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度关山》 第一章 离别 ***************谨以此文献给山区6000多万留守儿童************ 多年以后,明月仍旧清晰地记得她在同州火车站的那个夜晚。九月的同州,已经感到丝丝凉意。天下着小雨,明月独自拖着硕大的行李箱,挤进等待安检的队伍。同州是省会,全国铁路枢纽,每天发送到全国各地去的旅客达十万次之多。明月排在队伍末尾,她的前面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南方人,是个男人,体型消瘦,个头偏矮,正扯着方言在打电话。他的伞尖时不时会撞到明月的头,凉凉的雨滴渗入头皮,让明月感到很不舒服。 其实行李箱里有雨伞,但她懒得拿出来,她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伞尖,又拉起卡其色风衣的帽子盖在头上遮雨。她望了望四周,华灯初上,夜色阑珊,远处的城市建筑犹如一群蛰伏的巨兽,朝她瞪着狰狞的双眼。同州不是她的出生地,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让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明月始终找不到归属感。 手机在衣兜里嗡嗡震动,她掏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人名,不由得皱起眉头。 “爸。”她轻轻叫了一声。 打来电话的是明月的父亲,明冠宏。明冠宏在边疆部队待了近二十年,讲话的语气和脾性都还是军人那一套。 明冠宏问:“你到火车站了?” “哦。准备进站。” 明冠宏顿了顿,说:“爸明早可能接不了你了,你刘阿姨……” “不用,你不用过来。”明月抢着打断明冠宏,可又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干脆抿着嘴,等着明冠宏说。 明冠宏沉默了几秒,“那你保重,到了皖州给我来个电话。” “好。” 两人虽是父女,可见面或是打电话从不说再见,明月听到耳边传来嘟的一声,才收起手机,低下头,看着地上泛起的水光,发了一阵子呆。 沈柏舟拎着大包小包赶过来时,明月才排到队伍中央。看到相恋三年的男友沈柏舟,明月惊讶怔住。 “你怎么来了。”明月接过沈柏舟手里的袋子,放在她的行李箱上。 沈柏舟比她高很多,每次见面,他都会欠着身子,神情专注而又宠溺地同她说话。可最近,因为她回户口原籍支教的事,两人大吵了几次。尤其是今天,沈柏舟明知道她要走,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明月伤心之余,更多的是失望。 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行李箱上的袋子印有某零食旺铺的广告,是她最喜欢吃的零食,满满的两大包,足够她吃很久。 沈柏舟探出手,揉了揉她来不及摘下的帽子,拧着一对好看的浓眉说:“女朋友要出远门,我能不来送吗?” 明月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她用手蹭了蹭沈柏舟,哑着嗓子叫他:“柏舟……” 沈柏舟的眼睛很亮,比雨雾中的灯火还要闪亮。 为了能进站和她多待一会儿,沈柏舟特意买了一张便宜的车票,陪她进站。 沈柏舟是真心喜欢明月,她这次履行免费师范生合约回户口原籍皖州支教,他是一百个不情愿,可又无可奈何。因为明月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明月的父亲明冠宏祖籍在本省皖州市川木县,明月出生后户籍就落在川木县。这些年,明月只在办理身份证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当年明月的家里出了很大的变故,具体的沈柏舟没细问,他了解的情况是,明月的母亲忽然离世,明月被寄养在姥姥家里直到她升入高三,那一年她姥姥去世,明月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转业回到皖州民政局工作并很快再婚,当年明月的成绩,可以上国内任何一所顶尖大学深造,可性格倔强的明月不愿意接受父亲的资助,最后选择了省内的师范院校,成为一名免费师范生。她在校成绩优异,实习表现突出,市重点小学点名要人,可惜的是,她要回户口原籍支教两年才能通过‘双向选择’的方式获得同州市教师编制。沈柏舟父母经商,家境优渥,他几次向明月提出帮她交违约金先留在同州,可都被明月拒绝了,前几天,就在明月启程前夕,他们还为此大吵了一场,再然后,就是现在,他主动认输,两人才终归于好。 两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样,临别前难舍难分。 “旅客朋友们,由北京西开往西安去的k462次列车开始检票了……” 明月起身拉行李,却被沈柏舟握住手。 她仰头看他,被他眼里的惊涛骇浪吓到,动弹不得。四周挤满了南北的旅客,有人挤过来,推搡着他们。 忽然,沈柏舟上前拥住了明月。 “嫁给我,明月。” 不等她反应过来,明月的手指上已多了一抹清凉。 她的心砰砰狂跳,耳朵里的噪音瞬间消散,唯余他深情的声音,在耳边回旋震荡…… 怎么上车的不记得了,她在硬卧车厢见到同行的女同学宋瑾瑜时,心情还无法平复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改签了呢。”宋瑾瑜踩着下铺的床沿,把硕大的箱子塞进车厢左侧上方的行李架。 明月上前帮忙,宋瑾瑜回头致谢,却发现明月指间多了一枚明晃晃的戒指。 宋瑾瑜呦了一声,眸光闪闪地笑着打趣说:“你家沈王子向你求婚了!” 明月用手盖住戒指,含混回答:“哪儿有……我戴着玩的。” 宋瑾瑜一把拽住明月,拨开她的手,指着那枚亮闪闪的钻石戒指,说:“得了吧,你要是舍得买真钻石,怎么会没钱交违约金和学费!” 话一出口宋瑾瑜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她无意中戳到了明月的痛处,全系的同学都知道,明月因为没钱交违约金所以才和她一样被发回原籍支教,她这么说,无异于打了明月的脸。 她赶紧呐呐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月,你别生气,我这人说话不经大脑,嘴快……” “算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以后,不要再说就是了。”明月瞥了一眼指间闪耀着光芒的戒指,最终褪掉,放进口袋里。 宋瑾瑜是她的同学,土生土长的川木县人,和明月一样,出于家境原因签了免费师范生的合约,所以,她们才会一起去川木县支教。 宋瑾瑜一直很嫉妒明月,一方面是因为明月长得比她好,学习也比她好,另一方面,是因为沈柏舟。 宋瑾瑜暗恋学长沈柏舟,暗恋了三年,明月有多喜欢沈柏舟,她就只会多不会少。不过,这对所有人来说,是个秘密。 宋瑾瑜看到明月指头上的戒指,脸上带着笑,其实心里早就疼得下起了雨。她和明月聊了几句,就盖着被子面朝里睡觉去了。 明月睡不着,也不想睡,她一个人静静地靠在铺位上看书。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列车轰隆隆向前行驶,窗外夜色深重,偶尔可见路边的点滴灯火。她的脑子里恍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后悔了,回去同州,又会怎么样呢…… 第二章 川木县 车轮滚滚,撞碎时空,也带走最后一丝可能的机会。 列车到达皖州市火车站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由于连日阴雨,气温很低,很多人下了火车都在嘶嘶吸气。皖州位于h省的最西边,三省交界地带,由于城市的三分之二属于山区丘陵地貌,海拔高,所以,比地处平原的同州要冷上许多。 “明月,你在找什么?”宋瑾瑜推了明月一把。 “哦,没什么。”明月回过头,和宋瑾瑜随着人潮走出车站。 皖州站不大,站外面有个小广场,地上湿漉漉的,但是没再下雨。几个当地人上来搭讪,问她们要不要去临省的某县,明月摇头,说不去。 宋瑾瑜穿了一件薄纱的衬衣,这会儿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她指了指附近明显落后同州许多的低矮建筑,“我们吃了早饭再走吧,我得加件衣服。” 明月说好。 广场四周都是小饭店和旅馆,她们找了一家相对干净的早餐包子铺走了进去。 店里没什么客人,明月她们点了两笼包子和两碗粥吃了起来。包子是豆角猪肉馅,豆角切得太大,没有熟透,吃完包子,嘴里会弥漫着一股生涩的豆腥味。幸好小米粥还算粘稠,明月喝完后,又去要了一碗。 刚坐下,宋瑾瑜就指着桌上明月的手机,提醒她:“你家沈王子。” 明月放下碗,搓了搓被烫红的手指,然后拿起手机,起身走去外面。 沈柏舟是个极体贴的男友,他算着时间打来电话,就是不放心出门在外的女友。 哦,现在不能称呼女友了,从明月答应求婚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升级为未婚夫妻的关系。 两年支教期结束,他们就结婚。 这是沈柏舟对明月的承诺,也是他们恋情最好的结果。 明月回来继续喝粥,宋瑾瑜吃饱了一边剔牙,一边打量对面的明月。 按理说她们同学四年,又住在隔壁宿舍,不应该有陌生感,可不知为什么,宋瑾瑜每次看到明月,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譬如现在,明月只是低头喝个粥,那娴静安稳的样子以及细致的眉眼间透出的幸福,就让宋瑾瑜觉得扎眼。 可又一想,明月再完美,再令人嫉妒,不也得和她一样回原籍支教,想到沈柏舟小心呵护的小公主就要去山区受苦,宋瑾瑜顿觉心里舒服了不少。 似是察觉到对面的注视,明月快速喝完碗底的粥,去抽纸巾。纸巾盒是老式的绿色塑料盒子,可能使用率太高,抽了几次,才拽出一张。 明月擦了擦嘴,将纸巾团成一团扔进桌下的垃圾桶,“我们走吧。” 宋瑾瑜起身去皮箱里翻找外套,明月主动去结账。 她向老板打听长途车站的位置,老板指着街道对面的一幢四层楼房,扯着浓重的口音告诉她,“就在那院子里。” 宋瑾瑜套上红色夹克,追着明月要给她早餐钱,明月不要,宋瑾瑜只好作罢。 她们拉着行李箱到对面长途客车站买了两张到川木县的车票,然后又在气味难闻的车站等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坐上一辆大巴车。 川木县距离皖州有一百公里,正常的话,经省道一个多小时可以到达。但明月没想到川木县位于秦巴山区纵深地带,是全省面积最大、人口密度最小、平均海拔最高的深山区贫困县。沿途几乎都是绕弯山路,车辆行至半程,明月已经出现晕车不适的状况。 宋瑾瑜的家在川木县下辖乡镇,大学期间往返家乡和同州,她早就习惯了长途汽车的颠簸。她掏出包里的橘子递给明月,明月只要橘皮,橘子瓣又还给宋瑾瑜,她闻着橘皮散发出的果香味,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好不容易挨到川木县,在县城中心车站,明月和宋瑾瑜随便扒了几口午饭,就乘坐公交车去了县教育局。在县教育局人事科,她们见到了主管分配的王干事。王干事是个中年女性,体型偏胖,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看人的时候,会像刻板的教授一样低下头,拉低镜架,向上撩眼皮。王干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明月和宋瑾瑜,然后和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低声说了句什么,明月没听懂,不过看他们笑嘻嘻的表情,应该是说她和宋瑾瑜。 明月因为晕车,再加上吃了几口冷饭,所以胃一直在翻腾。她强忍着不适,悄悄靠向旁边的桌沿儿。可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只好借口去卫生间,一路小跑了出去。 呕了几口酸水,胸闷症状才得以缓解,明月用冷水细细漱了口,又用双手捧在脸前呵了口气确定没有味道,才步履匆忙的回到人事科。 还未进门就听到宋瑾瑜的声音,她是这里的人,方言讲得很地道。她正声情并茂地向教育局的人讲述自己在大学时的经历,当明月听到宋瑾瑜说她的课件曾获得过学校的大奖时,她的脚步忽的一顿,而后,走了进去。 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弥漫着同州特产的味道,而宋瑾瑜竟坐在王干事身边的椅子上,还在绘声绘色的说着。 明月轻轻咳了一声,宋瑾瑜猛地回头,看到明月,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大自然。她拢了拢头发,冲着明月笑了笑,说:“明月,快来办手续吧,我已经办好了。” 明月看她一眼,走过去。 宋瑾瑜赶紧起身,扶住明月的胳膊,表情关切地低声问道:“你没事吧?来,快坐下。我和领导说了,你晕车。” 明月不动声色地躲了一下,“我没事。” 宋瑾瑜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光,但很快就隐去,她笑了笑,“那就好。” 王干事朝宋瑾瑜投去赞许的目光,之后,她把几张表格递给明月,让她填写签字。明月照做,等她把表格交还给王干事,王干事看也没看,就压在宋瑾瑜的表格下面,对明月说:“你准备一下,去红山镇高岗小学支教。” 明月还没反应过来,王干事又对宋瑾瑜说:“小宋,你留在县中学吧,可以充分发挥你的特长和优势。” 宋瑾瑜的眼睛里掠过狂喜,她在心中大声欢叫,不用去山沟沟了,她不用去山沟沟了。 红山镇,那可是川木县最穷的地方。 明月不知道,她却最是清楚。 办公室里出奇的安静。明月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人事科的干事们却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个不说话的姑娘。 第三章 这是什么破地方 在县中心车站,明月没有买到车票,因为红山镇地处偏远,车站只安排了一班客车往返。客车上午发车,下午返回,这会儿返程的车辆就快要回来了。 明月扒着窗口,问:“同志,我有急事,今天必须要赶到红山镇,请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售票员瞥了她一眼,语气凉凉地说:“有钱就包车呗,只要肯花钱,哪儿都能去。” 明月将嘴唇咬得生疼,“去哪里包车?” 售票员不耐烦地指了个方向,明月看了看,竟在车站对面。 “明月,你怎么不听劝呢!王干事都说了你可以明天再去报到,你就在县里找个地方住一晚,要不,你过来和我挤挤,我刚分到一间宿舍。”电话那头的宋瑾瑜语气兴奋的劝说明月。 明月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的水洼画着圈,半晌,才说话。 “不用了,我找到车了。” 宋瑾瑜叹了口气,“那好吧,你路上小心,我听大人说那地方民风彪悍,你凡事多长个心眼,这里不是同州,你也不是你家沈王子的小公主,记得机灵点,小心被人糊弄了。” “是吗?”明月勾起唇角,嘲讽一笑。 她是太不聪明了,做不到口舌如簧,更不会阿谀奉承,所以,她才会冒着雨在陌生的小县城里游荡。 可能她的语气透露了一些情绪,宋瑾瑜也不说话了。 就这么僵了一会儿,宋瑾瑜咳嗽了两声,主动开口说:“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说谎。其实,学院比赛得奖的是你,不是我。我……” “算了。”明月抬起头,望着雨雾下的川木县城,“我该走了,你多保重。” 明月收起手机,拉起行李走向路边的商店。 商店不大,却挤满了进来避雨的客车司机。这些司机都是本地人,靠着在汽车站捡漏或是包车过生活。 明月的出现,引来众多关注的目光。 “要包车吗?” “去五里川吗?收你一半价钱!” “河塘、五里川、关坡便宜了啊,大出血,便宜了啊!” 商店里烟雾升腾,明月被呛得咳嗽起来。她用手背按住嘴唇,后退了两步,轻声问道:“去红山镇吗?” “啥?你去哪儿,说大声点!”一个牙齿被烟丝熏得浊黄的黑脸男人走了过来。 看有活计,他的身后迅速聚起一群司机。 明月放下手,抬高音量,“我说,我想去红山镇!” 话音一落,明月看到那些男人的表情都变了,后面的人纷纷后撤,那名牙齿黄黄的司机摆摆手,说:“红山镇,不去!” 明月着急,上前一步,“怎么不去?我包车还不行吗?” “包车也没人去,我们的车不行,跑不了那样的山路。”说着,那司机指了指道边停放整齐的破旧面包车。 “是呀,包车是赚得多,可我们还要留着命养活老婆孩子。”有人插进话来。 明月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她始终是不甘心,于是狠下心来,说道:“我加钱!我出两百块,有人愿意去吗?” 这次,倒是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其中有一个司机,上来就要价三百五,明月摇头要走,那人才松口,“二百五,二百五,不能再少了!” 二百五。 在一众男人们的哄笑声里,明月只好接受了这个荒谬又可笑的‘天价’,而且出发前,还要全款付清。 明月无奈,只好把钱给他。但是作为交换条件,明月要求看他的驾驶证。 那男人不情不愿的掏出自己的证件。 被磨得几乎没有棱角的驾驶证和身证份搁在一起,交给明月。 黄建军。 短暂几秒,明月已经把他的家庭住址背了下来。 上了车,才知道这面包车有多破。车里的座位拆装成了面对面的连椅,没有座套的椅子假皮开裂,露出里面黑色的絮状物。 车里味道刺鼻,明月强忍着恶心,想摇下车窗,却被黄建军提醒说:“窗玻璃固定死了。” 明月忍不住抱怨了两句,谁知他却振振有词地解释说:“这是为你们的安全考虑。” 明月把沈柏舟送她的零食倒腾到一个里面,空出一个塑料袋铺在椅子上,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黄建军拧着钥匙发动车,很是耽搁了一段时间。 虽然明月不懂车,可也能看出这辆车的车况不怎么好。她就有些担心,可没等询问,前排的黄建军却突然吼了一声,面包车随之强烈震动,轰的启动起来。 “欠揍!”他砸了砸方向盘,然后回头瞥了一眼表情忧虑的明月,笑着安慰说:“木事儿,不会耽误你。” 最好是这样。 明月以为这就要出县城了,却不想黄建军竟拉着她在县城绕起了圈子,她问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走,他却咧嘴胡编理由,说这会儿道上堵。 明月气得直翻眼睛,却又无可奈何。 黄建军围着汽车站周边绕了几个圈后,终于将车子缓缓靠向路边,他一边摇下副驾驶的车窗,一边态度热情地冲着人行道上走着的一个男人招呼道:“老乡,坐车不!” 明月刚想说话,却被黄的眼神给吓到。 她咬着嘴唇,脸气得发白。 外面的雨下的不小,可人行道上的男人却没有打伞,他听到声音,停下来,朝车里望了望。 黄建军一看有戏,立刻加大音量,问道:“你去哪儿,五里川还是关坡?” 那人朝车子走过来,他步子很大,几步就到了车前,可能面包车妨碍他的视线,他弯下腰,勾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去红山吗?” 明月从副驾驶的缝隙处紧盯着车外的那个男人。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抹黑乎乎的影子,她特别想提醒他,别上当,别上当,可话到了嗓子眼儿,又被黄建军暗藏威胁的眼神给憋了回去。 果然,黄建军再次开出天价。 这次,他更黑,开口就要三百。 明月心想,不会又多个二百五吧。谁知,外头那男人,直接开口说了个数。 “三十。” 黄建军嘿嘿一笑,“兄弟,开啥玩笑。” “不去算了。”那男人撤回身子,就要走。 黄建军拧着眉头考虑了一下,觉得有得赚总比没有好,又扯着喉咙叫道:“上车!老乡,上车!” 明月就听到车门哗啦一声响,紧接着,一股浓郁的雨气涌了进来…… 第四章 倒霉 明月先是看到一只男人的大脚,踩在车厢中央,接着,面包车晃了晃,便暗了下来。 明月只看到一个男人的侧影,高挺的鼻梁和黝黑的肤色几乎融入车内昏暗的背景。 可能男人的存在感太强,明月瑟缩了一下,将目光错开。 她并未出声,可那人竟一下就发现角落里的明月。他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然后低声询问司机:“你这车被人包了?” 县城里跑长途的私车极少有去红山镇的,尤其是这样的天气,敢去红山镇的司机几乎没有,除非是高价包车,不然,那就是司机不要命了。 黄建军咧嘴讪笑:“赚点辛苦钱,一家老小等着吃喝过生活呢。” 那人没再说什么,咣的一下,拉上车门,然后猫着腰在明月对面坐下。 车里空间狭窄,明月尽量缩在角落里,可那人的腿随着汽车的摆动,还是会撞到她。 明月无奈,只好闭着眼睛假装睡觉。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时候,那个男人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身上。 所幸后来黄建军没有再继续拉客,他开车载着两人出了县城,直奔红山镇而去。 一路新修的乡村公路走得倒也顺畅,可就在明月暗自庆幸之时,黄建军却提醒说:“过了五里川,路就难走了,你们做好准备。” 明月心存疑惑,做好什么准备? 没过几分钟,车子吭哧几下,翻过一段坡路,顺势朝路右边的一个岔路口拐了进去。 顿时,面包车就像是上了发条的跳舞机器人一样,在泥泞的山路上左右摆荡起来。 明月不防备,被巨大的惯性弹起,额头恰好撞在头顶的塑料扶手上面,疼得她叫出声来。 对面男人倒是利索,一边紧拉扶手,一边蹙着眉头,大声问前面开车的黄建军,“你这车有问题吧?能跑到红山镇吗?” 黄建军满不在乎,摆摆手回答说:“绝对可以。” 明月等对面男人坐下,低声对他说:“刚才他就打不着火。” 这是她出城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对面那男的可能没想到,所以愣了愣,才看着她,点点头。 “没事。大不了不给他钱。” 明月苦着脸,委屈地说:“我付的全款。” 那人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她看了半天,摇摇头,没发表任何评价。 不用他说什么,明月也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可她却不会后悔,因为人有时候就该有那么点自尊和傲气。就连沈柏舟也说过,他最喜欢也最欣赏她的地方,就是她骨子里棱棱角角的个性。这个不算是优点的优点,让她变得与众不同。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渐渐转暗。 泥泞崎岖的山路让明月受尽了颠簸的苦楚,当她控制不住,抽出塑料袋呕吐不止的时候,她终于明白,那些川木县拉客的司机为什么不来红山镇了。她也终于明白了,黄建军说的做好准备,是什么意思。 可能见她太过难受,对面的男人从座位上起来,倾过半个身子,试图拉开明月这边的车窗。 明月捂着嘴,摆手制止,“被封死了。” 隔着半尺长的距离,明月仍能感觉到他的怒气,正在以光速发酵升腾。 就听到他问了黄建军一句什么,而后,他的手扳着车玻璃,不知怎么划拉了一下,车窗竟开了。 随着大量新鲜空气涌入车厢,明月快要被折磨发疯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你坐窗户这边,会舒服点。”他建议说。 明月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又向前挪了挪,把脸凑近车窗。 谁知,还不到五秒,“啊——”明月尖叫着缩回脑袋,一脸惊恐地指着窗外,哆哆嗦嗦说:“外面……外面是悬崖……”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患上恐高症,从不去高的地方,可现在,外面,距离面包车一米不到的地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次,不仅对面的男人笑了,就连黄建军也在汽车转弯之后,扭头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明月,哈哈大笑,“红山镇四沿圈(周边)都是这种路,你连这都害怕,那以后还咋出门!” 明月闭上眼睛,脊背紧紧贴在车厢壁上,紧张起来,晕车的感觉倒是轻多了。 她正在想司机开车可能也是因为精神专注而不晕车的时候,她坐的车却突然减速,就听到黄建军一声咒骂,随后,面包车停在狭窄的道路中央,不动了。 明月睁开眼睛,朝对面望去。 “糟糕。”对面男人说了一句,就跟着黄建军下车去查看车况。 明月把脏掉的袋子扔出车窗,然后,眼巴巴地瞅着车子前方黑乎乎的两道影子,祈祷他们能顺利到达红山镇。 过了大约七八分钟光景,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坏了,修不好,只能等拖车拉回去。”对面男人上来就告诉明月这个坏消息。 明月此刻真的想哭。 天已经黑了,她带着那么沉的行李箱,只能留在这里等拖车吗? “对不住了,兄弟,你到了红山镇给县里修车厂打个电话,我就在这儿等他们。”深山公路没有通讯信号,手机成了摆设,黄建军只好一脸霉相的拜托陌生的男人。 明月又气又委屈,“那我怎么办,我可是包了你的车!” 黄建军拧着眉头,湿漉漉的短发贴在头皮上,样子很是凶恶,他开始数落明月,“你这个人恁不讲理类,你说你要去红山,没人拉你,我看你可怜,才拉你过去,你也看到了,晴天走一趟都危险,别说是雨天了。车子坏了,你当我故意啊,我要在这里冻上一晚,才能被拖回县城去,这个损失,你赔我类!” 明月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又是头一次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看情形,这个哑巴亏她是吃定了。 就在她心生绝望,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面的男人却主动开口说话了。 “她是包了你的车没错,可人家也没逼你是不是。你想赚钱,还收了人家全款,你就该把人送到红山。如今车坏了,说再多也没用,我看不如这样,既然你已经跑了大半的路程,不如就退她些钱,她要是想回县城,就跟你在车上等拖车,要不愿意等,就……”他把话顿住,朝明月看了过去。 “就跟我走。”他说。 第五章 红山镇 明月后来想想,当时她真是走投无路了。不然的话,行事谨慎的她怎么可能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徒步五公里走到红光镇。风雨交加的夜里,她的伞几次被吹得倒扣过来,最后,干脆收起淋着雨走。 前方的男人脚步沉稳,他的背上绑着明月的行李箱,却丝毫不见吃力。他的体型魁梧,身高足有一米八十几,像座山一样走在明月前面,替她挡住了山间的风雨。 明月对他存有感激之心,从他向无良司机讨回她多付的车费,到他一声不吭地扛起明月的行李箱,都让明月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找到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忽然,他的脚步慢下来,指着前方隐约的灯火,说:“那儿就是红山镇。” 明月匆匆瞥了一眼,冻得青紫的嘴唇上下碰了碰,“还得多久才能到?” “很快。”他说完,晃了晃手电筒,回身看了明月一眼,“你还能走吗?” 明月其实早就走不动了,可碍于他一直在走,所以,她也不好意思提出休息。 听他这么问,她立刻就点头,“休息一下吧,我的脚已经肿了。” 他用手电照了照路旁的山体,指着左侧一处突出岩石,说:“去那边山洞歇一歇。” 到了地方一看,根本不是什么山洞,而是一小片被岩石遮着的潮湿洼地,因为背风,所以稍微暖和一点。 男人正在给行李箱松绑,明月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她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早先吃的东西都吐完了。 他之前看到她朝箱子里塞零食袋子,所以他建议她吃点食物补充体力。 明月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掏出沈柏舟买的零食,她拿了几块萨其马,然后把袋子递给那个男人,“你也吃点吧。” 手电筒光线微弱,可她还是看到黑暗里闪烁的白牙。 他没有跟她客气,接过袋子挑了几块起酥面包之后,又把袋子还给她。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冲她说谢谢。 几块香甜的萨其马极大地缓解了明月的饥饿感,她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面包撕开包装吃了起来。她的吃相很不雅观,但她没法控制生存的本能,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还委屈自己。 她坐在岩石上,一边吃一边把袋子递给他,“你再吃点,这里还有很多。” 他摆摆手,“可以了。” 吃完东西,她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于是,就打开话匣子,问那人:“你家住在红山镇吗?” “不在。”他回答说。 明月于是更加好奇,“那你到这边……” “我住在镇子附近的山村。”他解释。 明月虽然还好奇他的身份,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健谈。因为一路步行过来,他几乎没怎么和她交流。 他看看她,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变得沉默下来。 山里的夜晚并不安静,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还有从远处山谷中传来的飞禽的叫声。 坐的久了,就会觉得冷。 衣服完全湿透,风一吹就有种刺骨的痛感。 明月搓着胳膊站了起来,“走吧。” 他一直站着,之前已经把行李箱用绳索重新捆扎在背上。听她说走,他毫不犹豫地拿起手电走进雨中。 “我来帮你照亮。”明月紧赶几步,抢过他手里的电筒。 之前在行进途中,他因为要顾及到她和周围的路况,所以很不方便。 他没拒绝,只是步子迈得小了,配合着她的行进速度,朝目的地行进。 看到灯火到他们抵达红山镇,足足走了一个小时。红山镇到了晚上几乎没有灯火,偶尔亮着灯的房子肯定就是商店一类的营业场所。红山镇就一条路,大约五六米宽,街道狭窄而又残破,两边的建筑是低矮的平房,偶尔可以看到一两栋小二层的楼房。 明月拉着行李箱正打算向好心人告别,却看他走到一家挂着春风商店招牌的沿街铺面,掀开门帘,朝里探了探脑袋,“红姐,你在吗?” 很快,屋里闪出一道火红的影子,看到是他,先是咯咯咯笑了几声,而后用方言招呼他,“你回来啦,咋,来骑车?” 他点头,应声说:“骑车。” 那个叫红姐的女人态度热情地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吃了,然后,红姐就把一串黑乎乎的东西扔了过来,“车在后院,你骑走吧。” 他道谢,又说了句什么,紧跟着走了进去。 里面传出他的声音,应该是给县里的修理厂打电话,明月在外面等了大约几分钟的光景,就看他落下门帘走了出来。 他看到街边的明月,犹豫了一下,走过来,问她:“这镇上的人我大多熟悉,你要是找人,我可以帮忙。” 明月赶紧摆手,“我不找人。没关系,你走吧,我应付得了。” 他看看她,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等等——”她拉着行李箱紧赶两步,轮子和坑洼不平的路面发生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停在商店门口的侧门,转身,看着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真诚地对他说:“谢谢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日后若有机会再见,我……” 他摆摆手,打断她,“不用了,我们不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就转过身子,大步走进黑洞洞的门里。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拉起箱子走向亮着灯的春风商店。 “你好,我想问问到高岗村怎么走?”明月掀开门帘,就看到那个叫做红姐的女人正勾着腰在整理货架。 听到声音,那女的霍然起身,可能力道没掌握好,一不小心撞到货架,上面刚摆好的香皂,晃了几晃,掉了下来。 她顾不得去捡,瞪着一双淤肿的眼睛,打量着门口这位不速之客。越看越惊讶,她忍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明月看着她,回答说:“高岗村。红山镇高岗村。” 红姐这次听清楚了,她再次上下打量了明月一番,仍旧疑惑不解地问:“你是城里人吧,去高岗村干啥?” 明月沉默几秒,回答说:“我去高岗小学支教。” 第六章 麻烦你了 行李箱绑在一辆早就淘汰的摩托车尾部,明月就夹在好心男人和行李箱的中间,向红姐挥手告别。 他踹了几脚才吭哧吭哧发动着的摩托,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不情不愿地被人拉起,朝前跑了几步,车速慢下来,再哼咛几声,才又开始走。 明月生怕他们像之前一样,被扔在半道上,可是这破车适应了他们的重量之后,跑起来倒是后劲十足。 高岗村离红山镇还有十几公里,听他刚才蹦了一句,说村子依山而建,因为一处高岗而得名。 明月想不到他也要去高岗村,不然的话,她今晚就要露宿街头了。 摩托沿西向出了镇子,就一直在爬坡。坡度不算很陡,但是路况却很糟糕,摩托车在水洼和泥泞中不停地打着摆子,明月几次吓得尖叫,却都被他用高超的车技化险为夷。 看得出来,这条路他经常跑。 天空不再飘雨,可山风却明显透着凌厉。她被挤在中间,而他体型魁梧,倒是没感觉刺骨,但仍旧很冷,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外面就算套了一件羽绒服仍旧被冻得牙齿打颤。 大约骑行了半个钟头,他们终于到达位于大山中部的高岗村。他将车停靠在一处散发着浓郁气味的棚子下面,松了油门,让摩托自然熄火。 整个高岗村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四周空旷得可怕。 明月的头懵懵的,下车时被车子踩脚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多亏他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出丑。 短暂的身体接触,比刚才摩托车上同骑时要尴尬一些。隔着厚厚的棉衣,明月依旧能够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道,以及他身体的温度。 他很快就撤回手。之后,下车利索地解开后架上的行李箱,放在地上。 明月犹豫了一下,问他:“高岗小学在附近吗?” 他摇头,“还要上山。” 听他这么一说,明月觉得头嗡的一炸,只想死在这里算了。这都什么啊,一路火车、汽车、摩托车还不够,大半夜到了地方,居然还要爬山。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听静夜里传来的呼吸声也知道她被刺激到了。 他露出白牙,“要我送你吗?” 她还能怎样,都到这份上了,她索性厚着脸皮对他说:“麻烦你了。” 于是,他重新把行李箱绑在背上,又把手电换上从红姐商店买的新电池,两人才正式出发。 崎岖的山路让明月差点怀疑人生,她一边喘着粗气跟着他,一边问:“村小学为什么不建在村子里?” 她以为,刚才他们停车的那片地方就是高岗村。 “村民住的很分散,山下有,山上也有,学校建在北边的高岗上,是最偏的地方。”他解释说。 明月不甘心,又问他,“那我以后要去红山镇或是县里,也要走这条路?” 他回答是。 明月瞬间崩溃,她的脑子里浮现出挑山工的形象,未来的她,难道也会成为挑夫? 一旦泄了气步子就慢下来,他以为她累了,就放慢脚步,照顾着她。 明月没再说话,直到他主动开口问她:“你是来支教的老师?” 她嗯了一声,心想,她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被下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想到此刻正享受着楼房单间待遇的宋瑾瑜,明月愈发感到沮丧。 他没再问,就这样默默地陪着她走走停停爬了很久的山路,终于,他指着前方,对她说:“到高岗了。” 明月累得直不起腰,可还是硬撑着抬头,却愕然间愣住。 顺着他指的方向,她看到一片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平坦山岗。清风徐徐,带来山野青草和野花芬芳清冽的气息,她愣了一下,问:“这里怎么没有下雨?” “地势高。”他说。 1838米。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串数字。 明月顾不上欣赏月光下的自然美景,此刻,她就想快快到学校,然后睡他个地老天荒。 他带着她顺着小路走到一片低矮的平房前面。 在靠南的一扇黑门前停下,他推开虚掩的房门,钻进去半个身子,朝里面高声叫道:“郭校长——” 过了四五秒钟光景,一个干瘦的人影从里面的一间屋里出来,那人拿着手电,朝门口一照,不禁惊喜说道:“关山,你怎么来了!” 关山。 原来他叫关山。 是关,还是管? 明月还在发愣,却听到他说:“你进来吧,见见郭校长。” 她随着关山走进院子。 这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院子,三面围墙,迎面,背靠大山的方向竖着一排破旧的平房。 郭校长看到明月,先是感到惊讶,朝关山投去征询的目光,随后,还没等关山介绍,他就上前态度熟稔地捶了一下关山的肩膀,武断下结论:“啥时候找对象了,咋还跟我保密!” 关山愣了愣,赶紧摆手,“不是,郭校长,她不是我对象!她不是……” “行了,跟我还装。这大半夜的,谁家姑娘肯跟着你到高岗来!”郭校长认定明月就是关山的女朋友。他越看明月越是满意,到最后,竟开怀大笑,“好啊,太好了。” 明月接收到关山的求救信号,她才强打起精神解释说:“我不是他女朋友,我是来支教的老师。” 郭校长脸上虽还带着笑,但是很明显已经挂不住了。 他瞅了瞅关山,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还是不敢相信,“你是……是……” 明月从行李箱的夹层掏出一份盖有县教育局公章的介绍信,递给郭校长。 “这是证明,您看看。” 郭校长用手电照着仔细读了两遍,他没有说话,而是背过身去,迅速地用袖子在眼睛擦了擦,之后,转过身,朝明月伸出手:“欢迎你,明老师!” 明老师。 实习结束前,她被学生们亲切地称呼为明老师。他们期望漂亮可爱的明老师,明姐姐,能一直陪着他们,却不想,她一下子被发配到大山里,成了另一位明老师。 怔忡了片刻,明月伸手,回握,“你好,郭校长。” 第七章 他是一个兵?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明月知晓三件事。 一,郭校长本名郭木鱼,就是敲木鱼的木鱼。他是高岗小学的校长,也是学校唯一的老师。 二,学校只有三间屋子。一间是学生们的教室,一间是郭校长的宿舍,另一间是厨房。 三,关山姓关,不姓管。他不是什么村民,更不是来这采风的驴友,他是附近部队转信台的一名军人,四级军士长,和郭校长是老相识。 真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兵! 明月对军人的印象大多来自她的父亲,因为父亲在部队呆了半辈子,母亲去世之后,他才转业回到家乡h省。从小到大,她没有享受过什么父爱,因为母亲总说,她嫁给了一个心中有国、有人民群众却唯独没有妻儿的男人。 所以,母亲才会在一天天的等待和煎熬中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最后…… 明月感到一阵心悸,她别过脸,朝院外随风摇曳的树影望了过去。 郭校长和关山在一旁低声说话,说的什么,她没听清,也不关心。 过了一会儿。 “明老师,饿了吧,我给你们做饭去。”郭校长晃了晃手电,朝边角的一间屋子照了照,“进屋吧,里面暖和。” 明月回过头,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先换换衣服。” 一路上跋山涉水,顶风冒雨,里面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浑身黏答答的实在是不舒服。 郭校长猛地想起还有宿舍这茬儿事。他沉默了片刻,说:“我还没给你准备宿舍,这样吧,你住我屋,我马上给你腾东西去。” 关山却拦住,“那您住哪儿?” 郭校长笑了笑,“伙房。” “那怎么行,您……”关山还想说什么,却被郭校长打断,“我怎么都能凑合,倒是学校的条件,实在是委屈了小明老师。” 明月摇摇头,说:“郭校长,您别这么说。” 郭校长和关山去最东头的屋子收拾东西,明月就拿着关山给她的手电在院子里瞎转悠。 她照了照低矮的围墙,土坯砌的墙体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颜色,墙面斑驳不全,露出里面杂乱排列的石块。 她竟在上面找到一行标语。 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大力发展山区教育 标语中九年的九和山区的山随着掉落的墙皮无迹可寻,明月猜应该是这两个字。 她不敢去外面,所以只能走到平房中央的一间屋,也就是学生的教室,去她未来工作的地方看一看。 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黑色的木门就开了。 她刚想进去,却被一股刺鼻的霉味给熏了出来。她捂着鼻子,举起手电筒朝里面照过去。 教室里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微弱的光亮掠过的地方,几乎都是黑的。 正准备朝里面挪挪,忽然,从教室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啸叫,一抹黑影急速朝她冲了过来! 明月被吓傻了,只觉得后心发凉,手指一抖,手电啪一下掉在地上。 “啊——” 明月就感觉到耳畔掠过一阵强风,有什么东西从她头上飞过去,她捂着脸,尖叫后退。 旁边的屋子里传出脚步声,“明老师!” “小明老师!” 明月惨白着脸,单手按着胸口,惊魂不定地说:“有……有鬼……鬼!” 鬼? 郭校长和关山面面相觑。 明月指着教室,又指着身后院子,牙齿打颤地解释:“从里面飞出来一个黑影,朝那边去了……真的,真的有鬼!” 关山朝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树看了看,思索了几秒,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朝树冠砸去。 就听到啪的一声响,紧接着,一道黑影从郁郁葱葱的枝叶深处飞起,盘旋飞叫着消失在黑黢黢的山谷。 明月看傻眼。 竟是一只乌鸦吗? “是乌鸦,不是鬼。”关山说完,转身从郭校长手里抢过一摞子厚重的书籍,走到平房尽头的屋子,用膝盖轻轻一磕门,走了进去。 冯校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关门的时候应该检查一下。小明老师,吓到你了吧,实在对不起啊。” 明月却在暗自庆幸,不是鬼,只要不是鬼就好。 关山来回搬了两三趟,就对明月说,“行了,你可以进去了。” 明月心里纳闷,这就搬完了? 她没见关山搬出什么东西呀,除了几摞厚厚的书籍之外,只有关山手里拎着的一个黑色旅行包。 关山看她迟疑,主动解释说:“郭校长很简朴。” 等明月走进郭校长的宿舍,才知道他口中的简朴是什么意思。 一桌一椅。 还有一张床。 狭窄的房子里,只有这三样家具。 破旧的书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白色的蜡烛烧了一半,蜡油不时滴下来,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明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个硕大的行李箱,能表现出来的情绪只剩下苦笑了。 她关上门,找插销,却没找到。她只好把椅子搬过来,挡住门。然后拉上用细铁丝穿着的窗帘。 窗帘布花色俗艳,一看就是农村集市上摆摊叫卖的那种廉价花布。 想到清癯朴素的郭校长每天就在这样一副帘子下面备课读书,她不禁觉得可笑。 床铺也是一样,花色俗艳的被单,上面摆着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 她太累了。 一看到床铺,就想扑上去长睡不起。 明月的力量大了些,刚挨到床铺,就听到咯吱一声响,随即,床中央就塌了一块。 她差点又要尖叫。 但经过刚才的乌鸦事件,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倒是强大了不少。 她拉起床单,低头一看,顿时愣在那里。 这是床吗? 三个长条板凳分别撑起了几块木板就成了床体,被她压塌的部分是中央一块快要腐朽的木板,此刻在她的破坏下,坏掉的木板向外翻翘,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明月是真的想哭了。 她将手握成拳,牙齿紧咬住食指关节部分,用习惯性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明月。 “当当——” 明月警觉环住自己赤、裸的肩膀,“谁?” 外面的人沉默了几秒,问道:“我,关山。” “什么事?”明月有些紧张。 “郭校长问你,吃不吃面条?”关山说。 第八章 心凉透了 明月换好衣服出来,一轮新月恰好钻出乌云,照亮了学校的院子。 她没敢细看,加快脚步走到厨房门口。黑色的木门大敞着,从里面传出铿铿锵锵的响声。 迈过一道十寸高的门槛,她走了进去。 第一眼看到关山。 他拿着一个硕大的炒菜勺,在一个整个锅体都埋在灶台中部的铁锅里不住翻搅着什么。 郭校长站在他的旁边,在一块用凳子搭建的硕大案板上切菜,一边切一边朝锅里丢。 蜡烛的光映射出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看起来就像是皮影戏里的角色。 关山这时看到门口的明月,他的动作明显缓了一缓,才主动招呼道:“你先坐吧,面条马上就煮好了。” 郭校长回头看到明月,却是愣了愣,“坐吧,坐吧,明老师。” 明月走到屋子里唯一一个小木凳上坐下。 可能是郭校长临时搬来的缘故,他的书和行李都堆在屋子的角落里,还来不及整理。 厨房比她现在住的屋子大上一点,明月想,如果郭校长再用凳子撘一张床,恐怕这里就没地做饭了吧。 面条很快就熟了。 摔不破的搪瓷大碗,盛了满满一碗汤面经由关山的手递给她。 碗底很快就烫得端不住,她四下里寻找餐桌的影子,却被关山看到,他说了声等等,之后,跑去隔壁的教室拎着一个破旧的木凳走了进来。 木凳放在她的面前,“这里没有餐桌,你就搁凳子上吃吧。” 明月应该谢谢他的细心与体贴,但是,她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她什么也不想说。 关山倒没计较,他和郭校长各自盛了一碗面条,就蹲在地上,托着碗底,呼噜噜吃将起来。 明月饿惨了,顾不得什么形象,挑起一筷子面条就朝嘴里塞。 很烫,这是她第一感觉。 很淡,这是她第二感觉。 然后,就没有感觉了。 低头看着碗里,她发现汤竟是清的,没有一滴油花,一看就知道是用白水煮熟的,出锅时只洒了一点盐末。 明月蹙起眉头,勉强咽下口中的食物。 郭校长很快吃完一碗,又去盛第二碗,发现明月的饭基本没怎么动,他就指着锅里的汤面,表情局促地问她:“是不是很难吃啊,小明老师?” 明月赶紧抬头,摆摆手,“还好了,我不太饿,所以……” 关山起身,看着明月说:“学校的米面油是金贵物,都留着给学生补充营养。郭校长平常只吃咸菜,开水泡馍。像这样吃面条,已经是改善生活了。” 关山的话让明月感到很尴尬,好像她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对不起郭校长似的。 就有些赌气地端起碗,埋头吃将起来。 汤面虽然没什么油水,味道也差强人意,可热汤热饭的功效却不是盖的。 大半碗吃下去,她的额头和鼻子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之前堆聚在身体缝儿里的寒意统统被透骨而出的热汗洗涤一空。 饱了,且酣畅淋漓。 剩下的半碗饭她实在吃不了,于是就站起来准备倒掉。 谁知关山却抢过她的碗,“不要浪费!” 他侧过身,也不用筷子,就用嘴对着碗边,仰起头,将明月剩下的汤面倒入口中。 明月震惊地看着他,等她觉得异样,踮起脚尖想抢过碗的时候,他已经将碗底亮起给她看,“吃完了。” 她真想给他一脚。 但还是被他的白牙晃了眼,让他给逃了。 饭后三人坐在厨房聊天。 灶台里的余火还在燃烧,整间屋子暖和得要命,就连之前让明月感到不适的烟熏火燎的柴火味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明月问郭校长:“这里一直都没电吗?” “每天送两个小时电,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偶尔天气不好,就不送了。”郭校长说。 “那网络呢?学校里有网吗?”明月又问。 郭校长摇头,“没有。这里没有网。” 明月想起什么,掏出手机一看,不由得苦笑,“连手机也不能用,对吗?” 郭校长抱歉说:“对不起啊,小明老师,高岗村比较困难,去年才解决了老大难的吃水问题。” 明月嗯了一声,抱着膝盖,把目光转向院子里的老榆树,很久没有吱声。 关山在院子里挑水。他和郭校长是真的熟,自来到这里就一直在干活,帮着郭校长搬家,帮着郭校长做饭,这会儿又在帮着郭校长挑水。 院里装有水龙头但却更像是个摆设。因为村里定时供水,每周两次,一次一个小时。吃水就从存水的水窖里一桶一桶拎上来,然后再倒入厨房里的大水缸。 月光下的院子像是永恒静止的水墨画,而他却像是这幅画里的灵魂,一动一静,却凸显出各自的两极。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和美感,水桶在他手里就像是幼儿的玩具,轻松就可以驾驭。 明月想起她那个硕大的行李箱被绳索缚在他身上的一幕,那个时候,她就应该察觉到他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军人都是这样的超人吗? 像她记忆中的父亲一样,举起她就像是举起一片轻飘飘的画纸。 想起父亲,她的心口掠过一丝细微的疼痛,像针尖刺过胸口,这种疼痛虽不致命,持续的时间却很长。 可能她沉默的太久,让郭校长产生误会,于是就安慰她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用,有时候天气好,在附近地势高的地方,偶尔也能打通电话。但是信号时断时续,不稳定。” 明月转过头,冲着郭校长笑了笑,“我回来试试。” 关山很快就挑满水,告辞离开。 郭校长送他,明月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刚准备用凳子挡门,却听到郭校长站在院子外面喊她,“小明老师,你出来一下。” 明月拉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被月光照得很亮,完全不用点灯。 可能是体型太过清瘦,郭校长看起来竟有些佝偻。 他看到明月出来,表情变得不大自然,他犹豫了一下,对明月说:“明老师,要不我还是下山住吧,我虽然五十多岁了,可还是个单身汉,和你这样住在学校里,恐怕……” “不用!郭校长,您不用走!我不介意!”明月赶紧表明态度。 第九章 噩梦 明月怎么可能一个人住学校呢?经过刚才的乌鸦事件,吓也要吓死她了。 另外,她初来乍到,对郭校长了解不多,但通过观察她觉得郭校长不像一个坏人,至少,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一待就是半辈子的乡村教师,他能坏到哪里去呢。 于是,在明月再三恳求下,郭校长同意留下,他住伙房,明月住他之前的宿舍。为了表达谢意,明月主动向郭校长提出第二天代课的请求。 她知道乡村教师一般都要身兼数课,所以,她想教授自己擅长的数学和英语。 郭校长听她要教英语,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他在高岗小学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位英语教师。 明月就问郭校长,学校一直没有开设英语课吗?郭校长说,去年暑假期间,学校来过几位支教志愿者教了孩子们一些英语基础知识,可他们只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就走了,孩子们学得快忘得也快,已经记不得什么了。 明月心想,这要重头开始教了。 她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下行李箱,没地方挂衣服,她就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找出来,搭在桌沿儿上,其他的衣服还叠放在箱子里。 “小明老师,我给你拎了一壶热水,还有一个脸盆,放你门口了。”门外传来郭校长的声音。 等她跑去开门,郭校长已经回屋了。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壶体被柴火熏得乌黑的烧水壶,和一个印有花卉图案的搪瓷脸盆。脸盆旁边,放着几本书。 明月先拿起书本,发现那是一套快要翻烂的英语教课书、教参、和教案。 曾经最原始的教师备课方式,就是把参考教案上的内容抄在备课本上。评价备课好不好的标准主要是内容写的详细、字写得端正与否。他们这一代的师范毕业生,是教育改革和科技发展的新锐力量,在他们看来,这种落后陈旧的备课模式是教育发展的禁锢和枷锁,他们更愿意用到集体备课,甚至是电子备课的方式为学生们带来全新的教学体验。 这里不是城市,没有高效便捷的信息网络供她施展才华,这里有的,除了原始,就是落后…… 明月拿出压在最下面的本子,借着院子里的月光,她看到土黄色的封皮上写着三个硕大的黑字,备课本。 备课本是新的,但边缘却非常粗糙。她翻了翻,猜想这应该是郭校长自己订的本子。因为她在本子上方看到了棉线的痕迹。 东西都拿进来,本来想用热水烫一下脸盆再洗漱,却发现她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脸盆光滑如新,非常干净,根本不需要她费二道劲儿。 想到郭校长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明月不禁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从心里升腾起来。 洗漱之后轻松不少,她就坐在书桌前翻开课本备课。 对于她这个师范学院英语系的高材生,教小学基础英语,简直是大材小用。她闭着眼睛,就能将整个小学阶段的英语课程逐一细述下来。 每学年的重点,单词,语法,甚至是小作文和英文歌曲,对她来讲,仿佛就是刻在脑子里的印记,随时想起,随时就能拿出来用。 她简单在备课本上写了一段不像样的教案。 这叫简案。 通常有经验的教师才会使用简案,而像她这样初登教师殿堂的年轻人,学校一般会要求他们备出有自己特色的教案。 谁不想发挥自己的长处,与众不同呢,可这里不是皖州,更不是同州,这是高岗,是一个深埋在大山里,连手机都无法使用的贫困盲区。 她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熬了一会儿,明月就铺床睡觉。先前被她压塌的窟窿她找了些碎纸堵上,即便是这样,她躺下去的时候还是感到腰部的位置被狠狠硌了一下。 身下的褥子很薄,几乎等同于没有。盖在身上的被子也不厚,没有棉花该有的蓬松感,还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明月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对于生活环境,她不是个很挑剔的人,因为她和母亲常年寄人篱下,她比同龄的孩子懂事的要早。她惯于看别人的脸色,尤其是舅舅一家的脸色。因为母亲没有工作,父亲每月寄来的生活费有限,所以她一直用表妹淘汰下来的被褥,甚至是表妹不要的发饰和衣服。她从未计较过,因为她知道,如果她透露出一丝不满或是委屈,神经质的母亲就会找舅舅一家哭闹。到最后,受苦的还是她们母女。 她吃点苦没什么,因为早就习惯了,她就怕母亲受委屈,怕母亲哪一天想不开就会离开姥姥家,丢下她不管了。 后来,发现母亲患病,她几乎每天都活在沉重的痛苦和压力之下。可就算她拼尽全力,还是没能阻挡住母亲决绝的念头…… 明月睡着了。 梦里居然梦到了母亲。 她立在大雪纷飞的同州街头,朝手心里呵着气,焦急不安地等着女儿放学归来。 明月看到她,惊喜大叫。 母亲小跑过来,一路上还打了两个趔趄,看得她是心惊肉跳,可她还是被母亲一把揽入怀中,亲昵心疼地喊她月月,月月…… 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透着阳光和鲜花的气息,让她忍不住哽咽。 “妈妈,不要走……不要抛下月月……”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手心一空,母亲竟不见了。 她心中大怮,恐惧加上悲伤,令她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雪越下越大,慢慢覆盖了同州城…… “妈妈——” 明月猛地惊醒,四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方窗一角透出几根形状诡异的枝桠,正随风摆荡。 明月捂住眼睛,心脏却砰砰狂跳。 指间湿凉的水汽让她感到怔忡而又心酸,紧接着,从身体内部升上来的寒意让她的牙齿打起颤来。 她很快弄清楚一个事实。 她不是因为做了噩梦而感到寒冷,而是室温太低,她活活被冻醒了…… 还不到九月底。 在同州还要穿短袖的季节,而在这里,盖着被子,却还是被冻醒。 她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下时间,三点二十。 第十章欢迎新老师 陌生的环境,寂静的深夜,都让初来乍到的明月感到无比的恐惧。她把头埋进被子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强迫自己入睡,可是黑暗如同漩涡一样吞噬了她,她渴望听到声音,哪怕一两声狗吠鸟叫,也证明她生活在一个有人的世界里。可又害怕听到响声,哪怕是呼呼山风搅动树枝,她也会被吓得心惊肉跳,肝胆俱颤。 她就这样深陷在无助和恐惧的轮回里,直到凌晨五点半,外面的天色微微透亮,她才朦胧入睡。 可没想到如此寒冷的夜里竟还会有蚊子。被咬醒的那一刻,她抓挠着奇痒钻心的手臂,最后一道防线也随之被攻破。 她瞬间崩溃。 坏情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满腔的委屈和愤怒使她失去了理性。她迫切需要向沈柏舟,向好友,甚至向皖州的父亲发泄和倾诉,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她迅速起床穿上衣服,脸也没洗就冲出宿舍。室外的温度接近零度,呵气成霜,可她却因为心里烧着一团火,一点也不觉得冷。 学校的大门敞开着,她一路沿着山道朝更高的山坡跑去,因为她好像记得,山顶的信号会强一些。 她围着雾气弥漫的高岗转了几个来回,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举高或是倾斜卡角度,那象征着希望的阶梯状信号源始终是黑灰的状态。 明月走不动了。 体力超出极限后的反应,倒没想象中那么剧烈。只是感到泄气和失望,她拨开一块山石上的杂草,噗通一声坐下去。 她的面前,是层层叠叠的秦巴山脉。这里山峰高矮错落,云雾环绕,绿油油的看不到边际。尽管她的心情糟糕透顶,可她还是被大自然的景色吸引住目光。 因为家境原因,她从没出去旅游过。寒暑假,当同学在微信和qq各种晒旅游照片的时候,她只有羡慕的份儿。沈柏舟是个很体贴的男友,为了保全她的自尊心,他曾提议两人aa制一起去三亚看海,为此,她多带了两个孩子的家教,辛苦了一个学期才凑够了去三亚的费用。但是,后来…… 但是这个词,在她看来,就是终结一切希望的转折点。就像网络上的流行语,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残酷的一样,她在毕业季的选择中失去了一切…… 她从脖子里掏出一串镀银的项链,手指摩挲着被她当成项链坠的美丽耀眼的钻戒。 “柏舟,你想我了吗?” “我很想你……” 不知为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山,看云,看天边被初升的太阳映红的朝霞,她内心的焦躁和一路隐忍的委屈却渐渐消散转淡。 明月从山上下来,回到宿舍却看到门被关上了,上面贴有一张纸条,是郭校长的字迹。 写着:早饭在灶台上,不用等我。 明月扯下纸条,推门进屋。 屋里还是她走时凌乱的模样,被子翻卷在床铺上,她准备今天讲课穿的米色裙装歪歪斜斜地挂在桌沿儿,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明月用力拍打着被山风冻得僵硬的脸颊,“醒醒!明月!你别无选择!” 从小到大,每次受到挫折的时候,她都会用这样的方式激励自己。 这次,也不例外。 她叠好被子,洗漱完,换上沈柏舟送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一套价格不菲的米白色羊毛裙。决定以一个全新的自己迎接她事业的开端。 郭校长不知道去哪里了,厨房一角和她一样用凳子拼凑成的木板床上,是一床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明月上前摸了摸被子的厚度,不禁皱起眉头。 灶台的铁锅里熬了小半锅的面汤,因为一直用柴火的余温煨着,所以掀开锅盖时,还能看见粘稠的表面升起一个个细小的气泡。 灶台上还放着一个用土黄色笼布盖着的搪瓷碗。明月掀开笼布,发现碗里放着一个黄乎乎的馍,还有一小块黑咸菜。 她用大碗盛汤,谁知勺子刚舀下去,就觉得不对劲,捞起一看,竟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 她咽了口口水,把荷包蛋盛入碗中,又在上面浇了一些面汤。 因为咸菜是整块的,明月吃不惯,所以她就找到菜刀把咸菜切成细丝,拌了点醋,拿起香油瓶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滴了两滴在咸菜里。 还是一顿没有油水的饭菜,可明月的胃却因为那个荷包蛋的摄入而觉得满足。 她把碗筷洗净放回案板上。 正准备走,猛地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掀开木锅盖。 她用勺子翻搅了一下面汤,从左到右,从外到里,转了几个圈, 都没能找到她要的东西。 她不禁愣住。 荷包蛋只有一个吗? 郭校长特意为她准备的? 明月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她却并不愿意去深究。 吃都吃了,也不能再吐出来,明月想,大不了下次她还郭校长一个人情就好了,于是,就放下思想包袱回屋去备课。 过了没多久,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声,她透过方窗朝外望,发现是几个小男孩。 一看就是这里的学生,一个个背着辨不出颜色的破旧书包,玩耍打闹着走进院子。 明月起身,对着桌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刚刚画好的淡妆,又拿起镜子照了照身上的裙子,没有发现异样,她满意地笑了笑。 拿起昨晚准备好的教案和教科书,她拢了拢肩上的散开的长发,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孩子完全没想到郭校长的屋子里会走出一个漂亮得如同仙女似的阿姨。 他们惊讶极了,说是看傻了都不过分,一个个瞪着眼睛,张着嘴,盯着陌生的明月。 明月冲他们微笑,他们却一个个露出羞涩受惊的表情,纷纷闪躲着明月的目光。 这时,院子外面又走进来几个孩子。 这次是几个女孩。 她们看到明月的反应和男孩子差不多,但是会时不时地偷瞄明月,并且低声快速的交谈。 “大家好,我是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我叫明月,大家可以喊我明老师。”明月主动介绍。 兴奋的孩子们跟着明月走进教室。 明月终于看到昨晚闹出乌鸦事件的教室真容。 教室有十平方的样子,正中摆着三排黑乎乎的课桌椅。前面是一个三尺见方用砖块砌成的讲台,黑板是最古老的水泥制刷黑漆的样式,右上方,居然还掉了一块。 此刻,呈现灰色的黑板上写着硕大的几个粉笔字。 欢迎新老师。 第十一章 大发雷霆 黑乎乎的教室里散坐着七八个农村小孩,一个个面孔黢黑,头发蓬乱,衣衫破旧。 他们好奇地盯着讲台上的明月,看着这位如同仙女一样的漂亮老师从初时面露微笑渐渐变得面如寒霜。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放回讲桌上,蹙眉问道:“你们几点上课?” 坐在第一排的小女孩立刻站了起来,用夹带方言的普通话响亮回答说:“八点!” 明月看着她,秀气的眉毛蹙得更紧,“以后起来回答问题要先举手。” 小女孩瘦得皮包骨,穿着一件硕大的成人冲锋衣,一看就是捐赠来的衣服。她的头发枯黄,胡乱在脑后系了个马尾,脸脏兮兮的,一看就没洗。可她的眼睛却很大,双眼皮,黑葡萄似的,长在过分瘦削的脸庞上,倒显得很是突兀。 听到明月说她,小女孩眨着睫毛,脸红红地举起手,“报告——” 孩子们觉得新奇,你指我我指你,学着小女孩的动作,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明月压下火气,又问那还未坐下的小女孩,“咱们学校一共多少学生?” 小女孩愣了愣,举起手,“报告——” “……”明月忍不住想翻白眼。 她吸了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耐下性子教她,“老师没让你坐下,你就可以一直回答老师的问题,不用再打报告了,明白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怕说错,干脆就不说了。 明月又问了一遍学校有多少学生的问题。 女孩这次很快就回答:“18个。” 18个。 很好。 “那我们班现在有多少学生?”她继续问。 女孩的样子有点懵,她迅速眨了几下眼皮,回过头,用手指一个个数到最后,“七个。” 娃娃们轰一下笑了起来,有快嘴的娃娃叫道:“是八个,笨蛋花妞儿!” 那小女孩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又数了一遍,发现还是七个的时候,正要辩解,却被明月无情地点醒,“你把自己忘了!” “……” 在娃娃们的哄笑声里,明月将右手向下压了压,“坐下吧。” 花妞儿惭愧地低头坐下。 孩子们交头接耳,嘲笑人头都数不准的花妞儿,花妞儿气急,朝后面的同学挥舞拳头,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明月面无表情地将课桌上的教材教案收成一摞,之后,夹在手里,大声喝道:“我拒绝给你们上课。” 之后看也不看那些错愕惊慌的面孔,转身就离开教室,她回到宿舍,嘭一下甩上门,将自己关在里面。 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花妞儿咬着嘴唇,一副快哭的表情,愤怒地冲那些笑话她的同学吼道:“都怪你们,老师都不给我们上课了!” “还不是因为你,连我们几个人都数不清!”班里最调皮的宋铁刚反唇相讥。 花妞儿本来就委屈,再加上被同学奚落半天,忍不住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 只有班里学习最好的宋伟伟站出来替花妞儿说话,他说:“老师生气不是因为花妞儿,而是因为那些没来的同学。” 花妞儿哭声立刻小了,她用袖子擦了一把泪,哽咽地说:“真的吗?” 宋伟伟年纪小,可头脑却是同学里最聪明的。 只有他找到了明月老师生气的真相。 明月的确是因为没到的十个学生生闷气。因为对于一位教师来说,学生表现尊重的最直接方式就是出勤。连出勤都保障不了的学生,何谈尊重和努力。 尤其这是她正式入职后的第一堂课,她从内心到形象都无比重视珍惜的一堂课,教师事业的开端,却被出勤率不到50%的残酷现实给打碎了。 活该她抱有希望,以为只要她履行义务就会得到回报,可她竟忘了这里是封闭落后的秦巴深山,忘了这里住着的都是与世隔绝的山民,他们懂什么叫尊重,懂什么叫教育? 恐怕都不如一碗饭,一杯水来得实际。 在她愤怒思索的时候,她的屋外聚集了一群学生。调皮捣蛋的宋铁刚靠在土坯房的墙上,探头探脑地用手指甲抠着明月宿舍的木门。 花妞儿去制止他,却被宋铁刚龇牙咧嘴地训斥道:“滚,少管我,外来户!” 花妞儿咬着嘴唇躲到一边,眼看着又要哭了。 宋伟伟看不下去,推了高头大马的宋铁刚一把,“别欺负人!” 宋铁刚在墙上蹭了一身土,他撇着嘴,一脸坏笑地朝宋伟伟挤眉弄眼:“咋,你喜欢花妞儿了,老帮她说话。” 其他几个孩子哄然大笑,宋伟伟气疯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和宋铁刚打架。 “哗——”宿舍门开了。 一脸冷霜的明月立在门口,指着教室方向,怒气冲天地大吼:“都给我回去!谁也不许出来,不许讲话!” 孩子们作鸟兽散,花妞儿最后一个离开,她转过头,想和明月说些什么,却被明月的目光给镇住,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明月把自己关在宿舍生闷气,待了不知多久,院子外面再次传出喧哗声,这次,明月听到了郭校长的声音。 她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疾步跑到门口,唰一下拉开木门。 学校院子里除了郭校长,还有一群山里的孩子们,他们和之前那波学生不同,一个个在寒冷的天气里光着脚,裤腿挽得老高,鞋子用鞋带相连挂在脖子上。 就连郭校长,也是一样的打扮,只是他的整条裤子都湿透了,上衣也湿了大半,感觉就像是没脱衣服游了个早泳。 他一边把鞋从脖子上取下来,一边对孩子们说:“都快点去教室,今天新老师给你们上英语课。” 这时,有孩子发现院子里的明月,于是大叫,“新老师!” “郭老师,郭老师,快看,新老师!” “好漂亮啊!” 明月朝前走了几步,疑惑不解地问,“郭校长,您这是……” 郭木鱼捋了一把脸上的汗,憨笑着解释说:“有学生住在鹳河对面,现在是雨季,河水涨水,我要每天背他们过来上课。” 他想起什么,干瘦的脸上涌起愧疚的神色,“对不起啊,小明老师,我忘了跟你说我要去接学生。今天河水湍急,耽误些时间,你等急了吧?” 明月瞠目结舌地看着院子里一群好奇的孩子们。 原来…… 原来这些孩子们迟到,是有原因的…… 第十二章 我给你洗 几分钟后,明月重登讲台。 破败不堪的教室,昏暗混沌的光线,和一群坐得笔直的山里娃。 明月在最后一排看到郭校长的身影,他像学生一样端坐着,手臂交握搁在桌上,表情认真地注视着讲台上的明月。 明月并非新手,她在实习期间就曾代表省属重点小学参加了全国小学英语优质课竞赛,并获得一等奖。她独创的视、听、说、唱结合的先进教育模式在全省得以推广。 明月很有自信,这是她教师生涯中具有开端意义的第一堂课。她非常重视,并坚信自己能做到最好。 可令她吃惊的是,开课仅仅不到十五分钟,学生们就出现了散漫,开小差的现象。 明月越讲越没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最后她停止讲课,冲着郭校长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谈谈。 郭校长走到门口,明月蹙眉问他:“他们都不愿意学英语吗?还是我教的不好?” 郭校长赶紧否认:“不!不不!明老师你教的很好!” 明月摇头,“教的好,他们还会打瞌睡?” 她指了指靠边坐着的宋铁刚,那家伙头枕着手臂,睡得正香。 郭校长尴尬地挠了挠后脑,说:“可能……可能孩子们听不懂,小明老师,你能不能从最基础的讲起,哦,我不是说你的教学有问题,就是给你提个建议,因为这些孩子不比城里的孩子,他们没上过英语班,连最基本的26个字母都背不全。” 明月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明白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了。她引以为傲的教学方式根本不适用于这些山里娃娃,譬如她开始就说一大堆课堂教学用语,学生听不懂干脆就不愿意听。于是,恶性循环,才会出现有人开小差的现象。 这些山里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不曾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她不能把过去的标准生搬硬套到这些孩子身上。因为,不适合。 “那我重来一次,郭校长。”明月说。 郭校长干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谢谢小明老师。” 果然,明月调整授课方式之后,她觉得整个课堂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尤其当她用英文字母歌结合卡片字母的方式教课时,就连偷懒睡觉的宋铁刚也饶有兴致地跟着大家一起朗读起来。 “abcdefg……” 45分钟的课时延长到一个小时,孩子们仍意犹未尽要求明月加课。最后,郭校长只好在外面用木锤敲击铁钟强迫孩子们下课。 明月合上书本,“下课。” “起立——”班长宋伟伟声音洪亮地喊道。 18个学生齐齐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喊:“老师再见——” 明月急忙要撤,她想去厕所,而且嗓子也干得要冒烟了。 谁知,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 “老师,你是城里人吗?” “老师,你长得真漂亮!” “老师,你唱歌真好听!” “老师,你的裙子真好看,比我小姨的纱裙还好看!” “老师,你的英语卡片能借我一下吗?” “老师——老师——” 明月憋着一泡尿,实在忍不了,她用敷衍的语气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向外推着学生,“老师有事,你们先去玩。” 花妞儿大概是舍不得她走,一把拽住明月的裙子,“老师——” 明月就觉得头皮一炸,用力拂开花妞儿的手,花妞儿被她推得倒退几步,咚一下摔在地上。 明月的心里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不是因为花妞儿跌倒,而是她的裙子…… 果然,沈柏舟送她的这件米白色羊毛裙上多出了几道黑黑的手指印,仿佛科幻片里的巫灵之痕一样,凭她怎么拍打都无法消失。 周围静了下来。 所有的孩子们都在盯着她。 花妞儿撑着地站起来,惶恐不安地说,“老师,我帮你洗……” 人的坏情绪累积到顶点,爆发前往往差的就是一个动作一句话的挑拨。 花妞儿没想到她的无心之举会招惹到新来的漂亮老师,她以为衣服弄脏了洗一洗就可以了,却没想到这件衣服是明月的心头肉。 明月气得浑身发颤,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冲着花妞儿大吼道:“洗?你会洗吗?你能洗得了吗?你知道这条裙子对我来说有多……” 她原地跺了下脚,指着快要哭了的花妞儿,“你!还有你们,以后谁都不要靠近我,离我远远的,记住了吗?!” 她说完就走,挡路的孩子被她撞了一下,差点跌倒。 没过几秒,明月宿舍的房门再次传出砰的巨响。 孩子们面面相觑,宋铁刚耸耸肩,嬉皮笑脸地说:“我打赌新老师明天就会走!” 宋伟伟瞪他,“乌鸦嘴!” 宋铁刚哼了一声,用手背蹭了蹭嘴上的鼻涕,不屑地说:“她嫌弃我们,你看不出来?” 宋伟伟不吭声了。 郭校长目睹这一幕,心情非常沉重,他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瞅了瞅,然后用木锤,用力敲响挂在房檐上的铁钟。 “上课了——” 明月回到宿舍就把裙子换了,她把脏掉的衣服抱在怀里,一遍一遍抚摸着衣料细腻的纹理,嗅闻着衣服上残存的气息。 这条羊毛裙是沈柏舟用勤工俭学的报酬给她买的。他家境优渥,根本无需做那些体力活,可因为明月一直拒收他的礼物,所以他才想靠自己的能力送她一份纯粹干净的成人礼。 这条裙子明月只在生辰或是重大活动时穿着,可见她对这件衣服的爱惜程度。对于她来讲,这条裙子和挂在她颈项间的戒指一样,是上升到精神层面的宝物,不容亵渎和侵犯。 她掏出手机一遍遍拨打着沈柏舟的电话,一直拨到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她才颓然倒在床上。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连郭校长叫她吃饭,她也没醒。 等她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孩子们放学了,空荡荡的学校,只有山风掠过枝桠,发出阵阵恐怖的回声。 傍晚,郭木鱼到达通讯兵转信台时,士兵董晓东正在绘声绘色地向台长关山讲述他今早巡线时的奇遇记。 第十三章 我不吃肉也可以 董晓东是去年冬天应征入伍的新兵,刚下连队就被派到秦巴大山里的转信台工作。 刚来时,因为不适应山里的环境,他还闹了一阵子情绪,有次,甚至偷跑回团里,向领导要求留在县里的部队。 最后,是关山亲自把他领回大山。 关山对他说:“你要是个军人,就从这里堂堂正正的出去!” 董晓东不明白,问他什么才叫堂堂正正。 关山黝黑的脸上隐隐升起光芒,他看着董晓东说:“像我一样到了年限岗位轮换或是……考军校。” 考军校? 董晓东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希望正冲他招手。 从那一天开始,新兵董晓东有了一个宏伟的愿望。 考军校! 他要考上军校,离开这个‘破地方’! 傍晚,转信台到了做晚饭的时间。 豆腐块似的厨房里,董晓东拉住穿着短袖军t正在切白菜的关山,“嗳,你别不信,我今早上真遇见仙女了!渺渺白云间,仙女隐青山,哇哦,那长相,那身段,简直绝了!嗳,你别撇嘴啊!你到底信不信啊!” 关山胳膊一拧,甩开董晓东,不冷不热地敷衍道:“我信,我信还不行吗。” 关山把刀拿起,一边用手指摩擦着锋利的刀刃,一边用眼睛瞥着董晓东,“可是晓东,那仙女就没跟你说点什么你就撤了?这也太不符合你衡阳花少的名头吧!” “……”董晓东顿时语塞。 衡阳花少。 这是关山对他喜好吹牛逼的调侃,他是衡阳人没错,却不是什么叱咤花街的少爷。 提起他的黑历史,董晓东顿觉英雄气短。 他瞪着眼睛,狠狠地戳向关山,“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今天的确是遇见仙女了!要不,明早你去巡线,看能不能再遇见她!” 关山点头,正要说好。却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人喊他,“关山——关山——” 关山和董晓东对视一眼,撂下刀就冲了出去。 “郭校长,出什么事了?”关山第一个跑出去,迎头就问。 郭木鱼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出事。孩子们都回去了。是我,想来找你借点东西。” 关山讶然,借东西? 明月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直至天完全黑透,她才去伙房把煤油灯点着。 铁锅里空空的,灶台也是一片冰凉。 她翻了翻菜篮,里面除了一棵打蔫的小白菜,什么都没有。 她在放碗筷的木柜里找到一包用塑料袋包裹严实的挂面,她拿了一把,凑近煤油灯看了看日期,不禁蹙眉。 这都过期两个月了,能吃吗? 想到昨晚她吃的可能就是这包里的挂面,她的胃就开始翻腾。她放下挂面,回到宿舍找出沈柏舟带给她的零食,撕开吃了几包,却觉得更加饥饿。 山里的夜晚总是透着一股子寒凉和恐怖的气氛,久等郭校长不归,明月的心里也开始敲起小鼓。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早上满山遍野找信号的时候,她隐约看到高岗附近的那条河,河水清亮,弯弯绕绕,不大容易过去。 明月走到院子里,她想打着手电去外面找找,可几次走到大门口,却被黑黢黢的大山给吓退回来。 正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的山道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明月惊喜抬眸,扶着门框,大声喊道:“郭校长,是你吗?” 郭校长很快应声,“是我,小明老师!” 明月长长的吁了口气。 郭校长走进院子,看到换了装扮的明月,先是为学生的无礼行为向她道歉,然后举起手里的袋子,笑着说:“作为赔礼,今晚给你改善生活。” 明月看到袋子里的暗红色猪肉,不禁惊讶问道:“怎么会有肉?您去买的?” 郭校长抿嘴一笑,“算是吧。” 明月想到通往山下的崎岖山道,她的心里充满了浓浓的负罪感。 “我不吃肉也可以的……” “你还年轻,得补充营养。”郭校长把肉倒进塑料盆,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清洗猪肉上的杂质。 明月主动去生火,她把干柴火塞进灶膛,用打火机点着废纸试图点燃柴火,谁知等郭校长拎着盛有洗肉水的小桶浇了菜地回来,整个厨房却像是着火一样,向外冒着黑烟。 “咳咳——咳咳——”明月捂着鼻子,呛得满眼泪跑了出来。 郭校长赶紧冲进去,把柴火拨出来浇上水,黑烟才渐渐散去。 明月站在门口,看着被她弄得一塌糊涂的厨房,又想哭又想笑。 倒是郭校长回过头来安慰她,“去洗把脸歇着,饭做好了我叫你。” 明月点点头,就从水窖里舀了一瓢水洗干净手脸,然后,她又回到厨房,帮着郭校长洗菜。 郭校长不愧是做了二十几年大锅饭的人,他手脚利索地生着火,又不知道从哪儿翻出小半碗大米,添水放进铁锅里蒸上。 郭校长拎着菜篮出去,不大一会儿功夫,他就变戏法一样拎着满满腾腾的篮子回来了。 明月一看,嗬,小白菜,芫荽,红萝卜,居然还有几个红绿相间的菜辣椒。 “这都是您种的?”明月拿起一个菜椒,放在手心里比大小。 “是啊,高岗村海拔高,村民生活不方便,只能家家户户种菜,自给自足。”郭校长把两袋方便面大小的猪肉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大块,然后掀开锅盖,直接丢进蒸米饭的铁锅里。 水之前添得很足,足够把这些肉煮熟。 郭校长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解释说:“这样可以多煮些肉汤,明天中午就可以给娃娃们煮面条了。” 郭校长说话的时候,黑瘦的脸膛在灶火的映照下发出满足的光晕。 似乎一锅带着肉香味的汤面,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似的,让他充满了成就感。 明月搬了个凳子,坐在灶火前,看郭校长动作利落地切菜。 小小的伙房里,静谧而又温暖…… 菜是明月炒的。 她不想坐享其成,而且,她比较信任自己的厨艺。 三菜一汤。 辣椒炒肉、宫保肉丁、青菜溜肉片,白菜汤。 郭校长从教室里搬了几个凳子围成一个方桌,才勉强放下这些菜。 明月盛了两碗米饭,却被郭校长阻止,“我不爱吃米饭,我吃馍就行。” 他硬是把一半的米饭又放回锅里,然后从屋子角落里摸索了一样东西,拿到桌上。 明月凝神一看,竟是一瓶有些年头的烧刀子酒。 第十四章坏情绪总得发泄一下 一灯如豆,炉火不温。 家园热酒,冷月无垢。 “小明老师,你的手艺真好!”郭木鱼每样菜都尝了尝,到最后是赞不绝口。他来了兴致,拿起酒瓶,用力拧了一下瓶盖,顿时,一股呛鼻的酒味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明月对这种劣质酒的味道并不陌生,因为小时候姥爷还在世的时候,他老人家每顿饭都要喝上两盅。一两的酒盅,一次二两,一直喝到去世。 郭校长盛酒的杯子比姥爷的大多了,足有三两的口杯,他咕咚咚倒了半杯。 眼看着酒瓶就要落下,明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把抢到手里,朝空碗一股脑倒了进去。 郭校长愣了一下,连忙过来抢,“使不得,使不得。这酒你可不能喝!” 近60度的烧刀子,喝一口跟吞了一团火似的,从嘴唇一直烧到胃里,后劲猛烈。 因为高岗冬季苦寒,他才备了几瓶烈酒御寒,偶尔赶上节庆,他在山上孤灯寡人,清冷寂寞之时,也会对月独酌,慨叹岁月的流逝。但那只限于他,一个男人,怎么喝都没关系,可明月却不行。 别说她有没有这个酒量,就算是有,‘烧刀子’的这团火她也受不了。 还是慢了,眼看着一瓶酒空了一半,郭校长只能制止说:“这酒你真喝不了。” 明月搁下酒瓶,端起酒碗,摆出一副壮士断腕,视死如归的决绝架势,“那我偏要试一试——” 于是,仰脖就灌。 纵使郭校长眼疾手快,夺了酒碗,可她也一气儿灌了半碗酒下去。 烈酒如火,辛辣刺激。 当地从老祖宗辈就有的‘烧刀子’可非浪得虚名。想当年,那可是多少英雄好汉走南闯北的标配。 明月就觉得一团火从嘴唇一路烧到胃里,烧得她耳根发懵,如坐针毡。窜鼻的酒味呛得她抬不起头来,张嘴就像在喷火。 她领教了‘烧刀子’的厉害,但为时已晚。 她捂着嘴猛咳,吓得郭校长倒水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 她捧着水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碗底落在桌上打了个旋,她的眼神已经迷离涣散,整个人软了下来。 “郭……郭校长,你是个……是个好人!”明月朝郭校长竖起大拇指,傻笑。 郭校长叹了口气,“小明老师,你醉了。” “nonono……我没……没醉。我今天……今天就是……想喝酒,喝酒!”明月把水碗朝前用力一推,瓷碗骨碌碌转了几圈,最后落在郭校长手里。 “咦?”醉后的明月像个孩子,指着郭校长,夸张地叫道:“好……好功夫!” “……” 郭校长心里那个悔啊,他恨不能把酒瓶吞了,换回清醒的明月。 只是没想到她会哭。 平生见过许许多多的醉汉,嗔痴怒骂,嬉笑痛哭,撒泼打滚甚至暴力相向,各种醉汉的表现他都见识过。可像明月这样安静痛哭的醉酒之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安静,痛哭。 是的,两个极端同时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但却没有哭声。 郭木鱼能够感觉到来自她内心刻骨的悲伤和绝望,这个在大山里待了一辈子的老人,只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在痛苦中挣扎的明月。 “我……我是我们……我们学院最好的学生。我讲的课……英语课,获过……全国……全国大奖,重点……重点小学……点名要我……你知道……知道这是……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吗……我是学院……学院唯一一个还没……没毕业就……就找到工作的……人。可……可我……是免费师范生……哈哈……免费生……你懂得……对不对……人家就……就因为我是免费生……不……不要我了……他们说……说几年后……几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明月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没……没办法……留在同州……毕业了……我只能离开柏舟……离开他到川木……川木县支教……我以为……以为是一所……乡镇学校……可……可却因为……因为我不会阿谀奉承……不会……拍马屁被……分到高……高岗……我……我努力……努力去……适应……但是……但是不行……不行……我做不到……他们……他们不尊重我……上课睡觉……还……还弄脏了……我的裙子……我不是……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我只是……只是因为是……柏舟送的……所以……不可以弄脏……不可以……” 明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想要倾诉,不管有没有人听,听不听得懂,她也要说。 郭校长听懂了。 从她什么都没说就开始无声地哭泣,他就什么都懂了。 他能理解明月,尤其当得知明月是师范学院的尖子生,因为履行免费生的合约丢掉了宝贵的工作机会并且因此和相恋多年的男友分开时,他除了理解,更多了一份同情。 明月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才华,而不该被困守在高岗这个封闭狭隘的山村小学做一位碌碌无名的支教老师。 所以,郭校长一边抽烟,一边等着明月哭够了,闹够了之后,才掐了烟头,语气郑重地对她说:“就两年,两年后,我保证送你下山!” 那一晚明月醉酒失态,难受了两天才渐渐缓过劲来。 她发誓不再碰酒,就算是不能忍受,她也发誓不再碰那劳什子‘烧刀子’。 说来也怪,自打那一晚酣畅淋漓的醉过一次后,她的心境竟变得没之前那么阴暗和沉闷了。或许是大彻大悟后的平静,亦或是认命后的无可奈何,她渐渐接受了自己将在高岗村支教两年的现实。 不管她愿不愿意,这日子总得一天天过下去。就像当年高三盼着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每变幻一次,她就多了一丝希望。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件事。 她被学生孤立了。 没错,高岗小学18个学生,全都不理她。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以外,他们基本上不和明月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尤其是那个叫花妞儿的女孩儿,课下一见到她就跑,仿佛她是毒蛇猛兽一样。 这让明月感到很是失望,还有种莫名的委屈。 这天,下课时郭校长叫住她。 “小明老师,你想打电话就去部队的转信台,我和关山打过招呼,他同意了。”郭校长说。 第十五章 女鬼还是仙女 晚饭的时候,沈柏舟和爸妈大吵一架。后来,他摔门而出,在小区附近的商场转悠了一会儿,最后,在星巴克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和qq,甚至点开微博的私信记录,细细看了一遍,结果还是同前几天一样,失望。 他最近心情烦躁,常常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刚才也是,爸妈因为公务员国考多说了他两句,他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乱发一通脾气,嫌他们管东管西。原本几句话就能沟通的小事最后却演变成一场争吵。 冷静下来,他觉得愧疚不已,爸妈虽说嘴碎了些,可也是为了他好。他不该对他们发脾气,因为参加国考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从送走明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沈柏舟的心也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说好了安顿下来就给他电话,可是从他主动打去那次之后,明月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了音信。 她过得不好吗?还是…… 他没去过川木县,但是从网上查到的资料都显示那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他怀疑明月被分到了深山沟里的学校,那里没有电,没有网络,就连手机也用不成。 一想到被他宠了三年的女友,哦不,现在已经是未婚妻,独自一人在寒冷寂寞的大山里遭受煎熬,他的心就疼得抽搐起来。 主要还是担心,没有明月的消息,他心神不宁,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高岗村。 傍晚,明月拿着一袋子零食去学校附近的部队转信台。 郭校长原本要送她过去,可村里有人喊他去写诉状,所以,明月问清转信台的方位之后,就收拾了一些零食独自去了。 出发前,郭校长从门后拿了根长木棍递给她,“山里有蛇,你走路的时候在两边草丛打打。”他又回屋取了手电给明月,“用这个,我刚换了电池。” 转信台也在山上,距离学校大约两公里的路程。 抛开一切情绪不说,山里的景色真是美得令人心跳。天边的火烧云如同少女绯红的脸颊,不时变幻着深浅不一的颜色,黛青色的山峦,起伏绵延,无边无际。山路两旁野花盛开,向上,就是一大片红色的黄栌树林,漫山遍野,色彩绚丽,令人忍不住屏息惊叹。 再远一些,是一条玉带样的河水。绕着美丽的高岗拐了一个s型的弯,之后一路流淌远去…… 空气里透着青草和野花的清香,明月甚至嗅到了丝丝的甜味。 穿过一片如火的树林,一个足足有二十多米高的通信塔就矗立在她的眼前。明月曾在学校望见过它,当时,她以为是电视转播塔,后来,郭校长告诉她,那塔的下面,就是部队的转信台。 通信塔建在山巅之上,转信台的平房就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 明月气喘吁吁地走上台阶,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院子,用手压住胸口稳了稳心跳,抬高音调,叫:“关山——” 董晓东正在厨房炒菜,关山去拎水了,还没回来。 听到有人喊关山的时候,董晓东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朝黑乎乎的院子瞅了瞅,什么也没瞅见,不由得摇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有女的找关山!绝对不可能!”联想到恐怖片的画面,他更是四下里看了看,用力搓了一下手臂,“莫非是……女鬼!” “关山——关山——” 董晓东虎躯一震,蹡一下丢了炒勺,蹦到门后。 “谁——你是……是人是鬼——”董晓东话都说不利落了。 明月看到亮灯的房间里人影一闪,紧接着,一个肉呼呼的脑袋从门口探了出来,一脸惊悚地朝院子里瞅。 明月被人当成鬼这还是有生之年头一遭。 她无奈地笑了笑,迈步向前,从院门口走到院子中央。 “你别怕,我不是鬼。我是来找关山的,他在吗?”明月落落大方地说明来意。 就见门里那人死死地盯着她,嘴巴张得极大,过了足足有五秒,那个年轻人忽然指着她,结结巴巴地叫道:“仙……仙女……你是仙女!” 仙女? 明月一脸迷茫地转头看了看四周,伸出食指对准自己的脸,“你……你在说我吗?” 从女鬼到仙女,这变化也忒快了。 那个露个头的年轻人顿时点头如捣蒜,他一把拉开门,从里面冲了出来。 “我前几天巡线的时候见过你,大清早的你坐在那边的山上,云从你身边飘过去,和仙女一样一样的。” 他上下打量着她,再次肯定地说:“绝对是你,错不了!” 她,坐在山上,云? 这个穿着迷彩服的小士兵在说些啥? 明月努力回想了半天,猛地眼前一亮,她扶着额头,扑哧笑了。 “可能就是我。我那天起早爬山,累了就坐下休息,你没见过我,可能误会了。我解释一下,我可不是什么仙女,也不是什么女鬼,我是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我姓明,叫明月。” 那个年轻士兵眨着眼看了她半天,才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哦,我叫董晓东。董永的董,破晓的晓,东方的东,我是这里的通讯兵。” 明月伸手,“你好,董晓东。” 董晓东愣了愣,赶紧在裤子上蹭了蹭油乎乎的手,握住明月,“你好,明……明……” “明月。”明月眸光闪闪地接道,“你也可以叫我明老师。” “明老师好!”董晓东憨憨的笑了。 明月松手,却紧接着蹙起眉头,“我怎么闻到一股糊味。” 董晓东呀了一嗓子,扭身就往厨房里跑。 他的菜…… 关山拎着两桶水回来,刚进院子,就听到厨房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当然,主要是董晓东标志性的傻笑占大多数,其间还夹杂着几下与这绿色军营极不搭调的女声。 女人? 关山还没来得及消化一下这声音带给他的莫名的熟悉感,就听到董晓东咳嗽两声,又吹起牛逼,“我们关站长啊,你别看他不爱说话,其实,他骨子里可闷骚了……他……” 第十六章她有男朋友 关山专挑董晓东讲得起劲儿的时候,冷不防从外面踢门进去,吓了里面的人一大跳。 董晓东捂着胸口,做出备受摧残状,痛苦地退后几步,“你……你……谋杀!” 关山拎着水桶径直走到水缸前面,两下倒完水,回头,冲着被吓到的明月点点头,然后又瞥了一眼董晓东,“你,活该!” 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董晓东理亏在先,只能忍气吞声地啃着馒头就着糊掉的炒芹菜,时不时的朝对面的关山投去怨懑的眼神。 关山和董晓东吃饭的时候,明月就在院子里散步。 她吃过饭来的,又和他们不熟,所以,她就借口气闷出来走走。 转信台是军营的分支,所以,这里比高岗小学的条件要好得多。虽然是平房,可都是水泥面,院子里铺着青砖,垒有围墙,还有四圈已经成材的大树。 转信台是这高岗上唯一有电的地方。虽然是发电机的电,可明亮的灯管与她宿舍里的一灯如豆还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电话。有同外界联络的最宝贵的纽带。 明月曾想,如果高岗小学也能有这样一部电话,那么剩下的时光,也会变得不那么难熬。 关山吃完饭出来,看到明月站在院子里发呆,他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些,走到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声叫她,“明老师,你跟我来。” 明月抬眸看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一下子充满光,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的。 她应该有些激动,走路的时候,步速明显加快。 关山领着她走到一间黑着灯的屋子,他推开军绿色的房门,然后拉灯,之后,指着挂在墙上的一个黑色电话机说:“你用吧。” 明月抿着嘴用鼻子快速吸了口气,她几步走过去,拿起话筒,就去按数字键。 忽然,她停下来,回头看着倚在门口不动的关山。 关山也在看着她。 之后,他解释说:“我必须在场,这是规定。” 她愣了愣,细长的眉向上挑起一点点,又降下来,她垂下眼睫,又迅速抬起,笑了笑,说:“好。” 明月拨通沈柏舟的电话。 听到那熟悉的彩铃音乐在耳边响起,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被风漫卷的海水在心里翻起一层层的浪涛。 彩铃大约持续了八九秒钟的时间,明月听到电话接通的声音。 她一阵紧张,声音都哆嗦了。 “喂——” 沈柏舟似是没听出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就不耐地问:“你是哪位?” 明月捂着嘴,嗓子哽了哽,低声叫他:“柏舟,是我,明月。” 沈柏舟激灵了一下,他瞬间竖起上身,将随意放在左耳边的手机换到右手,压紧,问:“是你吗?明月,我是柏舟啊。” “是你的柏舟。”他说。 你的柏舟。 明月的柏舟。 明月的眼泪唰一下就涌出眼眶。 她的鼻子酸的厉害,只能按着鼻梁,强忍着委屈,哽咽说:“我……我被分到红山镇高岗村小学了。这里是山区,学校在山上,没有电,没有网络,手机也用不成,所以,我才拖了这么久给你打电话。” 相恋多年,沈柏舟怎能听不出明月的声音里压抑的委屈和煎熬,他亦是心痛如绞,可该问的还得问:“你怎么分到山区了?你的同学呢,叫宋瑾瑜的,她也分去了吗?” 明月的心一痛,“她……留在县中学。” “为什么?她哪里有你优秀?你可是获过奖,年年拿奖学金的绩优生!不行,我明天就去川木县教育局问问清楚!”沈柏舟气愤不平地说。 “别……别去,柏舟,没有用的。我这个人,你知道的。不会说好话……也不会撒谎……我……”明月说不下去。 沈柏舟沉默。 他喜欢的姑娘,自然只有他最懂。 唉。 沈柏舟长叹口气,对她说:“原本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参加公务员国考,看来,这次是非考不可了。” “嗯?”明月不明白。 “你这个小笨蛋哦。我若是不考上公务员,就进不了省教育厅,进不了教育厅,那还怎么把你从深山沟里捞出来!”沈柏舟说。 明月听了心中暖暖的,还是沈柏舟好,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先为她考虑。 “那你加油!我等着你将来把我从这里接出去。”明月语气温柔地说。 沈柏舟就喜欢明月依赖他信任他的感觉,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他问起明月关于高岗村的事,不免又唏嘘感叹一番,为明月的遭遇鸣不平。 明月倒反过头来安慰他,说她现在很好,校长人也很好,让他不用担心。 沈柏舟想起重要的,问她:“那你怎么给我打的电话?还有,这电话很奇怪,不显示号码!” 明月回头瞥了一眼正在擦拭仪器的关山,低声解释说:“我借用部队的电话。” “你们那里还有部队啊,那倒是不错,很安全!”沈柏舟说。 明月又回头看了看关山,“柏舟,那我挂电话了,以后,我还用这个电话和你联系。” “明月——”沈柏舟不舍地叫她,“我好想你。” 明月抿了抿嘴唇,用最小的声音对他说:“我也想你。” 沈柏舟满意地咂了下嘴,“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寄过去!” “什么都不要,快递根本到不了这里,你别瞎费劲。哦对了,你抽空去我家帮我浇浇花通通风,我怕那些花会死掉。”明月在同州租了一套一居室,老旧的平房,仅能容身而已。到山区支教前,她曾想着退掉,可后来想到山区学校也有寒暑假,到时她回同州,住哪里? 于是就把房子留了下来。 想到每月四百块的租金,她就肉疼。那可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血汗钱,统统都交给了房东。 沈柏舟答应下来。 明月和他又说了两句,才依依不舍的挂断电话。 她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捋了一下鬓边的长发,对关山说:“我好了。” 关山做完清洁,正双手插兜靠在门上,见她转身,就直起身子,看了看她,低声说:“是你男朋友吧?” 明月脸一红,头低下去,嗯了一声。 关山等她出去,才关灯关门。 看着明月隐在黑暗中的影子,他不禁感到奇怪,她只给男朋友电话,却不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吗? 第十七章 山里娃 明月没想到关山会送她。她已经做好了独自回校的准备,棍子紧紧握在手里,就连回程路上准备唱的歌她都想好了。 这下大刀不用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了。 山路狭窄,关山走在前头开道,明月紧随其后。 月朗星稀,虫鸣草动。 莫名的熟悉感让明月又想起那凄风苦雨的一夜,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那时陷入绝望的深渊,几近崩溃,唯有前方遮风挡雨的宽阔脊梁带给她一丝安慰,支撑着她走下去。 “小心——” 山路崎岖,一不留神就会发生危险。 明月的身子呈45度角向山谷外倾斜,她的腰际卡着一条健壮的手臂,把她牢牢地固定在这一角度,再没扩大。 手电筒掉了下去,没过一会儿,从深不可测的谷底传来阵阵可怕的回声,呜呜山风从耳边掠过,吹乱长发,夜色中,犹如魔鬼的舞蹈。 明月先是感到冷,而后,脊背开始出汗,呼吸也变得急促。出于本能,她紧紧抓住眼前的手臂,并顺着他的力量回到安全地带。 关山几乎同时松手。 他后退一步,看着夜色中惊魂未定的明月,提醒说:“跟紧我。” 他转身朝前走,明月再不敢怠慢,紧紧跟着他,生怕再出现刚才的一幕。 可夜晚不比白天,手电没了,她的视线受阻,每走一步,都觉得胆战心惊。这样走了一阵子,她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 关山察觉到异样,回头看了看明月,将步子缓了缓,“你可以抓住我的衣服。” 明月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坚硬厚重的迷彩服,像他的背影一样带给她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明月放心的把自己交给他,渐渐的,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下来,她主动开口问:“你不用手电筒也能看见路吗?” 关山嗯了一声,“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下来。” 闭着眼睛走山路? 明月诧异:“那你岂不是超人?你有特异功能?” 关山笑了,“这条路我每天都要走八个来回,六年,你说是不是已经熟悉到不用眼睛看了。” 明月的手猛地一紧。 他察觉到,脚步一缓,回头看她。 明月就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黑暗中,透着光,带着一丝疑惑还有关切。 她冲他笑了笑,“我没事。就是听到你说你在这儿待了六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真的不可思议。 六年。 一年365天,那就是2190天。 那2190再乘以8,会是多少?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解释说:“我习惯了。军人就得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 “那你们部队也太没人性了,6年,人生又有几个6年。” 关山沉默,没有接话。 明月为他鸣不平,“我听说边远哨所都有岗位轮换制度,譬如说待两年就会调回去升官受奖什么的,你们部队没有吗?” 关山摇头,“我不需要。” 明月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是不是不想待在高岗?” 明月揪下路旁一朵野花,苦笑说:“我不想就能回去吗?不可能啊,我已经认命了,要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待上两年……” “高岗不是穷山恶水。”关山偏过头纠正她。 明月看到月光下他那抹高挺的鼻梁和方正的下颌,一闪而逝。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问:“你指什么?” “其实高岗漫山遍野都是宝。这里森林覆盖率达到83%,全省最高。这里是天然氧吧,呼吸的都是最纯净的空气。山里有野生菇,野生木耳。一斤就能卖到几百元。而中药材更是遍布高岗周边,有些药材,已濒临绝种,却在高岗被发现。” “最值得一提的,还是高岗的景色。你应该看到了,这里的秋天是多么的美。”关山的声音带有一种很强的穿透力,如同他的人一样沉稳,踏实,让人听了就会不由得深陷其中。 只是明月并不认同,因为她最先接触到的,却是高岗原始贫穷的一面。 “这里没有电,没有水,甚至连手机也用不成。” “你说,连驴友都不来的地方,景色再漂亮有什么用?”明月说。 关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自动打住。 他的确没法反驳明月,因为现实就是这样,贫困是印在高岗村的标签,谁也没有能力把它撕掉。 谈起高岗,明月不免想起那群山里娃。 “学生们也不喜欢我,他们不跟我说话。”可能和关山熟了,明月说话时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点自己习惯的调调,譬如现在,尽管在陈述事实,却多多少少带了些委屈的口吻。 关山默了默,问她:“你一定惹着他们了。” 明月叹了口气,解释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沈柏舟……哦,我男朋友送我的裙子,我多爱惜啊,平常都舍不得穿,第一次给高岗小学的学生上课,我穿着它,就想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是……可是被一个叫花妞儿的女孩弄脏了,我当时发了一通脾气,从那以后,他们就不理我了。” “你怎么发的脾气?”关山问。 “我只是让他们离我远点,不要用脏手碰我。我……我承认我当时气急了讲话不经大脑,可能那么说会伤害到他们,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生气,你知道的,我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上的高岗!”明月说。 关山没有立刻说话。 不知为什么,就在关山沉寂的这几秒时间里,明月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从他沉稳坚定的脚步里传了过来。 因为忐忑,又生出一丝委屈,不由得抬高了声调,冲着他的背影质问说:“连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你错了。”关山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接口说道。 明月愣住,脚步跟着一顿。 她的手从他的衣摆处滑落,砰的一下砸在腿上。 关山也停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月光下脸色阴晴不定的明月,说:“明老师,你有了解过那些孩子的情况吗?” 明月愕然,看着他,“不都是高岗村的……” “他们的确是高岗村的孩子,但是,他们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们是一群留守儿童。”关山说。 第十八章 加课风波 接下来的山路,明月基本上没怎么说话。 到了学校门口,关山没进去的意思,他摆摆手,连再见也没说就要离开。 “关山——”明月主动开口叫他。 关山转过身诧异地望着她。 明月咬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气,问他:“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关山没说话。 她偏过头去,看着漆黑的大山,闷了一会儿,才说:“算了,你早点回去吧。” 不等关山说什么,她转身进了院子。 关山没有立刻就走,他立在门外面,听到里面传出郭校长和明月谈话的声音,郭校长似是在问她路上的事,关山听了几句,后撤两步,转身离开。 院子里,郭校长也准备回屋。 “郭校长——”明月站在宿舍门口,回头叫住郭校长。 接收到郭校长审视的目光,她习惯性咬了咬嘴唇,说:“明天能不能加一节英语课。” 郭木鱼一愣,随即兴奋地点头,“好。好啊,小明老师你不累的话,我来安排。” 一周三节英语课,实在是太少了,对于这些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会写的山里娃娃们,一天安排两节课都不过分。 因为一直顾虑着明月的情绪,郭木鱼没敢去麻烦明月,这下她主动提出要加课,让他感到既惊讶又高兴。 明月点点头就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宿舍里就亮了灯,那一夜,这灯光一直亮到很晚,才熄灭。 第二天,得知英语要上两节课,孩子们反应不一。爱学习的宋伟伟等人表示赞同,可宋铁刚却聚集了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故意在明月上课的时候捣乱。 明月难得没有生气,她耐着性子讲完课,布置了作业,然后下课就回了宿舍。 到了午饭时间,孩子们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就着郭校长煮的清水挂面,一人一碗,坐在门槛或是院子里的砖垛上吃得喷香。 明月自打到高岗小学之后,从未主动和孩子们一起吃过饭,郭校长一般就是在锅里留着一大碗,等她自己过来吃。 所以,当明月按时出现在厨房,并且帮着郭校长给娃娃们盛饭的时候,郭校长不禁惊讶地问她:“小明老师,你怎么出来了?” 说完觉得这句话有语病,又赶紧改口,“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还没吃完,地方还没腾开。” 明月利索地盛了一碗面条,递给宋伟伟,“我以后就和你们一起吃饭。” 郭校长和宋伟伟对视一眼,宋伟伟接过面条鞠了个躬就去了院子。 明月低头盛饭,盛满了,递出去,却发现刚才排在宋伟伟身后的花妞儿不见了。 她探头望了望,发现花妞儿正缩在门缝外面偷偷看她。 她摇摇头,把碗递给郭校长,“您给花妞儿吧,她可能不想见我。” 郭校长张嘴就要叫花妞儿进来,却被明月用眼神制止,“您去吧,不然她更恨我了。” 郭校长无奈,只好亲自把面碗送出去。 明月看到花妞儿别别扭扭地捧起碗,缩在老榆树下面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明月最后一个盛饭,其实锅里已经没什么面条了,稀稀的几根,一筷子就全都捞起来。 郭校长蹲在院子里和孩子们边说边吃,他们不知在聊些什么,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花妞儿朝他们的圈子凑了凑,却遭到宋铁刚的白眼,她只好又缩着脖子回到树下。 灶台上放着不知哪位学生带来的干粮。 黑乎乎的馒头,不像是全麦粉,更像是掺了黑豆面蒸的馒头。她发现这里的孩子大多吃这种主食,家境好一些的,会吃那种黄面和白面两掺的黄馍。 明月拿起一块,掰开,咬了一口。 馒头很硬,嚼起来特别费劲,入口发酸,一吃便知是用当地特有的酵子发的面。 她一口馍一口面汤,吃了大半碗,味道暂且不说,胃暖了心情也变得舒畅。 吃完饭后,明月倚在灶台边等着孩子们进来送碗,她来高岗后从未刷过碗,不知道一下子清洗18个孩子的饭碗是怎样一种感受。 她以前在姥姥家住的时候每天都要刷碗,全家人的碗筷,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套。她干活仔细,费水,所以常常被舅妈骂败家子。 明月没想到自己再不用做败家子。 因为没人给她机会。 她惊讶地看到这些山里的娃娃们一个个排着队走到院子盛水的木桶处,用葫芦舀水自己刷洗碗筷,然后再排着队送进厨房里的碗柜。 就连郭校长,也用同样的方式把碗筷刷洗干净后,送进厨房。 看到明月,他一边甩着碗里的水,一边关心地问她:“小明老师,吃饱了吗?” 明月神情复杂地看着郭校长,半晌,点点头,“吃饱了。” 早就吃饱了,她甚至还想做一回活雷锋,可人家愣没给她这个机会。 孩子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连敢在她课上调皮捣蛋的宋铁刚也老老实实的遵守学校的规矩,一板一眼的刷碗,然后再把碗摞进碗柜。 可像他们这般大的城里的孩子们呢。 几乎没有主动帮家长做家务的吧,至少,在她带过的班里,她调查过的资料显示,五十五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帮着家长做过家务,还是为了得到玩具,才故意讨好家长。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天真,却又如此的不同。 下午的英语课上发生了一件事。 宋铁刚故技重施,带着几个孩子继续在明月课上捣乱。明月这次没有容忍,而是用细竹子做的教鞭,在三个孩子手上,各打了五下。 细竹鞭打人有多疼,看他们三个的表情就知道了。 明月没有手软,因为郭校长课前说了,她有惩罚学生的权力。 “宋铁刚,你知道错了吗?”明月问。 宋铁刚的脑袋扬得跟英雄就义的烈士一样,他哼了一声,就是不服软。 明月眸光轻闪,把教鞭在左手磕了两下,对另外两个破坏课堂秩序的学生说:“谁先认错,就免了他抄写一百遍英文字母表的惩罚。” “老师,我错了!” “老师,我也错了!”宋铁刚身边的两个小男生几乎是立刻就认错。 宋铁刚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朝左右各吐了一口口水,“胆小鬼!” 明月不理宋铁刚,而是继续追问另外两个男生,“你们错在哪儿了?说清楚就下去坐着。” “我不该听宋铁刚的话,和你对着干!”一个男生惭愧地低下头。 “我不想在课堂上捣乱,可宋铁刚说,我不听话就打我。”另外一个男生指着宋铁刚说。 宋铁刚一听火大,他直接抡起拳头就朝那个告状的男生打过去。 “宋铁刚——”明月大声怒叫。 谁知拳头还没落下,宋铁刚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拎起脖颈,原地打起旋来。 明月看向来人,不由得惊喜叫道:“关山——” 第十九章 嫉妒 真的是关山。 他穿着昨晚的迷彩服,袖子挽到手肘,提溜着个头不小的宋铁刚却像是老鹰叨着小鸡,不费吹灰之力。 孩子们愣了愣,忽然大叫着关叔叔就冲了上来。 所有的。 对,所有的孩子,包括宋铁刚在内,都露出惊喜雀跃的表情,一个个小炮弹似的冲上来,猴一样挂在关山的身体各个部位。 得亏他体型魁梧,不然的话,这群孩子还不把他给吞了。 明月看得是瞠目结舌。 关山原本还绷着脸,可看到明月的表情,他不禁嘴角上扬,露出了一圈洁白的牙齿。 “放了我,放了我——”宋铁刚还被提溜在半空,挣扎中鞋掉了一只,露出没穿袜子的脚丫,在空中摆荡。 “向明老师道歉。”关山说完,单手抱起一个总也够不到他的小个子男孩。 宋铁刚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明月以为他怕关山,可仔细看来,却又不是怕,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服气和尊重。 果然,宋铁刚扭捏了两下,冲着明月咕哝说:“对不起。” 关山晃了晃手臂,宋铁刚顿时哀叫起来。 “大声点。” 宋铁刚的脸涨得通红,可还是大声喊道:“明老师,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明月赶紧摆手,替宋铁刚求情,“老师原谅你了。关山,你快放他下来。” 关山这才把宋铁刚放到地上,宋铁刚一恢复自由立马就去找鞋。可一群孩子围着关山,早不知道把他的鞋踢哪儿去了。 于是,他就光脚蹦着到处找,最后,是明月拎着一只大脚趾破洞的球鞋递过去,“宋铁刚,你的鞋。” 别看明月此刻表情自然,其实刚才她从地上捡起鞋子的时候,差点没被那味道熏晕过去。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任何嫌弃厌恶的表情,因为一旦她露馅,那她和孩子们的关系只怕会更加糟糕。 宋铁刚几乎是一把将鞋夺过去,脸比刚才更红,背着身穿上后,他看也不看明月,就大吼一嗓儿,扑向身上挂满小猴子的关山。 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郭校长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他站在明月身旁,神情愉快地笑了几声,说:“娃娃们都很喜欢关山。” 明月看得出来,关山和这些山里的孩子关系十分亲密。孩子们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撒欢,他就用宠溺包容的态度去回应他们。 他们之间的交流大多是野蛮直接的,可就是这样毫不做作的沟通方式,却是那么的真,那么的暖…… 明月甚至觉得嫉妒,她比不上关山吗? 为什么这些孩子宁可缠着关山,也不肯和她多说一句话。 明月默默转身,收拾讲桌上的教案,准备离开。 “对不住啊,小明老师,这节课……”郭校长追过来道歉。 明月摇摇头,“没关系,他们难得这么开心。”她回头又望了一眼教室中央,然后,快步走出教室。 关山看到明月走了,就一个一个把黏在身上的娃娃们剥离下来。 “都去做作业,关叔叔一会儿要检查。”他故意板起脸。 孩子们虽然还想和他玩闹,可也知道轻重,他们冲着关山做鬼脸,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自习。 关山陪着郭校长走出教室。 没想到明月也在院子里。 她的手里夹着一摞子教案,半弯着腰,好奇地抚摸着地上被砂纸打磨得光滑的长竹竿。 结实的竹竿,足有她小腿粗细,看长度,竟有十米之多。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但没起身,下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穿透下来,细碎的金子似的,照在她的脸上。 “这什么呀?”明月微笑着问。 关山有一瞬间的失神。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霎时泛起酸麻的滋味。心跳也跟着一下下剧烈起来,耳膜处传来嗡嗡声,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就听到郭校长笑着解释:“哦,你说这根竹竿啊。它是关山帮咱们学校做的国旗杆。” “国旗杆?我们也要升旗吗?”明月惊讶地问。 “是啊,我很早就有这个愿望,想带着孩子们在高岗上升国旗,可惜的是,我做不了这东西。”郭校长指着竹竿说。 “多亏了关山啊,他为了弄这根竹竿,可费了不少劲儿。”郭校长扶着关山的肩膀,用力按了按。 明月起身,“谢谢你,关山。” 关山摇摇头,“没什么。” 郭校长看看表,“该下课了。这样吧,小明老师,你帮着关山立旗杆,我送孩子们回家。” 明月点点头,想起什么,她左右望了望,问郭校长:“旗杆竖在院子里吗?这里好像没地方了。” 郭校长指指围墙外的空地,“竖在外面。” 明月表示同意,学校外是一片空地,郭校长说以前那里是村民的田地,可后来那户村民移民去了别的乡镇,所以这块地村里就收回去了,现在无人耕种,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关山去收拾工具,明月回宿舍放教案。 郭校长把孩子们带出来站队,孩子们显然不想走,他们对那根长竹竿好奇不已,磨磨蹭蹭的想和关山说话。 关山单膝跪地,动作麻利地挑拣着工具包里能用得上的工具,他时不时地朝孩子们的队伍投去微笑,孩子们也纷纷回应他,不是冲他做鬼脸,就是像花妞儿一样,一脸不舍地朝他挥舞着小手,低声说再见。 因为要涉水过河,所以郭校长不再耽搁,领着孩子们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关山和明月。 明月从院子的晾晒绳上取下她的被子,经过关山身边,却被他叫住。 “等等。” 明月诧异地看着他。 “这是你的被子?” 明月点点头。 是啊,这就是她的被子啊。 关山笑了笑,解释说:“我以为是郭校长的。” 明月低头看了看被子上的俗艳花朵,心想,他一定被她的审美给吓到了吧,所以才问。 “本来是郭校长的,我来了,他就把被子让给我盖了。”明月说。 关山双手拿满工具站起身,“你去送被子吧,我先去干活了。” 明月就往屋里走,“你等等我,我帮你——” “不用!”他说着就没了影。 第二十章 国旗杆 没想到插个旗杆也这么费功夫。 先是用洛阳铲一样的考古挖掘工具在土地上凿出一个深深的孔洞,而后,一点一点扩大到竹竿直径大小,把竹竿一端深埋进去,然后再填土,用工具一层一层压实。为了保证竹竿遇到大风不倒,他又和了一些水泥抹在竹竿四周。 旗绳是市面上常见的尼龙绳,几股缠在一起,揉搓成结实的绳索,利用固定在顶部的滑轮,就可以把国旗升起来。 许是插旗杆的时候费了些力气,关山把迷彩服脱了下来。 他里面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军用t恤,露出的手臂,黑亮结实。 明月什么忙也帮不上,于是,就去一旁的菜地拔草。 菜地里新长出的韭菜,碧绿水嫩,生机勃勃。 明月掐了一根直接放进嘴里嚼了嚼,顿时,一股辛辣窜鼻的气味就弥漫至整个口腔。 她呸呸吐了残渣出来,然后用手扇了扇吐出的舌头,忽然,她的动作顿在半空,扭头,望向关山。 关山侧立在旗杆旁,正反复试验绳索的拉力,夕阳西下,映红了天,也映红了那抹军绿色的身影。 她轻轻蹙眉,眨眨眼,心想,是她敏感了吗? 怎么她会生出他在偷看她的错觉。 应该没有吧,不然的话,他还会如此从容镇定? 明月拍拍身上的草屑,起身,慢悠悠地走过去。 “关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她眨着眼睛看他。 他头也没回地说:“说吧。” 明月犹豫一下,说:“你……你能不能送我去红山镇。” 他的手一顿,头向上仰,盯着绳索从滑轮间穿过的角度,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她,“去镇上买东西?” “哦,不……我……我想去洗澡。”明月终于把憋了几天的愿望讲出来。 绳索唰一下降到底。 关山默了默,转头,看着她,眼睛很黑。 “好,我送你,什么时候?” 明月一下子跳起来,欢喜和雀跃都挂在脸上,“太好了,你真的肯送我去!” 关山笑了笑,“我们也得下山洗澡,顺路。” 明月颊边的酒窝一闪一闪,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高兴。 “那我们一会儿就去好不好,你还有工作吗?” 关山摇头,“晓东在,我随时可以走。不过,我要回去和他打声招呼。” 明月说好。 关山检查了一下旗杆,收好工具和明月走进院子。 “你去整东西吧,我现在回转信台。”他说。 “大概要多久?”明月问。 关山算了算时间,“半小时吧,可以吗?” 明月说好,等关山走了,明月没急着收拾东西,而是去厨房把火生着,然后找出干粮馏上,她想起菜地里的新茬韭菜,就出去割了一小把,择净洗净切段,葱花切碎,又打上一个鸡蛋洒了点粗盐搁在灶台上。 她回宿舍整理东西。她把洗漱包、换洗衣服统统装进一个双肩包,想了想,她从行李箱的夹层拿出钱包,塞进书包里。 之后,她又回到伙房。 柴火烧得很旺,铁锅很快冒大气,她等了一会儿,掀开锅盖,用手捻起上面的黑面馍馍扔进瓷碗,然后用洗干净的笼布盖严实。 她把铁锅里的滚水舀到一个瓷盆里,然后用抹布擦干锅底,倒上一点颜色发黑的菜籽油。 等油锅热了,她把腌制入味的韭菜鸡蛋液倒入锅内。 “滋啦——” 铁锅里的鸡蛋一下子膨胀起来,她迅速用筷子将鸡蛋滑散,就这样支一会儿锅,看鸡蛋一面颜色变深,她挑起一点尝了尝味儿。 鸡蛋刚一入口,她的眼睛就瞪大变成滚圆,频频点头,然后将韭菜鸡蛋迅速盛入一个小瓷碗里。 来不及洗锅,她就把之前馏馒头的滚水又倒回铁锅内,放上篦子,把黑面馍馍和韭菜鸡蛋放进去,扣上锅盖。 她将炉灶里的柴火挑到一边,不至于让水熬干。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的出了口气。 郭校长回来,应该能吃上热饭了。 不过,郭校长一定会说她浪费,因为鸡蛋是学校的奢侈品。偶尔下面条,才会洒上一个,增加点色彩。 明月拎着书包走出伙房,却被斜靠在门口的关山吓了一跳。 他竟回来了? “你怎么不进去?”明月一边背书包,一边问他。 关山直起身子,“看你一直在忙,我就没打扰。” 关山还穿着下午干活时的军装迷彩,不过,头上多了一顶军帽。 明月第一次见他带帽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似是察觉到明月的视线,扶了下军帽,问她:“我戴帽子很奇怪吗?” 明月笑着摇头,“不,挺帅的。” 是真的很帅。 他的身上天生带着一股子军人的气质,磊落分明,英气勃勃。 只是有点黑。 啊,不,不是有点,是太黑了。 关山笑得有些腼腆,他指着门口说:“快走吧,不然回来太晚,郭校长会担心。” “好。”明月跟着关山刚走了几步,忽然,拍着脑袋,叫道:“我忘了给郭校长留条了!” 不等关山说话,她就火烧眉毛似的冲回伙房,她借了郭校长的笔和纸写了一张字条,压在灶台上,这才着急忙慌地跑出来,一口一个sorry的追上关山。 下山路很陡,有些坡度接近九十度。 要是换另一个人陪着明月,她说什么也会矫情那么两下,可是关山陪着她,她却不会。 前方宽阔结实的背影就像是最安全的港湾,就算她整个人失足砸下去,也不会出现任何的危险。 “你刚才为郭校长做饭?”他忽然开口说话。 明月拉着台阶旁边的草根,维持平衡,“嗯,你看到了。” “没想到你做饭还挺好,前阵子郭校长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他说。 明月笑了两声,“那什么时候我给你露一手!” 关山也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浑厚悦耳。 “董晓东一定会感谢我的。”他说。 “我也感谢你,关山,要是没有你,我在高岗村一天也呆不下去!”明月说完,觉得不大合适,又笑着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我想说的是,能在这里遇到你这个朋友,是我最大的幸运!” 关山听了她的话,眼神微微一晃。 朋友。 他们是朋友。 第二十一章 我替她喝 步行大约半个多钟头,就到了山下。 果然如关山和郭校长形容的一样,山脚下分散住着十几户高岗村的村民。这里的房子比山上要好一些,虽然没有小二楼,可至少能看到砖瓦房。 关山说这是一些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嫌上山不方便,所以在山下建了房子,把家从山上搬了下来。不过,平时也只有老人孩子住。 “都搬下来多好!这样,学校也能挪下来了!”明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关山笑笑没说话。 明月瞅瞅他,“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你以为盖房子就那么容易?有些人家攒一辈子钱,也不够在山下盖一间房。”关山说。 明月顿觉心情沉重。 是她忘性太大,她竟忘了高岗村是一座空巢村,她教的那些孩子,是一群缺少父母关爱的留守儿童。 明月跟着关山来到村里的祠堂。 上次雨夜心情不佳未曾细看,今日一见方觉此处破败腐朽的程度较之山野荒屋更甚。 看似古老的家族祠堂几近坍塌,一根木质横梁歪歪斜斜地架在祠堂上方,摇摇欲坠,而祠堂匾额上‘尊宗敬祖’四字已被密密麻麻的爬墙虎遮蔽。 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臭味。 见明月踟蹰,关山指着一堵快要坍塌的墙壁,解释说:“那边是村民建的猪圈。” 明月恍然,怪不得这么臭。再竖起耳朵一听,果然,墙那边时不时地传来哼哼唧唧的猪叫声。 关山走到祠堂一角,掀开一块隆起的防雨布,然后,一辆和这祠堂一样破旧的二轮摩托车就露了出来。 真是有够破的。 深蓝色的车身锈迹斑斑,掉漆掉的严重,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车的后视镜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看起来就像是少了触角的蜗牛,怎么看怎么别扭。 关山倒是一点也不嫌弃,他先是扶着车把晃了晃到处乱响的摩托车,然后抽出一块干抹布擦拭着车子上的浮尘。 看得出来,他对这辆车非常爱惜,就像她在转信台看他用心擦拭那些仪器时的表情一样,带着宠溺,带着一丝别样的温柔。 “好了,上车!”关山长腿一迈,跨上车座。 明月和他也熟了,没那么多讲究,于是就拽着他的衣摆,单腿越过车座,稳稳地坐下。 “腿翘一下。”关山忘了先发动再让她上车,所以,就示意她抬腿。 明月把右腿抬得高高的,就见他扶着车把维持平衡,然后右脚在启动杆上猛踹一下,见没动静,又连踹了几下,车子才像老黄牛一样吭吭吼了两声,动了起来。 他拧了拧油门,说了声扶稳了,就载着明月驶离祠堂,拐入一旁的土路。 别说这摩托破归破,可一旦跑起来,还是很有劲儿的。 明月坐在后面,长长的头发被风带得飞起,她一边拢着头发,一边问关山:“这是你的车吗?” 可能声音太小,关山没听见,就问她说的啥。 她于是扯开喉咙在他耳边大声喊道:“我问,这车是你的吗?” “不是。这车是红姐的,哦,就是红山镇春风商店的红姐!”他大声回答说。 明月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道火红的影子。 “那她不用车吗?”明月问。 “她免费借给我用,但是我定期要给她带些山货!”关山说。 “山货?都是什么?”明月问。 “木耳和野山菌,她收购这些东西。” “你亲自去采吗?”好像部队不允许官兵搞副业吧。 “不。我就是把村民们采来的山货顺道带给红姐,红姐再把钱托我交给村民。而我,就可以免费使用这辆摩托车。”关山说。 原来是这样。 明月哦了一声,心想,关山真是热心人,他除了是部队的通信士官,还兼着高岗村和外界的联络员。 一路顺利,天擦黑的时候,摩托车顺利驶入红山镇。 在春风商店门前,关山刹车,然后他对背后的明月说,“到了。” 明月跳下车,一边原地活动腿脚,一边打量着红山镇的街景。 和雨夜留下的记忆差不多,小镇街道依旧很窄,但是贵在有电。街道两边稀稀拉拉的商铺,大多开着门,可能摩托车的动静太大,惹得店铺里的孩童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关山停好车,指着春风商店旁边的一幢平房说:“浴池就在那里。” 明月朝亮着灯的平房看过去,发现大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木牌,上面用黑笔写着四个大字,‘春风浴池’。 明月下意识就朝春风商店的招牌瞅过去,关山笑了笑,解释说:“没错,浴池是红姐开的。” 看他想走,明月赶紧叫住他,“关山,我们先去吃饭吧。” 关山看着她,眼睛被灯光映着,似有微光在轻盈跳跃。 “好。”他同意了。 明月看了一圈,指着春风商店左侧的一间餐馆,说:“去那儿吧,看着还算干净。” 走进餐馆,就闻到一股子农村房屋那种特殊的潮气。不算刺鼻,但也绝不好闻。 餐馆不大,就放了三张破旧的长桌,椅子是长条凳,一边一个。 只有一桌有人。 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对桌而坐,桌上放着一瓶‘烧刀子’,还有两盘凉菜。 看到他们进来,其中一个胖点的男人站了起来,热情招呼道:“这不是关山吗?你咋来镇上了?” “我过来办点事。”关山没朝里走,而是把距离那桌最远的椅子拉开,示意明月坐下。 明月把背包放在桌上,刚想落座却看到那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难得碰面,来,关山兄弟,当哥的敬你一杯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月觉得关山似乎并不欢迎这个人的到来。 可关山还是接过那杯酒,一口闷了。 那胖男人一边向关山敬酒一边眯缝着眼窥伺明月。他的眼神太过直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人也长得獐头鼠目,头尖耳滑,尤其是那双老鼠眼,骨碌碌的狐狸似的,透着数不尽的狡诈和油滑。 虽然不认识他,也没说过话,但明月已经讨厌起这个男人。 “大妹子,哥也敬你一杯酒……”那人添满酒就朝明月这边凑,明月被一股明显的狐臭味熏得直向后躲,心里却在暗骂,真是个不要脸的,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岁数了,竟喊她妹子! “宋老蔫——”关山上前一步,挡住明月,顺手抢过那人手里的酒杯,“她不会喝酒,我替她。” 说罢,仰脖朝喉咙里一倒,咕咚一下咽了。 第二十二章 遇上坏人 明月很少如此强烈地讨厌一个人。 哪怕是抢了她留县支教机会的宋瑾瑜,她也只是忿忿无奈的郁闷了几天而已,谈不上对宋瑾瑜有多么的仇视。 可这个叫宋老蔫的男人却不同。 初次见面,按理不该背后论人是非。可明月就是讨厌他,不论从他的穿着打扮还是粗鄙猥琐的言行来看,她都反感的不得了。 看到宋老蔫灌了关山两杯酒居然还不想打住,明月不禁蹙起眉头,直接对宋老蔫说:“关山待会儿还要骑车,不能再喝了。” 宋老蔫的老鼠眼在明月和关山身上打了几个来回,悻悻然嘟哝说:“男人喝点酒怕啥。” 他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问关山:“这位大妹子,是你的……” 关山刚想说话,却被明月抢了去,“我是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我叫明月,和关山是朋友。” 宋老蔫很明显愣了一下,他抬起食指,在脸上鼓得很高的颧骨处蹭了蹭,语气夸张地叫道:“呦!居然是咱村的老师!刚你说你叫啥?” 他借机又想朝明月这边凑,却被关山挪了半步挡住。 明月看着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说:“明月。明月几时有的明月。” “噢。天上的月亮啊。好名字,比我这土鳖名字强百倍,哈哈!好,好啊。” 他晃了晃酒杯,呲着一口黄牙朝明月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大妹子,我记住你了。你也要记住我啊,我叫宋老蔫,是咱村村民四组的组长,就管着你们学校,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明月不想看他奸邪世故的模样,就拉着关山朝椅子上坐。 “那以后见面再聊,我们还有事,先吃饭了。” 说完,不等宋老蔫接话,就朝后厨里面喊道:“服务员——服务员,我们点菜!” 宋老蔫吃个没趣,难得没生气,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去坐下,仍时不时地朝关山他们这桌瞥过来。 农村的餐馆,不兴叫服务员。 所以明月等了一会儿看没人来招呼他们,就想再喊,却被关山拦住。 关山侧过身,回头冲着空无一人的后厨喊道:“伙计,伙计!” 这次,很快从布帘后面钻出来一个人影。 对望一眼,都愣了愣。 “关山!” “红姐!” 明月也愕然不已,当红姐笑呵呵地过来帮他们点菜的时候,明月很想跑出去看看这间餐馆的招牌,是不是她想象的那几个字。 “春风餐馆。”关山低声对她说。 “餐馆也是红姐开的,不过她一般不在这边。” 明月的表情有点怪,尤其红姐笑眯眯地瞅着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不到红姐的圆脸,只看到硕大的春风二字。 “小九呢?”关山问红姐。 红姐朝商店的方向勾了勾下巴,“我让他上货呢。” “哦。”怪不得老板娘亲自上阵。 “你们倒是处起朋友来了。”红姐打趣说。 “就是一般朋友。”关山从红姐手里抢过一张破旧的过塑菜单,递给明月,“你来点菜。” 明月赶紧推回去,“啊,不不。今天我请客,你爱吃什么随便点,别客气。” 关山看看她,又把菜单推给她,“我不会点菜。” 明月瞅他,再推回去,“那就挑贵的点,总没错。” 关山皱眉,刚想说话却被红姐的笑声给打断,“哈哈哈,你们可真逗。照这样让下去,我觉得你们也别吃饭,直接回去得了。” 红姐抖抖菜单,摆出权威架势,指着菜单上几个荤素热菜,说:“我替你们做主了,就辣椒溜肉片,炒山菌,和凉拌腐竹吧,荤素营养都有了,还下饭。” “成!”关山拍板。 明月看看红姐和关山,“可就一个荤菜。”还是个溜肉片,连只土鸡都没有,算什么请客啊。 关山毫不介意,“比山上的伙食好多了。” 他转头对红姐说:“抓紧时间上菜,吃完饭明老师还想去洗澡。” 红姐笑了笑,伸手朝关山厚实的肩上压了压,说:“放心吧。” 红姐回后厨的时候,恰好路过宋老蔫他们那桌,想必是熟客,宋老蔫竟拽住红姐的胳膊,当众调笑起来,红姐倒也不恼,陪着宋老蔫他们周旋了一阵儿,才找个借口走掉了。 明月看不下去,就去隔壁桌上取茶壶。 “他看着不像好人。”明月给关山的茶杯倒上水。 关山说了声谢谢,然后朝宋那边瞅了一眼,低声嘱咐说:“他是高岗村出了名的老流氓,以后不要单独见他,记住了吗?” 明月想象不到老流氓这个词是如何界定的,可她知道宋老蔫是个极度危险的男人,以后一定要远离他。 她点点头,质疑道:“那他还能当官?” 关山单手将杯子转了个圈,垂下眼皮,说:“他家的亲戚是镇里的干部。而且,宋是高岗村的大姓,他在族里辈分很高。” 明月拧起眉头,“就没人管吗?” “高岗村里尽是老弱妇孺,谁也不敢惹他。我只能管我看到的,看不到的,也是无能无力。”关山低头喝了一口水,静了静,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懦弱了。” 明月摇摇头,“没有。你是军人,有你要遵守的纪律条令。我能理解。” 关山飞快地撩起眼皮看了明月一眼,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可能觉得明月刚才的话很是出人意料。 明月苦笑,“我父亲在边疆部队工作,他平常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搞好军民关系。” 幼时的记忆,几乎快要淡成一张白纸。可父亲严肃到令人害怕的面孔,和铿锵如金石般冷硬的声音却始终停留在记忆深处。 关山讶然,“你父亲也是军人?” “已经转业了。”明月似是不愿多说,把话题转到红姐身上,“红姐很有钱吗?” 关山看看她,“你说呢?” 明月笑了笑。 红姐不仅有钱,还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光看她经营的三家店铺,就能看出她举重若轻的商业能力。 “红姐是寡妇。她的丈夫头两年出车祸死了,留下红姐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后来,她用丈夫的保险金干起了买卖,一直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关山说。 明月抚摸着杯子边缘的裂口,脑子里闪现的都是红姐泼辣肆意的模样。 她轻叹口气,说:“还真看不出来。” 第二十三章 洗澡 女人的命运往往和家庭环境有很大关系,很多不幸的家庭反而催生出一些强势有能力的女强人。 红姐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小九是红姐雇的伙计,整个餐馆从采买到营业,从厨师到服务员就他一个人,得亏红山镇过往的人少,不然的话,繁重的体力劳动压也把这个骨骼清瘦的年轻人给压垮了。 小九人长的机灵,炒菜功夫亦是一流,从他开火到菜肴上桌,也不过十五分钟时间。 关山要了三个馒头。 蒸馍是白面的,硕大的个头,一个就比明月的拳头还要大。 明月问小九有没有粥,小九腼腆地回话,“有的。我给你们盛去。” 熬得粘稠的小米粥,散发着谷物独有的清香。 明月食指大动,低头开吃。 虽然很饿,可明月的吃相还是很斯文。可能是多年寄养生活养成的习惯,她吃菜喝粥时基本上不会发出响声。 关山则是军人作风,吃饭时神情专注,一口馍一口菜,馍吃完了菜也差不多光了。他喝粥属于一口闷,端起碗,也不吃菜,就那么呼噜噜的,一口气喝光。 可能是热,后来,他还摘了军帽。 灯光下他的平头被帽檐勒出一道印子,黑色的头发茬一根根竖着,上面隐约可见潮湿的水汽。 “你今年多大了?”明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问他这个问题。 都说男人问女人的年龄不合适,其实,女人问男人的年龄同样不大合适。 可惜,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无法收回。 关山刚好吃完,他放下碗筷,眼神黑黝黝地看了看明月,回答说:“三十。” 三十。 明月伸出纤长白皙的食指,勾了勾,“比我大七岁。” 她今年23岁。 关山笑了笑,“看着就很小。” “不小了,我现在结婚都够上晚婚了。”明月就怕别人说她小。因为沈柏舟比她大四岁,两人认识的时候,明月上大一,沈柏舟上大三。后来两人相恋,经常会听到有人说她小,说她幼稚,配不上在本校攻读硕士学位的国民校草沈柏舟。 沈柏舟不介意,对她一如既往的宠溺和爱护,明月却把那些流言蜚语当了真,为了沈柏舟,她平生第一次去发廊烫了头发,几个小时受刑似的折磨后,满头飞卷让她至少老气十岁。沈柏舟看到她的新发型,气得几乎背过气去,他根本不听她解释,拉着她就去了同州最高档的发廊,进门黑着一张脸,直接冲着人家发型师吼,“用最好的药水,把她头发给我弄直了。” 发型师以为明月遇到家暴男友,趁着洗头的时候问她要不要报警,明月哭笑不得,赶紧否认,说他不喜欢她烫头。 又是几小时的折磨,卷曲的长发恢复平顺,沈柏舟看着镜子里的明月总算有了笑容,明月这才仰头问他,你不觉得我这样太小,配不上你吗? 沈柏舟拨乱她刚刚梳好的头发,用明月熟悉的,能让人瞬间泡在春水里的温柔嗓音回答她,“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那个时候的明月,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孩。 关山正思忖着怎么接明月这个稍显敏感的话题,可他紧接着发现不用了,因为对面的明月显然陷入某种情绪或是某段记忆里面,眼神涣散,表情也出现微妙的变化。 关山极有耐性地等着她,等她面色恢复正常,人也重新精神了以后,提醒她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去澡堂了。” 明月惊觉时间流逝太快,她跳起来,叫小九来结账。 小九撸着袖子正在腌制咸菜,听到喊声,他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冲明月笑得欢快,“老板娘说了,这餐免单!” 免单? 明月迟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在红山镇出现免单这个词是多么的时髦和怪异,但不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免单的意思是一样的,那就是明月不用花钱了。 “怎么能免单呢,我们吃了这么多。”明月起身,去掏书包里的钱夹。 小九朝关山递过来一个促狭的眼神,意思就是交给你了。 关山笑了笑,对明月说:“红姐说不收钱,就不会收的,你别费劲了。” “可……” “没有可是。这里红姐说了算。”关山率先站起来,他拿起桌上的军帽戴好,指着外面说:“走吧。” 宋老蔫他们那桌不知何时已经散摊,餐馆里就剩下她和关山,小九三个人。 明月只好跟着关山出去,小九在后面喊:“明老师,你们没事来玩啊。” 明月应了一声,跟着关山走去商店旁边的春风浴池。 进了门,关山指着右边的帘子,“女部在那边。” 明月哦了一声,低着头就朝里面走。 关山等她进去了,才冲着门口的人影,轻声说道:“谢谢你了,红姐。” 那一道火红的身影晃了进来,红姐嘴里嚼着口香糖,圆脸一耸一耸的,一边笑一边上下打量关山。 关山的黑脸没什么表情,像泥塑一样由着她看,最后红姐觉得无趣,自己先收了笑,她盯了一眼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半头的关山,低声调笑说:“傻样儿!我做这些不都为了你。” 关山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红姐靠近他,用更低的声音问他,“你喜欢上这个小老师了?” 关山退开一步,眼神已变冷,“不要胡说。” 红姐嚯一声笑开,她笑得那么大力,仿佛真遇上了特别好笑的事情。 空气里潮湿的霉味让关山感到极不舒服,他刚想出去透透气,却被红姐推了一把,推进了男部浴池。 外面传来红姐独有的女高音,泼辣尖细,犹如武侠小说里的魔音穿脑,威力十足。 “你也好好洗洗吧,一身臭汗,亏得人家姑娘忍得了你!” 关山不禁蹙眉,他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浓眉愈发竖的高。 红姐说的没错,他的确挺臭,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明月是怎么容忍他的。 乡村浴室没那么多的讲究,脱衣服的地方就摆着几张光板木床。男部的泡澡池子和淋浴在里面的屋子里,不过,这会儿静悄悄的,没有水声。 关山刚把上身脱光,就听到隔壁女部那边传出一声惊叫。 是明月! 关山猛地一顿,几个箭步,冲出浴室。 第二十四章 关山的秘密 明月已经脱了衣服走进洗浴间。 里外两间屋,只有她一个人。 旧房子改造的浴室,到处透着破败的景象。十几平方的空间里,靠左是一个五米见方的泡澡池子。池水已经不热乎了,因为不冒一丝热气。挨着泡澡池子是一排五个连通的淋浴头。浴室的墙壁黑乎乎的,长着深绿色的青苔,地板是水泥的,但是很多地方被水冲刷起皮,走上去,发出东西碎裂的声音。 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臭味,明月的脑子里浮现出一群女人裸身搓澡的情景。她捂着嘴强压下胃部的翻腾,狠狠心,快步冲过泡澡池。 她随便找了一个淋浴,用力扳开老式的开关。 淋浴头并未立即出水,管子咕噜咕噜响着,就像是家里停水后打开水龙头的反应。 她双手环胸,在寒冷的空气里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脚背处传来一丝异样。 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她。 低头一看。 她的眼睛赫然瞪大,浑身的汗毛都炸飞起。 老鼠! 一只足有巴掌大的灰皮老鼠正趴在她的脚面上。 “啊——” 除了尖叫,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凄厉的尖叫声吓到了老鼠,它竟忘了逃跑,而是瞪着一双会发光的眼睛直直地瞅着她。 “啊——”她再次失控尖叫。 这次不仅老鼠跑了,头顶的淋浴头也在发出咕咚咕咚两声之后,唰一下,刺骨的冷水从天而降。 明月被浇个正着。 那一刻,冷水击中心脏的刺激,让她想到了死这个字。 就是那种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感觉,强烈到无法阻挡。 她甚至没有跳开,而是就那样傻乎乎的淋着冷水,直到外面传来关山急促的喊声。 “明老师——出什么事了——明老师——” 明月一直沉默到她再不发声他下一秒就会冲进来的时候,才关掉开关,哑着嗓子朝外面喊道:“没事,我没事,是一只老鼠,吓到我了!” 关山同样沉默了几秒,才回应她,“哦,知道了,你洗澡吧。” 明月没说话,以为他走了。 可紧接着就听他说:“淋浴的水多放一会儿,不然会凉。” 听他说完,明月才忽然觉得委屈。 “你怎么不早说!” 声音明显带着哭腔,让外面站着的关山愣了一愣。想到里面刚刚出现的可怕一幕,关山的浓眉蹙了一下,回应说:“对不起。” 是他疏忽了,忘了叮嘱她这些细节。 自责了半秒,他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的状况有多不妥。 他光着上身,就穿着迷彩军裤杵在女浴室的门口。 而她,亦是身无寸缕在空无一人的浴室里和老鼠搏斗。 他们之间。 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帘。 关山忽然觉得身体一热,有什么蛰伏的东西在小腹的位置猛一下苏醒过来,令他猝不及防,耳根发烫。 他唰一下背过身去,匆忙丢下一句,你赶紧洗吧,就快步离开了女浴室。 明月听到脚步声远了,她才重新打开开关。 这次水很顺畅的流下来,她也学机灵了,躲得远远地,生怕再被冷水浇身。 果然,水流了一会儿,就有热热的蒸汽向上升腾。 她探手,试了试水温,向前一步,终于,站在了久违的热水下面。 洗澡是舒缓神经,减轻压力的最佳方式。 当汩汩的热烫的水流冲刷过冰冷疲惫的肌肤,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暖意,犹如大雪中熊熊的炉火,寒冰下袅袅的温泉,令人心情舒畅,精神放松。 明月仰起头,闭着气享受着水流的抚摸。 忽然,她退后一步,捂着脸猛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她做了什么! 她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她竟然光着身子和一个刚刚成为朋友的异性男人说了那么久。 她竟后知后觉到,现在才意识过来。 嗷…… 越想越糗,越想越无措,她甚至想到沈柏舟,他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该大发雷霆…… 她…… 关山正在淋浴下洗头,忽然,他关掉开关,冲着身后低声喝道:“小九?” 缩在门帘后的小九冒出头来,一脸沮丧地嘟哝:“这次明明没出声啊,怎么又被发现了。” 关山瞪了他一眼,拧了下开关,水刷刷流下来。 他扭身继续洗头。 小九走进来,看着朦胧灯光下那具极富力量感与美感的男性身体,咂了咂嘴,崇拜地说:“关大哥,你要不是太黑了,肯定比杂志上的明星还要帅。” 关山默了默。 这是夸他还是损他。 “关大哥,你没事教我打拳呗,我也想有你这样的身材,老板娘说了,要是我能练出你这样的肌肉块,她就给我加工资。”小九自顾自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块搓澡巾,湿了水,拧干,拍拍关山宽阔的脊背。 关山关掉淋浴,半弯下腰,伏趴在管子上。 小九卖力搓澡,一边搓,一边用澡巾测试关山肌肉的弹性。 关山由着他去。 他微眯着眼睛,享受这片刻的轻松和惬意。 “关大哥,你答应我呗。”小九锲而不舍。 关山嗯了一声。 小九欢叫一声,动作更加卖力。 搓到关山腰部,小九忘形力道用的猛了点,关山一缩,小九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 小九实打实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而后用澡巾按着关山左侧腰部位置,轻轻揉了揉,小心翼翼地问:“很疼吗?” 关山闭着眼睛,额头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洗澡水还是汗水。 “不疼。” 小九避开那地方,继续搓别处。 室内安静了一阵儿,传来小九谨慎忐忑的声音,“关大哥,你那块是不是枪伤?” 关山的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就舒展开,他直起腰,转身,一把抢过小九手里的搓澡巾,用力在小九稚嫩的脸上按了一把,说道:“小伢子,懂什么!” 不等小九反驳,关山推了他一把,“滚出去守着,少在我这儿墨迹。” 小九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关山的腰部和关键部位瞄了瞄,脸一红,扭头跑了。 关山打开淋浴,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伞一样,在宽阔的肩部形成一道屏障。 他低下头,目光略移,最后,缓缓落在左侧腰部一处深褐色的伤疤上面。 第二十五章 好糗 明月洗好出来,已是夜里八点半。 她站在浴池进门处,一边用木梳梳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朝印有男部的长门帘瞄了一眼。 厚实的门帘垂着,什么也看不见,明月的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蹦出一帧画面。 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神色慌急地从里面跑出来,随后,他挑开女部的门帘冲了进去…… 明月的手一抖,头皮紧跟着一疼。 她晃了晃木梳,才把打结的一处解决掉。 谭木匠的木梳,用了有八年,木质依旧结实,它是母亲的遗物,曾经陪伴了母亲很久的时间。 梳子齿上缠着几根黑色的头发,是她刚才不小心拽掉的,她用手指捻下发丝,拽着两头打了个结,刚准备出去扔掉,却不防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她被吓了一跳。 刚想喊,却又自动打住。 因为她看到了黑黑的皮肤下面那一线耀目的洁白。 关山笑望着她,语声温柔地问:“洗好了?” 明月赶紧错开目光,应了一声,“哦。” 关山闻到空气里飘散的香味,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夕阳西下的高岗,那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花。 微微一晃神,明月已经察觉到,她收起木梳,拎着双肩包,然后,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说:“我想去红姐的商店买点东西。” 关山说好。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隔壁的商店。 红姐像是知道他们要来,就在柜台里坐着。她面前的柜台是玻璃的,台面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痕,上面黏着一条长长的白胶布。 柜台里都是烟。 各种各样的烟,明月在最下面一排找到沈柏舟喜欢的牌子,中华。 看到他们,红姐噗一下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把一包开了封的金鸽瓜子朝前推了推,招呼他们:“来,吃瓜子!” 明月和关山同时摇头,红姐看看他们,凤眼里领动的眼珠儿流光潋滟地一转,笑着打趣说:“哎呦,我这瓜子有毒咋了,瞧把你们吓得。” 明月赶紧摆手解释,“不是,红姐,你别误会。我以前就不大会吃这些带壳的零食。” 她说的是真的。 小时候,她寄养在姥姥家,平常根本见不到坚果类的食物,只有在过年,才能在姥姥家里漆黑破旧的茶几上见到西瓜子葵花子的模样,可那也不属于她,她只能看着表妹他们抓起一把熟练的剥壳吐皮,在她面前摆出一副炫耀的姿态。 所以,从小到大,她对一切带壳的食物都不感兴趣。不论是瓜子、核桃,还是开心果,碧根果她统统都不感冒。或许是骨子里排斥,见到这类坚果,她立刻就会感到心口发堵,呼吸不畅,更别说尝试去吃了。 关山则是压根没兴趣吃,在他看来,所有的食物是用来吃,而不是用来吐的。 红姐讨个没趣,倒也不介意。 她将丰腴的身子倚在柜台上,一只手搁在下巴处挑眉看着明月,问:“这热水澡洗的可好?” 从红姐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叫做明月的小老师,可真真称得上是水嫩皮滑的小美人。 标准的鹅蛋脸,细长眉,肤色晶莹如玉,下颌尖尖,小嘴红红,看人的时候,杏眼儿里里几乎全是黑眼仁儿,还自带一层薄薄的水光。 这么标志的美人,难怪某人会动了凡心…… 红姐的目光瞄了关山一眼,就听到明月低低糯糯的声音,回答她:“挺好的。” 抛却刚开始那段插曲,后半段倒是洗的非常惬意和舒服。 不过心里还是存了疑惑,于是就问:“红姐,你这浴室生意不好吗?怎么晚上都没人?” 红姐听后表情变得有些奇特,她的嘴角似乎抽了抽,而后和关山交换了一个眼神,才打着哈哈敷衍回复明月:“哦,是不大好。” 其实红姐心里早就炸了。 屁的不好。 要不是为了成全我家关山兄弟,我特意关了浴室,给你俩包场,这一晚上,我少说也得赚个几十块。 但红姐不会说。 就像关山心知肚明却也不会向明月挑明一样,他们清楚,这个小明老师,不是那种给颗糖就会感激你的人。 红姐眼波轻转,瞅着明月问:“你还想买点什么,红姐给你打折。” 问到主题,明月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她捏了捏还在滴水的发尾,指着货架上的几样膨化零食的袋子,“每样给我一包,再给我一盒糖。” 红姐照做。 她用大塑料袋盛明月要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满了,大多是吃的,只除了坚果类的零食。 看来,小明老师没有作假。 “哦,我还得要一个手电筒,再给我四节大号电池。”明月想起被她摔下山谷的手电筒,那是郭校长的,她得还回去。 红姐拿出一个电筒,还有电池,递给关山。“嗳!别光杵着不动,帮试试好不好用!” 关山接过去,低头鼓捣起来。 明月趁着关山忙碌的间隙,手指一伸,指着红姐右侧的货架,压低声音,说:“那个……再给我两包。” 红姐知道她想要啥。 但她就是故意逗弄名誉,所以,她佯装迷糊,拿了几次都没拿对。 明月急的满脸通红,“红姐,就是第二层的……” “嗳,你早说嘛,你要卫生——”红姐还没说完,就看到关山抬起头,朝她们看了过来。 明月一下子傻掉了。 她的手上恰好接住红姐递来的某牌子的卫生巾,深紫色的包装,印有卡通娃娃和脍炙人口的广告语。 关山的目光扫过她们。 不,确切讲,是扫过她,和她手里的东西。 明月想闭眼睛,却听到关山说:“手电没问题,我放这儿了。” 他把手电筒放在柜台上就出去了。 明月朝红姐望过去,发现红姐也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她于是更加窘迫,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好手忙脚乱把手电放进袋子,又把袋子塞进背包。 弄完这些,她低着头,也不敢看红姐,低声问道:“红姐,多少钱?” 红姐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按了一通,“五十七块。你给我五十吧,零头不说了。” 明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过去。 红姐转身找钱,明月迅速把另外一张一百元钱压在柜台上的糖果罐下面。 明月背上包,和红姐道别后,离开春风商店。 关山不在门口。 但是通向商店后院的小路却亮着灯。 知道他去取车了,明月就不着急,背着包在附近转悠。 她思忖着怎样才能利用这些零食和学生们搞好关系,想的入迷,一时间竟走得远了。 黑乎乎的街道深处,充满了未知和不安。明月赶紧转身,想往回走,却忽觉耳根一热,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袭来…… 第二十六章 我遭遇了什么! 男人浊重的呼吸,沉重的压迫感接踵而至,明月意识到危险已经晚了,她的嘴被一只肮脏的手掌捂住,胸下部连同两只手臂也被勒住,脚底打着旋,被人拖着朝更黑暗的地方退去。 明月拼命喊叫,可是嘴里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拼命挣扎,用脚去踢打背后钳制她的男人,可是没有用,任凭她如何反抗,那朦胧的灯影,都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 她被拖到一处荒僻的地界,感觉已经出了镇子,四周漆黑一片,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翻转过来,而后,被狠狠地掼在地上。 或许也不是地面,而是一处堆放树枝杂草的垃圾堆,她的右脚底传来针扎似的疼痛,背包不知何时已经掉了,整个脊背戳在坚硬的树枝上,疼得她猛地挺起了腰。 袭击她的男人是个惯犯,他不仅熟悉这里的地形,而且从始至终,他的手掌都紧紧地捂着明月的嘴,阻止她向外界求救。 明月倒地,他也紧跟着压上去。 沉重陌生的男性躯体,让人一下子坠入绝望的深渊。 她的嘴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双手也被粗暴的捆扎起来。只有腿能动,可是大腿却被紧紧卡住,动弹不得。 男人急速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兴奋的低鸣声,他的嘴里喷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迫不及待地朝明月的脸上,颈子里拱了过去。 “呜呜……呜呜呜……”明月目眦尽裂,除了喉咙里碎掉的悲鸣,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脑子里闪出沈柏舟的影子,柏舟——柏舟——救我! 救我—— 大地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男人兴奋的喘息,她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鬓边早被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她仰面躺着,绝望的如同一具尸体。她宁可自己此刻已经死掉了,这样,就不会面对接下来的羞辱。 可她忽略了人的反抗本能是可怕的。 当男人粗燥油腻的手指用力刮着她的肚皮向她的裤扣探去的时候,那一瞬间,明月全凭本能,提起稍稍能够动弹的右膝,拼尽未来二十年的力气,朝男人的裆部狠命顶了上去。 男人想到她到这个时候了还会反抗,而且反抗如此有效而致命。 “嗷——”几乎是在偷袭成功的同时,男人痛嚎一声从明月的身上滚了下去。他双手捂着裆部,身体蜷缩成虾米状,疼得满地打滚。 天上乌云散去,弯钩似的月牙露出一角清辉,照着男人的脸。 宋老蔫! 尽管男人的脸已经疼得变形扭曲,可明月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刚才在餐馆里遇见的那个猥琐男人。 顾不得多想,她挣扎着起来就朝一边跑。过度恐惧加上刺激,她的腿早就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可她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停下来,她的命运就将万劫不复。 低头,踉跄狂奔。 没跑多远,她就觉得自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她吓得眼神涣散,浑身发抖,后退了半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就觉得有人朝她靠过来。 她把头缩在膝盖里,身子蜷缩着朝后挪。 “明老师——明老师——” “是我!” “明月,我是关山!” 听到最后一声,明月终于慢慢抬起头。 她的眼睛早就被汗水和泪水弄的一塌糊涂,看不出之前清秀细致的轮廓,可她的眼仁儿却是出奇的黑,乌洞洞的,直勾勾地瞅着他,从惊惧无光,渐渐到蕴满水光。 她看见关山了。 他单膝跪地,正一脸焦灼地看着她。他想必吓坏了吧,盯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看起来好可怕。 忽然就想哭。 眼泪扑簌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滴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关山像是被烫了一样,蓦地抽回手。 他唰一下站起来,就朝明月来时的方向跑。 “呜呜……呜呜……”明月的声音成功阻住他。 他站定,扭身,几步回到明月面前,重新蹲下。 他盯着狼狈不堪的明月,猛地蹙了一下眉心,然后伸手,将她嘴里的破布拽住来,用力扔掉。 他低头去解明月腕子上的绳索,一截从垃圾堆捡来的尼龙绳,将她洁白的腕子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明月张开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从喉咙里逸出嘶哑的两个字,“关山……” 他的身子震了震,却没抬头。 他用最快的速度,最轻柔的力道解开禁锢她的绳子,像刚才扔破布一样,把它远远地丢掉。 之后,他才抬头望向她。 漆黑的眼睛,隐隐有光。他默默地抬起手,将她被坏人撕破的上衣拢好。 “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月怔怔地看着他,摇头,再摇头,“他没得逞。” 幸好。 幸亏。 不是吗。 乌云散尽,月辉清明。 他的视线从她头顶的发丝一路向下,最后,停在她的脚上。 白色的运动袜,估计脚底已惨不忍睹。 他抬起她的脚腕时,她瑟缩了一下,但她没说什么,而是选择信任他。 他用手掌托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并且脱掉了她的袜子。 月光下,她的脚宛如透明一般,晶莹如玉。借着月辉,他看到她的脚底被树枝和石子刮破的痕迹,脚踝处也有一道几寸长的血痕,应该是搏斗时不小心伤到了。 所幸都是擦伤,没大问题。 他拂去她脚上的灰尘,然后抖了抖袜子,反过来,为她穿上。 他的身边,放着他从路上找到的的背包和一只黑色帆布鞋。 他拿起鞋,松开鞋带,然后轻轻握住她的脚腕。 “我来……”明月低头想抢。 他却略微抗拒了一下,托起她的脚腕,将鞋子套在她的脚上。 很久之后,明月看到一部火爆网络的韩剧时,竟看到熟悉的一幕场景。 只是,震后疮痍遍地的背景换成了原始深邃的大山,而男女主人公,也从充满了cp感的偶像男女换成了她和关山。 同为军人的男人都在为女人系鞋带。 不同的,是她没有女主人公那么优秀,那么勇敢,彼时的她,差点遭遇**,对这座大山心灰意冷,根本无意于去风花雪月。而最关键的,彼时的他,并非她的良人。 他们只是朋友。 朋友而已。 第二十七章 就这么算了 是朋友就该胸襟坦荡荡。 所以当关山向明月提出背她回去时,明月就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其实,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的她,对男人,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抱有一种恐惧和憎恶的心理。 关山也不例外。 月光下,他左脚横跨,稳稳地扎了个马步。 拍拍厚实的肩膀,“上来吧。” 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瘸着腿上前,趴向他的脊背。 暖暖的,宽宽的,像一堵遮风挡雨的墙壁,给她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关山稳稳站起。 这段路并不算长,两人皆是沉默,没有发声。 看到镇子里隐约透出的灯光,明月忽然开口说,“宋老蔫。” “刚才的男人是宋老蔫。” 关山脚步一顿,明月揪着他的军装,说:“我要去派出所。” 聊天时她听红姐说过,镇上有一个派出所。 她要去报案。 一刻也不能等。 关山把她背到派出所。 竟然就在红姐餐馆的隔壁。 一幢不大的平房,门口挂着川木县红山镇派出所的牌子。本应24小时工作的派出所关着门,里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 关山把明月放下来,上前拍了拍门,“有人吗?” 喊了几声,倒是把红姐从商店里叫出来了。 红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冲着关山他们说道:“里面没人。” 关山就问:“咋没人呢?” 红姐扑哧一声笑了,“没人就是没人,咋还问那么多。你有啥事,要报警啊!” 红姐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一瘸一拐的明月从阴暗处走到了灯下。 关山亦是一连沉默地跟着她走过来。 红姐面色一僵,呸一下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她跳下台阶,疾步冲到明月面前,一把拉过明月的胳膊。 “咋了?你这是咋了?” 刚还娇嫩嫩的花朵儿现下狼狈得如同被摧残过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可怜劲儿。 联想到什么,红姐面色一沉,拉着明月的手,对关山说:“进屋再说。” 一行三人走进商店。 明月被白炽灯晃了眼,就用手去遮挡。 红姐却拉下她的手,在灯下将明月仔仔细细瞧了一通,她避开关山,低声问明月:“没得逞吧?” 明月咬着嘴唇,轻轻摇头,“没。” 红姐长长的吁了口气,她狠狠地瞪了关山一眼,声量放大,训斥说:“这么漂亮的女人,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溜达!这幸好是没出事,要是出了事,你……你就悔去吧!” 关山自知犯下大错,闭着嘴,面色沉得如同罩上一层寒霜。 “是谁?看清是谁了吗?”红姐不问明月,却问关山,因为关山认得镇上的人。 “宋老蔫。”关山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瞳里火光四溅。 红姐愕了一瞬,了然冷笑,“还真是他!我就说,哪个红山镇的狗崽子敢动你关山的女人!” 关山的嘴角抽了抽,明月亦是如此。 关山瞅了瞅明月,“我出去一下,你照顾她。” 说完,他就走了。 商店里静悄悄的,就剩下红姐和明月。 “这事我还真没法劝你,你自己想开点,毕竟没被那畜生玩意儿糟蹋了就是万幸。”红姐一边说,一边走到商店门口,嘭一下关上大门。 红姐回头看了看沉默的明月,“我知道你想报警,抓了那混账玩意,把他给狠狠教训一顿。可妹子啊,这里是红山镇,不比县城,这里的派出所就一个管户籍的女警,还正常上下班。关山和她不熟,所以不清楚,可我跟她熟得很啊,我连她有没有配枪都一清二楚,所以,你找她报警,我告诉你,一点用都没有。” 明月低头掐着自己的小拇指,直掐的生疼,她才猛地抬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红姐,语气坚定地说:“可我还是想告他!” 红姐细瞅瞅,发现明月不是想哭,而是气得汪了两眼泪的时候,不禁对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城里姑娘刮目相看。 在她看来,一般的女孩遇到这种糟心事,早就崩溃到嚎啕腿软了。明月却没有,她或许哭过,但绝对不至于失控,出了事,她不是惶急发疯,而是理智镇定地拉着关山报警抓人。 从这点看来,她就和寻常女人不同。 可她再坚强,也忽略了**对一个女人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她忘了这里是思想封建的秦巴深山,女人和旧式的女人一样,把贞操看得比命还要重。即使那畜生没成事,可一旦传出去,她的名声就毁了。 她太年轻,太过好强,根本体会不到流言蜚语的威力有多可怕。就像当年新寡落魄的自己,凄风冷雨中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了现在的红姐。 人啊。 有时候,还得学着弯腰。 红姐没有回答明月,她进到里屋,倒了一盆热水,出来后,又从货架上拿了一条新毛巾,端到明月面前。 “先洗洗吧。” 趁着明月洗脸的功夫,红姐把明月之前放在糖罐下的纸钞推过去,“你瞧不起姐?” 明月抬头,神情窘迫地解释说:“不是,红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红姐冷哼一声,“赶紧给我收起来,以后,别给我弄这一套!” 明月乖乖把钱攥在手里。 “这不就对了。” 灯下的红姐笑纹很深,凤眼微眯,气场十足。 “大妹子,我知道你心气高,受不得这种委屈。可你想过没有,怎么去告那畜生!去县里告吗?可你又拿什么去告?”红姐还剩几句话没有说,那就是,就算告赢了,你就真赢了吗?那些数不尽的流言蜚语,就像是长在身上的毒瘤,一直溃破流脓,没个愈合的时候。 明月张开嘴,想辩驳,却发现除了自己身上的擦伤和淤青以外,的确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可以告倒宋老蔫。 却又不甘心,于是低声说:“我可以拍照,请求法医验伤。还有他绑我用的布条,我可以去找回来,我……” 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从红姐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讯息令她感到深深的绝望,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没了底气。 她能折腾得起吗?能吗? 红姐盯着她瞅了半晌,忽然,走上前,把可怜兮兮的明月一把揽在怀里。 “唉,既然没什么损失,就忘了吧。别再去想了,你这样折腾下去,只会让关山更加自责和难过。” 第二十八章 到底出啥事了 那一夜,明月凌晨才回到学校。走到路口,远远的,一抹微弱的灯光正一闪一闪的向这边移动。 “是郭校长。”关山半蹲下身子,明月顺势一滑,稳稳地站在地上。 关山偏过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这一路上山,他背着她走走停停,体力几乎耗尽。搁在过往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里,这点负重算得了什么,她重能重到哪里去,抵不过单兵一次全装备任务的重量,背着她就像是背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毫无压力。 可毕竟是不同了,现在的他不再是二十出头的特战尖兵,身上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在这秦巴深山里,他一呆就是六年,这六年带走的,不仅仅是碎成一片片的时光,还有他个性里最锋锐的棱角和……和昔日里引以为傲的健康体魄。 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是值得他骄傲和自豪的地方,恐怕就剩下深埋在骨髓、血液、甚至是梦里的血性和斗志。正因为丢不掉,忘不了,所以当年在负伤转业和下基层连队的双向选择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将为军人这两字而活。 “用这个擦。”明月把红姐送她的毛巾递给关山。 月光下的明月美得出奇,一双黑眸盈满了感激的水光,幽幽地瞅着他。 他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脖子里的汗,却没把毛巾还回去。 他抬起右手,朝走得近了的郭校长晃了晃,“我们在这儿!” 郭校长疾走两步,迎头就问,“咋这么晚呢,我还以为路上出什么事了。” 关山瞥了一眼明月,解释说:“明老师……她摔了一跤,扭了脚。” “咋还摔了!唉,这路真是个老大难,不知道何年何月能修修。小明老师,要紧不,我那儿有土方配的药酒,赶紧回去擦擦。”郭校长神色担忧地看着明月的脚,催促道。 明月说没事,她转过头,看着关山,“谢谢你,那我和郭校长回去了。” 关山把背包递过去,郭校长一把抢去,挎在自己肩上,他搀扶着明月,冲关山挥手,“你也赶快回去,刚才小董跑学校找了你一趟,说是有事。” 关山神色一肃,转身就往转信台那边走。 “手电!”郭校长喊他。 “不用!”远远的传来关山的回声。 明月回到宿舍,点了灯,坐在凹凸不平的木板床上,才有了一些踏实感。 随之而来的,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酸痛和疲惫,更甚一些,还有心底那层抹不去的阴影。 她脱了鞋,脱了袜子,看着伤痕交错的脚,忽然间,眼眶就红了。 如果,如果沈柏舟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什么,他会如何? 像对待她烫头发一样,一声不响地拉起她就走,还是和她期望的那样,报警抓了宋老蔫,将他绳之于法,以解心头之恨。 她想,沈柏舟一定会选择前者。 因为她熟悉的沈柏舟,是个自尊心强的男人。 自尊心强,说白了就是好面子,沈柏舟是绝不容许他的女人遭到一丁点的质疑和亵渎的。当年,因为烫了一头他不喜欢的卷发被他朋友说,他反应大到不顾及她的感受和头发的承受能力硬把她拉去弄直,后来,还有一次,就因为在酒桌上,沈柏舟的同学喝高了夸她和电视剧《水浒传》里的潘金莲长得像,就被沈柏舟当众泼了酒。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明月自己都没在意,沈柏舟却觉得丢了面子,不惜和相交多年的同学翻脸。 那今天的事呢,沈柏舟知道了,会怎么想,怎么做? 明月不敢也不愿深想下去。 因为她知道,沈柏舟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关山那样,为了揪出宋老蔫,短短一个小时,竟跑遍了整个红山镇。 他没说,更不会藉此向她邀功。但是红姐看不下去时会为他鸣不平,所以,她才知道,在春风商店等他的那段时间,他究竟去了哪里。 关山。 “小明老师,小明老师——” 是郭校长。 明月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一边答应,一边穿上鞋,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拉开门,就看到郭校长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个酒瓶子站在院子里。 看到明月想出来,他赶紧走前几步,制止道:“少走路,少走。” 因为屋里点着灯,光线比刚才明亮,所以郭校长把药酒瓶递给明月并嘱咐其用法之后,有些奇怪地盯着明月的脸看了看,犹豫了一下问:“小明老师……你,你这伤,不是摔得吧。” 明月用手挡住破皮的嘴角,可是手腕的袖子却滑下来,露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郭校长目光一沉,“到底出啥事了?我看你这像是……” 她的嘴唇颤了颤,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低声说:“在镇子上出了一点事。我……我……” “到底咋啦!关山呢,他没在你身边吗?”郭校长可能是真急了,话音一停,他迅速别过头,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本以为一会儿就停,谁知咳起来竟止不住。 明月渐渐变得不安,她进屋想给郭校长倒些热水,他却猛摆手,阻止道:“咳咳……不……咳咳……不用喝……” “一会……咳咳咳,一会就……就……咳咳……好。” 等了一会儿,郭校长侧身用袖子擦了擦嘴,他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之后转过头,呼吸却明显变得沉重起来。 明月想让他去休息,郭校长却还揪着刚才那事不放,“小明老师,你是咱们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我是校长,你在一天,我就得负责你一天的安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一五一十的跟我说,我会为你出头。” 明月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郭校长。 就算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闯下祸事,明月也没见郭校长用如此严肃,哦,不,应该是用如此严厉的表情,同谁说话。 看明月不说话,他跺了跺脚,转身就走,“我找关山去——” “别去——”明月匆忙伸手,却没拉住郭校长,她一急,冲着郭校长干瘦的背影,失控喊道:“我差点被宋老蔫qiang暴!” 第二十九章 她好就好 关山仅用了八分钟就跑回转信台。 以为线路故障,董晓东搞不定,没想到推门进屋,却看到这小子正挑着锅盖上的方便面,吃得不亦乐乎。 看到一头汗水的关山,董晓东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招呼说:“正好,面刚下出来!” 关山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转信台没事。 他长出口气,卸下军帽撸了把湿淋淋的寸头,后想起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潮湿的毛巾,又把头发擦了一遍。 董晓东就斜着眼睛看他。 黑黑的眼仁儿骨碌碌乱转,探照灯似的,觑得关山很不自在。 关山顾左右而言他,“我听郭校长说,你去学校找我了?” 董晓东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呼噜了一口面条,口齿不清地回答:“我……见你这么晚没回来,以为你在学校。” “管得倒宽!”关山瞪他一眼,去案板下取了碗筷,又搬了凳子,坐在董晓东对面。 接下来,两人像平常吃饭一样抢来抢去,很快,小铝锅见了底,董晓东抢了锅去,几口将剩汤喝干净。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把锅朝前一送,“该你值日了!” 关山接过铝锅,顺势在董晓东的头顶揉了两把,“你啊,欠收拾是真的。” “呵呵……呵呵呵。”董晓东傻笑着抻了抻胳膊,他靠在背后的墙上,看着从缸里舀水洗碗的关山,神情调侃地说:“站长,最近桃花运挺旺啊。” 关山懒得理他,他用丝瓜瓤用力擦洗着锅底,这个小铝锅是转信台的文物,从建台那年就有了,伴随着十几任守台官兵,一直沿用到现在。 铝锅的外壳早被炉火熏得乌黑,任凭他如何擦洗也恢复不了最初的样子,可即便它丑得没人耐见,但也没有哪一任守台人要丢掉它,都是把它好好的利用着,用它煮粥,用它焖米饭,甚至像董晓东这样,半夜起来用它煮面,再拉上他,两人围着锅抢来抢去,吃得开心而又快乐。 董晓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揪着关山的衣服,闻了闻,眉毛立刻竖起,“你洗澡了!” “你……你居然洗……洗澡了!” 转信台的水是金贵物,因为都要从附近的水塔一桶一桶担回来。董晓东自打来到这里后,可没少担水,正因为吃过苦,受过累,所以才和守财奴一样,守着金贵的水,不舍得浪费一点,连带着,下山去镇里洗澡,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关山和董晓东一般换着下山去镇上洗澡,每两周一次,其余时间,就是晚上睡觉前,两人共用一盆水,洗完脸洗脚,能省则省。 夏天好说,他们每天巡线完毕,直接跳进鹳河游个泳,就什么都有了。但是一过了夏天,秋冬春,这三季,山里气温低,那就只能下山去洗澡了。 董晓东为啥觉得惊讶,是因为前两天,关山刚去镇上洗过澡,这才几天呀,他又去! 关山用抹布把铝锅擦干,放在灶台上,然后擦擦手,回头看着董晓东,说:“怎么,不行?” 董晓东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忽然,翘起嘴角,笑了,“哦……我知道了,是小明老师要去洗澡,所以你才迫不及待的下山去了,对不对!” 关山笑了笑,算是回答。 董晓东顿时来了劲头,他嗷了一嗓儿,上前搂住关山的肩膀,兴奋地问:“你和小明老师一起洗了!” “……” 关山虎躯一震,侧头瞪着士兵董晓东,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势大力沉的脑嘣儿。 “饭可以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我和小明老师一起洗了,我一大老爷们,糙一点,被人讲两句闲话没关系,可小明老师不同,她是个女的,还是个未婚姑娘,最关键的,是……是人家有男朋友。”关山一本正经地教训着捂头呼痛的董晓东。 “有怎么了!不还没结婚吗,再说了,站长你哪里差了,除了黑了点,土了点,也没啥缺点啊,怎么就不能追求小明老师了!” “……” 关山又一次鸡皮疙瘩掉满地。 董晓东啊,董晓东,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关山今晚心里不自在,懒得和董晓东较真。 董晓东是个机灵鬼,早看出他心里有事,所以,就找个借口先回屋去睡了。 关山拿了脸盆,舀了水,先洗了洗手脸,然后把兜里揣着的毛巾用肥皂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冲干净,挂在屋里的晾衣绳上。 睡觉前,他像往常一样,在机房和院子巡视了一圈,回到屋里,他看董晓东已经睡了,就放轻脚步,走到放置军需品的柜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床新被子,撂在床头。 他先关灯,之后抻开床上有棱有角的豆腐块,脱了鞋,躺上去。 四周很静。 只有董晓东有节奏的呼吸声深深浅浅的传了过来。 关山的手摸向大腿。 右腿。 靠近腹股沟的位置,有一处长达十几公分的伤疤。 手指拂过去,能够清晰触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痕迹。这道伤疤,同腰眼儿处的疤痕一样,曾经要了他的命,但也因此让他彻底远离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由于过度劳累,他的腿开始抽痛麻木,那痛,一跳一跳的,从伤疤处开始向周身蔓延,他知道,明天早上他不一定能站得起来,巡线的工作又要拜托晓东了,可他并不后悔陪她走这一遭,因为她无恙归来,就是值得所有人庆幸的事,尤其是他。 她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一个人偷偷地哭泣,还是靠在窗前,等待着天明。 原以为自己要失眠,却没想到竟在痛苦的折磨下沉沉睡去…… 相比起关山,明月就要惨得多。 她用郭校长给的药酒擦了伤处,谁知竟过敏起了一串红疹,痒得要命,又不敢挠,于是只能用手扇风,缓解症状。 好不容易不痒了,她吹灯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听力出奇灵敏,院外一点点风吹草动到了她这里,就升级为一次次的地震海啸。 窗子外的树影,每一次的晃动都令她感到恐惧,那种透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口。 远处,隐约传来男人的咳声。 每一声压抑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去,显得过于沉重。 就在这咳嗽声里,明月终于熬不住,渐渐闭上眼睛…… 第三十章 逃走风波 第二天,明月从噩梦中惊醒,她的脊背上,额头上黏着一层冷汗,双脚冰凉,但是额头却烫的惊人。 尽管她极少生病,她也知道,今天她是起不来床了。 昨夜留下的后遗症,浑身酸痛不说,她的胳膊和脚踝,现在轻轻抬一下,就忍不住想要尖叫。 强撑着从桌上拿到手机,按了下屏幕,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十点了。 她第一节有课。 可现在…… “咣咣咣——”下课钟响了。 从隔壁的教室传出阵阵喧哗声,有学生从里面跑出来,可能是尿憋得急,脚步声比平常快了不知多少倍。 后面还有学生出来,她感觉到宿舍木门被谁推了一下,咣当一声,撞到门背后的椅子。 明月蜷缩进被窝,她紧紧咬着嘴唇,一动也不敢动。 外面传来喁喁细语。 “老师走了?”男孩的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像是宋伟伟。 “肯定走了!我早就说过,她坚持不了一个月。”答话的是宋铁刚,他说话时口音重,嗓子也粗,一听就知道是他。 外面没声了。 可明月知道他们没走。 果然,一个女孩接上话,说:“郭校长说老师病了,这几天不上课。” “嗤!那是骗我们类,你还傻不唧唧的信了!咋,你不恨她了?前几天你还说一辈子都不理她了!”宋铁刚说。 女孩没吭声,于是宋铁刚更加嚣张,他似乎是想踹门,但是被宋伟伟拦了下来,两人起了争执,打作一团,女孩儿劝不住,就向郭校长求救。 郭校长正在厨房里给明月蒸鸡蛋,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扭身重重咳了几下,才快步走了出去。 他上前一手一个,拉开宋伟伟和宋铁刚,“你们干啥打架!宋伟伟,你是班长,你先说!” 宋伟伟瞪着宋铁刚,胡乱抹了一把鼻子上粘的土,气愤地说:“他想踹老师门,我拦住他,他就打我!” 郭校长拍拍宋伟伟的肩膀,帮他合上被撕开的衣服。 宋铁刚站在一旁,高仰着头,撇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郭校长没有立刻就批评他,或是用小木棍抽他。 郭校长走上前,抬起手,像刚才对待宋伟伟那样按了按宋铁刚的头,干瘦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是这样吗?班长有没有冤枉你?” 宋铁刚冷哼一声,甩掉郭校长的手,语气桀骜地说:“是又怎么样!” “花妞儿,是不是这样?”郭校长问刚才向他大声求救的女孩。 花妞儿拧着黏糊糊的小手,瞅向宋伟伟。宋伟伟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咬着嘴唇,小声对郭校长说:“是宋铁刚想踢老师门,班长不让踢,他们就吵起来,然后……然后宋铁刚打了班长一拳……就……就……” 花妞儿的视线不小心撞到宋铁刚,吓得缩起脖子,不敢说了。 宋铁刚用冒火的眼睛狠狠瞪着花妞儿,低声骂道:“告状精!” 郭校长目光很深地看向宋铁刚,“男子汉敢作敢当,这是你的优点。但是,你为什么要踹门,小明老师得罪你了?” 郭校长的措辞不算严厉,说话的语气和平常差不了多少,可莫名的,却给人一种压力,尤其是宋铁刚,他看着郭校长,几次张开嘴想为自己辩驳,却都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黑黄的脸憋成猪肝色,仍旧懊恼不已,于是,冲着郭校长大声喊道:“她不想待在咱们学校,你看不出来!” 郭校长瞅着他,渐渐收起笑容,“我没看出来。” “那她咋不给我们上课!肯定熬不住溜了!”宋铁刚抬手指着明月的宿舍门,神情笃定地说。 话音一落,围在四周看热闹的孩子们包括郭校长在内,都朝那两扇漆黑的木门望了过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吹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悲观的情绪。 就在这时。 眼前的木门却霍一下开了。 离得近的孩子,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纷纷朝一旁闪避。 只有宋铁刚、宋伟伟还有花妞儿瞪大眼睛看着从里面走出的人。 竟是明月! 她……她不是走了吗? 刚刚,刚刚宋铁刚还砸过门。 明月还是明月,不过化了浓妆的明月和平常清素自然的明月比起来,有很大的差别。 孩子们惊讶地看着她。 明月不瞅别人,就瞅着被她实力打脸的宋铁刚说:“老师没有溜,你是不是很失望。” 宋铁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明月环顾一圈,看到宋伟伟朝她投来惊喜的目光,她轻轻点点头,而后,她的视线瞥向宋伟伟身边的花妞儿。 花妞儿发现自己被明月关注,顿时紧张地垂下眼帘,她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藏在郭校长的身后。 明月见此情景,不由得神情一黯。 “小明老师,孩子们不懂事,说些啥不好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郭校长主动开口说。 明月嗯了一声,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郭校长,敲钟吧,下节课我上。” 郭校长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不用着急,你再好好休息……” “不用。我能上。”明月转头回去拿教案,许是转身的动作转得猛了,她的背影明显晃了一下,郭校长的心跟着一抖,想阻止,却又说不出合适的话来。 他扭身去敲上课钟。 “上课,都回去上课了!”他喊了一嗓子,却不慎刺激到喉咙,又开始重重地咳嗽起来。 等他敲了钟,回头,却看到花妞儿站在他后面。 他一边用拳头压着嘴,克制着喘息的频率,一边问花妞儿,“咋了,还有啥事跟老师说?” 花妞儿的脸很红,她从破旧的上衣口袋里一边掏出一个纸包,递过去,“这是我奶奶配的药,专门治咳嗽气喘,说让你每天煮了喝。” 趁着郭校长愣神的功夫,花妞儿就把药包塞进他手里,迅速转身跑了。 “我奶说让你先喝着,我下学进山采药,很快就能接上。” 花妞儿一家是外来户,爷爷早逝,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花妞儿的奶奶懂中医,靠给村民看病换一些微薄的收入。花妞儿自小就跟着奶奶生活,耳濡目染之下,渐渐掌握了辨别草药的本领。现在花奶奶给人看病,基本上用的都是花妞儿从山上采的草药。 郭校长咳了几声,低头看着手里粗糙的中药包,低低的叹了口气。 第三十一章 坐下,起立 “同学们跟我念,stand up。” “stand up!” “verygood。” “stand up。” “stand up!” “sit down。” “sit down!” “verygood,下面我们做个游戏。宋伟伟,请你站起来。”明月示意宋伟伟起立。 宋伟伟迅速站起,黑眸闪烁着光芒。 “下面,我需要再请一个同学站起来,和宋伟伟搭档做游戏,谁要!谁想做游戏?”明月略微弯腰,向学生们发出邀请。 有几个学生站了起来。 “老师,我想做游戏!” “我也要做游戏!” 明月摇摇头,伸出右臂,弯曲呈90度,引导学生:“在课堂上发言要怎样呀?” “举手——”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yes!要举手。” 明月让那几个学生坐下,然后再次问了一遍,谁要和宋伟伟一起做游戏。 这次没人叽叽喳喳乱发言了,都乖乖举起手。 明月看了看讲台下的学生,“花妞儿,就你吧,你和宋伟伟搭档。” 花妞儿和宋伟伟坐同桌,忽然被点到名,吓得她一哆嗦。心慌腿就打软,长条凳跟着晃了几晃,她才扶着课桌慢慢站起来。 “老师,花妞儿没举手!”有人站起来主动揭发。 明月伸出食指压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也没举手,怎么也起来了。” “哈哈哈——”学生们哄堂大笑,那个男学生挠挠头,红着脸坐下。 “好,下面,我就讲一下游戏的规则。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角色扮演,let''s act,大家跟着我念——let''s act!” “let''s act!” “act!”“act!” “good。很好!” “let''s act,角色扮演。” “let''s act,角色扮演!” “下面,我们开始游戏。宋伟伟,你和花妞儿现在是搭档,你用英文说请站起来或是请坐,花妞儿就按你的要求去做,五次一轮换。做错了,就罚演节目,大家说好不好!”明月本想挥一下手臂活跃活跃课堂气氛,可身体状况太糟糕,手臂才抬起到半空,人却晃了晃整个向左侧偏过去。若不是讲桌离得近,她靠过去撑了一下,只怕,她此刻已经倒了。 她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但是额头上却冒出一层细汗。 “好!”学生们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因为新奇的游戏激动雀跃。 只有前排的花妞儿偷偷看了她一次,两次,五次…… 当然,明月也无心去探究花妞儿眼神里的含义,她强撑着意识,对宋伟伟说:“开……开始吧。” “sit down,please。”不愧是明月教出来的学生,宋伟伟的英语发音和城里的优等生一样,标准而又动听。 花妞儿一脸茫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宋伟伟小声提醒她,“坐下,快坐下,花妞儿。” 附近的同学有吃吃笑的,有不屑一顾的,有看笑话的,都瞅着笨笨的花妞儿,看她如何应对。 或干脆是,如何丢丑…… 第一次就出了糗,花妞儿被罚出节目。 山里孩子从没有当众表演过节目,唱歌跳舞更是提都不用提,最后,花妞儿红着脸背了一首唐诗算是过关。 游戏继续。 宋伟伟故意把坐下和起来的英文放慢了说,还按着顺序来,即便这样,花妞儿仍然错了两次,又被罚背了两首唐诗才轮到她出题考验宋伟伟。 宋伟伟不愧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他思路清晰,反应机敏,每次不等花妞儿磕磕巴巴将单词说完全,他已经提前做对了。 花妞儿也和他一样,总是按着顺序来。 这一轮还剩下一次,花妞儿该说请坐下。 同学们觉得方才戏弄花妞儿才有趣,于是都趴在桌上,神情闲闲的等着宋伟伟顺利拿下这一轮。 花妞儿朝讲台上的明月瞅了瞅,发现明月也在看着她,不禁心里一颤,赶紧转头过来。 下一句,紧跟着就随心而出。 “stand up,please。” 宋伟伟大意了,以为花妞儿不会摆他一道。谁曾想花妞儿受了刺激,真的就无心摆了他一道。 他的屁股挨到长条凳的那一刹那,脑子里却蓦地炸起一团白光。 完了! 晚了! 他竟然错了。 教室里静了一静。 紧接着就爆发出哄笑声。 宋铁刚嚷嚷的最大声,叫的最欢,“噢!噢!宋伟伟错了!宋伟伟错了!受罚——受罚——” 花妞儿此刻还处于一种懵圈的状态。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宋伟伟,“你咋错了呀,对着类呀,我说的是……是坐……呀!我说错了!!” 花妞儿黑黑的眼睛一瞬瞪得滚圆。 她惶急无措地搓着双手,愧疚自责的连连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说坐下,可……可我那个时候脑子不转圈了,才胡说八道,我没想坑你,真没想坑你,班长,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宋伟伟若说不生气那是假的,毕竟在外人眼里,他和花妞儿是一伙儿的。他也确实和花妞儿走得近,但那和宋铁刚他们调侃的毫无关系,去年春上,花奶奶曾救过他奶奶的命,他为了报恩,一直在学校里护着花妞儿。 他也一直以为,花妞儿和他是一伙的。 谁在背后捅他刀子他都能接受,可就是花妞儿不行。 可偏偏…… 宋伟伟沉默起身,在同学们的起哄声里,清了清嗓子,说:“我唱个歌。” 宋伟伟接下来唱了一首山歌。 一首秦巴大山独有的山歌。 “秦巴山里的年,热闹又红火,大红灯笼高高挂,旺旺的篝火烧起来,大山景儿美,鹳河会唱歌……” 宋伟伟的歌声清亮悠远,带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充满了原生态的美感。 同明月一样,高岗小学的学生们也是第一次听宋伟伟唱歌,他们没想到土气木讷的班长还会唱山歌,而且还唱的这么好听。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 明月带头鼓掌,同学们也跟着鼓起掌来。 宋伟伟红着脸坐下,花妞儿扯了扯他的衣服,低声说:“对不起。” 接下来的半节课,明月就用游戏的方式让所有的学生都参与进来,让他们每个人都记住了坐下起立的单词和用法。 当然,被罚出节目的学生不在少数,不过,这些山里孩子的潜力还是令明月感到震撼。 一个从未开设过美术和音乐课的山村小学,却有不识谱能唱歌的宋伟伟,还有没拿过画笔却能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大山,画飞鸟鱼虫的宋旭旭。 哦,还忘了一个,他们班上还有一个年纪小小就会看病的小神医。 花妞儿。 第三十二章 郭校长病了 傍晚,明月已经能下床走路,回想起白天身心交病的情形,竟还像在梦里。 一灯如豆,莹莹烁华。 看到明月进来,正在火上熬药的郭校长不禁蹙起眉头,“你怎么起来了,药熬好了,我给你端过去。” 明月找到长条凳坐下,摇头,“睡了一觉好多了。” “还烧不烧?”郭校长一边用勺子搅动药罐,一边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 明月摸摸头,冲着郭校长微笑,“不烧了。” 火炉的火烧得很旺,火苗窜起老高,药汤在黑色的罐子里咕咕作响,腾起很大的白烟。 郭校长用火钳子将灶膛里的柴火拨出一些,火苗渐渐缩回去,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气味,明月舔了舔嘴唇,回忆起药汤的苦涩滋味。 “我给你下面吧,药放一边慢慢熬就行。”郭校长问明月。 明月说好。 她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此刻发了汗退了烧,就觉得饿。 她想起身帮忙,可是郭校长不让。 十几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飘着鸡蛋花和葱末的面条就端到她的手上。 “这是咸菜,觉得淡了就着吃。”郭校长把一个盛着咸菜的小碗放在她的凳子上。 他回头又去熬药。 明月低头,用筷子挑着吃了一口面条。 和以前的味道差不多,但硬是被她吃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头越低越沉,越沉越低,最后,几乎埋在洋瓷碗里。 等郭校长听到声,察觉到不对,回头去看,才惊讶的发现明月竟然在哭。 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上一次醉酒嚎啕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可今天却又变成另一番情景。 昨夜她把下山遭遇的羞辱统统讲给他听的时候,虽然红了眼圈,但也未见她委屈落泪,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忽然哭起来了。 难道,嫌他的饭做的太难吃,又想起城里的亲人了。 还是,昨夜的事…… “小明老师,你想吃什么,我重新给你做,你别哭,是我慢待了你,我该给你做些好吃的,你病还没好……”郭校长焦急地搓着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明月。 明月拼命摇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在碗里,看得郭校长愈发着急。 “小明老师,你要觉得委屈,我这就找宋老蔫那个王八蛋算账去,我今天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也要给你讨个公道回来!”郭校长作势欲出,却被明月一把拽住。 “不……不是……您别去……别去……”明月一手端碗,一手拉着郭校长,身子就有些打晃。 郭校长接过碗,放在灶台上,然后把毛巾递给明月。 明月用毛巾捂着脸,肩膀耸动着,久久不曾拿下来。 郭校长瞅着她,清瘦的脸庞上,涌上不忍和愤慨之色。 他不应该听她的,应该昨夜就去找那个混蛋算账。明月是正儿八经的支教老师,不是村里那些懦弱愚昧的婆娘媳妇,可以任他欺凌羞辱,他就不该听明月的,白白耽搁了这许久。 念头一起,火气就上来了。 喉咙一热,他还来不及捂嘴,一口血沫子就从嘴角溢了出来。 明月这时恰好放下毛巾,恰好看到这一幕。 她的眼顿时瞪得滚圆,震惊叫道:“郭校长……” “咳咳——咳咳咳——”郭校长捂着嘴,弓着腰,快步走出伙房。 明月紧跟出去。 她看到郭校长疾奔到榆树下,左手扶着树干,右手支在腿上,半蹲着猛烈咳嗽起来。 她上前拍着郭校长的脊背帮他顺气,可手掌拍在上面,就觉得拍到了石头堆里,没一下不硌手。 “你……回……咳咳咳……回去。”郭校长害怕她着凉,不让她管,他用右手推她,示意她回去。 明月怎么可能不管,她一直帮郭校长顺气,直到他咳嗽见轻,才惊惧不已地问道:“您的肺有问题?” 咳血,不外乎几种棘手的肺部疾病。看郭校长的症状,倒像是…… “不是肺结核,你放宽心。”树影憧憧,郭校长的脸色白得骇人。 “那您……”明月的心一沉再沉,她怕…… “也不是癌。” 郭校长撑着树直起身,干瘦的身板风一刮就会散去一样。 他偏头又咳了几声,冲着神色凝重的明月笑了笑,“就是一般的肺病,拖的日子久了,就……” “支气管扩张?”明月问。 郭校长讶然看她,“你知道……” “我姥姥就是这个病去世的,她咳血比您严重。”姥姥临终时仍大口咳血,鲜红的血沫子流的哪里都是,触目惊心。 “你也知道这病不传染,吃药也死不了人,但就是要养,心情平和,刚才我是看你委屈,才动了心火,不妨事的。”郭校长指指伙房,示意进去说话。 明月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您已经咳血了,这很严重,您必须马上住院治疗!” 姥姥就是不愿意去医院,在家里拖得时间太久,所以送医之后才药石罔效,回天乏力,终是丢下她心疼的外孙女走了。 郭校长摇摇头,放下明月的手,说:“花奶奶的医术不比那些西医差。你看我中午吃了一副药病就见轻。你要不信,就看看你自己,花妞儿去门口的草垛边随便采的几味药,你吃了就能转好,你还不信中医比西医强?” 明月不反对用中医治病,但是有些病的确西医见效更快,疗效更好。 姥姥故去的那一幕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子里,每每梦里见到,都会懊悔得泪流满面。她应该早点赚钱带姥姥去看病,早点去,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跟着郭校长回到伙房,她再不让他做任何家务。 熬药她来,添柴火她来,到最后,就连郭校长的饭也是她做的。 一老一少,两人坐在灯光幽暗的伙房里默默吃饭。 吃到一半,明月忽然抬头说:“我刚才不是因为昨夜受了委屈才哭。我是因为您……” 郭校长的嘴里塞了一口馍,他一边嚼,一边诧异地看着明月。 因为他? 明月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瞅着他,半晌,才说:“您像我的父亲。” 一个比她的亲生父亲更像父亲的人。 第三十三章 他是特种兵 明月没说假话,郭校长的确比她名义上的父亲要称职得多。从小到大,她对父亲的记忆基本上是模糊不清的,只是记得他个子很高,眉毛很浓,脾气不好,每次他探亲回到同州,明月就会担心的要死,怕他和姥爷吵架,和舅舅舅妈吵架,最怕的,是他和妈妈吵。 但基本上,她的父亲从未和谁吵过架。因为没有机会吵,他的探亲假短到让人还未体会到他的存在,他就走了。 所以,明月从未享受过所谓的天伦之爱。因为,他们三口从未一起出现在公园或是游乐场,就连同桌吃饭,也是一年也有那么一次。小时候,看到母亲背地里哭泣就觉得心里很难过,觉得父亲对不起母亲,长大了,懂事了,才觉得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不,应该也有,只是母亲对父亲单方面的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所以,她才会那么痛苦,最后选择了死亡来求得解脱…… 她尽管有姥姥疼惜,但姥姥能陪她多久。在她还没能力回报她老人家的时候,姥姥就走了。 大学这些年,她全凭自己的努力熬出头。父亲曾有意资助,她却连说话都欠奉。说到底,她是恨他的。但这恨从何而来,她今天看到郭校长为了她忙里忙外的背影才豁然明白,原来,她恨他,不过是因为爱,爱她的父亲,所以想要得到更多,想要属于她的亲情和关爱,原来,那句话并非人臆想揣测,胡诌八扯,原来,真的是因爱生恨,恨而爱不绝。 郭校长比她的父亲更像父亲。 她这句话,不掺一点假。 烛光闪烁,寒夜里唯一一点温暖,竟让她忍不住潸然落泪。 郭校长费力地咽下馒头,试探地问:“你父亲……” “他在世。不过,他是他,我是我,没什么关系。”明月说。 郭校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想问什么,明月瞅见,就惨笑了一下,主动回答道:“我母亲过世了,她患有非常严重的抑郁症,是自杀。” 郭校长紧蹙起眉头,愈发显得颧骨高耸,面庞瘦削。 他没想到明月的身世竟如此的可怜,比起寡然半生的他,更加令人唏嘘感叹。 明月看他默然,低头吃了面条,咽下,之后声音低低地开口:“我告诉您这些不是让您同情我,我这个年纪,别看不大,可也算是经历了几场风雨。我哭,是因为我觉得您对我好,是真心的。我不哭,是因为我觉得那些个破事不值当我哭来解气。那个混蛋,我日后必会找他算账,不用您劳神费力,再气坏了身子。真的,为那种渣滓生气,不值当!” 郭校长看了她一会儿,倒是笑了,“小明老师,你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是我狭隘了。” 明月也笑了,“您能不能不叫我小明老师了,叫我明月吧。” “好。以后就叫你明月。”郭校长说。 话音刚落,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 “郭校长——” 郭校长和明月对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 “小董,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郭校长立在门口招呼院子里的董晓东。 “我吃过了。我来给你们送被子。”董晓东把胳膊肘朝上抬了抬,露出怀里的两床军用棉被。 郭校长赶紧撂下碗,“你怎么还送被子来,你们不盖了?” 董晓东嘿嘿一笑,“我们冬天有暖炉,比你这边暖和。” 郭校长接过棉被,道了谢,转身送进屋里。 董晓东不着急走,他朝伙房探了探脑袋,看到正准备去洗碗的明月,就冲她招手,“小明老师,你出来一下。” 明月放下碗筷,走出伙房。 董晓东穿着和关山一样的迷彩军服,不过他没戴帽子。发现明月走路有点瘸,他就问:“你脚怎么了?” “没事,扭了一下。”明月看着他,问:“找我啥事?” “我想求你帮个忙。”董晓东抓了抓后脑勺,绷着嘴角,显得有些拘谨。 “你说。”外面冷,明月把手插进上衣口袋,看着董晓东。 董晓东眨眨眼,鼓起勇气说:“我想请你帮我补习文化课,我想参加明年的部队军考。” “军考?你想考军校?”明月惊讶地问。 董晓东点头,“是啊,我的梦想是成为袁朗那样的军事指挥人才,我可不想待在大山里虚耗青春!” “袁朗?你以为你是特种兵啊。”明月笑道。 “关山就是特种……”董晓东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立马来个紧急刹车。 但明月已经听见了。 “你说,关山是特种兵?” 董晓东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别说出去啊,关山曾经是我们军区赫赫有名的兵王!”不知道是不是《士兵突击》看多了,董晓东对特种兵有着一种盲目的崇拜。 “那他怎么来高岗了?”大军区赫赫有名的特种兵王不应该待在渺无人烟的秦巴深山里呀。 董晓东却变得沉默下来,就连刚刚还散发着光彩的眼睛也跟着黯淡下来,他瞅着明月,指了指腰部和右大腿部位,“关山这两处有伤,我听其他战友提起过,说他差点成了烈士。关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放弃了转业安置的好机会,主动申请到这里守台了。” 明月心中一震,关山,有伤? 那他还背着她上山,还有,还有他一个小时就跑遍整个红山镇…… 他的腿。 明月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脑海里飘着的,都是昨夜关山在月影下拿着毛巾擦汗的一幕。 想到什么,不禁声音也跟着发紧,“那他今天怎么不来?” 虽然知道董晓东平日里也会到学校来,但她只见过关山。 董晓东愣了一下,不大明白明月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抓了抓后脑勺,眨眨眼,说:“你说关山啊。他吃了饭就去排查线路故障了,说是让我把被子给送来!” 被子。 被子。 明月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她在院子里收被子那一幕。当时她还笑着问他,是不是嫌弃她的被面太花哨了。 原来。 他那个时候,就想着给她送被子。 “你快去找他!他昨晚背我上山,我怕他的腿……” 董晓东愕然几秒,忽然叫出声,“啥!他背你爬山了?” 看到明月点头,董晓东猛拍一下大腿,语气焦急地说:“他不要命了!我走了,明老师,我……我得接他去!” 明月跟着走出门外,看到董晓东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她才扶着墙,慢慢走了回去。 第三十四章 鹳河 小神医不愧是小神医,两剂药汤喝下肚,又蒙着两床被子睡了一宿,病竟完全好了。 脚踝也是,抹了小神医配的草药糊糊,也就一晚上,居然一点也不疼了。身子爽利得如同屋檐下的燕雀,给她一双翅膀,就能轻盈地飞起。 以前好着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所以,明月起个大早缠着郭校长要和他一起过河接学生,郭校长拗不过她,又看她的确是好了,才勉强答应。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雾气弥漫的山道上,明月就忍不住问起花妞儿的事。 “花妞儿跟她奶奶学的医术?” “嗯。别看这丫头学**不开窍,但是识药断药的本事,却是令人叫绝。我曾经拿着几种山里的药草考她。你猜怎么着,她闭着眼睛尝了尝味道,立刻就说出它们是什么,还能说出它们都能治什么病。”郭校长感叹道。 “花奶奶以前就是中医?”明月问。 “那不知道。他们家是后来搬到山里来的,刚来的时候,花妞儿刚出满月。她的父母常年不回来,在外打工养家,花妞儿从小跟着奶奶长大,跟着学了不少看病的本事。”郭校长停下来,指着左边山谷一大片野生树林说:“你看,那就是野生连翘树,高岗的大山到了春天,漫山遍野开满黄色的花朵。花妞儿昨天采的药里,就有连翘叶。” 明月知道连翘,这种药有清热解毒、散结消肿之功效,最近几年,国内的中医常采用连翘与其他中药配合,治疗各种癌症病症,取得了很好的疗效。 “这里的连翘没人开发吗?”野生连翘贵在天然,药用价值极高,如果善加管理,日后的经济效益不可小觑。 郭校长摇摇头,“谁开发呢?高岗村是个空巢村,青壮年劳力都外出打工赚钱去了,村里就剩些老弱妇孺,能顾着自己生活就不错了。” “可惜……”望着山谷里看不到头的连翘林,明月是真觉得可惜。 原来,关山并未夸大其词,这座大山里,真的遍山都是宝。 山里的娃娃也非她想象中那般愚笨和落后,他们有着天籁般清亮悠长的嗓音,有着栩栩如生的绘画天赋,还有会看病的小神医。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和了解,明月对山里孩子的印象正在慢慢改观,就像前头走着的郭校长,初见时以为他就是一个古板守旧的老教师,可熟悉了才发现他是一个极其温暖的人,尤其对她,就像对待女儿一样,从生活到教学,都力所能及的给予她无私的帮助。 去河边要经过村子。 高岗村被鹳河一分为二,之前河上有一座古老的铁索桥,连通村子南北,07年夏季,山里发生特大洪灾。汹涌的洪水将铁索桥冲毁,阻断了两岸的交通。高岗小学在鹳河南岸,北岸的学生要去学校上学,必得涉水而过。 旱季还好,河道干涸,学生们结伴而行,没有什么危险。但到了雨季,鹳河涨水,护送学生们安全过河,就成了郭校长的责任。 由于小学地处偏远,下山不用经过村子,所以,这还是明月第一次到村子里来。 清晨,山顶的村落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村民的房屋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高岗上,房子大多破旧不堪,老式的灰瓦尖顶,掉了皮的土坯墙体,还有用干树枝圈起的院子。 早期的人家屋顶冒出白色的烟雾,走得近了,还能听到村民大声说话的声音。 南面的村子不算很大,很快就走到村头。 “那个房子就是花妞家。”郭校长抬手指向路旁的一幢房屋。 花妞儿家的房子比刚才的更破,没有炊烟,没人说话,只有一只金毛黑头的大公鸡在她家门前溜达。 “花妞儿应该跟着奶奶采药去了。” “早上也去?能跟上上学吗?”明月讶然。 “她采完就直接去学校,花奶奶把药背回来,草药入药还要晾晒,碾磨。”郭校长说。 “那早饭……” 郭校长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剩馍就带一个,没有就算了。” 明月没再接话,但是脚步声却明显变得比刚才沉重了许多。 鹳河。 就在眼前。 这几日没有下雨,河水不是最深的时候,但也到膝盖上部。河道大约三十几米宽,在距离接送点不远的河面上,一座铁索桥从中间断掉,只剩下河两岸的残体尚杵在河道里。 “老师——” 需要过河上学的11个学生,已经排成竖排站在河对岸,向他们挥舞着小手。 看到孩子们,郭校长的脸上漾起笑容。 他应了一声,弯下腰就去挽裤腿。 “您还病着,我过去接。”明月阻止道。 郭校长怎么肯。 “你没经验,万一落水,那就麻烦了。”鹳河现在虽然不深,但一尺高的小河沟也能淹死人,他可不能让明月冒险。 “我会游泳!”明月不肯罢休。 经过一番交涉,明月获得下水的资格,但是郭校长也要一起跟着。 “这水太凉,你的病才刚好,小明老师——嗳——你——”郭校长还在后面絮叨,明月已经光着脚走下河去。 冰冷的河水漫过脚面,小腿,刺激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她面目狰狞地忍着,吸着气,大声说:“没事!” 河道下面是砂砾和石子,加上水流的阻力,走起来并不容易。 郭校长走惯了,很快就追上她。 “能行不?受不了就回岸上去,别让我担心。”郭校长自打看她下了水,一颗心就高高的悬了起来。 明月平举手臂,维持平衡,头也不回地说:“我能行,您看,这不好好——啊——” 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就打了个趔趄,郭校长暗叫不好,刚想去扶,却看她晃了晃稳住身形,之后,扭头,朝他嘿嘿笑着说:“失误,失误。” 可又走了一段,她又大声叫起来。 郭校长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沉下脸,准备让她上岸待着,最后再带她回去。谁知一看,却见明月正一脸兴奋地指着清澈的鹳河河底,大声欢叫:“鱼!我看到大鱼了!郭校长,你快看,这水里有鱼!” “……”郭校长的嘴角抽搐了两下,默默上岸。 第三十五章 害怕我吗 对于明月的到来,学生们感到既惊讶又欢喜。 他们从没想过有一天城里来的漂亮老师会背他们过河,可现实却是真的。 “谁想让我背呀?”明月发誓她只是客套了一下,并没想抢夺郭校长的‘生意’。 可结果却是,所有的孩子都朝她扑了过来。 “我——” “我——” “……” 明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朝立在一边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出来的郭校长发出求救信号。 郭校长拍拍手,清了清嗓子,说:“明老师第一天下河,而且还病着,就背三个学生。宋春妮,宋苗苗,宋梦凡,你们三个女生跟着明老师,其他的同学,跟着我!” “噢噢,我让明老师背喽!” “我也让明老师背!” 三个个头偏瘦的小女生羞涩又欣喜地挤在明月跟前,其他的孩子尽管失望,但还是向郭校长靠拢过去。 接下来,就是过河。 背学生过河有多重,试试才能知道。 尽管郭校长背着一个学生还时不时的扶她一把,明月仍就觉得艰难。 她收起之前看见游鱼时的玩乐之心,背着宋苗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坑洼不平的河道里。 “把苗苗给我,你慢慢走过去。”郭校长朝她伸出手。 明月咬咬牙,摇头拒绝,“我走慢一点,没关系。” “那你撑不住就及时跟我说。”郭校长不仅担心明月,也担心她背上的学生。 明月说好。 郭校长加快步子朝河对岸走去。 明月把宋苗苗的身子向上送了送,感觉不到声音,不由得回头瞅了瞅,“宋苗苗,你怎么不抱着老师的脖子。” 宋苗苗开始没说话,后来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早上喂过猪,没有洗手。” 明月愕然一愣,她想起正在山里采药的花妞儿,如果她也住在鹳河北岸,刚才一定不会让她背吧。 她空出一只手,拉住宋苗苗的小手,环住她的脖颈。 “没关系,老师不怕脏。” 宋苗苗的手臂起初有点僵硬,手虽然环在她的脖子上,但是明显感觉到没有用力。 后来,她被河道里的一块石子绊到,差点摔进河里。 她和宋苗苗同时大叫,宋苗苗出于本能,双手交握,紧紧卡住她的脖子求生,后来,明月凭着过人的应激反应稳住身形,宋苗苗就再也没松开她的手。 宋苗苗送到,明月又要下水,郭校长却冲她连连摆手,“你就待在这儿,其他的,我来!” 明月笑嘻嘻地伸出一根食指,央求道:“再背一个,就一个,我保证!” 郭校长看着朝阳下那张明媚的笑颜,那双黑漆漆的乌亮大眼里闪烁的光彩,那些拒绝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再次下水,就比刚才有经验多了。 她学会在河道里摸索平坦的地势,而且微微侧身,顺着水流的方向行走,会省力不少。 这次,她一点磕绊没打就顺利到了对岸。 这次,她背的学生是宋梦凡。 宋梦凡比宋苗苗个子高,体重也要重一些。 明月弯下腰,拍拍肩膀,“上来吧,老师背你。” 可等了半天,臆想中的重量却没能落到脊背上。反而身后传来阵阵压抑的笑声。 她豁然回头。 入眼却撞上一双黑得如同夜空一般的眼睛。 此刻里面闪烁着光芒,还有他微微扬起的嘴角,那一抹来不及遮掩的微笑。 “关山?”明月惊讶极了。 怎么是他! 明月左右望了望,似是在证明什么,孩子们忍到这儿已经很不容易,看到明老师迷迷糊糊的模样,就一个接一个的大笑起来。 关山也笑,黝黑的脸庞上,鼻子下的一线洁白耀得人眼花。 明月不自然地揉揉发烫的脸颊,嗔怪说:“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关山咧嘴一笑,“我巡线,正好路过。” 他的身上的确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工具箱。 孩子们却被明月的话逗乐,他们齐齐朝关山扑过去,大声笑闹,“关叔叔是孙猴子,关叔叔是孙猴子!” “你们才是一群猴儿!” 一群可爱天真的小猴子。 关山用力揉着孩子们的脑袋,脸上漾起笑容。 郭校长一看关山来了,长长的吁了口气,“关山,你来的正好。快把小明老师给弄过去。” 明月顿时挺起腰,“您答应我再背一个!” 郭校长还想说什么,关山却插话说:“成,你就背一个,我跟你后面。” 明月得意地挑挑眉,郭校长无奈叹息,怎么这两个年轻人都不知道害怕。 “谢谢你,一直在帮我。”明月是真的感谢关山,不光是因为他帮她说话,还有前夜的事,他救了她,还用受过伤的腿背她上山…… 想起他的腿,眼神落下去,眼圈就不由得开始泛红。 关山察觉到,循着她的视线找到答案。 同她一样,关山的目光在自己的右腿上停顿了几秒,他沉默着,浓眉微蹙,似在猜测又在思索。后来,他抬起头,目光湛然地问她:“小董告诉你的?” 明月没答话。 他摸着鼻尖,低声笑起来,“小董的话,你居然信得!” “可……” “走吧,孩子们还等着呢。”他不再和她纠缠这个话题,一边挽着裤腿,一边朝孩子们拍手,“走喽,过河喽!” 有了关山的加入,一次就送过去四位学生。 明月背上是宋梦凡。 关山的背上却一下黏了两只‘小猴子’。 要不是他要分神照顾明月,还能再带过去一只。 ‘小猴子’们叽叽喳喳热闹的不行。关山背上的两只还时不时斗两句嘴,打上一会儿,关山就跟没事人一样,轻轻松松的护着他们,还能分神跟明月说话。 “脚腕不疼了?”清澈的水底,明月脚踝上的红痕清晰可见。 “不疼了。昨晚抹了花妞儿给的药,起来一点都不疼了。”明月说。 关山瞟了她一眼,“你们和好了?” 明月的眼皮耷拉下来,失望地瞅着河水,“没有。药是郭校长给我的。” 宋梦凡听到这里,忽然探头说:“老师,我帮你教训花妞儿。” 明月愕然,而后朝关山脊背上闹得正欢的男学生努努嘴,“你怎么帮我,像这样打她一顿吗?” 宋梦凡捂着嘴,偷偷笑了笑,说:“俺们女同学不打人,只要不跟她玩,她就急了。” 明月却笑不出来。 像之前他们孤立她一样,孤立花妞儿吗? 她尝过那种滋味,很不好受,所以,她不赞同宋梦凡的做法。 “梦凡,你抱着老师的脖子。”她说。 宋梦凡比宋苗苗胆子大,她贴上去,搂住明月的脖颈。 关山默默跟在一旁,关注着亲密互动的两个人。 明月拍了拍宋梦凡的腿,笑了笑,问:“你们是不是都害怕老师?” 宋梦凡没想到明月会问得这般直接,她愣了一小会儿,才扭捏地回答说:“有……有一点。” “是因为老师推了花妞儿,所以,你们也跟着她一起怕我,是不是?”明月问。 “就是,就是。老师你那次太凶了,我们都害怕你。”关山背上的一个男生,抢着回答说。 第三十六章 物是人非 明知和学生们的隔阂并非她奉献了一次爱心就能立刻消除,可看到上了岸的孩子们自动聚成一堆,与她又保持着之前的‘客气’和距离感时,明月仍旧感到有些气馁。 郭校长带着孩子们走在前面。 明月刚才耗费了不少体力,又是大病初愈,所以,就落到后面。 幸好,有关山陪着她。 听到她的叹息声,关山从前方收回视线,看向她,“山里的孩子朴实,你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会回报你。” 关山仍然穿着昨天的迷彩作训服,不过脚上换了一双军用解放鞋,也不知道他多早就出来巡查线路,鞋面竟被晨露打的透湿。 明月低头盯着他的鞋尖,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学校要经过村子。 这次走到村子里,又是另外一幅景象。 家家户户的门几乎都开着,但大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在院子里活动。有的拾柴做饭,有的喂鸡喂猪,有的已经端着碗蹲在门口吃上了。 看到郭校长带着孩子们从门前经过,这些年老的村民就会主动向郭校长问好,虽然只是简单的打声招呼,但是态度却出奇的恭谨。看得出来,郭校长在村子里的威信极高,人缘也好。 郭校长但凡见到人,就会向他们主动介绍明月。 “这是我们小学新来的支教老师,明月,明老师。你们认认脸儿,以后还得乡亲们多多照顾!” 不用郭校长介绍,村民也早就注意到队伍后面的明月。 其实从自家孩子的口里,他们早听说了这位从城里来的女老师是多么多么的漂亮,多么多么的时髦,她讲课都用外国话,课堂上还带着他们做游戏,别提多有趣了。 “明老师好!” “闺女长得真俊!” “闺女,没事来家串门啊!” 明月低头哈腰,应付了这家又应付那家。好不容易走到村头,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挎着一个竹篮立在路边,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校长,你接娃了。” 郭校长停下来,侧身让路叫孩子们先回学校。孩子们一窝蜂跑远,才冲着那女人点点头,“刚回。” 女人羞涩地笑笑,把竹篮递过去,“早上刚蒸的馍,给你送些。” 郭校长默默接过篮子,道了声谢。 关山和明月走近,那女人飞快地拢了拢鬓边的短发,冲着关山笑了笑,“关山兄弟,你也在。” “是啊,婶子。”关山同那女人熟稔得很,两人聊了几句家常,那女人瞅向明月,试探地问:“你是……是新来的老师吧?” 明月赶紧点头,介绍自己,“您好,我叫明月,是新来的支教老师。” 那女人冲明月笑了笑,拢了下鬓边的头发。 其实,这位半路冒出来的农村妇女,离近了看,倒没远看那么土气。她长得颇为清秀,个子也不低,就是一身破旧的衣裳和革命妇女的短发头硬生生把她扮老了。 “婶子,你和郭校长说吧,我们先进去了。”关山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明月的衣摆,暗示她离开。 明月眨眨眼,脑子有点懵,但还是跟着他的意思说:“我还得进去备课,先进去了……婶,婶……你们聊。” 不等郭校长说什么,明月就被关山拉走了。 郭校长的瘦长脸泛起红潮,他轻轻蹙了下眉,偏头咳嗽起来。 女人听到咳声,神色一变,语气关切地问他:“老毛病又犯了麽?要不要紧?” “不妨事,不妨事。”郭校长压抑着止了咳,脸色却很难看。 他攥着竹篮光滑的手柄,“一会儿还有课,我也回了。” 看他就要转身,那女人一急,就拽了他的袖子,“等等——” 郭校长怕学生看见,赶紧拂开她的手,他后退半步,站定,“宋华,你想说啥?” 女人叫宋华。 她看着郭校长清癯的脸庞,心里却是一紧。 才数日未见,他,竟瘦成这个样子。 看着那两道高高的颧骨,她的嘴唇颤了颤,低声问他:“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咋想的。” 他没回答。 但宋华从他的沉默里,只能猜到一种可能。 她捏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指甲陷进肉里,有种绝望的痛感。 “宋华,我……” 郭校长刚开口就被宋华抢过去,“你别说,先别说,我家里还有事,我先回了。” 说完,不敢再看郭校长隐忍的眼神,转过身,逃跑似得,一下就走远了。 宋华不知道的是,郭校长在她身影消失的一瞬,忽然背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佝偻的身躯,像是被风摧残的枝条,透着数不尽的萧索和寂寥。 院子里,关山卸下工具箱,撸起袖子就去拎水桶。 明月追着他,一迭声地问:“关山,你说清楚,刚才的婶子怎么啦?她和郭校长到底怎么了?” 关山拧着浓眉,嘘了一声。 明月朝四下里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大了。 关山从水窖里打了两桶水,也不用扁担,双手拎着就朝伙房走,明月紧紧跟上。 走进屋里,她迫不及待地扯着关山的袖子,“这下没人了,你快说呀!” 关山回头瞅瞅她,眼神很亮地笑了笑,“你猜!” 我,呸! 不带这样玩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想急死我,是不是!”明月用力跺脚,瞪着关山。 关山的嘴角一直扬着,他把两桶水倒进水缸,又把桶放下,然后,靠在案板的边缘,冲着明月呲牙一笑,“真想知道?” 明月不说话,就瞪着他。 关山偏过头,忍了忍笑,又故意清了清嗓子,说:“外面的婶子叫宋华,和红姐一样是个寡妇。她没结婚的时候和郭校长谈过恋爱,后来家人做主把她嫁到了别的乡。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她就回了娘家,可能一直忘不了郭校长,所以……” 所以,宋华才会用送馍的理由接近她的心上人。 明月懂了,也听明白了。 可又有些不明白。 “她追了整整二十年,郭校长还没答应?”明月问。 伙房光线很暗,关山眼睛里的光,却像是这房里唯一的光源。 他的眼神,莫名的令她心慌。 刚想说我不问了,我走了,却听到他的声音,沉沉的,哑哑的,带着一丝无奈,对她说:“物是人非,大概讲的就是如此。” 第三十七章 我不会打扰她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从一位穿着军装的魁梧大汉口中说出来,多少还是有点出戏。 但是细想又会暗暗感叹。 原来,郭校长也非不谙情事的山村教书匠。他的不愿,必有他的不得已,二十几年的时光变迁,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变化最大的却是人心。 她不禁联想到自己。 离开同州已近一月,与沈柏舟仅仅通过几次电话。虽然电波也无法阻挡彼此的思念与爱意,可是,这种柏拉图式的恋爱真的像她期望的一样,能够长长久久,毫不褪色吗? 她有信心,但是沈柏舟呢? 不敢深想下去,她借口上课匆忙逃出伙房。 关山看着她出去,嘴角扬起的弧度却一点一点收敛,直至平行,微微向下。 他回忆刚才他说过的话,是否有不妥的地方。但仔细回想来,却无甚特别之处,他猜测,她是不是忽然想到了她的男朋友,那位藏在电波深处,总是让明月思念哭泣的男人…… 她为什么想他? “关山——”院子里传来郭校长的喊声。 关山蓦然回神,他直起身子,“来了!” 他拎起水桶走了出去。 郭校长把竹篮放在砖垛上,左右张望一下,“小明老师呢?” “在宿舍。”关山回答。 郭校长从关山身侧过去,想去喊明月上课,可刚一动,就被关山攥住手臂。 “您又开始咳了?” 郭校长愣了愣,否认说:“哪有,我……” “您这儿有血,瞒不了我。”关山指了指他的下颌。 郭校长噎了一下,默默转头,“天凉感冒,正常……” “正常啥,咳血了,还正常!”关山攥住郭校长的胳膊,扔下水桶就朝门口走。 郭校长脚蹭地,拉着关山,哀求道:“别这样,关山,学生们会吓坏的。” 关山的眉心连在一处,压低声音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吃药了,一直吃着花妞儿带来的药,我好多了,不信你问小明老师!”郭校长敌不过关山的力气,心一急,就搬出明月来。 看到关山迟疑了一下,郭校长赶紧拉住旁边的树干,稳住身形,“学校离不开我,我走了,留下小明老师怎么办,学生们还在抵触她,她性子犟,万一闹出什么事,我向谁都交待不了!” 关山停下脚步,仍攥着郭校长的一只胳膊,但表情已有松动。 明月这时恰好抱着教案出来,看到院子里姿势奇怪的两个人,不禁走过去,问:“关山,你拽着郭校长做什么!” 关山张开嘴,刚想解释,却被郭校长抢先说:“没啥,没啥,我俩准备去看看围墙。” “围墙?”明月扭头看了看学校破旧不堪的土胚墙,诧异地问:“看它做什么?” 郭校长趁关山不注意,挣脱开来。关山不满,想揭发他咳血的事,他却横跨一脚,挡住关山,指着学校的围墙对明月说:“前阵子下雨,靠菜地那一面墙壁裂了道口子,我昨天割韭菜的时候发现裂缝变大了,不信,你们过来看看!” 关山沉默,眼睛盯着郭校长瘦骨嶙峋的背影,终是没再执着。 他们绕到菜地那边实地察看,围墙的裂缝的确如郭校长所说,足有三寸宽窄,四五米长。 关山跳过去,目测了一下土墙的角度,再跳出来,表情已经变得严肃,“墙体已经倾斜了。” 郭校长一听就急,声音也跟着打颤,“这可咋办!万一下雨,墙塌了砸到学生岂不是危险!” 明月也觉事情严重,这堵墙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万一塌了砸住人,不管砸住谁,都是要命的事。 郭校长一着急上火嗓子就发痒,嗅到嘴里的铁腥味,他暗叫不好,避开两人佯装去看围墙,绕到菜地的另一头,背过身去轻咳。 明月神情担忧地看着郭校长,关山却看着她,神情渐渐了然。 “你知道郭校长病了。”关山开口问她。 明月咬着嘴唇,轻轻点头,“他的病是支气管扩张,和我姥姥的病一样。严重时咳血,大口大口地吐。” 关山看了她几秒,转过头,“他这病全靠花奶奶的药维持着,但我看他今年复发的势头不大对,咳血也比往年厉害。我看耽搁不得,他需要马上去医院。” “我劝过他了,可他说花奶奶的药管用,不愿去。不过,他答应我了,如果再严重,就一定去医院治疗。这个病虽不能彻底治愈,但是早发现早治疗不至于拖到这种程度。” 关山嗯了一声,“他这病是累出来的。一年四季,没一天消停的日子,总是在为学生忙东忙西,就连寒暑假,他也定期家访,去帮成绩不好的孩子补课。时间久了,加上吃的太差,病就自动找上门了,得了病他还不肯休息,轻了不在乎,重了就去花奶奶那里拿两副药挺一挺,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越拖越严重。” “说到底,他就是舍不下这些孩子。”关山最后下定论。 关山说话的时候,明月一直默默听着,她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远处的郭校长。 看他弯腰压抑地轻咳,看他神情焦虑的抚摸着围墙,嘴里念念有词,看他跨过菜地时明显老迈的身形,看他…… 明月迅速低头,抹了一下眼睛,“我先去上课了。你再劝劝郭校长。” 明月不等关山答话,就步履匆匆地回去了。 关山一直目送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面,才转回视线,迎向郭校长。 郭校长此刻也正讶然注视着关山。 晨光下的高岗,这位身材伟岸的年轻军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慕和怜惜,让他感到格外的惊讶和震撼。 他虽年逾五十,尚未婚娶,但并不代表他就不懂得男女之间的情爱。 年轻时,他也曾不顾一切的爱过,这种炽烈专注的眼神,他是那么的熟悉,因为他也曾经对着一个女人,长久地,不舍地凝视过。 所以,关山…… 你……你是爱上明月了吗? “关山……”郭校长的眼睛里似藏有千言万语,他为关山担忧,因为明月…… 关山和郭校长对视,渐渐,嘴角噙了一丝苦笑,说:“我不会打扰她,您放心。” 第三十八章 不写作业的理由 郭校长和关山找来木头顶住倾斜的围墙,防止它坍塌。 “暂时先这样撑一阵儿,我还得想办法。”郭校长擦擦头上的汗,示意关山也坐下来休息。 关山脱了迷彩服,露出里面的军用t恤。他的额头,手臂上挂着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用外套胡乱一抹,拎起地上的工具箱,“我得回去了。” 郭校长不便挽留,“行,你回吧。” “有事喊我。”关山朝教室的方向瞥了一眼,转身走了。 老榆树被风吹的沙沙响,郭校长坐在树下,摇摇头,低低地叹了口气。 教室里,此刻却是阴云密布。 明月又被气着了。 原因是她收作业时只交上来十本,有八个人没交。 学生不写作业,不交作业,证明学习态度有问题。这些刚刚接触英语的学生,全凭背诵和书写加强记忆,他们不重视作业,根本就是没把她这个老师放在眼里。 她让没交作业的学生站起来,挨个说明原因。 学生们起初都不敢说话,因为她的表情和态度都太过严肃。 后来,她就忍着脾气向他们承诺,只要理由充分,她不会惩罚他们,这才陆陆续续有学生开始说话。 “老师,我奶让我拌猪饲料,喂猪,还清理猪圈,我没时间写作业。”宋苗苗第一个回答说。 喂猪。 明月看着宋苗苗稚气的脸庞,不禁回忆起早晨背她过河时,她同自己提过喂猪的事。 明月思索片刻,点点头,“今天把作业补上,宋苗苗坐下。” 宋苗苗愣了愣,才坐下。 其他的同学朝她投来羡慕的目光,教室里响起一阵嗡嗡声。 宋苗苗开了个好头,立刻就有其他人跟上。 “老师,我爷让我去喂羊了,噢,对了,我还洗了羊圈!”宋小宝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哄堂大笑。 “老师,他家没有养羊,只有猪。” “老师,他骗人类,他跟宋铁刚去后山玩了。” “我没有,我在家类。不信,你问我爷。”宋小宝涨红脸,为自己开脱。 明月用手撑住额头,揉了揉,“宋小宝,你在家为什么还不写作业?” “我……我……”宋小宝转转眼珠儿,“我在羊圈……” 已经被揭发了,还羊圈! “你是不是想说,你养的羊吃了你的作业和笔记?”明月说道。 “……” 教室里一静。 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 “宋小宝,你的理由不充分,罚写作业十遍,今天放学之前交给我!”明月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又连着几个孩子,说了自己的理由。 其实真假不用她仔细分辨,只需看其他学生的反应就清楚了。 有像宋苗苗一样说真话的,她就从宽发落,只需将作业补上即可。可那几个说谎的,和宋小宝一样,惩罚加倍,绝不手软。 只剩两个学生还站在座位上。 明月双臂交握,横在胸前,目光严肃的在两人之间打了一个来回。 她抿了一下嘴唇,问:“你们谁先说。” 底下的人沉默。 明月隐忍着胸臆间窜起的怒气,指着距离她最近的女生,说:“花妞儿,你先说,你为什么不写作业!” 花妞儿垂着脑袋,不吭声。 她的同桌宋伟伟神色焦急地在课桌下拉拉她,低声提醒说:“快说呀,快说和你奶奶去采药了。” 花妞儿仿佛没有听见宋伟伟的话,她僵着姿势,一动也不动,更不说话。 宋伟伟急得不行,他瞄了瞄讲台上的明月,忽然,举起手,大声喊道:“报告——” “起来说吧。”明月让宋伟伟起立。 宋伟伟站起身,脸涨得通红,指着花妞儿,对明月说:“花妞儿每天下学要去后山采药,早晨也得去,她的作业都是熬夜写的。昨天没写,是因为……因为她摔伤了。” 花妞儿略显英气的眉毛霎时一翻,紧接着,她用力推了宋伟伟一把,扭身就跑出教室。 她的脚明显不爽利,跑起来像是鸭子一样,一摇一晃。 教室里再次静下来。 这次,没人敢起哄,也没人敢窃窃私语。 明月拧着眉头,朝教室外的院子看了看。 秋天的老榆树枝叶金灿灿的,风一吹,就有叶子飘下来。像是从树上蹦下来的金子,晃得人眼疼。 她沉默一会儿,转过头,看着教室里唯一立着的男生。 “该你说了,宋铁刚。”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幕刺激到他,这个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也是最难管教的学生,竟朝着明月露出一副从来不曾有过的笑模样。 “老师,我昨晚太困了。” 明月第一次遇见这种把偷懒当做理由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学生。 她不由得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讲教育,讲国内外的孩子不写作业的奇葩理由。 其中有一个,和宋铁刚很像。 文章中的孩子向老师解释不写作业的理由,“我家喵老找我抱抱。” 因为一只猫,所以他才不写作业,但他不说他在偷懒。 所以,这和宋铁刚的解释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但,都不可原谅。 “作业,十遍,放学前交给我。”明月将右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 宋伟伟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明月叫他坐下,他没听到,还是后面的宋梦凡踹了他一脚,他才涨红脸坐下。 “下面,我们开始上课。这节课,我们学习新的对话……” 课上完,孩子们撒欢似的跑出去,明月低头整理教案,一抹细瘦的身影移过来,在距离讲台很近的地方,停住。 “老师。” 明月抬头,看向宋伟伟。 男孩子过了十岁,个子就像是拔高的竹节,一天一个样儿。 她看着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放柔嗓音,问:“今天的内容没学会吗?我可以给你……” 话没说完,就被宋伟伟抢过去,“老师,不是,我想说花妞儿……” 明月蹙起眉头,目光冷下来,“你想说她,那就算了。” 一个不懂得在课堂上尊重老师的学生,即使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她付出精力。 “对不起,老师,我说谎了。花妞儿不是采药时摔伤的,她是被宋梦凡和几个女生欺负,推在砖垛上,扭了脚。” 宋梦凡? 明月想起早晨过河那一幕。 “老师,我帮你教训花妞儿!” 宋梦凡对她说,我帮你教训花妞儿。 原来,问题的根源竟出在自己身上…… 第三十九章 原来是她 明月心情复杂地走出教室。 院子里秋阳正好,孩子们在老榆树下玩耍,你追我赶,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 她瞅了一圈,没发现要找的人。 “小明老师——”郭校长在伙房门口冲她招手。 她走过去,顺手摸了下宋小宝光呼呼的脑袋。 伙房里的光线永远是这么暗,连天的熬药,屋子里透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即使敞着门,也散不出去。 她以为没别人,进来就说:“您去上课吧,我准备午饭。” 谁知郭校长却把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塞进她手里,“快,趁热吃了。” 明月推着不要。 “你没吃早饭,饿坏了怎么行。”郭校长坚持,明月就没再矫情。她把鸡蛋在灶台上磕了几下,正准备剥皮,却看到缩在灶台边缘的一抹人影儿。 竟是,花妞儿。 明月心神一晃,心想,她是逃到这里了? 花妞儿看到她注意到自己,身子朝角落里缩了缩,头也跟着低下去。 明月剥鸡蛋壳的动作明显慢下来,她朝花妞儿瞥了一眼,问正在破桌上收拾教案的郭校长,“您吃了没?” 郭校长对着桌上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形象,拨拉了一下灰蒙蒙的头发,回头对明月说:“吃了,我炒了一碗馍花,和花妞儿一起吃类。” “花妞儿,走了,跟老师上课去。”郭校长冲着花妞儿招招手。 花妞儿似乎就等着这一句,她唰一下起立,差点打翻了身后的凳子。她绕过明月,疾步朝郭校长跑过去。 郭校长让她先去教室,他又折回去在抽屉里拿了一包粉笔,走到门口,他忽然顿住步子,转身看着正在啃鸡蛋的明月,说:“花妞儿不是个坏孩子,你且忍忍,我会好好劝劝她。” 郭校长又指着桌上一个塑料袋,“那是花妞儿昨晚上去采的外伤药,她磨好了,让我转给你,记得按时涂抹。” 郭校长说完就去上课了。 伙房里很安静,明月嘴里毫无味道的鸡蛋白和心里五味杂陈的滋味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默默吃完,将破碎的鸡蛋壳收进肥料袋,然后,她走到郭校长的备课桌前,将盛了药的袋子连同教案一起抱着,走了出去。 回宿舍要经过教室。 郭校长的声音非常洪亮,正在给孩子们讲一道简单的四则运算题。 透过教室唯一的木窗子,她看到学生们按照前后排,分成两组,前排的在认真听讲,后面的在低头做题。 明月知道,高岗小学目前有两个年级,由于条件限制,两个年级的学生一直并在一起上课,她教英语并不觉得麻烦,因为是从头开始,不存在课程上的差异。可郭校长就不一样了,他同时带语文和数学,每次上课都要分成两部分,先给低年级讲,之后是高年级。 明月上学的时候,曾听同学说起过这种特别的授课方式。当时觉得和自己离得太远,根本没往心里去。可今天,当她亲眼目睹了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一幕情景时,她的感受,只能用复杂和震撼来形容。 怕惊扰到学生,她绕远一点,从榆树边走回宿舍。 放下教案,药包却掉在地上。 她捡起来,打开,看到被碾磨成粉末状的深褐色药面。 她低头闻了闻,鼻尖皱了皱。 她坐在床上,从桌上拿起药碗,把花妞儿给她的药面倒了一些进去,又用清水活匀。 脱了鞋,拉起裤腿,她用手指把遇水变成黑色的药汁涂抹在脚踝上。 药汁很快浸入皮肤,带来丝丝冰凉的感觉,药水似乎没刚才那么难闻了,她又挑起一点,抹在嘴角。 她用力扇风,待两处都干透了,她下床穿鞋,朝伙房走去。 这些天,她开始帮着郭校长给孩子们做饭。 从最初毫无头绪的对着一堆干馍,干菜叶发呆,到现在驾轻就熟的采摘新鲜蔬菜,和面,蒸馍,甚至是擀面,她现在做起大锅饭来,也是像模像样。 伙房里还是她出去时的模样,她挽起袖子,在案板上找到宋华送来的馒头。麦麸掺了白面蒸的馒头,颜色发黑,但是口感还不错。 午饭吃什么? 她想了想最近几天中午都在吃面,就想换换花样。 包饺子? 饺子要肉馅才好吃。 可是一点肉都没有,怎么办。 想了想,她就回宿舍取了钱包,一个人去了村子。 她听郭校长说过,村里有个小商店,但是卖的东西很贵。 村头有一棵比学校院子里还要粗的老槐树,一米多宽的树干,五六个人都抱不过来。 一群上了岁数的老人坐在树下晒太阳,金黄的榆树叶铺了一地,两只黑色的柴犬卧在地上,听到声音,直起脖子,警觉地盯着明月。 “你们好。”明月走过去,向他们打招呼。 老人们瞅稀罕物似的盯着她,看得明月很不好意思,她笑着问:“老人家,我是咱们小学的老师,我想问一下,村里的商店怎么走?” 她讲的是正宗的普通话,到了这里反而成了外星语。 那些老人们瞅着她,一个个摆出我没听懂的样子来。 后来,还是一位年纪稍轻的老头指着北面一幢房屋说:“你要找商店,在那边。” “好,谢谢您。”明月朝那人鞠了个躬,朝他指的房子走了过去。 这是一幢三间房的破旧宅院,没有围墙,但是用细竹竿编了篱笆隔出院落的形状。 害怕有恶犬守门,明月停在门口,提了声量,叫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喊了几声,中间屋子的门帘动了动,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谁呀——” 明月一瞅,不由得愣住。 宋华! 竟然是早晨才见过面的宋华婶子。 宋华还穿着早上的衣裳,不过头发在脑后别了一下,露出白皙的额头。 她看到明月,比明月看到她还要惊讶。 “这不……这不是明老师嘛,你咋来了?”宋华疾步走了过来。 明月笑了笑,说:“您还开商店呀?” “开了几年了。可我这里东西不全,你想要啥?”宋华问她。 “我中午想给学生们包饺子,可是学校没有肉,我就过来看看,您这里有没有。”明月说。 宋华听后乐了。 “你把村里的商店跟你们城里的弄混了吧,我们这儿的商店从不卖肉,买肉要去红山镇,不然,就得等谁家杀了猪,才能买到一点。”宋华说。 明月一听,失望的不行,她哦了一声,就想告辞离开。 宋华却上前拉住她,“你别急。我家里还有点肉,你拿走包饺子吧。” 第四十章 仇人相见 宋华把家里剩的猪肉都给了明月,巴掌大的一块五花肉,几乎是一半肥一半瘦,她用油纸袋包着,塞到明月手里。 “都拿走,我不爱吃肉。” 明月不好意思,拿出钱包要给宋华钱,可宋华怎么也不肯收,“不要钱,我不要钱。” 宋华怕明月包不来那么多的饺子,干脆拎着围裙,跟明月一起去学校帮忙。 两人刚出门,走了不到二十米,前方狭窄的村道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 宋华走前头,看到那人,脸色蓦然一变。 她拉着明月的胳膊就朝边上的岔路走,可不想,还未走出两步,就听到男人痞里痞气的声调,在招呼她,“哎呦,这不是宋华妹子嘛!你这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儿啊!” 宛如听到地狱深处的魔音,明月的身子猛的一僵,顿住步子。 宋华来不及诧异明月的反应,就硬挤出一副笑脸,转头招呼几丈开外的胖男人。 “宋组长,你咋回来了?不是说去镇上开会了吗?”宋华说。 宋老蔫是村民四组的组长,管着鹳河北岸三十几户人家,高岗小学也划在他的小组管辖范围之内。这个宋老蔫,是个好色之徒。年轻时因为调戏妇女,被关进监狱呆了几年。可出狱后,他死性不改,靠着在镇政府工作的亲戚当上村民小组长以后,就愈发肆无忌惮的纠缠欺负村里的女人。宋华就是受害者之一,不过她性子刚烈,用剪子和菜刀吓退了宋老蔫几次,他也就老实了。 说白了,此人就是个名声极臭的恶霸村官,而且欺软怕硬,奸猾狡诈至极,村民心照不宣,路上遇见他都会绕道走,省得被他黏上,感觉恶心又晦气。 宋老蔫远远就看到邻居宋华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在一起,这个女人身形窈窕,穿着时髦,虽未见着脸,心已经开始痒了。 于是,他隔了老远就叫住寡妇宋华。 走近了,看到那陌生女人背对他站着,蓝色牛仔裤包裹的部位凹凸有致,引人遐想,他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哦,开完会就回呗,镇上有啥好呆类,女人一个个老不出出的,还不如咱村的女人好看。” 宋华看到宋老蔫浑浊发黄的眼珠子一直在明月身上绕,心先凉了半截。 她侧身挡住明月,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动着唇皮,提醒:“别回头,别让他看见你。” 明月没动。 宋华以为她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笑着打个哈哈就想拉着明月从岔路口离开,“组长,那不耽搁你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宋华扯了一下明月的衣袖,作势欲走。 “别急嘛,这位是你家亲戚?咋还不敢露脸,给人个背身类!来,我瞅瞅,长类是不是有啥毛病!”宋老蔫霸道惯了,上前就想去搭明月的肩膀。 宋华面色一变,刚想阻止,却看到明月肩膀一抖,敏捷地躲过宋老蔫的手,猛地转过身去。 这下,才真真是。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明月死死地盯着宋老蔫错愕的胖脸,黑眸里能喷出火来。 看到明月的模样,宋老蔫细窄的老鼠眼蓦地紧缩,挤成一道缝。他似是见到了鬼,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他张着肥厚的嘴唇,开开合合几次,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你还记得我吗?宋老蔫!”明月向前一步,手指攥紧油布包着的猪肉。 宋老蔫踉跄退后,抬手指着明月,“你……你……” “没错,就是我,明月!” 明月冷笑一声,看着太阳光下猥琐得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的恶臭男人,鄙夷骂道:“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不会都忘了吧。这几日你可睡得着?梦里就没有人去找你算账?” 宋老蔫沉着脸,缩着脑袋朝一边挪了挪。 宋华看傻眼了。 咋回事呀。 明月咋这么厉害呢,还有宋老蔫,平常霸道得跟田里的螃蟹似的,咋今天这么老实呢。 她满肚子疑问,实在看不下去,扯了明月一把,“闺女,你认识他?” 明月冷笑,“宋老蔫,你敢不敢跟婶儿解释一下,咱们是咋认识的!” 宋老蔫心虚不敢接话,他瞥了瞥生满杂草的墙根,脚底一抹,就想溜。 “你别跑——”明月发现他的心思,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他背后砸了过去。 “嗷——” 手掌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宋老蔫的后脑勺上。宋老蔫惨嚎一声,抱头鼠窜。 明月狠狠啐了一口,冲着逃跑的宋老蔫大声骂道:“王八蛋!你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下次再让我碰到你,见一次打你一次,你信不信!” 直到宋老蔫逃回自家院子,拴上门,宋华才把怒气冲冲的明月拉走。 路两旁有人出来看热闹,指着宋华她们喁喁细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宋华紧扯着明月,一直走到学校的路口,她才吁了口气,放开明月。 她到这会儿再看不出来怎么回事,就枉吃这几十年盐饭了。 “闺女,你有委屈跟婶儿说说,是不是,是不是那畜生……”宋华不敢再说下去。 明月咬着嘴唇,眼眶泛红地转过头去。 过了片刻,她对宋华说实话:“他想***我,但没得逞。” 宋华神情痛苦地看着明月,气愤地骂道:“那个畜生,我早该割了他的东西!” 明月讶然,“婶儿,你也……” “他敢动我一根指头试试!”宋华像明月刚才一样朝地上啐了一口,愤然地向明月说出以前用剪刀和菜刀对付宋老蔫的经历。 “那畜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孬货。你越厉害,他就越怂!”宋华的泼辣劲儿上来,让明月对她刮目相看。 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就这样你瞅我,我瞅你的笑了起来。 最后,宋华揽着明月的肩膀,朝学校那头走。 “闺女,你算幸运的。不过,婶儿还是要提醒你,这事,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宋华叮嘱她。 明月没说话。 宋华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农村就是这个样子。丁点小事也能传得不像样。我一个寡妇,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可你不一样,明老师,你以后是要离开大山的,是要嫁人的。你的名声坏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第四十一章 包饺子 二十人的饺子,就算一个人分到十几个,也要包二百多个饺子。 巴掌大的五花肉,剁碎了和新鲜嫩绿的韭菜碎拌在一起,就像是小溪汇入江海,连一朵翻腾的浪花都找不到了。 但却聊胜于无,一大搪瓷盆的韭菜末,明月朝里面倒了两勺香油,又撒了点陈年的干虾皮,用筷子那么一搅,顿时,久违了的味道把一旁和面的宋华也吸引过来。 “咋弄的,这么香!”宋华探过头,用指尖挑了一点馅料放进嘴里,一品,眼睛赫然一亮,“好吃。” “还行吗?”明月用筷子挑起一点,也尝了尝味儿,觉得盐似乎轻了点,她又用手指捻起一点盐,扬花一样撒进盆里。 转过头,就见宋华眼神亮闪闪地瞅着她,明月低头看看身上,疑惑不解地问:“婶儿,我哪儿不对吗?” 宋华回过神,呵呵笑了两声,继续揉着大面团,“婶儿就是觉得稀罕。咋你们城里的闺女干个啥都这么好看,还有你,做饭的功夫这么好,都赛过镇上的小九了!” 明月笑了笑,“您说的是不是春风餐馆的小九?” “是啊,你认识他?”宋华抬起头。 明月点点头,“算是吧,我认识他的老板娘红姐。” “王广红?我和她熟得很,我的小卖部就是从她那儿进货,不过我没她那么有钱,就只能进些便宜的东西卖一卖。”宋华说。 明月刚才拿肉的时候,去过宋华家,宋华的小卖部其实更像是个便民点儿,就卖些香烟、盐和毛巾之类的东西,她还没有货架,就是搁在纸箱里,有要的,就从里面取。 看明月没说话,宋华语气无奈地说:“咱村就是穷,委屈你了。” 明月抿嘴笑了笑,“人好就行了。”说完,她的神色却是一僵。 来到高岗村,她的确遇到很多好人。郭校长、关山、小董、宋华婶。 可也撞见过…… 宋华看着沉默下来的明月,眼里掠过一丝同情,她斟酌了一下,说:“婶儿可以向你保证,咱村除了那畜生玩意儿,没别的坏人了。高岗村是穷,但是这水土也养人,这里的村民朴实,善良,他们靠山吃山,性情平淡,村里活大岁数的老人不在少数。我就是恋着这山,这水,所以当初才带着娃回到高岗。可现在的年轻人和过去的人想法不一样,他们想赚大钱,想把家人接到城里去生活,所以,这一天天的下来,村里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幼妇孺。” “空巢村。”明月说。 宋华第一次听到空巢这个词,不禁回味着跟着重复念道:“空……巢?” 明月解释说:“空巢村的意思就是说,由于村里大量青壮年外出务工,致使村里的常住人口数量锐减,剩下的都是像您,像宋伟伟一样的老弱妇孺。现在的高岗村,其实就是空巢村。” 宋华明白了,她拍了拍手底光滑的面团,“就是空壳子呗,我懂。像是屋檐下的燕子窝,燕儿飞走了,就剩下个空鸟巢杵在那儿!” 明月想了想,笑道:“差不多。” 她听关山说起过宋华的坎坷经历,知道宋华有儿子,她不禁好奇地问:“刚才怎么没看见您的孩子?” 宋华把围裙朝紧处系了系,无奈地笑说:“我家的娃娃早就像燕子一样飞喽!” 看明月不明白,她解释说:“他啊,在外省上大学呢。” “那是好事,在哪个大学?” “xx农业大学,学的是……是什么中药材植物……植物科学……”宋华记不住儿子那一大串系名。 “是中药材与植物科学系。”明月帮着宋华把盆里的面倒在案板上,“我有个高中同学考上云南农业大学,他学的就是这个专业。我听我同学说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很好,基本上没毕业就会被签走了。” 宋华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我那娃儿性子犟,当初非要学这个,我还跟他赌气,说他咋死心眼呢,咋就跳不出田里去呢。” 明月呵呵笑道:“您的儿子眼光看得真远。哦,对了,他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从高岗小学出去的孩子,也能顺利考上大学吗? 宋华听了明月的问话,不由得朝伙房的角落望去,那里是郭校长生活起居的地方,床铺和书桌虽然简陋但是打理的非常干净。就像他的人,简单朴实。 宋华低下头,说:“多亏了他。” 说完,觉得不妥,她赶紧抬头解释说:“就是你们郭校长,他为了我家娃儿,当时……当时操碎了心。” “哦。” “不过我娃儿也争气,他是高岗村第一个大学生,当年高考,他是县里的状元。”宋华提起儿子,眼睛里泛起母性的光辉,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他叫什么?”明月没想到宋华的儿子居然这般励志,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竟然出了一个高考状元。 “孙家柱。小名叫柱子。”宋华说。 柱子。孙家柱。 明月喃喃重复了一遍,记住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年轻人。 明月和宋华赶在午饭前包了近三百个饺子。 圆圆胖胖的小元宝似的饺子是明月包的,宋华包的个头有点大,但看起来很实在。 明月故意包的多了点,她想饺子要是下不完,晚上去转信台打电话的时候可以给关山他们带去。 “咣咣咣——” 郭校长敲响铁钟,隔壁的教室顿时沸腾起来,就听见一阵拉扯板凳和推桌子的声响,然后就有一排小脑袋从木门处一个摞一个的朝伙房里瞅。 郭校长摸摸他们的头,抱着教案走进屋。 他看到灶台前背身忙碌的宋华,不禁愣了愣,明月却冲他眨眨眼,故意清了清嗓子,招呼道:“下课了,郭校长。” “哦……”郭校长步子缓了缓,迟疑着把厚厚的教案放在桌上,他回过头,恰好和宋华的目光撞上。 几秒种后,两人同时撇开眼,郭校长佯装喉咙不适背身咳嗽,宋华却是脸红红的,耷拉着眼皮,紧瞅着锅里翻滚的水饺。 郭校长转过身,看着圆形饺子帘、案板上密密麻麻的水饺,不禁惊讶地瞪大眼睛:“今天中午吃饺子?” 宋华一边用大笊篱翻动水饺,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没看见咋的,就是吃饺子啊。” 外面等待的孩子们一听,高兴地欢叫起来。 “饺子!快看,你们看,饺子!” “吃饺子喽!噢——噢——” “过年喽!” “……”明月正端着一摞空碗经过门口,一听,噗一下笑喷。 第四十二章 肉是酸的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吞吃着饺子,明月笑完之后又觉心酸,不过是几个不见荤腥的饺子,放在城里孩子的碗里,他们恐怕会嫌弃倒掉,可在这里,却成了香饽饽,大家都争着抢着吃。 “明老师,你的饺子,快吃吧。”宋华把一大碗水饺递过来。 明月接过碗,宋华把另一个碗递给郭校长,“你也吃吧。” 郭校长看宋华没有,就让她先吃,宋华不肯,说她再下一锅。 郭校长就没再说什么,捧着碗坐在门槛上,边吃边和学生们聊闲话。 明月也凑过去。 “饺子香不香?”郭校长问。 “香——”大家异口同声。 郭校长笑了笑,说:“这是明老师和宋华奶奶特意给你们做的,你们要不要谢谢老师和宋华奶奶?”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 最后,是宋伟伟鼓足勇气出来说:“谢谢明老师,谢谢宋华奶奶。” 明月朝他微笑,“不客气。” 宋伟伟带了个好头,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向明月和宋华表示感谢。 只有宋铁刚和花妞儿没吭声,前者是光顾着吃,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而后者,则…… 明月朝孩子们笑了笑,目光最后落在花妞儿身上。 她站得离明月挺近,伸手就能够到。估计是饿了,她的碗里就剩下两个饺子。 明月瞅瞅自己碗边蒸腾的热气,朝花妞儿走过去,弯下腰,将一半饺子拨到花妞儿的碗里。 “老师吃不完,匀你几个。”明月说。 花妞儿似乎被吓到了,木头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碗里的饺子重新变得多起来。 明月怕她待在这里会让花妞儿觉得拘束,就走回原来的地方。 她和郭校长聊天,没再去看花妞儿,可后来,她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她,那道关注的目光,既忐忑又渴望,她立刻猜到主人是谁,但却没去揭穿她。 “小明老师,明后天学校放假,你想下山去玩,可以早做准备。”郭校长说。 明月讶然,抬头问:“不是一天假吗?” 高岗小学不像城里的学校,每周休大礼拜,由于学生都是留守儿童,一直以来,实行的是周日休假制度。 但是明月到高岗小学后还没享受过正儿八经的假期,因为周日也有无人看顾的学生待在学校写作业,所以,她和郭校长也得陪着,甚至还要管学生的午饭。 明天周六,后天才周日。 “明天是高岗的秋收节,村里搞有庆祝活动,娃娃们要去瞧热闹。”提起一年一度的秋收节,郭校长的眼底也有了喜色。 不过他不是因为过节热闹,而是因为…… “娃娃们出外打工的亲人,离得近的,会回来一趟。” 原来是这样。 明月回头望了望那些因为吃了几个饺子就无比满足的山里孩子,看着他们淳朴天真的面庞,心里涌上阵阵酸涩的滋味。 院子里传来喧哗声。 似乎有人在吵架。 “你敢糟蹋粮食,我打死你!”宋铁刚扬起巴掌,就朝花妞儿乱蓬蓬的头上盖过去。 花妞儿抱着碗,躲避不及,一下子摔在地上,搪瓷碗掉了,饺子滚了一地,花妞儿低着头,肩膀耸动,伤心地哭了起来。 孩子们围了一圈,默默地看着他们。 郭校长和明月走过去,拨开挡路的孩子,走到风暴中心。 明月蹲下,想把花妞儿扶起来,可花妞儿扭了下肩膀,跪在地上,去拾土里的饺子。 “别捡了,已经脏了!”明月伸手拦她,她根本不听,一边哭一边拾起黏着土的饺子,放进碗里,她撑着地站起来,还在哭。 郭校长蹙着眉头,语气严厉地问宋铁刚,“你咋又欺负花妞儿?她是你的同学,你的乡亲,不是你的出气筒!” 宋铁刚始终高昂着头,一副不肯服输的架势,指着花妞儿吼道:“她把饺子吐了!她糟蹋粮食,我爷说了,糟蹋粮食就得打,打到她记住为止。” 啥? 把饺子吐了? 明月疑惑不解地看着花妞儿,她吐掉了,说明不好吃,可为什么她还会去捡地上脏掉的饺子呢?现在像宝一样抱着碗,生怕被谁抢走了一样,她的行为前后矛盾,令人费解。 郭校长把目光转向花妞儿,“宋铁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花妞儿喉头哽咽,低着头,说:“是……是真的。” 郭校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他认识的花妞儿,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咋回事?”郭校长尽量把语气放得柔缓一些。 花妞儿抬起头,用泪汪汪的眼睛迅速看了看郭校长,又低下头,哽咽着说:“我……我吃到了肉,所以……恶心想吐。” 郭校长一听愣住,就连明月也跟着瞪大眼睛。 吃肉……想吐? 饺子馅几乎看不到肉的影子,或许有那么一两块没剁碎混在馅料里,也完全不打紧啊。孩子们不都爱吃肉吗?之前在同州,各种快餐店里的肉制食物一直是孩子们趋势若骛的美食。 山里的孩子不爱吃肉? 郭校长动了动干涸的嘴唇,了然怜惜地说:“我知道了,我会批评宋铁刚,你去吧,先回教室。” 花妞儿点点头,从人缝里钻出去,她没有立刻回教室,而是去水窖边,用水瓢舀了一瓢清水,反复冲洗着碗里脏掉的饺子。 院子里的学生都散了,郭校长把宋铁刚叫到一边训话。 宋华不知何时走到明月身边,她的眼睛有点红,看着水窖边的小女娃,面色沉重地叹口气说:“花妞儿家里实在太穷,一年吃不上一次肉,所以,猛一吃,她才会恶心想吐。明老师,像花妞儿这种情况的孩子班里还有几个,他们平常没机会吃肉,所以,觉得肉吃起来很酸,很腥,不好吃。” 明月愕然不已,她记起前阵子郭校长从关山那里借肉的事,当时郭校长用他们吃剩下的肉和肉汤下了一锅面给学生们改善生活,她记得有几个孩子就没吃肉,只吃了面。她那时想得简单,以为这些孩子做好事,故意没吃,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除了心酸,她更多的是无力。 花妞儿等宋铁刚回教室了,才小步走到郭校长面前,她的脸泛起红潮,小声恳求说:“郭老师,我能不能把这几个饺子带回去给我奶吃?” 第四十三章 宋华和郭校长 吃完饭,宋华帮着拾掇了伙房,又去参观明月的宿舍。 明月的宿舍,其实就是郭校长以前住的屋子。宋华曾经进去过几次,知道里面的模样。她心想明月是城里人,想必要求高,会讲究一些,谁知进门一看,却愣在那里。 屋里的老三样还是之前的老三样,摆在原处,照旧寒酸得很。只是书桌上多了一些书和女人用的物品,墙角多了一个行李箱,还有窗台上一个‘烧刀子’的空酒瓶里,插着一束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 看到明月还用着郭校长之前的破床,宋华不禁蹙起眉头,对明月说:“我家有张闲置的木板床,明天我就让人搬过来。” 明月赶紧摆手拒绝,“不用了,婶儿,我睡习惯了。” “郭木鱼吃苦也就算了,咋把你也拉上!你瞅瞅,这床能睡人吗?”宋华上前一把掀开床单和褥子,露出凹凸不平的床板和撑床板的长条凳。 明月苦笑了一下,把宋华撩起来的床褥放下来,铺展。 “刚来的时候不大习惯,床硬得像脊背顶着石头,无论怎么翻身都不得劲,早晨起来,跟打了一夜拳似的,浑身都疼。可后来睡的久了,也就惯了,感觉以前睡的床,都不叫床,应该叫棉花垛。” 宋华噗嗤笑起来,“你这闺女说话可真有趣。” 不过她还是摇头,坚持说:“必须要换床。你一个娇滴滴的城里闺女,能来我们高岗村支教已经很不容易了,好的咱不敢比,因为也没那条件,但能给你改善的,我也绝不吝啬。” 宋华说完就指着屋里空旷的地方,说:“这里摆上两个箱子,你回头放衣服、行李啥的,偶尔来个客还能坐坐。那边,摆个新脸盆架,墙上钉面镜子,你洗漱就方便了。哦,对了,还得在屋里两头扯根绳,这万一下雨下雪,洗个衣服就不怕了。” 明月的心暖暖的。 郭校长对她很好,可他毕竟是男人,能顾着大面就已经很不错了。反而是初初相识的宋华,从一个女人的角度,从生活的角度,为她处处考虑周全。这让明月感到很是窝心。她发现,在某一方面,宋华和红山镇的红姐有些相像,不过她们一个走心,一个走真。 自然流露的真情和关心,是无须猜测或是证明的,就看着对方的眼睛,你就一眼能辨识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明月说谢谢。 宋华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朝院子外面的人影瞥了瞥。 明月看到,心中一动。 “婶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宋华看着她,笑道:“有啥你就说。” “我……您是不是喜欢郭校长?”明月攥了一下自己的手,低声问道。 明月音调并不高,声音也不大,可落在宋华耳朵里,却像是平地惊起一声雷。 她脸上的笑模样瞬间冻结,习惯拢头发的右手也僵在半空,她紧张地眨眨眼,朝门外瞥了一眼,之后看着明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了半晌,宋华说:“连你都看出来了?” 她对郭校长郭木鱼的那份心思,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新寡,她为啥回乡,一方面是她舍不得这方水土,还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他还在高岗。 “我听关山说起过你们的事。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问您。”明月看到宋华神色大变,情知自己莽撞了。 宋华摇头,眼眶慢慢变红,“有啥该不该的。这事早就不是秘密了,你随便拉着村里一个娃儿问问,都知道宋寡妇缠着教书匠不肯放。” “那郭校长,他怎么不答应?”以她的观察,郭校长对宋华并非无情,看似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有过去的恋情做基础,又没有婚姻的羁绊,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呢。 这是明月心中最大的疑惑。 宋华神色黯然地摇摇头,“以前碍于身份,我不敢和他来往,见面也当不认识,就是怕村人说他闲话。而且我一寡妇家家的,还拖着个男娃,他却是个没结婚的老师,我配不上他,不敢提过去那茬儿,更不敢动心思。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柱子长大了,被他调教着考上县中,考上大学,一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年。人能有几个二十年呢,我和他没怎么样,却都老了,我不甘心一辈子这样下去,前阵子就鼓着勇气向他提出结婚的请求,可他……” “他拒绝您了。”明月不傻,看两人相处的情形就能猜到结果。 宋华默认,眼眶里含了泪,背手擦了擦,嘴唇颤抖地说:“罢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总是负他在先,他拒绝我是应该的。” 对于两人的往事,明月不了解也不便于评价,但她为宋华和郭校长感到惋惜,原本好好的一对儿,却因为种种人为的原因被迫分开了。 宋华待了一会儿就要走,明月故意喊来郭校长送宋华回去。 “我下午还有课,校长您帮我送送婶儿。”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给了宋华一线希望,同时也给郭校长出了一道难题。 两个女人隔空相望,默默无语。 郭校长知道躲不过,就舀水洗手,整整衣服陪着宋华走了。 明月带着孩子们上了两节课。 一节英语,一节语文。 语文课应该是郭校长上,可他去送宋华之后,一直没回学校,所以明月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两个年级同时上语文课。 得亏明月的底子好,之前在同州小学实习的时候,她带过两个班的语文课。 像郭校长一样把一节课分成两部分,先低后高,按照课程进度分别给学生们讲授了一首唐诗和记叙文的写法。 最后一堂课是自习。 明月在教室看着学生们做作业,大部分学生都很认真,当然,也有不认真的。 譬如,眼前这个唯一没补交英语作业的宋铁刚,宋同学。 “自习课你在做什么?”明月问他。 宋铁刚眨眨眼,嘻嘻笑着说:“我写作业类。” 明月瞪着他,“站好了,别跟我嬉皮笑脸。” 宋铁刚站直,可脸上的表情依旧搞怪,“老师,我要尿尿!” “哈哈哈哈——”底下的孩子们都在笑。 明月蹙起眉头,抬高音量,“不许去!” 宋铁刚夹着腿,摆出一副尿急的架势,“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底下的孩子们笑声更大。 “宋铁刚!”明月忍无可忍,站了起来。 她拎起宋的作业本,抖得纸张噼啪乱响,“这就是你写的作业?啊!一个字没写,还想找借口溜号!宋铁刚,把你家长叫来,我要和他谈谈!” 第四十四章 你受伤了 再淘气的孩子听说要叫家长,基本上都会变得老实,最起码,行为上也会有所收敛。可宋铁刚性情顽劣,不知是不是觉得逗弄明月比做游戏还有趣,竟腆着脸央求说:“老师,我错了,你别叫我爷来,行不行。” 明月正恼着他,一看他这赖样儿更加生气。 “不行——”明月铁青着脸,断然拒绝。 宋铁刚挠挠头,刚想说话,门却咣当一响,被人推开。 郭校长顶着一头汗水走进来,“对不起啊,小明老师,我回来晚了。” 郭校长是真的过意不去,明月今天的工作量是他的两倍,下午还替了他一节课。 可他并非故意偷懒,也不是和宋华在一起,而是在回村的路上,他撞上一件稀罕事。 正是这件稀罕事耽搁了他不少时间。 “我现在送他们回去,你也早点歇着。”郭校长说完觉得气氛不对,他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然后就看到三尺讲台上,明月正和宋铁刚针尖对麦芒的对峙着。 说对峙也有点过,因为只有明月一个人心情不爽,而宋铁刚则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看着明月。 不用想也知道宋铁刚又闯祸了。 郭校长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他放缓脚步走过去,低声问明月:“又出啥事了,小明老师?” 明月瞪着宋铁刚,晃晃手里的作业本,“一节自习课,一个字没写,我问他,他还犟嘴,我让他叫家长,他就在这儿跟我嬉皮笑脸耍无赖!” 坏情绪总要有个发泄口,此刻郭校长就是她的出气筒。 明月看着郭校长,语气明显带了一丝埋怨,说道:“还有,咱们学校的学生口音太重,他们在家怎么讲话,那是他们的自由,我管不着,但是在学校里,在课堂上,我希望他们能用普通话进行交流。毕竟普通话是我们国家的统一语言,是各民族,各省份之间交流与沟通的纽带。讲好普通话,不仅仅是山区教育的需要,更是为了他们将来能走出大山,自信从容的同外界交流。这不是小事!” 郭校长低头沉默了大约四五秒的光景,方抬头,看着明月,诚心道歉:“是我错了。我平常对他们要求不严格,和娃娃们没关系。” 明月摇摇头,“这怎么能是您一个人的错呢?是他们,没有这个意识。” 宋铁刚杵在讲台上,早待得不耐烦,他看明月和郭校长对上话,就想悄悄开溜,谁知脚刚挪了半步,肩膀就被明月扣住。 “宋铁刚,你又想跑?” “嘿嘿……嘿嘿……我脚痒了,磨磨。”他有一肚子千奇百怪的理由。 明月漆黑的眼眸里闪现出一抹火光,她压抑着怒气,沉声说道:“下周一我要见到你的家长,要是不来,你也不用来上课了。” 宋铁刚顿时傻眼了,他张开嘴,嗫嚅着说:“我……我……” 撞上明月格外严厉的目光,他哆嗦了一下,赶紧改口说普通话:“我……我爷来不了。” “那你也不用来了。”明月松开她的手,示意宋铁刚可以走了。 宋铁刚以为明月就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她竟然来真的,他毕竟只有12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再顽劣淘气,也害怕老师发脾气。 他顾不上笑了,扭过头,求救似的望向郭校长。 郭校长心有不忍,就上前替宋铁刚求情,“他爷爷不大方便出门……” 明月目光一沉,以为郭校长故意偏袒宋铁刚,就质问说:“有多不方便!见下孙子的老师,难道比养猪养羊还难吗?” 宋铁刚神色一变,嘴唇抿得紧紧的,偏过头去。 郭校长看看他,又转头看着气头上的明月说:“你要真想见宋铁刚的爷爷,我带他过来就是了,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明月转身收拾教案。 她在说谎。 她其实很生气,因为不理解这些山区的家长,对孩子的教育一点都不重视,他们认为孩子吃得饱穿得暖,再识俩字就足够了。把学校当成大托儿所,把孩子寄养在这里,对学习情况,对考试成绩不闻不问,等孩子大了,考不上高中早早辍学,就让孩子回来重复祖辈父辈的命运,一代一代,就这样悲剧性的循环下去。 同样都是生命,城里的孩子却从未出生开始就接受教育,从胎教、到出生后的早教、幼稚园、小学、初高中、大学,研究生直至博士,基本上有条件的家庭都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这体现出一种对生命的尊重,更是一种思想的进步。 所以,山区教育总是滞后,总是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趋势。说白了,人的问题才是造成这一现象的最主要的原因。 明月生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接受高岗小学的教育现状,她就是感到痛心,为宋铁刚这样的孩子,得不到受教育的尊重而感到痛心。 郭校长带着孩子们走了。 明月发了一通脾气,也没觉得有多舒坦,反而心口处堵堵的,在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子,才觉得舒服一些。 她回到宿舍,拿了一袋子零食,又到伙房把中午煮好的饺子用干净的笼布包了,给郭校长留了个条,才关上大门,走出学校。 转信台。 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抹人影正匍匐在地上,匀速做着俯卧撑。 十月,山里的气温也就五六度上下,穿保暖衣还觉得冷,那人却只穿着一件军用短袖和一条迷彩军裤在锻炼体能。 董晓东搬个小板凳,坐门口看热闹。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无趣,就冲着那人好奇地问:“站长,你上午不是才练过体能吗,咋又跟自己较上劲儿了?” 关山瞟了董晓东一眼,声音凉凉地说了一句:“我高兴。” “嗤——”董晓东摇摇头,表示不满。 不满归不满,董晓东还是极其佩服关山的。 譬如现在,他做个简单的俯卧撑也能玩出花来。嫌双臂起升运动太乏味,就做单手撑地的,而且左右转换,看得董晓东眼睛都直了。 那一对儿肌肉鼓胀的手臂,让董晓东羡慕不已。他撩起袖子,比了比自己胳膊上瘦不拉几的面条肌,耷拉着脑袋,郁郁起身。 “晚饭吃什么呀,方便面行不行?”今天轮到董晓东做饭,他向来奉行简单就是美的烹饪理念,而方便面长期盘踞在他的菜单首位。 就回头的功夫,他的手肘不小心撞到关山搁在窗台的迷彩服。 “谢特——”他嘟囔着拾起来,正要把衣服放回去,动作却猛地一僵,脸色也跟着变了。 “关山,你受伤了?” 第四十五章 被看光了 迷彩服上的洞何止他刚才看到的一个,董晓东抖着军装,连连发出惊叫。 “后心还有仨洞——” “靠,你是和熊瞎子搏斗了?瞧这口子撕的!” “受伤没有,让我看看——” 越看越害怕,脸色惨白的董晓东扑上去,就去掀关山的衣服。 关山单手撑地,空出一只手稳稳握住董晓东的手腕。 夕阳下,他的脸黑红发亮,眼睛里的笑意含有一丝薄嗔和警告的意味。他的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头顶白气蒸腾,一看,就不像是受伤的人该有的模样。 董晓东怔怔地看着他。 心里的滋味可谓是五味杂陈,泛到嘴里还带着微苦,不过,幸好,他的关站长没事。 明明关山是他的领导,明明关山比他大了十岁不止,可董晓东情绪上来,就习惯喊他全名。 “关山,你真的没事?” 关山松开他的腕子,同时把他向后一推。 董晓东打了个趔趄,撑着地,站起来。 关山也站了起来,他双臂向外做了个拉伸,之后,笑笑地看着董晓东,说:“我能有什么事。” “可你的衣服……” “断崖那边的线路出了点问题,我上去处理了一下。”关山轻描淡写地解释完,一把夺过董晓东手里的迷彩服,搭在肩上,就朝院子里的水缸处走去。 他训练完习惯冲个冷水澡,大冬天也坚持如此。 董晓东拍着胸口长吁口气,一脸庆幸的回屋做饭去了。 半人高的水缸放在角落里,旁边就是一片小树林,是个隐秘的地界。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 不用回头也知道董晓东这货儿又开始发神经了。 关山无奈地摇摇头,将迷彩服挂在树枝上,然后一掀胳膊,短袖衫就脱了下来。他解开皮带,连裤子带裤头一起褪掉,扔到树杈上。 傍晚时分,太阳下山,山里的温度很低。 刚做了数百个俯卧撑,光着身子也不觉得冷,反而因为心情畅快,浑身上下发烫,想冒汗。 掀开水缸的盖子,用挂在缸壁上的瓢舀了一瓢水,唰一下,从头顶浇下来。 山里的井水格外的凉,脊背上的伤口被水浸到,尖锐的痛楚刺激得他倒吸口气,他闭着眼睛,又接连舀了几瓢水冲刷着自己汗渍渍的身子。 他对董晓东说谎了。 他没去断崖处理线路,因为方圆五公里的通讯线路全都正常,不需要做任何维护。 他今天办个件大事。 一件现在想起来仍旧会使他畅快微笑的大事。 董晓东说他撞上熊瞎子了,对也不对。他遇到的,是比这山里的熊瞎子更可怕的禽兽,数日来,他牺牲休息时间蹲山踩点,就是为了今天午后那畅快淋漓的一击! 受点伤算得了什么,比起她那日遭受的伤害,这点刮伤根本不值一提。 倒是那只披着人皮的禽兽,倒在陷阱里嗷嗷痛叫的一幕,成为他日后安眠的动力。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 这首歌自带魔性,心情畅快的关山居然跟着董晓东一起哼唱起来。 眯着眼睛揉着头上的香皂末,蓦地想起**还在宿舍,他就扯着嗓子吆喝屋里的董晓东,“晓东——晓东——” 董晓东正在用随身听播放流行曲,声音开得老大,根本没听见关山喊他。 关山气得瞪眼,香皂水趁机淌进眼里,蛰的他愈发看不清东西。 集中所有火力,冲着屋子的方向,大声吼道:“董晓东——把我裤衩儿拿来!” 这声吼气贯长虹,威震天下。不仅惊起树上的飞鸟,而且震走了林间的野兽。 董晓东虎躯一震,咔哧一下按掉随身听,直奔宿舍而去。 “非把你那破玩意儿砸了不可!”关山用力撸了一把脸上的香皂末,恨声说道。 他刚准备舀水冲身,脸色却骤然一变,眼中闪过凛冽的寒芒。 “谁——” 质问的同时他已经背转身去,拉下树杈上的衣服胡乱裹在腰上。 与此同时,院子里传出一声惊叫。 “啊——” “啊——” 不,应该是两声。 董晓东傻眼了,张着大嘴,指着院子中央正捂着脸,惊声尖叫的明月,也跟着叫起来。 他一边叫,一边把目光在明月和角落里光着身子的关山之间来回转换。 “啊——啊——” 后来,明月不叫了。 她捂着脸,朝董晓东的方向挪过去,“董……董……我……我啥……啥也没看见。” 董晓东的脑袋整个都懵掉了。 他下意识地接过明月的手臂,把她拉向亮着灯的厨房。 片刻后,关山黑着脸,夺过董晓东递过来的大号军用裤衩,一弯腰穿上。 董晓东绷着嘴,用力眨着眼睛,盯着关山光裸的脊背,呼哧呼哧只剩下喘气了。 关山直起腰,用手按了下发烫的额头,瞪着董晓东,低吼道:“还杵在这儿干啥!把我干净的衣服拿来!” 总不能让他穿着蓝裤衩和明月见面吧。 虽然,他已经被她看光了。 想起刚才那一幕,关山的老脸不禁愈发的胀痛。 董晓东像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唔唔着跑了,背影和路线都很诡异,关山的脑子里蹦出两个字,风骚。 又过了一会儿,衣冠整齐的关山走进厨房。 董晓东正和明月聊着什么,看到关山的模样,他扑哧一下笑喷,指着关山,大声嘲笑:“哈哈哈,我说关山,你大晚上的带啥帽子啊,哈哈哈哈。” 关山的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说:“我高兴。” 于是,董晓东笑得更大声,表情也更夸张。 明月则垂着头,不敢看关山。不过从关山的角度望过去,能看到她脸颊上透出的粉嫩颜色。 “咳咳,严肃点。” “哈哈哈哈……你……你逗死我了……哈哈哈哈……”董晓东捧着肚子,笑得眉眼皱成一团,笑得关山最后也绷不住,跟着董晓东笑了起来。 明月抬眸,恰好撞上关山的目光。 漆黑的瞳仁里漾着畅快的笑意,仔细看,还能看到一丝淡淡的羞涩,从他立体分明的眼角眉梢,一直蔓延到他的嘴角…… 第四十六章 饺子很好吃 七十多个饺子,被董晓东和关山一扫而光。 吃完了,关山才知道明月居然是空着肚子来的。 明月错估了这两人的战斗力。 基本上她还没去拿筷子,饺子已经被他们消灭掉了。 “呃儿……”董晓东抻着脖子,拍着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 关山踹他一脚,“丢人!” “丢啥人,丢啥人!打饱嗝跟放屁一样,岂是人为能控制的。再说了,都是体内的气,是仙气,焉有憋而不放之理!”董晓东振振有词。 明月捂着嘴笑起来。 关山咣咣敲敲碗边,横了董晓东一眼,后者感受到强大的压力,自动闭嘴,眨着眼不满地看着关山。 “去下面吧,明老师还没吃呢。”关山对董晓东说。 饺子被他俩干光,明月一个没吃上,还得受董晓东的歪理迫害,不惩罚他一下,不足以平心气。 董晓东嘿嘿一笑,起身,问明月,“我们这儿是方便面大全,红烧牛肉面,酱烧排骨面、白胡椒面、香菇炖鸡面,鲜虾鱼板面,还有酸菜牛肉面,啥口味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明老师,请问你想吃哪一种?” “红烧牛肉面。”明月举手。 董晓东一愣,朝关山看了一眼,眯起眼睛笑道:“哦,原来明老师喜欢红烧牛肉面啊,我们这儿也有人……” “废话那么多!煮面去!”关山踹过去一脚,董晓东灵活闪避,“不许使用武力!” 董晓东冲着关山做了个鬼脸,低声嘟囔道:“我就说你和明老师是天生一对儿吧,你还不承认,连吃个面的口味都一样,你俩……” “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明月听不清,就问董晓东。 董晓东眨眨眼,顶着侧方某人施与的强大压力,天真地笑着说:“啊,没说啥,我这个人,嘴碎,就喜欢没事啰嗦个闲话。我刚才说,哎呦——嘶——没……我不说了。” 董晓东面目狰狞地转过身,捂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明月诧异地望向关山。 关山把空碗收起来,看了看明月,说:“他的话,你能听?” 关山把碗送到盥洗池。 他把明月带来的零食递过去,“饿了先垫垫,我们这里没什么零食。” 明月摇头,“我不饿。” 关山瞅瞅她,把袋子放在一边。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董晓东一边扭着屁股翻动着铝锅里的面条,一边朝关山和明月挤眉弄眼的搞怪。 明月就觉得关山和董晓东的相处模式很令人羡慕,在寂静闭塞的深山里,唯有这样又辣又酸的调味剂,才不至于让日子过得枯燥无味。 她在想,要不要和郭校长也开启全新的生活方式呢。譬如做饭这一项事业,他们也可以像关山和董晓东一样轮换着来。 她可以建议郭校长适度幽默一下,比方说每天说一个笑话,或是……或是表演唱歌舞蹈…… 仿佛有意识一样,自动脑补郭校长蹦蹦跳跳唱着桃花开的画面,明月一抖,打了个寒噤,她搓着手臂,看着朦朦胧胧的院子,嘴角微微上扬。 她心思抛锚的时候,关山一直在瞅着她。 那样漂亮白皙的脸庞,像是上好的瓷器般一样光滑,一双会说话的剪水双瞳,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闪烁着莹莹光芒,她的鼻尖小小的,尖翘可人,嘴角轻扬,红润的光泽水糯糯的,就连嘴角那一处小小的疤痕看起来也颇为精致,令人心动不已。 在她察觉之前,他及时收回目光。 “饺子很好吃。”他忽然蹦出一句。 明月怔了怔,望向关山。 他侧身坐在小板凳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 他微垂着眼帘,挺拔的鼻梁下面,是一道坚毅的唇线。 明月眨眨眼,心想自己得说些什么,“哦。其实没什么肉。” “挺好吃的,比董晓东拌得肉馅强多了。”他说。 “说我啥坏话呢!”董晓东端着小铝锅走了过来。 明月起身帮忙,关山却阻止她,“小心烫着,让他来。” 董晓东把锅放在餐桌上,搓着两边大拇指,摸了摸耳朵,“烧死我了!我早说让你在把手上缠块布,你就跟我墨迹,下次烧到你的手,可别跟我蹦!” 关山一巴掌呼在他屁股上,“拿碗去。” 董晓东咕哝着取了碗,递给明月,“我和关山吃面从来不用碗,一个就着锅,一个就着锅盖,吃得可来劲儿了。” 明月捂着嘴笑。 董晓东还想继续爆料他们的黑历史,却见关山闭了闭眼睛,声音发凉地说:“刷碗去。” “我……”董晓东想说我休息一会儿,跟美女唠会磕。 “立刻,马上,去——刷碗。”谁知关山根本不讲情面,直接就下了死命令。 等董晓东不情不愿的走了,关山指着热气腾腾的铝锅,说:“你快吃吧,别一会儿凉了。” “……”十会儿八会儿也凉不了啊。 明月用筷子挑了半碗面,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因为烫,她只能撅起小嘴,小心翼翼的把面吹凉再放进嘴里嚼。 刘海长长了,细碎的头发丝落下来,正好遮住眼睛,她不时的向上吹气,用气流荡开那些头发丝,再继续吃面。 忽然,眼前一亮,额头上多了一个东西。 她诧异抬眸,却看到关山不知何时坐了过来,正用一根食指帮她挑着发帘,同时,神色坦荡地对她说:“你吃吧,我帮你固定住头发。” 明月愕然,随即,脸就红了。 “这多麻烦你,不用……”她想拒绝。 “你吃你的,我看着别处,你当我不存在就好了。”关山当真就转开脸,可他转的方向不大对,不是有些看头的院子,而是贴着部队宣传标语的大白墙。 看到这一幕,董晓东差点没跌个跟头。 我的妈呀! 看到关山主动去搭妹子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心想这头大黑牛开窍了,像个正常的男人了,可他还没乐上两秒钟,就发现那头牛还是……还是……那头牛! 董晓东悄悄退出厨房。 他走到院子里,里面的人看不到的地方,才捧着肚子无声地狂笑起来。 关站长啊关站长,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第四十七章 你以为我想这样 最后,明月从兜里摸出一个卡子别住刘海,才算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 关山说了声你慢慢吃,就出去了。 明月这才彻底放开,加快速度,呼呼噜噜吃起来。 院子里传来噗通噗通的声音,她抬头望了望,没看到人影,就没去看。 说了不饿,可一锅面被她吃下去大半,汤也喝了两碗。 正觉得有些难为情,关山和董晓东走了进来。 董晓东不知道怎么了,出去转了一圈,走路就不得劲了。仔细看,有点像螃蟹,横着来横着去。 “董晓东,你……”明月诧异地指着他。 董晓东抿着嘴,委屈地朝关山瞟了一眼,“我……我刚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 怪不得刚才外面咕哩咕咚的。 看样子,摔得还有些重,董晓东走路还捂着屁股。 “要紧吗?”明月起身收拾碗筷,神情关切的朝董晓东看了看。 董晓东刚想把伤说得严重点,求得明月的安慰,就听到旁边的黑大个猛地一咳,“你怎么能让明老师收拾碗筷?” 董晓东张大嘴,啊都没啊出一声,就被关山命令着收拾刷锅去了。 董晓东这个怨念啊。 心想,好你个关山,关站长,我不能让明老师收拾碗筷,你就能了? 香蕉你个吧啦,除了会欺负我这只菜鸟,你还会干…… 干……干啥,你好像都会。 “关山,我想打个电话。”明月不好意思地说。 关山看看她,指指门口,声音放柔:“走,我带你去。” 还像前几次一样,明月打电话时,关山就擦拭设备等着她。 第一个电话还是拨给沈柏舟。 彩铃响了很久,一直无人接听。 明月有些着急,挂断,重新拨号。 这次,音乐响了一会儿,耳边就传来沈柏舟惊喜地呼唤,“明月——明月,是你吗?” 沈柏舟不在家。 他那边传出嘈杂的人声和摇滚乐的声响。 “是我,柏舟。” 明月的声音瞬间就淹没在嘈杂声里。 沈柏舟没听清,他抬高音量对明月说:“我和大鹏他们在‘水岸’,我马上出去,你等我,一定等我!” ‘水岸’是一家ktv,她曾跟着沈柏舟去过几次,是沈柏舟和发小聚会的场所。 电话那端传来他同大鹏说话的声音,很吵,明月听到有人起哄,熟悉的同州口音,沈柏舟同他们笑骂了几句,之后走出包间。 他应该是走到‘水岸’的走廊上,那条由玻璃镶嵌的狭窄通道,被灯光映衬得如同童话里的宫殿。 随着咚一声响,耳根顿时清净。 “明月,明月——” “嗯,我在呢。” 沈柏舟长吁口气,“我怕你等不及挂了。这帮人,就是见不得我好。” 想到重要的,又赶紧解释说:“今儿大鹏生日,吃了饭还不尽兴,非要到这边玩。” “我又没问你。”明月笑着说。 沈柏舟叹了口气,忽然说:“我想你了。” 明月的心颤了颤,没说话。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想。尤其是我的心,你听听,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喊着,明月——明月——” 应该是沈柏舟把手机压到了心口处,一阵衣料的摩擦后,明月竟听到咕咚咕咚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它属于沈柏舟。 明月也很想他,尤其是听到他的心跳声后,脑子里闪现的都是他们昔日里甜蜜相处的画面。 “听到了吗?你听到它在喊你了吗?”沈柏舟沙哑着嗓音问。 明月垂下睫毛,压着眼眶中的潮气说:“听到了。柏舟,我也很想你。” 那边瞬间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出沈柏舟哑哑的声音,“我去看你好不好。” 明月愕然,本能说不。 “胡说什么呢,马上就要公务员省考,你复习好了?” 沈柏舟接着沉默。 过了片刻,他长长叹了口气,说:“你永远比我冷静,明月。” 会泼冷水的明月,却也是他最爱的明月。 明月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说:“你以为我想这样。” 年轻缱绻的恋人,哪个不希望花前月下,甜言蜜语的厮守着,可她谈个恋爱却还要瞻前顾后,生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耽搁了沈柏舟的前途,到时候惹沈家父母不喜。 她不是不会浪漫的人,而是不敢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个方面。 以她目前的处境,如何浪漫得起。 沈柏舟不懂。 因为他一直躺在蜜罐里享受着父母的关爱长大,不曾遭遇过贫困。他理解不了明月口中贫穷落后的高岗村,究竟穷到何种程度。 如果他来了,看到现在的高岗,他会是什么反应? 逃跑吗? 还准备带着她一起逃跑吗? 沈柏舟不懂这些,但他却心疼明月。 听到明月语气不对,他自责地承认错误,“我是因为太想你才会胡说,你别生气,我好好考,还不行吗?” “真的?你保证。”明月说。 “我保证,我发誓,我发誓今年一定考上教育厅的公务员,我一定要把你从山沟沟里救出来!”沈柏舟信誓旦旦地说。 “好。我等着你。”明月说。 两人聊了一些闲话,明月想起董晓东的事,就对沈柏舟说:“你抽空帮我找些军考的复习资料吧,我有用。” 沈柏舟诧异地问:“军考资料?谁要考军校?” “是转信台的一个士兵,他想参加明年的军考,想让我辅导一下文化课。”明月解释。 沈柏舟有些不乐意,“谁都想用你,你能受得了吗?还要教课。” 明月笑着说:“那我还用人家电话呢。那我以后不打了,也就不用教他了。” “那……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沈柏舟有些吃味,他心心念念的爱人他都见不着,一个军用转信台的士兵却能天天见。 “嗤——”明月笑出声,嗔怪地说:“人家比我小好几岁呢,小弟弟,好不好。连这也要吃醋。” “那我还不是太爱你了。”沈柏舟说。 “行行行,我答应你还不行。”明月回头看了看关山。 反正她每次来转信台这两人都在,就不存在单独授课的问题了。 沈柏舟得意的笑了笑,问道:“你把地址给我,回头我找好资料给你寄过去。” 明月一听呆住。 地址? 高岗村? 第四十八章 说什么都好 明月说了句稍等,然后用手按住话筒,转头问关山:“镇上能收寄包裹吗?” 关山从进到值勤机房后就开始擦拭一台叫不出的名字的机器,这都过去半天了,他依旧还在对着那台黑乎乎的设备做着机械运动。 听到明月的话,他摇摇头,说:“包裹到不了镇上,要去县里的邮局取。” 明月原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 她思忖了几秒钟,转头拿起话筒,对沈柏舟说:“你寄到我同学那儿吧,就是宋瑾瑜,上学时住我隔壁屋的女孩,你也认识的。你就寄给她吧,她在川木县中学,能收寄包裹。” 沈柏舟说好。 明月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把里面存的宋瑾瑜的手机号和地址给沈柏舟念了一遍,沈柏舟记在手机便笺里,说找到资料就给她寄过来。 两人说了几句,明月挂断电话。 她转头又问关山:“我能再打一个电话吗?” 关山的手一顿,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你只管打,不用问我。” 明月哦了一声,重新拨了一串号码。 单调的铃声,响了大概五六声,对方接起,“喂?” 明月赶紧自报家门:“宋瑾瑜,是我,明月。” 宋瑾瑜愣了几秒,忽然拔高音量叫:“明月!是你吗?明月!” “是我。” “老天爷,你失踪了是咋的,我打你多少遍电话都无法接通,等你打过来又等了一个多月。你手机坏了?红山镇没电话吗?还是……”宋瑾瑜倒豆子一样问了一大堆问题。 “我很好,就是这边的小学条件很差,没有电,没有通讯信号,我的手机成了摆设。”明月解释说。 “哦,是这样啊。那你现在在哪儿?红山镇?”宋瑾瑜只记得明月被分到川木县最贫困的红山镇去支教。 明月不禁苦笑。 如果高岗小学在镇上就好了,最起码,镇上还有电,有澡堂。 “不是,我在高岗村。”她轻轻带过。 宋瑾瑜不知道高岗村在哪儿,但是听明月的语气也能猜到那里肯定不怎么样。 她晓得明月心气高,不想多说就是忌讳她提起,加上之前分配的时候她的确亏欠了明月,所以宋瑾瑜巧妙的转换话题,主动问明月:“你明天休息不,来县里玩吧,我带你转转。” 明月说:“先不了,改天再去。” “那好吧,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做准备。”宋瑾瑜说。 明月嗯了一声,就把沈柏舟邮寄包裹的事跟她说了一下,“镇上接不到包裹,所以只能寄到你那儿,给你添麻烦了。” 这边宋瑾瑜心跳如擂,兀自还在消化沈柏舟三个字给她带来的震撼。她做梦也想不到单恋三年的学长竟要给她寄包裹,虽然这包裹是明月的,可她一想到快递单上摆在一处的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名字,她就莫名的兴奋起来。 “宋瑾瑜?”半晌没等到回音,明月试探着叫了一声。 宋瑾瑜蓦地回神,紧张地回答说:“哦……我知道了,你给……给你家沈王子说我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说过了。” “那就好……就好……” “那我挂电话了,谢谢,宋瑾瑜,再见。” “再见。” 宋瑾瑜挂了手机,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抱着手机屏幕,啪啪啪亲了几口,开心的想飞起来。 “沈王子,我的沈王子,这是真的吗?” 明月挂了电话,却没放回话筒。 她的眼睛盯着数字按键,看了好一阵子,才把话筒挂回去。 转过身,她对关山说:“我好了。” 关山把抹布放在一边,瞥了她一眼,“你可以继续,我反正也没事。” 明月摇摇头,“不用了,打好了。” 关山等她出去,关门闭锁。 “现在就回去?”关山问她。 她点头,“回吧,不早了。我和董晓东说句话。” 关山就指着大门处,“我在那边等你。” “我自己能回去,不用……”明月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关山抬手阻止她,“不安全。” 明月张张嘴,没再坚持。 她进屋和趴在饭桌上看政治书的董晓东告辞,叮嘱他这周先把书从头到尾过一遍,然后就离开了转信台。 今夜的高岗,有风。 快到立冬节气了,山里的气温接近零度,尽管明月穿得厚,可带着寒气的冷风仍然让她打了个寒颤。 不知怎么了,越是冷,她的脑子里越是回想起刚才在转信台院子里发生的一幕。 其实当时光线昏暗,她也没看到什么,就觉得眼前明晃晃的一片,等意识到不对,恰好董晓东出来,两人撞上才会那么夸张。 她朝前方英挺的背影瞄了瞄,脸忽然就红了。 胡乱找个话题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关山,你父母做什么的?” 前方身影一顿,又继续向前,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我只有养父。” 明月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他,没有父母? “我是个弃婴,被生我的人丢在村口,是现在的养父把我捡了回去,把我养大,送我去军营。”关山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动,内容也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就是这种无所谓的冷漠让明月感觉伤心。 原来,他们竟然有相似的地方。 明月同情地望着他的背影,语声低沉地说:“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的父亲……不提也罢,总之现在和我没什么关系。关山,我们真有些像啊,都是没人心疼的孤儿。” 关山回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你和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难道就是因为我比你多了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可你也有养父啊,你养父待你,比我父亲对我……”明月着急争辩,不小心吸了口冷风,噎在喉咙里,憋得她顿住脚步。 关山察觉,转过身,看着神情痛苦的明月,走上前,帮她拍打着脊背,“这也要争个高低,累不累。” 明月咳了几声,抬起通红的眼睛瞪着关山,说:“我实话实说,不是争高低。” 他的眼睛里漾起笑纹,仔细看,里面还夹杂着一丝怜惜。 他的手落下去,轻声说:“好,只要你高兴,你说什么都好。” 第四十九章 真心 细心的明月发现他走路时上身僵硬,而且迷彩服后背上还有洞,就问他怎么了。 关山抻了下肩膀,笑着说可能是下午去断崖维修线路的时候挂到了。 断崖明月只听说过,没有去过。听说是高岗村最高的地方,而且……还很晦气。 明月没再深究。 月光下的高岗,清冷旷远,远处的大山犹如一头头蛰伏的巨兽,窥伺着烟火点点的人间。 冷风袭来,明月打了个寒噤,她拢住外套的前襟,轻轻地叹了口气。 “关山。” 这段路渐开阔,与她并排同行的关山偏头看着她,“嗯?” “我好像教不好这些学生了。我理解不了他们,他们也理解不了我。不论是课上还是课下,我和他们都像是隔着一层膜,彼此看得见对方,却始终无法沟通。”明月愤愤然揪下路边一根长歪的杂草,“关山你说,我是个很差劲的老师吗?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我?” 关山看着情绪低落的明月,想了想,说道:“正是因为你的优秀才让人觉得无法亲近。山里的孩子自卑心重,敏感,他们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敢去喜欢你。你方才的形容非常贴切,你和孩子们就像是隔着一层薄膜,无法沟通和交流,但是明……明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然认识到这个问题,为什么不主动去戳破这层膜呢?” 戳破? 她? 主动? 明月内心泛起复杂的滋味,她细细品咂着关山的话,话里的每一个字,关山是说,她不够主动吗? 可她也做了很多事呀,譬如和郭校长一起背孩子过河,譬如下厨为孩子们包饺子改善生活,譬如试着去理解那些把吃肉当做辛苦差事的孩子。 她做了很多之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她还不够主动吗? 看到明月眉宇间的困惑,关山微笑,开解说:“人与人相处,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认为是心。” 他把手掌压在胸口,又放下,继续说:“的确,你不像刚来时那么排斥孩子们了,你也会主动做些实事,试图与孩子们亲近。可这些远远不够,真的不够……你觉得、你做的和孩子们看到的、感受到的,并不一定对等。因为真心,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热爱,掺不得一点虚假,孩子们的世界干净,纯粹,他们眼睛里的人是透明的,好与不好,自有他们的一套评判标准。当然,我说这些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相反,我因为理解你,所以,一直站在你这一边。我想告诉你的是,换其他的人,不会比你做的更好。但是,明老师,你对孩子们感到失望的同时,我建议你问问这里……看它能不能帮你找到答案。” 他再次把手压向胸口,眼眸里的光芒映着月华,竟出奇的通透。 明月不觉一怔。 她迅速收回目光,抿着嘴唇细细思索关山的话,两人就并排默默走着,很快就到了学校的路口。 “我回去了,关山,谢谢你送我。”明月抬头说。 关山点点头,微笑说:“明天的事明日急,晚上别想太多。” 明月感动地看他,冲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关山没动,一直等那抹纤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才蹙起眉头,用手撑了一下闷痛麻木的腰部。 明月回到学校,看到伙房亮着灯,就过去敲了敲门。 “郭校长,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郭校长披着件外套从里面出来。 “明老师,你见到关山了?” “见到了,他刚送我回来。怎么了?”伙房里的光透出来,明月发现郭校长脸色很差,神情也不大对劲。 郭校长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犹豫了片刻,才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明月的心一沉,以为郭校长的病不好了。 “您又咯血了?我去叫关山——” 明月转身就要走,却被郭校长大声叫住,“不是……不是我!” 明月诧异地望着他,“到底什么事啊,您快说啊!” “我下午没上课是有原因的。”郭校长把掉在肩头的衣服朝上拽了拽,忽然提起下午的事。 明月一愣,想起她代课的事。 自打她来到学校,郭校长就没缺过课,哪怕病得再重,他也会按时给学生们上课,从不缺席。像今天下午的事,的确有些蹊跷。 她之前还以为他和宋华婶在一起。 看样子,应该不是…… “我把宋华送到村头,正准备返回,却听到村口的小树林里有人喊救命。我和宋华就跑过去救人,进了树林,发现一个人眼睛上蒙着块黑布,被人扒光了绑在树杈上,摇摇欲坠。听见有人过来,他扯开喉咙喊……喊……”郭校长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他的嘴角高高扬起,鼻子上的皱纹缩成一团,眼里溢出快意的光芒,“哈哈哈,树上的人,竟是,竟是宋老蔫!” 什么? 宋老蔫! 他被人挂在树上! 明月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矮胖子被绑成粽子挂在树上的画面。 关键这只粽子是剥过皮的…… “扑哧——”明月笑出声。 她的眸子里光芒闪亮,上前一步,急切地追问道:“真的吗?真的是他吗?他被人绑了?是谁把他挂上去的?” 郭校长摇摇头,“不知道。宋老蔫被村民救下来,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问他是谁,他直摇头,说啥也不知道。” 明月暗暗攥了一下拳头,恶人自有恶报。 可她又觉惋惜,该去哪里寻找这位无名英雄呢? 郭校长犹豫了片刻,才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明月,“你看看这个,是我从挂着宋老蔫的树杈上找到的。” 明月低下头,看向郭校长手掌的物件。 一看之下,不由得惊诧挑眉,她微张着嘴,和郭校长视线交汇了一下,不禁同时轻声,缓慢地念出一个人名。 “关山!” 没错。 郭校长手里的东西是一块不规则的迷彩布,细长的一条,一看就是被某种尖利的东西挂掉的。 这种布,只有军人才穿。 可这方圆十里的高岗村,只有关山和董晓东两位军人。 董晓东,他那小身板,背着宋老蔫爬树,还是算了吧。直接否决掉。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 这个人不仅有惩罚宋老蔫的动机,而且还真的有能力…… 第五十章 可疑的关山 仔细一想,关山的确最可疑。 董晓东说他下午不在转信台,回来就洗澡,而且,他的迷彩服被挂烂了,他的脊背也不舒服…… 是他用他的方式惩罚了宋老蔫。 一定是他! 明月从郭校长手里拿过那根布条,“您找过了吗?树上还有没有他留下的痕迹。” 郭校长摇头,很肯定地说:“找过了,就这一块布,没别的。” “嗯。布条我收着了,郭校长,这事就我们知道,你谁也别说。”明月说。 “我跟你说宋老蔫受苦是想让你高兴,关山的事,我谁也不会说。哦,宋华也不知道。”郭校长保证道。 明月笑了笑,刚想回屋,“明老师,你明天下山吗?” “不了。我后天去镇上。”明月说。 “好。”郭校长冲她摆摆手,“睡吧,早点歇着。” 明月回到宿舍,把那根布条摆在书桌上,盯着看了许久。 到最后,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快意的笑声回荡在四周,之前眼角眉梢盘桓不去的晦涩怨气,都随着阵阵笑声一扫而空。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明月还没起床,就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人声。 “明老师起了吗?” 居然是宋华。 明月赶紧坐起来,去拉被子上盖着的毛衣。 “还没呢,你来的太早了。”是郭校长。 宋华似乎笑了笑,然后低声对同来的人说:“你们把东西放下就走吧,回头去我商店拿烟。” 有人和她讨价还价,有人笑着说好,很快,院子里的嘈杂声就小了。 “你……跟明老师说昨天的事了?”宋华问郭校长。 郭校长嗯了一声。 “那明老师高兴不?她肯定激动得睡不着觉。” 郭校长笑了声,说:“高兴着呢,半夜还能听见她的笑声。” 宋华哈哈大笑,察觉不合适,又赶紧捂住嘴,她瞅了瞅紧闭的屋门,低声对郭校长说:“这丫头心强着呢,别看她表面上没什么,其实,她一早就准备着报仇呢。” “她跟你说要报仇了?”郭校长诧异道。 宋华嗯,“可不咋的,昨天来学校的时候撞上宋老蔫,她直接撂了块砖头送人家当‘礼物’。还说,一定要把受的委屈加倍给讨回来!” 郭校长沉默半晌,说:“我早看出来,她和别的寻常女子不一样。她是能成大事的人。” 宋华默认。 过了一会儿,宋华又问:“那,那昨天的事,你看是谁做的?” 不知道宋华是不是凑的太近了,郭校长先是轻叱了一句让她别动,然后语气严肃地说:“你咋也学村里女人一样爱翻闲话呢。管他是谁做的,只要那畜生得到报应就行了。” “我……我好奇呢。刚才出门,我见不少人围在宋老蔫家门口指指点点,都在说昨天的稀罕事。”宋华委屈解释道, “你就别管了。” “哦。” 又是一阵沉默,“柱子给你来电话了吗?”郭校长的声音。 “来了。打到镇上红姐那里,说他一切都好,让我别惦记。哦,对了,他给你买了一个氧气包,说是这个月底能寄到县里。”宋华说。 郭校长似乎不满,埋怨说:“这娃,买啥东西!他哪儿有钱!” 宋华解释说:“娃娃有出息,上学有奖学金,还能出去打工,他用自己赚的钱给你买的,你就收下,娃娃的一片心意。” “叫他退了去,我不需要那玩意。浪费钱。”郭校长坚持。 “你就不要犟了嘛,这些年你资助他还少?他如今大了,就让他尽尽心。”宋华说。 郭校长还要再说,明月却拉开门走了出来。 她冲着宋华叫了声婶儿,然后看着郭校长说:“您就别固执了,就算柱子不给你买,我也要给你买个氧气包。” 郭校长愕然怔住,宋华笑了笑,眼眶却红了。 明月怕他们再说什么,就指着院子里堆放的家具问:“婶儿,你真给我搬来了!” 可不是吗。 除了一张结实的木板床,床头,还有两个半新的木质箱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漆呈现出一种深褐色。 “我就是怕你嫌弃。这些家具,在家闲置好些年,能派上用场就是它们的功劳。”宋华挽起袖子,就要去搬东西。 明月赶紧拦住她,“我还没洗漱,洗漱完了,我帮你。”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 宋华瞅着她笑,“不洗脸也跟戏文里的仙女一样,粉嫩水滑的,让人想摸一把。” 明月大窘,“婶儿,你学坏了,净逗我!” 宋华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大步迈进院子,“这么高兴,有啥喜事?” 一看来人,三人的脸上都露出笑容。 “你来得真早!” “你来的真巧!” 明月刚漱了口嘴,听到这两声,噗一下把水都喷了出来。 三双眼睛都看她。 她脸红摆手,“sorry,sorry,失误,失误。” 宋华伸出食指点点明月,转头对关山说:“不管来得早还是来得巧,都得干活。来,关山,搭把手,把这俩箱子抬明月屋里去。” 关山脱掉迷彩外套,卸下军帽,放在水窖的盖板上。 他指着地上的箱子,“就这两个是吧。” 宋华点头,想帮忙,却被他阻止,“我自己就行了。” 只见他扎了个马步,略微弯腰,从底下托起箱底,右手扶着箱盖,试了试重量,然后低吼一声,“起!” 还别说,沉重的箱子真就被他抬起来了。 “慢点,关山,你慢点,这又不是比赛。”宋华跟在关山屁股后面嚷嚷。 关山扛着呈45度角倾斜的木箱经过明月身边的时候,明月噙着一口洁白的牙膏沫子,冲他竖起大拇指。 关山嘴唇一咧,露出一排大白牙。 他的笑容爽朗热情,像天际冉冉升起的太阳,灿烂夺目。 不愧是军人,行动力惊人,等明月洗漱完毕,关山已经把床褥晾在院子里的绳上。 明月怕他翻到私密的东西,赶紧小跑着进屋收拾。 关山进来拆床板,看到上面用废纸填充的孔洞,手下的动作不由得顿了一顿。 这些天,她就睡在这样简陋的床上? 她从来没提过,哪怕最委屈的时候…… 关山正走神凝思,“宋老蔫那事,是你做的?”明月忽然问他。 第五十一章 值得 关山目光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没回答。 他弯下腰,像刚才抬箱一样,轻松扛起床板,走了出去。 明月盯着床下的几双鞋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是该追出去继续追问,还是等他进来再说。 她找了个纸盒子把几双鞋摞着放进去,搁在一边。 新搬进来的箱子是实打实的木材做的,虽然旧,但是看起来非常结实。 明月打开箱盖朝里面瞅了瞅,发现里面空间很大,她比了比胳膊和腿,感觉自己能钻进去藏着。 关山肩上挂着两个床头走了进来。 郭校长和宋华合力抬着床板,紧随其后。 “我来,我来!”明月赶紧去接宋华,却被宋华一甩肩膀阻止道:“这床板是杉木的,沉,你别沾手。” 关山比了比以前床的位置,放下床头,把书桌朝边上扯了扯。 他把床头塞进去,靠墙根固定住,然后把另一个床头比对着放好。 他接过宋华这边的床板,“郭校长,咱俩一起放。” “好。” 随着咕咚一声响,床板稳稳地落在床头上。 关山调整了一下床板的位置,坐在中央,用力压了压,“真结实!” 宋华笑道,“那可不咋的。别看这床旧一点,木料都是上好的,当初打家具的木匠说,这床能睡到人老喽!(人老就是去世)” 郭校长上前压了压床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下小明老师就不会睡不着觉了。” 明月笑了笑,冲宋华说:“谢谢婶儿。” “谢啥哩,我要不是穷,还想给你们盖间新学校哩!”宋华说。 郭校长睨她一眼,小声嘟哝道:“能嘞不行!” 宋华没听清,“老郭,你说我啥?” “我啥也没说。”郭校长朝外走。 宋华拧着眉头追上去,“肯定说我坏话呢,你别走,给我……”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 屋里就剩下明月和关山。 关山挠挠头,看着在书桌前整理东西的明月,说:“今天是秋收节,你去瞧瞧热闹吧。” 明月回头看他,“你也去吗?” “嗯,我代表转信台参加秋收节。顺道过来叫上郭校长,他要在秋收节上点火把。噢,今天就不用做饭了,大场上会有杂烩菜,不过都是素的。”关山说。 明月眨眨眼,“听你一说,倒是很有趣。” “走吧,一起去。”关山发出邀请。 明月却指着他的上身,伸手说:“把你的迷彩服拿来。” 关山愕然一愣,明月蹙眉催他,“快拿进来呀!” 他出去把迷彩服和军帽都拿了进来。 进屋却看到明月正在她那个硕大的行李箱里翻找着什么。 “找到了!”她低声嘟哝了一句,拿着一个圆形的小盒子走了过来。 关山朝盒子上瞅了一眼。 针线盒。 还没等疑惑,关山手里的衣服已经被明月抢了过去。 明月把针线盒放在桌上,抻着迷彩军装的领口,用力一甩,衣服就抖得展生生的。 她对着亮处,用细长的指尖仔细摩挲着衣服。 一处,两处,四处,五处。 五处缝补过的痕迹凹凸不平,尤其是最后一处,细长的一条,缝补的人也不找块内衬布垫着,就直接把裂开的部分缝在一起。 这道痕迹,不禁让明月联想到手术后的疤痕,肌肉外翻,怵目惊心。 关山走前两步,想抢回衣服,“军装有什么好看的。” 明月背身一转,避开他的手,径自走到书桌前,打开针线盒。 她取出剪子和针,坐在床板上开始拆衣服上蹩脚的针线。 关山想拦她,却被她的眼神给盯回去。 关山只好一边呆着,看明月干活儿。 看得出来,她经常做针线活,手底动作娴熟而又麻利,针和剪刀在她手里变戏法,勾挑剪抹之间,那些口子逐渐露出本来面目。 “这是你缝的?还是小董缝的?”她抽空还能用鄙视的眼神瞅他一眼。 关山眨眨眼,差点没掉冷汗。 他用很小的声音,回答说:“是我。” 明月抬头瞥他,那眼神,除了鄙视还传递着就知道是你的意思。 约莫不到十分钟,明月就拆完了。 她吁了口气,笑道:“幸亏你技术不精,针脚大,不然的话,光拆完就得半宿。” 关山再次汗颜。 明月朝书桌坐过去一点,拿起一本书开口向下抖了抖。 有个东西从里面掉了下来,落在桌上。 关山两眼裸视5.0,以前在特种部队时,不用瞄准镜也能射出比别人好的成绩。 所以,那东西一露面,他的脸色就跟着变了。 他昨天差点把小树林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的布条,居然,在她手里! 她怎么找到的? 心情复杂的关山抬起头,恰好撞上明月的目光。 一泓深黑里像是藏着万语千言,在关山看来,就是一言难尽。 可她的表情却又出人意料的轻松,嘴角轻扬的弧度,微翘的鼻尖,透出一丝狡黠和顽皮。 他在想,他该怎么开口。 她却低下头去,手指捻着针快速翻飞,缝起了衣服。 “你不用绞心脑汁敷衍我,没用。就是没有郭校长找到的这根布条,我也能猜到是你。因为在这座大山里,只有你和郭校长会为了我拼命。我这个人看着有点傻,其实一点也不糊涂。谁实心待我,谁值得深交,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郭校长就是值得我深交的朋友。郭校长是长辈,我就不说了。但是关山,以后,别这样做了。为了教训那头畜生,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值当。”明月低着头说。 关山抿着嘴,像堵墙似的立在屋子中央。 明月抬头瞅他,指指他背后的箱子,笑着说:“你坐啊,我这儿还得一会儿。” 看到关山腰板挺直,双手垂放膝头的标准坐姿,明月暗自感谢了一下宋华,她送来的箱子既能放东西又能当椅子,真是好。 明月低下头继续做活儿。 三寸长的口子, 屋里头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与一般人不大一样,清浅而又缓慢。 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开口道:“你值得我这么做。” 说完,不等明月反应,就起身走了出去。 第五十二章 秋收节 明月打小就练出来的针线功夫绝不是盖的,半刻多钟,她就把关山的军装补好了。 和之前疙疙瘩瘩麻袋包似的不同,现在的针脚又细又密,一丝线头也没有,穿在身上,就算是仔细看,也看不出丝毫缝补过的痕迹。 关山的嘴巴,从学校一直到村里的大场,就没合上过。 大场其实就是一块宽敞的空地,坐落在村北,也就是鹳河北岸这边。 ‘秋收节’从字面的意思不难理解,是个庆祝丰收的节日。这一天,高岗村的村民齐聚在大场,载歌载舞,用舞龙,耍狮子,吹唢呐,敲大鼓等等方式欢庆丰收。 明月他们到的时候,热情的村民们正陆陆续续进场。 足有大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上,中央搭起了一个四尺见方,两块砖高的台子,台子上放着四个硕大的盘鼓,后面是用红纸糊成的背景板,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 欢庆丰收。 郭校长指指台子右侧,“小明老师,你和你宋华婶过去坐吧。” 明月说好。 宋华领着她过去,在村民提供的小板凳上,找到靠前的位置,坐下来。 旁边的人好奇地打量着明月。 宋华笑呵呵地介绍说:“这闺女是咱们小学新来的明老师,明月。乡亲们,都来认识一下吧!” “原来是老师啊。我就说哪里来的闺女咋这么俊呢!”旁边一位面目慈祥的大娘笑嘻嘻地夸赞道。 “你穿的啥衣服呀,我咋从来都没见过,比镇上的红姐穿的还好。”有个胆大的中年妇女上前摸了摸明月穿的杏黄色毛衣开衫,羡慕不已。 明月报以微笑,回答说,“这叫毛衣开衫,里面可以套衣服,秋天穿很暖和。” 那女的摸了又摸,稀罕的不得了,“贵不贵啊,买件这毛衣得多少钱呀?” “一百多块。”明月实话实说,这件开衫是她在淘宝的购物节上淘到的,一家知名品牌的过季老款,只卖三折,非常划算,她毫不犹豫就买了。 “啥!一百多块!”中年女人震惊咋舌,她赶紧丢开明月的衣服,躲到一边,“啥衣服能卖一百多块?我家一年收入才一千块,买件衣服,我们就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了!” 明月尴尬地笑了笑,“在同州,我的消费算很低了。” 她没说假话,她从上大学开始独立,大学四年,靠着母亲留下的微薄积蓄和勤工俭学的收入撑到毕业,平常的生活档次可想而知。 她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节省下来的每一分钱,她都尽可能的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但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加上她从大三开始实习,正式接触社会,再穿那些学生时代的旧衣服会被同事和学生笑话,所以,她偶尔也会在经济允许的范围之内,为自己添置一些物美价廉的衣服鞋子和化妆品。 价格都不贵,而且都是网购。 “你从省城来的呀,怪不得这么时髦呢!你嘴上抹的是啥?是她们说的口红吗?”另一个年纪稍轻的女人凑过来问明月。 明月被人如此关注,有些不好意思,她朝宋华肩膀处躲了躲,“是口红,你想抹的话,以后到学校来找我。” 那女人眼睛一亮,“真的?你肯给我抹口红?” 明月点头,说可以。 那女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宋华挡了回去,“行了,行了,你们一个个跟狼似的,别把明老师吓住了!都回去吧,马上就开始了!” 宋华一发话,这些女人们才散了。 明月瞅了瞅四周,发现今天来大场参加庆祝活动的村民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男男女女,不是拄着拐棍,就是由孙子,孙女搀扶着过来。 明月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宋旭旭,宋梦凡,宋苗苗,宋春芽…… 他们看到明月,起初还有些羞涩,后来明月主动冲他们摆手打招呼,他们才向明月回礼,并且向自己的长辈介绍明月。 村里还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大多由爷爷奶奶抱着来看热闹,宋华告诉她,那些孩子都是老人们的子女在外打工时生的,没时间照顾,所以一生下来就被送回村里,由长辈抚养。 “再过几年,他们这群小的就要上学喽,到时候,你和郭校长就有的忙了!”宋华感慨说。 “我待不了那么长时间,两年后,我就要离开这里。”明月说。 宋华一愣,神色讶然地看着明月,沉默了几秒,说:“你……你就在这儿待两年?” “嗯,我的支教期是两年。两年后,我就回同州了,我的男朋友在那边。”明月说。 宋华哦了一声,目光怅然地看了看明月,把头转到一边,低声说:“苦了郭木鱼了。” 明月对她和郭校长的事也算了解,看宋华难受,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握住宋华的手,安慰说:“现在国家上上下下都在发展山区教育,高岗村的教学条件一定会改善的,上面一定会派新的老师来,到时候,郭校长就可以歇歇了。” 宋华摇头,语气无奈地说:“他那个人,我还不清楚吗?只要有一个孩子在,他就还是那个啥都管的郭校长!” 明月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宋华说的很对,郭校长就是那样的人,只要他任教一天,他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郭校长,永不下课。 庆祝活动即将开始。 第一项,就是点火把。 像运动会开幕式一样,点火把也要选几个人一起点燃大场中央的篝火堆。 郭校长和关山是受邀嘉宾。 还有两位,就是高岗村的村长宋家山,和尚未露面的村民四组组长,宋老蔫。 宋老蔫被人绑树上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今天能来才见鬼了。 “木鱼,咱不等了,让一组组长过来替一下。”高岗村村长宋家山大约六十岁左右,一张黑红的四方脸膛,浓眉大眼,嘴宽鼻阔,讲话时声若洪钟,是个标准的秦巴汉子。 “行,你说了算。”郭校长同意。 “关山,你呢,同意不!”宋家山问面前这位身材魁梧的年轻军人。 关山笑道,“我也同意。” 宋家山朝着人堆里就是一嗓子,“宋九斤,宋九斤,你给我出来!” 人群里站起一位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男人,五十多岁,长相憨厚,被村长点名,起来后神情迷茫地用方言问:“咋啦!你叫我干啥!” 第五十三章 你是铁做的 村里穷,没有扩音设备什么的,最主要是没有电。 神情庄重严肃的村长宋家山在台上吆喝着讲了几句祝福的话,又向前方绵延不绝的青山绿水洒了整整一瓶‘烧刀子’酒,以表达对来年丰收的美好祝愿。 接着,他和郭校长、关山等人点燃篝火堆,在村民的欢呼声中,秋收节开始。 锣鼓唢呐齐鸣,村民们舞着野草和山花扎成的草龙,舞着狮子,载歌载舞进场。 热烈的气氛渲染到每一个人,明月捂着耳朵,好奇兴奋地看着眼前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身边的村民们纷纷站起,朝场里的老乡鼓掌致意,还有大胆的人,竟走上大场,加入到节庆表演的队伍中去。 宋华大声问明月,“你去不去跳舞——” 明月拼命摇头,身子朝后缩,“我不会——” 宋华被她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她说你等着,就和刚才那个摸明月毛衣的中年女子结伴走向表演场地。 秦巴山区的舞蹈,粗犷热烈,男男女女,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欢庆丰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宋华看来是跳舞的高手,她一上场,就博得了村民热情的掌声。虽然岁数不小了,可身体的协调性还是很强,下腰,扭胯,振臂,流畅漂亮的舞蹈表演,引得村民欢呼,引得草龙和狮子都围着她打转。 之后,大场里响起更热闹的喧哗声。 明月定睛一看,不由得笑了。 原来是郭校长,他不知被谁推到了场上,和正在舞蹈的宋华撞在一起。 郭校长的脸红得像酱缸里熟透的大酱,他一边遮着嘴闷声咳嗽,一边朝人群摆手,要退回去。 谁知宋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轻轻一个旋转,就把他给带进场地里了。 离得那么老远,明月还能看到郭校长的眉毛几乎拉成一条直线,嘴角抽动的震颤,她也似乎能感觉到。 “哈哈哈哈……”明月忍不住开怀大笑。 就在这时,身边却坐下一个人。 明月笑着转头,撞上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看到熟悉的一线洁白,她讶然笑道:“你怎么跑过来了?” 关山说没他什么事了。 锣鼓渐歇,腰鼓上阵。 两人就说起场上的节目。 明月莞尔笑道:“这不是为难郭校长吗?你看,他都不动,就婶儿一人在那儿跳。” 关山却摇摇头,“我看未必。” 明月揪着眉毛,看他,“你这个人真是的,不去救郭校长,还落井下石。” 关山眨眨眼,垂下睫毛,嘴角有抹笑纹。 明月微微一怔。 她的思绪有点跑。 男人的睫毛也能长得这么长吗? 沈柏舟的睫毛就很长,可和他比起来,似乎还差了一点。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呢? 察觉到什么,关山抬起眼睛,眼神里透出一丝疑惑。 明月瞬间回神,张着嘴啊了一声,指着场上开始舞动的郭校长,惊喜叫道:“天呐,郭校长会跳舞!” 不仅会跳,还跳的很棒! 不,用时下孩子们喜欢说的感叹词形容一下,那就是超棒!超级棒! 郭校长绝对是个练家子。 这个练,不是练武,而是练舞。 别看他身材瘦削,面相平凡,可一旦被周围的热烈气氛感染到,刺激到,那骨子里潜藏着的舞蹈天分就像音符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明月敢说,郭校长是她见过的最棒的灵魂舞者。 越是这种粗犷原始的舞蹈,才越能激发出他的舞蹈本能。 明月越想越不对,一拳头捶到关山的胳膊上,“讨厌啊你,都不告诉我!” 害她像个傻子一样白担心一场。 他咧开嘴露出爽朗明亮的笑容,耀的人眼花。 捶完才觉得手疼,她啊呦叫了一声,一边甩着手腕,一边瞪他和他的胳膊,“你是铁做的啊。” 他露出无辜的笑容,嘿嘿笑了笑,把手臂朝她那边送了送,“那你再打。” 明月揪着眉毛,扬起拳头,作势欲打。 可看到他促狭中带着认命般的眼神,她羞恼的收回手,“讨厌,欺负人!” 他哈哈大笑。 她用脚踹他,却又抱着脚,哇哇叫起来。 场上,宋华到最后成了陪衬,但她却心甘情愿的做郭校长的绿叶。因为她知道,再想看他如此肆意奔放的释放自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这辈子,还能再看到吗? 郭校长笑了。 宋华婶儿也笑了。 四周的人全都笑了。 只有明月,看着那样的一幕,却悄悄地背过身,拭去眼角涌出的泪珠。 一对儿被命运耽误的有情人,到了迟暮之年,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走到一起。 “擦擦吧。” 眼前多了一条手绢。 灰白格子相间的手绢,像他的人一样,随时随地带给她朴素不张扬的安全感。 明月接过去,在眼睛上按了按。 “不好意思,我好像想多了。”她低着头解释说。 关山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黑黑的发顶,他很想去**一下,安慰她,可手已经抬到半空,却又隐忍地落下。 他有什么立场去碰触她呢? 一个才相识一个多月的朋友,或许,连朋友也是他美好的想象。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目光转回场上。 表演活动进行到尾声,队伍纷纷撤出,郭校长和宋华交谈着下场,所到之处,村民们纷纷围观起哄,郭校长摆摆手,走到一边坐下,宋华也朝明月这边走了过来。 她刚坐下就被明月抱住手臂,贴了上来。 “婶儿,您是我的偶像!” 宋华拧着眉头,“啥?啥是偶像?” 明月的嘴角抽了抽,眼底那一丝涩意顿时跑的无影无踪。 她认真解释说:“偶像,就是人心目中具有某种神秘力量的象征物。譬如说,您的偶像,是郭校长。而我现在的偶像,就是您。” 宋华被转晕了。 她苦笑着捏了捏明月的脸,“婶儿没文化,听不懂。不过,你说老郭是我偶像,是不是就说,他是我尊敬的人?” “yes!宾果!噢,回答正确,不过我再帮您加两个字,崇拜!除了尊敬,还有崇拜!”明月解释说。 “那我可不敢当你偶像。”宋华笑了,她摸了摸明月的头发,偏过头指了指一旁的关山,“你的偶像啊,应该是他!” 第五十四章 秋收不仅仅是收获 秋收节可不是只有舞龙耍狮子,还有丰富多彩的农业技能比赛。 割谷子、剥玉米,搓麻绳等等有趣刺激的竞赛项目将现场气氛一次次带向高、潮。 起初,明月还不懂宋华说的关山是她的偶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等到比赛开始,关山上场参赛之后,她才明白,是她这只井底之蛙见识短浅了。 关山居然会做农活! 不仅会做,而且是把好手! 他和郭校长不愧是一对儿好搭档,连一鸣惊人的本事也同出一辙。 割谷子,第一名。 剥玉米,第一名。 搓麻绳。 好吧,这不是他擅长的力气活,所以,没得奖。 可真的已经很棒了。 超棒! 明月坐在下面,看着台上胸前挂满花环的关山,也是与有荣焉。 最后一项比赛,是挖红薯。 不知谁喊了声,男女配对挖红薯才公平,于是村长宋家山直接拍板,说就一男一女搭配着来。 关山是夺冠大热门,所以这些爱玩闹的村民就把台下的明月给拽了出来。 “明老师和关山配一对!” “好——” “噢——噢——”有人大声起哄。 明月吓得朝后跑,“我不会。我没挖过红薯。” 要她做个针线,做个饭,或是讲个课,她驾轻就熟,可做农活…… 饶了她吧! 但这些人闹起来了,又岂会轻易收手,于是,她被半推半绑的架到关山面前。 有人在背后用力推了她一把。 “接好喽——” 明月身子前扑,大声尖叫,她闭着眼,以为要摔个狗啃屎,谁知下一秒却稳稳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面。 她掀起一线眼帘,悄悄看了看。 关山的高鼻梁犹如一座山横在视线里。 “啊——”她弹跳立起。 转眼就撞上关山招牌式的笑容和闪亮的目光。 她局促地捏紧手指,结结巴巴地说:“我真不会做农活。” “没事。”关山笑着说。 “我会拖累你的。”她再次强调。 关山笑容更灿烂,“没事。” 就这样,明月和关山做了搭档。 和浩浩荡荡的村民队伍一起,冲进了红薯地里。 和刚才割谷子的比赛差不多,从田埂一头开始,顺着直线挖,在规定时间内,谁挖的红薯最多,谁就是冠军。 阳光充足,漫山遍野的连翘林如同金色的麦浪,绿色的蕃薯藤闪烁着露珠的光泽,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参赛的每个人被分到一把镰刀和锄头。 他们沿着田埂排成一排,就等着宋家山吹哨。 “各就各位,预备——嘘——” 比赛开始了。 转眼间参赛村民就到了地里,只有明月还杵在田埂边上,盯着手里的镰刀和锄头发呆。 “明老师——” “明老师,傻站着干啥,快下地挖啊——”宋华急的上前推了明月一把。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明月涨红脸,跟在关山后面,弯下腰,用锄头戳了戳地。 好硬。 戳不动。 “哈哈哈哈哈,你看她——”围在四周的村民们笑得更大声了。 明月窘得想钻进土里,刚想要不要跑掉算了,眼前却多了一双穿着军用迷彩鞋的大脚。 “我教你,别慌。” 觉得天空一暗,然后夹带着一丝汗味的男性体息就盈满了鼻间。 “刨红薯要先除掉秧子,像这样,把它割掉,然后,用锄头刨这些松土,刨的时候掌握住力道,千万不要挖断红薯根。”关山是个魔术师,他没怎么费力,一个红色的胖乎乎的东西就被他从土里拽了出来。 “好大个!”明月稀罕的不得了,一把抢过红薯,笑出声来。 关山目光温柔的笑了,他问她,“会了吗?” 明月挠挠头,“我试试吧。” “你就慢慢刨,多少没关系,输赢也没关系,只要你学会了,得到快乐了,就是收获。”关山说。 明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关山,“你真像我的老师。” “瞎说!”关山黑脸一红,转身走了。 明月低头一笑,把刚刚挖出来的大红薯放进竹筐里,她挽起毛衣袖子,一边回忆关山刚才教她的动作,一边偷窥着旁边地里的村民,认真学起了挖红薯。 农活是要力气的。 她早晨急着走,没吃郭校长给她做的早饭,所以,挖了一阵儿,就感觉到累,满头大汗,双腿发虚,走一步都想摔倒。但同时又很开心,因为她在关山的鼓励和帮助下,看到红薯一个个被她挖出来时,那种成就感,不亚于她获得教学比赛冠军时的心情。 真的是笑声和汗水齐飞,快乐和辛劳共存,她真切感受到秋收的快乐和喜悦,以及农耕的艰辛和不易。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古人所想表达的意思,莫过如此。 “嘘——” 宋家山吹响哨子。 比赛结束。 明月帮关山抬着筐子,去田埂上过称。 最终,他们没能取得冠军,但是相视而笑的他们,却收获了世上最珍贵的财富。 此刻,在村子里,宋老蔫和前来报信的本家堂弟宋孝春正窝在他那间破败的屋子里说话。 “哥,你咋不开窗户哩,这屋你也能待住!我算服气你了!”宋孝春说了几句话就受不了屋里刺鼻的臭气,他起身想去开窗,却被躺床上的宋老蔫踹了一脚。 “开啥开,你想冻死我。”宋老蔫不让。 宋孝春皱着眉头坐下,椅子嘎吱一晃,吓得他赶紧拉住床头。 宋老蔫被逗得嘿嘿笑起来,宋孝春拧着眉毛敢怒不敢言。 心里却骂上了。 活该他这个不成器的堂哥打一辈子光棍,像他这样又臭又懒又好色的男人,哪有婆娘愿意跟他。像昨天有人绑了他挂在小树林里,那就是他造孽太多惹了仇家,才活该受罪。 要他说,绑得好,绑的妙,要不是他有把柄捏在他这堂兄手里,他也真想,把他这堂哥朝死里弄。 “你的病咋样了?我爹说,不行就找花家的老婆子给你看看。”宋孝春说。 “我有啥病,你还不知道!”宋老蔫瞪眼。 宋孝春在心里呸了一声,装病!死狗! 面上却带着笑,说:“没病就好嘛。你晚上想了一夜,想起是谁绑了你不?” 宋老蔫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衬着屋里阴沉沉的背景,看起来格外瘆人。 他顿了一下,朝床前探出身子,猛地咳嗽两声,朝地上啐了口浓痰。 宋孝春躲避不及,脸上溅上了极点唾沫星子。 他隐忍地闭了闭眼睛,问:“咋,你猜出是谁了?” 宋老蔫倏一下坐起,肿肿的眼泡一抬,低声说:“不是郭木鱼那个老混蛋,就是转信台那怂!” 第五十五章 咋都怨我? 若说新鲜有趣的农业竞赛活动是‘秋收节’必不可少的环节,那‘百人宴’才是秋收节的重中之重。 像农村过红白事的流水席一样,大场上并排摆着两溜方桌,村民陆续就座,没位置的就在一边等候。 搭在场沿儿边的棚子,是临时搭建的伙房。 两口直径三尺的大铁锅里正熬煮着新鲜的炖菜。 干粮是各家各户捐的,有大有小,黄的,黑的,白的,交相错落堆放在馍筐里。 郭校长把村长宋家山拉到他们这一桌,“家山,坐下,我有事情和你说。” 流水席有人负责端菜,有人负责发馍,很快,每个人的面前就多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菜碗和一块干粮。 宋家山啃了一口黑馍,吹了一下碗边的菜汤,呲溜喝了一口。 “要是有肉就好了,娃娃们就能过瘾了!”宋家山叹道。 郭校长看看他,放下筷子,“家山。” “你说呀,跟我还有啥不能说的。”宋家山一边吃菜,一边问。 “那我就说了。学校门前那块荒地,你看,能不能批给学校用。” “咋,学校地方不够?”宋家山问。 “上课肯定够了,但是学校围墙出现裂缝,我怕哪天塌了砸到娃娃,所以暂时用木头顶着。家山,你行行方便,把那块荒地给我们,我把围墙扒了,给学校修个操场,娃娃们还没升过国旗……”郭校长说。 宋家山放下筷子,嚼了嚼嘴里的干馍,思索了一下说:“那块地归四组管,我回头跟老蔫打声招呼,你别操心了,我管到底。” 郭校长露出喜色,他拍了拍宋家山的肩膀,“那就交给你了,家山,你比别人清楚,山里的娃娃可怜啊。” “我咋不清楚,宋旭旭就是我的孙娃娃嘛!”宋家山指了指隔壁桌的小孙子。 郭校长笑了笑,说:“吃吧。” 宋华在一边说:“村长,现在的秋收节一年比一年冷清了,你看,今年的百人宴两茬都坐不满。” 的确,没坐席的稀稀拉拉几个人,再有三桌就够了。与早年间坐了五六茬还有人等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 宋华又挑起碗里的青菜和豆腐,吐槽说:“还有这菜,你去年就说今年让村民吃上肉,可咋样,里面连根猪毛也看不见!” 宋家山是个火爆脾气,宋华净捡不好听的说,他的脸就一沉,怼过来,“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咱村人少,怨我啦?是我让年轻人出去打工了?还不是他们受不了穷,想出去赚大钱?吃不上肉,那是宋老蔫给你们许的诺。他今天没来,要来了我还得撅他几句呢!这个宋老蔫,就是嘴贱,欠人收拾!” 宋华噗一下笑了,她转头擦了擦嘴角的菜汤,说:“你忘了,他就是被人收拾了。” 宋家山骂了句活该,然后改换笑脸冲着明月和关山招呼道:“明老师,关山,你们快吃呀,别听我这浑人发牢骚了!” 明月吃了一口杂烩菜。 原以为没有肉汤的炖菜一定寡淡无味,谁知入口却觉惊艳。 她指着碗里配色均匀的蔬菜,夸赞说:“我怎么觉得没有肉比有肉的还好吃!” 宋家山闻声大笑,他指了指伙房,解释说:“从镇上请了小九,他的手艺,是这个!” 看到宋家山竖起大拇指,明月莞尔笑了。 原来做饭的厨师是小九啊。 怪不得简单的蔬菜也能做的如此美味。 “主要是新鲜,咱们高岗的水好,种的菜比一般菜农种的菜都要水灵。这个关山最清楚,他啊,最喜欢吃高岗种的白萝卜,直接从地里拔出来,咬上一口,就跟喝泉水一样甜!”宋华接过话去。 关山点头证明,“的确好吃,等再过段时间,你就可以尝到了。” 明月笑着说好。 她吃了一口又嫩又滑的白豆腐,问宋家山,“村长,我看高岗漫山遍野的连翘林,而连翘又是名贵的中药材,您怎么不去开发呢?” “开发?”宋家山闻声抬头,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苦笑说:“开发也需要钱啊。” “不怕你笑话,村里穷得叮当响,今天这秋收节,除了乡亲们捐的,其余的花销,都是镇上的红姐资助的。” 红姐? 明月下意识回头找人。 宋家山摆摆手,“她没来,她那个财迷,怎么舍得一天的好生意!” 明月心说也是。 她摇摇头,思考了几秒,说:“其实,开发不需要高岗单打独干,您可以尝试着和外头的资本联合,一起开发这里的连翘林。” 宋家山瞪大了眼睛,直盯盯地瞅着明月。 “我觉得不靠谱,万一被外面的人坑了,占了我们的地,怎么办?”宋华插话道。 “以前倒是有几家药材公司过来谈过,可是条件太苛刻,我根本没答应。”宋家山说。 “这事得好好考察,譬如说对方的资质,财务状况,还有条件等等,双方可以坐下来谈判,最后签订合作协议。这样,就会稳妥得多。”明月说。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整张桌的人都在看着她。 明月摸摸脸颊,心虚地说:“我说错了吧。其实我也不大懂,就是……” 具体的农业合作开发模式明月也不大懂,但她毕竟是一个大学生,该有的知识储备还是有的。 “不不不……明老师,你说的好!说的太好了,能具体再说一下吗?我怎么觉得眼前一下子亮堂了不少!”宋家山一脸兴奋地说道。 于是,明月顾不上吃饭,就和宋家山说了半晌这方面的信息。宋家山非常感兴趣,他恳求明月回头能找些资料带给他。 明月答应他回头去县里的时候,一定给他带回来。 宴席散了已是下午四点光景。 关山带了小九来见明月。 “小九——”虽然只见过几次面,可明月对小九的印象极好。 小九腼腆的笑了笑,叫了声明老师。 关山对明月说:“小九明早上回镇上,你俩可以搭个伴。” 明月惊喜说好。 原以为要独自下山,走到红山镇,却不想还有了个伴儿。 关山从兜里掏出一串东西,朝小九扔了过去。 小九接住,低头一看,眼睛赫然一亮,“车钥匙!你让我骑车了!” 关山用力揉了揉小九的脑袋,叮嘱道:“把你明老师给照看好了,不许出事!” “是!保证完成任务!”小九立正,向关山敬了个军礼。 第五十六章 微信好友 农家小院。 花妞儿把草药晾在院子里的竹席上,又用砖头把两头压好。 她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转头朝村北大场的方向望了望。 “妞儿——”一位穿着破旧老式蓝布衫,头发花白的老年农妇从屋里走了出来。 正是村里的神医,花奶奶。 “你快去吧,说不定节庆还没结束呢。”花奶奶说。 “奶,我不去了,没意思。”花妞儿挽起袖子,就朝伙房走。 花奶奶叹了口气,“妞儿是个可怜的娃,连个热闹也瞧不上。” 花妞儿扭头,露出牙齿,笑着说:“我有奶奶就行了,不需要看啥热闹。” “唉……你爸妈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回来陪陪你多好。”花奶奶感慨说。 花妞儿脚步一顿,什么也没说,小跑着进了伙房。 花奶奶走到草席那里,弯下腰,仔细看了看药材的品相,点了点头,低声称赞她的小孙女:“小是小,越来越有样儿了。” 花奶奶直起腰,抬高音量问屋里的花妞儿,“妞儿,你给郭校长带信儿了没,让他过来取药。” “说过了,他说百人宴散了就过来。”花妞儿回答说。 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口有人叫,“婶子,我来了!” 花奶奶回头一看,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正说你呢,快进来。” 郭校长的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碗上边还冒着热气。 “花妞儿,花妞儿,别做饭了,快和奶奶吃饭!我给你们带了杂烩菜。” 花妞儿嗷了一声,奔了出来。 看到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花妞儿咕咚咽了口口水,“郭老师,你对我……对我真好!” 花妞儿的普通话不算太标准,但已经不错了。 “把桌腾开,这碗还烧手哩。”郭校长说。 花妞儿赶紧把晾草药的竹席挪到屋檐下,空出一个小小的石桌,郭校长把碗放下,又从兜里掏出两个用蒸布包着的馍馍。 不过多会儿,一老一少就吃上了热乎饭。 “木鱼,你再吃点。”花奶奶说。 郭校长摆手,扭头咳了两声,说:“我吃饱了……咳咳……你们赶紧吃。” 花奶奶扭头看了看坐在屋檐下的郭校长,说:“待会儿我还得给你把把脉。” “没事,你看我吃了您开的药,已经不咋咳嗽了。”他直起腰说。 花奶奶没说话,低头吃菜的时候和懂事的小孙女对视了一眼。 花妞儿朝她轻摇摇头,无声地提醒她,郭校长不好。 花奶奶眨眨眼,说她知道了…… 川木县中学。 今天是周六,全校休息。 宋瑾瑜睡到十一点才起,然后磨磨蹭蹭的到食堂吃饭。 贫困县中学的食堂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南北的菜都有,而且老师还有饭菜补贴。 在这里吃住近两月,她没瘦居然还胖了。 她在窗口要了一份套餐米饭,刷了教师卡,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今天在食堂吃饭的教师不多,她看了一下,留下吃饭的大多都是像她一样的年轻教师。 “宋老师,你没出去呀。” 一位穿着毛衣和黑呢裙的年轻女人走到她对面,坐下。 宋瑾瑜抬起头,脸上露出客气的微笑,“上午看书看得忘了时间,下午再出去。” “休息日还看书学习,你这么努力,还让不让我们这些人活了!”对方瞄着宋瑾瑜身上的名牌运动装,夸赞说。 宋瑾瑜撩了一下刚烫的大波浪,感觉良好地说:“张老师,你又笑话我。” 张老师摇摇头,“你别谦虚呀,我听咱们刘校长说,你上师范的时候就获过奖,还是县教体局的王干事钦点到我们学校来的老师。哎呀,你看我这记性,还王干事王干事呢。人家现在已经是科长了,你啊,是她眼前的红人,这以后啊,可有大把的机会等着你呢。” 宋瑾瑜的笑容僵在嘴角,她刚刚夹起来的一根青菜,又落回去。 王干事升科长了? 她怎么不知道。 还有,她撒谎说她获过奖的事,这位张老师居然也知道? 今天的‘巧遇’,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张老师,你消息真灵通。”宋瑾瑜隐忍着情绪的时候,脸色比平常要黑一些。 张老师犹自还在絮叨说:“到时候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毕竟我们在一个语文教研组待过。哦,对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宋瑾瑜以为这位学校有名的闲话精又要翻谁的隐私,却听到对方压低声音,靠过来,说:“我昨天去刘校长办公室交材料,他正和县教体局的领导通电话,说是要从我们学校选一位年轻教师去同州一中参观学习。” 宋瑾瑜讶然抬眸,同州一中? 那不是全国重点中学吗? 要是能去那里参观学习一趟,就跟国内的学生出国留学镀金差不多。 “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宋老师,我觉得你很不错,你不如活动活动,争取一下。”张老师眨着眼,说道。 “我?我不大可能吧,才来多久啊……”宋瑾瑜不像明月那般单纯,她对人有着一层天生的防备,她觉得面前的张老师可不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所以,她故意撇清道。 “嗳,你不是和王科长熟悉吗?你跟她说一声,就什么都有了。”张老师再次提起王科长。 宋瑾瑜再傻也明白张老师是来试探她了。 估计张老师自己想去,可碍于她和王科长的关系,所以特意找机会过来试探她的口风。 宋瑾瑜低头吃饭,“回头再说吧,没影的事呢。” 张老师用勺子敲着不锈钢餐盘的边缘,凑过来,又说:“我听说,要去半年……” 宋瑾瑜的手再次顿住。 半年。 繁华现代的大都会同州。 没有明月的同州,却有沈柏舟的同州。 她的心底某一处忽然松动了一下,她放在桌下的手指慢慢攥紧。 她蓦地仰起头,盯着对面还来不及掩藏情绪的女老师,笑着说:“你既然这么提醒我了,我不争取一下,也太不领情了,不是吗?” 张老师的表情变得很僵,她啊啊两声,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我是觉得你比较优秀嘛,再说了,机会难得,万一错过了,多可惜呀。” 宋瑾瑜笑了笑,正想说话,却听到手机叮的响了一声。 她拿起手机,端起餐盘,对张老师说:“我吃饱了,先走了,张老师。” “啊……再见。” 宋瑾瑜把餐盘里的剩饭倒进垃圾桶,然后径直走到门外,吸了口新鲜空气,才划开手机的屏幕。 是微信。 有人添加她为好友。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突然,她勾头贴近手机,猛的捂住嘴。 天呐! 加她的人,居然,居然是沈柏舟! 第五十七章 我是沈柏舟 宋瑾瑜用力挤了挤眼睛,重新盯着手机屏幕。 微信加好友的信息里,显示着这样五个字。 我是沈柏舟。 宋瑾瑜心跳如擂,她伸出食指,指尖颤抖着按下接受。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因为沈柏舟,她把这首来自《诗经》的柏舟,背的是滚瓜乱熟。 “叮——”微信信息来了。 沈柏舟的头像图片就是他的近照,帅气的男人冲着镜头微笑,颊边深深的酒窝,让她看了心动脸热。 她打开信息。 居然是一条语音。 宋瑾瑜更紧张了。 她摸着脸颊,四处看了看,然后,一路小跑来到操场边一棵桐树下面,才收住步子,将语音点开。 她赶紧把手机贴近耳朵上。 沈柏舟清晰而又标准的普通话就通过电波传了过来。 “宋同学,我是明月的男朋友沈柏舟,明月让我给她邮寄一些资料,地址留的是你的,可我手机前阵子出故障,信息丢了不少,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把地址再给我重新发一下。” 宋瑾瑜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语音时间,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又激动,又失望,似乎还掺杂着一缕失落。 原来,他找她还是因为明月。 怕他的小公主收不到邮件而寻到她。 他怎么找到她的? 他们好像没有留过电话。 宋瑾瑜低下头,抿着嘴唇打字。 你怎么找到我的微信? 沈柏舟很快就回复。 不过还是语音。 “我从你们系的同学那里找到你的微信号,冒昧打扰,很不好意思。” 宋瑾瑜不习惯语音,于是接着打字,“你太客气了,学长,明月和我是很好的……” 手指在很好的后面顿住,她犹豫了一下,接着敲:“是很好的朋友,我帮她是应该的。还有学长,你以后有事随时联系我,我24小时在线,不关机。” 沈柏舟这次没用语音,而是手敲了两个字谢谢发了过来。 宋瑾瑜把自己学校的地址和手机号编辑成信息发给沈柏舟。顺便,她也要到了沈柏舟的电话号码。 收起手机,宋瑾瑜步履轻快地朝宿舍走去。 路过餐厅,她还主动向餐厅门口的张老师打招呼,“张老师,吃好了?” 张老师估计还在低头想着刚才的事,心不在焉的,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哦……哦……好了,好了。” 宋瑾瑜忍着笑,挥挥手,大步走远…… 第二天,是周日。 明月起了个大早,去周围的山上跑了一会儿,回来洗漱完,小九正好过来。 明月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运动套装,黑色运动鞋,长发高高束起,化了淡妆,年轻得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冲着小九笑得明媚灿烂。 小九看呆了,指着她,张着嘴,啊了两声,嗫嚅说:“明……明老师。” 明月走过去,像关山一样揉了揉小九鸡窝似的头发,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小九脸红,躲了躲,低声说:“董晓东说你是仙女,我看你就是仙女。” “你说什么?”明月摆弄身后的背包,没听清。 小九嘿嘿一笑,“没说啥,我说,咱们下山吧。” 郭校长出来叮嘱了几句,明月就和小九走了。 下山一路顺利。 可到了山脚下,去老祠堂那里推了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出来之后,就乱套了。 先是小九踹不着火,摩托车发动不起来。踹了大约半小时,细细的发动杆都快被小九踹断了,车子终于震颤着动了起来。 小九在前,明月在后,车子歪歪扭扭地朝镇上驶去。 如果这样也还算可以,毕竟有了希望。可谁知车子到了中途自动熄火,这次,任凭小九还是明月,都没法把它弄着。 最后,只能是小九前面推,明月后面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步行到了红山镇。 红姐倚在春风商店的门框上,指着路边狼狈不堪的明月和小九,笑得是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瞧你……瞧你们的样儿……啊呦……笑死我了……小九……你被……被摩托车骑了……哈哈哈哈……” 明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冲着灰头丧气的小九安慰说:“别理她,你已经很棒了。” 小九感激地瞅瞅明月,手捏着刹车,发泄一般猛地踹了脚发动杆。 “突——突突——突突突突——” 沉寂了一路的蓝色摩托忽然狂放地吼出声来。 小九不防备,差点丢开刹车,明月则是吓得闭着眼睛,手捂着耳朵。 红姐愣了愣,再次爆发出尖锐欢畅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们……哈哈哈哈……小九……小九……” 小九无地自容,一脚跨上摩托,呜呜飞驰而去。 留下明月,面色讪然地朝红姐笑了笑,低头走进商店。 红姐笑舒坦了跟着进来,她睨了一眼明月,心中暗暗赞道,“好一个水灵灵的妹子。” 怪不得关山…… “买东西?”红姐问。 明月点点头,“宋华婶儿给我宿舍搬了几样家具,我想买新的被单被罩,哦,对了,我还想买块布,做副窗帘。” 红姐摊手,“我这里不卖被单,不过,镇上有家做布生意的店面,我领你过去。” 明月就说不用,她自己找过去就行,红姐却直接关了店门,拉着明月朝镇子后街走了过去。 吉祥布店。 虽然店里的设施比起红姐的商店差了许多,光线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吉祥的气氛,可是布匹独有的味道却让明月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她的姥姥曾经是位裁缝,她的针线活就是跟着姥姥练出来的。家里那会儿到处是布,冬季的毛呢,夏季的乔其纱,“洗可穿”的涤纶料,还有棉花布,棉绸布,最好是真丝面料,有印花、暗纹和纯色之分,薄薄的一匹真丝布料,扯一块拉下来,手指摸上去像缎子一样光滑…… 吉祥布店可没有这些高档面料,这里除了棉花布,就是纯色的棉布,放眼望去,宛如掉进棉布的海洋。 明月挑了一块方格布做床单和桌布,窗帘她选了天蓝色的棉布,看到布店里还有白色的劣质花边卖,她又要了五尺。 回到红姐的商店,又买了一些零食和日用品,明月装好东西,拎着洗漱包对红姐说:“我想去洗澡。” 红姐摆摆手,“去洗吧。哦,对了,我得提醒你,今天人多!” 第五十八章 下山奇遇记 十几分钟后,明月第一次体会到了大众澡堂的‘魅力’。 几十号人挤在一间不足十几平米的昏暗屋子里,一个龙头下面至少挤着七八号人。 耳边回响着大人呵斥孩子的喧嚣,空气里流动着山区居民长期不洗澡的陈腐气味,明月几次想逃离出去,均因渴望热水冲刷带来的洁净感而作罢。 洗澡洗到一半,她被高岗村的村民认出来,把她拉到人少的龙头下,告诉她随便用。 明月连忙道谢,她们这群山里女人,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光洁的身体说:“你能让我们用用你的泡泡露吗?” 泡泡露? 明月掏出洗漱包里的沐浴露瓶子,“是这个吗?” 她们羞涩的点头,说:“用了这个是不是就能和你一样香了?” 明月莞尔,说会的。 她把洗漱包拉链打开,告诉她们可以随便用。 霎时,浴池一角热闹起来。 从同州带来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转了一圈,再回到明月的手里,只剩下个瓶底。还好够她用。 明月被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推到墙边,用蹩脚的普通话提醒她:“你朝里趴着,我给你搓背!” 明月还没等拒绝,脊背上就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种痛,像是活人被生生揭掉了一层皮,火烧火燎的,疼得她叫了起来。 “咋,可疼?”背后的女人问她。 明月噙着眼泪点点头,“可疼。” 她没说假话,是真的疼。 “那我轻点,你疼了就吆喝!”那女人手劲轻了点,嘴里嘟哝道:“没敢使劲啊,城里人,就是肉皮太嫩!” “……” ‘享受’了搓澡的待遇后,明月明显感觉那些妇女对她亲近多了。 难道挨上一顿疼,还有这好处? 红姐怕明月受不了,从她进澡堂开始就吩咐看澡堂的不要再卖票了,她以为明月坚持不到十分钟就会捂着鼻子冲出来,可谁知等了又等,等的她肚子都咕咕叫了,才看到明月和几个高岗村的婆娘媳妇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 明月看到她,面带微笑地冲她招手。 她看到明月向同行的女人们告辞,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明月小跑着过来,白皙的脸庞因为刚洗过澡,显得红润而有光泽。 “红姐。” 红姐笑了笑,朝明月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瞥,“看不出来,还挺行……” 明月讶然看她,什么意思? 什么叫还挺行? 红姐笑了笑,她捏了捏明月潮湿的发尾,说:“我是说,你看起来柔弱,其实骨子里很坚强,怎么折腾都能挺得住。” 红姐朝远去的村民努努嘴,夸赞她:“她们看来也认可你了, 连跟你说话都撇起洋腔了!” 明月回忆一下,还真是这样。 她们和她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说当地生涩难懂的方言。 明月笑了笑,“那还不好,指不定我在高岗待两年,村民们都会说普通话了。” 红姐撇撇嘴,“洋腔洋调的有什么好。” “那你说的,不也是普通话。”明月反驳。 “我是做生意,需要。”红姐不服输。 明月想了想,说:“高岗村也需要会说普通话的村民,你想啊,高岗村不可能总是这样封闭啊,以后,如果外来的商人上门和他们谈生意,他们讲一口的土话,对方听都听不懂,还怎么做生意啊。” 红姐看着一本正经的明月,眼珠转了转,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你……你这丫头……真逗……哈哈哈……谁能看上高岗啊……哈哈哈……鸟都飞不过去的地界……生意人会上门……你可……可真逗。” 明月没有笑,她朝远处隐没在云层里的巍峨青山望了过去,低声却坚定地说:“我相信,迟早有一天,高岗会富起来。” 说完,她转过身,朝隔壁的春风商店走去。 红姐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歪着头,朝明月刚才注视的方向望了望,嘴里嘟哝说:“刚夸夸她,就上脸了!” 怼归怼,饭还是要请的。 红姐留明月吃午饭,地点,就在隔壁的春风餐馆。 小九刚把炒好的两个菜端上桌,就听外面响起一阵霸气十足的轰鸣声。 汽车? 三人面面相觑。 红山镇除了每天一趟开往县城的班车外,再无外来车辆。 小九猴急的跑到门口,和邻居家的孩子一样,扒着门框探头一看,不禁大声叫起来,“是军车,军车——” 军车? 红姐还没等起来瞧热闹,小九又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他们……他他……他们来了。” 红姐蹙起眉头,站起来呵斥小九,“你给我滚回来,说的都是些啥……” 啥字还没落地,就觉得视线一暗,紧接着,次第走进来三位身材魁梧的军人。 关山每次下山都穿军装,所以红姐他们认得这些人是和关山一样的军人。 生意人的本能,红姐立刻改换笑模样,搓着手迎上前去,“哎呦,稀客,稀客,你们是当兵的吧。” 这不废话吗! 不仅明月抿着嘴乐了乐,就连那三位陌生的军人也露出了忍俊不已的表情。 站在中间年岁看起来最长的一位军人,对红姐说:“我们要去高岗村,到这儿吃顿便饭,老板给安排一下,菜要简单,三个就行,务必要快!” 他抬腕看了看表,又说:“十五分钟最好。” 红姐端着身架儿笑了笑,“没问题,包您满意。” 转过头,“小九——清炒茄子——辣子炒肉——芹菜香干——炒上喽——” “成——” 没过半分钟,后厨就传来滋啦爆锅的脆响。 三个军人坐在明月和红姐隔壁那桌,等待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跟木桩子一样,双手贴放在膝头,目视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嗤——”红姐捂着嘴笑出声。 明月撞她一下,低声提醒说:“别笑,他们能听见。” 明月的背后就坐着一位。 那位的身子晃了晃,忽然开口说话,“老板,不如我们拼个桌吧。” “……” 这次,连明月都瞪圆了眼睛,回头瞅着那位一鸣惊人的年轻军人。 第五十九章 奇怪的军人 风卷残云,这四字成语用来形容面前的三位军人再贴切不过。 桌上五盘菜,一筐馒头,眼看着就要被他们一扫而空。 眼前这一幕莫名的熟悉,明月仔细回想了一下,脑中赫然一亮。 她想起来了。 饺子! 关山和董晓东吃饺子,同这三位军人的吃相如出一辙。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果然俗语,印证的就是真理。 明月咬了口馒头,偷偷瞄向对面年长的军人。 国字型脸,浓眉、宽鼻、阔嘴,肩章上扛着两杠两星。 中校。 明月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比她名义上的父亲少了一星。 中校自带气场,不怒自威。 其他两位年轻的军人一个扛着一杠一星,一个扛着一杠两星,一个长相酷似影星胡军,man得有型有款,一个长相憨厚,一看就让人想起《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 许三多是中尉,胡军是少尉。 “你咋不吃菜?”许三多把一盘快要见底的辣椒炒肉朝明月这边推了推,顺便瞪了胡军一眼。 明月夹了一块青椒放进嘴里,又把盘子推给许三多,“我吃饱了。” 许三多咧嘴憨笑,露出嘴角尖尖的虎牙,“你的饭量也太小了,连我们大……哎呦——你掐我干啥!” 许三多竖起眉头,冲着旁边的胡军嚷嚷开了。 胡军拿眼皮撩了撩许三多,不动声色地把辣椒炒肉朝他这边拽了拽,“我看你是吃饱了,话这么多。” 许三多可能意识到什么,猛地捂嘴,神情紧张地瞅了瞅中校。 中校还在大刀阔斧地消灭面前的清炒豆角,根本没朝他这边看。 许三多松了口气,刚想去夹那盘辣椒炒肉,谁知,筷子尖却一下插到了桌板上。 他张大嘴,表情惊愕地朝一旁嘴角挂油的胡军望过去。 “我去——” “噗——”明月再也忍不住,侧过身,大笑。 红姐也被眼前一幕逗笑,“菜不够就直说,瞧把这个大兄弟委屈的。” 她正要招手叫小九加菜,却听到咔哒一声响。 就见刚还吃的欢实的许三多和胡军像是听到冲锋号一样,立刻丢掉筷子,坐姿齐整,目视前方。 红姐和明月被吓了一跳,表情迷茫地互相看看对方,然后齐齐把目光转向中校。 刚才那咔哒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他估计是吃饱了,要不就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把筷子扣桌上了。 他的两道目光,探照灯似的照得人眼花,在两个尉官身上停了停,之后,落在红姐和明月身上。 “打扰了,结账。”干脆利落的五个字,从中校的嘴里蹦出来。 红姐一愣,心想,当官了怎么了,当官的就不让兵吃饱饭了? 牛啥牛! 她嘴角一瞥,凤眼一瞪,冲着后厨的小九叫道:“油炸丸子、炖土鸡,要大个的,快点上!” 小九正闲得发慌,一听生意来了,立刻抄家伙开始烧油。 中校以为红姐是自己吃,所以从兜里摸出两张一百的人民币,放在桌上,起身说:“多谢老板招待,叨扰了。” 许三多和胡军也紧跟着起来。 “坐下——”红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中校回头,诧异看她,“钱我给你了。” “不够。”红姐挑眉冷笑。 中校蹙起眉头,“不够?两百块还不够三盘菜钱?” “七盘。”红姐右手三指轻捏,比划了一下。 七盘! 这次不仅是中校,就连他那俩兵,包括明月都瞪着桌上五个空盘子,数了好几遍。 明明只有五个盘子。 非要再加一个,也只能加一个馍筐。 红姐指着后厨,开始给他们算账,“咋?刚刚要的油炸丸子,炖土鸡,你们忘了?还有我们小姐妹原本是要自己吃,是你们非要和我们拼桌,咋,吃了我们的菜,就想赖账?” 听了红姐一通指责,中校的眼睛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 他瞪着比红姐还要大的牛眼,低吼道:“我什么时候要这两个菜了?不是你自己要的吗?” 红姐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是个传话的,刚才你明明要了,不信你问你那两个兵!” “不……不是……你这人,怎么空白说白话呀。”中校摘下军帽,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指着许三多和胡军,“傻愣着做什么,快解释清楚啊。” 这时,后厨忽然传来滋啦一声响,紧接着一股炸肉的香味就飘进了前厅。 许三多和胡军对视一眼,同时吞了口唾沫。 像是商量好了,他们齐刷刷指着中校,指责道:“队长,你说谎。” 中校愣住。 眼睛瞪到极限又收回来,再瞪大,再收回去,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他伸手,颤巍巍地指着神色发虚的许三多和胡军,说:“好……好你们个窝里反的兔崽子。” 他掏了掏口袋,又抽出一百拍在桌上,“吃!让他们吃,吃不完谁也不许走出这屋!” 红姐拿起桌上的红一百,对着明处照了照。 明月扯了扯红姐的衣摆,小声提醒说:“差不多了,红姐。他要被你气死了。” 红姐扑哧一下笑了,她弹了弹手里的钱,冲着脸色发青的中校,抖了抖,说:“行了,看在我妹子的份上,就少收你一百。得了,过来等吃吧。” 中校一脚一个把许三多和胡军踢过去,“兔崽子!饿死鬼投胎,走哪儿都忘不了吃!” 许三多和胡军赶紧坐下。 他们朝明月和红姐投去感激的眼神,背后的中校一咳嗽,两人立马端的直直的。 红姐指指空着的位置,“当官的,来坐啊。” 中校瞪她一眼,权把她当成黑店的老板娘了。 红姐也不介意,又问他:“你们是来干啥的?” 中校在隔壁桌坐下,“你管不着。” “管不着,我也想管管。这红山镇,没有我红姐不知道的事情。”红姐说。 中校的嘴角抽了抽,看着红姐的目光明显变了。 不等他说话,就听许三多指着红姐惊叫道:“你就是红姐?” 红姐纳闷不已,她拽了拽身上的红衣服,回答说:“咋?我不够红?” “……” 胡军忍了忍,才没笑出声来。 他的嘴角抽搐着,插言问道:“红姐,你认识一个叫明月的人吗?我们过来找她。” 第六十章 徐大队 这三个人还真是来找明月的。 他们受人之托,总要完成人家的心愿,才有脸去见战友。 “是关山让你们来的?”明月惊讶极了。 许三多笑得憨厚,“就是哩,他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护送你回去。” “那你们,是来看望他的吧?”明月问。 “是哩,我们和他是一个……哎呦——你咋又踢我!”许三多怒了。 胡军瞪他一眼,向明月解释说:“我们的工作有些特别,不大能和别人说。你……” 明月点头,“我理解,没关系。” 不就是特种部队吗,有什么好神秘的。 出发前,明月走到中校面前,把二百块钱还给他,“红姐和你开玩笑呢,她是个热心肠,见不得有人‘虐待士兵’。” 中校朝春风商店瞅了瞅,嘀咕说:“她怎么不亲自来?心虚?” 明月假装没听见,她走到军绿色的越野车前,胡军为她拉开车门,她卸下背包,坐上车。 胡军是司机。 他车技很好,狭窄的山道如履平地,明月以为又会晕车,却没有。 山路走到不能再走,胡军把车停在路边,一行人下车,准备步行上山。 明月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背包,谁知,胡军把车后盖一打开,里面溢出来的各种生活用品,食品就掉了一地。 她不禁瞪大眼睛,讶然问道:“这是……带给关山的?” 东西的种类简直比红姐的商店还全,光是火腿肠就有三箱。 许三多用绳索捆扎地上的箱子,“我们难得来一次,来了就多带点,听说上边生活条件很差。” 明月蹲下来,帮他按着箱子,“是不太好,拿着钱也买不到东西。” 许三多笑了笑,问她:“你是城里人吧,咋也来高岗村了,走亲戚吗?” 明月摇头,“我是村里的支教老师,刚来两个月。” “你是支教老师?”这次换中校主动问她。 “嗯,怎么,连我也不像老师吗?”明月笑着说。 许是想到刚才质问红姐那一幕,中校黑脸一红,说:“那倒不是,就是你看起来太娇弱了,不大像能吃苦的。” 明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腰身,懊恼说:“你们惯会以貌取人!” “还有谁这么看过你?”中校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一丝笑意。 “关山——”明月冲口而出。 话说出去,才觉得有些过了,她赧然解释说:“刚认识他那会儿,他也这么说过。” 中校嘴角上扬,眼睛里升起一道玩味的光芒。 关山这小子。 看样子有情况啊。 这位美丽大方的明老师,不仅仅是他的朋友那么简单吧。 经过简单捆扎后,三位军人的背上都摞满了箱子和袋子。 看样子不会轻了,但他们神色平常,上山时,还轮流照顾着明月。 一路上聊得熟了,明月知道许三多本名叫王松强,胡军叫刘昆,中校姓徐,他俩都叫他徐大队。 “关山,他还好吗?”轮到徐大队照顾明月,他默默地爬着台阶,问道。 “你指什么?”明月反问道。 徐大队诧异地看了看她,明月回以湛然清澈的目光。 “你都知道了?他告诉你的?”徐大队哪里是平常人呢,看人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察觉到对方的所思所想。更何况,明月压根也没打算瞒他。 “不是。”明月摇头,“他不会说的,因为你们有纪律,不是吗?我只知道他曾是一名特种兵,后来因为伤病主动申请调来转信台。我只知道这些。”明月说。 徐大队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明月也跟着放慢速度。 偏头过去,却看到绿草盈盈的背景下,徐大队的面部五官缩成一团,露出痛苦的神色。 “徐……”明月大惊,刚叫了个徐,就被他抢过去,阻止道:“我想起了往事,一时间有些感触。” 明月沉寂下来。 她没问,徐大队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步履缓慢地爬着山路,走到一处地势稍缓的地方,他示意明月休息。 明月也没强撑,因为她不是特种兵,爬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累了,只是碍于徐大队他们不停步,她就只好跟着走。 找了块平坦的石头,一屁股坐下。 从背包侧边抽出矿泉水瓶,打开盖子,仰脖子朝喉咙里倒了几大口,才喘着气,将瓶子递给徐大队。 “喝点水。” 徐大队笑了笑,摆手说不用。 这种山路,他们每次训练时都要爬上两个来回,早就不当回事了。 用关山的话讲,爬山还要喝水,简直浪费时间。 他的兵啊……总是这么牛…… 他曾经引起为傲的全军特战尖兵…… 其他兄弟单位的战友无不服气感叹的铁血军人…… 却因为一次任务,为了能够多救回两个战友,硬生生被折断了翅膀…… 放眼望去,巍巍青山,云雾缭绕,红叶如火,好一番瑰丽奇幻的景致,但是徐青云的心里,却感到无限悲凉,因为他这一生,遇到的最好的兵,就待在这座大山里,与寂寞和寒冷作伴,与清贫和原始作伴,他的世界从轰轰烈烈归于平淡,就像他离开大队时对他说得一样,他要做回关山,一个普普通通的兵。 通信兵。 从特种兵到通信兵的转行,他只用了三个月,等技术娴熟了,他就主动要求到秦巴山区最偏僻的转信台工作。 一别就是六年。 六年,他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而他,也从意气风发的军营好儿郎变成了…… 变成了…… 什么样? 记忆中的关山永远定格在六年前,他最后一次参加实战任务前英气勃发的模样。 他叫他,徐老a,他叫他,臭小子。 “徐大队,你怎么哭了?” 徐青云蓦地回神,他抬头看了眼明月,伸手抹了下眼睛。 果然。 他还是老了,居然当着一个小姑娘的面,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可是徐老a,大队的‘活阎王’,枪架在额头也不会眨下眼睛的硬汉,竟然,竟然哭了。 他又擦了一把,哧一声笑了。 “瞧我,眼病犯了也不知道。” 明月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姿态漂亮地站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看见。走吧,徐大队。” 第六十一章 军味儿 “我们到了——”王松强和刘昆已经快爬到山顶,他们立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冲着还在崎岖山道上跋涉的徐青云他们挥手。 山谷里传来阵阵回声。 明月听了,感到些许的怔忡,她不禁回想起大三暑假,沈柏舟陪她去攀登绵山时的情景。那时,她陪着体力不济的沈柏舟落在后面,前面的大部队,时不时的会吼上一声,激励后面的同学。 每次前面的同学嘶声呐喊的时候,沈柏舟就会回以同样亢奋悠长的呼喝声。 他鼓励明月试试,说这样大声喊出来,是最好的减压方式。 明月不肯,她矜持惯了,总觉得这样做不够斯文。 “啊——啊——”走在前面的同学又开始新一波的‘怒吼’。 沈柏舟停下脚步,双手围在唇边,做喇叭状,大声回应:“我爱——明月——我爱明月——” 明月傻眼了。 她愣了一瞬,跳过去,踮起脚尖捂住沈柏舟的嘴。 “你疯了!” 沈柏舟的眼睛亮若星辰,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向怀里。 “我就是疯了,就是疯了,明月,我爱你爱得发疯……”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 …… “明老师?” 明月恍然回神,她朝面露关切之色的徐青云看了看,低声说:“我跑神了。” 徐青云看着她微红的脸,眼神变得有些探究和惊讶。 他盯着明月看了一会儿,看得明月察觉,朝他投来征询的目光,“徐大队,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徐青云甩甩头,扭过去,看着绵延不绝的山石台阶,嘟哝道:“可能是我看错了。” “什么?” “啊,没什么。我们加快速度吧。”徐青云没有多做解释,因为他觉得不会那么巧。毕竟中国那么大,部队的军人又那么多,他认识那个姓明的军人,应该和这位山村女教师没什么关系。 明月不疑有他,加快步速,跟上徐青云。 王松强和刘昆就在刚才招手的山脊上面等着他们。远远望去,他们身上的军装和周围的树木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那一双晃动的手臂,明月几乎找不到他们的位置。 明月心里存着一个疑问,不吐不快。 “徐大队,你为什么不让两个年轻人吃饱呢?”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跟着他出来办事的,辛苦就不说了,最起码要吃饱饭吧。 所以嫉恶如仇的红姐才觉得他过分,故意摆了他一道。明月不爱管闲事,但也觉得徐大队对他的两个下属的行为太过苛刻。 “体重超标,他们需要减肥。”徐青云默了默,回答道。 “你们还限制体重?”明月瞪着水汪汪的眼睛,问道。 徐青云一愣,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他眨眨眼,嗯了一声,忽然转到题外话,“明老师,你父亲做什么工作的?” 她父亲? 明月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徐青云的这句话就像是卡在脑子里的某一处,忽然间就转不动了。 徐青云惊讶地看着明月脸上微妙的变化,心不由得一沉,他……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明月的神色恢复正常,她向上迈了一个台阶,用比刚才说话时略低的音量回答说:“民政局。他是公务员。” 民政局,公务员。 徐青云莫名的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认识的那个姓明的军人,应该还在遥远的边疆部队任职。 民政局。 他估计会守着那片鸟不拉屎的荒漠直到老死,回地方? 开什么玩笑! 看了看明月明显黯沉下来的脸色,徐青云没敢再问。 世上的人长得像的多了去了,譬如,十几米开外正冲着他笑得憨乎乎的王松强,不就像极了许三多,还有他身边英武帅气的刘昆,谁敢说他不像胡军,他都想抽谁一巴掌。那可是他们整个大队的颜值担当。 哦,对了,还有兵背地里说他像影视演员徐佳呢。 想到这里,徐青云就释然放松了。 像,不代表是。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队长,跟你商量个事呗。” 刘昆腆着脸走过来。 “说!”徐青云瞥了一眼默默站在一边喝水的明月。 “你看咱们第一次来,也不知道转信台在哪儿,不如让明老师和我们一起去吧,反正她和关山认识,关山见了她……见了她就不会……不会……对您怎么样……” 最后几个字刘昆是从鼻子里哼哼出来的,他怕挨飞腿,随时注意着徐青云的表情变化。 徐青云一听,果然浓眉变成一道直线。 他的表情晦涩,语声更是艰涩,“我欠他一个交待。大队也欠他一个公道。我不还,谁来还?” 刘昆咬着嘴唇,眼睛里露出一丝不忍,“我跟明老师说,她要是愿意去,我们就带上她。” 徐青云刚想阻止,刘昆已经朝明月走了过去。 刘昆不知道怎么和明月说的,竟说通了。过了没一会儿,明月和刘昆一起走了过来。 “徐大队,我陪你们一起去,正好,我也想过去打个电话。”明月主动开口。 徐青云点点头,“好吧。” 从山口到转信台还需走二十多分钟,明月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带路。 只是这一段路,徐青云他们几个显得出奇的沉默。 就连聒噪的刘昆和王松强也不拌嘴了,更别提像上山时那般吆喝了,感觉他们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望向远方通讯塔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刘昆刚才对她说,他说关山对他们有些误会,六年了,一直躲在这里不肯见他们,这次来,是徐大队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他们不想浪费,所以请她帮个忙,陪他们走一趟。万一,他说万一关山不见他们,撵他们走,求她帮忙说句好话,他们是朋友,碍于她的面子,场面总不会闹得太尴尬。 事关关山,所以明月一听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他帮了她那么多次,她也是时候该回报他了。 虽然她还年轻,阅人的本事不强,但凭直觉,她觉得徐大队他们并不是坏人。因为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味道,这种味道不是靠鼻子闻,而是靠心灵去体会的一种味儿,军味儿。这股子‘军味儿’,和关山身上的一模一样,令她感觉亲切又安心…… 第六十二章 首长好 到了转信台门口,明月却先听到熟悉的声音。 “村长答应帮忙,我打算下周就拆围墙,关山,你到时候,还得来帮帮我……” 竟是郭校长! 明月心中一喜,加快脚步走进院子。 “郭校长——” 院子里的两道人影同时转头,看到明月,又同时露出微笑。 “回来了——” “累坏了吧。” 郭校长和关山一人一句问候,问的明月心里熨帖一般的舒服。 “我和……”明月回头想介绍身后的三位客人,可是背后却空落落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咦? 人呢? 哪去了? 关山大步走过来,越过她,走到门口,冲着台阶下拐角处的深绿色身影,低声说道:“进来吧!” 他声音刚落,那三位就耷拉着脑袋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打头的徐大队,神情激动的上下梭视着台阶上方的关山,嘴唇颤了颤,哑着嗓子,叫道:“关山——” “关山——” “你可想死我了——” 王松强和刘昆是个直脾气,见到六年前的战友,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竟一个一个飞奔过去,紧紧抱住比他们身材高大许多的关山。 明月走到神情错愕的郭校长身边,小声解释说:“关山以前的领导和战友,专门过来看他。” “哦。” 郭校长看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年轻人,感慨地摇摇头,“难得,他们还记得关山。” 明月惊讶的发现刘昆和王松强眼眶红了。 他们用拳头捶打着关山挺阔的脊背,嘴里喃喃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语言。 徐大队最后一个走上台阶。 他穿着整齐的军常服,肩头却冒出一个个滑稽的纸箱,他的神情出奇的严肃,说是肃穆都不为过,他的视线自打见到关山之后,就没一秒离开过他。 关山用力拍了拍王松强和刘昆的肩膀,把他们拽到一边。 他慢慢向徐大队走去。 五六步就能到达的距离,他却步子僵硬到身形都跟着起了变化。 明月觉得心口闷痛,她垂下睫毛,默默避开了接下来的一幕。 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 但是刘昆和王松强的啜泣声,却是那般清晰地传入她的耳膜,一声一声,被放大到极限。 董晓东巡线回来,一进院子就闻到扑鼻的饭菜香。 他一边卸下身上的工具箱,一边狗一样地嗅闻着,嘴里啧啧有声,“牛肉罐头烧土豆……孜然火腿肠……锅巴肉片,他奶奶的,关山——关站长——你这个月不过了……啊,有客人在啊。” 不大的伙房里,123456,乖乖,一共六个人。 仨他熟,仨生脸,不熟。 但是视线瞄到对方肩上闪闪发亮的星星,他的眼睛里也跟着亮起了星星。 “首长好!” 董晓东刚进门就来了个立正敬礼。 滑稽的模样逗得大家都笑了。 关山离得近,用手指敲低董晓东的帽檐,向徐青云他们介绍说:“这就是和我作伴的列兵,董晓东。” 徐青云从小板凳上起身,向董晓东回敬一个军礼,朝他伸出手,“你好,小董,我是徐青云,关山的老队长。” “哇——” “你就是徐老a!” 董晓东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他把手在裤边上用力蹭了蹭,双手握住徐青云,“徐大队,你是我的偶像!” “……”徐青云的嘴角抽了抽,他很想甩掉这双手,去擦一下脸上的唾沫星。 “哧哧……”正在炒菜的明月忍不住笑出声,关山偏头看她,目光显得非常温柔。 徐青云注意到这一幕,眼神随之一亮。 同样的,王松强和刘昆也享受到了比队长稍逊一筹的待遇。 不过,他们很满足了,毕竟,不是谁都能被一个新兵蛋蛋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看,还首长长首长短的叫着。 明月把锅巴肉片倒进一个搪瓷盆里,用手臂蹭着额头抹了抹汗,“好了,开饭吧!” 三个大盆里全是荤菜。 食材是明月从徐青云他们带来的东西里挑拣出来的。 她尽力了,不知道这些当兵的能不能吃得惯。 关山他们的饭桌太小,董晓东就提议坐外面院子里吃,地方大还热闹。 于是一行人就把吃饭的家伙挪到了院里的大石桌上。 “关山说,你们吃饭不讲究,只要有肉,量大就好。所以,就用盆子盛菜,你们别介意啊。”明月说。 “我们就喜欢这样,吃得畅快!” “就是,这一路上,就这顿——哎哟——” 王松强话没说完就挨了徐青云一记脑嘣。 王松强不敢诉苦,就噙着一汪眼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叨了一筷子牛肉放进嘴里。 一咀嚼,他的眼睛赫然一亮。 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明月,竖起大拇指,“明老师,你的厨艺快赶上红山镇的小九了。” 明月摆手,“我可不敢跟他比,我就是把菜弄熟,没什么味道。” “谁说!好吃死了,这锅巴肉片,肉滑溜,锅巴又酥又脆,你咋做的,待会儿教教我,我回去教我们大队的炊事班去。”刘昆和那盆锅巴肉片耗上了,频频举筷。 徐青云刚想警告他们注意点食量,关山却冲他摇摇头,用眼神暗示他开恩。 徐青云没再说什么,低头默默吃饭。 有董晓东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寂寞。 他和刘昆、王松强凑成三人组,不时蹦出搞笑段子,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关山最先放下筷子。 他起身,去厨房放碗筷。 虽然刚刚做过饭,可是厨房的操作台上整整齐齐的,看不到一丝凌乱的痕迹。 案板也擦得非常干净,抹布平摊在桌案边缘,一块刮过皮的黄色生姜和几瓣雪白的生蒜放在案板的右上角。 她以前做过很多家务吗? 针线活好,厨艺好。 哦,还得加上一条,教课也教的好…… 背后传来脚步声。 关山猛地回头,却撞上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 徐青云。 他们谁也没说话,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关山指着外面的大山,建议说:“队长,我们出去走走吧。” 徐青云点点头。 “好。” 等待了六年,他才敢跋涉数百公里而来,为的就是这一刻…… 第六十三章 往事如风 吃过饭郭校长有事先回学校了,明月留下来帮着收拾碗筷,洗涮。 看董晓东的心思根本不在刷碗上面,她走过去撞了撞董晓东的肩膀,一边抢过他手里的碗筷,一边用揶揄的语气提醒他:“想问什么赶紧去问,别等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你再偷偷抹眼泪。” 董晓东嘿嘿一笑,冲着明月眨眨眼,“知我者惟我明月姐姐也!” 明月望着他笑。 转信台的条件比学校好多了,但是刷碗也必须要从水缸里舀水。偌大一个不锈钢盆子,十来个盘子和碗胡乱堆放在盆底,筷子东一道西一道的插在缝隙里,丝瓜瓤上黏着一层油,飘在水面上,一荡一漾的,像是鹳河上无根的浮萍。 明月摇摇头,把董晓东之前涮好的几个碗又重新放回盆里。 她挽起袖子,拿起丝瓜瓤,挤了一点洗洁精,揉了揉,捞起一个碗,动作麻利地清洗起来。 董晓东却被王松强和刘昆拉到门口,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将他问了个底朝天。 “董晓东,你老实交代,小明老师和你们关站长到底是啥关系?”刘昆外号‘小诸葛’,脑子好使得很,他一来就看出关山对明月的感情不一般,但没有立场去问,所以才抓住董晓东不放。 董晓东还是一副少年体格,瘦巴巴的,被刘昆拎着衣领,就像是中学生遭受校园欺凌一样可怜。 董晓东单手扣着刘昆卡在他脖子下面的大手,掰了掰,发现没用,就眨了眨圆圆的眼睛,低声解释说:“没……没啥关系。” 刘昆的眼里掠起一道亮光,手指向上提了提,董晓东呼吸一窒,眼睛立马瞪得滚圆,眼看着就要喊出声来。 王松强一巴掌盖住他的嘴,低声警告说:“别嚷嚷。” “唔唔……”董晓东拼命眨眼,表示他听懂了。 刘昆给王松强使了个眼色,王松强松开手,但是手指却扣在董晓东的脖子后面。 “说吧。”刘昆凑过去,姿态和眼神都充满了威胁感,董晓东大气不敢出,结结巴巴说道:“关山他……” 话还没说完额头就挨了一下。 “关山是你叫的?叫关站长!” 董晓东捂着头,赶紧改口,“关……关站长,他是……是单恋!他偷偷喜欢明老师,人家有男朋友,他……” “好了,不用说了。”刘昆一把松开董晓东的领口,王松强紧接着松手,董晓东的小身板前后打了个摆,才扶着墙站稳。 刘昆递给王松强一个眼神,王松强心领神会,两人一前一后朝院门口走去。 董晓东伸手,焦急喊道:“别扔下我啊——嗳——嗳——” 看着两抹身影消失,他原地踱了跺脚,低声斥道:“不够意思!问完了就跑,我还没问你们特种兵的事呢。” 明月看到董晓东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不由得讶然问道:“怎么了,他们呢?不理你?” 董晓东走到明月面前,突然凑过去,双目圆睁,瞪着她。 明月身子后仰,边笑边推了董晓东一把,“你干什么呀,董晓东。” 董晓东仍旧朝明月这边凑,一迭声地问:“你怕不怕我,你为啥不怕我,你到底怕不怕我——” “董晓东——”明月又推了他一把,这次用了全力,只见董晓东蹬蹬蹬退了几步,脚跟磕到桌角,一屁股坐到小饭桌上去了。 “你发什么神经?”明月右手一挥,直接把洗碗水甩了过去。 董晓东迎头一脸水珠子,兀自还在喃喃自语,“我咋没那气势,我咋学不会那眼神……” 明月被他的模样逗乐,摇摇头,说:“我看你是魔怔了。” 她朝外望了望,问董晓东:“他们人呢?出去找徐大队和关山了?” “不知道,不知道……”董晓东站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就又出去了。 明月把洗好的碗筷收拾好,擦干净操作台上的水渍,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八点二十。 她得回学校了。 她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董晓东,可是没人答应。看了看机房,里面也是黑洞洞的。 她没办法,只能回屋找个板凳坐下。 幸好背包里有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她挑了其中一首,轻声诵读起来。 假如给我的爱以回报, 仅仅抬头看一眼, 热泪就扑簌簌滚落。 亲爱的,我就朝你奔去,不顾疲倦。 假如容我扑入你的胸怀-- 那么一辈子 我这颗心不会知道 失恋的剧痛是什么滋味。 假如一句温软的情话 能熄灭渴望的烈火, 那么快对命蹇的我说吧—— 否则心儿必将裂破…… 念着念着,明月的眼睛就湿润了,“柏舟……柏舟,你可在想我……” 高岗深秋的夜晚,多了几丝清冷的寒意,夜空呈现出墨蓝色,显得深邃而又旷远。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照亮了幽静古老的高岗。 断崖之上。 徐青云和关山迎风而立,目视前方起伏绵延的秦巴大山,久久沉默无言。 路边的树丛里有草虫在呜咽,有节奏的唧唧声,唤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个人。 徐青云轻咳一声,偏头,望向身旁神情坚毅的军人。 “关山,你还在怪我吗?” 六年前残酷的往事,就像一把双刃剑,竖在两个曾经亲如父子的男人之间。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一旦碰触,还是会感到割裂般的疼痛。 当年的事,是他处理的草率了。如果能够多理解关山一点,他也不至于跑到这鸟都飞不过的秦巴大山上过起了苦行僧的生活。 关山没有转头,他只是唇角轻扬,低声肯定地说:“没有,队长,我从未怪过你。” 徐青云魁梧的身子猛地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关山,声音颤抖地问:“你……你说什么?” 关山扭过头,神情坦然地又说了一遍:“队长,我不怪你。” 徐青云呆呆的怔住。 山风过耳,犹如海啸龙卷,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幅幅记忆的画面从脑子里跳蹦出来,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半晌,他才瞪着通红的眼睛,问关山:“那这六年,六年,你为啥拒绝和我见面。” 六年里,关山拒绝和外界联系,拒绝和特种大队的任何人见面,当然,最不想见的,应该就是他。 第六十四章 不放过你 “队长,你误会了。我不见你,不见‘小诸葛’他们,不是我对你们有什么成见,而是想让你们快点摆脱过去的阴云,摆脱对我的愧疚感,专心投入工作,而我,也能在这片古老大山里重新寻回我要的平静生活。”关山目光湛然地解释说。 徐青云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站着,目光从关山的脸滑到他的腰,他的腿,转了一个圈,最后迎上关山黑亮的眼神。 “我……我以为你……你怨怪我当年没有把你留下……” “不!队长,没有。我理解你,也感激你为我的前途所做的一切努力。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已经复原回老家去了。”关山说。 “可当时,我的确对你说了谎,你可以留在咱们大队,可以不用离开,但我却把你推向了后勤保障部队。我明明知道你离不开咱们大队,你……”徐青云面露痛色地低下头去。 “我不会留在大队。”关山说完顿了一下,因为徐青云猛地抬头,就要打断他,关山用眼神示意让他说完,徐青云咬了咬牙,等着他说。 “队长,你了解我,比我的养父还要了解我的脾性和底线是什么。所以,当年你没有强把我留在大队,而是为了我操碎了心,跑断了腿,说尽了好话,才为我谋得一个适合伤残人士待的工作岗位。谢谢你,队长,你是真正了解我的人。我做不了特种兵就不会留在大队给你添麻烦,硬要我留下,我也会主动离开。我从不后悔救了‘小诸葛’和强子,他俩活着,就是我这一生最高的奖赏。去后勤保障部队固然好,但却不适合我。我这个人不愿意受机关单位的约束,那地方,不适合我的野性子。所以,我自作主张打了报告,主动申请来了秦巴深山。” 关山伸开手臂,头向上仰,深深地吸了口山里新鲜的空气,表情惬意地说:“这里很好,真的,队长,你没在这儿住过,体会不到它的纯粹和美丽。我在这儿,一点也不孤独,反而,觉得生命变得充实了起来。” “我的内心很平静。”他说。 徐青云的心情却很复杂,他看着月光下的关山,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初到大队来报到的愣头青。 “报告队长,我叫关山!关山月的关山,今年22岁!” 如今他多大了? 30,还是31? 一转眼,他从浑身是刺的毛头小伙子,军区赫赫有名的‘兵王’变成了如今胸怀豁达,沉稳坚毅的军人。 鼻子酸酸胀胀的,徐青云抬手抹了一把脸,指着关山的后腰和大腿,“伤病怎么样了?” 六年了,徐青云总会梦到他血淋淋的样子。 关山咧嘴笑了,他拍拍后腰,又做个几个原地高抬腿,声音洪亮地回答道:“报告首长,没有问题!” 徐青云重重地叹了口气,上前,将拳头用力砸向关山的肩膀,“你这浑小子,啥时候长大了,我都不知道,你啊,早点让我来看看你多好!” 看到了,话说开了,就不会受这六年的煎熬。 关山笑得充满愧意,他抬手,向徐青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对不起,队长,是我考虑不周,我错了!请接收我的道歉!” 徐青云怎么忍心苛责他呢。 这个兵,他疼一辈子,护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过分。 徐青云没说话。 关山却冲着远处的小树林,大声说道:“出来吧!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正是躲在一边偷听的刘昆和王松强。 他们看到关山,纷纷低下头去。 徐青云瞪了他们一眼,骂道:“没出息,哭什么哭!” 王松强猛吸了一下鼻子,声音浊重地犟嘴,“我们没哭。就是风大,迷了眼。” 徐青云气笑了,“嗬,对,风大,风大。” 躲树林里,风还大个屁啊。 这两个人,就是他平常惯得狠了,惯没样了,所以,都和过去的关山一样,没大没小的,学会跟他犟嘴了。 不过,这样也好。 看到他们,就不会忘了秦巴大山里,还住着一个他最喜欢和欣赏的兵。 但他是队长,总这样丢面子像什么话。 于是,他蹙紧眉头,指着刘昆和王松强,说:“你们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啊,行,下山的时候,每人背20公斤的石头。” “……” 不带这样玩的。 刘昆和王松强对视一眼,苦笑着给关山递眼色。 关山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自然偏着自己兄弟说话,“队长,我看就算了。你卖我个面子,今天就不罚他们了,好吧。” 徐青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刀子似的目光在关山和两个兵身上转了几圈,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罚了。但是……” 关山和刘昆他们刚暗自松了口气,一听这个熟悉的转折词,三人的脸色立马一变。 徐青云上前拍了拍关山的肩膀,板着脸说:“我看这样吧,以后,我们半年过来一次,你不许拒绝,更不许提前跑掉。” 关山他们一愣。 刘昆最先反应过来,神情兴奋地鼓掌叫好,“我同意!我坚决拥护徐大队的领导!” 看王松强还在发愣,他撞了他一下,提醒说:“快鼓掌啊,你傻啦!不想来看关山?” 王松强这才回过神,用比刘昆更大的声音喊道:“坚决拥护徐大队的领导!坚决执行徐大队布置的任务!” 回声阵阵,三人相视大笑。 只是关山的笑容却略显无奈,他对徐青云说:“队长,我可不负责你们的吃喝,负担不起啊。”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需要把小明老师追到手,到时候,让她做大厨,我们再饱口福!”徐青云笑道。 关山听后神情一窘,他拧着浓眉,辩解说:“不是,队长,你别误会。我和小明老师没什么,人家是城里来的,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怕啥,又没结婚,再说了,天高皇帝远的,你追到手就是你的,关山,你是我们xx特种大队出来的兵,你要是认怂,我们谁都不会放过你!”刘昆指着关山,振振有词的说道。 “对!我就放不过你——”被明月有男朋友这个事实炸到的徐青云回过神后第一个大声附和。 徐青云是结过婚的男人,又是特战指挥官出身,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应能力让他从关山拜托他去红山镇接上明月的请求上就能嗅到不一样的味道。 后来,在转信台看到关山望着明月的眼神,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小子,春心萌动了! 哈哈,他还以为关山这个不懂风情只懂钻研军事技能的‘兵王’会打一辈字光棍呢。 看来,这秦巴大山里,也并非他想象中那么原始和落后啊…… 第六十五章 军味儿 放过放不过那都是后话。 因为要赶路,徐青云带着刘昆他们直接下山去了,徐青云让关山代表他们向明月致谢,感谢她带路,而且还做了那么丰盛美味的菜肴款待他们。 总之两个字,谢谢。 关山正准备送明月回学校,不知从哪儿跑回来的董晓东,一进门就拽着关山,像刚才逗弄明月一样,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凑过去瞪着关山。 一边瞪,一边耸动眉毛。 关山扳着董晓东的肩膀,轻轻一旋,董晓东就到了他的身后。 关山冲着明月微笑,“走吧,明老师。” 明月点点头,就朝外走。 董晓东追着他们出来,一迭声地问:“关山——关山——你不怕我吗?刚才我那么凶,你也不怕我吗?你们怎么都不怕我呢……” 明月扑哧一声笑了。 关山哭笑不得,不知道这货受啥刺激了,他甩甩手臂,把缠着他的董晓东拨开,“我怕你了,董晓东列兵!” “啊——真的,你怕我了——对不对?我没听错吧?”董晓东欣喜若狂。 关山捏了捏董晓东的脸颊,“是啊,我怕你了,满意了吧。” “哈哈哈,满意,满意。特别满意。”董晓东特别幸福地回屋去了,临走前,还冲着明月挤了挤眼睛。 明月捂着嘴,一边笑一边走出了转信台的院子。 关山目光温柔地跟上去。 走了一段路,明月兀自在笑。 关山就问她:“那么开心?因为董晓东?” 明月频频点头,月光下的她,脸颊绯红,眼睛亮晶晶的,嘴角轻扬,露出细白的贝齿。 此刻山风也变得温柔起来,掠过关山的心里,痒痒的,带起一阵酥麻。 “董晓东有时候傻乎乎的,但人很可爱。”他解释说。 明月摆手,笑声很动听,“哈哈哈……他刚才……刚才也那样瞪我……哈哈……他也问我……怕不怕他……我猜……猜他是受刺激了……可能,可能胡军……哦,不,是刘昆他们那样对他了……哈哈哈……笑死我了……” 虽然她讲话断断续续的,可关山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是刘昆他们吓唬董晓东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董晓东最迷恋特种兵了,他肯定是被刘昆他们的动作或是眼神吸引住了,所以才…… 关山嘴角上扬,转过头,无声地大笑了几下,然后转过头,问明月:“那你怕刘昆他们吗?还有徐大队?” 明月笑着摇头,“不怕。一点都不怕,因为他们像你,身上都有一股味儿,特别亲切。” 味儿? 关山脸色一变,低头闻了闻腋窝。 没味道啊。 明月这下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不……不是……那个味儿……是你们……身上的气质……军味儿……一股子只有你们身上才有的军味儿,董晓东没有。”明月解释说。 军味儿。 军味儿。 关山嘴里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含义。 后来,他笑了。 军味儿。 他喜欢这个词。 陪她笑了一阵,明月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看她背着背包,他就主动要过来挂在身上。 “买什么了?”关山问。 明月想了想,回答说:“买了窗帘布、床单布、零食、洗漱用品、哦,还有一些调料。” 关山笑着说:“收获不小。” “红姐带着我去买的布,便宜不少。”她说。 “那倒是,红山镇,没她不熟的人。”关山把一根挡路的树枝从底部折断,扔进山谷。 明月看看他,问:“问你个挺私人的问题,你的工资高吗?” 关山微微一怔,回答说:“一个月3956元,另外还有几百块补助。” “哇!高工资了!”明月咋舌道。 明月他们省普遍工资都不高,小学教师也就一千多块的样子,她现在还没拿到工资,花销都是以前打工攒的钱。 关山对钱没什么概念,因为吃穿用都是部队发,他的工资对他来讲就是一串数字。 他挠挠理得精短的头发,说:“平常也花不着。” 他忽然想起什么,紧接着又说:“你需要用钱就拿去,我留着也没用。” 明月愣住。 让她随便用?凭什么啊? 他们顶多算是朋友,关系比较铁的朋友。 “我的钱够用,你别误会。我就是对军人的待遇有些好奇。哦,对了,你不是还有养父吗?你不用给他寄生活费吗?”明月听关山说起过他的身世,知道他曾是一个弃婴,被养父收留,养大成人。 “一年寄一次。但他说给我攒着,留着结婚用。”关山说。 “哦。那你养父对你真的不错。”明月眼里有一丝羡慕。 关山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很快就走到路口。 明月接过背包,抱在怀里,冲关山挥挥手,“快回去吧。” “明老师——”关山叫道。 明月看着他,“还有事吗?” 关山犹豫了一下,叮嘱她说:“最近几天你出门注意一点,遇到情况就大声喊,我怕……” 明月点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那畜生再占我便宜!” “总之小心。”关山说完,朝她摆摆手,转身大步走了。 回到学校,郭校长站在院子门口等她。 夜里气温低,他就披了一件外套,立在外面。白花花的月亮地,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瘦骨嶙峋的样子,看起来令人感到心酸。 “郭校长,你怎么不回屋去?”明月紧跑几步。 他笑了笑,说:“我不放心,出来看看。” “您以后别出来等我了,有关山送我,您还怕什么。”明月说。 “那倒是,呵呵。” 明月拉着郭校长朝学校里走,“上次都说了不让您等我,您就不听。病还没好,吹了冷风,再严重了可怎么办……” 她像个心疼父亲的女儿一样,一路絮絮叨叨地埋怨着郭校长,郭校长除了笑就是笑,弄得明月也没办法。 “您明早还过河接学生吗?”明月问。 “接。” “天越来越冷,冬季怎么办?”明月问。 “过段时间,村里会调来一条渡船接送学生和村民。严冬河面结冰,就趟着冰面走。要是赶上暴风雪,就在学校凑合一周。”郭校长说。 “那渡船不能现在就过来吗?天这么冷,下水哪儿受得了。”明月说。 郭校长摇摇头,“渡船是村长从上游村子借的,人家肯借用几天就是恩惠,怎么能再提条件。” 明月低头想了想,“那我明天跟您过河,等我熟练了,您就歇着,我去。” 第六十六章 慢慢变了 还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明月。 “郭校长,咱们学校日常开支,还有午餐费,教体局给补助吗?” 虽然学校很小,只有十八名学生,但是每天中午管一顿饭,再加上一些杂七麻八的花销,日积月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些钱谁出? 郭校长的表情有些茫然,“吃饭还有补助?” “为什么没有?您没有向上级教体局申请吗?难道这些年,您自己倒贴工资给学生们加餐?”明月一连串问道。 “我……都是娃娃,吃不了多少。我也没做啥好的,娃娃们连肉都吃不上,菜也是地里种的。”郭校长回答说。 “吃不了多少也是吃!您一月工资多少?”明月问。 “956元。”郭校长说。 “956?!”明月震惊。 “您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到,还要管饭、管接送,管学费,管文具费。您自己身体有病,都舍不得去医院,却舍得为了学生们大把花钱,我该说您什么好呢?”明月替郭校长鸣不平。 郭校长笑了笑,把肩膀上搭的外套朝上籀了籀,“我一个人,花不了那么多钱。” “您花不了就攒着呀,以后和宋……” “好了,小明老师,今天晚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郭校长打断明月,冲她摆摆手,回屋去了。 明月立在院子里,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承认,自己管得有点太宽了,毕竟那是郭校长的私事,无论是他心甘情愿的掏腰包为娃娃们加餐还是他和宋华婶的事,说到底,那都是他的私事。 她看不惯,或是不理解,放在心里就好,可她的脾性却不允许她沉默下去,非要碰个钉子,才晓得厉害。 其实,她的境况又比郭校长好到哪儿去呢? 解决编制后,她也成了一名乡村教师,拿到手的工资抵不上过去一个月的家教收入。她还要负担同州的出租房费用,虽然租金不多,但对她来讲,也是额外的负担。 要不要先把同州的房子退了呢? 念头一闪,她立刻就否决了。 不能退。 她寒暑假都要回同州去,到时候,住哪儿? 总不能再麻烦沈柏舟。 再说了,两年,不,目前只剩下一年十个月不到,她熬一熬,咬牙撑过去就行了,等她支教期满,回到同州,生活就会走上正轨。 明月想到这里,胸口闷闷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 她看了看郭校长屋里的烛火,低声说:“加油,明月。” 翌日。 明月起了个大早,去敲郭校长的屋门。 可半天没人应,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发现床褥整齐,哪里还有郭校长的影子。 明月走到灶台边,掀开厚重的木质锅盖。 白色的蒸汽瞬间腾起一片蘑菇云,食物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她吹散蒸汽,朝里面一看,铝制笼屉上,和往常一样,放着一个煮熟的鸡蛋和一个颜色黄黄的馒头,旁边还有一个搪瓷碗,里面盛着一大碗白面汤。 灶台上放着一张字条,是郭校长留给她的。 端正工整的钢笔字写在用过的作业纸的背面。 明老师: 天太冷,你下水不好,我去就行了。另外,昨晚我的态度不好,还请你多多谅解。 郭木鱼。 落款是郭校长的本名。 明月双手捧着字条,视线在铁锅里的食物和字条间转了几个圈,忽然,‘啪嗒’,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字条上,迅速泅湿了一大片。 一直以来,明月都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虽然外表看似柔弱,实际上性子倔强高傲得很,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多要强,在学业上拼命,在打工赚学费上拼命,在实习单位拼命,包括沈柏舟,也常常会心疼地叫她拼命三娘。 以前,没来高岗之前,她很少哭。 不管是当着外人面还是独处,再委屈,她也会像宋瑾瑜抢了她的机会一样,把那些委屈和愤怒咽回肚子里去。她知道这样不好,也知道她发一发声,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但她骨子里的骄傲却不允许她这样去做,她甚至厌烦与人周旋这些人情世故。 她从不允许自己软弱,尤其是向人示弱。她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坚强的外衣,久而久之,这件衣服竟化成了她的肌肤,与她骨血相连,再也无法分割。 她以为这种性格会伴随她的一生,只是,没想到,来到高岗以后,她竟慢慢变了。 变得易感,脆弱,变成了一个爱哭鬼。 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种转变。 虽然辛酸流泪,内心却是无比的温暖。因为有郭校长在,未来的路再艰难,她也不会感到孤单和害怕。 吃了饭,把伙房收拾干净。 她又去把院子角落里的厕所清扫了一遍。 农村的厕所,一直是城里人的噩梦。其实,有些言过其实。 蹲厕是没有抽水马桶舒服干净,但是随用随冲,清扫及时,定期喷药,一样没有什么臭味。 郭校长同明月一样,都有洁癖,再节约用水也不会在卫生设施上省事,所以,学校虽破,可角角落落都清扫得非常干净。 到了七点多,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院子,看到明月,都神色腼腆地向她问好。 第一节是英语。 明月看看时间,把大扫帚靠在角落里,去水窖舀水洗手。 这时,又有一群孩子走进院子。 明月抬头一看,是鹳河南岸的学生们。 “明老师好!”宋梦凡向她问好。 明月笑了笑,回了句你好,然后问她:“郭校长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郭老师去宋铁刚家了。”宋苗苗回答说。 明月愣了下,宋铁刚? 脑子一转,她猛地想起上周五的风波。宋铁刚因为没交作业,被她罚叫家长。 “老师知道了,你们快进教室吧,马上上课。”明月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径自回到宿舍。 拿了教案走进教室,她环顾一圈,发现只有宋铁刚的座位空着。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口齿清晰地说:“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坐下。”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英语课将增加每日一练的内容。英语学习注重的是日积月累,每日一练就是测试检验你们知识输入的效果……”明月还没说完,班级的木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 “老师,我爷来了——” 第六十七章 宋大爷 门口站着的半大学生,正是上课迟到的宋铁刚。 只见他许久未理过的头发刺猬一样竖着,发梢黏着一层汗珠,黑红的脸庞上也黏着汗,不知是不是跑着来的,他弓着腰,只顾扶着门框喘气。 室外温度不超过十度,可他就穿了一件秋衣,下身是一条爱心捐赠的牛仔裤,裤腿太长,他就随意挽了几道,晃晃悠悠地堆在脚踝,脚上的鞋原本是白的,可现在基本分辨不出颜色,而且,大脚趾已经被他顶破了。 明月点点头,“你先进来上课。” 宋铁刚朝身后指了指,摇头说:“你先见见我爷,他来一趟不容易。” 明月就有些来气。 什么叫不容易,当家长不容易,那做老师就容易了? 尤其是像宋铁刚这样顽劣不堪的学生,哪个老师都会头疼。 她算是好的,没有体罚他,更没有训斥他。她让宋铁刚叫家长也是出于想和他的家长沟通的目的,促使宋铁刚学好。 明月压住火气,对教室里的学生们说:“大家翻开书,先自己背诵上节课布置的单词。” 她走下讲台,跟着宋铁刚走到院子里。 “你爷爷呢?”明月左右一看,没发现有人。 “在那儿——”宋铁刚伸手一指。 明月一看,不由得心口一震。 学校破旧的大门处,站着一抹人影。 不,确切的说,是两个人。 不过,其中一位白头老翁趴伏在郭校长的背上,而郭校长和宋铁刚一样,头发汗湿,脚步虚浮,看来耗费了不少体力。 “郭老师,我来背——”宋铁刚跑过去,就要接下他爷爷。 郭校长朝他摆手,拒绝道:“你别添乱,搭把手就行了。” “哦。”宋铁刚在一旁扶着他爷爷,郭校长对院里神色怔愣的明月说:“去我屋吧,老人家腿脚不方便,院子里坐着凉。” 明月恍然回神,急走几步,扶着郭校长的手臂,低声问:“您怎么不早告诉我,要知道他爷爷是这样,我……” 明月的心情很复杂,内疚的情绪占了上风,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郭校长笑了笑,说:“没事。宋大爷早就想过来见见你了。” 见她? 明月愕然。 进了伙房,郭校长把宋铁刚的爷爷安置在他的板床上,又给老人家倒了一碗热水,喂他喝了,才对明月说:“你跟宋大爷好好说吧,我带铁刚上课去了。” 明月说好。 伙房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明月搬了个板凳坐在宋大爷的对面,主动开口说:“您好,大爷,我叫明月,是您孙子的英语老师。” 以为宋大爷耳背,她故意抬高了音量,谁知人家的耳朵好使着呢。 “我能听见,闺女。铁刚回家总提起你。说你长得可俊,说话好听,今天见到真人了,他没说瞎话。”宋大爷笑眯眯地夸她。 明月摆摆手,谦虚道:“哪有。我就是他的老师,没他说的那么好。大爷,今天叫您过来,是为了您孙子不写作业的事。” “这个孬蛋,又不写作业啦?”宋大爷用拐棍戳了戳地。 “我知道铁刚的父母都不在家,您一个人行动不便抚养他也很不容易,但是作为老师,我还是想劝您重视一下铁刚的学习问题。现在不写作业,您觉得没什么,可日后他考不上高中怎么办?辍学回家务农?还是和他的父母一样,出外打工赚钱?就算是打工,现在对学历也有要求。您得重视起来,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了。不然的话,将来真的辍学,您就后悔了。”明月说道。 宋大爷听后没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农村自制的土烟卷,叼在嘴上。他环顾四周,找着什么,明月从碗柜上取了一盒火柴,递给他。 宋大爷划火点燃烟卷,猛地咂巴了几下嘴,吸了几口,才把火柴头扔了。 土烟带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顷刻间就弥漫开来。 “闺女,你不清楚我们家的事啊。”宋大爷咂了下嘴,吐出一口浓郁的烟雾,“不怕你笑话,铁刚的爹妈……他现在的妈不是亲妈。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是亲妈? 那就是宋铁刚的父亲离婚再娶了。 明月嗯了一声。 宋大爷咂巴了一下嘴,吐出一口浓烟,“铁刚这娃娃秉性不坏,可就是被家庭给……他爹和后娘一直在外面干活,也不回来。铁刚性子犟,还好强,唉,总之一言难尽啊。” 竟然是这样。 原来每一个问题学生的背后都有一个问题家庭,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宋大爷的脸笼罩在烟雾下,看不真切,但是老人无奈悲伤的语气,令明月倍觉心酸。 “那您……咳咳……咳咳咳……”明月开口就呛了嗓子,她背过身咳嗽起来。 宋大爷赶紧把烟卷在床头的砖块上按灭,手足无措地说:“对不住啊,闺女,我不该吸烟,不该吸烟……” “没事。”明月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说:“我叫您来,就是想和您商量一下,怎么才能督促铁刚好好学习。在学校,有我在,有郭校长在,您不用担心。就是回家,铁刚回家以后,还要请您多多监督,实在不行,您就守着他做作业。做不完,不准他睡觉。您看这样,行吗?” “行,行,老师说了算。”宋大爷态度诚恳地答应道。 “咱们先这样试一段时间,如果效果可以,就继续,您说好吗?” “行。”宋大爷回答。 郭校长上完课就把宋大爷背回村了。 明月接着上英语,每日一练她出了五个选择题和五个连线题,都是最基本的单词训练。 可收上来,一看,连她自己都笑了。 学生们第一次做这种题,选择题不选ab,而是把答案写在空格里,连线题也是,表明是连线,可是有同学居然把原题原封不动的抄了一遍,给她交了上来。 一问原因,原来高岗小学人少,统考之类的卷子根本到不了这里,所以期中期末都是郭校长自己出题,郭校长照顾学生,出题时以填空题和问答题为主,这种形式的题很少。 明月用了半节课的时间,专门板书了正确的答题方法。 “这种选择题,连线题适用于每一门课程,以后参加统考联考就会遇到这种题型,大家都学会了怎么答题吗?” “学会啦——” 第六十八章 明老师 下课的时候,明月把宋铁刚留下谈话。 “我和你爷爷谈过了,晚上他会监督你完成作业。宋铁刚,这一次,你不会让老师失望吧。” 宋铁刚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信誓旦旦地向明月保证:“我不让老师失望,我一定写作业。” 明月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那就好,去吧。” 宋铁刚嗷了一嗓儿,几个大步,就冲到院子里和同学玩去了。 最后一节自习课。 明月准备午饭。 她挽起袖子准备去菜地摘些新鲜蔬菜,院门口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紧接着,几道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打头的是郭校长。 “快进来,村长。” 高岗村村长宋家山背着剪刀手走了进来。 明月刚想出去打个招呼,视线却猛地凝结,身子也跟着颤了颤。 走在最后那人,不正是她的仇人,宋老蔫! 肥胖的体型,蜡黄发青的面色,老鼠眼,塌鼻梁,肥厚的嘴唇,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是没个重心,不是宋老蔫,又能是谁? 明月的眼里喷出火光,她攥紧拳头,死死地盯着已经走到院子里的男人。 “村长,外面的墙你看了,缝不小。里面看更大,你看,这根木头就是我和关山搬来撑墙体用的,可这不是长法儿啊,万一下起连阴雨,这墙一泡,说塌就塌。”郭校长摸了摸缠着他的宋小宝的头,指着院子里疯玩的学生们,担忧地说:“就怕哪天塌了砸到娃娃们,他们可伤不起啊。” 宋家山跳到围墙边,实地测了测缝隙的宽度,再回来,神色严肃地对宋老蔫说:“老蔫,等娃娃们放学了,你找几个人过来,把墙给推了。” 宋老蔫装模作样地朝开裂的墙体瞅了瞅,“好,我下午就办。” “外面的地先给学校用,娃娃们也得有个活动场地不是,整天圈在着巴掌大的院子里,憋也要憋死了!”宋家山说。 郭校长一听欣喜不已,“这地就给学校了?” 宋老蔫转了转眼珠,插嘴说:“村长,这块地我做不了主啊,得和铁顺他们商量商量才……” 宋铁顺是村民四组的副组长,是宋老蔫的本家兄弟。 “商量个啥!我来了,还做不了主?现场情况你也看到了,的确不能再拖下去,还商量个啥,快事快办,今天就把隐患除了,好让娃娃们安心上学!”宋家山是个急火脾气,容不得人磨磨唧唧的拖后腿。 村长发话了,宋老蔫再不乐意也说不出个啥。 他嘟囔说:“这么急,我去哪儿寻人干活。” “你囔囔个球!就你组闲人最多,你说没人,是想咋!”宋家山对奸猾好色的宋老蔫向来没啥好感,可碍于镇领导的面子,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家山发起火来谁都怕,宋老蔫再借几个胆儿也不敢在他面前耍横。于是陪着笑脸,面目丑陋地解释说:“我找,我找,还不行嘛。” “今天就把事情办利落了,明天我过来验收!”宋家山说。 宋老蔫点头哈腰应承。 学生们还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宋旭旭看到爷爷来了,开心的跑了过来,宋家山一把抱起孙子,原地转起圈来。 只有宋老蔫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学校的院子,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后来,耐不住性子,他就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朝几间破旧的土坯房走了过去。 左首的屋子门虚掩着,他朝里探了探,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瞅不见。 他刚想推门,一抹瘦小的身影却挡在他的面前。 “你不能进去!” 宋老蔫被人抓包,不由得面色讪讪地看着只到他腰眼儿高的女娃娃,含混解释说:“你这娃娃,哪只眼睛看我想进去了。我就是看看,没想进去。” “花妞儿,咋了?”宋伟伟走了过来。 花妞儿低声对宋伟伟说:“他想进明老师的屋子,被我发现了。” 宋伟伟挡在花妞儿身前,小脸严肃地对宋老蔫说:“你不能进去,这是明老师的屋子。” 明老师? 明月? 宋老蔫心里乐开了花,他今天过来,除了陪村长之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和漂亮的明老师搭搭话,套套近乎。 上次的事,是他借着酒劲儿胡来,虽然没占到便宜,还挨了一脚,差点要了命,但明老师被他压在身子底下,那香喷喷的味道还有肌肤的触感…… 邪念一起,小腹底下突然窜起一股子火苗。 他咽了口唾沫,露出笑容,对宋伟伟说:“哦,这是明老师的屋啊,那我去教室看看,去教室看看。” 他背着手走到教室门外,朝里望了望。 没发现他要找的人,心痒得很,于是,踱着鸭子步走到最后一间屋。 “木鱼,这是伙房吧?”宋老蔫指着破旧的黑色木门问道。 郭校长正在和宋家山说话,没听到宋老蔫喊他。 宋老蔫摸了摸下巴,用脚尖踢了踢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朝里看了看,不禁咦了一声。 “那不是郭木鱼的衣裳?” 灰黑色的墙上钉着一个衣架,上面挂着的,可不就是郭木鱼那个老东西的衣裳。 莫非……莫非郭木鱼那个老光棍还想老牛吃嫩草? 想到他求而不得的好机会被郭木鱼占了,宋老蔫的心啊,像是鱼嘴被鱼钩勾了起来,又疼又痒的,恨不能把自己跟郭木鱼换换。 他右脚刚迈进屋里,想去郭木鱼的床上找点线索,却不防一根乌黑的东西猛地朝他的头砸了过来。 幸亏他反应快,觉得不对,立刻就收脚朝后缩。 可即便这样,他的脸也被刮了一下,顿时,像是火燎草甸,被碰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麻起来。 “哎呦——” 惶急之下,他的脚崴进坑里,一屁股墩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真叫一个实在,咕咚一声,再加上他的惨嚎,把院子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宋老蔫痛得眯眼,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伙房里传了出来。 “哈哈哈……你朝我擀面杖上杵什么呀……哈哈哈……” 宋老蔫听到心心念念的声音,骨头先酥了一半,疼痛似乎也减轻了。 他腆着脸,眼里露出淫邪的光芒,看着从伙房里袅袅婷婷走出来的人影,结结巴巴地叫:“明……明……” 第六十九章 畅快 明什么明。 老东西! 明月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可脸上还带着笑。 “明……明老师。”宋老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刚想过去凑近乎,却见一道黑影迎头盖下,这次没刚才那么幸运,就听梆的一声,刚还笑得涎水直流的宋老蔫倏地弯下腰去,捂着头嗷嗷惨嚎。 宋家山和郭校长赶紧过来。 “咋啦,咋啦,老蔫?”刚才离得远,发生啥事没看清楚,就觉得宋老蔫聒噪得很,一会儿嚎一声,令人心烦。 宋老蔫捂着头,龇牙咧嘴地指着明月,刚想说话,却被明月抢了去。 “噢,是我,是我不小心用擀面杖戳了宋组长一下,宋组长,你说我正做饭呢,你过来凑什么热闹,怎么样?很疼吗?”明月佯装关心。 戳一下? 你就差一棍子抡死我了! 不小心,我看你这小娘们就是故意的! “不……不是……”宋老蔫疼得眼冒金星,浑身冒冷汗,他指着明月,想找村长评理,谁知宋家山却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神情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低声警告说:“我看你老毛病又犯了!滚一边去!” 宋家山转过头,改换一副笑颜,柔声对明月说:“小明老师,他这人皮糙肉厚,打几下打不坏,没事。” “村长,你……”宋老蔫委屈死了。 宋家山猛地咳嗽一下,“我咋啦,我好着类。下午你也别来了,我找人过来拆墙。” “村长,咋不让我来嘛。都说好的,这里是我的地盘。”宋老蔫追着宋家山。 宋家山背着手瞪他,“啥地盘?你是村小组长,是为村民服务的,咋,你还想占山为王?” “我没有,村长,你别冤枉我。” “走咧,还杵在这儿干啥。还想和娃娃们抢饭吃!”宋家山训斥了一句,冲着郭校长和明月摆摆手,“我们回了,下午放学,我叫人过来。” “家山,谢谢你啦。”郭校长笑得合不拢嘴。 “村长慢走。”明月大声说。 宋老蔫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他的额头上肿起个大红疙瘩,面色青黑发红,眼神阴沉可怕,和明月的视线撞上,就像是战场上刀剑相撞,溅出一片愤怒的火星。 宋老蔫用拇指蹭了下油哄哄的鼻子,眼神充满警告的意味。 明月挑起眉毛,举起手里的擀面杖。 老东西,再敢碰我试试! 宋老蔫面色一变,很快扭过头,不敢再看明月,不知是不是心虚,他的脚忽然卡在台阶上,重心不稳,猛地撞向前面的宋家山,结果,又惹来一通训斥。 待两人走远了,明月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她心里那个爽啊,就像是酷暑喝了冰水一般惬意畅快。 郭校长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这下解气了。” “差远呢。以后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让他再也不敢生出什么坏心思!”明月说。 郭校长摇摇头,提醒她:“他这个人手段阴毒,往日里祸害了不少良家妇女,你可千万提防着他点。” “嗯,我知道。”明月笑着说。 下午还没放学,宋家山找的几个壮劳力就到学校来了。郭校长要留在学校看着拆墙,明月就自告奋勇送学生回家。 郭校长不放心,就让宋伟伟去转信台喊关山过来帮她。明月想想也好,毕竟她过河的功力还不够,泥菩萨一座,万一把这些花朵儿磕了碰了就麻烦了。 关山很快就来了。 孩子们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小猴子一样在他身上上蹿下跳,关山也不恼,由着他们闹腾。 平常郭校长带着走,队伍都很整齐,但今天,却整个乱了套。 明月牵着宋梦凡和宋苗苗的手,走在歪歪扭扭的队伍后面。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绵延的青山,也给他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艳丽的外衣。孩子们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悦耳动听,路边的野花层层叠叠,迎风招展,带来阵阵原野的清香。 鹳河水,唱歌一样流淌,霞光水光融为一体,像是碎金子洒在水面上,耀人眼目。 明月弯腰挽裤腿。 “你别下水了,我两趟就运过去了。”关山说。 两趟? 十一个孩子? 看到她眼中的疑问,他笑了笑,半蹲下身,拍了拍肩膀,对孩子们说:“上来吧。” 这可不得了了。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爬到他的背上,怀里,手臂,甚至还有个身材娇小的男生就骑在关山的脖子上。 关山笑吟吟地站起来。 明月大惊失色叫道:“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的确太多了。 他怀里抱了四个,脖子上骑了一个,脊背上挂着一个。 一共六个孩子。 关山还没回答,其他没抢到位置的孩子们却为关山站队,“老师,关叔叔很厉害的,他最多带过八个!” 八个! 明月想晕倒。 杂技团的演员也比不过他。 关山冲她笑了笑,微微颔首,说:“你在这边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明月还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下水。 虽然每到秋季,鹳河上游的水库都会蓄水,河道也会变窄,可一次带六个孩子过河,她也是服了。 十几米宽的河道,关山如履平地,明月就觉得他像武侠小说里的轻功大侠在水上飘,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河对岸,再一眨眼,他又飘回来了。 对岸有家长来接。 宋苗苗挥舞着小手,欣喜地叫道:“奶奶——奶奶——” 明月帮着关山把最后五个孩子摞到他的身上。 “慢点。”明月叮嘱道。 关山冲她眨眨眼,一口气将剩下的孩子送过河。 明月还打着赤脚,她走到河边,想用河水冲掉脚底的泥沙,可脚底板刚一碰到河水,她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好凉。 她坐在地上,用手撩着河水洗了洗脚,穿袜子的时候,关山淌着水回来了。 他一屁股坐在明月旁边,把两只大脚在河水里涮了涮,然后用脚后跟撑着地,等风自然晾干。 明月瞄了一眼他的脚,忽然惊讶地说道:“你的脚长得真好看!” 是真的好看。 虽然男人骨节偏大,脚码也偏大,但是关山的脚趾头一个个圆滚滚的,摆在一起,差距不大,感觉特别可爱,好看。 关山的嘴角抽了抽。 “……” 他该怎么回答。 还是不回答的好。 他笑了笑,把刚刚洗好的脚丫又塞进水里。 第七十章 招待村长 关山很想说,你的脚也长得很好看。 而且还想告诉明月,下次再想夸他的时候,千万别用好看,可爱等等字眼。 那,的确不适合他。 如果董晓东在,估计又会笑得趴下了。 两人回到学校,发现裂缝的围墙已被扒掉了一大半,宋家山亲自来了,和郭校长一样,正撸着袖子用架子车清运砖块瓦砾。 关山脱掉军装刚想搭在树杈上,“给我吧。”明月伸出手,把他的军装接了过去。 关山里面就穿了一件短袖军用t恤,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感。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好几天没洗衣服了,你别嫌味儿大。” 明月笑着摇头,拿着衣服和他一起过去。 “回来啦,娃娃们都安全过河了?水这会儿凉得很,没冻着吧,小明老师。”郭校长擦擦额头上的汗,神色担忧地打量着明月。 明月指指一旁已经开始搬砖的关山,“我没下水,关山两趟就送过去了。” 郭校长一愣,朝关山望过去,感激地说:“总是麻烦你。” 关山爽朗一笑,“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军民一家亲,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宋家山喊了声好。 他把赞许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年轻军人,腾开手,用力捶打了一下关山的肩膀,“好哇,好样的,关山,高岗会记住你的。” 关山拧着眉头,抗议说:“记住我做什么啊,村长,我可不想做烈士。” 大家一愣,回味了一下,大笑起来。 明月也在笑。 她看了看天色,觉得是时候准备晚饭了,清点了一下人头,她决定挑战一下极限,做一顿十几人份的大锅菜。 走进院子,她把关山充满了‘男性味道’的军装放在水窖旁的盆里,打算一会儿洗了。 她到伙房添了把柴火,把火烧旺,然后铁锅添上水,把剩馒头都放在笼屉里馏上。 她翻看了一下菜筐里的剩菜,发现有一大块新鲜豆腐和宋华婶送来的大白菜和萝卜。 就是没有肉。 明月回忆了一下小九传授给她做杂烩菜的经验。 “豆腐、白菜、萝卜洗净,野山菌和野生木耳用温水泡发,红薯粉条,腐竹泡发,然后……然后葱姜蒜,好咧。”明月把食材备齐,然后把白豆腐切成薄厚均匀的大片,白菜切丝,白萝卜切片,葱姜蒜切段切片备用。 估摸着馒头还要馏一会儿,她又把剩下的白萝卜和红萝卜切成细丝,然后,去外面的菜地拽了把香菜,淘洗干净后切成碎末洒在萝卜丝里用盐腌上。 她掀开锅盖按了按锅里的馒头,觉得差不多了,就拾进馍筐里,用厚厚的蒸布盖上,放在灶台边缘烘着。 她用水瓢刮干净铁锅里的热水,等锅干透了,倒上炸东西的豆油。等油热了,把切好的豆腐一片一片溜边放进油锅,随着刺啦刺啦的响声,雪白的豆腐外面迅速裹上了一层金黄的外衣。 等豆腐榨干水分,表皮变得酥脆,她用油笊篱把豆腐晾在篦子上控油。 等待油温降下来的这段时间,她处理好各种食材,然后留下底油,开始下入葱姜蒜和鲜红的干辣椒爆锅,炒香之后,她按顺序下入食材,调味,翻炒,然后添水,炖煮。 这次去红山镇,小九还送给她一瓶秘制调料,黑乎乎的调料面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叮嘱她出锅的时候放上两小勺。 杂烩菜咕嘟咕嘟冒着大泡,食物的香气从伙房一直飘到了院子里。 围墙整个被拆除掉,砖头瓦砾也被清理干净,宋家山正准备喊人收工,谁知一股浓香钻进鼻子里,引得他腹中空虚,咕咕作响。 宋家山朝亮着灯火的伙房瞥了一眼,诧异地看向郭校长,“小明老师会做饭?” 郭校长笑着回答:“不仅会做,还做得很好吃。” 宋家山眼睛一亮,咂巴咂巴嘴,“我好像闻见油炸豆腐的香味了。” “还有咱们高岗的野山菌,你们闻闻,比肉还香!” “我觉得小九又来了。” 几个壮汉正在议论纷纷,明月甩着手从伙房里走出来,朝他们喊道:“村长,郭校长,开饭啦——” “咋,还真管我们饭呢!”宋家山惊喜不已。 郭校长推了他一把,“走咧,还骗你咋的。”郭校长又回过头,叫关山他们,“吃饭去,辛苦各位乡亲了!” 他们到院子里洗了手脸,排着队站在伙房门口。 明月把菜都盛好了,一碗一碗的,摆在灶台,案板上,关山负责端,郭校长负责发馒头,不一会儿,大家或蹲或坐,唏哩呼噜地吃上了。 宋华婶送给他们的餐桌太小,宋家山,郭校长,关山和明月往桌边一坐,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他们像百家宴一样,边吃边聊。 “看不出来啊,小明老师,你这手艺可赶上小九了!”宋家山捞了一筷子爽滑透明的粉条,滋溜一口,吸进嘴里。 “就是,我家小孙孙回家也说,我们明老师做的饭最香!”坐在门槛上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夸奖道。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明月摆手说:“我就是瞎做,我还从来没做过这么大锅的菜,也没有肉,大家凑合着吃饱就行了。” “嗳,好吃着咧。我觉得,比小九做的杂烩菜还要好吃!还有这个腌萝卜丝,我家老婆子也经常弄,可吃起来,咋就没你做的有味儿。”宋家山指着小餐桌上红白绿三色分明的萝卜丝,赞道。 有人过来夹了一筷子尝味道,和宋家山一样,赞不绝口,于是,一小盆萝卜丝,一转眼的功夫,就剩下盆底的几根香菜梗还黏在上面。 整整一大铁锅的杂烩菜,到最后,也是涓滴不剩。 宋家山揉着肚子,对郭校长说:“木鱼,你晚上琢磨琢磨重建围墙的事,到时候,村里出钱给你们修,你别作难。” 郭校长感激道:“成,我想想。” 宋家山又说:“我再跟上游的村子说说,争取把渡船早点借过来,你就不用下水受冻了。” 郭校长说没事,现在这天还能忍。宋家山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一群朴实的山里汉子走了。 关山帮着明月把伙房收拾干净,起身找他的衣服。 明月指了指院子里的晾衣绳,笑着说:“我给你洗了,挂外面晾呢。” 关山愕然,朝外一看,黑脸上漾起一层可疑的红晕。 “你怎么给洗了……” 味儿挺大的,可他顾念着上面有她缝补的痕迹,一直舍不得洗,谁知,她却给洗了。 “恩?不能洗吗?你兜里有东西?”明月想到她忘掏兜了,不由得一阵心慌,生怕好心办坏事。 正想出去看看,关山却拦住她,“没有,没有。我就是不好意思,怎么能让你给我洗衣服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奇怪的涌起一阵甜甜的感觉。 明月,给他洗衣服了! 第七十一章 谣言四起 关山把明月洗过的迷彩服当宝贝似的捧着回转信台,被董晓东发现后嘲笑一番,这事且按下不表。 就在明月大宴村长一行人的晚上,一股恶毒的流言却从高岗村某处藏污纳垢的院落里传播了出去。 可能是昨夜干活劳累,郭校长后半夜咳得比较重,清晨起床,看到梳洗整齐的明月,他无奈地叹口气,说:“一起去吧。” 山上天气多变,一会晴一会阴,到了鹳河边,竟然下起了小雨。 郭校长让明月在河北面等着,他下水去接学生。 明月不放心,就偷偷跟着他下了水。 鹳河的水刺骨的凉,明月一下去就被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打起了哆嗦。她咬牙忍着,凭着上次的记忆,顺着河道里好走的地势,一步步挨到南岸。 孩子们看到她,都很高兴,缠着让她背。 郭校长只好让她背着宋苗苗过河。 这次明月不敢冒进,她在河边先做了一套热身运动,又撩着河水让麻木的双脚适应河水的温度。 之后,她背起宋苗苗下水,这次明显比刚才的状况好多了,她走得很稳,也没再打寒颤。过了河,把宋苗苗放下,她又回去接了两个学生。 “郭校长,以后您下水,也做一套这样的热身运动,让血液流通起来,热起来,下水时就不会感觉那么冷。”明月做着示范动作。 孩子们好奇,纷纷跟着她学。 郭校长摸摸宋梦凡的头发,笑着说好。 一行人朝村子走去。 明月问郭校长:“咱们学校从没开设体育课,音乐课吗?” 郭校长摇摇头,“没有。哪里有条件呢,院子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能让他们跑着玩玩都是奢求。” 是啊,高岗小学能撑过十几年的光阴,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已经是一个奇迹,她还奢求什么呢,开设音乐课,体育课,地方呢?器械呢?风琴呢?教师呢? 谈何容易。 明月怔忡片刻,回神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讲。” “说说看。”郭校长看着她。 “其实围墙扒了,不用重建。我们可以沿着山边竖起一道篱笆墙,既能开阔视野,又能给学生们划出一块活动的场地。关山竖起的国旗杆不是在那儿吗?我们可以像城里的小学一样,每周搞一次升旗仪式,增强学生的爱国意识。”明月说。 “篱笆墙?升旗?”郭校长琢磨着这两个词。 “是呀。您想啊,村里穷得叮当响,连百日宴买肉的钱都拿不出来,怎能可能再给我们修围墙。篱笆墙就简单了,我们自己就能给它搭建起来,而且取之天然,环保又经济。我知道,您昨晚睡不好,就是这个原因。而且,我还知道,您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学生们在高岗小学升国旗,只要围墙搭起来,场地有了,我们就可以升国旗。”明月说。 郭校长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后忽然停了下来。 他啪的拍了下手,眼里掠过狂喜的光芒,大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呢。” 郭校长太激动,他拉着明月的胳膊,兴奋地说:“太好了,小明老师,你可给我指了条明路啊!” 明月莞尔笑了,孩子们也很高兴,围着他们又蹦又跳。 “哦,哦,我们能升旗喽,我们能升旗喽——” 明月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她朝四周看了看,低声提醒郭校长:“他们在说我们吗?” 郭校长讶然四顾,发现一些高岗村的村民围在路边,三五成群的,对着他和明月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偶尔会有些嗓门高的声音,‘不小心’飘过来。 “啧啧,你看他们,多不要脸。” “就是,不嫌丢人,当众拉拉扯扯的,呸!亏他们还是老师!” “郭木鱼都能做她爹了,两人居然住在学校里……” 后面的话不堪入耳。 宋苗苗拉拉明月的手,天真地问:“老师,老师,狗男女是什么意思?” 明月早就气得面色发白,浑身打颤。她瞅了瞅身旁沉默不语的郭校长,忽然松开宋苗苗的手,朝刚才嘴贱的妇女走了过去。 郭校长没拉住,只好跟上前去。 怕娃娃们听到不好,他又紧停住,回头对宋小宝说:“小宝,带同学们先回学校去,记住,别去山边。” 宋小宝点点头,整好队伍,带着同学们先走了。 那边,明月已经和几个嚼舌根的农妇对上阵了。 可能外人觉得明月外表柔弱,看起来很好欺负,其实则不然。像郭校长,关山他们,才了解她真正的性格。 在她在意的一些事上,她比谁都要强,能坚持。 “你说谁是狗男女,不干不净的?有本事,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别藏在人后面,乱嚼舌根!”明月今天梳了一根马尾,高高的绑在头顶,随着她说话的动作,马尾急速摆荡。 对面那妇人可能没想到明月会直接过来怼她,再加上明月个子高,气势上先压了她一头,她朝后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说:“谁嚼舌根了。人家都这么说。” “你听谁说的?”明月竖着眉毛,高声问道。 那妇人眨眨眼睛,忽然,指着旁边一个比她岁数小点的女人,“我听小琴说的。” 那个叫小琴的女人呆了一呆,接着,恼羞成怒,瞪着指认她的女人,开口就骂:“你是狗啊,还咬人咋的。我说的,咋啦。我说错啦?明老师,你敢拍胸脯说,你没和郭校长住一起!” 明月压住体内快要爆炸的火气,直接招手,把其他几堆儿围观凑热闹的村民叫了过来。 “我就解释这一次。你们全都听好了,我是和郭校长住在一起!” 明月话音一落,四下哗然。 郭校长紧张地拽住明月,“别瞎说,我来解释。” 明月却笑了笑,说:“你们不是好奇吗?不是喜欢嚼舌根吗?来吧,来学校看看吧,看我和郭校长是怎么住在一起的。” 她转身就走,郭校长还想解释,却被那些好奇心爆棚的村民们簇拥着朝高岗小学走了过去。 第七十二章 风波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学校走,路上难免吸引更多的人跟来看热闹。 最后到了学校,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他们把学校围得密不透风,有人指着郭校长和明月,神情兴奋的向周围的人说着什么,村民不时发出怪声,还有甚者,竟当众嘲骂起郭校长和明月。 孩子们没遇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好奇地扒着门缝和窗缝朝外瞅,看到人群里熟悉的面孔,激动得想往外跑。 明月走到教室门口,啪一下拉上门,又走到窗口,看了看里面匆忙找座位的学生,面色沉静地说:“这节课上自习,朗读古诗,谁读不出声,就不准下课。” 很快,教室里传出学生们稚嫩的童音。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郭校长脸色很差,瘦削的身影佝偻弯曲,神色怔愣地站在院子里,任凭村民们指指点点。 这次的事对他刺激太大,想必是真气着了,连动动嘴皮子,向相熟的村民解释一句的欲望也没有。 明月不禁冷笑。 这就是高岗村。 这就是高岗村的村民。 愚昧的出奇,封建的出奇,诋毁别人的本事更是一流。 明月环顾一圈,轻咳一声,冲着围观村民声音清脆洪亮地开口说:“你们不是爱凑热闹吗?来,跟我过来仔细看一看!” 她转身走向她的宿舍。 门虚掩,她咣一下推开门,侧身让出位置,“这是我住的宿舍,你们看吧,看仔细点,有没有你们想找的龌龊东西!” 起初没人敢进来,后来,那个叫小琴的中年妇女带头走进了明月的宿舍。 她进去后,不少村民也就大着胆子进去凑热闹。 “这屋子咋恁寒酸,连个脸盆架也没有。” “就是,我听我家掌柜的说,这床还是宋华给送来的。” “她一个城里来的闺女,住这条件的破屋,她能受得了?” “我看她还下河接娃娃……” “没有郭木鱼的东西。” “好好找找。” “真没有……” 大约十几分钟光景,里面的人陆续出来。 这明显践踏人权的行为令郭校长气愤填膺,他正要上前和一群啥也不懂的婆娘们理论,却被明月用眼神制止。 明月神色淡定地问打头的中年女人小琴,“看完了?” “嗯。”小琴点头。 “找到什么证据了?”明月又问。 “你……你都藏起来了。”她兀自嘴硬,不肯服软。 明月嘲讽笑道:“是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吧。” 明月径直朝前走,来到伙房门前,如法炮制,将门用力推开。 “这是郭校长住的屋子,你们也可以进去参观。” 小琴一群人面面相觑。 这不是伙房吗? 伙房咋住人? 村民们都往这边凑,小琴她们试探着进屋察看。这次,比刚才更快,几个人进屋转了一圈,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小琴溜着墙想混进人群,却被明月一把拽住胳膊连同几个挑事的女人一起堵在门口。 “你去哪儿啊,嫂子?” “我……我回家。”小琴低头,结结巴巴地说。 “你以为学校是你想来就来,想看就看,想走就走的地方?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小琴朝后缩着脖子,“你想咋,你想咋。” “我不想咋,就是想讨个公道!”明月的眼睛乌黑清亮,声音不大,但是气势十足。她拉着几个女人朝院子中央走,边走边大声说:“话是你说的,屋子你也瞧了,我就问你,问你们,找到什么证据了,就敢平白无故的污蔑别人的清白!” “我……我没有污蔑你,你长得跟妖精似的,哪个男人见了你,都被迷得找不到北,我……我是看你和郭木鱼住一个院儿,他是个老光棍,觉得你们一定有事。就……就……”小琴为自己辩解。 “有什么事?你想我们有什么事?我从来到高岗小学的第一天起,就自己住在这间宿舍里。对,我一个城里来的姑娘,住在这样简陋的屋子让你们觉得惊讶,可就是这样一间宿舍,还是郭校长把他的屋子让给我住,他自己却住进了烟熏火燎的伙房。我刚才听见有人问,伙房能住人吗?我想说,你们家的伙房肯定不会住人,但是我们高岗小学就能住。郭校长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起早贪黑,每天上课、备课、给娃娃们做饭,接送娃娃过河,就算是病倒了,仍旧每天坚持。郭校长是个人,不是个机器,你们不懂感恩也就算了,怎么还如此苛待一位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老乡村教师!”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因为我们彼此不熟悉,你们怎么猜测都属正常。但是郭校长不一样,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这半生又为高岗村付出了多少,为你们的娃娃们付出了多少,你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杆秤。你们今天站在这里瞧热闹,昧着良心说谎,最难过的是谁?是我吗?不,不是我,是他,是郭校长!” 明月放开小琴,拉住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的郭校长,激动地说:“你们伤了他的心,懂吗?伤心是什么意思,你们懂吗?” 在场的村民纷纷低下头,有的醒悟过来,指着叫小琴的女人,斥道:“孝春屋里的,你这是作孽呢!” 小琴捂着头,从墙边找了个缝隙,钻出去,跑了。 “小明老师,别这样……”郭校长终于开口说话。 “他们都把您诋毁成什么样了,您还护着他们。”明月气愤地说:“我今天就是要把话说明白了,他们不是计较我和你住一个院子吗?那行,我今天就当着他们的面,”明月顿了顿,神情郑重地从口中蹦出两个字:“认亲——”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包括郭校长,也是一副震惊的神色,盯着明月,半天说不出话来。 认亲? “对,您别惊讶。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我以前不是说,您比我的父亲更像一个父亲吗?我不是开玩笑,那时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郭校长,您不嫌弃我的话,今天,我就认您做干爹,我会像您的亲女儿一样,照顾您爱护您!”明月的表情无比认真。 郭校长半生孤寡,第一次听到父亲、爹这样陌生的字眼,又是从明月口中说出来的,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明月,要找他认亲? 这是真的吗? 真的? 第七十三章 我说了算 他,郭木鱼,活过五十几年岁月光阴,竟有了一个女儿。 “明……明……” 他哆嗦着嘴唇,想说,这不合适,这不合适。 “干爹——”明月竟当众叫出声来。 郭校长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就僵在那里。 这时,忽然有人喊道:“答应啊,你这个榆木疙瘩,老天爷白送个亲闺女,你不要我可抢走了!” 只见一抹利落的身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抹着泛红的眼眶,大声数落道:“你咋恁傻咧,快答应啊,郭木鱼!” 正是刚刚听说风波赶来学校的宋华。 宋华一来就看到这感人的一幕,她一方面为郭木鱼叫屈鸣不平,一方面又被重情重义的明月所感动,她当众认亲,等于解了郭木鱼的难题,今后他们共住学校,也有了正当理由。 明月看郭校长眼眶泛红就是不吭声,不由得着急,她配合宋华婶儿,拧起眉头,埋怨说:“您是嫌弃我什么都不会做吗?不想认我这个干女儿?那算了,当我没说过。” 明月转身想走,却被郭校长拽住胳膊,“不是……不是小明老师,我愿意,愿意啊!我是怕委屈了你……” “那您同意啦!干爹——”明月惊喜叫道。 郭木鱼抖了抖干涸的嘴唇,颤悠悠地答应:“嗳——” 宋华带头鼓起掌来。 “好!我做见证,乡亲们也做个见证,今天,郭木鱼和明月老师认亲,今后,他们就是父女了,谁再乱嚼舌根子,我宋华头一个放不过他!” “啪啪啪——” 一场风波化为喜事,院子内外掌声笑声一片,孩子们再次被吸引到门缝窗口,他们对视着,跟着外面的大人,露出甜甜的笑容。 此刻。 宋老蔫的家里却笼罩着一片阴云。 宋孝春得到媳妇的消息赶过来报信,被宋老蔫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媳妇儿就是个笨蛋,她咋没长脑子呢,咋不弄个郭木鱼的东西装作从明……明月屋里翻出来,妈的,又让他们溜了,这口气,这个仇,我啥时候能报!”宋老蔫额头的肿块还没消,面目狰狞的模样再加上浑身上下散发的酒气,犹如地狱里的恶鬼,令人嫌恶厌烦。 宋孝春忍着心口的火气,装出一副笑脸,劝说道:“以后还有机会嘛,他们的学校还在,人还在,总能逮到机会报复他们。” “呸!老子好不容易找个借口泼他们一身脏水,就让你们,让你那个蠢婆娘给浪费了,妈的,他们还认亲了,这下可好,以后再想拿这做文章就难了。”宋老蔫骂道。 宋孝春在肚子里骂了一百遍老不死的东西,面上却堆着笑,劝慰说:“别生气啦,哥,中午去我屋吃饭,我让小琴炒几个菜,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宋老蔫咂巴咂巴嘴,脑子里闪现出孝春媳妇肥硕的臀部,他咽了口口水,淫邪地笑说:“这还差不多,你跟小琴说,我这就去看她,啊,哈哈哈……” 宋孝春走出宋老蔫的破屋,刚转过门角,他就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妈的,畜生不如的玩意儿,总有一天,老子收拾了你。” 高岗小学。 认亲结束,乡亲们也都散了。 学校恢复平静,明月抱着教案准备去上课,郭校长却叫住她。 “小明老师,你等一下。” 明月走过去,郭校长含笑望着她,真诚地说:“谢谢。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明月抿着嘴一笑,“谢我什么呀,好像我没被泼脏水一样。” “哈哈哈,你这孩子。”郭校长笑了两声,看了看明月,说:“认亲这事,我觉得还是缓缓。” “为什么?您反悔啦?”明月拧着眉头,诧异地问。 刚才不是说好了吗。 还有宋华婶儿和乡亲们作证,她喊了好几声干爹呢。 郭校长赶紧摆手,“不,不不。我不是反悔,我是高兴。可高兴归高兴,咱们也得慎重些不是。你要没有亲生父亲也就罢了,我做你干爹,或是收养你,都没问题,可情况不是这样,小明老师,你有父亲,你认亲不经过他的同意,我觉得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说了算。”明月在这个事情上向来认死理。 郭校长还想再劝,明月却摇摇头,语气坚决地说:“亲已经认了,想反悔没门。不过,我可以答应您,称呼暂且不改,我还叫您郭校长,您叫我小明老师或是明月都行,随您喜欢。我去上课了,这事从现在起挽个疙瘩,就这么着了,您以后别再提,不然的话,我会伤心的。” 明月不等郭校长回答就去了教室。 郭校长看着那抹看似柔弱实则刚强坚硬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孩子啊……可惜……” 川木县中学。 宋瑾瑜从学校会议室出来,就直奔县里的联华超市。 超市位于县城最繁华的人民路,她不是第一次过来逛,不过,以前大多是买些日用品和零食就回去了,从没到卖营养品和高档化妆品的区域逛过。 她的兜里揣着一个手机和一张银行卡。 银行卡上的数字她能倒背如流,因为位数有限,根本无需费心去记。从同州过来,这数字就处于一种有减无增的状态之下,今天,估计又要被她花去不少。 但是再心疼,这笔钱也要花。 看下午的会议,就知道有多少教师想去镀金,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如果她不争取一下,如何能回同州?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算满足不了她的野心,也好过待在这穷乡僻壤的川木县受罪。 幸好,她的教师编制已经解决了,听学校的财务会计说,下个月就会给她补工资,到时候,她就和张老师她们一样,能够拿到一千多元的工资了。 具体的,可能还要看年限,但大差不差,应该也少不了多少。 就是不知道王干事,哦,现在是王科长了,不知道她喜好什么? 不过,女人的兴趣基本上差不多,无非就是化妆品和衣服。印象中王科长皮肤很好,平常应该很重视保养。 宋瑾瑜心里有了主意。 刚走到化妆品的区域,就有个售卖员主动上前搭讪。 “你想买什么?水、乳、霜,还是彩妆,面膜?” 宋瑾瑜指着货架上一套颜色清透的化妆品套盒,“我想买一整套。” 售卖员看了看价签,说:“这套是滋养保湿系列,效果很不错,现在厂家正好搞活动,原价385元,现在打折促销,280。” 宋瑾瑜捏了一下口袋里的银行卡,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么贵啊。” “这边有便宜的,这套包装差一点,也在搞促销,是240。” “它们有什么差别吗?”宋瑾瑜拿起套盒里的一瓶润肤水看了看。 “当然有差别了,一分价钱一分货,你刚才看的那个套盒,比这个有名,是在电视上做广告的。”售卖员说。 宋瑾瑜回头朝刚才那套化妆品看了一眼,在心中做了一个比较,她咬了咬牙,说:“你把刚才那一套给我包起来,我要送人。” “好的。”售卖员跑得很快,去拿包装袋了,宋瑾瑜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问自己:“我能成功吗?” 第七十四章 快递到了 当天晚上,宋瑾瑜办完事回到学校,刚到门口,就听到门卫叫她。 “小宋,这里有你的包裹!” 宋瑾瑜一愣,包裹? 脑子一转,她的眼睛赫然一亮,沈柏舟! 她疾步走过去,从门卫手里接过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箱,分量不轻,压得她双手一沉。 借着灯光,她看了看纸箱封皮上黏着的快递单。 没错,是从同州寄过来的。 寄件人没写全名,就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沈字。 “谢谢您了,师傅。” 道完谢她抱着纸箱回宿舍,思忖着,等下怎样和沈柏舟联系,是直接打电话,还是用微信? 刚走到宿舍楼,身后有人喊她,“宋老师——” 宋瑾瑜顿步,回头朝那人望去。 竟然是张老师。 她今晚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不过里面却搭配了一件红色的羊毛衫,下面是条黑色的中裙,露出粗壮的小腿,显得整个人特别的‘村’。 “哦,是张老师啊,你去哪儿了,才回来?”宋瑾瑜把胳膊朝下挪了挪,故意露出怀里的快递箱。 张老师捋了捋耳边的碎头发,脸上带着一抹假笑,朝她怀里的箱子瞥了一眼,说:“哦,有点事,出去了一趟。你也出去了?” “没呀。我去门卫室取快递了。”宋瑾瑜表情自然地说。 “哦,大晚上的还有快递员送货啊,可真敬业。”张老师撇撇嘴。 宋瑾瑜微微一笑,“早送来了,我刚去取。” 张老师笑了笑,指着楼梯,“回吧,累了一天,早点歇着。” “好的。再见张老师。”宋瑾瑜住在二楼,她抱着箱子袅袅婷婷地上楼去了。 张老师等她的身影没入楼梯,再也看不见,才歪着头,轻轻啐了一口,骂道:“小妖精,说谎都不带眨眼的。” 宋瑾瑜才没闲情跟张老师玩心计呢,回到宿舍,她立刻拿出手机,给沈柏舟打电话。 沈柏舟刚洗完澡,他坐在书桌前,一边用手拨拉着潮湿的头发,一边从复习资料里抽出一套公务员考试的真题,打算做一做。 手机响了。 他眯着眼睛怔了怔,想起什么,猛地丢下卷子,抓起手机。 由于心情激动,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刹那,沈柏舟俊美的五官显得有些扭曲,他的表情从极度期待、兴奋,逐渐变得失望、落寞,到了最后,他神情恹恹地划开屏幕,冲着对方毫无情绪地喂了一声。 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宋瑾瑜如同被打了强心针似的,蓦地挺起腰肢,脸红心跳地说:“沈……沈柏舟,我是宋瑾瑜。” 沈柏舟没接话,宋瑾瑜赶紧解释,“我是明月的同学,在川木县中学支教的,我……” 话被抢过去。 “我知道,我的手机通讯录有备注。”沈柏舟打起精神,问:“你找我有事吗?” 宋瑾瑜敏感地察觉到沈柏舟语气中的不耐,她的喉咙一噎,一股子委屈夹杂着愤怒冲上心头。她帮忙收快递还有罪了。 于是,她的声音也跟着冷下来,“我收到你寄来的快递了,打电话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没别的事了,我挂了。” 刚要挂断,却听到沈柏舟在说:“嗳,宋瑾瑜,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件事了,对不起啊,我最近准备参加公务员省考,可能有点累,记性也不大好。” 公考? 他要参加公考? 宋瑾瑜重又拿起手机,语气却变得温柔多了,“你要考公务员?准备考哪个系统?” 现在公考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不论是国考,还是省考,通过之后都将获得一份体面安定的工作,温饱无忧,手里还有点小权利,时不时的熟人同学找来帮忙,满足一下虚荣心,的确挺好。 她就曾梦想过参加公考去教体局工作,做一位人人羡慕的公务员。 只是现实太残酷,她现在…… “哦,我想考省教育厅。”沈柏舟回答说。 “省教育厅?那可是好单位,管着全省几千所学校呢。噢,也管着川木县,管着我和明月。”宋瑾瑜说。 “嗯。希望能被录用,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把明月早点从大山里接出来。”沈柏舟说。 宋瑾瑜一听,心里泛起一丝酸酸的滋味。 还是明月。 他除了明月,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了吧。 就连工作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是以明月为主,如果明月不在大山里支教,他只怕不会考什么教育厅的公务员。 妒火烧心。 形容的就是现在的她。 宋瑾瑜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她费尽心机花钱攀关系,无非就是想回同州学习时能和他多些联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但是这样看来,这种希望实在是渺茫得很,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明月,根本容不下别的女人。 真嫉妒明月,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找男人的眼光也是一流。像沈柏舟这样家境,这般外貌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却被她撞上了,而且她还把沈柏舟吃得死死的,就算是远隔千里,沈王子仍然想着她,念着她…… “谢谢你啊,宋瑾瑜,没别的事我就挂了,晚上还得再写套卷子。”沈柏舟客气说道。 宋瑾瑜回过神,赶紧说:“好的,你快学习吧,马上要考试了,祝你一切顺利。” 挂断电话,宋瑾瑜盯着桌上的褐色纸箱,眼神慢慢变得冰冷。 她凭什么要认输,明月真就那么好? 一个把清高和倔强当饭吃的花瓶,注定要被她抢走到手的工作。 沈柏舟心疼她,她却不会。 命运既然选择了偏袒她,她就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她要去同州,一定要去同州。 三日后,学校召开教职工大会,主持会议的副校长宣布去同州一中学习的教师人选。 “语文教研组宋瑾瑜老师,大家祝贺!” 在掌声里,在周围老师复杂的目光关注下,宋瑾瑜的嘴角噙着一抹胜利的微笑,慢慢起身,向同事们表示谢意。 与此同时,远在高岗小学支教的明月却在宿舍里生闷气。 自打到高岗村之后,她的脾气嗖嗖见长,耐性和宽容却日渐稀少。 她承认自己喜欢较真,可这些学生,尤其是宋铁刚,真的,每一次都要把她的底线给逼出来。 宋铁刚。 第七十五章 负气下山 起因还是宋铁刚。 这个十二岁的男孩,高岗小学年龄最大的学生,一次次的挑战她的忍耐极限。 周一,郭校长把宋铁刚的爷爷背来学校见她,出于内疚,她和宋大爷进行了一番长谈,希望他能管教自己的孙子,并且监督他完成作业。 周二,因为那场诋毁她和郭校长的风波,她到下午放学才批改头一天的作业,学生们完成的很好,只有宋铁刚,依旧是空白作业本,一个大字没写。 周三,上课前她把宋铁刚叫到院子里问话,问他为什么不写作业,宋铁刚挠挠头,说不出个一二三,明月问他,你爷爷回去没有监督你写作业,宋铁刚说监督了,明月又问他,监督了怎么还没写,宋铁刚笑嘻嘻地说,不会写。明月带着他回教室,把他的课桌从最后一排搬到讲台下面,然后把空白作业本发给他,说今天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补周一的英语作业。宋铁刚没说什么,趴在课桌上写了一天,下午放学前,他把作业本交给明月,说写完了。明月一看,的确补完了,虽说字歪七扭八,惨不忍睹,可总算是写完了。明月就对他说,周二作业,你今晚回家补齐,明早我要检查。宋铁刚答应的特别痛快,向明月保证他一定写。 周四,宋铁刚没来上学。 周五,也就是今天,她一到班就检查宋铁刚的作业,可他却把只写了周一作业的英语本交了上来。 她看着吊儿郎当,痞子模样的宋铁刚,一股子怒火就从肚子里冲上来,直奔头顶。 她把英语本照着宋铁刚扔了过去,啪的一声,本子从他的头上滑下去,落在地上。 宋铁刚吓了一跳,班里的学生也都愣愣地看着黑沉着脸的明月。 “周二的作业呢?你是怎么答应老师的?你在家偷懒休息还不把作业补齐,你到底想干什么?”明月一句连着一句,质问着宋铁刚。 宋铁刚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立着,一条腿屈着,根本不懂与人交往的礼节。他头发蓬乱,眼神桀骜不驯,黑中带红的脸蛋,被风吹得皴裂破皮,黑黑的脖子,污垢隐约可见。 可能感觉到明月不同以往的怒火,他用黑黢黢的手背蹭了蹭快流到嘴里的鼻涕,嗫嚅着辩解:“我家有事,没顾上……” 明月冷笑,鄙视地瞪着他,“是啊,全世界就你宋铁刚最忙。忙着掏鸟窝,忙着逗狗,忙着睡觉,忙着偷懒,就是把写作业的事忘了,对不对!” 孩子们哄然大笑。 宋铁刚真是个厚脸皮,被同学们嘲笑,被她嘲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回头冲着同学们做鬼脸,那副惬意享受的模样用得意来形容也不为过。 就是这挑衅般的微笑,把明月彻底给激怒了。 她像上次一样,丢下一句你们自己学吧,拿着教案就离开了教室。 回到宿舍后,脑子里乱哄哄的,愤怒,委屈,失落,悲伤种种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朝她袭来,一波一波,如同海浪一般,没个停歇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不对,这样躲起来只能代表她懦弱,她没能力。 可她真的没有能力吗?前些天那个用智慧,用真诚完败对手澄清流言的明月哪里去了? 她知道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但她不愿意细想,或者干脆懒得去想。 她只在这里待两年,两年后,这些娃娃都不再是她的学生,他们是陌生人,可能这一生都不再碰面,她又何必为了他们劳神费力,做一些出力不讨好的事。 想到她竟天真地拜托宋大爷监督秉性顽劣的孙子做作业,一想到那一幕,她就想抽自己两嘴巴,要你多管闲事?你算老几,你管得着吗? 明月苦笑着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她这两天是不可能留在这里上课了,干脆下山去川木县散散心,也好过待在这里和一群屡教不改的山里娃娃置气。 片刻后,她背着包走出宿舍。 郭校长在教室里看到她,赶紧叫住她,走出来,“小明老师,你这是要去哪儿?” 明月朝教室里探头探脑的孩子们瞥了一眼,低声说:“我去川木县找同学,这两天先不回来了。” 郭校长看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所以,也没再阻拦,他一边掏口袋,一边对明月叮嘱说:“也好,你去玩两天,散散心。学校的事就别想了,我会教训宋铁刚……” “您不用教训他,您对他说,他今后写不写作业与我无关。我只是他的老师,又不是他妈,管不了那么多。”明月带着情绪说。 郭校长看看她,眼神一黯,他把兜里的整钱塞给明月,“我会说他的。这里有二百块钱,你带上,想买点什么就买,别舍不得。” 明月赶紧推手拒绝,“我有钱,不要。” “拿着!”郭校长也执拗,非把钱塞进明月手里,把她推出老远,才摆摆手,“去吧,早点到镇上,还能赶上班车。” 明月无奈,只好揣着郭校长给的二百块钱下山去了。 到了红山镇,她直接就去了长途车站,长途车票价四块,从红山镇到川木县,要走上两个多小时。 明月晕车晕的严重,到了川木县,她下车后先去卫生间吐了一阵,然后坐在汽车站的台阶上,用手机给宋瑾瑜发了条短信。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明月,你咋来县城了?今天不用上课吗?”宋瑾瑜声音轻快,像是有什么喜事。 “哦,我请了两天假,想来县城逛逛,另外,我想把柏舟寄的资料拿走。”明月回答说。 “喔,行,你在哪儿呢?我过去接你!”宋瑾瑜问。 “不用了,你告诉我地址,我坐车过去找你。”明月不习惯麻烦别人。 宋瑾瑜报了个地址,然后让她去火车站坐2路车,到川木县中学那站下车,她在学校门口等她。 明月出了汽车站,先去门口的水果摊买了一些苹果和香蕉,然后拎着袋子坐上了开往城区的2路车。 大约走了七八站,明月听到报站名的录音,赶紧拎着袋子下车。 下了车朝左一望,就看到川木县中学五个红红的大字,竖在一片四五层高的楼房上面。 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朝学校走了过去。 第七十六章 嫉妒 远远的,就看见一抹丰满高挑的身影立在县中学门前。 可能县城的生活过得比较滋润,宋瑾瑜明显比刚来的时候白皙丰腴了不少,头发烫成时下流行的波浪卷,穿着一身合体大方的烟灰色毛料套装,看起来,竟和同州的时髦女子,没什么差别。 看到明月,宋瑾瑜眼睛一亮,一路小跑过来,给了明月一个热情的拥抱,“你可来了,等了你好几个月呢。” 明月不习惯和她这样亲近,就用手臂挡了挡,退后一些,说:“对不起啊,没和你打声招呼就来了。” “说什么呢,咱们可是好朋友,你这样见外,我可要生气了。”宋瑾瑜拉住明月,带她进学校。 “我先带你参观参观我的宿舍和学校,然后再请你下馆子,吃顿好的,怎么样?你喜欢吃什么?川菜还是豫菜?哦,我记得你挺能吃辣的,就川菜好吧,我们学校附近有一家有名的川菜馆,生意特别好……”宋瑾瑜今天显得格外热情。 明月默默听着,没发表意见。 可能察觉到明月的情绪不大好,宋瑾瑜总算不再聒噪谈吃,而是试探着问明月,“你咋啦?看着不高兴呢。” 明月看看她,“没什么,可能坐车时间久了,有点头晕。” “嗳,晕车,你肯定又晕车了!我不是说了,让你每次坐车的时候预备一些新鲜橘皮,闻着味儿就能止吐。”宋瑾瑜说。 “高岗除了山,哪儿有新鲜橘子?”明月苦笑。 宋瑾瑜呀了一声,随即,也变得沉默下来。 两人走过操场,明月打破尴尬,主动指着一幢五层高的建筑问宋瑾瑜,“那是你们的教学楼吧?” “嗯,一共三个年级,都在那楼里上课。哦,明月,你看远处那边的楼,那就是川木县高中,听说高中的教学质量不咋的,今年考上一本院校的人还不到十个。”宋瑾瑜说。 明月朝远处的灰色楼房看了看,心想,宋华婶儿的儿子孙家柱就是从县高考上985重点院校的,那时,一定是轰动全县的大喜事。 宋华婶儿该有多骄傲,还有辛苦培养他成才的郭校长,当时肯定激动得落泪了吧。 “说白了,这山区教育就是落后。你说同州,随随便便一所高中,一本升学率不都是杠杠的。关键还是重视问题,我代课这么长时间算是看透了,这里的人根本不重视教育,他们觉得自家的孩子有学上,能拿个高中文凭就是光宗耀祖了,有些学习不好的,干脆初中毕业就辍学。我们学校就有很多,还没毕业呢,就辍学回去打工了,你看,这些初中生在这儿住校,哪有家长关心过他们的学习和成绩,就连生活也不咋管,往这儿一丢,就像送到幼儿园大班,一切都交给老师和学校了。”宋瑾瑜有感而发。 “你们这边的学生也是留守家庭的居多吗?”明月问。 “差不多。谁让川木县穷呢,有点本事的,都出去折腾了,留下的,不是老弱妇孺,就是懒汉盗窃的坏蛋。我知道你们那边更严重,你们学校留守儿童也不少吧?” 明月点头,“学校一共十八个学生,全都是留守儿童。” “全都是?”宋瑾瑜惊讶瞪眼,“那你可倒霉了,现在的留守儿童都是问题儿童,不好管。” 可不是吗。 就因为不好管,管不了,她才被气得下山来了。 明月苦笑,算是默认。 “明月,川木县就是不能待。咱们还好,熬个两年就解脱了,那些老师,尤其是那些山村教师,真的挺可怜的。”宋瑾瑜说。 明月的眼前晃过郭校长瘦骨嶙峋的背影,他在高岗村苦熬了大半辈子,图的是什么呢? 不过和宋瑾瑜交谈之后,明月倒是对宋瑾瑜生出几分亲切感,尤其当宋瑾瑜谈及她班里一些问题学生刁难她的情形,明月觉得,她对宋铁刚是不是有些过分严苛了。 就像宋瑾瑜说的一样,现在的留守儿童,留守少年,大部分都存在心理问题,非常难管束。 “那你怎么办,由着他们胡来?”明月问宋瑾瑜。 宋瑾瑜摊摊手,“那还能怎么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就拿这么一点工资,再啥事都管,我们还活不活了。” “那也不能看着他们一点点学坏。”明月说。 “哎呀,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奉献那么多干啥,再说了,人家家长都不管,咱们老师操那么多心干嘛,不是自找麻烦自寻烦恼吗?”宋瑾瑜拉着明月走进宿舍楼,“行了,别说学生了,一提就烦,走,上我宿舍去。” 明月跟着宋瑾瑜上楼,走进她的宿舍。 “进来呀,咋还看傻了呢?”宋瑾瑜招呼立在门口不动的明月。 明月的确是看傻了。 同在一个县。同饮一方水。 宋瑾瑜的宿舍宽敞明亮,家具生活用具一应俱全,而她的呢,除了破旧就是黑暗,别说这些令人羡慕的家私了,就连最普通的电,她那边都没有。 “快坐啊,你说你,来就来了,买这些干啥。”宋瑾瑜接过明月手里的水果,放在单人沙发旁边的茶几上。 “卫生间有热水,你要不要先洗洗?”宋瑾瑜问。 明月点点头,走进和宿舍连为一体的独立卫生间。 宋瑾瑜不是个勤快人,卫生间里没有打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味。 明月把窗子打开,让新鲜空气进来,然后先闭门上了个厕所,然后用热水洗了手脸,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才从里面出来。 宋瑾瑜正翘着腿吃香蕉。 看到梳洗干净后光彩照人的明月,她不禁怔了怔。 虽然明知道她再刻意打扮也抵不过随随便便穿着一身运动装就能迷倒一大片男人的明月,可这样的对比,还是让宋瑾瑜感到嫉妒和羞愤。 明月再次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看到桌上浮着一层灰尘,以及刚才梳头时梳子齿缝间夹杂的污垢,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的视线瞥见角落里放的纸箱。 “宋瑾瑜,这就是柏舟给我寄的资料吧。” 宋瑾瑜说是。 她咬了一口香蕉,盯着明月忽然变得轻快的脚步,眼睛里掠过一道嫉妒的寒芒。 第七十七章 我不需要 纸箱里除了军考用的资料,还有一套名牌化妆品,宋瑾瑜刚逛过化妆品柜台,所以她知道,这套化妆品的价格顶上她一个月的工资。 明月盯着粉蓝色的包装袋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宋瑾瑜站在明月身后,妒忌地问:“你咋不高兴呢?瞧,沈王子对你多好,连这么贵的化妆品也给你寄。” 明月苦笑转头,看着一脸欣羡之色的宋瑾瑜,“我不需要。” 是啊,她要这样名贵的化妆品有什么用呢,化妆给谁看?高岗村的娃娃们吗? 以前,沈柏舟也会冲动地送她一些价格昂贵的礼物,但都被她退回去了。说她清高也行,说她不懂情趣,不识好歹也罢,总之,她潜意识里不愿意以这种不对等的方式同他交往。她更愿意情侣之间用情感,用真诚,用一些彼此没有负担的小礼物增加彼此的感情。沈柏舟却不这么看,他们为此争吵过,最后,她赢了,沈柏舟答应她,不会再送这些东西让她为难。 钻戒是唯一一个例外。 因为意义重大,她真心喜欢沈柏舟,所以她接受了这个礼物。 把它当做项链吊坠每天戴着,偶尔触碰一下,也是满心满怀的甜蜜。 沈柏舟是觉得她接受了钻戒,同时也就认可了他的行为习惯吗?所以,在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之前,他就私自做主寄来这么贵的化妆品,他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我不需要。 这四个字听在宋瑾瑜的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种复杂的感受。 眼红、嫉妒、不忿、甚至是气愤。 她为沈柏舟鸣不平,他那样一个芝兰玉树般鲜亮俊美的人物,生来就该受到所有人的爱慕和敬仰,可他到了明月这里,却生生倒过来了。 对明月,他像对待公主一样万般宠爱,万般迁就,说话小心,动作小心,就连送礼物这样一件再再普通不过的恋人间的小事,他也是费尽心机,生怕讨不到一丝好处。 我不需要。 明月无情地吐出这四个字,宋瑾瑜顿时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这四个字抽了一个大耳光,她想,如果沈柏舟此刻站在这里,只怕,会比她更加难受。 忽然就有些同情沈柏舟,他和明月看似神仙眷侣一般的爱情童话,似乎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么美好。 “你不需要就送我吧,我正好喜欢这个牌子。”宋瑾瑜故意说道。 明月想了想,竟把粉蓝色的包装袋递给宋瑾瑜,“送你。” 宋瑾瑜惊讶抬眸,“送我?我开玩笑呢,明月,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 “我说送你就送你了。”明月不等宋瑾瑜把话说完,就把袋子朝宋瑾瑜手里一塞,然后拿出纸箱里的书籍和资料,一本本看了起来。 宋瑾瑜张着嘴,眼睛翻着朝天花板上看了看。 她可真是无语。 小一千块的化妆品,竟被明月当做垃圾一样甩给了她。 她没想要,就是气不过,故意问了那么一句,刺激一下明月,谁知道…… 宋瑾瑜低头看了看粉蓝纸袋上耀眼的银色logo,撇了下嘴唇,无声地冷笑起来。 两人收拾了就去宋瑾瑜说的川菜馆吃饭。宋瑾瑜说你随便点,我请客。 明月瞅瞅菜单,点了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咱们两个人,足够吃了。” 宋瑾瑜笑了笑,说:“你不用给我省,我的编制解决了,下个月工资就能补发下来。” 明月一愣,准备去夹菜的筷子停顿在半空,她嘴唇的线条有些僵硬,眼里的光芒也暗下来,“恭喜你了。”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你的编制很快也会解决的,到时候,像我一样,一次补发到位。”宋瑾瑜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用力嚼着,说:“我们的工资应该一样吧,毕竟是一起来的。” 明月摇摇头,“不一样,我们校长一个月才拿956块钱。” “啥?956,那也太少了,在县城生活,这点钱养家糊口可不够。”宋瑾瑜惊讶叹道。 “谁说不是呢。这些年山村教师的待遇虽说提高了不少,可同城里的教师比起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我们校长说过,他的工资算是高的,有些没有编制的代课教师每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城里孩子一个月的零花钱。” “可怕。”宋瑾瑜露出惊恐的表情,“要是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肯定早就跑了。” 看到明月神色一变,宋瑾瑜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尴尬地笑了笑,解释说:“我就是打个比方,你别当真,明月。” 明月低下头,“吃饭吧,不提这个了。” 饭后,宋瑾瑜带着明月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转了一下午。明月在一家商场选了一件男士棉服,藏蓝色的半大款,夹层厚实,价格也算公道。 宋瑾瑜好奇地问她怎么买男式衣服。 明月说给学校的校长捎的。 宋瑾瑜转着眼珠,心想,捎的?别装了,是想巴结校长吧,毕竟山高水远的,她在高岗村举目无亲,只有巴结上校长,她以后的工作履历才能被写得漂亮一点。 看到明月为了几十块钱和服装店主斤斤计较的样子,宋瑾瑜觉得特别丢人,她上前拉住明月,小声劝说道:“都搞下来一百多块了,你咋还搞价?” 明月看看她,说:“没到我的心理价位,我当然还要搞价。” 摊主欺负明月是个年轻女孩,就佯装亏惨了,诉苦说:“姑娘,你也忒狠了吧,一件五百多的棉衣我给你降到二百五,一下砍去一半,算打了个对折,你嫌贵,还要搞,这不行呀,姑娘,这种生意没法做呀。” 宋瑾瑜在一旁帮着摊主说话,“就是,人家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差不多就行了。” 明月递给宋瑾瑜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明月目光清亮地看向摊主,说:“买卖搞价那是天经地义,咱们磨了这么久,我是实心买,你也是实心卖,我看不如这样,你把价钱压到最低,就是你能接受的最低价位,给我报个价,我觉得行,我就掏钱,要是不行,我立马转身就走,咱们就当无缘,你看怎么样?” 明月音色圆润,甜美,这样一番顺口溜似的话说下来,倒像是水珠落在玉盘上,叮叮咚咚的,煞是好听。 可她的表情却偏生又是严肃的,那股子气势叫人不可小觑。 摊主愣了愣,拿起那件棉服,张嘴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明月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拉着宋瑾瑜,“算了,咱们再去别家看看。” “好啦,好啦,算我今天输给你了。一百二十块钱,你要就拿走,不要就算。”摊主一副被宰割的表情,苦着一张脸,把棉衣挡在明月面前。 第七十八章 搞价小能手 一百二? 二百五? 一件原价五百多块的男士棉服,竟然被明月一百二十块钱就买到手了。 宋瑾瑜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她内心的震撼,她认识的明月,应该是沈王子放在手心,捧在心尖上的小公主啊,怎么会为了几百块钱,就跟人玩起了心理游戏,而且,她简直就是个搞价小能手嘛,不见她怎么费劲,就买到称心如意的商品。 宋瑾瑜心想,她在超市买的那套化妆品一定买贵了,如果在外面的店里买,再加上明月的搞价功夫,一定能便宜不少。 “你啥时候跟人学会搞价了,厉害啊,明月。”这句夸赞宋瑾瑜倒是真心的。 明月拎起装着棉服的袋子,晃了晃,皱起笔挺的鼻尖,叹了口气,“生活所迫呗。” “呀——”宋瑾瑜捏了明月一下,明月笑着朝一边躲,谁知旁边正好有人,她一脚就踩了上去。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撞到你了。”明月收住步子,向被她踩到的中年男人连连道歉。 那位男子穿着考究,五官清癯俊然,看到明月,他赫然一愣。 以为他被踩疼了,明月愈发尴尬愧疚,她上前一步,掏出兜里的纸巾,想把这位男士皮鞋上的痕迹擦掉,“不好意思啊,我太莽撞了,我帮您擦……” 刚弯下腰,就被他扶着双臂,阻止,“不必了,不必了。” 明月察觉到手臂上的异样,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甩掉他的手,“总之抱歉,对不起。” 她转身就要走,他却抬手叫她,“等等,这位姑娘,请等一等。” 明月顿步,诧异地看着他,“您要……赔偿?” “啊,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看起来有些激动,但仍谨慎地问道。 明月蹙着眉头,心想,这人怎么能问她的名字呢?初次见面,还是这样尴尬的见面方式,他问她的名字,是不是有点那个…… 可又一想,毕竟是她错在先,人家因为她长得像一位故人所以才多问她一句,告诉他应该没什么。 明月微笑道:“我叫明月。” “明……月?”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试探着问:“那你的母亲……她叫……” 明月倏地收起笑容,敏感地说:“我的母亲应该不干你的事吧。” 他一愣,连连摆手,“哦,对不起,是我冒失了,因为你长得实在太像她,所以,我才忍不住……” “算了。”明月蹙起眉头,转身拉着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宋瑾瑜,“我们走吧。” 宋瑾瑜被明月拉着,还在频频回头看着那个派头十足的中年男人。 “嗳,明月,你看到没,他手腕上戴的表,是十几万的名表,还有他的手包,可是lv的,明月……他肯定是个大老板,不过,川木县的有钱人,没他这么帅啊,都是大老粗,哎哎,你别拽我啊,他还在瞅你呢。”宋瑾瑜被明月一路拉到商场外面,明月松开她,警告提醒说:“这种靠外表跟女人搭讪的男人,最好不要去理会。” 宋瑾瑜讪然笑笑,“我看他不像是坏人。” “坏人也不会把标签贴在脸上。” 宋瑾瑜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打量了一下穿着普通的明月,忍不住好奇,问道:“他说你长得很像他的故人,我看他的年纪都能做你爸爸了,他不会是你妈妈认识的人吧,所以看到你,才会那么惊讶,缠住你不放,还问你妈妈的名字。” 明月面色一冷,转过头,声音冷淡地说:“抱歉,我不想谈这件事。” 宋瑾瑜耸耸肩,“好吧,我们再去前面逛逛。” 两人在县城一直逛到晚上,除了那件男士棉服,明月还买了一双男士手套。宋瑾瑜以为她又是给校长买的,所以,鄙视地瞅了一眼,没吭声。 两人走到市中心,明月指着一间卖牛肉面的连锁店,说:“我请你吃面,你先进去找位置,我去趟银行。” “银行下班了?”宋瑾瑜提醒她。 “我去自助银行。”明月指着路边的银行标志。 宋瑾瑜去店里占位,明月走进自助银行。 她掏出钱包和手机,在手机便笺里找到沈柏舟的银行卡号,然后用自己的银行卡给沈柏舟的卡上转了一千块钱。 一套化妆品加上书本资料的费用,差不多够了。 一千块钱,对于明月来讲不是个小数目,在高岗村,足够她几个月的生活费。原本她是打算把价格昂贵的化妆品寄还给沈柏舟,可是宋瑾瑜张口要了,她又不好直接拒绝。想到今后还要麻烦宋瑾瑜接收包裹,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事需要她帮忙,所以,她才把沈柏舟的礼物转送给了宋瑾瑜。 但是,明月也有自己一套做人处事的准则。虽然沈柏舟向她求婚,她也答应了,可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决定,沈柏舟的父母并不知情,在没有获得家人认可之前,在没有结婚之前,她就还是明月,不喜欢欠人情的明月。 只是,她希望今后类似这种甜蜜的负担不要再有了,再这样下去,她只怕就会破产了。 明月决定一会儿回去就给沈柏舟打电话,把她的立场说清楚。 就在明月朝牛肉面馆匆匆而行的时候,川木县宾馆,县里唯一一家三星级酒店的高档套房里,下午和明月在商场里‘狭路相逢’的中年男人,正在和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说话。 “查清楚了?怎么说?”坐在沙发里的中年男人,嘴唇轻抿,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 “慕总,查到一点眉目。” “快说!阿元。”他直起身子,手腕压在沙发扶手上,露出手背上的青筋。 室内很安静,叫阿元的男人看着他,谨慎地开口说:“您要找的慕容菁,在同州。” 同州? 是同州,他昨天下午才从同州机场坐车来到川木县。 同州。 “她……现在好吗?”他曾听慕容菁提起过,她的家乡在同州。那座巨大的,包容性很强的大都市。 阿元的神色一变,低下头,躲避着他的视线。 看到阿元的模样,他的心倏然一沉,语气里不免带了一丝严厉,急切追问道:“快说呀,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第七十九章 回同州 慕容菁死了! 死了! 她竟然在四年前去世了…… 设施完备的高档套房里静得如同坟墓一样,落针可闻。 慕延川神情呆滞地坐着,久久不曾说过一句话。 他的下属,这个从浙江老家一路跟着他出来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小毛孩,如今已经成为他得力助手的慕元,担忧地望着他,嘴唇翕张,却不敢打扰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慕延川空洞的眼睛盯着床头的灯光,语声沙哑地问:“她怎么死的?” 阿元低下头,小声说:“邻居说,是自杀。” 慕延川身子明显颤了颤,“自杀?” 她生活得有多不幸呢,居然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要知道,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他曾经经历过,所以了解自杀者在最后时刻的强烈感受。 她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他为之心折,倾心一生。 风雨交加的冬夜,他立在火车站台,几乎被大风吹倒。 三封家书,催人魂魄,不归家就是大不孝。 她冒雨赶来,流着泪对他说,“延川,我等你。” “小菁,一个月,你等我一个月,我一定回来找你。”他郑重许下诺言。 没想到,车站一别,竟是永诀。 当年他回到浙江老家,被家人锁在家中不准外出,并且割断了他与外界所有的联系。待他用一纸婚约重获自由,已是一年后的春日,婚礼前夕,他不顾一切逃脱家人的管制,坐火车回到中原小城寻她。当初厮守的房子被夷为平地,他在附近,在城市的角落疯狂的找她,却始终一无所获。后来,他被寻来的家人绑回老家,绑着娶了一位当地富户的女儿做了妻子。婚后,他心如死灰,妻子忍受不了的他的冷漠,结婚三年后,向他提出了离婚。 之后,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事业中去,从带着阿元靠卖鞋单干起家,到如今坐拥几十亿的财富,成为浙商中首屈一指的商界巨擘,他单身一人,直到现在。 几十年了,他从未停止过寻找她的步伐。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国内到国外,从京韵十足的北京民巷到中原腹地的天鹅之城,从江南的烟雨古镇到长白山的林海雪原,他每走过一处地方,都会寻找一个叫慕容菁的女人。 同州,他找过,而且,不止一次。 “她改名了?”慕延川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鬓角银光闪烁,眼神空洞地问道。 阿元点头,“她……哦,不,是慕容女士在和您交往的时候,用了假名字。” “假名字?”慕延川抬起头。 “她的真名叫穆婉秋,穆是肃穆的穆,婉是……”阿元还没说完就被慕延川接了过去,“婉是温婉的婉,秋是秋天的秋。” “您知道?”阿元惊讶极了。 慕延川神色有些奇怪,就像是猛地醒悟了什么秘密,恍然却又追悔莫及的神情。 他眼睛里掠过一道明显的痛色,动了动嘴唇,低声说:“我曾在她的书里见过这两个字。她当时告诉我,那是她给自己起的笔名。” “看来是真名了。慕总,她为什么要骗您啊?” 慕延川轻轻摇头,目光怅惘地说:“她有苦衷。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偶尔,她会有很重的心事。” 阿元不忍心再问下去,“慕总,人死不能复生,您找了她这么多年,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不。差的远,差的远呢。阿元,你还打听到了什么?除了她……已婚之外。”慕延川问。 阿元仔细回忆了一下,拧着眉头说:“我听她的邻居说,她的丈夫是一位军人,他们有一个女儿,今年应该二十三岁了。” 女儿? 二十三岁? 慕延川的浓眉一下子蹙起,他神情愣愣的,在脑子里过电影似的翻搅着过往的记忆碎片。 从他和慕容菁,哦,不,应该叫她穆婉秋,从他们在中原小城初初相识到相恋,再到分别时的情景,一幕幕回忆起来。 “你说她有一个23岁的女儿?那小菁应该89年怀孕时间才对得上,可小菁和我分开那年正是89年,难道……难道……”慕延川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代表年代的数字,像是子弹一样,在脑子里交织成一道细密的网,把他紧紧困住。 阿元的神色也变得慎重起来,他弯下腰,扶住摇摇欲坠的慕延川,“您别急,别急,我再去查查,再去查。” “不行。我得亲自去,亲自去一趟同州。”慕延川猛地立起,就要朝外走。 阿元惊呼阻止,“慕总,明天还要和政府谈合作的事,您不能走啊。” 慕延川摆摆手,“推后。现在所有的事都要靠边。” 阿元默默垂手,“是。我来安排。” 川木县城。 ‘十里香’牛肉面连锁店,生意好到爆。 明月和宋瑾瑜坐在右侧的卡座,看着排队翻台的人流,宋瑾瑜感叹说:“快赶上咱们学院附近的麻辣粉店了。” 提起满是回忆的师范美食一条街,明月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许多,她吃了一口面条,嚼着说:“嗯,那家店我来之前还去过,还是老味道,就是粉儿给的少了。” “那当然了,同州物价多贵啊,同样的东西放在川木县,至少能打个七折。你看这牛肉面,肉也多,面也多,多实惠呀,才八块一碗。”宋瑾瑜指着碗,用指头比划了一个八字。 明月听出宋瑾瑜言语里有别的意思,她垂下头,低声说:“不好意思啊,就请你吃面。” 宋瑾瑜摆手,低头呼噜了一口,说:“吃面挺好的,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下周回同州,学习半年。” 牛肉面馆里人多,嘈杂,可明月还是听清楚了宋瑾瑜说的每一个字。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回同州。 学习,半年。 刚来就回同州吗? 如果当初是她留在县中,是不是…… 可世上哪来的这么多的如果,根本不可能。 明月把筷子夹到的一块牛肉放回碗里,她低着头,说:“恭喜你。” 宋瑾瑜一直偷偷观察明月的反应,当她看到明月脸上浮现出一丝遮掩不住的失望和颓丧后,她才得意地笑着说:“这有什么啊,回同州学习,又不是留在同州了,这还值得你恭喜。” 明月嘴里发苦,笑容更是不自然,她推开还剩下一半的面碗,说:“我吃饱了,先出去等你。” 第八十章 约法三章 明月情绪不高,等宋瑾瑜出来,借口身体疲惫提出回县中休息。 宋瑾瑜面上同意,心里却在冷笑,到底是身累还是心有不甘,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两人沿着人民路走回学校,明月让宋瑾瑜先洗漱,她要打个电话。 宋瑾瑜知道明月肯定会联系沈柏舟,但是亲眼看着他们小情侣恩爱缱绻,她也受不了,于是,就踢啦着拖鞋,去了卫生间。 听到关门声,明月掏出手机,拨了沈柏舟的号码。 沈柏舟听到手机响,还以为是他那帮发小儿又叫他出去浪荡,看也没看,就划开屏幕,冲着对方吆喝道:“我说了我不去,你怎么那么烦啊——” 明月愕然,看了看手机屏幕,确定一下,才小声说道:“柏舟,是我。” 沈柏舟的表情瞬间凝结,他把手机放在眼前,盯着上面宝贝两个字,看了又看,忽然深吸口气,把手机贴在耳边,激动地问道:“明月,怎么是你呀,你在哪儿?手机能用了?村里线路通了?” 面对沈柏舟一连串的问题,明月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她想了想,说:“我在宋瑾瑜的宿舍,你寄来的资料我收到了,还有,化妆品的钱我转你卡里了,你记得查看一下。” 沈柏舟喉咙一噎,失望、失落还有一股浓浓的委屈弥漫至心头,她非要这样吗?非要和他划清界限,连一根线头也不肯欠着他的? 这都多长时间没联系了,好不容易通个电话,她上来不说想他,却先急着和他说化妆品的事。 他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送个化妆品怎么了,他还想把百货公司买下来送给她呢。 “哦。”沈柏舟被明月气到了,语气就不怎么好。 明月早就猜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于是,笑了笑,语气温柔地解释说:“柏舟,咱们之前不是有约法三章吗?说好了,不送对方贵重礼物,要对对方忠诚,把纯洁保留到我们婚后,要用我们自己的能力创造未来。这些,你都忘了?” “我……我是怕你在那边生活的不好,我查过资料,高岗村属秦巴山脉,冬季多风,气候干冷,你的皮肤那么嫩,我怕……”沈柏舟说。 明月抢过去,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沈柏舟语塞,不知道怎样辩驳。 明月的声音再次转柔,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柏舟,然后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清高,我也是个贪心的女人,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收下你的钻戒?” 沈柏舟愣住。 转念一想,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和失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暖流,从四肢百骸汇聚到一起,最终,到达他的心房。 是啊,他计较什么呢? 明月收下了他的戒指啊,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呢。 她不收他的礼物,恰恰证明了她是一个心地高洁的姑娘,她不被利益诱惑,不被利益摆布,她真的,令人敬佩。 因为惭愧,因为感动,沈柏舟说话时带了一丝颤音,“明月,我爱你。” 明月怔了怔,随即,抿着嘴甜甜地笑了。 爱情可以治愈阴暗晦涩的心境,可以使人感觉明媚,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宋瑾瑜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从卫生间出来,谁知明月居然还在和沈柏舟通话,两人嫌听声不过瘾,干脆联通网络视频交流。 怕沈柏舟看到自己包着头发的邋遢样,宋瑾瑜赶紧闪到角落,低声提醒明月,“马上就没热水了,你快去洗吧。” 明月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尽是笑意,她转头,回了句知道了。 和沈柏舟告别又花了一些时间,因为沈柏舟粘人得很,非要明月亲她一口,才肯挂电话。明月怎么可能当着宋瑾瑜的面那么做,于是推脱半天,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只好敷衍地在手机屏幕上印上一个吻,强退出来。 明月低下头缓了缓腮边的热烫,抬起头,却恰好撞上宋瑾瑜隐含着情绪的目光,黑黝黝的,有些复杂的意味,瞅着自己。 她微微愕然,刚想细看,却见宋瑾瑜瞬间变回从前的表情,目光也从复杂变得欣羡而单纯,“真羡慕你们,不过,这样虐待单身狗,真的好吗?” 明月莞尔,笑道:“下次我出去打电话。” 宋瑾瑜叹了口气,自嘲道:“算了,我已经习惯了。” 明月洗漱出来,宋瑾瑜已经把床铺好了。一米二的床,她们一人睡一头,正好。 闭了灯,一夜无话到天明。 第二天,是周六,宋瑾瑜拉着明月去逛联华超市,她要准备去同州的东西。 许是和沈柏舟聊过之后心境没那么悲凉了,明月今天的表现倒是大方合体。她帮着宋瑾瑜挑了一些实用的礼物送朋友,然后又帮她选了一些日用品。之后,宋瑾瑜跟着明月来到新华书店,选了一些小学美术教学用的美工用品,宋瑾瑜问她买这些做什么,她又不是美术老师,明月笑笑没说话。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逛遍了县城的繁华街区,晚上两人aa吃了一顿自助餐,然后回去休息。 周日,明月起来就打包东西回红山镇。 宋瑾瑜要送她去车站,明月不让,在县中的大门外,她预祝宋瑾瑜一路顺风,学习顺利。 宋瑾瑜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向明月挥手,“再见,明月。” 此刻的两个人,根本想不到日后会有一场可怕的风暴在等待着她们。 周日发往红山镇的班车只剩下一张车票,最后一排,售票员问了几次她要不要,明月才勉强递过钱去,“我要。” 车站有卖水果的,她称了一斤青皮橘子,随着人流登上班车。 上车她就把橘子拨开,把橘子皮捂在鼻子上,预防晕车,可路况实在太差,车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被颠簸的呕吐了两次。 幸好上车前多要了几个塑料袋,不至于‘现场直播’,引人侧目。 谁知班车摇摇晃晃开到半程,忽然熄火不动了。司机下车看了看情况,上车来说,“车坏了,要拖回去修理。” 车上的人一下子炸窝了,和司机吵,和跟车的车站工作人员吵,但是没用,车坏了,人力修不好,只能下车步行。 明月背着一个鼓鼓的背包,拎着一袋子青橘子,跟着怨声载道的大部队朝红山镇走去。 第八十一章 心神不宁 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秦巴山脉的山道,走起来,一点也不输于蜀道。 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步行,加之山区道路艰难,所以,时间被无限拉长。 明月回忆她初次来红山镇的情景。当时,她和关山也是这样被无良司机甩在半山道,一路走到镇上。 后来,他们还爬了山。 一想到她待会儿还要爬两个小时的山路回高岗村,她就想干脆坐在路边,再也不要走了。 想归想,路还是要走。 因为人多,行进起来就比平时慢,这些人大多是镇上的居民,明月把橘子送给同行的孩子,他们很高兴,吃得满脸汁水,仍冲着明月呲着牙笑。 空气里弥漫着青橘的香气,还有山里独有的清凉干冽的味道,比起污浊昏暗的车厢,明月觉得,这样走着回去,倒也不错。 就当是师范上学时每年一次的远足活动,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排着队,唱着歌,挥舞着旗帜,虽然累,但却发自内心的快乐着。 下午四点,大部队走了三个多小时,总算到了红山镇。 明月原本打算去红姐的饭店吃点东西再上山,可是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她就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瓶水,直接从山道走了。 这边,红姐倚在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翘首张望着镇西头,车站的方向。 不大一会儿,小九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老板,车……车坏了。” “嗯?车咋了?”红姐直起腰,皱着眉问。 小九拍着胸口喘口气,“班车坏在路上,他们都是走回来的。” 怪不得久等不来呢。 刚才,某个心神不宁的男人还在给她的小商店打电话,一个劲儿的催问此事。 “明老师呢?”红姐问。 小九摇摇头,“没……没见着。有人说,她没来镇上。”、 没来镇上? 直接从山道回高岗了? 红姐蹙起眉头,指着小九说:“你快去看看,见着明老师,一定把她送回山上去。” “好咧。”小九跑了几步,紧急刹车,回头冲着红姐伸出手,“摩托车,我骑摩托车更快!” 红姐瞪他一眼,“又准备像上次一样让车骑你!” “不可能!我最近都练着呢,不可能再撂半道上。”小九胸有成竹。 红姐回屋取了车钥匙扔给小九,小九兴奋地嗷了一嗓儿,直奔后院。 不多一会儿,随着一阵刺耳的轰鸣声,小九威风凛凛地驾驶着摩托车,驶离红山镇。 明月不知道小九赶来追她,也不知道红姐竟一语成谶,小九威风了不到几分钟,摩托车就在路边趴窝熄火了。 明月歇了一会儿,力气正足,于是加快脚步朝山脚走去。 高岗村。 花妞儿打开伙房门,冲着里面弯腰生火的花奶奶说:“奶,我去后山采药了。” 花奶奶回过头,皱纹深壑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妞儿,天晚了,今天就不去了。” “没事,奶,我少采一点,要不然,明天给郭老师的药就不够了。” “那行,早去早回,别让奶奶惦记。哦,对了,拿上棍,小心毒蛇!”花奶奶切切叮咛。 “嗳!”花妞儿征得奶奶同意,轻轻关上门,她把房檐下的竹筐背在身上,拿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木棍出门朝后山走去。 关山此刻也在山里巡线。 每天固定两次,早晚各一次,偶尔线路出现故障,他和董晓东就要轮换上山维修。 关山这两天的状态不大好,用董晓东的话来说,丢了魂了。 他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但是究其根源,却在某个不告而别的人身上。 没错,这个人就是明月。 周五,她课没上完就下山去了川木县,郭校长说她周日会回来,可都这个点了,她还不见影。巡线出发前,他又给红姐打了个电话,拜托她让小九送明月回高岗村,红姐的语气明显透着嫌弃和不耐烦,因为,这是他三天来第六个电话,每个电话都与明月有关,红姐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恐怕早就烦得骂人了。 但他也没有办法,他就是管不住自己,与其在转信台急得团团转,还不如背上工具箱去山里巡线,指不定还能碰上她。 山道狭窄,前阵子雨水冲刷地面,留下的凹槽清晰可见,路旁杂草丛生,时不时的会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那是短尾蝮蛇滑行时摩擦草丛发出的声响,这种蛇剧毒无比,被它咬中据说走不过五步,所以又被当地人称为‘五步蛇’。 关山高喝一声,扯下一根树枝砸向路旁的草丛。 很快,那片草就像是被山风碾压过似的,翻起一阵波浪,随即,恢复平静。 关山朝天际的乌云望了望,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树木葳蕤的山间小道,花妞儿一边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背诵着古诗,一边用木棍敲打着一旁的草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笨了,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宋伟伟给她补课也不行,每次背书或是做数学题,她的头就会很疼,她宁愿记背那些草药的名称和用法,对她来说,采草药、晾晒、碾磨,调配各种药粉,都比学习来的有趣。 但她又舍不得不上学,上学有同学,虽然他们对她这个外来户不怎么友好,可每天和同龄的小伙伴待在一起,还有对她照顾有加的宋伟伟,她还是很乐意上学的。 就是明老师太凶了,她很怕她。但是这段时间明老师对她温柔了不少,对其他同学也很好,明老师做饭特别好吃,她包的饺子还有大锅菜,比百人宴还要好。他们现在最期待的,就是每天中午吃上明老师做的饭。可宋铁刚这家伙总惹明老师生气,所以,明老师才扔下他们走了。 宋铁刚又和宋伟伟打赌了,他说这次明老师绝对不会回来了,宋伟伟气得要和宋铁刚打架,同学们也帮着宋伟伟,因为,大家不想让明老师离开学校。 明老师…… “咦——”花妞儿突然止步,几米开外的山道边,居然躺着……躺着一个人! 第八十二章 命在旦夕 花妞儿鼓起勇气,走近一看,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地上的人,不是她刚刚念叨的明月老师吗? 她怎么了?怎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医者的敏感和直觉,让花妞儿放下恐惧,直奔过去。 她单膝跪地,用手拍打着明月的脸颊,“明老师,醒醒,老师——” 明月双目紧阖,面色青紫,往日润泽粉红的唇瓣也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灰紫色。 花妞儿探了下明月的鼻息,又掀开明月的眼皮看了看,确定还有呼吸,她又拉起明月的手腕,右手食指和中指压在脉搏上,静默计数。 花妞儿蓬乱的头发上黏着草屑,脸上涂抹着草药的绿色药汁,衣衫破旧,风尘仆仆,怎么看都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山里娃娃,可偏生那种处变不惊的气势,让周遭的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花妞儿测了脉搏,神色突变。 她眼神惊恐的朝四周看了看,突然,抓起明月裸露的脚腕,并且把她的裤腿拼命朝上撸。 果然,在脚踝上方寸许高的地方,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上,赫然出现一上一下两个孔洞。 “五步蛇——五步蛇——” 花妞儿惊叫连连。 明月老师是被这种据说走不出五步的毒蛇咬伤了。 她没有处置蛇伤的经验,但是奶奶曾经为一位被蛇咬伤的村民治疗过,她有些残留的印象。 她卸下背篓,从里面翻出绑草药的布条,立刻绑系在明月腿部创口的上端,她用手指用力挤压伤口,可力气太小,只挤出了一小片黑色的液体,她的额头沁出冷汗,四顾一望,不禁绝望地大叫呼救,“救命——救命啊——救命——” 明月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的黑气越来越重。 花妞儿再也顾不得其他,她双膝跪地,压低身体,用嘴唇覆盖着明月被毒蛇咬伤的部位,用唇舌用力吸吮起来。 吸一口,吐一口。 不到一会儿,花妞儿就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 她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朝大山外高喊:“救命——救命啊——” 同时,花妞儿又俯下身,吸吮着明月的创口。 “老师,你别死,明老师,我不恨你,我喜欢你,我还没有对你说,你别死……” 不知是不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恍惚中,花妞儿听到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朝她冲了过来。 还来不及抬头,就听到有人叫她,叫明老师。 “花妞儿——花妞儿——明月——明月——” 变了调的男声令她蹙起眉头,她扭过头,看着五官变形的关山叔叔,她焦急地说:“快……快救明老师,她……她被五步蛇咬了。” 关山是特种兵出身,之前野外生存训练,和毒蛇猛兽打交道,那是家常便饭。他没被毒蛇咬过,但却深知其中利害。他的一位战友,就曾因为蛇伤后遗症,被迫转业回原籍。 刚刚听到呼救声,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真正看到这令人心胆俱颤的一幕,他那强大的自制力和应变能力全都在瞬间崩溃。 倒是镇定的花妞儿给了他力量,最初慌乱的几秒钟过后,关山立刻俯下身子,为明月吸出伤口的毒血。 花妞儿从背篓里抓了一把碧绿的草药,直接塞进嘴里咀嚼。 关山到底比花妞儿力气大,他猛吸了一阵儿,创口处的黑血已经转红。 花妞儿把草药吐在手心,又抓了一把草药继续咀嚼,并含糊不清地对关山说:“老师得马上送医院。” 关山摸了摸明月的鼻息,又按了一会儿颈动脉,他面色凝重地点头,“我马上背她下山,花妞儿,辛苦你了,自己回去好吗?” 花妞儿重重点头,她把两种草药混合在一起,搅了搅,涂抹在创口上。她让关山撬开明月的牙关,把剩下的草药沫子塞进明月的嘴里。 花妞儿从竹筐里拿出一把草药,递给关山,叮嘱说:“中间要给老师换药,它能帮着解毒。” 关山说好。 他从地上托起人事不省的明月,把她小心翼翼地挪到自己的背上,用工具箱里的绳索把他们捆在一起。这期间,明月的背包从她肩上滑下去,袋子松了,从里面滚出一摞小学生美工书籍。 花妞儿和关山都愣住了。 花妞儿眨眨眼,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明老师没想走。 她下山去给他们买书了。 她没想走…… 花妞儿默默地掉眼泪,小手不时抹脸。 关山背起明月就要走,想到什么,他回头摸了摸花妞儿的头,“去学校跟郭校长报个信,就说我带着明老师去医院了。” 花妞儿用手背擦了擦不断奔涌而出的眼泪,点头,“我马上就去。你快走吧,关叔叔。” 关山看了花妞儿一眼,转身,大步消失在山道尽头。 红山镇卫生院。 因为地处偏僻,卫生院统共也就一排平房,加一个院子。卫生院偶尔会有输液的病号留宿,所以门房的师傅就充当厨师,给病号送饭。 这晚八点不到,门房师傅正在屋里切菜,却听到早早关闭的大门发出咚咚巨响。 “谁呀——”门房师傅探出头,吼了一嗓儿。 外面传来男人沙哑粗重的声音,“开开门,师傅,我这里有个危重病号,快开门啊!” 门房师傅一听,赶紧上前打开门。 门刚露个缝,一股大力就朝他卷了过来,他躲避不及,被门板砸中肩膀,差点跌倒。 “你……”刚想呵斥两句,却看到灯光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关山,怎么是你呀!” 红山镇的居民大多和关山熟悉,这个门房师傅以前是高岗村的,他家里的农活,好多都是关山帮着干的。 关山一看是熟人,顾不得多说,就朝里面跑,“医生呢,医生呢——” “宋医生回家去了,你实在着急,我过去叫他,住的离这儿不远。”门房师傅瞥了一眼关山背上的人。那病号病得不轻,被绑在关山背上,看起来,竟像是昏迷了。 “快点行吗,她被五步蛇咬了,求您快点。”关山站在光线昏暗的院子里,向门房师傅恳求道。 门房跑着去叫人了,不多一会儿,红姐越过门槛,跑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小九。 “关山,关山,出啥事了——” 红姐是遇见镇卫生所的门房得知关山背着一个重病号闯到卫生院来了,她撂下商店,拉着小九就跑来了。 她的心里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等她冲进院子,看到关山背上那抹熟悉单薄的身影,心咕咚一沉,腿一软,差点没栽在地上。 果真,是明月出事了。 第八十三章 抢救 “你傻啦?还不快把明月放下来!”红姐摸到明月口唇间尚有呼吸,心情稍松,于是猛揪着关山的肩膀,抬头呵斥他。 关山的确不很清醒,一路狂奔下山,以超越生命极限的奔袭速度到达红山镇,他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脑子因为缺氧疼得快要裂开,耳边嗡嗡回响,眼前的红姐只是张着嘴喊着什么,他全然听不见。 直到红姐喊小九过来帮忙,拉着他走进急诊室,帮他解掉胸前的绳索,又小心翼翼的把明月抬放在病床上,他才赫然警醒,上前一把攥住明月的手,口中喃喃重复,“没事的,没事了,明月,咱们到医院了,到医院了,没事了,没事了。” 红姐看不下去,推开小九,冲到院子里。 恰好门房师傅带着镇上卫生院的宋医生匆忙进来。 “宋大夫,快救命,救命——”红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上前拉着镇卫生院的宋广湖医生就朝急诊室里走,边走边喊里面的关山,“关山,宋大夫来了,宋大夫来了——” 几乎是同时,急诊室的门口冲出一抹人影,高大的身躯挡住大半个木门,像座铁塔似的横在门口。 “宋大夫,快,她被五步蛇咬了,需要急救。”关山的嗓子完全哑了,灯光下他眼眶血红,嘴唇翕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但焦灼痛楚的神情,却又令人忍不住想去同情怜悯。 宋大夫赶紧进屋。 他顾不上穿白大褂,拿起听诊器挂在胸前,在明月的胸腹部做了一个简单的诊察,关山半蹲在床前,指着明月青紫色的右腿,急切地说:“伤口在这儿,已经吸过毒血,但是腿却肿了,人也不醒,大夫,你快看看。” 宋大夫看看关山,示意他到一边去,不要妨碍他诊察病患。 关山不肯动,最后红姐和小九强把他拉到一边,急诊室才算是清静了。 宋大夫仔细看了明月的创口,又挑了一点糊在创口上的草药沫子,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他转过头,问关山,“这半枝莲是你糊上去的?” 关山以为有什么差池,急忙说道:“是我们村里的小医生,她懂草药,当时吸出毒血后,她嚼碎了糊到伤口上的。她还给了我路上用的药,让我每过十分钟就嚼了喂给病人。大夫,怎么了?有问题吗?” 宋大夫摆摆手,“你们这位小医生不简单啊,挤出毒血固然重要,但是没有解毒清热的两味草药一直发挥作用,这姑娘,只怕已经……” 关山心一沉,“大夫,您救救她,救救她。” 宋大夫点头,“我尽力。” 山区卫生院一般都备有抗蛇毒血清,以备不时之需,宋大夫这里存了一支血清,正好解决了大问题。 注射血清要进行皮试,也就是过敏试验,宋大夫抽了血清,用盐水稀释后,为昏迷中的明月做了皮内注射。15分钟后,宋大夫检查后,说是阴性,可以用血清,大家都缓了口气。 随后,一剂救命的蛇毒抗毒素注射入明月的体内,宋大夫为明月清洗了创口,重新敷上药后,他又配了注射剂型的蛇伤药为明月做静脉滴注。 一切稳妥之后,已到了凌晨时分。 宋大夫卸下医用口罩,指了指病床上的明月,对关山他们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不过,具体的情况要等到她醒过来才能知道。哦,还有,明早要做一个血检尿检,看体内的毒素拔除干净没有。” 关山点点头,上前,半跪在床头,俯视着病床上神色平静的明月。 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青紫之色渐渐褪去,但却仍是苍白。 宋大夫脱下白大褂,“我去隔壁屋休息,你们留一个人照顾病号,其他人就回去歇着吧。” “我留下。” “我留下。” 关山和红姐同时说道。 他们互相看了看,红姐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我回去,小九,我们走。” 小九上前看了看明月,宽慰关山说:“关山哥,你别太担心了,宋大夫都说明老师没有生命危险了。” 关山点点头,拍拍小九单薄的肩膀,朝急诊室外努努嘴,“去吧,送你家老板娘回去。” “嗯。我们走了,关山哥,明早我来送饭,你别操心吃的。”小九说。 关山心里升起一阵暖意,他挥挥手,示意小九快走。 脚步声渐远,急诊室安静下来。 可能是适应了,再加上明月脱离危险,所以头顶的白炽灯也没刚才那么刺眼。 怕明月冷,他从隔壁的病房抱了两床被子过来,都搭在明月的身上,他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床头,两手轮换握着输液管,为里面的液体加温。 这一刻的明月又变得不一样了,除了面色稍显苍白之外,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又清浅,一声一声的,令人感到心安。 关山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时间悄悄流逝,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院子里响起阵阵熟悉苍老的声音。 “明老师,小明老师,关山——” 关山挺起身子,坐直,朝外头喊了声,“郭校长,我们在里面,急诊室。” 郭校长脚步踉跄地跑了进来,乍然见到灯光,他不适应地眯起眼,喘着粗气,迭声问道:“咋样了?关山,咋样了?” 关山起身,走到比明月脸色还要差几倍的郭校长面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郭校长,宽慰道:“刚刚脱离生命危险了,现在在输液,不过她还没有意识,不会说话。” 郭校长靠在门板上,张着嘴,像条濒临死亡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粗气,他的眼睛渐渐适应光线,朝病床上的明月望了望,忽然,他捂着眼睛,身子剧烈颤抖着,滑向地面。 关山一惊,赶紧拉他。 “郭校长,您别这样,别这样。” 郭校长的情绪受到很大的刺激,他捂着眼睛,语声痛苦地啜泣道:“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她一个人下山……我不该……小明老师……她不能有事……她那么年轻,那么善良,万一出事,我怎么向她的亲人交待……我怎么交待啊……” 关山按着郭校长的肩膀,默默地把力量传递过去。 他转过头,看着病榻上沉睡的女子,暗自祈祷,明月,你一定要醒来,一定要醒过来…… 第八十四章 苏醒 明月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冗长没有尽头的梦境里,她和母亲穆婉秋在同州姥姥家的阁楼里捉迷藏。 她藏在一个老式的衣柜里,透过一丝缝隙瞄着外面的动静。老式的木质阁楼,尘土在光影陆离的楼梯转角处飞舞飘荡,她听到脚步声,兴奋激动地屏息,穿着绸缎睡衣的母亲在外面叫她,“月月,月月……” 衣柜光线昏暗,透着一股子陈腐的气味,姥姥家的空气,就是这种掺杂了布匹霉变和古董家具的复杂气味,熟悉又令她厌倦,却又始终割舍不掉。 她蓦地惊叫起来,因为衣柜的角落里出现了一双可怕的眼睛。 没有人,只有一双眼睛。 她吓得腿脚打软,捶打着门扉,呼叫外面正在找她的母亲。 “妈妈——妈妈——” “我怕——” 母亲的丝绸睡衣从衣柜的缝隙处擦拭而过,她像是聋了,根本没有听到衣柜中的声响,依旧月月,月月叫个不停。她想逃出去,却动弹不得,拼命喊叫,额头、背心、手心逐渐被冷汗浸透,母亲却离她越来越远。 寒意森森的眼睛突然幻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朝她猛地袭来。 “啊——” 明月大叫一声,惊醒。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的意识还没回到她的身上。但却能够感觉到痛楚,起初是一丝丝的抽痛,渐渐蔓延至全身,最后,全部集中到右腿的某个部位。 紧接着,关于疼痛的记忆便从脑子深处,一点一点回忆起来。那些恐怖惊魂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又看到了那条可怕的深褐色的毒蛇,它的眼睛就像梦境里那双可怕的眼睛,最终,它张着血盆大口,以闪电般的速度,啃噬着她的小腿…… “嗯……”难过的呻吟出声。 她的视线不怎么清晰,所以当一个人影忽然遮蔽住光源,像一堵墙一样横在她的上方的时候,她被吓到了。 但随即,她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这种气息令她绷到极限的神经蓦地松垮下来,就像是一个沙漠中的旅人在渴死之前,忽然看到前方的绿洲,就是那种忽然解脱放松的感觉,让她瞬间泪盈于睫。 “关……关山。”她先喃喃叫出他的名字。 关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狂喜,看到她醒来,看到她流泪,最后,听到她无比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这世上,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好的了。 哪怕当年在缉毒现场用流干的鲜血换回刘昆和王松强的生命,那时的感受,也抵不过现在的喜悦。 关山俯下身,盯着泪眼朦胧的明月,声音沙哑地说:“好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那些可怕的,恐惧的时刻都过去了。 对他,亦是这样的解脱。 明月此时刚刚苏醒,还不曾了解到过去的数小时内,她和他们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时刻。 她看到关山,一颗悬着的心自动落到实处。她又想睡了,可这次却被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 “小明老师,小明老师——” 噢,是郭校长。 他也来了? 她努力睁开眼睛,“郭……郭校长,我给您买了衣服,还给孩子们买了美工书……我……我……” 太累了。 她没说完就再次陷入昏睡。 之后,她就处于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下,一会儿苏醒,一会儿沉睡,她的耳边总有两个声音在呼唤她。 这两个人,令她安心,令她放心陷入沉睡…… 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她入院后的第三天。 那天下午,她一睁开眼,就感觉到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如新,听力变得异常敏锐,连院子里喁喁私语,也听得真真切切。 是郭校长和红姐。 “关山回去了?”红姐问。 “嗯,他每天回转信台,工作完了,再跑下山来看护明老师。”郭校长说。 “唉。真够难为他的。哦,对了,您在这里待着行吗?学校停课了?”红姐问。 “暂时停两天。我让关山给娃娃们带去布置的作业,他们先自己学着,回头我给他们补上。”郭校长说完,声音浊重地咳了两声。 明月心头一紧。 “您这病也得看看了,我听宋华婶儿说,前阵子又犯了?” “没事。吃着药呢。” “要不,您回村休息休息吧,明老师这边我看护着。”红姐说。 郭校长拒绝了红姐的好意,“那怎么行,麻烦你送饭已经不好意思了,再……” “我先申明,我没别的意思啊。我是说……我是说明老师毕竟是个女的,你们虽然没有歪心,明老师也信任你们,但伺候人的活儿,您也知道,男女有别,终归是不大合适。”红姐说。 郭校长沉默。 最近几天,他和关山一直拜托卫生院门房师傅的老婆照顾明月的起居,有些事,现在想来,由他和关山做,的确是不大方便。 但他还不能回去。 “好吧,小红,那就暂时麻烦你了。”郭校长说。 红姐咯咯笑道:“客气个啥,小明老师跟我的关系,您还不知道吗?” 郭校长也跟着笑了两声,可紧接着,他又咳嗽起来。 两人最后说定,红姐晚上过来陪夜。待明月病情稳定后,郭校长再回高岗。 红姐一走,郭校长回到病房,看到睁着眼睛的明月,又惊又喜地冲到床前:“啥时候醒了?咋不叫我?” 明月看着他,口齿清晰地问道:“您又开始咳了,是不是?” 郭校长愣了愣,想是明月听到了刚才他和红姐的对话,于是苦笑着解释:“这两天着急,没顾上吃药,我马上就去找宋大夫开药吃还不行吗?” “那您现在就去。”明月催他。 郭校长推脱,“你渴不渴,我喂你喝点水……” “您——现在——就去!”明月瞪着眼睛把话说完,正要试着起身,却看到病房门口,忽然多出来几个小脑袋。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八个…… 明月呆住。 那不是…… 不是…… 郭校长纳闷转身,循着她的视线朝门口一看,顿时面色剧变。 “你们——咋偷跑来了!” 第八十五章 老师,我们喜欢你 何止八个。 整个高岗小学的娃娃们都来了。 他们看起来狼狈而又憔悴,头发蓬乱,嘴唇干涸开裂,衣裳、鞋上黏满泥土,草屑,他们像平常排队一样自觉站成两排,狭窄的病房因此显得满当当的。宋铁刚鹤立鸡群,扯着宋伟伟低声埋怨着什么,花妞儿回过头,冲着宋铁刚嘘了一声,宋铁刚涨红脸,朝病床上的明月望了望,低下头去。 郭校长就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顺都顺不下去。越想越后怕,他不禁手指抖颤地指着娃娃们,哑声训斥道:“你们咋来了?宋伟伟,你是班长,咋还带头胡闹!还有你,宋小宝,宋梦凡,你们这些南岸的娃娃们,咋过的河!” 宋伟伟还没吱声,宋小宝抢着回答:“我们手拉手过的河,宋苗苗还掉水里了,现在的衣裳是借花妞儿的。” 啥,还有人掉河里了! 郭校长手心、背心开始出冷汗。 他走到宋苗苗面前,摸了一下外套里面的衣服,果然,还是湿漉漉的。 这一路上…… 他心疼得不行,更怕得要命,正欲训斥几句,让他们晓得厉害。谁知宋伟伟却主动揽下罪责,大声回答说:“郭老师,你别怪他们,是我挑的头,想来看明老师。” 说完,宋伟伟用力扯了一下身旁的宋铁刚,提醒说:“该你了!” 宋铁刚低着头不动,四周的同学纷纷说他,他咬着嘴唇,黑脸瞬间胀成紫茄子色,他被旁边的同学推上前,站在距离明月很近的地方,勾着头,用不大自然的声音,对明月说:“对不起,明老师,我错了。” 明月没有说话。 宋伟伟以为明月没有听见,于是再次提醒宋铁刚,“你大声点,老师没听见。” 宋铁刚回头看了看同学们,大家都用鼓励的目光望着他,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病榻上苍白羸弱的明月,大声说道:“我错了,明老师。我不该故意气你,害你被蛇咬。” 明月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让宋铁刚感到心虚,惭愧。他蹭了蹭双脚,谁知大拇脚指却从破洞的运动鞋里钻了出来。 明月的目光向下,在他的脚上凝视停驻了许久,忽然,她用手盖住了眼睛。 宋铁刚吓呆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连回头向宋伟伟求援的勇气也没了。 他又惹明老师生气了! 可他啥也没做呀。 难道认错也不对吗? 郭老师说过,有错就改就是好孩子,他认错了呀,为啥明老师不理他,连看他一眼也嫌烦。 这时,花妞儿把背上用野花编结的花环卸下来,走上前,放在明月的枕边,小声,真诚地说:“明老师,我不怕你了,真的,我特别喜欢你,以后,我也喜欢你,你别生气了,我们都会做好学生。” “这是我用野花编的花环,我奶说了,送给谁,谁就会有好运。”花妞儿说。 宋伟伟把随身带的小背篓放在花环旁边,“明老师,这是咱们山里最好吃的野生菌菇,我早晨刚采的。你做来吃吧,听说能补血。” “明老师,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 “明老师……” “老师,这是我爹过年走的时候偷偷塞给我的零花钱,你收下吧,买好吃的糖糕,镇里的糖糕可好吃了!就在春风商店的西边,一个卖早饭的老奶奶炸的,真的,可好吃了,咬一口,糖油就往下流……”宋小宝把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放在明月床头,又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口水。 每个孩子都给明月带了礼物。 从野花编结的美丽花环,到带着泥土芳香的野生菌菇,从自己私藏的糖果,到一张皱巴巴的充斥着霉味的五块钱。 每一样,看起来都微不足道,但是每一样,又都浸透了孩子们真诚的祝愿。 明月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她知好歹,懂得这些礼物的价值远远超出富翁的金山银山。 她何其有幸,能够在秦巴深山里遇见这样一群善良可爱的孩子们。 他们就像是一块块未经雕琢的水晶,通体透明,心也是毫无杂质,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听着一声声童稚的祝福,看着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她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手被谁握住,小小的,带着一丝草药的清香。 “明老师……你别哭。我们听话。” 明月猛吸口气,把面前小小的身影搂在怀里。她把脸压埋在女孩儿单薄的肩膀,任热烫的泪水奔涌而出。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花妞儿,老师对你不好……对不起……”明月惭愧呜咽着道歉。 花妞儿没想到明月会主动向她道歉,尤其当她感觉到肩膀湿湿的,意识到她的明月老师哭了的时候,她顿时变得慌乱紧张起来。 “没……没有,明老师,你对我很好,对我们大家都好,你给我们做好吃的饭菜,你给我们讲的课,我们都觉得很有趣,同学们喜欢你,我也不怕你了,真的,关叔叔说了,你是天使,是最善良的天使。”花妞儿不知如何劝慰哭泣的明月,她无助的伸出双手,轻轻拍抚着明月的脊背。 “老师……” “老师……” 孩子们都围了过来。 宋铁刚以为明月还在生他的气,于是,拉起明月的手,就朝自己的脸上打去。 “老师,你打吧,狠劲打,只要能让你解气!我喊一声疼,就是乌龟王八蛋!”宋铁刚说。 明月终于抬起头。 她眼眶红得如同高岗的红叶,大滴的泪珠涌出眼眶,犹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扑簌簌落下。 她一把攥住宋铁刚的小手。 把他揽进怀里。 “老师错了,老师不该那么武断的评判你,宋铁刚,老师应该好好教你,教你如何去尊重别人……”明月惭愧不已。 起初,宋铁刚的身子硬得像铁,可他听了明月的倾诉后,那股子倔劲儿却慢慢开始消散,最后,他主动靠向明月,大声问道:“老师,那你还走吗?” 明月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不走了。” “真的?”宋铁刚仰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真的。”明月伸出小拇指,宋铁刚愣了愣,随即会意,也伸出小指勾住明月的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 宋铁刚刚想说王八蛋,想了想,还是改口,“谁变,谁就是,小狗狗!” 明月眼角带泪微笑应道:“好,小狗狗,一言为定!” 宋铁刚兴奋地大叫,“噢——噢,老师不走了!” 其他孩子也蹦跳着大声附和,叫道:“噢——噢——老师不走了,明老师不走了!” 明月和郭校长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这时,门口大步进来一人。 明月抬眸一望,恰好和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对上…… 第八十六章 明月,你变了 当天下午,郭校长就带着十八名学生回高岗村去了。 明月在镇卫生院观察了五天,也准备出院回去。这天,红姐拎着一个袋子过来送她。 “喏,这都是你要的,看看,齐了没?”红姐把袋子放明月床头。 这几天,她天天晚上过来陪夜,明月和她聊了不少私密事,两人俨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明月把背包放下,掀开塑料袋,一样一样察看,“球鞋,棉袜,润肤霜,护手霜,还有两盒巧克力。噢,对了,小九的秘制调料呢,怎么没有?” 红姐翻翻眼睛,没好气地说:“小九这段时间忙着给你做病号饭,又要管关山的吃喝,再加上餐馆的生意,他啊,累得快要瘫倒了,哪里还记得给你准备啥劳什子调料!” 明月呀了一声,转头,冲着红姐惭愧地笑了笑,“我好像欠了许多人情。” “不是好像,就是,你就是欠了好多人情!”红姐瞥她一眼,故意说:“我们就不说了,反正住镇上,往来方便。可是某个当兵的,就有点可怜喽。每天跑步往返高岗村和红山镇,白天照顾病号,晚上就窝在臭烘烘的澡堂里冻一宿。唉,好可怜哦。” “关山晚上睡澡堂?他没回转信台?”明月诧异问道。 红姐这次翻眼的动作更加夸张,她切了一声,替某位痴心不改的傻蛋鸣不平,“回去?他能放心吗。” 明月噎得嗓子一疼。 她瞅了瞅红姐,默默地把袋子装进背包。 过了一会儿,明月低声说:“我有男朋友的,关山知道,你也知道。所以,红姐,以后啊你就别拿我们开心了。关山是个好人,他应该得到更好的幸福。” 红姐听后撇撇嘴,更好的幸福? 那傻大兵的幸福,就是你啊,笨蛋。 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红姐了解并欣赏明月的为人,知道她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对男友一往情深,不可能因为关山的救命之恩就会有所改变。 她很明确的对她说过,她和关山是朋友,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这个字眼,对关山来讲,是一枚青涩的苦果吧,饿了吃不成,渴了也只能看着,那种望而不得,思而不宁的滋味,恐怕,只有关山最清楚。 红姐替他们感到惋惜,毕竟,她还是向着关山的。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不提就是。可你那个了不起的男朋友,啥时候能把你从这山沟沟里救出去啊!”红姐开玩笑说。 明月莞尔,回答说:“他明天就要参加省考了,希望他一切顺利。” “到时候,你要能提前返城,你会提前走吗?”红姐好奇问道。 明月想了想,说:“会的。但是,只要我在高岗小学待一天,我就会尽到一个教师的责任。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以前,我不懂这两句话的含义,只觉得教师教好课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可到高岗以后,通过这些日子的历练,还有这次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使我懂得了,只有像郭校长那样具有高尚的师德,才会得到学生的尊重。教师这个职业并非单纯授业解惑,它要用心,与学生交心,了解他们的需要,走到他们中间,做他们的朋友。只有做到着这样,才能成为他们心目中真正意义上的偶像,而我们教师自己,也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 红姐的表情从好奇、随意渐渐变得庄重、凝肃。 她把明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惊奇地赞道:“我咋觉得你变了呢?真的,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变得……有点让人说不上来,就是那种……那种听你说话,看你笑,就会内心暖暖的,充满动力……” 明月的目光清亮有神,注视着红姐,说:“你说对了,我的确是变了。但是改变我的,是你们。是郭校长、关山,还有我的学生们。” “哎哟,我们还有这本事?”红姐诧异道。 改变一个人,不是很难吗? 明月点头,神色郑重地说:“你们每个人都是我的老师。你们教会了我课本以外的知识,教会我如何做人,谢谢你,红姐。你让我了解到,偏僻的秦巴大山,并非只有冰天雪地的严冬。” 红姐的脸忽然红了,她连连摆手,笑着说:“可别夸我了,不然,我连走道儿都不会了。” 明月上前抱着红姐,撒娇说:“那我就背着你。” “可拉倒吧,我这一百五十斤,还不把你压趴下呀。”红姐捏了捏明月红润润的脸颊,笑着说。 “谁一百五十斤啊——”随着一声洪亮的调侃,一抹挺拔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正是来接明月回去的关山。 红姐拧着眉头,面色潮红地啐了一口,冲着关山说:“谁一百五了,我看你,倒是个二百五!” 关山爽朗大笑,对红姐的调侃完全不介意,他走上前,目光温柔地看着眉眼弯弯的明月,低声问:“收拾好了?” 明月点头,“好了。” 她刚准备把背包背在自己身上,手里一轻,竟被他抢了过去。 他动作利索地背上,笑着对她说:“走吧,宋华婶儿他们还在学校等着你呢。” “哦。” 一行三人和宋大夫告别后,到春风商店取了摩托车,关山载着明月,一路疾驰,回了高岗村。 就在明月出院这天,同州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雨。 位于城区南面的祥安路,是清末民初建成的街巷,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这条路大约250米长,一路沿着路南走到底,是一幢破败古旧的两层砖瓦建筑,这里是明月的姥姥家。当年,祥安路是条商业街,穆家经营着一家布店,解放后,除了卖布,还兼做窗帘被罩之类的家居用品。 明月的姥姥姥爷均已去世,如今这幢房屋由明月的舅舅穆建国住着。 子承父业,穆建国继续在一楼经营窗帘店,老婆葛春香十年前下岗,就和丈夫一起做生意。 今天是周末,客人比较多,穆建国就打电话叫楼上睡觉的老婆下来帮忙。 门被人拉开。 外面的寒风掠进来,带着一丝浓郁的雨气,穆建国只穿了一件毛衫,感觉到冷,就朝缝纫机后面缩了缩,同时提醒进来的客人。 “关门呀,冷风都吹进来了!” 第八十七章 我们谈谈 老式玻璃木门咣当一下阖上。 以为是寻常客人,穆建国头也不抬地招呼道:“您自己先瞧着,看上哪块布了,我再给您介绍。” 店里还有两对夫妇,刚才看好了布料,现正凑在一起研究样品的款式。 穆建国手头有个急活儿,腾不出空来招呼客人,他向下压了压鼻梁上的眼睛,朝背后的通道处吆喝了一嗓儿,“葛春香——快下来——” “来了,来了!催命呢你。”穆建国的老婆葛春香是个体型肥胖的中年女人,短发,爆炸头,眼睛小,鼻子大,嘴大,穿着一件大花的家居服,猛一看,和一位香港的主持人很像。 穆建国一边踩着缝纫机的踏板,一边朝样品区指了指,“前面有客人,你去招呼一下。” 葛春香拧着腰,甩着肥硕的屁股走了过去。 一个体型挺拔的中年男人和她错身而过,径自朝后面的加工区走了过去。 葛春香不由得回头看了看男人的背影。 心里嘀咕,这谁啊?这么大的派头! 男人穿的西装可不是一般的衣料,她卖了半辈子的布,打眼一看,就能辨别出衣料的好坏。这个男人穿的衣料比高级还要上几个档次,精致的剪裁,挺括自然的线条,一看就不像是从大厂的流水线上出来的东西。 私人订制? 葛春香的脑子里冒出这四个字来。她听丈夫说过,有些富人,嫌名牌会撞衫,就找高级匠人定制独属于自己的服装。 “老板娘,我们想定这个款。”样品区的一对中年夫妇,指着一幅卧室挂帘,叫葛春香。 “来了——”葛春香堆起笑脸,朝客人快步走了过去。 穆建国刚把滑溜溜的窗帘布换个方向,准备蹬脚踏,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请问,您是叫穆建国?” 穆建国顿住脚,略低下头,从滑落到鼻翼上的近视镜的缝隙处打量着离他四五步远的男人。 质料考究的铁灰色西装外套,黑色的长裤,脚上蹬着一双黑的发亮的皮鞋。 穆建国看人有个习惯,就是先从上衣看起,一直到脚,最后倒回来再看脸。 和对方视线对上,穆建国不禁愣了愣。 这个男人是明星?虽然年纪大点,可人长得剑眉星目,五官俊秀,而且,知道他的名字。 奇怪。 穆建国干脆停下手里的活计,把眼睛朝上推了推,语气谨慎地问道:“你……是谁?” 那个中年男人冲他友善的笑了笑,说:“您能抽点时间和我谈谈吗?哦,不会太久,不会耽搁您的生意。” 穆建国轻蹙眉头,正要找借口拒绝,却听那男人说:“这里的窗帘,每样我订一套。” “……” 没时间也变得有时间了。 想到厚厚的红色钞票朝他身上砸过来,穆建国唰一下起身,手指颤抖地卸下深蓝的围裙,指着门口,神情激动地说:“走,出去谈。” 男人笑了笑,跟在他的后面。 葛春香看到丈夫和那个气派的中年男人走出窗帘店,不禁诧异地跟到门口,手扒着玻璃门,朝外吼道:“穆建国——你去哪儿?活儿不做了?” 葛春香看到穆建国回头给她使了个眼色,“我去去就回,看好店!” 之后,不等葛春香回话,他就被另外一个陌生男人领着上了一辆锃明发亮的黑色轿车。那个气派英俊的中年男人紧跟着上车,汽车很快驶离时代窗帘店,葛春香匆忙追了两步,却只看到坐在车后座的丈夫兴奋到变形的侧脸,一闪而过…… 高岗村。 明月回到学校,受到了贵宾级的隆重欢迎。 像上次一样,半个村子的人挤在学校,不过,上次是来找她兴师问罪,这次,却满满的,都是关怀。 “闺女,好咧着了没?(好利索了没)” “那五步蛇毒着呢,以后出门千万记得拿棍子,走到草丛边敲打敲打,小心再被咬着。” “你这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明老师吉人天相,以后这些毒虫都会绕着她走的。” “闺女,看你瘦成啥样了,快歇着去吧,真可怜。” “闺女……” “闺女……” 一人一句,这院子里也像赶集似的热闹。 宋华过去拉着明月,冲着乡亲们拱手说:“都回吧,你们拿来的东西我都放伙房了,回头让明老师自己挑着吃。我宋华啊,今天代表明老师谢谢大家了。谢谢啦……” 明月一听乡亲们还带了礼物,不禁惭愧不已,她不小心惹下的祸事,没想到大家这么惦记她。 “谢谢了,谢谢你们。”明月鞠躬致谢。 宋华把明月拉进屋,院子里的村民渐渐散去,郭校长站在院子里和关山说话,教室里,孩子们正在安静的上自习课。 明月坐在床边,四下打量着住了两个多月的宿舍。 曾经噩梦的根源,如今看来,却莫名多出一股子亲切的感觉。 床单、被套、匝着白色花边的格子窗帘,箱子盖帘,以及,破旧书桌上那一摞摞厚厚的书本作业,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 来支教前,她以为自己会在这秦巴深山荒废时光,蹉跎岁月。却没想到,一场生死劫难,一群值得敬佩的娃娃和一群值得托付信任的正义善良的人们,改变了她所有的想法。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成为她最近几天思考的重心。 她要努力成为郭校长这样的人,只要留在高岗一天,她就是明老师,一个尽职尽责的明老师。 “想啥呢?咋还出神了?”宋华细细打量着明月,目光里溢满心疼和怜惜。 “哦,没什么。婶儿,让您担心了,对不起啊。”明月说。 宋华上前拉着明月的手,慈爱地说:“傻闺女,说啥对不起呢。婶儿这次啥忙也没帮上,就是干着急了。” 明月笑了笑,将头倚在宋华的肩上,闭着眼睛轻声说:“您帮了我好多……好多……” 宋华捏了捏明月的脸,感慨说:“你这样一撒娇,我觉得柱子像是回来了一样,他啊,也喜欢这样趴在我的肩上,絮絮叨叨的啰嗦。” “我没啰嗦……”明月抗议。 宋华噗嗤笑了,“好好好,是我啰嗦,是我啰嗦。” 宋华看了看焕然一新的屋子,夸赞说:“明月,你的手可真巧,这些,是你上次在我家缝纫机上做的吧!” 明月睁开眼,点头,“嗯,好看吗?” “好看,特别好看。你这样一捯饬,比画报里的图片还要美!”宋华看着明月,好奇地问:“你咋学的这些本事?你妈教的?” 明月嘴角的笑容倏然隐去,她直起腰,看着宋华,低声回答说:“跟我姥姥学的。” 第八十八章 茉莉花茶 同州国际酒店。 距离祥安街最近的五星级大酒店,毗邻市里的景观湖龙湖,以环境优雅,风景宜人而著名。酒店的住客以名流商贾居多,偶尔,也会有演艺界的明星选择入住。酒店的安保在全国酒店业闻名遐迩,在这里,绝对不会出现媒体或是粉丝追逐住客的现象。 走进同州国际酒店的大堂,慕延川停下脚步,语气客气地询问穆建国,“您喜欢喝咖啡还是喝茶?” 穆建国正瞠目结舌的张望着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闻声,他咽了口唾沫,仓促回答:“喝茶,喝茶。” 慕延川转头冲着阿元说:“准备一下。” “是,慕总。”阿元绕过他们,快步走向大厅右侧的通道。 慕延川伸出手,说:“这边请,穆先生。” “哦。”穆建国跟着慕延川走过一段通道,视线豁然开朗,以前只有在过年过节才会过来游玩的龙湖,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当然,他是站在全玻璃装饰的酒店偏厅享受美景。屋外的冷雨凉风,和他全无干系。 “慕总,穆先生,请跟我来。”去而复返的阿元,态度恭谨地引领着慕延川和穆建国走进一处古色古香的茶吧。 竹帘半垂,静谧封闭的茶室,是茶吧里位置最好的一个房间。纯实木的桌椅,精致的古董摆件,凸显出酒店高雅尊贵的品味。 慕延川脱下外套,阿元接过,挂在实木衣架上。 慕延川落座后,把茶单递给穆建国。 “穆先生,您喜欢喝什么茶?这是茶单。” 穆建国连连摆手,“我不挑的,平常在家喜欢喝花茶,茉莉花儿。” “最好的茉莉花茶。”慕延川对侍应生说。 很快,茶水上来,侍应生要留下服务,却被慕延川抬手制止,“你出去吧,有需要我会叫你。” 侍应生和阿元一起退了出去。 褐色的木门被轻轻带上。 慕延川拿起瓷白的茶壶,烫了烫茶杯,倒出剩水,然后注入新茶。 浅浅的一杯花茶,已是浓香扑鼻。 慕延川起身,把茶杯放在穆建国的面前,微笑说:“如果早知道你喜欢花茶,我就让阿元从福建给你带些好的茉莉。” 穆建国受宠若惊,端起茶杯连连道谢,“这怎么好意思,已经让你破费了。” “喝喝看,是不是平常的味道。”慕延川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 味沉不发,口感苦涩。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放下茶杯,打量对面如同饮用琼浆玉液一般谨慎喝茶的穆建国。 这样近距离的看来,穆建国和小菁,哦,不,是穆婉秋,竟有五六分的相似。 他们都是容长脸,细长眉,圆眼睛,薄嘴唇。 说话时,右颊的酒窝若隐若现,不笑也似带着笑。 穆建国终于放下茶杯,他一脸满足的夸赞道:“好茶,真香。” 慕延川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又给穆建国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却没添杯。 穆建国这次没像个土包子似的抱着茶水狂饮,他抬头看着慕延川,神情谨慎地问道:“你找我什么事,现在就说吧。” 慕延川轻轻点下头,食指在亚光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才缓缓开口问道:“我今天找您过来,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你要……打听谁?”穆建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疑惑不解地问道。 慕延川看着他,眼底渐渐漾起一道道涟漪,他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穆婉秋。” 穆建国听到这个名字,迷惘地眨了眨眼睛,之后,他用手指擦了擦眼镜片上的白雾,诧异地问:“穆婉秋是我妹妹。她去世好多年了。你认识她?” 何止认识呢? 他一生最美好的爱情都给了一个叫穆婉秋的女人,连同岁月也是一样,除了她,记忆中,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回味和重视的了。 伊人已逝,徒留他一人在这人世间苦苦寻找。 苦矣,痛矣。 慕延川抑制住内心的起伏,目光闪烁地说:“我和令妹曾经是一对恋人,后来,我被家书召回,就和她分开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下当年令妹回到同州之后的事情。” 穆建国愣了愣,浓眉蹙成一道直线,他再次打量慕延川,之后,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你和我妹曾经谈过恋爱?” “是的。上世纪87年末,我和她在h省的松阳市邂逅相恋,89年我们分开,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慕延川说。 “87年,87年,你让我想想。”穆建国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凝眉回忆。 过了片刻,他忽然叫起来,“我想起来了,87年,那年我妹不知怎么地,非要去松阳市技工学校学习服装裁剪,我爸和我妈拦不住,就让她去了。她在那边呆了两年,我妈催她回同州和已经订婚的对象结婚,可她却迟迟不归,我妈急了,去松阳找她,却不想扑了空,她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个当兵的,居然跟着他到边疆部队结婚去了。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我妈气得啊,当时就昏过去了。不过,很快,她就大着肚子回同州了,一直在娘家生活。” 订婚?小菁订过婚? 改名换姓同他交往,原来她竟是有未婚夫的人! 慕延川的身子晃了晃,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以为穆婉秋是真心爱他的,当初他负了她,一直心存内疚,可事实,不是他想象中的吗? 慕延川稳住心神,继续问:“你是说小……哦,是婉秋,她认识我的时候已经订婚了?” “嗯,她86年底订的婚。男方是我家老邻居的孩子,人老实,憨厚,总帮我家干活,我妈就喜欢这种人,说可靠,非逼着我妹和他订了婚。”穆建国说。 “那婉秋呢,喜欢他吗?”慕延川问。 穆建国想了想,摇头,“我妹没跟我说过,不过凭感觉,我觉得我妹不喜欢他,不然的话,也不会在订婚后闹着去松阳学习。” 穆建国看着慕延川,语气小心地问:“你和……你和我妹就是她学习那会儿认识的?” 慕延川苦笑道:“应该是。我们恋爱的时候,婉秋的心里总是藏着很重的心事,我察觉到了,但没深究,没想到……” 没想到,婉秋竟是逃婚到了松阳,正好遇见了他。 穆建国叹了口气,似是陷入回忆,“我妹命苦,在边疆部队那阵子,不知道受什么刺激,回来生了我的外甥女,人就不正常了。熬了十几年,人还是……” 慕延川的心猛跳一下,他直起腰,目光黝黑地盯着穆建国,“那,那你记得婉秋回同州生产时,怀孕几个月?” 第八十九章 体育老师 趁着孩子们没放学,明月拎着从春风商店买的东西走进教室。 孩子们刚才已经透过门缝和窗户看到她回来了,现在见到活生生的真人,一个个默契对视,露出笑脸。 明月站在讲台上,笑吟吟地环视一圈,说:“宋伟伟,宋铁刚,你们上来。” 两人走上讲台,明月从袋子里掏出两双簇新的球鞋,递给他们。 “郭校长告诉我你们的鞋号,应该差不多,快试试。” 宋伟伟和宋铁刚互相看看,宋铁刚擦了一下鼻涕,迷惑不解地问:“老师,你啥意思?” 宋伟伟更不敢相信,他们都不敢去接明月手里的球鞋。 明月内心酸楚,腾开一只手揉了揉宋铁刚和宋伟伟的头,调侃道:“老师钱多的花不完,送你们一人一双球鞋!怎么,不想要?” “要——我要——”宋铁刚一把抢过新鞋,抱在怀里。 宋伟伟迟疑了一下,接过去,向明月鞠躬,“谢谢老师。” 明月笑了笑,“下去吧。” 宋铁刚和宋伟伟做梦一样走下讲台,宋铁刚抱着新鞋亲了又亲,惹来同学们欣羡的叫声。 宋伟伟没有宋铁刚那么张扬,但是从他高高扬起的嘴角,还是能看出这孩子的内心充满了喜悦。 明月把目光转向花妞儿,“花妞儿,你也上来。” 花妞儿愣了愣,被背后的宋梦凡推着立起,她嗫嚅着嘴唇,轻声叫:“明老师。” 明月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快点上来。 花妞儿红着脸走上讲台。 经过这次的意外事件,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可花妞儿对明月还是存着一丝敬畏心理,上台后,她低着头,不敢看明月。 明月主动上前,半蹲在地上,将花妞儿拥在怀里。 “你是老师的小恩人,所以,不要再怕老师了,好吗,花妞儿!”明月说。 花妞儿在她怀里蹭了蹭,声音很低地说,“嗯,我不怕你,我喜欢你。” 明月微笑,起身,将袋子里两双厚实的棉袜送给花妞儿,“镇里没有太好的东西当礼物,所以,等老师下次去县里,再给你买好的,行吗?” 花妞儿兴奋地脸泛红光,她把棉袜压在胸口,激动地说:“老师,我能把袜子送给我奶吗?你一下给了我两双。” “可以呀,送给你了,就由你支配。”明月笑着说。 花妞儿原地蹦了一下,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下,回到座位。 明月冲着宋小宝招手,“宋小宝,你也上来。” 宋小宝一骨碌从凳子上滚下来,他一路跑到讲台上,眼里盯着明月的百宝袋,咬着嘴唇说:“老师,你要送我啥?” “哈哈哈,哈哈哈。”同学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宋小宝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憨笑说:“他们上台的都有礼物,我也想要。” 明月笑着从袋子里掏出两盒巧克力,递给宋小宝。 宋小宝一看是吃的,还是他只吃过一次的巧克力,不禁兴奋地挥舞着盒子大叫,“巧克力,巧克力,老师送我巧克力——” 同学们羡慕不已,宋小宝正要下去显摆,明月却拉着他,把一张被抚平的五块钱,放在他的手心,“小宝,物归原主。” 宋小宝一下子呆住。 他看了看手里的五块钱,又瞅向明月,“明老师,你要收回巧克力吗?我爹那五块钱,我不要了。” 明月莞尔,她弯下腰,揉了揉宋小宝的脑袋,柔声说:“巧克力是老师送给你的,可五块钱是你爸爸送给你的,比起巧克力,爸爸送的礼物才最珍贵,你说是吗?小宝。” 宋小宝点点头,“我爹赚的钱都给我爷看病了,他没有钱,所以,我在五块钱上写了名字,准备长大了再还给他。” “可你给了老师。”明月说。 宋小宝挠挠头,“老师和爸爸一样,都重要。” 明月感动极了。 她把宋小宝拥在怀里,眼睛湿润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小宝。你是个好孩子。” 这一天,高岗小学的孩子们都得到了明月送的礼物。 就连郭校长和关山,也分到了一件棉衣和一双手套。 村长宋家山过来探望明月的时候,一走进学校,就看到师生和睦,欢声笑语的一幕。 “哎哟,这唱哪出啊!明老师咋这么高兴,看着不像病人咧!还有你,郭木鱼,咋舍得买新衣裳穿了,嘿!还别说,着新衣裳一穿,人一下就精神了!”宋家山一路调侃着走了进来。 明月回头一看,微笑说:“村长,你来了。” 宋旭旭举着一本美工书朝他爷爷跑过来,“爷,爷,你看,你看,明老师送给我的书!” 宋家山一把抱起小孙子,狠命亲了亲孙子红扑扑的小脸,向明月致谢:“咋还让明老师破费呢。” 明月拍了拍宋旭旭的胳膊,说:“没关系,我负担得起。旭旭的美术天赋很高,您以后可要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 宋家山瞥了一眼小孙子,说:“整天就爱弄根木棍瞎胡画。我家的地上,墙上,都快被这小崽子画满了。明老师,你觉得他在这方面能成才?” “我看过旭旭画的画,很有天赋,如果不加以培养,就此荒废了,会很可惜。” “咋下功夫呢,穷山僻壤的,去哪儿找老师学。”宋家山慨叹道。 “我!我来教!”明月眼睛亮亮地说。 大家都是一愣。 明月笑了笑,解释说:“我还没和郭校长商量,我准备在高岗小学开设美术、音乐和体育课的事。这只是我初步的设想,具体的,还要和郭校长再好好研究一下。” 郭校长满面惊愕,“小明老师,开新课,咱们没有老师……” “我啊,我可以带音乐和美术。体育嘛,交给他——”明月白皙的指尖一伸,落在一旁盯着新手套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关山身上。 关山没仔细听,此刻一脸迷惘地四顾看看,嗫嚅道:“怎么都看我?” 明月扑哧一下笑了。 她的眼睛里似有星辰闪烁,亮得耀眼,她指着关山,说:“以后啊,你就是咱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了!” 体育老师? 他一个通信兵能当老师? 看到他眼里的疑问,明月却俏皮地冲他一笑,然后鼓动院子里的孩子们,“同学们,让关山叔叔来当你们的体育老师,好不好!” “好——”高岗青翠的山林里,回荡起孩子们响亮的回答声。 第九十章 山里来的朋友 明月为村长准备了礼物。 十几页a4纸打印的资料,企业与农村产业合作的模式,农村产业发展思路的探索,以及高岗村的地貌特点,人口,资源分布等等内容。 “村长,这是我上网查的资料,觉得对您有用,您拿回去看看,有需要的话,我去县里的时候,再给您找。”明月说。 宋家山的眼睛一粘到资料里就拔不出来了,他抱着小孙子,一边嗯嗯答应,一边朝外走。 走了大约十几米,他忽然回头,冲着郭校长喊道:“木鱼,你看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颍河村的渡船借来了,待会儿你送娃娃们到河边就行了,不用再下河受冻了!” “嗳,知道了!谢谢你啊,家山!”郭校长冲着宋家山摆摆手。 孩子们得知要坐船过河,一个个兴奋地朝河边跑,关山拉住他们,回头对明月和郭校长说:“我送他们,你们歇着吧。” 明月笑着挥手,“那你路上小心。” 关山走了两步,又扭头,说:“明老师,我明天去川木县团部办事,你要捎什么吗?” 明月想了想,“你等一等。” 她进屋取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孩子们送她的野生菌菇。她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用笔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个人名和一串数字。 “你帮我把这些菌菇捎给我的同学,她在川木县中学教书,这是她的联系方式。你帮我带句话,就说,祝她一路顺风,早日学成归来。”明月说。 关山接过袋子和纸条,看了一眼,放进衣兜。 “我走了。” “嗯,路上慢点。” 关山挥挥手,带着孩子们走了。 宋华家里有事,早早的就走了,所以晚饭,只有郭校长和明月两人。 郭校长不让明月干活,自己忙前忙后的倒腾晚饭。明月在一边剥蒜,一边剥一边和郭校长闲聊。 “您说,要是咱们高岗村有电,有网络该有多好。到时候,孩子们回家不用摸黑,而且,有电有网我就能做电子课件,他们看到了一定很高兴。”明月遐想道。 郭校长嘿嘿笑了笑,把油倒进铁锅里,“净想美事。别的我都不敢奢求,就是巴望着,哪天柏油路能通到咱们高岗,就好喽。” 路。 对啊,没有路一切都是空想。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 要致富,先修路。 交通基础设施落后的地方,没有一个是富裕的。 路在一个地方起到的作用,不能用简单的重要来概括形容。 “就没人提出给咱们高岗修条路吗?”明月问。 郭校长把菜下进锅里,摇头叹息说:“咱们高岗村海拔高,又是山区,修路不容易啊。你看鹳河,铁索桥冲断了没钱修,两岸村民只能涉水过河。没办法啊。” 明月跟着叹了口气,恨恨说道:“我要是发财了,一定先给高岗村修条路。还要把桥架起来,这样的话,您再也不用背孩子们过河了。” “呵呵,行啊,我等着你赶紧发财。”郭校长调侃说。 明月抿嘴笑了笑,只当说个笑话,一笑而过。 两人吃饭的时候,就开新课的事讨论了许久。郭校长怕明月太累,一周先各上一节课试试效果,如果可行的话,再适当加课。 明月同意。 郭校长说起乐器的事,没有风琴,音乐课上起来很有难度。 明月笑着宽慰他,没有风琴,有嗓子,有歌喉,有粉笔。 她可以把曲谱写在黑板上,教孩子们一个个去认识这些灵动的小精灵,是如何创造出天籁般的奇迹。 说起音乐,她提起宋伟伟。 “宋伟伟的嗓音条件很好,如果在专业音乐教育机构加以磨砺和提高,他一定会是个出色的童声歌手。但是可惜,他没有这个条件。” “不是还有你吗?”郭校长用信任的目光注视着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积极的明月。 明月犹豫道:“我倒是可以教他,但我只是一个代课老师,不够专业。我怕耽误他的前途。” “没关系,小明老师,你只管大胆的朝前走,一切都有我做你的坚强后盾。”郭校长说。 明月看着烛光下郭校长清癯的面孔,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她感动地说:“好,我试试。” 第二天,关山下山去川木县。 去团部驻地之前,他按照明月的字条来到川木县中学。 在学校门口,他用门卫室的电话拨给这个叫宋瑾瑜的女人。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人,听了关山介绍来意,她让关山等她十分钟,她马上到学校门口见他。 十分钟很快过去,没见宋瑾瑜出来。倒是来来往往的教职工,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校门口端立着的英武军人。 二十分钟,依旧不见人。 当过狙击手的关山等人的功夫那可是一流的,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门卫室的师傅看不过去,给他搬了个椅子,“坐着等吧,怪累的。” 关山婉言拒绝。 又等了五分钟,学校的水泥路上传出笃笃笃的响声。关山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高跟鞋敲击路面发出的声音。 “小宋老师,你可来了,这个军人等你半天了。”门卫师傅指着通行门外挺拔高大的军绿色背影,招呼姗姗来迟的宋瑾瑜。 宋瑾瑜接到关山的电话时正在宿舍里收拾行李,怕耽搁了下午去同州的火车,她都弄妥了才出来见客。 以为明月拜托带东西的人会是个土里土气的农民,谁知,等那人一转身,两人视线对上,宋瑾瑜却是愕然一怔。 居然是个军人! 乍一看,这个军人皮肤黑得让人难受,可仔细一看,这男人居然长得挺帅。 五官比普通人深邃,鼻梁尤其高挺,嘴唇薄薄的,双眼炯炯有神。 宋瑾瑜不禁有些脸热,加快步子走过去,“不好意思啊,刚才碰见校长,说了几句话。” 关山看着她,“没关系。” 宋瑾瑜在心里呀了一声,这当兵的,说话声音简直绝了,像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样,特别有味儿。 她清了清嗓子,问:“是明月让你来找我的?” 关山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这是小明老师送给你的礼物。哦,对了,她让我给你带句话,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学成归来。” 宋瑾瑜接过袋子,笑了笑,“谢谢。” 她低头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皱着眉头嘟哝道:“怎么送我这玩意啊,这让我怎么吃啊。” 关山看着发牢骚的宋瑾瑜,浓眉蹙起,“这是高岗最有名的野生菌菇,一斤卖到几百块钱。” 宋瑾瑜一听,脸色立刻阴转晴,她冲着关山妩媚地笑笑,“多谢你啦,军人帅哥,你叫什么,是明月的……” 第九十一章 把柄 片刻后,宋瑾瑜望着关山挺拔的背影,眼底升起一丝疑惑。 凭着女人的敏感,她察觉到这个军人和明月的关系不简单。回忆刚才提起明月时,他显得格外温柔的神色,她不禁大胆臆测,难道,这个当兵的,喜欢明月? 这个念头一冒头,她顿时兴奋起来。 明月恐怕极其信任这个当兵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托他带东西,更不会把他介绍给过去的同学。 他们是怎么熟悉的? 一个当兵的,一个乡村教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们是怎么认识并成为朋友的? 部队驻地难道在高岗村? 她拧眉回忆,语文教研室的一位老师就是军属,她曾在办公室炫耀说过,她的军官丈夫就在川木县部队驻地工作。 那高岗村的部队是做什么的? 分支? 还是军事要地?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好像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脑子里甚至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她是不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天降的良机,以此接近沈柏舟…… 就在宋瑾瑜苦心琢磨算计的时候,关山已经坐上公交车,去往803**部队驻地。 803**部队是通讯团,隶属于皖州市军分区。公交车经过五六站,到了八一路,关山跳下车,径自朝道路前方巍峨整齐的八一大楼走了过去。 到了门岗。 他向哨兵敬礼,并出示了证件,说明来意。 年轻的哨兵是个生面孔,他回礼之后指着桌上的登记册,让关山实名登记。 关山卸下军帽,弯腰,执笔一项一项认真填写。 这时,一个年纪略长的少尉军官走了过来。 “张丁丁,咋站呢,咋站呢?背咋驼了!” 哨兵立刻挺直腰背,站得笔直。 那军官警告地瞪了年轻哨兵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写登记册的军人。 他瞥了一眼,转身想走,可眼睛眨巴了两下,突然,转过头,指着还在写字的四级军士长,大声叫道:“关山——你是关山!” 关山正好写到最后一个字,他神情从容地放下笔,拿起军帽,戴正,然后转身,冲着大声嚷嚷的年轻士官,露出标志性微笑,“齐大志同志,你好。” 齐大志激动死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关山面前,想握手,却又想先敬礼,最后右手在半空中忽上忽下,折腾了半天,被关山一把握住,握牢,“自然一点,齐大志。” 齐大志面泛红光,眼神崇拜地望着神情淡然从容的关山,嗫嚅说道:“咋让人家自然嘛,你倒是做些自然的事嘛!” 关山笑了笑,松开手,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新兵连时期的同班战友,评价说:“吃胖了,有点当官的派头了。” 齐大志哈哈大笑,忽然顿住,指着偷笑的哨兵呵斥说:“站好你的岗!笑什么笑!” 哨兵绷着嘴,想笑不敢笑,齐大志狠戳了他一眼,转头对关山说:“啥官啊,就管着几个哨兵。你要不是当年被选拔到……”齐大志接收到关山递来的眼神,立刻收声,尴尬地笑笑,压低声音说:“要不是你被选拔到军区特种大队,当时咱们连队的军校名额就是你的。真是造化弄人,你要上了军校,现在怎么的也得是个上尉了。不像我,这都毕业几年了,还扛着少尉军衔在哨兵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关山,我可真替你可惜。当初,你说你咋就迷上特种兵了,谁劝都不听,非要去!” 关山摸了摸挺拔的鼻尖,偏头,看了看驻地的景色,说:“人的追求不一样,我觉得值得就行了。” 齐大志拧着眉头,看着现在肩膀上挂着四级军士长军衔的关山,不赞同地说:“值得啥?你一身伤被特大退回来,又被发配到高岗转信台,你的遭遇,都快成咱们新兵连的反面教材了!” 关山摇摇头。 这种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旁人愿意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解释再多再没用。他只知道自己没有辜负身上的这身军装就足够了。 “军队没有亏待我。大志,我就说这么多。” “走了,我还要去首长那里报到。”关山拍拍齐大志的肩膀,绕过他,走了。 齐大志神情怔怔地看着关山的背影,忽然想起重要的,冲着关山喊道:“待会完事了,我请你吃饭——” 关山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臂,冲他挥了挥,大步走远。 年轻哨兵笑着搭讪,“排长,他是谁啊,很厉害吗?我看你还挺怕他的!” 一个排级军官怵一个四级军士长,有点说不过去吧。 前者是军官,后者级别再高,也是个兵。 齐大志摸摸脸,瞪着哨兵说:“你还真说对了。告诉你啊,咱们部队上到团首长,下到炊事班的兵,只要资历老点的,哪个不知道他的大名!” 哨兵一脸郁卒,心想,我就不知道啊。 他谁啊! “告诉你,没事别去食堂晃悠,去咱们的资料馆翻翻六年前全军军事比武的资料,看看给咱军区拿下几个第一的神人是谁?”齐大志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哨兵的钢盔,“记得,今天一定去,明天我就考你。” 哨兵捂着头,苦着脸说:“今天食堂有排骨……” “排骨个头,你!”作势还要敲,审时度势的哨兵立刻挺直腰背,大声答道:“保证完成任务!排长,明天求检查!” 齐大志笑了笑,拳头化作巴掌,轻轻落在哨兵的肩头,“加油干。” 关山走到首长办公的楼层,机关秘书莫冉青恰好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挡住半拉楼道的挺拔身影,他眯了眯眼睛,惊讶叫道:“关山?” 关山和莫冉青很早就认识,他们曾在军区比武大赛上见过面,当时,莫冉青是现在通讯团团长靳卫星身边的通信兵,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通讯连连长干出一番事业,成为通讯团的团长,守护一方平安,而莫冉青也从通信兵成长为一位出色的部队机关秘书。 “小莫,首长在吗?”关山问道。 莫冉青点头,“在呢。他通知你来的?” 他没听首长说起过关山要来,所以,感觉有些奇怪。 “嗯。”关山点头。 前天,他回转信台工作的时候接到靳卫星的电话,让他今天过来。 第九十二章 机会 虽然是周末,但部队大楼仍然有许多人加班。 靳卫星是803**部队的团首长,自然是工作最忙碌的一个人。 关山敲门,“报告——” “进来!”屋里传出靳卫星的声音。 浑厚粗犷,和他的人一样,透着陕北汉子独有的豪爽和炽烈。 关山正了正帽檐,转动手柄,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屋先敬礼,“首长,四期军士长关山向您报到!” 靳卫星正埋头写着什么,听到声音,他抬头,朝关山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自己找地方坐!” “是!” 关山熟门熟路地走到办公室右侧的会客区域,在一个黑色的单人沙发里坐下,坐姿标准,一动不动,等待着靳卫星。 靳卫星的办公室装修简洁大方,除了办公家具和几盆绿意盎然的绿植,再没其他显露其喜好的装饰物。若非要找到一个,恐怕就是摆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一个用废弃子弹壳黏制后刷上红油漆的五角星摆件。 约莫过了七八分钟光景,靳卫星把笔一撂,当着关山的面抻了个懒腰,起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在桌上一通翻找,最后找到他要的东西,用两指夹着,朝关山走了过去。 “午饭吃了没?”靳卫星在关山对面坐下,他把手里的表格朝茶几上一放,又去解领口的纽扣,让绷了一个上午的神经松快松快。 关山刚想说吃过了,可是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他黑脸一红,不禁有些尴尬。 “哈哈,那正好,咱俩开个小灶,吃顿好的!莫冉青——”靳卫星转头就叫。 很快,莫冉青推门进来。 “首长,您叫我。” “去,去食堂打两份饭送过来。哦,你跟老陈说声,让他加俩荤菜,分量多点!”靳卫星说道。 莫冉青微笑,朝关山看了看,走了出去。 靳卫星头型略方,前庭开阔,颧骨凸出,嘴阔鼻挺,典型的陕北汉子的长相。他朝沙发一靠,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朝关山望过去,“我听说,前阵子徐青云看你去了?” 关山挺直腰背,目不斜视,答道:“是!徐大队带着两名队员到转信台待了四个小时。” 靳卫星拧着眉头,瞪着关山,“你这浑小子,和徐青云那老家伙就亲近,却不和我套近乎,谁才是你的直属领导,你拎不清吗!唉,只要看见你,我的心肝肺就颤着疼,你说,你说,你能不能像待他一样待我!” 关山直视着吃味严重的靳卫星,言简意赅:“能。” “那你给我笑一个!” 关山愣了愣,呲牙,露出一线洁白。 靳卫星瞪着他,两秒后,扑哧一声笑了。 他伸手点着关山,无奈地说:“我带过那么多的兵,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我和徐青云是啥关系,你不知道吗?那是过命的交情,他当初把你交给我,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今后关山就是你亲儿子,你给我把他照顾好喽!可你倒好,一来就下基层连队,一学就是大半年。别说去我家吃个饭了,连我办公室的门朝哪儿你也不知道。后来,你背着我申请去了高岗村的转信台,等调令下来,事情板上钉钉了,你才第一次踏进我的屋门。关山,你还记得当时我怎么和你说的吗?” 关山黑黝黝的眼睛愈发黑了,像是夜晚升起浓雾,黑得看不清他的情绪和想法。 他垂下眼帘,声音低低地说:“记得。我记得您当时说,要是我去转信台,你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靳卫星目光深深地望着他,半晌,长叹了口气,说道:“你让我负了老徐,也让我整整一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你说,你浑不浑!” “浑。”关山回答完,立刻又说:“但是无悔。” 靳卫星看着神色坚毅的关山,觉得眼睛忽然疼得厉害。他垂下眼皮,默了默,然后把桌上的表格推向关山。 “把这个表填了,回去准备准备,下周去昆明。”靳卫星说。 关山拿起薄薄的两张纸,目光朝上面一瞥,顿时愣住。 全军著名指挥学院的保送表。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表格放下。 “我不符合条件。” 靳卫星蹙起眉头,问关山:“怎么不符合了?你曾是全军通报表彰的军事训练尖子,立过特等功,一等功,你年年被评为‘优秀士兵’,在工作岗位上任劳任怨,如果你不符合条件,哈,我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关山看着情绪激动的靳卫星,冷静说道:“我年龄超了,另外,我身上有伤。” “超年龄你不用担心。这次我亲自找指挥学院的领导谈过你的事迹,人家特批你入学深造,这张表格。”靳卫星拍了下桌子,说:“就是学院领导给我的。你填好了,我盖个章,你就出发。多简单的事,哦,你说的你有伤,没事,这情况人家学院领导也知道,人家说了,军事训练上不会为难你的。关山,机会难得啊,你已经为转信台奉献了六年的青春,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人生有几个六年。 只要一想到功臣还在秦巴深山里以寂寞为伍,以青山作伴,靳卫星就觉得心都是疼的。 今天,他必须要把这个老大难给解决了才能睡好觉。 关山沉默了许久,期间,他的目光就停驻在那张薄薄的表格上,动也不动。 靳卫星对他认真的态度很满意,至少,固执的关山没像以前去转信台一样让他下不来台。 看来,在山里磨练这些年也并非坏事,关山变得比以前沉稳,遇事不惊,不喜,冷静自持,已经具备了一名优秀指挥员的潜质。 关山静默了一会儿,伸手,把表格推了回去。 “首长,我不能去。” 靳卫星的眼睛蓦地瞪大,粗黑的眉毛拧成一道直线,呼吸频率明显加快。 他瞪着关山,压抑着心口的火气,问:“为什么不去?难道,你想转业?” 关山摇头,“不,首长,我不转业。” “那好,那你说说,你的理由是什么,你为什么放弃大好的机会!”靳卫星控制着即将失控的情绪,沉声问道。 第九十三章 建议 莫冉青在食堂等了一会儿,机关食堂的老陈才把加了‘料’的饭盒递给他。 莫冉青道谢,拎着饭盒回到机关大楼。 刚走到首长办公室门外,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靳卫星开始怒吼。 “你个浑小子,给我滚——” 没见有人滚出来,莫冉青却倒退滚远了。 聪明的他决定待会儿再回到暴风圈。 办公室里,绿瓷茶杯在地上碎裂成渣,可见,扔茶杯的人该有多恼火。 靳卫星双手叉腰,怒瞪着稳坐对面沙发,波澜不惊的关山,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像是打气筒正在给气球充气。 如果说此刻的靳卫星是点着的炮仗,随时能炸。那关山就是除夕夜里亮晃晃的雪地,能够包容一切愤怒的火光。 如果说靳卫星是海啸龙卷,那关山就是平静的深海,能够容纳一切风暴。 靳卫星是刀锋剑刃,那关山就是布做的小人,随你怎么扎,他自岿然不动。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阵儿,靳卫星先败下阵来。 “服了你了,你和徐青云那老家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物!你们怎么能那么像呢,他说你不会去,你还真就不去了!都是硬骨头,硬骨头!就我,是个喜欢钻营溜须的软蛋!”靳卫星气得肝疼,“白瞎了我一番心意。” 为了这个名额,他差点没把军区首长的门槛踏断了,他不是一个会使嘴上功夫的人,可为了关山,他…… 真是想一想都觉得磕碜,他这一番折腾,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关山暗暗吁了口气,心知,靳卫星这一关他是闯过去了。 于是,起身,向靳卫星敬了个军礼,“谢谢首长关心。我的错,是我不知好歹,辜负了您的一番心意。” 靳卫星懒得理他,径自背过身去。 关山苦笑了一下,走到门口,拿了扫帚和搓斗,认真清扫起地上的碎渣子。 刚扫好,外面就响起莫冉青的声音。 “报告——” 靳卫星没吭声,关山看看他的背影,正要去开门,却听到靳卫星吼了一声:“进来!” 莫冉青军姿挺拔地迈步进来,目不斜视地走到茶几前,把饭盒放下,向靳卫星说道:“首长,饭打来了。” 靳卫星撩起眼皮,瞅了瞅面色严肃的莫冉青,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饭盒,摆手说:“你去吧。” 莫冉青立正,大步朝外走。 全程,他没有看关山一眼,更别提什么暗示性的互动了。 等莫冉青出去,带上门。 关山过去把笤帚放下,然后正了正帽檐,向靳卫星敬了个军礼,“首长,没别的事,我就回台里了。” 刚要转身离开。 却听到靳卫星对他说:“吃饭!吃完饭让小莫送你。” 关山眨眨眼,不确定地说:“不用了,首长……” “我说让你吃饭,没听见吗!非要让我吼你才行,是不是!”靳卫星再次发怒。 这次关山没再反挺,老老实实的在他之前的位置坐下,他打开饭盒,把饭勺放好,摆在靳卫星那边,“首长,好了。” 靳卫星瞪他一眼,这才重新坐下。 关山知道自己不小心摸了老虎屁股,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 靳卫星心里有气,吃饭也没有胃口,他撩起眼皮,看着对面吃相斯文的关山,不禁又想笑。 想到这个年轻的军人一路走来的艰辛和不易,不禁又是一番感慨,涌上心头。 “关山。” “嗯?”关山立刻绷住嘴,不再咀嚼。 靳卫星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不忍,他指着关山的饭盒,语气放的柔缓,说:“吃吧,多吃点。” 关山看看他,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 机关食堂的老陈厨艺精湛,做的红烧肉和糖醋排骨,隔着几道房门也能闻见香味。 关山早就饿得两眼冒金花,遂不再作假,用勺子挖着菜,就着米饭,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靳卫星被他勾起了食欲,也开始下饭,他边吃边说:“男人吃饭就得豪爽。像我们关中,风是烈风,道是古道、辣椒是辣的你睁不开眼的凤翔线椒。吃饭大口,喝酒大碗,要的就是一个痛快。” 关山点头,表示赞同。 靳卫星笑了笑,说:“高岗似乎也不错,我去过几次,我记得那边喝酒也是大碗。” “是的,高岗的‘烧刀子’,冬天能御寒。”关山说。 靳卫星挑眉,看着关山,问:“你真准备在转信台干到退伍?” 关山想了想,说:“我在高岗呆习惯了,那里山好水好,最重要,是人好。” “可那边条件艰苦,你身上有伤……” “没事,首长,我挺好的,您去过转信台,不也看到了吗,部队后勤补给很及时,我和小董过得衣食无忧的。”关山说。 靳卫星叹了口气,腾出只手拍了拍关山厚实的肩膀,夸赞道:“你是好样的,关山。把你放在哪儿,我都放心。我听小莫说了,上次q省地震,你就三天三夜没合眼,先后数次排除通信故障,累计发送报文两万多组,确保了部队抗震救灾工作指挥顺畅。我记得,你还因此立了二等功,是吗?” 关山笑了笑,“您还记得呢。” “忘不了啊。每次去高岗,我都想着,何时能给你们那里修条路就好喽!”靳卫星感叹说。 关山一边朝嘴里扒饭,一边思考说:“首长,咱们部队能不能结对帮扶高岗村?” 结对?帮扶贫困山村? 靳卫星左手拿着饭盒,右手冲着关山点了点,“说具体点。怎么帮?” 关山放下饭盒,思索了一下,说:“目前桎梏高岗村发展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路。没有道路,外面的投资进不来,本地的优质农业资源走不出去,于是一代比一代穷,我觉得,咱们部队要是有能力的话,不如帮着村里解决出行难题。首长,您可能还不知道,自从鹳河的铁索桥07年被洪水冲垮之后,每到雨季,高岗小学的学生,都是老师背着他们过河上学。老师辛苦不说,关键是危险,要是出事,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哦,我知道鹳河,今年夏天去的时候,我就看到村民涉水过河,的确很不方便。这样,关山,你回去之后拍些照片发来,我们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可行,我们再去实地考察。”靳卫星说。 如果能和高岗村结个帮扶对子,帮他们解决一下实际困难,倒也不失为一件有利于军民关系的善事。 关山眼睛赫然一亮,他激动地握住靳卫星的手,大声说:“首长!” 第九十四章 大好事 当然是真的! 靳卫星是谁,他可是为了维护团里的利益敢跟上级首长拍桌子瞪眼的人。他出身贫困家庭,所以深知百姓疾苦,山村农民生活之艰难,如今关山提出与高岗村扶贫结对的建议,他的正义感和使命感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 说起来,高岗村和803**部队一点也不外气,转信台建成至今,数十年的光阴寒暑,高岗村的乡亲们给予部队的关照,数也数不过来。 如今,到了部队回馈他们的时候了。 关山心情好,就没麻烦莫冉青送他。齐大志还在门岗等着请他吃饭,他也没吃。着急回高岗,所以,他在县城里搭了个顺风车,给认识的车主塞了二十块钱,一路颠簸着回到红山镇。 摩托车还在春风商店的后院停着,他想着既然来了,干脆就去洗个澡。 红姐一个人在商店里算账,看他进来,讶然道:“你咋回来了?不在县里住一晚?” 关山摇头,解释说:“回去还有事。我来骑车,顺便再洗个澡。” 红姐冲他笑,凤眼眯眯的,眼尾细长。 她弯腰,从柜台里头拿出一个塑料筐,递给关山,“去洗吧,我让老郭头把水烧热点。” 关山道了谢,拎着筐子去隔壁浴池洗澡去了。 红姐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厚实的门帘后面,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子,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几下,忽然,叹了口气,把算盘推到一边,“瞎想啥呢,王广红,也不照照镜子,看你和明月有的比没!” 脑子里乱乱的,心情也跟着变得烦乱,她走出商店,隔着墙吆喝烧锅炉的老郭头,让他把水烧烫点。老郭头声音浑浊地回了一声知道了,红姐又吆喝睡懒觉的小九,让他起来下面条,然后就搬了凳子,靠在门口看街景。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关山拎着筐子从浴室出来。 刚洗过热水澡,他整个人看起来白了一截儿,头顶湿漉漉的,冒着白色的热气,看到红姐,他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把筐子递过去,“谢啦,我这就回了。” 红姐站起来,接过塑料筐,“我让小九给你下面了,吃了再走吧。” 关山摇摇头,“你们吃吧,我这边还有事,就先回了。” 红姐不好再劝,就冲他笑道:“咋,急着回去看明月呢。” 关山拨拉头发的动作忽的一停,他抬起眼皮,看了看似笑非笑的红姐,沉声说:“红姐,以后这话可别当着明老师说。” 红姐翘起红唇,轻轻哼了一声,嘀咕道:“得了吧,谁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人家明老师傻啊,只怕早就瞧出来了,故意不说破,是给你留个面子。就你还傻乎乎的,护她护得要命。” 关山面色一变,咬紧牙齿,腮帮子的肌肉也跟着紧了紧。 红姐看他不大高兴,心里一叹,改口说:“行了,行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罢,也不等关山回应,掀开门帘就走了进去。 关山蹙了下眉头,在春风商店门口立了一会儿,戴上军帽,去后院骑上车走了。 高岗小学。 今天是周末,学校格外的安静。 明月坐在老榆树下,拿着一个本子,抄写手机里存着的曲谱。她的音乐和美术功底都是在师范学习时参加社团活动积累下来的。四年里,她除了上课,打工之外,其余的时间大部分都待在社团。社团里有很多牛人,强人,还有一些知名的教授也会来社团指导,所以,明月如同掉入江海的海绵,如饥似渴的汲取着音乐和美术两门艺术的营养。 她应该算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因为,社团的学长学姐都很喜欢她,经常会无私的传授给她一些实用的经验和技巧。 她弹奏手风琴的技艺就是和当时大三的一位音乐系的师姐学的,师姐曾邀请她做搭档,在学院成立五十周年的盛大演出活动中,与她演奏合唱了一首《红莓花儿开》。就是在那次演出中,她邂逅认识了比她大三届的学长沈柏舟,并与他相恋。想想当初在社团的日子,辛苦归辛苦,但是收获,也同样丰厚。 她不仅学会了唱歌,拉琴和画画,最重要的,是她收获了一份真挚的爱情。 想起沈柏舟,明月不禁拿起手机,找到他们恋爱时拍的照片。 当年青涩纯真的自己,依偎在意气风发的沈柏舟身旁,他们面向镜头,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深情。 “明老师——”忽然,一声熟悉的呼唤搅乱了回忆。 明月愕然抬眸,看到几米开外,挺拔立着的关山,不禁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以为关山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关山说:“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了。哦,对了,东西我交给你的同学了,话也带到了。” 明月起身,说:“谢谢你啊。她今天下午启程去同州学习,要去半年。” 关山看看她,目光有一丝探究的意味。 看明月表情自然,没什么不良情绪,心下稍安。 他左右看了看,问明月:“郭校长呢?” “去看竹竿了,他接受我的建议,想在山岗那边扎起一道篱笆,权当围墙。”明月指着空空的山岗,“其实篱笆墙挺好的,视野开阔,主要还能省钱。” 明月扭过头,看着关山说:“你找郭校长有事?” “哦,我来,不是找郭校长,是找你帮个忙。”关山说。 明月指着自己,讶然问道:“找我……帮忙?” 干啥呀。 她一支弱鸡,能帮到他? 关山指着她手里的手机说:“我想请你帮我拍几张照片。” 明月打量他一番,扑哧笑了,“好哇!没问题,我的照相技术还可以,就是这个手机的像素太渣,不知道能不能把你拍得帅帅的。” 关山黑脸一红,连连摆手,说你误会了。 “我不是叫你给我拍照,而是给高岗村拍照!” 嗯? 拍高岗村? 看明月糊涂,关山就把今天见到靳卫星后,他向首长建议部队与高岗村扶贫结对的事跟明月说了一遍。 “首长说,要我拍些村里的照片发给他,如果可行的话,我们部队要帮扶高岗村脱贫。”关山说。 明月愣了一会儿,忽然抓着关山的手腕跳了起来,“太好了,关山,你做了件大好事!” 第九十五章 天籁之音 许是察觉到什么,明月忽然松开手,退后一步,向耳后别了一下碎头发,“我好像太激动了。” 关山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烫,尤其是手腕,刚刚被她碰触过的地方,就像是烙铁烙过似的,烫的厉害。 她的手,怎么那么小。 软软的,白得亮眼。 “那我先回了,明天,明天我忙完工作,就带着你去拍照。”关山看着明月,黑脸上浮起一层可疑的红晕。 明月点点头,朝他挥手:“再见。” 之后几天,明月和关山踏遍了高岗的山山水水,用手机拍了很多反映高岗村现状的照片。关山又跑了一趟川木县,把照片交给靳卫星。靳卫星让他回去等消息,这件事,是大事,不仅要开专题会议,而且还要向上级打报告。 关山说好,他们不怕等,就怕没有结果。 回高岗村之前,他特意去了一趟文体商店。在售卖体育器材的柜台挑了五根跳绳,一个篮球,十个羽毛毽子。 他现在已经是高岗小学特聘的体育教师,每周要给孩子们上两节体育课。但是高岗小学没有体育器械,他这次下山,采买也是一项任务。 最近一段时间,明月尝试着上了几节音乐和美术课,原以为这些没有接触过五线谱和蜡笔、彩笔的学生对这两门课程不感兴趣,谁知,他们一个个只嫌课时太短,下课后还缠着她教他们唱歌和画画。 尤其是音乐课。 她发现这些山里的孩子对音乐有着一种天生的热爱。他们不会唱那些城里孩子迷恋的韩流偶像或是青春偶像的歌曲,但是他们会唱高岗流传日久的民歌山歌,高亢婉转的旋律,一点不亚于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歌曲。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宋伟伟,这个只有十岁的山里娃,音色纯净优美,唱起山歌宛如梦境中的天籁之音,给人带来一种震撼的感觉。 明月从哆来咪教起,一个一个纠正他们的音准和发音,孩子们极为认真,就连生性调皮顽劣的宋铁刚也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唱简谱。 明月教给他们的第一首歌是《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之所以选取《送别》这首歌曲作为音乐课的起点,是因为这首歌不仅意蕴悠长,而且是音乐与文学的完美结合。押韵幽远的歌词听来让人百感交集,情不能已。 明月在教孩子们唱这首歌的时候,还讲了一个关于词作者李叔同创作这首歌的动人故事。 “李叔同有个好朋友名叫许幻园。有一年冬天,外面大雪纷飞,当时旧上海一片凄凉景象。许幻园去找李叔同,他站在门外喊出李叔同和他的妻子叶子姑娘,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进去。李叔同看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叶子小姐多次的叫声,仿佛也没听见。随后,李叔同返身回到屋内,把门一关,让叶子小姐弹琴,他便含泪写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传世歌词。” “同学们,你们觉得这首歌好听吗?”明月问。 “好听——”孩子们异口同声。 “那这首歌表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有谁知道?”明月略弯腰,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讲台下的学生。 孩子们互相望了望,花妞儿小心翼翼地举起手。 “花妞儿,你来说说。”明月示意她起立。 花妞儿起身,抿着嘴,小脸涨得通红,却不敢说了。 明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没关系,说错了也没关系,大胆些,勇敢一点,花妞儿。” “我……我觉得……觉得李叔叔是想他的朋友了,他不舍得他走。”花妞儿鼓起勇气,回答道。 “对!你说对了!很棒,花妞儿,你很棒!”明月带头鼓起掌来,孩子们跟着拍手,朝花妞儿低声夸赞,你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明月笑着说:“这首歌写的是人间的离别之情,讲述了朋友间的缘分和友情。就像我、你们、郭校长,我们的相逢就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如果有一天,其中的一个人离开,那其他的人就会像歌词中所写的一样,对离去的人充满了留恋和不舍。同学们,你们觉得对吗?” “对——” 宋小宝立刻接上一句,“老师,你别走——” 顿时,教室里响起一片老师老师,你别走的童稚喊声。 明月鼻子一酸,赶紧用手捂着,她迅速眨了眨眼睛,压住眼底的潮湿,然后,放下手,微笑说:“老师,不走。” 一首《送别》,她原意是想用寓教于乐的方式一边教孩子们唱歌,一边教给他们道理。可谁知,孩子们用这种方式倒给她带来了感动。 孩子们那天特别高兴,除了学会了平生第一首完整的歌曲,而且,关山叔叔还带来了他们在课本上见过,但是从未接触过的体育器材。 孩子们好奇地**着那些簇新的玩意儿,用无数个为什么轰炸关山的耐性。 “关叔叔,这是什么?” “篮球。” “这个呢?” “跳绳。” “那这个呢?” “毽子。” “关叔叔,关叔叔,篮球怎么玩。”宋铁刚迫不及待地把篮球霸占在自己怀里。 关山把篮球要来,然后脱下军装,仅穿着一件t恤,就在平整干净的地上,用掌心拍打起来。 男人打篮球有一种天生的魅力,尤其像关山这样肌肉线条感丰富的男人,动静之间,都像是一幅活动的画卷,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沈柏舟也打篮球,但是和关山比起来,似乎差了点什么。 孩子们兴奋地屏息观看,宋铁刚更是激动得两眼放光,视线跟随着关山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 “打篮球可以锻炼一个人的体格,判断力,甚至是提高智商,而且,篮球可以一个人打,三个人打,五个人打。考验团队配合和默契度,以后我会教你们如何运球,上篮,不过,咱们得先弄个篮球场地是正事。”关山在一串晃花人眼的运球表演之后,忽然停顿,单手抓着簇新的篮球球体,四顾张望起来。 第九十六章 我不是过去的明月 解决篮球场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篱笆墙虽说在众村民的帮助下竖起来了,学校也算是有了个小型操场,但是在泥土地面上打球可不是光凭高超的球技就能玩得转的。 那就背水泥上山。 建个只有一半场地大小的篮球场地。 当关山把他这个想法给郭校长说了后,郭校长却不同意。 “不行,关山,我不同意。” 关山看着郭校长,还想劝解,郭校长却摆摆手,不愿多说。 郭校长回到伙房,不一会儿拿着几张红色钞票走了出来,“关山,这些钱你拿着,算是这次买体育器材和上次你垫付竹竿的费用。可能不够,等我下个月开工资……” 关山拧着眉,把钱推回去,“我不要。” “拿着!总这么倒贴下去,你怎么受得了。”郭校长把钱按在关山身上。 “那您怎么就能倒贴,您一个月工资一千块不到,自己花的,只怕连零头都不够。”关山把钱塞进郭校长衣兜,转身就走,“我回了,篮球场的事,您别管了,交给我。” 关山走了以后,明月做好饭,叫郭校长回屋吃饭。 郭校长今天反常地沉默,明月给他盛的汤,他只喝了一半,就把碗搁下。 明月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问道:“您怎么了?和关山吵架了?” 刚才她没看仔细,只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怪的,关山没留下吃饭,郭校长回来也是不说话。 郭校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咋这么不中用,亏欠关山,亏欠你太多,这以后,叫我怎么还得清呢。” 明月一听他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关山说要买水泥,铺篮球场的事。” “何止这一桩!不瞒你说,自打关山来到转信台,他就没少给学校花钱,还有村里那些特困户,他每次去帮着干完农活,还要给他们留下一些钱。这些年,累积下来,只怕是个不小的数目。还有你,小明老师,这些日子,你也为学校垫了不少钱,你们今后都是要离开高岗,回到城市里过生活的,现在把钱花在学校,花在高岗村,你们以后怎么办,怎么回去生活?”郭校长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贫穷感到深深的痛恨和厌恶。 “您别这么说。关山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他是不会和您计较这些事的。在他看来,能为您和高岗小学出一份力,才是对他的肯定和褒奖。至于我……” 明月顿了顿,目光真诚地说:“至于我,您就更不用感到内疚了。您是我的亲人,您教的学生救了我的命,我回报您,回报学生最好的方式,除了兢兢业业地把知识教给这些山里的孩子,还有,就是力所能及的改善学校的教学条件。我上次跟您开玩笑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大富翁,那样的话,我第一件事就是给您盖一座新学校,学校里有教学楼,有餐厅,有宿舍,有抽水马桶,有比篮球场大几倍的足球场。可惜,可惜的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只能用我有限的积蓄给孩子们买一些文具和生活用品。若说内疚,我比您更内疚,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可以回报给您,回报给孩子们的。” 郭校长沉默着,把桌上的碗重新拿起来。 气氛终于不那么紧绷下去。 明月趁热打铁,温声劝慰说:“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明月了,您不用想我以后怎么办,先想着怎样把您的身子养好,好吗?” 同样的深夜。 同州的穆家却是不眠之夜。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穆建国还没把自己从往事里拔除出来。 还记得那天下午,他坐着从未见过的豪车从同州国际大酒店回到祥安路,丢魂一样走进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妻子葛春香靠在椅子上打盹,肥胖臃肿的脸挤成一团,鼾声从口鼻处喷发而出,拉风箱似的,听的人无端生出一股厌烦的情绪。 穆建国绕过妻子,径自走到工作区的缝纫机前,坐下去就开始踩动踏板,继续之前没干完的活计。 葛春香被缝纫机声惊醒,回头,震愕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声音粗浊地问道:“你回来了?怎么叫醒我?” 穆建国头也不抬地说:“叫你做什么,睡得跟猪一样。” “你——”葛春香大瞪两眼,叉着腰走过去,质问穆建国:“你胆儿肥了,敢骂老娘是猪!” 穆建国摆摆手,嫌她吵:“别烦我,我要做活儿。” 葛春香表情隐忍地擦了擦嘴边的涎水,转了转眼珠,坐在缝纫机对面的椅子上,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他叫你去做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穆建国没好气地怼了妻子一句。 葛春香愣了一下,火气噌的一下就冒到嗓子眼儿。 “好你个穆建国,出去见了个有钱人牛逼了是不是,也当自己是富人了,呸!你呀,就是个窝囊废!跟着你,我就没过过一天……嗳,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喂!穆建国——”葛春香起身去追已经走到楼梯口的丈夫,可顾虑着没关店门,只好跺跺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穆建国一口气走到二楼尽头一间只有五六平米的杂物间外,猛地刹住步子。 五年前装修店面的时候,连带着把二楼也装了一下。唯独留下了这间屋子,没有动。连这扇年代久远的红色木门,也没换成如今流行的套装门。 门板上面的漆面因为干燥和风化,起了一层漆皮,轻轻一碰,就有深红色的碎屑从上面落下来,下雪一样,黏在白色的地砖上,令人触目惊心。 时光仿佛又回到数年前的深夜,年少的外甥女尖利恐怖的叫声刺破黑暗,他是家里第一个冲进来的人,他的脚踏进一片粘稠的血红,妹妹、甥女躺在地上,到处是一片血腥…… 穆建国痛苦地闭上眼睛,待情绪稍稳,他拧开生锈艰涩的门锁,走了进去。 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将屋里照得昏黄发暗。 小小的屋里堆满了这些年来淘汰后却不舍得丢掉的杂物,穆建国屏息四顾,之后,朝房间左侧一个压在玩具筐下面的黑色皮箱,走了过去。 这是妹妹穆婉秋和甥女明月留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东西。 第九十七章 延菁集团 穆建国在杂物间一直待到妻子葛春香锁了店门上来找他,他才拿着一个颜色发黄的日记本从屋里出来。 “你跑那个晦气的屋子做什么?你手里拿的什么?”葛春香心里毛毛的,尤其看到丈夫如同那间令人生寒的屋子一样冰冷瘆人的脸时,她不由得倒退一步,指着穆建国手里的笔记本,迭声问道。 穆建国瞪她一眼,绕过她,走进他们的卧室。 葛春香紧跟着进去。 看到穆建国把笔记本放在她的梳妆台上,她上前一把抢过,低头翻看起来。 可才看了不到一页纸,她的脸色唰一下变得白纸一样,躲瘟疫似的扔掉手里的笔记本,退到丈夫身边,惊声叫道:“是……是你妹妹……” 穆建国看看她,“没错,是我那可怜妹妹的日记。” 葛春香吞了口唾沫,拍抚着胸口,嘴唇打颤地问他:“你……你有病吧,穆建国,你找它做什么?” 看穆建国不说话,她上前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快说呀,你找它做什么?” 穆建国被推得晃了晃,他盯着地上的笔记本,表情木然地说:“明月,可能是个私生女。” 葛春香蓦地瞪大眼睛,她捂着嘴,低低地叫了声,“明……明月,你是说明月。” 穆建国紧蹙着眉头,鄙视地看着妻子说:“怎么,提起这个名字就让你心虚了,是吗?” 葛春香的嘴里呼呼喘着粗气,她向下勾了勾唇角,冷笑说:“你现在说我心虚了,当年,我赶她走的时候,你不也屁都没放一个!” “你……”穆建国气得哆嗦,他伸手指着妻子跋扈生冷的面孔,恼怒说:“我当初瞎了眼了,娶了你这么个恶婆娘!” “你敢骂我——”葛春香今天真是开了眼了,平常老实木讷的丈夫宛如游戏里开了挂的大boss,不停地找茬。 穆建国朝她投过去一道冷漠的眼神,“骂你都是轻的。你知道今天来找我的男人是谁?” 葛春香撸了一半袖子,闻声一怔,停下动作,问:“刚才那个男人吗?他究竟是谁?” “明月的生身父亲。”穆建国的一句话宛如一道惊雷在屋子里炸响。 葛春香张着嘴,抖抖颤颤,想说什么,却被穆建国甩到她脸上的一张名片给堵住。 葛春香把黏在脸上的薄薄纸片拿在手里,低头挨个字,念道:“延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慕延川,延菁,延菁……” 葛春香蓦地瞪圆眼睛,口齿结巴地说:“就是……就是经常上电视……电视的那个大富豪。” “没错!就是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把公司叫延菁吗?延是他慕延川的延,菁,是婉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用过的名字,慕容菁。”穆建国指着妻子,叱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当初你和你那个没王法的闺女可劲儿的欺负人家母女,害得我妹妹早走,害得明月无家可归,这下好了,遭报应了,遭报应了,老天总是公平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来这句话,真是太他妈的对了!” 慌乱不堪的葛春香咚一下滑坐在地上,开始嚎啕,“穆建国你个孬种,当初你怎么不管我,不管你的宝贝闺女,你不也嫌她们母女烦吗?现在说我,说我不好,当初你做什么去了,死去了吗……啊……不活了,我不活了……” “够了——”忽然,穆建国大吼一声,弯腰拾起笔记本,大步走了出去。 葛春香愣了愣,赶紧抹了把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追了出去。 “你干什么去!你不能扔下我们娘俩不管,穆建国——你给我回来——” 一楼传来一声闷响。 穆建国走了。 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才喝得酩酊大醉回家。 葛春香费了老劲儿把他弄到床上,他张口就吐到被子里。葛春香又气又怕,坐在一边嚎到天亮,匆忙收拾了些东西回娘家去了。 这十几天,穆建国就是一个人过来的。 窗帘店挂上了停止营业的牌子,穆建国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缝纫机上把之前积攒的订单做完。 每一晚,对他来讲,都是煎熬。 记不清有多少天没睡了,每次闭上眼睛,那一夜的血腥画面和妹妹、甥女的面孔就会轮换交替出现在他面前。 终于,这一夜,他考虑再三,把电话打给了远在皖州的妹夫,明冠宏。 哦,不,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妹夫了,他已经再婚,开始了新生活。 电话是一个声音温柔的女人接的,“喂,哪位?” 穆建国转过身,背靠在厨房的墙上,喉咙噎了一下,说:“我,我找明冠宏。”怕对方不肯转接,又赶紧加了一句:“我是明月的舅舅,我有点事要找冠宏。” 对方沉默了两秒,柔声说:“好的,请稍等。” 耳畔响起轻巧的脚步声,然后是刻意压低的呼唤声,“冠宏,冠宏,你的电话,明月的舅舅。” 手机转到明冠宏的手里,很快,穆建国听到妹夫的声音,还是如多年前一样浑厚有力,但却多了一丝沧桑的感觉,“建国?是你吗?” “是我,穆建国。”他扭头,冲着窗外清了清嗓子。 “有事吗?”明冠宏以前和他喝过几次酒,但是后来发现他们两口对晚秋母女不好之后,关系就变得冷淡了。直到明月上大学离开穆家,他们基本上断了来往。 穆建国斟酌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同州这边发生了一些事,需要你过来一趟,哦,和明月有关,你最好一个人来。” 明冠宏瞥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刘素云。 他低低地嗯了嗯,说:“周末吧,我周末过去一趟。” “好,那我在家等你。”说完,穆建国就挂了电话。 明冠宏蹙起眉头,看着黑掉的手机屏,静了几秒。 “有事吗?”刘素云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关心的问。 他摇摇头,关掉台灯,说:“睡吧。” 穆建国给明冠宏打过电话后,又从通讯录里调出慕延川的私人电话,拨了过去。 慕延川就像是在等着,很快,就接起,“喂,我是慕延川。” “慕……慕总,我是穆建国啊。” “我知道,你说。” “我和明月现在的父亲联系过了,他周末来同州,等他来了,我和您联系。”穆建国说。 “好。麻烦你了。”慕延川挂断电话,起身,走到酒店的窗边。 这个点了,阿元还在陪着他。 “阿元,把窗户打开,我想透透气。”他说。 阿元过来打开窗户,他道谢,让阿元去休息。 待阿元走了,慕延川才用双手紧紧扶着窗框,朝同州以西的方向,目光痛楚而又期盼地望了过去。 “孩子,你还好吗?” 第九十八章 未拆的礼物 宋瑾瑜在同州一中调研学习期间住在校方统一安排的招待所。 招待所以三星级宾馆的标准建造,各方面条件都比川木县强。宋瑾瑜分到一个单间,一张免费饭卡,房间有独立卫生间和浴室,配有电脑,住宿的楼层还配有洗衣机,供老师们免费使用。饭卡每人每天补助五十块钱,早中晚都是自助餐,早晚四个菜,午饭八个菜,粥和水果、饮料应有尽有。 调研学习的安排也很松快,基本上隔一天去一次学校,之后由各分管教师带着他们在学校里转转,听几节课,然后再把他们集中在会议室里讨论一番,回去之后写出调研笔记,这一天的工作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宋瑾瑜最初有些不适应,因为从小到大,她还没有享受过这种米虫似的生活。怪不得一听要来同州一中调研学习,县中那些老师挤破头也想来,原来,竟是这么好的待遇。说到底,她还要谢谢那位工于心计的张老师,要不是她的‘友情提醒’,自己这会儿恐怕还在川木县受苦。 宋瑾瑜过了一阵子逍遥自在的日子,某天,她的手机上收到发工资的短消息。 一看入账的金额,她不禁暗自一喜。 看来补发的工资到了,这下,她终于有底气约沈柏舟出来吃饭了。 当然,她不会那么明显,只约沈柏舟一个人出来,她已经想好了,到时叫上几位师范学院的学长和学姐,再约沈柏舟就容易了。 她在附近转悠了几圈,最后选定一家生意火爆,但是环境清雅的火锅店作为请客的地方。 吃火锅,热热闹闹的,气氛好,就算彼此没什么话说,有热腾腾的汤锅,也不会冷场。 而且,火锅菜比较实惠,请一次客也不至于让她变成穷人。 她想了半晚上,总算找到几位曾经相熟的学长和学姐。 这几位前辈都是学院各个系的活跃分子,和她在一次大型活动中认识并成为朋友,最关键的,是这几个人都和沈柏舟说得来。 第二天,是周末。 宋瑾瑜起个大早,亲自跑到饭店订了一个视野开阔,环境清幽的包间,之后,她挨个给他们打电话。 宋瑾瑜向来是个会来事的,从她抢走明月留县支教的机会就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处事圆滑,头脑极为清醒的女人。 电话接通,她先是夸了对方一通,然后才提出请对方吃饭,怕对方拒绝,她立刻就说谁谁谁也会来。 人都是这样,喜欢和个性相投的人待在一处。说是扎堆儿也不为过,总之,别人去了,自己不去,就显得不够真诚,更何况,又不用自己花钱。 很快,宋瑾瑜搞定了为她打掩护的五位学姐学长。 打给沈柏舟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发抖。 她之前谈过一次恋爱,因为对方家境不好被她pass掉了,她是个很实际的女人,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像明月,被沈柏舟宠得四六不分,发配去了高岗村,居然还倒贴那群山里娃。 鼓起勇气,宋瑾瑜在手机屏幕上按下熟记于心的一串数字。 彩铃音乐响了很久,也没人接。 宋瑾瑜的心咯噔一下,今天不会白请客吧。 就在她准备挂断重新拨号的时候,手机忽然震动一下,耳边响起沈柏舟清亮的男声,“宋瑾瑜?” 宋瑾瑜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了。 她赶紧握住,换了个手,换了一边耳朵贴着,紧张地说:“是我,我来同州学习了。沈柏舟,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和几位学姐学长吃火锅。” 沈柏舟沉默。 宋瑾瑜的心跳得飞快,呼吸却变得极为清浅。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以为等待她的将会是无尽的失望,却不想沈柏舟忽然问她:“你还请了谁?” 宋瑾瑜愣了愣,随即,心里涌上一波喜悦的浪潮。 她赶紧说了几个人名,都是以前和他熟悉常打交道的学长学姐。 沈柏舟想了想,说:“好吧,火锅店在哪儿?” “在我住的附近,纬五路中段,川蜀火锅。我订了包间,名字是都江堰,哦,对了,晚上七点。”宋瑾瑜说道。 沈柏舟回了句一定到,就挂了电话。 宋瑾瑜把手机贴放在心口,仰面朝天,放松地吁了口气。 总算,总算,这趟辛苦没有白费。 他答应赴约了,晚上,他们就要见面了。 想到沈柏舟那张俊逸高贵的面孔,她不禁捂着脸,娇羞地嗔怪自己,“又在发疯,宋瑾瑜,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吃完饭,明月看了看天色,就跟郭校长说去转信台。 郭校长要送她,她不让,自己带了一根木棍,背着包就出发了。 自从被五步蛇咬过之后,但凡出门,哪怕是白天出门,她也会带上一根木棍敲打防身。 今夜没有月亮,山道黑乎乎的,全凭手电照亮。 一阵寒风吹来,漆黑的山林如同会跳舞的妖怪,抖动着躯干,发出哗哗的响声。 明月四顾看看,脊背和手心冒出一层油腻腻的冷汗。 脚下步子加快,低头含胸,嘴里唱着今天刚刚教给孩子们的《送别》,朝转信台疾走而去。 看到前方的灯光和矗立在青山之间的通信塔,她倏然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她放慢步速,拐入通往转信台的小路。 关山从学校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巡线去了,董晓东留下来做饭。原本还想煮一锅他的拿手绝活,煮泡面,可想了想关山最近体能消耗巨大,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的择菜洗菜,准备炒俩菜,给关山补充补充营养。 小铝锅里焖着米饭,他一边用随身听放大了音量听着流行歌曲,一边挥舞着菜刀,准备把一颗大白菜给它分解了。 “你是我这一生等了半世未拆的礼物,这份爱太贵重捧在掌心再没有假如,不怕把你背在我的肩上走一辈子路,只怕一个人吃苦,会让两个人孤独……” 一首《未拆的礼物》,董晓东唱来别有一番滋味。 明月靠在门边,静静地听着,忧伤悱恻的歌词让想起了远方的沈柏舟,想起他们一路走来艰难的爱情。 第九十九章 又去转信台 “董晓东——”明月乍然间冒出来,把正在切菜的董晓东吓了一大跳。 董晓东的刀咣当一下掉在案板上,他拧着眉头,苦着脸,用力拍打着前胸,埋怨说:“人吓人,吓死人,不知道啊!咋跟关站长一样呢,每次吓得我跟兔子似的蹦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我是你们的玩具啊……” 明月嘿嘿笑笑,径自进屋,她把背包里的书本掏出来,放在餐桌上,然后叉着腰对董晓东说:“从今天开始,每周三次,我来辅导你的文化课。” 董晓东眼睛一亮,双手解下围裙,在上面胡乱抹了抹,走到餐桌前,翻看起来,“《军队院校招生统考文化科目复习指南》,《军考精讲》,《军考精练》,《军考真题》,《军考模拟题》,哇塞,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么全!” 明月顺手拿起围裙,抖了抖,系在腰间。 她一边朝案板那边走,一边回答董晓东:“我男朋友给你找的,他也是拜托朋友,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 “多少钱?我现在给你!”董晓东转身走向宿舍。 “我不知道啊,待会儿我问问。”明月一刀下去,把一个胖胖的白萝卜从中间剖开。 董晓东刹住步子,呵呵笑了笑,“成,你问好了,我把书钱给你。” 明月把萝卜切成方块,过热水去糙气,然后把一块五块肉切薄片和葱姜蒜红辣椒炒了,然后添水,把萝卜块放进锅里炖煮。 董晓东靠在门框上,一边翻动着手里的复习资料,一边看着明月动作熟练地做饭。 “你咋不把白菜一起放进去?”董晓东平常就是一锅炖,全部食材堆在一起,加料煮熟。 明月拿起一片水灵灵的萝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你懂什么,白菜要最后放,吸油而且不会软塌,吃起来口感好。嗯,这萝卜可真甜,你们种的?” 董晓东看她吃得香甜,也上前拿了一片塞嘴里,嘎吱嘎吱咀嚼起来,他指指房屋后面,“关站长种的,高岗的白萝卜很有名,叫水果萝卜,汁多个大蜜甜。” 明月点点头,又吃了一片,“这种萝卜腌朝鲜泡菜特别棒,等回头我腌些,给你们送点。” 董晓东一听到吃,立马来劲儿了,“朝鲜泡菜,你会腌那种朝鲜辣白菜吗?过去在家,我妈总去超市买,我特喜欢那种甜辣味儿。” 明月点头,“我姥姥是朝鲜族的,我们家每年冬天都会腌菜。” 过去每到冬天,穆家的后院里就会摆满了绿白相间的新鲜白菜和红白萝卜,白菜是那种筒菜,长长的白色的菜杆,绿色的是叶子。腌制时需要顺着纹理把白菜撕成四瓣,之后用粗盐泡水腌制一晚,然后再用各种调料混合的深红色粘稠的腌料像做衣服一样,把白菜一层一层翻起,将腌料抹匀,最后放在玻璃保鲜瓶里腌上几日发酵后即可食用。 记得那时,姥姥手把手教她如何调配腌料,每次腌制白菜的时候,都会把最好吃的白菜心蘸了腌料放进她的嘴里,那种凉甜辛辣的味觉刺激,能够陪伴她熬完整整一个寒冬。 “那你啥时候腌菜啊!”董晓东说完等不到回音,看明月神色怔忡,眼珠儿半天不动,不禁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嗳,明老师?明老师?” 明月倏然回神,她向后闪了一下,躲开董晓东,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董晓东看着她,心里嘀咕道:看这情形,八成是在想她的男朋友呢,唉,可怜的关站长啊,看来,你的希望渺茫啊。 他笑着说:“我问你,啥时候腌菜,我可以去帮忙。” 明月哦了一声,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就在你们转信台腌吧,我待会儿写几样调料,你让送后勤补给的兵给带上来。” 董晓东说好。 明月掀开锅盖,用炒菜勺舀了一点汤汁尝了尝味道,她回头问董晓东,“好像有点咸了。” 董晓东也凑过去尝了尝味,“是有点。” 明月四下里瞅了瞅,说:“泡一把粉条,中和一下。” 董晓东领命而去。 加了粉条,汤汁变得更加浓郁,又熬煮了一会儿,明月把切好的白菜放进锅里,她看看墙上的表,“三分钟,出锅。你看看米饭好了吗?” 董晓东早就饿得受不了了,他掀开小铝锅的盖子,用勺子挖了一勺米饭,塞进嘴里。 米饭烫嘴,他就一边吸溜,一边龇牙咧嘴地嚼着香甜的米饭说:“好了,好吃。” 明月没等说让他盛饭,门一响,从外面进来一抹高大的身影。 “嗬!董晓东,厨艺长进了啊!大老远就……” 关山刚一抬眸,就和笼在一片白雾下的明月视线撞个正着。 明月眼波盈盈地冲他微笑,那一刹那,关山的脑子里腾腾冒出俩字。 仙女。 不是他和董晓东一样俗气,而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一间灯火氤氲的房屋,一位温婉娴静的美丽姑娘,冲着他微微一笑,那种感觉,似乎只有这两字才能够表达他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不觉得她像蒲松龄笔下的女鬼,皆因她眼神纯净,气质高洁,他想,没有哪个女鬼是这样纯真纯粹的吧。 似乎愣神愣的太久,董晓东忍不住提醒他,“咳咳……咳咳咳……关站长,你肚子饿了吧!” 关山回过神,黑脸一红,低头笑了笑。 董晓东憋着笑,去碗柜拿碗。 明月赶紧说:“我吃过了,你们快吃吧。” 董晓东盛了两碗饭,又盛了一盆菜,和关山坐在餐桌边大快朵颐起来。 “这萝卜块真好吃,一点都不苦。”董晓东大口嚼着,夸赞道。 明月从军考资料里抬起头,笑着说:“下次再做烩菜,记得要把萝卜先焯一下水,这样,就不会有苦味了。” “哦,原来是这样。明老师,你做饭真有一套,以前在家也经常做吗?”董晓东好奇地问。 明月愣了愣,以前? 以前在穆家,她岂止要做饭呢。但凡是杂活,累活,脏活,每一样,都有她的份。但是好处,却…… 一样也轮不到。 第一百章 陌生来客 这次没让董晓东等太久,明月把视线转移到书本上,低声说:“嗯,常做。” 董晓东还想再问,小腿处却被关山踢了一下。 力道不大,权当提醒。 董晓东呆了呆,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扁扁嘴,低头不说话了。 和上次一样,连锅底的汤水也被他们俩喝得精光。董晓东留下来刷碗,关山则带着明月去了值勤机房。 老规矩,关山擦机器,明月打电话。 今天时间有些晚,平常九点多,她已经钻被窝了。 沈柏舟的电话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拨了几次也没人接,明月失望挂断。 沈柏舟又不在家? 他参加省考那天,她被毒蛇咬伤住进了镇卫生院。伤愈后回到高岗,又忙着开新课的事,一直没顾上给他打电话。莫非他生气了?因为她不关心他的人生大事,现在连她的电话也不想接了。 想想沈柏舟平常的表现,她垂下眼帘,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不接吗?”关山一直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从她拨号时期待闪光的黑眸,到挂断电话时失落丧气的噘嘴动作,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男朋友,没接她的电话。 明月点点头,回头看着关山。 关山冲她鼓励地笑了笑,“待会儿再试试,说不定没听见。” 明月感激地看着关山,“他可能在外面。” 在同州,沈柏舟有一帮玩得来的发小哥们,都是一些富人子弟,聚会喜欢去高档酒店,喝完酒还要开夜场,去ktv或是酒吧消磨时间。 如果是在夜店,他可能真的听不到手机响。 关山把抹布放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明月转过身,咬着嘴唇等了一会儿,又拨了一串数字。 同州。 祥安路。 窗帘店许久没有开张,再加上主人懒于打扫,所以展示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垂挂在墙壁上的各色窗帘布,也落满灰尘,轻轻一碰,就呛得人想咳嗽。 穆建国精神紧张地在店里踱步,他想不通,怎么这两个人都要求在他家见面。 慕延川,慕总不了解情况也就罢了,可明冠宏,他可是在穆家二楼亲手收拾过妻子遗物的人,他讨厌痛恨穆家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约在这里见面。 门吱呀一声响了。 穆建国倏然抬眸,刚想招呼,却看到门缝里挤进妻子葛春香的胖脸。 看到丈夫,葛春香讨好地说:“建国,我回来了。” 穆建国的表情阴鸷可怕,镜片后的眼睛宛如两个噬人的黑洞盯着妻子看了几秒钟,蹙眉说:“谁让你回来的?” 葛春香不好说她是被娘家人嫌弃无奈跑回来的,她堆起笑脸,把门开大一点,蹭进来,“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回来了。建国,你忘了,再过几天,你闺女要从澳洲回来休假。” 穆建国神情厌恶地瞪了瞪妻子,却也没再说什么太难听的话。 是啊,再痛恨她们又能怎么样。 一个是结发妻子,一个是亲生女儿。人品再烂,也是他一手惯出来的。当初若不是他纵容沉默,婉秋也不会早早…… 心思全然不在教训葛春香身上,因为当下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他摆摆手,无力地说:“算了。” 葛春香心里狂喜,可面上还维持着之前的谨慎,小心翼翼地上前,说:“建国,你让我回家了?” “是你自己要走的,谁还赶你了!”穆建国没好气地摆手。 葛春香这才露出笑容,抓了丈夫的胳膊,晃了晃,撒娇:“死相,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穆建国心中厌烦,推了葛春香一把,“行了,上楼去吧,待会儿有客人来,你别下来添乱。” 葛春香讶然,客人? 是谁。 她刚想问,穆建国已经主动说道:“是慕延川和明冠宏,他们要来。” 葛春香呆住。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嘴唇发颤地说:“他……他们来干什么。” 穆建国鄙视地看着葛春香,嘲讽道:“放心,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算账也会冲着他穆建国,她是他的女人,一切罪责,都应该由他来承担。 “找我,我也不怕,我……”葛春香的声音弱下去,因为丈夫的眼神太可怕了,冰冷中透着一丝漠然,认命般的无可奈何,让葛春香第一次正视与她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丈夫。 葛春香上楼后,不一会儿又下来了。 她拿着一块湿抹布,简单打扫了一下灰蒙蒙的店面。然后又上楼冲了一壶丈夫喝惯的茉莉花茶,连同三个茶杯一同放在桌上。 “我上去了,有事你就叫我。”葛春香说道。 看着与以往嚣张跋扈的形象完全不同的妻子,穆建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如果早点这样贤惠多好,如果早这样,他的甥女,也不会…… 他摆摆手,“嗯。” 妻子上楼去了。 穆建国心事重重地等了十几分钟,外面的路上传来车声,没大一会儿,慕延川就敲门走了进来。 今天天冷,慕延川穿了一件羊绒外套,下身是一条笔挺的西裤,他卸下灰格子的围巾,交给身后的阿元,嘱咐道:“在车里等我。” “是,慕总。”阿元弯腰退出窗帘店。 “慕总,你来了,这边坐,坐。”穆建国起身招呼,态度恭谨中透着小心。 慕延川目光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坐在方桌左侧。 “我这里只有茉莉花茶,您就当白水喝,别嫌弃。”穆建国倒了杯热茶,放在慕延川面前。 慕延川说了声谢谢,接过茶杯,暖着手,却并没有喝。 穆建国小心观察着慕延川的表情。 “他几点来?”慕延川打量着店里的摆设,问道。 “八点。八点。马上到……”到字才说了一半,就听店门咣的一响,紧接着,一抹魁梧挺拔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屋里的两人同时抬头。 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高,脸是容长脸,目光炯炯,鼻梁挺直,嘴唇削薄。此刻他的嘴角朝下,所以法令纹显得很深,他看着屋里的两人,一个熟悉一个陌生,浓眉微微蹙起,说道:“我应该没有迟到。” 穆建国赶紧看表,“没,没迟到,还早了一分钟。” 第一百零一章 你别来 来人,正是穆建国的妹夫,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他甥女明月的父亲,明冠宏。 明冠宏一边脱下身上的黑色外套,一边朝眼底发青的穆建国打量了一眼,问:“没睡好?” 穆建国下意识摸脸,支支吾吾应道:“可能,可能吧。冠宏你快坐,哦,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延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慕延川,慕总,这位,是我的妹夫,哦,不是,现在是我外甥女明月的父亲,明冠宏,冠宏。” 慕延川站起身,向前伸出右手,“明先生,你好,我是慕延川。” 明冠宏抿了下嘴唇,也伸出右手,握住,然后视线上移,和慕延川的目光对上,“慕总,久仰大名,我是明冠宏。” 两个男人对视了足有十几秒,手也握了十几秒,穆建国看得脊背直冒冷汗,却不敢上前打断。 终于,慕延川先松手,“请坐,明先生。” “你也坐,慕总。” 两位重量级人物落座,穆建国赶紧倒茶,递给明冠宏,“冠宏,外面冷,喝点热茶,先歇歇。” “嗯。”明冠宏接过茶杯,也不怕烫,一口气喝了半杯,他把茶杯放下,身子坐得笔直,看着对面的慕延川,说:“不知慕总今天参与家事,是什么用意?” 慕延川挑了挑眉,目光清湛地回答说:“明先生有所不知,以后穆家的事,就是我慕某人的事了。” 明冠宏蹙起眉头,腮帮子动了动,看向神色不宁的穆建国,“建国,怎么回事,你不是因为明月才给我打电话的吗?” 穆建国这会儿是真的开始出汗了。 脊背上黏叽叽的,秋衣恐怕已经湿了。 他忐忑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该如何掀开那层薄薄的面纱。 “既然穆先生不好说,那就由我来说吧。”没想到,慕延川竟会把这棘手的事接过去。 穆建国喏喏应道:“您说,您说。” 慕延川把视线转向对面身姿笔直的中年男人,目光清亮地看了看,说:“是我让穆先生叫你来同州的。叫你来的原因,的确是为了明月。我之前在川木县,见到她了。” 见到明月了? 明冠宏蹙起浓眉,说:“你认识我女儿?” 慕延川看着明冠宏,眼底掠过一丝嫉妒的光芒,只是一瞬,很快就被他掩饰压制下去。 他摇摇头,否认:“不,之前我并不认识她。” 明冠宏看着故弄玄虚的慕延川,很难把他和电视上满腹文韬武略的红顶商人联系在一起。 据说他身家不可估量,但是就他看来,不过是个喜欢绕弯子的年轻小老头。 明冠宏拿起茶杯把剩下的水一次喝光,他润了润喉咙,朗声说道:“慕总,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这人行伍出身,喜欢直来直去。” “好!痛快!”慕延川端起茶杯,咕咚咚喝到底,然后,放下杯子,就猝不及防地说道:“明月是我的女儿。” 明冠宏没听清,因为慕延川的语速太快,感觉咕哝了两声,一下子就没了。 他拧起眉头,问:“你说什么?” 慕延川吸了口气,放慢语速,一个一个字地重复说道:“明月……是我……女儿。” 明冠宏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慕延川,起初眉毛还拧做一团,但是后来,却一点一点放松,到最后,他竟用手指着慕延川笑将起来,“你说什么呢,明月是你女儿?你脑子秀逗了吧,要不,就是做梦呢,我女儿,是你女儿,开什么玩笑!” 慕延川似乎料定他会这样,也不着急,也不着恼,而是把穆建国之前交给他的黑色日记本拿出来,放桌上,推给明冠宏。 “这是小菁,哦,不,这是婉秋的日记,你可以看看,仔仔细细的看看,上面记录了什么。”慕延川说。 明冠宏看了看慕延川,之后,翻开那个他从未见过的日记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自打明冠宏开始翻看日记开始,屋里的三个人再无任何交流。 此刻的穆建国感觉心脏已经麻木了,可他不能掉以轻心,时刻关注着那两个人的动静,他生怕自己一个疏忽,这两人就会挥拳相向。 “铃……铃……”突兀尖锐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屋里的死寂气氛。 看明冠宏不动,眼睛依旧黏在日记里,穆建国鼓起勇气,提醒道:“冠宏,你手机响了。” 明冠宏抬起头,眼眶里的血丝红得骇人。他面无表情地掏出外衣口袋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眉头蹙得更深。 “谁打来的?你爱人?”没有眼力见的穆建国,居然好死不死地问了这一句。 明冠宏看到眼眸漆黑的慕延川朝他投来蔑视的一瞥,乱哄哄的心里顿时又烧起一团火。 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 他滑了下屏幕,贴在耳边,声音低沉地喂了一声,问:“哪位?” 耳畔传来轻轻浅浅的呼吸,就像是小猫睡着时发出的声音,令人不忍苛责。 明冠宏刚想再问,却听到对方叫他:“爸。” 明冠宏顿时愣在那里。 他的异常表现吸引了穆建国和慕延川的注意力,明冠宏微微侧过身,避开这两人的目光,低声应道:“明月,是你吗?你在哪儿?怎么电话不显示号码?” 慕延川身子一震,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穆建国则敏感地盯着明冠宏拿电话的手,生怕甥女讲出什么过去的‘事情’来。 上次和父亲通话,还是初秋的皖州,时光荏苒,自打那一次分开,竟已到了初冬,而她也从现代化的大都市被遗弃到了孤冷凄清的深山。 明月的喉咙噎了一下,她迅速垂下眼睫,遮挡住眼底的潮气,撑着声音说:“爸,我在红山镇高岗村。我用的是部队上的电话,可能不显示号码。” 明冠宏的反应有些迟钝,他在脑子里反复消化着明月话里的意思。 川木县,红山镇,高岗村。 高岗村。 他去过不止一次,全国最贫困的山村之一,没水没电,甚至,没有路。他认识那里的村长,叫宋……宋……宋家山,对,是叫宋家山。 “明月,你过得好不好,吃的怎么样?爸回头就去看你。” “不,你别来——”明月警觉拒绝。 第一百零二章 永远不原谅你 明冠宏愕然,随即,他苦笑着问道:“明月,你还在怪爸爸吗?” 明月听到这一声质询,不禁在内心冷笑。 还。 不是还,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明冠宏。 不会原谅他对母亲所做的一切。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宁愿不曾有过这样的父亲。 “你觉得呢?你觉得你做对了什么,值得我原谅你,原谅你对妈妈造成的伤害。”明月已经很久不曾和她的父亲这般说话了。 记忆中,父亲转业回到地方之后,他们曾为了去世的母亲大吵一架,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花过他一分钱,大学四年,联系寥寥,见面更是寥寥。 她的父亲是个冷血的军人,即使脱下那身军装,他依旧改不了他刻在骨子里的冷漠和严苛的性格。虽然不想承认,可明月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和她的父亲极为相似。可能这就是血缘传承的奇妙之处吧,他们都是不服软,不服输的性子,她不找他,他也不会找她。 不过,近几年,他们很少再吵架了,通话时尽可能回避那些容易争吵的事,就像上次在皖州车站一样,短短的几句话,就是几个月的分别。 面对女儿的诘问,明冠宏这次出奇的沉默,耳畔只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一声一声让人心乱,明月等了一会儿,说:“就这样吧,我挂了。” 正要挂断,却听到他叫了声:“月月——” 明月的心倏然一颤。 她咬着嘴唇,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泪雾。 有多久了呢。 久的连她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有多久的时间没听到父亲喊她的小名了。 月月。 这是母亲的专利。 母亲发明,母亲专属,母亲宠爱的月月。 却不是明冠宏的月月。 “别挂,听爸爸说几句。月月,爸爸对不起你,你这次去川木县支教,爸爸没能去看你,是因为你刘阿姨住院了走不开,我以为你在县城支教,却不想你被……被分配到高岗村。爸爸去过高岗,知道那里的情况很差,很糟糕,月月,有什么困难你就和爸爸说,需要钱,我立刻给你寄去,好不好。”明冠宏动情说道。 明月听到这里,起伏如潮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 如同以前母亲刚去世那会儿,父亲见到她除了给她手里塞钱,再也没有多说一句安慰的话,除了经济上的照顾,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爸爸需要你,你来和爸爸一起生活吧。 没有,从来没有。 她记得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也从干了半辈子的边境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当时,备受舅舅一家欺凌的她曾幻想过,去皖州和爸爸一起生活,哪怕他是那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她也愿意。 但是,结果呢。 他没有。 在她等待了几个月之后,明冠宏到同州来了,但是却带给她一个无法接受的消息,他再婚了。 他,居然结婚了。 她当时受不了打击,拿自己关在房间几天几夜不吃饭不睡觉,只是哭。她拒绝和他说话,不再喊他爸爸,甚至在高考后和舅舅一家翻脸,独自搬出了自小成长的穆家老宅。 他永远也不会从她的角度去体谅她,理解她,只会用钱,用做父亲的权威来压制她,来搪塞她。 “你忘了吗?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大学四年,我就是靠自己熬过来的,又怎么会在工作独立后,要你的钱?”明月冷声说道。 “月月,爸爸不是那个意思。”明冠宏挠挠头,为难的说。 “不要叫我月月,在你眼里,我只是明月,一个仅仅继承了你的姓氏的女儿。”明月说完,吸了吸鼻子,“好了,我打电话只是向你报个平安,不想和你回忆什么过去。我挂了,再见。” 明冠宏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手机屏幕自动退出了通话界面。 她居然挂掉了。 明冠宏垂下眼帘,将手机捏在手里,手劲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几次,才抬起头,对慕延川说:“我知道你想我说什么,没用。慕总,我告诉你,即便明月对我有误会,和我不够亲近,即便有这本日记,为你和婉秋的过去作证明,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明月,是我的女儿,是我明冠宏的女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变!告辞!” 他唰一下起身,拿起外套,像军人一样,迈着大步走了。 穆建国愣在那里,直到神色阴晴不定的慕延川也站起身,他才赶紧解释说:“我妹夫,哦,不是,是冠宏他脾气暴躁,他一贯如此,所以我妹才不喜欢他,我家除了我妈,就没人喜欢和他说话。您看,连明月也不爱搭理他……” “算了,我不会和他计较这些。但是,穆先生,我想你帮我转告一句话。”慕延川说。 “您说,您说。” “你告诉明先生,就说黑夜永远也掩盖不了黎明的霞光,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他想遮掩就能遮掩住的。”慕延川说完,就走了出去。 透过玻璃门,穆建国看到慕延川的下属小跑着迎上来,想把围巾套在慕延川的脖子上,却被慕延川拒绝,下属赶紧拉开车门,慕延川回头朝窗帘店这边望了过来。 穆建国倏地收回脑袋,等他再去看,门外的黑车早就不见影了。 明月挂了电话,有很长一段时间低着头不说话。 关山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擦擦。” 明月接过手帕,在眼睛上胡乱抹了抹,塞进自己口袋,“我回去洗了再还你。” 关山哑然失笑,这丫头,居然还想着给他洗手绢。 明月缓了缓,抬眸看了看关山的背影,心里似乎舒服点了。 她又给沈柏舟拨电话。 最后一个。 打不通,她就回学校。 没想到,这次彩铃才开始唱歌,对方就接了。 “喂,哪位?” 明月的心咚的狂跳一下,脸色跟着变了。 她拿着话筒,咬了咬下嘴唇,问:“你是谁?” 沈柏舟的电话怎么是一个女人接的。 而且不是沈柏舟的母亲,声音很年轻,听起来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对方不说话了。 大约沉默了几秒,“我是宋瑾瑜。” 第一百零三章 我是明月 今晚,沈柏舟在饭桌上和一位寇姓学长差点动起手来。 两人喝了点酒,借着酒劲,这位曾经暗恋过明月的寇学长竟当众讽刺沈柏舟护花不力,竟然让明月去山区受苦,沈柏舟是个多好面子的人啊,一听寇学长话风不对他就恼了,再加上寇学长曾经追过明月,新仇旧账一起算,起来就揪了对方的领子。 在场的同学赶紧隔开他们,宋瑾瑜死命抱着沈柏舟的腰,把他推到一边,劝他冷静,消火。 宴席不欢而散。 看着杯盘狼藉的桌子和空荡荡的包间,宋瑾瑜又是委屈又是羞恼。 这真是老公爹背媳妇,出力不讨好。 钱没少花,心思没少琢磨,可到头来,她得了了什么? 因为他得罪了一大票学长学姐,可他醉成一滩烂泥,嘴里口口声声还在念叨着他的宝贝明月。 宋瑾瑜想哭哭不出来,想摔盘发泄又舍不得口袋里的钱,只能恼怒地瞪着沈柏舟,想着干脆把他扔在这里算了。 “请问,您要结账吗?”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问宋瑾瑜。 宋瑾瑜回头看着服务员,眼底掠过一道冷光,“我叫你进来了?” 服务员赶紧低下头,唯唯诺诺说:“我……我以为人都走了。” “我们不是人?”宋瑾瑜指指自己,又点点沈柏舟。 “怕我们吃白食吗?你这个小姑娘,话不会说,胆子却不小,叫你们经理来,我要和他理论理论!” 服务员唰一下将门关上,再不敢进来。 包间恢复宁静。 沈柏舟原本趴在桌上,哼哼咛咛地嘟囔着什么,这会儿又靠在椅背上,紧阖双眼,眉心紧蹙,看起来难受得紧。 到底是自己暗恋了几年的男人,宋瑾瑜心再狠,再恼他,也不至于真不管他的死活。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宋瑾瑜起身,倒了一杯温茶水,走过去,扶着沈柏舟的下巴,凑过去,叫他,“沈柏舟,沈柏舟,喝点水。” 沈柏舟被人伺候惯了,闭着眼睛,张开嘴,就着宋瑾瑜的手一气喝了半杯茶水。 他咕哝了一句,“难受……”又靠向椅背。 喝醉的沈柏舟和平常斯文俊雅的模样判若两人,此刻的他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漆黑卷翘的长睫毛覆在眼睑上,肤色白皙如玉,几乎看不到毛孔,他的嘴唇在灯光下闪耀着粉红色润泽的光芒,微微翕动着,像是在向她发出邀请。 宋瑾瑜的喉咙紧了紧,眸光自然变深。 她盯着沈柏舟,睫毛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突然,鬼使神差的,她竟弯下腰,吻住了沈柏舟的嘴唇。 陌生旖旎的接触,让沈柏舟的意识猛地觉醒,他拧着眉头,慢慢睁开眼睛。 混沌的视线,几乎找不到焦距。模模糊糊的光线里,他似乎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影子。嘴唇的触感清晰而又遥远,他感觉到一丝甜美的气息,穿过他的唇齿,纠缠住他的舌尖。 完全无意识地张开嘴,吮住那丝甜美,他的力气忽然变得很大,一股热燥燥的情欲之火从小腹升腾而上。 宋瑾瑜一时情动,不由得呢喃出声,整个人酸软不堪,倒在沈柏舟的身上。 沈柏舟被压得闷哼一声,但随即,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 惘然中再次睁开眼睛,恍恍惚惚,移开嘴唇,“明……月……” 宋瑾瑜蓦地一震,她的眼里除了情欲的火光,还燃起了嫉妒痛恨的火焰。 她无声冷笑,用手心盖住沈柏舟的眼睛,俯身,咬住他的耳垂。 “柏舟,我是明月……” ……………………………………………………… 宋瑾瑜接到明月的电话时,沈柏舟正在快捷酒店的浴室里洗澡。 她全身赤裸,裹着被子,一边盯着浴室玻璃门里透出的光裸身影,一边压抑着纵情之后沙哑的嗓音,回答明月:“我是宋瑾瑜。” “宋……瑾瑜?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拿着柏舟的手机?”明月惊讶极了。 宋瑾瑜在心中冷笑。 我不仅拿了他的手机,我还和他睡了,我抢了你的男人,明月小公主! 但她不会傻得现在就亮出这张底牌,她知道,现在说出来,就什么都完了。 “哦,晚上我做东,请你家沈王子和几位学长学姐吃火锅,你家沈王子喝醉了,在卫生间里吐呢,我就在外面等他。”宋瑾瑜语气平静地撒谎。 明月不疑有他,焦急地问道:“他怎么喝醉了?你在,还不看着他点。” “嗤。”宋瑾瑜切了一声,委屈地说:“别提了,你家沈王子为了你差点和寇学长打起来。唉,今天这顿饭我算是白请了,他们会恨死我的。” “为了我?寇学长?”明月问道。 “就是他,寇兆晖。他今天也醉了,在饭桌上嘲笑你家沈王子护你不周,居然让你去深山受苦,还提起你和他当年在音乐社……”宋瑾瑜故意打住,让明月自行填空。 明月神色一变,她想起来了。 寇兆晖,是她在音乐社时结识的学长,很有音乐才华,人长得也帅,他的确追求过她,但是她没同意,因为她和沈柏舟已经相恋了。 明月蹙起眉头,轻声埋怨道:“你怎么能叫寇学长来呢,你明明知道他和柏舟……” “我以为没事了啊,你和沈王子谈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呀,再说了,听说寇学长以后要去市政府工作,你家沈王子不是要当公务员吗,他们平常多联系联系,不是对彼此都好,我咋能想到,会出这档子事……”宋瑾瑜解释道。 听宋瑾瑜这么说,明月也不好再说什么,原本还想等着沈柏舟从卫生间出来,安慰他几句,可是等了半天,等不到,她只好把电话挂了。 宋瑾瑜刚把手机放下,浴室门一响,沈柏舟围着浴巾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酒劲全过去了。 看着她的目光清醒而又冷漠,似乎刚刚还在床上和她颠鸾倒凤的男人,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烙印,已经烙在了各自的记忆里,谁也无法将之轻易抹去。 宋瑾瑜微微一笑,拥着被子坐起来。 “明月的电话。” 第一百零四章 侥幸还是逃避 沈柏舟神色大变,几个大步冲过来,夺走她手里的手机。 低头一看屏幕,却又愣在那里。 “她已经挂了。”宋瑾瑜推开被子,光着身子,走到沈柏舟面前,手臂探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想知道她说些什么吗?”宋瑾瑜的手指滑下来,在他赤裸的胸肌上轻轻画着圆圈。 沈柏舟英俊的脸上浮现出隐忍的表情,他推开她,走过去,坐在床边,“你都告诉她了?” 宋瑾瑜看着他,忽然笑了。 “哈哈,你害怕了?害怕我告诉你的小公主,你从此就将失去她!” “不——你不能这么做!”沈柏舟焦急地抬眸,却看到宋瑾瑜丰满姣好的裸体,他下意识转头,却不想这一举动刺激到了宋瑾瑜。 她的笑容转冷,上前,一把推倒沈柏舟,沈柏舟想起来却被她狠狠压住,她胡乱扯开他腰上绑的浴巾,一边摸着他健壮的身体,一边喘息着说:“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她的。但我要你和我维持现在的关系。偶尔见一面,见一面就好。” 沈柏舟紧绷的神经蓦然一松,他用手卡住宋瑾瑜的下颌,视线阴骘凶狠地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没骗我?你真的什么都没说?” “没有。我向你保证。”宋瑾瑜眼神狂热地看着他。 “刚才你说的也是真的,你不会来打扰我和明月的生活?” “不会。我就在同州呆半年,如何插足你们的生活。”宋瑾瑜答道。 半年。 对啊,宋瑾瑜只在同州停留半年。 他以后不见她就是了,只要她不说,明月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看着沈柏舟时喜时悲,不断变幻内容的黑眸,宋瑾瑜却在心中冷笑,沈柏舟,你打算占了便宜就跑路,是吗?告诉你,门都没有。 我宋瑾瑜,要是那么傻,那么笨,又怎么会抢到来同州的机会。 或许犯了错误的人都会存着一种侥幸心理,觉得自己的错误行径不会那么巧被旁人撞到,甚至因此产生了一种自我毁灭,自暴自弃的想法。 当宋瑾瑜丰腴妖娆的身体再一次缠上沈柏舟的时候,清醒的他居然再次有了生理反应。 与一个不爱的,甚至是陌生的女人发生关系,在他看来是绝对不可饶恕的行为,可偏偏,偏偏他就这么做了。 不论是在醉酒混沌不清时,还是此刻清醒理智的时候,他都没法拒绝宋瑾瑜的热情。 他是如此贪恋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的,和她违背人伦,陷入情欲的泥沼…… 明月心神不宁地挂断电话,和关山一前一后走出值勤机房。 关山虽无意偷听她的谈话,但就在一个屋里,想不听到都难。 他知道明月的男友因为她的缘故和别的男人起了争执,明月没能和醉酒的男友说上话,所以情绪有些低落。 “我送你回去。”关山说。 “没事,我自己能行,今天我带了棍子。”明月说。 关山也不和她说那么多,径自回屋拿了件军大衣出来。 “走吧。” 明月拎着背包跟着他朝外走。 董晓东追出来,“小明老师,你明天来吗?” “后天吧,后天晚上我过来。你这两天把教材先看一看。”明月叮嘱道。 董晓东冲她挥挥手,摸着后脑勺回屋去了。 出了转信台,走到狭窄的山道,明月忽然觉得肩膀一沉,紧接着,她就闻到关山身上才有的‘军味儿’。 “我不冷。”她抖了抖长及小腿的棉大衣。 “穿着。”他朝她望了望,语声温柔却不容人辩驳地说。 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朝学校走去。 山里虽冷,可空气异常的清新。 身上的军大衣随着她的步速,有规律的摆荡着,军大衣做工实在,丝毫感受不到夜晚的寒意。 她朝前面穿着一件迷彩服的关山望过去,问:“你不冷吗?” 关山回头看看她,笑道:“不冷。” 看着夜色中那一线熟悉的洁白,呼吸着山间清冽干爽的空气,原本郁结在胸口的浊气,竟有了疏通松动的迹象。 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在这样一个孤独冷漠的夜晚,她很想和一个人,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诉说她自己那段不为人知的悲惨往事。 所以,当两人行至岔路的时候,她忽然指着月光下险峻陡峭的断崖,提议说:“你能陪我去断崖上面看看吗?” 断崖? 关山从明月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期盼,他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好。” 断崖有路,但是比山道更加险峻,杂草丛生,不时有乱石横在路上挡住去路。 关山开道,带着她沿着陡峭的山道向上攀爬。 幸亏断崖不高,两人很快就爬到顶。 月亮皎洁如水银,高高地挂在夜空之上。关山走到崖边一棵古老粗壮的松树下,站定,望着悬崖之下延绵不绝的青山,缓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没人肯上断崖来吗?” 明月走到他的身边,“我听郭校长说这里是个晦气的地方,村民有谁不想活了,就会跑到这里,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关山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的景色,说:“每年都会有村民在这里自杀,我就曾经亲眼见过一位村民从这里跳下去。” “你?”明月惊道。 “对,前些年。村里一位农妇,因为丈夫出外打工有了外遇,她绝望愤怒,最后选择从这里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关山指着悬崖之下亮晃晃的石头地,“我在那儿找到她的尸体,人摔得不成样子,她的婆家人闻讯赶来,哭天抢地,恨不能随着死去的人一起走了。我只来得及遮住农妇幼儿的眼睛,不让他看到惨绝人寰的画面。后来,我听说农妇的婆家人借债将她风光大葬,出轨的丈夫回来扶灵痛哭,保证今后改邪归正,带着孩子好好生活。可是……” “可是他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是吗?”明月接着关山的话,语带嘲讽地说道。 关山看看明月,没有接腔。 明月弯腰,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坐下,她神情坦荡地拍拍身侧空出的位置,“坐呀,关山。” 第一百零五章 青松 关山目光一定,脚跟后移,缓缓坐在大青石上。 可能军人的习惯已经刻在他的身上,融入他的骨髓,无论是站姿还是坐姿,他都和时下那些得了软骨病的年轻人迥然不同。 他就像身旁的这棵古松,屹立于悬崖峭壁之上,正直、朴素、坚强。虽经风霜雪雨的摧残,却依旧挺拔威武不倒。看到他,明月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南朝诗人范云《咏寒松诗》里的两句。 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只有被大风吹过才能知道节操有多忠贞,被大雪压过才能够看出内心有多坚贞。这种在患难里才能见到的真心,以及真正的人性,在关山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明月尤其欣赏他这一点,所以,她赞赏地瞥了一眼关山挺拔的侧影,徐徐说道:“关山,你想开导我,是吗?” “你想告诉我,人世无常,凡事莫要钻牛角尖,如果学了那农妇岂不是可悲,愚蠢。关山,我懂你的意思,也谢谢你的关心。我不会那么傻,不然的话,当时我妈割腕自杀的时候,我就跟着她一起去了。”明月语气淡淡地说道。 关山放在两膝的拳头却猛地握紧。 他侧过头,目光里有探究,还有着怜惜和安慰。 明月弯起唇角,苦笑说:“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关山看着她,良久,说:“好。” ………………………………………… 学校开设的新课孩子们上的津津有味。 每天听着他们撕破喉咙,大声吼着长亭外古道边和我家住在高高的谷堆旁边,或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时,明月就会和孩子们一起哼唱起来。 看到他们用铅笔画出一幅幅稚嫩的图画,表功一样围着她展示的时候,她就会表扬每一个敢把梦想画在画纸上的孩子,毫不吝啬的,把世上最美的语言送给他们。 开学第四个月。 高岗村迎来了冬至节。 高岗小学也迎来本学期第一次考试。 语文数学英语。 只考这三门。 题是明月出的,郭校长负责抄写卷子,十八份试卷,分成三页纸,三科各一份考卷。 考试用了一天。 最后一科是英语。 考完试,明月收卷,郭校长在教室后面给柴火炉添柴。 刚过了大雪节气,宋华婶就送来两个大铁炉子。教室里放一个,她的宿舍放了一个。怕烧柴火引起中毒,宋华婶还给配了两根长烟囱,从屋里通到室外。这样既能保证温度,也能保证安全。 另外,这种炉子还能烧水,做饭,孩子们早晨来上学,把带来的干粮或是红薯土豆放在炉子夹层,一下课,就能拨开炉盖,吃到又焦又脆的馍馍,或是香甜软糯的土豆和红薯。 只是学校的房子太破,四下里透风,再加上柴火燃烧时散发热量不匀,所以室温也只在八九度上下。 上课时依然觉得冷,尤其是早上第一节课到第三节课,明月和孩子们冻得手指脚趾生疼。后来,明月想了个办法,用村民腌制西红柿酱的玻璃输液瓶,灌了热水,给孩子们一人发了一个,上课时也可以拿着取暖,这样一来,就好多了。 孩子们穿得依旧单薄,大多是里面一件秋衣,外面一件加绒的外套,冬日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总能看到单薄瘦小的他们缩着脖子跑进学校,呼呼喊冷的画面。 在伙食上,她尽量做一些汤汤水水能够滋补发热的食物。譬如今天过冬至,她就做了暖心暖胃的酸汤水饺,为他们驱寒取暖。 卷子都收上来,明月站在讲台上,对孩子们说:“后天公布成绩。现在,放学!” 孩子们欢叫着冲出教室,花妞儿走到明月面前,轻轻叫了声明老师。 “找我有事?”明月放下试卷,看着花妞儿。 “老师,我明天带些草药,我奶配的,说是煮水喝可以驱寒健身。”花妞儿的性格比以前大方开朗了不少,现在和她说话时,敢和她目光对视,而且普通话也进步不少。 “好,花妞儿,老师谢谢你和奶奶。”明月摸了摸花妞儿的脸。 花妞儿朝她甜甜一笑,冲她挥挥手,“老师再见。” “花妞儿再见。” 看着花妞儿一蹦一跳地走出教室,明月才蹙着眉头把目光转到试卷上面。 这一套卷子,几乎全是白卷。 语文,作文没写。 数学,大题没写,只写了选择题和两个填空。 英语,更不用说了,几乎通篇都是空白。 再看学生姓名。 她的眉头拧得更紧。 宋铁刚。 又是他。 从她伤愈回到学校之后,解开心结的她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学生们学习积极性高了,爱唱爱跳爱说爱笑了,甚至,敢逗她和她开玩笑了,但是有一点问题不容忽视,那就是像宋铁刚这样基础差的学生,依旧是不愿意学习,你看他们上课不捣乱,也听讲,可基础差,听不懂,越听越没意思,所以考试才会出现交白卷的现象。 怎么办。 她要再把宋铁刚的爷爷叫到学校里来吗? 郭校长把孩子安全送过鹳河,回到学校,进了伙房却看见明月抱着一摞卷子出神。 “小明老师?”郭校长叫道。 明月回神,“哦,您回来了?” 郭校长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外面起风了,看样子像要下雪。” 明月把卷子放下,去菜筐里找菜,“晚上咱们吃什么?白菜豆腐汤好吗?” 郭校长拦住她,“别忙活了,中午还有一碗剩饺子,咱们对付着吃点。” 明月想了想,“行,还做成酸汤的吧,加点白菜,暖和。” 她系上围裙,手脚麻利地干起活来。 郭校长拿起小桌上的卷子,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明月抬起头,看看他,拧着眉头说:“您看到了吧,宋铁刚英语交了白卷,还有宋小宝,花妞儿的数学卷子,也让人头疼。” 郭校长点头,“他们基础比较差,学习起来比较费劲。宋铁刚是没兴趣,花妞儿他们是底子差,学了听不懂。” 郭校长分析得很对,实际情况的确是这样。 郭校长翻到最后的语文试卷,视线却忽然像是黏在上面,挪不开了。 他冲着明月招招手,兴奋地叫道:“小明老师,你来看。” 明月放下白菜,面露诧异地走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留守儿童 明月刚才只翻看了宋铁刚的语文卷子,其他人的倒没仔细看。 郭校长翻着手里的卷子,对她说:“你看,小明老师,除了宋铁刚没写作文,其他的娃娃都把作文纸写满了。以前考试,他们可从来没写过这么多字。《爸爸妈妈,我想对你说》这个作文题你也出的好,来,看看娃娃们都写些啥!” “这是花妞儿写的,我给你念念。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你们在外面还好吗?过得辛不辛苦,有没有吃好饭,有没有想起你们的女儿,花妞儿。我和我奶挺好的,就是很想你们,我知道,再想也不能哭,也不能让你们回来,因为我奶说了,我要是哭了,你们就不会回来了。我想对你说,爸爸妈妈,我长大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我奶,等你们回家。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明老师,她长得可漂亮了,对我们很好,给我们做饭,包饺子,还教我们唱歌画画。上次她被五步蛇咬了,我用草药救了她,我奶夸我积德行善,我特别骄傲,现在我和明老师相处的很好,我很喜欢她……” 郭校长换了一张卷子,继续念道:“这是宋伟伟写的,你听啊。六年前,爸爸妈妈,你们凌晨离开家的那一天,其实我是醒着的。我听到你们声音哽咽地叮嘱爷爷奶奶,让他们保重身体,妈妈走过来,亲了亲我的额头,泪水滴在我的脸上,轻声对我说,伟伟,好好学习,快快长大。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却不敢睁开眼睛,我怕一睁眼,就不想让你们走了……从那一天起,我成了明老师口中所说的留守儿童,爷爷奶奶成了空巢村的空巢老人。明老师说,在远方打工的爸爸妈妈就是天上飞的候鸟,等到团圆的季节,你们就会飞回来陪我们……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 “您别念了……别念了……”同泪盈于睫的郭校长一样,明月早就抑制不住眼底的热泪。 留守儿童。 十八个孩子,十八颗单纯善良的心。 他们最想说的,不过是一句话,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 他们最盼望的,不过是最简单却最难实现的一件事,爸爸妈妈,能回家。 原来,他们不是没有爱,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山里娃娃,他们渴望爱,渴望友情,渴望亲情的温暖。 原来,他们对自己的爸爸妈妈,有那么多的肺腑之言要说。 明月捂着眼睛,感动地流泪。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内心的震撼和无奈。 郭校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伤心,你这样子,娃娃们见到会更难受,会更加想念他们的父母。” 明月点头,想说不哭了,可是眼泪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没个停歇的时候。 她为何这样敏感,情绪为何会失控。 是因为她也在这样不完整的家庭长大,对这些从小缺失家庭温暖的孩子们的遭遇感同身受。 他们,真的是一群太缺乏爱的孩子,社会能给他们的,实在是太少了。 等明月平静下来,郭校长已经把饭盛好,放在小桌上。 他把干净毛巾递给明月,目光怜惜地说:“擦擦,吃饭了。” 明月擦了擦脸,把毛巾洗干净,挂在绳上。 她拨了几个饺子给郭校长,“我吃不完。” 郭校长伸手挡着,“最近你又瘦了,得多吃点。” “我今天胃口不好,您就别让了。”明月把一半饺子拨到郭校长碗里,然后抱着自己的碗呼噜呼噜吃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郭校长说:“您觉得咱们利用元旦节开个新年联欢会怎么样?” 新年联欢会? 郭校长诧异地看着明月,“联欢会?唱歌跳舞那种?” 学校从来没开过什么联欢会。 “恩,我想把孩子们聚在一起,多过一些有意义的集体活动。”明月说。 联欢会力量虽小,不能圆了父母回家的心愿,但至少,可以让这些留守儿童感受到学校的温暖,同学间的温暖。 他们并非一无所有,他们有爷爷奶奶,有同学,有她和郭校长, “你说了算。我那儿还有些钱,你拿去置办东西。”郭校长作势欲起,却被明月拦住。 “您怎么一说话就提钱,多俗啊。您不知道我补发工资了?我现在是有钱人,办十场联欢会也够了。”明月上个月刚刚补发了工资,给同州的房东汇去了半年的房费,之后,又给沈柏舟的卡上汇去一千块钱,让他帮忙给孩子们买些儿童书籍。 当然,收件人从宋瑾瑜变成了803**部队的齐大志,关山的战友,而且只能发ems,由部队通讯部门到邮局提取后再发给连队。 郭校长拗不过明月,只好作罢。 两人又提起宋铁刚。 明月头疼地说:“我总不能让宋大爷再到学校来吧。” 郭校长看看她,建议说:“你可以去家访,小明老师。” 明月一愣。 家访? 对啊,她怎么从来没想到去学生家里家访呢。 以前,在同州学校代课的时候,孩子调皮捣蛋时,基本上给家长打个电话,或是在家长群里留个言,家长很快就到学校来找她了。城市里的老师,尤其是像她一样的年轻教师,基本上没有家访的习惯,她就给忽略了。 郭校长的建议,就像是给她指了一条路,打开了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 她抱起碗,大口吃着饺子,“我吃完饭就去。去宋铁刚家,去宋伟伟家看看。” “我陪你过去。”郭校长说。 “不用,您歇着吧,累了一天了,我自己去就行了。”明月搁下空碗,顺手掏出兜里的手帕擦擦嘴。 咦? 她的兜里怎么还装着关山的手帕。 刚才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竟没想起来用这个擦。 看着手里灰白相间的素色手帕,她弯唇,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 最后,明月一个人去了宋铁刚家。 刚走进宋家破败不堪的院子,就听到屋里传出宋大爷的怒吼:“你个小兔孙,又给我闯祸了!” “没有,爷,我没闯祸。啊——”宋铁刚刚想辩解,就挨了爷爷一拐杖,实打实的打,疼得他惨叫一声,逃出门外。 “宋铁刚——” “明……明老师——” 第一百零七章 家访 宋铁刚今天心情不好,回家的路上他偷跑到山上一个年久失修的枯井,在一个能避风雨的小洞里,掏了一窝鸟蛋。 原本准备烧烧吃了,可一只大鸟围着他哀叫不止,那叫声,撕心裂肺的,吵得他没了食欲,他把鸟蛋又放回巢里,临走前还用干树枝挡住井口…… 回家晚了,爷爷以为他又跟谁打架了不敢回家,所以不分青红皂白抽了他一拐杖,平常他因为淘气闯祸没少挨爷爷打,可没有那一次像今天这样疼,抽在身上,就像是皮鞭抽开他的血肉,那种尖锐的痛,一下子蔓延到心脏,疼得他忍不住淌下眼泪。 “宋铁刚——” “明……明老师。” 宋铁刚看到院子里拿着手电筒照亮的明月,不禁愕然顿步。 手电筒的光束在宋铁刚泪痕斑驳的黝黑脸庞上掠过,他下意识地闪躲,头扭向一边,用手臂挡了挡。 宋铁刚,哭了? 记忆中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桀骜不驯,顽劣成性,不管见到谁嘴角都似藏着一抹不屑鄙视的笑意。他欺负同学,欺负老师,和比他高壮许多的村里少年打架,耍起狠,他比混江湖的古惑仔还要狠厉三分。除了耍狠,他还惯会献殷勤,装好人。在郭校长,在她面前做一套,可转过头就变了。从他上次敷衍她写作业的事就能看出来,他完全没有把老师放在眼里,他做事全凭好恶,或是看心情,在他看来,作弄她带来的快感比打架更加有趣。 在她的印象里,宋铁刚从来没有哭过,连示弱都很少,可他,今天就挨了宋大爷的拐杖,却哭得泪人一样,这让明月感到很是意外。 明月克制着内心的惊讶,关掉手电,朝他走过去,“宋铁刚,老师来家访。” 宋铁刚迅速后退了两步,声音低哑地抗拒道:“老师,你回去吧,我爷今天心情不好。” 明月还未说话,屋里的宋大爷听到动静,问道:“铁刚,谁来了。” “是我,明月。铁刚学校的老师。”明月大声回答。 宋铁刚不满地看她,明月假装没看见,在宋大爷挣扎着下床的响动声里,快步走进宋家。 “您别动,就坐床上。”明月阻止宋大爷下床,然后立在屋子中央,打量了一下宋家。 屋里光线很暗,靠一盏油灯照明。家里没什么家什,除了土炕,只有一张方桌和几个板凳。灰黑色的墙角堆放着几个纸箱,上面杂七麻八地摞着一些过季的衣服。屋里空气不好,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明月瞥到炕头放着的便桶,喉头噎了噎,收回视线。 宋铁刚紧跟着进来。 他的脸上干干的,连一丝流泪的痕迹也找不到,似乎刚才那个失控落泪的少年是另外一个人,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冲着明月笑了笑,故意指着炕头地上的便桶,说:“我都说了不让你进来,你看,我家可臭,可脏,老师你还是回去吧。” 明月盯着他看了几秒,“没关系,老师受得了。” 明月搬了个板凳,在炕前坐下。 “宋大爷,我今天来您家做家访,是想跟您谈谈铁刚最近在学校的表现。”明月提高音量说。 宋大爷听见明月的话,浑浊的眼睛里掠起一道怒火,他指着一旁的孙子,骂道:“小兔孙,我说你闯祸了,你还犟,你看,明老师都找上门告状了,你给我过来,我今天不抽得你下不来床,我就不是宋祖德!” 明月窘了窘,她还什么都没说,怎么就成了告状了。 这老爷子。 她拦住怒气冲冲的宋大爷,解释说:“您先别发火,我不是来告状的,铁刚在校表现很好,他的体育成绩在全班是第一!” 宋大爷愣住,抱着头准备躲拐杖的宋铁刚也是一愣。 他们同时望向明月。 明月重新坐回板凳,挑整了一下坐姿,她笑着对宋大爷说:“您不用太过惊讶,是真的,铁刚运动细胞发达,身体协调性好,上周体育测试,他每个项目都得了第一名。” 宋大爷一听高兴了。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哈哈大笑,“好娃,好娃啊。不怕你笑话,明老师,他可从来没给我往家里拿过第一名,今天,总算是让我扬眉吐气了。” 明月笑道:“我明天给他发张奖状,让他回来贴您炕头上。” “嗳,好咧,好着咧。”宋大爷一高兴就拿起烟枪。 “爷,老师在呢。”宋铁刚阻止道。 宋大爷尴尬地把烟枪收了,“不抽了,爷不抽。” 他指着门口,对孙子说:“你去伙房烧点开水,给你老师喝。” 宋铁刚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明月看着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的宋大爷,实在不忍提起宋铁刚考试交白卷的事。 她思虑一下,和宋大爷聊起家常,“大爷,您上次说铁刚的父亲和后妈在外面打工,他们过年回来吗?” 宋大爷垂下眼皮,朝烟枪看了看,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和铁刚都不待见那个婆娘。” 明月眨眨眼,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婆娘是谁,“您是说,铁刚的后妈。” “嗯。人懒还奸猾,管着我儿的钱,一分舍不得给铁刚花。比起我那个可怜的儿媳妇,可差的远喽!”宋大爷似是勾起心事,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那铁刚的亲妈,当初怎么没把铁刚带走?”明月说完了,忽觉自己的话说的不大合适,农村人极其看重子孙传承和姓氏,哪怕再穷,也会把自己的血脉留在身边。 看宋大爷沉默,明月更觉不妥,“对不起,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孩子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对他的心理健康有好处。” 以为宋大爷会斥责她说话无脑,却不曾想,他非但没有一句指责,还捂着脸,哭将起来。 这一出变故,把明月弄了个措手不及。 她赶紧起身,坐到炕边,拍抚着老人干瘦的脊背,忐忑劝慰说:“您别哭啊,我说的不对,您骂我就是了,老人家,大爷,您别哭了……” 宋大爷抬起头,抹了一把泪,语气悲怆地说:“铁刚的亲娘,亲娘,早几年就去了。她……她受不了我那个浑货儿子在外头胡搞,一起之下跳了断崖……” 明月愕然惊住。 断崖! 断崖! 第一百零八章 桀骜不驯的少年 从宋铁刚家里出来,明月宛如被抽了线绳的木偶,每行一步,都像是失了力气。 月上树梢,手电筒成了摆设,她用木棍划拉着地面,孤独地朝学校走去。 时间尚早,可路边的民居家家闭户,黑灯瞎火,听不到一丝人声。 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沓凌乱的脚步声,“明老师,明老师。” 明月回头,看到宋铁刚瘦竹节一般笔直的身影正朝她奔跑过来。 “老师,我送你回学校。” 明月眼底一酸,伸手,摸了摸宋铁刚汗湿的额头,“老师认得路,你回去吧。” 宋铁刚摇头,“不行,夜里路黑,万一遇上坏人就麻烦了。” 坏人? 宋老蔫吗? 最近一段时间没看到那个令人厌恶的老东西,她都把坏人是什么给忘了。 “好吧,你陪老师走走。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明月说。 她打开手电,照着路,两人慢慢朝前走。 “铁刚,这次考试你没写作文,为什么?”明月偏头问身侧的少年。 宋铁刚抿着嘴,似是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回答说:“我……我写不出来。” 明月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说:“没关系。这个题目,老师也写不出来。” 宋铁刚身子一震,朝明月投来诧异的一瞥,“老师……” 明月笑了笑,说:“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所以,公平起见,我用我的秘密同你交换,好不好?” 宋铁刚的眼睛里燃气亮光,“好。” “其实老师和你一样,只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而且,我们的母亲,都不是正常死亡。”明月语气平缓地说道。 宋铁刚一脸震愕地看着明月。 眼底一掠而过的伤痛让明月看到一个负重行走的少年真实的模样。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最亲的亲人血淋淋地离开自己,我和你,都曾经历过那样痛彻心扉的时刻。痛悔、恐惧、绝望、甚至是愤怒。觉得世界一下子变成黑暗的地狱,希望之光永远也不会到来。” 明月望了望凝神倾听她说话的宋铁刚,摸了摸他的头发,继续说:“老师也曾经历过地狱般的时刻,也曾和你一样厌恶整个世界,痛恨夺走我的幸福之源的人。铁刚,你能告诉老师,死亡是什么吗?” “死亡就是妈妈死了,她躺在山崖下面,浑身是血,不睁眼,也不会叫我……”宋铁刚神情麻木地回答。 “你想妈妈吗?”明月问道。 宋铁刚久久没有回答,但他低下头的时候,明月看到他的眼睛里滴落的晶莹。 “我知道你想你的妈妈,就像我也想我的妈妈一样,想念她活着的样子。没错,她们是离开了我们,去了一个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她们的地方。但是,老师想对你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正因为与她们有着共同的美好的记忆,所以,即使她们再也不会回来,可记忆却永远活着。而她们,也活在我们的爱里,永远不会消失。铁刚,老师想说,只要我们不去选择遗忘,她们就永远也不会‘死’。而选择遗忘记忆,用她们完全不赞成的方式活着,那才是生命的终点,你的妈妈也就真正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能明白吗?” 宋铁刚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到她们以那种惨烈的方式逝去,我们难过,追思,但是不能颓唐,沮丧,因为生命珍贵,每个人失去生命都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活好当下,珍视生命,才是对逝去亲人最大的尊重。铁刚,你觉得老师说的有道理吗?”明月目光闪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我想妈妈,很想很想她……”宋铁刚忽然哭了,明月鼻子一酸,上前,一把揽住他的头,偎到她的怀里。 “哭吧,在老师这里,你可以尽情地流眼泪。”明月安慰他。 “我恨我爹,我恨我爹……”宋铁刚哭泣着吼道。 明月理解宋铁刚,因为感同身受。比起宋铁刚,她只怕更惨,因为她连一点点的父爱都没有享受过。 她拍抚着宋铁刚的脊背,鼻音浓重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心里话写进作文里去呢?” 宋铁刚抽噎着说:“老师,我怕……怕丢人。而且,我还恨,恨他们,恨那个新妈妈,她对我爷不好……” 明月按住他的后脑勺,用力揉了揉,“这有什么丢人的,勇敢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老师替你保密。” “真的?你不会笑话我!”宋铁刚惊讶地问。 “真的。老师啥时候骗过你。你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告诉老师,你要是不好意思,就把它写下来,当成日记来写,老师会给你回复,好吗?”明月认真地说。 宋铁刚挠挠头,“我写的不好。” “那你就找老师谈心。老师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我们现在都揣着对方的秘密,关系对等,公平,所以,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对吗?”明月冲他眨眨眼。 宋铁刚咧开嘴笑了。 两人继续朝前走,但是气氛比刚才融洽了何止一点半点。 明月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蹙着眉头,问宋铁刚,“那你之前敷衍我,不写作业,是怎么回事?” 宋铁刚一愣,习惯性又去挠头,“我故意的。我觉得好玩,不写作业你就生气,而且,还能注意到我。” 原来如此。 明月拧着眉头,佯装恼怒,弹了他一个脑嘣。 “可以啊,宋铁刚,你胆儿可够肥的啊,敢戏弄老师。” “老师,我错了。”宋铁刚捂着额头,急冲冲跑前头去了。 看着少年瘦削的身影,明月却扭过头,悄悄擦拭了一下潮湿的眼角。 这些留守儿童有多缺乏爱和关怀呢,宁可用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吸引旁人的关注。 回到学校,郭校长听见声,从伙房出来。 “小明老师。” “嗳。” 明月黑眸闪亮,肤色如玉,月光下明艳动人,犹如民间传说中的美丽仙女。 郭校长的目光闪了闪,说:“刚才村长来找你,说是让你明天到村委会去一趟。” “有事吗?让我什么时候去?”明月怕耽搁上课。 “说是有个外地的商人要来高岗考察,让你去帮忙,时间没说。”郭校长说。 第一百零九章 喜忧参半的沈柏舟 沈柏舟最近过得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以w笔试总分第2的成绩顺利进入面试,以他的口才和履历,面试的分数肯定不会低。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省教育厅的大门。 忧的是他和宋瑾瑜的关系,就像是扯不断的牛皮糖,越想割断,黏得越紧。沈柏舟痛恨自己定力不强,对宋瑾瑜的身体迷恋到了入魔的境地,只要宋瑾瑜发来微信,或是打来电话,他就像是被猫爪挠心似的,浑身痒痒。 刚开始,他们私会的地方常选择在市区的快捷酒店,后来,怕有熟人看到,就改在沈家一处空置的公寓楼。 那里,俨然成了他们苟且贪欢的秘密花园。 这一日,两人纵情欢爱过后,宋瑾瑜趴在沈柏舟的身上,笑吟吟地夸他在床上的表现越来越好。 沈柏舟把她推下去,扯过被子盖上赤裸的身体,闭上眼睛,微微喘息着说:“你什么意思?” 宋瑾瑜妩媚地笑了笑,偎上来贴住沈柏舟的耳朵,呵了口气,说:“你和我第一次上床的时候,还是个童子吧。” 沈柏舟赫然拧起浓眉,胳膊用力,将她甩在一边,“你真恶心。” 宋瑾瑜被闪了个没趣,面子有些挂不住,她冷笑一声,说:“怎么,让我说中了,觉得没脸?不过,我真是好奇,你说,你和明月好了那么多年,她就没让你碰过?” 宋瑾瑜在男女之事上开窍的很早,和大学时的男友也同居过一段时间,在她看来,男欢女爱,两情相悦,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不知道她的这句话才真是戳到了沈柏舟的痛处。 沈柏舟再和她发生关系之前,的确是个童男子。他和明月恋爱多年,亲吻过,较亲密的动作也做过,有一次出外游玩,因为客房有限,他们挤在一个床上睡觉。半夜,他甚至忍不住就要欺负了明月,却被明月一脚踹下床。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到卫生间自行解决。明月和他有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把两人的纯洁保留到婚后。他爱明月,年轻男女恋爱动情,有时候尺度很难把握,无数次,他祈求明月收回当初的约法三章,可她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同意,还用鄙视的目光盯着他鼓鼓的下身,给他洗脑灌输,爱情至上,情欲靠后的思想。 她从不体谅他的感受,有时候,发小朋友聚会,男人之间开些带荤腥的玩笑,说起他和明月那个的生活的时候,他总是违心说谎,不愿意在一群情场高手面前丢面儿。其实,他心里的脸面,早就丢到太平洋去了。 宋瑾瑜一句无心的嘲讽,一下子刺到了沈柏舟的痛处,狠狠地,一针见血,让他炸毛似的,弹跳坐起。 “怎么了,明月就是比你纯洁,比你高贵,我乐意惯着她,宠着她,娶她,你有意见?”沈柏舟少爷脾气上来,脸色阴骘骇人,盯着肤色如蜜的宋瑾瑜。 宋瑾瑜愣了愣,心中涌起一阵火。 她不过提了一句明月,他就跟炸毛鸡似的跟她蹦,她要是再多提两句,他还不把她给踩到尘埃里。 宋瑾瑜冷下脸,语气受伤地说:“你跟我急什么眼。当初也不是我逼着你跟我上床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叫了车送你回家,可你却跟人家司机说去酒店。到了酒店房间,你狼一样扑上来,那会儿,你怎么不说我不高贵,我不纯洁,或是干脆一脚把我踹出去呢。” 沈柏舟无话可对,沉着脸,重新躺倒。 宋瑾瑜擦了擦眼角,说:“我知道,我不如你的小公主纯洁,高贵,但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受过情伤的女人,我向你坦白我的过去,我甚至向你说出暗恋你的秘密。我已经把我自己剖开了放在你的面前,把我的身体和心都给了你,你呢。需要了就想起我,满足了就把我晾一边,既然这样,那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省得你回头再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我也受不了。”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内衣就开始穿。 刚戴上胸罩就听到沈柏舟起身的声音,紧接着,她就被沈柏舟从身后抱住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态度不好。” 沈柏舟嘶哑的声音撩拨着宋瑾瑜的耳膜,她的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但是声音却委屈极了,“你让我走……” “走什么走,才做了一次……”沈柏舟一手扣着她的下巴,转过来吻住她的唇,一手从后面解开她的胸罩搭扣,将她压到身下…… 一个多小时后。 沈柏舟在浴室洗澡,宋瑾瑜用手指爬梳了一下蓬松潮湿的头发,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打开了化妆包。 镜子里露出一张富有弹性的蜜色脸庞,姣好的容颜因为情欲的滋润,呈现出一种健康闪亮的光泽。 她用手指在脸颊上点了点,看到回弹性优良,她不禁露出笑容,左右侧着看了看。 她拿出化妆包里的bb霜和粉底,细细的涂抹起来。 沈柏舟从浴室出来,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挑起床边的内裤穿上。 他走到宋瑾瑜身后,对着梳妆镜照了照自己的形象,然后视线在凌乱的化妆台上掠过。 “你用的化妆品不错。”沈柏舟认得这个牌子。 宋瑾瑜用眉笔勾了一下眉山,抬眸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哦,明月给我的。” 沈柏舟擦拭的动作一顿,浓眉拧起,看着宋瑾瑜,问:“你说,这是明月给你的?” 宋瑾瑜放下眉笔,转过身,在他裸露的腹肌上亲了一口,抬起头,用妩媚诱惑的眼神撩着沈柏舟:“嗯,她上次来县中取包裹,看是化妆品,直接就扔给我了。” 沈柏舟的脸色倏然一变,呼吸也变得浊重起来。 他没说话,把毛巾朝梳妆台上一扔,转身拿起床边的裤子,走到一边去了。 宋瑾瑜的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明月,你家沈王子生气了呢。 她侧过头,拿起眉笔,继续描画。 她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沈柏舟,低声说:“柏舟,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讲。” “说呗。”沈柏舟拿起浅蓝色的高领羊绒衫,套到头上。 宋瑾瑜看看他,神色谨慎地说:“我不是故意翻谁的闲话。只是关系明月,我不得不说。” 沈柏舟的眉头蹙得更紧,他干脆走到宋瑾瑜对面,坐下来,等着她说。 “我告诉你,上次有个长得挺帅的当兵的替明月给我送东西。虽然他没说什么,可我觉得他对明月挺上心的,最重要的是,明月似乎很信任他,不仅托他带东西,还直接让我和他对接,要知道,一般只有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才会那么做。”宋瑾瑜别有用心地说道。 第一百一十章 帮忙迎贵客 第二天,宋铁刚上学后把一篇作文交给明月。 他说,这是补昨天考试的作文,可以不用加分,只是想让明月看看。 明月低头浏览一遍,含笑带泪地冲他伸出大拇指,夸他很棒。 宋铁刚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腼腆羞涩的笑容,他指着操场上关山亲自铺的水泥篮球场,扭扭捏捏地问明月:“老师,你今天会给我发奖状吗?就是体育考试的奖状,我爷说想看。” “会。待会儿就发。”明月摸摸他的头,示意他先去上课。 明月从郭校长那里拿了一张黄色镶红边的奖状,用黑笔工工整整地写上宋铁刚的名字,并且写上了得奖的科目。最后,还盖上了学校用处甚微的公章。 她原意是要亲自把这张奖状颁发给宋铁刚的,可刚写好,外面就传来宋华的声音。 “明老师,明月——” 怕影响孩子们上课,明月赶紧跑出来,“宋华婶儿,我在这儿。” 宋华上前就拽住明月的胳膊,兴奋激动地催促道:“快走,快跟我去村委会,那个贵人,马上就要来了。” 明月想起昨晚郭校长说的事,哦了一声,“婶儿,你先等我一下,我把奖状给郭校长。” 宋华放开她,“那你快点。” 明月走到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口,轻轻叫了声郭校长。 郭校长示意孩子们稍等,然后走了出来。 “我去村委会了,这张奖状是奖励铁刚的,您待会儿记得发给他,一定要发哦,千万别忘了。”明月叮嘱道。 郭校长接过奖状,朝她摆摆手,“快去,快去吧。” 宋华看到郭校长,眼睛里亮闪闪透着光,她冲着郭校长挥挥手,压低声音说道:“我待会儿来帮你做饭,小明老师估计要留在村里了。” 郭校长点头,示意她们快走。 明月和宋华步赶步来到村北岸的村委会。 高岗村的村委会和普通民房没什么区别,是个只有三间破旧平房的院子,门口的墙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书红山镇高岗村村民委员会。 刚走进院子,就看到村长宋家山从屋里急火火地走出来。 “明老师,你可来了。” “村长,您想让我帮什么忙,高岗村的情况,我可只知道学校的。”明月说。 宋家山指着居中的一间屋,“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明月随着他走进屋子。 这间屋应该是宋家山日常办公的地方,青灰色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幅***像。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些纸张,和一个竹子做的笔筒。屋子正中是个柴火炉,一根熏得乌黑的烟囱从屋里穿破门上方的玻璃,直通到室外。 “小明老师,今天得麻烦你招待一下贵客。昨天下山去请小九,谁知他被临近的村子请走当大厨了,没法儿,我才给你找麻烦。真不好意思,要耽搁你上课了。”宋家山说。 明月笑了笑,“课我回头能补,可咱村错过了能投资的贵人,才是损失。” 宋家山哈哈笑道:“就知道明老师是明白人。” 明月左右看看,问:“现在就要准备饭菜吗?在哪儿招待人家,合适?” 宋家山说:“放我家,有土炕,能伸出手。” 明月说好。 宋华说她领着明月过去。 宋家山在村委会等人,明月就先跟着宋华到了村长家。 村长家也不是地主,即便是比其他农户的房子稍好一些,在城里过来的明月眼中,也是破屋烂院一座。 不过,好在几个屋都有火,干活不用缩手缩脚的。 “嫂子,明老师来了!”掀开厚厚的门帘,明月一进去,就看到占了半拉屋子的农妇们。 有熟脸,有生脸,明月看到上次到学校诋毁刁难她的小琴,还有几位村里有名的厉害媳妇都杵在人堆儿里。 “哎呀,明老师,快进来,快进来。”宋家山的媳妇是位年逾六旬的农家妇女,笑起来和她的丈夫一样,憨厚朴实。 明月冲她笑了笑,主动和旁边几位学生家长打招呼。 小琴和几个女人扎堆立在灶台边,指着明月叽叽咕咕说着什么。明月和小琴的目光对上,小琴似乎还在为上次的事心虚,不敢和明月对视,赶紧扭过头去。 明月看了看她们,挽起袖子,问村长媳妇,“婶儿,我该做什么?” “我家掌柜的说你今天是大厨,你吩咐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这不,肉和菜都准备好了,你看看,还缺啥!”她把明月领到菜筐这边。 明月低头一看,不禁惊讶咋舌。 整整一个猪后腿,两只杀得干干净净的土家鸡,旁边,居然还有一条硕大的红鳞鲤鱼。 蔬菜的品种也很丰富,除了常见的几种越冬蔬菜,还有这个季节少见的辣椒、豆角、西红柿等等。 就这一筐子,没个几百块钱,拿不下来。 “婶儿,这是您家准备的?” “啊,不是,不是,这都是村民们自发送来的,这鱼啊,是关山早晨刚从冰河里摸的,紧赶着给送过来了。” 关山,摸鱼? 明月摇摇头,心想,他还真是,什么都会。 还有那些自发送菜送肉的村民,为了高岗村,也是拼了。 明月盯着筐子发了会儿呆,她直起腰,撸起袖子,说:“来吧,开始干活喽。婶儿,你带两个人把菜洗了。哦,梦凡她奶奶,麻烦您帮忙,把这两只鸡再择下杂毛。小宝他奶奶,您就帮忙剥葱姜蒜,啊,要多少?多点,就这个小盆,都剥成蒜。” 不知是不是明月故意为之,最后,只剩下小琴那几个人没活儿做。 她们面面相觑,推搡着小琴走上前。 “明……明老师,我们干些啥。”小琴胀红脸问道。 明月擦拭着硕大的铁锅,头也不回地说:“你们歇着吧,待会儿有活儿再叫你们。” 几个人灰溜溜地退回去。 一群人正热火朝天的忙活着,外面院子里响起一阵浑浊的咳嗽声。 “家山家的,家山家的,我来看看你们做的咋样了!” 明月蹙起眉头,身旁正在择菜的村长媳妇啪一下扔掉手里的干菜叶,神情厌恶地嘟哝道:“这老不死的,咋来捣乱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打得你屁滚尿流 穿着件旧棉袄的宋老蔫挤进妇女们待的伙房,村长媳妇推他出去,他就势拉住村长媳妇的手,把人朝他怀里带,同时,脸露淫相,一双老鼠眼尽朝女人身上的关键部位瞅,可谓是丑态百出。 离他近的女人纷纷走避,宋老蔫却恬不知耻,犹自洋洋得意地将手伸向村长媳妇的领口,就在这时,一根熟悉的黑影带着一股劲风‘唰’一下砸在他的手背上。 就听嗷一声惨嚎,宋老蔫丢开村长媳妇,捧着右手,蹲了下去。 眼前多了一双秀气的黑色短靴,宋老蔫痛的浑身抽搐,却还不忘猜测这双脚是谁的,村里的女人没人买得起这样漂亮的鞋,他也只在画报上见过。 他一边嘶嘶吸气,一边骂骂咧咧地抬起头,“妈的,谁敢打我,没王法……” 话未说尽,他的舌头忽然打结,只是翕动着肥厚的嘴唇,目露惊恐地盯着许久未见的明月,半晌嘣不出半个字来。 明月把擀面杖朝地上一戳,宋老蔫吓得一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 “再让我看到你耍流氓,等着你的就不是擀面杖了!还不快滚!”明月瞪着眼睛喝道。 宋老蔫连滚带爬的跑了。 女人们快意地笑起来。 再看向明月时,目光里就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明月换上笑脸,“大家都干活吧,别误了中午的饭菜,这才是大事。” 伙房又恢复了之前的忙碌,不过,这次小琴她们主动过来帮忙,刷盘,洗碗,总之有什么活儿都主动做,大家有说有笑,气氛无比的融洽。 村长媳妇第一次和明月接触,却越看这个漂亮的城里姑娘越是喜欢。 她紧瞅着一边串面糊,一边在锅边试油温的明月,夸赞说:“你这闺女,咋这么能干呢。菜做得好,人漂亮,个性还强!你看,你一点不怕宋老蔫,还敢打他!” 明月拎起一块挂好浆糊的瘦肉,溜边下进油锅,只听吱啦一声响,油锅里顿时翻开一小圈浪花。 “婶儿,你们也别怕他,他就是个窝里横,你越强,他越怕你。你看,你要早点拿棍敲他,他也不至于那么欺负你。”明月手指利索地把串了面糊的瘦肉条放进锅里。 女人们围过来,纷纷诉起苦来。 “那个死老东西,不是人,专门挑我掌柜不在家的时候半夜敲门,我一听是他,就不敢说话,假装睡了,不然你应一声,他就敢翻墙头。” “他上次把我堵在地里,差点把我……幸亏路边有人经过,听到我喊救命,才没被他得手。” “你们还记得以前住在村里的宋寡妇吗,她就被宋老蔫给糟蹋了,在高岗没脸见人,后来,干脆搬到亲戚那边去住了。” “唉,造孽啊。你说咱们高岗啥都好,咋出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呢!” 明月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宋寡妇怎么不去告他?还有你,婶儿,他没得逞,可也属于犯罪,法律上可定性为强奸未遂。” 女人们纷纷摇头,“谁去告啊,丢人死了!” “宋寡妇被他欺负了可不止一次,最后不还是吃了哑巴亏,搬走了事。” “明老师,你不知道,这种事咱们关在屋里说说可以,在外头,可千万不要提,会出事的。” “对,明老师,你听听就算了。” 看着她们一个个讳莫如深,小心谨慎的模样,明月的心里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儿。 这种滋味儿就像是发酵过头的酸奶,酸中带着苦涩,完全不能入口食用。 她没再说什么,专心炸制酥肉和鲤鱼。 炸酥肉没什么难度,掌握好火候,串面糊的时候注意面糊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炸成金黄色出锅就行。 炸鲤鱼,整条的鲤鱼,就有些考验厨艺水平了。 明月串好面糊,又拍了一层生粉,而后用干净笼布,捏着鱼的尾巴,沉入油锅。 油面顿时掀起一阵油浪。 鱼身上垂直刀口慢慢翻卷,花儿一样绽放出好看的形状。 极少这样做鱼的女人们看得目光呆滞,看着一条两斤重的大鲤鱼在明月手里变成了一件艺术品。 把炸至成型的鲤鱼放在盆里控油。 等油凉下来的间隙,明月问村长媳妇,“婶儿,您听村长说没说,今天的贵客是从哪儿来的?他怎么知道咱们高岗村?是有人给介绍吗?” 村长媳妇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听我掌柜回家冒过一句,说是县长给他介绍的地方,我听了,稀罕死了,县长多大的官啊,人家会记得穷山沟沟里的高岗村?再说了,这位贵客爬一爬咱们的山路,恐怕没到顶就打退堂鼓了。” 竟然是县长介绍的客人,那得多受重视啊。怪不得村长发动村民捐食材,而且,今天还穿上了压箱底的新衣裳。 明月拿出手机看看时间。 十一点。 想必客人已经到了。 她把炸好的小酥肉切成小块,码在深褐色的瓷碗里,把葱姜蒜切末和八角花椒盖在肉上,又调了汁浇在上面,一共六碗,放在另一个煮开水的灶上蒸。 她把油锅里的油撇出来洗干净,倒上一些新鲜的菜籽油,然后加料头,八角,干辣椒炒香,之后,倒上满满一盆的土鸡肉块。食材太多,翻动费力,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就冒出一层细汗。 正用肩膀蹭着流下来的汗珠,却听到背后有人喊道:“关山,你咋来了!” 明月倏然回眸,恰好和堵住伙房门的关山视线碰个正着。 关山的目光穿过那么多道身影,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脸上。 “哦,村长让我抽空过来一趟。”关山一边回话,一边撸起袖子,朝明月走了过去。 “你从村委会过来的?人来了吗?他长啥样?”村长媳妇好奇问道。 关山拍拍明月的肩膀,接过她手里的炒勺,一边轻松翻动铁锅里的鸡块,一边回头答道:“村长他们去山口接客人了。” “哦,看样子是来了。”村长媳妇猜测道。 明月揉了揉酸痛不堪的肩膀,对屋里的女人们说:“咱们得抓紧了,别让客人来了,还吃不上饭。”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 屋里的人惊讶对望,村长媳妇猛拍大腿,低叫道:“糟了,咋现在就来了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招待贵客 的确是来了。 趁着屋里的女人们在门口偷看议论的时候,明月把下面要炒、要拌的热菜凉菜在心里默数了一遍。 凉菜四道:金针菇、海带丝、豆芽、粉条。 热菜四道:猪血辣豆腐、辣椒炒肉、红烧鲤鱼、葱爆山野菜。 加上正在灶上蒸的小酥肉和马上要炖的野山菌土鸡,当地手工馍和黄面汤。 十道菜肴荤素搭配,口味香辣酸咸,极具高岗山区的饮食特色。 明月把调料洒进炒制鸡块的铁锅,关山顺势翻搅。 明月呵呵笑出声来,指着关山,说:“你们部队,真的用铁锨炒菜?” 关山眉眼带笑地瞅她,“那可是炊事班的标准配置。不用铁锨,几百号人的伙食如何翻得动。我之前搞野外拉练时,也会用刚刚挖过泥土的铁锨烧水,或是……” 关山没再说下去,明月有洁癖,他怕她听了之后会感觉不适。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活的死的,天上飞地上跑,泥里爬,水里游,只要是能入口增加热量补充体力的东西,没他不能吃的。 说出来恐怕她会反胃,干脆就不说了。 明月眨眨眼,还想追问,关山指着铁锅里溢出香味的金黄色鸡块,说:“好了。” 明月接过他的炒勺,舀了一块鸡肉,递给关山,“你尝尝肉能咬动吗?” 关山捻起鸡块,放嘴里嚼,他吃东西很快,几乎没见动嘴食物就下肚了。 “怎么样?肉熟了吗?”明月看着他唇线分明的嘴唇,问道。 关山咂巴嘴,“没尝出来。” 明月拧起眉头,用空着的手打了关山一下,“你慢慢吃啊,吃饭哪有像你这样囫囵吞的。” 关山嘿嘿笑笑,指着锅里,“再吃一块,我保证这次慢慢嚼。” 明月无奈,只好又舀了一块鸡肉,递给关山。 关山捻起色泽黄润的鸡肉,“小心,烫。”明月凑过来,朝冒着热气的鸡肉吹了又吹,那如兰似麝的气息,拂在关山脸上,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把鸡块放嘴里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缓缓咀嚼,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离自己如此的接近。 “怎么样?这次能咬动吗?”明月急着添汤下菌菇,可关山这次吃起来却没个完了。 关山回过神,把嘴里辨不出滋味的鸡肉咽下去,“能,能咬动。” 其实熟没熟他也不知道,就是凭感觉,觉得像是熟了。 明月不疑有他,指挥着关山把半锅高汤添进鸡肉锅里。她用勺子把鸡肉推散,然后盖上锅盖。 “婶儿,咱们开始拌凉菜,您帮我捣的蒜蓉呢?”明月第一次做主厨,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可她又是那样的不同,忙晕,脑子短路的时候,她就立在原地,双手掐腰,盯着前方一个点发会儿呆。等再回神,立刻就变成他熟悉的思路清晰,手脚麻利的姑娘。 在她的指挥下,很快四样凉菜就摆上红色的漆盘,等候上桌。 明月用肩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过来,问关山:“锅开了吗?” “开了。刚开。”关山掀开锅盖。 明月把半盆淘洗干净的菌菇倒进锅里,叮嘱关山:“待会开锅,记得把柴火要挑出几根,调小火,慢慢炖。” “好,交给我吧。”关山说。 明月转身,走到蒸酥肉的灶前,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对村长媳妇说:“婶儿,起锅,时间到了。” “好咧——” 明月这边已经在准备炒菜的料头,辣椒炒肉,葱爆山野菜。 村长家正屋。 此刻也热闹得很。 屋里的土炕通着伙房的灶火,那边火着着,这炕就暖和。 宋家山热情招呼着远方来的贵客,“慕董事长,来来,快来炕上坐,炕上坐,暖和。” 慕延川卸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递给阿元,走到炕头,坐下。 宋家山赶紧把盛着瓜子、糖块、核桃花生等物的盘子放在慕延川的身边,“慕董事长,您尝尝,这都是高岗的山货,地道。” 慕延川抬手示意宋家山不要忙,“村长,你也坐,不用招呼我,我这个人啊,走那儿脸皮都厚,自来熟。” 宋家山等人哈哈大笑。 “您看您说的,您是贵人,是我们高岗全村老少的福星,再说了,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这些乡下大老粗咋能和您比。”宋家山在一边坐下。 慕延川打量了一下宋家山家里的房子和摆设,微笑说:“高岗村落后,我看主要是路,今天上山,可不容易呦。” 宋家山心中一沉,果然,这位慕董事长提起高岗村的老大难问题了。 “听说,高岗村不通电,是吗?”慕延川朝灰蒙蒙的灯头望了望,问道。 宋家山和村委会的几个负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敛住笑容,说:“慕董事长,您听我……” 慕延川抬手阻止,“不要叫我慕董事长,用你们的话说,多外气,对吗。呵呵,宋村长,你随意点,喜欢叫我什么都行……” 宋家山嘴唇翕动,喃喃问:“叫啥都行吗?” 怕慕延川被人胡叫跌了身份,阿元赶紧上前,提醒宋家山,“村长,您就和我一样,称呼我们董事长,慕总。” 慕延川瞥了一眼越俎代庖的阿元,阿元收声,退后,垂手立着,不敢再讲话。 “慕总,慕总,这个好,这个好。”宋家山说。 慕延川笑了笑,说:“村长你只管说,我听着。” 宋家山思忖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慕延川,说:“慕总,不瞒您说,高岗村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路,是山道,上山靠步行,电,每天只供两小时,水,每周供两次,存在自家的水窖。慕总,说到底,说真话,那就是咱们高岗村穷啊……” “是我这村长无能,在任十几年,没能带着乡亲们致富奔小康,反而让他们越来越穷,现在村里的青壮年基本上都出外打工了,村子里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没有劳动力。但是……” 宋家山挺了下腰杆,看着深思不语的慕延川,继续说:“但是,咱们高岗村是个宝啊。您刚才也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连翘林无人开发,山里的中药材、木耳、菌菇、核桃资源极其丰富,还有咱们高岗的自然风光,咱们的原始森林,咱们的山,咱们的泉水,我不是吹,比什么著名的景点好得多。” “慕总,您考虑考虑,别因为高岗的穷,让您打了退堂鼓。”宋家山诚挚地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他为什么总看我 随着一张木质方桌抬进屋,招待贵客的宴席也拉开序幕。 “慕总,吃饭了,您尝尝咱们高岗的特色菜,换换口味。”宋家山请慕延川上桌。 贵客自然坐在与桌纹垂直且与正门相对的方向,宋家山居右坐,阿元居左,其他陪酒的村干部依次坐定。 村长媳妇领着一群农妇上菜。顺序是先热后凉,桌正中上方摆金针,相对下方摆海带,左红、右白。 村长叫住自家媳妇,“给慕总报下菜名。” 村长媳妇拉不开栓,面红耳赤,躲出去,“我叫别人过来说。” 宋家山瞪眼,“你这婆娘!” 慕延川抬手示意他别发火,“不妨事,不妨事。” 宋家山赔笑道:“村里女人,没见过世面,让您见笑了。” 慕延川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正门口的棉门帘一动,紧接着,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慕延川就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喉头猛地一紧,心脏咚咚咚狂跳起来。 阿元察觉到异样,朝门口一看,亦是神色大变。 明月进屋,嘴唇挂着一丝浅笑,问:“村长,您叫我。” 宋家山招招手,笑着介绍说:“明老师,这位是延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慕延川,慕董事长,他啊,就是今天的贵客。” 宋家山转头看着慕延川,介绍明月:“慕总,这闺女是咱们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明月,明老师。她啊,除了教课教的好,厨艺也好得很,今天这一桌菜,就是明老师做的!” 明月抬眸,朝坐在主位儿上的慕延川望了过去。 目光对视的刹那,明月忽然蹙了下眉头,惊讶叫道:“怎么是你……” 慕延川面沉如水,眼眸里似藏着万般情绪,黑黝黝的,直直地看着明月。 他沉默的太久,以至于宋家山他们朝他望过来。 阿元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他,“慕总,慕总……” 慕延川倏然回神,他稳了稳万马奔腾的情绪,扶着桌案慢慢起身,朝方桌那边的明月伸出手:“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明月惊讶极了,看着饭桌上空递来的大手,她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和他握住,“有缘,慕总。” 明月的手柔软,沁凉,握在手里如同握住一块质地上好的玉石。 慕延川的心脏剧烈收缩,引来一阵痛楚,他不自然地撇出一丝微笑,“明月,能邀请你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明月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刚要找借口拒绝,却看到宋家山朝她投来期盼暗示的眼神。 她只好把到了喉咙眼儿的话儿咽下去,微笑说:“好。” 众人赶紧空出一个位置,添了椅子,明月坐下,恰好坐在慕延川的对面。 宋家山赶紧接话说:“明老师,你认识慕总啊,早知道,就让你去接慕总了。” 明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慕延川,微笑道:“不算认识,只是在县城‘撞’见过一次,说过话。” 在县城的经历算不上顺利,她因此还和宋瑾瑜起了一点纷争,她对这位慕总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今天他作为投资商到高岗考察,她还恰好给他准备饭菜,这让明月感到很是意外。 碍于村长的面子,以及高岗的发展,她不便推脱,只能坐在这里当陪客。 慕延川没有接话,他看看她,目光很深,明月敏感地朝他望了望,心想,这个男人,怎么每次见面都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上次问她的名字,甚至还问起她的母亲,让人心里不舒服。这次又是,虽然没再问什么问题,可是那眼神,黑洞洞的,不时朝她瞥过来,明摆着又想找她事了。 宋家山让明月介绍一下席面的菜肴。 明月站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报了一遍菜名,“这道土鸡菌汤,选用的是高岗独有的新鲜菌菇,还有这道菜里的黑木耳,朵儿厚,爽脆,也是高岗的特产,慕总,您可以品尝一下,看看您吃过的山珍海味,和高岗的农家饭,哪个好吃!” 慕延川笑了笑,拿起筷子,“来,大家开动吧,一起吃,一起品尝。” 慕延川夹了一筷子红烧鲤鱼脊背上的鱼肉,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的新鲜鱼肉,味道却一点也不寡淡,鱼肉的清香中透出一丝咸香,还带着一股油炸后食物独有的焦香味,勾人食欲。 他又夹了一块土鸡汤里的菌菇,放入口中。一嚼,就知道菌菇不是泡发的,嚼起来很有韧劲儿,仔细品来,还有种香甜清新的味道。 咽下菌菇,他夹起一块酥肉。 蒸制得软烂的酥肉入口即化,咸度适中,调料味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刚刚好能把味蕾的感觉上升到最佳状态。 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饭菜了,就像明月说的,山珍海味,食材虽贵,可吃多了,只剩厌烦和油腻。倒是这样的荤素搭配极为合宜的农家小炒,炖菜,吃起来舒服,令人回味无穷。 慕延川看了看身旁的阿元。 这小子,居然只顾着吃,不记得他这个老总了。 旁观其他人,亦是如此,一个个香甜地吃着菜肴,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想到这桌菜全是她一人做的,慕延川不禁愕然顿筷,朝对面吃相斯文的明月望了过去。 和初次见面一样,秀气明媚的样貌,朴素大方的穿着,头发在脑后束起马尾,简简单单的,毫无修饰物,看起来眼睛极为舒服。 这就是他的女儿吗? 明月。 你可知道,我是谁? 明月早就察觉到慕延川的目光,环绕在她身上,她佯装不知,低头默默吃菜,只想尽快走出这间屋子。 终于,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起身,“村长,慕总,不好意思,我先回厨房了。” 宋家山摆摆手,朝明月投去感激的眼神,“快去,快去吧。” 明月起身离开。 “慕总,还吃的习惯吗?山野小菜,不成敬意,只求您能填饱肚子。”宋家山说道。 慕延川把视线从厚实的门帘上收回来,笑了笑,伸出大拇指,“味道很好。” 宋家山哈哈一笑,到门口喊自己媳妇进来收拾宴席。 村长媳妇领着几个村妇进屋拾掇,原本坐着的人纷纷起身走到一边。 阿元趁人不注意,走到明月之前坐的位置,拿起桌上的一双木筷走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他,怎么来了 明月回到伙房,发现关山已经走了。 伙房里蒸锅还在冒着白烟,明月得知小琴她们还没吃饭,就做了一锅杂烩菜,让辛苦了大半天的农妇们吃上一口热饭。 过不多久,村长媳妇她们收拾好回来,明月就向她们告辞,“婶儿,我回学校了。” “成,那你回吧。哦,这是给你和郭校长的小酥肉,别嫌少啊。”村长媳妇把一包炸好的小酥肉塞给明月。 明月没有作假,她大大方方收下,向村长媳妇道谢,然后和小琴她们打了声招呼,就先走了。 回到学校,郭校长和宋华刚收拾完饭桌,看到明月回来,免不了一番询问。 尤其是问到远方来的贵客,郭校长显得很是期待:“怎样?他愿不愿意给咱们高岗投资啊?” 明月放下酥肉,回忆了一下饭桌上的情形,摇摇头,“我看悬。” “哦。”郭校长神情失落地坐下。 快言快语的宋华忍不住牢骚道:“我看也不行。光是这几小时的山道,吓也把他吓住了。没半途回去算是给咱们面子,唉,就是可惜了那桌宴席,那些招待用的肉,菜和鱼,都是村民的心血。” 想起刚才堪称丰盛的宴席,又看到学校锅里连块肉丁也没有的咸疙瘩汤,明月心下恻然之余,又不禁感到愤怒。 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既然没有投资的意愿何必来高岗考察呢。来一次,折腾一次,他们倒是没什么,爬个山就当度假,当锻炼身体了,可这些穷得叮当响的村民却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今天的宴席,没个几百块拿不下来。高岗村每户的年收入也就一千多块,一次宴席顶上一户半年的收入,怪不得宋华婶儿会这么说。 没诚意就别来打扰这些淳朴的村民,不然,就留下饭钱再走。 明月摇摇头,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她这个想法太匪夷所思了,可能吗?那样一位派头十足的大老板,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就见鬼了。 慕延川,延菁集团。 咦,等等。 延菁集团,难道是她知道的延菁……集团? 那个叱咤商界,早年间在香港上市,据传集团老总身家超百亿的延菁集团? 应该不是。 延菁集团的董事长怎么会青睐于穷乡僻壤的高岗村,他的目光应该盯在沿海发达地区,盯在金融中心的魔都,盯在同州这样的铁路枢纽,中心城市,这位慕延川,慕总,一定不是她在财经新闻或是杂志上看到的延菁集团创始人,一定不是…… 是她误会了。 一定是她误会了。 下午讲评试卷,第一名宋伟伟,花妞儿倒数第三名,最后一名宋铁刚。 明月说每周末她都会留在学校为学生们免费补课,学生自愿参加,不强求。 宋铁刚第一个站起来,“老师我来!” 花妞儿也跟着站了起来,“老师,我也来。” 全班大半的学生都站了起来,明月笑了笑说,“你们不是想来补课,是想吃老师做的饭,对吗?” 孩子们哈哈大笑,喊着说是。 就在这样愉快的气氛里,院子里传来阵阵喧哗声。明月示意孩子们下课,她简单整理了一下课桌,和花妞儿一起走出教室。 院子里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是村长宋家山,他正兴致勃勃地向居中而立的慕延川介绍着学校的情况。而慕延川则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打量着这所破旧的学校。 人群朝水泥操场移动过去,孩子们好奇,也想跟去,却被明月拦住,让他们站队。 等孩子们排好队,她在人堆里找到郭校长,“我去送孩子们回家,您在这儿陪着。” 郭校长不喜人场,拉住明月,“我去,你留下,万一人家问起什么,你普通话标准,能说明白。” 说罢,不等明月辩驳,就领着孩子们走了。 明月无奈,只好过去,陪在最后。 “你们这所小学一共多少名学生?都一个年级吗?”慕延川问道。 宋家山赶紧回头叫明月,“明老师,你来说。慕总问学生们的事。” 明月抱着一摞教案,从后面绕到一边,站在前排,落落大方地回答说:“慕总,高岗小学一共18名学生,分两个年级。还有,这些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爷爷奶奶。他们……” “啊,小明老师,慕总没问你学生的家庭情况,后面那些你就不用说了。”宋家山赶紧抢过话,并用眼神暗示明月不要多说。 明月笑了笑,退后一步,隐在人群后面。 慕延川收回凝在明月身上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走向院子里的大槐树,用力拍打了一下粗壮的树干,感慨说:“我发现高岗村这样的古树很多。” “都是老祖先留下来的好处,我们后辈乘凉庇荫。”宋家山说。 慕延川仰头望了望榆树巨大的树冠,眼底浮现出一丝思恋的情绪,“我的老家,院子里也长着这样一棵古树,不过不是榆树,是榕树。它根基庞大,树冠像一把巨大的雨伞,严密合缝,阳光一点透不进来。夏天,家里人在树下摆上方桌,喝凉茶,打麻将,吹牛皮,别提有多惬意了。你们这棵榆树也不简单啊,它见证了高岗小学成立以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它和你说的郭校长,还有明月老师,都是这所学校的功臣。” 慕延川转过头,在人群中寻找着明月的身影。 她应该是被他的主动给吓到了,竟故意躲起来,不让他看到。 慕延川苦笑,叫了阿元上前。 “慕总。”阿元态度恭谨地叫他。 慕延川正了神色,语气严肃地说:“以我个人的名义为高岗小学捐资一百万,用于学校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为师生提供免费午餐服务。” 慕延川的音量不高,但却犹如金石一般,掷地有声,引来一片哗然。 学校的院子顿时沸腾了。 阿元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慕延川用眼神制止。 宋家山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忘形地握住慕延川的手,大声表示感谢,“您可是做了件大好事啊,慕总,我代表全村的父老乡亲谢谢您,谢谢您,代表这些可怜的娃娃们谢谢您……” 明月却诧异抬眸,朝远处众星拱月的中心望了过去。 他,真要捐钱? 第一百一十五章 粉蒸萝卜丝 想不到的事居然还在后面。 慕延川居然提出要在学校吃晚饭! 明月眼睛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他居然不急着下山,却要留在高岗小学吃饭! 她这小锅小灶的,中午做孩子们的饭菜已是凑合紧巴,院子里乌压压站着一大片人,每个人看来都是吃几个馍馍的食量,让她做饭,开什么玩笑! 杀了她也做不到。 慕延川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明月,转过头,对宋家山说:“村长,你让他们回去吧,我主要是没吃够小明老师做的农家菜,还想过过瘾再走。乡亲们也累了一天,就让他们早点回去歇着。” 宋家山爽朗笑道:“成,您说了算。福海,你们都回吧,待会儿我送慕总他们下山。” 村长发话,人群慢慢散去。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剩下慕延川,阿元,村长和明月四人。 明月翻了翻眼珠儿,腹诽说,别人累,我做饭就不累了! 差点在肚子里骂人,可自幼养成的良好教养,还是让她压住心头的火气。 明月看了看慕延川,又看向宋家山,说:“村长,我没准备,学校没什么菜,您……” “没关系,小明老师平常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慕延川抢过话。 宋家山尴尬抬手,冲着脸色不大好的明月使眼色,“小明老师是巧手,随便抓点野菜煮煮,也比我家婆娘做的香。” 明月眨眨眼,笑了笑,说:“那行,待会儿不好吃,可别怪我。” 宋家山领着慕延川去教室参观,明月径自走到厨房,放下教案,就系上一条蓝底镶白色花边的布围裙。 这条围裙是她上次做窗帘被单的时用剩布头做的,她寻思着回头去镇上再买块颜色重的布头,给郭校长做条围裙。 明月环顾一圈,从菜筐里拿出一根白萝卜,看到灶台上从村长家带回来的酥肉,她肉疼了片刻,才狠狠心打开纸包。 原本她打算用这些酥肉给孩子们改善一下伙食,看来,计划终是赶不上变化快。 炖菜吧。 五个成年人,再怎么的,也得吃上半锅菜。 高岗的萝卜是真的好,一刀切下去汁水四溅,明月切了一片塞自己嘴里尝鲜,忽然想起同州饭店流行的粉蒸萝卜丝。这道菜既可当主菜也可以当主食,不知道他们吃过没有。 想必慕延川是没机会吃到,他说他是南方人,一般很少吃萝卜。 明月想到就做。 她洗了一根红萝卜,和刚才的白萝卜一起去皮切成火柴杆粗细的丝,抓点玉米面洒在切好胡萝卜丝上,使之均匀粘附在菜丝上,加入盐、味精拌匀,之后,用笼布盖着盆面放入蒸锅里大火蒸上。 等待的间隙,她把剩下的红白萝卜切片,泡上粉条、海带、木耳。看菜筐里没有豆腐,她又抓了几根干腐竹代替。 馍筐里的干粮还剩不少,应该够了。 明月舀了一碗小米,用清水淘洗两遍,切了一小盆红薯块,拎着开水壶,走进教室。 教室里用来取暖的柴火灶,烧得正旺,慕延川和村长坐在学生们的凳子上谈兴正浓,看到明月进来,都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盆盆碗碗。 “我在这火上熬粥。”明月解释说。 炉子旁边放着一个大号铝锅,她掀开锅盖,看了看锅底,发现是干净的,就直接把锅架在火上,添上开水,灶火真是旺,不一会儿,水就开始冒泡,她把红薯倒进去,翻搅了一下,转头对宋家山说:“村长,您帮我看着锅,红薯煮软了,把小米下进去。” 宋家山在家也经常做家务,就点头说:“你放心吧。” 明月冲他笑了笑,起身,回伙房去了。 宋家山望着明月的背影,赞赏说道:“小明老师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城里姑娘,啥也不会干,她能吃苦,对娃娃们好,她能来咱们高岗,可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慕延川笑了笑,指着黑板上秀气端正的板书,问:“那是她写的字?” “可不!以前我们这些爷爷奶奶辈啥时候管过娃娃们的学习呢,管娃娃们吃过穿暖,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明老师来了之后,她不仅给娃娃们留作业,还给我们这些爷爷奶奶留作业,她要求我们认真监督娃娃们学习,而且每天还要求我们看娃娃作业上她批注的留言。哈哈,识字的好说,难为了那些不识字的老家伙,只好找邻居帮忙给看。” 慕延川嘴角上扬,眼底闪烁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这才是他慕延川的女儿。 像是高岗上迎风不屈的草木,与众不同,坚韧不拔,敢作敢当。 明月把蒸好的萝卜丝端出来,擦干铁锅,烧上黄黄的菜籽油。 她在蒸好的萝卜丝上依次放入香菜段、葱末、蒜末、干辣椒段,然后等油冒烟,她用炒勺舀了热油浇在上面。 “吱啦——”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一股诱人食欲的香味便在伙房里弥漫开来。 阿元恰好在外面,闻到香味儿,他猛吸了几下鼻子,原本是要去外面透透气,没想到竟循着味儿走到伙房。 屋里已经亮起油灯,可光线依旧很暗,透过半开的门缝,阿元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正弯腰在盆子里搅拌着什么。 刚才那阵香味儿就是从盆里的食物散发出来的,此刻,离得近,那股子麻辣鲜香的气味竟像是勾魂儿的爪子,在他的腹腔内掀起了一阵饥饿的狂潮。 “咕咕……咕咕咕……” 阿元愣了愣,瞬即脸胀得透红。 还来不及躲开,就听到屋里传出几声清脆的笑声,“你进来吧。” 阿元闹了个大红脸,不好再遮遮掩掩,于是,蹭着门边溜进去。 “你……你好,明……明老师。” 明月眼中带笑,朝阿元看了看,指着饭桌那边的小板凳,说:“你先坐吧,我给你盛点垫垫肚子。” 阿元从善如流,乖乖坐下。 明月用瓷碗抄了半碗粉蒸萝卜丝,放在小桌上。 “吃吧,中午人多,你肯定没吃饱。” 阿元低下头,看着瓷碗里红白交错,粉条一样腾腾冒着香气的食物,小声说:“谢谢。”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眼前一亮 宋家山端着大铝锅,和慕延川一路走到伙房。 进屋却看到慕延川那个冷面下属,阿元,正和明月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 看到慕延川进来,阿元吓得一激灵,原本靠在案板桌上,姿态悠闲自在,这猛一下立起来,屁股撞到桌案,顿时带起一阵山响。 “慕……慕总。”阿元心虚叫道。 慕延川朝他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走到小桌前坐下。 阿元却在心里惨嚎,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慕总生气了。 冲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生气倒谈不上,可慕延川心里吃味却是真的。 看着明月对他不假辞色,一本正经的态度,本以为她是个不易亲近的人,可不曾想,她却和素不相识的阿元处得这么好,两人居然在这狭窄闭塞的伙房里聊起来了。 聊什么了? 怎么一见他进来,一个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躲避着他的视线,另一位,却干脆给他一个背身,忙着盛菜端饭,把他晾在一边。 正暗自幽怨,一抹清癯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 “家山,慕总,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啊,开渡船的师傅有事来晚了,陪孩子们在河边等了一会儿。”郭校长抹着头上的汗,进屋先连声道歉,他又朝外面望了望,喊道:“关山,快进来呀!” 宋家山眼睛一亮,“关山也来了!” 郭校长说:“他巡视线路,回来时遇上。我自作主张把他给拽来了。” 门口紧跟着走进一个人。 高大挺拔的身影,把伙房门堵住大半。 正是关山。 他冲着宋家山笑了笑,“村长,我来蹭饭了。” “快进来,快进来暖和暖和。”宋家山上前一步,把门口杵着的关山拉进屋。 关山看到坐在小桌旁边的慕延川和立在他身后的阿元,主动伸手敬了个军礼,介绍自己说:“你好,慕总,我是驻守高岗转信台的士官关山。” 慕延川起身,握住关山的大手,打量着这位刚到的年轻军人。 他的身高足有一米八几,肤色黝黑,五官犹如雕刻过一般,线条感分明,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似有光华流转,高挺的鼻梁,透出军人独有的坚毅。 与时下那些扎耳洞画眼线的偶像不同,他的帅,是从骨子里透出的真正的帅气。 没想到偏僻的高岗还藏有如此内蕴深厚的人物。 慕延川的眼里闪过一道惊讶疑惑的光芒,“你好,我是慕延川。” 关山笑了笑,松开手,请慕延川坐下,让他不必客气。 关山又以同样的方式和阿元打了声招呼,待关山去灶台前和明月说话,阿元主动和慕延川视线对上,令人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暗示对方,这个深山里的军人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平庸。 “做什么好吃的了?”关山帮明月拿勺盛稀饭。 明月朝小桌那边的人瞄了一眼,低声对关山说:“老三样。早知道你来,我就做点好吃的了。” 关山莞尔一笑,心中升起一道暖意。 他一手端起一碗稀饭,“我帮你。” 明月看到他的架势就低叫起来,“喂,会烫手的,你一次端一碗不行啊。喂——” 关山皮糙肉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烫。再说了,这是明月做的饭,就算是热滚油,他也敢下手。 他嘿嘿笑着,把两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放在小桌上。 “慕总,马上就好。” 慕延川微笑颔首。 郭校长走过去和明月说话,说了几句,他背着身,咳了两声。 明月正盛着菜,听到声,她立刻扔下炒勺,神情紧张地拍打着郭校长的脊背,一边拍,一边关切地询问郭校长要不要紧。 慕延川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像是被强光刺到,疼得他蹙起眉头。 偏偏宋家山也看到明月关心照顾郭校长的一幕,紧接着感慨说:“小明老师重情重义,一早认了木鱼做干爹,你看他们,是不是比亲生父女还要亲!” 慕延川的手指紧攥住裤缝,削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接腔。 宋家山自顾自还在说着:“唉,木鱼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为了这所学校,熬到老,还没娶妻。不过,如今有了小明老师,他倒是跳过娶妻那一步,直接得了位孝顺闺女,也挺好。” 阿元实在看不下去慕延川纠结隐忍的黑脸,他主动上前,截住宋家山的话,说道:“叫他们来吃饭吧,太晚了,下山的路不好走。” “好。好咧。木鱼,小明老师,关山,快来,坐下吃饭。”宋家山抬手招呼。 不大一会儿,小方桌周围就坐满了。 明月和关山坐在一起,他们小声说着什么,不时对视一下,莞尔微笑。 慕延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直到宋家山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今天原本是想让慕总品尝一下高岗的‘烧刀子’,可惜你们还要走山道,只能留下遗憾了。下次,下次慕总再来,就在高岗住上一晚,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慕延川说了声好。 他端起粥碗,笑着环视一圈,说:“今天,认识了你们这些为了山区发展踏实干实事的人,实乃我慕某人的荣幸,对你们的事迹,我敬佩之至,就以粥代酒,咱们碰一碗!” 明月蹙起眉头,嘟哝说:“太烫,碰不了一碗。” 郭校长嗔怪地盯了明月一眼,说:“谁让你喝一碗了,喝一口还不会吗?” 大家轰然大笑。 明月眨眨眼,跟着微笑,她举起碗,和在座的每个人都碰了碰,最后轮到关山。 “碰!”她浅笑吟吟,眼睛里闪过促狭的笑。 关山目光暖暖,笑容里带着柔情的暖。 两只瓷碗相遇,发出蹡的一声脆响,两人相视而笑,各自低头喝了一大口粥。 慕延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低调互动的两个年轻人,竟忘了喝粥。 阿元在桌下扯了扯慕延川的裤腿,低声提醒,“慕总,碰杯了。” 慕延川这才回神,他的嘴边逸出苦笑,低头,喝了一口粥。 入口除了粥米的清香,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他用筷子翻搅了一下碗底,夹起一块橙黄蜜色的红薯,放进口中。 嗯…… 要不是在座的人不算熟悉,他只怕已经赞叹出声了。 这要是在家,他肯定已经把做饭的王妈叫出来发红包了。 真的,非常好吃。 连着吃了两块红薯,他的眼前忽然多了一碗红白相间的粉条状食物。 他不怎么吃粉条。 阿元这是怎么了,居然会忘了他的喜好。 正诧异地寻思着,身侧的阿元却按捺不住性子,兴致勃勃地向他强力推荐,“慕总,您尝尝,这可不是粉条,是粉蒸萝卜丝。看着样子很普通,可是您吃一口,您吃一口试试,保证让您眼前一亮!”阿元自己的眼睛就很亮,好像他不吃一口,就对不起他似的。 慕延川迟疑了半秒,夹起一筷子萝卜丝,送入口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怀疑 软软的,筋筋的,吃起来像是脱水的蔬菜,很有嚼劲,但却不会觉得柴,入口有萝卜的香气,蒜蓉辣椒的香气,和味蕾碰撞后,带来一种极致的美味感受。 果然。 阿元没糊弄他。 慕延川的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的确不错。小明老师,这叫什么菜?” “粉蒸萝卜丝。” 阿元抢着回答。 慕延川瞪了他一眼,转头,嘴角带笑地对明月说:“明老师,待会儿能给我写下这道菜的做法吗?我回去,让家里的人学着做。” 明月点点头,“好。” 晚饭在平静的气氛下结束,明月趴在郭校长的书桌上,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粉蒸菜的详细做法,交给站在院子里透气的慕延川,“慕总,您回去试着做做,要是不行,等您下次来,我再教您。” 慕延川低头看了看白纸上秀气工整的字迹,小心翼翼收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 明月眨眨眼,模样俏皮地说:“我猜的。第六感,不知道准不准。” 慕延川眉眼慈祥地微笑,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直到阿元出来,他和明月就一直瞅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宋家山亲自下山送慕延川,关山要替他去他都不肯,说慕延川是贵客,翻山越岭的来一趟不容易,他给学校捐了这么多钱,无论如何,作为村长的他都得尽到地主之谊。 总之,就是我还有话跟慕总说的意思,关山又不傻,自然退到一边,不再坚持。 明月他们一直把慕延川等人送到山口,临别之际,慕延川忽然做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只见他解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上前一步,套在明月的脖子上。 明月愕然一愣。 下意识地想去拽脖子上的围巾,却被慕延川的力气压住。 “天黑,风大,戴着吧。” 说完,他看了看被围巾挡住半张脸的明月,翘起唇角,微微一笑。之后,他转身,叫了声阿元,就打着手电,率先朝山口那边走了。 阿元回头看了看神情愣怔的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明老师,那可是一个父亲的关怀啊,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明月哪里知道这些隐情。 待慕延川走的看不见,她一把揪下脖子上的围巾,拿在手里,牢骚道:“他有病吧,给我围巾做什么!” 看到郭校长黑湛湛的眼神,她气不打一处来,把围巾一下子摁在他的手里,“我看您戴着最合适,纯羊毛的,还是世界名牌!” 郭校长看着手里的世界名牌,哭笑不得,“我一个粗人,戴这玩意儿像什么样子。还准备围着它给娃娃们讲课,做饭?” 一旁的明月‘扑哧’笑了,“那倒也是,咱们谁戴着它也不合适。我刚才脑子短路了,竟然忘了还给他,关山,你也是,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矛头对准无辜的关山,关山顿时苦笑,辩解说:“我以为你们熟得很……” “谁跟他熟!谁跟他熟了!你才跟他熟!”明月拧着眉呛声说道。 关山嘿嘿笑笑。 明月噘着嘴,继续说:“总之,你们俩都看到了,我和他,就那个慕总之间清清白白的,今后要是有人说什么闲话,那都不是事实,你们得给我作证!” 郭校长上前拍拍明月的肩膀,劝慰她道:“好,我们给你作证。不过,小明老师,你没觉得,慕总这个人不大像坏人吗?” “坏人还把标签贴在自己脸上?您是太善良了,看谁都是好的。”明月不置可否。 关山插话进来说:“我也觉得慕总不大像坏人。他的眼神很正,看着你的时候,目光里没有脏污的东西。” 明月撩起眼皮,思索着问关山,“真的?” 别人的话她不信,但是关山的话还是值得一听的。他以军人的标准看人,简单实用。好与坏一目了然,比她更加客观。 可信度很高。 可这样一来,她就想不通了。 “他为什么这么关注我啊,我又不是他熟悉的人,顶多算是在县城的商场门口撞过一次的陌生人,他当时就挺奇怪的,问我叫什么,还问我妈叫什么,我心说你什么人啊,我凭什么告诉你啊,当时我就转身走了,懒得答理他。可谁知道,这才过了多久,他居然出现在高岗了,一见我就认出我来,还问我记不记得他!你们帮我分析分析,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觉得他太关注我了,饭桌上偷瞄我,给学校捐巨款,故意留在学校吃晚饭,临走又赠我围巾,你们说说,他这一步步的,想对我干什么呀?” 关山和郭校长互相对视一眼,郭校长试探着猜测说:“慕总……慕总觉得你令人敬佩……” “哧!”明月笑了,“全世界也只有您这么觉得。” “还有我。”插进一道男声。 明月朝关山瞪眼,抬脚,踹他。 关山笑着躲开,“我觉得,慕总对你感兴趣,只怕是因为你和他熟悉的人有关系……” 明月眨眨眼,问道:“和他熟悉的人?难道,我长得像他熟悉的人?” 关山站定,用他敏锐的脑子思忖片刻,说:“我听你刚才说起,你们在县城遇上时,他曾问起你的名字,甚至你母亲的名字。你那么聪明,怎么没想过,普通人遇上这事怎么可能会问这些私密的问题。你……我只是猜测啊,做不得数,我觉得,你会不会是因为长得像你的母亲,所以才被他误以为是故人,又或者是他认识的故人,仅仅只是和你长得像,而并非是一个人。” 明月锁住眉头,跟着关山的思路走,“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慕总只带一名下属翻山越岭到高岗考察的行为有多匪夷所思?假如他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延菁集团的董事长,那他出行,绝不可能像今天这样低调。如果他是,那他今天来,必然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关山敛住笑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延菁集团?” “嗯。你也知道?”明月问。 关山点头,说:“我有位战友,复员后受聘于延菁集团做保镖。” 他在特大服役期间的战友,复员后曾联系过关山,说他在国内著名的大企业为领导做私人保镖,这家大企业就是延菁集团。 “那你帮我问问你的战友,延菁集团的董事长是不是叫慕延川!”明月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 传递消息的人 “别管慕延川,慕渟川的了,他只怕是一时兴起,到高岗来次一日游,等下山回去,转眼就忘了。”郭校长打断他们,指着学校的方向,说:“回去聊,杵在山口,你们也不嫌冷。” 明月追上郭校长:“您说他会忘?忘了高岗,还是忘了给咱们学校捐钱?” “都有可能。以前也有商人到高岗来考察,也有许诺给村子修房子,修路的,可现在呢,高岗依旧是没有电,没有路的穷山村。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能理解那些人,毕竟,谁的钱也不是白来的,捐钱也要找对地方,不然,钱砸出去,连声响也听不到,岂不是堵心挠肺,亏得很。”郭校长叹道。 明月一听就竖起眉毛,“那我今天不白忙活了!早知道他不一定兑现诺言,我……我刚才就该办他个难看!还给他好脸子,还给他做饭,我是猪吗!” 关山呵呵笑了。 明月倏然扭头,瞪着关山,指着他问道:“你呢?你上次说你们部队有可能和高岗结成帮扶对子,现在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动静!莫非,你们领导也是个喜欢骗人,说大话的!” 关山被机关似的明月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摸摸脸,讪讪说道:“我……我回头问问。” 扶贫这事靳卫星恐怕也做不得主,部队也不是慈善机关,不是想给高岗村多少钱,立马就能给。凡事都有一套程序,尤其是像部队这样严肃正规的单位,各项制度执行起来更是严格。 明月哼了一声,抢在郭校长前面,噔噔噔走了。 这丫头! 脾气像谁呢! 郭校长和关山对视苦笑。 此刻,宋老蔫正窝在家里脏污不堪的床上生闷气。 白天挨了明月一顿揍,虽说未伤及皮肉,可也疼痛难忍。他趁亮瞅了下,手背上肿了一大片,别说穿衣服了,就是上厕所脱个裤子也嫌疼。 想他宋老蔫横行乡里几十年,没想到,临老却栽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娇滴滴身上,一次又一次被她当众羞辱,而且还发作不得。 宋老蔫气得直喘,手刚托着额头,就啊呦一声痛叫起来。 上次头部被打的红包还未完全消肿,刚才恰好按在上面,疼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头疼,手疼,浑身疼。 还有一股子邪火压在腹间,散不出去。他又怒又臊,寻思着要不要出去物色一个目标,泄泄火。 “哥——在不在?”院子里传来喊声。 听到堂弟宋孝春的声音,宋老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大声回道:“在。” 宋孝春撩开门帘,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走了进来。 “我说,你就不能开开窗,走走气!每次来都能把人熏死!”宋孝春表情嫌恶地捂着鼻子,转身撩开门帘想挂在墙上,可找了半天没找到钉子或是挂钩,只好把塑料袋丢在地上,就手把门帘打了个结。 宋老蔫讪笑起身,双腿耷拉在床沿,打着赤脚,招呼自家堂弟,“你咋才来,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宋孝春弯腰拾起地上的袋子,走过去,扔在床上,“我婆娘给你带的饭。” 宋老蔫的眼里闪过一道光,他饿虎扑食般抢过袋子,打开,拿起搁在菜碗上的馍咬了一口。 “还……还是我弟……弟妹疼我……”嘴里塞满食物,讲话也不利索。 宋孝春蹙起眉,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然后朝左边躲了躲,避开堂兄那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大脚。 “菜里咋没有肉呢,我去村长家,明明看到她们在炸小酥肉……”宋老蔫用筷子翻弄了一下碗里的烩菜,撩起眼皮,失望疑惑地打量着宋孝春:“你们是不是偷吃了?只给我剩下点菜汤。” 宋孝春暗自呸了一口。 肉统共才那么几块,他自己还有娃娃们,总不会把肉留给他,除非自己傻了。 可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宋孝春堆了笑,凑上前去,佯装无辜说:“我婆娘两手空空回来,我还想问她肉去哪儿了呢!” 宋老蔫横了宋孝春一眼,没再说什么,呼呼噜噜吃了起来。 宋孝春叹了口气,说:“你这个组长当的真是窝囊,人家一组组长陪着村长招待贵客,吃喝一天,美咋滴很。(美得很)你呢?倒在凉屋里头喝西北风!切——” “啪!”宋老蔫丢下筷子,抹了把汁水淋漓的下巴,抬眼瞪着宋孝春,“你说啥?宋九斤?宋家山那怂让宋九斤跟着去了?那咋不带我,非把我撅回来!妈的——” “可不咋的。我婆娘回来说,说他们在村长家里吃了十碗席,下午去山里转悠了半晌,晚上又去学校吃了。”宋孝春看到宋老蔫锅底一般黑沉沉的脸色,心中暗爽,他挑拨说:“还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宋老蔫还在为没混上吃喝生气郁闷,他不耐烦地推了下床上寡淡无味的菜碗,牢骚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宋孝春看看四周,故弄玄虚地趴在宋老蔫耳边说道:“告诉你,哥,今天那大老板给学校捐了一百万。” 宋老蔫豆样的小眼儿蓦地一睁,嘴巴也张到最大,他震惊地扭头看着自家堂弟,结结巴巴说:“多……多少?” 宋孝春伸出一根指头。 “一百万。” “一百万!咱村农户年收入才一千,一千乘以十,一万,一千乘以一百,十万,一千乘以一千……一千……” 那岂不是够一家农户活十辈子了! 我的个妈呀! 这下不止宋老蔫呆住,就连递消息的宋孝春也被震住。 这得多少钱啊,估计从天上掉下来,会把个大活人给埋了。 宋老蔫屁股朝床下一蹭,光着脚站在地上找鞋,“不行,我得去找宋家山那怂去,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敢瞒着我。我好赖也是村小组长,他也太不把我宋老蔫放眼里了……” “哥,哥。”宋孝春紧拉着他。 宋老蔫不解地看着宋孝春。 宋孝春尴尬地笑笑,低声恳求宋老蔫,说:“哥,我都给你递了多少消息了,你看……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把柄 宋老蔫眨了眨豆似的小眼,嘴唇一掀,露出一口黄牙。 “孝春,我看你翅膀硬了,想飞了,是不?” “我哪儿敢啊,哥……” “那你跟我提啥东西!告诉你,孝春,我不是拿那玩意儿故意威胁你,我是为你好,时刻警醒你一下,省得你再犯错误。”宋老蔫才不傻呢,他靠着亲戚关系当上村小组长不假,可他活了几十年,也不是吃闲饭长大的。 他若是没脑子,咋能在高岗村混下去,他若是缺心眼,咋能把一个大活人,村里有名儿的小半仙宋孝春给制住。 宋孝春口中提到的东西,其实是几张宋孝春和镇里小媳妇私通的照片。 说起这几张照片,得来还颇费了一番工夫。 那小媳妇是个水性杨花的主儿,和几个男人同时保持关系,其中,就包括他。后来,那小媳妇的丑事被她男人知道,将她暴打一顿关在家里。小媳妇规矩了好一阵子,才出来透风。可能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知道咋的,她竟和去镇上办事的宋孝春看对眼,两人偷摸发生了关系。小媳妇学新潮,用照相机拍了他们的裸、体照片私藏着玩,谁知被和她私会的宋老蔫发现,动了歪心,给偷走了。 于是,两个形如陌路的堂兄弟,忽然间走得近了,宋孝春不仅照管起宋老蔫的生活起居,还经常让婆娘做好饭菜,亲自给他端来。 宋老蔫傻啊,他可一点都不傻。 要是把照片还给宋孝春,等待他的是什么下场,他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宋孝春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选择隐忍。 他赔笑道:“哥说的是,说的是。” 宋老蔫拍拍屁股,指着床上的剩菜,说:“把床收拾了。” “行,你去吧。”等宋老蔫拍拍屁股走了,宋孝春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愤然骂道:“我操你祖宗,宋老蔫!”骂完,神色一呆,又自扇脸,骂道:“我和他同宗,妈的,你个乌龟王八蛋,宋老蔫,你不得好死!” 宋老蔫走在路上,忽然觉得耳朵痒,他抠了抠耳朵,挤眉弄眼地嘟哝道:“谁骂我了?” 一路走到村长家。 他正正衣冠,叩响大门的铁环。 “村长——村长——” 宋家山披着外套,趿拉着布鞋,走到院里,“谁啊——” “我老蔫,开门——” 宋老蔫? 他咋来了? 宋家山蹙起眉头,拽了拽肩头的衣裳,应道:“来了——” 高岗小学。 明月把关山送出门,“我明天去镇上买彩纸,明晚上带到转信台,咱们和小董加个班,做些装饰用的拉花。” 刚才在郭校长屋,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开新年联欢会的事。联欢会是为这些留守儿童准备的,明月想通过联欢会的形式,让他们快快乐乐的迎新年。 为了让董晓东多些时间复习功课,关山承担了转信台大半的工作量。除了日常线路维护,检修,同时还要兼负无线电接力、信号转信等工作。 他抽不出时间陪明月下山,所以抱歉地说,“你自己小心点,带上打蛇棍,我待会儿回去给红姐打个电话,让小九明早在山下接你。” 明月赶忙摆手,“不用麻烦红姐他们,我能行。再说了,现在蛇都冬眠了,哪个还会出来咬人!” 关山总觉得不放心,明月拍拍他的肩膀,像个大姐姐一样宽慰他说:“放心吧,我现在很厉害的,你不知道吗?” 关山的视线在她亮亮的眼睛上停留了几秒,而后,向她挥手,“我走了,明晚等你。” “好。” 明月冲着关山摆摆手,面带微笑,反身走回院子。 看到郭校长屋里亮着灯,她招呼了一声,“我睡觉了,您也早点睡。” “好。炉子我帮你看过了,没有烟气,睡吧。”郭校长慈祥的声音透过暖黄色的灯火传了出来。 明月的心也变得暖暖的,她知道,今晚会是一场好眠。 翌日。 明月一大早就背着背包下山去了。 一路顺利,来到山脚,抬眼就看到那辆熟悉的蓝色摩托车,拦路虎似的扎在路中央。 “小九——”明月眨眨眼,朝倚靠在摩托车边耍酷的小九跑过去。 “明老师,你可算下来了。我等了你一个小时!”小九说。 “sorry,sorry,我不知道你来接我。”明月诚心道歉。 小九看着眼前淡妆明媚的姑娘,心里因为寒冷生出的一丝怨气,早跑没影了。 他摆摆手,潇洒跨上摩托车,又拍拍后座,“上来,出发!” 明月抓着他的衣服,跨上车。 只见小九立起身子,表情威武地咵咵两下,就把摩托车踹着了。 明月惊讶地瞪着眼睛,拍了拍小九的脊背,“可以呀,小九,进步神速啊!” 小九得意大笑,“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哈哈哈哈……” 明月笑道:“还能是谁,山上那位呗,说,他给你开了几次小灶!” 小九一边启动车辆,一边回头幽怨地瞥了明月一眼,说:“好不容易威风一次,还被你戳穿了。” 明月哈哈大笑,她拍拍小九的脊背,示意他快出发。 一路到了红山镇,远远的,就能看到春风商店的招牌和倚在门口的红色身影,摩托车呼啸着停下,明月露出微笑,冲着台阶上的人,主动招呼道:“红姐。” 红姐今天没嗑瓜子,但是眼睛肿着,像是一夜未睡,气色不大好。看到明月,她笑了笑,指着商店,“进来吧,外面冷。” 明月刚进屋就看到一个洗澡篮杵在柜台上。 红姐笑吟吟地说:“先去洗澡吧,这会儿没啥人,我让师傅把锅炉烧热点。” 明月拎起篮子,感激地看着红姐,说:“知我者惟我红姐也。” 红姐隔着柜台推她一把,“少贫嘴,快去!” 明月刚刚走进澡堂,春风商店就来了客人。 红姐正在擦拭柜台,头也没抬地招呼道:“要啥东西?” 一股子刺鼻的臭味从柜台那边漫了过来,红姐蹙起眉头,捂着鼻子,扔下抹布,目光冷冽地看向来人。 “宋老蔫,你得了健忘症是不是,谁让你踏进这个门的?” 第一百二十章 红姐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章红姐的秘密 宋老蔫一大早就跑到镇里来了,他是给在镇里当干部的亲戚报信来的。 昨晚上他去找宋家山理论,谁知被宋家山臭骂一顿,赶出家门。他回去后气得睡不着觉,半夜翻腾来翻腾去越想越觉得蹊跷。 按理说像慕延川派头这么大的富商到高岗村实地考察,怎么着也得有镇领导陪同吧,可慕延川却只带着一个下属过来,显然,他是没把自己到高岗村的行程通知镇里。 所以说,他口头允诺捐给高岗小学一百万的事,镇里肯定不知情。 这宋家山莫非要绕过上级独吞了这笔巨款! 宋老蔫是个头脑灵精的,琢磨住味儿,觉得这条消息恐怕会成为他扬眉吐气,升官发财的绳梯,所以,天没亮,他就下山到镇上来了。 来得太早,镇里卖早餐的食铺还没开门,他饿得慌,瞅来瞅去,最后,瞄准了春风商店。 刚进门,就被红姐撅了一顿。 他这人脸皮赛过城墙,根本不在乎红姐那几声毫无威胁力的喝问。他嬉皮笑脸地靠向柜台,色眯眯地朝红姐丰满的胸部瞄了瞄,“咋,开着门还不做生意?啧啧,瞅瞅,这还是那个惹人疼的财迷小红麽……几日不见,这模样愈发水灵了,啧啧啧,瞅瞅这腰,瞅瞅……小红……” 红姐抓起脚边的鸡毛掸子,照着宋老蔫那双黑乎乎的爪子就敲下去,并大声叱骂道:“你叫谁小红,叫谁小红,老流氓,再叫我一声试试,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喂狗去!” 宋老蔫觉得情形不对就朝外蹦,鸡毛掸子擦着后脑勺过去,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吹得他头皮发凉。 “杀人啦——杀人啦——”他捂着头,狼狈逃窜,临走,居然还顺走了一包饼干,拿起就跑。 红姐追出去,扯着喉咙大骂一通,乡邻跑出来看热闹,见是宋老蔫招惹了红姐,都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安慰了红姐几句,各自回屋去了。 “乌龟王八蛋——”红姐回到商店,一把将鸡毛掸掼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啜泣起来。 以前,她不是没被宋老蔫这样的男人调戏侮辱过,一个寡妇,想要在镇里站住脚,不付出点什么,根本不可能。这些年,她对来店的客人屈迎奉承,谁沾点便宜,摸她两把,揉她两下,或是用言语**污蔑她,她都默默忍受,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像明月一样清高纯洁,只怕这镇子上早就没她容身的地方。 假面具戴的久了,连自己也误以为是真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孤独守在灯下,看着身边稚儿的睡脸,才会一点一点找回做女人的感觉。 是啊,说破天,顶着地,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别人家的女人都被丈夫宠着,爱着,不舍得旁人碰一下,骂一句,可她呢,除了一个不能爱,不敢爱的关山,她的身边,何曾有哪个男人真心待过她。 她喜欢关山,却从未让关山,让其他任何一个人知晓这个秘密。就连和她朝夕相处的小九,也不曾察觉,她压埋在心底深处的隐秘情感。 昨夜,接到关山打来的电话,她一夜不曾入睡。想关山,想她自己多舛曲折的命运。想她这一生可能就这样过了,因为她失去了被爱和被人呵护的权力。 她配不上关山。 这位如秦巴大山一样胸怀宽广,沉稳坚毅的军人,她能做的,就是好好的仰望,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却膜拜,去仰望。 在她心里,能够配上关山的,恐怕只有美丽善良的明月老师。 红姐不是个软弱的女人,但毕竟是个女人,她偶尔也会像现在一样,为一点点小事发脾气,伤感得不行。哭泣,并不是因为她心有不甘,而是发泄,一种情感上的宣泄,她被压抑得太久了,宋老蔫不识相撞上来,更是点燃了导火索。 早晨人少,明月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她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掀开商店的门帘。 红姐笑意吟吟地抬起凤眼,瞅着她,调侃说:“年轻就是好啊,洗白了,和桃子似的,嫩得能掐出水儿来!” “又取笑我!”明月嗔怪地瞪了红姐一眼,把篮子还给她。 红姐弯唇一笑,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明月。 “喏,你要的彩纸,哦,里面那俩折叠红灯笼是我家过年门上绑的,也给你。”红姐说。 明月看着袋子里五颜六色的彩纸,心情也跟着变得欢快起来,她谢过红姐,然后指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零食,说:“我要五包葵花籽,五包咸水花生,还有,三盒巧克力。” 红姐用另一个袋子装了,交给明月,“高岗的娃娃有福啊,有你和郭校长在,他们估计每天早上都要被美梦笑醒类。” 明月莞尔,把买的东西都塞进背包里,然后把一百块钱递给红姐,“算账,老板娘。” 红姐冲她撇撇嘴,随便从零钱盒里翻了一张五十和二十的票子还给明月。 “够吗?这么多东西呢?”明月问。 红姐摆摆手,嫌她烦,“快回吧,再晚一点,关山的电话又要打来了。” 明月调皮地眨眨眼,挥手,“红姐,再见。” “嗯。” 等明月走出商店,红姐才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吆喝隔壁屋的小九。 “小九——快去送你明老师——” “嗳,马上!”小九跑出去拦住要独自回高岗的明月,两个年轻人站在太阳地里说话,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们笑容粲然的脸上,那一幕,看起来竟是如此的美丽,叫人移不开视线。 红姐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口气。 明月回到高岗,马不停蹄地直奔转信台而去。 在转信台,她发动董晓东和关山和她一起剪装饰用的拉花,她自小惯用剪刀,手巧,做活细致,不到晚上,就把所有的装饰物都准备好了。 董晓东累得不行,仰面躺在餐桌上,要求明月赔偿他精神肉体损失费。 明月戳他一眼,绷住嘴,没好气地说:“我看啊,你不是要损失费,你是——要饭!” 关山噗一声笑了。 明月同样赏了他一记白眼。 “好吧,看在你们帮忙的份上,我……就留下来做晚饭!董晓东——”明月叫道。 “到——”董晓东唰一下立起,朝明月敬了个军礼,“请首长指示!” 明月转头,笑了一下,又绷着脸,转头,指着厨房角落里的保鲜盒,说:“上菜——” 第一百二十一章 辣白菜炖五花肉 第一百二十一章辣白菜炖五花肉 辣白菜炖五花肉,辣萝卜,白白的米饭。 全部做好,也只用了不到一小时。 辣白菜,辣萝卜是前阵子明月到转信台亲手腌制的,调料是关山拜托送后勤补给的战友带上山的,五棵大白菜,六根白胖的水萝卜,足够他们吃上一个冬季。 关山以前没吃过这种颜色鲜红,味道酸爽的食物,可今天明月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搭配五花肉,野生菌菇以及白豆腐,咕嘟咕嘟一炖,哇,别说董晓东馋的哈喇子乱流,就连他,对食物从不讲究的他,也禁不住被勾到了餐桌前。 “我先开动了!”董晓东端起米饭,用勺子舀了一勺红红的辣汤送进嘴里。 “呼呼——”董晓东烫得合不住嘴,可脸上的表情却在急剧的发生着变化。 先是蹙起眉头,后猛地舒展开,再然后,眼睛瞪得滚圆,最后,就只剩下吃了。 边吃边嘟哝赞道:“明老师……我……我要拜你为师……太好吃……了,比我妈买的……好吃……几百倍。” 明月夹起一片薄薄的五花肉,放进关山碗里,同时斥责董晓东,“喂,你别光挑肉吃,行不行,给关山留几片啊。” 董晓东塞得满嘴食物,哀怨地看看明月,又看看关山,“人家饿嘛!” 明月想用筷子敲他,却被关山拦住,“他正长身体呢,让他吃。” 明月噘着嘴,又抢了一片肉放关山碗里。 董晓东咕哝,“讨……厌。” 明月在桌下踹他,却不想踹到关山脚上。 董晓东捧着肚子哈哈大笑,饭粒儿喷了一地,明月胀红脸,连声向关山道歉。 关山的眼底似藏有万千星光,温柔地看着她,说:“没事,不疼。” 的确一点不疼,明月的小脚,踢过来也像是小猫爪子挠过似的,除了痒,除了甜,再没其他别的感觉了。 明月歉意笑笑,折过头,狠狠地戳了董晓东一眼,两人又抬起杠来。 关山今晚吃的有点多,一锅米饭,他一个人吃了一半还多,辣白菜炖五花肉的辣汤被他一人承包了,他就用汤拌米饭,吃得明月和董晓东后来顾不上吵架拌嘴,只顾瞠目结舌地看他了。 回程的路上,明月一个劲儿地瞅关山。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关山摸摸脸。 明月摇摇头,朝他平坦的腹部看了看,“你不难受吗?” “难受?我为什么要难受啊。”关山纳闷。 “吃那么多的米饭,在胃里……”明月揉了揉她自己的胃部,一想就觉得不舒服。 关山呵呵笑道,“这点饭,吃不倒我。以前,那才真叫能吃。你知道咱们和面的那个盆吧,就像脸盆大小的瓷盆,有一次,我们夜训回来,我实在饿得不行,就跑到炊事班煮了整整一盆的方便面,一次全吃完了。哈哈,想想那会儿,现在这点饭量,还真算不上什么。” 啥?一盆? 明月脑补部队的大食堂,关山穿着军用背心,手抱大瓷盆疯狂吸入方便面的画面。 她打了个颤,朝关山抱拳道:“英雄,佩服!” 关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笑声惊起夜栖的大鸟,扑棱棱飞起一大片。 皎月当空,皓皓清辉。 明月轻叹了口气,感慨说:“要是永远能够这样简单快乐就好了。” 关山看看她,“可以的。” 只要你留在高岗,我保证你每天都过得像今晚一样快乐无忧。 明月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蹙起眉头,紧接着说:“怎么可能。等我回到同州,一切又会恢复原样。” 她又变成那个为了生计,为了事业,劳碌奔忙的明月。在城市的环境下,想这样干净纯粹的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明月抬手,隔着毛衫握住挂在颈间的戒指。 幸好,幸好还有一样东西值得她留恋,值得她欣慰,这样宝贵的东西,就是,沈柏舟对她的承诺。 而她,也不会在不远的将来,与他成为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小心——” 关山一把握住明月的手臂。 明月打了个趔趄,站定,不由得愧惭说道:“对不起,我走神了。” 关山看着她眼底来不及掩去的娇羞和思恋,嘴里泛起一波苦水。 “呃儿——” 他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嗝儿。 突兀的声音令他和明月同时愣住。 明月眨眨眼,看着将头偏到一边去的关山,佯装不知道,语气平静地说:“走吧。” 关山刚准备答应,可下一秒,“呃儿——” 这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加响亮。 明月想忍,却没能忍住,捂着嘴,低头哧哧笑了起来。 关山挠挠头,脸烫的发疼,解释说:“我……我可能真的吃多了。” 明月点点头,“可能。” 关山打了一路嗝儿,到了学校,他等不及告辞就要朝回跑。 “等等——”明月叫他。 看他转身,明月指着院子,说:“你等我一下。” “哦。” 明月小跑着回到宿舍,用手电照着,在抽屉里找到消化药,一路小跑着出去。 “给,这是消化药,回去记得吃,明早就好了。”明月叮嘱道。 关山接过白色的小药瓶,“呃儿——” 明月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关山背后,喊道:“你看那是谁——” 关山下意识扭头。 明月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力量很大,只把关山打得朝前趔趄了一步。 他神情诧异地转过头,却看到明月笑不可抑地弯下腰去。 “我用我姥姥教的土办法,帮你治打嗝儿。哈哈哈,管不管用,还想不想打嗝儿了。” 原来是这样。 关山跟着笑了笑,深呼吸,呼气,吸气,咦,真神了! 居然好了! “好了。你的本事挺大,快赶上花妞儿了。”关山笑道。 明月翘起下巴,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我可是我姥姥的真传弟子!” 关山望着月光下如同精灵般俏丽骄傲的姑娘,心底漾起一圈一圈心动的涟漪…… 一周很快过去,转眼间就到了阳历12月31日。 今天,是高岗小学全体师生举办新年联欢会的大日子。 明月起个大早,将学校清扫得一尘不染,郭校长穿上她给买的新棉服,扯着衣襟出来让她看。 明月站定,左手叉腰,右手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郭校长。 “咋样?会不会有点奇怪。”郭校长穿不惯新衣服,总觉得不自在。 “帅!”明月冲他伸出大拇指,赞道:“迷人的老帅哥一枚!” “这孩子,又说浑话!”郭校长笑着点点她,然后问道:“国旗熨展了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国旗 除了新年联欢会,高岗小学还有一项重头戏,就是从国旗杆竖起那天,一直拖到现在的升国旗仪式。 高岗小学建成至今,已有几十年的历史,郭校长从建校之初就来到学校,整整过去二十余年,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学生,可从未带着学生们升过国旗。 郭校长多年未了的心愿,即将在今天得到实现,他激动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早晨,七点多,孩子们陆续到校。 看到穿着簇新衣裳的郭校长和淡妆素抹的明月,孩子们捂着嘴,在一旁咯咯笑个不停。 孩子们很听话,把最好的衣裳穿来了,鞋子擦拭一新,头发也梳得齐整,看起来个个精神了一截。 明月把女生们叫过来,给她们的马尾各绑上一个红苹果的发绳。这些廉价发绳是她在春风商店买的,质量一般,装饰效果一般,以前在同州,她去逛街时看也不会看这些东西,可是现在,她和这些女生一样,把它们当宝。 女生们戴上发绳,一个个美滋滋的,活像是戴上了贵重的金银珠宝,天鹅似的,冲着男生骄傲地昂起头。 男生则撇着嘴,冲着女生们做鬼脸。 因为不上课,所以,大家的心情都很放松,就连郭校长,也一直咧着嘴,摸摸这个孩子的头,拍拍那个孩子的肩膀,不停地说好。 大约九点半左右,学生家长陆续到校,还有一些喜欢看热闹的村民,也跟着过来瞧稀罕。 升国旗仪式,新年联欢会。 这些祖祖辈辈在大山里生活的秦巴人从来也没看到过。 快到十点,村长宋家山大步流星地赶到学校。 进门就喊:“木鱼,我来晚了,来晚了。” 郭校长迎上前,玩笑道:“咋,媳妇不叫你出门?” “球,被九斤拉去一组了,这不,一看到点了,急急慌慌朝这边儿赶!”宋家山打量着穿着新棉服,精神矍铄的郭校长,扯着郭校长的袖子,调侃道:“呦!穿新袄了!咋舍得买了,你不是出了名的会过麽!” 郭校长笑了笑,“这是小明老师给我买的,一直舍不得穿。” 宋家山的豹子眼瞬间瞪得滚圆,他朝远处拉着娃娃们站队的明月望了望,语气羡慕地骂道:“美得你,北都找不着了!” 郭校长嘿嘿笑,指着家长区,说:“家山,你去那边等,升旗仪式马上开始。” 宋家山朝娃娃队伍挥手,娃娃们爷爷,爷爷的叫唤起来,明月转头,朝宋家山微笑致意。 “孩子们,一会儿你们要按照这几天排练的顺序来,记住了吗?”明月切切叮咛。 “记住了——”操场上回荡着孩子们童稚的喊声。 这几天,她带着孩子们在这片场地上演练过无数次,那根细长的竹竿,她甚至能精确地说出它有多粗,有多高,孩子们排练非常认真,升旗演练也完成得很好,可到了实际操练这一刻,她还是感到紧张。 “明老师——” 明月倏然回眸,眼睛里映出关山黑黝黝的脸庞和灿然的笑脸。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关山,她刚才还吊在半空的心,却胡腾一下落到实处。 她抿着嘴,甜甜地笑了。 “关叔叔,关叔叔——” 孩子们的队伍瞬间乱套,再看关山,好嘛,又像是那天过河一样,胳膊上,腿上,腰上,到处挂着兴奋吵嚷的孩子。 家长们和村民指着他们哈哈大笑。 明月和郭校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不容易把这些猴崽子们弄下来,让他们站好队,孩子们嘻嘻哈哈,还没回到状态,于是明月绷着脸,严肃喊道:“一二——” 唰! 孩子们顷刻间收声,立正站直。 明月站在前排,对准队伍,“站直了,对齐前面的人。宋小宝,你往哪儿看!” 宋小宝赶紧站好。 明月整好队伍。 转头,对关山说:“可以开始了。” 关山点头。 他看看表。 跑步上前,姿势漂亮利落地立定,然后向孩子们敬了个端严的军礼。 “现在,准备升旗,所有人,立正。” 孩子们胸脯挺得高高的,像一个个真正的士兵,等待着首长检阅一般,目视前方的国旗杆。 十点整。 “预备,出旗!” 随着关山一声令下,前排的宋伟伟扛着国旗,在两名护旗手宋铁刚和花妞儿的护送下,踢着正步走向前方的旗杆。 从来没有升过旗,也没有经历过这般严肃的场面,孩子们显得有些紧张,前进的过程中三个人走得路线不直,正步更是踢得滑稽可笑。 “哈哈……哈哈……”宋小宝捂着肚子笑起来,冲着宋铁刚做鬼脸,其他孩子也跟着捂嘴偷笑。 明月将食指竖放在唇上,提醒宋小宝他们不要出声。 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将旗杆捆在绳子上的时候,宋伟伟因为紧张动作有些变形,他笨拙的系着绳索,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明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焦虑。 关山朝她望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关山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着急。 说来也神奇,就像刚才心落到实处一样,这次有了他的提醒,她竟没再因为孩子们状况百出而焦灼忧虑。 等宋伟伟终于绑好国旗,直起身,将红色的国旗捧在手心,明月走上前,悄声提醒宋铁刚和花妞儿,“拉绳索——” 宋铁刚和花妞儿愣了一下,赶紧把绳索拉在手里。 明月吸了口气,把手机打开,找出国歌音乐,朝宋伟伟递出一个开始的眼神。 宋伟伟领悟,用力甩开右臂,将红色的国旗抛向天空…… “敬礼!唱国歌!”关山同时给出口令。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犹如天籁般干净清澈的童音,孩子们像之前演练一样,齐刷刷地举起右手,用他们明亮而又纯洁的眼睛,认真注视着国旗慢慢升起。 歌声落下,国旗恰好升到旗杆顶。 “升起来啦!” “升起来了!” 宋伟伟他们还没归位,孩子们就欢呼起来,他们兴奋地蹦跳雀跃,和眼眶通红的明月,和朗声大笑的关山抱在一起。 郭校长激动地淌下热泪,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看到高岗小学上空飘扬飞舞的国旗。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年联欢会 家长区亦是激动不已,这些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山里的农民,第一次感受到国旗给人带来的神圣感和庄严感。 虽然高岗小学的国旗台,国旗杆太过简陋,可这一点都不会影响郭校长和明月为学生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初衷。 明月甚至在想,要是有可能,她还要带着孩子们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呢。想必,那又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人的一生,总会经历一些值得纪念的瞬间,譬如现在,譬如她用手机镜头抓拍到的高岗村的村民们神情肃穆地仰望着国旗的画面,她想,以后高岗村富裕起来,她一定把这张照片洗出来放进村史博物馆里,供后人瞻仰。 升旗仪式后就是迎新年的重头戏,新年联欢会。 原本学生家长看完升旗就可以回去,可他们也稀罕这联欢会是啥东西,觉得是不是和村里过节庆时舞狮耍龙灯一般热闹。于是,纷纷围到教室门口,从窗户外面朝里看。 破旧的土胚房教室完全大变样。 经过明月他们头一晚的精心布置,教室现在成了彩色的空间。五颜六色的拉花从墙角四周一直延伸到中央的灯座,灯座下方,悬挂着一个大红灯笼,教室的墙壁上贴着明月的剪纸作品,有可爱的动物,有美丽的雪花,还有大树等等。 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着重写着五个大字。 新年联欢会。 教室里的课桌从横排变成了四方形,每张桌上都散放着瓜子花生糖块等零食。 孩子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个个张着大嘴,你看我,我看你,以为置身于梦境,忐忑震撼到不敢迈步进去。 明月站在教室中央的空地,微笑着向他们招手,“同学们,进来呀!快进来!” 孩子们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找到各自的座位,坐下,兀自还在转着脑袋打量着这个童话般的空间。 宋小宝坐下就开始吃,“老师,这块糖我吃过!里面有夹心,可好吃了!” 明月走过去,摸了摸宋小宝的头,笑道:“你个小吃货。” 其他孩子哈哈大笑,指着宋小宝嘲笑道:“吃货,吃货!” 宋小宝朝同学们扮鬼脸,引来更多笑声。 明月看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去教室后面找郭校长。 “可以开始了,郭校长。” 她踮起脚尖透过窗外的人群,向外张望,“关山呢?怎么没见他?” “哦,忘了跟你说了,关山回去拿礼物了,他刚才在工作,没顾上带。”郭校长说。 “好吧,那咱们先开始,不等他了。”明月征得郭校长同意,步履轻快地走到教室中央,脆声喊道:“一二——” 孩子们立刻双臂交握平放在桌上,期盼望着明月。 明月微笑,环视一圈,朗声说道:“伴随着高岗飘扬的红旗,崭新的一年如约而至。在这辞旧迎新之际,我宣布,高岗小学新年联欢会现在开始——” “啪啪啪——”孩子们疯狂鼓掌。 外面站着的村民也还跟着拍起巴掌。 “下面,由郭校长发言。” 郭校长拽了拽身上的衣服,走过来,站定。 他的视线在高岗小学每一位学生的脸上停驻,凝视,最后,背过身去咳了几声,才缓缓转头说道:“作为校长,我愧对你们啊。你们在学校享受不到干净明亮的学习环境,午饭也是最简单的馍菜汤,夏季淌水过河上学,冬季迎着大山凛冽的寒风上学,你们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可作为校长,我对不起你们。今天借着联欢会的机会,我向你们道歉,原谅老师,原谅老师没能给你们提供一个安全温暖的学校,对不起……” 郭校长深鞠一躬,长久不起。 孩子们懵懂,单纯,但他们敏感,聪慧,善良。 看到他们敬爱的郭校长如此的真情流露,孩子们眼眶红了,离得近的花妞儿,跑上前,抱住郭校长,“郭老师,你最好了,没有你,我们去哪儿上学?” “郭老师最好——” “老师——” 孩子们纷纷上前,拥住郭校长。 窗外的村民低头拭泪,明月也背过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 等郭校长带着孩子们落座。 明月上前,说道:“师恩难忘,下面,请我们班的宋伟伟同学,为大家带来一首歌,歌名是《每当走过老师的窗前》,大家欢迎!” 孩子们热烈鼓掌,宋伟伟红着脸站起来。 明月向他招手,“宋伟伟,站在中间唱,没关系,大胆唱,就像咱们排练时那样。” 宋伟伟上前,站在明月旁边,鼓起全部的勇气,清唱道:“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啊每当想起你您敬爱的好老师,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 宋伟伟的嗓音堪称天籁,他吐字清晰,音准度极高,最重要的,是他对音乐的那种天生的把控和领悟力,令明月感到震撼。 不夸张的说,每一次听到宋伟伟唱歌,她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一曲唱罢,掌声如潮。 紧接着,高岗小学的其他学生都表演了各自的节目。 有表演现场作画的,有表演诗词朗诵的,最值得一提的,是宋小宝表演的民间戏曲节目,不知是不是跟着大人们学的,他竟把一个戏台上的丑角模仿的惟妙惟肖,引来无数欢笑声。 “明老师,来一个——”郭校长带头鼓动孩子们鼓起掌来。 “来一个!” “明老师,来一个!” 明月连连摆手,想拒绝,却被宋铁刚从教室后面推到了场地中央。 她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笑着,站在原地想了想,她说:“大家都知道,高岗小学的十八位学生均是在外务工人员子女,也就是留守儿童。我曾问过他们,你们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们告诉我,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让爸爸妈妈回家。” 明月顿了顿,说:“我没什么准备,就给大家唱首歌吧。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月光》,它是一首体现游子思乡情的歌曲,我就把这首歌送给在座的孩子们,愿你们美梦成真,早日和家人团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月光 “哦月光洒在每个人心上 让回家的路有方向 噢离开太久的故乡 和老去的爹娘 哦迎着月色散落的光芒 把古老的歌谣轻轻唱 哦无论走到任何的地方 都别忘了故乡 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坚强 是什么离去让我们悲伤 是什么付出让我们坦荡 是什么结束让我们成长 哦迎着月色散落的光芒 把古老的歌谣轻轻唱 哦无论走到任何的地方 都别忘了故乡 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坚强 是什么离去让我们悲伤 是什么付出让我们坦荡 是什么结束让我们成长 是什么誓言让我们幻想 是什么距离让我们守望 是什么欲望让我们疯狂 是什么风雨让我们流浪 哦月亮高高挂在了天上 为回家的人照着亮……” “离开了太久的故乡,快快回去见爹娘……” 如泣如诉的乡愁,在明月的歌声中静静的流淌。此刻,游子听到远方的呼唤,伫立远望家的方向,思念老迈的爹娘,思念天真的稚儿…… 一曲过后,余音袅袅,歌声里的羁绊揪得人心疼如绞,再也放不下…… “老师——” 突然,花妞儿声音凄厉地喊了声,向明月跑去。 明月弯腰,将花妞儿抱住。 花妞儿紧紧揽着明月的脖子,泪眼婆娑地哽咽说道:“老……老师……我想妈妈……想妈妈了。” 明月被花妞儿的声音打动,眼睛一热,捧起花妞儿的脸庞,动情说道:“你可以喊老师妈妈,老师就是你的妈妈。” “妈妈……”花妞儿嘴唇颤抖地叫她。 “嗳。”明月向她微笑。 “我也要妈妈,老师,我也要你当我的妈妈!” “我也要!” “我也要!” …… 明月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变成了十八个孩子的‘妈妈’。 窗外的村民,大多是孩子们的家长,看到这一幕,想起在外打工的儿女,这些留守的老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纷纷淌下心酸的热泪。 恰在这时,关山拎着一个大袋子挤进教室。 “孩子们,看我给你们带……” 话没说完,他就被教室内外相拥哭泣的一幕惊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明月瞅见关山,拍拍孩子们,说:“你们看,关叔叔来了。” 谁知,宋小宝一扭头,却大喊一声:“爸爸——”,向关山跑了过去。 关山被叫懵了。 啥,爸爸? 他啥时候变成爸爸了。 有宋小宝打头,这些孩子们调转矛头,对准了迟来的关山,把他团团围住。 “爸爸——妈妈——” 宋小宝指指关山,又指指明月,满足地大笑起来。 孩子们跟着学,不一会儿,满教室里,回荡着爸爸妈妈的叫声。 明月毕竟是个没出嫁的姑娘,被人当众喊妈妈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可现在忽然又冒出个爸爸,这个人还是关山,这让她的脸瞬间烧热起来。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忽然挤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的出现,让教室静了一静。 大家都看着门口的陌生男人,看着他身上明晃晃的皮衣和脚上锃光瓦亮的皮鞋。 “柏舟?” 明月愣了一瞬,眼睛里逸出惊喜,低叫一声,向那人疾奔过去。 “柏舟,你怎么来了!你……” 明月还没等拉住沈柏舟的手,就被他用力甩脱,他黑沉着脸,盯着明月,“你们继续,继续啊,爸爸妈妈!” 说完,他转身挤出人群,向校门口大步走去。 明月神情惶然地追上去,“柏舟——” “柏舟,你听我解释,你误会了,我和关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你……”明月追上去,拉住沈柏舟的胳膊,阻止他向前走。 沈柏舟停下来,神情冰冷地看着明月,说:“我都亲眼见到了,听到了,你还解释什么?” 明月急得胃部抽搐,额头冒出冷汗,她拉住沈柏舟的胳膊,说:“你真的误会了。关山是部队转信台的军人,我平常和你联系用的就是他们的电话,他是学校特聘的体育老师,今天学校开联欢会,孩子们因为想念在外打工的父母,所以才拉着我们叫着过瘾,柏舟,你相信我,我们真的没什么。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 沈柏舟将信将疑,蹙着浓眉,“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你要是不相信,你亲自去问……” 明月话没说完,身后就插进一道熟悉沉稳的男声,“明老师,我来解释。” 明月回头,抱歉地看着关山,说:“我已经和柏舟解释过了。没事,他是个讲道理的人。” 沈柏舟却抢上一步,和比他个头略高的关山面对面,责问道:“你就是那个整天围着明月转悠的,当兵的?” 关山轻蹙眉头,视线在沈柏舟奶油味儿过重的脸上停留几秒,转头,对明月说:“明老师,你先回去,孩子们都在找你。” 接收到关山宽慰安定的目光,明月焦躁不安的情绪得到一定缓解,她看了看沈柏舟,说:“柏舟,我安顿好学生,待会儿再来找你。” 沈柏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明月了解他这是少爷脾气犯了,她苦笑着转身离去。 待明月走了,关山便主动开口,澄清道:“你是明老师的男朋友吧,我经常听她提起你,我和她只是朋友,刚才的事是孩子们胡闹,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因此怀疑明老师的为人和品质。她,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山村支教老师。” 许是多年军旅生涯磨砺出的独特气质,再加上犹如低音炮似的沙哑沉稳的声音,总之,关山讲话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都会给对方带去一种压力,而且,具有极强的权威性,给人一种天生的信任感。 沈柏舟也是一样,从最初乍然看到那一幕受到强烈冲击的状态,到他逐渐冷静下来,再到现在关山耐心细致的解释,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冲动了。 其实回想一下,明月那明显变得黑瘦的面庞,和臃肿的穿着,和过去那个被他疼着宠着还嫌不够的小公主,哪里还存在可比性。 看来,明月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吃尽了苦头。 他来了不安慰,不呵护,居然给她甩脸子,办她难堪,他可真够浑的。再反观他自己,他做对什么了呢?真要论起对错,只怕该下跪求饶的人,是他,沈柏舟。 想通了这一点,沈柏舟的脸色渐显舒缓,他看着关山,勉强笑了笑,说:“算了,我可能是太爱她了。对不起啊,刚才对你态度不好。” 关山摇摇头,“你该道歉的,不是我,是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来乍到 新年联欢会圆满结束,放假两天,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跟着家长回去了。 学校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偌大的校园,只剩下郭校长,明月和神色疲惫的沈柏舟。 “柏舟,你去我宿舍休息一下,炉子上有热水,你先洗洗。我这就去给你做饭。”明月对沈柏舟说。 郭校长拦住明月,给她使眼色,“你去陪陪小沈,人家来一趟不容易。” 明月看了看明显被累到的沈柏舟,没再坚持,“那好吧,我去陪陪他。您随便下锅面,咱们能吃饱就行。” 郭校长摆摆手,示意她快去。 明月领着沈柏舟走进她的宿舍。 “你把包放那边箱子上,屋里有点冷,你别脱外套了。我去给你倒水……呀——”没等她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啰嗦完,沈柏舟从身后一把将她抱住。 明月心神一漾,低声嗔怪道:“你轻点,郭校长还在外面。” 声音从她的颈窝里传出来,“我不管,现在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挡我爱你。” “谁阻挡你了,你这个人,真是……”明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偏头看着沈柏舟俊美的侧颜,眼睛里溢满喜悦。 沈柏舟动情地看着她,扳过她的下巴,就要吻上去。 明月下意识地挣了一下,“你……别……” 沈柏舟蹙起浓眉,不满地嘟哝:“咱们分开这么久,亲一下都不行麽!” 明月转过身,搂住他的腰,仰面看着沈柏舟,说:“那你低下头。” 沈柏舟心里一喜,从善如流,低下头来。 “闭上眼睛。”明月命令道。 他又闭上眼睛。 明月踮起脚尖,在他的颊边亲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跑掉。 “好了——” 沈柏舟以为等待他的会是一个缠绵悱恻,热情如火的亲吻,谁知,明月居然玩赖,敷衍的嘬了他的脸蛋一下,就算交差了。 “不带这样的……明月,你过来!”他向明月走过去。 明月呵呵笑着闪躲,“沈柏舟,我们有约法三章!” 沈柏舟恨死那个约法三章了,已经尝过情欲滋味的他,对之前遵守约法三章的愚蠢行为感到耻辱,人生苦短,就是要纵情快乐,有情人做快乐事,其中就包括两情相悦,鱼水之欢。 以前他太傻了。 明月最终被他逮住,连抱带拥的压在吱呀乱叫的小床上。 真的是,动一动,都会叫。 顾忌着外面的人,沈柏舟也不敢太用力,只是拥着明月,想亲却被她躲着。 “破床……”失去耐性的沈柏舟气得锤了下枕头。 明月微微蹙了下眉头,“你别这么说,我刚来的时候,睡的床比这个还要破,完全是砖头上面搁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后来,是村里的宋华婶儿把她家不用的床送给我,我才不至于继续受罪。” 沈柏舟眼神复杂地看着明月,最后,叹口气,仰面躺倒。 明月翻过身,手托着下巴,细细打量着她的恋人,沈柏舟。 他长得可真好看。 虽然长途跋涉,眉眼间透着倦色,可五官精致的他仍旧是那个受到女生恋慕的校草,虽然他脾气性格不够平和,但是对她,向来温柔有加,呵护备至。 像这次,他跋山涉水来到高岗,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搁过去,从小养尊处优,家境优渥的他早就半道儿打退堂鼓了,可这次没有,他竟然忍得了火车大巴的颠簸,甚至爬了几小时的山路,找到高岗村。 想到这儿,明月心里就感动得要命。 “柏舟……” “嗯。” “柏舟……” “嗯。” 还想再喊他,却被沈柏舟抓了手背,吻在上面。 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像是山里的泉眼,一眼看不到底。 明月心慌,还有一丝甜蜜,从他嘴唇碰触的地方蔓延开来。 沈柏舟亲吻她每一根手指,忽然,他顿住,拧起眉头,摸索着明月空空如也的指尖,问道:“戒指呢?你怎么不带着?” 明月眨眨眼,慧黠一笑:“我弄丢了。” 沈柏舟赫然怒目,便要发作,却见明月的手在脖子里轻轻一拉,然后一道晃眼的银光就落在她的手心。 沈柏舟低头一看,不由得愣住。 一条蛇形项链,顶端那枚闪烁着光华的东西,不正是他当初送给明月的求婚戒指。 “你……” 明月捏捏他的脸,嗔怪说:“我怎么可能丢了它?除非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不要你,自然也就不要它。” 沈柏舟手指一颤,差点捏不住手里的戒指。 明月敏感望他,他赶紧正了面色,斥责说:“瞎说。我那么爱你,恨不能现在就把你娶回家,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以后,这种话,你切莫再说。” 明月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心想,她有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吗?他至于沉下脸来凶她。 明月翻身坐起,把项链塞进领口,然后下床拎了炉子上的水壶,在洗脸盆里倒上热水。 沈柏舟神色讪讪地贴过来,哄劝说:“我一向敏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错了,还不行吗,明月,你打我,骂我,别不理我呀。” “讨不讨厌啊你……”明月哧哧笑了,她转身,拧了拧沈柏舟的脸,拉着他站在脸盆架前,“快洗洗,我去看看郭校长饭做得怎么样了。” 傍晚,三个人对付着一锅没有油水的面条,将就了一顿。 不知是不是太累,还是吃不惯山里的饭菜,沈柏舟神色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到后来,他剩下半碗面条,起身想找垃圾桶倒掉,却被明月夺过去,“你别浪费呀,就放这儿,我晚上饿了热热吃。” 沈柏舟惊讶地看着她,嘴里喃喃:“我的剩饭,明月,你吃剩饭……” 明月冲他眨眨眼,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和郭校长,还经常吃孩子们的剩饭呢,是不是,郭校长!” 郭校长笑笑,没说话。 沈柏舟拧着眉头,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捂着鼻子,走出伙房。 郭校长拍拍明月的肩膀,“我来刷碗,你快去看看小沈,我看他,可能是受刺激了。” 明月甩甩手上的水珠,苦笑道:“他是富家少爷,讲究得很。” 明月走到院子,看到沈柏舟在院子里踱步,“柏舟,你要是吃不惯,我给你煮包方便面……” “先别说吃,你们的卫生间在哪儿,赶快带我去。”沈柏舟握住明月的胳膊,声音急切地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怀愧疚 片刻后,沈柏舟从厕所出来。 他的脸色很不好,像害了场大病似的,面色煞白,眉头紧锁,看到明月就开始发牢骚:“这是厕所吗?你们平常就在这里,这里面……呕哦……” 沈柏舟是个胃浅敏感的人,以前陪明月逛街,除了五星级的厕所,其他条件的,他根本不进去,宁可憋着也不去。 看到男友干呕难受的样子,了解他生活脾性的明月只好上前拍抚着他的脊背,安慰说:“这里是高岗,不是同州,你将就一点,忍一忍。” 沈柏舟被呕出两眼泪,他委屈地瞅着明月,孩子气地恳求说:“明月,咱们下山去吧,明天不是元旦吗?我们去县城,好不好?” 明月摸了摸他的头发,苦笑说:“我明天下午要给学生补课,走不开。再说了,现在下山,你能走得动吗?” 沈柏舟嘴角一弯,期待的表情瞬间垮掉,他双目无神地看着荒僻孤冷的高岗村,口中喃喃说道:“我就知道……就知道,是这样……” 明月愧疚地说:“对不起啊,柏舟,我不知道你要来,要是提前知道,我肯定……” “算了。都怪我,是我不请自来,打扰了你的生活。”沈柏舟语气凉凉地说完,起身向明月的宿舍走去。 明月追了两步,没追上,她神色懊恼地揪了把头发,嘟囔说:“要命,少爷脾气又上来了。” 刚打算回屋去哄他,却看到郭校长立在伙房门口向她招手。 走近,明月发现郭校长竟穿着外套,“您要去哪儿?” “我去转信台借宿一宿,你晚上睡伙房,哦,这棉衣你让小沈穿上,夜里凉,他穿得太单薄。”郭校长把明月给他买的新棉服递过来。 明月接过棉服,眼底浮动着一层水润的柔光,恬静而又脆弱,“给您添麻烦了。” “这孩子,咋恁爱说傻话。添啥麻烦,小沈不远千里来高岗看望你,他不怕累,我还怕出去睡一宿。再说了,去关山那里,你还有啥不放心的。行了,我走了,你和小沈说一声。”郭校长轻声说道。 明月苦笑,说好。 “您带上手电,小心路上的石头。”明月叮嘱。 郭校长向她摆摆手,走远了。 明月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走到宿舍门口,轻轻伸出手。 “吱呀!”破旧的木门应声而开。 她看了看黑黢黢的房间,在心里叹了口气,进屋,关上房门。 她摸黑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摸索到里面舍不得用的蜡烛,滋啦一下划着火柴,点燃。 她把蜡烛倾倒,将蜡油滴在桌面上,然后趁着蜡油未干黏软时,把蜡烛底座摁在上面,粘牢。 蜡烛的光比油灯亮上许多,明月一眼就看到横在床上已经陷入熟睡的男人。 可能是光亮刺人,他蹙起浓眉,将脸转向床里,嘴里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牢骚话,之后,便没了动静。 明月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来劝慰他,她甚至准备妥协,由着他的性子来,让他尝些甜头。 可谁知,软硬兼施的策略全都用不上了。 她苦笑,摇头,替他脱了脚上的皮鞋。 烛光下,明月发现沈柏舟的脚后跟磨破皮,出血黏住袜子,她盯着那处溃烂的地方,忍不住就要哭出声来。 他不该受这份罪,但是为了她,他仍旧抛下身份,抛下面子,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来看她了。 柏舟是爱她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即便相隔万水千山,可他依旧如同过去一般深爱着她。 如同她也爱他一样,宁可自己受罪,也要对方过得比自己要好。 这就是恋人间最可贵,最珍贵的情意。 明月小心翼翼地脱掉沈柏舟的袜子,倒了温水,给他擦干净上面凝固的血痂,而后,用花妞儿给她的外伤药,涂抹在伤处。 她拿起床角的被子铺展,给他盖上。怕他冷,又把郭校长的棉衣搭在被子上 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兀自不安蹙眉的沈柏舟,她不禁心生怜惜,愧疚不已。 该是有多累呢,这样也能睡着。 “睡吧,愿你做个好梦。”明月俯身,目光深情地在他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起身,吹熄蜡烛,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郭校长到转信台,却没看到关山的身影。 董晓东正在灯下做数学题,看到郭校长,讶然起身,“您来了。” “小董,我来给你们添麻烦了。”郭校长笑呵呵地说道。 “添啥麻烦?”小董不明白。 “小明老师的男朋友从城里过来看她,我把伙房腾出来让她住,我就暂时到这边和你们挤一宿。”郭校长抓了个板凳坐下。 听到郭校长的话,董晓东的眼皮迅速眨动几下,表情变得很是古怪。 “关山呢?怎么没看见他?”郭校长朝他们住的宿舍瞅了瞅。 董晓东哦了一声,说:“您说关站长啊,他不在。” “咋了,晚上还要出去巡线?” “不是巡线,他晚饭吃了两口就出去了,我问他,他说去山里转转。”董晓东坐下,双手托腮,再也没了学习的兴致。 他的眼珠儿转了转,忽然问看他作业的郭校长,“您说小明老师的男朋友来高岗了?” “嗯,来了。” “啥时候来的?” “就晌午,学校开联欢会那会儿。”郭校长抬头看看董晓东,“你这小子,问这干啥。” 董晓东挠挠头,蹙着眉头,说:“那我们关站长一定也看见明老师的男朋友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他的反常举动是咋回事了。原来真是受刺激了,怪不得他回来以后就阴阳怪气的,问十句答一句,被我说烦了,干脆大冷天只穿件背心在院子里做俯卧撑,我叫他回,他还怼我,让我滚。哼,现在我明白咋回事了,待会儿等他回来,我非把他老底戳穿了不可!哼!” 郭校长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他放下卷子,目光深深地看着董晓东,问:“你也知道关山喜欢小明老师?” 董晓东立刻摆出一副地球人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的嫌弃表情,噘嘴说:“他那演技,也就能骗骗小明老师。您不也看出来了吗?还问我。”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关山疯了 关山一个人在后山跑了两圈,回转信台经过高岗小学,他刻意朝里面望了望。 西边的屋子隐约有光,其他的地方漆黑一片。 他辨别了一下方位,随即,神色黯淡下来。 她的宿舍黑着灯。 这么早就睡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一块自己珍藏了许久,舍不得碰触的珍宝,忽然被人抢走了一样,那种失落,嫉妒,酸楚中带着疼痛的滋味,牢牢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明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如此糟糕,明知道他对明月只是一厢情愿的暗恋,可当他今天亲眼看到明月用那双充满了爱意和惊喜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男友的时候,他像个被人抢走糖果的孩子,居然想要发疯发狂,想要把她给夺回来。 可能吗? 关山为自己产生这样不成熟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一名军人,绝对不会做那种抢夺强迫的举动去伤害明月。 所以,强大的自制力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他没有当众出丑,可那些违心的话,却像是一面面闪光的棱镜,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躲避,都能看见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关山。 他用超极限的体能运动来麻痹自己,用断崖之上刺人骨髓的寒风来警醒自己,甚至,他用部队严厉苛刻的条例条令来约束自己,可结果,却还是这样。 他的腿和脚根本不受大脑支配,自动从山上走到学校。 回转信台根本不用走这条路,可他偏偏就选择了这一条艰难的山路。 就像他明明知道她不属于他,不属于这片大山,可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陷入暗恋的沼泽一样,任凭自己在淤泥里挣扎喘息,却始终不肯放弃她。 关山扶着僵直的腰走进转信台大门。 “你这道题解题思路有问题,你应该这样……” 过人的耳力,不用他费力去辨别,就能准确无误地叫出屋里的人。 “郭校长——” 几乎是撞进房门,那巨大的响动,吓得里面的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关山……”郭校长想问他出啥事了,怎么这么着急。谁知冲进来那人却三两步跨到他面前,弯腰,一把攥住他的两侧手臂,眼神炽烈地问:“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在学校吗?” 郭校长觉得自己的一双胳膊快要断了,被关山扼到的地方,疼得钻心。 看到郭校长痛到抽搐的眼角,董晓东也跟着疼,他拍打关山硬的像铁似的胳膊,提醒关山,“你轻点,郭校长不是你练拳的沙袋!” 关山蓦然回神,放松手劲,可依旧握着郭校长的胳膊,“对不住您了,可您怎么来了?” 董晓东翻个白眼,心说,此人已疯,居然不说人话了。 郭校长也纳闷,心想,他是不是来错时候了。 “我……我过来想借住一宿,明老师男友住在学校,我把伙房让给小明老师,关山,你是不是不方便,不方便,我再想……” 郭校长话未说尽,就觉得刚刚才松快的胳膊又被狠狠扼住。 “啊——” 郭校长这次没忍住,直接痛叫起来。 董晓东也被这一出弄得一愣,心想,此人不仅疯了,还开始胡来了。 刚要上前喝止,却见关山腰一弯,忽然把郭校长连凳子一起抱了起来。 抱起来不算,居然还在转圈! 我的个娘啊。 郭校长被转得晕头转向无暇思考不多说,一旁的董晓东看得是目瞪口呆,嘴巴大张着,能塞进个鸡蛋。 “太好了,您来了,太好了……” 关山至少转了几十个圈,才停下来,把郭校长放在地上。 郭校长黑脸发红,眼珠儿乱晃,完全被转晕了。 董晓东目光谨慎地上前,拍了拍仰头傻笑的关山,问:“你……你没疯吧。我……我是谁?” 关山一巴掌盖在董晓东的板寸头顶,握住,捏了捏,眯起眼睛打量他,“是啊,你谁啊。” 董晓东嘴一扁,快哭出来了,“关站长,你别吓我……” 他生性胆小,最经不起吓,可是眼前的关山,表现得太不正常,太可怕了,他害怕,害怕那个熟悉的关站长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你今天受刺激了。可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既然人家小明老师有男朋友了,你就认命吧,啊,听弟弟一句话,千万别钻牛角尖,这爱情啊,搞得好是一家人,搞不好毁人性命……”董晓东说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感觉自己也跟着关山变得疯魔了。 可他还是喜欢和崇拜那个低调沉稳的关站长啊,虽然平常沉默寡言的时候多,可他最起码是正常的,是知道心疼他的关站长。 “关……关山,你别用那眼神瞅我啊……我害怕……”董晓东慌了,扯来郭校长挡在他前面。 郭校长好不容易找回神智,他借着灯光,细细的打量着面前神色倦怠可眼睛亮得出奇的年轻军人。 看着看着,郭校长的脑子里赫然一亮。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于是拉住关山的胳膊,把他拉到外面院子。 “关山,你老实跟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去学校了?”郭校长目光严肃地问道。 关山被冬日里的寒风一激,发热发烫的脑子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看着郭校长,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低声说:“嗯。” “果然……”郭校长闭上眼睛蹙了下眉头,又睁开眼,说:“你是见我来这儿,知道小明老师没和她男友在一起才这么高兴,对不对?” 关山沉默。 郭校长盯了他半天,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啊,咋净往牛角尖上怼呢?关山,我早跟你说过,小明老师有对象,以后会离开高岗回到城市过她自己的生活。我当时劝你莫要用情过深,莫要伤人伤己,可你还是……” 关山掀起削薄的唇线,无奈苦笑道:“我只说不会打扰她,却没说不去爱她。” “你……你可真是傻啊。”郭校长扶着额头,不知该说什么。 “傻,又怎样呢。只要她在高岗一天,我就护她一天,她若离去,我便遥祝她幸福。有时候,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得到回报。郭校长,您经历的,比我深刻得多,不是吗?” 郭校长愕然愣住。 是啊。 他凭什么对关山的感情指手画脚,他自己,又比关山好到哪里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温室兰草 各怀心思入睡。 第二天,郭校长起个大早回到学校,明月已经起床,正在清扫院子。 看到郭校长回来,她按着扫帚,神情愧疚地说:“给您添麻烦了,柏舟一会儿就回去了,您自在一点,别太顾着他。” 郭校长朝明月的宿舍瞥了一眼,看到黑门紧闭,他耷拉下眼皮,沉默了几秒,说:“没事,只要小沈觉得方便就行。哦,我去做饭,你待会儿叫小沈起床。” 明月点头,“好,那麻烦您了。” “你这孩子,瞎客气。”郭校长挽起袖子进了伙房。 明月扫完院子,又戴着口罩把厕所从里到外清扫了一遍。直到她扶着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才终于结束劳动。 撩着水桶里的冰水洗了洗手,又用毛巾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之后,她走到宿舍门前,轻轻叩响木门。 “柏舟?柏舟,你醒了吗?” 隔了一会儿,屋里先是传出几下干哑的咳声,之后,沈柏舟有气无力地叫她,“明月,你进来……” 明月推门进屋。 沈柏舟神情怔忡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头发蓬乱如草,眼部充血,一看就知道没有睡好。 “火灭了?”明月进屋就被屋里的温度惊到,她径自走向火炉,拿起铁钳揭开炉盖,凑近一看,眉头不由得轻蹙起来。 果然,炉火灭了。 也不知道沈柏舟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薄薄的一床棉被,就算是加上郭校长的棉衣也不顶用。 “阿嚏——阿嚏——” 沈柏舟刚想发句牢骚却连打两个喷嚏。 明月拿出一包平常舍不得用的纸巾,抽出一张,递给神情痛苦的沈柏舟,“鼻子,这里,流出来了。” 沈柏舟眼神哀怨地看着她,接过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可怜兮兮地诉苦说:“你们这儿比东北还冷,我连做梦做的都是自己光不出溜的在雪地里挨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房子,却被你喊醒了。” 明月看他面色潮红,隐约像是发烧的症状,不由得担心不已。 她摸了摸沈柏舟的额头,又把手掌放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拧眉说:“有点发烧。” 她说罢朝沈柏舟身上皱巴巴的皮衣瞥了一眼,低声埋怨道:“你就不会穿件棉衣来吗?” 一件单薄的皮衣能抵御零下十度的严寒? 说他是一棵习惯享受的温室兰草,一点都不夸张。 他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贫穷和寒冷。 沈柏舟身上不舒服,听到明月说他,不免有些生气和委屈,“我为什么生病,还不是因为太爱你,太想见到你了,你要不在这里,打死我,我也不会到这破地方来受罪。你埋怨我,埋怨我穿得少,冻病了给你添麻烦,可我为了谁呢。这一路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为了见你一面,我吃尽了苦头,你又理解我多少,体谅我多少?” 明月黑黢黢的眼睛瞅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沈柏舟拧着眉头,盯着被面上俗气的红色花朵,生闷气。 此刻的明月很想反驳他几句,她想告诉沈柏舟,不是天天把爱这个神圣的字眼挂在嘴边就是爱了,恋人之间,地位是平等的,没有卑微的成分,而那些为爱人默默地付出而不求回报的人才更加值得尊敬。 当然,她并不是觉得沈柏舟不够好,相反,他能来高岗看她,她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他。 她爱沈柏舟,但她不会像沈柏舟一样把爱当成资本,去要挟绑架对方,她只会为他考虑更多,不会凭着一时冲动,图一时痛快,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视线滑落,停在他红肿的脚后跟上面。 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能怎样呢?谁让她爱上了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呢! 他能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奇迹了。 心软了,语气也跟着软下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是我不够体谅你,你都病了我还冲你发牢骚,是我不对。柏舟少爷,求你原谅我吧,好吗?”明月拉起沈柏舟的手,撒娇地晃了晃。 沈柏舟噘着嘴,翻着眼睛瞅她。 明月嘴角噙着笑意,讨好地求他:“别生气了,嗯,我错了,你罚我,还不行吗?呀——” 明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她稳住身子,脊背已经贴在床板上。 沈柏舟的大号俊脸朝她压下来。 她的心咚咚狂跳,轻轻阖上眼睛…… “小明老师——小沈——饭好了!”屋外头忽然响起郭校长的叫声。 明月蓦地睁开眼睛,用手臂横在她和沈柏舟的中间。 “吃饭了。”她低声提醒道。 沈柏舟眼里燃起的火焰几乎要把明月吞噬掉。 明月假装没看到,推开他,站了起来。 “来了,马上来——” 她拢了拢发丝,笑着对沈柏舟说:“起床了,沈少爷。” 沈柏舟嘴角撇着,表情透着浓浓的不甘和委屈,他拧着眉头,恶狠狠地说道:“等你回同州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明月嗔怪地瞪他一眼,“你怎么学坏了,说话的语气活像个流氓!” “流氓怎么了,流氓就不谈恋爱了……”沈柏舟作势下床,明月惊叫一声,身子敏捷一旋,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院子里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我帮你打水去!” 沈柏舟闭着眼睛,神情无奈地长叹口气。 早饭,老三样,馍菜汤。 馍是黄面馍,菜是炒萝卜丝,汤是白面汤。 “汤里卧了鸡蛋,趁热吃啊,小沈。”郭校长指着餐桌上满满一碗面汤招呼沈柏舟。 沈柏舟瞄了眼颜色素淡的食物,顿时觉得口苦,他挤出一抹笑,敷衍道:“谢谢您了。” “快吃,快吃。”郭校长把自己的汤碗放在桌上,观察了一下沈柏舟的面色,担忧地问:“我听明月说你感冒了,要紧吗?我这里只有些草药,需要时间熬煮。你能等的话,我现在就把药煎上。” “啊,不用了。我吃不惯中药,太苦。”沈柏舟摆手拒绝,回话的功夫,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凳子,身子一仰,眼看着就要摔倒。 “小心!” “小心!”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闹别扭 多亏明月从后面扶了沈柏舟一把,才不至于打翻餐桌。 沈柏舟着实被吓了一跳,脸色愈发不好。 他踹了下绊他的木凳,悻悻然坐下。 他拿起一块黄面馍,咬了一口,眉头越拧越紧,他低声问明月,“还有别的的吗?我吃不惯这个……” 声音虽小,可在座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郭校长面露尴尬,朝明月投去一抹歉疚的眼神。学校条件太差,实在对不住远道而来的小沈。 明月不动声色的在桌下拉了拉沈柏舟的裤腿,低声说:“你将就吃一顿,等到了县城,你再吃好的。” 沈柏舟不乐意也没办法,毕竟这里是高岗村,不是他熟悉的同州。 他将咬了一口的黄面馍放在桌上,菜也不夹,只喝汤吃鸡蛋。 明月把她碗里的荷包蛋夹给沈柏舟,“你把这个也吃了,补充点营养。” 沈柏舟没有推辞,就像他应该得的一样,一口气吞掉两个荷包蛋,然后,咂咂嘴,意犹未尽地瞅着郭校长的瓷碗,喃喃说道:“再来一个就好了。” 郭校长哑然低头,他哪还能再变出一个鸡蛋来呢? 他和明月一个月才吃三十个鸡蛋,这其中一大半都进了娃娃们的肚子,他们平常哪敢这样奢侈的吃荷包蛋,一般都是散着拌在汤里,一顿饭能看见蛋花,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可他一想到沈柏舟刚才盯着他碗时渴盼的目光,再想到明月的立场。他咬了下后槽牙,放下碗,说:“我再去给你煮几个鸡蛋。” 明月一直没说话,她低着头,用筷子拨拉了几下面汤里的面穗儿,忽然拦住郭校长:“柏舟跟您开玩笑呢,鸡蛋胆固醇高,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是不是啊,柏舟。” 说完,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注视着表情错愕的沈柏舟。 与其说是惊愕于明月偏外不偏里的言语和行为,更多的是明月当着外人面办他难堪所带来的羞辱感和罪恶感。 他不过想吃个鸡蛋而已,她至于对他这样苛刻吗? 沈柏舟的自尊心遭遇到重挫,一种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无地自容的感觉像是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迅速点燃压抑在胸臆间的怒火。 “啪!”他丢下筷子,铁青着脸站起身,“我不吃了还不行吗,为了一个破鸡蛋,你至于吗,啊,明月!” 明月起身拉住沈柏舟,漂亮的脸庞涨得通红,“你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是破鸡蛋?你以为,你吃的鸡蛋是天上掉的,河里捡的,是吗?你知不知道,高岗小学一个月才只有30个鸡蛋,而且还要分出一大半贴补给学生。我算是吃得多的,因为郭校长不吃,他一个月除了零星的蛋花,根本吃不到囫囵个的鸡蛋。你张口就要再来一个,你想没想过,今早这顿饭,我们都有鸡蛋吃,为什么唯独郭校长没有?他不爱吃?还是他傻?都不是。原因就是他根本只卧了两个荷包蛋,他把原本属于他的口粮让给你了,你居然,说这是破鸡蛋,行,你把吃进去的鸡蛋给我吐出来,我不嫌脏,我吃!” 沈柏舟完全被明月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指责给震懵了,他目光僵硬地盯着面前陌生冷硬的女人,觉得他一定是看错了,他的明月向来温柔可人,从来不会用如此生硬的态度斥责他,同他讲话,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固执地坚持原则,可绝对不会像个山野村妇似的无理取闹,寻事生非。 郭校长在一旁急了,他上前拉住明月,劝解说:“你咋能这样说小沈,人家来一趟不容易,想吃个鸡蛋咋了,你看你这孩子,话都不会说了。” 郭校长又拽住面沉如铁的沈柏舟,愧疚地说:“小沈,小明老师对你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吗?你来了,你看她多高兴啊,忙里忙外,生怕你不适应。早饭这事赖我,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赖我,这事都赖我,你们千万别为了我生闲气,不然的话,我岂不是要背上罪人的骂名,就算你走了,我于心也不安啊。” 见两人的表情有所松动,郭校长赶紧把两人的手牵在一处,“你们说说,好好说说。”他拿起桌上没喝完的饭碗,匆忙出去,并顺手带上门。 灶膛里的炉火快要烧尽,偶尔传出一两声柴火的噼啪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沈柏舟毕竟是个男人,他总不能等着明月主动服软认错。 尽管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可他还是拉紧明月的手,朝他怀里带过去,“明月,不生气了,好不好?” 明月的鼻子酸胀难忍,用拳头轻轻捶打着沈柏舟的胸膛,低声喃喃,“你讨厌,讨厌。” “我讨厌,我最讨厌。”沈柏舟把明月拥在胸前。 “你应该体谅郭校长,他一个人守着这所学校多不容易呀,你挑三拣四的,让人家怎么想。而且,你明知道学校的条件无法满足你的要求,刚才你还……” 明月话未说完,就被沈柏舟蒙住嘴唇,他眼神热烈地望着明月,说:“正因为高岗太穷,所以我一定要考进教育厅,争取早一天把你调出大山,明月,你等我,一定要相信我!” 明月看着表情执着的沈柏舟,缓缓点头,在心里说,我等你,我等着你,柏舟…… 沈柏舟走了。 元旦节一过,新的一年来临。 高岗小学在明月的带领下,各科课程进展顺利,明月发现这些山里的孩子非常聪明,求知欲也特别强,所以,她常常利用课下时间给学生们补课。 花妞儿也常来补课,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语数英测验成绩,有了小幅度的提高,这让明月产生了很强的成就感。 这天,是周五。 下午四点半放学后,明月正领着几个留校的学生在班里补习英语,忽然,院子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郭校长——郭校长——明老师——” 明月放下课本,走到门口,拉开教室门。 “董晓东?”看到外面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寻人的董晓东,她的心腾一下提溜到嗓子眼儿。 董晓东看到她,恐惧慌张的神色倏然凝固。 “关……关山他出事了!” 第一百三十章 管不住自己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明月看到躺在宿舍床上,脸色灰败如土的关山时,眼泪忍不住就淌下来。 来的路上,明月从董晓东的口中了解到关山出事的经过。 今天,关山休息,董晓东轮值。 关山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把转信台前前后后清扫干净,扒了几口午饭,就去村里的特困户家里修房顶了。 这些不属于他职责范围内的事儿,他经常做,而且特别上瘾。他利用休息时间帮着村民修房子、秋收、春种,甚至,自己掏腰包给特困户买粮,买油。 今天出事有点蹊跷。 这特困户的屋顶年久失修,破了一个洞,关山平常做这类修修补补的瓦工活儿不费吹灰之力,可今天不知怎么了,竟然中途从蹬踏施工的地方摔了下去,右腿着地,据那家农户讲,关山当时疼昏过去,后来,农户叫来花奶奶,给关山针灸了半晌,他才苏醒过来。 花奶奶看了关山的腿,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叮嘱赶来探病的村长宋家山,让他速速找人把关山送到县城医院去。 宋家山一看事态严重,当机立断,叫了几个体格强壮的村民,而他自己,躬身就要背起关山下山去。 谁知,苏醒后的关山拒绝任何人把他送医,他说,他只是扭到腿,休息个一两天就没事。 花奶奶不同意,关山就把花奶奶留在屋里单独谈了一会儿。不知道关山用什么办法劝服固执的花奶奶,总之,花奶奶犹豫再三,没再坚持把他送医治疗。 不过,草药倒是一点不少,满满三大包,需要连服七天。 后来,情况稳定后的关山被宋家山背回转信台。 董晓东一看虎豹一样健壮的关站长瞬间变成了受伤的小白兔,顿时傻眼了,恰在这时,高岗转信台负责的线路出现故障,需要他外出修理。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外面崇山峻岭,山道崎岖,线路不知道哪一处出现问题,他弄不好要在山里呆上一夜。平常遇到类似情况,关山从未让他单独处理过,所以,董晓东深感肩上责任重大,愈发的六神无主,恐惧慌张起来。想到他万一一晚上回不来,没人照顾病榻上的关山,这万一出个什么事,他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无奈之下,他一路狂奔到了学校,向年长能拿主意的郭校长求援,谁知郭校长今天下山去县城开会,不回高岗,他实在没辙了,这才带着明月去救急。 董晓东实在是着急,所以把明月领进院子,他就背上工具包,打着手电出发了。 明月第一次走进关山的宿舍,却万万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令人揪心的情景。 关山躺在狭窄的军用单人床上,身上盖着一层单薄的军用棉被,屋内温度极低,不知是疼还是冷,关山双目紧阖,脸色灰败如土,平常总是露着一线洁白的嘴唇现下紧紧抿着,成了一道黑线。 尽管她蹑手蹑脚进来,可关山还是第一时间睁开眼。 看到宿舍门口立着的人影,他显得过于空洞的眼睛里赫然亮起两簇火光。 “明……明……” 明什么明。 脑子也摔坏了吗。 明月低下头,用手背抹了下湿润的眼角,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走过去,佯装不了解情况的样子,关切问道:“我听董晓东说你摔了,摔哪里了?要紧吗?” 关山的嘴唇干涸起皮,动一动就有血丝从里面渗出来。 “不打紧,死不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明月,可以说是一眨不眨。 明月却被他的回答给气笑了。 “在你看来,只要死不了,就没事,是麽?” 关山无力地笑了。 明月嗔怪地瞪他一眼,转过头,四处瞅着,想找纸巾给他擦擦嘴上的血迹。 “找……找什么?我帮你……”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明月一把按住,“你别动,老实躺着,我去拿条毛巾。” 关山倒在床上,看着明月窈窕纤细的身子轻轻一旋,就消失在门口。 他的额头迅速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隐忍地狠咬下牙根,抵御住腿部钻心般的剧痛。 他今天失误了。 修屋顶,他从六年前就开始做,早就驾轻就熟,可这次却…… 他承认,是他当时思想抛锚,望着远处的学校,思虑太重,才导致自己分神跌落,发生这起不应该发生的事故。 偏偏管片的通讯线路出现故障,董晓东临危受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下来。 关山忧心忡忡,痛恨自己无能的同时,又担忧着深夜外出工作的小董。 只是没想到她会来。 刚才睁眼看到明月,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深陷在梦境里,没能醒来。 自从元旦见到她的男友,他就再没去过学校,一周了,除了待在转信台,他就是去大山里转悠。看他维护过的线路,看他亲手栽下的小树,看夜色中闪闪发亮的鹳河冰面,看断崖之下浩浩山风吹拂过的秦巴深山。 就连她给小董补习的两晚,他也找借口避开了,不见面,也许就能不再想念。 从未谈过恋爱的他以为会是这样,可今天,当他站在高高的木梯之上,看到学校那黑色的瓦顶,土黄色的墙面,他的心口忽然掠过一阵尖锐的疼痛。 就这轻微的一恍神,他竟失足踏空,从几米高的木梯上跌落下去。 饶是他身手敏捷,应变机能比普通人发达,可落地时还是没能避开受过伤的右腿。 曾经被医生判定要截肢的腿,在徐青云以命相威胁的恳求之下,国内著名骨科专家倾尽全力才勉强保住的腿,却被他如此轻视,不小心撞到。 痛入骨髓的痛,是他应得的惩罚,他谁也不怪,怪只怪自己无能,怪只怪自己懦弱。 他以为,性格坚毅如他,定能强大到控制自己的情感,做到不去僭越,不去打扰,可谁知,只是隔空相望的一瞥,就让他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脚步声近了,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是她的气息,像山花一样令人舒服的味道,恬静而又温柔。 他微微睁开眼。 第一百三十一章 物理降温 董晓东找到明月看护关山,算是找对人了。 在明月懂事后的十年间,住在同州祥安路路南尽头的破旧二层楼里的姥姥姥爷,成了她看顾的对象。 小小年纪,她除了上学,做家务,看顾情绪不稳定的妈妈之外,其余大半时间,她就待在姥姥姥爷的房间,为他们端药,量体温,量血压,擦洗身体,甚至是剪指甲。 家里没人觉得这些活儿堆在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合适的,母亲有时见到会替她做,可更多时候,她喜欢把自己关在二层楼尽头的小房间里,抱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写写画画,却从来也不让她看。 舅舅一家就更不用说了。 性格懦弱的舅舅忙着赚钱养家,尖酸刻薄的舅妈和表妹才不会帮她做这些又脏又累的家务。每天打扮得如同公主似的表妹,经常会把她的内衣裤扔给她,让她洗。在舅舅一家人眼里,她和母亲不过是个负累,而她,就是替寄住在娘家的母亲来还债的倒霉蛋。 也不是全无好处。 姥姥疼她。 姥姥在她的心里,是比母亲更像母亲的一个亲人。姥姥年轻时受过大罪,所以比同龄的人显老,很早就是一脸褶子,可她笑起来很暖,尤其每次月月月月叫她的时候,脸上就会带着这种暖暖的笑容,让她心生欢喜。 姥姥没病倒那阵儿,把她用青春,用岁月,用努力换来的智慧和技能,悉数传授给了明月。 在姥姥的心里,她就是姥姥寄托了无限希望的女儿,意义深重。 即使到了弥留之际,姥姥谁也不念,却只念着明月。 月月,月月。 她走完这一生,唯一不舍得,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小月月…… “关山,你在发烧。”明月摸了摸关山的额头,火烫的温度令她蹙起眉头。 脸色潮红的关山轻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侧过头,阖上双眼。 明月一手托起关山的脖子,一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点水,关山。” 关山的意识不十分清醒,他全凭本能,咽下一口热水,却不小心被呛到,表情痛苦地咳起来。 明月赶紧把他放下,用毛巾擦去他唇角的水渍。 这样下去不行啊,要赶紧给他退烧。 外面的厨房放着花奶奶给的草药,她已经在砂锅里煎煮上了,不过,光熬草药就要半宿,他现下高烧不退,等不及这碗草药。 “没有退烧药吗?”明月起身在宿舍里翻找起来。 这间宿舍简朴的可以,只有两张军用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铁皮柜。 找了半天,药没找到,却碰翻了书桌上排列整齐的书籍。 明月一边归整,一边喃喃念道:“《盛世狼烟》、《联合作战理论》、《世界各国特种兵》、《苦难辉煌》、《部队通讯兵技能》、《巴黎圣母院》、《孙子兵法》……” 嗬,这两个人看的书还挺杂。 无意中翻开扉页,却看到书籍右下角,写着一排字迹工整遒劲的钢笔字。 关山。 2011年5月13日购于川木县新华书店。 是他买的? 明月翻开其他几本书,无一例外,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相同的签名和购书日期。 明月回头看了看昏睡中的关山,眼底浮上一层赞赏敬佩的雾气,久久消散不去。 找了一圈没找到药,只找到一瓶酒。 60度的‘烧刀子’,拧开瓶盖她就被辣得眯起眼睛。 物理退热。 实在没办法的办法。 她在碗里倒了一杯白酒,兑了四分之一的清水。 她看着烧得混混沌沌的关山,用力吸了口气,给自己打气,“没关系,明月,你是为了救人,不是故意耍流氓。” 她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睁开一道缝,把关山扶起来,然后脱他的衣服。 上衣好说,外套脱掉,里面还有一件军用绒衣,她把衣服撩起来就成,可脱裤子…… 真把明月难为到了。 再为难也要做,比起关山为她做的那些事,这简直就是小儿科。 可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光手为男人解裤带这事,还真是考验她的承受力。 关山里面穿着条深绿色的绒裤,一看就知道是部队发的军品。明月犹豫了一瞬,脸色绯红地伸手插进他两侧腰际,向下褪着绒裤。 短短的几十秒,硬生生累出一身汗。 尤其当她看到关山渐渐露出端倪的蓝色平角内裤时,她猛一下闭上眼,将头扭到一边。 拼命深呼吸,几乎要把肺给折磨疯了,她才稳住心神,转过头,看着依旧沉沉昏睡的关山。 她用被子盖住他近乎赤裸的下身,然后用毛巾蘸着碗中的酒精,在他的手心、腋窝和上臂内侧、前胸,脚心等处用力擦拭起来,每个部位持续2.3分钟后,她放下关山的绒衣,用被子盖上,然后抿着嘴唇,撑着绯红羞涩的脸庞,继续擦拭他的大腿根部,可能这一处格外敏感的缘故,她的毛巾刚一碰到,他就战栗起来。 她吓了一跳,差点把毛巾扔了。 可他只是抽搐了一下,又昏睡过去。 明月拍抚着心口,喃喃道:“吓死我了。” 她用毛巾蘸满白酒继续擦,谁知刚触碰到他的肌肤,动作却突然一顿。 她看到他右腿上部,靠近腹股沟的地方,竟然有一道颜色发红的疤痕。 她试探着向下扒了扒他的绒裤,那道疤痕居然还在。她一直把裤子褪到膝盖下面,才看清那道疤痕的全貌。 从大腿根一直延伸到膝盖上方,足有十几公分长。 狰狞恐怖的伤痕此刻通红肿胀,想必这次是伤上加伤。 明月的眼底浮起一层雾,她沿着腿部向上,居然在他的腰后侧,又发现了一个圆形的疤痕。 这个人…… 这个人是铁打的吗? 要早知道他受过这么重的伤,说什么,她也不会让他背着她上山下山。 当时每走一步,应该就是踩在刀尖上,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他是靠着什么信念熬过去的? “明……明月……” 明月一怔,朝他望过去。 他双目紧阖,呼吸急促,显然还未清醒。 “明……明月……我……我喜欢……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出人意料的结果 上海南郊。 虹宫别墅。 真正的豪宅讲究一个“隐”字,刻意避开城市中心地段的喧嚣和纷乱,才能体现其稀有、高贵和私密。 虹宫一共有十幢建筑风格迥异的别墅,讲究古典美学韵味与现代设计风格相结合,曾有人说,即便是最为挑剔的富豪,也能从这里感受到建筑设计难以逾越的经典之美。 其中一幢以欧式经典建筑为蓝本建造的四层独栋别墅,格外的引人瞩目。 因为它的主人,是今年胡润全球富豪榜位列大中华区前三甲的著名商人,慕延川。 他领导的延菁集团,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财富增长了600多倍,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商界神话。当年他斥资2.5亿元购入上海虹宫别墅,曾引来媒体和民众的热议,谁也不知道他的资产究竟有多少,而他神秘的私生活更是各大媒体报刊杂志争相追逐的目标。 今年51岁的慕延川至今单身一人。 有八卦记者造谣说他隐婚,膝下早就儿女双全,可这个谣言根本经不起时光的推敲,最终被啪啪打脸。 慕延川行事低调,沉稳,除了那些小道消息之外,从未传出过任何不利于企业形象的绯闻和新闻事件。 夜深。 在别墅二层装修典雅豪华的主卧套房内,沪上有名的心脏内科专家陈浩生卸下听诊器,转身吩咐随行的助手,准备好输液用的药剂。 阿元担忧地看了眼丝缎被褥里躺卧的老者,轻声问陈浩生:“陈医生,我们慕总……” “思虑过重,心脏负荷过大,才导致忽然昏厥。阿元,我不是叮嘱过你莫要让慕总太过操劳,要按时休息的吗,你怎么没做到,居然还让他为了公事辛苦?”陈浩生是名医,讲话时语气很不客气。 阿元喏喏道歉,“对不起,陈医生,都是我的错。” “浩生……莫要怪阿元……是……是我不注意。”这时,慕延川苏醒过来,听到陈浩生的训斥声,不禁为阿元开脱。 陈浩生蹙眉,反身,坐在床边,看着虚弱无力的慕延川,神情不愉地说:“你总是不听话,我和你说多少次了,钱永远也赚不完,差不多了该放下就放下,该享受就享受,你又没有子女牵绊,没老伴管束,按理说,你该活得比我们更加潇洒才对,可你呢,你自己说说,这两年,我往虹宫跑了几次?” 慕延川自知理亏,苦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以后,我都听你的。” “唉。”陈浩生叹口气,拍拍慕延川冰冷的手,起身,说道:“今晚我把张护士留下,让她监督你输液,医院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慕延川想起身,却被陈浩生按回去,“别动,躺着。这两天不要下床活动,等我复诊后再说。” 慕延川点头,叫阿元,“送送陈医生。” 阿元躬身一礼,陪着陈浩生出去了。 护士配好药,走到床前,语气温柔地说:“慕总,给您输液了。” “好。”慕延川把左手抬高,护士接住,用止血带绑住手腕,轻轻拍打几下,血管就暴露出来。 “我扎了,慕总。” 慕延川点头,“好。” 手背上传来一下尖锐的刺痛,很短的一瞬,之后,就是凉。从针头到血管,再渐渐蔓延至全身。 护士调节好滴速,弯腰,说:“那我在外间等着,您有情况叫我。” “谢谢你。”慕延川说道。 护士很快出去了,偌大的主卧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的躺在床上。 慕延川侧过头,看着落地窗外美不胜收的别墅夜景,陷入沉思…… 送走陈浩生,阿元快步穿过全进口石材、砂岩和石板瓦建成的别墅外体建筑,走进虹宫富丽堂皇的大厅。 这里,就像是旧世纪的贵族城堡,宽阔典雅的窗户造型、石质扶手的肌理、家具的低调华贵,这里所有的内部结构与建筑本身极其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处处散发出动人的优雅气质。 只是,他此刻的心情与这华美奢侈的宫殿并不相符。 上楼之前,阿元让负责饮食的厨娘给值班的护士送些甜点和饮料。 厨娘是慕延川从浙江老家带到上海的老乡,做的一手地道的杭派菜肴,深得慕延川的看重。 可最近,这位厨娘同阿元一样,郁闷得很。 他们都被待人和善仁慈的慕延川给无视了,以前那个见人微笑,喜欢闲聊,没一点富豪架子的慕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神情疲倦的老者,他的食量骤然下降,以前爱吃的菜现在基本上不碰,每顿饭只夹几口素菜就不再吃了。 厨娘以为自己手艺出了什么问题,紧张沮丧地追问阿元,阿元却宽她心,说慕总最近心情不好,与她的厨艺无关。 厨娘这才释怀,不过,做菜做饭却比以前上了八百份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到主家的霉头,把她给辞了。 “慕总想吃什么吗?我给他单独做点送上去。”厨娘小心翼翼道。 阿元摇头,“先不用。你把甜点和饮料给张护士送上去。” 厨娘点头应了,去厨房忙活。 阿元上楼,看到坐在外面会客间看手机的张护士,问了问情况,才走去卧室。 他蹑手蹑脚地进去,看到慕延川偏着头,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脚步放到最轻,走到床头处,看了看静脉滴注的速度。 “阿元。” 阿元吓了一跳,他赶紧弯腰,低声询问道:“您没睡?” 慕延川转过头,看着他,语气幽幽地说:“你没弄错吧,那天在高岗,你拿走的筷子,确定是明月的?” 阿元表情严肃地点头,“我用人格向您保证,绝对不会错。” 那天吃过饭,他趁人不注意,赶在农妇收拾餐桌之前,拿走了明月用过的木筷,之后,他陪着慕延川驱车赶回上海,在陈浩生介绍的鉴定机构做了dna亲子鉴定。 结果……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个心灵手巧,笑容甜美的漂亮姑娘明月,竟不是慕延川的女儿。 结果出来后,不止慕延川不相信,连他也无法认同对那份报告上的结论。 明明,明明,穆婉秋的日记上是这么写的,难道,难道穆婉秋在骗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护着她 “那就错不了了。”慕延川声音低哑,神色凄惨无比,阿元看不下去,上前握住慕延川的手,安慰道:“慕总,您别难过,现在就知晓真相总比您付出了感情才发现被骗要强,您说呢?” 阿元说的在理,可慕延川却难以抑制内心失落沮丧的感觉。 他是个失败者。 生活的失败者。 无论是当年有负穆婉秋,还是如今误认女儿,他似乎没有做对过一样事情。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明月那张与穆婉秋有几分神似的面孔,那巧笑嫣然的模样,明明就是年轻时的穆婉秋。只是,那眉眼,却又和婉秋有些许的不同,婉秋的眼睛很大,却是内双,而明月却是实打实的双眼皮,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汪着一泓泉水,闪闪烁烁的,像是星光落在水面上,极为婉约动人。 明月的眉毛比婉秋的也要粗重一些,乍一看,竟有些像男人的浓眉。可配在她那张白皙细致的脸上,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似乎漂亮一词,也可以用明月的外貌来诠释。 只是,只是这位聪慧灵巧的姑娘,不是他的女儿。 可惜,可惜啊…… 慕延川神情失落地耷拉下眼皮,正要合眼睡会儿,可忽然想到重要的一环,蓦地睁开眼,“我想起来了。” “怎么?”阿元俯低身子。 “明月和他长得像。” “和谁?” “明冠宏。” 明冠宏? 阿元愣了愣。 那位一身行伍气质,外形魁梧利索的明冠宏? 他原本就是明月的父亲呀。 “那天在同州祥安路,我以为他是心虚,不敢和我对峙,所以才急匆匆离开,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是胸有成竹,他根本没把我的挑衅放在眼里……呵呵……我可真傻,丢人丢去了情敌那里。”慕延川唏嘘愧惭道。 “您别这么想。还不是那个穆婉秋,用日记误导您上当,害得您亲自跑了一趟高岗,回来就病倒了……”提起这件事,阿元就觉得憋屈。 “阿元。”慕延川蹙着眉头,目光严肃地看着阿元。 阿元瞬时收声,他知道,自己不小心触碰到了慕延川的底线。 慕延川的底线,就是穆婉秋,曾经化名为慕容菁同慕延川有了情感纠葛的女人。 “以后不许你再说婉秋,说她半点不好,记住了吗?”慕延川道。 阿元的嘴唇翕合了一下,起身,垂首肃立,“我记住了。” “嗯。你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阿元说好,他退后,反身走了两步,又停下,神色谨慎地询问慕延川,“慕总,您当初允诺捐给高岗小学的一百万,还捐吗?” 慕延川毫不犹豫地点头,“捐,当然要捐。你明天就把这件事办了。” 阿元的眼神有着不赞同,可他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应下退了出去。 待卧室恢复平静,慕延川才低声喃喃道:“说到底,那也是小菁你的女儿,你看重的人,我自然要护着……” 高岗。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关山退烧之后,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和以前巅峰时期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老骥伏枥,烈士暮年。 他才三十岁,就生出了历尽千帆的沧桑心境。 果然,人是不能得病,再壮实的小伙,撂倒在病床上躺三天,恐怕也会悲观厌世。 腿伤稳定下来之后,他就下床开始活动,不能动右腿,他就单腿蹦着走,好在董晓东给他做了个简易拐杖,解决了他的大问题。 说起董晓东,这次的表现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不仅独自完成维修线路的任务,还学老实了,除了日常工作外,他基本上待在转信台,做饭,洗衣,学习,照顾他。 就像是新兵蛋子从新兵连历练后下连队,忽然长大了,懂事了,变得让家里人不认识了。 董晓东就是如此。 “小东,晚饭吃什么?”关山拄着拐杖走出宿舍。 董晓东正在案板上切菜,看见他出来,赶紧丢下刀,过来搀扶住他。 “花奶奶不是让你多躺两天吗?你咋总不听话呢!” 关山笑了笑,揉了揉董晓东的脑袋,“再躺下去,我就发霉了。” 董晓东扶他到餐桌边坐下,然后又回去切菜。 “关站长,晚饭咱们吃煎饼吧,我刚跟明老师学的,挺简单的。”董晓东说。 关山一听到明老师这三个字,眼睛赫然一亮,他眼神渴盼地看着董晓东,问道:“你下午去学校了?见到明老师了?” 董晓东翻了个白眼,这不废话吗! 他刚说过,好不好。 考虑到关山的感受,董晓东换上笑脸,扭头说:“见到了,我去的时候,明老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大冷天的,她的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一边呵气,一边拧衣服。” “你怎么不帮忙?”关山急了。 他一想到那个揪心的画面,觉得自己的手也跟着疼。 董晓东在心里鄙视了关山无数次。 但脸上还是带着笑,“你咋知道我没帮忙,我是那么狠心的人吗?我不但帮她拧了衣服,还帮她上房摘辣椒串,我……” “她还要上房?”关山差点没站起来。 董晓东的眼角抽搐几下,声音弱弱地说:“不是没上嘛,我帮她上了。” 关山的表情愈来愈严肃,突然,“啪!”他重重地拍下桌子,大声吼道:“不行,我得赶紧好起来,小东,扶我起来,我要回床上躺着去!” 董晓东这一次不仅眼角抽,嘴角也开始抽。 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扶起关山,“我看你是想明老师想疯了,她不来,你的魂儿都要跟到学校去了。” 关山表情一凝,抓着拐杖的手指紧了紧。 小董说的没错。 他是想明月。 想的发疯发狂,想的满脑子都是她嫣然的笑脸,想念她的气息,想念她的歌声,想念她的所有……所有…… 可她却像是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自打摔到腿那天见过她,此后的几天里,再没看见过她的身影。小董说她曾陪护了他一夜,他也完全没有印象,只是第二天退烧苏醒时身上有一股酒味儿,问小董,小董说不知道。 那一夜,他们经历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她在说谎 周一早晨,升旗。 经过一次次的磨练,孩子们再不像第一次升旗时那么慌乱无措,他们有模有样地喊着口号入场,唱国歌时神情肃穆,再也没人偷看藏在手里的歌词。 明月为孩子们的进步感到欣慰,而她也在积极尝试一种针对山区小学英语教学的新模式。 爱因斯坦曾说过: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对这些从未接触过英语的山区留守儿童,在日常教学中,她采用各种形象生动的方法来激发学生们的学习兴趣,如做游戏、猜谜语或是互问互答等方式,如教给学生一些浅显易唱的英文歌曲或一些朗朗上口的英文小诗歌等,她甚至把美术也融入到教学中去,用一幅幅生动有趣的简笔画,来引导学生快速投入到课堂的教学中来。 兴趣培养是初步,也是基础。 兴趣有了,紧接着就是要创造自然、融洽、平等的教学气氛。 孔子《学记》言:“亲其师,信其道”。 是说一个人只有在亲近、尊敬自己的师长时,才会相信,主动学习师长所传授的知识和道理。良好的师生关系,就像是一块肥沃的土壤,无论栽种什么,最终都会获得丰收。 最后,就是培养学生良好的学习习惯。 好的学习习惯的养成,并非只针对英语学科,它可受益于所有的课程,并可让学生养成坚毅,坚持的品质,可使他们受益终生。 在这方面,她坚持开展课前三分钟英语热身活动,用各种新鲜有趣的热身方式把学生调整到最适合接受新知识的状态,另外,她会轮流让学生在课堂上讲一些有趣的英文小故事、笑话或唱一首英文歌曲,讲得好的会有奖励,她还积极开展课后‘英语角’,‘英语对对碰’等施展学生才华的活动,培养学生动手动脑的能力。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她善于运用‘表扬’这个武器,让学生时刻体验成功感。而且,针对这些山区孩子的特点,有意识地让学生做他们力所能及的事,设计不同层次水平的问题,让不同层次水平的学生回答,并及时给予他们真诚的鼓励,使他们能够真实地体味到成功的喜悦,最终转化为自信。 只有培养起学生学习的自信心和成功感,只有创造了自然、融洽、真实、平等的教学氛围,学生们才能真正感到学习的快乐! 虽然这种教学模式试行不久,可明月已经看到成效。从最近几次的测验成绩以及课堂表现来看,优生和差生的差距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悬殊。 这也是最让明月感到欣慰的事情。 不过,明月最近的情绪不大好。 除了完成教学工作之外,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做游戏,玩耍,而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闭门整理最近的教学心得。 去伙房的次数也少了,不过,她还是坚持给孩子们做午饭,不过,不再和孩子们闲聊逗趣,而是捧着碗,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吃饭。 孩子们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就没人在她面前胡闹。只有没心眼儿的宋小宝,时常找她要糖吃。明月有求必应,给了糖,也不问宋小宝作业完后了没有。 她变得敏感,沉默。 尤其当有外人来的时候,她就像是惊弓之鸟一样,碰到一点动静就非常害怕。最近几天,这种情况尤为严重,郭校长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在下课时拦住她。 “小明老师,你跟我来一下。” 明月快速眨了眨睫毛,跟着郭校长走进伙房。 郭校长指着板凳,示意她坐。 明月从善如流,坐下。 郭校长靠在灶台边,手挨在灶壁上取暖,他看了看明月,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你这几天是咋了?咋提不起精神?是不是遇到啥难事了?还是宋老蔫……” “没,没事。”明月截住郭校长的话。 她揉了揉苍白的面颊,苦笑说:“可能最近整理笔记有些累着了,总想犯困。我歇歇就好了,您别多想。” 郭校长的视线落在对面的明月身上。 她在说谎。 听到她的解释,他的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四个字。 她是个心思透明的姑娘,喜怒哀乐常常挂在脸上,是个性情中人。她偶尔也会说谎,但大多数是善意的谎言,目的主要还是劝他,劝他重视他的病。 她说谎的时候,眼皮会不自主的耷拉下来,遮住秋水似的明眸,说话时,音调会不自觉的发颤,虽然不明显,可却能被他一眼识破。 可明月为什么要说谎呢? 她明摆着是遇到了难心事,而且像是特别害怕谁来学校一样,见到生人就神色紧张,难道这几天,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令她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宋老蔫那个恶痞已经被她坚决否认,那…… 郭校长正心怀忧虑地思忖着明月的事,“关叔叔——关叔叔——” 外面被一阵欢腾雀跃的叫声所覆盖。 郭校长面色一喜,低声说了句关山来了,就朝门口走。 走到门口,发现后面没人跟上,不由得讶然回头,看向坐在木板凳上如同木桩似的明月。 “关山来了,小明老师!” 屋里光线昏暗,她面色煞白郭校长也没发现。 她愣怔一瞬,低低地应了一声,扶着桌子站起来。 “就来。” 郭校长早迈开大步走到院子中央,握住关山结实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喜悦道:“都好咧着了?” 关山咧开嘴,笑得灿烂,“好了。” 他昨天就能走着过来了,可周日学校放假,他没什么借口到学校来,可今天不一样,他是体育老师,今天有他的课。 郭校长不放心,摸着他的腿询问情况,关山一边耐心回答郭校长的问题,一边把目光投向教室东面的宿舍。 终于,等郭校长把该问的都问完了,他才卸下军帽,挠了挠头发,轻声问道:“明老师呢?她不在吗?” 郭校长愕然一怔,转身看着黑乎乎的伙房,纳闷说:“这孩子,咋还待在屋里呢!小明老师——小明老师——关山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保护 大约十秒过后,从伙房里磨磨蹭蹭地走出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 关山的眼睛赫然一亮,主动招呼道:“明老师——” 明月抿着嘴唇,抬起头,注视着与她相隔三四米远的关山。 这是自那夜陪护他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前后也有一个多周时间,期间,她有无数次的机会去转信台探望他,可她并没有去。反而是要麻烦董晓东到学校来补习功课。 原因,并不像董晓东认为的,她因整理教学笔记才没空过去。 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在躲关山。 一个无意中知晓的秘密,瞬间撕裂了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而这个秘密,像是一道险峻的沟壑横在他们之间,向前迈出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她怕伤到自己,更害怕伤害到他,所以,她在仓皇逃窜之后,选择了逃避。 人其实是一种高等动物,恐惧时都会产生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出于一种保护的本能。不仅保护她自己不受伤害,也要保护关山不再受伤,不再执迷不悟的错下去。 她有恋人了。 他曾当着她的面,向沈柏舟保证他和她之间只是纯洁的友谊,她深信不疑,因为她从未把他当成朋友之外的人。 她胸怀坦荡,以为他也同她一样,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可是没想到…… 他……他竟说……喜欢她。 难道,他一直暗恋着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她被宋老蔫欺负,他替她报仇开始,还是从他格外频繁地到学校来呢? 明月的心情格外复杂难言,换做其他人,她早就不客气的拒绝,让对方无地自容了。可她偏偏无法对关山发火,甚至连生气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因为他对她的关心和爱护,是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好。 与沈柏舟恋人间的宠爱不同,关山待她,更像是朋友、老师,甚至是亲人。他的眼神永远那么磊落光明,他的笑容永远那么灿烂亲和力十足,他的言语永远那么的入心入理。他默默为她付出,为她做一切可能的事,这样的男人,让她如何去指责,去苛待呢。 她做不到。 所以,只能选择逃避。 与其说是逃避,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护他来得更加贴切。 她不愿意,更不想让他因为她的原因而受到一丁点的伤害。真的是,一丁点的伤害都不想让他碰到。 他那么聪明,豁达,应该很快就能明白她的想法。他是一位理智坚毅的军人,应该能够理解并赞同她现在的立场。 “你……好了?”明月憋了半天,总算憋出来一句不像样的问候。 关山看着她,目光里隐隐透着喜悦,“好了。我过来给孩子们上课。” 明月点点头,视线在他的右腿停顿了一瞬,说:“哦。那你小心点,不要跑动。” 关山微笑说好。 明月垂下眼睫,不再看他,“那我先回宿舍了,你忙……” 说罢,不等关山回答,她就像只受惊的白兔一样,脚步匆忙地走了。 看着明月匆匆离去的背影,关山的黑眸渐渐变得幽深黯沉。 郭校长蹙起眉头,亦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明月离去的方向,愣怔了片刻,叹口气说:“这孩子,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 关山心中一动,低头摸了摸孩子们的头,“你们先去球场热身,我马上就来。” 孩子们轰一下散开,关山神情严肃地看着郭校长,问道:“您回忆下,明老师是从哪天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郭校长的表情有些惊讶,可能没想到关山会主动问起这件事来。 他拧着眉头回忆片刻,答道:“好像是……我上次下山回来。对,就是你摔伤腿的次日,我从县里回学校,见到小明老师,她就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了。” 郭校长一听明月的事就不自觉开始紧张,他以为关山知晓内情,所以神情变得紧张,拉着关山,急切问道:“咋了,你知道原因了?小明老师遇上啥事了?” 关山反手按住郭校长的胳膊,安慰说:“您先别急。” “你快说呀!”郭校长能不急吗。 关山朝明月宿舍望了望,低头思忖片刻,猜测说道:“我猜,可能是因为我。” “你?”郭校长震惊不已。 刚俩人不还客客气气说话呢吗,怎么,关山惹着明月了? 可关山怎么舍得惹明月生气呢。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了解关山对明月的那份心思吗。 见郭校长不信,关山理智分析道:“明老师去转信台照顾我之前,董晓东说她还好好的,可就一夜,其实也算不上一夜,只大半宿的功夫,她就变了。董晓东说他回来接班时,明老师的神色不大对劲,他以为她是累的,没多想,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可我现在想来,还是有些问题。董晓东说我高烧一夜,第二天身上还有酒精的味道,我察看过了,我放在厨房的‘烧刀子’少了半瓶。我猜,可能是明老师用白酒帮我做物理降温时用了。” 物理降温? 郭校长不大懂这些专业术语,可他有生活经验,知道高度白酒擦拭身体可以帮热症之人退烧。 “你……你是说,明老师帮你擦身?!”郭校长张着嘴,不敢相信关山的推测是现实。 关山苦笑道:“应该是这样。因为我的身上散发酒味的地方,恰恰就是做物理降温的几处关键部位。而且……” 他停下来,黯沉的黑脸骤然间变得通红,他目光闪烁地说道:“而且,因为我当时意识不清,我可能,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该说的话? 郭校长的心咯噔一沉,看着神色窘迫的关山,他抖了抖嘴唇,哑声问道:“说了什么?” 关山捂着额头,一副懊悔愧惭的模样,默然片刻,说:“我……我可能向明老师告白了。” 郭校长的眼皮上下打架一样,急速眨动了几个来回,颤声说道:“你真说了!” 关山回头看了看明月的房门,苦恼地说:“您觉得呢。除了这个原因,她怎么可能一周多的时间不去转信台。” 是啊。 一周多。 她就那样反常的把自己关在学校里,没日没夜地捣弄那个教学笔记,之前,他还想不明白原因,现在关山这么一说,他前后一联想,顿时茅塞顿开,眼前的迷雾悉数散去。 这孩子。 居然自己扛起这么重的心事,谁也没给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恋的滋味 那天,关山上完体育课被郭校长留下来吃饭,可是明月却说去宋华家取东西,没吃午饭就走了。 后来,连着两周,关山到学校上课都没能见到明月,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明月的确在逃避他。 想来,他受伤那一夜必定说了不合适的言语,引来明月反感和警惕,所以,她才连做普通朋友的机会都不肯留给他。 说起来关山有些冤枉。他不曾谈过恋爱,却先尝到了失恋的滋味。 那种被否定,被轻视,被疏远的无力感和愧惭感,时常折磨着这位孤独寂寞,却不懂如何纾解情绪的军人。 最近一段时间,转信台持续笼罩在一片低气压里。 虽然关山从未说过什么,但情商很高的董晓东已然从日常生活中显露出的种种不寻常的细节觑到一丝端倪。 譬如说,明月忽然不到转信台来了,就连辅导课的上课地点也从转信台改为学校,她也不来转信台打电话了。 又譬如,关山伤愈之后忽然变得消沉,沉默。除了每周去给孩子们上体育课,其余时间,他再没主动去过学校。随之而来的,是他上山的次数多了,是他半夜失眠的次数多了,是他像个发了疯的工作狂,把自己闷在值勤机房苦练通讯训练科目,短短十几天时间,他就损耗耳机1个、手键2个、电子键2个,消耗抄报本近五十本。 当过通信兵的人都清楚,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董晓东心很虚,怕他这样下去身体会出大问题,他思虑再三,主动找到关山谈心。 “关站长,你是不是失恋了?”董晓东上高中时曾朦朦胧胧喜欢过一个女生,可人家的目标是清北名校,根本无心早恋,所以,他的情况和关山的暗恋差不多,基本上属于无疾而终。 不过,他倒是比关山早两天懂得恋爱和失恋时冰火两重天滋味。 关山目光黯沉地看看他,“没事别瞎琢磨。” 看他的脸色,看他的态度,董晓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看来,关山这位赫赫有名的特种兵王,一点都不善于伪装自己的感情,他竟然让明月老师发现他暗恋的秘密,明老师是有男朋友的人,理所应当回避他,拒绝他。人家做的没错,是关山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在他看来,这个秘密应该在他心里藏一辈子,而不是像这样早早的给捅出去,让彼此之间连朋友都没得做。 “要不,我去给你们说和说和……”董晓东话没说完就看到关山猛一下蹙紧眉头,眼睛瞪着他说:“你敢!” 董晓东缩了缩脖子,嗫嚅嘟哝道:“我为了谁啊,还不是心疼你吗,你看你整天像疯子一样,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是怕你出事……” 关山吸了口气,压抑住胸肺间骤然而起的痛楚,他敛去脸上的怒气,拍了拍董晓东单薄的肩膀,说:“谢谢你,小东。我没事,真的,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像是那种受不了挫折的人?” 说完,他冲着董晓东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董晓东追到门口,看着那位明显又要来个后山循环跑的高大军人,苦笑着叹息说:“算了吧。你就会自己折磨自己。” 董晓东还有件心事,却在晚上去高岗小学上课时,向明月吐露出来。 辅导课结束,明月给董晓东布置了这两天的作业,然后,又去伙房端来一盘素饺子,给董晓东当宵夜。 董晓东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偷瞄低头看书的明月。 “你看我做什么?”明月忽然抬头,抓住偷看她的董晓东。 “啊,我有吗?”董晓东想赖账。 “你有。董晓东,今天上课你心不在焉,总是在偷看我,为什么?难道你有话想问我?”明月黑黝黝的眼睛盯着董晓东,看得他一阵心虚。 董晓东摸了摸鼻子,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说:“啥都瞒不过你。” 他把空盘子推到一边,小大人似的神情严肃地说:“我的确有事想和你说,只是怕你不愿意听,因为……因为和关山有关。” 明月搁下笔,双手交握放在资料书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董晓东,说:“你说吧,我听着。” 董晓东愕然愣住。 她要听? 他都照明里说了,是关山的事,她居然还要听? 和预想中的结果完全不同,他一时间竟有些接受不了。 他用力眨眨眼,端起桌上的饺子汤一口气喝了半碗,润了润喉咙,顺带着缓了缓激荡震愕的情绪。 最终狠下心来,心想这说不定是关山最后的机会,于是,他鼓起勇气,说道:“明老师,我知道,这话不该我说。可关站长,他最近过得太惨了。我看不下去,想为他说句公道话。明老师,你觉得暗恋一个人,是有罪的吗?” 明月想了想,摇头,“没有罪。” 一个人把暗恋的秘密藏在心底,不公开,不打扰,这已经很难得了,怎么会有罪? “那关站长暗恋你,却被你发现了,这就是罪大恶极吗?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宁可那晚上一个人被高烧烧死,也不想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把心底的秘密说出来。明老师,你知道关站长有多自责和愧恨吗,你也清楚,他以前就是一个不多话的人,现在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为了排解心中的痛苦和烦恼,他现在每天像个疯子一样除了爬山就是在机房训练,要么,就是立在门口,看着学校的方向发愣。明老师,今天我若是再不替他说话,这辈子,他恐怕也不会主动找你解释那天的事。其实,我觉得你们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份上,对不?关站长的人品,性格如何,不用我在这里帮腔,你比我更清楚。他也从未想过去打扰你,去破坏你和你男朋友的感情,若不是这次受伤,他暗恋你的秘密,估计要烂在他的肚子里,一辈子也不会让你知道。明老师,你就不能原谅关站长吗?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惩罚自己,居然想留在大山,留在高岗,不回去了!” “啪!” 明月赫然起身,扔下书本,朝门口疾步走去。 董晓东赶紧起身去追,“明老师,你去哪儿?” “转信台——”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速之客 转信台。 郭校长正陪着关山喝闷酒。 两个不能喝酒的男人,各自倒了一口杯,一边说话,一边小口抿着酒。 这还是明月上次为他擦身时剩下的半瓶酒。 其实部队明令规定士兵不许饮酒,转信台却违反规定常年备着一瓶‘烧刀子’,不是关山有多桀骜不驯,而是怕野外巡线时抵御不住山区的奇寒天气,偶尔喝上一口暖心提神用的。 董晓东刚来的时候,不习惯这种烈酒,可经过一年的磨砺和锻炼,他现在差不多能喝上二两。 郭校长自肺病复发后,被迫戒酒,可今天不同往日,他坚持倒了小半杯酒,陪着关山。 “关山呐,莫说明老师有对象,就是她没找人家,是独身女子,她也不属于这片大山,不属于高岗,她总归是要回城去的。我以前就提醒过你,你还记得吗?”郭校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关山拿起酒杯,一仰脖,喝下杯中酒。 辛辣刺激的高度酒像是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肺腑,他紧蹙浓眉,感受着体内烧灼般的痛楚与羞惭、懊悔等等情绪的碰撞。 郭校长看着双目赤红如血的关山,不由得一阵心疼。 他抢了关山的酒杯,呵斥道:“不要命了麽,咋还跟酒斗上了!” 关山嘴角一撇,露出惨笑模样,“那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呢。 无数次想鼓起勇气向明月道歉,想恳请她忘了他的浑话,他们还做回以前的朋友。 或是干脆就此疏远,他再也不要想她,不再去学校,只等两年过去,她离开高岗,从此后,两不相干。 可事实偏偏打脸,他既没有向明月澄清解释的勇气,也忘不了她。不仅忘不了,而且,那些过往的回忆,犹如刻在脑子里的石刻雕塑一样,再也无法抹平忘却。 他忘不了她。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他最想念她的时刻。 她灿若星辰的黑眸,明媚鲜亮的笑容,白皙纯净的肌肤,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那么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相思不露,只因已入骨。 谁也无法体会他将相思融入骨髓,深入血脉,并随着他心脏跳动呼吸时所带来的疼痛和悸动是多么的令人震撼。 他想,他不仅仅是喜欢上明月。 他应该是爱上她了。 “关山……” 郭校长经历过和宋华恋而无果的爱情,所以,他特别理解关山此刻的感受和内心剧烈的疼痛。曾经,他也像关山一样消沉绝望,曾经以为,自己熬不过感情这道坎儿。 可是,后来呢。 时间帮了他,拯救了他。 没有什么伤痛是时间和光阴治愈不了的,即使治愈是假象,它也会暂时结痂,不再鲜血淋漓,令人感到绝望和恐惧。 但他不希望关山步他的后尘。 因为一个人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坚守一生,那种孤独寂寞的滋味,他不想让关山再去尝试。 “我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关山,我劝你一句,别独自承受痛苦,去找明老师吧。找她把话说开,她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一定能理解原谅你。就算是不原谅,最差的结果,无非也是你们以后见不了面,各自安好罢了。你不要像我一样固执,要学会放下,毕竟你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比明老师更合适的女人……”郭校长说。 关山摇头,垂下眼皮,语声沙哑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再遇到比她好的了……她就是最好的,最好的那个人……” 郭校长闭眼叹息。 还能让他怎么劝呢,这个关山,显然是钻了牛角尖了。 两人正沉默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沓的脚步声。 关山猛地抬头,眼底掠过一道不可置信的惊喜,他赫然立起,朝门口猛冲过去。 郭校长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赶忙起身。 “明……明老师。”关山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郭校长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那位明眸皓齿,肤色白皙的姑娘,不禁讶然问道:“你咋跑来了?” 明月跑了一路,现在的脑子还是懵的。 她小口急促地喘着气,看着月亮地里站着的关山和郭校长,说:“我来找关山。” 说完,她纤手一指,“关山,你跟我来断崖。” 她说完转身就走。 关山表情错愕地愣住,郭校长最先反应过来,猛推他一把,“还不快去!” 断崖之上,月亮之下,浩浩长风,鼓荡着两人的衣角。 明月一双明眸亮得像是开过光的水晶,她眼神无惧地看着关山线条硬朗的五官,开门见山,说:“你喜欢我?” 关山垂在身子两侧的手掌,骤然蜷缩成一团。 他沉默了两秒,转过头,迎向明月的目光,坦然歉疚地说:“嗯。不只是喜欢。” 明月盯着他的眼睛,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接触了片刻,她转过头,望着悬崖之下的村落,忽然笑了笑。 “关山,谢谢你的坦诚。我很荣幸,你能喜欢我。但是抱歉,我不能接受。” 关山苦笑道:“我从没想过去打扰你的生活,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你们感情很好,我只想悄悄地喜欢你,照顾你,直到你离开高岗,我没想让你为难,我……” “我知道。”明月转头,打断他的话。 “我若是不信任你,不看重我们之间的情谊,今天,我就不会来了。”她目光真诚地说道。 关山愣愣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她说,她信任他,看重他们的友谊。 他,没听错? “对,你没听错,关山,我说,我信任你,我看重你这个朋友,我不想失去你。”明月语声清晰地重复道。 关山像是被魔法定住的木头人,傻愣愣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讲话。 反而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代替嘴巴,泄露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明月看得心里酸酸的,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关山的胳膊,诚恳说:“对不起,我早该和你把话说开的。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关山觉得被她触到的地方像是忽然间通了一根电线,他僵直麻木的身体忽然有了一丝活络的反应。 他,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交心长谈 “我听董晓东说,你想留在高岗转信台,不回通讯连了?如果,如果你是因为我才萌生的这个想法,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不值得你为了我牺牲大好的前途。关山,你是一位很优秀的军人,即使不在部队工作,转业回地方,我相信,也会有很多单位争着抢着要你。所以,你根本无须担心转业安置问题……”明月斟酌再三,用极其委婉的语气,劝说关山打消留在转信台默默奉献的念头。 关山听后,若有所思的沉默着。 几十丈高的断崖拔地而起,猛烈的山风吹得崖边半截悬空的巨石摇晃不止,四周的山林发出呜呜的回声,深沉的夜色令人望而生畏。 关山侧身,替明月挡住迎面的强风,他背对着悬崖,目光炯炯地望着明月,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你,才留在高岗转信台。” 明月拂了下脸上被风吹得四散飘荡的发丝,诧然问道:“不是因为我?那小董他……” “他惯会断章取义,我只是没解释,他就误会了去找你瞎说,他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等他回来,我再好好教训他。”关山说。 明月拧着眉头,不赞同地说:“你教训小董做什么!他也是一番好意,生怕你在高岗终老,所以才找我倾诉帮忙。关山,我就想不通了,高岗哪里好了?除了贫穷就是荒凉,你待在这里,只会虚度光阴,埋没才华。你知道岁月不待人吗,你现在是什么级别,四级军士长?那就是中级士官,士官不是军官,没有特权,更少有升迁的机会。对,没错,你很优秀,比寻常的士兵优秀得多。你很可能在未来靠着扎根深山的奉献精神,升为高级士官,可你能在转信台待多久?从你升为高级士官那天起,你的军旅生涯也就到头了。关山,你想过没有,到时候你年纪一把,要什么没什么,却要承受复员转业安置的风险,你怎么办?到时,你后悔了,你又该怎么办?” 明月一口气说完心里话,气息不稳,转过头,咳了起来。 关山沉默地看着她,手指下意识抬起来,却又硬生生蜷住,放下。 等明月不咳了,情绪也稳定下来,他才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明月,语气坚定地说道:“我留下,是因为我深爱着这一身松枝绿。它神圣庄严,内涵丰富,是我毕生追求的信仰。我自愿留在转信台,为了军队的发展,贡献我的力量。” “可是……你喜欢当兵,也不用非得待在高岗啊,你可以去通讯连,去其他条件相对好些的转信台站,一样有你施展拳脚的空间。”明月想不通。 “明老师,我知道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想法,毕竟,一个正常人,的的确确应该像董晓东那样,期盼着早日离开高岗。可我不一样,我留下,是因为我爱这座大山,我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喜欢这里淳朴善良的人们。在这里生活,能让我找到一种强烈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其实,就是家的感觉。你和我,都是家庭不幸的人,我们都渴盼着能有一天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和亲人的呵护,但是这个希望……”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是一个随缘的人,第一次登上高岗,看到清澈见底的鹳河,看到漫山遍野金黄色的连翘林,第一眼,真的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美丽的高岗。在这里生活六年,这种家的归属感非但没有转淡,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深刻。所以,我并不是因为你才萌生了留在转信台的想法,而是在六年前,当我真正爱上这个地方之后,就产生了这个想法。我要留下,留在高岗……” 明月神色怔忡地望着关山因为讲出肺腑之言而显得格外精神奕奕的黑脸,许久不曾开口。 她的心中感慨万千。 关山那句家的归属感一下子戳中了她的软肋。 是啊,她又何尝不是呢。 第一次尝到被家人呵护的滋味,不是来自男友沈柏舟,而是在海拔一千多米的贫困山村小学。 那一灯如豆,散发着烟火气的破败土坯房,那个佝偻着身子,为她端上一碗热腾腾面条的老者。 还有眼前这位曾为了她报复地痞流氓,曾舍生忘死救她性命,曾一次次用真诚的言语开导她,安慰她,陪伴她度过人生最艰难灰暗阶段的通讯士官。 是他们,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家人的温暖和呵护。 关山说高岗像他的家,她又何尝没这样想过呢? 只是,喜欢归喜欢,依恋归依恋,她却是不能待在高岗虚耗时光的。她的事业应该在更广阔,更先进的同州,而她最心爱的恋人,也在迫不及待的等着她支教期满后结婚。 既然了解到关山并非因为她的缘故,才惩罚自己留在高岗,她就没刚才那么内疚了。 于是轻叹口气,看着关山,说:“我很敬佩你,但并不代表我赞成你的决定。你再慎重考虑考虑,莫要因为一时冲动影响到未来的前途。” 关山展露笑容,点头说:“好。” 虽然结果只会是一个,而且不会更改,可他听到明月如此关心他的言语,还是觉得心里很暖。 明月总是这么的善良,她知晓他的秘密后,非但不怪他的冒失和无礼,居然还处处为他着想,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让他心生喜爱呢。 只是,他再也不会像上次一样胡言乱语去伤害她了。 默默地喜欢,默默地守护,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要像断崖之上的这棵松树一样,笔直的,磊落的,做她坚强的后盾和依靠。 话说开了,两人的关系非但没有变僵,反而因为互相理解,变得愈发自然和谐起来。 两人相携下山,关山送明月回学校,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进门时,把从转信台回来的郭校长看得呆住。 “你们……你们和好了?” 明月看看关山,关山也看看她。 两人同时笑了。 “本来也没吵架,算不上和好。” “就是!” 看到他们和好如初,郭校长才是最开心的那个人。 关山和笑得合不拢嘴的郭校长聊了几句,就告辞走了。 卸下包袱的明月心情舒畅,哼着歌回宿舍。 “小明老师——” 明月顿步,回头,看着郭校长,“怎么?还有事吗?” 郭校长敛起笑容,看着她说:“估计捐款那事,黄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气量与容量 捐款黄了? 听到这个消息,明月并没表现得有多惊讶,意料之中的事,反而那人痛痛快快捐了钱,才会令她感到吃惊。 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 不过,那位看似光明磊落的慕总,如此食言而肥的骗子行径却让她瞧不起。 她嘲讽地笑了笑,安慰郭校长:“您别难过,没有他的捐款,咱的日子照样过,而且,还要过得比以前更好。” 郭校长原以为明月知道这个坏消息后会同他一样感到伤心失落,没想到她的心态竟豁达乐观至此,她非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倒过来安慰他。 他不由得重新审度明月。 物的容纳在于容量,人的容纳在于气量。 这个来自省会同州的城里姑娘,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她的胸怀和气量比他不知宽广了多少。 郭校长满眼赞赏,微笑着向她摆手,“你不难过就行,快睡吧。” “嗳,您也早点休息。”明月莞尔一笑,回宿舍去了。 时间如流水一般滑过。 最近,有两个喜讯接踵而至,令明月感到精神振奋。 一喜,省教育厅公布拟录用人员名单,其中就有她的恋人沈柏舟。也就是说,沈柏舟如愿以偿,成为国家公务员序列中的一员。 二喜,关于她。 再有不到两周,她就要放—寒—假—了! 山村小学比城市小学放假要晚,假期也短,仅有21天,可对于整个秋季入学季都被困在高岗村的明月来说,能离开大山,回同州和恋人团聚,她连天儿夜里做梦都被笑醒。 可临近期末考,班里的宋伟伟却出现状况。 他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 这天下课,她拉住郭校长询问情况,郭校长说宋伟伟的奶奶病了,他这几天事太忙,还没顾上去宋家看看。 明月略一思忖,决定亲自跑一趟宋家,权当家访。 她准备了一些礼品,临走前又在背包里塞上一摞教案,准备给宋伟伟补习这几天落下的功课。 在村民的指引下,她顺利找到北岸南侧一座破败不堪的院落。 这里就是宋伟伟家? 以前听说他家是村里最穷的贫困户时,心想着能有多穷,难道比花妞儿家的房子还破,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宋华婶儿的院子和宋伟伟家比起来,简直就是宫殿。 她站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看着塌倒半边的土胚房,仍然有人居住在里面,心情沉重得像是坠满了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站在摇摇欲坠的破门外,她抬手,叩击木门,“宋伟伟,宋伟伟。” 里面传来惊喜的回声,“明老师——” 很快,快要散架的破门被人从里拉开,里面探出一张童稚的面孔,看到她,满眼惊喜地叫:“明老师,你咋来了?” 明月冲他笑了笑,“老师来看看你。” 宋伟伟腼腆地笑,赶紧让出位置,“快进来,明老师,外头冷。” 明月跟着宋伟伟走进这间不大的农舍。 没想到,这也是一间同学校的伙房一样,既住人又做饭的屋子。 不过,房间的角落里盘着一张土炕,炕上躺卧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身上的被子打着硕大的补丁,看得明月一阵心酸。 “明老师,那是我奶,她前阵子病了,起不来床,所以,我请假照顾她。”宋伟伟脸红红地解释。 看到宋伟伟的奶奶想起来招呼她,她赶紧上前,把带来的礼品放在炕头,然后握住老人家的手,问候说:“您好,老人家,我是伟伟学校的英语老师,我叫明月。听郭校长说您病了,今天过来看看您。您老,好点了吗?” “好……好……”宋奶奶是脑梗后遗症,说话不大利索,但是意识很清楚,她知道明月是谁,不仅冲她笑,还淌下一串浑浊的眼泪,“伟伟,给你添麻烦了。” 明月笑了笑,抬手擦去老人脸上的泪珠,转头看了看宋伟伟,说:“不麻烦,伟伟很懂事,不用人费心。而且他学习刻苦,次次考第一名,每学期都给您捧回奖状,您看,您的墙上,都贴满了。” 明月指着青灰色的墙上红黄相间的奖状,夸赞道。 宋奶奶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嘴唇颤抖着说:“娃可怜啊。我这病拖累得家穷,伟伟他爹娘只能出外打工赚钱养活我们娘俩。苦了我儿,腰上有病,还在工地背水泥。呜呜……我苦命的娃儿……我那掌柜的早死早享福去了,留下我拖累儿孙,我真想跟着他一起走了……呜呜……” 说着说着,宋奶奶悲不能已,哭出声来。 明月偏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劝慰说:“您老别难过,现在伟伟长大了,这么有出息,将来等他学成了,好好报答您。” 两眼通红的宋伟伟拿了条毛巾给他奶奶擦泪,“奶,你别哭了,我养活你一辈子,你别怕……” 宋奶奶摸摸孙子的头,推他一把,“还不赶紧做饭去,让明老师再饿着。” 宋伟伟嗳了声,转身跑向灶台。 明月看着他的背影,目光突然一凝。 她神色大变,匆忙起身,走到宋伟伟身边,拉起他的裤腿,惊声问道:“你的鞋呢?我上次不是送了你一双新鞋吗?” 寒冬腊月,即使屋里有火,这间屋子的温度也绝对超不过十度。地面是未经凿平的黄土地,他这样子不冷吗?不脏吗? 宋伟伟下意识地蜷起脚尖,他神情窘迫地低下头,声音很低地解释:“我怕把鞋穿坏了,没法去上学。” 怕把鞋穿坏了? 害怕鞋脏,鞋坏,所以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光着脚走路,就因为害怕鞋穿坏了,没法去上学。 他只有一双鞋。 没了这双鞋,他就要失去上学的资格。 明月就觉得宋伟伟的话像一把锤子擂在她的心上。 一个字一个字,砸的她满心疼痛,满眼酸胀。 她猛地吸了下鼻子,把宋伟伟揽进怀里。 “好孩子,你这样,会让老师觉得无地自容。穿上鞋,穿上鞋好吗?穿坏了,老师再给你买,一直买到你能赚钱养活自己为止。你别怕,你守护你的奶奶,我就来守护你。”明月哽咽承诺。 宋伟伟小小的身子明显颤了颤,他犹豫了一下,伸出纤细的胳膊,慢慢环住明月,“老师,我穿鞋,你别哭。” 第一百四十章 真正的军人 明月从宋伟伟家出来,心情变得格外沉重。她不想回学校,于是,沿着山道,吹吹山风,纾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没想到,七转八转,心思不专的她竟走到了转信台的门外。 这会儿已经晚了,再去转信台打扰关山他们显然不合时宜,她刚转身准备回去,却听到里面传来门声,紧接着,响起关山浑厚磁性的叮咛声:“小董,你早点睡,别等我。” 屋里的董晓东不知说了句什么,关山竟大笑起来。 脚步声近了,明月索性转过身,看着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近,突然停步,诧异低叫:“明老师——” 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没打手电居然也能一眼认出树影下的她。 明月原还想吓他一跳,没想到最后受惊吓的人,却是自己。 她沮丧地撅起嘴,嘟哝道:“你长了夜视眼吗?怎么发现我了?真奇怪。” 关山哑然失笑,他干这个出身,自然比普通人的反应灵敏得多。再说了,视力好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对她熟悉,那种一眼定乾坤的能力,大致说的就是如此。 见到他的身上挎着工具箱,明月不禁诧异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工作?不能等到明天吗?” “维修线路,这事等不得。”关山笑了笑,问她:“你来打电话吗?我让小董……” “啊,不,不是。我散步,恰好走到这里……”明月挠挠头,说不下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关山的直觉不大好,但一向很准。 明月看看他,把刚才去宋伟伟家里遇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我心情不好,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竟一路走到这里来了。”明月不好意思地笑笑。 关山若有所思地拧眉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等等,我这儿有双新鞋,你拿去给宋伟伟穿。” 明月一愣,关山的鞋? “宋伟伟的脚大,我的脚小,差一个码数,塞点棉花,能穿。”关山解释完,转身跑了回去。 没多一会儿,他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出来,走过来递给她,“这是我以前参加篮球比赛时发的球鞋,当时号码有点小,就没穿过,没想到如今能派上用场。” 明月打开袋子看了看,国产的品牌,质量肯定比她在镇上买的假冒伪劣产品好得多。 “那我就不客气了。”明月扬起手里的袋子,笑吟吟地说。 关山看着明月灿烂的笑容,心中一动。 他转过头,握拳压在唇上轻咳了两声,说:“走吧,我送你到前面的岔路口,你自己回去,行吗?” 岔路口离学校很近,步行也就五六分钟光景。 明月点点头,跟着关山向山道走去。 白天刮了一天的大风,天也阴沉沉的,郭校长说这是下雪的前兆,可等了一天,到了晚上,还是没见雪花的影子。 “郭校长说今天会下雪,你看能下吗?”明月问。 关山看看乌黑没有月亮的天空,点头说:“我看差不多,天气预报说川木县今天是中雪。” 转信台能收到县城的天气预报信息,不过,仅限于此。 明月白皙的脸上露出期盼的神色,她笑了笑说:“小时候,我最喜欢下雪天。不打伞,也不戴帽子,和一群小朋友在没有车辆经过的马路上打雪仗。我表妹,我舅舅家的独生女,经常欺负我的那位小公主,也会出来玩雪。我就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故意用雪球砸她,有一次,雪球团的太硬,居然把她的额头给砸了一个包,她哇哇大哭,跑回家告状去了。我不敢回家,跑到别家商店的屋檐下冻了半宿。后来,我妈妈出来找我,她一边哭,一边叫着月月,月月,跌跌撞撞地找过来。我哭着跑出去,扑进她的怀里。她冻得瑟瑟发抖,可还是紧紧的抱着如同冰棍似的我,想给我带来温暖。我大声哭泣,说我错了,再也不敢打表妹了。你猜我妈妈当时说了句什么?” 明月歪着头,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芒,睨着关山。 关山的心咚的一跳,脱口而出:“一定说,原谅你。” 明月摇摇头,嘴角上扬,眼神依恋地说:“她说了三个字,打得好。” 关山愣住。 她却大笑起来。 “我妈妈,是不是很可爱。她其实挺好的,清醒的时候,她很爱我,护着我,决不允许舅舅一家欺负我。可是……” 她嘴角的弧度自然向下,笑容转为苦笑,“可是,她糊涂的时候更多……” 糊涂到放弃自己的生命,抛下她最爱的月月走了。 心中掠过一阵剧烈的疼痛,她面色惨白地低下头去,关山看看她,向左跨了一步,替她挡住山崖边的危险。 一路无言,走到岔路口,关山正想和她告别,却听到她开口说:“我能陪你去修理线路吗?” 关山眨眨眼,讶然说:“你想去?” 天黑路陡,他怕她吃不消。 明月重重点头,肯定说:“我想去。时间还早,我不想回去睡觉,只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宋伟伟的状况,还是刚才无意中提起过世的母亲,她此刻的心情沉重压抑到了极点,不及时纾解出去,只怕等着她的又将会是一个无眠之夜。 关山想了想,说好。 于是,他们就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道向后山走去。 以前,明月对通讯兵的认知完全来自于关山和董晓东。小董是新兵,又忙于军考复习,所以日常工作全靠关山在撑着。 通讯兵日常工作繁琐而又重要,每天除了操作电台、信号监听、检查天线,点击发报机之外,同时还要兼负无线电接力、信号转信以及有线电线路维护等工作。 像这次,就是山里的某段军用通讯线路出现故障,需要立即抢修维持畅通。 “好找吗?”明月看着茫茫大山,心想,这么大的地方,他能找到那处发生故障的线路吗? “定位准的情况下很快,定位不准,就会很慢。不过,这条线我走了六年多,闭着眼睛也能把它走完,所以哪一部分线路容易出问题,我大概能猜得到。”关山说。 “哦。”明月朝身边的关山投去敬佩的目光。 这才是一位真正的军人,应该有的样子。 做什么,像什么。 干一行,爱一行。 责任重于泰山,永远把军人的使命感扛在肩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跟着关山去巡山 巡线,排障。 原以为无关紧要的工作,却在跟着他翻越整个后山之后,了解到当通讯兵的辛苦。 的的确确是苦差事,冬天天寒地冻,别人缩在家里烤火取暖的时候,通讯兵却要顶风冒雪巡线排障。尤其是晚上,哪一处线路出了问题,立刻就要钻出热被窝进山修理。高岗的山风,比刀子还要凛冽,冻得人脸皮麻木,浑身僵硬,若没有那一口‘烧刀子’御寒,还真挺不过去。 夏天呢,酷暑难当,山里蚊虫毒虫肆虐,出门不拿根棍子,都不敢说自己是高岗人。 听关山说,通许兵不仅要求体能过硬,思想素质过硬,而且对技术要求,专业性要求更高。 “我们每天准时操作电台、信号监听、检查天线,单是点击发报机就要一万多次。明老师,你别看高岗这个小小的转信台不起眼,但责任非常重大,它担负着上联总部军区、下联集团军部队的通信中转保障任务。你还记得08年的大地震吧,那年,我接到上级通讯保障任务,立刻冲上塔台,以最快的速度架设调整天线,展开信号接力。在抗震救灾的那几天,高岗转信台共排除通信故障7次,累计发送报文两万多组,确保了抗震救灾工作指挥顺畅。明老师,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表功,而是想让你知道,转信台的工作看似微不足道,不起眼,可它却是部队通讯工作的一个重要分支,就像是人身上的毛细血管,少了它,心脏的血液就到不了身体的各部位去。” 谈及心爱的工作,关山整个人都似焕发出夺目的神采,尤其是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更是闪烁着耀眼的光亮。 明月知道,这是一个人自信到了极致的表现。 曾经,她也是这样一个满怀憧憬,踌躇满志的人,曾经,她把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作为人生的终极梦想,可天不遂人愿,这一切希望,都被禁锢在这十八人的山村小学。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不觉得苦吗?关山。” 通讯部队的转信台多如牛毛,总有条件好的,他在这里呆了六年,吃了六年的苦,足够了。 关山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说:“苦。怎么能不苦。当报务兵就比一般的兵辛苦得多,更何况是在高岗转信台当通信兵,不夸张的说,是苦上加苦。可若是把这里当成家,当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就不会觉得太过辛苦了。就像是村子里那些离家打工的村民,他们走得再远,还是会惦记家乡的亲人和破旧的家。” 明月没有反驳,因为关山说的很有道理。 他们在后山走了一个多小时,关山在一棵十几米高的大树上找到出现故障的一截线路。 “今天风太大,树木摆动剧烈,影响到信号的稳定性。”关山一边戴手套,一边指了指旁边地势平坦的空地,“你站这儿等我,我上去看看。” “我给你打手电吧。”明月晃了晃手里的电筒。 “不用。这点活儿,我闭着眼睛就能完成。”说罢,他就像猴儿一样,双手双脚攀住树干,朝上面爬了上去。 明月看得触目惊心,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在树影摇晃的高空,熟练操作起来。 不多一会儿,他就从上面滑了下来。 他卸下手套,拍打着身上的树叶和干土,咧嘴笑道:“吓到你了?” 明月摇摇头,笑道:“以前总是在电视上看到你们这些特种兵登高下海英武帅气的模样,没想到,今天能看到真人版的。我可真荣幸!” 关山笑了笑。 心想,这算什么。 如果有机会,他甚至想带着她从一千米的高空跳下去,感受一下高空滑翔带来的刺激和心跳。 当然,他知道,这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回吧。”他说。 明月点点头,忽然探出手,接着从天而降的片片雪花,惊喜叫道:“下雪了!下雪了,关山!” 是啊。 下雪了。 今冬第一场雪,成气候的大雪,在一月末的这天晚上,惊喜而至。 看来她是真的喜欢雪。 像个孩子似的在漫天雪花里蹦来蹦去,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这片山谷中。 可两人玩着走着,没出十分钟,关山就拦住她,担忧地抬眼望天,说:“雪太大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明月被硕大的雪片淋得睁不开眼睛,头发上黏满雪花,俨然成了圣诞老人。 她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说:“好吧,我也快受不了了。” 刚发现下雪还挺开心,可雪越下越大,超过了她的认知度和接受能力,就变得不那么美妙了。 “那边,那边有个山洞,来,跟我走。”关山指了个方向,把手掌递给明月。 明月愣了愣,还是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关山握紧她的手,带着她,踩着片刻间就埋过脚面的积雪,向山洞走去。 “嗬!瞧这雪下的,是暴雪吗?”明月站在山洞边,一边捋着头发上的雪水,一边指着洞外如同下棉花似的大雪,问关山。 关山正把洞里村民留下来的柴火聚拢在一起,听到明月的问话,他朝外面看了看,说:“没错,是暴雪级别的。” 明月叹道:“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同州下雪,没有雪片,就是雪粒。想要打雪仗,滑冰,非得赶上下夜雪,积攒一晚,第二天才能玩个痛快。” 关山唇角勾起,心想,以前没发现,明月居然也是个贪玩的。 火堆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明月和关山围坐在火堆旁边,年轻的脸庞被火光映衬得格外红润。 “明老师,唱首歌吧。”关山忽然说道。 唱歌? 现在? 明月的脸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被关山的请求吓到了,竟觉得一阵热烫。 她环顾四周,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忽然想听我唱歌了?在这里,好像有点奇怪。” 关山笑了笑,目光粲然地说:“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不如听你唱首歌。” 明月思忖了一下,点点头,“那好吧,你想听什么歌?民歌还是流行歌曲?” “月光。”关山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月光? 在下大雪的深山里,听月光麽? 明月眨了眨眼睛,说:“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明冠宏 十天后,期末考试顺利结束。 明月熬夜改完试卷,内心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十八个学生的英语成绩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的水平,虽然和城里的小学生比起来还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可已经很不错了。 忧的是,忧的是一放假,这些无人管束的山里孩子就会荒废课业,一个劲儿的疯玩。英语课程讲究的是坚持二字,只有天天背诵,天天接触课文,天天练习对话,才能起到好的效果。 她考虑了一夜,第二天吃午饭时,她把她的想法和郭校长说了。 “您觉得这样可行吗?把孩子们分成三个兴趣小组,每周在一起学习三天,巩固一下所学的知识,并且可以互相监督寒假作业的完成情况。”明月说道。 郭校长举双手赞成,“小明老师,你这个办法好!北岸的娃娃可以到学校来,我负责午饭,南岸的娃娃有点远,可以去有条件的娃娃家里结对学习,你看这样行吗?” 明月笑了,“当然满意,不过就是得劳烦您多多监督了。” 郭校长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 明月起身去洗碗,在灶台边的垃圾桶里,她发现一样东西。 郭校长上了厕所回来,“小明老师,你啥时候走啊,我让关山送……” 眼前突然多了一块黏满血迹的草纸。 郭校长愕然愣住,呆呆地看着表情严肃的明月。 “您别告诉我,这是哪个学生吐的血。”明月拧眉,盯着神色发虚的郭校长。 最近,她光顾着高兴,竟忽略了郭校长的病。他上次去县里医院复诊,结果到现在还没拿回来。她催了几次,都被他搪塞过去,看来,情况不大好。 “我……我有点上火,昨天夜里咳了几声,不打紧,不打紧。”最近面色蜡黄的郭校长眼神闪躲的解释道。 明月沉下脸,“不行。您现在就去县里住院去,我陪您去,这次,您别想再找任何理由。” 期末考试结束了,本学期的课程也结束了,只剩下散学典礼还没进行。 所以,他根本不用再操心耽误孩子们的课业。 郭校长自然不肯去,明月非拉着他去。 两人拉拉扯扯半天,“小明老师!”郭校长忽然抬高音调,强掰开明月的手。 明月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从未和自己高声说过话的郭校长。 郭校长闭着眼睛摇摇头,“对不起,我态度不好。小明老师,你就别管我了,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知道,没到住院那份上,你就别担心了,好吗?” 明月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和关山都关心我,怕我一直不去看病,耽误病情。我答应你,要真的不行了,我一定去,一定去医院。”郭校长说完,转身朝门外走。 “您等等——”明月解下围裙,上前拉住郭校长的胳膊,“您不去县医院可以,但您现在必须跟我去花奶奶家,要是她老人家说您不用住院,那我就听您的。” “不用去了,我昨天已经找她看过了。”郭校长想躲,却被明月紧紧拉着胳膊,不松手,“不行,您必须跟我去。” 郭校长无奈地长叹口气,“好,好好。去,去还不行吗!你这孩子,咋这么犟!” 明月回头,瞪眼回道:“我就犟,您不听话,让我操心,我就一直犟到底!” “这孩子……” 郭校长无奈,只能跟着明月去了。 皖州。 湖滨工商银行。 “请a32号顾客到2号窗口办理业务——” 银行的自动叫号系统,轮番呼叫着等候区的客户。 见许久没人应声去办业务,穿着工装制服的大堂经理,最后一次喊道:“a32号,a32号顾客在不在?不在叫下一位了!” 明冠宏低头看了看叫号纸上的数字,猛地起身,冲着银行的大堂经理喊道:“a32是我,a32是我。” “您没听见叫你号吗?快去办业务吧,在2号窗口。”大堂经理带了一丝埋怨的语气,提醒他说。 明冠宏说了声抱歉,快步走到2号窗口前,坐下。 “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防弹玻璃里面仪表整洁的柜员热情向他招呼道。 明冠宏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存折,连同两千元钱现金,一并放在柜台中间的钱槽内。 “我存钱,两千元。” “您稍等。”柜员从钱槽里拿到钱,放在点钞机里过了一遍,“两千元,都存到存折里吗?” “对,存到存折里。”他说。 柜员翻开薄薄的存折,一看,不由得讶然问道:“这不是您的名字?” “哦,不是,我是为我女儿存的。”明冠宏说道。 柜员一边刷存折磁条,一边朝外面端坐着一动不动的明冠宏投去好奇的一瞥,“您每个月都固定存入两千元吗?怎么不存个零存整取的呢,这样比活期的利息高一点。” 明冠宏笑了笑,说:“不用。” 柜员录完数据,系统自动生成最新余额。看到上面的数字,柜员不禁咋舌道:“这么多钱放在活期折子上太亏了,一年就损失几千块呢。您看,您要不要转成定期,或是购买我们行的理财产品?” “不用,谢谢。”明冠宏说。 柜员既无奈又惋惜,同时又羡慕这位存折的主人,看名字像是个女孩,他为她存了这么多钱,而且是月月都存,这得付出多少财力和精力啊。 业务办理完毕,柜员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是给您女儿存的嫁妆钱吧?” 明冠宏笑了笑,没有回答。 柜员没看出来,此刻明冠宏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 收好存折,他起身离开银行。 皖州今天下雪了,可雪花不像雪花,只能叫米粒,和边疆一下起来就有巴掌大的雪片怎么能比。 他站在台阶上,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长长的叹了口气。 气温很低,他呼出的气体瞬间就化成了一团白雾,片刻之后才散尽。 他低喃道:“明月,你还好吗?”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来电显示,接通说道:“小陈,我马上回局里,你通知下各科室,四点开会。” 他的秘书陈勇庆,语气恭谨地答道:“好的,明局长,我马上就办。” 第一百四十三章 欧颂 距离正式放寒假还有三天,明月把行李箱搬出来收拾行李,其实也没太多东西要带走,几件换衣衣服,一件棉衣,一件呢子大衣,和两条裤子。 晚饭后,她步行去了转信台,临走前,她监督着郭校长把草药汤喝了。 那天,郭校长没去县医院,但却抱着一周的草药回来。明月监督着他每天喝药,近几天,倒是没见他再咯血。 到了转信台,明月先把手工攒写的几页纸交给董晓东,叮嘱他务必照着纸上写的复习进度来,不能偷懒,并把监督的责任交托给关山。 “小董的学习就交给你了,等寒假过完,我一回来就考试,考不好,你和小董都要受罚!” 关山双臂交握,一脸无辜地说:“连我也要受罚?” 明月眯着眼睛,肯定道:“对,连你一起罚,谁让你没尽职尽责管好小董。” 看着那几页纸,小董愁眉苦脸地叹气说:“明老师,你这安排也太满了,过年也不放过我麽?” 明月笑道:“你想想翻过年还有几天就要军考,掰着指头数数,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董晓东顿时焉了。 明月被董晓东逗得哈哈大笑。 关山看着明媚照人的明月,心里却涌上一阵酸楚。 她就要走了,不是吗? 虽然只有二十几天见不到面,可却像是一下子把生活中的乐趣都抽走了似的,觉得做什么都没了滋味。 “不是打电话吗?跟我来。”关山带头走出厨房。 明月紧跟着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跟着关山走进值勤机房。 第一个电话肯定是打给沈柏舟。 这次,彩铃音乐没响太久,沈柏舟就接了。 “柏舟,我是明月。你在哪儿呢?” 怕他和朋友在一起讲话不方便,所以,她先问了一句。 沈柏舟这会儿的确不大方便。 因为他正和宋瑾瑜在同州国际大酒店的西餐厅共进晚餐。 “你等等,我出去接电话。”沈柏舟把铺放在腿上的白色餐巾扔在桌上,右腿一顶,推开靠背椅,便想出去。 宋瑾瑜面露不豫之色,隔着餐桌去拉他的衣角。 沈柏舟蹙眉,躲开她的手,并且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警告宋瑾瑜不要出声。 宋瑾瑜眼睁睁地看着仪表出众的沈柏舟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抛下她走了。 她不甘心地啃咬着指头,直到咬掉一层皮,疼得她低叫起来。 “女士,请问您需要什么?” 一旁带着金色领结的男侍应生极有眼色地俯身询问道。 宋瑾瑜敛起怒容,指了指旁边那桌客人点的高档红酒,说:“来一瓶那个牌子的红酒。” 侍应生什么也没多问,应声而去。 很快,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送到她的面前。 “女士,这是您点的98年欧颂,请您确认。” 宋瑾瑜眼神茫然地看着侍应生,问道:“确认什么,直接开瓶啊!” 侍应生微笑道:“好的,请您稍等。” 他当着宋瑾瑜的面熟练开启木塞。 “把酒给我倒上。” 侍应生立刻弯腰,用极其优雅的姿势旋转瓶身,倒了三分之一杯,并做出请品尝的手势。 “满上,给我倒满!”宋瑾瑜蹙着眉头,不满地指挥道。 什么服务态度嘛,茶要浅酒要满,这么老的规矩,他一个五星级大酒店的侍应生居然不懂! 侍应生的眼角抽了抽,弯腰,将杯中酒续满。 宋瑾瑜端起高脚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才品咂着味道,蹙起眉头,嘟哝说:“洋酒也不过如此,酸呼呼的,还不如醪糟好喝。” 说完,她自嘲的笑了笑,忽然抬头看着面色尴尬的侍应生,说道:“你是不是骂我呢。” 侍应生眨眨眼,头摇的飞快,“没有,客人,我刚才什么都没有想。” 宋瑾瑜用手托着晕乎乎的额头,用手点着侍应生,发牢骚说:“你肯定在骂我呢。骂我土气,是不是?骂我男……男……” 她忽然冷笑出声,“告诉你,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喜欢的女人,是我……” “够了!别再说了!”沈柏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厉声喝止宋瑾瑜不要当着生人面瞎胡说,然后蹙眉看着侍应生手里已经开封的欧颂,问道:“是她要的?” “是的,先生,是这位女士在您出去后点的,98年欧颂。”侍应生害怕沈柏舟看出他为了拿到提成,故意没向这位女士讲清品牌和年份的行为,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沈柏舟心里有事,顾不上细看侍应生的表情,他摆摆手,“打包,酒带走,另外,结账。” 侍应生愣了愣,随即脸上浮现出难以控制的喜悦表情。 “好的,请您稍等,先生。” 他脚步飞快地去拿结账单据,脑子里转动的,是他这个月的工资是不是能够再添一个零。 宋瑾瑜抢过桌上的红酒,朝杯子里面倒。 “你疯了!宋瑾瑜!”沈柏舟隔着桌子抢过她的酒瓶,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警告她,可离得近的几桌客人纷纷向他们投来探究好奇的目光。 沈柏舟气得不行,可又不好当场发作,于是黑着脸等侍应生送来结账单。 “先生,您一共消费了一万零八百一十元整。” 侍应生还想说话,却被沈柏舟打断,不耐地说:“没关系,直接刷卡,谢谢。” 沈柏舟刚起身,却被面红耳赤的宋瑾瑜扯住袖子,“对不起,柏舟,我不知道,一瓶酒会这么贵。” 虽然她此刻头晕脑胀,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可她还没到醉的程度,她知道,刚才自己任性吃醋这一波折腾,闯下大祸。 她真没想到一瓶红酒能卖到一万块。 沈柏舟吁了口气,隐忍地蹙紧眉头,拂开她的手,冷静说:“我能带你来,自然消费得起,你只管要,再多十瓶,看我眼睛会不会眨一下。” 他的确没眨眼,可侍应生却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这是位土豪,刚才就该一下拿来几瓶贵的,骗那女的全都开了。 沈柏舟跟着侍应生去前台结账。 宋瑾瑜目光呆滞地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心里涌上浓浓的不甘和愤怒。 她知道,她和沈柏舟的关系要走到头了。 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明月要回来了。 她要回同州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露馅了 在餐厅外的过道等电梯。 宋瑾瑜紧绷着脸,通身酒气,沈柏舟同样阴沉着脸,看着廊道尽头的景色,目光茫然,没有焦距。 “沈柏舟?” 忽然,从隔壁咖啡厅出来的一对儿情侣,其中一位个子娇小的年轻女人指着沈柏舟,惊讶叫道。 沈柏舟表情僵硬地回过头,看着面前穿着粉色衣服的女人,动了动唇角,艰涩开口:“嗨,雅静。” “真的是你啊。光看背影觉得像,冒冒失失叫了一声,还真是你!咦,宋瑾瑜?你怎么……”曾雅静指指一旁强自镇定的宋瑾瑜,又指指神色尴尬的沈柏舟,忽然,顿住声音,眼神却变得越来越震惊。 “雅静,你别误会,我只是和她……和宋瑾瑜碰巧遇到,她和明月是同学,我就请她吃顿饭,打听一下明月的情况,你千万别误会。”沈柏舟语无伦次的解释,愈发印证了同为师范同学的曾雅静的怀疑。 请客?碰巧? 曾雅静又不是傻子,她有脑子有眼睛,会想会看好不好。 一般同学关系请客需要到五星级饭店的西餐厅? 请客也就罢了,还喝酒? 还有,宋瑾瑜那强自镇定的模样,潮红的面颊,处处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在校时,曾雅静就讨厌宋瑾瑜,她觉得宋瑾瑜心机深重,虚荣心强,而且,宋瑾瑜特别爱记仇,对欺负过她的人,她想方设法也得把这笔账讨回来。她就吃过宋的闷亏,当年在学院,她们还打过一架。 没想到,除了心机婊,她竟然还是个狐狸精。 趁着明月下乡支教,她竟然勾引人家的男朋友! 还有这个沈柏舟,放着明月那么好的姑娘不要,居然和这个骚狐狸勾勾搭搭。 看他们的神色和表现,想必早就滚床单了吧。 可怜的明月,竟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心虚到头上冒冷汗的沈柏舟,曾雅静表情很淡地笑了笑,“哦,原来是这样啊。” 她偏过头,主动问宋瑾瑜,“你不是和明月一起去支教了吗?怎么你跑回同州,明月却没回来?” 宋瑾瑜目光闪躲地解释说:“我被县教体局抽到同州一中调研学习,最近半年,我一直要待在同州。” 曾雅静暗骂了声不要脸。 可脸上却还带着笑,打了声哈哈,说:“那我不耽误你们叙旧了,你们好好聊,好好聊啊。” 曾雅静拉了拉男友的胳膊,“走吧,咱们别妨碍人家。” 看到曾雅静拉着男友宁可选择走楼梯也不愿和他们同乘电梯,沈柏舟捂着额头,累积到极致的坏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你有病啊,宋瑾瑜!我说了随便找个隐蔽的会所吃顿饭得了,你非要来什么同州大酒店!来了你倒是吃啊,吃不会吃,喝不会喝,还给我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你说,曾雅静回去和明月翻闲话怎么办?我怎么向明月解释,啊,你说,她后天就要回来了,我怎么解释……”他的吼声压抑而又狠厉,震得宋瑾瑜耳膜嗡嗡作响。 后天,就回来了? 沈柏舟前面吼的什么,她统统不在意,她耳朵里听到的,只有最后一段话。 明月要回来了。 一想到后天她将见不到沈柏舟,而明月将代替她,和沈柏舟在沈家公寓那张硕大的床上颠鸾倒凤,她的眼前蓦地腾起一团血雾,红通通的,什么也看不真切。 她的心又冰又冷,恨不能破罐子破摔,索性和沈柏舟翻脸,当众揪出他们那些丑事。 可她不是明月,更不是刚才的曾雅静。她没有那个勇气,而且也没傻到那种程度。 她的目的如果只是单纯的和沈柏舟厮混一场,到时两不相欠,一拍两散,那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她那时搪塞敷衍沈柏舟不过是权宜之计,她没那么蠢,赔上身子又折兵。她的最终目的,是要得到沈柏舟,即便失败了,她也要逼着他把她调回同州来。 现在,她一无所有,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就想让她背锅,想让她惹得一身骚气退出,沈柏舟,你想得美,老娘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宋瑾瑜一声不吭地发了会儿愣,看在沈柏舟的眼里,却是另外一种滋味。 他并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男人,不然的话,当初在高岗村,他直接就揍那个叫关山的通讯兵了,而不是听他解释,听明月解释,然后再蔫不出出的回来。 他和宋瑾瑜之间的龌龊事,说白了,责任一半一半。 虽说宋瑾瑜为了得到他用了一些手段,可他也是心甘情愿不是吗。又没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和宋瑾瑜发生关系,是他鬼迷心窍,经不起诱惑,一次又一次,像是中了毒瘾一样,迷恋着宋瑾瑜的身体,最终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说到底,今天的事,他也有责任。如果他的态度能坚决一点,不顺着她到酒店这种公众场合来吃饭,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 不过,他已经向曾雅静解释过了,再说,他们没有开房而是吃饭,就算雅静看到了,有所猜测,又能如何。她不说便罢,即便向明月翻了闲话,他到时也有借口脱罪。 明月心思单纯,人又善良,她一定会相信他的清白的。 电梯门叮一声开启。 宋瑾瑜低着头,径自走了进去。 沈柏舟紧跟着进去,按下一层按键。 电梯间没有旁人,金色的镜面映出他和宋瑾瑜的影子。 靠在轿厢壁上的宋瑾瑜偏着头,眼眶潮红,鼻头也是红的。 沈柏舟低叹口气,靠近她,碰了碰她的手,“对不起啊,我刚才有点着急,语气太重了。对不起啊,宋瑾瑜。” 宋瑾瑜拧了下身子,甩脱他的手,背着他站着,不肯说话。 沈柏舟看看四周,大着胆子将手搭在宋瑾瑜的肩上,按住,将她强行扳过来。 “我错了,原谅我。”他低下头,想亲吻宋瑾瑜的嘴唇,却被她躲开。 “你去找明月吧,今后,我们两清。”宋瑾瑜双目含泪,委屈地瞪着沈柏舟。 沈柏舟心中一动,一把将宋瑾瑜揽进怀里,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说:“两清什么?我们现在分得清你我吗?” 宋瑾瑜掐他小腹,沈柏舟呼痛,喘着气在她耳廓边,哑声说:“待会儿去我的公寓,让我好好补偿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惊吓 散学典礼一过,高岗小学正式放假。 明月亲自把孩子们送出校门,然后和郭校长告别。 郭校长要过河送南岸的孩子回家,所以他不能送明月下山了。 “您记得吃药,咯血严重一定要去县医院,别耽搁了。”明月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郭校长当耳旁风听过就算。 郭校长向她摆手,“快走吧,迟了赶不上班车。” 明月目送他们离开,回宿舍拿了行李箱,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才朝山口走去。 走了没多远,身后就传来脚步声,“明老师——” 明月回头,看着满头大汗的关山,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了不送吗?你怎么又跑来了。” 关山估计是跑着来的,头顶冒着腾腾的热气,像是冬季温泉上的雾气,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笑了笑,抢过明月手里的行李箱,“我不远送,就送你到镇上。” 明月蹙眉。 这还叫不远送? 都到镇上了。 可关山已经朝前走了,她也只好跟着,看他脊背上黏着几片灰尘,她顺手帮他拍掉,“你刚去巡线了吗?” “嗯。” 明月觉得他的步子有些怪异,就问:“你怎么了?腿疼?” 关山没敢说是她手的接触刺激的他脚步不稳,含混答道:“不疼。” 明月笑了笑,正打算问他董晓东这两天的学习情况,却听到背后树林那边,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明老师——明老师——” 明月骤然止步。 关山也诧异回头。 狭窄的山道上疾奔来几道矮小的影子,其中,打头那个,穿着红色的棉衣,举着小手,大声叫她,“明老师——救命——” 宋梦凡? 救命? 明月和关山互望一眼,同时朝孩子们跑过去。 明月一把抱住跑得飞快的宋梦凡,惊讶诧异地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他们才刚刚分开,前后不过十几分钟。 宋梦凡满眼都是泪,嘴唇动一动,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朝下落。 “明……明老师,郭老师昏倒了,他嘴里冒血,冒可多血……” 明月的耳朵嗡一声炸了,腿跟着一软,关山眼疾手快,单手架住面色惨白的明月,“明老师,你撑住。” 明月的眼睛瞬间红透,她翕合了几下嘴唇,指着前方,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带我们过去。” 怎么跑过去的不知道了,就觉得有人拉着她的手,拖着她向前跑。几次因为缺氧想摔倒,却有人稳稳地托着她,给她力量。 看到郭校长的那一刻,明月的情绪整个崩溃了。 郭校长已经醒了,他坐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山道上,眼神歉疚地盯着面前哭成泪人的明月。 “小明老师,你咋还没走。” 明月拉着他的手,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您管我做什么!我又不咯血!呜呜……” “你这孩子……咳咳……咳咳咳!”郭校长转过头,又猛咳起来。 明月弯下腰,蹲在地上,用力扯着郭校长细瘦的胳膊,“我背您去医院,去医院……呜呜……您这次再不听话,我……我就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孩子们一听哇哇大哭。 “明老师,不走,不走……” 关山揉了揉发涩的眼眶,弯下腰,稳稳地托起明月。 “背也轮不到你。” 明月愣愣的看着关山,看他轻松地背起郭校长,然后,对明月说,“你先送孩子们回家,我带郭校长去镇卫生院。” 明月噎了一下泪嗝儿,擦了擦脸上的泪,哽咽说:“好……我随后就到。” 关山背着郭校长很快走远了。 明月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她背过身擦干净眼泪,然后叫孩子们站队。 花妞儿扯了扯明月的衣摆,轻声问:“明老师,你别担心,我刚才把过郭老师的脉象,他没有生命危险。” 明月感激地笑笑,摸摸花妞儿头发,“谢谢你。” “老师,你会回来吗?”花妞儿担忧地问。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开始询问,眼窝浅的孩子,居然还流下眼泪,“老师,你别走,你别走……” 明月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情绪又起波澜,她看着孩子们依恋不舍的目光,用力压了压眼眶,挤出笑容,说:“老师吓唬郭校长呢,老师不走,过完寒假老师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到山口接我,好吗?” “好——” “噢噢,老师不走喽——” 明月把孩子们安全送回家,急匆匆的下山。没想到小九像以前一样,等在山口。 “小九?” 小九拍拍后座,“关大哥让我来接你。” 明月赶紧跨上摩托车,小九熟练启动,车子风驰电掣一般向红山镇疾驰而去。 镇卫生院。 明月对这处破旧的院落很是熟悉,她上次被毒蛇咬伤就在这里住了几天。 不过,这次换郭校长躺在她之前睡过的病床上。 关山见到她,上下打量一番,心里稍安。 不错,比他想象中萎靡不振的模样好太多。 明月拉着宋大夫询问情况。 “支气管扩张,这次的情况比较严重,咯血量比以前多,需要住院观察几天,治疗看看。”宋大夫说道。 “行,那就住院。我留下,我来照顾他。”明月卸下身上的背包,朝旁边凳子上一放,摆出一副自家人的事自家管的架势。 “不行,我不住院。宋大夫,咱不是说好了吗?给我开几服药,我回去吃吃看,如果不行,我再住院。宋大夫,学校离不了人,娃娃们寒假还要去补习,要吃饭,我若不在,他们可怎么办……宋大夫,我们高岗村的情况你也清楚,这些娃娃们没有爹娘照顾,学校就是他们的家。”郭校长挣扎着起身,却被明月一把按住。 “这次你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你得听我的,听宋大夫的。”明月坚持道。 郭校长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关山,关山摇摇头,偏过脸。 他又向宋大夫发出求救信号。 “宋大夫……” 宋大夫心软,他斟酌了一下郭校长的病况,劝说道:“目前看还没严重到需要住院的程度,我建议,并不是绝对。既然学校离不开郭校长,那我给你先开些药,你回去吃吃看,要是不行,让关山再陪你过来。” “好,好。谢谢宋大夫,谢谢!”郭校长坐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在做什么 明月一百个不情愿,可也不能把郭校长绑在镇卫生院,不让他走。 在向宋大夫反复确定病况之后,她这才同意郭校长回高岗。郭校长留在镇卫生院输液,关山到镇里的车站送她。 班车仍旧是之前那辆破车,蓝色的车身布满尘土,几乎看不清上面涂画的广告。 关山抬起明月的行李箱,放进大巴车中部敞开的行李舱。 他的眼睛很亮,看着明月,含着浓浓的不舍。 “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火车上也要注意点,小偷很多。”关山叮嘱道。 明月莞尔笑道:“喂!我今年23岁,不是3岁!” 关山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明月,笑了笑,指着车门,“去吧,占个前面的位置,不会晕车。” 明月笑着点头。 “再见,关山,你也多保重。” 关山说好。 明月脚步轻快地上车,坐在第一排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关山挥手,示意他离开。 关山摇摇头,像断崖上的青松一样岿然不动,一直等到司机发动汽车,他才向明月再次挥手。 看着路边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点,明月的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心酸,有不舍,还有一丝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疼痛。 她合上眼睛,靠在座位上,竭力压制着这股子难受的滋味。 好像自己离开同州的时候,也没像现在一样感触这么深。 这大半年时间,她从一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到贫困山区的支教老师,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辛酸。 第一眼看到高岗小学破败的校舍和住宿环境时,以为自己一天也坚持不下去,可她竟神奇般的撑到了现在,撑到了学期结束。 在高岗支教期间,她曾被学生冷落,疏远,排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绝望;去镇上买东西,却差点遭遇流氓强、暴,失去最宝贵的清白;后来,她甚至被毒蛇咬伤,险些丢掉性命。 这一切的一切,放在她的同学身上,任何一位同学身上,恐怕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而她,竟然也神奇般的挺过来了。 明月睁开眼睛,将视线转向车窗外的景色。 冬季的山区,路边的树木树叶掉光,只剩下褐色的光秃秃的躯干还挺立在寒风中,看起来毫无生机和美感。 可就是这样一棵棵的枯树残枝,春风送暖的季节,又会从鲜活的枝桠间发出嫩绿的树叶,树叶慢慢长大,长得葳蕤茂盛,连成片,最终汇成绿色的海洋。 树的生命力真是惊人,那人呢? 人的生命力,远比人们想象中更加的强大而可怕。逆境中求生存,置之死地而后生。神话和奇迹往往是由人类自己创造的。 她,就是最鲜活的例子…… 一路上陷入思绪竟没怎么晕车,明月到县城后,先去车站买了去皖州的最后一班汽车票,然后找地方吃了晚饭。在候车室等待发车的间隙,她给沈柏舟打去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明月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纳闷不已,“难道是手机没电了?总不会这么早就睡了吧。” 她有些失望,但没多想。 过了一会儿,广播通知发车,她最后看了一眼川木县城,登上了去往皖州的大巴。 到达皖州已是夜里十点多,她拉着行李箱一路狂奔,总算在火车站售票窗口抢到一张半小时后开往同州的火车站票。 搁往常,她或许会考虑在皖州住上一晚,等休息好了,再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回同州。可现在却不行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同州的家,都是沈柏舟,归心似箭的她,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同州去。 至于在火车上站几个小时,不能睡觉,对于心急如焚的她来说,根本不算是困难。 可她还是低估了火车的运力。 只管卖票,不管车厢盛不盛得下。明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火车,却被堵在车厢的厕所和垃圾池之间不得动弹。 四周到处是人,高矮胖瘦,东南西北,各种人声、孩子的哭声、吵闹声、音乐声此起彼伏,吵得坐了一天车的明月太阳穴犹如琴弦一样,跳蹦着疼。 由于距离厕所和垃圾太近,明月被熏得频频作呕,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看她脸色太差,主动把行李挪了挪,给她让出了一点位置。 虽然还是很挤,可避开了厕所大门,她觉得舒服多了。 “你手机响了,刚才一直在响。” 那位好心的中年妇女提醒她。 明月连忙道谢,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看也没看放在耳边,“柏舟,你怎么才打电话啊,我已经上火车了,明早五点二十到同州。” “明月,我是爸爸。” 明月的耳边传来嗡嗡回声,四周的嘈杂声顿时变得剧烈起来。 过了片刻,明月恢复理智,冷淡回道:“哦。” 电话那端的明冠宏沉吟一下,说道:“我下午打去川木县教体局,那边告诉我你们小学已经放寒假了,我猜你的手机是不是可以用了,所以试着联系你一下。” “哦。” “你现在在火车上?” 火车咣当咣当撞轨的声音传得老远,代替明月做了回答。 “我……”明冠宏说了句什么,却被车厢里的人声遮住,明月没听清,太阳穴却像是针扎了似的,疼得她忍不住屏息隐忍地说道:“我在火车上,现在很难受,您有什么事,等我到了同州之后再说。我先挂了。” 她拿开手机,挂断,重重塞进衣兜。 旁边的中年妇女问她:“你是同州人?” 明月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的户籍在皖州川木县,可她却像是浮萍一样,从小到大,寄住在姥姥家里。 因为她表现反常,那女人便好奇地看她,她苦笑了一下,坐在行李箱上,重新掏出手机。 这次,是打给沈柏舟。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听到机械录音答复的一瞬,心情烦乱的明月忽然生出一种把手机摔了的冲动。 沈柏舟,你在做什么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您怎么来了 沈柏舟此刻正在自己的公寓里睡得天昏地暗。 中午他被宋瑾瑜约到公寓,说是回老家过春节前想再见他一面。他迷恋宋瑾瑜的身体,就没多想,开了车就过来了。 没想到宋瑾瑜竟拎着一袋子菜蔬水果还有一瓶红酒等在他的公寓门外。 沈柏舟很惊讶,问她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宋瑾瑜笑语嫣然地撒娇说,她想给心爱的男人做顿饭,权当饯别宴,不行吗。 沈柏舟找不出理由拒绝,只说自己不能喝酒,因为这两天明月就要从川木县回来了,他得时刻保持清醒,随时等候明月的召唤。 宋瑾瑜大度微笑,说好。 宋瑾瑜的厨艺虽说比不上明月,可也有几样菜肴做得像模像样的。当她把忙碌的成果一盘一盘摆在餐桌上的时候,沈柏舟的眼珠子都看直了。 宋瑾瑜打开红酒,给她倒了一杯,想了想,又给沈柏舟倒了半杯。 她说,无酒不成宴,既然她带了酒来,就让沈柏舟给她一个面子,多少喝半杯。 沈柏舟原本一滴也不想沾,可看到宋瑾瑜失落沮丧的模样,他心一软,就同意了。 没想到,半杯酒下肚,他却浑身发烫,心跳加速,小腹热胀。 不等宋瑾瑜把她那杯酒喝完,他先沉不住气,拉着宋瑾瑜去卧室里颠鸾倒凤起来。 一番酣畅淋漓的欢爱过后,他的体力完全透支,眼皮沉得如同压了块石头,任凭宋瑾瑜如何唤他,提醒他,他也不管不顾地睡过去了。 宋瑾瑜看着熟睡的沈柏舟,残妆犹存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原来网上推荐的这款带催情作用的迷药竟这么厉害,看样子,沈柏舟今晚是别想起来了。 至于,明月…… 宋瑾瑜光着身子跳下床,走到沙发前,捞起沈柏舟的裤子,掏出他那部价格不菲的苹果手机。 按亮屏幕。 她看着上面冲着她笑得纯洁高贵的明月,眼睛微眯,用尖尖的食指指甲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化了个x,之后,她阴阴地笑了几声,把手机关了。 明月给沈柏舟打电话,就是在这之后。 宋瑾瑜在公寓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然后,躺在沈柏舟身边一直睡到半夜。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被噩梦惊醒。 梦里沈柏舟拿着刀追杀她,闪烁着寒光的刀刃,距离她的心口仅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啊了一声,坐了起来。 满头满脑的冷汗,她喘着粗气,愣了两秒,突然爬过去去看背对她的沈柏舟。 沈柏舟兀自还在沉睡,她轻轻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他也没反应。 宋瑾瑜这才抚着胸口慢慢平静下来。 她摸到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侧身睡着的沈柏舟,轻手轻脚地去了卫生间。 在卫生间,她打开沈柏舟的手机。 刚一开机,短消息的提示音就滴滴响个不停。 宋瑾瑜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扔了。 半晌,她惊魂不定地重新按亮屏幕,却看到一条又一条催命一样的短消息,在询问,提醒着手机的主人,记得明早到车站接人。 宋瑾瑜啃着手指甲在偌大的卫生间里转悠了几十圈,终于,停下来,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出一串文字,之后,犹豫了几秒,按下发送。 她没敢等对方回应,立刻又把手机关掉了。 回到床上,她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描绘着睡得像个孩子似的男人的五官,喃喃说道:“我是真的爱你啊,柏舟。为了你,我可以变成最丑陋的女人……” 明月是在距离同州还有两站的光阳县收到沈柏舟的短消息。 知道了,明早一定到。 八个字。 八个字的回复,让彻夜未眠的她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暖意。那种熬到极限的崩溃和绝望,顷刻间得到了纾解和释放。 原来,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可以让陷入绝境的人获得新生的希望。 明月抿着嘴,睨着熬夜熬得通红的眼睛,按下手机通讯录里沈柏舟的名字。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明月的笑容刹那间凝结在嘴角,一双闪烁着亮光的眼睛也瞬间黯淡下来。 她拧着眉头,神情迷惘地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口中喃喃道:“柏舟,你是嫌我烦了吗?” 刚发完短信就关机,不是烦她又会是什么? 她的心情才刚刚攀上顶峰,一下子就从悬崖上掉下来,跌入谷底。 所幸的是,同州就要到了。 五点二十五分。 同州火车站。 神情憔悴的明月拉着行李箱,背着背包,步履僵硬地随着下车的人潮向出站口走去。 这座闻名遐迩的大型铁路枢纽,依旧如她去年离开时一样,庞大而又繁忙。不论是深夜,还是黎明,哪个时间段,都会有南来北往的旅客从这里被发送到各自的目的地。 熬了一夜,再加上坐车的颠簸和辛苦,明月的眼睛涩得睁不开,一晚上,滴水未进,唇皮干涸,裂开一道口子,隐约可见里面的红色血痕。 终于看到出站口了。 明月打起精神,掀起唇角,挤出一抹笑容。 “嘶——” 唇皮裂开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不禁倒吸口气,用手按了按疼的地方,手背肌肤上黏着一道血迹,她蹙了蹙眉,探出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 她从通道口验票出站。 刚一出去,她就踮着脚尖,在接站的人群里寻找沈柏舟的身影。 他有180公分高,再加上仪表出众,应该一眼就能看到。 可找了一圈,又一圈,没看到沈柏舟那标志性的身板。 他还没来吗? 她低下头,掏出手机,正准备给沈柏舟打电话,忽然,肩膀一沉,有人在身后叫她,“月月——” 她愕然一怔。 蓦地转身,却看到一张布满了沧桑岁月感的男性面孔。 乍一看到这个人,明月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里掠过震愕和不安,还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抗拒,她垂下睫毛,迅速眨动几下,低声叫道:“爸。” 没错,此刻站在明月面前,鬓角花白的魁梧老者,正是明月的父亲,明冠宏。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闹车站 “您怎么来了?”看着忽然出现在车站的明冠宏,她的父亲,明月不禁感到愕然。 “我最近在同州开会,想把你接到皖州过年。月月,跟我回家吧。”多年的军旅生涯,潜移默化的影响明冠宏的神态,气质和讲话的态度。 即便是对着自己的女儿,他也不会语气放得柔软一点,表情放得柔和一些,同女儿说话。 他还是端着一贯冷峻严肃的面孔,目光炯炯专注,腰杆笔直,一身笔挺的黑色衣服,显得人毫无温度。 明月隐忍地吸了口气,她攥着拉杆箱的手指呈现出一种青白色,过了几秒,她抬头,目光幽幽地看着明冠宏,反问说:“皖州?我跟你去皖州做什么?那里和我有什么关系?” 明冠宏拧起粗重的眉毛,不满地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的父亲,我接自己的女儿回家过年,难道不可以?” 明月咧开嘴唇,嘲讽地笑笑,“家?您指的是哪个家?同州祥安路的老布坊?还是新疆边境的军队家属房?或者,是你认为的,那个与我毫无关系的皖州的家?” 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句夹带着明月熬了一整晚的怨气和委屈,和着火车站嘈杂的人声,吵闹声,令明冠宏竭力压抑的火气腾一下冲到头顶。 “月月,你胡说什么!”他不用刻意拔高音量,也成功的吸引来不少关注好奇的目光。 明月摆摆手,拉起行李箱,“我不想和您吵架,您走吧,我累了,要回去了。” 明冠宏一把抓住明月的胳膊,怒道:“你跟我回皖州去。必须,马上回去。还有,那个叫什么沈柏舟的,你回去好好跟我解释一下。” 一听到沈柏舟三个字,明月就像是炸了窝的刺猬,瞬间,浑身上下竖起尖刺。 她用心全力想摆脱明冠宏铁钳似的大手,可是把自己弄得生疼,也牢牢不动,明冠宏生气的时候很可怕,像小时候一样,黑沉着脸,像是姥姥家大门年画里面目狰狞的门神,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此刻已被怒火烧灼的发懵晕眩的明月,根本不怕明冠宏。她犟起来,用姥姥的话说,三头牛也拉不回正道上。 “放开我——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明月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泪溢满眼眶,却硬忍着不流下来,不愿在他面前服软。 明冠宏不是没见识过明月倔强生硬的一面,从他再婚后明月不去皖州,而且再不管他开口要钱开始,他就意识到,他明冠宏的这个女儿,骨头硬得很。 放在部队里,没准是个好兵,可是作为女儿…… 由着她的性子胡闹,是他对两人关系的冷处理,原以为,经过大学几年的磨练和在贫困山区支教的磨砺,她多少能成熟懂事一些,可没想到,她竟变得比之前还要尖锐冷酷。 “你凭什么管我?这些年你没管过,现在却来管,怎么,是你的官威没人买账,到我这里找平衡。告诉你,晚了,晚了……” 明冠宏的怒火终于在这个寒冷的清晨,被疯狂想摆脱他钳制他管束的女儿给刺激到顶点。 “啪!” 明冠宏想也没想,抬起手,抽了明月一个耳光。 四下皆静。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有胆大的人指着明冠宏斥责道:“干嘛打人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明冠宏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他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想安抚住明月,却被低着头,黑发遮住半边脸的明月猛地躲开。 “您走吧。我不怪您,但是求您,以后别再找我了,连电话也不要打,求您了……”最后三个字,是从明月的齿缝中硬挤出来的,透着压抑的伤心、委屈、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 她说完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以至于行李箱绊到小腿,差点摔在地上。 明冠宏黑沉着脸,看着明月的背影急匆匆地消失在前方的人潮,瞬间,就找不到了。他攥着铁拳,心口处疼得厉害,过了半晌,他在旁人指指点点的关注下,转过身,挺起胸膛,向车站停车场走去…… 明月一路跑到车站广场外面,才猛地顿步,向后望了望。 没人跟来。 她的脸火辣辣的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肯定已经肿了。她用手背用力擦去嘴唇上的粘腻,目光冰冷地凝视着远处的同州城。 同州刮着三四级的大风,天色将明未明,整个城市处于一种刚刚苏醒的状态。 她掏出手机,手指却像是痉挛了一样,无法滑动按键。 她试了几次,终于按到沈柏舟的名字。 从昨天就一直不通的电话,这次,却一打就通了。 她的眼睛里升起一道微光,语气急切地问道:“柏舟,柏舟,你在哪儿?你到车站了吗?” 耳畔沉默了足有七八秒,才传来沈柏舟鼻音浓重的声音,“哦,明月,我……我的车堵在高架上,过不去了。” 明月愣在那里。 心里涌上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儿。 既庆幸又失望。 庆幸他还没来,没有看到刚才骨肉相残的一幕。其实,她才是那个极好面子的人,尤其是在心爱的人的面前,更是一点尊严和骄傲都不能丢。 失望,却是人之常情。她盼了这么久,思念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却说他过不来了。 如果她把实情告诉他,他会不顾一切的冲过来安慰她吗? 最终,明月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她用手压着鼻端,轻轻吸了口气,说:“那你别过来了,我坐公交回去,你到时直接到我家来。” 沈柏舟不知是不是着急,竟直接挂了电话。 明月没心思琢磨沈柏舟的异常反应,她现在又困又累又疼,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她拉着行李箱,四顾一望,步履缓慢地向公交车站走去。 公交站台背后,就是车站的停车场。 明冠宏走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前,司机已经把车门打开,并朝明冠宏的身后望了望,好奇问道:“明局长,您接的人呢?” 明冠宏神色一僵,语气低哑地回答说:“没接到。”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爱你,柏舟 这边,尚在公寓床上赤、裸坐着的沈柏舟,却脸色灰败地瞪着正在梳妆镜前从容化妆的宋瑾瑜,低声怒斥道:“你是不是给我酒里下药了?” 他不过喝了半杯葡萄酒,就醉的一塌糊涂,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今天早上,任傻子也觉得不对劲。 这个屋子只有他和宋瑾瑜,酒和菜都是宋瑾瑜带过来的,如果有什么问题,宋瑾瑜身上的嫌疑最重。 宋瑾瑜从镜子里看了看一脸怒容的沈柏舟,从容回道:“你又想诋毁我?我是那么龌龊的人吗?还不是你,喝点酒就着急和人家……你可真讨厌,昨天像是虎豹一样,把人家折腾得没完没了,害得我睡了一晚上,腰还是疼的,你说,你能不累吗?再说了,我要是不想让你去接明月,我干脆把她短信删掉一了百了,干嘛还帮你回复,干嘛提醒你呢?” 宋瑾瑜说完,转头看向床上的沈柏舟,委屈地红了眼睛。 沈柏舟心烦意乱,之前那句话也是他的猜测,看宋瑾瑜神态大方的解释,语气又透着委屈,看样子不像是在做戏,又想到两人平常在一起时也玩得很疯,也有过因体力不支昏睡过去的情况,想起昨天的疯狂,他脸皮一烫,懊恼地揪了揪头发,道歉说:“对不起啊,我不该那么想。” 宋瑾瑜红着眼眶看着他,静了一会儿,她起身,对沈柏舟说:“既然你也醒了,我就不留在这儿打扰你了。你快去找明月赔罪吧。” 沈柏舟愣了愣,抬头看着神情大方自然的宋瑾瑜,讶然问道:“你……你不介意我去找明月?” 宋瑾瑜微笑说:“我不介意,沈少爷。你快去吧,省的去晚了,你家小公主生气。” “你可真好,瑾瑜。”沈柏舟趴过来,够到宋瑾瑜的手,把她拽到床上,俯身就要亲吻她。 宋瑾瑜用手挡着嘴唇,嫌弃道:“你没刷牙。” “哦,是,我忘了。”沈柏舟笑了笑,正准备起身,却被宋瑾瑜勾住脖子,一下子拉到她的身上,吻住嘴唇。 一记火辣热烈的深吻,让沈柏舟几乎透不过气来。 宋瑾瑜捧着他的脸,眼睛里溢满深情的水光,她恋恋不舍地梭视着沈柏舟俊美的五官,动情说:“我爱你,柏舟。你想我了,随时可以找我,我等着你。” 沈柏舟被这样懂事大度的宋瑾瑜给感动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俯下身,手指急切地朝她光滑的大腿根部探了过去。 “嗯……” 明月倒了两趟公交,总算看到那一大片低矮破旧的黄砖灰顶的建筑群。 这是一处随时要被规划开发的城中村,通行街道狭窄,路面肮脏,四处可见污水、生活垃圾,整个区域看起来十分简陋。 居民为了获得更多的拆迁补偿,在二层楼的地基上私搭乱建,有的民房,竟强摞到五六层高,遇上刮大风的天气,顶层的轻钢房,呼啦啦乱颤,感觉随时会掉下来。 明月租住的房子在城中村的北部,一处狭窄逼仄的小巷深处一幢三层高的破楼房里。 明月并不住在楼里,而是房东为了堆放杂物盖在院子里的一间小平房。 平房大约七八平米大小,里面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写字学习需要坐在床上使用电脑小桌,做饭却要在门口的雨棚下面将就,因为没地方装那种大炮筒样式的抽油烟机,所以,明月每次做饭都要选在大家都做饭的时候,那样,会少些油烟,少些埋怨。 好在明月一个人生活,有这些也就够了。房东还算不错,没给她涨过房租,一个月四百元钱,在同州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的确不算贵。 她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像是大山里冬季树桠上的嫩绿,给点养分,给点水分,就能存活下去。 刚走进院子,就看到房东王叔的身影。 “王叔,您在啊。” 房东回头看到她,不禁惊讶叫道:“明……明……” “明月。”明月疲惫地笑了笑,帮他把话说完。 “啊,对,明月。小明,你从乡下回来了。” “嗯,那边小学放假了,我回来过年。”明月说。 房东点头,打量着神情憔悴的明月,问道:“你才下火车?坐夜车了?” “哦,我着急回来,所以就赶了趟夜车。”明月心想,若她不赶这么急,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是不是就不用遇见她的父亲,更不会发生刚才的一幕。 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只能选择去遗忘,却不能改变它发生的概率。 “你这脸……”细心的房东发现她脸上的红印。 “哦,没事。我在行李箱上趴了一晚上,可能是硌的印子。”她目光闪躲地解释道。 “哦。可真辛苦。”房东同情地看着她。 “我去休息了,您忙吧。”明月实在没精神和房东再聊下去,她现在身体的各项机能到达极限,恐怕是粘枕即睡。 “好,快去吧。”房东摆摆手,忽然又叫住她,“小明,你那屋子还不能住人吧。多久没人打扫了,只怕屋子里积了一层灰,你先清扫清扫再说。” 明月愕然一愣,她的家,很脏? 不可能啊,她有叮嘱过沈柏舟定期来给她的花浇水,顺便打扫一下房间。 她疑惑问道:“王叔,我男朋友最近没来过吗?” 房东摇头,说:“没有,他不是最近没来,是一直没来过。” 一直没来? 明月拧着眉头,径自走到平房门前,用钥匙开了门锁。 锁头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锁没人动过。 她丢开行李箱,打开锁,脚步惶急地走进去。 “咳咳……咳咳咳……” 果然,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和菜叶腐烂的味道。 她被呛得连连咳嗽,可她只略微停了一下,便疾步朝窗户那边跑了过去。 十几公分宽的窗台上,放着两排已经完全枯萎坏死的虎皮吊兰。 明月目光呆滞地看着毫无生机的灰色瓦盆里枯黄发硬的怪物,突然,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颤抖着寻找着沈柏舟的名字。 第一百五十章 赌气 沈柏舟接到明月的电话时,他正开车送宋瑾瑜回招待所。 听到明月带着哭腔指责他为什么不照看好她家里的吊兰,他不禁蹙眉辩解道:“几盆花而已,死就死了,我再给你买好的,买那种会开花的,啊,乖,别闹。” 明月听到他满不在乎的回答,心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她可以任劳任怨的待在高岗那个穷乡僻壤受罪,她可以不眠不休的赶回同州,她甚至可以在车站广场忍受众人的白眼和议论被她的父亲痛打,这一切,她统统能够忍受,可唯独忍受不了这些无辜的吊兰被人遗弃,被活活渴死。 她为什么如此珍视这些吊兰,不是因为它们能给这间房子增添多少情趣,或是起到多少的装饰作用。这些吊兰来自于一盆快要干涸的虎皮吊兰,而这盆干涸的吊兰是她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唯一一个还带着生命力的遗物。 她那样珍视这盆花,小心呵护,一直把它照顾得很好,而它作为回报,竟前前后后为她孕育了好几盆茂盛葳蕤的吊兰。 她以为,她能够照顾它们一辈子。 就像以前,她照顾她的母亲一样,一直照顾着它们。 可谁知道…… “沈柏舟,你知道这些花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明月说这话的时候,疼得几乎感觉不到心跳。 沈柏舟可能也意识到他办了错事了,于是赶紧哄劝明月,“宝贝,别生气啊,我这就过去,带着你再买几盆一模一样的,啊!” 明月沉默。 再买几盆一模一样的? 她揪着心口,一字一顿的说:你能把一模一样的花还给我,可你能把我母亲还给我吗?你能吗?” 沈柏舟愣住。 不是说花吗?怎么扯到明月去世的母亲身上去了。 他搞不懂,再加上身边还坐着宋瑾瑜,于是不耐烦地说:“我马上过去,咱们见面再说。” 明月屏着气息,压抑着情绪,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不用来了,来了还要干活,别脏了你的手。” “干什么活?累的话,咱请家政啊,咱不缺钱。”沈柏舟说。 “沈柏舟——”明月的坏脾气终于被他这句无所谓的回答给引爆,她噎着一口气,斥责道:“沈柏舟,你到我出租房里来过吗?来过一次吗?你知道窗台上的虎皮吊兰全都死了吗?你知道地上,床上的灰尘有几公分厚吗?你知道我不要命的一路跋涉赶回同州,就是为了和你吵架吗?算了,你别来了,沈少爷,你这样的家政,我不敢用,也用不起。” 说完,明月挂了电话。 沈柏舟一脸黑沉地叫了几声明月,听不到回应,他恼怒地拔掉耳朵里的蓝牙耳机,发狠似的扔到汽车的仪表盘上。 “简直不可理喻,不就死了几盆花吗,不就没去她那个破屋子打扫吗,至于跟我生这么大气吗?操,我今天招谁惹谁了,怎么尽遇到不顺心的事!”沈柏舟猛砸了一下方向盘,气喘吁吁地注视着前方的车流。 从沈柏舟接电话开始,宋瑾瑜就在一边冷眼旁观,从他起初的兴致勃勃到最后的大发雷霆,他和明月因为几盆破花争执争吵的一幕幕统统落在她的眼里。 虽然面上她没表露出什么,其实,心里早乐开花了。没想到,沈柏舟和明月这对儿学院公认的最佳情侣也并非外人看到的那么和谐。 明月看似柔弱,实际上倔强生硬得很,她不懂得讨恋人欢心的手段,只会揪着一处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喋喋不休地惹自己男人烦躁发怒。 沈柏舟是个典型的公子哥儿,富裕家庭长大,听惯了奉承话,享受惯了旁人欣羡嫉妒的关注目光,所以,他和骨子清高倔强的明月根本就是两类人。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还有沈柏舟,真是难为他了,这些年一心一意像个苦行僧一样伺候着他的明月公主,没想到,到头来,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等沈柏舟发泄完内心的不满,宋瑾瑜轻咳两声,将手盖在他扶着档位的右手上面,轻柔地按了按,“柏舟,你别生气了。明月只怕也有委屈,你多原谅她一些。” 沈柏舟向她看了看,反手上来,捏了捏她的脸蛋,叹气说:“她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天天这么堵心。” 宋瑾瑜笑了笑,抓着他的手,在脸上蹭了蹭,轻声说道:“不怕女孩子撒娇,就怕女孩子不懂事。” 沈柏舟心弦一动,将油门松下,车速放慢。 他凝眉思考了片刻,说:“我今天不过去了,晾她一晾,让她好好反思一下。” 宋瑾瑜在心里欢呼一声,可脸上却透出不赞成的神色,劝说道:“这不合适吧。毕竟……” “你不用劝我了,我今天不会过去了。”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忽然打了下方向盘,调转车头,向来时的路驶去。 宋瑾瑜佯装惊讶,叫道:“你要去哪儿?” 沈柏舟朝她神情暧昧地笑了笑,“回公寓,继续我们之前未完成的……” 宋瑾瑜脸上一阵烫热,捶了沈柏舟一下,笑着嗔怪道:“讨厌……” 明月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房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床单被罩借用房东家的洗衣机洗好晾上了,窗子也擦过了,就连晚饭,也是房东王叔看她辛苦,给她端过来的。 一碗米饭,两样素菜,明月接在手里的时候,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唉,不是王叔说你,你那个男朋友,除了长得好之外,真不咋样,自己女朋友回来了,不来帮着干活,连人影儿也不见,唉,小明,这次你可得好好说说他。”房东看不过眼,替她鸣不平。 明月神情黯然地低下头,“谢谢你了,王叔。” “快吃饭吧,吃完了早点歇着,别再干了!” “嗳,谢谢您啊。” 关上房门,明月抱着热乎乎的饭碗,倚在窗前,看着她舍不得丢掉的花盆,心里涌上阵阵酸楚无助的滋味。 沈柏舟,你竟真的不来麽?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登门道歉 翌日。 明月是被噩梦和冰冷的室温冻醒的。 她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旧屋子,感觉一阵心酸。 这个出租房,曾被她视为家,一个充满了温暖和归属感的小家,如今,除了寒冷和孤独,她再也感受不到令人留恋的地方。 反而是不久前才刚刚熟悉融入的高岗小学,那间简陋破败到露着墙皮,用塑料布糊着天花板的宿舍,却令她无比的想念。 想念那廉价印花布制作的布艺带来的温馨,想念那简陋的书桌陪伴她一个又一个日夜,想念那通红的炉火,想念每天夜里头顶那一轮皎洁的月亮。 她想郭校长,想孩子们,想宋华婶儿,想董晓东,想……关山。 和他们在一起,她永远也不用担心会遇到昨天一样糟心的事情。如果,如果她的父亲再敢甩她一个耳光,恐怕关山会找他拼命。 他那么正直善良的一个人,对她百般呵护,只因为宋老蔫欺负她,他就把人家绑了挂在树上,那要是他看到她被人当众掌掴,估计会找对方拼命吧。 想到这儿,明月的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挣扎着起身。 刚坐起来,就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哆哆嗦嗦的穿上衣服,心想着要不要去找房东借个炉子生在屋里取暖,想了想,怕麻烦,就没去打扰。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依旧刮着冷风,明月打小就怕冷,她洗漱完,看了看雨棚下面简陋的炊具,打消了做早饭的念头。 还是出去买着吃吧。 她回屋拿了钱包,又换了一件厚实的棉服,才缩着脖子,手插兜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却迎面撞上拎着早饭进门的沈柏舟。 他穿着一件褐色和黑色拼接的羽绒服,下身穿着一条瘦型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耐克运动鞋。 看到明月,他显然吃了一惊。 而后,他表情不大自然地冲着明月笑了笑,低声问候说:“你要去哪儿?” 明月沉默地看他一眼,绕过他,向大门外面走去。 沈柏舟赶紧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明月——” 明月甩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 看到这样冰冷严肃的明月,沈柏舟心生惊恐,再次上前,拉住她的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承认,昨天我故意没来,是想晾晾你的脾气,可是晚上,我根本睡不着,我太想你了,明月,我真的好想你……” 明月垂着眼睫,盯着白花花的水泥地面,一声不响地站着。 此处是个风口,她的手摸起来,竟像是冰块一样,冷得让人心疼。 过往那些甜蜜温暖的恋爱画面一个个跳蹦出来,噎得沈柏舟喉咙一紧,声音跟着软下来,“明月,我真的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千万别不理我!” “那你去把我屋子打扫了!”明月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命令道。 “啊?”沈柏舟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然后,讪讪然地撸起袖子,说:“行,我去打扫,一直到你满意为止,还不行吗?” 明月就那样直盯盯地瞅着他,瞅了半晌,忽然,转身,向租住房走去。 沈柏舟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欣喜地追上去:“等等我,等等我,明月。” 不大一会儿,小屋里就传出两人嘻嘻哈哈的吵闹声。 房东打门口经过,无奈地摇摇头,叹气说:“看来,我又说错话喽!” 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沈柏舟陪明月吃了早饭后,留明月在家,自己独自去了花卉市场。他凭着过往的记忆选了两盆和死掉的花差不多样子的虎皮吊兰,之后送到出租房。明月看到花后,黯然了许久,才原谅沈柏舟。然后两人去万达影院看了场电影,又去学院路吃了宵夜,沈柏舟才欢欢喜喜地离开。 高岗村。 临近年关,在远方打工的村民陆续回家过年,村里空前热闹起来。 以前走在路上,大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可现在,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孩子们在村里疯玩,不时炫耀着自己父母带回来的稀罕玩意儿。 关山背着工具包,从后山下来,他没回转信台,而是一路打着招呼,去了高岗小学。 走进熟悉的校园,他下意识地向顶头那间紧闭的门扉望了一眼。 她走了五天了,高岗小学失去了她的倩影和笑声,仿佛也跟着少了点什么。 “关山?”郭校长从伙房里披着衣服出来,看到院子里发呆的高大军人,不禁惊讶地问道。 关山猛的回神,看着郭校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说:“我来是想邀请您,大年三十到我们转信台去过年。” 郭校长笑呵呵地眯着眼睛,说:“我就不过去了,怪给你们添麻烦的。” “瞧您说的,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在,我们心才踏实。”关山说道。 “那成,后天中午我就过去。”郭校长说。 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他这一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药您记着吃,吃完了我再去宋大夫那儿取去。”关山临走前叮嘱道。 郭校长摆摆手,“我好多了,有需要再说。” 关山走了。 郭校长朝关山刚才发愣时望的方向瞅了瞅,了然摇头,“傻孩子啊,还惦记着明老师呢。” 关山从学校出来,又拐去宋华家。 走进宋华家干净整洁的小院,关山迎面遇见背着筐子准备上山拾柴的孙家柱。 “柱子!”关山惊喜问道。 孙家柱看见关山,眼里同样溢出惊喜的光芒。 他疾走两步,上前拉住关山的胳膊,激动地说:“关大哥,我还准备找你去呢!” 关山态度亲昵地摸了摸孙家柱的寸头,笑着说:“嘿!个子又长高了!啥时候回来的?” “晌午刚回。哦,对了,关大哥,我听我妈说,咱村小学来了个贼漂亮的英语老师是吗?听说她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还给咱村的孩子开设了音乐和美术课?是真的吗?”孙家柱眼神炯炯地问。 关山笑道,“嗯,是真的。不过,你见不到她了,她回家过年去了。” “哦,那怪可惜的。”孙家柱眨了眨眼睛,遗憾说道。 关山张望一下,问:“宋华婶在家吗?” “在呢,妈——妈——关大哥来了!”孙家柱叫道。 宋华从屋里出来,笑着招呼关山去家里坐。 关山摆摆手,说:“我不进去了,我来是想邀请您和柱子到转信台过年三十,郭校长也来。” 宋华面露喜色,说:“成咧,我和柱子一定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同学聚会 大年二十九。 师范学院的同州籍毕业生在帝湖大酒店举办同学会。 中午十二点,沈柏舟带着明月准时出现在包间,一进门,穿着黑色裙式大衣,带着酒红色的围巾的明月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目标。 “明月,你不是去贫困山区支教了吗?怎么还这么水灵啊,难道那穷乡僻壤还能养人不成?”一位叫林佳莹的学姐,羡慕地问道。 “就是啊,你去那边呆了半年,身上一点变化没有,气质反而更独特了。”另外一位叫范聪丽的学姐夸赞道。 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说话,却被一旁的沈柏舟抢先,他英俊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得色,大声说:“那是,你们这些离了美容院,离了微整就活不下去的美女们,看看我家的纯天然美女,大家看好了啊,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这嘴唇,啧啧啧,没有一点整过的痕迹,所以,别说是去贫困山区支教了,就是把她放在荒无人烟的沙漠待上半月,你们看看她会变不?” “会变。变成干尸!”明月推开不会说话的沈柏舟,笑着赔罪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下乡支教的地方挺苦的,洗澡要到山下镇上的公众澡堂去,来回要折腾几个小时,我在那边蓬头垢面的,有时候,一天也不洗一回脸,脏得很。不过没办法,那里就是这样的条件,不是我能改变的。” 众人听了纷纷表示敬佩,范聪丽说:“想不到你被沈柏舟宠惯了,竟能吃得了这种苦。” 明月笑着说:“刚去的时候,我因为不适应那里艰苦的环境还大哭了一场,现在想想,当时可真幼稚。其实那里的人很好,很善良,热心,尤其是孩子们,你们知道吗,我们学校一共十八位学生,全都是留守儿童。” “留守儿童?就是那种父母出外打工,靠家里老人养的农村儿童?”林佳莹感兴趣地问道。 在座的一位张姓学长插言道:“对,他们就是留守儿童,我目前工作的小学,学校里的生源,三分之一来自城市务工人员子弟。他们和留守儿童不大一样,叫做流动未成年人。这些孩子的教育问题,也是目前社会面临的一大难题。” “是啊,我老家亲戚在南方打工,前几年把孩子从乡下接到城里,想着待在自己身边,能和孩子亲近亲近,也能减轻一下家里老人的负担,可到了城里,却发现无学可上,当地小学都很排斥接受这些流动未成年人入学,因为他们的文化课基础很差,如果收进来,会影响整个学校的考评成绩。我家亲戚无奈之下,只好把孩子又送回老家上学去了。唉,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这些可怜的孩子。”沈柏舟的同学张磊感慨说道。 “你说的对,那些不在父母身边成长的山区孩子,还有那些流动未成年人,他们的教育问题亟待解决,刻不容缓。沈柏舟,你不是已经进入省教育厅工作了吗?你能给这些孩子们想想办法吗?” 沈柏舟被这些人冷落半天,总算是有了表现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刚想就他入职后准备向领导建议的几项教育措施,向在座的同学们做一简单陈述,谁知,却有一道娇柔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他,“哎呦,沈帅哥去省教育厅了呀,恭喜恭喜哦,以后你可是国家公务人员了,还请沈帅哥多多关照哦。寇学长,你怎么不说话,还不赶紧向沈帅哥贺喜?” 沈柏舟神色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门口的曾雅静和前段时间在火锅店被他揪过领子的同学寇兆晖,不自然地打着哈哈说:“我算什么啊,考上了也是个办事员,又不是当领导的,有话语权。再说了,我考公务员的目的,你们还不清楚吗?我啊,可都是为了我家明……” 明月觉得肩膀一沉,却没了下文。 她诧异抬眸,却看到大门口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宋瑾瑜?”明月讶然叫道。 满屋子的同学都望向门口浅笑吟吟的女人。 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没见面,这个在美女如云的学校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宋瑾瑜,居然脱胎换骨般,变成了如今散着波浪长发,穿着时尚高雅,气质绝佳的美女。 女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肩上挎着的皮包上面,那个闪花人眼球的logo,是多少人梦想拥有的目标。 她怎么忽然变得有钱了? 能买得起这种包,还掏不起违约金吗? 奇怪!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宋瑾瑜的身上,唯独曾雅静,看着神色慌乱的沈柏舟,在肚子里骂道,一对儿男盗女娼的混蛋。 她呸! 宋瑾瑜抚了一下鬓边的碎头发,妩媚地眼神环视一圈,最后若有似无地停在沈柏舟的脸上,梭视了几秒,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我没来晚吧。明月,你也回来了?” 她走上前,亲热地挽住明月的胳膊,笑着问她身上的裙式大衣哪里买的,可真好看。 明月笑着答道:“我的衣服都是在淘宝上买的,你肯定看不上。” 宋瑾瑜笑了笑,朝明月身边立着的沈柏舟,投去别有深意地一瞥,娇声说道:“沈帅哥也真是,怎么不给明月也买件名品呢,现在的女人凑在一起,说的不是美容就是衣服,珠宝,哪个还在淘宝上淘便宜衣服,多寒碜啊。” 沈柏舟面色黑沉地转开脸,没有接腔。 明月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轻轻挣开宋瑾瑜的手,起身说:“我去下洗手间,你们先聊。” 曾雅静举起手,“我也去。” 沈柏舟身子一震,向曾雅静望去。 曾雅静谁也没看,拉着明月就出门走了。 这时,张学长招呼同学们入席,大家纷纷落座,心神不宁的沈柏舟坐在靠近大门的位置,他的左手边留着一个空位,那是留给明月的。 没想到,右手边却有人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沈帅哥,我坐这里不碍你的事吧?” 沈柏舟微微蹙了下眉头,向身边落座的宋瑾瑜投去警告的一瞥,他沉声说:“不碍事。” 宋瑾瑜眼神妩媚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侧过身,和她旁边的学姐林佳莹聊了起来。 等了大约七八分钟,仍不见明月和曾雅静回来,沈柏舟愈发坐立难安,他握着杯子,眼睛无意识地望向对面的同学。 没想到,有人竟主动迎向他的目光。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各怀心事 寇兆晖? 他居然在瞪他。 那样鄙夷不屑的眼神,冷冰冰地睨着他,像是在向他宣战。 沈柏舟心想,这个男人的肚量未免太狭小了,他不过是醉酒和他起了几句争执,没想到他竟如此记仇。 沈柏舟转着手里的杯子,撩起眼皮和对方针尖对麦芒的对视半晌,而后,撇唇冷笑,转回视线,起身,去找明月。 刚站起来,门就开了。 明月打头进来,曾雅静紧随其后,两人似在谈论着什么,目光和神情都很严肃。 沈柏舟心里一惊,手不由得攥握成拳,他仔细观察着明月的表情,亲热的唤她,“明月,坐这边。” 整张桌都坐满了,只有沈柏舟旁边还剩下一个空位。 明月看到沈柏舟没有给和自己同行的曾雅静留位,不禁轻蹙下眉头,拉着曾雅静说:“雅静,你坐吧,我再加把椅子。” 曾雅静朝神情紧张的沈柏舟瞥了一眼,笑道:“你可拉倒吧,你想让我还不敢坐呢!你快坐吧,我去寇学长那边加把椅子。” 明月无奈,只好挨着沈柏舟坐下。 她的脸色看起来没刚来时那么红润,此刻隐隐透着一丝青白,沈柏舟心下忐忑,刚想拉着明月探探口风,组织这次同学聚会的张学长却站起来,开始声情并茂地讲他的祝酒词了。 紧接着开宴。 因为彼此间都很熟悉,也并非第一次聚首。所以,宴会进行的非常热闹欢畅。大家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喧哗声,起坐之人不断,不大一会儿功夫,男同学个个面红耳赤,女同学亦是粉面桃腮,都喝了不少酒。 明月也被灌了几杯白酒。 她酒量中等,原本不该这么早就晕眩想吐,可能是空腹的缘故,所以,在宋瑾瑜再次给她端杯的时候,她白着一张脸,连连摇头,“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吐了。” 宋瑾瑜端着酒杯,没有放下的意思,她向身边面部发红神情不明的沈柏舟瞄了过去,娇声说:“那就请沈王子代劳吧,敬出去的酒如同泼出去的水,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明月一听她都这么说了,也不好意思让沈柏舟再替,她忍了忍胃部烧灼般的痛楚,去接宋瑾瑜手里的酒杯。 谁知,中途却被沈柏舟抢了去,他看也不看,一仰脖,咕咚一口咽了下去。 喝完,他把酒杯朝桌子上一搁,赤红着脸瞪着宋瑾瑜说:“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过分。” 宋瑾瑜顿时弄得下不来台。 她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盯着沈柏舟那张无情无义的俊脸,一口气卡在喉咙眼儿里,噎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明月无暇顾及宋瑾瑜的感受,她太难受了。 扶着桌子颤巍巍地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沈柏舟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我陪你去吧。” 明月看看他,蹙眉说:“不用。” 说完,她就出去了。 沈柏舟端起水杯,想喝水,却发现里面空空,一点水也没有。 “服务——”刚叫出声,杯子就被宋瑾瑜抢了过去,她嗔怪地看着他,压低音量说:“想喝水,想要什么就和我说。她不关心你,我关心你。” 说着,她在桌布的掩饰下,竟用膝盖顶了顶沈柏舟的大腿。 沈柏舟俊面一红,转头咳了几声,接过宋瑾瑜递到手边的水杯,像刚才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宋瑾瑜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其中难舍的眷恋和爱慕,悉数落在对面人的眼里。 沈柏舟和宋瑾瑜,林佳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林佳莹问宋瑾瑜:“你怎么不回老家过年?一中也放寒假了。” 宋瑾瑜摸了摸自己光滑的手背,眼皮轻撩,像是故意说给旁边那人听的一样,提高音量说:“我姐在南方刚生了小孩,我爸我妈过去伺候月子,家里没人,我就不回了。” 她姐在南方打工,姐夫是当地人,婆家嫌弃她姐是乡下人,再加上做b超说是女孩,所以不愿意伺候,没办法,她姐只好向娘家人张口,寻求帮助。不过,她爸妈老早就去南方陪伴大女儿了,她也早就和父母说好在同州过年,她之前骗沈柏舟,是她早就想好的手段。 沈柏舟看到宋瑾瑜出现在餐厅时,还对她心生警觉,觉得她是不是故意来找他和明月的茬,刚才听到宋瑾瑜的解释,他才恍然,原来是他错怪她了。 前阵子,他听到宋瑾瑜和她姐的通话内容,无非就是快要生产,注意身体之类的琐碎事。 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 想到她大过年的自己一个人住在冷冰冰的招待所里忍受孤独和寂寞,他再看她的时候,眼神里就增添了些许的温度。 宋瑾瑜暗自窃喜,在想着,要不要约他晚上见一面,以解相思之苦。 沈柏舟倒还没生出这种龌龊心思,他惦记着久去不归的明月,还担心曾雅静向明月嚼舌根。 忽然,他觉得不大对劲儿,朝对面看了过去。 对面空出两个位置。 曾雅静不见了? 还有寇兆晖,不知什么时候也出去了。 沈柏舟心下不安,敷衍了几句,起身,向门口走去。 “柏……沈帅哥,你去哪儿?你的酒还没喝?”宋瑾瑜差点叫错。 沈柏舟摆摆手:“我不喝了,我去找下明月。” 明月在卫生间吐了两次,依旧觉得胃酸难受。她趴在洗手台上,用凉水撩着洗了洗脸,抬起头,盯着镜子里双目赤红的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病了。 从昨晚开始,她一直在发烧,今天的同学会她原本不想参加,可是沈柏舟非要她来,说是给他撑撑面子。可她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就连雅静,都心疼的劝她回去休息,可是沈柏舟,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出门时擦拭的bb霜已经折腾掉了,胭脂也没有了,现在的她回到宴席上,只会给他丢脸。 明月扶着墙,慢慢走出卫生间。 外面的走廊上,立着一抹人影。 瘦高个,侧脸俊秀而又熟悉。 听到声音,那人转过头,看到面色惨白的明月,不禁讶然问道,“明月,你病了吗?” 明月点点头,苦笑道:“昨天就发烧了。寇学长,你怎么不进去?在等人吗?” 看寇兆晖的模样,像是在等人。 寇兆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骤然变得深邃而又灼热。 “我在等你,明月。” 第一百五十四章 秘密被揭穿 沈柏舟到卫生间门口等明月,可等了十几分钟,也没看到明月的影子,他感到奇怪,心里更加不安,他拉住一位女服务员,请她进女厕看看里面有没有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姑娘,服务员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摇头说,没有。 沈柏舟正急得团团转,想给明月打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机却响了。 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宝贝二字,他心口一紧,匆忙接通。 “明月,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卫生间,你喝多了吗?找不到包间了?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沈柏舟一迭声地问道。 对方半天没有出声,他等的发急,喂了一声,嘟哝说:“听不见吗?明月,你听不见我说话?” “我能听见,我不在酒店了。”明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沙哑而又低沉,不等沈柏舟再次发问,明月解释说:“我喝多了,不大舒服,就先回去了。” 沈柏舟着急地说:“我得照顾你呀,你坐上车了?那我打车过去。” “你不用过来找我,我很累,想早点休息。”明月语气坚决。 沈柏舟又问了一遍,确认明月无碍,只好听她的,不过去了。 挂了电话,沈柏舟神情恹恹地回到包间。 宴席接近尾声,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曾雅静居然回来了。 看到沈柏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提醒说:“明月不大舒服,你可要照顾好她。” 沈柏舟蹙起眉头,心想,你这会儿装什么大尾巴狼,看你长得娇小可爱的,还以为心一样可爱单纯,谁知道,曾雅静就跟那池塘里的莲藕似的,净长心眼不长个子了。 敷衍吱唔几声,目送曾雅静离开包房,他才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和张学长告辞,离开餐厅。 来时怕喝酒没有开车,他就去酒店门口叫车。 谁知,刚走了到酒店大堂,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一看人名,他勾起唇角,笑了笑。 “你在哪儿?” “向后转。” 沈柏舟讶然回眸,却看到几米开外的酒店会客区,站着娉婷娇媚的宋瑾瑜。 她收起电话,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 沈柏舟也收了电话,嘴角漾着绷不住的笑意,迎向她。 两人是老江湖了,打搅多日,仅用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明白各自的意思。 各自眼底都烧着腾腾的欲火。 “今天不能去公寓,我妈在那边清扫,贴对联。”沈柏舟说。 宋瑾瑜点头,“那去我那儿吧。” 刚要转身,却被沈柏舟叫住,“去你那儿太远,就在这儿吧,现成的酒店。” 宋瑾瑜低吸口气,心中却欢腾雀跃。 五星级酒店。 她还从未在这么高档的酒店过过夜。 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她声音勾人地说:“好。你去登记房间,我在电梯口等你。” 沈柏舟向她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步履轻快地向大堂服务吧台走去。 很快办好手续,他领到一张1617号的房卡。 酒店的电梯间在中部,一共六部电梯,需要刷卡才能乘坐。 宋瑾瑜看到他过来,笑得愈发妩媚,沈柏舟左右张望一下,上前搂住宋瑾瑜的肩膀,在她的脸蛋上嘬了一口。 宋瑾瑜推他,嗔怪骂他不要脸。 沈柏舟就喜欢她这股子辣辣的风情,和寻常女人不同,总是能够激发他潜藏在身体里的热情。 左首电梯叮的一声响,沈柏舟赶紧放开宋瑾瑜,宋瑾瑜也做状拢了拢头发,佯装看向别处。 电梯里走出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年轻人,很快越过他们走了。 沈柏舟和宋瑾瑜相视一笑,手拉手走进电梯。 电梯到了16层。 沈柏舟出去后,就又紧搂着宋瑾瑜,两人低声窃笑交谈,边走边互相亲吻。 他们在1617房间外驻足。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沈柏舟比平常兴奋得多,他大胆地撩起宋瑾瑜的衣襟,宋瑾瑜一边发出难耐的呻吟,一边推着他,喘息道:“开门,快开门啊。” 沈柏舟抽出房卡,顺着墙,摸索着向上找寻感应区域,头却埋在宋瑾瑜的脖子里,用力吸吮着。 突然,面朝外的宋瑾瑜口中发出一声惊呼,人也瞬间变得僵硬。 沈柏舟不明所以,嘟哝道:“看什么,你专心点。” 宋瑾瑜不说话,停顿了有两秒,她突然发狠似的推开沈柏舟,人贴在紧闭的门扉上,身体瑟瑟发抖。 “明……明月……” 沈柏舟被撞在墙上,一时找不到焦距,刚要发怒骂宋瑾瑜几句,却被忽然撞入耳膜的两个字给震得魂飞魄散。 明月? 他倏然抬眸,眼里却多了一抹凝重压抑的黑色身影。 真的是,明月! 是她。 沈柏舟的脑子霎时变得一片空白,他张着嘴,震惊愕然地盯着越走越近的明月,看着她那双溢满了痛楚和愤怒的眼睛,他愧惭地移开视线,嗫嚅说道:“明……明月。” 明月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沈柏舟连忙去追,在中途拦住她。 “明月,你听我解释。” 他上前,想拉住明月的手,却被明月躲开,她转过头,捂着嘴,表情极其痛苦地干呕了几下。 沈柏舟面色剧变,觉得自己被明月完全轻视了,不,是轻蔑,她看不起他,她觉得他脏,是真的觉得他脏。 他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举着,过了半晌,收回。 明月退后一步,在他身前两步远的距离站定,她单薄瘦弱的身体像是被暴风摧残过的花朵一样,透着被凌虐过的痕迹。 但是她的眼神却又是那样的清亮有神,此刻,即使里面盛满了愤怒和痛楚,她依旧像骄傲的天鹅一样,扬着美丽高贵的脖颈,居高临下地控诉他。 “解释?你还能想说,我不该来?还是要我亲眼看着你和她干这些龌龊事,才能满足你变态的要求?沈柏舟,你让我觉得肮脏,恶心,你还是个人吗?怎么能做出这种有悖人伦的丑事!” 沈柏舟羞愧难当,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明月,你原谅我,就这一次,求你原谅我,我保证不再犯了。” 明月眼神冰冷的看着他,忽然,转身就走。 沈柏舟惶然追上前,抱住明月,明月拼命挣扎,他紧箍不放,争执间,就听到‘啪!’一声脆响,明月甩了沈柏舟一巴掌,脚步踉跄地跑远。 阴暗的走廊里,沈柏舟捂着脸,神情呆滞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第一百五十五章 老古董 明月刚跑过拐角,就被一只大手握住手臂。 茫然抬眸,却对上寇兆晖那双关切担忧的眼睛。 “跟我来。” 他带着明月拐入备用电梯间,按下下行键。 明月的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疲惫憔悴到了极点,仿佛轻轻晃一下,她就能倒了,看着令人揪心难过。 电梯很快到达楼层,寇兆晖说:“进去吧。” 明月像是机器人听到指令一样,跟着寇兆晖走进电梯。 寇兆晖看看她,掏出电梯卡在操作盘那里刷了一下,按下一层按钮。 电梯徐徐下降。 到达一楼大厅,又是寇兆晖提醒她:“出去吧。” 她才听话的跟着他出去。 “你在这儿等着我,我把电梯卡还给前台。”他的身份证和钱包还押在前台,他得把东西换回来。 明月双目茫然地看着他,机械地点点头。 寇兆晖又叮嘱了一遍,才快步向前台走去。 等他办完手续,拿回自己的钱包和证件,回去找明月时,那处隐蔽的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 四面环顾,没找到他要找的人,他不禁感到一阵失落和难过。 她,终究还是走了。 选择了不相信任何人。 明月出了酒店,沿着人行道向西走。 她神情茫然,走路步速不稳,常常会撞到身边的路人。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感觉到累,在路边的道牙上坐了下来。 看着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流,她木然凝思,从下午一直坐到天色渐暗,依旧像个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个环卫工人观察她很久了,这时忍不住过来劝她,“姑娘,可别想不开呀,你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明月动了动睫毛,转动僵硬疼痛的脖颈,头上仰,看着面目慈祥的老大爷,声音沙哑地说:“我就是坐会儿,没想寻死。” 环卫工愣了愣,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看你坐老半天了,天这么冷,想下雪呢,你还是回家去吧,大过年的,别让家里人担心。” 明月神色木然地摇摇头,“我没有家。” 没有家人。 环卫工了然苦笑,又是一个苦命人。 他叹了口气,像是劝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说道:“那也得对自己好一点。既然老天爷给了咱们这条命,就总有用处。东边不亮西边亮,天大地大,总有能容身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唉,真是可怜呐。” 环卫工拖着扫帚走了,明月神色怔忡地看着老人的背影,耳边反复回响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 是啊,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条命,就总有它的用意。总不至于让她从出生到现在,甚至到遥远的将来,到老,到死,都这么倒霉背运吧。 如果真是那样,她定要去找老天爷讨要个说法,她要问问它老人家,为什么如此苛待于她,连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都不给她。 她扶着道牙慢慢站起来,因为久坐不动,她的腿已然失去知觉,而紧接而来的钻心噬骨的麻痒滋味,让她摇晃着几乎要跌倒。 她硬是咬牙坚持下来。 她的手机早关掉了,无法查询具体方位,只能问了路人,走了四五里的路找到地铁站,才辗转回到城中村。 回到租住房,还没进屋,房东王叔却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小明,你男朋友一直在找你,刚刚才走,说是让你回来不要乱跑,就在家里等他。” 明月眼神涣散地靠墙站着,神色颓然地说:“我没男朋友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房东一听愣住。 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一下明月,不禁大惊失色,问道:“小明,你莫不是病了吧?看你浑身发抖,像是在发高烧呢。” 明月惨笑一下,“没事,死不了。” 房东看她去了半条命的模样,又回忆起刚才那个惶急失措的年轻男人,猜想着两人是不是吵架了。不过,看情形可比吵架严重多了,因为自打他接触明月以来,就没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房东也是个心软的人,他刚准备叫妻子过来看看,却被明月拒绝了。 “已经够给您添麻烦了,我没事,就是想睡一觉。” 说完,她便摸索着打开门锁进屋去了。 房东担忧地摇摇头,转身,踱着方步回屋去了。 明月躺倒就睡。 闭着灯,蒙着被子,什么也不想,一直睡到外面有人敲门。 “明月——明月——开开门,开开门,我是柏舟啊。” 明月头疼如绞,浑身发烫,牙齿却在打颤。 她就像置身于火山和冰川的交汇处,寒热交替,令她痛不欲生,受尽折磨。 “明月——明月——咚咚咚——明月——开门!”外面力量渐大。 “喂!深更半夜敲什么敲,不知道别人要休息呀!”楼上的住户忍不住大声呵斥道。 沈柏舟连连道歉,他压低嗓音,在门外小声叫着明月的名字,反反复复,像是春季发情的母猫,叫的人心慌厌烦。 “明月……明月……” 终于,明月忍不住坐起。 她的头嗡地晕眩了一阵儿,连着吸了几口气,她扶着床边找到拖鞋穿上,然后跌跌撞撞走向窗口。 “明月……明月……开门呐,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好不好。”沈柏舟弯着腰,脸趴在门缝里,朝里探望。 突然,门开了。 他的身子打了个趔趄,差点就栽进去。 心中却涌上狂喜,明月肯见他了! 谁知刚乐了不到两秒,就觉得一前一后两个黑乎乎的东西朝他的身上砸了过来。 他下意识躲到一边,只听啪啪两声巨响,两盆开得正旺的虎皮吊兰在他的脚下摔得粉碎。 紧接着,面前洞开的房门,咣的一声合上。 紧接着里面传出明月沙哑的声音,“110吗?我这里是临川村北一街坊4号,有人扰民……” 沈柏舟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耐性终于在这一刻耗光。 他咚咚砸门,怒吼道:“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明月,我算看清你了,你这个人,就像宋瑾瑜说得一样,是个冷血动物,不开化的老古董!” “滚——”屋门传出一声巨响,沈柏舟吓得跳开,脸色铁青地砸了一下门,大步走了。 明月颓然倒在床上,她闭着眼睛,扯过一旁的被子,蒙住头。 不多一会儿,屋里就传出她压抑痛苦的哭声……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哭,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心碎难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 像是应景一样,从早上开始天空飘起雪花,到了中午,变成了中雪。后来,又变小,然后在傍晚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里,彻底停了。 房东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敲响小平房的屋门。 “小明,小明,你开开门。” 叫了足有五遍,终于,屋里面传出响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看到明月的那一刹那,房东手里的盘子差点没掉地上。 这还是人吗? 鬼也比她好看! 房东蹙着眉头,进屋,想把饺子放个地方,可屋子太小,他看了一圈,只好把盘子放在窗户台上。 看着窗台上五六干涸枯萎的花草,他不禁想起早晨清扫院子时从平房门口扫走的那两盆花。 碎的稀巴烂,连根须都掉出来了。 看样子,就知道扔它的人该有多愤怒。 看来,这两个年轻人是不能好了。 “小明,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去医院看看吧,打一针,不行就输液,大过年的,别给新年带去背运。”房东劝说道。 明月坐在床边,裹着被子,用舌尖润了润干涸起皮的嘴唇,“再睡一天……” 说话时嘶哑的声调把她吓了一跳,她震惊地看着房东,房东也同情地看着她,最后摇摇头,劝道:“你不想去医院也行,待会儿我老伴给你送药过来,你可得吃了。” 明月想了想,说:“好。” 房东摆手说,“行了,别说话了,快把饺子吃了吧。” 等房东走了,明月挣扎着起身,到窗台边捧起雪白的盘子。 她用手指捻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停下,脸上露出一丝思恋的神色。 祥安路的姥姥家,每年大年三十就会包这种白菜熟肉馅的饺子。那一天,是一年里最和谐平顺的一天,她不会被舅舅一家人欺负,而妈妈也会高高兴兴地坐在餐桌前陪她一起吃饺子。 没胃口也强吃了四五个,后来,房东的妻子过来,看着她把退烧药和感冒药都吃了,才把剩了大半的饺子端走。 明月再次倒在床上。 她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想了想,还是按着按键开机。 明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她,可在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里,独自一人,忍受着病痛折磨的她还是希望能有一样东西陪着她。 母亲的吊兰不在了,如今能陪她的,只剩下这部买了好几年的手机。 “叮咚” 新短信的提示音。 她愕然一愣,以为是沈柏舟,下意识想扔掉电话,可一想,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经过昨夜那一场恩断义绝的折腾,他不可能会这么快服软。 她打开短信。 春节祝福的吉祥话我就不说了,明月,但愿来年你能活出精彩,活出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永远关心你的寇学长。 寇兆晖? 没想到,他竟然在惦记着她。 明月不傻,她还记得过去的事,寇兆晖和她在一个社团,曾经因为合作关系,对她产生好感,并向她告白,但当时她和沈柏舟刚刚确定恋爱关系,所以,委婉拒绝了他的好意。 想不到的是,时间兜兜转转,世事难测,到头来是她眼拙,心盲,选了一个浪荡公子哥错付终生。 她的手指在屏幕按键上停顿了许久,直到手机灭了,她也没能打出一个字来。 她这样的人,这样的处境,还去扰乱别人作甚。 寇学长是个好人,也是她不愿也不想去惊扰的男人,做朋友就好了,简简单单,毫无心理负担的朋友。 放下手机,她蒙着被子,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明月不知道的是,在她开机之前,皖州一小区的住户家里,刘素云把煮好的饺子端到茶几上,看了看端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的丈夫明冠宏,轻声问道:“你不给明月打个电话吗?今天可是年三十。” 明冠宏似老僧入定一样瞪着电视画面,半晌,才说:“不打。” 刘素云看看他,眼波轻柔转了转,说:“冠宏,你这样对女儿不行。” “那你说怎么对她?啊,那孩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在车站,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办我难堪,我不打她打谁?打我自己?”明冠宏越说越来气,他双手交握,抱在胸前,沉着脸靠向沙发。 刘素云看看他,起身走到厨房,拿了两双筷子,和调好味道的醋碟。 她回到客厅,坐下,把筷子递给丈夫,“先吃饭吧,最近你胃口不好,我给你包了素馅三鲜饺子。” 明冠宏接过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放在醋碟里蘸了蘸,塞进嘴里。 嚼了两口,他的眉头蹙了蹙,放下筷子。 “不爱吃也得吃,你的体检报告我看过了,甘油三酯高,血压高,心绞痛也有发作迹象。你要注意控制情绪和饮食,以后荤腥的食物少吃。”刘素云是皖州市人民医院的专家医师,她的判断和建议向来被患者所信任。 “你就算不为了我着想,难道你也不为明月考虑吗?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不论你们怎么闹,关系如何糟糕,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这辈子都是一家人,谁也改变不了。冠宏,你别再说那些气话了,我了解你,你的心里越是放不下谁,就越是表现得不在意。就像你现在,虽然和我在一个屋吃着饺子过三十,可是你的心,早就飞到同州去了。想她了,对吗?你想跟她说句道歉的话,可是抹不开面子,那我来打这个电话,看明月肯不定原谅你。”刘素云把筷子塞进丈夫手里,就去茶几上拿她的手机。 明冠宏拦住她,“你别多事。” 刘素云笑了笑,把电话给他,“那你打,为了咱们家庭和睦,我劝你,服个软,把明月接回来吧。” 明冠宏看着眼角显出皱纹,变得不再年轻的妻子,他的心蓦地酸软起来。 他接过手机。 思忖片刻,还是听从妻子的建议,拨了一串刻在脑子里的数字。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神色怔愣地听着机械重复的提示音,而后,把手机搁在桌上。 “没接?”刘素云诧然问道。 她只见过明月一次,记忆中,那个长相秀美的女孩,却有着一双与她年纪不符的倔强深邃的眼睛。 她和她的父亲,其实骨子里是一模一样的人。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敏感和善良。 明冠宏苦笑说:“关机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特殊的新年礼物 高岗。 大年三十热闹得紧,农村过年讲究多,规矩多,但是比城里的年过得有意思多了。 单说一个放鞭炮,就能放出不一样的喜庆滋味来。 全都是最便宜的炮仗,长长的响鞭,什么二月红,大地红,震天雷,被孩子们拆成一个个的小炮仗,用那种褐色的香点燃引信,朝天上一扔,啪,随着一声脆响,就是一连串响彻山谷的欢快笑声。 还有那种带着细竹棍的窜天猴,有一个一个拿在手里放的,也有胆小的插在土里放的,更有调皮胆大的孩子把五六根窜天猴的引信扭在一起一次放的,你就听吧,嗖嗖带着怪响的炮声,加上孩子们的笑声,就能热闹了整个乡村的节气。 孩子们最开心的除了放炮仗,还有穿新衣和压岁钱,更期盼的,是大年三十晚上的团圆饭。再穷的家庭,也会在这一天准备油炸物,枣糕庆贺新年。到了晚上,一盘一碟往日里根本见不到的丰盛菜肴端上桌,孩子们扒着桌沿儿口水流到前襟,兀自不觉得怪。出外打工的游子回乡探亲,和一年未见的父母,孩子团聚,一家人围着火炕,唠唠家常,说说城里,村子里的新鲜事,一个晚上很快也就过去了。最后,孩子们倒在大人们的怀里酣然睡去,老人的目光却停在儿孙的身上,舍不得移开。 这就是年的味道,年的寓意。 团圆。 转信台。 热热闹闹的团圆宴刚刚结束,宋华婶在帮忙洗涮,孙家柱带着早来的孩子们在院子外的山道上放炮。 一会儿一声响,一阵欢呼,惹得屋里的几个人齐齐笑了起来。 “还有谁没来呢?”郭校长问道。 关山算了算,“还两个没来,缺铁刚和花妞儿。小董去接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花妞儿欢快的叫声,“关叔叔,郭老师,你们快看我的新衣裳!” 关山掀开棉门帘,让穿着一新的花妞儿进来。 宋华挑着脖子瞅着花妞儿,啧啧赞道:“哎呦,这是谁家的漂亮丫头,穿得这么好看啊。” 花妞儿脸红红地揪着衣摆,兴奋骄傲地说:“这是我妈给我买的,可漂亮了,我妈今天就让我穿了。” 她从兜里摸出五块钱,冲着屋里的人挥了挥,“我还有压岁钱,和宋小宝一样,是五块钱!” 宋华看着这样高兴的花妞儿,眼里却闪过辛酸之色。 五块钱,一件廉价的新衣裳就让花妞儿高兴成这样,他们高岗村该是有多穷啊。 关山摸摸花妞儿头,笑道,“真好,关叔叔待会儿也给你们发红包。” “真的?”花妞儿激动得眼睛晶亮。 关山笑道:“当然是真的,关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骗过我!”小董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关山瞪他一眼,小董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关山看看他的背后,问道:“铁刚呢?” 董晓东端起案板上的茶缸,一口气喝了半杯,说:“铁刚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疯玩了。哦,对了,他家咋那么冷清呢,没人做饭,我去的时候,看见宋爷爷在啃干馍。” “军民没回家?”郭校长诧异问道。 宋华扭过头,回答说:“回了,带着他那个南方老婆回来的,进门就嫌这嫌那,铁刚估计气不过,钻谁家玩去了。” 关山抬眼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花妞儿,你把柱子哥和同学们都叫回来,好吗?” “好!”花妞儿一蹦一跳地跑到门口,忽然停住,转身问关山,“关叔叔,你是给我们发红包吗?” 关山莞尔,笑道:“差不多,任务完成好了,红包加倍!” 花妞儿乐坏了,“噢,噢,红包加倍!” 她大声喊着,跑了出去。 同州。 夜里十一点多,城市的居民就开始欢庆新年的到来,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响彻大街小巷。 明月被院子里的炮声震醒,她怔忡了片刻,拉着被子坐了起来。 房东给的药起作用了,虽然还在发烧,浑身无力,酸痛,可是脑子里清醒了些,胃里也感觉到饥饿。 只是转念想到负心于她的男人,那些刚刚才好转的迹象又统统被打回深渊。 她环着双膝,面颊侧放在膝头,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火光,发起愣来。 “铃——铃——” 她茫然四顾,等了几秒,才意识过来,这声音不是鞭炮声,而是她的手机铃声。 她摸到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拧眉疑惑。 谁打来的?居然不显示号码。 以为是谁恶作剧,或担心是沈柏舟打来骚扰她,于是直接挂断了。 可断了不到三秒,手机又开始铃铃作响。 这次,她想也没想就接起,“喂,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在这个时候烦我,好吗?” 对方沉默,但是那莫名熟悉的呼吸声却让明月的心骤然慢跳一拍。 “明老师,过年好。” 居然是关山! 居然是他! 明月完全懵了,她没想到是关山,没想到在这个孤独到了极致的时刻,居然会有人惦念着她,向她祝福新年。 关山。 顷刻间,明月的眼泪滚滚而下。 “关……关山……” “明老师,你怎么哭了?声音也不对,你是病了吗?”关山的声音透过电波传过来,和平常不大一样,可是语气里关心和急切却是那样的真实,和在高岗村一样,她一点点的小状况,都会引来他全身心的关注。 眼泪愈发汹涌。 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漆黑的出租房里,听着关山焦急关切的问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变回那个五六岁的明月,有妈妈,有姥姥,有亲人的关心。 “关山……我好难过……” 关山那边似乎还有人,他说了句等等,然后,电话那端就换成了另外一声令她瞬间崩溃的呼唤。 “小明老师——” “你咋了,咋病了?大过年的,你看看你这孩子,对自己一点也不上心……”郭校长心疼地说她。 “明老师,我是花妞儿,我可想你了,我妈给我买了新衣裳,我爹还给了我五块钱压岁钱,哦,对了,关叔叔还说给我们发红包……” 花妞儿? 怎么花妞儿也在。 “你给我,明老师,明老师,我是小宝,嘿嘿,我也可想你了,你啥时候回来呀,我攒了可多糖,留着给你吃……” “明老师,我是宋伟伟……” “明老师……” …… 明月捂着嘴,强压着内心汹涌的潮水。 在这一波一波的潮水下面,似乎有一股温暖的洋流顺着潮水流经的方向,朝她的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年初一 明月最终忍不住崩溃痛哭,耳畔谁说了什么,谁又在焦急地安慰着她,她又哭泣着嘟哝了什么,全都不在记忆里了。 她只知道,等她止住流泪,再看手机时,屏幕彻底黑掉了。 按了按键,也不管用,竟被她耗得没电了。 摸了摸干涩发烫的面颊,她的唇角撇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心想,自己情绪失控的时候一定吓到电波那边的人了。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不过,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解释了,就连下床给手机充上电的力气,也从身体里消失了。 她颓然倒在枕头上,合上双目,在大年初一的凌晨,沉沉睡去…… 翌日。 明月被房东的敲门声唤醒。 她嘶哑着嗓子问道:“王叔,有事吗?” “还在睡呢?都下午五点了,你起来吃点东西。”房东怕她病倒在屋里人事不省,在院里转悠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上前敲她的门。 “我待会儿出去吃,王叔,谢谢你啊。”明月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快要黏在一起的喉咙。 居然已经五点了。 她竟昏睡了一天? 房东听到她出声,心下稍安,叮嘱她快起来,就走了。 明月挣扎着起身,坐在床边,瑟瑟发抖地拿起房东大婶儿留下的体温计塞进腋下,重又裹上被子。 她双目呆滞地盯着窗口,忽然,茫然黑沉的眼睛里涌起一丝亮光。 下雪了? 窗外渐暗的天空正飘着鹅毛大雪,雪片不时落在窗玻璃上,留下一行一行如同泪痕似的水迹。 不知为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瞅着窗外,她却想起了自己和关山被大雪困在深山里的情景。 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山洞外暴雪纷飞,洞内却温暖如春。她坐在通红的火堆旁向他讲述小时候的趣事,轻吟浅唱那首缠绵忧伤的《月光》。 月光洒在每个人心上,让回家的路有方向……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才想起腋下的体温计。 拿出来,对着亮光一看。 不禁苦笑。 39.5。 依旧高烧。 她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于是强撑着虚弱酸痛的身子起来,用凉水洗漱之后,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出门买药。 外面的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混着城中村街道上的污水,看起来有些凄惨。 到底是不如高岗,那边只要落雪花,不大一刻功夫,山上山下就变成了洁白圣洁的世界。关山说,高岗山里的雪可以随便抓来吃,因为没有一丝污染。 明月抬起头,望着远处钢筋水泥的丛林怪兽,竟莫名的感到陌生和厌倦。 因为是大年初一,所以城中村的药店都不开门。 明月只好绕远,到两站地外的药店去。 以前每天都要走上几趟的人行道,此刻湿漉漉的,沿街的店面大多闭门歇业,卷闸门上贴着大红的对联,偶尔有一两家开门营业的饮品店,也是门可罗雀。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渐渐积住雪花的地方玩耍,他们嘻嘻哈哈,稚嫩的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高岗的孩子们在做什么呢? 是依偎在久别重逢的爸爸妈妈身边,一叙别情,还是和村里的小伙伴在外面放炮仗? 高岗村的新年一定很热闹,就算是孤独的异乡人,也能在那样火热的环境里找到家的温暖和归属感。 看到药店的招牌,同时也看到旁边的一家快餐连锁店。 这家快餐店经营简餐和汉堡饮料之类的食品,以前,她和沈柏舟经常光顾这里,她喜欢吃这家餐厅的咖喱鸡肉饭,十八块钱一份,料头很足,还有免费的蔬菜汤喝,很是实惠可口。 沈柏舟喜欢吃…… 她突然顿步,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性的错误。 她居然还在有意无意的想着那个男人。 那个龌龊下流毫无人伦观念的浪荡公子哥! 商店橱窗里映出一抹完全陌生的影子。 凌乱的头发,臃肿的棉衣,赤红的眼睛,黑色的眼袋,以及毫无血色的嘴唇…… 这是谁? 为什么让她感觉如此的陌生。 在她看来,镜子里憔悴颓废的女人连天桥上摆摊要钱的乞丐都不如。 她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这时,一个路人专注看手机,没看到她,撞了上来。 她被撞了个趔趄,向左边晃了晃。 “对不起,对不起啊。”那路人赶忙道歉,谁知被他撞到的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眼神直愣地盯着商店的橱窗,不搭理他。 他摇摇头,心想,这是个疯女人?这么想着,回头望着,走远了。 可这一撞,却让明月猛地清醒过来。 看着橱窗里狼狈窘迫的女人,她猛地意识到,她就是这个女人,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 “啊—”她低声尖叫,捂着脸,向前踉跄跑去。 一路跑进药店,她喘着气,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怔然半晌,才起身到柜台上买药。 “你这是病毒性感冒,也就是流感,吃药效果不大,最好去医院系统治疗。”售货员冲着面色绯红,精神很差的明月建议说。 明月摇头,沙哑着嗓子说:“不用了,你给我拿几样药,我回去吃吃看。” “那好吧。”售货员弯下腰,在药品柜里拿了三盒药,递给她,“这里面有消炎的,抗病毒的,还有治疗发热头疼症状的,你加在一起吃,要是还不退烧,你就得去医院了。” “好,谢谢。多少钱?”明月掏出钱包。 “去那边收银台交钱。”售货员指了个方向。 明月去交款,拿了药,走出药店。 她站在渐渐积住雪花的街道上,看着马路对面那闪着彩灯的餐厅招牌,眼里掠过一道冷淡决然的光芒。 从此后,她和那个叫沈柏舟的男人恩断义绝。 过往的记忆就如同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消融之后,再也不会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 而刚才惶恐逃跑的一幕,她也绝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她是个恋爱的失败者,但她不是生活的弱者,就像昨天环卫工老伯说得一样,天生我材必有用,即使全世界背叛她,遗弃她,她也不是老天爷嫌弃的那个人。 因为,她没有错。 没有错,所以才更应该战胜自己的懦弱和迁延顾步,活得坦然。 至于沈柏舟。 明月神情厌恶地向地上啐了口口水,有多远给她滚多远。 高烧感冒的威力巨大,她不过跑了一趟药店,回到城中村,却感觉到呼吸和心跳变得急促,浑身酸痛无力,耳朵里也嗡鸣作响。 院子里亮着灯。 房东家正在做饭,能听到滋啦滋啦的爆锅声。 她神色黯然地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拎着装药的塑料袋,脚步蹒跚地走了进去。 她的平房前面立着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 听到响声,那人蓦地回眸,声音激动压抑地喊道:“明老师——” 第一百五十九章 他来了 关山! 怎么会是关山! 明月呆呆地望着那个穿着松枝绿的军装,染了一身白雪花的年轻军人,耳朵里的嗡鸣声一下子升级到刺耳的尖啸。 “关……关……”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块东西,眼睛瞬间蒙上一层薄雾,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摔倒。 “小心——”关山上前一步,稳稳地托着她的手臂。 她凝视着面前的影子,眼里的薄雾渐渐凝成水珠,滚滚而下…… 关山同样也在注视着看见他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向下落得又急又猛的明月。 刚才乍一看到她,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认识而又熟悉的秀美漂亮的姑娘。 眼前的明月,双目凹陷,眼袋黢黑,嘴唇干涸开裂,鼻子上还出了一个红色的火疙瘩。她比走的时候整整瘦了一圈,这样托着她的手臂,竟觉得能摸到她的骨头。 若不是她身上的气息没变,他还真要犹豫一下才敢上前相认。 关山的目光从怜惜震愕变得深邃而又冰冷。 看来,明月昨晚上断断续续哭诉的事是真的。 她那个油头粉面的男朋友,果然背叛伤害了明月。 明月看似柔弱,其实骨子里嫉恶如仇,是非分明,是个刚烈有血性的女子。她的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对侵犯过她的宋老蔫那样的恨之入骨,非要报复才后快。 但同时,她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会努力还上十分。她和男友相恋多年,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想必明月对他的感情极其深厚,如今猝不及防遭遇背叛,她一定是受伤最重的那个人。 如今一见,才知他这一趟来得有多及时了。 看见她潸然落泪的模样,他的眼眶一红,哑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他握着明月细瘦的胳膊,不顾一身的雪花,把明月揽进怀里。 明月攥着他厚实的军装,脸埋在他的胸前,呜呜痛哭起来。 关山垂首,用宽厚的手掌拍抚着她的脊背,她的后脑,无声地接纳她全部的伤心和委屈。 两人浑然忘了这是那里,眼里只有彼此间的叹息和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院门口传来一阵急沓的脚步声。 关山警觉抬头,却在看清楚来人之后,猛地蹙起眉头。 他下意识地把明月朝胸口处紧了紧,然后怒视着与他们四五步距离远的一对男女,沉默相对。 沈柏舟看到关山拥着明月,压了几天的火气腾一下穿破头顶。他口不择言地骂道:“你个臭当兵的,给我放开她!听见没有,我让你放开她!” 宋瑾瑜拉住他,阴恻恻地火上浇油:“我说的没错吧,明月早就和这个当兵的好上了。就你这个傻瓜还蒙在鼓里,居然打算绝食惩罚自己,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不吃不喝饿得想死的时候,人家却在甜甜蜜蜜的过小日子呢!” “我操——”沈柏舟一把甩开宋瑾瑜,四顾一圈,拎起角落里的一根木棍就冲了上去。 眼看着木棍就要砸在关山身上,明月却忽然转过身,迎向那根棍子。 沈柏舟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一抖,棍子在距离明月鼻子几寸的地方停住。 四目相对。 火光四溅。 沈柏舟沉着脸,用木棍指着明月背后的关山,叫嚣道:“有种跟我出去单练,妈的,敢泡我女朋友,我看你是活够了,臭当兵的!” “你给我住嘴!”明月用尽全力吼完,身子跟着晃了晃。 关山一把扶住她,眼睛里掠过一道凌厉的寒光。 他把明月让到身后,然后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因为没扶到明月而讪然愤怒的沈柏舟,上前,握住了那根危险的木棍。 沈柏舟拧着眉头,抖了抖棍子,发现动弹不了,不由得涨红脸,吼叫道:“你想干啥?臭当兵的!这里可是我的地盘,我随随便便找几个人就能弄死你!” 关山握着木棍与他对峙,他的目光在沈柏舟脸上停顿了几秒,然后转向一边的宋瑾瑜。 “你为什么骗我?”关山问道。 宋瑾瑜愕然一怔,强自镇定回答说:“我骗你什么了?你问我明月的地址,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关山拧起浓眉。 沈柏舟却唰一下转过头,怒气冲冲地质问宋瑾瑜,“谁让你把地址告诉他的?宋瑾瑜,你脑子有病吧!” 宋瑾瑜心虚地转开目光,小声说:“我不是想帮你吗?早点让你看清他们的真面目,省得你还执迷不悟。” 沈柏舟一听气笑了,“我怎么做不用你来教,宋瑾瑜你害的我还不够惨吗?你非要看着我和明月掰了,你才称心如意是不是!” 宋瑾瑜脸色剧变,她指着翻脸不认人的沈柏舟,冷笑几声,说道:“你别想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睡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害你了?你求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害你了?沈柏舟,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不是水性杨花的明月,我是真心对你……啊——” 随着宋瑾瑜的尖叫,那根足有擀面杖粗细的木棍竟被关山双手折断,扔在这对狗男女的脚下。 沈柏舟被吓懵了,他看着面前气势凌厉,目光凶悍的年轻军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宋瑾瑜更是夸张,她双手抱头,抖抖索索地缩在沈柏舟身后,生怕那根木棍落在她的头上。 他们觉得害怕,是因为面前这个军人的身上骤然生出一股杀气。 真的是杀气。 感觉只要他们再多说一句话,就要被这个人大卸八块扔出去一样。 “你向我道歉,收回之前骂我的那句话。”关山指着沈柏舟,目光沉凝如铁道。 “什……什么话?”沈柏舟神色畏惧地退了一步。 关山沉默。 宋瑾瑜扯了扯沈柏舟的衣摆,低声提醒说:“臭当兵的,就是臭当兵的。” 沈柏舟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想道歉。 关山什么也没说,而是走前一步,低头,弯腰,捡起地上的木棍。 有些事,有些词,对于他来讲,就是零容忍。而沈柏舟,却一次次挑战他的极限。 “我说,我说,我收回,收回,我错了,我不该骂你。”沈柏舟知道面前这位是个练家子,他若是不服软,今天这顿揍是跑不了了。 可他不想在明月面前挨揍。 打死也不想。 关山又指着宋瑾瑜,沉声说道:“你向明老师道歉,收回你刚才污蔑她的脏话。” 宋瑾瑜愕然,她污蔑明月了? 脑子迅速转了一个圈,想起她的确说错话了,于是,低下头,磕磕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啊,明月,我……我不该说你是……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第一百六十章 交锋 关山的目光像刀刃一样扫过沈柏舟和宋瑾瑜。 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 关山扔掉木棍,转身,走到明月面前,神情变得歉疚而又真诚,“明老师,我也要向你道歉。我若早知道宋瑾瑜是……是个坏女人,我说什么也不会找她。对不起,又让你难过了。” 他来到陌生的同州,举目无亲,也无朋友,想要找到手机关机的明月无疑于大海捞针。后来,他忽然想到宋瑾瑜,那个川木县中学的女老师,明月的同学,在同州学习,他猜想她会不会知道明月的住处,于是用公用电话联系上宋瑾瑜,是她告诉他,明月住在同州城北的城中村。 他不知道宋瑾瑜就是和明月男友厮混的坏女人,如果知道,他说什么也不会去找她打探明月的消息。 明月现在一定很生气,是他不好,招惹来这两尊瘟神。 不过,他保证不会再让明月受一丁点的委屈。 “关山,你赶他们走。我不想再看见他们。”明月表情痛苦地闭着眼睛,指着门口,嘶哑着嗓子对关山说。 关山看着她,眼底掠过一阵心疼,说:“好。” 他转身,看着不远处神情僵硬的两人,语气冰冷严肃地说:“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沈柏舟娇养长大,从未受过如此折辱,他一想到待他走后,这个臭当兵的就要和明月像之前一样搂在一起,他的心就跟捅了把软刀子似的,又疼又酸。 他探着身,瞅着关山背后的明月,心存怨怼地说:“明月,你别总苛责我,你和这个臭……这个当兵的肯定也不清白,我上次去高岗就看出来了,你们偏不承认,如今被我逮个正着,你又该如何向我解释?” 他看到明月的脸上涌起悲愤之色,之后脚步踉跄地朝他走了过来。 明月在他身前几步站定,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莫名的令人惊慌。 “沈柏舟,你想听什么?我和关山吗?没错,我的确和关山好了,你很失望,也很嫉妒,是吗?” 明月话音一落,满场寂静。 大家都看着明月,就连一直沉默的关山,也被震了一下,向明月投去深奥难懂的眼神。 过了几秒,忽然意识过来自己戴了绿帽子的沈柏舟,像是发了疯似的,冲向一旁兀自发愣震惊的关山,挥手就是一掌。 关山被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他的头偏向一边,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明月被这刺目的红色瞬间刺激到崩溃,她大声怒斥:“沈柏舟——” 沈柏舟气喘吁吁地转过头,却看到明月从脖子里拽出一根明晃晃的银链子,用力一扯,朝他的脸上摔了过去。 “沈柏舟,今天我们两清!” 说完,她背过身,朝屋里走去。 沈柏舟愣了愣,下意识地抓住空中的东西。 低头一看,他脸色剧变,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冲上前去,拉住明月的胳膊,“明月,你……这什么意思?” 他的手心里蜷曲着一条银色的链子,链子顶端,是他当初向明月求婚时买的那枚钻戒。链子是条旧的银项链,早就失去了耀眼的光泽,可是钻戒却依旧光芒四射,看得出来,昔日的主人是多么的珍爱它。 如今,她竟毅然决然的斩断了同他最后一丝联系。 沈柏舟从未像现在一样恐惧而后悔,一想到从今后,他和明月将成为路人,过往的甜蜜的回忆将真的成为回忆,他的心就像是刀割了似的,碎成了一片一片。 巨大的恐惧令他生出了力气和勇气,他不等明月用冰冷厌恶的眼神看他,他就从背后抱住明月,迭声求道:“我当你跟我开玩笑呢,你快戴上,重新戴上啊,明月,求你了……” 明月被他晃得几乎脱力摔倒,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抬起手,向身侧的关山发出求援信号。 “赶他走……” 不用明月开口,关山也准备这么做。 他上前毫不客气地拎着沈柏舟的胳膊来了个旋转扭动,就听沈柏舟嗷的惨嚎一声,退了几步,和宋瑾瑜撞在一起。 沈柏舟面如死灰,又惊又怕地看着铁塔一样挡住去路的关山,无力地说道:“我还会来的,明月,我不会放弃你!” 说完,他也不理会与他同来的宋瑾瑜,径自走了。 宋瑾瑜神色尴尬地瞅了瞅关山和明月,跺跺脚,也跟着走了。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关山转身,刚想说话,却看到前方单薄瘦弱的明月晃了晃身子,软倒下去。 “明老师——” 他疾步上前,稳稳托住明月。 明月紧阖双目,嘴唇发乌,显然因为体力透支,昏了过去。 他略一思忖,半蹲下去,手臂从她颈部和腿窝处穿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轻得像是孩子们写字的白纸,丝毫感受不到重量。 门锁挂在门上,可见她出去的时候有多心不在焉。 推开门,进屋,看着比高岗小学的宿舍好不了多少的家具物什,他感到一阵心酸。 她在城里就住在这样寒冷漆黑的房子。 一个人,孤独的,坚守。 他弯下腰,把她平放在床上,摸了摸冰冷的被窝,他不禁蹙起眉头。 “当当当——”有人敲门。 关山起身,望向门口。 是刚刚打过招呼的房东大叔。人长得慈眉善目的,看眼神,不像那种刻薄吝啬的房东。 “小明不要紧吧,她这几天都在发烧,我老伴儿说再烧下去得送医院。”房东朝床上的明月打量了几眼。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放心。”关山说。 房东点点头,投向关山的目光里有着一丝探究,“你和小明……” 关山看看他,目光坦荡地解释说:“您别误会,我和明老师只是朋友,从未逾越。” 房东对关山的印象极好,他笑了笑,朝关山投去赞赏的目光,“刚才发生的事我都看到了,你做得对,要是我,我也护着小明。不瞒你说,我一直不待见小明那个男朋友,他对小明倒是不错,但是油头粉面的,没你身上的沉稳劲儿。如今他做下那种龌龊事,还有脸来,真是可恨又可气!” 关山笑笑,没有接腔。 “今天幸亏有你在啊,不然的话,闹得像昨晚一样把警察都叫来了,就不好了。”房东感慨说。 “昨晚他也来闹了?”关山讶然问道。 看房东神情厌恶的点头,关山不禁在心里痛骂那个叫沈柏舟的下作之人。 他难道看不出明月重病在身吗? 他居然不关心明月的身体,还在为那些丑事辩解,哀求,这种渣滓,根本配不上爱情这个神圣的字眼儿。 房东看明月没大碍,放心朝外走。 “大叔,您知道哪儿有卖采暖炉的吗?”关山问道。 房东扭过头,“采暖炉?你要买采暖炉?” 关山指了指平房简陋的陈设和接近零度的室温,说:“明月病了,经不起折腾,我想生个炉子,方便她取暖。” 房东想了想,说:“我家有个闲置的炉子,你要会用,就拿来用,不过煤得你自己买。” 关山感激地说:“行,那就麻烦您了,您带我去吧,我这就给她装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此接近 房东提供的炉子还挺全乎,连烟囱都是配套的,还有一组暖气片。 因为平房空间小,炉子摆不进去,只能安装在门外。 幸好房东以前干过水暖,他说他可以帮忙,关山和房东就拿了工具,在夜色阑珊的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干起活来。 雪落无声,见证善良和道义的奇迹。 两小时后,屋里的关山摸着渐渐烫手的暖气片兴奋地叫道:“王叔,热了!” 房东大叔的脸上也漾起了喜悦的笑容。 他笑呵呵地打量着从屋里出来的年轻军人,赞许道:“小关,你学东西真快,等你复员了,估计做什么行业都是把好手。” 关山卸下军帽,挠挠头,笑道:“是您教的好。” 他回头看了看七八成新的炉子和里面的铁制暖气片,向往地说:“要是我们高岗也能装上这样的暖炉就好了。” “那有什么难的,买几个寄回去不就行了。”房东大叔说。 关山摇摇头,苦笑说:“您不知道,那边很穷,烧不起煤。” “哦。”房东大叔了然道。 “这些煤算我送你们的,你们烧吧,不够了就打这个电话让人送来。”房东大叔把一张名片递给关山,然后拎起工具包,拿着电钻回家去了。 关山关上门,拧亮台灯,看着因为发烧面部通红,喃喃低语的明月,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咕咕——” 怪声是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的。 这一路上光顾着赶路,别说吃饭了,他连水也没喝一口。之前,没找到明月时丝毫不觉得累,现在总算是稳定下来,他这才感觉到饥饿。 他不好意思地按住瘪瘪的腹部,揉了揉,朝四周看了看。 没有吃的。 他起身,走到墙角摸了摸刚装上的暖气片,这会儿已经烧的很烫了,屋子里也渐渐有了温度。 他拉开门,走到院子里,先是看了看火,发现火苗烧得很旺,于是,就着灯光,在明月之前留下的灶具里,找到一个荡满灰尘的铁锅和锅铲,又翻了翻,居然发现了一个老式的烧水壶。 他那这些炊具拿到公用水管下洗涮干净,然后接了一壶水坐在炉火上。 看看四周,他决定出去买点吃的。 等出去了,才知道想在大年初一的晚上买点热乎乎的吃的有多艰难。 城市陷入沉睡,所有的商店都关着门,街上除了昏黄的路灯,就只有他,孤独的立在路边。 他顺着人行道朝前走,走了大约四五里路,才在路边看到一家尚在营业的小超市。 他抖抖身上的雪花,大步走了进去。 关山拎着一袋子方便面和十个鸡蛋回到出租房,明月已经醒了。 她斜靠在床头,神情怔愣地看着屋子里忽然多出来的银色暖气片,和他带来的一个黑包,陷入沉思。 听到门响,明月收回目光,望向一身雪花的关山。 关山进屋才发现自己忘记弹去身上的积雪了,他说了声抱歉,然后退出房间,在外面噼噼啪啪拍打了半晌,才又走了进来。 他放下袋子,走到床边,迅速用力地搓热手掌,然后一手放在自己额头,一手轻轻放在明月的额头,比对温度的差异。 过了片刻,他吁了口气,“药起作用了。” 明月一直看着他,这时,她拍拍床边,说:“你坐下,关山。” 关山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 他人高大,这样坐着,显得委屈得很。不过,他倒是甘之若饴,不时地瞅着明月,露出鼻子下面的一线洁白。 “今天的事对不起你,我不该那么说,让你跟着为难了。”明月向关山道歉。 关山愣了愣,心想,我不但不介意,而且欢喜得紧呢。 但是怕明月知道了会看轻他,于是,摇摇头,咧开嘴笑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你想说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你心里痛快。” 明月却不这么想。 关山为了她跋山涉水而来,还挨了沈柏舟一巴掌,她怎么想,都觉得过意不去。 以前不知道关山的心意,她还能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照顾和爱护,可如今毕竟是不同了,他对她的心意,昭然若揭,只欠那股捅破那张窗户纸的力道,而她现在的处境,却根本无力也没勇气涉足另一段感情,所以,关山为她做的越多,她就愈发感到愧疚。 她目光清亮地望着关山,语气委婉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一直很好。我很感激你……但是,我现在没有其他的打算,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想法,所以,关山,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关山愣了愣,漆黑的双眸渐渐变得深邃,他怎能不明白呢? 他没什么别的想法,他来,只是因为觉得她会需要他,并没有乘人之危,捡现成便宜的念头。 他垂下眼帘,思索片刻,重又抬起眼眸,目光坚定地看着明月说:“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对你好,与他人无关,也不会要求你做出任何回报。你该了解我的为人,所以请你放心,我是作为朋友来到你的身边,照顾你,关心你,所以,也请你不要有任何的思想负担。” 看着眼神真挚,语气真诚的关山,明月的眼睛里迅速胀满潮气。 怕自己在关山面前失态,她低下头,用额头顶着膝盖,声音发哽地说:“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关山望着她颈子后面柔白的肌肤,苦笑说:“你什么也不用做,我来做就好。” 说做就做。 关山起身,拿了五包面和四个鸡蛋,去了外面。 他在铁锅里倒上开水,然后把方便面丢进去,买来的筷子还没开封,他手忙脚乱的撕开包装,取出筷子,搅拌着锅里散开的面条,他洒上调料,又把鸡蛋磕了囫囵个打在里面,然后扣上盖子,把火门封了,等鸡蛋凝结。 他站在凌晨的同州城,望着平房里的灯光和炉火上热气腾腾的白烟,竟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一次,他离她如此的接近。 不止是身体间的距离,还有心,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束缚和顾念。 她现在不能接受他是理所应当,他可以等,等多少年都没关系,只要她还愿意把他当成朋友,当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那他这一辈子,就值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同居 面煮好了,他端着铁锅进屋。 “你这儿有碗吗?”他问坐在床边梳头的明月。 “有,我给你拿。”她起身走到墙角,打开一个褐色的纸箱,从里面取出两个白色的瓷碗,两双筷子。 “筷子我买了,就是没有碗。”关山笑着接过去。 他要出去涮碗,却听到明月犹豫地问他:“关山,你今晚……” 他刹住步子,转过头,看着面色微红,眼神尴尬的明月,脑子里一闪念,顿时,神色急迫地解释说:“我看你吃过饭就走,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明月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打断说:“你别花冤枉钱了,就在这里凑合一晚,明天再说。” 关山抿着嘴,打量了一下她那张单人床。 明月情知他误会了,脸皮一烫,解释说:“我这里有张折叠床,你要是不嫌难受……” “我不难受,地上我也能睡!”关山急急地抢着说。 明月动了动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奈,她说,“床就放在外面灶具那里,待会儿吃完饭,你把它扫扫搬进来。” “嗳!”关山的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的笑意朝外冒,他一个闪身,出去了。 明月扶着墙走到窗台下方的暖气片处,触手一摸,她立刻缩回。 真烫。 七八平米的小屋内温暖如春,再也找不到之前冰冷孤独的痕迹。 她在窗台站了站,回到床前,就俯下身去掀被褥。 床箱里有两床备用的被子,拿出来用正好。 可是这床板看似挺薄,实际上却沉得很。 她费了老大劲儿,也没把它拽起来。 关山进屋,看到明月正在吃力地掀床板,不禁大惊,上前拉起她,“你想拿什么,等我回来再做。” 明月拢了拢滑到脸前的碎头发,喘着粗气说:“我想给你拿被子。” 关山看着灯光下憔悴却又秀美的明月,不禁心神一荡。 她还是关心他的。 心里美滋滋的,力气也比平常大了不少。 他仅用一只手就掀起床板,然后在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床箱里找到两条不算太厚的棉被。 他把床板重新盖上,把被子搁在床上,说:“先吃饭,待会儿再收拾。” 明月点点头,就去拿碗。 关山拦住她,“你坐着,我来。” 他先找了个方凳放在床边,然后挑了两碗面条,面条上还盖着一个形状不大好看的荷包蛋。 “火太大了,鸡蛋没成型。你别嫌弃啊,将就着吃饱。”关山笑着说。 “挺好的。”明月接过关山递来的筷子,端起热气腾腾的面碗,低头喝了口汤。 眉头几不可见的跳了跳。 他这是放了多少调料啊,快赶上盐丁了。 “咋样?不好吃吗?”关山蹲在地上,端起面碗,呼噜了一口。 接着,他的脸色急剧变化着,看明月还在小口吃面,不禁尴尬地阻止说:“太咸了,你别吃了,我再去煮一包。” 明月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兑点水就行。” 关山想了想,怕再煮面耽误时间,于是在锅里,两人的面碗里各添了一些开水。 明月搅了搅碗里的面,低头,吃了一口。 关山紧张地看着她。 她咀嚼了几下,抬起头,看着傻愣愣的关山,唇角一弯,笑了出来,“挺好吃的,不信你自己尝尝。” 关山看见她的笑容,心里顿时一松,他嘿嘿笑了两声,这才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明月被关山强迫着吃了一个鸡蛋又吃了半碗面条。 剩下的面条她实在是塞不进去,关山就抢过来,倒在他的碗里,呼噜呼噜进了肚。 明月想起很久前,她刚到高岗小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抢她的剩饭吃,一点也不避嫌,一点也不嫌弃,完全像是家人一样自然。 她不能否认,这样的关山让她感觉无比的亲近。 “剩下的我能不能就着锅吃了,倒碗里太麻烦。”他指着铁锅里剩的方便面,不好意思地问明月。 明月弯唇笑道:“你随便啊,我这里和转信台没什么两样,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关山嘿嘿笑笑,蹲在地上,把铁锅里的方便面一并解决了。 饭后,他给明月倒了热水,让她洗漱,他则跑出去刷锅刷碗,连带着清扫那张许久未用的折叠床。 门响,明月端着脸盆从热烘烘的屋子里走出来。 “你怎么出来了!站那儿,别动!”关山一声清叱,几步冲上去抢过她手里的脸盆,把她推进屋子,“去屋里待着,有事就叫我。” 明月无奈地笑笑,“我没事了。” “什么没事,刚退烧,还是小心些好。”他关上屋门,把水倒掉,然后拎着折叠床进屋。 环顾四周,他正犹豫着把床摆在哪里,却见明月指着与她单人床并排的空位,说:“放这儿吧,地方大点。” 关山挠挠头,“会不会对你不够尊重。” 好像离得太近了点。 明月拧眉看着他,嗔怪道:“人我都允许进来了,还怕你办坏事?” 说完,两人同时一愣。 坏事。 明月口中的坏事,撞断了两人之间和谐自然的那根弦。 明月红着脸,指着空位,“你快放下啊,我好铺床。” 关山的黑脸浮着一层可疑的红云,按照明月的要求,把折叠床打开,平放在单人床边。 明月把他推到一边,把宽大的被子折了两折铺在简易床上,她按了按厚度,蹙眉说:“好像太薄了。” “没关系,没关系,已经很好了。”关山心想,今晚只要能守在她的身边,让他睡在地上,他也甘之若饴。 明月环顾四周,从书架上取下一摞书放在褥子下面,权当枕头,她抱歉地说:“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住,没有多余的枕头,我那个出汗没有洗,所以……” 关山生怕她嘴里再蹦出什么道歉愧疚的词儿出来,于是,一边摆手,一边朝铺好的床上一躺,笑吟吟的看着明月,说:“别再忙活了,真的,很好。” 明月笑了笑,坐回她的床上。 关山重又起来,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看着她把药吃了,然后把床头灯调到最暗,柔声对她说:“我去洗漱,你先睡。” 明月蒙着被子到下颌,看着光影中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听话地点点头,“好。” 第一百六十三章 熟悉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 明月听到外面的炉火传来几声轻响,然后,屋门轻轻开启,又迅速关上。 空气里隐约飘来雪后清冽干净的味道,同时,又混合着一种如松木一样沉稳端凝的气息,慢慢的浸润着她敏感的嗅觉器官。 后者是关山身上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他的气息竟深入人心,熟悉到无需见人,只需嗅到气味就能辨别体会他的存在。 身旁的折叠床发出几声轻响,想必是他正小心翼翼地躺下去。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和被子接触的声响,以及他刻意压抑的呼吸声。 窗户下面的暖气片偶尔发出叮叮的细响,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吠叫,静夜里显得格外遥远。 明月阖上双目,感受着这些声音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定的感觉。 室内温暖如春,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最后,竟一句话也没说,就睡着了。 出乎意料的,竟是一夜好眠。 对于她来说,一夜好眠就是一夜无梦。 没有那些忧伤曲折的梦境缠绕,她睡得格外香甜。曾经求之不得的幸运,没想到,却在失去了一切之后,轻易地降临到她的身上。 她醒后,怔忡了一秒,忽然翻身向隔壁的床上望去。 整整齐齐的床铺,连一丝褶皱也无,盖的被子被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有棱有角地放在床头。 豆腐块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顶军帽。 松枝绿的颜色,金黄的八一军徽,映衬得整间屋子都变得肃穆整洁起来。 明月低头看了看身上皱得不像话的衣服,还有肩上团成一团散发着汗味的头发,不由得愧惭起身。 下床找鞋的时候,门响,关山拎着水壶走了进来。 他穿着昨天的军装,没戴帽子,短发竖着,额头上沾着几滴水珠。 看到床边的明月,他的目光闪了闪,露出鼻下一线耀眼的洁白,说:“你起来了?” 明月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蓬乱的头发,“嗯。” “正好,水也热了,你洗漱吧。”关山把水壶放在脸盆架旁边,转身,走了出去。 明月起床,把被子翻个面,平展开,铺在床上。 她倒了水刷牙,吐在小桶里,然后在脸盆里倒上热水,又兑了一些凉水,然后弯下腰,把头发从后翻到前面,浸入水中。 头皮挨到热水的刹那,她幸福地低吟了一声。 可就是这浅浅的一声叹息却把外面的关山给唤了进来。 看到明月竟然在洗头,关山尴尬又担忧地说道:“你病还没好呢,怎么能着急洗头?” 明月一边撩水,一边去够架子上的洗发露。 “再不洗我就馊了,你闻着不难受啊。”明月有洁癖,但凡有了气力,她才不会容忍自己又脏又臭地示人。 关山捏了捏挺拔的鼻尖,笑着说:“我闻不到。” 她什么时候都香喷喷的。 哪怕是病了。 他上前拿起洗发露瓶子放在她胡乱摸索的手里。 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挤出一些洁白的洗发露又把瓶子递给他,“麻烦你先帮我拿着,我等下还要用。” “好。”关山的心里甜滋滋的,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明月洗漱的样子,很琐碎,但是很好看,很温柔。 明月洗头,他就帮着递洗发露,换水,等明月终于洗好,长舒口气,睨着一双雾蒙蒙的被水蛰得有些发红的眼睛瞅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跳,忽然间快了十倍。 有些紧张,怕她看出他刚刚的心思,于是,转头,望着窗外的积雪说,乐呵呵地说:“今天不下雪了。” 明月用干毛巾包住头发,诧异地看看他,说:“你不喜欢下雪?” “啊,不,我喜欢下雪,可不下雪也很好,出行方便,主要是城市车太多,车……”关山词不达意,说了半天却惹来明月一阵笑。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明月笑起来眼睛弯的跟高岗夜里的月牙似的,想让人去摸摸她的眼角。 关山挠挠头,嘿嘿笑笑,转移话题说:“早饭在炉子上热着,现在吃吗?” 明月一愣,“你做早饭了?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 关山惦记着她再发烧,一晚上没怎么睡,不时起来摸摸她的头,然后把水杯里凉掉的水换成热得,备她随时起来喝。 早晨五点,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 恰好房东也是个不贪觉早起的人,两人在附近溜达了一圈,关山向房东借了半碗米,熬了一锅稠糊糊的稀饭,然后又跑出去在外面买了一笼蒸包,这才急匆匆的回来。 回来就赶上明月洗头,这对他来讲,是个额外福利。 “哦,我熬了大米粥,熬得太稠了,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我还买了包子,一半素一半肉,总有你爱吃的,都热在火上。”他指着门口。 明月愣愣的看着他,半晌,才眨了眨睫毛,轻声说道:“你不必为我……” 做这么多。 可后面几个字还含在嘴里,去被他目光炯炯地打断,说:“你想说什么,我都懂。可你病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你就当我这是还你的恩,上次我摔到腿,你不也在转信台陪了我一夜。” 明月想起那夜的情形,不由得面皮一烫,低下头去。 她低声说:“我真的好了,关山,你不用刻意来照顾我。” 关山看着她低头露出的雪白颈子,顿觉嗓子一噎,他稳了稳心神,回答说:“等你稳定了,只要你今天不再发烧,我就离开。” 明月想起重要的,抬起头,拧眉问他:“你怎么来同州的,请假了吗?” 她曾经也是一名军属,晓得不请假擅自离开部队的后果非常严重,那是要被当做逃兵处分的。 关山笑道:“请了。你放心,我不会当逃兵的。” 这一辈子,他也不可能和那两个字拉上关系,他爱军营,以是一名军人而感到骄傲自豪,他将来只可能复员转业,却绝不可能当逃兵。 明月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她揉了揉肚子,笑道:“你别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果然老话说得好,病一场胖一圈,还真是这个理儿。” 关山看着单薄瘦弱的明月,心想,你是病一场瘦两圈还差不多。 他赶紧去外面端了饭,刚放在方凳上,外面有人叫他。 “小关——小关——来给我帮个忙!” 是房东。 第一百六十四章 帅小伙 等关山走了,退热之后胃口渐开的明月一口气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粘稠如浆糊一样的白粥。 果然三分病七分养。 连着几顿热饭吃下来,她的脸色变得不那么苍白了,人也有力气了。 她朝外张望了一下,发现关山没有立刻回来的意思,就把粥和包子又放回外面盖了盖子的炉火上面温着。 雪后初晴。 站在积雪成冰的院子里,看着阳光照在冰雪之上折射出的光芒犹如钻石水晶一般耀眼,她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想要吐出压抑在体内多日的浑浊之气。 “铃铃——” 口袋里揣着的手机响了。 她怔忡了半秒,一边回屋,一边掏出手机。 咦,没有显示数字号码? 想到什么,她赶紧按下接听。 “喂,我是明月。” 果然,几声急促的呼吸声过后,耳畔响起董晓东熟悉的声音。 “明老师,你可算接电话了。” 董晓东从大年初一开始打电话,一直打到大年初二,总算是听到了明月的声音。 明月握着手机,抱歉道:“对不起啊,我今天早上才开机。” 董晓东哼了一声,急切问道:“关站长找到你了吗?他和你在一起吗?” “在。他昨天就来了。”明月说。 董晓东长舒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了。明老师,你不知道,三十晚上你在电话里哭,可把我们给吓惨了。关站长撂下电话说声去找你就跑下山了,后来,天快亮了,关站长用军线给我打电话,说他请了三天假去同州找你。我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时整个人都傻了,大初一的凌晨,他咋从高岗村的深山老林去到川木县团部的。我问他,他说他跑着去的。明老师,你信不?我起初不相信,可后来到转信台慰问的团部领导告诉我,关站长真的是一路跑到川木县去的,我这才信了。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啊,不要命了。几十公里的山道,抄近道,也要跑上两三个小时。可他硬是跑下来了。明老师,你在听吗?” 明月此刻完全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小董叫了她几声,她才恍然回神,声音微颤地说:“在……我在听。” 董晓东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明老师,虽然我什么也不是,可也想为我们家关站长说句公道话。他很喜欢你,比让你哭得痛不欲生的那个坏男人强百倍,我们关站长嘴巴没那么甜,长得也不像城里的男人那么帅,可他真的是个好人啊,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善良,一定能看到我们关站长的好。我今天打电话,一是怕他找不到你,在同州城迷了路。二是想给我们关站长做个媒,想请你考虑考虑他,他为了你,真的……真的是付出了太多……” 关山进门的时候,明月正靠在窗前盯着那几盆干涸的花草发呆。 听到声音,她转头,将清清幽幽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 关山不明所以,只是觉得现在的明月看起来有点奇怪。他不禁挠挠头,解释说:“王叔让我帮他换个灯泡,电线线路有些老化,我帮他重新走了一下线。你吃了吗?” 明月颔首,说:“吃了。”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关山看着她的动作,诧异的问:“你干什么去?” 明月也不答话,径自走到炉子边,把之前热在上面的粥和包子端下来,朝屋里走。 关山迅速眨了几下眼睛,赶紧上前想接过去。 谁知明月却闪了一下,下巴朝床边一探,命令说:“你坐下,我给你盛饭。” 关山浑身不自在,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明月朝他瞥来一记水汪汪的眼刀,他被明月的眼神给震住,于是,乖乖的到床边坐下。 明月盛了饭递到他手里,又接连递了筷子和包子,她还是凝着水汪汪的眼睛,柔声说:“快吃吧,我出去走走。” “外面冷,你头发还没干。”关山不满地拧起眉毛。 明月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回头看了看关山,说:“没事,我就在院子里。” 关山动动嘴唇,关切地看着她,“别走远啊。” 明月笑了笑出去了。 关山垂着头愣怔了一会儿,才大口大口吃起饭来。 因为明月还在病中,所以,午饭和晚饭他们就在出租房解决。关山不让明月做饭,明月就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带着大口罩站在门边指挥着关山炒菜焖饭。 关山的厨艺一般,喂一个董晓东还凑凑合合,可明月就挑剔得多,她一会儿说他菜切得粗了,一会儿说他盐放的少了,一会儿又说火大了,总之,一到做饭的时候,就看娇娇弱弱的明月指挥着一米八几的军装大汉,忙的是鸡飞狗跳。 房东王叔端着饭碗在门口瞧热闹,不时咧开嘴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老伴经过,问他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傻乎乎的笑。 他挑着下巴,冲小平房那边的一对儿年轻人指了指,调侃说:“你看他们,像不像两口子。” 他老伴一看,也跟着笑了,“还真像。小关这孩子不错,小明有福喽。” 房东但笑不语,叹口气,唱戏一样,说道:“可惜他在那深山老林啊,不见天日……” 他老伴捶了他一把,笑着走了。 这一夜,又是平凡寻常的一个夜晚。 不过,却换成关山熟睡无梦,而明月却辗转反侧,熬到天际将明时分,才昏昏睡去。 这一觉,一下睡到上午十点。 她起床梳洗后,吃了关山准备的早饭,趁关山去刷碗,她在镜子前简单梳了一个马尾,然后,换上一件修身的大衣,等着关山。 关山进屋,看到打扮一新的明月,不禁眼睛一亮,诧异问道:“你要去哪儿?要我送你吗?” 明月笑着摇头,上前,拿起他搁在豆腐块上的军帽,塞进他手里,“走,我们逛商场去。” 逛商场? 现在? 关山表情愕然地看着笑吟吟的明月,半晌,才问道:“你要买东西?” 明月想了想,点头说,“嗯,算是吧。” “你真的没事了?”关山担心她的病没好。 明月转了个圈,用力吸了吸鼻子,说:“全好了。你看,鼻子也通气了。” 关山这才放下心来。 他拿着军帽端端正正戴在头顶。 明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关山不好意思地扶扶帽檐,“有那里不妥吗?” 明月抿嘴微笑,低声说:“我觉得你穿军装还挺帅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怎么能这样 同州是省会,大商场鳞次栉比,多如牛毛。 春节也不休息,但是营业时间大多调整为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 明月和关山乘坐地铁到市中心的商圈,在地铁站等地铁的时候,端立如松,气质冷峻而威武的他成了站内的一道风景。 连同一旁的明月也受到波及,成了被关注的对象,这让素来低调的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轻轻扯了扯关山的袖子,提醒他,“你随意一点,不用绷得那么直。” 关山极少到城市来,尤其是像同州这种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莫名的给他带来一种压力。在明月面前,他特别想做到最好,可越是用力,越起到反作用。 他哦了一声,尴尬地动了动脚尖。 很快,地铁进站。 搁往常出行高峰,明月早就瞅准缝隙,冲进车厢去了。可关山却立在原地,岿然不动,静等着四周的乘客都上去了,才和明月挤进车厢。 一共六站地。 明月没想到春节期间地铁上的人也这么多,关山护着明月,把她笼在车厢一角,他双臂抬起,环在她的身体四周,像是为她设置了一个保护罩,任凭外围的客流如何拥挤,都无法攻破他划出的防线。 但是地铁停靠启动时不可避免的还是会惯性前倾,每到这时,明月就会碰到关山的身体。她的脸一直很烫,也不敢抬头看关山的脸,只觉得一道灼热的呼吸始终拂在她的后颈处,烫得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只知道盯着他胸前金色的八一纽扣,祈祷着快点到站。 终于到了。 车上的客流一下子空了大半,看来,都是过年在家闲着无聊出来打发时间的市民。 关山陪着明月走在人潮之中,看她半晌不说话,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你的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又发烧了?” 明月现在面颊绯红,的确让人误会。 她赶紧摇头,辩解说:“地铁温度高,我被热的。不信,你摸摸我的头,看烫不烫……” 她撩起刘海,露出白皙的额头,面朝向关山。 她没别的意思,单纯只是想证明一下她没发烧,可以继续逛商店。可落在关山眼里,落在路人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尤其是关山,看着距离自己鼻尖不到三寸的白皙额头,透过光线,他能清晰地看到肌肤上面细腻的纹理和一层透明的短绒毛。 她的皮肤可真好,婴儿一样,奶白奶白的透着一层浅粉。 像是察觉到什么,她赫然抬眸,撞上关山那双黑黝黝的眼睛。 里面蕴藏的内容太过惊人,她呀了一声,下意识缩了一下,红着脸向右跳了一小步。 “我没发烧。”她画蛇添足地解释道。 “看出来了。”他目光深深地说。 发烧的是他,此刻他浑身发烫,脸皮也烧热起来。 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默然走了一会儿,明月指着天桥,说:“从天桥过去,我们去友谊商场逛一逛。” 友谊商场是一家定位于中青年消费人群的中档百货商店,里面该有的大的品牌都有,也有一些国外知名品牌。友谊商店一共七层,一层是化妆品区和鞋区,二至三层是女装区,四至五层是男装区,六层七层是运动商品区,还有一家种类很全的书店。 “你要买衣服吗?”关山问明月。 明月摇摇头,反过来问他,“你想买衣服吗?便装?我陪你逛逛。” 关山同样摇头,“我喜欢穿军装,自在。” 明月笑了笑,按下电梯上行键。 等待的间隙,明月问:“那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穿着便装。” 下着大雨的川木县城,她被无良司机宰了三百块钱,而他只花了二十块钱,就上车了。 关山一愣,回忆了一下,说道:“哦,那次啊。我到县城扎针,怕吓到诊所的孩子们,所以,才换了便装。” “扎针?”明月扭头看他。 “哦,没什么,治腿的。”他面色淡淡地说。 明月不禁想起他腿上那道长达十几公分的疤痕,前天晚上,他就是用这双腿徒步跑了几十公里,跑到了川木县。 “来了。”关山指着电梯门,提醒发愣的明月。 明月哦了一声,和关山走进电梯。 她按下六层按键。 电梯稳稳上升。 到了六层,关山一看,不禁低低地吸了口气。 整个一层大厅,全都是售卖体育用品的实体店。 他指着一个画着对勾的店面,低声询问明月,“那是什么品牌?我好像听小董说过一次,但没记住。” 明月瞪大双眼,微张着嘴,震惊地看着脸色黧黑的的关山。 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他:“耐克你不知道吗?” “耐……克。”他跟着明月重复了一遍,尴尬地笑笑,说:“我不认识什么国外品牌,国内的也只认识双星。” 认识双星还是因为他曾发过一双篮球鞋,是双星的。 明月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不可思议地问:“你从没接触过这些牌子吗?你不是挺喜欢运动吗?部队里总有人有吧,你难道就没问过?” 关山摇摇头,解释说:“以前在农村,没条件,后来当兵,去了特大,基本上就是全封闭,我接触不到这些东西。” 原来如此。 他竟真的连耐克,阿迪都不认识。 在如今三岁小孩都穿名牌运动品牌的时代,居然还有人活了三十年,连耐克,阿迪都不知道。 这几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想想他受过的苦,受过的伤,和他守在高岗荒寂的深山里,默默奉献的情景。 明月一时间心潮起伏,指尖颤抖,眼眶里涌起一阵潮热。 “这算什么呀……你怎么能……怎么能……不认识对勾……”她替他感到心酸,替他鸣不平。 反而是关山倒回来安慰她,“呵呵,不晚,你现在教我就行了,我保证转一圈,把这些品牌的名字都记下来。明老师,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明月用手背遮着眼睛,竟小声地哭了起来。 这下可把关山吓坏了,他恨不能抽自己两嘴巴子,惩罚自己多嘴,提什么耐……耐克的事。 “明老师,你别哭,别哭。你看,别人都瞅我呢,以为我欺负你了。”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竟弯着腰,目光惶急担忧地哄劝着面前纤柔如水的女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购物 关山哄了半天总算是止住明月的眼泪,他急得满头大汗,脊背也被汗水打湿。 不远处是友谊商场的vip服务区,几个无事可做的工作人员在柜台后面探头探脑地瞅着他们,看到关山望过来,她们一个个捂着嘴,表情惊讶羡慕地躲避着关山的视线。 她们在想,好像被这样一位高大帅气却有点黑的军人弯腰哄着宠着也是顶好的一件事,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别不知足了好吗,如果你再不满意,我们准备和你换换角色。 明月背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低声说:“走吧,我带你逛逛。” 关山如释重负,跟在明月旁边,边走边听她向自己介绍那些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体育品牌。 “你说的对勾就是耐克,耐是耐力的耐,克是克服的克,英文拼写nike,它是世界上当之无愧的运动霸主。它成立于1972年,前身是美国蓝带体育公司。耐克生产的体育用品有服装、鞋类、运动器材等等。它的创始人比尔·鲍尔曼曾说过一句话:只要你拥有身躯,你就是一名运动员。你看那边,是来自德国的品牌阿迪达斯adidas,阿迪达斯的服装及运动鞋设计通常都可见到3条平行间条,3条间条就是阿迪达斯的特色。那边是锐步……” 明月边走边介绍,关山神情专注地学习默背,走了半圈,来到国内知名体育用品区。 “那个我认识,双星。”关山指着双星标志性的logo说道。 明月笑了笑,骄傲地说:“国内的体育品牌也很多,譬如李宁、安踏、匹克、361度等等,这些国内品牌目前的市场占有率是最高的,性价比也是最高的。还有,像是奥运会、亚运会等等重大国际赛事,除了中国选手穿国内品牌,还有许多外国体育选手穿着中国体育服装登上领奖台。我相信,通过国人不懈的努力和几代人的奋斗,未来,中国的体育事业也会越来越强大。” 关山望着眼神晶亮如同夜空星辰,嘴角笑容如同迎春盛开的明月,不由得也感到与有荣焉,内心升起一股子强烈的自豪感。 他们转过一个弯,明月神色一喜,指着前方一处用宣传展板围起来的区域,说:“走,去那边打折区。” 商场每周会有一些品牌对过季商品做打折促销活动,打折力度大,性价比最高。 明月以前就喜欢赶到打折季来这里挑选心仪的运动商品,没想到,春节商家促销,力度同样不小。 “你要买运动鞋吗?现在都是两折,特别划算。”明月翻动着货架上簇新的运动鞋,又朝服装区望了望,“运动衣也在打折,三折,这个品牌的衣服,以前最低也得五折。” 关山笑着拒绝,“我穿不着,部队什么都发。” “那你也得有两套便装吧,万一有时需要穿穿,你也不至于为难。再说了,你不能给孩子们上体育课时,还穿着那身迷彩服吧。”明月劝他。 关山犹豫了几秒,说:“可我不懂,不大会挑。” 明月挑眉,乌亮的黑眼睛斜睨着关山,说:“你当我是摆设麽?我不仅是搞价小能手,还是服装搭配界的扛把子。” 扛把子! 关山莞尔失笑,明月也觉得自己吹的有点过了,于是两人你瞅我,我瞅你,齐齐笑出声来。 “我来帮你选。”明月把肩上的挎包套在头上,斜挎在腰边,她在琳琅满目的男式运动装区转了几个来回,手里拎着两三套颜色不同的衣服走到关山面前。 “你都试试,我看看效果。哦,我拿的是185码的,可以穿吗?”明月问。 关山点点头,“我就是穿185码。” “那好,你去试吧,那边是试衣间,我在外面等你。”明月把几套衣服塞给他。 关山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明月站在外面,和店员聊着商品的款式和质量。 过了几分钟,试衣间门开了,明月抬头一看,心咚的一跳,呆呆地愣住。 穿着一身浅灰色运动装的关山,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地立在门口。 这套衣服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不仅合体有型,而且恰到好处的彰显出他冷峻沉稳的气质。 他不知道他的出现,已经在附近区域刮起一阵旋风。 几位看到他试衣效果的市民,低声惊叹,并去挂衣服的区域寻找这套被他们错过的运动装了。 “是不是不行,那我换……”关山看明月不动,也不说话,以为自己穿便装很怪,于是转身想进去换掉。 “别换——”明月几步上去,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出更衣室。 她把门一关,把关山拉到全身镜前面,自己却躲在他的身后,只露出一个头,“你自己看看,帅不帅!” 关山抬起头一看,自己也愣住了。 没想到,他穿便装,是这个样子的。 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丑,但始终感觉有些不自在。 他转头,头略低,看着藏在他背后的明月,“你觉得好吗?” “当然好!好的不得了!”明月冲他伸出大拇指。 站在一旁的店员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宛如脱胎换骨般的男人,由衷夸奖说:“我做了这么多年营业员,还没见过比你身材好的呢,这套衣服的优点全被你穿出来了。你女朋友真有眼光,一下就能挑中最适合你的。” 女朋友? 关山黑眸一闪,明月脸红红地辩解说:“我不是……” 关山抢着说:“那就这套吧,其余的不试了。” 明月站出来,“不试了吗?” 其实,她觉得关山穿那套深蓝色的,也会很好看。 “不试了。”关山看着她,语气温柔地说。 “那好吧,我也觉得这个颜色比较好看。” 店员羡慕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感情真好,一般来买衣服的夫妇,意见总是不统一,经常性吵架,我可见过不少呢。” 关山咧嘴,灿烂一笑。 明月却羞涩地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们是刷卡,还是现金?”店员准备开票。 “现金。”关山说。 店员正要走,关山却指着货架上一套颜色鲜亮的女式运动装说:“这套,我也要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和他一样 明月没想到关山忽然会送她衣服。 她的运动装是旧了,可她有钱,可以自己买,不用他送。 但是关山从未有过的坚持,他一定要送,而且抢着把钱付了,明月还他钱他不要,两人僵了一阵儿,最后,明月妥协,收下了关山送的礼物。 两人在运动品打折区又买了一些适合教学用的体育器械,其中有一对儿小哑铃,两副乒乓球拍,羽毛球拍和一筒球。 明月看关山手里的袋子满了,就伸出手,“我来拎一些。” “不用,我是男人,怎么能让你拿东西。”他振振有词。 明月笑了笑,没和他争。 她指着七楼的自动扶梯,“我们上书店看看,我想给孩子们买一些图书。” “好。” 接下来,他们又逛了很久的书店,这次买的东西更多。 明月让售货员找了根绳子把足有板凳高的图书捆绑结实,她以为关山拎不动,谁知道他竟单手轻松拎起。 双手挂满各种袋子,他却笑得灿烂,“还要买什么,我陪你。” 不买了。 再买下去,别人该把她拍成照片发网上去口诛笔伐了。 罪名是:虐待军人。 走出友谊商场,作为补偿,明月指着天桥下面一家烩面馆,说:“我请你吃饭。” 关山笑着说好。 早过了用餐高峰,餐馆里没什么客人。 他们找了个座位坐下,明月叫来服务员,一边看菜单,一边点:“凉拌素三鲜,方块牛腱,木耳核桃,两碗烩面,一大一小,谢谢。” “请您稍等。”服务员拿着记菜单的小本走了。 明月打开一次性餐具,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些茶水涮杯,然后又倒上水,递给关山。 关山赶紧接过去,“谢谢。” 明月笑了笑,和他交换了一下餐具,重复着之前的动作,问他:“你觉得同州怎么样?” 关山思索了一下,回答说:“同州是个现代感很强的大都市,也是个火车上拉来的城市,流动人口密集,城市设施完备,但是历史的厚重感和古韵却明显被削弱,显得不足。” 明月望着落地玻璃外面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城市景象,叹息说:“的确是这样,城市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繁华,可是那些小时候珍藏的记忆,那些旧的景致和心情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看着街景,关山却在望着她。 “我还是喜欢高岗。那里虽然贫穷落后,但是人却活得单纯快活。每天在山林里转一转,呼吸新鲜的空气,再看看潺潺流淌的鹳河水,不管有什么烦恼,也会烟消云散。” 明月笑了笑,说:“嗯,要是能通上电,通上自来水,再有,汽车要能直接开到村里,就更好了。” 关山握着杯子,转了转,指头一压,说:“会那么一天的,我坚信。” “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明月举起水杯,笑着看向关山,“来,我们碰一杯,祝福高岗村早日脱贫。” 关山莞尔,举杯轻轻碰了下明月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吃完饭,明月看了看时间,问关山想不想去附近的公园转转。 关山却摇头,看着面色仍旧苍白的明月说:“城里的公园都是人工修造的,哪儿有高岗的山美水美。你陪我转了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了。” 看着关山担忧的眼神,听着关山关切的言语,明月的心里漾起融融的暖意。而昨夜一直困扰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像是草籽落地生根,忽然间长成了迎风招展的蒿草,让她一瞬间拿定主意。 她指着公交站,“我们坐车回去吧。” 关山说好。 明月有公交卡,他们上车后,找到座位坐下,明月忽然问他,“你什么时候回高岗?” 关山的心咚的一跳,愣愣地看着她,说:“明天。” 因为岗位特殊,上级领导只批了他三天假,还是看在他六年无休的份上才准的假,他再舍不得,不放心明月,也必须要离开了。 明月哦了一声,把视线转向车窗外的风景,没说什么。 关山觉得心情倏然沉到了谷底,第一次体会到了书中所描述的离别是什么滋味。这种离别不同于他当年离开特大时的感受,似乎比那时更不舍,更酸楚。 车行半程,明月似是察觉到关山的沉默,主动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想去哪里转转,我不用那么早回去。” 关山摆手,说:“没有,没有,我想回去。” 想回去单独和你待着,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你,我就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明月眨眨眼,笑道:“看来你也累了。” 关山假装默认。 可是车还没到城中村那一站,明月就拽着他下车。 关山跟着跳下车,左右环顾,发现这里距离城中村还有好几站地。不禁诧异问道:“咱们下错站了,城中……” “没错,你跟我来。”明月眼神狡黠地冲他眨眨眼。 关山不明所以,跟着明月顺着人行道朝前走。 街道两边是林林总总的商铺,街上行人很多,摩肩接踵的,看起来非常热闹。 “到了。”明月在一间挂着棉门帘的商店前停下,示意关山跟她进去。 关山抬头一看,不禁愣了愣。 火车票代售点。 他脚步一沉,眸光轻闪,拎着东西走了进去。 明月帮他打着帘子,见他进来,她把帘子放下,指着窗口说:“在这里买票就行了,不用去车站挤。” 关山沉吟了一下,说:“好。” 他放下手里的袋子,迈着笔直的步伐走到窗口,弯下腰,掏出伤残军人证件,递进窗口说:“买一张明天早晨到皖州的车票。” 售票员接过他的证件翻看,又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窗口外的军人,按了按鼠标,说:“早上7点53分,k631次列车硬座,行吗?” “行。”关山点头。 售货员手脚麻利,很快帮他办好,把打印好的车票递了出去。 关山接过,“谢谢。” 刚想离开,眼前却多了一只白皙的手,绕过他,将钱和身份证递进窗口,“麻烦,买一张和他一样的车票。” 第一百六十八章 炸丸子 关山做梦一样跟着神色平静的明月回到出租房,中途,明月特意去超市买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说要给关山做炸丸子。 出租房门口堆着一摞无烟煤,是关山头天按房东给他名片上的电话买的煤。 原以为这些煤足够烧到明月离开同州,却不想计划没有变化快,她竟要跟他一起回高岗。 看着关山对着角落里的煤块发愣,明月挽起袖子,支起菜板,说:“送给王叔吧,他家有个煤火炉。” 关山回头看她,眼神深邃,语气更是带了一丝犹豫,说:“你……其实……不用回这么早。” 好不容易回到城市,假期也难得,她不该这么早回去。 明月笑了笑,指着他手边放着的一个小盆,说:“把盆给我。” 关山把盆子递过去。 明月把盆放在手边,然后拿刀把五花肉从中切开却不切断,之后拽着肉,一边削肉皮,一边神情自然地说:“我不是因为你才回高岗去的,所以啊,你不必感到内疚。我不想待在这里,是因为……” 她握着刀停下,垂眸遮住眼底的黯淡和失望,语气很轻地说:“是因为,同州不再是我的家。” 说完,她神色平淡地继续切肉。 关山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嘴角微抿,眼里升起怜惜和怅然的微光。 是啊。 以前她把同州当成自己的家,是因为深爱的男友在这里生活,所以,她便把这个庞然之城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惦念牵挂。如今,爱情经不起风雨和考验的烟消云散,这座城市也变成了毫无温度的牢笼。 还不如回高岗去。 虽然高岗穷,高岗没有城里这些现代化的设施和网络,但是高岗有情,有温暖人治愈人的力量,与其像这样每天窝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孤独地舔舐伤口,倒不如回到山高水长的秦巴大山里,自由惬意地放飞心灵。 想到这儿,关山也不再纠结。 他坐在木凳上,一边看明月动作麻利的切肉,一边笑吟吟地说:“也好,回去也好。现在,是高岗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打工的村民都回来过年了,家家户户放鞭炮,走亲戚,吃了东家吃西家,那‘烧刀子’的味道能飘到红山镇去。最高兴的,还是那些孩子们。他们再也不用拿着相片思念远方的亲人,他们可以尽情地叫着爸爸妈妈,在他们的身边撒娇。花妞儿,三十夜里到转信台的时候,穿了一身她妈妈买的新衣裳,高兴地什么似的,一定要等你回来看。噢,还有宋伟伟,他爹这次一下给他买了两双新鞋,那小子激动的,道都走不直了……” 明月目光含笑地听着身边的关山给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高岗村的事。 那一言一语,却像是自动转换成了一幕幕生动真实的影像,在她的眼前不停地转换,显现。 还别说,她真就开始期待回高岗的那一刻,能早点到来。 炸肉丸。 是明月跟她姥姥学的独门手艺。 新鲜的五花肉剁馅然后洒上揉碎的干馍花,加了必需的调料后不停地加水同方向搅拌上劲儿。 之后,火上热油。 油温到六七成热的时候,用手捏着肉馅,轻轻在手心里攥,然后从握拳从大拇指和食指的圆筒缝隙里挤出一个圆溜溜的肉圆下入油锅内炸制。 炸丸子讲究火候,姥姥教她观色、闻味、看油浪。不用下嘴品尝就能炸出一个个颜色金黄,入口焦脆的肉丸子来。 “关山,你帮我做椒盐吧。”明月腾不开手,只能拜托一旁兴趣盎然的关山。 关山闲的手疼,早就等她这一句命令呢。 可椒盐怎么做? 他挠了挠精短的寸发,拿起盐罐,左看右看,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明月回头瞅瞅他,扑哧笑了。 “你去管王叔借个小火炉过来。”明月说道。 关山说好。 不大一会儿,他拎着一个烧得旺旺的煤火炉走了过来。 “你用那个小铁锅,把锅烤干。准备好一把盐和一小把花椒。先放盐进去,把锅抬起来,用微火烘炒一会儿。”明月一边在油锅里下丸子,一边指挥着人高马大的关山做椒盐。 “行了吗?盐已经干了。”关山把锅拿过去让明月看。 明月看了看颜色,指着铁锅说:“放花椒,和盐粒一起炒。” “一起炒?那花椒不就糊了?”关山以前熟花椒的时候,总是掌握不住火候,不是发黑,就是发苦。 “花椒粒单独翻炒的确容易焦糊,食盐单独翻炒也没有香味,可把这两样食材放在一起炒,花椒粒裹着盐,焦香不糊,食盐被花椒熏染也香味四溢。”明月一边教他,一边用油笊篱捞起一个金黄的丸子,用嘴吹了吹,手指捻起,递向关山,“你尝尝丸子咸不咸?” 关山还在回味明月传授的做椒盐的秘诀,眼看着丸子就到了嘴边。 他下意识张嘴,咬住丸子。 谁知,距离没掌握好,竟把明月白皙的手指也吞了半截进去。 两人同时一愣。 随即,又被彼此接触部位传来的阵阵潮热的感觉闹得尴尬脸红。 明月倏地缩回手,关山却被滑溜溜的丸子卡住嗓子,猛咳起来。 “快喝点水!”明月端起水杯去喂关山,关山咳得更加厉害,他背过身,一边摆手,一边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明月把炒椒盐的铁锅端下来,朝院门口张望了一下,红着脸骂自己:“笨死你得了!” 此刻正在院外站着的关山同样也在苛责自己,“关山啊关山,你可真笨!居然连个丸子都咬不准!” 嘴里这样说,可是脑子里却浮现出刚才含着那两根青葱玉指的美妙感觉。 他怔忡了几秒,忽然回神,弹了自己一个脑嘣,懊恼说道:“胡想什么!胡想什么!关山,你是个流氓吗!” 可越想择清自己,越是脸热心跳。 他干脆拉开领口,在湿漉漉的雪地上吹了会儿冷风,才算是平息了体内热燥燥的感觉。 回去,明月已经炸好丸子,正低着头用擀面杖擀椒盐。 看到他,她垂下眼帘,脸色微红地说:“关山,我待会儿得出去一趟。” “去哪儿?” 天快黑了,她还要出去? 明月点点头,低声说:“我舅舅家。” 第一百六十九章 穆家 “慕总,您坐下喝杯茶,吃点东西再走。”穿着一身簇新衣裳的穆建国手忙脚乱地打开盛着瓜子、糖果的零食盒盖,指着会客区的简陋桌椅,邀请刚从楼上下来的慕延川。 大年初三的傍晚,慕延川忽然出现在穆家,可把穆建国两口给吓坏了。他们以为慕延川是来找他们清算总账的,过去他们刻薄穆婉秋母女,甚至截留妹夫从部队汇来的钱,用作自己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怕慕延川查出来他们当年做的恶事,连年也不让他们过,所以,一见到风尘仆仆的慕延川,他们吓得腿软嘴软,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尊神佛,吃上官司。 没想到,慕延川带着那个面相冰冷的下属走进家门后,却只字未提当年的事,他只提出一个请求,想去楼上穆婉秋住过的房间看一看。 可能怕穆家有什么忌讳讲究,他竟让下属送上价值不菲的礼品。老婆葛春香一看那名牌化妆品的logo,眼睛都直了,她迭声邀请慕延川上楼,她亲自带着慕延川去穆婉秋母女住过的杂物房参观去了。 等人都上去了,穆建国坐在一楼的简陋会客区,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哀叹自己妹子的命不好。如果她能活到现在,只怕已经带着外甥女过上了人上人的富贵日子。 可惜了啊。 可惜…… 苦命的妹子没那么好的命,早早想不开去了。 唉! 穆建国在楼下等了个把小时,慕延川才从楼上下来。 他赶紧迎上去,一边招呼慕延川坐下来歇歇,一边悄悄打量着慕延川的脸色。 慕延川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些,眼眶也有些发红,但是精神和情绪还算正常。 如意料之中,慕延川拒绝了他的邀请。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慕延川说完,摸出大衣口袋里的东西,摊在掌心,对穆建国说:“这是婉秋用过的梳子,我能带走吗?” “能……能……您随便,这屋里的东西,您随便拿。”穆建国愣了愣,赶紧表明态度。 葛春香揪了揪丈夫的衣袖,低声呵斥道:“你傻啦,人家慕总要咱们的东西干啥,慕总是想要婉秋用过的……” 穆建国讪然笑道:“就是,就是,是我糊涂了。” 慕延川的目光落在手心那把深褐色的木梳上面,梳子多年未用,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颜色,但是边缘光滑,梳齿齐整,可见曾经的主人是多么的爱惜它。 慕延川是在房间一个黑色的盒子里发现这把梳子的,为什么一眼就认出它是婉秋的遗物,并且迫不及待的向葛春香讨要了去,是因为……因为这把木梳,是他当年买来送给慕容菁,也就是后来的婉秋。 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这把梳子是当年那把,是因为他在梳子的手柄上摸到了当年他用刻刀刻下的延菁二字。 当时,小菁看着这两个字,感动的泪盈于睫,向他承诺,一定会永远的同他在一起,可谁知…… 谁知,一别竟是永诀。 他失意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收好木梳,然后对穆建国夫妇说:“今天打扰了,抱歉。”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忠诚的下属:“阿元,我们走吧。” “是,慕总。您这边请。”阿元抢先一步,拉开店门,慕延川肃了面色,大步走了出去。 穆建国夫妇跟出门外,想去路边送送,却被阿元制止,“请留步。” 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慕延川坐上那辆同州少见的豪车,疾驰而去。 祥安路,穆家窗帘店对面一隅。 明月紧蹙秀眉,凝视着窗帘店外神色古怪的舅舅舅妈,脑子里冒出几个硕大的问号。 慕延川? 他怎么到穆家来了? 做窗帘? 怎么可能!他家里怎么可能用这么低档的窗帘! 既然不是做窗帘,那说明他们认识。 可舅舅舅妈怎么认识延菁集团的董事长? 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从未听过他们提起关于慕延川的任何消息。这就更奇怪了,照舅妈一贯虚荣炫耀的脾性,她没吆喝得整条祥安路的邻居都知道,才真的是奇迹。 “刚才那人不是……慕总?”不放心她一人走夜路的关山陪了她一起过来,看到刚才那一幕,他不禁诧异问道。 明月目光深沉地点头,说:“就是他。” 的的确确是慕延川,而且他的确是电视杂志上闻名遐迩的浙商巨擘慕延川,这点,关山已经向他的战友确认过了。 “那是你舅舅舅妈?他们好像认识。”关山说。 明月拧着眉头嗯了一声,看舅舅舅妈的神色,应该不止认识那么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去了才能知道。 她接过关山手里拎的袋子,柔了声色说:“我去去就来。” 关山说好。 她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来,指着一处背风的角落,对关山说:“你站那边去,风小。” 关山笑了笑,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快去。 看到明月单薄的身影走过马路,关山的眼底掠过一丝忧虑,她就这样去,行吗? 他听明月说过她小时候的事。 她的舅舅舅妈一贯苛责刁难于她,她这样不打招呼上门,他们会给她好脸色看吗? 关山顶风站在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扇紧闭的玻璃门。 穆家。 穆建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几年未见的外甥女,额头、后心迅速冒出一层冰冷的汗珠。 妻子葛春香更像是见到鬼一样,肥胖的脸上只有眼珠瞪得最大,她指着穿着一身黑色呢子大衣的明月,嘴唇哆嗦地叫:“月……月月……” 明月在心里冷笑了几声,她目光沉静地看着穆建国和葛春香,说:“是我,明月。我来看看你们,舅舅、舅妈。” 最后四个字的称谓,她故意加重语气,放慢语速。 穆建国和葛春香互相看看,脸色骤然间起了变化。 穆建国心虚地打量着明月,嗫嚅着问道:“你……你啥时候回同州了?” “年前回来的。”明月说。 年前就回来了? 穆建国脸上挂不住,喏喏着说:“回来了,怎么不回家住。” 葛春香赶紧附和道:“就是,月月,你回来咋不来家,我和你舅舅一直惦记着你,也不知道你在乡下教书,生活的好不好……上次你爸过来,我们也没细问,嘶——” 话说一半却被穆建国掐住胳膊打断。 葛春香疼得倒吸气,可是看到穆建国气急败坏的眼神,她的心猛然一凛,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第一百七十章 心生疑惑 明月从穆家出来,却看到关山已经过了马路,立在窗帘店外面等她。 她小跑几步,迎上前,愧疚地对关山说:“等着急了吧,我在里面找了会儿东西,耽搁些时间,冷吗?” 关山目光定定地瞅着她,连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看她没什么异常,他才心下稍安,摇摇头,说:“不冷。你还好吗?” 明月知道他担心自己被舅舅一家人苛待,不由得心中一暖,柔声说:“还好,你别担心。” 两人沿着人行道向公交车站走去。 昏暗的街灯下面,是一双被拉长的身影,不时有车辆从马路上疾驰而过,带起路边干枯的树叶,飘起,落在脚下。 “关山。”她忽然叫他。 “嗯?”关山偏头看着她轮廓美好的侧影。 “我刚刚去找我妈妈留下的遗物,一把旧木梳,收在一个经年不用的黑匣子里。谁知黑匣子还在,里面的东西也在,可唯独梳子不见了。你说,会是被人偷走的吗?”明月的眼睛很黑,唯有瞳仁儿那里散发着灼灼的光芒。 关山知道,她在专心思考问题时才会这样。 他思忖了一下她的话,大胆猜测说:“黑匣子里其他东西都在,只丢了木梳,显然是被人拿走了。可谁会只偷走一把木梳,却不偷其他的东西呢?除非这把梳子对这个人来讲非常重要,或者说,这把梳子的主人,也就是你的母亲,对他来讲意义重大……” 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住,表情惊讶地望向明月,明月也在惊讶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几秒,忽然,同时伸出手指,指向对方,“慕延川!” 的确,没有人比慕延川的嫌疑更大了。 似乎,从他第一次遇见明月开始,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的气氛始终蔓延在他们之间。 不论是慕延川先前突然出现在秦巴深山考察项目,还是今天晚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同州穆家,总之,他像个幽灵一样跟着明月在转。难道,慕延川真的和明月已经去世的母亲有着什么特殊的关系?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涉足于明月的生活圈子。 明月顿住脚步,回头望着远处街灯下朦朦胧胧的穆家大门,低声轻喃说:“他曾经喜欢过我妈妈吗?” 关山默然,这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应知范围。 不过根据推断,如果那把木梳真的是慕延川带走的,想必,他和明月的母亲一定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但那是明月的家事,涉及去世的长辈,他实在不便插言推断。 只是他还觉得疑惑,“你没问你舅舅吗?他总该知道是谁拿走了梳子。” 提起明月的舅舅,明月的脸色明显一寒,她低下头,将脚下一个小石头,踢得老远,愤愤说道:“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连我爸忽然来穆家的原因,他也不说。可我看出来他和我舅妈表情古怪,一定瞒着我什么事。” “还有今天,他们对我的态度忽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不仅对我照顾周到,居然还说让我回家去住。你说可笑不可笑,当年我被他们撵出去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 听明月这么讲,关山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他没接触过明月的舅舅和舅妈,但是听明月说起她过去寄养受虐待的经历,就对那两个长相市侩功利的夫妇产生不了好感。 他们忽然转变,只能说明他们做了亏心事,对明月心存歉疚,所以,态度才会发生转变。 那这件事,和慕延川会不会有关系呢? 他不敢妄加揣测,思忖几秒,他安慰明月说:“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总比对你横眉冷对的好,你说呢。” “哦。那倒也是。”明月叹了口气,说:“要不是我妈妈留给我的虎皮吊兰枯死了,我想拿回一样她身边的东西作为纪念,就算是他们求我,我也不愿意再踏进穆家大门。” 关山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明月。 原来她到祥安路,只是为了拿回母亲的遗物,并非想回来看舅舅舅妈。他之前还疑惑她的动机,心想她怎么忽然转性了,不再睚眦必报,让亲者痛仇者快,却原来,是想拿回母亲用过的木梳,留在身边当个念想。 想到她忍受着巨大的心理折磨重新踏进穆家大门,想到她每每望着出租房窗台上枯萎的花草黯然神伤的模样,他的心口,就泛起一阵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这个倔脾气的姑娘哟。 让人心疼又心酸。 “明老师……” 明月拧着眉头,神情嗔怪地打断他,“你能不能别再明老师明老师的叫我了,再好的朋友也要被你叫的生分了。” 关山一愣,脸皮一烫,小声说:“那我该怎么叫。” “叫我明月呀,不然,你还想叫我月月不成!”明月笑道。 月月! 关山心口一紧,说话时调儿差点拐了,他张着嘴,翕翕两下,说:“明月。” 明月瞅着街灯下眉目英挺的关山,脑子里不知为何忽然浮现出晚饭时被他吮住指尖的一幕。 她赧然低头,轻声答道:“嗳。” 关山弯着唇角,心里高兴地想飞起来。 明月,明月,明月…… 他真想一直这么叫下去…… 同州‘水岸’ktv。 二层一间设施先进的豪华包房内,神色阴郁的沈柏舟只顾着闷头喝酒,连发小大鹏拿着麦克风大声吼他都没听见。 “我操,你耳朵聋了!”大鹏把麦克风扔给朋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力撞了下魂不守舍的沈柏舟,坐在他身边。 “到你的歌了,你想什么呢!我操,你别喝了!酒这么好喝,我回头拉一车送你家去,让你喝个够!”大鹏抢过沈柏舟手里的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 沈柏舟神色木然地盯着光怪陆离的大屏幕,过了好一会儿,他对大鹏说:“我和明月掰了。” 大鹏正跟着音乐的节拍晃动身体,没听清沈柏舟说的话,他凑过来,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歌词,大声问:“你说什么?” 沈柏舟拧着眉头,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到台上抢过朋友手里的麦克风,大声嘶吼道:“我和明月掰了!我们完了!我和她完了!” 用力吼完,他咚一下摔了话筒,蒙着脸,慢慢滑坐在地上。 “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 音乐还在缠绵悱恻地继续,可是包房里的人,却像是定住了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突然发狂的沈柏舟。 过了片刻,大鹏拿起座位上的麦克风,冲着没出息的沈柏舟,吼了回去:“你哭个屁!是爷们,后悔了再去追回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讲真话的小九 关山和明月一早便踏上归程,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沈柏舟鼓起勇气走进城中村的某处院子。 小平房屋门紧闭,门口新装的采暖炉余温尚存。 “当当当——” 彻夜未眠的沈柏舟顶着一双熊猫眼,一边敲门,一边从窗口向里面探视。 “谁呀,大清早的?”房东从自家屋子出来,神色不愉地冲着平房前的男人喊道。 沈柏舟迅速转身,朝房东挤出一抹笑容,问道:“王叔,我小沈啊,你不认识我了?” 房东一看是他,脸色一沉,背手就走。 沈柏舟赶紧追上去,低声讨好地问:“王叔,明月去哪儿了?她最近没在这里住吗?” 房东横他一眼,重重地咳了两声,说:“在啊,天天都在,过得可好呢。” 沈柏舟面露尴尬,赔笑说:“那她今天怎么不在?出去买东西了?” “她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沈柏舟焦急地问道。 “说是回工作的地方去了,哦,对了,小关陪她一起走的,两人拿了不少东西,说是要赶火车。”房东抬腕看了看表,嘟哝道:“八点二十五,火车已经开了。” 回高岗了? 和那个臭当兵的一起? 他们…… 沈柏舟的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儿,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向外冒着酸水,他耷拉下脸,嘴唇颤抖地问房东:“那……那当兵的,最近几天都住在这儿?” 房东最见不得这种人模狗样的渣男,他在心里啐了一口唾沫,脸上却带着冷笑说:“咋啦,人家小关千里迢迢来到同州,没日没夜的照顾生病的小明,你还有意见了?你那么喜欢小明,舍不得她,咋还和别的女人好,故意气她。” 沈柏舟被房东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是个混蛋,连明月病了也没看出来,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伤害她。 看样子,她是真的不准备原谅他了。 连个消息也没留下,就这么义无反顾的走了。可见,她恨他恨到何种程度。 灰心沮丧,加上快要令他发疯的嫉妒,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轮番上阵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后来,他忍不住给明月打去电话,可系统总在提示他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他不笨。 知道自己被明月拉进了黑名单,设为永久拒绝往来户。 他神情颓丧地走出出租房,上车,一路开到同州火车站。 虽然知道明月不可能在这儿等他,可他还是买了张车票,随着拥挤的客流,进站,然后看着一列列火车缓缓驶离他的视线。 他和明月,就这样结束了吗? 表情迷惘的沈柏舟望着渐行渐远的列车,内心生出一股绝望的情绪…… 明月和关山从川木县包车回到红山镇,关山提议在春风餐馆吃了晚饭再回高岗,明月没有意见,就和关山去了红姐的商店。 因为过年的缘故,镇上比平常热闹许多,人来人往的,颇有些农村赶会时的规模和架势。不少居民可能是走亲戚刚回来,骑着自行车,或是开着破旧的农用车,携家带口,看到关山纷纷和他打招呼。 关山笑吟吟地向他们拜年,聊了几句,一转身,却看到明月正杵在路边买灯笼的摊位前,和老乡讨价还价。 “十块钱好吧,卖我十个纸灯笼,再送我一包蜡。”明月说。 那做生意的自然不愿意,于是两人就绞缠上了。 过了一会儿,那生意人拗不过明月的缠劲儿,肉疼似的叹着气,把一包灯笼和蜡装起来,递给明月,“你这个闺女,太会搞价了。我这灯笼批发价还要八毛,你给我一块,一个赚两毛,最后还要搭上一包蜡。我亏死了。” “薄利多销嘛,反正过了十五这东西就没人要了,你还不如早点清货,赚点是点。”明月笑嘻嘻地说。 关山看生意人的脸都绿了,赶紧咳了一声,提醒明月,“天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明月嗳了一声,跟着关山向春风商店走去。 “那么高兴?”关山听明月走路的脚步声都透着轻快,不由得好笑地问。 明月偏头,面带得色地看着关山,分析道:“那当然了。你知道这灯笼在同州卖多少钱吗?一个三块,还不讲价。如果我在同州卖十个灯笼,要花三十块钱,还要再掏五块钱买蜡,一共是三十五块钱,可我刚刚花了多少钱?一共十块,足足省下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是什么概念?是一个孩子一个月的午饭,你说,我能不斤斤计较吗?” 关山听得一愣一愣的,到最后,竟点头附和道:“你做得对。” 明月转了转眼珠,满足地笑了。 关山目光熠熠地望着她,嘴角一咧,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微笑相对的一幕恰好落在倚门翘望的红姐眼里。 她凤眼微眯,眼底掠过一道精明的光芒,瞅着越走越近的两人,呦了一声,招呼上了,“这是谁啊,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漂亮闺女,大过年的上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 明月情知红姐逗趣,于是眼波潋滟地瞪了红姐一眼,笑道:“红姐,你惯会取笑人。” 红姐爽朗大笑,吐出含在嘴里的瓜子皮,然后指着隔壁亮着灯的餐馆,说:“成咧,今儿有人陪我一起过年了。小九,小九——” “嗳!老板娘,你叫我做啥……”小九从餐馆里面跑回来,迎面看到风尘仆仆的关山和明月,不禁张大嘴,表情夸张地愣在那里。 “明……明老师,你咋回来了……关大哥去看你,咋把你从城里接回来了?”小九惊讶极了。 明月看见红姐和小九,只觉得亲切的不得了。 她上前一步,腾出一只手用力揉了揉小九的脑袋,笑道:“怎么,还不想让我回高岗了?那我再回城里好了!” 她作势欲走,却被小九扯住袖子,巴巴的瞅着她,说:“别走!明老师,你千万别再走了!关大哥会受不了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春去冬来 明月提前回到高岗,最开心的人莫过于郭校长。 他把明月当女儿看,不舍得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之前明月因为沈柏舟背叛她,在电话里崩溃大哭,他在高岗急得吃不下睡不好,每天都要去转信台问董晓东情况,得知关山到了同州,已经找到明月,他这才放下心来。 没想到明月这么早就从城里回来了,而且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是受了很重的情伤似的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她这次回来,无论是讲话还是眼神,都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似乎变得更加成熟稳重,而且,思考的时候多了,眼睛里就多了一层连她也不曾察觉的光华。 郭校长知道,这就是岁月回赠给她的礼物。 不全是劫难,是伤痛,还有睿智的头脑和豁达的心境。 发现郭校长还在咳嗽,明月忧心忡忡地劝郭校长去同州省里的医院看病,钱不够,她可以和关山帮着凑,可郭校长却连连摇头,说没到那份上,说他有看病的钱,还不如给娃娃们多买些东西呢。 明月劝不动,只好作罢,不过,她每天按时给郭校长煎药,监督他喝药,过了几天,夜里咳嗽不止的现象倒是轻多了。 正月里,一天天过得飞快。 转眼就是十五。 元宵节,家家户户庆团圆。 元宵是稀罕物,普通农户家里一般不吃,也不会做。 为了让孩子们吃上新鲜元宵,十五这天,明月把高岗小学的孩子们都叫来学校,然后发给他们揉好的糯米粉和豆沙馅,人人参与制作,用diy的方式做了几十个圆滚滚,白润润的胖元宵。 手搓的元宵因为带了期盼和感情,所以格外的好吃。 孩子们捧着碗,吃着甜滋滋的元宵,互相笑话对方的花猫脸,一时间,学校里欢声笑语,引得附近经过的村民,纷纷驻足翘望。 到了晚上,关山过来,把灯笼点着,发给孩子们,让他们去村里玩耍。孩子们提着花灯,像是握着亮银枪的赵子龙,个个神采飞扬,兴奋得意。 高岗村的正月十五就在这样一片祥和喜庆的气氛中结束了。 节后,在外务工的村民陆续离开家,去繁华的都市一隅开始一年辛苦的打工生活。 正月里的清晨,明月早早起床,想去看看花妞儿。 花妞儿的父母今天要离开家,去一千七百多公里外的南方城市打工。花奶奶曾经告诉明月,每年到了这几天,花妞儿就会食欲减退,情绪失落,易发脾气。 清晨的山道,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山风徐徐,吹得树上没有枯萎的树叶沙沙作响。脚下也有落叶,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愈发显得山里的寂静和孤冷。 明月抬起头,看着深褐色光秃秃的枝桠,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四周空荡荡的,连鸟儿的身影也不曾出现,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心想,难道这就是她曾在报刊电视上看到的‘春去冬来’? 虽已步入春天,可对这些留守儿童而言,冬天却刚刚到来。 还未走进花家的院子,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妈妈,你别走——别走——” 明月快走几步,进了院子,却看到花妞儿紧紧抱着她妈妈的腰,哭得泪人似的不肯松手。花奶奶在一旁拉不住,扭身抹泪。 花妞儿妈妈低头垂泪,劝说花妞儿,“妞儿,妞儿,妈得出去干活赚钱,等妈赚够钱了,能供你上大学了,妈就回来,啊!” 花妞儿父亲垂首叹息,上前掰开花妞儿,示意妻子先离开。 “不!不要!妈妈——”花妞儿大声哭泣,隔着爸爸,一直试图向前拉住妈妈的手,嘴里一直哭喊着:“妈妈,别丢下妞儿!别丢下妞儿!” 花妞儿的妈妈神情悲切不舍地跑出院子,恰好和明月撞个正着。 明月赶紧扶着她,“花妞妈妈。” “明老师……”花妞妈妈擦擦脸上的泪,谁知越擦越多,她干脆蹲在地上捂着脸啜泣起来,“我对不起妞儿,对不起她啊。她还这么小,我们却撇下她不管……” 亲眼看到这揪心的一幕,明月难掩心中的酸涩,她弯下腰,拍抚着花妞妈妈的脊背,安慰说:“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不要太过自责。” “明老师。”花妞儿妈妈用袖子擦去眼泪,哽咽说:“我和她爹心里苦啊。春节回来这几天,妞儿就没离开过我,除了白天黏在一起,夜里连睡觉都要搂着,我让她出去找娃娃们玩,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不去,她舍不得离开我。呜呜……每年都是这样,每次走的时候,我的心就跟刀绞似的……可是又不能不走……” 明月眼眶红了,是啊,此刻再多的安慰也没用。 因为谁也无法改变结果,无力去改变现状,现实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他们看来,只有自己努力打拼赚钱,才能让后辈人免受他们的苦。 只是,这用钱程换来的前程,就真的好吗? 明月扶起花妞儿妈妈,语气坚定地说:“你们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花妞儿的。” 花妞儿妈妈感激地看着她,“明老师……” “快走吧,要不,一会儿就走不了了。”明月说。 花妞儿妈妈走了。 那抹一步三回头的身影让明月感触万千,她走进院子,上前,抱住哭得喉咙嘶哑的花妞儿,“老师在呢,老师还在……” 花妞儿转身抱着她,脸埋进她的腰间,痛哭出声。 花妞儿爸爸抹了把眼泪,跺了跺脚,狠下心走了。 花奶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伤心哭泣起来,“每次都是这样,走的时候剜心割肉的,呜呜……我可怜的娃娃……呜呜……就不能不走吗?穷日子苦日子,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好日子,打工能赚多少钱,娃娃受罪啊……” 明月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望着远处寂静连绵的深山,秀气的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没过两天,高岗小学开学。 学校的教学工作步入正轨,而明月之前推行的适用于山区儿童教育的英语授课模式也逐渐显露成效。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学校多了一位志愿者。 宋华婶儿的儿子。 孙家柱。 这位个头不高,长相斯文的大学生,利用较长的假期,帮郭校长和明月代课,并照顾管理孩子们的生活。 孙家柱的到来,给高岗小学注入了勃勃生机。 三月初的一天,春风和日,明月正在宿舍整理教案,外面却传来一阵急沓的脚步声。 “明老师——明月——” 关山? 明月讶然抬眸,站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路 宋铁刚失踪了! 郭校长刚才去宋家探望生病的宋大爷,顺便问问请假照顾爷爷的宋铁刚何时上学,谁知到了宋家,却遇到跌坐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宋大爷。 郭校长大惊,搀扶起宋大爷,把他安置在炕上,才询问原由。 冻得浑身发颤的宋大爷拉着郭校长的手,泪水涟涟地说铁刚那个小兔孙,偷拿了家里仅剩的三百块钱积蓄跑了! 郭校长眼前一昏,差点没栽倒。 “铁刚不是说您病了,要留家照顾您?”宋大爷过年的时候被儿子儿媳气病的事闹得全村人都知道,前两天,宋铁刚找他请假,说是爷爷病了,需要人照顾,所以,他想也没想的就答应了。 谁能想到那小子会做出这种事! 居然扔下生病的爷爷,拿了家里的钱跑了! 宋大爷嘴唇乌青,口齿混沌地说:“小兔孙骗你呢!他看不惯他爹娶的媳妇对我不好,和他爹大吵了一架,他爹打他打得狠了,铁刚受不了,就……” “他爹呢?”郭校长四下里瞅了瞅,发现房间凌乱,根本不像是有人打理清扫的样子。 “铁刚拿钱跑的那天,他就带着媳妇走了!”宋大爷唉声叹息。 “木鱼,你快去找找铁刚,别让他惹出啥事……我走不动,这把老骨头,咋还不死呢……呜呜……” 郭校长知道出大事了,宋铁刚两天没来上课,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他还是个孩子,万一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坏事,或是遭遇什么危险,这一辈子就毁了。 郭校长把宋大爷托付给宋华之后,着急忙慌地跑去转信台找关山。 关山听了后,也觉得事情重大,耽搁不起,于是把转信台交给董晓东,一路狂奔到学校找明月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明月倒是比郭校长表现得镇定。 她略一思忖,就说了两个字,“找人!” 她回宿舍拿了外套和钱包,和关山连夜下山去了镇上。 红姐陪着他们一起找宋铁刚,可打听了一圈,只有一家卖早饭的人家说见过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他家吃过早饭。 “你好好回忆一下,他吃饭时说要去哪儿吗?”关山问道。 那人努力回忆半天,猛地拍下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他付钱的时候给了我一张大票,我觉得奇怪,问他一个小孩儿哪来的钱,他含含糊糊说,是家里给的车费,让他去川木县串亲戚用的。” “川木县?”关山讶然望向明月。 明月拧着眉头,心倏然沉向谷底。 川木县那么大片地方,想在几十万人里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无疑于海底捞针。 去肯定得去,可怎么去?每天开往川木县的班车只有一趟。难道,要等到明天? 想到宋铁刚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受冻挨饿,她握拳,沉默不语。 关山看看她,转头对红姐说:“摩托车在小九这里?” 红姐点头说:“在。这小子爱惜得很,轻易不骑。” 关山说:“那好,我载着明月去县城。” 明月愕然:“骑摩托车?” 全是盘山公路,还是夜里,他不要命了。 可转念一想,可不是豁出命了吗?过年的时候,为了赶去同州找她,他也是这样赶夜路一路跑到了县城。 红姐张张嘴,脸上透着不赞成,劝道:“走夜路太危险,不如明早……” “不用。我小心点,没事。”关山别的不敢说,驾驶摩托车的技术却敢向任何人打包票。 红姐摇摇头,无奈说:“那好吧,我去叫小九,你们去我商店拿点吃的,防备着路上饿。” 关山想了想,说好。 他随便拿了几样能果腹的面包和火腿肠递给明月,“装你身上,路上饿了吃。” 明月神不守舍地把东西塞进兜里。 外面响起摩托车的轰鸣声。 关山撩开帘子,问小九,“油加满了吗?” 红姐这里有个油壶,没油了就加,三个月一算钱。 小九从车上下来,拍拍车座,说:“满了!” 关山走下台阶上车,他回头叫明月,“上车吧。” 明月跨上摩托车,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紧他的腰两侧的衣服。 “走了!”关山朝红姐和小九摆摆手,加了一把油门,摩托车轰鸣着向前行驶。 “关大哥,你慢点!安全第一!”小九追了几步,担忧地叮嘱道。 关山腾出一只手,挥了挥,再次加大油门,迅速驶离了红山镇。 夜晚风凉,吹得他军装鼓胀,宛如吹了气的气球。 明月看他穿的单薄,不由得担心地问:“你冷吗?” “你说什么?”发动机噪音大,明月说什么,他没听清。 明月朝前挪了挪,双手向下压了压,握住他两侧紧实的腰肌,俯向他耳廓,大声说:“你冷吗?” 从她的双手贴放在他的腰侧开始,他就浑身就热烫起来,这会儿,不仅是双手,还有如兰一般清新的呼吸贴在他的颈边,耳边,那种清晰到骨子里的触感,让他一时间心神荡漾,差点抓不住车把。 车子猛地拐了个s形的弯。 “啊——”明月惊叫一声,猛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前胸。 关山双目凝滞,浑身僵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明月柔软馨香的身体就像是迎风招展的罂粟花,美丽却又危险的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吞了口唾沫,用强大的自制力压下脑部晕眩般的感觉,他咳了两声,说:“你没事吧。” 明月吓得脸色惨白,嗔怪道:“你行不行啊,不行咱们就拐回去,明早再想办法。” 关山笑道:“没问题,你坐好了,别乱动。” 明月愣了愣,低头一看,猛地意识过来,她现在的动作有多夸张离谱了。 她整个人几乎全贴在关山的身上,她的手,她的手,居然按在他的前胸敏感部位,而且,还在转圈揉捏。 脸腾地烧烫起来。 她倏然收手。 谁知力道没掌握好,竟趔趄了一下,差点栽过去。 关山腾出一只手,护着她。 之后,不等她反应过来,他摸索到她的手,轻轻向前一带,环在他的腰间,柔声提醒道:“小心。”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关山的对象 骑了近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还是抄了近路,才到达川木县城。 举目四望,灯影绰绰,人流如织,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起。 关山见明月神情焦灼,思虑了一下,说:“铁刚好动,贪玩,应该待在游戏厅、网吧或是电影院这种地方,网吧不用考虑,因为高岗的孩子们没见过电脑,不知道那是啥玩意。我们去游戏厅和电影院找找看。” 明月说好。 川木县共有两家电影院,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好找得很。可是游戏厅就不计其数了,大大小小的加起来,足有几百个不止。 关山载着明月先去了两家电影院。 找遍了影院的各个角落,没发现宋铁刚的身影。 明月看看时间,心急如焚。 关山目光怜惜地望着她,说等等,就转身走了。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瓶茉莉绿茶回来。 “喝点水润润,你的唇皮裂了。”关山指了指她的嘴唇。 明月愕然,手指一摸,果然,指尖上黏了一丝暗红色的血渍。 “谢谢。”她接过水瓶,用了很大的劲儿去拧瓶盖,谁知一旋就掉了。 她抬起头,撞上他目光熠熠的眼睛。 “我帮你打开了。”他说。 明月心里一暖,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瓶。 “既然电影院没有,那我们就去游戏厅找。那些高档的游戏厅就不用去了,因为消费太贵,铁刚虽然有钱,估计也舍不得。所以,我们就去街巷里面的小游戏厅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关山冷静分析道。 明月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宋铁刚虽然调皮顽劣,但他本质不坏,不是那种花钱大手大脚的孩子。 确定方向,找起来就容易一些。 他们俩用了一个小时找了两条街巷的六家小游戏厅,没发现宋铁刚。 “去那边吧,建设路和民主路的游戏厅也不少。”明月指着右前方的路牌说道。 “等等,明月。”关山叫住她。 他觉得这样盲目找下去不是个办法,一是耽误时间,二是耗费体力,他倒没什么,因为早就习惯了这种高强度持续性的奔走运动,可明月不同,她毕竟是个姑娘,没有经过长期的系统的训练,所以这几个小时奔波下来,脸上已明显露出疲态。 看得出来,她一直在咬牙坚持。 这样下去不是事,毕竟县城不比高岗,城市的范围太大,几百家游戏厅,估计找上两天也找不完。 明月神色愕然地看着他。 关山思忖片刻,拍拍摩托车后座,“你上车。” “去哪儿?”看他车头方向不对,她疑惑问道。 “我找人帮忙。”他解释道。 找人? 找谁? 明月依言上车。 关山载着她一路疾驰,到了部队团部。 在大门前停下车,他让明月站外面稍等,一个人进去了。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他带着四五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士兵走了出来。 齐大志此刻正在埋怨关山,“你咋啥闲事都管啊,又不是你的孩子丢了,看把你急的那样!再说了,人丢了不是找警察吗?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县城来折腾我们,你可真不是人!” 其他几个士兵都是他的兵,听到自己排长这么数落一位军士长,不禁闷头憋笑。 齐大志重重咳了一声,瞪眼吼道:“张丁丁,你笑什么笑!” 张丁丁眨眨眼,一脸无辜地低声嘟哝道:“我没笑。是他们……” “我说你笑了就是笑了,不许顶嘴!”齐大志不讲理了。 关山蹙起浓眉,低声说:“你安静点行不行。” 以前在新兵连的时候,齐大志就是个爱絮叨啰嗦的兵,芝麻大点的小事,也能被他念叨几天。 平常忍忍也就算了,可今天,他实在没这个心情,也没这个时间。 齐大志被关山这么一怼,顿时语塞,他撇撇嘴,不满地嘟哝道:“谁不安静了,谁不安静了,睡得好好的被你叫起来,要不是首长发话让我听你安排,我才懒得理……” 接收到来自关山凛冽冰冷的眼神,他识相收声。可下一秒,他忽然看到关山冲着前方倚着一辆破旧摩托车的漂亮姑娘挥动手臂。 齐大志愣了愣,瞬间惊掉下巴。 他奶奶个熊的。 敢情你关山是以权谋私,借着找人的名义下山谈恋爱来了。 不过,这姑娘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笑起来和电视里的明星一模一样。 他兴奋地扯了扯关山的衣摆,低声询问道:“喂!你带来的?” 关山嗯了一声。 齐大志一阵激动,真是他骑摩托带来的。 “喂!她谁啊,你对象?” 关山蹙眉横了齐大志一眼,冷声答道:“不是。” 齐大志挤着眼睛嘿嘿一笑,用肩膀顶了顶关山,调侃说:“得了吧你,整天就知道装!你别扭头啊,害臊个啥,谈恋爱天经地义,谁还挡着你了!不过……” 齐大志端详着肤色黝黑的关山,嫉妒说:“你小子能中啊,猫在深山老林里也能找到这样漂亮的姑娘。你给兄弟传授传授经验呗,咋拿下人家……哎呦——我操,关山,你来真的!” 挨了关山一记手刀,齐大志揉着酸痛不堪的后颈,跟着关山走到那姑娘面前。 “我战友,齐大志,你的包裹就是通过他转到山上的。哦,这是明月,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这次下山来找学生。”关山介绍道。 “你好,我是明月,一直麻烦你,不好意思啊。”明月冲着齐大志微笑,伸出手。 看到明月甜美的笑容,齐大志眼睛一亮,脖子立马不疼了,他先是局促地敬了个军礼,然后双手在军装上蹭了蹭,握住明月柔软的小手,“你好,你好,我是齐大志!” 等了一会儿,齐大志还不松手,明月面露尴尬,张丁丁等人均惭愧低头。 关山上前,一把扯开齐大志,搡了他一下,低声斥责道:“皮痒了是不是?” 齐大志却冲他嘿嘿笑笑,明摆着是故意作弄关山。 关山瞪他一眼,正色说:“咱们先办正事要紧。待会儿,我和明月一组,你把你的兵分成三组,咱们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重点找……” 不大一会儿,四组人分成四个方向,汇入夜色深深的县城街头。 第一百七十五章 游戏厅风波 川木县城北。 一条名为会盟路的街道上,许多游戏厅和网吧还在彻夜营业。 少林霸王游戏厅。 乍一看名字,觉得是家很霸气的游戏厅。其实进去,才知道是空叫了这么个响亮的名字。 仅有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摆满了老板从别处收来的二手游戏机,屋内灯光昏暗,臭味熏天,几个刷夜打游戏的半大孩子一人占了一台机器,神情专注地盯着操作界面,嘴里不时发出咦呀哎呀的感叹词。 “老板,那个小孩已经两天两夜没下机器了。只啃了一包方便面,其他啥也没吃,我怕……”游戏厅的店员巡视时发现状态异常的小男孩,赶紧跑过来向老板汇报情况。 老板是个面相凶悍的中年男人,他一边剔牙,一边收回搭在桌案上的脚,起身向男店员提醒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钱结了吗?”老板问。 “今天的还没结。”店员说。 游戏厅为了招揽顾客,推出包昼夜的优惠举措,一天一夜,二十块钱,随便玩。 “去要了,顺便赶他走。”老板吐出牙缝里剔出来的秽物,眉眼冰冷地说。 不是他不想做生意,而是这样的问题孩子容易出事。前阵子,附近网吧一个12岁的女孩因为连着玩了两昼夜的网络游戏,突然猝死,事儿闹得挺大,连带着这条街上的游戏厅也被关停整顿,这不,前两天才开门,就让他撞上这么个不要命的。 店员走过去,将手搭在那半大男孩的肩上,不客气地说:“喂!老板让你结账!” 那男孩缓缓回过头,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店员,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嘶哑而又空洞,说:“我待会儿给你钱。” 店员蹙起眉头,神色不耐地拍着男孩乱蓬蓬的脑袋,一下比一下重,男孩的头像是拨浪鼓一样,跟着前后晃动,最后,连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我说话你没听懂?老板让你现在,马上,去结账!结完账,赶紧滚蛋!”店员叫嚣道。 男孩干枯细瘦的手指蓦地攥紧,他偏过头,避开店员的手,目光里喷出桀骜的怒火,低吼道:“我有钱,咋不让我玩了!” “就是不让你玩了,咋了,乡巴佬,还敢瞪眼睛,看我不呼死你!”嚣张的店员扬起巴掌,作势要拍下去,谁知手刚下落,手腕处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他痛嚎一声,整个人跟着软了下去。 男孩抱着头,半晌没等到巴掌,再听到店员的嚎叫,不禁诧然抬头,望了过去。 这一看不得了,他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连眼珠子也不会转了。 “明……明老师,关叔叔……” 可不是吗? 眼前忽然多出来人影,不正是他熟悉的明月老师和关山叔叔。 明月愣愣地看着眼前憔悴颓废到了极点的男孩,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在自己课堂上调皮捣乱的宋铁刚!那个整日里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宋铁刚! 不过是几日未见,他怎么变成了街头的乞丐,不,比那些沿街乞讨的乞丐还要颓废脏污。 这些天,他就是在这儿熬过来的? 看着因为脱水和饥饿导致眼窝深陷,嘴唇青黑的宋铁刚,想到他离家出走的动机,明月一时间呼吸不顺,眼睛里也泛起潮气,“铁刚——” 宋铁刚眨眨眼,后退一步,猛地向大门口跑去。 明月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他的胳膊。 “铁刚,你去哪儿?”明月语声颤抖地劝道。 宋铁刚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呆了几秒,忽然,拼命挣扎起来。 “你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铁刚,你不为任何人考虑,难道,也不为你的爷爷想想吗?你走了以后,他病得更重了,郭校长去你家找你,你爷爷躺在地上,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明月说。 到底是个孩子,听到宋大爷病了,他挣扎的力度自动变小了,最后,完全停住。 他扁扁嘴,淌下一串眼泪,“我爹呢?他不是和那个坏女人在家吗?” 明月不忍心说他爹没管老父亲就离开了高岗,她怕她说出来,这个性格倔强桀骜的少年,会像她一样,从此堕入仇恨的深渊。 “你……你爹城里有事,走了。”明月撒谎说。 宋铁刚抬起胳膊抹了抹眼泪,倔强地说:“我不回去,我要留在县城打零工。” 辍学? 明月心中一痛,语气也跟着变得急切起来,“不行,你还小,不能放弃学习。” “我不回去,我爹才会回家照顾我爷,我就是让他过不好,那个坏女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明月知道硬劝不行,于是摸摸他的头,转身对关山说:“咱们出去说吧。” 关山说好。 “慢着。这小孩欠的钱还没给呢!”老板从柜台后面踱步出来,他的身后紧跟着刚才那位嚣张跋扈的男店员。 关山蹙眉,“多少钱?” 老板呸一声吐了口唾沫,“一百!” “二十!他诓人,包昼夜是二十!”宋铁刚竖起眉毛,大声叫道。 老板嘿嘿冷笑两声,说:“二十,那是你们没来之前的价,你们看看,自打你们进来之后,我的客人全都被吓跑了!我不多算你的,包括这小孩在内,一共五个人,一个人二十,可不就是一百!” “就是!要不是你捏我胳膊,我疼得分神,哪儿会让那几个小兔崽子跑了!”男店员添油加醋地说。 关山拧起眉头,刚想说话,却看到身侧一抹纤细窈窕的影子猛地冲出来,将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拍在老板身上。 “二十,多一分我也不会给你!”明月怒目说道。 老板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脾气火辣的女子,不由得扑哧笑了,他挑起眉毛,色眯眯地说:“呦,你谁啊,县城好像没你这么个标致的美人吧,既然美人发话了,我也退一步,这样吧,你留下来,陪大爷一宿,大爷就……” “啪!”明月一巴掌掴在老板越凑越近的肥猪脸上。 老板一愣,目光瞬时转冷,他偏头,啐了口唾沫,伸手就要去拉拽明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关山上前一步,架住老板不规矩的手,然后一把将明月和宋铁刚护在身后。 “操,老子今天废了你!”老板拿起藏在柜台下面的钢刀,朝关山猛劈下去。 关山冷哼一声,抓住一旁的木棍硬是接住钢刀势大力沉的劈砍,老板重心不稳,给带了个趔趄。 “妈的,还不给我上!”老板吼叫手下的男店员。 第一百七十六章 谆谆教导 二打一。 他们手里还都拿着家伙,任谁看都觉得关山会吃亏落败。 可关山却丝毫不惧,只是轻蹙了一下眉头,便迎着棍棒落下的方向冲了上去。 动作转换的频率太快,明月和宋铁刚还没看清楚,就听到啊啊几声痛嚎,紧接着,刚才拿着钢刀张牙舞爪的老板两人已经嗷嗷倒地,呻吟不止。 “啪啪啪!”门口有人鼓掌。 明月他们抬头一看,却是齐大志和他的几个兵。 齐大志的目光赞叹地看着关山,其他几个兵,也是目光熠熠地盯着关山,个个脸上露出惊讶和崇拜的神色。 “他们都说你受伤后成了废人,我却不信。我觉得你没废,因为你的眼神不会骗人,如今一见,的确如此,你是当之无愧的‘兵王’!” 齐大志向关山伸出大拇指。 地上的老板哀哀叫道:“我要报警,告你们这些当兵的,欺负老百姓!” 要不是身上穿着军装,齐大志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他上前,弯下腰,拍拍老板脸上的横肉,说:“别着急啊,警察马上就来了,因为我也报了警,告你违规经营,允许未成年人进入游戏厅,而且私藏管制刀具,意图伤人。” 老板愣住。 像是应景似的,随着一阵吱哇吱哇的警笛声,一小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来。 看到一屋子的现役军人,还有地上已被制服的行凶歹人,打头的警察不禁笑了。 “嘿,哥们,你们算不算报假警?” 关山笑了笑,说:“你看呢。” “哈哈,你们这是在做好人好事,减轻我们的工作量呢,多谢了啊!解放军同志!”警察敬了个礼。 关山回以军礼,语气平静地说:“为人民服务。” “……” 包括明月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笑出声来。 齐大志和警察回公安局做笔录去了,其他的兵自行回团部。 明月看看时间,对关山说:“我们不如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我带铁刚坐车回去。” 关山同意。 他那辆破车载明月还凑合,再加上一个宋铁刚,就有些困难了。 宋铁刚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儿,他执拗地说:“我不回家。” 关山蹙起浓眉,刚要说话,却被明月用眼神制止。 明月揉了揉宋铁刚的后脑勺,指着前面一家尚在营业的面馆,说:“我们先去吃点饭,其他的等会儿再说。”找到宋铁刚后,她才觉得胃疼,这一路上着急赶路,两人根本什么都没吃。 到了面馆,要了三碗面和一荤一素两个菜,宋铁刚着实是饿了,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看了让人心酸,明月把自己碗里的面挑给宋铁刚,“老师吃不完,你帮帮老师。” 宋铁刚吃面的时候,一直埋着头,不敢和明月和关山的目光对视,等他埋头吃饱了,就用手指抠着快要破洞的台布,沉默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犹豫着开口问明月:“明老师,我爷他咋样了?” 明月放下筷子,摇摇头,说:“很不好。他被郭校长救下的时候,在冰冷的地上冻了一夜。郭校长问他怎么掉地上去了,你爷爷说,他想去找你,怕你在外面受苦。” 宋铁刚嘴唇颤了颤,手指蹭一下,穿透台布,戳在深红色的桌腿上。 明月的目光从他的手指,抬高,落在他的脸上。 她温声说:“铁刚,你忘没忘,老师上次和你谈心时说过的话。” 宋铁刚眨眨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记得。 老师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他还和老师分享了彼此的身世秘密,他们的母亲,都死于一场可以避免的惨烈意外。 “上次,老师跟你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活着的人要珍惜当下,活得坦然精彩,才会让逝去的人安心。今天,老师还想告诉你,我和你,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明月目光炯炯地看着同样凝视她的宋铁刚。 “铁刚,你要知道,这世上永远有比我们过得悲惨的人,他们生活无依无靠,甚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陪伴在身边。他们遭遇过不幸和不公,见识过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不止一次想过放弃,但最后仍然选择乐观的去热爱工作和生活,仍然愿意用一颗善良的心去看待这个世界。这样的人,才是生活真正的强者。因为他们懂得,一旦选择了热爱和不放弃,最平凡的日子也会重新变得鲜活起来。而一个人,才会因此而成长,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生出新的希望……”明月谆谆劝导说。 “我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不敢说我是一个生活的强者,但是我也绝不是一个弱者,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在荒僻闭塞的高岗村坚持到现在。铁刚,老师给你讲这些,是想让你明白,做自己生命的强者,远比向卑劣的生活妥协更加值得人尊敬,你是男子汉,老师都能做到,你还害怕吗?”明月清亮的目光落在宋铁刚渐渐起了变化的脸上。 “明老师,我能做到吗?”他拧着眉头,不自信地说。 “老师都能做到,你有什么做不到的。除非你甘愿认怂!” “我才不认怂!”宋铁刚挥舞着拳头。 明月和关山相视一笑,关山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明月略显憔悴的脸上,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甜,那么的坦然和宽容,忽然,他嫉妒起受到明月关爱的宋铁刚,他宁愿变成现在的桀骜少年,受到她更多的关注和爱护。 “郭校长说过,时间就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你付出的辛苦和努力,老天都会看到,总有一天,它会以十倍甚至是百倍的收获回报给你。铁刚,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争取早日走出大山,改变家乡的贫困面貌,到时候,你会觉得,曾经走过的弯路,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风景。”明月说。 宋铁刚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懂了,明老师。我跟你回去。” 明月摸摸他的头,笑着说:“这才是我认识的铁刚。你是好样的!” 关山笑道:“铁刚,你别怕,再苦再难我和明老师也会陪在你身边,以后,可别再意气用事,让你爷爷操心了。记住了吗?” 宋铁刚惭愧点头,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三张百元大票,说:“我爷的钱,我没动。一分都没花。” 明月愣住。 随即,她揽住宋铁刚乱蓬蓬的头发,眼睛泛酸地抱着他,笑骂道:“你啊,你啊……真是个善良的小混蛋!”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家柱的心愿 第二天,宋铁刚平安回到高岗,爷孙俩抱头痛哭,在场的人无不心酸落泪。 宋大爷非要宋铁刚给明月磕头谢恩,被郭校长拦住,说新时代,不兴这套。若铁刚真有心报恩,就把精力用在学业上,用成绩回报老师。 宋铁刚经此一番震动人心的变故,已不像过去那样桀骜难驯,做事不计后果。明月之前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话,句句入心,他晓得今后若不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他这一生将一事无成,还会拖累年迈体弱的爷爷跟着他受苦。 “郭老师,明老师,你们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绝不再调皮捣乱,惹是生非了!”宋铁刚表情坚定地保证道。 郭校长和明月对视一笑,明月冲着宋铁刚眨眨眼,笑道:“老师不希望你变成沉闷无趣的老学究,倒希望你能保持快乐开朗的心境,适当的‘调皮捣蛋’一下,这样的你,才是最真实的,也是老师最希望看到的样子。” 宋铁刚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在明月和关山的努力下消弭于无形。 高岗小学的志愿者孙家柱,这两天就要启程回南边的大学继续完成学业。 这天,他帮着明月把午饭做好,又给孩子们打好饭,才盛了一碗汤面条,坐下来,就着馍馍,呼噜呼噜吃将起来。 明月端着碗坐下,她看了看孙家柱朴素的穿着和破旧的球鞋,不禁问他:“柱子,宋华婶儿不是说你一直拿奖学金吗,还和农林科技院搞合作拿了工资,你有钱怎么不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裳或是鞋子穿穿。” 孙家柱腼腆地笑了笑,说:“花那闲钱干啥,不如存起来,给郭老师看病。” 明月笑了笑,心想孙家柱可真是个好孩子。出息了也没忘了恩师,不管在哪儿都惦记着家乡的郭校长。 她吸了口面条,闲聊道:“你学的是什么系?” “中药材与植物科学。”孙家柱答道。 明月想起来了,有次她和宋华聊天,宋华还提起过儿子学的冷门系种,说当年她因为不懂,还和儿子置气,不让他报考这个在田里山里打转的院系。 “具体是学的什么?中草药栽培吗?”明月问。 “不单是中药材栽培,还有药用植物分类、引种、栽培、驯化技术及植物资源调查和持续开发利用。毕业后,可以获得农学学士学位。”提起熟悉的领域,孙家柱显然来了精神。 明月笑道:“那一定好找工作,我有个同学学的就是这个专业,他没毕业就被农林科技院签走了。你是拿奖学金的高材生,到毕业时,一定会有很多单位抢着要你。” 孙家柱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他看着明月,低低地叫了声明月姐。 孙家柱比她小,这声姐姐她受得起。 只是突然这么叫,一定是有什么为难事想对她讲。 “柱子,你有啥事就说,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你。” 果然,孙家柱在明月的鼓励下,徐徐道出压埋许久的想法,“我打算毕业后回高岗创业。” 回高岗创业? 孙家柱的话,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明月瞪大双眼,瞅着他,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孙家柱看到明月也露出惊讶之色,不由得苦笑解嘲说:“看,我就知道,你们听了会是这个反应。” “不是,柱子,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这些年,宋华婶和郭校长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他们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毕业后能留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光宗耀祖,可你却,却说回高岗村创业,高岗村有什么资源能供你开发的?这里一没电,二没水,三没网络,什么都没有,你要在地上画个圈,空想着创业吗?”明月实在想不通。 孙家柱思索片刻,表情认真地说:“明月姐你说的都对,可有一点错了,高岗村并非是一无是处的贫瘠之地,它遍地是宝。你知道,我是学中药材种植出身的,咱们高岗最值钱的宝贝,就是这漫山遍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连翘林。连翘,是木犀科植物连翘的果实,具有很强的杀菌、杀虫能力,以前它作为中医常用药,具有清热解毒、散结消肿之功能。最近这些年,经过证实,中医采用连翘与其他中药配合,对乳腺癌、鼻咽癌、肺癌等癌症可以起到很好的疗效。所以,连翘翻身一跃,成了抗癌卫士,它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如果咱们能把连翘开发利用起来,你说,咱们高岗村还愁富不起来!” 连翘。 对啊。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宝贝给忘了! 可是,单凭一个农大毕业生的热情就能带领高岗脱贫吗? 有技术固然好,可是想在连公路都没有的高岗开发项目,却比登天还难。 资金、水电、公路、培育、深加工等等等等,每一样,都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明月不想打击孙家柱,因为不是每个走出山村的大学生见识到外面的精彩后,还想回到封闭偏僻的深山,想为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出一份力。 冲这点,这位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孙家柱空有满腔抱负和热情,却没有施展拳脚的舞台。 对此,她只能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劝说他,“你先安心去上学,毕业工作的事,我觉得你还是要尊重宋华婶儿的想法。毕竟,这些年,她一个人拉扯你长大很不容易,你要是冒然回来,她肯定会接受不了。” 孙家柱苦恼地说:“回来的事,我从来没敢跟她提过一个字,就是怕她想不开。可是明月姐,这件事如果我不做,大家都不去做,任凭高岗村这么穷下去,过不了多少年,这里就会被时代淘汰了,而且,这漫天遍野的连翘林,也会失去价值,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 “目前我们只能等。等到政府关注高岗,出资修路,通上水电,引来投资,这样才会有希望。”明月安慰情绪激动的孙家柱。 孙家柱颓然摇头,“我从大一等到大四,高岗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关注到这里,没有人……” 明月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安慰这个失望颓丧的青年,因为,她的未来也是一片迷茫…… 第一百七十八章 鼓励 孙家柱以大学生志愿者的身份在高岗小学度过了短暂却有意义的假期生活后,离开高岗,回到南方继续完成学业。 他的梦想和抱负成了他和明月之间的秘密,压埋在各自的心底,无从向人诉说。 转信台。 董晓东最近情绪低落,原因是他没能通过军考初试选拔。军考初试选拔,是文化知识和军事科目等方面的一个测试,成绩合格者才能参加六、七月份的全国部队统一考试。 今年没资格参加军考,意味着年底他要么退伍转业,要么转成士官继续留在部队服役,争取明年的考试机会,也是年龄超标前最后一次机会。 其实说起来挺亏的,军考初试中最难考的的文化课他名列前茅,就是军事科目中的体能各项拉了后腿。 董晓东懊悔极了。 后悔没听关山的话,在初试前增加体能训练强度,要是他乖乖跟着关山每天跑上五公里,也不至于让大好的机会白白溜走。 董晓东捧着脸,呆呆地看着远山,许久,不曾说话。 关山用矿泉水瓶改装的喷壶给窗台上一盆蔫不出出的植物浇水。 这棵虎皮吊兰是他千里迢迢从同州背回来的,没错,正是明月家窗台上搁的那几盆吊兰中的一盆。 萌生带着它回高岗的想法,是因为出发前夜,明月没能从她舅舅家取回她母亲的木梳。看着废然而返,意懒心灰的明月,了解到这几盆吊兰背后故事的关山,突然,生出了把花背回高岗的想法。 尽管知道这花到了高岗也不一定能活过来,可他还是背着明月把花带回转信台,每天给花松土,给它晒太阳,定期用山里的泉水来浇灌花土,精心呵护着它。 就这样对着一盆枯草似的吊兰坚持了一个多月,没想到,今天早晨,他给花翻土的时候,竟然看到根部发出了几抹新绿。 活了! 没想到它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历劫方显钢骨硬,经霜更知秋水明。它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唉……”董晓东神情苦恼地叹了口气,睨着把一盆破花视为珍宝一样仔细端详打量的关山,忿忿地说:“你再看它也活不了!” “谁说的,你过来看,它发新叶了!”关山指着花盆。 董晓东嗤了一声,一脸我信你才鬼的表情走过去,瞄了一眼花盆。 “咦?这绿绿的是啥?”董晓东把手伸进花盆,想去揪下那褐色花草中央冒出来的嫩绿叶片。 关山啪一下打掉他的手,拧起浓眉,抗议说:“你别动,万一摸坏了,它再死了怎么办。” 董晓东啧啧两声,一脸嫌弃地瞪着关山,说:“死了就死了,反正你这辈子也不准备用它向明老师表白,还留着它干啥!” 关山张张嘴,五官分明的俊脸,显得有些茫然。 董晓东见时机到了,于是苦口婆心劝道:“关站长,你为了明老师都做到这份上了,你咋就鼓不起勇气向她表白呢?你想想啊,人家只在高岗待两年,明年秋后就走了,你迟迟不表态,难道,等着像我一样满世界去找后悔药吗?” 关山喜欢明月的心思,恐怕连高岗的鸟儿也知道了,可他愣是不吭一声,自打从同州回来之后,他在恢复单身的明月面前,似乎变得拘束,不自在了。 董晓东暗示几回,他都没反应也没行动,可把爱管闲事的董晓东给急坏了。 关山听了董晓东的话,有些心动。 他要表白吗? 明月会答应他吗? 他不过是个值守军用转信台的四级军士长,不是军官,身上还带着伤,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将来复员转业之后会去哪里,从事何种工作。 他即使每天呆在封闭的秦巴大山里,仍晓得如今的女孩选择伴侣的时候,已经不再把爱情放在第一位考虑。她们考虑更多的,是男方的经济条件,工作前途,还有,在城市里有没有房。 这些婚姻的必须条件,他一样也不及格。这才是他迟迟不敢向明白表白的原因。 他怕他说了,明月会像之前一样,拒他于千里之外,把他当成陌生人。 而且,他确定自己,无法像别的条件优渥的男人一样,给明月创造出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可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他将永远失去拥有她的机会。 最近,这种矛盾的心理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让他夜不能寐,食之无味,总之,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的,找不到感觉。 他要不要鼓起勇气,为自己争取一次幸福的机会? “行吗?晓东,我可以这么做吗?”关山深邃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渴望的光芒。 “行!绝对行!我支持你!就像刘欢老师唱的歌,关站长,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表白去——”董晓东竟然唱上了。 关山的眼角抽了抽,看着花盆里新添的嫩绿,若有所思地抿住嘴唇。 同州。 沈柏舟以公务员身份正式到省教育厅报到上班。 因为省考笔试面试出色,再加上俊美的外形,他被分到厅里最热门的人事处工作。 人事处,顾名思义,主要负责机关、直属事业单位和厅属高等学校、中专学校的机构编制、人事管理,领导班子建设及相关人事制度改革工作,承担教育系统表彰奖励有关工作。 说白了,就是管着全省教育系统的人事关系及人员调动。 工作月余,他没犯错,没受奖,表现平平。工作期间出过三次差,均在本省内转悠。 今天是周五,他在办公室对着电脑上的表格忙了一下午,转眼间,到了下班时间。 同事们纷纷起身,距离他最近的同事孙红军敲了敲他的桌子,提醒说:“小沈,今天刘处请客,开元202。” 说实话,沈柏舟不大想去,可这种场合总推说有事,也不大好。 于是他关掉电脑,拿起外套,一边穿一边对孙红军说:“一起呗。” 孙红军笑了笑,说好。 两人刚走出办公室,沈柏舟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他掏出来一看,脸色一沉,直接按掉塞回兜里。 孙红军瞅瞅他阴沉沉的脸,笑着问道:“怎么,和女朋友吵架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孤单的沈柏舟 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是谁? 明月,还是刚刚打来电话的宋瑾瑜? 沈柏舟的心里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刀刺一样,疼得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目光茫然地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低声,缓慢地说:“我没有女朋友。” 同事诧异地看他,“怎么可能,你这样的高富帅,居然没女朋友?说出来谁信?” 是啊。 说出去谁信。 可事实的确如此,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明月联系了。 网络上不是有人说吗,情侣之间超过一个月互不联系,那就是分手了。 他早该意识到,从她把戒指扔还给他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任何瓜葛和牵连了。 他没有理由去恳求她的谅解和宽恕,因为,他做的那些缺德事,连他自己都觉卑劣可耻。是他鬼迷心窍,还是意志不坚,现在再去追究已无任何意义。 明月已经离开他了,再不像以前那样惦念着他,定期给他打来电话。 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温柔的依偎在他的怀里,轻声叫他柏舟…… “小沈,电梯来了,赶紧走啊。”同事孙红军拍了拍呆立不动的沈柏舟。 “哦,来了。”他打起精神,走进电梯。 两人闲聊着到了一楼,穿过明晃晃的前厅,正准备走出大楼,沈柏舟却忽然面色一变,停了下来。 “孙哥,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到。”沈柏舟表情不大自然地说道。 孙红军看看他,又望了望台阶下面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年轻女人,脸上的诧异渐渐变成了了然和调侃。 “哦,原来是佳人有约啊。”孙红军笑着拍拍沈柏舟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凑过来低声取笑道:“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 沈柏舟苦笑,没有再辩解下去。 等同事走了,沈柏舟面色阴沉地走下台阶,在距离宋瑾瑜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住,语带薄怒,问道:“谁让你来找我的?你不知道这种单位最忌讳这些吗?” 国家行政机关大楼,庄严肃穆,岂是她说来就来,胡乱纠缠的场所。 宋瑾瑜笑了笑,一脸无辜地解释说:“我打你电话你不接,去你家找你,你又不让,我只好到这儿来等你。柏舟,我们好一阵子没见面了,我实在是想你想的发疯,所以才……” “够了!别再说了!”正是下班高峰,很多厅里的同事从他们身边经过,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沈柏舟一边压低声音警告宋瑾瑜,一边频频向周围的人举手招呼。 宋瑾瑜拿准了在单位见面,沈柏舟不敢把她怎么样,于是,她上前一步,挽住沈柏舟的手臂,恳求说:“柏舟,你别生气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怎样惩罚我都行,就是别不理我……” 沈柏舟闭了闭眼睛,心里的厌恶情绪瞬间到达顶点。 他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撒开手。” 宋瑾瑜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以及语气间不容置喙的坚决,脸色变了变,识相地退到一边。 “柏舟。”她忐忑地叫道。 沈柏舟沉着脸,指着机关大门,“出去找地方再说。” 他不等宋瑾瑜,先迈开大步,朝门岗走了过去。 宋瑾瑜愣了愣,赶紧小跑上前,跟着沈柏舟。 “师傅,下次不经过我的同意,不要把无关人员放进来。”沈柏舟叮嘱保安,眼神故意掠过身后的女人。 保安喏喏答应,再看向那个自称是沈柏舟女朋友的女人时,眼神就没之前那么和善了。 宋瑾瑜的脸腾一下烧得热烫,她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脚步匆匆地跟着沈柏舟走出省教育厅的大门。 “去那边。”沈柏舟指着单位附近的一个供路人休憩的绿化带,率先走了过去。 宋瑾瑜又是一愣。 要谈,也得去咖啡厅或是茶社这种高档场所才符合他的做派呀,怎么一阵子没见,变得这么不讲究了。 到了公共休息区,沈柏舟直接无视那几个长条椅,而是站着对宋瑾瑜说:“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今天找我来做什么?” 找他做什么? 哈。 沈柏舟,你真打算做陈世美啊。 宋瑾瑜目光一闪,变了脸色,说道:“我找你能做什么,当然是做你爱做的事。” 宋瑾瑜意有所指,沈柏舟听后面色一红,怒道:“你怎么不懂羞耻。这是女人该说的话吗?” “羞耻。你在说我,还是说你?你别忘了,是谁主动约我……”宋瑾瑜话没说完,就看到沈柏舟神情厌恶至极地盯了她一眼,然后一个转身,拂袖而去。 宋瑾瑜冲上去拽住沈柏舟的胳膊,声量抬高,叱问道:“沈柏舟,你不能走,你还没有给我一个交待!” “交待?”沈柏舟的怒气终于到达顶点,他赫然转身,带得宋瑾瑜打了个趔趄,扶着树才站稳。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了。你说你暗恋我许多年,和我在一起,你不求回报,只求片刻欢愉,你说你只在同州待半年,到时你就回川木县,再也不会打扰我的生活。宋瑾瑜,你说过的话,字字句句,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交待?你何时说过,要我沈柏舟给你一个交待?反而是我,今日想要同你要个交待!”怒气攻心的沈柏舟,双目赤红如血,如同罗刹鬼似的逼近宋瑾瑜,模样无比骇人。 宋瑾瑜不禁打了个寒颤,身子向树后躲去,“我……我为什么要给你交待。” 沈柏舟怒笑了两声,“你欠我的,宋瑾瑜!当初你玩弄心机,勾引我同你发生关系,之后,又用肉欲绑住我,害得我和明月最终分手,你就是罪魁祸首,害得我沦落至此的祸水,你心如毒蝎,对朋友,对朝夕相处过的同学落井下石,栽赃陷害,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同你这样的女人混在一处!活该我倒霉,活该我失去最好的明月。别人骂的对,我的确是个混蛋。可如果我是混蛋,那你宋瑾瑜,就是下贱!” 宋瑾瑜面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地瞪着全无恩情的沈柏舟,惊骇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 她的心机,她曾做过的那些事,怎么沈柏舟都知道了。 “曾雅静,寇兆晖。你没忘了他们吧。” 第一百八十章 看风景的人 当然没忘。 可宋瑾瑜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和沈柏舟不对盘的同学,却早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我和明月分手后,越想越不甘心,就去找了曾雅静。我认为,是她在同学聚会那天向明月揭发我和你的关系,所以我们才会被明月抓了现行,可等我找到曾雅静对质的时候,她却骂我是个瞎眼的混蛋。她告诉我,她什么也没对明月说过,告诉明月的人,是寇兆晖。因为寇兆晖很早就发现我们的龌龊关系了,他替明月鸣不平,所以才揭发了我们。我气不过,又去找寇兆晖理论,你猜寇兆晖怎么说?他说,是你给他的暗示,让他发现了我们之间的苟且之事。他和曾雅静一样,骂我是个瞎子,居然放着明月那么好的姑娘不去珍惜爱护,却偏偏相信你这个骗子!” “我……我没骗你,柏舟,真的,我没骗你。”宋瑾瑜快哭了。 “没有?你以为你现在掉几滴眼泪,我还会同情你,相信你?宋瑾瑜,你敢不敢承认,当初你为了接近我,故意安排了那次火锅宴,你敢不敢承认,你把明月和那个当兵的事捅出来,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贬低明月,让我心生芥蒂,你敢不敢承认,你在明月回同州那天,故意在我的酒里下了药……” 宋瑾瑜面如土色,倒退几步,后背贴住树干,她目露惊恐,不可置信地喃喃:“他们怎么会知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谁也没说过。” 果然。 果然是这样。 沈柏舟的眼里闪过一道怒火,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冷笑道:“多亏了我还长有脑子,宋瑾瑜,你做的那些破事,根本经不起推敲。是我猪油蒙心,分辨不出珍珠和鱼眼的差别,我是该死,但是你,也别想再从我身上榨取一丝好处!” 宋瑾瑜瞪着惊恐不安的眼睛,身子瑟瑟发抖,哀求道:“柏舟,我做那些事是不对,可我还不是因为太爱你了,我真的爱你呀,柏舟。” 沈柏舟神情厌恶地看她一眼,“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字,你让我觉得恶心!” “你走吧,我们从此就是陌路,再也不要联系了。”沈柏舟转身离开。 “柏舟——”宋瑾瑜冲上前抱住沈柏舟的后腰,脸上终于淌下泪水,“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快回县里了,你不能让我就这样人财两空的走了,你要对我负责。” 沈柏舟用力掰开她的手臂,转身,神情鄙夷地看着她,问:“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不是说什么都不会要吗?人财两空,哈,这下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 宋瑾瑜不傻,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得到沈柏舟的人了,估计让他走关系把她调回同州也没什么希望,索性,多要些钱,保证她今后的生活。 “你觉得亏,我付出身体和感情,就不亏了?你玩也玩了,爽也爽了,如今拍拍屁股给我头上扣个屎盆子就想溜,告诉你,沈柏舟,门都没有!既然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强求,不过,你得用经济来补偿我。”宋瑾瑜的眼里露出一丝精明。 沈柏舟觉得能用钱打发的事都不是事。 他掏出钱夹,把一张银行卡抽出来,递给宋瑾瑜,“这张卡里有二十万,算是对你的补偿。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 宋瑾瑜面上清冷,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二十万。 她有了二十万,都能在皖州买新房付首付了! “好吧。”她伸手要去拿卡,沈柏舟却猛地收手,把卡收起。 “想要钱可以,用你的手机来交换。”他目光冷静地看着宋瑾瑜。 手机? 宋瑾瑜愣住,随即,眼神闪躲地嗫嚅道:“你要我手机做什么,我这手机又不好。” “你换就换,不换我就走了。”沈柏舟作势欲走。 “别,我换,我换。”宋瑾瑜从兜里掏出她那部款式老旧的黑色手机,递给沈柏舟。 沈柏舟接过去,当着她的面,打开屏幕,手指在上面点按半晌,脸色逐渐变得难看暗沉。 他把手机翻转过来,指着屏幕上正在播放的不雅视频,怒斥道:“你录这些,是想回来敲诈我?” 宋瑾瑜心虚低头,慌忙解释说:“我没有,就是想给咱们留个纪念……啊——” 随着一声爆裂的脆响,刚还攥在沈柏舟手里的手机却变成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垃圾。 沈柏舟犹不解恨,双脚踩上去,狠狠用力碾碎,才喘息作罢。 他把银行卡扔在宋瑾瑜身上,“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说完,他转身,大踏步消失在路的尽头。 宋瑾瑜捡起地上的卡片,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愧色,喃喃道:“沈柏舟,怪只怪你,太好骗了。” 高岗。 明月下午送孩子们过河时,撞上巡线经过鹳河的关山。 关山帮她把孩子们送到南岸,然后,淌着水又回来。 两人并排在山道上走着,春日里的暖风吹拂着青翠的山野,心情放松而又惬意。 “董晓东的情绪怎么样?还在为参加不了今年的军考闹心吗?”明月问道。 关山笑道:“嗯。他啊,最近每天都缠着我跑五公里,练起蹲和俯卧撑呢。” “看来他是有主意了,让我猜猜,他要转志愿兵?”明月拽着鬓边的一丝碎发,模样俏皮地问关山。 关山瞅着她灵动美好的容颜,心中一阵烫热,他转过头,看着远方起伏连绵的群山,轻声说:“嗯,你猜对了。” 明月挥手,像个孩子似的耶了一声,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就知道,被你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孬种!”她衷心夸道。 关山笑得比她还灿烂,那鼻翼下的一线洁白,几乎要咧到耳根去了。 两人快要走到岔路口时,关山忽然开口说:“明月,我们去爬断崖,好吗?” 明月一愣,眨着眼睛看着他,半晌,吁了口气,说:“去就去呗,你那么严肃做什么。” 关山握拳,压在嘴唇上面咳了几声,解释说:“我……我怕你走累了。” “没事,我现在走惯山道了,一天不爬山,浑身就不舒服。哈哈,走吧,正好我也想上去看看风景。”明月笑着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表白 虽然每次登上断崖都会累到半死,可到了山顶,悠然和煦的山风,像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头发和面庞,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红那一层层洁白的云彩,如同一抹颜色绚丽的轻纱落在黛绿色的青山上面,让人心旷神怡。而之前围绕在身边的烦恼和忧愁,就像农家的炊烟一样,在山风的涤荡之下,袅袅散尽。 明月立在松树下,张开双臂,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叹息道:“这里可真美。” 关山的目光从上山起就凝住在她的身上,她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样子,远比这自然风景好看千倍,万倍。 一双英气勃勃的眉毛,黑白分明灵动俏皮的大眼,那微笑时自动翘起的粉红色的嘴角,和一头乌黑发亮的齐肩长发,无一处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暗暗吸口气,目光熠熠,黑脸微红地看着明月轮廓美好的侧颜,说:“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明月恰好看到崖边飞舞翩跹的蝴蝶,她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捉,一边头也不回地应承道:“你说呗。” 关山眸中光芒一闪,手指慢慢攥握成拳,紧张地贴向裤缝,“明月,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明月的指尖正好碰到蝴蝶的翅膀,却猛地一抖,身子也跟着大幅度的晃了晃,不受控制地向崖边的巨石倒去。 “啊——” 关山一个健步冲上去,双臂托住明月的细腰,牢牢地把她抱在怀里。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唯有耳边的剧烈到令人害怕的心跳声,证明这一切不是梦境。 一股松柏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冽干爽,怡人心醉。 她的头被他温暖干燥的手掌扣在他结实的前胸,而她的手臂,本能地抱紧他的腰身,两人之间紧密无间,连一丝缝隙也找不到。 彼此的体温、心跳、气息,像是融合在一起,无法分出谁是谁的。 就这样过了片刻,明月倏然松手,身子挣了一下,烧红了面颊,低声提醒他,“我没事了。” 可他像没听见一样,仍旧把她紧揽在怀里,动也不动。 突然之间词穷的厉害,明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铁板一样绷得死紧的脊背,说:“你要勒死我麽?” 关山总算有了反应,他慢慢松开明月,但是没有像以前一样退后一步,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而是低头,目光紧张却又温柔地锁定比他矮上一个头的漂亮姑娘,低声,嗓音暗哑地重复说:“明月,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明月不敢抬头,因为刚才捉蝴蝶的时候她就听到了关山大胆的表白。 他在向她求爱。 在这秦巴深山,在这断崖之上。 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袒露内心最热切的渴望。 要答应吗? 不答应吗? 明月低着头,垂下眼帘,盯着地上和她脚尖相对的穿着一双迷彩军用布鞋的大脚,许久没有出声。 关山说出心里话后,却愈发忐忑不宁。 心里像是坠了个小桶,七上八下的,落不到实地上。 他的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排黑浓卷翘的睫毛,它们轻轻颤动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抖三抖。 过了一会儿,明月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似的望着他。 关山心中微动,俊朗的面庞露出渴盼的神色。 “关山,我能不能晚些日子再给你答案。我……我要好好想一想,毕竟,这对你、对我的未来,都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明月神色坦然地给出答案。 虽然和自己期盼的答案存在一定距离,但在关山看来,已经是令他倍感振奋鼓舞的答复了。 明月没有言辞激烈地拒绝他,说明她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她犹豫,她深思熟虑,恰恰说明她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姑娘。 可能怕伤害关山,明月抿了抿嘴唇,解释说:“你别多想,我是怕我不够好,给你添麻烦。” 她的身世,她的现状,她曾经受过的情伤,甚至,她的前途,都是她无法立刻就答应关山的原因。 他那么优秀,那么正直,那么真诚,在他面前,她总感到自惭形秽,配不上他。 关山凝视着她,目光深情而又执着,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她的发丝,哑声说:“你很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你很好。 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敢想敢做,倔强热情,真性情的你。 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被你的眼神俘虏,心甘情愿堕入情网,只是我从未想过能有一天和你站在一起,说着这样的话。 说到底,我还要谢谢你,谢谢这山清水秀的秦巴深山,给了我追求幸福的勇气和机会。 “明月,你慢慢想,不用着急。即使你……即使你最终拒绝我,那也是我做的不够好,没能达到你的要求。我们说好,无论你最终给我的答复是什么,我们都不要因此产生罅隙,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对我不理不睬,好吗?”关山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明月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关山,看的关山心里发毛,刚要说话,却看她忽的扑哧一笑,用她的小拳头砸了他一下,嗔怪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啊,怎么我不同意,你也不难过似的。难道,你是抱着被我拒绝的心思,向我表白的?” 关山一愣,黑脸漾起一层可疑的红晕,他连连摆手,解释说:“我是认真的,我……我是怕你不愿意,像以前一样躲着我,所以……我……” “好啦,我知道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要是我不同意,我们还做朋友,这样,总行了吧。”明月说。 关山笑了笑,点头,说:“好。” 下山的时候,关山挣扎了许久,鼓起勇气握住了明月的小手,“我拉着你。” 明月脸色绯红地转过头,佯装看风景,嘴里却在说:“你学坏了。” 见明月没有甩脱他的手,关山心里一阵激动。 他感谢董晓东的点拨,小董给他支的招虽说不那么入流,甚至有些耍无赖和耍流氓的意思,可用起来,却挺好使。 这不,他就牵上明月的小手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敌军 四月末的一天。 皖州市通往川木县的国道,一辆黑色越野车疾驰而过。 车厢里,秘书陈勇庆从前排倾过身子,低声问正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发愣的明冠宏,“明局长,还有一刻钟就到川木县了。您是去县民政局稍事休息再去红山镇,还是直接……” “直接过去。你通知县扶贫办宋主任,让他现在就出发去红山镇,我们在那边碰头。”明冠宏目光炯炯地说道。 “好的。”陈勇庆连忙掏出手机联系县里那边的人。 明冠宏揉了揉酸痛发胀的眉心,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川木县。 是他的家乡。 对家乡的记忆,停留在十七岁以前。一个贫穷落后的县城,承载了他太多苦难艰辛的时光。 他是一个孤儿,在县福利院长大,十七岁应征入伍,之后,便是转业到皖州之后因公出差回来过几次。 受到地域地貌限制,川木县发展滞后,是全市,全省乃至全国挂了名的贫困县。他担任皖州市民政局局长的职务之后,曾多次就川木县脱贫摘帽工作召开过专题、现场会议,商讨帮扶脱困的办法,可是收效甚微。 这次,他亲自挂帅,深入川木县最贫困的红山镇调研基础设施建设、产业发展现状及生产生活状况,并拿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让财政扶贫资金能够落到实处,切实改善贫困山区人民的生产生活条件。 这次来,他也存有私心。 没错,他亲自到红山镇,也是想见一见他的女儿明月。 自打春节前他在同州火车站打了她之后,他们之间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他不先道歉,她是永远也不会主动找他的。 妻子刘素云说得对,明月的倔强脾气,和他如出一辙,说她不是他的女儿,谁能信呢! 那个叫慕延川的富商,他后来在电视上见过几次,财经新闻里温文尔雅的形象,和那一夜咄咄逼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想必,他已经知道那是一场误会,所以,再也没来打扰过他的生活。 想起慕延川,就不自觉地想起他的亡妻,穆婉秋。 他曾热烈爱过,呵护过,却始终走不到她心里去的美丽女人,留给他的,是太多的遗憾和懊悔。 如果婉秋日记里记载的文字都是真的,那她从始至终,可能只爱着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他已经见过了,就是慕延川。 过去的恩怨纠葛他不愿再去回忆,但他始终感激婉秋,为他留下了女儿。 虽然这个女儿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甚至在成年之后和他断了来往,可他仍旧把她当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的确,是最重要的一个人,比他自己还要重要的一个存在。 望着车窗外起伏连绵的巍巍青山,他无声喃喃,“明月,爸爸来看你了。” 转信台。 关山和董晓东神情振奋地排成一列,向面前的靳卫星和徐青云敬礼,“首长好!” 靳卫星和徐青云回礼。 “老徐,你看我说啥,你把他丢在无人岛上他也能熬个十年八载的不喊一声苦。”靳卫星打量着转信台陈旧的营房和设施,拧着眉头说:“上次来的时候,也没见破成这样,你们现在还要担水吃?” 关山立正,朗声回答道:“是。” 靳卫星还没说话,徐青云却拍着靳卫星的肩膀,不满地说:“你上次啥时候来的?不会是一年前吧?” 靳卫星是团部领导,平常事务繁杂,不可能跟着下属到每一处偏僻的军营去慰问,但只要有人到高岗转信台去,他都会自掏腰包,买来生活必需品让其他领导带到山上去。 他的确很长时间没来高岗了,所以徐青云这么一讲,他的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 “我这不来了吗,而且还带着你,你还有啥不满足的。”靳卫星和徐青云在军区会议上碰到,徐青云问起关山的近况,靳卫星说你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徐青云算算时间,觉得可行,就拉着靳卫星一路驱车到了高岗。 随行的莫冉青既是参谋、后勤还是司机。 徐青云撇撇嘴,方脸上露出一丝怜惜的神色,说:“我不管啊,你回头让人把转信台修修,你自己看看,这里还能住人不!” 靳卫星点头,“的确要修。不过,咱们这次来,还有别的任务。” 徐青云疑惑不解的看着他。 靳卫星上前捶了一下关山厚实的胸膛,笑道:“这家伙把高岗村当成他自己的家了,他跟我建议,想让部队和高岗村结成帮扶对子,帮着高岗村修桥修路。你说他管得宽不宽,自己媳妇儿还没着落呢,却每天想着如何让村民脱贫致富。” 关山眼睛一亮,黑脸漾起笑容,惊喜道:“首长,您是来考察的?” 靳卫星瞪他一眼,“咋,不让来?” “没有,没有。”关山和董晓东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 徐青云插话进来,“嘿,关山,你那个小明老师呢?还没拿下呢?” 关山抿着嘴,表情不自然地偏过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咋啦,人家还恋着小男友,不肯理你吗?”徐青云揶揄道。 “啥小明老师,啥小明老师,关山,你给我说清楚!你在高岗谈恋爱了?”果然,提起八卦,靳卫星也不能免俗。 关山想扶额遁走,身边的董晓东却抢着回答说:“报告首长,敌情已解除,目前关站长已发动冲锋,等着小明老师投降!” 噗—— 哈哈哈! 好你个董晓东,挺幽默啊。 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啥都解释清楚了。 关山黑脸一红,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董晓东——” “嘿嘿。”董晓东挠着头,嘿嘿装傻。 靳卫星拧着眉头,有些吃味地怒道:“好啊,你们背着我干了多少好事!不行,我也得去见见那个小明老师,我得问问她,为啥她还不投降!” 徐青云拍手赞成,“说走就走,小莫,把我们带来的好东西,都拿高岗小学去,我们去找那位美丽大方的小明老师谈谈心!” 莫冉青咵一个立正,大声答道:“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不要……”董晓东神情郁闷地嘟哝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速之客 明月今天上午的工作量很大,除了一节英语课外,还有一节美术和音乐课。 所幸孩子们都很听话,师生配合默契,课上完后,她还有时间给孩子们加道菜。 她昨天去镇上买东西,顺便买了两斤猪脊骨,她让老板把脊骨剁成半截指头长短的小节,回来后用料酒生抽盐粒腌了一夜,早晨时用葱姜蒜爆了一下锅,加老抽给猪骨上色,又添上一锅热水,小火炖煮了一个上午,准备给孩子们加餐。 这种猪脊骨一般人很少买,因为骨头多肉少,煮汤没有腿骨有营养,可是胜在价钱低,通常比排骨便宜两到四块钱,是贫困家庭的主妇们用来改善生活的首选。 明月在伙房翻动铁锅的时候,闻到肉香的孩子们一个个挤在伙房门口,朝里面探望。 “老师,你煮的啥,好香啊。”馋猫宋小宝早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朝里面凑。 “肉骨头。待会儿老师给你们下面条。”两斤猪脊骨,块剁的再小,也只够孩子们一人分上一块肉,好在有这炖煮了一上午的肉骨汤,下上一大锅面,也能给这群馋猫们解解馋。 她直起腰,头也不抬的说:“小宝,你和花妞儿去菜地拔些菠菜和芫荽。” “好!”宋小宝拉着花妞儿去操场那边的菜地拔菜,两人勾着脑袋,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看到这一幕,明月不禁莞尔欣慰,因为不大合群的花妞儿明显变了,她变得爱笑了,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变好了,性格上的变化,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她的学习积极性和以前相比判若两人,这次月考,她的总成绩一跃进入班级前列。 “明老师,明老师,有客人来了!”院子里传来郭校长急切的呼唤声。 客人? 谁啊。 明月撩起蓝花棉布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来了!” 她走到伙房门口,朝外一望,脸上的笑容却像是被冻住一样,瞬间变得冰冷而又怪异。 外边的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叫道:“月月--” 明月目光冰冷地扫过他的脸,冷声说:“你找错人了,这里没有月月。” 说完,她转身回屋,“咣!”一下把门摔上。 郭校长被门声震得愣住,他微张着嘴,看看刚才在村里遇见的这位向他打听高岗小学的气宇轩昂的老者,又看了看伙房紧闭的门扉,不禁讶然问道:“您是……” “我是明月的父亲,明冠宏,从皖州过来。”明冠宏伸出手,严肃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郭校长愣住。 明月的父亲? 那位对女儿不闻不问,性格冷漠的父亲? 仅从长相上看,明月的父亲也比寻常人看起来冷峻严肃得多。容长脸,浓眉大眼,嘴边两道极深的法令纹,看人时眼神犀利如刀,一看就是位厉害人物。刚和他走了一段路也是如此,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笔挺的腰板像是行军打仗的战士一样标准,这一路他都在追着他走。 这点,倒是和他熟悉的关山有点像。 难道,他也是行伍出身? “哦,你好,你好。我叫郭木鱼,是高岗小学的校长。你叫我老郭就行。”郭校长神情局促地握住明冠宏主动伸来的大手。 “原来你就是郭木鱼啊,我很早就听家山说过你。你可真不简单,守着大山里的学校一干就是一辈子,寻常人做不到,做不到啊。”明冠宏的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 郭校长摆手,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什么,我也没做啥。你认识我们村长?” 明冠宏点头,“认识。” 他用力握了握郭校长的手,眼睛向伙房瞥了瞥,低声说:“我这个女儿随我,脾气犟,她要是有做的不当的地方,还请您多多管束教育。” 郭校长腼腆地笑了笑,说:“明老师很优秀,我挑不出她什么错处,她对山里的娃娃们也很好,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是城里来的老师,看不起我们这些山里人。你来也看到了,她正在给娃娃们做午饭,十八个娃娃,每天光是准备午饭就够她累的,别说还要上课。娃娃们喜欢她,爱吃她做的饭,喜欢听她唱歌,村民们也喜欢这个从城里来的支教老师,他们觉得,小明老师和以前到高岗来支教的老师都不一样,她是真心喜欢高岗,对他们的娃娃好。” 看到明冠宏用心倾听的认真模样,郭校长顿住话题,局促地笑了笑,说:“我这个人不大会讲话,你听了可别笑话。” “怎会!您讲的好,我喜欢听咧,咱们不如坐一边慢慢说,您好好给我讲明月的事。只要是她的,我都爱听……” 明冠宏瞅了瞅伙房,脸上露出一丝渴盼的神色。 郭校长愣了愣,心想,你不是讨厌明月吗,这些年对她不理不问,怎么,忽然想起自己有个女儿了? 可看到明冠宏脸上不容错辨的期盼和热切的表情,却让郭校长心中一动,莫非,他和明月之间有什么误会? 郭校长暗一思忖,指着院子里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榆树,说:“成,咱们坐那边唠唠。” 明月回到伙房,在灶台前愣怔了片刻,忽然听到门响。 她下意识喊到:“出去——” “明老师,你要的菠菜和芫荽,我和宋小宝洗过了。”花妞儿举着一小把湿漉漉的菠菜和香菜,像是被她的吼声吓到了,眼神不安的说道。 明月吁了口气,冲着花妞儿招呼:“花妞儿,你过来。” 花妞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明月蹲下,双手扶着花妞儿的手臂,目光真挚的道歉说:“对不起,老师刚才不是吼你。” 花妞儿腼腆地笑了,她点点头,回头望了望院子里的陌生老爷爷,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想让他走,对吗?” 明月点点头。 “他是你认识的人吗?”花妞儿伸手,帮明月拨开脸上粘的头发。 明月鼻子一酸,垂下眼帘,低低的嗯了一声。 花妞儿打量着明月的脸色,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伸出手把明月抱住了。她像明月之前安慰他们一样,用手抚摸着明月的后脑勺,轻声说:“老师,你别生气了。我奶说,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有时候,不喜欢的人也不一定是坏人,老师,等你气消了,再理他,说不定,他就能变好了呢。” 气消了,他就会变好? 可能吗? 一位当众甩自己女儿巴掌的父亲,他爱自己的女儿,说出来,只会是个笑话。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笑的事 可笑的事居然还在后面。 明月煮好一锅骨汤面条,拌了一小盆绿豆芽粉条,把馏好的馍馍盛在竹筐里,在门口探头叫道:“吃饭啦——” 院子里疯跑玩耍的孩子们轰一下围拢过来,“吃饭喽,吃饭喽!” “老师,好香啊。” “今天有肉。” 明月把汤面盛在碗里,又夹起一块卤制成深褐色的肉脊骨放在面上,压上几根青翠碧绿的芫荽,递出去,“宋伟伟,你的。” 宋伟伟高兴地接过碗,说了声谢谢老师,然后自觉从筐子里拿了块馍馍,走到院子里吃将起来。 很快,孩子们的饭发完了。 明月低头盛饭,“郭校长,您的……” 话说一半却突然停顿。 看着伙房里忽然多出来的那个人,她面色一沉,就要收回碗去。 “你看,你这孩子,让明师傅先吃啊。”郭校长抢过明月手里的洋瓷碗,塞到明冠宏手里。 郭校长又从竹筐里拿了个黄面馍馍,递给明冠宏,“汤面不顶饥,吃块馍馍才实在。” 说完,他把明冠宏拉到餐桌边坐下,又回去盛了一碗汤面,陪着明冠宏吃将起来。 “小明老师,过来吃啊。”见明月端着饭别别扭扭地要出去,郭校长着急地叫道。 明月摇摇头,“不用了。” 明冠宏抬眸望着女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明月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口,刚在台阶上坐下,却看到关山带着几个军人走了进来。 看到熟悉的面孔,她站起来,惊喜叫道:“徐大队——” 徐青云看着几米开外那个端着饭碗,神色惊喜的姑娘,冷漠的表情顿时豁开一道缺口,他咧嘴笑道:“明老师,咱们又见面了。” 明月弯腰,把饭碗搁在台阶上,上前招呼,“您怎么有空来了?是来看关山的吗?” “那可不。他啊,总是让我夜不能寐,牵肠挂肚。”徐青云扫了关山一眼,语气夸张地说道。 关山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指着靳卫星,向明月介绍说:“明月,这位是我们部队的团首长,上次我们拍的照片,就是拿给首长看的。” 明月星眸微动,打量着这位听关山提过无数次的团首长。 可能军人都差不多,虽然长相各有不同,但是身上那种冷峻严肃的气质和挺拔魁梧的身材,却是大同小异。 似乎这位团首长长得更外向一点,脾气应该没徐大队那么好。 “首长,您好,我是明月,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明月主动开口介绍自己。 靳卫星也在打量着这位刚在路上了解到的明月老师。 人如其名。 这是他仔细观察后得到的结论。 寒泉皎皎浸明月。 这是对她那双清澈澄净的眼睛的真实评价。 靳卫星暗赞了一声好,心想,关山这小子,眼光不赖嘛。 “你好,靳卫星,靳开来的靳,人造卫星的卫星。我的名字很好记,哈哈哈。”不拘小节的靳卫星如是介绍自己。 明月的眼角抽了抽,呵呵笑了两声,说:“首长,您的名字意义重大,取得好。” 靳卫星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榆树上的鸟儿飞走一片,院子里的孩子们也端着碗好奇地瞅着这位胡子拉碴的解放军伯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关山忽略掉刻意表现的靳卫星,指着莫冉青,说:“这位是团部的参谋,莫冉青,你叫他小莫就可以。” “你好,小莫参谋。”明月挥挥手。 莫冉青微笑道:“你好,明老师。” “这位是……”关山还想介绍另外一个跟着他们进来的便装男子,却发现他根本不认识人家。 “啊,我是陈勇庆,是明局长的秘书,哦,你们叫我小陈就成。”还是个自来熟,不等旁人招呼,他就主动介绍起自己。 明月嘴角的笑容淡了,她看了看陈勇庆,轻声说:“哦,你是跟着他来的。” “明局长?是谁?”关山好奇的问道。 “是我——” 一声低沉微哑的回应声从伙房门口传出来。 大家愕然望去,一个个的脸上却露出各不相同的惊诧神色。 关山是觉得这个穿着深蓝色外套的男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靳卫星则黑眸一闪,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穿着便装却一身军味儿的男人。 徐青云则是大大的震颤了一下,蓦地,瞪大双眼,上前向那人奔了过去,“老明——明冠宏,是你?真的是你?” 明冠宏愣住,看着扑到自己面前,那个五官轮廓看起来格外熟悉的中校军官,他张开嘴,言语艰涩地叫道:“老徐——” 徐青云。 曾经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后来因为他主动申请去了边疆部队而断了联系的好战友! “哎呀!咋遇见你了呢!哎呀!我可想死你了!”眼泛红潮的徐青云一把抱住明冠宏,明冠宏的眼眶也是通红一片,他捶了几下徐青云的脊背,嗫嚅道:“想不到,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太好了,青云。太好了。” 大家静静地注视着这真情流露的一幕,明月别开脸,望着院子正中的老榆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关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他挪到明月身边,低声问:“他是谁?” 明月的睫毛迅速眨动几下,用更低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我爸。” “……” 关山愣了愣,重复道:“你爸?” 明月的父亲? 他不是不要明月了吗?怎么跑来高岗找她了? “哦,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可能太闲了吧,要不,就是良心上过不去,跑我这里找存在感了。”明月语气冰冷地说道。 关山低下头,目光专注地凝着她的侧颜,片刻后,他说:“既然人都来了,肯定是想向你服软道歉。他毕竟是长辈,你也别太计较了。” 明月没说话,但是看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并不像那么做。 徐青云和明冠宏聊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嗳,忘了问你,你转业之后,分哪里工作了?还有,你咋跑高岗村来了?” 明冠宏撇了明月一眼,语气平静地说:“我来看女儿。顺道,调研考察一下高岗村的贫困现状。” “你……女儿?调研……考察?”徐青云被老战友的话弄糊涂了。 刚才做过自我介绍的陈勇庆站了出来,抢着回答说:“这位是皖州市民政局的明局长,这位明月姑娘就是,就是他的女儿。” 徐青云彻底傻眼。 半晌后,他嗫嚅着嘟哝说:“怪不得第一次见到明老师,我就觉得她像你呢。敢情好,她真是你女儿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情不愿 即使心里再不愿意,可是为了高岗村能够早日脱贫,明月只好咽下心中的怨气,为这些人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 说丰盛,是明月用关山他们带来的冷冻鸡肉炒了一大盆辣子鸡丁。面条剩了半锅,每人一碗,一块酱肉脊骨,和一个黄面馍馍。 里面餐桌坐不下,明月和关山就端着碗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饭。 孩子们吃过午饭回教室休息。 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只有老榆树发出的沙沙声和碎金似的晃眼的阳光,让人觉得不那么寂寞而又空旷。 “鸡肉很好吃,我看你锅里还有剩,等下我给小董带些回去,行吗?”关山偏过头,问坐这儿半天,整碗面却没怎么动的明月。 明月回过神,哦了一声,说:“你都带走,小董喜欢吃辣的。” 辣子鸡丁,干红辣椒和花椒在铁锅里焙干,然后下入腌制好的鸡肉大火快炒,鸡肉麻辣味十足,是道特别下饭的家常菜肴。 可惜她现在没什么胃口,再好吃的食物也引不起她的兴趣。 关山眼神定定地看着神色落寞的明月,心疼得无法呼吸。只有他才知道,明月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是多么的不情愿,她与她父亲的隔阂,不是靠着一顿饭就能弥补的。反而,这种毫无准备的见面方式,会加重她的叛逆和抗拒心理。 他伸出手,隔着地上盛放鸡肉的盘子,握住明月冰凉的小手。 “明月……” 明月的身子颤了颤,想要挣脱,却被他紧紧攥着,不松手。 “我总在你身边的,你心里有什么苦,有什么难处,有什么愤怒,你尽管朝我发,只要你能开心,我都甘之若饴。还有,你不要随随便便就看轻自己,你很好,不管你重视的人,在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你,我都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明月朝他望过去,面颊绯红,眼底却闪烁着感动的光芒,“关山……” “傻瓜,好好吃饭,别亏待了自己!”关山神色温柔怜惜地说道。 明月笑了笑,点头,“好。” 关山咧开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屋里的人,却在对这顿看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饭菜赞不绝口。 尤其是靳卫星,吃惯了部队食堂的大油大肉,这样清淡利口的农家饭,却勾得他食欲大动,直吃了三个黄面馍馍才在徐青云他们嫌弃的目光注视下抹抹嘴,笑着为自己圆场,“老明,你女儿不得了啊,人长得漂亮,厨艺更是高超,这要是让关山娶了她,那……哎呦——” 徐青云在桌下踩了靳卫星一脚,打着哈哈笑着接过去,说道:“老明当年就是我们侦察连的尖刀战士,他女儿还能差了!是不是啊,没事净爱说点废话,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情况!” 说完,他递给靳卫星一个警告的眼神。 意思很明显,就是让靳卫星闭嘴。关山现在还没追到明月,他这么说,让明冠宏起了疑心,再添一道路障,那关山可就麻烦了。 靳卫星面露尴尬之色,嘿嘿笑笑,没再出声。 这边明冠宏却沉不住气了,他放下碗,拧起浓眉,将目光投向徐青云,“老徐,你说的关山,就是外面那个青年士官?” 徐青云眨眨眼,哈哈笑了两声,说:“啊,哈哈,是啊,是啊。关山,关山……”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老靳说关山想娶我的女儿……”明冠宏话没说完,就被徐青云打断接过去,澄清说:“哪儿有啊……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不是。这不,您还在这儿呢吗,他敢绕过您,去追您女儿,我看他是不想在部队混了,你说是不是,老靳。” 靳卫星正听得起劲儿,猛地听到徐青云叫他,他啊了一声,应承道:“是啊,他敢有这个心思,我第一个不答应!反了他了,居然敢打明月老师的主意!” 徐青云本意是想让靳卫星帮衬着给关山说几句好话,譬如关山昔日里立下的赫赫战功,以及他扎根深山,无私奉献的事迹,谁知道,这缺根弦的靳卫星,竟然帮倒忙。 徐青云扶额叹息,在心里正痛骂靳卫星,却听到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郭校长忽然插言道:“明局长,我能不能说两句话。” 明冠宏点头,“叫我老明就行了,别局长局长的,见外。” “老明。”郭校长叫了一声,继续说:“关山这孩子善良正直,对待老百姓热心周到,他到高岗转信台七年,究竟做了多少好事,究竟为这个村子,这所小学付出了多少金钱和精力,说真的,我算不清,这高岗村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也算不清。但是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对我们的好,对娃娃们的好,一笔一笔,我们都记在心里。刚才靳首长说了,要是关山能娶到明月老师就好了,说句不外气的话,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两个志趣相投,个性相似,又是那么善良的人,他们要是能在一起话,那可真是太好了。老明,如果可能的话,你不妨考虑一下关山,他的人品我郭木鱼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徐青云神色激动地瞅着郭校长,嘴唇颤了颤,就差没喊出一声好来。 果然,关键时刻,还是情商高人一筹的郭校长稳当。 明冠宏低头看着自己空掉的饭碗,像是老僧入定一样,久久不动。 徐青云和郭校长对视一眼,郭校长轻轻摇头,提醒他什么也不要说。 徐青云点头,同意。 该说的都说了,至于明冠宏怎么想,怎么打算的,那是人家做父亲的考量,他们这些外人,多说无益。 最终,明冠宏也没表态。 只是在关山进屋收拾碗筷的时候,用他那双冷峻严肃的眼睛,盯着关山看了好久。 关山察觉到了,他向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老者投去一抹淡淡的微笑,拿起明冠宏面前的碗筷,低声问:“您吃得还好吗?” 明冠宏看着面前五官俊朗的年轻军人,不露声色地点点头,说:“很好,谢谢。” 关山收走碗筷,拿到院子里去洗涮,明月过去帮忙,他们头对头,低声絮语,模样看起来格外亲密。 明冠宏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他闭上眼,用拇指和食指按揉了两下,重新睁开,对靳卫星和徐青云说:“我们饭也吃了,学校也参观了,不如去村子里看看,你们不也是为了高岗村脱贫致富来的吗?” 靳卫星笑着点头,“是啊,再不来实地考察一下,估计外面那个兵真会冲到我办公室里揪着我的脖子骂我不作为!” 他,说的是关山? 关山也在关注高岗村脱贫的事情? 明冠宏看着靳卫星笑着默认,不禁心中一动,再次把目光投向院子里的年轻士兵。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领导 吃罢饭,村长宋家山闻讯赶到学校,经过郭校长介绍,他紧紧握着几位领导的手激动说道:“可把你们给盼来了,明局长,靳首长,徐首长,欢迎,欢迎啊。”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宋家山背过身揉了揉泛潮的眼眶,感慨说:“这么多年,高岗村没这么热闹过了,感谢领导们关注高岗,感谢你们啊。” 明冠宏和宋家山不算陌生,因为去年春天,他曾在单位亲自接待过这位来自秦巴深山里的村干部。这位性格爽直的秦巴汉子,之所以跋涉百里到皖州民政局,目的只有一个,他希望政府和民政部门能够重视大山里的高岗村,能够改变高岗村的落后面貌,让村民过上好日子。当时,他就被宋家山一心为民的热情给感动了。试想,中国的乡村干部都能像宋家山一样朴实正直,那么,何愁国不兴,民不富。 他允诺,会把帮扶高岗村脱贫当做重点来抓,之后,他便把这项工作交给了川木县民政局,可是贫困县的财政情况不容客观,亟待解决的民生议案何止高岗村一桩,所以,民政局有限的拨款犹如杯水车薪,还未到高岗就被其他更加急迫的扶贫项目用了。 “家山村长,是我对不起你啊。我早该亲自到高岗村来看一看,如果早点来,这些娃娃们,就不会只吃这样一碗只有一块脊骨的面条做午饭了,也不会在这样简陋的土坯房里上课,更不会在这样一个只有半个篮球场的操场升旗,上体育课!家山村长,我来晚了!”明冠宏心怀愧疚,真诚地向宋家山道歉。 “我也来晚了,家山村长,这几十年,高岗村给予我们部队极大的帮助,如果没有你们,高岗军用转信台就不能正常运转。这份军民鱼水情,我们部队没齿难忘。现在,村子遇到困难,作为受过百姓恩情的部队,理所应当站出来为村子的发展出力。家山村长,这次实地考察完,我亲自督办此事,争取早日帮到高岗。”靳卫星拍着胸脯说道。 宋家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按按眼窝,张了几次嘴,才哽咽道:“我替高岗几百号父老乡亲谢谢各位大恩人了!” 说完,他竟屈膝下跪,要给明冠宏他们磕头。 亏得明冠宏眼疾手快扶住他,才不至于把场面变得太过悲情。 “家山村长,这样的大礼我们受不起啊,再说,共产党员,也不行这一套。快起来,快起来。” 明冠宏笑着说道。 靳卫星也说:“是啊,明局长说的对,家山村长,你别客气了,带我们去村子看看吧,只有亲眼见到了,听了老百姓的心声,才知道从哪儿下手帮扶,不是吗?” “好,好啊。”宋家山指着院门,迫不及待地挥手:“走,我带你们去。” 走了两步,他回头,冲着院子里站着的的明月和关山叫道:“明老师,关山,你们一起来,我这人嘴笨,怕说不到点子上。” 看明月他们站着不动,宋家山干脆过来拉人,“咋不动咧,你们不知道这对咱高岗有多重要吧。” 明月还在犹豫:“我……我看看课表。” 郭校长却主动开口,说:“你下午没课,去吧,快去,别让领导们等急了。” 宋家山一手一个,牵起明月和关山的胳膊就走。 一行人朝村里走去,明月低着头,落在最后面,关山瞅见了,也刻意放慢脚步,陪她小步走着。 “渴吗?”关山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明月看看目光关切的关山,说了声谢谢,接过水瓶,仰头,喝了几口水,重又递给关山,“你也喝点。” 关山直接仰头,张开嘴,瓶口离得远远的,倒了半瓶下去。 明月笑望着他,嗔怪道:“你慢点,小心呛着。” 关山笑着摇头,“没事,我嗓子眼儿粗。过去在山里拉练,遇到泉水,不用手捧,直接对准泉眼喝,那才叫一个痛快!” 明月莞尔笑骂:“野人。” 关山嘿嘿笑笑,扬起手,替她拨开路边伸过来的干树枝。 明月笑笑,替他拍去肩上黏着的灰尘。 “咳咳……” 忽的,前面传来几声别有深意的咳嗽声。 明月嘴角的笑意一僵,缓缓垂下手臂。 关山则红了脸,挺直腰杆,目视前方,再也不敢有任何的小动作。 “喂!我说你别吓唬关山行不行,他胆儿小,从没谈过恋爱,你这样吓他,他不敢追求你闺女了,怎么办!”徐青云笑着拍拍明冠宏的肩膀。 明冠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小子,黑成那样儿,我还真没看上!” “嗤,那是你没眼光好不好。你问问我们特大的兵,哪个不知道关山的威名!还有老靳,他们团里的人,有哪个不服关山的。别的不说,就冲他在这穷乡僻壤的高岗一呆就是七年,就冲着这份坚韧和吃苦精神,他就是这个!”徐青云伸出大拇指,晃了晃,刚毅冷峻的脸上漾起满满的骄傲。 “莽夫!”明冠宏吐出两个字的评价,又重重咳了一声,走前去了。 徐青云摸摸下巴,讪讪然骂道:“老顽固!我就不信了,你看人会看走眼!” “老明,咱再唠唠呗,别走的那么快啊!”徐青云追了上去。 一下午时间,一行人去看望了村子里的特困户,又去后山看了成片吐绿滴翠的连翘林,最后来到河水潺潺的鹳河边。 “解放后建的铁索桥被07年的大水冲垮了,这些年,南岸的村民要涉水过河才能下山。哦,对了,高岗小学的娃娃们,每天也要老师背着接送过河上下学。说起这个,明老师,你来给明局长他们谈谈具体情况。”宋家山招手,把明月喊过来。 明月抿着嘴上前,立在距离明冠宏最远的地方,指着清澈见底的鹳河水,说:“大桥被冲垮的这五六年间,高岗小学的郭校长每天背着南岸的11个学生上下学,不论寒冬酷暑,无一天间断。我想问问这位民政局的大领导,您出门坐车,出差不是高铁就是飞机,请问您体验过这种寒冬下水的滋味麽?”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过河 一言既出,四下皆静。 个人神色不同,有忐忑,有怜惜,有忿忿,更多的是惊诧不安。 宋家山最先反应过来,他惊慌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明冠宏,低声斥道:“明老师,咋说话呢,快向明局长道歉。” 明月目光冷冷地盯着河水,连头都懒得回。 明局长的秘书陈勇庆站出来,为自己局长鸣不平,“我们明局长不是官僚,他上任以后,为了皖州的民政事业鞠躬尽瘁,上次,就是因为太过劳累,差点……” “小陈!不要胡说!”明冠宏打断陈勇庆,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陈勇庆乖乖闭嘴,退后一步,不敢再胡乱插言。 “明老师,明老师——” 远处山道上传来孩子们惊喜的呼唤声。 明月生冷的表情瞬间一松,她转身,向跑过来的孩子们张开手臂。 郭校长也小跑着过来,笑着解释说:“我过来送孩子们回家。” 说完,就叫那些围着明月打转撒娇的孩子们,说:“娃娃们,排队喽!” 孩子们很听话,按顺序排成行。 郭校长弯腰挽裤腿,正准备脱鞋,关山走过来阻止他,“我来,郭校长。” 郭校长笑道,“你陪着领导们好好转转,不用管我,去吧。” 关山刚想再劝,却看到一抹高大的身影走到他们面前,像郭校长一样开始挽裤腿,“我来帮你们。” 竟是明冠宏。 郭校长一惊,赶紧阻止,“那怎么行,河水凉,会冻病的。” “明局长,您不能下水啊。”宋家山跟过来劝说。 陈勇庆也过来阻止,甚至挽起裤腿要代为帮忙。 “行了!”明冠宏摆手,目光严肃地说:“都别劝了。我这个民政局长不作为,送送孩子只当是弥补过错。再说了,郭校长能下得了水,受得了冻,我怎么就不行!难道,我比郭校长的身子骨还差?” 说完,他不顾众人的眼光,脱掉脚上的皮鞋,径自走到孩子们队伍前方,蹲下身,拍拍脊背,“孩子们,上来!爷爷背你们过河!” 刚开始没人敢上去,场面变得有些尴尬。后来,宋小宝接到关山的暗示,壮着胆子走上前,扶着明冠宏的脊背,侧着脑袋,轻声问:“领导爷爷,你真的要背我们吗?我很重的。” 明冠宏转过头,严肃的眉眼带了一丝笑意,说道:“再来一个小猴子,我也背的动。快上来,小男子汉,别磨磨唧唧的。” 可能是他眼底的笑意让宋小宝卸下防备,他欢叫一声,扑到了明冠宏的背上。 明冠宏显然低估了这些山里娃娃的野性,被扑来的力量压得向前打了个趔趄。 “局长——” “老明——” 众人齐声惊叫。 明冠宏却嘿嘿笑了两声,轻拍了一下宋小宝的屁股,笑着骂道:“你这小猴子,劲儿还挺大!” 宋小宝哈哈大笑,“关叔叔也这么说。” 明冠宏朝关山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背起宋小宝下河,向对岸走去。 郭校长连忙脱掉鞋,背上一个孩子追上去,“明局长,您慢点,我带着您走。” 岸上。 关山默默无声地挽起裤腿,脱鞋,然后上前,等着小猴子们挂满全身,轻松淌入水中。 正准备下河背孩子的徐青云和靳卫星,被眼前的一幕惊住。 陈勇庆张大嘴,连连吸气,惊叫道:“天呐,天呐!我看到了什么!” “他不是人!”莫冉青总结道。 只有见怪不怪的明月抿着嘴露出赞赏了然的笑容。 岸上的四个大男人为剩下的三个孩子争抢起来。 最后留在岸边陪着明月的是明冠宏的秘书陈勇庆。 这位前年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民政局工作的年轻人,一脸懊恼地蹲在岸边,指着最后出发的莫冉青,向明月诉苦,“明明我先抢到的,他玩阴的,居然骗我看河里的游鱼,故意抢走那个孩子。” 明月瞅瞅他,扑哧一声笑了。 这也要抢,这些人真是太闲了。 不过让他们尝尝鹳河水冰冷的滋味,倒也不错。 “你还笑。我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笑呢,见到我们局长跟仇人似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了见你一面,上山的时候……”陈勇庆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神色也变得别别扭扭的,不肯再说下去。 “你怎么不说了?你不是挺能说的吗?小嘴儿吧啦吧啦的,一路上就听你说话了。我告诉你,不了解我和他之间的事,就别胡乱张口!”明月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陈勇庆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终是忍不住,哽咽吼道:“我的确是个外人,不该评论领导的私生活。可你知道吗,局长他很爱你,也很惦念你,上次在同州,他去火车站没能接到你,回去的路上心绞痛就犯了,要不是送医及时,恐怕就要诱发严重的心梗。还有这次,为了到高岗村见你一面,他爬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刘医生警告他多次,不能做剧烈运动,可他不听,刚才爬山的时候他中途停下,喝了几颗速效救心丸,才坚持爬到山顶。”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和局长之间有什么误会,但是看在血缘亲情的份上,你也不该这样对待自己年迈的父亲。局长他虽然面冷,讲话生硬,不懂得变通,但他真的是个好人,我们全局的职工都喜欢他,尊敬他!明老师,你就不能转换一下态度吗?对他好一点吧,你们以后相聚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呢?” 明月面色阴沉地盯着脚下的沙地,过了许久,她才语气冰冷地说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这句话,请你转告给他。” 说完,明月走到一边,用手撩着河水,再不肯和陈勇庆交谈。 过了一会儿,大部队返回河北岸。 大家坐在沙地,纷纷交流着看法。 “这河水真凉啊,让我想起新疆的雪山,那里,到了七八月份,河水依旧带着冰碴子,透心凉。”明冠宏一边穿袜子,一边感慨道。 靳卫星环顾这四周如画般的河景,神色严肃地说道:“这桥,一定得修,而且得抓紧修。” “是啊,不光孩子们上学不方便,南岸的几百口群众,还有背孩子过河的郭校长和小明老师,就是为了他们出行方便,这桥,也得赶快修。”徐青云说。 “老明,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政府出资,把这个老大难问题尽快解决了。”徐青云问明冠宏。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心协力 明冠宏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民政部门拨款有限,要是老靳,你帮着使把劲儿就更好了。” 靳卫星点头,说:“没问题,你解决一块,我解决一块,修座新桥问题不大。可是修路就……” 明冠宏蹙眉道:“是啊,修桥顶多百多万就够了,可是修路,尤其是通往高岗村的山村公路,没个上亿资金,根本拿不下来。财政拨款倒是可以解决一些,但是大部分资金还要各方面努力,齐想办法才行。” “唉,要是能有个钱多的花不完的大企业家来帮帮高岗就好喽!”靳卫星感慨道。 “你们说的大企业家,前阵子还真来了一位。他就是延菁集团的董事长,来高岗转悠了一圈,看看山水,就走了。哦,对了,他说要给高岗小学捐一百万,可是到现在也没见到钱的影子。”宋家山说道。 延菁集团? 董事长? “你说的是,慕延川?”明冠宏讶然问道。 宋家山回忆一下,肯定说:“就是他。慕延川,慕总。他来了后,吃了明月老师做的农家饭,可高兴了,当即表示要捐款,谁知道……” 宋家山摇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啥人啊,这点信用都不讲,还跑来做啥秀呢!家山村长,以后再遇见这种一日游的狗屁商人,你别鸟他!”靳卫星生气之后,讲话便口无遮拦。 只怕,慕延川来高岗的目的并非是吃顿饭,转转山景这么简单。 他为了什么来,自己隐约可以猜到。 明冠宏朝明月看了看,明月正和关山说话,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 明冠宏轻蹙了一下眉头,握拳说:“这件事再说。等回到皖州,我先联系一下交通部门和财政局的领导,看有没有可能立项为高岗修条公路,解决老百姓的出行难题。” “好啊,太好了,明局长,这件事您要是能帮忙,帮着高岗修条路,那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大福星,我们高岗人会一辈子记着您的。”宋家山握住明冠宏的手,激动地说道。 明冠宏笑着说:“我啊,以后少不了会来高岗叨扰各位,你们到时候,别嫌我烦就成。” “您说哪里话呢!我们敲锣打鼓欢迎还来不及。”宋家山两眼放光,说道。 “那行吧,就这样,今天考察很圆满,发现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我回去就会尽快安排下属部门着手处理。小陈,咱们走吧,别给家山村长和郭校长他们添麻烦了。”明冠宏说道。 陈勇庆站出来,“好的,局长。” 靳卫星和徐青云也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下山吧。” 宋家山一看急了,拦住,不让走,“这咋行呢,晚饭不吃,下山哪儿有劲呢。明老师,麻烦你再做顿晚餐吧,让领导们吃饱了再走。” 明月犹豫了几秒,最终点头,“好。我做。” 明冠宏却瞥了她一眼,拒绝道:“行了,你快回去歇着吧,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他带着陈勇庆走了两步,忽然顿步,转过头,对明月说:“有空我还会过来,你放假了,也记得去皖州,到时提前打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 明月不置可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有不明就里的宋家山迷惑不已地问:“明局长,你和明老师,你们……” 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看着一头雾水的宋家山,陈勇庆忍不住插言道:“家山村长,您还蒙在鼓里呢。明老师就是我们明局长的女儿啊。不然的话,他们两个怎么都姓明!” 宋家山的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他左看看右看看,哎呀一声拍了一下大腿,“看我这眼瞎的,居然没看出你们是一家子!小明老师,你真是的,也不介绍一下,让我这丑出的……哎呀!” 大家都笑了。 靳卫星和徐青云上前,向宋家山敬了个军礼,“再见了,家山村长,以后,我们也会常来的。桥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谢谢,谢谢。谢谢部队的领导们,谢谢。”宋家山感动地说。 这时,明冠宏忽然指着明月身边的关山,叫道:“那个……那个兵,你过来,送我下山。” 关山一愣,和明月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想小跑过去,却被明月拉住胳膊。 “他今天也累了,就不下山了。”明月冷冰冰的替关山拒绝。 明冠宏的脸色唰一下晴转***山赶紧应道:“马上就来。” 他掰开明月的手,朝她投去一抹安抚的眼神,然后姿态标准地跑到明冠宏面前,啪的立正,敬了个军礼,朗声说道:“高岗转信台四期军士长关山,向您报到!” 明冠宏下意识地举手回礼,可手臂才伸了一半,硬生生又顿住。 他回什么礼啊。 已经从部队上转业几年,他早就不是边疆部队那个凡事讲究军规的中校团长了。 心中泛起一阵恋恋的酸楚,他拧着眉头,看着关山,冷冷地说道:“走吧。” 转身,他大踏步向山口的方向走去。 关山愣了愣,赶紧放下手臂追了上去。 徐青云和靳卫星相顾摇头,“可怜的关山啊,要被未来的老丈人摧残喽!” 明月跟着郭校长回到学校,两人简单热了点剩饭,坐在餐桌前默默吃着。 “你还在担心关山呢?”郭校长瞅着心神不宁的明月,试探问道。 “哦,有一点。我……我爸那个人特别难相处,我怕他刁难关山,办他难堪。” 明冠宏那个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敢打,他还有什么过分的事做不出来。 郭校长笑了笑,不赞成她的观点,“我觉得你的父亲不会为难关山,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所以想多了解他一点。” 明月疑惑不解地看着笑容慈祥的郭校长,“您……您怎么帮着他说话,您不知道我和他……” “知道,我啥都知道。我知道你的心里有道迈不过去的坎,这道坎儿,就是你的父亲。我以前也以为他是一位顽固不化,冷漠生硬,不顾及亲情的长辈,可是今天见到他,又和他接触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你,可能是误会他了。他还是很关心你的,刚才和我谈话,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问你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情况,看到你住的宿舍,他的眼里可满满的都是心疼。小明老师,我并不是劝你立即改变心意,和他和好如初,因为那太不现实。因为你也有你的伤痛,有你心里无法愈合的伤口,我今天想说的是,你能不能试着去理解他,慢慢的,慢慢的去原谅他呢?”郭校长语重心长地劝说着明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到县城参赛 第二天,关山神色如常地到学校来上课。 明月问他下山时明冠宏有没有为难他,关山笑着说没有,还说明叔叔人很好,叫她不要多想。 明月撇撇嘴,没再追问下去。 过了几天,郭校长接到上级通知,县教体局将举办全县小学生英语口语竞赛,要求全县的小学积极准备,按时派代表队参加比赛。 往常,这种英语竞赛活动从来轮不到高岗小学,因为它以前就没开设英语课,又何谈参赛。 明月得知这一消息却极为振奋,在她看来,这次竞赛,不仅仅是她展示教学成果的舞台,更是让这些大山里的留守儿童增长见识,找到自信和增强学习兴趣的捷径。 “太好了,郭校长,允许几名学生参赛?”明月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兴奋地问道。 “三个。”郭校长笑道。 三个? 明月思忖片刻,宋伟伟,宋梦凡,宋旭旭的名字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经过寒假的强化补习,以及近两个学期的英语角,英语对对碰和英语课前演练的教学实践,这些山里的孩子已经能够熟练掌握日常英语对话,就算是出一个题目,让他们即兴说故事,大多数的孩子也能说上一段自己眼里的世界。 比英语卷面测验,这些山里孩子可能不如别的学校,因为接触英语课程的时间短,就目前来看,达不到从小就从补习班出来的孩子成绩优秀。但是口语,高岗小学的孩子们倒是可以去拼一拼。就算拿不到奖,让这些山里孩子出去开阔眼界,见识一下同龄的孩子们是怎样学习和生活的,也算是有意义的一件事。 “行,交给我吧。比赛时间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比赛?”明月问。 “下周三,在川木县中学礼堂。哦,要提前一天去报到,教委给安排食宿。”郭校长说。 川木县中学? 宋瑾瑜任课的中学? 见明月半天不吭声,郭校长不禁诧异叫道:“明老师?” 明月猛的回神,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定好参赛学生,明月又对他们进行了几天的强化训练,到了周二,她带着学生下山,坐车到了川木县城。 大巴车徐徐驶入客运站。 “关叔叔!明老师“,关叔叔来接我们了!”宋伟伟神情兴奋地指着客运站站台上身形挺拔魁梧的关山叫道。 关山恰好仰起头,和车上的明月对上视线。 他的唇角高高扬起,冲着她和几个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的孩子们挥手致意。 拿了行李下车。 “还好吗?”关山接过明月手里的行李包,神情关切的问她。 “挺好的,开车前吃了晕车药,没事。”明月目光柔柔地落在他那张肤色黝黑却俊朗分明的脸上。 几个孩子冲上来,不由分说抱着他开始撒欢。 “关叔叔,关叔叔,我以为你不来接我们了!” “关叔叔,我要举高高!” “关叔叔,我好想你。” 关山弯下腰,双臂一揽,一下子抱起三个。 孩子们哈哈大笑,旁边经过的旅客纷纷驻足观看,关山和明月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回高岗?”在公交车上,明月问关山。 前几天,关山被抽到团部训练新兵。主要教授通讯业务技能,昨天,他接到董晓东的电话,说明月第二天要带着孩子们到县城参加英语竞赛,所以,他请了一下午假,特意到车站等着接他们。 好几天没见,关山彻底尝到了如隔三秋的滋味,明月今天化了淡妆,看起来也比往常更加的漂亮,听她语气里似乎也有想念他的意思,关山一激动,有些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你想让我回去吗?” 明月的脸腾一下红了,她扭了扭身体,垂下眼帘,低声嗔怪道:“孩子们都在呢。” 关山挠挠后颈,热烈的目光黏在明月潮红的面颊上面,稳了稳心神,说:“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明月哦了一声,嘴角悄悄扬起的弧度,却泄露了她心里的秘密。 到了川木县中学,关山帮着明月找到竞赛接待处,又把孩子们和她都安顿在中学宿舍,才恋恋不舍的回部队去了。 明月领着孩子们在中学食堂吃了晚饭,饭后,她带着孩子们在校园散步。这些秦巴深山里的孩子从未离开过大山,如今到了县城,又看到这么大,这么整齐的校园,一个个激动兴奋的像是出了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围着明月问个不停。 明月耐心作答,并且用手机给他们拍了合影,逛到夜色阑珊,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回宿舍休息,明月睡不着,就披着衣服去院子里散步。 没想到,刚走了两圈,就被人叫住。 “咦,你不是……不是宋老师的同学吗?” 明月转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女性面孔。 见明月怔忡,她走进一点,自我介绍说:“我是张老师啊,上次你来找宋老师,咱们在这儿遇见还说过话。” 哦,原来是她。 那个宋瑾瑜口中的心机女教师。 “你好。” 张老师神情古怪地笑了笑,问:“你是来找宋老师的?她最近不在学校,请假了。” 宋瑾瑜已经回县里了? 明月不愿意和她再有丝毫的联系,甚至连她的消息也不想听。 她摇头,说:“我带孩子们参加英语竞赛,并不是来找她的。” “哦,来参加比赛啊。那好,不打扰你了,我先回宿舍了。”张老师走了两步,又转身,脸色晦暗不明地对明月说:“宋老师在同州出了一些状况,她是被学校提前叫回来的,而且她也不是请假,是被学校……你……总之你有空的话,还是联系她一下比较好。” 明月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上楼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英语口语竞赛正式开始。 看着穿着过年的衣裳,仍然在外形上比这些县里的孩子们差上老远的山里孩子,明月只觉得心酸。 她蹲下身,挨个按住他们瘦小的肩膀,为他们打气,“输赢不重要,重在参与。拿出平常练习时的水平,老师在观众席为你们加油!” “老师,我们一定赢!” “一定赢!” “胜利!” 三双渴盼胜利的眼睛注视着她,明月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第一百九十章 获奖 “下面,我宣布,本次川木县小学英语口语大赛一等奖的获奖团队是……是红山镇高岗小学!!” 随着主持人激动振奋的宣读声,来参加颁奖礼的教体局领导惊讶地注视着后排欢叫着抱在一起的一大三小四位师生,纷纷问道:“高岗小学,不是那个秦巴深山里只有十八名留守儿童的小学吗?” “留守儿童,这些孩子都是留守儿童?” “他们开设英语课了?” “去年九月份刚开,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就是他们的英语支教教师,听说是从h省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在校实习时获过全国英语教学大奖,不知道什么缘故,被分去条件最艰苦的高岗小学了。” “那可惜了,像她这样的人才,教初高中也是绰绰有余。” 领导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替台上那位带着学生们领奖的年轻教师感到惋惜。 只有坐在一旁的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神色尴尬地向台上的人望了望,又很快低下头去。 颁奖礼结束后,教体局的领导留下来和获奖师生合影。 合过影,教体局的方超局长,特意叫了明月过来谈话。 “明月老师,你很了不起啊,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你就把高岗小学的英语口语教学提升到如此高的水准,令人敬佩啊。”方局长说。 “主要是孩子们聪明,踏实,肯学。”明月望了望那三个捧着奖杯笑得合不拢嘴的孩子,秀气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我们准备向全县小学推广你在英语教学中的先进经验,明老师,你可不要藏私啊。”方局长笑着说。 “我的教学经验也是从我敬佩的前辈那里学来的,如果说先进,那也是前辈的功劳。如果领导们觉得有用,对其他兄弟学校的教学有帮助,您放心,我肯定会积极配合。”面对荣誉,明月淡然应对。 方超倒是欣赏她这种不卑不亢的讲话方式,于是感兴趣地问:“不知这位被你推崇备至的前辈,是谁?是我们县的老师吗?” 明月点头,“是的,他就是高岗小学的校长郭木鱼同志。” 郭木鱼? 方超的脑子里浮现出一抹瘦削单薄的身影,是他? “郭校长我认识,他为了改善你们小学的教学环境和设施,找过我几次。” 在方超的印象里,这位扎根山区教育多年的老校长,性格淳朴坚毅,到他办公室来,从来不会多说一句与学校无关,与孩子们无关的话,所以,他这个才上任不到一年的县教体局局长才会那么清楚高岗小学的现状。知道学校位于海拔一千多米高的深山里,只有十八名学生,且都是留守儿童。 明月看着面前的方超局长,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方局长,您能帮着解决一下学校校舍和孩子们的午餐问题吗?还有郭校长,他得了很严重的支气管扩张,咯血气喘,为了这些山里的娃娃,他硬拖着不肯去治病,而且,他有限的工资都贴补学生餐费和文具费了,这几十年,他竟没攒下一分钱,基本上是月月光。方局长,您是我们学校的直管领导,您能帮帮我们,帮帮郭校长吗?” 方超震惊了几秒,愕然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些孩子们可以作证。年前,郭校长送他们回家,他们亲眼看到郭校长咯血昏倒的一幕。还有,高岗小学的大半学生是靠着郭校长每年两季背着他们过河上学,才坚持学业的。”明月说。 方超更加震撼,“背……学生过河?高岗村没有路吗?” “高岗有条鹳河贯穿村子南北,以前有座铁索桥供村民出行,可是07年发洪水时桥被冲垮了,怕学生们上学出危险,所以,这些年,郭校长就自发背着孩子过河上学。”明月看着神色渐渐变得严肃的方局长,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方局长,您要是不相信,不如去我们高岗看一看,看我是不是在说谎。” “你这个老师,怎么说话呢,局长那么忙,哪有时间去……”教委的工作人员刚想训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啥都敢说的年轻教师几句,却被方超抬手制止。 方超的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他看着面前目光晶亮的女教师,说:“好。我安排一下,最近,我就去你们高岗小学看一看。” 明月终于露出笑容,“那好,我们就等着方局长大驾光临了。” 明月带着孩子们走出礼堂。 “明老师,请等一等——” 一声似曾相识的女声叫住明月。 明月转过头,看到穿着考究,带着一条金色丝巾的中年女人,不禁轻蹙了一下眉头,招呼道:“王科长,您找我有事?” 面前体态丰腴的女人,正是去年混淆是非,把她分去高岗小学的县教体局的王干事。 不,现在已经荣升为王科长了。 “能不能……能不能让学生先回避一下。”王科长面色为难地提出要求。 明月看看她,低头对三个孩子说:“伟伟,你带他们去台阶上等老师,老师说会儿话,就来。” “好。” 宋伟伟懂事地带着宋梦凡和宋旭旭走了。 “王科长,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明月主动说道。 王科长的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她看看明月,艰难地开口说:“对不起,明老师。去年分配的时候,是我的疏忽,让宋瑾瑜钻了空子,占了你留在县中教学的名额。实在是对不起。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明月目光黯沉地望着道旁的冬青树,许久没有出声。 说不怨吗? 不现实。 如果不是因为王科长偏听偏信,不去调查事实真相就把原本属于她的机会给了宋瑾瑜,那她也不至于后来陷入被动,被宋瑾瑜一再抢走机会,受尽屈辱,甚至…… 可埋怨王科长,把她骂一顿,打一顿又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任凭谁想去改变,也不可能了。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地原谅我。我也不敢奢求你的谅解,我如今能做的,就是帮你调回县中,顶替宋瑾瑜的空缺。她……她外出学习时,做出一些丑事,被当地教委退回来了,现正在停职反省,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王科长说道。 明月身子一震。 丑事? 莫非!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句古谚语无论用在何时,用在何人身上,都灵验得很。 宋瑾瑜的丑恶嘴脸不知得罪了哪路同行的老师,亦或是有人故意整她,一个月前,县里去同州调研的老师都还在认真整理调研报告,宋瑾瑜却忽然接到县教委的电话,通知她立刻返回县中。 她心怀忐忑地回来,等着她的是停职反省的处分决定。 一个私生活混乱的老师,如何为人师表,如何站在三尺讲台上为单纯的学生们答疑解惑。 她灰溜溜地离开学校宿舍到外面租了一间房子,还买了一堆礼物去王科长家里求情,想让王科长把她调到县里的其他学校,她不想丢了工作。 得知真相的王科长拒绝帮助她,并且把她之前送来的高档化妆品原封不动地退给她,并让宋瑾瑜立刻离开她家,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 宋瑾瑜彻底绝望了,她每天窝在出租房里,算计着要不要辞职,用沈柏舟给的二十万在县城开家服装店,做生意养活自己。 可想了想她不是那块料,只好作罢。 她在家躺了几天,决定还是去找县中的校长求情,她毕竟是个女的,哭鼻子,服软的事,她最拿手,那些男的,就怕她来这一招。 想好了,就立刻行动。 挑了一个傍晚,学校没什么人,她拎着去王科长家没送出去的礼物,到县中家属楼找校长求情。 谁知,经过学校宿舍楼前,却看到前方一抹熟悉的身影,正领着三个穿着寒酸的小孩儿在校园里散步。 定睛一看,宋瑾瑜吃惊地捂住嘴。 那不是,那不是明月! 她怎么到县中来了! 不会是来揭发她的吧。 想到这儿,宋瑾瑜的心颤了两颤,硬着头皮追上去,轻轻叫了声,“明月——” 明月正在凝神考虑王科长刚才提出的诱人补偿条件,调回县中,享受宋瑾瑜曾经拥有过的所有便利先进的教学环境和生活设施,不用再待在大山里吃苦,不用再去转信台打电话,不用每天背送孩子们过河,甚至不用住在那个冰冷漆黑,散发着霉味的宿舍…… 这一切,光是想一想,她就觉得身体里溢满了兴奋和激动的泡泡。 要不要答应呢? 离开大山,离开高岗,离开转信台,离开…… 关山。 不知是怎么了,她的脑子里忽然变得混沌,心口处,也被一阵酸胀酸胀的感觉涌着,潮水一样,搅得她胸闷不已。 乍然听到呼唤声,明月并没立刻意识到这声熟悉的女声来自哪里,又是属于谁。 等她缓缓扭头,看到路灯下神色尴尬,目光闪躲的俏丽女人,她才倏然冷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说:“哦,是你。” 宋瑾瑜不敢与明月对视,她咬着嘴唇,看了看明月身侧那三个土不拉几的小孩,请求说:“明月,你能……能让他们回避一下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不必了。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学生,刚比赛完,还没吃饭,我带着他们去食堂。”明月转身欲走,却被宋瑾瑜冲上来抓住胳膊。 “明月,我知道你恨我,可这事也不能怨我,怪只怪沈柏舟他……”宋瑾瑜还想颠倒黑白,却被明月猛地甩脱胳膊,目光嫌恶地斥道:“你不要在我的学生面前说这些肮脏的事情,别污了他们的耳朵。你愿意和谁在一起,那是你的自由,和我有什么关系。” 明月看宋瑾瑜神色畏惧地立在一边,不敢再上来纠缠,她鄙夷地瞪着她,说:“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明月,你千万不要去告发我……我已经够惨了,要是再被学校开除,我用什么钱去赔违约金,还有我这些年的努力,不白费了吗?”宋瑾瑜苦着脸哀求说。 明月撇唇冷笑,摇摇头,她摸摸孩子们的脑袋,语声温柔地说:“我们走。” “明月——”宋瑾瑜在背后叫她。 明月再不愿理睬这个破坏了她一生幸福的女人,她挺直脊背,带着孩子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宋瑾瑜捂着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沉重地向家属楼走去。 经过学校布告栏时,她看到上面贴着一张通红的喜报。 全县英语口语竞赛结果。 一等奖,红山镇高岗小学,辅导老师明月,参赛队员,宋伟伟…… 宋瑾瑜不禁苦笑。 是金子总会发光。 像明月这样性格坚硬的女子,你就是把她丢进寸草不生的沙漠,她也能把干涸的沙漠变成茵茵绿洲。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又妒又恨却又佩服的女人。 周四,明月和一大早赶来的关山带着孩子们坐上了回红山镇的大巴车。 汽车发动之前,明月下车给王科长打去电话。 “王科长,谢谢您的好意,我决定留在高岗小学,等两年支教期满再说。”明月婉转拒绝了王科长。 王科长替她感到惋惜,可这事强求不得,只能作罢。 “明老师,这样吧,你不愿意到县中工作也行,你们支教时可以享受国家优惠政策,支教满一年,就可以通过寒暑假回学校读教育硕士研究生,这样,既不会耽误支教工作,又可以在支教期间拿到硕士文凭,到时,国家还会为你们提供专场招聘会,让你们选择自己的去向,我为你争取一下,如果考上今年的研究生,对你今后的前途会很有助益。”王科长说。 明月一直有继续读研的想法,可苦于受到支教规定的限制,无法报考。 “谢谢你,王科长。”她是真心感谢。 王科长惭愧地说:“谢什么啊,就当我为你们这些支教老师做些实事吧。” 明月回到车上,关山看她眉眼带喜,问她遇到什么好事了,明月照实说了,关山由衷替她高兴,并表示,到了镇上,他要请一大三小四位师生吃饭,为他们庆功。 孩子们高兴坏了,围着他一口一个关叔叔的叫着,就差没当众亲他了。 明月看在眼里,脸上溢出甜甜的笑容。 在红山镇吃饭,当然要去春风餐馆。 “明老师,我想吃甜甜的肉。”宋梦凡吮着手指期盼地说道。 糖醋里脊,她在学校里做过一次,还没盛到盘子里就被孩子们抢光了。 “我想吃野山菌炖小鸡。”宋旭旭也提出要求。 宋伟伟瞪了他们一眼,小声提醒说:“关叔叔没有钱,我们吃最便宜的。” 明月刚想安慰他们,说想吃什么尽量提,关山不请她也会请的,谁知话还没说出口,耳边就听到一声熟悉到骨子里的男声,正惊喜不禁地叫她。 “明月——” 第一百九十二章 商调函 沈柏舟这顿饭吃的那叫一个憋屈。 原以为带着一纸宝贵的商调函从同州千里迢迢赶到高岗,能给明月带来期盼已久的新生,进而挽回两人的关系,可没想到,在红山镇这个破旧发霉的小餐馆里,巧遇明月等人,会是这样一种尴尬的局面。 明月根本不和他同桌吃饭,而且她堂而皇之的和那个臭当兵的,带着几个脏不拉几的学生,围着一桌简单的菜肴吃得不亦乐乎。 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沈柏舟捏紧手包里的商调函,牙齿磨得嘎嘎响。 明月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这张商调函几乎跑断了腿。他先是找到之前准备接收明月的同州实验小学的校长,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把支教一年,表现优秀的明月调入他们学校,校长是是个明白人,也记得当初在校实习时为学校赢得巨大荣誉的英语实习教师,可因为她是免费师范生,需要到生源地的县级学校支教两年方可自主选择就业单位,所以当时才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了接收明月的想法。如今教育厅的沈柏舟为其说情,又拿出明月在校时的成绩单和堪称辉煌的实习报告,以及她在川木县支教期间踏实教学的图片资料,这位求才若渴的老校长也忍不住心软,他最终同意接收明月,在沈柏舟的帮助下,顺利过了同州教育局那道关,由主管部门向川木县教体局支教科开出了商调函,把明月从红山镇高岗小学调入同州实验小学任教。 沈柏舟拿到这份商调函的时候,忍不住红了眼眶。老校长以为他不满意学校的回应速度,刚解释个开头,说他虽是一校之长,可牵扯到人事调动,也需要向上级直管部门报告,上级部门同意了,才能出具商调函,并非那么简单,刚说到这儿,老校长的手就被沈柏舟紧紧握住,他低着头,哽咽着说:“谢谢您,谢谢老校长,您不知道,您帮了我多大的忙。” 老校长似是看出什么,但仍拍着他的肩膀,说:“我是看重小明老师的才华,才为她破例,你也是个好青年,为了心上人肯做到这一步。小明老师有福气呦,哦,对了,至于小明老师剩余的支教时间,就等她在我们学校稳定住了,再去县里学校补齐。” 沈柏舟从老校长的办公室出来就踏上了去往皖州的火车,下了火车又包车直达红山镇,这才刚下来吃口热饭,却不想碰到从县里回来的明月一行人。 明月见到他,除了刚开始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之外,再也没正眼瞧过他。她和那个姓关的军人,有说有笑的谈着什么竞赛的话题,三个孩子也不时插上几句童言稚语,引来一片欢笑声。 他反倒成了个多余的人。 忍了再忍,忍到不能忍,他的少爷脾气又上来了。 他唰一下起身,脚步僵硬地走到明月他们桌前,叫了声明月,然后掏出手包里的一片薄纸,啪一下拍在她的面前。 “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明月,你原谅我也好,不原谅我也罢,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我必须要做出补偿。”沈柏舟说完,走回座位背起一个硕大的背包,然后转头对神色暗沉的明月,说:“我先到高岗小学等你,你好好考虑一下,跟不跟我走。” 沈柏舟走了。 不是回繁华热闹的同州,而是独自背着大包去了高岗。 看样子,他这次是有备而来。 明月的视线转向桌上的薄纸。 商调函三个大字,像是从潘多拉魔盒里掉出来的宝贝,明知拥有它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可那种带着魔法的诱惑却让她瞬间屏住呼吸。 饭桌上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孩子们放慢咀嚼速度,小心翼翼的注视着明月。 坐在明月旁边的关山,也在看到那张纸片上的内容后,目光和神情同时起了微妙的变化。 明月盯着那张限定时间报到的商调函看了大约几十秒,她伸出手,折好,放进衣兜里。 “吃饭吧,伟伟,你们还想吃什么菜,老师请客。”明月摸了摸宋伟伟的头发。 宋伟伟抿着嘴唇,摇摇头,“我们已经吃饱了。” 明月把目光投向关山,关山也在望着她,漆黑的眼眸里像是灌满了夜晚流淌的鹳河水,黑沉如海,看不清里面都藏着些什么。 “我也吃饱了,走吧。” 不等明月问询,他起身背上行李包,然后找小九结账。 小九从伙房里探出头来,笑道:“老板娘说了,这顿她请,吃多少都算她的,说是给这些娃娃们的奖励,他们可给红山镇和高岗村长脸了。” 关山还是留下一百块钱做为餐费,小九拗不过他,只好收下。 一行人起身向高岗村走去。 路上,宋伟伟拉着明月的手,鼓起勇气,问:“明老师,你要离开高岗,离开我们吗?” 明月笑着摇头,“老师还没想好。” “老师,老师,你不要走——” “我们舍不得你!” “呜呜,明老师,你不要走。” 三个孩子围着她抹起眼泪,弄得场面特别伤感。 明月蹲下身,为他们一个个擦干眼泪,她苦笑着,安慰他们说:“老师真的还没想好,你们别怕,就算老师走了,上级教育部门也会派新的支教老师过来。” “不要,我们只要你。”宋梦凡一把抱住明月,大哭起来。 “我们只要明老师。关叔叔,你快劝劝明老师啊,她最听你的话了!”宋伟伟眼眶泛红地向站着不动的关山求助。 关山心中苦涩,却无法表露出来,甚至还在挣扎笑着,上前拉开黏在明月身上的孩子们,劝说道:“你看你们,怎么不懂事了呢?明老师离开高岗,不在咱们这个穷地方受罪了,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呀!对吗?” “走喽!快回高岗向郭校长和村民们报喜去,你们这次,可立下大功喽!”关山双手拉着孩子们,率先走向山口。 望着关山高大的背影,和被山风鼓荡起来的迷彩服,明月的眼睛渐渐变得酸涩而又潮湿。 关山,连你也想让我离开高岗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要后悔 把孩子们一一送回家,最后,关山送明月回学校。 走到通往断崖的路口,明月刚想说,我们去爬断崖吧,却被关山抢着打断:“明月,我有话跟你说。” 明月点点头,指着断崖,“上去吧。” 关山摇头拒绝,说:“你今天太累了,就不上去了。我长话短说,你听着就好。” 明月心里一咯噔,清水似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雾气。 “嗯。” 关山注视着远处的校舍,目光坚毅地说:“明月,我之前在断崖上对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你只当我啥也没说,安心回同州去吧。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有空了,常回来看看。孩子们和村民一定会很想你。” 明月低着头,眼眶里的雾气刹那间凝结成泪水,不受克制地奔涌而出。 她吸了吸鼻子,极小声地问他:“你呢,你会想我吗?” 关山的手指在裤缝边捏成拳头,紧了又紧,嘴唇也抿成一道缝,几乎看不见牙齿,目光里充斥着痛苦和不舍,却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化为平淡而深邃的凝视。 “会。但是,你若能实现心中的梦想和抱负,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的心意,在你灿烂光辉的前途面前,只是无知少年一场青涩的梦境,梦醒了,烟消云散,一切都回归原点,了无痕迹。 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月看到神情平静的关山,猛地呜咽了一声,转过身去,肩膀不住耸动着,似是无法接受他给出的答复。 关山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肩头,给她带去一丝安慰,可是指尖却在距离她半寸的位置停住,再也落不下去。 过了半晌,明月擦去泪水,匆匆丢下一句,“我回去了,你别送了。” 说完,她就仓促地跑走了。 关山抬脚想追,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的眼神痴痴地落向夜色中那抹纤细单薄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不见,他才转身,步履沉重地向转信台走去。 起初,是一步一顿缓慢行走,突然,随着一声响亮凄怆的呼哨,他像是突然发了狂的野兽一样,向黑暗寂静的后山狂奔而去…… 明月回到学校,没有意外,看到伙房里正和郭校长说话的沈柏舟。 她咣当一下推开门,掏出口袋里的一纸调令扔在沈柏舟的脸上,呛声吼道:“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生活,你又凭什么施舍我,讨好我,沈柏舟,你不是我男朋友了,你现在没资格对我做这些事!” 沈柏舟脸色黯沉到了极点,他隐忍着脾气,捡起那张薄纸塞进郭校长手里,说:“您看看吧,如果连您也觉得我做错了的话,您就把它给撕了。只当我没来过这里。” 说完,沈柏舟就绕过站姿僵硬的明月,气呼呼地出去了。 郭校长借着油灯的光亮,仔仔细细把商调函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放下薄纸,指着刚才沈柏舟坐过的板凳,声音暗哑地叫道:“明月,你坐下。” 明月愣住。 这还是郭校长第一次喊她的全名,即使在认亲之后,她曾无数次请求他别喊她小明老师,直接喊她名字,那样才显得亲切,可他仍然不肯改口,始终习惯叫她小明老师。 没想到,今天,他却主动改了称谓。 可见,他是以一个亲人的身份,正式的,严肃的想和她谈谈。 她乖乖走过去,坐在板凳上。 两人的身影拉长映在墙上,像是面对面授业解惑的师生,又像是促膝谈心的父女。 “明月,我这样叫你,你懂我的意思吧。”郭校长目光深邃地望着她。 明月颔首,“我懂。您现在就是我的父亲。” 郭校长摇头,“你有父亲,他很爱你,我代替不了他。但是明月,今天我想以干爹,你的亲人的身份跟你郑重地谈谈这件事。”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郭校长望了望院子里那道挺拔的背影,叹息道:“不管之前小沈有多糊涂,有多混账,但是他这次,真是做对了。你别瞪眼睛,我说的是事实。因为我了解你,了解你来高岗的初衷和你心中藏着的沟壑千秋,你的舞台在更加宽广的城市,而不是这穷山僻壤的高岗村。明月,这九个月的时间,你用你的善良正直,幽默灵巧,温暖了这些留守儿童孤寂的心灵,我代表这些娃娃们感谢你,你做得很好,足够好,也足够多,真的够了,明月,可以了,你可以卸下包袱轻装前行,去追求你的理想了,没有人会怪你,大家都会理解你,并且会……会想念你。所以,别再犹豫了,和小沈回同州去吧,那里,才是你应该生活的地方。” 明月泪眼婆娑地望着郭校长,表情纠结痛楚地喃喃:“您,连您也要赶我走麽?” 关山这么说,郭校长也这么说,他们都不再需要她了?还是在生她的气。 郭校长目光慈祥地拍拍明月的手背,说:“不是赶你,是为了你好。傻孩子,别纠结了,去,劝劝小沈,他来一趟不容易,况且还为你做了那么多。” “不去。”明月执拗得很。 郭校长叹息一声,目光睿智地劝道:“明月,我说句话,你可别不高兴。小沈给你这张商调函的时候,你没有当场撕掉它,说明了什么?” 明月低下头,沉默了半晌,说:“您瞧不起我了。觉得我会和他重修旧好,回同州过新生活吗?” 郭校长摇头,了然说道:“你不是那种委屈求全的人,但是明月,你心有不甘,你想离开高岗的心,始终没有变过,所以,才会在小沈递来调令的时候,没有立刻撕掉它,因为你清楚,或许这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机会,如果错过了,恐怕会遗憾终生。你说我说的对吗?” 明月愣愣地看着郭校长,最后,缓缓点头,“对,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是,我也不会愚蠢到和沈柏舟再谈一次恋爱。” 非常矛盾的心理,从山下起就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 郭校长颔首,体谅道:“由着你的心去做吧,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明月。” 明月神色怔忡地望着郭校长,内心变得一片迷惘…… 第一百九十四章 虎皮吊兰 第二天,郭校长从转信台回到学校,看到眼袋青黑的明月正在宿舍收拾行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郭校长,我……”明月欲言又止,那双水汪汪的清澈大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别说了,我都明白,也能理解,小明老师,你收拾吧,我去做饭。”郭校长指指伙房,出去了。 早餐非常丰盛,面汤里的鸡蛋花,荷包蛋,还有煮熟的鸡蛋,摆满餐桌。 郭校长还炒了两盘时令菜蔬,馏了几个白面馍馍。 郭校长看看低头不语的明月,掰了块馒头塞进她手里,“多吃点,吃饱了,还要赶路。” 明月没说话,只是机械地掰了一小块馒头塞进嘴里,半天才咀嚼一下。 沈柏舟默默吃饭,偶尔,会回应郭校长几句询问。 忽然,明月端起碗,站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她走到灶台前,把面汤倒进锅里,径自出去。 没过几秒,她又急匆匆地冲出院子,不知跑去哪里了。 沈柏舟放下碗想去追,却被郭校长按住手背,“你让她去吧,不然的话,她走了心里也不踏实。” 沈柏舟内心酸涩难言,因为他知道,明月去找那个姓关的的军人了。 虽然他一直在回避,也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可种种迹象表明,明月她的确是变心了。 她不再爱他了,而是对那位肤色黝黑,五大三粗的军人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不然的话,她不会整夜站在院子里望着高岗的月亮,痴痴地发愣,更不会食不下咽,在即将离开高岗的时候,还去转信台找他。 沈柏舟顿时觉得自己没了胃口,他喝了几口寡淡无味的面汤,放下碗,去院子里抽烟了。 郭校长摇头,神色了然地叹息道:“这一个一个的,都是咋了……唉……” 明月一路狂奔,赶到转信台。 跑上台阶,却只看到趴在地上做俯卧撑的董晓东,没见到她要找的人。 “明老师,你咋这么早过来,有急事打电话?”董晓东还不知道明月要走,手撑了下地,站了起来。 明月匆忙摆手,张望道:“关山呢?他不在吗?” “你找关站长啊,他不在,一早就去后山了。”董晓东回答说。 他不在? 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失望,难过,更多的还是不舍。 她以为,再见他一面,或许会生出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可没想到,他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给她。 明月的脚沉甸甸的,像是黏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 她抬起头,目光留恋地望着这座整洁熟悉的院落,却在看到窗台上一盆郁郁葱葱的虎皮吊兰后,眼睛猛地定住。 “小董,这盆花……” 明月惊诧极了,来过这么多次,她从未发现转信台也种着一盆虎皮吊兰。” 绿白竖间条的细长叶片,长长的垂到花盆外面的新发的枝条,那小小的一团,看起来生机勃勃。 董晓东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见窗台上的花,不禁说道:“啊,你说那盆花啊,嘿,那可是我们关站长的宝贝。你别看它现在长得怪好,其实当初拿回来的时候,简直就是一蓬枯草。也不知道他抽什么疯,回来当自己孩子似的养上了。又是浇山泉水,又是灌营养液,每天光是翻土这一项活计,他就能做个不下十来回。不过,也神了哈,经过他这一折腾,这花,嘿,居然活过来了!” 董晓东抚摸了一下垂下来的枝条,笑着说道。 明月苍白的脸上浮上一层怪异的红晕,眼神也忽然变得热烈起来,“这花,他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董晓东回忆一下,回答说:“就你们从同州回来那次,他从包里掏出那蓬乱草,还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啥鬼玩意呢!” 是了。 是了。 这就是同州出租房里的那盆虎皮吊兰,他竟然把它带到了高岗,带回转信台,给了它新的生命。 是为了她吗?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傻子都能猜得出来,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丝毫也没注意到这盆凝结了他无数心意的花草。 关山…… 明月在转信台等了许久也没等回关山,只好返回学校。 沈柏舟已经把行李整好,立在院子里等她。 郭校长送他们去山口。 “我就不和孩子们告别了,您也保重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别耽搁。还有,还有下一任支教老师来之前,您用我留下的教案让孩子们自习。”眼眶通红的明月,不敢抬眼去看面目慈祥的郭校长,“有空的时候,我会回来看大家的。” “去吧,到了同州,好好生活。”郭校长叮嘱道。 明月飞快地抹了抹眼睛,嗯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 沈柏舟向郭校长挥手,“您多保重,再见。” “再见。” 很快,那两道背影消失在青翠欲滴的山道上。 郭校长叹了口气,低声说:“出来吧,已经走了。” 从路边的小树林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 他黝黑的脸庞上面,浮现着一抹深深的痛楚,他的目光痴痴地凝望着空无一人的山口,许久,才哑声喃喃,“她会幸福吗?” 和那个背叛过她的男人在一起,她会得到期盼已久的幸福吗? “唉……苦了你了。”郭校长拍拍关山的肩膀,安慰说:“回吧,回吧。日子长了,什么都能过得去。” 关山苦笑。 是这样吗? 他能迈过这道坎儿吗? 明月立在半山腰,转头,望向面目模糊的高岗。 隐隐的,她的心里总是涌动着一种不安的感觉。她觉得有人在叫她,在山口遥望着她…… 是他吗? 他来了? “明月,走啊,车子已经到山脚了。”来之前,沈柏舟从川木县包了一辆车,此刻,车就在山脚下等着他们。 明月站着不动,沈柏舟伸手拉她,却被她一把甩开,“我自己会走。” 沈柏舟闭着眼睛,暗暗吸气。 没关系,没关系。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他能忍,只要能把明月带回同州,他有信心,能够重新赢回明月的心。 不久之后,破旧的面包车载着心思各异的两人驶向川木县。 第一百九十五章 意外总是在想不到的时候发生 车子到了川木县,沈柏舟和明月去教体局办理手续。 王科长主管人事,隔天再见到明月,她很是惊讶。 问清来意后,她没像上次一样为难这个姑娘,而是痛痛快快帮着明月把各项手续办妥,并帮她代办人事局那边的手续。 “商调函有时间限制,你快去同州开调令吧,到时候,两不耽误。”王科长建议说。 “王科长,那高岗小学支教老师的空缺,您什么时候安排老师过去?”明月担心孩子们不能按时上课。 “我们会尽快安排的,小明老师,你就安心去同州吧。”王科长说完,又压低声音,笑着打趣明月说:“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我工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支教老师直接被省属重点学校调走的呢。你可是我遇到的头一份,可见你男朋友下了多大的功夫!” 明月的目光闪了闪,回答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您误会了。” 他只是一个来还债的人,而她,更谈不上幸运,只是拿回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哦,是我老眼昏花了,呵呵,不好意思啊,我说错话了。”王科长尴尬地自嘲道。 明月苦笑,向王科长致谢,并起身告辞。 即使有王科长帮忙,这一番折腾下来也到了下午四五点。 面沉如铁的沈柏舟和面无表情的明月来到汽车站。 “麻烦买两张去皖州的汽车票。”明月拿出钱包,对售票员说道。 “我来。”沈柏舟想凑过来表现,却被明月冰冷的目光给震住。 沈柏舟讪讪然退开,他摸摸鼻子,看到车站附近的超市,想了想,他决定去买点吃的,当做晚饭。 超市是那种廉价小超市,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沈柏舟只挑最贵的,看起来干净的买了一塑料袋,拎着去售票窗口找明月。 明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售票厅的长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连他走近了也没察觉。 他轻轻咳了一声,把一袋子吃的,放在明月旁边,“饿了吧,先吃点垫垫。” 明月看看他,又把视线转开,语声冰冷地说:“去皖州的大巴车坏了,车站正在调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 沈柏舟愣了愣,车坏了? 他想也没想,立刻就说:“那我包辆车,咱们直接去皖州,不用在这儿等了。” 明月的秀眉蹙成川字,“沈柏舟,你能不能让我觉得舒服一点。” 有钱就了不起吗? 她偏就看不上这种一点苦都不愿意吃的男人。当初和沈柏舟谈恋爱的时候,虽然也会反感他的少爷做派,但她一般都会选择隐忍,不会当面指责他的不是。如今情分全无,再看这样铜臭味十足,男子气却明显不足的沈柏舟,只觉得胸闷厌恶,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废话。 沈柏舟被明月呛得脸上一阵热烫,他在长椅上坐下,从袋子里拿了个萨其马,撕开包装,撒气似的,用力咀嚼起来。 高岗。 花妞儿放学后背着竹筐,去伙房找花奶奶,“奶,我去后山采些菌菇,给明老师补充营养。” 花奶奶佝偻着身子,转过头,望望天色说:“那你快去快回,天黑了,林子里危险。” “嗳。” 花妞儿应下,一跑一颠地出了家门。 明老师今天没在学校,郭校长说明老师下山看病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不知道明老师得了什么病,她很担心,也不知道自己能帮明月老师做些什么。 所以下午一放学,她就想去后山采些新鲜菌菇,攒着给明老师熬汤补身。 后山她很熟悉,闭着眼睛也能摸到草药生长的地方。 “离开太久的故乡,别忘了爹娘……” 寂静的山道,花妞儿边走边唱,不知不觉已经远离村子。 “罗衫初解小蛮腰,轻拢鬓丝碎步摇……蹡嘚嘚蹡……媚眼如丝声颤颤,裸怀含春横在辇……蹡嘚嘚蹡……”喝了点小酒的宋老蔫一摇三晃的哼着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从后山上朝家走。 他今天上山溜达,着实是在家闲的发慌。 自打他被明月当众教训了几次之后,村里的那些老娘们谁也不怕他了,他有心调戏捉弄她们,却还没近身就挨了打。宋孝春那个没良心羔子,以前还由着他对他媳妇儿摸摸掐掐,搞点小动作,可现在,他媳妇儿也对他横眉怒目的,连掌柜的话也不听了。 哼。 这都是学校那个小娇娘挑唆的结果。 那个白嫩嫩,滑溜溜的小娇娘…… 多日未近女色,宋老蔫一想到当初欺侮明月那血脉贲张的一幕,他就觉得有一股邪火从小腹烧了起来。 “离开太久的故乡,快快回去见爹娘……” 忽然,几声清脆悦耳的歌声传进宋老蔫的耳朵。 他挤了挤老鼠眼,看着山道上越走越近的瘦小身影,不禁重重地咳了一声。 “咳咳……” “这不是妞儿?你去哪儿咧?”宋老蔫打量着面前长高了不少的花家小孙女,笑眯眯地问道。 花妞儿被突然出现的宋老蔫吓了一跳,她退后一步,眨了眨清澈的眼睛,有礼貌地回答说:“我去采菌菇。” 宋老蔫看着花妞儿秀气的脸蛋和单薄的胸脯,不知咋的,小腹间那股子被酒精烧起来的邪火猛地一窜。 他摸着下巴,细小的眼睛里露出淫邪的光芒,“采菌菇啊……我刚才看到一片好的。” “真的?伯伯,在哪儿呢?”花妞儿眼睛一亮,心想要是能多采些就好了。 “在那边山沟里,我带你去。”宋老蔫上前牵住花妞儿的小手。 花妞儿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跟着宋老蔫向黑乎乎的树林里走去…… “各位旅客,由川木县发往皖州的客车将在十分钟后发车,请买好票的旅客从一号检票口检票上车!” 等了将近五个小时,总算可以出发了。 沈柏舟抢着拿行李,他对一脸疲色的明月说:“累了吧,上车你就睡,别撑着。” 明月没有回应,跟着人潮通过检票口,来到夜色中亮着车灯的大巴车前。 “行李放行李舱,按座位号乘车,谢谢配合。”车站工作人员用喇叭喊话,提醒旅客注意事项。 沈柏舟把明月的行李箱和他的背包塞进行李舱,回身去找明月上车。 “铃铃——” 明月的手机响了。 “上车再接吧,司机催了。”沈柏舟说。 明月已经掏出手机,就低头瞥了一眼正在闪光的屏幕。 忽然,她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箍住,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明月?”沈柏舟诧异地看着她。 明月愣了愣,猛地划了下手机屏幕,贴在耳边。 “关山,是你吗?是你吗?关山!” 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一定是从转信台打来的。 果然,耳畔传来几声熟悉到骨子里的呼吸声,沉沉的,压得她心里一紧。 然后,明月听到关山嘶哑得可怕的声音,对她说:“明月,花妞儿出事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最后悔的事 傍晚时分,因为断崖边的一处线路出现严重故障,所以关山带着董晓东前去排障,重新架线。 等忙完,两人回转信台,经过一处僻静山谷的时候,忽然听到几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关山和董晓东冲过去救人,不想到了谷底,却看到衣衫不整的花妞儿正蜷缩在地上恐惧瑟缩地哭泣。 她带来的竹筐被压扁,扔在一边,地上,还掉着一根红色的男人裤带。 看到这一幕的关山和董晓东,只觉得脑子轰然炸裂,整个人都不清醒了。 花妞儿,花妞儿,是被禽兽…… 关山脱下迷彩服,盖在花妞儿身上,把她抱了起来。 神情木然的花妞儿却像是疯了一样,用布满红痕的手去抓关山,去挠关山。 若不是董晓东上前帮忙,关山只怕就要当场挂彩。 关山的心在滴血,可他只能不停地用言语安抚情绪失控的花妞儿,直到她认出自己,然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经过花妞儿断断续续的讲述,关山了解到事情经过。 竟是宋老蔫! 竟是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欺侮花妞儿。 关山抱着花妞儿一路下山,回到花家。 花奶奶见到受伤的花妞儿,又听了关山的讲述,当场就昏了过去。 董晓东气得目眦尽裂,要去找宋老蔫拼命。 关山拦住他,说救人要紧。 花奶奶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哭着爬到花妞儿身边,看她有没有受到侵害。 关山和董晓东在院子里听着祖孙俩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个个攥紧了拳头。 过了不久,花奶奶叫他们进去。 花妞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她蜷缩在墙角,像头受惊的小鹿似的,瑟瑟发抖。 看到关山进来,她扑上去,拉住关山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大叫:“关叔叔,我怕!关叔叔,别走!” 关山鼻尖酸胀难忍,他把征询的目光投向老泪纵横的花奶奶。 花奶奶轻轻摇头,低声说:“没得逞。” 像上次明月被欺侮之后情绪大起大落的折磨一样,关山闭上眼睛,感谢了一千遍的上苍。 幸好。 幸好没有。 但随即,他的眼睛里却迸射出愤怒的光芒,他把花妞儿交给花奶奶,“我去找他算账。” “不敢,不敢啊,关山,宋老蔫是个地痞无赖,你缠不过他的。”花奶奶死命拖住他。 “那也不能这样算了,要不,我背您下山去报警。”关山建议道。 花奶奶无力的摇头,她看着怀里惊恐不安的孙女儿,悲怆地哭道:“这事捅出去,妞儿以后还咋活啊……呜呜……啊啊……我对不住妞儿的爹娘,我对不住他们……啊……” 最终,关山和董晓东步履沉重地回到转信台。 他睡不着,一直坐在院子里想今天发生的事。 想远方的明月,想瑟瑟哭泣的花妞儿。 十点多钟,转信台外面传来阵阵哭叫声。 关山赶紧打着手电去看情况,却发现年逾八旬的花奶奶背着高烧抽搐的花妞儿来找他了。 “妞儿要明老师,她要明老师,你快给明老师打个电话吧,让她快点回来,不然,我的妞儿就要活不成了。”花奶奶坐在地上,嗷嗷痛哭。 原来,关山走后,花妞儿突然发起高烧,她拉着奶奶,梦魇一样不停地叫明老师,她要明老师。 关山无奈之下,告诉花奶奶明月已经离开高岗,不会再回来了。 花奶奶哭着求他,求他打个电话,哪怕让花妞儿听听明老师的声音。 关山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明月的手机。 “明月,花妞儿出事了。”他说完,就听到明月倒吸口气,一秒也没停顿地焦急问道,“花妞儿怎么了,关山,花妞儿她怎么了?你快说呀!” 他默了默,将晚间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漏的告诉了明月。 他听到明月那边传来车站发车的提示音,还有沈柏舟催促明月上车的声音。 他苦涩地说:“你上车吧,这边有我,你别担心。” 说完,他狠下心,挂了电话。 这边,沈柏舟看到明月抱着手机久立不动,觉得不对劲,上前叫她,却被明月目眦尽裂的模样吓得一个激灵,倒退一步,惊慌叫道:“怎么了,明月,出什么事了?” 明月神情怪异地瞪着他,那直勾勾的,毫无焦距的目光,令他感到头皮发麻。 突然,明月发疯似的冲向行李舱,拖出自己的行李,向出站口跑去。 沈柏舟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回同州了? 等他反应过来,冲上去截住明月,却被她狠狠甩开。 “你走,你给我滚,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离开高岗,花妞儿又怎么会……怎么会……”明月的眼眶赤红如血,像对待仇人一样,怒视着沈柏舟。 沈柏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端挨了一顿骂,累积了许久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沉着脸说:“不是我逼你离开高岗的,明月,你清醒一点,你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再想回同州,可就难了!” 明月鄙夷地看着他,“不回去又怎样?难道,同州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沈柏舟,你不会以为,你还有这个资格吧。” “明月——”沈柏舟气急败坏地叫道。 “我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因为一张商调函,跟着你走下高岗。你永远体会不到我此刻的心情,是多么的悔恨和痛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扛不住诱惑跟着你走!沈柏舟,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商调函的事,只当没有发生过。你走吧,我们今生,都不要再见。”明月说完,拉起行李箱,毅然决然地跑出了尚未关闭的检票口。 沈柏舟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车站工作人员过来拍他的肩膀,提醒说:“快上车吧,就等你一个人了。” 沈柏舟用力抹了把脸,将脚边一个矿泉水瓶子踢得飞起,转身,走向即将启程的大巴车。 高岗。 关山挂了电话,叫来董晓东送花奶奶祖孙回家,他则孤身一人,向村子里某处漆黑破败的院落走去。 宋老蔫从后山一路狼狈逃窜,摔了不知多少跤,才摸到自家门口。 进屋后,他紧闭房门,缩在床上不敢动弹。 他原打算做成好事,给小妮子点钱,堵住她的嘴,谁知小妮儿太能折腾,一个劲儿的喊叫,他可真是倒霉,事没办成,还被关山那怂给撞上了。 也不知道那小妮儿会不会瞎说,如果把他说出来,那……那…… “咣咣——”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砸门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愤怒 宋老蔫吓得从床上弹跳起来,他抖抖索索地蹭到门边,将木门扯开一道缝,向院子里窥探过去。 “咣咣——” 剧烈的砸门声又起。 “妈呀——” 宋老蔫吓得一屁股墩在地上,手不小心扫到墙上挂着的一口落满灰尘的铁锅,铁锅掉下来,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他的头上。 “咣铛铛——” 刺耳的噪音响彻院子,宋老蔫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院门咣啷一响,紧接着,一阵犹如奔雷似的脚步声朝他的破屋直奔而来。 关山霍一下推开屋门。 迎面就看到缩在地上的肮脏身影。 团成一团,身上抖得筛糠一样,震得地上的铁锅嗡嗡直响。 屋里没有灯,但不妨碍关山准确无误地揪住宋老蔫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大……大兄弟,你……干……干啥!”宋老蔫双手握着关山的手臂,像条死鱼似的鼓着眼泡,呼吸急促地叫唤道。 关山面色发青,仔细看,会发现太阳穴的地方有根筋不停地在那里抽动。 他一语不发,可是可怕的眼神却让宋老蔫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他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一个黑暗无光的冰窟窿里,恐惧,无望,挣扎,想逃脱出来,却丝毫没有用处。 忽然,一根细长的带子垂在他的眼前。 宋老蔫的双目瞳孔猛地收缩,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光溜溜的裤腰。 即使暗夜里辨不出颜色,他也知道,关山手里拿的是啥东西。 “你说我来做什么?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关山逼近他。 “放……放……”宋老蔫感觉自己被提溜起来,脚悬空挨不到实地,喉咙被扼住的地方几乎黏在一起,他呼吸不成,只能张着大嘴,脸憋青紫地在半空中踢腾挣扎。 就在宋老蔫渐渐放缓了动作,眼泡泛白,裤裆不停向下滴水的瞬间,扼住他脖子的高大军人,突然松手,将他像烂肉似的,狠狠掷向地上。 宋老蔫在地上翻了个滚,口中发出极为痛苦的呻吟声,关山黝黑的脸愈发显得暗沉,只有一双迸发着寒意和怒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利剑似的的光芒。 他的脚跺得地面震颤,宋老蔫早就被吓破胆了,他唇色青白,抱住头,哀声求饶:“我……我不敢啦……再也不敢了。你别打我,别打我……啊——” 宋老蔫觉得脸皮一凉,紧接着,他的脸就贴在脏污的地上,眼前,是一片绝望的灰色。 看着地上死狗一样的畜生,关山的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怒火,他恨不能把这个禽兽不如的玩意阉割后丢进深山,更恨不能让他向受伤害的花妞儿下跪求饶,再把他送入监狱。 可花奶奶求他,求他千万不要把事情捅出去,因为花妞儿是个孩子,以后她还要在村子里长大,生活,如果丑事传出去,那花妞儿的一生就完了。 他不能凭着一时之气,葬送了花妞儿的未来,可他又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给宋老蔫一个狠狠的教训。 “畜生——” 愤怒加上痛心,铁拳的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浑身绷硬如铁,最终,他在情绪失控之前丢开手上的一团烂肉,起身,大踏步离开这座臭气熏天的院子。 漆黑的屋里,目光呆滞的宋老蔫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过了半晌,他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裆部,扒着一旁的凳子,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呸——” 他啐了口浓痰,却牵动干涩肿胀的嗓子,猛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 宋老蔫捏着脖子,猥琐阴晦的眼里渐渐溢出歹毒而又阴险的暗光。 妈的! 他宋老蔫横行高岗这些年,从来没人敢和他反挺,一个外来破落户,一个爱管闲事的臭当兵的,居然敢威胁他,让他如此丢人,妈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宋老蔫转动脑子,盘算了一会儿,起身换了身衣裳,就一瘸一拐地朝宋孝春家去了…… 花奶奶端着药碗,倚在床头,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药汤,俯身趴在花妞儿的耳边,叫道:“妞儿,喝药了。乖,喝了药就好了。” 花妞儿烧得满脸通红,连呼出的气都像是带着火,她拧着眉头,表情痛苦地喃喃:“明老师……明老师……” 花奶奶低头拭泪,嘤嘤哭了起来。 “不要……不要摸我……我疼……疼……别过来,别过来——啊——”虚弱成纸人似的花妞儿突然坐起,像头受到伤害的小鹿一样,蜷缩着,倒退着,贴向墙角。 “妞儿……妞儿……”花奶奶想上炕安慰孙女,可孙女却像是不认识她了,发狂一般地指着她,嘶声大叫,“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怕!我怕——” 花奶奶捂着脸,盘腿坐在炕沿儿上嗷嗷痛哭,她,她的妞儿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怎么办…… 这时,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花奶奶以为是关山来了,抹了抹泪,挣扎着从炕沿儿上起来,谁知刚走到门口,却看到门帘里探进一个硕大的脑袋。 再定睛一看,花奶奶顿时像炕上发了疯的花妞儿一样,目眦尽裂地扑向来人。 “我打死你这个畜生!你敢糟蹋我们妞儿,你不是人,畜生——我和你拼了!”年逾八旬的花奶奶哪里是宋老蔫的对手,就见宋老蔫恶毒地推了一把,花奶奶就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 炕上的花妞儿看到这一幕,犹如见到可怕的毒蛇,尖声高叫起来。 她极度惊恐的样子,却莫名的勾起宋老蔫的兴趣。他咽了口口水,摸到炕边,想去拉拽花妞儿。 “啊——”花奶奶悲鸣着扑上来,抓住宋老蔫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了上去。 宋老蔫惨叫一声,按住花奶奶的头,用力撞向坚硬的炕沿儿,嘴里恶狠狠地叫嚣道:“妈的,让你不老实!让你去找帮手!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花奶奶的眼皮被鲜血糊住,可她仍旧死死咬着宋老蔫不放。 花奶奶知道,她若是倒下了,她的花妞儿就完了。 “住手——” 随着一声鹰啼般充满了力量的清叱声,一抹单薄瘦削的身影冲进屋内。 第一百九十八章 千钧一发 来人何止明月,她的身后,还站着三位威风凛凛的警察。 宋老蔫错愕的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他颤颤悠悠松开手,花奶奶像是纸糊的人一样,咚的一下倒在地上。 “花奶奶——”明月冲上去,扶起奄奄一息的老人。 警察上前,按住宋老蔫。 “我没……没犯罪……是这个老东西咬住我不放,我……”惊恐不安的宋老蔫兀自还在挣扎解释。 警察冷眼斥道,“省省力气,去派出所解释吧。” 明月和另外一位县里来的警察把花奶奶搀扶到床上躺下,才终于挪出视线,望向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花妞儿。 不过是一日未见,这个懂事伶俐,脾气和她有些相似的倔强女孩,却像是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的花朵,满身伤痕,眼里除了痛苦、恐惧和挣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情绪。 看一眼都觉得心在疼,疼得滴血,同时又恨到极点,头嗡嗡啸叫着,看什么东西都是赤红一片。 几位县里的警察正准备把宋老蔫带走。 突然,一个人指着扑过来的报案女子,惊叫喝止:“你要做什么!” 明月完全失去理智了。 她的手里攥着一根花奶奶碾药的木擀杖,冲向背对着她的宋老蔫。 警察拦住她,夺走木棍,扔在地上。 “明老师,你这样做,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会使你陷入被动,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还要照顾这一老一小。”警察劝说道。 这一声诚恳的提醒把陷入混乱状态下的明月瞬间点醒,她挥舞着拳头,隔着警察的劝阻狠狠砸了一下宋老蔫的脑袋,然后,抹了一把脸上潮乎乎的泪水,准备打水给花奶奶处理伤口。 谁知刚一迈步,院子里却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 “人呢——” “有人没!!” “花家的人出来!” “外来户敢欺负咱原住民,我看你们是在高岗住够了!” “出来!评评理!” “出来!快出来!” 明月的心咯噔一沉,村民怎么来了? 宋老蔫听到外面的动静,却像是打了强心针似的,蹭一下来了精神。 他扯着嗓子喊道:“我在屋里,被他们欺负呢!!” 警察蹙眉,厉声喝止他,让他不要乱喊。却没想到受到误导的村民却一下子扯掉门帘,涌了进来。 打头的宋孝春看到明月和三位警察,不禁暗中吃了一惊。 这个宋老蔫,到底做了啥坏事,怎么还把警察招来了? 之前宋老蔫找到家的时候,不是说外来户花家欺负他,他想报复,给花家一个教训吗? 他推说天晚了,第二天再找人帮他。谁知宋老蔫却用照片的事威胁他,说他今晚不帮忙,他就把照片发到全村。无奈之下,他半夜跟疯子似的,挨个敲本家的门,找人来给宋老蔫做帮手。 可等宋孝春看清屋里的情况,他不禁迟疑了。 花奶奶受伤躺在床上,花妞儿也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她们这样一对儿手无缚鸡之力的祖孙俩,怎么可能欺负得了奸猾成性的宋老蔫。 看样子,这事另有隐情。 宋老蔫看到宋孝春,阴沉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挣开警察的钳制,大声呼喝道:“孝春,你看到了吧,这些人连警察都叫来了。你们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过来救我!” 宋孝春犹豫不定,宋老蔫转了转眼珠,“咳,孝春,你的东西……?” 不想要了? 宋孝春脸色一白,用力跺脚,指着被警察围住的宋老蔫,吼道:“乡亲们,上啊,救人——” 明月挡在最前面,她大声劝阻:“别听宋老蔫胡说,他才是罪大恶极的混蛋,警察带走他是有原因的……乡亲们,你们听我说……” 宋老蔫生怕明月把他的丑事说出去,于是,指着明月,大声挑唆道:“警察就是她,就是这个老师带上山的,她不是好人,她想毁了咱们高岗,快收拾她啊,打她——打她——” 不明真相的村民真有上来抓明月衣服的,明月躲避不及,被人狠狠推搡在地上。后面的人涌上来,一双双大脚无情地踩向明月。 三位警察也遭到村民围攻,眼看着场面就要失去控制,突然,一抹峻然高大的身影横插进来,一手拎起一个施暴的村民,把明月从地上抱了起来。 关山! 关山! 竟然是关山。 他,来了! 他又一次救了她。 明月的视线模糊一片,可是内心里却有一股暖意不停地向上升起。 之前,所有的迷惘,慌乱,焦灼,愤怒,甚至是委屈,都随着这重重一抱,化为安定和平和。 有他在的地方,永远都是安宁。 “小董,交给你了。”情况危急,关山顾不上和她对视一眼,匆忙把她推给董晓东,然后,冲上去,解救院子里那几位被围攻的警察。 警察见到有军人来帮忙,精神大振,可他们虽是练家子,可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却不能随便动武,伤了群众。 尤其是关山,因为平常和村民的关系非常亲近,所以,他几乎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由着这些村民肆意谩骂殴打。 “乡亲们,你们别受坏人蛊惑,听我说一句,如果你们还信任我,听我说一句话,好吗?”关山大声喊道。 “嘶!” 不知谁一脚踹到他的伤腿,关山拧眉一肃,咬紧牙关,硬是把那股子钻心的疼痛挺了过去。 “乡亲们——”他举起手臂,大吼一声。 村民们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他们神情激动地看着关山,等他发声。 “我来说!” 忽然,静下来的院子里,颤颤巍巍地走来一位额头黏满血迹的老妪。 花奶奶? 只见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走到院子中央,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花奶奶——”明月失声惊叫。 花奶奶推开要搀扶她起来的董晓东,泪眼婆娑地冲着高岗村村民喊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了这些好人吧。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花奶奶浑浊的目光在人群里梭视一圈,最后,牢牢地锁定在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身上。 她倏然伸手,颤抖地指着宋老蔫,怒不可抑地揭发道:“是他!是他这个畜生,丧尽天良欺侮我家花妞儿,反过来却倒打一耙,污蔑我们!我要告他——我要告他,我要让他坐牢,坐牢!!” “哗——” 花奶奶的话犹如一颗炮弹落在平静的水面上,瞬间,激起了汹涌可怕的浪涛。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答应你 偏见与沉默。 是滋生罪恶的温床和遮羞布。 花妞儿出事之后,花奶奶选择沉默,不是因为她不伤心,不愤怒,而是这种无奈的沉默,源于社会大环境的偏见。 虽然是最值得同情最值得去关爱的受害者,可这种事情一旦曝光,受害家庭却会成为众矢之的,而那些异样的眼光和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则会把受害者推向更悲惨的境地,严重的,甚至会导致悲剧的发生。 这种可怕的隐形的二次伤害,才是花奶奶始终不敢站出来的原因。 明月以为,老人家余生都会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负重前行,却没想到,老人还是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选择了勇敢,选择了正义。 这是一位值得所有人去尊重的老人。 没有什么比事实更好,更有力的武器了。 被宋老蔫蒙蔽的村民们,在短暂的震愕和沉默之后,忽然,爆发开来。 谁也没有想到,最先冲上去揪住宋老蔫领口的,竟是他的堂弟,宋孝春。 这个受尽宋老蔫摆布的窝囊男人,得知真相之后,再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深处尚未泯灭的良知,愤怒失控的他冲上去一把揪住宋老蔫,“老畜生,我阉了你,看你还咋作恶!” “阉了他,阉了他!” 宋老蔫惊恐瞪眼,不可置信地威胁宋孝春,“你疯咧,我是你哥,我手里有你……” “我再怕你个怂,我就不姓宋!”宋孝春一拳上去,砸的宋老蔫嗷嗷直叫。 宋孝春惨笑一声,举高手臂,说:“乡亲们,他用我和镇上小寡妇私通的照片威胁我,背地里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他贪污四组贫困户的补助,他欺侮村里的留守妇女,他向镇上当干部的亲戚告状,截留了高岗小学一百万的慈善捐款……他……” “我也要揭发他,二月初九那天下午,我去地里干活,差点被这个老畜生给……”一位年逾四旬的中年妇女抹着眼泪,站出来指认宋老蔫的罪行。 “我揭发……” “我揭发……” 宋老蔫见势不妙,捂着肿成猪头似的脸,想从人缝里溜走。 “站住!”警察上前控制住宋老蔫,宋耷拉下脑袋,软瘫在地上。 宋家山带着村民们陆续赶来。 得知情况后,宋家山上去就掴了宋老蔫一巴掌,这位朴实的秦巴汉子,愤怒到手脚颤抖,“警察同志,带走吧,按国家法律惩处,该杀杀,该坐牢坐牢,我们高岗,从此,没他这个人!” 绝望哀嚎的宋老蔫,被警察带走了。 村民们无不拍手称快,之前因受宋的蒙蔽,对明月和关山谩骂殴打的几位村民,也主动到两人面前认错。 明月被踢了几脚,再加上一个昼夜未曾休息,应付完几位村民,她觉得心口处闷疼不已,额头冒虚汗,眼前的关山竟渐渐变得模糊…… “关……”她晃了晃,手臂无力地划过空气,人也像是抽了线的木偶似的,赫然间倒了下去。 “明月——”关山骇然大叫,长臂一伸,揽住明月纤细柔软的腰肢,把她稳稳地接在怀里。 “明月,明月,醒醒,明月,你醒醒。”关山俊朗的五官几乎缩在一处,他紧张地额头冒汗,心脏砰砰狂跳,一双漆黑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明月苍白疲惫的脸庞,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明月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冲着神情焦急的关山笑了笑。 “对……对不起。” 关山神色一黯,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在说这种话。 意识正从明月的体内一点一点消散开来,她急得不行,因为有句很重要的话,她还没来得及说。 没来得及对关山说。 不说出来,她会后悔终生。 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情地凝视着面前青山一样挺拔峻然的军人,喃喃说:“我答应你……答应你……关山……” 随着最后一个字轻逸如风的袅袅散尽,明月的头向关山怀里轻轻一歪,就此沉睡过去…… 翌日。 明月苏醒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不过,她不在花奶奶的院子里,也不在关山温暖的怀抱里,而是她生活了九个多月的学校宿舍。 这间小小的屋子,承载了她太多的喜悦和悲伤,绝望和振奋的时光。 她动了动脚趾和手指,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忍不住低低地嘶了一声。 可是下一秒,当她听到熟悉到骨子里的沉稳男声,在屋外面响起的时候,她却犹如遇见猫的老鼠一样,猛地闭上眼,心虚地不敢呼吸。 “她醒了吗?”关山问郭校长。 外面传来郭校长的笑声,轻悄悄的,却透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呵呵,呵呵,你咋这么着急呢,一天能跑来八趟,明老师没醒呢。” “咋这么能睡呢?花奶奶看过了,怎么说?她不会还有哪儿不舒服吧?”爱操心的人啊。 “呵呵,你想明老师得啥病?傻小子,想看她就进屋去看,跟我磨叽个啥!”不知是不是郭校长推了他一把,门的响声有点大,紧接着,明月就闻到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清冽干爽的气息。 青松一样新鲜自然的气息,让她忍不住心神一悸,脚趾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他应该是在偷看她。 站着不动,隔着油灯的光亮,仔细地打量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秀气姑娘。 等了约莫五六分钟光景,明月睫毛轻眨,面皮火烫的就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 她屏住呼吸,手指在被子里紧握成拳。 他又不动了。 这次应该是在床边,他不知是站着还是蹲着,总之,连呼吸的频率也放得极慢,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在偷看她吗? 明月实在忍不住将眼皮撩开一道缝隙。 谁知,一睁眼,却和近在咫尺的一双漆黑眼眸正正撞在一起。 “啊!”她的身子打了个颤,差点没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也被吓到了。 因为她看到他的瞳仁儿猛地缩了一下,然后,又一点一点映出她绯红着面颊的影子。 然后,她看到他笑了。 熟悉到骨子里的微笑。 挺拔的鼻梁下面,那一线灿烂的洁白…… 第二百章 恋爱 关山和明月恋爱了。 他们不像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每天花前月下,享受着丰富的物质生活带来的感官愉悦,他们谈恋爱的方式,更像老一辈的人,含蓄而又隽永。 他们约会的场所大多在青山绿水,山林小道之间。 她陪他巡线排障,放歌山野,他陪她涉水过河,其乐悠悠。 他的笑容灿烂喜悦,她的笑容明媚幸福。 两人的身影常常引得村民们驻足观望,大家都赞叹不已,称他们是一对儿真正的神仙眷侣。 只有董晓东,时常忧愁地望着关山,问他的关站长,啥时候能亲到嫂子。 关山嘿嘿挠头,说快了。 其实,到底快了吗?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月最近很忙,她前阵子下山去了一趟皖州,从城里背回了厚厚一沓手册和资料,说是这周末要给全村的孩子们上课。 今天他也有课。 体育课。 五月初的天气,说热不热,说冷不冷。 他穿上了过年在同州买的运动装,照了照镜子,拉住最近狂练体能的董晓东,问:“我这样子去上课可以吗?” 董晓东看到帅气得如同模特似的关山,眼睛都看直了。 他愣了一会儿,点头如捣蒜,大赞道:“老帅了!绝对迷死嫂子!” 关山拧着眉头,敲他一记脑嘣,“别乱叫!” 自从他和明月确定恋爱关系之后,董晓东就自作主张改口称呼明月为嫂子了。他警告了多次不管用,只好由他去了。 董晓东吐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关山不自在地拽了拽衣服,硬着头皮去学校上课。 孩子们操场上疯玩。 宋小宝最先发现站在院门口的关山。 穿着新衣裳的关山。 小宝的神情有些怪异,他盯着关山看了几秒钟,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关叔叔,你和明老师是一对儿!” 孩子们朝他跑了过来。 顷刻间,他的身上就挂了一串小猴子。 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明月听到声音从教室里出来。 看到金灿灿的阳光下笑得同样灿烂的关山,她刚弯起的唇角,却猛地一僵。 明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齐整的运动装,眼皮不禁抽了抽。 不是吧。 他怎么没跟她商量就穿了同样的运动装来上课了! 孩子们已经发现了,所以,一个个都笑得跟宋小宝似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然后再对对手指。 呜—— 丢人丢大了! 明月跺跺脚,烧红了脸跑回教室,再也不肯出来。 关山倒是放得开,他带着孩子们打了一场球赛,洗了脸,干净清爽地立在枝繁叶茂的老榆树下面,等着和明月过河送学生。 孩子们排好队,大声叫着明老师。 明月强自镇定从教室出来,她轻轻咳了两声,故意不去看笑得龇牙咧嘴的关山,而是打头,站在队伍最前面,带着孩子们出发。 鹳河水潺潺流淌,明月挥手向孩子们告别。 两人向回走。 五月的高岗,满山金黄的连翘绽放枝头,高低错落,一蹙一丛,都竭尽全力,绚烂得要变成图画。林子里的杏花、榆树花,野蔷薇也不甘示弱,纷纷探出头来,向人展露着它们独特的风姿。 空气里到处散发着甜美的气息,嫩绿的小草,粗粗的菌菇,还有不怕人的野兔子,偶尔也会露出头,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人类。 “你知道连翘花的花语是什么吗?”明月问关山。 关山轻轻摇头,目光温柔地凝注在她粉白的面颊上。 “柱子告诉我,连翘花语是魔法和预料。他说,这种花有一种近似于魔法的神奇力量,如果睡觉时在枕头下面压着连翘花,就会梦见未来伴侣的容貌,你信吗?”明月偏头,看着他,眼里露出促狭的笑意。 “信。”关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在他看来,她就是那朵美丽却不张扬的金黄的连翘花。 “柱子还说了,连翘也叫‘一串金’,它在早春时节先叶开花,花开香气淡雅,满枝金黄,艳丽可爱,连翘花看起来和迎春花很像,都是金黄色的,可你知道吗,连翘花是四瓣花瓣,而迎春花则是六瓣,连翘花结籽,迎春花不结籽,迎春花的花尾有一个喇叭花管,连翘没有。迎春花只可供观赏,而连翘却浑身是宝,能治病救人……柱子还说了,连……呀——” 明月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脸前方忽然压下来一道阴影,紧接着,她的身子一轻,竟被面前的男人抱了起来。 “喂,你要干嘛……”明月大窘,捶打着关山厚实的胸膛,挣扎着要下来。 关山的黑脸红通通的,眼睛里的光比高岗夜晚的月亮还要亮堂。 他径直抱着明月走进山道旁的小树林。 明月隐隐意识到什么,白皙的脸庞瞬间烧烫起来。 她被他轻轻放下,背靠着一棵几人粗的百年古树,看着斑驳树影下,那张黧黑的俊脸,朝她一点一点压了下来。 他的呼吸带着一股子甘甜的味道,让人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她垂下睫毛,盯着他衣服下面鼓胀的肌肉轮廓,喃喃说:“你……你……” “我想亲你。”关山哑声说完,再不等明月回应,俯下身去,吸吮住她柔嫩如花瓣似的嘴唇。 明月的喉咙里发出小鹿一样呜咽的声音。 她的双手起初撑在他的胸前,慢慢的,挪向他的肩膀,最后,从他的肋骨下面穿过,最终,紧紧抱着他的脊背。 关山从初时生涩激烈的碰触,到品尝到甜蜜的滋味,由暴风骤雨变得柔情蜜意,他像是一个初尝人事的青涩小伙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树叶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喘息着移开嘴唇。 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我还想亲你。”他说。 她娇羞推他,“不行。” 再这样亲下去,她待会儿还要不要见人了。 可是抗议无效,因为她低估了一个战斗男性陷入爱情之后亢奋激动的热情。 很快,她就再次沦陷…… 当晚,回到高岗小学的明月没有吃饭就回宿舍去了。 而回到转信台的关山,半夜冲了两次凉水澡才回屋睡觉。 第二百零一章 女童保护 明月有件大事要干。 周末,她早早起床,清扫院子,然后把学校里所有能坐的的椅子和板凳摆满整个操场。 郭校长也不清楚知道她要干啥,只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她除了给孩子们上课之外,就窝在宿舍里从早忙到晚,有时候,他起夜出来,还能看到她的屋里亮着灯。 “郭校长,您帮我个忙。”忙了一个早上的明月,此刻额头冒汗,正举着一沓红色的条幅,向他求援。 “您把绳子绑在这头儿,待会儿让关山帮忙固定到树上。”明月示意郭校长用绳子捆住横幅一角,她则去绑另一头。 红色的横幅渐渐展开,落在地上。 “留守不再沉默……儿童防性侵知识讲座……” 郭校长越念越是心惊,最后,他抓着条幅,走到专心干活的明月面前,“你这是……” 明月看到被她的大胆创举吓坏的郭校长,笑了笑,解释说:“花妞儿出事之后,我就在思索,能不能为这些毫无防备意识的农村留守儿童,尤其是女童传授有关防性侵的知识。让她们在遭遇不法侵害的时候,懂得怎样去保护自己,怎样做才能把伤害减少到最小。” “前阵子,我和皖州‘女童保护’公益组织的工作人员取得联系,成为一名‘女童保护’志愿者,我这次是以儿童反性侵讲师的身份,来给全村的孩子和家长们授课。”谈及她的‘创举’,明月的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郭校长沉思片刻,称赞明月,“你做得好,是我思想狭隘,考虑问题考虑的太简单了。” 农村这种社会大环境,尤其像高岗这种深山区,居民常年不外出,有的人,一辈子也没下过山,这些世代以耕种为生,处于封闭环境下的居民,秉承的是旧的观念和思想,在他们看来,关于性,关于男女隐私的事情,是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就像花妞儿,她是受害者,她的遭遇值得所有人去关爱和同情,可是现实中难免还会有一些顽固不化的村民对她指指点点。花妞儿出事之后,至今未来学校上课,明月隔天就去花家看望花妞儿,给她补习功课,带着她散步,陪她谈心。 明月说现在是花妞儿的最佳心理救助期,错过了,将会给花妞儿的未来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他是个人民老师,自诩过去的二十几年,他尽到了一个教师应尽的责任。可是明月来了之后,不止是这些孩子们变了,变得朝气蓬勃,有自信了,发生变化的人,还有他。 是的。 他也变了。 变得眼界开阔,心胸宽广。通过明月,他接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以及全新的教育理念。 她做得对。 有些陈旧腐朽的东西,该打破的时候,一定不能犹豫。不然的话,谁又知道花妞儿的悲剧还会不会发生! 在一心为了孩子的明月面前,他感到惭愧。 “我能理解,毕竟,这节课的内容很特殊。待会儿,那些老人们要是知道我今天给他们上的是什么课,您猜,他们会不会拿棍来敲我的脑袋!”明月冲着郭校长眨眨眼,调皮笑道。 郭校长呵呵笑了,“我保护你。” 明月一愣。 郭校长说,他保护她。 是啊,她也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有郭校长,像父亲一样疼爱她保护她的郭校长。 眼眶里泛起一阵酸涩,她笑了笑,说:“好。” 上午九点多,村民们带着自家孩子陆续来到高岗小学。 识字的村民指着院子里绑的红色条幅一个字一个字的念。 可能是从未接触过防性侵这三个字,所以,他们品咂议论了半天,才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妈呀,羞死人了!” “这个小明老师,脑子咋想的!” “咋上这种课呀,都能讲些啥呀。” 关山大步走进学校院子,听到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质疑声和叱责声的场景。 看到绑在两棵大树上的红色条幅,以及条幅上与众不同的内容。 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里先是露出一丝惊诧,而后,一点惊喜,一点欣赏,一点赞扬,一点敬佩,最终汇成了眼底璀璨的光华。 只为了她一人闪亮。 “这就是你的秘密?” 明月蓦地回眸,看到穿着军装的挺拔男子,不由得呼吸一悸,脸也跟着烧得通红。 前些天林子里的一幕像是电影回放一样,时不时地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她没想到,看起来稳重老成,凡事笃定的军人关山也会有急如风火的一面。 她虽然和沈柏舟谈过几年恋爱,可是这方面的经验真的不多,说实在话,那天的关山,的确是吓到她了。 她扑扇着睫毛,面色泛红地回答他:“怎么,你不支持?” 关山咧嘴一笑,目光熠熠地说:“一百个支持,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陪着你。” 明月看着眉眼带笑,神采飞扬的关山,心里泛起融融的暖意。 之前有父亲一样慈祥的郭校长护着她,现在有大山一样沉稳的关山陪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福。 好像,就这样待在贫穷的高岗村,也不是一件坏事。 她揉了揉翘翘的鼻子,弯腰抱起一沓子手册和资料塞进关山怀里,“光说不练假把式。喏,这些资料你负责发给大家。” 关山低头看了看手册封面,立正,敬礼,“是,首长同志。” 明月噗一声笑喷,她捶了关山一下,嗔骂道:“贫嘴!” 关山嘿嘿笑笑,干活去了。 这时,学校院子里又进来几个人。 明月看到,惊喜地跑上前,“宋华婶儿,花奶奶,你们来了。” 宋华受明月所托,特意去花家把花奶奶祖孙俩接来听课。 “呦,弄得还挺像回事,明老师,你可辛苦了。”宋华左右打量着布置一新的学校院子,最后,视线落在帮着关山分发资料的郭校长身上。 明月说哪有,都是郭校长他们帮忙,她拉着花奶奶的手,侧过身,面带微笑,和藏在花奶奶背后的花妞儿打招呼,“花妞儿,欢迎你来学校。” 花妞儿羞怯地看着她,小声问:“老师,你今天还讲课吗?” 第二百零二章 他怎么又来了 明月点点头,“嗯,讲课,给你们讲课,也给这些大人们讲课。” 花妞儿笑了笑,上前,自然地拉着她的手。 明月把花奶奶和花妞儿安排在一处不显眼的位置,当她把防性侵手册发给花妞儿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这个年幼的孩子瑟缩了一下。 她弯下腰,抚摸着花妞儿的辫子,柔声开导:“花妞儿,老师曾跟你说过,你的心里住着一个黑色的魔鬼,是这个魔鬼缠着你,让你害怕,让你羞惭,让你不敢面对陌生人。今天,老师就帮你赶走这个魔鬼,让你重新学会微笑,让你重新回到阳光下的校园,你愿意吗?” 花妞儿漆黑的眼睛里涌起渴望,她犹豫了几秒,点头,说:“我愿意。” 二十分钟后。 高岗小学乃至全县第一场儿童防性侵知识讲座正式开始。 主讲人明月大大方方地走到横幅下面,先是向村民们鞠了个躬,然后朗声说道:“乡亲们好,我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是一场具有特殊意义的知识讲座……” 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取得孩子的信任,取得村民们的信任,这些日子,明月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她借鉴皖州防性侵讲师们的先进经验,用一场‘我说你指’的游戏开场,让宋小宝和宋苗苗走到前面,一个说,一个指,当宋苗苗捂着嘴,说出屁股两个字,宋小宝立马撅着屁股,故意搞怪,这时,几乎在场所有的大人孩子都笑了起来。 “很好。刚才宋苗苗同学说到屁股,大家都在笑,你们为什么笑?”明月就势引导。 “老师,屁股羞。”宋小宝拍拍自己的臀部。 “哈哈哈,哈哈哈!”大人孩子们又都笑了起来。 “小宝说的很对,我们身体的某些部位,的确是不能袒露出来的……”明月开始给这些山里的孩子们讲述哪些部位不能碰、遇到坏人该怎么办,如何应对等等内容。 “背心、裤衩,还有夏天的裙子盖住的地方,就是隐私部位,这里不可以让外人碰触。”明月说到关键处,很多孩子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奶奶能摸吗?她要给我洗澡!”宋苗苗大声问道。 “奶奶可以,爷爷就不行。苗苗,记住了,除了最亲近的同性,也就是奶奶阿姨,其余的人,都不可以碰触你的隐私部位。”明月回答道。 “我明白啦。” 讲座接近尾声,校园里传来明月生动悦耳的背诵声。 “独自在家学本领,一人不进别家门;五月六月七八月,炎炎夏日衣裙少;观念预防记心头,性侵财侵不得了。小恩小惠莫随受,天上馅饼不会掉;不在偏僻道路走,陌生人随赶紧跑;交友慎重更自重,隐私部位保护好;预防性侵最重要,身体健康是个宝!” 孩子们跟着她念了起来,村民们的眼神也从初始的抗拒和观望,渐渐变得严肃而又专注,有的村民,甚至跟着身边的孩子一起朗读防性侵手册上的儿歌。 “对于儿童伤害,毫无疑问,预防是最好的办法。我今天开设这堂讲座的目的,一是想让这些缺失父母关爱的留守儿童提高防范意识,预防悲剧的发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恳请在座的各位乡亲们,用包容,同情,鼓励的目光去关注那些受到伤害的儿童。这些受伤的孩子,沉默,胆怯,惧怕陌生人,但他们的内心和身体都是纯洁干净的,他们和你们自己的孩子一样,都是父母最珍视的天使和礼物,他们的心灵和身体曾遭受重创,我们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爱心而不是冷漠的白眼和闲言碎语。乡亲们,你们觉得我讲得对吗?”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榆树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明老师,你说得对!是我们糊涂了!” “明老师,你讲得太好了!” “是啊,明老师,今天你不止给娃娃们上课,给我们也上了一课!” 众人纷纷赞扬起明月,而坐在花奶奶附近的村民,则劝说自己的孙子孙女,主动上前找花妞儿玩。 花妞儿起初有些抗拒,眼神里明显含着惧怕,可当宋伟伟把一个装着蛐蛐的小竹笼塞到花妞儿手里的时候,明月看到这个许久不曾笑过的小女孩,轻弯唇角,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按着潮湿发烫的眼角,转过身,却迎面撞入一个宽厚坚硬的怀抱。 干冽清爽的气息,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是谁。 她面色微红,推了他一下,“你干嘛挡路!” 他嘿嘿了两声,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在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她低头一看,不禁莞尔。 手心里那鲜红欲滴的一串,不正是她最爱吃的野果。 她咬了一口,顿时口齿生津,唇齿留香。 心里泛起一波一波的甜蜜,再瞅向面前俊朗黝黑的傻大个,目光里就自动带了一层潋滟波光,看起来煞是动人。 被明月这么一瞅,在情事上单纯如同白纸一样的关山顿时被迷得找不到北,他眼神痴痴地望着明月白瓷似的洁净面庞,口中一个劲儿的传出傻笑。 明月刚想嗔他两句,听到有人叫她。 “明老师,有人找!” 谁? 谁找她? 明月诧然回头,却看到一位村妇领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走进院门。 讲座结束,大部分的村民都回去了,校园里除了关山,郭校长他们,就还剩下花奶奶一家和宋华婶。 所以,这两个人一进来,便毫无遮掩地亮在众人面前。 明月愕然一愣,身旁的关山也轻轻蹙眉。 怎么是他? 慕延川。 许是爬山的缘故,慕延川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休闲装,脚上是一双名牌运动鞋,看样子,应是有备而来。 慕延川也在打量着多日未见的明月。 这个差点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变的年轻姑娘,看起来,并不大欢迎他的到来。 慕延川笑了笑,走过去,主动伸手,“你好啊,明老师。” 明月点头,却未伸手。 “你好,慕总。” 慕延川收回手,表情却无尴尬,他和过来招呼的郭校长握了握手,然后环顾一圈,视线最终落在明月身后那根鲜红的条幅上面。 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 望向明月的目光里,带了一丝欣赏和了然,“你还是老样子啊,小明老师,一点没变。” 第二百零三章 大人不记小人过 变? 她为什么要变。 反而是这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的富商,又一次登上高岗的目的,颇为耐人寻味。 明月没时间也没兴趣和慕延川攀谈,再说了,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时间不早了,我去做午饭。”明月说完,向慕延川点点头,径自朝花奶奶走过去。 和刚才冷漠的面貌不同,她对花奶奶讲话时,眉眼都带着笑,语声也变得柔软悦耳,“花奶奶,您和花妞儿就在学校吃饭吧,我做给您做好吃的。” 花奶奶不好意思打扰她,连声说:“这咋行,这咋好再麻烦你……” “没事,多添两双筷子的事。”明月笑着摸了摸花妞儿的辫子。 花妞儿神情依恋地牵着明月的手,渴盼地说:“老师,你做炒鸡蛋不,我可爱吃你炒的鸡蛋了。” “好。今天中午就炒鸡蛋,还蒸白米饭吃,好不好?”明月说。 花妞儿跳起来拍手,咯咯笑了。 看着三人温馨互动的慕延川,心里却生出一番感慨。 远远望去,那个和穆婉秋有六七分相似的姑娘,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和婉秋相似的长相,看见她就像见到风华正茂的慕容菁,回忆重泛起遥远的甜蜜。 陌生的,是她比一般女孩粗重凌厉的眉眼,像极了另外一个人,尤其是刻在骨子里的傲气和倔强,简直同那人如出一辙。 他当初怎么会那么笃定她就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女儿呢? 想来,是他过于自负武断了。 他苦笑着摸了摸高挺的鼻梁。 郭校长过来招呼他,“慕总,您这次来高岗是有什么事吗?要不要我喊村长过来。” 慕延川不可能向郭校长解释,说他是因为放不下昔日的恋人,所以才再次登上高岗,探望她的亲生女儿。 他摆摆手,说:“我是来讨口饭吃的,上次在你们高岗,那个清蒸萝卜丝可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啊,从高岗回去,我把做法给家里的厨娘说了,可她做出来的萝卜丝,和小明老师的手艺完全没法比,所以,我偷了个空,厚着脸皮来要饭吃喽!” 郭校长呵呵笑了,“要什么饭啊,瞧您说的可怜的。来了高岗就是客,您今天放开了吃,想吃什么,我让明老师给您做。” “好啊,好啊……”慕延川的笑声传出老远。 这边,明月却在伙房里尥蹶子。 “凭什么啊,他凭什么招呼不打一声就来吃饭!我是厨娘吗?啊,关山,你看着我长得像厨娘吗?嗤,他堂堂延菁集团的董事长,别说是清蒸萝卜丝了,就是清蒸金银丝,只要他想吃,也有人做好了端他面前来。跑高岗刷脸找存在感,还点名虐待我,哼,门都没有!我就是不做!” 她用饭勺把铁锅敲得梆梆响,完全不怕院子外头的人听到。 关山和宋华婶儿互相望望,莞尔摇头。 关山笑着走过去,大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轻声劝说道:“有句成语说得好,明月入怀,有句谚语说的更好,宰相肚里能撑船。你现在不止是支教老师,还是咱们高岗村的主人,主人的气量就应该大一些,不是吗?” 明月噘着嘴,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嘟哝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还大人不记小人过呢!” 关山嘴角一咧,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就知道,这丫头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 嘴像刀子似的,其实,最见不得谁受欺负,谁饿肚子。 果然,明月接下来就去绑围裙。 “我来。”关山从身后接过明月手里的围裙带,弯下腰,在她腰后绑了个蝴蝶结。 宋华婶看到这一幕,吃吃笑着,捂脸调侃说:“喂!你们小两口能不能避讳着点,我还在屋里呢!要不,我出去……” 明月赶紧拉住宋华,脸色绯红地瞪了关山一眼,把他朝外推,“你出去,出去给我薅把韭菜去!哦,对了,再拽些芫荽和大葱。” 关山笑着领命而去。 花妞儿看见他出来,跑上前,跟着关山一起去菜地,不多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他们欢快的笑声。 宋华一边淘米,一边笑睨着朝碗里打鸡蛋的明月,说:“你和关山算是定下来了?” 明月的手指顿了顿,羞涩地嗯了一声,又继续翻搅。 宋华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在她看来,没有比关山和明月这一对儿看上去更合适的情侣了。 “关山好,你也好,你们在一起处对象,村民们都竖大拇指呢。”宋华笑道。 明月瞅瞅宋华,又望了望院子里的郭校长,问宋华:“那您呢?打算这样和郭校长耗下去吗?” 自从宋华上次表白遭拒之后,她和郭校长的关系变得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倒不是说两人心存芥蒂,反目成仇,而是在他们相处交流的过程中,总会弥漫着一股子悲凉伤感的气氛。 谁也没有点明,可谁都清楚原因。 郭校长这是怕拖累宋华的后半生,所以,有意无意地疏远宋华。 “还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强拉着他去民政所扯证!”宋华无奈苦笑道。 “要是我,我就敢。”明月一本正经地说。 宋华一愣,看着明月,心想,这姑娘,咋还都敢说! “您啊,就是太软弱了。像郭校长这样的男人,看似是个老好人,好说话的很,其实啊,他骨子里,比我还拧,对付他,就得用原始、粗暴的办法,领证是一种,您还可以住到学校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看他还往哪里跑!”明月振振有词说道。 宋华瞠目结舌地看着明月,脸上一阵热烫,“你这闺女,瞎说啥呢!我咋……咋能住到学校。乡亲们怎么看……” 明月瞪着圆大的眼睛看着羞涩愠怒的宋华,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婶儿,您想哪儿去啦!我建议您住学校,是和我住一起,住一个屋,您以为是啥,难道和郭校长住伙……” 宋华啊呀叫了一嗓子,箭一般冲上去捂住明月的嘴,面红耳赤地说:“不许胡说——” “嗯……没……”明月吱吱呜呜想要挣脱,两人扭在一起,不多一会儿,伙房里就传出一阵欢乐逗趣的笑声。 慕延川目光熠熠地望了过去,喃喃低语道:“小菁,你看到明月了吗?她在笑呢……” 第二百零四章 纷扰 新鲜韭菜切成指头肚长短的段,和金黄的蛋液混合在一起,充分搅拌均匀,之后洒上细盐末和胡椒粉。 铁锅添油烧热,用切得碎碎的葱花爆锅,然后把碗里混合了蛋液和韭菜的粘稠液体倒入锅内。 “滋啦——” 随着一声剧烈的爆响,金黄的蛋液像是忽然绽放的连翘花海,迅速膨胀变大。 明月弯着腰,用筷子快速打散鸡蛋,等颜色变得焦黄,她立刻盛出来,防止它过火。 一盘鸡蛋不成席,她又拌了两个凉菜,用冬季腌制的腊肉炒了一盘新鲜时蔬,凑齐四个菜,开饭。 大米是高岗小学的稀罕物,就算是孩子们,一般半个月也只能吃到一次白米饭。 所以,花妞儿看到碗里亮晶晶,白莹莹的米饭粒时,激动得两眼放光,高兴地说:“要是天天能吃白米饭就好了。” 坐在她旁边的明月心酸地摸了摸花妞儿的辫子,安慰说:“老师以后尽量多做。” 花妞儿懂事地点点头,扒了一口饭,香甜地吃了起来。 慕延川看到这一幕,不禁诧异地问明月,“我上次不是给学校捐了钱吗?怎么还是连米饭也吃不上。” 一百万的善款,捐给城市里的小学可能如同石头落入深井,连响声都未必听得到,可捐给这样一座乡村小学,却意味着巨变,它不仅能够改善校舍,增加校园设施,而且最直观的,应该就表现在孩子们的餐桌上。 明月看看他,没好气地说:“您捐的钱在哪儿呢?反正,我没见到。” 慕延川愣了愣,随即,蹙起眉头,把目光转向一旁塞了满嘴食物,吃得不亦乐乎的阿元,“怎么回事?” 阿元一惊,背过身咳咳了两声,低声解释说:“慕总,捐了啊,款子直接打给红山镇了。” 慕延川拧眉一想,立刻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 捐款被截留了。 并未用在高岗小学的校舍和午餐上面,也就是违背了他,捐款人的初衷。 “明天下山落实一下,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种失误。”慕延川瞥了他一眼,表情严肃地说道。 “是,慕总。”阿元的小心肝颤了几颤,总算是回到原位。 在座的都觉得慕延川性格温和,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其实,他这个大boss,能在商界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凭的可不是外表,而是手腕和做事的态度。 别看他近身伺候多年,可刚才那寒意十足的一瞥,却让他感觉到了刻骨的凉意。 从boss的表现足以看出,他有多重视明月老师了。 明月却看不下去慕延川教训阿元的态度,她敲敲桌子,提醒说:“现在吃饭,别谈你们那些破事。” 慕延川跟川剧变脸一样,脸上浮上笑容,“好。吃饭,吃饭。” 照例,饭菜没有剩的。 听到刮锅的声音,阿元甚至探身起来,朝铁锅里瞄了瞄,小声失望地嘟哝:“这么快就吃完了啊……” 明月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她把自己没动过的半碗饭,倒给阿元,“大米不多了,不然就多蒸点。” 阿元顿时惭愧不已,不好意思接道:“都怪我,没核实清楚,就……” “算了,你们也不是故意的。这笔钱,有了更好,没有我们也能过,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谢谢您,慕董事长!” 明月朝慕延川瞥了一眼,然后隔着花妞儿,用手指黏起花奶奶衣裳上黏的饭粒儿。 “今天的米饭添水少了,有点硬,您吃不惯吧?”她语气温和耐心地问着花奶奶。 “吃惯,吃惯。好吃着咧,这闺女,咋对我们真好呢。”花奶奶按按眼睛,感动说道。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花奶奶,您就等着享福吧。”明月笑着说完,又提醒对面的郭校长,“您该吃药了。” 宋华赶紧去桌上拿药,明月捂着嘴,笑得促狭而又可爱,郭校长伸手点点明月,神情也是宠溺而又亲切。 他们看起来,竟比父女还要亲。 慕延川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神色,他放下饭碗,轻轻叩了下桌面,站起身,走了出去。 阿元纳闷地看着慕延川的背影,迅速把明月拨给他的米饭塞进嘴里,也起身跟了出去。 饭后,花奶奶领着花妞儿回家去了,宋华帮着收拾完,也回去了。 关山有工作,不便多留,他说晚上再来找明月,就大踏步离开了学校。 一时间,校园里只剩下明月和慕延川等人。 老榆树发出沙沙的响声,明月正准备回宿舍休息,却听到慕延川叫她,“明老师,你能和我谈谈吗?” 明月顿步,回头看着神色期盼的慕延川,纤长的睫毛眨了眨,说:“好吧。去我屋,还是在院子里谈?” 慕延川指着苍翠欲滴的后山,“吃饱了消消食,我们去山上转转,好吗?” 明月目光一动,缓缓点头,“好。” 慕延川没有带阿元,而是跟着在前方带路的明月,步履缓慢的向山上走去。 “您要去断崖看看吗?那里,最高的山峰,您能爬上去吗?”在一处岔路口,明月挑衅似的看着神色疲惫的老人,想让他萌生退意。 谁知,慕延川却连歇脚的要求都没提,指着高处的山包,说:“继续,带我去你说的断崖。” 半小时后,慕延川终于登上了高岗的制高点,断崖。 立在挺拔峻然的大松树下,他张开双臂,喘着气,面露震撼之色地慨叹道:“这真是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啊。明老师,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断崖。” 经过这半天攀爬与接触,明月觉得这位老人,比想象中坚强得多,也没有之前那么讨人厌了。 这一路上,他虽然累,却没有提出休息的要求,单从这一点来看,他就比那些大腹便便,人未动,车马却先行的商贾们强太多。 “断崖。好名字,临崖峭壁,景观惊险壮丽,立于此处,顿觉心胸无比开阔,内心的烦扰,也像是忽然消失不见了。”慕延川由衷赞道。 明月目光定定地瞅着身旁孩子气的老者,轻声吁了口气,问道:“不知道您内心的烦扰,和我有关系吗?” 第二百零五章 被时光掩盖的真相 真是个敏感又聪明的女孩。 慕延川赞叹地想。 “我能叫你明月吗?”他笑了笑,问道。 明月挑眉,“您不是自作主张了吗?” 慕延川微怔了怔,随即,放声大笑。 “你和当年的小菁一模一样,不愧是她的女儿。”慕延川的眼里闪烁着光彩,看上去,竟像是一下子变得年轻了。 “小静?你在说谁?什么她的女儿?”明月诧异问道。 慕延川目光转深,神情里透出一种对往事的依恋,他望着面前眉目清秀的姑娘,语声轻缓充满回忆地说道:“小菁全名慕容菁,菁不是静悄悄的静,而是芜菁的菁,蔓菁的菁,是我的初恋恋人,我们曾经相爱至深,可惜我没能信守承诺,让她心灰意冷,从此踏上不归路……” 明月眨了眨纤长浓密的睫毛,若有所思地问:“你说的这位小菁……” “没错,她就是你的母亲穆婉秋。我二十几年前的恋人,穆婉秋。当年我在松林市遇到她时,初初见面,她也是这样挑着眉毛,说我自作主张叫了她的名字。”慕延川苦涩地笑了笑,“和你的神态,语气一模一样,所以,我才会冒昧的提起这件往事。明月,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创立的延菁集团,其中这延菁二字是什么意思了。” 延字取自于他,菁字取自于她,创立延菁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和纪念他心里从未泯灭过的爱情。 原来如此。 原来是妈妈昔日的恋人。 怪不得他总是用异样关注的目光看她,怪不得他会出现在同州穆家,怪不得他会未经允许就拿走了妈妈的遗物。 可做了这一切还不够吗? 他二上高岗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给她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月,你有耐心听一个老者讲述一段往事吗?一个为了寻回爱人,苦苦挣扎了大半生的老人,他所经历的故事。”慕延川目光恳切地望着明月。 明月挣扎了片刻,最终点点头,“好吧。既然是关于我妈妈的,我愿意听。” 慕延川说:“谢谢。” 慕延川的叙述有些凌乱,和他平时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大气沉稳的企业家形象大相径庭,他把自己深陷在那段残酷却又充满了回忆的往事里面,破碎的,动情的向明月描述了一位明月完全陌生的母亲。 原来,她的母亲年轻时也是一位含蓄可爱的姑娘,她会对着恋人撒娇,会大声唱歌,会跳很时髦的交谊舞,甚至,会买光街头老人的烤红薯,只为让老人少受些冻。 而她记忆里的母亲,则是一位忧郁神经质的女人,很少笑,她总是把自己关在穆家二楼的房间里摆弄那个黑色的日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痛哭一场或是盯着窗外的树杈发呆。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她并不是因为和父亲明冠宏关系不好而忧郁低沉,她是因为慕延川,她的心里始终放不下年轻时爱得轰轰烈烈的恋人,所以,才会因思成疾,最终选择了自杀作为解脱。 母亲一生敏感,善良,骨子里却和她一样倔强,因为恋人失信,绝望愤怒之下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却又在长期压抑和思念中患上了严重抑郁症,最终,选择了以惨烈的毫无转圜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带有强烈冲击性的往事,像是一双具有魔力的手,揭开了覆盖在事实之上原本混沌不清的外衣。 原来。 事实是这样子的。 阴差阳错,恩怨纠葛,几十年的岁月流水,淌过去的,何止心酸二字。 如果妈妈知道慕延川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她还会不会选择踏上那条不归路。 而她的父亲明冠宏,则是整个事件里的受害者,爱上一个永远也不会爱上他的女人,这种痛苦,除非亲身经历过,旁人根本没有发言权。 一直以来,都是她错怪了父亲吗? 明月的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她许久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泥土地上深绿色的松针,默默地思索。 “明月,你妈妈曾经留下一本日记。上面记录着她这些年的经历,日记记得很散,有时十几天,有时隔好几个月才记录那么一条。但大多关于你,她很爱你。”慕延川看着面前这个不愿意把悲伤示人的姑娘,很想去揉揉她的头发,表示安慰。 可手指抬起一半,却又颓然放下。 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呢? 一个罪人,一个辜负了小菁的罪人,他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的女儿。 此刻,明月最恨的人,应该就是他。 “你的妈妈在日记里写到,你是……你是我的女儿。”慕延川说完,就看到明月赫然抬头,她面色苍白地瞪着他,声音尖锐地打断他,“不可能!” 慕延川笑了笑,安抚地望着这个瞬间炸了毛的姑娘,说:“的确不是。” 明月的胸脯急剧的起伏着,但是眼神明显比刚才平缓了些。 慕延川苦笑道:“怎么,你就那么不想做我慕延川的女儿?明月,你可有想过,小菁当初为什么会在日记里这样写?” 写他是她的父亲? 明月也不懂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写。 “以前,我也不懂,以为她是因为恨我,所以故意留下这些文字的东西来惩罚我,惩罚这个残酷的世界。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当时我和她在松林,有次她病了,我在医院陪护,她依恋的偎着我,说她想拥有一个我们的孩子,我当做玩笑,问她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说,女孩,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月,月月。” 明月愕然抬眸。 月月! “后来一想,犹如醍醐灌顶。她哪里是恨我报复我呢,她写下那些文字的时候,心里一定在想着曾经的月月。我和她的月月。”慕延川忽然用手捂住脸,呼吸变得浊重而又急促。 明月神情呆呆地看着他,久久没说话。 过了半晌,待慕延川眼眶发红地抬起头,她才吁了口气,望着远处起伏连绵的秦巴大山说:“您想听什么?让我原谅您?”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原谅我是正常的,毕竟我……” “我原谅您。”明月打断他,目光清亮理智地看着面前震惊错愕的老人。 第二百零六章 又一个父亲 慕延川反应了几秒,才明白过来,他苦求不得,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得到的原谅,就这样轻易地得到了。 “我说,我原谅您了,慕总,哦,不对,您和我妈妈是旧识,我应该称呼您一声慕叔叔才对。”明月再次强调。 “慕叔叔,您和我父母之间的往事纠葛,若说我听后一点也不介怀,那不现实,可让我去痛恨您,痛恨您的失误酿成我妈妈的悲剧,我也做不到。毕竟,您也是受害者,现在怪您,打您有什么用?我的妈妈再也无法回来,而您,也失去了最后弥补偿罪的机会。而我的爸爸……算了,不说他了。慕叔叔,我原谅您,也正是出于我妈妈的心意,我想,她若在世,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做出相同的选择。” 慕延川眼泛泪光,呆呆地瞅着面前像小菁又不像的姑娘,片刻后,他忽然笑了,“在你面前,我这个过来人却总是觉得汗颜。” 这样一位豁然大度的姑娘,应该得到全世界的爱护,而不是从小失去家庭的关爱,孤独的长大。 “明月,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可否。”下面的心愿,才是他二上高岗的真正原因。 “您说。” 慕延川爱怜地望着她,动情说道:“做我的女儿吧。我知道,你的那个父亲,只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明月眨眨眼,说:“您……要是抱着偿还我妈妈的想法或是愧疚的原因才对我这样讲,您大可不必,我……” “不,明月,这不是我一时冲动,而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你已经了解了小菁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怎么可能让她的女儿,她托付与我的女儿,让她孤零零地漂泊在外。”慕延川认真说道。 “我不是漂泊在外,我在高岗工作,您不也看到了,我是乡村支教老师。我有郭校长,有可爱的孩子们陪我,怎么能说是漂泊呢。”明月辩解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比高岗更像她的家了。 这里有温暖的亲情,有甜蜜的爱情,有纯洁无垢的师生情,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她有家,她的家就在高岗小学。 “可这里的条件……明月,我带你去南方,好吗?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当老师,想环游世界,在那边,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慕延川以为明月会同意。 谁知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不去。我在高岗生活工作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即使一年以后我会离开高岗,也要自食其力,努力生活,绝不做那种依附别人生存的寄生虫。” 慕延川默默地看她一会儿,苦笑说:“你的意思是,我这趟白跑了吗?” 明月体会不到他想让她生活顺遂,幸福一生的心意是多么的迫切。 明月挑眉,用手指着断崖之下无尽的风光美景,说:“怎么是白跑呢?您要有心帮我,还不如帮帮这如画美景的高岗村,它可是亟待你们这些企业家来合作帮扶呢!” 慕延川笑望着她,“那你答应做我的女儿,我就答应帮扶高岗村。” “您……”明月瞬间瞪大眼睛,不满的看着慕延川。 “我是认真的,明月。我既然二上高岗,就抱定了收一个女儿再回去的决心。你提的要求,我会办好,而且绝对超出你的预期,所以,你也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请求,考虑一个为了你的母亲孤苦终老的老人的心,好吗?”慕延川的确是认真的。 明月神色复杂地低下头,过了许久,心里斗争激烈的她嗯了一声,说:“好吧,我会考虑的。不过,即使我愿意做您的女儿,也是干女儿,您不能超过郭校长,而且,我也有父亲……” 亲生的,却陌生的父亲。 慕延川愣了愣,随即,眼睛里迸发出一道喜悦的光芒,他再也克制不住,上前一把将明月揽入怀中,激动叫道:“你答应了,你答应了,月月!” 月月! 不是,她只是说考虑,何时答应了! 可她所有的抗议和挣扎都被这位喜极而泣的老人的拥抱给阻止了,她只能徒劳地挥了挥手臂,最后,将手轻轻落在慕延川的背上。 算了。 就这样吧。 虽然她还没有立刻喜欢上这位英俊儒雅的老者做她的‘父亲’,可能让妈妈喜欢了一生的人,想必也不是坏人。 傍晚时分,他们平安下山。 到了学校,脚步轻捷如同少年的慕延川一看到院子里焦灼等候的阿元,立刻像孩子似的,挽起明月的手,举起来,大声宣告说:“阿元,我有女儿了!” 阿元震愕地张大嘴,瞪着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一老一少。 过了几秒,他才大梦初醒似的,拼命揉揉眼,再揉揉眼,哽咽回应道:“恭喜董事长,恭喜您得偿所愿。” 只有像他一样深刻了解慕延川这些年经历的人,才能明白这一切来得是多么的不容易。 慕延川不幸失去了恋人,却在年华老去之际忽然多了一个‘女儿’,想必,他今后的人生,再也不会如同那常伴青灯的古佛一样,除了孤寂就是痛苦。 “太好了。恭喜您。”阿元偏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明月不好意思地掰开慕延川的手,嗔怪说:“您能不能别吆喝啊,郭校长听到了会吃醋的。” 郭校长这时却推着门口的关山,走出来,既惊讶又高兴地说:“吃什么醋啊,多一个人关爱你,照顾你,我高兴还不来及呢。慕总,您说是不是啊。哦,对了,你们咋忽然就……” 明月看院子里都是自己人,也不避讳,就把慕延川和她母亲曾经那段往事讲了出来,“我其实还没想好,做不做他的女儿,可他却自作主张给自己扣上了父亲的帽子,还用帮扶高岗村做诱饵,我能怎么办,难道,把他这个财神爷给赶跑吗?” 明月的意思,就是她无奈之下才接受了这个不平等条约。 郭校长和慕延川对视一眼,唏嘘着大笑,“瞧你这孩子,又说傻话!” “我才不傻呢,是不是,关山?”明月笑笑地睨着一旁目露欣然之色的男人。 关山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回应她,“谁说我们傻了,我们聪明着呢。” 第二百零七章 有你真好 明月晚饭的表现,和午饭时判若两人。她焯了山里新鲜营养的菌菇,剁碎了和关山送来的肉馅拌在一起,包了二百来个元宝样的饺子,招待新认的亲人。 慕延川一连吃了四十多个饺子才停住嘴,阿元边吃边掏出消化药递给他,“董事长,赶紧喝了,小心积食。” 慕延川一脸嫌弃地推开阿元的手,并且拍了拍胸膛,说:“嗤,再吃一盘你看我会不会积食!小看我!哼!” 阿元发愁地蹙起眉头。 明月走上前抢过阿元手里的药,倒出两颗,对慕延川说:“伸手。” 慕延川乖乖伸出手,明月把药放在他手里,然后把面汤碗端起递给他,“把药喝了。” 慕延川立刻仰头,把药吞了下去。 明月眯着月牙眼笑得满足,阿元却哀嚎一声,嘟囔上了,“董事长,这不公平。凭什么明老师给您您就吃,我给您……” “你是我女儿?你是我女儿,我就吃!”慕延川眼风凉凉地瞥了怨气冲天的阿元一眼。 阿元顿时焉了。 在旁人善意的大笑声里,他腹诽道,瞎好我也是您的跟班吧,几十年的主仆情谊,却抵不过您刚认的一个干女儿。 唉…… 心凉啊。 不过,这丝浅浅的忧伤,却随着明月把刚煮好的饺子端给他的那一瞬间,消失无踪。 一口一个,一连赛了两个胖乎乎的饺子,阿元才鼓着腮帮子,眼睛亮闪闪地夸赞道:“明老师,你的手艺真是绝了。啥时候我接你去上海吧,让董事长的老友们开开眼儿,让他们看看,我们董事长也是个有儿孙福的人!哼,平常他们一个个的欺负董事长,说他是孤家寡人,临老了连个和他呛声的人都没有。” 明月望向慕延川,慕延川也在目光柔和地回应她。 她心中一动,心湖四周慢慢漾起一圈酸楚。 如果阿元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他过往的岁月里,又默默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楚。 “好。我一定去。”明月看着慕延川,回答道。 饭后,宋家山闻讯赶到学校。 凉爽的夜晚,树冠如伞的老榆树下,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几个男人围着灯光侃侃而谈,时而欢声大笑,时而蹙眉深思,明月感触地望着这一幕,轻轻扯了扯关山的衣角,低声提醒他,“我们出去走走。” 关山会意,趁着黑暗,牵起她的手,从院门走了出去。 夜色正好,空气里透着花草的甜香。 寂静的山道上,只能看到他们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偎依在一起。 “关山。” “嗯。” “关山。” “哦。” “关——”这次没等她发痴一样再喊出声来,就被忽然俯趴过来的人含住了嘴唇。 她的呼吸间全是他冷冽干爽的味道,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像是不受控制一样,轻轻开启,接纳着他灼热的试探。 她亲他。 主动用自己小巧的舌尖缠绕着他的,轻轻吮吸,同时感觉到她的腰被他健壮的手臂猛地勒紧,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却愈发加重了他吮吸的力道。 四周静的出奇,只有草虫呢喃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她被他抱起来,又放下,又抱起来,又轻轻放下,两人的嘴唇却始终黏在一起,谁也不肯轻易地放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紧压在他的胸前,让她听他砰砰热情的心跳。 “明月。” “嗯。” “明月。” “哦。” “明——” 未等反应过来,她已以牙还牙,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这次,引火烧身的始作俑者却在片刻后羞涩惊叫逃开,“你……流氓!” 关山表情无辜地苦笑着追她,“这是人体的本能反应,不是流氓。” 明月被他从身后抱住,羞的哇哇大叫。 关山呵呵低笑,抱着她,把她困在他的一方天地之下。 半晌,身体内那阵热燥燥的感觉褪去,他才吻了吻她的发顶,笑着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明月嗯了一声,在他怀里蹭着转身,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抱住了她越看越爱,越接触越放不下的关山。 他的身子抱起来越来越舒服了,以前傻乎乎地说他哪儿哪儿都是硬邦邦的,现在看来,这却是寻常男人根本没有的力量感和安全感。 这个男人,这个硬朗峻然的军人,才是她一生信赖的依靠。 “关山,我今天又认了一个父亲,你会不会觉得我做错了?”她轻声问出心里的不安和疑问。 关山抱紧她,宽厚的手掌压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头上,柔声说:“你做得对,如果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高岗村,而是为了你的母亲,是吗,明月?” 明月的身子颤了颤,这么微小的一个颤动,却在关山的心里掀起了心酸的波涛。 他的明月,该有多么的爱她的母亲啊,连同她喜欢的男人也一并接纳宽恕,试问这心胸和境界,寻常的女子,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这么重视亲人,重视亲情的明月,一直在付出,却总也得不到回报,所以,她才会在迟来的亲情面前,表现得这么忐忑和迟疑。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安慰说:“别难过,你还有我。任何时候,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嗯。”明月闭上眼睛,朝他的怀里更紧的依偎过去。 “关山,有你在真好。” 关山咧开嘴,无声的笑了。 两人手牵手朝回走,明月思索了片刻,说:“你那天送我爸下山,他跟你说什么了?” 关山讶然地看看她,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来。 上次怕她多想,所以他打个哈哈敷衍过去,没想到,她又问起。 关山咬了一下嘴唇,说:“其实真没什么,他没有为难我。只是,只是问了一路你的情况。临走的时候,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明月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其实,我觉得,你爸……他并不像一个无情的人。” 关山说完就紧张地看着明月的反应,一般涉及这类话题,她会不耐烦的让他打住,她显然对明冠宏过去的行为并未释怀。 谁知,她沉默了几秒,忽然幽幽说道:“我知道。” 第二百零八章 心疼与羡慕 知道? 关山诧异地看着她。 明月轻轻地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看着她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显得格外落寞孤单的肩膀,关山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滋味。 他的明月,曾经无数次像现在这样,挺着小小的肩膀,扛过以往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 在她受伤后难过,委屈,迷惘,愤怒的时候,能帮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像是一只觅食生存的刺猬,遇到危险就自动竖起浑身的尖刺进入防御状态,如果谁敢攻击她,那她必定会坚决予以反击。哪怕,反击的结果会是两败俱伤,她也绝对不会退缩。 这种倔强极端的脾气和性格,看着令人心疼。可是在当时的成长环境下,她只能这样不被人‘待见’的长大…… “明月……”他低低地叫了她一声,铁臂一探,将她揽到自己的胸前。 感觉到怀里的身子明显的颤了颤,他单手扣住她的后脑,低下头,亲吻她玉石一样白皙的额头。 “不管怎么样,以后你总归不再是一个人。”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她像以前那样孤孤单单地走下去。 她许他情深不悔的诺言,那他,就许她一个幸福圆满的未来…… 由于和宋家山谈得太热烈忘了时间,当晚,慕延川带着阿元睡到了村长家的客房,没有离开高岗。 第二天。 明月上完课被宋小宝缠住。 “明老师,今天中午咱们吃啥,我饿了!”宋小宝用力揉着肚皮,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问。 明月刮了刮他的鼻子,想了想,说:“卤面。中午咱们吃卤面,好吗?” “好——”宋小宝激动地大叫,因为做卤面要放肉。“吃卤面喽,吃卤面喽!!” 操场上,孩子们嘻嘻哈哈闹在一处,花妞儿起先站在一边,抿着嘴看着同学们,后来,宋苗苗和宋梦凡主动过来拉她一起玩,渐渐的,花妞儿的脸上也溢满了笑容。 “哈哈哈……” “哈哈哈……” 明月莞尔,转身去了伙房。 郭校长正拿着教案准备上课,看见明月进来,他笑着指着桌上说:“我留了两百块钱,你装身上,待会儿去你宋华婶儿那儿看看有没有好吃的,买点补补。” “我不要钱,您自己留着。”明月拧起眉头,拿起一个袋子去面缸里舀面。 “你这孩子,叫你多吃点,吃好点,还错了!”郭校长嗔怪道。 “当然错了。该补的不是我,是您!”明月拎起装面的袋子,试了试分量,然后,用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 郭校长摇摇头,不想和她对峙,“你舀面干啥?” “换面条。”明月目光闪亮地说。 前阵子,红姐买下一台二手压面机送上高岗,可解决了村民的大问题。以前,吃面全靠人双手擀,人口多的家庭,吃一顿面,能把巧媳妇累趴下。 红姐本意是想把压面机给宋华,让她经营,赚点辛苦钱贴补家用,可宋华因为小卖部的生意脱不开身,再加上她一个女人,摆弄硕大的压面机体能上的确有些吃力,斟酌再三,只好把机会让了出去。 主动来接手的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竟是许久不曾在村里露过面的宋孝春。 自打宋老蔫被抓走之后,曾经的帮凶宋孝春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他也因为丑事曝光,妻子一气之下带着娃娃回了娘家,他颓废了好一阵子,后来,他跑到高岗小学,痛哭流涕的找到郭校长,说他不想活了。经过郭校长耐心开解,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主动去丈母家赔罪道歉,下跪恳求妻子的谅解,最后,算是保住了自己幸福的家庭。 改头换面的宋孝春做的第一桩人事,就是把宋华手里的压面机盘了下来。 他说,他想重新做人。 从今后,他义务给乡亲们压面条赎罪。 于是,高岗村有了自己的面条店。 乡亲们质朴善良,不会白吃白拿,他们会用自己家里的面去换轧好的面条。 明月还没去换过面条,不过,听宋华说,宋孝春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头脑灵活,肯钻研,他压的面条品种多,薄厚均匀,比镇上卖的还好。 明月把钱又塞回郭校长兜里,然后,笑嘻嘻地跑了。 “明老师,中午慕总……哦,他也来吃饭——”郭校长叮嘱喊道。 “知道啦——”明月摆摆手。 一路到了宋孝春家的院子。 没想到宋华婶也在,看到明月拎着面袋子进门,她笑着招呼道:“小明老师,你咋也来换面条了!” “我中午做卤面,二十几人份,这些面够不够,帮我看看,婶儿!”明月走到跟前,举起手里的面袋子。 宋华目测一下,刚想说话,却听压面机后面响起宋孝春的声音,“以后学校午饭的面条我包了,明老师,不用你拿面过来换。” 五月底的天气,宋孝春穿着件白大褂,头上绑着一根白色的汗巾,头脸身上蒙着一层面粉,看起来滑稽得很。 不过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非常真诚。 明月笑了笑,说:“那怎么行,你也不能白劳动啊。” “就当我赎罪,还不行吗。过去我太混蛋,我对不起你……”提起过去的事,宋孝春仍然感到愧疚不已。 “我都忘了,你还记那么清干啥。宋大哥,快给我换面条吧,我还赶着回去做饭呢。”明月岔开话题。 宋孝春夫妇执意不肯收明月的面,还给她多抓了两斤细干面条,还说,以后每周给学校送两次面,让她不用亲自过来跑了。 明月抱着一袋子面条,跟着宋华婶一起出来。 “学校有肉吗?我家里还有块五花肉,肥瘦,你跟我到家拿去。”宋华说。 “有呢,关山昨天送了肉过来,没吃完,今天够用了。”明月说。 宋华看着明月笑了笑。 “您偷笑我什么?” 宋华的笑容更大,捏了捏明月的脸,笑说:“傻闺女,我羡慕你啊!女人这一辈子,能遇到关山这么好的男人,一辈子值了,真就值了!” 明月脸皮一烫,垂下眼帘,低声抗议说:“宋华婶儿……” 宋华看着面皮绯红的明月,心里除了羡慕和祝福,还涌上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 她的幸福,难道只能止步于此? 第二百零九章 卤面 明月回到学校,把干面条抖开然后放铁锅里蒸上。 伙房有一盆她自发的黄豆芽,一根一根的,又粗又壮,长势喜人。 她齐齐抓起,切断根须,然后用清水泡上。 她把剩的五花肉切成长条细丝,肥瘦均匀,码在案板上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铁锅里咕嘟咕嘟冒大气,很快,干面就蒸熟了。 她掀开木锅盖,让热气走了走,再用沾了凉水的手指套住笼屉两端的线绳,用力一抬,把整锅面端起,倒扣在擦拭干净的案板上。 “嘶……”她一边捏耳朵散热,一边用指尖揭掉烫手的笼布。 然后用长筷子把打结的干面分剥开来,晾凉。 铁锅里剩水舀出,擦干锅底,倒油。 葱姜蒜爆锅,五花肉丝下入锅内翻炒,等肉炒至金黄,再下入淘洗好的黄豆芽翻炒,加入调味料,最后熬出鲜浓的汁水。 菜炒好了,就是拌面。 明月做卤面和别人不同,她习惯在干面里搅拌一些菜油,然后再一层菜一层面搅拌均匀上笼屉蒸制,拌油是她独创的,因为尝试了几次,她觉得这样蒸出来的面油光发亮,而且不会干得噎嗓子。 明月在一大铁锅卤面的中央挖了个孔洞,便于受热。然后扣上锅盖,去菜地里拽了一小把芫荽、青菜和十几个新鲜绿辣椒。 辣椒是柱子留下的早熟品种,原以为不会出苗,没想到高岗的水土这么神奇,五六株辣椒苗长势喜人,最近的饭桌上全靠它改善口味了。 辣椒洗净切成小粒,拌上盐、味精、白糖和醋腌制一会儿,吃的时候淋上一点香油,那清香四溢的味道,不论是就饭还是吃馍,准保能让人食欲大增。 青菜就简单的做个汤。 用鹳河里独有的小银鱼干加海带和大葱头煮水做汤底,汤熬浓后把残渣捞出扔掉,然后加入新鲜碧绿的青菜,和一些干虾米,出锅时再撒上一些芫荽,即使什么调料也不放,这些食物本真的味道也能熬出一锅极富诚意的青菜汤来。 明月正在伙房里大展拳脚,院子里却响起鼎沸人声。 她把青菜放进锅内,一边擦手,一边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 只见十几名壮汉正扛着几十箱牛奶、方便面、饼干等等食品箱大步走了进来。 “东西放在屋檐下面,都放在这边——”满头大汗的阿元扛着一箱纯净水,指挥着工人行动。 明月愕然看着阿元,“你……你?” 阿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解释说:“慕总说了,今天就要把高岗小学的捐款落实到位。这是我从川木县超市临时采买的免费午餐。” 明月瞠目结舌地看着房檐下瞬间就堆高成垛的各种各样的食品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明老师,你以后就不用辛苦做饭了,慕总说了,集团会派有资质的厨师来高岗小学为孩子们做营养餐,到时候,你和郭校长就不用身兼数职那么辛苦了。”阿元笑着说。 明月还在发愣,郭校长下课带着孩子们走出教室。 看到眼前的一幕,他们的反应和明月一样,一个个像是傻掉了似的,好奇疑惑地看着那些陌生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回事。 最后,宋小宝拽了拽郭校长的手,幼稚地问:“郭老师,这些是吃的吗?” 郭校长点点头,喃喃说:“是吃的,都是吃的。” 这些包装整齐的食品,不是这些山里的娃娃们没见过,连他这个老大人也未曾见过几样。 “哇!纯牛奶……” “方便面……” “夹心饼干……” “东北大米……” 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叹声。 阿元指挥着工人把食品箱放好,直接打开一箱知名纯牛奶,作势就要发给院子里的孩子们喝。 “你别这样发。”明月上前阻拦阿元。 那怎么发? 要挨个叫名字,像发作业本一样发下去? 阿元一脸迷茫。 明月看着他,低声解释说:“你随便这么一发,把他们当什么了?他们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也有自尊心,平白无故接受馈赠,你觉得他们会高兴得忘乎所以吗?捐赠,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让受赠人感觉到自己被尊重,从而增强自信和勇气,这才是捐赠应该起到的作用,而不是像你这样不计后果的乱发一气,到头来,彼此都不会珍惜。” 阿元愣了愣,拍拍额头,惭愧道:“我……没想那么多。” 明月笑了笑,说:“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啊。阿元,这次的事我代表孩子们先谢谢你,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解决了孩子们的午饭问题。尤其是每天一盒奶,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为孩子们做到,可是……可是我实在惭愧,力量不足,只能尽量去改善伙食,为他们补充营养。这次,真的非常感谢你,感谢慕总……” “谁叫我慕总——” 明月的话被一道沙哑的男声打断。 她愕然回眸,看到袖子挽到手肘,脸被初夏的太阳晒得黑红精神却矍铄昂然的慕延川。 “慕总,您回来了。”阿元笑着上前鞠躬。 “瞎凑什么。”慕延川嫌弃地推开阿元,笑睨着明月,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了?” 明月的脸有些发红,她眼神清亮地看着慕延川,说:“我没忘,慕爸爸。” 慕爸爸! 慕延川的眼底掠过一道狂喜,他单手握拳砸向另一侧手掌,嘿嘿笑了两声,“嗳!嗳!好,好啊。” 他真的,真的有女儿了。 郭校长笑呵呵的领着孩子们过来,明月羞涩地跑过去,抱着他一侧胳膊,低声嘟哝说:“他是慕爸爸,那您就是我的郭爸爸。您比他岁数大,您管着他……” 郭校长和慕延川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怀大笑。 接下来,明月和孩子们正式向慕延川表达了谢意,慕延川尊重明月的意见,由她在配餐时直接把鲜奶和面包发给学生,免了那些繁文缛节的客套以及阿元式乱发带来的不良后果。 孩子们很快就和慕延川打得火热,他们每人端着一个洋瓷大碗,里面是热腾腾油光光的特色卤面,沾满酱汁的面条上,码放着一勺颜色碧绿的辣椒。 吃一口,眼睛一亮。 再吃一口,强烈美妙的味觉冲击下,味蕾瞬间绽放,喉咙里逸出阵阵满足的惊叹声,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慕延川连吃了两碗面,又喝了一碗清淡爽口的青菜汤才揉着肚子站了起来。 “阿元,我们该走喽……”他恋恋不舍地望向院子里的明月。 第二百一十章 明月的顾虑 饭后,明月一直把慕延川送到山口。 “回去吧,过阵子我还会来。”慕延川向明月挥挥手,让她止步。 明月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的长裙,立在绿意盈盈的山道上,宛如幽谷中的芝兰一样清雅迷人。 她微笑着把手里的蓝格子布包递给慕延川,“里面是我腌制的山野菜还有花奶奶给您配的草药,您吃吃看,如果有效果,我回来再让花奶奶给您配。” 慕延川接过布包,沉甸甸的重量,却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 原来被女儿宠着的滋味,是这样好。连那些被他忽视的病症,也可以成为联系亲情的纽带。 “月月……”笑傲商界的巨擘大佬,曾经在世界财经论坛发表轰动演讲的最具魅力商人,竟忽然间觉得自己才尽词穷,好像说什么都不够,说什么都表达不出他内心的感动和感激之情。 最后,反而是她倒回头安慰他:“我这个人喜欢干脆利落,所以,那些感谢的话您就不用说了,省得我还得费心怎么回您。还有……还有件事,我想再问问您。” 慕延川看着她,“但说无妨。” “昨天认亲的事,我出于自愿,您并未逼迫或是利诱与我,所以……所以您不用非得冒着巨大的风险投资高岗,毕竟这里的情况和那些贫困地区不一样,万一投资有个闪失,您到时候怎么向股东们交待?谁的钱也不是白捡来的,就算是您,也不行。”不是她故意朝热油上泼冷水,投资高岗这件事,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知道难度有多大。远的不说,就说修公路一项,高岗村位于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地,四面环山,而且都是石头山,在这样的地貌条件下修通一条上山的公路,所需耗费的财力人力物力不可小觑,慕延川想投资开发高岗,必然要先修路,修路就要投资,那这笔巨额资金何时才能收回成本? 没错,他的确有钱,哪怕不用打着延菁集团的名义,他个人捐资修一条乡村公路也不在话下。可明月不想让慕延川因为她的缘故才这么冒进,万一投资失败,延菁集团是上市公司,他作为董事长,将会承担不可预估的严重后果。 慕延川明显一愣,他看着神色犹豫的明月,明白这个善良的姑娘正在为他的处境而感到忧虑。 他笑了笑,柔声说:“谢谢你,月月,为了我的立场考虑得这么周到。可是,你忘了,我是慕延川,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既然决定投资,就不会仅凭着个人喜好去盲目做事。我要对我的员工和广大股东负责,这点认知和觉悟,我还是有的,你毋庸担心。” 看来他是胸有成竹了。 明月稍稍松了口气,“那您也不能冒进,还是带着你们集团的下属多来考察考察再说。” “会的。”慕延川笑道。 明月微笑挥手,“那您去吧,下次来的时候,我给您做好吃的。” “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想走了。”慕延川大笑。 明月也跟着笑了起来。 送走慕延川,明月回到学校。 关山正带着孩子们上体育课,看到她回来,关山让孩子们自由活动,他自己朝明月跑了过来。 “慕总走了?” 阳光下,穿着军用t恤和运动裤的关山显得格外挺拔,可能是刚刚运动过的缘故,他的额头上黏着一层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明月觉得脸有些烫,她用手扇风纳凉,点头说:“走了。” 关山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低声说:“你回宿舍歇吧,下课我去找你。” 接收到比平常炽热几倍的暗示,明月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她惊慌地瞥了一眼操场上疯玩的孩子们,嗯了一声,匆忙跑了。 可跑了几步,她忽然顿步,转身,对还站在原地不动的关山说:“下个月中旬县里召开小学生夏季运动会,咱们小学要参加一个项目,这事交给你了!” 运动会? 关山笑着摆手,“好,我知道了。” 看着那抹像害羞的兔子似的瞬间就消失不见的倩影,关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他大步回到操场中央,环顾一圈,忽然指着把三步上篮技术练得炉火纯青的宋铁刚,叫道:“铁刚,你过来一下。” 宋铁刚一个潇洒漂亮的打板上篮,然后抱着篮球,跑向关山。 “关叔……关老师,你叫我干啥?”宋铁刚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微微喘着气问道。 关山仔细打量着个头猛蹿一截的宋铁刚,最后摸了把他的后脑勺,说:“老师想考考你。” 考他? 宋铁刚眨着眼睛,表情疑惑地问:“考我啥?数学吗?” 他的成绩比起以前有了不小的进步,可数学还是弱项,明月老师因此给他起了个‘数学大老总’的绰号。 关山笑着摇头,“不是,考你跑步。” 宋铁刚明显松了口气,他摸着胸口,笑嘻嘻地说:“跑步!随便考,我肯定是第一名!” 别的他不敢保证,但是体育,统统是他的强项。 “这么有自信?”关山笑问。 “那当然,我这腿功,可是在咱们后山里练出来的。不信,你试试!”他自小淘气,最喜欢漫山遍野疯跑着玩,久而久之,练就了一双飞毛腿。 关山点头,说:“这样,你站篱笆墙那边,我喊开始,你就跑,用最快的速度朝我跑,明白了吗?” 宋铁刚把篮球放在地上,一眨眼,就跑到菜地那边去了。 “是这里吗?”他举起手,跺跺脚下的土地。 关山挥手,“就站那儿。” 孩子们好奇地站在关山身旁,小声议论着即将开始的测试。 “预备——跑!”随着关山右手下沉,前方三十米开外的一个细瘦的少年如同离弦的箭似的,飞一样向关山奔跑过来。 关山在心中默数。 深邃漆黑的眼睛里却溢出越来越多的惊讶和赞叹。 “我来了——” 小虎犊子似的冲过来的宋铁刚被关山稳稳地托住身体,转了圈,卸掉了冲刺的威猛力道。 然后,他就被关山强健有力的手臂举了起来。 “哈哈,就是你了,宋铁刚!你代表咱们高岗小学去参赛!” 第二百一十一章 巧遇 下课了,关山走到院子里舀水洗脸,他弯着腰,鞠起一捧清水盖在脸上,迅速揉搓几下,又去鞠水,如此反复多次,连精短的头发也洗了个干净。 他刚用手掌捋着额头想刮净脸上的水珠,谁知眼前一花,多了一条淡蓝色带着香味的毛巾。 他的眼睛里漾起笑意,接过毛巾,望向一旁笑意盈盈的姑娘,低声调侃说:“我这脸,用这么好的毛巾纯属浪费。” 明月看他舍不得用,拧着眉头抢过毛巾,帮他擦拭脸上的水珠,“我就喜欢让你用,什么浪费不浪费的,以后这种话你不许再说!” 关山嘿嘿笑道:“是,首长。” 明月嗔怪地瞪他一眼,把毛巾塞给他,“又没正形!” 自从和他确定恋爱关系之后,他变得比以前活泼开朗了,偶尔还会像董晓东一样,跟她贫嘴,开玩笑。 这不,两人玩闹的一幕被孩子们发现了。这些孩子捂着嘴指着他们咯咯偷笑,明月发现后,羞涩地推了关山一把,跑回宿舍去了。 关山叉着腰,仰头大笑…… 转眼到了六月。 周三,明月带着宋铁刚去川木县参加全县小学生运动会。 宋铁刚只参加一个项目,那就是运动会的焦点赛事男子百米赛跑。 这个小小男子汉经过关山近半个月的魔鬼训练,成绩有了飞速提升,而明月为他特意做的营养餐,在增强力量和肌肉爆发力方面,也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运动会开幕式,如同奥运会的开幕式一样,是全县小学竞争比赛的另一个舞台。高岗小学第一次参加运动会,第一次在全县小学面前露脸,明月特意为她和宋铁刚买了相同款式和颜色的运动装,想在开幕式上为高岗小学赢得荣誉。 可谁知开幕式当天,当明月高举着印有高岗小学字样的红旗,带着宋铁刚入场的时候,看台上却响起阵阵嘘声。几乎所有的人,真的是所有的人都在鼓倒掌,因为只有一名参赛运动员的队伍看起来太不像样,而旗帜上印的高岗小学,高岗这个地方在哪儿,他们更是连听也没听说过。 面对满场嘘声和嘲笑声,明月气得发颤。 而体现和平,友谊,进步,不受任何形式歧视的奥林匹克精神,在这块场地上,在这些以耻笑别人为乐的冷漠的人眼中,完全成了笑话。 因为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性格刚烈的明月一度想扔掉旗帜,带着宋铁刚退赛,可她刚放开旗杆,却被一旁的宋铁刚稳稳接了过去。 “明老师,还没比,你咋知道咱们会输?”最近个头猛蹿一截儿,快要长高到明月耳际的少年,涨红了脸,目光炯炯地质问明月。 明月愕然一愣,随即,胸臆间激荡起一股蓬勃向上的豪情。 面对不服输的宋铁刚,她感到无比汗颜,同时又为有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是啊,为什么要退缩示弱呢? 他们是参赛单位,光明正大入场,即使只有一个人,代表的也是一所学校,代表的也是大山里殷殷期盼的十七名留守儿童和年逾半百的山村老教师。 她为什么要因为一群无知之人的眼光,让无辜的铁刚受到伤害。 他为了这次比赛,倾注了多少心血和努力,他说的很对,比赛还没开始,凭什么就要放弃! “老师错了,老师应该无条件信任你!铁刚,我们走,我们一起走完全程!”明月用力握住旗杆,和宋铁刚一起绕场一周,完成了神圣而又庄严的开幕式活动。 晚上,关山给明月打来电话。 明月向他倾诉了白天开幕式上发生的事情,她委屈又愤慨地说:“总有一天,我要让高岗小学成为全县教育系统的标杆,我要让他们提起高岗小学就竖起大拇指,再也不敢小瞧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 关山笑呵呵地安慰说:“我支持你,明月,你一定能做得到。” 得到恋人的肯定,明月的心里舒服多了,两人聊了几句闲话,明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说:“你能一起来就好了,铁刚明天参加预赛,吃晚饭的时候,我看他的情绪有些紧张,问他话他回答的驴头不对马嘴。关山,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缓解他的压力?” 关山思索片刻,说:“铁刚估计是不适应城里的环境,你带他去散散步,不行,就让他在操场上跑两圈,他每天在后山跑惯了,把他憋在宿舍里,恐怕会起反作用。” 明月看看表,起床穿鞋,“那好,我去男生宿舍找他去。” 她和宋铁刚不住在一幢宿舍楼里。 “祝你们明天取得好成绩。”关山刚要挂电话,却听到明月叫他。 “关山,你……” “嗯?什么?”他问。 “你……想我吗?”明月的声音柔柔的,带了一丝颤音。 关山的心弦也跟着一颤,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说:“想,很想。” “嗤——”明月捂着嘴笑了。 她的心里甜滋滋的,连下楼的脚步都变得轻盈而又富有韵律。 楼道里缓缓走上来一个人。 “比赛完我们就回高岗,大概后天吧,什么?到时你在红姐的餐馆等我们。嘿嘿,你想请客吗?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嗯,晚安。”明月一脸笑容地收起电话,却在抬头看到迎面走来的人后,表情猛地僵住。 宋瑾瑜! 她们一上一下,一高一矮,互相对视了五六秒的光景。 明月的神色恢复淡然,轻轻点了点头,就准备错身而过。 “明月!” 宋瑾瑜叫住她。 明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神色憔悴的宋瑾瑜,问:“你有什么事?” 宋瑾瑜不自然地笑了笑,语气黯然地说:“我,我不在县中教学了。现在龙王镇中心小学支教,我和你一样是带队老师。今天下午的开幕式,我见到你了……” 带着一名学生就敢到全县小学生运动会上亮相,这份从容和勇敢,只有她这样自信的奇女子,才能做得出来。 以前,她不懂自己和明月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只是一味的不甘心,耍弄心机想抢夺她的一切,可今天,当她在看台上望着红色跑道上气质若华,璀璨夺目的明月时,她赫然明白,她这一辈子,都别想夺走明月的任何东西。因为,她想要的,是长在明月骨子里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早就已经融入她的血肉,永远无法分割,谁也抢夺不走。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小学生运动会 龙王镇中心小学? 龙王镇和红山镇都是全县吊车尾的贫困乡镇,听说他们的中心小学设施极差,只是学生比高岗小学多一些而已。 宋瑾瑜害怕吃苦,费尽心机留在县城,可她不珍惜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居然自掘坟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终,兜了个大圈子,还是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做好事的终究有好的回报,而做坏事的人,也终究逃不过坏的报应。 “我们不可能再成为朋友,所以,我对你被分到哪里,又为什么去丝毫不感兴趣,你不用向我报备,我也不想知道。另外,作为同行,我还想奉劝你一句,你既然选择了在山区支教,就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山里的孩子心灵脆弱,他们经不起你这样丧失师德的老师瞎折腾。”明月眼神清亮地说道。 宋瑾瑜的嘴角逸出一丝苦笑,她垂下头,低声喃喃说:“我已经混成这副模样了,还能折腾个啥。” 明月用黑黝黝的眼睛在宋瑾瑜憔悴颓败的脸上停留了两秒,“你好自为之。” 说完,转开视线,当宋瑾瑜不存在似的,绕开她,步履坚定地下楼去了。 宋瑾瑜向角落里瑟缩着躲避,让开身前的位置,让明月通过。 片刻后,那抹熟悉的倩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渐渐隐没于深浓的夜色里,再也找寻不见。 宋瑾瑜神情呆滞地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楼道里响起一声冗长惘然的叹息,那声叹息,饱含着失意悔恨的余韵,经久不曾消散…… 翌日。 为期一天的小学生运动会正式开始。 百米赛跑作为运动会压轴赛事,向来是观众关注的焦点。而百米冠军,更是站在绿茵场上的王者,谁捧起奖杯,谁就是最终的胜利者。 上午的小组初赛,宋铁刚保留实力,获得小组第二,顺利晋级半决赛。十一点,进行百米半决赛,这次宋铁刚明显感到了压力,因为各个学校的参赛运动员实力都很强,他想稳进决赛,必须跑出半决赛小组第一的成绩。 随着发令枪响,宋铁刚和竞争对手像脱缰的野马向终点狂奔而去。 “加油——铁刚——加油——铁刚——”明月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一个扩音喇叭,她一个人的音量,顶上别的学校一群啦啦队的音量,她不仅喊话加油,居然还跟着宋铁刚一起跑,虽然速度上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可像她这样敬业的带队老师还是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其中,就有县教体局的局长方超。 他今天是颁奖嘉宾,要为即将决出的百米冠军颁发奖杯。 看到红色跑道上戏剧化的一幕,方超惊讶地问身旁的王科长,“那位老师,不是上次英语竞赛获奖的明月老师吗?” 王科长也认出场上和学生兴奋抱在一起庆祝的女老师,正是上次有机会回省城工作却主动放弃的明月老师。 她侧身,笑着回答局长说:“是她,是她,方局长,我听说她这次带着一名学生就来参赛了,勇气可嘉啊!” 方超点头笑道:“的确不寻常。” 上次和明月交谈之后,方超对这位口齿伶俐,敢想敢说的女老师印象极佳,所以,今天只是匆匆一掠,他就认出了明月。 “王科长,你去过高岗小学吗?”方超忽然问道。 王科长一愣,随即坦诚摇头,说:“没有去过。” 方超笑了笑,转过头,没再说什么。 下午三点。 男子百米大战正式开赛。 一共九名选手,按照半决赛的成绩排成一列,等待发令枪响。 场边的明月紧张到浑身冒汗,全场寂静,所有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在场内的运动员身上。 “铁刚,加油,铁刚,加油……” 明月口中喃喃,视线的焦距悉数落在赛道最边上的宋铁刚身上。 就在她默默祈祷的时候,仿佛有心灵感应,宋铁刚忽然抬起头,朝她望了过来。 明月心弦一颤,迎上宋铁刚黑黝黝的目光。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时刻,从未经历过大赛洗礼的山村留守少年,却能做到如此的从容不迫,俨然有大将之风,王者之气,这就令人感到惊讶和佩服了。 这样的宋铁刚,莫名的令明月感到熟悉。 再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 这不就是缩小版的关山吗? 关山不止一次同她说过,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好一个一静可以制百动! 明月流露出赞赏的目光,她举起右臂,握拳,重重的向下一沉,无声地鼓励宋铁刚,“加油!” 宋铁刚居然咧开嘴笑了。 这小子,居然还有工夫还有闲情冲她笑! 可那目光熠熠,灿烂若阳的笑容,竟和脑海里思念的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一起。 “各就各位——预备——砰——” 随着一声发令枪响,九名运动健儿如同猛虎出闸似的狂奔向百米外的终点。 “加油——加油——” 全场的观众都站起来为运动员加油助威,明月举着喇叭,拼尽全力大喊:“铁刚——加油——高岗——加油!!” 宋铁刚虽然排在边道,位置上并不占据优势,可他起跑优秀,从开始就冲在最前面。尤其到了后半程,所有的运动员都在加速撞线的时候,他更是像头后劲十足的野老虎似的,迈着矫健的步伐,甩开身后的运动健儿,以超过两秒以上的绝对优势率先冲过终点。 “啊——啊——”明月激动得大叫,她朝宋铁刚跑了过去。 宋铁刚神情振奋地用力向天挥了一下拳头,然后转过身,向明月小跑过来。 “铁刚——” “明老师——” 师生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明月捂着眼睛,激动地泣不成声,“铁刚,太好了……太好了,你赢了,你是冠军!” 宋铁刚拍抚着明月的脊背,大人似的安慰说:“我是关叔叔的徒弟,肯定是冠军。关叔叔说了,要是我得了冠军,他就教我打军体拳,长大了还要送我去部队,当特种兵!” 明月擦擦眼睛,拧着眉头说:“你给我好好学习,先考上大学,再说去当兵。” “是!”宋铁刚像模像样地敬了个军礼,然后,咧开嘴,憨厚地笑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上电视 高岗小学成了本次小学生运动会的大赢家。 尽管许多人不曾听说过他们,而且学校只有宋铁刚一名学生参赛,可就是这独一份,却把分量最重,含金量最高的百米飞人奖杯收入囊中。 县教体局局长方超亲自为宋铁刚颁奖,与获奖运动员合影时,他特意把明月从观众席叫到台上同他们一起合影留念。 明月和宋铁刚一时间春风得意,风光无限,占尽风头。 之前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那些嘲弄、不屑、鄙视的言语像是被消毒水净化过了一样,再也没人敢不负责任的乱讲话了。 而晚上,明月居然在宿舍的电视里看到了她和宋铁刚欢庆胜利的新闻画面。 上电视了! 她和宋铁刚居然上电视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着急忙慌地穿上鞋,要去告诉宋铁刚,谁知,刚跑下楼,却看到只穿着背心裤衩的宋铁刚已经额头冒汗地跑了过来。 “明……明老师,咱们上电视了!”看他的兴奋劲儿,也知道他刚才看了新闻。 “老师看到了,我正想着去告诉你呢。”明月笑道。 宋铁刚挠挠头,嘿嘿咧嘴一笑,说:“要是我爷能看到电视就好了,他肯定乐得睡不着觉!” 宋爷爷一心盼着他的孙孙能有出息,如今铁刚为高岗小学,为高岗村赢得这么大的荣誉,宋爷爷要是知道了,恐怕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那待会儿关叔叔打电话来,我让他给你爷爷报个喜去。”明月说。 “不!先别说!我要给我爷一个惊喜!”宋铁刚嘿嘿笑道。 “臭小子,居然开窍了!”还知道给人惊喜了。 明月和宋铁刚说笑了几句,看着他跑回男生宿舍楼,才舒展手臂,向附近的操场走去。 组委会安排各乡镇小学的参赛人员统一住在川木县技工学校,男女分楼而居。这里设施一般,但好在宿舍有电视,每一层有洗浴房,再加上安排一日三餐,倒也住得舒服惬意。 她晚饭吃得有点多,胃撑得慌,就想去散步消食。 刚围着操场转了一圈,她的手机就响了。 拿出来一看,她的嘴角轻轻上扬,声音也瞬间柔和八度,“喂,关山?” 耳畔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呼吸声,他似乎在笑,声音有些发飘,“嗯,是我。” “你笑什么?”她却也跟着轻笑起来。 “啊,刚才小董进来逗我,我已经拨了你的电话……”关山解释说。 “小董,他又跟你没大没小了?”明月问。 “呵呵,大山里寂静,他想闹就让他闹,说到底,他也是个孩子。”关山宽容地说。 “你对谁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明月总结说。 关山嘿嘿笑了两声,问起正事,“今天的比赛……” “输了。”不等他说完,明月故意抢着回答。 “呵呵……”他笑。 “喂,我说输了,你还傻笑什么!”明月憋着笑意,质问他。 “呵呵……” “傻瓜。”明月嗔怪地骂了一句,心却被他低沉磁性的笑声挠的痒痒的,“我骗你呢,铁刚赢了,得了冠军!” 关山并未觉得意外,他问了铁刚决赛时的成绩,然后喃喃道:“比平时慢了一秒多,看来还是紧张。等他回来,我得再加把劲儿,好好练练他的胆儿……” “喂!你把我的学生当什么了?你的兵?我可告诉你,今年暑假我要给他们恶补功课,争取在新学期的全县统考中取得好成绩,你的训练计划先靠边站,目前,什么事也比不过学习重要。”明月不满地抗议。 关山一愣。 今年暑假? 她要给孩子们恶补功课? 那就是说,就是说…… “你不回同州了?”关山惊喜不禁地问道。 眼看着再有半个多月高岗小学就要期末考试了,考试一结束,明月就像是南飞的燕子,要回城去过暑假。他没有立场去阻拦明月,因此情绪低落,茶饭不思,惹得董晓东时不时地用言语刺激他。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回同州了?”明月纳闷不已。 关山这边却是欣喜若狂,他向半空猛挥一下手臂,压抑着兴奋说道:“我以为暑期时间长,你在高岗待着不方便,所以……” “那我回去好了。”明月从善如流说道。 “……”关山傻眼了。 啊,不是,他不是那个意思……他…… 半晌听不到他的回音,只闻男人粗重的呼吸一声沉似一声,“咳……”明月清了清嗓子,想再糊弄他一会儿,可惜没能忍住,哧一声喷笑出声,“我逗你呢,哈哈哈……” 听着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关山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你这个坏丫头。” 就会欺负他。 “我才不坏呢。”明月反嘴。 关山哈哈大笑。 他给明月讲了许多关于高岗夏季的趣事,关山答应带着明月去鹳河游泳,给她摸鱼烤鱼吃,还带着她去山里喂松鼠,让那些山里的小精灵在她的肩膀上跳舞。 明月挂了电话,脸上犹自带着梦幻般的期待表情。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留在高岗过暑假,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了。 散步的时间有点长,明月回到宿舍楼,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 她低着头,朝楼梯那边走。 “月月——” 忽然,距离她不远的树下,传来一道熟悉低沉的呼唤。 她顿住步子,愕然回眸,目光和树下走出的高大魁梧的身影撞个正着。 明冠宏。 他怎么来了? 明冠宏走到明月面前,手臂朝前一伸,递过来一个硕大的超市购物袋。 “我等了你很久,你去哪儿了?” 明月的视线与眼前的袋子平行,借着楼道里的灯光,能看到透明袋子里装满了各种牌子的零食。 她没有接,而是垂下眼帘,后退一步,说:“我有事。” 明冠宏蹙起眉头,打量着对面沉默别扭的女儿,只觉得她看起来比电视上更显瘦弱。那个姓关的士兵,当面答应他答应得很好,可是这后勤保障工作,成效一般。 “有事也不能太晚回来。一个女孩家,要时刻注意影响……”他不是个会表达感情的父亲,他说这些话并无指责她的意思,只是想表露一下他对她晚归的担忧,可是不知怎么了,话一出口就变成这样,看着明月蹙眉隐忍的表情,他渐渐收声,而后跨步上前,把购物袋塞进她的手里。 “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你的学生,教的很好!”明冠宏说完,摆摆手,“我最近在县里开会,过阵子我再去高岗。行了,我走了,你上去吧。” 看明月不动,他抿了下嘴唇,迈开大步走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酒后吐真言 第二天,明月带着宋铁刚回到红山镇。 关山之前给明月打来电话,说要进山排障所以会耽搁两个小时才能下山,他让明月在红姐的餐馆吃饭等他,他随后就来。 明月说那就不用麻烦了,她请宋铁刚吃顿好的,然后带着他回高岗就是,他就不用来回折腾了。可关山却不答应,他叮嘱明月一定在镇上等他。 明月好一阵子没见红姐,吃饭的时候就把她拉上作陪。 本意是想和她唠唠嗑,聊聊最近镇上发生的新鲜事。可两荤一素三个菜还未上全,红姐却自顾自地喝了半瓶的白酒下肚,幸亏不是又烈又辣的‘烧刀子’,不然的话,她这会儿别说吃饭了,光照顾红姐就够她受的。 “别喝了,红姐,你的脸都喝红了。”明月想去夺红姐手里的酒瓶,却被她支着胳膊避开。 红姐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话出奇的少,和平常伶俐精明的模样判若两人,想必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明月斟酌再三,决定还是问一问。 她拿了一个馒头递给宋铁刚,“铁刚,多吃点,不够咱们再点。” “嗯。谢谢老师。”宋铁刚着实饿了,他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明月抬起半个身子,夺过红姐手里的酒瓶,放在地上,神色严肃地劝道:“不能再喝了,红姐。” “喝酒你也要管,你可真啰嗦!”目光涣散的红姐,捻着食指,点了点多管闲事的明月。 明月不和她计较,笑着附和道:“是是是,我啰嗦,我啰嗦还不行吗。” “嗤!”红姐嗤了一声,摇摇手,神情呆滞地说:“你胡说咧。” 明月看情况不对,起身搀扶起红姐,哄劝说:“走,咱们去你商店聊聊心里话去,你在这儿,铁刚不敢放开吃。” 红姐眯缝着眼睛,睨着专心吃菜的宋铁刚,笑着扑上去,拨拉了一下宋铁刚的头,“你这个臭小子,吃得咋恁香咧……啥,啥叫放不开……你看他多能吃,像小牛犊子……哈哈哈……” 宋铁刚不满地歪歪头,避开红姐的手。 明月安抚地低声叮嘱他,“铁刚,我送老板娘去商店,你慢慢吃,想吃什么菜就叫小九哥哥给你做,啊。” 宋铁刚懂事地点头,“我知道了。” 明月搀扶着红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隔壁商店。 把红姐安置在绑有凉席的椅子上坐下,她转身去餐馆倒了杯水,这才刚回到商店,却听到柜台后面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啊——啊——” 是红姐。 她从椅子上滑坐到地上,手里抱着一条烟,哭得伤心欲绝。 “死鬼,你走得那么早,留下我一个人,叫我咋活啊……” “你家又来逼我要钱啊……他们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要不是为了宁宁,我肯定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呜呜……呜呜……杀千刀的,死人,死鬼,你走得那么早……呜呜……留下我可怜……” “什么……要我再找一家过生活……呜呜……你知道我心里有人了吗?你是不是知道了……死鬼……呜呜……不可能……我和他……永远也不可能……我怎么可能配的上他……” 明月走过去,弯下腰,蹲在地上,撩起红姐黏在脸上被泪水浸湿的头发。 “红姐,地上凉,快起来。”她语声温柔地劝说神色迷惘的红姐。 费了些力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热水冒着袅袅白烟,凑近红姐齿痕深刻的唇边,“喝点水,润润喉咙。” 红姐听话地喝了几口水,她睨着凤眼儿,瞅着面前格外美丽的脸庞,忽然笑着说:“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是小明老师,对不对,对不对!” “对,没错,我是明月。” 红姐像个小孩子似的鼓掌,而后,歪着头,看着明月,口中喃喃嘟哝道:“你……你是他的……他喜欢的人。他可喜欢你了,为了……为了你,他跑遍了红……红山镇,就是想逮……逮住宋老蔫,为你报……报仇。那……那个时候,我就……就看出他喜欢……喜欢你了。他看你的眼光和看……看别人的不……不一样,会发光……特别亮……亮……嘻嘻,我早……早就看出来了……嘻嘻……” 红姐像个孩子似的念叨起旧事,目光渐渐变得混沌迷蒙。 明月弯下腰,擦去红姐腮边的泪珠,她看着又哭又笑的红姐,目光像断崖上的月光一样清亮有神,注视着红姐,问:“你也喜欢他,对吗?” 红姐的身子震了震,细长的凤眼儿里面逸出一丝迷惘和失意的神色,她咂咂嘴,看着明月,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面,用力“嘘!”了一声。 “不能说……不能说,可不敢说,会坏人姻缘的,嘘!不能说,不能说啊……我是他姐,这一辈子就是他的亲……亲姐,我照顾他一辈子,我要对他……对他和他的媳妇儿好……对他们好……” 明月只觉得眼眶一热,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红姐喜欢的人,是关山。 所以,她才会从始至终照顾关心着关山,却从未索取过回报。 若不是借酒浇愁,这个秘密,她自己一个人要背负多久呢。这些年,她靠着自己的能力撑起家庭,作为一个女人,苦命的女人,又该是多么的艰难…… 脑海里只要一想到红姐抱着香烟缩在角落里哀哀痛哭的一幕,心就疼得抽搐成一团,为这样卑微,为这样活得格外小心翼翼的红姐而感到心酸和难过。 “红姐……” 明月抱着红姐,无声地哭了起来。 红姐眼神迷惘地拍抚着明月的脊背,低声劝慰说:“不哭……不哭……红姐帮你……帮你……” 关山到红山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傍晚。 宋铁刚早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让小九送到山口,独自爬山回高岗了,所以关山到镇上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明月坐在春风商店的台阶上,正托腮等他。 六月的风带着一丝热烘烘的气息,但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她一个人乖乖地坐在青灰色的石阶上,右手托着玉色的下颌,目光沉静地遥望着街道的尽头。看到他的身影,她呀的叫了一声,小兔子似的跳起,朝他冲了过去…… “关山——” 第二百一十五章 红姐的话 关山摸摸明月奶油似的面颊,笑着问:“怎么坐在外面?等着急了?” 明月拉住他汗津津的大手,晃晃,露出甜甜的笑容,“没有。” 关山朝商店里张望了一下,问:“红姐呢?她怎么不陪你说说话。” 今天山里某段通讯线路出现故障,他处理完毕才一路狂奔下山。 “红姐陪我吃饭的时候喝了些酒,醉了,在屋里睡觉。”明月解释说。 喝酒? 大白天的喝酒? 看到关山眼里的疑问,明月把红姐夫家找来要钱,红姐气不过喝闷酒的事同他说了。 关山一听气愤不已,“这些人太过分了!简直没有人性!这些年,红姐赚的钱,几乎都贴给夫家了,他们居然还不知足,不榨干她们孤儿寡母不罢休!你说,这样贪婪不顾及亲情的亲戚,要来何用!” 明月想了想,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要管吗?” “管!”关山黑眸沉凝地说道。 且不论红姐对他恩深义重,如同姐姐一样照拂着他,就算红姐是个陌生人,这样被人欺负,他也断然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那红姐夫家住在哪儿?”明月问。 “镇子西面。红姐丈夫去世之后,她夫家的两个小叔就把红姐和孩子赶出来了。要不是红姐藏起了丈夫的保险金,并靠它创业,现在还指不定过着什么糟心日子呢。”提起当年的事,关山难掩愤慨。 明月想了想,说:“你打算怎么帮红姐?去找她夫家理论吗?” “那……”难道不去找吗?那怎么说理? 明月思考片刻,说:“对付这种人,说理是说不通的。红姐为了孩子考虑不想和夫家把关系闹僵,所以才对他们一忍再忍。既然这样,不如找镇领导做中间人,或是上乡镇法庭调解,用协议的方式解决此事。他们一直缠着红姐,无非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作为儿媳,红姐赡养老人天经地义,她可以每月或是每年拿出固定金额的钱给老人做赡养费,但是她那两个有手有脚有劳动能力的小叔,就别妄想再来压榨红姐了。” 关山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明月,你可真聪明!考虑问题真周到!” 明月羞涩地抿嘴笑,“你别夸我了,再夸我就飘飘然了。” 关山看着面色绯红的明月,眼睛灼热明亮地看了看四周,忽然蹲下,把明月抱了起来。 “啊——” 明月不防备,被吓了一跳,她双手环住关山的脖子,在急速转动的晕眩感中,羞涩低叫,“有人看……” “哈哈……”关山一连抱着明月转了三圈才停下来。 他像爱惜珍宝似的把明月轻轻放在地上,低头,迅速地在她白皙的额头亲了一口,笑着说:“看就让他们看去。” 明月推了他一下,羞涩跳到一边,“你欺负人。” 关山刚想接话,却看到商店门帘一动,一抹火红色的身影从里面晃了出来。 “谁欺负我们小明老师了,谁的胆子这么大,啊!让我看看,是谁……”红姐眯缝着眼睛,朝外面的人影一看,不禁嗤一下笑了。 “哎呦,这不是关山大兄弟吗,咋啦,你咋欺负我们小明老师了。”红姐刚睡醒,头发蓬乱,双目充血,看起来样子有些骇人。 明月赶紧摆手,解释说:“他没欺负我,就是,就是……” 就是抱了抱,转了转。 可她脸皮薄,这些话讲不出口。 红姐是过来人,一看明月羞涩不自然的模样,心思一动,也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敢情她出来的不是时候,撞破了小两口打情骂俏。 她故意装傻,上前勾着明月的肩膀,戏谑道:“就是什么?亲你了?还是抱你了?” 明月哎呀叫了一声,双手捂脸,就朝商店里面跑。 红姐哈哈大笑,凤眼斜睨着黑眸含笑的傻大个,调侃说:“哎呦,看把你给急的,咋,现在就想把明月娶回去?” 关山摸摸鼻子,嘿嘿笑了。 那还用说吗?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现在就把她娶回家去。 红姐由衷地替他高兴,看他和明月修成正果,也是她余生最迫切的心愿。 不过,该说的话,她还是要提点提点这个好兄弟。 “关山,姐不是泼你冷水,你有想过今后的事吗?” 关山渐渐敛起笑容,看着目露关切之色的红姐,他说:“你的意思……” “没错,姐想提醒你的,就是你想的这个意思。明月明年支教到期是要回城的,你怎么办?还守在高岗的大山里,还是转业随明月回城发展?” 转业? 关山愕然一怔,心里涌起一阵酸涩难受的滋味。这种滋味,就像是吃到酒心巧克力的孩子,初始觉得甜蜜,可咬到内里,才品咂出酒精苦涩辛辣的滋味。 他和明月的未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每每想到转业这一个词,他像是天然抗拒一样,自动就跳过去,想下面的事。 可能潜意识里他觉得明月离开高岗时间还早,不到自己着急做决定的时候,于是,总是有意识地拖着,不去想。 今天被红姐这么直白地指了出来,他才猛地警醒,原来,距离她离开高岗的日子,不多了。 看他沉默不语,红姐担忧地摇摇头,问:“你不会没想过这件事吧?” “想过,但还没有做决定。”关山看了看商店里的灯光,低沉了声音说道。 “这事没什么好考虑的,不管是往大了说,还是往小了说,就两个字,转业!没得考虑,也不用跟谁商量!”红姐说。 关山点点头,“我知道。” 他是个男人,既然有勇气表白,就要对人家的未来负责。他不糊涂,就是舍不得脱掉身上的军装。 红姐笑了笑,神色疲惫地靠向墙壁,叹息道:“只有你和明老师顺顺利利的结婚,我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公平可言。如果连你这样的正直善良的人也得不到幸福,我就要去骂天骂地,骂它个老天爷不长眼,净欺负老实人!” 关山感动地笑笑,说:“红姐,你放心,我不会让明月失望的。” “那就好。”红姐欣慰的说。 关山神色关切地看着憔悴疲惫的红姐,抿了下嘴唇,说:“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她什么都知道 经过关山和明月的劝说,红姐同意找镇领导做中间人,和夫家签订协议,以明晰和两位小叔关于赡养老人的责任和义务。 但她坚决不同意走法律途径,毕竟凡事牵扯到法律,即便只是居中调解,也变得没有人情味儿了。 红姐能听进去劝,倒是让明月感到意外,她还以为红姐会顾虑儿子的立场拒绝他们的好意,可没想到,她提出两个处理办法之后,红姐只是低头想了片刻,就同意找镇领导居中调停,以解决和夫家多年的纠纷。 “当年我那掌柜的保险金,我给老人存了一半。剩下的我拿出来开了商店、餐馆和澡堂。如今他们岁数大了,我理应把这钱还回去给他们养老送终,可关山知道,我那两个小叔,没一个干正经事的,我不敢把钱给他们,怕他们拿到钱就没老人什么事了。所以,我隔三差五去看老人,送些实用的东西,或是满足两个小叔的贪欲,不停地给他们塞钱,让他们给老人改善生活,可如今,看来我越是软弱,老人才越受罪。还不如干脆一点,让领导作证,我和他家签个赡养协议,明确我的责任义务,也好让老人过上安稳日子。至于我那两个小叔,当年十冬腊月天,他们赶我出门的时候,我和他们的情分就全断了!” 红姐这些年隐忍,一是看在过世的丈夫,看在年迈的公婆和年幼的稚子的面上,才没和两个刻薄的小叔翻脸,二来是她刀子嘴豆腐心,总觉得自己的日子过顺堂了,就想拉夫家的人一把,可没想到他们变本加厉,一而再,再而三的敲诈勒索她,发展到这次,他们竟然张口就要五万块钱,说要替父母讨回兄长的保险金。 当年她就是怕有今天的麻缠事,所以才多了个心眼,给老人单独存了一笔赡养费,但这笔钱给也要给到老人手里,花也要花在老人身上,两个见钱眼开,利欲熏心,置自己亲生父母不管不顾的狼心狗肺的儿子,想不劳而获,想从嫂子这里无限期无节制的勒索钱财的饿狼行径,这辈子也别想得逞。 她孙广红泡在苦水里熬过来的这些年,可不是白活的! 看红姐如此坚定,明月和关山总算定下心来,红姐为了表达感谢,特意让小九炒了几个菜,她做东,款待关山他们。 关山没客气,他知道,这个时候再和红姐见外,就是瞧不起她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只有一个小插曲不得不说,那就是明月死活拦着不让红姐喝酒,甚至把开了瓶的白酒藏到后厨,坚决不让她再沾酒。 红姐蹙着眉头,却无可奈何,心想,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管起她喝酒来了。 可明月却是铁了心,任凭红姐说尽好话,她都不眨一眼,不落一下头,红姐悻悻然无奈,只好以水代酒,敬了两人几杯。 “总之,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支持我,我这还不知道要被他们欺负到几时呢。”红姐感慨说。 人总是被想象中的困难吓破胆,其实,一旦心里有了决断,之前那些犹疑和彷徨,计较和顾虑,倒显得小家子气,做事不够大方。 她早就应该摆正自己的立场,硬气起来,让两个小叔讨不着便宜,说不定,老人的晚年生活也不会落到如今凄惨的境地。 “红姐,及时醒悟了就好,明天你就去找相熟的镇领导居中作证,把这件事尽早解决了,好去了你的心病。”明月按着红姐的手,劝慰说。 红姐点头,说好。 吃饱饭,关山起身,对明月说:“我去后院骑车。” “好。”明月冲他笑笑。 等关山走了,红姐看着明月,勉强笑笑,犹豫着问:“明老师,我下午喝醉了,有,有没有说啥不中听的醉话?” 她酒醒后,总觉得心里透着不安,仔细回想昏睡前的状态,她隐约记得自己抱着明月哀哀痛哭了许久,可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怕她醉后吐真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惹明月不快,所以忍了这许久,还是忍不住主动向明月寻求答案。 明月轻轻摇头,眼神清亮地回答:“没有,你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就是喝醉了,抱着我倾诉你被夫家人折磨的痛苦。其他的,你什么都没说。” 红姐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凤眼儿一挑,清凌凌的目光睨着明月说:“姐不傻,你回答的这么快,刚又阻止姐喝酒,说明姐的确说了不该说的话。明老师……” 她苦笑着,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别误会,我对关山,对他就是单纯的关心,他一个人守在大山里,怪不容易的,我这个人心软,见不得人受苦,所以才帮衬他一些。你放心,我不会对他生出其他心思的,这辈子,他是我弟,下辈子,我还当他姐,我和他的关系,就是这样。你若是心里膈应,以后,以后大可不用理我,就当我是个口腹蜜剑的蛇蝎女人罢了。” 红姐神色坦荡,眼睛里有着不容错辨的愧意和真诚。 明月垂眸一笑,同样回以真诚坦然的微笑,“红姐,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看,会用心去感觉。就像你把关山当成亲弟弟一样,我自始至终,也会把你当成我唯一的红姐,好姐姐来看待。至于你顾虑的那些事,我不觉得它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情谊,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希望关山能够平安快乐的人。红姐,我反而还要谢谢你这些年对关山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简单悲苦的人生因为你多了一丝暖意,真的谢谢你,红姐,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活得这么好,我也不会遇见他,被他付以真心。这样说下去,你还是我们的恩人呢。” 红姐呆呆地看着目光真诚的明月,嘴唇抖颤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眼窝里一阵烫热,不等眨眼,两行晶莹的泪珠已经扑簌簌落下脸颊。 “红姐,你别哭,别吓我啊,有什么话你就说,别憋在心里。”明月看红姐不说话,光是流泪,就有些着急。 红姐揽过明月的肩膀,又哭又笑地骂道:“你这个聪明鬼,总是让姐觉得无地自容,你啊,你啊……” 你这个聪明鬼! 第二百一十七章 病倒 回到高岗后不久,小九上山为某位农户家结婚办婚宴时告诉明月,红姐在镇领导见证下,与夫家签订了赡养协议,由她负责两位老人在养老院的各项费用,两位小叔不得参与,不得再向她索取任何财物。 红姐卸下多年的包袱,人也变得积极精神多了,这次,她原本要和小九一起上山,可商店进了一批新货,今早要卸货,所以她只好留在镇上。 “这是红姐给你带的零食,哦,对了,这是红姐亲手腌的韭菜花,说是让你尝尝鲜。”小九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盛满零食的大塑料袋,还有一瓶青翠碧绿的腌韭菜花。 “谢谢。”明月接过东西,闻了闻瓶口,赞道:“很正宗,红姐放了梨和芝麻香油,对吗?” “嗯,老板娘厨艺很差劲,但是腌韭菜花的手艺是一绝,也不知道她怎么鼓捣的,砰砰咣咣一个晚上,做出来这样两瓶。”小九举着手臂,绘声绘色地形容道。 “小心让红姐听到,非踹你屁股不可,敢说她厨艺差劲。”明月笑道。 “嗤,她才听不到呢。”小九叉着腰四面望望,好奇地问:“我听说高岗村有大商人来投资了,听说还要给高岗修路修桥,是真的吗?” “那当然,你啊,可别小瞧了高岗村,看到了没,那漫山遍野的连翘林,就是村民富奔小康的金山银山。”明月喜滋滋地说。 “连翘?连翘还能卖钱?”小九惊讶的不得了。 要知道,红山镇最不缺的就是连翘林。 “连翘现在可是国宝级的中药材,是抗癌小能手,你说,它值钱不值钱。” “嘿!高岗村厉害了!”小九作势挽住明月的胳膊,故意撒娇道:“以后啊,我就跟着你混了,明月姐姐罩我!” 明月噗一下笑喷,扬手弹了小九一个脑嘣,笑道:“小痞子!” 小九哈哈大笑,和明月聊了几句,就去办事的农户家里了。 明月拎着袋子回学校,刚进校门,却和急匆匆跑出来的人影儿撞上。 各自退了一步,明月诧异地问:“婶儿,你咋哭了!” 宋华神情慌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颤抖着声音,说:“你,你郭校长又吐血了,学生去喊我,我这就去找花奶奶。” 明月面色一变,急匆匆地朝伙房跑。 “郭校长——郭——” 伙房里,孩子们围在床边,一个个神情悲切地看着躺在床上虚弱得如同白纸一样的郭校长。 明月放下东西,俯下身去,握住郭校长冰冷的手,哽咽呼唤道:“郭校长,郭校长……” 郭校长勉强睁开眼,无力地点点头,“明……” “您别说话了,花奶奶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明月偏头压了压潮湿的眼角,扶着旁边的花妞儿,冷静地对孩子们说:“大家都先回教室上自习,老师有事再叫你们。宋伟伟,你是班长,负责班级的纪律。” 宋伟伟懂事地点头,把同学一一叫起,带着他们回教室去了。 待房间一空,明月却低下头,频频用手背压着眼角。 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关也关不住,郭校长艰难地抬起手,想去安慰明月,却因脱力垂落在床上,发出一声令人惊跳的闷响。 “郭校长……”明月握住郭校长枯槁的手,眼泪落得急雨一样,神情中透着焦急和不安。 “傻……傻孩子……我没……没事。”郭校长想对明月笑一下,可是一张嘴,就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来。 “您别说话了,求求您,别说话了。”明月用毛巾擦拭他嘴角的血沫,可擦到一半,她忽然趴在床头,低声哭了起来。 花奶奶和宋华脚步不停的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令人心酸的一幕。 花奶奶表情凝重地诊脉,宋华把哭成泪人似的明月拉出伙房,低声呵斥道:“你这孩子今天咋啦,咋光知道哭咧。你不知道郭校长现在最见不得这个!” “婶儿……”明月抱着宋华的肩膀,哭得愈发伤心,她一噎一噎地倾诉说:“我怎么帮他啊,我怎么才能帮他啊,他这病再拖下去,会出大事的,呜呜,我姥姥当年就是这个病走的,我怕他走我姥姥的老路……呜呜……” 宋华听到这儿猛拍明月的脊背,呵斥道:“又胡说!呸呸呸,老天爷在上,你老人家原谅她年幼无知,她若有冒犯之处,你莫怪罪,千万莫要怪罪。” 宋华心里也难过,可她不相信好人郭木鱼这辈子只能摊上厄运,她不信邪,她只信苍天和公理,如果连老天爷都要苛待郭木鱼,那她以后,不仅不信老天,也坚决不信这世上还有公平和正义。 还有,在六神无主的小辈们面前,她现在就是个拿主意的长辈,即使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也想和明月抱头痛哭一场发泄发泄,可是她却不能那样做,因为她知道,如果连她也懦弱到自乱阵脚,那明月和娃娃们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不能乱。 不能乱。 “明老师,你打起精神,学校还要靠你撑着,你哭成这样,吓到娃娃们怎么办?”宋华的话起到作用,明月抿着嘴唇,深呼吸了几次,压住喉咙里的悲泣,强撑着说:“我不哭,不哭了。” 宋华心疼地看着明月,用手指擦去明月脸上的泪水,柔声劝慰说:“别灰心,你郭校长他比任何人都要坚强,他舍不得这些孩子,更舍不得他待了二十几年的高岗小学,他能挺过去,一定能像以前一样挺过去。” 话音刚落,却听到伙房里传出花奶奶的惊呼声,“快来人!” 明月和宋华面色剧变,一前一后冲进伙房。 花奶奶半跪在床上,正掐着郭校长的人中,进行抢救,看见明月,她大声叫道:“快!快把我布包里的针灸盒子打开,快!” 明月手忙脚乱的打开花奶奶诊治病人用的布包,找到一个银色的针灸盒子,打开,举起,放在花奶奶面前。 “针灸,针灸,花奶奶!” 郭校长面如灰土,双目紧阖,乍一看,就像是被人摆布的纸片人一样,毫无生机可言。 第二百一十八章 没有忘了你 花奶奶沉着施针,过了十几分钟,她长吁口气,瘫坐在床沿。 “救过来了。” 脸色惨白的明月扑上前,张口就想叫,却被花奶奶拦住,摇头说:“他现在不能说话,让他休息,我回去给他煎药。” “花婶儿,我跟你去。”宋华瞥了瞥毫无生机的郭校长,偷偷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楚让她蹙起眉头,可也在瞬间打起精神。 “明老师,拜托你先照顾一下老郭。”宋华说。 明月点头,红着眼睛说:“您放心。” 花奶奶和宋华走了,明月搬了个板凳,坐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昏睡中的郭校长。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阵阵人声。 “这就是高岗小学,去年土胚墙塌了,为了节约开支,干脆竖起篱笆墙,这片空地正好给孩子们当操场。噢,还有那面国旗,也是我们自己做的旗杆,郭校长要求学校每周一举行升旗仪式,增强学生们的爱国意识和历史责任感。哦,那边中间的屋子就是教室,现在这个时间,学生们正在上课……”关山正不知向谁介绍着高岗小学。 “我们去教室看看。”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脚步声,交谈声,齐齐向着教室去了。 明月转了转干涩的眼珠,扶着床沿站了起来。 县教体局局长方超和两位工作人员走进破败不堪的土胚房教室,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 光线昏暗的教室里,十几个学生正趴在简陋的桌椅上自习,见到他们进来,一个个抬起头,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方超环视一圈,一方面为校舍的破旧程度感到震惊,一方面为没有老师上课感到疑惑。 这个点儿,正是上课时间。 关山也在纳闷,他探头向院子里望了望,弯下腰,问坐在第一排的宋小宝,“小宝,郭校长和明老师呢?” 宋小宝扁扁嘴,难过地说:“郭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吐血了,明老师在照顾他。” 什么! 关山赫然起身,脚步不停地向隔壁伙房走,方超等人互相看看,也神情严肃地跟了出来。 明月出门就看到关山。 两人打了个照面,各自停下来。 气质峻然沉稳的关山,无形中给人带来一种安抚和振奋的力量。原本积聚在明月心里无处宣泄的慌乱和不安,在看到他眼睛里的抚慰和支持之后,竟神奇般的得到安抚。 关山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郭校长怎么样了?” 明月摇头,神情暗淡地说:“花奶奶刚施了针,还不能说话。” 关山伸出手,放在明月单薄的肩膀上压了压,安慰说:“别担心,有我在。” 有我在。 普普通通的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定海神针一样,带有安稳人心的力量。 明月点点头。 关山想起身后还有客人,赶紧转身,向明月介绍说:“明月,这位是县教体局的方超局长,另外这两位是教体局的工作人员,一位姓郭,一位姓徐。我们在山口遇见,得知他们要来高岗小学,我就带他们过来了。” “方局长,这位就是高岗小学的支教教师,明月。郭校长因为旧病复发,在宿舍休息。”关山介绍说。 方超和明月对视一眼,明月主动上前,伸出手,“你好,方局长,没想到您真的能来高岗。” 方超握了握明月的手,望了望四周简陋破败的环境,惭愧地说:“我早该来啊,让你们受苦了。” 明月摇摇头,神色冷然地说:“我不苦,苦的是郭校长。他在这所小学一待就是半辈子,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大山里的孩子们。如今他重病缠身,没钱去城里做手术,只能靠吃草药维持。真正辛苦的人,是他,不是我。” 关山看出明月和县城来的方局长认识,但明月这番话说的直白露骨,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同行的方超下属已经有人蹙起眉头,斥责明月道:“你怎么跟局长说话的……” 方超抬手,制止下属训斥明月,他指着伙房,说:“我去看看郭校长。” 明月转身走向伙房,关山上前,抬手邀请方超,并致歉说:“方局长,明老师脾气有点犟,但她没有恶意,也并不是针对您。” 方超笑了笑,摸摸鼻子,说:“她讲的没错,我们的工作做的确不够细致。” 关山弯腰,提醒身材高大的方超,“小心碰头。” 方超弯腰走进郭校长的宿舍,看到里面的情景,不禁震惊问道:“这里……” 明月俯身看了看昏睡的郭校长,头也不抬地接话说:“您没看错,这里是学校的伙房,也是郭校长的宿舍。” 方超神情严肃地垂头沉思片刻,走到床边,坐下,握住郭校长冰凉的手,惭愧地说:“老校长,您受苦了。” 像是有所感知一样,郭校长的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睛,当他目光对焦,发现面前的人竟是他找过的县教体局方超局长时,他那双沉寂晦暗的眼睛赫然燃起光亮,激动地张开嘴,“方……方……” “老校长,您别说话,别激动。”方超安抚地拍着郭校长的手,“我来晚了,老校长,让您受苦了。您放心,我们不会丢下您这样的模范教师不管,我回去就安排您手术的事情,到时候,我亲自接您下山,一定把您的病治好。” “还有,我会向上级申请重建高岗小学,等新学校建好了,您和明月老师,还有孩子们,再也不用在简陋的危房里上课住宿了。”方超凝视着这位为了乡村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的老校长,目光真诚地保证说。 郭校长的眼角溢出激动的泪水,对于他来说,任何形式的捐助都抵不过教体局的领导对他工作的认可。 这就像是四处漂泊的游子忽然间找到了家,寻到了根,体会到了从未享受过的亲情和温暖。 “谢……谢谢!”郭校长喃喃重复道。 明月上前,用毛巾擦拭着郭校长嘴角溢出的血沫,头也不抬地问方超:“方局长,您这次不会是说说就算吧。” 方超苦笑道:“当然不会!不然的话,我又何必到高岗来。” 明月看看他,直起身,去门背后拿围裙。 方超以为她还在生气,所以沉吟片刻,起身,对两位下属说:“我们下山,现在回县里还赶得及去皖州人民医院。” “吃了饭再走。”明月甩下一句话,就去通灶膛,添水做饭了。 方超和两位下属面面相觑,关山走上前,笑着说:“明老师的厨艺远近闻名,方局长不尝尝,可是一大损失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铁了心 方超吃了明月做的农家饭,赞不绝口,明月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吃饭的时候,甚至主动和方超聊起了她对于乡村教育的一些建议和看法。 这些具有前瞻性的想法得到了方超的赏识和支持,他让明月把这些想法变成书面材料,回来寄送给他,他要好好的研究研究。 方超离开高岗小学的时候,留下一个牛皮信封。 信封里装着两千块钱,是他个人捐给郭校长的看病费用。明月起初不肯收,可方超执意留下,说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与他的职务无关。 明月收下信封,向方超鞠躬致谢。 方超站在山口,向明月和关山挥手,“你们放心,我会尽快安排老校长去城里医院手术,高岗小学也会尽快重建。回去吧,照顾好老校长。” 明月挥手,目送方超带着下属健步离去。 “晚上我来学校照顾郭校长,你安心备课,孩子们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你得休息好。”关山牵起明月的手,温柔地说道。 明月靠过去,脸颊贴在关山肌肉鼓胀的胳膊上,轻轻阖上双眼,叹了口气,“关山,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关山笑了笑,下巴贴向她的额头,蹭了蹭,柔声说:“傻瓜,我总在你身后的。你累了,就靠我身上歇一歇,我啊,就是你的动力加油站。” 加油站。 这个形容词可真形象,可他不仅是她的动力加油站,还是她一生依靠的巍巍青松,永远不会弯折,永远那么坚强有力。 明月莞尔微笑,仰起脸,噘着嘴,笑望着他。 关山眸色闪烁,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亲。 “不是这样……”明月依旧噘着嘴,不满地咕哝道。 关山心口一烫,左右张望一下,忽然抱起明月向旁边的小树林走去。 明月捶着他的胸口,挣扎着推他:“我逗你呢,放我下来,喂!关山,唔唔……” 片刻后,面色绯红如霞的明月被关山牵着手,走出小树林。 两人边走边聊回到学校,却和抱着一床被子的宋华撞个正着。 “婶儿?你这是……”明月惊讶极了,宋华怎么把自家被子抱来了? 宋华的脸有些红,一看就是害臊羞涩引发的红晕,她不自然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头发,说:“我……我来照顾老郭。” 明月急速眨了几下眼,“哦……您……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关山的嘴角抽了抽,上前接过宋华手里的被褥,说:“进屋说吧,婶儿。” “嗯。”宋华跟着关山和明月走进伙房,关山把被褥放在床尾,向正醒着的郭校长解释说:“是宋华婶儿从家拿来的被褥,说是要留在这里照顾您。” 郭校长一听急了,他挣扎着起身,指着脚头的被褥,喘着粗气说:“宋华……你……你快……快拿回去……我不用……不用人照顾……咳咳……咳咳咳……” 宋华赶紧上前,坐在床头,拍打着郭校长的脊背,帮他顺气,“这次,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会丢下你了,过去,我觉得我寡妇家家的配不上你,你说啥就是啥,我对你好就行了,可今天你病了,人事不省的倒在这里,我才忽然间明白,失去你,我的后半生也就完了。木鱼,我不怕你嫌弃,也不怕明老师和关山笑话,我……我追定你了,你可以像以前一样拒绝我,但是我坚决不会抛下你不管。木鱼,我来,就是想对你说这些话,也想把我的心意亮给你看。” 郭校长傻眼了,他活了五十余年光阴,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众表白。 明月的目光闪闪烁烁的,看着床边互相扶持的一对老人,片刻后,她扑哧一笑,拉着关山就向外走。 “我和关山送孩子们去了。哦,对了,郭校长,婶儿,晚饭我就在转信台吃了,你们别管我啊。”明月摆明了是要给宋华和郭校长制造独处的机会。 郭校长抬起手,想拦住明月,却被铁了心的宋华握住手,低声劝说:“你躺下歇着,我去给你做饭。” 郭校长被宋华强按在床上,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宋华一个眼神制止,“木鱼,你的心,我都知道,以前的事,是我宋华负了你,有愧于你,所以,今天我咋还你的情,你都安心给我受着,听到了没!” 郭校长偏过头,用手背遮住眼睛,半晌,长叹口气,说道:“你咋这么傻呢。” 正在择菜的宋华听见了,苦笑着回道:“我再傻,也比不过你傻,明老师说你还留着我当年给你做的香囊,是也不是?” 郭校长的身子颤了颤,没有说话。 宋华拿起一根菠菜,掐掉顶尖的枯叶,语气幽幽地说:“我清楚你心里别扭在哪里,你怕你的病拖累我,你怕你的穷拖累我,但是这些理由里面唯独没有你不喜欢我,你心里没有我这两条。木鱼,小明老师说的对,人啊,要把自己活明白了,才无愧来这世上走一遭。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就算在一起也没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所以,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做生意,种连翘,负责养家,你呢,就教好你的学生,多培养几个柱子一样的大学生,你看,行不行?” 和预想中一样,半晌没有听到回声。 宋华丝毫不以为杵,笑了笑,继续埋头择菠菜。 她不信了,铁杵还能磨成针,水滴还能透石穿,凭她的真心和耐心,还感动不了一个对她始终不能忘情的好男人。 郭木鱼。 没关系,你尽管跟我耗,只要你不把我赶出校门,我赖也要赖到你点头同意为止。 这边,明月和关山送孩子们过河后回到转信台,却看到兴高采烈的董晓东从值机房出来。 “关站长,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团,咱们团长刚才打来电话说,这个月底,咱们部队就要修鹳河大桥了!” 啊,真的! 明月眼睛一亮,抱着董晓东的胳膊,像孩子似的蹦跳起来。 “太好了!修桥了,真的要修桥了!关山,要修桥了!孩子们再也不用淌水过河了!”明月激动地大喊。 第二百二十章 呼吸内科主任 靳卫星是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部队帮扶高岗村的报告得到上级批示和认可,他立刻给关山打来电话,通知他部队即将上山修桥的好消息。 郭校长和宋华知道后,亦是激动振奋不已,毕竟,南北两岸的老百姓,太需要这样一座方便出行的大桥了。 隔天,靳卫星就带着施工队的人上山勘察地形,最后确定了建桥的最佳地址,宋家山陪着靳卫星实地考察的时候,闻讯而来的村民挤满了鹳河两岸,他们渴盼感激的眼神,让靳卫星这个五尺高的西北汉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比我带兵可难多了,不过家山村长你放心,这桥我不仅要修好,还要修的实用,修的漂亮。到时候,让孩子们在上面玩耍,撒欢,蹦蹦跳跳地过河上学!”靳卫星眼神炯炯地保证说。 宋家山握住靳卫星的大手,眼眶泛红地感谢说:“我要给部队树功德碑,让鹳河两岸的百姓世世代代记住部队的恩情。” “哈哈,立碑就算了,咱们军队不兴这一套。家山村长,你就等着瞧好吧,以后这高岗村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红火!” 宋家山低头抹泪,心里却热烘烘的,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鹳河大桥开工典礼定在六月最后一天。 到时候,部队和高岗村会在开工典礼现场签订军民帮扶协议,发挥驻军部队优势,深入推进脱贫攻坚,实施军民融合深度发展计划,投入资金用于高岗村基础设施建设、捐资助学、走访慰问贫困户等实实在在的帮扶工作。 几天后。 随着一阵击打石磬的脆响,高岗小学期末考试顺利结束。 孩子们如同出笼的小鸟,一窝蜂地涌出教室,在操场上追逐嬉戏,尽情玩耍。 明月把卷子封好,装进背包,准备下山去县城送考卷。 这次期末考试,孩子们参加了全县小学期末统考,统考语数英三科,考完后卷子要送到县里的小学统一阅卷,统一公布成绩。 “我下山去了,婶儿,待会儿麻烦您把孩子们送回家。”明月一边背包,一边叮嘱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宋华。 宋华站起身,“你咋去啊,最近去县里的班车坏了。” “哦,我和红姐说好了,搭县里来的送货车过去。”明月说。 “那你咋回来?”班车不通,她去了县里怎么回来? 明月笑道:“前几天我去县里领卷子的时候,遇见方局长,他说今天有车来高岗,能捎我回来。婶儿,没事的,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宋华笑了笑,摆摆手,说:“那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嗳。”明月笑着出门。 一路顺利到了镇上,县里来的送货车刚好卸完货,红姐把款项结清,拜托司机照顾一下明月,把她送到地方,才目送车子离开。 刚回到商店,电话就响了。 “喂,春风商店。” “红姐,我是关山。明月走了吗?”关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像是刚跑完五公里,气还没顺过来。 “刚走,咋啦,这一会儿见不到,就想了!”红姐调侃说。 “呵呵。”关山嘿嘿笑笑,问了明月大概回来的时间,挂了电话。 红姐愣愣地看了会儿红色的电话机,半晌,她挑了挑眉毛,打起精神,说道:“你不是要成为红山镇首富吗,好好赚钱,孙广红!” 川木县。 货车司机一直把明月送到川木县一小才离开。 明月进去交了卷子,掏出手机发现没电了,她左右看了看,去公交车站等车,去了川木县教体局。 到了局大楼,她在门卫填了登记表,去了三楼的局长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好像还有女声,明月犹豫了一下,轻轻叩响门扉。 “铛铛——” “进来!” 里面传出方超浑厚的声音。 明月推开门,走了进去。 “方局长……” 方超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和一个盘着发髻,背对着大门的女人说话。 看到明月,他的眼睛一亮,站了起来,“明老师,你来了。” “哦。我是不是打扰您了,要不,您先谈,我出去等。”明月作势欲出,却被方超抬手拦住。 “不用,明老师,你不用出去。”方超起身,指着背对着大门的女子,向明月介绍说:“这位是皖州人民医院的呼吸内科刘素云主任,她今天特意来县里,和你一起去高岗探望老校长。” 那位女子慢慢站起,转过身,微笑着望向门口的明月。 明月看到那女人的脸时,心咯一下响了一声。 她的目光也从初时的震惊和错愕,渐渐变得了然而又平静。 是她疏忽了。 明冠宏后娶的妻子,好像是一位很有名的医生。她和刘素云见面次数寥寥,从未聊得深入,所以,不知道她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顾虑到郭校长,她还是点头主动招呼,“刘主任,麻烦您了。” 刘素云宽容地笑笑,说:“不麻烦,方局长向我提起老校长的事迹,我就想亲自到高岗看看。” 明月点头,说:“好,我带您去。” 方超叫办公室的下属过来安排去高岗村的车辆,刘素云走到明月面前,关切地问:“吃饭了吗?” “吃过了。”明月闪躲着避开刘素云的视线。 刘素云神色黯淡地退后一步,拿起椅子上的手提包,说:“方局长,那我和明老师下去等车,您就别下来了。” 方超还有工作,就没客气,叮嘱她们注意安全,就让下属带着她们走了。 教体局安排的是一辆黑色轿车,密封很严,司机怕她们热,特意打开空调。 刘素云和明月分坐在车后排两边,车行半路,刘素云忽然拍拍驾驶位,示意司机停车。 “怎么了,刘主任?”司机一脸疑惑地回过头询问情况。 刘素云看看面色惨白的明月,低声说:“她可能晕车了。” 刘素云下车,绕到另外一边,拉开车门,弯腰对明月说:“下车透透气。” 明月捂着嘴,下车疾奔到路边,蹲下哇哇呕吐起来。 刘素云摇摇头,走到明月背后,帮她拍打着脊背。 “你这孩子,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没吃午饭,对吗?上车后我就看你脸色不对。”像对待女儿一样,刘素云疼惜地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同行 明月歇了一会儿,再次上车。 这次,刘素云让司机在路边一个小商店停车,她下去买了一包饼干和一瓶水,上车后递给明月,“先吃点东西垫垫。” 明月默默接过去,撕开包装,吃了两块干涩难咽的饼干,又喝了几口水。 “你一直都晕车吗?”刘素云问道。 “嗯。”以前她就有晕车的毛病,但没有这次严重,可能与她空腹坐车有很大的关系。 看明月靠向后座,刘素云紧张地问:“又想吐吗?” 明月摇摇头,用手背遮住双眼,不肯再说话。 刘素云沉吟片刻,忽然拉过明月的手臂,在手腕内侧上面三寸的地方找到内关穴,用力点按下去。 明月诧异地看着她,本能想收回手,却被刘素云拦住,解释说:“我帮你按摩一下穴位,能够起到一定作用。” 按摩穴位? 明月轻轻挣了一下,发现刘素云手劲儿很大,根本不给她躲避的机会,于是,只好无奈地靠向后座,任凭刘素云劲道十足地用拇指指尖点按刺激她的手臂穴位。 不知是这个方法起了作用,还是与陌生的刘素云接触令她分神感到不自在,总之,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车程里,明月没再想吐。 后来,她竟然用手背遮着脸睡着了。 直到耳畔传来陌生而又温柔的呼唤,“明月……明月……醒醒,到了。” 她赫然惊醒,拿掉遮在眼睛上的手,看到车窗外的景象,面皮一烫,说:“到红山镇了。” 察觉到异样,她低头一看,发现刘素云的手指还压在她手臂的穴位上面。 难道,这一路她就是这么给她揉着过来的? 刘素云微笑着松开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朝车窗外看了看,说:“这就是红山镇。” “嗯,这里就是。我们下车吧。”明月把没吃完的饼干和水瓶放进背包,拉开车门,跳下车。 刘素云下车,感谢了司机几句,目送车辆离开,才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 “您找什么?卫生间吗?”明月问。 刘素云笑笑,摇头说:“我找饭店。” 饭店? 她饿了? 明月指着红姐的春风餐馆,说:“那边就是餐馆。” “你能陪我一起吃吗?我还真有点饿了。”刘素云说。 明月想了想,点头说:“好吧。” 两人还未动步,“明月——” 有人掀开门帘,从春风商店里快步走了出来。 明月两眼一弯,樱唇翘起,惊喜叫道:“关山,你怎么来了!” 关山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过来,黧黑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来接你。刚才帮红姐换灯泡,听到车响,就知道你回来了。”关山伸出手,稳稳托住疾奔过来差点刹不住车的明月,低头,冲她笑了笑。 明月抿着嘴,睨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偷空还洗了个澡,身上香喷喷的,净是洗发水的味道。 关山看到远处的陌生女人,朝明月投去征询的目光,“你们认识?” 明月背对着刘素云,轻轻吁了口气,用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嗯,她是明冠宏现在的老婆。” 关山愣了愣,用了几秒钟消化这句话的意思,而后,他主动上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自我介绍说:“您好,阿姨,我叫关山,是明月的……朋友。” 刘素云早听明冠宏提起过这个大山里的通信士官,作为父亲,他对关山永远不会满意,可从丈夫的言语中,她还是听出了一些欣赏和夸赞的意思,这个叫关山的军人,似乎颇对丈夫的‘胃口’。 “你好,我是刘素云,这次来,是以医生的身份来探望郭校长。”刘素云上下打量着面前眉端目正的黧黑军人,微笑着说。 关山一听,眼睛里露出惊喜的光芒,他再次立正敬礼,感激地说:“谢谢您,谢谢您能来高岗,郭校长一定很高兴。” “我非常钦佩郭校长的为人,再说了,他是明月的干爹,这些日子,他对明月照顾有加,我早就该来高岗看望他了。”刘素云说。 关山笑了笑,说:“您还没吃饭吧,走,今天我请客,阿姨您想吃什么,随意点。” 刘素云揉了揉扁扁的肚子,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刚才我还和明月诉苦,说我饿得慌呢。” 关山和她对视大笑,明月眨眨眼,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怎么关山不向着她呢? 居然和刘素云处的这么好。 带着情绪走进春风餐馆,把菜单推给刘素云,面无表情地说:“您想吃什么随便点,不要给他省钱。” 说完,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关山。 刘素云笑着说好。 她看着只有一张纸的菜单,对小九说:“清炒山药,番茄排骨,红烧茄子,香菜木耳。好了,四个菜可以了,主食有馒头吗?” 小九笑着回答说:“有棒子面馍馍,还有白馍馍,” 刘素云不假思索地说:“棒子面馍馍。” 粗细搭配,合理饮食。 小九重复报了一下菜名,纳闷地问:“您是不是肠胃不舒服啊,怎么点的都是养胃的菜?” 刘素云朝小九投去一抹赞赏的目光,笑着说:“我习惯吃的清淡一点。” 明月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对面和小九说话的刘素云。刘素云似有感觉,也转过视线,和她对视。 两人互望了几秒,各自回避。刘素云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苦涩味甘的茶水,明月则偏过头,看着外面明晃晃的石板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菜很快上齐,因为是关山请客,所以明月一点没客气,拿起馍馍就香喷喷地吃将起来。 一直吵着喊饿的刘素云反倒没动几下筷子,她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明月,眼神里溢满了怜惜和慈爱。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关山低声叮咛明月,夹起一根去了骨头的排骨肉放在她的碗里。 “我饿死了,回来的时候晕车,把肚子里的酸水都呕出来了。”明月边吃边诉苦。 关山浓眉一拧,看着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又空腹坐车了。” 明月眨眨眼,假装没听见的样子,指着离她最远的木耳香菜,“我想吃木耳。” 关山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为她夹了一筷子黑油发亮的木耳,放在她碗里,“吃吧,都是你的。” 明月嘴唇一翘,笑眯眯地说:“还是你对我好。” 第二百二十二章 爬山能手 饭毕,关山去结账,却发现刘素云已经把饭钱结过了。 他找刘素云退还饭钱,却被刘素云拒绝说:“哪有让小辈请长辈吃饭的道理,你要是实在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对明月好一些,她这个孩子性子犟,有时候说话做事不懂得转圜,你多担待她点,我也就放心了。” 关山听刘素云的意思,是把明月托付给他一样,面对这份宝贵的信任,他心头一热,眼眶竟觉得潮湿发烫,“您放心,这辈子,我只对她一个人好。我绝不会让她跟着我受苦。” 刘素云笑笑,说:“她明年支教期结束就可以回皖州了,她爸爸说了,想让她去皖州的学校工作,到时候,你转业一起过来,咱们一家人也就团圆了。” 关山黑眸一暗,笑了笑,没说话。 刘素云当他面皮薄,被她说的不好意思了,所以转换话题,问起了红山镇和高岗村的情况。 明月原本想洗个澡再上山的,可刘素云在这儿,她也不好让人家久等,所以,去红姐的商店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就和关山他们回高岗了。 原以为刘素云看起来纤细柔弱的,根本像是爬不动山的模样,谁知她换上包里的运动鞋后,却像是换了人似的,一路都飚在前面。 最后,就连体力充沛的关山也忍不住夸赞说:“刘阿姨,您是不是练过啊。” 刘素云双手叉腰,一边匀着呼吸,一边自豪地笑着说:“我每周都要爬一次皖州的云绵山,我是市登山协会的骨干队员,曾经代表登山协会攀登过昆仑山海拔6860米的布喀达坂峰。” 健将级登山选手啊,怪不得体力和耐力这么好。 关山竖起大拇指,由衷夸赞说:“您可真厉害。” “哈哈哈!”刘素云神采飞扬的模样和初见时温文雅致的知识分子形象大相径庭。 明月喘着粗气,像头累坏的老牛一样瘫坐在山路边休息。 她郁闷极了,因为搁在平常,她爬山爬累的时候,不用她说,关山就会背起她继续向上爬,可今天呢,他竟然丢下她不管,和刘素云聊得格外默契投机。 扁扁嘴,她捏紧背包的带子,委屈地低下头。 她没想到印象中古板守旧,言语不多的继母刘素云,竟然如此厉害,她露的这一手,不仅颠覆了她过往的形象,而且成功打击到了爬山菜鸟明月。 “怎么,走不动了?”关山总算想起半天无声的明月,走过来关切地问。 明月狠狠戳了他一眼,扶着青石站了起来,“谁说我走不动。” 她推开关山,沿着石阶向上走,关山摸摸鼻子,跟上去,“我来拿包。” “不用!”明月执拗地拧了下肩膀,避开关山的手。 关山心想糟了,这丫头明显生他气了。 是因为他和刘素云走得太近吗? 可刘素云是明月的继母,两人虽说关系一般,可毕竟是法律上的亲属关系,是明冠宏的现任妻子,人家初来乍到,他总不能只顾着明月,忽略了客人的感受。 不过,话说回来,刘素云的表现还是很令人敬佩的,不仅是她爬山的本领令人叫绝,还有她优雅的谈吐,她丰富的学识,甚至是她隐藏在温文外表下的泼辣作风,都令人感到惊讶。 明月可能还没意识到她的这位继母不是个寻常人,她兀自沉浸在怨懑的情绪里,不肯主动向继母示好低头。 即使她明知道刘素云此次上山,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她,她也不愿意和刘素云多说一句话。 这倔强的脾性,像谁呢? 总算爬上山口,明月涨红了脸,一边弯腰喘着粗气,一边盯着前方坐在树荫下,用太阳帽的宽大帽檐扇风乘凉的刘素云,心里愈发堵得慌。 看到她上来,刘素云起身,走过来,关切询问:“很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明月差点没被噎死,她翻了翻眼睛,强撑着站直身体,说:“不累,走吧。” 说完,也不等刘素云,径自朝山道那边走了。 看着前方那抹走路明显歪歪扭扭的人影,刘素云和关山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刘素云说:“是不是心疼了。” 关山摸摸高挺的鼻梁,点头说:“嗯,有点。” 刘素云叹了口气,笑道,“明月的脾气,和她爸爸一模一样。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不过,不服输的劲头还是值得表扬的,若没有这股劲儿,她也不可能在高岗村一待就是一年。” “她除了脾气坏一点,其他都挺好。善良,正义,敢想刚做,主要是对孩子们好,对郭校长好,就冲这一点,她比现在大多数的女孩子都要强。”关山如实评价说。 “是啊,我也发现了,她和那些时下的年轻人不大一样,在她眼里,金钱和地位都不是那么重要,反而是尊严和荣誉,是她最最看重的东西。明月,实在是个难得的姑娘。”刘素云由衷赞道。 关山的眼睛里溢满了骄傲的神采,因为刘素云推崇备至的姑娘,恰恰就是他最心爱的姑娘。 关山和刘素云边说边聊,来到高岗小学。 宋华闻讯早就等在校门口,见到刘素云和关山,她局促不安的搓了搓双手,主动迎上前,招呼说:“您……您就是刘医生吧,我叫宋华,是郭校长的……是照顾他的人。您这一路累坏了吧,这山道,爬起来着实不容易。” 刘素云看着与她年龄相仿却老相许多的农村妇女,善意地笑了笑,说:“没事,偶尔爬爬山,挺好。” “快进屋,进屋坐,关山,你去叫明老师做饭。”淳朴的山里人,迎接客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设宴款待。 “不用麻烦了,让明老师歇着,她这一路,才真是累坏了。”刘素云和和关山对望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华不明所以,附和着笑说:“可不是咋的,那丫头今天估计是累着了,回来以后跟吃了枪药似的,说话都冒着火星。我还没细问呢,她就钻屋里不出来了。” 关山朝教室东面紧闭的门扉看了看,刘素云推他一把,说:“快去看看,别真把她惹着了。” 关山摸摸鼻子,嘿嘿笑道:“嗳,那我去了。” 刘素云笑了笑,拉着宋华的手,问:“郭校长在那间屋?”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生气了 “铛铛……”关山敲了敲房门,轻声叫道:“明月,我进去了。” 里面没有回音,他挑起浓眉,右手轻推房门,弯下腰,走进屋去。 屋里光线昏暗,靠窗的小床上隆起一团影子,关山摸了摸鼻子,走上前,在床边坐下。 他咳了一声,抬手,轻轻按住那团影子,柔声问:“还在生气呢?” 那团影子晃了晃,试图甩脱他的手,“你不是不管我了?还来做什么!” 一听就在赌气。 “呵呵……”关山闷笑,矮下身子,连同薄被把她抱在怀里,“我不管你管谁。” 明月用力蹭着翻过身,用手猛推关山的胸口,斥责道:“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你明明知道她是我……是我不想见的人,你还对她那么好。你什么意思啊,我不要你管,你走……” “我不走。”关山呵呵笑着,耍赖,将脑袋搁在她的肩头,笑吟吟地瞅着面前炸窝刺猬似的横眉竖目的姑娘。 明月羞愤不已,用手盖住他的脸,用力揉搓着推他:“不要脸。” “你蒙住我,我肯定没有脸啊。”关山握住她细瘦的腕子,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她温热柔软的掌心。 明月如同雷噬一样,身体猛的抖了抖,而后凝固不动。 她咬着嘴唇,面色绯红,表情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地盯着面前笑的如同小太阳似的男人,就这样咬牙切齿地看了几秒,她忽然双手捧着他的脸,用力搓揉挤压起来。 “让你耍流氓……让你不要脸……让你欺负我……” 那张黧黑俊朗的脸庞被她的手劲儿蹂躏的不成样子,高挺的鼻梁被她捏扁,嘴巴被她撕扯成长条状,眼睛更是夸张,硬是被挤成一大一小的怪异形状,到头来,惨不忍睹的关山却把折磨他的明月给逗乐了。 “噗!”明月抿着嘴,强忍着笑意,放开他。 关山的脸皮被撕拽得发红,可他混不在意,眼中带笑的扑上去,压住嬉笑闪躲的明月,右手扣住她的后脑,准确无误地吻住她嫣红发颤的嘴唇。 “唔唔……”她的挣扎由激烈渐渐变得柔软无力,最后,她竟主动勾住他的颈项,将柔软的身子贴向他坚硬有力的怀抱。 关山吮吸着她口中的蜜津,裹着她的舌尖,带着她一起舞蹈。 过了许久,他喘着粗气离开她的唇,但额头仍抵着她的,目光缱绻地凝视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哑声恳求她:“不生气了,好不好。” 她噘起嘴,刚想回答,却被他含住嘴唇,用力吸了一口。 她瞪大眼睛,瞅着他。 他呵呵笑笑,又啄了一下她的唇,才吁了口气,扣住她的后脑,把她压在自己胸前。 “傻瓜,我不向着你向着谁呢。刘医生若不是你的继母,只是一位普通医生,那她今天的行为只会令我尊敬和感激。可她是与你有着法律关系的亲属,我对她,自然多了一份信任和崇敬。你比我聪明,比我会识人,不用我多说,你也能够看得出来刘医生不是一位普通的医生,她能来高岗,能来探望与她毫无关系的郭校长,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明月,我不求你立刻就不生气,因为那不现实,但你可以试着收敛一下你的脾气,像对待一位正常的医生一样对待她,好吗?” 明月不是个不懂事的姑娘,她只是从心里排斥明冠宏,所以连带着对刘素云也没有好感。 其实这一路接触下来,她对性格大方,凡事为对方考虑的刘素云已不像刚开始那样排斥。 可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肯轻易向人低头服输,尤其是与明冠宏有关的人和事,她就更是排斥。 所以,在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下,她就变得更加敏感易怒。 关山这一番真挚的言语像秦巴大山里的清泉一样,逐渐平息了她体内焦躁不安的火苗。 耳廓擦碰着他粗糙的军装,耳畔传来的是从他胸腔引发的共鸣,一种安定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安宁和平静。 她闭着眼睛,双臂绕上他宽厚的脊背,用力抱紧…… “你帮我,好吗?”她轻声说。 尽管声音很轻,可耳力过人的关山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她的心声。 她让步了。 他就知道,他的姑娘比一般的女孩子要豁达,勇敢得多。 他低下头,重重地亲了她一口。 “好,我帮你。” 这边,刘素云已经为病榻上的郭校长诊治完毕。 她一边收起听诊器和郭校长最近一次的彩超报告,一边神色和蔼地对郭校长说:“我回去以后就着手安排您入院手术的事,这是一周的治疗药物,您按时吃。” 刘素云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印有医院标志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治疗支气管扩张的药物。 “嗳,嗳,谢谢您,刘医生。这药多少钱,我给您拿……”郭校长挣扎着起身,想把药钱给刘素云。 “不要钱。”刘素云阻止他。 不要钱? 怎么可能不要钱? “我们医院为了响应国家精准扶贫号召,会定期为因病致贫的贫困户免费送去专业诊疗服务和药品。您的情况属于受助范围,所以,这些药是免费的。”刘素云解释说。 原来是这样。 郭校长稍稍松了口气,他用手撑着床板,靠在床头,神色忧虑地问刘素云:“刘医生,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您说。”刘素云说。 “手术治疗费用高吗?大概需要多少钱……”从刘素云口中得知自己的病手术可以根除病灶之后,郭校长死水一样的心湖萌生出阵阵涟漪。可转念一想,现在高额的手术住院费用,凭他的能力根本负担不起,他又倍感绝望。 刘素云讶异地问:“方超局长没跟您说吗?您的手术和后期治疗费用由川木县教体局和我们医院各自分担一半,您不用考虑费用的事,只管安心调养身体。” 郭校长愕然一怔,喃喃说:“方局长是提过一句,我以为不可能,我算什么……一个普通的山村教师……” 刘素云摇头,笑着说:“您别这么说。您是山村教育的大功臣,是教师模范,像您这样为了山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的老教师,理应得到全社会的关注和资助。这些话可不是我瞎说的,是我们皖州市人民医院匡光明院长的原话,要不,我怎么敢给您送免费药品!” 郭校长问清原由,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握着刘素云的手,哽咽说道:“谢谢医院,谢谢领导们的关心,谢谢……” 第二百二十四章 我和明月一起睡 刘素云决定在高岗小学留宿一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明月张大嘴巴,愕然到几乎要蹦起来。 刘素云说:“我晚上和明月一起睡。” 凭什么啊,她凭什么要和刘素云睡一个屋啊。 这种尴尴尬尬的关系,避之唯恐不及,她居然提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来。 脑子怎么想的?难道高级知识分子,都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吗? “我……”明月刚想说我不愿意,却被一旁的关山抢着说:“刘阿姨,明月愿意。” 愿意你个头! 明月柳眉倒竖,转头,狠狠盯了关山一眼。 关山朝她使个眼色,无声地提醒她说:“你说让我帮你的。” 明月无奈地撇撇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就一晚。” 说完,她就系上围裙做饭去了。 关山和刘素云对视一眼,露出会心了然的微笑。 清炒野山菌、辣椒炒土豆丝、凉拌木耳、鸡蛋豆腐。 四个素菜,馏得热乎乎的白面馍馍,还有一人一碗棒子面稠粥。 短短不到一个小时,明月就像变戏法的匠人似的,变出了一桌子的农家饭。 郭校长经过几天的休养,已经能够下地吃饭。 明月,关山,郭校长,宋华再加上远道而来的刘素云,一共五个人,围着小小的木餐桌,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关山把刘素云的另一重身份介绍给郭校长和宋华。 “你这闺女,咋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说实话呢!害我刚才瞎说八道,让刘医生见笑了。”得知刘素云就是明冠宏的现任妻子,明月的继母,郭校长惊讶不已地埋怨明月。 宋华也讶然抱歉说:“我们真不知道刘医生您和明老师是这层关系,对不住您啊,对您怠慢了。” 早知道是自己人,她就去借点猪肉,包顿饺子或是买谁家一只土鸡款待刘素云了。 看着餐桌上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饭菜,宋华不禁脸皮发烫地嗔怪明月说:“明老师,你早说多好。你瞧这饭菜简陋的,连个肉菜都没有……” 刘素云笑着插言说:“挺好的,都是山里的新鲜味道,吃起来特别爽口。” 宋华笑着说:“菜是粗糙了些,可明老师厨艺好,同样的菜,经她手炒出来,总是有股子特别的味道,特别香。” 刘素云赞同微笑,她喝了一口黄橙橙的粥,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吃。” 说完,她朝明月那边看了看。 明月正在低头喝粥,可能粥烫嘴,她就转着圈,小口小口地抿着四圈,她应该很喜欢喝这种稠稠的稀饭,一脸满足的神情,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刘素云看到这熟悉的一幕,不禁愣了愣。 明冠宏在家喝粥也喜欢这样转着圈细细的品咂粥的滋味。 他们满足到眼睛微眯的神态表情,如出一辙,不禁让人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 察觉到刘素云的目光,明月抬头朝刘素云望了过去。 两人视线相遇,刘素云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明月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低下头,继续吃饭。 饭后,关山抢着去洗碗,明月就收拾灶台。 郭校长,宋华陪着刘素云唠嗑。 刘素云看着穿着打扮都显简朴的宋华,说:“我回去安排好手术时间,会提前来接郭校长去皖州,宋家妹子,到时候还需要你过去照顾郭校长。” 医院虽说有护士,护工可以照顾病人的起居生活,可比起亲人间的悉心照顾,还是差了老远。 手术是大手术,郭校长身边没人照顾根本不行。 宋华听刘素云这么说,想也没想,就点头应承下来,“我去。” 郭校长沉默思索了片刻,却拒绝道:“我一个人能行,柱子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待家里陪他。” “柱子说他不一定回来,说要参加一个什么中草药种植比赛,总之他回来了,也会跟着我一起去照顾你的。你别管了,我肯定是要去的。”宋华语气坚决地说。 刘素云低头笑了笑,说:“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有啥您就说,刘医生,咱们都是自己人。”宋华说。 刘素云抬眼看看她,又转头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郭校长,“我觉得,你们二位倒是可以先把个人问题解决一下,这样一来,你们做事也不会瞻前顾后,诸多顾虑了。” 个人问题。 那岂不是让他们…… 宋华的脸皮一烫,垂下头,拧着衣角,声如蚊呐地说:“刘医生,你说啥呢。” 刘素云笑道:“还让我说得更明白吗?” 郭校长连连摆手,解释说:“刘……刘医生,你误会了,我和宋华,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我和她……” 宋华听到这儿倏一下抬起头,神色受伤地质问郭校长说:“那你和我是啥关系!我都搬来和你睡一个屋,一张床了,你说我们是啥关系!郭木鱼,你讲话得问问良心,我对你到底咋样,我的心思是啥,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素云赶紧伸出手,劝解宋华,“宋家妹子,你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我就是好好跟他说啊,可他每次都是这个态度,太伤人心了。”宋华低下头,飞快地抹了下眼角。 郭校长叹口气,说了句,让您看笑话了,然后就站起来,去院子里找关山去了。 他刚一走,宋华就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刘素云拍抚着宋华的脊背,劝慰说:“别难过,郭校长对你还是有情的,不然的话,他怎么能容忍你住进来照顾他。” “可他……你看他,说的那些话,呜呜……”宋华委屈极了。 刘素云还想再劝,却看到明月双手叉腰,气哼哼地走了过来,她把抹布朝桌案上一摔,然后拉起宋华就朝床边走。 “婶儿,您躺下。”明月的脸跟寒霜似的,吓的宋华赶紧脱了鞋,躺在床上。 明月转过头,对神色愣然的刘素云说:“待会儿您帮我个忙,我把郭校长喊进来,您就配合我,演一出戏!” 演戏? 和明月演戏? 刘素云愣了几秒,下意识地点头,“行,听你的。” 明月压低声音把她的计划一说,其他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却又同时笑出声来。 郭校长正和关山聊着30号鹳河大桥的开工典礼,忽然,从伙房里传来明月尖锐惊慌的叫声,“婶儿——宋华婶儿——你咋啦!”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同住一屋 郭校长几乎是在明月发出尖叫的同时,冲进一灯如豆的伙房。 只见他神色惶急地四顾寻找着宋华的身影,当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宋华,和一脸凝重正在为宋华做心脏按压的刘素云时,他的脑子犹如被钟磬击中一样,嗡一下变得混沌不清。 心口处传来剧痛,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捞起宋华冰凉的手,用力搓揉着,呼唤:“小华,小华!你咋啦,咋啦啊,这是!醒醒啊,小华,你醒醒!” 宋华紧阖双目,一动不动。 “刘医生,她这是咋啦,刚才还好好的……”郭校长急得两眼通红,恨不能替宋华受罪。 刘素云动作未停,语气严肃地对郭校长说:“她这是心梗症状,估计是被你方才那些话刺激到了。” 郭校长神色痛苦地紧闭了一下眼睛,睁开之后,猛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极响亮的一声,打得周围的空气,也跟着颤了几颤。 宋华的嘴角抽了抽,眼看着要睁开眼,明月却掐了她腰眼儿一把,扑上前哽咽着说:“婶儿,你可不能有事啊,柱子还等着你给他娶媳妇呢,还有郭校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郭校长可怎么办啊,呜呜……” 郭校长惨笑一声,语气悲怆地说:“她若是走了,我还会独活麽?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如果有机会弥补,我一定听她的话,啥都听她的……” “真的吗?您什么都听婶儿的?”明月颤了颤睫毛,抖落上面一滴晶莹的泪珠。 郭校长不疑有他,语气悲伤地承诺,“都听她的,只要她能醒过来。” 话音刚落,就见床上躺着的宋华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她的眼睛亮得如同夜空中的星星,盯着面前震惊错愕的心上人,大声说:“郭木鱼,我要和你结婚!” 郭校长张大嘴,眼睛里尽是震愕和不可思议,“你……你……” 明月和刘素云互望一眼,齐声笑了起来。 “对不起,老校长,为了帮你们,我们演了一出戏。”刘素云抱歉解释说。 明月站在郭校长身后,把他向前猛推一把,推向面色通红的宋华,“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婚礼怎么办吧,去做手术之前,我要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郭校长打了个趔趄,和宋华撞在一起,他下意识想躲,却被宋华紧紧拉住手,他的身子颤了颤,抬头望向目光坚定而又从容的宋华。 半晌,他长叹口气,主动投降说:“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明月正看得专注,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扯了扯。 她转头一看,却是目光含笑的刘素云,正提醒她,莫要在这屋里做电灯泡。 她和刘素云悄悄退出伙房,关山双手插在裤兜里,正嘴角含笑地仰头望月,看到她们出来,他抽出手,笑吟吟地迎上前,“搞定了?” 明月露出得意地笑容,“那当然,也不看谁出的主意!” 关山宠溺地看着她,摸摸鼻子,说:“你的主意再好,也得刘阿姨出马才能成功,若不是她演技逼真,你能这么快就骗过郭校长。” 明月大大方方地向刘素云鞠躬,感谢说:“谢谢您帮忙。如果您有空,我想邀请您做郭校长和宋华婶儿的证婚人。” 刘素云微笑点头,说:“荣幸之至。” 明月笑了笑,对关山说:“我看这事宜早不宜晚,不如就放在30号,和鹳河大桥开工典礼放在同一天,你看,怎么样?” 关山觉得明月的建议很好,“普天同庆,全村的人都来祝福一对新人,我看不错。” 明月转转眼珠儿,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笑着说:“郭校长不是没有积蓄吗?我把他们的好日子和大桥开工典礼安排在一天,村里开设流水席顺带办婚宴,省去了郭校长找厨师和搭棚子的费用,能省下不少待客钱呢。” “就你会算计!”关山哈哈大笑。 就连刘素云也露出了赞赏的笑容。 三个人坐在老榆树下面就婚礼事宜一直聊到月上中天,关山看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 明月依恋地看着他,“再待一会儿,还没说怎么让郭校长去领证。” 关山笑道:“我背他下山,很快,镇上就能办。” 明月哦了一声,脑子里却忽然蹦出一个疑问,难道她和关山将来登记结婚,也要去镇上领证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的脸皮就自动开始发烫,她甩甩头,在心里骂自己花痴,神经病,这才刚谈上恋爱,就胡思乱想结婚的事,她是有多愁嫁啊。 关山见她神色有异,眼神飘忽不定地一会儿喜一会儿愁的,不由得关心地问:“明月,你怎么了?” 明月瞬间回神,她躲闪着关山的目光,嗫嚅着回答说:“没……没什么,我在想婚礼的事情。哦,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关山纳闷地看看她,心想,刚还不想让他走,现在又催着他,这丫头,怎么变化这么快。 惦记着转信台的工作,他还是告辞离开了。 关山一走,整个学校都变得寂静下来。 明月不自然地咬了咬嘴唇,指着她的宿舍对刘素云说:“我屋里有脸盆,您洗漱洗漱休息吧。” 刘素云笑了笑,说:“好。” 明月回屋把油灯点上,趁刘素云洗漱的时候,她从木箱里拿出备用的枕头和薄被,铺在床上。 六月的山里蚊虫肆虐,她早早就撑起了蚊帐,她用扇子扇走趴在纱网上的小飞虫,把蚊帐放下来。 她回头问正在用毛巾擦脸的刘素云,“您习惯睡哪头?” 刘素云看着铺着棉布格子床单,显得格外干净整洁的小床,说:“我能和你睡一头吗?” 睡一头? 她们的关系好到要睡一头了? 明月觉得心里有点别扭,可见刘素云并未改口,她只好把摆放在床尾的新枕头挪到她这一侧。 刘素云擦好脸,走过来问明月,“你有护肤品吗?我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 明月拿起书桌上的乳液,递给刘素云,“您用吧,不过,不是什么好牌子。” 刘素云笑道:“我也不讲究,平常工作忙,有时随便洗把脸就去上班了,什么也顾不上抹。” 明月曾在网上看过医生全年无休的恐怖加班经历,刘素云是皖州的名医,她一定比普通医生更忙。 “您也经常加班?” “不是经常,是业余时间几乎全在加班。”刘素云无奈地回答。 明月笑了笑,指着床铺说:“那您休息吧,我去看看郭校长他们。” 第二百二十六章 倾诉 一旦捅破窗户纸,郭校长再有顾虑也只好顺着宋华的意思来。 他同意办婚礼,但要求一切从简,不办流水席,只把相熟的亲朋请来,简单宴请一下。 明月原本还有意见,想说钱不够的话,她这里还有点积蓄。可没想到宋华也是这个意思。 她说:“我们这把岁数了,又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如今只想安安稳稳的,平静过日子,你郭校长身体很差,还是先看病要紧。” 郭校长愧疚地看着宋华,“委屈你了。” 工作至今,一点积蓄也没攒下,如今年过半百步入婚姻,却连一个遮风挡雨的房子也不能给她。 “说啥呢。我若在乎这些,二十多年前,就不会喜欢上一个一穷二白的乡村教师了。”宋华说。 想起那段艰难无奈的岁月,郭校长眼眶微红地拉起宋华的手,感激地说:“以后,我会一心一意待你,不让你受委屈。” 宋华低头抹泪,“我不怕受委屈,就怕你不理我。” “唉,都是我的错。”郭校长低下头,劝慰着宋华。 明月眼眶湿润的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氛围,任何外人的存在都嫌多余。 回到宿舍,她以为刘素云已经睡下,却不想她坐在床边,正拿着她的教学笔记看的津津有味。 看到她进来,刘素云微笑着抬头,说:“和郭校长商量好了?” “嗯,就定在30号。不过不办流水席,只宴请关系亲近的朋友,大概就一桌。”明月挽起衣袖走到脸盆架前,拿起暖壶倒了些热水,又兑了些凉水开始洗脸。 “哦,这样也好。其实,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大喜欢……”刘素云忽然顿住,没再往下说。 明月自顾自撩水洗脸,像是没有听到刘素云刚才说的。 刘素云苦笑着捋了捋头发,拿起手里笔迹工整,内容详实有趣的教学笔记,问明月:“这是你写的吗?” 明月用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水珠,目光掠过刘素云手里的笔记本,说:“嗯,是我整理的教学心得,有问题吗?” 刘素云微笑摇头,说:“你写的这些针对山区留守儿童的教学笔记很有创意和趣味性,我觉得它非常值得推广,可以让更多的山村教育工作者从中得到助益。” “我写着玩的,没想因此出名。”明月把毛巾挂在脸盆架上,端起脸盆去院子里倒水。 她用剩水冲了冲脚丫,然后用干布擦干脚,回到屋里。 刘素云已经躺下,她躺在外侧,把床里的位置空了出来。 明月走过去,吹灭油灯,上床绕过刘素云,轻悄悄地在床里躺下。 刚拉上薄被,就感觉到刘素云翻了个身,面向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咬着嘴唇,屏息不语。 “明月,你很讨厌我,是吗?心里可能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识趣的人,竟然会留在高岗过夜,还要求和你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刘素云喃喃说道。 明月没有说话。 刘素云看着黑暗中算不得熟悉的轮廓,笑了笑,仰面,躺平。 “我知道你没睡,你若有兴趣的话,听我讲个睡前故事好吗?”刘素云说。 明月那边传出一声哼咛,辨不清是回应还是咕哝。 “其实,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我曾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前夫是一家大型国企的领导,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我和他经人介绍,互有好感,之后没多久,我们就举行了婚礼。我和他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他去参加同学聚会,就是那次聚会,改变了我和他的人生。那次聚会,他遇见大学时的初恋女友,两人情不自禁,发生了婚外情,之后,他就变了。风言风语最终传到我这里,当时我挺着大肚,去他单位的宿舍堵住了一对正在苟且的男女。我的情绪过于激动,动了胎气,引发早产。而他,却因为我闹事让他没脸,不管我的死活,把已经出现大出血症状的我丢在马路边,任我自生自灭……” 说到这里,刘素云停了下来,似是不堪回忆起那时的惨痛经历,她用手背压着眼睛,沉默片刻,才鼓起勇气继续说:“我躺在马路边,身下全是鲜血。我是医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哭着恳求路人,请他们帮忙叫救护车,或是把我送到医院,可是没人帮我,他们怕惹到麻烦,只是远远的看着我。在我被阵痛折磨得万念俱灰,绝望痛哭的时候,一位穿着军装的军人冲了过来,他抱起我就朝最近的医院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竟在他的鼓励下,强撑着意识坚持到了医院。进手术室前,我拽着他的军装不肯松手,我问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说日后一定报答他的恩情,他说不用,亲自把我送进手术室,并按照我的请求电话通知了我的亲属。在我母亲赶到医院后,他悄悄离开了……直到,十几年后,我在皖州人民医院工作时,在急诊室遇见因为急性心绞痛急诊住院的他。” 明月一直在倾听她的讲述,听到这儿,她的心咯噔一下,面朝刘素云,翻了个身。 “那人是谁?”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想听了?”刘素云转过头,微笑着问她。 明月迟疑着点点头,说:“嗯。我还想知道,您当时在医院怎么样了?您的孩子……” 印象中,她从未听明冠宏提起刘素云的子女。 刘素云的眼里掠过一道痛楚,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声音低沉地说:“他没能看到这个世界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那种自责和绝望的心情,旁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其中的痛苦。可能老天爷惩罚我,孩子也在恨我,从手术台上下来,我就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说完,她转过头去,肩膀却一耸一耸的,震颤起来。 真相往往远比想象的更加残酷。 明月眼神复杂地望着刘素云,想不到,外人眼中事业成功,家庭幸福的知名医生,经历竟如此的坎坷。 她犹豫了片刻,伸出手,力道轻柔地按揉着刘素云的肩膀,“您别难过了,都过去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明冠宏的结婚理由 许是很久没有碰触过内心里潜藏的伤口,一旦打开记忆的闸门,那些不堪回首的伤痛过往,那段步履艰难的疗伤之路,那些静夜里痛悔自责的眼泪,像是傍晚涨潮的大海一样奔腾翻涌,令刘素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刘素云用明月递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声音低哑地说:“我的情绪过于激动了,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您觉得好了点吗?”明月又递给她几张纸巾。 刘素云接过纸巾,压着眼睛,呛声笑了笑,说:“好多了,当年在医院,医生告诉我孩子已经死亡救不回来的时候,我好像也没哭得这么痛。看来我真是老了,心态比以前脆弱了不少,连情绪也无法自控。” 刘素云摸索到明月的手,轻轻抚摸着说:“让你见笑了。” “您还没告诉我,救您的是谁?”明月好奇地问道。 那个见义勇为的军人,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是她认识的人,又不敢肯定。 刘素云笑了笑,叹息道:“是你的爸爸,明冠宏。” 明月讶然一愣,随即又觉了然。 原来她心中隐隐的猜想是对的,当年救刘素云于危难的军人竟真的是她的父亲,明冠宏。 “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我在医院急诊中心见到他的时候,我也惊讶得不得了,十几年了,我曾无数次想象遇见救命恩人的情景,却不想是在皖州,是在他病情危重的时刻。我作为呼吸内科医生参与了他的急救过程,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多少偿还了我欠他的恩情。后来,他转危为安,从急诊中心转到心脏内科病房,我去看望他,却看到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因为差点见不到女儿,蒙着被子无声痛哭的一幕。”刘素云说到这儿顿住,她试探着问明月:“你如果不想听他的事,我们可以聊聊别的。” 明冠宏和明月的关系是家中的致命雷区,是她和明冠宏之间一直小心规避的话题。明月从小到大,因为距离感和误解始终排斥抗拒她的父亲,尤其当她的母亲自杀身亡之后,明冠宏未经女儿的同意自作主张和她组建新的家庭,更是令原本就剑拔弩张的父女关系雪上加霜,这些年,性格、脾气尤为相似,同样倔强骄傲的两人更是断了联系,形同陌路。 其实,造成这局面的原因不外乎一个,那就是缺乏必要的沟通。当年,明冠宏忙于部队的工作无暇照顾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女,以至于妻子郁郁寡欢患上抑郁症走了极端,而寄人篱下的女儿却因为缺乏家庭关爱,受到寄养的舅舅一家欺侮虐待性格变得敏感而又偏激。 如果当年明冠宏能够意识到他的失误,在妻子出事之后第一时间把女儿接到身边一起生活,或许之后,他们的关系还有修复的可能。 但明冠宏却因为无法面对妻子猝然离世的打击而变得消沉而又颓丧,为了女儿,他放弃即将升迁的大好机会,毅然决然脱下军装,离开了自己奋斗了半生的军营,转业回到地方成了一名民政干部。陌生繁琐的工作岗位,机关单位人事关系的复杂与多变,压力与日俱增,他的心情每日处于焦灼彷徨的状态之下,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能力,于是,他没日没夜的加班,像个初入社会的职场人一样拼命的去适应环境,适应他根本不熟悉的生活。 八小时以外,他的生活亦是一片混乱。潜意识里,他有些害怕和女儿单独相处,因为女儿和去世的妻子长得太过相像,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心口上血淋淋的伤口。他不断给自己加码,用超负荷的工作量麻痹自己,久而久之,心脏负担不了那么大的压力,某天,他突发心绞痛,昏倒在工作岗位上。 如果说刘素云在医院遇到十几年前的救命恩人是个奇迹,那么,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流着泪向她倾诉他的伤痛过往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意外。 或许人压抑久了,都会迫切需要一个倾泻情绪的出口,而她,就是他在对的时间,选的那个出口。 刘素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在听了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之后,她会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母性爆发,上前,抱住了那个钢铁一样流泪的男人。 “明冠宏,你若不嫌弃我是离过婚的女人,不如,我们凑着过一家子。”同样泪流满面的她,用从未有过的勇敢期盼的眼神看着他说。 明冠宏当时的表情她能记一辈子。 那样的沉默,古井一样,激不起一丝微澜。 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凝视着他乌黑无波的眼睛,说:“我不会生育,也没有子女,今后,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看到明冠宏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睛却赫然亮起一道光芒,极亮,像是北极星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她:“你能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刘素云目光坦然地回答说:“会。” 就这样,两个因为十几年前的缘分聚在一起的有缘人悄悄的领证结婚,结婚那天,没有喜宴,没有车接车送,只有她八十五岁的老母亲作陪,她和明冠宏在一起喝了交杯酒,就算是正式成婚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又幸福,她没想到,明冠宏就像是一瓶不起眼的老酒,越是品咂越是有其独特的味道。刘素云晓得自己没有选错人,她用尽所有的勇气追到的男人,值得她用后半生的时光去爱去珍惜。 明冠宏最大的心事就是远在同州的女儿,婚后不久,他就亲自去同州接女儿回家,可刘素云在家等了三天,却只等回来一位黯然神伤的父亲。 “明月,你知道,你爸爸当年为什么着急着和我结婚吗?”刘素云问道。 为什么,着急结婚? 难道不是因为寂寞,想互相找个伴,老了有所依靠。 她没说话。 “傻孩子,你以为你爸爸是那样只顾着自己的人吗?他那么痛快地答应和我结婚,主要还是为了你啊,为了能把你接到皖州后,让你有个温暖完整的家。”刘素云刚说完,就察觉到身旁的明月震颤了一下。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交心 “可他忽略了你的感受,忽略了与你十几年的隔阂和误会,以至于他还未能说出同我结婚的原因,你就愤怒的与他大吵一架,彻底同我们断绝来往。明月,我现在说这些并不是要指责你,而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事并非你表象看到那样残酷和不堪,如果你肯静下心来想一想,想一想你爸爸这些年来的辛苦与不易,你多少会理解他一点,你说呢?”刘素云语重心长地开导明月。 明月沉默着,没有做出回应。 夜色已深,院子里虫鸣唧唧,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静悄悄的宿舍。 明月轻轻攥着手心,仰面平躺,轻轻地吁了口气。 “刘阿姨。” 刘素云心弦一颤,禁不住激动转头,“你……叫我?” 记忆中,这还是明月第一次如此亲切地喊她阿姨。 “不然呢?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位刘阿姨?”明月说。 刘素云哦了一声,失笑道:“瞧我,一激动就犯傻。” 明月抿着嘴轻笑了笑,说:“刘阿姨,您知道我的妈妈吗?” 刘素云不禁一怔。 明月的母亲? 她想了想,说:“我对你母亲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你爸爸的口述,其实,他讲得很笼统,也极少提起她。他只是告诉我,你的母亲姓穆名婉秋,是一位非常美丽且多愁善感的女人,他还告诉我,你的母亲是非正常死亡,死于重度抑郁症。大概就是这些。” “哦,我爸只告诉您这些?”明月问。 “嗯,没别的了。”刘素云说。 “我爸没跟您说过吗?我妈妈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同您一样,是被我爸给救了。”明月说。 刘素云愣了愣,随即,莞尔失笑道:“这么巧啊。看来你爸爸救人有瘾。呵呵,不过,你妈妈当时是因为什么原因被你爸爸救了?” 总不至于像她一样倒霉吧。 明月迟疑了几秒,回答说:“我妈妈以为她被心上人抛弃了,绝望之下想做傻事,正好被我撞见……” 刘素云听后犹豫着问:“你妈妈,以为……她被心上人抛弃?” 她的心上人,难道不是明冠宏? “我妈妈曾经有一位情深缱绻的恋人,因为家庭原因恋人被迫回乡,失信于我妈妈。出于愤怒和报复心理,她主动要求嫁给我爸,后来,就有了我。我妈妈一直忘不了昔日的恋人,以至于积郁成疾,最后……”明月轻轻眨了眨眼睛,望着头顶被月光照着的一角蚊帐,说:“我妈妈不知道,她曾经的恋人从未想过放弃她,当年没回来赴约也是被家人锁着和陌生的女人拜堂结婚。后来,他重获自由身,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我妈妈,但一直找了十多年,也没能找到她,直到,有一天,他在川木县的百货商场门口意外撞到我,才……才晓得他苦苦寻找了半生的恋人已经去世了。” 刘素云愕然半晌,感慨说:“所以说,所以说,你妈妈根本不爱你爸,她爱的人,从头至尾都是,都是她那位昔日的恋人?那你爸,你爸爸,岂不是太冤枉了……” 明冠宏从未向她提起过这些事,一个字也未曾说起过,可见,妻子不爱他这个事实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人们的事我不好评判,但我觉得我妈妈,我爸,慕叔叔,他们每个人都有他们应该承担的过错。假如我妈妈不那么冲动,对恋人多一些信任,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我爸,如果婚后能积极争取我妈妈的爱情,而不是一味地逃避和沉默,任由我妈妈带我回同州,或许,等待他的也会是不一样的结局。慕叔叔错在他屈服于家庭的压力,一回首已是百年身,再多的懊悔也换不回我妈妈的性命,空留余生无尽的遗憾。刘阿姨,您和我爸的事,我曾经非常抵触,可后来,当我了解到你们大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往事之后,我想,很多事我可能做错了。包括对您,对我爸,都是如此。但是,您要让我立刻就原谅我爸,原谅你们所有的人,我也做不到。毕竟,在我成长的十几年岁月里,他是一个旷课的父亲,是一位不称职的父亲,甚至,是一位脾气暴躁,武断专横的父亲。尽管如此,我想,我还是要大度一些,谁让他是长辈呢,我答应您,我会试着去原谅他,试着与他沟通,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爱我,从未想过抛弃我……” 刘素云想不到明月小小年纪,竟能把感情的事看得如此透彻,还有她最后的一番话,简直就是她这一生听过的最好,最棒的爱的表达。 她禁不住心潮澎湃,泪盈于睫。 “明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这个聪慧,懂事,又大度坚强的姑娘!谢谢你……谢谢你肯给他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谢谢你。” 她张开怀抱,哽咽道:“阿姨想抱抱你,可以吗?” 明月眨了眨潮湿发胀的眼睛,轻轻偎依过去,靠向刘素云的怀抱。 刘素云瞬间泪崩,她给了明月一个紧到窒息的拥抱。 身体的压迫感,让彼此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充实感,尤其是刘素云,怀抱着明月,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心中充满了慈爱和感动。 “明月,谢谢你,谢谢你。” 两人一直聊到天际微明,才辗转睡去。 明月睡得出奇的香甜,直到耳畔响起熟悉的呼唤声,她才拧着眉头咕哝道:“我……困。” “呵呵,你也不看看几点了,还睡,再睡下去,郭校长还结不结婚了!”有人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的耳畔提醒道。 郭校长。 结婚。 结婚! 明月蓦地睁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快走,快下山,晚了就赶不上领证了!我的鞋呢?” 关山扶着摇摇晃晃还未完全清醒的明月,让她坐在床边,“靠着我。”他扳过明月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顺手捏了捏明月因为饱睡而显得格外红润脸颊。 明月眯着眼睛笑,“又占我便宜。” 关山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弯下腰,从床下拿起明月的平底鞋,握住她白皙如玉的脚丫,把鞋子给她穿上。 明月怕痒,缩着脖子躲向一边,那副爱娇妩媚的模样,看得关山心口一烫,他眼神亮亮地欺身过去,用双臂困住呵呵娇笑的明月,低下头去…… “明月,该起床了,哎呀——” 第二百二十九章 幸福的女人 被宋华撞破她和关山的‘好事’,明月一直到镇上都红着脸,好在关山陪着她,做她的挡箭牌,不至于让她太过丢人。 刘素云要回皖州安排郭校长七月初手术的事情,所以和他们一起下山到了镇上。因为班车要到午后才发车,刘素云干脆陪着他们去了镇民政所,亲眼见证了郭校长和宋华领证的神圣一幕。 谁也没想到一路上笑嘻嘻只顾着逗弄一对儿小情侣的宋华,居然在拿到大红色的结婚证后忽然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站在民政所的办事大厅里,捂着脸哇哇痛哭起来。 吓得人家民政所的工作人员赶紧出来询问情况,生怕审查不细,闹出什么人间悲剧来。 所有的人里面,最懂宋华心情的,明白她为什么情绪失控的人,莫过于郭校长和刘素云。前者是宋华年轻时的恋人,两人相识相知多年,默契自不必多说,后者却是因为感同身受,因为她也曾有过和宋华这般悲喜交加,感慨万千的时刻。 当大家都在劝宋华的时候,只有刘素云上前阻止说:“让她哭吧,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她的心里才会觉得舒服。” 只有这样,她才能尽情发泄这几十年来受过的痛苦和折磨。 做女人难,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更是不易。 等宋华哭够了,发泄够了,匆忙赶来的红姐把几包喜糖送给民政所的职工作为谢礼,她还特意在春风餐馆摆了一桌宴席,向新婚的郭校长和宋华表示祝贺。 宴席开席之前,宋华给儿子孙家柱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和郭校长领证结婚的事情。如预想中一样,早就支持母亲同郭校长婚事的家柱除了满满的祝福再无其他多余的言语,他让母亲把电话给郭校长,郭校长接到电话后,家柱说他种植比赛在即,无法赶回高岗亲自祝贺,他恳求郭校长婚后住在宋家,他也好方便照顾他们二老,郭校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是宋华抢过电话,对家柱说,“这次不用你说,我也会把你郭老师绑回家里去住的,他的前半生太苦了,以后,我来照顾他。” 和家柱通完电话,一行人高高兴兴的去春风餐馆吃饭。 小九使出浑身解术,做了八凉八热一共十六道拿手好菜。 郭校长和宋华被喜欢热闹的红姐揪着喝交杯酒,在热闹欢腾的气氛下,郭校长以茶代酒,红着脸和宋华勾着手臂喝了交杯酒。 宋华连灌三杯白酒,喝到微醺,她主动拉着郭校长的手,眼含泪花地保证说:“木鱼,从今往后,所有的苦,我都陪着你一起受。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离开你了。” 郭校长憨厚地笑着,抬手,擦去宋华眼角的泪珠,刚想说话,却被快言快语的红姐打断,“婶儿,瞅你这人就是个实心眼子,咋结个婚,把你高兴的话都不会说了?听你的意思,合计着你嫁给郭校长,就是奔着吃苦去的?那你也太小看我们郭校长了,我听明老师说,高岗小学就要扩建新学校了,到时候郭校长鸟枪换炮,成了新学校的校长,你啊,就等着跟着他享福吧!” “是啊,婶儿,您别总是张口吃苦闭口吃苦的,你有柱子,有郭校长,有我和关山,有一群可爱的孩子们,以后啊,咱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红火!”明月也凑过来说。 宋华激动点头,说:“嗳,嗳,是我老糊涂了。” 气氛热烈地吃完饭,刘素云踏上了回城的班车。 明月站在车下向她告别,刘素云冲她挥手,“回去吧,过几天,我来接你们去皖州。” 明月点头,祝她一路平安。 送走刘素云,明月陪着宋华去镇上的布店买了窗帘布和床单布,宋华笑着央求明月,“你能帮我做吗?就做成你宿舍里的样式,村里的女人都说好看,跟画报上的印的一样好看。” 明月笑道:“您不说我也会帮您做的,您忘了,郭校长是我干爹,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是要好好孝敬他的。” 宋华开怀大笑,惹得前面的关山和郭校长不住地回头瞅她们。 六月三十。 骄阳似火,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村老少上千口人,聚集在鹳河两岸,参加鹳河大桥开工典礼仪式。 在典礼仪式现场,宋家山和靳卫星代表高岗村和部队领导分别在军地双方双拥共建协议书上签字,结成共建结对帮扶。 根据协议,部队将在未来的十年间,以改善基础设施,培育致富产业,关注民计民生三个方面重点对高岗村进行帮扶,并把修建鹳河大桥作为帮扶重点。 “老村长,这下你可放心了吧!”靳卫星同宋家山握手,目光炯炯地说道。 宋家山紧紧地握住靳卫星的大手,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根,激动不已地说:“放心咧,放心咧,靳团长,我们高岗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靳卫星笑道:“老村长,你又忘了啊,咱人民军队帮助老百姓,那是光荣传统,况且军民一家亲,亲人之间互相帮助,何谈恩情一说。老村长,你说是不是啊!” “哈哈,是,靳团长说得对,说得太对了!”宋家山哈哈大笑,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开工典礼还未结束,高岗村又来了两位客人。 这两位姗姗来迟的客人正是明冠宏和慕延川。 他们收到邀请,前来参加鹳河大桥开工典礼以及郭校长的婚礼,却不想中途被阻在皖州通往川木县的国道上,双双迟到。 幸好典礼还没结束,他们还来得及送上大礼。 “乡亲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高岗村下个月,就要正常供电了!另外,由皖州市政府牵头,由市财政和知名企业家慕延川先生共同出资兴建的高岗公路,也将于近日正式开工!”明冠宏送上的大礼太过震撼,令鹳河两岸的老百姓顿时变得沸腾起来。一天之内,过去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一件一件变成现实,这种感觉,比中了大奖还令人兴奋。 等明冠宏意气风发地从台上下来,慕延川蹙眉道:“你把话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 明冠宏看看他,意有所指地说:“你不是还有杀手锏吗?延菁集团准备与高岗村合作的连翘种植以及深加工项目,是不是也可以向外界公布了?” 慕延川被他堵得嗓子一噎。 延菁集团的确有这方面的投资意向,但需要经过董事会投票才能最终决定是否通过,修公路是他个人出资,与集团牵扯不大,可与高岗村联合开发连翘种植项目却是集团投资行为,他虽然是董事长,是集团的领导者,但也不能擅自做主。 所以明冠宏捅过来的这记软刀子,还真的捅到了他的痛处。 “我何时公布消息就不劳明局长惦记了,我去找月月,你就留在这里和家山村长吃流水席吧。”说完,慕延川转过身,大步流星的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第二百三十章 与众不同的看法 当天,明冠宏未能参加郭校长的婚宴,因为随后赶来的陈勇庆接他去省里开会,他连口水也没喝就径自下山去了。 靳卫星和宋家山随后赶到高岗小学,在那边见到在厨房忙活的明月,就把明冠宏来高岗参加大桥开工典礼却又被秘书叫走开会的事跟她说了。 明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行,我知道了。首长,村长,你们快进屋坐,待会儿啊,一定要多喝两杯。” 靳卫星看着案板上五颜六色的已经切好准备下锅的各式菜蔬,不禁馋虫大动,他搓揉着手掌,虎目发亮地说:“今天啊,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奔着你的手艺来的,明老师,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明月挑眉叉腰,自信说道:“包您满意。” “哈哈哈。”靳卫星和宋家山相视大笑。 高岗村婚宴最高标准,就是“十三花”,所谓“十三花”就是十三道菜,即七道主菜,四道配菜,外加两碗汤。 主菜荤菜包括酱焖肉、红烧肉、大酥肉、小酥肉,素菜三样丸子、豆芽、粉条;配菜多为时令蔬菜,木耳香菇、土鸡蛋、浆豆腐、橡子凉粉等食材;汤有一甜一咸,甜汤明月选的银耳汤,银耳是高岗山里的特产,滋补佳品。咸汤选的是辛辣开胃的酸菜豆腐汤。 关山因为工作原因,到了饭点才和董晓东一路小跑赶到学校。 婚宴设在学校的教室,从村里搬来的四方桌,四周坐满了喜气洋洋的客人。 关山洗了手,到伙房帮着端菜。 进门看到明月热得满头大汗,不住地用肩膀蹭着脸颊,他心疼坏了,赶紧拿了毛巾上前给她擦汗。 “累坏了吧。” 明月把勾了薄芡的甜汤盛到汤盆里,捻起一个刚炸好的肉丸子递到关山嘴边。 “不累。就是天太热,稍微动一动就出汗。”山里虽说比城市凉爽,可正午这会儿,照样热得人发晕。更何况她在灶膛前站了半晌,更是烤的要熟了。 关山握住她的手腕,低下头,吞下丸子,也咬住她青葱般的指尖。 像是触电一样,明月颤了颤。 热烫潮湿的感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口,又一路向下,直达脚尖。 她蜷缩着脚趾,不安羞涩地朝他身后望了望,然后,想抽回手指。 却没能如愿。 抬起头,却看到关山乌亮乌亮的眼睛,在背阴处闪闪发光。 她心中一阵荡漾,语气不禁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说:“你干嘛啊……” 关山吮着她的指尖,俯下身来,就想一亲芳泽。 明月本能地合上眼睛,感受着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越来越接近,越来越…… “咳……咳咳!” 忽然,伙房外头响起一阵熟悉的咳嗽声。 里面的人顿时惊慌乱套,不知谁欺负了谁,竟惹得其中一个痛呼起来,拼命地甩着指头,另一位则一脸慌急地低声探问着情况,却不想惹来一记娇嗔的白眼。 “咳,我来看看,要不要帮忙上菜。”穿着夏季军装常服,显得格外精神的靳卫星大步走了进来。 他似是忘了刚才看到的一幕,嘴角噙着笑意瞅了瞅伙房里冒着热气的菜肴,说:“嘿,今天真没白来!都是我没吃过的!” 明月指着案板上排列整齐的‘十三花’,豪气十足地说:“上菜!” “好咧!” 靳卫星掐了关山后腰一把,大声应道。 然后又凑到关山身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夸奖,“你小子,挺上道啊。” 关山黑脸泛红地上前端起两碗菜,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靳卫星哈哈大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端起两碗冒尖的菜肴,走了两步,又折回身,试探着问明月:“明老师,你和关山是认真的吧?” 明月正在擦拭灶台,闻声把抹布一扔,蹙眉看着靳卫星说:“靳首长,你说这话是啥意思?难道,你觉得我在戏弄关山?我是那样的人吗?” 靳卫星双手端着菜,不好摆手,于是就用力摇头,说:“不是,你不是那样恶意肤浅的女孩子。我问你,主要是……主要是因为我们关山是一个比较钝,就是那种比较认死理,比较轴,一根筋的那种男人,哦,不,确切的讲,是一名军人。他这个人当兵久了,性格变得木讷,比不上城里那些年轻男人能说会道,用尽心思哄女朋友开心。很多时候,他是个很无趣的男人,无趣到,无趣到你有时想和他聊聊天,他却只会和你说部队上的事,说特种大队,说他的战友,说高岗村,说高岗的孩子们和老校长。明老师,你找这样的军人做男朋友开始可能觉得新鲜,因为你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可日子久了,我怕你嫌弃关山,嫌弃他是个不懂浪漫,不懂风花雪月的当兵的,会……会离开他,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一旦投入感情,就是一辈子的事。我是怕你回来若是不满意他,和他分手,那他只怕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振作不起来。明老师,关山只有一个名义上的养父,我就算是他的亲人。我这个人说话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天我多嘴问你,你就当是关山的长辈亲人在为他操心。” 明月神情认真地听完靳卫星的一番话,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重新拾起抹布擦拭起灶台。 就这样来回擦了几下,她忽然抬起头,看着神情忧虑的靳卫星,说:“靳首长,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就是将来,从我的经历就充分印证了这一点,所以谁也不能向你保证,我和关山未来会怎么样。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我喜欢关山,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与任何外在的因素无关。他是一位能让我由衷敬佩的军人,同时,也是一位能让我感受到爱情甜蜜的男朋友,军人和男友,这两个角色他的身上并不冲突,叠加在一起,反而会相得益彰,彼此加分。靳首长,我会努力的,认真的和他走下去。目前我能向你保证的,只有这些,虽然会令你感到失望,但我不想违心说谎,向你承诺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不过,如果我和关山真的发展到了结婚那一步,我也不会回避,这就像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走到一起,才是婚姻关系最牢固的基石,您说,是吗?”明月目光清亮地说道。 第二百三十一章 表现 热闹的喜宴在一片欢笑声中结束。 肚子撑得滚圆的靳卫星先一步下山走了,微醺的他,对这个牙尖嘴利的大厨,可谓是爱恨交加,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部队主官出身的他觉得很不爽,因为明月没有直接向他保证,会和关山早点结婚,把他们的事情定下来。可另一方面他却觉得明月说的那番话特别的有道理,把他给说服了。而且,正因为这番真性情的心里话,还让他对明月,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极有主见的姑娘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和那些整天咋咋呼呼的肤浅女孩不同,大大的不同,在她的身上,从她的言谈举止,旁人只会看到成竹在胸的大气和智慧。 她的话虽然不中听,可比那些假大空的谎话实际多了,而且,她向他保证了,她看重的,是关山这个人,而不是其他外在的东西。其实,这等于向他表明了她的立场,她是真心爱关山的,并不是盲目崇拜或是一时新鲜,等回头这股劲儿过了,就会离开关山。这个可能性在她那里等同于零。 靳卫星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下山去了,慕延川因为集团事务随后也告辞下山,离开高岗之前,他允诺,会尽快解决高岗不通电话的问题,他也受不了了,每次想和明月说说话,却总要折腾到人仰马翻,体虚乏力才行。 明月当然不会反对,她叮嘱慕延川注意身体,又让阿元和她去花奶奶家取了两个疗程的草药,才让关山送慕延川他们离开。 喜宴结束,新郎郭校长要去宋华家。 “明天就启程去皖州了,等做完手术,我和你宋华婶儿还搬回学校住。”郭校长不放心独自在学校居住的明月,他和宋华商量后决定,手术痊愈之后,他们还搬回学校。 明月愕然道:“那怎么行,您和婶儿新婚,婶儿还把家里都布置一新。您……” 郭校长摆手说:“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了。你婶儿也愿意。” 穿着红色纱质衬衣,盘着发髻,显得格外喜气的宋华在一旁说:“我愿意。你郭老师说的在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守着学校不安全。” “可你们放着好好的新房不住,回来住伙房……不行不行,这不合适。”明月实在过意不去。 “啥合适不合适的,都住了这些年了,早就习惯了。再说了,离了这院子,离了这老榆树,离了娃娃们,我着实觉得不踏实。”郭校长神情眷恋地望着学校说。 明月闭着眼睛叹口气,“我是说不过您。不过既然我婶儿都同意了,我再挡着您,也有些不近人情。但你们可得为我作证,可不是我拖您后腿,让你们回来受苦的啊。” 郭校长莞尔,伸手虚点了一下明月,“你啊……” 明月笑着上前挽住郭校长和宋华,“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你们给我马上回家去!别忘了,今晚可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哎呀!你这闺女,又瞎说啥呢!”宋华捂着脸,不好意思了。 郭校长呵呵笑,一副满足幸福的模样。 明月送他们出门,“方超局长说了,下个月新学校就要开始盖了,快的话,明年春上我们就能搬过去了。到时候,新学校会有教职工宿舍,您啊,就和婶儿一起过去享福吧。” “真的吗?”宋华一脸喜色地问。 “当然了。”明月笑道。 郭校长却欣慰地点头说:“这下,娃娃们再也不用待在危房里上课了。” “方局长说了,到时候,会给学校装锅炉,冬天有暖气,学生宿舍还能洗澡呢。”明月说。 郭校长眼睛一亮,“这个好,这个好。” “您还是先陪着婶儿把日子过好吧。婶儿,我把郭校长交给您了啊,明天,我陪着你们去皖州。”明月把郭校长的手递到宋华的手里。 “你不用去,有你婶儿陪我就行了。”郭校长说。 他已经接到县教体局的通知,说是七月一号会有教体局的工作人员开车送郭校长一行去皖州手术。刘素云刘医生会在皖州人民医院等着他们。 “学校正好放假,孩子们暑期补习还得一段时间,我正好能跟着去。再说了,你们对皖州不熟悉,婶儿又不识字,还是我去比较好。”明月说。 郭校长思忖一下,没再反对。 郭校长和宋华刚走,关山就回来了。 “郭校长他们走了?”关山问道。 “嗯。”明月收着院子里晾衣绳上的衣服,问他:“小董呢?” “回转信台了。”关山擦擦额头上的汗,用手扇了扇风。 明月把衣服送回宿舍,转过身,却看到倚着门框,含笑而立的关山。 她眨眨眼,拧着眉头低头看看身上,不禁问:“你看啥?” “看你。”关山也冲她眨眨眼。 明月脸皮一烫,想到整座院子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不禁有些紧张地说:“不许耍流氓。” 关山笑得无辜,“我离你这么老远,咋能叫流氓。” 明月噘着嘴,从床头抽了把蒲扇,递给他,“扇扇。” 关山接过扇子,揪着军用t恤的前襟,扑簌簌扇了几下,然后又折转方向,给明月打起了扇儿。 “我不热,你扇你的。”明月说。 关山微笑看着她,叫她:“明月。” “嗯?”她仰起头,扇子带起的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儿,愈发显得一双眼睛黑的透亮。 他眸色一暗,喉结上下动了动,哑着嗓子说:“你今天和首长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很感动,谢谢你,能对我这么信任,愿意和我这样的军人交往。” 明月一愣。 他都听到了? 想到她并未允诺和关山的将来,她不禁有些不自在地说:“可我没答应首长,将来和你,和你结婚。” 说着,她低下头去。 关山笑了笑,把扇子换到左手继续帮她打扇儿,右手却挑起她的下颌,让两人的视线撞上。 看着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啄了啄她樱红的嘴唇。 哑着声音说:“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明月红着脸转开视线,低声喏喏说:“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还想亲她,却被明月躲开,“我身上尽是汗,不好闻。” 今天在伙房烘烤了半晌,她记不清自己身上到底出了多少汗。 关山看着她,想到什么,眼睛赫然一亮。 他把扇子放在桌上,拉住明月的手,故意顿了顿,说:“我带你下河游泳,解解暑气,好不好?” 第二百三十二章 游泳 下河游泳? 现在? 明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犹豫地说:“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况且,咱们去游泳,万一让村里的人看见了……” “看见了怕什么,他们不也经常下河游泳!”关山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怎么你的胆儿越变越小了,游个泳也瞻前顾后的!” 明月一听,瞬间被激起久违的豪气。 她秀美一拧,说:“谁说我怕了,去就去!” 想到清澈见底的鹳河水,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刚想跟着关山走,却又猛地顿住步子,为难地说:“我没有带泳衣……” 关山呵呵笑笑,说:“你有t恤短裤吗?尽量穿得利索就行。” 他们又不是专业运动员,穿随便点也没人笑话。 明月想了想,说:“那你出去等我,我换衣服。” 关山摸摸她的头发,转身出去,并且帮她带上房门。 过了片刻,关山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他转过头,却愣在那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明月。 只见她穿着一件及腰束身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牛仔短裤,露出一双白皙纤细的大长腿。 她正挽着头发,想把它们固定在头顶,可是她忘了上衣短小,这一抬胳膊,竟露出腰际一段凝脂似的肌肤。 关山觉得眼睛一花,脑袋瞬间充血想要爆裂开来。 他呆呆地看着穿着清凉的明月,忽然间有些后悔提议去游什么野泳。 明月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身上,迅速放下胳膊。 “你偷看我?” “没……没有。”的确没有偷看,他是正大光明的看,好不好。 明月嗔怪地瞪他一眼,指着校门口,“走吧。” “等等,我拿个东西。”关山叫住她,返回她的宿舍,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一条蓝白格子的被单走了出来。 明月瞪着圆滚滚的眼睛,诧异问道:“你拿床单做什么?” 关山走过去,把被单展开,把她从脖子以下全部包住,又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满意点头,“这样就可以了。” 明月低头看了看身上粽子皮似的被单,懊恼地眨眨眼,抗议说:“我又不是没穿衣服!以前在游泳池,很多女孩子都穿比基尼!” 这个老封建,居然怕她走光! “啥是比基尼?”关山疑惑不解地问。 明月一愣,这才想起关山是个连耐克阿迪都不知道的军人。 她心中一酸,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俊脸,解释说:“就是三点式,女式内衣款。” 关山目光一滞,黑脸紧跟着就红了。 他在同州路边的商店见过那玩意,薄薄的几块布,能遮住啥? 心里这么想的,眼神就忍不住朝明月身上瞄。 明月警觉地捂住前胸,羞忿低叫:“你往哪儿瞅!” 关山讪笑着摸摸后脑勺,低声说:“还是这样捂着比较好,到了地方你再解下来。” 明月无奈,只好披着块被单跟着关山出了门。 在山里游泳,其实就是游野泳。高岗村的夏季,农人一般避开正午,选择早晨或是傍晚到地里干活,累了,热了,连衣服也不脱,就从地势高的岩石上扎个猛子,往鹳河水里这么一跳,之后,像是青蛙一样一个个从水里冒出头,再在水里把沾上泥土的裤子和裤衩统统扒下来在水里这么一涮,顿时,就变成一个清清爽爽的汉子。 而山里的娃娃们游泳,则是直接光赤溜溜地下饺子一样蹦进鹳河里,一跳进去,就分成两拨打起水仗,你来我往,欢叫声,笑声,哭骂声响彻河岸。有时候就比赛,看谁在水里憋气憋得时间长,有人专门监督数数计时,然后参加比赛的娃娃就捏着鼻子闷在河水里,就算是下刀子也不会轻易钻出来认输。有时候,就比赛游泳,划定一段距离,看谁游得快,赢得胜利的娃娃可以骑在最末一名娃娃的身上,让他驮着游,还要学狗叫,说自己是笨蛋,是乌龟。 游累了,就一个个撅着被太阳晒得黑亮的肚皮浮在水面上,随波荡漾,如果谁眼尖,看到河边来了女人,立刻就吹口哨报警,他们像是翻肚的鲢鱼一样,噗通噗通一个个翻身钻入水底,潜游到远处去了。有动作慢的,不小心被岸上的女人瞅到光溜溜的屁股,惊慌失措的呛了水,于是,水里就翻起白浪,好大一阵扑腾,岸上女人哈哈大笑,男娃娃又羞又气地从河里站起来,故意露出下体,晃晃,然后在其他孩子们的欢笑声里,噗通一下钻水游走了。 高岗的夏天,就像是一幅绚丽多彩的拼图,看似乱七八糟的一团,却充满了探险的乐趣和挑战的喜悦。 关山带着明月找到鹳河岸边一处几乎看不到人的水域,他指着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鹳河,笑着问明月:“你会游泳吗?” “当然。”明月学会游泳,是她幼年跟随母亲去新疆探亲时明冠宏教给她的,新疆边境一望无际的丰沃草场,还有比鹳河宽阔几倍的清澈河水,还有不苟言笑,却始终护她安全的明冠宏,成了她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闪光点。 关山探手试了试水温,嘴角满意翘起。 他抬高双臂,轻轻一拽,就脱掉了上身的军绿色短袖t恤。 正要去解裤扣的时候,却听到明月惊叫道:“你做什么!” 他的手指按在军裤上面,回头看着捂着眼睛,指着他跳脚的明月,不禁啼笑皆非地解释说:“我脱衣服啊,不脱衣服怎么下河游泳。” “可你让我穿这么厚,你却光着,这不公平。”明月气咻咻地抖了抖身上的蓝白格子被单。 关山哈哈大笑,上前一扯,扶着她滴溜溜转了个圈,把被单扯下来。 “行了,你解放了。”他笑着说。 明月扒开手指缝,一眼就看到面前杵着一具明显练过,肌肉隐隐透出线条感的男人身体。 她呀的低叫一声,背过身去。 关山无奈地摇摇头,“你以前不是经常去游泳吗?怎么,游泳池的男人都是穿着衣服的吗?” “那他们又不叫关山……” 他们也没你这么好的身材,这么的有看头,瞅你这身腱子肉,简直像大学宿舍卧谈会上诱人犯罪的明星。 明月在心里腹诽道。 “呵呵……”关山在她背后嘿嘿笑了两声,走上前,将手臂穿过她的腰际,把她从身后抱住了。 “傻瓜,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包括身体。” 第二百三十三章 突破界限 这处水域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水深大约一米,水温适宜,也无阳光直射,是游野泳的好去处。 明月站在岸边,以一个漂亮的入水姿势,水花很小地钻入清澈见底的河水,她双臂前伸,双腿有规律的震动向前,像美人鱼摆动着美丽的鱼尾一样,瞬间,就潜泳到了几米开外。 只穿着蓝布裤衩的关山暗赞一声好,迅即,也以一个潇洒的侧入式动作潜入水中,去追明月。 两人并驾齐驱,一口气游了五十多米,明月蓦地钻出水面,兴奋地低叫一声,“嗬——” 关山在她旁边的水面露出头,一边划水,一边赞叹地说道:“游得不错!” 明月撸了把脸上的水珠,自得地说:“我的仰泳比自由泳好,不然我们再比过!” 关山眼里的光亮比他脸上的水珠更加耀眼。 “好!” 他们一起游到水岸边的岩石处,明月抓着岩石的缝隙,长腿蹬着岩壁,身子微弓,像专业运动员一样表情严肃地等着关山。 关山的游泳技术是特大的佼佼者,擅长各种泳姿,他的速度比明月要快很多,刚才他故意让她,但是明月的表现已令人惊艳。 关山摆好姿势,“预备——开始!” 话音刚落,就见明月一个仰身,已经率先游了出去。 关山紧随其后,两人手臂和脚打起的水花,霎时扰乱了这一池宁静。 明月渐渐找到感觉,越游越兴奋,越游速度越快。 关山这边则越游越是惊讶。 起初,他还存有实力,想让明月赢一次,可游到半程,他发现他若是不加力的话,不是输的问题,而是输得难不难看的问题了。 他加快划水和踩水的速率,追上明月,两人几乎同时触壁,明月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拨开眼睛上的水,兴奋地说:“我赢了吗?” 关山喘息着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你赢了。” “你让我?”明月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 “没有。”关山摇头,说:“我没有让你,后程若不是我发力追赶,输得恐怕就不止这一点了。” 明月咯咯娇笑起来,“我也就仰泳好,其他的泳姿不行。” 她惬意地吁了口气,仰面躺倒,任身子在水中荡漾打转。 明月不知道她无心一躺,白色t恤里丰满的胸部线条却透过浸水后变成暗粉色的内衣显露无疑。 这具散发着女性魅力的美好胴体,令血气方刚的关山瞬间起了反应。 和平常浅尝辄止的亲吻带来的悸动不同,这次汹涌的情潮来得又急又猛,仅仅是看了一眼水中白花花的胴体,他就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小腹处迅速升腾起一股热燥燥的火焰。 他不敢动,因为清澈的水流遮挡不住他的反应。 呼吸却变得浊重而又急促,他喘了口气,忽然,沉下身,连头没入水中。 明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脚抽筋了,赶紧游过去,去拉关山没在水里的胳膊。 “呀——” 人没够到,却被水里那人反握住手腕,将她拉入水中。 她瞪着眼睛沉入水底,手慌脚乱的想推开搞恶作剧的关山,谁知他却像是年糕一样粘了上来,健壮的手臂搂着她的腰背,不让她浮出水面。 明月闭着气,用手捶打他的胸膛。 他的眼睛黑得如同夜晚的鹳河水,透着异样的令人心跳的讯息。 她觉得存在自己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而大腿处被硬物顶着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她是成年人,也是谈过恋爱的人,她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羞涩和肺部不适的感觉交替冲击着她的承受极限,就在她感觉自己要爆炸的前一秒,他忽然俯下头,吻住她的嘴唇。 随着她张开樱花般的唇瓣,一股久违的气流从他的唇舌间踱了过来,她的头嗡嗡作响,面皮的烧烫感和水流的清凉感形成巨大的反差,刺激得她只能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舌尖,腿也不受控制地浮起,自动缠上他肌理分明的腰身。 关山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炸开了,他抬起明月圆翘的臀部,拼命地朝他的身上按,他在水流中微微起伏,本能的厮磨着她柔软得如同水草一样的丰满胴体。 眼看着就要擦枪走火,残存的氧气却在此时消耗殆尽,她不安地拧动身子,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抱着她用力一跃,破水而出。 他们的身体维持着水下的姿势,依旧紧贴在一起。 两人大口喘息,呼吸着新鲜的氧气。 四周山谷幽静,水声潺潺。 关山没有再进一步,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大手托着她的腰肢,让她舒服地漂浮在水上。 明月的脸很红,她一直闭着眼睛,喘息不已。 关山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明月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此刻轻轻捏了捏,表示她接受他的道歉。 关山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唇,抱歉说:“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碰你。” 她蓦地睁开眼,眼里的亮光灼灼逼人,她敲着他胸前的铁疙瘩,嗔怪地说:“那你还亲我!我让你亲了吗?” 他嘿嘿笑,“亲你不算。我是说,是说,像刚才在水里一样……” 明月羞涩失措地捂住他的嘴,警告说:“不许说!” 她阻着他不让他说是因为她不想承认,刚才在水底,被关山抱着亲热的时候,她也有了情动难抑的反应。若不是关山肺部氧气不够,刚才在水底,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想想就觉得害臊,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忐忑的幸福感不断地向外冒着泡泡。 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密。 其实,婚前性行为在现在的年轻人当中算不得什么大事,很多情侣都会在婚前突破性这道大关,享受它带来的满足感和身体的快、感。 可明月和那些思想开放的女孩子不同,她的观念趋于保守,在她看来,贞洁是女人一生最宝贵的东西,它只属于神圣甜蜜的新婚之夜,属于她一生最爱的那个人。 而关山,就是她值得为之守候等待的爱人。 她要把最完美的自己留给关山。 第二百三十四章 最好的自己 “我不是迂腐守旧的女孩,但我想把最好的,最完美的自己留在新婚之夜,留给你。所以,我想请你答应我,在结婚之前,我们都不要突破这个界限,好吗?” 关山了解明月的心意后,感动不已。他为自己冲动无礼的行为感到羞愧,并保证,以后都不会对明月做出类似冒犯的举动。 明月看他面红耳赤,愧惭悔恨的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撩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泼向傻站着的关山。 “傻瓜,我又没说不让你亲我……” 关山被泼了一脸水,又看到脱离他的掌控,像条滑溜溜的小鱼瞬间游走的明月,回味她的话,不禁眼睛一亮,低吼一声我来了,便拨开水花,追了上去。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寂静的山谷中回荡着他们幸福的欢笑声。 第二天。 县教体局方超局长亲自上山到高岗接郭校长去皖州手术。 关山因为工作原因未能陪伴明月他们一起下山,不过,他让巡线经过学校的董晓东给明月捎来了一个小方盒子,并叮嘱她放在背包上面,不要挤压。 明月临走前,站在山口,目光依恋地望向远处闪闪发亮的通信塔,她知道,此刻关山正立在上面,遥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默默地向她道别。 下山的时候,闹了个小插曲。 谁也没想到方超局长会亲自背着体力不支的郭校长下山,谁也拦不住,谁劝也没用。 “您是局长,怎么能让您背木鱼……”宋华过意不去,追着方超说。 方局长带来的两位教体局的下属,也上前劝阻,“方局长,我们来背吧,您是领导……” “领导怎么了?领导就不能身体力行的关心一下老校长了!你们再看看,咱们几个人里,是不是只有我体格最棒,最有力气,所以啊,你们谁都不要和我争,就当我为老校长尽尽心,弥补一下之前亏欠他的过错!”方超的态度异常坚决,把他背上的郭校长感动得双目发红,一个劲儿地喃喃道谢。 去皖州的路上,方超对明月说:“明老师,这次麻烦你照顾好老校长,医药费你们不用担心,所有医保报销不了的部分由我们教体局和皖州人民医院共同承担,老校长只管放心治病,养病,等痊愈了,我派车去皖州接老校长回家。” “谢谢方局长。”明月真心被这样的方超感动到了。 方超笑着摇头,说:“不要谢我。其实,比起老校长这些年受的苦,受到的病痛折磨,我们做的这些远远不够啊。” 他顿了顿,又说:“哦,对了,明老师,你有没有意愿继续深造?读在职研究生?” 方超随即解释了一下,说h省有政策,免费师范毕业生到中小学支教满一学年后,表现突出者可申请免试在职攻读教育硕士专业学位,经任教学校考核合格,部属师范大学根据工作考核结果、本科学习成绩和综合表现考核录取。 读研? 明月惊喜道:“我愿意!方局长,我到高岗支教之后才知道自己以前学的知识有多不够用,觉得各方面都欠缺不足,我特别想继续学习深造,提高自己的教学能力和知识面,更好的为山区教育服务。” 上次去县里参加英语口语大赛的时候,王科长曾同她提起过报考在职研究生的事,可没想到竟可以免试入学。 就猜到明月会是这个反应,方超笑道:“我会安排下属着手推荐你入学事宜,等开学后,你就可以在职读研了。不过,明老师,到时你既要忙小学教学工作,又要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研究生的课程,你的精力能达得到吗?” 明月笑着眨眨眼,说:“您放心,我男朋友是位军人,他没事就拉着我巡山锻炼身体,体能上,我没有问题!” 方超呵呵笑,调侃说:“你男朋友是不是就是那位黑大个,叫关山?” 明月抿着嘴笑了。 她点点头,语气柔了几分,说:“是他。” 方超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像他们这样谈恋爱的可不多了,与世隔绝的贫困乡村,不在乎对方的职业,不在乎对方的条件,而是付之以真诚,付之以奉献,这样真挚的爱情,才值得现在的年轻人借鉴和珍惜。 车子到了川木县,方超因为还有工作,所以就和一位下属告辞下车,另一位下属跟随明月他们去往皖州。 这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和方超聊得起劲儿,她竟没感觉到晕车,车子再次启程,她靠在座椅上休息,忽然想起董晓东给她送来的盒子,于是,拿起座位旁的背包,拉开拉锁,从最上面掏出那个方盒,打开盖子。 低头一看,她却猛地愣住。 有些年头的铝制饭盒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两层鲜红欲滴的野浆果,这种浆果是破攀秧的果实,形状类似草莓,味道酸甜,具有开胃,止吐的功效,对晕车症状有奇效。 他什么去采摘的? 早晨天未亮就进山了吗? 因为这些红红的果实上面还粘着晶莹的露珠,他一定又去了断崖,只有断崖的石壁上面才结有这样的果实。 明月从这一颗颗的浆果上面看到了隐含在其背后的浓浓的情意和关心。 这无人问津,甚至无人知晓其名的野生浆果,在明月的心里,比那些价值千金的琼浆玉液还要珍贵许多。 这些浆果,明月舍不得吃,她忍着晕车的难受滋味,一路到了皖州。 在皖州人民医院大楼前,率先跳下车的她见到了翘首以盼的刘素云。 明月走上前,主动问好:“刘阿姨,我们来了。” 刘素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摸了摸她的脸,担忧地问:“你又晕车了?脸色这么苍白。” 明月摇摇头,“没事,我撑过来了,这次没吐。” 刘素云笑笑,对身后一位年轻的护士说:“小王,你带病人直接去安排好的病房,我随后就到。” “好的,刘主任。”小护士好奇地打量了明月一眼,心想,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刘主任的亲戚吗?刘主任魂不守舍地等在这里,是为了她吗? 刘素云和郭校长,宋华打过招呼后,就让小护士带着郭校长他们先去病房楼了。 “明月。” “嗯?” “你跟我来一下。”面色忽然变得凝重的刘素云拉着明月的手,径自朝急诊中心走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刘阿姨的恳求 明月跟着刘素云来到急诊中心观察室,一眼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明冠宏。 他双目紧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背扎着输液针,正在做静脉滴注。 明月步子放慢,最终停住。 刘素云回头看看她,放开手。 陈勇庆原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监护明冠宏,看到刘素云身后的明月,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起身迎上前。 陈勇庆的眼睛熬得通红,他先和刘素云打了声招呼,然后哑着嗓子问明月:“明老师,你咋来了?是刘主任通知你的?” 明月眼神复杂地掠过病床上面色灰败的父亲,轻声回答说:“我送郭校长过来做手术,刘阿姨带我过来的。” 陈勇庆吁了口气,转过头,无奈地埋怨刘素云说:“刘主任,你忘了,局长不让我们告诉明老师。等下他醒了,又要凶我了!” 刘素云正俯低身子观察着丈夫的脸色和症状,闻声,她直起腰,说:“你别怕,我给你作证,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再说了,明月是他的女儿,有权利知晓他的病情。他总这样瞒着,对明月,对我都不公平。” 陈勇庆小声嘟哝道:“不是没瞒着您吗?” 刘素云瞪他一眼,压低声音说:“若不是我们医院接到急救电话赶去高速口接病号,你保证,你们局长不会瞒着我?” 陈勇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以他对局长的了解,局长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刘素云弯下腰,轻轻攥住明冠宏的手,“冠宏,冠宏,你看,谁来看你了?” 明冠宏一动不动地躺着,根本没有反应。 刘素云担忧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神情木然的明月面前,牵起她的手,把她带离急诊中心。 走到医院停车场前面的花圃,明月忽然反手拉住刘素云,漆黑的眸子里溢出一丝痛楚,焦灼问道:“我爸……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刘素云目光很深地看了她几秒,而后,指着花圃里面供人休息的椅子,说:“我们坐下谈。” 明月跟着刘素云过去坐下。 刘素云扶着明月的肩膀,抬手将她掉落在脸颊上的发丝别到耳朵后面,慈爱地看着她说:“你先别着急,你爸爸抢救后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后续静养康复就可以了。” “哦。”明月吁了口气,但脸色依旧凝重难看。 刘素云向她简单说了一下明冠宏入院的经过。 他去同州参加全省扶贫工作会议,由于会议安排比较紧凑,他又因为高岗公路的项目彻夜不眠的加班,以至于回皖州的路上,由于过度劳累,诱发心梗,被紧急送到她工作的医院抢救治疗。 幸好送医及时,加上陈勇庆有急救经验,发病时用了缓解心梗的药物,所以,经过一个多小时抢救后,他已脱离生命危险。没有醒转,是药物还在发挥作用,估计着到了晚上,他就该醒了。 “你爸爸的心脏一直有问题,我看过他的心脏冠脉造影检查结果,他的心脏主动脉有狭窄可能,虽然不需要立刻用支架介入治疗,可长期间的工作压力以及心理压力也会造成病情恶化,这次突然发病就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具体结果,要等到这一次的心脏冠脉造影检查后才能确定。”刘素云用专业的口吻向明月解释。 “你爸爸就是太不听话了,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过度劳累,不要把弦绷得太紧,可他就是不听。在家的时候,我还能监督他,可一到外面,就……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 明月苦笑说:“他一贯如此,您又不是不知道。” 明冠宏的固执是刻在骨子里的,以前在部队,为了一个逃兵,他不听任何人的劝阻,冒着生命危险,在大雪封山的严冬徒步数十里,在一个雪能埋住人的山坳里找到了那个快被冻死的逃兵,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天气里,明冠宏脱下身上的大衣裹住奄奄一息的逃兵,他就穿着一件绒衣,把逃兵背出大山,送到医院治疗。 当时,明冠宏的双腿双手都被冻伤,受伤不轻,医生要求他住院,他却以一句走不开固执地回绝了,回到部队,许多人暗地里说他傻,为了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逃兵,他差点被锯掉双腿太不值当了,可明冠宏却一笑置之,根本没当回事。 后来,那个命大的逃兵伤愈后回到部队,忽然像是变了人似的,变得沉稳踏实,好学上进,最后,竟在部队考上了军校,而且,毕业后他主动要求到以前的部队工作任职,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在自己的恩人明冠宏的领导下,成就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如果没有当初明冠宏的固执和坚持,那么后来这位为了军队事业贡献才华和智慧的军官,恐怕早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以前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和母亲都觉得爸爸很傻,觉得他万一回不来,或是因此而落下残疾,那他多亏呀。 她甚至还有些恨明冠宏,因为他奋不顾身救别人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远方还有妻女,如果他不幸光荣了,那妈妈和她怎么办? 他从未想过。 他的心里,除了部队,就是他的那些兵。 可是现在,自从她和关山恋爱了之后,她对军人这个职业从不理解到理解,又从理解到敬佩,宛如一次凤凰涅槃重生的过程,她重新认识了这个代表着奉献和牺牲的职业。 也重新认识了千千万万舍小家保大家,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宁负重前行的优秀军人。 关山是这样的人。 明冠宏,她的父亲,同样也是这样的人。 刘素云拉着明月的手,温柔地笑了笑,恳求说:“明月,阿姨求你,求你看在他病了的份上,对他好一点,常过来陪陪他,好吗?” 看明月不说话,刘素云不免着急地说:“你不喜欢就不用常过来,偶尔来看看他就行,你知道,你爸爸他不善于表达他真实的想法,其实,每次见到你之后,他都能高兴很久。” 明月垂下眼帘,轻轻眨了眨眼睛,低声说:“我会来看他的,您别担心。” 刘素云愣了愣,忽然激动地抱住明月,喜悦叫道:“太好了,月月,太好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直有你 郭校长用了一天时间做完各项术前检查,根据检查结果,刘素云将手术安排在周四,也就是入院后第三天。 明冠宏从急诊中心转到心脏内科病房,心脏冠脉造影检查也被排在周四,和郭校长同一天。 心脏内科和呼吸内科分别位于住院部2号楼的九层和十层,紧邻着,所以,症状稳定的郭校长在手术前一天,借着出去散步透风的理由,独自一人从楼梯下去,去九楼看望明冠宏。 十六号病房。 郭校长正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吼,“我说了,我不做造影!” 郭校长愣了愣,手搭在门上,却没敲下去。 里面静了静,传出明月隐忍的声音,“只要赵医生说您不必做造影,我立刻让陈秘书给您办出院手续。” “哼!你们串通好了!”明冠宏愤愤说道。 “那您可以换医生,您自己指定医生,人家只要说您不用做这项检查,我也可以为您办出院。”明月寸步不让。 明冠宏被噎得没话说,拧着眉毛,大声说:“我说一句你顶一句,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病人!” 明月正弯腰倒水,听到明冠宏强词夺理的指责,她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淡定接完水,她直起腰,说:“您这会儿又承认您是个病人了?” “你——”明冠宏气得捂住心口。 明月快步上前,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退后几步,说:“我看我还是走吧,来一次您吼一次,万一把您再气病了,又是我的过错。” 她转身朝房门走去,背后的明冠宏紧盯着她的背影,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倔强地抿住。 “郭校长?”明月拉开门,却撞见郭校长略显尴尬的笑脸。 “嗳,我来看看你爸。”郭校长解释说。 她赶紧扶他进来,小声埋怨说:“您自己还是个病号,来看他做什么,明天就要手术了,您是不是背着婶儿偷跑下来的?” 郭校长还没回答,就听到床上的人猛咳一声,说道:“是老郭啊,你咋下来了?快进来坐,坐!” “我听明老师说你病了,一直惦记着你呢,这不,今天才准我出来转转,我就偷跑下来了。”郭校长笑着过去,坐在明冠宏床边的凳子上。 明冠宏咧开嘴笑笑,又盯着那个一看见他就不会笑的明月,咳了几声,提醒说:“还不给你郭校长倒水喝。” 明月噘着嘴,嘟哝道:“不用你提醒。” 明冠宏撑着床板想坐起来,可是有些力不从心,郭校长赶紧按住他,不让他动,明月却折回来,扶着明冠宏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搀扶起来。 她把枕头竖起,靠在床头,让他靠上去。 他拧着眉头,蹭了蹭脊背,嘟哝说:“真是没伺候过人,你把那床被子拿过来,我不是靠得更舒服!” 另外一场陪护床上还有一床闲置的棉被。 明月攥了攥手指,噔噔噔走到床头,干脆用力摇着升降手柄,把床体整个抬高。 “这回总行了吧,明局长!” 说完,她不看明冠宏,转身去给郭校长倒水喝了。 明冠宏气得法令纹都爆了出来,郭校长拍抚着他的腿,笑呵呵地劝说道:“她就是个倔脾气,又是个孩子,你跟她置什么气呢。” 明冠宏憋着气说:“她啊,说是来看我,每次来就是气我,跟我对着干!” 郭校长笑道:“刚才我在外面听了几句,老明,我觉得你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啥?我还做错了?”明冠宏蹙眉说。 明月脚步轻快地走过来,把一次性纸杯递给郭校长,又用眼刀戳着明冠宏,略显自得地说:“看吧,不是我一个人对您有意见。是不是啊,郭校长。” 郭校长呵呵笑。 明冠宏气得指着门口,“你……你给我出去!” “我正准备走呢!”明月一甩头发,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昂着头,走了。 门一关上,明冠宏就捶着胸口,气呼呼地说:“你看,你看她那倔样儿,谁摊上这样的女儿,不用阎王爷来催命,自己就去报到了!” 郭校长‘哧’的笑出声。 他拍拍明冠宏的腿,安慰说:“行了,别生气了。比起以前她根本不理睬你,现在的你可幸福着呢。最起码,她肯主动来看你,就连你凶她,她也不生气,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明冠宏挠挠头,法令纹深刻地印在嘴角,“可谁家闺女把亲爹怼的说不出话来!她就是存心给我添堵来了,我说什么她都跟我唱反调!” “这就是你不对了,老明,闺女关心你,想让你做心脏检查,彻底查清楚病因,也好让她放心,你为啥不同意呢?害怕被查出问题?还是不想拖累闺女,让她为你担惊受怕?”郭校长敛起笑容,严肃问道。 明冠宏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视线也避开郭校长,他习惯性拧紧眉头,语气讪讪地说:“还是你了解我啊,老郭。” 他这次的病来势汹汹,预感并不好。如果心脏检查查出大问题,支架介入他倒还能接受,毕竟是个小手术,不出意外的话,术后继续工作是没有问题的。可问题若是严重呢?假如严重到需要开胸做心血管搭桥手术呢?假如他下不了手术台呢? 那他的明月怎么办? 妻子怎么办? 刚刚有点眉目的高岗扶贫项目又怎么办? 他不能倒下。 所以,他才会对医院的检查如此抗拒。 郭校长了然笑道,“老明啊,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以前,我同你有着一样的想法,害怕我的病拖累我爱人宋华,所以一直拒绝她的心意,故意疏远她,把她越推越远。后来,我明白了,只有我们主动站起来,强大起来,才能成为亲人们的坚强后盾,才能真正免去她们的后顾之忧。老明,你说我说的在理吗?” 明冠宏思忖片刻,面露愧色地点头,叹息说:“怪不得明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你的确比我看得长远,想的透彻。我自愧不如啊,老郭,明月跟着你,我放心。” 郭校长摇头说:“不,明月她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一位正常的能够给她爱的父亲,她太缺少父爱了,我能给她的,加起来的总和也抵不过你能给她的一句肯定和鼓励。说到底,这就是血缘的奇妙联系,旁人谁也替代不了你在她心目的地位。” “明月……明月她也这是这样想的吗?”明冠宏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忐忑起来,有些怕听到郭校长的答案。 郭校长笑道:“你咋不问问你自己的心?难道她这些细微的改变,你感觉不到?要是她不关心你,不重视你,又何必每天到你面前等着挨骂!老明啊,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你就该明白,明老师她……她的心里一直有你。” 第二百三十七章 手术和检查 周四。 一大早,郭校长就被推进手术室,术前,刘素云特意出来和宋华、明月等人见了一面,她让大家保持情绪稳定,安心在外面等候。 手术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尚处于麻醉状态下的郭校长被推出手术室。 看着昏睡中的郭校长,明月扶着激动哭泣的宋华安慰了几句,叮嘱同行的教体局工作人员帮忙把郭校长送回病房,然后疾步跑到刘素云面前。 刘素云已经摘下帽子和口罩,但是神色却显得异常疲惫。 “您没事吧?”明月担心地看着她。 刘素云摆摆手,说:“手术很成功。胸外科的侯主任是我们院的‘一把刀’,手术技术堪称一流,郭校长发生病变的肺段切除得很干净也很顺利,你就放心吧。” 明月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刘素云看看表,迟疑了一瞬,问明月:“你爸马上要去做心脏冠脉造影检查,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明月想也没想就点头,“去。” 刘素云讶然看了看她,心想,她没听错吧。 据她所知,昨天这两个冤家可是吵崩了,不欢而散。 “刘阿姨,我们走吧。”明月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刘素云哦了一声,扶了扶明月的胳膊,两人一起向电梯走去。 “你还住在附近的快捷酒店?”等电梯的间隙,刘素云问明月。 “嗯,教体局安排了两个房间,让婶儿和一起来的小胡休息,我就跟着婶儿占个便宜。”明月说。 刘素云咬了咬下唇,说:“你……可以回家住。” 明月一愣,看向刘素云。 回家? 明冠宏和她的家吗? 她没去过。 刘素云上高岗之前,她们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皖州车站,她和明冠宏大吵一架,直接就买票回同州了,还有一次是在同州她的学校,刘素云陪着明冠宏来找她,当时也是不欢而散。 家。 这个字。 在她的生活字典里,一直是个查不到的生僻字。 从小寄养在姥姥家,被舅舅一家嫌弃,浮萍一样长大,同州祥安路那幢破旧的小二楼和阴暗潮湿的院子,对她来说,就是池塘里的浮萍,而她,则是浮萍上一颗无人关注的水珠,随时都有可能被阳光蒸发掉,或是被一阵风,吹到脏兮兮的池水里,再也寻不见踪影。 不知是谁说过,没有家的人,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始终没有归属感。 如今,有人邀请她回家了。 在她步入成年,变得成熟独立的时候,这个邀请会不会显得太晚了些。 她笑了笑,说:“还是不了,我在酒店住着挺好。” 刘素云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她还是尽量去理解明月的立场,毕竟,他们之间的隔阂不是靠着几句话,有限的相处就能弥补的。 “你觉得舒服就好。不过,你什么想回家了,随时可以回来,家里,一直为你留着一间屋子,从未让生人进去过。”刘素云意有所指,温柔说道。 明月讶然沉默。 竟给她准备了房间? 明冠宏从来也没说过。 她没有表态,随着刘素云来到心脏内科病房。 没想到扑个空,明冠宏竟自己走着去造影室了。 刘素云她们又匆忙赶过去。 到了造影室,一眼就看到等候区穿着病号服,等着护士点名的明冠宏。 他神情严肃地盯着造影室的大门,紧抿着嘴角,显得法令纹愈发深刻清晰。 刘素云放轻脚步走过去,“老明。” 明冠宏蓦地转头,看是妻子刘素云,目光下意识地向她身后睃了过去。 看到想要见到的人,他嘴边的纹路不自觉地缓了缓。 “来了。老郭手术怎么样?” 他还惦记着郭校长。 刘素云说:“很成功,现在已经回病房了。” 明冠宏的表情愈发缓和,他拍拍身边的空位,说:“坐下歇歇,你也累坏了。” 刘素云心中一暖,冲着丈夫笑了笑,转身去拉明月,“月月,来,坐你爸爸身边。” 自从昨天她第一次叫明月的小名后,她就一直这样叫她月月。 明月看看明冠宏,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刘素云会意一笑,说:“我进去见见大夫”。 说完,她就以医生的身份进造影室了。 明冠宏的手原本板正地放在膝头,明月一坐下,他的手指却不自觉的慢慢蜷缩起来。 身子也比刚才挺得更直,仿佛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绷着一张扑克脸,目不斜视地凝视着前方的医院广告牌,一动不动。 明月亦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和明冠宏一样,盯着那广告展板,几乎要把上面的字一个个记背下来。 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气氛显得尴尬而又紧绷,可一对表情相似、动作相似的父女杵在那里,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刘素云从造影室出来,看到这样的场景,眼角不由得跳了跳。 她偏过头,握拳压在唇上轻咳了几声,压抑住想笑的冲动,才放下手,走过去,说:“马上就可以进去了。” 明冠宏神色稍松,挺了挺后腰,“嗯。” 刘素云看看明月,问明冠宏,“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 “没有!” 两人同声否认,又同时望向对方,惊愕的表情如出一辙,连眼睛瞪大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哧!”刘素云到底没能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 明冠宏老脸一烫,瞪着眼睛戳向刘素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刘素云笑得愈发夸张,连肩膀都震颤起来。 明月也偏过头,嘴角一个劲儿地上扬。 “明冠宏——”正在这时,造影室里的护士出来叫病号。 明冠宏神情一肃,举手说:“到!” 护士看到刘素云,知道这就是刘主任的爱人,所以露出善意的微笑,招呼说:“进来吧。” 明冠宏咬了下腮帮子,甩开大步就朝造影室那边走。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叮嘱他。 “爸,别紧张!” 他猛地停步,表情震愕地看着前方的大门。 刘素云惊讶地看着明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月,明月,刚才叫爸爸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冤家父女 明冠宏心脏冠脉造影的检查结果比预想中要好,他的主治大夫,和刘素云私交甚好的心脏内科主任指着显示屏上影像,对刘素云和病人的明月说:“主动脉还可以,只有这边分叉处的血管有点问题,但也不是太严重,支架介入可做可不做。刘主任,你和女儿商量商量,拿个主意,或者,你进去征询一下爱人的意见,看他要不要做。” 刘素云和明月互相望了望,明月摇摇头,说:“医学上的知识我不懂,刘阿姨,您做决定吧。” 刘素云思忖片刻,问赵主任,“做与不做都有风险,对吗?” 赵主任笑了,他放下手里的笔,调侃说:“你啊,真是关心则乱,其实像你爱人的情况,保守治疗就可以。冠脉介入手术虽然能救命,可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任何手术都有其弊病和风险,不如保守治疗来的稳妥。” “好,听你的。保守治疗。”刘素云坚定说道。 赵主任呵呵一笑,“别介,我就是给个建议,你可别都听我的。” 刘素云白他一眼,转头对明月说:“那咱们就保守治疗吧,你爸爸,最不愿意动手术了。” 明月点头,“好,听您的。” 接了明冠宏出来,谢绝了护士相送的好意,明月和刘素云推着躺在手术推车上的明冠宏回病房。 “你确定了我没事?连支架也不用放?”明冠宏咧着嘴,抑制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溢出来。 刘素云低头笑望着喜形于色的丈夫,拉长音调,说:“是,我确定了!你不用做任何手术!” 明冠宏嘿嘿笑了起来。 他朝明月那边望过去,看到女儿专注的侧脸,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暖流。 是他太固执了。 如果他能早认识到这一点,在幼年时对明月就多些爱心和呵护,是不是就会让她少受些伤害,能够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着家庭的关爱健康长大。 唉…… 大错已酿,唯有用他的后半生好好弥补她缺失的童年了。 “月月。”他出声唤道,语气出奇地柔和。 明月偏头看他,目光露出疑惑。 他努力挤出一抹不算难看的笑容,试着用温和的口吻对她说:“这次,谢谢你。” 明月眨眨眼,和他视线对上。 两人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和往常不同的内容,尤其是明月,当她读懂明冠宏眼中的愧疚和自责并且看到他的眼圈渐渐变得通红之后,她垂下睫毛,遮掩住眼中同样酸楚的潮气,轻声埋怨说:“您真是的,没话说就休息!” 明冠宏一听,立刻揪起眉毛,抬高音量说:“你这是啥态度!” 明月拧眉,和他对视,说:“我一直是这样。” “你——”明冠宏作势欲起,却被刘素云阻拦住,“老明……” 她冲明冠宏使眼色,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劝说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和月月和好了!有你这样当爸爸的吗?一句话不对,就冲着孩子吼。你这脾气啊,叫我怎么说你呢!” 明冠宏虎着脸,不说话。 明月亦是同样,她一路沉默把明冠宏送回病房后,就借口去看望郭校长离开了。 看着明月倔强的背影,刘素云神情失落地摇头叹息,明冠宏则靠在床头,脸色沉得锅底似的,懊恼自己控制不住脾气,大好的修复父女关系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又被他的一声吼搅黄了。 其实,之前气氛一直很好,她甚至主动叫了他爸爸,她不知道,自己听到那一声久违的称谓之后,激动得几乎要蹦起来,想抱着她向全世界呐喊,他女儿叫他爸爸了! 可是…… “唉……”他的拳头重重落在床板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刘素云吓了一跳,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一边查看创口处的纱布,一边皱眉提醒说:“这只手纱布没松之前不能用力。” 明冠宏看着憔悴不安的妻子,敛起脸上的失意和无奈,冲她安慰地笑笑,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这臭脾气,唉,总是关键时候坏事。” “知道就好。”刘素云笑道。 “素云,你说,我是不是得改改啊,学着像郭校长那样,语气温柔和蔼地同人讲话,她才喜欢,是吗?”明冠宏问妻子。 刘素云扑哧一声笑了,她弯下腰,用力揉着明冠宏的脸,说:“你啊,总算是开窍了。不过,你注意下和月月的讲话方式也就行了,其他的就别尝试着改了,你和郭校长是不同性格的人,你硬要把自己变成第二个郭校长,别说是月月,就是我,也接受不了!还有,月月她不是不懂事的女孩,从她这次对你的表现就能看出来,她正在尝试着去理解你,去接受你,所以啊,在月月的事情上,你也不要太心急,顺其自然,先争取做好你父亲的角色,就可以了。” 误解和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和弥补的,但她始终相信,只要双方肯努力,肯正视这件事情,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会消除误会,填补隔阂,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明冠宏若有所思的点头,感激地望着通情达理的妻子,说:“你说得对,素云,多亏了有你。” 刘素云笑着打趣道:“现在知道我重要了?” 明冠宏呵呵笑,握住刘素云的手,轻轻按了按,“知道了,知道了我也能做一个幸福的男人。” 刘素云愣了愣,随即,心酸地抱住明冠宏,她喃喃低语,“我会让你幸福的……” 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当晚,明月接到关山的电话,她向关山说了郭校长和明冠宏手术的事情,又说,她第二天就会回高岗去。 关山诧异问:“这么快?你不用在医院陪明叔叔了?” 明月撇撇嘴,说:“他好好的,连支架都没放,不用我陪。” “是县教委通知我去县里拿考试卷,回去还要开散学典礼,之后,就是暑期免费辅导班开班。”明月忽然觉得自己未来会很忙。 关山笑道:“那正好,我明天也要去团部,到时候,我们在县里见。” “好啊,我们可以在县里搓一顿再回去。”明月一想到第二天就能见到关山,之前心里的不痛快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二百三十九章 健胃消食片 明月向宋华说了她要回高岗的事。 郭校长下午就恢复意识,术后情况良好,但还没力气说话,所以,明月就没去打扰他,只是向宋华辞行。 “回去吧,你郭校长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以后就没什么事了。”宋华说。 “婶儿,那您再辛苦一段日子,等回到高岗了,我再接您的班,照顾郭校长。”明月抱歉地说。 “辛苦啥,只要他能好,我再辛苦也心甘情愿。”宋华回过头,目光依恋地望着病床上沉睡的男人。 明月又交待了陪护的小胡几件事,才离开病房。 朝电梯的方向走了几步,她忽然折返回来,向楼梯间走了过去。 来到心脏内科病区,她被几位神色慌张的护士赶超过去。 “今天做造影的病号……突发心梗……叫赵主任……快……” 明月的心咯噔一沉,起初她还在小步慢走,可看到护士涌向熟悉的病区,她的脸色一白,像是被谁忽然扼住喉咙,猛喘了两下,脚也像是上了发条似的,向明冠宏的病房狂奔过去。 一口气冲到病房,咣一下推开门,却看到坐在床边的明冠宏正诧异地望着她。 她的耳朵嗡嗡直响,鼓膜抽抽地疼,心跳也如同擂鼓一样,剧烈到令她感到疼痛。 明冠宏站起身,神情关切地向她走过来,“月月,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明月靠在门板上,两条腿打着颤,她面色惨白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明冠宏,忽然,拉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月月——” 明冠宏追出去,却只看到一抹浅蓝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他担忧地朝明月消失的方向望了许久,直到他听到身后的喧哗声,才诧异转身,走向隔壁的病房。 病房大门洞开,附近的几个病号正围在门口议论纷纷。 “能救过来吗?” “我看悬。” “听说他上午做完造影心脏就不舒服了,医生用了药,可还是心梗了。” “唉,这个病,真是让人揪心……” 明冠宏瞅了瞅混乱喧嚣的病房,心中一动。 莫非,明月以为被抢救的病号是他?所以才神色惶急地冲进他的病房。 他抬起头,向走廊的方向望了望,苦笑着叹息道:“这丫头……” 以为明月今晚不会再过来了。 谁知,他刚躺回床上,拿起陈勇庆送来的会议纪要,打算仔细研读一番,却听到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响。 他往下拉了拉眼镜。 “谁啊?”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手里拎着袋子,表情不大自然的明月站在门口。 他愣了一下,摘下眼镜,放在床头,招呼明月,“进来啊,杵那儿干啥。” 明月咬着下唇,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她走到床头,把袋子里的快餐盒掏出来,语声微哑地说:“我买了一份汤面,您吃了吧,好消化。” 明冠宏看着那碗面,又看了看明月极力遮掩,却遮不住的红眼圈,他心中酸软,应了一声,扶着床沿坐起来。 明月赶紧把一次性筷子掰开,刮掉上面的毛刺,又把饭盒盖打开,把筷子递给明冠宏。 “我让老板加了个荷包蛋,你尝尝咸淡,要是太淡了,我还带了一勺盐。”她在兜里翻找着用塑料袋包着的盐末,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咦,哪儿去了,我明明塞到兜里了……” 看她焦急的样子,明冠宏觉得自己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他睁着双眼,咳嗽了几声,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头呼噜了一口面条。 “挺好,不咸不淡,不用找了。”他摆手说。 明月这才安静下来,她坐在床边,看着明冠宏大口大口吃着饭。 “我明天回高岗。”明月忽然开口说。 明冠宏的筷子顿了顿,含混不清地回应了一声,“哦。” 屋里除了明冠宏吃饭发出的声响,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今晚留在医院。” 明冠宏端起一次性饭盒,正准备把碗底的面条吃光,他以为明月是想留下来照顾郭校长,却没想到明月接下来嘣了句,“照顾你。” 明冠宏没防备,一下子把面条吸进气管里,重重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明月赶紧站起来,一边拿走他手里的饭盒,一边帮他倒水,“喝点水。” 他摆手,偏过头,压抑着咳嗽。 明月抬起手,想帮他顺顺气,可是指尖在他脊背寸许的位置停住,蜷起,松开,蜷起,最终,也没能落下去。 明冠宏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 他拧着眉头,刚想凶她两句,不让她留下,可耳畔却回响起刘素云劝说他的话来。 他清了清嗓子,渐渐舒展眉头,微笑着对明月说:“想留下就留下吧。” 明月神色讶然地看看他,他回以微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很快隐去情绪,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次性碗筷去扔掉。 明月一出去,明冠宏立刻捂着肚子,揉了起来。 他拿出枕头下的手机,拨通正在科室加班的妻子刘素云的电话。 “喂,素云,你待会让护士给我送一盒健胃消食片过来。” 健胃消食片? 刘素云纳闷不已,不禁问道:“晚饭你不就喝了一碗粥吃了俩包子吗?还用消化?” 明冠宏苦笑说:“我闺女又给我买了一大碗面条。” 电话那边默了默,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你记得让人送过来。”明冠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忙完了我亲自给你送过去,还不行吗?晚上我总要留下来照顾你。”刘素云说。 “不用来了,你不用过来了。”明冠宏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压低声音向妻子解释说:“月月说她今天要留下来。” 刘素云愣住。 明月要留下来照顾明冠宏? 讶然过后,她的心里涌起一波一波的喜悦,“那太好了,冠宏,你可要把握机会,别再让月月失望了。需要什么,你就发短信给我,我随时给你提供帮助。” “好。哎呦……”明冠宏忽然痛叫了一声。 “怎么了?冠宏?”刘素云紧张问道。 “健胃消食片……”明冠宏一字一顿地说。 刘素云一听,顿时笑得抽抽,“马上给你送去,马上!” 第二百四十章 不吵架的父女 前半夜,明月一直守着病容满面的明冠宏,熬到凌晨,看他脸色正常了,才打着哈欠去隔壁床上睡觉。 待明月睡熟了,明冠宏悄摸爬起来,拿着半盒健胃消食片去卫生间嚼着吃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明月床前坐下。 病房里关着灯,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照进来,正好映在睡容酣甜的明月脸上。 怕她受到灯光打扰,他轻轻拉过布帘,挡住光。 “嗯……”明月嘟哝了一句,胳膊向上抬了抬,脸转向另一侧。 明冠宏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吵醒了她。 过了一会儿,看她没有动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拉过床尾的被子,展开,再一点一点盖在明月的身上。 他慢慢坐下,望着昏暗的光线里,隐约透出白皙肤色的明月的侧颜,眼前睡容甜美的姑娘却和记忆里那个有着一对儿酒窝,见到他先是羞涩,后又像个野小子似的疯起来没完没了让他的参谋头疼不已的小丫头重合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惧怕他却又总是偷偷瞄他。 顶着一头蓬乱的小飞卷(穆婉秋喜欢洋娃娃一般的女孩,所以明月小时候就是这个发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渴望而又胆怯地偷看他,在他猛地回眸想逮住她的视线时,却又机敏地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假装看向别处,或是干脆找他参谋的‘麻烦’。 明月不知道的是,他从未讨厌过她,每次见到她,和她相处的日子,都是他一生当中最温暖的时光。 和她在一起很有趣,想象不到的有趣,她那千变万化的表情,演员一样夸张却又认真的演技,狡黠如狐狸似的微扬的嘴角,看一眼就禁不住想从心里笑出来。 有一次,她和她妈妈来部队探亲的时候,正好赶上部队放电影,那个时候部队哪里有大礼堂,就是等天黑了,在宽阔平整的训练场上绑上一个大银幕,放电影的士兵就在距离银幕几十米的远的地方架上放映机,到点了,部队的士兵集合完毕,统一坐在操场上,中规中矩地观看电影。 明月却觉得稀罕,在连队间来回跑着玩,士兵大多都认识她,很喜欢逗她这个漂亮又可爱的小洋娃娃,于是,伴随着电影的音量,时不时地传来她咯咯咯的笑声。 后来,她被参谋叔叔抓回来,被安置在他腿边的板凳上看电影。她噘着嘴,拧着好看的眉毛,瞪着他。 他假装没看见,只是在她沮丧低头的时候,俯身,轻声说了一句,“明天带你去游泳。” 她的小身板蓦地挺直,眼睛也像是大漠里的星星一样,亮得出奇。 因为不算熟悉,她不敢对他表露出太多的情绪,可从她高高翘起的唇角和溢满惊喜的眼神,看的出来,她是多么的高兴。 可这兴奋也就维持了半个片子,电影还没演完,她就扯着他的军裤,卷毛头歪在他的膝头睡熟了。 被他抱着回营房时,那一刻怀抱的感觉,就像是抱着一团云彩,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柔软,和内心升起的融融暖意,令他这个生性冷漠刚硬的军人也化成了春水。 如今,那个满头飞卷的洋娃娃变成了美丽倔强的大姑娘。 可她熟睡的样子,那微扬的嘴角,羽扇般卷翘的睫毛,挺拔的鼻梁,还是和以前的小疯丫头一模一样,没有变化。 “月月……爸爸对不起你……”明冠宏眼里一酸,涌起潮湿,他赶紧低下头,按了按眼角,怕影响她休息,正要起身,膝盖处却忽然感觉一紧。 低头一看,他不禁愣在那里。 是明月,熟睡中的明月,像小时候看电影睡着了一样,小手轻轻扯着他的裤子,口中喃喃低语,“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明冠宏再也忍不住心酸的感觉,眼中淌下激动的热泪。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去的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他的月月。 受苦了…… 第二天。 明月起个大早回高岗。 她神色平静地向明冠宏辞行,明冠宏还是老样子,眉眼严肃地叮嘱她注意安全,就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只是在她出门的时候,他忽然叫住她。 “有空了就回家来,认认门。” 明月看着病床上两鬓斑白的明冠宏,目光微微闪动,迟疑了一瞬,点头说:“好。” 刘素云看着不吵架的父女,觉得很是惊讶。 她送明月出去,在医院门口,才问明月,“昨晚,你和你爸没发生什么事吧?” 明月摇摇头,神情自然地说:“我睡着了,一觉到天亮,没顾上和他说话。” 刘素云看看明月眼中的血丝和微肿的眼皮,情知她在说谎,可她没再深究下去,因为她知道,能让剑拔弩张的父女两人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她伸手摸了摸明月的面颊,慈爱不舍地叮咛道:“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县城给我来个电话,哦,对了,等暑期不忙了,就回家里住段时间,到时候,让你爸给你做扯面吃!” 明月笑着点头,冲刘素云挥挥手,“刘阿姨,我爸就拜托您了,我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刘素云看着明月钻进出租车,跟车走了两步。 “关山来接我,您放心吧。”明月探头挥手,一眨眼的功夫,蓝白相间的出租车就汇入马路的车流,再也找寻不到了。 刘素云叹了口气,转过身,向医院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明月乘坐的长途车到达县城车站,远远的,明月就看到挺拔如松的关山,端立在接站的人群里。 他一个人,就像是一支队伍。 那样的精神,那样的站姿,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心中宁定,一股骄傲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车还没有停稳,明月就拎起背包,迫不及待地冲向车门。 “吱——” 车门缓缓开启,她等不及全开就从车上跳了下去。 “嗬!”她像只归巢的燕子似的,轻盈地跃向地面,谁知却被一只黧黑的大手抢先一步托住手臂,稳稳地落在地上。 她的嘴角越扬越高,目光顺着那只大手一直朝上瞄,在看到那抹熟悉的灿烂若阳的笑容后,她顾不得四周好奇打量的目光,欢快地叫了一声关山,就扑向他的怀抱。 第二百四十一章 意外惊喜 关山搂住她,用力一抱,然后扶着她的肩膀分开彼此,低声提醒说:“这里是公共场所,等没人我再好好抱你。” 明月羞红了脸点头,“你等我好久了?” 关山笑望着她,“没有,我给你打了电话以后算着时间过来的。” 他抢过明月手里的背包,说:“你要先吃饭,还是先去教体局。” “先去办正事吧。拿了卷子,我请你吃鱼。”明月歪着头,笑嘻嘻地说。 关山目光温柔地说好。 明月走了两步,想起还没给刘素云报平安,于是让关山稍等,掏出手机给刘素云打电话。 “喂,刘阿姨,我到县城了。嗯,挺好的,吃了您给的药,没晕车,关山在这儿,嗯,下午就搭顺风车回高岗。我……我爸他怎么样?挺好,那就好,辛苦您了。那没什么事,我挂了。”收起电话,明月抬起头,却看到关山摸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摸摸脸,奇怪地问:“你笑什么,我脸上长花了?” “你本来就是朵花,怎么看也看不够。”关山居然夸上她了。 明月四下里瞅了瞅,面皮微烫地捶了他一下,嗔怪说:“你没毛病吧,大白天发神经。” 关山嘿嘿笑。 弯下腰,离她很近的低声说道:“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泼辣厉害,其实啊,你的心比谁都软。” “我就喜欢这样的你。”他最后强调了一句。 特别喜欢。 明月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欣喜她对明冠宏态度,这一趟皖州之行,无论对她,还是明冠宏,都是很有收获的。 她抿嘴笑了笑,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悄声说:“我也喜欢你,这样的你。” 关山的眼睛蓦地一亮,嘴巴也向后咧,直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两人说笑着坐公交到了县教体局,明月让关山在楼下院子里等她,她先去方超的办公室汇报郭校长的治疗情况。 谁知一进门,方超见到她就乐得站了起来。 “小明老师,这次你可要扬眉吐气了!” 明月不由愕然。 什么意思? 什么扬眉吐气? 方超拿起他办公桌上刚刚由教研室送上来的全县小学期末考试成绩汇总表,递给明月,语气兴奋地说:“你看看,快看看,你们高岗小学这次的期末成绩可是突飞猛进,从全县倒数,一下子冲进全县前十名了。哦,对了,你教的英语,排在全县小学的第三名,哈哈,小明老师,你说,你这次是不是要扬眉吐气了!” 明月觉得头有些懵,心跳得擂鼓一样,一阵比一阵急促,她手指颤抖地接过那张纤薄的纸张,有点怕看,却又忍不住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梭视起来。 高岗小学,总分平均分位列全县小学的第七。 英语单科平均分位列全县小学第三。 白纸黑字。 竟是真的! 真的! 明月的眼前浮现出山里娃娃那一张张纯真善良的笑脸,一股热流不受控制的涌入眼眶,她捂着嘴,情不自禁地轻声低泣起来。 方超特别能理解明月此刻心里复杂的感受,她太不容易了,在与那些留守儿童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是她用无私的爱和极高的教学模式创造了奇迹。 方超没有劝她,而是拿了一次性纸杯,给她接了一杯热水,默默递给她。 明月努力平复情绪,她用手背擦拭着激动感慨的泪水,哽咽着接过水杯,“谢……谢。” 方超抱着双臂,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吧,想要什么奖励,这次只要你提,我保证满足你的要求,怎么样!” 明月吸了吸鼻子,认真想了想,说:“今年评选高级教师,局里能不能考虑一下郭校长,这次的成绩有一大半是他的功劳,局里能不能照顾一下为了山村教育事业鞠躬尽瘁身患重病的老校长,让他退休之前,圆了这个心愿。” 方超敛起笑容,思考半晌,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明月睁大眼睛问道。 方超哈哈一笑,摆摆手,示意她别紧张,“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希望能把你的教学笔记推广传播给更多的乡村教师,让他们在工作中得到助益,让更多的留守儿童,得到更好的教育。” “教学笔记?我的?您难道不会像其他教师一样觉得我教龄短,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吗?”明月问道。 “人贤为贵,只要你是真正有德有才的人,无论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记住一点,是金子总会发光。小明老师,你就是那块会发光的金子啊。”方超动容地说。 “这次的成绩公布之后,没有人会再质疑你的能力,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开创你的事业,争取把高岗小学的教学工作提升到新的高度。” “当然,我也希望你能把你独创的针对留守儿童的教学方法推广出去,让更多的教师和乡村留守儿童受益。” 明月腼腆地笑道:“只要您觉得有必要,我一定尽全力支持您的工作。” “好!咱们就说定了!”方超欣喜地说。 明月抱着装卷子的纸袋从大楼里出来,等候在外的关山迎上前,把批改过的卷子接过去,问道:“怎么样?这次伟伟他们考得好吗?” 明月看看他,神色严肃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呢?” 关山瞅瞅她,安慰道:“这次考不好还有下次,反正我相信你,也相信孩子们一定会学好。” 明月抿着嘴唇,看着关山,绷着脸,停了几秒,忽然,‘哧’一下笑出声来。 “哈哈哈,我骗你呢!这次,咱们考进全县前十了!” 关山愣了愣,随即,漆黑的眼睛里涌起狂喜的光芒,“真的!”他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军装,竟弯下腰,把明月一把抱了起来。 明月被他转得头晕,加上羞涩和激动,她拍打着关山的肩膀,蹭着叫道:“放我下来!这可不是高岗!” 关山一直把自己转得晕眩才把明月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他看起来真的很高兴,说话的声音比平常都要高上许多,“走,我们给孩子们买礼物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一直宠你 给孩子们挑选了书籍和玩具,给几个女生每人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花了五百多块钱。 明月不肯让关山买单,他们一人一半,不过吃饭却是关山请客。 麻辣鲜香的河鱼,从中劈成两半,摊开来先煎后炖,鱼身盖满火红的辣椒,上面撒着米粒大小的香葱粒,诱人口腹。 “吃这个,我挑过刺了。”关山把嫩白的鱼肉蘸了汤汁,放在明月面前的盘子里。 明月毫不客气地吃下鱼肉,她眯着眼睛,发出满足的哼咛声,指着硕大的河鱼,提醒关山说:“你也吃呀,别总是照顾我。” 关山一边细致地挑着鱼刺,一边笑吟吟地瞄向她,“你喜欢吃鱼?” 明月把筷子头塞进嘴里,嘬着上面又辣又香的汤汁,用力点点头,说:“喜欢,特别喜欢。尤其是这种没有污染过的野生河鱼,我一个人能吃一条。” 关山呵呵笑,把手里剔干净鱼刺的鱼肉在汤汁里蘸了蘸,举起筷子,“张嘴。” 明月不好意思地看看四周的食客,发现没人关注他们,才凑过去,由着他把鱼肉放进她的嘴里。 美食的滋味令她笑得眉眼弯弯,看向关山的目光显得格外的柔情似水。 她在桌下踢了踢关山的小腿,“关山。” 关山看着她。 “你以后也会这样对我吗?一直疼我,宠着我……” 关山不假思索地点头,说:“会。” 明月瞅着他,眨了眨纤长卷翘的睫毛,突然,哧哧笑了起来。 她推了推关山的胳膊,笑道:“逗你啦,你要一直这么宠着我,我还不变成米虫了。我可不想变成那样的废物,让人瞧不起。再说了,我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依赖别人!” 关山无奈笑道,“我知道你好强,独立,但是在我面前,你尽可以随心所欲一点,你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爱养米虫?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米虫。” 明月瞪大眼睛,嘴唇微张,嗔怪说:“你……真是……” 关山趁机把刚剔干净的鱼肉塞进她的嘴里,轮廓刚毅的俊脸表情变得认真而又专注,“明月,不管你怎么想,我这一生都会像现在一样宠着你,因为你值得我这么做,明白了吗?” 明月神色怔然地看着他,渐渐的,眼眶里弥漫起一层雾气。 她囫囵个咽下鱼肉,握住关山搁在桌上的大手,摸着上面和寻常男人不同,显得骨节分明,茧痕粗糙的手指,压抑着情绪说:“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以后,我也会像你待我一样待你,对你好,让你幸福。” 关山激动地反握住她柔软的小手,不敢过来亲她,就在她手心里挠了挠,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明月,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还想说,我爱…… “你们要的米饭!”服务员过来送餐,打断一对倾诉衷肠的情侣。 关山张张嘴,还是把那几个字咽了回去。 明月脸红红地挣开他的手,把盛米饭的碗塞给他,“快吃饭,菜都凉了。” “哦。”他偷偷瞄了她一眼,看她神情娇羞,露着喜色,不禁心里一阵荡漾,低下头,安心吃起饭来。 回到高岗村后,自是一番热闹。 得知自家娃娃考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在县里拿了名次,家家户户都高兴跟过年似的,有的家里还存有过年剩的鞭炮,干脆就从村头一直放到村尾,大肆庆祝起来。 经过这一年的相处,高岗村的村民对教师这个职业变得十分尊重。过去,明月刚到村子里时,村民对她的穿着和样貌比她从事的工作关注度更高。那时,他们关心的,更多的是温饱和生计,对于娃娃们的教育,尚且停留在读个书,认个字,会写名字就行的程度,可是现在不同了,经历过这么多的波折和意外的村民,在明月等人的引导下,已经形成了现在尊师重教的风气,现在在高岗村,无论明月和郭校长在哪儿遇见村民,他们都会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无比热情地邀请你去家里做客,村里留守老人多,他们大多不会说多么漂亮的场面话,但从他们质朴的言语中,仍然能深切感受到他们对于老师的尊重。 秦巴山民独有的淳朴和热情的品质,是明月,这个从城里来的姑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冷漠矜持互不关心的人际关系里,从未体会过的感动。在他们饱经沧桑的身体下面,在他们黧黑淳朴的笑容下面,她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细腻纯净的灵魂。 暑期生活转眼即逝。 在这两个月里,明月的身边发生了许许多多值得她一生铭记的大事件。 七月末,在慕延川和当地政府的资助下,高岗村结束了近半个世纪无电,无水,无通讯信号的历史,不仅通了电,通了自来水,电信公司还进山架线,连通了山里与山外的信号,而且,就连老一辈的人听也没听说过的网络,也走进了海拔一千多米的秦巴深山。 慕延川为高岗小学捐了六台电脑,因为没处放,教室留了一台电脑供教学使用,其余的五部电脑,只好暂时放在村委会的土坯房里,孩子们每周可以去那边上一次电脑课。这些山里娃娃对电脑的接受度极高,基本上没教几节课,他们就能熟练掌握电脑的大部分功能。他们还为电脑室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世界联络室。 因为在这里,通过几个闪闪亮亮的屏幕,他们可以看到大山外面,省城外面,甚至是中国以外的世界。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村民们通过几台电脑,就能亲眼见到千里之外的亲人,他们可以像在家一样唠唠家常,倾诉彼此的思念之情,这在过去,村民们做梦也不敢想,可是在政府和慕延川的帮助下,这些不可能的奇迹却一个接一个的发生了。 七月下旬,病愈后的郭校长回到高岗。当他看到锃明瓦亮的电灯、打开水龙头就喷溅水花的自来水以及安装在高岗小学的免费电话机时,这位在高岗村待了半生的老教师不禁激动地淌下热泪。 八月,高岗公路提前开工。 鹳河大桥和高岗小学也以令人咂舌赞叹的中国速度,加速建设中。 八月末,明月接到县教体局通知,她被她的母校,省师范学院免试录取为在职研究生。 九月。 新学期开学。 高岗小学来了三名适龄新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教起,也就是说,郭校长和明月的教学任务更加繁重了。 开学一周多,明月如往常一样,在伙房为学生们做免费午餐。 第二百四十三章 蒜蓉蒸虾 免费午餐是延菁慈善基金捐助的,其实,也是慕延川捐助的。 免费午餐保证每天为山区孩子们提供肉、蛋、奶,新鲜果蔬等营养食材,慕延川原本要派集团餐厅的厨师过来为孩子们做饭减轻明月他们的负担,可是明月却不想再给慕延川添麻烦,她以学校房子不够住为借口给拒绝了,她觉得自己有手有脚,加上食材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对于爱好厨艺的她,简直就是日常练手增加技能水平的好机会。 感兴趣的事,再累也不觉得苦。 再说了,现在有了网络更方便了,她可以跟着手机上的美食视频学习新的菜式,为孩子们改善生活。 今天,要做虾。 上好的大个青虾,今早由县里的超市刚送上山。 她用刀刃划开虾的背部,取出虾肠,如法炮制,处理完整盒青虾,她动了动腰身,却发现后腰处疼痛欲裂。 “嗯……”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她拧着眉头扶着后腰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半晌,才转动手臂,身子向后,仰着脖子,做了几个拉伸运动。 等那股酸麻的痛劲儿过去,她舀水洗干净青虾,用黄酒、盐末和胡椒粉腌上,放到一边。等待的功夫,她用温水泡发的粉丝好了,她把粉丝切成指头肚长短的小节待用。铁锅里倒上底油,把事先捣好的蒜末倒入锅里,加入蒸鱼豉油、盐末糖和清水充分搅拌炒制出香味盛出。腌制好的开背青虾一个个平摊在蒸屉上,将切好的粉丝放在虾背上的开口处,用小勺把熬制好的蒜蓉浇在粉丝上面,倒上料酒,上锅大火蒸制五分钟。 等待中,她切了一把自己种的小葱,切成米粒大小的碎粒。 五分钟到了。 她掀开木质锅盖。 刚想低头看看虾的颜色,却听到身后传来董晓东的惊叹声:“好香——” 明月回头,看到伙房门口露着大脑袋,满脸渴望之色的董晓东,不禁笑骂道:“你属猫的吧,知道我今天做好吃的!” 董晓东嘿嘿一笑,扒着门框解释说:“是关站长派我来修电线,可不是我要来的。” 明月探头望了望,“你们关站长呢?没一起过来?” “没,他待会儿还要进山,说不过来了。”董晓东说。 明月用笼布衬着手,把沉甸甸的笼屉从里面拿出来,“你喜欢吃泼油还是不泼的?” 明月指着一个个颜色红润,如同士兵一样排列整齐,味道诱人的鲜虾说。 董晓东眼睛都看直了,他咕咚咽了下口水,想也没想说道,“泼油!” 明月点点头,指着橱柜,一甩头,说:“拿盘子!” 董晓东精神一震,麻溜跑进来,“好咧!” 明月把蒸虾分成一半一半,一半用热油泼过的给董晓东和孩子们吃,剩下一半清淡的,就留给郭校长、宋华和关山了。 “明月姐,你不知道,现在一到饭点儿,我就无比忧愁地望着学校的方向,暗暗叹息……”董晓东说。 “叹息什么?别动!等下和孩子们一起吃!”明月一把拍掉董晓东的脏手,推着他。 董晓东咂巴咂巴嘴,神情失落地说:“我就在想啊,你咋还不和我们关站长结婚呢,要是你们结了婚,住在转信台,那我岂不是能……哎呦!” 不防备,头上挨了一脑嘣。 董晓东疼得跳起来,一脸怨念地瞪着明月,低吼道:“你咋和我们关站长一样,喜欢用暴力!疼啊!” 他用力搓着额头。 明月瞥了他一眼,“谁让你乱说话!” 董晓东捂着头,小声嘟哝:“谁乱说话了,你不嫁给关站长,嫁给谁?再说了,我们站长也不小了,过了年就32了,你总不能让他等到40再娶你吧。” 明月翻个白眼,“那也是我们的事情,好吧。董晓东同志,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把最近配上的最新式的电饭煲打开,想了想,又回头说:“还有,你有没有脑子,我和关山就算结婚也要等到我支教期满,他转业回城以后才能打算!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会在高岗终老吧!” 和关山结婚,以转信台为家? 这和她向往的普通温馨的两室一厅的小家庭,以及充实而有意义的工作,差得何止是一星半点! 这个董晓东,真是脑子秀逗了。 她是喜欢高岗,喜欢这些孩子们,喜欢这里的人,没错,但她有她的追求,有她的理想和抱负,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凭着超卓不凡的教学成绩骄傲地站在教育界最高领奖台上,接受‘烛光奖’的奖杯。 在高岗,她能做的,就是像现在一样踏踏实实的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 董晓东一愣,随即讪讪笑道:“那当然不能。就算关站长愿意,你也不能留在高岗啊。” 明月瞥他一眼,“拿碗。” “嗳!” 董晓东刚把一摞子碗放在案板上,就被明月推了一把,嫌弃地说:“洗手去!你瞅你的手,刚挖过煤吗?” 董晓东嘿嘿笑笑,习惯性用手去摸脸。 明月瞅着他那花呼六道的花猫脸,扑哧一声笑了,“还不快去!” “嘿嘿,先吃一个过过瘾再说!” 只见他手指无比迅捷地从盘子里捻起一只蒜蓉蒸虾,囫囵个丢进嘴里,就朝屋子外面跑。 “你……” “嗯……”董晓东放慢速度,表情满足地冲着明月翘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好吃!太好吃了!明月姐姐,给我留五个!”说完,董晓东就猛蹿出去,生怕明月用笤帚招呼他。 明月把饭盛好,外面新装的电铃也准时响了。 以为孩子们会像平常一样蜂拥而出,直奔伙房而来,可没想到,等了半天,院子里却还是静悄悄的。就连刚才聒噪吵闹的董晓东也不见回来。 她不禁卸下围裙,诧异地走了出去。 教室里隐约可以看到人影。 郭校长还在上课?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轻手轻脚地走到教室门口。 刚一露头,就被眼尖的宋小宝发现了,“明老师来啦——” 教室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混乱。 孩子们纷纷背起手,目光期待却又激动地看着她。 包括讲台上的郭校长和莫名消失的董晓东都在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她。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明月正在纳闷,却看到宋伟伟率先站了起来。 “起立!” 唰一下,孩子们都站了起来。 “一二三,预备——起!”宋伟伟小声念着口号。 “祝郭老师,明老师教师节快乐——” “祝明老师永远开心快乐!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花妞儿向明月跑了过来,献上她采的一捧颜色绚丽的野花。 “明老师,祝您节日快乐!” 其他孩子纷纷跑上前,把准备好的小礼物送给她和郭校长。 明月整个人懵了。 教师节? 今天竟是教师节! 第二百四十四章 高岗村的变化 这是明月以教师身份过的第一个教师节,也是最有意义的教师节。 去年来高岗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早过了教师节,后来和孩子们的相处中,她了解到高岗的孩子们不知道每年的九月十号是教师的节日。可能是郭校长太忙,顾不得给孩子们说,也可能是他不想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所以刻意忽略了这个节日。 一眨眼的功夫,明月怀里就被各式各样手工制作的略显粗糙的礼物给填满了,她低头看了看,眼睛忍不住变得潮湿,她摸着花妞儿的头发,哽咽说:“谢谢,谢谢。” 午饭。 明月从网络上现学现卖的蒜蓉蒸虾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孩子们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高兴得跟过年似的,一个劲儿的让她再做来吃。 可是新鲜的青虾很贵,一个月能吃上一次也就不错了,她不敢过多奢望,同时也教给孩子们知足感恩,知足常乐的道理。 其实,经过暑期和开学后的营养午餐的调理,这些山区留守儿童的身体状况得到明显的改善。孩子们长高了,吃胖了,因为坚持喝奶的缘故,皮肤也变好了,尤其是宋铁刚,现在长得竟然比她还高,穿得也很利索,看起来朝气蓬勃的,哪里还有初见他时吊儿郎当黧黑不逊的模样呢。 金秋十月。 明冠宏和慕延川相继来到高岗村。 两人像是比赛一样,前者带来了h省民政厅与四十几家社会组织签订服务协议的好消息,今后一年内,将由这些社会力量承担起对贫困留守儿童的生活照料、学习教育帮扶,心理关爱服务,安全、法治教育服务,加强对“女童保护”的教育宣传以及针对各地实际情况提供个性化服务等等具体服务措施,确保每一个孩子都得到持续、专业、有质量的保护。这也是h省首次使用省级财政购买社会服务保护留守儿童。 明冠宏还告诉宋家山他们,国家制定了精准扶贫战略新举措,由城市带动乡村,点对点,面对面,由政府机关单位,大型企事业单位选派驻村干部,企事业单位职工与贫困户结对认亲,全面落实帮扶对象,帮助贫困户脱贫。真正实现从过去的‘大水漫灌’到‘精准滴灌’的转变。 也就是说,像高岗村这样的贫困山村,国家这次要动员发动全社会的人力物力,下大力气帮助它们脱贫致富。 慕延川给高岗村带来的则是实质性的利好消息。就在九月末,延菁集团股东大会通过了与川木县政府合作开发连翘种植及深加工的大型投资项目,项目一期工程,将于年底在高岗村正式开工建设,他这次到高岗来,就是代表延菁集团和政府、高岗村签订正式的合作协议。 现在,高岗小学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不仅大领导们来了喜欢到这里的老榆树下坐着聊天,就连村民们也时常会领着自家娃娃到学校来串门。 明月常常忙得不可开交,可又有种充实的喜悦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她由衷地为高岗村的转变而感到高兴,她坚信,在这些肯做实事的人的帮助下,高岗村会变的越来越好。 这天,是慕延川下山回沪的日子。 他带着阿元到学校向明月辞行。 宋家山也在一边作陪。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慕延川指着操场,“陪我走走,好吗?” 明月莞尔说:“好。” 两人站在朴素的篱笆墙边,望着金秋开始变得绚丽的山林,静静地感受着这片神奇的大山带来的独特魅力。 “月月,我听关山说你在上教育研究生?”慕延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哦,我被母校录取了,正在攻读在职教育研究生。”明月每周都要通过网络听课,寒暑假也要去同州学习。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安排上海的院校,或者,送你出国深造。”慕延川有这个能力和条件为明月创造最好的教育机会。 明月笑了笑,说:“我不喜欢国外的求学环境,我觉得,国内的教育也不差啊,现在举国上下尊师重教,出去了,未必能得到这样高的待遇。再说了,我这一点就炸的暴脾气,也就你们能忍,我看我啊,还是老实待在国内,不出去给您丢人了。” 慕延川拍拍她的肩,调侃说:“你小小年纪做出这样的成绩还算丢人,那我们啊,都不要活了。” 明月抿嘴一笑,想起什么,问慕延川,“您什么时候见到关山了?” 慕延川目光微闪,笑道打趣道:“怎么,想他了?” 最近,关山他们转信台接到保障部队军事演习的信号中转的任务,他值守在转信台的方寸天地之间,穿梭于值勤机房与通讯塔之间,没有迈出大门一步。 出于保密需要,明月也被禁止入内,连着三天了,他们不仅没有见面,连电话也没通过。 倒是董晓东出外巡线的时候,到学校来看过她,说是关站长一切都好,让她放心。 她怎么能放心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他灿烂若阳的笑脸。 见不到他,才觉得时间过得缓慢,感受不到他怀抱的温暖,才真切的体会到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如同万蚁噬心一般,尝尽了相思的折磨和苦痛。 “我……好几天没见他了。”明月的脸皮一烫,解释了一句,又问:“您见到他了?在哪儿?转信台吗?” “不是,在后山,他应该是去工作,我看他背着工具箱。”慕延川说。 “哦。”那应该就是去工作了。 不过,他既然有机会出来,怎么不到学校看看她呢? 难道,连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明月觉得有些失落,还有些沮丧,她垂下头,默了默,说:“我给您做饭吧,您吃了好下山。” 这次慕延川要从上海出境参加一个全球范围的商业论坛大会,他将在大会上就中国商业的发展做精彩发言。 慕延川摇头,“不用了,这几天你把我喂得太饱了,我需要消化消化。不然的话,阿元那个啰嗦鬼,会一直啰嗦到英国去的。” 明月莞尔笑道,“那好吧,等您下次来了,我做您爱吃的萝卜丝,天快冷了,英国那边更冷,您出去多带些衣服,别冻着了。” 她像个女儿一样,有些啰嗦地叮嘱着临行前的父亲。 慕延川心里涌过一道暖流,他扶着明月的肩膀,用力按了按,目光慈爱地说:“我知道,你也保重。”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 傍晚,关山擦着汗进门,见到正围在餐桌旁和郭校长夫妻吃完饭的明月。 乍然见到他,明月禁不住愣了一愣。 看到他明显凹陷下去的眼窝和眼底的青黑,就知道他不眠不休加班有多辛苦。 他的裤腿上黏着灰土,想必是从山里出来就直奔学校。 明月站起来,清凌凌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欣喜,“你忙完了?” 关山的视线从进来之后就黏在她的脸上。 “忙完了,过来看看你。” 端着粥碗的宋华‘哧’的笑了,打趣说:“哦,原来只是来看月月的啊。老郭,要不咱们出去?” 她拍拍郭校长的胳膊,就要起身。 明月一把按住她,羞得满脸通红,嗔怪道:“您干什么呀……” 她又看着郭校长,撒娇一样埋怨道:“您也不管管我婶儿,净拿我开玩笑。” “呵呵……呵呵……”郭校长清癯的脸庞上漾起笑容。 宋华干脆哈哈大笑。 关山挠挠头,也跟着傻笑起来。 明月放下碗,噘着嘴望向关山,“你也笑我!” 关山赶紧摆手,眼睛亮亮地说:“我哪儿敢。” 明月哼了一声,指着餐桌的空位,“你坐下,我给我盛饭去。” 关山老老实实坐下。 明月去电饭锅里盛了一碗熬得金黄发亮的小米粥,又从铁锅里拿了两个馒头,走了过来。 “不知道你要过来,没炒菜。”她把粥碗和馒头递给他。 关山看着桌上两盘色彩缤纷的凉拌时蔬,笑道:“你做的,啥都好吃。” 宋华用筷子尖压住嘴角,又想笑,却被明月的眼神给震住。 明月想了想,转身到橱柜里拿了两根火腿肠,她撕开包装,把火腿切花刀,蘸了一些午饭时炸蘑菇用剩的粉芡,然后打开电饼铛,把火腿放上面煎熟,又洒上孜然和芝麻粒,装盘端到餐桌上。 煎烤过的火腿自然卷曲成好看的形状,焦黄发亮的酥皮上黏着一颗颗洁白的芝麻,香气四溢,诱人食欲。 关山眼睛一亮,感激地瞅着她,“怎么做的,教教我?我们的火腿肠直接撕开就吃了,没这么香。” 他夹起一块火腿放进嘴里,一边满足地咀嚼,一边问明月。 明月把盘子向他和郭校长那边推了推,“就串点粉芡,煎一下就成。郭校长您也吃呀,婶儿,你也尝尝。” 郭校长摆手,“吃饱了。” 宋华极有眼色地把她的碗和郭校长的摞在一起,站起身,“我们吃好了,你和关山慢慢吃,不用着急啊。” 郭校长和宋华去院子里洗碗,却再不见人回来,想必,是怕打扰一对儿久别重逢的小情侣,出去遛弯了。 明月向外张望了一下,忽然踮起脚,隔着桌子,亲了亲关山的嘴角。 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却像是星星之火,迅速燃烧起一大片草原。 她刚想坐回去,却不防被关山握住手腕,拉起,带着她躲进一处光线昏暗的死角。 她微张的嘴唇,还未发出惊呼,就被他囫囵个吮住。 “嗯……” 她的身体起了一阵剧烈的颤栗,浑身被他的铁臂箍的生疼,连骨头缝都在呻吟。 可她却仍然觉得甜蜜,不想和他分开,哪怕是一分一秒。 她的回应显得格外的热情,他亢奋失控,力道猛地几乎要把她吞噬入腹。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松开明月,喘着粗气把她压在自己胸前。 她听到他的心跳声,咚咚咚,擂鼓一般,令她震颤而又渴望。 她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幸福地叹了口气,喃喃说:“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一秒钟也不想,关山,你知道吗,这几天见不到你,我就像是丢了魂一样,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做什么事都无法集中精神。” 关山亲吻她的额头,哑声说:“我也是。发电报的时候,差点把你的名字发给军区总部了。” 明月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咯咯笑。 半晌,她仰起头,看着关山俊朗的脸庞,恳求说:“那你现在就和靳首长说你要复员好吗?等明年我支教结束,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城市了。到时候,你找一份工作,我就去学校教书,等稳定下来了,我们就结婚,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你说好吗?” 关山的手指在她的后脑顿了顿,心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抉择,过去,小董,红姐,郭校长,靳卫星,甚至是刘素云都曾向他提起过同样的问题。 复员。 转业。 等明月支教结束就去她想去的城市定居,结婚,发展,相爱相伴,牵手一生。 任谁都无法辩驳抗拒的美好前景,到了他这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是他不想和明月结婚,他不知道有多渴望能真正拥有她的那一天快点到来,可他却舍不得这一身已经融入他骨血的松枝绿,舍不得这世外桃源一样令人心灵沉静的巍巍青山。 低头望着明月期盼渴望的眼神,他不禁想到她在高岗吃过的苦,以及藏在她教学日记中那无法阻挡的凌云志,他不能那么自私,不能…… 他目光专注地思忖了片刻,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颊,说:“好,我答应你,明年复员。” 明月惊喜地蹦起来,却忘了自己还在他的怀里,这情不自禁的一跳,恰好撞在关山的鼻子上。 “啊——” 明月捂着生疼的额头,去安慰捂着鼻子,哭笑不得的关山。 两人闹了一阵儿,才坐下把晚饭吃完。 饭后,明月要洗碗去被关山拦住。 “我来,你歇着。”关山抢过碗筷,去院子里洗涮。 明月靠在老榆树的树干上,看着关山。 “马上就要走吗?” “哦,我得赶回去,让小董休息休息。”董晓东和他一样,不眠不休地坚持了几天几夜,他有多困多累,董晓东也是一样辛苦。 “好吧,正好我也要听视频课。”明月把关山送出校门,关山摸摸她的头发,摆手,走了。 明月望着那抹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这才惬意地吁了口气。 她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期待未来的新生活呢? 一想到她和关山在城市一隅拥有自己的一套小房子,过着甜蜜温馨的生活,她就变得激动不已。 她甚至在想,她和关山未来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谁?像他还是像她…… 一阵凉意十足的山风吹来,惊醒了呆站在路边发痴的明月。 她哎呀叫了一声,跺跺脚,快步跑回学校去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抢闺女 高岗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中旬就下了一场大雪,气温也骤降至零下十几度。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鹳河南岸的学生上学,不用踩着随时可能出现裂缝的冰面惊险过河,而是从河道上临时搭建的舟桥通过鹳河,到北岸的学校上课。 南岸的老百姓也是一样,除了车辆不允许通行之外,行人随时能从南岸过来。 鹳河大桥的建设一天也没有停止,就连下大雪,施工方也没中断施工。 自从大桥、公路以及学校开工建设之后,宋家山几乎就没回过家。他往返于几个工地之间,带领村民们为工人送水送饭,天黑了,他就住在附近的工地上,和建设工人打成一片,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 因此,他还被工人们封了个‘路桥村长’的外号。 看着大桥渐渐有了模样,学校的主教学楼已经拔地而起,全线20几公里的乡村公路也顺利修了几公里多,宋家山和村民们一样,感到无比的欣慰。 十二月。 慕延川再次登上高岗,与市县政府领导、工业领导小组组长以及专程赶来祝贺的明冠宏一起,为万亩连翘种植基地项目开工奠基仪式剪彩。 该项目的开工建设,将极大的拉动当地的经济发展。 剪彩仪式后,慕延川和明冠宏边走边聊,去高岗小学‘混饭’。 知道他们要来,明月没去看剪彩仪式,而是特地留下给他们做饭。 大冷的天,吃一锅炖是最好的选择。 大骨头熬的高汤,铁锅里放入油炸豆腐、海带、木耳、粉条、小酥肉和青青白白的萝卜片,等炖煮入味冒泡之后,再放入水水的白菜,再一开锅,嘿!那香味,别提有多诱人了! 馏好的大白馒头,人手一个,端着一碗冒尖的杂烩菜,随意蹲在哪个旮旯里,就能连吃带喝的呼噜个满头冒汗。 天冷,孩子们都在教室里吃饭。 安置好孩子们,明月回到伙房,就看到慕延川在向她招手,“月月,快坐下吃饭,别忙了。” “嗳。”明月拉了个小板凳,坐在慕延川为她留的空位上,端起餐桌上的菜碗,夹了一块热气腾腾的油炸豆腐嚼了起来。 慕延川的身边坐着明冠宏,她落座的时候,他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就继续低头吃饭,似乎对女儿的到来,显得并不十分在意。 “月月,你吃点肉啊,看你瘦的,山风都能把你刮跑喽!”慕延川夹起一块小酥肉放进明月的碗里。 “啊,好了,好了,我碗里有肉。”明月叫道。 慕延川看着她吃了一块酥肉,才满意点头,说:“这就对了嘛,多吃点,寒假到了上海,才好买衣服。” 慕延川话音刚落,就听到身旁传来重重几声咳嗽,“咳……咳咳。” 郭校长赶紧把搪瓷杯递给明冠宏,“呛住了吧,快喝水。” 明冠宏刚接过杯子,慕延川就笑了笑,语气凉凉地开口说:“你是故意的吧,明局长。” 明冠宏仰起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把杯子朝桌上‘咣!’的一墩,沉着脸说:“故意的怎么了?寒假月月要去皖州,你说晚了。” 慕延川瞥他一眼,转过头,语气慈爱地问明月,“月月,你自己说,寒假你是来上海,还是……还是皖州?月月,你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按照你的喜好,简约大方的北欧式装修风格,蓝白色系的家具,哦,对了,我手机上有照片,你看看喜不喜欢……” 明冠宏一把抢走慕延川的手机,放在一边,怒道:“有钱了不起啊,还简约大方,还北欧式,月月是中国人,就住她老子的房子!怎么了!” 慕延川拧着眉头,沉声说:“你这个人,莽夫!不可理喻!” “你——酸秀才!暴发户!” 明月被这俩聒噪好胜的老头给闹得哭笑不得。 她放下碗,抬起手隔在两人之间,“停!停!” 见两人还是剑拔弩张,怒目相向,她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再吵,你们就走吧,我这里不欢迎吵架的客人。”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明冠宏和慕延川像是斗败的公鸡,看着表情严肃的明月,纷纷耷拉下脑袋。 宋华的嘴角抽搐得厉害,郭校长捅了捅她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别笑。 “节前我要留在高岗,因为要给孩子们补课,节后我要去同州师范学院上课,所以,寒假我不去上海也不去皖州。”明月说完,端起菜碗,又指指慕延川和明冠宏面前的饭碗,言简意赅地命令他们:“吃饭!”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乖乖地端起碗,继续吃饭。 虽然两人的眼神都有些许的不情愿,可想到明月不会去对方家里过年,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宋家山这时走进门来。 “嘿!这屋里有了电暖气就是不一样啊,暖和着呢,比生炉子强多了!”宋华山探手试了试温度,看到铁锅里冒着热气的烩菜,眼睛霎时一亮,“我就猜着明老师做杂烩菜咧,来得真是时候!” 明月笑着起身,“村长,您快坐,我给你盛菜。” “好着咧。”宋家山扯了个板凳坐在阿元身侧,对面的明冠宏笑着问他,“领导们都送走了。” “走咧,说是到镇上开现场会,都走咧。”宋家山说。 明月把冒尖的菜碗递给宋家山,又给他挑了个最大的馍馍。 宋家山饿坏了,连吃了小半碗,才因为噎着停下来。 “慕总啊,嗝儿……我跟您说,嗝儿……这连翘种植项目我看……嗝儿……”宋家山被嗓子眼儿里的馍馍噎得说不成句子。 “喝口水!慢点说!”郭校长把搪瓷缸塞到宋家山手里。 “好……嗝儿……咧。”宋家山一边笑一边打嗝儿,灌了几口水,顺下气,才继续说:“慕总,我咋有些发愁呢。” “怎么了?合作协议已经签了,加工厂房也已经开工建设了,你还愁什么?怕我撤资?”慕延川摆摆手,笑道:“不会的,你放心,我慕延川做生意讲的是诚信,做不出那样的事。” “不是……慕总,我不是担心这,我是担心连翘林,担心连翘没人种啊!”宋家山一脸忧愁地说。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大好事 宋家山的顾虑不无道理,高岗村目前的青壮年劳力寥寥,基本上都在外打工,村子里多是些没有劳动能力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让他们去种连翘吗? 这显然不现实。 慕延川蹙眉思索。 阿元却插言说:“实在不行,延菁集团设在高岗的分公司可以招人,只要有钱可赚,应该有人愿意到高岗来。” “可这样一来,高岗村的村民还是一穷二白,这就违背了您当初与高岗村合作开发连翘种植带领乡亲们致富的初衷。”明月不赞成阿元的建议。 慕延川点点头,“是啊,我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高岗这片土地,还是由土生土长的高岗人来耕种最适宜。” “那出外打工的村民会回来好好种连翘吗?我觉得悬,他们要是愿意种地,还背井离乡的遭那份罪做什么?”阿元说。 这也正是宋家山担忧的问题。 屋子里一时间静下来,大家都默默吃饭,思考着阿元的话。 明冠宏用筷子在桌上轻轻划了几个来回,深邃的眼睛里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他忽然敲了敲桌面,说:“这事不难解决,关键看慕总肯不肯再让一步了。” 慕延川抬头,疑惑不解地回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愿不愿意再让一步?” 明冠宏笑了笑,说:“我说的让,就是你们公司可以一次性按亩数给予种植农户种植补贴,再给予相应的管理费。种植连翘的收益按三七分成,农民占七成,公司占三成,农户无须投资一分钱,就能获得巨大收益,你想一想,这样的好事,还愁那些外出打工的村民不回来吗?” 慕延川看了看明冠宏,心里感到惊讶,他没想到明冠宏这个军转民政干部,居然还懂商业经营上的事。 他还没说话,阿元那边却又吵吵上了:“那我们不亏死了,钱都让农户赚了,我们集团的投资何时能收回来?主要是慕总,他到时候没法儿向董事会交待。” “阿元。”慕延川声音威严地叫了一声,阿元立刻收声,垂下头去。 慕延川看向明冠宏,眼里露出赞赏,他说:“老明的建议很好。阿元之所以那么讲,是他没有老明那样长远的眼光。当下来看,集团多支出的这部分看起来是亏了,其实呢,集团一点也不亏。如果说,高岗是这个项目中开头炮,那么,紧随其后的连通附近乡镇的规模化种植才是集团盈利的关键,集团赚的就是这种规模效益。而且,这还只是种植一项,深加工的高附加值的效益还未算在内。” “是啊!除了人工种植基地,还有野生抚育基地,深加工工厂,还有连翘科研中心以及种植、育苗、初加工技术服务中心呢!我怎么忘了!”阿元兴奋地说。 “后期,还可以依托高岗的自然风光,开发连翘观光景区,把高岗建成全国,不,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以连翘为主题的旅游景区。”慕延川补充道。 “好!好啊!”明冠宏激动地两眼放光,“那我们的贫困户就会越来越少,老百姓都能在自己家乡安居乐业!” “那孩子们就幸福了,再也不用戴着留守儿童这顶心酸的帽子了!”明月笑道。 “对!这件事做好了,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老慕,你肩上的责任重大啊!”明冠宏说。 老慕? 慕延川乍一听到这个称谓,差点没惊掉下巴。 很快,他就摸着下巴,别有深意地看着明冠宏说:“老明,你放心,我肯定会把这件事情做好,做得漂亮,做的圆满。” 到时候,让你看看,我慕延川也非那种虚有其表的暴发户。 没想到一顿饭却解决了高岗的大事情,宋家山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村里向村民们报喜去了,眼看着年关将至,那些返乡的村民,应该早早知道这个好消息,早做打算。 饭后,明月在伙房洗涮,明冠宏迟疑了片刻,走到她背后,说:“我得走了,县里的车估计已经到山下了。” 他这次没让陈勇庆跟着来,陈勇庆不放心,还是安排川木县民政局派了车过来接他。 明月甩甩手,转过身,说:“那您注意安全,到了皖州给我回个信息。” 明冠宏点点头,“嗯,你忙吧。”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眼底闪过一丝不舍,“关山和老靳说了他要复员的事吗?” “说了,靳首长让他放一百个心,说他不走,到时也会一脚把他踹飞。”明月说。 明冠宏咧嘴笑笑,心想,这还真是靳卫星的行事风格。 他默了默,说:“等关山转业了,你们一起回皖州发展吧,你刘姨一直惦记着你呢。” 可能不好意思说他惦记着女儿,于是,把妻子搬出来做挡箭牌。 明月站在屋子正中,冬日的阳光从门外透进来,恰好照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显得格外耀眼。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抬头,用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明冠宏说:“我和关山还没商量过这事,可我想尊重他的意见,他想去哪个城市我就跟他去哪个城市定居,毕竟,他转业后能选择的工作种类有限,我不想再给他增添压力。” 把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军队的关山,一旦面临转业,未来的就业就成了一个难题。如果她强迫关山跟她去皖州,在明冠宏的庇荫下生活,以她对关山的了解,根本不可能。 况且,她也不想让关山受一丁点的委屈,一丁点,都不行。 明冠宏张口就想斥责明月,在他看来,女儿和未来女婿就应该回皖州,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亲亲热热的生活,将来他们结婚有了孩子,他和妻子正好退休,还能给他们带孩子。 可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这次没冲动到发脾气让好不容易才有起色的父女关系降至冰点,他重重地吸了口气,隐忍地说:“也好,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自己拿主意。” 明月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明冠宏能说出这样理性的话来。 过了片刻,她露出笑容,真诚地说:“谢谢。” 明冠宏勉强笑了笑,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大闹伙房 过了腊月就是年。 在外打工的村民陆续返乡,看到高岗村翻天覆地的变化,村民们的心情既欣喜又忐忑,欣喜的是,过去连想也不敢想的基础设施建设落到实处,现在的高岗有水有电有网络,和城里一样先进方便,还有正在修的大桥和公路,眼看着不久之后就要建成通车。到时候,村民出行再也不用爬几小时的山路上山下山,从县城就能直接坐车回到高岗村。 令村民感到忐忑的是,延菁集团设在高岗村的分公司推出了一系列的惠民举措,允诺村民不用花钱投资就能种植连翘致富,而且,还会给种植连翘的村民补贴和管理费,鼓励他们扩大种植规模。按理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因为他们不用再出外打工就能在家过上富裕日子,而且还是种植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连翘,他们应该敲锣打鼓热烈响应才对,可不知是怎么了,这些穷怕了的村民面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却一个个表现得很是迟疑,没人敢主动站出来,同延菁集团签协议。 宋家山挨家挨户宣讲利好政策,嘴皮儿都快磨出茧子了,这些村民还是闷头葫芦一个,默默地抽着自制土烟,却不肯松口。 这天,心情郁闷的他找到老伙计郭校长,想让他陪着喝两杯,解解愁。可谁知刚迈进校门,迎头一个亮闪闪的物件就朝他砸了过来。 饶是他反应灵敏,朝旁边闪了一下,侥幸躲开,可脸上还是被扫到一点,传来火辣辣一阵疼。 宋家山还没等低头看清骨碌到水池边的‘暗器’是什么,就听到伙房里响起声嘶力竭的吼声。 “你给我滚!滚——” 宋家山愕然,摸着鼻子,心道,他啥时候惹着宋华了!这人还没进屋呢,就送‘大礼’给他,还骂他,让他滚! 正犹豫着是进去还是按原路退出去,又听到宋华绝望的哭声,其中还夹杂着郭校长的劝说声。 “我白养你了……这几十年,我是咋过来的,你看不见啊,柱子,你这个混蛋小子,为了供你读大学,妈吃了多少苦,就是为了能让你出人头地,离开这大山,可你倒好……呜呜……你居然要回来……要回大山受穷……你……气死我算了!”屋里传出器皿碎裂的声响。 “宋华,你冷静一下,好好跟柱子说,听听孩子咋想的……”郭校长的声音。 “我不听!他要是还孝顺,就立马给我回城去!不然,只当我却没生过这个儿!”宋华话音刚落,伙房门就传来咣当一声响,紧接着从里面冲出一道倔强的身影,和宋家山擦身而过。 宋家山抬起手,“柱……” “子。” 人已经跑了,宋家山讪讪收手,摇摇头,走进伙房。 宋华正坐在床边低头垂泪,郭校长在一旁安抚,却没多大作用。 “咳咳……”宋家山咳了两声,提醒夫妻俩,来客了。 郭校长赶紧抬头,见是他,不禁苦笑着说:“家山,是你啊。” 宋家山抬起脚,让郭校长看他脚底的瓷器渣渣,“你这儿快成战场了!” 郭校长赶紧拿扫帚扫了地上的碎片,拉了个板凳,让宋家山坐下。 “让你见笑了,柱子他今天刚从城里回来,和他妈拌了几句嘴……就是这样……”郭校长解释说。 宋家山笑了笑,瞥了一眼床边的宋华,叹了口气说:“行咧,你们两口就别在这儿跟我装了,柱子咋啦?咋突然想回村咧?” 宋华一听,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哽咽着向宋家山诉苦说:“村长,你是看着柱子长大的,当年他考上大学,你给他捐了一百块钱,你说,他就是全村人的希望。可现在……现在他学成了,却不肯留在城里的农科所工作,非要回高岗搞什么连翘种植,说是成立什么连翘科研中心,为咱们村脱贫致富保驾护航。村长,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别人削尖了脑袋一门心思往城里钻,他倒好,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要,硬要回高岗受穷!这娃娃是存心要气死我咧,他是嫌我活得太长咧……” “胡说啥!”郭校长呵斥宋华,把搪瓷缸塞给她,“喝点水。” 宋华神情悲愤地看着手里的茶缸,哀求郭校长说:“我咋办咧,木鱼,你帮我劝劝柱子吧,他从下最听你的话。村长,你也帮我劝劝娃娃,别让他脑筋发热,做出啥后悔的事情。” 郭校长拍拍宋华的肩膀,安慰她说:“我这就回家去找他,你别担心。” 宋家山此刻却变得沉默了。 他没想到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当年轰动全县的高考状元孙家柱,竟要回乡创业,而且搞得还是与现在的高岗村发展息息相关的连翘种植。 这小子,看来有点意思啊。 可他这会儿没法儿和气头上的宋华细说,因为一说一个错。 他冲郭校长使了个眼色,站起身,笑道:“娃娃嘛,多大都是娃娃,你放心,我和木鱼过去看看,帮你劝劝。” 宋华抹了把泪,眼神期盼地看着宋家山,说:“那先谢谢村长咧,你要能帮我劝下娃娃,我包你一年的馍馍!” 宋华是村里的蒸馍能手,她蒸的馍馍个大味美,是村民们最喜欢的美食之一。 宋家山笑着摆手,“馍馍就算咧,我和木鱼先过去看看再说。” 郭校长和宋家山沿着山道去宋华家,路上,宋家山拍拍郭校长的肩膀,笑道:“你这现成的爹不好当哇!” 郭校长摇头笑道:“柱子不是不讲道理的娃娃,我们先听听他咋说。” 到了宋华家,却扑了个空。 孙家柱根本没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人去哪儿了? 今天是周日,明月没课,所以一大早就到转信台给董晓东补习文化课了。他要参加六月份的军考,今年是他最后的机会,考上了前途无量,考不上,就只能扎根深山,等着复员转业了。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这几份卷子你尽快做了,有什么问题,下次上课我给你解答。”明月把卷子递给董晓东。 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 明月露出笑容,唰一下站起身,就往门口跑。 董晓东撇撇嘴,叹息嘟哝道:“见色忘弟啊……” 明月一脸喜色地跑出去,刚准备叫关山,却意外见到老熟人,孙家柱站在院子里。 她瞪大眼睛,讶然叫道:“柱子?” 孙家柱看到她,也是一愣,“明月姐。” 看到明月,关山的目光闪了闪,咧嘴笑了,他揉了揉孙家柱的后脑勺,指着屋门,说:“进屋说话,外面冷。”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条战线 夜深了,关山送明月回学校。 山道上静悄悄的,皎洁的月光像一层轻纱笼罩着四周的山林,两人依偎前行,气氛说不出的宁谧而又安详。 “我们要帮帮柱子吗?”明月晃了晃关山的手。 关山笑望着她,目光温柔地说:“我听你的。” 孙家柱到转信台来,是向他的好大哥关山倾诉内心的苦闷和委屈的,他一直存有回高岗创业的想法,之前和明月和说起过,想学以致用,回报家乡的父老乡亲,带着他们脱贫致富。 如今国内知名的大企业慧眼识珠,到高岗来投资,开发连翘产业,恰恰说明他之前的判断没有错,他应该回高岗来,开创他一心向往的事业。 可是他的母亲,宋华却反对得厉害,她情绪激动到用茶缸砸他,甚至吼叫着让她滚。 说实话,事情闹到这一步,他的心里比任何人都要难受。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了解母亲那些年吃过的苦,流过的泪,是多么的辛酸和无奈,母亲对他的殷殷期盼,是他一直犹豫彷徨,下不定决心的根源。他矛盾重重,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留在城市按部就班的工作,让望子成龙的母亲安心,一半却又想插上翅膀回到他熟悉的高岗,用他的知识和才华,把漫山遍野的连翘林变成致富的‘金’花。 最终,对事业成功的渴望还是战胜了前者,他义无反顾的回到高岗。虽然对母亲的反应做足了思想准备,可真实面对的时候,他还是承受不了母亲失望的泪水和愤怒的指责。 他找到关山,想让这位一直懂他支持他的老大哥帮帮他,帮他劝劝固守成规的母亲,不要把目光只盯着铁饭碗,留城工作上面,其实偏僻的高岗遍地是宝,大有可为。 关山和明月并未当场表态,只是答应孙家柱会好好考虑一下。 孙家柱神情失落地回家去了,明月心里不好受,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听关山这么说,明月不由得撇撇嘴,嗔怪道:“又让我拿主意,你躲我后面,想坐享其成?还是怕得罪宋华婶儿,不敢找她说?” 关山呵呵笑,“我没你会讲道理,要我去说,恐怕只会坏事。不过,我是站在柱子这边的,你呢,你站哪边?” 明月沉思片刻,说:“我也支持柱子。可婶儿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想把她的思想一下子转变过来,我觉得不容易。” 关山点头同意,“的确是这样,要不,你先找宋华婶儿说说看,不行,我再试试。” “好吧,只能这样了。”明月说。 两人继续朝前走,这次,明月主动偎上去,抱着关山的胳膊,和他紧贴着走路。 关山心里美滋滋的,他低头看了看嘴角带笑的明月,问:“还有一周就要过年了,你打算初几去同州?” “初三。初五开始上课,我提前过去,把出租屋收拾一下。”明月说。 关山不舍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箍在怀里,闷闷地说:“真不想让你去。” 明月咯咯笑了两声,抱着他的腰,说:“我也是,这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呵呵……” 明月用指尖戳戳关山的胸肌,说:“我们都且再忍忍,等到年末,我们就能真正的团圆了。” 她指的是他复员,她支教结束之后。 关山摸摸她顺滑的头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到学校,发现郭校长的屋子还亮着灯,明月上前敲敲门,“我回来了,郭校长,婶儿睡了吗?” “没呢,你婶儿不大舒服,刚吃了药。”郭校长回话说。 明月犹豫了一下,轻轻推门,“那我进来了。” 走进伙房,看到歪靠在床头,一脸憔悴之色的宋华,明月不禁一阵心疼,她快步上前,拉着宋华的手,关切地询问说:“您哪儿不舒服?头疼症又犯了?” 宋华有偏头疼的毛病,思虑过重或是压力大,就会发作。 宋华看着贴心懂事的明月,又不觉想起她家那个浑小子,不由得一阵心酸,眼里也变得湿润,她摇摇头,“没事,就是没力气。” 郭校长坐在床头的板凳上,蹙着眉头对明月说:“咋能没事呢,都烧到39度多了。” 明月赶紧去摸宋华的额头,果然是火烫灼人,她不禁焦:“退烧药吃了吗?要不管用,我去找花奶奶……” “吃了,吃了,刚吃了药,哪有那么快见效。”郭校长苦笑说。 明月沉吟了一会儿,起身拉了拉郭校长的袖子,“您出来一下。” 郭校长跟着明月走到院子里,明月看郭校长穿的单薄,又跑回屋给他拿了一件棉衣,让他套在外面。 明月看看虚掩的房门,压低声音对一头雾水的郭校长说:“我刚才见到柱子了。” “你见他了?在哪儿?”郭校长和宋家山在村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 “在转信台,他去找关山,我正好在那儿。”明月说。 怪不得找不到他呢,原来跑转信台去了。 这小子! “他跟你们说什么了?”郭校长问。 明月就把孙家柱求他们帮忙劝说宋华的事一字不漏的向郭校长重复了一遍,她说:“我和关山的意思,是想帮他。我叫您出来,就是想征询一下您的意见,您准备站哪边?” 郭校长低着头,思索了一阵儿,叹口气说:“按理说,我应该帮着你婶儿,毕竟我是看着她辛苦拉扯柱子长大的见证人,我理解她的痛苦,也同情她的遭遇,做为一个母亲,这些年她对儿子的付出,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帮她劝说柱子回城去。可刚才我和家山村长分开后,独自在山道上走了走,看着高岗宁静的夜色,看着远处寂静的山林和玉带一般的河水,我不禁在想,我和宋华究竟做对了吗?柱子又一定错了吗?” 他顿了顿,说:“答案告诉我,你婶儿没错,柱子也没错。只是他们所处的立场和观念不同,所以,才导致这场冲突的发生。” 他苦笑着挠挠头,一脸困扰地说:“看来,我们这次面临的困难不小啊。” 明月听到郭校长的话,却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似的,长长的吁了口气,她弯起唇角,俏皮一笑,说:“只要您和我保持一条战线,就没有打不赢的仗,克服不了的困难!您放心吧,我自有办法让婶儿点头!” 第二百五十章 舍不得 明月的办法简单粗暴,却也最有效。 她把宋华病了的消息告诉孙家柱后,这个孝顺的小伙子当即就跑到学校来了。郭校长和家柱换了睡觉的地方,他回家住,而家柱留在学校照顾生病的母亲,他在伙房用砖头和门板搭了个临时床,晚上睡觉,白天收起,不耽误明月给补课的孩子们做饭。 起初,宋华对孙家柱不闻不问,甚至打着让他走,可儿子铁了心留下来照顾她,即使被泼了一身水,也倔强不肯离开。 两人就这样耗了好几天,一直到除夕夜,宋华身子爽利了,下床帮明月做年夜饭,孙家柱去叫郭校长和关山他们过来团圆,暖烘烘的伙房里,只有明月和宋华两个人手脚不停地忙着。 “唉……”宋华看着屋子角落里堆放着砖垛儿,脑海里浮现出每日夜里弯腰垒床的家柱的身影。 明月看看她,目光微闪,故意问:“咋啦,婶儿,又想起啥了?” 宋华低头抹抹眼睛,强撑着说:“没啥,没啥。” 明月把酥肉和丸子放笼屉蒸上,转身,在围裙上擦了餐半干的手指,看着神色憔悴的宋华说:“婶儿,您是不是心软了?不忍心再为难柱子了?” 宋华愣了愣,迅速瞥了明月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明月了然笑道:“您也知道柱子做的是正经事,之所以不肯接受,是觉得咱高岗穷,您好不容易把他送出去,他却要学以致用,回来创业,您从思想上接受不了,认为他辜负了您的期望,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可事实呢?真的是这样吗?咱高岗真要一直穷下去吗?我不这么认为。且不说现在村里通了水电,通了网络,还有正在修建中的大桥和公路即将竣工,就是慕总与高岗村的连翘开发项目,单单这一项投资,搞好了,咱高岗也能立刻摘掉穷帽子,过上富裕的好日子。到时候,懂技术的柱子可就变成了高岗村的大恩人,香饽饽,您啊,自然也会赢得村民的尊重。婶儿,其实您是个明白人,不用我讲太多,您也能悟出这些理儿。刚才我听您叹气,是不是您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这段时间对柱子太苛刻了?柱子是个好孩子,他比谁都心疼您,爱您,不然的话,他干嘛冒着被你打骂的风险,强留在学校照顾您呢?最后我想说一句,柱子他跟着慕总做事,再跑偏跑到哪儿去呢?您不放心柱子,还不放心慕总吗?” 宋华其实已经原谅儿子了,只是心里还有些别扭,经过明月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开导,她觉得心境豁然敞亮起来,她愧惭地看着明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慕总是好人,柱子跟着他,我放心着咧。我就是心里,心里……” 明月走上前,挽住宋华的胳膊,笑着说:“您怎么想的我都懂,也全都理解,可是婶儿,现在不是过去了,高岗村迎来了脱贫致富的大好机会,作为村里的一份子,咱说啥也不能拖村里的后腿,您说是吗?” “嗳,我懂,都懂。是我糊涂了,糊涂了。”宋华老脸一红,愧疚说道。 “那一会儿柱子回来,您可得对他好点儿,这几天,他可真是累坏了,不瞒您说,昨天我还见他偷偷往后腰上贴膏药呢!”明月说道。 宋华大惊,“贴膏药?他腰咋啦?” “还能咋了,睡木板睡得呗!”明月瞥了一眼屋角的砖垛儿和门板。 宋华待不住了,她又是用电水壶烧热水,又是满世界找膏药,把她给忙得额头冒汗,差点找不到北。 不多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响起人声,“我们来啦!” 是关山。 明月心里一喜,乐颠颠地跑到门口,冲着院子里正在洗手的人,挥手叫道:“关山!” 过年了,关山仍旧穿着他的迷彩服,他听到叫声,回头看着明月,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是她最熟悉的笑容。 她盯着关山,舍不得移开视线,可忽然冒出来的孙家柱却把她吓了一跳。 “我妈她咋样了?”孙家柱踮着脚尖朝伙房里张望。 明月推了他一把,蹙眉说:“还生气呢,准备再丢你一个茶缸!” 孙家柱苦着脸,露出委屈的神色,嘴里嗫嚅说:“能不泼水吗,已经没衣服换了。” 刚说完,就听到屋里想起一道熟悉的呼唤声,“柱子,你进来!” 孙家柱愕然一愣,下意识地瞅向明月。 明月冲他眨眨眼,眼里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孙家柱比了个why的手势,明月清咳两声,大声说:“婶儿,柱子进去了啊。” 说完,她猛推了孙家柱一把,然后,咯咯笑着跑到关山身边。 “郭校长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院子里寒风瑟瑟,她穿得少,缩着脖子在跺脚。 “去给村长拜年了。”关山猛搓了几下手,让温度起来,然后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呵气。 她脸红心跳地看看四周,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 关山的眼睛亮得如同这夜晚的灯光,他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着,在她的掌心印下一个又一个令人心动的浅吻。 明月怕痒,咯咯笑着躲,关山挠挠她的手心,朝亮着灯的伙房瞥了一眼,说:“是不是婶儿想通了,原谅柱子了?” 明月点点头,高兴地嗯了一声,她回头,看了看屋里的人影,笑着说:“估计这会儿,婶儿正在给柱子贴膏药呢。” “柱子受伤了?”关山关切地问。 明月咯咯一笑,狡猾地眨眨眼睛,说:“我用了苦肉计,应该是见效了。” 关山呵呵笑,腾出一只手掐了掐明月粉嫩嫩的脸颊,“你啊……就是个鬼灵精!” 明月伸出拳头捅向关山,撒娇说:“你不喜欢吗?” 关山嘿嘿一笑,“喜欢得不得了。” 他看看寂静的院子,大着胆子把明月揽在胸前。 明月靠在他温暖的怀里,闭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幸福的时光。 远处的村子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明月在他怀里嘟哝说:“咱们也该放炮了……” “嗯,放。” 她弯起唇角,笑了笑,轻轻推他,“那你倒是去放啊……” “再抱一会儿。”她的耳边回响着他低沉磁性的声音,紧接着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真舍不得你去同州。”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再遇沈柏舟 再舍不得也要走。 明月到同州学习,初四到师范学院报到,初五到正月十一,面授一周。 师范学院是她的母校,她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所以,对这所拥有百年历史的名校,不存在丝毫的陌生感。博学楼、逸夫楼、图书馆、镜湖、文化长廊等等标志性建筑和景观,她曾无数次的徜徉其中,感受着它们独特的文化魅力。 研究生班的授课老师大多认识明月,他们对这位文静秀气的学生印象深刻,不仅仅因为她是师范学院历年来为数不多的佼佼者之一,而且因为她是沈柏舟的女朋友。 长相帅气的沈柏舟是师范学院的风云人物,研究生院的高材生,即使已经毕业考入省教育厅工作,那些低年级的女生提起他,还是一脸的向往和崇拜。 而明月,曾经是研究生院的常客,她经常陪着男朋友沈柏舟听研究生院的教授讲课。有的时候,相熟的教授故意逗弄这对小情侣叫明月起来回答问题,她也不怯场,回答问题干脆利落,极有见地,颇得教授的赏识。 时光荏苒,教授们没想到会在自己的课堂上再次见到这位给他们留下极深印象的女学生,昔日里快言快语的美丽校花变成了如今睿智沉稳的山村支教老师,她旺盛的求知欲以及如饥似渴的学习态度令教授们赞叹不已,而她眉宇间、眼睛里绽放的明显和过去不同的成熟内敛的光华也令这些老教授们感到无比的惊讶。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明月,她的蜕变犹如破茧而出的蝴蝶,似乎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和曲折,才冲破桎梏,成为一只美丽夺目,坚毅果敢的蝴蝶。 虽然听说明月和沈柏舟已经分手,可还是有好事的教授通知了沈柏舟,明月在师范学院上课的消息。 正月十一,最后一天面授课程结束,明月走出教室,一眼就看到斜倚在对面教室门口,双手插兜,表情略显忐忑的沈柏舟。 看到明月出来,他的眼睛赫然一亮,直起腰,大步向明月走来。 走到离明月几米远的地方,他忽然放慢速度,眼神不安地看着面前的姑娘,轻轻叫道:“明月……” 明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停下来,说:“你怎么来了?” “我特意过来等你的。哦,是许教授告诉我,你在这里上课。”话到最后,几近无音。 明月把背包的带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转头同一位研究生班的同学打了声招呼,然后才把头转向沈柏舟,语气很淡地说:“你找我有事?” 教室走廊很暗,沈柏舟穿着一件黑色的半大羊绒风衣,整个人几乎融入身后的背景里。 看到明月对他的态度,沈柏舟心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噗的一下熄灭了。 连同眼睛里的光,也瞬间变得黯淡下来。 他不禁苦笑,低声问:“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再怎么说,我们曾经也是……”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也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现在有男朋友,而且我也不想让他误会,我们之间还有任何的联系。”明月说完,退后一步,和沈柏舟离得更远。 “明月,你……你真打算和一个没前途的老兵谈恋爱?你想过没有,他能给你提供什么生活保障?物质?经济?还是花前月下的浪漫?”沈柏舟盯着明月,仔细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明月蹙着眉头,沉吟思索的功夫,沈柏舟不由得暗自窃喜,嗬!总算让他说到痛处了。那个山沟沟里的傻大兵,除了个子比他高点之外,再也找不出一个优点能和他相提并论。 但凡有点脑子的女人考虑清楚了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他,而非那个黑大个。明月目前执迷不悟,是他之前花心伤她太深,他若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她肯定会回心转意。 “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明月,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沈柏舟一激动,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想抱明月。 “你别过来——”明月伸出一只胳膊虚挡着他,表情严肃地警告他。 沈柏舟怕吓着她,于是赶紧停下,口中呐呐说:“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怕,我不过去。我就是想告诉你,那个傻……哦,那个黑大兵给不了你的,我全都可以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你知道我的能力,我有钱,我什么都能办到!” 明月又退了两步,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沈柏舟,纯洁你有吗?纯洁的,毫无杂质的爱,你有吗?” 明月清亮有力的质问声,犹如春日里的惊雷在沈柏舟的耳边接连炸响,他的神色由期盼变得愕然,又从愕然变得颓丧,最终,变得灰败发暗,毫无生气。 他微张着嘴唇,想为自己辩解一两句,可是那些苍白的话语到了舌尖,却怎么也没勇气把它们变成音节,让她听到。 “这一年多来,我在国内最贫穷的山村生活,什么物质条件也没有,却收获了世界上最宝贵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所以,沈柏舟,你的那些所谓的优点,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一提。而你给不了我的,关山却可以做到。他比你富有,比你懂得珍惜,因为他的心灵纯粹而又干净,他对我的爱,无需天天挂在嘴边,我却能从他的眼神、语气、甚至是一个轻微的动作感受得到。这才是爱情应该有的模样,是你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这些话,你可能理解不了,也无法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你和关山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换做是他亏欠了我,他绝对不会像你一样纠缠着我,他会离我远远的,默默地为我祝福,这就是你和他的差距,你懂了吗?”明月目光湛然地说道。 沈柏舟默立片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自嘲不忿地看着明月说:“和他比起来,我真的那么差劲吗?明月,你凭良心说,我们相恋一场,难道我就没有一丝长处?难道那些年,我们之间的甜蜜时光都是假的?你从未喜欢过我?” 明月看着情绪激动的沈柏舟,半晌,垂眸说:“我还是那句话,过去的事,我不愿再提。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恨你了,你可以卸下包袱,重新开始生活了。” 她再次后退,“我走了,希望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也希望你能顺利。” 说完,明月转过身,表情决然地大步离开。 沈柏舟怔怔地望着那道单薄纤细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脸上才浮现出一抹怅惘痛楚的神色,口中喃喃道:“也祝你……顺利……” 对不起,我曾真心爱过的女孩儿。 第二百五十二章 军考 就在沈柏州陷入怅惘悔恨之际,高岗村却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随着孙家柱带头创办连翘科研中心之后,又有两位专门从事中草药种植研究的专业人才,同时也是孙家柱的同学相继来到高岗,和他一起实现创业梦想。 在他们的带动下,犹豫不绝的村民们纷纷坚定信心,主动同村里的合作社签订种植协议,有近一半出外打工的村民选择留在家乡种植连翘致富,其余的人则在观望,想看到收益之后再决定来年的去留。 青壮年劳动力的加入,就像是新鲜血液,为贫穷的高岗村注入了勃勃生机。而之前令村长宋家山头疼不已的劳动力缺失的问题也随之迎刃而解。 以前,村子里空荡冷清,大白天也见不到几个人,可是现在,随处可见扛着农具互相打招呼的青壮年。 最开心的莫过于这些山里的孩子们。 二十个孩子,有九个孩子的父母最终选择留在高岗种连翘,不出外打工了。于是,这九个孩子告别了又一季‘春去冬来’的煎熬,告别了骨肉离别的痛苦,与父母亲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九个孩子背后是九个完整的家庭,情感的完整,童年的完整,对这些曾渴盼父母回乡的留守儿童来说,是最最开心,最有意义的事。 他们摘掉了留守儿童的帽子,成为山区一个普通正常的儿童,他们像城里的孩子一样,享受着阳光雨露的照耀和滋润,享受着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呵护,他们的笑容灿烂而又热情,纯洁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一丝可怕的阴影。 明月和关山的感情日益深厚,他们之间甜蜜默契的互动令准备下山参加军考的董晓东羡慕不已,嚷嚷着要找个漂亮女孩做女朋友。 明月就笑,鼓励他说:“那你去军校找啊,听说军校的女学员一个个跟仙女似的,可漂亮呢。” 董晓东挠头,郁闷地说:“那也得能考上啊。” “瞧你那点出息,还没考就先认怂!你出去啊,千万别说是我教出来的学生,丢人!”明月嫌弃地看着他。 董晓东噘着嘴,嘟哝说:“可我就是紧张,放松不下来,你说咋办!可能快考试了,我的考前综合征尤其严重,你看我的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盼盼了!” 越是临近军考,董晓东的压力就越大。可能是决定命运的考试,由不得他不重视。最近,他一直失眠,就算是用关山教给他的体能减压法试着减压,也起不到任何效果。 明月把凑过来给她看黑眼圈的董晓东拨拉到一边,不客气地点出他的症结所在,“其实,军考和高考是一样的,比的不仅仅是知识面,还有心态和发挥。我的学生们都知道在考试的时候不紧张才能考出好成绩,你呢,难道还不如一群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再说了,你不是复读生吗?应该有考试经验啊。” 看董晓东依然皱着眉头,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开导说:“多学学你们关站长,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他啊,越是遇到惊天动地之事,越能心静如水,沉着应对。你不是常夸他稳如泰山吗?你跟着他学了两年,不说沉稳到与泰山那一级别的高山相比,至少也该与断崖齐平了呀!” 断崖! 泰山! “噗——” 一个没忍住,董晓东笑喷。 “哈哈哈……”他手指虚点着明月,笑得满脸通红,眼睛发亮。 明月把碎发别在耳后,笑吟吟地等着董晓东平静下来。 “不紧张了吧?”她问。 董晓东嘿嘿笑道,“好多了。” “你就多笑笑,再搭配上关山教给你的方法,实在不行,你就来学校找我,我给你单独安排考试,直到把你考糊了,你就再也不会紧张了。”明月笑着说。 董晓东说好。 过了一周,董晓东下山去县里参加统一考试。考完回来,明月和关山问他考的怎么样,他摇摇头,说一般。到了六月末,军考成绩公布那天,董晓东忽然着魔似的,围着后山跑了两个来回才汗流浃背地拉着关山去学校的电脑上帮他查成绩。 成绩是明月帮他查的。 因为董晓东紧张得缩在门口,啃着光秃秃的手指,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明月也很紧张,几次输入名字的时候,都输错了。 “不行,还是你来吧。”明月起身想给关山让位,却被关山按着肩膀,笑着鼓励说:“怕什么,最差也还是个兵!” 明月愣了愣,点头,说:“对啊,考不上也不是世界末日,大不了继续当兵。” “慢慢来,别急。”关山握着她的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屏幕的输入框内敲打出董晓东三个字。 在他点着查询键的同时,明月忽然撤回手捂着眼睛,叫道:“你点吧。” 关山莞尔微笑。 他摸了摸明月的头发,毫不犹豫地按下查询。 教室里一片寂静。 明月忐忑不安的心里如同烧了一把火,恨不能跳进鹳河里清凉一下。 她捂着眼睛,焦急问道:“看到了吗?多少?” 关山不说话。 她于是更急,拧了拧身子,说:“到底多少啊,你快说呀,啊——不要!” 手被关山忽然拉开,她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全新的电脑界面。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三位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几秒,突然,大声叫道:“董晓东——董晓东——” 外面传来董晓东变了调的哭腔,“没考上……听你声音我就知道,没考上……” 明月转过身,疾步跑出去,把蜷缩在门口墙根的董晓东拉起来朝教室里面拽。 “你自己看看,你考了多少!”明月说。 董晓东跟头犟驴似的,屁股吊着不肯上前去看,“我不看,看了受打击,我不看……” 明月用了点力气,一把把他推到电脑前,指着屏幕上闪烁的数字,大声说道:“513,513,你肯定过线了!肯定考上了!董晓东!” 400多分就够提档线了,他的体能科目成绩优秀,如今远超提档分数线,稳走无虞。 董晓东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过了片刻,他似是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猛地抱起旁边的明月,忘乎所以地转起圈来。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明月被转得头晕,她一边大笑,一边捶打着董晓东的肩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咳咳!咳咳!” 正转得起劲呢,董晓东感觉臂弯一轻,再然后,他就像个陀螺似的,打了个旋,虚抱着空气,咕咚一下滑坐在板凳上。 抬头一看,却撞上一双乌洞洞,气势迫人的黑眸……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送别董晓东 七月底,八月初,全军和武警部队士兵招生录取工作顺利结束,董晓东以513分的成绩被素有‘军中清华’之称的国防科技大学录取。 接到上级通知后,董晓东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去千里之外的大学报到。 离开的时候,才乍然感觉到他对转信台的依恋和不舍,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原来在一个地方呆的久了,尽管已经失去热情,甚至感到麻木和厌弃,但如果真的让你放弃,似乎又很难割舍。这种感觉,真像一本书中描述的一样,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董晓东离开高岗那天,天下着小雨,远处的秦巴大山湮没在一片雾气蒙蒙的烟雨之中,四周的气氛显得无比的感伤。 “行李给我。”关山向他伸出黧黑有力的大手。 他涨红脸,用力摇头,说:“我自己背。” “行了,最后一次帮你,别跟我争了!”话音刚落,董晓东觉得手心一轻,最重的行李包已经被关山抢了过去。 从转信台到山口,十几分钟的路程里,董晓东和关山各自沉默着望着湿漉漉的山道,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快到山口的时候,雨势渐渐变大,两人都没打伞,不大一会儿功夫,两人的帽檐就开始向下滴水。 关山从董晓东的背囊里找到大号雨衣帮他穿上,像平时一样帮这个年轻的士兵整理军帽和领章,而后细细端详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他后退一步,立正,神情端严地抬手,向董晓东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保重,一路顺风。” 董晓东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张开嘴,颤抖了两下,哑着嗓子叫:“关站长……” 关山的眼睛深邃有光,凝视着神情激动的董晓东,微笑警告说:“嘿……嘿嘿,马上就要做军官的人了,是大人了,怎么还来新兵那一套!” “谁哭了!谁哭了!我眼睛被雨水蛰了,不行啊。”董晓东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词夺理地争辩说。 关山弹了弹他的帽檐,笑道:“我说你哭了吗?自作多情!” 董晓东气得直翻白眼,不过这一打岔,他倒是没之前那么难受了。他稳了稳情绪,仰脸看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关山,像个小老头似的不放心地叮嘱说:“你和明月老师一定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吵架,到时候你们结婚,一定要通知我。另外,我在你枕头下面放了一千块钱,你帮我转给明老师,当我最后给孩子们尽一份心意,钱不多,希望她和孩子们不要嫌弃。还有,我走了以后,你干工作不要太拼命,有什么脏活累活,就留给来接替我的战友,他在城里安逸太久,早该尝尝咱们转信台的辛苦,还有……厨房里的猪肉馅你记得放进冰箱里,这么热的天,在外面放一晚就馊了,还有……” “你再啰嗦下去,就赶不上班车了。”关山点了点手腕的表,提醒董晓东。 “哦。”董晓东低下头,头顶的雨水像帘子一样,遮住了他的脸。 “快走吧,别耽误了行程。”关山推了他一把。 董晓东转过身,步履缓慢地向山口走去。 可刚走了几步,不知怎么了,他忽然停下来,转身,向关山跑了过来。 “关站长——” 关山静静地凝视着他,背后延绵不绝的大青山,如同山水画里的深浓墨色,在朴素的背景衬托下,愈发凸显出他沉稳和宽厚的气度。 董晓东还是没能忍住离别伤感的泪水。 “保重!” 他抬起手臂,向关山敬了个庄严的军礼,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任由情绪激荡失控,却不想再去装假控制。 关山目光湛然地落在董晓东的脸上,他刚想劝慰这个年轻的士兵几句,却听到身后的山道上传来一阵杂沓凌乱的脚步声。 诧然回眸。 却看到白衣蓝裙,犹如天上云朵一般美丽的姑娘,带着一大群孩子翩然而至。 “董晓东——” “董叔叔——董叔叔——” 一群人向董晓东涌了过去。 “明……老师……铁刚……伟伟……花妞儿……”董晓东胡乱抹了抹泪,惊讶地望向明月,“你们怎么知道我要走?” 除了关山,谁也不知道他今天要下山啊。 明月把手里的伞朝关山的头顶遮了遮,解释说:“我听铁刚说的,他说你今天早上在后山哭吼了半刻钟,说想把高岗的一草一木都装进心里带走,难道,是他听错了?” “我也听到了,董叔叔,你哭起来好难听,整个山谷的雀鸟都被你吓跑了!”花妞儿仰着头,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哈哈,可能……的确……不大好听,哈哈。”董晓东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铁刚接话,说:“不是不大好听,是太难听,宋伟伟,你语文好,你给说说,该怎么形容小董叔叔的叫声?” 宋伟伟小大人似的蹙了蹙眉毛,语气淡定地说:“鬼哭狼嚎。” 铁刚哎呀一声,猛拍一下大腿,大声说:“就是这个词!就是这个!鬼哭狼嚎!” “哈哈哈……哈哈哈哈……”孩子们大笑起来。 董晓东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你这个臭小子,胆儿肥了啊!亏我之前那么疼你!”他作势要去抓铁刚,谁知铁刚比他反应快,出溜一下钻到明月背后,冲着董晓东扮鬼脸,“抓不到,抓不到!” 孩子们哈哈大笑,董晓东也跟着笑,最后,他就在这种和谐欢快的气氛下离开了深深扎根在他灵魂里的高岗村。 “明老师,我已经开始想董叔叔了。”花妞儿指着胸口,仰头望着明月说。 明月低头摸了摸花妞儿的头发,眼眶发酸地说:“董叔叔也会记得你,记得这里的每一个人,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和董叔叔一样,凭着毅力和坚持,考上理想大学!” “嗯!”花妞儿神情认真地说。 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家,关山陪着明月回学校。 明月挽着他的胳膊,兴奋地说:“关山,告诉一个好消息,新的支教老师要来高岗了!” 关山一愣,转过头,看着她,“真的?来顶替你的?” 明月眼睛亮亮地说:“是啊,我的支教期限满了!我随时可以离开高岗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新来的支教老师 明月并未立刻离开高岗,她要等到新的支教老师来到学校,两人办理完交接之后,才能离开。 她没有把自己支教期满,即将离开高岗的消息告诉与她朝夕相处的孩子们。 就像董晓东离开转信台之前瞒着她和孩子们一样,一想到她要离开高岗小学,离开郭校长一家,离开善良纯真的孩子们,离开这座淳朴的村庄,她就觉得异常的失落。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一天到来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一定比送走董晓东更加的难受,不舍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维和感觉。 九月初,高岗小学开学前夕,鹳河大桥以令人咋舌的中国速度建成通车。 新的鹳河大桥,连接鹳河南北,备受出行困扰的南岸百姓终于圆了出行梦。而高岗小学的老师们,再也不用以背作桥,在辛苦和心酸中一年又一年的接力下去。 如今,白色的大桥如同玉带一样横跨南北,清凌凌的鹳河水如之前一样欢唱流淌,桥上,是孩子们欢欣的笑脸,他们和村民们在桥上流连忘返,时不时的发出满足愉悦的笑声。 参加完典礼,明月高高兴兴地回学校,为第二天开学典礼做准备。 可她刚把开学典礼四个大字用胶水贴在墙上,就听到院子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这里就是高岗小学,你稍等一下,我帮你叫明老师和郭校长。” 明月诧异地放下手里的胶水瓶,走到门口,迎上关山挺拔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靳首长不是要去转信台吗?”她刚在典礼现场见过靳卫星,靳卫星说去转信台,还问她去不去。 关山额头上有汗,想必刚从外面巡线回来,他眉目温柔地看着明月,解释说:“我从后山回来,正巧遇见这位柯老师,她找不到学校,我就带她过来了。” 明月这才注意到关山背后立着一位穿着一身粉灰色运动衣,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女孩。 柯老师? 莫非,她就是王科长口中说的新的支教老师? 明月上前一步,笑着招呼道:“你好,我是高岗小学的支教老师明月,你可以叫我明老师。” 那个女孩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此刻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愕然和不可思议。 她不大礼貌地用手指着明月,嗫嚅着惊叹道:“你……你就是高岗小学的明月老师?” 明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疑惑不解地回答说:“是啊,我是明月,有什么不对吗?” “不可能。”那女孩摇摇头,又摇摇头,极度震惊地喃喃说:“不可能啊,没人告诉我,你这么年轻……而且还长得这么漂亮啊。我以为,一直以为能写出那么专业的教学笔记的支教老师,一定是个刻板枯燥的老学究,哦,不,不是那种老,是性格上的老。我以为,你是那样的老师。没想到,你居然长得这么漂亮……” 明月看着她的描述和反应,不禁感到嘀笑皆非,她笑了笑,说:“你过奖了,我就是个普通人,不信,你可以问他!” 明月抬手指向一旁的关山。 那女孩的视线在关山身上停留了片刻,脸色微红地主动问关山,“是这样吗?” 关山眼睛灿亮地望向明月,说:“嗯,没错,她说的没错。” 在旁人的眼中,她或许只是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儿,可是在他的眼中,她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美丽的人,是他的爱人。 那女孩似乎特别信任关山,听他这么说,她露齿一笑,上前伸出手,介绍自己说:“你好,我叫柯双双,是来自皖州师范学院的免费师范生,这次我来高岗小学,是来接你的班。” 柯双双。 明月握了握她的手,“欢迎你,柯老师。” 柯双双甜甜一笑,转头,看着一旁的关山,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次多亏你帮忙,我才不至于走冤枉路。” “我叫关山,是附近军用转信台的通讯兵。”关山介绍自己。 柯双双目光亮亮地看着他,小声喃喃重复道:“关山?明月度关山的关山吗?真好听,关山,一听就像是军人的名字,比那些男明星的名字好听多了,也阳刚多了。你说是不是啊,明……咦,不对啊,明老师,你刚才介绍说你的全名是叫?” “明月。” 柯双双呆住了。 她眨眨眼,看看明月,又看看关山,踌躇着问:“你……你们……你俩,该不会是我想象的那种关系吧?” 名字已经够巧合,不会现实中,他们也是…… 明月还未回答,就听到身边的人已经开口证实,“就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明月,是男女朋友。” 说完,关山转过头,冲着明月默契地笑了笑。 明月朝他眨眨眼,两人会心一笑,齐齐望向对面表情发生剧烈变化的柯双双。 “啊,呵呵,你们真的是一对儿啊,好巧……” 柯双双的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懊恼。 可当她看到面前这一对儿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都格外相配的情侣之后,又觉得原本应该如此,似乎任何人插进去破坏了这和谐温馨的一对儿,都是一种巨大的失误,让人无法原谅。 关山和明月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忙忙回转信台去了。 明月目送他离开,转身,望着坐在老榆树下的板凳上捶打着小腿,露出一脸苦色的柯双双,不禁目光微动,走过去,说:“累了吧。这里的山路特别考验人的毅力,我第一次来,也和你的感受差不多。” 明月指着院子里的水池,“你先洗洗,然后去宿舍休息,宿舍在东边第一间屋,屋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用。” 柯双双站起来,望望四周破败不堪的环境,哭丧着脸说:“这种地方,也太穷了吧,你看那边的围墙,居然是篱笆扎的,还有这破屋子,是不是刮阵大风就会倒?你竟然在这里忍了两年?简直不可思议……” 明月把干净脸盆递给柯双双,“有爱就能忍。” 柯双双接过脸盆,蹙眉重复她的话,“有爱就能忍?什么爱?爱情?” 明月笑了。 她说:“你说的对也不对,等你真正融入这片大山了,自然就能懂我的意思。” 柯双双一脸不解地嘟哝着去洗漱了,明月莞尔摇头,去伙房给柯双双做饭。 第二百五十五章 靳卫星的烦恼 明月没想到柯双双的适应能力这么强,不过是睡了一觉,再起来,不仅精神饱满,而且吃着她做的米饭和炒菜,不住声的惊叹,她不时用滚圆漆黑的眼睛偷瞄对面的明月,脸上除了惊喜和满足,再也找不到之前苦兮兮的模样。 一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常饭菜,不想却赢得了柯双双的好感。 她对明月的态度明显比刚来时显得热络亲近,明月不禁莞尔,心想,这柯老师居然也是个吃货。 柯双双一边帮着明月收拾碗筷,一边打量着这间破旧简陋的厨房问:“明老师,这里不是厨房吗?怎么还有床?” “哦,你来之前,郭校长住在这里。” “他人呢?”柯双双探头张望。 “郭校长回家去了,他住在村子里面。”随着村子的发展,宋华的小卖部已经不能满足村民们的日常需要,她和郭校长商量后,在院子里另外盖了一个大通间当做超市门面,又和镇上的红姐搞合作,由红姐定期给她的便民超市供货,解决村民的购物难题。新超市开业,宋华忙得脚不沾地,满嘴起燎泡,孙家柱没日没夜的在新建成的科研中心加班,根本顾不上家里,郭校长心疼妻子,只好暂时抛下学校的杂事,回家帮忙。 “哦,怪不得呢。我就说,怎么没看见他。”柯双双要抢着洗碗,却被明月拦住,“你初来乍到还是客,先熟悉熟悉环境,不忙着干活。” 柯双双感激地笑笑,闪到一边,跟着明月走到院子里。 “新学校正在建设,预计明年春天就能竣工交付使用,你暂且忍一忍,搬到新学校就好了。”明月打开水龙头,拿起一个洋瓷碗,动作麻利地洗涮。 “可我晚上睡哪儿?我刚才睡的屋子,是你的……”柯双双犹豫了一下,问道。 吃饭前,她在学校里大概转了转,发现学校就三间屋子,教室、伙房和明月的宿舍,她来了,睡哪儿? 明月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水珠,笑着说:“你当然住我的宿舍了,郭校长回家住,我住伙房。” “那多不好意思,我住伙……”柯双双一想到伙房里黑乎乎的墙壁和烟熏火燎的味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明月莞尔道:“还是我住吧,毕竟我在这里也呆不久。” 柯双双不好意思地抠着老榆树的树皮,喏喏说:“那好吧,谢谢你了,明老师。” 明月笑了笑,没做声。 “交接完你就要走吗?”柯双双眨巴着圆圆的眼睛问道。 明月想了想,摇头说:“还要再待三个月。” “三个月?!”柯双双讶然叫道。 她以为明月至多在学校待几天,就会迫不及待的回归城市享受便捷时尚的新生活了,可她居然不着急,还说要在这个贫困的小山村再呆上三个月。 柯双双实在是感到纳闷,换做是她,心早就飞了。 明月把洗好的洋瓷碗摞起来,转头,看着一脸惊讶的柯双双,解释说:“我要等关山,他12月初就可以转业了。” 转业? 关山要转业了。 怪不得她不着急离开。 柯双双怔了怔,眼里流露出一丝浅浅的失落,她勉强笑了笑,说:“哦,是这样啊,那恭喜你了,明老师。” 明月神情大方地说:“谢谢。” 柯双双上前抢过明月手里的碗筷,“我去送吧。” “那好,我去宿舍收拾一下东西,搬到伙房。”明月说。 “我帮你。”柯双双说。 “不用了,没多少,你就歇着吧。”明月摆摆手,回宿舍去了。 柯双双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湮没在黑色的门扉里,不由羡慕地叹了口气。 “她可真幸运……” 说完,自觉失言,忙抱着碗跑向伙房。 转信台。 整洁开阔的院子里,几十年树龄的老槐树撑着郁郁葱葱的树冠,遮住头顶还显炽烈的阳光。 靳卫星背着手,看了看关山,拧着浓眉问:“你咋知道没人接你的班?是小莫告诉你的?” 关山目光微闪,说:“这又不难猜。按理说,小董离开转信台后,就该有战友上山接替他的工作,可小董走了这么多天了,一直不见有人来,我就猜,会不会是……会不会是没人愿意来。” 高岗转信台位于秦巴深山,海拔高,工作覆盖范围广,在这里工作意味着偏远和艰苦,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谁会想来深山吃苦。 高岗转信台的岗位虽然小,可担负的责任却很重大,报务兵专业性强,技术要求高,不是哪个兵来了都能胜任的。 即使靳卫星是部队领导,有指派人员到下属部门工作的权力,他也不能单单为了照顾关山,就置部队严肃重要的工作于不顾。 靳卫星咬着腮帮子,转了几个来回,“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到时候,我肯定让你按时转业,绝不会耽搁你去皖州工作!” 关山是军区赫赫有名的功臣,他的转业安置由上级部门全权负责。 也就是说,关山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城市和地方单位工作。之前,征询关山的意见时,关山说他想去皖州安家。 对于关山的决定,他并未感到意外,毕竟皖州是明冠宏工作生活的地方,他和明月到皖州去,一来可以一家团聚,就近照顾,二来,皖州有一所全国著名的高中已经同意接收明月做英语教师,为此,明冠宏还特意给他打来电话,拜托他把关山转业的事情做好。 明冠宏的意思他明白,关山去哪儿,明月就会去哪里安家。如果关山转业后到不了皖州,那明月就…… 最近一段时间,部队工作异常繁重,为了接替关山的事,他没少亲自过问。得知通讯连的几名通讯士官,因两人转业,一人手头有重要工作无法去高岗替换关山时,他忍不住当场拍着桌子,对这位连长吼道,没人去,你这个连长去! 话是气话,可他真是头疼,后悔当年没多安排几个兵跟着关山学技术,如今事到临头,他愣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高岗。 不管怎么样,即使他再作难,也要让关山顺利转业,回到地方安安稳稳的生活。 他心疼关山,打心眼里敬重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亲眼看着关山一步步走到今天,如果因为他的原因耽搁关山转业,进而影响到他未来的婚姻和人生,那他靳卫星,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能! 看到关山还想说什么,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说道:“你不用说了,一切我来安排!” 第二百五十六章 开学风波 明月并不知道关山转业受阻的事,最近几次见面,她察觉到关山的情绪有些低落,两人相处时,总是看着她发愣。她以为关山工作累了,思想上有压力,所以,她得空就研究菜谱,做些补脑强身的饭菜给他送过去。 新学期开学,孩子们返回学校,郭校长也回来了。 在开学典礼上,柯双双正式和高岗小学的师生见面。孩子们看到新来的支教老师,惊讶得不得了,随即却对这位长相可爱的柯老师表现出很强的抵触心理。 但凡是柯双双的课,都不会是平静无波,顺顺利利结束。不管大小,课堂上总要闹腾出一些事情才罢休。 即将离开学校的明月暂代低年级的英语和数学课,三个新入学的孩子,跟着她在伙房里上课。 这天,英语周测。 明月还没把卷子收上来,就听到隔壁教室里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 似乎有人在剧烈地争吵,教师门发出闷响,紧接着,就有人朝伙房这边跑了过来。 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几乎没等明月反应,就有一抹细瘦的身影冲进屋里。 “明老师——” 明月惊讶地看着眼眶通红,一脸哀戚之色的小女孩,问道:“花妞儿?你怎么不上课了?” 花妞儿直勾勾地盯着她,通红的眼睛里瞬间凝结了一层雾气,她嘴唇发颤地问明月:“明老师,你要走了吗?” 明月的心咯噔一沉,神色渐渐变得严肃,她敲敲餐桌,提醒几个低年级的学生继续答题,然后,上前牵起花妞儿的手,把她一直带到门外。 “谁告诉你老师要走了?”明月压低声音,询问花妞儿。 “柯老师说的。她和宋铁刚吵架了,铁刚说她没有你教的好,对我们也不好,连最简单的饭菜也不会做,所以,所以柯老师很生气,就说你要走了,再也不回高岗了,是这样吗?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要走了吗?”花妞儿晃了晃明月的手,仰头,眼睛充满哀伤地望着她。 明月心中一紧,情不自禁蹲下来,握着花妞儿单薄的手臂,看着这个倔强如她的小姑娘,说:“柯老师的确是来接替我的,但我暂时不会走,等天冷了,等关叔叔转业,我们会一起……” 花妞儿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闹得明月措手不及。 教室里原本就乱哄哄的,这下更是炸了窝似的,三两成群的从里面跑了出来。 不大一会儿,她和花妞儿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 “明老师,你别走……” “你别走……” “我们听话,我们好好学习,下次考第一名!” “我不贪嘴儿了,钱省下来都给你,明老师,你别走!” …… 柯双双站在教室门口,神情复杂地看着被孩子们簇拥着的明月。 明月一边安抚着孩子们,一边向她投来充满了歉意的眼神。 柯双双很想哭,从小到大,她还没受过这样的气,尤其是她这个老大人,竟被一群乳臭未干的山里娃欺负得哭鼻子,说出去,真是丢死人。 她强忍着泪水,转身,回宿舍去了。 明月这边好不容易安抚住孩子们,又把他们带回教室上自习,然后才想起伙房里正在考试的三个低龄学生。 到了伙房一看,她不禁噗哧笑了。 三个娃娃,有两个趴在餐桌睡觉,另外一个可能是饿了,正搬着板凳,掀开木锅盖,偷吃铁锅里的卤肉。 看到她进来,那娃娃吓得一哆嗦,卡在灶台上的肚皮一缩,竟从上面掉了下来。 得亏明月离得近,够到他的小胳膊,把他托住,即便这样,那娃娃还是白着一张脸,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明月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哭鼻子可不成。” “老师……我错了。”行,还知道承认错误。 明月挑下毛巾,给他擦去嘴角的肉汁,“下次再想吃肉,就和老师说,老师帮你拿,好吗?” 娃娃眼睛一亮,不相信地问:“你让我吃?” 明月点头,郑重承诺:“当然,你不相信老师吗?” “相信!”娃娃鼓起勇气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老师,你做的肉,比小九哥哥做的还好吃!” 明月莞尔,轻轻弹了他一记脑嘣,提醒说:“这话对老师说说就行了,可别让小九哥哥听见,知道了吗?不然的话,他就不喜欢你了。” 娃娃神情紧张地捂住嘴,用行动表示他绝对不会说。 把孩子们都安置好了,明月走到柯双双的宿舍门口,敲了敲门,“柯老师,我能进去吗?” 过了片刻,里面传出瓮声瓮气的一声回应,“进来吧。” 明月推开门,走进她住了两年的宿舍。 屋里光线昏暗,床上卧着一团影子,因为她的到来,那团影子蠕动了几下,坐了起来。 “躺着吧,我又不是外人。”明月走到床边,挨着柯双双坐下。 柯双双不自然地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扭捏地说:“我答应你的事没能做到,对不起。” 明月曾拜托她不要把明月要离开高岗的事情告诉孩子们,可是刚才她被惹急了,头脑发热,就全说出来了。 明月笑了笑,说:“算了,迟早也要告诉他们。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我还要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大难题。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纠结如何跟他们开口说这件事。好在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慢慢的会接受的。” 柯双双不以为杵,拧着眉头说:“懂事?他们这叫懂事?” 她又不是没带过班,城里那些家境优渥的学生也不像这些山里娃一样顽劣,没有教养。 明月看看她,目光很深地说:“他们很懂事,也很善良。你可能刚来,对他们还不熟悉,等你真正了解他们这些留守儿童的心理,真正融入到他们中去,你就会发现,哦,之前你所有的想法都肤浅的可笑,原来,是你用惯常的思维看待这些山里的孩子,错怪他们了。” 柯双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是这样吗?” 明月笑了,她真诚地说:“我说的全是真话。你若还不信,就听我给你讲讲当初我到高岗时的经历,好吗?” 柯双双迟疑了一瞬,点头,说:“好。” 明月仰起头,感慨地叹了口气,思忖说:“从哪里开始讲好呢?是从川木县遇到关山开始讲起,还是直接跳过这段,讲我和孩子们初次见面发生的趣事呢?” “从遇到关山开始讲!我想听!”柯双双的眼睛里燃起光亮,握着明月的手臂急切地晃了晃。 明月心中微动,脸上却依旧浮现着平和的笑意,点点头,说:“好,那就从川木县讲起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失窃 不知是明月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触动到柯双双,第二天,在大家以为她会撂挑子不干的时候,她居然准点出现在教室,情绪如常地给孩子们上课。 这次,宋铁刚和其他几个‘刺头’学生没再为难新来的柯老师,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听柯双双讲课。 下课后,眼睛晶亮,嘴角带笑的柯双双主动去伙房找明月。 “明老师,你是不是教训宋铁刚他们了?我今天卯足了劲儿想和他们好好较量一下,谁知道他们一个个老实的像是挂在墙上的闷葫芦,屁都挤不出来一个。哈哈,我就猜,是不是你私下里教训他们了。”柯双双问。 明月正在做饭,听到柯双双的话,她回头笑道:“谈不上教训,我就是给他们讲了讲你的故事。你是名牌师范大学的高材生,本应去条件更好的学校支教,可你却主动选择了条件艰苦的高岗小学,就冲这一点,你也应该得到学生们的尊重。山里的孩子大多早熟,他们很聪明,同时也很敏感,特别介意环境的变化给他们的生活造成的不确定性,说白了,就是缺乏安全感。他们暂且不能接受你,主要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和我相处久了,习惯了,猛地换老师,他们思想上接受不了。其实,他们也在暗中观察你,揣摩你,看了你这几天来的表现,知道你不是那种到此一游的老师,他们还是很高兴的。柯老师,你放心,他们都很懂事,不会再去为难你。” 柯双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嗯。” “你去休息吧,饭好了我叫你。”明月说。 “你吃完饭要下山吗?”柯双双问明月。 “下。我去镇上的银行取点钱。”红山镇新设立一家银行网点,还配有自动柜员机,一天24小时都能取到钱。 “你能帮我捎瓶洗发水吗?来的时候,我忘买了。”柯双双说。 “好。”宋华的便民超市刚开业,很多货物不全,她这次下去,也要买洗发水。 柯双双出去片刻,回来把一百块钱放在明月桌上,“谢谢帮忙啊。” 明月笑了笑,“不客气。” 很快打下课铃,明月招呼孩子们吃完午饭,就换了衣服,准备下山。 她半跪在床上,取下挂在墙上的背包,因为要装柯双双的钱,她就拉开拉链,伸进一只手去掏隔层里的钱包。 钱包里装着她全部家当,几张银行卡和一千多元现金。 她拿起柯双双留下的一百块钱往钱包里塞,中途,动作却猛地顿住。 她惊愕地看着只余几张卡的钱包内层,手指不由得抖了抖。 她的钱呢? 打开钱包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有。 翻开背包仔细找了找,还是没有。 怕有遗漏,她甚至把床底下和伙房的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的血直往头顶上窜。 她这是遭贼了吗? 丢的钱不多,可是事情的性质却很严重。 一想到别有用心的贼人潜入学校偷窃财物,甚至威胁到孩子们的安全,她的头皮就感到一阵阵发凉。 攥紧钱包,她白着脸,大步跑出门去。 迎面撞上进来送碗筷的柯双双。 “啊——” “呀——” 两人惊慌闪躲,才不至于酿出更大的乱子。 “我出去一下!”明月匆忙说完,就朝校门方向跑去。 惊魂未定的柯双双吁了口气,纳闷低喃:“出啥事了?” 过了大约半小时,明月拉着关山进了校门。 柯双双正在院子里和郭校长说话,看到他们,她的眼睛赫然一亮,指着前方说:“明老师回来了。” 郭校长回过头,看着额头冒汗的明月和关山,不禁讶然问道:“出啥事了?看你俩急得!” 明月的确着急,她抹了抹额头上汗,喘着气说:“咱们学校遭贼了,我放在钱包里的钱找不到了。” “啥?!”郭校长震惊地叫道。 柯双双的反应更大,惊慌地瞥向四周,抱着双臂,忐忑不安地说:“太可怕了!!” 郭校长拧着眉头,指着伙房,说:“进屋说,别让娃娃们听到。” 几个人前后进了屋,明月指着床上的黑色背包说:“我的钱包平时就放在背包夹层里,你们都知道的,今天我要下山去镇上,拿钱包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现金不见了。” “丢了多少钱?这里都找过了?”郭校长弯下腰,看了看黑乎乎的床下。 “丢了一千多,伙房我找遍了,没有。”明月担忧地摇头,说:“丢钱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贼人对孩子们的安全造成威胁,这才是最要命的。” 贼能不知不觉的潜入学校,偷走明月的财物,就很有可能把罪恶的爪子伸向这些无辜年幼的孩子们。 所以,明月才会第一时间去找关山帮忙。 关山进屋后,先是把门窗都细细检查了一遍,又翻开床铺,对着光秃秃的床板看了半天,最后,把堆放水果蔬菜和奶制品的橱柜那边也仔细检查过后,他摇摇头,对明月他们说:“不是从窗户进来的,屋里的其他东西也没有破坏的痕迹,可以肯定,这个人是从大门进来的。” 大门? 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大摇大摆的从大门进来偷钱。 柯双双本能地朝关山那边挪了挪,揉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惊恐不安地说:“我们报警吧,我害怕……” 关山拧着浓密的眉毛,思忖片刻,忽然朝明月伸出手:“把你的钱包给我看看。” 明月愣了愣,从兜里掏出钱包,递给他,“还要看吗?” 刚才在转信台,她已经把丢钱的钱包给他看过了。 关山打开钱包,从里到外仔细翻找了一遍,然后目光定在那几张插在隔层里的银行卡上。 “这都是你的卡?” “是啊。”明月点头,疑惑不解地看着关山。 “卡里有钱吗?” “有啊。这几张卡是我全部的家当,你知道的呀!”明月拧着眉头说。 关山安慰地看着她,说:“我当然知道,你再检查一下,看卡有没有丢?” 明月接过钱包,数了数,摇头,说:“没有,没有丢。” 关山垂下眼眸,眉头轻拧,英武俊朗的脸上浮上一层思索的神色。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语气肯定地说:“是内鬼。” 第二百五十八章 内鬼 内鬼?!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柯双双不愿意,先嚷嚷起来,“关山,你是怀疑我偷了明老师的钱吗?咱们学校就我和郭校长进过伙房,郭校长德高望重,不是那种人,那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说我……” 年轻女孩儿脸皮薄,又羞又气的,眼睛顿时变得潮红一片。 关山摆摆手,解释说:“不是你,柯老师。” 柯双双愣住。 不是她? 那是…… 她不禁把目光转向郭校长。 郭校长尴尬地笑了笑,刚想解释,却听到关山说:“也不是郭校长。” 这下,换明月沉不住气了,她上前捶了捶关山的胳膊,嗔怪说:“怎么可能是郭校长他们!你发现什么线索了,赶紧说啊,别卖关子了好不好!” 关山拉着她走到床前,指着裸露出来的床板,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原木色的床板上面,赫然印着一前一后两个脚印。 脚印不大,这样看起来,还有些秀气。 明月看向关山,关山弯下腰,用手指捻起脚印上面黏着的一些绿色植物碎屑,搓了搓,放在明月鼻子下面,“你闻闻?这是什么?” 明月凑近一闻,惊讶叫道:“地锦草?” 地锦草是治疗蛇伤的中药,当年她被毒蛇咬伤,一路上就是靠着这种草药祛毒才支撑到镇上。 所以,她对这种草药的气味印象尤其深刻。 关山看着表情渐渐变得僵硬的明月,不禁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先别急,问清楚再说。” 明月神情怔愣地看着他,沉重地说:“好。” 柯双双和郭校长依旧是一头雾水,直到关山去教室把一个学生带到伙房,他们才同时震愕叫道:“花妞儿——” 花妞儿的小脸涨得通红,低垂着眼皮,不敢与屋里的人对视。 明月走上前,握住花妞儿的肩膀,半蹲着,看着花妞儿,“你知道老师找你干什么,对吗?” 花妞儿憋着气,想哭却强忍着点点头,“知道。” “那你能告诉老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吗?老师不是一直教你们,贫穷的人不可怕,被贪欲蒙蔽的人才可怕吗?家里遇到困难,缺钱的话你可以找老师帮忙,但是绝对不能偷拿大人的钱……”很多小孩在童年时期都有过类似的行为,大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购买欲望,而忽略了这种行为的错误性。 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一旦坏事养成习惯,就极难去改正,以至于长大后犯下严重的错误,想弥补都困难。 花妞儿事对她也是一个警醒,看来,她有必要对孩子们加强这方面的教育。 “不是——不是——老师!我没有偷——”花妞儿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看到花妞儿痛哭的样子,明月虽然心疼但还是想藉此好好教育她,“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花妞儿抽泣着拉高外套,露出秋衣上一个针脚拙劣粗大的口袋,她拽断上面的缝线,从里面掏出了一沓钱,递给明月,“老……老师……这是您的钱……我一分也……也没动……” 明月接到手里,困惑的目光却锁在花妞儿的身上,她有些搞不明白花妞儿怎么想的了。 花妞儿怯怯地看向她,哭泣的幅度从压抑变得剧烈,明月的心一颤,紧接着,就听到花妞儿哭道:“老……老师……我以为把你的钱……钱拿走了……你没有钱……就走不了……我想等你……等你留下了……把钱还给你……我缝……缝在衣服里……谁也不许动……我没有……偷……我……不是坏孩子……” 听到真相的明月一下子惊呆了。 什么? 花妞儿怕她离开学校,所以才故意拿走了她的钱! 是她错怪花妞儿了! 明月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把将花妞儿揽进怀里,用力抱着她,哽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老师错怪你了……对不起……老师道歉……老师道歉……” 花妞儿伸出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哭着说:“老师,你别走了,好不好……我舍不得你……别离开我们……” 明月把脸埋进花妞儿稚嫩的肩膀,却无法答应花妞儿…… 内鬼事件来得快去得更快。 等花妞儿被明月安慰着送回教室,留在伙房里的柯双双一脸崇拜地看着关山,激动地夸赞说:“你简直神了!凭着一双脚印就能找到偷钱的孩子……” “不是偷,花妞儿已经解释清楚了。”关山纠正道。 “sorry,口误,口误。”柯双双眼神晶亮地朝关山走近两步,翘起嘴角,笑容甜美地说:“关山,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啊,上天入地,上山下海,如今,你连福尔摩斯的工作都抢了,你可真是……真是牛!” 不好意思说他帅,只好用这个老土的字来形容他的睿智多谋。 关山的眼里掠过一道精光,他看了看与他过分接近的柯双双,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上天入地,上山下海?” 柯双双说的本事,是他在特大时的必修科目。但他已经进山七载,除了有限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他的经历。 柯双双怎么知道? 难道是明月告诉她的? 可明月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人啊,这种事,自己人知道就好,不必要外传。 柯双双的笑容僵了一瞬,她表情不大自然地掠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打哈哈说:“哦,呵呵,我猜的,猜的……关山,上次的事,谢谢你。” 关山怔了怔,“什么事?” 柯双双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忘了?就是我刚上山那次啊,我迷了路在山里遇到你,还问你厕所……厕所……” 关山腾一下涨红脸,摆手说:“这事不要再提了。” 的确不能再提了。 他在转信台附近遇到迷路的柯双双,刚一见面,对方就表情痛苦地问他厕所在哪儿。附近都是山林,去转信台上厕所肯定不合适,去学校估计她等不及,最后,他只能红着脸指着一处植被茂盛的林子,让她进去自行解决。 原来,她感谢她,说的是这件事。 脸色发红的柯双双用她那双圆圆的眼睛,定定地瞅着他,轻声问道:“关山,你一定要转业回城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表舅 这个问题明显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关山轻蹙眉头,避重就轻地说:“大概吧。” 他不可能确切答复柯双双,因为他也为此而烦恼着。 团部派来接替他工作的士官迟迟不到,莫冉青前天给他打来电话,透露说靳卫星最近撞上霉运,老家一个亲戚的孩子玩失踪闹得他几宿睡不着觉,再加上接替关山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他一怒之下又拍了桌子,吓得通讯连长见到团部大楼就绕着走。 无人接替他的工作,意味着什么,不用他去深想,就能猜的到。 晚一年转业,对他影响不大,反而使他能更安心的离开高岗,因为多干这一年,他就可以为部队再带出一名技术过硬的报务兵。 到时候再离开军营,离开美丽如画的高岗,他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寝食难安的牵挂着转信台。 可他怎么向明月说呢? 一句推迟转业说出来容易,可为了等他特意留在高岗的明月听后会是什么感受? 一定会对他失望透顶,说不定还会愤然回城。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他的明月,为了他已经牺牲了很多,他不能再让她伤心流泪了。 柯双双看到神色怔忡的关山,目光越过投向墙角,不说话,也不动,不禁挑了下眉毛,暗自思忖她刚才冒冒失失说的那句话,难道无意中戳到了他的痛处? 她的手指蜷起又展开,反复数次,终于鼓起勇气碰了碰他的胳膊,关切地询问说:“你怎么了?” 关山回过神,不动声色地退开,说:“哦,我得走了。” 说完,不待柯双双有所反应,就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很快,院子里传出关山和明月交谈的声音,柯双双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其中那道磁性悦耳的男低音,想听他说了些什么,可是距离太远,她只听到一些模糊的音节。 明……叔叔……要来高岗…… 明叔叔? 难道是明月的亲戚? 柯双双背靠在墙上,阖上双目,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而又煎熬。 半晌,等屋外的声音淡了,远了,她才猛地睁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上山前新买的手机,拨出一串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表舅,是我,双双。” 对方惊喜大叫,而后又扯着高八度的嗓子训斥她,“喂!柯双双,你的胆儿也忒肥了吧!发条信息你就玩失踪,你知不知道,你爸妈找不到你,快急疯了!” 柯双双吐了下舌头,嘿嘿笑笑,说:“我这不是联系您了吗,再说了,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你个小猴子,没王法了,想干嘛就干嘛,那还得了!告诉舅,你在哪儿呢?”表舅的声音还同记忆中一样,那么的火爆有力,透过电波,几乎要震聋她的耳朵。 柯双双咽了口唾沫,把电话稍微拿远一些,小心翼翼地说:“我告诉您可以,但您得答应我,不许告诉我爸妈。” 表舅咳咳两下,闷声说:“嗯。” 柯双双硬着头皮,说了一串地名。 果然,话音还未落,表舅就吼上了,“啥!你再说一遍,你在哪儿!” “川木县红山镇高岗村高岗小学。” 表舅估计是被她的任性给气到了,半晌不说话,柯双双的心提溜到嗓子眼儿,耳边只听到表舅如同拉风箱似的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气声。 “舅……” 连叫三声。 表舅终于有了反应,不过令柯双双感到意外的是,这次脾气暴躁的表舅没有冲她吼,而是情绪略带无力地说:“双双,你为啥不听话呢。在咱们县的学校教书育人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跑到高岗村去?你知不知道那里很苦,没有公路,来回都要靠走……” “我知道呀,我还知道以前的高岗村没水没电,连学生过河都靠老师背,不过,现在好了,有人给村里修了桥,我刚来支教,就赶上通水通电通网络的好事,还有慈善人士定期为学校捐款助学,除了住宿条件差了点,其他,都挺好。”话匣子一打开,柯双双根本收拾不住。 “舅,我觉得这里挺不错的,虽然学校老师少点,学生少点,可是很有意思,我告诉你,今天我们这儿的明月老师丢钱了,你猜猜,是谁偷走了她的钱?哦,不对,不是偷,是一种手段,一种挽留的手段,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明月老师,他们不想让她走,就有一个女学生悄悄拿走明老师的钱包,想让她留下。唉,得知真相以后,连我都被感动到了,这里的孩子们真是可爱……您不知道……” 表舅终于爆发,“我比你清楚一万倍!柯双双!因为那河上的桥,就是我们部队修的!” 啊? 表舅说啥? 大桥是他们部队修的? 那他的意思,是他来过高岗村了? 柯双双的头有点大,她讨好地笑了笑,说:“您不会来过……来过……” “废话!” 柯双双的表舅就是靳卫星。 他最近一个头三个大,这个自小调皮捣蛋性格有如男孩似的外甥女就让他费尽了心力。 这丫头,学免费师范生也就罢了,毕业后不留在家乡支教,却给父母发了一条短信息让他们不用挂念,偷跑到高岗小学支教来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大桥若晚竣工几天,他指不定就能抓个现行回去向表姐表姐夫交差。 这个臭丫头! 没等他细问她在高岗小学的情况,柯双双却主动说:“舅,你们部队在这儿还有个转信台呢。” “嗯,咋啦?”靳卫星说。 柯双双忽然感到有些别扭,她清了清嗓子,说:“我见到转信台的那位通讯士官了,他叫关山,对吗?” 提起关山,提起转信台,靳卫星的头又开始跳跳着疼起来。 他按着眉心,用力掐着,闷声说:“嗯,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他正在和我们学校的明老师谈恋爱,我听说他今年要转业,和明老师回城发展,是这样吗?”柯双双小心翼翼地问道。 靳卫星在自家人面前,不再绷着掖着情绪。 他默然片刻,重重地叹口气说,“只怕他今年走不成啊。” 第二百六十章 你怎么了 柯双双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压抑着心中激动,急切地问:“为什么走不成?明老师还在学校等着他呢。” 靳卫星拧着眉头,说:“你咋跟小时候一样爱管闲事,人家小情侣的事,跟你有啥关系?” 柯双双委屈地辩解说:“我是心……是可怜关山,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想必是为转业的事发愁。” 靳卫星一听,表情忍耐地用手撸了一下脸,在电话那边训斥表甥女:“你别瞎操心行不行!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啥叫转业!” “谁瞎操心了……”柯双双辩解。 “小祖宗,你给我老实待着,我这就去高岗!” 柯双双眨了眨眼,语气讨好地恳求说:“那您带点好吃的来,我喜欢吃鸭脖,要特辣的那种!越辣越好!” 靳卫星咯嗒一声收线。 他站在办公桌前冷静了一会儿,给家里心急如焚的表姐报了平安后,他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上散落的文具,戴上军帽,走出办公室。 “莫冉青!莫参谋!” 莫冉青从隔壁屋子里小跑出来,看到军装齐整的靳卫星,不禁一愣,他咵一下站定,声音响亮地回答:“到!” “备车,去高岗。” 去高岗? 现在? 莫冉青心里震惊无比,脸上却依旧平淡如水,“是。” 这边关山和明月在山道上散步回转信台。 十月中旬,山里层林尽染,五彩缤纷,美不胜收。金黄色的连翘基地初成规模,为山里的美景增添了一抹亮色。山坡上,不时传来农具与土地碰撞的声响以及农人们热情的交谈声和笑声。 那是一群连翘种植农户正在栽植连翘树苗。 “我听柱子说,今年1公斤连翘能卖到50多块,按亩产120公斤算,一亩连翘的收入每年咋说都小半万。我承包了10亩,你们给我算算,到时候我能赚多少?” “哈哈,照你这样算,你几年就成富裕户了!” “那可不,柱子还说了,他能让咱们种的连翘亩产达到200公斤!” “啥?200公斤,乖乖,那我今年只承包了10亩不就亏了,不行,我得去找柱子问问去,他要真能提高亩产,我就敢再承包十亩!” “我先种十亩试试,要是赚得多,我明年再加码!” “好,我们一起!” …… 一边是农人挥动农具,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另一边是群众在劳动的间隙,热烈谈论着连翘种植业带来的客观经济效益。从他们的谈话和笑声中,不难看出这些村人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柱子说,明年这个时候,将把这片野生连翘林发展到千亩,之后,会拓展到周边乡镇,发展为万亩,甚至规模更大的连翘种植基地,到时候,高岗村的100多名贫困户就能通过连翘种植成功脱贫了。”关山感慨地说。 身边的明月一直很安静,听到他的话,也没做出任何回应,这让他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转过头,看向低头走路的明月,同时,放慢脚步。 她却依旧交换着修长的双腿,机械地向前迈着步子,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落在后面。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她姣好细致的侧颜轮廓,不过,此刻的她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不仅步履沉重,而且眼帘微垂,嘴角轻抿,一看就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略了身边的他。 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件’烦恼,所以,他主动上前牵住她的手,安慰叫道:“明月。” 她像是被他牵手的动作吓了一跳,手明显打了个颤,之后,她惊愕地看了他几秒,僵硬的表情才逐渐恢复正常。 都说恋人间,尤其是热恋的情侣之间存在独特的第六感觉。 这个第六感,其实也就是感知度。越是默契度高的恋人,越是能够通过观察对方的表情动作、说话的声调语气、甚至是肢体接触时的感受,来判断他们之间的情感走向。 关山的观察力和感知力更是胜于常人。刚才明月这轻微的一颤,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化了。 明月根本不是为花妞儿的事烦心,令她心烦意乱的人,恐怕,就是他。 为什么这么肯定。 答案全在她刚才那轻微的一颤,那么明显的颤抖,却是他们恋爱之后绝无仅有的。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握着她的手,可是她手指的温度,却像是大山里瑟瑟的秋风,冰凉得可怕。 他紧张地摸摸她的额头,“你不舒服了吗?手这么凉?” 她勉强笑了笑,长睫垂下来,覆盖住下眼睑,轻声说:“我常年手足不温,天一凉,就是这毛病,不碍事。” 关山还是不放心,反复摸着她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后,才吁了口气,说:“以后还是我带你晨跑吧,像这种阳虚气血不畅的病症需要加强锻炼,你不是会食补吗,上网查查食疗的方子,需要什么我给你买。” 明月苦笑,“真的没事,你别小题大做,搞得我真是病了一样。” 关山把她另一只手也握住,力道适中地搓了搓,然后举在唇边,呵了几口热气。 “好点了吗?待会儿我就给齐大志打电话,让他帮忙买一副女士手套送上来,要最厚实的,以后你出门了就戴上,省得冻着。你不知道,山里的冬天比山下来得早,我刚到高岗那年,就是十月底飘的雪,雪下得真大,一眨眼的功夫路就没了,我被困在山上,后来,找到了咱们避雪的那个山洞,才……呀,明月,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关山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想帮明月擦眼泪。 明月推了他一把,背过身,用力擦了擦眼睛,“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关山回应,她就疾步走了。 关山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明月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他才紧抿着嘴唇,怅然转身。 他还有工作。 只能回头再来找明月,问清楚她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柯双双下午没课,给靳卫星打了电话之后,她就回宿舍休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手机铃声惊醒。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灰蒙蒙的窗户,心想,居然这个点了。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在桌上胡乱划拉了半天,够到手机,懒洋洋地放在耳边,打着哈欠问:“谁啊?” “开门!” 第二百六十一章 延迟退伍 靳卫星看着门里短发蓬乱,眼神讨好的表甥女柯双双,不禁拧着浓眉,指着老榆树说:“我在树底下等你!” 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掉头递过来一个塑料袋。 柯双双先是一愣,后看到袋子上熟悉的广告字,嘴唇一翘,高兴地叫起来:“鸭脖!表舅,我爱死您了!还是您心疼我!” 看着欢欣雀跃如同吃嘴顽童似的的表甥女,靳卫星就差扶额叹息了,他把袋子塞给她,走到老榆树下面,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秋天的老榆树叶子变黄,一片片落在地上,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颜色,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犹如走在厚厚的雪地上一样。 柯双双进屋放下吃的,就抄着手,小跑到靳卫星面前,站定后,勾着头看了看靳卫星的脸色,然后,四下里望了望,疑惑地问:“您进来的时候院儿里没人?” “废话,不然我给你打啥电话!”靳卫星横了她一眼。 奇怪。 这个时间,明月早该在伙房做晚饭了呀,难道她不在学校? 还是说她下午跟关山出去,就再没回来? 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帧静止的画面,柯双双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低下头,踢了踢地上的落叶,半晌没有说话。 靳卫星以为她在沉思反省,耐心等了片刻,把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踩灭,咳嗽了两声,说:“我给你爸妈打电话了,他们要过来看你,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想一想如何向他们交待。” 柯双双慢慢抬起头,眼神迷蒙的看着面前熟悉的亲人,有些不在状态地说:“啊?” “啊什么啊,我说你爹妈要来了!你都想啥呢?心不在焉的!”靳卫星恨不能撬开柯双双的小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怎么想法和反应都跟正常人不一样呢! 柯双双这才回过神,呀的惊叫一声,上前一把缠抱着靳卫星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皱着脸,眼巴巴地恳求说:“表舅,您别让他们来啊,我妈那人,您还不知道吗,她要是来高岗,一看这环境,非把我骂死不可,我妈那唠叨神功,您可比我还清楚呢。表舅,您就再给他们打个电话呗,就说您已经见到我了,我这边一切都好,寒假就回家。求您了,您就给他们说说嘛,以后,我保证都听您的话,好好在山区支教,绝不给您添乱,也绝不给老柯家抹黑……好不好嘛,表舅,您就答应我嘛……” 靳卫星只觉得胳膊都要被她晃散架了,还有头,也跟着变得晕乎乎的,直发胀。 “双双,你不是小姑娘了,该学着懂事了。你对表姐表姐夫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这些年他们容易吗?为了你,他们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苦?可你呢?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伤他们的心。如今,更是自作主张到高岗村来支教,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妈看到你现在生活工作的环境,他们会心疼成什么样子?”靳卫星鲜少像现在一样动情耐心地劝说一个人,以他行伍多年的习惯,素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需要讲这些大道理。 所以,性格火爆的他一直做不来政委和指导员的角色,可如今不同了。 他要劝解的对象是柯双双,是待他如亲子一般从小看顾他长大,并砸锅卖铁送他去当兵的表姐表姐夫的独生爱女。 表姐表姐夫人品正直,朴实,善良,可惜的是在要柯双双之前,他们唯一的爱子因病早夭,表姐一家悲痛欲绝,表姐更是被打击的几近疯魔,后来,一直到表姐四十五岁,才怀上柯双双,所以,这个小丫头片子生下来就成了老柯家的心肝宝贝,那养起来,比城里的孩子不差分毫。从小被父母宠溺长大,柯双双的性格变得刁钻古怪,任性倔强,不仅考大学时自己偷改志愿,大学毕业后又自作主张跑到贫困村来支教。 高岗小学,别人不熟悉,他还不清楚吗。 在这里支教,除了恶劣的生活环境之外,只有繁重到令人窒息的工作量。 看到柯双双眼泛泪光的呆愣模样,靳卫星不禁感慨万千。 别人的事他可以不管,但是柯双双的事,他必须管,而且还要管好。 “你不是免费师范生吗?我查了相关政策,如果是交了违约金,你就不用留在高岗了。这笔钱,舅给你出了,你安心写申请准备回家去吧。”靳卫星说。 柯双双圆圆的眼睛蓦地瞪大,灯泡一样亮亮地盯着靳卫星,嘴唇翕动几下,说:“舅,您是不是疯了!” 违约金数额惊人,她傻了才去掏这个钱。 靳卫星哭笑不得,忍不住蹙眉训斥讲话没大没小的柯双双,“你才是个小疯子呢!” 不疯会跑到这地方来? “我不要钱,您也别干扰我的人生,我既然来了,自然有过来的道理,您不用劝我了,我不会离开高岗的。”柯双双倔强说道。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你想过你爹妈没有,他们……”靳卫星还想劝说,却听到柯双双,挺起胸膛,振振有词说道:“人家明月老师没有亲人吗?人家的亲人怎么没有阻挡明老师留在高岗?像她那样柔弱美丽的人都能在高岗小学坚持两年,我为什么不可以?” 看靳卫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张着嘴,颤了颤,却无法吐声辩驳,她愈发气盛,得理不饶人地说:“还有关山,人家在高岗一待就是七年,他有向您诉过苦,叫过累吗?就连这次转业,人家也是看您的脸色,从不敢向您提任何要求。看您派的人迟迟不到,他甚至……甚至想延迟退伍。” 最后一句话是柯双双顺口瞎编的。 她一路顺着说下来,到了最后,她没忍住,还是加上了自己的愿望和想象。 靳卫星却信以为真,满脸的震惊和愕然,紧蹙眉头,压着不自然的声调,问柯双双:“关山告诉你的?他想延迟退伍?” 柯双双心虚地眨眨眼,含混不清地回应说:“哦。好像说过。” 靳卫星黑着脸默立片刻,正想起脚去转信台找当事人问个清楚,却听到身后传来‘咕咚’一声响。 “谁——” 靳卫星和柯双双吓了一跳,同时望向黑乎乎的伙房。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为了我留下 明月! 那倚靠在门上,面色惨白如纸的人,不是明月,又能是谁! “明……明……明老师……”向来伶牙俐齿的柯双双,舌头却像是突然打了结,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靳卫星直觉要糟,过度心慌加上震愕,他竟和柯双双一样,变成结巴壳子,“小明……明老师……你……你……” 明月秀眉紧蹙,眼眶通红地盯着树下的两人,在靳卫星试图走过来安慰劝解她的时候,她忽然迈开腿向校门跑去。 可她心思混乱,过门槛时腿脚不稳,竟趔趄着差点摔倒。 “小心——” 靳卫星一个健步冲上去,明月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踉踉跄跄地跑了。 “小明老师——”靳卫星心急要追,却被柯双双拖住胳膊,阻止说:“您就别去添乱了!” 靳卫星虎目一瞪,用力甩掉柯双双的手,气恼不已地训斥说:“胡闹!你咋啥话都敢说!” 柯双双委屈撇嘴,“我怎么知道她在伙房嘛。” 要是早知道明月在这里,最后那句话,她是无论如何不敢说的。 想到转信台将要掀起一场风暴,她不禁心虚冒汗,暗暗祈祷她的第六感一定要准。 转信台。 关山拿了一盒桶面,撕开包装,倒上作料,用开水冲了,然后用一份旧报纸压着盖膜,靠着案板发愣。 自打董晓东走后,偌大的转信台只剩他一个人,过去白水煮菜,开水泡面,两人嘻嘻哈哈的也能吃得很香,现在呢,即使村宴最高标准的‘十三花’摆在他面前,对于他来说,也是寡淡无味。 原来,一个人生活的滋味,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若还是孤家寡人,顶多适应几天,便会习惯这种冷清和孤寂的生活,因为除了身上的橄榄绿,他了无牵挂。 可现在,终究是不同了。 他的身边有了一位相爱至深的恋人,这个姑娘是他有生以来遇见的最美好的人,她就像是夜空中皎洁的月亮,每一天、每一次的邂逅,都会带给他无尽的新鲜和甜美的感受。 她就像是一座富饶的宝藏,处处给人惊喜的宝藏,一旦开始挖掘,就再也停不下来。 他对她的爱意,深到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只是一想到有天她可能会选择离开他,离开高岗,他的心就开始冻结,而后,又碎裂成鲜血淋漓的碎片,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说句真心话,他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可爱得太深,太真的两个人,彼此却都不愿对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他目前的情况非常特殊,被形容为到了人生的分岔路口也不为过。 是去是留。 成了他每日发呆的主因。 “啪!” 泡面上的盖膜耐不住高温,发出一声脆响,顶开报纸,弹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去接那半张泛黄的旧报纸。 报纸没有分量,捏在手里像是捏着一片云朵。 他刚准备揉了扔掉,目光却在觑到上面一行黑体标题之后,猛地凝住。 ‘六代夫妻哨接力守护,这个深山哨所故事多!’ 原本只是被标题吸引,看一看这篇报道都写了些什么新鲜内容,可关山看了开头之后,眼睛却像是黏住一样,捧着报纸,一字不落地从头读到尾,又拐回头,仔仔细细地通读一遍后,猛地仰头,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渐渐燃起光亮。 被水泡得发胀的面条,竟也比得上那些美味珍馐。他正有滋有味地吃面条,却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是谁来了。 他放下桶面,嘴角高高扬起,冲着走到门口的影子招呼道:“明月,我在这儿。” 可接下来,当他看到发丝凌乱,眼眶血红的明月时,他那灿烂的笑意忽的凝结在嘴角,愣了愣,他站起来,向明月走过去。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神色异样的明月让关山感到莫名的恐惧,透过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似乎看到了当年逃离宋老蔫魔爪后悲愤欲绝的明月。 他想抱抱她,谁知手刚伸过去就被她一把拍掉! 他惊讶极了,呆呆地看着她,“明月……” 明月扶着门框,支撑着不住发颤的身子,她喘着粗气,拼命压抑着想哭的冲动,看着神色无辜的关山,问他:“你要延迟退伍吗?” 关山愕然愣住。 延迟退伍? 他深黯的眸光闪了闪,敛去嘴角的笑意,专注地凝视她,说:“你听谁说的?” “你就回答我是或不是,不要问我别的!”明月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变得有些尖锐刺耳。 关山攥住垂在裤缝边缘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目光凝重地看着明月说:“是。” “我决定延迟退伍。” 明月的眼睛蓦地瞪大,秀眉紧蹙,泪水迅速溢满眼眶。她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 “你听我解释,明……” 明月用力甩了一下门,避开他的手,转身,向门口狂奔而去。 关山愣了愣,跑着追上去。 “明月,你听我解释!”他在通信塔的下面截住明月,怕她乱跑伤了自己,就从身后紧紧抱着她,不让她动。 明月拼命挣扎,大声哭吼着发泄:“我不听,不听——” 关山表情痛楚地抱着她,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是我食言了。你打我,骂我,怎样惩罚我都行,可是明月,在部队没有找到合适人选接替我的工作之前,我若执意要求退伍,那转信台就要出大事。我是个男人,可我首先是名军人,军人的肩上担着责任,背后扛着使命。我不能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明月,你一向懂事明理,如果可能的话,我恳求你让我留下来。” 耳边传来关山言辞真切的道歉声,可是情绪激动的明月根本连一句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拗不过关山的力气,早就放弃反抗,她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一样僵直着身子流泪,过了半晌,她无力地问他:“要是明年还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你呢?你是不是要在这个转信台呆一辈子?” 关山的心一抖,咬了下腮帮子,鼓起勇气说:“明月,你能不能为了我留在高岗?”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夫妻哨所 当明月听到关山用激动的口吻说出‘夫妻哨所’的构想时,她气怒攻心,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胸口像是堵着一块石头,压得她呼吸困难,两眼发花。 她用尽全力挣脱出关山的怀抱,脚步踉跄地退开几步,激动地拍打着急速起伏的胸口,质问关山:“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你自私的做着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到底算什么?恋人?爱人?还是未来的妻子?这些统统都不是,在你的眼里,我恐怕就是你打发寂寞时光的工具!” “不是这样的,明月,你别这么说……”关山又急又疼地想要辩解,上前想去拉她的手,却被明月躲瘟疫一样躲开。 她眉目冰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同样冰冷地说:“你不用解释了,因为行动就是最好的答案。你的心里除了部队和身上的军装,根本没有我!没有任何人!哦,好像也不对,你的心里肯定没有我,但或许会有别人的位置,那也说不定。” 关山听得一头雾水,尤其明月最后几句话,愣是把他急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啥呢,除了你,我的心里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明月,你别吓我,你说的啥意思,我没听懂……” 明月撇唇冷笑,又退了几步,眼神受伤地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柯双双。” 柯双双? 关山整个人都愣住了。 柯双双怎么了? 他们根本不熟好不好,顶多也就见了不到十面,连话也没多说过,明月怎么会误会他们? 看到关山沉吟不语,明月的心就像是被针刺了之后又被灌满了辣椒水,刺激得她几乎要失控大吼。 可她生来不是那种耍泼撒赖的女人,她做不到这种时候,还像个拈酸吃醋的俗气女人一样,同情敌争个高下。 她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尊,决不允许她做出那种自毁身价的举动。 所以,她神情倔强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眼泪,冷冷瞥向他说:“你和柯老师的谈话我听到了。也正是从你们的交谈的内容里,我已经看出来你不想退伍,不想跟我回城。而且,你对她的态度也很特别,你甚至愿意和她讨论你未来的计划和安排,却不肯向我,向你口中深爱着的恋人,说一句,哪怕是一个关于这方面的字。关山,你说你,让我怎么想?我不是傻子,我有耳朵可以听,有眼睛可以看,有手可以去感知和触摸,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是不一样的。” 连延迟退伍这么重要的决定都只告诉柯双双却不肯告诉她,那她还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如山,用情专一,永不会说谎的男人。 关山紧蹙眉头,回忆着和柯双双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想到一些细节他的确处理的不好,不够明朗,他不禁心慌胸闷,焦急辩解说:“你误会了,我和她一点也不熟悉,而且我没有做过任何逾越礼数界限的事情,我和她交谈,是她经常会问我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碍于情面,我每次都尽量多说一些。可是明月,你要相信我,我对她根本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只是把她当成老师,你们学校的老师而已,再无其他多余的想法。不信,我们可以去找柯老师求证,看我有没有说一句谎话。” 明月别开脸,眼睛通红地说:“可你还是选择最后一个告诉我,不是吗?” 关山愣住。 他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他要延迟退伍的事,包括靳卫星也不知道,怎么到了明月这里就变成最后一个了? 还有,到底是谁告诉明月,他要延迟退伍的? “不管你信不信,在你之前,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延迟退伍这件事。我原本打算慢慢做你的思想工作,等做通了,再告诉你不迟。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不怕和那个告诉你的人当面对质。”关山神色坦荡地解释说。 不是? 那柯双双怎么敢对靳卫星撒谎? 她就不怕关山去找她吗? 还是说,她已经强大到能够看穿关山的情绪变化和心理活动,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做,所以,才会理直气壮地向靳卫星撒谎。 细极思恐,一想到柯双双总是黏在关山身上的暧昧眼神,还有她提起关山时柯双双眼睛里的亮光,她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柯双双太可怕了。 难道她并非如同情窦初开的女子那样对军人出身的关山盲目崇拜,而是,而是对他情根深种,熟悉至极…… 不然的话,她如何能如此精准的揣摩出关山的心思,甚至不怕关山追究她的过失。 对关山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深刻的了解,她怎敢有如此强大的自信。 明月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心乱。 明月伸出手臂,阻止他靠近,“你别跟来,我想自己走一走。” 说完,她神情落寞地转过身,步履缓慢地向黑暗的山道走去。 关山目光痛楚地盯着她的背影,等了几秒钟,他悄悄地跟了上去。 明月没有回学校,而是绕道登上了断崖。 坐在那棵挺拔如初的青松树下,她环着双膝,眼神迷惘地望着山下的村落,思考着人生里一个又一个难解的谜题。 不远处,关山立在树丛里,眼神痛楚地凝望着明月单薄的背影。 她一定是又急又怒地跑出来,连件厚实的外套也没穿,初冬的寒夜,山顶的温度低的惊人,她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羊毛衫,此刻早就被寒风吹透了。 可她却纹丝不动,静静地坐在那里,像尊活化石一样,任由刺骨的山风吹起她的长发。 今夜,高岗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冲破乌云的遮盖,闪着几点寒光。 关山心疼如绞,几次想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把她护在怀里,帮她抵御山顶的冷风,可是每次抬脚的同时,耳边都会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不住地提醒他,“别去打扰她,别去扰乱她的心绪。” 他的内心激烈交战,矛盾到了极点。 他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是对的? 是抛下信仰和责任毅然退伍,随她回城,还是坚守着军人的使命,守住这平凡却又不平凡的岗位。 他的心里没有答案。 内心在这两种极端中煎熬,徘徊,不住的迟疑,徘徊…… 第二百六十四章 柯双双的秘密 明月病了,重感冒。 她在伙房阴冷的环境下蜷缩了一宿,第二天,仍然挣扎着起来做早饭。 她用电饭煲熬了半锅大米粥,实在没力气炒菜就拌了个凉菜,又切了一根火腿肠,淋了点香油,放在餐桌上。 出门去洗漱,却和过来吃饭的柯双双撞个正着。 她们对视一眼,明月从柯双双的眼里看到一丝惊讶和慌乱。 “饭好了,你先吃吧。”明月向旁边让了让,示意柯双双可以进去了。 柯双双的目光掠过她,匆忙走进屋里。 明月站在水池边,身子先晃了晃。 水泥台上放着柯双双的圆镜子,她洗脸时喜欢照镜子,可能是洗漱完忘了收起,明月拿起镜子,想帮她收了,却无意中从镜子里看到一个陌生憔悴的人影。 这是她? 镜子里的人顶着一张蜡黄苍白的脸,双目凹陷,眼皮肿胀发涩,眼白赤红,她的嘴唇发青,此刻正微微张开,似乎不敢相信里面的人影就是她。 半晌,她放下镜子,弯下腰,鞠起一捧沁凉的清水盖在脸上。 冷热交替的刺激令她浑身剧颤,可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让她暂时忘了心里的伤痛。 她连续鞠了几捧清水之后,嫌不够过瘾,竟直接把脸沉在水里,过了许久,她忽然从水盆里起身,趴在水池边缘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被水呛到了。 “咳咳……咳咳咳……” 冰冷的水珠不停地从她的额头和脸上落下来,掉在她的毛衣上,地上。 她剧烈地喘息着,慢慢平复下来。 刚想去水池上方的绳子上拿毛巾擦脸,不防却被人抢了先。 她愕然回眸,却看到和她一样眼窝凹陷,眼底青黑的关山,正神色痛惜地给她递毛巾。 明月的太阳穴顿时开始发胀,和折磨了她一晚的拆骨剥皮似的的疼痛一起,开始跳蹦着发疼。 她垂下眼帘,脚向后面挪了挪,又抬起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水珠和眼底泛起的潮意。 “我还不想见你,你走吧。” 说完,她就挺着单薄的胸膛,扬着修长的脖颈,回屋去了。 院子里的关山,手里依旧拿着毛巾呆呆地站着。 半晌,他的眼底积聚的痛楚快要溢出来的时候,他深吸了口气,目光痛楚怜惜地看了看黑洞洞伙房大门,转身,将手里的毛巾边缘对齐,端正挂好,才不舍地离开学校。 明月回到伙房就坐在床边发呆。 正在喝粥的柯双双一边用眼睛偷瞄她,一边关注着院子里的人影。 一直到外面的迷彩绿消失不见,柯双双放下碗筷,转过身,面向明月坐着,强自镇定地主动开口问道:“你和关山吵架了?” 明月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落在柯双双的脸上,只是这一瞬间的对视,就让柯双双的心颤了几颤,虚的不行。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明月。 从来没有。 哪怕是两人初见,还是陌生的两个人,互相对视的时候,明月没不曾用这种几乎能洞悉对方的一切秘密的犀利冷漠的目光看她。 莫名的,柯双双的脸就红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紧张得咽了口唾沫,想着接下来怎么说,谁知没等她开口,却看到明月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柯双双本就显得圆大的眼睛,此刻瞪大成了o型,在明月靠近她,并弯腰抬手的瞬间,她甚至心虚地眯了眼睛。 明月的手指修长而又漂亮,滑过半空犹自带着一片白光,最后,停在被柯双双弄乱的餐桌上。 她竟然在收拾碗筷,而非柯双双想象的那样,要教训她。 柯双双再次吞了口唾沫,她瞅着明月苍白憔悴的侧颜,结结巴巴地说:“明……明老师,我是不是不该问你这么私密的事情。你……你要是不高兴,我以后……以后不问就是了。” 明月把碗筷和餐盘摞好,她转过头,盯着神情忐忑的柯双双看了几秒钟,忽然,坐在桌子边缘,开口说:“我在你面前还有什么秘密?你不是全都知道吗?还有关山,你不也熟悉得底儿掉吗?难道我和关山吵架,不是你预料之中的事?还是说,你打着到高岗支教的幌子,却另有所图?” 柯双双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 她没想到明月犀利起来,竟让伶牙俐齿的她一点也接不过话去。 她咬着嘴唇,心虚地抬起眼,瞅了瞅面无表情的明月,看到明月也在看她,她倏然耷拉下眼皮,不敢与明月对视。 许是明月表现出强势迫人的一面让她有些晕懵,她低着头,做了一阵很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才慢慢抬起头,看着明月,苦笑着说:“我对你实话吧。正如你猜测的一样,我到高岗来,不单纯是为了支教履约。我……我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为了关山。” 明月目光轻闪,心里掠过一道尖锐的痛楚。 她还是承认了。 她的的确确是为了关山而来的。 柯双双,你的背后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万事开头难,既然最难的开头已经说出来了,柯双双破罐破摔,干脆把她隐藏多年的心事一股脑地向明月倒了出来。 “我在上山之前,并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如果知道的话,我想,我还是会来的。”柯双双观察着明月的表情,发现她并未生气,而是沉默盯着地上发呆,她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说:“我是去我表舅的部队,哦,我表舅是谁,不用再介绍了吧。我十三岁那年陪我妈去看我表舅的时候,在军营里,遇见当时还是特种兵的关山,他来表舅的部队搞特训,有一天,我在操场上玩,不小心被玻璃扎到,血流不止,是他救了我。可能他已经记不得那个恐惧大哭的小女孩了,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他穿着迷彩绿,黧黑英俊的脸上流淌着汗珠,却柔声劝慰我并教我对伤口吹气,就不会疼的模样。真的,我是说真的,我对他真的是一见钟情。当然了,十三岁的我不可能做出现在被他们认为是倔强任性的举动,也不可能向他告白。那一年的暑假,我几乎天天躲在操场上,偷看他和战友们训练。后来,表舅告诉我,他叫关山,是军区的特战尖兵,是他和老战友最欣赏敬佩的一个兵。” 第二百六十五章 病倒 柯双双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整个人陷入到回忆当中,她望着挂在墙壁上的一件迷彩服,神情迷蒙地说:“遇见他以前,我觉得军人就是电视上喊打喊杀,不懂浪漫,不懂温柔的铁人,可自从遇见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军人,尤其是一名特种部队的军人也可以这样的阳刚帅气,多情善良。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充满了热情的活力和感染力,即使再冰冷的人,只要靠近他,也会被他炽热的温度融化。我被他独特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从操场那一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忘不了他的模样。后来,我从表舅口中得知他伤退到他的部队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通信兵时,除了心疼和震惊,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许和憧憬。我因为他选择了免费师范生,又因为他选择了高岗。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表舅口中苦行僧一样无欲无求的通讯士官,却在我到高岗之前,和你相恋了……” 柯双双眼神痛苦地低下头去,怅然说:“我还是晚了一步。缘分这种事,晚一秒,也是阴差阳错,结局迥异。可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肯轻易向人认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所以,上山之初,我故意装作迷路之人到转信台附近接近关山,又在得知你们的恋人关系后,不甘心失败,想尽一切办法挑唆破坏你们的感情。明老师,你听了这些,是不是已经恨死我了?” 柯双双抬头看着明月,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情绪非常复杂。 明月却一反常态的冷静,脸色和早晨在门口撞见时一样的苍白,仔细看,却能看到她脸颊边缘冒出的潮红血色。 柯双双忐忑不安地等了片刻,听到明月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原来是这样。” 明月按着餐桌缓缓起身,柯双双意外至极地盯着明月,口中喃喃说:“你不打我吗?你难道不恨我吗?” 电视剧里演的,一般剧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不是女主角都会气愤不已地甩小三一巴掌吗? 怎么明月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根本对她刚才的说辞无动于衷。 明月端碗的手指滑了一下,又很快稳住,她抬起清幽暗沉的眼睛,看着柯双双说:“为什么要恨你?你又是关山的谁?在他眼中,你不过是高岗小学的一位支教老师,如果不是同在高岗,而我又在学校任教,你们恐怕连朋友都不是。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同一个与我,与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人生气?” 说完,不去看对面过度震愕的柯双双,转身,准备端着碗筷去院子里洗涮。 谁知柯双双却抢上前,一边用手去拉拽明月的胳膊,一边提高音量质问明月:“你根本不懂关山的心里在想什么,他最想要的生活又是什么!你知道吗?他把身上的军装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愿意离开熟悉得如同家一样的军营。你呢,除了给他施压,催促他之外,有真正为他想过吗?!有吗?” 明月像是随风掉落的榆树叶似的,被她拉拽的前后摇晃。 柯双双心思急切,手劲儿失衡,用力一扯,只见明月踉跄了一下,手里抱着的餐具下雪一样,掉在地上。 随着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过,伙房里静得如同坟墓一样,落针可闻。 明月痛苦地蹙起眉心,伸出左臂,拂开呆若木鸡的柯双双,然后蹲下身子,用手捡拾着满地碎片。 柯双双情知自己闯下大祸,于是,也跟着蹲下去,想帮着明月收拾。 谁知,却听到明月隐忍而又冰冷的声音,拒绝她,“你出去,好吗?算我求你了,别在这里添乱了,好吗?” 柯双双愣了愣,咬着嘴唇站了起来,她看着面泛潮红的明月,犹豫着问:“你……你是不是病了?” 刚才不小心碰到明月的手,冰得骇人,反观她潮红泛青的面色和轻轻摇晃就体力不支的情况,她猜测明月很可能是病了。 “没有。你出去吧,孩子们很快就要来了。”明月低头专心清理垃圾。 柯双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对明月说:“你要真的难受,今天的课,我帮你……” “不用了,我上得了。”明月头也不抬地拒绝她。 柯双双无趣地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待柯双双走远,明月却眼前一黑,噗通一下倒坐在地上。 她的手紧按着胸口,用力压了几下,忽然仰起头,心灰意冷地呢喃说:“明月啊明月,你自诩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可事实呢,你对他的了解,还及不上一个外人……” 第一节是柯双双的课,她抱着教案特意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走过伙房的时候,她看到明月已经在给三个低年级的孩子上课了。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明月的侧颜轮廓沉静而又美好,她拿起书本,神情专注耐心地向学生们讲解课文时,柯双双竟觉得莫名的感动。 她以为发着高烧的明月不会给学生上课,谁知她不仅坚持做到不缺课,而且和平常一样耐心细致。 在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精神萎靡的征兆,走上讲台,走进课堂,她就像是身披战衣的勇士一样,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和热情。 这才是教书育人者应该有的姿态和面貌。 在这点上,柯双双自愧弗如,惭愧不已。 上午十点多,柯双双正在领着孩子们朗读英语单词,却听到隔壁响起一连串的惊叫声。 “明老师——明老师——” 柯双双面色一变,扔下书本,就向隔壁伙房跑去。 一进屋,她的腿就软得打了个趔趄。 三个孩子慌作一团,围着倒地不起的明月,试图唤醒她。 看到柯双双,他们抹着眼泪,大声哭叫道:“救救明老师!柯老师,救救明老师!” 柯双双慌的不行,她强自镇定,上前探了探明月的鼻息。 触手一片火烫,她颤抖着嘴唇,问几个刚刚入学的孩子,“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的问话。 就在她急得六神无主,心盲意乱的时候,院子外面忽然传来男人的叫声,“明月姐!” 第二百六十六章 自愧弗如 外面的人是孙家柱。 作为连翘科研中心的负责人,他不分昼夜的在中心和连翘林里忙活,确保连翘苗的存活率,今天好不容易得空回家换身衣服,却被他妈,也就是宋华抓了壮丁,让他给学校送些蒸好的馍馍。 谁知到学校,刚喊了一声,就被伙房里面冲出来的几个孩子抱住了,“叔叔,叔叔,救救明老师!” 他赶紧跑进伙房,和柯双双一起把明月安置在床上。 他摸了摸明月滚烫的额头,神色焦急的对身边面生的年轻姑娘说:“她昏迷多久了?” 柯双双心神不宁地看着眼前胡子拉碴,眼窝青黑的年轻男人,愣了一下,颤声回答说:“有三四分钟。” 听到学生求救到他冲进来,也就这么长时间。 孙家柱紧蹙眉头,四下里望了望,指着屋里的脸盆架,对柯双双说:“麻烦你倒盆冷水过来,哦,丫丫,你去教室把花妞儿喊来!” 小名叫丫丫的学生跑了出去,柯双双也从院子里接了一盆冷水端了进来。 花妞儿随后进来,看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明月,她先是愣了愣,随即,眼里就蓄满了泪水。 不等孙家柱叫她,她就扑上前去,一边抓着明月的腕子给她号脉,一边用指尖用力掐按着鼻唇之间的人中穴,并趴在明月的耳边大声呼叫:“明老师——明老师——你醒醒!” 就这样反复数次之后,原本脸色煞白,双目紧阖的明月慢慢恢复意识。 “嗯……” 明月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烘烤,快要焦皮烂肉的时候,又被浸入零下五十度的水里冻得骨髓都凝结成冰。 冰与火,像两只凶猛的野兽在她的体内猖狂作乱,她微微睁开眼,火烫的喉咙里逸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明老师,明老师!” 明月从眼睛的缝隙里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她艰难地张开嘴,“花……花……” 花妞儿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一滴一滴,透着一丝清凉。 她心急如焚,想告诉孩子,她没事,就是感冒了,可张开嘴,火辣辣的喉咙里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老师你别说话,我马上救你!”花妞儿用手背擦擦眼睛,认真帮明月诊起脉象。 孙家柱用毛巾湿了冷水,压在明月的额头上,低声安慰说:“姐,你别急,没事啊,没事。” 在隔壁上课的孩子们纷纷涌进伙房,他们一个个双目通红,担忧地看着明月。 不知是谁起了头,不大一会儿功夫,伙房里就响起一片抽泣声。 从他们的眼神和表现,不难看出他们对明月的爱戴和依恋,完全是有感而发,毫无虚假做作的成分。 而默默立在墙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柯双双,内心却是莫可名状的复杂。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嫉妒。 嫉妒明月如此的得人心。 不仅孩子们一个个以她为中心,喜欢她,依恋她,就连陌生的村民也对她照顾有加,关怀备至。 她来高岗近两个月了,却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就连她心心念念的关山,也只是把她当做一名普通的支教老师而已。 忽然间,觉得有些心酸,有些心灰意冷。 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产生了质疑。 她,来高岗,做错了吗? 柯双双耷拉着脑袋,小步挪着,来到院子里。 山风飒飒,地上落了薄薄一层金黄色的榆树叶子,衬着学校破败的校舍,更加增添了冬季萧瑟冷清的气氛。 柯双双哭了。 她摸到脸上湿湿的泪痕,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哭了。 为什么哭。 其中的原因很多。 有触情伤情的失落和遗憾,也有对明月的歉疚和嫉妒,更多的,是她对初恋破灭的伤感和委屈。 她觉得表舅骂的对。 她就是一个糊涂天真的傻姑娘。 以为全世界都会围着她转,其实呢,她谁也比不过,谁也不在乎她! 她可真傻。 她傻到以为只要把明月气走了,关山就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可经过今天的交锋,她才赫然明白,就算明月和关山未来不能在一起,她也不会有任何机会。 因为关山的眼里,心里,只有明月一个人,她今早在门背后偷看他们谈话的时候,看到关山那炽热专注的眼神,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甘心失败,所以,才会用言语挑衅明月,却没想到,明月会被她刺激得病倒…… 这下,明月一定恨死她了,连带着,喜欢她的那些人也会恨她,一想到关山以后会用看仇人似的目光瞅着她,她就难过的泪不能抑。 不敢大声哭,就抽着双肩,小声低泣。 “你咋还在哭?明月姐没事了……” 从侧方递过来一方手帕,灰白格子的粗布,边角绣着一朵黄色的小花。 柯双双吓了一跳,噎了一下,打着泪嗝儿瞅向身侧忽然冒出来的年轻男人。 是他? 刚才管明月叫姐的男人。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谢谢。” 这个男人的手帕上有一股清淡的苦味,闻起来并不让人讨厌。 “你就是新来的支教老师?” “嗯,我叫柯双双,你呢,你是明老师的……弟弟?”柯双双问。 孙家柱挠挠长长老不及修剪的头发,解释说:“哦,我继父是郭校长,明月是他的干女儿,所以,我就成了她弟弟。” 柯双双恍然,指着他说:“你就是……柱子?” 原来他就是孙家柱,宋华婶的儿子,村里赫赫有名的连翘种植技术员。 孙家柱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涌起一层红晕,他看了看长相甜美的柯双双,说:“嗯,我叫孙家柱。” “你好。”柯双双主动伸出手,孙家柱愣了两秒,回握住她。 柯双双说:“明老师他们经常提起你,说你求学不忘乡亲,毕业后放弃优渥工作主动回高岗创业,带领乡亲们致富,你可真了不起!” 她是真心敬佩这种有真才实学,并学以致用的年轻人。 不论是孙家柱,还是明月,他们的身上,都似乎藏着一种激励人奋进的力量。 反观她自己,来到高岗两月,除了玩心眼,斗气,争高低之外,好像什么正事也没做过。 她惭愧地低下去头,喃喃说:“我比不上你们……” “谁说的!能来高岗开创事业的年轻人,都是好样的!柯老师,你教课很棒啊,我在连翘林里干活的时候,经常能听到学生家长夸你呢!”孙家柱说道。 夸她? 柯双双愣了愣,眼睛里却渐渐燃起光亮,“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我不会骗人。”孙家柱腼腆地微笑,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惊叫一声,说:“我得去找花奶奶来,先走了啊。” 孙家柱转身想走,却听柯双双叫他,“柱子,我跟你一起去。” 孙家柱愕然顿步,回头看看柯双双,点点头,“好。” 第二百六十七章 没资格 花奶奶过来看望明月,给她带了三天的草药,并叮嘱她卧床休息,千万不能劳累,不能思虑过重。 郭校长闻知明月病了,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看到病中憔悴不堪的明月,他不禁自责懊悔不已。 拉着明月的手,他几乎落下泪来,“咋就成这个样子了?病得这么重,让我咋向你爸爸交待!” 是他对不住明月,最近对她的关心少了,对学校也不尽心,所以,才把她累病了。 早知如此,他就该催着她回城。 至少,待在明冠宏的身边,她说什么也不会劳累到病倒。 都怪他。 怪他。 明月的嘴角上扬,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声音低弱地宽慰郭校长:“和您没关系……是我自己不注意……您别自责……和我婶儿好好的……好好的。” 这孩子! 都啥时候了,还想着他和宋华。 郭校长偏过头,擦了擦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拍了拍明月的手背,问在灶台边忙碌的花妞儿。 “妞儿,药熬好了没?” 花妞儿转身,用力点头,“好了。” 郭校长亲自喂明月喝了药,并看她沉沉睡去,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门去。 谁知还没走过院子正中,一道山一样的黑影就冲进校门。 郭校长看清来人,不禁愕然叫道:“关山!” 关山的额头布满汗珠,身上斜跨的工具箱也歪到腰后,看样子,像是巡线途中得知消息,一路狂奔过来的。 见到郭校长,关山像是流浪的孩子找到家人一样,张着嘴,颤了几颤,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痛楚。 看到关山如此表情,郭校长的心打了个咯噔,他走上前,扶着关山的胳膊,安抚他:“月月是重感冒,吃了花奶奶的中药已经睡下,你别担心了。” 而后,因为离得近,郭校长清楚的看到关山那骇人的黑眼窝子和眼底赤红的血丝。 他不禁心疼问道:“咋啦?又熬夜工作了?” 转信台工作性质特殊,加班是常事,以前董晓东在,两人替换着不至于太累,如今小董走了,偌大的转信台只剩他一个人,所有的工作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他不仅没时间到学校给娃娃们上体育课,就连和明月谈恋爱,也没时间。 一想到这些,郭校长就开始心疼这个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大个军人。 “没事。”关山摇摇头,声音低沉地说。 郭校长叹了口气,拍拍关山肩膀上灰土,说:“幸好你就要退伍了,再坚持几天,就带着月月回城吧。” 关山表情一凝,身子登时僵成一根木棍,他的眼里再次溢出痛楚,看着慈祥如父的郭校长,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我……我可能要延迟退伍了。” “啥?!”郭校长双目圆睁,表情惊讶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听到了什么。 延迟退伍! 关山说他要延迟退伍! 那明月怎么办? 皖州的学校已经同意接收她了! 关山咬了下干裂破皮的嘴唇,低声说:“还不止这些,我想让明月和我留在转信台,成立‘夫妻哨所’,这样一来,首长就不会为了找不到接替我的人而烦恼了,我的战友们,也可以在本职岗位上安心工作。” 这次,郭校长的身子晃了晃,他的手压紧关山的肩膀,声音焦灼地问:“你跟月月说了?这些你的想法,都跟月月说了?” 关山神色沉重地点头,“说了。” 郭校长几乎用掐的,指尖深陷在关山的衣服里,低声训斥说:“关山,你这次糊涂啊!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不能按时退伍,月月在皖州的工作怎么办?她那么努力才争取到的机会,难道要因为你而舍弃掉吗?还有那啥‘夫妻哨所’,你咋想的?还想让月月跟你去转信台扎根不成!” 看关山愧疚痛苦的眼神,郭校长又气又急地问:“她是因为你才病倒的,对吗?” “嗯。我对不起她。”关山说。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看,你还没咋样呢,明月就承受不住打击病得这么重,你要是真……真留在高岗,那你们,你们岂不是要……” 分开。 郭校长忍了忍,没说出最残忍的两个字。 关山何尝没想过这个结果呢。 从开始做决定,到现在为之,他没有一刻不在想这个他根本接受不了的结局。 他不敢想失去明月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知道,如果明月一旦下定决心,选择和他分手,那么,他的情感世界就从那一刻起被封闭起来。 他不会再恋爱,不会结婚。 他会守在这大山里,直到干满年限,光荣退伍。 他在书上看过一句话。 军人的肩膀,就是个平衡的支点,一边担的是和平与幸福,一边担的是牺牲与奉献。 如果用他个人的牺牲与奉献换来部队的安宁,老百姓的安宁,换来恋人美好的前程和幸福的生活,那他情愿做这个‘负心人’。 他现在最愧疚的,莫过于不能减轻明月的痛楚,看着她用过激的方式折磨她自己,看着她病倒却无能为力,他真是恨死了自己,甚至想着要不要负荆请罪,让明月狠狠抽他一顿,发泄胸中的闷气。 只要她不再折磨她自己,无论她想对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发白地喃喃说:“郭校长,我是不是要失去她了?” “对!你没资格拥有她!” 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一道挺拔魁梧的身影大步走进院子。 郭校长和关山面色一白,同时望向身后。 “老明——” “明叔叔——” 来人正是明冠宏。 一路爬山上来,额头上的汗珠还没落。 他一边挽着袖子,一边指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关山,紧蹙浓眉,训斥道:“少叫我叔叔!” 敢欺负他闺女的人,就是他的仇人。 他故意无视有话想说却不敢说的关山,重重的咳了一声,缓了缓脸色,问郭校长:“月月呢?在伙房?” 郭校长赶紧说:“在呢,刚吃了药,睡下了。老明,你进去看看她吧。” 明冠宏背着手,撩起眼皮,目光锐利地掠过那个穿着迷彩服的傻大个,隐忍地蹙了蹙眉头,进屋去了。 郭校长走到关山面前,提醒他:“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过来。” 关山没动。 郭校长还想再劝,却看到已经走进伙房里的明冠宏忽然冒出头来,冲着关山低声喝道:“喂!你回去收拾一下床铺,我晚上要住过去!” 关山愣住。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冠宏的容长大脸,过了片刻,被郭校长猛撞了一下,才蓦地回过神来。 他习惯性做了个靠腿立正的姿势,大声回道:“是!” 第二百六十八章 新疆炒拉条 明月从冗长杂乱的梦境中醒来,已是深夜时分。 床头的台灯亮着,亮度被调到最低,屋里有人在轻声交谈,声音太小,她竟听不真切。 窗外起风了,凌冽的山风敲打着窗棂,老榆树发出簌簌的响声,她在想,地上一定铺满了金黄的落叶。 这一觉,把她身体里的力气全都带走了,骨头缝倒是不疼了,可就是没力气抬头看看屋子里都有些什么人。 “嗯……”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呼叫般的提醒,让安静的伙房顿时变得紧张热闹起来。 “咣——”凳子倒了。 “嚓——”茶缸被打翻。 “咚——”这个,应该是有人不小心将膝盖撞在她睡的床板上。 不等她把眼睛完全睁开,就看到一张浓眉大眼的长脸杵在她的上方。 距离她的脸只有几寸远,吓得明月杏目圆睁,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 “月月,你醒啦?哪儿还不舒服,头还疼吗?还发烧吗?”一连串的问题犹如机关枪的子弹似的冲着明月一股脑轰了过去,明月饶是比刚才觉得舒服了些,也被明冠宏这通‘炮火’又给折腾得难受了。 可当她的额头被一个粗糙的手掌覆盖住,一股暖意从她的头顶迅速蔓延至身体的四肢百骸时,她的眼睛却情不自禁的变得通红潮湿,心里也有波涛在不住翻涌,她的喉咙里发涩发干,微颤着张开嘴,眼角却先一步滚落泪珠。 明冠宏看着那几滴晶莹的泪水没入枕巾,转瞬消失不见,他的心就跟被刀剜了似的,疼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混小子! 瞧把他宝贝闺女给欺负成什么样了! 你可好好等着吧,看他待会儿怎么收拾他! 明冠宏坐上床沿儿,低下头,用食指里侧不刮皮肤的部分轻轻擦去明月的眼泪。 他从来不会柔声去劝慰人,可这次,为了病中的女儿,他破例了。 “月月,你受的委屈,爸爸都知道了。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爸爸都无条件支持你。没有他,你还有爸爸,有家,有你刘阿姨,你的身后还有很多亲人在支持你,你一点也不孤单,知道吗?”明冠宏柔声劝慰说。 不说还好,说了这些话,明月的眼泪却变得愈发汹涌,她闭上眼睛,压抑地抽泣流泪,明冠宏的心疼如刀绞,却只能抚摸着明月被泪水打湿的头发,红着眼圈无声地陪着她。 最后还是郭校长看不下去,上前劝说:“月月,你不能过度伤神,不然的话,病情又会反复。花奶奶的话你得听啊。好娃,不哭了啊。” 明月抽噎着放轻声音,抬起手背遮着眼睛,喃喃说:“几……几点了。” 郭校长看看表,“十一点多了。你是不是感觉到饿了,想吃啥,我给你做。” 明月轻轻摇头,用空出那只手指了指床边的明冠宏,哽咽说:“我想吃炒拉条,您给我做。” 炒拉条? 明冠宏看了看一脸愕然的郭校长,黝黑的眼睛里像是丢进根火柴,忽然爆出光亮。 他激动欠身,拍拍明月的肩膀,迭声说:“爸爸……去……这就去做……你等着啊……爸这就去做拉条子。” 郭校长摇摇头,忍俊不已,“要不要我帮忙?” 明冠宏大手一挥,“不用,那可是我最拿手的!” 他在新疆部队待了大半辈子,那边的特色面食堪称一绝,他喜欢吃面,所以就跟着当地人学了一手。 新疆炒拉条,讲究的是和面饧面,要用高筋面粉,用配比严格的盐水和成面团,再反复揉搓饧面,直至面团和好,把面切成长条面块,并用手搓成圆圆的粗面条,每条粗面上抹上食用油盘放在一个容器中,饧过之后才可以拉面。 明冠宏挽起袖子干的热火朝天之际,郭校长帮明冠宏准备好洋葱、西红柿、青红椒和肉末等食材后,去外面上厕所。 谁知刚一出门,却看到院子里杵着一道黑影。 定睛一看,他不禁惊讶叫道:“关山!” 这傻娃不知啥时候就站在院子里,可能怕打扰到明月,他就一直在外面吹着冷风,没有发出声音。 关山看到郭校长,无奈地笑了笑,他向前走了一步,头顶身上的落叶纷纷下落,犹如下雪一样,让人看了生出几许心疼和酸涩。 郭校长皱着眉头,抢上一步,替他拍打着衣服上的榆树叶,一边拍一边低声训斥他:“你咋也不懂事咧,月月病了还不够,你也要凑热闹!” 关山的视线紧紧锁着黑色的木门,渴望又惭愧地问:“她……她好些了吗?” “嗯,烧退了,现在想吃啥拉条子,你明叔叔正给她做呢。”郭校长觉得拉条子那种食物不大好消化,面条那么粗,吃到肚子里还不如喝碗面汤滋润。 “她还想吃什么?我给她买去!”听说明月想吃东西了,关山比中了奖还兴奋,他期盼地看着郭校长,希望能从他的口中听到她想吃的食物。 郭校长摇摇头,“没说别的。” 关山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哦,是吗。” 郭校长朝身后看了看,劝关山回去,“你在这儿等着不是办法,不如先回去休息,我看情况帮你劝劝月月。” 关山摇摇头,固执地说:“我想陪着她。” 屋里的明冠宏听到这儿把盘好的面一摔,径自走过去,用力把半掩的木门摔上。 “duang——” 这巨大的声音把屋里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明冠宏气咻咻地冲着门外吆喝道:“愿意站你就站!最好冻得和我闺女一样病倒了,我才解恨呢!” 明冠宏一边吼,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明月的动静。 果然,在他说完这些‘难听话’之后,明月隐忍地蹙起秀眉,朝他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明冠宏重重地咳嗽一声,假装没看到,他举着沾满油的手,冲着明月摆了摆,“睡你的,他不敢进来!” 明月咬着嘴唇朝木门看了看,后来转了身子,面朝里,像是不再关注外面的动静。 明冠宏挑起浓眉,嘴角却轻轻上扬,“咳咳……该炒哨子了。闺女,别急啊,再有一会儿就能吃上香喷喷的拉条子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尽释前嫌 新疆炒拉条真是费时费力的才能完成的一道美食。 洁白的餐盘,红润透亮的细圆面,洋葱粒,肉末,尖椒,孜然末点缀其中,就算是闻一闻味儿,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蠢蠢欲动。 “吃吧,闺女。多吃点,不够了我再去扯面。”明冠宏的额头上布满汗珠,怕滴到盘子里,他侧过头,在肩膀上蹭了蹭。 就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在明月的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这才是她想往的爸爸的真实模样,会站在她的前方,为她挡住所有的伤害,会为了她与全世界为敌,会为了她挽起袖口洗手作羹汤,会像梦境中一样,为了她心甘情愿的做任何事。 以前的她太傻,太执拗。 竟固执地认为他讨厌自己,激烈抗拒他的靠近和存在。 其实,在这些年的接触中,她渐渐发现,他比妈妈还要爱她,他对她的爱,早就融入骨血,变成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只是他这个人情绪内敛,性格刚毅,不喜表露内心最柔软的一面,所以,她才会和他一直别扭到了现在。 明月夹起一筷子筋道油亮的拉条,咬了一半,在口中咀嚼。 明冠宏的眼睛里燃起期盼的光芒,盯着明月的表情,像是等待老师判分的小学生一样,不安地问:“咋样?好吃不?味道还正宗吗?” 明月的睫毛扑簌簌动了几下,她把剩下的半筷子面条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嗯。” 明冠宏长吁口气,笑得格外欢快,“还好,还好,没忘了这手艺。” 他记得,很久以前,明月和穆婉秋到部队探亲的时候,他就给她们做过拉条子,当时个头小小的明月,一个人就吃了一大盘子,把他吓得半夜找卫生员要消化药给她吃。 谁知第二天,问她吃什么,她还说,要吃拉条子。 明月像小时候一样,吃光盘子里所有的面条,明冠宏乐得合不拢嘴,接了盘子,笑着夸赞道:“吃光了好,吃光了好。” 他转身想把盘子拿到院子里洗涮,谁知刚一转身,却感觉到腰部一紧,再然后,他的脊背上就传来一阵温暖。 “爸……爸……” 明冠宏的心骤然紧缩成一团,耳膜嗡嗡作响,但是这两声清晰无比的声音,却变成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符,激荡回旋在他的耳边。 爸……爸。 在时隔许久之后,他又一次听到明月喊他爸爸了。 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因为,他从明月手臂的力量以及透过衬衣的湿润,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真诚。 明冠宏抿着嘴唇,拧着眉头,努力压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 他稳了稳,伸手,拍了拍明月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嗳,爸在这儿呢。” 明月哑声回道:“爸,您能原谅我吗?” 原谅她这些年的不理智和倔强,生生错过了许多和父亲相处弥补的机会。 明冠宏重重点头,“爸也请你原谅我,以前,是爸考虑得太简单,没能照顾到你,让你受了很多苦,爸对不起你,你原谅爸,好吗?” “嗯……嗯……我原谅您。”想起往事,明月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酸楚和委屈,放声痛哭起来。 明冠宏转过身,把明月揽进怀里,眼里同样溢出欣慰却又心酸的泪水。 二十年的父女罅隙,都随着父女相拥的一瞬,随着肆意流淌的泪水,尽情倾泻出去…… 明冠宏把明月哄睡了,才不舍地合上门扉。 可一转身,他却被身后杵着的标枪样的黑影吓了一跳。 差一点没叫出声,明冠宏抚着胸口,怒瞪着那人,低斥道:“你咋还没走!呆这儿吓人呢!” 那标枪似的影子正是关山。 他咵一下立正,低声应道:“明叔叔。” 明冠宏瞪他一眼,背着手,朝校门那边走。 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动静,不禁回头怒道,“还不走!” 关山担忧不舍地望了望漆黑的木门,转身,快步跟上明冠宏。 两人走在漆黑的山道上。 关山掏出随身带的手电筒想给他照路,却被明冠宏冷声阻止:“咋,这点路就要电筒,你这身本事是花架子吧!” 关山默然收起电筒,却闪身,走在靠近山崖的外侧。 明冠宏目光闪了闪,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到了转信台,关山赶紧为明冠宏准备洗漱用的热水,“明叔叔,这是新茶缸,新牙刷,您用吧。” 明冠宏背着手,嗯了一声,眼睛却在四处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平房。 家具不多,厨房器物摆放整齐,墙上贴着军营标语,窗台上放着几盆大小不一,却都长势茂盛的虎皮吊兰。 “你养的?”明冠宏指着花问关山。 关山立正,目视前方答道:“吊兰是明月的,我帮她养。” 明冠宏瞥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摆摆手,示意关山让路,然后去洗脸架那边洗漱去了。 洗漱完两人熄灯就寝。 时隔多年,明冠宏又一次躺在行军床上,心里涌起无限的感慨。 他沉默着回忆往事,对面的关山双手搭在胸口,仔细聆听着他这边的动静,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咕噜噜……” 忽然,从关山那边传来一阵异响。 紧接着,关山小心翼翼的道歉,“对不起,打扰您休……咕噜噜……” 明冠宏闭了闭眼睛,腾一下坐起,他指着电灯开关,指挥关山:“开灯!” 关山起身,打开电灯。 明冠宏咬着腮帮子,盯着对面那个脸红耳赤的大个军人,看了一阵儿,忽然嗤一声,笑了。 关山傻眼了。 呆呆地看着他。 明冠宏下床找鞋,找到鞋之后,他指着外面的厨房,说:“行了,不吓唬你了,咱们出去喝两杯,顺便填饱你的肚子。” 说完,也不看关山因为过度震愕而显得有点傻气的脸庞,起身,走向厨房。 关山愣了愣,迅速跟了上去。 明冠宏已经在橱柜里翻腾上了。 找了半天,他拿着几包泡面和腌咸菜,皱着眉头问关山:“最近,你就吃这个?” 关山红着脸,低下头说:“哦。我一个人,对付一顿也就行了。” “屁话!啥叫对付一顿也就行了,以后我闺女跟着你呆在这夫妻哨所,你也让她吃这个!”明冠宏扬起手里的泡面袋子,用力晃了晃。 关山蓦地抬头,眼睛瞪得铜铃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明冠宏,过了几秒钟,他的眼里爆出耀眼的光亮,忽然蹦起来,向明冠宏冲去,“叔叔……” 第二百七十章 当初的我 接下来的几天,明冠宏留在高岗村专心照顾女儿。 当着闺女的面,他对工作后赶到学校罚站的关山是百般折磨,不是罚关山肩膀撑碗站军姿,就是罚他扛着一麻袋石头做满五百个俯卧撑,要么,就是罚他长途武装奔袭,围着后山跑个七八十来圈,才勉强让他在院子里继续待着。 关山没叫一声苦,没说一个不字,但凡是明冠宏下达的命令,堪比军令,郭校长担心极了,生怕明冠宏一个着恼让关山去跳断崖,这傻小子估计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就会直奔断崖而去。 倒是明月,憋在屋里躺了两天后,坚持要给孩子们上课。 明冠宏和郭校长自然是极力反对,可她却坚持恢复教学。 谁也拗不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仍在低烧的她起床下地,戴着医用口罩,态度无比认真的为孩子们答疑解惑。 这些日子,若论煎熬,除了关山,那就是柯双双了。 她很感激明月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她暗恋关山的事,包括对她自己的父亲,明月也守口如瓶,并未提起导致她病倒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明冠宏对她很友好,每次做好饭,都会像家里的老父亲一样,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叫她吃饭。 明冠宏和孙家柱对她的评价一样,都认为她是个好姑娘。 因为能安心待在高岗,为这里的脱贫安居事业贡献力量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每一个都是好样的。 对此褒奖,柯双双受之有愧,可她偏偏不能说明她来高岗的真实目的,所以,每次都尴尬地笑笑,端着碗埋头吃饭。不过,饭后她会主动帮着做家务,以前从未干过的扫院子,清扫教室,除草等活计,她如今也争抢着干,以减轻心里的罪恶感。 起初,她以为明月教课是为了逞强,为了排解心中的烦闷,想打发无聊的时间。可当她无意中旁听了一节趣味性和知识性融合极佳的英语课后,她才蓦然警醒,明月哪里是为了打发时间呢,她是用心,用她的灵魂上好每一节课,她对这些留守儿童的爱和理解,甚至是包容,是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似乎有些理解这些孩子为什么会喜欢明月,却不喜欢她了。 一个没有用心,没有真正融入高岗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苍白,没有力量的。 这天晚上,明冠宏照例惩罚关山做了几百个俯卧撑后,他一边大声呵斥关山的动作没做到位,一边用力拍拍手,瞅了瞅屋里专心备课的明月,大声说:“月月,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明月抬起头,向院子望了望,“爸,您进来一下。” 明冠宏和关山对视一眼,关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表情有些发虚。 明冠宏摇摇头,示意关山莫要紧张,他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进伙房。 进门就被女儿质问:“您什么时候回皖州?” 明冠宏咳了咳,“咋了,想让我走了?” 明月蹙着秀眉,放下笔,起身走过去将木门关上。 “陈秘书今天又来找您了吧?” 明冠宏愕然不已,心想,这丫头咋知道了?莫非,她看见了? 这个陈勇庆,今天竟跑到学校外面向他汇报工作,他做完批示,陈勇庆还磕磕巴巴的,恳求他早点回皖州。 他也急啊。 虽说七年无休的他请几天假照顾一下生病的女儿,无可厚非,可工作不等人,他离开岗位,就会有更多的人为了完成他的工作而忙碌奔波。 譬如说陈勇庆,这周来就跑了四次高岗,看着冬日里额头冒汗,疲惫不堪的小陈,他心里也着实不落忍。 看来,他是得回去了。 可明月和关山的事,目前还未有任何进展,他要不要下一剂猛药,帮他们一把? 看明冠宏眼神沉凝,半晌不做声,明月又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 她不安地咬了下嘴唇,嘟哝着解释说:“我已经好了,昨天到今天都没有发烧,您不用为了我特意留下,早点回皖州吧,刘阿姨还在家里等您。” 明冠宏回过神,思忖着说:“那……你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明月愣了愣。 眼神不自觉的瞥向紧闭的木门。 她眨眨眼,迟疑含混地说:“再等等的,我这边还没有交接完,也没有向孩子们告别……” 我看,你是丢不下院子里的傻大个! 明冠宏心中暗喜,可面上却显得很失落,他搓搓手,说:“那有什么难的。你明天就办交接,把工作交给小柯老师,再和孩子们说下情况,我们就离开这里。” “不……不行。您还是先走吧,我等等再说,等等再说。”明月拒绝道。 明冠宏故意跺跺脚,佯做懊恼状,冲着门外的人怒道:“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明月心中一跳,瞅着明冠宏的眼神就有些复杂,但她终是什么也没说,看着明冠宏怒气冲冲地走了。 没想到柯双双会过来找她。 这些天,她们对话很少,除了工作,从未聊过其他的内容。 柯双双进门后,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头上的卷发,看着灯下面色苍白的明月,说:“明老师,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明月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她,问:“你要走?” 柯双双惭愧地点点头,说:“我已经向上级部门申请调离,王科长说近期内会安排我去附近的乡镇小学支教,到时候,会有新老师来接替我。” 明月垂下眼帘,静静地思考着。 柯双双双手交握,在身前尴尬地搓揉了几下,忽然听到明月叫她,“柯双双。” 她猛地抬头,看着明月。 明月竟然笑了,她指着身侧位置,“你能不能坐下说话,我又不是老虎。” 柯双双心想,这下我走了,你可高兴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过去坐在明月身边。 明月偏头看了看长相可爱的柯双双,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高兴?听说你要走了,所以才冲着你笑?” 柯双双眨眨眼,用眼神回答明月,难道不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笑是因为在你的身上,似乎看到了当初的我。”明月解释说。 第二百七十一章 当初的你 当初的你? 我和你很像吗? 柯双双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疑问。 明月笑了笑,说:“我不是说我们长得像,而是性格的相似度极高。我和你都是这种倔强任性的脾气,但凡是我们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刚才,在你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影子,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 柯双双愣住,真的一样吗? “你能告诉我,你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才放弃关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明月的眼睛清澈而又明亮,仿佛洞悉人心的水晶似的,闪烁着光华,落在柯双双的脸上。 柯双双被这样的目光刺得抬不起头来,她不安地搓了搓双手,尴尬地回答说:“我……我能说实话吗?” “我听的就是实话。” 柯双双看看明月,鼓起勇气说:“是我自己决定放弃的。明老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这些年,她耗费青春,耗费精力,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到高岗来圆梦,可是却在梦境得以实现的前夕,主动选择放弃。 这样的她,真的令人感到费解。 明月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摇摇头,说:“不会。你说吧。” 柯双双苦笑道:“其实……其实原因没那么复杂。就是我发现自己没那么喜欢关山,也不是不喜欢,但已经不是过去那种喜欢。咳,瞧我都说了些啥,你肯定听糊涂了。咳!我就直说了吧,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改变了我的一些观念和看法,也改变了我对关山的执念。过去,我一直觉得非他不行,以他为梦想,发誓要一步步靠近他,赢得他的关注和喜爱,但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这个世界上,若说还有什么结果是坚持和努力做不到的,那就只有一样,就是爱情。” 柯双双的眼里有着淡淡的伤感,她说:“真正的爱情,不是存在于小说或是影视剧里,而是存在于真实的生活里,而你和关山,让我看到了这种超脱世俗界限,勇敢纯真的爱情。这些天,我亲眼看着关山为了向你表达歉意,为了赢回你的心所做的种种努力,也看到了夜半人静,你独自立在院子里,望向远处的转信台,目光里所流露出来的痛楚和不舍。明老师,虽然我从未谈过恋爱,但我也能感受到,你们对彼此深沉的爱和依恋,不是凭我几句挑唆和几次耍弄心机的恶作剧就能破坏掉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我觉得柱子说的很对,做错事不可怕,怕的是明知道错了还执迷不悟的人。所以,我想通了,明老师,我会安静离开,再也会打扰你的生活。哦,对了,我还要谢谢你,没有把我做过的丑事说出去,让我保全了自尊和颜面,谢谢你。” 长长的一席话,听得出来,柯双双满是诚意和愧疚。 明月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是彻底放下了心结,决定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她清亮的眸子里闪闪烁烁几下,忽然,抬手,压住柯双双的肩膀,说:“你既然能把关山放下,那为什么不选择留在高岗呢?” 留下? 柯双双眨眨眼,疑惑不解地看着明月,问:“我留下,你的心里不难受吗?还是说……还是说,你要放弃关山?呀!这可不行!明老师,你可不能抛弃关山,你要是抛下他走了,你信不信,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振作起来!” 明月原本握着柯双双的肩膀,可现在反过来,她竟被柯双双捏住肩膊,攥得生疼。 她无奈地苦笑说:“你弄疼我了。” 柯双双啊的叫了声,松开手,尴尬地挠挠头,“对不起,我太着急了。可是明老师,你真的不能和关山分手。” 明月垂下眼帘静静的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们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柯老师,你也不要走了,留在高岗吧,孩子们都很喜欢你。” 虽说柯双双做事有些莽撞,脾气有些燥,可她的教学水平以及风趣开朗的性格,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高岗小学太需要像她这样的老师,如果她走了,无论对学校还是学生,都是巨大的损失。 柯双双不好意思地扭了扭手腕,说:“哪儿有,我觉得他们都很喜欢你。” 明月笑道:“那是你观察不细。你想一想,你屋里窗台上的野花,何时枯萎过?还有讲桌上的茶缸,哪一次你去的时候,是凉着的?” 更别说,她听到的那些‘悄悄话’,多半是对这位新来的柯老师的喜爱和赞扬。 孩子们喜欢她。 如果柯双双离开高岗,应该不止她一人觉得遗憾。 柯双双乌黑的眼睛里落入繁星般的光芒,转瞬之间,就燃起光亮。 她腼腆却又激动地对明月说,“你……你说我可以留下。” 明月点头,表情温和地说:“可以,柯老师。” 柯双双猛地阖上眼睛,握着拳头,表情振奋地叫:“阿萨!” 明月笑了。 翌日。 是个艳阳天。 不过,风却很大,吹得满院的榆树叶,害得柯双双弓着腰扫了一遍又一遍。 今天上午有课,下午学校放假。 明冠宏很早就赶到学校,为明月她们做早饭,就连今天没有课程安排的郭校长,也从家里过来帮忙。 “你歇着去!好不容易病才好了,别劳累。”明冠宏夺过明月手里的锅铲,熟练翻炒着铁锅里的蔬菜。 明月摇摇头,转身拿起屋角的扫帚,却被郭校长一把抢过去,“歇着,歇着啊。” 明月简直要翻白眼了。 她叉着腰,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噗通一下坐在床边。 “我抗议,我不是废人!” “抗议无效!”明冠宏回头冲着明月来了一句。 明月气得不理他。 明冠宏和郭校长对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露出一丝兴奋。 早饭上桌,柯双双洗干净手,小跑着进屋,直喊冷。 “好冷!今天风可真大。” 明月刚想说你到灶台边暖暖,却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沓的脚步声。 “救——救命——” 明冠宏和郭校长兴奋地站起来,“咋啦,咋啦!” “出啥事了?” 门口冲进来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把屋里的人都骇了一跳。 “关……关……关叔叔……昏倒了……”急匆匆跑进来的是宋铁刚,只见他脸上黢黑一片,连眼皮都是黑的,他抬起手,喘得像牛似的,指着后山方向,惊恐不安地说:“着……着火!” 着火? 明冠宏和郭校长面面相觑,咋变成着火了?不是事先商量好,落水的吗? 第二百七十二章 生死瞬间 勇救落水儿童体力不支,昏倒水中。 这是明冠宏、郭校长和关山事先定下的‘苦肉计’,想刺激明月抛下矜持,真情流露,和关山重归于好。 可现在,预定好的程序完全乱套了。 明月的确被刺激得狂奔入山,可当她踉踉跄跄地找到火场附近被烟熏得如同黑炭似的关山时,哇的悲鸣一声,扑到仍旧昏迷不醒的关山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关山!关山!你醒醒,你醒醒啊!” 明月悔的肠子都要青了,她恨死自己的任性和固执,若是关山今天出了什么意外,她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同样被烟雾熏得一脸黢黑的孙家柱,眼角湿润地说:“都怪我,要不是我在实验林里睡着了,又赶上山火,关大哥也不会为了救我……” 明月现在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她只想让关山醒过来,像过去一样对她灿烂的微笑,宠溺地叫她明月。只要他能醒过来,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我做急救,你去找花奶奶,快——” 当明冠宏和郭校长赶到已被村民控制火情的后山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令人心惊胆寒的一幕。 明月跪在地上,用力按压着关山的胸口,并不断俯下身去为他做人工呼吸。 关山始终一动不动,明月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又快又急地落在关山黢黑的脸上,淌出细长的印子。 眼看着明月就要崩溃,明冠宏疾步上前,扶住明月的肩膀,把她强带向一旁,“我来做,你歇一会儿。” 明月捂着嘴,无声痛哭,郭校长揽住她的肩膀,红着眼眶劝慰说:“没事的,关山会没事的。” 明月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的眼里,耳朵里,心里,除了关山的微笑和言语,再也无法容纳其他的东西。 明冠宏的急救手法是跟着刘素云学过的,他比明月下手更重,更稳,坚持了一会儿,他觉得手下感觉不对,于是眼里涌起惊喜,朝平躺着的关山看了过去。 果然,关山微微张开眼帘,嘴也跟着开启,想要说话。 因为他急救时背对明月等人,所以此刻关山醒了,他们也没看到。 明冠宏的脑子如同高速运转的cpu,短暂一秒转了无数来回,他的手略微停顿后,忽然加大力气,用力按压着关山的双乳间的凹陷处,一边给苏醒过来的关山使眼色,一边装出十分吃力的模样,大口喘着气说:“我看人是不行了,打120吧,咱们救不了!” 明月一听哇一下痛哭出声,她扑上去,推开明冠宏,疯了似的按压着关山的胸口,悲声大喊:“能救……能救……他没死……没死……爸,你快救他!快救他啊!郭校长,你救救关山,救救他啊,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落泪,郭校长别过脸,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可怜的明月。 “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他说……他不能走……不能……啊……关山……我爱你……你说的我都答应你……你舍不得脱掉军装,那咱们就申请‘夫妻哨所’,我陪着你守着高岗,咱们以后幸福的生活一辈子!”明月趴在关山的耳畔,声声悲泣,动人心魄。 就在她绝望到痛不欲生的时刻,手底的人,忽然间动了起来。 她还没等做出反应,就被地上的人抱住,用力地箍住身子,然后,在她震愕到瞳孔发散的表情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沙哑着嗓子,问她:“你说话可算数?” 明月痴痴地盯着他,眼里滚落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忽然,像是傻了一样,哈哈笑了起来。 她捧着他的脸,哭哭笑笑反复数次,才用力掐着关山辨不出五官的黑脸,说:“当然说话算数。” 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陪你完成所有的使命与梦想。 关山的心中溢出狂喜,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瞬间燃起光亮,他兴奋喜悦地大叫一声,抱着明月站起来转圈。 “噢!噢!你不走了!不走了!” 明月被他转得心都跟着飞了起来,她开始还有些抗拒,可后来,她也和关山一样,融入这无尽的喜悦之中,跟着他欢笑起来。 四圈的村民们无不鼓掌欢呼。 孩子们羞涩地蒙住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看他们的明老师和关叔叔。 郭校长被这一幕感动得老泪纵横,明冠宏亦是眼角湿润,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等情绪稍稳,他上前拍拍郭校长的肩膀,安慰说:“这下好喽!好喽!我可以安心下山了。” 郭校长握住他的手,衷心感谢说:“谢谢你啊,老明,若不是你深明大义,理解并支持关山,恐怕这小两口就……” “嗳,谁让我曾经是个兵呢!虽然脱下军装,可心里装着的,还是那片橄榄绿啊。”明冠宏感慨说道。 他省去了这些日子和关山交心倾谈后受到的心灵冲击和触动,这个性格坚毅的年轻军人,用他的实际行动和宽博的胸怀赢得了他的欣赏和敬佩,同时又倍觉振奋和鼓舞。 如果中国的军人都能像关山一样,把国家大义,军队安宁和发展放在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位置,那么,何愁强军之梦不能实现呢。 相较于关山的大爱和隐忍,他和明月的想法就显得狭隘和偏激。 但人之常情,作为父亲,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他理解女儿的辛酸和苦楚,他只能从侧面帮衬这对儿有情人,希望他们不要像父辈一样重蹈覆辙,重复他们的悲剧,留下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所幸的是,阴差阳错的,连上天也眷顾他们,这对儿小情侣重归于好,他也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明月交给关山,你就放心吧,这小子,只会用生命去珍惜她,呵护她。”郭校长说。 “勉强合格吧,以后啊,还要看实际表现,才能下定论。”明冠宏挑剔说道。 郭校长不以为杵,淡然笑道:“他啊,从来都不会让关心他的人失望,你就瞧好吧。” 但愿如此。 他的宝贝闺女,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疼爱。 山火风波过后,关山把明月背回学校。 说起来有点丢人,可能是刚才情绪起伏太过剧烈,明月竟腿软到无法行走,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让关山得逞,背着她回学校。 孩子们因为山火停课休息,孙家柱和柯双双送花奶奶回家,明冠宏下山回皖州,郭校长去山口送他,所以,他们回到学校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把明月放在床边,关山转过头,嘿嘿冲着明月笑。 明月抬头一瞅,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还是关山吗? 简直就是非洲难民,除了一口大白牙,再也看不到正常的肤色。 “你去洗……呀!” 没等提醒他去洗个脸,就感觉到眼前一花,再然后,她就被关山扶着后脑勺放倒了。 刚想张嘴叫,一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就迎面熏了过来,口唇更是一热,紧接着,男人灵巧柔软的舌尖就带着前所未有的霸气和渴望探到她的口中……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我爱你 许久没有亲热,两人这一缠上,犹如干柴撞见烈火,那火苗腾腾地就烧了起来。 明月被关山吮住舌尖亲吻得头晕目眩,浑身酸软,使不出一丝力气。太阳穴因为缺氧肿胀发疼,可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意在四肢百骸间流淌点火。 关山像是饿了几天的野兽,他伸出舌尖,舔舐着明月如玉般精致小巧的耳垂,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觅食一般呼噜呼噜的声响,手指像是失去控制一样,急切甚至是野蛮地撩开明月的衣襟 “嗯……” 胸前的不适,令明月眯了眼睛,瞬间蜷住脚趾。 “嗯……” 她本能想躲,却被他探手紧紧扣住腰肢,她伸手胡乱拨他,“不……不要……关山……” 关山此刻就是个聋子,根本忘了之前对她许下的承诺。 她的手指在空中抓了抓,“呀!”她的口中发出惊呼,他难受地呻吟了声。 明月唰一下闭上眼睛,拧着眉头,闭得死紧。她的脸烫得几乎能冒出血来,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几乎要蹦出胸腔。 以为预想中的事情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谁知,她却听到悬在她头顶上方的男人发出扑哧一声闷笑。 她拧着秀眉,抬起眼帘,疑惑不解地瞪着他。 他正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冲她笑得格外欢快。 她气恼不已,手指用力按了按他的胯下。 “啊——”他表情痛苦又享受地叫了一声,俯身,跌在她的身上,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她被压得喘不过气,用力推搡着他,气恼笑道:“你有完没完!柯老师他们马上回来了!” 关山嘿嘿笑,抬起头,胳膊朝书桌上拨拉了一下,摸到一面镜子,放在明月脸前,“你自己瞅瞅。” 明月纳闷,探头朝镜子里一望。 “呀!” 她捂着脸,一脚把关山踹到一边。 “讨厌!!都怪你!”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的脸上被脏兮兮的关山蹭的一道一道的,变成了大花脸,她的身上还没看,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蹭着下床,面皮发烫地整理着上衣,打算去外面洗漱。 谁知她却被关山拦住,“我去,当你罚我。” 她用脚尖踢他。 他咧开嘴,笑得格外灿烂,“你踢够了我再去。” 明月拿眼睛翻他,他哈哈大笑,快步走出门去。 关山把自己捯饬干净后,端着兑了热水的脸盆进屋,却发现明月已经用湿巾把脸上的脏印儿擦掉了。 看他进来,她嗔怪地瞪他一眼,指着脸盆架,“放那边。” 关山把脸盆放好,示意她过来清洗。 明月走过去,正要弯腰撩水洗脸,却发现关山立在旁边不动。 她歪着头,抬起脚尖,“还想让我踢你?” 关山挠挠头,听话走开。 明月细细洗完脸,用毛巾擦干,然后卸下皮筋,用指头当梳子,拢着凌乱的发丝,几下就把头发束好。 她瞥了一眼安静坐在床边,瞅着她傻笑的男人,叹了口气,到柜子里找到医药箱,拿过去,放在床上。 “脸对着我。”她一边用棉签蘸了酒精,一边命令关山。 关山乖乖地面向她,眼睛里溢满幸福的笑意,定定地瞅着她。 明月咳了一声,故意避开他的视线,用棉签擦拭着他脸上的几道血口。 “嘶!” 酒精刺激伤口,关山忍不住咧开嘴,明月瞪他,“别动!” 他老老实实不动,等明月上药。 “关山。” “嗯?” “我们结婚吧。” “……” 关山的脑子里炸起一团白光,他的眼睛蓦地瞪大,惊讶地张开嘴,握住明月的胳膊,“你……你……” 明月的脸特别红,她拧着眉头,瞪着傻乎乎的关山,清叱道:“你能不能别动!” 关山唰一下收回手,激动得眼眶泛红,等明月为他上完药,他才迫不及待地拥住明月,把她柔软温热的脑袋按在胸前。 “这话得我来说,懂吗?” 怎么能让明月向他求婚呢。 这不反了吗? “关山。” “哦。”他用下巴蹭了蹭她温热的额头。 明月眼眶潮湿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 她把额头顶在他的胸前,声音哽咽地说:“关山,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过一句话。” 关山心跳如擂,他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沙哑地问她:“什么?” 明月慢慢仰起头,她踮起脚尖,凝视着关山深邃漆黑的眼睛,亲了亲他的嘴唇,“我爱你。” “我爱你。很爱你,很爱,很爱……” 她一连说了一串的爱你。 就怕表达不出她内心真实的情感和想法。 她把脸贴在他砰砰作响的胸口,语气悠悠地说:“以前,有很多次机会我都可以向你说出这句话,可我没有,因为我觉得,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和等待,我甚至自私的认为,我说与不说都没关系,因为你根本不会怪我,一直以来,我就是拿捏着你的不忍心和宽厚,把我的想法,喜好,强加与你,从不管你喜不喜欢,接不接受……” 她顿了顿,揪住关山沾染了烟熏味的军装,说:“今天,我亲眼看着你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错的有多离谱。我早该对你说出这句话,早该认真听你说出内心的打算,要是我能早点正视我们之间的问题,而不是一味地依仗你的宠爱肆意妄为,那么,也不会落下今天生死瞬间的遗憾。关山,我不在乎我们之间究竟是谁先向谁求的婚,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对方携手一生的信心。爱你,我就要让你知道,爱你,我就要大声地告诉你。” “明月——”关山激动地把明月紧揽在怀里。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明月会主动剖开她的外衣,向他袒露一个完全陌生却又真实的自己。 她说的那么好,表达出的诚意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被尊重和体谅的喜悦。 说实话,他被震撼到了。 同时,又为自己拥有了如此胸怀和气度的恋人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爱你,明月。” “嫁给我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 婚礼前夕 半年后。 四月初的盛春时节,高岗村千亩连翘林绽放出绚丽的金色花朵。和煦的春风里,金黄的花海中间点缀着色彩绚丽的山野花和油绿绿的麦苗,远远望去,就像是画家笔下的乡野田园风光,美不胜收。 最高兴的莫过于这些农人们。 经过近八个月的辛苦劳作,第一批签订种植连翘协议的农民们,将在今年丰收之后,获得极为可观的收益。 “柱子——”宋华站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大声喊着在连翘林里教授村民扦插育苗技术的孙家柱。 孙家柱扬起头,用肩膀上搭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冲着宋华挥手,“嗳,来了!” 等孙家柱走过来,宋华啪一巴掌拍向儿子的肩膀,“你明月姐明个儿结婚,你还在地里忙个啥!还不快去帮忙!” 孙家柱挠挠头,憨厚地笑着说:“能帮啥麽,她住在转信台,还只摆那三四桌酒席,我去了,也是给她添乱。” “啪!”宋华又拍了儿子一巴掌,恼怒地说:“添啥乱麽,你有手有脚,帮着择菜,摆桌不行麽,你这娃,我看你是拿了高工资,就得意忘形了!” 年前,孙家柱被正式聘为高岗连翘科研中心的负责人,年薪五十万,以后每年还能根据高岗村的连翘收益按比率增加工资。 他的年薪标准是延菁集团的董事长慕延川亲自定的,据说,签订合同那天,村里的人把宋华家的超市门槛都踩断了。 后来,高岗村的娃娃们,无不接收到来自家长的一个信息。 好好学,学得跟你柱子叔一样,长大了用自己学来的本事赚大钱。 这是闲话,暂且不提。 “妈,你说的啥话啊!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的意思是说,家务活儿我做不来,我去了,怕给他们添乱。”孙家柱解释。 “那也得去!你能有今天,多亏了你明月姐,她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去帮忙,咋能说的过去呢。快去啊!眼里有点活儿,别净等着吃现成饭。妈回去拿馍馍,马上也过去帮忙!”宋华推了儿子一把,就朝村里的方向走。 孙家柱挠挠头,想起什么,叫道:“在哪儿摆桌啊?是转信台,还是学校?” “新学校!”宋华伸手遥指了一下村边新盖的白色屋顶的学校大楼, “嗳!”孙家柱挥挥手,表示他知道了。 新建成的高岗小学餐厅,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之下。 “明老师,这拉花咋扯不开呀!”柯双双从未干过这活儿,她用手撕扯着红色拉花,半天拽不开。 穿着杏黄色羊毛衫,袖子挽到手肘处的明月一边同小九说话,一边走过来,接过柯双双递来的拉花,手指灵巧的一踮,又一撕,唰的红色的拉花就变成了长长的一串。 “笨死你算了!”明月和柯双双已经很熟了,她用食指点了点柯双双的额头,轻声嗔怪道。 柯双双捂着嘴,笑得咯咯直颤。 明月转过头,刚和小九说了几句话,就听到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月月——” 她惊喜回眸,看到远处立着的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禁高兴地大叫,“慕叔叔——” 慕延川面露慈祥地笑着,冲她张开双臂。 她像只欢快的小鸟似的飞奔过去,一下子撞进慕延川的怀抱。 “哈哈……差点见不到我的月月了……” 最近一段时期,慕延川一直在东欧几个国家出差,接到明月发来的邀请邮件,他可是一通忙乱,好不容易挤出一周的时间回国参加明月和关山的婚礼。 明月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撒娇说:“您不是回来了吗?” 慕延川笑笑,拍着她的肩膀,说:“你怎么把婚礼时间提前了?不是说要到九月吗?” 明月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关山九月会很忙,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把婚期提前了。” “好,也好。”慕延川摸了摸她的头发,上下打量了明月一番,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怜惜,“唉,要不是关山工作性质特殊,我一定要把你们接到上海举行婚礼。那样的话,我闺女,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受委屈了。” 明月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摇头说:“我不觉得委屈呀,在新学校,新高岗举行婚礼,对我和关山来说,是最具纪念意义的婚礼形式。我没有遗憾,一定会很幸福。您不用为我感到惋惜。” 慕延川感慨地望着她,轻轻点头,对旁边的阿元说:“阿元,把我准备的嫁妆给月月。” “好的,慕总。”阿元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别致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双手递给明月。 明月接过去,打开一看,纤长卷翘的睫毛迅速扑扇了两下,然后把盒子盖上,又还给慕延川。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慕延川没有接。 阿元在一旁急了,“明月小姐,这可是慕总虹宫的钥匙,他把家给了您做陪嫁,这份心意,您不能拒绝啊。” 明月笑了笑,说:“谢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真的不能收。” 阿元还想劝阻,却听到慕延川说:“阿元,别难为她了。” 阿元不情不愿地收回盒子。 慕延川却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个细长的丝绒盒子,递给明月。 “这个礼物,你一定会收下。” 明月的目光一闪,接过礼盒,打开。 低头的瞬间,她惊愕抬眸,望着慕延川慈祥的笑脸,她颤声说:“这是……是我妈妈的……” 慕延川点头,微笑说:“是的,是你母亲留下的木梳。如今,我完璧归赵,让你和你的母亲团圆。” 明月的眼睛红了,她低下头,手指轻触着光滑的木梳,仿佛透过这把梳子,看到了母亲温柔美丽的影子。 “谢谢……谢谢您。” 慕延川笑道,“谢什么谢。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最珍贵的东西,自然是要留给你的。” 明月感动极了,上前,给了慕延川一个大大的拥抱。 之后,有人过来找明月,明月抱歉离开,她刚走,慕延川就勾勾手指,把阿元叫过来。 “慕总。”阿元垂首站着。 “告诉洪律师,我回去后要修改遗嘱。我所有的遗产,都要留给执有这把木梳的人,包括虹宫。”慕延川神色淡定地说。 阿元愣住。 紧接着,眼里爆出亮光。 他嘿了一声,猛拍下手,低叫道:“您太聪明了!” 慕延川轻咳一声,提醒阿元不要忘形,然后举高手臂,快步走向刚刚来到校园的明冠宏夫妇,“老明——” 第二百七十五章 红姐的任务 明冠宏正在参观新建成的学校,刘素云指着气势恢宏的主教学楼,惊讶地问:“冠宏,围墙那边也是高岗小学?” “是寄宿制初中。今年秋季就要招生了,听郭校长说,附近十里八乡的学生抢着过来报名呢。”明冠宏赞叹的目光掠过整洁宽敞的校园,回答妻子的问题。 刘素云讶然叹道:“还要办初中?哎呀,那不得把月月忙坏了呀!” 明冠宏笑道,“那也没办法,谁让我闺女优秀呢!” 今年三月,省电视台到高岗村采访明月和学生娃娃们,为他们制作了一期名为留守儿童的‘妈妈’的特别节目。节目一经播出,明月和娃娃们登时成了社会关注的‘明星’,尤其是节目中美丽善良的支教老师明月,用她的爱心撑起留守儿童头顶的一片晴空,被娃娃们亲切地称为‘妈妈’,节目引爆了全社会对留守儿童现象的关注,而明月也成为各阶层观众心中的明星。 刘素云瞅着得意洋洋的明冠宏,刚想嗔他两句,却听到有人中气十足的高喊:“老明——” 紧接着,从校园右侧一排整齐明亮的平房里,疾奔出一个修长挺拔的中年男人。 明冠宏原本高高扬起的嘴角在看到来人之后,唰的掉下来。 刘素云正在纳闷,那人已经快步走到他们跟前,热情招呼道:“老明,你怎么比我还晚,月月在餐厅里呢,快去看看她。” 明冠宏清了清嗓子,眼神凉凉地瞥着慕延川,说:“你着急个啥,又不是你闺女结婚。” 慕延川含笑而立,风度极佳地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月月是我认下的干闺女,她就是我女儿。” “你——”明冠宏作势欲恼,却被刘素云按住胳膊,笑着同那人打招呼:“你好,你就是冠宏口中常常提起的慕总吧?” 慕延川微笑,轻轻点头,“鄙人慕延川。” “我是刘素云,是冠宏的妻子。”刘素云笑着介绍自己。 慕延川打量着气质温雅,五官柔美的刘素云,想到郭校长曾提起她的事迹,不禁目光微闪,说道:“你就是那位在抗击“非典”和“甲流”等重大医疗活动中勇往直前,舍身忘我抢救病号的‘保护神’?” “不敢当。”刘素云微笑着摆手。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慕某平生最敬佩两种人,一种人是军人,一种人就是像你这样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仁心医者。老明,你可真有福气啊!身边又是医生又是军人,看得人眼红!”慕延川拱手说。 明冠宏一瞪眼,“咋?你嫉妒?” 没想到慕延川竟真的神色伤感地叹了口气,说:“嫉妒有什么用,如今看来,只有我最可怜啊。” 明冠宏神色一缓,主动上前拍拍慕延川的肩膀,安慰说:“你不是还有月月吗?” “可你说月月不是我亲闺女。”慕延川愈发委屈。 明冠宏大度地摆摆手,嗨了一声,说:“我同意她给你叫爹还不行吗?你看你这个人,老得一把骨头了,居然还跟我争上高低了。” 慕延川惊喜问道:“你同意了?同意月月做我女儿了?” “你这个人真烦,我不是刚说过吗?你还要我重复几遍!我同意,同意了!行不行啊,我的慕总!”明冠宏费力说道。 慕延川笑呵呵地说:“行,行,太行了……” “还有我呢,你们不能把我忘了!我才是月月正儿八经认的干爹!”穿着簇新衣裳和宋华一起笑吟吟出现的人,可不正是一脸喜色的郭校长。 明冠宏看到郭校长,不由得表情一阵松快,他笑着上前,同郭校长握手,然后佯装吃味说道:“咋你也过来抢月月呢,她这个倔丫头,当谁的闺女,谁头疼!” “不怕,不怕……”郭校长话音刚落,就听到餐厅那边传来明月清亮悦耳的笑声,“我让谁头疼了?让谁头疼了?是您,您,还是您?” 三位老人面面相觑,又同时爆发出大笑。 明月叉着腰,也跟着大笑。 刘素云和宋华对视一眼,各自的笑容里都带了泪光。 搁在几年前,谁能想到这和谐欢乐的一幕会真实的发生在他们身上呢? 发生巨变的不仅仅是高岗贫穷落后的面貌,还有这些用深沉的爱关注着高岗的人们,他们因为真挚的爱而改变,因为共同的信念彼此心贴心,变得宽容而又亲近。 天擦黑,穿着一身火红裙装的红姐赶到高岗小学。 一进到装饰一新的餐厅,她就四处寻找着明月的身影。在小九的提醒下,她在餐厅一角找到忙得焦头烂额的明月,一把拉过她,就朝外边走。 “红姐,你咋今天就上来了?吃饭了没,小九炖了一锅杂烩菜,我让……”明月看见红姐,觉得特别亲切。 红姐转过头,冲着明月嘘了一声,然后警惕地看看四周,低声提醒明月,“别说话,跟我来。” 明月的心一咯噔,以为出了什么事,不禁焦急地问:“出啥事了?红姐,你别吓我。” 红姐也不说话,拉着她的手,步子很快地走到学校一处偏僻的围墙处,叩门一样,敲了敲砖墙。 就听到墙外传来一声响,没等明月看清楚怎么回事,一抹黑影已经利索地翻过围墙,稳稳地跳到她的面前。 闻到熟悉到骨子里去的松柏味道,明月心神一悸,低叫道:“关山!” “嘘!”关山压住她的嘴唇,用眼神示意她别吆喝。 红姐完成任务,功成身退。 走前,她冲着明月挤挤眼,打趣地调侃说:“安心聊,我给你们打掩护去!” 红姐刚走,关山就像头猛虎似的扑上来,紧紧抱住明月。 明月刚一抬头,就被他火烫的唇舌裹住嘴唇。 这一吻颇有些末日之吻的意思,被旷了好几天的关山,差一点把持不住,要把明月当场扑倒。 明月喘着气,手臂撑在两人之间,娇羞嗔怪地说:“你这是犯规!” 高岗村有个风俗,即将结婚的新人在婚前一周不能见面,以示平安。 她和关山坚持了六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他却忍不住破戒了。 关山用双腿紧紧夹住她,低下头,可怜兮兮地诉苦说:“不行了,受不了了,不见你一面,我会疯掉。明月,我想死你了。你不想我吗?” 明月感觉到大腿处被一个硬物顶的生疼,意识到那是什么,她的脸顿时红得如同山里的晚霞,害羞地躲进他的怀里。 “我也想你,特别想。”她说。 想得每天晚上要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才能睡着,天知道,她每天要对着转信台的方向看多少次。 我想你,想你啊,关山。 第二百七十六章 嫁妆 学校刚建成,孩子们还没正式搬入新校区上课,所以,忙完婚礼布置和宴席等等琐碎事情之后,明月就和刘素云回高岗小学去休息。 临走时叫柯双双,却被告知她和孙家柱先走了,明月目光轻闪,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走得这样近了? 回到学校,明月铺好床,打来热水,让刘素云洗漱。 刘素云在灯下洗脸,明月坐在床边,轻轻捶打着酸困发胀的小腿。 刘素云揉着脸上的泡沫,笑着问她:“累了?” 明月苦着脸说:“嗯,我以为尽量简化婚礼程序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不会太累,可……您也看到了,我今天有多忙。” 刘素云微笑着望着她,意有所指地说:“是啊,除了婚礼的琐碎事,还要关注着围墙边的动静……” 明月唰一下抬头,脸蛋上浮起一层绯红的云霞,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涩的意味,她拧了拧身子,像小孩子做错事被大人抓到一样,既忐忑又害羞地说:“刘姨,您……您……” 您看见了? “哧!”刘素云掩嘴想笑,谁知却把洁面泡沫吃进了嘴里,顿时苦着脸,弯腰清洗。 待她洗干净,接过明月递来的新毛巾,不禁伸手戳了一下明月光洁的额头,感叹说:“看来,真的不能背后说人坏话,会遭报应的!” 明月哧哧笑,上前抱着刘素云的胳膊,撒娇问:“您怎么知道我去围墙边了?” “能逃过你爸爸视力范围的地界,也就那黑乎乎的围墙边了。还有,你回来后眼角眉梢遮也遮不住的喜色,不就是向我们昭告,你偷跑出去干了些啥?”刘素云笑道。 “呀!”明月羞臊低叫,捂着脸,原地转了个圈。 “那我爸和干爹他们,还有宋华婶,他们是不是也看出来了?”明月红着脸着急问道。 刘素云把明月按坐在床边,笑道:“没有。他们只顾着和家山村长说话,没注意他们的闺女私会情郎去了。” 明月抚着胸口,后怕不已地说:“幸好,幸好没让他们发现。刘姨,你不知道宋华婶有多爱唠叨,要是让她知道我和关山在婚礼前见面,她非把我念叨死不可!” “啐!”刘素云轻轻打了一下明月的嘴,嗔怪道:“不许胡说,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明月伸出舌尖,俏皮地笑道:“好咧,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刘素云刮了刮明月的鼻子,“快去洗漱,睡觉。” 明月笑着起身,打水洗漱后,钻进铺好的被窝。 这次,她和刘素云像真正的母女一样并排躺着,明月贴过去,身子挨在刘素云柔软温暖的身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呢喃,“嗯……好舒服。” 感觉到明月对她由衷的依恋和亲近,刘素云感动地摸了摸她的脸,说:“真想多留你几年啊,让我也尝尝做妈妈的滋味。” 明月鼻尖发酸朝刘素云那边拱了拱,“我会常去皖州看您和爸爸,到时候,把我爸赶跑,我和您睡。” 刘素云眼眶潮湿地说:“好。把他赶跑。” 两人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明月转过身,想去把台灯关了。 “呀!瞧我这脑子,把最重要的事忘了!”刘素云拍着额头,腾一下坐起来。 明月被吓了一跳,也跟着起身,神情关切地看着刘素云,“忘了什么?” 刘素云摆摆手,下床趿上鞋,找到角落里带来的行李包,拉开拉链,在里面夹层里摸了摸,拿着两样东西回到床边坐下。 一个红色封面的存折,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 顺着老式的印花床单推向明月。 “这个存折是你爸送给你的,这个金镯是我送你的。”刘素云目光微亮地看着明月。 存折? 金镯? 明月先拿起首饰盒,打开盖子,看着里面花纹古朴,极富年代感的金手镯,不禁一愣。 这一定是个老物件。 “哦,这个镯子是我母亲的陪嫁,后来传给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刘素云解释说。 “你别看它样子不新,可它是个吉祥物,能给人带来好运。我试过了,应该是很灵验的。” 看明月拿着首饰盒半天不吭声,刘素云以为她不喜欢,于是,紧张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送这个,按理说,你结婚时应该戴着你母亲……” “刘姨,能帮我戴上吗?”明月伸出手,漆黑发亮的眼睛里溢满温暖的泪光。 刘素云闻声愣住。 她呆呆地看着明月,和她伸过来雪白的手腕,过了片刻,她侧过身,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拿起金光灿灿的手镯,为明月戴上。 “谢谢您。” 刘素云的身子还没回位就被倾身过来的明月紧紧抱住。 “谢谢您,把我当成您的女儿。” 刘素云压抑多年的泪水终是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她紧拥着明月,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圆满。 她有女儿了。 终于有女儿了。 明月安抚住情绪激动的刘素云,拍拍枕头,说:“不早了,睡吧。” 刘素云指着那本红色封面的存折,提醒明月,“你不看看你爸送你的嫁妆?” 明月唉了一声,“肯定又是老一套,想用钱打发我呗!我……” 明月低头一看,却忽然失声愣住。 这存折的户名,怎么是她? 还有这一行行如同拓印上去的相同的机打记录。 每月存入两千? 她把存折页翻到最后。 看到新进存入的一笔,也是唯一的一笔十万元存款,她的手不禁抖了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向刘素云。 刘素云伸手摸了摸明月的头发,微笑着说:“从你出生后,你爸爸就为你开立了这个存折,他每月固定往里面存钱,不仅仅是为了你的将来打算,还寄托了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愧疚和歉意。他很爱你,虽然为了军队,为了守护祖国的边疆他不能与你团聚,但那些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他就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寄托对你的思念和期许,他真的,真的是一位好父亲……” “我爸……我爸他……” 由于刘素云的讲述太过震撼和突然,明月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表达她此刻复杂激动的心情。 她的父亲,曾默默的为她做了这么多! 她却傻傻的,固执的,与他对抗了那么多年! 爸爸…… 明月惭愧地低下头,将存折紧紧地贴在心口。 第二百七十七章 婚礼变奏曲 过去的通信兵转信台变成今日的‘夫妻哨所’。 时钟的指针跳过午夜十二点,可挂满红色拉花的营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明冠宏叉着腰,打量着经过简单装修焕然一新的客厅和卧室,以及隔壁新盖的一间厨房,不禁摇头道,“还是委屈我闺女了。” 慕延川拍了拍明冠宏的胳膊,用眼神提醒他莫要过分,小心伤了未来女婿的自尊心。 明冠宏瞪他一眼,指着一旁垂首立着,如同犯错的小学生似的关山,说:“就冲我闺女肯跟着你吃苦,你也要一辈子对她好,听到了没!” “是!”关山立刻挺直腰板,目光无比真诚地向明冠宏保证。 慕延川笑了笑,环顾一圈比他书房还要小的两居,和只有几个小玻璃镜框罩着的军装婚纱照,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世间,也只有像关山和明月一样真正拥有爱情的人,才觉得吃这样的苦亦是幸福。 明冠宏低声和关山说了几句话,然后指着他们今晚要睡觉的隔壁厨房,挑衅味道十足地说:“喝两杯睡觉?” 慕延川挑眉,叉腰回道:“喝就喝,谁怕谁。” 于是,准女婿关山夜半时分为两位丈人准备好酒菜,而后,他也被拉着坐在厨房临时搭的通铺上,陪着二老喝起酒来。 他们从高岗秋后就要摘掉贫困村的帽子谈起,一直说到国内有名的单品电子商务聚集平台网佳集团同川木县政府深入合作,将在高岗构建连翘电子商务推广发展中心,帮助高岗村及周边贫困乡镇将连翘产业做大做强,走出国门,将连翘推向更广阔的国际市场。 谈到兴处,慕延川拉着两人到院外的山道上,指着远方正在施工建设的连翘生态园,兴奋不已地说:“你们看,连翘公园明年就要建成投入运行了,到时候,这里不再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将建成集花卉观光、民俗体验、生态保护教育、民俗体验于一体的特色生态旅游区,到时候,不愿意种连翘的农户也可以靠着旅游产业的发展致富脱贫,多好啊,是不是。还有,我在园区建了三幢房子,同一户型,都不大,到时候,你和郭校长一人一幢,咱仨住一起,一个院,想吃谁家吃谁家,想睡……咳咳,这个就算了。想月月他们了,随时可以过来看看,到时候,等月月他们有了宝宝,我们还可以帮她带……” “打住!打住!我外孙子凭啥给你带啊。不行,我要独占!”明冠宏叉着腰怒道。 慕延川不疾不徐地说:“那我就不给你房,看你到高岗了住哪儿!哈哈哈哈……” “你……”明冠宏气短,瞪着眼睛喘了阵子粗气,服软认输,“好吧,让你一回,不过,我外孙子,要先叫我姥爷!” 慕延川的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好,成交!” 那小子先认谁做姥爷,他们说了不算,要看那小子喜欢谁了。凭他对孩子们的认知,他觉得自己获得青睐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因为没有哪个小朋友喜欢笑起来像打雷似的外公,不是吗? 明冠宏自然不知慕延川肚里盘算的‘小九九’,显然喝大的他上前勾住慕延川的肩膀,“就冲你……冲你仗义,走,我要再敬你三杯!” “好,奉陪到底。” 两人像是多年老友一样勾肩搭背地进屋去了。 全程没有发言权的关山无奈地摸摸鼻子,暗自腹诽,老丈人都是这样的吗?不问问女婿的意见和感受吗? 他的儿子,自然要先叫爸爸啊! “关山——倒酒——” 屋里传出熟悉的吼声。 “来了!” 关山腿一打颤,急忙跑进屋去…… 翌日。 一场被天气预报错过的瓢泼大雨打乱了婚礼的节奏和步调。 明月对婚礼的期盼和憧憬,全被这场大雨给搅和没了。 “不是说不下雨吗?”明月穿着云朵般柔软洁白的婚纱,沮丧地想她待会该如何顺利淌过山道上的泥水池子。 柯双双兀自还在瞅着盛装的新娘发呆。 她没想到明月穿上婚纱竟是如此的美,那种美,不是图片或是影视剧里那种矫揉做作,纯粹为了摆拍或是剧情需要才穿起婚纱的女子,她们也很美,但美的没有灵魂,不像明月,只是一袭毫无装饰,保守朴素的白色绸缎婚纱便令她脱胎换骨一般,成为她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有气质和内涵的女子。 她的美,自然清新得如同高岗山里的野百合,比家养的花草多了一份坚韧的美丽,不仅经得起四季的风雨,更经得起恶劣环境的考验和磨难。 刘素云走到门边,望着浸润在一片白色雨气的院子,她伸出手,接了一捧房檐上的雨水,低头看看表,对明月说:“换上便装,带上婚纱,到新学校再换。” 婚礼日子不能更改,就算外面下刀子,明月今天也要嫁。 明月沉默着换好衣服,她拉着刘素云的袖子,走到一边,犹豫着低声问:“刘姨,我听人说新娘子出嫁这天,如果老天爷下雨,就是个恶媳妇,而且还会不吉利,是这样吗?” 刘素云愣了愣,随即笑了。 她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明月的额头,嗔怪道:“听谁瞎说呢,没那事啊,我家乡有句话,说新娘子出嫁,下雨下财,大富大贵,你这是旺夫呢,小傻瓜。” 明月听后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 毕竟是女孩子,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婚礼被冠以不好的寓意,哪怕只是一个不靠谱的民间说法。 三人正准备出门,却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柯双双探头去看,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就走了进来。 立在门口的柯双双惊讶叫道:“关山?!” 明月赫然抬眸,朝来人望去。 真的是关山。 庄严威武的松枝绿、金黄耀眼的绶带、鲜艳的军旗臂章,他静静地站在黑色的木门处,魁梧挺拔的身体几乎挡去了大半的光线,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妨碍屋里的几个女人同时露出惊赞的表情。 明月已经见过他着军礼服的帅气模样,可这一次,带给她的感觉又有些许的不同。 似乎比之前更好看了,也更加的沉稳,成熟。 果然,他穿军装,才是最帅的。 “明老师,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柯双双对着明月咬耳朵。 明月瞥她一眼,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晚了。” 柯双双捂着胸口,装出受打击的样子躲刘素云背后去了,明月迎上前,疑惑地问关山:“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十点在婚礼现场见吗?” 明月怕麻烦,加上只有柯双双一个伴娘,所以特意省去了接亲这一环节,打算直接穿着婚纱走去婚礼场地。 关山的眼睛里溢满柔情,他低头,看着化了淡妆,显得楚楚动人的明月,“我送你去新学校。” 明月轻轻的啊了一声,不自在地看了看身旁捂着嘴偷笑的刘素云和柯双双,“不用……不用了吧,我们正准备走过去呢。” “明叔叔说,礼成之前你的鞋底不能沾地,我背你过去。”关山笑着说完,冲她眨眨眼。 第二百七十八章 明月度关山(大结局) 在刘素云和柯双双的护送下,关山背着明月一路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学校礼堂。 尽管有关山的军帽遮着化过妆的脸庞,可明月的头发上还是淋了不少雨水,反观关山,则比她更惨,清晨刚洗过的头发变成钢针一样竖在头顶,手一拨拉,就会腾起一片水雾。 明月接过刘素云递来的毛巾,心疼地对关山说:“低头,我帮你擦擦。” 关山向两旁叉开一双大长腿,弯腰,低下头去。 明月手劲温柔地帮他擦拭着头发上的雨水,嘴里不满地嘟哝着:“高岗哪哪儿都好,就是陈规烂俗多。还有我爸,也跟着来凑热闹,说什么新娘子不让脚底沾灰,那我现在站在云彩上呢?还有下雨也不让打伞,不打伞就硬淋着啊,回头冻感冒了,谁来负责!早知道结个婚这么麻烦,咱就不举行仪式了!” “啊?!”关山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惧地说:“你不想嫁给我了?” 明月眨眨眼,把毛巾一把盖在关山的脸上,嗔怪道:“那红本本是假的吗?笨蛋!” 关山捂着毛巾,嘿嘿笑了。 是啊,情急之下他竟忘了这茬儿。早在半月前,他和明月就已经是合法夫妻了。 刘素云和柯双双在一边看着他们笑。 正在这时,穿着一身深蓝色衣裳的宋华走了进来,看到军装威武的关山和美丽温柔的明月站在一起,她愣了愣,随即拍着大腿惊声叫道:“哎呀!小祖宗啊,你们咋见面啦!还不快分开,快!快!” 宋华一路上前,把关山和明月分得远远的,她挡着明月,让昨夜在她家休息的红姐把关山送出门去。 红姐得令,气势汹汹地反拧着关山的胳膊,把他像押送犯人一样‘请’了出去。 明月心疼死了,大声叫道:“伞!伞!给他打把伞!” 宋华紧张地捂住明月的嘴,朝旁边啐了口口水,“呸呸!小孩子无知,老天爷别当真!” 同时提醒明月:“伞就是散的意思,结婚这天下多大雨也不能打伞,知道不!” 明月眨眨眼,表示她知道了。 宋华一松手,明月扶着腰,一边喘气,一边问宋华,“那今天还下雨了呢,是不是预示我是个恶媳妇?以后也会不吉利?” 宋华瞪她一眼,赶紧又呸了两口口水,说:“你懂啥,晴天是好,可下雨来财啊,预示着你们今后的小日子风调雨顺,小两口风雨同舟,是大吉之兆!” 明月瞠目结舌地看着宋华,“那阴天呢?” “阴天也好,预示着你们的小日子啊平平淡淡,稳定长久。” “那晴天呢?”柯双双忍不住插言道。 宋华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是暖融融甜蜜蜜呀!” “噗!”明月干脆喷笑出声,刘素云和柯双双也大笑起来。 “婶儿,我看您也别办啥超市了,干脆成立个婚庆公司得了,您这样的人才不去做司仪,可真是婚庆界的一大损失!”柯双双笑道建议。 宋华捋了下耳边的头发,微笑着说:“是吗,那我考虑考虑,回头跟你郭校长商量一下,他要是同意,我就敢干!” “哈哈哈……婶儿,您太可爱了!”明月一把抱住宋华,和几个女人搂抱着大笑起来。 礼堂外的屋檐下,红姐笑着捶了捶关山坚硬的胸膛,说:“嗨,恭喜你啊。” 关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 红姐长长的吁了口气,伸手接着房檐滴下来的雨水,无限感慨地说:“当年,你第一次把明月带到我面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那个时候,看着你们在摩托车上的背影,我就想,你要是能找到这样美丽的女人做老婆可就好喽!没想到,这愿望,竟真的实现了。” 关山的记忆也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细雨绵绵的秋日。 他想起了明月倔强的泪水,和她那始终挺直不曾弯折的腰板。 如今,那个美丽任性的姑娘成了他的新娘。 成了‘夫妻哨所’的另一半。 他该有多幸运,竟能拥有她全部的爱和支持。 红姐笑着拍他一下,“瞧你,高兴地嘴都合不上了!” 他嘿嘿笑笑,心里往外冒着蜜水。 “你爹呢?家乡的亲人来吗?”红姐问。 关山摇头,“我养父年前把腰摔着了,没法儿远行,不过他托我兄弟给我寄来了五万块钱,说是我这些年孝敬他老人家的钱,他都攒着,给我结婚用。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没能在他需要我的时候帮上忙,反而还要他老人家牵挂我……” 红姐看到关山的眼里泛起红潮,她亦是鼻子一酸,险些淌下泪来。 “你是个好人,一个称职的军人,你爹不会怪你,只会为了你感到骄傲。”不止是关山的养父,所有认识关山并受到他帮助的村民们,无不为有这样的军人朋友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他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对待。 包括爱情。 简单却又隆重的婚礼就在山区微雨的天气里正式开始了。 同寻常的婚礼一样,关山和明月的婚礼除了有笑有泪,有祝福和感动之外,还有三处令人记忆深刻的亮点。 一是身着洁白婚纱的美丽新娘是牵着三位父亲的手走向红毯尽头的舞台。 三位排成行的父亲激动得热泪盈眶,尤其是慕延川和郭校长,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会享有做父亲的权利。 把明月的小手交给关山后,每一位父亲都要对准女婿关山说一句话。 明冠宏:“我把我最心爱的宝贝交给你了,你要像爱惜你手中的钢枪一样,爱护她,珍惜她。” 慕延川:“月月就是我的小公主,你要把全部的爱通过财产交托给她,由她支配,由她挥霍。” 郭校长:“关山啊,月月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在一起,一定要有商有量,共同学习进步。” “……” 第二处两点,是靳卫星和徐青云以及‘胡军’‘许三多’的出现,一下子把婚礼现场的气氛推向高潮。 谁也无法想象,一群穿着松枝绿的军人们会在婚礼现场拉歌祝福他们的婚礼。 而几位走过生死,亲如兄弟的战友激动相拥的一幕,永远定格在了明月的心里。 第三处亮点。 也是最值得新人铭记一生的重要时刻,是高岗小学20名学生带着他们的父母出现在婚礼现场。 20名学生。 身后站着的,有的是爸爸,有的是妈妈,但无一例外,都有亲人陪伴。 整场婚礼,明月一直强撑着没有落泪,因为宋华婶说了,新娘子是不能哭的。 她以为她会坚持到最后,做一位老乡眼中吉祥如意的新娘子。 可就在这一刻。 在她看到昔日里贫困无依的留守儿童身后矗立着一个个坚强的后盾,在她看到那一张张曾经渴望期盼亲情回归的稚嫩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时,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新婚祝福更好的了。 孩子们兴奋地大叫着向她奔跑过来。 “明老师——” “关叔叔——” “我们爱您!” …… 一场不想麻烦乡邻的小型婚礼,到了最后发展成了全村大聚会。 明月担心酒菜准备不足,小九却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盆又一盆冒尖的食材。 原来,小九早就受人所托,偷偷备好了宴席。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新学校的操场摆起了流水席,村长宋家山说了,婚宴所有的开销由他个人承担,他请大家放开了肚皮吃,放开了酒量喝,不醉不归,不唱破喉咙不罢休! 酒宴一直持续了四五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关山在没被热情的村民们灌趴下之前,瞅准机会,拉着换了便装的明月逃跑了。 两人一直跑到学校外面,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明月忽然惊叫一声,指着天际尽头,激动地喊道:“关山!快看!彩虹!” 真的是彩虹。 大雨过后,在白云缭绕的群山衬托下,天空露出湛蓝的笑脸,而天的尽头,呈现出两轮美丽的彩虹。 夕阳西下,漫山遍野的连翘花仿佛金色的海洋,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明月看看四周,忽然踮起脚尖,亲了亲关山的嘴角。 关山目光一暗,欺身就要抓她。 明月咯咯笑着向前跑去。 关山在后面追。 两人一路跑过去,竟跑到了山道上。 彼此望了望。 又心有灵犀地一笑。 “走吧,跟着为夫去巡山!”关山潇洒的指指山顶。 “有劳夫君了。”明月拱手玩笑道。 “哈哈哈哈……” “我背你?” “不要。” “我背你。” “呀!喂!关山,你放我下来!小心被乡亲们看到!” “谁也看不到,都在操场上喝酒呢!” “……” 好吧。 两人沿着平常巡线的山路,实打实地走了一圈。 天已经黑了。 关山没有回他们的哨所,而是像初见她一样,背着她登上了他们的福地,断崖。 夜色中的断崖和从前一样美丽而又神秘。 关山和明月静静地依偎在苍翠挺拔的青松之下,仰望着璀璨的夜空,回首前尘往事,只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 “明月度关山。”她忽然喃喃吟诵道。 没想到他会接上来。 “清风上高岗!” 她侧首,眼里逸出惊喜,却恰好撞上他亮晶晶的眼睛。 她弯起嘴角,轻声吟诵。 明月度关山。 清风上高岗…… -----------------全文完------------------- 番外一 关晓瞳 大家好,我叫关晓瞳,今年四岁半了。我的家在绿色的大山里,我的爸爸是解放军,我的妈妈……嘻嘻,是小明老师。 郭姥爷告诉我,我才三个月大就被小明老师背着去学校上课了,从此,每间教室都会出现一个特殊座位,那座位是我的。我是高岗小学的‘特长生’,小明老师说,我的特长就是调皮捣蛋。 哈哈…… 小明老师可厉害了! 每次教训我都来真的! 第一次挨打,是我一个人偷跑去后山玩,因为忘了时间,天黑找不到路,哭声引来打着手电满山找我的爸爸和小明老师。 回到家。 小明老师指着我,让我伸手。 我刚把手伸出来,一根黑乎乎的木尺就落在我的手上。 我吓呆了,张大嘴,要哭。 “不许哭!” 长长的木尺,打在手心,一下比一下疼。 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大声哭喊,“佳雨的妈妈都不打人,你打人,你是个坏妈妈!呜呜……佳雨妈妈还带她去动物园,去游乐场,去吃好吃的冰激凌,你就知道上课,你就知道学生,你是个坏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小明老师愣愣地看着我,半晌,她扬起木尺。 我吓得闭眼,却迟迟没感觉到疼。 “咚……” 我睁开眼,却看到尺子掉在地上。小明老师背对着我,不知道在做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时,爸爸走了进来,他捡起尺子放在桌上,拍了拍小明老师的肩膀,才弯腰抱起我。 我抱着他的脖子,委屈地叫爸爸。 爸爸把我带到院子里。 他像往常一样,让我坐在他的膝头,擦掉我黏在脸上的泪珠,捧起我的手,吹了吹,“疼吗?” 我挤眉弄眼地夸张说:“疼!” 爸爸拿起我的手,放在他长满胡茬的嘴边亲了亲,又吹了吹,说:“还疼吗?” 我搂着他的脖子,嗓子一噎一噎地说:“好一点了。” 爸爸揉了揉我的卷毛头,我抬起眼睛看他,特别忧虑地问:“爸爸,小明老师那么凶,你也经常挨打吗?” 爸爸挑起眉毛,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好可怜。” 爸爸哈哈大笑。 他捏了捏我的脸蛋,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瞳瞳,想听爸爸讲故事吗?” 听故事? 我最爱听故事了。 “好啊好啊!爸爸快讲!”我一下子忘了皮肉之痛,抱着他的脖子摇晃起来。 然后,我就从爸爸口中听到了一个与王子公主,青蛙人鱼完全不同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都好熟悉,好像就是我认识的那些人。 “你猜对了,这位像慈母一样的老师就是你的妈妈,她的学生……” “我认识,我认识!”不等爸爸说完,我就兴奋地叫了起来。 妞妞姐姐,伟伟哥哥,小宝哥哥,还有喜欢背着我爬老榆树的铁刚哥哥…… 我全都认识哦! 原来,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小明老师和她的学生们发生了那么多有趣又惊心动魄的故事。 原来,小明老师打我手心,是怕我像她一样遇到危险。 原来,她不是一个又凶又恶的坏妈妈。 “瞳瞳,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吗?晓瞳又有怎样的喻义?”爸爸忽然问我。 我好奇猜测说:“是三个姥爷吗?” 对哦,忘了告诉你们,我有三个爱吵架的姥爷。 明姥爷、慕姥爷、郭姥爷。 还有两个特爱笑的姥姥,嘻嘻…… 爸爸摇头,“不是。你的名字是妈妈取的。” 妈妈?小明老师? 爸爸亲了亲我的额头,说:“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有多勇敢。要不是她,我怎么可能拥有你。”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闹了一场天大的动静。 急性子的我还没到日子就在小明老师的肚子里大闹天宫,风雨交加的夜里,我折腾了她一宿,最后,连医生姥姥都劝她放弃的时候,她却坚强地要留下我,终于,在破晓时分,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我来到这个世界。 第一眼相对,黎明的曙光透过阴霾照亮了我的眼睛。 当时,小明老师就看呆了,她欣喜无比地对爸爸说,我想到女儿的名字了! 爸爸问是什么? “晓瞳,让晨曦点亮眼睛,让她成为我们生命里最亮的那一束光!”小明老师说。 于是,我就成了关晓瞳。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小明老师有多爱我,有多勇敢了。 “妈妈爱你,只会比爸爸更多,瞳瞳,你还会恨妈妈吗?” 我用力摇头。 以前总觉得爸爸是超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勇敢的人。 可听了这个故事后,我才忽然明白,我爱小明老师,小明老师也爱我。 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从爸爸膝头跳下,掉头就跑。 “瞳瞳,你去哪儿?” 我边跑边回答说:“道歉!我要向妈妈道歉!” 那一夜。 可真是个幸福的夜晚啊。 小明老师搂着我睡的,睡前,还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的童话故事,我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忽然,我的脸上传来一阵湿润的凉意,然后,我的耳边传来小明老师的声音:“对不起,宝贝。” 我轻轻笑了。 我拉着她的手,在心里嘟哝了一句没关系,然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