的。 我见季爻乾看得呆了,杵了他一下。 季爻乾回过神来,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问凌小满道:“我俩刚才看过那戏台子了,天太黑,没看出啥名堂。小满,你知道神功戏吗?” 凌小满看了他一眼,冲我道:“小季哥怎么……”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冲季爻乾眨眨眼道:“他现在是我师弟。” 凌小满哦了一声,眼神复杂,说不出是艳羡还是遗憾。 她看着面前的茶碗,对我俩道:“义父过去虽是唱京戏和秦腔的,不过早年倒也去过两广,学了些粤剧的皮毛。不过他从来不提,也不让我们谈论。听义母说,义父好像在那儿有过一段不愿回忆的情史。我估摸着,这事儿跟他那段情史有关。等时机到了,你们再问他。” 我俩见她穿着黑色素服,应该是去吊唁了,面露疲色,看看时候不早,起身想要往外走。凌小满拦住道:“今晚就在戏楼歇息吧。爹应该给你们备了房。” 我俩点头,随她往后院走。刚走过戏台,黑暗中,我隐约看到有条塌着肩膀的人影躲在山墙之后,吓了一跳,刚要喊季爻乾他们,那人影就不见了。 71. 破台 我知道那绝不是我眼花,不过也说不好那人影究竟是人是鬼,不想因此惊扰到戏楼里的人,也就没吭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和凌小满等人到了后院的客房。 戏楼确实不小,有三进院落,看来资助林富贵的倒爷是个豪客。 寻生让老妈子给我俩添了一床薄被,嘱咐我俩子时后不要点灯,门窗关严,但凡听到任何声响,切莫出去应门。我本想问他为啥,寻生见班主站在门口等他,冲我俩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 我关上门,对季爻乾道:“这班主决计有问题。” 季爻乾边铺床边回道:“早看出来了。不过远来是客,有事明早再说。睡吧。” 我点点头,本想将刚才看到人影的事告诉他,稍一犹豫,还是咽了回去。 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我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半眯着眼睛,以为季爻乾跟我抢被子,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季爻乾不在床上。 我心里一颤,慌忙翻身,没看到季爻乾,却见床边不知何时,站着个披头散发、塌着肩膀的女子。 月光惨淡,那女子穿着一身白衣,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前,勾着脑袋,嘴里似乎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看模样,竟跟先前我在戏台山墙看到的人影有些相像。 我吓得往床头缩了缩,努力控制住怦怦狂跳的内心,见门窗依旧紧闭,心里便明了七八分,见那女子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往床边的箩筐摸去。 “咯……” 床边那女子忽然扭了下脖子,发出好似骨头断裂的声音。 “咯咯……” 这种令人不安的声音越发频繁。与此同时,那女子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头人,身子微微前倾,四肢僵硬地开始扭动起来。看那模样,颇有些像古代唱傩戏的戏子。 我手心里全是冷汗,终于摸到箩筐里的八卦镜和丁兰尺,刚拿出来,就听那女子先前嘴里碎碎念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这下听得真切,她在唱歌——确切的说,是在唱戏。 我听不出她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高亮哀怨,如同无数只蚊蚋在耳边嗡响,执着地想要往耳朵里钻,听着让人心烦意乱,仿佛上百只老鼠在心窝里挠。 这种唱腔,跟先前缠着寸头的那只女鬼,有些相似。 我情知眼前这像无脊椎动物般扭动身躯的女子,绝非活人,稍稍收敛心神,口中默念丁兰口诀,抓了符纸揣在兜里,不声不响地把八卦镜对准她,见她身子微微一滞,转身要逃,大喝一声,举着丁兰尺就冲她扑了过去。 那女子怪叫一声,五指箕张,就往我双眼挖来。 情急之下,我将她拦腰抱住,就地一滚,正要掏出兜里的符纸往她脑门上招呼,突然就感觉有点不对。 我的手刚好压在她胸前那两团饱满之上,触手温热,还透着股醉人的芳香。 这是个活人! 那女子在我身下挣扎了几下,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胸口,尖叫一声,用尽全力将我推了出去,掩着胸口向后爬了几步,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嘭!”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季爻乾领着寻生和凌小满匆忙进屋。 见了这副情景,季爻乾皱了皱眉,上前问我怎么回事。寻生和凌小满则将地上的女子扶起。 “小慧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凌小满问仍在呜咽的女子。 “他……他轻薄我。”小慧不敢看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抹起泪来。 见他们都看着我,我有些气结,指着小慧道:“她这深更半夜的突然闯进来,我还以为见了鬼呢!至于我碰着她,那……那也是无心的。” 季爻乾点了风灯,寒着脸告诉我,他先前听门外有异动,不敢惊醒我,独自掩门出去,见寻生和凌小满都在院里着急地找着什么。 凌小满告诉他,管事的张雯慧和她住一屋,半夜突然不见了身影。凌小满害怕出事,又不想惊扰到我们,于是只叫醒寻生帮着找。 季爻乾怪她见外,和他俩在院里闷声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却没料到,她居然跑到我们屋里来了。 我想起先前在山墙看到的人影,问张雯慧她是几时回来的。 张雯慧收了眼泪,告诉我们,她去村里请我俩来之后,班主让她去倒爷那儿知会一声,回来时,我们都已歇下。 她和凌小满说了会儿话,困意袭来,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而且脑海中不断有人在轻声呼唤,引着她出门,到了院外。 她没想到,院外居然高朋满座,所有看戏的宾客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大声叫好。张雯慧虽是管事,但吃饭的本事没忘,也总想在台上争一回光,见自己不知何时凤冠霞帔,心情激荡,便亮起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唱了不到一会儿,宾客却纷纷摇头,起身离席。有几个男宾客还对她指指点点,嘴里不三不四的骂着脏话,说她不顾伦理纲常,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张雯慧无端被冤枉,满心委屈,见这些人都朝着门外走,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想要向他们解释。 这时她感觉有道白光射向自己,心神一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到了我们房里,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她见我凶神恶煞地扑过来,以为是歹人,出于自我保护,这才伸手往我眼睛上抓。 除了寻生,我们三个听她说完,都已经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都暗暗感到心惊。 要不是我阻挠,张雯慧很可能会像先前那三名女子那样,将自己吊死在戏台上。 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是那唱粤戏的女鬼所为,她是想让戏园里的女子都感受到自己当年经历过的痛苦,灵魂附到她们身上,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眼下不能再等。我们几个商量了下,还是连夜把班主林富贵叫醒过来。 听明来意,林富贵叹了口气,告诉我们,当年他去两广学艺,确实得罪了一名粤伶。 当时他们要去乡下唱神功戏。神功戏不同于一般戏种,因为是给鬼神演戏,所以规矩繁多。当天夜里,戏班子完成请神、拜祖先、拜戏神这些常规流程后,到了破台环节。 设台、烧香、杀鸡、跳财神……眼看破台仪式即将完成,却不想林富贵少年心性,胆子细,被燃放的鞭炮吓到,发出了声音。 说也奇怪,当时斩鸡头洒鸡血的武丑登时身子一挺,口吐白沫,倒在了台上。 班主一看事情不妙,慌忙喊人撤下神桌帐帘,说是惊扰了神灵,这戏做不得了。 可请他们去的是当地的土豪劣绅,说什么也不走,非要将戏唱完。 林富贵毕竟年少轻狂,觉得班主有些小题大做,心说那武丑说不定只是个人身子原因,自己又好不容易当了次台柱,况且拿的赏钱也不少,见除了和自己搭戏的青衣心生退意外,其他师兄弟也都不想放弃,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终将班主说服,好歹将神功戏唱完了。 隔天一早他们收拾回去,就发现那名青衣,不知为何将自己吊死在了戏台上。 林富贵描述完那名青衣的容貌,张雯慧忽然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道:“对……对!就是她!我昏迷时经过园中假山,在水池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就是她这个样子!” 林富贵说完掩面痛哭,自愧自己当年一意孤行,害得弟子替自己赎罪,冷不丁摔碎茶碗,就要拿碎片割喉。我们慌忙拦下。 季爻乾劝道:“未必就是您惹的祸。那女子执念太深,即便以死谢罪,她未必就会收手。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弄清楚她自缢的原因,劝她回头。” “怎么劝?”寻生和凌小满同时问道。 “得找个人去跟她说。这个人,必须跟行里无关,而且懂得保护自己。” 季爻乾说着,眼神落到了我身上。 72. 三进三出 我知道季爻乾想干什么。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确实除了移魂去找那名粤伶谈判,别无他法。她怨念太重,即便问米请灵,请上来也只会损害请灵人的身子,于事无补。 墨攻精要中,有一类移魂入梦的法咒。这种法咒有些类似道家的祝由移魂术,格外凶险。因为移魂入梦,梦中的一切都充满未知的危险和诱惑,真假难辨,如果入梦者深陷其中,很可能永远都回不来,成为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季爻乾给我三只竹签,让我一旦察觉到不对,就用竹签扎自己的手指头,逼迫自己醒来。当然,我也未必就能马上回到现实中来,有可能会再次进入另一个虚幻的梦境,不过这也是权宜之策,至少脱离了危险。 他会在一旁给我念净心咒,让我保持心神澄明。 入梦不能带任何法器,以免梦中人察觉到不对,破坏梦境,将我强制驱逐出来。 已是寅时二刻,离当年那名粤伶自缢还有一刻钟不到的时间。我们赶到戏台,季爻乾吩咐寻生,要是日出前我还没醒来,要将准备好的公鸡血倒到我头上,逼我回神。他念净心咒时,必须保证全程不受侵扰,无暇顾及其他。 凌小满要看着林富贵,怕他寻短见,这事就交由寻生和张雯慧去做。 见一切准备妥当,季爻乾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拿出绳套,套在我脖子上。 季爻乾双手有些发抖,毕竟移魂入梦,我俩也都是头一次尝试,要是用力过猛,我就直接被他勒死了,那还入什么梦,直接和女鬼奈何桥相会得了。 季爻乾深吸了口气,将绳套收紧,在我耳边沉声道:“开始了。” “天灵灵地灵灵,叩请三圣来显灵。三香燃尽天门开,幽冥神宫入梦来。起!”季爻乾念完,手上加力,又拿香袋在我脑门用力拍了一下。 我瞬间窒息,脑袋昏沉沉的,感觉身下的台面突然塌陷,身子不由自主地落入万丈深渊,吓得哇哇大叫,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大庙前,四周漆黑一片——天还没亮。 这庙看着隐隐有些眼熟,再一想,我瞬间汗毛直竖——这是当年古镇的老爷庙。 “这是梦,这是梦,我进来了……”我反复提醒自己,却压根不敢正眼瞧那庙门。 “娃儿,你咋还站在这儿?还不快走!”我爷突然出现,满脸焦急,拉了我的手就往山下跑。 身后传来二嘎子着急的叫喊声:“成子哥别听他的,他不是你爷!” 我回身看去,见二嘎子凭空从庙门里飘了出来,勾着脑袋,直直地冲我伸出手臂;再看我爷那张苍老的脸上,也分明布满了烈火灼烧时漫开的灼痕,用力甩脱他的手,忍着内心悲痛,大吼道:“你们都已经死了,别来这儿骗我!” 忽地一阵风响,二嘎子和我爷都消失了,我却仍旧在山顶庙前,那座石龟水池里银光闪闪,如同有魔力一般,吸引着我步步靠近。 我俯身往水池里看,见晃动的水面上,慢慢映出师父阴笑的脸,心里一惊,想往身后退去。水池里腾地伸出两只手臂,死命将我往里拽。 情急之下,我大喝一声,拿出竹签,往手指头上用力扎去。 一阵揪心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眼前的场景已然变了。 我和季爻乾坐在“符氏精工”卧房的桌旁。一灯如豆,季爻乾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我见房门口摆着两只箩筐,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季爻乾瞪了我一眼道:“等你半天了,也不回话,还来问我怎么回事。你到底去不去救师父?你要不去,我自己去了。”说着起身就往门外走。 我拉住他,问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季爻乾一脸纳闷,上前摸了摸我的脑门,自言自语道:“这也没发烧啊,咋还睁眼说胡话呢?”顿了顿,他看着门外,忧心忡忡地道,“师父去刘伯那儿这么久,天都快亮了,还没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宋叔说是去打探,也没见回来。” 我啊了一声,已经有些迷糊了,见屋里一切看着那么真实,连季爻乾眼里的血丝都格外分明,心下骇然,问他我俩不是接了张雯慧的请求,去黎牟县处理戏楼闹鬼的事儿,还见着凌小满了么,怎么还在村里? 季爻乾一脸惊恐看着我,指了指内堂里的座钟道:“你自己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咱俩一直在店里等宋叔的消息,压根就没出去过。你这做的哪门子歪梦?” 我见座钟时针指向凌晨五点,想来时间上确实没错,满腹狐疑,拉开店门,见外头天色微明,村中景致一目了然,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季爻乾默默背上箩筐,把我的箩筐递过来道:“走。” 我背上箩筐,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却让我看出了问题。 师父当初收我入门,替我保管紫檀木盒,把它放在内堂的横梁上。虽说位置明显,但横梁很高,师父又额外做了伪装,远远望去,就跟梁上的横木一般,常人根本不会注意。 此刻这木盒却纤尘不染,连盒身上的荷花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儿不是真的! 我反应过来,急忙转头,就见身旁的季爻乾,不知何时垂下了脑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闷响,手上用力,一把将我的手腕捏得生疼。 我不再犹豫,拿出竹签猛力一刺,疼得浑身打颤,忍不住蹲下了身子。再抬起头来,就见自己仍旧坐在戏台上,季爻乾从身后绕过来,冲我摇了摇头,放下了绳套。 我见自己回来了,把脖子上的绳套解开,喘了几口大气,问季爻乾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入梦半天,没发现那名粤伶的身影,反倒回到自己的过去去了。 季爻乾瞪了我一眼道:“你这人,定力太差,心里想的事儿太多了,放不开。那只鬼抓到了你的弱点,故意制造混乱,不让你入梦。我见你表情痛苦,不敢再使力,这要万一给你勒死了,回头师父还不得弄死我?算了,咱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吐了吐舌头,被他就地拉起,两人往戏台下走。 走了两步,我发觉不对,问他道:“怎么就我们两个,寻生和张雯慧跑哪儿去了?” 季爻乾给了我一记爆栗,笑骂道:“就你这点忍耐力,人家鸡血都没弄来呢,你自个儿先缴械了,还要鸡血有个屁用?咱去找他们。”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还真是没用,要不是事出有因,可能师父当初都不会收我为徒。每次接下差事,最后都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解决问题,而是总有高人相助。 甚至,我连季爻乾都不如。 正郁闷地跟在季爻乾身后,我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沉闷的诵经声。 那声音如醍醐灌顶,让我瞬间清醒:我如梦前,季爻乾分明已开始盘膝念咒,绝不可能腾出手,在我脖子上倒腾。 眼前这个季爻乾,还是假的! 季爻乾见我站着没动,回身问我怎么了。 我冷笑一声,也不答他,见门外提着公鸡血疾步走来的寻生和张雯慧,心里陡然起了邪念,拿起竹签,就往季爻乾双眼扎去。 季爻乾不避不闪,脸上慢慢露出古怪的微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内心这股邪火是如何来的,想要收手已然不及,只好咬牙闭眼,冲他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眼前的季爻乾忽而消失不见。 我脑袋结结实实地砸在回廊的立柱上,顿时眼冒金星,忙扶住栏杆,想看看季爻乾到底跑哪儿去了,却发现眼前的场景,不知何时又变了。 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条乡间公路上,公路两侧是广袤无垠的稻田。田间有座茅屋,茅屋里透出通红的灯光。 夜风习习,稻香扑面。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稻田和公路间的引水渠里银光闪闪——这儿我从没来过。 “看来进对了。”我深吸了口气,冲茅屋走去。 73. 美女脱衣法 走了没两步,农田里忽然起了朦朦胧胧的青雾,将茅屋笼罩其中,灯光飘忽黯淡,显得渺远而不真实。 与此同时,我听到有咿咿呀呀的吟唱,从茅屋里传了出来。 我心中有数,跨过引水渠,沿着田垄向茅屋走去,手中莫名多了一只竹竿挑起的六方宫灯。宫灯骨架有些松散,纱绢画屏上画着四季平安图。这种宫灯我从未见过,听师父说,这是京城里老爷家才有的玩意儿,奇怪它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灯纱里透出橘黄的火光,在湿冷的青雾下一样显得渺小而虚幻。 我走到茅屋门外,听着里头咿咿呀呀的吟唱越发清楚,像是姑娘在台上唱戏,还能听到有人拍手叫好的声音,心里奇怪:这渺小的茅屋莫非有戏台?轻轻推门,柴门咿呀声响,人还没进去,浓雾倒先涌了进去。 屋里原本光线就暗,雾气又重,我忙支起那只宫灯,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之前从外面看,这只是间矮小的茅屋,进来后,迎面却是一排狭长的竹栅栏,如屏风般夹出一道长长的走廊。 栅栏尽头,是一片雾气缭绕的庭院。庭院正中有片水池,水池中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锦鲤穿梭。 庭院四面都有房间,房檐下吊着灯火通明的、跟我手上这只款式相同的宫灯,格局竟似京城里的四合院。 假山后的正房内亮着灯,透过打开的窗户,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绕过假山,房门口正对着一方搭好的戏台。那戏台看起来,跟林富贵戏楼里的戏台有些相像。一个穿着青色褶子的青衣捏指定定的站在台上,像是在表演。台上台下一片喧闹。 我慢慢移步过去,感觉心在嘭嘭狂跳。直到看清那个青衣的脸,我的心突然一下揪紧——那青衣,模样与林富贵描述的粤伶一模一样,而且,竟好像是蜡做的。 我强忍恐惧,提着宫灯推门进去。咿呀的吟唱和缭绕的青雾依旧如影随形。 戏台上的青衣确实是蜡做的——不光是戏台上,台下所有观众,无论老少,居然全是蜡像! 所有蜡像都做得格外逼真,面部表情惟妙惟肖,远远望去,就跟真的一样。 浓雾在每个蜡像身上缠绕。我惊恐地发现,这些蜡像都穿着民国时期的青色长袍。蜡像五官与常人无异,除了眼睛——每双眼睛都刻意放大了,几乎蹦出眼眶,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些蜡像的眼睛,分明都盯着自己。 我感觉后背起了层寒意,不敢再看,轻手轻脚地往戏台上走,想到后台看看有无蹊跷。这时候,我耳边忽然传来少女“咯咯”的娇笑声。 那声音夹在蚊蚋般的吟唱声中,空灵幽远,听来让人遍体生寒。 我下意识地朝那青衣看去,就见她不知何时,居然扭过了身子,两眼死死地瞪着我。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一连串“咯吱”“咯吱”,好似钢丝扭紧的细响,所有蜡像竟然同时机械般地拧过头来,两只几乎爆出眼眶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这些蜡像都活了过来。 我彻底吓坏,也顾不上再找那粤伶谈人生谈理想了,拿出竹签就要往手上扎。 浓雾中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抓了我的手,不由分说往门外跑。 那只手虽然有力,但小巧冰凉,应该是女孩子的手。 我俩慌乱中不辨方向,只听身后传来嘈杂的怒骂声,拣着道儿就跑。 眼看离那戏台有些距离了,也没见有人追上来,我拉住那人,让她停下来喘口气。 借着手里的宫灯,我发现居然是凌小满,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凌小满指了指头顶的天井道:“这儿不安全,咱们走不出这戏园子,先找个僻静的地儿藏身再说。” 两人吹灭宫灯,在重重院落里晃悠。走了几步,再听不到那粤伶的吟唱了,凌小满指着不远处后院的柴房道:“那儿!那儿没有雾,应该不在那女鬼的监视范围内,咱们进去。” 柴房堆满了干柴,加上还有座大得不可思议的土灶,我俩能够藏身的地方不多,只好扒开干柴,硬生生挤了进去。 我和凌小满挨得很近,两人鼻端只有两公分不到的距离,闻着她身上沁人的体香,浑身莫名燥热起来。凌小满面若粉桃,也不看我,扭头看向了窗外。 凌小满告诉我,季爻乾见我情绪异常,担心我一个人在梦境中走失,这些人里头,又只有她还知道些门道,所以让她入梦来帮忙。季爻乾在梦外给我俩引路。 我心道季爻乾也真是会想,凌小满这哪里是来帮忙,分明就是来添乱的。我俩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色胆包天,现在又挨得这么近,这要万一我在梦里把持不住,回头出去咋面对面? 正胡思乱想间,就见凌小满忽然面色潮红,咬着下唇,嘤咛着道:“师弟,你有没有……有没有觉得有点热?” 我见她一张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两颗香汗顺着诱人的脖颈,往胸口那道深沟里淌,突觉不妙,屋外忽然又传来那少女“咯咯”的娇笑声。 那少女笑够了,幽幽地说道:“既然郎有情妾有意,还不赶紧共赴春宵?莫要辜负了良辰,似我这般悲戚。咯咯咯……” 我有些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急忙扶住瘫软无力的凌小满,想要带她冲出去。 “嘭”的一声,柴房的门毫无征兆地关了起来。 我惊恐地发现,这小小的柴房里,忽然飘满了大红的花瓣,挤着我俩的干柴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软得让人不愿起身的藏青天鹅绒毯。 我本是要去扶凌小满,却不知为何,她身上那件纱裙如同蝉翼一般湿滑,竟被我生生拽了下来,露出洁白光滑的双肩。 与肩齐平的,是那道深邃又引人遐想的沟壑。 我喉咙一阵干渴,感觉下身也起了尴尬的变化,慌忙想帮她拉上。 凌小满半眯着眼睛,眉目含情,轻轻抓住我的手,声如蚊蚋地在我耳边低喃:“师弟,我……我要……” 柴房里飘满了馥郁的花香,这股花香,却远没有近在咫尺的凌小满唇中的香气诱人。 我见她慢慢闭眼,将丰润的双唇送过来,心里一激荡,再也把持不住,急切热烈地迎了上去。 一股甜香从凌小满齿间吐了出来,我脑门一热,双手老实不客气地就往她胸口探去。 “小成哥……”凌小满娇躯一颤,闷声嘤咛。 “小成哥?” 我脑海里忽而映出一道条娇小的身影。那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宋大有。 我心里一慌,原本即将攀上高峰的双手适时收了回来,见凌小满仍旧面红耳赤,一副思春的模样,强忍着内心的冲动,轻轻推开她,叹了口气。 凌小满觉察我停了下来,眉头微蹙,似乎不太高兴,凄然道:“师弟,你……你不喜欢我?” 见我闷头不语,她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缓缓起身,冷声道:“我知道了。” 眼看她转身要走,我心中突然有些后悔和失落,摇摇头,正要随她出门,凌小满却突然停了下来, “忽”地一下,也没见凌小满有任何动作,她身上的纱裙竟无声无息地滑落。 凌小满慢慢转过身来,将丰满诱人的胴体,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眼前。 74. 不伦之恋 这画面太过诱人,我彻底失了心智,饿虎扑羊般冲上去,将她往天鹅绒上一扔,欺身压了上去。 鼻子里满是销魂的甜香,我抵挡不住,埋头在她那两座坚挺的雄峰上肆意摸索。 “唔……”凌小满梦呓般低喃了一声,伸臂将我就要继续向下探索的脑袋缠住,幽幽地问道,“师弟,你是真喜欢我,还是喜欢这副身子?” 她这话如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我击醒。 我脑海中交替闪过宋大有眨巴着眼睛看着我的模样,还有季爻乾勾着我的脖子,说自己喜欢凌小满的窘态,突然手脚冰凉,慌忙从凌小满身上离开,把纱裙轻轻递给她,转过身去,闷声道:“我不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又怎么会对我……”凌小满的声音既娇又媚,我实在很难抗拒,生怕再看一眼,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一个“你”字还未出口,我只觉身后风响,一团温热软滑的肉体已经靠了过来。 我浑身一颤,知道再不当机立断,只怕要做出让所有人都感到悲哀后悔的事儿来了,咬牙道:“因为你是我师姐!” 身后的佳人也浑身一颤,慢慢退了回去。 柴房渐渐黯淡下来,空中飘落的花瓣,以及地上的天鹅绒毯都消失了,我和凌小满仍旧挤在满是干柴的狭小空间里。 我知道她没穿衣服,不敢回头。 等了有一会儿,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女子叹气的声音。 “当真俗世之礼,就不能逾越吗?师兄,你可看到了?” 我听这古怪尖利的声音,分明从身后传来,大惊回头,就见凌小满直挺挺地坐着,仍旧光着身子,勾着脑袋,长发垂到胸前,刚好将那两点要命的春光遮住。 她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在笑,却笑得格外悲凉吓人。 我正要质问她是谁,为什么上凌小满的身,凌小满忽然浑身一颤,身子一软,往我身上倒来。 “她没事。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等她醒了,出来便知。” 声音飘飘悠悠,似是从房顶传来。 我拍醒凌小满。她慢慢睁眼,见自己浑身赤裸,瞪了我一眼,满脸绯红,喊我转过身去,飞快地穿好纱裙,到底气不过,甩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定定地看着她羞红的俏脸,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泪水便毫无征兆地淌了下来。 凌小满见我这副模样,眉头微皱,手掌扬到半空,又收了回去,冷脸道:“不许跟人说。” 我点点头,也不管她看没看到,和她出了房门,就见屋外俨然换了副场景。 我和凌小满站在戏楼庭院的高阁上,院里坐满了拍手叫好的看客。戏台上,一对青衣小生正在眉目传情地吟唱。 凌小满看了一眼,身子一颤,指着那小生道:“好像是……是爹!” 我顺势看去,见那小生面上虽然化了妆,但确实能够看出来,和林富贵长得极为相像。院中场景,与我先前进茅屋看到的那些蜡像,几乎一模一样。每个看客的表情、容貌,甚至一举一动,我都觉得格外眼熟。 唯一的区别,就是台上多了个小生。 眨眼之间,眼前的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又换了一处。我们不再在戏楼里,而是到了戏台帐幕之后。 几个正在化妆候场的戏子,一边睥睨台上的神仙眷侣,一边在小声交谈。 “真不要脸!凭着师哥对她有意,才得了这显眼的角儿。” “可不是?听说入行前是个窑姐,早已不是清白之身,却在这儿装白莲花。” “咱不如……”几个年轻的女子凑到一块,像是在商议着什么,跟着嘿嘿坏笑起来。 眼前一黑,场景不知何时又变了。 我和凌小满坐在一间屋子的横梁上,见底下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跪坐在一只铁盆旁。铁盆里斜放着一个木头人。木头人身上穿着粗布襦裙,留着长发,能看出是个女人。那人嘴里念念叨叨地,划了洋火,将铁盆里的黑色粉末点燃。 不多时,房间里便飘满了一股奇怪的香味。 眼前这场景有些眼熟。再一想,我登时明白过来:当年师父为了逼凌小雪现身,也用过这个法子。 起初师父不肯告诉我们原委,之后见我和季爻乾年长,这才告诉我们,这是鲁班术中比较下作的手段,叫美女脱衣法,不单会让被施咒女子身上衣物自然脱落,而且如同吃了媚药,会对身旁的男子极尽缠绵之术。 我见凌小满满脸羞红,估计也看了出来,自己也有些尴尬。 只是奇怪,这人是谁,他又要对付什么人?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却又换了一副场景。 仍旧是门窗紧闭的屋子,我俩也仍旧坐在横梁上。不同的是,脚下施法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浑身赤裸的男女。 仔细再看,我和凌小满越发难堪起来:这间屋子,不就是先前我俩待的柴房吗? 躺在藏青天鹅绒毯上的那对男女正在交颈缠绵,气喘吁吁,对梁上的我俩浑然不知。那女子边娇喘边无力地抗拒道:“师……师兄,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师妹,你不爱我?”那男子声音浑浊而急切。 “爱。可我实际比你年长。你我又有同门之谊,要是让师父知道……啊……” 那男子身下用力,女子长呼一声,下面的话就再没说出口。 我和凌小满看得面红耳赤,想起先前在柴房,差点就和眼前这对男女一样,越过雷池,都不由后怕,想转身不看。 这时候,我俩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戏楼的内堂。 一名老者怒气冲冲拿了戒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先前在柴房里缱绻的那对男女,冲那男子道:“春生,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爹……”那男子看了眼身旁幸灾乐祸的一众女弟子,欲言又止。 “是不是这淫妇使了什么手段,让你迷了心窍,才做出这有辱家门的混账事!”老者指着瑟瑟发抖的女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看得真切,老者说话的当头,暗暗冲男子使了个眼色。 “是……”男子闷声垂下头去。 “师兄你——”女子腾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身旁呆若木鸡的男子,以及左右嗤笑的一众女弟子。 “给我滚!”老者扬起戒尺,结结实实往那女子脑袋砸去,“不知羞耻的东西!” 女子闷哼一声,血从额头上淌下来,身子斜斜地倒了下去。 “爹……爹怎么会是这种人?”凌小满气得浑身发抖。 眼看凌小满气不过,想要上前理论,我慌忙将她拦住,回头再看,发现那些戏子全不见了,我俩不知何时站到了戏台上。 那名女子搬了小凳,冲我俩阴恻恻地笑道:“现在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都该死!” 我和凌小满来不及劝下,她已用脚尖将小凳踢开,吊死在白绫上。 我大着胆子上前去看,发现那女子的脸,却不是先前林富贵描述的,以及我初进戏楼看到的,蜡像中的粤伶模样,而是张更清丽的脸。 此刻这张脸满含怨气,正睁着一双暴凸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俩。 我和凌小满面面相觑,正没做理会处,忽然觉得周围燥热起来。 扭头看去,见戏楼里忽然火光冲天,先前那名老者和几个女弟子大呼小叫,浑身浴火,正从正堂里跑出来,冲我俩惨叫救命。 眼看那老者烧焦的枯手就要摸到我脸上,天空中忽然传来季爻乾清澈有力的念咒声,跟着喊了句“回来”。 我冲身旁看了一眼,见凌小满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心里更慌,还没来得及拿出竹签,只觉得手腕一疼,被那老者抓住,那张几近烧成焦炭的脸已迎到我面前。 他眼中满是痛苦,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说,却冷不丁,冲我喷了一口火。 我双眼一疼,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75. 始末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床边除了季爻乾和寻生,不见其他人。 我问凌小满等人去了哪里。季爻乾说我昏迷时,他已经把梦里的一切都告诉了林富贵。林富贵觉得这事跟他祖父有关,已经连夜赶回中原老家,说是要把事情弄清楚再回来,在此之前,戏楼绝不能开。 凌小满和张雯慧则接了他的吩咐,去跟那位倒爷道个原委。 我一听就急了,慌忙让寻生去把凌小满和张雯慧叫回来。季爻乾皱眉问我怎么了。我摇头道:“说不好。不过我总觉得,那位倒爷,跟这事儿有关。” 按照林富贵的说法,他当初去两广,是在演神功戏破台时失误,才导致那名粤伶自缢身亡。我和凌小满在梦里,看到的女鬼却不是那粤伶。 所以,根据我的判断,作恶的并不是当年自缢的粤伶,而是被林富贵在破台时无意间放出来的,与他祖父有怨的女鬼。 那件事之后,林富贵只身离开两广,辗转到了这儿。也因为前车之鉴,他心中有愧,不敢在弟子面前袒露心事,也从不接神功戏。 先前寻生说,有个沙客执意要他演神功戏,现在看来,如果那名沙客不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他又何至无缘无故,让一个梨园大家去演地方戏? 由这条线往下捋,先前我和季爻乾认为,与林富贵搭戏的粤伶,之所以让园中女弟子一个个也自缢身亡,是为了让她们感受自己当年经历过的痛苦,现在看来,虽然有些站不住脚,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毕竟虽然作恶的另有其人,但她们的出发点也相差无几。 只是经由梦中那个与林富贵长得极为相似的人,我隐隐觉得,这些死去的女弟子,可能多半还跟当年陷害那女鬼的一众女弟子,有着莫大的关系。 当然,这事得等林富贵回来,问过他之后才能确认。 我会怀疑与林富贵合作的那名倒爷,一来是因为,我和凌小满在梦境里遇到了鲁班门弟子,那女鬼既然将自己当年的惨状告诉我和凌小满,肯定也希望我们能替她查清当初陷害她那人的来历;而很可能,因为那人,或者那人的后人再次出现,她才会有如此大的怨念,香魂盘踞不去。 二来,我始终怀疑,先前闹事的那名沙客,背后告知他林富贵过往来历的,就是那名倒爷。 季爻乾说我这些都只是臆测,而且缺乏证据,让我别胡思乱想,想了想,皱眉道:“你刚才说,小满……小满也在梦里?” 我点点头,问他怎么了。 季爻乾摇头道:“奇怪了,我没有让她入梦啊。而且你想,她要守着林富贵,咋可能当着她爹的面,自己睡下?你是不是……” 我见他忽然笑容猥琐,想到先前梦境中的香艳场景,面上一热,让他别尽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说话间,寻生领着凌小满和张雯慧赶到。我有些不敢直视凌小满的眼睛,见她满脸关切,鼓足勇气问道:“师姐,你昨晚……当真一宿没睡?” “没有啊。”凌小满一脸茫然,“我守着爹呢,咋可能睡着?” 想着昏迷前,凌小满忽然在我眼前凭空消失,我心里一紧,觉得这事越发蹊跷起来,当下也不动声色,只点点头,推说自己有点累了,要歇息一会儿。 “还睡?”季爻乾瞪眼道,“大哥,你都睡一天一夜了?” 我啊了一声。寻生告诉我,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林富贵昨天凌晨出的门,这会儿应该也快到中原老家了。 我心道难怪总觉得这一觉天昏地暗的,没想到居然睡了那么久,尴尬起身,问季爻乾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季爻乾说,我昏迷的时候,他和寻生已经去戏台立柱和额枋上检查过了,并无异样,想来园中女弟子的死,跟鲁班门并无关系。或者说,并无直接关系。 凌小满问我干嘛要喊她俩回来,季爻乾刚要解释,被我拦住了。 我随口道:“那倒爷既然只抽了一小份油水,料来也不会真的在意这一天两天的,没必要再告诉他。” 凌小满将信将疑,拉了张雯慧出去,吩咐老妈子准备午饭。 因为要等林富贵的消息,我和季爻乾虽然担心师父安危,却也只能多耽些时间。 转天中午,林富贵人还未到,信件却先来了。 寻生把信给凌小满。我见信封上盖着加急邮戳,料想若不是情况紧急,林富贵也不至于此,赶紧让凌小满打开。 林富贵在信中说,他这次回去调查祖父的死因,确实发现了许多疑点。 首先,祖父并非如他当初所听到的那般,是寿终正寝,而是突然暴毙。据说老爷子当时死不瞑目,面容惊恐,嘴里反复念叨一名女子的名字,却不是他祖母。 其次,当年他之所以会去两广,拜粤剧大家为师,是父亲遵照祖父遗愿,让他去的,而非如他料想的那般,是自己的声名已远播到两广地界。他当时的师父,与祖父是忘年好友。也是得了祖父的关照,师父才会收他入门,并且成了台柱子。祖父让他学神功戏,则似乎别有用意。 再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我所料,他现在带的这个班子,行里的女弟子,果然全是当年他祖父那一代女弟子的子嗣。 林富贵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太过蹊跷,自己当初收徒,是从各地找来的苗子,怎么就那么凑巧,偏生全是那些人的子嗣? 他着人寻访那几个逝去女弟子的身世背景,发现她们虽然散落各地,却都跟一人关系紧密。这人手下养着这些散角儿,有演出时会让她们出去接演。他还告诉这些女子的爹娘,耐心等些时日,会有个真正的师父带她们出山,到时就有固定的戏园子给她们演戏。 这个人,就是和林富贵合作的倒爷。 林富贵也觉得这倒爷可疑,顺藤摸瓜,着人暗中调查,得知这名倒爷确是从京城来的,而且与当年因祖父怯懦蒙冤的青衣有些渊源,具体是什么关系却不得而知。 他之所以心中急切,也是担心自己行踪被那名倒爷发现,而凌小满和张雯慧又不时地要去与他接洽,唯恐被他算计。 信件末尾,林富贵让凌小满遣散所有弟子,只留了寻生和张雯慧,离开黎牟县,赶去中原与他会合。 “师父不打算报仇吗?”张雯慧面有怒意。 凌小满看了眼远处的青山,幽幽地道:“报仇?这世间的仇,又岂是好坏对错这般简单?”她回头看着我和季爻乾,惨然笑道,“大姐的事,我当初不明白,对师父也一直怀恨在心。而今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在我身上,感同身受,方知师父当年苦楚。” 我见他们闷头收拾行囊,想着以后可能再也不见不着面了,心中凄凉,见季爻乾也悒悒不乐。趁着季爻乾帮寻生将唱戏的行头搬运上车的当头,我悄悄问凌小满:“师姐,你当真没到过梦里,没去过柴房,没……没有和我——” “师弟。”凌小满目光深沉看着我,微微一笑,“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梦由心生,我相信不管真也好,假也罢,这同门的情谊,你和小季师……师弟心中有数。你心里有谁,你自己清楚。” 我心里一颤,默然看着他们三人上了车,冲我们扬手示意,渐行渐远。 新建了读者群,最近卡剧情卡得厉害,欢迎亲们入群支招,有福利哟!593324454 76. 水鬼衔尸 我和季爻乾目送他们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身回去。 到了村里,师父依旧没回来。我俩赶紧往宋大有家赶。 刚到门口,就见她倚着门,瞪着我俩道:“还知道回来!符师父都失踪三天了,你俩也不急。我爹昨天去找,到现在都没回来,他……”说着哇地哭起来。 我俩心烦意乱,慌忙劝她别哭,问她宋耀祖出门前有没有说什么。 宋大有边抹泪边道:“我爹说,有人见着符师父往腾原县西郊的海子去了,说是那儿出了水鬼,专门拉人下水。符师父处理完刘伯的事儿,也没歇手,直接过去帮忙了。” “水鬼?”季爻乾皱了皱眉,“难道又是河童?” 宋大有显然不知道河童的事,愣了愣,撅嘴道:“管他呢!要不是爹让我在这儿等你俩,我早跟过去了。废什么话,赶紧收拾收拾,咱也过去看看。” 我俩点点头,重又回店里背上箩筐,和宋大有到村口搭车,往腾原县赶去。 路上宋大有告诉我们,腾原县位处大山腹地,海拔很高,但有个面积很大的湖。当地居民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所以但凡大些的湖泊,他们都叫海子。 腾原县依山傍水,物产自然丰饶,居民既可以上山打猎,又可以下水捕鱼,所以县里大多以猎户和渔民为主。 这几天汛期刚过,沿湖渔民搭船织网,正要下水捕鱼,湖面却突然起了淡红色的雾。 老渔民说,这是水下的沉尸含冤未雪,怨气冲天,找人借命来了。年轻些的渔夫不以为然,认为老人少见多怪,不过是朝霞映在湖面上,山中湿气重,海拔又高,起雾也属正常;况且近两月没下海了,再不捞点海货上来,家里都掀不开锅了,执意要出船捕鱼。 这天上午,共有两艘渔船十一人出海,傍晚时却只回来了一艘,船上也只剩下五人。这五人中,除了一个目光呆滞,浑身颤抖的中年妇人,其余四人都已晕厥。 船把头是个年过半百的老渔夫,见此景象,心中便已明了七八分,命人将妇人嘴巴撬开,不由分说往喉咙里灌了一大碗捣碎的鱼胆汁。 那妇人呕得脸都青了,终于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告诉村民,他们一早出去,在江面上遇到了水鬼。 当时红雾弥漫,他们找定位置准备抛网,见不远处的水面上,似乎有几颗人头在跳动。 刚刚入秋,渔民身子又健硕,船老大以为是村上的孩子在洗野澡,喊了几声。 那几颗人头冲他们起起伏伏地漂过来,却不应声。船老大虽然凶悍,到底不敢拿船员的性命开玩笑,暗中吩咐两艘船都向后划,避开那些人头漂流的方向。 这时候,借着手里的渔灯,那妇人发现,水面上确实是小孩的脑袋,但只有脑袋,没有身子。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那些脑袋都在盯着他们看,而且还歪着嘴,好像在笑。 妇人害怕,把看到的情况告诉船老大。船老大起初不信,直到人头渐渐从迷雾中隐现,离他们的木船不到两米远,突然“啵啵”几声,全部消失不见,这才慌起来,喊船员赶紧往回划。 恰在此时,船头“哗啦”声响,一团浑身黝黑的怪物翻上船来,二话不说,将一名还在呆愣的船员抱在怀里,往湖中拖去。 整个过程发生不超过一分钟,船老大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船上接连不断地传来船员的惨叫声和落水声。船中唯一的那名妇人缩在船舱里侧,眼见红雾弥漫,本是大白天的湖面却比黑夜还要阴沉,而且那雾看着比先前更红了,如血一般,吓得浑身不敢动弹。 短短几分钟,原本活生生的十一个人,除了她一个还能喘气儿的,就只剩下倒在甲板上的四条汉子。另一艘船不知何时,已消失在浓雾中。 妇人正要挨个去看那四人还有无呼吸,忽然就觉得整艘船仿佛被人从船底托了起来,离开水面,飞快地向一侧的湖岸驶去。 眼见就要撞上岸边的礁石,妇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害怕了,抡起船桨就胡乱往船下戳去,结果船桨被她带出一串浓稠的血水。一颗人头“噗通”一下,从船下冒了上来。 是船老大。 妇人那支桨,结结实实砸在他脑门上,鲜血直流。 眼看船老大被水流带着,又要往船底卷去,妇人慌忙伸手想将他拉上来。这时船老大突然睁眼,一把抓住她,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想把她也拉下水。 妇人慌起来,也顾不得许多,疯了般,拿起船锚往船老大脑袋上招呼,直到把他砸得血肉模糊,这才收了手。 船老大松了手,嘴唇动了动,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水面之下。 这时湖面再度响起“哗啦”的出水声。妇人只觉得江风一吹,浑身冰凉,眼前全是红扑扑的一片,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和季爻乾听宋大有说书一般,将整件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也觉得后背发凉。宋大有见吸引了几个好奇的乘客,颇为得意,摇指道:“还没完呢。” 宋大有说,那妇人活着回去后,当晚突然癫狂起来,说是那些人都回来了,让渔民赶紧去湖边迎接。 船把头将信将疑,连夜喊了几个胆大的汉子,到湖边守着。 到了后半夜,湖面开始涨潮。借着月光,船把头看到那银白色的浪头中,果然夹着几颗乌黑的脑袋。那些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牵住了,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一上一下的,缓缓跟在浪头后面,向他们涌来。 渐渐离得近了,船把头也看出了蹊跷。 那些人头,确实是白天失踪的七名渔夫。他们不是被浪带过来的,而是被水下无数暗红色的怪物托着身子,好似锦鲤争食一般,簇拥着推过来的。 岸上一名渔夫看得真切,大概心虚,大喊了一声。船把头想要阻止已来不及。那些暗红色的怪物像是受了惊,如鱼群般,忽的一下,消失在深湖里。 浪头将那些脑袋推到岸边。船把头等人等了半晌,确定没了危险,这才战战兢兢地上前,把七具完好的尸首带了回去。 宋大有说完,围观的乘客中,有个年纪约莫在二十岁上下的女孩,戴着眼镜,像是外出旅游的城里人,脸色煞白,盯着宋大有的脸道:“我听爷爷说过,这叫水鬼衔尸,邪门得很。还以为是传闻呢,没想到居然真的有!” “水鬼衔尸?” 女孩点点头,扶了下眼镜道:“我爷爷就住在腾原县。快开学了,他喊我过来拿点渔货。”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有个当地人随行,倒也方便,于是和女孩结伴同行。 女孩说自己叫晏绫,还在念大学,有个已经工作的堂姐叫晏霞。她很好奇我们三个是做什么的,一路上叽叽喳喳的,问个没完。季爻乾骗说我们跟她一样,也是去县里找亲戚,之后就不再理她。晏绫倒也乖巧,知道我们有苦衷,也就没再问。 傍晚时分到了腾原县。说是个县,看起来更像个渔村。房屋稀稀落落的,也没见熙攘的人群和轰鸣的车辆。或许因为时间已晚,街上已没什么人。 晏绫见不远处有个正在慢慢收摊的算命先生,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欣喜道:“姐!” 我们见那人头戴黑色圆帽,鼻梁上架了副墨镜,穿着一身粗布灰袍,一副标准算命瞎子的装扮,没想到居然是个姑娘。 那姑娘用手指把墨镜往鼻梁下一拉,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也不理会身旁雀跃的晏绫,冷冷地冲我们伸手道:“三位幸会,我叫晏霞。我等你们很久了。” qq群:593324454 77. 竹鱼 “等我们?”我们见那姑娘不比晏绫大几岁,说话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都觉得有趣。 季爻乾打趣道:“敢问半仙,您这是受人之托在这儿等我们呢,还是算出我们有缘相见?” 晏霞俯身收拾摊子,闷声道:“一切机缘,皆出人为。你若信不过我,那便有缘无份。只是单凭你们三个,要想找到失踪的那两人,江湖飘邈,只怕没那么容易。” 说实话,我们虽知这算命先生也在捞阴八门之列,但骨子里就是不待见。这些人全凭一张嘴吃饭,满嘴跑火车,一句实九句虚,少有显露真本事的,谁也摸不准是真是假。 眼前这姑娘上来就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倒还真与寻常拉着人看相的算命瞎子有些不同。 不管她是收了风声,知道我们要来找师父和宋耀祖,还是她当真有本事,自己算了出来,碍于晏绫的情面,加之确实需要一个当地人做向导,我还是堆下笑来,冲她赔礼道:“先生莫怪,我这师弟向来油腔滑调。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要真计较这些,也不会在这儿等你们了。”晏霞笑了笑道,“另外我不是半仙,也不是先生,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称呼,直接叫我晏霞就好。请。” 我们跟着她,到了海子边的一间土屋。屋里摆设干净简洁,除了日常生活所需的家什物件,就是贴墙摆好的铜币和龟壳。除此之外,竟没有任何小女儿家喜爱的装饰之物。 天色已黑,晏霞的土屋虽然在高坡的林子间,倒也能开门见海。夜风带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晏绫嚷嚷着肚饿,帮晏霞把算命的行头拿进卧房,自顾淘米准备做饭。我们确实也都饿了,纷纷上前帮忙,生火的生火,杀鱼的杀鱼。 不多时饭菜上桌,总算填饱了肚子。 “一人十块。你们三个,三十。”晏霞冲我比划了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冲我伸出手掌,这才恍然大悟:合着这是在管我要饭钱呢! 我登时心里添堵,边掏兜边嘟哝道:“还以为遇着好人了……” 晏霞收了钱,吩咐晏绫带我们去村上找人家歇息,冷笑道:“我这儿不是善堂。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辛苦挣来的。捞阴门的钱有多难挣,你们心里比我还清楚。明天一早我会让船家带你们出海,当然了,费用现收。你们要觉得心里不舒服,大可以自己去找。” 我们无奈,和她约好时间,跟着晏绫去村上,好赖找了个大户人家,将就了一晚。 隔天清早,我们在主人家用完过早,往晏霞的土屋走,见高坡上聚了好多人。 为首一个老汉叼着烟斗,摇头叹息。几个村妇抱着自家的娃儿,正对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一个小女孩指指点点。 我们面面相觑,挤了进去,见晏霞也正捏着下巴在细瞧。她换了身装扮,不再是昨天小老头的模样,到底像个正常姑娘了。 见到我们,她眉头一扬,招手喊我们过去,也不等我发问,指着地上的小女孩悄声道:“像是中了邪。这个你们在行,帮着看看?” 我想起昨晚的情形,有心逗她,伸手道:“好说。” 晏霞脸上似笑非笑,也不来搭理我,故意大声道:“我这一片好心,有人偏生不领情。孙女儿出了这种事,懂行的又不给看,船把头要是恼起来,也不晓得今天还能不能出船。” 我没料到地上这小女孩居然是船把头的孙女,见那叼烟斗的老汉目光炯炯看着我们,面有愠色,登时反应过来,他就是船把头,慌忙让晏霞别说了,向老汉和村民赔了不是,俯身细看小女孩的情况。 小女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角还残留着呕出来的秽物,恶臭扑鼻。 季爻乾捏着鼻子看了看,皱眉问我:“怎么像是食物中毒?” 我摇摇头,让他帮忙,把小女孩翻了个身,见她脑后枕着许多竹叶。 竹叶上也挂着那些秽物,黏糊糊的,同样恶臭难当。 我环顾了眼四周,见高坡上虽然郁郁葱葱,但一棵竹子都没有,心里已隐隐猜到了几分,问船把头,小女孩是几时被发现昏倒在这儿的。 船把头唏嘘道:“小敏贪耍,天不亮就要去捡螺子。她大姑今早要去菜市卖菜,路过这儿,就见她躺地上了,怎么也叫不醒。瞧她这模样,别是昨晚那鱼有问题,给吃坏了?” 我心里一动,问他道:“什么鱼?” 船把头道:“昨儿个有人担了鱼来村里叫卖。鱼不大,就两指大小,但鲜得紧。我在这片海打捞也有三十个年头了,从没见过这种鱼。那卖鱼的说了,这不是海子里的鱼,是山涧里头的,稀罕着呢!说是往后也要来这儿落脚,所以不收钱,权当拜个码头。” “这鱼什么味儿?”我问。 船把头细细回忆,喷了口烟道:“确实鲜嫩,不过也奇怪,吃着像是没啥肉,有股子竹叶的清香。唔……有点像糯粽。可这……跟小敏昏倒有啥关系?” 我和季爻乾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竹叶变鱼法!” 晏霞来了兴趣,问我什么是竹叶变鱼法。 我告诉她,鲁班门里有一种法咒,是取新鲜竹叶,放进有鱼腥味的水里,口中念咒,手指捏着竹叶,在水中如同鱼儿畅游一般转动,顷刻间,那竹叶就能了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鱼。其中原理,跟当年师父草绳变蛇的法子异曲同工。 这变幻出来的小鱼,并非真正的活鱼,所以人吃在嘴里,并没有鱼肉的质感,只空有竹叶的清香。据说这法咒,是当初鲁班门老祖宗流落荒山,思鱼心切想出来的,颇有些望梅止渴的意思。 不过人家到底门儿清,知道如何解咒,不似寻常人,吃了只能自认倒霉。 晏霞环视了围观村民一眼,皱眉道:“可我们昨天都吃了呀,咋就小敏一人出了事?” 季爻乾瞪眼道:“啥?你说昨晚那鱼……” 晏霞苦笑点了点头。 我和季爻乾慌起来。这被误食的竹鱼,毒性大小,以及发作的时间因人而异。小敏还是孩子,抵抗力弱,所以最先中招。我们不见得会晕厥,但狂呕的滋味也不好受。我让晏霞和船把头赶紧把昨天吃过这种鱼的村民都聚到一处,让几个汉子去找昨天卖鱼的外来人,和季爻乾、宋大有往码头上跑。 季爻乾边跑边道:“看来有人知道咱们要来,事先捣鬼,想拖住我们。” 我点点头。以师父的本事,如果只是寻常差事,他要不了两天就能完事,这次却迟迟未归,甚至连宋耀祖也不知所踪,除了有鲁班门的人从中作梗,牵制了他俩,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看来我们这次和鲁班门,又要正面杠上了。 师父以前说过,鲁班祖师当年写下鲁班术奇书,其实自己心中也惶恐,因而下卷多数法咒之后,都附有解咒的法子。 而解咒的关键,多为反其道而行之。 拿这竹叶变鱼法来说,解咒的方子,就是找几尾两指大小的活鱼,生生砸扁、晒干,用红绳绑在竹枝上,口中念咒,让活鱼变成竹叶;然后将变成竹叶的活鱼连同竹枝一起摘下,生火焚烧,取少许灰烬溶于水中喝掉。 解咒法子并不麻烦,麻烦的是需要时间。竹鱼吃进肚子,法咒生效一般在六个时辰左右。我们昨晚吃鱼是在夜里戌时前后,眼下已近辰时,虽然还有时间,但村民人数众多,而我们又无法保证码头的渔船上有足够的小鱼能用来施法,一时心中焦急万分。 我们赶到码头,碰巧见到几个渔民正从渔网中把小鱼扔回水里,慌忙拦下,说明了来意。 那几个渔民都在船把头手底下干活,见事态紧急,也顾不得拣鱼了,将渔网拖回岸上,照着我们的吩咐开始晒鱼。宋大有问到了竹林的位置,让这些渔民帮忙,将晒好的鱼干尽数用细网兜起来。几个人匆匆忙忙,往竹林里奔去。 眼看竹林就在眼前,时间紧迫,我和季爻乾边跑边从箩筐里拿红线。宋大有在前头带路,却突然拉住我们,轻嘘了一声道:“有人。” 我们赶紧伏下身子,见竹林里确实站了条人影。 看那人影的模样,竟好像也在往竹枝上绑鱼干。 qq群:593324454 78. 幽灵船 季爻乾抬头看了一眼,皱眉冲我道:“怎么像是……双胞胎兄弟?” 我啊了一声,有些没反应过来,就听耳边传来那人影的声音道:“行了别躲了,自己人。你们要再在那儿耗着,等会儿我们兄弟俩该给你们喂汤了。” 我听出是白墨的声音,又惊又喜,让身后的宋大有和渔民不用再躲,起身往竹林里走,见白墨墨白并肩站在一起,冲我们微笑作礼。 他们身旁的竹子上已经挂满了鱼干,看来他俩早就过来了。我问他们怎么会来,白墨摆手让我先做事,等会儿再跟我说。 有他俩帮忙,我们确实省了不少时间。四个人同时念咒,将鱼干变作竹叶。 到底念咒耗费精力,况且一路狂奔过来,口干舌燥的,我们四个都有些头晕。 宋大有和那几个渔民也没闲着,赶紧将竹枝掰下,捆作一堆。几个人背着竹枝,又匆忙往村上赶。 兑水喝了汤,除了几个小孩还没醒过来,其他人都渐渐气色好转。 喊去找卖鱼的汉子来报,左右不见那人的踪影,怕是早就跑了。 这也在我们意料之中。我点点头,转头问白墨,他俩为啥会在这儿出现。 白墨告诉我,师父几天前写信给黎师叔,让他告知门中师兄弟,鲁班门近来活动频繁,要提高警惕。虽然目前还不清楚这伙人的成色,但可以确定的是,鲁班门当家秦满子的孙女秦思怡也参与其中。而且根据线报,墨门当年清扫的弟子里,有一些也加入了进来。 师父说,从四年前凌小雪受人蒙蔽对付我开始,他就怀疑,鲁班门和一些养尸匠,已开始在西南各地着力寻找养尸地。八门良莠不齐,养尸匠同样如此。他们似乎受雇于某个极有势力的人,所有行动都有统一口径。 我和宋大有处理山鬼那件事,也佐证了这一点。 师父担心这些人正在谋划什么大事,而这件事,远比过去任何一件事都更为凶险毒辣。据说养尸地都是大凶之地,能养出瞬息夺人性命的僵尸。倘若这些人是想用僵尸做点什么,以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们控制下的养尸地不下十处。 这么大的规模,只怕会出大事。 师父知道我们会来腾原县,怕我们应付不来,让黎师叔喊双胞胎兄弟来帮忙,其他师兄弟,除了宗师叔和沙师叔镇守师门外,其余人等到各地探查养尸地的情况。兹事体大,他调查完手头的事,会和宋耀祖邀集八门当家,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同时将秦思怡的事问责秦满子,务求将祸事的苗头及时掐灭。 季爻乾皱眉道:“那这意思……师父和宋叔都不在这儿了?” 墨白摇头道:“也不见得。我俩也就比你们早来了一天。昨天听船家说,符师伯和宋叔几天前先后去了湖心岛,之后就没了影儿。我们昨天行到半路,那湖面忽然卷起漩涡来,船家是个女子,不敢再进,我们就退了回来。这不,刚巧碰上鲁班门的人在使坏。” “你俩见着人了?”宋大有瞪眼道,“也不拦着?” 白墨墨白看了眼宋大有,转向我道:“你们也知道,鲁班门和墨门向来不合,但八门的规矩,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就不能鲁莽阻拦。我们当时……当时也不晓得他要做甚,所以没想拦他。不过人倒是看清楚了,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鼠眼、鹰钩鼻,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心道现在知道这个有屁用,问双胞胎知不知道湖心岛的位置。 白墨指着茫茫汪洋道:“往东南方向直走。不过这会儿去不得,涨潮了。” 我见晏霞忙着招呼村民回去歇息,招手问她知不知道湖心岛的事儿。 晏霞嘴角动了动,伸手道:“二十。”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交钱,就见她眉开眼笑地道:“那是座荒岛。渔民打渔,从来都绕着走,说是岛上有怪物,能把人生生撕碎。而且就算想去,那也得有船把头这般有经验的老渔夫带路才成。那岛周边暗流多,船只很难靠近。你们要去,我可以去跟他说。” 我见她眨眼指了指船把头,问她怎么不跟我们一道去 。晏霞冷笑道:“你们是去送死,我又不傻,干嘛上你们的贼船?想好了叫我,一次五十。”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捞阴门的人,也不知道她师承何人,不过这做生意的手段,倒是一点不含糊,和我认识的八门中人颇为相似。 我们五人商议了下,决定还是去岛上看个究竟。 晏霞摇摇头,到船把头跟前,小声说了些什么。 船把头眯眼看着我们,点点头,指了指码头上最大的一艘渔船,转身进屋去了。 晏霞走过来对我们道:“你们救了村民,船把头愿意亲自带你们过去。不过老爷子说了,船上任何行动都听他指挥。不准问,只准做。”见我们点头答应,她伸手向我要了钱,回身边走边道,“等着吧,午时涨潮,先去船上歇着,晚点老爷子会过来。” 我们四个男孩都背着箩筐,宋大有垮了个布包,往渔船上走。码头那几个渔民跟我们也熟了,知道我们没吃午饭,也不见外,邀我们上船吃饭。 我们边吃边聊。渔民告诉我们,船把头早年确实到过湖心岛,不过岛上有啥,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好像有些避讳。 用过午饭,我们谢过渔民,上船歇息。 虽是艘木船,船舱却很大,而且船头有个方向盘,这船居然是机动的。 我们聊了没两句,船把头一身渔装,将烟斗插在腰间,精神矍铄地过来了。 他跟我们打了招呼,自顾站到甲板上,拿出罗盘看了看方向,又伸手感受了下湖面上的风,慢悠悠地抽了袋烟,这才让我们坐好,起锚拉弦,慢慢驶离了湖岸。 正是午后,眼前除了碧绿的湖水和远处大山的青影,再没有其他景致。我们看着看着,都有些困乏,不过碍于情面,不敢瞌睡。 船把头看在眼里,喷了口烟,对我们道:“想歇就歇着吧。这会儿也不需要你们。今儿那么好的天气,小海他们不出船,倒也可惜了。” 我们听他兀自念叨,知道他心疼这趟没油水,对视了一眼。 白墨扬声道:“老人家,只要把我们送到岛上,小海叔他们这趟少了多少,回头让我符师伯给您添上。” 船把头没回身,望着风平浪静的湖面叹道:“回头?那也得回得了才成啊……”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不过立马被船头带起的浪花浇没了。 我们倚着船舱两壁歇息。湖面风大,偶尔有溅起的湖水,透过船舱竹篷的孔隙飞进来,打在身上,让人微微有些凉意。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迷迷瞪瞪中,我感觉有人在轻声叫唤,听得不大真切,连忙摇醒身旁的宋大有,问她听到没有。 宋大有擦了擦嘴角的涎水,茫然摇头。 我正要问其他人有没有听到,就听船头上的船把头闷声嘀咕道:“不可能啊……” 我起身过去问他怎么了。船把头指了指我们左前方水平面上隐隐绰绰的一艘船影,一脸纳闷道:“没我的吩咐,决计没人敢出船。这艘船……是从哪儿来的?” 我见湖面光线陡然变暗,似乎我们已到了深水区,身上的凉意越发明显,本能地感觉不妙。正要问船把头有没有望远镜,忽然就觉得那船影微微晃了晃,跟着就在我们眼前消失了。 欢迎入群:593324454 79. 黄泉路 我和船把头面面相觑。到底是在水上讨营生的,船把头就算再见多识广,总也有自己畏惧的神明。他腾地停了船,面无表情地对我们道:“走不得了,那是艘幽灵船。” “幽灵船?” “江湖之下,不知道埋着多少沉船。”船把头正色道,“大凡海难或江难,船只必然倾覆。困在船上的人,极难逃脱,死前最绝望,死后最憋屈。冤魂误以为自己还没死,彼时船只下沉,水中也可以翻覆,于是驾船出水,凭着生前的信念和记忆回家。” “可它怎么又消失了?”我皱眉问道。 船把头叹道:“毕竟阴阳有别。幽灵船的出水面,正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船在水下,是阳间沉船;出了水面,却是阴间正常完好的船。古时海员遇难,亲属会在三年孝期为逝者开夜门,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逝者能坐着幽灵船,回家探望一番。” 我们不知真假,只听得后背发凉。宋大有问道:“老人家,船上是什么人?” 船把头摇摇头:“不好说。这江上讨营生的,难免遇着个天灾横祸,自己心里都敞亮着呢!这片海子可有些年头了,这水下的亡魂,只怕只多不少。前阵子水鬼衔尸的事儿,相信你们也都听说了。我这一天就折了七个人,七个人哪!” 眼看他自顾掉转船头回去,我们都有些不甘,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船把头用力发动了几下马达,马达发出不耐的闷响,叶轮却没转动。 船把头有些慌了,走到船尾想要检查叶轮是否出了故障,我就见船头那好似方向盘的东西,微微转了一下。 “老……老人家,方……方向盘自己动了!”我紧张得都结巴了。 “方向盘?”船把头微微皱眉,立马冲向船头,闷声又道,“这叫船舵,不叫方向盘,你当开车呢?” 他用力把着船舵,喊我们都别缩在船舱里了,赶紧来帮忙,说是我们刚才驶入深水区,离那座湖心岛已经不远。这水下暗流密集,只怕叶轮冲坏了,得赶紧将船扶正。 说话间,一股劲力忽地从船底冲出,几乎将木船掀出水面。墨白和宋大有站立不稳,险些落入水中。幸亏季爻乾和白墨眼疾手快,一边一个,给拉住了。船舱涌进不少水,甲板上全湿了。我和船把头用力抓住犹自想要转动的船舵。 船把头冲身后瑟瑟发抖的四人大声道:“都别愣着,把气胎准备好!”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大浪打来。木船摇摇欲倒。 我没想到船把头居然动了弃船的念头,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船把头常年吃喝在水里,水性自然没话说;墨门学艺,非但学本事,也练身手,我、季爻乾和白墨那两年倒也没耽搁,下水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东北来的宋大有和未入门的墨白水性如何。 正忧虑间,就见宋大有一脸惊恐,指着船头方向大声道:“你们看!” 我们顺势望去,见前方碧绿色的湖水之下,竟忽然涌来一道褐红色的水流。 那股水流越来越大,慢慢浮出水面。我们都还看清咋回事,渔船突然咯噔一下,直往下沉。 与此同时,所有人惊恐地发现,这湖水如同被沉香用巨斧凿开一般,自行往两侧分开,在我们面前,露出一条宽敞的水道。先前我们以为的褐红色暗流,分明是从湖底翻涌上来的淤泥。 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们连船带人,往那水道深处浑浊的洞口卷去。 船把头吓得胡须直颤,哆哆嗦嗦地道:“这……这是黄泉路!黄泉路开了!快走,要是被它吸进去,咱就永远出不来了!” 可任凭我们如何努力,这渔船就好似大浪中的一片树叶,完全站不住脚,急急地往那洞口驶去。两侧翻卷上来的水帘约莫有十丈高,我们已然看不清水面上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只觉得劲风扑面,冷得牙齿格格响,眼前也越发变得阴暗起来。 船把头眼见无计可施,哀叹一声,喊我们都抓紧了,别被湖底的暗流卷跑,要是能留在船上,活下来的胜算兴许会大些。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头顶两侧的水帘突然落了下来。 我们全无防备,那水帘重重地拍在头顶,有如钢筋泥板一般。我只觉脑门一疼,喉咙里一阵腥甜,见宋大有他们都倒了下来,眼前一黑,也跟着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潮湿的湖滩上。 夜风微凉,下身又被湖水浸泡,我身上寒意漫延,清醒过来。 我起身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到了岛上。小岛四面环湖,郁郁葱葱,长着高大的树木和齐腰高的杂草。似乎还能听见夏虫的呢喃。 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环着湖滩寻找,没见着宋大有等人,猜想他们可能比我先醒过来,进了林子,于是边大喊他们的名字边往林子里走。 走了没几步,季爻乾一脸疲倦从草丛里钻出来,见到是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抱住我道:“还以为你小子死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其他人到哪儿去了。 季爻乾说他醒过来时,见自己在湖心岛上,身旁是七仰八叉躺倒的我们几人。那艘渔船在岛上搁浅,船舱里满是湖水,居然还有几尾活鱼。他忙着给我们做人工呼吸,没多久,其他人都醒了过来,不过身子都很虚。 他怕夜风冰冷,再给冻坏了,于是将其他人挨个送往高处避风。唯独我昏死过去,任凭他捶胸拍脸掐人中都无济于事,而且气息越来越微弱。 他以为我不活了,心力交瘁,正打算将其他人安置好后,找个清静的地儿把我埋了,就见我自己找了过来。 我白了他一眼,埋怨他也太没耐性了。季爻乾矢口想要否认。我摆手让他别说了,和他到了林间的空地上,见宋大有他们都醒了过来,正在小声议论。 宋大有见到我,又哭又笑,扑到我怀里道:“小成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心中苦笑:合着有这想法的不止季爻乾一个。 船把头毕竟上了年纪,恢复得没我们这么快。他身上带着打火石,所幸没被湖水卷走,我们找了些碎木屑,好歹生了火,衣服渐渐烘干,瞬间觉得气力又回来了。 船把头看着黑压压的夜幕道:“小丫头看着火,你们几个去帮我把船拖上岸。夜里涨潮,要是让潮水把船带了去,咱就彻底回不去了。” 我们应下声来,和他去渔船上,将滞留在船舱的湖水尽数倒了出来,用纤绳将船固定在湖滩的大树上,正好拿了活鱼做晚饭。 几个人就着火堆,边烤鱼边闲聊。我问船把头,他先前说的黄泉路是怎么回事。 船把头叹息道:“这是难能遇见的奇景,也是最要命的景观。听过去的人说,汪洋之下,有直通阴司的黄泉路。黄泉路每隔一甲子,会在既定的水域下开启。如果不幸赶上,不能第一时间逃脱,就会被阎王爷当作已死之人,永远留在地府。当然,这毕竟只是传闻,我也从来没亲眼见过。真是托了你们几个的福,让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种奇景。” 我听他话里夹枪带棒的,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只闷声道:“传闻也未必是真,您看,咱这不还活着呢吗?赶上就是赶上了,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季爻乾估计看出气氛不对,笑着打圆场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人家,您见多识广,依您看,现在这种情况,咱多久能回去?” 船把头接过宋大有递过来的烤鱼,咬了一口,迟疑了半晌,这才幽幽地道:“总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好起来。湖面上走,生死天定。过了今晚再说吧。” 我见宋大有面有急色,问她怎么了。宋大有面上一红,在我耳边悄声道:“我想小解。”我知道她怕黑,有些无奈,点点头,随便找了个借口,带她到僻静处。宋大有往林子里走,走着约莫离我有十米远,仍不放心,怯怯地问我在不在。 我正要回她,就听宋大有惊叫一声,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欢迎加入qq群,和作者畅聊角色剧情:593324454 80. 地宫 我问她怎么了。宋大有边拍着胸口喘气边道:“那边……那边有人喘气,像鬼一样。” 我皱了皱眉,举步要往林子深处走,见宋大有露着肚脐,提醒她把裤带绑好。 宋大有白了我一眼,草草收紧裤带,拉着我的衣角,惴惴不安地往刚才蹲身的地方走。 走了没几步,耳边果然传来“呼呼”的声响。听声音,确实像人在喘气,但好像又不止这些。那喘气声忽高忽低,幽幽咽咽的,听着十分渺远,还真有些像鬼哭狼嚎的声音。 我不敢托大,拉了宋大有回去,把情况告诉其他人。我们的箩筐在湖底都丢失了,所有人除了船把头别在雨靴里的短刀,没有任何锋利的武器,只好举着火把,捡了几块湖石防身。船把头和季爻乾当先挨过去,我们尾随其后。 渐渐地挨着近了,季爻乾却松了口气,站直身子道:“就是个地下风眼,没事儿。” 我们凑上前去,见他和船把头已经用脚将覆盖的落叶扫尽,果然地面上有一道毫不起眼的小孔。白墨把手掌放到小孔上方感受了下,对我们道:“有风。这地底下,只怕有问题。” 师父过去告诉过我们,山岭之中,尤其是人迹罕至,海拔又高的山岭,会有许多常人注意不到的风眼。这些风眼连接山体内的暗洞或裂缝,因为有空气流动,所以会发出让人心悸的声响。进山的挑夫,因为不明其里,常常会以为见了鬼,吓得落荒而逃。 一些风眼口子较大,深不见底,山村迷信,把它叫做无底洞,以为人掉下去不会停下,永远处于掉落的状态,其实那所谓的无底洞,不过是高山与平地,或者平原与高原的落差太大所致,总也有到底的时候。 我见白墨脸色阴沉,觉得他是被先前船把头黄泉路的概念吓到了,小题大做,本想劝他离开,却见船把头和宋大有也都蹲下了身子,嘴里轻咦,像是发现了什么。 我问宋大有怎么回事。宋大有看了看船把头,又看了看我,不是很肯定地道:“这……这风眼里,刚才好像有光。闪了一下,这会儿又没了。” “光?” 我皱眉看向船把头,见他也点了点头:“像是灯光,如果就我一个看到,兴许会觉得是眼花,小丫头也看到了,那就应该错不了。这底下可能是条暗道,里头有人。” 我立马想到师父他们,有些激动起来。 大伙儿吃也吃了,歇也歇了,都聚到一块,商量着如何进去。 船把头摇头道:“这岛邪性,我只答应带你们过来,可没说跟你们下去。我去守着渔船,你们自己下去,如果一天之内没上来,我就自己走。” 我们听着心里不舒服,但也确实没理由拉他入伙,况且船把头一把年纪,这么跟着我们折腾,体力也跟不上,于是点头答应。 六个人以风眼为中心,向四周慢慢摸索,希望能找到暗道或者暗洞的出口。寻摸了大半天,却一无所获。 “会不会在水里?”季爻乾道。 我现在听到水就犯怵,不过他这个设想也不是没可能,只好让白墨四人继续在林子里找,我和他去湖滩旁的浅水里看看。 尽管才刚入秋,但湖边风大,加上湖水冰凉,我俩都有些不愿下水。沿着小岛四面湖滩转了一圈,感觉脚皮都泡肿了,仍旧一无所获。季爻乾似乎想到什么,忽然站住道:“有没有可能,这地下暗道的入口,在深湖底下?” 我立刻想起我们昏迷前遇到的古怪暗流,心说这不是没可能。可如果这入口真这般隐秘,师父他俩是如何进去的? 两人正没做理会处,墨白从林子里奔出来,对我俩喊道:“快来,白墨有新发现。” 我俩对视了一眼,赶紧跑了过去。 赶到会合点,我俩见白墨四人都抬头望着林子上方,似乎发现了什么。 我问白墨怎么回事。白墨摇头道:“还是宋姑娘眼尖。你们看,这林子的树冠,是不是有啥说道?” 我也抬头望去,见那树冠上的漏出的天空,居然完完整整,划出一道两寸见宽的直线,心里一动,重新换了个位置,果然见这林子上的天空,浑如一副迷宫路线图,曲曲折折,横平竖直,像是要引导我们去什么地方。 如果不是人为设计,这些树不会长得这般规整;即便事有凑巧,这些树的树冠也不会这么整齐,偏生划出这样一副迷宫图来,显然是有人刻意修整过。 也就是说,这座远离人烟的湖心岛,并不是无人岛。 我们边仰头看天,边顺着头顶露出的天空线路图在林中摸索。 天色晦暗,似乎憋着场大雨。我们都有些担心起来:如果不能找到暗洞或者岩洞,我们身上空无一物,只怕要淋雨。 这么火急火燎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估计到后半夜了,我们快要走出林子边缘,宋大有忽然咦了一声,弯腰在泥沙里翻腾,就见着一团透着暗光、圆滚滚的东西露了出来。 宋大有兴奋起来,不等我们吩咐,用力将那东西拔了出来。船把头喊了声“小心”,我们就听骨碌碌一连串声响,宋大有手中赫然拽着一条胳膊粗的铁链。 铁链一头埋在土里,向着我们先前过来的林子延伸,也不知道有多长。 我们静候了有一会儿,林中没有任何变化,见宋大有拿不住,上前帮忙,将铁链使劲往外拉,不想居然越拉越长。 这铁链竟似完全没个头,被我们拽出了满满一大堆。 “咯——”正觉得无穷无尽之际,我们忽然感到铁链另一端传来一股阻力,似乎到了铁链的尽头。 与此同时,先前骨碌碌的声音又响起来,有点像钢索滑动发出的闷响。 顷刻间,我们脚下的地面不断传来骨碌碌的声音,却感受不到任何震动。 等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声响停了。 我们几个环视了四周一眼,见没有任何变化,心中莫名:照理宋大有找到的铁链,应该是开启地下暗洞或者暗道入口的机要,为啥会没反应? 船把头摇摇头,让我们别忙乎了,现在天色已晚,想知道发生什么也看不清楚,不如等明早再说,说着往湖滩的渔船走。 才走了两步,他突然停步,转头冲我们道:“不对啊……这湖水咋变浅了?退潮了?” 我们循声望去,见原本绑在湖滩浅水里的渔船,果然不知何时到了岸上。湖岸线和船尾几乎隔开了五米左右的距离。大家互看了一眼,都感到有些不太寻常,也忙向湖滩跑去。 我们跑到浅水区,回头看这座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座岛似乎比我们醒来那会儿,高出了几米,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 还没来得及向季爻乾等人表述,白墨一脸惊异,指着先前我和季爻乾踩水的位置下方道:“你们看,有门!” 借着晦暗的天光,我们果然见着湖滩入水的位置,有块垂直的岩壁,岩壁上四四方方,凿出了一道门的轮廓。 几个人移步过去,见石门上刻着古怪的动物纹饰,虎不像虎狮不像狮的。那动物张牙舞爪,怒视前方,看起来倒还挺威严。 “这玩意儿,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宋大有蹙眉道。 我们都惊讶地看着她。 宋大有没理会我们的目光,凝眉想了有一会儿,忽然浑身颤抖,指着那只猛兽沉声道:“对了,这是鲁班门的标志,狮虎兽!年前我和我爹撞见过一次。”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宋大有脸上闪过一丝愠色,“这儿是鲁班门的地盘!” 81. 五雷油池火 其实从我们遭遇黄泉路,再到刚才走林中迷宫,找到开启石门机要,我就已隐隐猜到。师父他们只身犯险,肯定也是发现了鲁班门藏在海子湖心岛下的这处据点。 师父和宋耀祖的道行自比我们高得多,如果连他俩都被困在这小岛之下,那这道石门之后的凶险,绝不是我们这几个后辈能够应付得了的。 船把头估计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不愿随我们进去。 早就听说鲁班机关术冠绝天下,过去我们还颇不服气,如今看来,确有其高明之处。 我们只知道,鲁班门生生将这整座岛往水下沉了五米,让人找不到入口,却不知道其中原理。过去我和季爻乾、白墨硬闯墨门锁子连阴塔,到了第三层,已觉得墨家机关精妙绝伦,可与眼前这浩大的工程比起来,似乎倒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如此费力劳心,鲁班门藏在这海子湖心岛下的,究竟是什么秘密? 多思无益,还是得进去探个究竟。如果先前船把头和宋大有没看错,这暗洞里透着火光,很可能,师父和宋耀祖就在里面。 几个人商议了下,船把头摇摇头,自顾回了渔船上,墨白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被宋大有炙热的目光打动,点了点头。 我问宋大有为什么会知道这是鲁班门的标志,还有她说的年前与鲁班门有过一次交锋是怎么回事。 宋大有脸色一暗,对我道:“这事回头再跟你说,咱先进去。” 我想着这事指定跟宋耀祖那把鬼头刀有关,也没再问。宋大有在那石门上摩挲了好一会儿,眉头微皱,回身对我们道:“得找个石片,把这狮虎兽的纹路凿开。这畜生身上蘸有柏油,用火烧了,石门机关就会开启。” 双胞胎兄弟瞪眼看着她,似乎对她通晓鲁班门机关感到惊异。墨白开口想要问什么,被白墨拦住了。 我和季爻乾在湖滩上找了两块尖石,照宋大有的吩咐去凿石门,发现那狮虎兽是以阴刻手法雕上去的,外面薄薄的一层白浆被凿开,能看到里头灰黑色的暗槽,让这狮虎兽的轮廓显得越发清晰。一股刺鼻的油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白墨让我们后退,拿着还在冒着火星子的火把,去点微微往外渗出的柏油。 “嗤”地一声,狮虎兽身上的柏油被引燃,远远看着,竟似浴火重生的麒麟。 等到狮虎兽身上的柏油烧光,我们就听“咯”地一声,似乎门口的暗销被启动。季爻乾试着推了推石门,石门边缘扑簌簌往下掉灰,露出了一道黑黢黢的细缝。 他冲我们点点头,我们会意,往后退了一步。 季爻乾用力再推,石门咯咯作响,磨着两侧的岩壁,忽然“嘭”的倒地。 我猛觉得有股微弱的风从门后冲了过来,竟有些灼热,预感不妙,叫了声“小心”,将季爻乾扑倒在地。其他人也惊觉过来,慌忙往门口避让。 “忽——”一阵风响,我感觉有道劲风擦着我的耳际往湖中吹去,耳廓立马如蚂蚁叮咬一般刺痛。白墨扶起宋大有和墨白,惊魂甫定,指着如同火球般,正在慢慢消散的一团黑风道:“真他娘的邪门,这是啥东西,咋跟火球似的?差点没烫死老子。” 我们也没法回答他,兴许是暗洞里积聚的沼气,被鲁班门用作阻挡外人进入的暗器。石门已开,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地面竟是平整的水泥路,两侧岩壁和头顶也都像是被人打磨过一般平滑。 甬道有个向上倾斜的坡度,坡度不高,门口还积着尚未退去的湖水。 石门虽小,甬道却挺宽敞,我们无需弯腰就能进入。白墨和季爻乾打了头阵,宋大有居中,墨白和我殿后。几个人手拉着手相互照应,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 才走了没几步,“噗”地一下,甬道里陡然变得亮堂起来。 我们大惊四顾,见头顶半米的岩壁上,每隔两米左右就有个岩穴,岩穴中放有做工粗糙的黑色瓷碗,碗里盛着油膏。 我们看到的火光,正是油膏里的灯芯遇氧,自燃起来了。 “是长明灯。”白墨嗤笑道,“鲁班门这种手段,该去给人守陵。” 季爻乾吩咐我们不可大意,鲁班门工于机关暗器,这儿是他们的禁地,只怕没那么简单。我们心知肚明,点点头,贴着岩壁往上走,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好在甬道空气畅通,倒也不至让人胸闷,徒增紧张气氛。 这么有惊无险地走了近十分钟,季爻乾和白墨在前头停下,指着面前一道拱形石门道:“没路了。” 我们都凑了上去,见那石门竟似整块大理石打造,冰冷光滑。与外头的石门不同,这大理石石门上毫无纹路,干净得如同一面镜子。 季爻乾用手背敲了敲,石门发出闷响,显见十分厚实,少说也有千斤重。 这样的石门,除非找到开启的机关,否则决计是过不去的。 借着头顶跳动的火光,我们分散开来,在石门附近寻找开关。除了头顶实在太高之外,几乎每寸岩壁都被我们摸遍了,却一无所获。 墨白打起了退堂鼓,嘟哝道:“会不会是咱想错了,这根本就不是道门,而是实打实的山墙,只是做成了石门的模样,用来迷惑人。” 我摇头道:“不会。如果这是条疑道,鲁班门没必要把它藏得那么好。再找找,兴许是咱们落掉了什么。”话音刚落,宋大有忽然拉住我道:“你看那儿!” 我见她指着石门上门沿与岩壁相合的位置,正纳闷她看到了什么,忽然就觉得那儿的光线明显晃了一下,心里一动:门后有人! 石门太高,我让季爻乾和白墨将我托起来,从上门沿和岩壁的缝隙往里头细瞧,见门后似乎是个更宽广的空间。里头同样点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将几个不甚清晰的身影,飘飘忽忽地映在远处的墙壁上。 我正要喊季爻乾和白墨将我再抬高些,眼前忽然一暗。 一双满是戾气的红色眼睛,猛地出现在门缝后,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全无防备,吓得惊叫一声,险些从季爻乾他俩肩上摔落。 其他人反应过来,托着我往后急退。 顷刻之间,我们见那原本光滑如镜的大理石门上,竟慢慢映出几个小小的红色人影。人影越来越清晰,“啵”地一声,大理石粉尘飞扬,竟生生炸开几个人形的窟窿。 我们情知有变,还没来得及撤走,眼前红光一闪,就见一个头戴红帽,身穿红衣,脚穿红鞋的小人儿,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人,从那窟窿里蹿出,直往我们门面扑来。 “躲开!”季爻乾情急之下将我扔开,见那火人儿就要触及宋大有的头发,猛地将她扑倒在地。那火人儿收身不住,撞到一旁的岩壁上,竟扑簌簌飞溅起无数火星子。 它“吱吱吱”地怪叫起来,似乎恼起来,掉转身子,又往我脸上扑来。 我就地一滚避开。墨白眼疾手快,踩着白墨的后背,蹭蹭两下上了岩壁,将那长明灯的瓷碗取下,向火人儿激射过去。 火人儿被击中,“吱”地一声惨叫,在离我胳膊不到两寸的半空中,爆出一大团火花。一股热浪迎面扑来,火人儿慢慢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惊魂未定。 话音刚落,我们都听到那窟窿之后,猛地又传来一连串“吱吱”的怪叫声。眼前红彤彤的一片,无数火人儿如倾巢的蜂群一般,从窟窿里飞了出来。 82. 魃 “快退!”白墨大声道,“他娘的这是五雷鬼!别让他们沾到,沾到就成灰了!” 我们眼看这火人儿实在太多,脚下又光溜溜的,连颗石子都没有,暗叹设计这机关的人果真心思缜密,连退路都不给人留,连滚带爬地往甬道下方逃去。 跑了没几步,墨白却猛地站住身子,回过头来,面如死灰看着我们道:“他娘的,出不去了!石门被堵上了!” 我心里一颤,脑海中莫名闪过船把头偷偷关门的画面,见宋大有被季爻乾拉着跑,已经有只火人儿扑了上来,就要抱住她的小腿,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危险,一把扑了上去,想要和那火人儿同归于尽。 宋大有惊叫一声,我只觉得双手像是伸进火炉子里炙烤一般刺痛。这股刺痛顺着指尖,如同电流一般,瞬间涌遍全身,几乎将我胸膛烧化。 我索性闭眼等死,感觉眼前红光漫天,耳边嗡嗡作响,身后的季爻乾等人忽然全没了动静,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慢慢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火人儿全消失了,我仍旧站在灯火幽明的甬道里。 我转过身,见季爻乾他们都瞪大了双眼,满脸看怪物的表情看着我。 我摊手问他们怎么了。宋大有上前摸了摸我的手,又老实不客气地捏了我脸颊一下,撇嘴道:“你真是小成哥?怎么你不怕这鬼东西?” 我让她别胡闹,想起白墨刚才说这东西叫五雷鬼,问他是什么意思。 白墨心有余悸,朝石门看了一眼,确定不会再有火人儿飞出,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是鲁班秘术,五雷油池火。这法咒幻化出来的东西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听说威力极大,遇物即焚,不怕水不怕火,只能隔空将其击碎。常人肉身决计不能触碰,奇怪你怎么……” 他猛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瞪大双眼,指着我道:“原来是这样。” 我们让他别卖关子,有什么赶紧说。白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听师父说,这五雷油池火,本是个驱邪禳灾的法咒,专烧各路魑魅魍魉。成师兄心中无魔,灵台明澈,这油池火自然对他无效。怪叫师父和师叔他们总说,成师兄是……”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摆摆手,让我们都别问了,既然危险解除,那大理石门也开了,不如赶紧过去,说罢自己当先往回走。 我们面面相觑,也都跟了过去。 走了没几步,我忽然见那人形窟窿后闪过一条人影,心中一凛,见季爻乾等人也都面色凝重,想来也都发现了。 几个人放慢脚步,贴着岩壁,慢慢挨了过去。 “嘿嘿嘿……” 一阵古怪的阴笑声从窟窿里传了出来,如同钢丝磨地,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季爻乾大喊:“什么人!” 窟窿口腾地露出一双火红色的眼睛,正是先前瞪视我的怪物。 我们都不禁往后退了两步。那怪物却不出来,只冲我们咧嘴,露出两只尖利的獠牙,突然面色一紧,像是在用力做着什么。只听得“轰”一声大震,那大理石的石门,竟被它生生推倒。 一阵呛鼻的粉尘弥漫开来,我们纷纷捂嘴咳嗽。等粉尘散去,那怪物已然不见。 “追!”墨白当先冲了上去,被白墨用力拉了回来。 “追你麻了个巴子!”白墨怒道,“你知道是啥你就追?” “好像……好像是个人。”墨白摸着后脑勺,显得有些委屈。 “你见过人有那种眼睛?”白墨脸都气红了。 我们懒得听他兄弟俩在这纠缠。季爻乾和我对视了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地当先往打开的石门走去。宋大有犹豫了半秒钟,撅了撅嘴,拉着我的衣角跟在了后面。 白墨眼见我们三个都进去了,跺了跺脚,嘴里似乎骂了句什么,也只好和墨白跟上来。 石门后是个宽敞的石室。如我先前所见,石室的四壁上和外头的甬道一般,都点着明晃晃的长明灯。石室正中端坐着三具面对面的石像。石像很高,约莫有五米左右。我先前看到的,映在墙面上的人影,就是这三具石像的倒影。 我们生怕刚才那只怪物就委身在石像后面,手上又没有像样的武器,以它刚才推倒石门的力气,估计赤膊上阵,我们几个会被它全灭,于是仍旧贴着岩壁,慢慢转到石像正面,就见石像正中的空地上,果然有个弓着身子,哼哧作响的古怪身影。 那身影一团乌黑,似乎浑身长着黑毛,个头与四五岁的孩童相当,微微驼背,四肢短小,身后还留着长蛇一般的尾巴,看着有些像猴子,而且是只母猴,因为胸部肌肉相当饱满。 它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往我们这儿瞪了一眼,脚下一蹬,瞬间蹿到了石像肩上。 “它怎么好像怕我们啊?”季爻乾在我耳边悄声道。 我摇摇头,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白墨到底懂得最多,端详了半晌,不是很确定地小声道:“怕是只魃。符师伯猜得没错,这儿应该就是鲁班门和养尸匠开发出来的养尸地。前面不能再走了,这东西肯定是从养尸地逃出来的,咱对付不了。” “可师父他们——” “符师伯他们不可能在这儿逗留。”白墨截口道,“如果他们真的到了这儿,却没回去,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但我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一时都心情委顿。 “趁现在那只魃还没起杀念,咱赶紧撤。”白墨拉着墨白就要离开。 “怎么撤?那门都堵死了。”宋大有瞪眼道,“那种门,每隔两个时辰才能开一次。” “你怎么对鲁班门的机关这么了解?”白墨嗤了一声,言语中已有怀疑之意。 宋大有见他这般,挺胸想要辩解。 我见再这么闹下去要起内讧,慌忙让他们别争了,本想就此问宋大有先前到底跟鲁班门的人有什么过节,耳边忽然听到细微的流水声。 声音很轻,但应该很近,好像是从石像身上传出来的。 我冲白墨等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噤声,这下连宋大有都听到了,确实是流水的声音,淅淅沥沥,从那只魃站立的石像颈后,异常清晰地传来。 “糟了,是魃血!”白墨拦着我们往石门边退去,“旱魃一出,赤地千里。虽然是说,旱魃能够引发旱灾,让土地寸草不生,但在我们这儿,还有另一层含义。这旱魃的血要是浸到土里,土质阴寒,极具毒性。刚才那些五雷鬼,我现在知道是干嘛用的了。” 他边提醒我们别踩着已经往门口流动的血迹边继续道:“这石室的主人当真歹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五雷鬼的热度,刚好能将地下的毒性挥发出来,让人不知不觉中毒。” “嘿嘿嘿……”说话间,那原本端坐在石像肩头的魃似乎察觉到我们要走,怪笑几声,从石像上一跃而下,拦在门口,浑身黑毛腾地炸起,冲我们龇牙咧嘴地挑衅。 “都别呼吸,往里走,看看有没有其他出路。”白墨闷声道,“别惹恼了它。这畜生一身毒,沾一下你就别想再起来了。” 我们都隐隐闻到一股尿骚味,感觉石室的温度确实比甬道高了许多,眼前的灯火也如同抽丝一般,变得迷离起来,知道已经中毒,慢慢后退,虽然心急,却也无计可施。 我感觉脑袋越来越昏沉,情知不妙,见其他人也都一脸痛苦,正想着反正横竖都是死,实在不行就硬冲过去,脸上忽然感觉刮过一道微风,人也瞬间清醒了许多。 我心中激荡,细眼再看,见正前方的灯火,分明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急忙抬头,就见石室穹顶之上,有几道几不可见的小孔,想起先前在林中看到的风眼,明白过来: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先前风眼的正下方。 照这小岛的走势,这石室后面定然还有空间。 转头看了眼仍旧守在洞门口的魃,我咬咬牙,几步冲向先前清风吹来的方向,见一侧岩壁的角落里,果然还有一道暗门。 我欣喜若狂,胸闷气短,也顾不得暗门中会不会有机关,一脚踹开,招呼季爻乾他们跟上,伏下身子,朝狗洞大小的暗道里爬去。 83. 妖眼 白墨在我身后,担心暗道尽头就是养尸地,不住地拍我的屁股,问我有没有考虑清楚。 我被他拍恼了,停下道:“往前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回头就是死。那畜生的厉害是你说的。怎么选,你自己定。”说完也不等他回话,继续往里钻。 白墨见劝不动我,暗地里骂了句脏话,又跟了上来。 几个人在阴冷潮湿的暗道里匍匐前进,又累又困,却不敢停下,生怕那只魃发现异常追上来。 爬了五六分钟的样子,我身下一空,收身不住,从暗道口摔了下去。 我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其他人一一拉出暗道口,见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另一间相对干燥的屋子,却不是石室,而是有些像陕北的窑洞,四面都是暗褐色的土墙。 土屋面积比先前的石室还要大,却格外空旷,什么都没有,像是个废弃的空间。脚下堆积的土层,几乎能没过脚面,显见已经很久没人走动。我们见土墙上满是大小不等的岩石,几个男孩同时使力,好赖弄下来一大块,将暗道口堵住了。 没有手电,土屋里也没有长明灯,但隐隐透着层微光,我们还能勉强看清。 几个人仍旧手拉着手,贴着土墙,往前慢慢摸索,希望能找到离开的路。 走了十余步,眼前赫然出现一具庞然大物。那东西一头扎进土墙,另一头呈四十五度角向上翘起,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困在渔网里,大得不可思议的鱼,正在垂死挣扎。 黑暗中看不真切,我们都把石头拽在手里,惴惴不安地朝那大家伙摸去。 渐渐离得近了,我们发现那只不过是艘废弃的渔船,都松了口气。 宋大有说渔船上可能有能用的东西,抬脚就要上去寻摸,却突然跟触电一般,急急地退了回来。 我将她扶住,问她怎么了。宋大有一脸惊恐,指着渔船道:“你们看,这……这好像是船把头的那艘船啊!” 我们都倒吸了口凉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那艘船果然跟载我们过来的渔船一模一样,就连先前被我认作方向盘的船舵也都是同样规格。 船舱上的乌篷已经散落,如同从土墙里横生出来的篱笆,堆在了墙角。季爻乾眼尖,从那堆散落的竹篾里,翻出一只画着红五星的茶缸。 来湖心岛的路上,我们确实见船把头用这样的茶缸喝过水。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眨眼的工夫,渔船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船把头出了什么事? 我们都彻底懵了。白墨说别在这里自己吓自己,还是得到船舱里看看,兴许能够找到更多的线索。我们都点头答应。那渔船斜斜地插进土墙里,船头离地太远,季爻乾四人先托着我和白墨上去,确定船舱没有危险,再依次将他们拉上来。 渔船撞击得很严重,船身和舱底都有不同程度的碎裂,能看到断裂成锯齿状的横木,很难下脚。我们几个生怕渔船从中折断,尽量轻手轻脚。 墨白在船舱靠近甲板的裂缝里,找到一块打火石。我们喜出望外,也找不到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纷纷下船。 土屋实在太暗,而且隐隐透着股阴冷。我们把竹篾拢到一块,用打火石点燃了,好赖暖暖身子。 这时候,季爻乾赫然发现,那撞进土墙的半截船身里,好像还塞着什么东西。 我们上前帮忙,用力将那东西扯出来,发现是一小张破破烂烂的渔网。 船把头带我们来这儿时,因为并非出船打渔,所以船中并未准备渔网。 渔网会出现在这艘船上,那很有可能,这艘船并不是载我们来的那艘。 可如果不是船把头的船,又会是谁的呢? 几个人边烤火边闷头沉思。我脑海中一个答案即将呼之欲出,就见宋大有两眼发亮,一脸激动地道:“我知道了!这是先前船把头说的那艘幽灵船!” “恐怕还不止是这样。”我补充道,“这艘船,应该就是先前在湖上失踪的七名渔夫的船!我们看到的幽灵船,应该也不过就是这艘失踪的渔船,在湖面上遭遇了所谓的黄泉路,不知怎地,进到了这里。我想,可能跟这儿的主人有关。” 其他人都点点头。墨白慌忙四顾,小声道:“既然是被人下套弄进来的,那我们在他地盘上烤火,会不会……” 我看着渐熄的火堆,平静地道:“那人要是知道咱来了这儿,刚才在那石室里就已经动手,何必等到现在?兴许先前那艘渔船只是不小心触动了机关,被卷了进来。”顿了顿,我嘴角一扬道,“你们可还记得,先前晏绫说过的水鬼衔尸?” 见他们点头,我接着道:“大有先前说,那七名渔夫的尸体,是被一群暗红色的,好似锦鲤的怪物推回湖岸的。现在看来,这所谓的水鬼,应该就是先前袭击我们的五雷鬼。白墨说过,这五雷油池火,本是正经的法咒,专烧各路妖邪。五雷鬼将尸体从水下运回,也是怕烧了这些尸体。” 季爻乾立马拍手称赞。 白墨似乎见我风头占尽,不以为然地撇嘴道:“事情倒是都对上了,只不过,要说这小岛下的养尸地没人看管,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虽说符师伯他们可能已经离开,但如果仅凭事先设计好的机关,未必就能困住我墨门的人。鲁班门做事向来缜密,不可能任由我们来去自如。成师兄在别人的地盘,还是该小心为妙。” 我倒也没打算和他争执,点头赞成。 看看身子也都恢复了气力,再不赶紧找出路,就我们现在的状态,估计倚着墙就能睡着,所有人心照不宣,起身继续往里走。 眼看就要到土屋的尽头,黑暗中,我却感觉有双阴冷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这种感觉很微妙,我明知道身后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但就是挥之不去,反而越发强烈起来。 我转过身,见宋大有也眉头紧皱,问她是不是也感觉到了。宋大有点点头。 我冲其他三人做了个手势。大家会意,也没声张,继续往前,见前方土墙上方两米左右的位置,有个四四方方的铁栅栏。栅栏后是空的,应该又是一条暗道。 我深吸了口气,本想和季爻乾、双胞胎兄弟搭人梯,将铁栅栏拉开,从暗道里出去,墨白却忽然情绪失控,抓着头发嚷嚷道:“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他娘的有种你们就出来!藏头缩尾算什么本事!出来啊!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我们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抓狂,想制止时已然来不及。 墨白两眼通红,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大叫着冲身后的黑暗奔去。 “墨白!” 白墨惊叫出声。与此同时,原本幽暗的土屋里,突然冒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如同萤火虫一般,瞬间布满我们路过的墙面,将土屋照得分外明亮。 我们正没做理会处,那些光亮却又变得忽闪起来,土屋也随之变得忽明忽暗。 我定睛细看,发现那嵌在土墙上的,分明是一只只正在眨巴的眼睛。 84. 九幽悬楼 我明知道那只不过是机关,心底却仍止不住害怕,总觉得那些眼睛像是活了过来,如同花猫玩弄濒死的老鼠一般,冲我们不怀好意的冷笑。 墨白彻底失了心智,哇哇大叫,拿着石块,用力去砸墙上的眼睛。 白墨大声呵斥,一把冲了上去,将墨白拦腰扑倒。 “嘭”地一声,先前被墨白砸中的眼睛忽然爆出一团银粉,暗淡下来。紧跟着,我们便闻到一股古怪的幽香,不似花香,也不似体香,而是像凝神安魂的檀香。 “糟了,是迷香!”季爻乾慌忙掩住口鼻,说墙上那些眼光有古怪,看久了容易致幻,加上这迷香的催动,只怕更容易中招,得赶紧出去。 我们立马掩着口鼻,点头同意。 墨白已然目光涣散,我和白墨将他扛在肩上,见宋大有骑在季爻乾肩上,死命将那铁栅栏拽了下来,暗叹这丫头实在天生怪力,赶紧将墨白先塞了进去,让白墨在他身后照料。 我拖在最后,耳边听得土屋深处传来“嘿嘿”的怪笑声,知道是那只魃跟了上来,心中叫苦,赶紧钻进暗道,见前头季爻乾停滞不前,又气又急,拍了拍他的屁股,催他快走。 季爻乾扭动屁股表示抗议,却不小心搅动肠气,“噗”的一声,冲我脸上放了个屁。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没让我背过气去。 我哭笑不得,正要往他屁股上招呼,忽然就觉得不对——我好像比刚才清醒多了。 等等……莫非对付这股迷香的窍门,竟是一个屁? 季爻乾见我不动弹,以为我熏晕过去了,用脚尖捅了我一下,问我怎么了。我照实说了。 季爻乾“唔”了一声,连忙喊前头的宋大有三人停下,难掩激动地道:“我知道了!还原汤!用尿,用尿能解毒!快,快尿!” “你们……”宋大有眼看我们三个调整姿势准备小解,嗫嚅了一声。 “大有你别看,等会我匀点给你。”季爻乾浑身一颤,用手往裤裆上抹了一把,老实不客气地往宋大有衣袖上抹去。宋大有嫌弃地“咦”了一声,却也顾不得许多,慌忙用袖子捂住口鼻。我们也都用手沾了尿液,捂住口鼻,继续往前钻。 这一通折腾,所有人筋疲力尽。我感觉撑地的双肘已然不听使唤,不住地颤抖。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季爻乾在我身前停下,问打头的白墨怎么回事。 白墨吃力地回道:“不清楚,墨白不走了。好像……好像到头了。等等!墨白你干什么?” 我们不清楚前面出了什么状况,只听到白墨忽然惨叫一声,像是往深渊中掉落一般,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啪”地一下闷响,惨叫声戛然而止。 季爻乾慌忙拉住身前的宋大有,让她别探出头去,尴尬地和她脸贴脸换了位置,让我抓着他的手,探身出去,回头冲我俩道:“底下很深,好像是片断崖。他俩……掉下去了。” “什么?!”我和宋大有都慌了。 季爻乾摆手让我俩先别激动,试着往崖下大声喊双胞胎兄弟的名字,没人应答。 他叹了口气,回头让我千万抓紧了,将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似是在暗道口寻摸着什么。 我将身子抵在洞壁上,和宋大有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 季爻乾摸了半天,喊我拉他回去,喘着大气道:“有路下去,不过有些冒险。我先下,没危险你俩再下来。” “小心点。”我捏了捏他的手掌。 季爻乾笑着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双手扒在暗道口,一只脚已经荡了出去。我见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知道他在努力用脚尖去够什么东西。 季爻乾毕竟力竭,一下用力过猛,身子微微一晃,吓得我和宋大有也都跟着心颤。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忽然双目一瞪,手一松,在我俩眼前消失了。 我心里一痛,慌忙爬到暗道口,大声喊季爻乾的名字。 过了几秒钟,就听他的声音从暗道口下方两米左右的地方微弱地传来:“踩着滴水飞檐下来。小心些,别掉下去。底下好像是深潭。” 我听他没事,稍稍放下心来,回头对宋大有道:“你先下,我抓着你。” 宋大有点点头,如季爻乾一般伸出脚去,可能因为上下都有人接应,倒也没怎么吃力,稳稳当当落到屋脊上,踩得上头的瓦片“哐啷”作响。 滴水飞檐湿滑,我试了好几次,总算能够落脚,也滑了下去,被宋大有和季爻乾扶住。 我见季爻乾脸色苍白,问他是不是伤着了。季爻乾勉强笑了笑,说不碍事,先下去再说。 我们落脚的地方,似乎是道依山而建的栈道,奇怪这栈道顶上居然有廊棚,倒似园林里的回廊了。 廊棚底下似乎还有建筑,一样依山而建,影影幢幢的,看着颇具规模,而且隐隐透着灯火,能看到崖下黑黢黢的一片,似乎在微微晃动——看来真是深潭。 我们担心白墨墨白掉落深潭,大声喊他俩的名字,始终不见回应。 宋大有说屋脊脚滑,还是先下到栈道上再说。 我和季爻乾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让她顺着廊棚外沿的立柱滑了下去。宋大有下到栈道,长久没有吭声。我俩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她怎么了。 “你们得来看看。”宋大有语气中满是惊叹,“这儿……这儿是片楼。” 我和季爻乾在墨门练过身手,毫不费力地滑了下去,发现先前所谓的栈道,还真是大户人家庭院里的回廊。 回廊在崖上曲曲弯弯,一路向下,尽头处是一大片鳞次栉比的楼影。 远远看去,古楼森严气派,颇具宫殿之风。 难怪宋大有会惊叹,莫说这篇楼规模实在太大,单是它悬挂在这悬崖之上,就已经够我们三个惊掉下巴的了。 古楼灯火飘忽不定,屋顶房檐上的鸱吻张牙舞爪,看着有些森冷。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进去吧,这楼处处透着古怪,也不知道里头有多少凶险;不进吧,白墨和墨白先前跌落的时候,我们并未听到落水的声音,想来应该昏倒在脚下这片楼的某处。 左右一权衡,我们发现其实也没退路,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回廊很牢固,脚下的木板也很结实。一般深宫大院,回廊额枋上会画有壁画和代表院落的名称。我们边走边观察,还真在月门前的回廊尽头,见着一块横匾,上面用金漆裱着“森罗道”三字。 季爻乾倒吸了口凉气,望着月门深处道:“万象森罗,九幽归墟。咱不会到了阎罗殿了吧?” 给他这么一说,我们也都觉得这片楼越发鬼气森森,一时驻足不前。 季爻乾见我俩害怕,故作轻松道:“有道是天堂有路老子不走,地狱无门老子偏要闯。我还没见过阎王长啥样呢,要不进去瞅瞅?兴许给他老人家逗高兴了,直接留咱在这儿作客也说不定。” 我摇摇头,暗叹他性情跳脱,都这时候都不忘开玩笑,和他一前一后,把宋大有护在中间,往月门里走,见那青瓦白墙的月门顶上,有个扇形的匾额,写着“幽都”二字,心里一紧,也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月门后是三进院落,因为依山而建,所以院子看起来并不大,院中栽着树木花草,更添幽深。 不知怎地,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自己之前来过。 还在纠结之中,就听季爻乾轻咦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招手喊我俩过去。 我见他大摇大摆进了一间耳房,担心有机关,慌忙拉着宋大有跟上去。 季爻乾进了屋,径直走到内堂的正墙下,指着神龛上头的一幅挂画,皱眉道:“成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幅画有点……有点眼熟?” 我上前看了一眼,立马惊得遍体生寒:这不是我们在锁子连阴塔四层看到的那幅画吗? 欢迎入群畅聊剧情:593324454等你们哟~ 85. 女傀 宋大有见我浑身颤抖,上前抓住我的手,满脸关切,问我怎么回事。 她这不抓还好,一抓之下,温润传心,我立马想起先前在锁子连阴塔里那个绮丽的梦,只觉得面上燥热,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 宋大有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发脾气,撅了撅嘴,走到一旁去了。 “这鬼楼……莫非跟锁子连阴塔有啥关系?”季爻乾捏着下巴小声嘀咕,见我俩没回应,回过身来,见我和宋大有跟小情侣闹别扭似的站得老远,一脸莫名,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咋的了?欺负我大有妹子了?” 这种事我还真没法跟他明说,心里实在憋得慌,索性往门外走。 刚走到门口,我脚下拌蒜,似乎磕着门槛了,啪嗒摔了个狗吃屎,忍着痛起身,只觉得脑袋胀痛无比,两眼发黑,慌忙闭眼,甩了甩头。 等我睁眼再看,眼前的景致忽然变了。 我不在灯火幽明的耳房,而是在一片峡谷间,眼前是冒着乳白色水雾的山涧。 雾气之中,分明有几个白花花赤条条的女孩在戏水玩闹。 山涧对岸的崖壁上,有一面平滑的山岩。岩面上用阴刻手法刻着三个红字。尽管水雾氤氲,我还是看得真切,写的是“归墟”二字。 “归墟?” 我心里一颤,猛地向身后的崖壁望去,果见头顶漫天大雾之中,先前我和季爻乾、宋大有到过的鬼楼,在闪烁不定的灯火中若隐若现。 怎么跌一跤的工夫,我竟瞬间从鬼楼到了这深潭之下? 还没反应过来,我只觉得身后香风袭人,身子已被一双水蛇般的纤臂从身后拦腰抱住,后背立马感觉到两团柔软的肉体压了上来,心中激荡,就听一个女孩在我耳边咯咯娇笑,吹着我的耳垂道:“既然来了,为何不下来,跟我们一起洗?” 我听那女孩的声音,竟有些像凌小满,她身后起哄的女孩中,又有一个,像极了宋大有,想起先前在锁子连阴塔里的幻象,心中一凛,怀疑自己不知不觉间,又被带到两年前那个诡异而绮丽的梦境中,那个满是鲜血的油锅地狱里。 我浑身颤抖,被那女孩生生掰过身子。她双唇微阖,冲我眼皮上轻轻吹了口气。我不自禁地就睁了眼,见那是个极美的少女,却不是凌小满。少女身上不着一缕,将大好的身段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面前。或许因为刚从水中出来的缘故,雾气笼着她曼妙的身材,当真每一滴水滚落的部位,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女孩吃吃娇笑,不避不闪,就往我胸膛上摸来。 她身后的水潭里,同样浑身赤裸的少女们也都笑起来,如同一条条滑溜的鳗鱼,从水中簇拥上来,眼里闪动着灼热的光芒,在我身上到处摸索。 我见那些女孩个顶个的漂亮,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却也没见宋大有。 等等……画中! 我猛地如同醍醐灌顶,用力推开已经把我弄得口干舌燥的赤裸少女,咬了咬牙,就要往岩壁上撞。少女们惊呼出声,纷纷从地上爬起,又冲我身上扑来。 眼看就要撞着山岩,我耳边忽而传来季爻乾着急的喝止声:“别撞!你不在幻境里,撞了也没用。跟着我的声音走,快!” 我听声音从山涧下游的黑暗中传来,急忙收住身子,甩开已经扑上来的少女,抬脚往下游跑。季爻乾的声音绵绵不断,我心中虽疑惑,却没想那么多,只希望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眼看那些白花花的倩影越来越远,我心神暂定,正要问季爻乾在哪儿,却忽然傻眼。 山涧的尽头是座岩山。涧水从岩山的细缝往下淌。前面没路了,季爻乾的声音也停了。 我正没做理会处,裹着白雾的岩山底部,却有个窈窕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来,冲我颦颦浅笑。那是个比先前那些赤裸的少女还要秀美的少女,穿着我在小人书里才会看到的古代纱裙,如一朵紫色的空谷幽兰,踏着山涧裸露在外的河石,款款地冲我走来。 不知怎地,我居然觉得这张惊艳绝伦的俏脸,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少女走到我跟前,微微欠身,声如莺啼地道:“小先生,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我皱了皱眉。少女掩嘴微微一笑,忽然用季爻乾的声音道:“是我引你过来的。” 我大惊后退。少女却只当没看见,柔荑一挥,指着我先前跑来的方向道:“妹妹们最爱开玩笑,小先生切莫放在心上。府上从未有过外客,还望小先生莫要推却,上寒舍小坐。” 我听她说话软软蠕蠕的,相当受用,不知怎地,心中明明对她格外提防,却完全没法招架她那双灵动的明眸,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少女转身带路。鼻端飘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兰香,我心中毫无杂念,只觉得自己身在天宫仙境,眼前这位衣袂带风的少女就是天宫的仙女,默默地闭上眼,又猛吸了几下,再睁眼时,眼前赫然出现一道柴门。 门后桃红柳绿,鸟语花香,分明是个春意盎然的小院。 我迷迷糊糊跟着少女进去,到了一间茅屋前。少女回身又冲我作了个礼,螓首微垂,邀我进屋。我莫名觉得有些唐突,迟疑着没动。 少女美目一弯,居然上前挽着我的胳膊往里走。春风拂面,将少女的发丝吹到我脸上,有股淡淡的桃花香气,令我心驰荡漾。 进了茅屋,我见里头干净简洁,鼻端始终有股淡淡的草木的芳香,原本还有些悸动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少女轻轻掩上门,将满园春光全关在屋外,回身冲我甜甜地笑,自去炉上,给我斟了杯茶水。 我刚要喝茶,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这茅屋里的摆设,竟似有些眼熟。 再一想,我登时吓得浑身直起白毛汗——这分明跟我爷当年老宅子的摆设,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扔掉茶杯,边喊边拔腿要往屋外跑,却突然发现,那原本只是被少女轻轻掩上的门,居然拉不开了。 “小成,既然回家了,就别走了,好么?”少女垂下脑袋,这声音仿佛是从她胸腹中传来的,虽然柔美,而且隐隐带有哀求之意,但我仍觉得毛骨悚然。 “你到底是谁!”我歇斯底里地大吼。 少女不搭理我,双肩微耸,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恍惚间,我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脚下的地面也开始摇晃起来。那少女的身影在我面前渐渐变得模糊,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我眼前一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幽幽转醒,见自己躺在鬼楼的院子里,身旁是道木制照壁,先前那间耳房在离我五米不到的地方,越看越觉得幽冷。 季爻乾和宋大有见我醒来,慌忙扶我起来。 季爻乾叹道:“你也真够可以的,这绊一跤都能昏死过去,看把大有吓得。” 我见宋大有脸上泪痕未收,叹了口气,把两年前在锁子连阴塔四层看到的幻境,和刚才昏迷时的情景,告诉了他俩,不过刻意跳过了那些不堪的画面。 季爻乾听我说完,咬着拇指盖道:“当初我和白墨在锁子连阴塔,倒是没你这番经历,不过也差不离,最后也都莫名昏倒,醒来时就已经在塔外了。我觉得那幅画绝对有问题。不光那幅画,这整座楼都有问题。成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曾说过的女傀?” “女傀?”我脑海中划过一道闪念,却又转瞬即逝。 季爻乾见我表情痛苦,和宋大有把我扛到回廊上,沉声道:“师父说过,鲁班门有种秘术,将死去七天的少女身上的尸油藏在墙内或者抹在梁上,尸油会散发出犹如少女体香的暗香。这种香平时闻不到,只有在极阴之地,才会被对阴灵极为敏感的人闻见。” “闻香之人入梦,会不知不觉与尸香的主人发生关系,最终被困梦境,不能自拔,直到……直到那啥人亡。女傀不是鬼,却胜似魔鬼。在她们的梦境里,她们是主人,除非她们自己愿意放你出来,否则任你百般努力也无济于事。” 我也终于想起来,心道好在过去有过类似的经历,心志坚定,否则就成了风流鬼了,问季爻乾知不知道那尸油藏在何处,还有是何人身上的尸油。 季爻乾摇摇头,忽然压低嗓子冲我俩道:“我总觉得,咱们进来之后,灾祸也如影随形。单凭鲁班门先前设计好的机关,其实无法保证咱们百分百中招。”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季爻乾看着深潭,幽幽地道,“咱们这些人里,有内奸。” 86. 原来是你 我和宋大有被他说得心里一颤。季爻乾回过头来,见我俩脸色难看,勉强笑道:“嘛,瞧给你俩吓得。咱们三个自然不用怀疑,我怀疑的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和宋大有都明白他的意思。 我有些不解:如果真如季爻乾所说,双胞胎兄弟有异心,那他们为何一开始不直接对我们下手,非要等我们进了地宫之后才捣乱?而且以目前的情势来看,这兄弟俩生死未卜,情况比我们三个还糟,他们犯不着为了这么些不痛不痒的机关,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吧? 季爻乾听完我的疑惑,又咬着拇指盖道:“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不过……” “不过什么?” 季爻乾摇头叹道:“我也不希望是这样。但是,很可能他俩根本没跌落悬崖,而是故意迷惑咱们。想要知道答案,咱得去崖下那深潭看看。” 我有些抗拒:且不说去深潭,势必要穿过整座鬼楼;万一到了崖底,眼前的景致与我梦中所见重合,那我不得当场吓死? 宋大有见我犹豫不决,上前拉着我的手道:“小成哥没事的,我们陪着你呢。” 我摇摇头,正要解释,忽然见着一条人影,从月门后一闪而过,大声喝道:“谁?” 那人影听见了,从月门后出来,看得出有些激动,脚步踉踉跄跄,冲我们道:“是我。墨白有问题,他好像对这儿格外熟悉。先前在暗道口,我们都以为他失了心智,结果他趁我不注意,自己从暗道口跳了下来。” “我也是傻,起先还以为他疯了,自寻短见,心急之下也跟着跳下,结果掉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稳稳当当落在了瓦当上,我伸手要拉他,他……他居然给我推开了!好在我命大,落到底下的廊檐上,虽然昏死过去,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我们听着心惊,万没料到墨白对亲兄弟都下得去手。 白墨看着头顶廊棚,叹了口气道:“墨白平时沉默寡言,但心思机敏。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沉不住气。这楼里一定有什么是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现在出口肯定被他堵死了。依我看,咱只能以身犯险,找到他要掩盖的秘密,逼他现身带路。” “你的意思是……咱们还要往下走?”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白墨似乎摔得很重,不住地喘着大气,叹息道:“我知道你们忌惮这座楼,我又何尝不是?我刚才一路过来,见所见楼宇廊桥,不是黑水就是幽都,分明照着九幽的格局建造。哦,还有这山崖,叫什么背阴山,说是纯阴无阳之地。这明摆着就是养尸地的所在呀!” 我想着季爻乾刚才说,女傀必须在极阴之地才会散发尸香,看来还真对上了。 可鲁班门和那些养尸匠,为什么要在养尸地,建造如此规模庞大的楼宇? 白墨摇头道:“所以这里头一定藏了什么秘密。墨白沉不住气,才会对我们下手。” “我们?”宋大有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他也对我们动手了?” 白墨愣了愣,冲她无奈笑道:“大有妹妹,我也是有眼力见的人,小成师兄这副模样,绝不会是疲劳所致吧?” 我和宋大有互看了一眼。她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采,似乎欲言又止。 季爻乾问白墨道:“你先前跌落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底下深潭里有什么?我总觉得,这片崖下的深潭,很可能有离开的出路。” 白墨眼睛一亮,问他怎么知道。季爻乾摇头道:“就是个感觉。反正你也说了,墨白把后路都堵死了,咱们横竖都得进楼里,不如下去看看。” 白墨点头道:“也是。不过我先前跌落的廊檐,是这片楼的第三层,刚好卡在中间,上面两层,下面还有两层。我一路过来,倒也没遇着啥古怪。这上面的三层,你们跟着我,准保无碍;底下两层,咱就听天由命了。” 我们都点头答应,让白墨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就重又往月门走。 白墨和季爻乾当先过去。我刚刚跨过门槛,宋大有猛地抓紧我的手,在我耳边道:“小心白墨,他有问题。” 我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白墨所说,这片鬼楼共有五层,如鱼鳞般,疏疏朗朗地附在崖间。上面三层虽然幽深晦暗,鬼气森然,不过有白墨带路,倒是没遇着什么凶险。 四人到了第三层楼的大门,白墨正要往台阶上走,忽然收脚,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见着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透过白墨身子与门枋的漏缝,我们见过道上有个匍匐在地的身影,正吃力地一步步往台阶上爬。 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每爬一步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这才继续前进。见白墨拦在门口,他似乎被吓坏了,啊地一声惊叫,骨碌碌又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我们听出是墨白的声音,又惊又喜,想出去把他拦下,却被白墨挡住了。 “小心他使诈。让我来。”白墨头也不回地道 眼看白墨就要跨出门去,我只觉得眼前一晃,季爻乾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举掌冲白墨后颈砍去。白墨反应迅速,稍一偏头,季爻乾这掌就落空了。 白墨跳出门去,气急败坏地喝道:“小季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季爻乾冷笑道,“你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墨白师弟?”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季爻乾将我和宋大有挡在身后,冷冷地道:“白墨既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不可能那么快就恢复力气。你刚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怀疑你了。我们故意让你带路,就是想看看,你这重伤之下的人,走这么长的路,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如果你是白墨,从你昏迷到恢复力气,再到从这底下的楼层爬上去,少说也得五六个时辰。可我们从下来到进院子,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你还真是骨骼惊奇,重伤之下,能在一个时辰之内,从三层爬到顶楼。” 墨白怔了怔,突然嘿嘿地笑起来,边往台阶下退边道:“还真瞒不过你们。可惜了,原本只要将你们引入这第四层楼内,你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没想到,我这没用的哥哥居然还没死,这时候出现,看来我下手还是不够狠。” 我和季爻乾见他抬脚要去踢已然昏迷的白墨,将事先从院里捡的石子激射出去。 墨白双膝腘窝被击中,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我俩冲上前去,将他双手反剪。宋大有赶紧上前将白墨扶起。 “说,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对付你们?”墨白冷笑道,“你们这些小鱼小虾,不过是陪葬品,真正该死的,是符柏这群老王八蛋!凭什么你们就可以养尊处优,受人尊敬?我们就只能低声下气,看你们的眼色行事?我曾经也能成为墨门弟子!也能学反厌胜术!也能像你们这样,心安理得地赚着捞阴门的钱!可是他!他们!就因为那劳什子的破塔,就断了我的前程!” “弟弟……” “住口!”墨白满脸杀气,“本以为咱俩兄弟同心,将来能替师父分忧,把姓符的从当家的位子赶下来。你可倒好,就因为过了考验,尝了两年甜头,就把师父的教养之恩忘得干干净净,甘心为姓符的做事,还处处顶撞、为难师父。你算什么徒弟,算什么哥哥!” “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扯到师父!”白墨气急了,忍着剧痛大声道。 “哼!”墨白不以为然,“你真以为,师父甘愿听那姓符的差遣?反正咱也出不去了,不妨告诉你们:只要那个人在,这墨门的当家,迟早是师父的。听说秦满子和符柏邀了八门当家去泰山。怎么着,还想效仿当年那般,再搞一次泰山计划?倒也正好,我们就在泰山恭候大驾,看看这次鹿死谁手!” “那个人是谁?” “你想知道?”墨白看着我冷笑,“告诉你也可以,反正说不说你们也阻止不了。他呀,就是——” 我猛地预感不妙,先前凌小雪和王崇光想要告诉我什么时,都突然暴毙而亡,墨白别在这时候出什么意外才好。 心有顾虑,手上自然松了下来。不想墨白忽然用力一挣,从我俩手上挣脱,抬脚冲我门面踢来。 我扬臂要挡,他却只是虚招,收住脚,往四层的楼门里逃去。 “追!”我没想到他居然使诈,气得就要跟上去。 季爻乾拦下我,摇头道:“别追了。这楼里的情况他比咱们清楚,进去吃亏。” 白墨神情萎靡,盯着四层楼门看了许久,忽然闷声道:“不碍事。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 87. 阿鼻潭 见我们都盯着他,白墨苦笑道:“对不住,我确实有所隐瞒。我和墨白来之前,师父曾将这九幽悬楼的机关布局告诉了我俩,吩咐我俩任何人都不能说,只需一路保证你们安全就行。我也问过师父为何对这楼这般熟悉,但他不肯说。我觉得,师父他不会……”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我们知道他内心苦楚,也没多说什么。 如果黎师叔和墨白真的已经被鲁班门的人策反,最受伤的不是我们,而是与他们有师徒情谊、兄弟情义的白墨。 他肯在这时候把真相告诉我们,可见他已经对胞弟的所作所为心灰意冷。 我和季爻乾搀着白墨,四人默不作声地往第四层楼走。 刚过庭院,白墨轻轻推开我俩,沉声道:“墨白肯定是往底下的深潭去了。师父说过,潭底有通往湖心的暗流,不过比较隐秘,而且格外凶险。鲁班门在悬楼的秘密,多半藏在这下面两层楼和深潭里。你们跟着我走,要小心些。” 我们跟在白墨身后走走停停,如同小时候在古镇看见女孩子跳方格那般。 转过照壁,眼前出现一座雄伟的牌楼,牌楼上写着“通幽”二字。我们面面相觑,不明其意。白墨也不言语,跨过牌楼,让我们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子,一脚高一脚低地从回廊走过去。 我见回廊的镂空雕花里明显填塞着什么东西,隐隐透着寒光,已大概猜到白墨的用意。四人屏住呼吸,生怕走错一步,那些孔隙里就会射出瞬间夺命的毒箭。 短短十米的回廊,我们感觉走了三五载的时间,累得大汗淋漓,总算有惊无险,走了过去。 到了第五层楼楼门前,四个人累得都快虚脱了。季爻乾看了眼怀表,已是凌晨五点多。下地宫这一番折腾,我们居然生生捱了一晚上。四个人相视苦笑,决定还是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否则就算到了崖底,我们也没精力下水了。 歇息的空当,宋大有问我们,墨白先前说的泰山计划是什么。我和季爻乾虽然过去听师父提及,却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是八门清理门户的行动。 白墨叹息道:“八门过去定下规矩,门内不可互通,行伤天害理之事。平日真有个小打小闹的,当家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果形成规模,危及民间和八门内部,八门首尊就会启动泰山计划,将所有门人邀至泰山,看似聚会,实则问责,由当家自惩叛徒。” “可是。”宋大有瞪眼道,“如何保证那些叛徒乖乖就范呢?万一他们收了风声,拒绝前往泰山,那又如何?” 白墨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八门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如果这些人真有那个胆不去赴宴,那过去的几次泰山计划也不会成功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墨白说的那帮人,可能会在前往泰山之前,先行对付符师伯和秦老前辈他们。擒贼擒王,这道理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们都担忧起来。照墨白的说法,显然师父和宋耀祖已经离开村子,动身前往泰山。如果那些人获悉师父等人的行踪,沿途设伏,虽然以师父等人的能耐,这些人未必拦得住他们,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有黎师叔、墨白这样的叛徒里应外合,只怕要吃亏。 为今之计,我们得赶紧从这鬼楼出去,赶在那些人有所行动之前,将情况告知师父。 歇了两个多时辰,我迷迷糊糊中被季爻乾推醒。白墨说从潭底出去需要时间,船把头毕竟是生意人,未必有耐性等我们出去,得抓紧些。 我们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跨过第五层楼门门槛。 白墨招手喊我们停下,指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木人桩道:“小心些,这些桩子里头装有机簧,地板之下又有暗线,踩着暗线,或者触动机簧,墙内和屋檐顶上的暗箭就会射出,把咱们射成刺猬。” 我见那些木人桩“胳膊”相互贴得很近,只能容人横着身子通过,脚下的空心砖地板又不知为何忽高忽低,看着就心累。 季爻乾冷哼道:“既然知道布满机关,咱投石问路不就得了,干嘛非得犯险?”说着捡起一块石头,就要往那木人桩的桩身弹去。 白墨慌忙拦下,又恢复了往日傲慢的神态,冷冷地道:“别自作聪明。你没看到那些空心砖么?一旦机关启动,带动浮空的空心砖底下的机关,别说是这整层楼,连同咱们脚下的崖面,都会立马塌陷。你这样做无异于找死。” 季爻乾吓得急忙收手。宋大有撅嘴道:“那咋办?我可没你们那么好的身手。” 白墨叹道:“我身上有伤,只能拜托小季师兄和小成师兄先过去。对面偏室的左墙有幅挂画,挂画后的墙面有关掉机关的按钮。只要关了机关,咱俩就能安全过去。” 我见横竖都躲不掉,和季爻乾相视苦笑,压腿伸臂,活动了下筋骨,小心翼翼地迈出脚去。白墨在我俩身后死死地盯着,声音有些颤抖,提醒我俩哪儿可以落脚,哪儿必须避开。 可能因为心理作用,我感觉身旁的木人桩都活了过来,冲我和季爻乾冷冷地笑。 好赖当初在墨门,跟沙师叔整日练身手的日子不是白混的,我俩虽然累得满头大汗,手脚不住地颤抖,到底安全通过了。 正要抬脚往大堂右侧的偏室走,白墨连忙喊住,告诉我们道:“那按钮旁有面小镜子,记住,无论如何,千万别看,小心被迷惑。” 我腾地想起当初在锁子连阴塔里的魔镜,心头一凛,和季爻乾点了点头,举步过去,见那偏室里分外简陋,除了几只积了灰的铜制香炉和一副八仙桌,什么都没有。 如白墨所说,左墙离地面七尺左右的位置,挂着一副人像画。画中之人衣袂带风,仙气渺渺,却看不出是哪路神仙。 我俩也懒得搭理,小心翼翼地把挂画收起来,见画后的墙面上,果然有面小小的铜镜,却没看到白墨所说的按钮。 季爻乾拿开铜镜,伸手往铜镜后摸了摸,仍旧一无所获。 我俩面面相觑,心说难道白墨记错了? 我回身正要再去问白墨,季爻乾忽然喊住我,满脸得意地道:“在这儿呢。” 我见他手指挂着铜镜的吊环,半信半疑。季爻乾也不含糊,左手托着铜镜,右手去按那吊环。只听“咯”的一声,吊环被他慢慢按回了墙里。 “成了。”白墨在外头大喊。我俩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宋大有搀着他过来。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段了。”白墨示意季爻乾将铜镜放下,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悬楼,满脸忧虑,领着我们往一段弯弯曲曲,向崖底深潭延伸的青石台阶走去。 越往下走,石阶越发湿滑,我心中的不安也越发强烈,总觉得马上要见到梦境中的场景了。走完最后一层石阶,果然,我们眼前弥漫起一层薄薄的白雾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宋大有察觉过来,默默地抓住我的手。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我心安不少。我心中感动,用力握了回去。 宋大有抬眼看了看我,又低下了头。 四个人慢慢往潭边靠近。薄雾之中,我并没看到赤身裸体洗澡的少女,也没看到崖面上的“归墟”二字。看来这只是道普普通通的水潭,没有那么多古怪。 想着我松了口气。 季爻乾试着踩了下水,猛地缩回,皱眉道:“真他娘的凉!” “凉也没办法。”白墨叹息道,“咱得潜下去,找到那股暗流,才能跟着暗流出去。” 说话间,我见不远处的深水里忽然“咕咚”一声,冒出一大朵水花,心里一动,本以为是暗流的入口,却见那水花之上,分明漂着什么东西。 定睛再看,我们都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那居然是一团茂密的头发。 欢迎入群:593324454 88. 血路 “什么人!”为了壮胆,我和季爻乾同时大喊。 “咕噜噜”“咕噜噜”…… 回应我们的,是越来越多的水花声。 每朵水花之上,都漂着这样一团茂密的头发。 只见头发,不见脑袋和身子。 我们情不自禁地就往后躲,白墨却几步上前,指着那些水花激动道:“快!趁现在!潜下去!水花的地方就是暗流!现在不下去,我们又得等!” “可是——” “只是些头发,眼睛一闭就过去了。”白墨见我们不动,跺了跺脚,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当先扎进水里。 我们见他下去了,也没法子,泼了点水在身上,也跟着跳下。 刺骨的寒冷,让我差点呛水。这潭水比我想象中要清澈得多,我惧怕那些漂浮的头发,一边摆臂追上身前的白墨,一边睁眼细看周围的情况。 宋大有水性一般,在我身后停滞不前。我担心她呛水,游了回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问她撑不撑得住。 宋大有冲我比了个拇指。我点点头,示意她在我前面,我跟在她身后。 游了十几秒钟,眼前的潭水忽而变得浑浊起来。前头水流翻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眼睛胀痛得厉害,不得已,只好闭上,瞎子般摸着前进,感觉喉咙已经开始发痒。 慢慢地,我发觉有股莫名的推力,将我往潭底带。我知道是白墨说的那股暗流,心中暗喜,往前踩了两下,想跟上宋大有,手指却忽然碰到一根硬梆梆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顺着那根东西的轮廓往下摸,惊觉过来,那是人的腿骨,吓得“咕噜噜”喝了两口水,睁眼看到在我头顶不到半尺的水上,分明漂着一具完整的人的骸骨。 我惊慌四顾,见不光是头顶,我周边竟然漂浮着数不清的人形骸骨。这些骸骨全身都泡在潭水里,只留着水草般的头发,漂在外面。我们先前在水上看到的水花,就是从它们空洞的双眼和口中冒出的。 所有骸骨保持着统一的姿势和方向,看着竟像是行军打仗的士兵。 我心中惊恐到了极点,业已反应过来:季爻乾猜得没错,这悬楼底下的深潭,才是鲁班门和养尸匠倾心挑选的养尸地,而这些漂浮的白骨,就是他们藏在这湖心岛下的秘密! 愣神之间,我前方莫名冲过一道水流。我猝不及防,哇啦啦又吞了几口水,瞬间觉得头脑肿胀,几乎昏厥过去,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浮去。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游了过来。还没看清是谁,嘴就被两片湿滑的薄唇堵住。一股带着甜香的气息传了过来,直冲脑门。 我瞬间清醒不少,睁眼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小脸,知道是宋大有,心中激荡,情不自禁地抱紧她,往潭底沉去。 腾地一股强大的吸力卷了过来。宋大有察觉到了,双臂用力勾着我的脖子,鼓起腮帮,往我嘴里吹气。我将她搂得更紧,只觉得鼻端一疼,眼前水花乱蹿,肺叶几近炸裂,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头顶是蔚蓝的天空,身下是干燥的木板。 船把头自顾在船头摇着撸,身旁是还未醒来的季爻乾三人。 我拍了拍耳朵里的水,吃力地坐起,见身后居然还坐着一个人,吓了一跳。 那人回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我——竟是晏霞。 “你怎么在这儿?”我皱眉道。 晏霞哎唷一声,起身往船头走,冲船把头撒娇道:“他好像不喜欢看到我噶!” “那你跳下去。”船把头冷冷地道。 晏霞撇撇嘴,看着我道:“我是来捡现成的,哪想到啥也没捡着,倒差点捞上来四具尸体。” 船把头边摇橹边叹道:“就不能好好说话。你该谢谢这鬼丫头。要不是她告诉我,你们会从小岛西岸的水域出来,估计现在你都没气儿跟她斗嘴了。” “你咋知道我们会从那儿出来?”我对船把头的话置若罔闻。 晏霞边甩头边得意洋洋地道:“自然是算出来的。” 我不以为然,想起墨白,问她和船把头有没有看到。 晏霞眼里明显闪过一丝寒意,就听船把头抢道:“那孩子啊,早就走咯!人家有大船接着,才不稀罕我这小破船。” 我回头看了眼季爻乾三人,见他们仍旧双目紧闭,有些担心。 晏霞拍手道:“放心吧,只是昏过去了。刚给你们做了人工呼吸,都还有气,死不了。” “谢谢。”我闷声道。 “谢就不用了。”晏霞扬眉笑道,“记得上岸见了符师父,还我这份人情就好。” “师父他来了?”我激动起来。 晏霞莫名其妙:“没啊。我意思是,你们不是要去找符师父嘛,到时你跟他好好说说,这笔钱,我得亲自跟他算,毕竟他两个爱徒都是我救下的。是不杨大伯?” 船把头闷哼一声,也不搭理。 我皱了皱眉,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们一起去找师父?” 晏霞少有地收了玩笑,看着天空叹道:“八门聚会,我就是想不去都不行啊。” 我腾地对她的身份来了兴致,问她师承何人。 晏霞眯眼笑道:“这些事你没必要打听。你只要知道,我也是捞阴门的人,而且是大大的好人就好。哟,你家小妞儿醒了。” 不等我开口,晏霞冲我眨眨眼,起身冲“唔”一声醒来的宋大有走去。 我们到了湖岸村上,晏霞让村长找几个人,带着季爻乾他们去歇息。 我把在湖心岛看到的情况跟村长说了。村长要去请示支书,准备找人将湖心岛下的九幽悬楼捣毁。船把头拦住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离开,在村长耳边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村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很久,见他面不改色,慢慢点了点头。 当晚我们留在渔村歇息。晏绫已经离开,晏霞邀宋大有和她一道住晏绫的房间,我和季爻乾、白墨自去村上投宿。 我们商议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泰山,晏霞却百般阻扰,说是自己算过,明天不宜出门。我们问她为啥不宜,她却又不肯说出原因,还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我们担忧师父安危,执意要明早出发。晏霞见劝不住我们,满脸愤怒,说是要走也可以,但绝对不可以坐大巴车,只能坐三蹦子或者火车。 我们心想路途遥远,也不一定会坐大巴,答应了她的要求。 隔天一早,我们离开腾原县,回店里整顿行李,带上钱,坐三蹦子到县里买火车票。 两天一夜的火车,我们坐得昏昏沉沉,终于到了山东。 下了火车,从城里到泰山,还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实在不愿在路上多耽,想坐大巴省些时间,晏霞打死不从,无论如何只肯坐三蹦子或者农用车。 我们见她无理取闹,强忍着心头怒火,依言而行。 三蹦子不能上高速。我们在高速旁的乡间公路上突突突地往前开,那公路起伏不平,颠得几个人都有些肝颤。 开三蹦子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不住地回头看宋大有和晏霞。 晏霞虎着脸让他专心开车,再敢回头就挖了他眼睛。汉子嘿嘿笑着点头。 这样开了近半个钟头,眼看身旁高速公路上大巴车、小轿车呼啸而过,三蹦子本就不快,又动不动半道出故障,我们才驶离市区不远。除了晏霞心安理得,我们四人都心急如焚。 到了加油站,司机说车子没油了,喊我们都下车,自顾去加油。 眼看再这么下去,搞不好我们得在路上耽搁一天。我们三个男孩彻底憋不住了,想在加油站找辆顺风车过去。进了加油站,却发现一辆车都没有。 两个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不住地摇头,从工作间里出来。 我上前问他们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看着较年长的女子啧啧道:“小伙子,你们还不知道吶?前头发生车祸啦!几十辆车撞到一块儿,整条高速路都瘫痪了。那血啊,淌了满满一路吶!” 89. 验尸问道 我们听得后背发凉,齐齐看向晏霞,却见她也脸色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吓的。 我问她怎么了。晏霞看了看身旁那两个加油工,勉强笑道:“不碍事。” 宋大有见那两个加油工一脸莫名看着我们,冲我们使了个眼色,扶着晏霞走到一旁,小声道:“晏姐姐,你是不是泄露了天机,伤了自己身子?” 晏霞点头道:“还是小妹子机灵。”她看着高速路,幽幽地道,“‘卜算问卦,不问情由’,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没法道出个中原因。所谓神算,也只是从天象、卦象和人相上,揣摩天、地、人的运势,趋吉避凶。我算出这几天坐大车,必定有血光之灾,但不知道引发血光之灾的原因。事实上,如小妹子所说,卜算的结果,我也不能告诉你们,不然泄露天机,会自损元神。” 如果说先前她算的那些,我们还都认为是连蒙带骗,那现在的情形,由不得我们不信。 我们向晏霞道了歉。我怀疑这起车祸,必定也是鲁班门的人从中作梗,否则不可能那么凑巧,偏生在我们赶往泰山的途中发生。 季爻乾说我这明显是先入为主,未必事实就是如此,反正现在想赶过去也不可能了,不如去现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蹦子司机听说前头有车祸,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我们无奈,付了钱,徒步过去,见高速路上已经设置了路障,救护车、警车滴滴嘟嘟响个不停。现场一片狼藉,撞烂的车辆东倒西歪,碎片满地,到处是滚滚的浓烟和喷溅的血迹。交警和武警正努力将围观人群和拍照的记者往警戒线外拦,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正忙不迭地把伤员往救护车上送。 见我们要进来,武警双臂用力,瞪眼道:“瞎挤什么?退后!” 晏霞瞪眼正要争辩,忽然目光发亮,指着正蹲身在地上检查尸体的一名年轻男子道:“林献!林师兄,是我啊!” 年轻男子顿了顿,转过身来,嘴里戴着口罩,眯眼朝我们这边看了看,向身边的一名中年武警悄声说了些什么。 中年武警眉头一皱,点点头,示意拦着我们的武警放行。 晏霞道了谢,领着我们到了那年轻男子跟前,给我们相互做了介绍。 晏霞说,年轻男子叫林献,是当地的一名法医。 严格来说,是土工,因为他也是捞阴门中人。 林献听说我们是墨门弟子,眼睛一亮,闷声道:“原本还担心查不出问题所在。现在好了,有你们在,这事就好办多了。客套话就不说了,先做事。我验尸,你们验车。” 林献告诉我们,他也是今早才知道,八门当家会在这两天齐聚泰山。原本他也不想管这件事,但觉得事有蹊跷,拜托了法医界的朋友,这才赶到现场。 土工验尸与寻常法医不同。寻常法医在现场,只能通过尸体的表征,得知死亡时间、致死原因以及是否中毒等即时因素,而具体死亡原因和犯罪嫌疑人,均得等到后期尸体解剖和取血化验才能知晓;土工则不然,他们能够通过某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手段,与尸体交流,得知死者死亡前经历过的瞬间片段,从而得知致死原因,以及可能潜在的凶手。 也是因为如此,土工并不被民间认可,归入捞阴门这个下九流的行当中。 这次要不是朋友帮忙,加上林献的生父是当地有名的大法医,他也进不了现场。 晏霞问他看出什么眉目没有。林献指着地上的尸体摇头道:“初步的尸检,师兄他们都做过了,就是碰撞引起的脑颅大面积出血,具体原因还要等待解剖结果。”顿了顿,他压低嗓子道,“我跟李警官打过招呼了,等把这儿的人群疏散,我要问一次尸,看看到底是何人所为。你们也别看着了,先去看看那些车,有没有什么古怪。” 说实话,我还从未见过土工现场作业,心中好奇,想亲眼瞧瞧,见林献吩咐,不得已,和季爻乾等人找了辆就近的、报废严重的私家车,心不在焉地观察起来。 前来增援的救护车和武警车越来越多,控制范围也越铺越广。四周安静下来,只听到报废车中火花嘶嘶冒出的声音。 林献看看差不多了,让两个武警帮忙把尸体抬到道旁的斜坡上,毫不忌讳,掀开那名女尸的衣领,用一把如同丁兰尺般的木刀,顺着淌血的胸脯一路往小腹划去。晏霞和宋大有毕竟是女孩,害羞地别过头去。 林献心无旁骛,几乎将女尸上衣都解开了,手中木刀在前胸肋骨尾端的位置停下,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拿出一团好似硫磺粉般的黄色粉末,抹了上去,又打开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薄薄的小刀,轻轻在抹了粉末的位置割开一道口子。 林献没让血流出来,用一只玻璃瓶装了,放进工具箱里。 做完这些,他回头冲所有看着自己的现场工作人员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都别看了,接下来可能有点血腥。” 李警官拉着将信将疑的医护人员和武警离开。林献微微一笑,从工具箱里取出榔头和锥子,用锥尖比量了下女尸头顶天灵盖的位置,不由分说,举起榔头,往锥子上砸去。 “噗!” 女尸脑门迸出浓稠的血浆,溅了林献一手。几个年轻的女医护人员惊叫出声,原本起身离开的武警也瞬间冲了上去,都被李警官拦下了。 林献不等血浆完全喷溅出来,从兜里拿出一道符纸,用先前玻璃瓶的血在上面画了一道符,点燃了,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往女尸天灵盖上破开的口子塞去。 与此同时,他用快得我们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团红线,将女尸眼睛、耳朵、鼻子和嘴都缠住,另一端在自己手心打了个古怪的结,口罩后的脸变得阴沉下来,闭上眼,和女尸面对面坐着,垂下了脑袋。 不多时,就见他浑身慢慢颤抖起来。 “他在做什么?”我好奇道。 “嘘,别出声。”晏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问尸。他要进入这女子死前的情境里,看看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从死者的视角,或许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我还是不理解,问她林献为啥偏偏就选定了这具尸体,万一出事的源头不在这女尸身上,而在其他死尸那儿,那他不是白费力气了? 晏霞撇嘴道:“你问我我问谁?我要知道他为啥这么做,我也是个土工了。” 说话间,只见林献颤抖得越发明显,最后如同触电一般,身子猛地一僵,缠在两手之间的红线结“嘭嘭”断裂。 林献大喝一声,睁开了眼睛。女尸则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怎样了?”李警官上前小声问道。 林献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对李警官道:“确实有人在她车上动了手脚,没看清是什么人,也没看到动手脚的位置在哪儿,不过肯定是人为的。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 李警官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去歇息,吩咐待命的武警和医护人员将现场处理干净,又和交警大队打过招呼,让他命人将女尸身旁那辆车头完全变形的红色轿车拉到就近的报废车处理场,当报废车处理。 交警大队不解,想问他原因。李警官摇摇头,指了指我们。 队长会意,点头吩咐下去。 林献让我们先去就近的旅馆投宿,夜里再带我们去报废车处理场。 晏霞到底沉不住气,问他在女尸身上都看到了什么。 林献叹了口气道:“我刚才没明说,是怕李警官不信。那女人死前,在车内后视镜里,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女孩。她以为见了鬼,受了惊吓,所以突然变道。身后的大巴车没反应过来,撞了上去,连锁反应,这才造成了伤亡事故。” “可你刚才为啥说是人为的?” 林献冷哼一声道:“因为那小女孩,根本就不是鬼。” 群号:593324454 90. 车灵 “不是鬼?”我们不约而同地惊呼道,“那是什么?” “应该就是个幻象。”林献摘掉口罩,露出一张英俊冷漠的脸,意味深长地道,“具体怎么来的,可能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见宋大有和晏霞两眼直冒桃花,心里老大不快,随口道:“你的意思,是鲁班门动的手脚?” “有可能。所以才让你们去验车。”林献点点头,“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们既然来了,我怎么也得尽尽地主之谊。这儿没啥好吃的。你们先去落脚,我晚点来接你们。” 午后时分,林献开车来接我们,到了一家海鲜馆,请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 饭间林献告诉我们,自己师承土工当家夏云生。夏云生虽是八门中人,但手上功夫高明,在法医界享有盛名,和他父亲林广才也是多年好友。刚才的李警官跟他父亲是校友,所以才会这么支持他。 林献说,等我们把车祸的元凶抓住,他会亲自开车送我们去泰山。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个条件,心里有些不满。 林献似乎看出来了,面无表情地边给晏霞夹菜边道:“我的想法是,如果这事真是鲁班门做的,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只能是阻止咱们过去。换作是谁开车,他们定然都会动手脚。不查明真相,我们就没法过去。” “我们不坐车,走过去,怎么样半天也该到了。”白墨也不太领情,没好气地道。 晏霞边吃边道:“要走你们走,我才懒得徒步。照咱这体力,只怕走到半路,那伙人杀出来,咱根本一点抵抗都没有。再说了,如果符师父他们已经到了泰山,没理由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们却毫无动静。这要万一咱先到了,符师父他们还在后头,正好错开,不就白忙活了吗?” 宋大有附和道:“晏姐姐说的有道理。我总觉得,即便真是鲁班门所为,他们的目标也未必就是我们,很可能是其他门中弟子。只是不知道那些死伤人员里,有没有八门中人?” 林献点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我已经拜托李叔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宋大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见我表情不悦,吐了吐舌头,继续闷头吃鱼。 吃完饭,我们回去歇息。夜里戌时,我们背着箩筐,从旅馆出来。林献开车带我们径直去处理场。处理场的管理员听明来意,放我们进去,吩咐我们别闹出动静,就进屋歇息去了。 我们见那辆红色轿车端端正正停在离报废车堆两米开外的地方,知道李警官肯定事先交代过,谢过管理员,也没让开灯,自己拧着手电往轿车走去。 那轿车的车头被撞得面目全非,发动机盖已然不见,挡风玻璃也砸了个触目惊心的裂口,上面满是血迹,连方向盘和正座上也都沾满了。 奇怪的是,林献明明说,车主是忽然变道,被身后的大巴撞到,这才车毁人亡,但车尾仅仅撞烂了保险杠和尾灯,倒也不至变形。 林献说,很可能当时车主变道超车,身后的大巴车躲闪不及,撞到轿车车尾。因为保险杠的缓冲,大巴车没有将轿车撞烂,而是抵着轿车的车尾,向前开了一段。车主惊慌之下,没法避开前头货车,直直地撞了上去。 本身的速度,加上身后大巴车的推力,可怜小轿车就像一只脆弱的乒乓球,被夹在两辆大家伙中间,这才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而据当时现场的情况来看,那辆大巴车明显受损更为严重:整辆车都侧翻过来,只剩下一副漆黑的车骨架,到处浓烟滚滚,玻璃碴子碎了一地,车上所有人当场身亡。 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人动了手脚,那人陷害的目标,其实并不在女车主身上,而是身后的大巴。 想到这里,我们浑身冰凉,又感激地看了晏霞一眼。 晏霞少有的难为情起来,摆手说不用,还是赶紧看看这车里头到底有啥古怪。 季爻乾自作聪明地道:“照鲁班门作法的套路,必然是在木制品上做文章。你们看,这车……这车吧,好像也就方向盘跟木头挨着点边儿,会不会是方向盘有问题?”说着把手电咬在嘴里,就要往驾驶室爬去,被我和林献同时拦了下来。 白墨哂道:“亏你也是入了门的弟子,怎地就这般死板?木工作法,确实依托木制品不假,但未必就要在木制品上做文章,只要作法的工具跟木头有关,同样也能施展。你们也该经手过不少差事了,纸片儿、树叶、绳索,这些东西,哪个不能拿来用?” 说话间,宋大有似是发现了什么,俯下身子,指着车轮的胎面花纹道:“你们看,里头有东西!”说着自顾从我的箩筐里拿出一把凿子,将那东西抠了出来,却是一小截断木。 我和季爻乾先后瞧了瞧,都摇摇头:这只是根普通的树枝,很可能是轿车冲向高速路旁的林子时碾进去的,上面没有作法的痕迹;况且,当时女车主是看到后视镜里的小女孩,这才吓破胆的。 如果是鲁班门的人使绊,问题应该出在车里,而非车外。 等等……后视镜! 我、季爻乾和白墨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三个人抢着钻进车里,想看看那面镜子有何蹊跷。我比他俩瘦些,当先进去,发现那也只是面普通的镜子,心下莫名,还没出来,就听“啪啦”一下,季爻乾居然将那镜面砸碎了。玻璃碴子撒了我一腿。 “哇靠!”我急忙躲开,抱怨道,“你好歹看着点!这么鲁莽,再把管理员招来,咱还调查个屁。” 季爻乾嘿嘿贱笑,也不理会,见镜面后还有空间,伸手进去摸了摸。 他猛地眉头一皱,拿出手来,我们就见他掌中,多了几张泛黄的粮票。 “不是吧,这都啥年代了,还有藏这个?”季爻乾咂嘴道。 白墨伸手夺过,看了看,摇头道:“不是粮票的问题。可能车主只是喜欢收藏。” 我们都点点头,齐齐把目光投向了后座沙发。 不知怎地,我也总觉得,有个满身是血的小女孩,端坐在沙发上,冲我阴恻恻地笑。 姑娘面前,季爻乾和白墨也都格外积极,争先爬进车里,在后座沙发仔细搜寻,却一无所获。白墨想了想,让我们先出去,说既然毫无发现,那很可能就是心作怪,这女车主有什么东西落在作法那人手上了,那人远程作法,未必就是车的问题。 我和季爻乾也都这么想。我正准备从驾驶室出来,忽然感觉小腿肚被人抓了一下。 又冰又凉,好像……好像小孩子的手。 我腾地浑身一激灵——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当初我和我爷去死人野口,昏迷前,我被兜里的纸人掐了下大腿,最终才没被阴差带走。 虽然一个灼热如火烧,一个冰寒如针刺,但我瞬息间就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连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下意识地往后座沙发看了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浮在半空中,浑身是血,从头发帘里露出一双凶毒的眼睛,冲我阴惨惨地笑。 群号:593324454 91. 布偶的眼睛 我几乎是将自己当成皮球一般飞出了驾驶室,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过去并不是没见过鬼,但那时候的鬼,要么只是个模糊的影像,要么起码有具完整的躯壳,不似现在这般,非但只有半截身子,而且是个如此年幼的厉鬼。 季爻乾等人都围了过来,宋大有关切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指着后座沙发,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没看……看到?” 白墨和林献还特意又往车后座看去,回过身来,冲我们摇了摇头。 我想着刚才看到小女鬼之前,我小腿肚分明感觉被针扎了一般,也顾不上季爻乾等人怀疑的目光,慌忙撸起裤脚检查,见右腿的小腿肚上,确实有道浅浅的,小孩子的手印。手印很白,像白漆染过一般。 奇怪的是,即便是小孩子的手印,这手印看着也太小了,而且稍纵即逝。 我脑海中划过一道闪念,连忙起身,深吸了口气,又往驾驶室钻去。 宋大有估计见我脸色苍白,和晏霞想劝我别进,被季爻乾拦下了。 我稍稍调整了下呼吸,坐在正座上,往身后看去,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小女鬼已不见了。 我努力回忆刚才进驾驶室自己的一举一动,所有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我脑海中翻涌。我闭上眼睛,照着刚才的姿势、动作,甚至呼吸的频率,以及脑海中掠过的画面,又重复了一遍。 就在我将双脚放在离离合器两尺左右的车下盘时,先前那种刺骨的寒意再度袭来。我强忍着内心的恐惧,转头见车窗外的季爻乾等人,面孔竟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脑后无端吹来一道阴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漂浮的小女鬼又出现了。 “你不在这里,对不对?”我强忍着心头的恐惧问道。 “咯……咯咯……”身后那小女鬼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算作回答。 “你是她的孩子,却被她害死。你不甘心,想要报复。你怎么死的,也想她怎么死,对不对?”有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仿佛说话的不是我本人,脑袋里晕乎乎的,“你想找个人倾诉,选定了我。刚才抓我的人,是你吧?我现在进来了,也准备好了,你想让我知道什么,尽管说。” “嘭!”“嘭嘭!” 话音刚落,红色轿车残留的窗玻璃忽然尽数裂开。伴随着清脆的爆裂声,无数玻璃碴子直往我脑门袭来。我下意识地抱头缩进座椅里,等爆裂声完全停了,再抬头时,发现自己已不在报废车处理场里,季爻乾等人也已消失不见。 我坐在一辆疾驶的大巴上,身旁是一对正在休息的母女。 车窗外一片漆黑,不时闪过路旁的树影。睡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忽然醒过来,看了我一眼,可能觉得无趣,撅了撅嘴,从她妈妈怀里挣脱出来,用力去推车窗的把手,似乎想要开窗透透气。 她妈妈察觉过来,蛮横地把她重又拉回怀里,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照着小姑娘的屁股,啪啪就是两下子,边打边骂道:“又折腾,我让你又折腾!下次再也不带你去姥姥家了,烦得要死!这刚要睡会儿觉,又闹腾什么?” 小姑娘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哇地大哭起来。 她妈妈听得心烦意乱,一把推开车窗,骂骂咧咧地道:“要不是老娘当初瞎了眼,嫁给这么个窝囊废,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安分的蠢丫头来!你喜欢玩是吧,我让你玩。” 一股夜风从窗外刮进来,吹在脸上,微微有些寒意。 小姑娘的妈妈不管不顾,抱着小姑娘,把她半截身子伸出窗外,近似癫狂地边笑边问道:“好不好玩,好不好玩?” 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哭,边挣扎边大声求饶:“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妈妈……妈妈快让我进去!外面好黑,妈妈!” “嗡”地一下,车窗外闪过一道庞大的白色车影。我还没反应过来,温热的鲜血如瓢泼一般,瞬间溅满整片车窗。 小姑娘的妈妈怀里抱着小姑娘的下半截身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跟着就被那女人震天的惨叫声打破。 “嘭!” 我朝窗外看去,见小姑娘双手趴在车窗上,满身是血,一脸怨恨瞪着车中抱着自己下半截身子,哭得死去活来的妈妈。 她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目光与我相交,嘴角一扬,露出了个古怪的微笑,跟着如同一张纸屑被风吹起,忽地从车窗上消失。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再睁眼时,见那小姑娘的妈妈依旧在自己身前,不过不在大巴上,而是在那辆还未被撞烂的红色轿车里。 天色也已变了,虽然不再是黑夜,但阴沉沉的,像是破晓时分。 那女人边开着车,边回头冲空荡荡的后座沙发道:“囡囡乖,妈妈带你去姥姥家。咱这次坐自家的车去,不会闷了。要乖哦,再不许把头伸出去了哦。” 她似乎也发现车后座没人,慌起来。这时候,一只布娃娃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布娃娃全身上下穿着和先前那小姑娘一模一样的衣服,甚至发型、五官都有些微微相似,看着格外瘆人。 不光如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布娃娃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又不乖了哦。”那女人怪笑着将布娃娃捡起,拍了拍它身上的尘土,重新放到后座沙发自己能看到的位置。 这时候,我看到挡风玻璃前,一辆装满砂子的货车从后头超了过来。 与此同时,我和那女人同时看到,车内后视镜里,慢慢映出个只有半截身子,漂浮在半空中的小丫头。 小丫头手里抱着布娃娃,从头帘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冲我俩嘿嘿阴笑。 “啊!”那女人怪叫一声,方向盘一打,从车道上绕了出去,结结实实撞在运沙车屁股上。 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只听身后“嘭”地一声巨响,红色轿车直勾勾地往前撞去。 运沙车受到震动,沙子倾泻而下,将挡风玻璃撞出个巨大的裂口。 那女人完全失控,从正座上飞出去,“嘭”地撞在挡风玻璃上,昏死过去。 我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轿车完全不听使唤,往路旁的护栏撞去,下意识地回头,就见那布娃娃已从车窗外飞了出去。 我哇哇大叫,感觉脑袋撞到车顶棚上,差点晕厥过去。 眼前一片模糊。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无数双手急切地想要将我往车窗外拉,疯了似的想去推开那些手。慢慢地,我眼前越来越清晰,就见季爻乾等人满脸担忧,正从车窗外伸出手来,想将我叫醒。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回头又冲后座沙发看了一眼,连滚带爬地从车里翻出来,抓着季爻乾的胳膊急声道:“布娃娃!是布娃娃!有人在布娃娃的眼睛上动了手脚,把小姑娘的冤魂引来了!难怪我们没找到线索,那布娃娃……在现场飞……飞出去了!” 林献从自己车里拿了一瓶水给我,让我喝口水,平复下心情。 季爻乾咬着拇指盖道:“能在布偶上动手脚……如此看来,这人跟死者的关系应该不一般,不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 林献点头道:“不光如此,如果小成没看错的话,照理事发时,那布偶应该还在事故现场,但居然没人发现。当时武警和交警已经控制了现场,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进得来。” “你的意思是……”晏霞和宋大有都瞪圆了眼睛。 林献摇头叹道:“这事果然没那么简单。看来当时现场那些人里,有人捡走了布偶。” 群号:593324454 92. 阴阳路 我们一下就觉得事情麻烦起来,当时现场除了我们几个,就全是警察和医护人员,如果是作法的人,或者鲁班门那伙人乔装混进来也就罢了,若是警察和医护人员里有他们的内应,那这件事,恐怕就不止八门内斗那么简单了。 我忽而想起三年前,凌小雪和师父隔空对话时,凌小雪曾说,这些事背后的势力,是整个墨门都惹不起的,起初我们以为她只是逞强威胁,现在看来,这伙人行事井然有序,胆大妄为,若不是背后有庞大的力量支撑,万不会对整个八门发起挑战。 如果这些事跟官场上的人挂钩,只怕处理起来,确实会相当棘手。 林献脸色阴沉,沉吟良久,闷声道:“不管怎样,李叔跟家父、家师是至交好友,他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既然找到了线索,我明天私下跟李叔联系,让他顺着这条思路往下追查。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们回去。明早再接你们去泰山。” 我们点头答应,出门跟管理员打过招呼,坐上车,重又往旅馆方向开去。 因为车祸现场清理工程还未完结,我们没走高速,从高速旁的公路绕了出去。道路两侧全是密密麻麻的杨树林,间或见着一条小溪,从公路下的桥洞里向远处蜿蜒而行。林献边开车,边和我们分析车祸的事,却忽然眉头一皱。 我正要问他怎么回事,车子忽然“嘎吱”一下,在路边停了下来。 “怎么,没油了么?”白墨揉了揉撞懵的脑袋,伸头过来问道。 林献摇摇头,眯眼看着仪表盘上的燃油指示灯,冷笑道:“看来有人不让咱们走。” 我们愣了愣,明白过来,纷纷下车。 我见季爻乾满脸怒火,知道他想起当初齐老先生坠崖身亡的情由,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爻乾双拳紧握,盯着远处的黑暗,咬牙切齿道:“这帮小人!有种就光明正大地比试一番,尽做些下三滥的手段!” 晏霞皮笑肉不笑地道:“他们要是肯堂堂正正,哪还需要咱们这么劳命奔波?” 林献让我们都控制下情绪,他的车白天还好好的,现在却突然不听使唤,这段时间,最有可能在他车上动手脚的,除了先前加油站的加油工,就是刚才报废车处理场的管理员。 不过眼下我们驶离处理场也有些距离了,而且以鲁班门做事的风格,倘若他察觉到法咒无效,肯定会第一时间撤离;即便没走,如果那人咬死不承认,这类往车上动手脚的法子,确实又没有明显的作案痕迹,我们也拿他没辙。 好在我、季爻乾和白墨会反厌胜术,不多时便找到了症结,从引擎盖里找到一张写了“车”字的白纸。 车字周围画了个黑色的圆圈,上面打了个叉,看着像路边“禁止车辆通行”的警示牌。 白墨从箩筐里拿出朱砂,将纸上的车字和圆圈等重又描了一遍,用洋火点着了,口中念念有词,同时让林献对着白纸飘落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 晏霞好奇,问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季爻乾告诉她,这是鲁班门专用的伎俩。捞阴门走的是阴阳两界通行的路子。白纸黑字的纸团藏在车里,等于告诉阴司的巡路人,阳界这辆车明目张胆,违反了阴司的交通规则,执意上路。阴司巡路人秉公执法,当然要将车子停下。 我们将黑字描红,烧了那张纸,等于断了阴阳两界互通的联系,但又怕自作主张,得罪阴司巡路人,保险起见,所以让车主向执法者叩头谢罪。 如此,阴司巡路人就不会再阻拦。 林献似乎对我们的手法相当信任,磕完头,也不检查车子是否能够启动,招呼我们赶紧上车。我见他脸色不好,问他干嘛突然这么紧张。 林献面有愧色道:“我先前让你们好好歇息,明天再赶去泰山,是觉得符师父和秦老前辈他们铁定还在后面,不用这么赶。现在看来,这些人想方设法阻挠我们,还真有可能像你们说的,他们就是不想你们赶去通知。你们今晚也别歇息了,去旅馆拿行李,咱连夜就赶过去。运气好的话,兴许半路上就能截到符师父他们。” 我们听着有道理,重又回到车里。林献小心翼翼地发动车子,见没有问题,舒了口气,脚踩油门,将我们送回旅馆。 我们从旅馆拿了换洗的衣物,也不歇息,退了房,见林献在仔仔细细地检查车子,叫了他一声。林献点点头,让我们上车,又继续上路。 已是深夜子时,远处山顶上那一弯新月如含羞的女子,躲到云层中去了。我们避开发生车祸的路段,从匝道上了高速,往泰山方向飞驰。 夜深人静,高速路旁除了连绵不断的杨树林和时而出现的小亩水田,见不到一户人家。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好是为什么。 晏霞怕林献疲劳驾驶,让副驾上的我找话题跟他聊,自己拿了几个晒干的贝壳,一下一下地抛着玩儿,口中还念念有词,不外乎“八卦”“六爻”“五行”之类。季爻乾学过风水方面的知识,来了兴致,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眼看开了近大半个小时,眼前仍旧是无穷无尽的黑,以及路旁落寞的树影,连林献也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他将车子慢慢靠边停下,喊我们先呆在车里别动,下车环顾了下四周,神色严峻地回来道:“不太对,这条路很陌生,不是去泰山的路。” 季爻乾苦笑道:“林大哥,这玩笑可开不得。我们一不会开车,二不认路,你这要是给我们带跑偏了,回头师父他们真出了啥事,这责任谁担?” 林献没理会,忽然转向晏霞道:“师妹,你来一下。” 林献拉着一脸莫名的晏霞下了车,指着阴沉沉的天空问她道:“你是戴老的得意门生,夜观星象这东西,相信你也通晓。你给看看,这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晏霞冲天上看了一眼,眉头一锁,沉声道:“林师兄要我作证就明说,没必要拐弯抹角,扯上这星象之说。行了,你们都下来吧,有人使了障眼法,咱走的道儿不对。” 我们都下了车,看着山顶上忽隐忽现的新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晏霞提醒道:“过了今晚子时,便是农历十月二十二。你们没发现那月亮有些蹊跷?” 我们几个对视了一眼,都恍然大悟:眼下是十月下旬,下弦月出现的时节。下弦月出现在每月下半月的下半夜,东方天空,东半边亮;可我们现在看到的新月,却出现在西方山顶,西半边亮,分明是每月月初的上弦月。 也就是说,有人动了手脚,让我们出现在一条与现实高速路完全相反的道路上,南辕北辙。这么开下去的话,只会离泰山越来越远。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白墨冷笑道,“可怜我们走了这么远才察觉过来。那人打通了阴阳两界的平衡,让咱们不知不觉间,踏上了通往阴司的捷径。” 宋大有没太听明白。我解释道:“世间万物,互为正反。有阴有阳,是为太极。咱现在在阴司,看到的一切,自然与阳界万物相反。怪叫刚才心里总是不安,原来我没看错,这些路旁的树,与我们平时看到的,其实不太一样。” 见她还是不理解,季爻乾叹了口气,跟林献打过招呼,调整了下车外后视镜,让宋大有仔细看路旁的树,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宋大有看了看镜中的树,又慌忙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树,终于明白过来,深吸了口气道:“这些树好像……好像重叠了。” 群号:593324454 93. 生死门 白墨抢道:“镜子是连接阴阳两界很好的法器。你会看到树木重影,是因为镜子中反射出来的镜像,未必就是阳界的景象,只是单单照出了阳界大致的模样。因为虚实难掩,所以才会变得模糊。所以,判断是不是无意间闯入阴司,只需用镜子照照,看看里头的东西是否都有模糊的重影。” 晏霞不信,钻回车里,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去照山头上那一弯毛愣愣的新月,倒吸了口凉气道:“还真是。” 镜子里,我们分明看到,那不甚明亮的月晕旁,确实勾勒出了另一瓣新月的轮廓。 “那现在咋办?”宋大有撅嘴道,“咱总不能往回开吧?” 白墨摇头道:“好在咱在荒郊公路上,又是夜里,不至被阴司的游魂发现。阴阳路不用借助被施法者身上的衣物或者毛发,也不需要用到木头,有些类似于移魂入梦,只需要让被施法者在不知不觉间,踏入阴司,之后发生什么,是被施法者的事,作法的人也不可控。道理虽简单,但实际操作比较麻烦。” 连宋大有都对他掉书袋的习性有些厌烦了。她摆摆手道:“直接说咋解吧。” 白墨被她呛着,愣了愣,叹了口气道:“既然有阴阳路,就有生死门。只要找一个人,在不惊动阴司游魂的情况下,从生死门中进入,找到留在死门中的实物,打破结界,其他人就能出去了。” “生死门作为阴阳两界的进出口,必然阴气极重,所以需要对阴灵极为敏感的活人进入。古人以山北水南为阴,所以我们要去背阴的山下,找到有水的地方,让这个人跳进去。当然,进入的人要格外小心,阴司的水淹不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但阳界可不一定。从生门出来,一定要留神,别给自己淹死了。” 白墨说完这句话,我见除了林献,其他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起先还在愣神:白墨说的这些,跟当初我爷带我去喊魂的死人野口,有些相似。 见他们都看着我,我也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从小会对常人无法听见,或者感知到的细微变化极为敏感,甚至有些本不该存在的画面或声音,我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齐老先生过世前,曾盛赞我注定是吃捞阴门这碗饭的天才,当时师父也没反驳,却对我的身世表示担忧。这些年下来,我也越来越觉得,我身上可能隐藏着师父,甚至我身边所有人,都不愿去提及,或者深究的秘密。 而一旦这个秘密被公开,我有可能会被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白墨等人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不愿意。 季爻乾叹道:“成师兄性子软,只怕容易被迷惑,实在不行就我来吧。” 我知道他顾及我的感受,摇头说没事。季爻乾见我答应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自己小心。 林献把车停在路边。几个人从高速路一侧的护栏跨过去,往林子走里。 季爻乾边走边看怀表,忍不住催促道:“抓紧时间,过了子时,阴气收敛,只怕就没那么好找了。” 杨树林之后是片水田,水田中间波光粼粼,像是一条护田的绿水。 季爻乾拿出罗盘,确定那条河的位置,恰好位于大山背阴的一面。 几个人相视大喜。白墨和季爻乾从箩筐里拿出墨斗,在地上画了个圆,又在其他人掌心,如缠线一般,分别画了三道墨线,然后吩咐大家都坐到圆圈内,手拉着手,闭上眼睛,无论听见任何声响,或者感觉身边出现什么人,都不能睁眼或者发出声音,直到感觉拉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这时方能睁眼,并且第一时间往地上吐痰。 交代完毕,接下来就看我的了。我深吸了口气,看着明晃晃的水面,也没想太多,双臂收紧,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料想中阴冷的河水并没有包围过来。我睁开眼,见水下虽然晦暗,但居然能够看得很清楚。围在我身旁的河水仿佛空气一般,没有丝毫力量。 我试着吸了口气——果然,这水下的世界与阳界完全不同,我可以畅快地呼吸。 我仿佛飘浮在半空中一般,向深不见底的河底游去。眼前慢慢出现一大片影影幢幢的楼影。这水下的古镇如同鬼域一般,静得吓人。 居高临下,我能够一眼看清整个古镇的模样。 看着看着,我忽然浑身一颤:这不是我和我爷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吗? 师父过去跟我和季爻乾说过,生死门中的景象,会依托进入的活人,脑海中最难以割舍和忘怀的过往,布置迷惑心智的幻象。如果进入之人不能适时抽离,深陷其中,就如同移魂入梦一般,会被永远困在门里,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 而即便进入之人知道那不过是幻象,也不能望而却步,选择离开,否则会被视为放弃,生死门自动关闭,择日再开。 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 我深吸了口气,心中默念丁兰口诀,脚下用力一蹬,朝我爷的古宅游去。 古镇与当年我和我爷离开时没啥变化。尽管明知是幻境,过眼所见皆是熟悉的一切,我仍旧感到鼻子发酸。 镇子静悄悄的,仿佛破晓前的黎明,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中。 我轻飘飘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见屋子的门半掩,想了想,轻轻推门进去。 屋里的摆设与当年并无二致。想着过往的一切,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我上前摸了摸内堂正中那张沾了灰的四方桌,心头无限感概:曾经有多少个日夜,我和我爷就坐在这张桌前,相顾无言地默默吃饭。 那时候的孤独,反倒成了现在难舍的回忆。 惆怅之余,我瞥眼见到我爷房间的门没关,心里一动,从小就不安分的好奇心又被勾了出来:或许趁着这个机会,我能一窥我爷房间的究竟,打开锦盒,至少不给童年留下遗憾。 想着我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做贼一般溜了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仍旧如当年那般简洁。我轻车熟路,径直走到我爷床下,弯下身子,去翻床底下的暗格。摸索了不到一会儿,指尖捧着一团硬梆梆的大家伙。 我心里一喜,知道是我心心念念的紫檀木盒,慌忙捞了上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卷铜丝,就去捣鼓那只蛤蟆铜锁。 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啥也不会的愣头小子了。捣鼓了没几下,铜锁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锁环分离。我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见盒子里还包着一层淡褐色的牛皮纸。 牛皮纸鼓鼓囊囊,里头绝对有东西。 不知怎地,看着那牛皮纸的轮廓,我竟忽然害怕起来。 愣神的工夫,就听窗外传来几声嘿嘿的冷笑。我大惊抬头,见窗纸上映出个头发蓬乱的人影,心头一凛,大声喝道:“谁!” 那人影听见了,一闪身,从窗纸上消失不见。 我心有余悸,也不敢再看牛皮纸下包着什么,迅速关上锦盒,重新放回暗格,拔腿从我爷的房间跑了出去。刚到门口,我立马就傻眼了。 我爷不知何时居然回来了,正如过去那般,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喝茶。门外熙熙攘攘,古镇的居民好似一下子全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相互微笑着打招呼,又匆匆离开。 我爷似乎看不到我,只面带微笑盯着门外,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心中莫名一紧,已隐隐猜到来人是谁,刚巧这时,门口闪进一条瘦小的身影。 六年前的我,嘴里咬着糖葫芦,暗暗做了个鬼脸,正施施然从门口走进来。 群号:593324454 94. 因果 我爷脸色一沉,指着“我”手上的糖葫芦,闷声道:“哪儿来的?” 十岁的我满脸淘气,倒也不惧,大咧咧地往他身旁一坐,吐出嘴里的山楂核儿,咂嘴道:“杨阿婆给的,不要钱。” “没事别老去麻烦别人。我没教过你?”我爷脸色越发难看。 “我”吐了吐舌头,从长椅上滑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知道了。小虎子他们喊我去耍,爷我换衣服去了。” 我爷叹了口气,等“我”进了屋,眼中先前凌厉的神采消失了,转而化为深沉的悲凉。 我很想上前安慰他,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过去那个总顶撞他、误会他的皮猴子,可我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是我心中难以割舍,甚或无法原谅自己的心结。 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爷那张坚毅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却又看着那般遥远。 我怕自己再多看几眼,会忍不住留下,咬咬牙,擦干眼泪,抬头要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我爷忽然在身后喊道。 我浑身一震:怎么回事?我爷能看到我? 正疑惑间,就见十岁的我悄悄从房间里出来,换了身轻便的行头,像是要下水。 “小虎子他们喊我去湖里耍呢。”“我”收住脚,老实回答。 “不许去!”我爷又恢复了往日严厉的神色,“过两天就是鬼节了,瞎胡闹什么?” 鬼节? 等等……好像有点不对。我脑海中腾地划过一道闪念,登时激动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当初二嘎子邀我上山去捞水池里的功德钱,就是在鬼节一周之后! 如果我现在阻止“自己”,不去庙里偷钱,那会不会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就此改变?我爷也不会死,我也不会背井离乡,千里南下,成为墨门弟子,每日面对这诡谲的江湖? “我”被我爷训斥,闷闷不乐地摔门进了房间。我爷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垂着脑袋从我身旁走过,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深吸了口气,往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 十岁的我似乎没察觉到我进屋,坐在床上生着闷气。我试探着喊了“我”几声。“我”竟似乎听见了,惊慌地茫然四顾,从床底下掏出一道皱巴巴的符纸,背对着我,大声道:“你别过来!我看到你了。再过来我就收了你!” 我心中暗笑:原来虚张声势的本事,我六年前就用得这般炉火纯青了。 我没理会吓得浑身发抖的“自己”,看着“自己”小小的背影,发自肺腑地劝道:“一周以后,二嘎子会约你去山上的庙里捞钱。千万千万,别听他的话。别让自己后悔。” 说完这句话,我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留恋地看了眼自己的房间,出门冲我爷房间的方向,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这才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走出门去。 白墨说,想要从生死门中出来,就必须找到唯一不属于阴司的,实际存在于阳界的实物,用这件实物,打破生死门的结界——也就是我进入的水面,我们就会从阴司中醒来,重新回到阳间。 我嘴里反复默念,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在古镇的街道上四处找寻。 来往的居民,全是过去熟悉的面孔。但我知道,这只是生死门中残留在我脑海里的幻境,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我心里稍稍有些难过,和这些人擦肩而过,往镇外的河边走去。 虽然毫无头绪,但我心中隐隐觉得,那所谓的实物,应该就在古镇郊外的河中。 我惴惴不安地朝河边走去。虽然天光比之前亮了许多,但仍旧灰蒙蒙的,仿佛下雪前的冬日,让人心生寒意。 河岸上寂然无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能看到一串小小的脚印,从河滩的沙地,往河中延伸。鬼使神差般的,我慢慢往河里走去。 “呼啦”一下,河面上猛地掀起一片水花。一颗圆滚滚的人头从水下冒了出来。 二嘎子! 我心里一颤,不断安慰自己,我在幻境中,他看不见我,壮着胆子向他靠近。 二嘎子却分明看见了,冲我吐了吐嘴里的水,叉着腰站在水里,似笑非笑地道:“成子哥,你可算来了。” 我朝身后看了一眼,没见十岁时的自己跟来,意识到他在和现在的我说话,讶然道:“你看得见我?” 可能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有点久,二嘎子脸色苍白,满不在乎地道:“说什么话?等你半天了。你要再不来,我可就烂在这河底下了。” “啊?” “啊什么啊。”二嘎子嘴角一咧,“我都死一天了,到现在都没人发现。我要不是死了,怎么可能看得到你?行了不说这些,你是来找这东西的吧?等着。” 他说完憋了口气,又扎进水里,不多时,手里拿着一枚满是河泥的铜板儿浮出水面,缓缓向我走来。 从小到大,二嘎子的死就一直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是现在,我仍旧怕他。我让他别走过来,直接抛给我。二嘎子无奈叹了口气,依言照做。 “他们看不见你的。”二嘎子道,“东西给你了,你也帮个忙。我娘见我没回去,指不定上哪儿找去了。你想个法子,提醒他们我在河底。好了,你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要走,想想不妥,回头对二嘎子道:“哥求你个事儿。你我朋友一场,七天之后,别找我去庙里偷钱,好么?” 二嘎子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边往水下沉去边道:“成子哥,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不这么做,江明怎么会离开?你怎么会遇到符柏?又怎么会以现在的模样跟我说话?万事皆有因果,不要强求。等你哪天真正认清了你自己,你就会明白,我为啥这么做了。” 二嘎子的话还在空气中飘荡,河上却已没了他的身影,水面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我手里捏着他扔给我的铜板儿,心中怅然,想不通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耳边响起他消失前的交代,冲河面点点头,转身往二嘎子家走去。 对我来说,无论这是幻境也好,往事重现也罢,二嘎子毕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即便他不说,我也有责任将他的死讯告诉他娘。 我心里早已打定主意:阴阳有别,我就算喊破喉咙,二嘎子他娘也听不见。为今之计,只能托梦。 我走进屋子,见二嘎子的娘正出神地坐在正堂的木椅上,两眼泪痕未收。 我走上前去,默不作声地将屋里的燃香点着。屋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口中默念着移魂入梦的法咒,见二嘎子的娘眼皮下沉,慢慢昏了过去。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凑到她耳边,告诉她二嘎子在河底下。说完这些,我转身离开。 生死门中没法得知确切的时辰,我自觉在这儿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忍痛离开,捏着那枚铜板儿,奋力往古镇上空游去。 原本阴沉沉的天空忽然如镜面一般,明晃晃地泛起光来。 我知道是手中的铜板儿起了作用,慌忙闭上眼睛,口中反复念叨太极混元咒,只觉得包着我的湖水开始有了压力,肺叶也渐渐变得难受起来。湖水真实的冰凉直冲胸臆,让我忍不住浑身打颤。 我睁开眼,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水面,河岸的空地上有个黑色的圆圈,季爻乾他们却不在。远处的高速路上,能隐隐听到过往车辆呼啸而过的嘶鸣。 河水太冷,我游到岸边,也顾不得休息,努力回忆下水前季爻乾等人坐下的位置,走上前去,估摸着他们双手放置的位置,闭上眼,凭空摸了上去。 我尝试了许久,总算触到了人的手,冰凉刺骨,也不觉得害怕,用力握了上去。 等我再睁眼时,季爻乾等人已先后出来,面对面地坐在我跟前。 “可算出来了。”白墨唏嘘道,“再有一刻钟天就亮了,我们都以为出不去了。” 我暗自苦笑,向他们赔不是,脑海中始终回响二嘎子跟我说过的话,只觉得前途渺茫,一如眼前漆黑的夜。 宋大有察觉到我脸色有异,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 林献起身伸了伸懒腰,示意我们该离开了,刚准备从田间往高速路上走,却突然大惊回头,望着山顶的方向,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得,不用走了,咱到了。” 95. 八门会审 我们都有些恍惚,半天才回过神来,也都往身后的大山看去,见那山似乎比先前看到的,确实巍峨了许多。 晨光熹微,能看到山腰上有个小小的凉亭。田间对面的杨树林里,有条忽隐忽现的公路,但明显不是高速路,更像是普通的乡间公路。 晏霞皱眉道:“不对啊,我虽没来过泰山,但多少也有耳闻。泰山贵为五岳之首,是有名的景区,怎么会如此荒芜?” 林献担心爱车,示意我们边走边说。他指着山腰上的凉亭道:“泰山绵亘四百多余里,哪可能处处是景点?再说捞阴门在世人眼里,干的尽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如果不是找了僻静之所,当初咋可能将据点安排在这世人皆知的名胜内?” 宋大有若有所思地道:“可是小成哥昨晚说,阴阳路会让方向完全相反,照理咱应该离泰山越来越远才是,这怎么反而像是抄了近道?莫非作法的人良心发现了?” 我其实也有同样的疑问。照师父过去的说法,阴阳路一旦开启,所到之处,必定南辕北辙,完全相反,目的就是不让被作法的人到达某处。 从眼前的情形来看,那人却似乎只是为了多困住我们一会儿,并没有阻止我们前往泰山。这不太像鲁班门的做派。 可如果不是鲁班门的人,又会是谁呢? 几个人各怀心思,重又回到车里。林献毕竟是本地人,对周围的环境相当熟悉,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介绍沿途的景致。 如此在公路上开了约莫半个时辰,林献方向盘一打,从道旁一片开阔的荒地往山脚下开。远远地能看到,山脚下有个黑漆漆的洞口。 晏霞担心一会儿我们上山,林献的车不好停放。 林献笑了笑,让她不用担心,也没解释,径直朝洞口开去。不多时,我们就见那所谓的洞口,赫然是个人工挖掘的隧道口。 林献把车开进去,也没走到头,慢慢在隧道中间停下,像是在丈量距离,然后喊我们下车,自己走到隧道岩壁上,用手在上面慢慢摸索,跟着用手背,轻轻敲了三下。 “嘎吱”声响,轿车四周的地面,忽然出现四道横平竖直的裂缝,不多不少,刚好将车子圈起来。地面慢慢下沉,林献那辆红旗轿车就这样,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嚯嗬。”季爻乾由衷叹道,“这么先进的停车场。” 林献笑而不语,招呼我们跟上,从隧道口出去,边走边道:“这山里头布满了机关,是当初墨门前辈和鲁班门前辈合力打造的。寻常游客便是再细心,决计也发现不了。不触动机关,他们自然无恙。若是门中有得知此事的叛徒,妄图破坏或者闯入,自然讨不了好。” 折腾了一晚上,我们又累又饿,都有些坚持不住。林献指着盘曲向上的林间小路道:“忍着点,半道上会有迎客的同门师兄弟,表明身份,他们自然不会怠慢我们。” 几个人相互扶持,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见那儿有座横跨在山涧之上的狭长凉棚。一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年轻男子手摇草帽,坐在凉棚的长椅上,身前放了一只竹筐。筐里满是各式小食和矿泉水,正在东张西望。 见我们靠近,年轻男子咧嘴笑道:“几位要点啥?” 林献不动声色地道:“阎王手里抢饭碗,死人身上讨营生。” 年轻男子微微一愣,正色道:“敢问几位是哪一门的师兄弟?” 林献一一做了介绍。年轻男子脸上有了笑意,将食物和饮水分给我们,嘴里连说着“远来辛苦”。林献问他是谁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年轻男子赧然道:“不瞒几位,我虽年长,但入行晚,跟着关中陈家学了几年皮毛。今日得见八门高徒,实在是我王朗之幸。” 我听他自称陈氏二皮匠的徒弟,随口问他陈长英近来可好。 王朗脸上肌肉一抖,尴尬地笑了笑道:“师父与师伯之事,我们不敢过问,小成师兄见谅。” 我想着陈长英跟陈家毕竟有些龃龉,也没多问。林献问他八门来了多少人。王朗想了想道:“除了柴大当家和卢大当家,其他六门都到了。” 我见晏霞脸色不悦,悄声问她怎么了。 林献叹了口气,从旁抢道:“师妹,柴师父闲云野鹤惯了,向来不愿搭理门中事务,你也别太在意了。哦,卢大当家,是棺材匠的主事。” 我们坐着歇了一会儿,问王朗去八门总会的路。 王朗给我们引了路,说是还要等待进山的其他同门,没法带我们过去,沿途还会有其他迎宾弟子,到时再问他们,希望我们谅解。 我们摆手说没事,看看歇息得差不离了,与王朗告别,继续往山上走。 在四个沿途八门弟子的指引下,我们终于到了山顶密林中的一堆山石前。 走近了看,我们见那是一整块平滑的山岩,有棱有角的,但有些四不像。 林献按着先前那名同门师兄的指点,走到山岩背面,用脚拨去覆盖在地上的枯枝落叶,点了三支燃香插在地上,领着我们,冲山岩磕了三个响头;又如同隔墙说悄悄话一般,贴在山岩表面,小声道:“阎王手里抢饭碗,死人身上讨营生。” 如此重复了五六遍之后,我们惊奇的看到,原本平滑完整的山岩,忽然慢慢裂开一道细细的裂纹。裂纹越开越大,最后在我们面前,成了一道可容人侧身穿过的裂缝。 裂缝之下,是一面四四方方的石板,石板上有铜质的拉环。 我们几个男的同时使力,将拉环拉开,就见石板下是口深不见底的窟窿。借着林间疏疏落落的光线,我们见窟窿一侧的壁面上,有两只脚面宽的土阶拾级而下。 到底是捞阴的生计,连聚个会都搞得这般神神秘秘。 我们相视苦笑,相互搀扶着,从窟窿口的土阶,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季爻乾走在最后,等所有人都下来了,用力拉动拉环,重又将石板合上,在石板背上轻轻敲了三下。头顶传来“咯咯”的闷响,想是那山岩又重新合上了。 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墨门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对付鲁班门处心积虑布下的厌胜之术,可以说是木工一行水火不容的两个势力,可为何师父跟秦满子却好像交情不浅? 见我问起,林献叹了口气道:“捞阴八门,其实谈不上好人坏人,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生计抱团的生意人。咱们这些所谓的同门,明面上师兄师弟的,好像都挺亲近,其实真心的能有几个?不过师父时常教诲,做一行就要有做一行的规矩,坏了规矩,戕害师门亲友,自然有人出来主持正义。秦老前辈德高望重,这些年来,八门一直尊他为首,过得确实倒也安稳。” “世人混沌,都以为鲁班门做的,尽是些厌胜害人之举。但不光是鲁班门,你们墨门,还有其他七门,所做无非是分内之事。木工制木、土工验尸、屠户卖肉、算命神算……其实再正常不过,只是单单因为与阴灵打交道,犯了常人的忌讳,所以历来不受待见。” 晏霞接着道:“林师兄说的是。这次八门聚会,也是因为那些为八门所不齿的门中败类,打着捞阴门的旗号,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败坏八门名声,需要重新整顿。我虽然也是第一次参加,但这样的聚会,倒也希望越少越好。” 说话间,走在最前面的白墨停了下来,回头冲我们皱眉道:“咋没路了?” 话音刚落,他右手边的墙面上,突然射出一道白光。我们久在黑暗中行走,这一束光斜打进来,都有些猝不及防,慌忙用手臂去挡。 等了有一会儿,我们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就见那居然是一道阳光,从狭长的甬道里透进来。阳光忽闪,显然有人正从甬道深处向我们走来。 我们不知道这人是谁,都下意识的小心提防。那人到了甬道口,见我们一脸警惕,苦笑道:“唉,亏我弄了那么大的法阵,就是不想你们这么早过来,看来还是失算了。” 96. 执牛耳 宋大有听出是宋耀祖的声音,喜极而泣,扑到他怀里道:“爹,咋的是你?符师父呢?” 宋耀祖抚了抚她的头发,冲我们笑道:“麻烦你们了。哦,符师父在厅上呢!他走不开,又怕你们出事。这不,喊我来接你们。” 我和季爻乾听说师父无恙,都放下心来。晏霞撇撇嘴,问宋耀祖道:“宋叔叔,您这好好的自家手艺不用,咋还学起鲁班门的厌胜术了?害我们一阵折腾。” 宋耀祖听出她言语中的不满之意,也没在意,示意我们跟他出去,边走边说。 宋耀祖告诉我们,他们昨天一早就到了总会,也收到了那伙人会半路设伏的风声。他们不声不响,将设伏之人尽数抓获。 秦满子原以为,凭着这些年树立的威望,能够将八门弟子重聚一堂,重启“泰山计划”,整顿风气。可不想,这回他失算了。 那些叛出师门的弟子,不知从何得知,当年那次“泰山计划”背后真正的目的,不是教改,而是屠杀,因此非但不听命令,拒绝来泰山,还搬出秦思怡也参与其中的铁证,逼迫秦满子让出八门首尊的位子。 秦满子起先不知,气得一口气没顺上来,直接病倒了。 眼下群龙无首,事先收到消息,赶来泰山会面的其他各门当家,便起了争执。 师父、宋耀祖、夏云生主张等所有门人聚齐,按照以往规矩,将犯事门人逐一通报批评,由各门当家私自处理,呈报结果;陈长华、齐文斌和扎纸匠当家徐德麟表示反对,认为秦满子既已病倒,此事作废,执意要走;棺材匠和算命先生的当家则迟迟不见身影。 几位当家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师父他们担心门下弟子看到这种局面,非但失了他们做当家的威信,更有可能起异心,被暗中盯守的叛徒诱骗说反,无奈之下,只好在进山的路段布下阴阳路,将门下弟子困住,好歹等到秦满子醒过来,或者几位当家统一意见。 宋大有眨巴着眼睛道:“可是爹,你咋会鲁班门的法咒咧?” 宋耀祖拍着胸脯道:“符二当家忙着安抚其他人,抽不开身。这不,你爹我天资聪颖,符二当家随便教了几下,你爹我便学会了。” 宋耀祖正自鸣得意,季爻乾忽然冷冷地问道:“宋叔,你们当初既然从湖心岛离开了,为什么不着人告知我们一声?要不是白墨和晏霞帮忙,只怕你们再也见不着我们了。你们就当真这么放心我们?还是说,你们早就料定了会有人帮忙?” 宋耀祖愣了愣,作笑道:“你这孩子,说的这叫什么话?做师父和父亲的,哪有希望自己徒弟和女儿出事的道理?我和你们师父也是到了那岛上,得知那伙人在悬楼里的秘密,这才紧急赶去找秦老爷子商量对策。来泰山的途中,却收到你们去找我们的消息。符师父担心出事,又抽不开身,所以让他兄弟俩去帮忙。嗯,怎么就你一个,你那个兄弟呢?” 白墨面露痛苦,将我们在悬楼遇伏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宋耀祖。 宋耀祖捏着下巴自忖道:“如此说来,徐老头的顾虑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问他怎么了。宋耀祖说,徐德麟先前就怀疑,八门中已有不少人被说服,成了那伙人潜藏在门中的眼线。眼下贸然将八门聚齐到一处,万一让这些人混进来,里应外合,突然发难,只怕对整个八门来说,会是一次灭顶之灾。 这伙人看起来并非乌合之众,他们似乎都听命于一个胆识、能力都高出现有各门当家的神秘人。安插在各处的探子,始终查不出这人的身份,甚至连人影都没见着一个,可见这人行事格外机警。 连堂堂秦家孙女都听命于他,这人若是八门旧人,只怕位分不低。 师父和其他各门当家猜测:在各处寻找养尸地,豢养走尸,应该不是这人的最终目的。不管怎样,捞阴门最终的目标都是钱。这些人似乎是为了钱,在帮某个强大的势力做事。 八门设立之初,除了相互之间不可互通,还有一条铁律,就是绝不趋炎附势,与官场上的人扯上关系。要是这些人服务的势力,并非官场倒也罢了;如果是,这对八门,乃至与八门有关的亲友、行业和势力,都将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倾覆。 说话间,我们跟着宋耀祖,从甬道出来,眼前豁然明亮。 这八门总会的位置,跟墨门倒是有些相似,也是群山之中的一方净土。 不同的是,墨门背靠青山,尚且还有一条宽大的山涧连接世外;这儿却四面环山,如同一只聚宝盆,将几间庙宇般青瓦红墙的建筑拢在其中。 正中最大的一间庙堂,应该便是总会的大楼。我们靠近前去,能听见师父和几个老者的争论,从大门口飘过来。 宋耀祖叹了口气,让我们先到一旁的长廊歇息,等他们消停了再进去。我们这些做徒弟的,确实也不便这时候现身,都点点头,准备迈过茶行,往长廊上走。 偏巧这时有个身穿青色长袍的老者出来倒茶,看到我们,冲季爻乾瞪眼道:“小季?” 季爻乾愣了愣,上前作揖道:“师伯好。” 我问宋耀祖这人是谁。宋耀祖在我耳边悄声道:“齐文斌,齐文昌的胞兄。他对胞弟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对你师父有成见。老人家,脾性差,能躲就躲。” “师伯?”齐文斌冷哼道,“我才不是你师伯。你可倒好,跟了文昌几年,文昌这一走,立马又换了师父。怎地,既然来了,干嘛不进来?难道不想见着我?” “不是的师伯——”季爻乾有口难辩。 齐文斌不听他解释,乜眼看了看我们,又回屋去了。宋耀祖见躲不开了,叹了口气,招呼我们都进去,各自到师父那儿去,别乱说话。 我们依言照做,刚跨过门槛,屋里争辩的几人停了下来。师父见我俩来了,倒也不觉得意外,拿眼神示意我俩过来站好。 季爻乾拿眼看了看齐文斌,见他脸色铁青,悄悄冲我做了个鬼脸,硬着头皮从他身旁走过,站到师父身后。 齐文斌身旁一位清癯干瘦的老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只是几个娃娃,别这样就打断了,继续说,到底你们想怎么对付?小符,秦首尊病了,你墨门当家的又仙去了,这儿你也算一个能吭气的,别总在我们几个老家伙之间打马虎眼儿。你说说看,要怎么弄?” 师父拱手道:“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规矩定下来,倘若因为事出突然就不遵守,不光那帮宵小,便是外行也会嘲笑咱们没有原则。秦首尊因为孙女之事病倒,危急关头,实属遗憾,但他老人家交代过,这事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齐文斌冷哼道:“秦首尊先前要开这八门大会,是在不知道孙女参与此事的情况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他膝下无子,单只这宝贝孙女。你要墨守成规,动他孙女,就不怕得罪了他?” 师父正要说话,坐在林献身前的一名中年男子轻咳了一声,作笑道:“齐老前辈言之有理。不过既然秦首尊交代过,相信符师弟也没那个胆,假传号令。与其在这儿争论不休,误了时间,还不如像过去那般,举手表决。各位前辈,意下如何?” “等等。”坐在宋耀祖身旁的一位黑袍老者喷了口烟,望着门外道:“我徐德麟自忝虚长些年岁,与满子有些交情。既然几位后生有宏伟志向,咱也没必要执着。不过做事总得有个牵头的,满子病了,依老规矩,谁能执牛耳,就代为首尊,开启泰山计划。” 席上众人见他这般说,也都哑口无言。徐德麟冷哼一声,拍了拍手,不多时,就见一名小童牵了头水牛,施施然走进内堂,冲席上众人拱手一拜,又默然出去了。 徐德麟又喷了口烟,也不去看任何人,吩咐身后的弟子去灶房拿了柴刀,往地上一扔道:“掌刀!” 席上鸦雀无声,谁也不敢上前拿刀。隔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个声音从门外晃晃悠悠地传来:“既然你们都不敢坐这个位子,不如让我试试?” 我和季爻乾对视了一眼。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97. 秦公子 见那人懒洋洋地从门外进来,连师父和宋耀祖都有些动容:“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那晚在庙会上替我们解围的中年香客。 他也不理会堂上众位当家敌视的目光,看着我们道:“几位小友,别来无恙。” 罢了,他这才负手站到那头水牛跟前,冷笑道:“几个老家伙冥顽不化也就算了,你们几个也跟着畏首畏尾?别人都打上门来了,还在这分什么你尊我卑!” 徐德麟眼中精光闪动,不动声色地道:“你是什么人?” 中年香客漫不经心地道:“跟你一样,和秦满子是旧识。” 听他直呼秦满子名讳,连师父和宋耀祖都有些不悦。 齐文斌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们八门聚会,不容外人参与。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怪我们……”说着冲身后的两名弟子小声吩咐。 那两名弟子点点头,看了师父一眼,转身想往门外走。 中年香客曼笑道:“别忙着去通知秦满子了。他被推为八门首尊,奈何管不住自家孙女,老脸往哪儿搁?只能装病喽!你们这会儿冲进去,万一他啥事儿没有,正在喝茶,你们说尴不尴尬?不就是执牛耳么,你们不敢来,我来。” “轮也轮不到你!”陈长华坐不住了,嗖地站起,双手微颤道,“小迪,帮我掌刀!” 他身后一名十七八岁的男孩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的神采,正要上前拿刀,我见除了师父和宋耀祖,其他各门当家都握紧了拳头。他们身后几个定力不足的弟子,也都跃跃欲试。晏霞和林献看了我们一眼,苦笑着微微摇头。 “你们看。”中年香客摊手道,“又不想拱手让人,又不敢强出头。既然这么难办,何必呢?”他慢悠悠地捡起地上的柴刀,冲陈长华道,“陈大当家,您一把年纪了,万一有个闪失,陈氏二皮匠可就失传了。符二当家、夏当家和宋二爷都没动,倒把您老激动得……啧啧。” 眼看众人眼中怒气更盛,中年香客稍有的严肃起来,拿着刀,走到那头摇头甩尾的水牛跟前,叹了口气,用手掌在水牛两只铜铃大眼前一遮,口中念念有词。 师父过去跟我们说过,牛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们知道自己即将被宰杀,会对着主人簌簌落泪,也不反抗,像是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寻常人家杀牛,根本不敢注视牛的眼睛,怕心存不忍,下不去刀。 也因为如此,宰杀活牛,多由手法纯熟的屠户掌刀。 捞阴门的规矩,倘若遇事之际群龙无首,会牵一头水牛,由本领高超之人掌刀,生生将牛耳割下。 手起刀落,一气呵成,活牛不避不闪,任人宰割,才算以德服人,成为领头。 那中年香客似乎对这一规矩并不陌生,口中念罢,拍了拍水牛的脖子,叹息道“好孩子”。那水牛竟似听懂了他的话,乖巧地垂下脑袋。 中年香客提刀在手,手起刀落,一串血珠冲天飞起,那牛耳已经被他拿在手里。 水牛浑身一颤,也不发作,“哞哞”叫了两声,眼中含泪,用舌头去舔中年香客的脸。 中年香客如情人呢喃般贴脸过去,冲水牛悄声说了些什么,口中道:“去吧。” 水牛尾巴一甩,仰天“哞哞”又叫了两声,一路滴血,朝着厅堂门外去了。 席间一片安静。中年香客冷笑两声,自顾走到正堂龛桌,拿起桌上的酒杯,滴了两滴牛血进去,就要一饮而尽。 徐德麟慌起来,颤颤巍巍站起,大喝道:“住手!” 见中年香客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徐德麟犹豫半晌,沉声道:“你怎么会捞阴门的法咒?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亮明身份,就算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成为八门代首尊!” 中年香客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师父突然闷声道:“你是不是秦公子?” “秦公子?”席间立时哗然。几个当家和身后的弟子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我见季爻乾眼眶发红,浑身发颤,几近落泪,问他怎么了。 季爻乾哽咽着在我耳边小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那个姓秦的年轻人?” 见我点头,他脸上难掩激动之色,颤声道:“秦公子是门中人对他的称谓,因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连秦满子都得喊他本家公。大家怕乱了辈分,只好喊他秦公子,一来他确实看着年轻,二来公子是过去的叫法,也不辱了他的颜面。我只是没想到,师父居然也知道……上回在庙会我就感觉很熟悉,但这张脸……” 他话还没说完,中年香客咧嘴冲师父笑了笑,又看了眼徐德麟,嘿嘿笑道:“看来这易容术也不算太高明啊,瞒过了徐大当家,却没瞒过符老弟。怪叫钟当家当初说,他这师弟不是一般人,看来还真不是妄言。”说着手臂往后背脊椎摸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一瞬间,我们所有人惊恐地发现,中年香客一张脸如同注了水的牛皮,突然收缩扭曲,说不出的恶心恐怖;不光如此,原先大腹便便的身子也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变得松垮垮的,如同蛇蜕一般,脱了一层粘稠的人皮。 中年香客抖了抖身子,人皮脱落,一张俊朗刚毅的脸露了出来。 他实际的肤色比先前中年香客的模样黝黑了许多,个头也没那么高,却更添了几分威严。 季爻乾泪流满面,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哆嗦,想开口喊他,却又咽了回去。 “现在可以了么?”秦公子没注意到他,轻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徐德麟和陈长华对视了一眼,都默然点头,其他各门当家也都点头附和。 秦公子冷哼一声,将滴了牛血的酒杯一饮而尽,摔杯道:“八门弟子听令,即刻从总会撤走。延误时机者,门规论处!秦满子畏罪装病,包庇亲孙,即日起不可再任首尊之位!” “这……”堂上再度哗然。怀疑、激动、窃喜、愤怒,各种表情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看着尤为精彩。 秦公子不闻不问,振声一字一句地道:“延误时机者,门规论处!” 纵然有万般不情愿,各门当家也不敢违抗门规,拱手称是,起身相互道着珍重,就往厅堂外走。 才走到门口,一名看院的小僮着急忙慌地跑来,口中大喊:“不好了不好了!” 徐德麟虎着脸道:“有事说事,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小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堂上的其他人,作揖道:“徐当家,收到线报,山下未到的各门弟子被困,情况紧急。那伙人……那伙人已到半山腰,拦山弟子抵挡不住,死伤大半,还请诸位当家定夺!” 说话间,我们都听进山的甬道里一片嘈杂,似乎那伙人进来了。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秦公子。秦公子捏着下巴想了想,扬手道:“所有人从密道离开。各门当家,包抄到山后,营救被困弟子。其余弟子听我命令,火速撤离,不许跟去!” “可是代首尊,密道进出的钥匙在秦首尊那儿。”齐文斌有些慌了,“他在后院小筑歇身呢!这会儿怕是赶不过去。” 秦公子冷笑道:“区区一条密道,还难不住我。你们也别费那个心了,那老头收了消息,早跑了。我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小筑根本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众人半信半疑,跟着秦公子往厅堂山墙后走。 秦公子轻车熟路,搬开贴着山墙的假山盆景。我们见地上划着四四方方九个格子。其中三个格子,上头嵌着围棋黑子般的石子,依次是九个、两个和五个。 秦公子只是默念了几声,喊我和季爻乾去抓些石子来,依次放在空白的格子内。不多时,九个格子发出“咯咯”的闷响,齐齐往下退去。 陈长华大喜,抬脚就要往下走,被秦公子皱眉拦住。 他指着那露出的密道口,闷声道:“急什么,着急去报信?” 话音刚落,我们就听密道里窸窸窣窣,像是有人正从里面出来。 98. 密道追踪 陈长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代首尊说的这是哪门子话?我只是——” 秦公子不等他说完,闷哼一声,将他用力推开,让师父和夏云生看着他,他要是敢发出半点声音,就把他舌头割了。 众人见他面色阴沉,不像是开玩笑,心头莫名,却也没人敢发出异议。秦公子拉着宋耀祖过来,悄声道:“待会儿不管谁上来,来一个杀一个。” 宋耀祖愣了愣,秦公子已经将先前割牛耳的柴刀递到他手中。 他喊我们这些年幼的弟子都躲开,尽量别看,说是待会儿宋耀祖要重操旧业,免不得有些血腥。说罢自己押着陈长华,躲到山墙后去了。 不多时,密道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近了。所有人屏气凝神,我都能听见身旁宋大有怦怦的心跳声。密道口传来“咯”的一声,似是有人上来了。 只听宋耀祖大喝一声,“夺”的一声闷响,一人厉声惨叫,翻滚在地。 密道下一人大惊道:“干他娘的,有埋伏,快走!” 宋耀祖纵身要追,秦公子连忙从山墙后出来,拦下他道:“穷寇莫追!” 他让宋耀祖和师父打头,所有人跟在他俩身后下密道,自己押着陈长华殿后。 见我们都下去了,他将陈长华松开,故意放声道:“陈大当家,多谢告知。要不是你,我们可就着了道啦!”说完也不理会陈长华惊异的目光,冷笑将他推开,也下了密道。 夏云生将他扶住,闷声道:“代首尊,你怎么知道陈当……陈长华是内线?” 秦公子示意我们别停,边往密道深处走边道:“我上山之前,从他胞妹陈长英那儿得到线报,陈长华最近跟一些行踪不明的人走动有些频繁。这次进山,除了他身旁的两名小徒,也没见其他弟子跟随,猜想定是有问题。不过我也怕冤枉了他,所以之前按着没动。” 夏云生动容道:“连陈长华都被那伙人收买了,看来这伙人渗透得不浅啊。” 秦公子目光深冷,让走在前头的众人躲着密道顶上星星点点渗透下来的火光,自言自语道:“只怕不只是陈长华。这次八门内乱,定是有人故意挑起,想重新洗牌。” 往下走了也不知道多久,师父他们在前头停下,说是没路了。 秦公子和师父起码隔着二十几号人的距离,也没见他怎么发力,声音却格外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看到面前的墙了么?墙中藏了只小蛇。耀祖,你用心听,找出蛇藏身的位置;德麟,你马上扎副纸蛇给小符;小符,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把蛇抓出来。” 我们听他直呼各门当家的名讳,都觉得有些有恃无恐,不过他好像对各门的能耐了如指掌,倒也真心佩服。 宋耀祖和徐德麟依言照做。黑暗中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作法,很快就完成了。我们这些年轻的弟子,只恨没能生就一双夜视眼,能学得一二。 师父将徐德麟做好的纸蛇,照着宋耀祖用石子做的标记,取了只铁钉,钉在墙上。他小心翼翼地摆弄纸蛇的位置,也没见他使了什么手法,口中念叨,那纸蛇居然如同活过来一般,在铁钉下不耐地扭起身子来。 师父口中喝道:“起!”手指冲纸蛇一指,那纸蛇轰地燃起来。 不多时,只听墙后“咯咯”声响,秦公子满意地“嗯”了一声,喊师父他们退开些。刚撤步,墙面“嘭”地一下裂开,一条吐着信子的绿色大蛇从铁钉的位置破墙而出,吓得宋大有几个女弟子花容失色。 季爻乾眼尖,让她们别害怕,那只是铁皮做的机关蛇。 秦公子不等大伙儿喘气,继续道:“跟着蛇走。小心,别踩着它。” 我们业已看出,之前拦在我们面前的墙面,其实是一面厚重的石板,石板后仍旧是一段狭长黝黑的密道。师父等人砸碎石板,继续往前走。 我边走边问道:“先前那些人从密道里出来,被宋叔喝退,又往回撤走,为何这块石板却完好无损?难道这密道里还有其他通道不成?” 秦公子笑道:“小朋友脑子倒也活络。不错,这密道中有三条主道,六条辅道以及九条支道,暗合三奇、六壬和九星星轨;又在洞内正四方和偏四方共开八门,对应排宫八门,此为奇门遁甲之阵。所以,如若不是奇门高人或八门弟子,即便洞门大开,也未必出得去。” “八门之上,又辅以九星星轨之间的断龙门,门中所藏的机关蛇,既是开门的机关,也是带路的猎犬。断龙门既开,每隔半个时辰,又会重新落下。机关蛇行进距离有限,通常到下一道断龙门前就会停止不动。要是忍不下性子,将气撒在这小朋友身上,机关蛇蛇身里的毒气就会喷出,瞬间夺人性命。” 走在我身前的季爻乾忍不住回头道:“秦……秦叔,如此说来,那伙人居然能从密道里反其道而行,怕是门中有高手带路,或者事前通知了他们。” 秦公子沉默了半晌,这才叹了口气道:“当初这总会议事厅的密道,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监工的墨门当家钟天篷和鲁班门当家秦满子知道。你们也知道,钟当家英年早逝,所以……” 后面的话他没再往下说,但我们都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不由得暗暗心惊。 如果秦满子一早就向那伙人俯首称臣,只怕捞阴八门的命脉,从今往后要彻底断送了。 秦公子见大伙儿士气消沉,打了个哈哈道:“也不见得就如我所想,或许秦老头只是因为孙女之事,被那伙人抓了把柄,无奈之下才会屈从。再说了,八门的血脉不是还在这儿么?只要躲过今日,今后如何也未可知。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何况八门这百余年的基业?推陈出新,未必就是坏事。” 他这话显然没起到太好的鼓舞效果,反而让徐德麟几个年长的当家有些不悦,嘀咕着捞阴八门既是旧事八门,必然有需要固守和传承的地方,贸然改动,只怕八门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 秦公子见劝不动,也懒得再说,只催促前头的师父等人加快速度。他担心以那伙人进山的速度,再加上被他丢在密道外的陈长华接应,相信用不了多久,那伙人就会追上来。如果不能尽快从密道出去,打好这个时间差,将被困的弟子救出,那八门这次真就全盘皆输了。 给他这么一说,大伙儿纵然有再多疑虑,也只能先放到一边,不紧不慢地跟着机关蛇往前走。断龙门换了一扇又一扇,总也不见底。我疑心再这么走下去,别说走到山脚下了,我们都能直接走到十八层地狱去,刚要问秦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响。 不是前头机关蛇游动的声音,而是从身后传来的。 那声音很古怪,不像人声,也不似风声,而是有些像蚂蚁之类的昆虫聚到一块,慢慢咀嚼大型动物尸体时发出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 夏云生见我突然停下,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回答。 夏云生还未开口,他身后的秦公子扬手喊大家停下,屏息噤声。 霎时间,密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身前嘶嘶吐着信子的机关蛇慢慢远离的声音,以及身后那如同无数昆虫蜂拥而来的碎响。 秦公子脸色一变,闷声道:“是追踪蚁!领头的应该是养尸行当的高手,再这么走下去,咱会被一锅端的。反正离出口也不远了,小符,你们几个从主道出去救人,有人在外头接应你们;这些孩子我来负责。快!” 大伙儿应下声来,立时分作两批,五个当家继续往前走;我们则跟着秦公子,往密道岩壁和地面相接的狭窄偏门离开。 我和秦公子留在最后。关门瞬间,我下意识地往密道望去,就见我们先前走过的路,乌泱泱一片,已爬满了悉悉索索不断向前爬动的黑影。 99. 木尸巷 秦公子见我站着不动,拍了我脑门一下,沉声道:“还不走,等着变白骨啊?” 我心头一凛,黑暗之中,见那些追踪蚁块头确实比寻常蚂蚁大得多,而且不是黑色的,而是有些透亮的红色,看起来就跟血滴一般,密密麻麻,如同血潮般,迅速向我们涌来。 我从未见过这种蚂蚁,边跑边问秦公子,这是什么鬼东西。 秦公子道:“这是养尸匠人在养尸地的棺材里养出来的。蚁卵将腐烂的尸体当作温床和养料,长此以往,生性变得阴冷凶残。养尸匠稍加调教,就成了要命的追踪犬牙。” 季爻乾原本在我们前面,见我和秦公子聊得火热,似乎有些嫉妒,故意停下道:“秦叔,你说的这个,会不会就是养尸匠豢养的虿尸?” 秦公子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虿尸形成需要的时间更长。我有个姓曾的朋友,是养尸行当里的高手,将来有机会,你们可以向他请教,现在逃命要紧。这些畜生可不比鲁班门的机关蛇,它们无孔不入,那道门挡不了多久的。” 昨晚被宋耀祖困在山下,我们一宿没睡,现在又疲于奔命,除了秦公子和其他同门师兄弟,我们六个累得都快趴下了,边跑边和身旁的人说话,生怕一分神,立时就能昏睡过去。 秦公子似乎也看出了我们面有疲色,见我和季爻乾背着箩筐,问我箩筐里有没有洋火。 我点点头。秦公子长舒了口气,见蚁群已经从门缝下渗透进来,喊我们别停下,说是六壬道中每换一道,都会在交接处注满黑油。这些黑油是从山体中自然开掘出来的,足够烧死这些畜生了。只不过点燃之后,这总会的密道会瞬间被火填满,要迅速抽离。 说白了,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 不过我们也来不及顾虑这些了,那些血红色的追踪蚁行进得异常迅速,有一小股离秦公子脚边已不到一尺,原先窸窸窣窣的细响,此刻也成了“咕咕咯咯”的怪响,仿佛狗咬骨头时,牙齿与骨头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跑在前头的林献和那个叫小迪的陈家弟子停了下来,冲秦公子急声道:“前辈,前面没路了!” 我见秦公子正抬脚去踩那些追踪蚁,脚下发出“啪啪”地脆响,地上溅开一摊摊褐红色的,散发着腐肉恶臭的液体,胃里一阵抽搐,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秦公子自顾不暇,边腾挪躲闪边厉声道:“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仔细看看头顶!八门这点小玄机,你们都看不出来?” 说实话,他这话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且不说密道里光线昏暗,即便看得通透,这种情况下,怕是师父他们也得摸索一阵,更别说对密道一无所知的我们了。 见秦公子动气,林献二人也有些无奈。到底还是季爻乾眼尖,指着林献右手边的墙面道:“这儿!这儿是湿的,只怕是机关!” 林献伸手要去摸,被白墨慌忙拍开。 他喊大伙儿都贴着密道尽头的墙面,用指尖轻轻去摸那面湿墙上一道肉眼几乎难辨的方形按钮。 “噗”地一下,一道黑水激射而出,横在我们三个和白墨他们之间。 秦公子回头看了一眼,大声道:“是黑油!小林小庄,你们推石墙。快!” 只一分神的工夫,他腿上已经爬了一大串追踪蚁,疼得他冷汗直流。季爻乾心疼,想上前帮忙。秦公子眼睛一瞪,不由分说将我俩往石墙推。 林献和小迪试着推了下墙面,见果然有些松动,互相看了一眼,手上加力。 宋大有他们也上前帮忙,终于将那道石墙推开。 密道原本有个微微向上倾斜的坡度,黑油喷射出来,瞬间向蚁群蔓延。 我和季爻乾喊秦公子快些过来。秦公子就地一滚,冲我喊道:“火!” 我见他离我们还有段距离,现在点火,以这黑油刺鼻的气味来看,只怕一点就着,那不得将他活活烧死? 正自犹豫,身旁季爻乾不知何时已经划了洋火,往黑油中扔去。 我心道糟糕,眼前“轰”地一下,已是一片灼眼的火光,晃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迷迷糊糊中,感觉有条身影如跳蚤般,从岩壁上跳了过来,抱着我和季爻乾,就往石墙后扑倒。 林献等人早就候在石墙后,见我们三个过来,迅速将石墙又推了回去。 石墙掩上的瞬间,我回身见石墙缝后的密道火光熊熊。一股古怪的焦味伴随着浓烟扑鼻而来,耳边还能听到那些追踪蚁被火烧焦的吱吱声,所有人都忍不住干呕起来。 秦公子小腿上血红一片,也不知道是那些追踪蚁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季爻乾问他怎么样。秦公子摇头让他别担心,喊我们继续赶路。 石墙后的密道比先前的窄了些,只能容两人并肩走过。秦公子边走边回头看,忍不住唏嘘道:“给他们这么一闹,总会这条密道算是彻底毁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秦公子道:“那些人放追踪蚁下来,会不会压根就没想自己来追?如果是这样的话,师父他们折回去救人,会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秦公子摇头道:“追踪蚁再厉害,终究只是畜生,没有脑子,他们也绝不会认为,单凭这些小把戏就能追到我们。依我看,他们放这些追踪蚁,不过投石问路,让这些畜生当排头兵,扫清密道里的机关,他们好放心大胆地进来。” 我们听他这么说,也都不敢放松警惕,相互照应着,继续往里走。 走了约莫十分钟左右,前头又停下不动了。 秦公子皱眉问怎么回事。林献满脸惊恐地回道:“前辈……咱好像走……走错了。”说着指了指头顶光溜溜的密道。 我们抬头望去,见密道顶不知何时,成了弧形的平滑墙面,明显是人工堆砌的,不再是先前坑坑洼洼的岩体。 与此同时,我们听头顶四面八方传来“哐当”“咣当”,一阵阵有节奏的闷响,似是这山中密道中的机关同时启动,脚下的地面也微微颤抖起来。 秦公子脸色一沉,掂起脚,用手摸了摸密道顶,闷声道:“好你个秦满子,竟然歹毒到这般田地!” 见我们疑惑不解,秦公子道:“死老头子提前改了密道八门九宫的布局,咱现在不在六壬道上,而是……而是提前下了山。只怕现在已经在地下了。” “啊?”我们几个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总会位于泰山半山腰以上,昨天我们爬到半山腰,怎么也花了大半天的工夫,可我们在这密道里行走,却好似没到两个时辰,非但已经下山,而且到了地面之下! 这密道中的机关,当真诡异至极。 晏霞问秦公子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原路返回。 秦公子苦笑道:“死老头子就是料定咱们会从密道逃走,既然改了布局,自然先前的路都封死了。没办法,继续往下走吧。” 我们无奈,只好继续推门往前走。林献当先跨门而出,却又急忙收回,他身后的白墨和小迪也慌忙将他扶住。 季爻乾问又怎么了。林献惊魂未定,指着门后的暗道道:“幸亏我收脚快。前头没路了。底下是条暗沟,深的很,掉下去就完了。” 秦公子分开我们,上前看了看,回头冲我们道:“路倒是有,就看你们敢不敢走了。我先过去,有胆量的,跟在我后面。”说着身子一闪,从石门后消失了。 我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地尾随其后。我等身前的季爻乾进去了,扶着石门看了看,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林献没看错,石门后确实是道深不见底的暗沟。 暗沟一侧的崖面上,有条只能容人一只脚面通过的盘山小道。季爻乾等人正背贴崖面,双脚分开,一点一点地在盘山道上往前挪步。 盘山小道尽头处影影绰绰的,像是站满了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人影一动不动,也不出声,远远看去,如同一具具矗立在黑暗中的幽魂。 100. 木尸杀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看到没有,也不敢出言提醒,怕他们分神掉下去,深吸了口气,分开双脚,也贴了上去。 宋大有在我身后,忍不住伸手想要拉我。我能感觉到她手心里全是冷汗,也没法帮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尽量全身贴紧崖面,将身体重心向后压。 秦公子边在前头带路边小声让我们自己小心,尽量别看脚下,又让走在最后的白墨清点下人数,别落下任何人。我心里默数了下,连同我们六人在内,加上秦公子、陈家弟子两人、徐家弟子五人、夏家和齐家弟子各三人,共计二十人。 一行人如行军蚁般,一字排开,几乎将整条山道都站满了。 白墨边走边小声对身旁的徐家弟子道:“我看不清,你传话过去,咱依次报个数。” 那名弟子点点头,转头向相邻的女弟子报了数。那女弟子脚下有些虚浮,下意识地拍了拍另一名弟子的肩膀。白墨慌忙喊了声:“不要!” 可惜已经晚了。那名被拍的弟子腾地受惊,脚下不稳,惨叫一声,从崖面上跌了下去。 或许因为求生心切,跌下的瞬间,他伸手想拉住那名女弟子,也将她带了下去。 两人凄厉的惨叫声渐渐下沉,我们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与那名被拍的弟子相邻的另一名弟子吓坏了,急急地往前避让了半步,我们都感觉有股推力从身后撞来,也险些立足不稳。 秦公子在前头厉声喝道:“不许慌!白墨,继续点!” 他这一声怒喝虽然声音不大,但颇有威严,我们心中也如吃了定心丸一般,慢慢平静下来。 白墨哆嗦着嘴唇,从齿间蹦出几个字道:“听我口令,报数!一!” “二!”“三!”“四!”…… 所有人强忍着内心悲痛和害怕,咬牙报数。 清点完毕,白墨振声道:“前辈,除了他俩,十八人全在!” 秦公子却不应他,纵身一跃,到了对面一条巷子般的暗道里,将我们一一接过去,这才沉着脸道:“既为八门弟子,就要有这样的觉悟。希望他俩的死能给你们长点教训。下次再遇事慌张,神仙也救不了你们。” 我们用力点了点头。几个女孩子眼眶发红,几乎要哭了。 秦公子叹了口气,招手喊我们跟上,冲那些密密麻麻,挡在过道上的人影走去。 走近了我才发现,先前我以为的人影,其实不过是些木头人。 不同于我们在九幽悬楼里看到的木人桩,这些木头人雕刻得格外逼真,有鼻子有眼睛,连身材、体型都是照着常人的模样做的。 所有木头人赤身裸体,有男有女,却都没有雕出衣服的纹路。 我们都害臊起来——这些木头人,未免也做得太逼真了。 秦公子没有我们这些少男少女的小心思,挨近站在最前的一具女木头人,细眼看了看,突然浓眉紧锁,向后退了两步,招手喊我们都避开,贴着暗巷的墙壁穿过去,别出声别喘气,更不能碰到它们。 我们见他神情紧张,都觉得不妙,也没问原因,只管点头答应。 其实刚才一走近这些木头人,我也发觉不太对劲。尽管看着颜色和质地都像是经年的古木做的,炭黑一片,但它们身上肌肉的纹理太逼真了,逼真得让人恍惚间觉得,它们只是一群沉睡在泰山脚下的原始人,只要有人不小心惊动它们,它们就会立刻醒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我们刚才眨眼间就折了两个人,谁也不想再出意外,也不用秦公子再下命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息闭眼,背靠墙壁,手拉着手,一点一点地往暗巷里挪步。 可惜我们六个折腾了一天一夜,实在困得难受。宋大有两腿发酸,情不自禁地就软下了身子。好在我反应及时,用力将她扶住,另一只手慌忙去捂她的嘴。 另一个拉她手的女弟子却反应不及,被她一带,登时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地就往身前的木头人身上撞去。 “咚!” 一声闷响,那女弟子结结实实撞到木头人怀里,还没等我们惊呼出声,她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木头人,想要稳住身子。 “嘎吱——” 一声刺耳的尖啸,如同弹簧扭曲发出的声音,从那木头人脖颈间传来。 秦公子脸色大变,招手道:“还看个屁,快跑!” 我们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暗巷深处跑。我和宋大有伸手想将那名女弟子拉回来,那被她撞到的木头人却突然动起来,“嘎吱”声响,猛地伸出两条坚硬的胳膊,将那女弟子的双肩牢牢钳住。 秦公子见状大喊:“快撒手,你们救不了她!” 话音刚落,那木头人原本无神的眼睛突然射出一道暴戾的凶光,我和宋大有被吓住,不自禁地就松了手。 木头人喉咙里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声,听着竟似恶魔无情的嘲笑。 那女弟子彻底吓坏了,哇哇大喊着救命。 只一愣神的工夫,我们见那木头人忽然变爪为掌,对着那女弟子的脖颈用力砍去。 我们眼前一花,在宋大有的惊呼声中,就见那女弟子的头颅如同皮球般,直直地飞了出去。鲜血从她断裂的脖颈间喷溅出来。我俩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脸。 这一突变彻底把我和宋大有吓傻了。季爻乾和林献见我俩迟迟不动,跺了跺脚,也不顾秦公子喝止,飞跑过来,拉着我俩就跑。 宋大有边跑边哭,估计是怪自己害得同门丧命。 我们没空安慰她。刚才那一番动静,暗巷里所有的木头人都活了过来,“嘎吱嘎吱”地扭过身子,眼里射出暴戾的红光,冲我们追来。 秦公子吩咐白墨带其他人先走,自己在木头人身后两米的地方等我们。 见我们赶到,他瞪了我和宋大有一眼,厉声道:“不懂得取舍,妇人之仁,还入这行干什么?赶紧给我滚,别待在这儿碍事!”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冲追来的木头人扔去。 “秦叔!”季爻乾见他要只身引开木头人,忍不住喊道。 “滚!”秦公子将我们四个用力往身后推,边引开木头人边道,“要是我一刻钟后没回来,你们就自己设法出去。往下应该是水路,不管水底下有啥,能躲就躲!” 我们四人眼眶湿润,见那浩浩荡荡的木头人追着秦公子去了,咬了咬牙,相互扶持,往白墨等人消失的暗巷深处追去。 才跑了百米不到,季爻乾见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潮湿的脚印。脚印朝着我们相反的方向,而且分明都光着脚,显然不是白墨等人的。 我们四人互看了一眼,都明白过来:这脚印,是那些站在巷口的木头人的。 也就是说,这些木头人是从暗巷深处的水中上岸,专程在那儿等我们的。 眼下进退两难,白墨等人又都不见了踪影。我们四人也没想太多,只停下歇了口气,就继续往前跑。 跑着跑着,我感觉迎面吹来一股阴冷的风,料想部队,刚要提醒宋大有三人,脚下忽然踩空,“哎唷”一声,落入冰凉的水中。 我们四人毫无防备,河水又奇冷无比,登时小腿发胀,都抽筋了。四人勉力支撑,想游到对岸去,黑暗中发现这地下暗河居然宽大无比,一眼望不到头。 正没做理会处,宋大有惊叫一声,慌忙用脚去踢水下的什么东西。 我们想起刚才秦公子说过的话,都慌起来。我和季爻乾正要潜下去帮忙,水面上忽然“哗啦”一下,冒出个人来。 那人不由分说,去捂宋大有的嘴,却是晏霞。 她让我们别吱声,河对岸也全是这些要命的木头人,那个叫小迪的陈家弟子已经着了道。他们慌不择路,只好跳进河里,奇怪那些木头人却好像察觉不到。 我问其他人在哪儿。晏霞指了指水下,对我们悄声道:“你们一定猜不到,这河底下有什么。” 101. 棺胎 我们听晏霞话里有古怪,本想再问,她却不再回答,深吸了口气,又沉了下去。我们没法,相视苦笑,也只好跟着往水底潜去。 这地下暗河看着宽广,却没我们料想中那么深。我们潜下去十几秒就见了底,却没见到其他人。河底很清,没有淤泥,全是堆积的小块岩石。我们落了脚,发现河床很结实,而且有些湿滑,竟似是人工铺就的。 晏霞在前头带路,也不回身,招手示意我们接着游。 我们跟在她身后,边踩着河床边划水,毕竟闭气能力有限,都有些坚持不住。 这样潜游了十多秒,晏霞指了指身前一片黑黢黢的山体。我们见那山体中居然有道三尺见宽的山洞。晏霞当先游了过去,脚一蹬,就往上游去。 我们不明所以,只觉得肺叶都快炸开了,也赶紧钻进山洞,跟着浮出了水面。 这下我们看得真切,原来我们先前看到的河段,与现在的水潭之间,隔开了一座地下山体。水潭与河段的唯一通道,就是河底下的豁口。 白墨他们都坐在水潭边的沙地上,围成一圈,相互照顾着歇息。见我们到了,白墨起身问晏霞,那些木头人有没有跟来。 晏霞摇摇头。我问她先前说河底有东西,莫非就是这水下通道,这也没啥稀奇的啊? 晏霞摇摇头,冲白墨看了一眼。白墨会意,招手示意围坐的各门弟子让开,领着我们四人,到了一口好似窟龛的暗坑前。 白墨道:“起先在潭底,我们觉得蹊跷,给抬上来了。” 白墨吩咐下去,几个男弟子合力,将暗坑里的大家伙抬了出来。 我们见那居然是口严重腐朽的棺材,都有些惊异。 白墨默不作声,又和那几个弟子一起将棺盖掀开。一股浓重刺鼻的酸腐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所有人慌忙捂住口鼻,几个女弟子索性躲到一旁干呕去了。 棺材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骸骨和陪葬品,而是贴着棺壁,裹了一层灰白色的,好似蛇蜕的胶状物。那些胶状物都开裂了,隐隐映出一个人的轮廓,表皮上还流着粘稠的白色液体。我们闻到的酸腐味,就是这白色液体散发出来的。 我感觉胃里一阵收缩,再也忍不住,也转身干呕起来。 季爻乾边用力拍着胸口边问道:“这是啥啊,这么恶心?” 白墨摇摇头:“不清楚。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副。你们过来的河段很干净,这水底沉棺,都在这片水潭之下。我们没法将所有棺材都弄上来,只抬了这一副,想看看究竟。” 宋大有小声道:“既然是沉棺,可见重量不轻,你们是怎么抬上来的?” 白墨身旁的夏家弟子抢道:“棺材本身不重,只是都用铁链锁住了,固定在潭底。我们费了点功夫,将铁链弄断,借着水本身的浮力,就抬上来了。” 林献盯着棺材里那层胶状物看了很久,皱眉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东西……有点像人的胎盘?” 到底是土工,他边说边捏着鼻子,用脚去翻动那些粘稠的胶状物。 “胎盘?”我们都心里一动。 “可能是尸胎。”一名齐家弟子上前道,“师父过去跟我们说过,一些懂阴宅风水的养尸匠,会选择极阴之地,将怀有身孕的女尸落棺下葬。女尸心愿未了,会凭着余念,在棺中产子。而胎衣里的初生儿,因为母体的余温和棺材的密闭性,还能继续生长并存活下来。不过这种条件下,活下来的自然不是正常人。我怀疑,先前追着咱们的木头人,应该就是……”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我们也都反应过来了,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说话间,深潭水面哗啦一下,似是又有人浮了上来。 我们都吓了一跳,几个男弟子慌忙护着女弟子往后急退。 定睛再看,那人甩甩头发,慢悠悠地冲我们游过来,却是秦公子。 我们见他居然无恙,都又惊又喜,连忙迎了上去。 秦公子冲我们扬手示意,径直冲棺材走去,边走边道:“你们猜得没错,那些木尸,就是从这些棺材里走出去的。” “木尸?” 秦公子点点头:“那些不是活人。严格来说,它们都算不上是尸体。他们的肉体和肌理,很大程度上都被棺材中的木质细胞木化了。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动物,因为它们没有自我意识。木尸游离于僵尸和活畜之间,既有僵尸不腐不朽的特性,也有动物捕食的敏锐性。当然,它们也有缺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我们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都感到不可思议。我问秦公子,八门总会的地下,怎么会养这种怪物?莫非鲁班门一早就和那些养尸匠串通一气,将这儿也作为养尸地了? 秦公子摇头道:“未必就是养尸匠所为,也可能是无心之举。过去某些深山里的部族,将怀孕身死的妇人视为不吉,不可入土下葬,便都沉入水底,用铁链锁住,希望用水的清白,洗去亡魂的不甘和委屈。倘若选中的河流湖泊,恰好是极阴之地,就容易养出这种不人不鬼的木尸来。泰山是历史名山,山中曾经生活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部族,谁又能完全知道?” “可是秦叔。”季爻乾皱眉道,“这些畜生先前为啥不动?” 秦公子闷声道:“许是刚从娘胎,哦,确切的说,是从尸胎里出来,还未开化,目不视物,全凭声音和感觉,所以之前并未发现有人闯入。” “可它们为啥怕水呢?”晏霞问道。 秦公子摇摇头:“它们不是怕水,而是怕水里的什么东西。你们从潭底打捞这副棺材时,有没有看到其他古怪的东西?” 白墨摇头道:“水潭比这山体后的河段还要深些。我们沉下去的时候已经没多少气了,顾不上其他,就捞了这东西上来。不过晏师姐说,她好像见着一个巨大的人影,蹲坐在离这些棺材几十米外的水底,一晃就不见了。晏师姐说,瞧那人影的坐姿,有些像菩萨。” “菩萨?”秦公子皱眉道。 晏霞赶紧解释道:“我只是感觉像,毕竟正常人哪有那么大体格。起先以为是沉在水底的佛像之类的,也没太在意,结果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影就不见了。我怕其他同门知道了,只会平添恐慌,就只告诉了白墨一人。” 秦公子望着幽深的水面,目光闪烁不定:“看来无论如何,咱都得再下去看看了。如果这些木尸忌惮的就是你看到的人影,咱免不得请这位爷出山,为咱扫平障碍。” 我们听说又要下水,都有些犹豫。秦公子也没说什么,见我们脸色疲惫,说是按我们行进的速度来看,现在差不多是深夜了,先轮流分拨歇息,养足了精神再下去。 给他这么一说,我们这才觉得确实又困又累,也不计较沙地坑坑洼洼,身旁还有一副散发着恶臭的棺材,相互依偎着,不多时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肩膀。 我立马惊醒,睁眼看到秦公子冲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点点头,跟了他过去。 我见除了季爻乾、林献和白墨外,其他人都还未醒,疑惑秦公子到底要做什么。 秦公子把白墨拉到身旁,小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白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便又回去坐下。秦公子招呼我、季爻乾和林献过去,小声道:“潭底下有动静。你们三个跟我去看看。没必要惊动所有人,万一出什么事,至少有人给咱收尸。” 我听他说得吓人,原本还有些迷迷瞪瞪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 秦公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眨眼道:“能不能出去,这次就看你的了。” 102. 泰山府君祭 我突然被委以重任,一下子就觉得身上的担子重起来。 秦公子见我一脸凝重,笑着小声道:“没事,放轻松。以你的天资和能力,绝对能够应付。我现在教你们水下闭气的法咒,能够比常人多憋些时间。记住,不要逞强,感觉胸口有挤压感,无论还能憋多久,都要马上游上来。” 我们三个点点头。秦公子笑了笑,让我们把脑袋沉在水里,心里默念:“奏请四方海神娘娘,赐我金甲鱼鳞衣,不授水来不惧冰,五化五湖波浪起。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说完立马吞一口水含在嘴里,感觉鼻端没有水流的冲击,证明法咒应验,就可以下水了。 我们依言照做。果然,虽然仍旧感觉周身包着冰凉的潭水,但鼻端、眼睛、耳朵和嘴巴,都比念咒前轻便了许多,感觉不到潭水的冲击。 我们自觉神奇,也没多问,将潭水含在嘴里,照着秦公子潜下去的方向,也扎进了水里。 水潭底比我想象中宽敞得多,似乎我们先前栖身的岸滩,底下也是空的。 确实如白墨所说,潭底横七竖八摆放着无数的柳木棺材。我大致数了数,少说也在百余副左右,跟追着我们的木尸确实能对得上数,不由暗暗心惊。 秦公子让我们别在棺材堆里驻足,手一挥,示意我们向前方游去。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水面上有一大层浮空的岩体,应该就是白墨他们现在歇息的地方,疑惑秦公子到底听着什么了,没理由有点风吹草动,他会比我先察觉到。往前游了两米,眼前出现一簇簇火苗般飘舞的水藻,水质也变得稍稍浑浊起来。 秦公子在前头停下,示意我们分成两拨,我和他一拨,林献和季爻乾一拨,慢慢扒开茂密的水藻,往污浊深处摸去。 看模样,他像是在伏击什么东西。 我有些奇怪,照理季爻乾算是他的孩子,再怎么分,也该季爻乾和他一组才是,为啥偏偏选我?水下也没法表达疑问,我按捺住心底的疑惑,跟在秦公子身后,和季爻乾二人渐渐分开,往越来越浑浊的水藻中摸去,手上却忽然碰到一团滑溜的东西。 那东西受了惊,腾地闪开,搅动起潭底的淤泥,飞速从我眼前逃离。 我下意识地想开口喊其他人,好在反应过来,及时收了嘴,却也咕咚喝了口污水,差点当场窒息。 秦公子察觉到了,上前拉着我的手,将我拦腰抱住,在水里如螺旋般转动身子,从水藻中脱出,往上游去。 眼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时我就发现,前面不远的水域里,果然如晏霞所说,安安静静地蹲坐着一团巨大的人影。看轮廓,还真有些像寺庙里的神仙铜像。 人影飘飘忽忽的,看着很不真实。 “嗡嗡嗡……” 一连串古怪的声音,从人影那儿异常清晰地传来,听着有些像佛音。潭水也因为这些声音,起了微微的波动。滩底下的水藻越发剧烈地扭动起来。 有人在那里! 秦公子和我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到了。我俩很默契地同时朝人影游去。 季爻乾和林献从另一头的水底游上来,应该也察觉到了,见秦公子挥手,也朝人影游去。 渐渐游得近了,先前那种嗡嗡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楚,确实是有人在轻声低喃,依稀听着“泰山”“东岳大帝”“生死”“换命”之类的词儿。 秦公子身子微微一颤,突然脚下加力,飞速冲声音的方向射去。我一时没跟上,赶紧也追了过去。 说话的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停止了声音,在我们面前搅动起一大片污浊的浑水,如河虾一般,腾地一下,躲到水底远处的山脚下去了。 秦公子见我追来,拦住我,用手指在我手心上写了几个字。 我用心体会,连起来读,见他写的是“泰山府君祭”五个字。 “泰山府君祭?”我心里微微一颤。 过去师父跟我和季爻乾说过,泰山南面有座小山,叫蒿里山,是东岳大帝——泰山府君的故地。 当初佛教还未东进时,中国民间认为,人死之后,魂归泰山,进入冥界,由泰山府君掌管生死轮回——而蒿里山的地下世界,就是最早的冥界。 也就是说,泰山府君,是佛教观念传入后,民间最早认可的主掌生死的阎罗王。 而这泰山府君祭,却是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当初发明的一种以命换命的禁术。通过祭法,活人能够奏请泰山府君出面,将自己与想要复活之人换命。 据说当初这一禁术被阴阳家正宗所不齿,严令门下弟子不可偷习,却不知为何流传到日本,成了安倍家族立命安身的资本。 而这泰山府君,也成了安倍家族世代供奉的主神。 师父后来补充道,这泰山府君祭以命换命的说法,其实有些以讹传讹,并非召唤泰山府君的阴阳师就会因此丧命,而是如同鲁班术一般,会命格受损,遭遇不测,或者减寿。 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即便有人通晓,也很难有人会真的用这个咒术。 这潭底下的神秘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泰山府君祭?他又想和谁换命? 八门总会的地下,莫非就是当初那蒿里山的地下世界? 思虑间,我和秦公子同时发现,原先挡在我们身前的那个巨大的人影,不知何时消失得干干净净,眼前除了浑浊的潭水,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感觉胸口如同压着石块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知道已经到了闭气的极限,正要问秦公子要不要折返,却见季爻乾二人径直冲那人消失的潭底山脚游了过去。 秦公子似乎有些不满,看了我一眼,赶紧追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看我这一眼的含义,想着他们三人情况不比我好多少,如果我现在自己回去,会不会太不仗义,到底良心难安,只好咬咬牙,也追了上去。 靠近那山脚,我才发现,那儿居然如同我们刚到泰山时那般,有一口隧道般的狭长洞道。洞道中盈满了潭水,有一股不是很急的吸力,将我们往洞道深处带。 秦公子拉住就要往洞道中游去的季爻乾二人,似乎气急,拍了拍两人的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扬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去。 季爻乾本想坚持,见秦公子双目圆瞪,不敢抵触,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林献当先照着原路返回。 我总觉得,浑水中低吟的那人,就是我先前在水藻中触碰到的怪物。那人潜伏在水藻中,很可能一早就在监视我们。我们和晏霞看到的巨大人影,很可能就是他祭出的泰山府君真身。 虽然心有不甘,但犯不着为了这个拼命,我冲秦公子点点头,也准备转身离开。 秦公子却突然一把将我抓住。我见他眼睛里闪动着怪异的光芒,心中一凛。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秦公子突然双掌冲我胸前一推,将我往洞道里推去,似是怕我反应过来,干脆又补了一脚。 我猝不及防,哇啦啦喝了几大口水,脑子瞬间肿胀,眼前一黑,被水流带着,往洞道深处卷去。 希望看到这儿的亲们能加群畅聊哟~群号593324454 103. 速报司 那一瞬间,我有种被陷害的绝望。秦公子推我那一下的眼神,既残忍又悲哀。 我急火攻心,又呛水呛得厉害,眼泪混着潭水翻涌,喉咙一甜,昏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幽幽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水中,呼吸却又顺畅起来,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直接到了冥界。 迷迷糊糊中,我发觉有人在拉我的小腿,哼哧哼哧的,显得很吃力。 我下意识地一抖腿,从那人手上挣脱。那人被我一带,啪嗒跌进水里,闷哼一声,气鼓鼓地爬起来,走到岸上,叉着腰,冷眼看着在水面上漂浮的我。 我见那人身形纤瘦,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服,将凹凸玲珑的身段凸显出来,尤其胸前两座圆润的山峰,蔚为壮观,知道是个活人,还是个活的女人,放心不少。 看不到女人的脸。因为她脸上蒙了面具。面具是银灰色的,森然如同鬼脸,看着有些瘆人。 女人定定地看着我,从面具背后闷声道:“怎么,你打算就一直赖在水里?” 见我“哗啦”从水里爬起,那女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也没见她什么时候动的手,瞬间将一把弯弯曲曲的兵刃抽在手里,似乎对我很是提防。 “是你救了我?”我听她闷哼一声表示回答,接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那女人冷冷地道,“你只需要知道,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虎着脸道:“我这来都来了,咋的,你还能给我送回去?” “你——”那女人没料到我这般无赖,怒叱一声,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一声娇斥听起来还挺好听,就是不知道这张面具后的脸长得咋样。 那女人见我耍无赖,恢复冷冰冰的语气道:“我能把你救回来,自然也能送你出去。不过,你必须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个地方,推你进来的又是谁?” “那不成。”我从小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凭啥就我坦白,你咋不说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冷笑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你先说来听听,要是说的有价值,我可以考虑告诉你,这深湖底下是什么地方。还有,我是什么人。” 我在心底盘算了一番,觉得即便告诉她,将来就算出去了,她也未必能有什么动作;再说这泰山脚下的事,其实也算不上啥大秘密,估计她都心知肚明,于是把我们如何被围,如何从密道中逃走,以及如何误打误撞到了地下,撞见木尸,又听到有人念泰山府君祭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那女人听我说完,沉声道:“你说什么?你说带你们下来的那个人,叫秦公子?” 我点点头。那女人浑身一颤,自顾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明丽小巧的俏脸,心不在焉地问我:“你可知道,你口中的秦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我看得呆了,那姑娘脸上似乎微微一红,扬声道:“喂,问你话呢!” 我回过神来,连忙摇头。 那姑娘示意我坐下,自己坐在离我对面一米左右的地方,幽幽地道:“他叫秦仇,是个怪物,具体多少岁,没人能说清楚。有人说他汉朝时就存在了,也有人说,他是民国时期的人。总之,是个活了太久的人精。这家伙,花花肠子太多,阴阳两界都很吃得开,大人对他也很头疼。” “大人?” 那姑娘愣了愣,微笑道:“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包小司,东岳大帝座下,七十二司速报司司主。你们先前听到的泰山府君祭,是我念的。有人拜托大人,想以命换命,我在传唤。”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试探着道:“可东岳大帝毕竟只是传说。而且,他是阎罗王啊,照这意思,那你岂不是……” 包小司重又将面具带上,我心中微感遗憾。她透过面具,用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盯着我,继续道:“你不用害怕,我自然是人,不过和你们不一样。我和推你进来的秦仇一样,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我听大人说过很多那个人的故事。他呀,是个十足十的混世魔王。” “可他推我进来干嘛?”我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包小司摇头道:“我速报司专掌因果报应,到我手上的,不是含冤而死的老好人,就是十恶不赦的奸险小人,而且都是死期将近的人。我刚才救你的时候检查过,你阳寿未尽,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所以我也纳闷,这秦仇到底想干什么。” “你检查过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身子。 “别瞎想。”包小司无奈笑道,“只是看了下你的生命线。” 我深吸了口气,起身道:“既然你也说了,我是误打误撞进来的,还请麻烦仙姑,把我送回去吧。我还有十几个同门被困在这地下,要是不见我回去,他们该着急了。” 包小司却坐着没动,似乎在沉思,忽然道:“还有一种可能。” 我不知道她这没头没尾的话是几个意思,就听她接着道:“我刚才说了,速报司专掌冥界因果报应,但有时也替大人传话,完成活人以命换命的心愿。所以,秦仇推你进来,很可能是希望用你的命,换你那十几个同门的命。” “哇靠不是吧?”我惊得跳脚,心道这老狐狸,先前还说我能够应付,合着他就没想让我活着离开啊。 见包小司面具下的目光突然充满杀气,我心里一颤,就要跪地求饶。 包小司见我一副怂样,不动声色地道:“你也不用害怕,以命换命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的,况且那秦仇好大的自信,怎么就认为,就你这区区一条命,能够换他们十几号人的命?我主掌速报司至今,充其量也就听说四个人换过命,一个是你口中的秦公子,一个是墨门的大当家,一个是几天前,从台湾送来的四五十年前的故人……” 我见她没再往下说,连忙追问道:“还有一个呢?” 包小司指着自己道:“我。” “这……”我一时语塞,更加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先前觉得能与美女独处一隅的窃喜也一扫而空,只觉得带上这副面具的包小司,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所以我觉得奇怪。”包小司没发觉我脸上的窘态,自顾道,“他干嘛推你进来?” 她霍地从地上站起,提着那把怪模怪样的兵刃,快步走到我跟前。 我以为她要下手,慌忙后退,边退边道:“仙姑饶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是被迫的,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娶媳妇儿,我还没长大……” 我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简直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包小司反应过来,把兵刃插回腰间,噗哧笑道:“我不杀你,我没这个权力。” 我放下心来,刚要问她想做什么。 包小司却不由分说,将自己饱满的胸膛贴了上来。 我还没从惊骇和兴奋中缓过神来,她伸出双臂,如同水蛇一般,将我紧紧缠住,在我耳边温声道:“秦仇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你别怕,闭上眼睛,我带你去见大人。” “啊?” 我都没来得及拒绝,包小司抱着我就地一滚,往我先前出水的河沟,就又沉了下去。 104. 骨符 我没想到河沟之下还有暗坑。我俩相互紧抱,堪堪从暗坑边缘往里滚落。我耳垂刮到暗坑边的岩礁上,疼得眼泪直飙。 包小司不管不顾,见我俩过去了,连忙推开我,伸手去抓暗坑斜壁上一条大蟒般粗壮的铁索,拉着我,顺着铁索往上爬。 我跟在她屁股后头,见头顶晃动的水面上,依稀有几根火势熊熊的灯柱,将一片满是彩色壁画的穹顶照映得分外瑰丽。 这一下看得痴了,不小心撞到包小司软软的臀部。她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冲我肩头踹了一脚。我连忙摆手赔不是。她甩过头去,继续往上爬。 不多时,我俩出了水。包小司领着我,走到八根汉白玉华表跟前。华表顶上雕着凶兽,看不清是什么动物,兽口向外喷着火。我先前在水下看到的火光,就是从这些凶兽的嘴里发出的。包小司让我在划着许多细密纹饰的圆形祭坛中坐好,自己往一旁的洞壁窟龛走去。 趁着空当,我环视了下四周的环境,见我俩身处的位置,像是一间宽敞的石室。除了围绕着圆形祭坛的八根汉白玉华表,还有对称的十六根圆柱形石墩。石墩表面刻着罗刹恶鬼,个个凶神恶煞。从圆形祭坛拾级而上,还有个椭圆的小型平台。平台背靠光滑的岩壁,岩壁上依旧有许多冥界景象的壁画。 看起来,那平台应该是放置铜像的地方,却空了出来。 我正看得不得要领,包小司手里拿着一只碧绿色的玉瓶,像观音大士托着宝瓶一般,盈盈款款地走到我跟前,让我把瓶子里的药水喝掉。 见我犹豫,包小司走上前来,捏住我下颚两侧,将玉瓶里的药液直接灌了进去。 没有想象中中药的苦涩味道,相反,这药瓶里的药液甘甜清凉,还透着股淡淡的花香,我这一下囫囵吞枣,居然还有些回味无穷。 包小司让我在祭坛中央的圆圈中坐好,似乎笑了笑,对我道:“这移魂术,我也不是很熟练,倒真是班门弄斧了。你多担待。” 说着她让我闭上眼,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与此同时,玉瓶中药液的药性开始发挥作用,我脑袋陡然变得昏昏沉沉,感觉天旋地转的,耳边嗡嗡的嘈杂声始终不断,似是一大群人在我周围七嘴八舌地争辩,吵得我心烦意乱。 我再也坚持不住,大吼了一声:“停!”再睁眼时,顿时就傻了。 我还在石室内,但不见了包小司。取而代之的,是站在两侧的十个穿着藏青官袍,戴着黑色圆帽,形色枯槁的文弱男子。 那群人都看着地上的我,嘴里碎碎叨叨地说着什么,不时地对我指指点点。我慌忙回头,见原先空出来的平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方桌。 一个穿着大红官袍,头戴乌纱帽,满脸虬须的中年大汉坐在方桌后,手里拿了一本蓝皮古书和一把戒尺。两个垂髫小童分列在大汉左右两侧,手中分别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红色木盒。大汉身后的岩壁上,挂了一副黑色牌匾,上书“东岳大帝”四个鎏金大字。 我立马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虬须大汉,就是泰山府君,吓得倒头就拜。 泰山府君咧嘴嘿嘿怪笑,将手中的生死簿和令尺扔在桌上,冲我温声道:“你就是小司说的那位小友?别怕,上前来,让我瞧瞧。” 我见他虽然长得凶神恶煞,态度倒挺温和,和他身旁面色铁青、形容枯槁的十个男子相比,简直亲切许多,心里也没那么惧了,点点头,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往方桌前挪去。 泰山府君似乎等得心焦,索性从座椅上下来,走到我跟前,伸出满是黑毛的手指,就往我脸上摸来。 我本能地向后缩。他身旁那十名男子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满意。泰山府君呵呵笑道:“不妨事。任谁见了我这副模样,不怕倒才是不正常。” 他让我别怕,说是秦仇和包小司既然能将我送进冥界,证明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需要摸我身上的骨,确定我是不是他过去的一位旧友。 我听他说话奇怪,不过还挺客气,应该也没恶意,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任由他那只猴爪般的糙手在眉骨、鼻骨、颧骨、胸骨和脊椎上揉捏。 泰山府君摸了半天,默不作声地走回座椅,翻开那本蓝色封皮的生死簿,看了很久,冲我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你呀你,你居然骗了我那么久。你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啊?”我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感觉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转身就想离开。 泰山府君见我脸色有异,放下生死簿,冲我淡淡地道:“原来当初那人要换的,是你的命。好家伙,仗着手底下有些瞒天过海的本事,居然让你在上面呆了那么久。不过这算来也是我失职,怨不得人。既然你已是死人,那姓秦的想要以命换命,自然也没这必要了。” 他冲身旁的小童招招手。那小童捧着红色木盒走到他跟前,看了我一眼。 我竟突然觉得这小童眉宇之间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像谁。 泰山府君从木盒里取出一只做工精美的护符,交到我手里,让我随身携带,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见那护符分明是用骨头打造的,触手冰凉,符上刻着一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壮汉,很像过去我爷在端午前后贴在门上的钟馗,知道是个辟邪驱鬼的好东西,稍稍犹豫,就揣在了怀里,也不知道冥界的礼节,拱手向泰山府君道谢。 泰山府君笑着摆摆手:“不用谢我,这本就是你的东西。” 也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看了眼石室的穹顶,幽幽地道:“既然是你有求于我,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这骨符你收好了,切记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那姓秦的,还有你师长。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对着骨符默念我的尊号,自然有人上去助你。好了,你走吧。” 我心中满是疑惑,本想问个究竟,他将手中令尺一扔,分列在两侧的那十名男子同时对着我呵气,一团浓重的白烟,瞬间在我眼前弥漫开来。 我呛得连连咳嗽,慌忙挥手去扇。等浓烟散尽,泰山府君、小童和那十名男子都不见了,我仍旧坐在石室的祭坛上。 包小司摘了面具,正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骨符,见它居然还在,知道这不是梦,心里虽然惊异,却也没法求人解答,心中不由苦闷。 包小司也不来问我看到了什么,似乎早已料到,只淡淡地冲我道:“时候不早了,该送你回去了。”说着招手示意我跟着她,往祭坛上的平台走去。 我本想问她要怎么出去。包小司却垂下了脑袋,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问她怎么了。包小司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居然有了泪花。 她抓着我的手道:“答应我,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变故,一定要活下来。你不属于那里,也不属于捞阴门。你属于这里。”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问她这话是啥意思。包小司冲我说了句:“在上面等,他们很快就会出来。” 我猛觉得颈脖上一疼,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105. 窥天命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干燥的洞道里,背后有个透着天光的碗口大小的洞口,心中大喜,想着昏迷前包小司说过的话,脑海中浮现她那张俏丽的小脸,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面,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这种心情,很快就被宋大有的惊呼声打消了。 她扑到我怀里,又哭又笑的,隔了几秒,这才意识到其他同门都在看着我俩,冲我吐了吐舌头,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昨晚我们下水后的经过跟他们说了一遍,独独没说骨符的事儿。 宋大有听我夸包小司好看,撅了撅嘴,走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我苦笑着安慰了两句,承诺出去后请她吃鸡,她这才又高兴起来。我见不见了秦仇,问他咋没有跟来,难不成怕我发火,畏罪潜逃了? 季爻乾尴尬地笑了笑:“瞧你说的。秦叔说,你一定有法子带我们出去,让我们在水潭边等。两个时辰前,原先我们用来藏棺材的山岩突然崩开,现出一条道来。秦叔领了我们出来,让我们循着你的声音走,自然就出去了。他说要赶去帮师父他们,就先行离开了。” “我的声音?” “对啊。”晏霞接上话头,“我们也觉得奇怪,为啥你跑到我们前头去了?秦前辈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是个大有能耐的人,让我们出来后,一切行动听你指挥。” “那哪成?”我慌起来,“我哪有什么能耐?你们别听他瞎说。” 晏霞眯着眼睛看着我道:“有没有能耐,我摸一下就知道了。” 我知道她想摸骨,怕她把我怀里的骨符摸出来,打了个哈哈,指着洞口道:“别闹了,既然都出来了,咱还是先出去要紧。至于能耐不能耐的,今后咱八门的师兄弟姐妹,自然有的是时间相互了解。大家说对不对?” 我见除了季爻乾和晏霞仍旧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其他人都点头称是,也懒得搭理他俩,当先朝洞口走去。白墨在身后招呼了一声,大伙儿仍旧不敢放松警惕,一字排开,手拉着手,紧跟在我身后。 我见身后的齐家弟子只顾闷头赶路,黑暗中,悄悄将骨符塞进裤腰里。 从洞口出来,我们都有些茫然。眼前是一条干涸的沟谷,沟谷两岸青山耸峙。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座大山的山脚,但十余名弟子,没人知道这是哪儿。眼前郁郁葱葱,全是高大的树木和齐腰高的杂草。 几个人将身前的杂草拨开,大伙儿商议了下,冲沟谷下游走。 晏霞仍旧对我的身份表示好奇,见大伙儿都出来了,我再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估计也想在同门面前露一手,抓着我就是不放。 我被她纠缠得烦了,索性张开双臂,闭上眼睛道:“行行行,你来你来。” 晏霞嘻嘻笑着,让我在她面前坐定,收起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变得郑重起来,如同泰山府君那般,伸出左右手三根手指,从我的额骨、眉骨、鼻骨、颧骨,一路往胸骨和脊椎骨上摸索。 越往下她的表情越凝重,最后在我胸骨尾部抽回手去,闷声喊我们继续赶路。 宋大有和季爻乾急忙上前,问她怎么回事。 晏霞看了我一眼,见我也一脸莫名看着她,摇了摇头道:“摸骨算命,是窥天命。看破不说破,方为大境界。你们也别问了。我不会说的。”见季爻乾等人还要纠缠,晏霞不耐道,“你们好好想想,过去有人要提他的身份,下场如何?” 我不知道晏霞算到了什么,但看她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决计不是什么好事。想起泰山府君和我说过的话,以及过去那些提及我身世,纷纷惨死的人,我忽然觉得,很可能包小司说的没错,我不属于这个满是阳光和绿意的阳间,我只属于地下,属于黑暗。 晏霞见我情绪低落,以为是自己的表现让我受挫,摆手笑道:“你也别一脸丧气相。你是与我们不同,但你也是人,也是八门弟子,是我们的朋友。别难过了。” 宋大有默默上前,抓了抓我的手。我心中感动,鼻子一酸,几近落泪。季爻乾眯眼道:“可不是?又有大能耐,还有佳人相伴,还有我们这些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姐妹,你说你还丧气个什么劲?做人呐,要知足!”说着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见他们都微笑看着我,内心涌过一股暖流。 从小到大,别说兄弟姐妹,我连双亲都没有。我爷养我长大,却也少有跟我推心置腹的时候。我不知道面前的这些八门弟子,有多少跟我、季爻乾,以及白墨、宋大有一样,自小没了双亲,或者流落街头。 既然缘分让大家成为同门,又同生共死一场,自然以后便是一家人。 想到这里,我转忧为喜,笑着拍了拍季爻乾和白墨的肩膀,让大家都别站着了,赶紧出去要紧。晏霞冲我眨了眨眼睛,上前和林献搭话,当先在前头带路。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沟谷尽头。林献眼尖,指着杂草丛中一块突出的山岩,兴奋道:“你们看,那不是咱们进山时,隧道旁的山岩吗?” 我们赶紧冲了过去,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确实就是进山隧道上方的山坡。 所有人欢呼雀跃,没想到在这山里兜了一大圈,居然又绕回前山来了。 我担心山下有埋伏,和几个男弟子当先摸过去,想探探虚实,确定没有危险,宋大有等人再下来。 到了隧道口,却听里头有人说话。我贴耳上去,听出是师父的声音。 他似乎很着急,在跟什么人汇报着情况。那人只闷声嗯嗯哦哦地应着,也不说话。我听得出来,那是秦仇的声音。 等了有一会儿,师父和秦仇并肩从隧道口出来,跟在他俩身后的,还有宋耀祖和八门的几位当家。我们相视大喜,忙大声喊他们。 师父霍然抬头,见是我和季爻乾,脸上露出过去从未有过的激动之色。秦仇则一脸早就料到的表情,只对着我们淡淡地摆了摆手。 所有弟子跟着自家师父,在山脚下拜别。 季爻乾恋恋不舍地看着秦仇。秦仇摸着他的脑袋道:“你跟着小符,我也放心。你秦叔闲云野鹤惯了,跟着我,只怕要吃苦。好好跟小符学本事,将来若是想到我,或者需要我,找他就成。他知道怎么找我。” 我见他冲我眨了眨眼,莫名其妙,他已经哈哈大笑着离开。 师父和夏云生师徒道别,让我把在密道分开后的经历告诉他。我说完了,问他们在外头都经历了什么,怎么感觉啥事也没发生。 师父还未开口,宋耀祖拗不过宋大有连番盘问,告诉我们,那日他们跟我们分开,出来之后,果然见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往山顶总会的方向跑去。 师父他们分不清这伙人的成色,除了几个是现在门里年轻一辈的掌事,其他都是生面孔,看起来应该是行外人,但行动力很强,似是训练有素的打手或民兵。 师父他们悄然绕到这伙人身后,将困在阴阳路中的弟子救出,并且不动声色地将所有逃脱的弟子遣散。 之后那伙人反应过来。领头那人是当年的一个棺材匠弃徒,叫雷厉。人如其名,这家伙做事雷厉风行,赶紧喊所有人掉头回去,将师父等人围在半道上。 当时情况紧急,雷厉下了死命令。师父等人觉得,可能今天就要栽在这伙人手里了。好在秦仇及时赶到,邀了雷厉上前说话,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雷厉面露惧色,招呼身后一名弟子去查清楚。就在我们几个现身前的一刻钟,那弟子来报,情况属实。雷厉瞪了秦仇一眼,招招手,这伙人这才恨恨地离开。 我问师父,秦仇到底跟雷厉说了什么。 师父摇摇头,看着季爻乾道:“这秦公子身份奇绝,好在站在我们这边。既然眼下双方休战,咱也没必要揪着不放,各自回去休养生息。宋二爷,你说呢?” 宋耀祖却没理他,只呆呆地看着身后的隧道,面有忧色地道:“只愿这件事后,那秦满子别投诚才好。” 106. 失踪的瓦匠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似乎泰山之行后,双方暗地里达成了协议,约定两年之内,各自秋毫无犯。 这两年里,师父渐渐把“符氏精工”管账和买卖的事儿都交给我俩打理,经常三天两头往外跑,说是墨门经过泰山一事后,门内需要整顿,里里外外都得他出面摆平。 我们也乐得没人管,终于体会了一把想花钱就花钱的大爷生活。 宋大有起先老爱往店里跑,之后被宋耀祖禁了足,说到底是大姑娘了,不能老往男孩子屋里跑,让邻里乡亲看笑话。 可这小妮子生性跳脱惯了,才不理会这些,看着宋耀祖出门进货,就又跑了过来。 这天中午,我们三个正在讨论田鸡和青蛙的区别,村西头的云婶着急忙慌地冲进店里,拉着我的手,跪地就拜:“小成师父,你快给婶帮帮忙!婶这个家要塌了啊!” 我连忙拉她起身,问她怎么了。云婶告诉我,这两年,村里许多青壮力都往沿海城市务工去了,说是比在村里做买卖、种田啥的强得多,她男人也赶了这波浪潮。 起先她男人确实在外头挣了不少钱,家里非但置办了电视机和电冰箱,连许多村民从没见过的大哥大都使上了。 可是好景不长,这段日子,她男人既不打电话回来,也没见往家里寄一分钱。她听信邻里街坊闲言碎语,以为她男人有了钱之后就学坏了,在外地养了小老婆。 云婶心急,本想买张票,直接去广州抓人,却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来电,自称是她男人的老板。 那人说,她男人领了工程款,失踪好几天了,要是再不回去施工,他就报警了。 她前思后想,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早前她也听说过,一些无良的建筑工嫉妒同行挣得比自己多,会在施工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推进混凝土里,活活埋死,还美其名为打生桩,说是件功德事。 她越想越怕,总觉得自己男人在外地被人害了,希望我们去看看。 说实话,我们并不想接这趟活儿。一来师父临走前交代过,两年之内,凡是涉及木工行当的差事都不许我们再接,恐再生事端;二来广州离我们这儿实在太远,况且我们从未到过那儿,人生地不熟的,真要查到什么,做起事来也束手束脚,未必就能如她所愿。 其实说到底,我们就是觉得,这一趟出行,成本太高了。 毕竟是邻里街坊,明面上也不好说。我故意问云婶:“这种事,应该第一时间找当地的派出所,未必就如您想得那般糟糕。您咋一下就想到来找我们了呢?” 云婶估计听出了我的话外之意,眼神瞬间暗淡下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眼中重又燃起希望,拉着我的手道:“是杨阿婆叫我来找小成师父的。她说是你的一位故友,只要告诉你,她也在那儿,而且这件事跟你有关,你就一定会来。” “杨阿婆?”我皱了皱眉,脑海中浮现当初在荷花村外的山洞里,陈长英跟我说过的话,心里一痛,问云婶道,“她在那儿干啥?” 云婶见我脸色难看,以为自己不小心触怒了我,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季爻乾放下手中的木制青蛙,对我道:“杨阿婆不会无缘无故请你。师兄,既然是故人相邀,我看咱不如就走一趟吧。你这两年一直郁郁寡欢,我想,多少跟过去的事有关。咱去看看,说不定就此打开心结,又顺道帮了云婶,岂不两全其美?” “可师父那边——” “师父通情达理,想来也不会怪你。”季爻乾冲云婶眨眨眼,“你说呢,云婶?” 云婶见他帮自己说话,倒也机灵,立马会意,对我道:“对对对,符师父那边,我会向他交代清楚,绝不让你们为难。另外只要小成师父答应,往来的一切开销,回头告我个数儿,我给你们全报了。事情解决之后,自然少不了几位小师父的吃茶钱。” 我们见她确实着急,又诚意满满,实在也没法推却,答应下来。 云婶告诉我们她男人做工的地址,怕我们钱不够,先垫了几张大钞,千恩万谢地离开。 我和季爻乾商量了下,决定这次就我俩去,宋大有别跟着了,不然回头宋叔怪罪下来,我俩可担当不起。 宋大有却执意要去,说是往年她跟着我,我都能在外头勾搭上沙依、包小司、晏霞、晏绫这些姑娘,要是她不看着,我指不定又看上哪家的姑娘呢。 我见她撅嘴赌气,小女儿家的情态展露无遗,心底叹她懵懂可爱,无奈看向季爻乾。 季爻乾摊手道:“看我干啥?谁让你成天在外头拈花惹草的,弟妹不放心,我也没办法。” 我和宋大有害臊,追着他打,季爻乾贱笑着跑开,边跑边连连求饶。 追闹够了,三人当下商议,各自留书在家,当天就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 云婶告诉我们,她男人叫蒋毅民,是个瓦匠工,这些日子都在广州下九路的工地上做工。听说那儿要建一座大广场,因为以前出过事,所以迟迟没有人敢接活儿。蒋毅民毕竟是从我们村出来的,早年耳濡目染,从师父那儿也习了些门道,就大胆接了下来。 可没想到,还没动工几天呢,他就带着工程款,消失了。 季爻乾问我对这事儿的看法。我心不在焉,随口道:“可能真像云婶说的,被人当作打生桩的材料,扔进龙骨或者水泥柱里了吧。” 季爻乾撇撇嘴,摇头道:“肯定不会。你想,蒋毅民从咱们村儿出去的,毕竟也知道这个,而且听云婶的意思,他还是个包工头。照理就算要打桩,也是他算计别人,没理由会被别人算计。我想啊,可能是那块地儿,本身就有问题……” 我没怎么在听他说话,满脑子都是当初陈长英叮嘱我的话。 为什么她会让我提防杨阿婆? 提防杨阿婆也就算了,我爷都过世了,她为啥要说我爷也不是好人? 难道在她眼里,捞阴门中的人,就没一个值得相信的? 杨阿婆不在古镇待着,千里迢迢跑广州去做什么?她又干嘛非要我过去? 过往的人和事,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我愁肠百结,也没注意到季爻乾和宋大有已经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起火车上的盒饭来。 米饭飘香,我虽然饿了,却毫无食欲,望着车窗外阴沉沉的天,心情也变得异常沉重起来,总觉得这一趟出来,势必会揭开我这些年苦苦遮掩的,痛彻心扉的旧伤。 一路无话。我们三个在火车上呆了两天一夜,人都坐麻了,总算到了广州。 下了火车,望着眼前陌生的都市,一股难以遏制的思乡情绪涌上心头。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都叹了口气,喊了辆人力车,往下九路的工地上开去。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到了工地,发现工程其实已经完成了大半,除了门窗还没装上,墙壁也没上漆,广场的模样已经初见雏形。 我们环着广场绕了一圈,发现这是个正圆的商业广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三人都感觉有些不适,总觉得这广场的造型有些别扭。 季爻乾捏着下巴沉吟半晌,指着广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广场的造型……很像一个八卦?” 107. 故人仇人 给他这么一说,我和宋大有也恍然大悟:怪叫先前就觉得不太舒服。确实,这广场的造型,分明是照着八卦的模样设计的。虽然还不清楚里头的情况,不过光是外头这些门店的分布,就暗合了八个卦位。 也不知道当初设计师是刻意为之,还是为了避讳什么东西。 季爻乾和我要进去调查,被宋大有拉住。她眼神有些躲闪,不知道是不是怕黑,看着昏黄的街道道:“也不急这一时。这工程既然没人敢接,想来白天也没人看。咱还是先去找杨阿婆问个大概,歇息一晚,明早再过来。” 我俩听她说的也在理,点点头,在路边拦了辆人力车,依着云婶给的地址,往杨阿婆的住所开去。 听云婶说,杨阿婆这次来得匆忙,年纪也大,就在下九路一家同行姐妹家寄宿,离这工程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我们坐了不到一刻钟,拉车的师傅回头道:“到了。” 我们付钱下了车,见是条古旧的巷弄。巷弄很安静,几盏昏黄的街灯,将两旁宅子铺面边槐木的影子,婆娑地照在地上。 杨阿婆寄宿的人家,跟她在古镇的糖葫芦店店面很像,也是个小小的门店,门帘半挑,屋里透着光,看来主人家还没睡。 我们打了招呼。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慢悠悠地赶来应门。 见到我们,她也不觉得意外,似乎杨阿婆事先有过交代,只淡淡地将我们迎进屋去,冲里屋喊了声:“妈,阿婆,你们说的小朋友到了。”给我们看了茶,就伸着懒腰,自顾进屋歇息去了。 等了有一会儿,这才有个两鬓斑白的老妇搀着杨阿婆出来。 距当年我和我爷离开古镇,我与杨阿婆已有八年多没见过面。她看起来比过去苍老了许多,连路都走不稳了。 见到是我,她眯缝着眼睛,颤颤巍巍地就想过来摸我。我想着陈长英说过的话,下意识地往后躲了几步。 所有人都一脸不解看着我。杨阿婆愣了愣,无奈收回手道:“多年不见,生分了。” 老妇掺了杨阿婆坐好,说让我们聊,自己进屋去了。季爻乾问那老妇是什么人。杨阿婆笑道:“我师妹。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正好顺道,过来看看她。” 我心说杨阿婆这个谎撒得也太不高明了,若非她有急事求着师妹帮忙,以她现在的年纪,断然不会千里迢迢跑来那么远的地方,折腾自己。见她满脸慈祥看着我,就如同当年我在她屋里歇息时那般,先前对她的疑虑和猜忌也消了大半。 “阿婆,您让云婶把我们叫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杨阿婆叹了口气,告诉我们:她一个多礼拜前就来这儿了。她在古镇,听说师妹这儿有个香港的开发商,打算将原先西关某个与乱葬岗相邻的住宅区统统拆迁,重建一座大型的商业广场。拆迁工程在那位香港老板来之前,已经被先前的开发商完成了。 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工,是因为,那块地儿出了问题。 有人说,最早开发这片地的老总,为了将住宅区的钉子户赶跑,雇佣了当地街头不少烂仔,软硬兼施,打死打伤好多人,但效果仍旧一般。 老总一怒之下,着人半夜放了一把火,生生将住宅区大部分屋子尽数烧毁,烧死烧伤了二十多号人。之后事发,老总锒铛入狱。 这以后,这片地每到深夜子时,总会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喊着“妈妈好烫,妈妈好疼”,还有男女老少呼喊、哭号的声音。这片地彻底成了荒地,也没人敢靠近,说是先前被大火烧死的居民心有不甘,谁敢动这片地,他们就让谁死。 听说之后确实有几位外地的老总不信邪,执意要开发这片地,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这些人非死即伤,后果惨烈。 当地道观里的老道建言,说得请高人抚平这些死去的居民的怨气,才可以在这片地上做文章。之后老道拗不过开发商请求,开坛做法,却也在隔天清早突然暴毙。自此这片地彻底成了凶地,人人闻之色变。 几个月前,那位香港的开发商请来东南亚的一位邪术师,在这片地上大张旗鼓地做了几天的法事,企图用邪术镇住这些冤魂。 法事完成后,确实不见有啥异状。那位香港的老总放心下来,花高价请当地的工匠开工,结果刚刚打完地基,就有工人反映,说是半夜听到女人的哭声,但到处也找不到。工人们毕竟听说过这片地的传闻,打死不肯再动工,这商业广场的工程就这么被搁置了。 直到一个多月前,有位外地来的老道,说能够治住这地底下的冤魂,而且推荐这位老总,去找像蒋毅民这些外地来的手底下有活儿的工匠。 老道吩咐那位香港的老总,让他把其他人支开,大半夜的,找了几个不怕死的地痞烂仔,偷偷在那打起来的地基下做了什么手脚。隔天那位香港的老总就招兵买马,将那商业广场建了起来。 眼看工程即将竣工,就差门窗和墙面上漆,香港老总满怀得意,付了蒋毅民等工人工程尾款,不想一个多礼拜前,这些工人竟似商量好的一般,全部莫名失踪,连那名老道也消失不见。香港开发商情知被骗,自己却又有把柄在那老道手上,不敢报警,只好着人到处打听这些工人的下落。 我们听她说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却仍旧不清楚这件事跟她有啥关系。 杨阿婆定定地看着我,叹了口气道:“娃儿,你可知给老总献计的老道,是何人?” 我心里微微一颤,就听杨阿婆幽幽地道:“是那石王八,石别。” 我忍不住浑身颤抖,牙齿也咬得格格响。我没想到八年多过去,我还能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可能我还是那个在古镇里无法无天的小屁孩儿,还是那个成天跟我爷斗智斗勇的江家小儿。我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全都拜他所赐。 我曾不止一次在梦中梦见这个我从未谋面,但却如锥子般刻在我心里的仇人,也曾不止一次在梦中,将他撕得血肉模糊,然后在嚎啕大哭中突然惊醒。 季爻乾和宋大有见我面色难看,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哽咽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杨阿婆跟他俩解释了。宋大有满脸怜惜,握着我的手,开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杨阿婆摸了摸我的脑袋,继续道:“老婆子自知时日无多,本也不打算拖着这副残躯东奔西跑。到底这事儿当年我也有错,害得娃儿和老江头如此,我心中难安,说什么也要给娃儿一个交代。后来听说那蒋毅民居然是你们那儿的人,老婆子想来事有蹊跷,单凭我和师妹,决计应付不了,没法子,只好着蒋家媳妇儿将你们请来。” “可是阿婆。”宋大有皱眉道,“那蒋毅民怎会突然失踪呢?难道被那石王八害了?” 杨阿婆冷哼道:“他们要是黑吃黑,我们倒也省心了。我听人说,那蒋毅民当初就是石别介绍来的。怕只怕那蒋毅民一早就是石别,还有那伙人的人,在你们村做了眼线。” “啊?”我们三个惊叫出声。 杨阿婆的手微微颤抖,看得出来她是气急了:“听人说,那石别的目的并不在开发商的钱财上,而是看中了这块地,说是要把它变废为宝。具体做什么用,老婆子还没打听出来。不过老婆子总觉得,这石别和蒋毅民肯定还没走,就在附近,伺机行动。” “那怎么办?”季爻乾道,“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不行还是回去请师父他们吧。” 杨阿婆摇头道:“来不及。再说他们目的不明,断然请符二当家他们过来只怕不妥。今天也晚了,你们先在这儿歇息,明晚我们再去那广场看看,了解些情况。” 宋大有不解道:“阿婆,为啥非要晚上去啊?怪瘆人的。” 杨阿婆叹道:“没法子,白天那香港的老总守着呢,魔怔了,逮谁都喊还钱。” 我们听着也没办法,确实也累得不想动了。杨阿婆让师妹和先前的中年女子给我们布置了房间,等宋大有和季爻乾分别进屋,忽然拉着我道:“娃儿,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108. 锁魂阵 我不知道杨阿婆要跟我说什么,本能地觉得跟过去的事儿有关,心里怦怦直跳,和她出了门,到了屋外的台阶上。 杨阿婆往屋里看了一眼,突然泣声道:“娃儿,阿婆对不住你。” 我见她突然流泪,也有些慌了,忙搀住她,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阿婆慢慢止住哭,拉着我在台阶上坐下,望着门外的街道道:“当年阿婆确实帮着石王八,害了你和二嘎子那孩子。你爷从那庙里带来的纸人儿,确实是阿婆做的。”顿了顿,她见我面无表情,继续道,“只不过,阿婆也是被逼无奈。” 杨阿婆告诉我,当初凌小雪去找石别帮忙,想通过害我,引我爷出山。 起先石别去找她帮忙,杨阿婆说什么也不肯,还说要去告诉我爷。 结果石别给了她一张条子。杨阿婆见着条子上那人的字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没法子,只好替他做了那两副纸人。 杨阿婆说,那字迹的主人,就是墨门的大当家,师父的师兄——钟天篷。 钟天篷在信中说,我爷是鲁班门的叛徒,我是被他胁迫,养在身边的,希望她能够帮忙,以苦肉计逼我爷将我交出来。 杨阿婆将信将疑,但钟天篷在八门的名望,不是他们可以比拟的,万一惹怒了他,只怕今后没法在行内混,她被逼无奈,只好暗地帮石王八做事。 之后她见石别出手狠辣,不像是要使苦肉计的样子,倒像真要置我于死地;而我爷对我的关心,她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心里起疑,这才教我爷去死人野口喊魂的险招。 后来我爷带我南下找师父帮忙,杨阿婆情知此行凶险,着人暗中查验那张字条的真伪,并打探墨门的动静。 我爷过世之前,杨阿婆了解到,钟天篷早在当年那次“泰山计划”时就已经死了,墨门也从来不知道我爷和我的存在。 她知道自己被骗,又怕我被师父胁迫,无计可施,只好伪造我爷的遗嘱,将古宅家产全部变卖,名义上说是给我,其实是打算用钱财收买人心,求师父放我一马。 之后她见师父待我不错,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这些年,她除了心怀愧疚,时时着人打听我的消息,也暗中帮我调查,当初那位假传钟天篷消息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我问杨阿婆查到没有。杨阿婆摇摇头,示意我和她进屋,幽幽地道:“还不清楚,不过这些年过来了,就算不明朗,相信你也能猜到。那人,应该就是那伙人的头儿。” 杨阿婆见我转身要进屋歇息,似乎犹豫了许久,凄然道:“娃儿,你不恨我吗?” “不恨。”我感觉自己心中从未如此豁达平静,“这件事,本就说不好谁对谁错。” 说完这些,我自觉脚下也变得轻便了许多,也懒得管身后杨阿婆是何反应,大步进屋去了。 我们直睡到隔天中午才起身。杨阿婆见我们起来,和师妹赶紧给我们备饭。 吃完饭,她列了张条子,让我们照着条子上的清单,去把东西买回来,说是晚上可能用得到。那中年妇女出门回来,领了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介绍说是她儿子,让他带我们去集市。 男孩叫汪海,长得很有本地人的特点,皮肤有些黑,不善言谈,招手喊我们跟了他去,目光就始终没从宋大有身上离开过。 我看着心烦,故意咳嗽了几声,见他看着我,甩了他一眼,假装问季爻乾道:“你看,阿婆要这红曲酒干啥?” 汪海抢道:“是祭祀酒。杨阿婆应该是听了阿嬷的建议,让你们买的。” 我心里不待见他,懒得搭理。宋大有见我脸色有异,吐了吐舌头,跟上来抓我的手。季爻乾苦笑摇头,问汪海知不知道那片地儿以前的事儿,让他边带路边和我们详细说说。 汪海到底还有些眼力见,不敢再看宋大有,只赶在前头带路。 他告诉我们说,那片地儿最早就是乱葬岗,之后才渐渐有了人家。他听阿嬷阿爷说过,那地儿起先就不是很太平,听说是啥极阴之地,地里头埋着僵尸,邪得很,专门吸食活人阳气。人住在那儿,是要走背运的。 这广场建成之初,他也从街坊邻居那儿听说,是那老道建议开发商,将广场盖成八卦的模样,说是这样就能镇住地底下的亡魂,不让它们上来造次;还说他已经核实过,闹事的其实一共是八只女鬼。 八卦封八门,就能将这八只女鬼压在地下,不让它们出来。 我们听得云里雾里,更加觉得有必要去那广场看看。当下去集市上买了铜镜、香火纸钱、桃木剑、红曲酒和活公鸡,打道回府。 我们谢过汪海,他又偷着看了宋大有一眼,冲我们笑了笑,自己出门去了。 杨阿婆喊我们在屋里歇歇脚,交代了几句,让我们夜里亥时前后再去,和她师妹进屋扎纸人儿去了。 夜里用过晚饭,我让主人家找了只箩筐,将白天杨阿婆交代我们买的东西,连同自己随身带的丁兰尺、罗盘、墨斗、刨子、洋火之类的东西都扔了进去,准备出发。 杨阿婆放心不下,说要和我们同去,被她师妹和我们劝下。她师妹说,早就让汪海找了些人在周围埋伏,一旦发现异常,他们会立刻冲进去救我们,让她不用担心。我见主人家倒也尽心热情,先前对汪海的敌意也消失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原先我们在街市,还能看到不少夜游的人,灯光也很温暖。挨近那广场,四周一下变得暗淡许多,人影也几乎不见,就连天上的月牙儿也变得遮遮掩掩。清冷的月光挥洒在广场那青灰的屋顶上,显得格外幽冷。 我们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因为是半吊子工程,广场大门只用空心砖垒了个齐腰高的砖墙,应该只是为了防止猫狗之类的进入,不打算拦人。 我们从砖墙上跨过去,季爻乾打着小手电,招呼我们从一旁的楼梯往上走。宋大有像是发现了什么,招手喊我俩先别急着上去,往中庭走去。 我俩担心她出事,赶紧跟了过去,见那中庭格外宽广,四下建筑呈正圆环绕,如同礼堂一般,逐层向上。中庭正中央的广场上,画了个古怪的圆。 走近了看,发现那是个用墨线划出来的圆,还没有上彩。那圆形图案约莫有五米见宽,大圆套着小圆。最里的小圆,画了个八角星;外头套着的大圆,却又是十六角星;再往外,对着星角,分别画了向外扩张、呈放射状的田字格。 整个图案看起来古古怪怪,不伦不类,既不像八卦,也不像九宫,倒似随意勾画出来的装饰图。 我们却没有怠慢,因为虽说墨斗是工匠必需,但会用墨斗划出如此古怪图案的人不多。即便一眼之间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心头也都觉得很不对劲。 如果说,小圆里的八角星,星角所对的方位,正合后天八卦卦位;外头大圆的十六角星,对应先天十六卦卦位——这已经能够算作镇压地底冤魂的八卦阵,那这外头的三十二个方格,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是锁魂所用的三十二道天网? 等等……锁魂? 我心里一咯噔,就见季爻乾也突然脸色大变,拉着我俩往后退,沉声道:“小心些,这是锁魂阵。” 109. 楼道里的哭声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害怕。就算这是个锁魂阵,锁着的也是地底下的冤魂,不会对活人产生影响;再则这锁魂阵只是个阵法,得有人发动才能生效。 正要问季爻乾担心什么,就听宋大有忽然冲着身后的楼梯喝道:“什么人!” 我们急转过身去,就见一条有些微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楼道拐角处。 “追!”宋大有闷声喊着,人已经奔了过去。 我和季爻乾没想到这小妮子居然这么心急,一把没拉住,赶紧跟了上去。 宋大有见我俩追来,招了招手,示意季爻乾把小手电关掉。 我们正纳闷间,就见楼梯口忽然一闪一闪地亮起灯光来。 “怎么回事?”我们三个赶紧贴着墙角,小心翼翼地往楼梯上走。 季爻乾见我问起,也摇摇头,看向宋大有。宋大有撇撇嘴,表示自己也不懂。 等了有一会儿,我探头看去,见那灯光不知何时却又暗了下来。有轻微的脚步声从商场第一层的走廊里传来。 有脚步声,证明是个人。我们心里都有了数,深吸了口气,准备跟过去。 我打头,宋大有居中,季爻乾殿后,三人始终贴着墙角,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往楼梯上走。 走到拐角处,腾地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阴风,将楼梯护栏上的积尘吹开。我鼻端一痒,一时没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霎时间,我们眼前一片明亮。我急忙抬头,见头顶上居然挂着一只忽闪忽闪的小灯。灯光不是很亮,昏黄昏黄的,还嘶嘶作响,让这楼道更添阴森。 我们三个都有些慌,不明白这灯光何以因为我的一个喷嚏就自动亮起,急忙想要往下退。才退了两步,那灯光却又“噗”地一下灭了。 我正要喘口气,腾地感觉不对——先前楼梯拐角处的位置,莫名出现了一条僵立的人影。 我倒吸了口凉气,将宋大有护在身后,不想让她看到,正要拉着她退开,那灯光的灯丝“嘶嘶”响了两下,又亮起来。 灯光下,一个身材臃肿的男子面色苍白,正面无表情地瞪着我们。 这一下猝不及防,我惊叫一声,脚下打滑,差点连同身后的宋大有二人,从台阶上滚下去。稳住身子的瞬间,我分明听那男子也发出了一声惊叫,身子同时往身后的护栏靠去。 “哇靠,是个活人!” 我们惊魂甫定,离那人约莫有四五个台阶的距离。两边同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中年男子扶了扶眼镜,见我们不过三个孩子,身后还背着箩筐,放下心来,站直了身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道:“后生仔,我是介个商场的老板。刚才见到这里头有光,不放心,进来看看。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做咩?” 我们猜出他应该就是杨阿婆口中说的香港开发商,暗暗佩服他居然有这胆量,敢大半夜的一个人来这儿,果然为了钱都魔症了,生怕他误会,老实自报了家门。 香港开发商听我们有意帮忙,眼睛发亮,抓着我们三个的手,一口一个感谢,说自己姓许,我们喊他许哥就好,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我们能帮他找到蒋毅民那帮工人,酬劳自然不会少。 宋大有问他干嘛大半夜的自己过来。许哥叹了口气,告诉我们,自从那些工人走后,他始终不放心,总觉得自己投资的这个商场要出问题。 先前他花钱雇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专门守着商场。没想到几天后,老头就病了,托儿子找到他,说是见了鬼,给再多的钱也不干了。 老头说,他守夜时,经常大半夜听到女人在楼道里哭泣的声音。老人家责任心重,以为有外人进来,拧着手电去检查,却没看到人。 之后有天夜里,老头如常听到哭声。他留了个心眼儿,也不离开,就在先前女人哭泣的地方蹲守。守了没多久,他便又听到哭声从第二层商铺楼梯口的位置传来。 老头赶紧跑上前去,见有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大红棉衣的女人背对着自己,正在耸动肩膀,嘤嘤地哭泣。 老头心善,本想上前问那姑娘到底发生何事,为啥大半夜的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儿来哭,忽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是初秋,那女人身上穿的,也太多了。 老头意识到不对,转身要走。那女人回过头来,却仍旧看不到脸,依然是一头长发,直直的垂到胸前。 女人冲他伸出手,幽幽地喊了句“我冤啊”。老头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听见女人在他身后发出古怪的笑声,更觉恐怖。回去没多久,就犯了病。 许哥认为,先前老道已经降了这地底下的冤魂,断然不可能有鬼;况且这商场是按着老道的吩咐,特意做成了八卦的造型,等于上了双保险,觉得老头就是不想干了,撒这样的谎来骗他。 昨晚我们来这儿之前,他自己先去西面商铺检查了,没发现啥异常,心里更加认定自己所想不错,想着今天把东面的商铺也检查一遍,没想到会碰到我们。 季爻乾问许哥,中庭那图案是不是也是那老道要求画的。 许哥点点头,一脸诧异看着我们道:“怎么地,后生仔,你们相识啊?” 我们赶紧矢口否认。我接上话头道:“毕竟都是做这一行的,想着也只有那老道会这么设计,随便问问。对了许哥,那老人家撞鬼的位置,您去看过了么?” 许哥脸色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那伯爷公病糊涂了,谁知道他说的是哪儿?反正昨晚我把西面都检查过了,没发现什么问题。怎么样,后生仔,肯和我一起上去看看不?” 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听他不排斥,都点点头。宋大有问许哥,这楼道里的灯是咋回事,咋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看着怪瘆人的。 许哥见她一脸天真,笑了笑道:“靓女是从小地方来的吧?这叫感应灯,听着声儿就会亮,没啥稀奇的。”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忽觉自己先前确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想到大城市里这么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儿,都暗暗纳罕。 许哥察言观色,得意起来,说万一有鬼,这感应灯应该也能察觉到,即便不亮,也会在亮时微微闪烁。因为所谓鬼魂,其实是一种脑磁波,经过时会干扰电灯里灯丝的电流,让灯光变得闪烁不定。 给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刚才我打喷嚏亮起感应灯时,那灯光分明就像他说的那般,变得闪烁不定起来。 难道说,那女鬼刚才已经从我们身边路过了? 许哥见我们三个脸色有异,还以为自己的高见把我们都唬住了,拍了拍胸脯,正要让我们别担心,这时候,那股莫名的阴风又吹了过来,我们就听他身后不知什么位置,幽幽地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许哥几乎是一下就扑进我怀里,差点没将我们三个全带下去。我扶住他,和季爻乾慌忙从背后箩筐里拿出八卦镜和公鸡血。宋大有很有默契地咳了一声,楼道里的感应灯重又亮起。我们环视了一圈,依旧没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我皱了皱眉,看向季爻乾,见他点点头,叹了口气,将公鸡血抹了一道在八卦镜的镜面上,举着八卦镜,一点一点地往哭声传来的方向照去。 昏黄的灯光下,就见一个穿着大红棉衣,勾着脑袋,长发挂到胸前的女人,出现在镜子里。 110. 八棺索命 许哥见我手上微微一抖,凑过来想看,被季爻乾拉开。 季爻乾闷声道:“果然和料想的一样。” 我让他别贫嘴,先做事。季爻乾点点头,含了口红曲酒,冲女鬼站立的位置喷去。头顶灯光立时更加闪烁不定。季爻乾不等酒气消散,飞快地抓了把面粉,撒了上去。 “嘭!”“嘭嘭!” 感应灯忽明忽暗,弄得我们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许哥被我和季爻乾护在身后,和宋大有站在一块儿。他似乎觉得有些没面子,想要走上前去,被我伸臂拦住。 “嘭!” 等灯光再度亮起,我们就见一个身材矮小,穿着大红衣裳的女人,勾着脑袋,垂着长发,一动不动地站在先前许哥站立的位置。确实像看门老头说的那般,看不到脸。 许哥从我身后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就要往楼梯下跑,被季爻乾一把拉住。 我冲他笑了笑道:“别怕,只是个纸人儿。” 我们来之前,杨阿婆就怀疑,石别等人为了不让其他人靠近,故技重施,将死去女子的衣物或者毛发,附着在纸人儿身上,又故意做了手脚,施藏身咒,让靠近的人只能听到女子的哭声,却见不到女子的身影。 看门的老头之所以能见到,全是因为藏身咒三日后失效,让纸人儿现出形来。石别只需在别处施法,依旧能够操控纸人儿,让老头出现幻觉。 藏身咒应验,纸人儿身处阴阳两界皆不存的灰色地带,借用沾了公鸡血的八卦镜,就能将它的位置找出来。而要破解这虚张声势的夜半哭声,只需将纸人儿一把火烧了。 为防万一,杨阿婆和她师妹连夜赶制了另一个纸人儿,让我们依着石别的法子,给他送回去。 我们跟许哥解释清楚,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假装满不在乎地道:“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你们要瞒天过海,让施法的人不知道自己的法咒已经被破了?” 季爻乾摇头道:“我们给他送去的,自然是不一样的纸人儿,而且上面也没有死人的衣物或者毛发之类,法咒念得再好,后来人也不会中套了。给他送个无效的纸人儿,只是为了告诉他,他的法咒已经被我们破解,逼他现身相见罢了。” 许哥点点头,对我们的手段很是佩服。他拍手道:“既然那老道不过装神弄鬼,法咒也已经被你们几个破解了,那这工程是不是可以……” 我摇摇头,截口问道:“许哥,你老实跟我们说,石王……那老道给你支的招,到底是什么?你应该也清楚,他并不是真的想帮你,而是要借你的手,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这……”许哥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就告诉你们好了。” 许哥说,石别给他支的招,是找八副上好的楠木棺材,赶在中元之前,按着八卦卦位,着人于子时,埋在广场的地底下。 石别还特意交代,空棺埋下的深度,不多不少,必须与地基隔开三尺的距离,说是这样就能让枉死的八只女鬼各归其位,不会威胁到地上的人。 “八副空棺?”季爻乾眉头紧锁,“你确定?” 许哥不知道他这话是啥意思,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其实知道季爻乾在想什么,也跟他有同样的疑惑:如果石别是想镇棺打桩,棺材里决计不可能是空的,即便不是五六岁的孩童,也应该是十五六岁的黄花大闺女。 建宅,尤其是大型商用建筑,其实和造桥一样,工匠在开工前,需要抓一对童男童女,作为打生桩的材料,埋在地下,保佑工程顺利竣工。 我们起先以为,石别做惯了这样的把戏,肯定暗中喊许哥找来穷苦人家的孩子,将他们生生埋在这地基之下,成为广场建成的陪葬品。 如果许哥没撒谎,棺材里是空的,那这棺材就不是拿来镇宅的,而石王八的出发点,就显得有些吊诡了。 为今之计,想要知道那些棺材到底拿来做什么,只有亲自去看看。 我问许哥那八副棺材埋在什么地方,让他带我们去,见他犹豫,沉下脸道:“许哥,不是我们故意吓你。你也应该知道,这老道不是真心想帮你,说不定早就将你算计在内了。别看我们年纪不大,在这行浸淫也有些时日了。你要不乐意,我们也不勉强。” 许哥想了想,叹了口气,点点头,问我道:“可那老先生当初让人埋棺的时候,可没见留进出的口子,就算告诉你们位置,你们怎么下去?” 季爻乾摇头道:“如果只是为了镇宅,自然不需要留口,但如果另作他用,相信肯定有咱们不知道的暗道。你只管告诉我们位置,之后的事儿我们来解决。” 许哥点点头,领着我们三人从楼梯口下去,又回到中庭那锁魂阵的图案前,指着正中小圆里的八角星道:“就在这下面。老先生说了,八棺对应八卦,这商场的八卦造型和这地上的什么什么阵,才能发挥作用。后生仔,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喏,这个你们拿着。” 我见他递了张方形的硬纸片过来,上头写了“许明泽”三个黑色大字,底下还有一串小字,是他的名衔和地址之类,也不清楚这是啥东西,收进兜里,就听他接着道:“有什么问题,到时候直接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来找我。哦,完事儿了也一定来找我,我给你们算工钱。” 我们道了谢,看他着急忙慌地离开,摇摇头,重又踏进那墨线化成的锁魂阵中。我拿了丁兰尺,季爻乾拿了罗盘,两人仔仔细细在那大小圆中一寸一寸地寻找可能的入口。宋大有闲着无聊,走到最外头那些田字格里,居然饶有兴致地玩起了跳方格。 我和季爻乾相视苦笑,用手一点一点地去摸八角星的星角,忽听身后宋大有“哎唷”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脚踝哼哼唧唧地叫疼。 我见她表情痛苦,上前要帮她揉。宋大有推开我,指着身旁的格子道:“奇怪了,我刚才跳过一次,这格子没啥变化啊!咋刚才好像突然动了?我没收住脚,崴了一下。” 我皱了皱眉,用手去按她说的那个格子。格子“咯吱”一声,居然翻转过来,露出一口镜面大小的黑洞。洞中阴冷潮湿,能感觉到,有股微风从底下吹上来。 我顺着格子往季爻乾蹲坐的位置看去,顿时明白过来:这地下翻板对应的位置,恰好在大小圆中那八角星、十六角星平行的星角上,而且对应八门遁甲中的生门。 师父曾说,自古地宫入口为生,封口为死,取的就是八门中生死二门的落宫状态。 照理说,生门不利于丧葬,但这地宫本就不是为了治丧,而是便于风水调和,所以大凡懂行的,都会约定俗成地以生门作为地宫的入口。 况且,我看了看,这翻板下的口子,确实正好位处东北方向。 也就是说,这儿绝对就是那八副空棺的入口。 我向宋大有解释,见她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也没管那么多,见季爻乾两眼发亮走过来,冲他点点头。 季爻乾划了根洋火扔下去,见火光直直地往下掉,没一会儿就到了底,确定氧气充足,高度也还正常,让我和宋大有去门外找了根粗壮的树枝,树枝上绑着粗绳,横在口子两侧。他自己抓了粗绳,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等了有一会儿,这才听见季爻乾在底下喊我俩下去。下到地面,我见里头一片漆黑,想要点起风灯,却被季爻乾一把拦下。 他指着黑暗深处几团黑漆漆的大家伙,闷声道:“别大意。那些棺材看着古怪,只怕不是为了镇宅,而是……而是为了索命。” 111. 过阴 被他这么一说,我和宋大有都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季爻乾示意我俩贴着一旁的洞壁往那些棺材挨近。还没碰到棺材,我们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味,从棺材里飘出来。 “这……”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都没搞懂这是咋回事:许哥明明说了,石王八让埋在地下的,是八副空棺。可如果是空棺的话,这股恶臭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不敢再往前走。宋大有问季爻乾,他先前说的八棺索命是什么意思。 季爻乾摇头道:“我也是很久之前听先师说的,说这是个阵法,用来敛魂的。八棺按照八卦的方位排列,关休、生、开三吉门,开死、伤、惊三凶门,杜、景二门不设棺盖,就是为了将八门凶门落宫的状态发挥到极致。棺材棺材,既是关财,也是关才。这个才,就是我们所谓的天、地、人三才。三才被锁,运势大损,人也就废了。” “可石王八到底要索谁的命?”我问道。 “自然是愿者上钩。”季爻乾叹道,“不过他也许早就料定,只有八门的人会管这件事。所以,这八棺索命的法阵,就是为咱设的。” “那咋办?”宋大有急了,“咱退回去?” 季爻乾和我同时摇头道:“来不及了。” 宋大有刚要问为何,我们就听耳边莫名刮过一阵凛冽的寒风。我下意识地压低宋大有的后背,和她一起趴到地下。季爻乾早从怀里掏了八卦镜出来,当先朝呼啸的风声扑去。我从箩筐里拿出桃木剑,隔空抛给他。 “啵!”宋大有腾地拧亮手电,手电发出荧蓝色的光。我正纳闷,就见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啤酒瓶底儿,罩在手电的镜面上,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暗叹她聪明:鬼魂对冷光不敏感,即便我们发现了它们的藏身之所,它们也不会因为光线的原因察觉过来或者被激怒。借着宋大有手中的电筒,季爻乾已然翻身到了西南角一副已经打开棺盖的木棺前。他眉头微皱,招手示意我俩过去。 我们都朝棺材里望去,见里头端端正正坐着一头仰天呲牙的石兽,麒麟不像麒麟,貔貅不像貔貅,一时之间也难分辨出是什么东西。 季爻乾原本提了桃木剑在手里,此刻悬在半空中,怏怏地收回,转头冲我道:“这他娘的搞啥名堂?真就只是镇宅神兽?” 宋大有却瞪大了眼睛,指着那石兽道:“这是只老饕啊!” 见我俩不解,宋大有解释道:“就是饕餮,听说是龙九子之一,又是古时四凶之一。我家祖上是刽子手,后来这门行当没落了,从我爷那辈起,就转行当了屠夫。你们也知道,不管是刽子手还是屠夫,本身也是捞阴门之一。捞阴门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各家有各家需要孝敬的主儿。我爹说了,这老饕啊,贪得无厌,性子又劣,得罪不得,得好吃好喝供着。” “饕餮是凶兽,活人供的生鲜瓜果它吃不过瘾的。把它埋在地里,还关在棺材里,只怕以它的性子,恼起来,就会将这地底下游荡的孤魂野鬼吃个遍。虽然听着像是好事,但你们也清楚,这鬼和人一样,也分个三六九等。要是一些可怜鬼无端成了它腹中之物,这可真真是件极损阴德的事儿。看来这石别并没有别有用心,他确实是要帮许哥镇宅。” “只是这做法,是不是太极端了?”季爻乾面有不悦。 宋大有点点头:“不只极端,而且残忍。我突然想,他能排出那么大阵仗,相信不光只是为了收服这地下的冤魂这么简单。我担心……还是跟养尸的事儿有关。” “哦?”我和季爻乾也紧张起来。 宋大有指着那石饕餮道:“你们想,过去这些人养尸,不过挑些养尸地,跟种菜一般,等个十几年甚至上百年,成效太慢;而且,因为过去两年八门的人从中破坏,养尸行当也多有内讧,他们等不了,说不定另寻出路,不养尸了,转而将地下亡魂的怨念,汇聚到这些畜生身上,让它们成为另一种形式上的走尸,为己所用。” “这些人这么执着,到底是为什么?”我心中默念,“应该不只是为了对付八门那么简单吧。” 宋大有回道:“想要知道为何,等咱出去了,还是得去找一找沙依姐姐。” “哦?”我挑眉道,“你就不怕我……” 见我色迷迷看着她胸口,宋大有捂胸嗔怪道:“你敢!” 季爻乾摇头道:“要调情出去再调。我总觉得不对,如果八副棺材里全是饕餮,就算大有说的有道理,他们也未必使唤得动这些畜生。要知道,畜生可不比人听话,况且还是这样的凶兽。想要知道这些畜生到底有啥用,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有点冒险。而且,只能你去。” 我见他指着我,心里一咯噔,就听季爻乾接着道:“我们得过阴。” “过阴?”宋大有好奇道,“啥是过阴?” 季爻乾示意我帮忙,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棺材中的饕餮抬出来。我见那石兽龇牙咧嘴的,总觉得它随时可能醒过来,将我们三个生生撕碎,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直到把它端端正正放到地上,没有任何异常,季爻乾这才松了口气,回宋大有道:“就是让成师兄去阴间走一趟,问问那些被老饕追赶的可怜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季爻乾边解释边让我脱鞋,将其中一只翻过来,倒扣在地下,然后喊我躺进棺材里,什么也别想,安心睡觉。 他让宋大有帮忙,在棺材旁点了三炷香,插在装满白米的瓷碗里。 做完这些,他叮嘱我千万小心,要是察觉到被鬼发现,无论去到那儿,要赶紧朝棺材的方向大喊三声“我回来了”。他和宋大有在棺材外守着,焚香燃尽时,他们会听到我的叫喊声,然后立刻开棺,把我放出来。 我知道我自己的体质,确实是过阴最好的人选,不过对季爻乾的能耐心存怀疑。 过阴不是捞阴门人的手艺,而是民间某些偏远地区巫师、神婆甚至少数民族鬼师惯用的路子。师父过去从来不让我们碰这些东西,说是路子野,不好控制,一着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转念再想,我随身带着两年前从泰山地下得到的骨符。泰山府君曾说,要是遇到危险,只要对着骨符默念他的名号,自然有人,确切的说,有鬼差上来帮忙,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上来的还是那古怪可爱的包小司,也就没那么在意,点点头,光脚躺进了棺材里。 合上棺盖的瞬间,我心里还是陡然害怕起来。 倒不是怕鬼,而是油然而生的一种对黑暗和密闭空间的恐惧。季爻乾留了条缝儿,吩咐了我几句,指了指我身上。 我立马会意,把身上除了骨符以外的东西全给了他,双腿并拢,脚趾上挺,躺尸一般,眼看着最后一溜儿空气被关在棺材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和窒息感瞬间从我胸腹间逼迫而来,直冲脑门。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头顶的棺盖,却分毫未动。想要起身,身体也无处借力。 正惶急间,我忽然感觉脚底心有些麻痒。 那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脚心轻轻呵了口气,挠我的痒。 我吓得立马坐起,想抬头看个究竟,忽然又觉得哪儿不对,只一转念就明白过来——他娘的,我咋坐起来了? 还没来得及后怕,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就见我非但坐起来了,而且不知何时身子竟然腾空飞起,如孙悟空坐上筋斗云一般,渐渐离地面的棺材和季宋二人,越来越远。 112. 千面侯 害怕归害怕,我脑子还是挺清醒的,知道过阴成功了,我现在正灵魂出窍呢。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儿,确切的说,是身下那团看不见的气要将我带往哪儿,索性不管不顾,任由身子越飘越高,往漆黑的夜幕下飞去。 从空中俯瞰这座还未竣工的广场,可以更直观地发现,非但广场的造型是按着八卦的模样建造,甚至每座商铺的方位,连同环形走廊的布置,都与伏羲六十四卦,以及卦位与卦位之间的轴线一一对应。 我爷说过,石王八只是个略通鲁班术皮毛的木匠,这么复杂的工程图,绝不是他,还有那个蒋毅民能够想出来的。 他们背后,肯定还有人支使。 思虑间,我脚下的地面忽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白雾,而是沙尘扬起的浓烟。 飞沙走石中,有几条身高不等、胖瘦不均的人影在飞速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呼救命。我心里一动,正要冲那些人影飘去,浓烟中忽然一闪,闪出一团大家伙来。 这东西通体碧绿,毛很长,头上留着羊角,水牛般的身子,四蹄发达,看着竟有些似人类的手掌。脑袋上除了那两只锋利的羊角,看不到眼睛。 我正纳闷这东西没眼睛如何知道人在哪儿,就见它两腋的位置忽然一闪,闪出一对棕黄色的,好似蛇眼的眼睛来。 我料想这东西应该就是宋大有口中说的饕餮,转念之间,那畜生已经追上落在最后的一个小女孩儿,伸出前肢手掌,一把将小女孩儿拽在手里,往张开的大口中塞去。 那饕餮留着和老虎一样的獠牙,这一口下去,小女孩儿只怕就给它嚼碎了。 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害怕,冲那畜生喊了声“住口”,俯身冲了下去。 呼呼风响,我不知何时落了地,周围全是扬起的沙尘,只能看到半米左右的范围。昏暗中,我听得脚下的地面咚咚直响,好像又有好几头饕餮从四面八方冲我站立的位置冲来,登时后悔:他娘的没事逞什么能,这下好了,成众矢之的了。 果然,离我最近的那只饕餮似乎恼了,随手将小女孩儿扔了出去。 烟雾缭绕中,也不知道谁飞身将她救走,瞬间就没了影儿。 那饕餮像斗牛一般,甩了甩脑袋,用前蹄在地上磨了磨,顶着那对锋锐的羊角,就冲我飞奔过来。 与此同时,我耳边“呜呜谔谔”的怪叫声此起彼伏,想是闻声赶来的其他饕餮,也正从浓烟之中冲我飞身撞来。我一时间腹背受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人,小心身后!” 慌乱中,也不知道是谁振声喊了一句。我下意识地侧身一躲,一只牛犊大小的饕餮堪堪从我腋下钻了过去。 我被它身上的鬃毛刮到,那鬃毛硬如松针,刺得我脸上生疼。 “他娘的,咋这时候飞不起来了?”我心中惶急,甩身之间,藏在怀里的骨符滑了出来,心里一动,也顾不得危险,捡起来冲着骨符大喊:“泰山府君救我!” 连喊了几声,依旧不见有人出来帮忙。那些饕餮都从浓烟中现出身来,似乎忌惮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并不忙着进攻,反而如同虎群围猎一般,绕着我团团地转。先前抓着小女孩儿的那只饕餮彻底没了耐性,仰天长啸,从我身后飞扑过来。 我感觉眼前仿佛飞过一辆疾驰的大卡车,吓得忘记了动弹,索性闭眼等死。 电光火石间,耳边却听那饕餮“昂唔”惨叫,轰隆倒地。 我急忙睁眼,见浓烟之中,有个身穿大红战袍的汉子,正抡圆了手中的厚背银环砍刀,往那饕餮腋下的眼睛砍去。 一股浓稠的暗绿色液体从饕餮身上飞溅出来,洒了他一身。汉子不管不顾,见其他饕餮都转向他,似乎冲我笑了笑,挑衅般冲其他饕餮挥了挥手。 所有饕餮都弃我而去,一窝蜂冲那汉子扑去。 那汉子身姿轻盈,在那几头饕餮之间躲闪腾挪,手中砍刀银光纵横。耳边饕餮的哀嚎声连绵不绝,不到五分钟,那些饕餮就全倒在了地上。 飞沙走石中,那人扛着砍刀,嘴里咬了根树枝,若无其事地冲我走来。 我从未见过此人,不过看他眉宇之间,竟似有些眼熟,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浓烟渐退,那些逃亡的人儿忽然都从黑暗中现出身来,大概二十来号人,齐刷刷地冲着我跪地拜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我慌忙摆手,指着身旁穿着大红战袍的汉子道:“不是我,是他。他才是恩人。” 那汉子却走近前来,凑到我跟前,正视着我,指了指手中的砍刀道:“你不认得这把刀?” 我下意识地冲刀看去,忽然浑身一颤:这不是宋耀祖当初的那把鬼头刀吗?怎么到他手里了?这人到底是谁?难道他就是泰山府君请上来帮忙的阴差? 汉子咧了咧嘴,环视了一眼仍旧跪地磕头的众人,冲我小声道:“他们看到的是你,不是我。你忘了我是怎么出来的了?” 见我若有所思,汉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之间,本就是同一人。将来你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我急忙转头望去,却早已不见了那汉子的身影。 我叹了口气,心中奇怪,走向那些人,正要喊他们不用再拜,就见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脸色漆黑,如同被大火烧焦了一般,皮肤也都起了触目惊心的褶子,想着这些人应该就是当初被那不良开发商烧死的当地居民,后背发凉,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好在这些人似乎对我很尊敬,一口一个“大人”,也不敢正眼瞧我。我深吸了口气,稍定心神,对最前的一名老者道:“这畜生不会再作恶了。你们既然死了,早些投胎去吧,别再留恋人世了。” “这……”所有人面面相觑,似乎对我的话不是很理解。 老者拱手再拜道:“大人,您下来,难道不是有话要问我们么?” 我愣了愣,暗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心说这一忙慌,倒把正事儿给忘了,见这些亡魂毕恭毕敬,倒也不惧了,上前扶起老者道:“老人家,我问你,是谁支使那石别,放这些畜生来追杀你们?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老者回道:“大人,我们只知道,是个叫千面侯的人,支使那假老道做这下作的事儿,具体那人长什么样,叫什么,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那人跟大人还有些渊源。至于他们要做什么,唉,我们都是些枉死的可怜人,那些畜生吃了我们,自然是要出去害人的。” “千面侯?” 老者身后一名衣衫烧得不成样子的中年妇人接口道:“对。我生前就爱听些是非。大人,我听那些人私下里议论,说什么当世捞阴行当的青年才俊中,以这千面侯,和当年的墨门大当家钟天篷最为出色。想来他们口中的千面侯,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见所有人都垂头交手站在我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古代领军打仗的大将军,心头莫名豪迈,把手一挥道:“我知道了,后面的事儿交给我来办,你们安心投胎去吧。” 见他们转身要走,我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喊住老者道:“对了老人家,你们可知设局陷害你们的那假老道,现在在哪儿?我跟他还有些私人恩怨。” 老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大人,你我毕竟阴阳有别。您看着时辰,赶紧回去吧。那假老道知道您坏了他的事儿,估计不用您去找他,他自己都找上门来了。”说着冲我拱手一拜,挥了挥臂。所有人再次向我弯腰致谢,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心道老者说的也有道理,苦笑摇头,冲着棺材的方向大喊“我回来了”,连喊了三声,眼前登时天旋地转,一下站不住脚,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113. 东北宋家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居然不在棺材里,而是在一张柔软干净的大床上。 宋大有趴在床边,似是睡着了,两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喉咙干渴,轻咳了一声。宋大有醒过来,一张俏脸笑得跟花儿似的,连忙起身给我倒水,冲门外大喊:“他醒啦!”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回到我爷去世后,凌小满喊师父进门的那个清晨。 门外脚步声响。季爻乾和许哥火急火燎地冲进门来,见我迷瞪瞪看着他们,季爻乾脸上一喜,抓着我的手道:“可算醒了,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要再不醒,大有该找我拼命了。” 我问季爻乾咋回事。季爻乾说,前天晚上他和宋大有在棺材外听到我的叫声,赶紧开棺,见我却依旧昏迷未醒,不过嘴唇蠕动,好像在梦呓。 他俩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咋办,只好先背我出去。本来是要去杨阿婆的师妹那儿,许哥却突然去而复返。 许哥告诉他俩,他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说我们三人遇到点麻烦,让他赶紧去接人,耽误了事儿,别说追不回工程款,他家今后一门老小也没好日子过。 许哥毕竟这些日子遇到的事儿都透着古怪,而且他本身对这些鬼神也深信不疑,当下不敢怠慢,开车赶回广场,刚巧碰到季爻乾和宋大有背着我出了大门,赶紧帮忙,将我接回酒店。 我问宋大有,这两天石王八有没有现身。宋大有吩咐我赶紧把水喝了,摇头道:“没有。不过蒋毅民那些工人倒是找到了。确切的说,是他们自己现身的,好像领了什么人的命令。他们也没说什么,把钱还了,问什么也不肯多说,就各自散去了。” 我皱了皱眉,问许哥给他打电话的那人有没有留下地址之类的。许哥摇头道:“别说地址了,连号码都空了,看来是不想让你们去查。不过啊,他肯帮忙,应该也不是坏人。哦,要说对你们有帮助的话……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应该是个阿伯。” “老人?” 我脑海中立马浮现过去认识的几个老人的身影,都在第一时间被一一否决。这些人都守着捞阴的老传统,平时连电视都不看,自然更不会接触电话这种与时俱进的新产品。 可如果不是八门的前辈,又会是谁? 我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昏迷前那老者说的千面侯,问季爻乾等人知不知道这人是谁。宋大有瞪眼道:“杨阿婆好像知道,要不咱去问问?你昏迷的时候,我去请教过她,她和沈阿婆当时在谈天,好像也说到这个人了。” “当真?”我激动得差点从床上翻下来。 宋大有嗔怪地打了我一下,让我小心些。 我再也躺不下去,和季爻乾、宋大有谢过许哥,就要往沈阿婆的住处赶去。 才到门口,就见沈阿婆的孙子汪海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他喘了几口大气,目光落到宋大有身上,将一封信递给她道:“杨阿婆喊我给你们的,好像跟大有……宋小姐有关,你们快看看。” 宋大有慌忙翻开,只扫了一眼,眼泪登时就下来了,急得六神无主,拉着我的手哭道:“怎么办怎么办,大伯找到我爹了。我爹可不能出事啊。小成哥,你们救救他,好不好?” 我让她先别急,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大有抹了抹眼泪,告诉我俩,这信是师父寄来的,说是我们离开那天,她大伯宋光宗打听到她父女俩的下落,着人到村里抓人,没见着她,只把还在卖肉的宋耀祖带走了,还一把火烧了肉铺,师父赶到时已然不及。 师父原想着这是宋家的私事,不便插手,他看到我俩留在桌上的书信,知道我们三人在广州,从云婶那儿问到沈阿婆家的地址,忙给我们写信,又担心宋耀祖出事,就自己跟了上去,暗中保护宋耀祖安全。师父在信中说,看这架势,宋光宗是打算将宋耀祖带回东北,让我们也赶紧出发。 宋大有满脸担忧道:“大伯肯定是要逼爹把刀拿出来。我爹那性子,吃软不吃硬。大伯的心肠我再清楚不过,只怕我爹……”说着又流下泪来。 我本想留下来,等石王八现身,好歹将六年前的恩怨了结,见宋大有如此,也顾不得这些了,让汪海和许哥去跟杨阿婆他们知会一声,三人打点完行李,就直奔火车站。 路上宋大有始终浑身颤抖,两手冰凉,浑浑噩噩的,我和季爻乾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季爻乾安慰她,说是宋光宗如果目标只是那把刀,只要宋耀祖一刻不把刀拿出来,他就不会有危险,让她放宽心。 我心中虽然隐隐觉得不对,此刻却也不想乱了宋大有的心神,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想,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路劝她别担心。 上了火车,宋大有越想越怕,在我怀里呜呜低泣,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和季爻乾无计可施,只默默陪着她,也不敢多问。 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轻轻拉我的袖子。我醒过来,见宋大有眼睛红肿,满脸可怜看着我,不过已经平复了心情。 我连忙踢醒季爻乾。宋大有想了想,告诉我俩,她觉得宋光宗应该不会想去拿刀。当初她和宋耀祖把鬼头刀藏在临江市郊外的深山里。宋耀祖告诉她,这把刀是为我准备的,时间没到,任何人去取来也是无用。 宋光宗是刽子手行当里的当家,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我腾地想起过阴那会儿,那个身穿大红战袍的汉子,手中拿的正是一把鬼头刀,不过在刀背上多了几道银环。他临走前那句模棱两可的话,让我始终如鲠在喉。 四年前宋耀祖离开村子时,曾说那把鬼头刀是为我准备的,现在宋大有又这么说,难道,我竟是这把刀的主人? 还是说,我终将死在这把刀下? 我越想心里越乱,也不知道这次北上会遇到什么,心情如同车窗外的暗夜一般阴沉。 宋大有看了我一眼,继续道:“我爹和我大伯其实过去感情很好,之后我娘因病去世,我爹性情大变,他兄弟俩才渐生罅隙。似乎我大伯很不喜欢我爹做事的方式,说他离经叛道,不守家规,还说自己做的才是光耀门楣的正途。我爹的脾性你们也知道,自然不愿听他的。” 我听她这么说,生怕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就此委顿,忙道:“如果是这样,那他俩毕竟还有兄弟情谊,你也不用太担心。” 宋大有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宋家在东北是大家。大伯虽是当家,但底下很多人都不服他,认为他做事武断,而且毫不留情,都倾向我爹。感情是过去的事儿,而今为了当家这个位子,管你骨肉情深,也会因为一把刀,一刀两断。” 我见她目光茫然,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再开口。季爻乾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和他出去。我点点头,让宋大有好好歇息,和他去了车厢接合处。 季爻乾似乎犹豫了许久,这才从兜里拿出一张字条,塞到我手里,叹了口气道:“是宋叔给我的,应该有半个月了。他交代过,要是他出什么事,就把字条给你。先前不让你们知道,是怕你们担心。宋叔……宋叔好像知道,那些人会找到自己。” 我慌忙打开字条,见上面就写了一句话:“那把刀就是嫁妆,我要你娶大有。” 114. 满山祭 “这……”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咋的,你不乐意?”季爻乾挑眉道,“小丫头待你如何,我们可都看在眼里。你要不乐意,我现在就去跟她说,也省得咱走这一遭。” 我见他作势要走,慌忙拦住道:“不是不乐意,只是……” 电光火石间,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赶紧让季爻乾附耳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季爻乾瞪眼道:“你觉得宋叔会拿自己的宝贝女儿做这种赌注?” 我摇头叹道:“我也说不好,就是有这种感觉。再看吧,我也希望是自己一厢情愿。” 我俩不再多话。我让季爻乾先走,把字条揉成一团,扔出了窗外。 宋家在临江市西面的山岭中。从广州去临江,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火车上,宋大有时常望着窗外发呆,看着看着流下泪来,见我俩看着自己,又假装没事,强笑着问我俩还有多久能到。 我俩知道她心里难受,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安慰她,只希望这火车赶紧到站。 第三天清早,我们终于到了临江市。宋大有顾不得困乏,拉着我俩赶往车站,坐了大巴继续赶路。临近中午,大巴在临江市东南的宝山镇停下。我们草草解决了午饭。宋大有又马不停蹄地喊了辆三蹦子,带着我们往镇外的大山驶去。 这些天尽在大城市中晃荡,满眼的钢筋水泥高楼林立,重又回到山里,我们心中莫名都生出一种亲切感。 只是这北方的大山确实跟南方有很大的区别,巍峨雄壮了许多,却少了些绿水环绕的妖娆和秀美。宋大有无心山水,一个劲儿地催促师傅快些。 可到了群山中几间精舍掩映的山脚,她却又犹豫起来,踟躇着不敢上去。 我和季爻乾见那山村的规模,竟然有小镇大小,心道如果这儿全是宋家的地盘,那这宋家的家业在捞阴门中,实在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奇怪宋耀祖当初为何会不管不顾,带着宋大有离开。 正疑虑间,我们见着一个山夫模样的壮汉担了柴,正从山脚大路旁的山道,往村口走去。他似乎察觉到背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目光落到宋大有身上,咧嘴笑道:“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宋大有见他肩上还扛着只死獐子,微笑道:“大爷,村里有大宴吗?” 那汉子看了看我和季爻乾,点点头:“大当家的带二爷回来了,说是要办酒,吩咐下去了。你也知道,咱这山里啥都缺,就是不缺这些个野味儿。你大爷他们已经许久没动刀枪了,昨儿个打了满山祭,只怕这段日子,山里狍子野猪啥的要遭灾咯!” “满山祭是啥?”我和季爻乾同时问道。 “这……”汉子看向宋大有。宋大有向他介绍了,汉子抱拳道:“原来是丫头的朋友,怠慢了。是这样,我们这儿啊,靠山吃山,宋家又是走刀子的生计,对这山里头的东西是又爱又敬。满山祭是对那些贡献肉身给山里人果腹的牲畜的祭法。” “满山祭由当家作主,选一良辰吉日,宰牛杀鸡,放炮鸣笛,奏请山里的山神和土地爷开山放粮。这所谓的粮,其实就是野味。之后走刀的汉子分别进山,无论猎到野鸡、狍子还是獐子,也不看大小,捉一只是一只,要马上磕头叩谢,退出山林。” 我听着有些像海边渔民打渔休渔,开源节流的意思,也没太放在心上,问宋大有,她刚才说村里有大宴是什么意思。 那汉子抢着道:“我先前还纳闷呢,二爷再怎么背井离乡,终归是自家人,当家的应该不至于这般劳师动众。想来这大宴啊,是为你们准备的。” “我们?” 我想起宋耀祖给我的字条,心里微微一颤。 那汉子察言观色,微笑点头:“寻常村里有些个喜事,最多宰些家养的牲畜,一村子人乐呵乐呵也就是了,不至这般热闹。前些天当家的说了,二爷先回来,后头还有些远客,让大家早作准备,想来定是你们了。” “大爷,大伯他……没为难我爹?”宋大有试探着问。 汉子大笑摇头:“丫头说的哪门子话?他兄弟俩这么多年没见了,亲还来不及呢,哪能为难?你大娘她们听说,二爷正和当家的给你商量亲事呢!我想着多半也是为了这个事儿,不然哪用得着这许多吃食?”说着眼神落到我身上。 宋大有变得扭捏起来,嘟哝道:“可言宽哥哥都还没娶呢,咋先落我头上了?” 汉子摇头道:“这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少当家的听说你回来了,高兴了好一阵子。这不,昨儿个领了几个伙计,说是要亲自去山里,给你逮只活兔回来。这会儿估计养家里了。咱也别在这儿唠了,赶紧回去吧。当家的和二爷知道你来了,肯定欢喜得很。” 宋大有仍旧迟疑着,不敢往前走,那模样,就像个犯了事儿的小孩,生怕回家被爹妈责打。我和季爻乾互看了一眼,心中隐隐觉得,当初我在火车上的推断没错,一时也不便多问,温言劝了宋大有几句,跟着那汉子往村口的方向走。 走了不到百米,迎面跑来几个扛着锄头、镰刀,气势汹汹的村夫。我们下意识地往后退。打头的一个络腮汉子见到我们,牛眼一瞪,冲给我们带路的汉子道:“喜贵,你带他们过来嘎哈?不知道村里的规矩,不让带外人进来?” 宋大有在我耳边小声道:“这人叫宋天斌,是大伯的心腹,他顶讨厌,别搭理他。”我和季爻乾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宋喜贵抱拳道:“斌哥,你这说的什么话?丫头可不是外人。这两位……这两位是她丈夫和大哥。当家的让我领过去,你们让开。” 宋大有脸上一红,本想解释,被季爻乾拉住了。 宋天斌嘴角一扬,站着没动。眼看气氛有些僵,宋天斌身后一个干瘦的年轻人上前道:“斌哥,先做事吧,当家的说了,要是少当家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宋天斌脸上肌肉颤了颤,点点头,向后招手道:“走!” 宋大有却伸臂将他们拦住,急声道:“言宽哥哥出事了?他怎么了?” 宋天斌扭头不应。那干瘦的年轻人似乎有些尴尬,勉强笑了笑,回道:“小姐,少当家今早进山,说是再给你打只野鸡,攒个鸡毛扇。眼瞅着晌午了也没见回。当家的心急,喊我们出来找找。你们先回去,等找着了,我们让他来见你。” “不成,我和你们一起去。”宋大有有些急了,“言宽哥哥待我最好,我放心不下。” “哼。”宋天斌从鼻孔里嗤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当先往一旁的林子里钻。 宋大有拍了拍宋喜贵的肩膀,让他先回去给宋光宗和宋耀祖报个信,拿央求的眼神看向我和季爻乾。 我心道宋耀祖既然没事,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点点头,跟着她往林子里钻。 一行人在茂密的松林里钻行。那宋天斌虽对宋大有心怀不满,对宋光宗倒真是忠心,不管不顾地直往松林深处钻,也不怕扎着,很快就将我们全甩在身后。 我奇怪他们为啥不走山道,非要往不好下脚的地方钻,莫非这宋言宽还能躲在松林里不成?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前头窸窸窣窣一阵急响,那宋天斌快步退了回来,冲我们竖指嘘声道:“都他娘的赶紧撤,有东西过来了!” 我们都没太明白咋回事,宋天斌跺了跺脚,指了指脚下覆盖的松针。 我和季爻乾立马会意,趴在地上细听,就听不远处的松林深处哗哗细响,像是无数身子软滑的怪物,正在快速向我们逼近。 115. 杜鹃血 季爻乾脸色大变,招手道:“快撤!好像是蛇,很多很多蛇!” 这宋家大都是走刀子的山夫,毒蛇猛兽在他们眼里,远没有鬼神那么可怕,一时都站着没动。直到连宋天斌都开始往后跑,这些人才知道不好对付,连忙转身,往松林外跑去。 我却觉得不太对劲:那声音听着是像无数大蛇滑行的声音,不过节奏有些古怪,一顿一顿的,而且滑行的声音,明显比过去我听到的要轻缓许多,心里腾地划过一道念想,拉住正要转身也往后跑的季爻乾,闷声道:“不太对。你再仔细听听,像不像草绳变蛇的路子?” 季爻乾将信将疑,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前方离我们不到一米的地上,爬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毒蛇。这些毒蛇纠缠在一起,不紧不慢地冲我们爬来,嘴里嘶嘶地吐着信子。 尽管心存怀疑,但是看到这么多蛇出现在自己眼前,我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 宋大有见我俩站着没动,以为我俩吓傻了,在后头小声催促。 我回头冲她笑着摇摇头,手拿丁兰尺,念起丁兰口诀,往地上抓了一把土灰,冲那些蛇扔去,口中大喊:“破!” 那些蛇似是反应过来,居然稍稍偏过头去。不过到底太多,土灰还是撒在它们身上。所有毒蛇蔫了般,立刻缩回脑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多时,果然成了数根手指粗细的麻绳。 “这……”宋天斌去而复返,看我俩的目光已少了些许敌意,问我道:“小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季爻乾打哈哈道:“什么小师父,这是你家姑爷。” 我感觉面上一热,杵了他一下。宋大有嘟起嘴,直接上来踢他,季爻乾笑嘻嘻地躲开了。 我告诉宋天斌,这是鲁班门的草绳变蛇法,村里应该混进了鲁班门的人,让他们小心些,得赶紧回去报告当家的。 宋天斌脸色一沉,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冲着松林深处大喊:“什么人!” 话音刚落,从草蛇爬来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人影在松林中左突右窜,很快朝着山顶的方向跑去。我们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追了过去。 松林不大,我们很快就冲了出去,但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宋天斌恨得直跺脚,转头问我:“小……姑爷,你看那是什么人?还追不?” 我腾地被他这么一喊,愣了愣,挠着后脑勺道:“追是追不上了,咱慢慢来,看他往哪儿跑的,回头再喊人过来吧。” 松林外是片烂漫的山花丛。花丛中满是娇艳欲滴的红花,红得如同鲜血一般。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花香里好似掺杂了什么古怪的气味,一时却闻不出来,但鼻端不排斥,甚至还有些上瘾。 季爻乾边扇动鼻翼猛吸边问道:“这是啥花啊,咋这么好闻?” 宋大有皱眉道:“杜鹃花,中原一带也叫映山红。不过奇怪啊,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而且这么大一片?我小时候跟言宽哥哥来过这儿,也没见有这么多啊?” “走,过去看看。”宋天斌招招手,他身后四五个随行的宋家人呈一字排开,跟了上去。宋大有冲宋天斌的背影撇撇嘴,拉了我的手,也跟了上去。 因为是初秋,所以杜鹃花虽然开得旺盛,但见不到一只蜂蝶。 我怀疑有人使障眼法,故意将这杜鹃花变出来迷惑我们,留了个心眼,走到最近的一丛花跟前,摘了一朵,见那杜鹃的花瓣却分外真实,连花蕊中的露珠都看得格外真切。 花香氤氲,包裹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诱人气味,直直地钻入胸腹之中,沁人心脾。 “你们看,这儿有脚印。”那个干瘦的年轻人俯身道,“唔……好像还不止一行。” 我们都跑了过去,见花丛下的软泥中,果然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脚印,直直地往山腰间蔓延。奇怪的是,这些脚印虽然零乱,但方向一致,而且只出现在花丛间,不见往山顶上跑,看着不似逃命,倒似一群赏花踏青的游人,在这杜鹃花丛中驻足。 我始终觉得这些杜鹃花有古怪,却想不明白哪儿出了问题,有些心烦意乱。 季爻乾和宋大有也都面色凝重,不知道是不是也对此纠结。 宋天斌几人还在打量那些脚印,交头接耳的,不住地点头,似是在讨论什么。 宋大有问那年轻人怎么回事。年轻人看了眼宋天斌,见他没反应,冲宋大有笑道:“小姐,这些脚印……好像是咱的人。” “啊?”宋大有惊了。 年轻人摇头叹道:“你们看,这些脚印宽厚,显然是男人的;而且鞋底的纹理,跟我们穿的麻绳鞋一样。除了这个。”他指着稍小一些的脚印道,“这应该是个孩子。” “难道是言宽哥哥他们?” “不好说。”宋天斌接过话头,“脚印只在这儿出现,也亏得这杜鹃花下的泥土软烂,留了下来。少当家不是爱花的人,他们在这儿停留,只怕是发现了什么。咱再看看。” 我们都点点头。宋大有穿着淡绿色的长裙。裙摆很长,拖到地上,刚好从那些花瓣上拂过。季爻乾盯着她的长裙,许久没眨眼。我以为他耍流氓,杵了他一下,问他怎么了。 季爻乾指着宋大有坏笑道:“女娃儿的事儿我不太懂。你看你家小娘子,是不是落红了?” “落你……”我正要开口大骂,忽然觉得不对,拉回宋大有,俯身去摸她的裙摆。 宋大有吓了一跳,提着我的耳朵起来,笑骂道:“你嘎哈呢?这么多人……” 我不管不顾,用手抹了她裙摆上血红色的污迹,拿到鼻端闻了闻,有股子血腥味,心里一颤,连忙用手去抹杜鹃花花蕊中那些深红色的粉末,见手指上也殷红一片,心里更加确定,见宋大有嘟着嘴,举掌要打,连忙扬臂拦住她道:“别打!这些花上有血!” 宋大有将信将疑,瞪了我一眼,也俯身去摸,见手上沾着鲜血,吓得直往我身上擦。 宋天斌等人立马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大高个如我们这般,也抹了血在手上,用力一闻,皱眉道:“这不是畜生血,是人血。而且应该流了有段时间了,因为有露水,所以融开了。” “你怎么知道是人血?”季爻乾问道。 大高个嗤笑道:“你忘了我们宋家是嘎哈的了?别说是人血,就是动物血,我们也能分辨出个鸡鸭狗兔来……” 宋天斌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收起得意,垂下了脑袋。 季爻乾捏着下巴道:“我总觉得,刚才那人不是要逃,而是故意引咱们来这儿。会不会是……”他见我冲自己使了个眼色,猛地收住嘴,假装俯身看花去了。 我见宋天斌等人面色阴沉,猜想他们估计也都猜到了,这些人血,很可能就是失踪的宋言宽等人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宋天斌道:“叔,我有个提议,就看你们信不信了。现在是白天,白天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晚上咱再来这儿,您去请当家的和宋叔都来,等我和小季施了法,你们再看,应该就能看得明白些。当然,你们可能未必想看。” 宋大有悄悄拉了下我的衣角,担忧地道:“小成哥,你的意思是,言宽哥哥真出事了?” 我不想骗她,边拥着她离开边道:“是。杜鹃啼血,有冤更红。现在你知道,为啥这个季节会有杜鹃花了?” 116. 暗香浮动 我们跟了宋天斌回去。路上宋天斌忽然招手让所有人停下,看着宋大有道:“小姐,我不想骗你。当家的……当家的不想看到你,更不想看到他们。我也不知道二爷跟他说了什么,这两天他虽然说要设宴,可一直闭门不出,要不是少当家出事,他也不会……” “大爷。”宋大有冷冷地截口道,“你们争什么,是你们的事。如果小成哥说的没错,现在村里已经混进鲁班门的人。与其花心思在这儿算计自己人,不如想想怎么把这些人揪出来。再说了,言宽哥哥待我如何,我心里有数,现下除了这件事,我不在乎其他。” 我和季爻乾还是第一次见宋大有用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俨然盛气凌人的富家大小姐,不由地刮目相看。宋大有说完了,估计见宋天斌面露为难,笑了笑道:“大伯那儿,我自己去跟他说,就不麻烦大爷了。” 进了村,我们见所有村民都在忙活儿,杀猪的杀猪,洗菜的洗菜,张灯的张灯,好不热闹。所有人见了我们进来,都笑着拱手作礼,一派古时礼仪之邦的模样。 不过这些笑容里,有多少是真心欢喜,我们心里都有数,也不戳破,只作笑着还礼。 宋天斌带我们到了村中最大的一座农庄前。农庄围了个十米见方的篱笆院儿,院中金菊飘香。屋前种了株大榕树,树叶浓密,遮住了天上的艳阳。榕树下有个石质的棋盘。两个穿着粗布长衫的中年人正坐在石凳上,边喝茶边对弈。 屋子是间白墙黑瓦的大平房,虽然简单,倒也颇为气派。平房两侧还有侧室。所有屋子门窗大开,显得格外通透。几个小丫头正里里外外地进出忙活儿。 宋天斌喊了一声,弯腰扬臂,将我们迎了进去,自己走到那个留着长须,看着有些文弱的中年人跟前,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中年人皱眉看了我们一眼,招招手,让他们先离开。 我想着这人应该就是宋光宗了,就听宋大有很不情愿地轻声喊道:“大伯。” 宋光宗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看向我和季爻乾道:“想来二位就是符二当家的高徒了?” 背对我们坐着的另一个中年人回过身来,却是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目光炯炯盯着我,似乎对我和季爻乾很感兴趣,仔细打量了半晌,微微颔首道:“不错,不错,果然英雄出少年。” 季爻乾皱眉道:“这位是……” 宋光宗淡笑道:“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叫他庄师父就好。庄师父跟符二当家有些渊源,想来符二当家也快到了,到时候让他自己跟你们说。” 我见宋光宗虽然谈吐有礼,但言语中总投着淡淡的敌意,心中有气,不动声色地道:“宋大当家,我们为何而来,想来你也清楚,不知道宋二爷……” 宋光宗扬手让我们在竹椅上坐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二弟做事,向来莽撞,我这次带他回来,也是想跟他好好商量,断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再说了,今天是他嫁女的日子,我能干什么?你既是他姑爷,看在你的面子上,有什么事,过了这阵儿再说。” 我和季爻乾对视了一眼,越发坚定了自己先前在火车上的猜测。 见气氛有些僵,宋光宗放下茶碗,示意庄师父先去屋里坐,突然闷声道:“听天斌说,你们找到小儿了?” 宋大有犹豫了半晌,嗫嚅道:“小成哥说,言宽哥哥他……” 宋光宗显然有些急了,用力捏着茶碗,强忍着内心恐慌,盯着我道:“二弟在村后旧宅,让大有带你们去。今晚我跟你们去山里,要真像你说的那般,等找到小儿,往后咱自是一家人;否则……”他也不把话说透,起身道,“没什么事,你们就先走吧。我跟庄师父还有话说。” 宋大有本也不想久待,拉了我和季爻乾,就往院外走。 路上季爻乾问我,先前在山上为啥不让他把话说完。我叹息道:“我也觉得,引咱们去杜鹃花那儿的人,应该就是师父。他应该是知道村里混进了鲁班门的人,自己又不便现身,所以才故意让咱们去,好让宋家人有所提防。” 宋大有红着脸问我:“小成哥,你说我爹嘎哈这么急着要我……要我嫁给你?” 我见她问完话,一张脸都红到了脖子根,说不出得娇羞可爱,要不是碍于季爻乾在旁,真想往她小脸上啄一下,轻咳了一下,佯装镇定道:“不好说,可能你爹觉得我太好了。” “没正经。”宋大有白了我一眼,垂着脑袋在前头带路。 我和季爻乾相视苦笑,跟了上去。 到了林间土屋,我们见宋耀祖正翘着腿在喂鸡,一副闲适模样,先前对他的担心一扫而空。宋大有扑上前去,大喊了声“爹”。 宋耀祖将她拥入怀里,冲我俩招手道:“随便坐。” 我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问他,他要把宋大有许配给我,是不是只是权宜之策。 宋耀祖微笑道:“也是,也不是。”他拍了拍宋大有的肩膀,让她带季爻乾进屋喝口水,拉过我,走到土屋墙角,压着嗓子对我道:“我要不这么做,可能宋家村所有的人,都得死。” “啊?”我惊得叫出声来。 宋耀祖慌忙让我闭嘴,轻叹道:“我和你师父最近收到风声,那些人又开始行动了。”顿了顿,他接着道,“你们这次去广州,有没有听说一个叫千面侯的人?” 我心里一颤,点了点头。 宋耀祖长叹一声道:“已经找人证实过了,那些人,正是听命于此人。说起来,这千面侯跟八门,确实有过很长一段渊源。你师父,包括你从未谋面的师伯钟天篷,都跟他有过交手。这人是个全才,八门的本事,他全通晓,有的甚至比各门当家还厉害。” “我当初离开时说过,那把鬼头刀是为你准备的。其实我也不清楚为啥要这么做,是那个秦公子云游时告诉我的。他也不告诉我缘由,只让我别声张,说是时机成熟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我这大哥,早前对墨门大当家钟天篷格外景仰,这些年却不知为何,好像听命于那千面侯。村里死人的事情,你师父已经告诉我了。今晚这一趟,只怕不简单。” 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宋耀祖冷笑道:“你觉得我那大哥知道宝贝儿子死在山里,会这么沉得住气?村里混进鲁班门的人,想来他不比我们发现得晚。要我说,那些人,很可能就是他放进来的。我假意让你和大有成婚,借着这趟子,正好缓和一下,也能摸摸这些人的底儿。” “可这跟您说的,宋家人都会死有啥关系?” 宋耀祖摇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我和你师父都觉得,那千面侯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你,好像有些忌讳。原谅我确实藏了私心,拿你当挡箭牌。这次这些人劳师动众的,肯定是冲着鬼头刀来的。有你在,他们兴许会收敛些。你师父已经喊就近的八门弟子来帮忙了。相信过了今晚,那些牛鬼蛇神肯定会现身。” 我们聊完回去,在土屋用了晚饭。看看天色渐晚,几个人草草收拾了下,邀上宋光宗,往白天的杜鹃花地赶去。 宋光宗和宋耀祖在身后相互照应,俨然跟好兄弟一般,看得我和季爻乾直佩服这些人做戏的能耐大。到了杜鹃花丛,我深吸了口气,心道:看来好戏要开演了。 沉吟间,就听身后宋耀祖也淡淡地说了句:“好戏要上演了。” 117. 龙骨藏人 我没想到宋耀祖会当着宋光宗的面说这种话,有些猝不及防,见宋光宗却似乎不以为意,只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杜鹃花,扬手对我道:“开始吧。” 我不知道这俩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季爻乾一左一右,围着花丛,用事先备好的红绳绕了一大圈;红绳上每隔半米分别系上一只铜铃;红绳用竹枝缠着,固定在地上;又在花丛中,纵横交错,连着缠上红绳,依旧系了铜铃;将杜鹃花丛网在密密麻麻的红绳阵中。 宋大有问这是在做什么。我把墨斗抛给季爻乾,让他往那些纵横交错的红绳上划墨线,对身后的宋家人解释道:“这是鲁班天罗地网法。墨门做了改动,用来逼地下的冤魂现身。” 我也懒得理会他们听没听懂,手拿丁兰尺,闭上眼,口中默念:“昊天玉皇大帝天尊,一断天瘟路、二断地瘟门、三断人有路、四断鬼无门、五断教瘟路……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念完法咒,我睁开眼,将丁兰尺往花丛中扔去。 等了好一会儿,花丛毫无变化,那种透着血腥味的芳香却越发浓烈起来。 我感觉有些没面子,皱了皱眉,正打算走近前去,将丁兰尺捡起,重新施法。 季爻乾却伸臂将我拦住,指了指自己手中指针不断晃动的罗盘,推着我往后退了两步。 借着山中不知何时升起的朦胧的青雾,我见那杜鹃花顶上,慢慢如同映在墙面上的影子般,浮现几个勾着脑袋,穿着粗布长衫的鬼影。数了数,总共八人。 所有鬼影似乎对我们很是忌惮,不耐地晃动着身子,想要从红绳中挣脱出去。 这天罗地网法,本就不是啥君子法咒,为的是逼迫枉死又不敢现身的亡魂出来,告知活人自己的冤情。挣扎的时间越久,法咒对亡魂的伤害越大,而亡魂对施法人的仇恨也会越来越深。 眼看法咒奏效,我也不敢多耽,忙冲身前如黑云般漂浮的鬼影道:“说吧。” “程昱!朝贵!阳陵!丁二……是你们?言宽呢?”身后宋光宗不等这些人开口,当先奔了过来。要不是季爻乾和我反应迅速,只怕他已经冲进花丛中。 “当家……”飘在最前的一个中年男子脸露痛苦,“我们好恨……” 他腾地抬起头来,我们都忍不住向后倒退了几步。 虽说这些鬼影在我们面前,都如同浮云一般,飘忽不定,但这人脸上的五官却看得格外清楚。他本该是眼睛的部分,此刻成了两道黑洞洞的深坑,眼珠子不知被什么人挖去了,两行血水顺着眼角慢慢淌下,滴在那些鲜红欲滴的杜鹃花上。 “是谁!谁把你们弄成这样!”宋光宗悲愤难当,推开我俩,又想冲上去。 “当家,你真不知道?”那人幽幽地道,语气忽然转为阴厉,“这岂非是你带来的?” 宋光宗一愣,忍不住浑身颤抖,指着那人喝道:“我宋光宗做事光明磊落,绝不害自家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谁害的你,你告诉我,我自会去找他,为你们报仇。犯不着在这儿互相猜忌。我让你们看着言宽……言宽呢?怎么不见他?” “报仇?”那人对宋光宗的话置若罔闻,“太晚了……太晚了啊……” “我问你言宽呢!”宋光宗彻底恼了。 我眼见那些鬼影都受了惊吓,如同电视上电流不稳导致的影像闪动,就快散去,也忙大声喝道:“告诉我宋言宽在哪儿!否则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中年男子的影子始终在一下一下地闪动,他慢悠悠地伸出手,指着山脚村子的方向,阴惨惨地笑道:“他就在村里,就在家里,你们自己瞎,找不到,来问我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黑夜里凭空刮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得我们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大风过后,我们睁眼再看,那些召唤出来的鬼影已经消失不见;原本开得灿烂的杜鹃花丛,也如同被火烧过一般,瞬间枯萎,变得死气沉沉。 季爻乾皱了皱眉,从地上捡起一片花瓣,轻轻一揉。 花瓣如同纸灰般碎开,从指尖滑落。 “是假的。”季爻乾回头对我们道,“揉纸成花法。法咒破了,这花也就不存在了。” 宋耀祖等人看得惊叹不已。宋光宗担心儿子安危,一言不发,转身要往村里走,却被宋耀祖拦下。 宋光宗以为他要发难,向后退了两步,瞪眼道:“你要嘎哈?” 他身后的宋家人立马走上前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宋耀祖苦笑道:“大哥咋说翻脸就翻脸?我能嘎哈?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你也不用着急去救言宽了。朝贵刚才说的话,你难道听不出来?言宽这孩子,只怕已经……”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宋光宗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色瞬间委顿下来。 我们其实也都猜到了,连宋大有都眼眶通红,抓着我的手不断颤抖。 宋言宽如果没死,没理由他在屋里,宋光宗会找不到。鲁班门的人将他杀害,却不像宋朝贵这些人一般,埋在揉纸成花的山脚下,而是藏在村里。 很显然,他们这是在警告宋光宗。 至于何事警告他,就只有宋光宗自己清楚了。 宋耀祖不畏不惧,看着宋光宗道:“大哥,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到什么时候?那些人做事的手段,相信你比谁都清楚。言宽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他去了,我只有比你更难过。大错已铸,别一错再错了。凭你和你手底下那些人,只怕连这孩子在哪儿都未必能找到——” “住口!”宋光宗气得脸色铁青,“我宋光宗什么风浪没见过?就凭这些人这点伎俩,又能把我怎样?言宽……言宽的事,我下去自会跟他娘道歉,用不着你在这儿猫哭耗子。我们走!” 他一招手,那些围着我们的宋家人满眼敌意,收回手里的家伙,慢慢离开。 “爹,这——”宋大有急了。 “我们也去。”宋耀祖摇头叹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宋家人,不能让宋家栽在这糊涂蛋手里。” “算我一个。”我和季爻乾正要跟上去,我们身后忽然有个人闷声道。 我们听出是师父的声音,喜出望外,回头见师父不知何时出现在花丛后的山冈子里。 宋耀祖似乎也没料到,愣了愣,对师父道:“你不是找人去了,怎么会在这儿?” 师父摆手道:“这个往后再说,现在救人要紧。” “救人?”我们都疑惑不解。 师父拉着我们直往山下走,边走边道:“那些孩子还没死,不过也快了。鲁班门的人将他们藏在自家屋子的龙骨当中,让他们留着一口气,打算用来布阵。” “布阵?”季爻乾皱眉道,“布什么阵?” 师父看着山脚的方向叹道:“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 宋大有惶急道:“又是这个!符师父,这是谁告诉你的?又是谁在布阵?他想嘎哈?” 师父边走边道:“是陈家阿婆的徒儿说的。陈长华跟了那千面侯,陈长英去年又过世了,现在陈氏二皮匠,由她大弟子常百川打理。就近的八门中人已经陆续赶来,希望还来得及。我们猜想,应该是你和宋大当家哪儿得罪了那千面侯,触碰了他的底线。这个阵法不简单,看来他这次要下狠手了。” “什么?”宋耀祖也慌了,“你的意思是……” 师父收住脚,看着村口的位置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这千面侯,他想屠村。” 118. 屠村 这下不光宋耀祖,连我们都急了。 这二十四山分金立向阵,我们先前在荷花村就领教过,是种有去无回,杀伤性极强的法阵。只不过,当初陈长英告诉过我们,这法阵需要找二十四个死人,男女对半,埋在吉凶十二位上,用以改变一方的风水格局,以达到风水杀人的目的。 可现在宋家村失踪的只有宋言宽一人,其他人都在忙着置办我和宋大有的婚宴,没听说有人走丢,师父口中的“那些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师父见我问起,叹声道:“前些天宋大当家领了那千面侯的指令,让村上与你们一般年纪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不多不少,整好十二个男孩,十二个女孩。具体去做什么,也只有宋大当家自己清楚了。当然,那肯定是个假指令。宋大当家应该没料到那千面侯会倒打一耙。” “他娘的,有能耐真刀真枪的干仗啊!”宋耀祖怒骂道,“尽做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师父道:“这千面侯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他自认是捞阴门独一无二的天才,当然想用我们的手段,来达到毁灭我们的目的。如果说两年前那次泰山行,他还没完全准备好,那这一次,他应该是有备而来。秦老爷子也走了,现在鲁班门正乱成一锅粥,几个儿子都争着当当家。他在门中本就有眼线,只要稍稍煽风点火,只怕鲁班门就全在他掌控之下了。” 宋大有急声道:“可大伯那个态度,他是决计不会帮我们的。” 师父摇头道:“由不得他了。这次要是挺不过去,只怕你们宋家就……” 他没再说下去,让季爻乾带着宋大有先行一步,拉过我,闷声道:“小成,你答应师父一件事,待会儿不管村里发生什么事,你只需要护大有周全,其他的一概不要管。听着没?” 我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总觉得今夜注定是要无眠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到村口时,村里的大红灯笼都已经点上了。 所有村民聚在村委广场上,目送我们几个人走进来,脸上带着各种意义不明的微笑,丝毫感觉不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二爷,咋就你和丫头,当家的呢?”一名老叟拄着拐杖,走到宋耀祖跟前。 宋耀祖张口刚要说话,师父拦住他,摇了摇头,附耳过去,跟老叟悄声说了些什么。 老叟拄着拐杖的手微微一颤,瞪眼看着师父道:“当真?” 师父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我耳边传来许多人悄声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从村外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而且在不断变换着位置,也说不准是师父搬来的救兵,还是千面侯埋伏在村外的敌人。 我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庄师父,问师父认不认识这个人。 师父点点头,冷笑道:“鲁班门二当家,怎么不认识?他倒也不避讳,直接现身相见,可见村里有的是他们的人。” “师父,外头这些人……”我小声问道。 师父轻嘘了一声道:“别声张。跟过去,咱先去救人。” 那老叟招呼了几个精干的汉子,和他们悄声说了几句。 那些汉子都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我们,又吩咐几个年轻些的男子分别去屋里打探。隔了好一会儿,那些年轻男子着急忙慌地赶回来,冲老叟点点头。 老叟脸色一沉,招手让那几个汉子做事。那几个汉子点点头,分散开来,跟广场中的村民一一耳语。不多时,所有人开始起身离席。 趁着人声嘈杂,我们快步往宋光宗家赶去,听见宋光宗在屋里破口大骂:“废物!就算把房子拆了,你们也得给我把少当家找出来!” 宋耀祖抬脚要进院,被师父拦住。师父闷声道:“他现在矛盾着呢,决计听不进去。这样,你把他引出来,我们去救那孩子。只要作为法阵材料的这些孩子没事,咱们就能多争取些时间。小季,你和我去。小成大有,你俩看着院子,别让那姓庄的看出眉目。” 我们依言行事。宋耀祖自去引宋光宗出门。也不清楚他跟宋光宗说了什么,依稀听着“刀”“小成”几个字,估计跟我和那把鬼头刀有关。 宋光宗起初不理,之后渐渐被宋耀祖说动,从屋里出来。师父冲季爻乾打了个眼色,两人悄悄从一侧的院墙翻了进去。 我和宋大有在墙根下放哨,见宋耀祖领着宋光宗,往村尾的土屋走,想来宋耀祖肯定骗说鬼头刀在他那儿,让宋光宗跟他去取。 等了有一会儿,始终不见师父和季爻乾出来。宋大有定定地看着地面,忽然道:“符师父让你保护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察觉过来的,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爹让我嫁给你,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她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些人、这些事,都是冲着你来的?” 我以为宋大有对我心生怨恨,慌忙解释道:“其实我——” 宋大有摆手笑道:“小成哥,你不用向我解释。你是什么人,在我眼里都不重要。我问这些只是要告诉你,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幼稚。无论你要做什么,都没必要瞒着我。我……我永远相信你。” 我暗叹这丫头确实比过去看得明白了许多,正要点头,就听师父和季爻乾从宋光宗的屋里冲出来,冲我俩大喊道:“快跑,有五雷鬼!” “五雷鬼?”我和宋大有同时惊呼。 说话间,就见屋里腾地如同着火一般,瞬间红光满屋。无数我们当初在湖心岛下暗道里见过的火人儿从房梁上蜂拥而来。 师父本想抓着我和宋大有离开,被一股热浪冲散,只好作罢,边从地上捡石头向那些火人儿射去,边喊我俩快走。 我立刻拉起宋大有的手,弓着身子,从墙根下绕过去,往院门外跑去。 到了外头,我们惊恐地发现,整个村子不知何时已湮没在一片熊熊的火海之中。到处都能听到宋家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些火人儿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一般,一股一股的,拣着有人的地方就冲,瞬间又有人躲闪不及,浑身浴火地倒下。 空气中满是滚滚升腾的热浪和肉体被烧焦的恶臭味。我俩慌不择路,拣着没人的地方就钻,混乱中也不知道师父他们去了哪儿。 宋大有担心宋耀祖安危,执意要去村尾的土屋。我拿她没法,只好一路护着她过去。那些火人儿只顾在村里扎堆,一时倒也没发现我俩。 到了村尾,我俩见那土屋也都连同林子,成了一片火海。 宋大有浑身一颤,哭喊着就要往火海中冲去。 我一时拉她不住,情急之下,扇了她一记耳光。 宋大有终于镇定下来,往火海中看了一眼,扑到我怀里呜呜大哭。 我想起当初在湖心岛的地下暗道,那些火人儿从我身上飞过,却没将我焚化,刚才也只是在我俩头顶徘徊,并不敢往下扑,心里一动,背起已经哭得死去活来的宋大有,快步往村外跑去。 师父刚才离开前给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在村口会合。 跑到半路,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身后的宋大有直飞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有没有受伤,路旁林中忽而闪出一条人影,抓着宋大有的胸口,将她就地拎起。 我见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戴了副铁青的面具,竟似跟包小司当初戴的有些相像,厉声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宋大有。 那人慢条斯理地道:“我不布这五雷油池火,怎么制造混乱?不制造混乱,怎么抓这小丫头?不抓这小丫头,又怎么对付得了你?符柏这伙人,哼,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次,是你们输了。” “你想怎么样?”我怒喝道,“你把她放了,换我过去,要杀要剐随便你。” “杀你?”那人阴阳怪气地道,“我可舍不得杀你。要杀也杀她。” “你敢——” 借着漫天火光,我惊恐地看到,那人揪着动弹不得的宋大有,古怪一笑,一只手在她背后突然用力。 宋大有身子猛地一颤,那件淡绿色的长裙,在胸口漫延开一朵暗红色的血花。 119. 芳踪难觅 “我操你祖宗!”我心里一痛,腾地从地上爬起,向那人扑去。 那人嘿嘿怪笑,将宋大有往我身上一推,就地一滚,又消失在林子里。 我咬得牙齿格格响,却不敢再追上去,见宋大有脸上已无血色,胸前的血迹仍在不断地往外淌,慌忙用手去捂,捂得两只手满是温热的血,急得眼泪啪嗒直流。 “小成哥,带我回去。”宋大有伸手摸了下我的脸,“我想回去了。” 我心如刀绞,浑身颤抖地将她重又背起来,飞快地往村口赶去,边跑边哭着在她耳边低喃道:“大有,你不可以睡。千万别睡,听见没有?你是我媳妇,我还没娶你过门。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 “小成哥……我好累。”宋大有气若游丝地在我耳边嘟哝了一声,过去那只抓着我的带着温热的小手,也开始渐渐变凉。 我疯了一般,背着她在漫天的火光中怒吼狂奔,只感觉头顶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就此崩塌,终于坚持不住,噗通跪地,号啕大哭起来。 宋大有在我身后,慢慢垂下了脑袋。 我从未想过,她会就此离我而去。我曾经无数次地憧憬、幻想过我和她成婚的日子。我明知宋耀祖将她许配给我,只是权宜之计,但内心里早已认定,她就是我江成的媳妇。 她懵懵懂懂看着我的眼神、她无助害怕时下意识拉着我的小手、她怕我喜欢上其他姑娘时吃醋的模样、她拥着我说她喜欢我时的娇羞姿态……过往总总,历历在目。 回忆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痛苦。 无边无尽的伤痛,如同海浪般冲我席卷而来。我承受不住这窒息般的打击,感觉胸口发闷,喉咙里一阵腥甜,猛地咳出一口鲜血,脑袋如同撕裂般疼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轻轻拉我的衣袖。 睁开眼帘,我见宋大有正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胸前的血迹已经将她淡绿色的长裙染成一片暗红色。 我腾地坐起,抓着她的手放到脸颊上,不断地央求道:“大有,大有!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不好?” 宋大有默默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道:“小成哥,我要走了,照顾好自己。” 我伸手再要抓,她先我一步松了手,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扭头朝那人走去。 天色阴沉灰暗,似乎天还没亮。我急得一把坐起,发现四周的场景微微有些眼熟,再一想,登时反应过来:这不是当初秦公子将我推下水潭底,洞道后的空间吗? 难怪刚才一直觉得,站在远处等宋大有的那个人影有些面熟,原来那人竟然是包小司。 她仍旧戴着那副冷冰冰的面具,站在河道对面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等等……面具! 先前袭击宋大有的那名男子,分明也戴着这样一副难道鬼气森森的面具。 莫非那人不是千面侯,而是同包小司一样,也是泰山府君的手下?他将宋大有刺伤,又让包小司将她带走——难道有人看上了宋大有这条命,想用她换命? 我猛然想起宋家村着火前,师父曾特意叮嘱我,什么事也不用做,照顾好宋大有就好。莫非师父一早就知道,这些人的目标,其实是宋大有?可他既然知道,为啥不明了说? 我急火攻心,也没考虑太多,起身冲她俩追去,边追边道:“包小司,你给我站住!” “哼。”包小司从面具后发出一声冷笑,根本不理会,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宋大有,径直往黑暗中走。 “站住!”我怒不可遏,“你们凭什么带走她?要换命换我的,把她放了!” 包小司不管不顾,拉着宋大有,往先前我俩跳入的暗坑中一闪,登时没了身影。 我疾步上去,侧身也要往那暗坑中跳下,却“啪”地一下砸在水里。身上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河水飞溅,迷了我的眼睛。 等我定睛再看,就见身下哪有什么暗坑,分明是完整坚固的河床。包小司和宋大有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浑身颤抖,自己也说不好是生气还是害怕,徒劳地咒骂着包小司,用手去泼身下的河水,想让这洞道后的暗河变得更浅些。 我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泼着泼着,我终于坚持不住,跪在河中,掩面大哭起来。 许是河水冰凉,让我稍稍回过神来,我突然想起当初泰山府君给我的那枚骨符,慌忙掏出来,对着骨符大声喝道:“泰山府君,泰山府君!你给我出来!”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竟和过去的自己很不一样。 隔了有一会儿,四周依旧漆黑平静。我气急败坏,以为这老匹夫不敢见我,怒火中烧,就想将骨符砸向岩壁,忽然觉得身下的河水好像浅了许多。 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根本不在河中,脚下是干燥的地面,心里一奇,抬头看去,就见自己不知何时,竟到了那泰山府君的大殿前。 殿里阴森森的,陈设如初,却不见那穿着大红官袍的泰山府君,也不见当初那十个病痨子般的侍臣。正纳闷间,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一人暮鼓晨钟般的笑声:“你自己看不住的人,却来找我的麻烦?唉,还是跟过去那般不讲理啊!也罢,你既要她活,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既已身死,自然是她的命数到了。”那人幽幽地道,“不过她之于你,好比你悬在那人头上的一柄利剑。想要她活着,拿你的命来换。” “好!”我不假思索地答应。 那人笑着道:“先别急着答应。对那些人来说,你的命可比她的金贵得多。没有你,这事没法彻底解决。你只要答应我,等此间事了,你自觉下来陪我。你这小娘子,我自会送她回去。”顿了顿,他接着道,“当然,我不会那么快救活她。这对你对我,其实都是好事。” 我知道跟泰山府君这种人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肯答应救宋大有,我已经心满意足,虽然心中仍旧充满疑惑,却也不计较了,咬牙道:“一言为定!” “既是如此,你回去吧!”那人叹道,“时机到了,她自然就会出现。” 我点点头,正要问他,他说的那人是不是千面侯,眼前忽而涌来一大片白茫茫的水浪,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慌忙伸手去挡,感觉胳膊肘碰着什么东西,火辣辣地疼,登时醒了过来。 我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干净的大床上,身旁是满脸焦急的季爻乾和一名素未谋面的中年汉子。那汉子见我醒了,冲我笑了笑,转身出门去了。 季爻乾慌忙扶我起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没空回他,扫了眼周围,没见师父等人,心里一慌,问其他人到哪儿去了。 季爻乾脸色一暗,叹道:“那些五雷鬼总算被师父控制住了。我们折返回去,见宋叔土屋里有两具烧焦的尸体,应该……应该就是宋叔和宋光宗的。村里一片狼藉,已经没活口了,连赶来帮忙的八门弟子,也都……也都没能幸免。这次我们损失惨重,捞阴八门,活下来的没几个人了。” 说着说着,他已是泪流满面。 “大有呢?”我急忙抓着他的手道,“你们没看到她?” 季爻乾一脸茫然看着我道:“我们搜完村子回去,在半道上看到你昏迷倒地,没见着大有。我们还以为你把她藏起来了。怎么,她出什么事了?” 我把和他们分开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季爻乾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咬牙道:“又是千面侯!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放他走!” 我听他这话古怪,问他怎么回事。季爻乾一脸痛苦看着我道:“你知不知道,鲁班门二当家庄有简,其实去年就已经死了。” “那……” “对。”季爻乾面沉如水,“那日我们看到的庄有简,就是千面侯!” 120. 凌小雪的遗书 我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这次我很肯定,这种颤抖不是担心,不是害怕,而是彻彻底底的暴怒。 这千面侯居然这般有恃无恐,屠村不说,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他不但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狂魔,还是个自信十足的疯子。 “我要亲手宰了他。”我感觉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几乎将牙根咬碎。 “不光是你。”季爻乾眼里也冒着怒火,“我们所有人,都该跟他好好算这笔账。”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我问季爻乾,为啥没见师父,他上哪儿去了。 季爻乾目光森冷地道:“小满收到一封信,是当初侍奉凌小雪的老妈子,从凌小雪的闺房里偷出来的,是封遗书。这封遗书,对咱们作用很大。师父赶着去张罗,让我看着你。” 季爻乾说,凌小雪在遗书中告诉庄有简,要是自己出什么意外,要他找到凌小满和凌小寒姐妹,善待她俩。她怀疑当初八门找上凌天德,害凌家妻离子散,其实是被人算计了。 而这个人,就是千面侯。 他故意挑拨凌家和八门的关系,让她成为复仇的棋子,找到石别,让石别在当初上门寻衅的八门子嗣身上做文章,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逼迫我和我爷现身。 之后我爷为了我,先后找八门中的老友商量对策。千面侯借凌小雪的手,不动声色地收买或者戕害了这些人。 凌小雪怀疑,那千面侯与我,还有墨门大当家钟天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千方百计算计我和我爷,很可能是忌惮,或者是觊觎我身上某种特别的能力。 她也摸不透千面侯的态度,觉得他有时似在保护我,可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在提防我。 凌小雪知道庄有简与千面侯交好。虽然她从未见过千面侯,但她毕竟是庄有简最宠幸的三房姨太太,夜夜耳鬓厮磨,她也从庄有简口中得知,千面侯是个何等狡猾厉害的人物。 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隐隐觉得,千面侯是在利用庄有简,让他自己留个心眼儿。 凌小雪在遗书中说,只要庄有简能够善待她的两个妹妹,她不怕只身去调查千面侯的真实身份。凭着这些年她用美貌和金钱换来的人脉,她确实多多少少打听到一些传闻。 而这些传闻,听起来当真惊世骇俗。 凌小雪调查到,这千面侯当初也是八门中人,而且是八门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与当时的墨门大当家钟天篷并称“捞阴双杰”,风头一时无两。 他因为不满当年秦满子等八门前辈的处事风格,而且貌似那一次的“泰山计划”,间接害死了他的妻儿,所以怀恨在心,打算报复所有八门子弟。 他网罗了当初被八门扫地出门的各门弃徒,又高价收买走偏锋的鲁班门人和养尸匠人,似是为时下某位大人物服务,打算以各地养尸地下潜藏的走尸,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战争。 不仅如此,他本人能言善辩,思想又活络,连八门之中的一些年轻弟子,也已有不少人转投到他那儿。 也就是说,这已经不仅仅是八门恩怨了,而是一次大到无法想象的人间劫难。 或许凌小雪本还可以查到更多,不过之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她的行动被千面侯察觉。千面侯故意放出凌小满在墨门的消息,引她去师父那儿找妹妹,又用了某种奇诡的鲁班禁术,让她在我们面前,生生化为灰烬。 既是对她的惩罚,也是给我们的下马威。 师父他们猜测,庄有简应该也是最近才发现这封遗书的,很可能是在千面侯面前露出了什么马脚,同样被千面侯用计除掉了,否则实在无法解释,像庄有简这样谨小慎微,身子骨又好的中年壮汉,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 这千面侯的身世,与我的身世一样,都是不可触碰的雷池,谁碰谁死。 季爻乾说,现在的情势对八门极其不利,谁也不清楚千面侯的人到底渗透进了八门多少。再加上两年前泰山大会和这次宋家村的人员伤亡,八门能够调动的人力其实已经非常有限。 况且,一些如我们这个年纪的年轻弟子,见情势大变,见风使舵,也已有反水之心。 由于这件事涉及的背后势力实在太过庞大,而且千面侯扶持的那个人,据传并不在内地,而是逃到台湾去了,所以师父他们虽然气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这捞阴门的手段本就上不了台面,那人虽然力挺千面侯,却也多方掣肘。师父他们想着,那千面侯毕竟是八门旧人,只要用八门的往事给他设个局,就不怕他不往里跳。只要解决了他,其他人树倒猢狲散,对付起来就没那么困难了。 而这个局最关键的一环,就是我。 我见季爻乾话锋一转,忽然指着我,有些愣神,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爻乾叹道:“凌小雪在遗书中说,她能感觉到,那千面侯与我、我爷,还有墨门大当家钟天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父他们也觉得,过去千面侯只在背后发号施令,并不现身,这次宋家村,他却只身犯险。很显然,是因为他开始慌了。咱们在村里做的什么事,让他乱了手脚。师父说等你醒过来了,就带你回去。” “回去?”我皱了皱眉,“回哪儿?店里么?” 季爻乾摇头:“宋叔被宋光宗带走那天,师父就关了店门。他让我带你回墨门。” 我腾地想起当初我们在湖心岛下的悬楼里,墨白曾坦言,墨门中包括黎师叔在内,也已有不少人被千面侯策反。师父这个时候喊我回去,到底是什么用意? 见我问起,季爻乾摇头道:“我也说不好。不过师父是从小满那儿得到凌小雪遗书的,小满他们现在都跟师父在一块儿。哦对了,好像还有什么什么家支的人,也都来了。看来这次师父他们是打算孤注一掷,和千面侯正面拼了。” 我没想到沙依他们也会去墨门,一时感到有些担忧。 或许季爻乾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如果八门这次无法撑过去,只怕会就此分崩离析,或者完全成为千面侯和他背后扶持那人,争夺权势的附庸品。 虽然不明白师父这时候喊我回去有何用意,但这些年过来,我已将自己视作墨门,乃至八门中人。除开别人不说,我也不能再让师父、季爻乾有任何闪失。 当下我从床上爬起,穿戴整齐,和季爻乾准备坐火车回去。 先前出去那汉子估计早就候着我们了,见我们出门,拿了火车票递给我俩。季爻乾道了谢,和那人惜别。我俩往火车站走,我问季爻乾那人是谁。季爻乾笑了笑道:“是我小师叔,风水先生罗元恒。” 路上无话。我始终忘不了昏迷时泰山府君和我的约定,总感觉他的话不可信,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宋大有了,心中惴惴不安。 不过转念又想,师父和季爻乾找到我时,并未看到宋大有,或者趁我昏迷时,包小司确实现身将她带走,多少又觉得踏实了些。 依旧是两天两夜的火车,我们到了墨门。 墨门入口已不似两年多前我们来时那般隐蔽,几个过去我们在墨门相识的小童在沙师叔的带领下,正在那水洞前,进进出出地搬运着巨大的山石。我俩走上前去,问沙师叔这是在做什么。沙师叔牛眼一瞪道:“你们别管。” 他冲水洞里大声吆喝了几声,一个女孩儿应下声来,木船欸乃而来,却是小兰。 乍一见到我们,小兰也有些兴奋,就差没扑到我俩怀里。 我问她怎么也来了。小兰看了眼沙师叔,怯怯地道:“二当家说有要事相商,喊了师父回来。我……我听说你们也要回来,怪想念的,就跟来了。小成师兄,宋姑娘的事儿我听说了,你……你节哀。”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让她拉了我们进去。季爻乾问沙师叔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兰道:“听二当家说,过几天会有个厉害人物来拜山。不光是山门,连后山、锁子连阴塔、议事厅、塔楼,各处都有众师叔领了弟子在把守。小季师兄,你们知不知道,这次来的是什么人啊?” “一位朋友。”季爻乾嘴角一扬,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跟小成师兄有关系的朋友。” 121. 再进连阴塔 我心说这家伙不是陷我于不义么,让他别乱说。 小兰果然在意,看着我道:“对了小成师兄,二当家好像特别……特别关照你,说是让门中一众弟子,无论如何保你周全。这两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为啥我觉得,连师父她老人家也变得忧心忡忡的了?” 我没法回答她的问题,闭口不语。这时头顶一亮,我们已出了水洞。 毕竟已是秋天,这墨门的景致不如当年我们初来时那般幽美,稍稍显得有些肃杀。 不过门中却比过去热闹了许多,各种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在桃林间快步穿行,见到我们,也不觉得奇怪,稍稍打了个照面,就继续闷头赶路。 小兰没带我俩去议事厅,而是径直去了当初我们歇息的偏房,说是师父和宗师叔在那儿等我们。她让我俩自己过去,说师父还交代了她别的事,就转身离开了。 我和季爻乾进屋发现,内堂上不光师父和宗师叔二人,还有果基家支的族长、齐文斌、夏云生和两个我们不认识的中年人。 师父告诉我们,留着山羊胡子的那位叫胡算,是晏霞的师父,算命行当的当家;有些贼眉鼠眼的叫王守福,是王守财的胞弟,棺材匠的当家。 也就是说,除了鲁班门、扎纸匠、二皮匠和刽子手的当家不在,其余四家当家都来了。 我和季爻乾刚一进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我,盯得我有些不自在。 王守福眯着那双鼠眼看了我半天,转向师父道:“你确定这娃子对付得了那贼人?” 师父不动声色地道:“现下当然不行,还得练练。当然,这话我说了不作数。我这儿有秦公子的手书,各位要是有疑义,不妨拿去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宋大当家和宋二爷已经不在,其他三门当家近况如何,相信大家也心知肚明。咱当断则断。” 师父说着,看了我一眼,从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好似卫生纸的字条,递给在座的几位当家。几个人相互递着看了一眼,窃窃私语,又不停地拿眼神看我。 齐文斌将字条递还给师父,慨然道:“既是秦公子的意思,我们也无话可说。符二当家,你说咋办吧!” 师父喟然道:“千面侯欺人太甚。我已经命人放出消息,说八门要在墨门,效仿两年前的泰山大会,商讨对付那贼人的法子。他的目标既是我这小徒,而且我们在宋家村,显然已经惹恼了他,说明小成正是他的软肋。有小成在这儿,不怕他不来。我刚才说了,这孩子还需磨练。在那伙人到来之前,他要再进锁子连阴塔,一个人。” “什么?”宗师叔和季爻乾同时惊呼。 我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虽说这两年多来,我和季爻乾确实成长了不少,也能独自处理一些棘手的差事,可这四层以上的机关塔,别说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墨门小弟子,就是宗师叔、沙师叔他们,也未必能够通关——更何况我一个人去。 我见师父眼神决绝,不像是开玩笑,心里一紧,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想。 这个念想太可怕,可怕到足以颠覆过往六年多的时光里,我对整个八门,乃至我自己的认知。 师父过去常说,捞阴门中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好坏善恶,均在一念之间。 或许等我到达当年墨门当家钟天篷那个境界,就能看得更加通透了。 当然,前提是我能活着从塔里出来。 “原本我也没打算让这孩子进去,但事态紧急,只能搏一搏。”师父不理会宗师叔和季爻乾忧虑的目光,对堂上众人道,“我只希望,小徒进塔的这些日子,咱这些八门的当家和前辈,还有门下的弟子,能尽全力守住墨门,不让那贼人进塔干扰。” “既是如此,你该事先让这孩子进塔磨练,待成功与否,再约那贼人来,现在这样,岂非太过武断?”齐文斌有些不满,“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娃儿身上,这种事也就你做得来。” 腰间挂着一串铜板儿的胡算喷了口烟,笑眯眯地道:“齐老爷子也别生气,这主意不是符二当家出的,是我算出来的。这孩子有慧根,定然能在那贼人到来之前,闯关成功。我虽摸不准这孩子跟那贼人有何关系,但这两人相会,必有一伤。伤大损小,对我们有利。” 见其他人都低头沉默不语,师父轻叹了口气,拍掌道:“此事不宜久拖。既然话已说明,现下还请众位表个态,赞成这个法子的,请抬手。” 师父说完,那满脸煞气的果基家支族长居然第一个举手;紧接着,夏云生、胡算和王守福也都纷纷举手;齐文斌见其他人都赞同,没法子,不是很情愿地举起手来。 “既是如此,还劳烦众位,就按照先前我们商量的法子,各归其位。这些日子,墨门山门垂危,希望八门能就此同仇敌忾,挺过这道难关。我符柏先在这里谢过大家!” 见师父拱手作礼,内堂众人纷纷弓身还礼,相携着走出偏房,到议事厅各自吩咐下去。 我本打算跟着宗师叔和季爻乾离开,却被师父叫住,说是有样东西要交给我。 我心里一颤,已经有些猜到是什么了,果见师父从身后的抽屉里拿出我爷留给我的那只紫檀木盒,郑重地交到我手上,哽咽着道:“过去师父不让你打开,是怕你看到盒里的东西,会坏了念想。原谅师父存了私心,不想你就此陷入魔障。这只锦盒,是你爹的遗物,记住,进了塔再打开。” 我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师父叫住我,沉默了半晌,闷声道:“小成,小心些。” 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从我胸腹间翻涌而上,直冲脑门。我鼻子发酸,几乎流下泪来,强忍着没回头,看着门外道:“放心吧师父,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等我回来。” 其实对我来说,宋大有被千面侯刺穿胸膛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已经跟着死了。死亡于我而言,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事。 更何况,我和泰山府君已定下换命之约,即便我活着从塔里出来,未来也将如包小司那般,永远活在阴暗幽森的地下世界。 尽我的能力,拯救更多于我有恩或有情的人,是目下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我没去议事厅,我知道晏霞、林献、沙依、白墨他们都在那儿,我生怕见到这些人,会动摇我的信念。我自小孤苦,唯一的亲人又因我离世,要不是后来遇着这么多生死与共的同门师兄弟,让我看到生活的希望,或许六年前那场无明业火,就已经将我烧得万念俱灰。 没人送我去塔里,所有人都被安排了事务,连季爻乾也不例外。我习惯性地背起箩筐,捡点了下里头木工所需的装备,苦涩地笑了笑,朝那道打开的塔门走去。 有了两年多前第一次进塔时的教训,我这次格外小心,尽量没有去触碰启动通天锁的机关,虽说花了些时间,到底有惊无险,通过了底下三层。 说也奇怪,当初我们闯关时,这塔里底下三层的机关已经被触发,该火烧的火烧,该淌血的淌血,而且分明每层塔楼在通关后都自动闭阖了。 可再次进塔,这塔心室却又完好如初,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那些可怕的景象,只是我们中了心魔,产生了幻觉。 我心中生疑,脚下却不敢怠慢,思虑间,已然到了那第四层的木梯前。 我深吸了口气,慢慢抬脚,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