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传》 第一章 给三郎陪葬 暮春三月,宽敞精致的庭院中,花木旁出斜逸。 看起来像是许久无人收拾,桃花落了满地缤纷的残红。 镂雕云纹的窗子,窗扉大敞,卷进了几许桃瓣,和一丝寒气。 那桃瓣落在正对窗子的梳妆台上,落着薄薄灰尘的铜镜,被艳红花瓣衬得更加晦暗。 室中一张高大的千工床上,单薄的锦被里,微微凸起一个人形。 像是感应到春寒之气,锦被下的身形微微一颤。 随后,钻出一个少女苍白的面容。 久病的少女未梳发髻,一头青丝软软地披在脑后,像是一匹墨色的锦绸。 她肤白似雪,杏眼如墨,樱唇不点而红。 原是个绝色美人,满面却凝着愁绪与病痛,让她细细的眉尖蹙起。 这一蹙,恍若西子捧心之态。 她慢慢地从锦被中直起身子,那方尖削的下巴,修长的天鹅颈,一点点露出。 最后,她吃力地,靠在了床头的引枕上。 “蘅芷院的桃花,竟然谢了。” 她心中默念着,眼中滚下泪来。 初嫁入将军府,成为大魏声名最盛、最年轻的大将军,岳连铮的妻子—— 那个时候,桃花开得正好。 她还记得,那日送她的花轿抬进将军府的喜娘,见了这满院的桃花,格外欢喜。 “恭喜大小姐,这是好意头!您嫁进了将军府,日后就是执掌府中庶务的夫人,从此夫贵妻荣,一生无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她心中欢喜,只在盖头底下笑了笑。 “婉仪日后若是平安喜乐,自然不会忘了您这吉言。” 谁料她凤冠霞帔,端坐洞房之中,却只等来了家仆匆忙的禀告。 “回禀三少奶奶,北疆传来紧急军情,将军已经启程了!” 她盖在大红喜帕之下的脸,喜气的妆容,被两行泪水冲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不出一个月,岳大将军战死在匈奴铁蹄下的消息,就传回了长安。 岳家一门忠烈,老将军并膝下五子,皆是国之栋梁,为大魏守土护疆。 老将军并其余四子,先后捐躯战场。 自岳连铮战死之讯传回之后,一门忠烈的岳家,便成了一门寡妇……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新婚夫婿生的何等模样,便在将军府的祠堂中,见到了一具身着残破战甲的焦尸。 风尘仆仆的士兵,带着一身战场血腥,朝她跪地行礼。 “夫人,我们把将军的尸首送回来了!” 她当场昏倒在地。 这一昏迷,竟落下了病根,再也没能从病床上起身。 她忽然打了一个冷颤,想让丫鬟进来把窗子合上,嘶哑的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再怎么尝试,也只能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颓然倒在了床上。 外间屋子,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庄婉仪心中微喜,以为终于有丫鬟进来,能为自己倒一杯茶了。 这一激动,忽然又咳嗽了起来。 声音像是残破的茅屋,到处漏风。 外间的脚步声终于近了,一个尖细的嗓音,带着谑笑之意。 “三嫂,你怎么还在咳嗽啊?” 来的不是丫鬟,而是一个穿着一身绯红八幅湘绣裙的少妇,妆容明艳得有些刺目。 庄婉仪屋子里蒙尘的一切,越发衬出她的光彩夺目。 那是岳家四郎的孀妻凤兰亭,未嫁时乃是当朝一品太师的嫡次女。 或许便是因为身份太高,打从庄婉仪嫁进将军府,她就一直没有露过什么好脸色。 她的脚步慢慢靠近,曼妙的裙摆如莲花曳动,一点点走到庄婉仪的床前。 而后,她微微俯身,在庄婉仪耳边轻声道—— “你怎么,还没死啊?” 病弱的美人忽然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凤兰亭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不禁嗤笑出声,“想喝茶吗?你自己的丫鬟都被老夫人撵走了,外头这几个丫鬟,是不会搭理你的。不过,我倒是可以替三嫂效劳。” 凤兰亭走到桌边,慢慢地倒出冰冷的茶水来。 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眸中染上一层恨意,怨毒地盯着庄婉仪。 “就凭你,一个区区四品翰林之女,也配得上岳连铮?你除了这张脸蛋好看一些,有什么资格同我站在一处,还做一品夫人强压我一头?” 她伸手将冰冷的茶水灌到庄婉仪口中,便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庄婉仪无力地扭头挣扎,一不小心,凤兰亭尖尖的指套,在她面上划过。 那苍白至几乎透明的肌肤,一下子沁出血来,烈红如火。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得的什么病吗?” 凤兰亭见她咳得满面通红,不禁笑出了声,显得格外猖狂。 “那不是病,是华佗草之毒。可怜老夫人最后一个儿子也去了,一个没有圆房不可能诞下孙儿的儿媳,将军府留你何用?” 庄婉仪目露惊恐,额上青筋毕露,汗珠滚了下来。 她嘶哑的嗓子啊啊地叫着,声音越发破碎。 “不必叫了,华佗草早就一点点侵蚀了你的五脏,还有你的嗓子。若不是知道你说不出话来,我岂会把真相告诉你?” 凤兰亭满意地抓起千工床上的幔帐,将自己指套上的血迹擦干净,又随意地朝庄婉仪面上一丢。 她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随后款款走到窗边。 窗外下起了细雨,濡湿了大片桃花残红,春寒之气随着湿润的雨气袭入。 她朝着外间的丫鬟们吩咐道:“院中景色宜人,三少奶奶想观赏春景。你们记得,千万不要把窗子关上。” 丫鬟们的声音,透着讥诮和了然。 “是,谨遵四少奶奶吩咐。” 春寒料峭,只盖着薄薄锦被下不了床的庄婉仪,吹上一夜的冷风会如何,众人心知肚明。 凤兰亭在走出屋子前,最后偏过脸,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那个命享福,偏有嫁给三郎的一场时运。去死吧,去给三郎——陪葬去吧!” 她在说三郎那两个字时,语气不经意柔了三分。 病榻之上的庄婉仪,忽然明白了什么,然而再也无力开口。 这一夜,春寒如刀锋利,如剑冰冷。 千工床上的少女,圆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眼,眼中盛着仇恨与不甘。 她才十七岁,正如桃花初绽,却被一场春雨打落。 寒风卷着雨气袭入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捏紧了薄被,也阻挡不住意识渐渐涣散,身体慢慢僵硬…… 濒死之际,她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乐声隐隐传来。 莫非,是迎接她魂魄归天的仙乐? 庄婉仪只觉得浑身沉重,她费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大红。 这是何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眼前遮着一片大红,连忙伸手扯了下来。 熟悉的丫鬟声音,紧张地响起。 “小姐,大将军还没进洞房,您怎么能自己揭了喜帕?” 第二章 请将军回来 庄婉仪听这声音,吃了一惊。 只见身旁站着一个双丫髻的少女,穿着喜庆的浅红比甲,眼中含笑。 “屏娘?” 那不是自己身边,最忠心的大丫鬟,且早就被老夫人发落去厨房了吗? 一旁伺候的丫鬟,看着庄婉仪吃惊的目光,十分疑惑。 “小姐,你是不是要洞房太紧张了,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屏娘的声音低柔,眸中带着天真的好奇。 庄婉仪四下一望。 熟悉的屋子,大红的喜字,高高的龙凤双烛。 这是她人生陷入谷底前,最后的美好—— 大婚的那一日。 她不是死于华佗草之毒了么?怎么会回到大婚这一日? 不,这一定是梦…… 她伸出手来捏在自己面颊上,这一捏十分用力,痛得她轻轻哎呦了一声。 屏娘唬了一跳,“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庄婉仪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不是梦,竟不是梦……” 上天大概也可怜她死的冤枉,竟然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好叫她把那十七岁的前世,恩仇都弥补回来…… 她喃喃自语,看得屏娘万分着急,以为自家小姐紧张得疯魔了。 待要出去叫人,庄婉仪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口气镇定,并无方才的怪异。 屏娘舒了一口气,对着龙凤双烛望了一眼。 “约莫到酉正了,大将军还在外头宴客,想是不出半个时辰就要回来了。” 半个时辰? 庄婉仪抬起头来,那张带着大婚浓妆的绝色面容,竟有一丝讽刺。 “别说半个时辰,就算半刻钟,我都等不及了。你快去,命人把大将军请回来!” 屏娘愣愣地看着她。 哪有哪个新嫁娘,主动去请新婚夫婿回来洞房的? 这要叫外人知道了,岂不要说她不知羞? “小姐,这可使不得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 她伸手去探庄婉仪的额头,以为她只是太紧张了,却被庄婉仪一把握住了手。 “还不快去?” 她那双柔若秋水的杏眼,正色地看着屏娘。 屏娘一怔,随后飞快地答应了一声,朝着房外跑去。 …… 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岳连铮,眉头微蹙,跟着屏娘朝内院走去。 他身姿高大颀长,宽肩窄腰,双臂微微摆动,走得从容不迫。 方才正与一众朝中同僚,并自己的部将饮宴,一个陌生的丫鬟便把自己找了出去。 他看丫鬟的衣裳首饰,隐约猜测出是庄府的人。 怎么也想不到,是他的新婚妻子庄婉仪,让人请他回洞房。 都说庄翰林家的这位大小姐,是京城之中数一数二的好相貌,又才华昭著。 他正好想娶一个安分的小家碧玉,能够在自己出征之时,替岳府打理内宅琐事便罢。 没想到,他以为会很安分的小家碧玉,竟然如此大胆。 他心中鄙夷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丝好奇。 这样胆大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门扉推开,一身华服嫁裳的女子,正背着门的方向洗脸。 腰身玲珑,不盈一握。 她听见动静,转过脸来,面上的浓妆已经洗净。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看来外间盛赞她的美貌,说是足以弥补出身的不足,所言非虚。 庄婉仪转头看见他,好奇地上下打量。 她前世直到死,都没有见过自己这位夫君一面,如今还不狠狠地瞧个够? 只见他面容棱角分明,似大刀阔斧刻就,干净利落。 那双如剑的长眉里,仿佛能看到关山皓月,沙场兵戈。 竟是这样一副好相貌,与灵堂上那一坨焦黑的炭,全然不同。 岳连铮饶有兴致地回视她,对上她好奇的眼神,兴味更浓。 “夫人看够了吗?” 他站在那里,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而后走进门来顺手合上了门扉。 这一走进来,精致的洞房似乎逼仄了起来,庄婉仪不得不抬头看他。 “嗯?嗯……看够了。” 她忽然垂下了头。 这是她前世,未曾见过一眼的夫君。 他带给她十里红妆的风光,一品夫人的荣耀。 也带给了她孀居的寂寞,丧夫的痛楚,甚至陪葬的不甘……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 “怎么,夫人特特命人把本将军请来,现在又害羞了?” 他话中带着些许讽刺,庄婉仪冰雪聪明,一听就懂。 可她没有心思想这些。 “不,我有话要同将军说,请你一定要记好!” 她抬起头来仰望他,戴了一日凤冠的脖颈,忽然觉得有些酸疼。 于是讪讪地笑了笑。 “将军,还是坐下说吧……” 岳连铮觑她一眼,依言坐下。 他倒想听听,庄婉仪巴巴地命人请他回来,到底有什么要说。 “成宣十五年,关外匈奴吞并了羌族部,从此实力大增,几乎每年都要南下抢掠。秋冬时节草枯马瘦,去年的秋冬更是非同一般。” 庄婉仪对着岳连铮的眼睛,总觉得那一双眼似乎能洞察人心。 “哦,如何不一般?” 他虽只有二十五岁,却是沙场征战的老将了,对于匈奴比对大魏还要了解。 庄婉仪在他面前卖弄这些,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第三章 他误会了 她啜了一口茶,“去年的秋冬,匈奴遭遇大旱,这一冬怕是过得艰难。如今春暖花开,他们必定会趁此机会,再度南下掳掠,引发战争。” 她说的这些,正是岳连铮前些日子,才上奏圣上的折子里写的。 圣上却道,匈奴人饥马瘦,绝无余力开战,命他早日完婚再考虑这些。 岳府满门忠烈,圣上言明京中所有高门贵女,任他挑选。 他一拖再拖,实在拖不过了,才选了庄翰林这个不起眼的门户。 旁人都道,这桩婚事门不当户不对,庄家是高攀了。 而岳连铮听了庄婉仪此番话,却觉得自己所选,并没有辱没他的身份。 “所以呢?” 岳连铮端起茶盏来,大手托杯,一饮而尽。 知道的是喝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喝酒。 “这些年来,大魏北境全靠将军一力支撑。旁人只看得到国中四海升平,耽于安逸。一旦战事再发,圣上必然会派将军赶赴北境。将军……千万要小心。” 岳连铮忽然朗声大笑,笑声里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山河。 “你特特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这种事情,日后有多少时日说不得?” 他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婉仪。 庄婉仪一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是误会了。 她瞥向架子上的龙凤双烛,只见烛火已经烧了小半,灯影在红帐上摇曳。 不对,前世的这个时候,军报应该已经传来了啊!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岳连铮,却被对方的目光紧逼着,越靠越近。 “既然已是夫妻,本将军自不会怪罪你的不端庄。今日是头一回,日后不要再犯。” 他对庄婉仪本人的兴趣,超过了对这种不合礼法之行的鄙夷。 话语里,是对人难得的宽容。 庄婉仪却不接受这种宽容。 “将军,你误会了,我不是对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圣上若是派你出征讨伐匈奴,你务必要小心性命!” 她是个秉性良善的人,虽然前世她是因为岳连铮才被害死的,还是好意提醒他小心。 却被岳连铮误以为,她是耐不住寂寞,急切要与他洞房。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岳连铮充耳不闻,一个反手将她横抱起来,放到了红帐之中。 “狡辩。连脸都洗好了,难道不是为了就寝方便?” 女儿家就是这样,玩这些欲拒还迎的小把戏,配不上她对战事的那一番高见。 “我洗了脸,是希望将军能看清我的容貌,而非看到一团红白的脂粉!” 毕竟这是他们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她好奇于岳连铮的样貌,自然也希望岳连铮能看清她的容貌。 连自己的新婚妻子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战死沙场,更是一件可悲的事。 岳连铮却会错了意。 “本将军看清了,很美貌,很有云雨的兴致。” 他说着欺身而上,惹得庄婉仪拼命挣扎躲闪,捶打着让他离开。 她是好心提醒岳连铮,反倒要赔上自己的清白吗? 这样一想,庄婉仪懊悔不已。 早知道他会如此,就凭他战死沙场好了,何必提醒他? 岳连铮原以为,她的挣扎只是欲拒还迎,后来渐渐回过味来。 “你挣扎什么?难道喜娘没有教过你,洞房该做些什么?” 他目光冷厉如刀,庄婉仪一时忘了挣扎。 她当然知道,洞房应该做什么。 可问题是,岳连铮马上就要去打匈奴,就要战死沙场了。 她不想跟他有肌肤之亲,不想在他死后,去回忆一生仅有一次的欢愉…… 这话却是万万不能对岳连铮说的。 见她不回话,岳连铮以为她是默认了,便再度俯下了身。 他在她耳垂旁轻吻,明明香气甜美,他却惩罚似的啃咬着。 谁叫她竟敢,那么认真地拒绝他。 长安多少女子仰望他马上的身躯,渴求他的夫人之位,而今日只能含恨看着庄婉仪入岳府的门。 能嫁给他岳连铮,是庄婉仪的荣幸。 她认命地停止了挣扎,一双犹如点墨的杏目,呆呆地望着帐子顶。 那双略显粗糙的大手,解开了她衣襟的纽扣。 一颗,两颗,三颗…… 而后从她的脖颈,一直向下游移。 经过她形如井泉的锁骨,流连忘返,引得她一阵酥麻。 感受到手底下的肌肤,一阵战栗,岳连铮满意地放过此处,继续朝下游移。 就在他的手,将要触碰上她身前起伏的柔软时,一声急报从门外传来! “报!北疆传来紧急军情,宫中传出旨意,请将军立刻赶赴北疆!” 岳连铮一怔,在听见军情急报的一瞬间,下意识看了庄婉仪一眼。 她大大的杏眼睁着,目光中一片清明,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 联想到她方才急急忙忙,对自己说的那番要小心的话,他心中不禁狐疑。 竟这么巧。 他若是陪完了宾客再入洞房,只怕军报传来之时,他还没能见庄婉仪一面…… 容不得他多想,他迅速起身,解开了身上大红的喜服。 庄婉仪从床上坐起,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衣襟。 “将军此去,务必小心。” 她低垂着头,没有看他,只是小声说了一句。 这一句小心听起来,比方才那像是借口的提醒,听起来顺耳多了。 岳连铮一生骄傲,从不认为自己的判断会有错。 但今日对庄婉仪,或许他是错了。 她并非是不守礼法,也并非是使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而是真的关心他的生死。 门外的士兵还在等候,他来不及多言,随手解下了腰带上的玉佩。 “这是岳家祖传的九龙佩,乃是太祖皇帝亲赐。战场凶险恐不慎遗失,你替为夫保管吧!” 从本将军到为夫,他的态度温和了些许。 庄婉仪接过那枚玉佩,掌心微凉,握紧了却慢慢生出暖意来。 她再抬起头来,岳连铮已经大步迈出了洞房,似一阵风疾驰而过。 只留下大开的房门外,几株桃树在夜色之中,映上红灯的喜庆。 一阵微风吹过,桃花飘零,满庭芬芳…… 第四章 老夫人 岳连铮这匆匆一走,将军府里炸开了锅。 那些前来贺喜的宾客,眼看喜事半路生变,讪讪告辞。 府里连个男丁都没有,除了一堆寡妇,就是庄婉仪这个新嫁娘。 下人里头有些脸面的管事,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陪送宾客们离开。 将军府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后宅正房之中,前头的管事终于想起来,把这消息禀告老夫人。 岳连铮不在,老夫人便是一家之主,要收拾眼前的残局。 一室辉煌的正堂之中,布着大气华贵的紫檀木桌椅,上头皆铺设着极品湘绣。 堂中两边各站着数个华服的丫鬟,个个垂手侍立,一声咳嗽也不闻。 老夫人高坐上首,一手拄着沉重的龙头拐杖,一头银发梳的一丝不苟。 她面容肃穆,一块嵌祖母绿的褐色包头下,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 那皱起的纹路,深如峡谷断崖。 在将军府孀居多年的说一不二,让她矍铄的眼中,布满着独断和霸道。 岳连铮竟匆忙到,连给她打声招呼都不曾,可见此番战事多么凶险。 她一去不回的丈夫和儿子们的亡灵,都在触动她内心敏感的弦。 “三郎是从哪里走的?” 沉寂了良久,她终于开口。 回话的管事恭恭敬敬,把背弯成了一个虾米。 “老夫人,三爷是从洞房走的。走之前,还在屋里和三奶奶待了好一会儿。” 年老经事的管事,抬起眼来,眼神里饱含深意。 老夫人眸子微眯,领会了他的意思。 “张管事,把前头的宾客好生送出去。就说我的话,待三郎凯旋归来那一日,再请他们来将军府开怀畅饮。” 她的话语中隐隐含着骄傲,那是对岳连铮的信任。 也是对将军府一门忠烈的的招牌,最好的诠释。 “是,老奴这就去。” 张管事笑眯眯地走了出去,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宜。 他是老夫人身边的一把手,在将军府已有二十多年了,资历比小辈的爷们还长。 在大魏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伺候过老一辈主子的老仆,比年轻的主子还要有体面。 故而由他去安排前头的事宜,老夫人完全放心。 “宝珠,派个人到蘅芷院去瞧瞧,那个庄家的丫头在做什么。” 老夫人揉了揉额角,说起庄婉仪的时候,声音冷淡。 叫做宝珠的丫鬟,走上前两步,福了福身应下。 “奴婢亲自去吧,三奶奶想是受到了惊吓,奴婢也好安慰她一番。” 她知道庄婉仪出身文官之家,父亲只是个小小翰林,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阵仗? 眼下这番光景,指不定正在洞房里哭呢! 老夫人用眼角抿她一眼。 “谁叫你安慰她?她既嫁进了将军府,连这点胆识都没有,也配做三郎的夫人?” 她本就看不上庄家的小门户,是岳连铮说要娶个本分老实的,好帮衬着她打理家宅。 小门小户的女儿,哪会打理这么大的家宅? 不像她的四儿媳,那是当朝凤太师的嫡女,那才是配得上将军府门面的儿媳。 宝珠把头又低了三分,叉在身前行礼的双手,不禁抖了抖。 “是,奴婢这就让珍儿去看看。” 老夫人的口气,分明是看不上这位新奶奶。 她身为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自然不能亲自前去。 只能派个手底下的小丫鬟去看看。 靠近门口的一个小丫鬟,脚步敏捷地朝外走,正遇上匆匆赶来的凤兰亭。 她连忙福了福身,凤兰亭看也没看她,径直朝着正堂走去。 “老夫人,儿媳听说三爷紧急去了北疆,怕您受惊,赶紧来瞧瞧。” 人尚未至,莺声先闻。 老夫人板着的面孔,在见到凤兰亭之时,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只见着她穿着一身正红斜襟袄裙,裙上用金丝黑珠,绣着大片大片的牡丹。 映照着她头上赤金垂珠的凤钗,显得格外美貌动人,华丽大方。 若是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她才是今日的新嫁娘。 她走上前来,顺势坐在了老夫人身旁的位置,亲昵地挽着老夫人的手。 “我能受什么惊?战事不等人,咱们将军府的男儿,被这样一道紧急军令召回北疆的事,还少吗?” 她拍了拍凤兰亭的手,“倒是兰儿你,三郎这么一走,府中的庶务少不得要你操心了。” 凤兰亭微讶地抬起头来,看着老夫人慈爱的眼眸。 “您的意思是,把府中庶务交给兰儿?” 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岳连铮是将军府的顶梁柱,从前他未娶妻室,府中庶务自然是凤兰亭帮着老夫人管。 谁叫她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儿媳,也是老夫人的儿媳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呢? 可如今…… 凤兰亭故做犹豫之色。 “可是三爷已经娶了夫人,他是正一品的大将军,三嫂就是一品夫人。按道理来说,府里的庶务应该由她掌管才对……” 她双手绞着帕子,一副很想从命,又怕违反了规矩的可怜样。 那双手上的指甲,染着红通通的凤仙花,怎么看怎么精致可人。 老夫人轻嗤一声。 “就那个庄家的丫头?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能懂得如何管理这么大的家宅么?她庄府的门面,只怕还没有将军府的一半大!” “若非三郎临走前与她肌肤之亲过了,这个儿媳我认不认,还是两说。” 凤兰亭听着老夫人的鄙夷,心中莫名畅快。 待听得肌肤之亲过了,面上的神情一下子僵住,绞帕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老夫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看了她一眼。 凤兰亭很快收拾了表情,恢复了一贯的乖巧笑容。 “既然老夫人这样说了,兰儿少不得挑起这个担子。希望诸位嫂嫂,尤其是三嫂,不要恼了兰儿才好。” 老夫人想了想,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你大嫂乃是郡主之尊,有自己的产业和府邸,住在将军府不过是尽孝罢了。她的事情你管不了,她也不会来管你。你二嫂是个老实本分的,自然也不会多话。” “至于你这个三嫂……她一个小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当有自知之明。就算封了一品夫人又如何?哪里及得上你这个太师嫡女高贵?” 第五章 四弟妹来拜访 这番话,引出了凤兰亭心中潜藏的嫉妒。 她是凤太师的嫡次女,她的长姐乃是宫中贵妃,是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而她嫁给岳家的四郎,原以为将军府门楣光芒万丈,也不算辱没了她。 谁想她才进门半年,岳家四郎就战死沙场,让她成了寡妇。 而那个庄婉仪,她凭什么这么好命,能嫁给岳家仅剩的男丁? 一进门就是一品夫人,将来若是生下一子半女,更有滔天的富贵。 她有一瞬间,也曾恶毒地想,若是让庄婉仪也做了寡妇就好了。 但那想法闪现的刹那,她又很快从脑中挥去。 岳连铮,不能死。 那是她孀居于将军府中,最后的希望与美梦。 “怎么,你还怕你这个三嫂不成?” 怕?怎么可能。 凤兰亭笑得无害,乖巧地替老夫人捶腿。 “怎么会呢,兰儿一定尽心竭力,帮老夫人照顾好将军府。” 她原也只是假意谦让,有了老夫人的撑腰,她便无所顾忌了。 就算她要对这个新来的三嫂,做些什么不周到的事—— 老夫人也必定会帮她。 踏着满院红灯的光影,凤兰亭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她就住在正房后头的清芳院,和岳连铮的蘅芷院,是并排在杨柳堤上的。 满地红彤彤的灯火,照得她莫名烦躁起来。 待走到清芳院前,看到前头蘅芷院的灯火更盛,她忽然驻足看了起来。 “奶奶,奴婢吩咐她们打好了热水了,就等着奶奶回来沐浴就寝呢。” 丫鬟采星出言提醒,那是凤兰亭的陪嫁丫鬟,办事最是能体察她的心意。 凤兰亭笑得阴险又得意。 “今儿这样的大好日子,这么早就寝做什么?走,我们去瞧瞧新来的三嫂!” 采星一下子意会。 她这是要去看庄婉仪的笑话。 “是,奶奶慢些走,前头光影杂得很。” 采星伸出一臂,凤兰亭把大红指甲的手,轻轻搭在她臂上。 身后提灯的小丫鬟,走到她的前头,用明瓦的绣球灯小心照着地上。 明瓦的灯极亮,照着厚重青石板铺就的路,也照得凤兰亭大红的绣鞋格外精致。 终于走到了蘅芷院的门口。 一个小丫鬟从里头走出来,采星一眼便看清,那是老夫人房中的珍儿。 “珍儿,你过来。” 老夫人派她来看庄婉仪,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珍儿上前来福了福。 “四奶奶好。采星姐姐叫我,有什么事吗?” “三奶奶在里头,怎么样了?” 凤兰亭一向不跟珍儿这种小丫鬟说话,嫌她们上不得台面,连瞧都懒得瞧一眼。 今日她心情好,知道庄婉仪独守空闺,便想听两句她的可怜样儿。 珍儿头一次被凤兰亭问话,有些紧张地磕巴了起来。 “回,回四奶奶。三奶奶她……她命人传了晚膳,和贴身的屏娘姐姐一起吃了,又叫人打热水来沐浴更衣。奴婢在外头听了好一阵水声,怕老夫人久等,就先出来了。” 凤兰亭的眉毛,立刻挑成了一个凌厉的弧度。 “她还有心思用膳?沐浴?你没听错吧,她现在难道不该抱着鸳鸯枕在哭吗?!” 她的声音陡然凶悍起来,把珍儿吓了一个激灵。 再回话的时候,声音竟带着哽咽,像是被凤兰亭吓哭了。 “回四奶奶,奴婢没有听错……奴婢亲耳听见,听见三奶奶好好的……” 她年纪太小,根本无法领会凤兰亭的心情,也不知道如何回话才能让她愉悦。 凤兰亭听见她话中的哭腔,更是不耐烦起来。 “走开!我亲自进去看看!” 她不甘心,一个新婚之夜被丈夫丢下,独守空房的女子,怎么能如此镇定? 不看到庄婉仪的惨样,她誓不罢休。 凤兰亭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院中伺候的下人都看见了,没人敢阻拦。 其中一半是伺候岳连铮的人,他们都知道四奶奶多得老夫人的宠爱,自然不敢拦她。 另一半是庄婉仪的陪嫁奴仆,他们对将军府的人事还不了解,见着一个华服少妇赶进来,一时摸不准她的身份。 便眼睁睁地,看着她推开了,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 满屋子喜庆的大红,大红的床帐,大红的龙凤双烛,大红的丝绒地毯。 对着大红的梳妆台,一个身着白色寝衣的女子,披散着一头秀发。 那头似流泉一样柔滑的秀发,叫人不禁想起,古人诗中的鬓似乌云发委地。 只看这一个素净的背影,便有无限的风情。 凤兰亭愣了愣,镜子里的美人抬起了脸,脂粉不施。 那方嵌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便成了一副水墨山水。 她眼似秋波清冽,眉似远山含黛。 不足巴掌大的小脸,便可谱作名家大师手下,最传神的一幅丹青。 而后,那张脸缓缓转了过来,犹如仙魅从画上走来。 “四弟妹吧,请进。” 庄婉仪面色淡然,嘴角噙着微笑,会说话的眼睛朝她示意了一眼房门。 凤兰亭竟顺从地合上了房门,在玫瑰椅上坐下后,这才回神。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是谁?! 庄婉仪也没有想到,前世把自己冻死的仇人之一,会这么快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么晚了,四弟妹还衣着华丽,光彩照人地来拜访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呢。” 前世的这一夜,她在房中抱衾落泪,并没有任何人来看过她。 想来她这一世表现得太过镇定,以至于想看她笑话的凤兰亭,气急败坏亲自前来。 凤兰亭低头看了看。 自己这一身红裙,赤金凤钗,原是要抢庄婉仪的风头的。 想不到庄婉仪的真人,比起外间的传言,更加美貌倾城。 这样的绝色之姿,比起自己的长姐凤兰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她远远比不上的美貌。 “谁是来拜访你的?就凭你一个区区四品翰林之女,也配我太师千金来拜访?” 第六章 走水 凤兰亭恼羞成怒,言语间毫不留情。 庄婉仪不怒反笑,对她的讽刺充耳不闻。 “对,就凭我,大将军岳连铮的夫人,将军府的三少奶奶,你凤兰亭的三嫂。” 那双不点而红的朱唇,轻轻启合,分毫羞恼的神色也无。 凤兰亭不禁诧异。 这般从容的气度,会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应该有的吗? 她却不知,庄婉仪是重生而来,面对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自然从容镇定。 “你……你休要拿将军夫人的身份压我!这府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一品夫人,老夫人还在,你一个新媳妇敢耍什么威风!” 庄婉仪拈起桌上的茶盏,对着屋里明亮的烛火,照了照澄黄的茶汤。 那茶水顺着她的樱唇,流入喉间的触感,总在提醒她前世惨死的模样。 她最后的时刻,连想喝一杯茶,都被凤兰亭戏弄。 口气自然就硬了起来。 “是啊,这府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一品夫人。” 庄婉仪伸出手来,十指纤纤,犹如葱管似的白嫩鲜亮。 她掰着手指细数,“老夫人自不必说。老将军战死后,大伯哥是袭过大将军的爵位的,大嫂是郡主也是一品夫人。而后大伯哥与四叔、五叔战死,这爵位就落到了三郎身上。” 她说到三郎二字,有意无意地瞥了凤兰亭一眼。 凤兰亭果然面色不自在了起来,像是十分嫉妒,又尽力克制着自己。 “所以,这府中有三个一品夫人,独独没有——四弟妹你。” “你!” 凤兰亭气得脸面通红,映衬她那一身正红的衣裳,略显滑稽。 她自小在太师府长大,嫡女的身份让她享尽风光。 唯一会让她感到挫败的,便是她的长姐凤兰君,最受圣宠的凤贵妃。 那是太师府的嫡长女,容貌倾城,才华横溢,丝毫不输于男子。 除了凤兰君以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凤兰亭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 庄婉仪眉梢一挑,隐含着前世的仇恨,让她的神情不怒自威。 “这是你身为弟妹,该对嫂嫂说话的口气么?还是你身为三品淑人,该对一品夫人说话的口气?!” 凤兰亭原本已经动了气,被庄婉仪这一激,更是怒火攻心。 她一气急,做事便不经大脑了。 哗啦一声,桌上覆盖的大红喜布被她一揭,龙凤双烛并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都甩到了地上。 也不知怎的,大红的丝绒地毯一下子着了火,蹿起了半人高的火苗。 屋外脚步声响起,是下人赶来查探情况。 庄婉仪连忙高喝一声,“四弟妹,我不敢抢你的一品夫人之位,求求你别杀我!” 她一面喊着,趁着凤兰亭还未反应过来,咬了咬牙倒在了地毯上。 着了一大片火的丝绒地毯,离她倒在地上的身体,只有不到一尺远。 下人们推开房门,便看见庄婉仪痛苦地缩在地上,凤兰亭站得笔直。 有些事情,只消看一眼便有了定论。 “小姐!” 屏娘冲进屋子,不由分说扶起庄婉仪,将她带离着火的地毯。 几个婆子后知后觉,连忙上前帮着屏娘,架着庄婉仪到了屋外。 “走水啦,走水啦!” 院子里响起丫鬟们的尖声惊呼,凤兰亭也愣愣地被人拉出了屋子。 原本充满喜气的洞房,成了一片火海。 好在这火起初不大,发现得也早,很快就扑下去了。 只烧了一间洞房,其余的房舍倒是没有受到波及。 蘅芷院乱糟糟的一团,下人们救火的动静,将老夫人都惊动了起来。 今夜岳连铮被充满传走,她本就有些心中不定。 再听闻府中走水之事,越发觉得不祥。 “这个庄家的丫头,真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用烛火都不会小心点么?” 宝珠等丫鬟搀扶她过来,这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如何教训庄婉仪。 既为了走水的事,也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怎么闹哄哄的?将军府用灯一向谨慎,今日为何会走水?!” 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在院子门口响起,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垂首在一旁侍立。 她目光炯炯,一下子看到了庄婉仪,正坐在院中石椅上抹着眼泪。 果真是小家子出身的,就是上不得台面。 不过烧着了一间洞房,也值得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哭起来。 她正要上前说话,斜刺里突然跑上来一个人。 “老夫人,您要相信兰儿啊!兰儿并没有想杀她,是她说话太气人!” 老夫人一下愣在了那里。 眼前这个衣裙上染着灰,发鬓带着凌乱的人,可不就是凤兰亭么? 怎么她说的话,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 “不是庄氏用火不慎,把屋子点着了么?” 庄婉仪被老夫人提起,不慌不忙地走上来,福了福身子。 “儿媳庄氏婉仪,见过母亲,母亲安好。” 她这一礼万分得体,丝毫没有方才抹泪的小家子气,倒叫老夫人有些惊讶。 庄婉仪道:“儿媳初来乍到,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四弟妹,新婚之夜惹得四弟妹上门辱骂。儿媳自知身份不如四弟妹贵重,不敢还口。” 凤兰亭进门之时,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院中的下人都看见了。 她正要解释,凤兰亭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抢话继续说了下去。 “没想到四弟妹越骂越起劲,说儿媳不配做三郎的夫人,她才应该是三郎的夫人。说着就把烛火举起点了屋子,说要儿媳去死。儿媳苦苦哀求,四弟妹非要儿媳的命!” 庄婉仪说到动情之处,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 美人催泪,万分可怜,院中的下人看着都动容了起来。 老夫人忽然想到,方才与凤兰亭提起肌肤之亲时,她一晃而过的忡愣。 这婆媳二人朝夕相处,老夫人岂会看不出些许端倪? 庄婉仪掩面的帕子之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赌的就是,老夫人本就对凤兰亭的不伦之情,有所察觉…… 第七章 搬去杏林院 “老夫人,她胡说!兰儿没有想杀她,更没有说她抢了我的位置!是她咄咄逼人,我才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 凤兰亭急切地为自己解释,不可思议地瞪着庄婉仪。 想不到她看似温柔娴静,居然进将军府的第一天,就敢陷害自己! 这个女人,绝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简单。 老夫人淡淡地扫向庄婉仪。 “兰儿这么说,你可有话辩驳?” 庄婉仪心中冷笑。 被点着的是她的洞房,众目睽睽之下,被抓到把柄的是凤兰亭。 老夫人却问她,有何话辩驳? 该辩驳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是她。 “老夫人,儿媳初来乍到,不愿多生事端。四弟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儿媳不想再追究。” 她先做出了退让的姿态,让老夫人目光一凛。 好个以退为进,庄婉仪这一番举动,反倒让人以为她识大体。 错了的人,自然就是凤兰亭了。 “兰儿,你三嫂刚嫁进府里来,不懂规矩之处你要多包涵。看在她是嫂嫂的份上,你就道个歉化干戈为玉帛吧。” 凤兰亭听见老夫人的话,差点没炸起来。 待看到老夫人饱含深意地,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冷静了下来。 庄婉仪会做好人,难道她不会? 她拿出太师千金的仪态来,款款走上前,笑着拉住庄婉仪的手。 “三嫂,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今夜三爷匆匆离开,你心里不好受,还凑到你面前惹你生气了。三嫂就原谅我吧。” 她看似温柔和顺,低声下气地道歉。 那双弧度凌厉的眼,却死死盯住了庄婉仪。 婆媳两个一唱一和,把今夜庄婉仪和凤兰亭的冲突,说成了是庄婉仪的“不懂规矩”。 “四弟妹说的哪里话?既然你诚心道歉了,做嫂嫂的自然要包容你。” 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交叠在一起的手,染上了春夜的凉意。 这一刻的凉意,让庄婉仪想到,她死的那一夜。 她忽然回过身去,看向老夫人。 “只是屋子被烧光了,儿媳想换一个院子住,请老夫人允准。” 洞房成了一片灰烬,的确是住不了人了,庄婉仪的请求也在情理之中。 老夫人待要开口,给她换到不起眼的小院子去,便听得她脆生生的嗓音。 “三郎临走之前,曾和儿媳说,府里东南角上的杏林院,是个极好的所在。” 她故作羞涩地低下了头,“三郎还说,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把我们的住处挪到杏林院去。如今蘅芷院住不得人了,正好提前挪过去罢?” “你休想!” 老夫人还未开口,凤兰亭已是气急败坏。 “那杏林院又宽敞又安静,是老将军意欲晚年安居的所在。后来老将军还没能住进去,就……”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看了老夫人一眼。 虽然战死沙场四个字,没从凤兰亭口中说出来,老夫人的面色还是僵硬了一瞬。 “总之,那处院子,不是你随便想住就能住的!三爷匆匆被召回北疆,哪有工夫同你说这些?哼,只怕是三嫂你瞎编的吧?” 老夫人也有这种疑心。 可若不是岳连铮同她说的,她一个新媳妇,如何知道府里有杏林院这个所在? 庄婉仪好奇地看了凤兰亭一眼。 “哎呀,原来杏林院是这么好的所在?三郎没同儿媳细说呢,只是把这个东西给了儿媳。” 她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件,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细细看去,那是一块精美绝伦的玉佩,上头有九只精雕的龙盘旋缠绕。 凤兰亭的脸一下子白了。 老夫人也愣了愣,亲手接过那块玉佩,苍老的手仔细摩挲了好几下。 “这是,三郎的九龙佩。” 老夫人绝不会看错。 因为当初这块九龙佩,是一直戴在老将军身上的。 那是太祖亲赐的宝物,嘉奖岳家世代忠烈,为了表示对先帝的敬重,老将军从不离身。 后来老将军战死,九龙佩就落到了岳家长子身上,最后又落到了岳连铮身上…… “老夫人,您没看错吧?三爷怎么可能把九龙佩给她?!” 凤兰亭下了死眼,盯着老夫人手中的玉佩,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的丈夫从未继承过这块玉佩,她只知道九龙佩是岳家继承人才能持有的,其余一无所知。 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再看庄婉仪的时候,目光已经不同了。 那双威严而霸道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些许庄婉仪的影子。 “既然三郎这么说了,那你明儿就挪去杏林院吧。至于这块九龙佩,我先替你保管,免得你毛手毛脚弄丢了。” 姜还是老的辣,庄婉仪一脸吃瘪。 她这一世好不容易得到的宝物,竟然只用了一次,就被老夫人没收了。 她再不情愿,总不能从老夫人手里,把九龙佩夺回来吧? 心中大呼可惜。 “多谢老夫人,择日不如撞日,儿媳今夜就搬过去吧。” 用珍贵的九龙佩,换来难得的机会,她可绝不能让这机会溜走。 凤兰亭冷笑一声,“三嫂还真是迫不及待,放心吧,这杏林院没长腿,跑不了!” 她无非就是想讽刺庄婉仪,说她小家子气罢了。 庄婉仪装作没听懂似的,柔声回答。 “倒不怕杏林院跑了,只是在蘅芷院多待一刻,都让嫂嫂我有种被人烧死的恐惧……” “好了,随便你要什么时候搬吧。” 老夫人年事已高,大晚上在这站了一会儿,已经掌不住累了。 凤兰亭连忙讨好地上前,搀扶住老夫人。 “老夫人,兰儿扶您回房歇息。这里气味熏人,咱们快走吧!” 屋子烧焦的气味,的确有些熏人。 看着凤兰亭和老夫人离去的背影,庄婉仪片刻不停地,命人收拾细软搬去杏林院。 就算收拾到天亮,她也不想在蘅芷院,再多呆一刻钟。 “小姐,您是不是不喜欢蘅芷院啊?” 屏娘抱着一个包袱,里头装着庄婉仪的贴身物件,都是她事先命屏娘收拾起来的。 她早就计算好了,今夜洞房会有一场大火。 只是没想到,凤兰亭会来得那么巧,让这一把火起得那么顺理成章。 “不是不喜欢,是厌恶。” 她看着蘅芷院的一砖一瓦,乃至是庭院中的桃花,都会让她想到前世被害死的痛苦。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第八章 丫鬟们 杏林院在将军府的东南角,院子十分宽敞,种满了杏树梨树。 因着庄婉仪连夜搬过来,院子里临时点起了无数灯台,照得满树花朵热闹起来。 粉的杏花,白的梨花,叫人一见便生欢喜之意。 怪不得此处叫杏林院,怪不得,老将军会想把此处用作安度晚年的居所。 春天看满树花繁叶茂,夏秋便可结出香甜的果实,寓意圆满。 前世庄婉仪只是听过这处院落,因是老将军喜欢的所在,便敬而远之,并没有机会亲自踏足一见。 “看来这个地方是选对了,又宽敞又僻静,能离讨厌的人远一点。” 屏娘跟在她身后,知道她说的讨厌的人,便是四奶奶凤兰亭。 “三爷待小姐真好,幸而他告诉了小姐这个地方,还留下了信物。不然看今夜老夫人的态度,只怕……” 连屏娘一个丫鬟,都看出老夫人偏爱谁,看不起谁了。 庄婉仪满不在乎地一笑,踏进杏林院的大屋,四下打量了一番。 杏林院不比其他地方,有下人在此常年看守着,每日擦拭屋中的灰尘。 庄婉仪要住进来,只须稍加整理便可。 “四弟妹出身高贵,老夫人偏爱她一些,也是应该的。我们不必与她争宠,当然,也决不能让她随意欺负了我们。” 屏娘愣愣地看着庄婉仪,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你这丫头,盯着我看做什么?” 屏娘这才回过神来。 “奴婢只是觉得,小姐今日嫁了人,好像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奴婢还以为,三爷匆忙离开,小姐会……” 庄婉仪笑着乜嘢她一眼,顾盼之间,眸中光彩乍现。 “你以为,我会抱着锦被嚎啕大哭,带着满面泪痕睡去?” 前世,她的确是这么做了。 换来的是老夫人的看不起,凤兰亭的得意,和所有人都以为她柔善可欺。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做这么软弱的傻事。 屏娘点了点头,很快又用力摇头。 “不,小姐现在这样,是最好的。奴婢喜欢小姐这样!” 屏娘自小跟在她身边,和她亲如姊妹,自然处处为她着想,不希望她受人欺负。 “正好,我也喜欢自己现在这样。” 庄婉仪笑着在桌旁坐下,外头走进来两个小丫鬟,为她添上了茶水。 “抱竹,你先去铺床吧,我在这伺候就好了。” 屏娘对其中一个倒茶的丫鬟说道。 庄婉仪忽然想起,眼前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叫抱竹,一个叫弄琴。 都是自己娘家的陪嫁丫鬟。 前世屏娘被老夫人撵去了厨房,抱竹被撵去了花房,只有弄琴还留在自己身边。 但是她死之前,弄琴并未给她倒一杯茶,也没试图帮她关上窗子…… 这样一想,目光不自觉朝弄琴脸上看去。 只见她年纪尚小,下巴尖尖的,梳着和普通丫鬟一样的双丫髻。 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她的双丫髻上还簪着小小的银蝶。 庄婉仪不禁赞了一句。 “你们这几个丫头里,还是年纪最小的弄琴最会打扮。瞧瞧这银蝶戴的,若不是看起来年岁小了些,还以为她才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呢!” 被夸赞的弄琴低头一笑,双眼中透出得意来。 而最能体察庄婉仪心思的屏娘,却听出了她话中的些微讽刺之意。 正在铺床的抱竹一听,憨笑着回过头来。 “正是呢,小姐身边的丫鬟里,就数奴婢最粗糙,最不会打扮。” 抱竹是从庄府在乡下的庄子里出来的,因她生得粗壮些,庄翰林便让她在庄婉仪身边保护。 也是这个最粗糙的丫鬟,在前世庄婉仪病重之时,冒着多次挨打的风险来看望她。 看着抱竹憨笑的面容,想到她前世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胳膊,庄婉仪有些心疼。 “谁说你粗糙?你这是淳朴,这样很好。” 抱竹愣了愣,正在铺锦被的手,忽然一滞。 从前都是庄婉仪说她粗糙,让她多学学如何打扮。 这还是头一次,她说自己是淳朴,还说……很好。 哗啦一声,抱竹使劲把锦被一抖,整整齐齐地铺在了床榻上。 “小姐,可以休息了。” 她回过头来,微黑的面容,衬得一口白牙格外显眼。 弄琴似乎有些不服气,扁了扁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嗯,你们也去休息吧,留屏娘在屋里陪我便是了。” 少了那满屋子刺眼的大红,庄婉仪心中才放松了下来,觉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屏娘道:“明儿一大早,小姐要去正房给老夫人敬茶。你们都早些起来,别耽误了伺候小姐梳洗。” 差点都忘了,还有敬茶这件事。 怪不得老夫人那么痛快,答应她连夜搬到杏林院来。 莫非打的是让她休息不好,明儿敬茶迟到的主意? 前世她的洞房之夜,就是因为哭了一整夜,导致第二日敬茶的时候,双眼红肿。 当时凤兰亭坐在边上,笑得尖酸刻薄,把她的眼睛比喻成死鱼眼泡。 而老夫人也十分不悦,声色俱厉地斥责她,半点将军夫人的风范都没有。 其余两位嫂嫂倒没刻薄什么,不过也没为她说过一句话。 想看她的笑话? 不好意思,她今夜会睡得很好,不给任何人笑的机会。 她躺进帐子里头,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依稀听见屏娘吹灭了蜡烛,噗的一声。 她缓缓进入了梦乡…… 第九章 说人坏话 次日一早,屏娘早早起身叫醒了庄婉仪。 庄婉仪打着呵欠探出头来,只见窗外天色未明。 “什么时辰了?” 屏娘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大约叫早了,因这院子里没有钟摆,奴婢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辰。” “不妨事,宁可早一些去,省得叫人挑刺。” 庄婉仪穿上衣裳,下床来趿上了绣鞋。 这身衣裳是屏娘早就准备好的,依然是正红色,款式比家常衣裳要华丽一些。 上身的对襟小衫镶着金边,显得精致轻巧,下身的马面裙层层叠叠,用金线绣出整只的凤凰。 这是她身为一品夫人,方可穿戴的金凤图案。 从今日一直到三日回门,她每天都要正红色的衣裳,以示新婚的喜气。 即便新郎官不在,她也要独自喜气着。 抱竹从门外进来,她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铜盆,只得用肩膀顶开门帘。 庄婉仪朝她看了一眼,屏娘立刻会意。 “弄琴去哪里了?你抱着热水不方便,她也不知道替你揭一揭门帘!” 弄琴闻声赶进来,一路小跑,手上端着面帕和香胰子。 “我也拿着东西呢!抱竹走得太快了,我一时没跟上!” 她拿的东西轻,走得还不如抱竹快。 屏娘有些不悦,想着敬茶的事情要紧,便没再纠缠此事。 “好了好了,快伺候小姐梳洗吧。” 大婚之后,她的少女发髻就要收起,改梳妇人发髻了。 屏娘是个梳头的好手,什么花样她都能梳得好看,还能保证一整天下来不乱。 “小姐一向不喜欢太过华丽张扬,连脂粉都是淡淡的。不如奴婢就给小姐梳个凌虚髻吧?既能衬托小姐的美貌,又不显得厚重。” 庄婉仪轻轻一点头,一副全凭屏娘心意的样子。 对于梳妆打扮的事情,她还是很相信屏娘的。 屏娘一手捏着桃木梳,一手在她发上拨弄,很快便梳好了一个凌虚髻。 只见两股发束如云盘回,凌托顶上,摇而不落。 再戴上一只赤金点翠的彩凤步摇,恍若神仙妃子一般,似乎就要乘云而去。 打扮好了之后,庄婉仪便带着屏娘去了正房,把抱竹她们留下看屋子。 走到杏林院的庭中,才发觉日光之下,院子更显清朗大气。 满庭杏花与梨花的香气,淡雅中透着清甜。 怪不得昨夜她提出要杏林院的时候,凤兰亭气成那副模样。 “小姐,给老夫人和三位奶奶的礼物,您就这样换了,没关系吗?” 屏娘手中托着一个木盘,有些担忧地问着。 “没关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庄婉仪脚步笃定,朝着正房走去,丝毫迟疑也没有。 她拒绝了下人要为她引路的提议,自己带着屏娘就去了,竟然没有走半点弯路。 像是早就走过无数遍似的。 到了正房,珍珠看见只有她和屏娘两人,不禁朝她们身后看了好几眼。 “三奶奶是自己过来的吗?这些下人也真是的,也不知道为三奶奶带个路。” 庄婉仪笑道:“你们三爷走之前同我提过,说是从蘅芷院,只要顺着一路的翠竹,便可到老夫人的正房了。” 这当然不是岳连铮说的,而是庄婉仪前世总结出来的规律。 她故意这样说,让珍珠以为她深得岳连铮的喜爱,这样府里的下人才会多敬重她一些。 果然,珍珠听见了她的话,面上的笑容带上了讨好之色。 “三奶奶快进来坐吧,老夫人才刚起身,怕是还没这么早好呢!” “不妨事,我身为儿媳,多等老夫人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庄婉仪淡定地跟着她走入正房,熟门熟路地在偏厅坐下,喝茶等候。 她来得过于早了,就连府里的大奶奶、二奶奶,和一向对老夫人最狗腿的凤兰亭都没到。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忽然听见正厅外头传来尖声,正是凤兰亭的声音。 “我就知道,那个庄氏是肯定要迟到的。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女儿,昨晚经过了那么多事,还不吓得一夜睡不着?” 尖酸刻薄之意,浓重到庄婉仪坐在偏厅,都嗅到了气味。 只听得一个柔和的声音,讷讷地应了一句。 “老夫人也还没收拾停当,或许她就来了吧。” 先前尖酸的声音不满地哼了一声,“二嫂没见过庄氏,哪里知道她小家子气的样儿?” 凤兰亭嘴里称着二嫂,却无半点恭敬的意思。 将军府的二奶奶古氏,乃是老将军当年得力部将的嫡女。 后来那位部将战死,老将军可怜部将留下的唯一孤女,便做主把她嫁给了岳家二郎。 那个柔和的声音不再搭话。 “我要是小家子气,昨夜就不会饶过四弟妹你,火烧洞房的罪过了。四弟妹,你说是不是啊?” 一道清冽冷淡的声音,从偏厅里头传出。 两人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听得珠帘一响,一只绣鞋踢着精致的正红裙摆,露出了小小的一角。 紧接着是整幅绣着金凤的马面裙,一双白净纤细的柔荑,轻轻搭在身前。 纤腰似柳,身前丰盈,脖颈修长如精心养着的天鹅。 她那一张绝美的小脸露了出来,一双如墨杏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凤兰亭。 若不是她口中四弟妹的称呼,古氏万万想不到,眼前的女子就是庄婉仪。 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四品翰林之女? 倒比凤兰亭这个一品太师之女,看起来更加光彩夺目,气度高华。 凤兰亭看着古氏眼中的惊艳之色,恼羞成怒。 将军府的少奶奶中,她的出身自然比不上大少奶奶,是郡主之尊。 但要论容貌,她绝对是将军府主子奴才中,最美貌的女子。 庄婉仪这一来,却把她彻底比下去了。 “说你小家子气你还不认,为什么躲在偏厅偷听我和二嫂说话?!” 庄婉仪没有理会她,而是笑着走上前来,对古氏福了福身。 “原来是二嫂,婉仪这厢有礼了。” 古氏见她笑得亲切,丝毫没有对着凤兰亭的冷淡,便笑着福身还了礼。 这一还礼,只见凤兰亭瞪了她一眼,像是要吃人似的。 古氏不禁瑟缩了一下,低下了头。 庄婉仪这才看向凤兰亭。 “我何尝偷听?我是光明正大的听!是我先来先坐在偏厅喝茶的,四弟妹自己说人坏话不挑地方,怎么,被苦主听见了,恼羞成怒了?” 第十章 明川郡主 “你!” 凤兰亭气得鼻子都歪了,若是目光能杀人,她怕是要把庄婉仪盯个对穿。 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熟悉的声音,让凤兰亭一下闭上了嘴。 她的神态也由愤怒,转为了恭肃,甚至是…… 些许的忌惮。 将军府里能让凤兰亭露出这种神态的,除了老夫人,也就是大少奶奶——明川郡主。 果然,门外响起了丫鬟讨好的声音。 “大少奶奶,您来啦,快请进。” “嗯。” 一道淡而矜持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 她从门外踏了进来,一身素蓝的广袖襦裙,显出她孀居的身份。 三人齐齐福身行礼。 “大嫂。” 对着三位弟妹,明川郡主的面容带上了礼貌的笑意,却也只如蜻蜓点水般清浅。 “二弟妹,四弟妹。这位,想必就是三弟妹了吧?” 庄婉仪复又上前一步,重新行了一个礼。 “婉仪见过大嫂。” 明川郡主孀居之中,一向不理外间俗事。 只知道庄婉仪出身不高,却有一副极好的相貌,没想到她仪态落落大方,丝毫不扭捏。 这正对了明川郡主的脾气。 “抬起头来,我看看。” 庄婉仪应声抬头,仿佛一片阴霾之中,忽然升起了朝阳。 她梨涡浅笑,明媚动人似莲花初绽。 明川郡主的眼中,闪过惊艳之色,而后迅速掩了下去。 这庄婉仪,的确担得起她的美貌之名。 若不是出身太低了些,这京城第一美人的位置,那个凤贵妃未必坐得稳。 “果然名不虚传,配得上三爷。” 庄婉仪心中微动,面上只露了三分娇羞,笑而不答。 能得明川郡主一声夸赞,那是件极难得的事。 她前世在将军府中,整整一年,也没有见过明川郡主几面。 都说她出身高贵,性子又清冷,等闲人她都看不上眼。 更难得的是,她这一声夸赞提到了岳连铮,仿佛意有所指—— 凤兰亭说庄婉仪配不上岳连铮,她偏说庄婉仪配得上,这不是在打凤兰亭的脸吗? 果然,凤兰亭咬紧了下唇,心有不满也不敢说出来。 前世她竟没发觉,原来这位郡主大嫂,对凤兰亭也有些许不满吗? “老夫人来了!” 丫鬟的声音传来,庄婉仪四人依次站好。 明川郡主和凤兰亭在前,古氏和庄婉仪在后。 这种长幼无序的排列,在众人的眼中,却是理所当然一般。 凤兰亭是什么身份,古氏又是什么身份? 连古氏自己,都丝毫不觉得委屈。 庄婉仪心中冷笑。 老夫人拄着沉重的龙头拐杖,金奴银婢的簇拥之下,她慢慢走到了上首。 “都坐吧。” 于是众人分散两旁坐下,只有庄婉仪定定地站在正中,身形一动未动。 老夫人那一句都坐,分明是一个故意设下的陷阱。 只要庄婉仪有些许神思倦怠,便会下意识跟着她们落座。 即便只是动动身子,也会被人取笑。 前世便是如此,她在将军府的小家子气之名,彻底坐实了。 幸好她昨夜睡得极其安稳,此刻脑中一片清明,没有上这个当。 老夫人冷冷看她一眼。 区区四品翰林的女儿,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珍珠亲自端着茶水,捧到庄婉仪身边,请她敬茶。 她端起茶盏,稳稳当当地朝老夫人走近,面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就在她快要走到上首时,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凤兰亭,忽然伸出了脚。 她一脸得意,等着看庄婉仪摔倒的丑态。 老夫人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那一只脚,很快收回了目光。 明川郡主同样看到了,就连一向有些迟钝的古氏,都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一人开口提醒。 为了一个小小的四品翰林之女,去得罪凤兰亭,得罪老夫人最疼爱的儿媳。 实在不值当。 就在众人都以为庄婉仪要出丑之际,只见她像是脚底长了眼睛似的,莲步轻移—— 而后稳稳地踩在了凤兰亭的脚尖,还使劲捻了一下。 古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老夫人和凤兰亭都瞪着她,连忙低下了头。 凤兰亭的脸都疼紫了,因她是故意伸脚去绊庄婉仪的,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庄婉仪款款在老夫人面前跪下。 “老夫人,请喝茶。” 老夫人朝凤兰亭那处看了一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庄婉仪。 并没伸手去接那茶。 “三郎便是看中你柔顺懂事,才把你娶进府,让你做了一品夫人。你嫁进了将军府,就要守将军府的规矩。须知这荣华富贵,不是轻轻松松就能享受的。” 柔顺懂事? 庄婉仪心中冷笑。 老夫人在敬茶之时说这话,无非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她前世就是太过柔顺懂事,所以被老夫人和凤兰亭下毒,死的那么凄惨。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如此! “多谢老夫人指点。儿媳虽然不懂规矩,不过上有两位嫂嫂,下有四弟妹,儿媳都可以学习的。尤其四弟妹的规矩最好,儿媳一定好好向她学习。” 饶是再蠢笨的人,也能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之意。 老夫人眉头皱起,哼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才嫁进府里第一日,就要对妯娌这般刻薄吗?!” 庄婉仪的双手仍然端着茶,她略向后收了一收,让自己端得不那么吃力。 反正一时半会儿,老夫人也不会接茶。 “老夫人折煞儿媳了,儿媳何尝刻薄四弟妹了?难道老夫人认为,四弟妹的规矩不好吗?”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有些气闷。 庄婉仪再度把茶递了上去。 “儿媳请老夫人喝茶,这一杯茶,是儿媳敬的,也是儿媳替三郎敬的。三郎远赴北疆,儿媳自当为三郎尽孝。” 老夫人原是不打算接这茶了,没想到她把岳连铮搬了出来。 想到那块将军府祖传的九龙佩,想到岳连铮对庄婉仪的重视,她迟疑了片刻。 那双锋芒锐利的眼,慢慢地沉了思绪…… 第十一章三日回门 敬茶之后,按照礼俗,新嫁娘还要送自己绣的女红作为礼物,送给婆母和妯娌。 绣品都用红布裹着,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是礼节性的物品。 老夫人等人也都没认真看,只是命丫鬟收了起来。 一时半刻众人就散了,明川郡主回郡主府,凤兰亭留在正房陪伴老夫人,庄婉仪和古氏也各自回了院子。 走出正房那一刻,庄婉仪心中暗舒了一口气。 屏娘跟在后头,见路上渐渐没什么人了,才敢上前同她说话。 “小姐,你今日何必当着老夫人的面,和四奶奶闹得这么僵呢?二奶奶还是老将军部下的女儿呢,就算出身不高贵那也有情分在。可老夫人和四奶奶,待她半点好脸色都没有。更何况小姐你……” 要说出身,庄婉仪比古氏还不如。 “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对她恭恭敬敬,她就会尊重我了?只要我一日还是将军府的三少奶奶,她就不会对我有好意。” 屏娘好奇道:“所以,小姐才让奴婢把三位奶奶的礼物,全都调换了?” 前世庄婉仪目光短浅,以为凤兰亭最得老夫人宠爱,所以把最好的一副绣品给了她。 明川郡主的反而次一等,古氏的最差。 也因为如此,明川郡主大约觉得受到了怠慢,对她更加冷淡,连古氏对她也没了好脸色。 这一世,她把三人的礼物全都调换了。 明川郡主的最好,古氏的次之,凤兰亭的最差。 按照长幼次序来,怎么都不会落人话柄。 不过她现在最担忧的,还是…… “明日便要三日回门了,三爷不在,还真是有些伤脑筋。” 大魏的规矩,大婚第三日,夫婿要陪同新婚妻子回娘家,拜望女方的父母家人。 称作三日回门。 可是岳连铮不在,谁来陪她回门? 屏娘也想到了此处,便道:“小姐,女子一个人回门是要遭人笑话的。要不然,小姐就称病别回去了吧?”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能免去不少麻烦。 庄婉仪噗嗤一笑,笑得屏娘一头雾水。 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前一世,你也是这样建议我的,而我也真的听了。 还好她没有真的说出来。 “小姐,你笑什么?” 庄婉仪摇了摇头,“没什么。但是回门这件事情,就算会遭人耻笑,我也是要回去的。回去顶多是我遭人耻笑,若是不回去,别人会如何笑话我父母?” 屏娘愣了愣,发现自己考虑得确实不周到。 “是奴婢糊涂了。小姐是高嫁,若是连三日回门的礼仪都不遵循,旁人只怕要说小姐攀上高枝,就忘了父母了……” 屏娘自悔失言,连忙捂住了嘴。 “小姐,奴婢不是说你,奴婢……” “好啦。” 庄婉仪知道,她一心是为自己着想,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你说的没错。将军府上上下下一双富贵眼睛,若是我不回门,他们说的必定比你说的还难听。走,咱们回院准备回门的东西吧。” 说来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如果岳连铮在,倒是要准备一些给岳父、岳母的礼物。 可惜岳连铮不在,府里是老夫人掌权,凤兰亭管事。 凤兰亭怎么可能给她东西呢? 庄婉仪正烦恼着,要带些什么礼物回去给父母时,抱竹忽然走了进来。 “小姐,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抱竹生得比一般女子高大些,穿着一袭青衣走路带风,倒真像是一杆翠竹。 “什么东西?别卖关子了,小姐正苦恼着呢!” 屏娘轻嗔了一句,抱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奴婢在杏树林里乱走,走到院子后头,发现了一道小门。那道小门挂着门栓,奴婢把门栓一打开,朝外头看了看。原来这道小门,是直通府外的!” 直通府外的门? 庄婉仪吃了一惊,而后才想到,杏林院的确是府里最角落的一个院子。 老将军想用来安度晚年,那么有一道方便出入府的小门,也不算什么。 小门不稀奇,藏得如此隐蔽,才叫稀奇。 看府中众人的样子,似乎都不知道有这道小门,否则怎么会让她一个女眷独自住在这里? “这件事千万别说出去,你把那道门隐藏好了,别叫人看见。” 抱竹嘿嘿笑道:“放心吧小姐,那道门上爬满了常青藤,看起来和墙没有什么两样。若不是我眼尖,根本发现不了。” 庄婉仪点了点头。 这道不为人知的门,兴许以后会对她有用。 总得隐藏一些什么,不能让敌人将她完全摸透。 弄琴抱着花枝走进来,听见抱竹的话,便问道:“抱竹发现了什么?” 抱竹心直口快,“我发现了……” “没什么,她就是发现了杏花树下的蚂蚁窝,这也值得来说嘴。” 庄婉仪笑了笑,打断了抱竹,没让她把话说完。 抱竹神情顿了顿,一时难以会意,庄婉仪已经岔开了话题。 “我想到带什么回府了,这满院子的杏花梨花,拿来做糕点岂不好?弄琴,你去替我采一些花瓣来吧。” “哎。” 弄琴把手上的花枝插进了瓶子里,“抱竹,咱们一起去吧。” 抱竹身形还未动,屏娘已经笑着迎了上去。 “我就喜欢那杏花香甜的味道,小姐,奴婢同弄琴去采花,让抱竹先在这里伺候一会儿吧?” 庄婉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屏娘知道她对弄琴有所顾忌,这是特意把抱竹留了下来,免得她跟弄琴把话说漏嘴了。 饶是抱竹再迟钝,这下也看懂了。 “小姐,为什么要瞒着弄琴?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小姐不开心了?” 以前庄婉仪待她们三人,都是亲如姊妹,从不隐瞒什么的。 自从进了将军府,她对弄琴的态度,就隐隐产生了变化。 庄婉仪不知从何说起,前世的经验教训,让她无法再信任弄琴。 “她没做错什么,只是我的一点疑心罢了。总之你们日后对她说话,要留个心思,不要把我的事全都告诉她,知道了吗?” 抱竹心思不多,但是忠心听话,她还是明白的。 “小姐放心吧,我记住了。” 第十二章 那位公子 次日回门之时,庄婉仪只带走了屏娘,让抱竹和弄琴在家看着。 才走出二门外,便看到了一架宽敞华丽的马车。 一个站在车旁等候的婆子,见着庄婉仪出来,忙上前行了一个礼。 “三奶奶,这是四奶奶特意吩咐我们准备的,好让三奶奶今日回门能够风风光光。” 婆子满面堆笑,暗里却在打量着庄婉仪,双眼放光。 好一个标致的美人! 这般美貌,把四奶奶都比下去了,怪不得四奶奶她…… 庄婉仪淡淡地一点头,“有劳了。” 说罢便走向了马车,屏娘搀扶着她上去,随后自己也跟了上去。 这一上去,差点被惊出个好歹。 外表看起来极其华丽的马车,里头竟然破旧不堪,连车窗都摇摇欲坠。 “这马车里头这样破旧,怎么能让三奶奶回门用呢?” 屏娘不忿地朝那婆子抱怨。 “哎呦,这还嫌破旧啊?” 那婆子夸张地在马车外转了一圈,指着上头华丽的装饰,装作听不懂屏娘的话。 “这要是叫破旧啊,说句不恭敬的话,只怕三奶奶的娘家连这么破旧的马车都找不到呢!” “你怎么说话的?” 屏娘气愤地要还嘴,被庄婉仪拉住了手。 “算了,回门的吉时要紧,快走罢。” 庄婉仪不想耽误了时间,让她的父母在家久等。 前世她出嫁之后,不出一年就去了,没有时间好好孝敬父母。 这一世,她一定要弥补回来。 马车驶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华丽的仪杖和众多的随扈,让路人格外注目。 “哎,那是将军府的新娘子回门啦,岳三爷的夫人!” “岳家三爷不是去打匈奴了吗?那新夫人岂不是一个人回门?” “哎呦,哪有新娘子一个人回门的道理啊,不知道的以为是被休了呢……” 路人的议论声,透过薄薄的马车壁,不绝于耳。 不远处的对面,有一乘青色的小轿,正朝着庄婉仪这处而来。 那小轿看似不起眼,轿旁跟着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穿着打扮倒不像平常人家。 若再细看,就连那四个抬脚的小厮,个个也穿戴妥帖,脚步稳当。 连府中下人都这么有涵养,叫人不禁猜想—— 那轿子里头坐着的,会是什么人? 那管事朝前头望了望,眉头就蹙了一点。 “公子,前头有马车队伍过来,好似是岳将军的新婚夫人回门的仪杖。” 小轿里头,淡淡的檀香袅袅升起。 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公子,手拈佛珠,缓缓地转动。 他一身的书卷气,带着青灯古佛下的出尘。 脊背挺直如竹,身量颀长,白地缕金丝的直裰,掩不住宽肩窄腰的好身形。 眉目如画,面容似玉。 听到这话,那转动佛珠的手,蓦然停了下来。 “岳将军?” 大魏境内,还能被称为岳将军的,也就那一个人了。 他薄薄的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岳三郎洞房之夜就去北疆了,他的新夫人一个人回门,你确定?” 传闻中的新夫人,那是四品翰林庄景行的嫡长女,生得温婉柔顺。 又因为一副在京中排得上名次的美貌,才被岳连铮看中,娶回了家里。 不论是为她的恭顺还是美貌,这都不是什么好理由。 门不当户不对,庄婉仪出嫁那一刻起,便注定要受高攀的骂名。 她又怎么敢,一个人回门? 庄婉仪端坐在马车里,没有什么表情。 屏娘听得心中难过,看她像是没听见的样子,也只能依样画葫芦。 她憋得辛苦,而庄婉仪是真的不在意。 “屏娘,你是不是听着这些话,很生气?” 屏娘狠狠地点头,“小姐是三爷明媒正娶娶进门的,三爷远赴北疆打匈奴,那也是遵照圣旨。小姐也不想的,为什么他们要耻笑小姐?” “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在旁人看来,我嫁给岳家三爷,那是我高攀。这京城中觊觎他的女子那么多,都在等着看我笑话呢。” 凤兰亭害死她的时候,她也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人心如此,强要一个理由,又有什么用? “你若是听不惯,我教你一个法子。” 庄婉仪神秘地一笑,凑到屏娘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屏娘听罢笑了起来,接着朝马车外唤了一声:“停车,快停车。” 围观议论的路人,一下子闭上了嘴,好奇地看向马车里头。 只见一个衣着贵而不艳的丫鬟走出来,朝着议论纷纷的路人,朗声开口。 “我们家三奶奶,有几句话对诸位说。三爷为了边关百姓的安危,新婚之夜远赴战场。然孝礼不可废,三日回门拜见岳父岳母,是三爷的孝心。” “三爷把天下万民摆在前头,我们三奶奶便替三爷行这孝礼,何错之有?我们三奶奶说了,诸位看不起她倒是小事,看不起三爷忠君爱民之心,是万万不能的!” 屏娘这一番话,把家国大义都囊括了,分量沉甸甸得吓人。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路人,一下子哑口无言。 都以为她庄婉仪一个新嫁娘,必定面皮薄如纸,谁成想,她能说出这一番有礼有节的话? 而这一番话,也落进了青色小轿中,那位俊郎公子的耳里。 “庄景行那等平庸之才,也能教养出这样有见识的姑娘吗?岳三郎想娶个懂事听话的傀儡,才挑到了不起眼的庄家头上。想不到本应温婉柔顺的小家碧玉,竟成了有胆有识的厉害女子。” “岳三郎这步棋,是下错咯。” 他似乎兴致颇佳,说到后头,声音里都带上了笑意。 轿外的管事面上一动,心中微讶。 自家公子自从上了山,似乎就没有开心过了。 这庄婉仪何德何能,能让他一展笑颜? “回山吧,别在这杵着了。” 他朝轿外发话,青色的小轿复又抬了起来。 那边屏娘也进了马车,队伍继续朝庄府而去。 一车一轿对面而来,很快又各自朝着反方向远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庄婉仪鼻翼翕动。 “好清冽的檀香味。” 第十三章 庄亦谐 屏娘听见她的话,略揭开车帘一角,朝后头看了看。 只见是一方平稳的青色小轿,不疾不徐地朝后远去。 那小轿上头并没有什么徽记,也看不出是何人家,只是莫名叫人看着心静。 她放下了车帘的角。 “只是一方寻常的小轿,看着往北郊去的。约莫是去礼佛,才会有檀香味吧?” 长安北郊佛寺众多,城中的善男信女,时常去烧香请愿。 庄婉仪略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马车的速度却忽然慢了下来,外头的车夫朝里头禀道:“三奶奶,前头有一匹快马过来,把人家的菜摊子都踏翻了,只怕会冲撞到咱们的马车。” 庄婉仪眉头微蹙,生平最厌这等横行霸道的人。 又怕这骑马的人真的不长眼,冲撞上来少不得人仰马翻,便点了点头。 屏娘便朝外道:“那就先避一避吧。” 哒哒的马蹄声飞快而来,隐约还听见路人的惊呼,和匆忙躲避的声响。 那疾驰的马蹄,却在她的马车前停下。 “吁——” 缰绳一勒,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让屏娘面露喜色。 “小姐,是少爷的声音!” 屏娘口中的少爷,正是庄婉仪的胞弟,年方十六的庄亦谐。 庄婉仪先是一喜,而后又露出了些许不豫。 她这个弟弟一向如此,张扬跋扈,竟在长安城中也敢纵马横行! 马车帘子揭开,身着宝蓝色直裰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 他生得与庄婉仪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灵动的大眼,像是会说话似的。 同样的唇红齿白,在他少年的面目上,略显出一分稚嫩来。 叫人可以想见,他及冠之年,将会引得多少女子追逐。 马车里头略显破旧阴沉,他看进去,一眼看到了自家姐姐微蹙的眉头。 少年神采飞扬的脸,立刻拘谨了起来。 他从小最害怕的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庄婉仪这个姐姐。 她知书达理,规规矩矩,就像是女德和女戒书中走下来的人物一般。 叫人挑不出一丝德行上的毛病。 偏偏庄亦谐是个不羁的性子,淘气憨玩,每每要被庄婉仪教训,让他学规矩。 而今一见她蹙了眉头,他就不敢活泛了。 庄婉仪原本是想教训他,可见了他一下子黯然失色的面容,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前世对自己这个胞弟,便是太苛刻了,处处教训他。 以至于庄家只有这么一对姊弟,却姊弟离心,感情不好。 她是连死都经历过的人了,又何必执着这些无谓的规矩,让自己唯一的弟弟伤心呢? 庄婉仪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变作了一个笑容。 “你是来接姐姐的吗?马骑得这么快,当心摔着了。” 庄亦谐诧异地抬起头来。 她竟然没有训斥自己,反倒当心自己是否摔着。 “嗯,姐夫不在家,怕姐姐一人回门冷清,我就来接你了。” 其实他是瞒着父母出来的,庄景行夫妇二人,根本不知道庄婉仪今日会回门。 以他们对自己这个女儿的了解,她谨小慎微,生性柔顺。 没有岳连铮的陪同,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回来了。 庄亦谐偏要试试,想不到一路快马,路上果真遇见了庄婉仪回门的马车。 他喜不自胜,对自己这个姐姐,多了一分佩服。 原来她不仅有温柔和顺的一面,也有坚强面对流言蜚语的一面。 庄婉仪心中酸涩了起来。 前世她没有回门,庄亦谐是不是在街上转悠了无数遍,也没等到她的马车? 这番酸涩之意,让她的笑眼沁着水汽,越发柔和。 “好,那你就在前头,替姐姐引路,好吗?” 庄亦谐复又露出了笑容,像是 阳光普照而他得天独厚一般,灿烂无比。 “好!” 他调转了马头,这一回走得慢了下来。 马车虽是两匹马同架的,若走得太快,车内容易产生颠簸。 他这是照顾庄婉仪。 屏娘道:“小姐,你今日总算不骂少爷了。方才车帘一打开,瞧少爷吓得那样!” 连屏娘都这么说,庄婉仪心中越发愧疚。 “我未出阁的时候,是不是太经常骂他了?所以他小心翼翼的,不敢与我亲近。我也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还会来接我……” 屏娘一时不知怎么说。 她是庄婉仪的贴身大丫鬟,庄婉仪有不妥的地方,她也不能假装看不见。 便委婉道:“其实少爷看起来贪玩,做起事情来还是很懂事的。他年纪还小,若是再大一些,一定会更好!小姐平日怎么训斥他,这关键的时候,他也没记仇……” 庄婉仪忽然想到,方才车夫说他踏翻菜摊子的事。 就算是为了来接她,也不能行事如此霸道吧…… 正想着,忽然听见庄亦谐的声音,在马车外头响起。 “老人家,真是对不住了。方才我一时情急,马骑得太快了。这块银子给你,就当是我买了你这些菜了。” 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方才庄亦谐踏翻菜摊子的地方。 听见他主动同人赔礼道歉,庄婉仪心中甚慰,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弟弟误会太深。 他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懂事。 又听见一个老迈的声音,惶恐地推辞。 “不,不……公子太客气了,我这些菜,哪里值得上一块银子?公子至多拿一吊钱,就够了。” 庄亦谐在府中养尊处优,未曾理过庶务,对这些菜的价钱没有概念。 屏娘掀起车帘一角,偷偷看了一眼,而后低声笑了起来。 “小姐,少爷给了人家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一棵菜应是两文到五文钱不等,十两银子能买下的菜,足够装满一整间屋子。 怪不得那卖菜的老人不肯收。 “老人家,你就拿着吧,我身上也没有铜钱和碎银子。” 庄亦谐的声音又响起,似乎在和老者推来让去,一时争不出结果来。 庄婉仪便揭了帘子,朝他道:“亦谐,你给的银钱太多了,老人家带在身上也不便的。这里这么多人,若是有人见财起义,你一番好心岂不害了老人家?” 第十四章 姊弟亲密 那老者连连点头,口里虽没说,看那眼神也是赞同庄婉仪想法的。 庄亦谐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果然是想得太简单了,不及自己的姐姐聪慧细致。 “这样吧,我让屏娘拿两串铜钱给老人家。你若是心中有愧,日后就请这位老人家往庄府后厨送菜,也省得老人家在这里摆摊风吹日晒,如何?” 那老者沧桑的眼中爆出喜色,庄亦谐也高兴得一拍掌。 “姐姐这个主意好!反正咱们府里每日都要吃菜,总是要买菜的。老人家,我是庄翰林府上的少爷,就在前头左拐第三条街上。你在这附近打听打听,就能找到了。” 老者连连作揖,欢喜得恨不得跪下来,给他们姊弟磕一个头。 “多谢夫人,多谢公子,多谢……” 直到他们的马和马车离开,那老者手里还捧着两串钱,怔怔地眺望着。 原以为他今日倒霉,菜没卖出去就罢了,还被富家公子的马踏了个稀烂。 都说为富不仁,他也不指望能得到赔偿,便想收拾收拾赶早回家。 谁能想到这位跋扈的公子,不仅很快就扭头回来了,还给了他这样的赔偿…… 在老者边上围观的路人,纷纷同他搭话。 “你从此以后就好命啦,不用再辛辛苦苦种菜了。你可知道,方才同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老者连忙点头,“知道知道,那公子说是庄翰林府上的少爷。他称呼那位美貌夫人为姐姐,想来是庄翰林府上的小姐了。” 一个路人嗤笑道:“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庄翰林的府第还好说。那位夫人的马车你没瞧见吗?那是岳大将军的新婚妻子,堂堂的一品夫人!” “啊?岳大将军的夫人?!” 那老者吓得腿打颤,一个不留神,差点跪到了地上。 岳大将军是什么人? 不仅他一个,他那满门父兄,都是大魏的战神。 也是大魏的传奇。 老者活了一辈子,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见到岳大将军的妻子。 还那样亲和地同他说话…… 一旁卖包子的小贩连忙扶住他。 “老大爷,别腿软!你从此可就有福了,不用再来摆摊子了。我们也是沾了你的光,才能见见一品夫人的金面!” 要说起来,一品夫人果然是一品夫人,生得仙人似的容貌。 这看上一眼,能叫人半日回不过神来。 美得叫人生不出邪念,直欲焚上三尺檀香,跪地叩拜…… 把买菜老者的事情解决了,庄亦谐一路上轻哼着小曲,似乎心情颇佳。 自然不是为了那老者,更多的是因为,庄婉仪没有责骂他。 他急着要让老者收下银子,就是怕庄婉仪怪他跋扈,在长安城中纵马驰骋。 想不到她不但没怪自己,还柔声细语地,给自己出了主意。 既妥善补偿了那个老者,也没叫他颜面扫地。 叫他欢喜得不得了。 尚未到庄府门前,门房的下人已经看到,庄亦谐骑在马上的身姿。 瞧他那副欢喜的模样,必定是接到了庄婉仪。 下人连忙飞奔进府禀报:“老爷,夫人,大小姐和少爷回来啦!” 庄景行夫妇又惊又喜,恨不得亲自赶到大门去迎接,碍于礼数又不能出去。 夫妇两坐在正房前厅,翘首以盼。 庄婉仪从马车里走下来,和庄亦谐并肩走了进去,一边说笑着什么。 “……你虽是府中的少爷,可是从未管理过庶务。要帮那位卖菜的老者,你总得和后厨先交代一番吧?按什么价收他的菜,一次收多少,这些你心里可有数?” 庄亦谐没想到,随手帮了那老人家一把,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不禁想到父母和姐姐,操持家事的不易,而后又忽然笑了起来。 “姐姐,你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想让我学学如何打理府中庶务,为父亲和母亲分忧?” 庄婉仪未出嫁的时候,这是她的责任,她也一直做得很好。 可她现在出嫁了,父母又年事已高,怎么好让他们继续操劳呢? 她的确有这样的心思,希望庄亦谐来接她的班。 “聪明!姐姐知道你可以的。你看似不食人间烟火,都怪姐姐从前把家事一手包揽,没让你得到锻炼。如果姐姐不在,你自己一定也能学会的。” 庄亦谐的脚步,忽然顿了顿。 他狐疑地看着庄婉仪,半天没看出什么破绽,又把手伸到她额头探了探。 “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还是在将军府受了委屈?” 今日的庄婉仪实在太不对劲了,怎么会……怎么会对他如此宽容慈爱? 一定有什么问题! 庄婉仪毫不客气,啪地一下打掉了他的手。 “你才不舒服呢!姐姐从前待你苛刻,如今幡然悔悟了,不好吗?难道你这般小气,不肯原谅姐姐?” 她的悔改之意太过诚恳,反倒叫庄亦谐有些不习惯。 “姐姐从前……也并没有什么错。是我过于憨玩淘气,的确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 庄亦谐有些面红。 他这还是头一遭,对着庄婉仪承认自己的错误。 从前她总是批评责骂他,他少年刺头的心性,越被责骂心中越不甘。 于是更加要做些淘气的事,来惹庄婉仪生气,也惹他父母不悦。 这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把好好的一个少年郎,变成了不懂事的纨绔子弟。 庄婉仪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啦,爹娘想必久等了,我们快些进去吧。你都不知道,我才嫁进将军府三日,发生了多少稀奇事!” 庄亦谐被她拉着袖子,这样不端庄的举动,她从前可从未做过。 但是他看在眼里,只觉得亲切无比。 这对十多年的姊弟,好像从未如此亲密过。 “都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你告诉我,我去替你报仇!” 第十五章 别为他说话 在前厅翘首以盼的庄景行夫妇,看到庄婉仪姊弟两一起进来,神色动作还十分亲近。 都有些吃惊。 他们夫妇两想了多少法子,让这对性格迥异的姊弟亲近起来,都没有办法。 怎么庄婉仪出嫁第一次回门,他们两一下子就亲近了? 果然是不分别,不知道家人的好。 看着他们姊弟亲亲热热,庄景行捻着胡须,笑得一派自得。 庄婉仪一下就跪倒在他们面前,热泪盈眶,簌簌的往下流。 她曾经与父母生离死别,而今隔世再见,心中的思念与悲愤难以形容。 庄夫人以为她是出嫁受了委屈,连忙俯下身去,将她搂在了怀里。 那张线条圆润的脸,神情温和而慈爱,眼里同样流下了泪水。 “仪儿,娘的好女儿。你受委屈了,新婚之夜就遇到这种事,娘可怜的好女儿……” 气氛一时沉重了下来,就连一向最会插科打诨的庄亦谐,也不知如何安慰庄夫人。 庄婉仪连忙从她怀中起身,破涕为笑。 “娘,你说什么呢?外头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女儿,您竟说女儿可怜?女儿只是想到出嫁后不能陪在二老身旁,这才伤心的!” 屏娘站在一旁,连忙递上帕子。 庄婉仪没有给自己擦泪,反而替庄夫人擦了起来。 这下庄夫人也不好意思再哭了,也用自己手里的帕子,给庄婉仪拭泪。 母女两人对着擦眼泪,惹得庄亦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娘,姐姐。你们两麻烦不麻烦?倒不如各自把各自的眼泪擦了,省得这样擦不干净!”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庄景行嗔怪地看他一眼。 “臭小子,哪有这样说你娘的!” “爹,娘,我给你们带了些亲手制的杏花糕。我在将军府住的院子里,满满都是杏花,气息香甜得很。你们尝尝女儿的手艺,亦谐,你也来尝尝!” 庄婉仪一向于厨艺上有心得,做起菜肴和点心来,又精致又可口。 听她说是自己亲手制的,众人都笑着捧了场。 “仪儿,在将军府里可还过得惯么?老夫人和几位妯娌,可还相处得来?” 一家四口围坐在圆桌旁,喝着清茶,吃着庄婉仪亲手做的点心。 庄景行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她。 庄婉仪愣了愣,很快接上了话。 “老夫人威严无限,几位妯娌倒还好,就是四弟妹年轻闹腾了些。” 这话说得委婉,但该表达的意思,也算都表达出来了。 庄景行担心之余,又欣慰她并没有报喜不报忧,好歹把将军府的情况如实告诉了他们。 庄夫人尝了一口杏花糕,忽然道:“那日送你入府的喜娘说,你住的蘅芷院里头,全是桃花,十分喜气。怎么没听她提起,还有杏花?” 庄婉仪淡淡一笑。 “哦,蘅芷院在大婚当晚,就被四弟妹不小心烧了。不过不必担心,我现在住的是杏林院,就在府里东南角上。那院子甚好,原是备着老将军颐养天年所居的。” “烧了?” 庄夫人大惊失色,“听闻将军府上的四奶奶,乃是凤太师的嫡次女。虽然不及长女凤贵妃德行出众,美貌端庄,也不应该如此莽撞啊!” 一个能不小心把房子烧了的贵族小姐,实在是闻所未闻。 庄夫人与庄景行对视一眼,很快就明白了。 想来庄婉仪说不小心,只是委婉的话,实际上是有意的。 “姐姐,她为何要烧了你的屋子?!你大婚的喜事,她竟做出这等事来,分明是故意针对你!” 庄亦谐气愤得红了脸,放在桌上的手,握紧成拳。 “这个凤兰亭的确嚣张跋扈,她对我也的确有敌意。不过还请你们放心,我毕竟是她的嫂嫂,总有办法治她的。满京城里嫉妒我的女子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一个,不是吗?” 庄婉仪一手端着茶盏,在鼻尖前细细嗅了嗅,而后轻啜了一口。 那双如同点墨的杏眼,顾盼生姿,眉宇间透出从容淡然。 隐约有种历尽世事的淡漠,和山雨欲来青松不倒的镇定自若。 那般气度,如此陌生而又让人惊艳。 庄景行一瞬间有些吃惊。 这还是自己的女儿,那个温婉柔顺,又谨小慎微的庄婉仪吗? “仪儿,爹从前竟不知,你心中自有丘壑。好,好,你能这样想,为父就放心了。只不过你在将军府中还是要小心,那位四奶奶毕竟是凤太师的女儿……” 庄景行说到此处,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他自己无用,在朝中多年沉浮,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 连累他的子女,都要为他的无用而小心翼翼…… 庄亦谐笑着插嘴道:“凤太师的女儿又如何?姐姐才是正经的一品夫人,将来将军府的主母。等姐夫回来了,那个寡妇女人还能嚣张几时?” 他说的倒也是。 庄景行夫妇二人的心情,这才好了些许。 庄婉仪只是笑着喝茶,并没有接这话茬。 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变成寡妇了,就在大婚之后的第二十五天…… 眼下所有人都会看在岳连铮的份上,对她保有一丝恭敬。 等岳连铮的死讯传回来,那时老夫人和凤兰亭,才会真正对她动杀心。 她能做的,就是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同时凭借她重生一世的先知,做好准备,应对可能的危险…… “对了,爹,这些日子如果边关的战报,对三爷有什么不利。请您千万不要进谏,不要为三爷说好话。” 庄景行诧异道:“岳家军骁勇善战,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能有什么不利?就算真的不利,他毕竟是我的女婿,我自然要为他说话!” 庄景行以为她是怕连累自己,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 而庄婉仪眉头一蹙,抬起脸来,郑重地看着庄景行。 “爹,如果您相信女儿的话,就听女儿这一次。不论战胜还是战败,您千万不要为他说话。” 前世岳连铮战败,自己也以身殉国。 圣上虽然没有怪罪岳连铮,却把当时为他说话,说他一定会战胜归来的大臣都责罚了一顿。 庄景行当时,就因此被圣上责罚,失去了升迁的机会…… 她如此正色,让庄景行不得不听。 自家这个女儿一向让人放心,她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她的道理。 “好,爹答应你。” 第十六章 争执 庄婉仪回门一次,像是要把前一世的思念,全都倾泄出来一般。 直到日影西斜,屏娘催促了三次,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庄景行夫妇亲自送她出门,庄夫人朝外头看了看,口中不禁嗔怪。 “谐儿这孩子,你今日回门,他也不知道跑哪儿憨玩去了!” 说着又嗔了庄景行一句,“都怪老爷,给他起个什么名儿不好,非要叫亦谐。这名字就不端正肃穆,孩儿的性情自然跑偏了。” 庄婉仪掩嘴偷笑。 庄景行不服气道:“什么不端正?这名字哪里不端正了?亦庄亦谐,意思是既严肃又风趣。既庄重正派,又幽默活泼。怎么不好了?” 庄家父母就是如此,感情深厚,时不时拌个嘴什么的。 可惜前世的庄婉仪,没有他们的好福气,能过这种虽然平庸但很幸福的日子。 三人走了出去,这才看见庄亦谐在门外,钻在她的马车里头鼓捣着什么。 “谐儿,你这是做什么呢?” 庄夫人好奇地叫住了他。 只见庄亦谐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钉子木槌什么的。 一见他们过来,便嗖的一下跳下了马车。 “这马车的车窗里头坏了,摇摇欲坠,外头却看不出来。我担心姐姐一会儿回去不便,还是给它钉牢了好。” 原来他不是淘气玩去了,而是替庄婉仪修理马车。 庄景行夫妇一听这话,都有些担心地看向庄婉仪。 连马车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看来她在将军府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 庄婉仪笑着宽慰二老,“不必担心我,我昨儿才让四弟妹吃瘪,如今府里是她当家,她不给我好东西也是寻常。左右我的嫁妆足够吃喝了,也用不着将军府什么,不是吗?” 她这样一说,庄景行夫妇才稍稍放心。 要说起来,庄婉仪的嫁妆的确多,和出身高贵的凤兰亭比起来,都不算差。 虽然庄府的门第不如太师府,但庄婉仪是嫡长女,又是高嫁,庄夫人置办嫁妆的时候自然不肯委屈她。 她这一嫁,带走的是庄府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足足一半的财产。 而凤兰亭身为嫡次女,凤太师把能给的几乎都给了嫡长女凤贵妃,轮到她时,自然就不多了。 “那你回去要小心,恭敬侍奉老夫人,别叫人捏住错处。那位四奶奶,你就敬而远之罢。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庄夫人所言有理,只可惜经历过前世的庄婉仪,知道恭敬并没有用。 她前世对那两人恭恭敬敬,最后还不是被毒死了么? 嘴上却是笑道:“娘就放心吧,女儿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何时不懂礼数了?” 屏娘扶她上了马车,庄亦谐也一转身上了马。 “爹,娘。孩儿想送姐姐回府。” 庄景行点了点头,笑道:“好,早去早回,照顾好你姐姐。” 他策马在前,庄婉仪的马车在后,一应将军府的随扈跟在马车后头。 庄景行夫妇站在大门外,一直目送着她的马车远去。 看似华丽的马车,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镶了一层金边。 透过那层金边,想到马车里头的破旧,又未免惹人心酸。 良久,庄景行叹了一口气。 “走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仪儿一定会好好的。” …… 才回到将军府的杏林院,便听得院中传来争执之声。 “你这个丑丫头!还不快给我滚开?本少奶奶要进这院子里参观,轮得到你阻拦吗?” 又是凤兰亭。 庄婉仪不禁扶了扶额,对屏娘道:“这个四奶奶一天不惹事,她心里就不痛快。我还没找她算账,她竟敢处处找上门来?” 屏娘以为她说的算账,是算凤兰亭大婚之夜,将她的洞房烧毁的帐。 却不知她说的,其实是前世的丧命之仇。 “小姐,咱们都已经搬到杏林院了,这里离她那么远,她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庄婉仪轻嗤一声,没有开口,抬脚便朝院内走去。 只见凤兰亭带着一帮丫鬟婆子,叉着腰站在杏花底下骂人。 被骂的正是抱竹,她独自一人伸开双臂,宛如螳臂挡车似的拦着凤兰亭。 她身材比一般丫鬟高大粗壮,凤兰亭有些忌惮,故而只敢离她五步远开骂。 一见着庄婉仪回来,抱竹的目光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凤兰亭注意到她的目光,便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了庄婉仪。 她气哼了一声,“三嫂,你这丫头管教得可真好啊!原来你们庄府的规矩,就是奴婢可以拦着主子吗?” 庄婉仪冷冷看她一眼,反唇相讥。 “原来你们太师府的规矩,就是趁着主人不在的时候,随意辱骂主人的丫鬟吗?” 幸好抱竹忠心,把她拦了下来,才没让她发现杏花林后的小门。 凤兰亭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话,眸中厉光一闪。 “你说什么?你是杏林院的主人?哈哈哈。” 她用帕子捂着口,尖声笑了起来,“你以为老夫人把这院子给你住,你就真是主人了?我告诉你,三爷还没回来之前,这院子顶多算你借住!” “奉劝你一句,老夫人会让你住杏林院,不过是你可怜你新婚之夜就独守空房,更是看在三爷那块九龙佩的份上。你要是识相的,就在将军府老老实实的,别跟我斗。” 她身上熏着浓浓的玫瑰香,说话越凑越近,惹得庄婉仪不由打了个喷嚏。 而后,她极其嫌恶地掏出帕子,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那我身为嫂嫂,也该奉劝四弟妹一句。身为寡妇就该有寡妇的样儿,你何时见大嫂和二嫂打扮成你这副样子?熏你这么浓的香呢?” 按照大魏的礼俗,孀居之人要静心守寡,简饰素服。 而凤兰亭每日穿红着绿,看起来比她这个新嫁娘,还要更加妖艳。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新媳妇呢。 凤兰亭年纪尚轻,嫁给岳家四郎不出半年便守寡了,哪里压得住不甘之心? 何况她自恃容貌娇美,每日打扮得新鲜,说不定能引来岳连铮的注目…… 而今被庄婉仪一点破,她恼羞成怒起来。 第十七章 布菜的智慧 “你还有心思管我?你身为新媳妇一点规矩都没有,都到了老夫人用晚膳的点儿了,你还在娘家逗留?老夫人命我亲自来找你,还不快跟我去领罚?” 她这一说,庄婉仪才忽然想到,还有立规矩这一事。 早不立,晚不立,非要在她回门这天立。 老夫人对她的不满,还真不是一点两点。 “多谢四弟妹前来告知。不过四弟妹下次再来传话的话,就不要随便逛别人的地方了。这样会让人误会,凤太师家教不好。” “你!” 凤兰亭未及发作,庄婉仪已经直接转身,朝着老夫人的正房去了。 在她还没有足够的能耐前,无论是老夫人还是凤兰亭,她都得先按捺情绪。 到了正房,只见里头一片鸦雀无声,老夫人像尊木雕似的,端坐在大方桌后头。 二奶奶古氏已经到了,像个丫鬟似的垂手站在一旁,微微低头。 她似乎站了很久,见着庄婉仪进来,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儿媳给老夫人请安了。” 老夫人抬眼一扫,见她还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便知道她是刚刚回府还没来得及更衣。 还算有点礼数。 她心里想着,下巴一抬,给一旁侍奉的宝珠使了个眼色。 “三奶奶,您这边请。” 宝珠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庄婉仪站在老夫人的右手边,和古氏分列两旁。 随后又把手中的银筷递给她,让她为老夫人布菜。 凤兰亭气哼哼地随后进来,草草给老夫人行了一个礼,便站在了古氏身旁。 庄婉仪抬眼去看的时候,正巧看到旁边的古氏,朝着她露出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那是在提醒她,给老夫人布菜,是一个陷阱。 庄婉仪微微笑着回应了她,算是领了她这份情。 果然付出便会有回报,她在送绣品的时候没有轻看了古氏,古氏便以同样的心回报她来了。 布菜么? 庄婉仪心中暗笑,这个陷阱,对她来说不足为惧。 老夫人的手在桌上动了动。 她手上戴着鸽卵大的祖母绿戒指,碰在淡黄色鸡翅木的台面上,发出响声。 庄婉仪连忙转过眼去,注意老夫人的神色。 只见老夫人矍铄的眼,朝着桌子中间的菜肴望去。 庄婉仪手中的银筷,麻溜地朝中间伸去,同时细看菜肴。 大方桌的中间,摆着三道不同的菜肴。 一道是金丝银燕,乃是燕窝蒸鱼翅制成,色泽通透明亮。 一道是炙烧野鹿,那鹿肉烧得烂烂的,面上一层鲜亮的油光。 还有一道是蒜蓉炒小冬青,颜色碧绿光滑,看起来十分可口。 她一时也分不清,老夫人看的到底是哪一道菜。 那双银筷在半空中滞了滞,凤兰亭眼角得意地挑了挑。 这满桌子二十来道菜,样样是珍馐美味,庄婉仪都未必认得全。 何况她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老夫人一向喜欢吃什么呢? 所有人都在想,老夫人有意给她下马威,她这次是必然要出丑了…… 那双银筷在半空中一滞,很快便朝着蒜蓉小冬青夹去,又麻利地将菜和碟子送到了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请用。” 众人皆是惊奇。 老夫人有个习惯,用膳之时第一口一定要吃素菜,说是这样才能开胃。 正房里的下人都知道,古氏等媳妇儿也都知道。 可庄婉仪是刚进门的媳妇儿,必定不知道这一规矩。 她是如何分辨得出,老夫人的目光是看向这道菜的? 就连老夫人也有些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夹起了碟子里的菜。 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认为庄婉仪夹对只是凑巧。 庄婉仪心中暗笑。 前世在将军府好歹也半死不活待了一年,要是连老夫人这点习惯都不知道,她也算白活了。 待那颗小冬青入了口,老夫人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又朝大方桌上看去。 这一回她看得更远更快了,着眼的地方似乎是方桌尽头。 庄婉仪不得不离开位置,朝着方桌的尽头走去。 老夫人喜欢的菜,侍奉的丫鬟自然会摆在面前,不是很喜欢的菜才会摆在这个位置。 她凝神细看了看,将那个位置的五道菜都看了过去,而后笑着夹起了一筷。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的筷子,她夹起的,是一块牛乳炖牛羔肉。 那个方向的五道菜里,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两道是老夫人喜欢的。 一道是凉拌莺哥菜,一道便是牛乳炖牛羔。 老夫人的习惯,便是在第一口用过素菜之后,第二口必定要用肉食。 所以她轻轻松松地选了牛羔,夹起来送到老夫人跟前。 这下众人就更吃惊了。 一次是侥幸,两次都正确,那她的眼力还真不错。 凤兰亭恨不得绞碎手中的帕子,她的目光在堂中诸人面上流连,疑心有人提前告诉了庄婉仪。 若非如此,她怎么可能都对? 老夫人对着鲜嫩的牛羔肉,面色反倒沉了下来。 这个庄婉仪,一定是提前得了消息,才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是如何知道,我要吃这个的?” 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在堂中一片寂静里响起。 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只有古氏反应不及时,还在冲着庄婉仪暗笑,被老夫人敏锐地瞥见。 古氏吓得慌忙低下头去,比身旁丫鬟们的头,垂得更低。 庄婉仪故作惊讶,“老夫人看的哪道菜,儿媳就布哪道菜罢了。这点小事不但儿媳知道,就连老夫人身边这些聪慧的丫鬟,也都知道的。” 老夫人盯着她的眼,后者含着笑意回视她,不卑不亢。 这满屋子的丫鬟都可以知道,只有她庄婉仪知道,才令人奇怪。 只是这话不能当面说出来,否则要叫人议论,她老夫人苛待三儿媳。 她放下了筷子,没有去碰牛羔肉。 只是不阴不阳地,笑不出嘴角的褶皱。 “这太过聪慧,有时候也不是好事。你可明白?” 第十八章 古氏遭殃 这话说得委婉,听在庄婉仪耳中,却足够直白了。 简单直译,就是欺负你出身低,你还不许反抗,懂吗? 很可惜,庄婉仪就是不懂。 她死过一次才知道,人生一世最重要的不是什么权利地位,更不是什么美名。 活得让自己痛快一些,不要死不瞑目,才是真理。 “老夫人是说谁太聪慧?是宝珠,还是珍儿?” 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朝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看去。 被她点到名字的宝珠和珍儿,都不自禁朝后缩了缩。 “丫鬟们还是聪慧些的好,才能好生伺候老夫人,不是吗?像儿媳笨一些也无妨,反正儿媳命好,能嫁给三郎这样威风的大将军做妻子。” 老夫人还没说话,凤兰亭先瞪了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嫁给了三爷,你就不愿伺候老夫人了吗?” 庄婉仪指间开合,一双银筷在她手中碰出脆响。 “四弟妹说的哪里话,我这不是正在伺候老夫人吗?倒是四弟妹站在一旁无事可做,怎么反倒成了我不愿意伺候老夫人了呢?” 这话说得古氏一阵痛快,她面朝地上,偷偷翘了嘴角。 将军府的三个儿媳里头,最尊贵的是明川郡主,最少立规矩的却是凤兰亭。 明川郡主虽然单独住在郡主府,但是时不时还会回将军府来。 每凡她回来,必定会在老夫人身旁立规矩,从未自矜郡主身份。 而古氏就惨了,因为出身不高,为人又木讷老实,没少让老夫人苛责。 十天里头有八天,都是古氏像丫鬟一样,站在身旁布菜。 就这样,老夫人还时常呵斥她,连布个菜都做不好。 而最得老夫人宠爱的凤兰亭,十天顶多立一天的规矩。 老夫人还怕累着她,常常是以立规矩为名让她来上房,实际上是让她和自己一起用膳。 她早年丧夫,其后丧子,只剩下岳连铮这么一个儿子。 岳连铮又常在朝堂和军营,要不就是在外征战,老夫人便把凤兰亭当做了女儿来疼爱。 古氏对老夫人的偏心,早就不满已久。 这两日听庄婉仪句句讽刺凤兰亭,像是进将军府这五六年受的所有委屈,一下子都有了发泄的口子。 痛快,实在痛快! 凤兰亭无话可驳,只得小脚一跺,身子一扭,朝老夫人身边去。 “老夫人,您看看啊!三嫂处处针对兰儿,兰儿都无话可回了!” 老夫人便斜了庄婉仪一眼。 “在我面前你都敢如此刻薄,这要是我不在,还不知道你怎么欺负兰儿!” 她声音一严厉起来,满屋子的丫鬟都抖如筛糠。 庄婉仪偏偏不惧。 她笑着回道:“老夫人,四弟妹是凤太师的千金小姐,我哪里敢欺负她?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四弟妹少做些亏心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欺负你的。” 她说到最后那句,眸中带着寒意,看向了凤兰亭。 好! 古氏简直恨不得拍掌,心里爽翻了天。 “你胡说,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凤兰亭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她,而后心中暗悔。 若是庄婉仪把烧了洞房那夜的话,再拿出来说,那她的脸该往哪搁? 庄婉仪不禁摇头暗笑。 这样愚蠢的一个女人,庄婉仪前世竟然就这样,死在了了她手上。 看来前世的她自己,比凤兰亭还要愚蠢。 “老夫人,四弟妹不懂事,您应该不希望,儿媳把话直接说出来吧?” 庄婉仪朝屋子里看了一圈,人人低着头看鞋面,假装听不见她的话。 其实她清楚,每个人都竖着耳朵,不忍错过高门大宅的密辛。 “这要是直接说出来了,只怕四弟妹脸上不好看,也连累咱们将军府的名声。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四弟妹的确对三郎……” “够了!” 老夫人一声厉喝,庄婉仪顺从地闭上了嘴。 她当然不能让庄婉仪,再当着众人的面,把凤兰亭对岳连铮的心思说出来。 不管那是真是假。 “你今儿回门了一日,想必也该累了。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回去吧。” “老夫人真是宽容慈爱,体谅儿媳,儿媳福气真好。等三郎回来,儿媳一定会告诉三郎,老夫人待儿媳万般宽厚。” 庄婉仪笑着吹捧了老夫人一通。 明知岳连铮是回不来了,她暂时还是要借着岳连铮的名义,来牵制老夫人。 毕竟,老夫人以为,她和岳连铮是有肌肤之亲的。 岳连铮还十分“宠爱”她,把御赐家传的九龙佩都给了她,让她保管。 老夫人严厉的面孔,这才柔和了下来。 想到那方珍贵的九龙佩,看在岳连铮的份上,她也不能对庄婉仪如何。 虽然她心中,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儿媳,是万般不喜。 “三郎在边关征战辛苦,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要私自给他写家书,打扰他作战。听明白了吗?” 庄婉仪求之不得。 她对自己两世才见了一面的丈夫,着实没什么感情。 “是,儿媳谨遵老夫人的吩咐,绝不敢私自给三郎传信。那儿媳就告退了,请老夫人慢用。” 庄婉仪笑得毫无破绽,又朝古氏知会了一下,才走出正房。 她看都没看凤兰亭一眼。 老夫人再看向一桌子的珍馐,算是完全没了用膳的胃口。 以为庄婉仪是个软柿子,比古氏更加柔软,可以任她搓圆捏扁。 这短短三天看来,她不仅不软,还是个牙尖嘴利的刺儿头。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随后摆了摆手。 这便是撤膳的意思了。 古氏心中一喜,慢吞吞地上前,朝老夫人福身。 “那儿媳就先告退了。” 她在正房伺候老夫人用膳,自己可还没用晚膳呢! 此刻腹中饥饿,巴不得早些回房。 老夫人一听她的声音,面色忽然就冷了起来。 “不急。我打算为三郎抄一些佛经,祈求他在战场上平安。你就留下来,替我研磨吧。” 古氏像是吃了苍蝇一样,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来。 为岳连铮抄经祈福,为什么不把庄婉仪这个岳连铮的妻子留下,把她留下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暗暗叫苦。 原以为庄婉仪的强悍,能让老夫人不再瞧不起出身低的媳妇儿,从而待她也好一些。 现在看来,真是大错特错。 老夫人是把对庄婉仪的不满,一并发泄到她身上了…… 第十九章 下山罢 长安城外,山寺香火鼎盛。 此处名为法空寺,意喻万法皆空。 讽刺的是,世人不解其意,最喜来此处求法问佛。 从山门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无数虔诚的善男信女,朝着供奉佛像的大殿走去。 长长的青石台阶,犹如一道天梯,登向佛前恭肃处。 从半山腰再延伸到山顶,便是满眼盛开的桃花,色若水墨点染。 其中错落分布着山寺中的房舍,掩映在桃花丛中,别有一番雅意。 靠近山顶的地方,三五间禅房相连,围合成一个小小的院子。 一树落花下,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慢腾腾地饮着茶。 一阵风拂过,一片桃花瓣落在他杯中。 老僧像是没看到似的,仍旧轻啜了一口,只觉得余香满颊。 “山寺桃花又盛,算算时日,你已入山三年了。” 他慢慢放下了茶杯,沧桑的目光,投向坐在石桌对面的人。 那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公子,面庞遮挡在桃花斜逸的枝头后,只露出一方线条精致的下颌。 脊背挺直如竹,只露出一手,随意搭在桌上。 那骨节匀净的手,手指白皙修长,似不染尘埃的脱俗。 他在石桌上轻叩两下,指间微微的檀香气息溢出。 混着桃花的甜香,意外地融洽。 在老僧的注视之下,他缓缓开口。 “三年,时机已经到了。三年前我在树下埋的桃花酒,今日可以与大师开启同饮了。” 老僧握着茶杯的手,忽然一滞。 “你,果然做了那件事么?” 年轻公子静默了良久,而后缓缓起身,走到了桃树根下。 他身形一动,俊美如玉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眉眼如画,鬓若刀裁,一身清净明朗的书卷气。 老僧长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心中仇恨已了,心结总该解了,该回丞相府了吧?” 他充耳不闻,只是俯下身去,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掘起了树下松软的泥土。 老僧又道:“前几日,商相爷亲自上山,找过贫僧了。山寺石阶陡峭,他年事已高。一级一级亲自登上,竟没有让人以撵轿相送。” 年轻公子听到此处,手上微微一顿。 他想起的是,他那年老的父亲,腿上患有寒疾。 春寒料峭,他是本不该出门的。 然他终是无言,很快又继续了动作。 不多深时,树枝碰到了什么,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个酒坛露出了土,他伸手拂拭去上面的枯枝腐叶,将小小的酒坛抱了出来。 “三年深藏,酒香已成。大师,这样的美酒,何必说些扰乱人心的话,扫了雅兴?” 老僧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酒坛开启,桃花盛放之时未及尽显的香气,被密封在酒坛之中。 三年后这一开启,喧喧嚷嚷地竟相跳出,是迫不及待的一飞冲天。 老僧嗅见那酒香,花白的胡须一动,忽然变作一个笑容。 他似乎明白了。 自己的劝说不过是多余,在那年轻公子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 否则今日这坛酒,是开不起来了。 琥珀色的酒液倒在杯中,许是分量太过沉重,不敢轻易饮下。 两人都没有动作。 半晌,一僧一俗,各自端起了酒杯。 香气涌入喉间,竟有些许苦涩。 待轻咂两口,才隐约有一股甘甜的回味,混杂其中。 既苦涩,又甘醇。 “终不是,三年前的桃花了。” 老僧轻轻一叹,目光朝向山下,山门处熙熙攘攘。 无数的香客女眷之间,还有一队抬着相府轿子的仆从,恭肃等候。 “酒已饮过,大公子,下山罢。” 年轻的公子缓缓起身,朝着老僧揖了一礼。 而后他掸了掸袍角,拂落了两三片桃花,朝着山下走去。 那颀长的身姿,脚步不疾不徐,似看花流园。 这一去,他商不换,必定再也不回来。 山脚下华丽的赭石青大轿,抬来时是空荡荡的,又空荡荡地抬回去。 如此往复了四五日,今日终得以,将相府的大公子迎入。 众仆从皆是训练有素之人,也难免为此欢欣雀跃,面上藏不住笑容。 大公子离府已有三年,这三年来,相府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中。 即便续弦的相爷夫人,所生的那位二公子,点了新科进士,也未能冲散这阴影半分。 而今,一切都好了。 商相爷茶不思饭不想的毛病,大约也要好了…… 一乘大轿,沿着城郊的大道,进了长安城的北门。 路人见了相府轿子的徽记,都纷纷注目议论,争相朝轿子里头看。 那轿子里头,会是长安百姓,心中所想的那人吗? 大轿之中,商不换听着耳边的喧嚣,仿若隔世。 他虽隐居于佛寺三年,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不入长安。 可这样的喧嚣,他已经许久未闻了。 便微微抬起了手指,将轿帘挑起了一道缝隙,朝外头看去。 “啊!真的是相府的大公子!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是大公子回来了!” 一时之间,无数百姓惊呼,街头巷尾的女子都三三两两跑来。 隔着那一道小小的缝隙,能看见商不换面上一寸肌肤,与她们而言也是好的。 忽然,有女子将一朵鲜花,顺着轿帘的缝隙丢了过去。 她没有丢中,鲜花落到了地上,被后头抬脚的仆从踩过。 这一个动作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子们纷纷用鲜花,投掷向那乘华丽的大轿。 能丢进车中的是少数,多半还是落在了地上。 不论是否丢进,女子的呼声层层叠叠,掩不住欢喜之意。 站在轿子旁的随从,身上被鲜花砸到了许多次,面上掩不住笑意。 他朝着轿子里头轻声道:“古有潘安掷果盈车,大公子从前出行便是如此,而今丝毫不输三年前。” 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轿子里头传来一声轻笑。 商不换将身上的鲜花拂落,又掸了掸衣袍。 他这身衣裳花香浓烈,叫人闻了,只当是从青楼楚馆回来似的。 不过没有关系。 “我便是要让长安人皆知,我商不换,回来了。” 第二十章 商不换的八卦 杏林院中,庄婉仪推算着时日,平静等待着大事发生。 这一日,院中的丫鬟仆妇们,果然骚动了起来。 她悄悄派抱竹去打探消息,自己则在闺房之中,用杏花调制胭脂。 屏娘在一旁替她研杏花瓣,粉白的花瓣碾碎成汁,色泽淡雅。 “小姐,杏花的颜色太淡了,真的能做胭脂吗?” 寻常都是用什么玫瑰花,或者是蔷薇花,再者海棠花来做胭脂。 这些花香气馥郁,色泽浓艳,涂到面颊和嘴唇上,才能显出红润气色来。 从来也没听说过,杏花也能做胭脂的。 庄婉仪笑道:“左右无事可做,试一试呗。从前在庄府的时候,咱们也算是什么花都做过了,就差这杏花了。” 她没有同屏娘说实话。 前世她用蘅芷院的桃花制过胭脂,所以知道,颜色浅的花也能制的出来。 但是从前在庄府,她们都没有尝试过浅色花瓣。 闺中女子闲来无事,时常调制脂粉消磨时光。 庄婉仪心灵手巧,屏娘也是个好手,两人最擅长做这些东西了。 不过都是用些寻常的玫瑰花之类的。 “小姐说的也是,反正满院子的杏花摘也摘不完。” 屏娘继续捣起了花瓣,木头杵子落在陶瓷的小罐中,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叮叮叮。 让庄婉仪想起了木鱼。 不一会儿,抱竹悄悄地溜进了屋子。 “小姐,奴婢打听清楚了。她们在聊的是相府的大公子,就是三年前离开长安去佛寺隐居的那个。据说那位大公子回来了,轿子被满大街的女子掷满了鲜花!” “呀?商大公子回来了?” 庄婉仪还未开口,屏娘先惊讶出声。 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激动了,屏娘不好意思地掩住了口。 “商大公子是谁?” 庄婉仪对这个人物并没有什么了解,前世她无论出嫁前还是出嫁后,都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 一心守在家中,谨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礼制。 对于外界的热闹,她就如同枯木死灰一般,不闻不问。 这一世,她不想再这么活了。 屏娘见她有心打听,便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她。 “这位商大公子,名不换,是商丞相的嫡长子。六年前他才刚刚及冠,便被圣上钦点为状元,还是连中三元呢!这等门第出身,这等才华,自然是长安城众多女子的爱慕对象。” 庄婉仪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那比起三爷何如呢?” 她嫁给了岳连铮,自然知道岳连铮,在长安贵女心中的分量。 旁人不说,只看凤兰亭,她便心中有数了。 屏娘犹豫了片刻,道:“三爷和商大公子,一文一武,各有千秋,也说不准谁更受欢迎。不过而今朝中的风气,是重文轻武。这样想来,如果商大公子不上山,约莫是他更受欢迎些罢。” 有了对比,庄婉仪忽然好奇了起来,这位商大公子是何等人物。 竟然能比岳连铮更受欢迎。 她对岳连铮虽没有什么情爱,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相貌俊朗威武,又有绝世将才,更出身不凡……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上山隐居?” 庄婉仪心中好奇,隐居这种事,不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做的吗? 商不换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何以一隐居就是整整三年。 屏娘放下了杵子,有些神秘地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 “小姐知道,咱们四奶奶的长姐凤贵妃吗?那位凤贵妃,正是三年前入宫的。外头都说商大公子心仪凤贵妃,因其入宫受了情伤,所以隐居避世……” 凤贵妃? 庄婉仪忽然想起,那是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凤太师的嫡长女——凤兰君。 “这样说来,这商大公子还是个痴情种。他如今既然下了山,必是情伤已愈,要回朝任职了吧?” 六年前就点中状元的人,若是一直在朝中效力,又有商丞相这么个靠山。 早就是平步青云的境地了。 屏娘道:“听人说,那位商大公子的境地,似乎并不好。商丞相对他诸多苛刻,家中主母又是续弦的继母。还有了一个年满二十的异母弟弟,刚中了今科的进士。” “好在他上山之前,就已经是正四品翰林之职了。此番若是肯回朝效力,也算是能自立门户了。” 听屏娘这样说,庄婉仪越发惊异了。 相府父子之间的矛盾,是有多么明显,才会连屏娘这样的小丫鬟都知道? 叫她这一说,这位才貌双全、惹得长安女子仰慕不已的公子,像是被家人虐待一般可怜。 “慢着,四品翰林?那岂不是与我父亲同职,算得是同僚了?” 庄景行年近半百,而三年前的商不换,还是个青涩的年轻人。 两人同在翰林院行走,委实叫人汗颜。 “是啊,只怕他此番终于回京,大有可能再行升迁呢!” 这样想来,的确是朝中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了。 庄婉仪听完了八卦,哦了一声,又把心思放到了捣杏花上头。 屏娘错愕道:“小姐,你怎么反应如此淡定?难道你不想有机会,能见一见这位与三爷齐名的商大公子吗?” “不想。” 按照前世的时日推算,岳连铮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 到那个时候,将军府会乱成一锅粥。 她能顾着保全自己的小命,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心思在乎无关紧要的八卦。 “快一点,帮我把这罐子的花瓣全都捣碎了,要看不到渣子的那种。” 说着把杵子重新递到屏娘手中,想了想,又转身递给了抱竹。 “抱竹,你力气大,还是你来吧。” 她想尽快把这杏花制出来,兴许能派上一个大用场。 “哎。” 抱竹应了一声,抱着陶瓷罐子和木杵,叮叮叮叮地捣了起来。 她本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对于这种青年才俊的新闻,自认为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主仆两个便埋首捣起了杏花,只剩屏娘站在一旁,无辜地撇撇嘴。 那可是商不换啊! 竟然没有人有兴趣,想跟她好好聊聊八卦…… 她微叹了一口气,加入了捣杏花的阵营。 第二十一章 三年后的相府 赭石青的大轿,抬到了相府的大门前,平稳落地。 高大的府门朱漆华彩,顶上一方金边匾额,书着丞相府三个大字。 气势恢宏,高贵庄重。 府门之外,一众衣着贵重,气度沉稳的仆从,在门外翘首以盼。 这些仆从都是相府二等以上的管事,听闻商不换回来,自发到门外迎接。 只是一众仆从之间,并没有半个相府的主子来相迎。 轿子压下,商不换从轿子款款走出,竟然有些人红了眼眶。 这些管事都是在府中伺候多年的,自小看着他长大,对于他离府三年有着疼惜与感慨。 长安城中,世人都道相府大公子,是为情伤而上山隐居。 只有他们这些相府的人,才知道府中是何等情况,逼得商不换不得不上山。 商相爷严厉苛刻,继室夫人挑拨离间,异母弟弟丝毫不敬…… 这样的相府,叫他如何待得下去? 只看今日,明知商不换回府的消息,二公子却没有出府相迎。 “大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入府吧,相爷正在厅中等你呢!。” 背脊微佝的管家,迎上前来,揖了一礼。 “有劳莫管家。” 商不换不经意地朝人群扫了一眼,一面抬脚朝里走,一面忽然开口问他。 “二弟呢。”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反像是一个肯定句。 莫管家一下子听懂了,他不是在问二公子去哪了,而是在指出二公子没来迎接他这件事。 “二公子身子不适,在屋子里休息。” 莫管家嚅嗫了半日,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早没有不适,晚没有不适,偏偏在商不换回府时不适。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商不换并未露出气恼之色,反而笑了笑。 他那一笑,似林稍的春风拂过,最终卷起了地上的落红。 隐约还是从前的明朗,却夹杂着深邃的忧郁。 这三年,他终是从意气风发的状元郎,长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 一脚踏进相府高高的门槛,他袍角卷起褶皱,很快又被抚平。 身后一众管事们,默默地跟随其后,直到他走进了正厅。 又不约而同地缓了脚步,在门外静心等候。 一个年纪稍长的管事,不禁出声问道:“莫管家,你说相爷这回,还会对大公子那般态度么?” 莫管家轻叹了一口气。 “前几日相爷不顾寒疾,亲自登上了法空寺,找到了住持大师,连大师都为相爷的诚心动容。这般辛苦找回来的,想必舍不得再让他离开了吧?” “我担心的,反而是……” 莫管家不自觉喃喃了一句,那问话的管事忙道:“是什么?” 他想着商不换眉宇间的冷冽,隐藏在那满面春风的笑容下,又是忌惮又是怜惜。 “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便是相爷能改了态度,大公子也未必领情啊……” 莫管家的声音,越到后头越轻,似乎不欲多言。 而在场的那些老管家们,早就听进了耳中…… 他们更加担忧了起来,恨不得亲自到前厅之中看一看。 商不换脚步行经之处,平坦的砖地纤尘不染,庭中种着松柏等树。 乍一眼望去的碧青之色,与他三年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 商丞相喜欢这些常青之树,说是能寓意家门长幸,永耀门楣。 府中的下人也喜欢。 因为这些树掉的叶子少,打扫起来方便。 他的脚步跨上厅前的台阶,纤尘不染的白色松糕底乌缎靴子,踩上了一片小小的落叶。 原来台阶的两边,不知何时摆上了两排小缸大的花盆,里头栽着些许花树。 地上便落了不少花瓣,和被春风吹落在地的枯叶。 商不换无声地笑了笑,朝着正厅中走去。 厅中上首摆着乌木台子,两侧的位置,坐着一个略显沧桑的老者,和一个中年贵妇。 两人的目光从他走进来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 一道目光带着隐隐的慈爱,似乎又不敢全然表现出来,显得隐忍又无奈。 那是身为父亲的慈爱,而身为相府大家长的骄傲,让他的慈爱不得不收敛。 另一道目光充满了忌惮和挑衅,中年的贵妇保养得宜,面目尚可看。 只是目光过于尖锐,看起来显得阴毒狡诈。 “孩儿拜见父亲,拜见夫人。” 他得体地拂开袍角,姿态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而后深深一拜。 商丞相扶在椅子上的手,忽然有些颤抖起来。 期盼了三年,他终于回来了,就跪在自己的面前。 仍是三年前俊美的容颜,却少了三分生涩,多的是内敛的气度。 他抬起眼来,没有想象中见到亲人的欢喜,也没有对他这个苛刻父亲的敌意。 只是淡淡的,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 就像他只是从朝上回来,晨昏定省,而后便要回房去歇息一般。 三年的光阴,在商丞相眼前一晃。 “起……起来吧。” 商不换从地上起身,在下首两排的太师椅,左首第一的地方坐了下来。 丫鬟端上茶盏来,闻着那茶香气,陌生而又熟悉。 那是三年前,他最喜欢喝的明前龙井,入口回味最甘甜的茶。 商丞相无声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喝茶。 商不换略点了点头,将茶盏捧起,只在唇边润了一润。 父子间三年未见,坐在一处反倒像是陌生人,不知如何交流。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 有许多话在喉间,商丞相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对着这个气韵全变的儿子,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调,重新找回父子的亲情。 “大公子终于回来了,府里前年做了些整修,只怕大公子不习惯呢。” 沉默之中,商丞相的续弦夫人谭氏,忽然笑着开了口。 前年? 那不就是商不换刚刚离开相府,不久后的事么? 商丞相面色一变,嗔怪地看了谭氏一眼,暗自警告她别谈不合时宜的话。 商不换笑着朝门外看去。 “怪不得,父亲以前从来不喜落叶的花木,如今也摆在正厅外头了。” 时移世易,三年后的相府,与三年前早已不同。 第二十二章 执迷不悟 商相爷朝门外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嫌恶地皱了眉。 终究是对谭氏道:“不换今日回来,不阙哪儿去了?” 谭氏愣了愣,很快又堆起满面笑容。 “不阙前两日着了风寒,正在屋子里歇着。老爷若是想见他,妾身这就命人……” “不必了,你亲自去叫他来吧。” 商相爷端起了茶盏,看也没看她。 谭氏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很快便站了起来,朝外头走去。 她的目光变得阴冷,化作了一脸寒气。 商相爷,到底还是把她支开了。 他们父子之间的久别重逢,到底还是没有她的位置…… 厅中,谭氏走了之后,商相爷的面色缓了许多。 像是少了外人在,他们父子便能摒弃三年前的嫌隙,彻底和好如初一般。 “你……府里虽修缮过,你的院子倒一点也没动。院中的下人多半也在,回头你直接回去休息。” 商不换微微翘了嘴角,客气地一笑。 “是。” 或许是一语没有引起他丝毫波澜,商相爷有些不甘心。 “你还在记恨为父,三年前……” 商不换打断了他的话。 “父亲,三年前我告诉过你,此仇不报绝不回府,你还记得吗?” 商相爷惊愕地看着他,一时理不清头绪。 难道他不是因为自己亲自上山相请,才终于肯回来的吗? 他的寿辰在即。 这三年来,每年的寿宴,他都期盼自己的这个长子,能够回府为他贺寿。 年年都落了空。 而今日,他却似乎是另有目的,才会回京。 “你还在记恨为父,也记恨岳连铮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岳连铮是大魏的希望,若没有他,边关必将被匈奴攻破,大魏缺他不可!” 像这样的话,三年前的商不换,已经听得够多了。 “大魏缺他不可,所以孩儿进谏他有不臣之心,便惹来父亲重打三十大板。岳连铮在父亲面前中伤孩儿,父亲便真的信了。父亲还真是心怀天下,舍小家顾大家呵。” 商不换的话句句冷冽。 若非岳连铮的中伤,若非商相爷的不信任。 三年前,他也不会一气之下,硬撑着浑身伤口,断绝尘世挂碍,上山修行。 这三年的修行,足以将他的所有怨怒,都化作平静和了悟。 那份平静之下,是三年的隐忍待发,波澜不起。 一朝掀起,便是惊涛骇浪。 商相爷听着自己儿子的句句讽刺,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为什么过了三年,他还是如此执着,认为岳连铮对大魏,有不臣之心? “不换,是为父当年处置的方式,过于激烈。你要怪罪,就怪为父吧。但是岳连铮他的确是难得的将才,也没有谋反的证据……” “够了。” 商不换忽然觉得厌倦。 原来过了三年,执迷不悟的不是他,而是商相爷。 “孩儿累了,想先回房休息了。” 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商相爷,径自朝着厅外走去。 一对父子,时隔三年。 才知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并不介意。 反正该报的仇,他已经报了。 岳连铮此刻,大约正在战场之上,面对匈奴人的撕戮吧…… 商相爷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他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如玉似竹。 确比三年前更内敛成熟了。 可惜,也比三年之前,更加令人难以靠近。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委屈和控诉。 只那一个淡淡的笑意,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商不换走出正房前厅,顺着记忆中的道路,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他走得很慢,似乎对府中的道路布局,有些陌生。 入眼的屋宇和亭台,乃至是点缀在道旁的松竹等物,都和记忆中有所不同了。 他不禁轻笑起来。 看来,有人并不希望他回府。 便是回府,也不希望他看见半点,曾经熟悉的景色。 要不是还有商相爷,在府中坐镇,只怕正房那几棵松柏也会被砍尽。 一切做得太过刻意,反而叫人觉得,有些可笑。 商不换停下了脚步。 一道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走得漫不经心,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 随后那人慢慢走近,是个约莫二十年纪的公子,眉眼生得与谭氏有些许相似。 他低着头转过一个拐角,冷不防看见眼前一道青竹似的身影,吓了好一大跳。 竟是商不换。 他负手而立,姿态闲适,像是正在观赏庭中的芭蕉。 这让商不阙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收拾了神情,又整了整衣袍,随后浅浅地一揖。 “我道是谁在这里,原来是大哥。” 商不换这才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 比之三年前,那个稍显稚嫩的商不阙,面容倒是成熟了许多。 行事却看不出进益来,仍是莽撞又轻浮。 他轻声一笑,“听说二弟今科刚中了进士,恭喜。” 商不换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毛病,落在商不阙的耳中,隐约有些不适。 中了进士,他固然欢喜。 可有商不换这个状元珠玉在前,谁又会看得上,他区区一个进士。 商不换连中三元那一年,也是二十岁。 “算不得什么,与大哥相比差远了。” 商不阙低着头,客套了一句。 在他这个大哥面前,他似乎总是这么抬不起头来。 “不过……” 想到商不换隐居三年,如今已是白身,他又有了些许底气。 “大哥而今回来了,父亲想必要为大哥筹谋,在朝中重新谋职吧?” 靠着商相爷的颜面,商不阙虽然排名靠后,也得了一个七品中书省主事的职位。 商不换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只点了点头。 “回城之前,我已经把还朝任职之事办妥了,二弟不必操心。” 商不阙一惊,万万没想到,他在山上隐居还能与朝中有联系。 “我此番回来,三年之内必入内阁,五年之内必位极三公。二弟只需谋划好你自己,少叫父亲操心便是。” 商不阙目瞪口呆,一时缓不过劲来。 他才二十六岁,就想着位极三公? 笑话! 大魏建国以来,连四十岁以下的阁臣都没有,三公就更不必提了…… 第二十三章 寿宴请帖 他还在迷瞪之时,商不换已经走远,回到了他自己的院子。 故而商不阙到正厅之时,惹来了商相爷的不悦。 “今日你大哥回来,难道你不曾听见消息么?让你过来,为何如此慢吞吞的?” 慢到商不换都已经离开了。 商不阙站在堂下揖了揖。 “孩儿身子不适,故而来晚了。幸而在路上碰见了大哥,已经问候过了。” 听见这话,商相爷的面色才好看了些。 “你大哥可说了什么不曾?” 商不阙犹豫了片刻,偷偷打量着商相爷的面色。 “没说什么,大哥只是恭喜孩儿中了进士。又说他有些累了,要回房休息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不愿意说出,商不换的那番豪言。 三年之内必入内阁,五年之内必位极三公。 或许他心底也隐隐害怕,商不换所言,会变成真的。 一旦如此,那他岂不是更要被比到尘埃里了…… 商相爷点了点头。 自己这两个儿子是何心性,他也略知一二。 到底是隔母的兄弟,商不换和自己这个亲生父亲都不亲昵,又岂会与商不阙多言。 更何况,还有一个对他充满了敌意的谭氏…… 这三年来,府中的屋宇房舍,亭台楼阁。 乃至是一草一木。 谭氏都在一点一滴地改换,尤其是与商不换有着关联的,她更加容不下。 若不是他坚持不改商不换的院子,只怕那里也是面目全非了。 他隐隐害怕。 如果连他住的院子都不同了,商不换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他说的那句,此仇不报绝不回府,又是什么意思? 如今他不是好好地在府里了么? 商相爷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脑中一片钝痛。 “父亲,你怎么了?” 商不阙轻声询问,知道商相爷年事已高,时常有些头疼脑热的毛病。 尤其是这三年,他为了商不换的事茶饭不思,身子越发差了。 “一定是前几日亲自上山,受了山风所致。孩儿去请太医来,给父亲看看吧?” “不必了,这春暖时节上一趟山,哪里会受什么风?不要大惊小怪。” 商相爷定了定神,慢慢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才好了些。 “你在朝中的差事已经定下,这些日子总归无事。为父的寿宴之事就由你来办吧,要比往年的更加盛大隆重才行。” 商不阙惊讶地抬起头。 他对自己的父亲一向了解,商相爷从来不是个功利虚荣的人,为人作风朴实。 这一回五十三岁的寿宴,又不是整寿,为何要格外隆重? 他忽然便想明白了。 只怕商相爷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商不换回来的消息,昭告长安的高门贵族。 这让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丝不平衡。 然而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会好生操办的。” …… 将军府中,正房的张管事,亲自把一封帖子送到杏林院。 庄婉仪闲来无事,在后院的杏花林下晾胭脂,便见屏娘捧着帖子走来。 “小姐,这是张管事亲自送来的。” 那是一封褚红色的寿贴,上头熨烫着华而不艳的金色纹路,看起来沉稳又贵重。 她接到手上细看,竟是商相爷的寿宴请帖。 前两日屏娘还津津有味的,议论那位相府的大公子。 想不到这么快,她就见到了相府的帖子。 这可是她前世没有见过的,何以这一世就送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其他几位嫂嫂弟妹都有的呢,还是单我有一份?” 屏娘道:“是单小姐有一份,其他几位奶奶都没有。将军府里并未分家,帖子也就只有一份。不过听说大奶奶的郡主府,还另有一份。” 庄婉仪轻轻点了点头。 这原是应该的,明川郡主有自己的府邸和爵位,理应单独算一份。 只是将军府的帖子,为什么要送到她这里呢? 她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 看着手边已经晾晒好的胭脂,她忽然有了主意。 “屏娘,我们进府这么多日,还没有去过二嫂那里。你同我一起过去,拜望一下二嫂吧。” 屏娘不知庄婉仪是何意,拜望谁不好,要去拜望将军府最没地位的主子。 “小姐,听闻这几日,二奶奶常常被老夫人拘着,不是抄经就是研墨。明摆着老夫人是不待见她,我们真的要去吗?” 她好不容易在将军府中,为自己稍稍争取了一些地位。 现在凤兰亭轻易不敢来找她的事了。 要是真被古氏连累,把老夫人得罪狠了,那就太不值当了。 庄婉仪托腮细思。 屏娘以为她要改变主意,谁知道她越发笃定了。 “那赶紧趁现在去吧,到晚间二嫂就该去上房,服侍老夫人用膳了。” 两人朝着庄婉仪记忆中的道路,向着古氏的院子走去。 这也是令将军府的下人,对庄婉仪刮目相看的其中一个原因。 她分明是刚刚入将军府不久的人,却能对将军府每一处道路,都走得无比轻快。 犹如在自己的家中一样。 她的身上没有新嫁娘的娇羞柔弱,府里的下人,自然也不敢随意轻慢她—— 笑话,她的记性这么好,回头对三爷告状怎么办? 是而除了凤兰亭的心腹以外,府中的下人都对她稍有礼让。 庄婉仪熟门熟路地到了古氏的院子外,正巧一阵穿堂风过,让她听见了古氏的抱怨声。 “我这眼睛都抠瘘成这样了,晚间到了正房,少不得四弟妹又要嘲笑。你们快想想办法,怎么才能遮盖住?” 而后听见丫鬟为难的声音。 “奶奶,要不拿些脂粉遮一遮?涂得薄一些就是了,不会叫人看出来。” 古氏隐约叹了一口气。 “罢了,老夫人的眼睛尖得很。她若是看见我抹粉,怕是要说我不识检点,不知轻重了……” 而后里头寂静了起来,庄婉仪慢慢朝里走去。 “三,三奶奶?三奶奶来了!” 守在廊下的小丫鬟,靠着廊柱在打盹,忽见庄婉仪来吓了一跳。 第二十四章 杏花胭脂 她高声喊着,把屋子里的古氏也吓了一跳。 “三弟妹来了?咱们方才说的话,她不会听见了吧?” 她压低了声音,紧张地拉着丫鬟的手,生怕自己抱怨老夫人的事传了出去。 贴身的大丫鬟名叫松儿,镇定地安抚着古氏。 她低声道:“奶奶,三奶奶的出身还不及你。何况奴婢看着,她虽然对四奶奶没好气儿,对您可是一直恭恭敬敬的。奶奶别怕,看看三奶奶进来怎么说。” 古氏听了松儿的话,这才镇定了下来。 门帘子一掀,庄婉仪从外头走进来,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裳。 她款款走上前来,只见屋子里头装饰素净,一丝华丽秀美的女儿气也无。 仿若是个修行的居士,才会住的冰窟雪洞。 她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很快敛下,又朝古氏福了一福。 “二嫂嫂,我自己在院中赏花无趣,想着二嫂嫂不知在做什么,便来看看你。顺便有些事情要请教你,二嫂嫂不嫌我唐突冒昧吧?” 她笑得大方得体,眼神从容平静,看不出是听了什么墙角的模样。 古氏总算放下心来。 “三弟妹别客气,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吧。” 她看着庄婉仪这一身家常颜色,就觉得心里舒服。 不像凤兰亭,明明和她一样是个寡妇,却整日穿红着绿,打扮得妖里妖娇。 偏偏老夫人还就惯着她,从不指责她的装扮有什么不妥。 而她自己呢? 若是出门上香或是回娘家,稍稍涂些脂粉,老夫人便会把她说得一文不名。 庄婉仪是新媳妇,本该打扮得鲜艳。 她穿这样一身,只怕是为了自己着想,不想刺自己的眼吧? 这样想着,古氏心中已有了亲近之意。 庄婉仪笑道:“我来向二嫂嫂请教事情,自然要备些礼物,否则面皮也太厚了。” 屋子里的丫鬟们都笑了起来。 知道这位三奶奶出身虽不高,却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半点亏也不吃的。 在凤兰亭手底下,都能过招之后全身而退。 没想到她诙谐起来,是个最平易近人不过的主儿。 只见庄婉仪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玉盒,只比铜钱大些许,颜色碧绿通透。 她打开盒盖,里头是粉白的膏子。 古氏看得一愣。 “这是……” 若说是胭脂,颜色未免太轻了些。 若说是药膏,又带着一股杏花的香气。 叫人一时看不出究竟是何物。 “这是我亲手淘漉的杏花胭脂。杏花色泽轻红粉白,做成了胭脂不及玫瑰那样红艳。但是敷在面上,更加自然显气色,甚至叫人看不出敷了胭脂。” 古氏一听,觉得这份礼物正送到了自己心坎里。 见她饶有兴致,庄婉仪便道:“嫂嫂试一试,看看好不好用。” 松儿察言观色,接过了那小盒胭脂,在古氏的面上轻轻敷了起来。 “三奶奶真是心灵手巧,这胭脂比外头市卖的,还要细腻多了。” 松儿一面给古氏上妆,一面不由地夸赞了庄婉仪一句。 庄婉仪谦虚道:“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做做,觉得还算有些看头,便不谦虚地带来送二嫂嫂一盒了。” 这种亲手制作的礼物,反而比那些金银玉器什么的,更加讨人的欢心。 毕竟她们是将军府的少奶奶,什么样珍贵的东西没见过? 反而不如这一盒杏花胭脂贴心。 松儿给她敷好了胭脂,随手拿来一面靶镜给她照着。 “奶奶瞧瞧,这颜色极好呢,衬得奶奶肌肤白皙,气色也好了许多。” 古氏端着靶镜,左右顾盼。 好像的确如此,这淡淡的粉色,衬托着两腮肌肤白嫩。 似乎连她抠瘘发黑的眼窝,都被映衬得没那么严重了。 古氏不禁露出了喜色。 “难为你怎么想来?这杏花的颜色做胭脂可真好看,虽然淡了些,反比玫瑰之类的自然许多。” 最重要的是,看似有妆若无妆,老夫人也挑不出她的毛病。 庄婉仪道:“二嫂嫂若是喜欢,回头我让屏娘再送一些来,我制了不少呢。” 古氏笑着低了头。 “那怎么好意思?对了,你说要问我什么事?” 总算是切入了正题,庄婉仪也不同她客套,直接命屏娘把请帖拿了出来。 “就是这个。” 庄婉仪苦笑道:“张管事亲自送到杏林院的,可我有些不解其意。三郎不在府里,难道这帖子不该给老夫人么?就算老夫人不去,也应该给二嫂和四弟妹,怎么会给我呢?”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古氏朝院子外头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庄婉仪解释起来。 “你才入府不久自然不知,老夫人不喜欢寡妇人家抛头露面。咱们将军府这么些人……也就只有你还有丈夫了。你又是一品夫人,气度又好。” “而我出身不高,老夫人怕我出去会给将军府丢脸。四弟妹出身高贵,却也只是个三品的淑人,和我一般罢了。” 古氏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中有酸楚之色。 庄婉仪恍然大悟。 那前世商相爷的寿辰,她并没有接到帖子,是老夫人嫌她丢脸咯? 手中的帖子好似忽然有了分量,代表着老夫人对她的态度。 至少她在将军府,已经有了代表府里去给商相爷贺寿的地位,比前世好多了。 果然,古氏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三弟妹,你命好。只要有三爷在,就算老夫人嫌弃你的出身,也不敢怎么样的。毕竟,三爷可是将军府唯一的血脉了。” 庄婉仪心中咯噔了一下。 可是岳连铮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来了…… 战败之后的第三日,岳连铮率领残部,返回玉门关之内的城池。 却因为守城将领的疏忽,导致残部在玉门关外,被匈奴人追击而上,残杀殆尽…… 她忽然回了古氏一句。 “二嫂不必羡慕我,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古氏反而不解其意。 她的丈夫早逝,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还要受老夫人和凤兰亭的欺压。 将军府的富贵繁华,于她而言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她看得见,却摸不着。 庄婉仪有丈夫,将来还会有子女,终将成为将军府的主母。 怎么能跟她一样呢? 第二十五章 入郡主府 商相爷大寿这一日,庄婉仪早早到了郡主府,等候明川郡主同去。 郡主府的门楣虽不及将军府高大,府内的一概陈设,却有许多将军府没有的皇家之物。 看起来更精致一些,又像是为了压抑这精致的华丽,而刻意使许多陈设蒙尘。 她们原是一家子妯娌,同去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明川郡主一向不与妯娌亲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上门找她的。 郡主府里伺候的丫鬟,都以为庄婉仪是新妇,所以不知道明川郡主的习惯。 便让她在偏厅坐着,等郡主准备停当。 庄婉仪笑着朝那丫鬟道谢,“有劳你了。我这里有一样小礼物,想送给大嫂,麻烦姑娘替我交给大嫂吧。” 丫鬟从她手中接过,见是一个极小的玉盒,看起来像是胭脂盒子。 心中不禁暗笑。 明川郡主若想要胭脂,什么样的没有? 她还巴巴地送这么个小盒子来,以她的出身,能是什么金贵物件呢? 心里这样想着,目光中不禁带上了三分谑意。 “三奶奶稍等,我这就去。” 注意到那丫鬟眼神中的谑意,屏娘有些不悦。 “小姐,她也太放肆了。当着你的面都敢露出这种眼神,背后不定说什么呢!” 庄婉仪倒不觉得什么。 “大嫂嫂身上有郡主的爵位,她的母亲乃是长公主之尊。从某种层面上来说,郡主府的人比将军府的还要傲气,也是寻常。毕竟皇亲的尊贵是不会改变的,而臣子的尊贵是会改变的。” 庄婉仪这话若有所指,听得屏娘纳罕。 为什么她觉得,庄婉仪在暗示她,将军府将会没落呢…… 不一会儿,先前进去的丫鬟走了出来。 “三奶奶,我们郡主请您进去。” 这一进去一出来,态度立马变了,变得恭敬了些许。 庄婉仪心中暗暗有数。 想来她精心制作的那份小礼物,是对上明川郡主的眼缘了。 丫鬟带着庄婉仪走进内室,明川郡主果然在对镜梳妆。 她从一面高大的铜镜中,看了看站在后头的庄婉仪,不禁暗暗叹服。 一身水蓝色的及腰襦裙落地,她头上梳了个朝天髻,端庄而不失柔美。 上头戴着半副金凤头面,最关键之处,反倒插了一支洁白的珍珠步摇,垂下数串灵动的小珠。 犹如点睛之笔,既呼应了她的衣裳颜色,又显出一些青春的气质来。 正是一个绝色的美人,骨相里就透出仙气来。 最最难得的是,她还有这样体贴的心意。 “难为你想着,送了我这盒胭脂,正合时宜。” 她身为一个孀居妇人,最麻烦的便是出门之时,不知该如何打扮。 若是打扮华艳了,未免叫人以为不守妇道,六根不净。 若是打扮简素了,又恐到别人家去,叫人以为是不敬。 何况她也才不到三十的年华,尚有几分艳色,不愿意埋没了自己的容貌。 这就是俗话说的,寡妇门前是非多了。 若换成别的宴会,她是能推则推的。 可商相爷,他不一样。 他是朝中最支持将军府的大臣,位高权重。 倘若自己不去,难免叫老臣心寒。 而这一盒色泽粉白的杏花胭脂,正正好。 庄婉仪笑着上前两步,“大嫂不嫌弃我手拙就好,大嫂气质清雅出尘,我私心想着,用那些红艳的胭脂反而埋没了大嫂的美貌。” 这番话是再得体也没有了。 她夸一个寡妇,自然不能说什么美艳动人,用了一个清雅出尘,正配得上身份。 同样配得上明川郡主的骄傲和尊贵。 明明是她孀居之人,不能用艳色胭脂,庄婉仪反而说那些艳色埋没了她。 听得她心中格外舒服。 “你的手自然不拙,我瞧了你敬茶那日送的绣品,绣得很是精致。” 明川郡主是自幼金玉堆里养大的,什么样的刺绣针黹,能入她的发言? 庄婉仪的绣品能得她一句精致的夸赞,令屋子里的一众丫鬟,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她自然羞涩起来,低头一笑。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明川郡主已经敷上了胭脂,脸颊若有若无的粉嫩。 这颜色衬得她孀居之人,一下子光彩了起来。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月白底子的袄裙,外头罩了素白绫子水墨褙子。 上头几许细微的绣花,格外周到又雅致。 总归是颜色太素净了些,丝毫体现不出她身份的高贵。 唯有头上那一柄金凤流朱钗,才能窥出一丝意味来。 庄婉仪瞧瞧看了一眼,犹豫片刻之后,道:“大嫂嫂,今日是商相爷的大寿。你这样穿,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一旁伺候的丫鬟,忙给庄婉仪打眼色。 自家郡主自从守寡之后,最讨厌旁人指摘她的穿着打扮。 可庄婉仪仍是把话说完了。 她分明是从明川郡主的眼里,看到了那一丝不甘。 两腮带着红润的她,再看这些素色的衣裳,自然觉得配不上她了。 果然,明川郡主并没有气恼,反而噙着一丝笑意问她。 “哦?那你觉得,要穿成什么样?” 庄婉仪不客气地朝内室的屏风看去,只见上头搭着好几件衣裳,颜色各异。 看来明川郡主每次出门,都要思量许久如何打扮。 她在一众素色的衣裳之中来回看,终于眼前一亮。 “莫不如把这件素白的褙子,换成这条湖蓝缕金的披帛?既不华丽妖艳,也能给月白底子的袄裙提提亮色。” 庄婉仪说着,便有丫鬟去捧来那条披帛。 明川郡主眉梢一挑,只觉得自己真没错看庄婉仪。 她的确与一旁的官宦女子不同,甚至比京中许多高门贵女,处事都更加讨人喜欢。 这一条湖蓝缕金的披帛,也是她自己最喜欢的。 她在镜前展开了双臂,丫鬟极有眼色地上前,替她换下了那件素白褙子。 那条湖蓝缕金的披帛一上身,明川郡主的身上像是忽然照到了亮光。 那淡而温暖的亮光,既不刺眼,又扫除了她的一身阴霾。 “这下可以了吧?走罢。” 像是感受到了身上的光亮,她难得露出了笑容,招呼庄婉仪朝外走去。 最最令丫鬟们吃惊的是,明川郡主走出二门,竟回身对庄婉仪道—— “我有几句话同你说,你上我的马车罢。” 第二十六章 邀她同乘 明川郡主的马车,上头带有明黄的徽记,比将军府的马车更为华丽。 这是皇家的标志。 庄婉仪看着马车的外围,已觉得富丽堂皇,再进到马车之中才感觉到什么叫富丽。 看来外围的那些装饰,不过是按照皇家的规制,中规中矩。 这马车里头的一切,四壁暗色云纹的锦缎,四角飞起的檀香木小几,乃至青花釉彩的杯盏…… 样样布置精细,件件价值不凡。 这区区一辆马车,像是凝聚了明川郡主,所有孀居的不甘一般。 那素服素面,是她的不得已。 这些锦绣繁华,才是真正的她自己。 能被她邀请到这样一乘马车上,足以证明明川郡主对她的喜爱了。 “你很聪明。” 她款款落座,眉眼微抬,睨了庄婉仪一眼。 庄婉仪明白,这是明川郡主感受到,她的有意讨好了。 她谦恭地颔首,“婉仪自知出身平庸,岂堪为将军府的媳妇,更不堪为一品夫人了。将军府的诸位嫂嫂和弟妹都比婉仪尊贵,婉仪只是想稍稍自保罢了。” 凤兰亭是铁了心要针对她,老夫人又一心偏爱凤兰亭。 庄婉仪能做的,也就只有拉拢明川郡主,还有古氏了。 从前世的经验而言,明川郡主虽然少在将军府,但老夫人逢大事还是会找她商量。 而非找凤兰亭。 大约老夫人心里也清楚,凤兰亭是个可以承欢膝下的,却没有什么办事的大魄力。 所以明川郡主在将军府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既然想自保,为什么还要与四弟妹闹成那样?以她的性子,你让她丢了脸面,她只会变本加厉。” 敬茶那一日,明川郡主看得清楚。 凤兰亭伸脚想绊倒庄婉仪,庄婉仪不知怎么发现了,故意踩了凤兰亭的脚。 那一脚还颇狠,凤兰亭当时面色就变了。 这单单只是反击吗? 以庄婉仪的心性,不至于做出这么小肚鸡肠的事。 庄婉仪樱唇一动,她总不能告诉明川郡主,是因为前世凤兰亭害死了她,她才非要报复不可吧? 想了想,只能道:“四弟妹出身高贵,性子却蛮横无比。若只是淘气整人也就罢了,可她是因为心中爱慕三郎,才对婉仪处处挑衅。大嫂,你觉得我退让还有用吗?” 明川郡主沉默了片刻。 凤兰亭对岳连铮的爱慕之意,她隐约有所怀疑,却不敢断定。 毕竟名声对一个寡妇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她不想轻易冤枉人。 可这话从庄婉仪口中说出,她就不得不深思了。 “四弟妹有这样不伦的想法,你也勿须担心。等三郎回来,他自有计较。你的性子我倒喜欢,但自己在将军府中,还是小心些为好。” 岳连铮是不会看上凤兰亭这样,娇蛮歹毒的女子的,他更不会做出有辱将军府门楣的事。 庄婉仪就像吃了一个苍蝇似的,眼底古怪了起来。 她们动不动就跟她说,等岳连铮回来,就会怎么样怎么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岳连铮是回不来的,偏偏她还不能说出口。 这种感觉,真是叫人心里憋得慌。 “多谢大嫂嫂关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四弟妹不做得太过分,我是不会同她计较的。” 明川郡主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如果闹出了你解决不了的事,派人来郡主府找我便是。将军府也很久没热闹过了,有个异类也是好事。” 庄婉仪便是一个异类。 出身不高,又是将军府中唯一还有丈夫的女眷,偏偏性子还带刺。 有她在,将军府未来的日子,大概不会太无聊。 正说着话,丞相府已经到了。 明川郡主的马车直接进了府门,到了二门外头,两人才下车进去。 女眷走的是内宅的通道,早有得体的丫鬟迎上来,将两人引到了前头的花厅去。 花厅中已坐了不少的女眷,隔着一道垂花游廊,那边是男宾坐的前厅。 庄婉仪与明川郡主的席位,都在花厅最靠进上首,一品夫人们的位置。 她是头一次以一品夫人的身份,出席这样的场合,一下子引来了众人的关注。 一个容貌惊世绝俗,年纪又如此轻的女子,却能坐在一品夫人的席位。 除了大将军岳连铮新进门的夫人,还能是哪个? 她又与明川郡主并肩而来,这就更加明显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庄婉仪的身上,她嘴角微微翘起,笑容端庄大方,丝毫没有怯场的模样。 明川郡主很是满意,含着笑容,将她引荐给那些夫人们。 这一圈的女眷溜下来,除了明川郡主之外,只有庄婉仪一个青年女子。 使得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位是辅国公的夫人,与咱们府里的老夫人,乃是年轻时的手帕交。” 明川郡主将她引荐给,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 “见过国公夫人。” 庄婉仪微微福了福身,行了一个晚辈见到长辈的礼仪。 两人论起身份都是一品夫人,并不需大礼参拜,稍稍致意便可。 “好,真真是好相貌。怪不得三郎眼高于顶,竟执意要娶你入门。” 庄婉仪心中暗笑。 岳连铮只是想娶个软柿子,好任人搓圆捏扁罢了。 前世她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意,在他战死沙场之后,顺利被老夫人和凤兰亭捏死了。 明川郡主带她认了一溜的人,也没指望她能记住几个。 不过是明面上的礼节罢了,认完了便落座开席。 因是商相爷的寿辰,席中有一道甲鱼鹌鹑汤,意头极好。 这甲鱼便是乌龟,都说龟鹤延年,这道汤便引起了有年纪的老夫人们的注意。 辅国公夫人正和明川郡主攀谈,席中也不见一个丞相府的人接待,庄婉仪便示意丫鬟为众人布菜。 “替辅国公夫人盛一碗吧,那鹌鹑就不用了,只要清汤便是。” 辅国公夫人和明川郡主听见,皆是一惊。 “你怎么知道,老身不喜那龟肉和鹌鹑?” 庄婉仪笑了笑,“适才听见老夫人同大嫂说,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太医说是肾脏肥大之故。这些肉未油腻,老夫人不宜食用,还是喝些汤好,能补气益肾。” 辅国公夫人不禁笑了,“连老身随口一说,你也能记得,果真是年轻记性好。” 庄婉仪但笑不语。 这些高门贵妇的饮食忌讳,她也是在前世岳连铮的丧仪上,一一记下来的。 而今再用上,自然轻轻松松。 后面的对答交谈之中,她依然能记得每个人的身份,还对众人家宅的情况都稍有了解。 这样的记忆力,令一屋子的夫人们都十分敬佩。 记忆力是一回事,更加能够说明,庄婉仪对众人用心。 她们哪里知道,其实庄婉仪早就认识她们了。 前世岳连铮的丧仪上,这些有头有脸的夫人们,都去过将军府吊唁。 算算时日,今日岳连铮战败的消息——就该传回了。 第二十七章 寿宴之上 后头忽然走出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身后跟着三四个丫鬟,看起来是相府的主母。 她才一走进来,便笑着朝一品夫人这边的席位迎来。 “恕我招待不周,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诸位请自便。” 她笑得花枝乱颤,半点相府主母的气度都没有,反而带着讨好的嘴脸。 庄婉仪忽然想起来,这位相府的主母谭氏,乃是继室夫人。 同样是一品夫人,继室与原配嫡妻,那可差的不止一点半点。 先前还说笑得好好的夫人们,见了她来,神色都有些避让。 似乎并不想与她为伍。 明川郡主瞧瞧同庄婉仪道:“坊间流传,这位继室夫人苛待原配嫡长子。说是商大公子上山修行,有这位继室夫人的功劳。” 庄婉仪恍然大悟。 想来这不仅是坊间流传,十有八九是真的。 否则这些身居高位的夫人们,何以避她而不及? 那谭氏像是觉察不到似的,反要往人堆里头凑。 她一眼便看见了庄婉仪。 年轻一辈的女眷之中,她的身份最高,出身却低。 谭氏曾经听闻,岳连铮娶她不过是看中她的美貌,心中便好奇是何等姿容。 再美貌,还能比凤太师的嫡长女,凤贵妃美貌吗? 那可是长安第一美人。 便是容貌相仿,区区四品翰林的女儿,也绝对比不上凤贵妃的气度。 想不到庄婉仪站在明川郡主身旁,那一身的气度,竟然不输于皇家的郡主。 那并非用金玉珍宝堆砌出的浮华之气,而是一种出于肌骨,发散于外的大气。 分明是一身淡雅的颜色,却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实在叫人惊讶。 许是谭氏的目光盯得太久,身旁有人面色嫌恶了起来,嫌谭氏的目光过于无礼。 哪有这样直勾勾盯着别人看,看个半天还不动的道理? 一旁,明川郡主忽然轻咳了一声。 谭氏连忙收回目光,笑着看向明川郡主。 “哎呦,恕我失礼。大将军的夫人实在气度高华,美貌动人。叫我一时看得发愣,都忘了说话了。” 明川郡主但笑不语,对她的解释并没有什么反应。 谭氏解释完了之后,才看向庄婉仪。 “将军夫人不会怪我吧?” 她身为长辈,庄婉仪岂有见怪之礼? 便笑着摇了摇头,“夫人不必客气。” 瞧她这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和周围的一品夫人们,没什么两样。 谭氏隐约有些失望。 国公夫人等却很满意庄婉仪的举止。 想不到她头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就能领会到众人的态度的不同,审时度势。 将军府这个新媳妇,看来是没有娶错。 遂对她比方才,更加亲热了起来…… 前厅宴饮正热,商相爷坐在最上首那一桌,身边尽是凤太师等位极人臣者。 大魏朝中,有三公九卿,三公分别是丞相、太师和太傅。 太傅之职,自先太傅告老还乡之后,就一直空悬未定。 曾有武将建议,将三公之中其一,设为武职。 然而朝中一众文臣激烈反对,圣上最终也并未应允。 倘或三公之中,当真有一个武将的位置,那是非岳连铮莫属了。 仔细回想,此番岳连铮紧急赶往北疆,也有十数日了。 尚不知战况如何,是否顺利…… 果然,一众男宾皆是朝中文武,不自觉便聊到了此番战事。 “自打五年前,岳老将军战死沙场那一役,匈奴再也没敢进犯我大魏。想不到此番战事如此凶险紧急,看来匈奴人是蓄谋已久啊!” 幸好这话是在前厅里说,若是让将军府的女眷听见,未免忌讳。 “是啊,大魏四海平静,万民和乐。没想到此番战事忽起,叫人措手不及。” 好像战争已经太久远了,久到大魏的文臣武将,都已经忘了打仗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岳大将军堪当此任,我不害臊地说一句,圣上要是连夜叫我去打匈奴,我恐怕连军阵怎么列都忘了!” 一个武将声音粗犷,这毫不顾忌的话语,惹得众人都笑了。 何止是他呢? 其他的武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这次也真是难为岳大将军了,洞房花烛夜舍下新婚夫人,就奔赴了北疆。这要再回来,只怕夫人生得什么模样都忘了。” 这些武将都是粗人,商相爷唯恐他们再说下去,会有不敬的话语。 便开口转移了话题,“岳家满门忠烈,值得我辈效法和敬仰。若非本相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一把年纪,真想随军而去。”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免有惺惺作态之嫌。 可从商相爷口中出来,却让众人信服。 要论在朝中最支持岳府的,那自然是商相爷,当之无愧。 凤太师捋着胡子笑了笑。 “商相爷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可惜你我这个年纪,也就只能等岳大将军回来,听他讲讲战场的逸闻了。” 两人对视一笑,打着哈哈,便把这个话题带过了。 众人又纷纷举起酒杯,敬贺商相爷。 有人便提到:“听闻相爷的大公子已经从山上回来了,为何今日寿宴,竟不见他?” 第二十八章 野猫儿 相府的前厅连着一片垂花游廊,过了那片游廊,后头有一片不小的花园。 身姿颀长的公子,着一袭碧水天青的直裰,分外雅致。 他背靠着一丛修竹,下巴微抬。 他的眼神,落在一棵桃树上头,一只灰黑花色的小猫上。 猫儿不大,尚不及一个巴掌的大小。 它警惕地缩在树梢,试图将身体掩映在桃花之中,躲避人的目光。 可商不换的目光,就带着那么一点玩味,始终落在它身上。 一人,一猫。 彼此对峙了好一会儿。 良久,终是人先败下了阵,朝着小猫招了招手。 “来。” 只一个字,带着些许笑意,那猫儿耳朵支楞起来。 灰黑的小猫动了动,踩着桃枝走了两步,靠他近了些。 它小心翼翼地,不肯踏碎枝上的花瓣,叫他看了好笑。 原是要往前厅去,参加商相爷的寿宴,见一见那些三年未见的人。 可见了这只小猫,忽然觉得那太过无趣了。 还不如同一只小猫在这里,来得有意思。 似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那只小猫猫怯生生地朝他靠近。 而足下纤细的桃枝,竟似承受不住重量,摇晃了起来。 惹得那小猫惊恐地睁大了眼,背脊瞬间弓了起来,不知所措地随着桃枝摇动。 桃花的花瓣纷纷落下,那只小猫终于也强撑不住,喵呜一声掉了下来。 半空中,忽然有一双大手伸了过来,将它接在掌心。 商不换看着掌心的小猫,乖巧地蜷缩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笑了笑,随后将猫儿放到了地上。 “没事了,快回家吧。” 说着顺势坐在了桃树下,满地落红,他的身姿掩映其中。 目光落在那只小猫身上,似乎是想看看它会往那边走。 可那只小猫在原地嗅了嗅,最终慢慢走到了桃树底下,小心翼翼地偎着他的衣角。 一只雪白柔软的猫爪,轻轻踩着他衣角的边缘。 像是依赖,又像是怕遭到厌弃。 商不换不禁伸出手来,顺着它的背脊摸了摸,猫儿惬意地眯了眼。 又稍稍多占据了一些,他衣角的面积。 “怎么,你也没有家可回吗?” 他仍是含着笑意,说起这话的时候,眼底隐隐有些许悲凉之意。 那小猫儿咪呜了一声。 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驳。 他便伸出手指,朝着它脖颈底下的挠了挠,看着它渐渐翻过身来。 猫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极其满足。 一人一猫相互为伴,这一瞬间,难得感到一丝惬意。 不远处,一个管事从远处走来,见着这桃花底下的人影,连忙靠近来。 “大公子,您果然在这里。老爷在前厅问起您,说您怎么还没过去呢,您快跟老奴去吧。” 管事的一上前,小猫立刻警觉起来,飞快地蹿向草丛里头。 那管事只见一道灰黑的影子,飞快地掠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大公子,那是……” 商不换慢慢从树下站起,拍了拍落在肩上的花瓣。 “没什么,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儿罢了。” 若不是管事的把它吓跑了,他倒想把那只猫儿带回自己的院子,好生养起来。 那样小的一只猫,未来还可以有足够多的美好。 不像他,早就已经注定,这一生要陷于争斗之中了…… “大公子快随老奴去吧,老爷和众宾客都等了很久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前厅而去。 …… 花厅之中的女眷,用了几道菜后,便携手到花园中闲谈说话。 庄婉仪信步而走,只觉得相府的布置怪异。 像是一片竹子之中,似乎被人撬去了几棵,而后种上风格迥异的桃花来。 偏偏桃花繁茂处,又硬生生闯入几株矮松。 像是有人故意破坏了景物的原貌,把原先的美景变得混乱。 她走过一株竹子底下,忽然觉得脚面一动,原是一只猫儿跑近了跟前。 那小猫不足巴掌大小,身子灰黑,四蹄却是雪白。 这种花色的猫儿,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四蹄踏雪。 它正仰着头,朝庄婉仪看来。 她忍不住弯下了身子,试探地去摸那小猫儿的头。 好在小猫儿并没有反抗,而是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抚摸着。 庄婉仪兴致忽起。 “屏娘,去席上拿两块糕点来。瞧它这样小,这样瘦,怕是没有吃饱。” 屏娘应了一声,转身就进了花厅,用帕子包着两块糕点走了出来。 庄婉仪用手捏成小块,而后放在一片干净的竹叶上,让小猫儿自己舔食。 面对食物,它并没有如庄婉仪想象的那般,狼吞虎咽。 反而是十分谨慎地,嗅了好几下,才肯伸出舌头尝了一口。 最后慢慢加快了速度,将大半个糕点都吃进了腹中。 看来庄婉仪猜得没错,它的确是饿坏了。 “夫人,这猫儿不像是相府里养的,倒像是哪里跑来的小野猫。” 屏娘见它身上灰扑扑的,想想便知,这不是宠物猫儿该有的模样。 庄婉仪道:“怪可怜的,今日被我们遇见,得以吃一顿饱食。它日后的生活,也不知道该怎么过。” 这若是在将军府,她便能把猫儿带回去养着。 可惜,这里是相府。 那只猫儿吃了糕点,喵呜喵呜地叫着,似乎在感谢庄婉仪。 而后尾巴一扫,再轻巧地一扑,便扑到了她的怀中。 庄婉仪轻呼一声,没想到这猫儿倒不拘束。 只是给了它一点吃食,便得到了它这样热情的回报。 她将小猫抱在怀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 很小心,也很欢喜。 屏娘掩嘴偷笑,“夫人还真不怕猫,这猫儿也怪,和夫人这般亲近。” 庄婉仪在怀里逗着猫,听着她的话,只是笑而不语。 听说猫是有灵性的,它是不是能感受到,自己是重生为人的呢? 有同命相怜之感,所以才会这般亲近。 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上前。 一道男子的嗓音,意外地清润好听。 “这位夫人,你也喜欢这只猫吗?” 第二十九章 初见已相知 庄婉仪听见声音,不由一惊。 想着相府的花园里头,总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便慢慢转过身来。 眼前的男子,清润如竹,嘴角含笑。 他生得俊美斯文,一身淡淡的书卷气,叫人觉得极好亲近。 又不显得过分迂腐,反而有一丝山中隐士的出尘。 庄婉仪微微一愣,没想到会见着这样品貌绝佳的男子。 她这两世为人加在一起,除了岳连铮之外,担得起绝佳二字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位了。 那男子见她转过头来,同样是微微一愣。 长安城中,都说凤太师的嫡长女凤仪君,是长安第一美人。 凤仪君曾经是他相熟的人,那的确是一个才貌卓著,足以傲视长安一众贵女的女子。 可眼前这位,却让人对此生疑。 她的肌肤尤胜白雪,穿着一袭水蓝的一群,越发衬得谪仙般清雅。 那一双如墨杏眼,眼中含着一丝来不及收回的慈爱,叫人看了只觉得温暖。 比这春日的阳光普照,更叫人心中舒畅。 若说凤仪君是尊贵而难以企及的美,眼前的女子,便是提篮观音一般亲近又脱俗的美。 叫人一时分不出高下。 这样一个能与凤仪君不相上下的美人,为何他在京城之中,从未听说过? 几乎是一瞬间,他看到了她头上赤金的半套头面,恰好好处地体现了她的身份,又不至于太过沉重老气。 那套头面,上头的雕刻正是金凤。 能光明正大地用金凤饰物的,只有二品以上的夫人才行。 长安城之中,要说这一两年有哪位年轻而尊贵的夫人,那就只有一个了…… “原来是将军夫人,在下有礼了。” 商不换面上的笑意,在猜测出她的身份之后,便多了一分饱含深意的戏谑。 岳连铮的夫人。 那个独自一人回门,还在大街之上,让自己的丫鬟慷慨陈词的——庄婉仪。 庄婉仪似乎并不诧异,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合手略微福了一福。 “原来是相府的大公子,妾身有礼了。” 能有这番相貌气度,还能在相府之中随意走动的男子,想来也就只有商不换了。 这位名动京城的归来人。 商不换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两人是初次见面,却能立刻猜测出对方的身份,可谓旗鼓相当。 这么多年来,能跟商不换旗鼓相当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只小猫儿,莫非是大公子饲养的吗?” 庄婉仪示意着怀中的猫儿,商不换朝她怀中看过去,目光却注意到了别处。 那只猫儿贴在她的衣裳上,宽松的衣裳便被勒紧,显出了她凹凸有致的身形。 那身前恰到好处的起伏,并那不盈一握的纤腰,都极有看头。 他便多看了一眼。 庄婉仪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将那猫儿朝屏娘手中一放,抬起眼来看商不换。 带着些许警告之意。 商不换笑得无辜,庄婉仪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若说他的眼神有什么轻佻之意,可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若说没有,可庄婉仪分明感觉到了,他眼中的玩味。 他那般笑着,反倒像是庄婉仪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不是。我前几日方从山上佛寺回来,怎么会有一只猫儿呢。只是方才在那桃树底下见着它,想拿些点心来喂他它罢了。” 他的目光朝着地上那片竹叶看去,上头还留着一些糕点的残渣。 看来他是来晚了,庄婉仪替他做了想做的事情。 “难得夫人心善,对一只陌生的小猫儿,也有这样的耐心。” 庄婉仪忽然眉梢一抬。 “大公子若说善心还使得,至于耐心何以见得?这猫儿是主动扑到我的脚下的,我只不过是让屏娘随手拿了两块糕点来罢了。” 商不换的目光转向屏娘。 屏娘原就是他的拥簇者,能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到他,心中已是激动不已。 再得他的眼神注视,面色越发红了。 这就是那日,在大街之上,替庄婉仪陈词的丫鬟。 商不换面色微微羞窘,落在庄婉仪的眼中,有一丝快意。 想来他用了足够的“耐心”,才换得这小猫儿的亲近。 没想到这猫儿更亲近她,不需她如何费劲,就自动到了她的身边。 商不换顿了顿,道:“既然这猫儿和夫人有缘,夫人是否有意,将它带回府中养着?” 庄婉仪微微一愣。 她是有这般想过,可这毕竟是相府,她带走一只猫儿,未免不太像话。 可是相府的大公子商不换亲自开口,那就不同了。 “大公子看起来也很喜欢它,为何不亲自养它,反而要交给我?” 舍近求远,这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商不换面色一滞,让庄婉仪脑补出了许多。 听闻相府的继室夫人,对这位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多有苛责。 她方才也见了谭氏,都说相由心生,的确是个有些尖酸刻薄的面相。 再看众夫人对她的态度,更能说明一切了。 难道这位商大公子,就连想在府中养一只猫儿,都得看继母的脸色吗? 她探究的目光,让商不换一下子明白了,她心中的猜测。 不禁笑了笑,三分诚恳七分刻意,说出了心里话。 “我自己是个漂泊未定的人,如何养得起一条性命?若是他日我再离开相府,未必来得及把它带走。届时,它岂不又成了野猫。” 庄婉仪只觉得这话惊世骇俗。 人人都道,这位商大公子,约莫是情伤已愈,三年后才肯下山。 听他这语气,莫非对那位凤贵妃仍是念念不忘,竟还想着回山上隐居吗? 庄婉仪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感叹天下竟有这样痴情的男子,还是感叹这样优秀的男子,只能落得单相思的下场。 她从前并未见过凤仪君,现而今不禁好奇,那是怎样一位奇女子。 能引得商不换这般痴心。 “似大公子这般痴情之人,在大魏实属少见,妾身佩服。” 庄婉仪说得诚恳。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若是天下男子都这般痴情,就不会有那么多痴情女子,以泪洗面终生抱憾了。 商不换却像忽然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掩着口尴尬地咳了两声。 第三十章 都没有反应 痴情之人? 看来长安城这三年来,关于他的流言还真不少。 就连庄婉仪这样的聪慧女子,也偏听偏信,以为他对凤仪君念念不忘。 他正要开口解释,忽然听得,前头传来一声急报。 “不好了,不好了!” 那声音约莫在前厅的位置,报信的人因为激动嗓音过高,花园里竟听得清清楚楚。 “北疆战败,十万大魏将士被歼灭,只余岳家军残部一万人!” 商不换和庄婉仪都听见了,却丝毫反应都没有。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在对方的眼中看不到波澜,不禁诧异。 商不换眉心微微蹙起。 她的新婚丈夫战败,连生死的消息都没有,她竟然全无反应? 这是怎样一个女子? 而庄婉仪也十分惊讶。 她是重生而来,比战败更加可怕的事,她都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可商不换为何如此镇定,像是早就知道一般? 她忽然别开了目光。 商不换是不是也很诧异,她竟一点异样的神情都没有? 两人各怀心事,彼此心中对对方都有好奇和猜忌,却不知如何开口。 隐约听得前厅大乱了起来,众人的说话声,奔走声,络绎不绝。 后头花厅里的女眷,也统统乱了起来。 明川郡主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庄婉仪的身影,最终看到她半副水蓝衣裙掩映在竹林边。 “快,去把三弟妹找回来!” 她随手吩咐了贴身的丫鬟,指尖朝竹林那边一指,丫鬟飞快朝那处奔去。 只见一个管事从远处赶来,见到了商不换十分着急。 “大公子,您快去前厅看看吧,老爷叫那战报吓晕了!” 商不换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看了庄婉仪一眼,而后匆匆跟着那管事往前头去。 庄婉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越发狐疑。 不是说,这位商大公子与商相爷,感情不好么? 怎么瞧他步伐急促,似乎很关心商相爷的样子…… “三奶奶!” 后头一个小丫鬟赶上来,差点吓到了庄婉仪。 “我们郡主请三奶奶回去,有要事同三奶奶说!” 还能有什么要事,左不过就是岳连铮战败的事。 那丫鬟有些狐疑地看着庄婉仪,“三奶奶没听见前头的声音吗?三爷战败了,岳家军只剩一万人了!” 庄婉仪顺势装作惊讶的样子。 “啊?我方才光顾着在这逗猫了,没有听见。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说着当先走在前头,朝着明川郡主所在的花厅而去。 花厅中已经乱成了一团,许多夫人们都已经告辞了。 商相爷被刺激得晕倒了,这些客人还留着,那便是不识趣了。 明川郡主面色焦急,见她过来,忙拉着她的手安慰。 “你别担心,这消息传得含含糊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知道。我这就到长公主府,去寻我母亲问个明白。” 再怎么问,结局都不会改变。 明川郡主显得比庄婉仪还要着急,庄婉仪便就坡下驴。 “那大嫂嫂快去吧,我自己回将军府就行了。老夫人听见消息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也该先回去看看。” 明川郡主点了点头。 “好,那我晚点再回将军府。老夫人要是有什么,你速速命人到长公主府报信。” 说着脚步匆忙地走了出去,连一贯的礼仪和矜持都顾不得了。 庄婉仪轻叹了一声。 “屏娘,咱们也走吧。” 屏娘手里还捧着那只猫儿,正蜷成一团,眼睛半睁不睁的。 四周一片混乱,也就只有这猫儿,还有打盹的闲心了。 “既然商大公子都开口了,咱们就带回杏林院养着吧。一会儿你带着它先回院子,我直接去老夫人的正房。” 老夫人不待见她,可她身为儿媳,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的。 除非这一世老夫人仍然冥顽不灵,非要杀她给岳连铮陪葬…… 回到将军府,府里果然已经乱了起来。 庄婉仪随手抓了一个婆子,问道:“老夫人那边怎么样了?身子可有恙,可请太医了?” 那婆子拊掌大叹,连带看庄婉仪都带上了一丝怜悯。 “老夫人吓坏了,幸而身子一向康健,没有倒下。现在已经派人进宫,忙着打探更具体的消息了!” 前线的战报,自然是第一时间送到圣上面前的。 庄婉仪点了点头,放开了那婆子。 “我亲自去正房看看。” “三奶奶,老夫人不在正房,在祠堂里!” 那个婆子好心地,在她身后提醒了一句。 庄婉仪脚下一转,仍是轻车熟路地,朝着祠堂走去。 祠堂是平素不会有人来的地方,一般只有在大的忌日或者节气,才会来拜祭一番。 庄婉仪对这个地方,却比自己的院子还要熟悉。 前世岳连铮焦黑如炭的尸首,就停在祠堂的正厅之中。 而她身为岳连铮的妻子,足足在他的灵前,哭了三天三夜。 那个时候哭,或许是因为美好的希望落空,也是因为对孀居的恐惧。 反正,跟岳连铮是没有什么关系吧…… 今时今日,再踏进这座祠堂,她感慨良多。 正堂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只见老夫人跪在蒲团之上。 而上首的灵牌,则是将军府从三代以前,战死沙场的那些英魂。 老夫人白首银发,口中念念有词。 “望列祖列宗保佑,保佑三郎能够平安归来。岳家只剩这一脉香火,老太爷,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三郎啊……” 说到后头,苍老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隐约含着泪意。 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老夫人抬手抹了抹眼角,转过头来。 庄婉仪的身影逆着光,显得平静从容。 “你刚从相府回来,可听见消息了不曾?” 老夫人病急乱投医,希望听到一些有利的消息,来使她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她却没有考虑到,相府能得到的消息,其实和将军府并没有什么两样。 庄婉仪一瞬间看到她头上的白发,只觉得她跪在蒲团上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严。 反倒很是可怜。 她便道:“约莫和将军府的消息是一样的。不过老夫人不必担心,三郎骁勇善战。一万人算什么?难道老夫人忘了,当年老将军仅靠三千人,取了匈奴大将的首级?” 第三十一章 金殿论败 这是流传在将军府的,一个久远的故事。 与历史上众多以少胜多的战役,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每每提起,总叫人感慨老将军的智勇双全,忠烈不二。 也叫人热血沸腾,心中无端升起勇气来。 老夫人颓然的面色,慢慢恢复了过来。 她试图从蒲团上站起来,庄婉仪便伸出手去,直直地停在半空中。 并不去触碰老夫人。 如果她需要搀扶,她会主动扶着庄婉仪的。 如果她不需要,庄婉仪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挫伤一个老人的尊严。 老夫人的身形顿了顿,看着庄婉仪纤细的手臂,若有所思。 最后还是搭上了她的手。 庄婉仪稍稍用力,将老夫人扶了起来。 “你说的对,三郎是他父亲手把手教养大的。他父亲能做到的事,他也一定能做到。” 岳家军骁勇善战,仅仅一万的人数,也必定能够成事。 更何况,老夫人现在倒不在意,什么战败不战败了。 岳家满门忠烈,不会因为一次战败,而受人诟病。 她只是希望,岳连铮能平安归来。 庄婉仪明知道结局,却不能有丝毫的表露,只能沉默不语。 这反而让老夫人心中,更好受一些。 她历经沧桑,孀居多年,见惯了长安城中的人心诡谲,风云变幻。 那些安慰的话,只会让她觉得虚伪。 不如庄婉仪这样静静的好。 “你也不必担心,将军府受得起战败。等三郎回来,你们的日子会好的。” 她不开口,老夫人反倒安慰她。 庄婉仪心中苦笑。 怎么人人都来安慰她? 可她并不是很伤心啊……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年轻的天子当庭震怒。 “我大魏堂堂十万兵马,怎么会被匈奴屠戮至只剩一万?北疆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如此败绩!” 想当年岳老将军挂帅的时候,虽也有过败绩,却不见这么惨烈。 岳老将军战死沙场之后,继承大将军之位的岳家长子,也就是明川郡主的夫婿,亦未曾堕过祖上战功。 而岳连铮继承大将军之位后,一直被外间盛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言下之意,他比他的父亲和大哥,在行军布阵上都更有造诣。 可偏偏是他,创下了大魏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败绩…… “圣上息怒!” 金殿之上,分列两旁的大臣们,左边上首走出一个紫袍金冠的老臣。 他走得很慢,衣袍底下的腿一拐一拐的,还是坚持走到了殿中。 正是商相爷。 “圣上,岳连铮十四岁就父兄上了战场。他的兵法韬略,全都袭自于岳老将军。此番战事突然,一时失利也是有的。请圣上再给他一些时间,岳连铮定能力挽狂澜!” 圣上戴着珊瑚琉藻的金冠,那一片垂下的琉藻,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看到商相爷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时候,似乎微微动容,而后又恢复了平静。 昨日商相爷的寿辰,岳连铮战败的消息忽然传回。 据说他当场气急攻心,昏倒在了寿宴上。 宫中太医前去看诊,说是他腿上的寒疾被诱发,暂时会难以正常行走。 圣上听闻后加了恩旨,让他不必再上朝来,在家静养便可。 想不到商相爷一天都没休息,今日匆匆赶到朝上,就是为了替岳连铮说话。 圣上眸子晦暗,隐约有些不满之意。 “来人,给丞相赐座。” 圣上一向体恤老臣,商相爷腿有寒疾,既然不肯在家休息,那就只能坐在大殿上了。 众大臣满以为,圣上这样的举动,便是认同商相爷的话了。 “凤太师,你怎么看?” 圣上把商相爷撇到了一边,又问起别人的意见。 凤太师微微低着头,手里捧着笏板走出来,躬身一揖。 “老臣以为,这……岳家满门将才,大魏的战场交给他们,先帝放心,圣上也可以放心。不过……这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就算此番败了,也请圣上息怒……” 这番话先是恭维了将军府,话锋一转,又认定了岳连铮战败。 有和将军府交好的武将走了出来,忙替岳连铮说话。 “圣上,微臣以为,岳大将军必定不会战败的!这或许是他一时不慎,也有可能只是某种诱敌之计!” 圣上忽然冷笑了一下。 十万大军只余一万人,用九万人的性命来诱敌,亏他说得出口。 他的目光,在底下的大臣之中扫视,忽然看到了末尾的一人。 那人身穿四品官员的绯色官袍,正弓着背低着头,在人群中毫无存在。 年轻的圣上一时起了玩心。 “庄翰林,你以为呢?” 圣上的声音一响起,众大臣都诧异在人群中寻找,似乎不知道庄翰林是何人。 在朝堂之上,一向只有商丞相和凤太师,并一些位高权重的臣子,才会得到圣上的亲自询问。 庄翰林这三个字,还是头一次听见。 人群最后找到了目标,一道道目光都投在庄景行的身上。 众大臣这才反应过来,圣上为什么要点他回话。 岳连铮的新婚妻子,不正是庄景行的嫡长女吗? 庄景行连忙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回,回圣上……” 庄景行听见岳连铮战败的消息,心里想的都是,庄婉仪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如果岳连铮战败,千万不要替他说好话。 他心里暗忖,庄婉仪何以能猜测到,岳连铮此番会战败? 谁料出神之际,圣上竟然点了他的名字。 他的官位虽不高,却是岳连铮名正言顺的岳父,自然会替岳连铮说话。 商太师坐在椅子上,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回圣上,臣以为凤太师所言有理。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古没有从无败绩的将军。岳大将军打了那么多胜仗,就算打一场败仗,那也是情理之中。” 众大臣都诧异地看向庄景行,就连凤太师,都朝他投去了青目。 商太师忽然掩着口,连连咳嗽了起来。 更令人诧异的是,圣上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像是对庄景行的话,十分满意。 “好,说得好!” 第三十二章 官复原职 圣上很少如此赞扬臣子,除非是在朝上产生不同意见的时候。 那圣上就会用这样的夸赞,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就说明,圣上认为岳连铮的确是战败了,并且对他的战败有所不满。 以商相爷为首,拥护将军府的那些大臣,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若不是在金殿之上,庄景行恨不得掏掏耳朵,来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圣上这一连两个好,是在夸他? 这可是生平头一遭。 “庄翰林言之有理,自古没有从无败绩的将军。岳连铮为大魏立下的功劳,朕自然铭记于心。可这不代表,朕要黑白不分,把他视若战神一般。” 圣上的话音森冷了三分。 “岳家不是永远不败的,大魏也不是只有卫家一门武将。庄翰林是岳连铮的岳父,他尚且能客观看待胜负,为什么你们就不能?” 圣上没有直言是谁,但想想便知,说的是商相爷一等人。 众大臣似乎听出了一些门道。 将军府满门忠烈,功高震主,这位登基不久的新帝,是想借此事把岳家拉下神坛。 好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联想到这些年,大魏朝中重文轻武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叫人细思恐极。 众大臣一时噤声不敢言语,圣上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又缓和了语气。 “当然,就算岳连铮战败了,朕也不会怪罪他的。匈奴人野心勃勃,茹毛饮血的蛮夷,自然凶猛。只要守住玉门关,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此言一出,众大臣才稍稍放松了些。 庄景行默默地朝着自己的位置退去,再度被圣上叫住了。 “庄爱卿。” “是,臣在!” 他连忙站住了脚。 “朕对你的公正之心很是赞赏,你的女儿现是一品夫人,那你的职位,也该升一升了。” 圣上拿庄婉仪的品级作借口,叫人无从质疑。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因为今日庄景行,误打误撞,说话投了圣上的契罢了。 庄景行连忙大礼下拜,听侯圣上的旨意。 “从今日起,便升任正三品翰林大学士,兼副掌院之职。” 翰林院的首官为掌院学士,共有两人。 副掌院同样是两人,再往下才有一众大学士,以及侍读、侍讲,乃至修撰…… 从正四品到正三品,品级看上去差得不多,却是质的飞跃。 庄景行现在穿的是绯色官服,腰上系的是银腰带。 按照大魏的律例,三品及以上的朝臣,才能穿紫色官服,配金腰带。 也就是说,他升任翰林大学士之后,于服制上跟商相爷,还有凤太师都平起平坐了。 “臣谢圣上恩典!” 他跪地拜谢,听到圣上满意的应声之后,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四周大臣们的目光,复杂地落在他的身上。 有人羡慕他有个好女儿,年纪轻轻已是一品夫人,连带着他这个父亲鸡犬升天。 也有人嫉恨他逢迎奉承,认为他身为岳连铮的岳父,却没有替他说话,是件极其可耻的事。 嫉妒也好,羡慕也罢。 只有庄景行悄悄抹了一把汗。 他只是按照庄婉仪告诉他的话,向圣上回复,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在朝为官数十年,眼看过不了十年,就要告老还乡了。 能得意升迁正三品,全靠这个好女儿啊…… 从前他只知道,自家的女儿聪慧温婉,有大家夫人的持家本事。 没想到她不仅精于内宅之事,还对朝堂上的事情,有如此远大的眼界。 叫他刮目相看。 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啊,庄景行心中美滋滋的,比升官还要高兴。 圣上把岳连铮战败的消息带过,忽然注意到了商相爷身上,朝他开口询问。 “对了,朕听闻丞相的大公子,已经回到长安了?” 商相爷坐着,朝上拱了拱手。 “回圣上,的确如此。犬子区区小事,有劳圣上挂心了。” 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管商不换? 一心只想着北疆的战事,唯恐战败是真,更怕岳连铮有什么不测。 圣上笑着道:“岂是区区小事?朕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商不换六年前连中三元,是先帝在金殿之上钦点的状元郎。” “三年前他辞官隐居前,便是四品翰林。如今既然回来了,就官复原职,在翰林院当差吧。” 商相爷心中一动,原以为商不换隐居三年,再回朝任职必得费一番功夫。 没想到他还没提起,圣上反倒主动说起来了,还给了官复原职这样的恩典。 可他怎么听着,心里有些别扭。 圣上又道:“朕昨儿已经传过旨意了,丞相腿脚不便,在府中休养便是。朝中之事你也不必担心,雏凤清于老凤声,朕看商不换能替丞相分忧了。” 商相爷愣愣地抬起头来,一时之间,把握不好圣上此言何意。 是在抬举商不换,还是想让他退出朝堂? 模糊之间,他忽然想起,商不换刚刚回城的那一日,在他面前说过的话。 “父亲,三年前我告诉过你,此仇不报绝不回府,你还记得吗?” 他才刚刚回府,岳连铮那边就传来了战败的消息…… 可怕的念头从商相爷脑中升起,他对自己这个儿子,一向了解。 他人在山中,想把手伸到长安搅弄风云,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道岳连铮的战败,真的是他做的?! 圣上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朝着身旁的内监摆了摆手。 一道尖利的声音高声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圣上先行离开了金殿,余下的大臣们按照先后顺序,朝门外退去。 凤太师脚步一动,忽然发现,商相爷还愣在椅子上。 难道是人老了,反应变得这么慢了? 凤太师狐疑地走过去,却见商相爷身子一动,身姿僵硬地想要站起来。 却忽然身子前倾,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那刺眼的猩红落在大殿的金砖上,仿佛桃花委地,残红可怜。 亲眼看见这一幕的大臣们,吓得纷纷忙乱起来。 “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第三十三章 院中少年 老夫人本已振作起来,闻得朝堂上的消息之后,又陷入了阴霾之中。 听闻商相爷在朝堂之上,为了替岳连铮说话,竟至于气急吐了血。 老夫人心中关切岳连铮的消息,同样看重这位一直支持将军府的老臣,忙收拾了仪容亲自去相府看望。 凤兰亭自然陪着老夫人同去,庄婉仪装作失落的模样,自回了杏林院休息。 她现在还真不想见人。 因为她不能让别人察觉出,她并不伤心,演戏也是很累的。 回杏林院的路上,脚步不自觉朝着蘅芷院拐了一道,想看看自己前世住了一年的屋子。 那里有很多苦涩的回忆,是庄婉仪重生之后,一夜都不想待的地方。 如今离了这处院子,反倒有些想念。 她慢慢走到院子外头,透过不高的院墙,依稀能看见院中桃花盛放。 屏娘轻声道:“小姐是还想搬回来住吗?还是想念大将军了?” 她和岳连铮仅有的一次会面,就是在蘅芷院。 庄婉仪摇了摇头。 “只是觉着,府中此处桃花最盛。趁着花期未过,来赏一赏罢了。” 花开易见落难寻,桃花的花期本就短暂,过去之后又要登上一年了。 她慢慢步入庭院之中,忽然瞧见,那桃树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少年。 看他的身形,约莫只有十岁,穿的一身朴素无华的青衫,背脊却很笔挺。 他在桃树底下静静地站着,时不时伸出手来,接住那飘零的桃瓣。 庄婉仪一时起了好奇心。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站在这里?” 瞧那穿着打扮,不像是主子,气度又不像是家仆。 屏娘也从未见过这小少年,便压低了声音道:“将军府的五位爷,大爷、二爷和三爷、四爷,都没有子嗣。五爷更是连妻室都没娶,就战死沙场了。” 这小少年不是将军府的血脉。 屏娘说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吉利,连忙呸了两声。 “当然,三爷回来之后,一定会跟小姐有很多子嗣,将来儿孙绕膝的。” 庄婉仪只是淡淡一笑。 她慢慢走近那小少年,只见那小少年旁若无人,继续在桃树底下发愣。 像是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似的。 她便柔声道:“小少年,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少年依然自顾自的,不曾回头看她。 屏娘略提高了嗓音,“这是府里的三奶奶,你怎么这样无礼,拒不答话?” 那个小少年依然毫无反应。 庄婉仪心生怀疑,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见那少年一下子转过身来,面皮生得白净清秀,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像是被庄婉仪吓了一大跳。 她一下子想明白了,朝着那少年指了指耳朵。 又慢慢地说道:“你是不是听不见?” 她想尽量用唇形,让少年领会她的意思。 那小少年看见她指指耳朵,便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她连连摆手。 那意思便是说,他的确听不见。 蘅芷院中,怎么会有一个听不见的少年,站在这里呢? 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婆子飞快地跑进来,将那小少年抱在怀中护到身后。 “三……三奶奶,您怎么在这?” 那婆子眼生,一脸惊恐,说起话来也不着调。 屏娘便轻喝了一声。 “三奶奶回自己的院子看看,还需要同你禀告吗?” 瞧这个婆子的样子,就知道上不得台面,不是在府里要紧的位置服侍的。 那婆子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情急,说出了无礼的话。 “三奶奶恕罪,是奴婢说错话了,请三奶奶别见怪。” 庄婉仪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这孩子是谁家的?怎么会站在蘅芷院里?” 她随口一问,那婆子的眼神越发忌讳了起来,不安地左右顾盼。 “三奶奶问你话,难道你的耳朵也听不见吗?” 屏娘对这婆子十分不满。 瞧她怀里紧紧护着那少年的模样,好似她们要吃了那少年似的。 这实在太过无礼了。 那婆子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三奶奶恕罪,奴婢实在不敢说。求奶奶去问张管事!” 张管事? 那是老夫人跟前的一把手,这少年是何等身份,竟然要张管事亲自过问? 庄婉仪心中清楚,她要去找张管事问话,对方未必给她这个面子。 既然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这少年的真正身份,她就偏要知道。 “怎么,你是要拒不回答我的话么?” 庄婉仪的声音冷了下来,那少年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不明白她们说了什么,使得眼前天仙一样的美人,忽然冷了脸。 那婆子浑身抖如筛糠,见庄婉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情,是不问明白不会罢休了。 她眼睛一闭,认命道:“这是三爷的庶子,府中的廷哥儿……” 庄婉仪如蒙惊雷,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少年。 他生得白净秀气,和岳连铮刀削斧刻的深邃面容,并没有半点相似。 岳连铮的庶子? 她前世在将军府一年,竟然从不知道,岳连铮有这么大一个庶子…… 婆子面露恐惧之色,似乎知道庄婉仪于此时一无所知,深怕她一时气恼伤了岳升廷。 庄婉仪见他两怯怯的模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大事,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廷哥儿又养在何处,我在府中竟也未曾见。” 她说的,不是这些时日不曾见过,而是前世整整一世。 她至死都不知道岳升廷的存在。 婆子怯弱道:“廷哥儿养在府里最偏僻的湖心亭。是三爷和老夫人吩咐瞒着奶奶的,唯恐此事传到外头去,会坏了三爷的名声。毕竟正经的三奶奶还没娶,有个这么大的哥儿,谁家女儿会愿意嫁呢……” 婆子怯怯地抬起眼,朝着庄婉仪连连叩首。 “请三奶奶千万别动怒,廷哥儿已经很可怜了,他虽是三爷的庶子,可在府里并没有得到过什么优待……” 只看他的穿着打扮,便可知一般。 一个身有残疾的庶子,对将军府而言,大概耻辱更多于关怀吧? 庄婉仪恍然大悟。 原来岳连铮娶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家世平庸。 就算发现了岳升廷这个庶子,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敢有何异议。 他对这个庶子,还真是好呵。 “那廷哥儿为何耳朵会听不见,口也不能言?” 第三十四章 廷哥儿 婆子见庄婉仪并没有震怒,便大着胆子,把廷哥儿的一些情况告诉了她。 “回奶奶的话,廷哥儿这是娘胎里头带来的毛病。他娘亲原是三爷在边关相识的,约莫边关苦寒生产的条件不好,所以生下廷哥儿是这样的,那女子也难产而死了……” 庄婉仪的眼中,不自觉掠过一丝厌恶。 廷哥儿看起来有十岁了,也就是说,岳连铮十六岁就当爹了?! 人人都说他十四岁上战场,一直跟着父兄沙场征战,练出了一身的兵法韬略。 原来他也有,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荒唐! 这使她对岳连铮身为自己丈夫,仅余的那一点好感,都彻底消失了。 庄婉仪再看向廷哥儿,不由心生怜悯。 一个带着残疾出生的孩子,一出世就没了娘,还摊上这么薄情寡意的一个爹! 不仅没有给他的生母一个名分,连他这个岳家的直系血脉,都在府中生存得艰难。 这样粗糙的布料,本不是他该穿的。 廷哥儿好奇地睁大了眼看她,原以为她在知道自己的存在后,会气恼会大怒。 没想到她眼中的厌恶之意,似乎只是对岳连铮,对着他却是怜悯和慈爱。 “带我去看看廷哥儿住的地方吧。他既是三郎的孩子,那于礼法上,也该唤我一声母亲才是。” 庄婉仪说的不错,倘若廷哥儿能开口,自然该唤她一声母亲。 那婆子忙起身应了一句,而后走在前头替她引路。 “跟我走。” 她朝廷哥儿伸出了手。 那双手又白净又细嫩,指尖莹白,不施丹蔻,却美得清新动人。 廷哥儿犹豫了片刻,只盯着她的手看。 而后,他怯怯地把手伸出来,覆上了她的手。 庄婉仪见他放下了心防,那副怯生生的小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一笑,像是四月里的一场绵绵春雨,滋润了即将凋谢的桃花。 廷哥儿被她牵着往前走,不自觉地咬了咬唇角。 在庄婉仪看不见的角度,他悄悄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婆子引着庄婉仪,到了府中后花园的角落,一片开阔的湖水旁。 湖边有几处荒废的旧宅,许是久无人住,看起来萧条又冷清。 沿着湖堤走下去,水面有一条小小的长廊,从岸边通向湖心的一个小岛。 那婆子道:“三奶奶,廷哥儿就住在岛上,您请。” 说是小岛,待走近看时,才知道到底有多小。 廷哥儿的小院只有两进,除了他自己住的正屋,后院就是下房和厨房之类。 而岛上除了这个小小的院子,几乎就没有下脚之处了。 院墙外头依稀能够看到,浅浅的一层被湖水冲刷的痕迹,想是雨季湖水涨潮时,都能漫到院墙上。 站在这个小岛上,遥望四面湖水,竟有一番苍凉的孤独之感。 也不知道廷哥儿小小的年纪,是如何忍受住在这样的地方、承受这样的冷清的? 再看着这个小小的少年,她不禁心生爱怜。 可是廷哥儿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在小院里转了一圈,院子虽小,打理得还算干净整洁,廷哥儿的睡房旁边竟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 书房窗明几净,上头摆着整齐的书籍和笔架,书案上还镇着两张字帖。 庄婉仪上前一看,那字迹很是工整,笔锋稚嫩之中,透出一股隐隐待发的张力。 她不禁诧异。 “这是廷哥儿写的字吗?” 婆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廷哥儿已经从她的动作和神情,判断出了她的问题,朝她连连点头。 想不到廷哥儿听不见也不会说话,竟然会读书识字,这可谓意外之喜了。 她便起了兴致,从笔架上抬起最小的一管狼毫,随意拿了一张宣纸写起了字。 廷哥儿慢慢走到她的身旁,只见她字迹娟秀飘逸,在宣纸上落下了几个小字—— “我叫庄婉仪。” 廷哥儿看得一愣。 庄婉仪不知道他的存在,可他是从庄婉仪嫁进将军府那日,就知道她的。 所以他在蘅芷院见到庄婉仪,才会那么吃惊。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人是岳连铮的新婚妻子,是自己的嫡母。 他所料不及的是,庄婉仪并没有对他说,她是府里的三奶奶,或者说她是岳连铮的夫人。 而是用她自己的名字,来对他做了一个自我介绍。 这让廷哥儿受宠若惊。 他想了想,也拿起了自己惯用的笔来,跟着庄婉仪那一行字写道—— “母亲。” 庄婉仪对自己忽然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还有些难以接受,看着母亲儿子觉得怪怪的。 同时又感慨廷哥儿的乖巧,被将军府冷落在这个湖心岛,还能学得这般彬彬有礼。 只见廷哥儿在母亲两个字下,又补上了一行字。 “母亲不必麻烦,孩儿可以看着你的口型,辨认出话来。” 庄婉仪笑了笑,落下笔来,让廷哥儿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自己随手找了一个椅子坐下。 能够用正常说话和廷哥儿交流,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婆子见他们交流得斯文,便放下了心,朝着屏娘福了福。 “有劳姑娘在这伺候,我去给三奶奶倒茶来。” 屏娘朝她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们都来了好一会儿了,这个婆子才想起倒茶这件事,分明是怕庄婉仪伤害廷哥儿。 在确认她们对廷哥儿,没有伤害的意愿时,婆子才敢离开的。 明知道庄婉仪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还要受着这婆子的疑心,屏娘心中多少有些不忿。 可是见着庄婉仪对廷哥儿的怜爱,屏娘也不好意思露出不满的神情来。 “你这屋子里的书不少,可都看得懂吗?” 庄婉仪坐在椅子上,随手翻了翻书案上的几本书,似乎丝毫不嫌弃招待不周。 那几本书显然是廷哥儿最经常看的,书页的边缘已经泛黄,有几处还褶皱了起来。 她翻到书的扉页,见一本是论语,还有一本是孟子。 这也是寻常读书人看的罢了。 她待要放下,忽然觉得最底下那本书的扉页,触感有些不同。 格外地光滑,像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打磨,厚厚的扉页都磨起了一层绒毛。 她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抽出了最下方的那本书。 第三十五章 资治通鉴 那是一本前朝的旧书,磨得连书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在她抽书的那一瞬间,分明看到了廷哥儿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之色。 那是什么书,难道看都不能让人看吗? 庄婉仪狐疑地翻开书页,见首句便是,“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初命晋大夫 魏斯、 赵籍、 韩虔为诸侯。” 这显然是一本讲帝王政治的书,或者是记录历史的书。 她不解其意,继续看了下去,看到了第二句。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 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 这个故事她隐约听过,一下子莫名熟悉了起来。 “这是……资治通鉴?” 这原是自古帝王必读的书,讲的是朝堂政治和江山社稷。 庄婉仪身为女子,自然是不读这种书的,只是偶有听闻罢了。 廷哥儿朝她点了点头,样子有些怯怯的。 他又执起笔,在纸上写道:“外头书房采买进来的,起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书,看着看着就入迷了。” 也是,这书连扉页都没有了,廷哥儿哪能知道是什么书呢? 想来他以为是什么犯忌讳的书,见庄婉仪留心,所以有些害怕罢了。 她笑了笑,道:“这书看看也无妨,只是你现在年纪太小了,这些书你能读得懂吗?读书若是读偏了,反而是百害而无一利。” 廷哥儿在纸上写道:“有些读得懂,有些读不懂。魏先生五天来一次岛上,我有不懂的就记下来问他。” “魏先生?” 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 廷哥儿点了点头,继续写道:“是我的授业老师,父亲请来的。” 庄婉仪若有所思。 看来岳连铮对自己这个儿子,也并非是全然不关心。 最起码还给他请了个师傅,教他读书习字,孤独之时还能看书来打发时光。 “你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来,足见功力了。你最喜欢用这支笔是吗?” 他小手捏着的那支毛笔,笔头略有些秃了,写字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否则溢开的浮毛就会带起墨汁,将纸面变得囫囵脏乱。 廷哥儿抓着那支笔,神情有些盎然。 良久,他在纸上写道:“这支笔写起来格外顺手,不知不觉就用坏了。魏先生说写字不能犯骄纵的毛病,要用什么笔都能写出字来。” 庄婉仪接过那支毛笔,在笔杆上看到了墨砚阁的字样。 那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笔铺,名字虽叫墨砚,其实文房四宝都有。 这样一只狼毫在墨砚阁,价值不菲,起码也要二十两银子一支。 瞧这小院简陋的模样,便知道二十两银子,对廷哥儿来说超乎可支配范围了。 现下府里是凤兰亭管事,不知她一个月拨多少月例银子,给廷哥儿的小院? 庄婉仪心中暗暗思量着,对此事要稍加了解。 婆子端上了茶水来,茶的味道只算平常,在府里并不常见。 廷哥儿却喝得很自然,像是一贯如此。 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的话,瞧着外头天色渐暗,庄婉仪便起身要走。 “叨扰你半日读书的时间了,天色已晚,夜里别点灯读书,对眼睛不好。” 庄婉仪说着,目光斜斜一挑,朝书案上的烛台看了一眼。 那烛台显然是用得狠了,上头的蜡泪都糊住了台面,蜡烛也只剩短短的一截。 廷哥儿有些面红地低了头,而后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庄婉仪凑过去一看,“不叨扰,能见到母亲,我很高兴。” 他独自居住在湖心岛,无人问津多年,能有个带着母性慈爱的女子关切,他自然欢喜。 庄婉仪见了他这句话,心肠也软了起来,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那我下次再来看你。” 廷哥儿听了她这话,秀气的小脸上又现出了笑意。 他拱手揖了一礼,送别庄婉仪。 那婆子为自己对她的猜疑,心中生愧,便送她出了院子。 庄婉仪趁机同她打探。 “廷哥儿这里,一个月是多少例银?难道三爷在的时候,他也是穿得这般粗陋,连支好笔都用不上吗?” 婆子听她的口气,像是想为廷哥儿讨些公道的样子,忙对她进言。 “我们这处院子是没有月例银子的,厨房的菜食,乃至是廷哥儿读书的物品,全都要朝上头请示。原是要给廷哥儿置办些衣裳的,他却说反正也不出去见人,不如把衣裳换了书给他。” “他真是这样说的?” 庄婉仪不禁为廷哥儿的话动容。 古有凿壁偷光,囊萤映雪,说的都是读书人好书成痴的故事。 廷哥儿小小的年纪,能够抵挡华服美衣的诱惑,宁可将它们换成书来看。 这份读书的热忱,若是好好引导,将来必定是学富五车的栋梁。 庄亦谐就是个不爱读书的人,庄婉仪自小教导自己的弟弟读书,他却不为所动。 是而庄婉仪天性之中,对爱读书的人就有一种喜爱。 她要是把廷哥儿的事说给庄亦谐,还不羞死他? 想到这里,便对那婆子道:“书是要读的,廷哥儿年纪还小,衣食供应也不能太委屈。他毕竟是三爷的儿子,有没有名分都是。回头我让人送些东西来,你先给廷哥儿用着。” 这婆子看起来倒是忠心,庄婉仪便没有在意先前,她对自己怀疑和无礼了。 婆子听了这话反羞愧起来,朝着庄婉仪行了一个深深的福礼。 “奴婢代廷哥儿谢谢三奶奶!” 庄婉仪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便朝着通往岸边的长廊走去。 在她的身后,湖心小院的阁楼上,少年的身影隐在阴暗之中。 他注视着庄婉仪离去的脚步,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显出一股,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与精明。 仿佛方才的稚嫩、羞怯,都是一种假象…… 第三十六章 轻慢和不屑 才从那片荒芜的湖边走出来,庄婉仪便被一个小丫鬟拦住了去路。 这个小丫鬟略显眼熟,隐约在老夫人房里见过。 “三奶奶,可算找到你了!老夫人叫你过去呢,快跟奴婢走吧!” 那小丫鬟说着话的时候,眼底透出一股轻蔑之意,似乎对庄婉仪有些不满。 庄婉仪也没多想,以为她是找自己太久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神色。 “老夫人这么快,就从相府回来了吗?” 庄婉仪跟着她朝前走,一面诧异地问着她。 那小丫鬟脚步匆匆,只偏了偏头,道:“奴婢也不清楚,奶奶到了正房就知道了!” 说罢低着头,只顾朝前赶。 庄婉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走进正房,果然丫鬟们看她的神色也都不一样了。 若说一开始是轻慢,随着她几次展示自己的胆气,众人已经对她有了该有的敬重。 而今这份好不容易来的敬重,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她们的眼神,甚至比一开始的轻慢,还要过分。 庄婉仪从中看到了不屑。 她不禁一笑,目光森冷地扫视了她们一眼。 就算她做错了什么,轮得到她们来放肆吗? 她目光所及之处,那些丫鬟们不禁低下了头,躲闪她的视线。 只觉得她眼中像有冰刀,尖锐的锋芒乍现。 庄婉仪这才收回目光,平静地朝着正房之中走去。 明川郡主和古氏,还有凤兰亭,都已经先到了。 众人鸦雀无声,老夫人高高坐在上首,面色严肃得像罩了一层寒霜。 见着庄婉仪进来,凤兰亭得意地弯了嘴角,挑衅地看着她。 而明川郡主和古氏,皆露出了些许担忧看向她。 老夫人抬起眼来,在祠堂里对庄婉仪生出的那一点好感,已经无影无踪。 她尚未开口,只听凤兰亭声音尖锐。 “三嫂来啦?恭喜三嫂啊,三嫂的父亲这回算拍对了龙屁,在朝中默默无闻了几十年,竟然得以升迁副掌院啦!” 凤兰亭话中的讽刺,庄婉仪听得一清二楚。 庄景行升迁了,还是副掌院这样的要职? 这件事情,庄婉仪还真不知道。 她定了定神,先朝老夫人福身一礼,又朝着两位嫂嫂致意。 最后才看向凤兰亭。 “四弟妹说我父亲升迁了,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他在朝中虽默默无闻,却是忠心耿耿,尽忠办事。四弟妹说拍什么屁的话,我就听不懂了。自古只有昏君才需要人拍马屁,四弟妹是在说我父亲呢,还是说圣上呢?” 凤兰亭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话不严谨,叫庄婉仪抓了小辫子。 待要反驳什么,只听得老夫人冷冷地一拍桌子。 “吵什么吵?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明明是凤兰亭先阴阳怪气,老夫人这话却像是在指责庄婉仪。 庄婉仪默不作声,面上含笑。 她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再去为自己辩护什么,刺激老夫人。 真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理亏的还是她自己。 她不说话,凤兰亭的神色越发得意起来了。 老夫人看了庄婉仪一眼,“今日在朝堂之上,商太师为三郎据理力争,引得圣上大怒。圣上问你父亲如何看待此事,你父亲却说,世上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 言下之意,便是认同了此番战事之中,岳连铮的失利。 庄婉仪狐疑地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老夫人。 “我父亲这话说的有什么错吗?胜败乃兵家常事,三郎就算输了这一战,也不影响岳家的威名。他日整军再战,不是一样能大胜而归吗?” 或许是岳家的威名经历三朝,流传久远到,仿佛是一个不灭的传说了。 所以将军府的众人,下意识地把岳家当成了不败的神话。 对岳连铮的战败,竟然如此难以接受。 庄婉仪心下冷笑。 这世界是公平的,没有什么不败的神话,也没有不死的战神。 老夫人沉重地敲了敲龙头拐杖,震得地面都抖了三抖。 “旁人能说这话,可他庄景行是三郎的岳父,他怎么能堕三郎的威风,来讨好圣上!” 老夫人气到当着庄婉仪的面,直呼她父亲的名讳。 这是极其无礼的行为。 庄婉仪轻轻一笑。 “据我对我父亲的了解,他不是个会奉迎拍马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几十年了还只是四品翰林。必定是圣上问到他头上,不得不秉公据实已报。还请老夫人息怒,不要被气昏了头,说出些无礼的话来。” “你!” 老夫人在相府得知此事,气得一回府就命人找庄婉仪来,便是要把对她父亲的气撒在她头上。 岳连铮战败,而庄景行反而受到了升迁,还有圣上的赞扬。 这叫老夫人的面子怎么过得去? 没想到庄婉仪不但不为自己的父亲羞愧,还振振有词地反驳了她,并且指责她无礼…… 凤兰亭头一个为老夫人出头,“你还狡辩!外头那些丫鬟听说了此事,都对你鄙夷不已,你还一点自知都没有吗?” 庄婉仪面容动,斜了她一眼。 “看来四弟妹识人论物,也就只有那些丫鬟的水平了。” 凤兰亭也被气得够呛,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明川郡主呵斥了她一句。 “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添乱?” 她呵斥的是凤兰亭。 明川郡主眼高于顶,一向很少和她们这些妯娌说话,就连出身高贵的凤兰亭也一样。 想不到她今日为了庄婉仪,竟然呵斥起自己来。 凤兰亭委屈地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老夫人讶异地看了明川郡主一眼。 她为何为庄婉仪说好话? 明川郡主接到老夫人的眼神,便笑了笑,安慰老夫人道:“老夫人,将军府是功高盖主,败了一战反而是好事。盛极必衰这个道理,老夫人必定是明白的。” 明川郡主的话,老夫人一向是听的。 她不禁看着明川郡主,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明川郡主道:“老夫人想想,满朝文武都不肯承认三爷的战败,圣上新君初即位几年,听到这样的话岂不刺耳?所以庄翰林的话,才能投了圣上的契呀……” 老夫人一愣,细思起了这话。 第三十七章 将军府的耻辱 “这话,难道是……” 看着老夫人揣测的目光,明川郡主点了点头。 这话便是她的母亲,长公主告诉她的。 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自小生长在宫中,对于帝王之心早就深谙。 当今圣上是她自小看大的,如何能不知他心里那点忌讳? 见老夫人眉头紧锁,她又安慰道:“老夫人也别太过担心,母亲说了,圣上这是青年人的脾气,难免的。但朝中皆是忠臣,圣上不会,也不能对将军府做什么。” 顶多也就是希望,满朝文武能够正视岳家的功勋,不要过分夸大而已。 这并不过分。 “所以,老夫人若是因为庄翰林升迁之事而不满,这话传到圣上耳中,岂不是更加忌惮将军府了吗?” 明川郡主的眼神讳莫如深,老夫人不禁陷入了思索,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似方才那般暴跳如雷。 庄婉仪朝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明川郡主只是几不可闻的一笑。 凤兰亭却把她们俩的情状,统统看在眼里。 良久,只见老夫人微微抬手。 “你坐下吧。” 这话是对庄婉仪说的,显然是不打算再追究,庄景行升迁的事。 她从善如流,在明川郡主下首坐下。 “你大嫂说的对,如果承认这一次战败能让圣上心里舒服些,那便承认也无妨……” 说着又朝凤兰亭看了一眼。 “亲家公升迁,你去替我备一份礼送到庄府,也是我们将军府的一点心意。” 老夫人倒不是真的高看庄景行一眼了,而是被明川郡主这么一说,想借送礼的行为向圣上表态—— 我们将军府认同圣上的做法,岳连铮败了就是败了。 凤兰亭却不能领会老夫人的意思,还指望着老夫人责罚庄婉仪,没想到不但不责罚,还要给庄府送礼? 庄府算得将军府哪门子的亲家? 是比得上她太师府,还是比得上长公主府? 在凤兰亭眼中,只有她和明川郡主的娘家,才算得是将军府的亲家。 她不情不愿道:“老夫人何必巴巴地送礼物去?又不是升什么要职……” 见老夫人给她使了个眼神,凤兰亭闭上了嘴,看向庄婉仪。 庄婉仪微微一笑,朝老夫人颔首道:“儿媳替家父谢谢老夫人。老夫人爱子心切,心系三郎。一时有思虑不周之处也是难免的,儿媳绝不会向外传什么不利之言。” 她说的自然是,老夫人对庄景行的指责。 这些话如果她传回去,也就等于传到了圣上耳朵里。 老夫人见她有些眼色,面容才逐渐好看起来,朝她略一点头。 “不过……” 庄婉仪沉吟一声,在老夫人犹疑的面色中,缓缓开口。 “我今日见着廷哥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老夫人更加惊讶。 廷哥儿一直被养在湖心岛,府中上下人等都得了吩咐,不可向庄婉仪透露。 哪怕府里这个三奶奶出身不够高贵,那也是正经朝廷命官家里的嫡长女。 别说是她,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谁又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在娶妻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十岁大的庶子? 廷哥儿在湖心岛从未出来,庄婉仪又是如何知道他的存在? 老夫人面色有些讪讪的,明川郡主等人都看着庄婉仪的脸色,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些气恼和羞愤。 然而并没有。 她说见到了廷哥儿,就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 好像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想必廷哥儿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那只是一场意外,我们岳家的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这件事是三郎对你不起,可你也要想想,若非有廷哥儿,三郎何必娶你呢……” 老夫人起先还有些愧意,说到后头,反而理直气壮了起来。 若不是廷哥儿身份尴尬,以岳连铮的身份,完全可以娶一个比凤兰亭,甚至比明川郡主更尊贵的女子。 何必娶她庄婉仪? 不就是看她出身不高,性子温婉,将来这事不怕她闹起来吗? 庄婉仪不怒反笑。 “照老夫人这个意思,我还得感谢廷哥儿。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初来将军府就被烧了屋子,还要忍受满府里对我出身的轻蔑,是不是?” 她这话说得直接,老夫人反而愣了愣。 庄婉仪很快又道:“不过老夫人请放心,儿媳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不过从今日起,若是我在府中再听得一句半句对我出身的诋毁,那我可就要把廷哥儿的原因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了。” “你……” 老夫人有些无奈。 她这话的意思便是,谁再敢说她出身不高,她就要把廷哥儿的事说出去。 廷哥儿不但是出身卑微的庶子,更是个又聋又哑的孩子,那是岳连铮身上的污点。 也是将军府的耻辱。 这件事情,老夫人绝不希望外人知道。 “如今你父亲升了正三品,那是紫袍金带的上品官了,也不算太低。只要府里有我老夫人在一日,便不会有人对你的出身置喙。” 老夫人说着又看了凤兰亭一眼。 她心里清楚,只要凤兰亭不去招惹庄婉仪,府里上下又有谁敢说庄婉仪不是? 她再不济,也是岳连铮的妻子,堂堂的一品夫人。 凤兰亭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今日把庄婉仪找来,是要兴师问罪的,是要责罚她的。 为什么如今不但不责罚,老夫人反而还要迁就起她来了? 这叫凤兰亭气急败坏。 庄婉仪顺着老夫人的目光看去,凤兰亭一脸的愠怒收都收不住,看起来倒有些好笑。 “四弟妹。” 她笑着开口,“既然廷哥儿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他毕竟该唤我一声母亲。日后廷哥儿的一应起居,全都由我这个做母亲的料理便是。” 老夫人不禁看了她一眼。 原来庄婉仪看起来不恼怒,却在这里藏着后手。 她是想要把掌管廷哥儿的权力握在手里,好随心折磨这个庶子吗? 想不到庄婉仪看起来正义凛然,内里竟还有这样的手段。 凤兰亭跟老夫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反正廷哥儿不过是个聋子,在将军府也没人在意。 庄婉仪想折磨他,那就随她去好了。 当下轻蔑地一笑,“三嫂想照顾廷哥儿,我自然放权,日后廷哥儿的事全归三嫂管了。” 她在照顾那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庄婉仪只是笑了笑,没有在意她话中的古怪。 第三十八章 真心还是假意 第二日一早,庄婉仪就让抱竹出了府,去墨砚阁买了一套新的文房四宝。 其中廷哥儿惯用的那种笔,她还特意叮嘱抱竹多买两支,省得他又用秃了。 又命人开了自己的嫁妆箱子,翻找出好些布料来,选了几个颜色不算鲜艳的给廷哥儿做衣裳。 还有两罐未开封的新茶,一套甜白瓷的茶具,并一盏琉璃绣球灯。 “小姐,这些都要送去给廷哥儿吗?” 这些物品在庄婉仪的嫁妆中,算得上是上品了。 想不到她竟然这样舍得,全都要送去给廷哥儿。 譬如那甜白瓷的茶具,庄婉仪自己用的,也不过是甜白瓷罢了。 还有那盏琉璃绣球灯,原是番邦的工艺,夜里点着犹如白昼般明亮。 屏娘有些舍不得,便道:“小姐,他小孩子家家,又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你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他若是一时失手打坏了,岂不可惜吗?” 譬如这甜白瓷,还有这灯,都是需要精心维护的东西。 稍有不慎就容易打坏。 庄婉仪头也没抬,“嗯,放心吧。我瞧廷哥儿性子稳重,备受冷落长大的孩子懂事得早。你可别拿他当小孩子看,以为他不识货。” 她昨日去湖心岛的时候,看到廷哥儿的书案上点着蜡烛,一看就是经常点蜡烛看书的。 蜡烛的光线太过昏暗,想来廷哥儿的衣食起居供应太差,连盏像样的油灯都点不起。 这盏琉璃绣球灯点起来极亮,自己平素也用不着,正好给他读书用。 至于茶具,她记得婆子当时端给她的,是一盏民窑的青花瓷。 廷哥儿自己手上的,却是极普通的陶瓷。 既然送了茶叶,自然该配一套好些的茶具,喝茶能使人修身养性,她希望廷哥儿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能够尽量长成一个健康的少年。 这也是她为所不多能做的事了。 屏娘看着这些东西倒罢了,她最为不忿的是,将军府隐瞒廷哥儿的存在这件事。 有这么大的一个庶子,直接影响了庄婉仪这个正房夫人的地位,她心里替庄婉仪委屈。 “可是小姐本应该生气的,却还为廷哥儿想这个想那个。老夫人她们都还以为,小姐要管廷哥儿,是想折磨他呢!谁知道小姐气性这样好,对廷哥儿是真心关照。” 庄婉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岳连铮并没有夫妻之情,自然犯不上厌恨廷哥儿,更不必去喜欢他。 可能是某种缘分,她和廷哥儿正好投缘。 又见他身世可怜,行事作风还那么乖巧上进,忍不住想待他好。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但身外之物还是不缺的。 如果能在这上头给廷哥儿一点帮助,她乐意之至。 等东西都送到了湖心岛的时候,正是用过午膳的时辰,廷哥儿在书房里看书。 忽听得外头婆子的声音,闹哄哄的,似乎十分欢喜的样子。 他便放下了手上的书,走到窗子前,朝外看了一眼。 原来是上回跟着庄婉仪来的丫鬟,送了好些东西来,把伺候他的婆子高兴坏了。 那婆子连声请屏娘进屋,屏娘却说杏林院少不得她,她得先赶回来了。 婆子挽留不住,送她离开之后,便欢喜地把那些东西拿给廷哥儿看。 廷哥儿听见她的脚步声,连忙坐回到书案前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婆子进来朝他福了福,他这才抬起头来。 “哥儿,你看。这些都是三奶奶送来的,昨日来的三奶奶。” 像是怕廷哥儿不懂的,她特意强调了庄婉仪的身份。 廷哥儿点了点头,而后走上来一看,心中微微讶异。 一套墨砚阁的文房四宝,他用秃了的那支笔,庄婉仪还派人送了三支来。 这笔一支就要二三十两银子,再加上这一套文房四宝,足足要费一二百两银子。 更不必提那新茶,和甜白瓷的上品茶具,还有那盏珍贵的琉璃绣球灯了…… 庄婉仪何以要对他这么好呢? 她不该厌恨他吗? 婆子一样样地看过去,越看越欢喜。 这些东西都是廷哥儿用得上的,并且样样珍贵,显见都是奶奶们的上房才能用的。 庄婉仪出手竟这样大方,令婆子越发羞愧,昨日对她的猜忌。 她清点到底下,又看到了折叠整齐的两匹料子。 “怪了,三奶奶送了这么些好东西来,怎么衣裳料子倒是寻常的,颜色也丝毫不鲜艳。” 庄婉仪都送了那么多好东西了,还会在衣料上头小气吗? 婆子想了想,便笑道:“是了,一定是三奶奶怕哥儿穿得太鲜艳,反倒碍了府里旁人的眼。我们哥儿不是爱慕这些东西的人,能穿得整洁朴素便好。” 便笑着看向廷哥儿,询问他的意思。 廷哥儿果然点了点头,然后在纸上写道:“顾妈妈,我要去拜谢母亲的赐礼。” 长者所赐,他应当亲自前去拜谢,方不失礼数。 顾妈妈连忙阻拦道:“哥儿不必去了,方才屏姑娘说了,叫哥儿好生用着,不必去拜谢。三奶奶那里有事抽不开身呢,若非如此,她还要亲自来看哥儿哩!” 他原以为庄婉仪是要做给旁人看,体现她贤妻良母的名声,没想到竟不要他前去拜谢。 这个恶意的揣测被推翻,廷哥儿微微有些耳热。 难道庄婉仪,待他是真心好吗? 他五岁从边关来到将军府,在这里就没有体会过任何的真心。 要说起来,或许也只有顾妈妈,秉承岳连铮的命令照顾他的起居。 这已经算是,最大范围内的真心了。 便是岳连铮,待他又有几分真? 若真待他好,就不会任由他独自住在这里,受着满府上下的冷落和轻视……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顾妈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哥儿,你怎么了?莫不是高兴傻了?” 一个自小没得过什么疼爱的孩子,一朝被人关怀,高兴坏了也是有的。 廷哥儿便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 第三十九章 庄亦谐进府 庄婉仪的确是有事绊住了脚。 一向安静的杏林院中,庄婉仪命人洒扫了庭院,在那杏花树底下摆了茶水和点心。 花期已过,枝头上闹嚷嚷的翠绿之色,原本开着花的地方,结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圆球。 等到了夏日,那一个个小圆球,就会变成黄灿灿的果实。 幸好花期未过之前,她已做了不少的杏花胭脂留着。 不仅是用来送明川郡主和古氏,而且,日后她自己也是用得着的。 这就是她给廷哥儿送的衣裳,皆是朴实无华的素色的原因。 岳连铮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来,廷哥儿作为他唯一的子嗣,只能穿素服罢了。 不一会儿,院门外响起少年熟悉的声音。 弄琴连忙放下茶盏,匆匆跑出去,边跑还边道:“我去接公子!” 屏娘看着她飞奔的脚步,轻轻摇了摇头。 庄婉仪倒是没说什么,只笑了笑,“弄琴倒是很喜欢亦谐呢。” 这话要是说同等身份的人,也就罢了,说一个丫鬟和一个公子,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屏娘啐了一口,“这小丫头自打进了将军府,越发人大心大了,做起事情来总是这么不着调。” 或许是因为庄婉仪对弄琴的不信任,屏娘也比从前多留意起她来,这才发觉弄琴有各种令人不喜欢的问题。 爱偷奸耍滑,做了什么错事,还爱推卸责任到抱竹身上。 庄婉仪渐渐就不让她进内室伺候了,屏娘和抱竹也有意无意地瞒着她庄婉仪的事。 庄亦谐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依然爽朗大方。 “姐姐的院子怎么这么偏远?从将军府的正门走进来,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将军府地方大,杏林院又在角落,自然要走不少的路。 只听得弄琴应道:“是呢,但是这院子里头好,比三爷原先的蘅芷院还好呢!” 庄亦谐半信半疑地踏进院来,只见院中宽敞整齐,花木繁密,屋宇也格外精致大方。 他没见过蘅芷院是什么模样,单看这杏林院,在高门府第也算是极好的院子了。 这才信了弄琴的话。 往里走了一箭之地,忽见得一株杏树底下,庄婉仪正坐在石桌旁沏茶。 她笑吟吟地看着庄亦谐,似乎在期待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 庄亦谐见她这副模样,不仅没有为岳连铮而忧心,反而还有心思玩笑,便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姐姐,你怎么在这?” 他脚下一拐,朝着庄婉仪走过去。 “这天儿一日日闷了起来,屋子里头坐着喝茶,越喝越热。倒是这杏树底下又阴凉,景致又好。咱们就在这里说话,岂不便宜?” 瞧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倒还有心情赏景。 庄亦谐在她对面坐下,而后一众丫鬟退了下去,只留下屏娘一个在不远处。 他这才敢开口,“父亲和母亲正担心姐姐,说姐姐听见三爷战败的消息,必定吓坏了,催着我来看看。没想到姐姐一点也没有悲伤之色……” 庄婉仪忽然意识到,自己只顾着见到庄亦谐高兴,忘记了要伪装悲伤了。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 “只是战败而已,将来还有凯旋的时候,何必悲伤?朝中那般情形,我若是悲伤过度,岂不叫圣上误以为我们将军府有不满之心吗?” 庄亦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既听说了朝中的事,大约也已经知道了,爹爹升迁的事情了吧?” 庄婉仪点了点头,“知道。老夫人还命四弟妹备了礼送去,你也替我向父亲道一声喜吧。” 庄亦谐道:“父亲回了府之后,就像魔怔了似的,一直念叨着姐姐聪明。说若不是姐姐告诉他,不可为三爷说话,他是决计得不到升迁的机会的。” 他说到后头,声音渐渐压低。 像是怕被将军府的人听见,会对庄婉仪有所不满似的。 庄婉仪笑道:“不必小心翼翼的,眼下将军府该小心翼翼的人,绝不是我。” 老夫人小心翼翼,生恐岳连铮一败涂地,乃至有性命之忧。 明川郡主也小心翼翼,处处打探朝中的消息,替她的亡夫维护着将军府的地位。 古氏和凤兰亭也逃不过,她们是将军府的媳妇,将军府若是倒了,她们的荣光也就灭了。 只有庄婉仪这个先知之人,处变不惊。 庄亦谐隐约觉得,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很是奇怪。 想想自家的姐姐一向聪明灵慧,便打消了疑心。 或许只是因为,她从前的灵慧都用在了家宅琐事,而今也用到了朝堂上吧? 庄婉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 “亦谐,你说,三郎此番会反败为胜,平安归来吗?” 庄亦谐几乎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当然会了!姐姐不必担心,你们将来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庄婉仪不禁噗嗤一笑。 这话一听就是他事先排练过的,接得极其流利,说得也格外顺畅。 不过是为了安慰她罢了。 可她并不需要庄亦谐安慰,反而有话要叮嘱他。 “如果三郎彻底失败,乃至是……战死沙场。你们都不必为我担心,只要你肯好好读书,只要父亲在朝中安稳,我就不会有事。” “你要转告父亲,倘若真的有那一日,圣上再问起父亲的意思,他一定要为将军府求情,要请圣上抚恤遗孀。” 庄亦谐忽然浑身以激灵,听到庄婉仪战死沙场那四个字,莫名惊恐。 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还是用如此镇定的口气,如此平常的心态。 庄亦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三爷……姐夫他,他怎么会战死沙场呢?” 岳家战死沙场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甚至可以说,将军府的荣光,便是堆砌在这些尸骨之上。 战死沙场的前人越多,后人越得隐蔽。 可岳连铮不一样。 他是将军府最后的血脉,他若战死,将军府的荣光便到此为止了…… 庄婉仪淡淡一笑,随手拈起一块茶果,慢慢送入樱唇之中。 “就当是我多心吧,不过是白叮嘱你一句,你听着便是了。” 第四十章 不仅是贤侄 相府自商相爷血溅朝堂之后,气氛就变得怪异了起来。 商相爷在府中养病,府中各路太医人来人往,一日三遍地问诊开药。 按说这是圣上隆恩,可商相爷的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 反而连床都下不了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心病。 商相爷与岳家的老将军交好,仰慕他的忠肝义胆,二人曾经被传为“将相和”的美谈。 自岳老将军战死之后,商相爷对将军府更是关照有加,对岳连铮也是推崇备至。 丝毫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小辈,而是当成一个为国征战的英雄。 可就算岳连铮战败了,商相爷也不至于气得吐血,还一病不起吧? 相府人仰马翻之时,唯有商不换气定神闲。 圣上亲口命他官复原职,次日便走马上任。 他每日按时上朝,下朝之后必定有一堆同僚要宴请他,和他叙叙三年的旧。 商不换推脱不过,每日倒也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只是此番回朝,正好在新任副掌院,庄景行的手下。 “庄大人。” 商不换对自己这位上司是如何升迁的,颇有耳闻。 以他三年前翰林院,对庄景行此人的了解,那番话绝不是他说得出来的。 他心里隐隐地浮现起,一个女子站在翠竹旁,怀里抱着小猫儿的模样。 庄景行下了朝,正要回府,便遇到商不换上来搭话。 他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位尚未及冠便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三年前就已经在朝中和自己同职了。 虽是同职,一个是年纪已大,在朝中平庸了半辈子的囫囵人。 一个却是年青少艾,居翰林之位不过是个跳板,将来还大有前程的人。 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若非他隐居了三年,如今怎么也轮不到庄景行做他的上司。 “啊,商大人。” 庄景行客气地朝他笑了笑,商不换忙道:“下官与大人三年前便有同僚之缘,而今更在大人手下。何况我又是晚辈,大人若是不嫌弃,直呼其名便是。” 庄景行连连摆手。 “这,这怎么好意思?” 他心里清楚,便是三年后的今天,商不换屈居在他手下也不过是暂时的。 眼看商相爷年事已高,病情又重,圣上分明是有意培养商不换,来接替商相爷的位置。 他的锦绣前程,还在后头呢。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晚辈自回朝之后,还未与大人多亲近。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醉花楼一叙?” 庄景行在朝中默默无闻,一朝升迁,把他看在眼中的人不少。 这些日子请他赴宴的人也不少,他是能推则推,不愿意树大招风。 可商不换亲自相邀,他却不愿推辞。 那可是商不换啊! 是名动一时的少年状元,是出身尊贵的相府嫡长,是京城多少父母教子的榜样,多少贵女仰慕的对象…… 听闻至今乘车轿出门,仍是掷果盈车,不下当年潘安。 “好,好,请。” 庄景行一口答应,两人并肩同行,边说边朝宫门外走去。 有朝中官员走在后头,看见他两人的背影,不屑地呸了一声。 “这庄景行有了个一品夫人的女儿,算是彻底发迹了。从前以为他是个忠正的老实人,没想到现在会拍马屁了,都拍到商大公子身上了!” 他身旁的人连忙拉扯他官服的衣袖,示意他轻声一些。 “你弄错啦,哪里是庄景行去拍他马屁?我亲眼看见,是商不换主动和庄景行搭话的。人家现是商不换的顶头上司……” “什么?!” 先前那人大跌眼镜,没办法把拍马屁这三个不雅的字,和商不换联系在一起。 “拍,拍什么拍?人家商大公子那是敬重前辈,那是和上级友好交流,怎么能叫拍马屁呢?俗气!” 说着袖子一拂,不悦地朝前走去。 他身后那人一头雾水。 这拍马屁三个字,好像是他自己说的吧…… 醉花楼乃是京中极好的一处酒楼,因地段不是绝佳,故而在达官贵人的眼里并非首选。 商不换邀请庄景行在此处宴饮,走进去之前庄景行还有些狐疑,出来之时便是满颊春色。 他喝酒了,还喝得不少。 “庄大人,你没事吧?晚辈送你回府。” 商不换亲手搀扶着他上轿,庄景行连忙推辞。 “不必不必,我没有喝多。和贤侄一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回去便要以贤侄为榜样,教育教育我那憨玩的儿子……” 只是喝了一顿酒,吃了一顿饭,他的称呼已经成商大人,改成了亲切的贤侄。 庄景行说着,打了一个酒嗝。 他连忙捂住了口,朝商不换一拱手,“失礼失礼。” “不妨。大人之子年纪尚小,若是用功两年,等到开科举之时,必有一番成就。我府里有一个书房,藏书甚多,来往谈会之人也算清雅。若是大人不嫌弃,不如让令公子到我府上读书。” 庄景行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 他说什么? 让庄亦谐到相府读书,去他的书房? 庄景行大喜过望,“能得贤侄提点一二,那犬子必定能有大进益。只是你身有朝职,诸事繁忙,会不会太过打扰?” 话说出去,心里立刻就后悔了。 这样的好事,他推辞什么? 万一商不换想了想改变了主意,那他岂不是错失了大好机会? 这样的机会一错过,以庄亦谐那个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愿意读书…… 好在商不换并非假意客气,而是说的真心话。 “不打扰。我自己左不过也是要读书的,况且我在府里住的那个院子,有一道小门直通府外。令公子来往便宜,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庄景行觉得他这话,像是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那么体贴。 他说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其实是知道庄景行谨小慎微惯了,怕被人诟病攀附相府。 如果庄亦谐来去方便,又能得到商不换的教导,那庄景行自然愿意。 他连连朝商不换道谢。 “那就多谢贤侄了,我这就回府告诉他,让他即刻准备着。” 说着高高兴兴地上了轿子,商不换站在原地,目光悠远地目送他离开。 第四十一章 逆子,逆子! 贤侄? 这个称呼比商大人近了点,但他还不够满足。 他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后嘴角微微翘起,竟是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 身后的家仆,抬着一顶四人小轿,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却没有上轿,而是闲庭信步似的,沿着长街慢慢走回去…… 直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商不换才回到相府。 “大公子,大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老爷要见您!” 管家亲自堵在相府的大门外,让商不换心中暗暗后悔。 他应该走小门,直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去的。 “老爷的身子好些了吗?” 他这些日子上朝下朝,宴饮聚会,竟像是家中没有一个病重的老父似的。 就连晨昏定省,他也没有去给商相爷请过安。 府中的下人都以为,他虽然从山上回来了,但是对三年前的事情还有怨恨。 所以对商相爷这般不敬不爱。 只有商不换自己心里清楚。 他若是去见商相爷,只会勾起他的心病,让他的病情更加重。 不去见他,才是最大的孝顺。 “老爷他……他不好。老爷就是想见大公子,大公子就去看看吧?便是您心中有什么……老爷毕竟是您的父亲啊!” 老管家几乎声泪俱下,商不换却微微笑了笑。 他懒怠为自己解释什么。 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冤枉过的人,早就练就了对旁人的误解,可以泰然自若的本事。 “既然他想见,那就见罢。” 商不换不再开口,只是慢慢朝着相府的正房踱去。 老管家在后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叹商相爷,还是叹商不换…… 正房之中鸦雀无声。 外头伺候的丫鬟和仆人,见着商不换都露出喜色。 那喜色一闪而过,众人很快又低垂下了头,个个眼睛盯着鞋面。 他朝内室走去,迎面正好遇上谭氏走出来。 她面带不忿之色,似乎是商相爷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让谭氏退避。 明明是夫妻,却被排除在外,让谭氏心里不好受。 这是属于一个继室夫人的敏感,也是她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 故而她看见商不换的时候,朝他冷笑了一声。 商不换却像没看见似的,朝着一旁侧身避开,让她先行。 面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礼仪周到而妥帖,叫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谭氏却深恨他这副模样,下死眼剜了他一眼,气冲冲地朝外走去。 那哒哒哒的脚步声,是刻意踩重了步子发出来的。 在一片寂静的正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商不换便继续朝内室走去。 室中伺候的丫鬟都退下去了,光线不算明亮,只有商相爷的床前点了两盏灯。 时隔三年,这是商不换头一次踏进这里。 一切如旧,谭氏费心把相府大大小小的景致,悉数换了个遍,却换不动商相爷内室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盏。 或许是人老了,念旧吧? 床上的老者静静地半躺着,他身后垫着两个大引枕,似乎不靠引枕,就支撑不起老迈的病体。 见商不换走过来,他慢慢偏过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过来。” 他病了这几日,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 不仅是太医,还有各朝中官员,甚至将军府的老夫人都亲自来了。 这些人里头,独独没有商不换。 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他对自己却视若无睹。 商相爷明白,以他的性子,就算心中有什么怨愤,面上的礼数也是周到的。 绝不会做出这么落人话柄的事。 他的不闻不问,不过是怕更加刺激到商相爷。 可商相爷细想了几日,还是决定把商不换请来,父子之间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为父是在金殿之上,才想明白了你的话。什么叫不报此仇,绝不回长安。” 商不换在床边的矮凳坐下,噙着微微笑意听他说话。 “你比从前历练成熟了,是为父小看了你。没想到你隐居山上,竟能把手爪伸到北疆战场上……” 商不换听了这话,这才开口。 “父亲不是小看了我,而是小看了一个被生身父亲怀疑构陷忠良的人,有多大的仇恨。离家上山,这三年来,孩儿从未忘记这仇恨。” 商相爷忽然急剧地喘息,像是一口气在喉中,怎么也咽不下去。 “你……你的仇恨冲着我来,冲着岳连铮去做什么?他是朝廷的栋梁,没了他,大魏的江山靠谁来保?” 商不换冷眼看着他,直到他急剧的喘息慢慢平复。 “是,他是朝中栋梁。三年前我构陷他不成,反被父亲责罚。三年后我死性不改,仍然想陷害栋梁。” 商不换不禁笑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商相爷心中的偏执,到了何种地步。 时隔三年,他对岳连铮仍然没有半点疑心,还口口声声为他说话。 却是宁死都不肯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比谭氏有意无意的讽刺,和商不阙的嫉妒排挤,都更伤他的心。 毕竟,商相爷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也曾在自己小的时候,亲手教自己读书写字,带自己在院中折竹枝骑马。 也正因为,商相爷是他的亲生父亲。 所以他不能对商相爷如何,只能把全部的怒气,发泄在岳连铮身上—— 当初若不是岳连铮谗言蛊惑,商相爷何至于把自己的嫡长子,逼到离开长安的地步? 这个仇,他此生不忘。 而如今,再谈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此刻,岳连铮的战死的消息,应该就在回长安的路上了吧? “不换!你不要这么偏执!当初岳连铮同为父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是你构陷他在前,怎能怪他在为父面前说出真相?” 是说出真相,还是挑拨离间他们父子? 商不换冷冷地看着他。 “所以今日,父亲到底想说什么?如果是想让我放岳连铮一马,那么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商相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浑浊的目光充满了无助。 商不换站了起来,在幽暗的烛火中,面上覆了一层阴影。 烛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对面的墙上。 那光怪陆离的影子,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叫人望而生畏。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彻底控制不住,这个看着长大的儿子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 商不换道:“父亲安心养病便是。到那个时候,圣上若要处置将军府,孩儿就算为了你,也会为将军府的一众遗孀求恩旨的。” 一众遗孀。 他这话,便是把庄婉仪也算进去了。 说罢扬长而去,只听得商相爷的声音哽咽,在昏暗中似鬼哭。 “逆子,逆子啊!” 第四十二章 庄亦谐的改变 自那日庄景行与商不换,在醉花楼一叙之后,商不换三个字便在庄府响亮了起来。 “你看看人家商大公子,人家二十岁就中状元了,连中三元!你呢?你要是能中举人,为父就亲自到祖宗坟前告祭,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庄亦谐正是好玩的年纪,每日斗鸡走狗,最厌烦在屋里读书。 庄景行不知为何忽然疯魔了,成日拿商不换同他相比,还让他到相府去读书。 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庄亦谐不耐烦地翘起了脚,把自己舒服地架在椅子上,听着庄景行的唠叨。 “你这是什么样子!” 庄景行坐在书房里,难得想起来一回教育儿子,庄亦谐却不买账。 他的声音陡然凶了起来,庄亦谐瞬间乖巧坐好。 “你瞧瞧人家商大公子,人家是什么身份地位?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无礼的举动!你啊你啊,你不仅要跟他学学做文章,还要学学人家的礼仪!” 庄景行越发笃定了,要他去相府读书的心思。 “我不去!我本来就不喜欢读书,科举也有武举人啊,我将来考武举不就得了?再说了,人家相府门第那么高,必定以贵势压人的,我才不去受气!” 明知庄景行是铁了心,他仍然想顽抗一番。 “为了读书做学问,受点气又算什么?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年你爹我考学的时候啊,家境贫寒,为了请名师指点,要跑几十里的山路去请教!” “如今现放着商大公子这样的名师,他愿意指点你,你竟然还想着推辞?这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你必须去!” 庄景行一用这样的口气说话,那就是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一向性子温和的人,乍一坚持起来,就连庄亦谐也不敢多话。 他只能低声嘀咕着,“上一回还说,是走十几里呢,这回又加上了……” 其实庄景行的这个故事,过分夸大卖惨,导致他自己也记不清说的细节了。 “你说什么?” 庄景行吹胡子瞪眼。 “去去去,我这就收拾书具去,这还不行吗?” 庄亦谐飞快地溜出了书房。 听闻庄亦谐去相府读书的事,庄婉仪差点没惊掉了下巴。 “亦谐怎么会去相府读书,还是商大公子亲自指点他?” 屏娘身为商不换的忠实拥护者,对他的各种小道消息,都有极其强大的来源。 “商大公子官复原职,还是翰林,正好是在咱们老爷手下。商大公子还主动请老爷去醉花楼喝酒了,听说老爷家里还有个公子不爱读书,便提出亲自指导他。” 庄婉仪越发纳罕。 以商不换的身份和地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翰林不过是他晋升的跳板。 他的前程还长远着,根本犯不上牺牲自己的时间,来讨好庄景行这个所谓的上司。 那他为何要主动邀请,让庄亦谐到相府读书呢? 联想到那日,岳连铮战败的消息传回来,商不换一脸的镇定。 她就隐隐觉得,此人高深莫测。 是她以两世的智慧加起来,都看不透的一个人物。 越是看不透,她越觉得有趣。 “那亦谐在相府如何,没闹得人仰马翻吧?” 以她对庄亦谐的了解,他厌恶读书到了极点,在相府肯定待不了几日。 不是被商不换厌弃赶出来,便是自己偷偷溜出来。 “他能熬过三天,算我这个姐姐小看了他。” 庄婉仪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小姐这回还真的小看公子了!” 屏娘喜道:“公子起先是打死不肯去的,老爷半劝半威胁,说他要是不去就把他院子里的蝈蝈全喂鸡去,公子才肯去。没想到去了一日回来之后,第二日就老老实实起了大早去了!” “真的?” 庄婉仪不敢相信,庄亦谐会如此乖巧。 “是真的,老爷和夫人也吓傻了呢,还以为公子是中什么邪了。这不,已经三天了,听说公子现在回到府里,还时不时夸赞商大公子呢!” 这就奇了。 商不换是如何做到的,把庄亦谐这个猴儿崽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若有机会再见到他,一定要好好请教他一番。 总归庄亦谐肯读书了,那便是好事。 “喵呜。” 灰黑花色的小猫钻在桌下,用雪白的爪子,拍了拍庄婉仪的绣鞋。 屏娘听见动静,连忙蹲下身子,把它抱了起来。 “连你也知道,我们在聊你的旧主人,是不是?” 商不换算猫儿的旧主人吗? 庄婉仪不服气道:“分明是流浪的猫儿,哪里有什么旧主人?你便仰慕商大公子,也不能处处联系到他身上。” 如果商不换算旧主,那他们两人先后养同一只猫,这未免太暧昧了。 屏娘吐了吐舌头。 “这猫儿是咱们从相府抱来的嘛,奴婢就顺嘴一说。对了小姐,猫儿还没有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叫它猫儿吧?” 庄婉仪身边的宠物,自然不能叫这么俗气的名字。 她一手托着腮,问屏娘道:“她是公的还是母的?” “是母的。” 庄婉仪想了想,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那日发现它的地方,左边是翠竹,右边是桃花。若是公的呢,就叫翠竹。若是母的呢……” “那便叫,桃花?” 庄婉仪噗嗤一声。 “对,就叫桃花。” 第四十三章 战死 庄婉仪接手廷哥儿的衣食起居后,才发现这个差事不好当。 廷哥儿没有月例银子,湖心岛上需要的东西,全都要朝凤兰亭那处禀报,从库房中取用。 现在直接不用过凤兰亭那处了,就朝着庄婉仪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月例银子,她就只能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补贴。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将来她要是离开了将军府,廷哥儿可靠谁呢? 屏娘道:“小姐要不要去找老夫人,或者找四奶奶,说说这件事?” 凭空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庄婉仪已经很吃亏了,哪能再用自己的嫁妆养他? 庄婉仪却道:“不急。过几日,自然会有人想起廷哥儿来。” 这话说得玄妙,屏娘一头雾水。 庄婉仪讳莫如深,笑得隐秘又略带苦涩。 ……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庄亦谐摇头晃脑地读着这一段,只觉得像是置身春风之中,无比松快。 商不换和他说,论语里也不全是枯燥乏味的,也有像这样轻松自在的片段。 他起先还不信,自己读了才发觉出味道来。 “好句,好句。” 他坐在窗旁的书案前,时不时还提起笔,在书上作批准。 对面的书案上,商不换手捧书卷,衣裳简素。 他就那么轻松地歪在椅子上,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不端。 那一身斯文儒雅的气度,便是躺在地上看书,大约也没人会觉得不妥。 他时不时打量庄亦谐一眼。 “哦?这个句子,哪里好了?” 他像是随口一问,庄亦谐便随口一答。 “都是孔夫子的学生,大人和小孩一起,穿着春装去洗澡。洗完澡一边吹风,一边唱着歌回来。这画面想想,便觉得很友爱。” 这是正常人的理解角度。 商不换把书卷放下,轻轻一笑。 庄亦谐忙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没错,但是从你的理解来看,就知道你没正经学过策论。这个句子,如果要联系到朝政上头,你该怎么说?” 他含着笑意看向庄亦谐,等着他的回答。 庄亦谐愣了愣。 什么叫联系到朝政上头,该怎么说? 这个句子,跟朝政就没有联系嘛! 他再捧起论语,左看右看,看到这个句子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难道是说,朝廷官员们要常常一起去洗澡,增进一下感情,更方便办公吗?”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不信。 果然,对面的窗子底下,商不换噗嗤一声。 庄亦谐朝他看去,他只能端起茶盏,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自古帝王可不喜欢,朝廷官员们私交过好。你觉得是便于办公,而圣上可能会觉得,是结党营私……” 最后那四个字加重了语气,庄亦谐年纪虽小,也知道这是严肃的话。 “可是当今圣上年纪尚轻,膝下的皇子还是奶娃娃,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朝中的文臣武将也没有哪个权势滔天的,需要担心什么结党营私吗?” 自古朝堂中结党营私,无非就是功高盖主的权臣,或者是按捺不住性子的皇子。 “怎么不需要?” 商不换仍是轻轻笑着,“圣上的皇子还小,可他的兄弟,当朝的几位郡王,不是年纪正盛么?” 若是不忌惮,圣上也不会全都封了郡王,而一个亲王都没有。 庄亦谐一愣,听得商不换又开了口。 “况且,没有哪个权势滔天的臣子吗?那你的姐夫岳连铮,那十万岳家军是什么?” 庄亦谐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再看向商不换笑意浅浅的面容,只觉得万分捉摸不透。 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吗? 岳连铮此番战败,十万兵马只剩一万,至今还没有更准确的消息传回。 而商不换却说,岳连铮权势滔天? 好像也没错…… 可是说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不一样!岳家满门忠烈,就算军权在握,也是为大魏效力。那种需要忌惮的臣子,是手握重权却想谋私的奸臣!” 有庄婉仪这层裙带关系在,庄亦谐自然要替岳连铮说话。 商不换笑着点了点头。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就算是岳飞那样的忠臣,难道为君者就不猜忌了吗?更何况……” 庄亦谐忙追问道:“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岳连铮本就不是什么忠臣。 这话他自然不能对庄亦谐说,故而只是笑了笑。 “没什么,我们扯得太远了。若是策论时出现这个句子,应该联系到孔夫子这个话外之人。他赞同了曾点这个理想,体现出他的思想中,也有和黄老之学相近的东西。” 汉初曾经采用黄老之学,来使连年征战的土地休养生息,让百姓慢慢富足起来。 “有些无为而治的意思,放在当今这个盛世,更加可以和孔子的仁义礼智信,结合起来谈治国之道。” 庄亦谐笑道:“我从前最烦这个孔夫子了,说的一堆大道理,也不知道他自己做不做得到。若不是今日看了这一句,不知道这老头还有点意思!” 商不换是个读书人,听了他对先贤的诋毁,竟没有斥责他。 反而道:“老头有意思的地方,还不止在这一处。你若是能再找到三处,我就把这方新得的好墨送给你,如何?” 庄亦谐对他的墨没什么兴趣,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少年心性总是不服输,尤其是在商不换这样的榜样面前,他就更加不服输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书房外脚步疾响,管事几乎是飞奔进来传话。 “不好了大公子!” 那管事看见庄亦谐,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 “北疆最新的战报传回来,岳大将军……战死了!” “什么?!” 岳连铮战死,那庄婉仪该如何自处? 庄亦谐飞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不小心将书碰到了地上,他也毫无察觉。 管事的眉头紧蹙,低下了头。 “是宫中传来的消息,现在还不敢告诉老爷,怕老爷听后……” 商不换面色镇定,见庄亦谐心急如焚的模样,便先劝解他。 “此刻将军府一定大乱,你先别去找你姐姐。不如先回府等着消息,劝慰劝慰你父母。”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去找庄婉仪? 庄亦谐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又觉得商不换的话让他莫名镇静了下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点了点头。 第四十四章 凤贵妃 把庄亦谐送出去之后,商不换转头回来,才看到方才的管事一脸焦急地等着他。 他想不通,商不换对庄亦谐这么好做什么,还亲自把他送出府去? 不过是一个来请商不换指点读书的纨绔公子,出身又不高贵,除了是岳连铮的内弟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是了是了,一定是因为岳连铮战死,商不换为表同情才亲自送他出府。 “大公子,您快拿个主意啊!这件事非同小可,要不要告诉老爷呢?” 在管事的眼中,头等大事自然是商相爷。 商不换朝着书房原路回去,边走边道:“这件事夫人知道了吗?” 他口中的夫人,便是谭氏。 “夫人知道了,尚不知拿的什么主意。恕老奴不恭,夫人毕竟是妇道人家,大公子在朝中任职,此事自然还要大公子拿主意。” 就算告诉商相爷,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圣上已经明确地表示了,不希望商相爷插足将军府的事。 甚至想慢慢架空他在朝中的影响,用商不换来取而代之…… “那就别告诉他了,除了刺激他的病情,也于事无补。至于朝中的善后事宜,我会替他做好的。” 岳连铮都已经死了,还能做什么? 不过是为将军府的遗孀,再争取一些利益罢了。 庄婉仪已经是一品夫人,封无可封,还能如何再赏赐呢? 这倒是一件值得细思的事情…… 朝堂中正因为岳连铮战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圣上却心情颇佳,在后宫之中慢悠悠地喝茶,不肯到前朝去。 “圣上,众大臣都在御书房外求见呢,圣上不去看看吗?” 珠帘轻响,在偌大的寝殿之中,声音轻灵而幽静。 紧接着是绣鞋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地慢慢踏来。 而后一个宫装华丽的美人,拂着长长的广袖,臂弯的水红披帛蜿蜒在地上。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那双手上涂着鲜红的丹蔻,指甲精致而美艳。 与她那张年轻美艳的面庞,相得益彰。 那双飞翘的凤眼,用胭脂往外画出长长的晕染,显得格外艳丽妩媚。 随着走动,她头上的凤钗垂下万点金珠,在脑后轻轻拂动。 端的是个华贵美艳的女子。 圣上听见动静,懒洋洋地从榻上抬起身子。 “去什么去?岳连铮战死了,这帮老东西还有脸来找朕!当初说岳连铮不会败的,是谁?” 美人微微一笑,凤眼狭长如丝,亲自抬手替圣上斟了一杯酒。 “人都死了,圣上就别气恼了。叫那些老臣抓住把柄,说圣上嫉妒臣下怎么好?臣妾想来,圣上还是该去看一眼。” 圣上抬起眸子来,见着凤贵妃的姿容美态,就走不动路了。 “凭他们怎么说去,朕只守着爱妃便是!” 说罢将她纤腰一揽,朝榻上带去,凤贵妃不禁歪了身子。 两人在榻上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凤贵妃说笑着逗圣上欢心。 好一会儿,他才不情不愿地从榻上起身。 “好吧,贵妃所言有理。朕是该去瞧瞧那些老臣们,打一打他们的脸。还战神,不败的战神,哈哈哈。现在还不是死了?” 想到这处,圣上心里就觉得痛快。 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这一战大魏败给了匈奴似的。 凤贵妃眼波一闪,尚未被人察觉到,已经敛下了心绪。 那张美艳的面庞上,又浮起了媚意的笑容。 “臣妾伺候圣上更衣。” …… 御书房外头,以凤太师为首,一众老臣正在门外等待。 众人都在议论岳连铮战败之事,唯有凤太师闭口不言,商不换含笑静听。 他是替商相爷来的,却和商相爷应有的态度,完全不同。 凤太师反倒更欣赏他这样的态度,又想到他为凤仪君而上山隐居三年的痴情。 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骄傲,主动与他攀谈了起来。 “商相爷听见这回事,身子还好吧?” 商不换朝他拱手一揖。 “父亲尚未听说此事,恐他病情加重,故而只得隐瞒。” 凤太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意料之中。 以商相爷的秉性,他若是知道岳连铮战死,一定拼了命拖着老骨头来见圣上。 怎么会半点动静也没有呢? 原来他还被瞒在鼓里。 “岳连铮战死之后,岳家可就彻底绝后了,再也无人能继岳家军的风采。想一想,真是叫人不胜唏嘘啊。” 凤太师嘴里说着不胜唏嘘,面上倒还轻松。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圣上对岳家的忌惮由来已久。 他将凤仪君这个最看重的嫡长女,送进宫中,便选择了要依附圣上。 除了圣心之外,别人他都不看重。 岳连铮是大魏的功臣又如何? 少了他,大魏不会江山倾覆,他凤太师的荣耀,也不会少一点半点。 商不换看得出他的心思,只是笑笑没有开口。 “贤侄,一会儿圣上问起我等的意见,你意欲如何说啊?” 商不换面不改色。 “追封忠臣,抚恤遗孀。” 凤太师笑道:“他岳连铮战败了,你还要让圣上追封?老夫可是记得,对岳家的态度上,你一直和商相爷相左啊……” 商不换笑了笑,退开了一步远的距离。 “那都是从前年轻不懂事,凤太师竟然还记到今日?谁年轻时没做过点蠢事呢。” 凤太师面色尴尬地一顿。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当年对凤兰君的爱慕,也是蠢事? 只听商不换又淡淡开口,补充了一句。 “我做过的蠢事已经够多了,偏偏还有好事之人嫌不够,什么样的花边都编到了我身上。听说还连累了太师的女儿,真是小侄的不是了。” 说着又朝凤太师拱了拱手,不着痕迹地又退开了一步。 凤太师的面色越发尴尬。 第四十五章 追封将军侯 “圣上到——” 不远处明黄仪仗行来,众大臣停下了交谈,退避两旁。 圣上坐在撵轿上,看到御书房外乌压压地一片,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撵轿落地,他扶着宫人的手走了下来。 “诸位爱卿来得真齐,知道的说上过早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又开了一堂朝会。” 这话里有些许不悦之意,又像是嘲讽。 众大臣心中浮想联翩。 圣上是听闻一败涂地所以气恼,还是怕有人想给岳连铮说话,所以如此不悦? 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大臣们退缩。 圣上鼻子眼里哼了一声。 “你们这么多人,朕的御书房可站不下。还是到金殿上去说话罢!” 到金殿上去,那就真成了又开一堂朝会了。 金黄龙椅之上,圣上穿着便服高坐上首,对着官服齐整的众大臣,颇有些讽刺。 “诸位爱卿现在可以说了。” 圣上的目光朝底下扫了一眼,一时鸦雀无声。 明知圣上不悦,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来承受圣上的怒气? 商相爷不在,也唯有凤太师有资格先开口了。 他站出来两步,朝圣上拱手一揖。 “圣上,北疆战败之事已成定局,岳大将军战死。不过好在匈奴也已经撤兵了,大约也有求和之意。” “这个朕已经听说了。匈奴人难道还想侵占我大魏领土不成?他们本来就是靠着战争,想从大魏多得一些金银财帛罢了!” 圣上不以为意。 区区匈奴,草原蛮人,就算吞并了几个草原部落,强大了一些,那又如何? 对于大魏而言,不足为患。 圣上所言和众臣所想,大致也差不离。 这一战的战败,并不会影响到大魏的安危。 反而如何处置岳连铮的身后事,更加值得商榷。 凤太师便道:“圣上所言有理。只是岳大将军满门战死,只留下一群寡妇,圣上以为要如何对待?” 是治岳连铮失职之罪,还是对将军府施恩,乃至追封岳连铮? 以圣上一贯对岳家的态度,是赏是罚,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 “那凤太师以为,朕要如何对待岳家啊?” 凤太师一时语塞,想了想,含糊道:“此番岳连铮虽然战事失利,但,死者已矣……还请圣上从宽处置吧。” 他既不愿意得罪圣上,又不想在朝臣中落一个诟病忠良的名声,只能含糊带过。 圣上听得懂他的意思,便朝其他人看去。 “那你们又是怎么想的?商不换,你意下如何?” 凤太师冷眼看着商不换,他就不信,商不换会把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真的对圣上说出。 商不换站了出来,朝圣上拱手一揖。 仍然是那八个字。 “追封忠臣,抚恤遗孀。” 有了商不换起这个头,附和的人连连跟上。 “臣附议!应该在追封忠臣的同时,再从岳家旁支中过继嗣子,让岳家的香火有人传承啊!” “是啊,偌大一个将军府,寡妇们如何撑得起来?还请圣上开恩,抚恤岳家!” “臣附议!” …… 圣上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些大臣如此群情激烈。 他若不是不肯抚恤岳家,是不是就要失了这些朝臣的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圣上深知此言的要害,一时精神抖擞了起来。 “众爱卿都是如此以为吗?” 此等情形下,谁会说一个不字? 就算是嫉妒将军府地位声名的人,也不会有异议。 死者已矣,难道还和那一门寡妇争抢什么不成? 未免有失身份。 “庄大学士,你以为如何?” 圣上点来点去,只找到他这么一个,默默站在人群中不说话的。 庄景行第二次被点到名字,已经没有了上回的慌张。 他不紧不慢道:“臣以为岳大将军战死沙场,是对大魏有功。臣的女儿与他是夫妻,他是大婚当日赶往战场的,义无反顾。臣的女儿可怜啊,圣上!” 说到后头,竟然有些哽咽了起来。 圣上没想到这个一贯默默无闻的人,竟然敢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 他说得动情,叫朝堂上许多有儿女的大臣,都不自觉感慨了起来。 圣上便知道,此事是非行不可了。 他正要开口,忽见商不换又拱手回话。 “圣上,微臣以为,追封岳大将军和抚恤遗孀,都是应该的。但是过继嗣子之事,还需考虑考虑。毕竟将军府的功臣遗孀,可不止庄氏一人啊。” 如果要给岳连铮过继一个孩子,那岳家的大郎二郎四郎,是不是都得过继一个? 还有一个没有婚娶的五郎…… 圣上眉梢一抬,一下子会意了过来。 大臣们提出的这些条件里,也就只有这一条,圣上绝不能同意。 他不能容许,卫家的光荣继续延续下去。 只要卫家还有子嗣,那么他的心,就没有真正放下去。 岳连铮已死,要什么样的追封,圣上都能给。 唯独这个不行。 众臣一听,以为商不换的意思是,孩子该过继在哪一房的问题。 这样一想,好像的确是过继在明川郡主名下好,毕竟是长房长孙。 又有人觉得过继在二房好,古氏是将门出身,才能把孩子培养成将才。 又有人觉得,仍然该过继在庄婉仪名下,她可是将军府几个遗孀里,最可怜的一个…… 眼见大臣们的注意力,顺利被分散了,圣上便出言压服。 “好了,此事可以容后再议。岳连铮生前已经是一品大将军,那就追封为一品将军侯吧。” 同样是一品,官职和爵位的概念,完全不同。 爵位是可以世袭的,按照大魏的惯例,一个爵位可以承袭三代。 “至于如何抚恤遗孀这些事,等岳连铮的尸首送回来,再从长计议便是。” 圣上说着,当下站了起来。 “商不换,你跟朕到御书房去。朕三年没见你了,也该叙叙旧才是。” 说罢,他留下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大步迈出了金殿。 第四十六章 老夫人的回忆 处于朝堂风暴中心的将军府,反而显得意外地平静。 这是一种死一般的寂静,人人不敢高声说话,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就连喘气重了,都要捂住自己的口鼻。 几乎没有人敢相信,这骇人的事实。 岳连铮,岳家最后的继承人,自小在军营中历练大的铁血男儿。 他的兵法韬略,甚至不输于当年的老将军。 朝中有多少人预言,假以时日,待岳连铮到老将军的年纪,必定能创造大魏新的辉煌! 可他还没老去,就已经战死沙场了…… 岳连铮,死了。 正房,老夫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极其高大宽敞的千工床,衬得她苍老的身躯渺小了起来。 房里房外丝毫声息不闻,老夫人怔怔地瞪大了一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帐子顶上。 往事从她脑海中,慢慢钻到她眼前,让她想挡也挡不住。 她想起了老将军还在的时候,她的五个儿子也都在的时候。 老将军在没有战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带着儿子们,在将军府的庭院练兵。 他说业精于勤荒于嬉,就算不打仗,也要每天练基本功。 老夫人总是在旁边坐着,看他们父子六人舞刀弄棒,互相指教。 就连年纪最小的五郎,都舞得似模似样,丝毫不输给自己的父兄。 往往他们练着练着,到后来就有人开小差了。 不是最小的五郎,就是最淘气的四郎,总是偷偷拿棍子去打兄长们。 打了人撒腿就躲,被打的兄长们就非要抓住他们,好好让他们挨一顿抽不可。 每当此时,老将军就站在一旁,捋着胡须看儿子们打闹。 这些将门虎子,就连打闹都和旁人不同,一招一式都有章法。 只有老夫人心疼儿子,总是忍不住站起来,在一旁劝说。 “你们别打了,五郎小心点!” 她最疼爱的这个小儿子,总是回头朝她笑笑,然后敏捷地躲过了大郎的棍子。 也是这个小儿子,随父兄战死沙场那一年,他才十八岁。 连妻子都没来得及娶,最后还是配了一桩冥婚,才让他在泉下好安息。 而岳连铮呢? 这个排行在中间的儿子,没有兄长们那么成熟,也没有两个弟弟那么顽皮活泼。 他得到的关注,一直最少。 也是他在那一场骇人的战役中,浴血将老将军的尸首背了出来,差点自己也为国捐躯…… 那以后,将军府就只有这一个继承人了。 她也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而现在,她的一切希望,都随着岳连铮战死的消息,土崩瓦解。 将军府,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了。 再多的追封和抚恤,对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寡妇来说,又有什么用? 将军府,竟眼睁睁倒在了她的眼前。 老夫人浑浊的目光中,血丝越来越重,越发显得沧桑。 直到她听见门外的动静,眼珠才转了转。 那是宝珠的声音。 “四奶奶,您回去吧,老夫人说谁都不见。” 凤兰亭一向尖锐的高声,这番也压了下来。 在寂静空旷的上房中,仍然让人听得十分清楚。 “糊涂!老夫人这个年纪了,要是一时想不开出了什么事,你们能担得起吗?还不快让我进去!” “这,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出了事我担着!” 软底绣鞋的声响慢慢靠近,凤兰亭脚步匆匆,赶进老夫人的内室。 只见老夫人端正地坐在床边,面无表情,仿佛还是从前那威严端庄,说一不二的老夫人。 凤兰亭忽然刹住了脚步。 看到老夫人好好地在这,她也就放心了。 “老夫人,您没事吧?” 她顿了顿,慢慢地走上前,将老夫人搀扶了起来。 老夫人没有说话,任由她搀扶着到了桌前,宝珠小心翼翼地上前,倒了一杯茶水。 凤兰亭是她最喜欢的儿媳妇,岳连铮是她的亲儿子,却很少能承欢膝下。 他有更多要紧的事做。 所以凤兰亭对于老夫人而言,意义格外特殊。 有她在这,总能略解老夫人的哀伤。 见老夫人不说话,凤兰亭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都退下去。 “老夫人,其实,兰儿和你一样伤心……” 她知道自己的话有悖伦常,却不得不说。 只有这样,才足够安慰老夫人。 老夫人恍惚地看她,这才想起来,凤兰亭对岳连铮的心意。 那是庄婉仪曾经当众叫破,一度让老夫人觉得难堪的。 而此时此刻,却觉得无比亲切。 岳连铮都已经死了,凤兰亭对他是什么心情,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只会让老夫人觉得,有个人与自己感同身受罢了。 “可是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老夫人。太师府传来的消息,朝中正在商议追封之事,圣上追封三爷,一品大将军侯。” 老夫人吸了一口气,眸子缓缓地闭上。 倏忽又睁了开来。 “还有呢?” “还有……朝中的文武大臣都在进谏,要圣上抚恤遗孀,还说要给将军府,过继嗣子。” 听得最后一句,老夫人眼前亮了亮。 “那圣上怎么说?” “听说,是商相爷的大公子,在朝堂上阻止了圣上。说是过继到那一房底下,还需商榷。” 老夫人听见了熟悉的称呼,忽然想起了前尘往事。 相府的大公子,商不换? 那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年轻人,曾经连中三元,是长安城富贵子弟中的榜样。 也是圣上极为赞赏,将他安排在翰林院,作为商相爷的继承人来对待。 可惜,这位商大公子,和商相爷的政治理念,几乎是背道而驰。 他似乎对将军府,一直有某种莫名的敌意。 三年前,他与岳连铮发生龃龉,商相爷最终是站在了岳连铮这边。 商不换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上了山门隐居。 此番他再回来,对岳连铮的战死,应该是喜大过于哀吧? 他又怎么会愿意,圣上给将军府延续香火,再立嗣子呢…… 凤兰亭见老夫人不开口,以为她是为商不换的举动而怨怒,便出言安慰。 “老夫人别急,这个商大公子对兰儿的长姐,一直是有情有义。如今圣上器重他,若是让长姐同他说几句好话,他或许能为将军府说话。” 凤兰亭和凤太师一样,都以为商不换对于凤兰君,是痴心不悔。 老夫人却对此有所犹疑。 她转移了话题,问道:“她们几个,都来了吗?” 第四十七章 哭不出声 老夫人口中的她们,自然是指的将军府的另外三位少奶奶。 包括庄婉仪在内。 凤兰亭点了点头。 “兰儿进来的时候,二嫂和三嫂都在门外等候,没敢进来。大嫂住得远了些,想必现在也该到了。” 庄婉仪和古氏,在老夫人的面前,自然没有凤兰亭的面子大。 也只有她能横冲直撞,在老夫人吩咐谁也不见时,还能顺利进到正房。 并且没有受到任何责骂。 老夫人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头上的银发,像是一瞬间增多了许多。 看起来越发苍老。 凤兰亭扶着她的手,也觉得吃力了不少。 “到正堂去说话。” “是。” 婆媳二人慢慢地走了出去,老夫人一手拄着龙头拐杖,一手被凤兰亭搀扶着。 却觉得脚下像灌了千斤重的铅,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艰难。 比当年老将军战死沙场之后,还要艰难。 那个时候,她起码还有个儿子,将军府还有一根顶梁柱。 而现在,呼喇喇似大厦倾颓,她要顶起将军府的天,重如泰山…… 正堂之中,庄婉仪和明川郡主、古氏已经分位次坐好。 庄婉仪红着眼低着头,时不时用帕子掩面,遮挡住自己的眼睛。 明川郡主坐在一旁,看着她低头垂泪的模样,无奈又酸楚。 她的确可怜,倘若北疆的军情早一天到,岳连铮早一天离开长安。 那么庄婉仪就不会嫁进将军府,现在也不用,成为将军府的最后一个寡妇。 还是和自己的丈夫,只见过一次面的寡妇。 庄婉仪不知道明川郡主心里的想法,她只是想着,怎么样使用自己帕子里的辣椒,才能哭得更自然。 倘若她能听懂明川郡主的心声,一定要回答一句,这有什么好可怜的? 总比她前世连自己丈夫什么样都没看见,还要被恶婆婆和妯娌害死去给他陪葬,要好得多了吧? 缓慢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三人听出了老夫人的脚步,便从座中站起。 果然门帘一揭,凤兰亭搀扶着老夫人走了进来,而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她坐下的时候,还朝着庄婉仪看了一眼。 见后者正低头垂泪,心中又是为岳连铮而伤怀,又是为庄婉仪的痛哭而得意,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异样之感。 可庄婉仪能够光明正大地哭,因为她是岳连铮的妻子。 凤兰亭却不能。 “老夫人,事已至此,还请节哀。” 一片寂静之中,明川郡主先出言安慰。 老夫人朝她点了点头。 “三郎的尸首还在边关,眼下不是哀的时候。他父亲战死的时候,是三郎把他的尸首背了出来。现在三郎自己……不知道谁会把他的尸首,背回来。” 沉默了片刻,一向木讷的古氏也开了口,劝说老夫人。 “老夫人请放心,岳家军上上下下,都唯三爷马首是瞻。他现在……其他的将士,就算拼去自己的性命,也会把他带回来的!” 古氏本就是岳家军出身,她的父亲是老将军的部将,她对岳家军的品性毫无怀疑。 老夫人忍不住看她一眼,只觉得古氏从未说过一句动听的话。 除了今日这句。 古氏难得被老夫人高看一眼,心中也有些许的激动。 紧接着,老夫人把目光投向了庄婉仪。 她穿着一身清淡的素衣,像是听说岳连铮战死的消息以后,特意换上的。 面上脂粉未施,头上的首饰也有一根银钗,整个人淡得像一抹云。 她正弓着背低着头,面上落泪不止,却没有发出半点动静,像是担心让老夫人触景伤情。 老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要哭就哭出声吧,将军府的刚强勇毅,不是用来约束你一个女子的。三郎是你的丈夫,就算你哭得再难看,那也是应该的……” 庄婉仪的动作不禁顿了顿。 敢情老夫人这是以为,她在强行压抑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什么跟什么嘛。 她只是用辣椒来逼出泪水,眼睛全是因为刺激才红肿,根本哭不出声罢了。 严格来说,这连哭都不算。 正是因为她哭不出来,所以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反而让老夫人称赞了她。 “我,我没事。老夫人节哀,不要被儿媳影响了……” 她只能就坡下驴,装作一副坚强的模样,把泪水抹净。 抬起头来露出那红肿的眼眶,反而叫众人看得,更加心酸难以言喻。 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算是领会了她的好意。 将军府的刚强勇毅,不是用来约束女子的,但却是老夫人用来约束自己的。 从老将军战死那一天起,她就告诉自己,要像老将军一样治理好家宅。 如今连岳连铮都死了,整个将军府的荣光和责任,都系于她的身上。 她更加没有资格不刚强,没有资格委屈哭泣。 “圣上已经有了旨意,追封三郎为一品将军侯。可惜这个世袭三代的爵位,已经没有人能够继承了……” 老夫人说起这个,忍不住又伤感了起来。 庄婉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老夫人禀名。 “不,有的,廷哥儿难道不是三郎的血脉吗?” 她在这个时候提到廷哥儿的名字,惹得众人一惊。 明川郡主更是蹙起了眉头,不知道庄婉仪意欲何为。 廷哥儿是个听不见也不会说的残人,更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庶子,除了将军府的人外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如何能继承爵位? 老夫人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忽然一软,很快又蹙起了眉头。 廷哥儿若只是出身卑贱,那也就罢了,侍妾再卑贱,好歹孩子是岳家的血脉。 他是岳连铮的血脉不假,可惜他身有残疾,根本无法袭爵。 便是圣上开恩特许他继承爵位,那又如何? 一个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将军侯,不过惹人笑话。 “廷哥儿的事,绝对不能透露给旁人。就算将军府绝后,我也不会让人知道他的存在。” 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庄婉仪,目光中透出警告之意。 她不能让岳连铮死后,还背上这样难听的名声…… 第四十八章 廷哥儿寻死 饶是如此,庄婉仪的一句话,让廷哥儿在将军府得到了更多的优待。 或许是她的提起,才让众人想起来,这府上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小主子。 又或许是岳连铮不在了,他们出于感念,对廷哥儿也爱屋及乌了起来。 照顾廷哥儿的顾妈妈,在听闻岳连铮战死之后,又是悲伤又是绝望。 倘若没有岳连铮,廷哥儿在将军府,就更加无人照管了。 而后她才发现,一切和她想象的并不相同。 这让她又生出了些许希望来。 毕竟,现在廷哥儿才是,将军府最后的血脉。 哪怕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顾妈妈正在院子里头,忙着帮厨房的管事,把府里大厨房送来的菜蔬搬进去。 湖心岛上伺候的人少,顾妈妈虽是负责他贴身照顾的,少不得还要照应其他的大小事。 廷哥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要说什么能让顾妈妈最开心,那必定是好的食材了。 平日大厨房送来的食材,那是少得可怜,还是府里其他房挑剩下的。 多半都是素菜,有荤腥也是肥的腻的,总不精致。 廷哥儿却也不挑三拣四的,时不时在读书累了之余,还会亲自坐在湖边垂钓。 他听不见鱼的动静,钓鱼却很准,每钓必定有至少三五条。 这些鱼便用来给顾妈妈他们加菜,他自己至多只吃一条罢了。 老夫人和庄婉仪等人商谈之后,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是派人前往北疆,接应岳连铮的尸首,把他平安带回。 二是动用明川郡主和凤兰亭,以及其他能动用的一切人脉,劝服圣上给将军府继嗣。 老夫人甚至还说,只要能立嗣子,就算其他抚恤都没有她也不在意。 她自然是不在意的。 要说抚恤,必定是施恩到庄婉仪头上,与将军府的其他遗孀没有关系。 庄婉仪因为哭得够惨,也因为庄景行在朝中为将军府说话,说得动人情肠。 故而老夫人没有为难她,反而劝解了她几句,让她回杏林院好生休养。 庄婉仪巴不得回杏林院躲起来,这样就不用继续装哭了。 可想了想,岳连铮战死,廷哥儿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现在再没了父亲,当真是孤苦伶仃。 于是脚步一转,又带着屏娘往湖心岛来了。 走在通向湖心岛的长廊上,四面湖水平静,像是丝毫感受不到,将军府大厦倾颓的惨烈。 “北窗旧竹短,南窗新竹长。此君本无心,风月不相忘。” 庄婉仪不禁苦笑。 或许在将军府里,除了她之外,也就是这湖水,能够毫无伤情了吧? 她是在前世看破,而这无心的湖水,是生生世世无心。 若说她又一二分伤感,那也是为廷哥儿,为白发苍苍的老夫人,为将军府的忠仆…… 屏娘忽然道:“小姐,你看,那是不是廷哥儿?” 庄婉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少年不高的身量,站在小院的墙外。 墙外不远处就是胡说,而那少年目不斜视,朝着湖水慢慢走去。 “是廷哥儿,他要做什么?” 庄婉仪不禁蹙了眉头,脚步加快朝湖心岛而去,却见廷哥儿丝毫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他仍然在往湖水中走去。 她不禁出声呼喊,“廷哥儿,别下去,危险!” 这一喊完,她立刻就后悔了。 廷哥儿的耳朵听不见,她喊了有什么用? “小姐,廷哥儿该不会想自尽吧?” 一个孤零零在将军府长大的孩子,明明应该是主子少爷,却活得像个奴仆的孩子。 没有母亲关爱,也没有正常孩子的生活,更没有朋友。 如今连父亲都没了,他若是生出什么想不开的念头,也是有可能的…… 庄婉仪面色大变,连忙朝着湖心岛那处飞奔而去。 廷哥儿手里拿着鱼钩和鱼线,正要将他们穿到鱼杆上头,竹竿却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掉的位置不算远,他便脱掉了自己的鞋子,试图踩进水里捡回来。 然而就在他要够到竹竿之时,身后一股急切的力道,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 他惊讶地一回头,便看见庄婉仪气喘吁吁的模样。 似乎是跑得太用力,她的鬓发都散乱了,有一缕被汗水粘在她额前。 这样的她,全然没有了一品夫人的仪态。 廷哥儿疑惑地看着她。 庄婉仪抓住他的肩膀,“你父亲战死了,我知道你很伤心。大家都很伤心,可你要是死了,大家会更伤心,你明白吗?” 廷哥儿看懂了她的口型,却十分不理解她的话。 他连忙穿上自己的鞋子,想去拿纸笔又嫌太远,索性用鱼钩在地上划着。 “母亲,你怎么了?我为什么会死?” 庄婉仪看见他写的字后,不禁一愣。 廷哥儿继续写道:“我想下去江竹竿,不是想寻死。” 她一向自诩聪明,没想到在这件事上,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庄婉仪不禁轻笑出声,索性跟着廷哥儿蹲在了地上,长舒了一口气。 “是我胡思乱想了,你别介意。竹竿在哪?我帮你捡吧。” 她正要起身朝湖里看去,廷哥儿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没想到他小小的年纪,手上的力气还挺大。 只见廷哥儿举起她的手指,上头破了一个口子,正渗出鲜红的血液。 原来是她刚才太着急,把廷哥儿抱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刮到了他手上的鱼钩。 “小姐,你受伤了!” 屏娘惊呼一声,连忙命人去请府医。 “这点小伤罢了,请什么府医?廷哥儿,你这可有寻常的创伤膏吗?” 廷哥儿用力地点点头,而后从自己的身上取下帕子,替庄婉仪裹住了伤口。 他就这样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一直到走进书房里头,看着屏娘给她上了药。 第四十九章 一同垂钓 庄婉仪以为廷哥儿要寻死,没想到是误会一场,反倒把自己的手割破了。 想想又笑了起来,觉得廷哥儿没事就好。 廷哥儿见她笑了,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有什么疑惑不解。 庄婉仪忽然意识到了,她那个才见过一面的丈夫死了,她不应该笑的。 在人前装伤心装得累了,没想到到了廷哥儿面前,反而装不下去了。 “我……我是见你没事,心里高兴。” 庄婉仪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着。 这种解释对大人或许有些怪异,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庄婉仪还是有信心瞒过他的。 果然廷哥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他又跑到书案前,拿起纸笔写着什么,而后把纸举起给她看。 “手疼吗?”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人心肠都软了。 “不疼。廷哥儿又是拿鱼钩,又是拿竹竿,是想钓鱼吗?” 廷哥儿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沮丧地把脸低了下去。 只一个动作,庄婉仪越发心疼起来。 “好孩子,别伤心。你父亲虽去了,可你还有我呢。咱们不伤心,好不好?” 廷哥儿的确有点伤心。 他伤心那根尺寸正合适的竹竿,刚才没及时捡起来,现在大约已经飘进湖水里了。 庄婉仪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道:“我陪你一起去钓鱼,好不好?” 廷哥儿方才要去湖边钓鱼,想来就是借此发泄丧父之情吧? 他果然朝庄婉仪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手里的鱼钩,比划了一个竹竿的形状。 庄婉仪这才想起,方才的竹竿掉进水里了。 “屏娘,去拿两个好的钓竿的,我同廷哥儿一起垂钓。” 将军府经过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又恢复成了另一个极端,变得忙忙乱乱。 每个人似乎都在准备着岳连铮的丧仪,一日之内拿着府中对牌去找凤兰亭取物的人,竟有不下二十个。 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两处,则是不断地在朝臣之中,设法争取到更多的支持…… 唯有庄婉仪和廷哥儿,才有这样的心气垂钓。 两人并排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头,放着他们的竹篓和水桶。 一大一小的身影,稳如泰山,静若秋叶。 谁也没指望着对方,能钓上鱼来。 “扑通——” 两根钓竿靠在一起,水里响起了鱼的扑水声,两人皆是一愣。 而后,竟是庄婉仪的钓竿晃动了起来。 她一下子没做好准备,被那鱼的力量压制住了,不知如何才能把抬起来。 从竹竿的弯曲来看,是条不小的鱼。 廷哥儿连忙放下自己的竹竿,上来帮她把鱼提起来。 别看他小小的,手上的力气可不小,不需要庄婉仪他也能一个人把鱼提起来。 鱼鳞金光闪闪,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让人不自觉眯起眼来。 那鱼摔到了草地上,廷哥儿用口型比划了一句—— “哇!” 那鱼实在是太大了,有半个脸盆子宽,扑腾起来格外有力。 连湖心岛上伺候的下人,都被这动静吸引来,忙上前帮忙把鱼按住。 庄婉仪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 她竟能钓上这么大的鱼? “这鱼起码也有十来斤吧?三奶奶好厉害啊,才坐下就钓起这么大的鱼!” 顾妈妈听见他们钓鱼的好消息,忙出来凑热闹,试图缓解悲伤的气氛。 一个是岳连铮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妻子。 岳连铮战死,他们两应该是府中,最伤心的人了吧? 可出乎她的所料,庄婉仪和廷哥儿都显得很平静,甚至对那条大鱼极有兴致。 一点儿也不像伤心过度的样子。 她知道廷哥儿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很少在人前表露。 难道庄婉仪也是吗? 不应该啊,听说她在老夫人面前,哭得眼睛都肿了…… 庄婉仪道:“你们把它送到厨房去吧,晚上给廷哥儿加菜,我们的竹篓里可装不下这么大一条。” “哎!” 顾妈妈等人把鱼拿走之后,廷哥儿倒像若有所思似的,总是看庄婉仪。 庄婉仪假装用心垂钓,在廷哥儿第三次看她的时候,转过脸去把他抓了个正着。 “你瞧着我做什么?” 廷哥儿一愣,而后索性把钓竿一放,蹲在地上写了起来。 “魏先生说,钓鱼可以修身养性。只有真正心境平和的人,才能钓到大鱼。” 因为大鱼往往活得年岁长了,它们更能分辨出来,眼前的虫儿是鱼饵,还是水中的蜉蝣。 庄婉仪那么快就钓到大鱼,足以说明,她心中十分平静。 岳连铮战死,她身为嫡妻,如何能平静? 庄婉仪意识到了廷哥儿的疑惑,既不能告诉他真实的原因,也不愿意随口糊弄他。 想了想,她最终还是委婉地告诉了他。 “廷哥儿,三郎是你的父亲,他待你好吗?” 廷哥儿不知道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只能点了点头。 给他吃穿,给他请先生,让他读书。 这大概算是好了吧? 毕竟,除了岳连铮,也再没有人对他好了…… 他抬眼看了庄婉仪一眼,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除了她。 “那他死了,你一定很想他,很难过吧?” 廷哥儿眉头一蹙,又点了点头。 难过吗? 其实并不难过,只是不能表现出来,他真的不难过罢了。 庄婉仪笑了笑。 “你们是血脉之亲,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待你也好。你为他伤心是应该的,整个将军府上下,为他伤心都是应该的。” “而我呢?我只见过他一面,他也没对我好过,除了给了我一块九龙佩。那块玉佩还被老夫人拿走了,更何况,他还瞒着我有了一个你。” 有人为他伤心,是因为对他的感情。 有人为他伤心,只是害怕失去隐蔽。 庄婉仪两者皆无,更有两世为人的清醒,自然不会伤心。 廷哥儿听见她最后那句话,目光闪了闪。 她却坦然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讨厌你。相反的,我很高兴府里还有个你,能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廷哥儿默默地点头。 无论是哪个女子,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庶子,这都是极大的耻辱。 庄婉仪为此对岳连铮不悦,那是应该的。 她没有为此迁怒廷哥儿,足以说明她的仁善。 “噗通!” 水底又传来一声,鱼儿扑水的声音。 这一回,却是廷哥儿的钓竿,弯成了一道拱桥。 第五十章 魏先生到访 庄婉仪为了避开府里的纷扰,索性就留在了湖心岛用晚膳。 后厨泛起阵阵鱼香之时,一大一小两人正在书房看书,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 闻着自己钓上来的鱼的香气,格外有成就感。 庄婉仪在书架子上随手拿的一本书,扉页古拙,细看原是一本女则。 她不禁气恼道:“怎么把这种东西也拿到你的书房来了?这是哥儿看的书吗?便是姑娘家,也不该让看这样的书!” 廷哥儿不知她为何气恼,上来把那书接过一看,小脸露出了微笑。 他轻轻拍拍庄婉仪的肩,像是安抚她,而非又跑到书案前写着什么。 “母亲别生气,这是我自己要看的。魏先生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也想知道女儿家学的是什么东西。” 庄婉仪听了这话倒也罢了。 “你知道这不是给你学的就行,就怕你小小年纪,读书不分好赖,一同都看了进去。这女则不是好书,教导的不是女子,而是人偶。” 廷哥儿接着在纸上写,“人偶是什么意思?” “人偶就是没有自己的思想,也没有自己的主张。她的四肢绑着线条,被人操控着提来提去,做出各种别人要她做的动作。人活一世,凭什么女子就要被人操控?” 她已经被操控了一世,被所谓的端庄贤淑,温婉柔善所操控。 故而如今再看到这等书籍,格外厌恶。 廷哥儿点头会意,又在纸上写道:“那母亲觉得,女儿家应该看什么书?” 庄婉仪自己倒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看书一向是杂学旁收,毕竟是闺阁女子,只要不看那些犯忌讳的书,其余的也不会有人管。 庄景行的书房,她一向是常客,看的书比庄亦谐不知多了多少倍。 什么唐诗宋词,楚辞诗经,乃至兵法韬略,历史传记,她都看得不少。 要说女儿家该看的书…… 庄婉仪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作为长辈,回答廷哥儿这种问题,需要慎而再慎。 “以我看,男人家能看什么书,女儿家也一样能看。只除了科举考的那些策论不必看外,其余的都可以。” 大魏的律例,女子是不能考科举的,策论这些东西自然不必看。 廷哥儿又在纸上写道:“是不是连大学中庸,还有论语孟子,一并也不必看了?” 策论就是从这些经典之中,引出的问题。 庄婉仪笑了笑,似乎颇喜欢廷哥儿的好奇心。 “那倒不是。这些经典看是看得,策论则是在教男子,如何写出讨官员们喜欢的文章,甚至是讨圣上欢心的文章。其实写得出那些文章的,就一定把经典读好了吗?” 廷哥儿低头思忖。 魏先生还没教他策论,他暂时不懂这问题。 “反过来说,真正读懂了经典,学好了为人处世之法的人,未必就会做策论。” 要是说得通俗些,那就是读书和考试,始终是两回事。 女子不考试,不代表她们不能读教科书。 廷哥儿忙在纸上写道:“对,魏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庄婉仪尚未开口,忽听得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她吓了一跳。 “好!好!说得好!” 一连三个好字,随后书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布直裰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约莫不到三十的年纪,头上戴着方巾帽,手里抱着两本书。 看起来是个斯文的读书人,面上的笑容却颇为豪迈。 那一连三个好字,便是她发出来的。 庄婉仪心中纳罕,未知眼前之人是谁,竟如此无礼? 只见廷哥儿欢喜地走了出来,朝着那男子拱手一揖。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这大约就是廷哥儿口中说的,那个教他读书的魏先生了。 她想象过去,总觉得岳连铮请来的先生,应该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学究。 没想到眼前的男子这般年轻。 年轻,却未免有些轻浮了。 庄婉仪端坐在椅子上,只是抬眼扫了他一眼,并未有动作。 廷哥儿忙拉着魏先生上前,给他使了个眼色。 那魏先生见书房里的女子,生得一派罕见的美貌,周身又是极高贵的气度。 这才明白,方才在书房中发表了一番高见的女子,是何等身份。 这府里原先的三个少奶奶,他都是见过的,那么眼前之人,只可能是…… “在下冒犯了,在下是廷哥儿的先生魏珍。不知是三奶奶在这,多有得罪!” 廷哥儿这湖心岛上,一向没有什么人来,更不会有府里的主子亲自来。 除了岳连铮。 故而魏先生没有考虑周全。 庄婉仪料他未必是故意的,便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了。 “先生客气了,不知者不罪。不过先前听廷哥儿说,先生是隔五日来一趟府里的,今儿似乎并没有到时日。” 魏先生听见这话,方才面上的笑意,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听闻府中的噩耗,虽知此事不便叨扰,又恐廷哥儿小小年纪承受不住,所以冒昧上门……” 这样说来,这位魏先生,对廷哥儿还颇为几分好意。 瞧他的气度模样,像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否则也不会被岳连铮请进府来做西席。 “先生是一番好意来瞧廷哥儿,如此我便不打扰了,你们自在说话罢。” 说着慢慢欠身站了起来,却被廷哥儿拉住了衣角。 那小小的手抓着她苏缎的薄衫,很快就揉出了一块褶皱,看得庄婉仪摇头暗笑。 对着廷哥儿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她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啦,说好陪你用晚膳的,是我不该食言。” 哪怕廷哥儿看起来还算镇定,作为一个新丧了父亲的孩子,庄婉仪还是想多陪陪他。 又恐魏珍不便,朝他笑了笑。 “廷哥儿读书勤奋,必然又攒了不少问题要问先生。先生在这里坐罢,我出去走走。” 说着便慢慢朝着门外走去,只留下一个曼妙的背影。 魏珍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带着礼貌笑意的面容,又慢慢地沉了下来…… 第五十一章 查一件事 书房里头,廷哥儿坐书案后头的位置,魏珍就坐在他身旁。 两人离得极近,魏珍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话。 “若不是见过府里其他几位奶奶,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三奶奶竟是这样的人物。外间都把她说成是那等逆来顺受的人物,想不到她完全反了过来。” 公然批评女则这一类的书,这样的女子,魏珍还是头一次看见。 庄婉仪的木偶论,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是一个聪慧果敢的女子,然而在廷哥儿身边,有这样的女子未必是好事。 “她为何对哥儿如此亲近,哥儿心中可有数吗?” 魏珍虽不经常来将军府,但是对于庄婉仪做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 比如廷哥儿书案上的琉璃绣球灯,还有书房这一套甜白瓷的茶具,乃至是廷哥儿的几身新衣裳…… 他对庄婉仪的这种示好,颇有些敏感。 廷哥儿顿了顿,而后嘴唇蠕动了两下,轻声开口。 “有数。” 他的声音不像十岁的少年,反而显得意外地成熟。 “那……” 廷哥儿道:“先生怀疑什么,我心里清楚。一开始我也怀疑过,可是冷眼瞧着她,是真的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她会待我好,也许是因为她待岳连铮无情,所以并不在意府里隐瞒了她,我这个庶子的存在。” “待岳连铮无情?” 满京城一半的适婚女子,都想嫁给岳连铮。 剩下那一半,大约都想嫁给商不换。 庄婉仪出身平平,能嫁给岳连铮,不应该感恩戴德吗? 她怎么会对岳连铮无情…… “是她告诉我的。她很冷静,她对岳连铮的确没有情意,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她眼眸中的坦诚,让廷哥儿经过最初的怀疑后,敢于相信她。 魏珍想起方才的女子,她的容貌气度,她的那番关于女则的见解。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关于策论的言谈,简直如同自己心窝里掏出的那么恳切。 她若是一个男子,魏珍必引以为知己。 可惜是个女子,还是岳连铮的孀妻。 魏珍点了点头,“哥儿的身份尊贵,身边的人不可马虎。既然哥儿觉得她没问题,那是最好。只是日后相处中,哥儿还需小心……” 以庄婉仪的聪慧,若是看出他装聋作哑,那事情就不好解决了。 虽然廷哥儿从五岁就开始装聋,对此早就熟练,魏珍还是啰嗦地重复了一遍。 “我明白。魏先生,你替我去查一件事。” “什么事?” “查一查,岳连铮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晚膳的时候,庄婉仪和廷哥儿同席,又让魏珍一起用膳。 魏珍推辞了一番,而后才敢上席。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数量虽不多,分量却很足。 一道蒜蓉青菜,一道肉末豆腐,还有一道清蒸鱼,一道红烧排骨。 那汤是豆腐鲫鱼汤,两道带着鱼的菜,都是廷哥儿和庄婉仪一同垂钓上来的。 有荤有素,菜色搭配均匀,看得人赏心悦目。 一看到桌上的菜肴,魏珍似乎有些惊讶,很快又恢复了面容。 庄婉仪没有错过他的神情,便问道:“魏先生从前在这里用过膳吗?吃的都是什么?” 她知道从前廷哥儿的日子不好过,可廷哥儿似乎是不愿她担心,总不肯提从前的事。 顾妈妈受了他的影响,每每庄婉仪问起,她也报喜不报忧。 “三奶奶就别问了,从前的日子都过去了。要紧的是现在廷哥儿有了三奶奶照拂,日子越来越好了,我们做奴婢的,看在眼里也欢喜啊!” 魏珍却不知道这事,他看了廷哥儿一眼,后者朝他摇了摇头。 他便含糊道:“也没什么,岳大将军事务繁忙,府中内宅原是四奶奶管的。四奶奶毕竟不是廷哥儿的母亲,自然照管得没那么仔细。” 读书人说话委婉,这一点庄婉仪完全能体会到。 照魏珍的说法,凤兰亭十有八九,是故意苛待过廷哥儿的。 偌大一个将军府,便是再难,也不至于在一个孩子身上缩减开支。 更何况,这孩子是岳连铮的骨肉。 想不到廷哥儿的身份,没惹到庄婉仪这个正经嫡母的不待见,反而惹到了凤兰亭。 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她心里有数。 当着魏珍这个外人的面,她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先生放心吧,如今廷哥儿的起居有我来照管,不会再有人亏待他的。还有先生的束脩,从前三爷在时怎么给的,如今还是照旧。” 听庄婉仪说话的口气,她不但没表露出半点对岳连铮之死的伤心,还有心思管廷哥儿的衣食起居。 看来廷哥儿说的没错,她的确对岳连铮无情。 “三奶奶不必在意,束脩什么的都是小事,魏某也并不以此为生。” 庄婉仪想了想,他隔五日才来将军府一趟,外头有自己的营生也是寻常事。 “先生若是不忙的话,尽可以多来将军府。我看得出来,廷哥儿是喜欢先生的,有先生作伴也好解一解他心中伤感。毕竟府中接下来……还有很多事需要我,我不得空陪着他。” 因为接下来,会有比岳连铮战死,更值得廷哥儿伤感的事。 前世的庄婉仪在灵堂为岳连铮哭灵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廷哥儿这个人在的。 已故之人若有子女,子女是必然要在灵前哀苦祭奠,为宾客还礼,甚至扶灵摔丧的…… 而这一切,廷哥儿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在人前露面。 因为他名不正言不顺,从来没有人承认,他是岳连铮的儿子…… 廷哥儿像是明白了她所指的事,夹着筷子的手一顿。 很快他抬起脸来,朝着庄婉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抓住了魏珍的衣角。 那个模样像是在说,他很喜欢庄婉仪的提议。 第五十二章 故意摔倒 岳连铮的丧仪办得风光隆重,府中处处挂着白幡,人人披麻着素。 水陆道场早已做得,唱经之声镇日未歇,听得人耳中生出幻觉。 岳连铮的尸首,却还没有送回来。 老夫人不确定,岳连铮的尸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只能把丧仪先办了。 若是尸骨无存,只得以旧日衣冠,入岳家祖宅。 京城中相与不相与的高门贵族,流水似的往将军府转了个遍。 素日沾亲带故有交情的,如辅国公夫人等,一进灵堂未语泪先流。 素日没有交情的,或是敬佩岳家一门忠烈,或是仰慕岳连铮捐躯为国,个个面带哀荣。 庄景行也带着庄亦谐亲自前来,只见灵堂中,庄婉仪穿着素服,垂着头站在一边。 来吊唁的人上过香后,朝她躬身致礼,她便同样还礼。 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旁人也不敢去细看。 只是为岳连铮可惜的同时,更可怜这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新婚之际便成了寡妇。 何其凄凉。 “姐。” 庄亦谐似模似样地,对着岳连铮的灵位上香,眼睛却只盯着庄婉仪。 他担心庄婉仪会因为岳连铮的死,伤心过度。 便趁人不注意喊了一声,庄婉仪却没有理他。 “姐,姐!” 他不死心地继续喊,庄婉仪抬起眼来,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别闹,我腰酸死了,还要站一天呢。” 庄婉仪小声应着,一旁的庄景行也听见了她的话,颇为诧异。 原来她低垂着头,只是累了。 听她说话这个口气,庄亦谐便放心了。 “不用一天,爹,一会儿你就让姐姐来跟咱们说话。你是姐夫的岳父,做这个主还是可以的吧?” 庄景行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反驳他的话。 庄婉仪抬起脸来,朝他们笑了笑。 “那爹去前厅坐一会儿,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一会儿我们回杏林院去吃。” 庄景行越发觉得,看不透自己这个女儿了。 岳连铮死了,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虽然只见过一面就相隔两地了,到底还是明公正道的夫妻。 可私心一想,这样也好。 他可不想看到庄婉仪,伤心欲绝的模样。 庄景行点了点头,带着庄亦谐朝前厅去。 而低着头的庄婉仪,只顾看着脚底下,有人走到她跟前行礼,她就还礼回去。 视线里头,忽然出现了一双千层底的,雪白的织锦靴子。 那是男子的鞋。 只是一双脚,便让人感觉到一身的风神朗俊。 鼻翼翕动,竟有一种与灵堂中的线香,完全不同的香气。 那是檀香的味道。 庄婉仪忽然想起,三日回门那时,嗅到的那个味道。 一模一样。 那双脚上盖的直裰下摆一动,庄婉仪从善如流,跟着他拜了下去。 许是拜了一日累着了,她这一拜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前倾的幅度过大。 眼看收不住势头,她不禁闭上了眼睛,认命地磕到了一个坚硬的头。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来上柱香,还被她这个不靠谱的遗孀把头磕了? 庄婉仪只觉得手臂被人扶了一下,略收了倒下的劲道。 然而那人并没有把她带上来,反而任凭她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庄婉仪不禁哎呦一声。 站在面前的男子身形未动,如青松挺直。 顿时一堆丫鬟仆妇,上前把庄婉仪搀扶了起来。 “夫人没事吧?” 庄婉仪正想起身,脑中灵光乍现,顺势又倒在了地上。 “我……我头晕……” 她气若游丝,一副悲痛欲绝,又浑身无力的模样。 一面说着,一面看向了那个站着的男子。 竟是商不换。 他此刻正含笑看着自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眉目依然精致,下颌的线条似大家手笔,流畅俊朗。 只这一个笑意,庄婉仪立刻心领神会。 看来他就是故意让她倒下,好让她趁此机会休息的。 “三奶奶怕是累着了,快去请太医来看看!” 婆子朝着外头吩咐,庄婉仪连忙拦住了她。 “不行,还有这么多宾客在这呢,我怎么能离开……” 说着朝后头那些,等待进堂祭拜的宾客看去。 那些人连忙道:“夫人快请太医看看吧,我们这里不妨事,怎么能劳累夫人若此?大将军已经去了,夫人可千万要保重啊!” 庄婉仪听了这话才罢,扶着屏娘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那我回去歇一歇,缓缓就回来。” 说着艰难地迈开了脚步,众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搀扶她。 临走之前,她还朝商不换看了一眼。 那双美目眼波流转,商不换明显地看到了谢意。 他心中暗自欢喜。 不知道是欣赏庄婉仪的随机应变,还是为她对岳连铮的无情,而心生喜意。 这个女子,果然同他想象的一般有趣。 庄婉仪前脚被人扶出灵堂,后脚前厅就得了消息。 庄景行正和几位朝臣说话,便听得一个婆子急匆匆来报。 “庄大人,我们三奶奶在灵堂昏倒了!” 庄景行手中端着茶盏,乍一听这话,差点把茶水洒了出来。 坐在前厅的一众朝臣和女眷,皆竖起了耳朵来听。 “三奶奶约莫是累着了,一个礼下去,头磕着了宾客的头,直接栽到地上去了。” 庄景行一听这话,那还得了? “快,领我去看看!” 庄亦谐紧跟其后,父子二人跟着婆子,朝杏林院而去。 前厅众人议论纷纷,感慨着庄婉仪的可怜可敬。 她是将军府最可怜的一个寡妇,别人至少还有一年半载的夫妻相守,她却什么都没有。 正议论之时,只见商不换从门外走了进来,坐在了席上。 凤太师悄悄朝他看去,只见他抬起一只手来,揉着脑袋。 一旁翰林院的同僚,与他搭话。 “商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头疼?” “嗯。” 商不换微微翘了嘴角,随手端起茶盏来。 那个搭话的同僚还在说,“唉,都知道相府与将军府关系极好,商大人也要保重身体,万莫操心过度。也要时常劝劝商相爷,保重身子……” 第五十三章 谈何容易 庄婉仪回到杏林院中,浑身僵硬的骨节才得以松散。 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头。 没想到商不换那样一个翩翩公子,脑袋还真硬,磕得挺疼。 这人倒是有意思,看得出自己无心悲痛,竟然故意让她倒地得以休息。 听明川郡主说,是他在御前劝阻圣上,将给将军府继嗣这事推后。 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似乎对这位商大公子,都颇为忌惮。 难道商不换是因为与岳连铮有嫌隙,所以反倒来帮着自己,不守礼法? 她想不明白,只是懒懒的倒在贵妃榻上。 水陆道场要做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她身为遗孀,怕是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都没有好日子过。 如今得歇息,且歇息罢。 屏娘连忙送上些切好的瓜果,抱竹在一旁打扇。 “天气这么热,灵堂里又气闷,小姐这样成天待着也不是办法。” “当然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庄婉仪随手用签子,签了一块西瓜送进口中。 “这是头几日,先做足门面的工夫。过几日后我悲痛欲绝的形象深入人心,就可以休息了。” 她说得面不改色,屏娘惊讶地咽了口唾沫。 知道庄婉仪不伤心,没想到她不但不伤心,还有心思偷懒。 庄婉仪瞥见她的神情,淡淡一笑。 “屏娘,接下来的日子一点都不轻松,你也要休养生息才是。” 屏娘诧异道:“小姐是说什么?难道除了丧仪的事,还有什么不轻松的事吗?” 庄婉仪待要开口,忽听得院子外头脚步声响。 “姐,姐!你没事吧?” 庄亦谐在院子便喊了起来,惹得庄景行把他的衣袖一扯。 “这是在将军府,你有规矩些。” 说着朝四周看了一眼。 他都这个年纪了,如何看不出来,庄婉仪在将军府是何地位? 只看她在灵堂前昏倒了,老夫人不闻不问,连一个来看望的妯娌都没有,便可见一斑了。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慢慢朝着屋里走去。 屏娘连忙走出来相迎。 “老爷,公子,你们来啦?快请进。” 两人踏进屋子,不想这杏林院院子里头看着宽敞,屋子倒十分精致,又不失大气。 样样陈设摆放皆恰到好处,不张扬,又能彰显将军府的气度。 庄婉仪斜倚在贵妃榻上,见两人进来,忙要起身。 庄景行连忙止住了她。 “你好好躺着休息,不必起身了。在灵堂里站了小半日,如今能躺着便躺着罢。” 他们都是亲生的父女姐弟,屋里伺候的丫鬟也是庄府带来的,不拘礼也无妨。 庄婉仪便没有起身,歪在榻上喝茶。 “其实也不是很累,就是一个恍惚撞到别人的头了,这才摔到了地上。” 原来是这样。 庄亦谐好奇道:“撞到谁的头了?” “就是你的老师,你和爹爹口口声声称赞的那个。” “商大公子?” 庄景行和庄亦谐,都十分吃惊。 怎么会是他? 他一贯是个行事有规矩的,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撞到庄婉仪的头? 看来庄婉仪这一个恍惚,晕得不轻。 “不是特意称赞他,是这个青年人真正极好!才富五车,又谦和懂礼,在朝中从不仗势欺人,傲慢无形。” 庄景行一提到商不换,面上不由自主现出笑意。 屏娘一边签着水果喂庄婉仪,一边聚精会神地听庄景行说话。 “这样好的青年,又深得圣上的倚重。将来入阁拜相,超过商相爷的功绩,那是必然之事。” 庄亦谐忙放下茶盏,接着他的话说。 “爹,你别把人家看得这么功利!我倒觉得,商大公子不是个只顾功名利禄的人,他要是真这么俗气,何必上山隐居三年?不隐居的话,现在说不定已经入阁了!” 庄景行不悦地看他一眼。 “闲云野鹤也是要有资本的,商大公子那样的人物,便是隐居也是一时佳话。你若是不肯好好读书,隐居在山上也就是一个农夫,谁知道你是隐居?” 庄婉仪噗嗤一笑。 这话说得太直接了,对庄亦谐的小心灵,一定造成了巨大伤害。 不过也好,更能激励他向商不换看齐,好好用功读书。 “爹在京城中这几十年,什么样的好青年没见过?要说起来,京城之中论身份贵重,论才貌双全,除了他商不换,也就是……” 也就是岳连铮了。 庄景行忽然停下了话头。 他是提到商不换,一时有许多话要说,便忘了收住话头了。 庄婉仪知道他为何忽然停口,便笑道:“爹不必忌讳这个,忌讳那个的。岳连铮名义上是我的亡夫,可我们两既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有何好伤心?” 便是前世,她的伤心也是伤心自己命苦,伤心自己日后无依无靠罢了。 庄景行不禁抬了抬眼。 “你……你能想得开便好。你还这样年轻,爹也不能让你,为岳连铮守一辈子……” “爹……” 庄亦谐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可谈何容易? 岳连铮是何等身份,将军府在大魏,又是何等地位? 人人都说要追封岳连铮,要抚恤他的遗孀。 可从来没有人想过,要让他这个有名无实的遗孀,改嫁追求自己的幸福。 堂堂一品夫人,一品将军侯的夫人。 她若是改嫁,将军府怎么放得过她,悠悠众口怎么放得过她? 庄婉仪安慰他道:“爹,你想哪儿去了?女儿现在没心思想这些,只要在将军府能平安度日,女儿于愿足矣。” 怕就怕,连最寻常的平安,她都得不到。 “都怪爹,爹太过平庸,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出身,也没有替你择定一桩好的婚事。” 当初媒人上门,说岳连铮看上了庄婉仪,庄府上下又惊又喜。 似他们这般人家,如何高攀得上将军府? 这种忽如其来的喜,叫他们一家人都失去了理智,忘了考虑许多东西。 而如今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当初十里红妆,煊煊赫赫,长安人人羡艳。 而今枯木死灰,雕梁同缟素…… 父子三人感慨之际,忽听得院外传来一声轻呼—— “哥儿,你慢一些跑!” 第五十四章 坏事的凤兰亭 庄婉仪脸色大变,连忙从榻上起身。 却听得孩子啪嗒啪嗒的脚步传来,已经到了近前。 庄景行和庄亦谐,同样朝着门外看去。 只见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少年,生得白净清秀,面上带着忧虑之色。 他跨进门来,忽然看见两个陌生人,便怯怯地站住了脚步。 一直跟在后头追喊的顾妈妈,这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她朝屋子里一望,见着庄景行和庄亦谐,吓得脸色煞白。 庄亦谐她是见过的,上回进过将军府一次。 想来也知道,另一个年纪长的男子,必定是他们的父亲庄景行了。 庄婉仪连忙朝顾妈妈使眼色。 顾妈妈一时慌张,只顾低下身来抱住了廷哥儿。 “三奶奶……给三奶奶,请安!” 庄景行父子见她神色慌张,便起了疑心。 何况从未听闻,将军府下一辈还有人。 这是哪里来的一个哥儿? “这是……” 庄景行看向庄婉仪,后者顿了顿,满不在意地一笑。 “这是二嫂子的一个外甥,在府中客居的。我素日同他玩过,他小孩儿家不懂事的,这个时候还想着玩呢!” 她分明看见了廷哥儿面上的焦急。 想是廷哥儿知道她昏倒的消息,所以不管不顾地来看望她。 没想到正好撞见庄景行父子。 顾妈妈听见她这样说,连忙顺着她的话。 “是啊,我们哥儿偏要来找三奶奶玩。这是什么时候,三奶奶哪有心思玩?奴婢在后头追了半日没追上,冲撞奶奶,和……” 屏娘朝她道:“这是我们奶奶的父亲,庄大人和公子。” 顾妈妈放开了廷哥儿,站起来行了一个福礼。 “见过庄大人,庄公子。” 庄景行略一颔首,算是承了这礼。 倒是庄亦谐见庄婉仪无事,又起了玩心。 “这孩子生得真可爱,你几岁啦?” 庄亦谐上去逗了逗他,顾妈妈却十分担心地护着他,像是怕被庄亦谐伤着。 庄婉仪连忙道:“亦谐,别闹。顾妈妈,你先带廷哥儿出去吧,等我有空了再去看他。” 顾妈妈求之不得,忙带着廷哥儿先出去了。 庄亦谐一头雾水。 “这孩子生得倒可爱,进来的时候挺活泼的,怎么一句话都不会讲?” “哦,他啊……” 庄婉仪不想让他们知道,廷哥儿的真实身份。 一则不想他们为自己担心,二则,也是不想廷哥儿受到伤害。 “他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所以才会这样。” 庄景行有些疑心,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古氏的出身也不算高贵,将军府正是多事之秋,她怎么会让一个又聋又哑的外甥,在府里到处乱跑? 何况看顾妈妈慌乱的样子,此事必然没有这么简单。 庄婉仪忖度着他的神情,待要说些解释的话,忽听到凤兰亭的声音大剌剌的响起。 “哟,廷哥儿怎么在这?还不快把他关到湖心岛上去?前头那么多宾客人来人往,叫人发现他的身份怎么办?” 凤兰亭穿着一身素衣,还不忘在鬓角簪上洁白的绢花,点缀不能戴金钗的发髻。 老夫人听说庄婉仪在灵堂晕倒,非要她过来看看。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去的,可惜辅国公夫人当时在场,她也不好落一个不敬寡嫂的罪名。 一路慢吞吞到了杏林院,忽然看见廷哥儿从里头出来,这气自然撒到廷哥儿身上了。 顾妈妈连忙把廷哥儿护到身后。 “四,四奶奶……” “四什么四?” 凤兰亭对顾妈妈的维护,没半点好气儿。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台面的人物,就巴巴地跑到杏林院来了?你以为三嫂待你好一些,就真是你母亲啦?快别做梦了!” 她知道廷哥儿听不见,便恶毒地追着他辱骂,要让他看清自己的口型。 看着廷哥儿怯怯地缩在顾妈妈身后,她面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你说什么?我姐姐是谁的母亲?” 身后忽然传来少年中气十足的声音,凤兰亭转头看去,只见庄亦谐一脸怨怒。 在他的身旁,庄景行一张脸黑成了炭,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她连忙朝庄婉仪看去,后者面色难看,气恼地看着她。 若不是凤兰亭惹事,今儿廷哥儿的身份,本可以瞒过去的! 果然,庄景行亲自站了出来。 “四奶奶,本官是婉仪的父亲。你方才说,她是谁的母亲?婉仪与岳连铮并无所出,你若不把话说清楚,我便亲自去找老夫人问个明白!” 凤兰亭脸色煞白,知道自己是惹了大祸。 她只图口舌之快,竟然不知道庄景行父子在院中。 老夫人千叮万嘱,廷哥儿的身份绝不能被外人知道,何况是庄家的人呢? 她嘴唇动了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会儿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姐,你不是说他是二奶奶的外甥吗?你为什么要骗我和父亲?” 庄府一家子的感情,一向很好。 自打庄婉仪出嫁以后,也是有一说一,对家中从无隐瞒。 她独独隐瞒了廷哥儿的真实身份,叫庄景行想不在意都不行。 “难道这个孩子,竟是岳连铮的私生子不成?” 庄景行此言一出,凤兰亭面色又白了白,顾妈妈把廷哥儿抱得更紧了。 看了她们两的反应,他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他在朝中平庸木讷,不代表他愚蠢。 有些事他只是不愿做,不代表他没有心计,看不懂谎言。 “爹……” 庄婉仪柔声开口,试图劝说什么。 “不必说了!” 庄景行头一次如此严肃,说话的声音叫人不敢应答,威严无限。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现在就带着这个孩子,跟爹去见老夫人!我倒要看看,威名赫赫的将军府,拿什么跟我解释这个孩子的存在!” 说着当先朝杏林院外头走去,庄婉仪只得跟在身后苦苦劝解。 第五十五章 身份暴露 早有跟随凤兰亭的人,见势不好,跑去上房禀告老夫人。 庄景行盛怒之下,庄婉仪也不好劝说,只能拿眼去看庄亦谐。 庄亦谐既想帮庄婉仪解围,又不想让她平白受这样大的委屈,只是蹙着眉头不说话。 这便是支持庄景行的做法了。 “爹,爹你先冷静冷静。不必去找老夫人,我告诉你廷哥儿的事便是……” 庄景行脚步一顿。 “好,你说。” 庄婉仪见他松动,便赔着笑要请他进屋说话,庄景行不为所动。 “你说,说不清楚的地方,为父再去问老夫人。” 这说来说去,他还是要见老夫人。 庄婉仪两世为人,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和大胆。 他不是一直畏惧将军府的权威,甚至在前世不得不和自己这个女儿,慢慢疏远了吗? 为何这一世,他变得如此强悍。 竟然为了自己,敢去找老夫人讨公道…… “廷哥儿他,的确是三郎的庶子,今年十岁。是三郎在少年时在边关……这孩子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他的身份外人都不知道,也没有上族谱……” 庄婉仪朝廷哥儿看了一眼,见他怯怯地躲在顾妈妈身后,又走到他身边安抚他。 “好哥儿,这是我父亲和弟弟。” 廷哥儿盯着她的口型,犹豫了片刻之后,从顾妈妈身后走出来。 他捏起了小手,走到庄景行面前,恭敬地揖了一礼。 庄景行暴怒的面容,略好看了一些。 他本就不是气恼廷哥儿,而是气恼岳连铮婚前有子,竟还有十岁这么大! 更气恼将军府上下隐瞒骗婚,对庄婉仪不公,对庄府更是毫无真诚! 这小小的孩儿,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是个心狠之人,见廷哥儿恭敬地上来行礼,更加不会为难于他。 庄婉仪握着廷哥儿的手,趁势劝说他。 “爹,廷哥儿十分乖巧,还很爱读书呢。他小小的年纪,论语和孟子都已经读通了,字也写得很好看。” 庄婉仪喜欢读书人的特点,大概就继承自庄景行。 或许是因为庄亦谐从小不喜读书,所以他们都对好读书的孩子格外喜爱。 她特意把廷哥儿的优点说出来,就是希望劝服庄景行。 可惜,他毫不买账。 “他再好,也不是你所出。娶嫡妻之前养妾,为父管不着。可是嫡长子未出,先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庶长子,这岂不是骗婚么?!为父非要让老夫人给一个说法不成!” 说着便要朝院外走,谁也拦不住他。 将军府分明是欺他庄府,在朝堂之上没有地位,才敢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他知道现在是岳连铮的丧仪,府中宾客众多。 若是此事今日不发,将来再想讨个公道,那就难了。 庄婉仪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廷哥儿的小手在她手心颤抖着,她慢慢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安抚了下来。 “老夫人来了!” 院子外头一声响,凤兰亭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朝院外走去。 一群人前呼后拥,簇拥着老夫人走了进来。 庄景行敛了神色,庄亦谐紧随其后。 廷哥儿显得很紧张,似乎很少见到老夫人,吓得头也不敢抬。 庄婉仪牢牢地握住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 老夫人脚步有些匆忙,龙头拐杖沉重地压在地上,印出一个个小坑。 “亲家公且别着急,有什么话进屋里说。” 老夫人淡淡地撇开凤兰亭,没有顾及她面上的慌张。 若不是她逞一时口舌之快,庄景行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连庄婉仪都不曾对人说出去,反而是老夫人一向最信任的凤兰亭出了问题,她心里自然不快。 凤兰亭似乎意识到了老夫人的冷淡,咬着嘴唇站到了一旁。 庄景行在老夫人面前,仍然维持着礼貌。 “老夫人。女婿新丧,我本是带着犬子来致哀的。没想到竟然发现了这样的事情,这叫我一个做父亲的人如何承受?婉仪受的苦已经足够多了……” 新婚丧夫,无子,还要替妾侍养这么大一个儿子。 换成长安哪家高门贵女,能够承受得了? 老夫人的态度从未如此温和,甚至带着些讨好的意思。 “亲家公这个年纪了,老身近来身子也弱,咱们两个老人还是不要站着说话了。婉仪,快请你父亲屋里坐着说吧。” 被老夫人喊到名字的庄婉仪,背后一个激灵。 这还是老夫人头一次这样喊她。 总归她也不希望廷哥儿的事闹出来,便顺势搀扶着庄景行,朝屋里走去。 老夫人跟在后头,又朝着一旁的廷哥儿看去。 “你也进来。” 她不知道廷哥儿能不能听懂,反正廷哥儿听不懂,伺候他的顾妈妈也会知道带他进去的。 几个人进了屋子,独独把凤兰亭撇在了外头。 房门一关,凤兰亭咬碎一口银牙。 屋子里头,庄景行已经稍稍平复了怒气。 老夫人与他是亲家,是同辈,却也是身份悬殊的两人。 一个是大魏满门忠烈的岳家家主,岳老将军的遗孀,堂堂一品夫人。 另一个只是三品翰林学士,还是新近升迁的。 两人天差地别,若不是因为将军府的一个错处,他们甚至不会有坐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他们坐着,庄婉仪和庄亦谐两个小辈,便站在一旁。 廷哥儿更是只能站着,牢牢抓住庄婉仪的手,像是一放松就要万劫不复似的。 老夫人朝他看了一眼。 “亲家公,你也看到了,廷哥儿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只是因为他身上的血脉,将军府才养着他罢了,从未把他当成过是府中的公子。他的名字也没有记入族谱,更不可能继承三郎的任何东西。” 老夫人说到后头,语气微有凝滞。 “此事是将军府的不是,还请亲家公不必介怀,他不会损害婉仪的任何利益。如今只等圣上开恩为三郎继立嗣子,婉仪同样还是嫡母。” 她宁可让嗣子来继承将军府的一切,也不会让廷哥儿的身份公之于众。 庄景行也朝廷哥儿看了一眼。 如果这个孩子永远不会公之于众,那他对庄婉仪的影响,便能少一些。 可谁能保证,他永远不会被公开呢? 第五十六章 夺掌家权 “不行。” 庄景行从未像现在这般,态度强硬到丝毫不留情面。 哪怕坐在他对面的是老夫人,是他从前毕恭毕敬,不敢直视的对象。 他的果断,让老夫人都不禁一愣。 “今日四奶奶在庭院中大呼小叫,我们坐在屋里才会听见此事。他日若是别的夫人小姐,在杏林院中做客,四奶奶这么一叫,还保得住廷哥儿身份不外泄吗?” 这话是指责凤兰亭了。 可惜凤兰亭在屋子外头,只有老夫人面色尴尬。 她会在杏林院大呼小叫,说到底还是老夫人惯的。 “老身这个四儿媳不太懂事,亲家公海涵。从今往后,她绝不会再做如此言行无状之事。” 老夫人已经足够客气,庄景行见好就收,也不再偏执下去。 “老夫人也别见怪,我就只有婉仪这一个女儿。庄府的门第虽不高,婉仪出嫁的时候,我也是能给的都给了,没有让她比任何一个长安贵女逊色。” 这说得倒是实话,庄婉仪出嫁的十里红妆,比起凤兰亭这个太师嫡女都不逊色。 老夫人点了点头,看庄婉仪的目光也有了不同。 都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其实娘家人为女儿撑腰,才会让婆家人高看一眼。 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譬如凤兰亭,老夫人从前喜欢她,也有看她的出身,希望拉拢凤太师的意思。 可这回将军府出了事,凤太师事并没有在朝堂上为他们多说什么好话,惹得老夫人有些寒心。 倒是庄景行在朝上泫然欲泣,说的那番抚恤将军府遗孀的话,让老夫人更加敬重。 “是,亲家公说的是,日后必然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庄景行心里明白,老夫人的客气,多半是因为今日府中宾客齐聚。 她怕庄景行把这件事闹出去,惹得长安人人皆知,将军府颜面尽失。 此时不提要求,更待何时? 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女儿,多争取一番权益。 “老夫人,女婿战死之前,本是岳家的家主。婉仪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理应在将军府掌事。老夫人却让四奶奶掌事,那婉仪岂不是平白要受欺负么?” 老夫人的面色有些难看。 将军府的内宅之事由谁来掌,这是他们的家事。 庄景行把手插到这上头来,她的心里自然不舒服。 凤兰亭固然没有掌家之才,好歹也是太师府教养出来的女儿。 不让她管,难道让庄婉仪管? 小门小户的女儿,哪里管的起将军府! 可这话又不能当着庄景行的面说,她一时为难了起来。 凤兰亭趴在门外听墙角,心急如焚。 这个庄景行还真是狮子大开口,竟然想抓着这个把柄,让老夫人把掌家的权力交给庄婉仪! 他以为老夫人客气叫他一句亲家公,他就真的能对将军府置喙了吗? 呸! 她着急得几乎想冲进去,想到老夫人方才的冷淡,又不敢轻举妄动。 只得和自己的贴身丫鬟抱怨。 “外人也敢置喙将军府的事,竟然还想夺我的掌家权,呸!” 明川郡主脚步匆匆从外头赶来,正听见了凤兰亭这一句抱怨。 “谁要夺四弟妹的掌家权,说来听听?若是本郡主没记错的话,府里掌家的权力是老夫人的,老夫人只是让四弟妹帮衬着罢了。怎么就成了你的?” 凤兰亭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这府里要说能接掌家权的,不是她这个长媳,也该是岳连铮的夫人庄婉仪。 何时轮到她凤兰亭指责别人“夺”她? 凤兰亭面色难看,待要解释什么,明川郡主脚下如风,已经朝着屋子里头走去。 “老夫人,儿媳觉得此事甚好。” 明川郡主从门外进来,广袖风开,一身威仪。 她朝老夫人福了福身,又对站起来的庄景行笑着颔首。 “庄大人不必多礼,咱们是姻亲,论辈分是我该行礼。” 庄婉仪朝她福了福,感激地看她一眼。 明川郡主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过是看在庄婉仪的份上,才会对庄景行如此客气。 庄景行心中有数,暗叹这将军府里,好歹还有一个帮着庄婉仪的人。 “你怎么过来了?” 老夫人见明川郡主赞同庄景行的话,心里有些不自在。 可她素来知道,这个大儿媳不仅出身高贵,还一心为将军府考虑。 她这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儿媳在前头听闻三弟妹昏倒了,赶紧过来看看。没想到听说杏林院发生了些事情,正好进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明川郡主一面说着,一面在老夫人身旁坐下。 “儿媳都听说了,今日之事的确是四弟妹的不是。当着亲家公亲家少爷的面,她实在是失礼。儿媳倒是觉着,三弟妹贤淑端庄,更适合替老夫人执掌内宅。” 老夫人早就知道,明川郡主的心偏到庄婉仪身上了。 她想不明白,明川郡主如此骄傲,怎么看得上一个翰林学士的女儿? 难道凤兰亭这个太师嫡女的身份,还不如庄婉仪吗? 当着庄景行的面,老夫人沉默了片刻,看向庄婉仪。 “婉仪,你怎么说?” 她是想给庄婉仪施压,让她自己拒绝这件事。 这样老夫人就不用做坏人了。 可庄婉仪哪里会轻易被她吓倒? 她托腮细想了片刻,道:“儿媳听湖心岛上的人说,四弟妹掌家的时候,是从来不给湖心岛月例银子的。廷哥儿的所以衣食供应,几乎只比下人好一点。老夫人瞧瞧——” 她说着,举起廷哥儿的衣袖。 “便是这样普通的绸缎衣裳,颜色如此素净,也是儿媳拿自己的嫁妆给廷哥儿贴补的。廷哥儿的一支毛笔写到秃了,却没有钱再换一支。别家哥儿若是喜欢读书,长辈必定欢喜不迭,要什么给什么。唯有廷哥儿……” 庄婉仪有些说不下去了。 就连庄亦谐在旁听着,都有些面红。 这十岁大的孩子,竟然能把笔写秃? 他都十六岁了,还没有秃过一支笔呢! 第五十七章 树下是谁 老夫人也显得很诧异。 她一直以为庄婉仪不会对廷哥儿有好感,接管廷哥儿的衣食起居,也是想趁机苛待他。 没想到她口口声声为廷哥儿说话。 再看廷哥儿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依赖,看旁人却带着警惕和畏惧。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庄婉仪是个良善人。 “所以,儿媳愿意接管府中内宅之事。不为别的,就算廷哥儿不能继承三郎和将军府的一切,他也是三郎的儿子,应该得到公平的对待。” 庄景行轻咳了一声,示意她打住话头。 他在为庄婉仪争取利益,她倒好,怎么尽顾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庶子了? 让廷哥儿得到公平的对待,那公开他的身份,是不是最公平? 庄景行决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 她已经够不幸了,廷哥儿的身份一旦公开,她要承受更多的嘲笑与讽刺。 在这一点上,老夫人和庄景行达成了一致。 她同样不能让廷哥儿的身份公开,为将军府抹黑。 “罢了罢了,廷哥儿的事情,你看着处置便是。只是从今往后,少让他离开湖心岛,免得引人耳目。” 这话的意思,便是赞同让庄婉仪掌家了? 明川郡主看向老夫人,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玉佩,光芒闪耀非同凡品。 “这块九龙佩是三郎给你的,你就拿着罢。一会儿我会命张管事来找你,把府中的各项庶务同你交代清楚。” 老夫人把九龙佩都还给她了,足见诚意。 庄景行这才放下了心来。 出身不高又如何? 能在将军府掌权,其他人自然不敢轻贱庄婉仪。 “亲家公,如此可满意了?” 庄景行忙起身拱手。 “这原是老夫人的家事,只是女婿没了,我少不得替婉仪说句公道话。还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老夫人摆了摆手,明川郡主搀扶着她站了起来。 “你是三郎的岳父,也不是外人,理应如此,老身岂敢怪罪。老身就先告辞了,你们父女说话罢。” 这件事总算摆平了,老夫人心中暗舒了一口气,扶着明川郡主的手走了出去。 一推开门,凤兰亭站在门外,面色极其难看。 老夫人知道她心中不忿。 她一向最看不起庄婉仪,也最嫉妒庄婉仪。 如今被庄婉仪夺了掌家的权力,她不生气才怪。 偏偏这个决定,还是老夫人亲自下的。 又有明川郡主在旁帮衬,她根本就是无力回天,只能恨恨地瞪着庄婉仪。 “兰儿,走吧,别在这里叨扰你三嫂。” 老夫人出言提醒,免得她在庄景行父子面前,过于失态。 一行人走出去的时候,明川郡主瞧瞧回过头来,朝庄婉仪眨了眨眼睛。 像是在为她欢喜似的。 庄婉仪心里却叫苦不迭。 掌管偌大一个将军府,哪有那么容易? 老夫人让她管,不过是怕庄景行捅出今日之事。 同时也是给她这个岳连铮的遗孀一点颜面,免得外人处处同情她,而误以为将军府苛待了她。 对于老夫人而言,现在的将军府,颜面大过天。 因为府中没有男丁了,再也不能靠战绩恢复从前的荣光。 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现有的一切。 “三奶奶,那奴婢也带廷哥儿回去了。” 顾妈妈小心翼翼,朝着他们父女福身告退。 庄婉仪回过头来,看见庄景行父子也看着她,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气氛立马变得不一样了。 “爹,我谢谢你啊……” 虽然庄婉仪并不觉得,掌管家宅会是件什么好事,但她还是得谢谢庄景行。 谢他毫不退缩,在老夫人面前理直气壮,为自己争来掌家之权。 庄景行摆摆手,叹了一口气。 三人复又坐到了桌前,屏娘沏上了新茶。 “这个四奶奶实在太嚣张跋扈了,婉仪,你要当心着点。” 前世要了她命的仇人,她能不当心吗? 庄婉仪笑了笑。 “爹,放心吧。我无时不刻不在小心她,还有……” 她端起茶盏来,笑而不语。 庄景行心中有数,只听庄亦谐嘴快,脱口而出。 “老夫人?” 一瞬间被他姐姐捂住了嘴。 “这话可说不得。” 庄婉仪摆弄着手上的九龙佩,那是新婚之夜岳连铮给她的,算是他唯一为自己做的好事。 有了这块九龙佩在,她日后在将军府说话的分量,才能重上几分。 便顺手系到了腰间,而后打了一个复杂的花结。 庄亦谐看得直咽口水。 “姐,你打那么多个结,晚上睡觉的时候解得开吗?” “解不开才好呢。” 庄婉仪朝他讳莫如深地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将军府现在乱得很,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庄景行捋着胡子,觉得此话有理。 “你好好在这里休息,为父也该带你弟弟出去了。前头宾客众多,省得他们猜疑。一会儿我们出去,只说你累得晕倒便是。” 还是亲爹知道疼女儿,庄婉仪听见这话比什么都高兴。 “好啊,最好让凤兰亭替我去灵堂还礼,满足一下她一品夫人的心愿。” 庄亦谐听得吃吃笑了起来。 从前竟然没发现,他这个姐姐还会开玩笑。 姐弟两个相视一笑,被庄景行轻咳一声打断。 “没个正行,哪有弟妹去替伯哥的丧仪还礼的?” 说着当先走出了杏林院,庄亦谐连忙跟在身后。 庄婉仪他们父子两离开,正要进屋之时,发现那头杏花树下隐有身影浮动。 屏娘在这,抱竹在后厨,那杏花树下是谁? “弄琴?” 庄婉仪朝树下轻唤了一声。 听见她呼唤的弄琴,连忙从院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 “小姐找我什么事?” 奇怪,那树下不是弄琴,会是谁? 庄婉仪慢慢朝着那处走去,见着一个男子的身影,长身玉立。 他站在杏树下,轻轻嗅着青涩的杏果。 一只小小的猫儿,雪白的四蹄踏在他肩上。 一人一猫,美如一副静谧的画卷。 竟叫人不忍心打扰。 庄婉仪心中咯噔一声。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第五十八章 改嫁于我 “商大公子?” 庄婉仪朝那杏树下走去。 树下的男子抬起头来,笑得温柔。 “猫儿在你这养得极好,我总算没有托付错人。” 说着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它的脖颈下挠动,猫儿发出愉快的咕噜声。 现在可不是谈论猫儿的时候。 庄婉仪慢慢走到他身前。 “商大公子怎么会在这里?此处是我的院子,公子莫不是走错了?” 商不换把目光从猫儿身上,投到了她的面上。 “没走错,是它引我来的。” “是桃花?” 庄婉仪心中暗暗思忖,这真是家贼难防。 谁知道小猫儿会坏了大事,在这种关键时候把商不换引来了。 “它叫桃花么?” 商不换又笑了起来,把那四蹄踏雪的小猫放到了树梢,猫儿很快在枝条上灵活地消失了。 “你这院子里满是杏树,若是叫杏花,大约更有趣。” 庄婉仪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那可不有趣。到了春天,我要叫屏娘采杏花来做胭脂,做糕点。万一小丫鬟听差了,把桃花抓了来怎么好?” 猫胭脂,猫糕点。 想想那个场面,就很诙谐。 商不换笑着打量她,她坦然回视,而后终于问出了她想问的那个问题。 “公子是何时站在这里的?” 商不换想了想,道:“不久。” “就在庄大人急着要去找老夫人的时候。” 庄婉仪心中咯噔一声,没想到商不换会承认得这么直接。 他的意思便是,方才关于廷哥儿身份的谈话,他全都听见了? 她暗暗想起,先前老夫人和明川郡主说过,这位商大公子行事与商相爷截然不同。 商相爷对将军府万分维护,而商不换…… 倒像和岳连铮,有过什么龃龉似的。 “那……公子会把此事,告诉旁人吗?” 按照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的意思,他想来是会的。 可庄婉仪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总得想点办法。 商不换深深地看她一眼。 “想必夫人也听说了,我和我的父亲不一样。他对将军府万分维护,而我并不会。” 庄婉仪却笑了。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想,商大公子若是想说出去,大概就不会在这树下等我发现了吧?” 跟聪明人谈话就是简单,商不换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我总得给夫人一个机会,挽回败局,不是吗?” 说得还挺有绅士风度。 庄婉仪道:“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挽回?” 她能付出什么,让商不换改变主意的条件吗? 堂堂相府大公子,要什么没有,至于在这等着和她谈条件…… 商不换却没有嘲讽她,反而像是在等她这句话似的。 “比如,美人计什么的。” 庄婉仪不自觉退后了半步,神情几乎有些失控。 她没听错吧? 这种不合礼法的话,真的是商不换说出来的? 她看向屏娘。 屏娘正一脸春色地看着商不换,似乎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依然不影响翩翩风度似的。 庄婉仪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答话。 “商大公子,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这番话?” 她也很奇怪,自己竟没有什么气恼的心思,反而略带喜意。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男子是京城之中,人人仰慕的对象的。 但她面上还是做出气恼的模样,指责着商不换的失礼。 商不换笑道:“我知道,岳连铮的遗孀。一个,似乎对他并没有情意的遗孀。” 庄婉仪深知眼前之人,聪明绝顶。 他能看穿她许多。 “人死灯灭,情意不情意,还有何值得计较?” “当然有。” 他星目如刀,直视着庄婉仪。 “对一个危害你地位的庶子,你尚且真心实意关心他,爱护他。岳连铮是你的丈夫,哪怕你们只见过一面。以你的心性,是不会如此无情的。” 庄婉仪指间微凉,面上仍做镇定。 “那是自然。廷哥儿不曾做错什么,他聪明乖巧爱读书,是个好孩子。做错事的是他父亲,对不起我的也是他父亲,与他无关。” 商不换不禁笑了起来,温和如四月春风。 “夫人果真是个通透人。” 身为女子,能有这样的玲珑剔透心肠,是非善恶清楚明辨。 很是难得。 不过,她方才说什么? “夫人很喜欢读书人吗?” 庄婉仪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耳根微红。 放眼长安,在读书这一项,商不换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二十岁连中三元,圣上钦点,入朝便是四品翰林。 喜欢读书人,喜欢……他? 怎么想都觉得,这话有些暧昧。 商不换却只是笑着看她,眼神似乎带着引诱的意味,叫人不敢直视。 “考虑好了吗?” 庄婉仪抬起头来。 考虑什么? 而对方的笑眼分明在提醒她,美人计这三个字。 庄婉仪没好气道:“听闻长安第一美人凤贵妃,与公子是熟识。曾经沧海难为水,公子还看得上别的美人吗?” 就算他与凤贵妃不是外间传的那种关系,也犯不上来调戏她一个寡妇吧? 可能商不换的口味,有点重。 “夫人见过凤贵妃吗?” 庄婉仪愣了愣,老实道:“远远见过一次,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未曾深交。” 那位凤贵妃正好大她几岁,长安第一美人名号打响之后不久,她就被选进宫成了贵妃了。 等庄婉仪从闺中少女,长成昭昭丽质之时,轻易已经见不到凤贵妃的姿容了。 而今成了一品夫人,将来或有机会进宫,兴许还能遇见。 商不换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会以为,她是沧海,你是水。” 商不换笑着看她,“你很快便会有机会见着她的,到那个时候,便知谁是沧海谁是水了。” 这话说得古怪。 商不换竟夸赞她,胜过长安第一美人么? 若是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未免太愚蠢了。 果然,商不换把方才的条件,说了个完整。 “既然夫人不肯用美人计,不如改嫁于我,就不必在意将军府的事了。如何?” 改嫁? 饶是庄婉仪一向镇定,脑子里也不由轰地一声。 第五十九章 福祸相依 “小姐,小姐……” 商不换走之后,屏娘就像个小蜜蜂似地,绕着庄婉仪走来走去。 满面欢喜之色,掩都掩不住。 抱竹从外头进来,看着屏娘这副模样,不禁好笑。 “你走来走去的做什么?还不快乖乖坐好?” 庄婉仪无奈地扯了她的衣袖,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屏娘一脸兴奋,欲言又止。 “小姐……” 她至今还不敢相信,方才在那杏树底下,商不换竟然向庄婉仪求婚! 那可是,商不换啊! 屏娘和长安城中许多女子一样,都热衷于讨论商不换的一切,以能见到他一面为荣。 而屏娘算是顶顶幸运的一个了。 因为她在庄翰林的府邸,府中就连主子的身份都不算高,她一个小丫鬟又怎么见得到商不换呢? 没想到庄婉仪一朝嫁进将军府,成了一品夫人,让她离商不换的世界又近了些。 别说商不换了,能天天见着岳连铮,已经是许多女子羡慕的对象的。 没想到最最幸运的是,居然是她的小姐先嫁了岳连铮,又被商不换求婚!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加令人欢喜的事吗? 屏娘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庄婉仪知道屏娘在欢喜什么。 她最喜欢和府里的小丫鬟们,聚在一起聊长安城中的八卦,聊商不换的各种动向。 从前她还不起眼,总是从别人那边得到消息。 自打庄亦谐到相府读书之后,屏娘在一群小丫鬟们中间,就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要是庄婉仪真的嫁给商不换…… 屏娘大约会活活笑死。 为了防止这种可怕的事件发生,庄婉仪并没有同意商不换的提议。 “小姐,你为什么要拒绝呢?这么好的事……” 屏娘就像个吵着要吃糖的孩子,偷偷拉扯庄婉仪的衣袖。 好事? 一个名动京城,前途无量的贵公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文采风流。 竟然纡尊降贵,主动向她一个寡妇求婚。 这当然是好事。 “就因为这事太好了,所以我不敢接。天下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万一是个陷阱该怎么办?” 屏娘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姐说的也是。想当初小姐嫁进将军府的时候,大家也都说是好事……” 可后来呢? 新婚之夜,丈夫远赴战场,洞房被妯娌烧毁。 至此以后独自在将军府支撑着,忍受旁人的轻蔑与诋毁。 直到现在,岳连铮战死,她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 若早知如此,这个一品夫人谁稀罕?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更何况,你以为我点了头,这事就能成吗?” 商不换便是对她真心有意,这件事还要看老夫人的意思,还有商相爷的意思—— 庄景行的意思大约不用看了。 从他对商不换满口的称赞中看,如果他知道商不换想求娶庄婉仪,一定会欢喜得满口答应。 至于她那个好弟弟,作为刚刚拜入商不换门下的小学生,自然也不会反对。 庄婉仪这才惊觉。 怪不得商不换好端端的,竟然会让庄亦谐到相府读书。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抱竹收拾好了床榻,一脸呆像走到两人身旁来。 “小姐,屏娘,你们在说什么好事坏事的?” 终于有人想听屏娘说八卦了,屏娘连忙拉扯着抱竹坐下,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都告诉了她。 “抱竹抱竹,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全长安城最好的两个男子,都是咱们家的姑爷啦!” 抱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只是嘿嘿笑着。 “小姐要是觉得好,那就是好事。小姐要是不喜欢,那再好也不嫁!” 抱竹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反而让屏娘安静了下来。 庄婉仪笑着看向她们两。 屏娘觉得商不换好,一心希望她改嫁,能够真正得到幸福。 而傻傻的抱竹不懂分辨,只知道让庄婉仪自己选择好坏。 喜欢商不换吗? 似他这般男子,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 可庄婉仪知道,她现在还没有资格讨论这些。 屋子外头,天色渐渐擦黑。 一个丫鬟的身影抱着几颗杏果,似乎正要拿进去,给庄婉仪她们尝鲜。 却躲在了门外,将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而后她慢慢退步抽身,趁着四周无人注意之时,朝杏林院外头跑去…… 次日一早,凤兰亭便带着张管事等人,气势汹汹地到了杏林院。 知道的是交接家宅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门打架。 昨日才在杏林院闹了乌龙的凤兰亭,终于学乖了一些,走到屋子里头才开口说话。 她开口前,还特意在屋子四处看了一眼。 庄婉仪见她那样子便觉得好笑。 “四弟妹请坐,亲自前来辛苦了。” 凤兰亭款款坐下,目光觑着她。 “哪及三嫂辛苦啊?听说昨日在灵堂,撞了客人的头还倒在了地上,要不是这样,廷哥儿怎么会巴巴地来看三嫂呢?” 她话中带刺,把昨日廷哥儿之事,都怪罪在了庄婉仪头上。 庄婉仪朝她身后的张管事看了一眼。 “屏娘,给张管事搬一张杌子坐。想必府中事务繁多,要交接的地方不少,还是坐着说吧。” 她笑得大方又得体,张管事略推辞了一遍,顺从地坐了下来。 他们今日是来交接府中庶务的,凤兰亭自然心中不舒服。 让她发发牢骚也不妨。 庄婉仪只是笑着,不理会凤兰亭的讽刺,专心听张管事说话。 “三奶奶,这是咱们府里每个月发放月例银子的账册,这是外头大事的账册,譬如此番丧礼,还有各项年节例礼等采买。” 张管事把一本本账册交给她,本本都有巴掌厚。 “这些都只是今年的,如果三奶奶想看往年的,老奴也可以命人给三奶奶送来。” 摞起来半人高的账册,竟然只是将军府半年的开支? 庄婉仪心中暗暗吃惊。 毕竟是赫赫扬扬的将军府,与小小的庄府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好在掌家之理是同一个理,她在闺阁之中学过,如今也并不慌张。 凤兰亭却看着她,目光中露出挑衅来。 庄婉仪看也没她,便道:“这些账册,四弟妹掌家的时候,一定没看过吧?” 第六十章 给她使点坏 凤兰亭的确没看过。 她不知道庄婉仪为什么突然问到她身上,便有些气恼。 “管家夫人和管家的下人,做的事能一样吗?那些账册怎么看,是下人的事,我只需权衡大局便是,何必看这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张管事面色有些不好看。 在正房老夫人的面前,他尚且有些颜面。 凤兰亭却口口声声称他下人,换成谁听了心里都不舒服。 庄婉仪敏锐地注意到了张管事的面色,只是笑了笑不再开口。 她低下头来,随手翻了翻那几本账册。 “府中的银钱现是哪里出呢?是外头的账房出,还是里头的?” 庄婉仪一开口,便问了一个行家的问题。 这一听就是在闺阁中,曾经管过家宅的老手。 原本还对庄婉仪半信半疑的张管事,态度一下子恭敬了起来。 “回三奶奶,如今还是在外头出。因为三爷在的时候,府里的银钱都在外头账房。如今……那老奴就不知道了。” 庄婉仪点了点头,随手把那本账册合了起来。 凤兰亭却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里头外头,银钱不都是府里的么,还分什么里外? “既如此,三爷在的时候,湖心岛那一处的月例银子是多少?” 所谓月例银子,就是府里的账房每个月,固定拨到某一处的银钱。 老夫人的月例银子是一百两,这些少奶奶们一律是五十两,只有明川郡主那一份不发。 她不住在府里,郡主府不缺田宅收入,用不着这些银子。 故而外头的账房,对这一笔账是心中有数的。 可廷哥儿这一份,那就不一样了。 岳连铮在的时候,肯定没有人敢克扣这一份月例银子。 他走之后…… 张管事不禁看了凤兰亭一眼,而后才对庄婉仪禀告。 “廷哥儿年纪尚小,供应不多,一个月是五两的银子。” 五两的银子在将军府看来,的确不多。 可对廷哥儿而言,却足够他买几本想买的书,和好一些的宣纸,或者让厨房做几顿好一点的饭。 总比没有好。 凤兰亭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苛待廷哥儿,克扣了他的月例银子了?” 张管事把头一低,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少奶奶们争执,不是他一个下人该听的事。 庄婉仪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四弟妹太敏感了,难道我身为嫡母,过问一番廷哥儿的饮食,还要征求四弟妹的同意不成?” 嫡母。 这个理由,让凤兰亭无以反驳。 说来说去,都因为她是岳连铮明媒正娶的妻子。 “张管事,就说我的话,日后把廷哥儿这份月例银子重新发下去。先前那些没发到他手上的,都去了哪里,大家心里有数。若是三日之内廷哥儿没拿到,就别怪我明算账了。” 后半句话,显然是对凤兰亭说的。 她倒不是有心贪污公款,她不缺那点银子。 而是廷哥儿这份月例是记录在册的,她没有正当的理由把银子退回账房去,只能自己收了下来。 被庄婉仪这么一说,倒像是她故意贪了小辈的银钱似的。 可她总不能说,她是因为廷哥儿是岳连铮的庶子,才这般讨厌他吧? 凤兰亭咬紧了一口银牙。 “三嫂还真是威风。那我就祝愿三嫂,能顺利掌管家宅,不出事才好。” 眼下将军府正是多事之秋,让凤兰亭来管事,她未必能管得好。 单说岳连铮的丧仪这一项,她就没有经验。 老夫人的最后一个儿子,将军府的顶梁柱。 岳连铮的丧仪,注定要办得无限风光,才能让在世的人心中好受一些。 只要庄婉仪出半点差错,就会有人看在眼中,指责于她…… 凤兰亭想到这里,阴测测地一笑。 就把这个烫手山芋,先交给庄婉仪好了。 等丧礼这件事过去之后,她再接回来,旁人才知道她比庄婉仪强多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庄婉仪几乎没有任何错处。 她显然对于管理家宅十分熟练,这种熟练,没有三四年的练习是做不到的。 将军府上下对庄府,由从前的不屑一顾,到高看一眼。 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庄景行是教女有方啊! 只有庄婉仪自己知道,这一切还归功于她前世的对将军府的熟悉。 否则她无法上手这么快。 等着看她笑话的凤兰亭,听到府中下人对她的夸赞,大失所望。 原以为这回庄婉仪要出丑,没想到反而给她挣了脸面。 清芳院中,瓷器打落一地的响声,刺耳地响起。 从院中经过的下人,都屏声敛气,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屋子里头,凤兰亭看着一地碎瓷,愤怒不已。 “奶奶,奶奶消消气……” 小丫鬟怯生生地迎上去,捡起地上的瓷片。 凤兰亭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一时没拿稳瓷片,割到了手指。 好像她瞪着的不是小丫鬟,而是庄婉仪一样。 “你叫我如何消气?!” 采星迎上来,把那个没眼色的小丫鬟胳膊一拉,直接命她出去了。 “小姐不必生气。那三奶奶再好,还能比得上小姐太师府出身的嫡女吗?那些下人夸赞她,不过是可怜她新寡罢了。” 采星是凤兰亭从太师府带来的陪嫁丫鬟,她说这些劝慰的话,凤兰亭更愿意听些。 她总算冷静了些许,采星扶着她坐到了榻上。 “可我也是寡妇啊!我管理家宅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凭什么她庄婉仪就能得到旁人的夸赞?我才不会让她这么好过!” 采星忖度着她的神色,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小姐,那我们就给她的担子添点东西,让她挑不起来,乖乖地把权力送还回来。好不好?” 凤兰亭听了这话,总算起了劲。 “你有什么好办法,能给她使坏?” 第六十一章 沧州岳家 灵堂中满目缟素,庄婉仪身着一袭素色衣裙,照例来此巡视。 其实她在这个时候接过掌家之权,是幸运的。 府中的下人根本不必她驱策,便会自觉听从她的命令,尽心办好差事。 毕竟他们对岳连铮,都有着深深的羁绊。 她正好趁这个时机,为自己立威,也改善廷哥儿的生活,让他好过一些。 “今日沧州岳家会前来拜祭三爷,饭食可都备齐了不曾?” 灵堂里一个管事的婆子走来,庄婉仪随口问她。 这沧州岳家与将军府是同宗不同支,几百年下来血缘虽远了,关系仍旧在。 因沧州离长安较远,故而他们现在还没到。 “三奶奶,都备齐了。来的除了一个和三爷同辈的爷,剩下的三个都是三爷的子侄辈。这么几个人能用着多少饭食?” 岳连铮的丧礼从头一日开始,不知道接待了多少的皇室宗亲,达官显要。 这些下人自然不会把岳家旁支的几个晚辈,看在眼里。 庄婉仪着意看他一眼。 “不可马虎。岳家亲族不多,他们是代表沧州岳家老太爷来的,更不能怠慢。” 婆子见她正色起来,便恭敬地点头称是。 庄婉仪以走,她又把招待的事宜清点了一番。 见一切无误,人员俱全,这才放心地离开。 等人都走开了,角落里探出一个小丫鬟的脑袋,面上带着奸笑。 正是弄琴。 她瞧瞧地溜进了灵堂,看到一个待在角落里的小厮,正在清点挂孝的白布条。 “小哥,做什么呢?” 那小厮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觉得这丫鬟眼生得很,看衣着倒不像是没牌名的人。 “你是……” “我是杏林院的人,是三奶奶的陪嫁丫鬟抱竹。三奶奶怕你们怠慢了远客,特意命我来检查检查。” 原来是杏林院的人,怪不得眼生。 那小厮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抱竹姑娘你检查吧,这些也就是挂孝的白布。一会子沧州那几位爷们来了,给他们挂孝用的。” 所谓的挂孝,就是用白布条缠在手臂和腰间。 这是过世者的同辈和晚辈,需要做的仪式,代表一份哀悼之情。 弄琴挑起了一块布条,嫌恶地蹙了蹙眉头。 “这些都是旧的吧?看起来皱巴巴的。” 那小厮连忙解释,“抱竹姐姐,这你可就错怪我们了!挂孝的东西哪有旧的?用一次就烧了。这些都是没用过的,只是堆在箱子底下久了,才会有些皱。” 弄琴眉梢一抬,想了想似乎是这个理。 “也对,所有本家亲眷都来祭拜过了,这些白布也是早几日备好的。沧州这一支来得太晚了,东西自然放旧了。” “对对对,抱竹姐姐说得对!” 弄琴得意地一笑,“可这些东西是决计拿不出手的,你快把它们都处理了吧。我回院子拿一尺好的白缎来裁,不能叫沧州那些人瞧不起咱们将军府无后。” 小厮一听这话,立刻振奋了精神。 “是,我这就拿去烧了。还请抱竹姐姐快些,别耽误了人来。” “放心吧。” 弄琴眼珠一转,得意地朝他笑了笑。 到了午后,一行风尘仆仆的男子,来到了将军府门前。 早有门房的管事出来迎接,将四人直接迎到了前厅。 因是本家同宗,庄婉仪以主人的身份,亲自出面接待这四人。 这四人中为首的是一个三十上许年纪的男子,蓄了一把柔顺的胡子,看起来稳重妥帖。 余下三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最小的那个和庄亦谐差不多。 他似乎是头一回出远门,一双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将军府,活像刚放出牢笼的金丝雀儿。 见着庄婉仪走进来,四人一同站起身来,那三个年轻的朝她拱手作揖。 “见过婶婶。” 庄婉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辈分却高了一辈,受这礼一时有些怪异。 见那个为首的男子朝她颔首致意,她便福了福身子。 “诸位一路远来辛苦,我替三爷多谢诸位了。来人,上茶。” 众人分主宾坐下,年纪最小的少年忍不住盯着庄婉仪看。 只见她一身素衣飘飘摇摇,腰肢纤细仿佛弱不胜衣,一张脂粉不施的脸,天然去雕饰般美丽。 这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而是润物细无声,越看越叫人惊艳的美。 一旁大一些的男子,似乎是他的兄长,连忙暗地里拉了他袖子一把。 那小少年收回了目光,朝着庄婉仪一笑。 庄婉仪前头一直装作没看见,见他朝自己笑得痴样,忍俊不禁。 那年纪最长的男子低头,轻咳了两声。 “三奶奶……” 庄婉仪噙着微笑,客气地回视他。 “大伯何必如此见外?称弟妹便是了。” 他与岳连铮同辈,在家中排行为长,庄婉仪便称他大伯。 那男子听后笑了笑,也从善如流。 “三弟妹节哀。我此番带着你几个侄子,一是为了拜祭三弟,二也是为了看望老夫人。家中老太夫人记挂,不知老夫人现在……” 初入将军府不说先去灵堂拜祭,反而记挂起老夫人来。 庄婉仪心中微微一动,再看那两个年纪比她还大的子侄,面上神情怪异。 她似乎了解了这群人的来意,便道:“老夫人已有了春秋,遭受这样的大变,身子是有些不好,但不严重。请大伯转告老太夫人,不必挂念。” 说着故意朝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想必大伯也知道,朝中如今的风声紧张。圣上对将军府的态度未免暧昧,老夫人正在四处走动,设法联络朝臣替将军府说说好话。” 那男子一听,面色白了白。 他人在沧州,对长安的一些事情,只是道听途说。 听闻岳连铮的尸首尚未送回,圣上也允诺追封一品将军侯,却还没答应抚恤遗孀和过继嗣子之事。 而今听庄婉仪这一说,果然如此。 他不禁朝自己带出来的三个子侄辈看去。 这三个都是沧州岳家的嫡系之侄,家中交代他把他们带来,就是希望其中能有一个,过继给将军府,继承岳连铮的爵位…… 可是听庄婉仪的口气,此事似乎没有希望了。 圣上不同意,他们就算把孩子过继来,也继承不了爵位…… 听了他们俩的对话,两个年纪已大的子侄都垂下了头。 唯有小一些的那个,还在看着庄婉仪傻笑。 庄婉仪面容不动,心中有数。 只怕小的这个,还不知道沧州岳家,是想把他带来卖了呢…… 也亏他们想得出来,要把比她还大的子侄,给她庄婉仪当继子。 第六十二章 情急之下 被庄婉仪拦着见不到老夫人的男子,已经没了先前的客气。 要说起来,他的年纪有庄婉仪的两倍大,却和她是同一个辈分。 这让他多少有些傲慢。 那两个年纪大些的子侄,还要称呼她为婶婶,心中就更加不爽了。 不让他们见老夫人,不谈过继之事。 那他们千里迢迢来长安,是为的什么? 这不免叫人气馁。 只有小的那个还高高兴兴的,走路几乎要蹦起来,对将军府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庄婉仪走在前头引路,听着身后的动静,面上带笑。 “三儿,你能不能别跳了?” 两个大的不耐烦地喝止他。 他却不管不顾。 “为什么不能跳?长安这么繁华,将军府这么漂亮,我看着喜欢!” 其中一个低声唬喝他,口气恶狠狠的。 “繁华有什么用?漂亮有什么用?你又不能留下来,还是得跟我们回沧州!” 少年停止了跳动的脚步,歪着头看他。 “为什么要留在长安?咱们玩两日高兴了就回家呀,做什么要留下来?” “你……” 他天真的话语,引得其他两人气恼。 为首的男子板起脸来,严肃地用眼神制止了他们。 后头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庄婉仪走到灵堂外头,转过头来,朝众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诸位请进吧。” 拜祭的人在前几日,早就轮番来过了,故而现在的灵堂里并没有什么人。 只余几个将军府的仆从,在烧纸钱或是点香,其余的便侍立一旁看着炭火。 几人迈进了门槛,管事的婆子连忙呼喝小厮,把挂孝的白布拿来。 谁想那小厮缩在墙角,竟是一动也不敢动,面上已经急出了眼泪。 婆子眉头拧成疙瘩,走过去催他。 “你缩在这里干什么?快把白布拿出来啊!” 小厮满面泪痕,浑身颤抖。 “白布,白布都……都烧了……” “什么?!” 庄婉仪在灵堂中等候,那个去取白布的婆子,去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 那四个沧州的来客露出狐疑之色,庄婉仪朝他们颔首,亲自走到偏厅去问怎么回事。 只见那婆子急匆匆赶来,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庄婉仪一瞬间眯起了眼。 “你确定,她说的是抱竹?” 婆子连连点头,“是啊,三奶奶,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不管是抱竹还是谁,眼下当务之急是把白布拿出去,让那四人挂了孝祭拜。 庄婉仪的目光,不自觉在偏厅中转。 这里到处都挂着白布,想要白布还不简单吗? 婆子注意到她的目光,连忙阻止。 “三奶奶,不可啊!布置好的灵堂万万拆不得,会让三爷在泉下不安的!要不让他们等等,老奴这就命人去准备……” “来不及了。” 老夫人不见他们,他们心里本就有怨气了。 如果现在因为这点疏漏,让他们觉得受到了怠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既然灵堂不能拆,那就只能…… 庄婉仪低下了头,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 那婆子注意到她的目光,惊愕地睁大了眼,嘴巴张得几乎能含下鸡蛋…… “请大爷和三位哥儿,系上孝布再近前。” 几个仆从上来,手里拿着白布,帮着他们四个系在胳膊和腰间。 他们虽有些狐疑,觉得下人去的有点久,却也不好说什么。 庄婉仪侧身站在一旁,等着他们致礼举哀。 那四人依照长幼顺序,依次上前上香行礼,小的三个更是跪地行了晚辈之礼。 轮到最后那一个少年之时,他恭恭敬敬地行完礼,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庄婉仪身前。 庄婉仪噙着笑意,朝他回礼。 那少年不禁咧开了嘴,被他大伯一瞪,很快闭上了嘴不敢再笑。 经过庄婉仪身边时,他忽然注意到,她的裙角有几缕毛刺。 奇怪,将军府的少奶奶,怎么可能穿有毛刺的裙子? 便是他们沧州岳家,也没混到如此不济的地步啊…… “婶婶,你……” 少年指着庄婉仪的裙角,一旁的婆子吓了一跳,唯恐他发现什么。 庄婉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摇头。 那少年见状一愣,不禁又笑了起来,不再提裙子的事。 “三儿,走了!” 外头有人呼喝,他连忙赶上那三个人。 仆从站在灵堂外头,替那几人把白布解下收回。 庄婉仪看到托盘中的几根布条时,微微舒了一口气。 先前在一旁的婆子,更是叹为观止。 庄婉仪一时情急,竟然把自己的裙子撕了做白布。 好在她的衣裙共有八幅,层层叠叠,没叫那些人看出破绽。 “三奶奶,您真是聪明,今日幸好有您在……” 危急之时有这样的果断,身为女子,竟然撕下自己的衣裙来应急。 足见大家风范,甚至比凤兰亭她们,更有一种将门的豪气。 庄婉仪朝她笑了笑。 “没什么。你去把那几位沧州来的客人,请到厅堂去用膳。把那个小厮叫来,我有话问他。” 婆子连声应是,便有两个小厮,把一个腿软的小厮扶了出来。 庄婉仪看他,只见他年纪尚小,面容还有些稚嫩。 被今日这事一吓,面色发白,泪痕还没有擦干净。 她柔声道:“你不必紧张,这事已经解决了,我也不是来罚你的。” 那小厮怔怔地抬起头来,见庄婉仪笑意温婉,不像是在哄骗他,这才放心了些许。 “三奶奶,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一定会管好这些杂物的,求三奶奶别赶奴才走!是那个抱竹姑娘说她会送新的来,让奴才把旧的烧掉,可她没有送来……” 他小小年纪,在灵堂管着几样物品,这还是头一次出错。 已经很难得了。 庄婉仪道:“我不会赶你走的。不过你要老实告诉我,真的是我身边的抱竹,叫你把白布都烧掉的吗?” 小厮抬手抹了抹眼泪,肯定地朝庄婉仪点头。 “对,就是抱竹!” 第六十三章 栽赃嫁祸 到了晚间,庄婉仪回到杏林院,果然没见着抱竹。 “小姐回来啦?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 屏娘迎了出去,在院中同她说话。 她今日没跟着庄婉仪出去,并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今日沧州的同宗来,庄婉仪要亲自接待他们,还有许多灵堂那处的琐碎事宜要办。 “嗯,我让你去给廷哥儿送的东西,都送过去了吗?” 屏娘点了点头。 庄婉仪让她送了一些布置的东西,并白布麻衣,香烛纸钱等物到湖心岛。 虽然那个岛上,不会有其他人上去,也不会有旁人看见。 但是廷哥儿毕竟是岳连铮的儿子,他没有资格到灵堂拜祭,至少该让他在湖心岛拜祭一番。 屏娘送了那些东西去,又和顾妈妈等人把湖心岛布置了一番,至晚方归。 “抱竹和弄琴呢?怎么没看见她们?” 庄婉仪不动声色地朝屋里走,一面随口问着屏娘。 “弄琴在厨房盯着呢,说是要让厨娘给小姐炖一盅补汤。小姐近来实在辛苦了,连弄琴这个最会偷懒的,都心疼起小姐来了。” 庄婉仪淡淡一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古人的名言她谨记不敢忘。 “那抱竹呢?” 屏娘想了想,道:“不知道,我回来就没见着她。小姐找她有事吗?我这就让人去把她找回来……” “小姐要把谁找回来?” 弄琴从院子里头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紫砂锅,小心地用棉布垫着。 “小姐快尝尝,这是刚熬好的灵芝老母鸡。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呢!” 说着把砂锅放到桌上,屏娘连忙把一个竹根垫子挪过去,防止锅底太热烫着桌面。 一股浓郁的香气很快散发了出来,灵芝的气味比一般的补药,嗅起来更加清香一些。 连一向嫌弃弄琴怠惰的屏娘,都不禁笑了起来。 “算你小丫头这次有心了,还知道心疼小姐!” 说着便揭开了砂锅的盖子,用银勺搅弄了几下。 这一搅,香气更加浓郁了。 屏娘道:“我给小姐盛一碗吧?小姐累了一日了,不如先喝一些再用晚膳。” 庄婉仪只是淡淡一笑,似乎默认了她的话。 目光却朝着院外投去,不多时,便看见了抱竹的身影。 她正一手抬着一只大木桶,费劲地从院外走进来。 府中的男仆抬这样的水桶,一人也只能抬一只罢了,她却一个人抬两只。 饶是她身形高大,又有些武力在身,还是显得很吃力。 “弄琴,快去帮帮她。” 弄琴正笑着看屏娘盛汤,忽然听见这话,惊讶地朝门外看去。 她并没有直接上去帮忙,反而和庄婉仪说起了闲话。 “抱竹去一整日,现在这个时候才抬水回来,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庄婉仪没有理会她,她只能一边抱怨着,一边朝门外走去。 以弄琴的力气,根本提不起一只水桶。 抱竹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弄琴便跟在她身旁走过来,这就算帮忙了。 庄婉仪看在眼里,面上噙笑不动。 抱竹总算把水提了上来,倒进她屋子外头一个青花瓷的小缸里。 那是庄婉仪喝茶用的水,茶要用山泉水冲泡,才能更加清甜。 庄婉仪无意中提过一次之后,抱竹就主动担当起了提水的任务,到将军府后山的小泉去提水。 那道小泉水流细密,一等往往就要等半日,才能接满两桶。 “小姐,你回来啦?” 抱竹抹着额头上的汗,整张脸红扑扑的,气喘吁吁。 屏娘连忙给她递上帕子。 “快擦擦吧,每次去提水都累成这样。对了,前几日不是刚提过么,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 杏林院又没有什么客人,庄婉仪一个人喝茶,哪里能几日喝完两大桶? 抱竹一面擦汗,一面回答屏娘的话。 “是啊,我也奇怪呢。可是今日想泡茶等小姐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水缸里头空了。我只好再去后山提,怕小姐回来没茶喝。” 这就怪了。 杏林院上下都知道,那是庄婉仪喝茶的泉水,不会有人去挪用。 怎么会莫名其妙就空了? 弄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消失不见。 “提个水也不用这么久吧?你往常可用不了这么久就能回来的。” 抱竹被弄琴这么一指责,有些委屈。 “我原本打好了水要回来的,谁知道路上遇见两个毛手毛脚的丫鬟,把我的水撞倒了。我只能再回去提,这才耽误了工夫。” 弄琴不屑地轻哼一声。 “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指不定你干了什么事呢!” 庄婉仪笑着掰手指头数,“水缸里的水,莫名其妙就用光了。你去抬水,莫名其妙又被人撞了。而我今日在灵堂,有个小厮告诉我,一个叫抱竹的姑娘叫他把白布烧了,导致今日沧州那几个人来拜祭,差点没法挂孝……” 她数到后头,目光有些阴冷。 “莫名其妙的事太多,未免太巧了。” 抱竹连忙解释,“小姐,我今日除了在杏林院,就在去提水的路上,我没有去过灵堂啊!我怎么会让人把白布烧了呢,我真的没有,小姐你要相信我啊!” 抱竹急着解释,弄琴却一副看透了她的模样。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你这不是害咱们小姐吗?” 庄婉仪朝抱竹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自己面前。 抱竹低着头走上去,庄婉仪拉住了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傻丫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说着抬起了头,目光却是看着弄琴。 “我是说,今日这些巧合,分明是故意有人要把你引出去,好把此事栽赃嫁祸给你的。弄琴,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第六十四章 不必揭穿 弄琴惊讶地看向庄婉仪。 “小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怎么知道不是抱竹做的?” 弄琴有些结巴了起来,抱竹破涕为笑。 “小姐,只要你相信奴婢就好。” 屏娘看着庄婉仪的面色,若有所思,并不开口。 庄婉仪道:“抱竹生得这么高大,如果是她的话,那个小厮一定会形容到这一点的。可是那个小厮形容的时候,只说是个中等身材的丫鬟,生得挺秀气的。” 弄琴心中咯噔一声。 糟了! 那个小厮是见过自己的! 万一庄婉仪让他来指认,这可怎么办? 她心中一紧张,头上的汗登时了冒了出来。 这件事她先前没想到,可四奶奶应该想到的呀,为什么不派她自己的丫鬟去做,而要让自己去做呢? 弄琴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都沉到了谷底。 这是借刀杀人。 一旦庄婉仪事后追究起来,凤兰亭大可把罪责推到弄琴身上,就和她毫无关系了。 弄琴越想越急。 她以为投奔了四奶奶,从此在府中就有靠山了。 没想到凤兰亭只是把她当成,一把伤害庄婉仪的刀…… “弄琴,你很热吗?怎么汗出得比抱竹还多?” 屏娘看着弄琴,目中有探究之色。 “哦,没……是有点热。小姐也热了吧?我去给小姐拿冰来,放在屋子里扇扇,去去热气。” 说着朝外走去,脚步匆忙,生怕庄婉仪想到那个中等身材的丫鬟,就是她。 看着她匆忙的背影,庄婉仪淡淡一笑,给了屏娘一个眼色。 屏娘立时就明白了。 “小姐的意思是,是弄琴假装成抱竹,去指使的那个小厮?” 抱竹听见这话,连忙凑上来细听。 庄婉仪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她,谁能动我喝茶的水缸,让前几天刚打的山泉水一下子见了底?” 屏娘眉头蹙了起来。 “这丫头怎么回事?怪不得今天献殷勤给小姐煲汤,原来是想给自己找证明,证明她没有离开杏林院。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小姐?” 虽然进了将军府后,庄婉仪对弄琴就疏远了些,反而对平素并不太喜欢的抱竹亲热了。 但弄琴也不至于,因为嫉妒而报复庄婉仪吧? “还是说,她只是嫉妒抱竹,不是故意要害小姐的?” 庄婉仪笑着摇了摇头。 “你也想想,如果只是她一个人,那在路上把抱竹撞倒的是谁?还是两个丫鬟。你是杏林院的大丫鬟,你能指使得动府里的其他丫鬟,替你做这种坏事吗?” 屏娘在将军府的丫鬟里,因为庄府父子和商不换的关系,还是颇有地位的。 她自问想找两个丫鬟帮忙,不算难事。 可是做坏事的话…… 庄婉仪在府中地位尚不稳固,谁会愿意帮杏林院,冒着触犯府规的危险做坏事呢? “如果连你都做不到,那弄琴一个小丫鬟,又是如何做到,让人在抱竹回来的路上把她撞倒?” 庄婉仪不禁冷笑了一声。 正好沧州岳家来了,正好挂孝的白布就出了问题。 正好抱竹又被人冒名顶替,还被设计一直不在杏林院中。 着一连串的事情,不是弄琴一个小丫鬟就能搞定的。 屏娘忽然觉得,细思恐极。 “小姐的意思是,有人收买了弄琴,故意要针对小姐……” 她说到后头,不由得掩住了口,把声音放低。 “既然小姐心中有数,为何不让那个小厮来指认弄琴,把她撵出去呢?” 抱竹听了好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庄婉仪的意思,便如此问道。 要说起来,她不信任弄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弄琴从前也是庄婉仪的贴身丫鬟,到了杏林院,庄婉仪却连内室都不让她进了。 明明不信任,现在又确认是她陷害,为什么不把她撵出去呢? 抱竹想不通。 庄婉仪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了下来。 “如果让那个小厮来指认,指出来的人是弄琴,那那个幕后指使之人,岂不是逍遥法外了么?毕竟我们没有半点证据,证明弄琴到底是被谁指使的。” 屏娘不忿地哼了一声。 “还能有谁?除了我们那位凤四奶奶,还有谁见不得小姐掌权,非要来使坏?” 要说起来,凤兰亭已经不是头一次使坏了。 只是先前小打小闹,每次都被庄婉仪化解了。 再加上那些府中的下人,就算肯帮凤兰亭打压庄婉仪,也不肯让岳连铮的丧仪有什么不妥。 所以凤兰亭一直没找到好机会。 这次她竟然把手伸到了杏林院,还收买了庄婉仪的陪嫁丫鬟…… 庄婉仪笑道:“知道是她就好了,咱们不用说出来,心里暗暗防备着她便是了。” 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 天色已经昏暗,屋子里的灯火燃起。 正好可以召见,窗外的景象。 见四面窗子通透无人,院中也没有人经过,她这才继续说下去。 “弄琴也是一样。你们只需照我从前说的,暗暗提防她就好,不必揭穿。叫那个小厮来指认她容易,可没有了她,四弟妹还会想更多的花招,我们防不胜防,不如留着她好。” 抱竹羡艳地看着庄婉仪,对她的先见之明十分佩服。 “小姐是怎么一早就知道,弄琴有问题的?” 活过一世,死过一次的人,还能不知道吗? 庄婉仪笑着看她,见她呆呆的模样,便故弄玄虚。 “这个呀,天机不可泄露。来,喝汤吧。” 说着朝桌上那锅灵芝老母鸡汤看去,屏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些嫌恶。 “谁知道她有没有在汤里下毒呢?小姐还是别喝了。” 明明都是自小一起在庄府长大的,又一起跟着庄婉仪嫁进将军府。 弄琴却变成了一个叛徒,让屏娘格外厌弃。 庄婉仪安抚着她,“放心吧,她不敢在汤里下毒的。抱竹今日打了两趟水,辛苦坏了,正要喝点补汤补补身子。来,一起喝。” 三人不分主仆,围坐在一处圆桌边上,盛汤喝了起来。 “人不是好人,这汤还是挺好喝的。” 屏娘撇了撇嘴,对汤不对人地评价道。 抱竹也抱着碗喝了一大口,入口温度适宜,让人只觉得神清气爽。 而弄琴躲在厨房附近,来回转悠,就是不敢回去。 夏日蚊虫繁多,她忽然觉得脸上一痒,连忙一巴掌拍了上去。 这一巴掌有些用力,打下来一只血蚊子的同样,把她自己的半边脸也打红了。 “该死的畜生,连你也欺负我!” 她顾不得脏,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将那只蚊子掐得粉碎…… 第六十五章 再去找弄琴 “什么?庄婉仪把自己的裙子撕了?这,这……怎么可能?” 凤兰亭打死也不信,庄婉仪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她不是温婉贤淑,不是深得庄府的培养,还教她各种管理家宅的事宜吗? 这些事情在太师府,她凤兰亭想学都学不到,只有身为长姐的凤兰君才有学习的资格。 这样的庄婉仪,怎么会做出撕裙子的不雅之举? “奶奶,是真的,三奶奶真的撕了。她那是走了好运,正好穿着一件八幅的白色湘裙,撕了一片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采星在旁解释,心里却比谁都明白。 换成别的女子,在那种情况底下,未必有庄婉仪的急智和果断。 比如凤兰亭,她就不会。 她会宁可让那些沧州来的人等着,任凭他们抱怨和责备,也不会动自己的裙子半分。 凤兰亭心里同样清楚,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不会比庄婉仪做得更好。 有一瞬间,她有些挫败。 这种挫败感,就像她还在太师府尚未出阁时,每每面对凤兰君那样。 原以为凤兰君成为贵妃了,她也嫁进将军府了,从此再不必体会这种感觉了。 没想到…… 庄婉仪又给了她这种感觉。 “哼。那杏林院那边,现在有什么动静?那个叫抱竹的丫鬟,可被她整治了不曾?” 就算不能让庄婉仪,在沧州岳家的人面前丢脸,能挑拨她撵出身边一个忠心的丫鬟,也是好事。 想不到她问出这话,采星的面色就更加难看了。 “这……杏林院那边,好像没有什么动静。那个弄琴也没来找奴婢,不知道三奶奶到底信不信,这事是抱竹干的。” 凤兰亭气愤地一拍桌子。 “这个弄琴真没用!罢了,就算庄婉仪知道,是弄琴陷害抱竹的,与咱们也没有关系。少了这颗没用的棋子,咱们还可以想别的法子。” 收买弄琴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采星的提议。 弄琴上个月来领月例银子的时候,采星见她神色闷闷的,故意和她搭讪。 弄琴知道她是凤兰亭身边的一把手,见她主动和自己搭话,欢喜不迭。 这一欢喜,就把许多私密的话都说出来了。 说庄婉仪不知怎么的,到了将军府后,似乎就有些不喜欢她了。 反倒是那个粗粗笨笨的抱竹,不知道怎么讨了庄婉仪欢心,顶替了自己的地位。 现在她连庄婉仪的内室,都轻易进不去了。 采星安慰了她几句,又夸了几句凤兰亭的好,暗示她可以改换阵营。 没想到这个弄琴也很上道,当下就表示了对凤兰亭的敬仰…… 这次庄婉仪夺了掌家权,凤兰亭气愤不过,采星便想到了这个法子来让她出错。 没想到庄婉仪成功化解了问题。 “奶奶别生气,这次不行,咱们还可以下次再想法子。” 凤兰亭道:“不行,我等不了了!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弄琴说的,关于商不换的事?” 采星好奇她提起这事来。 “说是商大公子,向三奶奶求婚的事吗?奶奶不是说这事肯定是假的么,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事来了?” 凤兰亭初初听了这话,的确觉得是假的。 都说商不换为凤贵妃痴情不悔,既然如此,怎么会看上旁的女子? 是谁家女子都罢,可她庄婉仪是个新寡的妇人,哪里配和凤贵妃相提并论,得到商不换的垂青? 真是荒谬。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不荒谬了。 “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我都要告诉老夫人,让老夫人提防着她!商不换那样的才貌气度,万一庄婉仪一时控制不住,做了什么有辱将军府门风的事,那三爷的脸往哪搁?!” 采星隐隐觉得此事不妥。 “可是弄琴说,三奶奶已经拒绝了呀……奶奶要是这么到老夫人跟前一说,没凭没据的,岂不是叫人说奶奶欺负寡嫂吗?” 她说的也没错。 凤兰亭叹了一口气,想着庄婉仪那不冷不热的模样,心中就窝火。 她看起来是个温婉小姐,可是一张嘴能气死人,每每把凤兰亭呛得火气上涌。 堂堂太师府嫡小姐,输在庄婉仪手上,如何心服? “难道我就假装不知道吗?” 采星眸子一转,想了个好主意。 “当然不是。奶奶想想,既然商大公子对三奶奶有意,肯定还会再找三奶奶的。说不定还会私相授受,留下什么证据来。到那个时候,咱们抓到证据去见老夫人,岂不好?” 凤兰亭张了张嘴,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法子解不了一时的气,可要论能否扳倒庄婉仪,还真是个好法子。 “少不得我得等些时日了。罢了,你快去偷偷找找那个弄琴,把她安抚好了。别让她觉得我是让她去送死的,要说我也是一时糊涂,忘了考虑她可能会被指认。”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就说庄婉仪就算撵她走,我也会把她要到自己的院子来伺候的。叫她不必担心,只管好生盯着庄婉仪。一旦她和商不换私相授受,立刻来回我!” “是,奶奶!” 采星笑着福了福身,连忙走出了屋子,同廊下的小丫鬟吩咐着什么。 “去吧,小心点,别让杏林院的人看见你。” 那小丫鬟嘻嘻笑着,“采星姐姐放心吧,那个弄琴傻乎乎的,还自以为聪明。你等我这么跟她一说,她保准又死心塌地,给咱们奶奶卖命!” “就你话多!” 采星嗔怪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那小丫鬟笑着吐了吐舌头,而后一福身,飞快地朝着院外跑去…… 第六十六章 尸首送回 而让凤兰亭没想到的是,商不换再度和庄婉仪相见的时机,这么快就到了。 只不过并非她所想的私相授受,而是当着将军府众人的面,在岳连铮的灵堂之上…… “圣上命晚辈代为致哀,并护送岳大将军的遗体回府,还请老夫人节哀。” 商不换站在那里,长身玉立,姿态淡然。 老夫人并她的四个儿媳,目光却都落在他脚边的地上。 那里放着一副简陋的棺木,用作运送岳连铮遗体的器具。 那幅棺木现是敞开着的,里头裹着一道白布,白布底下有人形的隆起。 庄婉仪知道,那底下的尸首,是何等模样。 想必商不换也知道。 圣上命他送尸首到将军府,不过就是想让他确认,这尸首是真是假吧? 在这件事上,圣上也只能相信,和岳连铮有过龃龉的商不换。 他看起来,是最不会偏袒将军府的人。 老夫人又何尝不知? 只是碍于圣上的旨意,和商相爷的颜面,她不能露出丝毫恶意来。 “多谢大公子,把小儿的遗体送回来。” 她说话的姿态平静,商不换朝她揖了一礼。 那是对一个丈夫和儿子全都战死沙场的老者,真心的敬重。 他对岳连铮没有好感,是因为岳连铮有通敌叛国之嫌,还挑拨了他和商相爷父子的关系。 但岳家满门并非都和岳连铮一样。 那些战死的英魂,是当真为大魏而死,为百姓而死的。 老夫人一手拄着龙头拐杖,另一边手,明川郡主牢牢地搀扶着。 她慢慢朝着岳连铮的尸首走来。 身后的古氏看了庄婉仪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便跟着走了上去。 庄婉仪跟在后头,最后看了凤兰亭一眼。 她眼眶里含着泪水,一手捂着嘴,惊恐地看着那白布底下的尸首。 竟然一步也不敢上前。 庄婉仪不免觉得讽刺。 说是喜欢岳连铮,才会对她有所嫉妒,甚至在前世毒死了她。 原来这喜欢,不过如此。 她喜欢的那个活生生的、英俊挺拔的,充满男子气概的岳连铮。 而非眼前一具死尸。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个寡妇的寂寞难耐罢了。 她朝着凤兰亭讽刺一笑,跟上了老夫人的步伐。 凤兰亭不愿被她看轻,只能碎步跟在最后,小心翼翼。 老夫人走到那副薄棺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那手上枯槁的肌肤如树皮。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伸手去触那方白布。 紧接着霍然一声,将那块白布彻底掀开,丢到了一旁! 底下的尸体漆黑一片,被烧焦之后蜷缩如少年的身躯,不复从前的伟岸。 相比之下,只有那张脸还算清楚,依稀可以辨认出岳连铮的五官。 那是眉宇之间,隐含着关山皓月苍茫的俊容,却已经烧得不成模样。 古氏被吓了一跳,连忙把脸偏过去闪避,凤兰亭更是险些惊叫出声。 明川郡主不敢直视,只是一心搀扶着老夫人。 倒是老夫人面色淡然,像是早有预料,庄婉仪是见过这尸体一次的,而今的反应也还算镇定。 她细细地摩挲岳连铮的面颊,想着他从前的模样。 还活着的模样。 那么英姿飒爽,骑在骏马上的时候,气势逼人。 而今不复往昔…… 她的手扶过岳连铮的每一处眉眼,那些被烧焦的皮肉,那些烂在了回程途中的肌骨。 好在是烧焦了的,否则这炎炎夏日里,必定早就腐烂生蛆了。 老夫人不禁笑了起来。 “三郎,你总算回家了,回家了啊。” 说着一摆手,命人把岳连铮的尸首抬出来,装进灵堂里的棺材。 那具棺材里头,一直只摆着一套寿衣罢了。 几个亲信的家仆上来,把那具焦尸抬了出来。 凤兰亭闪避不及,缩着身子掩着脸,一眼都不敢看。 庄婉仪倒是毫不避让。 夫妻一场,虽然有名无实,她到底也该一尽妻子的义务。 便对那几个家仆道:“我来吧。” 众人诧异地看向她,就连老夫人都有些不可思议。 凤兰亭怕成那样,就连明川郡主和古氏,也不是完全不怕的。 庄婉仪竟然不怕,还要亲手为尸首入棺吗? 她目光清明,用征求同意的眼神看向老夫人,老夫人犹豫了片刻。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商不换远远站在一旁,看着她的举动,越发琢磨不透。 既然对岳连铮无情,又何必亲手为他入棺? 她一个闺阁弱质,对尸首不躲避,既然还要主动接触…… 这样的胆量,真是叫人好奇。 那几个抬尸的家仆把尸首放进了棺材中,便退开了两步,给庄婉仪让出位置。 彼此无声地对视,眼神里都有些不相信的样子。 这样的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真的敢碰尸体吗? 庄婉仪看着那具焦尸,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将那套寿衣抖开。 先把尸体上的衣裳取下,再把寿衣穿上去,最后是红色的一双鞋。 因为尸首背烧焦蜷缩,显得寿衣格外宽大,很容易就穿了起来。 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分外凄凉。 做完这些之后,她又命人打来清水,尽量把尸体的面容擦干净。 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对于一个战死的英雄而言,或许是最后的体面了。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包括老夫人在内,所有人都静静看着她。 有佩服,有怜悯,也有赞叹。 商不换的目光明暗变幻,却什么都没有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待棺材的薄板盖上,一直秉着呼吸的庄婉仪,忍不住白了脸。 老夫人是有经验的人,一见她的面色,便知道是恶心想吐。 除了她这个做母亲的以外,让谁去盯着一具焦尸看,都不会有好反应的。 她理解,也难得对庄婉仪慈爱了一回。 “去请李太医来看看吧,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别憋下什么毛病来。” 庄婉仪闭着口不敢答话,她怕自己一张嘴,就忍不住吐出来。 只能无声地福了福。 老夫人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双精明的眼盯住了她。 “不,去请瓜太医,一定要请瓜太医!” 明川郡主面色一变。 瓜太医? 那可是后宫出了名的妇幼圣手,最擅长诊断妇人的身孕。 难道…… 她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庄婉仪的腹部,庄婉仪一阵恶寒,终于忍不住了。 “呕——” 第六十七章 疑似有孕 正房之中,老夫人与明川郡主等,充满了期盼。 若不是出于身份的矜持,她们只怕要闯到偏厅去,亲眼看着瓜太医把脉。 庄婉仪哭笑不得。 她知道老夫人想的是什么,也知道洞房那一夜岳连铮提早回来,让人误会了什么。 可惜老夫人的希望,注定只能失望了。 偏厅脚步声响,老夫人连忙朝那处看去,只见背着药箱的太医走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上许的年纪,留着一把睿智的花白胡子。 “老夫人……” 瓜太医朝着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众人期待的面容,一下子成了无尽的希望。 原以为庄婉仪是怀有身孕,那么只要她生下一个男胎,将军府便有后了。 没想到只是一场空欢喜。 瓜太医看着老夫人的郁色,欲言又止。 他还想说,这位三奶奶别说没有怀孕了,根本就是一个处子啊! 难道老夫人连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有没有洞房都不知道吗? 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生怕打击到老夫人。 庄婉仪跟在后头走出来,看到了众人面上的失望之色,也看到了凤兰亭的一脸快意。 她默不作声,略作羞涩地低下头去。 老夫人总不能责怪她什么,只是已经没了兴致,朝她摆了摆手。 “好生送瓜太医出去,也扶三奶奶回去歇着吧。” 回去的路上,屏娘还在想着那具焦尸,只觉得阴森可怖。 昔日高大英武的大将军,风姿天成,天之骄子,战无不胜的战神。 原来死了之后,也只有那么渺小,那么地丑陋和肮脏。 “小姐,你没事吧?” 她怕庄婉仪吓着,不放心地又问了许多遍。 庄婉仪朝她摇头。 “一开始是有些吓人,可我只要想着,这个人好歹名义上是我的丈夫,好歹我是见过他的。想想他活着的样子,就不觉得那么可怖了。” 她亲手敛了他,也算是给了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 也给了岳连铮一个交代。 从此,她才能完完全全做庄婉仪,而非岳连铮之孀妻。 “小姐没瞧见,方才在灵堂的众人,看着小姐的眼神,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屏娘想起方才的场景,虽有些害怕,还是觉得无比的自豪。 因为那个被人敬佩仰望的,是自家的小姐。 庄婉仪当时只顾着岳连铮的尸首了,没想那么多。 听屏娘一形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这么夸张吗?” “当然有啦!” 屏娘得意道:“依奴婢看啊,小姐本来就有当家理事之才,时日久了那些人总会被小姐收服的。但是有了今日这一出后,小姐算是彻底震慑住他们了。” 抱一具尸体,不过是两三下的工夫。 反而起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这效果是庄婉仪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想及此,忽然又想到昨日派屏娘,去湖心岛送一应祭礼物品之事。 “三爷的尸首送回来了,可怜廷哥儿不能看他父亲最后一眼。趁着今日老夫人放我的假,还是去看看廷哥儿吧。” 屏娘不禁揶揄她。 “小姐这是把廷哥儿,真当成自己的儿子啦?” 好在廷哥儿小小的年纪,却极为乖巧懂事,对屏娘等下人也谦和有理。 对庄婉仪更是视若亲母一般,两人极为亲近。 屏娘也从一开始的抵触,慢慢开始接受了廷哥儿。 只看他小小年纪就生得那般俊秀,便可预见长大之后,是何等清俊的一个美男子。 两人朝着湖心岛的方向走去,庄婉仪纠正了她的话。 “不是儿子。我觉得他更像是,除了亦谐之外的一个弟弟。你也知道,父亲母亲和我,从小就希望亦谐好好读书。我看着廷哥儿读书的时候,就觉得看到了想象中小时候的亦谐。” 屏娘噗嗤一声就笑了。 “老爷好读书,小姐也好读书,所以你们都喜欢好读书的人。偏偏公子不好读书,这可真是进错了家门,惹得你和老爷头疼。” 庄婉仪听她这话,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商不换的话。 喜欢读书人,所以……喜欢他? 她不禁按着鬓角,轻轻甩了两下头,把脑海中他的身影赶出去。 可越是试图赶,越发想起他站在杏树底下,肩上踩着小猫儿白色四蹄的模样。 当着是如诗如画,引人入胜。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屏娘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走吧。” 庄婉仪微微加快了脚步,朝着湖心岛而去。 身后的屏娘没有注意到,她的面色,早就红了起来…… 瓜太医被送出将军府,乘上轿子朝着宫里去。 却在半道上,遇见了熟悉的车轿,连忙下轿打招呼。 “商大公子?” 另一个轿子里头,商不换下了轿,同瓜太医寒暄起来。 “原来是瓜太医。方才本官从将军府出来,隐约是听见了他们的人说,要去请瓜太医给三奶奶看诊。” 瓜太医不禁叹了一口气。 “下官方才入府之时,也听说了大公子刚离开,偏巧没碰上。” 看瓜太医面带愁容,商不换体贴道:“这边上有家茶馆,泡的青泉峰的水,极其清润。瓜太医可有意一同去尝尝?” 瓜太医正想有个倾诉的对象,见商不换如此体贴,自然跟着他去了。 两人在雅间坐下,先是畅聊了一番将军府的不幸遭遇,又聊到了医家之学上。 商不换虽不是学医的人,却对各种医术典籍有所涉猎,还有过目不忘只能。 和瓜太医聊起什么神农百草经,竟丝毫不逊于他。 瓜太医对他越发刮目相看。 “常听人说大公子学富五车,依下官看,这五车实在是说少了。” 商不换谦虚道:“只是班门弄斧罢了,让瓜太医见笑了。不过这将军府的三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瓜太医提起庄婉仪,忍不住又嗐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老夫人膝下五子,全都战死沙场了,将军府连个后都没留下。三奶奶恶心干呕,老夫人满心希望她是身怀有孕,可实际上啊……唉,并没有。” 他朝四周看了看,又凑到商不换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不仅没有身孕,根本就还是个处子,并未圆房!” 第六十八章 夜访灵堂 湖心岛上,服侍廷哥儿的众人,都换上了缟素衣裳。 又在正堂的神龛底下,立了一个小小的灵位,让廷哥儿每日在此祭拜岳连铮。 廷哥儿依礼而行,每每祭拜都跪得笔直,叫人担心他小小的身子是否能承受得了。 好在他祭拜过后,便会恢复平常的样子。 庄婉仪看在眼里,也算放了心。 一个从小遭受过苦难的孩子,总是会比寻常的孩子更坚强一些。 屏娘陪着她走进正堂,廷哥儿正跪在地上,小小的背影显得格外倔强。 庄婉仪伸出了手,在他的脑袋上点了点。 似乎是跪着太久,廷哥儿的身子有些僵硬,好一会儿才转过了头来。 见是庄婉仪,不禁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很快发觉自己是在灵前,又连忙敛了笑容,朝灵位一拜。 接着用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屏娘连忙伸手扶他。 “是一早就跪在这里的吗?可用过了午膳不曾?” 庄婉仪问话,一旁的顾妈妈帮着回答。 “回三奶奶,是听见了三爷的尸首送回的消息,廷哥儿才跪在这里的。午膳还未用,我们劝了好几遍了,还得三奶奶劝才管用。” 庄婉仪还没开口劝,廷哥儿已经站了起来,把她拉出了堂去了。 两人走到书房里头,如庄婉仪所料,廷哥儿急急忙忙动起了纸笔。 顾妈妈端上茶水,庄婉仪捧在手上,到书案前看廷哥儿写字。 他在纸上写的是:“听闻父亲的尸首送回来了,是吗?” 庄婉仪朝他点了点头。 廷哥儿又飞快在纸上写着,“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他?” 庄婉仪一愣。 原来他看似波澜不惊,其实还是很在乎岳连铮的,还想看他最后一眼。 可这个要求…… 她有些为难了起来,廷哥儿看在眼里,不由泄气。 他也知道,想去灵堂看岳连铮一眼,谈何容易? 自从上回他自作主张,跑去杏林院看庄婉仪,惹得庄家父子知道了他的存在。 那以后,老夫人命人把湖心岛伺候的下人,全都训斥了一遍。 怪他们没看好小主子,怪他们不尽心。 廷哥儿在一旁看着,也知道老夫人想责怪的是他。 自那以后,别说跑去前头的灵堂的,就是在湖边转一转,也会引来府中下来了的侧目。 他们恨不得他就永远待在湖心岛上,与世隔绝,再也不要回到将军府里一般。 廷哥儿心里有数,那些都是老夫人安排在湖心岛附近的。 庄婉仪看着他沮丧的小脸,心中不忍。 便把他的脸捧了起来,让他直视自己。 “廷哥儿,你真的很想再看你父亲一眼,是吗?” 廷哥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是他……他现在跟他活着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他在战场上死去之后,遭遇了烽烟的火烧。整具尸首已经如焦炭一般了,只有脸还能依稀辨认。” 廷哥儿听着前头犹可,听到最后一句,微微惊讶。 庄婉仪尽量斟酌着语句,努力不吓到廷哥儿幼小的心灵。 “我抱着他,给他换了衣裳。他现在看起来很可怕,还有臭味。别说是你,就连四弟妹一个大人,看着都害怕。你确定还要见他吗?” 廷哥儿只是犹豫了片刻,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庄婉仪看着他跑到书案后头,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排字。 “身为人子,如果连最后一面都不见,那岂不是枉称孝道了?” 这让庄婉仪无力反驳。 她仔细想了想,以自己现在在府中掌家的身份,想偷偷带着廷哥儿去灵堂,并不能保证不被老夫人发现。 这府里的下人,不会因为对她的些许佩服,就彻底忘了老夫人。 如果光明正大带着廷哥儿去求老夫人,估计也行不通。 老夫人正为她并未怀孕之事失望,这个时候再迎上去,只会碰一鼻子灰。 可看着廷哥儿殷切的目光,她也无法拒绝。 想了半天,她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便是…… 庄婉仪朝窗外看了看,接着拉着廷哥儿坐下,小声说了什么。 廷哥儿听到后头,不自觉露出笑意,接着朝庄婉仪狂点头。 他倒是什么也不怕。 庄婉仪不禁苦笑…… 到了夜里,庄婉仪把灵堂看守的下人,全都驱散了。 她说今日岳连铮的尸首刚刚送回,她想独自在灵堂守一夜,也算尽了夫妻的情分。 灵堂的下人经过白日之事,都知道她的胆子有多大,对此不疑有他。 于是众人都退出了灵堂,只留下几个健壮的婆子,在外围看守着烛火,以防走水。 盛夏的天气,到了夜里偶有凉风。 本是十分舒爽的风,在灵堂里吹起来,吹动着白色的挽联。 却隐约地诡异了起来。 四周无人,庄婉仪不禁抱住了胳膊,朝着阴暗之处看去。 又一阵风袭来,灵堂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光影阴森森地摇晃了起来。 那座方方正正的棺材,正躺在灵堂的正中,看起来格外瘆人。 庄婉仪想到里头的焦尸,想到白日里亲密接触的感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灵堂外头忽然晃过一个黑影,吓得她几乎摔到了地上! 那黑影走进门来,原来是屏娘带着廷哥儿,从灵堂的小门走了进来。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 廷哥儿打量她的神色,不由翘起了嘴角。 还以为她当真万分大胆,原来一个人在深夜的灵堂之中,还是会害怕的。 庄婉仪却紧张地朝四处看去,见没有人跟上来,才松了一口气。 “快去吧,屏娘,来搭把手!” 两个柔软的女子一左一右,把棺材上头厚重的楠木板子,朝一头挪过去。 好在今日尸首刚装进去,尚未用铜钉把棺材盖上。 那棺材板子朝后挪了一臂长的距离,正好能露出尸首的头颅。 廷哥儿走上前去,看着那个被烧得多处腐烂的头颅,死死地盯住。 他要确认,棺材里头的人,是不是岳连铮。 而眼前所见,这张残缺不全的脸,的确是岳连铮的。 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高挺的鼻梁,一样刀削斧刻的侧脸线条。 而庄婉仪和屏娘只顾看着四周,提防着人来,丝毫没注意到廷哥儿一瞬间无比冷冽的目光。 就在他盯着棺材里的尸首看时,灵堂外忽然响起了声音。 “快,就在里头!” 第六十九章 抓个现形 那道尖锐的嗓音熟悉无比,正是凤兰亭的。 庄婉仪微微一愣,见廷哥儿还盯着尸首看,不由紧张了起来。 她不想打扰廷哥儿和岳连铮,最后的父子分别。 这太残忍了。 屏娘急道:“小姐,快把板子合上,四奶奶她们带人来了!” 廷哥儿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还不知道外头来人了。 庄婉仪摇了摇头。 “廷哥儿,你慢慢看吧。别着急,我替你挡着她们。” 说着带着屏娘,朝着灵堂外头走去,站在那扇门前严阵以待。 廷哥儿望过去,只见她纤细的身姿,背脊挺直。 软软的裙摆微微拖地,犹如一朵盛开的金莲,美艳而不可方物。 她就那样挡在门口,一轮明月挂在她侧面的树梢上,看起来都不及她的光芒。 廷哥儿不由眯起了眼。 他不是个儿女情长,拖泥带水的人。 既然庄婉仪为他争取了时机,那他更要趁着这个机会,一次看个明白。 他悄悄伸出了手,准确在岳连铮尸首的脸上,用力捏了一把。 手下的感觉微微湿滑,像是捏出了什么腥水,粘在他的手指上。 那脸皮是真的。 也就是说,岳连铮是真的死了。 与此同时,从院外赶来的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堵在了门口。 见庄婉仪站在正中,一副淡然等待着她们的模样,众人一时不敢上前。 还是凤兰亭走到了她的身旁,一眼便看见了,灵堂内的棺材被开启了些许。 而站在棺材旁边的少年,不是廷哥儿,还会是谁? 凤兰亭不禁冷笑。 “我说三嫂,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老夫人早就说过不允许廷哥儿出来,你竟然偷偷把他带出来,还让他进灵堂看三爷的遗体?” 幸好弄琴这个丫头机灵,听到了风声之后,就赶到清芳院来禀告她。 她才能及时带着人来,把庄婉仪抓个正着。 庄婉仪挡在门前,面色镇定如初。 “老夫人为什么不让廷哥儿出来,四弟妹就该问问你自己了。若非你嘴欠,廷哥儿也不会无辜被你连累。他是三爷唯一的儿子,我带他来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面,有何不妥?” 她说话的语态,不怒自威,好像做了错事被抓包的是凤兰亭一样。 凤兰亭一时气结。 “你公然违抗老夫人的命令,还这般振振有词?我知道你嘴利,我不跟你争,咱们去见老夫人!” 说着朝灵堂里看了一眼,又给自己身边两个婆子使眼色。 “去把廷哥儿也抓出来,一起去见老夫人,别让他跑了!” 两个健壮的婆子对视一眼,便朝着灵堂走去,被庄婉仪伸出胳膊拦住。 “廷哥儿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们抓吗?让他自己走,你们谁都不许碰。” 说着回过头去,招呼廷哥儿过来。 廷哥儿见着一堆人,个个面露不善之意,尤其是为首的凤兰亭。 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很快地小跑上来,牵住了庄婉仪的手。 他知道只要有庄婉仪在,这些人都没什么可怕的。 凤兰亭看着廷哥儿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 “还真把自己当成府里的公子哥儿啦?呸,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出身,一个边关野妓的儿子!” 庄婉仪没有理会她,只是牵着廷哥儿朝外走去。 经过凤兰亭身边的时候,廷哥儿一个趔趄,不小心抓住了凤兰亭的裙角,来支撑着自己。 凤兰亭登时怪叫了起来。 “啊,你做什么?!” 庄婉仪扶起廷哥儿,瞥了她一眼。 “论理你还是廷哥儿的婶婶,他差点摔倒了,你不扶他就罢了,还责怪他抓住了你的裙角?” 她的裙子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被廷哥儿扯坏或是扯掉。 凤兰亭冷哼了一声。 “省省吧,只有你当他是自己儿子,我可没有这么大一个好侄子。” 说着当先走在前头,一大群人乌央乌央地,朝着老夫人的正房而去。 凤兰亭忽然觉得,鼻尖嗅到了什么怪味。 可这府里的路上都干干净净的,怎么会有怪味呢? 她越走越觉得不对,总感觉这味道是从自己身上出来的。 “采星,你觉得我身上是不是有股臭味?” 采星站在一旁,丝毫没有察觉。 “没有啊,奶奶身上香喷喷的,怎么会有臭味呢?” 凤兰亭却越发狐疑,不禁伸手摸了一把,方才被廷哥儿抓过的裙角。 这一摸不得了,她的手上竟摸到了些许粘液。 把手凑到鼻尖嗅了嗅,登时一股恶臭袭来,惹得她伏到路边树下干呕了起来。 一群丫鬟婆子连忙围上去,生恐她有什么不适。 庄婉仪疑惑地看过去,却看到廷哥儿一脸奸计得逞的笑意。 “廷哥儿,是你干的?” 她小声询问,廷哥儿朝她点了点头。 只不过是趁着方才假装摔倒的时候,把手上尸体的粘液,顺势蹭到了凤兰亭裙子上罢了。 没想到她这般娇惯,连这点臭味都闻不了,竟然恶心干呕了起来。 庄婉仪生怕凤兰亭起来后,会开罪廷哥儿,连忙加快了脚步,朝着老夫人的上房走去。 凤兰亭扶着树干,好不容易止住了一阵恶心,抬起头来却不见了庄婉仪和廷哥儿的踪影。 “他们人呢?哪去了?” 好不容易把他们抓了个现形,若是让他们跑了死不认账,自己不是白折腾了一夜? 采星连忙道:“奶奶放心吧,人没跑,已经进了正房了。奶奶若是好些了,咱们也进去吧?” 凤兰亭立刻站直了身子,抖擞了精神。 “我今天非让老夫人惩治她,把管家的权力夺回来不可!” 第七十章 写诗 庄婉仪带着廷哥儿进了上房,宝珠有些诧异,还是进去禀告了老夫人。 在她的提醒下,廷哥儿虽有些害怕,还是乖巧地朝老夫人拱手一揖。 老夫人披衣从内室从来,蹙着眉头看着他二人。 明明吩咐过不要让廷哥儿再随意出来,庄婉仪怎么把他带了出来,还带到上房来了? 何况是这深更半夜的,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不等她发问,外头喧喧闹闹的声响已经传了进来。 隐约听见了凤兰亭的声音。 庄婉仪微微一笑,“老夫人,本不该这大半夜来叨扰您。是四弟妹要向您揭发儿媳的悖逆之行,所以命人押着我和廷哥儿来了。” 此言一出,老夫人的眉头越发蹙紧。 瞧她这个笑模样,一点悖逆的羞愧也没有,莫非又是凤兰亭在使什么心思? 沧州岳家的人来的时候,灵堂里的事情,老夫人可是知道的。 虽然没有拿着什么实证,可以她对凤兰亭的了解,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凤兰亭干的。 现在大半夜的又闹这一出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老夫人微微垂下了头,一脸无奈,宝珠连忙上前给她揉着太阳穴。 不一会儿凤兰亭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见老夫人披衣坐在上首的疲态,这才想到现在夜太深了。 老夫人一把年纪,睡眠轻,是最受不得旁人打扰的。 可她顾不得这些了,只想着从庄婉仪的手上,把管家的权力夺回来。 “老夫人,都是兰儿不好。兰儿便是抓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不该这个时候来找您的,都是兰儿的错。” 她索性先发制人,先向老夫人赔罪。 老夫人的面色果然稍稍好看了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凤兰亭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把庄婉仪带着廷哥儿,开了岳连铮棺材的事,描绘得仔仔细细。 仿佛当时她就在身旁看着似的。 “……老夫人不知道,三嫂她还振振有词的,一点都不怕老夫人生气。我看她是得了管家的权力之后,真以为自己是将军府的主母了,不把老夫人放在眼里了!” 庄婉仪固然违抗了老夫人的命令,却也不是件大事。 被凤兰亭这样一挑唆,倒像是她有意和老夫人作对似的。 老夫人威严的目光朝他二人扫来。 廷哥儿的手抖了抖,而庄婉仪始终牵着他,没有放开。 “老夫人。” 她福了福声,丝毫没有为凤兰亭的挑唆而愤怒,说话的语气泰然自若。 “且听儿媳一言。老夫人不许廷哥儿出门,是因为怕他的身份暴露。可廷哥儿是三郎的儿子,他的父亲战死,他想看遗体最后一面,何过之有?儿媳断断不敢有意违抗老夫人,否则也不必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让廷哥儿去看了。” 真像凤兰亭说的那样,她青天白日带着廷哥儿去,不是更好? 老夫人点了点头。 她心里有数,庄婉仪犯不着故意惹怒她,更不是个得了权就轻狂的主儿。 “可你私自带着廷哥儿去灵堂,还开了三郎的棺材,竟未向我禀告。这件事,始终是你的错。” 老夫人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她。 “正是,三嫂,你违抗了老夫人的命令是事实。任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如何狡辩,也无济于事!” 凤兰亭眉梢挑起凌厉的弧度,张狂地看着她。 铁证如山,任凭她庄婉仪如何,也扭转不了今日的局面。 庄婉仪微微颔首。 她带廷哥儿去灵堂的时候,就做好了被抓住的准备,故而心里一点也不慌。 就在这个时候,廷哥儿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朝着老夫人急切地比划了起来。 老夫人吃了一惊,看不懂他比划的是什么,却能看懂他眼中的急切。 小小的少年一脸焦急,似乎生怕老夫人责备庄婉仪。 他生得和他父亲并不相似,或许是年纪尚小的关系,他生得更文弱俊秀一些。 老夫人头一次近距离接触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感觉。 一直觉得他是将军府的耻辱,所以把他藏着掖着,任凭凤兰亭苛待他也不闻不问。 可他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会让老夫人想起—— 这是自己的孙子,唯一的孙子。 一旁的宝珠看着廷哥儿手舞足蹈,忽然对老夫人道:“老夫人,廷哥儿好像是想要纸笔。” 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大约只能用纸笔来表述自己的意思。 好奇于对自己这个,从未亲密接触过的孙子,老夫人还是让人拿来了纸笔。 廷哥儿站在茶几边上,提笔蘸墨之时,完全变了一个人。 先前手舞足蹈的他,是天真年幼的少年心性。 而他提起笔来时,那番气度,却有种力挽狂澜的镇定。 这样的气度,倒像是将军府唯一的后人。 众人都闭口不言,看着廷哥儿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将笔放下递给老夫人看。 那上头写着一段古诗,因是仓促写下,行体略显潦草。 老夫人却看得双手微颤。 凤兰亭疑惑地蹙起眉头,凑上去一看,只见那上头写着: 有子趋而前,悲泣湿衣袧。 愿代父这死,三万色不怖。 贼曰汝子孝,解衣衬血污。 以此两全生,父子欢如故。 她书读得不多,看不出来这诗出自何处,只是依稀知道大约是说父子情深的。 难道廷哥儿是想用父子之情,来打动老夫人,让她不处置庄婉仪吗? 老夫人放下那张纸的时候,重新审视了廷哥儿。 她这才发现,眼前少年倔强的目光,和岳连铮是何其相似。 这一笔好字苍劲有力,一首深合此情此景的诗信手拈来。 廷哥儿便是又聋又哑,能学得这样的文采,也不算太辱没将军府。 她看向廷哥儿的目光,隐约多了一丝慈爱。 “你是想用这首诗告诉我,不该为你们的父子伦常,而去惩罚庄婉仪,是么?” 廷哥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一时感慨万千,竟露出一丝笑意来。 “罢了,你们都回去吧。” 第七十一章 将计就计 回去? 凤兰亭不敢置信地看着老夫人。 她看了廷哥儿写的那首破诗之后,竟然就不追究庄婉仪的过错了,还笑着让他们回去? 不过是一首诗,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凤兰亭道:“老夫人,您就这样轻易放过三嫂了吗?今日她公然违抗您的命令,他日人人不都跟着学吗?那老夫人的威严何在,将军府的颜面何在?!” 她不依不饶,非要老夫人惩罚庄婉仪不可。 老夫人有些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廷哥儿是三郎唯一的儿子,三郎不看他一眼,又如何能放心入土?我这些日子顾不得考虑这些,你也不提醒我。如今婉仪做了,虽然用的法子不太好,事情却没错。” 是廷哥儿的那首诗,让老夫人想到,不单是廷哥儿会记挂父亲。 岳连铮同样会记挂儿子。 让他看一眼,他才好入土为安。 凤兰亭反被老夫人指责,面上过不去,神态几乎已经到了狰狞的地步。 庄婉仪不自觉掩住口,略打了一个呵欠。 “儿媳多谢老夫人宽宏大度,此番之事是儿媳考虑不周,不敢来禀告老夫人。其实以老夫人的度量,儿媳若是早来禀告,老夫人也一定会同意的。” 庄婉仪的好处就在这一点。 她敢于直接反抗老夫人,也知道像老夫人这样做了一辈子主的老太君,她那不可侵犯的骄傲。 所以她会在反抗之余,还吹捧讨好老夫人,且丝毫不显得矫情生硬。 这个马屁正拍到了老夫人心坎里。 如果庄婉仪一开始就主动来请求她,她会答应吗? 她也说不准。 可看了廷哥儿写的这几句诗后,她的确觉得,让廷哥儿见尸首最后一面是应该的。 “廷哥儿年纪尚小,这么晚了,快带他回去歇息吧。” 老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也让凤兰亭出去。 凤兰亭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庄婉仪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礼,便带着廷哥儿朝外走。 “慢着。” 老夫人忽然又开了口。 廷哥儿下意识地看了庄婉仪一眼,后者面不改色,转过了头来。 “老夫人还有何吩咐?” 老夫人看着廷哥儿瘦弱的背脊,想到这几年来廷哥儿在府里,一直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 就算不为他,只为了岳连铮,她也想弥补廷哥儿些什么。 这话却不能直接说出口。 她便道:“如今府里是你掌家,看着各处的月例银子该添该减的,你裁度了,命人来回我便是。” 老夫人在这个当口,忽然提起月例银子的事,谁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庄婉仪笑着一礼,“是,儿媳明白了。” 说罢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扫到凤兰亭—— 是一张惨白的脸,和一双怨毒的眼。 一直到走出上房好一会儿,廷哥儿才松了一口气,拉着庄婉仪的手跳了一下。 表示出他内心的欢喜和激动。 也是,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他的祖母待见,叫人如何不欢喜呢? 屏娘长舒了一口气。 “还是小姐聪明,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只是可恨那个弄琴,枉费小姐还想给她一次机会,没想到她一点反省之意都没有。” 自上回弄琴假扮抱竹的事后,屏娘和抱竹就一直提防着她。 这次庄婉仪答应了廷哥儿去灵堂后,抱竹就发现弄琴鬼鬼祟祟的,这才发现她去了清芳院通风报信。 原以为上回不揭穿,能让弄琴心生忌惮,没想到她变本加厉。 庄婉仪自认为仁至义尽。 弄琴一再背叛她,那她只能将计就计,提前和廷哥儿商量好应对之策。 老夫人以为那首诗,是廷哥儿临时想到的。 其实那是庄婉仪和廷哥儿翻遍了诗卷,找到的最适合的两句。 既要让老夫人看到廷哥儿的文采,还要让老夫人为此感动,不再惩罚他们。 果然,这个计策奏效了。 凤兰亭自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弄琴的再度背叛,也让庄婉仪决定不再姑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原以为上次放她一马,她会知错的。既然如此,我就不需要有什么愧疚之心了。明日一早便把她打发出去吧,留在身边像个不知何时就要爆炸的爆竹筒子,也怪麻烦的。” 上次屏娘就想把她撵出去了,这一次庄婉仪亲口说了,屏娘更是趁愿。 她连忙应了一声,又道:“天色太晚了,廷哥儿这样回去也不便。不如小姐稍等,我先去湖心岛,让顾妈妈来把廷哥儿接回去。” 庄婉仪连忙阻止了她。 “湖心岛那条长廊,连盏灯都没有,你这么过去也不安全。再说顾妈妈是有年纪的人了,老天拔地的也别惊动她。廷哥儿,你就在杏林院将就半夜吧,如何?” 廷哥儿显得吃惊,愣愣地抬头看她。 她这是……要让自己在杏林院住一晚上吗? 庄婉仪笑道:“怎么了?你怕屏娘她们服侍得不好吗?还是不想住我的院子?” 廷哥儿微微面红,连连摇头。 他自然知道,庄婉仪这个提议,是怕他深夜回到湖心岛不安全。 可他要住庄婉仪的院子,总觉得有些羞涩。 庄婉仪自然不知道,十岁的少年心中早熟的男女大防之想,她只把廷哥儿当孩子罢了。 “那就快些回去吧,小孩子太晚睡会长不高的。” 庄婉仪揉了揉他的头顶,揶揄着他。 廷哥儿与一般十岁的孩子比,的确显得有些瘦弱矮小,盖因从前吃穿用度较差的关系。 别的高门大户,孩子都是自小燕窝鱼翅吃大的,自然显得高大。 不往高了说,只说庄府这样的中等人家,庄亦谐才十六岁,已经比庄婉仪高出一个头来了。 廷哥儿有些不服气地嘟了嘟嘴。 屏娘笑着替他说出心声,“小姐,廷哥儿是个男孩子,你怎么能说他矮呢?更何况从前是吃的不够,现在有小姐照顾他,廷哥儿很快就会长高的。” 庄婉仪笑着点头。 “老夫人都发话了,从今以后谁还敢让你吃不够?我想想,该把湖心岛的月例银子,提到多少合适呢……” 第七十二章 撵人 廷哥儿在杏林院的东厢客房住下,庄婉仪临时把抱竹拨去伺候。 他并非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人,抱竹要伺候他更衣洗漱,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只是自己草草梳洗了,便要早早上床睡觉。 抱竹给他铺好了床褥,被衾之间散发淡淡的熏香气息,是几种鲜花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他卧在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抱竹只当他已经睡着了,知道他听不见,便也不多话。 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便到外间的小床上去休息。 枕着柔软的鹅毛枕头,廷哥儿反而有些不习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透过窗子看向庭院外头,杏树的枝条影子婆娑,风动月影清寒。 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才慢慢地进入梦乡…… 在湖心岛从来都没有赖床过的廷哥儿,每日晨起便要读书,在杏林院却睡迟了。 他是被院中丫鬟的哭闹声惊醒的,醒来屋子里抱竹已经不见了。 众人都以为他是真的听不见,所以没有想到,他会被这声响惊动。 他也只能装作自然醒的模样,自顾自梳了头换了衣裳,走出了屋子。 一走出去,果然看到院子里头,一个模样秀气的丫鬟抱着庄婉仪的脚,嚎啕大哭。 “小姐,我是你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你不能赶我走啊!” 弄琴大哭大喊,半点女子的矜持都不顾了。 廷哥儿想到了昨夜,庄婉仪她们提起要撵的那个丫鬟,原来就是眼前之人。 庄婉仪见到他走出房门,倒是一惊。 “你怎么起来了?昨儿那么晚才睡,以为你还要多睡一会儿,便没让抱竹她们把你叫醒。” 说话的时候,顺势脚上一踢,便把弄琴缠住她的手踢了开去。 廷哥儿朝她甜甜一笑,接着站到了她的身旁,似乎想看她如何处置弄琴。 庄婉仪原想让他先用早膳,见他这副模样,还是决定先把弄琴撵出去好。 “来人,把灵堂管白布的那个小厮叫来。” 庄婉仪没有理会弄琴的哭喊,屏娘从屋里抬出一张玫瑰椅,她斜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便有粗使的婆子带了那小厮来。 小厮低着头,身形瘦弱,再看面容的确是上次那人。 庄婉仪便道:“上回你说,是我身边的抱竹让你把白布烧了。你且认一认,抱竹是哪一个?” 她的手在屏娘、抱竹还有跪在地上的弄琴身上,指了一圈。 屏娘是贴身跟着庄婉仪的,小厮自然认识。 抱竹又生得极其高大,他扫了一眼便知道不是。 一看弄琴坐在地上,眉眼正是自称抱竹的女子,便指着她喊了起来。 “三奶奶!就是她!就是她说她叫抱竹,是奶奶身边的人,叫奴才把白布都烧了,她再换好的来。可她一直没有来!” 弄琴使劲偏过脸去,也阻挡不住小厮认出她的模样。 庄婉仪冷笑一声。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弄琴见人证在,狡辩不得,只能苦苦哀求。 “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只是嫉妒抱竹得了小姐的重用,并非是想让小姐出丑啊,还请小姐明鉴!” 事到如今,她还在如此欺瞒,叫庄婉仪嗤之以鼻。 “便是你嫉妒抱竹,那昨夜你去给四弟妹通风报信,让她来灵堂抓我们,难道是嫉妒我不成?” 弄琴没想到庄婉仪什么都知道了,被她叫破真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那些在院外看热闹的下人,听见庄婉仪提到凤兰亭,都交头接耳起来。 庄婉仪没有命人驱赶他们。 就让他们听着,让他们听听凤兰亭是如何对付她的。 这样他日她反击凤兰亭之时,旁人才知道,她不过是自卫之举。 “小姐,是四奶奶身边的采星嗦使奴婢的,不是奴婢自愿的啊!她说事成之后,一定会把奴婢弄到清芳院去伺候的!谁曾想事情一败露,她就不管奴婢了!” 昨夜庄婉仪带着廷哥儿,安然无恙地回到杏林院时,弄琴就知道不好了。 她趁着夜色跑去清芳院,让凤兰亭开口朝庄婉仪要了自己。 清芳院灯火通明,凤兰亭也是才从老夫人那处回来的,采星却让一个小丫鬟出来回她,说凤兰亭以已经睡下了。 弄琴当时便知不好。 只是典型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啊! 凤兰亭不愿意管她,她便只能把责任都推到凤兰亭身上,希望庄婉仪能原谅她。 混在下人之中听着杏林院里头动静的采星,一下子被众人的目光盯住。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昨夜凤兰亭回来,气都不打一处来,哪还有心思管弄琴,区区一个小丫鬟的事? 她慢着劝慰凤兰亭,也没工夫见弄琴,便让一个小丫鬟把她打发了。 今日早晨想起这事,没想到庄婉仪动作这么快,一大早就要把弄琴撵出去。 弄琴好歹是她带来的陪嫁丫鬟,撵了弄琴也伤了她的颜面,她怎么会如此决绝呢? 采星连忙过来看看,没想到弄琴这小蹄子以为凤兰亭真的不管她的,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她和凤兰亭咬了出来。 虽然庄婉仪也不能对她们怎么样,可这却会让凤兰亭在府中的名声,一落千丈。 采星气得跺脚。 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连累了她和凤兰亭,自己也要被撵出去,真是活该! 便狠狠地朝着众人看了一眼。 “都看我做什么?看我做什么?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说的一番疯话,你们也信吗?” 说着一跺脚,气呼呼地离开了杏林院,飞奔回去告诉凤兰亭。 那些围观的下人见她如此,越发肯定了弄琴的话。 瞧采星那气急败坏的嘴脸,一看就是被人当众揭穿,恼羞成怒了。 院子里头,庄婉仪见众人也听得差不多了,不愿让弄琴再搅扰一个好好的早晨。 她慵懒地站了起来,朝着屋子里头走去。 “把她撵出去吧,准备用膳。” 屏娘笑着朝底下一挥手,“快把早膳端上来!” 第七十三章 郡主来访 才用过早膳,庄婉仪正和廷哥儿在院子里看花木,便听闻明川郡主来了。 她先去过了老夫人的上房,得知了昨夜的事情,便朝着杏林院来。 明川郡主是头一次去杏林院,这个地方虽偏僻,景致倒极好。 院子里的杏树硕果累累,金黄灿烂,梨子却还结着青涩的果实,叫人猜想日后的甜美。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老将军当年,想在这处杏林院养老了。 硕果累累,桃李飘香,犹如儿孙满堂的喜乐。 于一个戎马一生的老者而言,还有什么去处,比这里更平静祥和呢? 老将军膝下五子,可惜连个后代都没给将军府留下…… 她步进院子,正听见庄婉仪的说话声。 “这是杏子,倒没有精心维护,谁知它就长得这么甜了?喏,你尝尝。” 杏树底下,素色大袖襦裙的女子,微微踮脚去采一颗金黄的杏子。 树底下坐着一个小少年,面容白净清秀,正望着她手上的动作,一脸期待。 那纤纤细指莹润洁白,似一朵花绽放,包裹住那颗杏子,轻轻采撷了下来…… 庄婉仪从衣襟上取下帕子,把那杏子细细地擦了擦,又递给廷哥儿。 廷哥儿接过来小小的咬了一口,接着露出极其喜悦的笑容来,朝着庄婉仪一点头。 好甜的杏儿! 他虽不会说话,神情却会说话似的,一大口咬在了杏子上。 庄婉仪见他吃得香甜,忍不住自己也摘了一颗,用帕子擦过后便一口咬下去。 果然甜得很。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坐在杏树底下啃杏子,一点姿态都没有。 明川郡主摇头暗叹,故意命丫鬟咳嗽了一声。 听见丫鬟的声音,庄婉仪吃了一惊,捧着那杏儿愣愣地抬起头来。 明川郡主见她毫不设防的样子,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般,纯净动人。 这样的神情在她绝色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惊艳。 明川郡主竟一时看得愣神。 她出身皇家,看过无数的名门贵女,倾国之色。 要论其中翘楚,自然当数长安第一美人,凤贵妃是也。 可方才那一瞬间,她竟觉得眼前的庄婉仪,比凤贵妃更要动人…… “大嫂,你来啦?” 庄婉仪有些不好意思,把最后一口杏儿吞吃入腹,忙用帕子抹了嘴角。 又对廷哥儿道:“这是大伯母,你见过吗?” 廷哥儿点了点头,又上前来拱手施礼,姿态极为恭敬。 明川郡主眯着眼睛看他。 她倒是见过廷哥儿一次,是在他刚从边关,被岳连铮带回来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廷哥儿,已经有五岁了,生得比现在还要白净。 小小的孩童的肌肤,吹弹可破,丝毫没有边关风霜的印记,可见是被保护得极好。 可惜他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生母卑贱早逝,在将军府连个侍妾的名号都没有。 廷哥儿自己又聋又哑,自此便不得人待见。 老夫人下令让他住在湖心岛,其实和囚禁也没有多大区别了,只是看在他身上流的将军府的血,才让他待在府里罢了。 时隔五年,她再看廷哥儿,有了些不同的感觉。 起码这孩子生得清秀,面容不叫人讨厌,行礼也十分恭敬。 还有老夫人房里那一张纸,上头写的父子深情的几句诗,尽显笔下力道。 更能显出,写诗之人的文采。 聋哑是天生的,可这孩子能学得这样的文才,也值得人刮目相看。 明川郡主的面色柔和了些,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同他说话。 反倒是看向庄婉仪,朝她笑道:“你倒是好兴致。听闻昨夜闹得沸沸扬扬,深更半夜带着廷哥儿闯灵堂。一大早又撵了自己的陪嫁丫鬟,还有心情在这吃杏儿?” 说着便在石桌旁坐了下来,又让他们都坐。 庄婉仪知道她只是调侃,便故作委屈模样。 “大嫂不让我吃杏儿,莫非是想留着自己吃?我早让屏娘采了好的留起来,正要送去给老夫人和二位嫂嫂呢。” 屏娘听见这话,笑吟吟的,端着一个竹篮走了出来。 篮子里正是新鲜的杏果。 她话里只提了明川郡主和古氏,没提及凤兰亭,明川郡主想到了来的路上听的传言。 “你那个陪嫁丫鬟,果真是四弟妹收买了,故意要害你的不成?” 庄婉仪默认道:“满府里都是好人,大嫂和二嫂待我这样好,老夫人虽威严些,也不是个苛待媳妇的人。也就是四弟妹,才会做出这样的事了。” 她的话未免有些夸张,譬如在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现在不对她如何,不过是因为她足够硬气,加上岳连铮战死可怜她罢了。 倘若一开始庄婉仪就表现出软弱来,那老夫人也会像对待古氏那样,百般苛责。 明川郡主自然不能直说老夫人的坏话,便笑道:“不是我们人好,是你自己做得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不过四弟妹那边你可要小心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有你烦的。” 庄婉仪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便放了豪言壮语让她安心。 “大嫂放心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到她服气,她便不敢再生诡计了。” 凤兰亭最厉害的本事,不过就是给她下毒罢了。 她死过一次已然有了防备,自然不会让她得逞。 余下的雕虫小技,她还不放在眼里。 “你这般大张旗鼓赶走了自己的陪嫁丫鬟,她一时之间是不敢做什么了。你不要掉以轻心,更不要相信她的花言巧语便是。” 庄婉仪连连应是,又道:“大嫂昨儿刚来,今日过来做什么?难道是听说了昨夜的事,特特来瞧我的?” 明川郡主嗔怪地看她一眼。 “吃瘪的是四弟妹,你又没受罚,我瞧你做什么?我来是有件正经事,要同你商量。” 明川郡主随手拈起一颗杏果,一口咬下去唇颊留香。 “老夫人同我母亲的意思,是向圣上请求过继一个嗣子在我膝下。我毕竟是皇室女子,先夫又是将军府的嫡长,圣上或许能网开一面答应此事。只是此事,还需问问你的意见,你若不肯……” 庄婉仪忙道:“我为何不肯?这样极好,大嫂身份贵重,大爷是将军府嫡长,过继在你们名下最名正言顺。我年纪轻不压众,更何况,这不是已经有个廷哥儿让我操心了吗?” 第七十四章 进宫 廷哥儿看着她的口型,对这话感到吃惊。 他? 他怎么能和嗣子相比呢? 虽然他是岳连铮的血脉,可他又聋又哑,就算公开了身份也继承不了爵位。 她怎么会宁愿照顾自己,也不肯接受一个嗣子呢? 庄婉仪笑得自然,半点勉强也没有。 明川郡主微微讶然,以为她是一时没想明白其中厉害关系。 “婉仪,你可要想清楚了。我有郡主府,有自己的产业,还有我母亲长公主做靠山,便是个寡妇也无人敢欺。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出身本就不算高,若是膝下有个孩子继承将军府的爵位,你的地位便无人可以撼动。” 这个孩子过继在明川郡主名下,对将军府是最好的选择,但对她本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而对庄婉仪而言,或许就是一生的命运。 她必定要把这话同庄婉仪说清楚,才能放心去办。 庄婉仪自然知道这一层意思,心中不禁感动。 “大嫂,你虽是郡主,到底是个女子。若膝下有个嗣子继承爵位,对你来说同样是好事。而你却处处想着我,担心我无所依靠。这份情谊,婉仪铭记在心。” 这话说到了明川郡主的心坎里。 她见过不少温柔恭顺的大家小姐,但是似庄婉仪这般体贴的,还真不多见。 面对自己的利益,她尚且能做到这样不争不抢,真叫人佩服。 “那你还是同意,把孩子过继在我膝下吗?” 庄婉仪撇了撇嘴。 “要是将来我后悔了,就去郡主府门下投靠,求大嫂收我做个梳妆的丫鬟,也不至于老来无靠,如何?” 明川郡主知道她是耍贫嘴,忍不住纤手一指,点在了她的额上。 “我长这么大没服过谁,你倒是头一个让我佩服的,分明利益当前却不图。” 她说着不禁摇头轻笑。 “可我来杏林院之前,仿佛就感觉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才是你,你便是这般女子。”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倒像是相知多年的知己,彼此了然于心。 庄婉仪不禁看向廷哥儿,廷哥儿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像是看不懂她们在笑什么似的。 明川郡主心情一好,看廷哥儿便更加顺眼了些。 “听说老夫人让你给他涨月例银子了,你打算涨多少?” 庄婉仪正想着这个问题,有明川郡主来同她一起商量,那就更好了。 她便虚心请教,“依大嫂看,老夫人对廷哥儿的疼爱,值多少银子一个月?” 明川郡主一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她这话说得又俏皮,又显出难得的通透来,听得明川郡主越发好笑。 从前竟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生动活泼的一面。 这是不是也说明,她们妯娌两个的关系,真正进了一步? 一向骄傲看不起人的明川郡主,竟然因为庄婉仪的亲近,感到了欢喜。 她不由为自己的想法而震惊。 庄婉仪还在催促她,“大嫂发什么愣?快教教我吧。” 明川郡主想了想,道:“这府里老夫人的月例银子,是一百两。底下咱们几个少奶奶,是一人五十两。廷哥儿年纪小也用不着太多,免得让伺候的下人起了歪心。” 庄婉仪点了点头。 虽然她觉得,能耐得住寂寞在湖心岛伺候的下人,都是真正的忠仆。 可正是对这些忠仆,不该拿金钱去考验他们。 从前廷哥儿一穷二白,而今若给多了银子,引起了旁人徇私的举动就不好了。 明川郡主看似不理将军府的庶务,且独自居住在郡主府,可她对将军府的事情还是很了解。 庄婉仪心中暗想,日后若是遇着什么问题,该多请教这位大嫂才是。 “那依大嫂的意思,不如一个月二十两,如何?” 二十两银子说多不多,只够买一支墨砚阁的好笔罢了。 说少也不少,足足有廷哥儿原来月例银子的四倍。 明川郡主笑着点了点头,“这就差不多了,多了少了都不好。你找个信得过的下人,替廷哥儿收着银钱,别叫那些下人奴大欺主了便是。你自己可别替他收着,知道的是你把庶子当做亲儿子对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借她敛财。” 这句提醒说到了庄婉仪心坎里,她越发正色了起来。 “好在有大嫂子提醒,不然我这番若是错一点半点,少不得要落人口舌了。” 明川郡主得意地一笑,还是嗔怪了她一句。 “就你会拍马屁。” 妯娌两个笑作一团,那些跟明川郡主的丫鬟都瞠目结舌。 自打大爷去了以后,多久没见明川郡主这样笑过了? 连凤兰亭这个太师嫡女都入不了她的眼,反倒是庄婉仪一而再再而三,得了明川郡主的青眼。 如今二人更像闺中密友似的,聊得这样起劲。 真是叫人暗暗羡慕,庄婉仪有这样大的魅力,能收服得了明川郡主。 “多早晚了?” 明川郡主忽然朝丫鬟们问了一句。 “回郡主,已经是辰正初刻了。” “哎呦,都怪我,同你聊得起劲忘了正事。时辰到了,你去换件衣裳吧,我命人把廷哥儿送回去。” 庄婉仪诧异道:“换衣裳做什么?” 明川郡主有什么正事? “你不是同意了把嗣子过继在我名下吗?你毕竟是三爷的孀妻,这件事没有你的话,旁人难免说将军府欺压儿媳。你同我一起进宫,咱们去御前说个明白。” 进宫? 原来明川郡主特意前来,是要带她一起进宫,到圣上面前说话的。 庄婉仪长这么大,进宫也进过两回,却没有见过圣上。 她陡然一说,庄婉仪反倒有些惊慌。 想了想这话也没错,便平定了心神,点了点头。 “大嫂稍等,我去换件衣裳就来。让抱竹送廷哥儿回去吧,大嫂的人未必识得湖心岛的路。” 说着微微低下身来,朝廷哥儿一笑。 “你先回去吧,安心读书,把问题理一理。等午后魏先生来,好好同他谈会。” 明川郡主道:“魏先生是谁?” “是一个教书先生,昔日三爷还在的时候,给廷哥儿请的。” “哦。” 明川郡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廷哥儿。 怪不得他小小年纪,且又聋又哑,还能学得这样一手好字。 第七十五章 进宫2 轿子出了将军府的门,一路朝着长街尽头而去,要不了多久便到了宫门外。 长安城中的布局,是发散性的。 宫城之外便是皇亲国戚的府邸,诸如亲王和长公主等,离宫城最近。 次一等的便是王公贵族们,像将军府以及太师府、相府这些,都是众臣公中离宫城最近的。 再往后按品排序,似庄府这样的中等门第,就混在一众官员府邸之中,平平无奇了。 庄婉仪被扶下轿子,这才发现,前头除了明川郡主的轿子外,还有两乘更加华贵大气的轿子。 其中的一顶是将军府的,看那规格是老夫人才能用的轿子。 果然,轿子压下,老夫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而更让庄婉仪诧异的,是另一乘轿子。 那轿子上带着明黄徽记,上面雕龙綉凤,富丽堂皇。 且是老夫人先行下轿之后,那轿中还没有半点动静。 轿中之人是谁,竟能在老夫人面前,这般矜贵? 想来不仅出身皇室,还有足够的辈分,才能如此贵重。 那轿子缓缓压下,侍女先从轿中出来,半弯着身子迎接轿中人。 而后,一个身着妃色大袖宫装的妇人,一头一丝不苟的银发先探了出来。 那发上插着隆重的整套金凤点翠屏头面,显得隆重而奢华。 最中心那一支展翅欲飞的金凤,口中颤颤巍巍地吐出一颗珍珠来,悬在她的额上。 相貌虽老,肌肤却白得不像话,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娇养大的。 老夫人朝着庄婉仪摆了摆手,她连忙碎步迎上前去,微微颔首低头。 “这是长公主,你大嫂的母亲。” 初次见面,庄婉仪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福礼。 “妾身庄氏,见过长公主。” 她所料不错,也只有长公主才有这样的气派,能够在老夫人面前丝毫不输。 甚至更胜一筹。 长公主身份贵重,面容却颇为和蔼。 她细细打量了庄婉仪一眼,从那双天青色莲叶丝履,到她白绫染墨的裙裾,再到她与丝履同色的广袖上襦。 再从脸面到发鬓,乃至是鬓角那小小的牡丹发钿,都隐有风情。 她不禁轻轻一笑。 “川儿,这就是你上回说的,让你从此以后再不必忧心穿什么的,那位弟妹了吧?” 当着自己母亲和婆母的面,明川郡主略显羞涩。 “母亲,这话你怎么当着三弟妹的面就说出来了?她小小的人儿,要是得意起来怎么办?” 这话带着撒娇的口吻,更有揶揄庄婉仪的成分在。 庄婉仪颔首轻笑,不敢露出太大的表情。 老夫人看了暗暗吃惊。 她知道明川郡主在几个弟妹中,偏爱于庄婉仪。 不仅是她,就连古氏那个闷葫芦,听说私下和庄婉仪的交情也不错。 她以为是庄婉仪会讨好人,明川郡主只是受用她的讨好罢了。 没想到她们两的关系,竟然亲密若此。 可以当着长辈的面,开这样的玩笑。 长公主嗔怪着明川郡主。 “人家小姑娘把将军府上下,操持得井井有条,岂是你说的这等轻狂人?” 说罢便朝庄婉仪笑了笑,又从手腕上褪了一串珊瑚珠子给她。 “初次相见,论理本宫是长辈,要给你礼物的。只是今日出门匆忙未来得及,这个珊瑚手串是先皇后给本宫的,权当做是见面礼吧。” 先皇后便是长公主的长嫂,当今圣上的嫡母。 这样贵重的东西,庄婉仪自然不敢收。 她抬起头来,朝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看了看,后者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庄婉仪便笑着接了那手串。 “长者赐不可辞,赐了怕不恭,只能多谢长公主厚爱了。” 长公主见她这般落落大方,终于明白眼高于顶的明川郡主,何以看得上她了。 “好,走罢。” 说着点了点头,当先走在众人前头,朝宫中而去。 庄婉仪将那串珊瑚珠子,小心地收进衣袖中,跟在后头朝前头。 她心里清楚,长公主给她这个贵重的见面礼,绝不仅仅是喜欢她,或者看在明川郡主的份上。 更有安抚她的意思。 毕竟她能放弃嗣子的继承,连明川郡主都有些吃惊,何况长公主她们两个长辈了。 而对庄婉仪而言,她好不容易在这一世,从心里把自己和岳连铮的关系撇清。 她可不希望,再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嗣子,把她和岳连铮联系在一起。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商不换在杏树底下,含笑对她说出的那个提议。 改嫁他。 如果有了一个嗣子,改嫁之事就难如登天了。 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便是不改嫁给商不换,旁人也未可知…… 长公主走在前头,明川郡主跟在身旁搀扶着她。 “川儿,你这位弟妹,当真不简单。既不像是个区区十七岁的小姑娘,也不像是庄府那样的门第培养得出来的女儿。” 长公主压低了声音,在明川郡主耳边小声说道。 明川郡主反而有些得意。 她挑选的能做朋友的人,得到她母亲的赞誉,这等于肯定了她的眼光。 “母亲喜欢她吗?” 长公主略犹豫了片刻。 “喜欢倒是喜欢,她这般模样,这般性情……你知道,母亲一向喜欢爽利大方的女子,最看不惯那些妖娇做作的。” 这一点明川郡主随母亲。 她也不喜欢妖娇做作的女子。 可长公主接着又道:“只是,本宫有些害怕。” 明川郡主诧异道:“害怕?母亲怕什么?” “你没瞧见,那些宫人看她的眼神么?” 长公主不动声色,示意了一眼身旁经过的宫人。 庄婉仪极少进宫,宫中之人也极少见她,几乎都不知道有这个人物。 对于大名鼎鼎的岳连铮的夫人,也是只闻其名未知其人。 而此时此刻,见到庄婉仪真容的宫人们,都诧异不已。 传说中那位一朝飞上枝头的一品夫人,竟然有这样的美貌? 这般容貌,和宫中最得宠的凤贵妃,都不相上下了…… 第七十六章 抬起头来 外命妇入宫,照理是只能参见皇后,同皇后说话的。 因为有长公主带领,一行人直接到了圣上的御书房,在外殿等候。 听闻御书房是这宫城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宫殿。 先代帝王留下的遗训,御书房用作君王与肱骨大臣议政之地,不宜太过奢华。 庄婉仪一面品茶,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她触目所及,御书房这一个外殿,已经华丽得不像话。 雕梁画栋,黄瓦朱顶,金砖铺地,发出崭新的光芒。 看起来,是这一二年新修缮的。 她心中暗暗称奇。 倘若这就叫“不宜太奢”,那圣上的寝殿和早朝金殿,还不知要奢侈到何等程度。 不多时,宫人便将她们引到了内殿,里头传来了圣上慵懒的声音。 “不必了,退下吧。” 长公主脚步一滞,问引路的宫人。 “里头还有别的什么人么?” 宫人躬身颔首笑道:“只是一个新进宫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琵琶,不是什么要紧人物。长公主请。” 长公主一笑了之,眉宇间却结起了一层薄霜。 庄婉仪低头看鞋尖,只是搀扶着老夫人,一句话也不多说。 老夫人是将军府的家主,受将军府忠烈之士熏陶,如何看得惯圣上如此行径? 竟然把乐伎弄到议政的御书房来,这和那些昏庸的君王,有什么不同? 鄙夷之色在她老迈的眼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恢复平常,像是从来没有过异样。 将军府没了继承人,早已今非昔比。 她知道自己今日,是托赖长公主的面子,才能轻易来到御前见驾的。 万万不可行差踏错,惹怒了圣上。 她从眼角轻轻扫了庄婉仪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一个甚少进宫的人,能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目不斜视,也算难得了。 几人走进去,庄婉仪只从自己的眼底,看见一个穿着轻红薄纱的女子擦肩而过。 她甚至没看见那女子的面容,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香粉味道,挥之不去。 一瞬间,她几乎下意识地要掩鼻。 最后还是强行忍住,只微微皱了皱眉。 “圣上。” 长公主轻轻一福身,众人跟随她的动作,朝着圣上见了礼。 “姑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上首的明黄龙袍微动,圣上笑着换了个姿势,又命宫人赐座上茶。 御案底下摆着两排太师椅,长公主先在左首第一的位置坐了,老夫人便在对面右首第一的位置坐下。 明川郡主和庄婉仪,分别在其后入座。 圣上见着老夫人身后一个生面孔,便仔细看了两眼。 只见眼前的女子着一身天青色与白,既不显得苍凉哀怨,又不犯孝期的规矩。 那纤纤腰肢,似弱柳扶风,白裙如烟似云。 待要看她生的什么模样,她却始终低着头,叫人看不真切。 长公主掩嘴轻咳一声,圣上很快收回了目光。 “今日是特意陪同岳老夫人,还带了我的小女明川,并岳大将军的夫人庄氏,来求见圣上。想同圣上讨个恩旨,免得明川后半辈子无依无靠。” 长公主与岳家是姻亲关系,岳连铮的长兄,娶的就是长公主的嫡女明川郡主。 要论起来,明川郡主还是圣上的亲表妹。 长公主拿她来说事,圣上自然不好拒绝。 “哦?明川是皇室的郡主,生有封邑俸禄,死有宗庙的供奉。她的后半辈子,难道还有什么不足吗?” 圣上这话说的不算好听,隐约有一种贪得无厌的指责。 长公主顿了顿,笑得端庄慈爱。 “锦衣玉食她自然不缺,只是明川守寡多年,膝下无子,难免寂寞。将来她老了,谁为她摔丧驾灵呢?” 摔丧驾灵,那是仙去之人的子女做的事。 那明川郡主不但没有子女,就连一个侄儿侄女都没有。 岳家,满门无后。 圣上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似笑非笑。 “原来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给将军府过继嗣子的事啊!姑母已经和老夫人商量妥了,要过继在明川名下了吗?” 过继在明川郡主名下,就是过继在岳家大郎的名下。 这个嗣子便会是岳家嫡长孙。 老夫人欠身道:“回圣上,老身以为,过继在长子长媳名下,名正言顺。所以同长公主殿下商量妥了,便来回圣上了。” 长公主同意,老夫人也同意。 这件事情,圣上说什么也没理由拒绝了。 说到底,这毕竟是将军府的家事。 圣上面色凝重了起来,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眼角一溜忽然看见了老夫人身后的女子。 “你们都同意,那岳连铮的夫人,也同意么?” 将军府最后一个袭爵之人,是岳连铮,把孩子过继在他名下同样名正言顺。 庄婉仪新婚守寡,又不像明川郡主有封邑俸禄可享,一生无忧。 她会同意这个做法么? 圣上点到了庄婉仪的名字,庄婉仪站了出来,福身下拜。 她知道,只要她表露出些许对嗣子的渴望,圣上便会以此为理由,拒绝长公主的建议。 到头来,将军府同样得不到梦寐以求的嗣子。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淡然而柔和。 “臣妇自然同意。郡主是臣妇的长嫂,德行风范出众。倘若嗣子有她的教养,必能上昭天家恩德,下袭将军府英灵感召。所以臣妇心甘情愿,悉听老夫人的安排。” 这一番话回答得滴水不漏,称赞了明川郡主的同时,顺便还歌颂了皇家天恩。 叫圣上无法拒绝。 联想前世,一直到庄婉仪死,将军府可都没有什么嗣子。 她并不指望靠自己这一番话,就能让圣上改变主意,同意长公主的建议。 可在座的另外三个妇人,却会因为她这番话,对她赞赏有加。 尤其是老夫人。 她从这番话中,看到了庄婉仪的深明大义,为了将军府的荣耀牺牲个人利益的大义。 老夫人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便是一开始看不起庄婉仪,此刻对她的轻蔑也都烟消云散了。 圣上看着福身在下的那个女子。 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瞧那举止动作,端庄从容得很。 这样的女子,真叫人好奇是何等容貌。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便说了出来。 “抬起头来。” 第七十七章 惊人之貌 对于庄婉仪容貌的好奇,让圣上直接示意她抬头。 对于一个一品夫人而言,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轻浮。 长公主和老夫人都是正派人,又是长辈,方才看到那个乐伎已经很是不满了。 对于圣上这番举动,她们不禁蹙起眉来。 却一字未发。 庄婉仪心中清楚,她们为什么一字未发。 老夫人今日,是带她来求圣上的。 便是长公主那般尊贵,在圣上面前,也端不起长辈的架子。 她又岂敢轻慢? 庄婉仪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神态落落大方。 既没有被人观赏的不悦,也没有娇羞扭捏之态。 她心中暗想:就当我是抬头看圣上好了。 因此圣上在欣赏她面容之时,她也在肆无忌惮地打量圣上。 圣上曾经好奇,岳连铮为何会娶庄婉仪这样门第的女子,后来听闻此女生得容貌颇佳。 他当时听过,嗤之以鼻,说岳连铮不过是肤浅之人。 他是圣上,后宫三千,什么样美貌的女子没见过? 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的凤兰君,就在他的后宫中,贵为贵妃之尊。 可庄婉仪的美貌,却和凤贵妃有些不同。 凤贵妃的容貌,美得妖艳。 凤眼斜飞,红唇妖娆,一脸娇媚。 而庄婉仪生得一双大大的杏眼,清澈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瞳仁漆黑如点墨。 肤白胜雪,檀唇不点而红。 这种红不是口脂染上去的红,而是嘴唇本来的颜色,看起来粉嫩又鲜艳。 叫人恨不得咬一口。 而最让圣上诧异的是,庄婉仪的目光清明,甚至也在打量着他…… 他登基这几年,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敢这样大胆地看他。 这个庄婉仪啊,这个庄婉仪。 果真有趣,怪不得岳连铮会娶她。 两人一个高高在上,一个福身在下,目光互不相让地注视着对方。 一个是圣上,一个是新丧了丈夫的年轻一品夫人。 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长公主忍不住又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水来抿了一口,假装自己喉咙不舒服。 圣上这才回过神来。 “额,既然夫人也同意,你们都同意,那此事朕就依了吧。” 长公主端茶的手一震,一时不敢相信,圣上答应得如此轻巧。 老夫人与明川郡主,同样大喜过望。 “不过,这嗣子的人选,你们要好好挑选。品行、出身、样貌,有一样不堪者,轻易不能继承将军府的爵位。毕竟这一品将军侯的位置,朕也不是什么人都肯给的。” 老夫人连忙从座中站了起来,对圣上行礼道谢。 “老身多谢圣上恩典,关于嗣子的人选,必定会好好挑选,还请圣上放心。” 圣上朝底下一摆手,庄婉仪扶起了老夫人。 长公主和明川郡主,同样起身对圣上道谢。 庄婉仪仍是低着头,未能察觉圣上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不必言谢,岳家是大魏的功臣,这是朕应该的。” 圣上微微翘起了嘴角,面上并没有几分真挚。 一个宫人忽然从殿外走进来,朝圣上拱手禀报。 “圣上,凤贵妃来了。” 长公主识趣地笑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不打扰圣上办公理政。” 这办公理政四个字,可谓极其讽刺了。 凤贵妃来陪伴圣驾,想必御书房稍后的情景,不会比方才那个乐伎在的时候好看。 四人退了出去,走到殿外,正好遇见凤贵妃走进来。 她朝着长公主福身一礼,“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位凤贵妃,对她丝毫不热情。 众人行礼斯见,凤贵妃敏锐地注意到了,走在最后的那个生面孔。 “这位便是,岳大将军的夫人吧?” 她尾音上挑,与方才向长公主见礼的声音,有了些区别。 庄婉仪笑着一福身,低眉顺眼。 “见过凤贵妃。” 凤贵妃只比庄婉仪长了三岁,两人在此前却从未照面,有过站在一起的机会。 都是美名在外之人,一个是轰动长安的第一美人,另一个就显得低调许多。 若不是岳连铮娶她进门,她就像是一颗埋没在门第束缚下的美玉,没有发光发亮的机会。 而今骤然发出了光芒,竟让人觉得艳光四射,不敢直视。 凤贵妃仔细看过她的面孔,心便像落入了寒潭之中,生出隐隐的阴森来。 只是差了三岁。 她为何觉得,自己在庄婉仪面前,显得有些老了呢? 那样洁白莹润如婴儿的肌肤,那样乌黑浓密似朝云的鬓发,那样红润的樱唇—— 竟看不出口脂的痕迹。 凤贵妃越看越心惊,一种被人比下去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长公主有些不悦,微微侧身,将庄婉仪的身形挡在了后头。 “凤贵妃赶紧进去吧,圣上怕是等急了。” 她连忙收回目光,眼中变作笑意,朝着长公主颔首。 一行人施然而去,而凤贵妃的眼中,只有庄婉仪的背影。 那素白裙裾波动如水,天青色的绣鞋毫不张扬,犹如凌波仙子出水而去。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愣神许久。 涂了新制玫瑰口脂的红唇,微微咬住,留下了淡淡的齿痕…… 待走进御书房的时候,她已然换了一副妖娇的笑面。 “圣上,长公主今日亲自前来,是所为何事……”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圣上并没有坐在上首,而是正坐在下首的一张太师椅上。 他的手轻轻抚过椅背,似乎在感受着上头的温度。 更闭上了眼睛,陶醉地嗅着椅上的气味…… 见到凤贵妃进来,他似乎对自己的丑态被人看见,有些不悦。 “长公主带着岳家的老夫人,来御书房自然谈的是正经事。后宫不得干政,这你也要问吗?” 凤贵妃吃了一惊。 后宫不得干政,那以往圣上总是把朝政上的事,主动告诉她,这又算什么呢? 见她愣神的模样,圣上忽然后悔了起来,不该对她如此疾言厉色。 “爱妃来寻朕何事啊?” 圣上转移了话题,不再纠缠方才的话。 第七十八章 没了兴致 凤贵妃入宫三年,恩宠从未断过,自然蠢到与圣上计较方才的话。 恩爱时是夫妻,一朝恩爱断了,他们便是君臣。 还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种君臣。 故而凤贵妃很快露出了笑容,假装什么事都发生那样。 “臣妾不知长公主在这里,原是熬了一盅上好的血燕,送来给圣上补补气血的。圣上这样日子,实在过于操劳了……” 她说到操劳二字,加重了语气,尾音黏黏糊糊地拖长。 叫人不禁遐想,圣上是忙于朝政操劳,还是忙于床笫之欢…… 圣上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心里一时酥麻,忙道:“那还不快拿上来,朕补补身子,才能让爱妃也欢喜。” “圣上,讨厌。” 凤贵妃一副小女儿情态,帕子轻轻朝圣上面上一拂。 那丝滑的触感,带着香气,更加勾得圣上心痒难耐。 凤贵妃见圣上的神情,便亲手接过宫女手中的血燕盅,用银勺来来回回搅拌。 那纤纤十指搅拌的动作,叫圣上联想到了床第之上的事宜,越发浮想联翩。 凤贵妃终于舀了一小勺出来,圣上忙张嘴去接。 可她并不送到圣上的口中,反而送入了自己的口里,又把嘴唇送到了圣上面前。 这是要以口来喂食圣上。 凤贵妃一向是不缺这些新鲜花样的,圣上就吃她这一套。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三年盛宠不衰。 圣上正要凑上她的唇,去放肆掠夺她口中甜蜜的汁液。 一瞬间,却看到了她红艳的唇。 那颜色一看,便知是玫瑰汁子染出来的,带着浓烈的玫瑰香气。 红唇妖娆,正微微开启,等着他的临幸。 圣上却忽然想到了另一双唇。 一双不点而红的樱唇,带着天然的粉嫩,令人食指大动。 再回过神来看凤贵妃,不知为何,忽然就没了兴致。 圣上骤然坐直了身子,离凤贵妃越凑越近的脸远了起来。 凤贵妃一时惊愣,口中含着那一口血燕,竟不知该吞下还是吐出。 “朕忽然想起来,上回吃这血燕,味道怪腥的。朕还是不吃了,爱妃吃吧。” 圣上的话语有些敷衍,凤贵妃面色僵硬,只得吞下了口中的血燕。 她强笑道:“是,那臣妾下回给圣上,弄些别的滋补汤药。” 雪燕的气息还在她喉间,香甜而柔滑,和她一贯爱吃的味道一样。 可不知怎的,她看着桌上的那个血燕盅,恨不得将它砸碎在地上—— 粉身碎骨。 长公主一行,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因着圣上答应立嗣这件好事,长公主和老夫人的话也多了些,不再像入宫时那么谨慎无声。 “……凤贵妃从前还在太师府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后辈倒好。而后进了宫,先前那番大家风范,竟消失无踪了。成日只顾哄着圣上,处处瞎胡闹。” 长公主是圣上的亲姑母,自然敢说这样的话。 其他三人却不敢应。 庄婉仪想着凤贵妃看她的眼神,对长公主的话有些许认同。 她看似一直低着头,其实也从眼底看过了凤贵妃。 一个能让外间传闻,商不换为她上山修行三年的女子,会是怎样的姿容? 她难免好奇。 待见过之后,的确是有些失望。 美则美矣,只是浓妆艳抹之下,未免显得虚假。 那双美艳的凤眼,其中并没有她以为的,应该有的风骨。 她这才相信,商不换说他与凤贵妃之事乃是谣传,是真话。 以她对商不换此人的了解,他不会喜欢上一个空有皮囊,没有风骨的美人。 老夫人略想了想,道:“圣上未免年轻不知事了些,假以时日必定会好的。这不,他今日到底还是答应了立嗣之事。” 在老夫人看来,这就是圣上知错能改的证明了。 至于他同凤贵妃如何胡闹,那就不是老夫人能管的事了。 她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尽快为将军府寻到合适的嗣子。 长公主问道:“嗣子自然是在岳家的旁支里头寻,要紧寻个有将才的后辈。若是平庸之人,只怕袭了这爵位,将来也坐不长久。” 将才? 老夫人摇头苦笑。 “不指望嗣子能够发扬光大将军府,倘若能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孙儿,老身便于愿足矣了。” 长公主沉默了起来。 她理解老夫人的丧子之痛,更加理解老夫人现在的想法。 老夫人只想要将军府的血脉继承下去,至于功勋不功勋,她的确已经不在乎了。 将军府已经荣无可荣,封无可封,还奢求什么功勋来昭显呢? 明川郡主陪着其母回长公主府,庄婉仪则和老夫人,一同回将军府。 四人在宫门外告别,各自上了轿子。 回去的路上,一顶青色的小轿擦肩而过,似乎正往宫城而去。 庄婉仪隐约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 “这味道好熟悉,倒像是回门那一日,在街上嗅着过。” 屏娘悄悄掀起轿帘一角,朝外看了看。 只见那顶青色的小轿,抬轿之人极为稳当,不疾不徐地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倘若再细看,那轿子的一角,悬挂着相府的印记。 而今相府之中,商相爷重病未愈,商家二公子在朝堂人微言轻。 能在此时乘轿进入宫中的…… 屏娘不禁喜道:“是了!一定是商大公子在轿子里!他在山上修行过,轿子里焚着檀香也是寻常。” 商不换? 她们前脚刚走,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进宫? 庄婉仪托腮细忖,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 “许是圣上召他进宫,要商谈为将军府过嗣之事。” 屏娘好奇道:“小姐方才不是说,圣上已经答应了么?为何还要同商大公子商量?” 她虽然仰慕商不换,却也知道,商不换在朝堂上不是站在将军府这边的。 圣上若要同他商量,只怕会对将军府不利…… 第七十九章 扶她一把 “屏娘,你一向对商不换的事多有了解。那你可知道,他和三爷之间到底有何龃龉?” 庄婉仪着实想不通,相府与将军府这样亲厚的关系,两个子侄辈为何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两个人都是长安最顶尖的青年才俊,万千女子瞩目的对象,未来的仕途可以预见一帆风顺的人物。 莫非是争风吃醋,才会有什么龃龉? 屏娘犹豫了片刻,小声道:“小姐可别告诉别人,这事我也不确定。好像说是和商相爷有关,其实三年前商大公子上山隐居,是带着一身的伤病去的……” “什么伤病?” 堂堂相府大公子,伤病不在府治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上山去? 屏娘朝轿子外头张望了一眼,确认外头没有人,这才开了口。 “听闻……是被商相爷打的……” 相府的轿子停在宫门外,商不换从轿中款款而出,又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 “将军府的人都回去了么?” 跟轿的管事颔首道:“是啊,大公子。方才与我们擦肩而过,眼下只怕都到府了。” 管事的撑开一把纸伞,挡在他的头上。 “公子小心,这日头毒辣,晒伤了就不好了。” “哪有这般娇气,在山上耕种之时,也没觉得晒得慌。” 商不换轻轻一笑,推开了那把纸伞,朝着宫中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圣上紧急召见,来传话的宫人只说是长公主和将军府老夫人,一同入宫面圣。 还带着明川郡主和庄婉仪。 连长公主都惊动了,分明是想借机,向圣上求什么恩典。 只是如今老夫人等已经回去了,不知道圣上是否应允了她们什么? 人很快到了御书房外,守在门外的宫人见了,连忙进去通禀。 里头凤贵妃还在,却和圣上有距离地坐着,宫人舒了一口气。 要是他二人黏糊在一起,他还真不敢进去禀报。 搅了圣上的好兴致,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回圣上,商大公子来了。” 圣上和凤贵妃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心里想的都是另一道倩影。 听见商不换进来的消息,他几乎如释重负。 “爱妃先回去吧,朕同商不换还有要事商量。” 凤贵妃的笑容有些勉强,那双红艳如火的唇黯淡失色,衬得她整张脸都失去了光彩。 “是,那臣妾回寝宫准备着,等圣上晚间过来。” 说着盈盈一拜,朝圣上抛去一个媚眼。 商不换在殿外等候,听见里头脚步声响,凤贵妃一袭华服走了出来。 她头上的凤钗金珠,看起来格外耀眼。 见着商不换,她露出了甜甜的笑意,仿佛还是多年前的少女模样。 商不换却没有正眼看她,只是例行公事一般拱手见礼。 凤贵妃道:“大公子不必多礼。三年未见,大公子风采依旧。还记得你我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当年本宫未曾入宫之时,也多承赖大公子照顾。” 她说着这话,眼角不禁一挑,勾在了商不换的身上。 太师府与相府的确有旧,交情匪浅,他们二人小时候便认识了。 在外人眼中,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所以当年商不换上山,凤贵妃入宫,人们才会把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说。 便成了商不换痛失红颜,悲痛欲绝,一怒之下出家隐居。 “贵妃言重了,不过是小时候一处玩耍过,谈不上照顾不照顾的。” 商不换的态度,客气而疏离。 凤贵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又朝他走近了两步。 “大公子这三年在山上,一向可好?本宫听说一些传言,心中一直悬挂着大公子。” 她试图勾动商不换的情肠,让当年的流言继续甚嚣尘上。 毕竟岳连铮已死,闻名长安的单身贵公子,只剩了商不换这一个翘楚。 若是还能将他的心思勾在自己的身上,她这个长安第一美人,还会受所有女子的羡艳。 商不换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贵妃既然知道是传言,也该知道传言此物总是不实。臣还要觐见圣上,贵妃娘娘请。” 说着拱手让道,示意凤贵妃离开。 得到他这样冷冰冰的回应,方才在圣上面前受了冷落的凤贵妃,哪里能甘心? 她莲步轻移,似乎正要抬脚离开。 忽地眼前海棠委地,一身华服的凤贵妃,忽然身形不稳倒了下来。 商不换就站在她身旁,若是伸手去扶她,只消大步一迈便能做到,可难保旁人不拿此事做文章。 若是不搀扶她,眼睁睁看着她倒在地上,他于圣上面前也说不过去。 而在当时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他与凤贵妃毕竟是自幼相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 凤贵妃回身一转,顺势便要将身子落入他的怀中,商不换却朝外一带,将她稳稳地甩在了地上。 同时飞快地收回手来,气定神闲。 那番模样,就好像从未伸手救过她似的。 凤贵妃嘴角不禁一翘。 他终究还是扶了自己,表面上却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分明是欲盖弥彰。 “本宫一时失了脚,多谢大公子了。” 商不换只点了点头,便朝着御书房中走去。 他走之后,凤贵妃看着他颀长的身姿,修长的双腿。 不禁回想起来,入宫之前的日子…… “娘娘,咱们回宫吧?” 宫女站在一旁,朝商不换的背影看了一眼,躬身询问着。 凤贵妃扶着她的手,施施然而去。 “桐儿,你可还记得,当年随父亲去相府做客的日子吗?” 叫桐儿的宫女,正是凤贵妃从相府带来的陪嫁,是自幼跟随她的人。 “奴婢当然记得,太师和相爷的关系一向好,好到要把子女配在一起呢。当年原是要把娘娘许给商大公子的……” 桐儿忽然闭了口,想到了凤贵妃方才那一摔。 她现在回想起来,怎么想都觉得,凤贵妃是故意摔倒的…… 凤贵妃听她说了一半,忽然闭了口,也不继续追问。 她感慨道:“是啊。商相爷也很满意这一桩婚事,大公子他也是欢喜的。谁料到圣上看中了本宫,派人同父亲说了。父亲便把本宫送进了宫,而今三年过去,本宫已经从秀女成了贵妃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并没有什么惋惜之色。 反而显出一丝得意来…… 第八十章 中意的人选 商不换进到御书房之时,圣上面上有些许不耐。 “怎么这么久才进来?” 他高坐上首,端起了一盏茶来,缓缓地吹动热气。 商不换上前见礼。 “回圣上,臣进来的时候碰见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不小心失了脚,臣扶了她一把,耽误了工夫。” 圣上手上的动作一滞,挑眉看向商不换。 只见他神态如常,面色恭谨,并没有什么异样。 圣上把手一松,茶盖落到茶杯上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了,朕都忘了。你们二人是从小便认识的,也算青梅竹马。” 商不换笑道:“圣上说笑了。要说青梅竹马,这京城里十亭倒有九亭的女子,和微臣是青梅竹马。臣的父亲一向好客,来府中做过客的世家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 他把凤贵妃同自己的关系,撇了个干净。 更是暗示圣上,爱慕他的女子太多,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圣上疑心一松,联想到掷果盈车的传闻,不禁哈哈大笑。 “爱情学富五车,貌胜潘安。别说是京城中那些贵女了,就是朕看着也赏心悦目。不过贵妃她不同,听闻当年,凤太师是要把她许配给你的?” 毕竟是自己的宠妃,圣上再爱才,也不得不把此事说个清楚。 商不换心中有数,面上却不动分毫。 他苦笑道:“圣上还说呢,当年微臣为了岳连铮之事,同家父大吵了一架上了山。那些好事之人,不还说臣是觊觎贵妃,所以才一怒之下出家么?” 关于这件事的真相,旁人不知道,圣上却是知道的。 圣上慢慢地点了点头,心中的疑虑彻底打消。 “是啊,坊间传言不可信。当初那件事是怎么样的,朕最清楚不过。要说起来,商相爷委实心狠,为了岳连铮竟然对你下如此毒手。如今身上的伤痕可还在否?” 商不换淡淡一笑。 “伤痕仍在,心中亦无日不敢忘。” 圣上反倒同情起他来,又想为自己方才的试探遮掩,重新提起了凤贵妃的事。 “其实当年朕要纳她入宫之时,也曾与凤太师通过气的。凤太师并未提将她许配于你之事,贵妃她自己也是乐意进宫的。虽如此,朕也不能亏待了你。你如今这个年纪也该娶妻了,可有看上的女子?” 商不换当然知道,凤贵妃嘴上说记挂他,其实当年她是自愿进宫的。 否则以圣上初初登基不久的力量,是绝对不敢同时得罪凤太师和商相爷两大权臣,只为娶一个美貌女子的。 这个女子他从小看大,便知道她是个心高气傲,哪处高便往哪处攀的女子。 是而当年凤太师和商相爷有意定下亲事,他还未及反对,便被圣上“横刀夺爱”。 这一刀夺得正合他心意。 “圣上不曾亏待微臣,是微臣自己才从山上下来,想先建功后成家。何况……微臣的确有中意的人选,只是暂时还不想吓着她,想慢慢熟悉。” 读书人的风情雅致,圣上不懂,也不想懂。 既然商不换这么说,他也不必心怀愧疚,让商不换自己去考虑婚事便是。 “那你择定之后,务必要告诉朕,朕亲自替你们赐婚。” 商不换拱手一礼,“微臣先谢过圣上。不过圣上今日召微臣来,是所为何事?” 圣上这才想起正经事来,无奈地拍了拍脑门。 “你看,今日事多,朕差点都忘了,找你来是有正经事要办的。你大概也听见了,长公主和将军府的老夫人,前脚刚走。她们向朕求了过继嗣子之事,要过继在明川郡主名下。” 这和商不换预想的一样,明川郡主是塚妇,他的丈夫是将军府的长子。 她的出身又是将军府一众少奶奶中最尊贵的,孩子过继在她的名下,是最名正言顺的。 “圣上答应她们了吗?” 圣上叹了一口气,“长公主是朕的亲姑母,她老人家亲自来了,朕总得给她一些面子。再加上朕当时有些昏了头,便答应了他们。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在臣下的面前,还得尽力克制。 商不换沉吟片刻,道:“微臣以为,此事可以从将军府另外几个少奶奶入手。把孩子过继到明川郡主名下,其他人难道能心服么?” 女子之间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在高门大宅中一向常见。 将军府这样的宅第,一群寡妇的争斗,想必会比寻常的高门更严重。 圣上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可老夫人她们早有准备,把岳连铮的夫人都带来了。朕问她是否同意,她满嘴的同意,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这显然是早就被老夫人威逼过的,否则哪个寡妇不想要给孩子继承后嗣?” 商不换听见圣上谈到庄婉仪,忍不住弯了嘴角。 庄婉仪那样刚烈的性情,会受老夫人的威逼吗? 不见得。 想来她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才会放弃得如此轻松。 他心底微微欢喜起来。 圣上见他露出笑意,有些莫名。 “你在笑什么?可是想到了好主意?” 在针对岳连铮这件事上,圣上和商不换处于同一战线,丝毫不怀疑他的忠诚。 商不换敛了笑,道:“臣的确有一个主意。过嗣之事圣上虽应允了,可将军府若找不到合适的嗣子,此事也难。毕竟要继承爵位,是要上报宗人府,有圣上的同意才能行的。” 圣上闻言如醍醐灌顶,大喜过望。 “对对对,是这样没错!爱卿的主意实在高!” 只要他对老夫人挑选的嗣子挑出刺来,让老夫人无人可选,她们照样没辙。 到那个时候,只能说将军府的人选不好,可不是圣上不应允。 第八十一章 交给她去办 被圣上轻巧应允的过嗣之事,真正实行起来,却遇到了重重难关。 为了此事尽快解决,明川郡主都从郡主府,搬回到了将军府来住,就住在她原来的院子里。 庄婉仪命人收拾齐了房舍,又把一应动用之物陈列齐全,让她能住得舒心。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一点也不舒心。 首先是知道了圣上同意过嗣之事后,岳家分散各地的旁支,一瞬间全都涌入了长安。 譬如沧州岳家,当初进长安给岳连铮祭拜之时,说是一路花了四五天不眠不休才赶到的。 这一回消息才放出去,他们竟然两天之内就到了长安。 还是上回那四个人,一大三小,个个面上都带着乌青的眼圈。 这才是不眠不休的模样。 饶是他们不眠不休紧赶慢赶,来到将军府的时候,府中已经满是人了。 这些人都姓岳。 有的是旁支有的是宗亲,有的是近支有的是远支,在长安城中的自然来得早一些,离长安远的就来得晚一些。 可选择嗣子之事并非买菜,不是谁先到就先得的。 面对这乌央乌央一大帮人,饶是老夫人一时也没了主意。 “老夫人,这是外头书房才列好的名单,是想要把家中子弟,过嗣给咱们的人选。” 明川郡主拿着一份名单,到了老夫人的上房。 此刻也唯有上房中还有些许清静,老夫人接过那份名单,又对比了她心中属意的人选。 “好,好。咱们属意的那些不错的子侄,基本上都在这份名单上。” 各家都没有小气,挑选出来的子侄,都是家中最为优秀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舍出了家中最优秀的子侄,固然会影响自家的声势地位。 可要是这个孩子能继承一品将军侯的爵位,那将来的富贵,可是难以估量啊! 老夫人看着那份名单,心中欢喜了起来。 “这几家,都劝回去吧。” 她细细看过名单之后,在上头指出了排在最前面的几家。 明川郡主接过来一看,只见那几家都是岳家旁支之中,发展得最好的。 虽不及将军府这样盛极一时,也是封疆大吏,富甲一方。 这样的人家把自己的子侄送来,其心可诛。 “老夫人的意思,是怕他们有所图谋,借着嗣子来发展他们自家的势力吗?” 老夫人点了点头。 “将军府的未来,全都在这个嗣子身上。他若是不为将军府打算,只为了外人打算,那咱们和养了一头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明川郡主深以为然,便道:“这是这几家来的,都是府中掌事的夫人或爷们。老夫人以为,该派谁去同他们说话呢?” 这个人身份不能太低,否则难免让他们以为,这是将军府在轻慢他们。 这个人身份也不能太高,否则堕了将军府的威风。 还要会说话,委婉客气地表达出老夫人的意思,并且不得罪这几家。 明川郡主自然是不能去的,她的身份过于贵重。 老夫人的眉梢一抬,朝下首正坐着安静喝茶的庄婉仪看去。 “婉仪,你去吧。” 庄婉仪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她好端端坐在这喝茶,老夫人怎么把这样的“好”差事,弄到了她头上? 明川郡主反倒一笑,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这桩差事看起来吃力不讨好,可老夫人能放心交给庄婉仪去,也体现了她对庄婉仪的信任。 至少可以证明,老夫人认为她有能力做好此事,且不会让将军府的颜面有损。 比之一开始的轻蔑,老夫人的态度算是大有改观了。 庄婉仪领会了明川郡主的眼神,只能收起不情愿,起身一福。 “儿媳明白了,儿媳这就去。” 那几家的来人因身份地位较高,故而得以在府中前头的偏厅喝茶等待。 庄婉仪领着几个管家仆妇,走到了偏厅外头,略站了一站。 只听得厅中沉寂了片刻后,几个人骚动了起来,似乎是对这么久还没人来接待他们感到不满。 “今日的将军府,可真是热闹啊。” 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响起,口气不咸不淡,像是在讽刺着什么。 很快另一个妇人接话道:“是啊。大将军丧仪那日,也不见这么热闹呢。” 这话的讽刺味道就更加明显了。 言下之意,大家尊重将军府,远远不及图谋将军府的欲望。 又听见一个中年男子咳嗽的声音,像是在提醒那两人别说这些话。 一个妇人有些不服气,“你咳嗽什么,我……” “三奶奶到!” 庄婉仪及时碰了碰屏娘,屏娘在门外高呼一声,她这才慢慢走近厅中。 偏厅中坐了一大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见着她进来,都齐齐起身见礼,其中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面色有些尴尬。 想来她就是方才,说你咳嗽什么的那位了。 倒是个泼辣性子。 庄婉仪心中有数,径自走到上首,款款落座。 小丫鬟端上茶水来,庄婉仪略颔首,才看向众人。 只见除了那个面色尴尬的妇人外,她身旁还有一位妇人,并一个颇有气势的中年男子。 余下还有好些个子侄,小的才桌腿高,大的比庄婉仪看起来岁数还长。 她心中默默念道:这些都是抢着来给将军府当孙子的。 “诸位,请坐。” 她缓缓地开口,面上噙着端庄得体的笑容,气势瞬间压了那几位中年人。 “都是同宗亲戚,诸位也看见了,今日来的人实在不少。我年轻不知道如何称呼,想来这几位都是子侄辈的,那你们三位是?” 那三人争相自报家门,都是与庄婉仪一个辈分的,该以伯哥与嫂称之。 “原来你们三位不是一府的啊,我方才在外头,隐约听见你们聊得挺开心的,还以为你们是一府同来的呢。” 她笑着低头抿茶,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让那三人如临大敌。 他们方才以为近旁无人,说话未免不客气了些,不过是欺这将军府无人罢了。 可庄婉仪真坐在他们面前,又说出这有开罪意思的话,他们还是吓得不轻。 眼前女子便是再年轻,他们也始终没忘记—— 这是岳连铮的遗孀,将军府的嫡系儿媳,朝廷堂堂的一品夫人。 第八十二章 欢喜而去 半晌无人敢出声,只有庄婉仪的茶盖轻轻响着。 她的动作极缓慢温柔,举手投足间,一段风情自然流露。 底下几个子侄辈的,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无人开口说话。 好一会儿,庄婉仪才放下了茶盏。 “诸位怎么不喝茶?这是南边送来的夏茶,你们尝尝。” 她一句话令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端起茶盏来。 庄婉仪在心中暗叹,明川郡主虽说不能得罪这些本家,可要自己去对付年长二三倍的人,这姿态是一点都不能放低的。 唯有压着他们,接下来方好说话。 “诸位的来意老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老夫人原是不敢打扰各位的府上的。各位府上都是在朝中有官职的,甚至是封疆大吏。怎么好把你们的孩子,过继到将军府来?” 她说得谦虚,那些人急忙要反驳,却被茶水挡住了嘴。 把茶水吞下去,庄婉仪已经再度开口了。 “瞧瞧诸位侄儿,金尊玉贵,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老夫人的意思是,将军府要的嗣子,是要上战场练兵,学得和大将军、老将军他们一样的。还是贫寒些的子弟,更能耐得住。” 她思来想去,老夫人担心他们借子争权,这种实话自然不能说。 要以别的理由来推拒他们,又恐得罪。 唯有这个理由最好,既委婉表达了拒绝的意思,又不伤及对方的颜面。 经过庄婉仪方才那一番下马威,这三个年长者说话都小心了起来,字斟句酌。 面善些的妇人道:“夫人严重了。岳家的子孙一向是不娇惯的,我们的孩子自然比不得大将军,十几岁就上了战场历练。可在家也是弓马骑射,样样不敢怠惰的。” 说着招呼一个和庄婉仪差不多大的少年,示意他说几句,应和自己的话。 那少年微微一怔,很快恢复了神态,组织语句同庄婉仪说话。 “夫人,侄儿在家的确很少娇惯,父母一直督促着文武皆习,不敢怠惰。像……像是骑马,射猎,这些都是常做的。” 庄婉仪噙着笑意,看向他的手。 虎口处细腻白嫩,一点拉弓的痕迹都没有。 她不禁掩口一笑,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冰肌玉骨引人注目。 “侄儿的手,同我这个深闺妇人一般纤细白嫩,怎么会是骑马射猎的手呢?三爷他自你这个年纪,已经在战场上拿过不知多少人头了。这个地方,是坚硬又粗糙的。” 她一手指着自己另一只手的虎口处,那少年微微面红,连忙把手藏进了袖子里去。 妇人有些尴尬。 她不得不承认,庄婉仪说的是真的,他们这些家世富贵的旁支,家里的孩子都是娇养大的。 孩子一日肯读两页书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让他们学什么骑射? 就是骑马出长安城游玩,那也得十来个仆妇侍从紧紧跟随,还要有小厮在前牵着马。 这样长大的孩子,虎口怎么可能粗糙呢…… 那个中年男子冷眼看着,面上现出得意之色。 “夫人,将军府以武传家,自然是想要习武的少年,才能继承大将军的位置,对吧?” 说着得意地瞟了先前那妇人一眼,神色带着些许讽刺意味。 庄婉仪点了点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说辞。 “我们家轩哥儿,是从小学习骑射的。夫人您看看,这虎口的茧子可骗不了人。” 说着拉过来一个小少年,和廷哥儿差不多年纪,手掌果然极其粗糙。 十岁左右的孩子,是要怎么样强练,才能练成这样粗糙的手掌? 庄婉仪眉头微蹙,看着那轩哥儿。 他面目有些呆呆的,似乎根本不明白来这里是做什么。 庄婉仪有些心疼,捧起他的手,命人去拿润肤的雪花膏来。 见着她这动作,众人一时吃惊,以为她是择定了要轩哥儿了。 那个中年男子欣喜得眼前发亮,其余两个妇人则十分失望。 “轩哥儿?你能告诉婶婶,你这手为什么这么粗糙?” 轩哥儿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庄婉仪纯净而绝美的面容,不由露出了笑容来。 这一笑,两颗小小的虎牙分外可爱。 “二叔说把手用磨刀石磨糙些,就说是练习弓马弄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着转过头去,看向那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方才满脸的得意,一瞬间僵在了面上,进退维谷。 众人回过味来,纷纷嘲笑他,尤其是那两位妇人。 “怪不得十岁的孩子,这手粗得像三十岁似的,原来是用磨刀石磨出来的!” 被一群妇人和少年嘲笑,那中年男子的面子一下子挂不住了。 他气哼哼地拉着轩哥儿,就要朝外走。 屏娘正好回来,庄婉仪接过那罐子雪花膏,忙朝轩哥儿手里一塞。 轩哥儿朝她露出甜甜的笑容,便被那男子拉走了。 庄婉仪轻叹一声。 “这孩子真老实,回去还不知道要被他二叔打成什么样呢。” 那两个妇人一听这话,起了八卦的心思,把自己知道的纷纷说了出来。 “夫人不知道,这轩哥儿是他们府上长房的嫡孙。可惜他爹去的早,把他留给了他二叔抚养。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哪能好好对待?” “正是。我看他是借机把轩哥儿带来,将军府若是肯要,不仅他们门楣光荣,还能甩脱一个包袱,一举两得呢!” 庄婉仪啧啧称奇,同那两个妇人聊了起来。 “怪不得,我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舍得拿磨刀石磨他的手,原来是个没爹的可怜孩子……” 妇人之间聊起这种话题,一打开话匣就收不住了。 三人感慨起轩哥儿的可怜,头一次见面,却像是闺中密友似的聊得不亦乐乎。 那几个子侄辈的少年,坐在一旁插不上嘴,只能大眼瞪小眼。 等聊得差不多了,宾主尽欢,那两个妇人也不敢再提非分的要求了。 庄婉仪顺势道:“虽然孩子和我们将军府无缘,不过二位嫂嫂都是极好的人,日后常来做客便是。” 那两个妇人心头一喜。 虽然嗣子这事泡了汤,可能巴结上庄婉仪,这也是意料之外的喜事啊! 她们便欢欢喜喜地带着几个子侄离开了,庄婉仪坐在偏厅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应付这些人,可真是麻烦。 第八十三章 玩笑话 庄婉仪面对的那三家,好歹还是在朝为官,有些权势的。 说话做事总要稍稍顾忌些修养,知道些进退,不至于做得太难看。 那剩下的那些人…… 才半日过去,明川郡主已经克制不住了,据说回房沐浴更衣才肯过来。 庄婉仪身为管家夫人,自然要陪着老夫人在正堂会客,用午膳的时辰才得以歇息。 午膳摆起来后,果然见明川郡主,带着一身香气而来。 那是沐浴之后的香气,带着清新的水汽。 看来她说回房沐浴更衣,不是个借口。 看着她面上不豫的神色,庄婉仪隐约感觉到,她是有一番话要说的。 古氏和凤兰亭也先后来了,关于过嗣这件事,她们两没什么发言权,故而还算清闲。 凤兰亭一进来见着庄婉仪,便有些不高兴了。 老夫人这些日子,倒像是十分宠信她似的,把凤兰亭都抛到了脑后。 平日都是凤兰亭在老夫人身边,像是女儿一般承欢膝下。 而这几日,老夫人已经不需要人承欢膝下了。 她更需要的,是替她支撑起将军府门庭的人。 这人是明川郡主,甚至是庄婉仪,但不是她凤兰亭…… “今日不必立规矩了,你们都坐下吃饭吧。” 明川郡主和庄婉仪,都忙了半日,老夫人也不忍心让她们站着伺候。 何况四个儿媳伺候她一个,未免不近人情。 光让她们两坐下吃饭的话,把古氏和凤兰亭撂在那里,也不像话。 所以干脆让她们都坐下。 古氏受宠若惊。 自打她嫁进将军府以来,哪次老夫人用膳,她不是站在一旁伺候? 她身体壮实,想用些个头疼脑热的理由来拒绝,都很难让人相信。 这还是头一遭,她能和老夫人一起,坐下吃饭。 凤兰亭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 坐在上房吃饭这种殊荣,一众儿媳之中,原本是只有她和明川郡主有的。 明川郡主身份尊贵,这是应当的,况且她又不经常在府里。 可庄婉仪和古氏,凭什么也能坐下吃饭? 像她们这样出身低微的,就应该站着伺候! 凤兰亭心中想着,该怎么把老夫人的欢心夺回来,便听庄婉仪开了口。 “大嫂今日辛苦了,听说有个村妇对大嫂无礼了?没事吧?” 明川郡主一听这话,气得放下了筷子。 “还说呢,那个村妇上来就抱着我,说是什么观音菩萨。她身上的气味简直能熏死一头牛,我使劲躲开,还是逃不过!” 明川郡主委屈极了。 她自小娇生惯养,来了将军府更是没受过任何委屈。 今日却让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村妇抱了,她还不能怪罪,怎能不委屈? 老夫人也听说了这事,便安慰明川郡主道:“岳家的旁系错综复杂,我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支。那村妇无知,到底是岳家的媳妇,也不好怎么样她。你就大人有大量,别同村妇计较了。” 庄婉仪心中暗自好笑。 瞧明川郡主委屈的样子,知道的是被村妇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地痞流氓抱了。 “你笑什么?” 明川郡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笑意,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凤兰亭见机连忙道:“就是!大嫂受了这般肮脏人的委屈,三嫂还笑?真是幸灾乐祸,半点敬意也无!” 她说完这话,其余几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庄婉仪更是似笑非笑,看着她跟傻瓜似的。 方才还十分委屈的明川郡主,眼波微动,睨了她一眼。 “四弟妹这么认真做什么?皆因我们今日辛苦了,所以三弟妹同我开个玩笑,好解解乏,也让老夫人高兴高兴罢了。” 凤兰亭知道明川郡主对庄婉仪有些好感,以为庄婉仪攀附上她,却不知道她们妯娌的关系比自己想象的更好。 故而一见明川郡主瞪眼,她便下意识想挑拨二人的关系。 没想到,明川郡主只是开玩笑,并非真的瞪她…… 她讪讪地低下头去,扒着碗里的饭粒。 庄婉仪用帕子掩着口,轻笑道:“大嫂有所不知,那村妇抱你是把你认作了观音娘娘。这是赞扬大嫂面慈心善,生得如仙人一般美貌呢。大嫂应该高兴才是!” 明川郡主听了这话,把手朝她面上一拧。 “那明日再有村妇来,我让你去待客。你这般姿容,村妇怕是要以为你是嫦娥下凡了!” 妯娌两个说笑逗趣,老夫人也不禁笑了起来。 庄婉仪果真有办法,轻轻松松几句话,就让明川郡主心情好了起来。 “好了,吃饭罢。” 她淡淡一声,众人便不再开口,寂静无声地用完了一顿饭。 等丫鬟们送上漱口茶,众人都漱过之后,又端上了喝的好茶。 这才是说话的时机。 “你今日看的那些人,觉得如何?” 老夫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明川郡主便知道,这是问她了。 “只有南大街的那个云哥儿不错,就是老夫人夸赞过他天资聪颖的。洛阳那个采哥儿也还好。” 她的眼光比较挑剔,带孩子来的长辈若是仪态太差,孩子她也懒得看。 生得相貌不佳的孩子,她懒得看。 不读书或是不练武的孩子,她更加懒得看。 在心里一番淘汰下来,也就这两个孩子入她的眼。 因她是郡主的身份,就算过于挑剔也不用怕得罪人,那些人巴结她还来不及。 老夫人点了点头,这两个孩子的确好,都是她有印象的。 “你觉得呢?” 老夫人又看向庄婉仪,惹得凤兰亭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什么时候起,老夫人还要听庄婉仪的意见了? 老夫人都没让她出来待客,更没有听她的意见,选择将军府未来的嗣子。 却要听庄婉仪的意见? 这不是把庄婉仪,抬到了和明川郡主一样的高度么? 第八十四章 头一个该死的 庄婉仪只是陪着老夫人见客,对那些人印象并不深刻。 她最为深刻的,反而是那个手掌被磨刀石磨过的轩哥儿。 听老夫人问着她,她微微一怔。 “此事关系重大,老夫人和大嫂决定便是。儿媳目光短浅,不敢妄言。” 她的确是没注意看,顺势这样说,不过是为自己解围。 想不到老夫人很是赞许的样子,似乎对她的谦逊十分满意。 当着将军府的家,还能保持这般谦虚,在过嗣之事中避嫌,实在难得。 明川郡主却有些奇怪。 难道庄婉仪真的对这件事,如此漠不关心吗? 她的确是不关心。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前世的将军府根本没有嗣子。 那日在御前,圣上答应得未免太过痛快,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更何况,还有商不换在。 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如果商不换不想这件事顺利发展,那这件事铁定要告吹。 所以她对那些子侄辈,并没有过多关注。 因为她知道费心无用,这事成不了…… 明川郡主和老夫人却丝毫不知,她们以为只要挑选的合适的嗣子,再例行公事一般上报给圣上,便能继承将军府的爵位。 所以她们在此事上十分用心。 待这顿饭散去,庄婉仪自顾自回了杏林院,满以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没想到,凤兰亭却兜兜转转,跟着她去了杏林院。 “三嫂。” 脚还没踏进院门,庄婉仪便听见了身后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起来。 凤兰亭想挑唆她和明川郡主的关系,她看在眼里,不想同她计较。 没想到她还敢跟着自己回来。 她转过身来,目光冷淡地看着凤兰亭。 而今的凤兰亭,站在庄婉仪的身前,已经没有从前的骄傲和气势了。 庄婉仪现在不仅是将军府的管家夫人,还得了老夫人的青眼,明川郡主的欢心。 她的母家庄府,在朝中的地位也有进一步提升,不再像从前那般默默无闻。 就连她的那个小弟庄亦谐,都因为在相府读书,而结交了许多的高门贵公子,个个都是青年才俊。 而今的庄府,门庭若市,也今非昔比了…… 凤兰亭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庄婉仪的跟前,决定同她摊牌。 “三嫂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不了,四弟妹一向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因为站不住脚而离开。有那个工夫进屋,不如在这快些说完。我今日也累了,想早些回去歇着。” 庄婉仪面容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讽刺得毒辣。 凤兰亭每每寻衅,都会被她反驳回去,直到无言以对。 的确是说不出几句话,就会自行离开。 要换成平时,听到这话的凤兰亭早就恼羞成怒了,可今日她并没有。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嫂不守妇道的时候,难道也要在这里说么?万一被旁人听了去,那可不能怪弟妹我坏了三嫂名声啊。” 她说完得意地看向庄婉仪,一旁的屏娘心中咯噔一声。 不守妇道? 难道凤兰亭是在说,商不换向庄婉仪求婚的事吗? 虽然她对庄婉仪可能要改嫁给商不换,感到十分欢喜,但她也明白,这件事真要做起来是不容易的。 头一条,将军府的门第过于尊荣,是绝不会允许儿媳妇改嫁的。 即便如今岳连铮死了,将军府已经无后,一时也很难改变这个事实…… 庄婉仪同样想到了商不换的事。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联想到了,已经被赶出府的弄琴。 难道是商不换来杏林院那次的事,弄琴也告诉凤兰亭了? 她不禁冷笑。 这样一个为了利益,可以全面出卖自己主子的丫鬟,幸而她早早赶走了。 亏自己还想过,再给她一次机会,真是可笑! “看来四弟妹今日的话有些多,那就进屋说罢。我今日也累了,没那个力气站着听你说话。” 她当先朝院中走去,凤兰亭越发得意起来。 庄婉仪若是心中无愧,何必心虚,让她进屋子里说? 看来她这次,是真的抓到庄婉仪的软肋了。 两人进了屋后,庄婉仪自在地绕到内室,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又卸了不少钗环。 她走出来的时候,一身素净,身上半点装饰也无,甚是纯净天然。 而后她当着凤兰亭的面,懒懒地倚在了贵妃榻上,等着凤兰亭开口。 “四弟妹现在可以说,恕我身子乏,只能歪着听了。” 只有长辈在晚辈面前,或者身份高的的人在身份低的人面前,才可以这样懒散地半躺着见客。 凤兰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三嫂以为自己管了将军府的庶务,就比我高一等了?我可是凤太师的嫡女,我……” “四弟妹就只会说这一句吗?逢着什么事就凤太师的嫡女说来说去的,一个出了嫁的女子,害臊不害臊?” 庄婉仪淡淡地打断了她,随手拿起一柄团扇,慢悠悠地扇了起来。 瞧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不守妇道的不是她,而是自己似的! 凤兰亭怒道:“四嫂不必扯这些,我只问你,你同相府的商大公子说些什么,什么改嫁不改嫁的事,是不是?” 她说的果然是这回事。 庄婉仪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改嫁又如何,不改嫁又如何?这件事老夫人管得,嫂嫂都管不得,轮得到你这个做弟妹的管吗?” 她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凤兰亭瞠目结舌。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将军府的寡妇不止你一个,大家都本本分分的,谁容许你改嫁?改嫁就是不守妇道,就该浸猪笼,就该死!” 她口不择言,说出了极骇人的话。 这话正好戳中了庄婉仪的心思,前世凤兰亭下毒害死她的仇,一直在她心中不敢忘。 今日凤兰亭又提起这话,她一下子想起前世的仇来,神色更冷了几分。 “要是不本本分分就该死的话,四弟妹是四爷的妻子,却心中爱慕三爷。要说该死……” 她缓缓地起身,凑近了凤兰亭,笑得森冷。 “那头一个该死的,也是你啊。” 第八十五章 他说了什么 她的口齿带着幽香,冷冽地吐在凤兰亭的耳畔。 凤兰亭禁不住一踉跄,差点撞倒了身后的玫瑰椅。 只觉得这句话中,带着真切的杀气,叫人不寒而栗。 “不!不,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没有证据!” 庄婉仪的确没有证据。 若不是前世她死之前,听到凤兰亭自己承认,她也不敢相信。 而这一世她同样没有证据,只能把此事提前叫破,让老夫人心里存个疑影。 “我是没有证据。不过我奉劝四弟妹一句,倘若你再敢对我使什么心眼花样,我不介意找一找证据。或许是仿造四弟妹的笔迹,写一两句情诗。或许是照着四弟妹的绣工……” 庄婉仪略略沉吟,抬起头来看她。 果然看见凤兰亭睁大了眼睛,带着些许畏惧盯着她。 “你要知道,就算我没有这个本事,商大公子总是有的。你知道他想求娶我,一定会帮我做这些的。到时候老夫人问你个不守妇道、泯灭人伦的罪,你当得起是当不起?” 庄婉仪把这些话,赤裸裸地说出来,格外惊人。 凤兰亭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 “你……你,你这是铁了心,要改嫁给商大公子了?” 凤兰亭对所谓改嫁之事,内心情绪复杂。 一则嫉妒庄婉仪,凭什么她们就要守寡孀居,穿件鲜艳衣服都要被诟病,而庄婉仪却要改嫁? 二则不忿庄婉仪,商不换那般的男子,怎么会看上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 要知道商不换,那可是差点能娶到她长姐凤兰君的人。 若不是凤兰君贪图宫中的富贵,他现在应该是她的姐夫才是。 就凭庄婉仪,如何与凤兰君相提并论? 凤兰亭感到了深深的恐慌。 她最看不上的女子,而今与她最尊敬的两个女子,都站在了一个高度。 一个是她长姐凤兰君,一个是她长嫂明川郡主。 那是她都企及不上的人物,凭什么庄婉仪可以? “这就不劳四弟妹费心了。你若是非要同我作对,尽管去告诉老夫人。你不让我好过,也休想我让你好过。” 说罢大袖一拂,自在地卧在贵妃榻上,从容优雅。 仿佛方才那句狠话,不是从她口中而出。 凤兰亭咬牙切齿,不愿受她威胁,又不敢直接反对。 她隐约感觉,庄婉仪说得出那些话,便能做到。 真正做起来,或许还不止是她随口一说的那些,什么仿造笔迹的…… “可你若真要改嫁,老夫人总是会知道的!这件事你瞒不了多久!” 庄婉仪不耐烦地掏掏耳朵。 “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不劳四弟妹费心,嫁不嫁是我的事,如何让老夫人同意也是我的事。屏娘,送客!” 说罢摆了摆手,像是对待一个小丫鬟似的,示意凤兰亭出去。 凤兰亭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原以为拿出商不换这件事来,庄婉仪必定会害怕,会奉承讨好自己。 没想到她镇定自若,一点害怕的模样都没有,还反过来威胁自己。 好个庄婉仪! “四奶奶,请吧。” 主子硬气,做丫鬟的腰杆自然也直了起来。 屏娘微微抬起下颌,笑着送凤兰亭出去。 凤兰亭只扫了她一眼,便厌恶地转过脸去,气冲冲地走出了杏林院。 等她走后,屏娘欢喜不迭地回去,看到庄婉仪正在逗猫儿。 桃花在杏林院里养着,抱竹是最喜欢喂它的,已经把它喂得胖了一圈。 那洁白的四蹄踏雪,丰盈圆润了不少,看起来格外可爱。 它正踩在庄婉仪身前摊开的书上,粉色的肉垫子小心翼翼,在书页上印下浅浅的痕迹。 屏娘回身把门关上,喜滋滋道:“小姐方才同四奶奶说的那些话,是真的打算要改嫁给商大公子了吗?” 庄婉仪两世为人,前世从未有过的钢骨,这一世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她吃软不吃硬,凤兰亭越是威胁她不能改嫁,她就越想改嫁。 想想在将军府孀居一世,同凤兰亭从年轻斗争到年老,该是多么无趣的一件事…… 倒是改嫁来得好。 “改嫁,也未必是嫁给商大公子。” 庄婉仪撇了撇嘴,认真地考虑起了这个问题。 得亏凤兰亭的咄咄逼人,她头一次把这件事提上了议程,开始认真地考虑了起来, 屏娘急道:“为什么不是商大公子?商大公子多好啊,身份显赫,又是状元出身,多清贵啊!人品才貌没一样不好的,又是主动向小姐求婚的,为何不要?” 皇帝不急太监急,在改嫁这件事上,屏娘比庄婉仪更加着急。 庄婉仪道:“齐大非偶,正是因为他商大公子样样都好,我才不敢要。你想想,他和三爷是有龃龉的。如今三爷刚死,他就忙着把别人的寡妇娶回家,是个什么意思?” 庄婉仪不得不承认,她对商不换有好感,也知道他是京城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的好男儿。 可她也难免疑心,这是商不换对岳连铮的报复,对将军府的报复。 倘若是如此,那她宁愿不嫁,也不想沦为旁人报复的工具。 屏娘还是头一遭想到这些,她一心只觉得商不换好,便忘了顾虑这许多。 听庄婉仪这么一说,倒也是。 “小姐说的也有道理,改嫁不是小事,还是得和老爷夫人好好商量一番。” 她虽然是商不换的忠实爱慕者,可是涉及到庄婉仪的幸福,她还是更在乎后者一些。 见屏娘松了口,庄婉仪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你呀,我只当你心里只有商大公子,没有我这个小姐了。原来你还有点良心,知道考虑我。” 屏娘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见庄婉仪伸手去逗桃花,她这才慢吞吞地开口。 “小姐,其实屏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屏娘吐了吐舌头,“商大公子命人找了奴婢,就在小姐去前头看那些子侄的时候。他说,他说……” 庄婉仪一下子停了手,又是惊又是喜地看着屏娘。 “说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第八十六章 佛寺一叙 “商大公子说,请小姐到城外佛寺一叙,给他一个答复。” 屏娘不由好笑,瞧瞧打量庄婉仪的神色,果然看到她神色微微羞涩起来。 “什么答复?巴巴地找人到将军府来要,真是不害臊。” 庄婉仪坐直了身子,把书一合,面上含羞带嗔。 屏娘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她是口是心非,其实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便揶揄道:“还能是什么答复?还不就是商大公子在杏树底下,问小姐改……” 庄婉仪一把拈起桌上的荷叶饼,塞进了屏娘口中,堵住了她的嘴。 她后头的话便都化成了呜咽。 “我不去,如今府里诸事繁多,哪有那个空闲?” 庄婉仪故意这样说道。 屏娘从口中取出那块圆圆的荷叶饼,顺道咬了一口。 “商大公子说了,如果小姐不去,他就亲自上门向老夫人提亲。便不需要小姐答复,他就能做成此事了。” 庄婉仪不禁恼道:“好个商不换,他连这个都想到了?看来我不去还不行了。” 商不换分明是看穿了她,猜到了她会如何举动,竟拿出老夫人来威胁她。 她相信商不换有让老夫人妥协的法子,可一旦如此,她就成了不得不嫁了。 头一次成婚她没有经验,稀里糊涂就嫁了,还以为自己嫁的是好人家。 既然有第二次成婚的机会,她必定要细心挑选,随自己心甘情愿,方能出嫁才是。 便对屏娘道:“他说的哪个地方,在哪?” “就在长安城外的法空寺,府中虽事多,小姐这个时候去佛寺,只消说是为将军府祈福,为老夫人祈福,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商不换想得还真是周全。 给她找了个好理由,让她出门方便。 她果真是不去不行了。 “那你去准备着吧,说来也许久未曾出过长安城了。” 正好去看一看郊外的风光,看看阴阴夏木啭黄鹂。 “是,小姐!” 屏娘喜滋滋地跑了出去,让底下人准备线香蜡烛等物,以便在佛前供奉。 庄婉仪则望着窗外的眼光,微微愣神起来…… 晚间,她命人禀告了老夫人,说次日要去法空寺上香之事。 老夫人果然没有疑心,想着她为将军府也牺牲了不少,这些日子也辛苦了,答应得很是痛快。 明川郡主仍然在老夫人那里用晚膳,婆媳两个商量着嗣子的人选。 庄婉仪有意道:“原想请大嫂一同去散散心的,想来大嫂不得空。等嗣子之事解决了,咱们妯娌几个陪着老夫人,一同去佛寺还愿如何?” 明川郡主整日忙着相看那些子侄,还要应付带他们来的长辈,很是操劳。 她浑身酸疼得紧,只想着用了晚膳便回去休息,哪还有力气去什么佛寺? 听庄婉仪这样一说,她便笑道:“还是你体贴。老夫人这些日子也操劳得很,待此事解决了,是该陪着老夫人去城郊走走。老夫人,您喜欢哪座寺庙?” 说着便转头看向老夫人,老夫人也罕见地噙了微笑。 “你们年轻守寡,可怜见的,正是该去这种地方多走走的时候。我年纪大了,同你们在一处你们也拘束,何必拖上我这个累赘?” 话虽如此说,可她听着庄婉仪和明川郡主,句句里都想着她,还是颇为高兴。 “老夫人是一家之主,怎么会是累赘呢?” 庄婉仪强调那四个字,时刻要让老夫人知道,她并没有坐在管家夫人位置上,就对老夫人不敬。 又接着道:“那明儿儿媳先去探探路,自己躲个懒。下回天凉些了一道去,就让儿媳在跟前引路。” 说着众人笑了一回,庄婉仪很快又退了出去,不参与她们讨论嗣子的人选。 次日一早,府门外备下了车,另有四个婆子、五个随从,跟在车的后头。 抱竹留在府中看家,庄婉仪只带了屏娘一个,两人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便发现了异样。 屏娘把那些准备好的香烛等物放到车后头,这才发现,车中已是备了不少。 想来府中的管事怕她们备的不够,所以又在车里放了许多。 这车和庄婉仪头一遭回门之时坐的车,也全然不同。 若看外表,还是一样华丽大气,而车里也和外表一样,丝毫不显破旧凌乱。 这方是一品夫人,应有的车架。 屏娘心中欢喜,小声附耳道:“小姐如今当了将军府的家,这待遇也和从前不同了。奴婢心里看得真高兴,像是熬出了头似的。” 的确是熬出了头。 不过庄婉仪若是以改嫁,这一切可能又要在另一个地方,从头再来。 “当不当这家倒是不要紧,要让人真心敬服,从来靠的不是不稳固的地位。假如老夫人让二嫂当这个家,底下人照样不会服她的。你信吗?” 屏娘当然信,庄婉仪说什么她都信。 “那靠的是什么?” 庄婉仪不禁好笑,怕说出实话来,会带坏屏娘。 这样一个温柔可人的小丫鬟,跟在她的身边,学坏了岂不是她的过失? 想了想,她还是如实地说了出来。 “靠的是自己的烈性。什么温柔善良,什么柔婉恭顺,你要记得,这些东西就是屁!不,连屁都不是!” 庄婉仪想起前世的教训,不自觉就多说了几句。 “屁放了就放了,至少不会危害你的人生,不会束缚你的自由。而那些所谓的柔婉恭顺,只会让人觉得你柔善可欺。你牺牲再多,也不会有人看重你,他们只会觉得那是你应该的!” 她说完这些,才发现屏娘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我吓着你了?” 屏娘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只是觉得小姐说的,虽然惊世骇俗,但很有道理……” 自打嫁进将军府后,自家小姐就没有像夫人说的那样,勤谨温婉,恭顺侍奉夫君和婆母。 反倒是大婚头一日,就把火烧洞房之事闹大,对凤兰亭不依不饶。 还趁势换了一处更好的院子。 这样想来,她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若非她一次次不肯退让的反抗,还不知道凤兰亭把她欺负成什么样了…… 第八十七章 靠自己完成 马车出了长街,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一出了长安的城门,便觉得车外头的空气都清新了起来,一丝丝的凉风朝着车帘里头钻。 屏娘悄悄掀了帘朝外看去,见风景甚好,便询问庄婉仪的意思。 “可有人么?” “小姐放心吧,没人。” 这会子时辰还早,出城烧香拜佛的人不多,便是遇见再放下车帘也来得及。 庄婉仪便点了点头,屏娘把车帘卷起半扇来,以便她观赏郊外的景致。 盛夏时节少了那些鲜艳的大花苞,像是玫瑰和牡丹这些,花瓣太饱满,反而夏日的阳光一照就枯萎了。 而路边的野花正是饱满绽放的时候,一大簇一大簇的紫色、黄色、梅红色,远远看着格外美丽。 城郊的大路旁是一条小河流,那小河的水流平缓,时常汇聚成一谭平稳的小池。 一个个小池里盛开着鲜艳欲滴的荷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多了路边成片的野花,再一看这样的荷花,便觉得十分有趣。 “野外的荷花不比府里的,自有一番野趣。” 庄婉仪很是喜欢,便多看了两眼。 屏娘道:“这有何难?小姐喜欢,不如让随从弄一些,咱们带回去种在府里,岂不好?” 庄婉仪却摇了摇头。 “这荷花美,就是因为生在野外。若是种到了府里,便同府里那些荷花没有区别了。如此美景,能欣赏一番便好,不必强求。” 毁了美丽的景致,比看不到更加叫人遗憾。 屏娘正想说什么,忽听见马蹄的声音从后头靠近,忙把车帘子放了下来。 她是堂堂一品夫人,自然不能轻易叫人看见她的面容。 “这一大早的,是何人策马来城郊踏青不成?” 她坐在车里看不见,屏娘倒是从车帘的小缝隙里,使劲把眼睛对上去,看向外头的动静。 只见一人一骑驰骋而过,那马上的男子衣冠简素,大袖随风猎猎飞扬。 那随意握住缰绳的模样,怡然自得,似有万千华彩集于一身。 而男子的面容似冠玉清润,俊逸如仙。 屏娘不禁屏住了呼吸,对眼前的一幕,感到心跳加速。 “小姐,小姐!那是商大公子,商大公子啊!” 屏娘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庄婉仪知道她仰慕商不换,却也没见过她这般花痴的模样。 听见那马蹄声已经擦肩而过,一时起了好奇心,也把车帘揭开一角朝外看去。 这一看,只看到了那骏马上的背影。 一袭宽松的白衣,大袖飘逸,随风猎猎舞动。 他一头墨发,随意地以月白发带扎起,显得随意又自然。 更有一番风流不羁的韵味。 这身装扮虽然陌生,可庄婉仪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的确是商不换。 原以为他是个精于算计的书生,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政客。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这样策马风流,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面。 叫人不禁心神驰荡。 这才明白,屏娘为何如此激动。 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商不换…… 很撩人。 “小姐,没想到商大公子文采卓著,连骑射都这样好。奴婢方才见他骑在马上,轻轻松松,却稳稳当当的!” 庄婉仪轻哼一声。 “他落在咱们后头,想是出门比咱们晚,怕迟了无礼所以才急匆匆策马赶上。” 若是乘马车或者轿子,想来会是庄婉仪先到法空寺。 屏娘却不这么以为。 “小姐,或许大公子就是见你没有答应他,或许要在你面前展示更多的长处,让你更加心悦于他。” 更加二字,让庄婉仪一下子敏感了起来。 “胡说,谁心悦于他了……” 她连忙放下车帘,还用手细细地盖好,不露出一丝缝隙来。 回想着方才商不换那个背影,嘴角不自觉上翘。 不消多时便到了法空寺的山门之下,这法空寺乃是长安城外的古寺之中,最有名的一处。 屏娘先从马车上下来,早有寺中的小沙弥迎了出来,双手合十。 庄婉仪从车上下来,也朝着那小沙弥合十一礼,半点架子也没有。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将军府的三奶奶?” “正是。” 想来是商不换早知会了他,所以这小沙弥识得庄婉仪的身份。 他侧身一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佛寺就在上头,山路陡峭,施主请小心些。” 庄婉仪微微颔首,扶着屏娘的手,便朝着台阶上走去。 身后一大堆的婆子随从,也要跟着上去,庄婉仪只让他们看着马车,把那些香烛让屏娘提着便是。 那些人乖乖听从,都站在山门底下目送她上去。 小沙弥将她们引到了佛寺之中,待要开口,庄婉仪却一眼瞧见了殿中的佛像。 “屏娘,既然来了法空寺,还是先拜见神佛为好。对了,这位小师傅——” 她转过身去,朝那小沙弥道:“听闻贵寺有一位大师,讲的好禅机,不知可有缘一见?” “施主说的,可是玄明师叔?” 原来这位大师,竟是小沙弥的师叔。 “正是他。” 那小沙弥笑道:“施主既要去礼佛,那便先去吧,一会儿你自然会见到师叔。” 庄婉仪有些不解其意,想了想还是转过了头,朝着大殿里头的佛像而去。 “小姐拜佛,要求些什么?” 屏娘一面从提篮中拿出香烛等物,一面问着庄婉仪。 庄婉仪却道:“没什么求的,只是入乡随俗,进了佛寺总该与神佛见个礼,免得失礼罢了。” 屏娘还是头一回听见,拜佛无所求的。 “可小姐总归有些什么心愿吧?大老远地来了佛寺,不管灵不灵验,求一求又何妨?” 庄婉仪不禁莞尔。 “自然有心愿,可我的心愿,靠自己完成便是。我不想依赖于神佛的庇佑,自己便偷懒无所为。” 求神问佛,靠天靠地,都不如自己可靠。 这是她重生一世的经验之谈,屏娘自然不能理解。 “好,好一个靠自己完成。” 高大的镀金佛像后头,忽然传出一道男子的嗓音,意外地好听。 第八十八章 玄明大师 那人一袭宽大的白衣,飘飘似仙,风度翩翩。 正是商不换。 原是为了避嫌不能出来相迎,可见那小沙弥久久未曾带进庄婉仪,他便迎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正巧听见了庄婉仪在佛前那一番话。 一个女子,若非有超乎常人的坚韧心性和才华,是说不出这等话来的。 听起来是女儿家的细语呢喃,内含的豪迈气度,却令男子都羞煞。 “商大公子。” 主仆二人朝他福了福身,他也拱手还礼。 “不打扰夫人礼佛,请。” 商不换侧身退到一旁,直到庄婉仪向佛像见过礼,又插了三柱香,才朝后院走去。 一路无话,庄婉仪跟在后头十步远的距离,商不换却朝着寺后僻静处而去。 她脚步微微一顿,打量起四周来。 法空寺是建在半山腰上的,除了大殿之外,还有一些小殿和僧人的房舍,零散地顺着山势分布。 就连快到山顶的位置,也有禅房隐约的影子。 商不换这是要带她去哪? “方才那小沙弥说,夫人想见见玄明大师,请随我来吧。” 商不换见她面有疑色,便出言解释。 庄婉仪心中暗惊,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原来他并不急着劝说自己改嫁给他,反而听了小沙弥的话,要先带她去见玄明大师。 “玄明大师是住在上头吗?” “嗯。” 商不换低低应了一声,经过花木茂密之处,站在一旁替她挡着树枝。 等她们主仆二人过去,他才放开树枝,继续朝前引路。 庄婉仪叫他脚步不急不缓,却没有半点停顿,不禁微微讶异。 “大公子对这山中小路,竟如此熟悉,想来是常到法空寺吧?” 他要带自己去见玄明大师,难道他自己,也常来拜访吗? 商不换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微哑,带着磁性。 “三年前我离开长安,就在这山上修行。这山路我走了整整三年,如何不熟悉?” 原来他出城修行的山,就是法空寺这座山。 “在这山上的三年,我与玄明大师颇有来往。要换了等闲的香客,是决计见不着他的。” 庄婉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怪道她方才说想见玄明大师,那小沙弥似笑非笑,只说他自然会见着。 原来只有商不换有这个面子,能带她去见。 而那小沙弥偏偏知道,她今日是来见商不换的。 一路从半山腰走到快到山顶的位置,才见到了满地的桃树,上面结着青绿微黄的桃子。 可见想见这大片的桃树,在春日里会是何等繁花遍地,明媚热闹。 那一株株桃树后头,有一处禅房小院,正大开了院门。 商不换走到小院跟前,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 庄婉仪走进那小院中,莫名觉得眼前的一切朴实而令人心安。 这大约,就是佛门净地的妙处。 禅房里头传来木鱼的敲击声,声音沉厚而圆钝,听得人格外舒服。 商不换轻轻笑了笑,请她在桃树底下的石椅坐了,便有一个小沙弥端上清茶来。 他放下了茶,朝二人合十一礼。 “师叔正在念经,二人请在在此略坐坐。” 庄婉仪朝他回了一个礼,这才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她端起茶盏来一看,只见那茶水清淡,像是用的极少的茶叶,只冲泡出了浅浅的色泽。 要论香气的话,也只有淡淡的些许。 她不禁疑惑,眉梢微挑,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 “夫人不喜欢这茶么?” 商不换倒像是很习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怎么觉得,对方像是故意要看她笑话呢? 她不禁又抿了一口,还是喝不出这茶有什么玄机。 “这茶……茶叶放少了些。” 庄婉仪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出来。 屏娘站在一旁,有些着急。 玄明是法空寺的大师,法空寺香火鼎盛,他哪里至于招待客人却吝啬茶叶? 更何况招待的客人,一个是相府的大公子,当今朝上圣驾面前的大红人,一个是将军府的一品夫人。 想来佛门总有些超脱世俗的玄虚,庄婉仪说的这样俗,会不会惹得商不换厌弃? 商不换却低低地笑了起来,掩住口的时候,眼角笑出了些微的褶皱。 “大公子笑什么?” 庄婉仪淡然地看着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可笑之处。 好一会儿,商不换才摆了摆手道:“失礼失礼,在下绝非嘲笑夫人。” 就在庄婉仪想问个究竟之时,禅房里头的木鱼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传来了老僧旷达的大笑之声。 “大公子说,夫人绝非世俗之人,是个值得一见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禅房门开,穿着青色缁衣的老僧,含着和蔼的笑意走了出来。 他双手合十,上前朝二人躬身行礼。 二人几乎同时从座上站了起来,也朝他合十还礼。 “请坐。” 老僧不卑不亢,态度十分自然,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三人重新坐下,方才的小沙弥又给老僧端了茶。 “山人便是,玄明大师吗?” 庄婉仪瞧着他的面色,白胖中透着红润,自有一番祥和的佛气。 心下已经认定这老僧不俗,还是出言明知故问了一番。 那老僧笑着点了点头,“正是贫僧。商大公子说,今日要带一位有慧根佛性之人来相见,想来正是夫人了。” 庄婉仪不禁看了商不换一眼。 原来他本来就打算,要带自己来见玄明大师。 且在他眼中,自己是有慧根佛性之人。 “大师如何竟说,是名不虚传。莫非这茶水里头,果真有什么门道吗?” 玄明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是有个小沙弥,把夫人在佛前的话当作新闻来,告诉了贫僧。贫僧在这寺中几十年了,从未见过有人到了佛前,却对神佛无所求的。” 或许有人并不信神佛,但是到了佛前,都忍不住要求些什么。 他们总抱着一种可笑的想法,便是自己不信,还指望神佛能够庇佑他们。 与之相比,庄婉仪诚实得多,也豁达得多。 “不过这茶水,的确也有些门道。” 第八十九章 茶里的门道 “哦?是何门道?” 庄婉仪不禁好奇起来。 她自问是个细心的人,庄府的门楣不算高,但茶还是喝得起的。 这么多年来她喝过那么多茶,唯有这法空寺的茶,她的确喝不出什么特别来。 只有一个俗气的想法,便是这茶里茶叶搁少了。 玄明不禁捋须一笑。 “有时没有门道,便是最深的门道。在旁人看来,贫僧这里的茶,必定不可能少放茶叶。所以世人皆不敢妄言,只道这茶必有什么神奇之处。他们哪知道,贫僧这茶,就是茶叶搁少了。” 庄婉仪不禁掩住了口,差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站在一旁伺候的屏娘,不禁睁大了眼。 这茶还真就是茶叶搁少了? 这又是什么神通,佛门之人还真是古怪。 商不换轻轻一笑,抿茶不语。 “贫僧自幼不能饮茶,然世俗中待客若是无茶,未免失礼。为了两全其美,老僧便命他们泡茶的时候,少放些茶叶。既能全了礼数,也不伤及贫僧。” 这世上之人有各种病,有的人闻见花香脸上便长疹子,有些人吃了鱼虾便会死去。 这些案例,在那些奇谈杂说的书里头,庄婉仪看过不少。 故而玄明不能饮茶,她也能够理解。 “我只当是自己俗气了,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个缘故。商大公子喝得怡然自得,想来是在这山寺修行之时,已经喝惯了大师的茶了吧?” 玄明大师越发朗声笑了起来。 “来贫僧这里喝茶的,除了你,便只有大公子敢说,是茶叶搁少了。贫僧今日能与你二位一同饮茶,实在是幸事。” 酒逢知己千杯少,喝酒换成喝茶,也是一个道理。 庄婉仪微微诧异。 怪不得商不换方才那样笑,原来他是笑他和自己,竟有如此惊人的相似。 商不换这才道:“大师身为佛门中人,说话却如此不公。今日夫人这样说,大师交口称赞。而当年我与大师初见,喝了这一盏茶后,大师可不是这样说的。” 玄明大师有些尴尬,像是指责他在庄婉仪的面前,拆了他的台子。 庄婉仪好奇道:“那当年大师是如何说的?” 玄明大师闭口不答,还是商不换自己说了出来。 “大师说,你身为世俗之人,却不肯从世俗之流。你如此倔强骄傲,怪不得落得今日这个下场,也罢也罢。” 他模仿着玄明说话的口吻,听得庄婉仪心中疑惑。 三年前,商不换同她一样指出了茶叶太少,而玄明大师分明是在批评他。 说他太过倔强骄傲,分明是世俗人,却不肯同世俗合流。 这话分明是在说,他当年上山的原因。 当年的商不换,究竟做了什么不肯同世俗同流的事,才会被商相爷毒打一顿,拖着病体也要坚决离开长安,上山修行? 都说好奇心会害死猫,庄婉仪此刻就像一只猫。 一只比桃花还要柔软娇小的猫,却想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若是商不换知道,兴许是要笑话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玄明瞥了商不换一眼,若有所思,似乎对他把这番话告诉庄婉仪,有些吃惊。 看来他对庄婉仪,足有一番坦诚。 “世易时移,人不同,事不同,禅机自然不同。” 玄明讳莫如深,咂了一口清淡如水的茶。 “那大师可否说一说,同样一句话,为何在我身上,大师却是赞誉呢?” 庄婉仪本就听人说,京郊的佛寺之中,唯有玄明大师是真正懂得佛法的。 只是此人一向不喜世俗人,又因为求见的人太多,故而极难见到。 她是个喜好读书的人,对佛经也颇有研究,想着若能得到大师指点,必定能参透更多。 可巧商不换约她来了法空寺,又有这个契机见玄明一面,她便想多听一些。 玄明大师看了她一眼,眼中仍然含着赞赏的笑意。 “还请夫人恕贫僧妄议。” 她是女子,还是一个孀居的寡妇,更是高门望族的寡妇。 这样的女子,往往外表看上去心高气傲,内心却无比敏感多思,听不得半点逆耳之言。 庄婉仪笑着点了点头,“大师但说无妨。我若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也不配得到大师的赞誉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姿态不卑不亢,笑意从容淡然。 不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女子,倒像是个历经沧桑的智者。 玄明道:“夫人是女子,又值大将军新丧,正是哀伤脆弱之时。而夫人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敢于坚持自己的主见,不卑不亢,不折不弯。这份聪慧的烈性,正有大彻大悟之态,是贫僧生平仅见。” 庄婉仪听着玄明的夸赞,一时有些恍惚。 这些话像是从她脑子里掏出来的,字字句句万分诚恳又贴切。 可又显得极其陌生。 她是这样的吗? 是玄明口中所说的,既聪慧又有烈性吗? 她似乎还停留在前世,那时人人都夸赞她美貌温顺,夸赞她谦恭孝悌。 唯独没有人夸过她聪慧又烈性。 这对今世的她而言,几乎是最好的赞誉。 而玄明不是在赞美她。 他只是实话实说。 庄婉仪愣神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 “当不得大师的称赞,大师想是见我孀居妇人,所以说这些话来安慰我的罢。” 她谦虚了一句,玄明知她心性,料定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 便只是笑了笑,又请他二人饮茶。 接着三人又聊了许多,从佛经典籍,到现世众生。 有了玄明这个媒介,商不换和庄婉仪两人,也对彼此多了更多的了解。 聪明人看人,不过是一个眼神,几句肺腑之言,便能看出门道来。 有这一番畅谈,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便拉近了。 一直到日上中天,玄明留他二人在寺中用斋饭,这番谈话才暂时停下。 庄婉仪还觉得意犹未尽。 玄明精通佛法禅机,商不换更是诸子百家,信手拈来。 怪不得庄亦谐一进了相府读书,从此就愿意捧卷了,还跟着商不换学了不少策论的技巧。 和这样的人一处谈话读书,的确是件让人觉得享受的事。 第九十章 被书生勾了魂 禅房里头收拾了一桌干净素菜,庄婉仪让屏娘一同坐了,主仆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屏娘便也不顾忌什么了,乖乖地坐下来吃。 “小姐,你瞧商大公子,是不是极好?” 都是沾了庄婉仪的光,她头一次能离商不换那么近,听他说了那么许多话。 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那副模样叫她更加崇拜了。 庄婉仪便知道屏娘会这样想。 “他那是有意在散发个人魅力,想……” 庄婉仪夹了一口米饭,松香软滑,像是刚打下来的新米。 “想什么?” 屏娘连忙问道,庄婉仪却红了耳朵尖。 还能想什么,自然是想引诱她,好让她愿意改嫁给他。 她挑了一筷子小葱豆腐,那豆腐太过滑嫩,竟然怎么也夹不起来。 屏娘连忙用小勺舀起,又送到她的跟前。 “没什么。只是想着你这副模样,这长安城中觊觎他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我才不想趟这滩浑水。” 门外响起了低低的轻笑声,把她唬了一跳。 商不换正从院中走来,屏娘连忙起身见礼,庄婉仪也放下了筷子。 原来商不换用过了午膳,想来寻她的时候,正好在门外听见了她的话。 庄婉仪知道他是听见了,有些不好意思,端起茶来掩饰。 “在在下心中,夫人可不是那种,畏惧俗世流言之人。连贵府的四少奶奶和老夫人,夫人都能降得住,还怕外头那些狂蜂浪蝶么?” 庄婉仪面不改色地回应他。 “大公子此言不妥,要说降服老夫人,此话我是万万担不起的。至于四弟妹,她年轻不懂事,也不算什么。” 商不换走进屋来,自顾自坐下。 “哦?年轻不懂事?据我所知,她比夫人你还要长一岁,更是早你两年出嫁。” 凤兰亭比她大一岁? 庄婉仪两世为人,倒不知此事,只是下意识以为她比自己小一岁,或是一般大罢了。 比她大一岁,为人处事还如此嚣张跋扈,真是幼稚之极。 当着商不换的面,她自然不好说这个,只是道:“年纪虽比我大一岁,但她是弟妹我是嫂嫂,自然要让着她些。” 一个无脑的凤兰亭好对付,可那些爱慕商不换的狂蜂浪蝶,未必有她这么好对付。 旁人不说,只说上回进宫见过的那位凤贵妃,她心中便觉得不妥。 明明商不换是因为什么事,和商相爷不合,被毒打一顿所以心灰意冷上了山。 外头的人何以说的有鼻子有眼,说他是为了凤贵妃入宫而上山? 若没有凤贵妃自己的推波助澜,外头那些人,岂敢这样肆意编排一个得宠的贵妃? 这里头的水,怕是比想象的还深。 “所以,夫人还是怕了?” 商不换嘴角噙着浅笑,挑衅地看着她。 明知这是激将法,庄婉仪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只能闭口不答。 商不换却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似春风细雨一般和煦。 “放心,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面上虽挂着笑,这句话却说得极其认真,甚至让庄婉仪觉得—— 深情。 对,就是深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感觉,只觉得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看着他微微垂首的角度,下颌精致的线条,和那眉眼间的温润,越发难以克制心绪。 妖孽,实实在在是个妖孽。 不过话本子上头,都是老实的书生去赶考,路过古寺被妖孽勾走了魂。 到她这里,却完全反了过来。 她在一个古寺里头,被一个书生,勾走了魂…… 不不不,这怎么行? 庄婉仪轻轻甩了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了脑中,让自己镇定下来。 “既然大公子有此意,那我也认认真真地同大公子商谈一番,如何?” 她必须扳回一局来,不能让商不换纵情恣意地勾引他。 商不换眉梢一挑,谦和地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说下去。 庄婉仪道:“听闻大公子与先夫,是有些龃龉的。而今先夫的孝期未过,大公子便向我求婚。倘若不知道大公子与先夫是何龃龉,我又如何敢放心嫁?” 原来她要问的,竟是这件事。 商不换原也没打算隐瞒她,虽然这件事于他颜面有损,可他愿意同庄婉仪坦诚相待。 “是不是我告诉夫人之后,夫人便会同意改嫁于我?” 庄婉仪尚未回答,商不换已经推翻了自己的话。 “是在下失言了,夫人想知道此事是理所应当,在下以此为条件让夫人改嫁,未免太过小人。” 庄婉仪樱唇一动,尚未开口,已经收回了话头。 只听商不换道:“只是这件事对夫人而言,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夫人确定要听么?” 长安城中两大最令人羡艳的青年才俊,一文一武,却有不为人知的龃龉。 何况这两个男子,又都和庄婉仪有关系。 她当然想知道。 商不换知道她是铁了心,便徐徐道:“三年前,我还在翰林院任小小的翰林。却在边关的一道文书之中,发现了不妥之处。我怀疑,岳连铮与匈奴有所勾结。” 庄婉仪下意识眉头一蹙。 将军府一门忠烈,岳连铮怎么可能和匈奴有所勾结?! 这件事,未免太惊世骇俗。 商不换没急着说下去,只是等庄婉仪消化完他这句话。 庄婉仪见状摆了摆手,“大公子请继续说吧。” 她虽然不太敢相信,却没有对商不换提出质疑,更没有急着维护岳连铮。 这让商不换心底里,升出一丝讽刺之意。 庄婉仪身为岳连铮的妻子,听见他这一番话,尚且能容他继续说下去。 而身为他的父亲,商相爷听见这话之时,却给了他一巴掌。 他是商不换最信任的父亲,所以发现这件事时,他谁也没告诉,而是第一时间告诉了商相爷。 而商相爷也没含糊,给了他这辈子第一个巴掌。 那一巴掌,也把商不换对商相爷的父子之情,打得灰飞烟灭…… 第九十一章 你的诰命我来挣 “夫人大约也知道,家父对将军府的情谊,是从老将军那一代就极其深厚的。他为了维护岳连铮,将我以家法毒打了一顿。” 商不换淡淡地说着,就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似的。 好像当初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毒打的,根本不是他。 庄婉仪眉头微微蹙起,暗自思忖着他这话。 “即便将军府满门忠烈,此事也未必不可能。何况大公子是发现了某些蛛丝马迹,商相爷为何查也不查,就断定是大公子在冤枉三爷?” 这句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商不换轻轻一笑。 “是啊,他竟查也不查,就为了旁人毒打自己的儿子。那是因为岳连铮得知我发现了些许证据之后,抢先一步在家父面前,灌了不少的迷魂汤。家父以为我是嫉妒岳连铮的功勋,所以想除掉他。” 商相爷乃是国之重臣,三年前还不及现在老迈,何以做出这等偏听偏信的事? 庄婉仪疑惑道:“那证据呢?” 她还是很关心,这件事到底是如商不换所说的,岳连铮和匈奴勾结,还是另有原因。 商不换道:“证据早已秉呈家父,不过家父不肯追查其中蛛丝马迹,还彻底烧毁了那一份文书。岳连铮这招一石二鸟用得好,既然我再没有证据指证他,也让我们父子关系失和,让我无力再对他如何。” 倘或商不换说的是真的,那他的确可怜。 他当时还很年轻,分明觉察到了某些通敌的鄙事,想要同自己的父亲,当朝一品丞相商量。 却被奸人反咬一口,不仅毁灭了证据,还让他们父子之间从此失合。 庄婉仪能够看出来,即便是三年后的今日,商不换下了山—— 可他对商相爷的父子之情,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一切,只看商相爷寿宴那日,他刻意在后院徘徊不前便知道了。 只是,岳连铮真的会是这样的奸人吗? 庄婉仪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人,可对于商不换和岳连铮,她都不够了解,自然不敢妄下定论。 尤其是岳连铮,名义上是她的丈夫,可这两世她也只见过对方一面罢了。 连熟悉都谈不上,更何况了解? “只是……” 庄婉仪提出了疑惑,“倘若三爷真的与匈奴有勾结,为何此番会战死在匈奴人手下?” 这分明就是一个悖论。 商不换的面色有一瞬间凝滞,他深深看了庄婉仪一眼。 这一眼含着许多复杂的东西,叫她看不清也猜不透。 他沉默了起来。 就在庄婉仪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忽然开了口。 “倘或我告诉你,他并非死在匈奴人手下,你又当如何?” 岳连铮,并非死在匈奴人手下? 那他死在谁的手下? 庄婉仪有片刻疑惑,紧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升起。 商不换那样恨岳连铮,莫非是他……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商不换。 而后者镇定自若,含笑宴宴,像是在告诉她—— 对,你的猜测并没有错。 她手上一个不稳,差点碰倒了茶盏。 屏娘却没领会商不换的意思,只是一头雾水,上前替她扶了扶茶杯。 庄婉仪有些慌张了起来。 她重生一世之后,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慌张了。 毕竟连死都经历过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可商不换为何要把这等密辛告诉她,她并不想知道啊! 按着话本子里的剧情,她知道了商不换谋害朝廷重臣的秘密,是不是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庄婉仪忽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她好不容易重生,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死去。 “怎么,害怕了?” 商不换不禁好笑,原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能让庄婉仪害怕的。 能看到她露出这般神色,他今日也算值得了。 被他这样一说,庄婉仪反而镇定了下来。 “不,不是害怕。只是好奇,商大公子为何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是岳连铮的夫人,难道你就不怕……” 不对,这话说的不对。 她这不是逼商不换杀人灭口吗? 庄婉仪暗自懊恼,怎么在他面前,她总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商不换笑吟吟道:“我为何要怕?岳连铮已死,而你将是我的夫人。便是有什么把柄抓在你手上,夫人难道还要谋害亲夫不成?” 屏娘不知是想到了商不换与岳连铮之死的关系,还是为他这句话的亲昵而惊骇,竟吓得捂住了嘴。 庄婉仪瞥了她一眼,又对商不换的话十分懊恼。 他先前也是称呼自己夫人,而这一句话中,却觉得那夫人二字,像是夫妻之间的称呼。 明明自己还没有答应他,商不换却像是胸有成竹似的,吃定了她。 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爽。 庄婉仪有意为难他。 “我为何要嫁给大公子?而今三爷虽故去,我却掌管着将军府的内宅。府中之人对我无不恭敬,而相府之中,大公子似乎连自己的日子都要受掣肘,我若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 不说商相爷同他父子之间的矛盾,光是他那位继母谭氏,就够人受的了。 商不换一手托腮,修长的指节十分好看。 “说的也是。都说婆媳是天生的仇人,我家中那位继母,当初在家父耳边吹枕头风,险些把我打死。若不料理开她,我也不能舔着脸迎娶夫人过门。” 料理? 这两个字把庄婉仪吓了一跳。 他要如何料理? 就像料理岳连铮那样料理吗? “别紧张。我的意思是,自立门户。” 商不换抿了一口茶,淡淡解释道:“而今我在朝中的地位,会逐渐取代家父。你也知道家父卧病,如今相府上下已是看我的脸色行事。当然,你若不喜欢,咱们成婚之后自立门户便是。” 这话说的,倒像是夫妻两个商量的话。 庄婉仪有些面红,听他这话不合礼数,倒也直率。 她又道:“即便如此,可我现是一品诰命夫人,是命妇之中数一数二的尊贵。若是改嫁于你,岂有这番荣耀?” 其实她并不是很在意这等虚名,只是故意说出来,试探商不换的心意。 毕竟嫁过一次人了,她深知道,择婿还是要擦亮眼睛的好。 商不换抬起眼来,深深看她。 “改嫁于我,你的诰命自然由我来挣,不会比现在低分毫。” 第九十二章 就你话多 一直到天色将晚,庄婉仪才回到了将军府。 她的脑子里,还回荡着他的那句,你的诰命由我来挣。 商不换说,等他入内阁,官拜一品的那一日,自然会来娶她。 这算是他给她的承诺,庄婉仪当时没有回话,也算是默认了。 照常人,即便是才华横溢,从四品翰林到入内阁,少说也要三年。 商不换这般年轻,又是难得的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自然不能与寻常人比。 那至少,也要一年吧? 再到官拜一品,少说也要两年的时间。 两年。 庄婉仪竟有些期待,又有些懊恼。 她没事提什么一品夫人? 惹得商不换发了这样的誓言,这下可好,他若是一直不能官拜一品,自己岂不是要一直等下去。 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想法,庄婉仪越发懊恼起来。 她是个自小学女德女戒的闺阁小姐,怎会这般恨嫁的不端庄想法? 这要是叫人知道了,还不知如何取笑。 她这一日回来心不在焉,脑中控制不住地想着这些事。 屏娘暗地里看着高兴。 经过今日出行,她已经可以确定,庄婉仪心里同样对商不换有意。 只是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抱竹去打山泉水回来,见屏娘站在屋子外头的走廊底下,便朝屋里看了一眼。 只见庄婉仪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那副模样,就和她出嫁之前一样。 充满了不安和娇羞,忐忑和欣喜。 抱竹狐疑地问屏娘,“屏娘姐姐,你怎么不进去伺候?小姐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发什么呆?” 今日她们去了佛寺,莫非是在佛前开悟了,所以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屏娘掩嘴嬉笑,把她拉到了一旁。 “你没开窍不懂,我告诉你,这叫春情萌动。说了你也不明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抱竹无奈地挠挠头。 “我只比你小了一岁,怎么就没长大了?我还比你高半个头呢!” 屏娘借着她这话,正好回嘴。 “你就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在乡下待傻了。没事,等你到了放出去的年纪,小姐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的,不会让你吃亏。” 无论庄婉仪是将军府的三奶奶,还是相府大公子的夫人。 无疑都有足够的能力,给不开窍的抱竹找个好人家。 抱竹听了这话却不依了。 “屏娘姐姐,你胡说什么呢,什么找个好人家?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小姐的,夫人说了,我块头大好保护小姐的。我要是走了,谁来保护小姐?” 要靠屏娘定是不行的,屏娘自己还跟个小姐似的娇滴滴的。 抱竹说得煞有介事,惹得屏娘翻了个白眼。 她一个指头点在抱竹的额心,“你呀!小姐现在是没了姑爷,等将来小姐改嫁了,自然有姑爷保护她。” 若是嫁给商不换,他一定是能好好保护庄婉仪的。 这一点,屏娘深信不疑。 商不换便是如此,看起来是个书生的样子,却让人感觉得到深藏不露。 文人的深藏不露,比武人的气力,更让人有安全感。 这下换成抱竹给了她一个白眼。 “小姐难道同意改嫁给商大公子了不成?” 屏娘反而吃了一惊,诧异地问她,“你……你怎么知道的?” 抱竹一向迟钝,对于男女之事就更是如此了,她这回怎么机灵了起来? “因为屏娘姐姐每次,只有在提到商大公子时,眼睛里面才会冒桃花。方才你眼睛里又冒了,我便知道是商大公子了。” 好啊,竟连抱竹都学聪明了不少。 屏娘哭笑不得,却见四蹄踏雪的猫儿,不知从院子里哪个角落走了过来。 它姿态优雅,慢腾腾地朝她们两靠近,毛茸茸的脸颊格外柔软。 叫人一见便喜欢。 “定是你说桃花,所以它以为咱们叫它呢,便走了过来。” 屏娘说笑着,忽然咀嚼起桃花两个字,觉得大有兴味。 “你觉不觉得,小姐和商大公子更般配?小姐本就喜欢读书人,三爷虽好,却是个武将。再看桃花,本就是大公子和小姐相识的契机,小姐偏偏还给起了这么个名字。这桃花儿,可不就是小姐和大公子之间,结了桃花缘的妙物嘛!” 像是听出屏娘的话里,有夸赞它的意思,桃花喵呜了一声。 屏娘和抱竹两个笑成了一团,正要伸手去捞桃花到怀里,忽见桃花站了起来。 它脚步略快地朝两人身后走去,两人回头一看,不知道庄婉仪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们的身后。 而桃花见着庄婉仪,便腻腻歪歪地要朝她身上跳去。 只可惜猫儿太小,力量不够,根本不能一下跳进她的怀中。 庄婉仪只好半蹲下身子,这才将它接了个满怀。 桃花心满意足地粘在她怀中,没了半点平日的矜持。 “小桃花,是不是你也看不惯屏娘她们议论我,所以来给我报信儿来了?” 庄婉仪一边抚摸着它的毛发,一边这些说着,惹得屏娘和抱竹齐齐站好低下了头。 她们瞧瞧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 屏娘道:“好小姐,奴婢错了,奴婢不该私下议论你的。小姐千万别生气,就罚奴婢不许吃晚饭,好不好?” 抱竹也忙道:“奴婢也不吃晚饭,要是小姐还生气……那奴婢明儿的早饭也不吃了。” 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 庄婉仪不禁噗嗤一笑。 抱竹长得高大,吃得也比一般的女子要多。 一顿不吃饿得慌,说的就是她这样。 要是从今晚饿到明儿早晨,怕是比打她一顿还要难受。 庄婉仪哪里舍得这样惩罚她,便故作严肃道:“饭就不必省了,杏林院不缺你们两个的那点口粮。就罚你们一个给桃花做猫粮,一个给桃花清理粪便,如何?” 桃花可是庄婉仪精心养着的,从不乱给东西吃,它吃的都是屏娘她们精心挑过刺的鱼肉。 还要极新鲜极美味的。 这说是惩罚,其实就是屏娘和抱竹平日做的事,根本算不得惩罚。 屏娘知道她没生气,便嬉笑道:“小姐待桃花这般好,还说不喜欢商大公子,我才不信呢!” 从前庄婉仪不是没养过猫狗,连鹦鹉也养过,没见她待地这般郑重。 若不是因为商不换,她何必待一只不知来处的野猫儿这样好? 庄婉仪不禁嗔怪她。 “就你话多!” 第九十三章 嗣子的人选 不出四五日,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就已经挑选好了嗣子的人选。 挑的是同在长安城中的,如今已转做商人的一家岳姓旁支,家中才七岁的小儿子。 在大魏来说,士农工商,商人是排到最底层的人。 这样人家的孩子,原是高攀不上将军府的,老夫人也没考虑过。 只是人家带着孩子来了,她们礼貌性地见一见,不犯为继立嗣子之事把同宗之人得罪尽罢了。 就连那等极没见识的农妇,明川郡主都亲自见过了,这就更不必说了。 没想到见过这一家后,明川郡主倒是十分满意。 首先他们家里经商,做得风生水起,家里也算颇为富裕。 这孩子年仅七岁,却是自小读书识字,而今还能背好几首诗。 生得又是白白净净体体面面的,年纪又小十分可爱,深得明川郡主的欢心。 头一次见着,她就把那孩子搂进怀中,问长问短起来了。 再者是那一家的长辈,也是个个读书明礼的,进了将军府不卑不亢。 明川郡主最厌恶那一等奉承拍马的,对这样有礼有节之人格外高看一眼。 几番权衡下来,觉得甚好,便带了那孩子和他母亲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因见是明川郡主看上的人选,便也态度亲和地问答了几番,也觉得极好。 更难得的是,那孩子投了明川郡主的契。 毕竟孩子日后是要过继在她名下的,要和她有母子缘分,方能做将军府未来的继承人。 于是最后便定了下来,就是这个孩子了,叫做梧哥儿。 庄婉仪毕竟对此事有促成之功,若非她在圣上面前那样答话,圣上也不会答应得如此松快。 老夫人念着她的功劳,客气了一番,请她去说说意见。 庄婉仪自然满口称好。 一则是她信得过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的眼力,尤其是明川郡主,她着实是个玲珑剔透人。 二则是她知道,即便自己有什么不满之处,老夫人也不可能听她的。 反倒是给自己讨了个没趣,那她不如顺着老夫人。 老夫人对她十分满意,笑容都亲和了不少。 她能感觉得出来,老夫人近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好了,与她刚入将军府时判若两人。 那种老封君的傲慢和轻蔑,已经逐渐淡去。 和前世的阴谋算计,又是调走了自己的亲信丫鬟,又是联合凤兰亭下华佗草之毒…… 更是全然不同了。 以老夫人今事对自己的态度,华佗草那样的事情,大约不会再发生了? 庄婉仪心中暗忖着,却仍是不敢放松警惕。 杏林院的饭食一直是严密把控的,她自己也很小心,不让自己吹风着凉。 若是稍有不适,宁可娇气一些,请太医来看看。 前世她就是太过卑微,病重到一定的程度了,还不敢请太医来看。 总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想引人注目,省得凤兰亭又来讽刺…… “婉仪,你想什么呢?” 明川郡主见她满口称好,便同老夫人商量起了上报朝廷之事。 一转头看见庄婉仪在发呆,便在她眼前用手晃了晃。 庄婉仪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只是想着家里大嫂要有个儿子了,我这该做些什么来贺大嫂呢?又想着大嫂有了儿子,必定是要长久在将军府住下来了。大嫂那院子还太空旷了,总该添置起来,不能委屈了大嫂……” 她嘴里一串一串的,听得明川郡主忍不住笑。 “你忙什么?这嗣子的人选还需圣上过目才是。何况我那院子住得挺好的,又添置什么添置?” 正是喜上眉梢的事情,老夫人也笑着应了这话。 “婉仪说得不错。你是堂堂郡主,那郡主府里奢华得什么似的,搬回府中来住怎么能委屈了你?横竖如今府中庶务有她操持,你就让她这个弟妹尽尽心,也是她一番好意。” 明川郡主听了这话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想着私底下再同庄婉仪商议,一应添置的物件不可太奢。 若是处处比照着郡主府的来,那像古氏那般屋子如雪洞的,岂不是心中不忿? 就连一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凤兰亭,也不敢布置得太奢华,恐底下人不服。 她虽是郡主,身份不同寻常女子,却也不能在将军府太过特立独行。 庄婉仪只是笑着坐在一旁喝茶,听老夫人和明川郡主说,要如何向圣上提请之事。 “……上一回已经麻烦了长公主,此番还是不要麻烦她了。总归圣上已经同意了过嗣之事,即便看不上梧哥儿,咱们再换别的人选就是,总有一个能看得上。” 老夫人心里想着,岳家旁支众多,不敢说钟灵毓秀,那也是人才济济。 除了这个年纪尚小的梧哥儿之外,她们还有好几个备用的人选。 家底好的也有,根基好的也有,孩子自身德行好的也有。 总有一个,圣上能看得上眼。 明川郡主点点头道:“想来这事不难,梧哥儿那孩子老夫人见了都喜欢,想来圣上不会看不上的。若是圣上果真不满意,那时我自然再让母亲说话。”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神不经意掠过庄婉仪。 也别怪她从前看不上庄婉仪,儿媳妇的出身尊贵与否,着实是件要紧的事。 就好比过嗣这事,若是没有明川郡主的母亲长公主相助,还不知道要折腾到几时。 不过庄婉仪虽出身不高,自身的品性还是不错的,也算能够弥补出身的不足…… 第九十四章 圣上驳回 就在将军府上下忙活起来,准备迎接嗣子入府之时,变故陡生。 府中把关于梧哥儿的一应文字都送呈到了御前,包括梧哥儿自己的学问和品貌,他家中的境况,乃至是他家往上数三代的人事。 据说圣上看得仔细,说岳家是大魏的栋梁,继承人的人选他必须细看。 这一看便看出了问题来,且是个大问题。 这梧哥儿的亲祖父,当年承赖岳家的声名,也是做过小官儿的。 却因为在任上政绩不佳,害得一个被冤屈的犯人他老母亲,在家中悲愤悬梁自缢。 因着这件事他丢了官职,后来一直在候补,候补了三五年也没个动静,只好做些小生意来养家糊口。 圣上有言,如此轻狂草率的一个人,他的孙儿何以堪当一品大将军侯? 故而奏请过继梧哥儿为嗣子的折子,当场被驳了下来。 消息传回到将军府中,明川郡主急急赶去了老夫人的上房,商议起了这件事。 庄婉仪照例去旁听,不干己事不张口。 她早有预料圣上不会答应,故而也不吃惊,只是见明川郡主她们忧心,少不得也做出一副担忧的样子。 “梧哥儿出身门第差了些,可这孩子自身好,圣上未免太过武断了。” 明川郡主低声抱怨了一句,老夫人连忙看她。 她自悔失言,一时不忿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幸而老夫人也没说她什么。 身为皇室的郡主,圣上的表妹,她说这话犹可。 旁人是万万说不得的。 老夫人道:“既然圣上嫌弃梧哥儿的出身,那就换云哥儿吧。云哥儿那孩子也好,只是年岁比梧哥儿长了三岁,孩子大自然心思大一些。他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清贵出身,圣上是挑不出毛病的。” 老夫人以为,圣上只是觉得梧哥儿不堪为继。 明川郡主却隐隐有一种担忧。 “老夫人,你说圣上他会不会,是故意在刁难?说到底这过嗣之事,还是将军府的事。圣上问也不问您的意思,便直接驳回了,这……” 或许是出身皇室,她对自己这个表哥有更多的了解。 在几年之前,他还是皇子,尚未登上帝位之时,他们的关系还是颇为亲厚的。 毕竟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同胞妹妹,备享尊荣,诸皇子都不得不礼敬三分。 身为长公主的爱女,明川郡主自然也备受众星捧月之荣。 以她对圣上的了解,那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行事以利己为先。 “当初有家母的促成,还有婉仪那一番话,圣上才答应得那么痛快。当时我同老夫人都欢喜坏了,也顾不上怀疑什么。如今想来,圣上未免答应得太快了。” 明川郡主这么一说,庄婉仪在一旁默默放下茶来。 不愧是她大嫂,这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庄婉仪扪心自问,倘若她不是两世为人,知道前世将军府根本没有什么嗣子,未必能这么快反应过来。 老夫人闻此一说,面色顿时僵硬了起来。 “你是说,就算换成别的哥儿报上去,圣上还是不会同意的是吗?” 那她们这些天忙里忙外,精挑细选出合适的人来,岂不都成了笑话吗? 明川郡主微微蹙眉,偏过了头去,看向庄婉仪。 她的眼神在示意庄婉仪,说些什么安慰安慰老夫人。 毕竟老夫人怀着太大的希望,骤然一听她这话,自然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庄婉仪放下了茶盏,略思忖了片刻。 “老夫人,不管圣上是有意如此,还是真的看不上梧哥儿的出身。咱们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另择人选继续上报才是啊。倘若圣上还是挑剔,那就说明……他是真的不想让将军府过嗣。” 她说的有理,不管圣上是有意还是无意,下一个人选照样要好好挑。 老夫人微微点头,“云哥儿还不好,我忽然想了起来,云哥儿的父亲小时候打破过别家孩子的砚台。不如采哥儿,采哥儿怎么样?” 明川郡主略想了想,那个采哥儿更是读书的清贵子弟,只是孩子显得文弱了一些。 要继承将军府的爵位,这般文弱的男儿怎么行? 可要堵住圣上的口,让他挑不出孩子家世上的毛病,采哥儿似乎的确比云哥儿更好。 她虽有些不情愿,嘴上还是肯定了老夫人的建议。 “只要圣上能够恩准,便是孩子差一些,也无妨。将来进了将军府,咱们再好好教养便是。” 老夫人也是这样想的,知道她对梧哥儿极有眼缘,反过来安慰她。 “有些人是一眼的缘分,有些人却是一辈子的缘分。你头一遭见采哥儿未必多喜欢,日后相处久了,或许会比梧哥儿更喜欢呢!” 说着朝庄婉仪看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 那眼色和明川郡主方才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老夫人知道她们妯娌感情好,这是让庄婉仪安慰明川郡主呢! 庄婉仪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对婆媳倒好,拿她当什么了,专门安慰人的吗? 她便笑着朝明川郡主道:“是啊,大嫂。我就喜欢读书的孩子,大嫂若是不喜欢啊,就让他到我跟前来,我乐得占个便宜。” 她先前对过嗣这事,表现得一点都不热情。 而今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来,老夫人都知道她是玩笑话。 明川郡主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 “这有何难?你若喜欢啊,就养在你的膝下。在府里管你叫母亲,在外头再叫我就是了。” 庄婉仪忍俊不禁,托腮作思忖状。 “那哥儿的月例银子可都得给我,大嫂还该逢年过节给我备份大礼,谢我替你养儿子!” “我还谢你,你瞧我不撕你的嘴!” 明川郡主故意在她腮上一捏,庄婉仪设法朝后躲,一时躲不过只好讨饶。 老夫人瞧着自己最端庄贵重的儿媳,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等小女儿情态,越发感慨。 这样说说笑笑的,似乎比从前将军府的一片肃静,要热闹得多。 一门寡妇,本就冷清,妯娌婆媳之间再没个玩闹,越发像是冰雪洞天了。 要说起来,她还得感谢庄婉仪。 仿佛有她的存在,让将军府在这场风雨之中,更加坚固了几分…… 第九十五章 听墙角 待上房那处散了之后,庄婉仪走出院门,无意听见两个小丫鬟在院外说话。 听声音像是老夫人房里的珍儿和玲儿,身形掩映在院外的树木之下,叫人看不清楚。 “发现了没有?这几日啊,老夫人很少见四奶奶了。从前四奶奶是日日在上房陪伴老夫人的,这些日子常来的上房的,只有大奶奶和三奶奶了。” 庄婉仪听见说到自己,便在假山石边站了站,听听她们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她的确常来上房,都是为着过嗣之事,真要说起来她也就是个陪客罢了。 主要任务不是商量人选,而是在老夫人失落的时候安慰老夫人,明川郡主失落的时候安慰明川郡主。 这比商量事情还累人。 “是啊。听说四奶奶很不高兴呢,在清芳院摔摔打打的。你说从前四爷在的时候,清芳院多富丽堂皇啊,跟皇宫似的。也不知道那些宝贝,是不是都叫四奶奶砸完了……” 庄婉仪拿手朝面上扇着凉风。 这夏日都快过去了,反倒兴起了秋老虎。 天气着实热了起来。 屏娘见状替她打着扇,主仆两个悠闲自在地听墙角。 “大奶奶也就罢了,人家是郡主,身份比四奶奶这个太师嫡女,还要高贵许多。四奶奶心里不服气的,想必是三奶奶吧?” 庄婉仪心道不好,这是彻底要把话头引到她身上来了。 另一人道:“是啊,三奶奶才嫁进咱们府里,四奶奶就把人家洞房烧了。要我说啊,三奶奶出身虽不高,到底也不差什么。人家庄翰林也是堂堂三品官,比不得凤太师,也谈不上出身低微。” “是啊,你瞧着三奶奶行事,不比不知道,这一比才觉得,四奶奶未免太小气性了。你听说了没有,从前廷哥儿的月例银子,竟是四奶奶私自扣了下来不发的。” “啊?不会吧?四奶奶那么有钱,还要克扣廷哥儿这点银子吗?这心肠未免太狠了,那毕竟是三爷的骨肉啊……” 庄婉仪听着这些议论的话,原以为她们是要编排自己,没想到编排的是凤兰亭。 若是昔日凤兰亭时常出入上房的时候,想必没有人敢说她不是。 而今觉得她仿佛失宠于老夫人了,这些下人便把陈年旧事都拿出来说,真是墙倒众人推。 高门大族,便是有这些烦恼。 不像庄府人口简单,左不过是他们亲生的父子兄妹几人,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不过是和明川郡主交好,又多来了两趟老夫人的上房,这些丫鬟便高看她一眼了。 而凤兰亭尚未失宠,只是老夫人没让她参与过嗣之事罢了,便被众人踩在脚下。 凤兰亭如此,还不知道古氏是如何? 她好歹曾经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儿媳,而古氏是打从来将军府,就没有受过老夫人待见的。 这里正想着,又听见珍儿和玲儿谈起了古氏。 “要说起来,同样是出身及不上四奶奶的,二奶奶可比三奶奶差远了。你说三奶奶是读书人的家里出来的,怎么就那么有胆识?新婚之夜就敢跟老夫人提,要搬到杏林院去住?而二奶奶呢?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还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哼,连我都瞧不上!” 谈到了古氏,两个丫鬟的口气越发不敬了起来。 “是啊。要不是老将军看在她爹的份上,怎么会让二爷娶她?出身不高便算了,生得也不如三奶奶美貌,更没有三奶奶那样的管家才能,聪慧机辩。怪不得老夫人总让她伺候,拿她看得比咱们还不如。” 轻笑声传来,似乎是两个丫鬟正在掩嘴偷笑。 “就是,真个儿的蠢笨。要不是托生在将领家中,只怕连二等丫鬟她都当不上……” “咳咳。”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咳嗽,两个丫鬟连忙噤声,惊恐地看着四周。 却看到庄婉仪带着屏娘,从老夫人的上房方向出来,朝着石子路上走远了。 她们吓得够呛。 “咱们方才,没说什么三奶奶的难听话吧?” 珍儿问玲儿,玲儿想了想,拍着胸脯长舒了一口气。 “没有没有!咱们方才还夸三奶奶了。幸好是被三奶奶听见了,这要是叫四奶奶听见了,非剥了咱们的皮不可!” 可珍儿还是有些担心,“三奶奶如今掌管着府中庶务,若是她要治咱们一个妄议主子的罪名,那……” 她们都知道,这位有温柔恭顺之名的三奶奶,其实最是个有烈性的人。 不仅敢公然和凤兰亭作对,就是在老夫人面前,也不卑不亢。 这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老好人,听说把自己的陪嫁丫鬟都撵出去了,就因为她向凤兰亭通风报信。 这让珍儿不禁有些后怕…… 庄婉仪倒没想处置这两个丫鬟,若真要处置她们,便不会让屏娘咳嗽一声提醒了。 只是想吓吓她们,让她们不敢再妄议这些罢了。 做下人的原本就不容易,他们多半出身贫寒,又没读过什么书。 忙里偷闲之时,也只能靠背后议论议论这些事情,来当做乐子。 未必真有坏心。 就像屏娘一样,庄婉仪待她亲如姊妹,她还是要同小丫鬟们聊商不换的八卦,乐此不疲。 “小姐方才怎么不处置了她们?是因为她们赞了小姐,骂的是四奶奶和二奶奶吗?” 屏娘听着那些话,虽然不合规矩,但也不算难听。 凤兰亭的确嚣张跋扈,而古氏…… 虽然庄婉仪同她交好,屏娘平心而论,觉得珍儿和玲儿说的也没错。 古氏的确太呆太木楞了,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模样。 生得一副肉包子样,怎么怨得狗惦记呢? “不是。咱们听了人家的墙角,原不是件光彩的事。何况她们说的大多也是实情,若要惩戒了她们,老夫人问起理由来,伤了四弟妹的脸面倒罢了,二嫂的脸面怎么过得去?” 要把这件事闹开,丢人的不单是凤兰亭和古氏,甚至还有珍儿和玲儿的主子——老夫人。 她只能选择不去追究此事,还大家一个太平。 第九十六章 探望古氏 “屏娘,这几日忙昏头了,也没去瞧瞧二嫂。你回去取我前几日绣好的荷包来,我在这等你。” 她走到通往古氏院子的方向,那里有一处凉亭,在假山之上倒也开阔。 “那小姐在这等等,我去去便回。” 屏娘怕她热着,把团扇交到她的手中,自己回身便朝着杏林院去。 杏林院位置偏僻,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庄婉仪便坐着看假山缝隙里生的花草。 这些杂花杂花杂草,府里一向是不喜欢的,总有专人清理。 因着这几枝生在假山缝隙中,约莫清理的人不好找,也不好根除。 这才留了下来。 庄婉仪看着有趣,细数那一根尖尖的小草,上头顶的紫花有几个瓣。 数着数着,忽然见着不远处,一道丽影前呼后拥而来。 虽然远远瞧不真切,可看那阵仗,她也猜到是谁了。 府里除了老夫人身份贵重,出门时前呼后拥,便是明川郡主出行的阵仗也没有这么大。 也唯有凤兰亭,最爱摆这些臭架子。 一行人是从清芳院的方向出来了,瞧这样子,是要去老夫人的上房。 她和明川郡主前脚才走,凤兰亭竟后脚就要过去了。 要说上房没有她的眼线,谁信呢? 庄婉仪慢慢打着团扇,悠闲自在地翘起一只脚来,看着下头的凤兰亭经过。 走到近处,方见她着一袭鲜艳的桃红褂子,葱绿的抹胸裙格外显眼。 这将军府上上下下,一门寡妇,也就只有凤兰亭不拿自己当寡妇看,成日花红柳绿的装扮。 老夫人也偏心到十分了,这样都不管她。 她不禁嗤笑一声,用团扇掩了口。 凤兰亭忽听得不知哪处一声嗤笑,连忙刹住了脚步。 “谁在笑?” 一群丫鬟婆子四处看去,终于有人在假山上的凉亭,看见了庄婉仪的身影。 “奶奶,那是三奶奶。” 采星悄声提醒凤兰亭,她抬头看去,果然见着庄婉仪悠闲自在的身影。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嫂啊?” 凤兰亭没好气地抬头看她,见她高高坐在上头,面带取笑之意,心中越发不满。 庄婉仪朝她点了点头。 “四弟妹这是上哪去?今日老夫人心里不自在,我和大嫂才哄好了,你最好别去添麻烦。” 现在老夫人心里,除了嗣子之事是头等大事外,就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了。 她要是有那个闲心同凤兰亭取乐,便不会把她晾着那么多日了。 偏偏今日又出了事,圣上驳回了继立梧哥儿的事,老夫人就更加不悦了。 凤兰亭却不领这个情,“你才来了几日,知道什么?我在老夫人跟前承欢膝下的时候,你还没出嫁呢!即便老夫人有什么不自在,断不会不理我的,用你操心?” 庄婉仪拿扇面在鼻子前轻轻一扑,香气淡淡散了出来。 这紫檀木做的团扇骨架,果然有静心养气的效果。 “不敢,四弟妹出身尊贵,乃是凤太师的嫡女,何时用得着我操心?” 她学着凤兰亭的口气,把她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自矜之语说了出来,讽刺之意盎然。 “你!” 凤兰亭气急败坏,碍于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她的气势已经输了庄婉仪三分。 “四弟妹既然不必我操心,那便快去吧。免得叫我以为,你是听了我的话,不敢去见老夫人了,所以在这逗留徘徊。” 庄婉仪不说话则矣,一说话就有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味道。 尤其是在凤兰亭面前,她更是丝毫余地都不留。 起初是凤兰亭挑衅,底下人也都明白,后来慢慢发现,庄婉仪就是和凤兰亭不对付。 她这样一个端庄大方的妥帖人,为何就是与凤兰亭过不去? 有人道是八字不合,有人道是以牙还牙。 只有庄婉仪自己知道,那是害命之仇的气,吞不下去。 凤兰亭听她这样一说,本想回嘴,又怕叫她瞧了笑话。 果真抬起脚来,便朝老夫人的上房去了。 屏娘随后赶到,只看到了凤兰亭一行人的背影。 “小姐,四奶奶又找你麻烦了吗?” 她手上捧着鸡翅木的托盘,上头摆着一个绣工极好的荷包。 正是庄婉仪命她取的那一个。 庄婉仪摇了摇头,“她现在哪有资本找我麻烦?是我见她打扮得花红柳绿去见老夫人,好心劝了一句,她不肯听罢了。” 不肯听正好,由得她吃瘪去。 两人便从假山上下去,顺着石子路往古氏的院子里头去。 古氏的院子依旧冷冷清清,在院外似乎就能感觉到,院子里头溢出的寒气。 她虽不情愿老夫人总让她去上房伺候,可这几日老夫人不叫她去了,她更加落寞冷清。 一个寡妇,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连婆婆都不需要她伺候了。 那她还能干什么呢? 坐在屋子里头盯着外头的雀儿打架,一盯就能盯个大半日,直到丫鬟来劝她用膳。 这样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二嫂在家吗?” 古氏正坐在屋里发愣,忽然听见了庄婉仪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接着便是丫鬟欣喜的声音,“在呢,三奶奶快请进来,外头太阳毒得很!” 再接着便听见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似乎还不及外头的蝉鸣来得响亮,飘飘荡荡叫人听不真切。 直到外间的珠帘响动,她才回过神来。 “是三弟妹来了吗?” 丫鬟欣喜地进来禀告,“回奶奶,是三奶奶来看你了。” 庄婉仪随着那丫鬟走了进来,妯娌两个亲亲热热地拉住了手,古氏竟觉得许久未见她似的。 一时分外激动。 “二嫂,这些日子府里忙忙乱乱的,外头的客人也多。想着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便过来瞧瞧。因着三爷那件事,先前府里端午也不曾好好过。我也偷了懒,艾草荷包做到现在才做好。二嫂瞧瞧,可看得上吗?” 屏娘把那鸡翅木托盘送了上来,看着盘中新制的荷包,古氏不由发愣。 第九十七章 教导古氏 那荷包上头的绣艺,十分眼熟。 庄婉仪刚嫁入将军府时,古氏便收过她的绣品,认得出她的手艺。 这个荷包显然是她亲手绣的。 “这是……要送给我的吗?” 古氏有些诧异。 岳连铮战死,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府里收拾没完。 庄婉仪还要掌管府中庶务,上要侍奉老夫人,下要照顾廷哥儿那个庶子。 光说过继嗣子这件事,府中上下便忙乱了好一阵。 她竟然还能抽出工夫来,给自己绣了一个荷包? 庄婉仪道:“自然是给二嫂的,老夫人和大嫂也有一个。这原是驱虫辟邪的东西,端阳的时候我就该弄好的。” 说着又瞧瞧凑到她耳边,笑道:“四弟妹那里也有一个,不过是我让小丫鬟绣的。老夫人和嫂嫂们的,是我亲手做的。” 她和凤兰亭不睦,已经是满府里皆知的事情了。 只是情面上还要过得去,该送的荷包少不了她一份,不必自己亲自动手罢了。 古氏一听这话,忍俊不禁,这才接了那荷包。 荷包上了手,散发出一阵淡淡的艾草香气,仿佛又回到端阳之时。 “这气味好闻得很,难得你忙成这样还有这份心。论理这些闲工夫,应该我这个闲人做的。” 古氏说到后半句,心中不禁迟疑了片刻。 是啊,她成日家无所事事,怎么不想着做些绣品送老夫人和妯娌呢? 反倒要让庄婉仪做这些,未免让她觉得相形见绌。 庄婉仪见她仿佛在思忖什么,也不提醒她,只是慢慢地朝四周的陈设看去。 上一回她来古氏这院子的时候,便觉得雪洞似的清冷。 屋里一应奢华的装饰皆无,说是因为孀居之故,实际上怕是不敢布置。 怕惹得老夫人不快,凤兰亭冷嘲热讽。 古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请她坐下喝茶。 “瞧我这脑子,怪不得人人说我愚钝呢,都忘了请三弟妹坐下喝茶。” 她亲自招呼着端茶送水,让庄婉仪在自己身旁的位置坐下。 后者听见愚钝这两个字,微微失色。 细细想来,古氏大约也听见些什么风言风语,是这样说她的吧? 也难怪,庄婉仪都能走出上房轻易听见那些话,古氏在将军府多少年来,时不时听见几句也很正常。 “二嫂说的哪里话,咱们妯娌之间亲近,难道你不叫我坐,我自己不会坐了不成?我在家的时候,进我弟弟的书房,也是随意就坐的。” 她拿古氏比起她的娘家兄弟,古氏不禁好笑。 都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将军府这么些个妯娌,便是如此。 明川郡主高傲不好接近也就罢了,还有凤兰亭这么个搅屎棍。 古氏沦为末等,无人怜惜。 好在来了个庄婉仪,她是全家唯一看顾自己的人了。 “听说贵府的公子在相府读书,商大公子亲自教导。那商大公子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又是连中三元的本事。你真真是好福气,兄弟有他教导,将来必定能高中,你的身份也就更加更加贵重了。” 古氏说到后头,不禁有些酸涩。 同是普通官宦人家出身的,庄婉仪怎么运气就这么好呢? 先是被岳连铮看上成为一品夫人,而后庄景行又升了官,庄亦谐又得了商不换的亲自教导。 而今她更是抓着府里的庶务,又与明川郡主交好,连老夫人也不得不高看她一眼…… “三弟妹,我是真的羡慕你。” 古氏情不自禁说出了心里话。 其实将军府的哪个妯娌,不值得她羡慕呢? 明川郡主的尊贵,凤兰亭的出身…… 可唯有在庄婉仪面前,她才敢把这话老实说出来,不用怕被嘲笑。 庄婉仪顿了顿,而后笑了起来。 “二嫂羡慕我什么?是在这家里的地位吗?若是如此,二嫂只要不嫌我啰嗦,我可以同你说几句经验。” 古氏霍然抬起了头,震惊地看着她。 庄婉仪要传授她经验?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要把她的经验告诉自己吗? 古氏似乎已经习惯了高门大宅的争斗,明知道庄婉仪待她是好意,一时之间还是难以相信。 这要是换成旁人,不嘲笑挖苦她就不错了,怎么会把自己的经验告诉她呢! “三弟妹,你真的要告诉我吗?” 庄婉仪点了点头,理清头绪,想着要从何说起。 比起旁人天生的尊贵,似她这种死过一回才大彻大悟的人,对此更有心得。 “二嫂,倘若你想得到旁人的敬重,首先便要敬重你自己。” 她朝着四周看去,“咱们虽是寡妇,也不必日日粗布麻衣的,这屋子里半点鲜活气都没有。二嫂自己看着,难道不觉得闷得慌吗?” 古氏对此早就习惯了,若是庄婉仪不说,她也想不到这屋子原来的模样。 她不禁愣神。 “二嫂若是没有什么喜欢的陈设,不妨到库房里挑几样好的。平日叫丫鬟们多采些鲜花在屋子里放着,也有些鲜活气。” 古氏不禁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当然不只如此。” 庄婉仪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想告诉二嫂,旁人如何看你,很大一部分取决于你如何看自己。你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奶奶,自己把腰杆挺直了,谁还敢小瞧你?” 她又拿自己举了例子。 “想当初我嫁给三爷的时候,还不是叫人小瞧到地底下去了。四弟妹那时多嚣张跋扈,听见三爷走了,直接闯到洞房来烧屋子。而今二嫂子看她怎么样?” 古氏不禁想到,大婚次日敬茶的时候,庄婉仪和凤兰亭在上房斗嘴的样子。 那分明是庄婉仪占了上风,并且从此以后,她似乎就没有落败过。 不仅从凤兰亭手里接过了管家之权,还把自己的陪嫁丫鬟撵了杀鸡儆猴,更让老夫人这些日子都冷了凤兰亭…… 古氏恍然大悟,小心道:“那……下回她敢对我说难听的话,我也学着三弟妹的样子,给她反驳回去?” 庄婉仪长舒了一口气。 “对,就是这样!” 第九十八章 凤兰亭之泣 妯娌两个一聊了起来,便没个打住话匣子的时候。 古氏的丫鬟在外头伺候,听着里头的动静,不禁感慨起来。 她是许久没个说话的人了,所以庄婉仪一来,她便说个没完。 “倒难为了三奶奶,肯陪着咱们奶奶说这么久的话。” 两个小丫鬟在廊下,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可不是,府里也就三奶奶肯眷顾咱们奶奶了。都说三奶奶和四奶奶斗嘴的时候,厉害得不得了,我看着只觉得她心善。” 在古氏这里,庄婉仪看着自己心善。 她恩怨分明,除了对凤兰亭之外,对旁人并没有什么苛刻之处。 虽对老夫人也有怨气,可那毕竟是长辈还是将军府的大家长,她也不得不礼敬三分。 庄婉仪说得口干舌燥,把自己的那些经验全都分享给了古氏。 古氏听得津津有味,再结合庄婉仪的种种表现,获益良多。 庄婉仪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还是坐在那里,陪她闲话家常。 她知道,古氏很寂寞。 这种寂寞,前世庄婉仪躺在病床上无人问津之时,也深有体会。 或许是如此,她对古氏多了一分惺惺相惜。 “二嫂,你若是嫌在府里闷着了,也可常与各家的夫人小姐们走动走动,多谈会谈会。” 古氏听见这话,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我一个寡妇人家,抛头露面多不好?比不得你和大嫂,或是身份尊贵,或是青春美貌的。我这个样子……” 庄婉仪顺手从梳妆台上,给她拿了一柄靶镜。 “二嫂细瞧瞧,哪里不美貌?” 镜子里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妇人,一张脸寡淡微黯,被青灰色的衣裳衬得更加黯淡无光。 若要细看五官,还是颇有看头的。 古氏守寡得早,如今也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正是青春。 她却把自己打扮得枯木死灰一般,如同三四十的中年妇人,自然觉得不美。 这一点上,庄婉仪倒羡慕明川郡主。 分明和古氏同龄,明川郡主却一直用心保养着。 她虽没有像凤兰亭那样花红柳绿地装扮,却很在意自己的仪容,力求不违规矩的情况下,打扮得尽善尽美。 每个女子心中,都少不了爱美之心。 只是古氏被压抑得太久了,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二嫂把自己早两年的鲜艳衣裳拿出来,不需太过艳丽,只要有些颜色便好。到时你便会知道,你这样子没有什么不妥。” 古氏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庄婉仪说的似乎也没错。 她年轻的时候,容貌也是颇为娇美的。 比不上庄婉仪和凤兰亭这等水准,但在家族亲戚之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 “我来的时候见着了四弟妹,人家不也守寡么,还能那样打扮。二嫂何必委屈了自己,只要不离了格便是。” 说了那么多,眼看天色都要晚了,庄婉仪这才起身来。 “不打扰二嫂子休息了,我就先回去了。” 古氏连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再三再四地挽留。 “婉仪啊,你有空常来同我说说话。我也不知怎么的,听你说话格外舒心,就想多和你一处说说话。” 不枉庄婉仪推心置腹说了这许多,古氏对她的称呼,也从三弟妹改成直呼其名了。 “好,二嫂若是不嫌弃,也可时常往我那里走走。其实廷哥儿的湖心岛景致也是极好的,只是府里人少往那里去,没能看见罢了。” “廷哥儿?” 古氏想了想,对廷哥儿的印象极为模糊。 只是听说庄婉仪私自带他去灵堂那一夜,他写了一首诗,把老夫人都给镇住了。 说是小小年纪的少年,写得一手不逊于大人的好字。 难得的是那首诗情境极为凄凉,充斥着父子深情,把老夫人感动坏了。 自此以后,老夫人便默许庄婉仪增加了廷哥儿的月例银子,还时不时派个丫鬟去湖心岛看他。 这也算是老夫人良心发现,终于把他当孙子看了。 古氏点了点头,“说来我这个做二伯母的,也没有给他尽过半点心。皆因从前老夫人不喜大家提起他,更不喜欢旁人去看他,渐渐的府里就没这个人了。” 庄婉仪心里明白,古氏自己都活得如履薄冰,又怎么敢违抗老夫人的意愿呢? “二嫂放心,廷哥儿不是个小气的孩子。若是二嫂想尽尽心,下回我带你去便是。别觉得他聋哑就不喜欢他,其实他很聪明也很可爱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泛着光,可见是真心喜欢廷哥儿。 古氏反倒不能理解庄婉仪。 哪个女子出嫁之后,发现丈夫跟来历不明的女子,有了这么大一个庶子,能不生气的? 结果庄婉仪不但不生气,还对廷哥儿跟自己儿子似的。 “你呀。旁人说你厉害,我看你也就对四弟妹厉害。对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庶子,你还冒着风险带他去灵堂,险些被老夫人责怪。我看你就是外强中干,是个老好人!” 庄婉仪嗔怪地白了她一眼。 “二嫂才是老好人,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吭声。我是看得顺眼的人就亲近,看不顺眼的人就不理会。至于那些有意为难我的人,我乐得弹压他们。” 她说得云淡风清,又极其潇洒。 看得古氏震惊。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洒脱的女子,庄婉仪果然不凡,不像她这般逆来顺受…… 庄婉仪从古氏的院子走出去,经过方才来时的那个凉亭,忽然见着上头有人。 瞧那身衣裳,竟是凤兰亭。 她怎么坐在那上头? “奶奶,好奶奶,快别哭了。这地儿人来人往的,要是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呢?” 采星急得什么似的,一边安抚凤兰亭,一边看着四周的动静。 凤兰亭的声音仍然显得刻薄,却带着一丝哽咽。 “叫人看见才好呢,叫老夫人知道才好呢!” 凤兰亭恨恨道:“最好满府里都知道,传出去让我父亲也知道知道。看看他的女儿在将军府里,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第九十九章 凤兰亭回府 庄婉仪听见这话,不自觉就站住了脚。 莫非她真的料对了,凤兰亭去上房见老夫人,果真挨了训斥么? 那也不至于当众哭泣吧。 这其中,想来还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 屏娘悄声道:“咱们还是走吧,瞧四奶奶这个样子,若是看见了小姐又要生事了。” 说得也是。 庄婉仪在古氏那里坐了半日,也觉得累了,哪有工夫管凤兰亭的委屈? “咱们回院子去吧,快是时候用晚膳了。” 她当先抬起脚来,朝着杏林院的方向回去。 采星站在凉亭上头看四周,冷不防看见了庄婉仪主仆的身影,吓了一跳。 “奶奶,你瞧,那不是三奶奶吗?” 她从这边路过,不知道是否看到了凤兰亭在哭? 凤兰亭红着眼睛抬起头,看见那一道素色衣裳的身影飘飘悠悠,渐行渐远。 “谁管她!她别来招我,我才懒得理会她!” 采星把口一闭,不敢再说什么。 她心里默默想着,好像当初去招惹三奶奶的,明明是她啊…… “奶奶,咱们回去吧。赌气是赌气,真叫老夫人知道了,还以为你对她不忿呢!” 凤兰亭哪里敢对老夫人不忿? 她只是对庄婉仪不忿罢了。 今日她在此处见过庄婉仪后,便朝老夫人的上房去。 没想到进了上房,老夫人果然一脸疲倦,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她才说了两句话,老夫人便有些不悦地朝她身上看了一眼。 “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三郎还在,将军府还有顶梁柱。你在家爱怎么打扮,我也从来不说你。你可听闻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将军府一门皆是寡妇,你这样打扮,万一叫人看见了说出去,多难听?” 凤兰亭没想到,老夫人竟然真的训斥了她。 “我……是兰儿的不是,兰儿不过想着趁现在年轻,多穿一穿,将来……” 她一方面是为此而委屈,更重要的是因为庄婉仪的话而不甘。 庄婉仪说她去会被老夫人嫌弃,她果真就被老夫人嫌弃了。 她若是这么灰溜溜回去换了衣裳,岂不叫庄婉仪看扁了? 不想老夫人不知道她来之前见了庄婉仪,眼下正深恨着她,又拿她来教训凤兰亭。 “你看看你三嫂,她还小你一岁,比你更青春美貌。她怎么都耐得住,只穿些清素的衣裳呢?” 这话真是活生生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把凤兰亭气个倒仰还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这话的意思,便是她不及庄婉仪了? 庄婉仪才进府几个月,老夫人起先也很不喜欢她的,怎么现在完全变了个态度? 受不了老夫人的这种改变,更出于对庄婉仪的嫉恨,凤兰亭这才掌不住跑出了上房,在凉亭上头哭了起来。 “采星,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去收拾收拾,我明儿就要回太师府,告诉母亲这件事!” 她就不信了,要比娘家的体面,她还能比不过庄婉仪吗? 采星听见这话,不禁犹豫了起来。 “奶奶今儿才受了老夫人的训斥,明儿就回太师府,这是不是……”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她是怪老夫人给了她委屈受吗? “我管不了这许多了!” 凤兰亭不耐烦道:“你没听见老夫人说吗?将军府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便是过继了一个嗣子,等他长大也要好久。现在的将军府,哪里及得上我太师府体面?我让母亲和父亲给老夫人施压,不怕她再偏心庄婉仪!” 她心里这般想着,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 丝毫没有想过,从前老夫人一心偏心她的时候,古氏和庄婉仪又是如何受委屈的。 采星不敢再劝,只能满口应下,这才劝说她回到了清芳院。 第二日,果然听见了凤兰亭要回娘家的消息。 一个婆子来找庄婉仪,要对牌套车出门。 “老夫人那边可应了吗?” 庄婉仪正在吃早饭,听见这样的话,心中不免纳罕。 竟闹到了要回娘家的地步,不知道是老夫人训斥狠了,还是凤兰亭太过矫情了。 那婆子福了福身禀道:“自然是准了,不然老奴哪里敢来见三奶奶呢!老夫人说了,四奶奶这些日子也闷了,回娘家走动走动也好。” 庄婉仪不禁一笑。 即便是凤兰亭回家告状,老夫人也是不怕的。 凤太师在岳连铮战死这件事上,本就做得太不地道,如今两府的往来已经少了许多。 她从前疼爱凤兰亭,也有看在凤太师面子上的意思。 而今凤太师不仁在先,她自然没有什么情面好顾了。 反倒是庄婉仪的父亲庄景行,圣上头一次问他话的时候,他答得并不好。 没想到到岳连铮真的战死了,他反而满口替将军府的遗孀说话,令老夫人敬佩。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把那块九龙佩,再交到庄婉仪手中。 “行,屏娘去拿对牌来吧,让四弟妹路上小心些。” “哎,老奴一定转告四奶奶,谢三奶奶关怀。” 婆子心里想着,都说庄婉仪和凤兰亭不对付,不过情面上还是做得不错的。 比凤兰亭要懂规矩多了。 庄婉仪说的是客气话,堂堂天子脚下的长安,凤兰亭出门自然不会出什么事。 可这婆子只要原话转告,凤兰亭必定听得懂她的意思—— 小心些,别回太师府乱说话。 除了增加无谓的矛盾之外,她的任何告状,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凤兰亭自己也是将军府的一份子,这是割不开的关系。 倘或因为凤太师的迁怒伤及了将军府,她也同样得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 庄婉仪总觉得,这个凤兰亭,好像一直没弄清楚,她在太师府的地位。 总是夸口说她是凤太师的嫡女,事实上,凤太师把家底都陪嫁给长女凤兰君了。 对她这个嫡次女,似乎并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看重。 庄婉仪不禁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她倒要看看,凤兰亭这一回府,能闹出什么事来…… 第一百章 有趣的游戏 将军府的第二个嗣子报了上去,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盯着这件事。 这采哥儿和先前的梧哥儿完全不同,是个家世清白找不出污点的孩子—— 是老夫人和明川郡主未见得多喜欢、完完全全为了堵圣上之口的一个人选。 圣上来来回回,几乎翻烂了采哥儿的卷宗,从他祖上好几代翻到他的父母亲族。 找不到什么可值得一说的破绽。 这让他十分头疼。 无论如何,没破绽也要有破绽。 于是一直到下了朝,圣上在御书房里,还在烦恼着此事。 “圣上,您喝杯茶,缓缓心神吧。” 宫人端上热茶,圣上不耐烦地一摆手。 “缓什么缓?朕都头疼死了,还不快去把商不换找来!” 圣上近来越来越习惯,在遇到犯难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商不换,尤其是将军府的事。 “是,奴才这就去。” 宫人匆匆而去,出殿门命人到相府去请商不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其实他尚未开口,门外的小太监便知道,他要找的是商不换了。 这位相府的大公子,如今可是御书房的常客。 虽年纪轻轻,可朝堂上已有预测,说他离入阁不远了。 圣上的内阁,原本就是为着处理国事,辅助谈政。 而今商不换在圣上面前,比内阁的阁老们说话还有分量,他不入内阁,谁入内阁? 只是想想还是觉得颇为可怕。 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人,入内阁,称阁老? 小太监晃了晃脑袋,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快马出了宫城…… 相府之中,郁气深沉。 自打商相爷一病之后,府中似乎就没有什么喜悦的事情。 商相爷卧病在床,心里却时时挂念将军府的情形,听闻圣上驳回了一个嗣子人选后,病又加重了几分。 天气原就闷热,草药煎熬的气味,几乎弥漫了整个相府。 商相爷勉力支撑着身子,试图尽快回到朝堂,为将军府过嗣之事添一份助力。 他毕竟是大魏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有他说话,想来圣上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刁难将军府。 而在这期间,商相爷和商不换父子两,几乎毫无交集。 谭氏倒是勤勤勉勉,利用商相爷卧病的这段时间,几乎寸步不离在病床前照顾。 说是照顾,其实是吹枕头风。 把商不换说成一个不孝子,同在一府,连来探望自己病重的老父都不肯。 商相爷因着岳连铮的事,对商不换失望至极。 可对谭氏的话,他也不会尽听。 三年前,谭氏便是如此,在他面前百般说商不换的不是。 商相爷那时正因为岳连铮的话,对商不换心怀怨怒,被她一挑唆就更加气上心头。 由此做下了让他后悔一生的事,便是把自己这个儿子,活生生逼出长安,上山修行。 虽然当初那件事,在商相爷心里,仍然是商不换在诬陷忠良。 可他心里对谭氏,已经存下了不可磨灭的恶感,认定她是个苛待继子的继母。 谭氏见在商相爷这处占不到什么便宜,便暗中使坏,命人克扣商不换那处的月例银子。 府中的下人都知道,商相爷老病缠身,将来相府的门面,说不得还得商不换来撑。 他们哪里敢得罪商不换? 反倒是谭氏与商不换不和,这是府中人尽皆知的,她如今的威严比从前少了许多。 以她的行事作风,本也不配得到众人的敬爱。 “大公子,您瞧瞧这个。” 管事的带了一封外书房的信件进来,商不换拆开一看,不禁微微一笑。 那笑意温文尔雅,叫人还以为是什么喜事。 那管事的耐不住,便问道:“大公子,是什么喜事,您笑得这么高兴?” 这是商不换自己的亲信管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他便道:“没什么,将军府的四少奶奶,回娘家哭鼻子去了。” “四少奶奶?” 管事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四少奶奶就是凤太师的女儿。 这位四少奶奶可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只听说很是年轻貌美,喜欢作鲜艳打扮。 若不说是个寡妇,还以为是新婚妇人。 当然,这样的名声可不算好,只不过看在她是凤太师的女儿,又是凤贵妃的亲妹妹,也没人敢当面指责她罢了。 “这位四少奶奶,听闻很得将军府老夫人的疼爱,视若亲生女儿一般。她怎么会回娘家哭鼻子呢?” 管事的一头雾水。 这种闺阁女眷才喜欢议论的八卦,怎么他们家大公子看了,这么高兴呢? “老夫人从前疼爱她,是因为没有比较。她的几个儿媳之中,明川郡主高贵冷艳,古氏木讷老实,唯有这个凤兰亭活泼些,又憨玩有趣。她老人家没有丈夫没有儿子陪伴,可不就喜欢这样的女子么?” 商不换说的头头是道。 充分地显示出了,即使是在山上隐居的这三年,他对京城依然了如指掌。 “而现在,有了庄婉仪,她便有了比较。以将军府如今的境况,换成是你,你会喜欢一个不懂事只会憨玩的女子,还是喜欢一个进退得宜,能帮忙掌管起整个府邸的女子?” 管事的恍然大悟。 “大公子的意思是,老夫人现在更喜欢三奶奶,所以四奶奶不乐意了,就回太师府哭鼻子了?” 他隐约想起,听闻庄婉仪初嫁入将军府那夜,洞房就被凤兰亭给烧了。 这一对妯娌的恩怨,算是从头一天认识起就解不开了。 “大公子,若是凤太师出面的话,会不会对三奶奶不好?” 管事是商不换的自己人,知道他对庄婉仪的心思,和想求娶她的念头。 凤兰亭若要以娘家的势来压她,她的确是不好做人。 商不换轻轻嗤笑了一声。 “你担心她?我倒是担心,凤太师若真做出这样低劣的事,是凤兰亭在将军府的日子难过。庄婉仪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只有她欺负人的,哪有人欺负她的?” 管事的心中暗暗纳罕。 听商不换这口气,对庄婉仪是十分赞许。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商不换对哪个女子表示过赞许。 包括从前常来相府的、尚未出阁的凤贵妃。 “大公子,宫中来传大公子进宫面圣!” 院外,小厮飞快地跑进来,一面跑口中一面喊着。 圣上这个时候传唤他,想必还是为了将军府过继嗣子的事吧? 商不换眉梢一挑,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游戏。 第一百零一章 凤兰亭回府 且说凤兰亭回到了太师府,因着许久未曾回门了,被凤夫人欢欢喜喜地搂进了怀中。 谁想一低头,便见凤兰亭满面泪痕。 上房里的丫鬟们都慌了神,不知道一向娇生惯养的凤兰亭,怎么会哭得这么可怜。 难道是将军府,有人给她委屈受了吗? 凤夫人也吓了一跳,忙问她是怎么了,为何好端端回个娘家就哭起来了? 凤兰亭便把被老夫人训斥的话,一字不落地全都说了出来,还添油加醋了不少。 这添的部分,主要还在庄婉仪身上。 “老夫人说,她庄婉仪生得比我美貌,还比我会管家,还比我知书达礼……” 旁的也就罢了,要论起美貌来,凤夫人便先嗤了一声。 “笑话,她能比你美貌?这满长安看下来,除了你长姐,还有谁比你美貌?” 凤家姊妹的容貌,一向是凤夫人的骄傲。 且不说凤兰君这个长女,出嫁前是公认的长安第一美人,出嫁后是宫中最得宠的凤贵妃。 便说凤兰亭,她的模样虽稍逊于凤兰君,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了。 凤夫人自矜地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她已有四十上许的年纪,保养得还十分得当。 可以看出她年轻之时,必定是个美人。 凤兰亭不禁咬了咬唇。 倘若庄婉仪的容貌与她不相上下,她也不会服气。 可事实上…… 凤夫人看出她的迟疑,便道:“怎么?那个庄婉仪,果真有那么好看?便是好看又如何?哼,凭她的出身,也敢踩到你头上吗?” “母亲,她已经踩了!” 凤兰亭委屈道:“她把女儿管家的权力都抢走了,老夫人现在也偏疼她多过女儿了。再这样下去,我在将军府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凤夫人一听这话,那还得了? 待要说什么,忽听见凤太师的脚步从外头走进来。 “你都出嫁多久了,也没见你回来哭过什么。怎么,老夫人这才疼爱了一个新媳妇一些,你就这么小气起来了?” 对这个次女,凤太师显得十分严肃。 凤兰亭一见他进来,立刻扁了扁嘴,却也不敢直接反驳他的话。 只听凤太师继续道:“老夫人偏爱她一些是有原因的。这回继立嗣子之事,要不是她在圣上面前大大方方地让了出去,你以为圣上会答应得那么快吗?老夫人这是在补偿她,她本可以有一个儿子的。” 凤兰亭不忿道:“怎么就是她让的?大嫂的地位最尊贵,又是将军府的嫡长媳,孩子过继在她名下天经地义,怎么就是庄婉仪让的了?怎么不说是我让的?” “你怎么这么糊涂?” 跟聪明的凤贵妃相比,凤太师对这个次女,十分地不满意。 她身上没有半点精明气,反而常常说出一些蠢话,做出一些蠢事让凤太师不悦。 “战死的是岳连铮,抚恤遗孀,抚恤的是庄婉仪。她刚出嫁就遇着这样的事,不比将军府的每个寡妇都可怜吗?这个孩子原是要给她的,是老夫人和明川郡主说服了她,使她让了出来,才能过继到明川郡主名下。” “你怎么能比得?人家是岳连铮的夫人,还是堂堂一品夫人,你是吗?” 岳连铮不单单是将军府,一个普通的继承爵位之人。 他排行第三,却是除了岳家长子以外,唯一一个继承大将军之位的儿子。 他的骁勇善战,兵法韬略,皆不是其余几个兄弟能比的。 朝中对他的期望甚高,都以为他必定能开创大过老将军的辉煌,谁想…… 这样的话旁人说使得,被自己的父亲用这般严肃的口吻说出来,凤兰亭委屈至极。 “母亲……” 她只能埋首到凤夫人的怀中,寻求一点安慰。 “老爷,女儿受了委屈,你不安慰她,怎么还反过来训斥她呢?” 凤夫人小声埋怨了一句,用手顺着她的后背抚摸,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凤太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在上首坐下。 “你不知道,上次在金殿之上,岳连铮战死的消息传来,圣上问众人应当如何。你想想,上一次说岳连铮战败的时候,圣上是何等恼怒?” 凤夫人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老夫自然以为,圣上是不愿旁人为将军府说好话了,所以也顾不得姻亲关系,只能先保全自身。没想到这一次反了过来,圣上竟然愿意追封岳连铮,还抚恤将军府!” 凤太师懊恼地一拍桌子,“而当时庄景行悲哭欲绝,请求圣上务必抚恤遗孀,这不是又讨了圣上的好了吗?不仅圣上亲近他,老夫人也高看他一眼,反而同咱们太师府越发疏远了……” 都说患难见真情,在老夫人眼中,自然是她一向看不上的庄府反而有真情。 而她一心厚待的太师府,却薄情寡义。 这也难怪老夫人对庄婉仪更好一些,对凤兰亭疏远了。 凤兰亭抹了眼泪,抬起头来凤太师。 “既是如此,父亲当时为什么不替将军府说好话?倘若父亲当时说了,老夫人便不会这般待我了!” 这话听在凤太师耳中,竟有埋怨的意思。 “放肆,你竟敢指责你爹的不是?!” 凤太师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震了三震,溅出了茶水来。 他是动了真怒了。 “老爷息怒,女儿也不是有意的,她年纪还小……” 凤夫人连忙劝慰着,见凤太师的脸都气成了猪肝色,便知他心中是恼羞成怒。 因为凤兰亭这句话,正好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自己也很后悔,当初早知道圣上会追封岳连铮,他就该说些将军府的好话才是。 现在平白得罪了老夫人,还在朝中落下一个墙头草的名声。 正当凤夫人苦苦劝慰之时,外头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老爷,圣上急召您进宫,宫里的公公在外头候着呐!” 凤太师连忙起身整了整衣冠,顾不得自己还顶着一张猪肝脸,便匆匆入宫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 凤太师气晕 圣上自下了朝之后,便忧心忡忡的。 及至见了凤太师,反倒轻松了起来,未曾露出什么难色。 凤太师察言观色,一时竟不知圣上为何召他前来。 且是单独召他一个。 不禁浮想联翩,额上冒出了薄薄的汗水来。 “太师不必紧张,朕今日想了个新鲜法子,不让你们在一处讨论,省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朕就想一个一个地见,方才已经见过商不换了,还有几位阁臣。” 凤太师这才松了一口气。 年轻的皇帝脑子里有无限的想法,这种突发奇想也不足为奇。 “是,圣上有何事,尽管吩咐。” 圣上换了一个姿势,把关于采哥儿的文书挑了出来,一旁的宫人接过递给了凤太师。 “你看看,这是将军府递上来的,第二个嗣子的人选。你觉得好不好啊?” 凤太师心头一凛,哪里还有心思看那些文书。 只是草草翻了一遍,便道:“依臣看,有些不好。” 他说罢这话,又翻开来细细查看,想找一条证明采哥儿不好的话。 却怎么也找不到。 找不到,也一样是不好。 圣上心里认定他不好,他就是不好。 圣上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太师和朕想到一处去了,朕也觉得不好。可是朕就是心里这么觉得,待要细细去找哪里不好吧,又找不到。” 凤太师一下领会了圣上的心意。 这分明是要让凤太师来,替圣上想一条驳回的理由,拒绝采哥儿成为将军府的嗣子。 他本是文官,穿凿附会这种事,是他一向擅长的。 可从那些文书里头,的确是找不到采哥儿的半点不好。 圣上也不开口,只是安静地等着他。 凤太师脑门上越发冒汗。 “圣上等等,老臣找一找,找一找……” “不急不急。来人啊,给凤太师搬张椅子来,让太师坐着慢慢找。” 不一会儿,宫人果然搬着椅子上来,凤太师也坐了下来。 可他无论怎么找寻,也找不出毛病。 他为难地抬起头来,看向了上首年轻的圣上。 圣上正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理由。 “回圣上,老臣也找不出来……” 找不出来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得罪了将军府的老夫人,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再出头。 得罪了老夫人事小,反正将军府现在,也是一蹶不振了。 可得罪了将军府的老夫人,几乎就是得罪了商相爷,也得罪了朝中多数的武将,和多数的忠贞之臣…… 他熬到太师这个位置不容易,自先帝在时,他就已经是太师了。 倘若一味讨好圣上,让自己在朝中晚节不保,这也实在是不划算。 “嗯?” 圣上的口气有些不悦。 还以为这凤太师是个软骨头,是一众老臣之中,最好拿捏的一个。 毕竟他最疼爱的女儿凤贵妃,还要仰仗圣上的宠爱呢。 没想到凤太师这回也不敢一味顺从了,竟然从那份文书上头,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是文书真的写的完美无缺吗? 不见得。 这样的程度,难得倒圣上,不该难倒凤太师。 正当凤太师想说些什么描补的时候,圣上忽然笑了起来。 “既然太师找不出来,那便罢了。前面几位大臣也没找出来,朕再传别人来便是了。” 凤太师如蒙大赦,连忙从座中起身,拱手作揖。 “是,老臣不才,不过一定还有别的大臣能够胜任,那老臣就告辞了。” 说着慢慢退出了御书房。 及至走了出来,才觉得圣上方才的虎头蛇尾,有些古怪。 平时圣上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要是说不出他要的答案,必定是要气恼一番的。 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让他离开呢? 他实在想不通。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他前脚刚出了宫,后脚圣上就命人去将军府宣旨了。 说是新选的嗣子人选,祖上有个外叔祖父,考举人落了第。 由此可见,这采哥儿将来也未必能好好做文章,报效朝廷。 连外叔祖父这种出了五服的关系,圣上都能挖掘出来,实在叫人瞠目结舌。 凤太师回府之后,听见这个消息大笑了半日。 “这是谁给圣上出的馊主意?这种关系也能挖出来,真是贻笑大方!” 回话的管事听了之后,眉头微蹙,有些犹豫。 凤太师道:“到底是谁?快说啊。” 管事的小心翼翼道:“回老爷,圣上今日一个一个地叫大臣们进御书房,叫到老爷之后,就没有再叫了……” 凤太师一时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圣上明明说,他出去之后,会再叫别的大臣进去。 为什么不叫了? 管事的见凤太师疑惑的样子,又道:“现在外头都传说,这主意是老爷给圣上出的。否则怎么会老爷前脚刚出宫,圣上就命人下旨到将军府呢?” 别说外人了,就连管事的自己,也以为是凤太师的主意。 毕竟今日凤兰亭回府哭诉委屈,做得一点都不低调,满府里都知道了。 凤太师为了给女儿出气,在圣上面前挤兑将军府,这也是合情理的…… “什么?是何人造谣编排老夫?” 凤太师一怒而起,动静把凤夫人和凤兰亭都招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凤夫人见凤太师的脸又成了猪肝色,不免惊疑起来。 那管事的道:“也不知源头是哪里传出来的,还说今日二小姐回府哭哭啼啼,老爷出门进宫满脸怒容,必定是为二小姐报仇去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凤太师不禁捂住了胸口,面上青筋直跳,掌不住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凤兰亭连忙扑上去搀扶,只见凤太师白眼一翻,竟然气晕了过去…… 第一百零三章 误会 庄婉仪踏进上房的时候,明川郡主面色有异,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会意地点点头。 早在来的路上便听见了,说这次新呈报上去的嗣子人选,圣上又驳回了。 还是用极其可笑的理由驳回的。 说是采哥儿的外叔祖父考举人不成,怕采哥儿日后也难以好好做文章,更难报效朝廷。 若说是采哥儿的父亲,哪怕是外祖父,也像个由头。 外叔祖父这种理由,未免太过牵强附会。 且如今将军府里都说,是凤太师向圣上进言,才会有这般结果。 庄婉仪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朝老夫人福了福身,便乖乖地在下首明川郡主对面坐下。 老夫人一脸愠怒之色,庄婉仪也只好不开口,安安静静地等着。 没一会儿古氏也进来了,见着屋子里头气氛极其严肃,吓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庄婉仪起身给她让了座,自己又坐到了下一位去。 除了回娘家的凤兰亭以外,将军府说得上话的主子,全都在这了。 “找你们来,是商量看看。圣上把采哥儿也驳回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老夫人的声音,沉得像拖了一把石磨一般。 她连一向看不起的古氏都找来了,可见是真的别无办法。 尤其是这件事中,还有太师府的手笔,令老夫人更加心寒。 将军府与太师府,乃是姻亲关系。 而凤太师在岳连铮战死的时候,不为将军府说话也就罢了,嗣子这么重大的事他都横插一脚。 更叫人心寒的是,还是为了凤兰亭的无理取闹。 “解铃还须系铃人,凤太师出言,圣上敬重老臣不得不允。既然如此,老夫人是否要同凤太师谈一谈?” 明川郡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老夫人沉吟不语。 古氏看了庄婉仪一眼,显得有些无措,庄婉仪便轻声开口。 “这件事当真是凤太师所为吗?两家毕竟是姻亲,凤太师岂会做出这等事来……若是咱们找错了源头,岂不是白费工夫吗?”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庄婉仪不关心嗣子这事,看得反而比老夫人她们透。 她总是觉得,这件事圣上才是根本的原因,而非凤太师。 明川郡主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我和老夫人听见这话也震惊得不得了,可确实是凤太师做的。有人亲眼看见,四弟妹才回府不久,凤太师就气冲冲地出府进了宫。凤太师前脚刚出宫,后脚圣旨就下来了。满长安都知道是他说的,唉……” 老夫人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明川郡主的话。 古氏听见了这前因后果,同样深信不疑。 “四弟妹到底说了什么?惹得凤太师这样动怒,连姻亲的情分都不顾了……” 明川郡主面色一下子沉了。 她也很想知道,凤兰亭到底说了什么,惹得凤太师如此不管不顾。 一向知道凤兰亭行事不正派,以为她只是小性子爱闹气,没想到这样的大事上头,她都敢胡乱作为。 真是叫人气得恨不得打她。 庄婉仪忽然想到了那次,庄景行听了她的话,在金殿上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一句,便被老夫人等认为是堕了将军府的威风。 那时她还没有掌管将军府的庶务,府中的丫鬟婆子把此事传了个遍,对她的态度都轻蔑了起来。 而这回凤太师做的,可比庄景行那一句话严重多了。 倘若凤兰亭回来,还不知道将军府的人会如何看待她。 她还敢回来吗? 就在众人一片愁云惨雾之时,忽听得外头丫鬟一声通禀—— “四奶奶来了!” 这一声通禀不带丝毫喜意,反倒像是通传要去凌迟的犯人一般,带着森森寒气。 庄婉仪心中暗想,这声音是珍儿的。 看来老夫人身边这几个丫鬟,是真的很不喜欢凤兰亭。 从前约莫碍着老夫人宠爱她,所以不敢直言,如今一出了事比谁发难都快。 屋子里众人听见了这声音,里头的感情色彩自然也听得出来。 老夫人的面色也没什么异样。 别看丫鬟们是下人,她们的一言一行,往往代表着主子的心意。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凤兰亭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跑进来。 “老夫人,老夫人!” 她才从太师府回来,就到上房来,一身的衣裳首饰都还没换。 老夫人昨儿才训斥她不要打扮得太过华丽,今日一见她一身的珠光宝气,眉头先拧成了疙瘩。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凤兰亭这么不懂事? 一个寡妇人家,这样的艳丽打扮,也是能出门逛去的? “老夫人,你可听见外头的谣言了?那话可不是我父亲说的,他真的没有说!” 她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便先为凤太师解释起来,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老夫人下意识地别过了脸,不愿意看她。 凤兰亭见状一愣,又朝着下首的明川郡主等人看去。 明川郡主面色如霜,冷淡高傲。 庄婉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并不看她。 反倒是古氏看着她,眼中透出看好戏的神色。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古氏敢这样看着她。 凤兰亭顿时沉不住气了,诧异地朝后退了两步。 “你们,你们都觉得是我父亲做的吗?” 凤太师气晕之后,她和凤夫人在旁陪伴,好不容易等到凤太师醒来。 结果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让凤兰亭速速回府,和老夫人解释清楚。 她紧赶慢赶回了将军府,想不到还是来不及了。 老夫人她们,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件事就是凤太师做的。 “你既说不是凤太师做的,那你今日回太师府去,说什么做什么了?” 明川郡主冷冷地看她。 昨儿她从老夫人的上房出来,便坐在那处假山上的凉亭里哭,许多人都见着了。 还有人听见她说,要回去同凤太师告状等语。 现在凤兰亭想解释也解释不成了。 “我不是……我……唉,我是回去同父亲母亲诉苦了,可是父亲劝说我了,他说是我不对。他既然觉得是我不对,又怎么会进宫去圣上面前说那些话呢?” 凤兰亭急得就差跺脚了。 第一百零四章 商不换的“无耻” 凤兰亭说的话,在众人看来完全站不住脚。 一则,凤兰亭有前科。 她本就是一个行事不端的人,叫人难以相信。 二则,凤太师有前科。 他在岳连铮战死的时候,就没有为将军府说话,导致两府的关系疏远了不少。 而今两厢算在一起,叫人如何信她? “凤太师既劝说你了,为何出门入宫的时候,一脸怒容?” 凤兰亭大吃一惊,没想到连这种细节,老夫人都知道。 可凤太师当时一脸怒容,是因为凤兰亭指责他不该不为将军府说话啊…… 这下误会可大了。 “老夫人,你也不相信兰儿了吗?我父亲真的没有,他真的没有对圣上那么说。他听见外头的谣言之后,已经气晕了,特特让我回来同老夫人解释!” 明川郡主道:“既不是凤太师,那是谁?圣上今日见了好几位亲信大臣,都没什么反应,唯独一见过凤太师之后便命人下旨了。你说,还能是谁?” 凤兰亭愣了愣。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虚无的事情,怎么就成了证据确凿了? 为什么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她们,丝毫不怀疑,就断定是凤太师呢? 她可真是倒霉,凤太师也真是倒霉! 怎么偏偏是最后一个被圣上传召的,惹得旁人还以为是他向圣上进的谗言…… 庄婉仪心中微微一动,想着明川郡主说的,圣上见了好几位亲信大臣。 这其中,会不会有那个人? “好了!” 老夫人厉声道:“你回房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清芳院。不论这件事是不是凤太师所为,而今当务之急是解决嗣子的问题,你就不要在这添乱了!” 凤兰亭从未被老夫人这样喝斥,连古氏都有一个坐的地儿,她却只能站在这里任人指责。 她越想越委屈,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而后飞快地朝外跑去。 看着她匆忙而去的背影,古氏竟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 合该你凤兰亭有今日,仗着自己太师嫡女的身份作威作福,今日总算有报应了。 她又想到了庄婉仪的那些话,只觉得未来都有了盼头。 不过奇怪了,平日庄婉仪是嘴皮最利索的,今儿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 反倒是一向不爱搭理凤兰亭的明川郡主,倒是厉声驳回了她数次。 这还真叫人奇怪。 老夫人定了定心神,又用了一盏茶,才重新把话头转回了过嗣之事上。 “凤太师做的这般绝情,让老身去求他不成?能与他的威望匹敌的,也就只有商相爷了。听闻商相爷的病情好转了一些,明日我就亲自前去拜访,看看能不能让商相爷出面说话。” 明川郡主点了点头。 倘若商相爷能出面相助,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若是他病势缠绵,难以入朝,那…… “老夫人,此事可要儿媳回去,同母亲说一说吗?” 老夫人摆了摆手。 “自打三郎去后,麻烦了长公主不少事。虽说两家的姻亲,可长公主的面子,也经不起我们三番五次地用。” 面子这种东西,是越用越薄。 若是长公主回回为了将军府出面,总有一日,圣上会连这个亲姑母都不待见的。 老夫人深谙这个道理,明川郡主也点头称是。 “婉仪,明日你同我一道去相府。” 庄婉仪忽然被老夫人点到名字,有些不解其意。 去相府? 老夫人为什么要带她去相府? 她想了想才明白,从前这种陪老夫人出门的事,大约是凤兰亭做的多。 明川郡主身份太贵重,老夫人又瞧不上古氏,便只能拉她凑数了。 她只得应了一声,“儿媳知道了。” 出了上房之后,庄婉仪跟上了明川郡主,古氏见状迟疑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大嫂,凤太师这件事,到底是何人先传出来的?怎么闹到了这个地步,满长安都知道是他做的好事?” 这件事也没什么可避讳了,明川郡主轻哼了一声。 “也不是满长安都知道,是将军府接到旨意以后,派人入宫去打听才知道了。圣上的御书房伺候的宫人,好几个都说是凤太师说的,你说这还能有假吗?” 庄婉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古氏在后头听得认真,却不敢插嘴。 “四弟妹骄纵了这么多年,这一回怕是翻不了身了。将军府和太师府便是不交恶,也回不到从前的姻亲关系了。” 老夫人是个最好面子的人,被自己最敬重的亲家背后捅了一刀,心里不知道多难受。 连带看凤兰亭,就更没有好脸色了。 若非她回娘家去告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庄婉仪思忖片刻,又道:“大嫂方才说,今日圣上见了好几个亲信大臣。不知是哪些大人?” 明川郡主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还是如实相告。 “赵阁老,孙阁老,还有商不换……” 听见商不换的名字,庄婉仪不由眉梢一挑。 如她所料,果真有商不换。 “怎么了?这些人有什么问题吗?” 明川郡主似乎意识到什么,问着庄婉仪。 “啊,没有。我只是想看看这些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却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明川郡主点了点头,“要说问题,这位商大公子倒是有可能。不过他是前头进去的,圣上后来又召见了一位阁老,而后是凤太师,才下了旨意。更何况……” 她有些不屑,也不顾古氏也在这里听着,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那位商大公子是状元出身,聪明稳重,才华昭昭。他要想个理由驳回采哥儿立嗣之时,不至于想出这么拙劣的理由。你听听那话,外叔祖父,呵。这样下作的理由,也只有凤太师这样的墙头草想得出来……” 庄婉仪不禁翘了嘴角,只好假装是在嘲笑凤太师。 她心里想的却是,大嫂,你未免把商不换想的太好了些。 这个人无耻起来,未必比凤太师差…… 第一百零五章 不胜荣幸 次日庄婉仪陪同老夫人到相府时,商太师亲自起身在前厅门外迎接。 谭氏在一旁紧紧搀扶着,丫鬟婆子更是围了一堆,生怕他摔倒。 老夫人见了不免感动,忙让他进屋去说话,不必在门外相迎。 “相爷大病未愈,何须在门外相迎?若是伤了病体,岂不是老身的罪过?” 患难见真情,若说凤太师是被将军府这场患难考验倒了的杂草,那商相爷就是坚挺不倒的青松。 “不妨事。我这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恨不得今日就进宫面圣,替将军府讨个公道!咳咳……” 商相爷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掩口咳嗽了起来。 谭氏忙替他拍着背脊。 老夫人见他病中还如此牵挂将军府的事,越发动容。 众人到屋里分主宾坐下,庄婉仪因是初次见商相爷,便以晚辈之礼朝他福身。 商相爷忙要站起来,老夫人却再三请他坐下。 “她是晚辈,又是初次见相爷,行个礼是应该的,你就好好坐着受了这一礼吧。” 商相爷看着庄婉仪的品貌气度,连连点头,似乎十分欣赏。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话虽如此,三奶奶是一品夫人,老夫这样心安理得坐着受礼,也太过失礼了。” 庄婉仪见状轻笑道:“相爷严重了。将军府而今是多事之秋,相爷仍然一心相助,于情于理,也当受晚辈这一拜。” 商相爷忙请她坐下,又拈着胡须道:“素来听闻三郎这位夫人,是最懂事识大体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庄婉仪低着头微笑,心中暗想,她何时有这样的名声? 细细想来,商相爷说的,想必是她在御前,同意把嗣子让到明川郡主名下之事吧? 她但笑不语,老夫人面上有光,笑着朝她看了一眼。 这才转过头去,同商相爷说起了正经事。 “相爷在府养病,老身本不应该来打扰的。” 商相爷连忙摆手,“唉,老夫人何必如此客气?昨儿的事情满长安都知道了,叫我如何安心养病?凤太师这么如此糊涂,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来!” 谭氏在旁眼珠一转,心道怪不得老夫人这回来,竟然带了这位三奶奶来。 她不是一向最瞧不起出身低的女子,最爱带着她那位太师府出身的四儿媳出门的吗? 这下好了吧,被打脸了。 谭氏不禁有些得意起来。 她身为商相爷的继室,出身也不算高贵,在老夫人这种原配的一品夫人面前,自然要矮一等。 老夫人也从未将她放在眼中过。 如今见老夫人转变,她自然乐得看笑话。 商相爷却道:“你去命茶房好生备茶,老夫人喜欢的口味茶房知道,你去看着吧。” 谭氏正得意着,听见这话面色一僵。 连庄婉仪这个小辈都能在场坐着,商相爷却要把她支开? 怪不得那些来府中做客的女眷,也都看不上她。 她被人看不上的根源,分明就在商相爷身上。 连他都不待见她,又怎么能让外人尊敬她呢? 她这个一品夫人,空有虚名。 谭氏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商相爷屏退了丫鬟婆子们,屋子里便只剩了他们三人。 庄婉仪却忽然站了起来。 “相爷,老夫人,我见识浅薄,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我去帮着相爷夫人吧,不在这添乱了。” 说着朝着二人福了福身,便慢慢退出了屋子。 商相爷颇为惊讶,朝老夫人看了一眼。 老夫人道:“相爷别见怪,我这个三儿媳有些牛心左性的。她对嗣子这件事一点都不参与,起先我以为她是嘴上让了,心里不自在。仔细看她神情,又不像是不自在,倒像是嫌麻烦不爱管这件事似的……” 商相爷忍不住捋须笑了起来。 “这不是牛心左性,这是真性情。三少奶奶这个性情,不是也很好吗?我瞧着是不慕荣利的好孩子,想来老夫人也喜欢,才会带到相府来的吧?” 这么多年了,商相爷可一次都没见过二奶奶古氏。 若是老夫人真的嫌弃的儿媳,是不会带出来抛头露面的。 老夫人听了这话,默认似的笑了笑。 还不算喜欢,只是觉得这个儿媳妇有些不同凡人之处,带出来不至于丢脸罢了。 两人便谈起了正事,庄婉仪走出了屋门,反而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她并不喜欢那个谭氏,活生生就是个恶毒的继母,且欺负的是商不换。 这让她对谭氏更加没有了好感。 她自然不会去茶房帮谭氏,又无处可去,只好随意在正房外信步走去。 一个小丫鬟见状凑了上来,“夫人是想找个地方逛逛吗?我们府里也有好些荷叶浮萍的,那小桥流水也算干净,夫人去逛逛吗?” 小丫鬟说话既乖巧又体贴,庄婉仪不禁喜欢起来。 又听她说有荷叶浮萍和流水,这盛夏的季节,想来便觉得清凉。 于是跟着她朝着东边花园子里走去,不一会儿就见着了一脉流水,果然清冽异常。 这府中的水道显然是人工开凿的,却凿得颇有技巧,好几处都故意犬牙交错。 显得像天然的似的。 水中还间或摆了几块巨石,使得水流经过的时候,能够溅起水花来。 那水中的荷叶圆圆的一旁,荷花盛开,出淤泥而不染。 庄婉仪倚在桥上的栏杆看去,不禁点头。 “这修建水渠的匠人有心了,雕琢得极好。不细看还以为是天然的水渠,这荷花也天然得很。” 不像是将军府里的荷花,到了盛开的季节,每日都有人捞去枯枝腐叶,只留下整整齐齐的花叶来。 整洁是有了,就是少了野趣。 倒不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那小丫鬟跟在后头伺候着,听罢不禁抿嘴一笑。 “回夫人的话,这水渠不是匠人雕琢的,是我们家大公子特特命人这样修的。说是什么……什么天然去雕饰。” 大公子? 庄婉仪待要开口,忽然听得后头一道清润的嗓音传来。 “得夫人青眼喜欢,在下不胜荣幸。” 第一百零六章 她的信任 庄婉仪不禁朝后退了一步,福身一礼。 “这么巧,在此处碰见大公子。” 商不换慢悠悠地踱来,似闲庭信步,朗润如玉。 “听闻老夫人和夫人来府上,本该去给老夫人请个安的,不想在这里碰见了夫人。” 庄婉仪听着这话,反倒狐疑了起来。 听庄亦谐说,商不换在府中,几乎是和商相爷毫无来往的。 而商不换与老夫人,也没有什么交情。 更何况那还是岳连铮的母亲,他怎么会在商相爷在场的前提下,主动愿意去请安呢? 分明是假话。 她也不拆穿,只是含着得宜的笑,转过身去看荷花。 商不换摆了摆手,命那小丫鬟下去,在水边的凉亭里布上茶点。 小丫鬟笑着一福身,便临走还悄悄打量了庄婉仪一眼,似有赞叹之意。 怪道自家大公子这样的人物,会主动和她说话。 这般绝色容貌,也只有当年的凤贵妃能仿佛一二。 一面走不禁一面感慨,极好的女子,可惜才嫁了人就做了寡妇,真是红颜多舛。 那小丫鬟走后,商不换便笑得轻松了许多。 庄婉仪道:“大公子是特意来找我的吧?不知有何见教?” “找你还能有何见教,自然是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他声音低低的,听着柔和,又叫人浑身酥麻。 配上那张正人君子似的俊朗的脸,竟叫人有看良家妇女卖笑,看青楼舞女娇羞的味道。 虽有些违和,却令人方寸大乱。 庄婉仪总是气恼的。 “大公子堂堂状元郎,想要娶个妻子,怎么总是用最次一等的手段?” 商不换故作不解,“哦?什么手段?” “出卖色相。” 庄婉仪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这一回二回的,分明是存心引诱自己。 偏偏自己还吃他那一套,没有心如鹿撞,也食指大动了。 商不换低头轻笑,这个角度看过去,面目柔和如仙。 “夫人每每觉得我在出卖色相,是不是说明,夫人已然受了这色相的诱惑?” 庄婉仪是大家闺秀,何曾见过男子如此轻薄无礼,一时难以抵挡。 便是当初的岳连铮,那好歹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才对她行了无礼的举动。 她只能转移话题。 “大公子且站住,我有一句话问你。” 她再不唤他站住,就怕他朝自己再靠近。 商不换依言停下了脚步,看着庄婉仪微红的面色,恰如这渠中的荷花。 白里透红,粉面含春。 女儿家总归是矜持的,商不换心中想着,自然不舍得逼她太紧。 庄婉仪道:“昨日长安城发生了一桩大事,大公子想来知道了罢?那凤太师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为人诟病,不知大公子如何看待?” 她那双漆黑如墨的杏眼,带着探究看向商不换。 商不换一顿,随后从善如流地答话。 “满长安都知道是凤太师谏言,圣上不忍驳了老臣的颜面,所以用极为荒诞的理由,拒绝了将军府新的嗣子人选。听说凤太师此举,还是为了贵府的四奶奶出气,不知贵府四奶奶如今怎么样了?” 他这么一说,庄婉仪越发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我竟不知,商大公子何时关心起了四弟妹?莫非是因为,她是凤贵妃的妹妹?” 商不换眉梢一挑,只听她话锋一转。 “还是因为,大公子把脏水泼到了凤太师的头上,所以心中有愧,才关心起四弟妹来?” 商不换一听就笑了。 “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的确很聪明。你若是个男子,相比入朝为官,不会比你的父亲要差。” 庄婉仪不敢当他的赞誉,只道:“不是我聪明,只是比旁人多了解了一点大公子你罢了。除了大公子有这样的心计手段,谁还能一石二鸟,同时让将军府和太师府受挫?” “夫人果然了解我。” 这话说的又暧昧了起来,庄婉仪面色有些不自在,心中暗暗嗔怪着他。 好在他也并不打算瞒着自己,否则不必坦诚得如此痛快。 “所以在夫人眼中,我是一个挑拨离间,陷害忠良的奸臣了吗?” 他分明还带着笑意,眼中却有淡淡的哀伤。 庄婉仪听着这两个词,莫名觉得耳熟,而后才想起他当初被商相爷冤枉,被逼出长安上山修行的事。 “不,不是。” 她下意识地反驳,却在看到商不换的笑意之时,再度恼怒了起来。 原来他那是装的样子,故意来挑逗自己的。 庄婉仪气恼地别过脸去。 “别生气,是我的不是。你既喜欢这野荷,一会儿我让下人送到你府上,可好?” 他在身后柔声劝慰。 这也算投其所好了,庄婉仪却不依不饶。 “荷花谁家没有?相府的虽好看,那也是下人打理得好。送到了将军府,被人日日清理打扫,也失了野趣了。” 商不换耐心道:“不会的。相府中这些荷花有些不同,根系发达,原就是野生的品种。不比家生家养的那些娇贵,就算被人刻意清理,也会尽情地绽放野意。” 庄婉仪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他一眼,这才消了气。 “也罢,大公子诚心赔罪,我岂有拒绝的。” 她不是恼怒商不换,是恼怒她自己。 她为何那么沉步住气,想到他从前的经历,便心疼地脱口而出那句不是。 商不换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意了。 这未免太不矜持,也太让他得意了。 商不换索性朝她躬身一揖,“是该向夫人赔罪的,光是荷花还不够,还得我亲自行礼。请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在下吧。” 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庄婉仪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自矜着身份,以帕掩口,只那一双眼露在外头,笑意盎然。 不多时,那小丫鬟已经布置好了茶点,回来站在桥下福身。 “大公子,三奶奶,请这边坐。” 站了一会儿的确有些酸疼,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下了桥,朝水边的凉亭走去。 她在前,他在后。 还未走到桥下,她便听见,身后低低的一声。 “我便知道,当年的事告诉你,是不会让我后悔的选择。” 从庄婉仪那句脱口而出的不是,他已然看到她的信任。 这种信任,让他即使知道娶她会经历重重波折,也甘之如饴。 第一百零七章 捧在手心 “大公子对将军府心有不满,我倒是理解。只是为什么要拖凤太师下水?太师府和相府,不是一向交好吗?” 要说起来,商不换用的法子还真是高明。 圣上召见他的时候,他便把凤兰亭回娘家哭诉等语,一五一十告诉了圣上。 让圣上按照他的话,召见凤太师,而后紧急下旨。 圣上也曾质疑,用这个理由来驳回立嗣之事,未免儿戏。 以商不换的文才,难道还想不出一个更好的理由来? 商不换却道:“理由不在好,重要的是,要像凤太师提出来的理由。这样就算旨意众人不服气,也会把矛头对向凤太师,而不会认为是圣上有何错处。” 圣上念及凤贵妃,有些许犹豫。 可在凤太师挨骂和自己挨骂这两者之间,他还是义无反顾选了前者。 商不换又命人四处散播,凤太师出府入宫之时,面色有多难看…… 这事轻轻松松便成了。 两人坐下品了一盏茶,那小丫鬟极有眼色地走得远远的,让他们自在说话。 庄婉仪就着方才的问题,又同他闲聊了起来。 商不换轻笑一声。 “和家父交好的,未必与我的理念一致。更何况凤太师此人对岳连铮战死一事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本不是个有情义有胆识之人,我也不算害错了人。” 要说起来,这位凤太师的确不怎么值得人尊敬。 只是先前都是些小事情,又因为他身份过高,没有人敢同他发难。 而此番的事情一爆出来,算是群起而攻,凤太师的名声一落千丈。 “将军府,相府,太师府。这几家原是老臣和功勋之家,在朝中地位稳固,又彼此交好。你这一招也太毒了,老夫人是已经恨上了凤太师,方才看商相爷的神情,也是气恼得不得了。” 庄婉仪一面说着,心中暗自忖度。 她怎么觉得,商不换不像是主要在针对将军府,倒更像是故意要把凤太师拉下马似的。 “难道这位凤太师,也得罪了大公子不成?” 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真是心思深不可测。 商不换摇了摇头。 “没有,是他占了太师的位置,妨碍我升迁了。” 他说得云淡风清,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 庄婉仪差点喷了他一脸茶水。 “咳……这,这算什么理由?” 内阁里的位置可没有人数限定,凤太师又官居太师,早就从内阁里出来了。 商不换怎么把眼睛盯到了他身上? 他淡然道:“这理由有何不妥吗?我急着官居一品,才能尽快把夫人迎娶过门。”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儿女情长之事,倒像是什么国家大事。 庄婉仪只得低头饮茶。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商不换道:“听闻贵府的四奶奶很是霸道,惯于欺负妯娌的。你身边撵了一个陪嫁丫鬟,不也是她做的好事么?老夫人如今待你好了,她一时不忿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来。索性借着这个机会,让她在将军府彻底失势,再不敢与你为难。” 庄婉仪一愣,没想到他这样针对凤太师,竟然还有自己的原因。 他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凤兰亭的欺负。 “你不必担心我,我在将军府中……挺好的。” 商不换悠然打量她,“好不好我心里清楚。” 庄婉仪心里咯噔了一声。 “莫非将军府里,也有大公子安排的眼线不成?” 细想了一回,这话问得有些蠢。 将军府里像屏娘一样,将商不换视作神邸膜拜的小丫鬟,多不胜数。 他若想探听点什么消息,根本不必去买通谁。 糟糕。 庄婉仪心中暗想,回去定要好好审审屏娘这丫头,免得她也“叛变”了。 商不换知道这话不必答了,又笑着同她道:“你别看轻了老夫人和明川郡主,这位四奶奶看起来虽蠢,你也不可大意。老将军过世多年,偌大的将军府是老夫人一手支撑起来的。她的手段心机,你或许还没见识到,不代表没有。” 他怕老夫人现在对庄婉仪有些许好意,让庄婉仪放松了警惕,将来掉入陷阱还不自知。 庄婉仪不得不佩服他,比自己有识人之明得多。 “放心,便是因为警惕,所以才主动走了出来,不参与老夫人和商相爷的谈话。” 她两世为人,前世是被老夫人和凤兰亭联手活活毒死的,今世又怎么敢大意? 明知道自己不会在将军府待太久,所以她并不想参与太多将军府的大事,免得日后无法退步抽身。 “你心里有数便好。倘若有朝一日,老夫人知道你要改嫁于我,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商不换说得一本正经,庄婉仪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夫人知道他和岳连铮有过龃龉,如今在朝堂上的阵营,也是站在将军府的反方向的。 改嫁本就不容易,还是改嫁给将军府的敌人。 老夫人会同意才怪。 庄婉仪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盯着商不换看。 “大公子答应的事还没做到,怎么就断定我要嫁给你了?” 她先前还没反应过来,而今反应过来了,不禁面红。 商不换这分明是吃定她了。 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明明是个极其聪慧的姑娘,在自己的面前,好像很容易犯傻。 这种反差,更让他爱不释手。 “对对对,是我大话说早了,夫人见谅。” 他是把话说早了,不过并非大话。 以商不换的手段和才华,入内阁官居一品,本就不是难事。 是她庄婉仪潜意识里,已经断定自己会嫁给商不换,处处以他未来妻子的角度来想了…… 真是羞煞人也。 商不换不敢嘲笑她,也不舍得嘲笑她。 怎好让她一片真心,反被笑话呢? 他要好好捧在手上才是。 第一百零八章 母猪上树 老夫人和商相爷议事许久,一直到谭氏忍不住进去,故作客气留老夫人用午膳。 “不必了,府中一大摊子事,还等着老身和儿媳回去料理。待此番的事情过去,老身必定登门拜谢。” 老夫人客气了一句,随后站了起来,同商相爷告辞。 庄婉仪听见老夫人这边要离开了,忙忙地赶回来,同她一起回府。 商相爷再三挽留她们,又责怪谭氏多事,何必这个时候来提留饭的事。 老夫人无事从来不会在外用膳,这不是有意催她离开么? 谭氏只作不知,在旁笑得轻浮。 婆媳二人走出相府的门,老夫人见庄婉仪身后跟了一个眼生的丫鬟,手里还抱着一大捧带着淤泥的荷花,便看向庄婉仪。 “这是什么?” 庄婉仪不待回答,那小丫鬟脆生生道:“回禀老夫人,三奶奶方才在水渠边看荷花,赞了一句好。我们大公子路过正好听见了,便说要送给老夫人和三奶奶,说是野生的品种,比家生家养的好看。” 这小丫鬟口齿清楚,说话也周到。 她不说是商不换送给庄婉仪的,而是连老夫人一并说上。 这样既显出晚辈的敬意来,也不使人误会他和庄婉仪之间有什么。 老夫人听了,果然点了点头。 “那就替老身谢过你们大公子了。” 身后跟着车轿来的管事,立刻上来接过那一捧荷花。 庄婉仪搀扶老夫人上了轿子,随后自己才回到轿中。 到了将军府,明川郡主早在正房外头等着,单等老夫人回来听她说说商相爷的主意。 见到庄婉仪身后,有个管事抱着一捧荷花,不禁看住了。 “这荷花真是鲜美,没有人工穿凿之色,是何处来的?” 庄婉仪道:“相府送咱们的,我先命人带下去好生种植,老夫人和大嫂聊吧。” 说着福身退下,命那管事带上花匠,把这些荷花种进将军府的水池之中。 屏娘在二门外迎候,见着庄婉仪和那些荷花,也有些新奇。 待听得那是商不换送的,立刻起了兴头。 “好小姐,咱们留一株种在杏林院吧?” “杏林院又没个池塘水渠的,如何种得?” 庄婉仪故意逗她。 “好小姐,用水缸不就得了?只是种一两株,又占不了多大地方。” 庄婉仪拗她不过,便命人往杏林院中抬去大水缸,又种了两株荷花下去。 余者就种在了将军府的花园水池中,和那些原有的荷花,看起来泾渭分明。 一种是艳而无力,懒散姿态。 一种是生机勃勃,野趣横生。 在庄婉仪心中,高下立见。 见的不仅是荷花,更是商不换这个人。 朝堂的诡谲和勾心斗角,他来去自如。 禅寺的佛法和闲云野鹤,他有模有样。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杏林院中的大水缸,乃是青花瓷的,足有两三人合抱那么大。 里头灌满了清水,荷叶浮在上头,显得十分好看。 为了防止荷花被晒坏,庄婉仪命人把青花大缸挪到杏花树底下。 这样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杏花飘在水面,又是一道新的景致…… 午后,庄亦谐带着新写的文章,去相府找商不换请教。 通往他院子的小门外,守门的仆人毕恭毕敬。 “庄公子,您来啦?快里头请。” 来相府谈会的人每日都不少,其中不乏青年才俊,门阀子弟。 庄亦谐除了是商不换上司的儿子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说是上司,其实人人都知道,这个位置是圣上给商不换的跳板罢了。 他很快就不会再居于人下。 可这么些青年才俊之中,商不换却对庄亦谐青眼有加,对他也最耐心最温和。 旁人来了他有空则理,没空便罢。 庄亦谐来了,他便是没空也会尽快处理好手上的事,同时命丫鬟好茶好水地待着。 故而下人们都不敢轻慢于他。 今日一进去,商不换抬头见是他,不禁好笑。 “你姐姐才回去,你就来了,可真是不巧。” 庄亦谐放下了书和笔墨,“我姐姐?她怎么会来相府呢?” 他想起上回庄婉仪还说,寡妇人家不宜抛头露面,所以即便在将军府无趣,她也不能时时回娘家去。 连娘家都不能回,怎么会到相府来? 商不换忽然道:“亦谐,你说,我做你姐夫如何?” “啊?” 庄亦谐抬起头来,嘴巴张得能活活塞下一个鸡蛋。 他的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忽然从自己座上跳了起来,猴到了商不换的身边。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说的是我亲姐呢。你到底说的是哪个姐?” 不等商不换回答,他已经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莫非是我大伯家的堂姐?那一位出身虽不高,容貌倒还不错,勉强配得上你。或者是我二舅家的表姐?” 见商不换没什么反应,他又继续数了起来。 “三个舅舅加起来三个表姐,最大的已经成婚了,自然不是她。两个小的一个弹琴好,一个书画好。你到底看上哪一个了?” 要说起来,商不换这么大的年纪,也是该娶妻了。 旁人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商不换抬起头来,示意他端正坐好。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心中还是好奇不已。 “商大哥,你快说呀,你到底看上我哪个姐了?” 若是能和商不换成为亲家,那自然是极好的事。 可他想来想去,都不觉得自己那些个表姐堂姐,有哪一个真正配得上商不换。 要说配得上,也只有自己的亲姐姐庄婉仪了。 可她已经出嫁了,还是将军府的寡妇…… 商不换见他老实坐好,这才道:“我不认识你那么多的表姐堂姐,我就认识一个,将军府的三奶奶庄婉仪。” “什么?!” 这下庄亦谐真的要跳起来了。 “你要娶我姐姐?你真的要娶她?” 他那副模样,不像是在说商不换要娶庄婉仪,反倒像是听到母猪说要上树。 第一百零九章 看上她什么 商不换自认为与庄亦谐相处融洽,今见他这般怪异的神情,心中反而忐忑了起来。 庄婉仪疼爱这个弟弟,他是知道。 她也就只有这一个弟弟。 倘若庄亦谐不愿此事做成,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瞬间划过这个念头,而后不由好笑了起来。 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并未怕过什么。 没想到今日,却怕一个小小的少年,会不喜欢自己做他的姐夫。 “商大哥,你笑什么?你是诳我的吧,你怎么会……” 庄亦谐狐疑地看着他。 商不换正色道:“你只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这个神情极少出现,尤其极少在庄亦谐面前出现。 多半只有下人来通报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才会这个神情。 庄亦谐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商大哥,你若果然要娶我姐姐,那日后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到相府来了?” 他忽然欢喜地跳了起来,就差山呼万岁了。 商不换笑道:“你现在不也是光明正大地来吗?” “那不一样的!” 庄亦谐摇头晃脑道:“你若成了我的姐夫,我便是相府的姻亲,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去。现在,虽然商大哥待我好,所以来往的公子哥们也待我客气,但毕竟还是不一样!” 如果问他愿不愿意,他当然是愿意了。 像商不换这样的男子,满长安城谁家不觊觎? 他二十六岁了都没有成婚,外头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有什么隐疾。 可这种无聊的风言风语,丝毫不能阻挡长安贵女对他的仰慕。 旁的不说,就说那些常来相府谈会的贵公子们,动不动就要谈及自己一个妹妹,或是一个表姐。 连年纪尚小的庄亦谐,听了几回也听出意思来了。 这不是变相在给商不换说媒吗? 而且个个都想把他抢到自己家去,将自家的姊妹,当成是菜市上一颗南瓜一样推销。 看得庄亦谐连连咋舌。 他那时便想,倘若庄婉仪还没出嫁,他兴许也要像那些人一样,对着商不换说说庄婉仪的好处。 可惜庄婉仪嫁人了。 谁知今日,商不换竟主动向他谈起,要求娶庄婉仪之事。 “你喜欢便好,你放心,我会待你的姐姐很好的。” 商不换安心了下来,捧起了一卷书,悠闲自在地看了起来。 庄亦谐却兴奋得没心思再看书了,他开始缠着商不换,问东问西。 “商大哥,那这事我姐姐知道了吗?她是什么表态?” “她愿意,不过要我能给她一品诰命之时。” “可姐姐是个寡妇,还是将军府的寡妇,老夫人能放她出嫁吗?” “我会有办法让她放。” “最后一个问题,长安的好女子那么多,商大哥看上我姐姐什么了?” 商不换顿了顿,这个问题,他没办法行云流水地答出。 喜欢庄婉仪什么呢? 起先,是在回长安那一日,大街之上。 他正好遇见庄婉仪的轿子,从将军府回门—— 独自一人回门,没有丈夫的陪伴。 当时街上的百姓嘲笑她,她却没有假装听不见,也没有命家下人霸道地驱赶人群。 反而命一个小丫鬟,不卑不亢地把话同那些百姓说清楚。 一番话里既全了将军府的颜面,也全了她自己的颜面,让人敬佩。 他当时只是好奇,长安贵女中竟有这样一号了不起的人物,他竟然半点都不知道。 而后才知,那竟是庄翰林的女儿,一向以温柔顺从著称的大家闺秀。 所谓大家闺秀,是商不换一向厌弃的。 这些女子,或者温柔木讷,被女德女戒荼毒,全然没有一丝鲜活气。 或者外表端庄,实则心怀叵测,笑里藏刀。 前者在长安遍地都是,后者有一个代表性的人物,便是凤贵妃。 当年她自愿成为圣上的妃嫔,却在商不换面前哭诉,是拗不过凤太师的意愿。 而三年后再见,她在御书房外公然假装摔倒,又来引诱他。 这并非是因为爱他,而是以为长安所有的男子,都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尤其是他这个,最优秀的青年才俊。 这种女子,令人想来便齿冷。 外间谣传他为凤贵妃而上山修行,实在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了。 倘或世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必然不会再如此说。 而庄婉仪分明不是这两类女子。 她温柔恭顺的名声底下,是一副极有烈性的性子,和一身不轻易低伏的傲骨。 这是他起初欣赏她的原因,而随着之后加深了解,又有更多的惊喜。 她在将军府对凤兰亭的种种反抗,她在桃花树旁对小猫儿的百般怜惜,她在听闻岳连铮死讯时的无动于衷…… 她身上的种种,都令他喜欢。 庄亦谐睁着大眼睛看他,等着他的回答。 商不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去。 “因为她生得好看,全长安最好看。” 庄亦谐听罢这个理由,愣了好一会儿。 这就是,商不换看上庄婉仪的……原因? 还真是通俗的原因。 庄亦谐道:“骗人,商大哥休想骗我。你一向教导我说,不能以貌取人,还说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美色这种俗气的原因,怎么会是你看上我姐姐的原因?”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庄婉仪的确生得很美。 尤其是在她出嫁之后,容貌并没有改变,却自然生出了一种风流气度。 那种在人前不卑不亢,大方从容的模样,是她从前没有的。 更为她的美貌,增添了不少光彩。 “俗气?” 商不换挑眉看他,笑得颇为宠溺。 “傻子,那些教你做文章的话,你也能信得?读书是好事,可不能全都相信,反而把自己误了。什么话是官场上说的,什么话是你真的该做的,你要学会分辨。” 他把腿轻轻交叠起来,歪歪地倚在太师椅上,神态闲适自在。 “更何况,道理俗气,你姐姐长得不俗气便是了。” 何止是不俗气,简直是出尘清丽,似寒梅凌霜傲雪。 庄亦谐愣了愣。 “你说的……说的,好像也是。” 第一百一十章 庄景行的怀疑 庄亦谐听闻这个消息后,一刻钟也藏不住,回家就一五一十同庄景行夫妇说了。 那夫妇二人近日正在发愁,岳连铮这么一死,剩下庄婉仪青年守寡,日子总归不好过。 更何况将军府要过嗣之事,也没有庄婉仪的份,而是过到明川郡主名下。 没有儿子,将来庄婉仪要靠谁? 总不能靠那个又聋又哑的廷哥儿吧?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改嫁这个问题,只是就算将军府肯放人,谁又敢娶岳连铮的遗孀呢? 单单是一品夫人的名头,就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 谁料庄亦谐大剌剌这么一说,他们夫妇两个又是惊又是喜。 “你可听清楚了?是你姐姐,不是你舅舅和叔伯家的堂姐表姐吗?” 要说起来,庄景行和庄亦谐不愧是亲父子两,想问题都想到一处去了。 庄亦谐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事,没弄清楚,我敢回来跟你们说吗?放心吧,是真的,就是姐姐!” 庄景行对商不换这个后辈,满意得不得了。 这要是自己的女婿,他自然喜欢。 可想到庄婉仪的境况,还有相府和将军府复杂的关系,他不敢高兴得太早。 “商大公子的条件,找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找个寡妇?即便他对你姐姐有好感,商相爷也绝不可能允许他娶一个寡妇的。” “寡妇又怎么样?” 庄亦谐不满道:“即便是寡妇,我姐姐也比别的女子强。论容貌比聪慧,满长安城再找不出一个比她好的!” 在庄亦谐心中,他的姐姐就是最好的。 这话听得庄景行夫妇又感动又无奈。 从前他们姊弟两个不合,让他们夫妇俩十分担心。 而今他们两个和睦了,又和睦地太过分了,庄亦谐一点都容不得旁人说庄婉仪的不是。 “商大公子真的同你说,婉仪她自己同意了吗?” 庄夫人问着庄亦谐,他连忙点头。 “是真的,先前他们是见过面的。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正当妙龄,彼此心慕也是正常的事情。” 庄夫人眉头微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两个年轻人这样,和私定终身有什么区别?婉仪从前是最守规矩的,她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几个字让庄亦谐嗤之以鼻。 “母亲还提这种老黄历?就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姐姐才嫁进将军府的,可她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姐姐要还是从前那种性子,早在将军府被人害死了!” 庄夫人愣了愣,没想到庄亦谐会说出这么惊人的话。 可要细细想来,的确如此。 庄亦谐才不管旁人怎么想,总之在他心里,庄婉仪出嫁后的改变,是件极好的事。 不仅对他这个弟弟宽容了许多,也对她自己宽容了许多。 只要她过得好,守不守规矩,改嫁不改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庄景行咳嗽了一声,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亦谐,怎么同你母亲说话的?你母亲也是就事论事,你何必说得这么严重。” 他说完了庄亦谐,转头换了柔和些的语调,又劝说起庄夫人来。 “不过夫人,亦谐说得也很有道理。婉仪从前的确是贤良淑德,没有半点行差踏错。可她那性子太软,在将军府是撑不起来的,咱们又不能给她撑腰,她不硬气起来为自己着想,说不定还真的……” 他没有把后头的话说下去,庄夫人却也听明白了。 庄亦谐那句早在将军府被人害死了,也不算夸大。 只看这一回凤太师,为了替自己的出嫁女出头,就在圣上面前祸害将军府的嗣子。 由此便可见,将军府的水有多深。 偏偏那位凤四奶奶,又恰好和庄婉仪不睦,倘若凤太师对付起庄婉仪…… 庄夫人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要是商大公子诚心娶我们婉仪,那自然是好。只是将军府那边岂能放人的?相府的长辈也不好说服,这件事,只怕是难啊!” 庄亦谐眉梢一扬,不禁笑了起来。 “母亲放心吧,这些我都问过商大哥了,他说他会想办法。他说要能给姐姐一品封诰的时候,才会迎娶姐姐。到那个时候,将军府的老夫人,也未必敢不给他面子。” 将军府后继无人,商相爷年事已高。 这些势力终究在慢慢衰退。 唯有商不换这等年轻人,在朝堂上的造诣会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 庄亦谐想到此处,又道:“何况孩儿也会勤奋读书的,将来像商大哥一样考取功名,便能给姐姐撑腰了。到时候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他这话说得稚气,庄景行夫妇却笑得合不拢嘴。 倘若庄婉仪的婚事,能够让庄亦谐勤奋读书考取功名,那也是光耀庄府门楣的大好事。 “你能好好读书最好,你姐姐出嫁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好好读书……” 庄景行说到此处,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商大公子让你去相府读书,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对你姐姐有意了……” 若非是为了讨好庄婉仪,他何必对庄府这一对父子如此好呢? 可那个时候,岳连铮只是战败,还没有战死啊! 庄景行忽然愣在了那里。 商不换看上一个寡妇,跟看上一个有夫之妇,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岳连铮会战死沙场了么…… “爹,你想什么呢?若是如此更好啊,至少说明,商大哥对我姐姐是很认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否则他完全没必要来讨好庄家父子。 庄亦谐毕竟年纪尚小,没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庄夫人更是满心里想着庄婉仪,没有发现庄景行的沉思。 “不行,这件事可大可小,我得亲自问问婉仪才放心。明儿我就去将军府看婉仪,把这件事同她谈一谈,看看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哦,哦……好,那你去,你去。” 庄景行愣愣地答着,心里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受宠若惊 庄夫人出于对女儿的关心,一时冲动便决定要去将军府。 可这一夜想了想,又觉得十分忐忑。 庄景行和庄亦谐父子两都去过将军府了,唯独她没有去过。 她自知自家的门楣低,不堪与将军府为姻亲,如今要独自上门还是有些怯意的。 无奈名帖已经命人递去了,现在也反悔不得。 想要叫庄亦谐陪自己一起去,又恐耽误了他读书。 他好不容易才有读书的热情,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又怎么好打扰呢? 她只好硬着头皮,将自己最好的衣裳首饰用上,打扮了四五通才肯出门。 一路上坐在轿子里,她心里想着,大不了就是受受将军府里下人的白眼罢了。 她毕竟还是三品夫人,谁还能吃了她不成? 就算受些白眼,也只当是体会一下庄婉仪平日生活的艰辛罢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轿子到了将军府的门前,庄婉仪带着屏娘和抱竹,亲自在门外迎接。 另有上房的张管事,受了老夫人的嘱咐,带了不少仆人跟在庄婉仪的身后,准备迎接庄夫人。 庄夫人一下轿便见到了庄婉仪,只见她衣裳素净,通体白色,上头恰到好处绣了水墨山水图。 那水墨山水的绣工,飘逸处十分飘逸,浓淡皆宜。 走至近处看,竟丝毫不逊于名家大师的工笔,端的是衣裳如画。 衬得她整个人仙气飘飘,丝毫觉察不出孀居妇人的凄凉。 庄夫人赞叹之余,再看她面色红润,梨涡浅笑,心里便安稳了不少。 “奴才们见过庄夫人。” 张管事领着众人上前行礼,个个面上带笑,礼数周全。 庄夫人反而受宠若惊,不明所以地看向庄婉仪。 庄婉仪指着张管事介绍道:“母亲,这是老夫人上房的张管事。” 原来是老夫人的人! 庄夫人忙客气寒暄,“张管事多礼了,不必如此。我原是一时兴起来瞧瞧婉仪的,倒劳驾老夫人亲自派人相迎,怎么好意思呢。” 庄婉仪扶着她朝里走去,张管事客气地跟在一旁。 “夫人说的哪里话?亲家夫人来府上,这自然是大事。老夫人已经在上方备好了茶点,等着夫人过去说话呢!” 老夫人还要见她? 庄夫人不免惊讶,原以为老夫人能派个管事来打发她,已经算是足够客气了。 没想到她竟然要亲自接见自己。 再看这一路走过来,每个下人见着她都恭恭敬敬地行礼,面上丝毫没有异样。 这显然是昨日她的名帖递进来后,府中就已经通传了各处。 老夫人如此郑重地待她,说明平日待庄婉仪,也是很不错的。 庄夫人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庄婉仪说在将军府过得不错,竟不是哄她的假话。 “亲家夫人来了?恕我有失远迎。” 走进上房的厅堂中,老夫人坐在上首,便命宝珠扶她起来。 庄夫人忙道:“老夫人坐着便是,不必起来了。” 说了好几遍,老夫人便坐了下来,又命人端茶端茶水的。 庄夫人才一坐下,便见屋里两个青年妇人,走到她跟前朝她福了福。 她不知这两个妇人是何人,一时不知如何对待。 老夫人笑道:“这是老身的两个儿媳妇,大儿媳明川郡主,二儿媳古氏。四儿媳身子不适出不了门,今日未能见亲家夫人了。” 所谓的身子不适,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一则老夫人不想见凤兰亭,二则凤兰亭出来了,未必会待庄夫人有好脸色。 反倒丢了将军府的脸,不如让她在自己院中待着。 庄夫人一听明川郡主的名号,忙要站起来。 明川郡主朝她行礼,她竟然还安安稳稳地坐着受了,这未免太不成体统了! 明川郡主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小丫鬟连忙把庄夫人按住了。 她笑道:“夫人不必客气,我是婉仪的大嫂,论理自然是您的晚辈。以晚辈之礼给您请个安,也是应该的。” 明川郡主都能行礼,古氏就更没什么不能的了。 这倒不是老夫人安排的,而是明川郡主自己要做的。 庄夫人听了这话不好意思,又欢喜庄婉仪有个这么好的大嫂照顾着,心中感动万分。 “虽如此说,可郡主到底是郡主,这礼我受之有愧。” 庄婉仪心里明白,明川郡主一向骄傲,等闲人是受不起她这一礼的。 她是皇族郡主,姿态若傲慢些,便是在商相爷和凤太师等人面前,也是可以不行礼的。 如今这一礼,不过是做给庄夫人看,为了让庄夫人放心。 更是做给府中的众人看,让旁人知道,庄婉仪是她罩着的。 谁要敢欺负庄婉仪,便是欺负她明川郡主。 二人退了回来,和庄婉仪坐到了一处,三个晚辈相处融洽。 她们和长辈坐在一处,自然不能轻易开口,可看那眼神和表情,就知道融洽不是装出来的。 而是发自内心的。 旁的不说,就凭明川郡主肯给庄夫人这个脸,老夫人也得尽给她这个脸。 在上房略坐了坐,母女两个才往杏林院来。 这一路庄夫人感慨良多,甚至都忘了她来找庄婉仪的目的了。 “婉仪,为娘看到你在这府里过得这般,也就放心了……” 虽然是孀居,可婆婆和妯娌相处和睦,将军府又不愁吃穿,这日子也算极好了。 “只是那位凤四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婉仪轻描淡写道:“因她胡闹了一出,害得圣上把将军府过嗣的事驳回了。如今老夫人不待见她,她百般求见老夫人都不搭理,如今只把自己关在清芳院罢了。” 庄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到杏林院外,便见一个小丫鬟上前禀告。 “三奶奶,廷哥儿想来给庄夫人请安,不知三奶奶能不能允许?廷哥儿说了,庄翰林和庄公子都知道他的事了,那庄夫人自然也知道了。他若不来请安,于心难安。” 说来,庄婉仪也有好几日不得空见廷哥儿了。 她便转头看向庄夫人。 庄夫人道:“难为他有这番孝心,听说还是个极好读书的孩子?那就见见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还是女儿身 廷哥儿有几日没见着庄婉仪了。 这些日子,将军府人来人往,都是同宗同族之人。 老夫人命人照看着廷哥儿,绝不允许他离开湖心岛,生怕被人看见。 即便她对廷哥儿的态度已经有所好转,可在她心中,他是将军府丑闻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这两日风头平静了些,廷哥儿才听顾妈妈说,今日庄夫人要来府上。 他便想来杏林院请个安,见见庄婉仪的母亲。 两人走到杏林院门口,果然见一清秀的小少年站在外头,躬身迎接。 见着庄夫人,他忙上前了一步,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 庄夫人见他模样清秀,又礼数周全,心里已经喜欢了起来。 便道:“快免礼,好生俊秀的哥儿,比亦谐小时候还要好看。” 庄婉仪由衷地赞美。 女子和男子就是不同,上回庄景行见着廷哥儿,哪里还顾得上他好看不好看? 只要想想这是岳连铮的私生子,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而庄夫人身为女子便不同了。 她见着廷哥儿的模样,心里已经软了三分,哪里还会想其他的呢? 庄婉仪亲自上前把廷哥儿扶了起来,母子两个自然地牵着手说话,倒像是姐弟两个一样亲昵。 “母亲,进去说吧。” 一行人便朝屋里走去,庄夫人细看这庭院中的摆设,不觉微微点头。 杏树茂盛,梨树清甜,树下还有一口青花大缸养着荷花。 那荷花与别处的不同,生长得天然无瑕,是未经雕琢的美丽。 这种美,和庄婉仪本人相映成趣。 及至看了屋中的种种陈设布局,庄夫人道:“为娘还担心,你守寡的妇人,生活不知多么清苦。而今看到你这里处处精致,为娘就放心了。” 她很聪明,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屋子的陈设,都能既不出格也不冷清。 反而叫人觉得,看起来很舒服。 庄婉仪毕竟是庄婉仪,虽然有了些变化,还是她教养出来的那个女儿。 “寡妇也是人,难道丈夫没了,自己也要跟着心都死了吗?” 庄婉仪一面笑着,一面亲自给她斟茶。 “日子还是要过的,高兴也是一日,不高兴也是一日。我就想过得高兴些,也好让父亲母亲放心。” 说着又给廷哥儿递了一杯茶,自己也坐了下来。 庄夫人不禁打量廷哥儿,又问庄婉仪,“我若同他说话,他能听得懂吗?” “能的,廷哥儿会看口型。” 廷哥儿甜甜一笑,庄夫人试探道:“你几岁了?” 顾妈妈拿上纸笔来,廷哥儿很快便在纸上写下十岁两个字。 短短的两个字,已见笔下功夫。 庄夫人不禁赞叹,“十岁?只有十岁,就能写出这么好的字了?你母亲的弟弟已经十六岁了,字都没你写得好看。你能不能多写一些?我带回去羞一羞他。” 廷哥儿不由低头一笑,又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回的句子比较长,他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写出来的字依旧好看得不像话。 “夫人谬赞了。听闻舅舅在相府读书,必定学问一日千里地增进,廷哥儿好生羡慕。” 庄夫人稍显得意,庄婉仪却看着他写的羡慕二字,心中不是滋味。 倘若他的身份能够公开,身为将军府唯一的嫡孙,他想要什么得不到呢? 又何必羡慕起庄亦谐来。 “廷哥儿也想去相府读书吗?魏先生他,教的不好吗?” 廷哥儿连忙摇头,又在纸上写了一句话。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廷哥儿岂能说魏先生的不是?何况先生学问极好,是我方才失言了。” 虽然廷哥儿描补了许多,庄婉仪却把这话放在了心上。 想着魏先生虽然是岳连铮在世时请的先生,可那时廷哥儿还小,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解读停顿的先生罢了。 而今廷哥儿年纪越来越大,要学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 这么好读书的一个孩子,若是因为先生的水平不够而耽误了,那就太可惜了。 她心中暗暗想着,是该找个时间,给廷哥儿另觅个高明的先生了。 最好是考取过功名的举人,或者是告老还乡的国子监老监师,才能达到教导廷哥儿的水平。 又说了一会儿话,廷哥儿便识趣地告退了。 他看得出庄夫人的面色,她今日前来将军府,想必是有正经事同庄婉仪说的。 抱竹带着他去院子里头玩耍,正房的门一关,只剩下屏娘一个在里头伺候。 “婉仪,昨儿亦谐回家来,说了一堆不清不楚的话,听得为娘悬心得很。因想着,还是亲自来问问你才能放心。” “是什么话?” 庄夫人打量她的面色,而后轻轻吐出几个字。 “商大公子那话。” 庄婉仪反倒听不明白,商不换和庄亦谐,难道发生了什么龃龉不成? “母亲说的是什么事,能否具体地说一说?” 她并不知道,商不换已经把改嫁的事告诉了庄亦谐,而庄亦谐又马不停蹄地告诉了庄景行夫妇。 庄夫人本不想把话说得太明,没想到庄婉仪听不懂。 她只得道:“亦谐说商大公子要娶你,你要改嫁给他,这件事可是真的?” 庄婉仪微微惊讶,见她面有不豫之色,便正色了起来。 “是真的,不过女儿并非有意瞒着父亲和母亲的。只是这件事尚未做得准,女儿想着,等准了再告诉父亲母亲,也不迟。” 庄夫人听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便细问其中的详情。 “他商大公子一表人才,满京城那么多女儿家喜欢他,他为何偏要娶你这个寡妇?” 庄婉仪哭笑不得。 “母亲怎么把我看得这么低,难道满京城喜欢他的女儿家,就都比我强不成?” 她除了这个寡妇的名头以外,并没有什么比别人差的。 反倒还比别人多经历了事态炎凉,心中多了一分丘壑。 “那怎么能一样呢,他是未成过婚的人,而你……” 庄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 想来想去,她不由后悔了起来,当初就不应该让庄婉仪嫁进将军府。 做了一日的新娘,却要做一辈子的寡妇。 是她对不起这个女儿。 见庄夫人满面懊悔之色,庄婉仪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你还是女儿身?”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门外偷听 庄婉仪无奈地点了点头。 “成婚当夜三爷就被叫走了,他其实才刚进洞房,女儿只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罢了。” 庄夫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岳连铮战死,庄婉仪并不显得十分伤心呢。 他们没有夫妻之情,也没有夫妻之实。 只是见了一面的陌生人罢了,能有什么情分? 庄夫人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可这事,连老夫人都误会了,商大公子怎么会知道?” 旁人只道那夜岳连铮是从洞房被叫走的,必然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谁知道他们两并没有发生什么。 他们大婚的时候,商不换还在长安城外修行,他就更不该知道内情了。 庄婉仪想到商不换那人,不禁翘了嘴角。 “他若是想知道什么事,没有什么是他打听不出来的。将军府里都有他的眼线,女儿想着,或许他是知道这件事,才会同女儿求婚的。” 她说到眼线那两个字的时候,目光不自觉瞥了屏娘一样。 屏娘吃了一惊,吓得几乎跪了下来。 “小姐,小姐冤枉啊,奴婢不是商大公子的眼线!奴婢虽然仰慕大公子,可对小姐是忠心耿耿的,怎么会替旁人打探小姐呢?” 庄婉仪连忙让她起来。 “好了好了,谁说你是他的眼线了?我不过提醒你一句,别觉得日后我总归要嫁给他了,你就把他当成自己人了。这个人深不可测,还是小心些的好。” 屏娘使劲地点头。 “哎,奴婢知道了。” 庄夫人看了好笑,“屏娘是打小跟着你的,行事一向妥帖,母亲倒没什么不放心的。便是那个弄琴,从前看着也挺好的,怎么到了将军府就变坏了?” “将军府上上下下是一双富贵眼睛,旁人瞧不起女儿,她也瞧不起女儿。而今女儿叫人瞧得起了,她又在哪里呢?” 身为奴婢,有野心不是罪过,最怕的是不忠。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从她重生后的第一天起,她就对弄琴毫无好感了。 “你身边也该拨两个小丫鬟上来伺候,只有屏娘一个人哪里照顾得过来?她也太辛苦,你也未必周到。” 院子里头传来抱竹的笑声,不知是在和廷哥儿玩什么。 庄婉仪道:“不是还有抱竹吗?她们两都是女儿从娘家带来的,用着放心。至于底下那些小丫鬟,再看看,有好的再挑上来使吧。” “抱竹?” 庄夫人记忆中,抱竹就是个高大笨重的乡下丫头,根本不会伺候人。 要不是看她高大能保护庄婉仪,这样的丫头只会被分配到伙房去烧火,怎么可能有资格在闺阁伺候呢? “这丫头从前粗笨得很,如今竟改了不成?” 庄婉仪笑道:“我们家抱竹才不粗笨呢,她那是老实。就这样笨笨的才好,笨笨的忠心护主。女儿身边有屏娘和抱竹,一文一武,也算是齐全了。” 庄夫人被她逗得忍俊不禁。 “什么一文一武,你当是圣上金殿点状元不成?去把她叫来我看看,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从前抱竹在庄府的时候,庄婉仪并不赏识她。 她又笨笨的,在一众丫鬟中毫不起眼,庄夫人就更加注意不到她了。 如今听庄婉仪夸赞,她便想见一见,看看抱竹是不是如庄婉仪所说。 屏娘应了一声,打开了屋门便要出去,冷不防看见廷哥儿坐在门口的地方。 他背对着自己,手上不知道在摆弄什么,十分认真。 庄夫人一惊,而后才想起来,廷哥儿耳朵聋了根本听不见。 若非如此,她只当廷哥儿是在门外偷听呢。 屏娘拍了拍他的肩膀,廷哥儿这才转过脸来。 原来他同抱竹玩累了,就坐在廊下解九连环,十分专注。 “廷哥儿,来,屋里坐着玩。” 庄婉仪招呼他进去,屏娘去把抱竹叫了来。 抱竹走进屋子的时候,手上还湿淋淋的,似乎是刚刚洗完手来不及擦干的模样。 细看她的鞋底沾着泥,想来方才在院子里胡闹,听见传唤才匆匆洗的手。 若仔细看去,那手指甲里头还带着一层泥。 庄夫人见她这个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就是你说的,忠心护主?” 她看着庄婉仪,后者面不改色,略有赞叹之意。 “左右无事,她爱玩就让她玩吧。女儿就喜欢杏林院里热热闹闹的,廷哥儿喜欢不喜欢?” 廷哥儿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接触到她目光的那一刻,他露出了笑容来,用力地一点头。 庄夫人揉了揉他的头,给他递了一块豆蔻糕。 只要庄婉仪觉得高兴,那她这个做母亲的,什么都能接受。 改嫁哪个公子,宠信哪个丫鬟,乃至是把别人的儿子视若己出。 她都能支持。 待送走庄夫人之后,庄婉仪回到了杏林院,却见廷哥儿还没有离开。 “廷哥儿是不是这次在湖心岛待太久了,所以不想回去了?那这样吧,晚上你在这用了晚膳再回去,好不好?” 庄婉仪微微俯身,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廷哥儿却没有如她所料地欢喜起来,反而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怎么了?” 庄婉仪轻声询问。 他方才在门外,的确听见了她和庄夫人的谈话。 也听到了关于她要改嫁商不换的事情。 他很想问她,为什么要改嫁给商不换? 一旦她离开将军府,那他岂不是很难见着她了么?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 他暂时还不能让庄婉仪知道,自己并非聋哑,只是伪装。 想了半日,他跑回屋中在纸上写道:“其实方才我没说实话,我跟着魏先生学习,进来的确感觉到了一些不足。若是能像亦谐舅舅那样,跟着商大公子读书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另有隐情 庄婉仪本就有意给他请个更好的先生,听廷哥儿这么一说,便认真思忖了起来。 “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她见廷哥儿脸都憋红了,便让他好好坐下说话。 廷哥儿缓了缓,又在纸上写着,“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怕麻烦母亲,所以方才不敢提出。但细想了想,还是应该把心里真正的想法告诉母亲。” 庄婉仪道:“你做的对,不过如你所说,这件事的确事关重大。你别着急,让我想想办法,看看如何让老夫人同意,让商大公子同意。” 廷哥儿分明感觉到,她在说起后者的时候,口气温柔了不少。 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不舒服。 “那母亲想吧,我先回去读书了,就不打扰母亲用晚膳了。” 廷哥儿写下了这一句话,飞快地离开了杏林院。 抱竹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洗手,见他小小的人儿跑得飞快,不禁诧异。 “小姐,廷哥儿这是怎么了?” 她端了一盆干净的井水进去,让庄婉仪净手用膳。 那井水冰凉凉的,在这盛夏的天气,洗起来格外舒服。 “我也不知道,他有时天真活泼的,有时又像个小大人似的。许是觉得自己这个要求过分了,怕我为难吧。” 抱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着廷哥儿还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屏娘忙道:“小姐真的要替廷哥儿想办法吗?且不说商大公子那边麻烦,就是老夫人那边,只怕也很难说动。” 老夫人一直担心廷哥儿暴露身份,给将军府丢脸。 怎么可能愿意让廷哥儿离开将军府,跑到相府去读书呢? 这一抛头露面,他的身份就更难隐藏了。 庄婉仪自然清楚这一点。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没过几日,庄婉仪便听见了商相爷回朝的消息。 想来他是为了将军府过嗣之事,强撑着初愈的病体上了朝,要为将军府说话。 老夫人听见消息欢喜得不得了,就盼着有好消息回来。 估摸着到了下朝的时间,果然有相府的下人前来通报,报的确不是好消息。 “启禀老夫人,我们相爷在金殿之上晕倒了!” 老夫人不敢相信。 她上回亲眼见过商相爷,虽然病体还没痊愈,也不至于在金殿上就会晕倒。 想来不是体力不支,而是有人说了什么刺激的话。 “到底殿上发生了什么事?相爷怎么会好好的就晕倒了?” 那下人也是一脸着急的神色。 “奴才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我们相爷和凤太师两个,当着圣上的面就吵起来了!满朝文武都为难,圣上也不知如何劝解,然后我们相爷就被气晕了!” 老夫人最不想听到的名字,便是凤太师。 没想到此番商相爷晕倒,又和凤太师有关系。 能把商相爷活活气晕,想来过嗣那件事,也得不到解决了。 她气得狠狠把龙头拐杖敲在地上,想去相府看看情况,又知道此时不便添乱。 谁料商相爷的病情尚未好转,朝中跟着便传下了一道旨意—— 相府大公子商不换,原四品翰林官,升入内阁。 旁人只道这是圣上为了安抚商相爷,也为了弥补相府,才给了商不换这么大的荣耀。 二十六岁的年纪,尚未娶亲,日后人人便要称一声阁老。 这种匪夷所思的成就,令人震惊。 而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等,心中越发不安。 商不换和商相爷,倘若是站在同一阵营的,那她们自然高兴。 可惜不是。 圣上在这个节骨眼晋升了商不换,还是直接升入内阁这么大的手笔,分明是在昭示什么。 昭示他对商不换的支持,同时也是对商相爷的夺权。 自古父子不同朝,即便同朝,也没有父子两个同时身居高位的理。 想来这一次,商相爷很快就要退出朝堂了…… 庄婉仪听到这个消息未免吃惊,她知道商不换会升得很快,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其实圣上早在此之前,就暗示过商不换接替商相爷位置。 这次商相爷病好重回朝堂,大约圣上心中已经很不乐意了。 恰好又有凤太师和商相爷争吵起来这件事,叫人不由猜测,这是真的恰好,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商不换会故意设计,让自己的父亲吐血吗? 庄婉仪一时还真的猜不出来,只能到老夫人的上房去给她道恼。 她到的时候明川郡主已经在上房了,正在耐心安慰老夫人。 “这个商不换实在小肚鸡肠,当初是他无故指责三爷通敌,才会惹得他们父子失合。没想到他把这仇就记在了将军府头上,如今当真要与我们过不去了,是欺我们将军府无人么!” 明川郡主当真恼怒起来,皇室郡主的威严立刻就显了出来。 庄婉仪默默地一福身,随后坐到了一旁,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认为当初的事,是商不换的过错。 而她从商不换口中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更加相信商不换的话,觉得他说的才是真的。 “不管他是小肚鸡肠记恨咱们将军府也好,为了讨好圣上升官进爵也好。这人实在不简单,离开长安修行了三年,心智却半点不像初涉朝堂的人。他太老练了,这样的敌人,将军府结不起。” 老夫人恼怒于凤太师,却也不得不承认,少了凤太师这个助力,将军府在长安会更加艰难。 如果这个时候,商相爷倒了,相府成了商不换当家。 那将军府就彻底孤立无援,无人相助了…… 明川郡主蹙着眉头道:“儿媳总觉得,他商不换不是那种奉承拍马的人。必定是因为和三爷的龃龉,老夫人没瞧见么,他和商相爷父子之间,至今还是不冷不热的。” 若非记恨当初的事,他何必连自己的亲生父亲置之不理呢? 老夫人听着有理,不禁想起了从前的事。 “可如今三郎已死,他就算再小气,也不该针对我们这一门孤儿寡妇才是。毕竟当初之事是他错在先,三郎也只是就事论事,谁知道伤了他们父子的情谊呢?” 庄婉仪听到此处,忽然插了口。 “或许当初的事,其实是另有隐情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何许人也 老夫人面罩寒霜,淡淡看来。 明川郡主眉梢一挑,随后蹙了起来。 在她们的目光之下,庄婉仪这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她竟然试图和岳连铮的母亲和大嫂,解释岳连铮可能是真的通敌。 真是荒唐。 就连当初庄景行在金殿之上说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都让将军府上下变了看她的眼神。 而通敌这个罪名,又是何等重大? 莫说她半点证据也没有,只是想着商不换的冤屈,所以一时听不得旁人说他不好。 即便她有证据,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也断然不会信的。 在她们眼中,将军府的荣光大过天,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玷污。 “我是说,既然商大公子和三爷之间有龃龉,如今三爷都去了,还有什么龃龉是消不了的呢?或许我们应该找商大公子当面谈谈,解了他的心结,他便不会再针对将军府了。” 庄婉仪面上带笑,自然地把话圆了回去。 老夫人的面色放松了下来,明川郡主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婉仪说的也有道理。人死灯灭,商不换不该如今还记着仇。将军府和相府两家本是世交,有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的?” 眼下商不换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初入内阁风光无限。 朝中不知道多少年长于他的大臣,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阁老。 而商相爷已经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 倘若能交好商不换,不求他像商相爷一样帮助将军府,只要不刻意针对便可。 老夫人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我看此事不易。商不换也是我从小看大的,早慧之人心思本就深沉。他自打生母病逝之后,被继室夫人谭氏苛待了几年,越发没了少年人的天真。及至出长安上山修行三年,这次一回来,他已经叫我认不出了……” 商相爷冒着倒春寒,腿脚不便之际,亲自出城上山。 为的就是迎回自己这个三年不见的嫡子。 如今看来,当年的商不换已经不在了,迎回来的这一个,倒像是祸害。 不敬生父,针对将军府,在朝堂搅弄风云。 也不知道商相爷如今卧在病床上,是否会后悔,把他迎了回来…… 庄婉仪本就为了圆自己一时冲动之语,见老夫人不赞同,也没有再说下去。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老夫人若不愿见他,儿媳去见便是。” 明川郡主却觉得此举大有必要。 她以郡主的身份出面,为商不换和已故的岳连铮调停,难道他还会驳自己这个面子吗? 老夫人点了点头,只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商不换是整件事中的关键人物,若是能劝服他,自然是好事。 若不能…… 那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军府后继无人了。 明川郡主要和商不换谈话? 庄婉仪在旁听着,心中暗暗惊奇。 一个是看似温和内敛,实则心中自有丘壑的年轻阁老。 一个是威严无限,身份高贵的皇室郡主。 他们同样聪明,懂朝堂政治,也懂人情世故。 这样的两个人撞到一处,真不知会谈出什么样的结果。 庄婉仪暗暗摇头。 一定很好玩,可惜她不能亲眼看见。 不过她现在倒觉得,嗣子一事不成才好。 若是不成,老夫人对廷哥儿这个真正的嫡孙,才会多一些关注。 她若提出让廷哥儿跟着商不换读书,便容易许多。 眼下只能等。 等此事尘埃落定,再无可议的余地…… 湖心岛中。 廷哥儿站着书案前练字,他用的是极粗的一把大狼毫,足有他一半的手臂那么粗。 这样写出来的大字,与他平时写的蝇头小楷不同。 大字更费力气,也更讲究沉稳。 所以廷哥儿一个字还没写完,额头上依旧渗出了汗水。 魏先生从书房外走进来。 廷哥儿正好落笔,一个字仓促写就,似乎不愿意让魏先生看到自己力有不迨的样子。 “哥儿年纪尚小,大字伤身,还是待将来再练吧。” 魏先生说着,不自觉走到他身旁看字。 其实廷哥儿的字已经写得足够好了,根本不需要反复练习。 他的身份与众不同,读书固然是好事,却不必在这上头经营。 就连那些策论文章也是次要的,要紧的还是治国安邦之道。 可他今儿这字…… 魏先生不觉蹙起了眉头,待见廷哥儿面色难看,也不敢直接提出。 今儿这字,分明失了笔力。 他年纪虽小,从前也写过大字,并不像今日这般。 显然是心烦意乱,落笔才如此轻浮。 他在心烦什么? 书房的门合上,廷哥儿沉沉地坐了下来。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魏先生诧异了起来。 “什么,哥儿想去相府读书?” 廷哥儿朝窗外看了一眼。 湖心岛伺候的人少,他在书房读书的时候,一般没有什么人会过来。 有魏先生在这里,足够照料。 “商不换求娶庄婉仪,我不放心。这个人和岳连铮不和,而今岳连铮尸骨未寒,他就来求娶敌人的孀妻,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魏先生是个成年男子,若要按照他的思路来想,这意思很简单。 “敌人死了,把他的妻子娶回来,自然有耀武扬威的意思。” 廷哥儿少年老成,魏先生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 “所以哥儿是想知道,商不换为什么要求娶三奶奶,还是……不愿意三奶奶嫁给他?” 倘若他想知道原因,魏先生大可动用手下的人去查访。 倘若他想阻止这桩婚事…… 商不换此人深不可测,尤其是离开长安三年之后,越发叫人捉摸不透。 他如今入了内阁,在朝中的地位也今非昔比。 想要阻止他要做的事,只怕不容易…… 更何况,这还是一桩两情相悦、郎才女貌极其登对的事。 廷哥儿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 他就是在房门外,无意听见庄夫人和庄婉仪讨论此事时,没来由地觉得心里难受。 而后就忍不住,一直坐在那里听了下去。 他好奇,同时心中也藏着鄙夷。 庄婉仪看上的这个男子,会是何等人。 会比岳连铮还要有才能吗? 他便要看看,闻名长安的商不换,是何许人也…… 第一百一十六章 莫多管闲事 相府。 书房静谧处,青衣小厮慢慢走进来,躬身一礼。 “大公子,明川郡主府上来人,请大公子去府上一叙。” 商不换与庄亦谐各自坐一处书案,听见这声音,庄亦谐倒是先抬起了头。 明川郡主? 那是自家姐姐的大嫂。 自来也没听说过,她与商不换有何联系,怎的今日好端端派人请他来了? 商不换慢悠悠地抬起眼。 “人呢?” “只留了话便走了,奴才说让他等着公子的回话,他却说不必了。” 来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厮,这样说话做事,可谓是十分无礼了。 门房的下人气愤不过,待要说那人什么,碍于他是明川郡主府的人,还是按捺了下来。 那人却自顾自骑上了马,往郡主府报信去了。 商不换不怒反笑。 下人无礼,就是明川郡主无礼。 看来明川郡主派人来请他,却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丝毫敬意也无。 他到底新入了内阁,也就只有明川郡主,仗着自己皇室出身,敢如此无礼。 “你可听清了?是去郡主府呢,还是将军府?” 小厮道:“听清了,是说郡主府。” 明川郡主这些日子,都是在将军府起居的。 莫不是为了用皇室的威权压他,所以故意在郡主府相见? 他淡淡一笑,只应了一个字。 “好。” 待小厮下去,看着庄亦谐好奇的眼睛,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庄婉仪。 她这位大嫂要见自己的事,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她若是知道,不知会不会像庄亦谐这样,满心都是好奇。 “你在这读书,时辰未到不许走。我知道你约了兰家的三公子斗蛐蛐,你放心,未到时辰他是不敢来找你的。” 商不换从书案后头站起,整了整衣裳,似乎就打算这样出门。 庄亦谐失望地“啊”了一声。 他跟着商不换读书的确有趣,可商不换都走了,他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也太无趣了些。 原以为今日便能早些玩去,没想到他这般严苛。 “商大哥,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庄亦谐失望地低下了头。 商不换面不改色,走到他跟前,弹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你姐姐喜欢读书人,我若是放纵你,将来她饶不过的可是我。” 他转过头去,一身天水青的背影,恍如初春的新竹。 庄亦谐傻傻地看着,那一抹青色慢慢走远,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没想到商不换已入了内阁,权势已有,圣宠也有。 竟然还这么怕庄婉仪生气。 就好像已经娶到这个夫人,偏偏又惧内似的。 商不换这样的人,会惧内吗? 庄亦谐也不知道,只觉得那句怕她饶不过的话,听得人甜丝丝的。 又没有半分的造作。 若是庄婉仪亲耳听见这话,想必也会欢喜得不得了吧? 庄亦谐想到此处,连忙提笔蘸墨。 他要把这话记下来,等过些日子有机会去将军府看望她的时候,让她自己看看…… 商不换轻车简从去了郡主府,被引入前厅之后,足足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明川郡主并没有出现。 他倒也不急,只是慢慢地打量着郡主府的陈设,一派好整以暇的态度。 侍立一旁的丫鬟对上他的微微笑意,不禁面红地低下头去。 明川郡主吩咐过了,对他不得太过恭敬,也不必刻意为难。 只消做到不卑不亢四个字,便足矣。 可她们心中仰慕商不换,真要对他板着脸不卑不亢,也很难做到。 只能低下头瞧瞧从眼底看他,看他的俊美容貌,一身风华气度…… 好一会儿,明川郡主的贴身丫鬟,亲自来通传。 “大公子久侯了,烦请随奴婢到园中凉亭去,我们郡主在那里见大公子。” 从前厅挪到凉亭,前者还算以礼相待,后者就未免太过轻慢了。 丫鬟悄悄打量他神色。 商不换却只是款款站起,含着声音应了一句。 “好。” 这一声似珠玉相碰,让他面前的丫鬟心都停了一拍。 “那,大公子这边请。” 她当先走在前头,不敢再看他,生怕给自家主子丢了脸。 又不禁安慰自己,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这满长安的女子,有几个能保证自己在商不换面前,不动半点心思? 明川郡主大概是其中难得的一个。 商不换走了极长的一段路,几乎走过了郡主府的半个花园,才看到了丫鬟指的那个凉亭。 亭上女子端坐石桌旁,目不斜视,身型笔直。 她宽大的广袖随风飘摇,颇有一丝凛然之意。 “大公子,请。” 那丫鬟只给了他指了一条羊肠小径,自己并未跟去,只是退身离开了。 他慢慢走在那假山上曲折的小路,好一会儿,才到了山顶的凉亭处。 明川郡主端起茶盏,似笑非笑地抿了一口,并未看他。 商不换当先行礼。 “下官,见过郡主。” 明川郡主先放下了茶盏,才抬起眼来,朝他看了一眼。 待见他一身家常衣裳,头上也只用月白发带挽就发髻,心内登时就不自在了。 “商阁老好大的派头,入本郡主的府邸,竟打扮得如此随便,是看不起本郡主么?” 谁看不起谁,或者说谁刻意要弹压谁的威风,两人心中都有数。 明川郡主眉梢一挑,威严无限,竟半点不像恶人先告状的模样。 商不换笑道:“不敢。只是一则听见郡主传召,怕耽误了急事,不敢更衣。二则郡主是孀居之人,一应动用简素,下官若是穿戴太过华丽,岂不让郡主看了碍眼么?” 明川郡主眼角微微一抖,竟化作了一个凌厉的弧度。 她分明从商不换这话里头,听见了某些不顺耳的东西。 “你这话是在警告本郡主,身为孀居之人莫多管闲事,是也不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允我一件事 似商不换这般外表融滑之人,自然不会直接承认这话。 若是承认了,便把两边的面子都撕破了。 未免难看。 其实明川郡主如今的怒气,已经颇有些难看了。 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明川郡主慢慢敛了神色,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是本郡主疏忽了,还没让大公子坐下,倒先说起话来了。” 她微微抬手,朝对面的座位示意了一下。 这一时换回了称呼,从商阁老到大公子,算是她的示好了。 商不换从善如流,走到那处位置,慢慢坐了下来。 石桌冰凉,上头有黑白相间的花色,看起来是普通的整石。 茶水已经沏好,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闻着是上品好茶。 明川郡主道:“大公子自打三年前出了长安,便未在朝中交游。如今初初回城,想必还有许多人事不适应吧?” 商不换怎么可能不适应。 即便他这三年真的未涉长安人事,回来的这几个月,也足够他适应了。 更何况,那三年之中,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长安。 “有劳郡主挂心,下官适应得很。” 尤其是在没有岳连铮的长安,他如鱼得水。 明川郡主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讽刺的味道。 想来商不换离开长安的事,至今还是记恨着岳连铮的。 “大公子如今适应便好。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本郡主本不该再提,徒惹大公子伤心。只是三年前的人事,大公子也该放下才是。” 商不换已经听懂了,她此番约谈自己的来意。 “郡主想让下官放下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他看起来温和,一派书生气,却没有那些酸儒的臭毛病。 一向也喜欢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这也是庄亦谐愿意跟着他读书的原因之一。 明川郡主见他这般说,便也坦白直言了。 “本郡主的意思是,三年前大公子和三爷的事情,是不是也该化干戈为玉帛了?死者已矣,两家毕竟还是世交,大公子何必做得如此难看?” 商不换把手在桌上轻点,从容不迫。 听见明川郡主这话,他的手便停了下来,慢慢地袖了下去。 “郡主这话,却是以将军府大少奶奶的身份,来同我这个世交之家的平辈说话。既然如此,郡主又何必摆出这皇家的姿态来,欺压下官呢?” 明川郡主面色一变,看来这商不换是吃软不吃硬,这一套威压对他根本没有用。 不仅吓不到他,反而引出他的反感来。 她不禁懊悔,早知如此,便该迎合他的心思来劝说才是。 毕竟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 商不换不愿为难她,见她面色微微窘迫,便换了口气。 “不过郡主身份尊贵,君臣有别,下官也不敢怨怼。郡主所指和岳连铮的事情,不知指的是什么事?” 他心里清楚,却非要明川郡主说出来。 明川郡主便委婉道:“难道大公子如今和圣上一气针对将军府,不是因为当初三爷在商相爷面前说了那些话,使得你们父子不合吗?” 商不换笑着看她,目光中波澜不惊。 “那郡主以为,当初的事情,谁是谁非呢?” 这个问题显然是为难明川郡主了。 若说是商不换的错,她今日是来劝他不要再针对将军府的,这么说自然把气氛弄僵了。 这万万不可。 可若说是岳连铮的错…… 明川郡主秀眉蹙起,心中不悦。 她到底还是尊贵的郡主,即便有求于人,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姿态。 便道:“当初的事情,其实都是误会。大公子误会三爷通敌,将此事告诉了商相爷。而商相爷也误会大公子,以为你是有意陷害忠臣。这说起来,都是误会罢了,没有谁是谁非。” 这话说得巧妙。 倘若当初的事真是商不换有意陷害,他如今听到明川郡主这番话,必然觉得圆了自己的面子。 也就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可惜当初之事,商不换的确是看到了线索,有理有据地怀疑岳连铮。 岳连铮害怕他查出更多线索,所以到了商相爷面前挑拨。 若是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要闹一出? 这让证据不足的商不换,更加确认了,岳连铮必定与匈奴有私交。 明川郡主说完这话,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显然并不满意。 “原来郡主是这样想的。不过,倘若下官告诉你,岳连铮的确通敌,郡主又当如何想?” 明川郡主霍然起身。 她眼角眉梢皆是威严之色,不满地注视着商不换。 “人都已经死了,大公子还要侮辱他死后的清名吗?” 商不换也不生气,他早就习惯了被人怀疑。 连他至亲的父亲商相爷都不肯信他,还有谁会信? 更遑论,明川郡主是岳连铮的大嫂,是将军府门楣的忠实守护者。 可他偏要,将那高高的门楣,踩在脚底。 “人都已经死了,做过的事却永远不能抵赖。敢问明川郡主,你何以完全不作调查,就认定岳连铮是清白的?难道就因为,他是尊夫的弟弟?” 他这分明是在说,明川郡主帮理不帮亲。 明川郡主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地反应了过来。 “你说的对,我的确没有任何调查和证据,能证明你说的是错的。可我是将军府的媳妇,我了解将军府。我知道老将军如何为国捐躯,我知道五弟如何尚未娶妻便战死,我知道我夫君的身上,有多少战场留下来的伤口!” 她说到动情之处,几乎哽咽。 商不换也不是完全不动容。 他敬重将军府为国捐躯之人,可老将军和其他几子的捐躯,不能掩盖岳连铮通敌的事实。 他更不能原谅岳连铮,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而挑拨离间他们父子。 一个没有了生母的人,将自己所有的亲情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 却被他彻底摧毁了…… 商不换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来,目光已然恢复平静。 “郡主可以不信,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但我不会为岳连铮一人的罪行,为难整个将军府。老将军的忠义,我还是敬佩的。” 原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是谈不下去了。 没想到商不换话锋一转,倒像是有了转机。 明川郡主忙道:“你的意思是……” “只要允我一件事,我保证,从此不再与将军府为难。”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耻之徒 不但庄婉仪好奇这次谈话的结果,老夫人更加放在心上。 长安城中也有不少人知道,明川郡主亲自邀了商不换到郡主府,共商要事。 商不换是长安的风云人物,动辄就会被人无限关注。 而明川郡主身份尊贵,两者从无交际,如今凑到一处自然引人注目。 却听闻,这一次谈话极其不愉快。 据说明川郡主当场摔了茶盏,痛斥商不换是个无耻之徒。 声色俱厉,毫不留情。 连平素沉稳大度的形象都保不住了。 可要说起他们谈话的内容,却没几个人知道。 是什么样无耻的话语,能让明川郡主这样教养良好的女子,变成这个模样? 又是什么样的对答,能让商不换这等长安顶尖的青年才俊,被认为是无耻之徒…… “你别问了,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明川郡主难得对庄婉仪如此强硬,只落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匆匆朝老夫人的上房走去。 走了不出三步,她又停下了脚步来。 “今日之事你不便听,还是回去吧。” 庄婉仪一愣。 老夫人和明川郡主近来商量事情,总是要叫她一同来的。 这还是头一次,她人都到了上房外头了,明川郡主却不让她进去。 商不换到底说了什么,让她这么反常? 庄婉仪再好奇,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惹恼明川郡主。 便点了点头,退身出了上房。 底下的丫鬟婆子们,见连庄婉仪都不能听,不禁猜测纷纷。 “那商大公子文才又好,生得又俊美,怎么会是什么无耻之徒呢?” “人不能光看表面的,他二十六了还没成婚,说不定有什么隐疾!” “该不会他见我们大奶奶美貌,所以出言轻薄吧……” 屏娘不小心听见了后面几句,不满地和庄婉仪嘀咕起来。 “小姐,她们竟然说商大公子轻薄大奶奶!商大公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这群没见识的婆子,就知道嘴碎!” 两人顺着来的方向回去,庄婉仪闲庭信步,波澜不惊。 “轻薄说不定是真轻薄了,不过不是对大嫂罢了。” “啊?那是轻薄了谁?” 屏娘一惊,联想到方才明川郡主的神色,忽然有了惊人的想法。 “小姐的意思是,大公子和大奶奶,提了要娶你的话?!” 明川郡主此番是要劝和的,让商不换不要再与将军府为难。 这等于是求人。 商不换顺水推舟,要提出这个条件来交换,也是可以想见的。 若非如此,有什么话,是明川郡主不能让她听的呢? “想来是这样没错,只是没想到,大嫂会如此动怒。将来若是……” 庄婉仪的心中,不免担忧了起来。 上房之中,明川郡主正和老夫人说话。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把三弟妹支出去了。老夫人想想,商不换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非要三弟妹,除了羞辱将军府,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吗?!” 明川郡主复述这话,仍然觉得心口有一团火。 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商不换至今不忘岳连铮的仇。 老夫人也没想到,明川郡主亲自去劝话,竟然完全没有作用。 反而让她对商不换的怨恨,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他想娶婉仪来报复三郎,可娶一个寡妇,于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难道他就真的这么恨三郎,非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么?” 这一点,明川郡主也想不通。 “或许他已经丧心病狂了,才会做出这种无耻之事。老夫人,千万不能答应他。” 她有那么一丝担忧,老夫人如此在意嗣子之事,会不会为此舍弃了庄婉仪。 商不换只为报仇而娶她,势必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她不能让庄婉仪,成为将军府荣光的牺牲品。 老夫人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 “放心。商不换既不肯放手,那我就联络朝臣继续向圣上上书。圣上若仍然拒不肯为将军府过嗣,也该忖度忖度,会不会寒了一众老臣的心……” 圣上还怕老臣寒心吗? 他若真的怕,便不会这么着急,把商不换调入了内阁之中。 看起来是对相府的恩赐,倒不如说,是借商不换的身份让商相爷告老。 毕竟一家父子,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内阁阁老,这种事是决不允许发生的。 必然会使得朝中的势力难以平衡。 而老夫人还在寄希望于,那些老臣的颜面,能让圣上回心转意…… 明川郡主不敢把这话直说出来,只是应了一句,“嗯,将军府百年功绩,圣上一定不会做得如此绝情的。” 她心里却想着,这回只能再劳动她母亲长公主了。 不论是哪个哥儿,只要能让将军府有个继承人,那就足够了。 她已经顾不上挑人选了。 “这件事就别跟婉仪说了,免得她多心。” 老夫人长叹了一声,不自觉抬手扶住了额心。 明川郡主低眉颔首,应了一声。 “是。” 将军府为着一个四奶奶凤兰亭的事,和太师府已然闹僵。 这事虽说是凤太师的错,可对将军府到底不利。 如今明川郡主又和商不换闹成了这样,偏偏商相爷卧病在床动弹不得,叫人不禁忧心起了将军府的境况。 没了太师府和相府的帮衬,一门寡妇的将军府,还能有什么力量呢? 圣上直接把商不换调入内阁,用意已经足够明显了。 一些原本还鼎力支持将军府的大臣,也开始见风使舵,犹疑了起来。 老夫人亲自找了好几位老臣,都没有人肯当这个出头鸟,生怕被年轻的圣上顺势铲除了。 从商不换,乃至是庄景行的升迁,都可以看出一点门道来。 圣上分明是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对那些所谓的两朝、三朝遗老,已然没了好感。 他们再德高望重,还能高过商相爷不成? 老夫人奔波忙碌数日,半点进展也没有,这才终于认识到,戏文里说的呼喇喇似大厦倾颓,是什么意思。 将军府高大的门楣,已然倾颓成了一地废墟……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在做什么 明川郡主大怒的原因,不仅庄婉仪猜着了,连廷哥儿也都猜着了。 他原本就想着,商不换会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劝服老夫人同意这桩婚事。 没想到他竟然拿嗣子一事,来威胁明川郡主和老夫人。 如今的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 廷哥儿颇有些不以为然,想着老夫人那样骄傲的老封君,明川郡主出身皇族,就更加是了。 两个骄傲到云端的人,怎么可能受他的威胁? 只怕这威胁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会产生某种负面的影响。 他对这种可能产生的影响,倒是颇为欢喜。 商不换娶不到庄婉仪,那她就可以长长久久待在将军府,可以一直陪着自己了。 “哥儿在做什么呢?今日怎么没在读书?” 顾妈妈到书房换茶的时候,看见廷哥儿拿着小改刀和一段木头,手上正卯足了劲。 见着顾妈妈进来,他便把东西藏到了桌子底下。 他一向是个有主意的,顾妈妈也不敢多话,只是劝了一句。 “哥儿适当地玩一玩才好,只是小心别划伤了手。三奶奶常说,让哥儿别整日窝在书房里头,也该去外头透透气。” 顾妈妈把庄婉仪的话,当成佛语纶音一般。 自打庄婉仪接手了将军府的庶务,湖心岛上就有了生气,人人面上都有喜色了。 从前只觉得在岛上伺候,就跟发配边疆似的。 廷哥儿是个永无出头之日的主子,跟着他的下人,还能有什么指望? 而今不同了,岛上的吃穿供应,和府中其他处都一样了。 陈旧的屋子也都整修了起来,真正有了主子的屋子该有的模样。 月例银子也比从前多了许多,廷哥儿想要买什么纸笔,也都有了着落。 更要紧的是,就连老夫人那边的人,对他们这处都客气了不少。 湖心岛上伺候的人,终于挺直了腰杆一回。 廷哥儿听见她提及庄婉仪,不禁露出了一个笑容。 既然庄婉仪这么说,那他就出去走走好了。 这样下次顾妈妈告诉她的时候,她一定会高兴的。 他便捏着小改刀和木头,跑出了书房,坐在院中的石头上继续雕弄。 头上一颗槐树挡住了大半的日头,又从缝隙中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随着风吹树动而摇晃。 坐在这里既晒不着,又能呼吸外头的空气。 他难得放肆地摊开了手脚,抓着那一小段木头,认真地雕刻了起来。 手上的工夫很熟练,不像是头一次刻木头。 再看他白嫩的手指上,一道又一道的划痕,便可看出是事先练习过许多遍的。 他正刻得专注的时候,忽然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你在做什么?” 廷哥儿却动都没有动,双眼仍然盯着那段木头。 那道声音不禁轻轻叹息。 “老夫人,廷哥儿他……” 张管事从身后走上来一步,正想解释一句。 老夫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她当然不会忘记,廷哥儿是个聋子,听不见她在背后说话。 这是她一时忘情了。 又或者说,她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希望廷哥儿能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 可惜,她的希望终究是落空了。 张管事走上前去,拍了拍廷哥儿的肩膀。 廷哥儿这才回过头来,见到老夫人站在后头,吓了一跳。 他忙把手上的东西放到石头上,站了起来朝老夫人行礼。 “在做什么呢?” 老夫人多年来没和这个孙子亲近过,而今硬要挤出慈爱的笑容,着实难为她了。 廷哥儿像是没注意到她笑容的坚硬似的,只是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起了字来。 “回老夫人,廷哥儿在刻人偶,要送给母亲。” 他随手捡起树枝,都可以把字写得十分好看,老夫人心中越发可惜了起来。 这样漂亮的字,应该写在昂贵的金笺上头,而不是泥地上。 这样品貌双全的孩子,更不应该耳聋口哑。 但凡他是个健全人,那老夫人也不必四处奔走,为将军府过嗣之事操劳了…… “哦,送给婉仪吗?” 她一瞬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廷哥儿说的母亲是谁。 而后才想起来,庄婉仪待这个庶子,的确是极好的。 不仅在财物上没有亏待他,还冒着危险带他去看岳连铮的尸首,就为了全他的孝子之心。 怪不得廷哥儿要雕刻木偶送给她。 张管事在后头悄声道:“老夫人,七月二十是三奶奶的生辰。” 老夫人恍然大悟。 这是廷哥儿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 “真是孝顺孩子,让我看看。” 廷哥儿微微咬唇,犹疑了片刻,将那段木头递给了老夫人。 等老夫人接过手来细看,才知道他为何犹疑。 那段木头,竟是上好的沉香木。 掂在手上不枯不涩,一脉清雅微冷的香气就逸了出来,着实是上品。 这样的品质是宫中的贡品才能达到的,外头买都不到。 廷哥儿又是何处来的? 迎着老夫人狐疑的目光,廷哥儿心中一凛,而后故作天真地笑了起来。 “老夫人替廷哥儿看看,这个送给母亲,会不会太简薄了?” 他抹去了地上的字迹,重新写了起来。 老夫人眉梢一挑,原来他并不知道这段沉香木是什么好东西。 “不会,这个很好。” 她耐心地安抚廷哥儿,又故作不经意地一问。 “不过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是用月例银子,命人去外头买的吗?” 廷哥儿听见她说是好东西,笑得欢喜。 待听得后一句,便摇了摇头,继续在地上写着。 “从前爹爹的外书房里头,搬进来许多书给我。这是书箱里发现的,想来是爹爹用来熏书的。” 原来是岳连铮给他的。 不过用沉香木熏书,这种文人雅士做的事,可不像岳连铮做出来的。 大约就是他得了这好东西,一时不知做何用,便随意丢在书房了吧? 老夫人也没有揭穿,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希望廷哥儿的心中保留着岳连铮的光辉形象。 她的手试图抬起,在半空中怔了怔。 廷哥儿似乎预料到她要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良久,她苍老的手,终于抚上了廷哥儿的头。 第一百二十章 又是情信 老夫人亲自去了湖心岛的事情,不消半日便在将军府中传遍了。 她在岛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据说还考察了廷哥儿的功课,祖孙两个一同品茶。 人人都道廷哥儿时来运转,老夫人终于想起了这个亲孙子,肯亲近他了。 她是将军府的大家长,能给廷哥儿些许关注,都会让他的日子好过起来。 庄婉仪听在耳中,却领会到了另一层意思。 若非过嗣之事已经无望,老夫人又怎么会想到,那个被她冷落已久的廷哥儿呢? 她看着花梨木镂空云纹的桌上,一套崭新的甜白瓷茶具,正摆在上头。 那是方才老夫人命人送来的,说是不能让她用自己的嫁妆,来填补将军府的子嗣。 想来这话,指的是庄婉仪送廷哥儿的那一套甜白瓷茶具。 这一句将军府的子嗣,来之不易。 庄婉仪便也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心里想着老夫人态度已变,若要提给廷哥儿另请先生的话,大约就会容易许多。 偏偏将军府跟商不换之间的龃龉又加深了,廷哥儿想去相府读书,实在是难上加难…… “小姐,这套新茶具真好看,要拿来用吗?” 庄婉仪偏爱甜白瓷,屋子里原本便有一套,只是跟这套相比稍显陈旧了些。 屏娘把它细细地擦了一遍,问着庄婉仪。 “收起来罢,老夫人难得赏赐,轻易拿来用了倒不好。” 话是这样说,其实她心里过意不去的,还是前世的华佗草。 正想及此,忽然听见院中脚步匆匆,听声音是抱竹的。 果然,三两下她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屋外,匆忙地赶进了屋子来。 “小姐,你可听说了吗?” 见庄婉仪一脸不解,抱竹不禁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唉,四奶奶出来了!” 抱竹一向不爱关注这些八卦,今儿却急匆匆地回来传这话,庄婉仪不禁一愣。 她没听明白,抱竹所谓的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是她自己跑出清芳院了,还是老夫人放她出来了呢? 屏娘放下了茶具,忙上前道:“四奶奶?她怎么出来了,老夫人这么快就让她出来了?” 凤兰亭才被罚禁闭思过几日,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抱竹使劲摇头。 “不是,是凤太师和凤夫人来了,老夫人才让她出来的。” “凤太师和凤夫人怎么会来?” 庄婉仪也诧异了起来,凤太师夫妇二人一道前来,可谓十分郑重了。 难道是为着圣上第二次拒绝了嗣子人选之事,特意前来解释吗? 若真是如此,那凤太师也算很能拉的下脸面了。 抱竹道:“我只是路过花园那角,听见两个婆子在那说的。说是凤太师口口声声凤贵妃的话,老夫人也不好驳贵妃的面,所以对太师夫妇也只能笑脸相迎。” 凤贵妃。 庄婉仪忽然想起,那日在御书房所见。 生得极尽妖媚美艳的女子,一双凤眼狭长飞起,红唇妖娆如火。 那般美态,极尽人间富贵。 却又让人觉得,是政治场上熏染出的美,落了俗套。 难道这回凤太师屈尊前来,是凤贵妃教的不成? 与此同时,相府之中,商不换收到了宫中来的信件。 木色的信封冷冷清清,上头的字迹像是男子所书,且是惯于誊录信件的宫中文吏。 拆开了上头的火漆,却是小小的一张薛涛笺掉了出来。 那香红的桃色,和木色的信封落在一处,形成极大的反差。 叫人不禁想到,温软香甜的唇颊。 商不换一怔,想到的不是凤贵妃的红唇妖冶,而是另一双不点而红的粉唇。 似桃花,又没有那么单薄,更温润丰满一些。 似杏花,又没有那么苍白,更红香清甜一些。 叫人看上一眼,便恨不得亲自俯身一尝,是何等甘甜滋味…… 他每每按捺自己,不能轻浮,免得吓坏了庄婉仪。 若非如此,早不知道要尝上多少回了。 神思回到眼前的桃色薛涛笺上,他情意迷离的眼,忽地微微眯了起来。 竟露出些许狠厉之色。 凤贵妃这种无聊的小把戏,一次两次只觉好笑,多了便让人生厌了。 她用这等轻浮的信笺给自己写信,是什么意思? 随手拈起那笺来,不同于信封上的字迹,这上头蝇头小楷,颇为娟秀。 是凤贵妃的亲笔。 “我已让父亲到将军府道歉,不会将你说出来。只望商郎看在我的面上,莫要再行此举,彼此徒添烦恼。” 不知是凤贵妃聪明,还是圣上太过愚钝。 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商不换有意陷害凤太师之事。 那句彼此徒添烦恼,用凤贵妃一贯的口气说出来,必定带着威胁的笑意。 商不换却觉得,不过是虚张声势。 圣上明知他的计策会伤了凤太师的体面,却没有犹豫。 没有看在她的面子上,对凤太师手下留情。 那么她的面子,似乎也不值什么。 凤贵妃若真是聪明,便该知道,她在圣上身边再得宠,也不过是个玩物的地位。 正儿八经的皇后虽不如她美貌,地位却不容她撼动。 这张信笺,她的勾引,她的警告,她的虚张声势…… 商不换轻轻一笑。 只觉得手中沾染了她的香气,叫人格外不适。 “来人。” 亲信的小厮走上前来,恭敬地侍立一旁。 “把这个烧了,再打水来我净手。” 那小厮不禁狐疑。 方才大公子看完了书,不是已经净过手了么? 怎么这会子看了信,还要再洗一遍…… 他大着胆子瞄了那信一眼,只见入眼桃红一片,便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怪不得大公子要洗手,原来又是这等庸俗女子,给自家公子写的情信。 成日家不是桃色就是红色,就不能有点创意吗? 他将那信丢到外院的香炉里去,随后迅速到井边打出新鲜的凉水来,端进屋去给他净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化干戈为玉帛 将军府的上房,凤太师苦口婆心地解释了一大串。 “那是外头的小人造谣,是圣上挑拨老臣们之间的关系,老夫人千万别上当啊!” 老夫人噙着半点笑意,坐在上首听他说话。 起初还是不太相信的,直到他说了半个小时几乎没停过嘴,把各种可能的不可能的理由都同她分析了一遍。 老夫人才将信将疑的。 倒不是被他那些话说服了,而是觉得凤太师若有意与将军府为敌,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来同她解释? 他甚至还带着凤夫人同来,满长安的人看在眼中,都知道这是什么架势。 以太师府的地位,他完全没必要如此屈尊。 难道那个无耻的理由,真的不是出自凤太师,而是旁人? 又或者,只是圣上故意误导…… 老夫人思忖着这事,又听凤夫人开了口。 “老夫人,这件事是真的。那日我们家老爷听见这话,气得昏死过去,把我也吓了一跳。” 她微微探首,离老夫人更近了一些,随后压低了声音。 “你我两家本是姻亲,我就同老夫人说句实话吧。小女在宫中身为贵妃,平日与圣上多在一处。听她的意思,圣上其实就是不愿为将军府过嗣,不论选何人为嗣子他都会设法拒绝的……” 这个问题,老夫人早就考虑过了。 而今凤夫人当着她的面说出,且又是和圣上一向亲近的凤贵妃所言,她还是不免失落。 “这件事情,其实老身也猜测到了。看来圣上仍是忌惮将军府的功勋,不肯为我们过继嗣子。不论当初那话是谁想出来的,说到底结果也是一样的。” 这话虽没有直接表示信任,口气显然已经缓和了。 凤太师趁热打铁,给两方台阶下。 “也怪不得老夫人怀疑,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兰亭做的不对。若不是她使性子胡闹,怎么会叫人抓住把柄,来挑拨你我两家?” 老夫人一怔,回想着那日凤兰亭口口声声的解释,面色越发缓和了。 凤兰亭一向没什么心计,情绪都写在面上。 要说有人故意抓住她回娘家哭诉的时机,来挑拨太师府和将军府,那也的确有可能。 凤太师的话说的漂亮,看起来是怪罪凤兰亭,实际上却把她的嫌疑给洗清了—— 她只是回家抱怨,并没有嗦使凤太师去御前使坏。 老夫人点了点头,客气道:“兰亭一向是这个率直的性子,老身就是喜欢她率直。这次是因为府中来往的人多,老身劝她打扮得素净些,谁想她就发了脾气了。” 凤夫人连忙接过话头。 “这件事是兰亭不对,我已经责备过她了。身为孀居的妇人,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尚且素净装扮,她论资排辈是最小的,却打扮得最张扬的,这怎么能行呢?老夫人管教的是,你是她的婆母,这是应该的。” 不管凤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老夫人听见这番话,心里到底松快了些。 便朝侍立一旁的宝珠使了个眼神。 “去把四奶奶请来吧,今日凤太师和夫人亲自前来,她理该来见。” 宝珠会意地退出了上房,一路朝着清芳院去。 等凤兰亭匆匆赶来之时,正好听见里头的谈话声。 “……如今新帝在位,本就对我们这些老臣之家,颇有不满。咱们就更应该团结一致,不能被轻易分化了才是。” “说的很是,此番的事其实老身也是不信的。只是人言可畏,老身又是妇道人家,一时拿不出主意,才让兰亭暂时在府闭门静思。” 凤太师和老夫人,显然已经达成了一致。 她低头略想了想,随后走进了厅堂,一下子就跪在了老夫人跟前。 凤夫人吃了一惊,心疼地想要扶起她。 却一眼看见了凤太师的神色,只得故作不经意,端起了茶盏。 “怎么行如此大礼?宝珠,快搀扶起来罢。” 老夫人也端起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叫人看不清她低垂的面色。 她的语气不算冷淡,也不算太热忱。 毕竟不管这件事跟凤太师有没有关系,凤兰亭回太师府告状这件事,都是实打实的。 这直接挑战了老夫人,身为将军府大家长的权威。 凤兰亭在清芳院闷了好几日,也算想通了,在自家父母和老夫人面前,顿时乖觉了起来。 “兰儿做错了事,理应行礼向老夫人赔罪。兰儿不该不听老夫人的管教,还要回府同父亲母亲诉苦,害得两府之间生了嫌隙,都是兰儿的不是。” 这一番话说的还算恳求,老夫人这才放下茶盏,抬眼打量着她。 只见她穿着一身浅茜色的衣裙,看起来半新不旧的,头上也没装饰什么钗环。 一向浓妆艳抹的脸,也只施着淡妆。 看惯了她平素的浓艳妆容,乍一看她这样,倒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仿佛很没精神似的。 不过这至少说明,她是把老夫人的话听进去了,肯改过了。 老夫人的面子得到了挽回,再与凤兰亭为难下去,便是自己断绝了太师府这一门姻亲关系。 毕竟凤太师在朝中的势力不可小觑,与其结仇,倒不如维持盟友的关系。 “快起来吧,你是孩子心性,日后不可再如此了便是。” 老夫人笑着虚扶了一把,凤兰亭连忙起身,顺从地坐在了下首的位置。 两府的这一桩嫌隙,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不多时,老夫人便借口劳累,凤太师夫妇二人自然朝着清芳院去。 路人眼见无人,凤太师的笑脸立刻耷拉了下来。 “你看看!为着你的任性冲动,害为父尊严扫地,还要亲自带你母亲上门赔罪!” 他怒斥凤兰亭,方才在老夫人面前父慈女孝的气氛,荡然无存。 凤兰亭一时错愕。 便听凤夫人也应和着这话,嗔怪地看了凤兰亭一眼。 “正是,此番若不是你长姐出了主意,两府就算彻底失合了。你父亲在朝中的名声,也会被你连累得一落千丈。” 她长姐? 凤兰亭不禁咬住了下唇。 只要有凤贵妃在的地方,她的父母二人,就永远看不见她的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长公主昏倒 屏娘自告奋勇去上房打探。 自打商不换和庄府的关系日渐亲密之后,她在将军府一众小丫鬟里头,地位可谓水涨船高。 让人打听一下上房现在的情形,还是不难的。 庄婉仪倒不是很在意。 凤兰亭出来便出来了,她原也没指望,老夫人会让她闭门思过一辈子。 她到底是太师府的嫡女,老夫人当初为了什么宠爱她,如今也会为了什么原谅她。 当然,这种原谅是真心还是表面工夫,只有老夫人自己知道了。 就像今日凤太师和夫人亲自登门,想来老夫人面上是会和太师府和解的。 可那又如何? 两府的嫌隙到底是埋下了,破镜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圆。 这就是商不换的聪明之处。 他并非恶意栽赃陷害,而是在事件原本的基础上加以放大。 倘若凤太师真的顾忌姻亲的情谊,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要对将军府不利,那商不换是怎么也挑拨不了的。 倘若老夫人对这个姻亲,真的有像对商相爷那么信任,便也不会轻易相信流言,认定是凤太师所为…… 早已破碎不堪的关系,假象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不一会儿,屏娘就跑回来汇报消息了。 “小姐,打听到了!老夫人和凤太师和好了,有说有笑的,还原谅了四奶奶。现在四奶奶带着凤太师和凤夫人,去清芳院坐着了。” 还真是无趣,和庄婉仪想象的并无二致。 “那……大嫂去了吗?” “没有,老夫人派人去请,大奶奶只说身子不适,就推过去了。” 屏娘答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老夫人一个人陪客,明川郡主不肯去,她竟然也不叫庄婉仪,或者古氏去陪同。 “大嫂心气高,她知道凤太师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不肯去虚与委蛇。她知道,老夫人现在是没有那个气魄,去得罪太师府了。” 凤太师亲自上门赔罪,老夫人原谅也得原谅,不原谅也得原谅。 倘若是岳连铮还在的时候,她大可心生不满,大可横眉冷对。 可惜,现在岳连铮已经不在了。 至于庄婉仪和古氏,一个和凤兰亭有嫌隙,一个老夫人又嫌上不得台面,自然不会让她们去见客了。 “小姐,你说老夫人是不是还想,再争一争过嗣的事?” 庄婉仪摇了摇头。 “谁要针对将军府都没关系,老夫人都吃得消。唯独一个人,老夫人是吃不消的。” “商大公子?” 屏娘第一时间想到他。 他的智计和才华,真想做什么,大约是没有办不到的。 庄婉仪却道:“不,是圣上。” 倘若圣上没有这个心,如今升迁入内阁的,便不是商不换了。 “接下来便是等,等商相爷什么时候被迫辞官告老,老夫人就再也不会徒生波折了……” 她悠悠地轻叹了一声。 将军府隐约又回到了从前,凤兰亭又成了老夫人上房的常客,明川郡主和庄婉仪渐渐淡了出来。 这样的气氛足以让凤兰亭趾高气昂,庄婉仪却没什么反应。 她本来也不爱去上房,去了也是坐着喝茶,还要在老夫人需要的时候说适当的话。 未免太累人了些。 就在她以为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的时候,明川郡主却匆匆忙忙离开了将军府。 长公主进宫为将军府求情,一出宫就昏倒了宫门外,宫中的太医马不停蹄地朝着长公主府去。 老夫人听见消息也十分关心,明川郡主匆匆而去,众人便在府中等消息。 “母亲!” 长公主的卧房炉鼎静静生香,大片大片绯红的帘幔遮住了窗外的日光。 室中一片清凉,让人踏足进去,便觉得浑身舒泰。 明川郡主却顾不上这许多,径直朝床前而去,却看到长公主面色镇定,睁着双眼躺在床上。 她不禁错愕。 这副面容,怎么看也不像是昏倒的样子。 “母亲,你……” “嘘。” 长公主微微抬起头来,朝外头看了一眼。 外头的厅中,一众太医正在商量长公主的病情,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出长公主有何异样,却又不能照实说出来。 何况人上了年纪,各种莫名其妙的病症也多,他们也不敢断定自己看准了。 “别叫他们听见,其实本宫是装晕的。” 在明川郡主的心目中,长公主一向端庄持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 她怎么会忽然要装晕倒呢? “是不是母亲今日进宫同圣上求情,圣上说了什么?” 没听见宫中新的旨意,想来圣上是驳回了长公主的情面。 明川郡主起先还以为,是圣上驳回之时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才把长公主活活气晕。 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圣上说的话的确不好听,但也不至于到能把本宫气晕的地步。他出生的时候,还在本宫怀中尿过裤子呢,本宫岂会被他气着?” 姜还是老的辣,跟长公主比起来,商相爷就太沉不住气了。 要不是在金殿之上一次次被圣上驳回意见,一次次被气到吐血,商相爷也不至于病得在朝中站不住脚了。 听见长公主这么说话,明川郡主就放心下来了。 “只是……这回圣上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本宫劝不住他,反而被他责怪。你也知道,本宫为将军府说情,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既然说不动,索性装病不出,省得惹圣上烦心。” 原来她装病,只是以退为进,避其锋芒。 圣上若原本对她有十分怒气,而今见她病了,这怒气也只剩三分了。 她毕竟是圣上的长辈,嫡亲的姑母。 明川郡主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 “劳烦母亲如此,真是女儿不孝。” 若不是为了她,以长公主如今的身份和年纪,正是享清福的时候。 又何必宫里宫外来回奔波,还要受圣上这个晚辈的气呢? 明川郡主深觉得,是她对不起长公主。 长公主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把你嫁给了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却也让你青年守寡,这是母亲的错。如今母亲弥补你,这是应该的。” 只是此番之后,她大概已经没有余力,能为将军府再做些什么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忆往事 明川郡主到了晚间才回来,神色郁郁。 至此之后就很少露面,似乎为了长公主的病情很是伤神。 老夫人见她心情不佳,便也不去打搅,只是时常命人开了库房送些温补药材过去。 一则是为长公主尽一份心,二则是对明川郡主表示爱护。 凤兰亭时常出入上房,听见老夫人今日又送燕窝,明日又送雪蛤的,心里便有些不自在。 如今明川郡主在府中,老夫人有什么好的都尽着她。 若她不在,这些东西原都是应该给凤兰亭的。 她便有些不忿,又幸灾乐祸起来。 想着凤太师虽然没帮上将军府什么,还差点惹得两府反目成仇,但长公主也没帮上什么忙。 这样想来,她也不算太过丢脸。 独独庄婉仪记挂着明川郡主,特特去了她的院子看望。 长公主的病当真有这么严重,能让明川郡主闭门不出? 庄婉仪心中疑惑,见着了明川郡主,果然发现她神色颇有凄惶之态。 这样的明川郡主,是她从前未曾见过的。 “大嫂。” 明川郡主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下,一身柔顺的月白色衣裙,随着暮色中的晚风微微拂动。 倒有些少女之态,懵懂恍惚。 听见庄婉仪叫她,她忙回过头去,面上泪痕未干。 “是你啊。” 她用帕子抹了抹面庞,又招呼她在一旁的矮凳坐下。 丫鬟端上茶来,随后便退到了远处。 “没想到长公主的病情这么严重,惹得大嫂如此伤心。不知究竟是什么病症?” 明川郡主看着她担心的模样,不禁好笑起来。 这一笑,笑得庄婉仪一头雾水。 “你误会了,我母亲的病情不严重,太医已经看过了,说不打紧。” 庄婉仪这才放心了些。 “那大嫂为什么还这么伤心?”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分明看见明川郡主抹眼泪了。 即便是她现在笑着,那双眼睛里头,也是一层水光。 明川郡主把手轻抚着身下那架秋千,她洁白的手指和老旧的秋千,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明一暗,却意外地和谐。 “这是大郎亲手为我做的,皆因我嫁入将军府的时候,曾同他说过,长公主府里有一架秋千,是我自小玩到大的。” 她抚摸着秋千光滑的木料,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许得意。 “他那几日,除了练兵之外,就是躲在杂物房里弄这个。我初初嫁过来,想着他都不多陪着我,心生委屈就回长公主府,同我母亲哭诉。” 庄婉仪眉梢一挑,有些吃惊。 原来看起来端庄持重的明川郡主,也有回娘家告状的时候。 那个时候…… 她还很年轻吧? 应该也只十多岁,还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庄婉仪颔首微笑,听着她用小女儿的口气,回忆那些陈年往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躲着弄这个,说是旁人弄的不安心,怕把我摔着了。他要亲手做一架给我,才能放心。” 明川郡主笑得甜美,可以想见,对于她而言那是怎样美好的时光。 “大嫂夫妇二人真是恩爱。可惜我没见过,就连三爷,我也只见过他一面罢了。” 庄婉仪并非故意扫兴,明川郡主却一下子收了笑脸。 她不禁有些懊悔。 明知道庄婉仪和岳连铮是一夜夫妻,而后便守寡至今,她为什么要当着庄婉仪的面说这个? 这于她而言,固然是甜蜜又苦涩的回忆,对庄婉仪而言却更伤人。 她忙道:“婉仪,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说这些的。是那日我回长公主府看望母亲,听母亲提起了往事,所以一时伤感罢了。” 那日,长公主同她说了许多,当初把她嫁给岳家大郎的事。 “将军府的嫡长子,日后是要继承老将军衣钵的。京城里多少女子盯着那个位置的,若非他自己不想当驸马,怕当了驸马就不能自由地在战场杀敌了,那么他本该娶的是昭和公主的。” “这桩婚事还是本宫觉得好,所以亲自去向皇兄提的。那时还是先帝在位,他最疼爱我这个胞妹了,所求没有不应的。” “大郎最有乃父之风,为人公道正直,沙场也骁勇无敌。本宫以为把你嫁给他便能放心了,谁知道他如此早夭……” 长公主自己便嫁了个早夭的驸马,深知孀居的不易。 她却让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也和自己走了一样的路,不禁懊悔不已。 更可怕的是,岳连铮已死,将军府一门寡妇,圣上却还如此刻薄…… “大嫂何出此言?你说这些我听着也替你高兴。至于我……” 庄婉仪顿了顿,有些犹豫的模样。 明川郡主便问,“你什么?” 同是女子,又同是寡妇,明川郡主身边的寡妇太多了,自以为对寡妇的心理再了解不过了。 可看庄婉仪的面色,却好像有些什么不同之处。 “不瞒大嫂说。” 庄婉仪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给她一点心理准备。 “我和三爷只见过一面,事先既不认识,洞房夜也没有夫妻之实,三爷是夫君,他战死沙场我自然难过,却并非因为夫妻情分。” 顶多也只是难过一下,自己的境遇罢了。 而今连这一点难过都不存在了,因为她早就决定好要改嫁了。 明川郡主不由一愣。 “你和三爷……没有夫妻之实?” 明川郡主终于会意了过来。 怪不得当初在灵堂,她抱着岳连铮的尸首恶心干呕,老夫人误以为她怀有身孕时,她的表情那么精彩。 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怀孕。 明川郡主也不知道怎么的,第一反应竟是为庄婉仪不值。 “你还是女儿身,就这么在将军府守一辈子,未免太委屈你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难忘的生辰 庄婉仪怎么也想不到,将军府的忠实护卫者明川郡主,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竟然会说,委屈了庄婉仪。 庄婉仪道:“大嫂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将军府到底给了我锦衣玉食,还有荣耀,也算不得委屈。” “这怎么能一样呢?” 此刻的明川郡主,并未站在将军府的立场,而是站在一个寡妇的立场。 一个和庄婉仪一样的,寡妇。 “你自己的娘家便是比将军府差一些,只看你的嫁妆,也知道你父母肯给你锦衣玉食。至于荣耀,像你这样的品貌人才,便是不嫁给三爷,也差不了太多。” 在明川郡主看来,庄婉仪丝毫不比凤贵妃,那位长安第一美人差。 何况她分明还是女儿身,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一辈子孤寡,这种感觉明川郡主再了解不过了。 “便是我,在大郎死后,母亲还劝过我改嫁。可我不想改嫁,因为我有回忆,有情分,我可以守着这些东西过一辈子。你呢?你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守下去?” 庄婉仪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明川郡主嘴唇嚅嗫了两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化成了一道叹息。 她身为长嫂,总不能劝着弟妹去改嫁吧? 既于理不合,也愧对老夫人。 她便把方才的话抹了过去,当做从来没说过。 庄婉仪也不再追问,只是从今日的谈话中,她已经窥得了明川郡主的心意。 这样一来,将来她要改嫁商不换,明川郡主或许不会太过责怪她…… 转眼到了庄婉仪的生辰,这是她嫁进将军府后的第一个生辰。 府中事务繁多,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也都有烦忧,本以为这个生辰就悄悄过去了。 谁想上房的张管事亲自来了杏林院,说是老夫人要替她办生辰宴,让她好好准备准备。 庄婉仪自然不会以为,这是老夫人喜欢她,才会为她办宴席。 她细问了张管事宴席的名单和规格,待听说请来的戏班是祥云班之后,心中就更加有数了。 祥云班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大戏班,唱的都是规模极大、人物繁多的戏目。 这样的大戏,往往是在人员极多的宴会上唱的。 她是将军府的晚辈,何况十八岁生辰,既不高寿,又不是整生日。 老夫人却宴请长安的众多公卿大臣,高门贵族,用意值得思忖。 看来为她做生辰是假,真正的用意,是笼络朝中的大臣,彰显将军府的实力吧? 圣上明里暗里这几下,已经让朝臣们心目中,对于将军府的仰望打了折扣。 老夫人要维持将军府的门楣高大,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宴请群臣来一道宴饮。 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主角并非庄婉仪。 如此一想,她心里也松快了些,便让张管事按照以往的规制准备便是—— 反正张管事不可能听她的。 这件事上怎么安排,自然有老夫人拿主意,她才懒得费心。 待张管事走后,抱竹喜上眉梢。 “听张管事方才说的生辰宴,好生热闹啊,那么多人。那到时候,老爷和夫人,还有公子会不会来?” 抱竹本性太过单纯,在庄婉仪身边这么久,看问题还是太简单了。 屏娘就不同了,她一眼便看出,庄婉仪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姐,老夫人为何好端端的要给小姐过生辰,还办得如此盛大?请的那些达官贵人,小姐也不认识啊……”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与其说请人为庄婉仪过寿,倒不如说,请的都是将军府相与甚厚的人家。 庄婉仪慢悠悠道:“反正你就记着,这件事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到了那一日啊,就打扮得光鲜一些,出去走个过场便是了,明白了吗?” 说着便起了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便朝贵妃榻上走去。 “小姐,你……” “我去歇一会儿,你们去挑两匹布料,给自己裁身新衣裳吧。” 庄婉仪打了个呵欠,歪在贵妃榻上,用烟罗帕拢住了双眼。 屏娘和抱竹只好退了出来,顺带将房门掩上。 哪怕这件事真的是老夫人别有用意,庄婉仪身为将军府执掌庶务的管家奶奶,也不能就这么去睡了吧? 屏娘暗自想着,一会儿必定会有人来取对牌,来开库房取东西,或者是来问如何布置的事。 她索性坐在门外的廊下,等着人来,以免吵醒了庄婉仪。 午后总归无事,庄婉仪又去歇息了不必她们伺候,抱竹索性也跟着屏娘坐了下来。 等了好一会儿,却未见着有人来回事。 屏娘还有些不敢相信,让抱竹到院外瞧了一眼,外头静悄悄的。 午后的眼光照着安静的花木,四面只有细微的蝉鸣声。 她们这才相信,庄婉仪说这事和她们没什么关系的话,所言非虚。 “屏娘姐姐,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抱竹傻傻地问她,屏娘把手指了指杏林院的小库房。 “还能做什么?挑布料去呗。给小姐也挑两身,到生辰那日,便不是主角,也是要穿新衣裳的。” 两人便携手而去,而清芳院中闻得这个消息,这几日才得了意的凤兰亭,又气得砸了一个琉璃盏。 “都是她乌鸦嘴,害得我被老夫人责备,气得我回娘家去诉苦!差点惹得太师府和将军府失合,她竟还有脸做什么生辰?!” 采星欲言又止,心道这回生辰的事,完全是老夫人的主意。 这几日庄婉仪都没去过上房,总不可能是她自己要求的吧? 可凤兰亭正在气头上,她是不好劝这话的。 “听说老夫人这回宴请了不少公卿大臣,想来不单是为三奶奶做生辰,也是为着将军府与朝臣之间联系情谊吧。” 凤兰亭听得宴请了不少公卿大臣,正要发怒。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双凌厉的凤眼忽然柔和了下来,勾起了得意的弧度。 “哦?” “既然到时会有许多公卿大臣在场,那我就让庄婉仪好好过一次,难忘的生辰!” 第一百二十五章 黑衣人 湖心岛的书房中,廷哥儿难得点起了那盏琉璃灯。 这是庄婉仪送给他读书用的,也曾谆谆嘱咐过,虽然这灯在夜里足够明亮,可还是少在夜里看书的好。 她怕他小小的年纪,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身子熬不住。 廷哥儿便极少点这灯,每次点完都要用细葛布擦上好几遍,精心地保养着。 顾妈妈从书房外经过,看见里头灯火通明,并非一般的油灯光亮。 便走进了屋子来,看看廷哥儿在做什么。 灯下,廷哥儿正用一块砂布,反复地磨擦一段木头。 仔细看去,那段木头被雕成女子的人形,一身白衣翩然。 远看有些像庙里的观音菩萨,细看却不是,倒有些像庄婉仪的模样。 “哥儿,这么晚了,还在雕这个木偶啊?” 廷哥儿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这块木偶早就雕好了,只是他想在明日庄婉仪的生辰前,把它再弄得光滑一些。 “这是魏先生给你带进来的木头吧,闻着怪香的,是檀香木吧?” 顾妈妈知道,这是廷哥儿要送给庄婉仪的生辰礼物,所以多嘴问了两句。 没想到廷哥儿听了这话,面上的神情顿时一僵。 他放下木偶,在纸上写道:“你怎么知道,是魏先生带来的?” 顾妈妈笑道:“有一日魏先生来的时候,我先给他倒了一杯茶。就闻见他身上这个香气,觉得怪好闻的,又不知道是什么香气。” 原来顾妈妈只是闻见了同样的味道。 廷哥儿自悔失言,他方才那话,已经不打自招了。 “顾妈妈,你别告诉旁人,这木头是托魏先生给我买的。要是叫老夫人知道了,难免生气,说将军府就没有好木头了吗?还要去外头买。” 顾妈妈看了这话,连连点头。 “好,我不告诉旁人。老夫人如今对哥儿才好了些,这话叫她知道了的确不好。哥儿只说,是从前三爷给你的便是了。” 反正岳连铮已经死了,拿他当借口怎么都不会被拆穿。 廷哥儿想到自己就是这么和老夫人说的,不禁有些好笑。 原来不是只有他会利用岳连铮的死。 “知道了,妈妈快去歇着吧。” 廷哥儿在纸上落下了最后一句话,顾妈妈福了福身,便退出了书房。 灯下,小小的少年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不知道庄婉仪会不会喜欢他的寿礼呢? 起初,他让魏先生去找一段好木料的时候,魏先生是极不情愿的。 找一块木料不难,可要是让旁人知道,廷哥儿不明不白有块比贡品更好的木料,这可如何解释? 廷哥儿一向谨慎,又少年早慧,不是这么不稳重的人。 他再三要求,魏先生也只能照办。 谁叫他是自己的小主子呢? 何况廷哥儿也只是偶一为之。 只有在庄婉仪的事情上,他才会露出些许少年心性来,仿佛全然忘记这些年的苦难。 窗外风声掠过,隐约有道模糊的影子闪现。 廷哥儿飞快地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到。 可他分明是听见了,那忽然加紧的风声。 他慢慢地走到书房的门口,推开房门,朝屋外四处查看。 院中一片寂静,只在门口处的石头灯台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灯。 他朝地上看去,并没有什么奇特的足印,或是任何足以证明异样的痕迹。 难道是他听错了? 他装了这么多年的聋子,耳力却不至于真的退化。 眯着眼朝四周最后望了一次,湖水拍打在岸上的声音,柔缓得像是摇篮曲。 他只得合上了屋门,退回到书房之中,打算吹灭了琉璃灯,便回房去歇息。 这一转头,他惊骇地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猛地朝后退了两步,看着那黑衣人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忽然觉得无比熟悉。 他双眉猛然便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解下了蒙面巾,露出一张刀削斧刻一般的俊容,长眉如剑,目光深邃。 “许久不见,想不到我的廷哥儿,竟然也会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 次日,庄婉仪的寿辰。 府中自打岳连铮和庄婉仪大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丝竹之声,今日竟仙乐飘飘。 因宾客尚未来齐,大戏还没上场,只让戏班子里吹一套麻姑献寿助兴。 庄婉仪在偏僻的杏林院中,都听见了丝竹之声。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穿着一袭浅红色的衣裙,上头绣着丝毫不张扬的仙鹤,又罩了一件缕金的如意扣披肩。 头上挽着精致的流云髻,后颈垂下一小片发丝,越发显得仙气飘飘。 屏娘替她戴上一对南海黑珠的耳坠子,整套装扮便算是齐全了。 庄婉仪朝镜中打量了一眼,淡扫蛾眉,杏眼如水,颊不染而温,唇不点而红。 老夫人特特命人叮嘱她,要打扮得稍微华丽一些,毕竟会有许多朝臣公卿在场。 不能给将军府丢脸。 庄婉仪对于如何打扮得大方,又不违背寡妇该有的规矩,是很有心得的。 想来老夫人会满意。 正要出杏林院,忽见院外有个少年身影在徘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那不是廷哥儿么? 屏娘顺着庄婉仪看的方向看去,不禁笑了起来。 “顾妈妈说了,廷哥儿成天抱着一块木头刻呀刻的,就是为了给小姐送生辰礼物呢!他这一大早就赶来了,一定是送礼物来的!” 屏娘说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廷哥儿是空着手站在外头的,并没有带他刻了许久的那个木偶。 这是怎么回事? 庄婉仪走出院门,廷哥儿一眼看见了她,忙上前来请安。 这请安的礼数比平常大了许多,若不是屏娘拦着,他就要跪到地上去了。 “今日是母亲生辰,祝母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廷哥儿在地上写着,庄婉仪不禁一笑。 她还不太习惯廷哥儿称她母亲,不过廷哥儿实属一片好意,她自然领受。 “廷哥儿有心了,一会儿我就让人送寿面到湖心岛,让顾妈妈陪着你吃,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玉印鉴 今日这样大的场面,廷哥儿自然是不能出席的,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湖心岛。 廷哥儿点了点头,像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庄婉仪想问他出了什么事。 问他准备好的生辰礼物,为什么不带来? 可又觉得问了像是在跟他讨要生辰礼物似的,有些不妥。 可不问的话…… 万一廷哥儿出了什么事,那她这个身为嫡母的,也太失职了。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只见廷哥儿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匣,递给了庄婉仪。 那锦匣不到巴掌大,是绝对装不下顾妈妈说的那个木雕的。 廷哥儿用心准备了那么久,为什么忽然换了礼物? 庄婉仪不免好奇,正想打开那匣子,却见廷哥儿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错愕不已。 “廷哥儿他……这是怎么了?” 他从来不会如此无礼的,今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屏娘也不解其意,便看向庄婉仪手中的锦匣。 “小姐把这匣子打开吧,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或许能够发现点什么。” 她依言打开了那个锦匣,却见里头是一方小小的印鉴,只有她的尾指粗细。 白玉的底子上头雕刻着龙纹,一看便是名家大师的手笔,绝非廷哥儿一个小小的孩子能够刻出来的。 她好奇地翻过那印鉴,细看底下染着朱泥的字。 因为印鉴太小,那底下的字也太小,庄婉仪一时没能看清。 待她看清上头刻的字,忽然手一颤,将白玉印鉴掉在了地上。 好在这外头是草地和泥地,印鉴倒也没摔坏,只是染了一层泥土。 屏娘忙从地上拾起来,她自己看不清那字,只能问庄婉仪。 “小姐,这印鉴怎么了?小姐为何如此害怕?” 庄婉仪摆了摆手,将那锦匣顺手递给屏娘,让她装了起来。 “倒不是害怕,不过这是一方私印,应该是用于传递私密信件的。那上头写的名号,你一定猜不到。” 廷哥儿送给庄婉仪的印鉴,写的不是庄婉仪的名号,还能是什么? 屏娘一头雾水,“到底写了什么,会让小姐如此失态?” 庄婉仪朝廷哥儿跑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正当此时,老夫人派了张管事匆匆前来。 “三奶奶,女客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三奶奶该去待客了!” 她只得先放下廷哥儿这件事,朝着前院而去…… 穿过抄手游廊,在宾客聚集的前厅外,庄婉仪款步而行。 聚在前厅说话的宾客不少,光是庄婉仪认识的面孔,就有许多了。 更别说不认识的面孔。 所谓认识的,也不过是在商相爷的寿宴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夫人们。 原以为她这个晚辈过生辰,就算是和将军府交好的府邸,也只会让府中的晚辈代为出面罢了。 没想到她在人群之中,还是见到了许多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和老夫人热情地寒暄。 将军府一门忠烈,在大魏的地位,果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 庄婉仪忙加快了脚步,只见一阵微风袭来,游廊上挂的铜铃铜马响动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朝这处看来,正好看见庄婉仪一身风华而来,容色倾城,眉眼如画。 在场众人见过庄婉仪的不多,一时不由惊叹这是谁家的小姐,竟生得这般好相貌。 怎么从前在长安城中,竟从未听说过? 老夫人打量她一身的装扮,既不十分艳丽,又足够华贵大方,正合她的心意。 再看众人盯着庄婉仪看的目光,不由得有些骄傲。 她这个三儿媳,虽然出身比不上旁人,可要论容貌,那是半点都不会输给旁人的。 就是当年闻名长安的凤贵妃在这,也未必及得上庄婉仪。 那日在御书房外相见,凤贵妃看着庄婉仪的目光中,充满了女子的嫉妒和忌惮。 那目光,老夫人记忆犹新。 这样想着,庄婉仪已经走到了跟前,朝老夫人福身一礼。 “老夫人,儿媳来迟了。” 说着又转过身去,朝老夫人身边的宾客行了晚辈礼。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 这就是今日的寿星、将军府的三奶奶庄婉仪? 都说她虽出身平凡,却有着管家之才,难得的是十分贤淑懂事,在圣上面前把嗣子让给了明川郡主。 虽说嗣子这事到底没成,她的大方谦和却是不假的。 而今众人见了她的真容,才想到了当初她嫁给岳连铮时,传闻是岳连铮看上她的美貌。 若非亲眼看见,谁能想象这所谓的美貌,竟是如此美貌? 庄婉仪大大方方地笑着,任众人打量她的面容。 这算是她嫁进将军府之后,第一次出现在这么大的场面上,让这么多京中的公卿贵族看到她。 她却丝毫不怯场,反而心中想着,要看就看吧。 早点看完,她好老老实实坐着喝茶看戏,让老夫人唱她自己的戏。 “三奶奶真是貌若天仙,大方得体啊!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呢?” “正是啊,比之当年的长安第一美人,都丝毫不让啊……” 毕竟都是出身大家,这一不小心提及了凤贵妃,众人默契地不再夸赞下去了。 毕竟凤贵妃是凤太师的嫡女,而太师府和将军府好不容易重修旧好,这样敏感的话题,当然不能继续下去了。 “诸位都坐罢,戏就要开台了。” 老夫人见差不多了,便招呼众人坐下看戏。 庄婉仪原要坐到下首古氏的身边,却听老夫人叫住了她。 “今日你是寿星,就坐你大嫂那一席,也是应当的。” 老夫人没让凤兰亭坐明川郡主身边,却让庄婉仪坐了那个位置。 这不是在向众人说明,在老夫人心目中,庄婉仪是她一众儿媳中除了明川郡主以外最看重的吗? 凤兰亭有些不敢相信。 那日凤太师和凤夫人来府中的时候,到了清芳院,曾和她说过一句话。 “不论日后老夫人如何待你,你都要记得,将军府和太师府的情谊,已经恢复不到从前了。” 她当时没领会这话,今日才有些明白。 不过没关系。 凤兰亭让开了位置,面上带着笑,坐到了古氏身旁。 反正今日,庄婉仪会当众出丑,再也不会得到老夫人的器重……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赔罪酒 祥云班名不虚传,戏的确是十分热闹。 头一出就叫闹妆,只见台上满眼的生旦净丑,各司其职,热闹之余,又不显杂乱。 庄婉仪的目光定定落在戏台上,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心思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还在想,方才廷哥儿给她的那块印鉴。 那上头是一个,庄婉仪本不会再想起的人—— 岳连铮。 廷哥儿是何处得来岳连铮的私印,又是为何要把它送给自己? 更叫她疑心的,是廷哥儿当时的反应。 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送的模样,像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 她正神游天外,明川郡主趁人不注意,推了推她。 “你可知道,今日都来了些什么人?” 庄婉仪回过神来,在厅中望了一圈。 “女宾都在这里了,莫不成外头有哪些男宾,是十分稀奇的?” 明川郡主不禁冷笑了一声。 “送去相府的帖子,照理商相爷病了,应该夫人谭氏来的。谁想到那位商大公子亲自来了,此刻就在外头的厅中。” 经过上次一番谈话,明川郡主对商不换,已经全然没了好感。 没想到两边都闹僵了,商不换竟还好意思来贺寿,真是无耻至极。 庄婉仪心内好笑,面上又不得不安慰明川郡主。 “大嫂别生气,说不定他也知道上回冲撞了大嫂,这回特意来示好呢?” “他?” 明川郡主轻哼一声,“他商不换若是会低头,上回就不会说出要求……” 她忽然停住了口,不再往下说下去。 这件事说出来,庄婉仪少不得多心,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 庄婉仪早就猜到是什么了,便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低下头来听戏。 她这个神态,却让明川郡主起了疑心。 “婉仪,你怎么不问我,他要求什么?” 明川郡主朝身旁看了一眼,见凤兰亭正看着她们。 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凤兰亭连忙移开了视线。 明川郡主压低了声音,目光直视着庄婉仪。 “你早就知道,他想娶你?” 这话与其说是疑问的口气,不如说是肯定的口气。 明川郡主目光独到,隐约看破了庄婉仪的心思。 后者见瞒她不过,也不想欺瞒她,便点了点头。 “他说过,不过那日他和大嫂提这话,我事先的确不知情。” 如果早知道商不换的要求会让她这么气恼,庄婉仪一定会阻止他,用这种方法逼将军府就范。 “你们……” 明川郡主秀眉一蹙,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凤兰亭已经端着酒杯走了上来。 “三嫂,今日是你的千秋,我祝你生辰如意啊。” 她笑得不怀好意,声音却十分清脆,一下子把正在聊天的老夫人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庄婉仪不好推拒,便站起来和她对饮了一杯。 “多谢四弟妹的祝贺。” 她口中这样说着,心内却想,不知凤兰亭又有什么鬼主意。 若不是心怀鬼胎,像她这样自大的人,怎么可能,来给自己主动敬酒? 这一杯酒才喝完,那边古氏也站了起来,端着酒杯朝她们走过来。 庄婉仪忙迎上前一步。 “婉仪,我也敬你一杯,贺你的千秋!” 今日是将军府的喜事,古氏穿了一件秋香色的褂子,配的是颜色颇为鲜嫩的葱绿下裙。 她先前坐着不显眼,这一站起来,叫人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从前看古氏总是黯淡无光的模样,今日细细一看,才发觉她也颇有姿色。 老夫人也看见了古氏的模样,眉梢微微一抬,很快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想到凤兰亭现在不敢花枝招展打扮了,她这几个儿媳妇,却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得体了。 要老夫人说,虽是寡妇,一味的简素也不好。 叫外人看了,还以为将军府缺衣少食,未免丢脸。 便是现在这样,她看得最舒心。 “多谢二嫂,应该是我敬二嫂才对,怎么反倒让你敬我了?” 庄婉仪和古氏喝酒的模样,一看便和凤兰亭喝酒时不同。 谁亲谁疏,高下立见。 座中都是在高门府第老练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分别来,对将军府这位三奶奶又生了好奇心。 论家世地位,凤兰亭不知比古氏高了多少。 庄婉仪却对古氏更加亲近,对这位太师千金,好像混不在意。 还真是个有傲骨的。 原以为凤兰亭受了她态度的差别待遇,定是要恼羞成怒的,没想到她反笑意盈盈地凑了上来。 “三嫂,从前是我不好,我不懂事做了惹你生气的事。你是嫂子,就多担待我这个弟妹吧?” 她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个,连明川郡主都颇为吃惊,抬起脸来看她。 凤兰亭却像一夜之间长了厚脸皮,丝毫不顾旁人的看法,只盯着庄婉仪等她回答。 庄婉仪淡淡一笑。 “我比四弟妹还小一岁,万不敢当担待二字。咱们是一家子妯娌,只要伺候老夫人欢喜了,便没什么生气不生气可言的。” 说着含笑看向上首的老夫人处,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辅国公夫人等都笑着夸奖庄婉仪。 “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凡事都想着老夫人呢。” “是啊,又能当家又孝顺,真不愧是大将军的夫人!” 庄婉仪这话说得谦和,却避重就轻没有回应凤兰亭,那些担待不担待的话。 她若说担待了凤兰亭,对不起自己的心。 若说不肯担待凤兰亭,倒在众人面前显得她小气了。 这样回答,既不违心又不失礼数,只是让凤兰亭的脸色差点挂不住罢了。 庄婉仪待要坐下,忽见凤兰亭又端了一杯酒来。 “三嫂大人大量,既然原谅我,就把这一杯喝了吧?” 庄婉仪盯着酒杯中澄澈的液体,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华佗草,神情一下子凛冽了起来。 “方才已经喝过一杯了,就不必了吧。” “那怎么行呢?” 凤兰亭不依不饶,“方才那是给三嫂祝寿的酒,这一杯是给三嫂赔罪的酒。三嫂若是不喝,那便是不肯原谅我了。” 她含着笑端着酒杯,定定地看着庄婉仪。 今日这杯酒,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她倒要看看,庄婉仪当着众人的面,如何能推辞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抓奸夫 与老夫人在一处谈话的众诰命夫人中,不乏有与太师府交好的。 将军府与太师府才重修旧好,那些关于凤太师的流言尚未平息,老夫人更不能让两府的关系瓦解。 尤其是在众人心目中瓦解。 她这些日子又亲近起凤兰亭来,为的就是让别人看到,将军府和太师府已经和好了。 尽管她和凤太师心里都清楚,双方是再也没有办法恢复从前的亲密了。 她便朝庄婉仪道:“你四弟妹给你敬酒,就喝了吧。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多喝两杯也无妨,一会儿我命人送你回去歇息便了。” 老夫人都亲自开口了,这杯酒自然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凤兰亭不禁得意起来,明川郡主看着她的神情,不禁朝酒杯中望了一眼。 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庄婉仪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像是喝得太急被辣着了,她忙用帕子掩着口,轻咳了一声坐了下来。 看着她喝下那杯酒,凤兰亭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没事吧?” 明川郡主低声问了一句,对凤兰亭颇有些不满。 这个人阴阳怪气的,看起来分明没安什么好心。 “没事,是我酒量浅。” 庄婉仪淡淡一笑,把帕子收到了自己的袖中。 随后又有不少年轻一辈的诰命夫人,或是大家小姐,纷纷来向她敬酒。 她索性来者不拒,很快便喝晕了,向老夫人提出要回房歇息。 众人都看着她喝了不少人敬的酒,自然没有留她的道理,老夫人也劝她早些回去歇息。 屏娘便扶着庄婉仪朝杏林院去。 杏林院本就偏僻,因着今日府中办喜事,院中更加冷清了起来。 青翠高大的杏树林中,一个穿着小厮衣裳的人鬼鬼祟祟,在杏树高大的躯干后头躲躲闪闪。 “你快进去啊,一会儿三奶奶就回来了!” 采星在后头推他,那小厮模样的人畏畏缩缩。 “可三奶奶被抓住了,我也好过不了啊!跟一品夫人私通,这是多大的罪过啊!采星姑娘,四奶奶真的保得住我的命吗?” 采星鼓舞着他,“当然能了!四奶奶是凤太师的嫡女,就连老夫人都要给凤太师面子!保你一个下人算什么!更何况,那一匣银子你都收了,现在想反悔……” 采星面露狠色,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你就不怕,四奶奶先弄死你?” 那小厮摸了摸脖子,不禁朝后瑟缩了一下。 他小声嘟囔:“若不是欠了一屁股赌债,打死我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啊……既然已经拿了四奶奶的银子,我少不得,少不得就拼了!” 他发起了狠劲,朝着杏林院中的屋子便冲了进去,采星趁机溜出了院子。 那小厮开起房门,见着内室之中炉鼎生香,各色珍玩宝器俱全,一时傻在了那里。 他原只是在二门外伺候的小厮,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华丽的屋宇。 正当他伸出手来,试图摸一摸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甜白瓷茶具时,忽听得身后风声一紧,他的后脑便遭受了重击。 他晃晃悠悠地回过头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依稀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黑衣人。 “来人,有刺客……” 他蚊子哼哼似的,发出了最后的声响,而后倒在了地上。 那黑衣了只露出一对剑眉,一双星目,余下的面庞都被黑色布巾遮盖着。 见那小厮倒在了地上,他不禁眉头一蹙,似乎很是不满。 方才采星和小厮在外头说的话,他已经全都听见了,知道庄婉仪很快便会回来。 当下便把那小厮扛了起来,趁着人不注意,丢到了离杏林院最近的一处湖水之中。 与此同时,庄婉仪从前头走了回来。 “小姐,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奴婢去给你端醒酒汤来。” 屏娘把庄婉仪扶到了床上,自己便出了房门,去喊抱竹拿醒酒汤来。 庄婉仪躺在床上,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 她今日是喝了不少酒,不过最关键的那一杯,她并没有喝。 袖中湿淋淋的帕子贴着她的肌肤,黏黏腻腻的,她这才取了出来。 那是凤兰亭敬她的第二杯酒,她假装喝得急了用帕子掩口,实际上都吐在了这帕子上。 直觉告诉她,凤兰亭豁出去脸面不要,低声下气也非要她喝的酒,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屏娘,先打水来我净手。” 她轻声唤了一句。 虽然那被凤兰亭敬的酒她没喝,可别的酒喝了不少,她也着实支撑不住了。 她闭着眼睛,听见屏娘打来了水的脚步声,又听见她在铜盆里拧帕子的哗啦啦水声。 这声音一听就让人舒服。 她不禁笑了起来,双颊飞红眸子轻闭的模样,看得来人心中怦然。 初见之时,他便知道眼前人是个难得的绝色。 没想到她不论什么模样,都这般好看。 他不禁走上前来,庄婉仪檀唇轻启,还在嘟囔着,“屏娘,快给我擦手呀……” 这让他一时起了玩心,果真用帕子给她擦起了手。 她很聪明,当着众人的面,都能把酒吐得不露痕迹。 他一面擦拭着,一不小心指节碰到了她的肌肤,床上酒意微醺的女子忽然蹙起了眉头。 屏娘的手,不该这么粗糙才是。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却见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吓得她瞬间朝外头大叫了一声。 “屏娘!” 屏娘正端着醒酒汤回来,忽然听见庄婉仪失声大叫,连忙走进屋子来。 却听到杏林院外,一大群人的脚步声涌来,竟是凤兰亭带着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等人都来了。 “老夫人。” 屏娘忙把醒酒汤放下,朝老夫人福身一礼。 老夫人面色不豫,凤兰亭眼角眉梢皆是得意。 众人在院外的时候,分明都听见了庄婉仪的惊叫声。 “老夫人,到底有没有奸夫,把这门一推开就知道了!” 屏娘吓了一跳。 她才听见庄婉仪在屋里惊声尖叫,凤兰亭就带着人来抓奸夫,难道……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老夫人见她面带慌乱,似乎印证了凤兰亭的话,面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凤兰亭索性不顾体统,径直上去推门。 “庄婉仪,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严肃处理 门一推开,众人朝屋中涌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 反而看到庄婉仪酒醉微醺歪坐在椅子上,身前倒了一铜盆的水,把地面全都浸湿了。 她醉眼乜嘢,并没有抬头看众人,反倒自顾自说着话。 “屏娘,你怎么倒个醒酒汤去那么久,连洗个手都没人伺候。” 屏娘连忙把醒酒汤放在桌上,把倒在地上的铜盆收拾了起来。 “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以为抱竹在厨房弄醒酒汤呢,便想着叫她倒了再来打水。谁知道抱竹不在,泉水的那个缸也快空了,想来抱竹又去挑泉水了。” 原来是庄婉仪喝多了,自己打水洗手,把铜盆弄倒在地上,才会发出那一声惊叫。 她抬头听屏娘说话的时候,冷不防看见面前站着一堆人,不禁眯起眼睛细看。 “老夫人?” 这显然是喝迷糊了,连老夫人的样子都认不得了。 她忙起身,勉强行了一个福礼,似乎清醒了一些。 “老夫人恕罪,婉仪喝多了,没注意您在这。大嫂,二嫂。” 她一一见礼,面带羞意,似乎为自己喝多了有些不好意思。 “这怎么可能?” 凤兰亭没有理会她,一把揭开了屋中的帘幔,朝着她床榻的位置走去。 锦被被掀到了地上,床上空空如也。 所有的衣柜柜门都被开启,里头只有衣物,并没有凤兰亭所谓的奸夫。 就连床底下和桌子底下,凤兰亭也全都不管不顾地搜了一遍,却什么人都看到。 屏娘跟在后头收拾都来不及,忽见庄婉仪给她使了个眼色,命她不必收拾。 凤兰亭翻遍了整间屋子,里里外外,就只有庄婉仪一个人在屋中。 明川郡主和古氏原先还有些担心,而今见凤兰亭什么都没翻出来,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老夫人的面色也好看了些。 倘若庄婉仪真的私通被抓,那她这些日子对庄婉仪的宠信,就真成了笑话。 “四弟妹,你做什么把我的屋子弄得一团乱?” 庄婉仪隐有怒气,站起来指着凤兰亭斥骂。 方才凤兰亭一进门,就连名带姓的直呼她,分明是有意来抓奸的。 庄婉仪却假装不懂,等着让老夫人自己领会。 老夫人这一把年纪,又怎么会看不懂凤兰亭的意图,便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抱竹这才从外头回来,见院中极其热闹,竟然连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等人都来了,忙进来端茶倒水搬椅子。 老夫人朝她看了一眼,见这丫鬟粗粗笨笨的,忽然想起了庄婉仪赶走过一个陪嫁丫鬟。 那一回,便是因为凤兰亭买通那个丫鬟监视庄婉仪,才会在府中闹得沸沸扬扬。 “你去,把杏林院的大门关上。” 抱竹正手忙脚乱地倒茶,听见老夫人的吩咐,连忙走了出去。 屏娘趁这工夫给庄婉仪用井水擦了一把脸。 冰凉的井水,将她面上的温度降低了不少,她一面喝着醒酒汤,似乎越发清醒了起来。 “四弟妹,你这会儿该解释解释,奸夫在哪了吧?” 明川郡主冷笑了一声,目光只落在凤兰亭身上。 “奸夫?” 庄婉仪故作听不懂的样子。 “什么奸夫?四弟妹带老夫人和二位嫂嫂,是来抓奸的?” 明川郡主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都醉成这样了,快喝你的醒酒汤吧。老夫人和我们,自会把这件事弄清楚。” 古氏也认真地朝她一点头,三人同仇敌忾了起来。 有明川郡主在,庄婉仪丝毫不担心。 她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喝醒酒汤,顺便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凤兰亭。 凤兰亭抓不到半点证据,这下慌了起来。 她明明让采星把那个赌鬼塞进来的,怎么会没有? 明明庄婉仪方才惊声尖叫了,怎么会只是弄翻了铜盆? “老夫人,是我的丫鬟亲眼看见,有个男子鬼鬼祟祟钻进了杏林院,怎么会没有呢?” 凤兰亭还要狡辩,把刻意安排人,说成了是丫鬟看见。 “只是看见有人钻进杏林院,怎么不说是小偷或是贼匪,就一定是奸夫呢?” 明川郡主才不会让她混淆视听,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凤兰亭一时语塞。 古氏难得开口道:“正是。咱们都是一家子妯娌,又都是寡妇人家。奸夫这么大的罪名,四弟妹岂可胡说,平白败坏三弟妹的名声?” “说得好!” 庄婉仪心中暗道,同时朝古氏投去了一个赞赏了眼神。 古氏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连古氏都敢指责起她来,凤兰亭简直无法忍受。 “我……正因为咱们是寡妇人家,我才怕三嫂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败坏了将军府的名声啊!” 这番解释,无力到老夫人都不想再听下去了。 “好了。如今眼见为实,这屋里除了咱们之外,并没有什么男人。你无端构陷你三嫂,还要狡辩吗?” “老夫人……” 凤兰亭委屈地泪眼汪汪的,试图引起老夫人的同情。 她便是装得再柔软无辜,也不及现在喝得半醉的庄婉仪,带着红晕的面容动人。 见老夫人朝她看过去,庄婉仪嘿嘿一笑。 凤兰亭银牙紧咬。 她想不明白的是,那杯酒庄婉仪喝下去,应该会神志不清的才对。 她怎么反倒越来越清醒了,就好像真的只是喝多了酒一样? “老夫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应当严肃处理,否则三弟妹也太委屈了。”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心中暗暗计较着。 第一百三十章 窗外之人 庄婉仪不像是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的人,何况她今日喝多了,要私通也不会选这种日子。 这显然是凤兰亭有意陷害,所以拉着她们来抓奸,却什么都没抓到。 可就算她明知是凤兰亭故意陷害……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道:“还不快给你三嫂道歉?”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 污蔑一个寡妇通奸,这是何其严重的罪名,难道区区一句道歉就能解决了吗? 古氏目瞪口呆,明川郡主待要说什么,反而是庄婉仪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她这个被污蔑的人,让想为自己说话的人闭口,这还真是讽刺。 可她知道,在老夫人的心目中,维持将军府的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将军府才和太师府重修旧好,这个关头上,老夫人是不会愿意因为凤兰亭的愚蠢,而给凤太师和凤贵妃错误暗示的。 她只能放过凤兰亭,哪怕明知这是不公道的。 凤兰亭知道这是老夫人在给她台阶下,忙朝庄婉仪胡乱一福。 “三嫂别生气,都是我的不是,都怪我听见丫头的话听风就是雨的。不过三嫂还是检查检查,屋子里别丢了什么东西才好。” 她见老夫人不欲严惩她,越发得意了起来,哪里肯承认她是故意构陷? 庄婉仪听见她后头那句话,不禁冷笑了一声。 “我这杏林院有贼没贼,四弟妹自己心里清楚。我定然是没丢东西的,不过四弟妹也该检查检查,自己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能丢什么东西?” 凤兰亭狐疑地看着她。 庄婉仪站起身来,言笑晏晏地看她。 “脸呀。四弟妹这么厚的脸皮,今日就丢在这儿了,未免可惜。” 她弯身又站起,左手拇指和食指扣着,像是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似的。 “喏,四弟妹瞧瞧,快带回去,别丢在我这。我这院子的墙够厚,不用你的脸皮来帮忙糊墙……” 凤兰亭气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明川郡主捂住了嘴,肩膀也一抖一抖的。 她是笑得。 老夫人的面色难看了起来。 她有意放过凤兰亭,庄婉仪却当着她的面羞辱凤兰亭,这是在表示对她的反抗吗? 庄婉仪自然没有错过她的神情变化,就在老夫人即将动怒的前一刻,她把手上子虚乌有的脸皮朝凤兰亭一甩,自己一歪身就倒在了贵妃榻上。 一副喝多了不省人事的样子。 明川郡主忙同老夫人道:“老夫人,婉仪是喝多了,您别动她计较。喝多了难免说胡话嘛,这不又睡着了。” 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方才在前厅,她让庄婉仪把凤兰亭敬的酒喝下去的时候,就说了让她今日多喝些无妨。 如今明川郡主拿酒当挡箭牌,老夫人若是不肯饶,那就是打自己的脸了。 “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咱们都回席上吧。” 老夫人说着,转身朝外头走去,身后众人连忙跟上。 待老夫人一走,屏娘忙把房门一关,再回到屋子里庄婉仪果然已经清醒了。 “我就知道小姐是假装的!” 屏娘嘻嘻笑着,庄婉仪却抬头朝梁上看去,左看右看都找不到那个黑衣人。 想来是她们方才说话之时,那个黑衣人已经离开了…… “廷哥儿今日送给我的礼物,你可收好了?” 庄婉仪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屏娘忙从袖中把那小匣子掏出来,庄婉仪不断地摩挲着那枚白玉印鉴。 那底下岳连铮印四个字,看得她心中忐忑。 为什么她会觉得,方才那个冒充屏娘给她擦手的黑衣人,就是岳连铮呢? 那对剑眉,那双星目,还有那高大的身躯…… 像,实在是像。 可岳连铮,此刻不是应该在将军府的灵堂里躺着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把那印章亲自收了起来,一回头又看到了她丢在床边的手帕子。 “屏娘,这帕子里头是方才凤兰亭给我递的第二杯酒,我没吞下去,全都吐出来了。你可知道京中哪家的大夫,能够验出这里头加了什么的?” 屏娘蹙眉道:“这种细工夫,外头的大夫哪成?怕是得宫中的太医,才能够查出来。” 以庄婉仪的身份,想叫一个太医到将军府来,轻而易举。 可这样做,难免兴师动众,又会走漏风声。 她想悄悄地办,不让凤兰亭知道。 也不让老夫人知道。 “啊,我有办法了!” 屏娘忽然笑了起来,“不如把这东西交给商大公子,大公子神通广大,他如今在相府也能独当一面。这东西咱们不好查,大公子是一定能查出来的!” 屏娘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出于大家小姐的矜持,沈风斓对她这个提议还有些许保留。 屏娘道:“小姐,你还在犹豫什么?” 在屏娘看来,只有商不换是真心待庄婉仪好的,比将军府里的每个人都强。 明川郡主和古氏虽对庄婉仪友善,可她们总要顾忌着老夫人,顾忌着将军府,顾这顾那的。 商不换就不一样了。 他为了庄婉仪,连她寡妇的身份都不介意,都肯求娶,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我和他到底尚未成婚,便求他做这个做那个的,岂不让他看扁了我么?” 屏娘倒不这样想。 “奴婢却觉得,商大公子若是能为小姐做些什么,一定会很欢喜的。小姐事事不肯麻烦他,也太见外了些。” 这点些须小事,对商不换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却能让他们两人的交往加深,彼此多一些接触和了解,不是很好吗? 就在庄婉仪犹豫之际,却听后院窗户底下,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是男子的声音。 庄婉仪瞬间以为,是方才那个黑衣男子尚未离开,忙拉着屏娘退后了一步。 她惊恐的目光让屏娘吓了一跳,忙伸开双臂护在她身前。 “是什么人?!” 屏娘大喝一声,试图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 待那男子从窗外翻进来,见到的就是眼前一对惊恐的主仆,他一时不解其意。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这么害怕?” 第一百三十一章 真不害臊 眼前的男子风度翩翩,俊容之上眉头微蹙。 正是商不换。 庄婉仪顿时卸下了浑身的防备,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大公子?” 屏娘一喜,放下了挡在庄婉仪身前的手,朝他福了一礼。 “大公子怎么会在后院窗子底下?” 听屏娘这么一问,庄婉仪也狐疑了起来,朝商不换看去。 他自顾自在一旁坐下,又示意庄婉仪也坐,像他才是此地的主人一般。 那么从容,淡然。 “原是要给你送生辰贺礼的,听人说你喝多了酒回来歇息,便想来看看你。谁知正好听见你们里头的对话,便在后院避了避。” 原来他听见了方才那一桩闹剧,那自然也听见了屏娘的建议了。 庄婉仪耳后微热,不知是酒气正在发散,还是有些羞意。 “你都听见了?那你可曾看见,什么人出去了?” 凤兰亭带着老夫人她们进来的时候,庄婉仪尚未反应过来,那个黑衣人已经飞到梁上去了。 他显然也不想老夫人她们发现他。 情急之下,她只能把屋中的铜盆打翻,假装自己洗漱失了手。 倘若商不换是那个时候来的,他会不会发现那个黑衣人离开的踪迹? “发现谁?” 商不换反问他。 庄婉仪既然这样说,方才屋中必定是有什么人在的。 凤兰亭信誓旦旦带着人来抓奸,必定也是安排好人埋伏在此处的。 那杏林院中,至少该有一个男人才是。 庄婉仪便如实把黑衣人之事说了一遍,屏娘听得目瞪口呆,全然没想到她不在的时候,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直接告诉商不换,关于岳连铮的揣测。 一则她并不确定,二则…… 商不换和岳连铮的关系太过敏感,还是不说为好。 “你是说,那个黑衣人冒充屏娘给你擦手,他还做了什么不曾?” 商不换的眉头蹙起,一脸不悦。 倘或庄婉仪说还有什么,他的脸大概会晴转多云。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了!” 庄婉仪连忙解释,解释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她何必这么着急对商不换解释? 就算她被人轻薄了,那也是她的事,何须与一个还没有什么干系的男子解释…… 商不换这才轻轻一笑。 “据你的说法,院子里应该还有一个男子才对。这个黑衣男子武功高强,身手了得,绝不是凤兰亭请得动的,更没有必要逃跑。她请的应该另有其人,只是不知现在在何处。” “什么,还有一个男人?” 屏娘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想到平素安静的杏林院中,忽然多出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其中还有一个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她就头皮发麻。 庄婉仪顿了顿,脑中皆是那个黑衣人的眉眼,越想越觉得像岳连铮。 这话她只能藏在自己心底,连屏娘都不能说。 她胆子那么小,要听见是岳连铮,定要吓得以为闹鬼了。 “你在想什么?” 商不换的目光带着探究,却意外地柔和,似乎也知道她今日受了惊吓。 庄婉仪摇了摇头。 “我觉得,凤兰亭请来的人,或许是被那个黑衣男人解决了。他对我应该没有恶意,否则以他飞上房梁的身手,在那么近的距离,足可以取我性命了。” 既不败坏她的名节,也不想要她的性命,那这个男人是来干嘛的呢? 这个逻辑,似乎完全说不通了。 商不换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倘若按照庄婉仪的说法,这个黑衣男子应该是认识她的,且对她有特别的情义。 “这几日除了这事,还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要说怪事,今日倒还有一桩怪事,便是廷哥儿…… “啊,我想起……” “没有了。” 屏娘正要说廷哥儿的事,庄婉仪却果断地打断了她。 商不换看向屏娘,只见她一瞬间吃惊了一下,而后迅速掩住了口,自悔失言的模样。 她果然还是太把商不换当自己人了,也不顾庄婉仪愿意不愿意对他全盘托出。 屏娘低下了头,后悔不已。 商不换却把目光投向了庄婉仪。 她显然在隐瞒自己什么事,甚至,她对那个黑衣人的身份有所猜测。 只是不想告诉自己而已。 尽管她已经同意了,在自己能给她一品诰命的时候嫁给自己,可她仍对自己有所防备。 庄婉仪直视着他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略显无礼,甚至可能伤了对方的心。 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重生一世,让她无法轻易再相信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像商不换这么聪明的人。 她承认自己对他有所好感,越是因为如此,她越不能轻易相信。 她定定地看着商不换,眸中的倔强和坚持,让他又是怜爱又是心疼。 “好,我知道了。” 他柔声说着,口气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叫人听得心都化了。 “你不信任我是应该的,事实上,我也不希望你太轻易信任别人。我只是不明白,在你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会让你对人有如此天然的防范心。” 根据他对庄府一家人的了解,这是一个典型的父慈女孝的家庭,所以庄婉仪和庄亦谐,都有着一种天生的善意。 他们待人诚恳友善,没有什么阴诡的心机。 这样的家庭,培养出一个温柔恭顺,端庄大方的女儿,才是最正常的。 而庄婉仪出嫁之前似乎一直很“正常”,出嫁之后便完全不同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没关系。 “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所以你不必为自己的隐瞒感到内疚。” 倘若她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温柔恭顺,那他大抵会完全失去兴趣。 庄婉仪忡愣了一瞬。 原以为他会因为自己明显的欺瞒而不悦,没想到他反而好言好语地安慰自己。 方才那话…… 那算是,表白吗? 她转头去看屏娘,后者的头已经快低到了地上,恨不得贴在自己的鞋面上。 庄婉仪忽然就脸红了起来。 “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 好好地说正经事,怎么又扯到什么喜欢不喜欢了? 真不害臊。 第一百三十二章 自己人 “未婚夫妻之间,不正经一些也是应该的。” 商不换说的面不改色,读书人耍流氓的样子,看得庄婉仪面红耳热。 她喜欢读书人没错,可不是这样的读书人。 想着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儿,商不换不敢再逗弄她,一转脸又说起了正经话。 “若非有人来,那个黑衣人都要轻薄你了,你还说他对你没有恶意?别说一个身怀武功之人,便是凤兰亭随便塞个小厮来,你们几个女子也奈何不得。” 他上一秒还笑得眼若桃花,下一秒已经恢复了正经模样,叫庄婉仪看得失神。 他那张脸无论什么表情,都好看得不像话。 “我身边有个丫鬟叫抱竹,她会几下拳脚,不过是乡下庄子里的土把式。” 抱竹身材高大又有力,要是对付个普通的小厮,还是绰绰有余的。 若说是方才那个黑衣人那般…… 那是万万不能了。 “我身边倒是养着几个会武艺的人,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回头你就以身边的丫鬟不够,要去人市采买的理由,把人带回来吧。” “你要把你的丫鬟送给我?” 庄婉仪微微诧异,她还从来没见过会武艺的丫鬟。 女子学武,除非是抱竹那种乡下出身的,生得又粗笨的,才会肯学习。 一般的女子都会嫌学武粗野,将来不好找婆家,所以会武的女子十分难得。 商不换既然养了,必定是有用处的,他就这样随便送给自己吗? “我的未婚妻,自然我自己来保护。” 商不换说得轻描淡写,眼角眉梢却自然而然地,逸出一段自信的神态。 怪道长安城中那么多女子喜欢他,仰慕他。 好似他把谁放在眼中,就再也逃不出他的深情款款了一般。 她何其幸运,能入得他的眼。 庄婉仪不禁别过了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神。 “大公子还真是观察入微,连我身边缺丫鬟都知道。” 连如何把他的人安排进将军府,他都替她找好理由了。 “只不过,大公子培养了多年的人,必然对你是忠心耿耿的。对于大公子而言,她们是好下属。而对我而言,不能全然忠心于我的人,武艺再好我也不会用。” 商不换送她难得的丫鬟,她心中欢喜,却还是拒绝了。 弄琴那桩事给了她深刻的教训,她万万不敢在身边随意放人了。 “那也简单。我不会胁迫她们效忠于我,而如何驯化她们,便要看你的本事了。倘若你能驯化,便让她们在近身伺候。若是不能,就把她们安插在院子里当门神,再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保护你就够了。” 这话倒激起了庄婉仪的好胜心。 若连两个丫鬟都驯服不了,那她这个将军府的管家奶奶,也当得太失败了。 “既然如此,我就先谢过大公子了。” “你们……之间,不需言谢。” 他话的中间停顿了片刻,叫庄婉仪想入非非,只觉得他停顿的地方,应该说的是夫妻二字。 再看他面上的笑意,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 老狐狸,他分明是故意让自己想入非非的。 这么想着便气恼了起来,她有意揶揄道:“时辰不早了,大公子也该去了。这回是跳窗户呢,还是走梁上呢?” 方才那个黑衣人便是从梁上走的,庄婉仪这分明是说他,和梁上君子没有什么区别。 商不换也不恼,只是款款伸手到袖中,摸出了一样物件。 “我是来赴寿宴的,岂有寿礼没送就走的道理?” 他在入门的时候,便已经让随身的小厮,把相府的寿礼送到了前厅。 那是代表相府送出的礼物。 而他个人想送给庄婉仪的礼物,却不能放到那里头去。 以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对他的态度,必定会仔细探究他送去的礼物,他可不想被旁人看到。 只见他取出的是一方上好的锦盒,细细长长的,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 庄婉仪原不想当着他的面打开,可他既然这么要求了,也只能依他的意思。 那锦盒一打开,盒中的事物流光溢彩,叫人满眼炫目。 仔细一看,竟是一枝金灿灿的凤钗,上头镶嵌着光彩夺目的五色宝石。 嫁给岳连铮的时候,她也曾凤冠霞帔,叫满长安的女子羡艳。 身为一品夫人,方能戴做工精良的赤金凤钗,一身荣耀。 可她还从未见过,似这般璀璨的凤钗,若是戴在头上,只怕会晃晕了旁人的眼。 美人爱俏,英雄爱刀。 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首饰的,尤其是如此华美的首饰。 连庄婉仪都不禁露出喜色来,更别提旁的女子若是见着,会是如何羡艳。 “这首饰太过贵重了……” 她欢喜之余,还是恢复了冷静,打算推辞。 “这不是给你的。” 商不换却推了回来,振振有词。 “这是给我大婚时的妻子的,成婚那日是定要凤冠霞帔的。到那时总归要准备这些首饰,现在提前准备了也好。” 一本正经的模样,把庄婉仪又闹了个红脸。 他这分明是吃定了自己! “大公子该走了,不送!” 她索性扭过身去,不再看他。 都说庄婉仪嘴皮子厉害,每次都能把凤兰亭气得无话可说。 可她怎么到了商不换面前,就总是说不过他呢? 这着实气人。 商不换也不恼,只是给了屏娘一个眼神,让她照顾好庄婉仪。 随后果真从来时的窗户翻了出去,看得庄婉仪不由吃惊。 原来她以为的书生,也有这么好的身手。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她朝外看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商不换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过头来。 屏娘笑嘻嘻地看着她。 “每次大公子和小姐在一处的时候,小姐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庄婉仪后知后觉。 “什么样?” “小孩儿样啊!” 屏娘掩口笑道:“小姐在旁人面前,何时这样无礼地扭过身不看人过?也就只有在咱们自家的公子面前,在老爷和夫人跟前都很少呢!” 她这分明是打心眼里,已经把商不换当成自己人了,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人抱团 没过几日,相府的消息果然递了进来,让她到某某处买丫鬟。 庄婉仪想着,这件事若做得低调了,反而让人疑心丫鬟的来历。 将军府那么多丫鬟伺候,何必一个少奶奶亲自去采买外头的进来? 她索性做得高调一些,让人觉得她是在发泄对凤兰亭暗害的不满。 她本就不是吃暗亏的人,这一举动,反而显得合情合理。 老夫人虽有些不高兴,看在她如今是将军府管家奶奶的份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凤兰亭和采星,主仆两个疑心不已。 “想来那个赌鬼是胆小怕事,趁奴婢走了他也逃了,没敢真的进三奶奶的屋子。” 采星是这样想的,凤兰亭却以为不对。 “他若是逃走了,不在将军府中也该在家中。可他家中老娘和邻里邻居,都说未曾见他回去过。” 庄婉仪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一个大活人变不见吗? 采星细思恐极,不禁掩住了嘴。 “难道……三奶奶把那赌鬼……” 凤兰亭吃了一惊,“不会吧?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敢杀人不成?” 就算她真的杀了人,尸首又去了哪里? 庄婉仪大张旗鼓带回来的两个丫鬟,一个叫追月,一个叫逐星。 这名字一听就不普通,有人便好奇向杏林院打听,得知这两个丫鬟是会点拳脚功夫的。 “我们三奶奶说了,要两个会拳脚功夫的丫鬟伺候着。免得他日再有人陷害,她毫无招架之力。” 这话说的已经足够明显了,那日凤兰亭口口声声喊着抓奸进了杏林院,府中不少下人都看见了。 谁知道老夫人她们很快就出来了,面上的神情都很轻松,反倒凤兰亭灰头土脸的。 这谁陷害谁,一眼便明了了。 “老夫人瞧瞧,三嫂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将军府是没有护卫呢,还是有狼虫虎豹等着吃她?她身边本来就有个乡下庄子出身的高大丫头,如今再添两个会拳脚的,这是想打谁呢?” 明知道老夫人对此颇有些不满的意思,凤兰亭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来挑拨。 明川郡主从门外踏了进来,四两拨千斤。 “四弟妹没听见吗?婉仪要打陷害她的人,自然有想陷害她的人去担心。我反正是不担心的,怎么,四弟妹很担心吗?” 一个婉仪,一个四弟妹,亲疏关系一下子就明朗了。 “大嫂说的是,我也不担心。” 古氏不知是经过上回庄婉仪的指点后,终于开了窍,还是觉得凤兰亭在府中的地位已经不如从前了。 她如今也敢说两句呛声的话了。 凤兰亭在明川郡主面前,一向不敢太放肆,怕她比怕老夫人更甚。 可古氏敢在她面前耍威风,她是万万忍受不了的。 “哟,二嫂如今也会说说话多了,一定是跟三嫂学的吧?没有三嫂的身份和容貌,光学了个嘴皮子工夫,有什么用?” 也只有在用来贬低旁人的时候,凤兰亭才会承认庄婉仪的身份和容貌。 古氏嘴唇嚅嗫了片刻,愣愣地看着凤兰亭,又羞又囧。 凤兰亭说不过庄婉仪不假,但对上古氏,还是绰绰有余的。 “四弟妹这嘴皮子工夫学的也很好,若是能跟三弟妹好好学学怎么管家,那就更好了。” 明川郡主一面说着,转身坐下,给了古氏一个安心的眼神。 古氏接到那个眼神,几乎是受宠若惊。 若说老夫人和凤兰亭看不起她,其实在将军府,除了庄婉仪便没人看得起她。 明川郡主也是同样。 只不过她本性心高气傲,就算看不起古氏,也不会刻意为难。 只是保持着礼貌关系罢了。 似今日这般为自己出言解围,还是头一遭。 凤兰亭不由气急。 庄婉仪得了明川郡主的青眼就罢了,如今连古氏也得了她的庇护。 她们三人抱成一团,那今后还有她凤兰亭的好日子过吗? 都怪庄婉仪,全都怪庄婉仪。 都是她的到来,打破了将军府原有的局面,打碎了她过往的好日子…… 杏林院中,好奇的抱竹看着追月和逐星,想和她们比划一下拳脚。 “瞧你们矮矮瘦瘦的,真的会工夫吗?我想和你们比比,又怕把你们打疼了。” 抱竹说着,捏了捏追月细细的胳膊,还不大敢使劲。 追月和逐星看起来都是普通小丫鬟的模样,两个都是十七岁,和庄婉仪同龄。 追月的皮肤白一些,逐星就显得黑一些,两个姑娘都生得颇为标致。 要论体型,她们的确不是抱竹的对手。 抱竹足足比她们高了大半个头。 可庄婉仪看得出来,她们的下盘极稳,走起路来稳重得不得了,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女子。 她心里怀着忌惮,故而只让她们在院中做粗使杂事,不能进入自己起居的卧房。 当真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再让她们派上用场。 追月和逐星听见她这话,不由掩着口对视而笑。 “姐姐不必害怕,我们手底下有分寸,不会把姐姐打疼的。” 屏娘和抱竹都是庄婉仪的身边人,她们两个倒是很懂规矩,一口一个姐姐的称呼。 抱竹却有些不乐意了。 她从庄府再到将军府,还没有哪个丫鬟敢说,把她打疼的。 眼前的两人小小瘦瘦的,怎么可能打得过自己? “那你们小心了,我可来了。” 追月朝逐星使了个眼神,自己便退出了战局,让逐星一个人和抱竹对打。 那个眼色之中,大抵还有让她手下留情的意思。 逐星朝她一点头。 谁料趁着她分神的时候,抱竹一下子便扑了上来,惹得屏娘也搀扶着庄婉仪到院中来看。 “小姐快看呐,抱竹还会偷袭了!” 屏娘乐不可支,庄婉仪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追月和逐星的身手。 只见抱竹狠命一扑,原以为会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逐星抱个正着。 没想到逐星一矮身,灵巧地一躲,就神乎其神地到了抱竹的身后。 她的双手背在自己的后腰,意思是不必动手就能打得过抱竹。 抱竹扑了个空摔到地上,一回身看到逐星的动作,瞬间就感到了满满的挑衅!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尸首 抱竹并没有马上从地上爬起,而是一个扫堂腿过去,试图出其不意偷袭逐星。 谁料逐星机敏地反应了过来,仍是背着双手,脚下却像生了风一般从抱竹的头顶飞了过去。 最后又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身后。 看到逐星飞起来的那一刻,院中哇的惊叹声响成了一片。 就连屏娘看着她的身后,都不禁赞叹鼓掌。 听见她鼓掌的声音,抱竹几人才发现庄婉仪也在看着,便收了架势走到她跟前站好。 胜负早就已经分出来了,抱竹老老实实地认输。 “小姐,逐星真的很厉害,她会飞。我连像老母鸡那样扑棱几下,都扑棱不起来。” 她身子过于沉重,这一点上便输了逐星许多。 庄婉仪指着自己正房的屋顶,“逐星,那个地方,你能上去吗?” 逐星顺着她的莹莹细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了看,而后不太肯定地朝庄婉仪点了点头。 “你试试。” 庄婉仪说着,朝她抬了抬手,逐星便摩拳擦掌地看向那处。 杏林院的屋子不算极高大,但也绝不算矮小了。 庄婉仪所指的位置,是屋顶最高之处,离地大约有两丈高。 这么高的地方,逐星真的能一下子飞上去吗? 众人都看着她的动作,只见她摩拳擦掌之后,嗖的一声便朝屋顶飞去。 不过她没有直击目的地,而是在墙上踩了一脚,借着那一脚的势才上了屋顶。 庄婉仪心中暗暗计较着,那日黑衣人飞上房梁的动作。 只怕真要比起身手,逐星比那黑衣人还要差一些。 她又顺道让追月演示了一番,方才追月只让逐星和抱竹比试,显然她的功夫是胜过逐星的。 果然,若单单是比较轻功的话,追月和那个黑衣人的身手,还是比较接近的。 庄婉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处处拿那个黑衣人比较。 或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那个黑衣人还会再来找她的…… “不好啦,快来人啊!” 不远处,一个婆子的惊呼声传来,声音极度高亢。 显然受到了什么惊吓。 那声音听起来就在杏林院附近,追月等人也都听见了,便都看向庄婉仪。 “走,去看看。” 若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将军府的偏僻之处,也只有杏林院的人帮得上忙了。 庄婉仪带着众人循声而去,只见是在杏林院附近的湖边,一个婆子跌在地上,指着湖面大呼小叫。 见是庄婉仪来了,她连忙起身行礼。 “三奶奶快躲躲,那边湖里……那边湖里死人了!” 原来这婆子在此处负责打理水面,正要顺势采一些莲蓬的时候,却发现荷叶之间有浮尸。 吓得她差点掉进了水里。 众人大吃一惊,朝湖面上望去,果然看见荷叶丛中掩映着一具尸首。 那尸首极其胖大,身上还穿着将军府小厮的衣裳,看来应该是府内的人。 屏娘连忙拉着庄婉仪躲到身后。 “小姐别看,不干净的东西!咱们还是先回杏林院,等护卫们来了再说吧!” 若是跌了个婆子,她们还能帮忙扶一扶。 可如今是死了个人,她们几个丫鬟也没法下水捞尸。 庄婉仪却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死在这处的湖里?” 杏林院一向偏僻,院中也没有伺候的小厮。 这处的湖面一向是这个跌倒的婆子打理的,没道理会让一个小厮来做什么。 这小厮是从哪来的? 那婆子也十分诧异,道:“三奶奶,府里近日确实丢了个小厮,是二门外伺候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若是的话,也不知怎么会到这里来……” 几乎是一瞬间,庄婉仪想到了前日,凤兰亭带着人来抓奸的事。 难道这个陌生的小厮,就是她安排的奸夫? “不,我们不走。就在这里看看,到底这个小厮怎么死在湖中的。” 她拦住了屏娘的动作,转身走到一旁的凉亭中坐下,等着府中的管事和护卫们来。 不一会儿,那些护卫先行赶到,把湖中的浮尸打捞了起来。 待尸首捞上来后,张管事也带着人来了,见着庄婉仪坐在一旁的凉亭中,忙先上来请安。 “张管事不必多礼了。这人是死在我杏林院附近的,所以我来看个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张管事不必顾及我,尽管查验吧。” 一个高门大宅的年轻媳妇,见着这种事应该躲避不及才对,哪有庄婉仪这样主动来看的? 瞧她一脸肃穆,张管事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她是将军府的管家奶奶,府中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她都有权利管一管。 庄婉仪若知道他的想法,必要冷笑了。 她自己也曾是个死人,还用得着怕别的死人吗? 没多会儿,便有好几人来认了尸,确认这就是府中丢的那个小厮。 “这是小骰子,他本姓姓元好像,因为是个赌鬼,我们只管他叫小骰子。前些日子听说他在城中镇元赌坊输了几十两银子,然而他人就不见了,我们都以为他是跑路了呢!” 说话的是和他一处的小厮,话音干脆,一听便是实话。 一个欠了几十两赌银,而后就消失不见的小厮,忽然出现在了将军府偏僻的湖道中…… 张管事上来禀报,庄婉仪却早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她便问道:“张管事,能确定这尸首死之前有无受过重伤么?还有他是从别处的湖道飘过来的,还是就是在这里投湖的?” 她的问题并非随口一问,都是十分有讲究的。 前一个问题,能够判定小骰子是自杀还是他杀。 后一个问题,能够判定事情发生的地点。 面对死人还能丝毫不惧,冷静地提出这些关键的问题,莫管事心中升起了佩服之意。 “回三奶奶,他的后脑像是被人击打过,应该是敲晕之后丢进湖中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张管事显得有些担忧,“只是他后脑并没有外伤,倒像是被有内力的人打成了内伤,才丢进水中的。” 这显示出一个问题,杀了小骰子的,并非是普通人。 而庄婉仪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想到的那天那个黑衣人。 他会武功,自然有内力,会不会是他……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两种说法 “至于地方倒是可以确定,就是在这片湖道之中。因为他身上缠着许多的水草,方才护卫们搬上来还费了一番力气。且这尸首新死不久,应该不是从别处飘来的。” 庄婉仪朝那尸首处望了一眼,见一旁的确丢了不少杂乱的水草,这才别过了眼。 “方才听旁的小厮说,他欠了赌坊许多钱。能不能请张管事替我派个人去赌坊,问问具体的情况?” 张管事听了这话,越发狐疑了起来。 不过死了一个小厮,这种事虽不吉利,在高门大宅也是寻常事。 庄婉仪何以如此上心? 等他把这些一五一十都禀明了老夫人,才从老夫人口中得到了真相。 “死了一个小厮这种事,本不应该惊扰老夫人的。只是那小厮死的蹊跷,还是在三奶奶的院子附近。三奶奶如此看重,所以奴才想着应该知会老夫人一声。” 老夫人不由叹了一口气。 “将军府如今这样的局面,几个儿媳彼此还不和睦,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要看看明川郡主、古氏和凤兰亭在她面前的情状,便可以看出她们彼此的关系了。 而庄婉仪为何想查这小厮,她心里也有数。 “这个小厮八成就是你们四奶奶派去的,要陷害你们三奶奶私通奸夫,谁知道莫名其妙死在湖中了。想来你们三奶奶是想借此抓四奶奶的把柄,所以盘问得如此仔细。” 张管事恍然大悟。 “那老夫人,三奶奶命奴才去镇元赌坊查问,该如何回禀她?” 如今是将军府和太师府刚重修旧好的时候,老夫人自然不想再横生枝节。 明知这件事委屈了庄婉仪,少不得也只能委屈她了。 “你问道之后,先来禀告我,我自然会告诉你如何回她。” 不论张管事去镇元赌坊能不能问出什么苗头,她都要把这苗头刹住,让庄婉仪不再查下去。 毕竟,这事总归是将军府的丑闻。 将军府想息事宁人,却不代表旁人不会查。 从杏林院附近的湖中发现尸首这件事,商不换早已知道了。 事实上,从庄婉仪说出那个黑衣人的事情之后,他就一直很放在心上。 一个这样的神秘人,且对庄婉仪有情意,这是他无法容忍的可变化因素。 他必须要尽快查出,这个人是谁。 “来人。” 书房之中,他放下手中刚写好的信纸,又细心地吹了吹。 待那墨迹干涸,才折叠好装进信封之中。 “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小厮走了进来,躬身侍立一旁。 “去把这封信送到将军府,还有这方帕子。” 亲信的小厮一见那半新不旧的帕子,便知道这东西是要送到庄婉仪那处的,而非将军府老夫人处。 “该找哪个人,还记得吗?” 小厮连连点头。 “记得,找屏娘姐姐。” 他行了一个礼,便急忙朝外跑去。 等屏娘把东西交给庄婉仪时,她才后知后觉。 “这块帕子……” “这是小姐吐了四奶奶敬的酒的那块帕子。” 屏娘认得上头的刺绣和花纹,都是庄婉仪平素爱用的。 “他是何时拿走的这块帕子?” 庄婉仪不由吃惊,上回商不换走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现他带走了这块帕子。 “就是小姐扭过身去,说不送的时候,商大公子就拿走了。” 屏娘不禁掩口发笑,她还记得她和庄婉仪之间,围绕要不要把这帕子交给商不换去查,争论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商不换在窗下全都听见了。 而庄婉仪被黑衣人的事一搅和,竟然连查验这块帕子的事都忘了。 她用拆信刀隔开了信封,打开一看,信纸上的字迹漂亮的不像话。 若说廷哥儿的字迹,已经算是她见过的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 那商不换的字迹,庄婉仪几乎敢说,是现世之人中最漂亮的。 他的字看起来雅致俊逸,笔锋却暗藏风骨,既不显得太过文弱,也不显得霸道。 而是张弛有度,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都说字如其人,就这一手漂亮的字体,堪与她看过的名家大师的真迹媲美了。 那信上写了两个内容。 其一是关于这张帕子,庄婉仪吐了几乎满杯的酒水,所以查验起来很是轻松。 那酒水里含有蒙汗药,喝下去之后,人便会昏迷不醒。 凤兰亭给她喝这药,无非是希望她在杏林院中人事不省,醒来才发现自己被人和“奸夫”拿个正着吧? 还真是打的好主意。 蒙汗药这种东西,她只在传奇话本子上看过,一向是江湖盗匪用的下三滥手段。 在饮食之中下药这种事,一向是凤兰亭的拿手好戏。 只是没想到她为了构陷自己,连这种下作手段都用上了。 若是继续放纵她,还不知道她日后要如何变本加厉! 庄婉仪心中暗自计较,又继续看那封信。 那信上的第二件事,才真正让她吃惊。 “镇元赌坊的东家查明账目,死者生前欠的五十两银子,都在五日前他本人亲自偿还了。偿还之后还在赌坊内即性又赌了几把,并对人宣称他现在已经有钱了。” 商不换也去查了镇元赌坊之事。 可张管事告诉她的,明明是那个小骰子还欠着赌坊的钱,但是人已经死了,所以赌坊不打算追究了呀! 为什么两个人说的,会全然相反? 其中必定有一个人欺骗了她,而庄婉仪自然更相信商不换的话。 若是张管事欺骗了她,那只有一种可能—— 老夫人怕她查出什么来,所以故意让张管事给了她错误的信息,让她查不下去! 原以为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之后,老夫人已经对她消除了成见,也看穿了太师府这一家人的真面目。 没想到这种时刻,老夫人还是选择保护凤兰亭,抛弃了她……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合时宜 这日晚间用膳的时候,庄婉仪提前到了老夫人的上房。 近来老夫人又和凤兰亭亲近了起来,晚膳一向是她伺候的,明川郡主和庄婉仪都不必过来。 古氏偶尔会被老夫人叫来,做真正伺候的活儿,不过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了。 她正暗自庆幸,庄婉仪指点她的那些话起了作用,不想今日上房又派人来传她过去了。 古氏下意识地不乐意去。 “昨儿才去伺候过,老夫人她……莫不是记差了?” 来传话的是个不上台面的小丫鬟,听见这话不解其意,只老老实实地回禀。 “回二奶奶,是三奶奶让奴婢来找您的,说请您一道去见老夫人。” “三奶奶?” 庄婉仪请她去老夫人的上房,必定有是有什么要紧事。 “正是。奴婢过来的时候,还看到三奶奶也派人去请大奶奶了。” 一听到这里头还有明川郡主的事,古氏便挺直了腰板,心想这必定是件大事。 庄婉仪把她当人,不仅请了明川郡主也请了她,冲着这份尊重,她也一定要去为她撑腰。 哪怕古氏知道自己无力,好歹也是个人。 “好,我这就去!” 古氏连忙站了起来,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来。 她走到铜镜面前,拿出梳妆台上的一盒杏花胭脂,在腮上轻轻一扑。 又对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觉得两道眉毛画得极精神,腮边微红之色也甚是明媚。 这才满意地提裙出了房门。 到了上房外头,正好见着明川郡主迎面而来,她下意识行礼避让。 “大嫂。” “不必多礼了,你……” 明川郡主见她今日有些不同,不仅妆容好看了许多,面上也染上了笑意。 这样的古氏,还真是少见。 “二弟妹近来身上也有些鲜艳颜色了,这一笑起来真好看。别像从前似的,把自己白闷坏了。” 明川郡主忍不住说了一句,让古氏受宠若惊。 若是早知道打扮得好一些,就能得到明川郡主的垂青,她早就打扮起来了! “谢大嫂夸赞,其实都是婉仪教我的。” 明川郡主当然不是为这个。 从前古氏因为身份低微,在将军府一直卑躬屈膝的,力求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妈子。 这叫明川郡主如何看得起她? 先把自己当个人,旁人才会把她当个人。 现在的古氏,终于活出了一点人样。 “也是婉仪把你找来的?” 明川郡主眉头微蹙,下意识觉得此事关系重大。 庄婉仪把人都叫齐了到老夫人跟前,必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古氏忙点了点头。 “会不会是抓奸那件事,婉仪她发现了什么线索?那个死的小厮就在杏林院附近……” 稍知道些许内情的人,都会把那个无故而死的小厮,联系到这件事上来。 毕竟凤兰亭那日信誓旦旦,一副冲进屋中必定能抓到奸夫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疑了。 要说人不是她事先藏好的,谁信呢? “她这次实在是过分了。从前和婉仪吵吵嘴也就把罢了,女子的名节这等大事,也是她能拿来胡作非为的?” 明川郡主和古氏都是寡妇,都能感同身受。 她们苦守了多少年的寡,万般清苦也不曾松过口,并且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守下去。 若有人胡乱把这脏水泼在她们身上,她们也会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妯娌两个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数。 她们朝着院中走去,正好听见屋子里凤兰亭的声音。 “三嫂是来干嘛的,来当太后的吗?既不伺候老夫人用膳,巴巴地跑来这里一句话都不说,是什么意思?” 才因为抓奸不成的事跟庄婉仪道过歉,这才几天,凤兰亭又趾高气昂起来了。 这声音张狂到几乎掀翻了房顶,却没有听见老夫人的半句呵斥。 接着,一个清淡如水的声音响起。 “我说了,等大嫂和二嫂来了,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四弟妹与其有空在这里挤兑我,不如先伺候老夫人用膳。”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衬得凤兰亭就像跳梁小丑一般。 伺候老夫人用膳? 笑话! 她哪懂伺候啊,她顶多也就帮老夫人随意夹两个菜,最后就坐下来和老夫人一起吃了。 “我们来了。” 正说着,帘子忽然被小丫鬟打起,明川郡主和古氏一道走了进来。 凤兰亭老实站到了老夫人身旁,似乎不想被明川郡主看见她撒泼的样子。 老夫人见她们真的来了,面色有些不豫。 她放下了筷子,银筷落在白瓷碗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人都来齐了,有话你现在可以说了。” 古氏不觉低下了头,隐约意识到了,这话里头有一丝不耐烦的意思。 庄婉仪不会听不出来,可她仍是在一旁坐着,面色不动稳如泰山。 “那婉仪就大胆,就在老夫人面前,和二位嫂嫂面前直说了。” 庄婉仪微微一笑,嘴里说着大胆,面上却没有丝毫大胆的自觉。 “前几日是婉仪的生辰,老夫人垂爱,特意办了一场盛大的生辰宴,婉仪荣幸之至。” 她先说这话,反倒叫老夫人心中有愧。 毕竟那场生辰宴并非为了庄婉仪,只是为了彰显将军府的地位罢了。 “承蒙老夫人垂爱,那日婉仪才多喝了两杯,先行回到杏林院歇息。不想稍后四弟妹就口口声声喊着捉奸,带老夫人和二位嫂嫂去了杏林院,是也不是?” “这件事都过去了,我也让兰儿当场给你赔罪了,你还想怎么样?莫不如让她今日再给你下跪道歉,这样你可满意了?” 老夫人一脸愠色,还以为庄婉仪是个得体懂事的女子,没想到这么没眼色。 明知道将军府和太师府刚刚重修旧好,她何苦在这个节骨眼上来碰? 凤兰亭毕竟是没有抓到“奸夫”,那小厮也掉进湖里死了,分明是天时地利足可忽略过去的事,何必要搅出来不得安宁? 连明川郡主都有些担忧地看向庄婉仪。 这个时候把此事提起来,的确不是好时机。 除非……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诈一诈她 “老夫人以为,构陷寡嫂通奸这等罪名,只是下跪赔罪就可以了吗?” 庄婉仪的态度丝毫不让,明知老夫人已经心生不悦,她却毫不退缩。 不提别的,就算只是下跪赔罪,凤兰亭都不会做。 更别说庄婉仪来势汹汹的模样,分明不满足于此。 凤兰亭一拍桌子走上前来。 “那是丫鬟看错我误会了,我都已经给三嫂道歉了,三嫂还想怎么样?” “哦?只是看错而已吗?” 庄婉仪笑得胸有成竹,从袖中取出了一方丝帕。 那丝帕是她家常惯用的,上头的图案很熟悉,众人都有印象。 “那日我生辰时,你非要敬我一杯赔罪酒,我就觉得不对不想喝。无奈老夫人非让我喝,我只好喝下之后,悄悄吐在这帕子上。” 凤兰亭惊恐地朝后一退,目光暴露出了她的所有胆怯。 明川郡主一看她神情,便知道那杯酒里有蹊跷了。 “后来我命人把这帕子拿去查验,果然在里头发现了走江湖下三滥的蒙汗药。四弟妹想把我迷晕再来抓奸,好抓到我和所谓奸夫的现行,是也不是?” “你,你胡说!” 凤兰亭眼珠子乱转,忽见一旁侍立的采星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她才缓过劲来。 “就算这帕子上真有蒙汗药,那说不定是你自己弄了栽赃陷害我的,谁能证明这上头的酒液必定是我那日敬你的那杯?” 的确,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日,除非从凤兰亭屋子里搜出蒙汗药,否则这算不得证据。 而凤兰亭早就命人把残余的药渣,全都丢进了湖中。 庄婉仪一笑,把那帕子递给了屏娘。 “是啊,这帕子证明不了什么。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谁使了这下作手段害人。对吧?” 做了恶事之人难免心虚,凤兰亭城府不够,一心虚面上就带出来了。 故而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等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庄婉仪说的那样。 她虽然时常和凤兰亭斗嘴,却从来没有主动害过谁。 而凤兰亭就劣迹斑斑,嫌疑极大…… “三嫂既然知道自己没有证据,就别诬陷好人。” 凤兰亭别过了眼去,心中定了些许。 庄婉仪又道:“蒙汗药之事我没有证据,可关于四弟妹让小骰子闯入杏林院,假扮成奸夫来构陷于我之事,我却是有证据的。” 她说的笃定,众人不由一惊。 明川郡主目光凌厉,瞬间变看向了凤兰亭。 她一贯胡作非为,可若是这件事查了个切实,那就不仅是胡作非为了。 而是居心恶毒,故意陷害寡嫂。 明川郡主身为将军府的长媳,决不能容忍府中有这样的人存在。 凤兰亭不由惊慌,只能愣愣地等庄婉仪开口。 “小骰子的尸首打捞出来那一日,我亲自在湖边坐镇,事无巨细地问了个明白。事后我还让人去镇元赌坊查访,赌坊的人却说,小骰子已经还清了赌债,还说是四奶奶命他办事给他的。” 一个一穷二白的赌鬼小厮忽然有了钱还赌债,那也只可能是飞来横财了。 凤兰亭一听这话,吓得倒退了一步。 这个小骰子怎会如此愚蠢,说好别把她的名号说出来,为何还是说了,还让庄婉仪查到? 老夫人的面色也难看了一瞬。 庄婉仪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戏谑之意。 “可张管事替我去镇元赌坊查探,回话却说,小骰子欠的赌债没还,赌坊也不打算继续追究了。张管事,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目光定定地看着站在门边的张管事,眼中寒意如刀。 张管事低下了头,庄婉仪又朝老夫人看了一眼。 老夫人听过她前面的话,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不愿看她。 这个动作落在众人眼中,不免心寒。 原来这件事里,不仅凤兰亭是罪魁祸首,还有老夫人的手笔么? “你,你竟还私自派人去调查?” 老夫人显然底气不足,只能用私自这个名义来指责她。 “我若不私自调查,岂不是要被老夫人一直蒙在鼓里?倘若我调查的结果和张管事说的一致,婉仪必定负荆请罪,为辜负老夫人的信任致歉。” 庄婉仪冷笑了一声,“可惜,是老夫人辜负了我的信任。我敬老夫人是我的婆母,也相信您会秉公处置。却没想到您为了息事宁人,连真相是什么都没能让我知道。” 她原以为这一世,她的改变会让老夫人也产生改变,不再对她如此苛刻。 可她错了。 在老夫人心目中,她的出身便是原罪,恕无可恕的原罪。 “凤兰亭!” 庄婉仪忽然扭头,大喝一声,纤手直指凤兰亭。 “倘或我把这些罪证上呈,构陷寡嫂通奸这等大罪,你当不当得起!” 古氏都被她忽如其来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凤兰亭更是吓得腿都软了,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庄婉仪竟然抓住了切实的证据。 “我,我不是有意的!是你一直同我作对,是你夺了我管家的权力,还让老夫人厌弃我!我才会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凤兰亭吓得泪流满面,这一番陈述,却把她的罪名也坐实了。 原来真的是她收买了小骰子,让他假装奸夫构陷庄婉仪。 庄婉仪看到她泪流满面缩在地上的样子,露出些许快意的神情。 她慢慢地回到座中坐下,看向众人。 “凤兰亭已经承认了她的罪证,大嫂二嫂都是见证。敢问老夫人,管家之权到底是我使了阴谋诡计抢来的,还是老夫人自己给我的?老夫人对凤兰亭疏远,到底是我庄婉仪挑拨离间,还是老夫人自己的意愿?” 她这些问题问出来,便没指望老夫人回答。 事实是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有凤兰亭愚蠢不知,用这些作为借口欺辱她罢了。 很快,她又接着道:“从嫁入将军府的第一夜,凤兰亭火烧洞房,在我面前表露对三爷的爱慕,我都忍了。我自问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直到今天,做出了这种大恶之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搪塞过去 “老夫人,如今,您还要用她一个磕头赔罪,了结此事吗?” 庄婉仪说了这么一通,显然是忍让凤兰亭许久了,也早就对她心怀忌惮。 而今她手上抓着证据,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惹得她去告官反倒难看了。 老夫人进退两难,龙头拐杖狠狠地锤了两下地。 “那你想如何了解?!” 难道要赔上将军府的颜面,去为庄婉仪讨一个公道吗? 这在老夫人看来,绝对是桩不划算的买卖。 “凤兰亭居心恶毒,我和她在将军府无法共存。要么老夫人休了我,让我回庄府过清静日子。要么老夫人休了她,让她再也没机会如此构陷于我!” 庄婉仪今日显见是有备而来,提出了这样果决的条件。 老夫人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靠在椅背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来。 “老夫人,我可是您最疼爱的儿媳啊老夫人!老夫人,您休了她吧,休了她将军府就太平了,就能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 凤兰亭也不是光知道哭,她听见庄婉仪的话,唯恐自己做错事会被老夫人休弃,只能先下手为强。 可老夫人心中清楚,庄婉仪若是离开,顶多只有凤兰亭能恢复从前的日子。 而将军府的所有人,都再也回不去昔日荣光了…… 明川郡主和古氏,皆对凤兰亭投去鄙夷的目光。 犯了错的人是她,她竟还好意思腆着脸,让老夫人把庄婉仪休了? 古氏精神一震,只觉得今夜的庄婉仪,在老夫人面前都毫不客气的模样,真是光芒万丈。 她好像又学到了点什么,更坚定了心中的某种信念。 “哪有这个道理?要休也是休了犯错的人。三弟妹是满长安公卿贵族交口称赞的,又会持家又大方的美人儿。倘或把她休了,旁人问起,难道说她是被四弟妹陷害出府的不成?” 明川郡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气,实则是在为庄婉仪撑腰。 她知道,今夜这件事是庄婉仪占住了理,老夫人再想偏袒也不敢太过分。 她只需在旁帮腔几句,不让庄婉仪孤立无援便是。 “正是,婉仪又没做错,凭什么休了她?” 古氏壮着胆子帮腔,就连凤兰亭瞪她,她也不退缩。 明川郡主朝她投去微微一笑,越发鼓舞了她。 老夫人此刻却是心乱如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受损的都是将军府。 凤兰亭自不必说,她是凤太师的嫡女,加之构陷寡嫂通奸的丑事传扬出去,对将军府的名声损害极大。 她自然不能把凤兰亭休出府。 庄婉仪更加不能。 她在御前是露过脸的,大大方方地把过继嗣子的资格让给了明川郡主,这大方得体的好名声早就传出去了。 何况她入府虽不久,几次见客待人名声都极好,把她休了更加找不到理由。 反而会落人口舌,说是她老夫人欺负出身不高的儿媳。 两下里都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老夫人为难,不如婉仪来想一个法子。” 庄婉仪见她踌躇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拿住了她的命门。 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庄婉仪,从不社交,委屈求全,连自己的娘家都断了来往。 她不再任人宰割,她在将军府已经有了一席之地。 老夫人就算不喜欢她,可要说把她休了,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 那略显浑浊的目光投去,老夫人看着庄婉仪言笑晏晏的模样,心头越发气恼。 “要么休一个走,要么明儿天一亮,我就进宫告御状!” 告御状三个字一出,别说凤兰亭吓得屁滚尿流,就连见过多少大风浪的老夫人,也不由震惊。 明川郡主和古氏也都朝她看去。 “我堂堂一个一品夫人,虽说没了丈夫,可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当初圣上应允了我父亲抚恤三爷的遗孀,而今他尸骨未寒,他的遗孀却被人构陷通奸!我就不信,圣上会不给我主持公道!” 她的话句句掷地有声,像是一只大锤,在人的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坑。 一股异样的腥臊之气传来,老夫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瞪,便昏倒了过去。 人们忙忙乱乱地搀扶老夫人,又是请太医又是拿人参的。 只有凤兰亭傻坐在地上,一脸呆滞。 她的身下裙摆处濡湿了一片,那腥臊的液体,还在汨汨流出…… 等把老夫人安顿到了床上,太医诊治后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气急攻心之后,众人才放心了起来。 明川郡主走出内室,只见外头厅中只剩了两个人。 一个是坐在地上屁滚尿流的凤兰亭,另一个是掩着鼻子喝茶的庄婉仪。 一个神情呆滞,一个镇定自若之中…… 还带着些许狡黠。 “你啊你啊。” 明川郡主瞧瞧把庄婉仪拉到了院外,和她咬起了耳朵。 “你今日的威风看得大嫂我都目瞪口呆,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事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就办了?你看看你辞色俱厉,把老夫人都气晕了!” 明川郡主虽如此说,眼中更多的是无奈,而非指责。 庄婉仪朝她眨了眨眼。 “大嫂可别说,你没看出来老夫人是装晕。老夫人身子好着呢,什么气急攻心,那是商相爷才有的毛病!” 明川郡主一时忘了体统,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你知道?我就说嘛,你怎么敢如此大胆,把婆母气晕了还好端端坐在那喝茶!” 明川郡主跟在老夫人身边最久,是真晕还是假晕,她心里门儿清。 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能戳穿罢了。 “老夫人无非是觉得我的要求让她为难了,所以她见凤兰亭失禁,索性来个装晕,把这事先搪塞过去。” 庄婉仪想到凤兰亭那个样子,还觉得好笑。 明川郡主眉头微蹙。 “既然你已经看穿了,看来,你是不打算让老夫人把这事搪塞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按品大妆 庄婉仪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在近前,才同明川郡主说了实话。 “不让搪塞也得让搪塞,毕竟我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想告御状也不是容易事。” 没证据? 明川郡主恍然大悟,“你,你方才是诈她的?” 说什么小骰子死前跟赌坊的人说过,是四奶奶给了他银子,竟是句假话。 “不错,可惜凤兰亭太沉不住气,一下子就承认了。老夫人就算想给她兜着,也兜不住了。” 明川郡主哭笑不得。 她朝里头灯火通明处望了望,只见凤兰亭已经被几个丫鬟扶了起来,面无人色地回去更衣去了。 “她要是知道你是诈她的,一定恨不得杀了你!” 庄婉仪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可是拿大嫂当自己人,我才告诉你的。大嫂千万别告诉旁人,尤其是老夫人。” 老夫人跟凤兰亭又穿起了一条裤子,庄婉仪心中对她仅剩的一点敬重,也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前世的血海深仇。 明川郡主叹了一口气。 “我自然不会告诉老夫人。老夫人这回做的太过分了,你心有埋怨,我也理解。只不过你要注意分寸,要是老夫人真的一怒之下把你休出将军府,你可怎么办?” 将军府的寡妇是没人敢娶的,而庄婉仪要是回娘家白吃白喝,照样会被娘家人嫌弃。 老夫人现在是看重名声不敢真的休了她,可将来她当真惹恼老夫人,那就未必了。 庄婉仪心中腹诽,她巴不得被休出将军府呢。 这样将来要改嫁更加轻松,便是不改嫁,她也能自己经营些田庄铺子过日子。 “休就休了呗,我被休了自然面上无光,可我家里人并不介意。庄府自然比不上大嫂家中,有皇族长公主给你撑腰。可只要他们不弃嫌我,我的日子就能过下去。” 明川郡主听她这话,再想到上回见过庄夫人一面,不由点了点头。 “你们庄府的家风甚好,连我都羡慕得紧。一家子骨肉便是亲亲热热的好,像将军府……” 她忽然打住了话头。 从前老将军和众位爷都在的时候,将军府也是像庄府那样,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如今只剩了她们这些寡妇,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的牵扯,还要被绑在一处生活,难免有摩擦。 所以自大郎去了之后,明川郡主索性就搬回郡主府去单过了,偶尔才回来。 她现在会长住将军府,也有一半是因为庄婉仪的关系。 这样的妯娌,有烦恼事互相商量,闲来说笑逗趣,才是她真正能放松的家人。 “将军府若没了凤兰亭这个害群之马,起码我心里会松快许多!趁着这个机会,我必须一次把这个问题解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庄婉仪嘴角微扬,凑到明川郡主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这……你确定?” “确定,只是要劳烦大嫂和二嫂配合一番。” 庄婉仪笑道:“按我这计划来,老夫人在明儿天亮的时候,一定会醒。” 翌日一早,庄婉仪睁开了眼睛,便让追月和逐星到院外去打探动静。 “屏娘,替我上妆。”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想着许久未曾好好上妆了。 屏娘啊了一声。 “小姐今儿要出门吗?” 庄婉仪不出门是不上妆的,便是有客人来,也是淡扫蛾眉不失礼便罢。 可瞧她今儿的口气,是要上隆重的妆容,屏娘便有些不解了。 “对,按品大妆,我要进宫面圣!” 此言一处,饶是一向和庄婉仪形影不离的屏娘,都吃了一吓。 难道自家小姐,还真要去告御状不成? “小姐……” 她还犹豫着什么,庄婉仪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她便不敢再多话,老老实实上来替她傅粉。 这按品大妆四个字,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含混过去的。 一品夫人的朝服是正红的,头上的凤冠是赤金的,脚下的绣鞋是正红底缕金的。 这一套从头到脚的璀璨夺目,若是妆容太过寡淡,反而会产生人被衣裳压下去的效果。 所以这妆,必须画得浓艳一些,方能衬得起衣裳来。 屏娘替她细细地描眉画眼,连早膳也顾不得好好吃了,只让丫鬟们放在外头。 膳房送早膳来的丫鬟婆子,隔着多宝格架子,隐约看见庄婉仪在内室化妆的模样,当即心里暗惊。 三奶奶可是一向不爱涂脂抹粉的,跟四奶奶可不同。 今儿按品大妆起来了,可不是要进宫面圣吗? 便有人忙忙乱乱去老夫人的上房通报,昨儿才被庄婉仪气晕的老夫人,果然就从榻上醒转了。 “务必拦住她!张管事,你去拦。别告诉她我醒来的事,就问她怎么忍心丢下被她气晕的婆母,不管不顾地去给将军府丢人!” 这种家丑若是闹到御前,这个人老夫人可丢不起。 意识到老夫人的口气是真的慌乱了,张管事连忙应答不迭。 “哎,哎!老奴这就去!” 不多时他又灰溜溜地从杏林院回来了,老夫人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怎么样了?她说什么?” 张管事替老夫人办事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无功而返。 这让他深感挫败。 “老奴问三奶奶,难道就不顾老夫人的病体了吗?三奶奶说了,正是为了老夫人日后不再被气病,她才非要把四奶奶这个祸害撵出去。” 老夫人一听这话,眉头蹙成了一团。 “老奴又问三奶奶,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闹到御前那是不对的啊!三奶奶却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她这个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差点就被人害死了,这事不单单是家事!” 庄婉仪的嘴皮子工夫,老夫人早就领教过了。 张管事不是她的对手,那也属平常。 看来她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让凤兰亭受到惩治不可。 “那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张管事道:“老奴去的时候,三奶奶已经按品大妆了,只差口脂没涂。她正在用早膳,说是用完涂了口脂就能进宫了!” 第一百四十章 取舍之间 张管事是老夫人的人,庄婉仪这回显见是动了大气,从凤兰亭身上迁怒到了老夫人身上。 毕竟老夫人试图息事宁人,让张管事隐瞒了镇元赌坊之事,已经让她抓住了实锤。 如今再让张管事去劝庄婉仪,反倒适得其反。 “去,让古氏去!快点!” 古氏毕竟是庄婉仪的嫂嫂,和她私交也颇好,说不定能劝住她。 张管事才从偏远的杏林院赶回上房,这下可好了,茶都没喝一口又要往古氏那里去。 庄婉仪早就安排好了古氏的配合,因而古氏回到上房是万分委屈。 “老夫人,不行啊,儿媳劝不住婉仪!她这回是真的动了大气了,好好的一个生辰弄成这样,谁不生气呢?” 古氏也劝不住庄婉仪,难道还要明川郡主去,或者是她这个老夫人亲自去劝吗? “老夫人,说句不恭的话,咱们都是寡妇人家。换成你我,若是被人冤枉通奸,那不也一样生气吗……” 老夫人气得发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通奸这个词,便是假设性地放在老夫人身上,她都嫌肮脏。 再想到庄婉仪的气愤,内心的无奈又多了一层。 难道就非要休了凤兰亭,才能平息她的怒火,让她打消告御状的想法吗? “老夫人,您醒啦?” 明川郡主大步从外头走进来,火急火燎的模样。 “老夫人既然醒了,快去劝劝婉仪吧,怕是只有您劝才有用了!她已经装扮好了要进宫呢,若非我死活拦着,现在马车都套上了!” “不,绝不能让她进宫!” 老夫人忙披了衣裳朝杏林院去,一路走还一路吩咐门房,见着三奶奶的马车不许放行。 明川郡主和古氏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彼此目光碰到一处,默契地露出了微微笑意。 很快又消失不见。 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到了杏林院,果然见院中跪了一堆丫鬟婆子,都在恳求庄婉仪不要出门。 庄婉仪却坐在门户大开的屋中,穿着一袭正红的一品夫人诰命朝服。 她面上敷了脂粉,远远瞧着红唇如烈焰,一双眸子又漆黑如点墨。 配上白似霜雪的肌肤,如同一幅画卷。 她似乎憋着气,一头青丝散落在脑后,本该戴在头上的凤冠却放在了桌上。 都说当年西子捧心,虽是病态也美艳绝伦。 而今的庄婉仪便是如此,明明撅着嘴生气,却好看得不像话。 老夫人愣了愣,随即忙朝着屋中走去。 庄婉仪到底还是个识礼数的闺秀,便是心中气恼老夫人,面上的规矩还是没错的。 她起身一福,让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二人坐下。 “老夫人醒啦?昨儿都是儿媳的不是,惹老夫人生气了。既然今日老夫人也醒了,那儿媳就放心了。” 旁人都以为,是庄婉仪把老夫人气晕了。 如今她一上来先大大方方地认错,叫老夫人再想用这个来阻拦她,也不好意思。 何况她的晕倒,本来就是假装的。 “咳,咳……” 老夫人咳嗽了两声,柔声道:“婉仪,你打扮得如此正式,还真要进宫告御状不成?” “是啊。” 庄婉仪干干脆脆地应下,“我要状告凤兰亭设计构陷寡嫂,那个小骰子被她买通又无缘无故死在湖里,指不定还要告她一条杀人灭口!” “咳,咳……” 老夫人这回是被真被气急了。 “婉仪啊,都是一家子妯娌,你去告她又何苦呢?兰儿是做了不少对不起你的事,你看在老身的面子上放过她,我保证她下次再也不会招惹你的。” 庄婉仪不禁喜笑。 “老夫人,您终于想通啦?我就说嘛,你直接把她休了,省得我要进宫告御状这么麻烦。你瞧瞧,刚才被这些人拦的,我这三五斤沉的凤冠就掉下来了。” 其实是她自己嫌戴着重,就先摘下来放桌子上。 反正这一身诰命朝服,和她脸上的浓妆,已经足够唬人了。 “你!你就非要老身休了她,非要将军府和太师府成为仇敌是不是?如今将军府已经不比从前了……” 庄婉仪头一回不客气地打断了老夫人的话。 “凤兰亭做错在先,太师府有什么资格因此与将军府结仇?若太师府的人是这种心性,那就算不结仇,也算不得是挚友,舍了又何妨?” 老夫人惊讶地看着她,口吐成珠,舌灿莲花。 “如果老夫人真的那么在意太师府的情谊,为何当初以为凤太师在嗣子这件事上捣乱之时,会那么坚决地和太师府划清界限,直到凤太师带着夫人亲自来求和?” 她冷声一笑。 “因为在老夫人心中,嗣子之事事关重大,为此得罪太师府无妨。而我庄婉仪出身寻常,为我得罪太师府,不值得。老夫人心中既然有一杆衡量的称,又何必再拿将军府来压我呢?” 不是她舍弃了将军府的荣光,而是老夫人为了将军府的荣光,舍弃了她。 在老夫人心中,她这个儿媳,还不如一个没有血脉关系的嗣子重要。 太师府并非不可得罪,而是看——为了谁。 反正,终归不是为她庄婉仪。 这番话引起了古氏的共鸣,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却用眼神鼓励着庄婉仪。 老夫人一愣,庄婉仪说的话听起来柔声细语,内里却暗藏机锋。 这话是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在凤兰亭和她头上了。 可最让老夫人哑口无言的是,庄婉仪并没有说错。 在她眼中,为了庄婉仪去触怒凤太师,的确不值当。 而庄婉仪在用行动告诉她,她错了。 她虽然没有高贵的出身,可她比凤兰亭,甚至比明川郡主更惹不得。 因为她有智慧,有才干,还有不甘受辱的烈性。 她在告诉老夫人—— 她的取舍,是错误的。 “屏娘。” 庄婉仪从座中站起,不再看老夫人一眼。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一头乌黑的长发似流泉蹁跹,曼妙柔美。 她口气冰冷。 “替我重新挽发,戴正凤冠,我们这便进宫。”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休出将军府 “慢着!” 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她。 庄婉仪缓缓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老夫人,姿态不卑不亢。 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等老夫人开口。 明川郡主和古氏也都悬着心,生怕庄婉仪这一手玩脱了。 毕竟她要真的告到御前,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奈何不得凤兰亭。 那毕竟是太师嫡女,贵妃亲妹,哪里能随意定罪? 而老夫人却不知道庄婉仪手中并没有证据,那句四奶奶给的银子是假话。 她心中想的是,圣上对将军府早有忌惮,若是此事闹到御前去,只怕圣上和朝中的某些有心人,会借机生事。 到时候倒霉的,或许就不止是一个凤兰亭了…… “这次兰儿的确错的太离谱了。我会把此事同凤太师和凤夫人说清楚,让她离开将军府的。” 老夫人此言一出,心头顿时松了一口气。 而庄婉仪与明川郡主对视一眼,彼此皆有些震惊。 老夫人,竟然还真松口了,要把凤兰亭休回家? 事情顺利得超出庄婉仪的想象,她不禁暗想,这出戏若是到祥云班上演,她必定比头号花旦演得还好。 最欣喜的莫过于古氏了,当着老夫人的面,她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了。 明川郡主和庄婉仪并不怕凤兰亭,只是有时嫌她挑事罢了。 而古氏是真真切切被她压着,在将军府不得自主地生活,明明是嫂嫂却还要对她卑躬屈膝。 如今凤兰亭真的被休出将军府,获利最大的自然是古氏。 庄婉仪朝门外看了一眼,见到张管事杵在门口。 张管事对上她的目光,不禁缩了缩,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她? 她心中暗笑。 从一开始的轻蔑,到后来的敬重,再到如今的害怕。 她已然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本。 “张管事,听见老夫人的话了么?快去通传府中各处,再命人去清芳院告诉凤兰亭,请她三日之内务必收拾离府。” 她手中抱着凤冠,大有若是张管事不去,她就不肯去卸妆的意思。 张管事朝老夫人看了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默认的眼神,张管事连忙退下。 不一会儿,老夫人将四奶奶凤兰亭休出府的事,便满府皆知了。 满腹皆知,唯有凤兰亭一个不知。 她正在大门外等着凤夫人的车架到来,一见到凤夫人,立刻搀扶她到了杏林院。 眼下拦住庄婉仪进宫告御状才是头等大事,这御状一告,不管赢不赢,她凤兰亭的名声也都毁了。 谁想母女二人才到杏林院外,便见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有气无力地走了出来。 明川郡主和古氏仍然在两旁搀扶,却不见庄婉仪。 “老夫人,三奶奶呢?” 凤夫人顾不上寒暄,昨儿晚上听到将军府传过去的信儿,她吓得一夜都睡不着。 她怎么会生出凤兰亭这样的女儿来呢? 做了恶事便做了,偏偏留下把柄叫人抓住。 庄婉仪要真是以一品夫人、岳连铮遗孀的身份告到御前去,那满朝文武必然会站在她那边的。 毕竟凤兰亭的名声原就不怎么好,孀居之人还打扮得花红柳绿的。 而庄婉仪就不同了,长安城的贵妇人们,见过她的没有不赞她好的。 所以她着急忙慌赶来,就是要阻止庄婉仪进宫的。 老夫人见到凤夫人,尚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得身后脆生生的一句回应。 “凤夫人可是在找我么?我在这里。” 庄婉仪尚未来得及更衣卸妆,那一品夫人的服饰与妆容,看得凤夫人心惊胆颤。 “三奶奶,兰亭和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兰亭她实在是不懂事,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已经训斥过她了,你若是不解气,打她骂她都使得。只是这点小事,就不必闹到圣上跟前去了吧?” 凤夫人言笑晏晏,她口中的小事,是庄婉仪差点被诬陷通奸的事。 若非她警觉没喝凤兰亭的酒,若非那个意外而来的黑衣人打破了凤兰亭原来的部署,那么她这个罪名,或许就是百口莫辩。 “小事?” 庄婉仪冷笑一声,“我要是说你凤夫人与人通奸,再往你屋子里塞一个事先买通的小厮,随后带着婆母和妯娌去抓奸,你还觉得是小事吗?” “你!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凤夫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在长安诸位夫人口中称赞的庄婉仪,竟然是这个态度。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婉仪方才斗胆冒犯,也只是想让凤夫人身临其境罢了。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凤夫人恕罪。” 她又浅浅地笑了起来,低声一福,让凤夫人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明川郡主却在此时帮腔道:“凤夫人也别怪我这三弟妹鲁莽,她说的也是事实。凤夫人是有夫君的人,可我们不一样。寡妇门前是非多,本就经不起旁人说,又哪经得起内鬼呢……” 说到内鬼二字,明川郡主悠悠地看了凤兰亭一眼。 古氏虽然没说话,看那神情,也是十分赞同明川郡主的。 凤夫人这才发现,凤兰亭在将军府,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没有一个妯娌肯帮她的。 “不过凤夫人也不必着急。” 庄婉仪从头上取下一支凤钗,放在手中把玩。 这一品诰命仪制的凤钗,比起商不换送她的,还是差了许多。 “方才婆母已经来教导过我了,我也已经决定不再入宫告御状了。只是这妆容尚未卸去,凤夫人就来了。” 凤夫人一听这话,和凤兰亭母女两个面面相觑。 老夫人已经说服庄婉仪,不再入宫告御状了? 这真是叫人又惊又喜,凤兰亭正要开口向老夫人道谢,却见老夫人转过了脸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满府里都知道凤兰亭要被休了,索性趁着凤夫人在这,亲自告诉她好了。 “我已经同她三位嫂嫂商量过了,兰亭此番大错特错,需要得到惩罚。将军府容不下这么个心肠歹毒的媳妇儿,今日凤夫人既然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泼妇骂街 凤夫人一颗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几乎就要跳了出来。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反而让她镇定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么惊慌失措,生怕庄婉仪进宫告御状。 “既然老夫人这样说,那我就先把她带回府中教训教训。务必责令她改过之后,过几日再送她回来,让她给老夫人和三奶奶道歉。” 庄婉仪只是笑着不开口,低头把玩那根金钗。 好像上头能翻出花来似的。 她这番从容,更叫凤夫人心惊肉跳。 “不,凤夫人不必再送她回来了。将军府自老身起,到几个儿媳,全都是寡妇。这种通奸的罪名,将军府实在是担不起。稍后老身会将休书一封,送到太师府。” 休书? 凤兰亭踉跄地退后了一步,万万没想到,休书这样的话,竟会从老夫人口中说出。 她是老夫人最宠爱的儿媳,如今却要被她亲口休弃! “老夫人!” 她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只得跪地求饶,希望老夫人收回成命。 看着她声嘶力竭的模样,不论是庄婉仪和古氏等人,还是围观的丫鬟婆子们,心中都有一丝快意。 凤兰亭在府中作威作福惯了,欺压的人不在少数。 听见老夫人要休了她的消息,可不止是庄婉仪她们称意。 “老夫人,兰儿只是一时糊涂,不是故意要抹黑将军府的啊!求老夫人原谅我这一次,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她泪如雨下的模样,倒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意思。 只要不联想到昨夜她失禁的丑态。 庄婉仪是一点也不担心,老夫人会心软的。 她的衣裳未换,妆容未卸,只要老夫人敢反口,她就敢戴上凤冠出门。 她就不信,老夫人会宁可她到御前告状,也不舍得休凤兰亭。 孰轻孰重,她不必多费口舌解释,老夫人自然明白。 果然,老夫人扶着宝珠的手,不动声色地朝边上挪了一步,挣脱了凤兰亭抱住自己双腿的手。 “此事关系重大,你的几位嫂嫂都看着,不是我想原谅你就可以的。你也该问问,你的几位嫂嫂能不能原谅你!” 当着凤夫人的面,老夫人终究不敢做的太绝情。 凤兰亭果然把目光,投向了老夫人身侧的三个儿媳。 她先看向明川郡主,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了。 以前她以为明川郡主是心高气傲,看不上所有人,在府中只对老夫人和岳连铮敬重。 如今才知道,不是她看不上旁人,而是自己没被她看上。 她又看向古氏,企盼一向木讷老实的古氏,能替自己说句话。 可古氏平日没少被她欺压,如今又怎么会傻傻的替她说话呢? 她别过了头去,不看凤兰亭。 最后,凤兰亭的目光落在了庄婉仪身上。 她红衣烈焰,妆容明媚精致,红唇噙着淡淡笑意。 除了大婚当日,庄婉仪还是头一遭做如此打扮,着实令人惊艳。 而凤兰亭此刻看着她,却觉得看到了自己的长姐凤贵妃一般,令她心生惊惧。 这三人之中,显然庄婉仪,是最不可能替她说话的一个。 “是你,都是你!” 凤兰亭尖叫着从地上爬起,就要朝庄婉仪扑去,却被追月和逐星轻松架住。 她口中还在怒骂着。 “一定是你挑唆老夫人休了我!若不是你夺了我的管家之权,老夫人也不会冷落我,府中的下人也不会看轻我!我陷害你是你应得的,我只恨没能成功,让你如今得意!” “兰亭,住口!” 凤夫人走上前来,一巴掌打在她的面上。 “你是太师府的千金,就算被休了也要有仪态,岂可如此?!” 她这副样子,若不是凤夫人亲眼看见,还真不敢相信。 同样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为什么凤兰君高贵大方,凤兰亭就这么不堪呢? 她真是恨铁不成钢。 凤兰亭受了她这一巴掌,面上很快便肿胀了起来,头低了下来。 方才还像发疯的市井泼妇一般,而今安静如鸡。 凤夫人定了定神,朝着老夫人看去,试图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我就先带兰亭回去了。” 说罢匆匆转身,伺候凤兰亭的采星等人,忙把她从追月和逐星手中架走。 看着凤夫人母女离去的背影,老夫人也像苍老了好几岁似的。 她摆了摆手,示意明川郡主和古氏不必搀扶,便自己扶着宝珠的手回了上房。 那满面的无奈,足可以证明,休了凤兰亭并非她的本意。 明川郡主和古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们这些做儿媳的,把老夫人逼到这个份上,心中难免有些愧疚。 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庄婉仪,她们两不过是帮腔罢了。 想到此处,两人齐齐转身看向庄婉仪,只见她一脸得逞的笑容。 那张妆容明艳的脸,配上这副灿烂的笑容,格外惊艳。 再一看到明川郡主和古氏面色不善的模样,她连忙收起了笑容。 “二位嫂嫂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别装了,好像凤兰亭被休了,你们不称意似的。” 那两人却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把你这嘴乖的!” 明川郡主毫不客气,在她脸上拧了一把,一手都是脂粉。 她嫌弃地用帕子抹了抹。 “这一脸的胭脂水粉,还不快去洗了。嘴唇涂得像刚吃了小孩的虎姑婆,吓死人!” 明川郡主故意这么说,实际上众人都觉得,庄婉仪浓妆艳抹也很好看。 正是那首诗里说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庄婉仪朝她皱了皱鼻子。 “二位嫂嫂先进屋坐,我去洗了脸就来。” 她换了一身家常衣裳,洗去了面上的浓妆,一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一个篆儿,便出来和她们说话。 明川郡主和古氏正坐在外间喝茶。 古氏忙道:“婉仪,你真是太厉害了。不出手则矣,一出手直接把凤兰亭都赶走了!这么多年,我连想都不敢想这事……” 最想把凤兰亭赶走的,莫过于古氏了。 “今日的事看起来是你大获全胜,可我觉得,老夫人的面色不好看。你不顾老夫人的意愿,硬要把凤兰亭赶走,万一老夫人……” 明川郡主却担心庄婉仪的处境。 她很了解老夫人,老夫人绝不是一个乐意受人胁迫的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宫中密谈 明川郡主是为庄婉仪着想,怕老夫人因此不待见她。 庄婉仪却并不在乎。 她从来就没有把将军府当做自己一生的归宿,岳连铮于她而言是名义上的夫君,老夫人于她而言也只是名义上的婆母。 还是害死自己的帮凶。 她又何必在乎,老夫人是否待见她? “我都想好了,管家之权可以交还给老夫人,老夫人若是愿意,也把我休出府也无妨。若是因此记恨于我,想要我的性命,那大不了鱼死网破。” 当着两个嫂嫂的面,她这话说的干脆,却让明川郡主蹙起了眉头。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老夫人就算再生气,最多把你赶出去,怎么可能要你的性命?” 古氏也道:“是啊,婉仪你别想太多。老夫人顾及将军府的颜面,刚休了一个凤兰亭,也不可能再把你休了,你放心吧。” 顶多也就是责骂一番,最多请出家法教训一顿罢了。 庄婉仪但笑不语。 看来明川郡主跟着老夫人这么久,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婆母。 杀庄婉仪这件事,老夫人不是没做过,再做一次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不过如今的庄婉仪,不再任人宰割了…… 老夫人回到上房,气得脑袋发昏。 一抬头见张管事还在跟前,正想问他如何看待今日之事,张管事却先回了话。 “老夫人,老奴已经派人去外书房拟写休书了,是不是再派人去清芳院打点一下属于将军府的东西?” 老夫人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忽然清醒了过来似的。 她看着张管事的模样,竟是一脸理所当然。 这才发觉,原来在将军府中,连张管事这样级别的人物,都已经被庄婉仪收服了。 竟没人向她提一句,庄婉仪做的太过分了,是否要处罚她。 她暮气沉沉地叹了一声。 “不必了。她毕竟是太师府的嫡女,要给她留些颜面。再说了,太师府的人,也不会做出把将军府的东西带走的丑事……” 老夫人在意的,才不是那些贵重器皿。 她更在意的,是将军府的颜面,是太师府的态度,还有…… 对庄婉仪这般仵逆之举的气恼。 次日,将军府的休书便送了出去,太师府接到休书之后,也很快到将军府收拾了凤兰亭的东西。 按照凤太师的意思,既然老夫人这话已经说绝了,他们不做的干脆一点,反倒像是太师府有求于将军府了。 这事被凤贵妃知道,发了好一通脾气。 “父亲,你这件事做的太糊涂了!” 昭阳宫中,凤贵妃蹙着眉头看向凤太师,心中惆怅。 “不管二妹做错了什么,她在将军府也待了两年了。岳家四郎都死了多久了?这会儿她被休出将军府,旁人该如何议论她,议论您和我?” 凤太师叹了一口气,一拂袖坐在了太师椅上。 “为父能有什么办法?上一次的事后,将军府和太师府之间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只是保持着表面的平静。这回发生这么大的事,难道要为父再上门求老夫人一次吗?” 他毕竟是当朝一品太师,一而再再而三朝一个老妇低头,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何况如今的将军府,今非昔比,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必要…… 凤贵妃一见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无奈地在旁坐下。 “父亲是不是觉得,将军府后继无人,已然败落,撕破脸就撕破脸了?” 凤太师被自己女儿猜中心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凤贵妃无奈地嗐了一口气。 “将军府在朝堂的地位的确不如从前了,且圣上也不喜欢将军府,更不会给他们嗣子。可正是因为如此,将军府在长安权贵的心中,比从前更有地位。你和将军府交恶,旁人便要说你忘恩负义,一味拍圣上马屁,甚至是欺负人家寡妇。这个罪名,父亲可当得起?” 凤太师心中一凛,这才发觉,他如今在朝堂的声望的确不如从前了。 将军府、相府,这两家从前是太师府互相依靠的角色,如今为了将军府的事,老夫人自不必说,商相爷也看不上凤太师了。 他好几次想去相府探望,商相爷都命人委婉拒绝了。 至于相府新一代的当家人,那个商不阙跟商不换比起来,到底还是差了许多。 而商不换对太师府,似乎也没什么好感…… 他后知后觉,有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女儿啊,你可一定要抓牢圣上的心。别的都不可靠,只有圣上的眷顾才最重要啊!” 凤贵妃有些嫌恶地别过了脸,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说出这等话来。 “父亲,你错了,圣宠才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你几次迎合圣上,在朝堂上说的那些话,圣上可曾对你青眼?反倒是那个庄景行,一句话就让圣上升了他的官!” 凤贵妃说完这话,自己都愣了愣。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提起庄婉仪的父亲来。 凤太师冷哼一声。 “你母亲说了,这次你二妹被休出将军府,还是为了那个三奶奶庄婉仪的事!要不是她坚持要告御状,兰亭也不至于被休!” 他那一双略显沧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阴险。 原本他对庄景行这个人,还颇有些好感,觉得他在政途上或许还有些建树。 这样的人,值得结交一结交。 可惜他的女儿不识相,竟然三番两次招惹到太师府头上。 那就别怪他凤太师心狠手辣了…… “父亲,你打算怎么做?” 知父莫若女,凤贵妃一眼便能看出,凤太师对庄婉仪父女的敌意。 凤太师正要和她细说,忽听见她身旁的大宫女桐儿,急促地赶进殿中的脚步声。 “娘娘,椒房宫派人来传,说是请娘娘过去说话。” 凤太师和凤贵妃皆是面色一滞。 椒房宫,那是皇后的宫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商不换求见 凤贵妃重新更衣梳妆,到了皇后的宫中,只见正殿上头已坐了三位美人。 听见宫人的通禀,其中两人站了起来。 身姿娇小容貌清纯的,是圣上的新宠蝶妃,今年不过十六岁,一进宫就封了婕妤。 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圣上忽然想起她来了,便宠幸了几次封为妃位,一直到现在圣宠都未衰。 凤贵妃隐约感到,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而另一个是惠妃,这位已经二十出头年纪的女子,因生育了一个皇子,所以颇得圣上的敬重。 而皇后高高坐在上首,正噙着微笑看她。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凤贵妃含笑行礼请安,心想着这几个后宫数得上的嫔妃都在这了,不知道皇后要说什么话。 “免礼吧。” 皇后生得秀气柔和,虽然年轻,看起来却十分端庄稳重。 她本是先帝在时陈阁老的女儿,后来先帝驾崩,陈阁老不久也仙逝了。 陈阁老虽逝,陈家清贵世家的地位仍在,陈皇后本身也知礼妥帖。 圣上待她一向也颇为敬重,只是膝下尚无一子半女罢了。 “本宫听说凤太师今日在昭阳宫,还把贵妃请来了,怕是妨碍你们父女团聚了。” 陈皇后朝边上一指,凤贵妃在下首坐下,那两人这才入座。 她虽是如此说,却还是传了凤贵妃来,并没有耽误半刻钟的工夫。 宫女端上茶来,凤贵妃一听皇后这话,去捧茶的手又收了回来。 “臣妾的父亲是当朝太师,时常得圣上的诏命进宫。臣妾和父亲时常相见,团聚的机会有很多,不算妨碍。” 凤贵妃说的是客气话,说完却自悔失言。 她只想着炫耀自己父亲的地位,却忘了陈皇后是没了父亲的人。 听她一口一个父亲的,岂不觉得她是有意炫耀么? 陈皇后的目光果然黯淡了些许。 她想着昔日陈阁老在的时候,也是像凤太师这样,随时可以入宫的…… 凤贵妃待要解释,蝶妃已经替陈皇后抱不平起来了。 “贵妃姐姐今日,怕不是和太师大人团聚来的吧?我听说太师府的二小姐,也就是将军府的四少奶奶,昨儿被休回娘家了!” 她本就年纪轻轻,近来深得圣宠又有些不把人放在眼中,便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 说罢掩嘴轻笑,一脸的纯真稚气中,隐藏着恶毒的讽刺。 可圣上偏就喜欢她这张,貌似纯真的面容。 凤贵妃银牙紧咬,心中早已把蝶妃的脸撕了几百遍。 她又隐约觉得,蝶妃的脸像是什么人的脸一般,叫她无比讨厌…… “是啊,这事我也听说了。想必凤太师是进宫来,和贵妃讨论一下该如何处置此事,才能保住太师府的颜面吧?” 惠妃也来凑趣,她的资历长,连陈皇后都敬她三分。 嘲讽起凤贵妃来,更是不遗余力。 两人笑作了一团,陈皇后一脸无奈却柔声劝说。 “别笑了,这是太师府的家丑,你们怎么能拿出来笑话贵妃?” 陈皇后不劝倒好,一劝,凤贵妃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原来今日把她叫来,就是为了嘲讽她的么? 这若是在从前,别说惠妃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蝶婕妤,就算是陈皇后也不敢如此嚣张。 她的恩宠,终究是日渐薄了。 不知哪一日起,悄无声息地越来越薄…… “皇后娘娘今日召臣妾来,不知是有何要事商量?” 凤贵妃没有搭理那些嘲讽,只是转移了话题。 她宠冠后宫三年,即便圣上如今多宠爱了蝶妃一点,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 她又何必自贬身份,同她们这些人置气? 蝶妃和惠妃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看着凤贵妃妖艳明媚的面容,此刻却是平静无波,心中不由暗暗赞叹。 不愧是在后宫称霸了三年的凤贵妃,还真沉得住气。 陈皇后的目光也慢慢正色了起来。 这个凤贵妃,果然没那么好对付…… 且说凤太师从宫中出去之后,凤兰亭被休的消息,几乎满长安都知道了。 若非兹事体大,凤太师怎么会巴巴地进宫去找凤贵妃商量? 长安城中谁人不知,凤太师最宠爱也最信任这个长女,对她是言听计从。 关于凤兰亭被休的理由,也渐渐被一群看热闹的人深究了出来。 身为这件事的当事人,庄婉仪倒是平平静静的,庄府却一片波澜起伏。 没想到自家的女儿差点被人陷害通奸,他们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庄亦谐听见这话,连连拍手称快。 “休的好!只是休了倒便宜她了,这样恶毒的女人,就应该浸猪笼!” “亦谐。” 庄景行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并不喜欢他说出这些难听的话来,用眼神制止了他。 可他自己也蹙着眉头,似乎很为庄婉仪担心。 “你姐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我们还是从外人嘴里知道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老夫人有没有为难她……” 庄夫人干着急,她知道凤兰亭是老夫人一向最疼爱的儿媳,老夫人怎么可能为了庄婉仪,把凤兰亭给休了呢? 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庄亦谐年纪太小,还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娘,你说什么呢?是姐姐受了委屈,差点就被人陷害成功了。老夫人凭什么为难她?应该好生安抚她才对!” 庄景行却和庄夫人想的一样。 “老夫人是个势利的人,对出身门第高的儿媳好,出身门第低的儿媳就不好。你姐姐能在将军府安稳度日,那全靠了她的才能和智慧。可要说老夫人为了你姐姐休了凤兰亭,这话我可不信……” 必定是庄婉仪用了什么法子,才逼得老夫人不得不休凤兰亭。 如此一来,既得罪了老夫人,又得罪了太师府,只怕庄婉仪的日子不会好过。 正当他发愁的时候,门房的下人忽然进来禀告。 “老爷,夫人,公子。商大公子来了,正在门外求见!”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没有不喜欢他的女子 商不换进门的时候,只看到庄景行和庄夫人面带愁云,在厅中坐着。 而庄亦谐站在边上,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童生,耷拉着脑袋。 “庄大人,庄夫人。” 他款款上前,行了晚辈之礼。 商不换如今贵为阁臣,身份自然比庄景行高,理应庄景行夫妇朝他行礼。 庄景行夫妇都知道他和庄婉仪谈婚论嫁的关系,便也安然受了这礼,请他坐下喝茶。 商不换却朝庄亦谐看了一眼。 “亦谐,你今日怎么没来相府读书?” “啊?” 庄亦谐吃惊地张大了嘴,朝庄景行夫妇看了一眼,他二人也是一头雾水。 “是因为我今日没去读书,所以商大哥特意来抓我来了?” 商不换坐了下来,不禁一笑。 “那倒不是。” 他道:“长安城中的流言诸位或许听到了,我是来劝告庄大人一件事的,近日在朝堂上,务必要小心凤太师。”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商不换这样说,倒像是深知道内情似的。 庄景行夫妇对视一眼,便问他道:“难道大公子对此事的内情,也有详知吗?” 商不换深知凤太师父女的心性,凤兰亭被休,庄婉仪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他们必定不会放过庄婉仪,乃至是庄府的人。 而庄景行与凤太师同朝为官,官职的高低又悬殊,很容易陷入被动之中。 他是特意来提醒庄景行的,看到他们为庄婉仪担忧的模样,索性便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只是忽略了黑衣人那一段,说是那个小厮不知如何便掉进了湖中,没能得逞。 庄景行夫妇听见他这一番话,几乎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庄婉仪身处的险境。 庄夫人更是恨得把手帕都要绞烂了。 “那个凤兰亭年轻不懂事就罢了,难道老夫人也不懂事吗?分明证据确凿的一件事,她竟还要包庇凤兰亭!若不是我们婉仪聪明,岂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自上回去了将军府一趟,还以为老夫人是真心爱护庄婉仪,喜欢这个儿媳妇。 没想到那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一个为将军府劳心劳力的庄婉仪,终究是敌不过一个给将军府丢人的凤兰亭! 原因没有旁的,就是因为她出身高贵罢了。 庄景行扭头安慰着她,庄夫人却像压抑了许久,一下子全都倾诉了出来。 “咱们府上门第自然比不上太师府,可也是堂堂正正的仕宦人家。当初若不是岳连铮看上婉仪,我们也不会高攀他们!婉仪在家的时候,是何等受尽宠爱,出嫁之后却几次三番地受委屈,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我的女儿!” 说出来之后,她才忽然想到,商不换还在这里。 忙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又对商不换道失礼。 商不换却不觉得她失礼。 或许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庄婉仪,所以对她的家人也讨厌不起来。 又或许是,他骨子里羡慕庄府这种父慈子孝的家庭,羡慕庄夫人对女儿的宠爱,能让她当着外人的面落下泪来。 他真的很羡慕。 “庄夫人不必担心,婉仪她……她很聪明,也很有烈性。若非她足够坚持,这次凤兰亭也出不了将军府。凤兰亭一离开将军府,日后就没人再针对她陷害她了,这是好事。” 这的确是件好事,起码没有讨厌的人和庄婉仪在同一屋檐下,让她防不胜防。 只是这件好事,还有一些麻烦,需要善后…… 庄夫人听他安慰自己的话,却比庄景行的安慰还要受用,面上重又现出了笑容。 庄景行吃惊了看了商不换一眼。 他可真是会讨女子的欢心,这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先来讨好丈母娘了。 还直呼庄婉仪的名字,这婉仪二字乃是闺名,岂是他能随便叫的? 心里这样想着,他到底没有说出来,生怕吓跑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金龟婿。 庄夫人道:“可是婉仪她这回得罪老夫人了,还得罪了太师府。若是凤太师面子挂不住,要开罪婉仪怎么办?” 商不换依然柔声劝慰。 “她是堂堂一品夫人,又是大将军的遗孀,深居闺中,岂是旁人想开罪就能开罪的?老夫人为了将军府的颜面,也不敢动她的。倒是凤太师和庄大人同朝为官,庄大人保全自己,便是为婉仪解决了后顾之忧了。” 他此话说的也有道理。 庄婉仪虽是弱质女流,可从一开始嫁进将军府被旁人看不起,到现在成了管家奶奶。 她有自保的能力和运气。 而庄景行在朝中这么多年了,也就是这一回听了庄婉仪的话,才侥幸升迁三品副掌院罢了。 “对,你说的对。可凤太师他位高权重,真要想整治我,我如何经受得起?” 庄景行在朝中一直本本分分,他可没有这种和权臣斗智斗勇的经历。 他没有,没关系。 商不换有。 他低头一笑,似桃花落入春水,漾起一层涟漪。 庄亦谐不禁朝门外看了一眼。 庭中的榆树都落了黄叶,这天儿分明入秋了。 为何他的面上,却如春风荡漾,叫人看了心生暖意…… 商不换和庄景行夫妇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不出两盏茶的工夫,便起身告辞。 他起身之时,庄亦谐的目光才从庭中移过来,发现他们已经谈完了话。 而庄景行夫妇的面色多云转晴,笑着起身和商不换告辞。 正当他要走过庄亦谐面前时,忽然伸出手来,把庄亦谐提溜了起来。 “少年不知勤学苦,老来方悔读书迟。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该读的书还是要读的,你还是乖乖跟我回相府吧。” 说罢不顾庄亦谐的挣扎,把他带上了自己的轿子。 庄景行看着他二人离开的背影,捋着胡须点头赞叹。 “这话说的好。这才是我庄府的女婿该有的样子,不愧是我看中的女婿啊!” 庄夫人早对商不换心生好感,听见他这话,难得没有反驳他。 “是啊,从前你和亦谐夸赞他我还不觉得。如今亲身接触了,才知道这孩子是真的好。年轻有为还一点不拿架子,处处为婉仪考虑……” 庄景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暗腹诽。 这世界上,还真就没有不喜欢商不换的女子,不论老少……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出题考考他 老夫人对庄婉仪心中含怨,此事不假。 可她却惊讶地发现,将军府没了凤兰亭,气氛真的好了许多。 明川郡主每次来上房,都不喜欢遇见凤兰亭,她心中是看不上凤兰亭的,因为性子而非出身。 老夫人自然看得出来,却始终没有点破。 毕竟两个人出身都尊贵,哪一个她都看重。 从前明川郡主搬出将军府独居,其中也有一点是因为凤兰亭,只是从来没有说破罢了。 现在她来上房显然勤快多了,每次也都有说有笑的,不用在看到凤兰亭的时候冷下脸来。 而庄婉仪似乎也知道自己气着了老夫人,连着几日都十分殷勤,跟明川郡主两个一起来伺候她用膳。 这一对妯娌凑在一处,两个都聪明机谨,说起玩笑话来有趣得很。 起初,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们总憋着笑。 老夫人不笑,她们哪里敢笑? 直到第三日,老夫人也掌不住笑出声来,这就算是春暖破冰了。 最最令人惊讶的,还是古氏。 她不仅穿着打扮变了,变得有鲜活气了,不再像从前一般暮气沉沉。 就连说话口齿也变了,从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如今也越发敢说话了。 虽然一下子还不能像凤兰亭那样活泼,却不至于让老夫人看着生气了。 老夫人看到她的改变,这才发觉,自己从前是亏待了这个儿媳妇。 她恍惚想起,当初古氏嫁进将军府的时候,闹新房的女眷们也曾夸奖过,这是一位极标致的新娘子。 或许是少了凤兰亭,让她开始珍惜古氏。 又或许是因为庄婉仪的强硬,让她担心古氏会成为第二个奋起反抗的。 老夫人对古氏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在让她伺候用膳的时候,故意刁难她了。 丫鬟们惊讶地发现,老夫人似乎已经很久不要儿媳们立规矩了,总是让三位少奶奶一同坐下用膳。 人到老了总是寂寞的,老夫人从前最宠爱凤兰亭,也有这个原因。 凤兰亭在她面前,总是极尽所能地讨好说笑。 而如今三个儿媳妇一同在她面前说笑,热闹更胜从前,老夫人自然心中欢喜。 可对庄婉仪,到底意难平。 这种意难平,很快便得到了平复。 “廷哥儿给老夫人请安。” 廷哥儿在得到老夫人首肯之后,到上房来给她请安。 他行了一个大礼,跪地磕头,模样十分虔诚。 众人皆是一惊,庄婉仪越发吃惊。 她只是让廷哥儿来给老夫人说说好话,免得老夫人记恨她,不想廷哥儿会行如此大礼。 他近来在将军府,得到的待遇好了许多,身量也渐渐长成。 不过几日未见,便觉得他长了好一截,高大了许多。 老夫人看见这个嫡亲的孙儿,即便他不能听见也不能说话,她也觉得深有触动。 “快起来,何必行如此大礼?” 既不是过年也不是过寿的,无缘无故,怎么跪地磕头起来了? 顾妈妈在地上摆上纸笔,廷哥儿便写道:“听闻老夫人近日心情不爽,不论是谁让老夫人不高兴了,廷哥儿都代为赔罪,请老夫人别生气了。” 他没有直说,可老夫人已经听明白了。 这是来给庄婉仪说好话来的。 老夫人本就因为府中的气氛变好,对庄婉仪的怒气消了大半,更有廷哥儿此举,她就更生不起气了。 “快起来吧,没人惹我生气。” 老夫人命宝珠把他扶了起来,一句没人惹她生气,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庄婉仪所料不错。 这种时候,谁的安慰,都比不上她的亲孙儿。 她不禁想到,那日她去找廷哥儿问话的时候,廷哥儿给她的解释。 “因为忽然在箱笼里头找到了父亲的私章,一时伤感,才把它作为寿礼送给了母亲。当时面色难看,也只是因为伤怀罢了。” 这个理由不算好,可庄婉仪无论再怎么问,他还是坚持这一套说辞。 她也只能不了了之。 只是这方私印和黑衣人的出现,在她心中已经联系到了一处,总有一片疑云在心上浮动。 “廷哥儿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就在地上写写,也比旁人在书案上慢慢写要好看。” 老夫人看着他的字迹,心中升起骄傲之感。 廷哥儿却又写道:“谢老夫人夸奖。可廷哥儿快要十一岁了,字写得尚可,书也读了一些。想要再多进益一步,却……” 他写到此处,笔迟迟落不下去。 老夫人眉梢一挑,朝庄婉仪看去。 庄婉仪为难道:“老夫人,廷哥儿有一个先生了,是三郎在的时候请的。可如今廷哥儿年纪大了,越发骄傲了,显那个先生不够本事教他了。” 这话分明是在指责廷哥儿,廷哥儿不禁朝她看去,却看到她冲自己飞快地一眨眼。 他瞬间领会其意,忙对老夫人摇头。 “非是廷哥儿人大心大,看不起魏先生。魏先生自然好,可有些问题他也不懂,我不知道该问谁。” 这话激起了明川郡主的好奇心。 “你倒是说来听听,你一个十岁的孩儿,有什么问题那么高深,连先生都答不出?” 岳连铮请来的先生,不敢说才高八斗,教一个孩子难道还不够吗? 廷哥儿怯怯地望了明川郡主一眼,微微咬唇看着她,而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神态并不叫人觉得他是狂妄自大,反而觉得他求学心切,急着想要一个好先生指导。 读书素来是正途,哪怕在将军府这样尚武的人家,读书也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如今四海升平,大魏的风气是重文轻武。 明川郡主便看向庄婉仪。 “你在闺中也素有才名,读的书不少。不如你出几题考考他,看看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什么办法 方才庄婉仪还说廷哥儿是年纪大的骄傲了,如今叫她出题,自然不会让人怀疑她和廷哥儿事先串通。 老夫人还有些不乐意。 “他才十岁,你别出的太难了。” 庄婉仪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恭恭敬敬应了,想了个题目。 “论语中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说一说孔子的意思,和你自己的见解。” 老夫人听这题目前半句,还以为庄婉仪要问的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下一句是什么? 没想到她问的这么难,又要说孔子的意思,又要说他自己的见解。 “这题目也太难了,换一个吧。廷哥儿才这么大点,能背下来就不错了,还考什么见解?” 庄婉仪沉吟了片刻,看向明川郡主。 “老夫人,自然要稍微难一些,否则怎么能说明,廷哥儿的先生真的教不了他呢?这么简单的题目,哪个做先生的不会答?要是廷哥儿这都答不出来,更不必提换先生的事了。” 有明川郡主开口,老夫人这才允了。 只见廷哥儿几乎想都没想,就提笔在纸上写起了字。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的意思是,真正好学的人是不拘于专门固定的老师的,随处都可以不耻下问。我觉得他说的没错,我也想要和更多饱学之士在一处,多学习学问,让更多的人成为我学业上的老师。” 他写的句子太长,为了不让老夫人她们等太久,他几乎是一挥而就。 很快,这一篇几乎可以拿到街上出售的字,就写完了。 老夫人不通文学,只让明川郡主她们几人看。 三人看完,面上都颇有讶异之色,老夫人一看她们神情便知—— 廷哥儿答得很好。 “论语廷哥儿学的熟,不如我再换一个吧。” 庄婉仪说着,很快又有了新的题目,“唯天下至诚,方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这话是何意?你又如何理解?” 方才那句论语的句子,老夫人勉强还听说过。 这一句,她就完全是一头雾水了。 明川郡主解释道:“老夫人,这是中庸里头的句子,是讲……” 她正要解释,忽然刹住了口。 廷哥儿还没答题,她现在解释,岂不是漏题了? 老夫人一脸不悦,“这里头什么天下天下的,廷哥儿从五岁开始,别说天下了,将军府都没出过。他一个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治天下之道?” 廷哥儿却像是深陷其中,只是低着头愣愣地思考,没有看到老夫人她们的口型。 好一会儿,他提起了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那副入神的模样,真是下笔如有神。 最后,他写了长长的一大段文字,已经超出了古氏的理解范围。 她摆了摆手,示意明川郡主和庄婉仪看便好。 两人看完之后,老夫人不禁得意了起来。 “怎么样?是不是写得很好?” 她一看两人的面色便有了答案,还是故意这么一问。 廷哥儿心中暗自好笑。 从前是老夫人不待见他,庄婉仪处处维护着他,今夜倒是角色反转了。 不过庄婉仪是假装的,而老夫人…… 不知是真的良心发现,还是一时被庄婉仪激的。 “老夫人,看来廷哥儿是真的学的很好。或许那个魏先生,是真的教不了他了。” 庄婉仪把那两份答卷都交给宝珠,她手捧着拿到老夫人跟前,看着那洋洋洒洒的字,老夫人便生出欢喜之意。 “穷苦人家的孩子要读书,尚且砸锅卖铁地供着。咱们这样的人家,岂能让孩子在这事上受委屈?” 老夫人这话一出,庄婉仪便知此事有门儿了。 果然,廷哥儿欣喜地在纸上写道:“上回庄府的小舅舅来,说他在相府读书,那里有许多青年才俊。还有那位相府的大公子,才高八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夫人,我可不可以也去相府?” 老夫人看罢一愣,不禁看向庄婉仪。 庄亦谐在相府读书这件事,她似乎隐约听过,今日听廷哥儿提起,正好问问庄婉仪。 “先前那商大公子不是四品翰林么?正好在我父亲手下。我父亲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便借着职权之便,让商大公子收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去读书。好在他还算机灵,所以读了这么久的书也没被赶出来。” 原来是这样。 老夫人轻哼一声,“那商不换年纪轻轻,比他父亲商相爷可要老道得多。他在朝中是谁都不得罪,听闻他那书房里头,来来往往的权贵子弟也不少,不缺你弟弟一个。” 事实的确如此,所以老夫人并没有对此事起疑。 她却不知道,来往商不换书房的人虽多,却只有一个庄亦谐是他真心教导的。 “只是……廷哥儿的身份未能对外公开,他要如何去相府读书呢?更何况,那位商大公子,好像对相府并没有好感。” 庄婉仪故作为难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沉默了起来。 而廷哥儿还用一脸渴求的模样,看着老夫人,可见他有多想去商不换那处读书。 这是廷哥儿头一回请求她什么,她不忍心就此拒绝。 明川郡主头一个不待见商不换,想到商不换还想求娶庄婉仪,她心里就不舒服。 可她不得不承认,要论到才学上头,这满长安还真没几个人比得上商不换。 “若是商相爷能说动他,或许可以让廷哥儿不暴露身份,也能去相府读书。” 明川郡主头一个想到了商相爷,毕竟他是最拥护将军府的人。 老夫人被这话一提醒,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带起了笑意,嘴角的纹路都深了许多。 “有个法子或许可以,既不暴露廷哥儿的身份,也能让他去相府读书。” 她看向廷哥儿,“只不过,需要你弟弟的帮忙,可能也要委屈廷哥儿一些。” 她的手轻抚上廷哥儿的头,后者强忍着冷笑的冲动,一脸天真地望着她。 那眼神似乎是在询问她,是什么办法? 第一百四十八章 那个人回来了 “我弟弟?” 庄婉仪略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是说,让我弟弟带廷哥儿去相府,假扮成书童之类的,混进去?” 老夫人点了点头,自以为主意不错。 明川郡主一听,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要说委屈,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廷哥儿从小也算委屈到大的,这点儿委屈他应该受得了。 果然,廷哥儿觉得这主意甚好,连连点头。 只要能让他到商不换身边,亲自了解这个人,扮成书童也无妨。 庄婉仪忙道:“既然老夫人有这个意思,那我明日便命人回府传话,告诉我弟弟这件事,想来办成应该不难。” 将军府唯一的孙儿读书的事,竟还要靠庄亦谐这个外人来促成。 庄婉仪在此事中帮上忙,老夫人也不好再冷着她了,二人的关系算是彻底缓和。 让庄婉仪道歉自然是不可能的,赶走凤兰亭的事她并没有错,只是手段激烈了一些。 所以她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来缓和和老夫人的关系,避免她因为颜面受损而报复自己。 现在看来,她的想法是正确的。 在嗣子之事已然无望,将军府又少了一个人的时候,老夫人对廷哥儿的慈爱达到了最高点。 这一夜,廷哥儿回到湖心岛上,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窗子上倒映出魏先生的身影,他便摆手示意顾妈妈先回去休息,自己去了书房。 “哥儿总算回来了!” 魏先生显得有些着急,又有些兴奋,看着廷哥儿的目光充满了从前没有的希望。 他几乎不敢相信,已经死了的那个人,竟然又回来了…… “嗯。” 廷哥儿低低应了一声,并没有魏先生想的那么兴奋,反倒有些失落的模样。 “哥儿不希望他回来吗?” 廷哥儿面色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人回来,自然能为他提供更多的助力,能让他们原有的计划顺利进行。 这是件好事。 可廷哥儿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人抢走了似的。 他走到书案前,拉开底下的抽屉,看了看里头的沉香木雕。 那是他雕刻了许久的木偶,和庄婉仪一模一样,每一刀一划,都是他的心血。 原是要在她生辰那里送出去的,谁料…… 他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说服老夫人,让我跟着庄亦谐去相府读书了。那个在你们口中智谋天下第一的商不换,我要亲自看看,他是什么人物。” 魏先生面色如临大敌一般,对商不换这个名字,似乎讳莫如深。 “可他万一发现了哥儿的身份,那该如何?” 魏先生说的并非将军府嫡孙的身份,而是他掩藏在这个身份底下,真正不为人所知的身份。 “不行,这太冒险了!哥儿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只怕是去的容易,想走就难了!” 廷哥儿并不乐意被他小看,只淡淡地看他一眼。 “可是那位也希望我去。他希望我在商不换身边充当耳目,能够尽可能为他获得多一些信息。” “啊?” 魏先生听到那位,嘴唇无力地颤抖了两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那位忽然回来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舍出廷哥儿去为他耳目? 像是看懂了魏先生的烦恼,廷哥儿讽刺地一笑。 在老夫人面前极尽天真可爱的模样,忽然成熟得不像话。 “别说是我了,就连庄婉仪,他也预备舍出去吧……” 次日,庄亦谐得了将军府的信儿,亲自上门一趟。 他尚未到杏林院去,同庄婉仪谈一谈赶走凤兰亭的事,便被张管事请到了上房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 他来将军府许多次,老夫人还从未请过他。 毕竟他只是个少年,不像庄夫人那样,辈分上与老夫人相当。 这回为了廷哥儿,想是有什么事话要嘱咐自己吧? 张管事便领着他朝上房去,走到老夫人的院子外头,忽见月洞门下有个女子的身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裙,远远看去似一团烟云,叫人看不真切。 只觉得飘飘欲仙,不应落在这凡尘之中。 庄亦谐举起手来高呼一声,“姐姐!” 那女子听见声响,果然转过了脸来,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老夫人在里头呢,小声些!” 他们姊弟的关系虽好,庄婉仪还是改不了前世的习惯,偶尔还会唠叨他一句。 她说着,便看向了张管事。 张管事含着笑意,像是看见他们姊弟和睦很喜气似的,也没有对庄亦谐的不规矩感到不悦。 “那三奶奶领庄公子进去罢,老奴就先告退了。” “有劳张管事。” 张管事躬身告辞,怕庄婉仪姊弟有体己话说,不欲打扰。 庄亦谐一见身旁没人,立刻问起了凤兰亭这事。 “姐姐,你是怎么让老夫人把凤兰亭赶走的?你也太厉害了!” 她眉梢一挑,没想到这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连庄府都听说了。 按她是本意,是不想告诉庄景行他们,唯恐家中为她担忧。 没想到庄亦谐还是知道了。 “我威胁老夫人要去告御状,她怕了,只能依我休了凤兰亭。这事老夫人可气恼得很,若不是廷哥儿替我求情,只怕老夫人会给我小鞋穿,所以一会儿进去你要规矩些。” 庄亦谐老大不乐意。 “什么规矩些?我该如何便是如何,今日是将军府有求于我,又不是我有求于将军府。何况那件事明明是姐姐受了委屈,姐姐生辰那日的事我们知道的清清楚楚,你别想瞒我!” “你们?父亲和母亲也都知道了吗?” 庄亦谐点了点头。 “是啊。商大哥亲自上门来找父亲,说凤太师可能会徇私报复,让父亲在朝中要小心。然后又跟父亲母亲说了些什么,说的他们都眉开眼笑的,母亲现在比父亲还喜欢商大哥!” 庄婉仪忙示意他噤声。 想着商不换在事情发生之后,不但为自己调查、送丫鬟,竟然还能想到庄府那边的安慰。 她心中颇为动容。 “在将军府,提这个名字要小心些。他到底说了什么,你在边上没听见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什么办法 太师府中,凤兰亭自打回来就不吃不喝,在房中泪流满面。 她自小便是太师府的嫡小姐,可惜是次女。 受到的关注和宠爱都不如凤兰君,在凤太师和凤夫人的眼中,她也远远不如凤兰君。 凤兰君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皆好,还圆滑知世故。 她凤兰亭就是红花边上的绿叶,衬托端庄大小姐的愚蠢二小姐。 每回她犯了什么错,或是贪玩弄坏了什么宝器,或是说错话惹凤太师不快,都是凤兰君出面劝说教导。 她面上听从了凤兰君的话,其实心中无比孤独。 一直到十六岁,她嫁进了将军府,从此以后开始了不一样的人生。 她是将军府最受宠的儿媳,就连明川郡主这个大嫂都比不上,因为她多半时间都独居在郡主府。 她可以随意欺压古氏,可以在岳四郎死后还花红柳绿地打扮,还可以—— 尽情欣赏岳连铮,这个英武不凡,高大俊朗的男子。 一直到庄婉仪出现,这一切就毁了。 骄傲的明川郡主看不上自己,却看上了庄婉仪。 软弱可欺的古氏一向默默无闻,也被庄婉仪调教得会说话了。 就连最看重出身门第的老夫人,也被她收买了心,竟然把自己休出了将军府…… 她本就是一个寡妇,如今比寡妇还不如,是个弃妇。 这样的她,在太师府中,也注定过不上好日子。 她恨,恨不得庄婉仪也经受她这样的痛苦,甚至十倍百倍地多于她。 “母亲,我恨死她了,都是她的错,都是庄婉仪这个贱人!” 她想到那夜,庄婉仪说出她在赌坊查探的消息后,她就被吓得失禁了,不觉面上通红了起来。 此刻庄婉仪在做什么? 是不是正和明川郡主还有古氏她们,在背地里嘲笑自己? 凤夫人做在一旁的玫瑰椅上,淡淡地看着她,一脸无奈。 她并没有告诉凤兰亭,其实她被休回太师府之后,凤太师就特意派人去赌坊查探。 这才发现,庄婉仪所谓的证人证词,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那个死了的小厮小骰子,根本没有提到过凤兰亭。 这个庄婉仪很厉害,编造出一句所谓证词,就吓得凤兰亭什么都招了。 这能怪谁? 凤夫人叹了一口气。 只怪自家的女儿不如人,若是嫁到将军府的是凤兰君,必定不会落得今日这么狼狈的下场。 “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 凤太师踏进门来,怒骂一声,吓得凤兰亭停住了哭声。 只是两肩耸动,抽抽搭搭。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要害人还没脑子,你要是有庄婉仪那样的心计,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你下药给她的酒,她就知道吐在帕子里当证据。她随口诈了你一句,你怎么就认了?” 凤兰亭愣愣地抬起头来。 “父亲说什么?她诈了我什么?” 她到现在还搞不清楚,惹得凤太师更加不悦,只是皱着眉头坐到了椅子上。 凤兰亭不禁把目光投向凤夫人,后者叹了一口气。 “其实那个死了的小厮,根本没在赌坊说出你来。是庄婉仪自己猜到了,然后诈了你,谁知道你竟然承认了。那老夫人也糊涂,没有查证就相信了庄婉仪。她手上没有证据,就算告了御状,圣上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凤兰亭原本已经止住了哭声,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 “庄婉仪这个贱人!这个贱人!” 她连骂人都翻不出什么花样,贱人两个字翻来覆去,只是骂得她自己伤心罢了。 凤太师不耐烦地制止了她。 “好了,不要再闹了。你就算被将军府休了,还是太师府的二小姐。又哭又骂的,成何体统?” 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跪到地上膝行到凤太师脚边,拉着他的衣摆请求。 “父亲,求求你了,你要替女儿报仇啊!” 她不敢太使劲,生怕凤太师厌弃了她,可那动作始终不肯停歇。 凤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起身将凤兰亭扶了起来。 这个女儿再草包,到底还是她亲生的。 “快起来吧,你父亲早就想了办法整治她了,你先别着急。” 凤兰亭像是一只垂死的鱼,忽然被丢到了水中,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生气。 “是什么办法?母亲,你快告诉我!” 凤夫人朝凤太师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同凤兰亭细细说来。 “将军府的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儿媳的出身。庄婉仪的父亲是三品翰林院副掌院,倘若他被罢官免职,那庄婉仪在将军府,自然不会好过。” “真的吗?真的能让她的父亲被罢官免职?” 凤夫人得意地一笑。 “别忘了,你的父亲是当朝一品太师。想要整治一个官职比自己低许多的大臣,根本不是什么难事。翰林院有一份刚刚存档的文书,你父亲他……” “好了,别跟她说这些了,说了她也听不懂。” 凤太师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也把凤兰亭的满心期待打断了。 她还想再听下去,又怕凤太师恼怒,只好不再询问。 宫中,御书房。 庄景行手中抱着一摞文书,站在太阳地底下,等着圣上的召见。 天气已经转凉了,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庄景行倒也不着急让圣上见他。 他就在这晒晒太阳,挺好的。 从御书房里走出来的宫人,见着他晒太阳的怡然模样,不禁好笑。 这位庄大人还真是,平素几乎没往御书房来过,今日火急火燎地赶来见驾,却还有心思晒太阳。 他朝庄景行一甩拂尘。 “庄大人,快进去吧,圣上召见你啦。” “哎,有劳公公。” 他把怀中的一摞文书,一整个朝上抬了抬,似乎抱久了有些吃力。 那公公看着有趣,便命底下一个小太监把东西接过来,替他抱着进去。 “多谢公公,公公怎么称呼啊?” 好嘛,他连圣上身边的大宫人都认不得。 那公公倒也不生气,只是抿着嘴一笑。 “我姓金。” 第一百五十章 御书房求见 圣上一听庄景行的名字,便想到了那日。 长公主带着将军府的老夫人、明川郡主,还有庄婉仪来的那日。 也是在御书房,他见过庄婉仪一面之后,念念不忘。 后来在御花园中,一个不经意碰见了正在扑蝶的蝶婕妤,眉眼间竟有些庄婉仪的神韵。 他便一下子将她晋封为蝶妃,很是宠爱了一阵。 不过这些日子,也慢慢淡了。 再像,终究也不是。 “怎么还没进来?” 这一想着,那日在朝堂上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丝毫没为自己的女婿维护荣光的庄景行,便浮现在他脑海中。 再想起那日,干干脆脆把嗣子让给了明川郡主的庄婉仪。 这对父女之间,还是颇有相似之处的。 “臣参见圣上。” 庄景行忙忙地进来请安,又催那小太监快点进来,别把他的那些文书弄没了。 “爱卿今日进宫,找朕何事啊?” 翰林本是除了内阁阁臣之外,离圣上最近的一拨人。 不过这个庄景行一向不爱出头,既不争宠也不献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很少来御书房见驾。 今日自己巴巴地来了,圣上还觉得挺新奇。 “臣才疏学浅,不堪为翰林院副掌院,竟至于文书出现了错误。臣今日是来领罚的,请圣上见罪!” 说着指向那小太监抱的一摞文书。 “圣上请看,这些文书都是臣负责管理的,按日期顺序,每日傍晚整理存档。谁知道臣昨儿存档的时候,发现前日存档的一份文书,似乎有错。” 圣上不禁好笑。 “你是怎么发现的?难道存档今日的文书,还会再看一眼先前的文书吗?” “是啊,臣就是这么做的!” 庄景行道:“且这份文书格外要紧,是圣上回复匈奴王的,臣亲眼盯着人抄写下来存档的。谁知昨日打开一看,竟完全和前日抄写的不同了。” 文书的正本已经送到匈奴去了,存档的是抄本,用做日后查阅和参照。 圣上一听这话好奇起来。 难道一份存档的文书,还有人故意在上头改动不成? 他一个眼神,金公公便把那些文书抱了起来,送呈到圣上的书案上。 圣上挑出那份送去匈奴的文书抄本,拿起来细看了一番。 “这文书上头,把朕的意思全都扭曲了!虽然岳连铮一战是我大魏战败,可匈奴那个番邦小国,哪里配得上朕如此卑躬屈膝?!” 圣上看后大怒,朝书案上用力一拍。 数月前这一战,大魏战败,本就是圣上的心结。 如今这份文书,正好戳到了他的逆鳞。 “圣上息怒。” 庄景行并御书房内伺候的一众宫人,全都跪了下来,生怕被圣上的怒火殃及。 圣上想了想,忽然觉得不对。 “正本都已经送出去了,为什么要把抄本改成这样?” 庄景行忙道:“正本绝无错误!送出去的时候,是经过许多道程序检查过,才能送到匈奴去的。这抄本也是臣亲自盯着的,这份绝对被人掉包过,臣敢肯定!” 圣上不由笑了起来。 “竟会有人这么无聊,去把存档的一份抄本掉包吗?这些抄本留着,朕几年也未必命人查阅一次。掉包了有什么用?想给后世史书留个疑团?” 圣上笑了,那些伺候的宫人也就松了一口气了。 “都起来吧。” 庄景行这才慢腾腾地起身,拱手禀道:“臣也纳闷,可若不是被人掉包了,臣亲眼看到李翰林抄的东西,怎么可能出错呢?圣上若是不信,不如传李翰林来问问……” “不必了。” 庄景行这样的老实人,想来是不会说谎的。 何况就算是李翰林抄错了,庄景行也大可推卸责任到他身上,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到圣上面前演戏。 “朕信你的话,只是这件事太有意思了,连朕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何人所为。” 圣上盯着那上头的字迹,字是好字,只是眼生。 一看就不是他平日看惯了的那些翰林的字迹。 “是臣看管不严,存放文书的库房只有三把钥匙。掌院一把,刘副院判一把,臣一把。这份文书又是臣安排存档的,还请圣上赐罪。” “罢了,你及时发现了,足可将功抵罪。你一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连抄个文书都要亲自盯着,朕怎么忍心责备?” 庄景行唯唯诺诺地点头。 “那臣这就命人重新抄写一份放进去。” 说着便要行礼告辞。 “慢着——” 圣上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道:“朕听闻,你的女儿,将军府的三奶奶,和四奶奶有些龃龉?” 在御前说起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庄景行面色有些尴尬。 “有劳圣上记挂,其实不是龃龉,是那四奶奶恶意陷害臣的女儿,如今已经被老夫人休出将军府了。” 圣上知道这件事,或许比庄景行这个亲爹知道的还清楚。 他这样说,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耳目众多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朕知道了,对了,这些文书放回去吧,不必再命人重新抄写了。朕什么时候让你重抄,你再什么时候重抄。” “啊?” 庄景行一愣,看见圣上的神情,很快又低下头。 “是,臣知道了。” “去罢。” 一般的金公公忙记下了这话,万一圣上日理万机忘了这茬,他还能提醒一下。 免得那份错的文书,就一直留存在翰林院的档案中。 圣上见他口中默念着什么,不屑地看他一眼。 “念什么呢这么起劲?” 金公公连忙据实回话,惹得圣上噗嗤一笑。 “朕怎么会忘记?你也太小看朕了,朕既然这么做,必然是有用意的。更何况——” 他神秘一笑。 “就算朕忘了,也会有别人来提醒朕的。” 别人? 是谁? 难道是庄景行吗? 金公公还没来得及问,却听见外头脚步声响,小太监进来拱手通禀。 “回圣上,贵妃娘娘求见。” 第一百五十一章 查点文书 自打凤贵妃的独宠地位,受到蝶妃的威胁之后,她来御书房的频率就低了许多。 倒不是圣上不许她来。 而是凤贵妃自己心里清楚,圣上在宠幸新人的时候,一定不会愿意她来打扰。 与其赖在圣上跟前争宠,倒不如暂时退避,让圣上知道她除了媚意迎合,还是个识大体的人。 她人虽不来,那些亲手煲的什么汤水补品,却是一日不断地来。 让圣上和蝶妃在一处的时候,也时时看到她的影子,不能完全将她忘怀。 今日前来,更是这欲擒故纵计策之中,关键的一步。 可惜…… “爱妃今日前来,莫不是为了你妹妹,将军府的四少奶奶吧?” 凤贵妃打扮一新,不似从前那般妖娆妩媚,反而卸去了多余的钗环,打扮得朴素了许多。 圣上喜欢蝶妃,不就是喜欢她那貌似清纯的模样么? 她是长安第一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打扮得清纯并非难事。 谁料才一进御书房,圣上这一句话,便让她脸上挂不住了。 她在陈皇后那里受了屈辱,到了圣上跟前,还要为凤兰亭的事受辱。 这个不成器的妹妹,什么时侯才能不给她添麻烦?! “原来圣上也知道家妹的事了。臣妾自然不是为她而来,只是多日不见圣上,想念圣上罢了。” 她勉强把话圆了过去,却还是觉得,好好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 枉费她今日打扮一新,圣上却像根本没看到似的。 “哦,原来是这样,你来的正好。” 圣上笑着招呼她到近前来,凤贵妃面上一喜,为那句正好而欢喜。 看来她所料不错,圣上正好也想念她了。 “朕正好对将军府休了个儿媳妇这件事很感兴趣,你是四奶奶的姐姐,你来告诉朕,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贵妃的脸一下子又僵在了那里。 原来圣上的正好,是这个正好…… 不过能同圣上说说话,总比让他跟蝶妃那个小蹄子在一处要好。 凤贵妃想了想,便组织了一下语句,顺便替凤太师之后的报复造势。 “圣上知道,我那个妹妹自小被父母宠坏了,性子耿直不懂心机,难免被人利用。将军府从老夫人到那些少奶奶——” 凤贵妃眸子一转,忽然想到,那些少奶奶之中还有一个圣上的表妹。 便转了口气,“明川郡主自不必说,她是天潢贵胄又是长嫂,便是教训兰亭也不算什么。可恨那个古氏和庄氏,总是欺负兰亭,尤其是那个庄氏。” “庄氏?” 圣上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脑中又浮现出了庄婉仪眉目如画,清淡恬静的模样。 那样的一个女子,为了将军府,连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可以放弃,那样识大体。 怎么可能会去欺负人? 何况她出身门第差凤兰亭许多,那庄景行又是个老实人,不像凤太师那么狡诈。 谁欺负谁,一目了然。 凤贵妃却以为圣上不知情,还在信口欺瞒。 “正是。兰亭误以为庄氏偷人,一时心急便带老夫人去抓奸。谁知道是误会,那庄氏便不依不饶,哭着闹着要告御状,逼得老夫人把兰亭休了。” “告御状?” 圣上又重复了一遍,凤贵妃终于感觉到了些许异样。 倘若庄婉仪真的来告御状就好了,那他便可再看她一眼。 “是啊,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臣妾以为没必要闹到圣上跟前。算了圣上,我们不说这些了吧?臣妾给你炖了一盅……” “额,朕才用过蝶妃送来的甜汤,现在还不饿。” 圣上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 凤贵妃听到蝶妃二字,几乎咬碎银牙。 “是……那臣妾,明日再给圣上送别的来。” 她为了今日的觐见,一大早便起身在小厨房里,熬了两个时辰的汤,便算是白费了。 “爱妃还有事吗?朕这里还有好几份奏折没看完。” 圣上头也没抬,难得勤政地,把书案上的奏折拿了起来…… 凤贵妃脸色难看地出了御书房,只觉得自己今日的特意打扮,竟成了笑话。 她恨恨地夺下了鬓边一只白玉梅花簪。 “桐儿,去告诉父亲,可以行事了。” 她现在得去看看蝶妃,才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翰林院中,庄景行比平日更加兢兢业业。 他素来是个认真做事的人,不像别的翰林学士,喜欢高谈阔论。 更有喜欢往圣上跟前凑,在圣驾前高谈阔论的。 故而他的格外认真,也没有引起旁人的疑心。 “庄大人啊。” 官署中属于他的屋子,书案前忽投下一片阴霾。 庄景行愣愣地抬头,果见是翰林院掌院李在先。 他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副掌院,敢这么悄无声息、挺胸叠肚站在他跟前的,也就只有这位李掌院了。 他忙从座中站起。 “不必忙,本官就是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白白胖胖的李在先眯着眼睛笑,目光落在他书案上的文书。 “哦,这是今日的文书,我检查过后就命人存档。” 李在先特意看了看,见那文书的确是今日,又笑着夸赞他。 “都说庄大人行事一丝不苟,本官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李掌院行事才真叫人佩服。” 虽然他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值得人佩服的地方,不过客气一句罢了。 “庄大人行事自然稳妥,那不如就请你陪着本官,到库房中查阅一下旧的存档吧。” “啊?” 庄景行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那些旧的存档,不是只有到年终才会清点一遍么?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要查阅?” 也没听说圣上要看呐! 李在先面色一变,瞬间板起了脸。 “从前是一年查一回,那是本官亲自负责存档的时候。如今这些事交给了你,本官不多查查,如何放心?怎么,难道你平日并没有认真检查,怕被本官发现?” 第一百五十二章 舅甥同学 老夫人为了廷哥儿读书之事,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庄亦谐一日。 又让廷哥儿出来,舅甥两个在她跟前,看起来很是亲热。 并没有老夫人想象之中,身为庄婉仪的娘家人,会对廷哥儿有不喜之意。 约莫是年龄相近,他们看起来不像舅甥,倒像是兄弟似的。 庄亦谐淘气,却也不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想来在相府读书确实很有长进。 廷哥儿好学,不过年纪尚小,还没有把自己学成一个老学究,两个人算是兴味相投。 在庄婉仪的大力促成之下,让廷哥儿跟着庄亦谐去相府读书的事,就算议定了。 自此以后,每个庄亦谐要去相府的日子,廷哥儿都要早早地出门。 张管事会亲自命人备好马车,马车不算华丽,只是小小一乘。 清早送廷哥儿去庄府,到庄府的后门落下,自有府里的小厮来开门迎他进去。 而后庄亦谐再给他换上庄府小厮的衣裳,带着他朝相府而去。 “商大哥!” 在廷哥儿这个小孩子面前,庄亦谐也没有多避讳,照旧同商不换相处。 倒是商不换一眼便看见了廷哥儿,眉梢微微一抬。 庄亦谐就知道。 廷哥儿长得那么俊秀,虽是个身有残疾的少年,却掩盖不住将军府出身的尊贵气度。 要想瞒过商不换的眼睛,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廷哥儿被他看了一眼,忙上来拱手行礼。 “这是……” 他穿着庄府的小厮衣裳,却十分面生。 若是不看衣裳,应当是个高门大宅的子弟,面容和气度都极好。 庄亦谐凑到商不换耳边,把廷哥儿的身份说清楚,又把老夫人的态度也说了一遍。 显然,老夫人并不愿意他知道,廷哥儿在将军府的身份。 “哦,既然是个求学心切的书童,那就在这里留下吧。” 商不换面不改色,好像庄亦谐说的真是这话一样。 廷哥儿忙朝他拱手一礼。 他看着商不换的口型,实际上是在观察他的眼神。 商不换的眼神,比岳连铮这个武人出身的大将军,更要犀利。 一个是满眼关山皓月的沧桑,一个是历经尘世纷扰的深邃。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样的男子,光看外表,的确配得上庄婉仪。 只是不知道,他的心,到底是何等满目疮痍…… “这个给你,这些,都给你。” 庄亦谐在商不换面前,一点都不见外,给廷哥儿搬了一张椅子,放在自己的书案旁边。 廷哥儿抬头看了商不换一眼。 只见那人坐在自己的书案后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捧着一卷古籍。 整个人仿佛与世隔绝,目光全在那书上。 他这才坐了下来,看着庄亦谐给他的书本和纸页,还有笔墨等物。 这些东西,他自己也带了。 没想到,庄亦谐还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份。 东西并不算名贵,和他自己用的,却是一模一样的。 不同的是,他自己手上的已然半旧,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 而给他准备的,全是崭新的。 这样的待遇,说是一个普通的书童,谁信呢? 他微微勾起唇角,想到商不换目不斜视的专心模样,不禁露出半点笑意。 这半点笑意,却全落在了商不换的眼中。 这个将军府唯一的嫡孙,边关贱婢的儿子,耳聋口哑的十岁少年。 他看着庄亦谐的目光,总是那么纯真。 可打量商不换的眼神,总是带着探究。 那眼神,可半点都不像十岁…… “公子,有信儿了。” 小厮悄悄地进来通报,他一摆手,自己走出了书房去听。 廷哥儿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 庄亦谐正默写完一篇论语,转头看到廷哥儿的纸页,大呼小叫了起来。 “你这字写得也太好了吧?怎么练的怎么练的,教教我!” 窗外的商不换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嘴角微翘,轻轻笑了起来。 那小厮朝书房里探了探头,觉得他这笑真是莫名其妙。 大公子不是一向说,读书要清静,不可急躁吗? 怎么庄家公子大呼小叫的,他不但不恼,反而还笑起来了? “你继续说。” “啊?哦,公子让小的盯着翰林院那边,果然出事了。那个李掌院不知为什么,忽然查起了旧的存档,说怕庄大人做的不好,结果真的查出问题了。” “嗯。” 商不换笑着应了一声,似乎对此很是乐见。 那小厮又道:“今日是休沐,所以这件事还没闹出来。大公子,是不是要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不必阻止,明日就开朝了,李掌院必定会在朝会上提出此事,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自家大公子和庄大人交好,怎么会说,让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呢? 那小厮不解,却也只能照办。 “对了。” 本要退下的身影,忽然又转了回来,静听他的吩咐。 “岳连铮那个庶子,在长安城中,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你去查一查,他还和哪些人有过接触,越详细越好。” “是。” 等商不换再转回书房中,廷哥儿已经握着庄亦谐的手,在教他如何运笔了。 庄亦谐年纪长于他,身姿也高大,写字便比他有一个优势。 那就是力道足。 可廷哥儿的字写出来,就是比庄亦谐的好看,胜在巧劲。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较劲,一个不能说话,另一个索性也不说话,只靠手上的力道传达情绪。 一个要点勾,一个要点提,彼此胶着到了一处。 商不换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后,目光先落在两人胶着的手上,而后落到了廷哥儿的背上。 他小小年纪,力气倒是不小。 庄亦谐怕伤着他,显然手下留情了。 而廷哥儿竟也没有用尽全力。 不知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是感觉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廷哥儿的背脊,一下子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一惊,手上便没控制好力道,被庄亦谐一下子压住笔杆,在纸上用力地点提了一笔。 “哈哈,我赢啦!” 庄亦谐大笑一声,再低头去看那纸页,忽然泄了气。 纸上那一划十分难看,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正在嘲笑他的坚持。 廷哥儿说的果然没错,这一笔还是点勾好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流年不利 凤太师低垂着头,后脑勺的白发遮都遮不住,有一丝浮起在空中飞扬。 映着金殿之外的日光,显得十分沧桑。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 自打岳连铮死后,好像许多事都变得不对味了起来。 为什么太师府,越来越倒霉了? 先是他在岳连铮战死之事上态度不够坚定,既被圣上嫌恶,又惹得老夫人和商相爷不快。 而后更是霹雳惊雷,好端端的凤兰亭回娘家哭诉,长安城中谣言将军府不得过嗣,是他在圣上面前说了小话。 他的名声一落千丈。 好不容易和将军府和好了,又被凤兰亭这个败家女被休的事,闹得两府再也没了情谊,也闹得他老脸挂不住。 最最可怕的是,他命翰林院的掌管李在先设计庄景行,李在先却被罢职了…… 朝中人人都知道,李在先是他的门生。 这一杯罢职,人人的眼光都投到他身上,看他就像看过街老鼠。 他忽然觉得好孤独。 老将军不在了,如今商相爷也不在朝堂了,就剩他这么一个老臣。 他的威严和从前相比,越来越薄了…… 李在先被罢职,这就是圣上在打他的脸啊! 他打死也想不明白,计划周密的一场设计,怎么就让庄景行逃脱了? 那份伪造的文书,里头的用词对圣上极其不敬,圣上却一点也不生气。 庄婉仪,庄景行…… 他忽然隐约觉得,这对父女有些不简单。 难道有贵人暗中相助,要对他太师府下手吗? 凤太师打了个哆嗦,忽然想到了,庄景行唯一的儿子,就在相府读书。 据说还是商不换亲自教导,对他很是用心。 难道…… 他抬起头来,看到前头和一群大臣成群结队,探讨着什么的商不换。 长身玉立,两袖清风,叫人见之忘俗。 可他多看了两眼,便觉得那个清俊背影,生出淡淡的寒意来。 商不换啊…… 感受到身后一道目光,紧紧地粘在自己的背上。 商不换却没有回头,只是含着笑意,听诸位大人聊八卦。 “这李掌院也太不厚道了,满朝谁不知道,这庄大人是最老实的一个人了。他竟说怕庄大人做的不如他仔细,无端端要检查,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正是。那出错的文书就是前几日的,他呼喇喇地要检查,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幸好庄大人仔细啊,前几日就找圣上自请认罪了,要不然今日触了圣上的怒火,还说不准怎么样。” “能怎么样?被罢职的就是庄大人,而非李掌院了呗!商阁老,你说是不是?” 被点到名字的商不换,虽然地位不凡,年纪毕竟摆在那里。 他又一向没什么架子,故而满朝的大臣,十亭倒有八亭愿意跟他结交。 当然,这里头不乏想把自己的女儿、侄女嫁给他的意图。 “我觉得,各位大人都说的很有道理。就是不知道,这李掌院无端端的,何必陷害庄大人呢?庄大人只是副掌院,几十年了才升了一次,难道还怕他夺了自己的职位不成?” 都说墙倒众人推,或许是因为将军府败落,商相爷也不在朝中,众人对凤太师的忌惮也小了。 商不换一提起,众人七嘴八舌就说了起来。 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位商大公子,和商相爷一向是反着来的,不会为凤太师说话。 “不是无端端的,这李掌院是凤太师的门生,两人十分交好。” 一个大臣看了看四周,见凤太师离他们还远着,这才说出了这个名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也都不再避讳。 “是啊,有件家常小事,说是小事倒也不小,不知道诸位是否听闻。就是将军府的四少奶奶,被老夫人休回家了!” “知道知道,这么大的事,哪能不知道呢?那四少奶奶正是凤太师的嫡次女,此番被休,据说是因为诬陷寡嫂通奸,就是新寡的那位三奶奶……” “啊?” 通奸这两个字可不好听,赤裸裸地在朝廷大臣的口中出现,颇为骇人。 可也极为吸引人。 众人便继续追问了下去,那先提起这话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话中自然是百般维护庄婉仪,又夸大了凤兰亭的愚蠢自私,狠毒无情。 “啧啧,从前就听闻将军府有一位少奶奶,明明是孀居之人,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会就是她吧?” 从前可没人敢议论这话。 一是忌惮将军府,二是忌惮太师府。 如今墙倒众人推,即便凤兰亭如今已经不再穿红着绿了,还是要被人诟病。 “不是她,还是谁?那将军府的几位奶奶,明川郡主是何等大方得体就不必说了,那二少奶奶古氏也是将门出身,生父更是忠烈之士!” “三奶奶庄氏那更是个好的,虽然将军府过嗣之事不了了之。可当初她让出了嗣子给明川郡主,那可是连圣上都交口称赞的呀!” “这位奶奶,可不就是庄大人的女儿嘛……” 话都说到这里了,再愚蠢的人也听懂了其中的意思。 凤太师为了自己女儿犯的错,不说上门去赔罪,竟还为此去报复庄婉仪的父亲。 这般心胸狭隘,气量如针尖的人,竟然也能成为当朝一品太师! 真是叫人不胜唏嘘。 众人唏嘘不已,商不换却始终挂着淡淡笑意,气度极佳的模样。 只在关键之处哦了一声,事不关己一般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吗?还真看不出来啊……” 众人便又起了兴致,将凤太师的黑历史都挖出了出来。 “还不止如此呢!上回将军府的那个嗣子的事,就是凤太师做的!他竟还拉下脸皮来,去将军府欺骗老夫人等孤儿寡妇,诸位说说,不是他还是谁?” “就是,那日圣上只见了本官和商阁老,难不成他还想把这帐,赖在本官身上不成?” 一位年纪不小的阁老,气呼呼地说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中秋夜宴 庄景行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不仅逃过了这一劫,还反将了凤太师一军。 一个李在先被罢官免职,风声全都吹到了沈太师的身上,背后的议论像春草吹而复生。 加上凤兰亭被休出将军府,霎时间成了长安城中的好谈资。 只是再好的谈资,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 一阵秋风吹起,八月十五将至。 历年的中秋,宫中总要办起夜宴,在朝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才有入宫的资格。 将军府自然是排在头几份的,叫人稀罕的是,连庄府的席位都排到了内殿之中。 宫中更是隐隐透出消息,今年的中秋夜宴,将军府最好让庄婉仪出面。 盖因岳连铮新丧不久,这位孀妻一向少在人前露面,正好趁着这场夜宴出来走动一番,也好彰显圣上皇恩浩荡,对英烈遗孀的抚慰。 呸。 老夫人嗤之以鼻。 圣上连答应好的嗣子都不肯给,还有什么抚慰? 这般虚伪的面子工夫,真叫人作呕。 饶是心中不快,还是得让庄婉仪去,不能让人感受到将军府有半点不满之心。 于是中秋夜宴的安排便敲定了,明川郡主要回长公主府,陪年事已高的长公主入宫赴宴。 而庄婉仪就陪老夫人入宫,顺带还要敬献在库房中挑选的礼物。 她不禁暗想,圣上每年中秋都要大办夜宴,不会就是为了这节礼吧? 前朝史料,只听说寿辰和新年大办宴席的,哪有不管什么节气,动不动就大摆宴席宴请群臣的? 怪道老夫人和商相爷这等老派功勋之臣,都对圣上颇为不满。 每每口中说出来,总有点他躺在先帝的功劳簿上,恣意妄为的意思。 “小姐,中秋夜宴的衣裳做好了。” 屏娘抱着府中绣娘新制的衣裳,欢喜地跑进院子。 众人不禁朝她看去,只能依稀看见是淡紫的底色,上头有金线绣成的花纹。 上回庄亦谐来的时候,说她穿淡紫色好看。 既不犯了孀居的规矩,也不至于显得太素净,反倒更衬她出尘的气质。 这回的新衣,她便在十几匹布料之中,点了这匹淡紫色的。 没想到绣成的花样,裁剪的弧度,都十分好看。 就是有些…… 好看过头了。 “此番是要进宫的,圣上的后宫嫔妃众多,自皇后往下个个都年轻貌美。穿得太好看也不好,还是换一件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庄婉仪自然不例外。 可她更加明白,女子的嫉妒心是可怕的,她不想在宫中出挑。 免得招来无端的嫉恨。 “后宫妃嫔跟小姐有什么关系?小姐的打扮又不逾矩,她们自有她们的华服首饰,小姐何必担心这个呢?” 屏娘对手中的衣裳爱不释手。 这么好看的衣裳,庄婉仪若是不穿,那就太可惜了。 “凤贵妃也跟我没关系吗?” 屏娘一愣,接着吐了吐舌头。 “小姐是怕贵妃娘娘,为了四奶奶……不,是太师府二小姐的事,要来针对小姐吗?” 庄婉仪看了看那衣裳上的花纹,最后还是放开了手。 “凤贵妃看着像聪明人,应该不会做这么不智的事。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一个孀居妇人,没必要跟那些嫔妃还有未出阁的小姐们抢风头。” 她对自己的容貌有清楚的认知,却不想张扬。 “可是小姐,后日就是中秋夜宴了,如今再赶制别的衣裳也来不及了。” 屏娘把套衣裳收进了衣橱里头,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那就把前些日子裁的那件碧色的拿出来好了,宁可穿得朴素一些,也不要太过引人注目。” 这劳什子的中秋夜宴,她本就不想去。 庄景行才被凤太师设计了一把,虽说在商不换的帮助下,顺利地反打了一招。 可庄府和太师府的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 还有那个凤兰亭,多半也会参加此次的夜宴……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不禁用手撑着双颊,白皙的皮肉被她挤成一团,透出粉红的色泽。 好像应该担心来着。 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商不换,她便不觉得担心了。 到了中秋那日,用过午膳之后,将军府的轿子便进了宫城。 虽说是夜宴,可进了宫总要去拜见圣上和皇后,诸位亲贵大臣再聊聊天,这时间很快就到晚上了。 这一回,老夫人便说先到皇后的椒房宫去。 同行的还有长公主和明川郡主,并辅国公夫人等人。 庄婉仪留神看了看长公主,只觉得她气色饱满,看起来并不像生了什么重病。 同样是年事已高,同样是传闻中被气昏倒的。 商相爷那个脸,才是真的老病缠身的模样,听闻至今起身还不利索。 众人也算心照不宣,谁料到了椒房宫,发现里头早有了客人。 还不是别人,而是后宫之中的蝶妃和慧妃。 陈皇后听见是长公主和老夫人,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自然没有理由推拒的。 便命人迎了进来,众人行礼厮见过,蝶妃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庄婉仪。 不仅是她,陈皇后和慧妃这两个没见过庄婉仪的,目光也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位是……” 老夫人介绍道:“这是老身的三儿媳庄氏。” 庄婉仪听见提到自己,便福了一福身,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原来是大将军夫人,都快请坐吧!” 陈皇后笑得温柔和善,落落大方地请众人坐下。 庄婉仪偶然抬头,便看见穿着一身锦缎宫装的蝶妃,正盯着自己脸上看。 看到她抬头的模样,蝶妃心中就更加惊讶了。 慧妃也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便笑着解围道:“三奶奶和蝶妃妹妹,倒是生得有三分相似,敢是亲戚不成?” 众人的目光便同时落在她们两人面上。 要说五官的话,两人都是美人,不相上下。 偏偏组合在一起,庄婉仪的面容看着格外舒服,越看越惊艳。 在座同为女子,一眼便能看出,她那张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粉黛。 而是一种纯天然的美,似芙蓉出水,似雨打海棠。 一身淡淡的碧色衣裙,纤纤双手拢在身前,美的不动声色。 又惊心动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奇怪的蝶妃 蝶妃越看越慌,面色几乎尴尬了起来。 她年轻尚轻,还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真实心理,只能端起茶盏来掩饰神情。 庄婉仪只得微笑。 “能和蝶妃娘娘生得有些许相似,是我的荣幸。” 陈皇后抿嘴一笑,心想外界关于她的传闻,果然不错。 不仅是个懂事识大体的,还是个会说话的。 她生得比蝶妃美貌,年纪还比蝶妃长,要论起气度姿态来,她比蝶妃更有皇室中人的风范。 为了缓解蝶妃的尴尬,她还是贬了自己,尊了蝶妃。 “三奶奶真会说话,不愧是老夫人的儿媳,也不愧是郡主的弟妹。” 陈皇后轻描淡写,却比庄婉仪更会说话。 这一句话夸了四个人,庄婉仪、老夫人、明川郡主,还有明川郡主的生母长公主。 果然,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松快了许多。 庄婉仪趁着说话的时候,偷偷从眼底打量这位陈皇后。 她不过二十上许的年纪,不比凤贵妃大几岁,看起来却成熟稳重许多。 或许是因为,她的容貌不算上乘,又或许是身处皇后之位,她只能选择稳重。 而不能像凤贵妃那样,花枝招展地出入御书房,这等不宜后宫女眷进入的地方。 听闻陈皇后的父亲陈阁老,早在多年前就病逝了,陈皇后便少了一个依靠。 可她这么多年在后宫中,无宠也能保证地位稳固,自有她的城府。 那个慧妃是宫里的老人了,蝶妃则是新宠。 庄婉仪有些奇怪。 即便这个蝶妃年纪小,城府不够,也不必因为她和自己容貌有些许相似,尴尬那么久吧? 竟然到现在,眼神还惶惶然不知所谓…… 到天色将晚的时候,众人陆陆续续地进了设宴的含元殿,按着位次坐好。 殿中金碧辉煌,半人高的烛台金光璀璨,地上铺着丝绒红毯。 上首的龙凤金座还空着,底下左右两排坐席井然。 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在灯火辉映下色泽迷人,酒香醇厚。 庄婉仪搀扶着老夫人坐下,向着身边展眼一望,四周果然都是老熟人。 长公主和明川郡主,就坐在对面的上首。 相府的坐席也在她们对面,商不换带着一个年纪小他一些的男子,眉眼和谭氏有些相仿,想来是商不换的那个异母弟弟了。 见到她的目光投来,商不换朝她举了举樽,大大方方的模样让庄婉仪心惊肉跳。 她很快又迫使自己平复下来,免叫老夫人看出端倪。 明川郡主注意到了这边的举动,恨恨地瞪了商不换一眼。 登徒浪子,在宫城之中,竟也敢如此无礼! 其实他的举动算不得无礼,只是在明川郡主知道他想求娶庄婉仪的前提下,便显得别有所图。 商不换的目光,忽然朝庄婉仪身侧看去。 庄婉仪微微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却见凤太师和凤夫人同席,凤夫人正面带不悦地看着她。 凤兰亭竟然没有来。 想来也是,一个刚被休弃的寡妇,此刻凤太师应该不敢带她出来。 免得丢人现眼。 只是凤夫人这个目光,颇为耐人寻味。 明明知道凤兰亭为什么会被休,还用这种看仇人的眼光看她…… 庄婉仪回以一个大大方方的微笑,不等凤夫人反应过来,便重新转回去同老夫人说话。 凤夫人盛妆的脸,一下子僵硬了起来。 那个笑容,简直比哭脸还刺心。 好一会儿,在宫人的尖声唱喏之中,圣上才姗姗来迟。 他的身旁站着的是陈皇后,而凤贵妃和蝶妃并肩站在其后。 两个人面色都不算好看。 怪了。 凤贵妃身份高,且被蝶妃夺了宠爱,她面色不豫是应该的。 蝶妃为何也一脸不爽快? 庄婉仪自在椒房宫初见,便觉得这个蝶妃奇奇怪怪的,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怪。 众人起身行礼,随后重新落座。 商不换却在那一瞬间,注意到了上首的几道目光。 那几道目光,竟是齐齐朝着庄婉仪而去。 凤贵妃,蝶妃,圣上…… 圣上。 商不换嘴角微翘,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眼角正好扫到对面的席上,庄婉仪的一角裙裾。 淡淡的碧色裙裾,毫不出挑。 看来她是存心不想在今夜的宫宴之上,有半点引人注目。 只可惜这本是要来做陪衬的颜色,最终还是压倒了座上一片的红艳之色。 未能如她所望。 想来未免可笑,别的女子都指望趁此时机争奇斗艳,只有她想被忽略都不成…… 商不阙坐在他的身旁,满心的不自在。 这对兄弟一向不和睦,原本这样的宫宴,应该商相爷带着商不换来。 可惜这对父子之间,比他们兄弟之间更不和睦。 商相爷卧病,原是该让身为阁臣的商不换自己来的,谭氏却非要腆着脸,让他把商不阙也带来。 为的不过是在圣驾面前多露个脸,能得到升迁的机会。 毕竟商不换都已经入阁了,他还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未免难看…… 商不阙可不认为,在这殿上坐得高,就能得到圣上的注意了。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看了一眼,忽然看到了对面的席上,庄婉仪垂脸低笑的模样。 就像是一株开得太过饱满的白牡丹,反而垂下了花面。 这个角度,正好显出白净的下颌,与天然去雕饰的肌肤。 吹弹得破。 他正看得入神,商不换忽然朝他身上一倒,一杯葡萄酒正好溅了起来,商不阙面上尽是紫红酒液。 “你……” 那酒溅起的弧度巧妙,全都在他的面上,衣襟竟没有沾上半点。 分明是商不换故意为之。 庄婉仪虽未抬头,也猜着了一点因果,只是继续低头为老夫人剥桔子。 那边传来商不换轻轻淡淡的声音。 “对不住,一时失手。” 一时失手? 商不阙掏出帕子,愤愤地擦干面上酒渍。 他要是信这话,那便是傻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凤求凰 当今大魏,从圣上始,到底下的群臣百姓,都对匈奴既轻蔑又仇恨。 可宫宴之上,一队衣不蔽体的胡人美姬上前献舞的时候,圣上却看得比谁都开心。 座中群臣也是如此。 匈奴人豪放不羁,女子的舞蹈也丝毫不扭捏,衣着更是大胆。 单从审美的角度来看,的确有其优势。 可在老夫人看来,却十分荒唐。 她的夫君和五个儿子,全都死在了匈奴人的手下。 如今在这大魏的金殿之上,圣上却看着胡人女子的歌舞津津有味,还要她也跟着看?! 这简直是受刑。 老夫人的眉头自鼓乐声响起,就没有平复下来。 明川郡主注意过来,自然明白老夫人的心情,便也没有闲心再看歌舞了。 庄婉仪倒是偷偷看了商不换一眼。 他看起来很是悠闲地看着胡姬的舞步,实则眼底一片波澜不惊。 叫人疑心,他到底是在看胡舞,还是单纯在放空思绪。 庄婉仪也未能确认。 她能确认的只有一点,便是商不换即使在看她们,也没有半分邪念。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对面很快转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 彼此的眼神对视之后,又很快错开。 那一眼,却几乎交换了所有的情绪,叫人心生蜜意。 乐声渐渐小下来的时候,忽听见上首陈皇后开了口。 “圣上,这胡舞看多了也没意思。今年宫宴,臣妾倒是发现,座中还有许多青年未婚的公子和小姐,不如让他们年轻人闹一闹。” 陈皇后这话,赢得了座中老臣赞赏的眼神。 胡舞这东西,的确不适合在宫宴之上出现,太过荒唐。 除此之外,别的表演是什么,这些老臣倒不在意。 凤贵妃朝陈皇后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之时,眼底带了些许轻蔑之意。 不愧是皇后,惯会做好人,讨好这些老臣。 圣上眉梢一挑,转头问陈皇后,“那皇后的意思是,让他们来表演?” “是啊。” 陈皇后笑道:“咱们大魏的高门贵族子弟,都是自小琴棋书画学到大的。臣妾想着,不论圣上点到哪一个人,都能表演出来。咱们就和姑母、老夫人等诸位长辈,坐着看小辈们表演就是了。” 不仅有趣,还能为他们的姻缘牵线。 圣上领会了这层意思,不禁哈哈大笑。 他对长安的青年才俊没意思,不过贵族小姐们,还是值得一看的…… “好,那就依皇后所言,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啊?” 众人自然交口称道,反正不是让他们这些老家伙来表演,他们乐得作壁上观。 胡姬舞乐便退了下去,有宫人抬上了古琴和棋盘等物。 要说如今长安城中,哪一个青年未婚之人,是最受关注的,莫过于商不换了。 众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他的身上。 商不阙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也朝他看去,却看到了他眼底的笑意。 不论让他表演什么,他都不会难堪的吧? 商不阙忽然有些懊悔。 他费尽心力也才中了举,和当年连中三元的商不换比,还是差了许多。 果然,圣上也挑中了商不换。 “不换,就由你先开始吧,给大家开一个好头。” 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必然不会出错的,也是最值得期待的一个。 尤其是一众后宫嫔妃,还有未婚的贵族小姐们。 其实当年商不换高中状元,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仰慕他的还不是如今这一批少女。 而是凤贵妃那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女子。 只是如今她们都已经嫁做人妇,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商不换还未成婚。 座中似凤贵妃等青年妇人,目光也都落在了商不换的身上。 满眼期待。 他款款从座中站起,淡淡一笑。 “看来圣上和皇后娘娘,是十分操心臣的终身大事,臣在此先谢过二位了。” 众人不禁笑了起来,陈皇后也掌不住笑,顺势挽着圣上的手,两人笑作一团。 她的手上涂着酱红色的蔻丹,显得肌肤莹白,颇有看头。 凤贵妃的目光朝上头一转,很快又移了开来。 圣上笑着指着商不换,“岂是朕和皇后关心?满长安那么多人关心呢,你别装傻!” 他不娶,只怕长安的适龄女子,连嫁都不好嫁了。 “那便请圣上点一样吧。” 他落落大方地拱手,在面前的古琴和纸笔等物上,随手画了一个弧。 底下的议论之声便响起了。 “商大公子的琴艺可是一绝,其声含情,值得一闻。” “我倒觉得大公子的字好看,满长安城里,怕是找不出一个更好看的了!” 庄婉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也觉得,他那一手字的确好看。 圣上却偏偏点了古琴。 “就古琴吧,这是宫中珍藏的名琴焦尾,可惜太挑人。朕从前让不少人弹奏过,都弹不出这张琴的好处。” 焦尾是东汉蔡邕亲手制作的一张琴。 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 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一张七弦琴,果然声音不凡。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为焦尾。 商不换伸手一拨。 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无论弹琴作画,还是写字捧茶,都极为好看。 弦声穿透耳背,在大殿之上久久回荡。 果然是一张好琴! 只是这琴名声太过响亮,对弹奏之人的技巧,要求就更高了。 寻常人的手,是配不上这琴的。 商不换自然听得出这琴的与众不同,他仰头赞了一句,“好琴。” 随后便坐在了琴桌后头,宫人上来点了一盏淡香。 从庄婉仪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袍角熨帖,边缘的祥云纹样栩栩如生。 就在人们不禁猜测,他会弹奏什么曲子的时候,忽听得一段流畅的弦音,已经从他指尖溢出。 同时,他双唇轻启,口中念念有词。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竟是凤求凰的曲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仪之人 庄婉仪惊讶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她的心神仿佛都陷入了他的琴曲之中,听着他轻轻浅浅的嗓音,念着那首词。 和曲调相得益彰,似一脉流水,又似一团烈焰。 冰与火之间,她的心跟着他指尖的旋律,忽而“慰我彷徨”,忽而“使我沦亡”…… 这段曲子不算长,众人全身心投入之时,他忽然停下了弦音。 意犹未尽,似猫爪挠心。 余音仿佛仍在绕梁而飞,而他只是静静坐着,含着笑意。 直到众人慢慢反应过来,纷纷叫好。 弹的的确好。 这首凤求凰,传说是司马相如求娶卓文君时所作,文君夜奔与其厮守。 而今日商不换奏此曲,又是想求娶谁? 旁人未必懂得,明川郡主已然咬紧银牙,心中反复骂着无耻。 他竟在大殿之上公然弹奏这样的曲子,除了勾引庄婉仪,还能是什么? 目光便斜着落下,看向了老夫人的身旁。 庄婉仪面带得体的笑意,倒看不出什么别的来,她这才放心。 陈皇后鼓着掌,随后一笑。 “都说琴为心声,商大人若非是心有所属,如何能把这首凤求凰弹奏得这样好?依本宫看,你的心仪之人,就在这殿上吧?” 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却惹来了不少未婚少女的面红。 商不换郑重地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料事如神,臣佩服。” 满座哗然,没想到二十六岁尚未成亲的商不换,竟然认同了陈皇后的话。 他果然心有所属了? 陈皇后自己也吓了一跳,面上一滞,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能得商大人的青眼?” 商不阙最是惊愕,不禁朝他看了一眼。 都是一家子骨肉,他可没听见商不换提过娶妻的事。 不过他和商相爷感情不好,和谭氏这个继母就更不必说了,或许心里有所选择没告诉家里,那也是寻常。 如此想着,他便低下了头,在殿中瞧瞧打量。 但凡是国宴宫宴,未出阁的贵族女子都是常客。 这殿中适龄的女子,便不在少数。 不过从头到尾看下来,没一个能比得上,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寡妇。 虽是寡妇,看起来却和未婚的少女一样,一颦一笑皆美不胜收。 最难得的还不是容貌,而是那一身清淡的气质,却凛然不可侵犯。 这样的女子,才让人有胃口。 和她相比,这满殿钗环,也都成了陪衬罢了。 倒是红叶衬绿花了。 他不禁低头一笑,忽然听见边上长公主悄声开口。 “你怎么了?” 原来是明川郡主不小心打翻了酒樽,幸好及时扶起,只是把席面弄脏了一点,没把衣裳打湿。 “没,没什么,是我一时走神了,不小心碰倒。” 身后伺候的宫人忙上前,用厚厚的棉帕将她身前的席面擦干净。 商不阙又转回了目光。 今日是怎么回事? 商不换也“不小心”碰倒了酒樽,明川郡主也“不小心”碰倒了酒樽…… 长公主不知其由,老夫人却知道她为何失神。 商不换公然在众人面前宣布,他心仪之人就在殿中,说的就是庄婉仪吧? 好在庄婉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庄婉仪端起桌上的酒樽,待要喝一口,想了想还是换成了茶盏。 虽说宫宴的酒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小心使得万年船,她还是不喝了为好。 那日生辰,凤兰亭给她敬的酒,到底还是留下了阴影。 她不抬头,也知道明川郡主和老夫人,都在观察她的神情。 既然她们这么在意,那她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免得惹她们操心了。 商不换朝上首拱手回禀。 “回娘娘,臣想在能娶她的时候,再亲口向世人宣布。” 也就是说,他现在还不能娶这个女子。 这是为何? 众人想了想,怕是因为商相爷还卧病在床,而他和商相爷感情不好,婚事暂时难以操办吧? 除了这个理由,众人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难道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是他想娶而那个女子不肯嫁的? 这绝不可能。 陈皇后一向大方稳重,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好奇了。 圣上反倒安慰她,“你不必在意,他就是这个性子。朕先前也说要给他挑选一个好女子成亲,他便说已经有意中人了,待合适的时候再求朕赐婚。” 求圣上赐婚? 明川郡主太阳穴突突地跳。 要是商不换真的请圣上将庄婉仪赐婚给他,圣上会同意吗? 一旦圣上同意,那将军府可是毫无反对的余地啊…… 不不不,不会的。 逼寡妇改嫁这种恶事,圣上但凡还在意青史上的名声,就不可能做得出来。 何况那还不是一般的寡妇。 是堂堂一品大将军侯的遗孀,大魏的一品夫人! 庄婉仪便是要改嫁,嫁给谁都行。 唯独这个商不换,不行! 有了商不换这段插曲,方才还只是陈皇后即兴之语的表演,现在成了众人争先恐后的竞赛。 自然,那些青年贵公子们一个都没有,全是那些适龄的未婚女子。 没有哪个男子会蠢到珠玉在侧,还要自曝其短。 但那些女子就不同了,她们急于展现自己,让商不换看到她们。 “皇后娘娘,臣女愿意献丑,弹奏一曲高山流水。” 出列的是陈皇后的娘家侄女陈小姐,也是前朝老臣,陈阁老的侄孙女。 她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一身粉红的衣裙,衬得她面若桃花。 看那身段和仪容,也是长安城中数得上的美人了。 仗着和陈皇后的这一层关系,她当先站了出来,神态倒是落落大方的。 报的曲目却引人遐想。 商不换刚来了一首凤求凰,她这就来个高山流水,岂不是暗示自己是商不换的知音人? 何况,这高山流水看似普通,却是古曲中的翘楚,十分难弹。 古曲配古琴,两个都十分刁钻,不知这陈小姐要如何圆融。 陈皇后看了圣上一眼,见他并没有反对之意,反而带着些许赞赏,便对陈小姐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看她表演 庄婉仪在闺中之时,很少社交。 这陈小姐和她虽是同龄人,两人却完全不相熟。 其中也有多半原因,是因为她是陈皇后的侄女,两人的身份存在差距。 庄婉仪见她落落大方的姿态,想来是有些真本事的,便也起了好奇心听她弹奏。 结果却很差强人意。 这位陈小姐的琴艺尚可,只是为了吸引商不换的目光,强行要弹奏一曲高山流水。 琴是心声,这高山流水的境界,她还达不到。 何况那焦尾并非凡品,也不是她能轻易驾驭得住的。 两相加在一处,结果惨不忍睹。 座中之人的面色尴尬了起来,碍于陈皇后的面子,却也不能说什么。 那陈小姐一弹奏完,满心欢喜便去看商不换。 依着商不换一向的性子,和谁都不为难,他应该会对陈小姐礼貌地一笑吧? 庄婉仪看过去,却一下子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连看都没有看陈小姐一眼。 那陈小姐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下来,又怕自己的神情吓坏了有情郎,努力挤出笑脸。 一张美貌的脸,一下子扭曲得不行。 庄婉仪低下了头,避开商不换的目光。 对方也很识趣,没有看她太久。 他暂时还不舍得,让庄婉仪受太多的嫉妒目光,怕她招架不住。 座中一时陷入了沉静,一道笑声突兀地响起。 “陈小姐这琴音,可比商大公子差远了啊。看来这焦尾名琴,也不是一般人能弹奏得来的。” 这话虽是事实,说的未免直接了点。 凤贵妃却丝毫不顾忌陈皇后的颜面,直接就说了出来。 众人看向上首,她红唇妖娆,是上首一众嫔妃之中,容貌最美艳的一个。 叫人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了那个传闻。 传说之中,三年前商不换上山修行,就是因为凤贵妃入宫,使得商不换受了极深的情伤。 如今凤贵妃又当着众人的面,这样不客气地说陈小姐技不如人,莫非…… 陈皇后面上有些不好看。 “这……商大公子是长安出了名的才子,又有几个人敢和他匹敌呢?陈小姐年纪尚小,比不过也是寻常。” 她只好给陈小姐找了个台阶下,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凤贵妃却不领情,只是看着在座人多不好再争执,便冷笑了一声。 陈小姐却是自小娇生惯养,一直被人夸赞到大的。 凤贵妃忽然这么一说,她自然气不过,便起身福了福。 “贵妃娘娘说的是,臣女技不如人,那不如请贵妃娘娘来示范一番,教一教臣女。”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坐在她身旁的中年美妇,拉了拉衣角。 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和凤贵妃赌气的意思。 她的姑姑虽是皇后,可凤贵妃在后宫得宠了那么多年,也不是好得罪的。 陈小姐坐了下来,朝她母亲低声嘟囔。 “这有什么的?是她先说我的不好,我客客气气请她示范,不行吗?”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当着心爱的男子面前,自然不肯服输。 她的声音虽轻,殿中之人只看她的神情,也知道她和她母亲说了什么。 凤贵妃若不应战,倒显得她只会打嘴炮,没有真本事了。 她待要起身,却见圣上冷然看她。 “好了,小孩子家的一句气话,你也当真了?今日是让他们这些未婚的晚辈,给老臣长辈们表演助兴的,你凑什么热闹?” 圣上并不愿意她上场,出这个风头。 不仅因为对她和商不换那个传言的忌惮,也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朝商不换看去,后者仿佛完全没看到这场插曲,只是端着茶盏轻轻抿着。 不知何时,酒樽已经换成了茶。 这副神态看起来,不像是他为了凤贵妃,上山修行三年的样子。 反倒像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凤贵妃脸色白了白,很快又反应过来。 “臣妾自然不会和陈小姐赌气,臣妾方才也只是想说,陈小姐其实弹奏的还不错,是臣妾要求苛刻了。” 庄婉仪只听着这话,没有抬头,已经能够想象凤贵妃的面目了。 一定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她和凤兰亭,的确不像亲生的姊妹。 虽然都喜欢打扮得浓艳如花,心智却差许多。 凤兰亭若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没头脑又自私,那凤贵妃就是个进退得宜的“别人家的孩子”。 譬如她方才那一番话,明明是嘲笑了陈小姐,让陈皇后没面子。 连圣上都不高兴了,她却还能处变不惊地圆回去。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接着又有别的小姐一一上来表演。 只是再没人敢碰那张焦尾古琴了。 表演的全程,那些女子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在商不换身上,商不换却一眼都没看。 这副神情,可不像是心仪之人就在殿中的模样啊…… 一轮表演下来,诸位小姐心里都憋着怨气。 看来商大公子的心仪之人,不是自己。 一圈表演下来,也没见着什么特别精彩的,庄婉仪的神情就索然无味了起来。 自凤贵妃入宫之后,便没再听闻长安城中,有什么出挑的美人和才女了。 这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一直无人超越,难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却听见一直没有开口的蝶妃,忽然笑道:“我还没看尽心呢,圣上,让大家继续嘛。” 圣上转头看她。 “可是未嫁的小姐们都已经表演过了,还是你想看看哪位公子的表演?” 看过了商不换,应该没有人会再想看别家公子了吧? 蝶妃娇憨道:“臣妾想看大将军夫人表演!” 说着纤手一指,便指向了庄婉仪。 庄婉仪正端着茶盏,低头饮茶,便觉得四周的眼光全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她没有急着抬头,而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慢慢饮下了那一口。 这座中的大将军夫人,可不止是她一个。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众人看着那如画中走出来的美人,正慢慢地饮一盏茶。 她十指纤纤,指尖莹白,未施蔻丹。 却出人意料地好看。 那雪白的茶盏,映着她如雪同色的肌肤,下颌的一角精致得不像话。 随着她吞咽的动作,众人屏息以待。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臣妇愿意 好一会儿,她才放下茶盏,后知后觉地看向上首。 一脸错愕的神情。 没了那茶盏的阻挡,她的整张脸露了出来,更显出精致的绝美。 即便是微微错愕的神情,都好看得不像话。 殿中诸人的目光更加移不开了,就连圣上都看着她,愣愣地像是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朝她看了一眼。 她这才起身,朝上首一福。 “蝶妃娘娘说的是臣妇吗?” 想也知道,虽然这殿中还有一位大将军夫人,可人们多半习惯称她明川郡主。 所以蝶妃指的,只能是她了。 这位蝶妃娘娘还真是奇怪,从今日在椒房宫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 现在指名要她表演,这是什么意思? “对,就是你。” 蝶妃不自觉抬了抬下巴。 人在失去安全感的时候,往往喜欢用这样的小动作,来掩饰心中的不安。 她也不知怎的,本想让庄婉仪出个丑,现在却后悔了。 看圣上盯着庄婉仪愣愣的样子,她恨不得自己没说过这话。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现在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座中诸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皆觉得蝶妃此言不妥。 庄婉仪可不是个未嫁的少女,虽然她的容貌体态,还和少女无异。 可她是大将军岳连铮的遗孀,是堂堂一品夫人。 辈分虽小,地位却不低。 蝶妃如此无礼,直呼其名地让她出来表演,未免显得不敬忠烈,不敬朝廷臣属。 不少人眉头蹙了起来。 尤其是一直默默无声的庄景行夫妇,更是为庄婉仪担忧。 他们的目光不自觉投向上首。 “今日圣上和皇后娘娘雅兴,让未嫁娶的公子和小姐表演助兴。不过臣妇是已婚之人,且是带孝的孀居妇人,不宜为蝶妃娘娘表演助兴,还请娘娘另觅他人吧。” 庄婉仪这话说的很是得体,却直接地拒绝了蝶妃。 她是刚刚得了圣宠的人,难免有些恃宠而骄,自然不肯服气。 “圣上,臣妾的面子薄,请不动大将军妇人,您请请她,她必定就愿意了!” 蝶妃竟然朝圣上撒娇了起来。 长公主等人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原以为凤贵妃是个狐媚惑主的,这个蝶妃看起来还算单纯乖巧,没想到这么不懂礼数。 当着朝臣们的面前,她竟然做出这副姿态,真是叫人看不下去。 凤贵妃本是作壁上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见蝶妃性急的样子,不禁狐疑了起来。 庄婉仪是如何得罪她了,她非要人家在大殿之上表演? 别的表演的人都是未婚男女,她一个堂堂一品夫人,多难为情? 照凤贵妃想,庄婉仪一定是不会肯的。 可蝶妃的坚持,又让她疑心了起来。 她在蝶妃和庄婉仪面上来回看了几次,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又多看了几眼。 庄婉仪的面容,竟生得和蝶妃颇为相似…… 不。 不! 是蝶妃的面容,生得和庄婉仪有三分相似! 这种惊人的发现,让她一下子失神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 可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圣上还未开口,老夫人已是忍不住了。 “回圣上,老身的儿媳是孀居之人,不宜在大殿之上表演这些取乐,还请圣上谅解。” 蝶妃出身平凡,因为生得美貌,入宫便封了婕妤。 前些日子更不知为什么,忽然得了圣上的青眼,晋封为妃位。 可这不代表,她就可以对将军府不敬,对英烈遗孀不敬。 被她这样空有一张容貌的人指使,那不仅是庄婉仪的耻辱,更是将军府的耻辱。 圣上觉得蝶妃此举不妥,可他看着庄婉仪,不知为何,便起了一点私心。 这一点私心,让他连老夫人说了什么,都完全没有听清。 “夫人说的有理,是蝶妃年少淘气了,夫人不必在意。” 圣上难得如此柔声说话,庄婉仪听罢福了福身,便要重新坐回席中。 蝶妃的脸色已经白了。 “不过……” 身子尚未坐下去,圣上却又开了口。 她只得重新站好。 “虽说夫人是孀居之人,朕却觉得,既然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的。夫人年纪尚轻,不必因为孀居,就把自己弄得不苟言笑,这样大将军在地下,看着也不会安心的。” 她一时错愕,忘了面圣的规矩,竟抬起头来看着圣上。 他的双眸中尽是诚恳。 众人听着圣上这番话,也十分惊愕。 没想到他除了荒淫无度,还会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虽然有些惊世骇俗,却很诚恳。 在座之人不乏孀居妇人,像是长公主、明川郡主、老夫人…… 这一番话,足以引起众人的共鸣。 “所以,夫人若是愿意的话,可以即兴表演一番。这不仅是取悦长辈,也能让你自己愉悦。若是夫人不愿意,那就当朕这话没说便是……” 听见圣上最后一句话,庄婉仪心中暗骂—— 奸诈! 不愧是跟商不换待久了的人,这股奸诈的味道,简直和商不换一样! 圣上都这样说,她若是仍然拒绝,岂不是太不给圣上颜面了? 也不知怎的,她竟下意识瞥了商不换一眼。 后者露出了无辜的神情。 他也很诧异,圣上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正经话来。 看来一个人再荒淫无度,也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反之亦然。 就比如他商不换再好,在庄婉仪心中,不也是个奸诈的狐狸么? “回圣上,臣妇愿意。” 庄婉仪口不对心地福了福身。 明川郡主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心中同样疑惑,蝶妃为何要针对她。 难道是美貌惹的祸,平白招来了嫉妒? 她不禁懊悔,今日在椒房宫蝶妃面色就不好看,许是那句她和庄婉仪生得有三分相似惹的祸。 早知如此,她当时应该止住慧妃这话头的。 庄婉仪起身走到殿中,碧色裙摆朴实无华,却逶迤如水墨徐徐展开。 她不自觉走到那把焦尾边上,纤指一拨,古琴音色穿透大殿。 她竟要弹琴不成? 第一百六十章 一刚一柔 不少人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尤其是凤太师等人,心中感慨她愚不可及。 商不换方才弹奏了一曲,已经深入人心,难以超越。 那陈小姐便触了霉头,没想到庄婉仪还要去啃这块硬骨头。 或许是,她实在没有别的才艺了? 凤贵妃看着她的举动,也笑了起来,朝蝶妃看去。 蝶妃同样目露笑意。 这一对后宫中的死对头,难得有一次默契。 庄婉仪选了弹琴,那必然是要出丑的,她们只需坐等着便是。 明川郡主蹙着眉头,朝庄婉仪暗示了一眼,希望她选别的表演。 她没有听过庄婉仪弹琴,却知道她在诗词字画上头,极有学问。 那一手好字要说起来,和廷哥儿真像亲生的母子。 一样地秀逸不凡。 她表演一个书法也好,何必选古琴呢? 可惜庄婉仪没有看到她的神情,而是在触到那把焦尾的时候,整个人的注意力,便被神秘的古琴吸引住了。 这的确是一把好琴。 圣上的目光落在她手上,也颇有些担忧。 或许她的琴艺很好,可要和商不换比,未免太过牵强了。 弹琴和别的乐器不同,讲究的是弹琴者透过琴弦,弹出的心声。 商不换年纪长于她,年纪虽轻却历经人世,弦声中自有丘壑。 而庄婉仪…… 正想着,她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琴桌前,纤纤十指平悬在弦上。 一串流畅的琴音,自她指尖汨汨流出。 才听得前几个音调,座中便有人惊讶了起来。 那是兰陵入阵曲! 这样一段杀伐征战、气势雄浑的战曲,庄婉仪竟真敢弹来! 分明一个看起来柔软的妙龄女子,却并没有玷污这曲中的激昂之情怀。 她十指翻飞,身形却稳若泰山。 仿佛坐镇三军之前,临危不乱。 随着曲调到高扬之处,她目中隐有壮烈的血气,手下越发杀伐决断! 那竟不像是在弹琴,倒像是千军万马,刀剑铮铮! 座中之人的面色,已然从戏谑或是担忧,转而成了凝重。 那曲调仿佛把他们也带到了战场之上,四周是战火硝烟,血流成河。 满目尸横遍野,萧条凄清…… 而后,那曲调渐渐从悲鸣柔和了起来。 似将军解甲归田,似军士九死一生,终等到战事结束。 商不换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那弦声中的悲鸣,让他心惊。 非是历经散乱之人,作不出这等哀音。 庄婉仪到底经历过什么他不知道的,能有这番心声? 指尖一滑,最后一个音调落下。 她缓缓地收回了手,而后深深吐了一口气。 肃杀的面容温婉如初。 浸身于曲中的她,和如今的她,几乎判若两人。 叫人看得难以置信。 好一会儿,稀稀落落的掌声才响起。 圣上如梦初醒,拍掌大赞,“好,好!” 于是称赞之人越发多了起来,众人慢慢回过神来,惊为天人。 凤贵妃微微眯着眼,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庄婉仪很聪明。 有商不换珠玉在前,她仍然选了古琴,却没有选平常的曲子。 而是兰陵入阵曲,这等在闺阁之中少闻的曲调。 和商不换那满含情意的凤求凰,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刚一柔。 这样气势磅礴的琴曲,出自她一个闺中弱女之手,自然叫人赞叹不已。 其中的心思,却未必有人能看清。 只看圣上一副丢了魂魄的模样,便可见一斑了…… 庄婉仪起身朝上首一福,心中微微叹息。 她已经尽力低调了,谁知道会惹着这位蝶妃,在这变相比试的表演之中若是不尽力,反倒将军府丢人。 也给她自己丢了脸。 而今看众人的神色,她暗自懊悔,不该如此尽力。 圣上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夫人请坐,这曲实在是好,实在好!” 陈皇后也顺着圣上的话。 “是啊,都说巾帼不让须眉,臣妾今日也见识到了。将军夫人不愧是出自将军府,身上自有一番将门风范,才能把这样激昂的曲子弹出气势来。” 庄婉仪笑着落座,心中却暗暗腹诽。 要说这跟将军府有关系,那也不是什么将门风范,不过是被害死过一次的经历罢了。 “不换,你可遇到对手了。” 圣上笑着指了指商不换。 后者笑得淡然自若,朝圣上举了举茶盏。 “臣不敢和夫人相比,夫人此曲之中的金石之声,堪称绝妙,臣有所不及。” 圣上又看向庄婉仪。 庄婉仪起身轻轻一福,“商大人说笑了,妾身雕虫小技,如何敢与大人那一首凤求凰相比?大人那一首凤求凰,才是能引人共鸣的动情之作。” 不但引人共鸣,还引起了许多小姐们的芳心。 两人分明是熟识,却要在这大殿之上假装不相熟,彼此说着吹捧对方的话。 商不换不禁露出了笑容。 只怕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庄婉仪才会如此夸赞他。 她在背后,不都说他奸诈狡猾么? “好了好了,二位的琴艺都十分卓著,朕也分不出个高下来。好琴理当配知音,这把焦尾在宫中无用,索性赠与二位好了。” 圣上说罢,忽然觉得不妥。 琴只有一把,该赠与他们两之中的谁才是呢? 沈风斓和商不换不禁对视一眼,这一眼落在旁人目中,浮想联翩。 好在他们很快别开了眼。 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朝圣上回话。 “回圣上——” 听见对方的声音不禁错愕,又转过头去,对视了一眼。 这一下话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还是商不换抢先开了口。 “君子不夺人所好,听夫人方才的弦声,她很是喜欢这把焦尾。不如请圣上把此琴赐给夫人,也算是名琴配佳人了。” 佳人二字用得稍显暧昧,圣上却没有注意到。 那正是他心中所想。 待要开口,又听商不换道:“不过臣也实在喜欢这把焦尾,喜欢圣上能够开恩,夫人能够勉为其难,让臣可以偶尔去将军府看看此琴。” “好,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圣上一口答应,明川郡主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好个商不换! 他竟想借着这琴的由头,来将军府接近庄婉仪?! 第一百六十一章 堂而皇之 最可气的是,一脸天真的庄婉仪,还满口答应。 当然,这种天真,是在明川郡主看来。 蝶妃有意让庄婉仪出丑,不想出丑不成,反倒让她得了这把名琴焦尾。 圣上那句焦尾放在宫中无用,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们这些嫔妃,统统琴艺不如庄婉仪吗? 她面色一变。 “圣上,臣妾身子不适,想先回宫歇着。” 她毕竟太年轻,此言一出,稍知内情的人都知道,她是不高兴了。 圣上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多言。 蝶妃果然当着众人的面便走了。 就在她步出大殿的那一霎,忽听得上首凤贵妃轻轻一笑。 “圣上,臣妾看着蝶妃妹妹的背影,忽然觉得好熟悉。正想着是和谁像呢,仔细一看,不就是和大将军夫人像吗?” 她话音落下,满意地看到蝶妃的背影,在殿门处一滞。 一轮秋月挂在天边,映着她的锦绣宫装,裙幅宽得像是蝶翼。 很快,她又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转过了那道殿门,消失不见。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了庄婉仪身上。 这件事今日在椒房宫,众人已经讨论过了。 陈皇后便笑着开口道:“今日惠妃妹妹也是这样说的,本宫和长公主、老夫人她们看了,也都觉得有些许相似。蝶妃妹妹和大将军夫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呢!” 她的笑眼漫不经心瞥过凤贵妃。 一个是宠爱胜过凤贵妃的女子,一个是容貌气度胜过凤贵妃的女子。 她这所谓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不知道还能挂多久? “只是从前在闺中,倒是少听见大将军夫人的名字。想来未嫁之时便十分贞静,才有如此好气度。” 庄婉仪得了圣上的夸奖,又得恩赐名琴焦尾。 陈皇后自然顺着圣上的心意,夸奖起了庄婉仪。 被夸的人浑身不自在,只是礼貌的笑着。 什么未嫁之时便十分贞静,不过是出身平凡,加上甚少社交,所以没人知道她罢了。 若非是嫁到将军府,嫁给岳连铮,她可能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圣上虽知道陈皇后这些话,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说,却听得很是舒服。 他还是喜欢庄婉仪这样,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叫人挑不出毛病的。 蝶妃虽生得有三分像庄婉仪,可气度和心性却差了许多。 一时之间,他觉得寡然无味。 凤贵妃没有错过他的眼色,红颜的嘴唇勾起了戏谑的弧度。 蝶妃啊蝶妃。 没有脑子光靠容貌,是得宠不了太久的。 至于这个庄婉仪…… 能让商不换愿意去将军府探看的,只怕不只是一张名琴焦尾。 她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狠戾,一闪即逝。 庄婉仪虽满口答应,却没料想到,商不换会真的到将军府来。 明川郡主虽十分不情愿,却也不敢真的赶他走。 因为商不换去杏林院前,还特意拜见了老夫人一回,说了好一会儿话。 再然后,一切就顺利多了。 等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杏林院,庄婉仪惊讶不已。 “大公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来了?” 商不换一身从容,宾至如归地坐下喝茶。 “难道夫人希望,我再从窗子跳进来?” 他倒是不介意,从窗子跳进来,或许会更加自在一些。 不必像现在这样。 他眼角一挑,只见杏林院外,有下人探头探脑的。 庄婉仪见着他神色,也朝外看去。 那些人显然是老夫人和明川郡主派来的,明川郡主可是一直为商不换要求娶庄婉仪的话,耿耿于怀。 她待要开口,只见桃花儿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似乎嗅到了商不换的气息,它喵呜了几声。 商不换顺势低下身来,让那小小的猫儿跳到他的手臂上,屏娘在一旁不禁笑了起来。 “桃花儿果然是认主的,只有在小姐和商大公子面前,才会如此粘人。” 猫随主子,一样堂而皇之。 “老夫人和大嫂,没有为难大公子吗?你和老夫人说了什么?” 商不换总是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让人无条件配合他。 都说她庄婉仪嘴皮子厉害,也就是和凤兰亭斗嘴的时候厉害罢了。 要说个中高手,还得论商不换。 “也没什么。就是说说亦谐的那位小书童罢了。” 关于廷哥儿的身份,其实是庄婉仪让庄亦谐告诉他的。 原因别无其他,她只是觉得,商不换迟早也会发现的。 何况廷哥儿毕竟是他仇人的儿子,愿不愿意教,怎么教,还得看他自己。 “我让亦谐告诉你此事,也嘱你不要轻易在老夫人跟前露出来,你怎么不听呢?” 她颇有些埋怨的意思。 “你是怕老夫人知道廷哥儿身份败露后,会担心我伤害他,便不让他继续到相府读书了,是不是?” 庄婉仪点头,“廷哥儿很想去你那里读书,他是个好读书的孩子,对你的名声很是仰慕。” 不单是廷哥儿,这长安城中的所有士子,又有几个不仰慕商不换的? “仰慕?” 商不换古怪地一笑,看庄婉仪提起廷哥儿的时候,那副慈母的口气,不免有些刺耳。 “你待这位庶子,倒是极好。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只是在我看来,他并不需要到我那里读书。诸子百家经典,他是极熟的。一个聋哑的孩子,将来也不必考科举,更不需要学策论。他在我那里,又有什么可学的呢?” 庄婉仪原以为,同是读书人,商不换应该会很喜欢好学的廷哥儿才是。 没想到他的口气,颇为生疏。 “你虽接受了廷哥儿在你那里读书,其实心里还是介怀,他是岳连铮的儿子,是吗?” 商不换眉梢一挑,竟不知庄婉仪是这样想他的。 他面上忽而变出一个笑容,满含深意。 “不,我很愿意他在我那里。有他在,我才能让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到访。”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谈情与弹琴 其实偷偷来访庄婉仪,应该也蛮有趣的。 只是他怕庄婉仪脸皮薄,不肯承受这种有趣。 倒是堂堂正正地来好。 “廷哥儿的学问很好,想来他这过去十年里,不是没有先生教导的。” 他抬手饮茶,目光落在庄婉仪面上。 这话像是疑问,又像是肯定。 “有的,三爷在的时候,请了一个魏先生。不过魏先生五日才来府上一次,解答廷哥儿的疑惑,平日还是靠他自学。如今他更是觉得,魏先生的才学教不动他了。” 才会有要去相府读书这一说。 魏先生的才学,教不动他了? 可据他的眼线禀报,这些日子以来,那个魏先生来将军府的次数,可比从前高了许多。 廷哥儿在相府都很少请教他什么,俨然真的是个书童的模样。 反倒时常在背后注视他,像是在打量他,考究他。 不像是去读书的。 那个魏先生,就更不像是教书的了。 “怎么了?” 似乎察觉到他的神情有些异样,庄婉仪不禁开口询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该谈情了。” “啊?” 庄婉仪下意识一愣,面色微红,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的脸就更红了。 商不换说的,原来是弹琴。 也对,他是借着来看焦尾的名义,进的将军府。 若是杏林院中半点琴声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 她从琴匣之中,取出了那把焦尾。 琴尾焦黑的烧痕,经过千百年的演变,色泽圆融了许多。 本是突兀的痕迹,意外地和谐了起来。 反倒比寻常的古琴,更显出一点残缺美来。 这种美,让琴的意义,从平凡走向了不凡。 庄婉仪看着它,忽然就联想到了自己。 倘若没有那一死,她的人生,也升华不出残缺的美。 “在想什么?” 她抱着琴,忽然转过身来,差点撞到商不换的脸。 不知何时,他的脸凑得离自己那么近。 这一转身的瞬间,她额前一缕碎发,便滑过他的下颌。 她不禁抬起头来,才能与他对视。 这个角度看去,他的下颌白净,线条简洁利落。 分明是个文弱读书人,嘴角那一抹略显不羁的笑意,却很妖孽。 他的呼吸吐在她的额前,气氛一下子暧昧了起来。 屏娘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庄婉仪想了想,她是抱着桃花儿去喂食了。 而现在的自己,就好像商不换的一道食物,在等着他开口。 他不自觉又靠近了小半步。 庄婉仪手上一乱,在琴弦上不经意一动,弦声突兀。 那人忙把琴接过,恐她一时心慌,掉在地上。 这一接,手从她怀中掠过,不小心沾带上了她的衣角。 杭绸的面料丝滑而轻,绵软而薄。 触感极好。 一个顺手,便擦过那衣角,搂住了她柳枝一般的腰。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者。 只有亲手搂过这样细的腰肢,才能领会昔者楚灵王的心境。 杏脸香销玉妆台,柳腰宽褪罗裙带。 个中滋味,妙不可言。 庄婉仪忙要推开他。 不过是差点失手打了琴,他做什么搂到自己身上来了? 那一瞬间的反应倒是敏捷,拢在自己腰间的手,却十分僵硬。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 这是他头一回搂着一个女子的腰。 年已二十六的商大公子,传闻中与凤贵妃有一段倾世之恋的男子,满长安未嫁女子仰慕的对象。 每回出门,他的车轿之中,都会被鲜花鲜果掷满。 而他的动作,却分明在告诉她,他还是初尝男女情爱。 庄婉仪竟有丝莫名的欢喜。 她便忘了推开他,反而笑着仰头问道:“大公子到底是如何想来,要娶一个寡妇?” 倘若他真是个花丛老手,那她倒不惊讶。 可他分明是情场的新手。 “你名义上是寡妇,实际上和未嫁的少女一样,对我来说更没有什么区别。” 原来他果真知道,自己还是女儿身的事。 “谁说没有区别?” 她笑得含蓄,眼中却带了一点挑衅看他。 “嫁的一次的人,起码不会像大公子似的,搂个腰都这么生涩。” 这句话,可以算是很大逆不道了。 庄婉仪还是说了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一瞬间,他面上的难堪。 虽然只有一瞬,以他的城府,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庄婉仪却已经笑了出来。 “你好像很乐意看我吃瘪?” 那他就不乐意了。 手上的动作一紧,他将她的腰身收紧至自己身前。 她的腰肢是软的,很有弹性。 他收的越紧,那腰肢圈在他手臂中,占的位置就更少。 读书人的臂膀没有岳连铮那么坚硬,那么难以抗拒。 反而显出一点小心翼翼的郑重,一丝略显生涩的温柔来。 这种温柔,将她仅有的一点抗拒之心,都融化成水。 彼此面庞的距离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万般柔情尽在彼此眼中。 他抱着焦尾的手一转,将琴身放在了身边的茶桌上,在上头随意地拨了几下。 不知是信手而来,还是早有准备。 那一拨的琴声,流水一般温柔流畅。 庄婉仪可惜他只有一只空闲的手。 杏林院外,听见这琴声的下人们,都好奇地朝里头张望。 商不换和庄婉仪,果真是在弹琴吗? 只可惜此谈情,非彼弹琴。 庄婉仪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焦尾之上和他对应的地方,拨动了琴弦。 一琴两手,弹的正是那曲凤求凰。 他忍不住欢喜。 庄婉仪的身上,还有多少美好,是他不曾发现的? 那日在大殿之上,那曲兰陵入阵曲,已经让他无比惊艳。 今日默契的配合,更让他将庄婉仪,引以为知己。 庄婉仪却只是兴之所致。 她也没想到,自己和商不换,会有这般默契。 这样想着,似乎有什么温情脉脉,在她心间化开。 从未演练过的两人,配合默契,琴声恍如出自一个人的手那般。 叫人听不出任何破绽。 连明川郡主听了底下人的回话,都暗自狐疑。 这个商不换怎么可能那么老实,真的只是去弹琴而已? 第一百六十三章 青年才俊的名单 老夫人为了廷哥儿能够好好读书,自然不能开罪商不换。 可她同样不放心,让他们两人多有接触。 身为将军府的儿媳,庄婉仪绝不能改嫁。 更不能改嫁给商不换,这个显然对将军府有敌意的人! 老夫人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明知道廷哥儿的身份,还要把廷哥儿收在自己身边读书? 莫非只是为了,借这个理由来接近庄婉仪? 不行,她得问一问廷哥儿,商不换是否有为难他。 明川郡主比老夫人更坐不住,不过她担心的倒不是廷哥儿,而是庄婉仪。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白兔,哪里敌得过千年老狐狸的诱惑? 不行,她得问一问庄婉仪,商不换是否有勾引她。 扑哧一声,庄婉仪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明川郡主这么大喇喇地问她这种问题,真的好吗? “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老实告诉你,我气这个商不换,就是因为上次请他到郡主府说话的时候,他提了要求娶你的条件。” 若非如此,她又何必这么担心? “啊?是,是吗……” 被当做小白兔的庄婉仪,哭笑不得。 或许她应该让明川郡主知道,自己并没有她想的那么被动。 反而在他们这段关系中,商不换才是没有半点经验的那个。 “大嫂不是说,我在将军府守着可惜了吗?为什么又这么排斥商不换求娶我?” 明川郡主叹了一口气。 “若是别家的青年才俊,我自然不反对。可那是商不换啊!” 从她口中说出商不换这三个字,仿佛是一个可怕的代号似的。 类似于死刑犯之类的。 “且不说他年纪轻轻,多年前便连中三元,如今更是位列内阁。以他的条件,根本不应该看上一个寡妇。” 当着庄婉仪的面,她有话说话,很是心直口快。 “即便他真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从你寡妇的身份之下,看到你的好。可你如何能判断,他到底是因为喜欢你而娶你,还是为了,报复三爷?” 为了报复一个人,所以连他的孀妻都不放过,要娶进家门。 若是旁人做出这种事,庄婉仪或许会信。 可商不换…… 嫁给他是满长安女子的心愿,这怎么可能是报复呢? 换成旁的女子,只怕是要当成恩赐。 “我觉得,商大公子不是大嫂说的这样的人。若说报复,廷哥儿如今就在他身边,他为何不报复三爷唯一的子嗣?” “那怎么能一样?” 明川郡主眉头微蹙,“廷哥儿毕竟是没过明路的,当不当他是三爷的子嗣,全看老夫人的一句话罢了。而你不一样,满长安都知道你是岳连铮的孀妻,是堂堂一品夫人!” 唯有这样的庄婉仪,才能起到某种报复的作用。 只不过,她方才说什么? “你和商不换才见了几面,你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完了完了,你果然被这只老狐狸勾引了!” 她便知道! 这满长安的妙龄女子,都逃不出商不换的手掌心。 原以为她这个弟妹是个有定力的,没想到才和商不换接触不久,已经替他说话了。 庄婉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大嫂说的哪里话?他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我好歹是三爷的妻子,不至于对那副皮囊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吧?” 虽然商不换那张皮囊,的确很诱人。 可岳连铮的也不差。 两人不是一个风格,一个英武不凡,一个文质彬彬。 更何况,从小看着自己的皮囊长大的,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人间美貌。 庄婉仪又怎会以貌取人? 明川郡主还是不放心。 这种不放心,让她直接搜罗了京中青年才俊的名单,全都送到了庄婉仪的面前。 “三奶奶,这是我们家郡主命奴婢送来的。” 丫鬟手上捧着厚厚的一叠名单,看起来比将军府逢年过节的送礼单子,还要厚重许多。 庄婉仪在庭院中,看着屏娘指挥追月和逐星,替她摘梨树上的叶子。 秋日干燥,用梨树的叶子煮水喝,是可以预防口干舌燥的。 从前摘叶子这种活都是抱竹的,而今有了追月和逐星这两个会轻功的,便容易了许多。 庄婉仪看得正有趣,便随口问了一句。 “是什么东西?” “我们郡主说,是长安城中青年才俊的名单,让三奶奶看看,总有比商大公子合适的。” 庄婉仪大吃一惊。 这才发现,明川郡主派来的不是将军府的两人,而是郡主府带来的人。 可她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还是让庄婉仪有些尴尬。 青年才俊的名单…… 不愧是明川郡主,这气势,就好像她看上谁就能嫁给谁似的。 她忙让屏娘过来收了名单。 “额……有劳姑娘,替我……替我谢谢大嫂吧。” 她可真要谢谢明川郡主,弄了这么让她尴尬的一个东西来。 偏偏屏娘对那些名单十分感兴趣,撺掇着她。 “小姐,快打开看看吧,不知道大奶奶给小姐挑的都是什么人。” 她可不觉得,会有谁比商不换更适合庄婉仪。 庄婉仪转身回了屋子,叹了一口气。 “你瞧瞧那名单厚的,哪里是挑出来的?分明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弄了来。” 她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草草一翻那些名单,竟发现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让她哭笑不得的名字。 “商不阙?” 她恍然想起,中秋夜宴之上,商不换那酒杯无意一倾。 正是因为商不阙一直注视着她,才惹来商不换有意的无意。 杯中酒液溅到他的面上,他才停止了对庄婉仪的注视。 这个商不阙是和商相爷一边的,对将军府有着善意和好感。 倘若两府就此联姻,关系会更近一步,这对将军府而言的确是个好选择。 明川郡主还真是想的出来。 商不换想求娶她,明川郡主却把他的异母弟弟放在第一个。 万一庄婉仪真的选中了商不阙,岂不是打了商不换的脸? 明川郡主对他,也算是居心恶毒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什么是高贵 就在庄婉仪看到商不阙的名字后,很快便在将军府中见到了他。 老夫人的上房,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坐在下首,谦逊地朝老夫人笑着。 “家父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朝堂暂时是回不去了。多谢老夫人记挂。” 庄婉仪走进去,略有些惊讶,低头朝老夫人请安。 她不知老夫人找她,是因为有客在此。 “婉仪,这是商相爷的二公子,你们还没见过吧?” 庄婉仪尚未开口,却听商不阙已经抢先道:“见过的,那日中秋宫宴上,夫人奏的兰陵 入阵曲,令人至今记忆犹新。” 要说起来,那日是他头一次见着庄婉仪。 之前曾经听闻过她的不凡,却无缘一见。 没想到头一回相见,便如此惊艳。 让他夜不能寐。 更让他兴奋的是,明川郡主竟然命人找到了他,告诉了他名单上有他的话。 既然那份名单上有他,他便该争取一番,也算不枉心动一场。 老夫人些许知道他的来意。 可他是商相爷的公子,对将军府一向友善,总不好赶他走。 可真让他去追求自己孀居的儿媳…… 老夫人总觉得怪怪的。 幸而有明川郡主在,借着让庄婉仪带商不阙四处逛逛的名义,便把他两个支了出去。 老夫人面有豫色,接触到明川郡主的目光,便怎么也生不出气来。 她一向行事稳妥,处处为将军府考虑,极有长媳的风范。 如今忽然有此举动,必定有她的理由。 “老夫人,商不换是何等人物,你我心中都有数。与其让他想尽办法来接近婉仪,倒不如替婉仪另觅人选。我知道,老夫人不希望婉仪改嫁。可她和我们不同,她毕竟和三爷,没有夫妻之实……” “什么?!” 老夫人头一次听说这话。 怪不得岳连铮的尸首入棺那日,被请来给庄婉仪看诊的瓜太医,面色那般古怪。 庄婉仪和岳连铮没有夫妻之实,又怎么可能怀孕呢? “那她为何不说?” 倘若庄婉仪早把这话说出来,她也不必白高兴一场了。 明川郡主柔声宽慰。 “当时老夫人正处于丧子之痛中,因为误会才生出些许希望来,她怎么忍心让老夫人从希望变成绝望呢?更何况,她一个青年丧偶的寡妇,说这话多难为情……” 这些都是明川郡主想出来的说辞。 事实上,庄婉仪没有对老夫人提这话,不过是想借此让自己在将军府,更有依靠一些。 前世老夫人和凤兰亭毒杀了她,不就是因为知道他们没有夫妻之实,知道她不可能怀上将军府的子嗣吗? 老夫人点了点头。 若如此说,那庄婉仪改嫁,也是合情合理的。 一个黄花大闺女,在冰冷的将军府里和一群寡妇守一辈子,未免太难为她。 倘若那不是庄婉仪,而是凤兰亭之流,只怕一听见岳连铮的死讯,娘家就会以没有夫妻之实的理由把人带回去了。 明川郡主接着道:“婉仪如今是将军府的人,若是她改嫁了,那不也为将军府添了一门姻亲吗?我看相府就很好,商相爷的为人,想必老夫人也是放心的。” 商相爷一直以来,帮助了将军府许多。 若是庄婉仪和他的儿子成婚,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当然,这个儿子只能是商不阙,不能是商不换。 充当引路者的庄婉仪,在前头走的不紧不慢,时而淡淡地应一句商不阙的话。 “上一次来贵府还是一年前,那时忙于读书,幸而今年高中了,才能有闲暇再来将军府游逛一番。” 这是在表明自己的学识和成就了。 “原来是这样。” 庄婉仪应了一声,语调平淡到,让人完全没有接话的欲望。 要论学识和成就,商不换都比他强得多。 挑这一点在她面前表白,那就太不明智了。 “听闻夫人是爱花之人,上一回到相府做客,兄长还送了夫人几支野荷。不过据我看来,那到底粗野失了底蕴。倒不如这菊花,高贵淡雅。” 商不阙说着,朝花园中的一丛金丝菊指去。 庄婉仪停住了脚步,素色的裙摆轻轻摇动,而后归于静止。 她转头看向那丛金丝菊。 花色十分耀眼夺目,花朵极大,显得富丽鲜艳。 根根卷曲的金黄花丝,像是金冠上的流藻,美艳而贵重。 这样的花,何从看出一个淡雅来? 庄婉仪不禁失笑。 “淡雅二字和解?” 听她这样一问,商不阙抖擞了精神,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读过的诗词。 “陶渊明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语。菊花一直有花中君子,花之隐逸者的称号,自然当得上淡雅二字。” 他的眼神中不禁带上了一丝得意。 似乎觉得自己的引经据典,必定能引来庄婉仪的刮目相看。 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庄婉仪对他的卖弄半点不领情。 “二公子怕是书读多了,只顾着诗中的意象。口中夸赞着眼前的菊花,却不肯用半点心思,细细去感受这花。” 商不阙面色一变。 庄婉仪径直走上前,纤纤十指,在那菊花的金丝上头一拨。 “菊花分为很多种,这金丝菊轻轻一碰,花瓣就掉落下来了。” 她抬起手来,在商不阙面前一晃。 莹润的指尖,果然沾上了些许金黄的花丝。 “而陶渊明在乡间种的菊花,可不是这样富丽娇贵的菊花。是能够经得起他一把揉搓,制成菊花酒的那种平凡的秋菊。” 那样的菊花,才配得起淡雅二字。 区区几句话,已经把商不阙说得满面羞红。 他早该想到的。 一个能把兰陵入阵曲弹出杀伐之气的女子,怎会像一般的女子那么好糊弄? 他准备地不够充分,便在庄婉仪面前卖弄,实在是失策了。 眼看商不阙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索性再多说了几句。 “另外,二公子说野荷粗野,这我就不认同了。什么是高贵?非要娇嫩到一碰就散,才叫高贵吗?据我看来,出淤泥而不染,才是真正的高贵。”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夕餐秋菊之落英 商不阙离开将军府的时候,面色颇为难看。 倒不是因为庄婉仪的直白惹怒了他,恰恰相反。 头一次和庄婉仪单独说话,他便漏了自己的底,让庄婉仪对他生出了轻蔑之意。 他不禁暗暗懊悔。 同时也对她更加有了兴致。 原来她不仅有美貌,不仅擅长琴艺,还这般识文断字。 她在说到金丝菊和野荷的区别之时,声音依旧软软的,却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自信。 令他万分着迷。 庄婉仪却不知道商不阙的心理。 她以为自己气跑了商不阙,从此之后,明川郡主便可不再乱点鸳鸯谱了。 今日好端端的并没有什么事,商不阙一个人就来了将军府,还特意让她来作陪。 这其中的深意,她便是用脚趾也能想明白。 难为老夫人竟然陪着明川郡主,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旁人还罢,偏是商不阙。 有他大哥珠玉在侧,谁还看得上他? 屏娘也声声干脆利落。 “要是商大公子在啊,一定不会喜欢那么俗气的花儿。他和小姐才是知音人呢,都喜欢那野荷的清俊。” 庄婉仪嗔了她一眼。 “可惜这个时节,荷花都已经凋谢了。如今府中菊花最多,老夫人又偏喜欢这种金丝菊,看似富丽堂皇,实则粉饰太平。” 许多老一辈的人都喜欢这样富丽的东西,似乎花儿鲜艳,日子就能一同生机勃勃。 可惜,将军府一门寡妇,怎么都生机不起来。 不死气沉沉,便算不错了。 谁料商不阙回去没多久,相府便命人送来了几盆花,点明是要送给庄婉仪的。 “我们公子说了,三奶奶必定喜欢这种菊花,特意命小的们送来。” 商不阙是前脚刚走的,又正好和庄婉仪赏过花。 门房的人便没多想,以为是商不阙送来的花,便直接送到了杏林院。 明川郡主听见这话,深感满意。 这商不阙还算上道,还知道追求女子,要送花来表示爱意。 别说门房的下人和明川郡主了,就连庄婉仪自己,也以为那花是商不阙送的。 她便懒洋洋的不想看。 即便这花再好看,都比不上盛夏之时,商不换送她的那几支野荷。 “小姐,随花送来的还有一封信呢!” 屏娘让人把花放在庭院中,把那信单独拿了出来给庄婉仪。 庄婉仪只偏过头去,略扫了一眼。 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 她忽然起了兴致。 这个作风,让他想到了商不换。 难道…… 她忙接过信来打开,里头信纸上的字迹,果然龙飞凤舞好看得不像话。 也熟悉得不得了。 正是商不换的字。 她一面拆开看信,一面朝屋外走去,想看一看他送来的那些话。 一片挺拔鲜亮的黄色,一溜排开的七八盆。 正是庄婉仪所说的那种,可以经得起一把揉搓,制成菊花酒的那种平凡的秋菊。 她不禁笑了起来。 商不阙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送进来了,必然不是临时起意的。 原来他早就准备,送自己这些秋菊么? 真是赶巧了。 要是商不阙和明川郡主知道真相,不知道脸色会有多难看。 庄婉仪这才低头去看那信。 “舍弟无知,叨唠了夫人,还请夫人不必理会。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料想此举菊风骨正是夫人所喜的,还请笑纳。”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 庄婉仪在口中反复咀嚼这话,越发有味。 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若非是知音人,又如何能够这样准确地摸透她的心理? “屏娘,把这些花摆到杏树底下去吧。要背着风的方向,免得吹下一地落英。” 屏娘惊讶地看她,又看看她手中的信。 她认的字不多,却依稀能够看出,那是商不换的字迹。 能够让庄婉仪露出这样的笑容,让她如此珍视这几盆秋菊,也就只有商不换了。 “原来是门房的人搞错了,是商大公子送的,不是商二公子。” 屏娘忍不住轻笑,又招呼追月和逐星她们,帮她一起搬花。 庄婉仪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是门房的人弄错了,还是商不换有意想让人弄错,那可就不好说了。 连明川郡主都被他欺瞒了过去,还有谁不被他瞒住? 隔了几日,庄婉仪兴致忽起,便和屏娘等人一起亲自酿菊花酒。 古书上记载着酿造菊花酒的办法。 “秋八月合花收暴干,切取大斤,以生绢袋盛,贮三大斗酒中。” 意思就是在八月之时,将花朵晒干装在绢袋之中,再放进大斗的酒缸之中。 庄婉仪研究了几本药书之后,决定改良这个酿酒的法子,在里头添加了一些别的药材。 像是杜仲、防风、附子、黄蓍、干姜…… 这些药材,既能让菊花酒的味道更加醇美,又能在寒冷的天气滋补身体。 她把法子一说,屏娘等人都十分有兴趣,追月她们也嚷着要参加。 众人正在将晒干的菊花,和各色药材装进绢袋之时,忽见明川郡主从院外走进来。 “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这是在做什么?” 她细看那绢袋里头的东西,庄婉仪便将尚未封口的绢袋,打开来给她看。 一股菊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新得了几盆菊花,我想起了之前在古书上的一个方子,便试着酿一酿菊花酒。若是酿成了尚可入口,便送一坛子去给大嫂。” 她还想着,到时候酿好了,要送给这花的主人。 他送她菊花,她便回赠菊花酒。 也算有来有往。 明川郡主忽然想起,前几日有人通传,说是商不阙送了好几盆菊花来给庄婉仪。 她不禁笑了起来,神情仿佛某种奸计得逞。 “咱们府里又不是没有菊花,怎么从前不见你想酿酒?只怕是因为,这花是某人所送,所以你格外有兴致吧?” 她这话还真不算说错。 庄婉仪点了点头,便把那绢袋重新拢上,用细细的绒线把口封好。 “是啊,商大公子这是第二次送花给我了,我总得回赠些什么。如今天气冷了,送菊花酒最是应景。大嫂,你说好不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静待七日 好不好? 明川郡主当然想说不好。 可目光又落在她纤纤素手之上,她指间捻着针线,正细心地把绢带的开口缝合起来。 如此温柔贤淑的小女儿情态。 这等情态,当年岳家大郎还在的时候,明川郡主也曾有过。 自他死后,便尘封如死灰了。 而庄婉仪不同。 她的心还是活的,还会有无限美好的可能。 想了想,那些否定的话语,便说不出口了。 哪怕对商不换再不满,她也舍不得伤了一颗鲜嫩的芳心。 “是挺应景的。” 迟疑了好一会儿,她最终只落下了这么一句。 庄婉仪抬眸朝她一笑。 那一笑之中,似水柔情都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来,叫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生怕惊扰了这一份美好。 临走,明川郡主还是忍不住嘱咐了她一句。 “那份名单上的青年才俊也多,不必把自己限死了,多看看没坏处。” 这已经称得上是肺腑之言了。 也就是明川郡主,待她有几分真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若是老夫人,允许她改嫁已是天恩了,怎么会给她挑拣的机会? 她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了些。 明川郡主又气恼商不换,又顾及她的心情不肯多说的样子,全都落在了她的眼中。 那副模样,叫她又感动又有些酸楚。 她在为自己的改嫁奔走出力,却从未想过,她身为堂堂郡主,若想改嫁更加容易。 会有更好的人在等她。 可她把对先夫的爱意刻入了骨髓,以至于人死灯灭之后,她还为早逝的先夫守护着将军府。 这是何等情深? 庄婉仪唏嘘不已,又暗自庆幸。 她羡慕明川郡主夫妇之间的感情,却也觉得,幸好她没有这样的情深。 不用情至深,便不必害怕失去。 至于商不换…… 对她和他而言,更多的是对彼此的兴趣,互相吸引。 还远远不到情深的地步。 正如她手中这一袋晒干的菊花,透过绢袋散发出干燥的芬芳,其中还混杂着药草的清香。 须得等上七日的酿造,才能酒香四溢。 那做底的不过是最寻常的米酒,清清淡淡,浸满了金黄的菊花花瓣。 用小葫芦瓢舀起酒液,浇在那装满了花瓣的绢袋上面,让酒液慢慢浸透每一片花瓣。 直到花瓣和药草被浸泡松软,味道与米酒渐渐融合…… 她勾了勾唇角,“把绢袋放进酒坛之后,封好坛子埋在杏花树下,待七日之后开启。” “是。” 屏娘等人笑着答应了,在庭中最高大的那颗杏树底下,埋了一圈的酒坛子。 庄婉仪偶尔家常做这些东西,必是要送给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以及古氏的。 庄府还要送一份,商不换那处还要送一份…… 算起来便有了许多酒坛子,埋在杏花树下,似乎树干都染上了酒香一般。 抱竹站在树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光是想想酒坛子开启时的情景,她便觉得被酒香迷醉了似的。 廷哥儿去相府读书也有好些日子了,老夫人便把让他到上房去回话,顺便把庄婉仪等几个儿媳也叫了去。 一家子难得在一处用晚膳。 老夫人最不放心的,还是商不换会苛待廷哥儿。 可廷哥儿却说挺好的,仍旧坚持要继续跟着庄亦谐,往相府读书去。 商不换知道他的身份,待他自然不算热情,也绝对谈不上苛待。 毕竟他本就是以庄亦谐的书童的身份,在相府旁听罢了。 商不换照旧教庄亦谐一些策论的技巧,其中掺杂更多的,确实他自己读书和为人处世的体会。 明知道那些话廷哥儿都会知道,他却没有什么保留。 或许是因为庄婉仪的缘故,这才引来他的倾囊相授。 而廷哥儿从他的话语中,也感受到了他和外间的传言中,不同的地方。 他并非一个心机诡谲的政客,他有是非之辨,善恶之分。 若非说心机叵测,他至少比岳连铮好一点。 或许,这也是庄亦谐为什么在相府,就肯乖乖读书的原因。 因为他从商不换身上能学到的,远远不仅是那些金殿对答的策论之道。 当着老夫人的面,他没有多说,只是在纸上写道:“我跟着舅舅听课,也学到了许多。商大公子不讲课的时候,我就和舅舅各自读书写字,和在府里没什么区别。”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商不换不怎么管他,就把他当成一个书童罢了。 这是老夫人最乐见的情况。 他怎么教庄亦谐也怎么教廷哥儿,那就不用怕他故意把廷哥儿教坏了。 “既然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日后也不必太躲躲闪闪。眼看天气要冷了,该穿的大毛衣裳就带去穿,该用的手炉就带去暖着。” 老夫人真要关心起廷哥儿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廷哥儿不禁笑了起来。 “有呢,我没有的东西,亦谐舅舅都会替我多备一份。有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而我还不知道的问题,他就会故意替我再问一遍。” 他在老夫人面前,大力吹捧庄亦谐对他的好。 不过那也的确是事实。 老夫人果然看了庄婉仪一眼。 “亦谐年纪虽小,却是廷哥儿的长辈,做这些是应该的。” 庄婉仪谦虚地不肯居功,只是朝廷哥儿看去。 后者朝她俏皮地眨眨眼睛。 廷哥儿用过膳后,便被顾妈妈先行带回湖心岛上。 庄婉仪留神看老夫人的面色,心中暗想,廷哥儿住在湖心岛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一顿晚膳用到尾声,许是少了一个孩子少了热闹,桌上的气氛微微凝滞了起来。 总像是谁有话要说,又犹豫着没有说出口的样子。 尴尬了好一阵,终是老夫人先开了口。 “婉仪,改嫁之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庄婉仪心中咯噔一声。 她便知道,老夫人要提到此事。 明川郡主和古氏都放下了筷子,看着庄婉仪和老夫人之间,等着她的回答。 将军府的寡妇虽多,改嫁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听见。 毕竟没有人倒霉到庄婉仪这个地步,和自己的丈夫只在新婚之夜见过一面—— 且还没来得及圆房!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有月有酒 要说倒霉,似乎也不对。 古氏心中暗想,正因为她和岳连铮未曾圆房,如今才有机会可以改嫁。 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大嫂是一片好心,不过此事尚不急着商议,毕竟三郎的孝期刚过。” 屈指一数,岳连铮战死,也已经有快四个月了。 听罢庄婉仪的回答,老夫人面色淡淡的,略显失望。 要是她说愿意为岳连铮守寡一辈子,老夫人才会满意。 而今她虽没急着要改嫁,言语中的意思,仿佛在告诉老夫人,这是迟早的事。 这让她心中略有不快。 “不管你改嫁不改嫁,都是将军府的人。自来女子出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若说让你嫁给商不阙,你可有异议?” 明川郡主那一套名单什么的,老夫人着实看不上眼。 便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没有拿着满长安青年才俊的名单,来任其择选的道理。 何况是庄婉仪,一个孀居的寡妇。 她凭什么任意选择? 明川郡主微微讶异。 老夫人可从来没和她提过,定要庄婉仪嫁给商不阙这种话啊! 她私心里也觉得商不阙是个好人选,虽然比不上他兄长商不阙,在长安城中也算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了。 更有商相爷这一层关系,可谓一举两得。 想是这样想。 可真要做起来,她还是更愿意尊重庄婉仪的选择。 老夫人如此强硬地来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庄婉仪的脾气,如何接受? 果然,庄婉仪眉梢一挑,看向了老夫人。 “老夫人说的是,女子出嫁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自己说话的余地?人选这件事,我会告诉家中的父母,让他们参看的。” 这话说的委婉,老夫人却一下子听出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把自己撇开了,只谈庄景行夫妇二人! “你这么说,意思就是老身做不了你的主了?” 老夫人面上罩着一层寒霜,冷意泠泠。 庄婉仪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自然是老夫人与我父母商议,儿媳只听三位长辈的话便是。” 反正庄景行夫妇都已经被商不换收买了人心,是不可能轻易被老夫人说动的。 更何况,一个商不换,一个商不阙。 除了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会因为他和岳连铮之间的龃龉,担心他对将军府不利之外。 这两人之间是好是歹,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得出来。 庄景行若是选了商不阙,那真是白在朝中任职几十年了。 老夫人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她是庄婉仪的婆母,庄婉仪要改嫁,由她和庄家夫妇商议也是正理。 “既然如此,待过几日我便请你父母过府来,商议商议这件事。” “是,儿媳这就命人知会父母一声。” 庄婉仪从善如流,在老夫人面前,丝毫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好恶。 倒是明川郡主有些歉疚。 这事原是为了庄婉仪好,让她改嫁另觅良人,也免得商不换多加纠缠。 可被老夫人这么一弄,完全成了政治联姻。 她自己出身皇室,对这种带有目的性的婚姻最清楚不过,也最深恶痛绝。 又怎么能让此事发生在庄婉仪身上…… 事实证明,明川郡主的忧虑完全是想太多。 庄景行夫妇和庄婉仪是同气连枝的,一家子有商有量,在老夫人面前统一口径。 “婉仪她年纪尚轻,又是嫁过一回的人了,再嫁更不该草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计着计着,这事就暂时压下不提了。 明川郡主的那份名单,却依然在杏林院中的某个角落躺着。 过了七日,正是月色极好的一个夜。 庄婉仪便命人把杏树底下的酒坛启了出来,先开出其中一小坛,来尝尝滋味。 那酒坛的封口一拆,众人称赞不已。 “好香啊,都是菊花的香气!” “这味道真是十里飘香,没喝就醉了。” “小姐快尝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白瓷的小酒杯里头,些许倒了小半杯。 酒液原是无色透明的,而今浸染了菊花和药草的色泽,显出诱人的琥珀色来。 她轻摇酒杯,细看那杯底的澄净。 而后才慢慢端起凑到鼻尖,嗅了嗅那股酒香。 浓淡适宜,香的不烈,反而很是醇厚。 她朱唇轻启,终于抿了一小口,眼底的光彩不消多言,便足可见其美味。 屏娘等人便闹嚷嚷着要尝。 庄婉仪便命人倒酒,自屏娘起,杏林院上下人人都有份一尝。 包括追月和逐星,还有那些粗使的丫鬟婆子。 “今夜的月色正好,快命人给老夫人和二位嫂嫂送酒去。如此良辰美景,有月怎能没有酒呢?” 庄婉仪一时兴起,自抱了酒坛子到庭中杏树底下坐着,临风赏月。 这大晚上的……送酒? 屏娘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庄婉仪近来,越发随性了许多。 便命人把酒送到了府中的各处,庄婉仪见着人出去,还补了一句。 “廷哥儿那里也送一坛子去,嘱咐他小孩儿家,别喝多了。” 廷哥儿也十岁了,算不得小孩儿家,她庄婉仪也就大廷哥儿七岁呢! 屏娘暗自好笑,这才发觉,庄婉仪自斟自饮,已经喝了好几杯了。 怪道说话都不羁了起来。 她看向余下几坛子菊花酒,心想要送给商不换的,只能等到明儿白日再送去了。 明川郡主正在房中,倚栏看月。 都说月圆人团圆,不团圆的人看圆月,自然有一番忧思。 正伤感之际,忽听见院中声响,自己的丫鬟正和来人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丫鬟抱着那小小的酒坛子,走进了房中。 “郡主,这是三奶奶命人送来的菊花酒。说是今夜月色极好,有月无酒未免可惜,所以送来给郡主品尝。” 明川郡主恍然想起,前几日她去杏林院,庄婉仪的确在酿酒来着。 “好啊,今夜这样的景致,我正想喝酒呢。来得正是时候,快开起来我尝尝!” 第一百六十八章 要付出代价 树影婆娑,月挂中天。 皎洁的月光似一层水,在庭院中依稀流动。 庄婉仪让屏娘等人都退下, 自己一个人在庭中自斟自饮,方觉得有趣。 四周一片寂静,连盛夏的虫鸣,都已然消退。 她便放松了身形,歪躺在贵妃榻上,透过树冠的缝隙去看天空。 朗朗星辰,浩渺夜空。 杏树斑驳的影子落在她的面上,像是一段时光的剪影,美妙得晦涩。 她伸手一举,直接把酒坛子对上了口,忘记了放在一旁的小酒杯。 管他呢! 她吃吃地低笑,面上因酒意热了起来,微微合目聆听四周。 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她闭着眼吟诵李白的诗句。 月下独酌,诗中有月有酒,不正是眼前情景么? 只是下一句,她尚未念出。 因为那不应景了。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男子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庄婉仪一个激灵,不由睁开了眼睛。 只见树梢上坐着一个黑衣人,他一手抱剑,衣摆低垂随风而动。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身姿笔挺,俊朗不凡。 即便用面巾蒙着脸,也丝毫不影响他周身的气度,比这月光还要华彩。 庄婉仪一怔,很快便认了出来。 这就是她生辰那一日,出现在杏林院的那个黑衣人!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追月和逐星一点反应都没有? 习武之人的五感格外敏锐,即便两人都笼罩在杏树的阴影之中,那黑衣人也看出了庄婉仪神态的变化。 他低声一笑,嗓音更加沙哑低沉。 这是极为陌生的声音,不像是天生如此,倒像是被烟熏坏了嗓子似的。 “你在找你那两个丫鬟么?除非你现在喊她们一声,否则以她们的本事,还发现不了我的存在。” 他话中带着戏谑,庄婉仪懊悔不迭。 早知道她就不要让所有人都下去了,现在院中只有她自己,如何应对得了这黑衣人? 倘若追月和逐星在这院中,必能能够制衡他。 现在她若喊一声,追月和逐星还没到,这黑衣人已经能够制住她了。 她怎么都处于被动之中。 被动到不能再被动的境地,那便只有化被动为主动了。 庄婉仪面色一沉,轻声开口。 “还未谢过英雄,上回替我解决了那个小厮,免我被陷害通奸的无妄之灾。” 那黑衣人只眉眼露在外头,却因为隐身在树梢上,光线昏暗,连眉眼都叫人看不清楚。 他约莫是挑了挑眉,而后略有兴致地回答她。 “不必谢,是那个小厮坏了我的好事,我便随手把他丢到了湖里。” 杀人这样的大事,他说的轻描淡写,可见平时没少做过。 庄婉仪一阵恶寒。 坏了他的好事? 他的什么好事? “英雄既然对我没有恶意,何必言辞处处带着威胁?倒不如下来赏月喝酒,岂不比你在树上舒服吗?” 黑衣人眸子微眯。 看来庄婉仪并不怕他。 或者说,还不够怕他。 “上回我没有出现在老夫人她们面前,保住了你的清誉,你就以为我对你没有恶意了吗?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我只是怕事情闹大,所以暂时避开罢了。” 庄婉仪强装镇定。 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可那日她亲眼看见黑衣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之中,毫无杀气。 今夜她看不清对方的目光,却能从身形认出是那日的黑衣人,对她没有恶意的黑衣人。 “英雄说笑了,哪有心怀恶意的人,还帮我擦手的?” 她那日也喝醉了,手无缚鸡之力,根本经不起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的杀意。 可他没有杀她。 树梢上的人又是低低一笑。 就在庄婉仪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呼啦一声,他竟飞身落了下来。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大。 那个人竟直直朝着她落下,而她此刻正仰面躺在贵妃榻上,两人之间毫无遮挡! 轻巧地一落,似秋风卷叶,没有发出半点引人注目的声响。 庄婉仪低声惊呼,却被他用手捂住了嘴。 他落在庄婉仪的身侧,她躺着,他半跪着,两人把小小的贵妃榻挤了个满。 庄婉仪待要和他拉开距离,却被他牢牢地禁锢住,根本没有移动的余地。 “你再动,就要掉到地上了。” 饶是庄婉仪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恶意,如此亲密的接触,还是让她心生恐慌。 这么近的距离中,她感受到了这个人身上,略显熟悉的气息。 那不是一种味道,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似曾相识。 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生怕激怒了黑衣人。 只是目光不断在他面上流连,仿佛要透过那层蒙面的黑巾,看到他真实的容貌一般。 黑衣人又低声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见着哪个男子,都喜欢这样盯着别人的脸瞧?” 为什么庄婉仪第一次见他,就盯着他的脸瞧,如今还是这样? 庄婉仪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之后,面上薄怒含嗔。 “谁见着男子就盯着人家脸瞧了?你一个梁上君子,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倒好意思编排我?” 她只觉得受到了欺辱,顾不上去想他这句话的深意。 黑衣人沉默了起来,她这才暗暗懊悔。 她说话的口气,应该再客气一些的。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谁说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若要看,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什……什么代价?” 她正要说自己不想看他的真面目,却见那人已经伸手到了自己脑后,一把揭下了那蒙面的黑巾。 庄婉仪睁大了眼,想看清他的面容,会不会是那个人。 可她什么都还没看到,那黑巾已经覆到了她的面上,眼前一片模糊。 随后,一双冰冷的唇瓣触到她的唇,轻吻吮吸。 她脑子忽地一片空白,终于压抑不住自己,惊呼了一声—— “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来去自如 追月是最早听见动静的,她像一阵风似的从后院飞奔而来。 因身上只穿着月白中衣,连外衫都没有披,看起来更像是夜色中的一只女鬼。 她头一个来到了杏树底下,那张贵妃榻上却空空如也。 庄婉仪不见了。 “小姐怎么了?!” 屏娘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像是不小心睡着了的模样。 一见着那贵妃榻上空空如也,她嘴一扁差点哭了出来。 “小姐去哪了?小姐怎么不见了?” “别慌。” 追月在贵妃榻底下发现了庄婉仪,安慰了屏娘一句,便上前将她扶起。 庄婉仪整个人掉在了地上,身上都是泥土。 杏树底下本是埋酒坛子的地方,今夜刚刚动过土,地上松软得很。 所以她这一跌下去,身上便沾了许多泥。 “小姐这是怎么了?受伤了没有?” 屏娘忙上前去搀扶着她,顺势替她拍去身上的泥土。 庄婉仪心有余悸,朝着树顶上看了一眼。 屏娘和追月等人都抬头朝上看去,树顶上空无一物,唯有稀稀落落的一两只鸟儿。 可看她的眼神,那上头必然曾有些别的东西。 “小姐,先进去洗一洗再说吧。” 屏娘扶着她朝屋里走去,追月在树下查看了一番,很快便发现了贵妃榻上的一个脚印。 那脚印比庄婉仪的脚大了许多,她也不可能穿着鞋踩上贵妃榻。 那显然是男子的脚印。 也就是说,方才有一个男子,曾经踩在她躺着的贵妃榻上。 怪不得逼得她滚到了地上。 她想了想,还是朝屋内走去。 庄婉仪正在屏风后头换衣裳,水声哗哗地响起,人很快便出来了。 她换了一身家常衣裳,脸上和手上都已经洗净。 见追月擅自进了她的房,也未说什么,只是让她把房门掩上。 直到坐下来喝了一盏茶,她才好受了一些。 追月敏锐地注意到,她唇边有些发红,像是用力擦洗导致的。 “那个黑衣人又来了。” 庄婉仪淡淡地说了一句。 众人皆吃惊不已。 屏娘和抱竹自然都知道,庄婉仪生辰那日,那个黑衣人的事。 而追月和逐星也正是因为此时,才被商不换弄到将军府来的。 一听黑衣人三个字,两人齐齐保拳跪下。 “奴婢无能,未能及时发现黑衣人入侵,还请主子责罚!” 庄婉仪揉了揉太阳穴,命她们两起身。 “也不能怪你们,那个黑衣人武艺高强,你们未必是他对手。何况也是我一时忘情,让你们都离开庭院,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想来也奇怪。 她才一时兴起,让诸人都退下,只留她一个人在庭院中赏月饮酒。 那个黑衣人偏在此时来了。 是真的如此凑巧,还是因为…… 他对将军府了如指掌? 关于那个人身份的猜测,在她脑中不断地涌现,越发加深。 这怎么可能呢? 岳连铮的尸首,她亲手抱过。 两世,那尸首都像一团焦炭,抱在怀中轻的不像话。 唯有高大的骨节、半张残脸,可以看出那是岳连铮。 如果那个黑衣人才是岳连铮,那么躺在将军府的祠堂中的那具尸首,又是谁? 如果他真是岳连铮,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回来,却要如此偷偷摸摸? 她想不明白。 越是想不明白,就越觉得,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岳连铮。 庄婉仪原以为,他真的要揭下自己的面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谁知道那人用面巾遮住了她的眼睛,竟强吻于她! 她忍不住失声尖叫,滚到了地上躲开他。 再一抬头的时候,他的身形已经从贵妃榻上消失了。 来去无踪。 想来不禁气恼。 那人头一回到杏林院,冒充屏娘擦了她的手。 第二回,竟直接强吻于她。 若是第三回…… 她不由浑身一颤,生出了恐怖的念头。 不管那人是不是岳连铮。 即便是岳连铮,他也不能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做出这样过分的举动。 她的战栗落在了追月眼中。 “小姐,日后我和逐星二人,不论何时,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务必保证小姐的安全,绝不会再让那个黑衣人靠近。” 庄婉仪后怕地点了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往后只能多辛苦你们一些了,杏林院位置偏僻,府中的护卫也少到此处。我明日会多调遣一些府中护卫在周围巡查,聊胜于无。” 追月和逐星本就自责。 她们就是为了黑衣人来的,却让黑衣人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庄婉仪还说什么辛苦,更让她们羞愧。 “这是奴婢应该做的,不辛苦。” 要调动府中的护卫,老夫人自然有所察觉。 趁着午膳的时候众人都到老夫人的上房去,她便问起了这个问题。 庄婉仪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 “昨夜月色正好,便独自在庭院中喝了点酒赏月。不想喝得有点多,起身的时候隐约看见院墙上有个影子在动。幸而后来追月去看了,说是我养的那只猫儿桃花在上头。可我这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便把护卫调了一些到附近来。” 老夫人点了点头。 “你那杏林院位置的确偏僻了些,一向少有人至,多安插一些护卫也是应该的。” 她想到了上次那个小厮,死在杏林院附近的湖水中的事。 倘若那个地方多一些护卫,就不会发生人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的事了。 明川郡主不由轻笑。 “还没谢过你昨夜送来的酒,滋味甚好。我也在窗前赏月独酌,早知道你也是,昨夜我就该去找你一起喝酒的。” 古氏和老夫人也都收到了酒,却没有那份月下独酌的诗情画意。 庄婉仪心中暗想,幸好昨夜明川郡主没来。 若是让她发现了那个黑衣人的存在,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 不管那个黑衣人是谁,她暂时还不想让府中之人知道,以免对她的起居多加干扰。 “大嫂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呢,一会儿再命人送两坛子去你那里。” 说到这儿,她命人送去相府的菊花酒,应该也到了吧? 第一百七十章 让她送酒 “屏娘姐姐。” 庄婉仪去了老夫人的上房,追月找准时机,便和屏娘搭起话来。 “怎么了?” 追月略显犹豫,随后道:“小姐不是要送菊花酒给大公子吗?我想着,能不能让我去送?” 屏娘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小姐说过,你们在将军府保护小姐,就不能背着她私下再与旧主互通消息,你忘了不成?” 屏娘虽然敬仰商不换,对于主仆之间的道理,还是很看重的。 庄婉仪是她的主子,她便将自己所有的忠诚都给她。 别说是商不换,就是屏娘的亲生爹娘,她也绝不买账! 追月连忙摆手解释。 “不是的屏娘姐姐,你听我说。” 屏娘眉头微蹙,待要听听她说什么。 “昨夜那个黑衣人的事,姐姐也清楚。他的武艺高强不在我和逐星之下,小姐昨夜吓得那样,万一那个黑衣人再来一次怎么办呢?所以我想着,把这件事和大公子说说,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屏娘犹豫了起来。 追月说的没错,庄婉仪自己也说了,那个黑衣人的武功胜过逐星,追月也未必是对手。 这次庄婉仪只是掉到了地上,下次若是真的被那个黑衣人带走了,那可怎么好? 光靠追月和逐星,未必能保证万无一失。 商不换那么聪明,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也不算互通消息,何况那个黑衣人的事,商大公子本就是知道的。” 屏娘想了想,道:“那好吧,就由你去送酒,顺便把这事告诉商大公子,看看他能有什么办法解决。” “哎!” 追月轻快地应了一声。 她转头便取抱酒坛子,接着吭哧吭哧地跑出了杏林院。 那酒是直接送到商不换的书房的。 彼时庄亦谐和廷哥儿都在那处读书,听说是庄婉仪送来的酒,两人都盯着看。 庄亦谐嘴巴一歪,刚蘸饱了墨汁的笔朝边上一丢。 “姐姐真偏心,就送给商大哥,没有我们两的份。” 他随意地把手搭在廷哥儿肩上,不满地看着追月送进来的酒坛子。 那手却忽然被人拎着放回了原位。 廷哥儿在纸上写道:“不是的,我昨夜就得了一坛了。母亲说要少喝些,我便喝了一盏就去睡了,很是香甜。” 最后那四个字,分明就是故意刺激庄亦谐的。 廷哥儿眼里带着些许得意的光芒,庄亦谐气得嘴巴更歪了。 “你们都有?就我没有?!” 他的声音有些大,追月听见动静看过来,才发现是庄婉仪的弟弟。 她忙上前来行礼。 “公子,自然有你的,已经送到庄府上了。因昨夜小姐开坛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不好送出府去。哥儿就在府里,所以小姐也命人送了过去。庄府和商大公子这边的,便是今日才送。” 庄亦谐听了这话倒罢了。 他又好奇庄婉仪酿的是什么酒,便凑到商不换跟前去看。 商不换揭开了酒封。 一股浓淡正宜的秋菊香气慢慢散出,初闻倒不觉什么,越到后头越加醇厚。 光是闻这酒味,便能猜想得出那酒有多美味。 商不换又盖上了酒封。 “你的口水若是掉进了酒坛中,那我还喝不喝了?” 庄亦谐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商不换拿他没办法,只好道:“你去隔壁小花厅尝尝吧,别把书房染上了酒气。” “哎!” 庄亦谐忙应了一声,抱起酒坛子,拉着廷哥儿就去了隔间。 追月看了一眼他二人的背影,知道这是商不换故意支开了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 追月在庄婉仪院中伺候,为了避嫌,一向不会直接和商不换接触。 今日特意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追月面色沉了下来,尚未开口,已经先跪倒在地。 “奴婢无能,昨夜那个黑衣人又到了杏林院,还近了小姐的身。奴婢和逐星却半点都没察觉,连那个黑衣人什么模样都没看到。” 商不换好看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当真武艺高到如此地步?” 追月和逐星的水平,商不换心中有数。 虽称不上个中高手,可两个人联手保护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却说,连那个黑衣人什么模样都没看见。 追月犹豫了片刻。 “昨夜小姐让我们都下去了,她一个人对月独酌。当时我们都不在身边,倘若在的话,或许能和那个黑衣人对上,探一探底。” 问题是她们根本没能对上。 所以追月对那个黑衣人的实力,不敢妄自猜测。 商不换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她让你们下去,你们便果真下去吗?以你们的轻功,躲在杏林中保护她,她又如何发现得了?” 追月微微咬唇,抬头看向商不换,有些许委屈。 “可是公子不是说,到了杏林院伺候,一切都要听小姐的吗?” 庄婉仪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她似乎对于手下奴婢的忠诚度,有着极高的要求。 听闻她还撵走过一个自己的陪嫁丫鬟,所以追月和逐星一直很小心。 如今商不换又这样说,她不免委屈了起来。 “你以为你这样叫听话吗?这叫愚忠!” 他隐有怒气,让追月战战兢兢。 “奴婢知罪,只是如今该如何应对此事,还请公子赐教。” 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保护庄婉仪,不让她再受黑衣人的侵扰。 商不换面露思忖之色。 追月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公子,那天小姐见过那个黑衣人之后,回去一直擦洗她的嘴唇。奴婢怀疑……” 追月毕竟还是未嫁女,这话点到为止,她也没好意思再深入说下去。 商不换的眼中却一下子点亮了火。 那个黑衣人竟敢吻她?! 他大袖一拂,轻哼了一声。 “知道了。你和逐星加强防备,其余的事交给我。” 他绝不会再给那个黑衣人,一次靠近庄婉仪的机会。 不过追月说的这话,也让他心中的某种猜测,渐渐浮出水面。 自上回庄婉仪在他面前提过那个黑衣人,他便一直放在心上,命人着手去调查。 奇怪的是,那个黑衣人就好像不存在一般,无论如何都查不到他的行踪。 过了许久,才有许多微不足道的、几乎称不上线索的线索,都指向那个人。 那个——本该死去了的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说给他听 在隔壁小花厅尝酒的庄亦谐,口中啧啧有声。 “我姐姐真是太厉害了,你说是不是?又会做糕点,又会做胭脂,酿出来的酒竟然也这般好喝!” 他拉着廷哥儿吹嘘。 廷哥儿心不在焉地点头应和他,目光却不自觉朝书房里头看去。 好一会儿,追月才走出书房离开了相府。 “你在看什么?” 廷哥儿背对着他,庄亦谐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连忙转过身去看庄亦谐的口型。 “我说,你在看什么呢?” 廷哥儿摇了摇头,又看向他手中的酒杯。 庄亦谐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引开了,继续吹捧起庄婉仪。 “你说我姐姐是怎么想到的,竟然在菊花酒里还加了防风?我最讨厌喝药了,没想到防风加在这菊花酒里,味道一点也不难喝。” 廷哥儿不禁笑了起来。 庄亦谐倒比他更像是个孩子,夸起自己的姐姐竟然一点都不避嫌。 “亦谐。” 书房之中,商不换的声音清浅传来。 庄亦谐忙把酒杯放下,小厮上来把酒坛子封好,他两个便回到了书房之中。 商不换一转眼看去,他的唇边还沾着晶莹的酒渍。 还真是个孩子。 “味道怎么样?” “那还用说?也看看是谁酿的?” 他是庄婉仪的弟弟,而在座除了他以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便宜儿子,一个是她未来的夫婿。 在庄亦谐看来,这都是自己人。 所以当着他们的面夸赞庄婉仪,他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那两人早就习惯了他的不拘小节,何况…… 他夸的的确都是事实。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商不换信手拈来,吟了一句关于酒的诗句。 庄亦谐啊地一声,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一时想不出来。 廷哥儿抬头看了商不换一眼。 而后故作不经意地,在纸上写下:“诗经,邶风,柏舟。” 庄亦谐飞快地看了一眼,而后喊出了声。 “我知道了,是诗经的柏舟!” 商不换假装没发现他们作弊。 “说的没错,那你说说这句诗的意思吧。” 庄亦谐跟着商不换读了不少古文,虽然不了解这首诗的情境,至少也能从字面翻译出来。 “这首诗的意思就是,不是无酒可以消忧,也不是没有地方遨游。情到悲时,怨到深处,就是堪称“忘忧物”的酒也不能消除。看来这个作诗的人,当时应该正在借酒浇愁,却是愁更愁。” 商不换点了点头。 能从字面意思翻译过来一段不熟悉的文字,没有什么错误,已经很不容易了。 “廷哥儿,你说呢?” 他难得单独问了廷哥儿。 廷哥儿愣了愣,接着很快提笔,在纸上飞快写下—— “这首诗是写女子自伤的幽怨,却无处诉苦。” 至于解释,庄亦谐说的完全没有错误,这个背景则是廷哥儿在后人讲解诗经的典籍中看到的。 庄亦谐悄悄朝他竖了大拇指。 商不换点了点头。 “在策论之中,这首诗的解释是另一种。贤臣忧谗悯乱,而莫能自远也。谗言是比刀剑还要可怕的武器,能让人父子反目,血脉相杀。” 商不换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悠远地朝着窗外看去。 廷哥儿分明看见,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一丝极其苍凉的微笑,带着自嘲之意。 “商大哥,你给我们举个例子吧!万一将来我参加科举的时候正好考到,也好引用的!” 庄亦谐兴致勃勃道。 举个例子? 商不换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又何须说旁人呢…… 可那些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物是人非,那人是生是死还不知道。 而商相爷也从那个有力气给他一巴掌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拖着病体,上山求他回府的父亲。 最后,变成现在这个,躺在病榻上的父亲。 这个见都不肯见他一面的——商相爷。 “从前,有一个小小的翰林,意气风发初入朝中。” 庄亦谐略显惊讶地抬起头来。 商不换一向引经据典,所有的历史名人故事,都是信手拈来。 像这种不带名姓的举例,还是头一遭。 “朝中有一个人人敬仰的大将军,世代英烈,受万民敬仰。可这个小小的翰林,偏偏在他所管理的文书中,看到了一丝破绽。” 廷哥儿眉头皱起,缓缓地抬头看他。 “什么破绽?” 庄亦谐好奇地发问,商不换讳莫如深。 “一个大将军通敌的可能性。” 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目光不自觉看向廷哥儿,两人眼神交遇。 一个警惕,一个了然。 “小小的翰林不敢相信大将军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于是他便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做宰相的父亲。” 宰相,商相爷? 廷哥儿的心中已经有了某种猜测。 商不换继续道:“宰相找了大将军,大将军得知此事之后,向宰相诉说那个小翰林构陷忠良。宰相和大将军府上是世交,他便相信了大将军,而责打了那个小翰林,他的亲生儿子。” 庄亦谐就像在听说书似的,听到这一段拍案而起。 “这宰相真不知好歹,自己的儿子不信,偏要去信外人?这样愚蠢的人,如何能做宰相?” 他显得有些激动,廷哥儿忙拉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坐下说话。 商不换嘴角微微扬起。 是啊,他说的没有错。 可也只有出身和睦家庭的庄亦谐,才敢大胆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他知道,如果是他的父亲庄景行,一定会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 这一瞬间,他有些嫉妒庄亦谐。 他的目光,最后还是朝廷哥儿看去。 廷哥儿若真有庄婉仪说的那么聪明,那他应该明白,自己这个故事…… 就是说给他听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他的回答 岳连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五岁之前,魏先生就反复在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是世代忠烈的将军府嫡子,是岳老将军的一众儿子之中,最有将才的一个。 同时,也是最有野心的一个。 他不像岳老将军一样,一心只想着击退匈奴,效忠大魏。 他的心思很深沉,深沉到老将军和老夫人,都未必看透了这个儿子。 可廷哥儿知道,商不换看透了岳连铮。 只因为他曾经吃过一次亏,对岳连铮这个人,有了全新的认识。 可惜,商相爷太过愚昧,没能看到岳连铮的本质。 甚至不惜为了他,伤了自己最优秀的嫡长子。 廷哥儿心中一动。 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故事? 真的只是为了给庄亦谐举个例子,还是知道了什么…… 不,不可能。 那个人回来了的事,商不换不应该知道。 难道是他跑去找庄婉仪的时候,露出了什么马脚,让庄婉仪告诉了商不换? 他的脑中有些乱,一时不知商不换是何用意。 “所以,比谗言更可怕的,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二位身为人子,了解自己的父亲么?” 廷哥儿一愣。 庄亦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当然了解了,他就是个老好人,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恶意。对他来说,我们一家人健康平安,就是最重要的事。” 这话听着简单,真要做到却十分不易。 起码在座的三个人,只有他一个,能够享受到这样的父子亲情。 “真叫人羡慕。” 商不换低头,抿嘴微微笑起。 庄亦谐这才意识到,他好像是说错话了。 当着商不换和廷哥儿的面,他夸耀自己的父亲做什么? 一个是丧父的孤儿,一个是和自己的父亲斗气三年多,至今未和好的人…… 他不由暗暗懊悔。 商不换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廷哥儿。 “你说呢?” 岳连铮是什么样的人,商不换自己清楚得很,偏要问他。 其中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他应该如何回答? 是为岳连铮歌功颂德,还是迎合商不换的认知,去批判岳连铮? 前者只怕会触怒商不换,后者又未免不合人子的体统。 进退两难之际,商不换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 他在等他的回答。 庄亦谐也不由转过脸来,看看廷哥儿会如何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提起笔来,蘸墨书写。 “抱歉,我不太了解他。” 廷哥儿会不了解岳连铮吗? 商不换哑然失笑。 从表面上看,他年纪尚小,而过去的几年,岳连铮常年练兵或是征战,对他多有疏忽。 他说不了解岳连铮,似乎也合情合理。 就是太合情合理了…… 商不换的目光从他的纸上,转到了他的面上。 小小的少年颇为老成,在他探究的目光之中,竟还能保持镇定。 这样的心性。 又怎么可能,是真的不了解岳连铮呢? 他微微一笑,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身前的书卷。 看来他还该让追月给庄婉仪带个话,对廷哥儿这个庶子,不能太过相信。 手起卷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底现出温柔的光来。 或许不必追月带话,他可以亲自往将军府走一遭。 商不换上门拜访的消息,传到了明川郡主耳中,她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这回又是什么名义?是来看焦尾,还是来送回礼?” 前两日庄婉仪亲自酿的菊花酒,送了相府一坛,这事可没瞒将军府的众人。 只是旁人以为,这以商不阙送来的菊花酿造的菊花酒,必定是要送给商不阙的。 却不想,他们从头到尾都搞错人了。 “郡主,商大公子不是来见三奶奶的,是来见你的。” “我?” 尾音上扬,既有些许惊愕,又带着不满。 商不换竟然还敢来见她? 真是无耻。 回话的丫鬟打量她的面色,悄声问:“那郡主见不见他?若是不见……” “见,谁说不见?” 商不换都敢来求见,她有何不敢接见的呢? 只是不知,该在哪里见他…… 总不好去前厅,他们势必会谈到关于庄婉仪的话,让老夫人听了对庄婉仪未必有利。 也不能像在郡主府似的,随便找个小亭台便可说话。 将军府人多眼杂,且万一遇到了庄婉仪,不免尴尬。 “罢了,你就请他到这里来吧。” 唯有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方可自在说话,不必担心被旁人听去。 她倒要听听看,商不换来求见她,到底要说什么。 “是。” 丫鬟答应了一声,便朝院外走去。 不多时,拱形的月洞门之外,一片湖蓝色衣角拂过。 紧接着,便是那带着一身天水之蓝的男子,静谧而沉稳的气息。 明川郡主头一回这样打量他。 平心而论,他倍受长安城中众多贵女的追捧,不是没有原因的。 单看外表,他的确当得上谦谦公子温如玉。 再要论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满长安的青年才俊,也没有一个能比过他了。 便是那些早已入阁胡子一把的老臣,也多与他平等交往,切磋学问。 这样的商不换。 的确有能够让庄婉仪动心的资本。 若换作她在未嫁的年纪,或许也会…… 呸。 明川郡主收回了目光,矜持地看着桌上的茶盏,不再注意院中的动静。 她岂能夸赞商不换? 这个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 那人终于走到屋内,远远地站在门边,朝她拱手一礼。 “郡主。” 明川郡主慢悠悠地应了一声,他便走到下首坐下,丫鬟端上了茶盏。 “商大公子可是酒喝多了?来将军府找错了人。” 她淡淡开口,语气极尽刻薄。 商不换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气定神闲地一笑。 “婉仪酿的菊花酒,味道甚好。想必郡主也得了,应该知道那酒性温,不至于使人喝到糊涂。” 明川郡主把茶盏一放,眸子微眯,染上了一层危险的气息。 “婉仪?!” 他商不换和庄婉仪,什么时候已经亲密到可以直呼名字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舍我其谁 似乎感觉到了明川郡主反问的语气,十分不善。 商不换抬起头来,微微讶异地看向她。 眼中有些许懊悔,更有些许惊愕。 这番眼神落在明川郡主眼中,又是另一种意味。 她怎么觉得,商不换那个眼神,是惊讶于她不知道商不换和庄婉仪的亲密。 同时,懊悔于一时失言告诉了她…… 看来庄婉仪比她想象的,陷入得更深。 想到她真的要嫁给眼前的男子,明川郡主就气不打一处来。 “商大公子好手段!连婉仪这样温柔守礼的女子,都能被你引诱到,真是好本事!” 她一口一个好,说的却都是讽刺之语。 商不换正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怕是只有在明川郡主眼中,庄婉仪才是温柔守礼的。 可实际上…… 他不禁想到那日长街之上,她独自坐在富丽堂皇的轿子中,三日回门。 路人议论纷纷,或是怜悯,或是耻笑。 她却半点不引以为耻,反而当街停轿,命屏娘同那些市井小民理论。 这样的一个女子,有勇有谋,她清楚她要的是什么。 又岂会是个能随便被引诱的女子呢? “郡主此言,在下也不敢辩解。不过男女之情,讲究的是两情相悦,郡主就能确定,不是她引诱的我吗?” 他知道在这段关系中,他看起来像是处心积虑的老狐狸。 可庄婉仪,也不是柔弱无辜的小白兔啊…… 明川郡主不屑地轻哼一声。 “婉仪是什么人本郡主还不了解么?休要挑拨离间。” 得,明川郡主还真是不够了解她。 商不换啼笑皆非,“好吧,那便算是在下引诱了她,荣幸之至。” 准确地说,尚未成婚,便还不算引诱到手。 明川郡主这才端起茶盏来,淡淡看了他一眼。 “商大公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反正说不说是他的事,做不做就是她的事了。 商不换一手搭在茶盏旁,轻轻地敲击了几下桌面,显得很有耐心。 “听闻,郡主给婉仪备了一份名单,都是长安城中的青年才俊。其中甚至有商不阙?” 以商不换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他的消息如此灵通,也算不得什么。 明川郡主不怒反笑。 “是啊。与其让婉仪被狐狸惦记着,我倒不如给她寻一个良配,趁早打消某人的念头。” “是么?” 他轻轻一笑,“可郡主那份名单上连我都没有,又如何能叫婉仪看得上眼?” 哗! 瓷器被重重碰撞的声响。 明川郡主一把将手中的茶盖,扣回了茶盏上。 “照你的意思,满长安只有你商不换是青年才俊,是万千女子可嫁的人选,旁人都是粪土不成?!” “旁人自然不是粪土,可郡主若真心爱护婉仪,便应当知道,她值得最好的。” 明川郡主不屑一顾。 “在旁人看来,你商不换或许是最好的。可本郡主明知你和岳连铮之间的龃龉,又怎么会认为,你对婉仪而言是最好的人选?” “郡主始终认为,我求娶婉仪,是出于报复之心?难道在郡主心中,婉仪如此不堪,只会被当作报复的工具么?” 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对岳连铮的报复之心,只是把话题引到了庄婉仪的身上。 他要求娶的,只是庄婉仪这个人。 或许一开始对她有兴致,没有逃开岳连铮夫人这个名号。 可真正吸引他的,仍是她的聪慧和性情。 明川郡主微微一怔。 她自然不是觉得庄婉仪不堪。 只是在她心目中,把将军府看作了最重要的,也把自己的守护当成了宿命。 所以商不换要求娶庄婉仪,让她第一时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那毕竟是商不换,不是普通的青年才俊。 而庄婉仪,毕竟是那个人的孀妻。 她轻吐了一口气,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即便你对婉仪出自真心,本郡主和老夫人,也不能选择你为婉仪的夫婿。她毕竟是将军府的儿媳,而你——” 他是将军府的敌人。 岳连铮和他之间,隔着一个至今难分难解的商相爷。 这等父子反目的大仇,不是凭借一桩婚姻,轻易就可以化解的。 她不敢冒这个险。 商不换听得懂她言下之意。 便是他表现出再多的诚意,也不见得能感化老夫人和明川郡主。 他敬她是庄婉仪的大嫂,对她一向照顾有加。 所以,他才会到明川郡主面前,说出这一番话。 但若是如此…… 商不换笑着起了身。 “可惜郡主的名单不够分量,没有我商不换,婉仪是选不出任何人的。” 这话当真是狂妄。 明川郡主同样一怒而起! “商不换,你!” 那人却轻轻松松地揖手一礼,“告辞。” 连给她发怒的余地都没有。 待那人走出庭院,明川郡主胸前仍然起伏不定,为他的狂妄而气恼。 他竟然看死了庄婉仪一定要嫁给他? 他把老夫人和她明川郡主的颜面放在哪里? 他的眼中可还有对将军府世代忠烈的敬畏?! “无耻,狂妄!本郡主非要让他知道,将军府的女子,便是一个寡妇,也不是他想娶就能娶到的!”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心中暗暗计较着此事。 丫鬟见着她暴怒的样子,忙劝她宽心。 “郡主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商大公子又朝着三奶奶的杏林院去了,要不要拦着他?” “呵。” 明川郡主冷然,“一个愿意去,一个愿意见,又有正当的理由,我如何拦得住?” 说到此处不由更加气恼。 庄婉仪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了这个商不换! 一时又想到了感情之事便是无常,倘若岳连铮没有死,以他的品貌和魅力,或许庄婉仪和他才是坠入爱河,如胶似漆…… 她不由感慨。 若是岳连铮没死就好了。 那将军府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庄婉仪也用不着改嫁,更不用嫁给商不换。 可感情这事,喜欢谁不喜欢谁,又岂能勉强呢? 她叹得更厉害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商不换如何 湖心岛,夜色之中,光线略显昏暗。 廷哥儿坐在书房的灯下,没有点庄婉仪送他的那盏玻璃绣球灯。 也没有看书或是练字。 他在等一个人。 好一会儿,窗外窸窸窣窣的响动了一会儿。 像是猫儿挠窗,又像是飞蛾扑火。 平息了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书房门外走进来,径自走到了廷哥儿身前。 “哥儿。” 那人摘下披风,泠泠的寒气铺面而来。 廷哥儿眉头微蹙,他赶紧把披风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朝他歉疚地一拱手。 “无妨。” 廷哥儿的声音略显沙哑。 他正处在少年成长的年纪,近来不仅个头窜了一截,声音也开始变化。 当然,这种变化,目前也只有眼前的人知道。 正是魏先生。 他是连夜来汇报要事的。 “……城南我们的镖局,近来被那位用来做了不少事。弟兄们多有抱怨,说给他干活耽误了原先的生意。” 又是那位的事。 廷哥儿轻叹了一声。 “你好好安抚安抚他们,这只是暂时的。等他重新回朝,我们的人也派不上用场了。” “可镖局做的是诚信的生意,最忌讳因事耽误。他耽误咱们一时,这耽误的信誉可就是一世的。” 魏先生正说着,忽然刹住了口。 “属下失言,咱们怎么会做一世的买卖呢?哥儿一定能重登大位,执掌江山的……” 廷哥儿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便是执掌江山又如何?不过是那位的傀儡罢了。” “哥儿岂能这样说?” 魏先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当年哥儿罹难,是他从杀手的刀下救了哥儿,当做是他自己的私生子来养活。这些年来,哥儿蛰伏在将军府,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重登大宝吗?那位若是不敬哥儿这个主,我们又何必替他做事?” “敬?” 廷哥儿冷笑了一声,目光中的森然,全然不似一个十岁的少年。 “以咱们和他的势力悬殊来论,他有岳家军的千军万马,何必敬我一个已经被人夺去了帝位的皇太子?” 何况他年纪尚幼,除了魏先生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之外,根本无人拥护。 这些老臣,也都在新帝登基之后,被贬的被贬,辞官的辞官。 还有一些,就像魏先生一样,彻底改头换面生活下来。 除了魏先生时常来府上和他联络之外,其余的人都在外头,或是暗地里联系当年忠心的老臣,以期有朝一日夺回帝位。 或是经营生意,积攒金银,以备招兵买马。 然而这些,和一个堂堂正正的帝位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若没有岳连铮,他们根本没有希望。 岳连铮手握重兵,在大魏声名赫赫。 有他在,至少有了五成的希望。 可以他的权势和地位,就算不扶持廷哥儿,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除了是一个极大的助力之外,也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所以他死的时候,廷哥儿反复确认。 在以为他真的死了的时候,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可如今……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岳连铮。 他若那么轻易战死在匈奴人手下,那便不是岳连铮了。 空气凝滞了片刻,魏先生低头思忖。 好一会儿,听见廷哥儿沙哑的声音,略显迟疑地响起。 “先生觉得,商不换怎么样?” “商不换?” 魏先生一时不解他的意思。 他细想了想,忽然想到了某种,让他自己不敢相信的可能。 “哥儿的意思是……” 商不换,岳连铮。 当今大魏最年轻有为的两个男子,一文一武。 一个在战场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如虎。 一个在朝堂搅弄风云,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两个人是天生的宿敌,注定着要一生对立。 若岳连铮既是助力也是隐患,那……商不换呢? “哥儿如何会想到商不换去?莫不是这些日子在相府读书,发生了什么?” 魏先生始终担心,商不换会看出他身份的破绽。 好在廷哥儿说他一直小心谨慎,对于商不换偶尔的试探都推拒过去,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现在廷哥儿怎么会想到,让商不换代替岳连铮? “前几日,商不换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廷哥儿将那日由酒引发的故事,复述给了魏先生,魏先生一面听一面点头。 “商不换所言不假。虽然这件事岳连铮没有告诉过我们,可凭属下的一些线索显示,商不换应该没有说谎。毕竟当年这桩事,可是商不换输了个彻底。” 不仅被自己的父亲冤枉,导致了父子失和,还被逼得离开了朝堂,离开了长安。 彼时,商不换还是个意气风华,骑着高头大马,在长安城中游街的状元郎。 满街红袖,为他招摇。 掷果盈车, 胜过当年潘安。 而今他再度归来,已然成了心思深沉之人,满朝都要尊称一句的商阁老。 早已不是当年人了。 “从他这个故事里,我看到的商不换,和你们说的不同。他当年的确是满怀着正义和希望,将此事告诉商相爷的。这样的人,远比岳连铮所谓的满门忠烈,要可靠得多。” 忠烈的是将军府满门,可不是岳连铮。 一个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不惜通敌的大将军…… “可是哥儿,那毕竟只是当年。” 魏先生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倘若商不换还是当年的心性,那或许值得信任。 他会是一个比岳连铮更好的选择。 可如今…… “商不换对将军府的针对,除了因为和岳连铮的仇恨之外,难道就没有为了逢迎新帝吗?若非讨好新帝,他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入了内阁。他的一切都是新帝给的,又怎么可能为了哥儿背叛新帝呢?” 魏先生的担忧,不无道理。 廷哥儿咬紧了下唇。 可他这些时日和商不换的相处中,总觉得他和自己一开始想象的,并不相同。 他不像一个趋炎附势的人。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因素,至少—— 可以试探。 第一百七十五章 他是什么样的人 庄婉仪所料不错,没隔两日,老夫人便宣布把廷哥儿的住所挪了出来。 他先前住的那个湖心岛,本是府中赏景的一处所在,不是正经住人的地方。 自从廷哥儿住在上头后,那一带也极少有人过去。 成了一处荒僻的所在。 如今老夫人要把廷哥儿挪出来的消息一传开,府中上下都明白了什么。 看来廷哥儿的身份,至少要在府中名正言顺起来了。 挪出来是一回事,具体挪到哪里,又是另一回事。 “……索性就挪到上房来,我亲自照管他的起居和读书,自然稳妥。” 湖心岛太远,就算老夫人对廷哥儿改变了态度,也很难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他。 若是把他安置在上房,那就方便得多了。 这话听在庄婉仪耳中,又是另一层意思。 名义上,她才是廷哥儿的嫡母。 而老夫人越过了她,直接要亲自照顾廷哥儿,算是已经不把她当作将军府的媳妇,廷哥儿的母亲了。 若非府中暂时无人可接管,只怕她这个管家奶奶的身份,也坐不稳了。 看来改嫁之事,老夫人虽没有反对,到底心中还是存了不痛快。 明川郡主看了庄婉仪一眼,想了想,笑对老夫人开口。 “廷哥儿有老夫人亲自照管自然好,可上房宾客往来众多,若是叫人发现了廷哥儿,岂不为难?” 毕竟他的身份,目前还不能公开。 老夫人待他好了些许,纯粹是因为,他是将军府最后的一丝血脉。 可他不仅是将军府的最后一丝血脉,也是将军府的耻辱。 老夫人暂时是不会公开他的身份的。 果然,听见明川郡主这话,老夫人迟疑了片刻。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庄婉仪心中暗想,廷哥儿在将军府被冷落多年,他未必愿意和老夫人如此亲近罢? 便道:“上房后头不是有一处小院子吗?那里既隐蔽又清静,既适合廷哥儿读书,也不会被外人发现,离老夫人还近。” 老夫人想了想,“的确有那么个院子,叫做蘅君院。本是给大郎他们几个做书房的,后来……” 她顿了顿,明川郡主眼神一闪,微微低下了头。 “那里地方也大,只是院落许久无人居住,怕是落满灰尘了。要着人好生打扫打扫,才能住人。” 老夫人怕提到大郎惹她伤心,便转移了话题。 庄婉仪连忙接话,“儿媳这就命人去打扫,让廷哥儿早些搬进来住。” 从湖心岛,到最靠近老夫人上房的蘅君院。 廷哥儿这一搬动,从此在将军府的地位,可就今非昔比了。 他却十分不乐意。 “母亲,能不能和老夫人说说,别让我搬走?” 蘅君院那个地方的隐蔽清静,只是针对老夫人的上房而言。 要和湖心岛比,那处地方就太过喧嚣了。 他需要费更多的心力,防止旁人发现他并非聋哑,魏先生的消息往来也会有许多不便。 老夫人毕竟是将军府的大家长,要想在她眼皮子底下瞒神弄鬼,绝非易事。 廷哥儿举着纸,可怜兮兮地看着庄婉仪。 后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自从改嫁之事拿到明面上说之后,老夫人便已经不把我当做将军府的媳妇了。若是好的建议,她自然也肯听。像这种违逆她心意的话,我说已经没用了。” 说不准她一提,老夫人反而会更加坚持己见。 廷哥儿骤然听见改嫁二字,颇有些吃惊。 这还是庄婉仪头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此话。 他慢慢地放下手中高举的纸,面色微暗。 “我听府中下人说,母亲近来和相府的两位公子走得近。母亲是要改嫁给商大公子吗?” 廷哥儿的注意点竟是这个。 庄婉仪微微一笑,“那也未见得,世事瞬息万变,还是不要为时过早得好。” 她并没有否定廷哥儿的揣测。 那便是了。 廷哥儿眼神变幻,他微微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的笔,好一会儿才写下了话。 庄婉仪探头看去。 他的纸上写着——“母亲觉得,商大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商不换是个怎样的人? 若是对外人,她大概会据实说些才高八斗、风度翩翩之类的话。 若是对亲近之人,譬如屏娘,她大概会直言那是一只老狐狸。 可是对廷哥儿…… 商不换算是他的半个先生,他日后还要在相府读书的,不好在他面前太贬低商不换。 想了想,她还是好坏参半地说了。 “他么,毕竟曾是状元郎,才华自不必说。不过这个人到底年轻,不像朝中那些老学究那么正经。他看起来倒是风度翩翩的样子,其实在亲近之人面前,很是狡猾。总的来说,他绝对是一个好先生,能把亦谐这样顽皮的人都带得乖巧了起来。至于做……”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差点就说出来,做夫婿的话了。 当着廷哥儿的面,还是不要说这些比较好。 她不说,廷哥儿也猜出来了。 看她说话时的身情,眉飞色舞,眼底含春。 不是她喜欢的人,又怎会如此说话呢? 廷哥儿想了想,再次落笔。 “做先生好。那他做人,或是做官,母亲觉得如何?” 他今日的问题有些多,庄婉仪却浑然不觉。 只以为他是因为跟着商不换读书,所以想对这个人多一些了解罢了。 这个问题略深了些,她想了想才回答。 “做人的话,他称不上是个好人,也绝不是一个坏人,恩怨分明罢了。这种做人的态度,同样影响到他在官场的举动。他善于在朝中借势,善于发展自己的势力,却从未踩在不该踩的人头上。” 岳连铮不算,那对商不换而言,是仇人。 凤太师也不算。 那本就不是一个忠臣,而是一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便是彻底被踩下去,也不足为惜。 廷哥儿想到先前魏先生带给他的消息,关于朝中局势的变化,关于商不换这个人。 他觉得,庄婉仪的分析,不无道理。 见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庄婉仪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廷哥儿呢,你在相府读书,喜不喜欢商大公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通房丫鬟 庄婉仪一脸期待,廷哥儿微微蹙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喜欢商不换吗? 这个人很聪明,很有能力,和岳连铮不相上下。 甚至他觉得,商不换在某些方面,比岳连铮更可靠。 更像是一个……好人? 想到这个词,廷哥儿心中暗想了一下。 浸淫权力场中多年的,还有几个是好人? 或许也只有庄景行这样的人吧,不慕荣利,不图权位,只是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 若果真如此,是不可能像商不换一样,升迁得那么快的。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有城府,前景一片光明的人。 可若要谈喜欢或不喜欢…… 聪明到某种境地的两个人,是很难互相喜欢的。 尤其是商不换和他之间,存在彼此的考究和试探。 就凭他要娶庄婉仪这一点,廷哥儿便有些不喜欢他。 庄婉仪。 完全想不出,这世间还有哪个男子,能配得上她。 当然,岳连铮同样不配。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在纸上写下—— “商大公子学问极高,跟着他读书很有收获,我挺喜欢他的。” 那一瞬间,庄婉仪眼中一亮,像是点燃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而廷哥儿眼中的火花却彻底熄灭了。 她果然是喜欢商不换的。 最后要挪院子这件事,还是庄婉仪指了一条明路,廷哥儿自己去找老夫人说的。 老夫人固是不肯。 她以为廷哥儿是谦让,殊不知他是真的不愿意离上房太近。 庄婉仪顺势帮了腔。 “老夫人,哥儿在湖心岛住久了,许是有感情了,一时不愿意离开。他先前受了不少的苦,若是真的喜欢待在湖心岛,不如就成全了他吧?” 这纯粹是老夫人的一番好意,没想到廷哥儿竟然拒绝了。 她不免有些失落。 “廷哥儿,你老实说,为什么不愿意住在蘅君院?” 廷哥儿老老实实站在底下,老夫人这么一问,他忙在纸上写道:“因为湖心岛的住处,是父亲安排的。从前父亲也常去岛上看望,教我读书。如今若要离了那里,我怕父亲夜里就不肯入梦来了。” 老夫人看得一愣。 这神情落在廷哥儿眼中,他微微得意。 岳连铮之死是老夫人的心结,搬出他来说话,老夫人想来不会拒绝。 她怎么舍得阻止一个孩子,对自己父亲的孺慕之思呢? 这件事算是暂时被压了下来。 不能换居所,老夫人便从别的方面来补偿廷哥儿。 她不仅让庄婉仪从库房中挑选一些合用的药材,来给廷哥儿补身子。 还让她选出几个乖巧伶俐的丫鬟,来服侍廷哥儿。 听老太太那话的意思,要选年纪小的丫鬟,还要模样可人的…… 庄婉仪不禁一阵恶寒。 这是要给廷哥儿选通房丫鬟的节奏? 他才多大啊! 她细细看去,这才发现,廷哥儿已经不是她初见的模样了。 孩子是一天一个样,短短几个月,廷哥儿已经变化了不少。 他的个头高了许多,面容也渐渐张开了。 从先前的清俊乖巧模样,到现在越来越俊朗,越来越有棱角。 不过和岳连铮还是不大相似。 大约是像他那位早逝的生母吧? 庄婉仪想着,随后又头疼起了挑丫鬟这事。 名义上,她是廷哥儿的嫡母,这件事应该由她来办。 可她也只有十七岁,还是女儿身,哪里懂得这些事? 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小姐,那几个小丫鬟都送来了。” 屏娘笑着进来回话,看起来对那些小丫鬟很有兴趣。 庄婉仪不急着答话,反问道:“怎么?那些小丫鬟闹出了什么笑话?” 屏娘捂着嘴吃吃地笑。 “不是她们闹出了笑话,是奴婢听着她们一路叽叽喳喳地聊天,心里好笑。哥儿是个再安静不过的人,这些小丫头们这么聒噪,也太不相配了。” 屏娘也知道她们的身份,是被当作未来的准姨娘来培养的,所以才会提到相配不相配这种话。 庄婉仪无奈地摇头。 “那又有什么关系?廷哥儿若嫌她们聒噪,不必看她们就是了。” 反正他又听不见,不至于被吵闹到。 “小姐说的是。” 庄婉仪舒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 “把人都带进来吧,我瞧一瞧。” 这些小丫鬟,多半都是府中的家生子儿。 也就是说,她们的父母甚至祖父祖母,就是在将军府伺候的下人。 这样的小丫鬟更加可靠稳妥,不像外头买来的,容易泄露府中的事情。 这也是老夫人愿意让她们伺候廷哥儿的原因。 而是做通房丫鬟,还是做普通的丫鬟,更有甚者是被赶出去不用—— 全看庄婉仪的挑选了。 一众从九岁到十二岁不等的小丫头们,齐齐地站在地下,朝庄婉仪行着福礼。 她竟一瞬间有做婆婆的感觉。 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甩出脑袋之后,她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小丫头们。 想来她们知道今日要做什么,都是特意打扮整齐过的,有的鬓边还簪着绢花。 看起来神情不一,性情也十分不同。 有的紧张,有的喜悦,有的担忧。 庄婉仪都看在眼中,各自问了几句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都知道廷哥儿如今深得老夫人喜爱,是而这些被送来的丫鬟,全都是上乘的人物。 打扮谈吐,对于十岁上下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得体了。 她最后还是选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那个小丫头年纪大些,看着沉稳,或许能多照顾廷哥儿一些。 至于其他人,她觉得撂开也可惜,索性都放到廷哥儿身边去伺候了。 端茶倒水,伺候笔墨,这些都需要人手。 他身为将军府的公子哥儿,身边便是用上五六个丫鬟,也不算多。 连庄亦谐身边自小到大,也有七八个丫鬟呢! “你叫什么名字?” 庄婉仪问着那个年纪最长的女孩子。 “回三奶奶,奴婢名唤石榴。” “这个名字好,喜庆。” 廷哥儿身边,缺的就是这份红红火火的喜气。 第一百七十七章 改名 灯影模糊。 庭院中的石桌上,少年独自静默地坐着。 他听见后院少女的娇声此起彼伏,乐此不疲。 而她们都以为,廷哥儿听不见。 “这湖心岛的院子太旧了,哥儿为什么不肯换到蘅君院住呢?” 年纪最小的红杏一面收拾屋子,一面问着顾妈妈。 顾妈妈因为自小照顾廷哥儿的关系,如今俨然成了这一群新来的小丫鬟们的主心骨,什么事都要问她。 她显然一时还有些难以想象,自己从廷哥儿身边的老妈子,成了一个能管这么多丫鬟的主事。 “哥儿心里挂念着三爷哩!这湖心岛再破旧,那也是三爷在的时候亲自安排给廷哥儿的。哥儿孝顺,这才不肯离开。” 顾妈妈不懂廷哥儿的心思,只把他应付老夫人的那一番话,照旧说给了这些丫鬟们听。 那几个丫鬟听了,纷纷夸赞起廷哥儿来。 “哥儿真是个孝顺的人,想必待咱们下人也会很好吧?” “哥儿真耐得住性子,要是别人听见能换个好地方住,肯定忙不迭就去了!” “哥儿吃苦耐劳,将来一定很有成就!” …… 她们自打来湖心岛的那一刻,命运就和廷哥儿捆绑在了一起。 廷哥儿好,她们自好。 故而她们不遗余力地夸奖廷哥儿,盼着他将来能好。 顾妈妈听见这些话,心里很是欢喜。 她一面感慨这些丫鬟真乖巧懂事,一面又暗暗担心。 廷哥儿不肯离开湖心岛,对他们这些伺候老了的人倒没有什么。 只怕这些娇滴滴的小丫头,嫌弃这里破旧又偏远,若是住不惯怎么好? 好在石榴是个懂事有分寸的。 她是庄婉仪选出来的通房丫鬟,地位自然比其他的丫鬟高一些,年纪又最长。 照理来说,她是最该挑剔的一个。 可她什么都不挑,给其他的丫鬟起了一个好表率,众人自然都不敢对生活条件有什么怨言。 住哪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廷哥儿已经上了老夫人的心。 那么想住在好院子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顾妈妈看得很是满意,对这个石榴赞许有加,也愿意让她尽早在廷哥儿面前熟悉起来。 “哥儿大约在院中赏月吧?你去端盏热茶去,仔细哥儿着了风。”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越来越冷了。 湖心岛因为在湖中,四面空旷临风,会更加冷一些。 石榴心中欢喜,自知这是获得了顾妈妈的肯定了。 她便端起了茶盏,想了想,又命一个小丫鬟捧着披风,跟着她一同朝前院走去。 廷哥儿早就听见了脚步声。 那是极其温柔缓慢的脚步,一步一步,似踩在棉花上头一般。 与之相比,她身后那个脚步声,就散漫随意得多。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这么些年来,因为他的聋哑,在他面前恣意轻慢的人太多了。 旁人都觉得,他反正也听不见、说不出,何必拘泥礼数? 就像那个跟在后头的小丫鬟,觉得廷哥儿反正听不见,所以脚步声很是随意散漫。 石榴牢记顾妈妈说的,廷哥儿耳朵听不见,是靠看口型才能分辩旁人说的什么。 所以和他回话的时候,要站在他正前方,说话最好慢一些,让他能够看懂。 她走到廷哥儿前头,站在那一轮残月底下,福了福身。 “哥儿,这是顾妈妈让奴婢倒来的热茶。哥儿在这空地上坐着,要小心身子,别着凉了。” 说着慢慢地将茶盏放下。 见廷哥儿没什么反应,她将茶盏又朝他身前推了推,似乎担心那茶离他太远。 映着残月的余晖,廷哥儿朝她看去。 眼前的少女身量尚未长成,十二岁的年纪,面容鲜嫩得像这湖中的荷花。 可惜夏日已经过了,否则他可以用荷花和她对比一下,看看是谁更加鲜嫩。 见他抬眼打量自己,石榴微微面红,却没有动作。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害羞的余地,她的作用,就是照顾廷哥儿。 不仅在生活上,还有将来廷哥儿需要时…… 她微微面红了起来。 站在那里像站了一个秋季那么长,她这才款款地转身,接过小丫鬟手中的披风。 随后走到廷哥儿的身后,将披风覆在他肩上。 方才因是背着月光,有些看不真切。 这样迎着月光一看,他才发现,这丫鬟的容貌颇有些熟悉之感。 倒不是见过。 而是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显得黝黑圆润,颇有几分庄婉仪的神韵。 然而转瞬即逝,再细看却又不像了。 这世间能有几个女子,会有庄婉仪那样美丽的眼眸,其中还能含着无限的温柔慈悲呢? 便是能与她有半分神似,都是极大的幸运了。 他忽然拉过她的手。 石榴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后便坦然地任由他拉着自己。 她听闻府中这唯一的哥儿,因为从前不受老夫人的待见,一直住在这湖心岛上性格便有些古怪。 加之他聋哑的身子,很少与人交流,性子就更加沉闷了。 来之前,她很是担心,廷哥儿会接受不了她们这些陌生人。 毕竟他在府中,除了湖心岛上伺候惯他的下人之外,他也只和庄婉仪一个要好罢了。 连带着庄婉仪身边的下人,例如抱竹,才能得到他的亲近。 对待旁人,他一向是不冷不热的。 没想到自己今日初次前来,廷哥儿就肯拉她的手了…… 手中微微瘙痒,他在她手中写着什么。 石榴知道他平日只能靠写字与人交流,她们这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丫鬟,都是多多少少认得字的。 她细细感知,廷哥儿在她手上写的是—— “你叫什么名儿?” 她抿嘴一笑,随后一福身。 “奴婢叫石榴,红艳艳的石榴花那个石榴。” 为自己的名字,她颇有些得意。 因为今日在杏林院,庄婉仪特特夸了她的名字,说适合放在廷哥儿身边。 廷哥儿也笑了,重新在她手上写着什么。 “从今日起,你便改名香宜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耗子偷酒喝 “大公子。” 夜深人静之时,一道黑影出现在相府之中。 他避开所有的耳目,到了商不换的院子里头,径自进了门。 轻车熟路。 屋子里头,商不换坐在灯下,并未捧卷或是写什么。 只是一手放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待门外轻轻响动起来,他唇角微微勾起,朝门外看去。 那人脚步轻捷地走了进来。 “大公子。” “三叔,有消息了么?” 商不换说着,朝底下的座椅伸手让坐,那人略微推辞了一下,便坐了下来。 屋子里点着一座小小的炉子,上头煨着茶。 “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商不换说着,目光朝那炉子示意而去,被称作三叔的人便自己倒了茶水。 待一杯热茶下肚,他深夜来访的寒气才渐渐消去,浑身都暖热了起来。 此人并非相府的亲族,而是一个江湖人士,武艺奇高。 他姓名不详,只听闻在家排行第三,人人敬佩他的武艺,便尊称他一句三叔。 久而久之,这名号也就传开了。 “有了,大公子。那里您让我追查的黑衣人,近来隐约有几条模糊的线索,指出他和城南的一家镖局似乎有些什么联系。” “镖局?” 商不换眉头一簇,“是谁家的镖局?” 长安城之中商贾遍地,可镖局这种生意,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镖局的主人需要财力雄厚,才能雇佣得起武艺高强的镖师。 需要人脉宽广,才能把名声打响。 需要足够的权位,才能让人相信你的实力,愿意把物品交给你押送…… 所以长安城之中的镖局,并不算多。 偶有昙花一现,最后都因为人脉地位不足,落得草草关门的地步。 能够坚持下来的,始终就那么几家。 三叔想了想,道:“这个不太清楚,不像是长安城本地的商贾。背后的主家颇为神秘的样子,因为已经在长安运营了四五年,所以也没人计较他们到底是谁家的。只知道押送镖极少失手,信誉很高。” 一座不知主家是谁的镖局。 商不换微微一笑。 这倒有点意思。 “那就继续追查下去。就算查不到那个黑衣人的身份,这家镖局,说不定也能查出有趣的东西来。” “是。” 三叔抱拳应声,又端起茶盏来。 到了夜里,外头的天实在是太冷了。 商不换又继续开口。 “只是在查出黑衣人身份之前,有一件事要麻烦三叔。” 三叔连忙放下茶盏,起身抱拳行礼。 “大公子说的哪里话?我老三效忠大公子,这条性命都是您的,又谈何麻烦?两年前在城郊法空寺附近,若不是大公子,老三这副皮囊已经喂了野狗了。” 商不换忙让他坐下。 “这话不对。我早已同三叔说过,你的这条命,永远是你自己的。你替我做事,但我不希望你用命来做。” 那就不是他救他的初衷了。 这话商不换说过多回,可三叔就认了死理,恨不得用命换他救命之恩似的。 这是江湖人的坏习气。 “是,都听大公子的。对了,大公子方才说是什么事?” 商不换道:“上回我向三叔要了追月和逐星去保护一个人,可是那个黑衣人武功太过厉害,追月都未必是对手。所以,我希望三叔能亲自去。白日不必,夜间……” 白日以追月和逐星的警醒,加上将军府的护卫,想来是可以应付的。 就怕夜深人静之时,那个黑衣人忽然出现,让追月她们措手不及。 三叔痛快地应下了。 “大公子说的是相府三奶奶吧?左右我如今也在追查那个黑衣人的下落,若是能在将军府遇到他,那就省了大工夫了。直接把他擒住送到大公子面前,不愁不知道他的身份。” 商不换点了点头。 他倒不指望能抓住那个黑衣人。 能保护庄婉仪,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她住的杏林院在将军府偏僻的角落,也许会有什么小门可以通行,三叔去的时候留神看看。只要找到追月和逐星,让她们替你引见便是。” “是。” 黑影消失在相府之中,静谧的院子里,只有北方呼啸的声音。 商不换坐在灯下,盯着那跳跃的烛火,便知是窗子漏了风。 他朝着灯火照不到的另一面看去。 果然,一扇窗子半开着,丝丝凉风从外头渗进来。 他走上前,将窗子从外收拢至胸前。 咔哒一声。 他的嘴角,勾起无声的笑意…… 杏林院进来出了一桩怪事。 院中小厨房的酒,总是莫名其妙就少了。 起先抱竹还以为自己是昏了头记错了,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酒是真的少了。 一定是被人偷喝了去! 可是杏林院上至庄婉仪,下至地下粗使的丫鬟婆子,没有一个是好酒之人。 大家都在这院子里住了这么久了,谁有点小习惯不知道? 这酒肯定不是院中的人偷喝的。 庄婉仪听见这话不由诧异。 “会不会是耗子什么的偷喝了?” 听说耗子会偷油喝,会不会偷酒喝,这个她就不太了解了。 抱竹很是气恼。 “昨儿一大早我出去的时候,那酒坛子就在杏花树底下滴溜溜地转呢!耗子可不会把酒从厨房运到杏树底下喝!” 说的也是。 屏娘庆幸道:“幸而小姐亲手酿在杏树底下的菊花酒都起出来了,也都已经分送了诸人。若是那些酒被偷喝了,那就太可惜了。” 那可是庄婉仪亲手酿造的。 虽说几坛子酒不是大事,可院中有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偷酒贼,还是叫人放心不下。 庄婉仪想了想,问抱竹道:“你说是哪里?杏树底下?” “是啊。” 抱竹不假思索。 耗子把酒坛子搬去杏树底下喝,不仅麻烦,还容易被人发现。 那喝酒的一定不是耗子,更有可能是人。 那偷喝酒的人,不是在树底下,就是在树上。 庄婉仪起身朝外走去。 她边走边道:“咱们去杏树底下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第一百七十九章 睡在树上 庭中的杏树,果然酒香浓郁。 自庄婉仪在那处埋下酒坛之后,菊花酒的气息便招来了许多蚂蚁在树下做窝。 而今更添了另一种酒的香气。 站在杏树底下,秋风萧瑟,残叶卷落。 庄婉仪拈去身上的枯叶,在树干上发现了些许的酒渍。 “你们看。” 那酒渍不算明显,奈何有蚂蚁爬在上头,一下子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了痕迹。 “树干上怎么会有酒渍?难道那偷酒喝的人……” 屏娘说着,朝着头顶上看去。 自打那日黑衣人从杏树上下来之后,庄婉仪便有些阴影了,不愿意抬头朝上首看。 就在此事,追月和逐星匆匆赶来。 两人面色有些难看,像是羞窘的模样。 “怎么了?” 追月听见庄婉仪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朝她一福身。 “小姐可是在查酒无故丢失的事?” 看她的模样,倒像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庄婉仪点了点头。 追月面色微红,“小姐恕罪,奴婢知道那酒是谁偷喝的。” 抱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杏林院中没有爱喝酒的人,但是追月和逐星是刚来不久的,或许她们爱喝酒也未可知。 “追月,你们爱喝酒可以说呀,为什么要偷偷喝呢?” 抱竹天真道。 追月的脸更加红了。 “不是我。小姐,请您进屋说好吗?” 她朝四周看了一眼,庭院里头人多眼杂,粗使的婆子丫鬟众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些话不好直言。 庄婉仪点了点头,便带着屏娘等几个心腹的丫鬟,朝着屋中走去。 待她坐定,追月上前福了福身。 “小姐可还记得,上回那个黑衣人到院中来的事?因为大公子暂时还没找到关于黑衣人的线索,唯恐小姐受伤,所以又派了一个人来保护小姐。” “又派了一个人?” 屏娘不由好奇,这院中并没有生人啊! “那人是奴婢和逐星的师父,武功比我两好上不知多少。只有他在小姐身边保护,大公子才肯放心。” 追月一面解释,一面朝房顶上看去。 “三叔,您快出来吧!” 房顶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便是小孩子也不能轻易通过。 众人不由朝顶上看去,却见一道黑影掠过,像是挤葡萄肉似的,一个男子从那道天窗中挤了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庄婉仪不由吃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缩骨功? 眼前分明是个正常身材的男子,约莫四十多岁,看起来精壮能干。 从那双眼睛中,便能看出自信来。 他既是追月和逐星的师父,怪不得武艺如此超群。 那人也朝着庄婉仪看去。 屋中的女子虽多,却只有她一个打扮得雅致贵重,一双美目沉着如水。 她年纪尚小,周身的气度却不似少年女子,反倒有一种难得的从容。 这样的气度,非是有经历的人,无法做到如此。 怪不得商不换历尽沧桑,最后还是折在了她的手上。 他抱拳一礼。 “在下是奉商大公子之命,前来保护小姐的。只因一时贪杯偷喝了厨房的酒,还请小姐勿要见怪。” 他行走江湖多年,最讲义气,名声极好。 除了一桩爱喝酒之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喝酒从不耽误正事,故而也没人诟病他这一点,反而传为美谈。 毕竟身为江湖好汉,没有点兴趣爱好也不成。 三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因为夜间清冷,我一个人睡在树上,想着喝些酒解闷外加御寒……” 庄婉仪眸中光芒变幻。 他这些日子,竟然都睡在杏林院的树上,而没有任何人发觉? 她不由看向追月和逐星。 “这位好汉既是奉命来保护我,我怎能让你受这等委屈?追月,逐星,你们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庄婉仪自然不是觉得委屈了三叔。 只是想知道,追月她们是否事先知情而没有告诉自己。 果然,追月连忙解释道:“小姐恕罪,我们先前也不知情。三叔的武功极高,不是我们两个可以追查到行踪的。若非是近日院中的酒少了,奴婢也怀疑不到三叔头上,更加发现不了他的踪迹了。” 三叔也忙替两个徒弟解释。 “小姐莫错怪了她们,是我故意不告诉她们的。那个黑衣人神出鬼没,且对将军府十分熟悉。只有在你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才更好引他出来。若是他从你们身上推断出我的存在,就未必敢露面了。” 三叔是老江湖了,他的想法自然有他的道理。 庄婉仪心想也是,便不再追究此事。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在家排行第三,江湖兄弟抬爱称一句三叔,小姐便叫我老三就是。” 庄婉仪想了想,道:“三叔,辛苦你了。” 江湖人最重颜面,嘴上是如此说,听庄婉仪称呼一句三叔,他还是笑得眯起了眼。 “不辛苦不辛苦。依照大公子的吩咐,在下只在夜里来杏林院守着,白日有追月和逐星,足够应付了。我教出来的徒弟,我心里有数。” 他在杏林院中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是那个黑衣人留下的。 照他的估计,那个黑衣人的武艺,也就比追月好一点罢了。 就这一点,多半还是因为追月年纪太小,力道不足。 要是他对上那个黑衣人,绝对十拿九稳。 庄婉仪听他这话,想来他白日还有商不换吩咐的要事,这样想来甚是辛苦。 她便道:“那就在院中给三叔安排一个屋子吧,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了,睡在树上怎么好?若是冻出好歹来,耽误正事不说,我心里也愧疚。” 他到底是商不换派来帮忙的人,不是她的下人。 三叔朝追月看了一眼,后者眼睛亮亮地朝他用力点头,像是在告诉他不必推辞。 一则庄婉仪说的不错,长此以往睡在树上不是个了局。 二则庄婉仪是个好主,她既这样说了,便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 “既如此便谢过小姐了。” 江湖人不喜扭捏,三叔痛快地应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章 那道小门 庄婉仪事后,也同三叔聊过几次。 她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典型的江湖好汉,为人痛快又豪爽。 不过是两顿酒,他就把商不换如何救了他性命的话,全都告诉了庄婉仪。 “我老三这辈子,就认准商大公子这个人了。莫说他让我来保护他未来的娘子,便是上刀山下油锅,那也使得。” 庄婉仪知道他也不是有意说话轻浮,只是江湖人不拘小节的习惯罢了,便没有在意。 待从他口中听闻商不换命他追查黑衣人之事,心中不免感动。 以她看来,这位三叔多半是商不换身边第一得力的人。 他却让这样的人物亲自来保护自己,还替自己追查黑衣人之事,可见他有多上心。 受人恩惠不加以偿还,不是庄婉仪的性子。 她便把杏树林后头那道小门的事告诉了三叔,让他从那道门来往,更加方便安全。 抱竹便带三叔去认个门。 “三叔,就是这里了。” 他白日不会出现在众人跟前,只有夜间才会回来。 杏林院中见过他的人,除了追月和逐星之外,也就是屏娘和抱竹,这两个庄婉仪极其信任的人。 她两个便也跟着庄婉仪,称呼他一句三叔。 这日天刚擦黑,抱竹就带三叔去了杏树林里头。 这里头一向少有人来,故而不需多提防什么。 两人一路走到院墙底下,只见那墙上一片的常青藤,密密麻麻看不出墙的原色了。 抱竹颇有些得意地揭开一片藤蔓。 “三叔您瞧,这藤蔓掩映着一道小门。您日后就从这门进出,便不必小心翼翼避开府中的护卫了。” 三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油灯,在那道小门上照了照。 他的眉头忽然蹙了起来。 “这门你们平时可有走动?” “一次都没走动过。自打春日之时我们小姐搬进来,我发现了这道门,小姐便说不要对外张扬,以备不时之需。可是小姐在府里的日子也算有惊无险,所以这道门一直也没开起来用过。” 三叔伸手摸了一把门闩,动作小心翼翼。 “你确定,一次都没开启用过?” 抱竹微微一愣。 三叔为什么反复问这个问题? “真的没有啊……如果小姐有命人开启过,那我一定会知道的,小姐什么事都不瞒着我的。” “走,带我去找你们小姐!” 三叔的神色谨慎了起来,说话的口气不容抗拒。 抱竹愣了一下,看他紧张的神色不敢怠慢,只好带着他往回走去。 “什么?三叔的意思是,那道门近日被人开启过?” 庄婉仪听见这话也十分纳闷。 自她三月里嫁进将军府,当夜便搬入了杏林院,发现了那道门。 此后再也没有注意过那门,因为一直都没派上用场。 那院墙上的常青藤四季常绿,即便是在秋日也没有丝毫萧条之感,完全可以遮蔽那道小门。 照理说,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才对…… “我怀疑,就是那个黑衣人开启的。” 三叔一语惊醒梦中人,庄婉仪细想那个黑衣人,越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那个黑衣人来去无踪,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连追月和逐星都没发现他。 若是飞檐走壁而来,势必会发出声响才是。 唯有那道小门,是杏林院的一处漏洞。 倘若那个黑衣人知道那道小门的存在,他就有可能是从那里进出的。 三叔心中也在暗暗思忖。 “倘若那个黑衣人真是从那里进出的,说明他很熟悉将军府,甚至,比小姐你还要熟悉。” 庄婉仪嫁进将军府的日子,算起来不过大半年罢了。 比她还熟悉将军府的人,那便是……府中之人! 所有的线索,越发指向,那个人就是岳连铮。 庄婉仪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风吹着了?” 屏娘说着,忙走到窗前,将半开的窗子掩了起来。 三叔眸色一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这才秋日,屋子里已经烧起炭炉了,窗子半开也是为了把炭气吹出去。 庄婉仪不可能是冷的。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也从这个猜测出,意识到了那个黑衣人有可能是谁。 如此想来,她和商不换,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会是那个人吗? 三叔对那个人的了解并不多,不敢下这个结论,只是想着要把此事告诉商不换,让他自己裁夺。 “没事,没事。” 庄婉仪回过神来,看向三叔。 “那依三叔的意思,若那门是黑衣人曾经进出用过的,该当如何是好?” 三叔嘿嘿一笑。 “若是那就更好了,我只要守株待兔就好。那道门我暂时就不走了,宁可费些功夫小心一点走梁上,也不能让那个黑衣人发现我的踪迹。待他下次再走那个门进来,就是瓮中捉鳖的时候!” 三叔的武功和自信,感染到了庄婉仪等人,让她们也放心了许多。 夜深人静之时,她却躺在床上,盯着帐子顶上难以入眠。 红色的纱帐轻薄,映着窗外的月光,色调暧昧。 她忽然想到那黑衣人刚出现的那日,正好是廷哥儿把岳连铮私印,送给她做寿礼的那日。 那么巧,他前脚送了印,后脚那个黑衣人就出现了。 她又想到,前几日廷哥儿一直问她关于商不换的事……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她决定,明日一早便去找廷哥儿,亲自问问他这件事。 若是她多心了自然好,若不是—— 她又想起了商不换命人通传给她的那句话,要小心廷哥儿。 说他心思深沉,说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那么乖巧懂事。 这话庄婉仪半信半疑。 廷哥儿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年,又乖巧聪慧,还是她名义上的庶子。 有什么可小心的呢? 可商不换更没有必要,在她面前无故诋毁一个孩子。 她的脑中反复出现三个名字。 岳连铮,商不换,廷哥儿。 这三个人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第一百八十一章 隐瞒什么 自打廷哥儿每日跟着庄亦谐去读书后,庄婉仪也少到湖心岛来了。 今日一来,才发现岛上和她记忆之中,变得完全不同了。 最大的不同,便是有了鲜活的朝气。 看来那五六个小丫鬟的到来,的确给廷哥儿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变化。 屏娘搀扶她走上岛,那些小丫鬟们见了,连忙上来行礼。 “三奶奶来啦?快请进。” 迎在最前头的便是她那日看中的丫鬟,名字叫做石榴的那个。 她笑得温柔恬静,顾盼之时,模样很是亲切。 “在岛上还住得惯么?” 她一面朝里走,一面和丫鬟几个说话。 “好着呢!顾妈妈很照顾咱们,香宜姐姐也经常帮着我们,哥儿很喜欢她呢!” 年纪最小的丫鬟红杏话音干脆,提香宜表白了起来。 庄婉仪却不由吃惊。 “香宜是谁?” 石榴是她选出来的通房丫鬟,年纪又最大,这些小丫鬟却服别人去不成? 香宜面色微红。 “回三奶奶,是哥儿给奴婢改的名字,说是叫香宜温婉和顺,正适合奴婢。” 原来香宜就是石榴。 庄婉仪方轻点了点下颌。 “这个名字也好,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个好名字,只要哥儿喜欢就好。” 她起先还怕廷哥儿不惯与陌生的丫鬟相处,听见他对香宜颇好,这就放心了。 “哥儿就在书房里头,奶奶慢些走,奴婢去给奶奶倒茶去。” 香宜说着,福了福身,便退了下去。 屏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倒是笑了笑。 “小姐觉不觉得,这个叫香宜的小丫鬟,笑起来有些小姐的神韵?尤其是那双眼睛,有神采的时候就很像小姐。” “是吗?” 庄婉仪回想香宜的容貌,“我只觉得她看着颇为亲切,却没想到这上头。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像。” 屏娘上前一步,轻轻推开了廷哥儿书房的门。 光影闪过,廷哥儿正坐在书案前的身子一滞,抬头看见庄婉仪便露出了笑容。 他连忙上来迎接,看了看她带风毛的披风,又朝外看去。 两人相处久了,便是廷哥儿不能开口,她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香宜已经去倒茶了,你放心,我不冷。” 屏娘替她解下披风,她坐在炭炉边上暖了暖手,便走到廷哥儿的书案前头。 从前只觉得他好学,如今却有些奇怪。 他一个小少年,成日家看书写字,难道就不腻么? 他到底都在看些什么? 庄婉仪曾经在他书案前发现过资治通鉴一类,既不是科举策论要考的内容,也不是普通官宦子弟该看的书。 那时廷哥儿的解释是,那是从岳连铮书房运来的,他闲来无事便看一看。 而如今再细细打量,仍旧在他书案上看到了这一类书。 翻折的痕迹微微发黄,想来是经常翻阅的。 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你在相府读书的时候,商大公子都给你讲哪些书?” 她有此一问,廷哥儿只得老老实实写下来。 香宜从外头走进来,把茶盏放到桌上,偷眼看了廷哥儿一眼。 在庄婉仪面前, 他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乖巧中带一点委屈。 和他握着自己的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庄婉仪的注意力全在他的纸笔上。 “商大公子对亦谐舅舅更加关照,所以讲的多半都是策论的内容。无非是四书五经,另有唐诗宋词、诗经楚辞等也沾带一些。有时聊到什么话头,便侃侃而谈下去,没有个拘泥。” 他说的这些都是实话。 毕竟庄婉仪只要随口问问庄亦谐,或者问问商不换,便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不敢不据实回答。 “既然商大公子也没有讲超出你们该学的范围的书籍,为什么你总是喜欢看那些资治通鉴,或者史记之类的?” 廷哥儿微微讶异,正想着如何解释,庄婉仪已经抽出了书本。 “别告诉我你没有,这几本书的翻阅痕迹明显更重。” 她看着廷哥儿的目光从光彩到无神,心中暗暗叹息。 看来他的确想隐瞒自己,可惜被自己戳穿了。 庄婉仪还是头一回对廷哥儿如此严厉,就连屏娘都看得有些心惊,便朝香宜使了个眼色。 香宜正担心庄婉仪会不会教训廷哥儿,见屏娘朝她使眼色,只得躬身退出了书房。 想来想去又担心廷哥儿受苦,便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听着动静。 对着一个聋哑的孩子,她再怎么也发不出脾气来,最多是面色不好看罢了。 廷哥儿在纸上写下,“我错了,日后一定勤读正经书,不看那些了。” 庄婉仪看了这话,面色却更加难看了。 她忍不住在桌上轻拍了一下,茶杯抖了抖,里头的茶水微微溅起。 “这些书虽然不适合你现在看,但都不是坏书。我生气的不是你看这些书,而是你隐瞒我。为何你不肯告诉我,你看这些书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事是无目的的。 他这些细小的异样行为,组合在一起,便给了庄婉仪极大的疑心。 她本就是个聪明人,反而稍稍点到便能想到许多。 商不换的话一直在她脑中回荡。 看来他说的没错,光看廷哥儿的面色,就知道他的确隐瞒了自己什么。 会是什么呢? 廷哥儿面如死灰,怯怯地看着庄婉仪。 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最怕的就是庄婉仪生气。 可偏偏是这件事,他不能告诉她。 这个秘密,唯有等他登上那个位置之后,他才能让她知道。 到那个时候,她自然会明白,为什么他喜欢看资治通鉴一类的帝王之书。 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难道在你心目中,依然不能信任我吗?” 廷哥儿慌忙摇头。 那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随意冒险。 更害怕庄婉仪会因此生分了他,不再把他当做一个天真的小少年来对待。 只要他一想到,庄婉仪会疏远自己,他心中就难受得不得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管管他们 最终廷哥儿还是没给她一个理由。 于是将军府的众人惊讶地发现,一向疼爱廷哥儿的庄婉仪,竟对他不闻不问了起来。 有好事者甚至猜测,是因为庄婉仪要改嫁了,所以不再把廷哥儿当成自己儿子对待了。 这种说法刻薄得不得了,还是明川郡主听见之后,派人在府中严查。 有谁敢如此造谣,立刻杖打三十棍,绝不轻饶。 她是深知道庄婉仪的。 若非有庄婉仪的多次推动,廷哥儿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 她当初照顾廷哥儿的时候,那个少年便是无权无势的,连一盏读书用的灯都是庄婉仪从嫁妆里拿出来的。 这样一片赤诚之心,又怎么可能因为改嫁而转移? “郡主,要不要请三奶奶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丫鬟劝明川郡主,后者却笑着摆了摆手。 “说他们是母子两个,其实两个人都才十几岁,就像姐弟似的。一时急了恼了不说话了,也是寻常事,说到底就是两个孩子罢了。” 丫鬟听了也笑了。 “郡主说的是,那孩子事就让孩子解决,郡主不打算插手了吗?” “也不能完全不插手。” 明川郡主笑够了之后,又偏过头去想了想。 “若是没人管他们,闹着闹着真的生分了,那就不好了。” 没两日,老夫人要出城烧香拜佛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庄婉仪便只能命人预备着。 谁知到了那日出门一看,除了廷哥儿站在那里,再无旁人。 她一时错愕。 “三奶奶来啦?” 张管事笑眯眯地迎上来,拱手行礼。 “张管事,老夫人呢?二位嫂嫂怎么不见?” 张管事早有说辞,不慌不忙地念了出来。 “老夫人年事已高,说今日太冷了忽然不愿意出门了。大奶奶和二奶奶在家陪着老夫人,正是三缺一,已经去请辅国公夫人来抹骨牌了。” 庄婉仪:“……” 三缺一宁可派人去请辅国公夫人,也不要她这个现成的人? 这种鬼理由谁信啊! 她又朝廷哥儿看了一眼,后者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一脸乖巧听话的模样。 不知怎的,她现在再看廷哥儿这个神情,便觉得心里不舒服。 表里不一,这是庄婉仪深恶痛绝的。 “那廷哥儿为什么也要去上香?是老夫人安排的?” “正是。” 张管事笑眯眯道:“老夫人说了,廷哥儿常年在府中极少走动,趁着今日这个时候出去看看郊外的秋景也好。三奶奶正好领着廷哥儿出门,若是遇见人问,便说他是奶奶的远房侄儿便是。” 看来这就是老夫人为廷哥儿编造的官方身份了。 她庄婉仪的远房侄儿? 等他日她改嫁出门了,大概会成为古氏的远房侄儿之类的吧? 反正不会是明川郡主的,毕竟皇室中人就算远房,那也是抹不去的皇族血脉。 这个可不好造假。 今日这事,摆明了就是老夫人想让她和廷哥儿重归于好,这其中少不了明川郡主的手笔。 庄婉仪无奈地一叹。 有廷哥儿在,她是想推脱也推脱不了了。 可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 “为何只备了一辆马车?廷哥儿完全可以带着丫鬟另坐一辆。” 她和廷哥儿已经好几日不说话了,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辆马车里? 低头不见抬头见,多么尴尬。 “回三奶奶,老夫人临时决定不出门后,那些原本套上的车全都卸下了,就剩这么一辆马车了。好在车架宽大,就委屈三奶奶一会儿吧。” 得,这说辞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套一套的。 她只能认命地上了马车。 马车的确十分宽大,庄婉仪纤细,廷哥儿矮…… 不,他已经不矮了。 她从眼角打量廷哥儿缩在角落的坐姿,忽然发现,他的身量高了许多。 这么坐在自己边上,和自己差不多高。 或许是他平时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是躬着身带着顺从和怯弱,才会叫她一时忘了,他已经长高、长大了许多吧? 怪不得,老夫人都想起给他选通房丫鬟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廷哥儿的了解,似乎太过片面了。 就好像初次见他,那个桃花树下的小少年,单纯美好,后来就一直没有改变过似的。 可事实上,他早就变了。 变得她有些不认识了。 又或者,是她一开始就没有真正认识这个小少年。 马车里一片尴尬的静默。 车在从长安到城郊的路上,外头风声猎猎。 无独有偶,因今日天气还算晴朗些,去城郊法空寺烧香拜佛的不止一家。 将军府的马车奢华耀眼,远远便可看出来。 后头一架马车之中,便有一个车夫眯着眼前朝前头看了看,随后对着车里的主子禀报。 “二小姐,前头那好像是将军府的马车。” “什么?将军府?” 马车帘子哗啦一下被掀开,凤兰亭从车中探出头来。 她朝前头看去,那马车的确是将军府的,车身的花纹和质地,她都十分熟悉。 好巧不巧,正是庄婉仪的。 她不禁冷笑了起来。 自打她被休回太师府之后,凤太师想出这一口恶气,反而大受其害。 至此之后,他就彻底不管凤兰亭了。 甚至把她视作灾星一般,不乐意见她,也不许她随意出门走动。 照凤太师的话,她不仅是个寡妇,还是个弃妇。 这样的女子,有什么颜面出门? 出去了也是给太师府丢人! 凤兰亭无可奈何,只能去去城郊寺庙这种地方散散心, 还是求了凤夫人许多遍才被允许的。 “真是冤家路窄!好端端的出门散个心,这样也能碰到庄婉仪!大好的心情都叫她毁了!” 她是将军府休出来的媳妇,若是遇到府中的旧人,未免难堪。 正当凤兰亭想着要不要避开的时候,忽听见采星咦了一声。 “小姐,你看啊。好像只有三奶奶一辆马车,带的人也很少。” 这话像是在暗示什么,凤兰亭忽然眼前一亮,看向了采星。 “你的意思是……”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后山一见 一路似煎熬一般的沉默,马车终于到了法空寺的山下。 “奶奶——” “哥儿——” 屏娘和香宜同时从后头放香烛的马车上下来,走到前头的马车旁边,伸出手要搀扶车上的主子。 两人同时开口,不禁一愣。 车上的两人也同时想下车,见到对方的动作,便停顿了片刻。 原本是亲密无间的一对母子,乍然生分至此。 廷哥儿目光晦暗,最后还是垂下了眼睑。 庄婉仪见他不动,咬了咬牙,还是先走出了车厢。 站在地上伺候的香宜见屏娘上前,知道自己冲撞了,正好也退了下去。 屏娘便把庄婉仪扶下了马车。 她今日出门带的人不多,以为老夫人必然会带人的,便只带了屏娘和一个追月。 若是往常,她连追月都不会带的。 如今也算是疑心病甚重了。 她抬头打量了法空寺的山门一眼。 或许是因为和商不换在此相会过,又或许是因为对老僧的好感,她见着这山门便觉十分亲切。 廷哥儿也从后头走了上来。 两人彼此隔开一段距离,沉默地朝着石阶上走去。 屏娘和香宜各自手中提着竹篮,里头是些香油等拜佛之物。 两人到了佛殿便分道而行。 廷哥儿自然而然被领到了拜求功名的佛殿去,而庄婉仪则是闲庭信步,看哪个殿顺眼就进去瞧一瞧。 她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的追月一脸疑惑。 屏娘见庄婉仪走在前头,便悄声和追月解释。 “我们小姐是不信神佛这些的,她说凡事人定胜天,拜佛也无用。今日若非说是陪着老夫人和大奶奶二奶奶她们来,小姐自己肯定是不愿意来的。谁知道老夫人她们偏不来了。” 追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种话,她还是头一次从一个女子口中听见。 庄婉仪身为女子,年纪轻轻守寡孀居。 她能有这样的气魄,这样从容的态度,真真叫人佩服。 追月心中暗想,怪不得商不换会喜欢她,非她不娶。 走了不多时,她便随意在一处树下的石椅坐了下来。 枯叶被北风吹落在她的白狐披风上,被她用手细细拈了下来。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小小一片枯叶,都比那些沉重的金石佛像有趣得多。 她喜欢佛学理论,也喜欢看佛经,就是不喜欢求神拜佛罢了。 “小姐在这坐着,若是吹着了风怎么办?” 屏娘估计着风向,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挡着风。 追月慢半拍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默默地站在了屏娘的身后。 她给庄婉仪和屏娘两个人挡风。 “无事,今日的风虽不小,太阳也大,冻不着的。等廷哥儿拜完出来,咱们应个景就回去吧。” 这所谓的应个景,约莫就是吃一顿斋饭的意思。 屏娘忍俊不禁,见追月在后头挡着,自己便抽身出来往前两步,朝廷哥儿离开的方向看去。 “哥儿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会来?” 庄婉仪眸子一抬,很快便又落下,耐心地坐在树下等着。 好一会儿,时间长到连她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屏娘,你去看一看,廷哥儿到哪去了?” 这法空寺香火鼎盛,佛殿诸多,还有前院后院和后山。 若是廷哥儿一时走丢了,那也是件不小的麻烦事。 屏娘应了一声便朝那殿中走去,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哭哭啼啼的香宜小跑了过来。 “小姐,不好了!香宜说廷哥儿被人抓走了!” “什么?!” 庄婉仪拍案而起。 “那人说他们主子要见奶奶,请奶奶到后山叙话,不然就别想再见到廷哥儿了!” 香宜到底年纪尚小,被这话吓破了胆子,差点找不到庄婉仪她们在哪了。 还是屏娘跑去找她,她这才找回了魂。 说罢这话,她怯怯地看着庄婉仪。 若是从前她倒不担心,可庄婉仪这几日才和廷哥儿闹得不愉快,她还会去救廷哥儿吗? 若是她不肯去…… “后山在哪?走,追月陪着我去。屏娘在这里等消息,香宜,你马上下山去告诉车夫他们,派人回将军府报信。就说廷哥儿有危险,立刻让他们派人来救!” 庄婉仪头脑清醒,安排得井井有条。 说罢这话,她立刻抬脚朝着法空寺的后山走去。 “哎!” 香宜抹了一把眼泪,飞快地朝着山门底下跑去。 屏娘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只能看着追月陪着庄婉仪,消失在了后山树木的掩映之中。 追月武功高强,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只能这么自我安慰。 庄婉仪也不是半点都不害怕的。 可不管她近来对廷哥儿是何等想法,最初的那份关爱之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哪怕他隐瞒了自己什么,他也始终是自己弟弟一样的存在。 她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一面朝着后山的树林深处走,她一面和追月说话。 追月正打量着四周的地形,目光警惕地观察着环境,唯恐有刺客突然出来。 “追月,一会儿如果遇到危险,一定要保护好廷哥儿。” “那小姐呢?” 庄婉仪同样注意着四周。 “我会想办法的,廷哥儿太小了,他又听不见又不会说话。若是落到了刺客手中,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而她至少四肢健全,五感敏锐。 何况据香宜传的话来看,那些人的目标根本就是庄婉仪。 只是顺便拿廷哥儿当筹码罢了。 追月忽然觉得不对。 “可是哥儿对外的身份只是小姐的远房侄子,绑走他的人何以会觉得,绑走了他就能顺利威胁小姐到后山来呢?” 庄婉仪忽然想明白了她的话。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极有可能知道廷哥儿的身份,也知道我对他的关心。所以才会绑架他来威胁我?” 她第一反应想到了那个黑衣人。 岳连铮会绑走自己的儿子,来威胁见自己的夫人一面吗? 这事想想都觉得奇葩。 不,不可能,一定是别的什么人。 “小姐可有想到什么?” 追月问着她,忽然觉得脚下一空,连忙抽身后退。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杀气 庄婉仪就站在她身后不远,见她后退,忙刹住了脚步。 “怎么了?” 追月无声地朝她微微摇头,侧耳倾听林中的动静。 秋风萧瑟,外头还是一片晴朗,这山林中却有肃杀之气。 一片阴森。 庄婉仪屏息敛气,怕吵了她的查探。 好一会儿,似乎终于确认了附近没有危险,追月这才转过头来。 她指着前方地上,那里有一大片枯黄荒草,将地表的颜色都掩盖了起来。 “小姐,咱们要绕开走,这里头是陷阱。” 庄婉仪看向那枯草底下,心中暗惊。 不知这枯草覆盖的陷阱,是那引诱她来的人故意设置,还是山中猎人的陷阱。 这陷阱底下,会是什么? 追月朝一旁小心避开。 她方才一脚踩到地上,便觉得脚下的触感未免太软了。 这下便只朝坚硬的地方踏去。 庄婉仪跟随她的脚步往前,待她们二人走远,那陷阱附近一处山坡底下,忽然露出两个头来。 两个小厮模样的人瞠目结舌。 “我就说不行吧?二小姐非要弄个陷阱在这,别人一眼就识破了。” “那个小丫鬟太厉害了,踩半脚就知道是陷阱,咱们哪里弄得过她?” “是啊,堂堂大将军夫人出门,就带那么两个丫鬟,能不厉害么?” …… 追月和庄婉仪继续朝山林中走,一路却没有发现人迹。 追月忽然站住了脚。 她手搭凉棚朝前方看了一样,林子深处一片阴森,让人有不祥的预感。 若非要说那是什么感觉…… “小姐,不能再往前走了,有杀气。” 杀气? 庄婉仪一个闺阁女子,自然不懂什么杀气不杀气的。 她只是觉得前方的林子格外阴森。 追月的武艺她是见识过的,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想来确有其道理。 她一时犹疑了起来。 “可我们还没见到廷哥儿,我不能把他丢在这里不管。” 廷哥儿才十岁。 这样阴森的地方,连她都觉得可怕,廷哥儿还不知道怕成什么样…… 追月微微咬唇,沉默地看着庄婉仪。 她在庄婉仪身边伺候的时日也不短了,对于廷哥儿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有所了解。 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原本连庶子都称不上的一个孩子。 不过是个耻辱的私生子,根本见不得光,也没有任何人承认他。 庄婉仪待他百般好,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善良了。 可如今…… “再往前走,奴婢一个人怕是护不得小姐周全。” 高手过招,仅凭那股杀气,便可见一斑。 她敢肯定,前方不止一个人,且武功丝毫不弱于她。 她不能让庄婉仪有任何危险。 庄婉仪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比谁都惜命,也更明白眼前的危险。 然而…… “追月,我答应过廷哥儿,要做他的母亲,保护他照顾他。我若是对一个孩子食言,别说你们瞧不起我,就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她的目光从容不迫地看着追月,临危不惧。 追月一时错愕。 她看着那双平日柔情似水的美目,头一次发现,她的目光中也有坚强勇毅。 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一句三叔从商不换那里学来的、文绉绉的话。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还记得三叔学着腐儒摇头晃脑的模样。 那时她很想笑,而今才算领会了这话。 “小姐说的是,那追月就舍命陪君子,同小姐走这一趟!” 江湖道义是三叔自小教她的,她时刻不敢忘。 庄婉仪略带感激地看她一眼。 不论她心中效忠的是商不换还是自己,此刻起,庄婉仪算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好,走吧!” 山林深处,有一双眼睛窥视着下方。 看见两个女子从下方走上来,他扯了扯蒙面的黑巾,提刀便要偷袭…… 山寺之中,屏娘等得焦急。 她在树下不安地走来走去,一方面没看到庄婉仪她们下山,另一方面相宜也迟迟没有带将军府的人来。 “香宜年纪尚小,该不会一慌张误了正事吧?” 她自言自语,越想越着急。 前头的香客越来越少,已经到了午膳的时辰,想来都去用斋饭了。 她忽然想起,上回在半山腰的禅房,她和庄婉仪也曾一同用过寺中的斋饭。 可现在庄婉仪生死未卜,她却束手无策! 屏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若是此刻商不换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 “神佛保佑,保佑我们小姐平安无事,一定要保佑啊!” “屏娘?” 像是寺中神佛听到她的祷告似的,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屏娘吃惊地回头去看,便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穿着小厮的衣裳,看起来十分和气。 屏娘一瞬间扑了上去。 “小三儿,大公子呢?” 被她扑个满怀的小厮吓了一跳。 这小厮是商不换身边的随从,因为商不换多次和庄婉仪会面,屏娘也认得了他的脸。 不想小三儿也认出了她,还喊出了她的名字。 他原是想着屏娘既然在这,那庄婉仪肯定也在这里,便上前打个招呼。 不想屏娘的反应如此激烈。 “大,大公子……哎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害怕?” 他不问倒好,一问屏娘的眼泪都要滚出来了。 “有人绑架了我们家廷哥儿,点名让小姐上山去相见,才肯放过廷哥儿。小姐带着追月就上山去了,约莫两个时辰了,现在还没回来!小三儿,你说现在怎么办?” 绑架? 小三儿一听这话十分严重,他倒比屏娘沉得住气,一面安慰她几句,一面带着她朝寺庙前头走去。 “大公子就在前头敬香,走,我带你去找大公子,他一定有办法!” “哎!” 屏娘带着哭腔应了一声,连忙把泪水抹干净。 两人才走到半道上,已经看到了商不换的身影,正朝着后头走来。 不知是出于某种心灵感应,还是凑巧,他的走来犹如一道九天之上的佛光,正正好落在屏娘的头上。 他似乎也看出了屏娘的慌张,和她眼角未拭尽的泪痕。 “屏娘,发生什么事了?” 那一瞬间,她开始相信神佛。 第一百八十五章 扣住凤兰亭 “大公子!” 屏娘勉强行了一个福礼,实则在商不换面前,她几乎连站住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总是如此,或许一个人遇到危险之时,她还能坚强得起来。 一旦遇见亲近的人,她反而会崩溃。 商不换就是这个人。 “大公子,求你快救救我们家小姐吧!小姐带着追月上山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她们一定是遇到危险了,大公子快救救她们吧!” 商不换面色一变,眉眼间寒气顿生。 小三儿在旁听着,觉得屏娘说得不够清楚,又补充了两句。 “公子,屏娘方才说是有人劫持了将军府的廷哥儿,还让三奶奶上山去换人。三奶奶这才带着追月上了山,不过至今未归。” “婉仪上山前说了什么不曾?” 商不换虽心系庄婉仪,到底还算镇定,决定先把话问清楚。 “你仔细想想,别漏了什么。” 屏娘用力点头,而后回忆起庄婉仪上山前的模样。 “小姐让我在这里等消息,让廷哥儿身边的香宜回府报信找人来救他们,还说……对了,廷哥儿今日出门,是以小姐远房侄儿的身份出来的。小姐还说懂得劫持廷哥儿来威胁她的,一定是知道廷哥儿身份的!” 商不换听见这话,便点了点头。 看来庄婉仪也不是脑子一热就上山去了,她还是有分析的。 可她到底还是为了廷哥儿,把自己陷入了险境。 “小三儿,通知三叔带人上山去搜寻,让莫管事下山查访,今日共有哪些人家来了法空寺。屏娘,你把婉仪上山的路线告诉我。” 他竟要亲自上山去找庄婉仪。 “公子……” 小三儿似乎想劝说什么,见到商不换投来的眼色,连忙噤声。 “是,奴才这就去。” 屏娘引着商不换并几个随从上了山,此处虽林深树密,商不换却很是熟悉路经。 他毕竟在这山上待了三年。 没走多久,屏娘便不敢再带路了。 “大公子,奴婢当时在底下,只看到小姐和追月朝这边上去了,再往后就不敢说了。” 她之所以在这处停下,是因为前头有两条岔道。 商不换朝前头看去。 一条道狭窄而陡峭,看起来直通密林深处。 另一条宽敞缓和一些,却是朝树木稀疏之处而去的。 商不换立刻就有了决断。 “朝这边走。” 他的手指向狭窄陡峭的那一条道。 众人皆不解其意,屏娘也不明白,他是从何判断的。 身后一个随从道:“大公子,这一条的脚印多一些,应该是这一条罢?” 他说的是另一条缓和一些的道路。 众人朝下看去,果然缓和的那条脚印凌乱,看起来有人走过。 而狭窄陡峭的那条,却看不出是否有人走过的痕迹。 “不,缓和的道路通向平地,应该是山间的菜农或果农走的。这条狭窄的道路虽看不清脚印,那是因为婉仪和追月两人,一个是闺阁女子,一个是轻功好手,脚步自然都轻,留不下什么痕迹。” 商不换淡淡说来,众人恍然大悟。 这样说来还真是。 那些敢于绑架廷哥儿威胁庄婉仪上山的人,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更不可能在路上留下明显的脚印了。 “更何况,婉仪的性情,我自知道。” 他说到此处,竟忍不住嘴角微翘,而后当先踏上了陡峭的那条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越是危险的地方,庄婉仪越是不会畏惧。 这才是她的性情。 他朝山上走去,一路放轻了脚步,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多时,忽然听到前头有脚步声。 “嘘——” 商不换做了个手势,手掌下压,示意众人趴到地上去。 屏娘慢了半拍,被他压着后背按了下去。 山坡上便传来了两个男子的交谈之声。 “……二小姐还等着消息呢,赶紧回去吧。” “要说咱们二小姐也真是的,被休了还不老实待在府里,还要出来生事。” “是啊,绑架将军府的孩子和大将军夫人,这罪名要是抖露出来,将来还是咱们吃亏,唉……” 屏娘听见他们的话,惊愕地睁大了眼。 商不换眸子微眯,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而后那些随从便一拥而上,将那两个男子抓了起来堵住了嘴。 两人在地上挣扎不过,嘴里拼命地发出呜咽声。 商不换从山坡底下走出来,那两人眼睛都直了。 才说这罪名要是抖露出来他们一定吃亏,这会儿就正好遇到了商不换! 这商不换是何等人物? 是商相爷的嫡长子,是当朝阁臣,圣上面前的大红人! 被他抓了个正着,他们这回算是死定了…… “你们被休了的二小姐,是凤兰亭?” 两人身子一颤,对视了一眼,连忙磕头求饶。 可他们的嘴还被人捂着,根本说不出求饶的话来。 “必定是她,除了她,再没人这么恨我们小姐了!” 屏娘觉得一切都对上了景。 这事必定是凤兰亭做的,除了她,还有谁既知道廷哥儿的真实身份,还有动机要伤害庄婉仪? “凤兰亭现在在哪?” 商不换示意随从放开捂着他们嘴的手。 那两个跪在地上的人正不知是否要说实话,忽见商不换朝他们弯下了身。 他微微眯起的眸子,杀气乍现。 “好好说,否则,本官不介意让你们永远说不出话来。” 被他看着的人打了个寒噤。 “我说,我说。商大人饶命,我们二小姐就在法空寺的后院厢房,我们……” 他还要说什么,商不换却径直朝着山下走去。 既然凤兰亭在山下,那他就不必上山了。 “擒贼先擒王,先把凤兰亭扣下来再说。” 身后一个随从道:“大公子,可那凤兰亭毕竟是凤太师的女儿,咱们直接把她扣下,会不会……” 说着面露为难之色。 商不换头也没回,快步朝下走去。 “凤太师的女儿又如何?便是一百个她,也敌不上婉仪的一根手指。” 第一百八十六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法空寺的后院厢房之中,凤兰亭正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 “小姐别着急,想来那两个小厮快回来报信了,这下一定能好好整整那个三奶奶!” 凤兰亭的身影被窗外的日光一映,半边脸带着荧光,半边脸陷在厢房中的阴暗里。 采星试图把窗户打开,却被她阻止了。 “不能开,万一等下将军府的人来救他们,发现我在这里,一定会想到是我干的!” 采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是啊,小姐和三奶奶的仇结得那么深,可不是一看到三奶奶落难,就会想到是小姐干的吗?” 凤兰亭白了她一眼。 “什么三奶奶?她是你哪门子的奶奶?” 她一转身坐回了椅子上,把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 桌上摆满了斋菜,她此刻却没有胃口。 只等着庄婉仪倒霉的消息传来,她才好开开心心地吃饭。 “只叫她庄婉仪便是了,不必那么客气。” 她都已经被休出将军府了,连那点明面上的虚礼也不必讲究了。 采星低低地应了一声,怕凤兰亭生气。 见她只是一脸期待地看着门外,便知道她心中对庄婉仪的怨愤有多深了。 “小姐,要不奴婢先伺候您吃些斋菜,再等他们的好消息?一会儿好消息来了,这菜可就凉了呢。” 采星小心翼翼地说着,又悄悄去看凤兰亭的眼色。 凤兰亭朝桌上看去。 法空寺的斋菜做的是一绝,她便是无心来礼佛,光是吃一顿斋菜也值得老远来一趟。 如今秋意正浓,这样美味的菜一会儿凉了的确可惜。 “好吧,那就先吃吧。” 凤兰亭说着拿起了筷子,尚未动口,厢房的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她吓得掉了筷子,抬头一看,竟是商不换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 随后,那两个她派出去的小厮也被人丢了进来。 凤兰亭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再细看,才发现庄婉仪的贴身丫鬟屏娘,正跟在商不换的身旁。 “你把人弄到哪去了?” 商不换没有跟她多废话。 他怕多耽搁一会儿,庄婉仪就多一分危险。 凤兰亭忙起身朝后退,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什么人?你在说什么?” 就在此时,莫管事进来禀告。 “大公子,今日除了太师府的车马之外,并没有可疑的人进了法空寺。且据老奴的查问,太师府的车马就是在将军府的车马前不久进寺的,还十分匆忙。” 一大清早上个香,她凤兰亭有什么可匆忙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是故意赶紧来设置埋伏,要害庄婉仪的。 凤兰亭面色一变,没想到商不换早就让人查清了底细。 商不换冷冷地看她一眼。 “凤兰亭,廷哥儿是什么身份,你我心中有数。倘若他有个好歹,你觉得将军府的老夫人会放过你吗?” 他把老夫人抬出来说话,凤兰亭心中略有些不自在。 “你别唬我,他那见不得光的身份,就算真有个什么事,老夫人也没法把他的身份公开来找我麻烦。何况……” 她抬起头来,正看到商不换下颌的线条。 本是极其俊朗的一位公子,此刻却一脸阴云。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商不换口口声声说的是廷哥儿,其实他真正在乎的,是他想娶的那个庄婉仪罢了。 她索性发狠道:“何况我根本不想伤廷哥儿,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我只是想让庄婉仪吃点苦头罢了。怎么,大公子还没娶到她呢,就紧张成这个样了?” 这话总算是承认了她的所作所为。 商不换心中暗舒了一口气。 他先前总觉得有些不对,若此事真是凤兰亭所为,以她的力量,追月完全可以保护庄婉仪全身而退。 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如今听凤兰亭承认了,他才勉强放心。 凤兰亭就是再恨庄婉仪,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她没这个胆量。 “你没人紧张,她有。” 商不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着。 这淡淡的一句话,彻底戳到了凤兰亭的痛处,她的面目一下子狰狞了起来。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两个人跑了进来。 这并非他们方才在半山腰见到的那两个人。 “二小姐,不好了!那哥儿被黑衣人劫走了,我们拦不住啊!” 凤兰亭的面色就更加难看了。 她一瞬间以为是商不换的人做的,却见商不换簇紧了眉头看着那报信的人,这才后知后觉。 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被劫到哪去了?” 商不换当即发问,身后的随从把那两个人都押到了地上。 其中一人只得答道:“我们按照二小姐的吩咐把哥儿带到山上,等三奶奶来,可三奶奶并没有来。反而来了两个黑衣人,把哥儿劫了就跑,还打伤了我们!” 他说着,吃痛地掀开了衣襟。 虽只是一角,已经能够看清,他胸口的肌肤红得像是火烧一样。 那火烧一般的形状像是一个掌印。 能够用掌在人身上留下这样的伤势,打伤他的黑衣人,绝非凡俗。 身后的随从都看见了那伤势,心中都有了数。 看来他们遇到的这伙人,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 “你说,三奶奶并没有来?” 商不换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 那人看了看凤兰亭的眼色,后者似乎也知道这事闹大了,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范围。 便默许那小厮把话全都告诉了商不换。 “是啊,我们没看到三奶奶。本来我们在必经之路上设了一个陷阱,有两个人在那看着。可是他们说三奶奶没踩进陷阱去,她身边的丫鬟厉害着呢。我们就让他们两个先下山,结果他们刚走,哥儿就被人劫走了!” 如今廷哥儿也不见了,庄婉仪和追月也不见了。 这显然是被人截了胡。 凤兰亭面色难看得紧,不知道自己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若是廷哥儿和庄婉仪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可怎么办? “商大公子,你说这事,现在可怎么好……” 商不换没有理会她,只是径自走出了厢房,朝着山上的方向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好久不见 路上正好遇到三叔赶来。 “大公子,出了什么事?” 三叔气喘吁吁,只听说来传话的说是庄婉仪出了事,他便匆匆而来。 谁不知道,庄婉仪现在是商不换心中的头一等人物? 她若真的出了事,商不换还不知如何伤心。 “凤兰亭劫走了廷哥儿诱骗婉仪上山,谁料半道被人截胡,如今婉仪和廷哥儿都生死未卜。婉仪身边还有个追月,却上山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想来山上的人物不简单。” 三叔听了这番话心中便有了数。 庄婉仪和追月多半是被困住了。 以追月的身手,能困住她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大家要小心,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他们能够困住追月,必定不简单!” 三叔朝后一喊,众人纷纷称是。 商不换便当先带众人上山。 他这回朝山上走的脚步,却比先前更要急促许多。 密林深处,一处废弃的禅房之中,廷哥儿从迷糊中醒来。 他记得自己在佛像前烧香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大麻袋套住了头。 那麻袋套得太紧,两个成年男子押着他不让他乱动。 他索性假装被弄晕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隐约感觉自己被人抬上了山。 那两个套住他的人以为他真的晕了,加之都知道他是个聋子,便在他身旁肆无忌惮地说话。 他从两人的话声中听出,他们是凤兰亭派来的人,因为在路上见到了将军府的车马,凤兰亭这才起了心要绑他来诱使庄婉仪上山。 廷哥儿在阴暗的麻袋中,大睁着眼睛。 他不知道庄婉仪会不会来救他。 可就算她不亲自来救,也一定会派人回去告诉老夫人的,一定会有人来救他回去的。 就算没人来救,凤兰亭和他无冤无仇,也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的。 他就当作是,陪着凤兰亭玩了一次过家家吧。 没一会儿,便听见了另外两人的脚步声上来。 “我们底下失败了,三奶奶没踩我们的陷阱!她身边的丫鬟厉害着呢!” 这四人显然都是凤兰亭的手下。 两个负责在山上看着他,两个负责在下方设陷阱。 可惜庄婉仪并没有如他们所愿,落入陷阱。 廷哥儿心中既有些欢喜,又有些感动。 他欢喜庄婉仪没有轻易被凤兰亭设计,又感动于……她真的亲自上山来找自己。 明知道自己隐瞒了她,欺骗了她。 她待自己却一如从前…… 谁料那两个设陷阱的一走,不多时便来了两个刺客,使剑虎虎生风,很快就把他劫走了。 他被一个人扛在肩上,麻袋里的空气受到了挤压,让他呼吸困难。 这回,他是真的晕倒了在了麻袋里头。 再一醒来,却看到了熟悉的半张脸。 那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眉毛,剑眉锋利,眼中带着关山皓月之苍茫。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若是见到他的头一天,或许廷哥儿会错愕。 可这些日子,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算少,他早已经习惯了。 “岳大将军,你把我绑来这里做什么?” 廷哥儿松了松筋骨,口气微冷。 丝毫没有对自己的父亲该有的尊敬。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这才发现,他并没有被禁锢住。 想来也是,岳连铮若是想要他的命,在湖心岛便可完成。 根本不必把他绑来这里。 黑衣人似乎轻轻一笑,而后揭开了蒙面的黑巾。 正是岳连铮的面容。 “你歇一会儿,待她来了,我自然会让你和她一起离开。” 他的目标根本不是廷哥儿,只是庄婉仪罢了。 有一瞬间,廷哥儿想问他为何如此。 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 那日他初见死而复生的岳连铮,那人摘下黑色的蒙面巾,露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 “原来廷哥儿还有笑得这么稚气的模样,本将军还是头一次见到。” 那一夜,他错愕,他冷笑。 名义上的父子之间,却是种种互相怀疑和忌惮。 他将那个用沉香木精心雕刻的木偶夺来,在手中看了两眼,随后不屑地丢到了地上。 紧接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方玉印。 “这是你明日要送给她的寿礼,便说是在我的旧物中找到的。廷哥儿,你应该明白,那是我岳连铮的妻子,你的嫡母。” 她是他的嫡母,他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所以,他不该对自己的嫡母,有任何的肖想…… 廷哥儿的目光投向那个被摔在地上的沉香木偶,待岳连铮离开之后,他亲自俯身拾起了那木偶来。 沉香木不算太过柔软,却也抵不过一个大将军的怒气。 他细心摩挲着木偶的每一寸肌肤,惊恐地发现那纤纤十指之中,竟被摔断了两根。 这让他眸中的光亮顿时沉了下来。 “岳连铮,岳连铮……” 他小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声之中,都饱含着怨念。 他最终看向桌上,那里有岳连铮留下的那方私印。 有一个信念忽然在他心中升起。 他和岳连铮的合作,怕是——到头了。 至此之后,他再不敢在岳连铮的面前,提到庄婉仪这三个字。 他自从五岁到了岳连铮的身边,又被他从边关军营带回了将军府,对眼前之人一直是又敬又怕。 随着年纪的增长,又或者说,是随着她的出现…… 他头一次产生了反抗的念头。 岳连铮说完那句话便不再理会他,只是命人看住了他,随后便朝着前头走去。 廷哥儿打量四周,见房门外枯木落叶金黄一片,便知此处还在山中。 却是极其荒僻幽凉之处。 庄婉仪会找到这里来吗? 渐渐被关上的房门阻断了他的视线,他只得收回目光来,正好和看着他的人对上了眼。 他很快便认出了蒙着面的人的眉眼。 那人是岳连铮身边的副将——金卫吾。 “金副将。”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那蒙面之人微微转过头来看他。 “好久不见。”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二个黑衣人 庄婉仪和追月过了那道陷阱,继续朝着山林茂密处走去。 她说要去救廷哥儿,就真的毫无保留,没有丝毫畏惧。 越往山林中走,追月的心里越是不适。 她总有不祥的预感。 底下那道陷阱那么小儿科,可过了那陷阱之后,竟然半点埋伏都没有了。 这一点都不符合常理。 难道那道陷阱并非针对她们而来? 她蹙起了眉头,待要对庄婉仪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却觉得身后风声响起! 来不及多思,她的手已经朝后一掌伸出,看到庄婉仪正被一个黑衣人抓起便跑,她迅速化掌为抓,抓住了庄婉仪的胳膊。 那黑衣人似乎并不想要庄婉仪的性命,生怕两人的力道一扯,让庄婉仪在中间受伤。 他便放开了手,一剑朝着追月刺去。 追月将庄婉仪推到一边,自己敏捷地后退,整个身形飞到了后方的树上。 那黑衣人未料到她轻功如此之后,似有些错愕,随后又起了杀心。 说时迟那时快,那黑衣人也飞上了树梢,一切不过是须臾变幻,庄婉仪这才回神。 她连忙躲到了一棵大树后头。 这样一来,若是那黑衣人想攻击她来胁迫追月,她也好有个退步的余地。 那边剑声已经铮铮地响起了。 几招过后,追月心中有了数。 这个黑衣人的武功十分霸道,但路子很正,不像江湖上那些外门邪派的武功。 反倒像是…… 她一时想不清楚,这黑衣人的武功不在她之下,她必须全神贯注小心应对。 论剑术她敌不过此人,可论轻功,她却更胜一筹。 “大胆狂徒,你把哥儿劫到哪里去了!” 追月大吼一声,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人却提剑不断出招,或斩或刺,没有半点虚招。 他并不应答追月的话。 追月被他步步紧逼,只得节节后退。 庄婉仪躲在树后都看出了门道。 追月擅长的是轻功,这种工夫适合保护人,也适合追踪和暗查。 可这黑衣人剑招凶猛,最喜近身缠斗,追月小小女子,自然力道及不过他。 所以她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一边退一边打。 黑衣人却不买账。 他已经看出了追月的优势和弱势,自然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追月会输的! 庄婉仪便想了个办法。 “追月,你看他衣服破了,屁股都露出来了!” 她此言一出,那剑锋相对的两人,齐齐一愣。 黑衣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身后。 庄婉仪朝追月眨了眨眼,后者恍然大悟,提剑便朝黑衣人刺去! 那黑衣人慢了半拍,被追月抢占了先机,有些狼狈地朝地上一滚。 他这才明白庄婉仪的意图,恨恨地朝她藏身的大树看了一眼。 若是他改换方向去攻击庄婉仪,她有树的遮挡,自己不能一击制敌,反而会被后背暴露给追月。 这是下下策。 所以他只能按捺住性子,继续和追月缠斗。 庄婉仪见此有效,继续朝那黑衣人喊话。 “盗亦有道,你便是个梁上君子,也不能光着屁股见人吧?我们好歹是两个女子,你这样成何体统?” 或许是看出了此人的剑招还算正派,庄婉仪便以此来羞辱他。 她平日不是如此豪放的人,可在性命受到威胁之时,便没什么可矜持的了。 黑色的蒙面巾中,男子的脸涨得通红。 她一个妇人,竟然口口声声屁股屁股的! 这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庄翰林的嫡长女,将军府的一品夫人吗?! 她说得不臊,自己听得都臊! 偏偏追月趁他分神,一剑朝他腰际刺去,将他的衣摆刺出了一个洞。 而后,她的眼神便朝着他背后看去。 那目光简直让黑衣人怀疑,他的屁股真的露出来了。 到底有没有露出来? 他恨不得现在就摸一摸,可追月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一样,拼命地朝他攻击,让他根本无暇分身。 他越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失礼”,追月就偏不让他知道。 庄婉仪心中暗叹,孺子可教。 追月很聪明,和她配合得极好。 正当她看到希望之时,却隐约觉得,身后的风声紧了些。 她缩了缩脖子,觉得有点凉。 不对。 她因为追月和黑衣人对战,紧张得额头上都冒汗了,为何单独后脖子觉得凉? 冷汗顿时从她额上流下。 她隐约觉得,自己身后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人离她很近,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也很冷。 她不敢回头。 前方追月和那黑衣人正是难分胜负之时,她不能在此时干扰追月的注意力,只能靠她自己解决。 身后的寒意越来越深,她咬了咬牙。 是必须决断的时候了! 她顺势朝地上一滚,还没落到草地上,却觉得身后的衣服被人拎住了。 待要回头去看,只看到一双穿着黑色皂靴的脚,同色的裤子。 这俨然又是一个黑衣人。 不知道为什么,庄婉仪脑中的第一反应却是—— 岳连铮的脚多大? “小姐!” 追月发现了此处的动静,顾不得与自己缠斗的黑衣人,飞快地朝着此处奔来。 她身后的黑衣人总算抓到了时机,一剑刺在她的肩头。 追月的肩膀瞬间红了一片,她吃痛地落在了地上。 庄婉仪试图挣扎开那人的禁锢,只觉脑后一痛,她便人事不知了。 那个人,竟然打晕了她…… “大将军夫人,有她在,还愁拿不到岳连铮的私印吗?” “岳连铮已死,将军府一门孤儿寡妇,还能成什么气候?就算我们不施计,将军府也注定要倒!” …… 耳畔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庄婉仪眉头微蹙,脑后仍然疼痛不堪。 她记得追月和黑衣人缠斗的时候,她的身后又来了一个黑衣人,把她打晕了。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她现在在哪里? 四周一片阴暗,墙角还结着蜘蛛网,看起来像是废墟。 方才交谈的两人,忽然停住了谈话声。 “我看她应该快醒了,走,咱们去看看!” 庄婉仪下意识地禁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脚步声慢慢靠近,走到了她躺的木床前。 那两人见她呼吸平稳,双目禁闭,一副尚未苏醒的样子,有些惊讶。 “还真是娇生惯养的夫人,这么一点伤,竟然昏睡到现在还没醒。” 庄婉仪闭着眼睛,感受着这两人的气息。 她不确定,那个被她嘲讽露了屁股的黑衣人,在不在两人之中。 可她能确定,那个在她身后袭击了她的黑衣人,并不在这里。 那个人的气息很独特,她能够认得。 她甚至怀疑,那个人就是几次出没在杏林院的那个黑衣人。 他们的气息几乎是一样的。 “喂,醒醒!” 有人在她脸上狠拍了两下,庄婉仪吃痛地蹙起眉头,假装刚刚被打醒。 面前的两个男子都是一身黑衣人打扮。 其中一个见她睁眼,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再娇生惯养的夫人,落到了咱们的手上,也讨不了好。” 那人近乎粗暴地把庄婉仪扯到了地上,让她跟着自己出去。 庄婉仪踉踉跄跄地被他扯着走,既挣扎不过,也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这位劫匪,倘若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有利的东西或是消息,我劝你最好对我客气一点。” 前头的两个黑衣人动作一滞,同时转头来看她。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庄婉仪的话中,却半点客气都没有,反而显得很是倨傲。 这和他们打探到的庄婉仪,似乎截然不同。 都说庄翰林家这位小姐,既美貌又温柔贤淑,所以家世不高也能被大将军岳连铮看中。 也有人说,她自从嫁进将军府后便展现出了自己的刚烈和才能,在凤兰亭的多次挑衅之下,也有强硬的一面。 但这些传闻,和眼前抬着下巴、一脸蔑视的女子还是有些不同。 她的刚烈,太过出人意料。 可若细细想来,似乎也没有问题。 她毕竟是岳连铮的妻子,将军府的管家奶奶,大魏堂堂的一品夫人! 提着庄婉仪的衣裳的男子,不自觉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他眸子微微眯起,一股淡淡的杀气从眸中溢出。 “你这样说话,就不怕我杀了你?” 若换做旁人,被匪徒劫持,怎么也该称一声英雄好汉。 庄婉仪却大剌剌地称呼他们劫匪。 “若要杀方才便可杀了,何必带回来多加麻烦?毕竟将军府的人此刻想来就在山下,或者已经开始搜山了,你们武功再好,能敌得过将军府那么多的护卫吗?” 将军府本就是将门,府中的护卫都和军中之人一样,从不敢疏忽练武。 他们的战斗力,庄婉仪心里还是有数的。 黑衣人一听这话,似笑非笑。 “你以为搬出将军府来压我们,我们就会怕吗?实话告诉你,若不是岳连铮唯一的儿子和妻子,我们还不屑绑来呢。你也不必指望将军府的人了,今天没人会来救你们的。” 黑衣人说着,朝里头拍了拍手。 一个浑身狼狈的小姑娘被绑了出来。 庄婉仪看见她发丝凌乱,衣裳残破,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之人…… 正是被她派去搬救兵的香宜! “三奶奶,他们把奴婢抓来了,我没能下山通知车夫回府!” 香宜大哭大喊,全然没有了在廷哥儿身边伺候时的矜持。 庄婉仪的眉头越发蹙紧了。 没有将军府的护卫相助,光凭她和身边几个丫鬟,能成什么事? “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站在庄婉仪身后的黑衣人,蒙面巾底下的脸微微抽搐。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群大老爷们,还能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丫鬟做什么? 这话也太侮辱他们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奈。 却不能让庄婉仪发现。 “没有……没有。” 香宜满面泪痕,使劲地摇了摇头,“是奴婢想跑下山去叫人,挣扎的时候弄的。” 那些黑衣人虽是恶人,幸好没有对她做出什么恶事来。 若是如此,她也不配再做廷哥儿的通房丫鬟了…… “廷哥儿呢?” 庄婉仪听见她这话放心了下来,又转头去问那两个黑衣人。 “廷哥儿在里头,奴婢刚才看见了!” 不等黑衣人回答,香宜抢先答了话,很快便被押着她的黑衣人用破布堵住了嘴。 庄婉仪反倒冷静了下来。 听她的口气,廷哥儿现在应该还好。 只是他又聋又哑,既听不见外头的动静,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罢了。 他听不见,反而能少受些惊吓。 “你儿子没死,不用担心。只要你把我们想要的给我们,我们就放你们三个一起下山。” 她初初醒来之时,便听见这两个黑衣人说些什么,要陷害将军府的话。 其中似乎还有一句,说是要岳连铮的私印…… 岳连铮的私印? 庄婉仪心中大骇,忽然想到了她生辰之时,廷哥儿送给她的那一方玉印。 她的手中只有这一方岳连铮的印。 难道他们说的,就是这个? “你们到底要什么?只要能保我母子二人的性命,身外之物你们尽可开口。” 庄婉仪一副毫不吝惜钱财的模样。 那两个黑衣人似乎很是满意,对视了一眼,朝身后的一张板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庄婉仪便坐了上去。 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想来就是山中一处废墟,被这些黑衣人拿来做这些肮脏的勾当。 隐约可以看见墙角堆着两个蒲团,上面落满了灰尘,脏到看不出原色。 这应该原是寺中的禅房才是。 不知道追月有没有从黑衣人手上逃脱,若是她逃脱了,起码可以请寺中的武僧帮帮忙,或是回城再往将军府搬救兵。 她忽然懊悔了起来。 方才若是请玄明大师帮忙,也许能够找到这处旧禅房。 想想也罢了,玄明大师一个老僧,一把年纪的人了,不应该卷入这些打打杀杀之中。 她和廷哥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一瞬间,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那时。 她和玄明大师还有商不换,坐在桃树底下喝茶论道,何等快意。 若是此时,商不换在就好了…… 第一百九十章 用她换他 “岳连铮有一方私印,是白玉刻成的,仅有此一个。据我们所知,那方印是他私下书信往来的凭证,原先应该是放在他的书房的。可他战死之后,我们潜入将军府的书房,并未发现这方私印。” 将军府守卫森严,他们却说自己曾经潜入过? 庄婉仪心中咯噔一声。 难道一直是她弄错了? 那个潜入杏林院的黑衣人根本不是岳连铮,而是这群想要找到那方私印的歹人? 她忽然觉得脑中有些混乱。 怎么会,她怎么会把岳连铮的敌人,误认为他…… “后来我们打探到,岳连铮书房中的物品,有许多都送到了那个聋子那里。可我们到岛上搜寻了一番,还是没能找到。” 他口中的那个聋子,自然指的是廷哥儿了。 庄婉仪忽然明白了什么。 想来是廷哥儿将那方私印送给她之后,那些人才上岛去找的吧? 不对,廷哥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把那方私印送给她? 恰好这些黑衣人又在找这个东西…… 她恨不得此刻和廷哥儿面对面说清楚,却只能暂时忍住,先应付了这些黑衣人再说。 “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要他的私印有什么用?” 黑衣人冷笑了一声。 “我们有什么用就不必你来操心了,只要你把这个东西给我们,我们就可以放过他。” 他说着,朝里间指了指。 庄婉仪忽然觉得不对。 “放过他?” 那她呢? 黑衣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愧是将军夫人,还真是聪明。要想保你们母子平安,我们还要一样东西,就是九龙佩。这两件东西都在夫人手中,身外之物罢了,夫人不会不舍得吧?” 他们竟连九龙佩在她手上都知道,可见是对将军府的事情十分了解的。 毕竟那九龙佩被老夫人收走之事,府中众人皆知,可老夫人归还了九龙佩,却是因为庄景行发现了廷哥儿的事,算作是赔礼的。 这件事,府中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庄婉仪陷入了沉思。 九龙佩是将军府的传家宝物,见此佩几乎等于见到老将军,无人敢不尊敬。 它已经从一个御赐的宝物,成为了将军府的象征。 而岳连铮的私印,象征意义就更大了。 这些人要这两样东西来陷害将军府,非同小可。 若是给了他们,谁知道会不会弄出一个什么将军府谋逆的罪证,或是大不敬的罪名? 不行,什么都可以给他们,唯独这两样不行。 若是给了他们,她和廷哥儿终究难逃一死。 “即便我舍得,可这两样东西现在并不在我身上。不如我先带廷哥儿回府,你尽管派两个高手跟我回府去取便是,如何?” 她忽然很庆幸,自己的确没有随身携带贵重物品的习惯。 尤其这两件东西,她都让屏娘妥善收起来了,放在她的嫁妆库房中。 除了屏娘和抱竹这两个看管的人之外,连她这个主人亲自去库房,都未必找得到东西。 十里红妆,那可不是说说而已。 “夫人当我们是傻子吗?若等你回到府中,我们还能奈何得了你吗?你可以回去,那个聋子就待在这里。等你拿了九龙佩和岳连铮的私印,再来赎回他吧。” 庄婉仪面色一变。 “呵,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你,你随意捏造一些证据构陷将军府,到时候我们难逃满门抄斩的境地,我和廷哥儿还不是一死?!” 她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 “若是如此,那我和廷哥儿不如就今日死在这里,省得拖累府中的老夫人和嫂嫂们,还有将军府满门上下,一世清明。” 那黑衣人不怒反笑。 “可我听说,夫人是要改嫁的。那商大公子求娶夫人,夫人尽管一嫁,不就和将军府半点关系都没有,什么罪名都沾不上了吗?至于那个聋子,他本来就是没名没分的私生子,你把他随便找个地方一藏,便是满门抄斩也斩不到他。” 连九龙佩的归宿都知道在何处,庄婉仪倒也不惊讶,他们会知道自己和商不换的事。 他们说的不无道理。 即便将军府遭了殃,她也有办法避开,没有被认可过身份的廷哥儿也可以。 甚至明川郡主身为皇室中人,也能在长公主的荫蔽下躲开。 真正会受伤害的,或许就是老夫人和古氏,并将军府的一世清白了罢? 她忽然想起了商不换的话。 他说,岳连铮通敌,与匈奴有书信往来。 她虽相信商不换的话,却也不能看着这些无辜的人受伤害。 便是通敌,那也只是岳连铮一人,与旁人何干? 她忽然厌烦了起来。 “什么聋子不聋子的,他有名字!”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两个黑衣人。 “不如这样吧,让香宜护着廷哥儿回府去取东西,再让他拿着东西上山来赎我,如何?” 阴暗的内室之中,高大的黑衣人站在边上,一动不动。 廷哥儿坐在床上,也一动不动。 外头的声响,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见了庄婉仪对他的维护,也听得出来,她那个换人的提议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她并不打算真的让他带着东西来赎她。 在这种生死关头,她选择了用自己来换廷哥儿。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他此刻就在她面前,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一定会带着笑回答自己。 “因为我比你大,我是你的嫡母,我要保护你。更何况我听得见也会说话,让我留在这里,总比你逃脱的希望大一些。” …… 而他却至今隐瞒着她,连自己并不聋也并不哑的事,都没有告诉她。 这一瞬间,小小的少年眸中,隐约带着泪意。 破旧的禅房,屋顶上,岳连铮同样听着庄婉仪的话语。 他从未觉得,有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她竟这般维护廷哥儿。 她不是要嫁给商不换了么,又为何如此维护廷哥儿? 除了因为廷哥儿是他的儿子,还能因为什么呢…… 随即,他听见屋子底下,看着廷哥儿的金卫吾轻声说了一句—— “她不愧是大将军的夫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三叔救美 就在岳连铮想要跃下屋顶之时,忽然觉得,四周山林的气氛变个了样。 方才还在林中乱鸣的鸟儿,忽然沉静了起来。 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四面枯树黄叶,随风飒飒落下,似落雪的声音。 因四周格外安静,这声音变显得十分清楚。 甚至有些大得吓人。 他意识到了不对。 不远处的屋脊之上,另一个黑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朝着他这处看来。 两人目光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危险的意思。 岳连铮忽然打了一个手势。 那是示意众人撤退的手势。 屋子里头,庄婉仪和黑衣人讨价还价,正等着结果。 倘若他们能让廷哥儿先回府去,她想想办法,还是有希望逃离的。 那两个黑衣人对此似乎有些犹豫,朝门外走去要商量什么。 正好撞见另一个黑衣人进来。 庄婉仪看着他们的举动。 那个黑衣人眼神有些慌张,凑到两个黑衣人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催促他们离开。 话还未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倏倏的破空之声! 庄婉仪一愣,心中大喜。 一定是援兵到了! 黑衣人飞快跑出了屋子,紧接着,外头就响起了刀兵相接之声。 她观察了一眼四周,确认屋子里头没有黑衣人了,忙朝着里间走去。 香宜被堵住嘴绑着手脚,随意地丢在墙角。 她忙替她解开手上的绳子,“廷哥儿在哪?” 香宜把手朝里屋一指。 庄婉仪忙朝里头走去,见廷哥儿一脸茫然地坐在床上,见着她进来似乎吓了一跳。 “廷哥儿,你没事吧?” 她走到床前,发现廷哥儿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连手脚都没被绑住。 她不禁一笑。 “幸好你听不见,他们才没有伤害你。快,跟我走。” 她说着牵起了廷哥儿的手,香宜也解开了自己脚上的绳子跟了上来,三人小心翼翼地朝着刀剑之声的反方向去。 “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打得过黑衣人,更不知道黑衣人会不会挟持我们。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我们自己先躲起来。” 庄婉仪俨然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廷哥儿和香宜齐齐点头,跟着她的步伐朝前头跑去。 废弃的禅房边上有一片竹林,庄婉仪分辨了一下道路,指着那片竹林。 “走,我们从这里下去!” 能离底下近一些便是一些,就算黑衣人再来追赶他们,他们也能多一些逃跑的胜算。 谁料三人才跑到竹林之中,便见底下走来了一群人。 庄婉仪一愣,待看清那为首之人的面容之后,几乎喜极而泣! 那人也看见了庄婉仪他们。 “婉仪!” 商不换带着随从快步上前,情不自禁拥着她的双肩,上下查看。 “你没受伤吧?” 庄婉仪竟也不觉得他失礼,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没有,我们都没事。上头打起来了,我便带着他们先跑下来。那些人是你派去的?” 商不换点了点头。 “我今日来寺中找玄明大师,正好在底下碰见了屏娘,才知道你竟然孤身犯险去了,便让三叔带着人先去救你们。” 三叔等人身怀武艺,脚步自然比寻常人快些,他们便早了一步和黑衣人打了起来。 庄婉仪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孤身,我带了追月。对了,你这一路上山可有看见追月?” 她当时晕过去了,丝毫不知追月和那个黑衣人,究竟打成了什么样。 “她肩上受了伤,黑衣人并不想伤她性命,刺伤她之后就带着你离开了。现在和屏娘都在底下禅房休息,一会儿你便能看见了。” 此刻上头的刀剑之声已经渐渐停息,想来已经分出了胜负。 庄婉仪有些不敢确定,商不换淡淡地朝上首看了一眼。 “放心,是三叔他们赢了。” 三叔从来没有输过,这一点,商不换是能够肯定的。 果然,一个三叔手下的人走了出来,朝着下方打了个呼哨。 这便是在给商不换他们发出消息,告诉他事情已经搞定了。 几人又重新朝上走去。 “人呢?人怎么不见了?两个人都不见了,我怎么和大公子交代去?” 老远便听见了三叔的声音,气急败坏。 听说商不换上来了,他硬着头皮走过来,正不知如何解释庄婉仪和廷哥儿失踪的事。 那些黑衣人被击退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带走庄婉仪他们。 可他们怎么就不见了呢? “大公子,是我老三对不住你,我……” 他忽然刹住了口。 因为他发现,庄婉仪带着廷哥儿,正站在商不换的身后。 “三叔,多谢你亲自来救我们,我们没事。” 她笑得温柔,三叔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姐不在那破屋子里,我以为你被黑衣人带走了呢!谁想到小姐这般聪慧,自己就带着哥儿跑下山去了。” 起初是屏娘和抱竹一时没改口,不当着外人的面时,便称她小姐。 后来来了追月和逐星,也跟着她们两叫。 现在三叔都管她叫小姐,庄婉仪真是哭笑不得。 小姐,哥儿,听着倒像是平辈的。 “那些黑衣人呢?” 见到庄婉仪无事之后,商不换最关心的,便是那些黑衣人了。 三叔嗐了一声。 “这些人一点江湖规矩都不讲,我跟他们打架,他们却只想着逃跑!你说他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挟持了小姐和哥儿,怎么一点不挣扎就想着跑?” 三叔的面色似乎有些惋惜。 想来在他眼中,这些人还是值得和他一战的,不算辱没了他的武功。 可惜他们却像丧家之犬一样,只知道跑。 三叔心系庄婉仪的安危,也没心思和他们缠斗,所以竟连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商不换淡淡一笑。 “他们自然不讲江湖规矩了,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江湖人。” 说着漫不经心地看向廷哥儿。 “廷哥儿,你说是不是啊?” 廷哥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像是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似的,没有做出回应。 庄婉仪看着他两人的目光。 她忽然觉得,商不换意有所指……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明川郡主前来 迅速撤离山林之中的一群黑衣人,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似的,有条不紊。 直到到了安全的地方,众人才停下歇息。 “大将军,喝口水吧。” 金卫吾朝他递上水囊,打量了一眼岳连铮的面色。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 不仅是他,其他黑衣人解下面巾,靠在树下休息,个个面上也带着笑意。 他们在战场上,是战无不胜的岳家军,从未有败逃之绩。 今日还是头一遭。 可他们逃得心甘情愿,因为今日这件事,原本就是一个局。 一个岳连铮用来试探庄婉仪的局。 “大将军,您现在知道了吧,夫人对您还是很忠贞的。若非如此,廷哥儿私生子的身份,怎么值得她以命相护呢?想来是那商不换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诱骗了夫人,若是知道大将军还活着,夫人一定不会同意改嫁给他的。” 金卫吾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岳连铮也不开口,只是笑呵呵地举起水囊,大口地饮了一口。 他还觉得不尽兴。 “若是此时有酒就好了。” 他是真心欢喜,欢喜庄婉仪对将军府的维护,对廷哥儿的维护。 这种欢喜,让他忍不住想喝酒。 金卫吾是岳连铮的副将,他可以算是最了解岳连铮的人了。 军中不得饮酒,虽是约束底下将士的规矩,岳连铮却也一直遵守着。 他没有酒瘾。 若非是极尽愉悦的庆功酒,他几乎是滴酒不沾。 而如今,他却在见到了庄婉仪的举动之后,主动提出想喝酒。 看来庄婉仪对将军府的情意,在他看来,跟大战得胜一样值得欢喜。 “大将军,您平日都不让咱们喝酒,我们身上自然都没带。可惜了,现在荒山野岭的也找不到酒给您喝!” 一个爱耍诙谐的士兵故意这么一说,像是抱怨岳连铮不让他们喝酒似的。 岳连铮治下一向严厉,甚至比老将军还要严厉。 故而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开玩笑。 今日这个玩笑,却一点都没让他恼怒。 “你若想喝,今夜就准许你们喝一点。一人三杯杏子红,如何?” 杏子红是长安城中的好酒里头,酒性最柔和的一种。 岳连铮又约定了三杯,注定是喝不过瘾的。 众人不免有些失望之色。 “怎么,嫌少?那连三杯都免了罢。” 岳连铮眉梢一挑,毫不客气。 “要要要,谢大将军!” 金卫吾连忙替众人应下。 难道岳连铮今日高兴,肯让他们喝三杯酒,这可是自他谎称战败甚至战死之后的头一遭啊! 这群人竟然还不知道珍惜,金卫吾却珍惜得很。 “你们还不快谢谢大将军?要是不想喝啊,你们的份给我!” 金卫吾这么一说,众人很快反应了过来。 “谢谢大将军赏酒!” “谢谢大将军!” …… 商不换带着庄婉仪等人下山之后,便在法空寺之中稍事休息。 追月的伤并无大碍,三叔给她用了独门金疮药,说是休养一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经过此次之事,庄婉仪对她的心态大有改变。 屏娘伺候她梳洗了起来,一会儿还要下山回城,总不好如此狼狈。 庄婉仪有心想问商不换,他对廷哥儿那个态度,究竟是何意? 无奈一直找不到两人独处的机会。 待屏娘把廷哥儿带下去梳洗,她正要问商不换之时,却听得外头丫鬟的声音。 “明川郡主到——” 她不由吃惊。 “你通知了将军府?” 商不换点了点头。 “今日发生的事,必须让将军府的人亲眼看看才行。” 庄婉仪就更加疑惑了。 她总觉得,商不换这是话中有话。 为什么今日之事,非要让将军府的人看到? 门外脚步声匆匆响起,明川郡主火烧火燎地走了进来。 “婉仪,你没事吧?” 说着抓着她的胳膊,上看下看,最后在她衣裳和手上发现了许多小的破口。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黑衣人弄的?” 庄婉仪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口,听明川郡主这么一问,忙低头看去。 原来她上山的时候和追月两个,专挑陡峭的直通密林深处的路走,为了早一点找到廷哥儿。 林中小路有许多荆棘和树枝,便把她的衣裳和手划破了,手上确有几道血痕。 “不是的,大嫂别担心。只是山林中路不好走,被树枝割破罢了。” 明川郡主放心了下来,忙朝外招呼了一声。 “瓜太医,你快来看看,她一身都是伤!” 庄婉仪:“……” 不过这点小擦伤,被明川郡主这么一说,倒显得她十分娇气似的。 抱着药箱的老者吭哧吭哧地跑了进来,看到庄婉仪身上所谓的伤,也是敢怒不敢言。 得,明川郡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说母猪会上树,自己也得说对啊对啊。 明川郡主这才看到商不换还站在一边。 庄婉仪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们两。 这两人一见面就掐,两个人都是为了她好,却怎么都合不来。 而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这两人能不能摒弃前嫌,先给她留点清静…… “今日婉仪差点受歹人所害,多谢商大公子救了她。” 出乎庄婉仪意料的是,明川郡主竟然没有针锋相对,而是朝他道了一声谢。 商不换似乎也有些想不到。 他温和地一拱手,朝着明川郡主一礼。 “郡主言重了,这本是在下应该做的。在下也不过是凑巧在此,才能帮上忙。” 明川郡主见他并未居功自矜,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商大公子也累了,还请先行回去吧。有本郡主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待太医给婉仪上了药,我们就回城中去。” 这便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了。 看来明川郡主虽对商不换心存感激,可对于他还是有些偏见。 商不换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在下就告辞了,劳烦郡主照顾好婉仪。” 说着看了庄婉仪一眼,当先踏出了禅房的门。 明川郡主的眉头不自觉倒竖了起来,看着庄婉仪,一脸的不满。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个大把柄 庄婉仪一见,忙先发制人。 “商大公子只是正巧出现在这里,我并没有约见他。” 明川郡主面色丝毫没有改善。 原来不是因为这个。 她想了想,抬眸略带委屈地看着明川郡主。 “我有派了香宜回将军府找人,可香宜被黑衣人抓走了。” 明川郡主仍是蹙着眉头。 这下庄婉仪就摸不着头脑了。 她到底为何不悦? 太医上完了创伤药很快便告辞出去,明川郡主这才开口。 “廷哥儿被抓,你竟单枪匹马就直接进了林子?别说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便是亲生的,你也不能就这么弃自己性命于不顾啊!” 她大袖一拂,气哼哼地坐了下来。 当着明川郡主的面,庄婉仪可不敢再说什么,她不是单枪匹马这种话了。 若是知道追月被伤成那样,只怕明川郡主会更加责怪她的莽撞。 “当时情况紧急,大嫂也是知道的,廷哥儿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他落入歹人手中,是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的。” “他没有,难道你就有吗?” 明川郡主面色松动了些许,又白了她一眼。 她一个闺阁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抬,能有什么余地? 好在今日是有商不换在,否则庄婉仪的清白,怕是就此毁了…… 对于明川郡主而言,她自然比廷哥儿重要。 虽说廷哥儿是将军府唯一的一点血脉,可他身有残疾,注定接替不了将军府的后嗣。 有他没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老夫人心中的一点安慰罢了。 “是我莽撞了,大嫂别生气。” 庄婉仪微微低下头来。 明川郡主越是气恼,她心中越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若不是关心她,何必为她的安危如此着急? 她前世在将军府中,无人问津,连死都是一个人在病床上合上了眼。 这一世她却有了明川郡主的关心爱护,还有廷哥儿和古氏,还有—— 商不换。 若不是有他在,今日自己或许难逃一死。 这种被关心爱护的感觉,让她鼻中微微酸涩。 明川郡主却以为自己说话过了分,惹得庄婉仪伤心了。 她毕竟才被劫匪吓了一日,想来心神尚未恢复,自己本不该对她如此疾言厉色。 这样想着,她反倒上前去安慰庄婉仪。 “好了好了,总归人没事就好了。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切不可莽撞,先派人回府传话才是正经。” “我知道了,大嫂。天色也快暗了,不如咱们先行回府,免得让老夫人担心。” 庄婉仪说着便要站起,却被明川郡主按了下去。 “慢着,在回府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明川郡主忽然面露狠色,朝外头振臂拂袖,似鹓鶵疾落。 “把凤兰亭带上来!” 庄婉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将军府的护卫已经押着一个女子上前来,身后有丫鬟哭哭啼啼地想要阻拦,却被护卫拦在了一边。 那女子鬓发微微散乱,固执地梗着脖子,试图维护自己的体面。 然而在接触到明川郡主威严的目光时,她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慌手慌脚地被推了进来。 庄婉仪微微诧异。 凤兰亭怎么会在这里? 她和廷哥儿被绑架这件事,又有何等联系? “见过,见过大……” 凤兰亭磕磕巴巴地行礼,被明川郡主一语打断。 “凤二小姐已经被休出将军府了,按照爵位称呼本郡主便可,不必提什么大嫂三嫂的。” 她微微偏过脸去,看向庄婉仪,唯独不看凤兰亭。 凤兰亭面上微红,咬了咬下唇。 “是,见过郡主。” 说着又看向庄婉仪,不情不愿道:“见过大将军夫人。” 不管是以太师府二小姐的身份,还是曾经的恭人身份,她都是理当给庄婉仪行礼的。 可凤兰亭从未有过这个自觉,庄婉仪也习惯了。 今日她却如此乖巧,庄婉仪不由一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明川郡主见她笑了,不由也跟着她一笑。 两人目光相接,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凤兰亭在府中任意妄为之时,她们的同仇敌忾。 “你还不知道吧?今日真正带走廷哥儿诱使你上山的人,是这位凤二小姐。谁知道她的手下不中用,半路被人截了胡,这才有那群黑衣人绑架了廷哥儿的事。” 庄婉仪眉梢一挑,看向凤兰亭。 她便知道,以那群黑衣人的身手,根本不是凤兰亭驱使得动的。 原来她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凤兰亭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竟觉得庄婉仪的身上有种极其慑人的威压。 这才月余未见,她竟有些怕庄婉仪了。 这种怕,就像她看到明川郡主似的,半点不敢放肆。 后者是因为出身高贵,庄婉仪又是因为什么? 凤兰亭一时愣在了那里。 “大嫂这话说的不对。凤二小姐处心积虑要害我,谁知道那些黑衣人真是半路截胡,还是假装半路截胡,为了给凤二小姐洗脱罪名呢?” 明川郡主强忍笑意。 她还以为庄婉仪经历今日之事被吓傻了,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丝毫不肯饶过凤兰亭。 “婉仪言之有理,是大嫂考虑不周了。想来以太师府的权势,要雇佣那么几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也不是难事吧?” 凤兰亭被唬了一跳,生恐她们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不是!我今日只是出门散心,恰好在路上看见了庄婉仪的马车,这才想到要整一整她!我哪有那个时间去布置什么黑衣人?” 她充其量也只有几个随车出行的丫鬟和小厮罢了。 庄婉仪置若罔闻。 “是提前布置好了杀招,还是临时起意,谁能替凤二小姐证明呢?” 凤兰亭正要开口,庄婉仪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二小姐可别说,要让你太师府的下人证明。” 这种证明,完全没有可信度。 凤兰亭一时情急,竟不知如何再为自己辩驳。 她真是倒了大霉了,那些黑衣人怎么会正好碰上她的人,还把廷哥儿从她的人手上劫走了? 这下好了,落了一个大把柄在庄婉仪手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送至京兆尹府 庄婉仪同明川郡主对视一眼。 她既不打算真的把这个罪名栽赃给凤兰亭,毕竟凤兰亭未曾伤及他们性命。 当然,她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凤兰亭。 她一次次地挑衅,若是再不予以压制,只怕日后更要变本加厉。 就当是给她一个教训好了。 “大嫂,那些太师府的小厮抓走廷哥儿,在半路设伏要袭击我,都是罪证确凿的。不如把他们绑了,和凤二小姐一道送到京兆府尹处,听从府官的定夺。” 明川郡主暗暗一想,京兆尹严华实是个忠正之人,官职虽不高,却有一股刚正之气。 把凤兰亭送到他那里去,想来他是能够秉公办理的。 便点了点头,“来人,把凤二小姐和她的小厮们,都送到京兆尹府去查办。便说是本郡主的意思,请严大人好生查办。” 其实也没什么可查办的了,认证物证俱在,连凤兰亭自己都认了这罪名。 一听到京兆尹府四个字,她却差点跳了起来。 “我是太师府的女眷,便是做错了什么,你们也不能把我送去京兆尹府啊!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我不去,我不去!” 女子犯事被抓到官衙的,本就数少数。 何况凤兰亭是太师府的小姐。 她这么一去,满长安势必都要知道了,太师府的二小姐意图谋害庄婉仪,还被明川郡主绑了去见官! 凤兰亭的脸,凤太师的老脸,连同凤贵妃在宫中的脸面,统统保不住了…… 明川郡主冷眼看着凤兰亭。 “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负责,从前你是将军府的四奶奶,打断骨头连着筋,本郡主不愿与你多为难。如今你与将军府已经没有半点干系,本郡主又何必再容忍你?” 这话放到庄婉仪身上,也是同样适用的。 看着两人不带丝毫感情的冷眼,凤兰亭腿上一软,差点就坐到了地上。 她已然习惯了,不论做错什么,都有人替自己担着的生活。 而如今…… “郡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夫人,你替我求求情啊,求求你了!” 她哭嚎着把住了门槛,不肯被护卫拖出去。 说来还真是讽刺。 她分明憎恨庄婉仪恨得不得了,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来求庄婉仪为她说情。 庄婉仪撇了撇嘴,摸了摸自己的脸。 看来她还是太好说话了,使得凤兰亭敢一次又一次地挑衅她,这种时候还有脸向她求情。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还是凶恶一点好。 “带下去吧,吵得我头疼。” 庄婉仪一句话,气死人不偿命。 凤兰亭瞬间愣在了那里,像是无法相信这话会从她口中说出来。 还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的口气。 等她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护卫远远地拖走了…… 明川郡主忍俊不禁,两人笑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下来。 “凤兰亭不成气候,我们该担心的不是她。倒是那伙武艺高强的黑衣人,到底是何来历,你心里可有点猜想?” 庄婉仪摇了摇头。 原本是有的,她原本几乎有七八成猜想,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就是岳连铮。 可经过了今日之事,她又不这么想了。 人死而复生本就很扯淡,何况绑架廷哥儿,威胁自己的新婚妻子…… 这怎么可能呢? 她不禁苦笑。 “但是这群黑衣人,是冲着将军府来的。九龙佩在我手上,还有一方三爷的私印,廷哥儿在他书房的物品中发现后交给了我。那些黑衣人想要这两样东西,似乎意图构陷将军府。” “私印?” 明川郡主眸子微眯,一时陷入了回忆之中。 “你说的那方私印,可是白玉雕成的,小小的一个?” 庄婉仪诧异道:“大嫂也知道这个东西吗?” 明川郡主忽然沉寂了下来。 半晌,她幽幽道:“三爷只有这一方私印,私下往来的信件全靠此印验证真假。这方私印比他的将印,更能代表他的意思。这么重要的东西,如何会随意放在书房,廷哥儿又如何能发现?” 她看向庄婉仪的目光,便带上了探究之意。 庄婉仪一愣,她以为只是一方寻常的私印,没想到如此要紧。 紧接着,她很快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这方私印的来历,绝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便道:“那是廷哥儿作为生辰寿礼送给我的东西,不过……” “不过什么?” 庄婉仪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告诉明川郡主。 “不过我听顾妈妈说过,他原先给我准备的生辰礼物,是一个他亲手雕刻的木偶。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生辰那日他又换了礼物,看起来还很是不安的样子。” 明川郡主心中一动。 “廷哥儿那么巧找到了那一方私印,特特送给了你。这些黑衣人偏又知道了,挟持了他来迫使你交出私印,呵。” 她这一声轻笑,带着凉凉的嘲讽之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免叫人怀疑,廷哥儿和这些黑衣人之间,会有怎样的联系。 庄婉仪没告诉她的是—— 正是在生辰那日廷哥儿送了私印,随后,那个黑衣人便出现在杏林院了。 若她知道这件事,想必是要把廷哥儿抓起来审问一番了。 庄婉仪轻咬住了下唇。 这件事,还是她自己亲自去问廷哥儿为好。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这件事我会如实告诉老夫人的,再定夺该如何处置。日后你再要出门,务必多带一些人手。” 明川郡主说到此处,不由懊悔。 都是她想出来的,让庄婉仪和廷哥儿一起出门,化干戈为玉帛。 谁知却让他们经历了好一番危险,差点就回不来了。 庄婉仪道:“那群黑衣人想要九龙佩和三爷的私印,只要这两样东西能安全地放在府中,他们就不能拿我们如何。倒是府中的护卫该多加戒备,底下的下人也该肃清肃清。” 明川郡主眉梢一挑。 “你的意思是,府中有那些黑衣人的奸细混入?”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京兆尹府的风骨 一回到府中,庄婉仪和廷哥儿,就被簇拥到了老夫人的上房。 古氏陪着老夫人焦急地等待着,见明川郡主带着他们两人回来,这才放心了下来。 “快过来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了?” 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把廷哥儿拉到自己的跟前,上下给他检查了一番。 廷哥儿被抓走的时候,是套在麻袋里头扛走的,身上半点伤口都没有。 老夫人看了半晌,见他的确无事,这才把目光转到庄婉仪身上。 见她衣裳上有许多划破的痕迹,手上还包着纱布,不由得有些感动。 今日若不是她,廷哥儿或许就要遭受意外了。 “你伤得如何?” 尽管对庄婉仪心怀感激,老夫人开口的时候,还是带了三分克制。 庄婉仪福了福身,略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被山中树木枝条刮到了几下,已经上过药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宝珠搀扶着她重新坐了下来。 “今日你们也累坏了,都快回去歇着吧。让明川在这里同我讲讲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商不换已经派人到将军府通传过了,可那毕竟是出自旁人之口,老夫人听得并不真切,也有些不放心。 明川郡主应了一声,便示意庄婉仪先出去。 她正好要和老夫人说说那些黑衣人的事。 屏娘搀扶着庄婉仪,香宜搀扶着廷哥儿,几人慢慢走出了正院。 在院外的小径上,母子两个竟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朝对方看去。 廷哥儿对上她的目光,有些躲闪。 庄婉仪原是想问他那方私印的事,想到他今日受惊受累,终究不忍心在此时问他。 便看向了香宜,“回去命人好生给廷哥儿做些吃的,他今日想必也饿坏了。若是他心里不好受,或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尽管派人来回我去请太医,听见了吗?” 香宜应了一声,扶着廷哥儿便朝湖心岛的方向走去。 廷哥儿似有留恋地转过头来,看着庄婉仪面带冷色,眸中却有关切之意。 他看了好一会儿。 而她已经转过身去,慢慢朝着杏林院而去,裙摆逶迤似山峦起伏。 透着森然的秋意。 这是他头一回发觉,原来湖心岛和杏林院,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 远到几乎背道而驰…… 老夫人得知了岳连铮私印之事,便命庄婉仪把此物交给了她。 这也是意料之中。 这样重要的一方印鉴,怎么能交给一个待改嫁的儿媳妇呢? 老夫人没有把九龙佩顺手也收回去,算是很给她面子了,或许也有她这回救了廷哥儿的原因。 庄婉仪反而有些庆幸。 那方岳连铮的私印就像一个烫手山芋,只要她一想到那个潜入杏林院的黑衣人,一想到岳连铮…… 她就浑身不舒服。 交给了老夫人也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庄婉仪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反倒是凤兰亭那边的事态,令她有些吃惊。 京兆尹眼花是长安城的的父母官,百姓之间有任何的纠纷和违反大魏律法之事,皆由他来处置。 凤兰亭自被将军府休出之后,便没了三品诰命的身份,只是个普通的官宦女眷。 自然归京兆尹府管辖。 话虽如此说,可这样丢脸的事情,向来是不闹到台面上来的,免得官宦人家不好看。 尤其凤兰亭的父亲,还是当朝一品太师。 这也是长安官场中的默契了。 京兆尹府的计师爷不由长叹一声。 可惜,他们堂上这位京兆尹大老爷,跟他半点默契都没有。 头一日明川郡主派人把凤兰亭送来之时,天色已晚,他便劝严华实先把人送回太师府去。 有什么问题,尽可第二日再派人传她来问,总能问清楚的。 依据他的想法,恐怕不等第二日开堂,太师府就已经说服明川郡主,不再告凤兰亭绑架之罪了。 没想到严华实固是不从。 “你是瞎了还是聋了?没看见这是证据确凿吗?还问什么问?直接收监!” 严华实一脸正气,半点面子都不给。 计师爷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凤兰亭幽怨的眼神之中,命人把她收进了监牢。 原想着次日这事总该了解了吧? 谁想一觉醒来,便看到府衙之中如临大敌。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衙役苦笑道:“太师府昨夜来人了,说是要先把凤二小姐带回去,待凤太师与将军府的明川郡主说好便是。谁料咱们大人不肯,把人赶了出去,说是不许他们进来。” 计师爷似遭五雷轰顶。 他一贯以斯文人自居,此刻也不由想大骂一句—— 严华实,我去你姥姥的! 你自己不想活命了,也别带累我们京兆尹府上下啊! 计师爷着急得团团转。 “那太师府的人现在哪去了?” “回师爷,自然是去将军府了!咱们大老爷说了,只有苦主撤了诉,他才能考虑放人出来。”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 计师爷在心里,把严华实翻来覆去骂了几十遍。 这话一听,还以为他这个京兆尹是多大的官,能比太师府和将军府的威权还大呢! 不过是小小的正四品,这随便得罪其中一个,他都吃不了好果子。 计师爷徘徊了好一会儿,忽然计上心来,命人准备吃食酒菜。 “快快快,把咱们京兆尹府最好的吃食都弄上来。记得弄些甜食,什么桂花糕啊,酒酿圆子啊什么的。” “师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还有心思喝酒吃菜?” 衙役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他竟然还如此挑事,要吃什么桂花糕和酒酿圆子? 这些东西,不都是女人家爱吃的吗? “糊涂!不是我吃,是给牢房里那位送去!要是咱们大人真的得罪了太师府,咱们把牢里那位伺候好了,也能将功抵过不是?” 那衙役一听甚有道理,忙放下了手中的杀威棒,朝着厨房飞奔而去。 在他身后,计师爷长叹了一声。 也不知道太师府和将军府,到底谈的拢谈不拢?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亲自见苦主 太师府的人找上门的时候,明川郡主也颇为惊讶。 她的确想整治一下凤兰亭,免得她日后再生事端。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京兆尹严华实,竟然忠正到如此地步。 他还真的把凤兰亭在监牢中关了一夜?! 她只是想让凤兰亭做的这件事,满城皆知罢了。 这样日后她再敢构陷庄婉仪,旁人也会多个心眼,第一时间想到是她的陷害。 要说真给凤兰亭定罪,那就彻底得罪了太师府,也得罪了凤贵妃。 便是长安别家的亲贵,也会觉得将军府做的太过分了。 别说这不是她乐见的局面,就连老夫人也是绝不可能允许的。 “我看凤太师经此一事,是彻底放弃凤兰亭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也只派了家下人来,并未亲自前来见老夫人。” 庄婉仪在上房款坐,一面抿着茶水,一面如是说道。 明川郡主深以为然。 “若我有这么一个给家门丢尽脸面的女儿,大概也会失望透顶,不再理睬。” 她说着,朝上首看了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从前只觉得凤兰亭刁蛮任性些,倒也不失可爱。 如今知道她做了这些事,真是失望透顶,让老夫人自己都觉得面上无光。 “罢了,高门女眷这些事情,若要摊开到官府去说便失礼了。如今满长安都知道她意图谋害婉仪,日后她也不敢再做出这样的事了。倒不如卖凤太师一个人情,放了她吧。” “老夫人。” 明川郡主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现在是咱们想放人,那个京兆尹严华实却不依不饶呢!” 老夫人不由吃惊。 “是个愣头青吧?将军府和太师府之间的事,也有他置喙的份?” 那这个京兆尹,怕是当不长久了。 庄婉仪放下茶盏,有些好奇地看着明川郡主。 想不到长安的官场之中,竟然还有一个如此耿直之人。 真是少见。 “即便那京兆尹是个忠正的清官,可咱们是报案人,若是撤销了此案,不就无事了么?” 明川郡主转头看她,带着戏谑之意似笑非笑。 “话是如此说,可那严大人非要苦主去跟他说。你说,是该让廷哥儿去呢,还是你去呢?” 庄婉仪:“……” 一直到坐在去京兆尹府的马车上,庄婉仪还有点奇怪。 明川郡主最后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好生古怪啊…… 然而再古怪,也比不上那个非要见她的京兆尹古怪。 明川郡主报的案,也是她命人把凤兰亭押去的,有她的话,为什么还不肯放人? 带着这种好奇,她进了京兆尹府的衙门。 这是她头一次来府衙这种地方,门上高悬着京兆尹府的高大门牌,左右两边立着鸣冤鼓。 那鼓皮绷得紧紧的,叫人不禁猜想,若是一棒子锤下去,会发出多大的声响。 也唯有如此,方能达到鸣冤的目的。 她施施然迈进了门,不远处,几个身着官府之人迎了出来。 “大将军夫人亲自前来,下官有失远迎。” 为首的人生得十分高大,听声音还颇为年轻。 他拱手低头一礼,庄婉仪便只能看到那人脑后的凸起。 她忽然想到,三国之中,诸葛亮说魏延脑后有反骨,便是如此了。 而据后世的说法,脑后有反骨之人未必谋反,却多半是大才。 她不由好奇,眼前之人是否会应了这话。 “大人不必多礼。” 她矜持地应了一声,嗓音轻而淡,不失大将军夫人的身份。 若是细细去品,还有一丝女儿家的温柔。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来。 庄婉仪不动声色地看他,只见他约莫二十四五年纪,生得端方俊朗。 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嘴唇的弧度恰到好处。 光看他这张脸,便能想到忠正二字。 这样的相貌,不愧他脑后的反骨。 她在打量面前的男子之时,那人也不自觉朝看向她。 这一看,当朝便忡愣在了那里。 传闻岳连铮的夫人花容月貌,即便是出身略显平凡了些,也能让他甘之如饴地娶回将军府。 也有人说,这位美貌的夫人才情甚佳,中秋夜宴上一曲兰陵入阵曲,竟小胜了商不换的凤求凰一筹。 商不换是何等人物? 封作长安第一才子,都嫌辱没了他。 而眼前的女子竟能胜过他,又生得这样一副绝美的面容。 光是那一双澄澈如水的杏眼,便牢牢地抓住了人的心魄,叫人难以抗拒。 并不妩媚艳俗,而是如出水芙蓉一般,亭亭玉立,自可吸引文人墨客的目光。 他想到此处,忙移开了眼。 他并非文人墨客,只怕自己欣赏美的目光,唐突了佳人。 庄婉仪捕获了他眼中的惊惶,心中暗自好笑。 又不是未及冠的少年人,何以见着一个美人,就惊惶若此? “听闻大人非要亲自见我,才肯将凤家的二小姐放回去,不知是也不是?” 她话中带了些嗔怪之意。 让她一个女眷亲自出门问案,本就有些失礼。 何况庄婉仪并非一般的女眷,而是当朝一品夫人,大将军侯岳连铮的遗孀。 严华实不禁有些羞意。 哪里是他非要见庄婉仪,根本就是……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把这话直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道:“将军府人多,随便派一个人来说话,下官也分不清是不是夫人的意思。只能麻烦夫人亲自前来,把话说清楚才好。” 说着便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夫人请里面说话。” 他转过身去侧立一旁,庄婉仪无意一瞥,发现他的耳朵红得可疑。 她不动声色地走在前头,直到进了府衙的正堂,严华实便朝身后一挥手,命众人退了下去。 计师爷瞪大了眼睛,对此有些不情愿。 他怕他退下之后,自己这位大老爷会说出什么话来,得罪了眼前的一品夫人。 他拼命给严华实使眼色,后者却像没看见似的。 计师爷就差杀鸡抹脖子了,又怕被庄婉仪看到,只能老实地退出了正堂。 衙役端上茶盏之后便退了下去,庄婉仪心中好笑。 “大人这偌大的京兆尹府,难道连个小厮都没有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变相相亲 这话问得屏娘都差点笑出了声。 她还是知道分寸的,在京兆尹府这样陌生又庄严的地方,她忍住了笑容。 只是不自觉看着那严大人,等着听他的回答。 方才还有些羞意的严华实,听她问到这个问题,反倒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 “京兆尹府是办案的地方,一向来的都是百姓,并不喝茶。偶尔招待夫人这样的贵客,才需要用到小厮或是丫鬟什么的,白雇一个人在这多半时间吃闲饭,那就太浪费银子了。” 这话耿直到庄婉仪有些消化不来。 京兆尹是堂堂京城的正四品官,瞧严华实面皮白净温润,小到须发和指甲等物,皆是富贵人家出身的模样。 他怎会吝惜一个小厮的工钱? 她脑中转了几遭,忽然想明白了他的意思。 京兆尹府中雇人,那花的是国库的银子。 而这个人忠正到,不愿意多花朝廷的一两银子,宁可自己不像样一些,用衙役来负责端茶倒水。 庄婉仪尚未开口,严华实看了她一眼,忽然点了点头。 “不过夫人笑话的是,衙役是负责查案和审讯犯人的,让他们来做端茶倒水的事,也折辱了他们。改日若是有贵客,我便事前从家中带一个小厮来好了。” 屏娘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了嗤嗤的笑息。 庄婉仪看了她一眼,心中暗叹,这个人还真是老实。 人如其名,朴实无华。 “大人说要苦主来亲自说话,才肯放了凤二小姐。如今我已经在这里了,请大人看在她终究没有伤到我的份上,把她放了吧。” 这罪要真治起来,凤兰亭顶多吃点苦头,也不能真的永绝后患。 反倒埋下太师府这颗雷。 庄婉仪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凤兰亭彻底名誉扫地,日后她再敢陷害,长安城中的人心中也有了计较。 这便足够了。 “既然夫人这样说,下官自然照办。至于那些绑架了夫人的侄儿、差点伤及夫人的黑衣人,下官也会派人进行查访,务必要抓到这一伙狂徒!” 那群黑衣人来历不凡,庄婉仪并没有指望京兆尹府能够帮忙抓到人。 不过严华实如此说了,她自然也要感谢一番。 她从座中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便先谢过严大人了。待大人抓到凶犯之日,我一定带着侄儿亲自登门道谢。” 这不过是高门之间的客气话,严华实听着却当了真。 “不必不必,抓住在长安逞凶的暴徒,本就是下官的职责,何来道谢一说呢?” 庄婉仪:“……” 她只是说说罢了,不必当真。 这个人也实在太呆了。 直到庄婉仪离开了京兆尹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怎么觉得,严华实这个名字,颇有些熟悉。 好像…… 好像在明川郡主给她的那本名册中见过! 那今日她和严华实的会面,岂不是…… 相亲?! 待回到将军府中,明川郡主已经在清理府中的下人了。 她似乎心情颇佳,坐在上房的暖阁之中,拿着一本名册哗啦啦地翻。 而院中跪满了下人。 见着庄婉仪回来,她兴致大好,忙把她拉到身边来坐。 “怎么样?那位严华实严大人,人物如何?” 果然不出庄婉仪所料,明川郡主头一句问的就是这话。 “不怎么样。” 庄婉仪故意作出不感兴趣的模样,朝外头跪了一地的下人看了一眼。 外头秋风萧瑟,好些人都跪得打哆嗦了,看来跪的时间不短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明川郡主朝外一看,随口答道:“也没什么,都是府中人口不够清白的下人。有些是后来买进来的,有些是顶替自己的姊妹进来的。如今是非常时期,这些人还是撵出去的好。” 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 明川郡主唯恐其中有黑衣人的奸细,对这些人是半点不留情,非要撵出去。 也不是白撵,每个被撵出去的人,都会领到十两银子的抚恤。 这对她们而言,抵得上一年的月例银子了。 “饶是给了十两银子,他们也不肯要,非要留在府中。好了别说这个了,你倒是说说,那个严大人为什么不怎么样?” 她觉得严华实甚好,出身清贵,为人品性又没的说。 重点是年貌相当,虽然没有商不换生得那么妖孽,也算是极其俊朗了。 庄婉仪的眼光竟如此高不成? “大嫂为何觉得他好?这样一个木楞的人,身在官场半点不知变通,有什么好的?” 庄婉仪嘴上如此说,不过是为了拒绝明川郡主的媒婆心。 其实她心中还是颇为欣赏严华实这个人的。 只是单纯的欣赏而已。 “怪不得那个严大人这么奇怪,想来是大嫂让他非要见我一面的吧?这大冷天的害我白走了一遭,大嫂也不心疼心疼我?” 明川郡主道:“你不知道他的好处。你想想,他为何如此不知变通,还能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你只看到他木楞,何尝看到他手下的人,个个对他是忠心耿耿?” 庄婉仪一愣,倒是想起了严华实屏退众人之时,那个师爷模样的人急得头上快要冒火了。 能让自己身边的人对自己忠心不二,是极其难得的个人魅力。 见庄婉仪面色松动,明川郡主放下那份下人的名单,抓紧劝说。 “再者,你别看他只是小小的京兆府尹。你可知道,他是清平郡王的嫡幼子,自小也是倍受宠爱长大的。他虽不是世子,然而清平郡王的世子和他一母同胞,对这个弟弟很是关爱。” 庄婉仪恍然大悟。 怪不得严华实此人,不过是小小的京兆府尹,却敢得罪凤太师这样的人物。 原来是有清平郡王府这样显赫的出身。 她回想起自己年幼之时,曾经听庄景行说过的、关于清平郡王府的故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婆子的挑拨 自大魏建国以来,就废除了异姓封王的旧例。 一直到现在百余年过去了,只有清平郡王的父亲清平王这么一个例外。 清平王的王位,是切切实实靠着战功打下来的。 可以说在他的盛年,战功和风光,丝毫不逊于后来的岳家将军府。 后来清平王故去,爵位按照惯例削了一等,便传给了如今的清平郡王。 这位郡王如今也是一把年纪了,他的世子乃是嫡长子,如今人近中年。 故而严华实这个嫡幼子,足足比他长兄小了一半年纪。 这样的出身门第,可以说比从前的将军府更加清贵,只是更为低调罢了。 若是跟如今的将军府相比,自然远胜于此。 毕竟清平王留下了不少后嗣,清平郡王也足足有七八个嫡子,至于庶子就更加数不过来了。 怪不得,明川郡主对他如此嘉许。 “既是军武世家出身,怪不得这位严大人虽然当的是文官,身上却有一股武人宁折不弯的气势。” 庄婉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却让明川郡主眼前一亮。 “还说他不怎么样?那你为何夸他?” “我……” 庄婉仪尚未来得及解释,外头跪在地上的下人,又传出了哀嚎之声。 这回嚎的是她的名头。 “求三奶奶开恩啊!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为什么无缘无故撵我们出去呢?求三奶奶明察,莫要错怪了好人啊!” 这话里口口声声只提她,不提明川郡主,未免有说明川郡主错怪好人的意思。 明川郡主一愣。 她忽然想到,庄婉仪才是将军府正经的管家奶奶。 而她虽出身高贵,又是大少奶奶,毕竟没有管过府里多少事。 她习惯了做主,这会子才反应过来,她好像不该在庄婉仪不在府中的时候就撵人…… 待要说什么,庄婉仪眉头微蹙,已经当先走出了房门。 她进来的时候,门外跪了一地的下人,都是求着要留在将军府的。 而这会儿跪着的人已经不多了,显得稀稀拉拉的。 她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哭嚎着她的名头的婆子。 “方才那话是你说的?” 婆子接触到她的目光,只觉得清冷微凉,像这秋日的寒风一般。 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三奶奶,三奶奶,老奴冤枉啊!老奴在这府里做了好几年了,一辈子的老脸都在这里了,若是随意被撵出去,岂不是要叫人笑话吗?三奶奶你明察啊!” 庄婉仪不禁冷笑了一声。 “撵了这么多人,只不过是因为昨日我出城遇袭,大嫂为了防止府中有奸细不得已为之。怎么旁人领了银子就另谋生路了,偏你在这里死活不肯出去?” 她说着,朝那婆子身边的人看了两眼。 那些人不自觉地看向那说话的婆子,显然和她是一伙的,都听从她的意思。 庄婉仪越发觉得古怪。 “不过我觉得,大嫂的确不该把你撵出去。” 那婆子原本见她话中咄咄逼人,以为自己必定要受斥责了,没想到她忽然话锋一转。 婆子面上现出了笑意。 明川郡主在屋里听着,听到此处不由一愣。 庄婉仪嘴角微翘,笑道:“你不肯出去就罢了,还口口声声挑拨我和大嫂的关系。还有这些跟你一样不肯走的人,你们到底是忠心于将军府不肯走,还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不肯走,得好好查探一番才行。” 说得那婆子变了脸色,身旁的几个人也慌忙要解释。 庄婉仪哪里肯听,只把手一挥,“来人,把这几个婆子的屋子和东西都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把她们关到柴房里头去,让张管事好好审问一番。” 听闻张管事就是将军府中,家法的真正执行者。 他在老夫人身边多年,审讯逼供这一套,可谓炉火纯青。 交给她,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那几个婆子还要哭号解释,被府中护卫堵了嘴拖了下去,就和那天拖凤兰亭的手法一样。 庄婉仪回想那个画面,不由好笑。 待她再回答暖阁之中,却见明川郡主朝她笑得温暖。 “今日之事是我莽撞了,我想着让你去和那位严大人好好见面。我在府中替你分担些烦忧,省得你出门跑一趟,回来还要操劳。却不想是逾权了,让那些婆子抓住了话柄。” 庄婉仪在炉子前头烤了烤手,回头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随后走到她的身旁坐下,两人手臂交握。 “大嫂说这话,便是不拿我当自己人了。你待我如何,岂是一个婆子无稽之言便可挑拨的?便是大嫂要管这家,我还巴不得丢了这活呢,省得操劳!” 明川郡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的确是庄婉仪的作风,不慕荣利。 别人看来是荣耀的东西,在她看来反而是负担。 就好像当初嗣子一事,她就那么干干脆脆地让了出来一般。 “这反倒助了我,那个婆子说话太不合规矩了,露出了马脚。据我猜想,搜查审问一番,必定能问出一些端倪。” 明川郡主懒懒地端起茶盏,“这些事到底还是你做的好,若是我,只怕命人打她一顿就感觉发落出去了,哪里能想到这些?唉,我终究不是个管家的料,将军府还是得辛苦三弟妹。” “胡说!” 庄婉仪不依地哼了一声,“大嫂若不是管家的料,郡主府何来的井井有条?你若想躲懒,只和我说几句好话便是,何必装得一副无能的样子?” 明川郡主不由好笑,连底下伺候的丫鬟都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把你嘴乖的!” 明川郡主作势在她面上拧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同你说好话,我不说好话,你该辛苦的还是要辛苦着。横竖老夫人有命令,你敢撂挑子试一试?” 她倒是希望庄婉仪撂挑子。 不过,是在她成功改嫁给严华实之后。 或者是别的什么好人选,只要不是商不换就成了。 她想着,轻抚了一下庄婉仪的头发。 当真柔如丝缎,黑若泼墨。 “只盼着这回的恶事,早些查清楚,抓住那些黑衣人倒罢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信使桃花儿 张管事把那些可疑的婆子收押了起来,果然在她们的物件之中,查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 并不是往来书信之类的,而是一些不属于粗使婆子们的贵重首饰。 若不是收过谁人的好处,她们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呢? 府中打老夫人处,一直到庄婉仪等几个少奶奶处都问了一遍,这些东西并不是她们赏赐的。 看来这几个婆子,的确是内鬼无疑了。 庄婉仪听了这结果,倒是意料之中。 这么容易露出马脚的,自然不会是真正暗藏深处的内鬼。 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小鱼小虾罢了。 把这些婆子都打发了之后,她又把府中的防卫重新布置了一番。 庄婉仪毕竟不懂武事,除了增加她和廷哥儿两处的护卫之外,别的安排倒看不出多高明。 张管事心有疑虑,想着要不要劝劝她这话,又怕冒犯了主子的威权。 “张管事有话,不妨直说,我并非那等听不得忠言劝谏的人。” 庄婉仪看出他欲言又止,干脆大大方方问他。 她都这样说了,张管事也不好意思再客气,便委婉地谈了谈自己对府中兵力布置的看法。 庄婉仪听得连连点头。 “张管事毕竟跟在老夫人身边多年,对于府中的事务了解通透,方才说的那一番话极是。” 她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不过……” 话锋一转,张管事有些跟不上节奏,忙抬起了头。 “那日在城郊的法空寺山中,我与那些黑衣人有过接触。这些人不知为何,对将军府中的情况甚是了解,且一举一动甚有章法,不像是江湖草莽,反倒像是高门中人。” 她款款抬起头来,不失礼貌地笑看张管事。 “张管事在府中数十年了,若是按你的想法布置固然好,却早被那些黑衣人知道了套路,有了破解之法。我的布置虽普通,胜在出其不意,那些黑衣人不知路数便不敢轻举妄动。张管事,你说是不是?” 她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张管事连连点头。 “还是三奶奶想得周全,昔日老将军在世的时候常说,奇兵常胜。眼下三奶奶的布置,正应了这个道理。” 庄婉仪但笑不语。 兵法她是看过的,不敢说多精通,比常人还是了解得多一些。 只是针对那群黑衣人来说,或许不用兵法的常理,更有胜算一些…… 杏林院中,严寒时节,一股淡淡的药香在院中飘散。 香气疏离,似是从后院之中传来,并不真切。 庄婉仪裹着披风,从院外走了进来,闻见这药香忽然想起了什么。 “追月的伤可好些了?” 屏娘正要回话,却听树梢上头传来一声女子脆生生的嗓音。 “回小姐,追月在房中养伤。有三叔的好药,她好着呢,小姐放心吧。” 说话之人正是逐星,庄婉仪让她多照顾追月的病情,毕竟她们俩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还是一起来到她身边的。 “你在树上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屏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追月这一受伤,逐星不说好好照顾,反倒活泼了不少。 成日在院中,就见她上蹿下跳,也不知成日家都在做些什么。 哗啦一声,逐星从树上飞旋而下,笑得欢快。 满树黄叶被她这一转,竟掉落了好些下来,倏倏地落在了庄婉仪的肩上。 屏娘忙替她拂去黄叶。 逐星见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忙上来替她抚着裙角。 “没注意小姐站在这树下,都是奴婢不好。” 庄婉仪定睛一看,逐星的手中竟抓着一只满面阴霾的猫儿,看那架势恨不得挠逐星一爪子。 它的确这么做了。 可惜逐星武功高强,哪里能被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猫伤到? 桃花儿只能愤恨地盯着她看。 “你抓着桃花儿做什么?” 庄婉仪不禁摇头,桃花儿在杏林院横行霸道惯了,除了她的话以外,就连屏娘的面子它都能不给。 谁料来了追月和逐星之后,它便逃脱不得这两人的魔掌了。 难怪它不爽。 逐星听她问及此,愈发兴奋了。 “是三叔出了个好主意,说是他白日不便出现在杏林院,追月姐姐又受伤了,小姐的安全都交给那些将军府的护卫可不行。所以他要训练桃花儿,让它在小姐遇到危险之时,充当信使。” “信使?” 庄婉仪难以相信这话。 “桃花儿虽聪明,可要让它像个人一样传信,只怕不容易罢?” 它虽只是只猫,却可称得上是庄婉仪和商不换之间的媒人了,她待之一直极好。 若是训练不成,反而让桃花儿受了委屈,她自然是不肯的。 “小姐别担心,三叔从前在江湖上混迹的时候,便有了这一手本事。不管是狗儿还是鸟儿,只要被三叔调教一番,就能够轻松充当信使。三叔原想送一只狗儿来的,可怕是不便,只好勉为其难训练一下桃花儿。” 她说到勉为其难四个字的时候,摸了摸桃花儿的脑袋。 桃花儿嗷地一声,使劲一扭头,作势咬她似的。 庄婉仪不由好笑。 “我们桃花儿这么聪明,你竟说勉为其难,它也恼了。” 桃花儿再听她这么一说,便小小声地咪呜了一声,温柔地和方才完全不同。 逐星不免诧异。 “看来是奴婢小看桃花儿了,它聪明着呢!想来三叔再调教两日,便能成事了!” 说着朝它口中喂了一片树叶,桃花儿又恢复了张牙舞爪的模样,固是不肯吃那叶子。 逐星解释道:“要让桃花儿熟悉三叔的气味,这个树窝三叔常睡的,奴婢便从里头捡叶子喂桃花儿,让它早日熟悉。” 看着桃花儿使劲挣扎的模样,她索性扣住它的嘴,把那叶子一卷塞进了它口中。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她又抬起头来,小心打量庄婉仪的面色。 “小姐不会心疼吧?” 她方才的动作,好像是有点过分粗暴了。 庄婉仪朝桃花儿看了一眼,后者一脸生无可恋,瘫在了逐星怀中。 她尴尬地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下次别当着我的面如此了。” 当着她的面,她又不阻止的话,只怕桃花儿日后连她都记恨上了…… 第二百章 他会说话 因为加强了杏林院周围的防护,三叔等人便不能来去自如而不被发现了。 庄婉仪索性把后头的小门开启,用来给三叔他们方便通行。 若是查到了那些黑衣人的什么线索,也能及时地来往传递。 眼下府中的事算是都安置妥当的,唯一还剩下的一件便是…… “小姐,廷哥儿来了,正在院中等候着呢。” 她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去找廷哥儿,没想到他倒自己来了。 想必他也知道,此事若不说明,他们二人之间的嫌隙,从此就难以修补了罢? 庄婉仪轻叹了一声。 “请他进来吧。” 屏娘应了一声,正要出去请廷哥儿,又被庄婉仪叫住了。 “慢着,罢了。如今天气寒冷了起来,花园的梅花也都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去赏,就让廷哥儿陪我去吧。” 他二人原本就有了嫌隙,在屋里见面,总觉得拘束得慌。 倒不如去外头走走,彼此敞开心扉说说此事。 屏娘有些犹豫地朝外头看了一眼。 好在天虽寒冷,并非下雪,也没有什么风儿雨儿的。 “那奴婢去拿披风和手炉,小姐慢些。” 庄婉仪缓缓起身,透过明窗朝外看了一眼。 庭中的杏树梨树,落了满地的叶子,到了冬日总觉得太过萧瑟了些。 和春日的盛景截然相反。 她应该在园中移几株梅树来,冬日也好有些生机。 步出房门,只见廷哥儿正负手而立,站在枯黄的杏树底下仰头上看。 这个角度,他的身形消瘦而高,脊背挺直不似少年。 庄婉仪慢慢走上前去,心中暗暗感慨—— 他竟长大了不少。 早已不是自己初识之时,那个站在桃花底下一脸慌乱的小小少年了。 不知是出于何种感应,廷哥儿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庄婉仪。 她一瞬间有些错愕,还以为他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了。 再一细想,不由好笑。 想来只是凑巧罢了。 “屋子里烧着炭炉,闷得很,不如一起去花园赏梅再说话罢。” 廷哥儿裹着一件藏青的狐毛披风,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庄婉仪索性也让屏娘留在了院中。 两人一前一后朝外走去,身形倒是差不太多,个头也基本等高了。 一件披风是水红的,一件是藏蓝的,领子上都滚着洁白的狐毛,看起来倒像是姊弟两个。 步伐缓缓而行,彼此心中都是千肠百转。 杏林院一带本就偏僻,到了冬日天冷,更是不见人影。 除了偶尔看到几个在明处的护卫之外,便再也看不见什么人。 一路景致萧瑟,一直到走到梅园附近,总算见得几枝粉白艳色。 庄婉仪见那梅花开得甚好,目光便全在上头了,顾不得脚下。 谁知底下有块碎石未曾打理干净,她一脚踩在上头,顿时身形不稳朝后仰倒。 “小心!” 一道略显沙哑的男子声音,极为陌生。 廷哥儿顺势扶住了她的胳膊,手上的力道比庄婉仪想象得更加惊人。 一阵冷风扑来,她汗毛倒竖! 方才那是谁的声音? 她起身站好看向廷哥儿,他的面上仍带着淡淡笑意,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 待要问他可听见方才的声音,庄婉仪又觉得这是句废话。 他本就听不见…… 她微微垂下头来,眉头微蹙,一时有些恍惚。 那声音分明就在她耳边,极近的地方。 莫非是幻觉…… “梅花虽好,也要顾着脚下。” 那声音再度响起,庄婉仪一瞬间头皮炸裂一般,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那是……廷哥儿在说话? 眼前的少年仍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庄婉仪却一瞬间生出了恐惧之意来。 她不禁朝后退了一步。 “你会说话?”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庄婉仪听清楚。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廷哥儿隐瞒她的东西,竟然是这件事! “你……你听得见?” 廷哥儿的病情,原先说的就是因聋致哑。 既然他会说话,那这所谓的耳聋,想来更加是假的了。 廷哥儿扯了扯嘴角,默认似的没有开口,朝着梅花之处走了过去。 庄婉仪还有些消化不来,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走了两步,见庄婉仪没有跟上来,又转过了身来。 “此处风凉,不如到那梅树底下说话,也能略挡挡风。” 他既有此说,便是要把事情都告诉庄婉仪的意思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少年转过了身去,朝着梅树慢慢走去,嗓音略显沙哑地开了口。 “其实我不是十岁,而是十三岁。当初来到将军府的年纪,是为了让我的身份更加合理虚报的。” 廷哥儿大约真的不怕吓死她。 她屈指一算,便明白了廷哥儿所谓的让身份更合理是什么意思。 他若十岁,岳连铮十五、六岁时年少冲动,和边关女子意外有了他还是有可能的。 可他若是十三岁…… 岳连铮岂不是十二三岁便有了男女之事? 这对于一个将军府的公子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将军治下甚严,不可能让他如此荒唐,就连老夫人把香宜送给廷哥儿做通房,也明说了十五岁之前是不能发生什么的,免得带坏了哥儿。 所以…… 廷哥儿根本不是岳连铮的儿子。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岳连铮战死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显得并不那么伤心,反而很是平静。 庄婉仪当时也未曾计较,毕竟不伤心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们母子两个也算惺惺相惜。 却没曾想,这一切都是骗局。 “那么,你到底是谁?” 岳连铮把他以自己私生子的名义带回,不惜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那廷哥儿,绝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以她的目光来看,只怕将军府上至老夫人,下至一众仆从,都没人知道廷哥儿的真实身份。 “我吗?” 他站在梅树底下,一手抚着纤细曲折的梅枝,看着上头新开的花苞。 冷香四溢,透骨幽寒。 他的笑意也染上了寒冷。 “我只不过是,一个父死母随、被人天涯海角追杀的可怜人罢了。” …… 第二百零一章 庄婉仪病倒 庄婉仪和廷哥儿梅园一叙之后,回来就病倒了。 她看起来虽柔弱,却一向注重保养身体,很少有什么病痛。 谁知这回这么不小心,竟然染上了风寒。 明川郡主请了几位太医来回诊治,众太医都说是风寒,喝了好几剂汤药却总不见效。 惹得明川郡主大骂他们无能。 庄婉仪却只是躺在床上,连话都懒怠说了,连屏娘都有些着急。 她便是病了,也不该话都不说啊! 古氏和明川郡主时常来探看,虽是冬日天冷,一日至少也来走一趟。 老夫人也时常派人来询问病情,唯独廷哥儿一次也没来过。 起初明川郡主还有些不满,说这孩子也太不孝了,枉费庄婉仪素日待他那么好。 时日久了,她便有些起疑了。 廷哥儿不是这样的人,就算真对庄婉仪无情,表面工夫他也是能做的。 这样反常,必定出了什么事。 莫非是他和庄婉仪被黑衣人劫持之事? 庄婉仪病得这么蹊跷,或许就是和廷哥儿有关系…… “屏娘,你们主子病倒之前,是不是见过廷哥儿?” 探过庄婉仪之后,屏娘送明川郡主到屋外,冷不防被她问着。 屏娘一愣,想着明川郡主素来待庄婉仪一片真心,便实话告诉了她。 “那日廷哥儿来见小姐,小姐说屋子里闷,她就带着廷哥儿去梅园赏梅说话了。那日去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想来就是在那里被风扑着了才会得风寒吧。” 果然和廷哥儿有关系。 明川郡主不由冷笑,“若真只是风寒,婉仪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一病不起?” 屏娘似乎有些听不懂这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明川郡主。 后者看到她的神情,便知道她毫不知情。 “心病还须心药医,你主子这分明就是有心病。否则怎会一剂一剂汤药喝下去,却半点效果都没有?罢了,你好好照顾她,旁的事我自会办妥。” 她说到最后一句,不自觉就带上了身为皇家郡主的威严。 屏娘听着她的话,也觉得有了主心骨。 明川郡主说能办妥的事,那必定能办妥。 庄府那头听见自家闺女病了,庄亦谐便是头一个吵着要来看庄婉仪的,庄夫人自然带他来探病。 又恐搅扰了她养病,不肯久待,略坐了坐就回去了。 若是她一人倒不怕的,庄亦谐最是个静不下来的脾气,庄夫人头一个怕他吵了庄婉仪养病。 除了将军府和庄府两边之外,其余长安高门贵族女眷,递帖子要来看望庄婉仪的比比皆是。 明川郡主一律替她回绝了,只说她尚在病中不宜见客。 商不换想光明正大来看她是不成了,幸好杏林院有个小门,他便从那里进来瞧瞧看望她。 冬日枯长,庄婉仪成日躺在床上,病恹恹的。 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病。 只是心中一时接受不了廷哥儿的秘密,所以宁可就这么病着。 好有个清静的地方,能细想想这其中关隘。 屏娘等人里间外间地伺候着,庄婉仪也不要汤要水的,她们趁着闲暇就做一些针线活。 年关将近,要用到针线的地方可多着呢! 庄婉仪盯着屏娘绣花的模样,那根细细的银针似游龙走凤,在一面绷得紧紧的藕合色苏缎上头来回,让她看得出神。 她恍惚想起那日廷哥儿的话。 他把自己的身世对她和盘托出,他是先皇后的嫡子,也是先帝密诏册封为太子的九皇子。 而当今圣上大皇子,明知先帝有意于九皇子,却藏起了那封密诏,逼杀了九皇子。 因无先帝密诏、无太子、无嫡子,当今圣上以先帝长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登基成为了新君。 虽然他在登基之后,表现出了一些昏庸的行为,朝臣们也没有质疑过他当初登基的名正言顺。 而那个真正该登上皇位的九皇子,五年前仅仅八岁。 他并没有被当今圣上害死,而是被岳连铮狸猫换太子,带回了边关。 最后又带回了将军府,以自己私生子的名义养了起来,对人宣称他又聋又哑。 这是为了保护他,让他隐于长安的人事。 这就是,廷哥儿全部的秘密。 不,还不是全部。 关于那些黑衣人的事情,和岳连铮的那一方私印,他只字未提。 “病得可好些了?” 正当恍惚之际,男子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内室之中,让她一下回过神来。 他身姿似玉树临风,浅笑晏晏,叫人一见便生出暖意。 伴随他的到来,窗子那处一动,一阵北风卷进屋中,带得绯色的床帐随风一动。 庄婉仪的目光转向窗子处。 “商大公子真是好兴致,已经习惯爬窗户了吧?” 屏娘欢喜地放下针线去倒茶,听见庄婉仪这话,心中越发欣慰。 她病了这几日,别说玩笑话了,正常的话也很少说。 商不换这一来,她倒有心思开玩笑了。 “我倒想光明正大地进来,可惜明川郡主已经替你闭门谢客了,京中多少女眷想来一见都不成。我若想进来,只怕头一个要被郡主轰出去。” 他嘴上这样说着,像是埋怨明川郡主似的,话里却半点怨怼的意思都没有。 他知道,明川郡主是为庄婉仪好。 故而不论她如何为难自己,商不换爱屋及乌,对她的作为丝毫不会生气。 毕竟在庄婉仪嫁给他之前,还得靠明川郡主多照例她才是。 “请坐吧,多谢你来看我。” 庄婉仪一笑,撑着身子让自己在床上坐直了一些。 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床帐,目光投向对方,朦胧可期。 “左右我也无事,原本还能带着亦谐和廷哥儿读读书解闷,谁料他们两个都心不在焉的。天气又冷,我索性就让他们散些时日。” 庄亦谐心不在焉,自然是担心庄婉仪的病情。 廷哥儿的心不在焉,却比庄亦谐更胜一筹。 可听闻他并不曾来杏林院探望过庄婉仪…… 听见廷哥儿三个字,庄婉仪嘴角的笑一下子僵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这副模样落在商不换眼中,他不由深思。 “上回我同你说,让你小心提防廷哥儿。或许今日,你已与我有同感了?” 第二百零二章 为廷哥儿保密 庄婉仪惊闻此语,抬起头来看向商不换。 她秀眉微蹙,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似乎想试探他的心思。 试探他是否已经知道了,廷哥儿的真实身份。 那日梅园一叙,廷哥儿最后朝她拱手行礼。 “若夫人还对廷哥儿有顾惜之意,万望勿将此事告知他人。” 她虽为此事震惊,甚至为他长久的隐瞒而气恼,那份待他的真心实意却不改。 毕竟她本就不是因为岳连铮庶子的身份,才对廷哥儿多有顾惜。 不过是看他没有父母在旁,小小年纪独立长大,还能学得极好的教养和文才,因此多有怜惜罢了。 廷哥儿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敢把事实告诉庄婉仪。 一个肯用性命来救自己的人,又怎么会将这等机密泄露出去,让自己受害呢? 目光流转,商不换已看到了她眼中的万般纠结。 他眸子微眯。 庄婉仪显然是知道了什么。 都说她和廷哥儿梅园一叙之后,因为在外头感上了风寒之气,才会病倒。 而今看来,只怕不是什么风寒之气。 而是廷哥儿说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让一向从容镇定的庄婉仪,都控制不住心神了。 罢了。 他轻叹一声。 “你若不想说,就别说,养病要紧。” 商不换只是笑了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笑意略有些苍凉。 原以为他和庄婉仪之间,应当没有什么秘密了才对。 他把关于岳连铮,关于商相爷的那些陈年旧事,那些隐藏在他心中最深的秘密都告诉了她。 为了一个廷哥儿,她却对自己缄口不言。 庄婉仪何尝看不出这份凉意。 她头一遭觉得,有些对不住商不换。 这个人一向油嘴滑舌,数次言语上轻薄她,可他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庄婉仪心中自然有数。 若非真心,也不必把三叔这样的人都派来自己身边。 这是商不换身边武功最高的人,本应该在他身边保护才是。 此番被黑衣人劫持之事,若是没有商不换在,她和廷哥儿更是生死难料…… 她微微垂下脸,一时羞愧。 “你若不放心我,尽可放心了。廷哥儿他的事,对我并无害处。而我也绝不会让廷哥儿,做出什么对你有害的事。” 一个是本该登上帝位,却被陷害谋杀沦为将军府私生子的,昔年皇太子。 一个是如今朝中新宠,窃取皇位的新帝麾下最得力的干将,最年少阁臣。 他们两的立场,犹如隔着滔天大河,彼此遥遥无可交集。 她不能让商不换知道廷哥儿的身份,更不能让廷哥儿伤害商不换。 想到此处,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岳连铮把廷哥儿藏在府中,无外乎是要在他长成之后,替他兴兵讨伐夺回皇位。 可如今岳连铮已死,廷哥儿又能靠谁重夺帝位? 商不换听到此话,不禁发笑。 她说不会让廷哥儿伤害他的时候,那副认真的模样,倔强又天真。 在庄婉仪的面上,少有这样的神情。 这让他兴致大好。 那日在明川郡主跟前,他亲眼看见她一副做错事的小妹妹模样,在明川郡主这个大姐姐跟前低伏认错。 那时他便想,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她才会这般真性情吧? “你笑什么?” 庄婉仪立刻警觉起来,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商不换连连摇头。 “没什么,只是多谢你的好意,不让廷哥儿伤到我。” 庄婉仪回过神来,面色微红,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疏漏。 以如今廷哥儿和商不换的实力对比,一个是将军府没名没分的私生子,一个是当朝阁老,廷哥儿拿什么来伤害他? 她这话听起来未免可笑了。 “你就当我是信口胡说,不过要说起这个来,我还要多谢你让三叔百般照拂。” 说着微微欠身,目光朝着床下看去,屏娘便上前用金钩把床帐勾起,庄婉仪的笑颜轻轻浅浅,便从那绯色的床帐后头露了出来。 她略有些顽皮的样子,纤纤玉指朝着床下指了指。 “你必猜不到,是谁在床下头。” 商不换一怔。 谁在床下头? 而后忽然反应过来,若是真有个人藏在床下,庄婉仪也不会一脸笑意了。 他略想想,便了然道:“是桃花儿?” 每回他来,桃花儿是必定露面的,这回却不见踪影。 料想必定是它了。 庄婉仪一时无趣了起来。 “商大公子少聪明一些会怎么样呢?太过聪明,岂不无趣?” 商不换到底是头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再聪明也显得有些经验不足。 他连忙赔笑道:“夫人说的是,下次再不敢了。” 下次,他一定老老实实装傻,让庄婉仪过足了瘾,亲自揭穿真相。 庄婉仪果然满意地一笑。 “桃花儿,出来吧。” 听见她的声音,床底下传来一声喵呜。 听起来懒洋洋的,便叫人想到它一身黑白的毛色,蜷成一团打盹的模样。 好一会儿,它才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出来,眼睛半睁半闭。 随后蜷到了商不换的脚下,在他玄色的靴子上头蹭了两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逸地继续打盹。 脚下的丝绒地毯是乳白色的,和桃花儿身上的花纹,倒有一部分是相同的。 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它就是地毯上一处奇特的纹路罢了。 “三叔说要训练桃花儿来传信,日后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便可让它去知会三叔。我起初还不信,生怕逐星把桃花儿吓坏了,没想到这几日真的见了成效。” 商不换点了点头。 “此处的防卫增多了,三叔白日不便在你院中出现,若叫人发现对你的名声也不好。让桃花儿传信自然好,它如今只听你的话了。你不开口,它连我都不见了,可见的确有成效。” 这话说起来没什么问题,庄婉仪却隐约嗅出一股酸味。 这位心思深沉、在朝堂搅弄风云的商大公子,竟然为了一只猫儿同她吃醋。 若不是她一向镇定,只怕当场就要笑出声来了。 “大公子若是舍不得,少不得辛苦三叔,让桃花儿也听你的话便是。” 第二百零三章 商大公子,很是不错 商不换心中一动。 训练桃花儿传信,本就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她顾念这猫儿是两人当初一起养的,便说把桃花儿训练到也听自己的话。 言语之间,对他的信任已经袒露无疑。 “如今天气冷了,你且好好养身子,不必想太多,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 来了这么一会儿,算着时辰,明川郡主和古氏也快来杏林院探病了。 他还是早些离开,省得被明川郡主撞上,让她更加不喜自己。 庄婉仪道:“你可带了人来?外头风紧了,带了披风不曾?” 商不换点了点头。 “小四儿拿着披风在后街待着,我一出去便能看见他了。” “小四儿?” 上回在法空寺的时候,屏娘抓到的那根救命稻草,不是叫小三儿吗? “嗯。” 商不换点了点头,走到窗边。 因屋子里头熏着炭炉,窗子半开,好把炭气透出去。 他朝外看着庭院中的萧条景象,枝叶稀疏,忽然道:“你这院子里头也该种些梅树松树一类,那些杏树梨树,终归只有一春的繁华。” 这话倒是和庄婉仪想到一处去了。 可她忽然又觉得,他的话不单纯是说那些树。 伺候在他身边的人,也像是只有一春繁华的树一般,常换常新。 能真正得到他信任的人,毕竟不多…… 商不换离开之后,庄婉仪倒像是气色好了些,也肯用些茶水点心了。 正漫不经心地掰着一块太师糕,却听院中脚步声响,和往常却有些不同。 待人进来,只有古氏和随身的两个丫鬟,却不见明川郡主的身影。 古氏解了披风,在入门处抖了抖身上的寒气,这才慢慢走进内室。 “今日可好了些?” 屏娘端上热茶来给她驱寒,又让她坐在庄婉仪床前靠近火炉的位置。 “好些了。有劳二嫂想着,天气这样寒冷,还每日都来看我一遍。” 古氏打量她的面色,见她床前今日摆了些吃食,一块糯白的太师糕也有动过的痕迹,这才放心了些。 “今日的确是好些了,想来前阵子瓜太医开的药有用,日后还请他罢,别的太医就算了。” 她不知道是商不换来过的缘故,只以为是喝药见了效,庄婉仪也没有解释。 只是笑着朝古氏身后一望,似乎有些疑惑的样子。 古氏一看便明了,同她解释道:“往日我都是先去大嫂那里,同她一道过来的,怕两人分别来打扰了你养病。今日大嫂却派人来告诉我,让我自己先来,她去湖心岛一趟。” “湖心岛?” 这府上上至老夫人,下至一众少奶奶,唯一没去过湖心岛的,便是明川郡主了。 庄婉仪不想也知道,想来是她病得离奇,明川郡主已经怀疑到了廷哥儿身上。 她不免有些紧张。 明川郡主不会看出什么来吧? 古氏见她面色难看了起来,忙好言安慰她,“你放心吧,虽说你是和廷哥儿赏梅才落得风寒,大嫂总不至于把你病了归罪于一个孩子吧?或许只是怕你病了无人照顾,她才亲自去湖心岛看看廷哥儿罢了。” 古氏忠厚老实,想不到庄婉仪的病情蹊跷,只当是真的偶感风寒。 明川郡主就没有这么好骗了。 庄婉仪不由苦笑,“是啊,我病了的这些日子,多亏了大嫂替我操持将军府的庶务。难为大嫂堂堂郡主,还要理会这些琐碎之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古氏闻言一笑。 “那你还不快些好起来?何止是大嫂,我也替你操了不少心。” 古氏说到好后,似乎有些面红。 庄婉仪心中一动。 想来明川郡主也有帮衬古氏一把的意思,刚好趁着这个契机,把府中的一些事务交给古氏。 也好让她渐渐树立起威信来,老夫人也不至于太看不起她。 “这是好事,恭喜二嫂。” 庄婉仪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还是大嫂考虑得周到,若是二嫂不嫌弃,待我这病好了,二嫂可否继续替我分担些事情?” 古氏心头一热,便是再愚笨,也能意会庄婉仪的意思了。 她何德何能,能让明川郡主和庄婉仪,都费劲了心思来提拔她。 一时竟有些哽咽。 “婉仪,你的好意二嫂无以为报,便是大嫂高看我一眼,我也知道她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罢了。前段时间若不是你那一番话,我的日子还和从前一样枯木死灰,毫无意趣。我真不敢想,若是你没有嫁进将军府,我这一辈子会怎么样……” 庄婉仪知道,会怎么样。 前世,她一直到死,古氏还是将军府中除了她以外,最不受看重的一个少奶奶。 明川郡主眼里看不见她,老夫人轻视她出身低,身为弟妹的凤兰亭更是百般羞辱她欺负她。 她整日郁郁寡欢,日渐消瘦,不比庄婉仪好多少。 而这一世,一切都变了模样,没有凤兰亭再欺辱她,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又有明川郡主和庄婉仪待她亲密,府中的下人也不敢再像从前一样轻视她…… “二嫂说的哪里话?你为人善良忠厚,大嫂从前也是碍于凤兰亭的胡闹,才会离开将军府到郡主府上住着躲清静,自然和二嫂少了来往。如今大家妯娌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多开心,哪里是因为我呢?” 庄婉仪这样一说,古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她这是在给古氏信心,让她相信她如今的境地,都是凭借自己的性情和心地得到的。 可她越是这样说,古氏越是心生感激,待她诚恳非常。 “婉仪,你老实告诉我,你当真喜欢那个商大公子吗?” 她压低了声音,朝庄婉仪的耳边凑近了些。 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快到庄婉仪一时惊愣。 她改嫁的事虽一直是明川郡主操持的,古氏却也零零散散知道一些内情,对此事也十分关心。 庄婉仪略有羞意,“二嫂怎么这样说?” 商不换? 那可是在明川郡主心中的名单上,第一个划去的人物。 庄婉仪也没有表现得非嫁商不换不可,免得太伤明川郡主的心。 何况……她和商不换约定的条件,还未达成呢! 古氏悄声道:“二嫂愚钝,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你权且听一听。我觉得,那位商大公子很是不错,你若改嫁于他,倒也不是坏事。” 第二百零四章 商不换的往事 明知道明川郡主不喜商不换,古氏却有这一番说辞,着实让庄婉仪震惊。 “二嫂难道认识那位商大公子吗?” 古氏不是个轻易开口说什么的人,她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是有她的道理。 “你知道的,我父亲原是老将军麾下的将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无才无德,却能嫁给二爷。我记得那年我父亲战死之时,那位商大公子还没有离开长安山上修行,当时他还是风光正盛的状元郎。” 古氏陷入了回忆之中,目光悠远。 “他亲自到古府灵堂上香,为家父哀悼。母亲和我都以为,是商相爷和老将军交好的缘故,所以让这位大公子亲自前来拜祭,我们受宠若惊。其后才知,原来并非如此,这位大公子是自己来的。” 古氏说到此处,不由一笑,似乎很是欢喜。 “他当时同我说了一句话,我便认定他是个好人。” 这话勾起了庄婉仪的好奇心。 “什么话?” 多年前的商不换,还未经历被人挑拨离间、父子反目成仇的悲苦。 那时的他,想必是少年豪情,书生意气,一身的慷慨正气。 “他说,古将军身为岳老将军的副将,旁人只知老将军的美名,少有人知令尊的一生忠勇。然真正的忠勇之士,永远会铭记于在下心中。” 庄婉仪一怔。 这话听起来,还真不像是商不换的口吻。 细想起来,又觉得的确只有他,才能慧眼独具,看到红花身边的绿叶。 是啊,扬名立万的是岳老将军,是将军府满门。 可身先士卒,战死在老将军之前的古副将,又何尝不是铁血丹心的英烈? 可他死的时候,却少有人问津,旁人只会将战功归到岳老将军身上,哪管一个死去的副将。 也唯有商不换,在古府最凄惨的时候,送去他的问候。 怪不得古氏仅凭这一句话,就认可了商不换的为人。 那实在是雪中送炭的一句话,让古府的孤女寡妇,心中多了一道强有力的支撑。 “商大公子说的不错,令尊是忠勇之士,为大魏江山同样立下汗马功劳。他虽是副将未能享受到如老将军一般的荣耀,可真正的有识之士,都会铭记他的功绩的。” 古氏听罢,浅浅一笑。 她便知道,庄婉仪和商不换在某种层面而言,的确是同一种人。 他们看人看的不是美名,不是地位和权力,而是本质。 否则庄婉仪也不会待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这个将军府最让人瞧不起的少奶奶,如此之好。 尽管明川郡主不喜商不换,她却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此话跟庄婉仪说清楚。 毕竟这是她的终身大事,不容有失。 “婉仪,你是三爷的妻子,有些话我原不该说。” 古氏今日说的实在够多了,既然如此,她索性把自己心中的话说完。 省得揣着那些东西,做梦都睡不着。 “二嫂但说无妨。” 庄婉仪不得不重新审视古氏。 或许是在将军府的日子轻松了许多,古氏的身上正在慢慢发生许多改变。 小到她的衣着打扮,妆容发饰,再到她待人接物的态度,和她对府中事务的处置…… 古氏正在变得越来越鲜活,真正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内心的自我逐渐觉醒。 “都说商大公子和三爷曾有龃龉,老夫人和大嫂对此讳莫如深,从不说明到底是因为何事。但大家同在一府,有些事我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的。我并不觉得,那件事的错处真的在商大公子身上,我对他的品性有信心。” 倘若商不换真的是一个构陷忠良之人,那他当初在古将军的灵位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算什么呢? 庄婉仪不由一愣。 她以为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和老夫人一样,对岳府的门楣光辉无比维护。 这种维护近乎疯狂,容不得旁人说一丝一毫将军府的不是。 她却独独遗漏了古氏。 没想到在古氏心中,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她是那般维护商不换的。 这和庄婉仪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不了解岳连铮,但她了解商不换。 便是三年之后归来,一身风华已化作阴谋诡计的商不换,尚且是在败坏凤太师名声之时,还要掂量一下他并非良臣的人。 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构陷大魏的护国大将? 更何况,岳连铮还藏着那么大的一个秘密。 关于廷哥儿的秘密…… “我今日说的这些,全是肺腑之言,只是怕你的终身大事被将军府所误。婉仪,你可千万别把这话告诉大嫂和老夫人,否则我……” 古氏说得痛快,说完之后不免有些后悔。 这些话若叫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听见,只怕她从此在将军府,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见她着急的模样,庄婉仪忙宽慰道:“二嫂放心,你今日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我好,我会好好考虑的。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老夫人和大嫂的。” 笑话,难得在改嫁这件事上有了个同盟,她怎么说也不能出卖队友吧? 古氏这才放心地笑了起来。 “论你我是放心的。” 说着便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同庄婉仪道:“你歇着罢,难为你今日有胃口了,多吃些东西,这病自然就好起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再来看你。” “二嫂请留步!” 庄婉仪忙道:“我这心里放不下廷哥儿,也不知道大嫂是不是教训他了……” 古氏会意一笑,“这有何难?也罢,我替你走一遭便是,若是大嫂真的教训他了,我也好在旁劝说一番。” “那就有劳二嫂了。” 第二百零五章 审问廷哥儿 湖心岛上,明川郡主正襟危坐于正堂。 廷哥儿在底下站着,一动也不敢动,顾妈妈等人忙着送炭火和茶水进去。 个个来往皆是屏声敛气,连头也不敢抬。 湖心岛的院中,这正堂一向少有人来,庄婉仪回回来也只是到廷哥儿的书房说话罢了。 只有老夫人偶一回来,才会在这里坐着。 故而正堂之中显得十分冷清,顾妈妈生怕伺候不周到惹明川郡主不快,还命人把新制的引枕送上去让她靠着。 炭是银屑炭,气味最不呛人的一种,也是府中最上乘的炭。 廷哥儿一向舍不得用,吩咐只有庄婉仪和老夫人等人来了,才能点上。 茶水点心,更是顾妈妈能拿出的最好的那些。 可是…… 她瞧瞧朝上头偷觑一眼,明川郡主的面色,没有半点松动。 看着顾妈妈等人来来往往,她反倒不耐烦。 “你们不必忙了,都下去吧。” 她是来和廷哥儿有话说的,可不是漫漫冬日吃饱了撑的,来湖心岛喝茶的。 “是。” 顾妈妈小心翼翼地应了,而后朝廷哥儿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退了下去。 她合上了大门,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在门外廊下徘徊了一会儿。 香宜看得也有些犹豫。 “顾妈妈,您说,大奶奶不会斥责哥儿吧?” 瞧明川郡主的面色,只怕还不只是斥责那么简单。 顾妈妈看了她一眼,尚未长成的少女模样稚嫩,眼眸中对廷哥儿的关切却丝毫不比她少。 她叹了一口气。 “大奶奶和三奶奶交好,听说三奶奶是带着哥儿去赏梅才感染了风寒,这病又迟迟不见好。大奶奶一时着急,便是训斥哥儿几句,也是常理。” 香宜低下了头,小声嘟囔着什么。 “可三奶奶是大人,是她要带哥儿去赏梅的,又不是哥儿硬要让她去的,大奶奶怎么能怪哥儿呢……” 顾妈妈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朝着门里头看去。 里头并没有什么动静,想来明川郡主和身边的人并没有听见,她才放心了下来。 “这话也是能浑说的?!” 顾妈妈沉下脸来,拉着她走远了几步,才敢直说。 “你当大奶奶是什么人?那是长公主最疼爱的女儿,有爵位在身的堂堂郡主。你言语中竟敢如此不敬,是不想在哥儿身边伺候下去了吗?” 香宜被教训得慌张起来,连忙朝顾妈妈福身认错。 “都是香宜不懂事,妈妈息怒,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大奶奶。” 顾妈妈见她及时认错,也不打算和她计较,便把她扶了起来。 “咱们同是伺候哥儿的人,我自然不会告你的状。你是个好孩子,这一点我心里也有数,日后说话小心些就是了。” 说着又朝正堂里头看了一眼。 “放心吧,三奶奶那样爱护咱们哥儿,便是大奶奶训斥他几句,看在三奶奶的份上也不会太过严厉的。” 顾妈妈的想法,倒也八九不离十。 只是她们怎么也想不到,明川郡主的兴师问罪,并非是因为庄婉仪赏梅染病之事。 若真的只是赏梅而染病,以她的气性,怎么也怪罪不到一个孩子身上。 她缓缓端起茶盏,轻轻吹拂了一口杯中的浮叶。 那一片茶叶似烟波浩渺之中,一叶瘦小扁舟,浮浮沉沉。 她的目光陡然深邃了起来。 “廷哥儿,你可知错?” 明川郡主一开口,便是不容抗拒的问罪。 廷哥儿蓦然,对她的问罪倒不惊讶,只是抿着唇想了想,而后走到了一旁的黄鸡翅木茶几边上。 那上头放着顾妈妈早备好的纸笔,廷哥儿执笔匆匆写下几行字,便交到了明川郡主面前。 她头一次见廷哥儿写字的时候,惊为天人,未曾想一个几乎被放逐的孩子,竟然有这样好的笔迹。 而今再看他写字,目光中却充满了探究的意思。 总觉得那支纤细的狼毫底下,会写出什么能言善辩的话来。 “天气寒冷,廷哥儿不知轻重,竟带母亲到梅园空旷之处吹风。害得母亲染病,是廷哥儿的过失。” 明川郡主不屑地轻哼一声。 “你跟着商不换读了这么久的书,就学了这个吗?明人不说暗话,你明明知道,我所谓的是什么事。” 她话中把商不换也牵扯了进来,可见对廷哥儿的好感程度,已经下降到了和商不换不相上下的程度。 两个人在她看来,都不是什么善茬。 远在相府之中,商不换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小四儿端着热茶上来,把他书案上头已经半冷的茶水换了下来。 “大公子,一定是去将军府探望夫人的时候吹了风了。是否让奴才去和小厨房说一声,给公子熬一些姜汤驱驱寒气?” 商不换摇了摇头,目光仍然落在手中的一封书信上头。 那是三叔刚刚命人传进来的信件,只不过说的不是黑衣人的消息,而是城西那座镖局的事情。 倒有些趣味。 “不必了,并没有吹着风。想来,是被人骂了才打的喷嚏。” 商不换当着下人的面,难得幽默一回,底下伺候的小厮们不禁低头偷笑。 原来大公子也信这个,被骂的人会打喷嚏! “对了,小四儿。你去告诉三叔,这事我知道了,让他把黑衣人的事先放一放。不如全力调查廷哥儿的事,会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 小四儿有些不解,商不换把黑衣人和庄婉仪的安全之事,看得比什么都重。 为此把朝堂上的一些事都搁置了。 怎么忽然又把矛头转向了廷哥儿? 商不换朝他看了一眼。 “你只告诉三叔,查清了廷哥儿,或许就能找到黑衣人的线索,三叔自然会明白的。” 小四儿听得似懂非懂,也不敢再问,老实地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商不换缓缓放下手中的信件。 黑衣人,廷哥儿,庄婉仪…… 这三人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越来越清晰了起来。 那个黑衣人再神出鬼没,商不换也隐约猜测到了他的身份。 如果真是那个人。 他嘴角微微扬起,森冷一笑。 这一回,他绝不会再轻易放过。 第二百零六章 明川郡主的试探 廷哥儿暗自吃惊。 他在将军府数年,虽和众人几乎从无接触,却对府中的人情关系、众人的性情,都十分了解。 明川郡主是将军府的几个少奶奶之中,身份最贵重的,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她的聪明,甚至不亚于最后来的庄婉仪,只是因为深爱已故的大爷,所以把自己的一生拘在了将军府的方寸之地罢了。 以她的才华和聪慧,原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 可惜,情之一字,误人太甚。 廷哥儿在庄婉仪面前,和盘托出,是因为他有自信。 他自信庄婉仪绝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因为她对自己的爱护。 可明川郡主…… 他不能全然相信。 这位自己本该称呼一句表姐的女子,此刻坐在上首,只是高高在上的郡主罢了。 皇族之中,谁和谁不是沾亲带故,不是骨肉血脉? 当今圣上尚且可以杀一个八岁的亲弟弟,他还能指望一个表姐怜惜自己么? 何况,他也不需要怜惜。 “大伯母可是怪罪廷哥儿这些日子,没有去看望母亲么?实是天气寒冷,我自己也沾染上了些许风寒,不便去看望母亲,怕过了病气给母亲罢了。” 廷哥儿面不改色,又在纸上写下了这一段话。 明川郡主眸子微眯,上下打量廷哥儿。 他一贯生得瘦弱,如今年纪长了,身子抽条似的拔高了不少。 因为长高得太快,他的身子显得更加瘦长,看起来倒真有些病弱的样子。 何况那俊秀的一张脸上,肌肤极白,说是病弱苍白也不为过。 不知是真的也染上了一些风寒,还是用这个借口来搪塞自己,搪塞别人。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 “你今日是打定主意敷衍我,不肯跟我说实话了是么?关于三爷的那方私印,关于那些黑衣人,关于你和婉仪在梅园中说的话。你当真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了么?” 廷哥儿眉头微微一蹙,很快又松开了。 岳连铮的那方私印,是他潜入将军府亲自交给自己的。 只要自己坚称是在他书房旧物中无意发现的,谁能怀疑到他一个聋哑的少年身上? 若是从前,或许有可能。 可现在,老夫人对他早已不再视若无物,不会光凭明川郡主的话就惩罚自己的。 至于岳连铮那群黑衣人的动向,他们的踪迹,商不换或许还有希望查到。 明川郡主,终归还是差了些。 他和庄婉仪在梅园说话之时,四周一片空旷,连一只多余的鸟雀的都没有。 只要庄婉仪不说,根本不可能被查出来…… 廷哥儿反倒笑了起来。 那嘴角微微上扬的角度,在明川郡主看来极其刺眼。 “大伯母若是不相信廷哥儿,尽可派人查访。这湖心岛小院里的一切,只要大伯母愿意,尽可搜查。” 明川郡主看到这句话,怒气顿生,毫不客气地看向廷哥儿。 “你这是在挑衅我?你料定我什么都查不出来,所以如此肆无忌惮?” 她眸子微眯,看起来很是不悦。 事已至此,廷哥儿料定是打消不了她的疑心了,索性也不再装作无辜。 “廷哥儿不敢。” 笔下写着不敢,少年的面上,却带着淡然的笑意。 那笑意成熟得不像是十岁的少年。 明川郡主大怒,将茶盏重重地放到桌上,险些砸了那珍贵的甜白瓷。 随即起身,拂袖而去。 廷哥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无声地行礼恭送。 顾妈妈和香宜等人站在廊下,忽然听见杯盏重重落在桌上的声音,吓了一跳。 却见门一开,明川郡主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众人都小心翼翼地低头恭送。 明川郡主走过之时,目光不自觉朝顾妈妈边上看去,正好撞见了香宜偷觑她面容的眼神。 香宜慌忙低下了头。 明川郡主脚步微微放慢,下死眼盯了香宜两眼。 最后还是没有停下,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径自走出了湖心岛。 待她的身影渐渐消失,顾妈妈等人一拥而入,见廷哥儿面色如常,这才放心下来。 “大奶奶是不是训斥哥儿了?哥儿没事吧?” 廷哥儿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带着微笑。 他转过身去,将明川郡主方才差点砸坏的茶盏端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两眼。 那是庄婉仪送他的一套茶具中的一个。 “下次再待客的时候,不要把这套茶具拿出来了,便是老夫人来了也一样。” 他在纸上写下这句话,顾妈妈连忙应下了。 香宜抬起头来,看到他嘴角隐秘的弧度,心中不由惊异。 她怎么觉得,廷哥儿笑得好生诡异,一点都不像个十岁的少年…… 明川郡主走出湖心岛的范围,沿着湖水朝她自己的院子走去。 贴身的丫鬟跟在身边,不断劝说她。 “郡主别跟他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他不懂事,郡主只管拿出长辈的派头教训他便是,何必生气苦了自己?” 明川郡主走在前头,忽然刹住了脚步。 她转过头来,面上并没有什么气恼的神色,反而很是镇定。 丫鬟一时看不明白了。 “我才不会跟他生气。方才那样,只是故意试探他罢了。” 明川郡主说着,回想起方才廷哥儿的一颦一笑,心中已有了数。 “他如此自信他的秘密我查不出来,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婉仪不是个不懂分寸的人,她再溺爱廷哥儿,若是对将军府有害的事,她也不可能不告诉我的。” 会是什么事情,既重大到她堂堂郡主都无法探知,又不会伤及将军府的利益呢? 明川郡主朝自己身边的丫鬟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把心中的猜测说出来。 那不是可以轻易说出来的话。 直觉告诉她,此事和死去的岳连铮,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或许廷哥儿,这个岳连铮唯一的儿子,这个将军府最后的血脉—— 他知道一些什么,关于岳连铮的秘密。 会是什么秘密呢? “对了。” 她忽然看向丫鬟,“你觉不觉得,廷哥儿身边那个叫香宜的丫鬟,看着有点眼熟?” “香宜?好像……有些像三奶奶的眉眼。” 第二百零七章 镖局被查 古氏到底是没来得及阻止明川郡主,等她到了湖心岛的时候,明川郡主已经离开了。 她只得问了问顾妈妈她们,知道明川郡主发了脾气。 不过好在廷哥儿没事,对她前来关心此事还十分感激,再三道谢。 古氏笑着将他搀扶了起来。 “你也不必谢我,是你母亲。她病中还不忘你,听说大嫂来找你来了,生怕你受委屈,托我来看看。” 廷哥儿听见庄婉仪的名头,心中有些感伤。 他原以为,自己长久以来的隐瞒,会让庄婉仪对自己失望,乃至是厌弃。 他不敢去杏林院看望,就是怕自己的出现,反而会刺激她的病情。 听古氏这么一说,他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劳二伯母记挂,廷哥儿前几日也受了些风寒,故而不曾去看望母亲。今日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必定亲自去看望母亲,让她免于挂念。” 他在纸上这么写着,古氏看了,欣慰地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自然好,婉仪也算没有白疼你,你的确是个孝顺孩子。” 又说了几句闲话,古氏便也离开了。 顾妈妈等了半日,也没听见老夫人叫廷哥儿去上房,更没有听说明川郡主那里有什么动静。 她才放心了下来。 “想来大奶奶大人有大量,一时生气过后就不会跟哥儿计较了,哥儿也不必担心,快去歇着吧。” 她便让香宜陪着廷哥儿回了书房。 廷哥儿当然不担心。 明川郡主又不是凤兰亭,不是受了点气就会去找老夫人告状的人物。 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她是不会轻易对自己发难的。 他在书房中安静地看起了书来。 香宜在里头伺候,说是伺候,其实也没什么要做的。 茶水就暖在廷哥儿书案旁的炭炉上,他看书到口渴的时候,自己便斟茶喝了。 旁的就没什么事了,故而香宜只是拿着她的针线物品,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安静地绣花。 廷哥儿若是有什么事叫她,只需要叩一下书案,她自然便会听见。 她正低头刺绣之时,窗外忽然响起了鸟鸣之声。 “真是奇怪,从前天气还暖的时候,也不怎么听见鸟叫。怎么如今冷成这样,反而常听见鸟叫声了……” 香宜小声地自言自语,也不怕吵到廷哥儿看书。 他反正是听不见的。 正疑惑着,却听书案被叩响了一声,香宜忙放下绣绷朝廷哥儿看去。 “哥儿可是饿了?还是茶水不够了?” 廷哥儿朝她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炉火上的茶壶。 香宜走上前去一拎,茶壶轻飘飘的,里头的茶水的确不多了。 “那奴婢再烧点水来。” 廷哥儿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香宜不解地转过头来,廷哥儿在纸上写道:“再去备一些魏先生喜欢的茶点来,一会儿先生要来,记得要热腾腾的,这天气吃了冷的容易生病。” “哎!” 香宜轻快地应了一声,便朝外走去。 她心里想着,廷哥儿现在虽然更多朝相府去读书了,对魏先生这位启蒙老师,却还是一样厚待。 每回他要来,必定让自己精心准备茶点。 待香宜走了之后,书房门外一响,魏先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先生今日来的早了些,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自从老夫人抬爱,让庄婉仪给湖心岛上增加了不少下人之后,廷哥儿和魏先生的来往便有些不便起来。 魏先生只得在每次来的时候,在外模仿鸟叫声,让廷哥儿听见。 廷哥儿再想办法支开丫鬟,待丫鬟准备好茶点进来的时候,他们的正事也就谈得差不多了。 他两人便谈论一些历史典故,名人著作,免教人生疑。 魏先生面色有些匆忙,顾不上一身寒气,忙在火炉边上坐了下来。 他语速极快道:“哥儿,不好了!近来我们在长安城中的镖局,总有一些神秘人物出没在附近,似乎在打探我们的身份。属下派了人调查他们,这些人大有来头,一时竟探不出身份。查了数日,几条微弱的线索,才隐约指向……” 魏先生面露难色,眉头紧蹙地低下了头。 “商不换?” 廷哥儿反倒镇定,试探地问了一句。 魏先生很快抬起头来。 “哥儿是如何知道?没错,线索都指向相府,除了那位才名居于长安第一的商大公子商阁老,还会有谁呢?” 商相爷卧病在床,早已无力操心朝政和长安的人事。 谭氏不过是内宅妇人,那个商不阙更是不值一提。 也唯有商不换,才有这个慧眼,将目光落在廷哥儿的身上。 “他本就聪明,是岳连铮轻狂了。他为了试探庄婉仪,假装将我绑架,反而露出了一些马脚。想来商不换并非是查我才查到镖局上头的,而是查岳连铮罢了。” 魏先生回神一想,越发觉得此言有理。 “不错!近来岳连铮利用我们的镖局做了不少的事,商不换一直在查黑衣人的行踪,查到镖局也是常理。只是……属下怕会牵连到哥儿。” 廷哥儿呵地一笑。 “只怕是已经牵连了,以商不换的头脑,在查不到那些黑衣人的行踪之时,一定会改换目标,顺着镖局查到你我身上的。这事,已经躲不过去了。” “那可如何是好?!” 魏先生很是心急。 这商不换当年是和岳连铮齐名的人物,两个都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一文一武。 一个战场无敌,一个智计无双。 若是被他看在眼中,廷哥儿的身份,想来是瞒不了多久了…… “不必着急。明日我先去杏林院探病,想来她的病就快好了,再过两日,我便同庄亦谐商量一番,重新回到相府去读书。” “什么?哥儿还要去相府?” 魏先生大为不解。 若是商不换知道了廷哥儿的身份,他还要去相府读书,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商不换毕竟是当朝重臣,是当今圣上最亲信的朝臣之一。 若是把廷哥儿交出来,他更是大功一件,自此平步青云。 廷哥儿又为何要如此冒险? “魏先生,你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的话吗?我觉得,商不换比起岳连铮,是我们更好的选择。” 第二百零八章 天气不错 如廷哥儿所料,庄婉仪的病的确好了许多,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母子两个再见面的时候,虽有些生分,面上的礼数还是周到的。 只是彼此心里都知道,隔着真相那一层纱,他们之间终究是回不到从前的母子情深了。 尤其是庄婉仪。 她从前看廷哥儿,是一个少年早慧的孩子,文采卓著。 可少年的心性始终没有改变,还是一个天真善良,保有赤子之心的人。 如今,却觉得他那一双眼睛里,都是自己看不懂的神采。 令人生寒。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客套话,廷哥儿打量她的面色,便站起了身来。 “母亲好生歇息,廷哥儿过几日再来探望。” 他在纸上如是写着,庄婉仪轻轻一点头。 她知道,廷哥儿是不会再来的。 就像廷哥儿知道,她并不洗碗自己常来那样。 临走出房门,他忽然身形一顿,颀长瘦削的身姿似一杆翠竹。 刚刚长成,有些挺拔的气势,终是稍显稚嫩。 他转过身来,又在纸上写道:“既然母亲的病已经好了,这几日天气也晴朗了些。我打算派人到庄府同亦谐舅舅商量,恢复到相府读书的日程,以免误了学业。” 庄婉仪心中一惊。 想到商不换对她的警告,她不免有些犹豫。 虽然她没有把廷哥儿的真实身份告诉商不换,可这不代表,以他的聪明查不出来。 更何况,早在自己有所疑心之前,他就已经怀疑廷哥儿了。 她有些担心。 “如今天气还冷,你身子一向也不好,这读书的事,不如……” 话说了一半,她到底还是刹住了话头。 “罢了,你去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有些事情,不是一味缩在将军府里,就足可以避免的。 他毕竟不单纯是廷哥儿,自己也未必管得了这许多。 廷哥儿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目光中的担忧和无奈尽收眼底。 他很想说一句,放心。 最后还是咬了咬唇,什么都没说,行了个礼便走出了杏林院。 …… “什么?我姐姐的病好啦?” 庄亦谐听见廷哥儿派人传的话,高兴得什么似的。 “替我谢谢你们家廷哥儿,有劳他想着,第一时间就来告诉我了,我没错认他这个兄弟!” 来报信的小厮嘴角微微抽搐。 兄弟? 明明是舅甥,这不是错了辈分了嘛…… 看着这位庄公子开朗不羁的模样,他又把心中的话咽了回去。 “是,奴才一定替公子带到。对了,我们哥儿说,三奶奶的病已经好了,他也放心了。想来庄公子也该放心了,不如商量个时间,一同回相府读书去吧?” 庄亦谐一愣,差点都忘了这茬。 他近来光是操心庄婉仪这病了,庄景行夫妇也十分担忧,都忘了催促他回去读书。 而今庄婉仪已经无碍,的确是该干正经事了。 “还商量什么?今日已经晚了,稍后我派人去同商大哥说一声,若是商大哥方便的话,明日便可回去读书了。” 那小厮忙拱手道:“那还请庄公子问过商大公子后,派人到将军府知会一声,我们哥儿也好准备动用物品的。” “放心吧!” 庄亦谐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包在我身上!” 他是个实干派的心思,做事最不喜欢拖拖拉拉。 将军府的小厮前脚才离开,他后脚便派人去相府问商不换了。 彼时三叔正在商不换的书房之中,同他汇报对廷哥儿的探查,听见庄府派人来,商不换亲自见了那个传话的小厮。 “是你们公子自己想起来,要回来读书的么?” 他笑着抿了一口茶,心想庄婉仪病才刚好,庄亦谐不急着去将军府看望,反倒急着来相府读书。 委实不合常理。 传话的小厮歪着头想了想,道:“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公子派小的来的时候,将军府传话的人刚走。想来是听说了我们大小姐病好了,所以公子才放心下来想读书的事了吧?” 商不换闻言一笑,若有所思。 “难为你们公子好学,你便同他说,明日尽管来吧。” 那传话的小厮知道他一向喜欢庄亦谐,见他态度和蔼,便开起了玩笑。 “我们公子说了,大公子一定会同意的。还说让小的先去将军府知会一声,再回府告诉他呢!” 商不换朝三叔看去,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他这才淡淡收回。 传话的小厮自然不知道廷哥儿的身份,庄亦谐让他去将军府知会,将军府的下人却知道要告诉谁。 看来他猜测的不错。 不是庄亦谐忽然想起了读书的事来,而是有人想,自己却不说。 反倒派人去找了庄亦谐,让庄亦谐说。 这个廷哥儿,心思还真是深沉。 “好,你去罢。” 那传话的小厮应了一声,便由小四儿领着,离开了相府。 待他走后,三叔才道:“莫不是那个廷哥儿想来,才派人去找了庄公子来问公子吧?他必定知道咱们在查镖局的事,竟然还敢来相府?” 商不换端起紫砂茶壶,亲自斟了一杯茶,茶香袅袅升起。 “倘若他是个龟缩不前的人,我反倒觉得没趣了。婉仪至今还护着他,明知道他隐瞒了许多事,却不肯说出来。我也只能从他自己身上,再获得一些蛛丝马迹。” 加上三叔查到了那些线索,或许离他揭开廷哥儿的秘密,已经不远了。 三叔道:“大公子也别怪小姐,她看起来刚强,其实心软得很。廷哥儿名义上是她的庶子,她善待了这许久,便是养一只猫儿狗儿,也养出感情了不是?” 就像那只桃花儿一样。 明明三叔是要训练它,才能更好地保护庄婉仪的。 可庄婉仪偏生心疼得紧,时常派屏娘来查看,生怕他和逐星虐待了猫儿。 叫三叔哭笑不得。 商不换端起茶盏的手一滞,忽然抬头看向三叔。 “您才受命保护了她几日,怎么就在我跟前替她说起话来了?” 从前他刚派追月和逐星去保护庄婉仪的时候,她还担心她们听命于旧主,会成为自己身边的眼线,因此不免担忧。 现在商不换却觉得,该担忧的是他了。 三叔他们明明是他的人,现在却百般维护庄婉仪了…… “哼。” 他把茶盏一放,不满地看着三叔。 三叔左顾右盼,装作看不见他的表情。 “哎呀,今儿天气真不错啊。” 第二百零九章 大雪初至 不巧的是,约好的次日读书,一大早起来便下了大雪。 庄亦谐披衣站在廊下,见大学似鹅毛纷纷扬扬,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他紧了紧衣领,忙回房去换上厚重的貂裘。 “今冬的第一场雪啊,可惜了,雪大难行,想必廷哥儿今日不会来了。” 他们才和商不换商量好的读书之期,只怕又要延迟了。 丫鬟替他穿好了衣裳,正在佩戴饰物之时,忽听见外头的小厮来传话。 “公子,将军府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前头偏厅等公子呢!” “什么?这么早就来了?” 庄亦谐忙让丫鬟快些收拾,早饭都来不及吃,便赶到了前头的偏厅去见客。 果然看见廷哥儿正襟危坐在厅中,正端着热茶轻啜,口中白气氤氲。 “怎么来得这样早?用了早饭不曾?” 庄亦谐大步迈进厅中,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 廷哥儿放下了茶盏,朝他轻轻一点头,便是用过了早饭的意思。 庄亦谐不由心生佩服。 他是起得多早,才能在这个时辰已经用过早饭,从容地坐在庄府喝茶。 小小年纪不贪图酣睡,怪不得庄婉仪老在他面前,用廷哥儿这个榜样教训他。 “下这么大的雪,早起我还说你想必不会来了。没想到你不但来了,还这样早。” 庄亦谐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面上颇有些羞意。 他这个做舅舅的,反倒不如外甥了。 “既已知会了商大公子,只因下雪便不去读书了,岂不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吗?” 廷哥儿在纸上写着,庄亦谐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个意思,就怕你年纪小身子弱,你们老夫人不肯放你出门罢了。” 廷哥儿听见这话,垂着头轻轻一笑。 老夫人如今虽看重他,也没到这个娇生惯养的份上。 他自小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一场大雪根本算不得什么。 庄亦谐见他不答话,隐约察觉到自己失言,忙把话头带了过去。 “廷哥儿,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辞了父母就来!” 说着又迅速起身,风风火火地朝着内院走去。 廷哥儿低头一看。 两盏一样的热茶放在桌上,对面那杯却是满的。 方才庄亦谐的嘴里直冒白气,那杯下人端上来的热茶,他却一点也没喝。 …… 马车上,庄亦谐亲自抱着要带去相府的文房四宝等物,一面同廷哥儿说些闲话。 “幸好你今日来的早,这么大的雪,底下人套好的马车还要盖油毡。若是按照我平日出门的时辰,只怕到了相府就迟了。” 马车轮子发出与以往不同的咯吱声,节奏不缓不急,倒有些踏雪的闲适意思。 这是地面积雪,使得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的缘故。 廷哥儿朝他笑了笑,而后转过身去,从后头一个木盒子里头取出了一个油纸包。 香气顿时在马车中散开。 庄亦谐的眼睛都亮了。 “这是包子的香味,白家包子铺的大肉包子,是不是?” 廷哥儿笑着点了点头,把那包子递给了他。 触手还是热乎乎的,庄亦谐就着廷哥儿递来的水囊,把两个包子都吞吃入腹。 他今日来得太早,庄亦谐一向不是勤勉早起的人,可他碍于面子不会让自己久等。 廷哥儿便在路上命人买了包子,特意给庄亦谐垫肚子用的。 在府中之时看到他没有喝茶,便知他的确是没来得及用早膳,空腹不宜饮茶。 庄亦谐吃得两腮鼓鼓囊囊的,廷哥儿虽不能说话,他也领会了对方的心意。 两人相视一笑。 到商不换的书房之时,总算没有迟到。 商不换已经在房中坐着了,因是下雪天气,他一向坐的太师椅也铺上了厚厚的毛毯。 给他见礼之时,庄亦谐悄悄朝他和廷哥儿的座位看了一眼。 上头果然也铺上了毛毯,一眼看过去便觉得暖融融的,他悄悄笑了起来。 这点小动作,哪里瞒得过商不换? 他微微抬眼,朝庄亦谐看去。 “雪大难行,难为你今日没有偷懒,竟然来得比先前还早一些。” 庄亦谐偷偷朝廷哥儿看了一眼,心中别提多得意了。 待要开口回话,商不换却再度开了口。 “只是你今日的早饭吃得太油腻了些,还是让小四儿端上茶来,先用一盏再读书吧。” 油腻? 庄亦谐一愣,而后看到廷哥儿给他使眼色,暗指他的嘴上。 他伸手一抹,果然抹下了一手的油! 糟糕! 方才在马车上吃包子,一时忘了擦嘴,竟然就这样跑进相府来了。 真是丢大脸了…… 才进来时的满心得意,瞬间变作了沮丧,两人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小厮替他们把披风挂好,又在两人的书案中间多加了一个炭炉,另一个小厮端上茶来。 庄亦谐好奇地看了两眼。 “商大哥,你这儿的下人怎么换得这么勤?单是我来相府读书之后,已换了三四次了。” 廷哥儿正在整理书本,手却忽然滞住。 他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等着商不换的答话。 商不换隐约看了他一眼。 “我为人挑剔又不念旧情,所以身边的人总是常换,实在可意的才会一直留在身边。” 庄亦谐朝窗外看了看,想找到商不换实在可意的人。 可看了一圈才发觉,现在伺候他的这些人,和自己初来相府时看到的人已经完全不同了。 看来这些人,都不如他的意。 而负责给他们端茶的小厮,也从小一到小二,如今已经是小四儿了…… 这话听起来无情,廷哥儿却觉得,这并不是说给庄亦谐听的。 庄亦谐天真明朗,心性疏阔,商不换待他一向也很好,似在尽力保留他的天真一般。 今日这话,却似窗外大雪一样寒凉。 幸而庄亦谐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商不换是顺口一说罢了。 他待下人不念旧情又如何? 没打没骂,调到别的地方去伺候,一样是出路。 只要他将来娶了自家的姐姐,待她能够时时念情便是了。 廷哥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商不换的衣袖上头。 青灰色的棉袍,不过是家常朴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极有气度。 那袍子的袖口处,绣着杏花和桃花的纹样,为素色的衣裳平添了一分生机。 那是庄婉仪最喜欢的花。 第二百一十章 汉献帝之败 商不换朝他淡淡看来,廷哥儿脑中思绪飞转。 商不换明知庄亦谐是有些懒根子的,却对他今日按时到来,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来。 可见,他知道是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 魏先生只知道商不换的人在查他们的镖局,却不知道他到底查到何等程度了。 他可曾察觉到自己的身份了? 不论他是否察觉真相,但有一点很明显。 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察觉了他手下人的追查。 两人同坐一室,份属师生,只是没有过了明路罢了。 谁能想到私底下,他在追查他,他在考量他? 就像是两个站在水中嬉戏的人,岸上的人看过去,只觉得他们互相泼水十分有趣。 却不知道水面之下,他们的脚已经交缠在一处,拼了命想把对方绊倒。 暗潮陡生,波涛汹涌。 庄亦谐忽然开口,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 “商大哥,今日要讲什么书?咱们上回已经把论语讲得差不多了,今日雪大,不如讲些轻松些的?” 他兴致勃勃地放下了茶盏,口齿留香,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 这样的大雪天气,喝着热茶拥衾围炉,说说笑笑,可比正经讲书有意思多了。 商不换这才把目光转到他身上。 “不过放了你们几日假,你就这样懒散起来了,就不怕你姐姐知道?” 听得庄婉仪的名头,庄亦谐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 庄婉仪是最喜欢读书人的,听见他在商不换这认真读书,不知多么高兴。 若知道他偷懒,才好的身子指不定又要被他气病了。 “商大哥,都是我混说,你别告诉我姐姐。咱们今日讲什么?是论语还是中庸?” 商不换嘴角微翘,忽然朝窗外看去。 大雪簌簌,庭中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那是先前的已被下人扫走了,这回才积起来的,看着轻脆而透明。 不知杏林院中是否也落了这么一层雪,庄婉仪可曾想着,让人把积雪扫走? “来人。” 他朝底下看了一眼,小四儿连忙俯身听差。 “昨日我亲自挑选的梅树,可都送出去了?” “回公子,已经送出去了。” 送到将军府的杏林院去了。 小四儿心中暗想,面上却没把这话说出来。 虽然底下坐的两个少年,一个是庄婉仪的胞弟,一个是她名义上的庶子。 不过商不换没有吩咐,他还是少说些为妙。 商不换朝他点了点头。 而后他才转过脸来,看向庄亦谐。 “也罢,今日我们便来讲讲,东汉末年汉献帝的故事。” …… “汉献帝刘协,不就是董卓立的那个皇帝吗?此人一生既无功绩,又无传奇,实在无趣。商大哥为何要讲他?” 庄亦谐困惑不解,廷哥儿却蹙了眉头,垂下了双眼。 汉献帝…… 他忽然提起汉献帝,是想说什么呢? 商不换不动声色道:“献帝的确没有过什么功绩,他生在乱世,只是董卓、曹操等人手中的傀儡,并无实权。可他年少之时,也曾赤诚忠勇,敢为人先。” 汉献帝的年少事迹,庄亦谐记得不清楚了。 自来策论中考的都是秦皇汉武一流的人物,很少考到亡国之君。 便是偶尔出现一二次亡国之君,也必是行为十分典型的,例如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 汉献帝却是一个生不逢时、无可奈何的亡国之君,没什么说头。 故而他记得不清楚,只能用眼神向廷哥儿求助。 庄亦谐是要备着考科举的,廷哥儿却不用。 故而他杂学旁收看得多些,对汉献帝这个人物,也十分有心得。 “少帝奔出,路遇董卓遭欺。献帝时年九岁,慷慨大义斥责董卓,维护皇室颜面。” 廷哥儿在纸上写着,庄亦谐恍然大悟。 怪不得商不换说,他年少之时也曾有过人之处。 “不过依我看来,与其说献帝之败败在生不逢时,倒不如说,是他未曾择对良臣。” 闻此一言,廷哥儿霍然抬头看他。 庄亦谐吃了一惊,好奇地看向廷哥儿,后者略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他明白了。 商不换的确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若非如此,他不会特特在今日,讲这个亡国之君汉献帝的故事。 他的处境,比起汉献帝丝毫没有优势,甚至更加糟糕。 岳连铮不是董卓,也不是曹操。 他比这两个人都更加心思深沉,更加难以把控。 “商大哥,汉献帝分明就是一个傀儡,他能有选择的余地吗?” “怎么没有?” 商不换眉梢一挑,嘴角带笑,成竹在胸的模样。 “他本可以诱杀李郭,可他没有。他本可以争取段煨,也没有争取。他本可以抛弃宫女侍从百官轻骑跑逃跑,同样没有,最后被抓。他本可以跟河东王邑合流——” 他轻嗤一声。 “可他依然没有。” “在汉献帝的人生之中,固然有董卓、曹操等乱世枭雄,权倾一方地把控着他。可他到底是名正言顺的汉室皇帝,手下还有效忠大汉的老臣名士,他却不懂得利用,这才是他最大的可悲之处。” 庄亦谐托腮听他娓娓道来,越听越觉得有理,不住地点头。 廷哥儿暗藏心事,两人虽并肩坐着,各自的神思却远如天涯。 一直到天色擦黑,两人才走出了书房。 雪地上留下两个少年的脚印,一深一浅,两排并行。 廷哥儿却忽然站住了脚步。 他把手朝身上一摸,有些着急的模样。 “怎么了?丢了什么东西?” 庄亦谐关心地问道。 廷哥儿蹲到了地上,在雪地上用手指写了两个字—— “玉佩。” “啊?想来是解衣的时候丢在书房里头了吧,走,我带你回去找。” 说着便抓住了廷哥儿的手,廷哥儿却推开了他,示意他先行离开。 他指了指天空,示意天色已晚,庄亦谐略有些犹豫。 一旁的小厮劝道:“公子,咱们先走吧,迟了老爷和夫人要担心的。” 今日他们本就比平时散得晚,何况是大雪天气,庄夫人必定放心不下。 庄亦谐只好道:“那你小心点,若找不到就让商大哥派人帮帮忙,咱们明日再见。” 廷哥儿站在原地,笑着同他挥手,直到看到他上了马车,那笑意才敛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原路返回。 雪地上的两行脚印顿时乱了,待他走过之后,细细密密的大雪又落了下来。 一夜寂静。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又回去了 这一场大雪,猝不及防就下了三日。 好不容易放晴了,云纹的红木窗扉一推,雪后清新的空气便涌入了室中。 窗外是一片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庄婉仪裹着厚厚的雪貂披风,站在窗前朝外一看,心情大好。 “前几日商大公子送来的梅花,可都种下去了不曾?” 她双手撑在窗沿上,好奇地打量着庭院中的景致,像是没有见到过似的。 大雪三日,她因伤寒初愈,屏娘等人皆不许她出门。 以至于她在屋里闷了整整三日,而今正像是脱笼的金丝雀,恨不得飞上几圈再回来。 “种下去了。商大公子精心挑选的梅花,果然生命力极强。这样的雪天移植下去,风吹雪压也不见歪倒的,想来过不久就会开出花来了。” 庄婉仪心满意足地一笑。 “我最喜欢杏花,梅花,还有……桃花儿。” 原本这桃花该排第一的,经历一世沉浮之后,她只得排到了最后。 因为她一见桃花,难免想到蘅芷院,她的新房外头的几树桃花。 曾经的桃之夭夭,也是曾经的,孤身赴死。 “小姐喜欢的花儿都是这样,小小的,粉粉白白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妖艳。可是怎么看怎么舒服,倒比什么牡丹芍药耐看许多。” 屏娘跟在她身边久了,审美也和她趋近,反倒觉得牡丹之类的太过艳俗。 庄婉仪道:“这雪也停了,咱们出去走走吧?没病在屋里也憋出病了,趁着天气好总该散散心。” 屏娘却像个老妈子一样吝啬。 “走走自然可以,只是小姐不让人把地上的积雪扫去,是而院中不好走呢!小姐不如就在廊下走走,等他们把雪扫干净了再出去。” 庄婉仪只得到廊下坐着,看着下人把雪一点一点地扫走。 扫雪的簌簌之声,倒颇有意趣。 “正是想留着这些雪,等我出门的时候玩呢,谁知你偏要扫去。” 庄婉仪不免抱怨,回想起去年的冬天,她还在庄府的时候。 那时每到初雪之际,庄亦谐都免不了孩子心性发作,在府中积雪最深的庭院滚雪球来玩。 庄婉仪虽不玩,甚至偶尔还喝斥他不务正业,但对他堆的雪人,还是很欣赏的。 如今想起来,当初和他一起玩就好了。 屏娘听着她的抱怨,也抱怨了起来。 “小姐怎么年岁渐长,心性反倒幼稚了起来?大病初愈怎么能玩雪呢?从前公子玩的时候,小姐还好一顿骂他呢。” 庄婉仪闻言一惊。 她如今的性子,的确是比从前要活泼好动了一些。 若不是贴身伺候的屏娘这么说,她只怕还没意识到。 她不由托腮细忖。 屏娘偷偷笑了起来。 “奴婢明白了,都说恋爱中的女子总是天真的,小姐如今便是应了这话!” 庄婉仪睁大了眼睛看她,羞得朝她面上拧了一下。 “再胡说?信不信我抹你一脸的雪?” 主仆两人正玩闹之际,只听得喵呜一声,桃花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庄婉仪这才停手,四处一看,并没有看到桃花儿的踪影。 “小姐。” 屋顶上忽然投下一片阴影,庄婉仪下意识后退,这才发现是三叔从房顶倒掉了下来。 他双手悬空,只有双脚勾在房顶上。 而桃花儿正抱着他的脖子,一脸惊恐的神情,死命地往他脸上蹬—— 它怕自己被摔到地上! 庄婉仪哭笑不得。 “三叔?这大白天的,你怎么来了?” 他来就来吧,还吓人一跳。 庄婉仪倒罢了,猫要是会说话,只怕桃花儿已经把三叔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齐全了。 哪有倒挂下来不护着猫的! 许是被桃花儿挠到了脸,三叔伸手一抓,把它塞到了自己的棉衣中。 而后他一个后空翻,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近来查到了不少和先前的黑衣人有关的消息,所以特来禀报小姐。” 庄婉仪原不对此事抱有希望了,那些黑衣人实在太过神通广大,查出身份不是易事。 没想到三叔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这么快?已经查出是何人了吗?” 三叔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若是按照黑衣人这条线索,的确很难查得到。 幸而商不换智计过人,竟然想到了廷哥儿这一条线索。 这两方若是分开来探查,皆是铁板一块,很难找到什么破绽。 若是放在一起,很多线索便充盈了起来…… “是谁?” 看着庄婉仪急切的目光,三叔忽然一愣,而后拱手请罪。 “哎呦,都是我老糊涂了。那些黑衣人的身份还没有查出来,但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大公子的意思是,这些人远比小姐想象的还要可怕,所以命我加强杏林院的防护。” “还要加强?” 屏娘不由诧异地惊呼一声。 现在的杏林院,只怕连个苍蝇进来都难。 将军府的人和商不换派来的人,皆是两方势力的精锐,将杏林院围成了一块铁桶。 这样的防卫,在长安城之中,只怕也就比皇宫差一些了。 “那些黑衣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竟然还要再加强防卫?上回在城郊的法空寺山上,三叔一出手,那些人不就退缩回去了吗?” 三叔听着屏娘的话,忙解释道:“哎,话不能这样说。上次在山上,对方根本没有出手。他们本就打定主意要抛弃人质逃离,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到底情形如何尚未可知。” 他的确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声名赫赫。 可他绝不是固步自封,把旁人都看成山鸡野雀的傲慢之人。 庄婉仪闻言点了点头。 三叔这话的确有他的道理。 “那便依三叔的意思办吧,布防之事我也不懂。你安排好之后,若有什么地方需要重新布置将军府的护卫的,尽管同我说便是。” 庄婉仪说着,面上保持着微笑,慢慢朝着屋里走去。 屏娘在后头十分不解。 她方才不是说要去走走吗? 怎么三叔一来,她又回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主仆耳语 “小姐……” 屏娘跟进屋子,小声地问了一句。 庄婉仪坐在临窗的榻上,讳莫如深地朝她轻轻摇头。 屏娘噤声,悄悄朝外看了一眼,便上前去倒茶。 直到听见外头风声一响,三叔已经离开了杏林院,庄婉仪才慢慢蹙起了眉头。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桌沿,漫不经心地扣了扣,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屏娘见状也不敢十分打扰,只能静静地侍立一旁。 “三叔若非知道了黑衣人的身份,是不会无缘无故要加强布防的。那些黑衣人实力有多强,三叔是亲手对战过的,不会现在忽然后怕。” 庄婉仪细细推想了三叔方才的神情,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一定瞒着自己什么。 “小姐的意思是,三叔骗了咱们吗?” 若非如此,庄婉仪实在想不通,三叔忽然加强防卫的理由是什么。 见庄婉仪沉默不语,屏娘着急了起来。 “三叔若是瞒着小姐什么,那可是大事啊!小姐要不要告诉商大公子?咱们公子和廷哥儿已经恢复到相府读书了,若是不便,让公子带句话去总是可以的。” 庄婉仪的手指忽然蜷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庄亦谐和廷哥儿已经恢复到相府读书了。 廷哥儿和商不换之间,立场完全不同。 他们两面对面之时,不知会有多少的诡谲算计,互相试探…… “三叔对商大公子忠心耿耿,就算他有什么瞒着我,也不会是他一个人瞒着的。” 屏娘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姐的意思是,商大公子也不想告诉小姐,那些黑衣人的真正身份吗?这……” 若只是三叔,她未必能相信三叔的忠心,还会疑心有些危险。 可扯到商不换身上,屏娘是断然不会疑心商不换的。 她还要再说什么,庄婉仪摇了摇头,把她的话打断了。 “他既然不告诉我,必定有不告诉我的用意。只是我不喜欢被人这般掌控,那些黑衣人的目标在我,我就必须弄清楚真相。” 真相,未必要靠着商不换和三叔替她查清。 “屏娘,你的那句话,正好提醒了我。” 庄婉仪微微一笑,目光中带着赞许看向屏娘,眼中颇有神采。 “我?” 屏娘一头雾水,想了想道:“是哪句话?让公子给商大公子带话的话吗?” “不。” 庄婉仪袖了手,隔着织锦的大袖,将双手拢在了膝上的掐金兽纹手炉上。 “是廷哥儿,恢复了去相府读书的话。” 两件事一前一后,发生得如此凑巧,若说其中没有关联,谁信呢? 她想了想,朝屏娘轻轻摆手。 屏娘侧身贴身上前,她在屏娘耳边说了什么,后者渐渐露出了恍悟的神情…… “还是小姐聪明!” …… 自打上回在法空寺的山上遇袭之后,追月伤了肩膀,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 庄婉仪却说寒冬天气,她的伤好得还不够齐全,便让她少出门多休养。 追月窝在屋子里,逐星却减轻了负担,可以帮着三叔安排杏林院中的布防。 这一日,追月正在房中百无聊赖,看着屏娘送来的几个绣花样子发呆。 “知道你在房中无事可做一定闷得慌,所以我送了几个新的花样来给你,你闲来无事可以解解闷。” 屏娘送东西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一脸的诚心。 约摸是因为追月为保护庄婉仪而受伤,所以她待追月也渐渐和待抱竹一样亲切了。 追月不忍拂她的好意,只能收了下来。 可她自小在三叔身边教养长大,除了学武,顶多会洗衣做饭,哪里会什么绣花? 只能和绣花针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抱竹走进追月屋中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哈哈哈,追月,你做什么瞪着绣花样子呢?” 她裹着一身厚重的青色小袄,外头还有一件带风毛的灰鼠比甲,看起来十分暖和。 抱竹本就瘦高,穿得这样厚重一点也不难看,反而显得圆润起来,更有女儿家的气韵。 和屏娘那样的女子比起来,抱竹乡野出身,和追月更加接近一些。 她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你瞧,这是屏娘姐姐送给我解闷的。可我自小没学过绣花,这哪里是解闷,简直是折磨……” 抱竹一想便知道是这么回事,笑着在她边上坐下。 她把追月面前的花样子拿来一看,果然是今冬的新款,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给庄婉仪做冬衣的花样。 “屏娘姐姐就是这样,从前她也送过我来着。我自小在农庄里头干活,手粗糙的不得了,哪像她那么精细?不过在庄府多年,现在也学了一些针法。” 说着看向追月的手。 那是一双练剑握拳的手,虎口全是老茧。 肌肤倒还算白皙,只是因为习武把骨节撑得极大,比大手大脚的抱竹看起来还粗糙。 “你啊,你不会绣花直接和她说就好了,为什么收了东西为难自己?” 追月有些无奈。 “可屏娘姐姐头一次送我东西,我若是不收,岂不拂了她的面子?我初来乍到不久,难为小姐爱重,我不想轻慢了屏娘姐姐。” 这杏林院上下有谁不知,屏娘是庄婉仪最亲近的丫鬟? 抱竹哈哈大笑。 “你当小姐是什么人,屏娘又是什么人?哪里退一份礼物就拂她面子了?你放心吧,你直说自己不会绣花,屏娘还会觉得对不住你,让你为难了呢!” 屏娘是庄府的家生子,自小在庄婉仪身边,是当成副小姐一样养大的。 她的仪态举止,多半是承自一个大家淑女该有的样子,和抱竹、追月等外头来的人都不一样。 所以在她的潜意识中,觉得是个女子都会绣花,送花样子是最妥帖的礼物。 哪里想到…… 抱竹想到这里就好笑。 追月被她笑得也忍俊不禁。 这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都怪她自己搞复杂了。 入府之前三叔总是叮嘱,说将军府不同别处,庄婉仪也是大家小姐出身。 她们虽是去充当护卫的,名义上却还是丫鬟,一定要谨守府第规矩…… “你放心吧。” 抱竹豪爽道:“小姐连我这样粗笨的人都能容得下,你还担心什么?在我们小姐身边,不会绣花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忠心。” 第二百一十三章 换个地方蹲 受了抱竹的鼓舞,追月把那些时兴的花样子送到了上头,退还给了屏娘。 “多谢屏娘姐姐的好意,都怪我粗笨,只会舞刀弄剑不会绣花,辜负姐姐的心意了。” 屏娘本还不解她送回花样子是什么意思,一听这话,自家面上羞红了起来。 “都怪我,我忘了你和逐星都是三叔教养大的,他怎么可能教你们绣花呢?是我糊涂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屏娘接过花样子放在一旁,拉着她坐了下来,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伤好得怎么样了?” 追月见状放下心来,心中暗想抱竹所言不假,两人便坐着说了些家常。 庄婉仪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她们两个在说话,便问了问追月的伤势。 “早就好了,若不是小姐爱惜,如今早该在屋顶上蹲着,给小姐护卫安全呢。” 庄婉仪听了一乐。 “我这屋顶上蹲的人够多了,你快别上去了,万一屋顶塌了漏下雪来怎么好?” 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过……” 她话锋一转,看向追月。 “湖心岛上屋顶厚实,你若是实在想蹲,不如去那处蹲着。” 追月面上一愣。 湖心岛? 那是廷哥儿住的地方。 庄婉仪和廷哥儿近来来往甚少,彼此见了面也都是淡淡的样子,像是隔着什么芥蒂。 她忽然让自己去湖心岛,不像是玩笑之语。 “小姐的意思是……” “我想让你替我去打探廷哥儿,并且,这件事不必告诉商大公子。你可能做到?” 打探廷哥儿是一件事,瞒着商不换是另一件事。 于追月而言,第二件事比起第一件事来,更加难办。 追月却无法拒绝。 她当初进杏林院时,庄婉仪就和她们说过,让她们必须忠于自己,而非商不换。 否则她宁可不要。 最初未能证明她们的忠心之时,追月和逐星只能在外头伺候,像院中的粗使丫鬟一般。 而自打在法空寺山上为庄婉仪受伤之后,她才能像屏娘和抱竹一般,进了庄婉仪的内室伺候。 此刻违抗她的命令,便等于好不容易赢取的信任又破灭了…… 追月忽然想到,抱竹那句信誓旦旦的话。 “在我们小姐身边,不会绣花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忠心。” 她咬了咬牙,而后离座半跪于地下,朝着庄婉仪抱拳一礼。 “奴婢能够做到,请小姐放心。” 这是江湖人的礼节,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君子一诺言出必践。 这是追月在向她表忠心了。 庄婉仪俯身,亲手将她扶起。 “辛苦你了。” 她话音温柔如水,追月不禁抬起头来,正好望进了她幽深的眸子里。 这是她头一次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目光,追月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焰在烧。 寒冬,瞬间暖如春日。 …… 许是冬日过于漫长而无趣,宫中已经置办起了年关的事情。 从腊月一直到正元十五的元宵节,宫中会有好几场年宴,年关的气氛会一直持续一个月左右。 故而现在就开始准备,也算正常。 后宫之中却因此生出许多嫌隙来,有人欢喜,有人不悦。 凤贵妃是头一个不悦的。 听说圣上把除夕年宴上的座次排序,交给了陈皇后来安排,凤贵妃的位置有了很大的变动。 原本年宴之上,应该是帝后坐在上首,嫔妃和群臣在下首左右两边。 圣上的龙座自然在正中,皇后的位置稍微偏一些,以示恭敬。 总的还是帝后并肩。 去年和前年,凤贵妃风头正盛之时,圣上特许在自己的左右两边都摆上了座椅。 靠前一些靠中一些的,自然是皇后的座位。 而靠后一点、更偏一些的,则是凤贵妃的座位。 一左一右之间,将凤贵妃的地位,抬得仅次于陈皇后。 而今年,陈皇后却取消了这个座位,让凤贵妃坐到了下首嫔妃席中,最靠前的位置。 虽还是众妃之首,意味却差了许多,凤贵妃焉能不气恼? 蝶妃同样不乐。 自上回金殿之上,庄婉仪抚奏焦尾古琴,赢得满堂喝彩之后,圣上待她恩宠日驰。 她身为女子,对圣心转移十分地敏感,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庄婉仪,和她长得颇像。 不对,应该说,她长得颇像那个庄婉仪。 圣上是因为庄婉仪才宠幸她的,也是因为庄婉仪,才对她失去了兴致的。 原因为照圣上对她的宠爱继续下去,今年的年宴上凤贵妃的位置就该是她的了。 没想到恩宠骤失,那个位置,也被陈皇后彻底裁去了。 “贵妃姐姐。” 椒房宫的殿外,听罢皇后训话的众妃,三三两两地朝着各自的宫室回去。 凤贵妃所居的昭阳宫唯有她一人而已,她漫不经心地走在前头,忽然听到了后头有人叫自己的声音。 竟是蝶妃。 她裹着半旧的粉色披风,上头洁白的风毛已有些稀疏了。 见到凤贵妃转头,她加紧了步伐赶了上来。 “蝶妃妹妹。妹妹今日来椒房宫,怎么也不穿件新的披风?这件是去年的了吧?” 蝶妃得宠不过数月,正如昙花一现,所得的赏赐也有限。 不像凤贵妃宠冠后宫多年,就算如今圣上待她的宠爱薄了些,也不妨碍她的衣食用度,不比从前差多少。 蝶妃闻得她话中讽刺之意,也不恼怒,只是自嘲地一笑。 “如今就把新衣裳穿了,到年宴的时候穿什么呢?我宫里不比姐姐的昭阳宫,家底深厚。” 凤贵妃没有听到她的反唇相讥,不免有些诧异,对蝶妃的敌意也少了些。 一个昙花一现的宠妃,对她并没有多少实实在在的威胁。 她现在更憎恨的,是那个真正让她失宠的人。 那个明明是罪魁祸首,却不在这宫墙之中,让她无计可施的人! “蝶妃妹妹也不必顾影自怜,圣上能宠爱你几个月,也比宫中许多虚度年华的嫔妃好许多了。有这几个月,或许日后还会有几个月呢?” 蝶妃仰起头来,尖削的下巴弧度凌厉。 “姐姐明明知道,有那个人在,圣上的眼中怕是再也看不见我了。甚至——” 她试探地看了凤贵妃一眼。 “甚至是姐姐你,也不能幸免。” 第二百一十四章 满城皆知 庄婉仪病好之后就是三日大雪,寒意加剧。 这些日子天气晴朗了,那些递帖子进来要探望她的人,正如泉水喷涌一般拦也拦不住了。 庄婉仪知道有不少人,却没想到那么多。 明川郡主压下来的帖子,使了两三个丫鬟抱过来,还怕抱不动。 庄婉仪略微翻了翻,有的名字是熟的,是将军府的故旧,也有庄府的亲朋好友。 还有许多名字并不熟悉。 她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索性让人把帖子又抱回了明川郡主那里,询问她的意思。 “我先前病的时候,听说有许多人要来探望。如今病好了,怎么人还这么多?大嫂,你可知其中缘由吗?” 将军府不在鼎盛的时候,如今爵位无人可继,这些不熟悉的人为何还要来讨好她? 便是一品夫人,终归是个无权无势的寡妇罢了。 何况她又得罪了太师府,实在不该受到众人如此追捧。 明川郡主也很是为难。 “这件事……” 庄婉仪难得见她支支吾吾的模样,心中不解。 “这事有这么为难吗?” 明川郡主无奈道:“倒不是为难,是超出了我的预料。不知道是谁把你要改嫁的消息传了出去,如今长安城中十亭倒有八亭都知道了此事。你别看你那边的帖子多,我这里的你可曾看见?” 她说着,走到书案上头,把一块锦布一揭。 底下摞着层层的名帖,竟不比送到庄婉仪那处的名帖少。 庄婉仪看了看自己命人抱回来的名帖,又看了看明川郡主那处的,不自觉轻叹。 “你不知道,可笑的还有呢。” 明川郡主哭笑不得道:“连我母亲的不少闺中好友,都来向我打探,我给你选婿的名单里是否有他们家的孩子。你听听这话,满京城未嫁的贵族千金,只怕都要哭死了!” 满京城的高门亲贵,几乎都想要庄婉仪这个儿媳。 一个孀居寡妇比未嫁小姐的风头还高,这实在是闻所未闻之事。 庄婉仪暗叹不妙。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给我招嫉恨么?大嫂这件事并未对人宣扬,怎么会……” 物极必反,凡是过了度都不好。 明川郡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轻叹了一声。 “这件事虽没有宣扬,却也未曾刻意保密。想来是你在中秋宫宴上露了一次脸,又得了圣上的赏识,至此便引人注目了起来。加上相府那边的商不阙,京兆尹府的严华实,都曾和你有过来往,被人得知此事也不算奇怪。” 这件事适度露出去,对庄婉仪择婿是有好处的,起码能让她的眼光不局限在个别人身上。 可如今闹得这般沸沸扬扬,却如庄婉仪所言,会给她招来嫉恨。 “会是谁故意泄露出去的呢?” 庄婉仪暗自忖度,只觉得此事若是无人刻意布局,她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 商不换自然是不会,他想娶她,不可能会给自己平添几个情敌。 严华实等在明川郡主推荐之中的人选,同理也不可能。 庄婉仪越发狐疑起来。 这种被人设进局中,自己却不知道对方是谁、动机为何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罢了,事已至此,我总护得住你便是。只是改嫁之事也要快些定下了,迟则生变,对你的名誉也不好。” 明川郡主安慰着她。 将军府便是再没落,庄婉仪好歹还是一品夫人,又有明川郡主这个靠山。 看谁敢动她? …… “什么?你说大将军夫人要改嫁?是哪个大将军夫人?” 御书房中,正坐在炉火前发呆的圣上,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大将军夫人这几个字,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圣上这些日子总是有些闷闷的样子,原以为是冬日漫漫令人煎熬…… 传话的宫人偷觑着上首。 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个原因。 “回圣上,还有哪个大将军夫人?自然是将军府的三奶奶,岳连铮大将军的夫人。” 圣上霍然从御案后头站起,一时之间情绪莫名冲涌,难以言表。 传话的宫人面色一动,朝圣上看了一眼。 圣上这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失态了。 “这消息可靠吗?岳家的老夫人是最看重颜面的人,顽固不堪。她怎么会允许,让庄氏改嫁呢?” “回圣上,老夫人便是不允许,也无可奈何啊。奴才有个相熟的人在太医院,他告诉了奴才一个小道消息。” 宫人讳莫如深,朝外看了一眼。 圣上挥退御书房中伺候的宫人,招手命那人上前来。 那宫人凑到圣上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而后圣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大将军夫人尚是完璧之身,未曾和岳连铮……” 他话没说完,忽然想到了当初急召岳连铮远赴边关的情景,不自觉点了点头。 “是啊是啊,大婚之夜岳连铮就远赴边关了。他和庄氏没有夫妻之实,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朕怎么倒把这个忘了。” 或许是因为,庄婉仪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十分得体,充分为将军府考虑。 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遗孀,一个矢志不渝的坚贞节妇,反倒忘记了她本身。 “是啊,若非明川郡主要为大将军夫人择婿,这件事只怕还透不出来呢!圣上想想,岳家的老夫人就是再顽固,也不能让一个黄花大闺女,为岳大将军守节一辈子吧?” 圣上连连点头。 “是这个道理。若是朕的姊妹或者女儿,只怕是岳连铮的死讯一传回来,朕就要把她接回府了。那庄翰林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没有强行把自己的女儿带回去。” 那宫人笑道:“圣上说的是。只是奴才听闻,长安城中想求娶大将军夫人的人家,可是多不胜数呢。也不知道谁家这样好福气,能够娶到她?” 圣上眉梢一挑,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谁家? 庄婉仪若离开将军府,又会花落谁家呢? 先前,他压抑着自己的心思,是因为庄婉仪是岳连铮的遗孀。 再怎么说,岳连铮是为了大魏战死沙场的。 他身为主君,若是娶了忠臣的遗孀,会被天下人诟病。 可如今是庄婉仪自己要改嫁,或许,他还能有一点机会…… 第二百一十五章 父子相见 冬日里难得的晴天,相府之中,却是一片阴霾。 商不换站在书房的窗前,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甚少把心中的愁绪这样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倒叫人看得心惊,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院中伺候的下人皆不敢随意走动,随意发声,个个屏息敛气。 自家大公子虽是好脾气,可越是脾气好的人,发作起来就越可怕。 三年多前,商不换和商相爷的父子之争,他棍棒加身却咬牙不肯认错的模样,府中至今还有许多人记得…… 空旷安静的庭院中,唯有一树梅花斜逸窗前。 那梅花品相极好,色泽白中透粉,寒风中春意盎然。 恰似美人腮边一抹红晕,叫人爱不释手。 他的目光似望着梅花,又似透过那梅花看着别的什么,叫人猜不出心绪来。 底下伺候的心腹,远远站在廊外,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直到三叔火急火燎地从屋顶上翻下来,那风声大得不得了,一听便知是含着怒气的。 要知道以他的工夫,若不想让旁人听见动静,是绝不会发出半点声响的。 “大公子,大公子!” 三叔大步赶来,眉头也是一个疙瘩。 “大公子猜得不错,这件事果然是他们散布出去的!” 商不换似僵在窗前的身形,听见了他这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果然是他。 法空寺山上劫持庄婉仪之事,他做得已经足够自负,足够无礼了。 没想到为了自己的诡计,他竟还要把庄婉仪推到风口浪尖上,去接受旁人的算计。 呵。 夫妻之情,何等凉薄。 “我早该知道,以他的心性,又有什么人是舍不出去的?我原以为他只是自命不凡,没想到在他眼中,到底还是没顾念婉仪。” 三叔知道前因后果,对此也十分愤怒。 “大公子,你为何不让我把黑衣人的真实身份告诉小姐?难道岳……难道他这般作为,不应该让小姐知道吗?小姐若知道他的真面目,必然会对大公子更加死心塌地,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商不换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和他之间,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以婉仪的容貌、性情、聪明才智,她有更多的选择。我不希望她对我的死心塌地,和那个人有半点关系。” 他今年二十六岁,已经过了少年情怀总是诗的年纪。 可庄婉仪不同,她还年轻。 “她才十七岁,她的感情应该如这冬日的寒梅一般,美好而纯粹。她只应该因为心悦我,而选择嫁给我,而非别的。” 别的,不管是关于岳连铮的,还是廷哥儿的。 都不应该影响她的选择。 三叔毕竟是个老江湖了,对商不换这番话的意思,心中有了数。 他算计人心,运筹帷幄,终归不想把那些心计用到庄婉仪身上。 “唉……大公子既如此说,那我不告诉小姐便是。只不过小姐是个聪明人,我看前几日我跟她说加强杏林院布防之事,她似乎已经有些怀疑我了。” 三叔也十分无奈。 他在江湖行走,一向坦坦荡荡。 可商不换不让他告诉庄婉仪,关于黑衣人身份的真相,他也只能隐瞒。 这种不能坦诚相见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 商不换也知道他的无奈。 “婉仪的确聪明,她若自己查到了此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三叔应该知道,这件事她自己查到,也比我们告诉她要好。” 三叔叹了一口气,对岳连铮的行径越发不齿。 “是,好端端一个姑娘,莫名其妙地守了寡,在将军府还受了不少委屈和算计。她若知道自己的丈夫只是诈死,且要利用她达成自己卑鄙的目的,不伤心才怪!” 三叔恍然想起,听闻当初岳连铮的尸首送回将军府的时候,还是庄婉仪亲手把焦尸入棺的。 她对得起那个死去的岳连铮。 而活过来的这个岳连铮,却对不起庄婉仪…… “大公子。” 院外脚步匆匆,有小厮进来传话。 见到院中鸦雀不闻,伺候的下人也都远远站在廊外,他不由一愣。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到了窗前,朝商不换深深一躬。 “大公子,老爷要见您!” …… 商不换仍是一身家常衣裳,外头裹了一件狐裘披风,朝着商相爷的上房走去。 商相爷的病由来已久,虽然难以痊愈,也不至于病重到不堪的程度。 说来说去,还是心病。 只要将军府不出事,商相爷的身子就能支持得住,只是不再上朝罢了。 父子两个数月不见一面,如今忽然传召。 商不换面上不动,脚下的步伐却不自觉急促了一些。 说不激动,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商相爷伤他至深,毕竟是父子血脉,他总归对他有所期盼。 对父子放下心结的那一日,有所期盼。 他很快到了上房。 尚未进门,却见商相爷坐在上首,边上还坐着谭氏。 谭氏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不阴不阳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朝着下首左边的座位看去。 商不阙也坐在那里。 商相爷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看起来面色好了一些。 谭氏剥了一颗栗子递给他,金黄的果肉香气四溢,商相爷随手也接了过来。 商不换一路急促的脚步,忽然顿在了门外。 门里的三人,夫妻合乐,父慈子孝。 而他就像是一个外人。 只隔着一道不高的门槛,门里的暖炉热气融融,门外寒风呼啸。 就像是两个世界,被无形地隔开。 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一般走进来,却怎么也迈不过,他心中的那道门槛……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商相爷未曾抬头,却慢慢地放下了茶盏,威严的声音自上首传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尽可说来 这道无情的声音,竟比外头的寒风更冷上几分。 商不换心中的重负,一下子放了下来。 他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了担忧。 踏进那道门槛的商不换,又成了从前的商不换,从容镇定。 带着一副无所谓的笑容。 “见过父亲,夫人。” 他礼数周到,却始终未肯唤谭氏一句母亲。 谭氏一见他面色就不好看,商不阙看了她一眼,暗恨商不换让自己母亲难堪。 她是商相爷的续弦夫人,又不是妾室,商不换便是原配嫡子,也该唤一句母亲才是。 这句夫人,几乎就是在赤裸裸地宣告,谭氏的地位不正。 更是在宣告,他商不换和商不阙同是嫡子,却一个是原配所出,一个只是继室所出…… “见过兄长。” 商不阙咬了咬牙,慢慢站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一些。 商不换不免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难为商不阙待他如此恭敬,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顿时浮现在他脑中。 “坐吧。” 商相爷朝一旁拂了拂袖,侍女端上热茶来,他款款落座。 当着谭氏和商不阙的面,想来商相爷也不会和他提那些旧事。 那找他来,会是什么事呢? 谭氏从衣襟上取下帕子,抹了抹自己剥栗子弄脏的手,而后抬眸看了看商不换。 她假笑着,做出了一派慈母的神情。 “今日相爷请大公子来,为的是家中的大事。如今相爷已经不入朝了,大公子却身居内阁,替代了相爷在圣上心目中的位置,家中的大事少不得要同大公子商量才是。” 这话听似无意,居心却十分恶毒。 商相爷为将军府多次出言,惹得圣上不快,又因病赋闲在府。 谭氏这么一说,倒成了商不换在圣上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有意夺取了商相爷的位置。 商不阙不由窃笑,眼中露出了得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圣上确对老臣少了先帝的倚重之心,却并非只在父亲一人身上。这话夫人听不明白,父亲想来是明白的。” 就算没有他商不换,也会有更多年轻一代的青年才俊。 而像商相爷,乃至是凤太师等老臣,只要会以辈分约束到圣上的人,他一律都不爱用了。 乃至长公主这样的皇室直系长辈,不也因为拗不过圣上,只能装病在府休养吗? 这也不是圣上的独病,纵观历史,有这样的病的君王,不在少数。 商相爷闻言,不由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商不换一眼。 他一生只有这两个儿子,此刻都已长大成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下首。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 无论是形容气度,还是口齿机变,聪明才智,商不换都远胜于商不阙。 平日里单看商不阙还不觉得,他年纪尚轻已中了进士,在旁人看来也是值得恭维的一件事了。 可和当年商不换连中三元的盛景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商相爷的目光渐渐浑浊了起来。 往事浮现心头,他竟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说话。 谭氏一见他的神情,面色就难看了起来,忙用力咳嗽了一声,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老爷,您怎么不说话了?今日把大公子请来,不是要商量不阙的婚事的吗?” 原来所谓的大事,是商不阙的婚事。 商不换嘴角微翘,忽然想到了庄婉仪改嫁之事,在长安城中已经闹大。 原来…… 他嘴角的笑意更加讽刺了。 商相爷这才回过神来。 “哦,对。” 商相爷点头道:“近日听闻,长安城中已经传遍了大将军夫人要改嫁之事。为父见过她一面,着实是个温婉贤良的女子。明川郡主也有意让她嫁给不阙,而今朝将军府求亲的人不少,此事应该速速做定。” “父亲打算如何做定?” 商不换反问了一句,那笑容在谭氏看来,十分不怀好意。 商相爷眉头一蹙,想着此事还要靠商不换来出面走动,只得顺着他的话回答。 “自然是由你为不阙筹备提亲的事宜,明川郡主和老夫人都有此意,一提便可成功。后头便是准备聘礼和拜堂的一应动用之物……” 商不换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起先他还忍耐着自己的声音,尽量不在商相爷面前太过放肆。 可到后头,他实在忍不住笑意,笑得越来越大声。 商相爷眉头蹙紧,愤怒地一拍桌子,带起了桌上的茶水。 水花溅起,落在商不换的面上。 “为父同你说话,你这是何态度?!” 谭氏连忙伸手替他拍背,防止他气促不匀怒火攻心。 商不阙起身劝慰,“父亲息怒,有话好好说罢。” 商不换冷眼看着他们三人,越发觉得难以融入其中。 他看着商相爷的怒容,一时心底悲凉到了极点。 “长子未娶,父亲却想到次子去了,这又是何等态度?孩儿不解,请父亲赐教。” 原来他是在笑这个。 商相爷略有些诧异。 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感情事,一向不甚了解。 只是听人说过,他与宫中的凤贵妃似有些瓜葛。 因他们父子感情不佳,这一年事情又极多,故而商相爷也无暇为他考虑娶妻之事。 而今听他这样说,莫非是怨他这个父亲偏心么? “你……你若喜欢谁家的女子,尽可说来,难道我还会不允许你娶妻不成?你二弟这件事却是要紧,若不早点定下来,只怕大将军夫人被旁人娶去了。” 他执意要为商不阙求娶庄婉仪,一则是与将军府关系要好,庄婉仪嫁到自己家,两府的关系会更加亲密。 二则,也是对将军府、对岳连铮的遗孀有所愧疚的意思。 若非他的儿子商不换,庄婉仪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成为孀居寡妇…… 商不换轻嗤一声,抬起头来直视着商相爷。 “既然父亲让我说,那我便说了。孩儿想娶大将军夫人,请父亲允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让雪洗去什么 才晴朗了两日的天气,又细细飘起了雪花。 相府上房,门外血迹点点,令人触目惊心。 管事的看见之后,不禁一叹,想要命人洗去血迹。 却见廊外雪花落下,想了想,便命人退下去了。 雪是天地至纯至洁之物,不论是何等血腥和脏污,都会被洗得干干净净。 便是洗不干净,也无妨。 他叹了一口气。 若洗不干净,正好让商相爷看看,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商不换匆匆从上房回到自己的院中,他一手捏着一块素色绢帕压在额上,隐约可见下方渗出点点血迹。 身边跟着伺候的人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相爷这回出手也太狠了,那么滚烫的一盏茶,怎么就能忍心砸到公子头上?公子且忍一忍,奴才这就命人去请太医!” 商不换只是压着额上的伤口,面上一片森冷。 “他有什么不忍心的?比这更狠心的事,他早就做过了。” 随着话音,口中一片白气涌出,似寒霜在风中飘散。 他的脚步,比来时还急切了几分。 好不容易回到了院中,那块被他用来压制伤口的绢帕已经被血浸透了,承载不住的血水滴在了他的衣襟上头。 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血肉模糊一片。 小四儿抱着一箱药品,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公子头上又是烫伤,又是碎瓷片割伤,不知道伤口里头还有没有残留的瓷片。这……这该如何用药才好?” 伤口毕竟是在额头上,若是处理不好留下了疤痕,商不换的仕途可就断了。 大魏朝廷有律令,面相不端之人,不能在朝中任职。 商相爷这一砸,不知真是一时气恼下手没了轻重,还是存心想毁了商不换? “先别用了,等太医来了再说罢。” 商不换的口气寒意透骨。 稍待一会儿,却没见到太医来,反倒是宫中传来了口谕。 圣上命商不换入宫说话。 “公子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进得了宫?不如请传口谕的公公进来看看,见到大公子的伤口,他自然知道如何回禀圣上的。” 他圣眷正隆,一次不见圣上不会有什么。 而额上这伤口若是处置不好,便关系到一生仕途。 孰轻孰重,连家下小厮心中都有数。 商不换眸子微眯。 圣上此时此刻召他入宫,莫非是为了…… “不,不必让那位公公进来了。告诉他我换件衣裳就来,请他稍候。” 说着便要起身更衣入宫,小四儿拗不过他,只得举起一卷纱布来。 “大公子!好歹先把伤口裹上,否则你更衣之时新衣还是要染上血迹的,如何面圣?” 商不换脚下一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待他裹好伤口更衣完毕,走出院子之时,把那传口谕的宫人吓了一跳。 “哟!商大公子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商不换轻轻一笑,“不小心磕到桌角了,不妨事。圣上召见未知事急事缓,只好带伤入宫,对圣上不敬些了。” 那宫人不由感慨,“商大公子一心侍上,连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肯休息,奴才佩服。” 能混到传口谕这个份上的宫人,皆不是等闲之辈。 他一眼便能看出,商不换的伤口,绝非不小心磕到桌角造成的。 哪有人磕到桌角,能把自己的额头磕得血肉模糊、三四层纱布都盖不住血色透出来的? 相府的家务事喲,听说也是一谭浑水。 他还是不参合的好。 “公公过奖了,咱们边走边说罢,请。” 宫人走在前头,一面走一面笑道:“大公子也请。原本奴才应该劝说大公子歇着的,不过圣上今日传召您啊,还真是有要紧的事。若不然,我也不敢逼着大公子这个样子还要进宫不是?” 说着看了他头上的伤口一眼,那伤口的纱布裹得太薄了些,想来是商不换出门匆忙的缘故。 “哦?不知公公可否透露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如此要紧?一会儿到御书房圣上若问起,我也好有所准备。” 那宫人想了想,反正圣上也是要告诉商不换的,他提前透露也不算错了规矩,还能顺便给商不换卖个好儿。 便道:“其实奴才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只是今日听说了大将军夫人要改嫁的事,圣上似乎有些兴奋。然后就命人来宣召大公子了,应该是谈论此事无疑了。” 果然是因为此事。 商不换眼中掠过一瞬的冷意。 那宫人反而自言自语起来,“只不过大将军夫人要改嫁之事,也不知道圣上有何可欢喜的。莫非……圣上是要亲自给夫人赐婚吗?嗯,想来是这样。” 那招商不换进宫,必然是要商量赐婚的人选了。 商不换听着他的话,心中暗笑。 看来此人还不是圣上面前的心腹,不知道圣上对庄婉仪的、那些阴暗肮脏的想法。 也对,他便是再放纵,也不敢把这样的心思随意展露在人前。 君娶臣妇,还是忠烈殉国之臣的寡妇。 这是历代朝堂之上的禁忌,没有哪个君王敢触碰。 除非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昏庸之名。 偏偏庄婉仪要改嫁的消息被宣扬了出去,其中还夹杂着她尚是完璧之身的小道消息,竟使得圣上的贼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想到此处,商不换的眸光凛冽了起来。 岳连铮,你果真比我想象的,更加无耻。 一顶青色小轿从相府门前出发,抬脚的小厮脚步快而稳健,脚底下雪花四溅。 薄薄的一层积雪被踩得凌乱,印下了残缺不全的黑色脚印。 雪花纷飞中,那顶小轿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了漫天白雪之中。 圣上站在窗前朝御书房外看去,一惯懒散的神情,竟露出了期望的笑容来。 雪花纷纷而下,似她容颜纯净,美得惊心动魄。 他傻笑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伺候的宫人,不耐烦地开口—— “商不换怎么还没来?再去催催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带伤面圣 待商不换进了御书房,挟裹着外头的飞雪,涌进了室内。 那些雪花遇到室中的融融热气,瞬间化作了雪水,将他的狐裘披风打湿成了一团团的暗纹。 圣上还在催促,宫人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面走,一面替他解披风带子。 转过珠帘一看,圣上也吓了一跳。 “你这脑袋是怎么回事?” 那伤口透出血色来,料想是伤得不轻。 以商不换的地位,还有谁敢伤害他不成,竟会留下这样骇人的伤口? 商不换凄苦一笑,竟当下屈膝跪倒在地。 圣上忙从书案后头站起,一面示意宫人将他扶起,心中暗自揣测。 能让他露出这副神情的,只怕是商相爷的事了。 他不由一叹。 “快起来,好端端行此大礼做什么?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朕必定会为你做主!” 大抵不少高门权贵的府中,都有这种老父亲看不惯年轻儿子的事例。 三年前商不换被逼离开长安的事由,圣上也是知道一些的,他也最恨被那些老臣倚老卖老地威胁,故而对商不换有惺惺相惜之情。 商不换就着宫人的手站了起来。 “劳圣上关怀。实不相瞒,臣与家父一时意见不合,触怒于他。谁知他盛怒之下,竟直接用茶盏砸了臣的头。蒙圣上召见,臣不敢耽搁,只能匆匆入宫了。” 圣上闻言忙一摆手,示意宫人去请太医过来。 待太医匆匆赶来揭开那纱布,便闻得圣上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若只是被碎瓷片砸伤也就罢了,商不换的额上还有烫伤,血肉模糊的伤口边上就是红肿的皮肤。 这样惨烈的伤口,若是留下了什么疤痕,他的仕途可就彻底完了。 而圣上想在年轻一代朝臣中培植亲信的计划,也会胎死腹中。 毕竟长安的年轻臣子之中,再无一人的号召力能比得上商不换了。 “太医,务必要把他这伤口治好,不能留下任何疤痕!” “是,老臣一定竭尽所能。” 一双老手小心翼翼,在商不换的伤口上清理着血肉。 太医一面给他上药,圣上已经等不及了,一面问着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商相爷何故如此生气,竟然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此毒手?” 圣上很是气恼。 不看僧面看佛面,商相爷明知商不换是在御前时常行走的人,却不顾圣上的颜面把他的头打成这样。 这不是存心给圣上难堪么? 他气恼到忘了召见商不换的本来目的。 商不换心中一动,面上只做出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 “回圣上,事情是这样的。将军府的大将军夫人要改嫁,因为我们两府关系极好,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的意思,是希望让大将军夫人嫁到相府的。” “啊?” 圣上吃惊地张了张嘴,没想到商不换的伤口,竟然也和庄婉仪改嫁一事有关。 一旁侍立的心腹宫人,也略微震惊地看向商不换。 这件事,可真是赶巧了。 圣上尽可能不动声色,不想表露出自己真正的意图。 “这……谈婚论嫁本是好事,商相爷何必打你?” 商不换故作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家父希望由我二弟不阙迎娶大将军夫人,可哪有长兄未娶,先让弟弟娶亲的道理?” 圣上不由轻哼一声。 “商不阙哪里配得上?让他娶了大将军夫人,着实是玷污。” 他一时忘了顾及商不换,待想到这上头的时候,忽然回想起商不换和这个异母的弟弟关系一向不合。 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自己对商不阙的轻视。 果然,商不换没什么反应,反倒很是赞同圣上这话。 “圣上说的是。不阙虽中了进士,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七品主簿,大将军夫人却是一品诰命,下嫁于他岂不委屈?更何况……” 商不换有些为难地看向太医。 圣上明白他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追问,而是等着太医为他治好伤口。 太医俯身垂首,原本只盯着他头上的伤口发力,这下忽然觉得压力倍增。 圣上和商不换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自知碍事,又慑于圣上的叮嘱不敢随意敷衍他这伤口,只能加快了动作把药小心敷上伤口。 他很快重新替商不换包上了伤口。 “老臣告辞。” 待太医离去之后,圣上迫不及待地追问,“更何况什么?” 商不换垂眸浅笑,似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更何况,臣与大将军夫人相识在先,彼此皆有好感。圣上可还记得,臣曾与您说过,已有心仪之人的事吗?” 圣上恍惚想起,他曾提过给商不换赐婚,商不换那时的确说过这话。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心仪之人,竟是庄婉仪。 怪不得他那时说,不需要圣上赐婚,而要他自己去虏获芳心。 庄婉仪的身份特殊,一个孀居的寡妇,堂堂一品夫人,她可以选择改嫁,但绝没有圣上亲自赐婚迫嫁的道理。 他心中陡然颓丧了起来。 好不容易看中的女子,先前是因为岳连铮遗孀之名,他不敢擅动。 唯恐被朝臣扣下一个君娶臣妇的肮脏帽子。 如今好不容易庄婉仪自己要改嫁了,却又听到这么一个晴天霹雳,原来她和商不换早有情意…… 甚至是,将军府的老夫人和明川郡主,早就决定把她嫁到相府了。 只是在商不换兄弟两个之间抉择罢了。 “朕……记得。” 圣上回答得艰难,话音中带着他自己也听不出的苦涩。 商不换一向察言观色,未有失手,今日却假装听不见似的。 “那时是她尚未首肯,如今她已然首肯了,可惜家父从中作梗。圣上也知道,家父一贯是偏爱不阙胜于臣的……” 他垂下了眸子,掩盖住了目光中的心思。 圣上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只能看到他额上带着血的伤口。 想必他是和商相爷据理力争,才会闹到被打破头的地步,可见他对庄婉仪的用心之深。 圣上心中颓然。 若是非要在商不换和商不阙之间选择,他宁可庄婉仪,嫁给商不换…… 第二百一十九章 圣上之忧 商不换把他想告诉圣上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之后,圣上果然没心情提他自己的事了。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商不换打发了,便独自闷在御书房之中。 不仅吩咐下去不见朝臣,连后宫嫔妃也一个都不肯见了。 他身边最亲信的金公公,见他闷闷不乐的,斗胆开口与他散闷。 “圣上,圣上不是也对大将军夫人有意吗?为何方才商大公子在这的时候,您却一个字都不提了呢?” 圣上没好气地抬头看他。 “朕怎么提?你没看到他头上的伤口吗?他为了大将军夫人,不惜和商相爷又闹翻了,可见他对大将军夫人的情意深重。” 商不换先说出了这件事,他哪还有脸面说自己也喜欢庄婉仪? 弄得像是他故意要跟商不换抢女人似的,这岂不是伤了亲信重臣的心么? 更何况,商不换说,庄婉仪已经首肯了…… 他们两情相悦,圣上再怎么也不好插足。 金公公道:“可圣上毕竟是圣上,九五之尊,难道要个女子有这么难吗?” 后宫佳丽三千,哪个女子不是削尖脑袋挤破头,也想挤到后宫之中搏一搏名分。 怎么圣上想要再纳个妃,就这么难呢? “唉,你不明白。” 圣上摆了摆手,解释道:“当年朕把凤贵妃迎进宫中之时,也才登基两年,根基尚不稳固。当时外头的流言一出,说商不换是为了凤贵妃才出城上山隐居的,朕可怕得很。” “可商大公子分明是因为岳大将军,才导致父子失合上山隐居的,和凤贵妃并没有关系啊!” 这件事,商不换早就当着圣上的面,解释得清清楚楚了。 圣上微微点头。 “话虽如此,但人言可畏。朕这个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旁人不知道,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你最清楚。是而登基的头两年,朕是一点把柄也不肯给人留下。” 金公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他对圣上口中说的,皇位如何得来这话,是一个字也不敢回答。 光是听着,他都觉得害怕。 圣上瞥了他一眼。 “所以这一回,朕是万万不能再给人这样的话柄,说朕抢了臣子的妻子。凤贵妃当初是由凤太师口头许诺许给商不换的,大将军夫人这回,却是两情相悦啊……” 金公公看了圣上一眼,心中便明了了他的意思。 商不换不喜欢凤贵妃,即便那是口头许给自己的未婚妻,他也不在意。 庄婉仪虽未许给他,可却是他心中真正在意的女子。 圣上不由想起,中秋宫宴之时,商不换当众弹奏的那一曲凤求凰。 原来他求的凰,真的就在金殿之上,只不过不是任何一个世家贵女。 而是庄婉仪罢了。 也唯有庄婉仪,焦尾古琴那一曲兰陵入阵曲,才能配得上商不换的才华。 圣上怎么想,怎么觉得可惜。 “上回中秋宫宴你也是见过的,他两个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朕怎么想,也没有拆散他们的理由。” 金公公一时语塞,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开口。 敢情圣上您不是碍于君王的身份,不肯拆散臣下的一桩姻缘,而是想拆没处下手啊! 枉他还以为,年轻的圣上总算成熟了一些。 “圣上,既然如此,您是要做个顺水人情,把大将军夫人赐婚给商大公子吗?” “不。” 圣上很快打断了他的话。 “朕虽看重商不换,也不能光听他一面之词。朕要和大将军夫人亲自谈谈,确认她的心意。倘若她愿意入宫,朕愿意许她贵妃之位!” 一个寡妇,哪怕是清白之身,一入宫就封作贵妃,这也太过高了。 金公公毫不怀疑,倘若可以,圣上或许连后位都要给她! 他是真的中了庄婉仪的邪了,只看他先前如何宠爱蝶妃,便可见一斑。 对一个替代品尚且如此,何况是正主呢? …… 商不换带伤入宫之事,很快就传到了长安城中。 这漫漫冬日,似乎连政务都少了些,无事可做的官员们便在府静坐。 时而召集三五好友,小酌一番,聊聊朝中的时事。 那些闺中女眷更是闲暇,外头风雪漫天,她们想出去观花游玩都不成,只能把心思都放在八卦上头。 故而商不换受伤之事,很快便传到了将军府中。 庄婉仪闻得此言,不由大骇。 她印象之中,商不换一向很小心,对身边伺候的人管理得都很严。 更有三叔这样的能人异士在左右保护,按理说根本不会有被人偷袭的机会的才是。 他怎么会受伤,还是伤在头上这么要紧的位置? 三叔这些日子也越来越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若有危险只靠着桃花儿来传递信息。 庄婉仪虽没细问,也知道必定是黑衣人有了什么动作,才让三叔疲于奔走。 她总得亲自去看看商不换,心里才能安心。 正巧此时,相府的消息也传了过来,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已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本想着让婉仪好生挑选,毕竟是终身大事。商不阙尚可,可京兆尹严华实,我看着更好。没想到相府反因为此事先争起来了。” 明川郡主有些担忧。 商相爷是个实诚人,这回怎么自说自话,就以为庄婉仪真的肯嫁给商不阙呢? 商不换受伤,商相爷再度被气病,相府里这么一闹,将来庄婉仪若是两个都不嫁,岂不伤了商相爷的颜面么? 老夫人坐在上首,缓缓抿了一口茶。 “是我同商相爷说的。” 明川郡主诧异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道:“长安城中的高门府第,青年才俊众多,愿意娶婉仪的也很多,这点出乎我的意料。” 她为人老派保守,没想到寡妇再嫁也能这么吃香。 虽然庄婉仪是个有名无实的寡妇,和未嫁女子一样。 “可真正待将军府亲如通家之好的,也只有相府一家罢了。商不换自然不行,那商不阙就是最好的选择。是而我命人知会过商相爷,只要他首肯,我自会把婉仪嫁给商不阙。” 明川郡主眉头微蹙,略低下了头。 原来自说自话的不是商相爷,而是老夫人。 庄婉仪要是知道,老夫人一手把控了她出嫁的选择权,不知会如何作想? 第二百二十章 去相府探病 许是因为事关庄婉仪,老夫人也命人把她请了过来,只是没提她和商相爷私下达成的约定。 看来她也知道,此时谈起此话不但无益,反而会让庄婉仪反感。 庄婉仪来得也很快。 她大概能猜想到,老夫人找她来谈的话,会是和相府之事有关的。 正好,顺便探听探听商不换的伤情。 “……寒冬大雪,我是不好出门了,你替我去看看商相爷吧。” 没想到老夫人半点没提商不换的的事,只是说商相爷旧病复发,让她代自己去看望一番。 也罢。 去看望商相爷,说不定还能找着机会去看望商不换。 等庄婉仪的轿子出了大门,才知道老夫人让她去看望商相爷,用意何在。 “夫人,在下有礼了。” 一方大轿停在门外,竟是商不阙等候已久。 他一见庄婉仪出了府门,便亲自下轿上来见礼。 庄婉仪在轿中听见动静,无奈地看了看屏娘,示意她揭开轿帘。 屏娘仰慕商不换,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半点兴趣都没有,反而很是厌恶。 谁叫他没有自知之明,竟然参合到了商不换和庄婉仪之间? 她没好气地拉开一角轿帘,果然看到商不阙站在地下,面上带着略显谄媚的笑意。 “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庄婉仪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 商不阙或许对她有爱慕之意,更多的,却是看中娶了她之后的好处。 一则娶了庄婉仪,他便成为相府和将军府之间的纽带,日后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少不得帮衬他。 二则庄婉仪是一品夫人,倘若圣上允准了这桩亲事,必定要抬商不阙的身份,两人才能般配。 至少也会让他从六七品的小官,顺利跻身到四五品,方可勉强配上。 是而商不阙面对自己的冷漠,还能如此殷勤,冒着大雪前来与她说话。 “我正好来看望夫人,听闻夫人要出门,还真是不巧,不知夫人要去何处?” 嘴上说着不巧,面上却半点不巧的遗憾之意都没有。 庄婉仪心中立刻有了数。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要去相府的,所以特意前来接她,与她增加相处的机会。 只怕还有避免被商不换捷足先登的意思。 老夫人派她去相府看望,只怕就是这个意思了。 看望商相爷是假,培养她和商不阙的情意是真。 庄婉仪不由笑了起来,口中的白气淡淡氤氲开来,越发衬得她面如冰雪纯净。 商不阙不禁看痴了。 这样美貌的女子,便是没有半点好处,娶回家摆着也是件赏心悦目之事。 更重要的是,能压商不换一头,那他就是做梦也能笑醒。 “我正要往公子府上去,看望商相爷。既然公子都有闲心出门走动了,想必商相爷的病也不碍事,不需要探看了吧?” 商不阙的面色一下子僵硬了起来,像是被飞雪冻住了似的。 “这……” 庄婉仪笑吟吟地望着他。 她倒不是想故意为难商不阙,只是想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不是相处得越多,情意就能越多的。 若感情是这么容易的事情,那她从前每日见着凤兰亭,也没喜欢她一点半点啊…… “我不过说句玩笑话,吓着二公子了吧?” 她轻轻一笑,眼角稍稍带上些得意之色。 “既然如此,不如请二公子带路,同去相府吧。” 说着放下了轿帘,商不阙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只剩下眼前一帘碧色锦缎。 他心内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在这位大将军夫人面前,他总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被对方一个柔弱女子踩在了下风。 偏偏,他又心甘情愿被踩下去。 才到相府门外,便见两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笔直地立在门外。 商不阙自然不熟悉,他好奇地打量着两人,不知是何身份。 而跟随庄婉仪车架的下人,一眼便认出了两人。 “小姐,庄公子和廷哥儿在廊下呢。” 轿子里头,听见这话的庄婉仪,不由心中一喜。 屏娘揭开轿帘扶她下去,便见那两个少年目光都转了过来。 一个笑得灿烂热烈,另一个则含蓄内敛许多。 他们的眼中,却都有同样的温情。 “姐姐!” 庄亦谐隔着老远就向她招手了,商不阙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是庄婉仪唯一的胞弟,一直在商不换那里读书的庄亦谐。 因为他和商不换走得近,是而商不阙一直没有亲近他,连他的相貌都认不清。 “今日下雪,你们还照旧来读书吗?” 庄婉仪说着,不自觉看了廷哥儿一眼。 说来他们在相府读书这么久了,庄婉仪每回过来,却都没有遇上。 今日还是头一遭。 “是啊,原本商大哥说下雪天是可以免了的,但是……” 庄亦谐猛然看见后头跟上来的商不阙,忽然收住了话头。 “庄公子,之前便听闻你在大哥那里读书,怕打扰你便一直没能一见。今日有缘相见,真是幸会幸会。” “哪里,商二公子客气了。” 庄亦谐一本正经,同商不阙两人互相行了礼。 庄婉仪冷眼看着,心道庄亦谐一贯天真烂漫,不是个会正经的人。 他越是看起来礼貌正经,越说明他对商不阙没有好感。 这个弟弟,还真是深知她的心意。 商不换正要开口迎她到上房见商相爷,庄亦谐忽然打了个岔。 “姐姐,我在相府读书这么久,你还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今日好不容易来了,我必不放过你的,你先来看看我读书的地方好不好?” 在庄婉仪面前,庄亦谐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胡闹了。 庄婉仪看向商不阙。 他头一次见庄亦谐,知道庄婉仪极其疼爱这个弟弟,怎么好拂了他的意? 便道:“既然如此,那夫人就先去吧。父亲那边,有我代夫人说一声便是。” “那就有劳商二公子了。” 庄婉仪顺水推舟,微微一福身,便被庄亦谐挽着离开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什么形象 看着他们姐弟两个亲密无间的模样,商不阙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糟糕! 他辛辛苦苦跑去将军府把人接过来,结果还是叫商不换截了胡! 且他自己连面都没露,只让一个庄亦谐出来三言两语,自己就得乖乖把庄婉仪让出去…… 商不阙愤怒地一锤门框。 这下又忽然看到,庄婉仪姐弟两个的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另一个少年。 “那是谁?” 能和庄亦谐一样在商不换那边读书的,必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怎么会打扮得如此简素? “那是庄公子的小厮。” 名义上是这样的。 知情的下人凑到商不阙耳边,“其实是将军府的哥儿,二公子应该明白是谁吧?” 商不换点了点头。 将军府在外人看来已经是绝后了,圣上吝啬到连个嗣子都不肯给。 可相府和将军府的关系非比寻常,廷哥儿的身份,在相府并不是什么秘密。 “这样说来,便是大将军夫人的儿子了……” 庄亦谐一路搀扶着庄婉仪朝前走。 “姐姐慢点,商大哥这里的道路僻静,少不得什么石头青苔的,仔细滑倒。” 这还是庄婉仪头一回到商不换的居所,她一面轻轻点头,一面悄然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只见一条野趣横生的青石小径,上头铺着薄薄的一层雪,歪歪斜斜地通向前头一堵青绿的院墙。 她抬头朝上看去,小径上方被翠竹弯曲笼罩,是而挡住了许多雪花。 冬日雪天,这里比外头暖和一些,若是盛夏时节走这条路,也必定十分凉爽清幽。 待走到那处绿墙边上,脚下的曲径通一转,一道沿着墙面而设的长廊起伏不定。 透过墙上镂空的花格,庄婉仪朝院中看去。 不同于院外的翠竹林立,院子里头显得萧条空旷许多。 入眼是一方石桌并两三个石椅,上头雪花覆盖,看起来寒意透骨。 直到再往前行,见到院中有几树梅花,庄婉仪面上才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梅花看着眼熟,和他送到杏林院的差不多。 有了这几株寒梅点缀,院中的空旷萧条,便平添了一分野趣。 越发显出梅花清冷嶙峋的傲骨,寒香弥漫。 她再抬起头来,便看到院墙已快走到了头,前方是小院的正门。 一个穿着棉布蓝衣的男子,披着一袭洁白的狐裘,站在门下朝她看来。 他的身后,有人撑着一把竹节纸伞,替他遮着纷扬雪花。 他微微一笑,额上覆的白色纱布透出血色,颇为刺眼,笑意却暖得可以融化冰雪。 庄婉仪不由加紧了步伐。 那人才迎上前两步,她已经到了跟前。 “你伤成这样,怎么还出来吹风?伤在脸上也是闹着玩的,若不小心留下疤痕,你……” 碍于庄亦谐和廷哥儿还在这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庄亦谐听她说话的口气,再看商不换一脸享受地听着她的训斥,心里便有了数。 原来他俩之间,比自己想的还要亲密和睦。 这样他便可放心了,也可让庄景行夫妇放心了。 “你大病初愈,这般下雪天气,贵府老夫人还让你出门走动,真是用心良苦。”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商不换的眼睛。 庄婉仪无奈一笑,商不换侧立一旁,请她进屋说话。 庄亦谐和廷哥儿也跟着进去,只是到偏厅门口的时候,被商不换拦在门口看了一眼。 “你们还不去读书,跟着我们做什么?” 廷哥儿一怔,还是庄亦谐反应快,拉着他便往书房去了。 “商大哥,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你和我姐姐好好说话吧!” 庄亦谐一面拉扯着廷哥儿,一面留下这么一句话,惹得商不换哭笑不得。 他转身进了屋子,便见庄婉仪正坐在暖炉前头,双手平摊在炉火上烘烤。 她那一双手纤长白皙,比院中的雪花更加耀眼一些,每一处指节都精致无比,足够使人慢慢观赏而不腻。 他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庄婉仪见他杵在门口不动,便转头看过来,谁料正好和他对上了眼。 一个眼中带着急切关怀,一个含情脉脉,正好那么撞在了一起。 像是雪花飞进了炭火之中,一时激扬起来,尽是噼里啪啦之声。 “伤得怎么样了?” 到底是庄婉仪先开了口,商不换这才踱了进去,笑着在她对面坐下。 “不碍事。” 他自然说不碍事,庄婉仪却未见信得。 纱布底下透着血,而纱布没有包裹住的地方,肌肤还有烫伤的痕迹。 三叔说是被滚烫的茶砸到了额头,如今一看,才知道什么叫滚烫。 “倒茶之人真是居心叵测,明见商相爷与你争执了起来,还要倒这么烫的茶。” 高门大宅对这些细枝末节都是有严格的规矩的,茶水应该几分烫,都有定数。 似这般滚烫到能把人肌肤烫成这样的茶水,必定是新鲜滚热就倒上去的—— 根本不是用来给商相爷喝的。 商不换轻笑一声。 “相府的情况你也是知道一些的,还能有谁?他们的手伸不到我这院子里来,可上房是他们的地盘,我的手也伸不进去。” 说来还真是可笑。 他商不换处处小心,让自己无坚不摧。 而旁人总是能利用商相爷,这个他难以设防的亲生父亲,来对他使心机手段。 偏偏商相爷自己丝毫不察。 庄婉仪忽然从座中站了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伤,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 她可以想象,商不换当时跟商相爷发生争执的时候,是有多么无助。 商相爷站在了谭氏和商不阙那边,他们成了一家人,而商不换成了外人。 她虽分担不了他当时的这份心肠,但亲眼看看他的伤口,也算是体察他的用心了。 “说到底此事还是因为我而起,你让我看看我才放心。” 她的手朝他额上伸了过来,商不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自己看过一次,伤口血肉模糊的,还带着烫伤的水泡和红肿,很难看。我不想让你看,毁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 “什么形象?” 第二百二十二章 揭穿圣意 庄婉仪故意乜他一眼,笑得揶揄。 “你在我心中,就是一个不守规矩的登徒浪荡公子,一个心机叵测的老狐狸。这样的形象,还有什么好毁的?” 商不换自然不肯认同这话。 “我是登徒浪荡子不要紧,夫人要是嫁给了登徒浪荡子为妻,毁了夫人的声名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放开了庄婉仪的手。 后者心满意足地嘴角一翘,伸手将她头上的纱布揭开一角,朝里头看了看。 伤口的实际情况,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 她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心疼来。 “若是留下了疤痕,从此就不是长安第一的美男子了,夫人可会嫌弃?” 庄婉仪本有些难过,一听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 “好个没羞没臊的人,便是生得比旁人好,也该谦虚一些才是。” 她当然不会嫌弃这个。 即便留下了疤痕,似商不换这般风姿卓著,也不可能被遮掩分毫。 更何况她看重的,从来不是这副皮囊而已。 “别管什么疤痕不疤痕了,没伤着内里已是万幸。虽然现在天气寒冷,不用担心伤口腐烂。你还是要时时召太医看着才好。” 商不换眸光一闪,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他原以为,庄婉仪至少也要问一问,他额上的伤能否彻底恢复的。 毕竟身为朝臣,倘若面上有明显的疤痕,一生仕途可谓就此终结了。 而他曾经应允过庄婉仪的一品夫人,更加无处可谈了。 她却一点都不着急,连问都没问,只是关心他的身体罢了。 “你怎么不说话?听闻你那日才受伤又进了宫,在宫里待了许久才出来。虽然身为人臣有不得已之处,可你伤得这样严重,和圣上告个罪迟些去,圣上也不见得会对你怎么样。” 她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点埋怨。 以为商不换是急功近利,为了早日升迁才如此拼命。 商不换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色了起来。 “这些日子你要有所准备,圣上可能会找机会召见你。他会和你谈改嫁之事,你要心中有数。” “改嫁?” 庄婉仪一时没明白。 她改嫁的事,怎么就惊动到圣上了,还要亲自来和她谈? 商不换淡淡看了她一眼。 “有时候觉得你聪明得不像话,可这件事上,你简直傻得可爱。” 庄婉仪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她自从重生之后,就没打算让自己继续傻下去。 可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聪明,多半是建立在前世的经验之上。 若非如此,她比商不换的确是差了许多。 谁又能和这位长安第一才子相比呢? “你只想想,蝶妃的得宠和骤然被冷落,便能明白。” 商不换又提醒了她一句。 庄婉仪忽然想到,中秋宫宴之时,慧妃在椒房宫提到她和蝶妃相貌相似的话。 她当时稍稍留意过,蝶妃的确有三分像她。 商不换这话的意思…… 她不由暗自心惊,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圣上……对她有意? 这种悖逆君臣人伦的事,庄婉仪从来不敢想,故而对圣上的优待她也没有多心。 如今想来,那把名贵的焦尾古琴就那么轻易地赐给了自己,其中缘由还真是叫人心惊。 “你放心。” 他终归是怕吓着庄婉仪,把自己那日着急进宫面圣的缘由说了一遍。 庄婉仪这才松了口气。 “幸而如此,你这样说了,圣上就算再荒唐,大抵也不会再提那等话了。” “那倒未必。” 商不换的音色沉了沉,望向她的面容。 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魅力,能够使得别人为她何等着迷。 虽然她一直在遮掩这种魅力,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出头,唯恐惹来不必要的嫉恨。 上回的中秋夜宴,若非蝶妃咄咄逼人,庄婉仪也不会弹奏那一曲。 可真正的天姿国色,岂是凡人之力可以遮掩得住的? 圣上对她的情意,只怕是从凤贵妃初露失宠端倪之时,就已经暗暗产生了…… “不论圣上如何说,你只把自己的心意表达清楚便是。以你的身份,以将军府和相府在朝中的力量,圣上是绝对不敢强逼你的。” 倘若圣上敢做,那他带伤面圣那日,只怕圣上就不会藏着心思不肯告诉他了。 他到底还是要脸面的,知道身为一个帝王,有些事绝对触碰不得。 “只是……” 庄婉仪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圣上那边没有大碍,可商不换在圣驾面前那番话,又把庄婉仪推到了另一个境地。 她不由抬起眼来,薄怒含嗔。 “商大公子好计策,将计就计,不仅让圣上不敢轻举妄为,还推去了许多麻烦。” 他的话,直接把她的夫婿人选,限定在了商不换和商不阙之间。 圣上不能君娶臣妻,到时候必会做个顺水人情,把她直接赐婚给商不换。 这样一来,不但明川郡主的名单上那些人都没了指望,庄婉仪也从主动变成了被动。 她不得不嫁给商不换了。 商不换一脸无辜。 “当时事发突然,若不这样说,圣上先说出来了可怎么好?何况,夫人心中难道还有旁人?莫非你是看得上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弟,还是看上了京兆尹衙门的严大人?” 明川郡主撮合她和严华实的事,他竟然也知道。 庄婉仪心中暗骂:老狐狸! 她自然看中的是商不换,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商不换。 可这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免得他心生骄傲,日后轻慢了自己。 “我说不过你。不过改嫁之事一直未曾宣扬,此番到底是为何,闹得满长安都知道了?” 都说是因为她庄婉仪才德兼备,把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中秋宫宴上又大展才名,才让长安亲贵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这种鬼话,骗骗旁人还可以,骗她庄婉仪却无用。 若只是因为她的声名展露,怎么会连她和岳连铮未曾圆房这等隐秘之事,都被人知道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心中不安 她虽不知其中隐情,可以商不换的能力,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一直未曾在自己面前提起过。 果然,商不换的眸子一滞,沉吟了片刻。 他既不想欺瞒庄婉仪,又不想通过自己的口,把岳连铮做的那些好事说出来。 岳连铮故意散播这个消息,无非是要借着庄婉仪这个大将军夫人的身份,来试探长安诸方势力对将军府的态度。 这样,他才能在暗中更好得谋划。 可他和岳连铮本就敌对,这一点庄婉仪是知道的。 若这事由他告诉庄婉仪,只怕是不妥。 他的迟疑,让庄婉仪心生揣测,一时心头凉了下来。 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远远不到彼此完全坦诚的地步。 正如庄婉仪也不曾告诉商不换,她曾经怀疑那个黑衣人是岳连铮一样。 这世上太过聪明的人,往往都是如此。 只看商不换是如何对待他身边的下人,便可知他心中的猜疑和小心。 庄婉仪也缄默了起来,不再开口追问。 也不再等他的答话。 正当她想找个由头岔开话题之时,商不换忽然又开了口。 “这件事,有些复杂。三叔查到,这个消息是那些黑衣人散布出去的。三叔正在追查他们的下落,已经有了一些线索。” 庄婉仪听到此话,心头的顾虑才稍稍松了下来。 商不换不让三叔告诉她黑衣人的真正身份,这件事她心里早就有数。 她也已经派了追月去调查廷哥儿,相信从廷哥儿那一头的线索,很快就能查到黑衣人的蛛丝马迹。 不论如何,在黑衣人这件事上,商不换是一直在保护她的。 “又是这些黑衣人,真是阴魂不散。” 庄婉仪瞥了他一眼,同时心中暗暗思量,那些黑衣人的身份。 商不换似乎也察觉了她的怀疑,正犹豫着是否该告诉她真相之时,忽听得外头廊下有人传话。 “大公子,二公子派人来问,说大将军夫人若是看过庄公子读书的地方了,就请去上房见过老爷吧。” 庄婉仪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来相府,明面上还是为商相爷探病的。 她款款起身。 “那我就先去了,你好生休养,教亦谐和廷哥儿功课,也不在这一时。” 说罢转身出门,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 廷哥儿这些日子,来相府似乎很勤,每日晚间回将军府也比从前晚了些许。 她先前还担心,以他们两人的身份,会互相敌对伤害。 而今看来,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到底是巧合,还是廷哥儿和商不换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想到他们两都不曾对自己提起这话,庄婉仪心中暗自气恼,她是白为他们两人操心了一场。 出门的脚步便也急促了些,连庄亦谐和廷哥儿听见动静过来送她,都只看到她雪地上婷婷袅袅的背影罢了。 “廷哥儿,你觉不觉得,姐姐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 明明来的时候还是欢欢喜喜的,对商不换额上的伤,也十分着急在意的模样。 怎么走的时候又带着气呢? 莫非……是商不换惹她生气了? 庄亦谐不悦地朝偏厅里看去,正好看见商不换慢慢地跟在后头出来,要送庄婉仪却来不及的模样。 心中本就有些懊恼,再看庄亦谐不悦地瞪着他,他就更加无辜了。 “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是我惹恼了你姐姐?” “难不成还是我啊?” 涉及庄婉仪的事,庄亦谐平日一口一个商大哥的恭敬,便全消失了。 他不满地转过身去,拉着廷哥儿的手就往书房走,“走,咱们回去读书去!” …… 庄婉仪毕竟是年轻女子,不似老夫人和商相爷几十年的交情,凡事不必避讳。 因而商相爷是支撑着病体,在上房的暖阁见的她,还有谭氏和商不阙作陪。 她看着这一家人言笑晏晏的模样,便想到商不换额上裹的白纱,里头透出血色的模样。 想到他独自站在院门前迎接自己,一身比大雪更清冷的气息,唯独在见到她时,露出暖如春日的笑意。 她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待要直接问商相爷一句,为何不请贵府大公子同来,又恐刺激了他的病体。 只得作罢。 她心中正暗自恼怒之时,却见谭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笑意盎然。 那双笑眼盯着她,起先倒不觉得什么,看久了直教人毛骨悚然。 正是婆婆看媳妇的目光,还是越看越满意的那种。 谭氏头一回以未来婆婆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这个年纪轻轻,却以一己之力将将军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满长安的高门女眷都夸赞的大将军夫人。 不仅如此,她还以普通的出身,在将军府中整治了出身高贵却性情恶毒的凤兰亭,并且让明川郡主等人都对她维护有加。 这样的女子,着实不容小觑,也着实令人喜欢。 谭氏的目光看她纤纤十指的指甲,那甲型纤长椭圆,带着莹润的光泽,未沾半点染上去的艳色,却像清水出芙蓉一样好看。 她再从她的指甲,看到她修长的手臂,拢在宽大的广袖锦缎织花之中,肩膀圆润而优美,脖颈纤细而高贵…… “咳。” 庄婉仪故作不经意地咳嗽,同时端起了茶盏,才使谭氏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停下。 这种像个器物一样被人从头看到脚的感觉,十分地令人厌恶,偏偏她又不好当着商相爷的面明说。 只能在心中暗自感慨,怪不得长安一品夫人的圈子里头,容不下这个谭氏。 她实在欠缺了些气度和礼仪。 “大将军夫人敢是病了吗?” 谭氏竟丝毫不觉自己的无礼,反倒问起庄婉仪来。 庄婉仪矜持地一点头,“前些日子着了些风寒,已经大好了。听闻相爷病了,我们老夫人很是担心。又因为是雪天,她老人家不便出行,便由我替她来看看相爷。” 商相爷素知老夫人待他的情谊,欣慰地点了点头。 “劳烦三奶奶了,这样下雪的天气,你也才刚病好就来探望老夫,真是叫老夫心中不安。” 嘴上说着不安,他面上却带着笑意,同时看了商不阙一眼。 第二百二十四章 优秀不优秀 若只是为了他的病情,他便觉得于心不安。 但若说,是为了商不阙的婚事,他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商相爷和将军府的老夫人,在老将军战死之后多年,还能保持着这种亲密的来往,不单单靠的是旧日情谊。 他们俩的思想,在很多方面还是高度一致的。 比如说,他们都以为,只要庄婉仪和商不阙多一些相处的机会,便能增进彼此的感情。 庄婉仪看在眼里,心中越发不适。 倘若商相爷对儿子的这种慈爱,能有一分到商不换身上,他也不至如此。 “对了,亦谐和廷哥儿在府上读书,诸多叨扰。方才我去他们书房看了一眼,才知道原来大公子也伤得不轻。相爷身子又添新病,更要多加保重才是。” 果然,她一提商不换,商相爷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就连谭氏和商不阙都有些不自在,像是提起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一般。 庄婉仪看在眼底,心中为商不换感伤,面上只作懵懂不解的样子。 商相爷果真以为她不知情。 “有劳三奶奶记挂了,不是什么大事。不阙如今年纪大了,也长了些才能。有不阙和他母亲在,相府内外都有照应,不妨事。” 商不阙听他夸奖自己,谦逊一笑,眼底偷偷觑着庄婉仪的神色。 她只是噙着淡淡笑意,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让他不免有些失望。 “咳,咳……” 商相爷掩唇咳嗽起来,谭氏搀扶着他慢慢站起,庄婉仪也恭敬地站了起来。 “恕老夫病体未愈,不能久坐。三奶奶难得来一回,不阙,你要好生招待,听见了吗?” 这话已经十分露骨了。 庄婉仪是女客,谭氏不接待自己,反而让商不阙一个年轻公子接待自己。 看着谭氏搀扶着商相爷离去,庄婉仪的眼底一片清明。 而商不阙心中正兀自紧张,生怕又像上回那样,说错了什么被庄婉仪抢白一番。 自那次之后,他回家潜心诗书,学了不少的典故。 就是为了在庄婉仪面前开口的时候,能给她留下饱读诗书的好印象,能够更贴近她的思想。 可他尚未来得及发挥,谭氏转身又回来了。 看到谭氏眸中的得意,庄婉仪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大将军夫人,辛劳你大雪天来一遭。只怕不阙照顾不周,还是我亲自在这陪客的好。” 说着便命人端茶送点心上来,一派当家主母风范地坐在商相爷方才的位置上。 商不阙有些许尴尬。 商相爷好不容易给他们创造了一个独处的机会,这个时候,谭氏来凑什么热闹? 庄婉仪淡淡一笑,对谭氏的殷勤不置可否。 只怕她不是愚笨到不懂商相爷的心意,而是不想放过这个耀武扬威的机会罢了。 身为“准婆婆”的耀武扬威。 “大将军夫人想必也知道了,不阙今年才二十一岁,已经中了进士在朝中任职了。他一向是个勤学苦读的孩子,为人上进又孝顺,在长安城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了。” 庄婉仪暗自好笑。 相府的确有个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不过不是商不阙,而是商不换。 “是啊。” 庄婉仪一副十分认同的神情,“听闻贵府的大公子当年是连中三元,在金殿之上圣上钦点的状元。商相爷真是家学渊源,夫人也十分会教导孩子呢。” 她这话一出,谭氏的神情立刻凝滞了,商不阙的眼神也躲闪了起来。 庄婉仪轻轻掩住了口,发出哎呀一声。 “抱歉了商夫人,是我一时忘情了。我忘了贵府大公子并非你所出,且他自小是商相爷亲自教导的……” 可以说,商不换如今得到的地位,除了他自身的才能之外,和商相爷脱不开关系。 但和谭氏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她未曾尽过继母的职责也就罢了,且一直在暗中挑拨他们的父子关系,极尽刻薄和恶毒。 被庄婉仪如此当面揭示,谭氏面色难看了起来。 她这一生能以寻常出身,嫁给商相爷做续弦,在她看来是十分幸运的事。 至今也不曾后悔。 唯独商不换这件事,使她如鲠在喉,巴不得拔去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没了商不换,相府的一切就是商不阙的了…… “不妨事,夫人久在闺中,自然对这些事不甚了解。” 商不阙一心维护庄婉仪,哪里顾得上谭氏面色难看? 他反倒责怪起谭氏来。 “母亲,大将军夫人难得来坐坐,你说那些话做什么?父亲的身子还没好全,母亲还是去看看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可照料之处吧!” 听罢商不阙的话,谭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市井里有一句俗话,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谭氏只当做是玩笑话。 她今日本想在庄婉仪面前摆摆未来婆婆的谱,没想到这谱没摆成,反而让自己的儿子教训了一顿。 她不由愤愤地看了庄婉仪一眼。 还没娶进门就让商不阙这样维护于她,日后岂有她这个做母亲的说话的份? 连商相爷都对她十分看重,这要是真娶进了门,还不知是福是祸…… 谭氏眼珠一转,勉强抖擞精神,把身子坐直了些。 “我是该去看看你父亲了,不过方才大将军夫人说什么?你是觉得,大公子比我们不阙要优秀吗?” 什么连中三元,庄婉仪连这三四年前的旧事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商不换在相府的处境? 她方才那些话,分明就是故意的! 庄婉仪含笑抬头,看了谭氏一眼,并不接话。 而后又微微低下了头,端起茶盏来细细品味。 谭氏以为是自己的话镇住了她,让她不敢再像方才那般放肆,心中志得意满。 她便是在长安一品夫人的圈子里广受好评,那又如何? 毕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少经风浪,哪里好意思当众评价自己未来夫婿的人选? 正当谭氏以为她不会回答之时,却见庄婉仪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盏。 “优秀不优秀,夫人应该心里明白才是。” 第二百二十五章 冬日抹骨牌 腊月很快就到了,将军府中年味渐浓。 老夫人加上庄婉仪等三个儿媳,正好是四个人,适合凑一桌。 于是几个少奶奶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去上房伺候老夫人用午膳,然后顺势就来抹一下午的骨牌。 儿媳都在跟前的时候,老夫人也不好叫她们三个伺候自己一个,索性众人都在上房用膳。 倒也亲密,但抹骨牌这事经历了几日之后,庄婉仪就不行了。 “我实在不擅长这个,让宝珠替我打一会儿,我在旁边学学。” 宝珠被她推到桌前,连忙后退。 “三奶奶,不行啊,奴婢可不敢同老夫人和奶奶们玩……” “你是怕没钱输吧?放心,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庄婉仪很是豪气地放下话来,按着宝珠的肩膀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老夫人笑呵呵的。 明川郡主了然地看她一眼。 庄婉仪那么聪明,自然不是不会玩骨牌。 她就是太聪明了,十回有八回都是她赢,怕扫了大家的兴致。 所以她才把宝珠推出来,宝珠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久了,该怎么给老夫人喂牌放水,她自然有数。 这样一来,老夫人玩得高兴,诸位少奶奶的孝心也算尽到了,正好打发了这漫漫长日。 庄婉仪坐在宝珠边上,不自觉朝门外望了一眼。 外头的天色明暗不定,她仿佛陷身思考之中,一时走神。 “婉仪?” 明川郡主在叫她,她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牌桌上的情形。 宝珠不负她所望,果然让老夫人“胡”了。 “婉仪,你在想什么呢?老夫人问你,你前些日去相府见着商二公子没有?” “嗯,见到了。” 人都到了将军府的门前来接她了,能没见到吗? “不阙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情一向是温顺懂事。说来你们也见了好几次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老夫人想来是憋了好几日,才假装不经意地把这话问出来。 庄婉仪一时语塞。 原来老夫人她们还不知道,自己那日在相府,是如何把谭氏抢白了一通…… 明川郡主道:“说来也奇怪,近来天气倒是晴朗了些,商二公子却不往咱们府上走动了。” 反倒是京兆尹府的严华实,还递过好几次拜帖,不过都被庄婉仪以各种借口推了。 唯一一次见面,就是明川郡主先把人迎进府,然后让庄婉仪前来相见,庄婉仪碍于她的面子才勉强一见。 她心中暗暗腹诽。 那日在相府,她把商不阙不如商不换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谭氏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商不阙就是再迟钝,也该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 若是让她在他们兄弟之间抉择,她自然会选择更优秀的那一个。 想来谭氏和商不阙自觉丢了颜面,所以也不曾把这话透露出来,老夫人和明川郡主她们才会至今不知吧? 不知道,也好。 否则她少不了被老夫人冷脸几日。 “商二公子啊……挺好的。许是因为商相爷病重,商大公子好像也受伤了吧?又快到年关了,商二公子自然辛苦些,要操持相府上下,哪有空再来闲逛呢?” 庄婉仪说得毫不知情的样子,老夫人也点了点头。 挺好的,这个评价也还算不错了。 她和明川郡主倒有默契,没把商不换和商相爷为她争执的事说出来。 事实上,她们在庄婉仪面前,基本不提商不换这个人物。 只怕一提,又会把她的目光集中到此人身上。 商不换这个人,在长安这样的青年才俊云集之地,都太过耀眼了,寻常女子都挡不住他的吸引。 自然,这种耀眼的光芒,也不是不提就能挡得住的。 外头北风猎猎作响,庄婉仪推了宝珠一把。 “时辰还早呢,老夫人,二位嫂嫂,接着来呀!” …… 走过将军府中寂静无人的道路,顺着那一脉清冷的梅香一直走到杏林院,庄婉仪紧了紧披风。 抱竹和追月等人都在屋中烤火,手里拿着绣花样子,似乎是抱竹在教追月她们绣花。 见着庄婉仪进来,众人都站了起来。 屏娘先抖了抖自己身上的寒气,而后伸手替庄婉仪把披风解了下来,目光正好看见抱竹手上的绣绷。 她一下便掌不住笑了。 “抱竹在教追月绣花?我的天呐,小姐你快看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庄婉仪同样含笑看着她们,追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抱竹耿直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这会儿月亮都快升起来了,哪有太阳?屏娘净乱说。” 说着又转身安慰追月,“你才学了这么一会儿,已经有体会了,日后一定能学会的。别听屏娘笑话你。” 屏娘连忙解释给她听。 “我多早晚笑话追月了?我是笑话你!你的刺绣还是我教的,鸳鸯都能被你绣成野鸭。你再教追月,只怕野鸭都要被绣成青蛙!” 庄婉仪在榻边坐下,手中抱着精致的暖炉,含笑看着屏娘她们说说笑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追月被她派去湖心岛探听消息,想必是探听到什么了,才会这么快就回来。 竟还有心思跟抱竹学绣花。 “好了,你们别闹了。方才在老夫人那边没好生吃饭,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可吃的,咱们的围炉边吃边说。” “好啊!” 屏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想当初庄婉仪还在闺中的时候,最喜欢在冬日和丫鬟们一起在绣房中围炉,大家挤挤挨挨地坐了满地,反倒亲香。 “屏娘跟抱竹一起去吧,追月你留下,我教教你绣法,免得你被抱竹带歪了。” 屏娘笑嘻嘻拉着抱竹出去了,追月心中明了庄婉仪的意思,便老老实实地留了下来。 “小姐,按照您的吩咐,奴婢在湖心岛的确查到了一些线索。” 庄婉仪心中颇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怕查到的是自己不想知道的结果。 “奴婢在湖心岛潜伏了这些日子,发现廷哥儿的那个启蒙先生,很有问题。他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到来,趁夜和廷哥儿密谋商量什么。并且……” 追月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追月的探查 “并且什么?” 庄婉仪也曾想到过,这个魏先生身上的问题。 岳连铮手上藏着一个先太子,如此重要的人物,他自然不能随便交给旁人来管教。 若是不知道实情的人,只怕也不可能教廷哥儿看资治通鉴一类的书。 她当初刚在廷哥儿的书房看见这类书,心中便有疑虑,只是被廷哥儿单纯的外表所骗。 而今方知,那不是什么岳连铮书房里不小心送来的书。 而是他身为先太子,一个暗中蛰伏、随时等待时机的先太子,必须要读的治国之策。 “并且,那个魏先生很是诡异。他明明是廷哥儿的先生,并未被府中辞退,每次去廷哥儿那里却总是偷偷摸摸的。” 追月学了一声鸟叫,示意庄婉仪魏先生是如何进廷哥儿的书房的。 “而廷哥儿在书房中听到鸟叫,便会找借口把香宜支使出来,然后和魏先生密谈。他们的谈话内容之中,就有那些黑衣人。” 庄婉仪缓缓点了点头。 追月却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小姐,其实有一件事情,比魏先生还要诡异。” 还有更诡异的事? 庄婉仪的目光带着探究,示意追月继续说下去。 “湖心岛四面空旷,奴婢怕被廷哥儿他们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听到的话也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如果奴婢没听错的话,廷哥儿是会说话的。” 她微微咬着下唇,看着庄婉仪。 庄婉仪正托腮细想魏先生的事,闻言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哦? 这么重大的事,庄婉仪竟然只是哦了一声? 追月一时不解,待要发问,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小姐早就知道他会说话?” 庄婉仪笑着看她,带着些许赞许之意。 “知道。我得了风寒那一次,就是因为他在梅园之中,告诉了我这件事。”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真实身份的事,不过这个庄婉仪暂时不打算告诉追月。 追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奴婢怀疑,那些黑衣人和廷哥儿是私底下有联络的。可奴婢在湖心岛等候了多日,也没见可疑人上岛。不知道是不巧,还是那些黑衣人和廷哥儿的联络中断了。” 庄婉仪更在意的是,倘若廷哥儿和那些黑衣人确有联络,而对方并未伤害他。 那么在法空寺山上的那一出,又是何解? 廷哥儿早就知道那些黑衣人不会伤他,却还是任由那些人,把自己引上了山…… 先太子,若无意外,本该是当朝皇帝的人。 庄婉仪越发觉得,自己已经看不透他了。 那个站在桃花树下的小小少年,一晃眼,似乎已经长大了许多。 快到让她措手不及。 “联络中断?你确定吗?” 庄婉仪反问了追月一句。 为什么他们的联络会忽然中断,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会不会和商不换查到黑衣人的身份有关? 许许多多的线索,在她脑中串联成线,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她仓皇朝后退了一步。 “小姐,你怎么了?” 追月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庄婉仪缓缓地摇头。 她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一个可怕的漩涡中,她身边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单纯的。 商不换,廷哥儿,岳连铮…… 可笑前世的她一无所知,就死在了凤兰亭的嫉妒之下。 而今海水退下,冰山渐渐浮出水面,她才知道那些都算不得什么。 真正的阴谋算计,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罢了,廷哥儿那边的事你别再管了,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她说话显得有气无力的,揉着额心在榻边坐下。 追月心中疑惑,也只能顺着她说。 “是,那奴婢继续回来保护小姐的安全。” 正好这些时日三叔比以往更忙了,有她在杏林院,才能更好地保障庄婉仪的安全。 “嗯。” 庄婉仪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件事如果深查下去,追月一定会得到更多的线索。 可她已经不想听了。 有些时候,知道得太多也不是好事,这一点她心里有分寸。 商不换有什么隐瞒着她,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好意罢了。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响起,是屏娘和抱竹她们拿点心回来了。 “小姐,厨房备了许多点心呢,专等着小姐回来用。以往每日备着小姐都没用多少,今日倒是全被我们拿来了。” 庄婉仪恢复了神情,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朝她们看去。 只见屏娘她们一人提着一个食盒,外头还跟了两个粗使的婆子,一边手提一个大食盒。 她不由好笑,“拿这么多做什么?咱们五个人一起,也吃不了这么多的东西。” 屏娘尚未开口,外头的婆子恭敬答话道:“因为不知道奶奶想吃什么,所以各样都备了些,其实并不多。奶奶若是吃着什么好,就请姑娘们来厨房告诉一声,便是深更半夜我们也要起来给奶奶做的。” 庄婉仪淡淡一笑。 近来府中的下人待她是越发恭敬了,杏林院中的人更是近水楼台,拼了命地巴结她。 大约还是改嫁的消息闹的。 都知道长安城中许多高门大户都在求娶庄婉仪,其中最热门的选择,还是相府和清平郡王府这样的门第。 她的将来,尚有很光明的前途。 “劳妈妈们费心去,天气也冷,都去烫盅热酒喝吧。” 她自己是不爱喝酒的,身边的丫鬟们自然也随她,故而杏林院的好酒除了孝敬三叔以外,也没有别的用处。 正便宜了这些婆子。 婆子们喜笑颜开,“那奴婢们就不打扰奶奶了,先行告退。” 说着行了一个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庄婉仪笑了笑。 “人已经走了,都坐下吧。今夜没有主仆,大家围炉说话,只求一个自在。” 屏娘和抱竹都是伺候她久了的,听了这话也不多扭捏,各自脱了鞋上榻坐好。 追月和逐星还有些不适应,面对庄婉仪和煦如春风的目光,也都在榻边坐了下来。 这一夜闺中细语,说说笑笑,好不欢快…… 第二百二十七章 庄景行升迁 直到腊月十五过了,庄婉仪总算得以准备年节的借口,把那些上门说亲事的人推开。 她还是头一次在将军府过年,虽说往常在庄府,她也预备了数次过年的事宜,在将军府还是头一次。 如今的将军府,在这些重要的活动中,更加马虎不得。 “老夫人最看重颜面,如今将军府没了撑场面的人,这些撑场面的事就更看重了。所以你要仔细些筹备,有什么力不从心的,我和你二嫂都会帮你的。” 明川郡主一针见血,特意提醒了庄婉仪一回。 后者并不领情。 “就别等力不从心了,大嫂明知道我近来心烦得很,就帮帮我吧!” 明川郡主行事一向得老夫人的欢心,庄婉仪也答应了古氏让她多接管府中的事务,所以索性把事情都三个人一起来办得好。 明川郡主宠溺地看着她。 她以为庄婉仪是因为被许多人求亲的事心烦,哪里知道她心中真正的郁结所在,便答应了她这话。 古氏正乐意如此,自然也满口答应。 虽说事有专管更加分明,可碰上庄婉仪这个清高到不在乎权力的,明川郡主这个高贵到更不在乎权力的,剩下古氏一人自然也争不起来。 三人倒也分担得很默契。 “府里过年的事倒也罢了,只是三爷的棺椁……老夫人是什么意思?” 先前岳连铮的尸首停在祠堂的时候,老夫人因为实在不舍,便说停到冬天再下葬。 现在冬天已经过了一半了。 庄婉仪从前也不在意此事,近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意了起来,问了明川郡主好几次。 明川郡主想了想,道:“老夫人心里难受,这事也不好在她面前提。迟则年后便会送到岳家老宅的陵寝之地入葬,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庄婉仪只是笑了笑。 “我怕老夫人忘了这件事,棺椁在灵堂停那么久,只怕对逝者也不敬,所以多问了一句。” 明川郡主听了这话也能理解,毕竟庄婉仪才是岳连铮的妻子,她比旁人关心也是正常的。 “放心吧,你别看老夫人面上不提,她心里也是有分寸的。那毕竟是她的亲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 明川郡主说着,又和古氏谈起了年关府中灯火布置的事,庄婉仪却陷入了沉思。 若是能再找个机会把岳连铮的棺椁开启一看,那就好了。 不知道廷哥儿哄她去开启岳连铮棺材之时,是不是也是抱着她现在的想法,是否发现了什么…… 到了年下,宫中关于除夕年宴的安排最终公布了出来。 朝臣们都十分关心,自己在年宴上的位置,这不单是一场宴会的位置,更足以证明自己在圣上心中的位置。 众人看了新的排位,再对比自己去年的位置,便可窥得圣心几分了。 最令众人意外的,还是后宫的位置排序。 今年设在皇后凤座对面的贵妃金座,已经被撤了下来,上首只剩了帝后的位置。 听闻这是陈皇后的安排,不过圣上也并未反对就是了。 陈皇后算是翻身扬眉了,连带陈氏一族的背脊都挺直了,凤贵妃和凤太师却愁云惨雾。 今年太师府实在太不顺了。 凤太师在朝中威望日渐,还和一向交好的相府、将军府都疏远了,孤掌难鸣。 他的女儿凤兰亭更是成了长安城中的丑闻,如今凤贵妃也宠爱渐弛,凤太师真是一夜愁白了头。 而往下臣子的位次安排之中,首屈一指的还是相府和将军府。 今年商相爷半隐退,商不换取代了其父在朝中的地位,这个排序无可厚非。 可将军府…… 将军府已经无人,圣上也没有多少怜惜之意,没想到还会把位置排得那么前。 便有好事之人细细打听了原因,说是圣上特意命宫人到将军府通传,说是务必要让庄婉仪入宫。 原来这个位置,不是给为国捐躯的大将军的,而是给庄婉仪的…… 庄府在得到座位排序的同时,还接到了一道圣旨。 “年关就要休朝了,圣上忽然在这个时候下圣旨,不知道是什么旨意?” 庄府在朝中一向低调,很少接旨,听到消息庄景行夫妇两都紧张了起来。 府中的管事却道:“老爷,来宣旨的是圣上身边的金公公,想来不是什么坏事吧?” 金公公。 庄景行更加忐忑了起来。 这金公公一向替圣上宣的都是重大的旨意,庄府还从未接待过这样的“贵客”,他不禁猜想旨意的内容。 “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旨意,先出去接旨再说。” 说罢正了正衣领,便携着庄夫人和庄亦谐等人出去领旨。 “传圣上口谕,翰林院副掌院庄景行,兢兢业业忠于职守。翰林院掌院一职空缺多时,特命卿代职,钦此。” 代翰林院掌院? 先翰林院掌院李在先因为凤太师的挟私报复,对庄景行暗中构陷,早就被圣上给免了职。 这个好位置空了下来,众人争破了头,圣上也没给个定论。 不想却落在了从未敢奢望于此的庄景行身上。 他今年刚刚升过职,怎么可能会再升他? 庄府上下闻得此信,皆欢喜不迭。 没想到都到年末了,圣上还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来,且命令庄景行不必入宫谢恩,待年关过后开朝之时自行上任。 一时之间,庄府的门槛又被嗅觉敏锐之人踏破了,几乎和庄婉仪一模一样。 有人忽然想到,庄婉仪虽是将军府的少奶奶,毕竟还是庄府的女儿。 见不到庄婉仪,到庄府来直接和庄景行夫妇商谈,岂不更快些? 庄景行夫妇心里只有一个商不换,哪里还看得上别人,故而对来者一应是敷衍。 到后头敷衍不下去了,索性闭门不见。 庄婉仪在府中也听到了风声。 “恭喜三奶奶,恭喜三奶奶。亲家老爷得了升迁,这可是件大喜事啊!” 府中管事的婆子媳妇都知道了此事,对庄婉仪的态度越发恭敬,每每来回事都要先恭喜一番。 庄婉仪只能尽量低调。 “只是代掌院罢了,品级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没什么好恭喜的。他日圣上择到好的人选,父亲仍是要回归原位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古氏陪同入宫 其实庄婉仪心里清楚,庄景行这一升迁,只会高不会低。 圣上不过是因为今年刚给他升过,不好明目张胆再升一级,所以来了这么个代掌院缓冲一番罢了。 早则开春,迟不过明年端午,圣上就会把这个“代”字去掉的。 若说庄景行上一回升迁,是因为庄婉仪教他的那些话,正好投了圣上的契,那这一回升迁…… 庄婉仪心中总是怀疑,这件事和她有关。 自从商不换和她说了圣上那一回事,她就如鲠在喉,时刻盼着快些了结此事。 对了,除夕宫宴! …… 因接了圣上的旨意,除夕宫宴那日,老夫人便决定不出席了。 “你大嫂照例是要回长公主府,陪着长公主入宫的。只怕你一人入宫无趣,今年便让你二嫂陪着你入宫好了。” 老夫人把几个儿媳召到上房来,说出了一句让古氏受宠若惊的话。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老夫人一贯看不上她,在将军府几位少奶奶中,她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而今年除夕宫宴,老夫人竟然让她陪着庄婉仪进宫! 古氏显得有些激动,红着脸垂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庄婉仪看了她一眼,发自内心替她高兴。 “是。有二嫂陪着,宫中又有大嫂在,老夫人请放心,儿媳一定不会失了将军府的礼的。” 老夫人自然不担心她失礼,便是如今的古氏,她也不怎么担心了。 说来也怪,有了庄婉仪在,就连她最上不了的台面的儿媳也有了些光彩。 虽然有时候,老夫人也不喜欢她过于刚烈的性情,和那副敢和长辈作对的脾气。 但不得不说,庄婉仪自有她的可贵之处。 “你进宫若是见到不阙,就替我向他父亲带个好吧。商相爷病体未愈,宫宴他自然是不会参加了。” 又是商不阙,老夫人还真是不死心。 她就能肯定,这回的除夕宫宴,商不阙会出现吗? 庄婉仪心中暗笑,面上却得体地言笑晏晏,“是,儿媳一定会带到的。” 到了除夕这日,古氏早早便收拾停当,派人到杏林院去请庄婉仪。 庄婉仪却才刚起身。 “宫宴是晚上,二嫂这么着急做什么?你去回禀二嫂,就说我们晚些再进宫吧,免得生事。” 来传话的是古氏身边的丫鬟,她一时没听懂什么叫免得生事,只能把原话传给古氏。 古氏以为她是一时偷懒,尚未收拾停当,不想过了半个时辰庄婉仪那里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她索性亲自到杏林院走一趟。 “婉仪,可是出了什么事吗?你怎么收拾了这么久?” 庄婉仪一向不是拖拉的人,故而古氏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尚未踏进门便唤庄婉仪。 的确是出了事。 她一走进内室,便被铺天盖地的衣裳首饰吓了一跳。 庄府家底不算厚,庄婉仪出嫁之时却带走了府中几代人一半的积蓄,十里红妆,这事古氏也是知道的。 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今日一见震惊非常。 原来庄婉仪有这么多好看的衣裳首饰,可她平日在府中穿得却很是朴素,只有偶尔出门时才会稍作打扮。 古氏暗暗咋舌。 她不敬仰什么花木兰代父从军,反而更敬仰像庄婉仪这样,舍得把好衣裳好首饰放着不穿的女子。 要知道身为女子,有多少人一生都在为这些东西争抢算计,在庄婉仪这里却视作粪土…… 庄婉仪却还道:“我要朴素又不失礼的衣裳,不要这些,这些都太华丽了。” 屏娘等人站在地上苦着脸。 “可小姐的衣服都很好看,再要朴素的便只有旧衣裳了,那入宫是要失礼的。” 古氏站在帘外,暗自吞了一口唾沫。 “婉仪……” “二嫂?” 庄婉仪这才注意到古氏,忙请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只见古氏今日打扮得格外华丽,一身洒金挖云的织缎裙,上头熨着小心翼翼的褶皱。 许是因为难得入宫一次,她的发鬓也梳的格外仔细,戴的更是她一向舍不得拿出的点翠赤金凤钗。 鬓角更是连一丝浮毛都不见。 比起庄婉仪尽量把自己往朴素了打扮,古氏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这样反倒显得她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了。 “二嫂稍等,此番改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这回入宫少不得被人注目。若是打扮得太过华丽,怕是旁人觉得我轻浮,所以只能穿朴素些的衣裳了。” 庄婉仪看出她的不自在,故作苦恼模样。 原来她是事出有因,古氏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其实她说的不是完全的实话。 与其说是怕被人注目,倒不如说,她只为了躲一个人的目光。 那便是……圣上。 “没事,你想的也有道理。不过入宫太晚了未免失礼,你别招呼我了,还是先挑你的衣裳吧。” 古氏说着,也随手拿起榻上的衣裳,替庄婉仪参考着那件既朴素又不失礼。 庄婉仪心中暗暗苦恼。 她就是不想太早进宫,才在这里浪费时间的。 早进宫便要到陈皇后的椒房宫去说话,到时候免不了见到后宫嫔妃,她可不想上回被慧妃说和蝶妃相似的事再发生一次。 后宫女子的心思,一向是最敏感的。 何况蝶妃心里清楚,她的得宠是因为有三分像庄婉仪,失宠也是因为她不如庄婉仪…… 更重要的是,庄婉仪还无可奈何地得罪了凤贵妃。 虽说凤兰亭之事是她咎由自取,可凤贵妃和凤太师未必这么觉得,只看上回庄景行差点被陷害之事,便可见一斑。 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这二位她还是不见得好。 “就这件吧,婉仪,这件你看怎么样?” 随着古氏在将军府的地位提高,她身上本属于将门的风采也渐渐回来了,说话做事自信了许多。 庄婉仪朝她手中看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除夕宫宴 那是一件浅紫色的袄裙,上身镶着金线绣边的小袄。 洁白的风毛极其柔软,叫人一看便生出暖意。 而下裙则朴素得多,并没有多余的点缀,只在腰间嵌了一段丝绒的团花,看起来娇俏明丽。 倒也符合庄婉仪的要求,既朴素又不失礼。 这衣裳既是古氏挑选的,她也不好拒绝,只得接受了。 “二嫂的眼光好,那就这个吧。” 庄婉仪颇有些不情愿地到屏风后头换了衣裳,出来的时候,看到古氏又在匣子里给她挑选了一串璎珞。 “你这衣裳太素净了,不配你这个年纪。还是再搭上一串璎珞,才不失礼。” 她手上拿的璎珞是庄夫人的压箱宝贝,在庄婉仪出嫁的时候特意寻了出来,放在嫁妆箱子里给她添妆的。 别说在庄府,就算在宫里,也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屏娘是认得这个东西的。 “二奶奶好眼力,这是我们夫人给小姐添妆的呢好东西呢!说是我们夫人年少的时候,娘家老夫人无意得了一大块琥珀,又特特送去给山阳范师傅雕刻的一套璎珞。如今范师傅已经故去多年,再想要这样的东西就难了。” 因知道庄婉仪和古氏亲厚,屏娘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太避嫌,句句属实。 古氏听得眼前一亮,托着璎珞的手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山阳范师傅?可是那位范洪范师傅?那可是雕刻宝石玉器的大家啊,如今是再也找不到这样的能人了。怪不得我看你这套璎珞如此精致,不想是出自他的手笔。” 当着古氏的面,庄婉仪也只能一笑了之,听她的话戴上了璎珞。 这物件虽然雕工卓著,好在用的琥珀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不会太过招摇。 那就戴着吧。 “二嫂,咱们可以早点入宫,但是入宫之后,能不能不去椒房宫拜见啊?” 古氏再三催促,庄婉仪只能把不情之请说了出来。 “这是何意?” 古氏到底想得过于简单了,一听这话有些不明白。 庄婉仪今日如此反常,难道就是因为不想去椒房宫拜见皇后? “二嫂知道的,凤太师府上和咱们府上,关系已经不同从前了。凤兰亭被休之事,多半又是因为我的关系。咱们若在椒房宫见着凤贵妃,岂不尴尬?” 古氏一向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她对凤贵妃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宠冠后宫之时。 一听庄婉仪这么说,她便紧张了起来。 “那,那可如何是好?” 她的话声都磕巴了起来,“宫里是后妃的地盘,若是凤贵妃有意为难咱们,咱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庄婉仪只是想省些麻烦,可不想把古氏吓回从前的状态。 她忙安慰古氏。 “也没那么严重,椒房宫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寝宫。皇后娘娘一向公正大方,是不会纵容凤贵妃欺凌我们的,你放心吧。” “那……咱们就晚点进宫?” 古氏试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庄婉仪想了想,“嗯,路上再走慢点,就说是进宫的马车太多,被堵在宫门外头了便是。” 饶是庄婉仪有意躲避,到了椒房宫的时候,也还有足足一个时辰才开宴。 而庄婉仪身为一品夫人,又是如今长安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陈皇后早就在宫中给她预备了靠前的位置。 连带古氏都沾了光,头一次坐在那么靠近陈皇后的位置。 “大将军夫人今日来得迟了些,可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陈皇后笑得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庄婉仪记得上回见她的时候,她是十足贤后的派头,被凤贵妃和蝶妃的美貌衬得老气。 今日一见,她的精神却比这些年轻妃嫔还好。 庄婉仪大概知道原因,听她的话声也不像是指责自己来迟,便也笑着答话。 “劳皇后娘娘惦记,确实是没计算好时辰才来迟了,又加上宫门外头拥堵。妾身在宫门外还见着了陈老大人,自然要谦让德高望重的老臣,便又多等了一些时候。” 她口中的陈老大人,并非陈皇后的生父,而是她的叔父。 陈皇后的生父陈阁老早已逝世,她这位叔父便成了陈氏一族的大家长,身份地位的沉浮都和陈皇后息息相关。 眼下凤贵妃和蝶妃双双失宠,正是陈皇后得意的时候,陈老大人的腰杆也挺直了。 陈皇后自然乐意听见旁人提起他来,也为自己的面上增了光。 “叔父他虽然官居一品,又深得圣上的重用。不过大将军夫人身为一品夫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谦虚的态度,庄掌院真是好教养。” 庄婉仪只淡淡一笑,迟到这事就算揭过篇去了。 凤贵妃坐在后妃之中,听见陈皇后提及她的叔父深得圣上重用,还有庄景行的升迁,越发觉得刺耳。 如今的凤太师在朝中的地位,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不禁低头端起茶盏来,掩饰自己面容的不悦,正好看见了蝶妃盯着庄婉仪面容的神情。 蝶妃年轻纯净的脸上,一双眼却十分怨毒,像是吐着信子准备攻击的毒蛇。 凤贵妃忽然便笑了起来。 有蝶妃这杆枪送到她手上让她使,她实在没必要忌讳庄婉仪。 “是啊。听闻大将军夫人要改嫁?这可是长安城中近来最热门的大事啊,大将军夫人透露透露,是看中了哪家的青年才俊?” 有人忍不住好奇心先发问,一时殿中诸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庄婉仪的身上。 庄婉仪抬起头来,看向发问之人。 又是这个慧妃。 一看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便知道是个极其八卦的人,上回她和蝶妃生得相像的话,也是这个慧妃说出来的。 庄婉仪心中有些不自在。 她可不想把自己置身于八卦的漩涡中心。 “慧妃娘娘说笑了。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看中谁就选谁的?妾身虽不是世家大宅出身,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谁要是再问她,那就是不懂规矩了。 众人从她的话中听出隐隐的刺意,偏生她的笑容端庄得体,绵里藏针叫人生不起气来。 陈皇后笑着把话题打断,一众嫔妃和诰命夫人们,又聊起了长安城中别的新鲜事…… 第二百三十章 圣上喜欢 宫宴尚未开始,忽见女官从外头走进,说是圣上那边传来了旨意。 “圣上有请大将军夫人御书房一见。” 陈皇后一听传报,微微一愣。 自来女眷入宫是由她身为皇后的接待的,圣上怎么会忽然传召庄婉仪去单独会面? 庄婉仪心中早有准备,听见这话也不慌张,只是照旧含笑饮茶。 “想来是岳大将军尸骨尚未下葬,圣上感念忠臣,所以召见夫人关照将军府的家事吧。” 陈皇后毕竟是皇后,只是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还把话圆了起来。 她这么一说,在座诸人也深觉有理,只有蝶妃嘴角含着诡异的笑容。 “圣上关怀将军府,英魂同未亡人同领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德。” 庄婉仪顺着陈皇后的话,起身一礼。 陈皇后顿觉面上有光,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庄婉仪便退出了椒房宫。 待她离去之后,除了古氏没有她的陪伴稍有些紧张之外,一切看起来仿佛又恢复了原样。 只是看起来。 凤贵妃用茶盏挡着口,朝蝶妃倾身凑近了些。 “想来外头等候的,不是圣上派来的人,而是妹妹派来的吧?” 蝶妃被她一眼看穿,倒也不惊惧,只是笑着回看她。 “贵妃姐姐说好会帮我的,想来不会向旁人揭发我的,是不是?” 凤贵妃红唇烈烈,笑得妖娆。 “当然。” 上首的陈皇后和命妇们说着话,不经意朝这边看来,发现凤贵妃和蝶妃正在交头接耳。 奇怪,这两个同为圣上宠妃,一向看不惯对方,今日怎么有说有笑起来了…… 与此同时,商不换早早入宫,在椒房宫附近拦下了一个宫人。 “这位公公,我误走进这处长廊,一时找不到出去的路了,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出去?” 那宫人身负重任,原不想多事,却忽然发现拦住自己的人是商不换。 这可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新晋的最年轻的阁老,他哪敢得罪? 少不得先把正事放下。 “原来是商大人,此处快到皇后娘娘的椒房宫了,幸好大人没有闯进去。奴才这就带大人到前头去,请大人跟我走吧。” “原来差点闯进后宫了,幸好公公提醒。” 商不换眯着眼笑,那宫人受宠若惊,想到自己还有使命在身,便匆匆在前引路。 待转过长廊的一个拐角,眼前视野顿时明朗,御书房的轮廓已经隐隐可见了。 “商大人,您就沿着这条路走出去就得了……” 那宫人转过头来给商不换指路,却见他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随后一拳击在了自己额心。 他尚未来得及喊叫出声,眼前便一片昏暗,人事不知了…… 商不换朝四周看了一眼。 此刻入宫的朝臣多在前头,女眷都在皇后的椒房宫,这里是交界之处,少有人来。 没人发现他的举动。 他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真到用起武力之时,也比寻常的男子好些。 见无人发现,他将那个宫人拖到了长廊边上的假山后头,随手丢了进去。 今日是除夕宫宴,宫中处处忙碌,一时半会儿是发现不了丢了宫人的。 等他被发现之时,一切早就尘埃落定了。 …… 来领庄婉仪到御书房的,还是熟悉的面孔——金公公。 他在圣上身边深受宠幸,一向是不对外臣卑躬屈膝的,却对庄婉仪态度极恭顺。 跟着他的小太监很是纳闷。 金公公上回出宫到庄府传旨,也是这么恭敬,连庄夫人塞给他荷包他都谢了又谢。 往常去别的府第宣这样的旨意,别的大人塞给他多少金银,也不见他这样谦逊。 难道金公公最近转了性了? “大将军夫人,圣上已经等候多时了,您里面请吧。” 金公公打开了御书房的门,自己却在外头候着,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庄婉仪心中隐隐有数,便低头道了一声:“有劳公公了。” “夫人客气了,请吧。” 金公公站在门外,目送庄婉仪走进去之后,才慢慢掩上了御书房的大门。 疑惑不解的小太监这才开口,“金爷爷,您进来是怎么了?上回是去庄掌院府上,这回对大将军夫人,您近来怎么这么客气起来了?” 他这种态度,从前也只有对商相爷、凤太师这样的人物,才会表现出来啊! 庄景行倒罢了,在朝堂上渐有上升之势。 可庄婉仪只不过是个寡妇而已,就算生得美貌,那又如何? “你懂什么?” 金公公顿时换了一副面孔,有些严厉又有些得意地看他。 “爷爷教你一个道理,看人的时候不能光看身份,要看圣宠。只要圣上喜欢,就算是个乞丐,你也得好好敬着,知道吗?” 圣上喜欢? 那小太监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圣上喜欢大将军夫人?” …… 庄婉仪走进御书房,里头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她想了想,自己解了披风,挂在了外间。 随后转过一道珠帘,走进书房里头,果然见圣上坐在上首书案后头,静悄悄地看着她这边。 她心中一惊,忙福身请安。 “臣妇见过圣上。” 室中寂静无声,圣上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庄婉仪。 她今日穿的一身浅紫色,倒和自己身上的金龙出云纹样,很是相衬。 他最喜欢金龙配紫色的祥云了。 今日乃是除夕,她却打扮得素净,面上仍是干干净净的。 分不清是淡妆,还是根本就没有上妆。 左右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白皙光滑,敷了粉也未必有没敷好看…… “臣妇,见过圣上。” 庄婉仪轻轻浅浅的声音,带着一丝执着的倔强,再度响起。 她福身的姿势不变,身形甚至连半点晃动都没有。 可她知道,再多一会儿,自己就会撑不住的。 圣上这才回过神来。 “大将军夫人免礼,请坐吧。” 他抬手指了指下首的一排太师椅,庄婉仪顺着他的动作望去,便在左首第一的座位坐了下来。 那是离圣上最近的位置,却不是庄婉仪自己想坐的位置。 只因为那个位置上,放着一盏青花茶盏,散发出淡淡茶香。 这显然是圣上为她准备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想想凤贵妃 “今日天寒,大将军夫人进宫一路辛苦了。” 圣上坐在御案后头,显得有些局促,只得客气地寒暄了一句。 庄婉仪颔首回礼。 “谢圣上关怀,不辛苦。” “岳大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朕一直很是感念。而今听闻,夫人要改嫁了,不知是否有此事?” 庄婉仪心中暗骂虚伪。 若是真的感念岳连铮的战功,圣上怎么会连个嗣子都不肯给将军府? 而到她改嫁之时,却拿感念岳连铮来说事了。 “回圣上,确有此事。此事由臣妇的大嫂明川郡主促成,将军府中的老夫人,和庄府的父母双亲都是赞成的。” 圣上顿了顿。 “那不知,老夫人他们,给夫人选的改嫁人选是谁?夫人是大将军的遗孀,朕理应优待,可以为你们赐婚。” 圣上此言,不过是打听庄婉仪的心意罢了。 庄婉仪不为所动。 “自古女子出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婉仪一切听家中父母的,而父母所择人选,尚未告知。”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 圣上也知道,以他和庄婉仪之间的身份差距,彼此本应该客套。 偏偏,他不想客套。 圣上忽然从座中站了起来,而后走出了御案后头,朝庄婉仪走来。 庄婉仪心头略一紧,勉强让自己镇定了下来,抬头看向圣上。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圆润,黝黑,带着湿气,像是一只林中的小鹿般纯净。 而此刻带着些倔强和警惕,目光落在圣上面上,便显出刚烈的味道。 圣上不敢造次,只是在她边上的座位坐了下来。 “圣上,这……” 她本就坐在左首第一的位置,圣上这一走下来,倒成了她的位次比圣上高了。 这可是大不敬。 待要起身,圣上却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椅子就是让人坐的。高一点低一点,也不会改变朕是皇帝这个事实,你说是吗?” 这话莫名说到了庄婉仪心里,她忍俊不禁,嘴角微微翘起。 很快又用手挡住了。 圣上却没有错过这个动作,他心情一下子大好了起来。 难得看到庄婉仪在他面前笑。 她一笑起来,美目顾盼的模样,叫人心驰神往。 他心中便痒痒了起来。 像是无数黑色身躯的魔鬼,手握钢叉,在他心头上不断地挠着。 一边挠,一边怂恿着他。 “说啊,你不是一直很想见到她,很想告诉她吗?” 他忽然觉得口中发干,一时忘情,把那盏给庄婉仪准备的茶端了起来。 好在那茶她还没有喝过。 “朕,朕自从第一次见大将军夫人,便觉得夫人气度高华,若山巅之云,高不可攀。及至,及至中秋宫宴上夫人一曲兰陵入阵曲,更叫朕耳目一新。” “圣上谬赞了,只不过是孀居之人不敢太过柔媚妆饰,才会叫圣上有所错觉。圣上的宫中皆是宫廷舞乐,柔婉动人,乍一听军中之曲自然新奇一些。” 庄婉仪把圣上对她的好感,全都一一否定,不肯承认是她的美好。 她说这话时,眸子低垂,面色冷淡。 是谦虚的客气话还是拒绝圣上的好意,他心里清楚。 这一时,气氛便沉默了下来。 她果然是对自己无意,不想进宫为妃。 庄婉仪悄悄抬眼看他。 圣上一脸颓然,全然没有坐在龙座上的气派,而是微微佝偻着腰低着头。 看起来很是伤感。 他金光璀璨的束冠,上头龙纹精雕,一身的金龙出云华服,此刻却没了半点高高在上的派头。 庄婉仪暗自打量他,这才发现,圣上也是个尚未过三十的年轻君主。 也有年轻人喜怒无常的性情。 她忽然想到了廷哥儿。 廷哥儿说,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命人杀了他。 而后夺嫡,继位新君。 一时之间满面带血狰狞的圣上,和眼前颓然低头的圣上,在庄婉仪的脑中交织成了一片。 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夫人在朕面前,就说实话吧!” 圣上忽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她。 “前些时日商不换被商相爷打破了头,正是因为夫人改嫁之事。相府的老夫人和商相爷商议,要把你嫁给商不阙,而商不换也想求娶你。这件事若闹到最后争执不下,最后还是要在朕手中裁决的。所以,夫人到底属意何人?” 话既然已经挑明,庄婉仪也只能据实回答。 “臣妇见过相府的二公子,他性情适合在朝为官,却不适合悠然闲适的生活。臣妇性情与朝堂不合,与相府二公子无缘。” 与二公子无缘,那便是与大公子有缘了。 圣上恍然想起,商不换曾经避世隐居三年,他的身上是有隐世的情怀的。 难道庄婉仪喜欢的,正是这一点? 与朝堂不合…… 这世上最不可能离开朝堂的人,不是臣子,而是他这个圣上。 庄婉仪话中句句都在拒绝他,竟没有留半点余地。 圣上却还是有些不死心。 “朝堂有什么不好?难道夫人不觉得,你身为一品夫人之后,比出嫁之前风光许多?夫人方才是从椒房宫来的,难道不觉得,身为后妃又比诰命尊荣许多?” 难道,你就那么不愿意做后妃? 庄婉仪才进来的时候,难免有些紧张,如今听圣上越说越直白,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圣上,人各有志,在自己舒服的地方,才能展现自己的光芒。圣上不是说,觉得我那一曲兰陵入阵曲尚可寓目吗?” 圣上点了点头。 “可同样的人,同样的曲子。若是身居后宫之中,弹奏出来或许和圣上平日所闻的靡靡之音,没有什么两样。圣上若不信,只想想……凤贵妃。” 提到凤贵妃,圣上不禁错愕地看她。 想当年圣上初遇凤贵妃之时,她还是长安第一美人,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圣上一眼便陷入了她的温柔妖娇之中。 而今再看,她入宫之后,似乎真的是变了不少…… 那一抹红唇曾经是美艳无双,而今,却让他弃若敝履。 凤贵妃,蝶妃,蝶妃当初在他眼中,也是当得起三分像庄婉仪的美誉的。 而后才发觉,她是多么浅薄无礼。 圣上忽然浑身一颤。 若他硬要把庄婉仪收入宫中,她会不会也变成第二个凤贵妃、第二个蝶妃? 第二百三十二章 蝶妃的意外 宫宴总算要开始了,椒房宫中,陈皇后带领一众嫔妃去迎接圣上。 “圣上还在御书房同大将军夫人说话,说是请皇后娘娘自行上殿,不必等圣上了。” 来传话的是金公公,陈皇后只略一点头。 “知道了,你去罢。” 蝶妃看清传话之人的面容之时,却是脸色一变。 圣上怎么可能真的在和庄婉仪说话? 可传话之人是金公公,他说的不应该有假啊…… 凤贵妃偏了偏头,朝身侧看了蝶妃一眼,目光之中有询问之意。 蝶妃眉头蹙起,陈皇后已经迈开了脚步,朝着金殿而去。 “皇后娘娘!” 蝶妃忽然开口,陈皇后站住了脚,不解地转头看她。 “皇后娘娘,臣妾忽然发觉忘了东西,想回宫去一趟。请皇后娘娘先行一步,臣妾一定尽快赶到。” 陈皇后微微蹙起眉头来。 她在椒房宫坐了半日,现在才想起忘了东西,怕不是想偷偷去找圣上吧? 到时候圣上挽着她一同入席,那陈皇后的尊严岂不是无处可寻?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宫宴马上要开了,你身为后宫嫔妃,岂能如此不端庄?” 蝶妃却咬紧了下唇,一脸固执。 庄婉仪这件事,她必须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哪怕是被陈皇后说不端庄,她也必须离开。 “都是臣妾的过失,可这件东西着实要紧,还请娘娘允许臣妾离开。” 她这样固执,陈皇后心中的揣测就更多了。 难道蝶妃准备了什么奇巧淫技,打算在宫宴之上大展才华,或是勾引圣上? 众嫔妃的目光都看着她们两个,陈皇后也不好让众人都在这里耽搁,只能点了点头。 蝶妃如释重负,匆匆福了福身便离去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陈皇后朝宫人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人跟在了蝶妃后头。 她倒要看看,蝶妃已然失宠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旁人没看见,凤贵妃却把陈皇后的那个眼色,看得清清楚楚。 她也没打算提醒蝶妃。 今日之事,她只负责给蝶妃出主意,不拆她的台便是。 能成自然好,可看蝶妃匆匆离去的神情,陷害庄婉仪的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 若不成,蝶妃的安危,她更没必要管了…… 蝶妃脚步匆匆,朝着她的寝宫而去,半道却变了路径。 她命人假装圣上召见,把庄婉仪带到后宫御花园中一角中,僻静无人的一处轩馆。 这个位置是她精心挑选的,既僻静,又离陈皇后的椒房宫和圣上的御书房都不远,正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此刻,这里更是寂静无声。 蝶妃不由蹙起了眉头来。 按照预先,她此刻应该听到无人的轩馆之中,男女交欢的声音才对。 她安排的宫人,果真没有把庄婉仪带来,让那个被下了药的侍卫蹂躏吗? 不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蝶妃朝轩馆之中迈去。 贴身的宫女试图阻拦她,“娘娘,您还是别亲自进去了,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能有什么意外?里头有咱们宫里的宫人看着那个侍卫,这里又没有旁人,出不了事的。” 说着便急匆匆朝里头赶。 宫女无奈,只能跟着她朝里头走去。 廊下结着一层蜘蛛丝,宫女的眼中生出厌恶之色,却不得不上前替蝶妃挑尽。 好在冬日衣裳穿得厚实,她这件衣裳被蜘蛛丝染了,说不准蝶妃看她忠心,回头还会再赏她一件更好的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蝶妃到底是受过宠的人。 “娘娘,您小心点。” 蝶妃扶着宫女的手,一边小心地避开残余的蜘蛛丝走进去,一边警惕地打量着里头。 此处早就荒废了许久,屋子里头落满了灰尘,黑洞洞的一片。 “小蜂子?” 宫女悄声喊着蝶妃派来的太监,却怎么喊都没有人应答。 “娘娘,是不是咱们搞错了地方?还是小蜂子他们搞错了地方?这附近像这样废弃的轩馆,还有好几个呢!” “不会。” 她特意精心挑选了位置,盯住了小蜂子好几遍,要把人送到这里来。 怎么会不在这里呢? 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回不等宫女在前面搀扶,蝶妃已经自己迈步朝外而去了。 走了几步,她再回头,却发现一直跟着她的宫女不见了。 蝶妃毛骨悚然,脚下差点站不稳,腿软地朝外奔去。 她却忽然发现,进来时她们打开了就没关上的门,此刻竟然关得严严实实。 无论她多用力推,门就是严丝合缝,半点要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蝶妃颓然倒地。 她明白了,门从外面被人锁上了。 她遭了旁人的暗算了…… 楼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踉踉跄跄,似酒醉之人。 蝶妃抬头看过去,只见她事先安排好的那个侍卫,正满面通红地在上首俯视他。 他的双眼迷醉,眼中的情欲喷薄而出。 看到蝶妃瘫倒在门边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双眼放光,猛地一下扑了上来…… 金殿之上,朝臣和女眷大半已经到齐,陈皇后高居上首,与众人寒暄说笑。 不多时,便看到庄婉仪进了殿,默默无闻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和古氏两人低头说着什么。 好些人的目光朝她望去,见她面上略带笑意,倒比平时显得更加娇嫩。 那一身浅浅的紫色衣裙,配上身前璀璨的琥珀璎珞,素雅中带着精致。 似一团烟云,氤氲而起,缓缓升腾。 陈皇后打量了一眼她的面色,想来圣上和她的谈话还算愉快,没有冒犯到这位一品夫人。 蝶妃的得宠与失宠,她和庄婉仪面容的三分相似,陈皇后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如今一看,她便放心了。 虽然她和庄婉仪只见过两三次,接触不多,可她看得出来,这不是一个一心往富贵坑里钻的人。 圣上多半是要白费功夫了。 “蝶妃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她忽然想到了蝶妃,便偏过脸去,问着自己身后的宫人。 第二百三十三章 帝后离席 庄婉仪入殿之后不久,圣上也进殿了。 众人起身行礼,相府和将军府的席位都在前头,庄婉仪和商不换正好对面而立。 今日商不换竟是一个人来的,也不知他是如何把商不阙撇了下去。 圣上才和庄婉仪谈过,目光便不自觉朝商不换身上看去。 这一看,他的眼皮不禁抖了一抖。 商不换今日穿的是一袭紫色直裰,上头绣着金丝麒麟,与庄婉仪小袄上的金边相映成趣。 两人同样一身紫色,是商量好了,还是…… 圣上快步走过两人身边,坐在金龙座上之时,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袍角的金龙出云。 比起商不换那一身,还是他们两更相配。 虽然他和庄婉仪把话说开了,他大度地表示了成全,庄婉仪也回以笑容。 那一刻,他觉得能让庄婉仪在他面前展露笑颜,比把她收入宫中更叫人欢喜。 可这一刻,他心中不免有些懊悔。 陈皇后身后的宫人本要上前答话,正好圣上入殿,众人起身行礼。 她一时找不到答话的机会,急得抓耳挠腮。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现在不回,日后陈皇后怪她误了时机可怎么好? 陈皇后正要同圣上搭话,忽见身后的宫女不懂事地朝自己使眼色,气得她眉头一蹙。 可宫女的神情,却十分紧张。 陈皇后想着她素来稳妥,只好先放下圣上那边,听她有什么话回禀。 宫女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陈皇后大惊失色,险些连手中的银樽也没拿好。 好在她举的不高,酒樽落下也没有倒,只是溅出了些许的酒液。 圣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陈皇后心中七上八下,不知用什么理由来掩饰,又怕说出实情会让圣上难堪。 可若不说…… 让蝶妃找着了机会逃脱,她不就彻底失去了一个击垮蝶妃的好机会了吗? 犹豫再三,她只得凑到圣上耳边,把宫女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圣上,方才蝶妃说有东西落在宫中,要离开稍后赶来。臣妾怕有什么闪失,命人跟着。不想蝶妃她竟然去了御花园的偏僻角落,进了一处无人的轩馆就不出来了。宫人担心她的安安危,便跟进去看看,却见她和一个侍卫,在做苟且之事……” “什么?!” 圣上正要举樽同众臣说些除夕贺词,乍一听陈皇后这话,狠狠地将酒樽砸到了食案上。 众臣本准备举樽的手,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陈皇后说了什么事,怎么会惹得圣上如此大怒? 圣上朝下首看了一眼,这才勉强抑制住怒气,不让众臣和亲眷看出什么来。 除夕佳节,宫宴大事。 这个蝶妃何时闹妖不好,偏在今夜? 陈皇后有些为难地朝下首看了一眼。 “臣妾的人已经把那一双奸夫淫妇制住了,单等圣上发落。如今朝中亲贵都在,圣上还是等宴罢,再去处置蝶妃吧!” 陈皇后说的也有道理。 金公公看着眼色,上前把圣上的酒樽重新倒满,圣上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他再度捏起酒樽。 可手中小小的酒樽,似有千斤重,竟怎么也举不起来。 陈皇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却见他微微抬起酒樽之后,竟又重重地放了下去。 这动静把陈皇后吓了一跳,底下众臣的目光也都齐齐看向上首。 圣上霍然起身! “众卿,今夜是除夕,众卿好生宴饮,不必拘束。朕忽然有点事情要去办,先行一步。” 说着像是十分气恼似的,一拂袖便大步迈出了金殿,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 圣上走了,陈皇后原该在此招待众臣的。 可她犹豫再三,仍是害怕圣上姑息了蝶妃,索性咬了咬牙跟上。 金殿之中的众人,看着圣上和皇后双双离开,万般猜测都嘁嘁喳喳地说了起来。 庄婉仪正对上商不换的目光,后者朝她别有意味地一笑。 她顿时脑中一响。 商不换做了什么,竟让圣上如此动怒? 一众嫔妃也是一头雾水,尤其是慧妃,想跟去看热闹,又碍于规矩不能跟上。 她朝外头探头探脑的,似乎是想看看圣上和皇后朝着哪个方向去。 庄婉仪在嫔妃中扫视了一圈,众人神态不一,唯有凤贵妃很是淡定。 而在庄婉仪的目光投向她之时,她正好抬起头来,朝庄婉仪妩媚一笑。 不得不说,凤贵妃这个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她的烈烈红唇,配上此时得意的目光,光彩耀眼,正衬她那一头的赤金五凤钗。 是什么事,让凤贵妃如此得意? 庄婉仪不禁朝下首看去,凤太师和凤夫人神情闷闷的,凤兰亭并没有出现在席上。 太师府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才是府中之人该有的神情。 凤贵妃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难道……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一看,才发觉她一直忽略了一个人。 蝶妃。 蝶妃不在嫔妃的席中。 明明方才在椒房宫说话的时候,蝶妃还是在场的,她现在去了哪里? 电光火石之间,她不由看向商不换。 圣上急匆匆地离开,想来就是为了蝶妃的事。 是商不换对蝶妃做了什么,还是凤贵妃对蝶妃做了什么?! 一时之间,庄婉仪蹙起了眉头,有些不悦。 商不换知道,凤贵妃也知道,独她一个被瞒在鼓里。 想到凤贵妃和商不换之间,那曾经名动京城的流言,她心中一时酸涩了起来。 古氏见她默不作声,只是观望着众人的神情,并不打扰。 庄婉仪静静品味了一会儿。 恍然大悟。 自己……这是,在吃醋? 她竟然,在吃凤贵妃的醋? 她忙摇了摇头,将脑中纷乱的杂念摒弃出去,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 古氏见她抬手,正要阻止,庄婉仪已经把酒送进了口中。 “咳,咳……” 她被辣得直咳嗽,小心地用帕子掩住了口,伏在古氏肩上,身子一动一动的。 商不换不由好奇地看过来。 “你在想什么?怎么把酒当成茶喝了?” 酒樽和茶杯就放在一处,却是一大一小,也不知庄婉仪如何看错。 古氏一面小声埋怨,一面替她拍着后背。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口是心非 帝后一去迟迟未归,除夕宫宴也就不欢而散了。 回去后不多时日,宫中便传来了蝶妃病重的消息,说是寒冬腊月在御花园游玩感染了风寒。 宫中太医众多,按理说感染风寒也不至于病重不起,可蝶妃自此就彻底没有消息了。 庄婉仪自宫宴回来之后,心情一直有些不太好。 她在等,等商不换给她一个解释。 偏偏商不换近来频频入宫,似事务繁忙,连廷哥儿和庄亦谐也免了好几日不必来读书。 一时竟来不及顾上庄婉仪这处。 本还只是小小的猜疑,时日一拖,小小的猜疑越来越扩大。 她的面色也越来越沉闷,便是屏娘也看不出她心底的想法。只能小心伺候着。 “大公子,大公子快喝杯热茶吧。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往宫中奔波,千万别着了风寒才是。” 商不换从宫中回来,算是舒了一口气。 “想来明日便无需奔波了,这件事要结束了。” 他略带疲倦地笑了笑,任由小四儿把他的披风解下挂了起来,他自己则坐在了榻边,伸手烤着炉火。 寒冬中因为来回奔波冻到麻木的手,在炭火的暖意之下,渐渐复苏。 “对了,将军府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三叔那边看着呢!追月的伤也完全好了,可以出来走动了,大将军夫人那边好好的。只不过……” 商不换把热茶放下,小四儿接过去,又续上了一杯。 “只不过听三叔说,夫人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总是闷闷不乐的。往常她只要抱着桃花儿就说说笑笑的,如今连桃花儿她都不爱逗了。” 是谁惹她不开心了? 商不换忽然想起,关于蝶妃的事,他尚未告诉庄婉仪。 若她知道自己除夕那日经历了什么样的险境,想来是要后怕的。 “今日都初八了,想来她没什么事。你替我换件衣裳,我去将军府看她。” 小四儿朝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昏,看来商不换这是要走小门去看她的意思。 他才刚从宫中回来,怕是在宫里腹中空空什么都没吃上,如今一回来便想着去看庄婉仪了…… 小四儿轻叹了一声,只得点头称是。 不想在杏林院的小门外头,却吃了个闭门羹。 追月避着人亲自过来,一开门,便见商不换面上含笑站在门外。 他裹着厚重的狐裘披风,神色稍有些倦意,一双眼睛却是清亮的。 其中闪烁着喜色。 追月对上他的目光,眉头微微蹙起,似有些难言之隐。 “怎么了?” 商不换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为难。 “莫不是婉仪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小姐她很好。” 追月连忙解释,“只是……小姐不想见公子,说是男女授受不亲,不该私下会面。” 商不换面上的笑容,一下子便凝滞住了。 男女授受不亲? 这话可不像她庄婉仪说出来的,她不是一向不看重那些德行戒律,只在乎本心的吗? 到底是授受不亲,还是在对他表示疏离,他心中很是清楚。 “她到底怎么了?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她不会不见我的。” 追月也糊涂得很,不仅是她,只怕屏娘也未必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道,自打除夕宫宴回来,小姐就有些闷闷不乐的。一开始她倒是还问过公子那边的情形,还问了廷哥儿和庄公子有没有去读书。再到后几日,连问都不问了。” 庄婉仪还曾提起他。 这不像是忽然变心了的模样。 想来是除夕那日蝶妃之事,自己一直未能同她解释,所以她心中不悦吧? “我知道了,你让开。” 商不换还是执意要进去。 追月拦在门边,进退两难。 她本是三叔培养出来、效忠于商不换的人,从来就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 可如今商不换让她来保护庄婉仪,她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庄婉仪的信任,若是不拦住他,岂不辜负了这番信任吗? “大公子!” 追月单膝跪下,头埋得很低。 “大公子,小姐说了不想见您,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两难的选择中,她最终还是遵循本心,选择了内心真正的想法。 商不换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不怒反笑。 “追月,你可曾喜欢过一个男子?” 追月愣愣地抬头看他,不解其意。 这跟她喜欢没喜欢过男子,有什么干系? “你可知道,恋爱中的女子都是口是心非的。她说不想见我,其实就是很想见我,你懂吗?” 口是心非? 追月隐约听过这个说话,正凝神细思之时,商不换已经闯进了院子。 “哎,大公子!” 待要去追,身后的小门却还没掩上,若是暴露了此事便不妙了。 她只得匆匆关上门,而后狼狈地追上商不换的脚步…… 庄婉仪兀自在房中发呆。 也不知道追月一个人,能不能拦住他? 这么半晌没有动静,想来追月忠心,是真的把他拦住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早知道…… 还是让屏娘去拦就好了。 窗外忽然有什么响动,与此同时,追月推门走了进来。 见屋中只有庄婉仪一人,她微微一愣。 窗子一开,一阵冷风袭来,同时而来的还有商不换。 许是因为天冷穿得多,他的身手没有夏日之时轻便,翻进来的时候衣角不小心勾住了窗钩。 他转头去扯,一时竟拉扯不下,样子颇有些狼狈。 庄婉仪忍不住掩口轻笑。 追月看在眼中,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沉闷了多日的面容,见到商不换的这一刻,总算是笑了出来。 看来他说的不错,庄婉仪这的确是口是心非。 “你还笑?快来帮我一下。” 商不换没有叫追月,反倒是叫庄婉仪去帮他。 后者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误会澄清 “你也有不能的时候了。” 庄婉仪嘴角微微翘起,不知怎的,心情大好。 或许是因为,商不换素来给人的感觉,便是什么都能做到的。 而此刻,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加真实一些。 她走至近前,去看他攥在手里的一块衣角,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 原来他的衣角根本没有挂在窗钩上,是骗她走近的。 庄婉仪面色微窘,忙去看追月。 后者头埋得低低的,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她便试图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想他牢牢紧握,不给她半点挣脱的余地。 “为何不想见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她耳边吐出,一点暖意让她耳根发痒。 她这才想起了正事,退了一步拉开自己和他的距离。 为何,他还好意思问为何? “坐下说话罢。” 她的口气冷了些许,转身便坐到了榻上,追月如释重负。 “奴婢去给大公子倒茶!” 说罢逃也似的出了门。 商不换便也坐下,打量着她的神色,听她说些什么。 “除夕宫宴的事,你不打算同我解释什么吗?” 商不换一听是蝶妃的事,便把那日的来龙去脉,同她解释了一番。 “蝶妃失宠嫉恨于你,那日她命人假传圣上的意思,要把你接到御花园偏僻角落的一处轩馆之中。这件事早就被我的人洞察,所以我截住了那个她派去传话的宫人。金公公去传你的时候,蝶妃便以为是她的人得手了。” 庄婉仪微微讶异,没想到那天她们在椒房宫中同坐,背后竟然还有这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后来她发现你是真的去了御书房,便亲自去御花园查看。我命人在那里埋伏了下来,待她到了,便把她事先安排好的那个侍卫送了出去。那个侍卫……已经神志不清,分不清谁是谁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所以圣上那日忽然大怒,是因为蝶妃和那个侍卫……被抓住了?” 蝶妃竟然手段如此阴毒,敢在皇宫大内使这样的肮脏手段,要坏了她的清白。 却被商不换将计就计,报应到了她自己身上…… “是你通知圣上此事的?” 庄婉仪细想其中关窍,问着商不换。 商不换摇了摇头。 “你以为蝶妃忽然离席,陈皇后会完全不在意吗?虽然蝶妃失宠了,可陈皇后对她的警惕一点都没放下。她派人跟着蝶妃,自然会第一时间发现她和侍卫的异常。” “那你还敢算计蝶妃?你就不怕皇后的人发现?” 商不换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她已经发现了,不过我相信,她是不会说出去的。或许她会调查,甚至会查到我身上。可为了更好地给蝶妃治罪,她是什么证据都不会拿出来的。” 庄婉仪微微蹙眉。 这样说来也不错,可未免太过冒险了。 她忽然想到,那日在金殿之上,凤贵妃那个得意的眼神。 “这件事凭你一人难以周详,你和凤贵妃联手了?” 商不换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我和凤贵妃并无私交,以她的聪慧,早就看穿蝶妃得宠的原因了。她只怕不比蝶妃少嫉恨你,又怎么可能和我联手?” “那……” 庄婉仪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她心里带着某种暗示,把事情想歪了。 “不是你和凤贵妃联手,那就是……蝶妃和凤贵妃联手了。那日众人皆惶惶不安之时,唯有凤贵妃面露得意之色。我以为是你和她密谋了什么,原来……她卖了蝶妃。” 商不换这才明白,她是为何不悦。 “凤贵妃此人手段毒辣,不是蝶妃之流可以比得上的。想来她帮蝶妃要置你于死地,但是蝶妃作茧自缚,她也乐见其成。这对她而言,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不论是庄婉仪还是蝶妃,在她心目中都是敌人。 “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跟凤贵妃,瞒着你密谋了什么大事?” 商不换说着,忽然一拍脑门,颇有些自责的意思。 “怪我怪我,这几日太忙没尽早跟你解释。你知道的,这是圣上的家丑,自然不可宣扬。他信不过旁人,便命我来处置蝶妃之事。” 分明是庄婉仪误会了,他却说怪他自己,没有早来和她解释。 她心里一时不是滋味起来。 那个很强大很万能的他,让人很有安全感。 可眼前这个明明没错,还要低头认错的他,更让她心生暖意。 他在让着她。 “是圣上这几日频频召你,不是你的错。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是蝶妃的事情要处置完了吗?” 说到此处,忽听得咕噜一声。 庄婉仪愣在了那里,连商不换面色都有些僵硬。 他本就是空着肚子来的,谁知一来庄婉仪就在生他的气,连茶水都没让他喝上一口。 这下肚子开始抗议了。 “额,失礼了。” 噗嗤。 庄婉仪忽然掌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追月一直端着茶水点心在廊下等候,听见她的笑声,这才敢进来。 屏娘也走了进来打圆场。 “小姐听见什么笑话,这样好笑?” 一面问,一面和追月两人快手快脚地,把茶水点心摆到了桌上。 庄婉仪细看那些点心,比平日的分量多些。 想来追月方才见到商不换,是看出了他面带倦色,一看就是忙到没来得及吃饭,所以才送了这么多点心过来。 连追月都发现了,她却一直都没发现,反而误会他。 庄婉仪不禁自责起来。 说到底蝶妃这件事,他的筹谋和辛苦,还不是为了保护她? 若是没有她,只怕她这一次,是难逃一劫。 “没什么,你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屏娘,让小厨房做一碗面来,不要放葱花和蒜末。” 商不换略诧异地抬头看她。 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不爱吃葱花和蒜末的? “上回去法空寺的时候,听小师傅们说的。说你从前住在山上那三年,寺里的葱都省了许多。” 庄婉仪说着,微微低头一笑。 第二百三十六章 蝶妃之死 “除了除夕宫宴的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想问我?” 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商不换忽又想起了什么,盯着庄婉仪看。 她一向镇定从容,就因为凤贵妃一个眼神,便使得她恼了自己不成? 恐怕没这么简单。 他目光炙热,落在她雪肤花貌的容颜之上,惹得她面上微红。 不知是屋中炭火太旺,还是他的目光太过深情。 “其实,也没什么。” 本来是有的,可知道他设计蝶妃此事全然是为了自己,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就来看望自己,她心中的疑虑便消了。 关于廷哥儿和黑衣人的事,她也就不想问了。 “那就是有什么。” 商不换用的是肯定句,并非疑问。 他倒是很懂得女子的心思,从她的一颦一笑中,皆可看出她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或许她现在并不怀疑,自己隐瞒的某些事对她会有所不利。 可时日一长,他日再发生什么,难保她不疑心。 就像这次蝶妃之事一样,只是凤贵妃的一个眼神,就让她脑补了这许多。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对黑衣人一事的隐瞒,在她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庄婉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好,你说有什么,那便有什么。我且问你,岳连铮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商不换眉梢一挑,想不到她这样直接。 更想不到,原来她早就知道了黑衣人的身份,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早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便不应瞒你,反倒叫你我之间生出了嫌隙。” “岳连铮的身份非同小可,这件事你不该瞒我的。” 若非她让追月探查到了一些线索,根据以往的桩桩件件推算起来,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那日我同大嫂提了给他下葬的事,后来大嫂在老夫人跟前提了一嘴。老夫人很是伤心,显然,府中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除了庄婉仪和廷哥儿。 廷哥儿的身份特殊,岳连铮明明活着却偷偷摸摸,这让庄婉仪不得不心惊。 她越是心惊,越气恼商不换的隐瞒。 这种情绪层层累积,最后被除夕宫宴上蝶妃一事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他之所以没有光明正大地活着,是因为他还需要暗中布置一些东西,观察一些人。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他或许会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 商不换说着这话,又觑着庄婉仪的神情。 她的面上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反而像是早有准备似的。 “这一点我也料到了,以他在朝中的地位,活着回来只会比死了更有作用。我要改嫁的消息,也是他扩散出去的?” 庄婉仪很是聪明,商不换没说,她自己也猜到了细节。 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 她自问自己对岳连铮仁至义尽了,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为何岳连铮要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还有绑架廷哥儿引她上山那次。 岳连铮想要九龙佩和自己的私印,根本没必要庄婉仪交出,他大可一开始就不给庄婉仪。 三叔来了之后,他们撤退得那么潇洒。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岳连铮在试探她对将军府的忠臣。 想来,他是得到了一份满意的答案吧? 庄婉仪却莫名觉得恶心。 她想到的事越多,眉头就越发蹙紧,看得商不换心疼不已。 “我便知道你会难过,所以不想告诉你。你知道的,他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只会比你更加憎恶他。” 他和岳连铮,本就势不两立。 怀疑是一回事,从商不换口中得到确切的证实,那又是一回事。 前生,今世。 一瞬间,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轰轰烈烈。 她埋藏在心中许久的心绪,莫名就控制不住了。 “将军府对不起我,岳连铮,凤兰亭,老夫人……他们都对不起我!” 她忽然的情绪宣泄,让商不换诧异不已。 “婉仪,你怎么了?” 他知道从前凤兰亭多番设计过她,老夫人也一度看不起她的出身,岳连铮的试探和算计更不必说了。 可凤兰亭以及被她赶走了,老夫人如今也不敢再轻视她,她为何会忽然提到她们? “小姐……” 屏娘也是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庄婉仪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看向院外,只觉得这个住了一年的地方,越发陌生起来。 原以为只要逃离蘅芷院,她便不会再被前世的噩梦困扰,却不想还有一个岳连铮。 她顿时生出了决绝之心。 “你可知道,除夕那日圣上召我,都说了些什么?” 圣上对她的心思,商不换早就知道。 那日他们两人先后进殿,面上的神色都颇为轻松,他便知道庄婉仪已经搞定了此事。 而后忙碌了数日,也没想着问她。 “说了什么?” 庄婉仪目光闪烁了片刻。 “他说,要为我们赐婚。” …… 如商不换所言,次日,宫中便传来了蝶妃病逝的消息。 蝶妃年纪尚轻,比庄婉仪还要小一岁,平素又不是积弱的身子。 一得了风寒就病逝,免不了引起朝中之人的猜疑。 联想到圣上除夕宫宴之时,忽然气恼得压抑不住,随后带着陈皇后匆匆离开的样子,众人心中似乎都有了些想法。 无独有偶,后宫之中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说是蝶妃病逝之前圣上还亲自处决了一个侍卫。 且是先施以宫刑,而后秘密处死丢到乱葬岗去的。 众人听闻此言,恍然大悟,连带看蝶妃家人亲眷的目光都暧昧了起来。 蝶妃的母家也不敢要求探望尸首,只求她速速下葬,免得再给家族蒙羞。 庄婉仪听见这个消息,应事先有所准备,也没有太惊讶。 “不知是宫里哪位娘娘出手了,人都死了还不够,还要把那些小道消息传出来。” 怕是蝶妃得宠那一阵,已经惹得后宫嫔妃深恨,所以在她死之后都来踩上一脚。 “小姐也不必惋惜,说到底是蝶妃心计阴毒,才会得此报应。不管是哪位娘娘出了手,小姐从此入宫也少了一份担忧……” 第二百三十七章 做谁的枕边人 转眼年关过了大半,待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复印开朝了。 因到了年关收尾之时,正月十五的灯节,庄婉仪便轻松了起来。 明川郡主却像见不得她轻松一般,又给她布置了旁的任务。 “京兆尹严大人已经求见多次了,你总是避而不见。我看你上回见了他态度也不错,你们也聊得来,怎么你就是不肯见他呢?” “大嫂还说上回?” 庄婉仪没好气道:“上回若不是大嫂自作主张把人请了进来,又让我前去相见,我如何会见?大嫂骗了我,现在还拿来说嘴。” 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两人,各怀心事,成天让庄婉仪见这个见那个。 好在老夫人那边,商不阙自从上回被庄婉仪直言他不如商不阙优秀之后,便不敢再来将军府了。 明川郡主这边的严华实,却了乐此不疲。 庄婉仪就奇了怪了。 明川郡主撮合,他才见了自己一面,怎么就像真的爱慕自己似的,屡屡来将军府求见? 她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 明川郡主就不乐意了。 “那个严大人有什么不好?你便是已经有了中意之人,也不该把旁人全都推了,否则岂不叫那人太得意了?” 说着面色不善地朝东边方向瞥了一眼。 相府正是在将军府的东边。 庄婉仪诧异非常。 “大嫂的意思是……你默许严大人来求见,是想给商大公子增加一些难度?” 她什么时候,已经在心中默认商不换了? 明川郡主轻哼一声。 “你若是喜欢严大人,那自然更好了。若你真的铁了心喜欢商不换,我还能强逼着你不成?说到底,商不换也没有那么糟糕。” 岳连铮已死,再糟糕也成了过往。 只要他待庄婉仪是真心的,那便足以。 庄婉仪却暗自奇怪。 明川郡主忽然改变了想法,不会无缘无故,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她探寻的目光,明川郡主无奈地交了底。 “好了,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一开始的确讨厌商不换,那是因为他和三爷是宿敌,我怕他想娶你只是出于报复。可你被黑衣人劫持那次,我看到了他的紧张和真心。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再针对将军府,廷哥儿在他的教导之下,也懂事了许多。” 原来是因为廷哥儿。 想当初在法空寺山上被劫持之时,明川郡主怀疑廷哥儿与黑衣人有联系,还去湖心岛教训了他一番。 想来商不换和廷哥儿达成了默契之后,安抚了明川郡主,又让她对商不换改观了不少。 庄婉仪目露感激地看着她。 “大嫂,还是你最好。” 虽然明川郡主对她改嫁之事如此殷勤,其中也有想为将军府笼络朝中亲贵的意思,可她却不像老夫人那样,非要她嫁给商不阙不可。 说到底,明川郡主还是在意她的感受的,才肯接受她要改嫁商不换这件事。 “话不必说得太早,虽说你喜欢最要紧。可你也要想着,商相爷和相爷夫人的意思。以及……” 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说不出口。 商相爷和谭氏,庄婉仪是不担心的,商不换自然会处置好他的家事。 倒是明川郡主说不出口的话,让她颇为好奇。 “大嫂有什么就直说吧,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吗?” 这话算是暖到了明川郡主的心口,她握着庄婉仪的手,打量四周无人,这才悄声开口。 “是我母亲在宫中听到的小道消息,你听了别害怕,只留心些便是。说是圣上对你颇有好感,当初宠幸蝶妃,也是因为她生得像你的缘故。” 庄婉仪面色微微僵硬。 原以为随着蝶妃之死,这件事便不会再被人提起,没想到还是流传了出来。 也是,在后宫那样复杂的地方,能有什么秘密瞒得住人呢? 只怕当初慧妃一句她们相像,背后便有无数人心中揣测了,如今更是渐渐留了影儿。 明川郡主看她神情,陡然震惊。 “难道你早就知道此事?莫非除夕那日圣上请你单独相见,就是为了……” 庄婉仪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小声一些。 “大嫂,这件事千万别告诉旁人,尤其是老夫人。” 开玩笑,她才把圣上那边说通,若是老夫人知道此事,岂不要再掀波澜? “那你快点告诉我,圣上到底同你说了些什么?” 明川郡主万分着急,后宫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她出身皇室最为清楚。 庄婉仪决不能成为圣上的妃子。 她便把和圣上那日的对话,以及事前商不换在圣上面前那一番说辞,还有他特意顶着伤口进宫面圣的事,都简单复述了一遍。 明川郡主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险!幸好商不换聪明,抢先把这话说了出来,只怕此事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 君娶臣妇,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情,没想到圣上还真想得出来! “圣上即位这些年来,还真是越来越……” 越来越昏庸放肆。 庄婉仪听她说幸好商不换这几个字,不知怎的心情大好。 她就觉得,像明川郡主这么讨厌商不换,是不正常的。 长安城中的女子,有哪个不喜欢商不换? 想来明川郡主也会渐渐看到他的好处,不想这么快便现了端倪。 看着庄婉仪略带揶揄的笑容,她无可奈何。 “你还笑?商不换此举固然救了你,可也把你吃定了。这下圣上为了施恩,说不定会直接把你赐婚给商不换。” 庄婉仪微微启唇,她一双檀唇不点而红,在这萧条冬日也不见半点失色。 反而莹润动人,似春日里的一朵桃花。 “不是说不定,圣上已经同我说了,择日为我们赐婚。” 她原本也不想这么快,可惜改嫁之事闹得太大,迟则生变,索性就顺应圣上的意见快些定下来。 更要紧的是,她怕岳连铮随时会以活着的身份回来,阻拦她改嫁之事。 这一生,她可以不嫁商不换。 可她绝不想做岳连铮的枕边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一起去观灯 门房的下人忽来传报,说是门外有几辆马车同时过来,正在门外下车。 一问,竟是相府和清平郡王府的马车,正好赶上了辅国公夫人来看望老夫人,一时门前挤挤挨挨。 庄婉仪她们听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都被送到前厅去喝茶了,二人便也赶去前头。 方一进门,便见辅国公夫人一脸神秘,在下首的两位青年身上打转。 她时不时还同老夫人说些什么,目光中的喜意,就像在为自家的女儿择婿一般。 庄婉仪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她朝下首两人看去,果不其然,正是商不换和严华实,边上还有一个盛装华服的妇人,约莫三十年岁。 见着庄婉仪走进来,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到了她身上。 “三奶奶,你可算来了,快进来坐。” 辅国公夫人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派主人家架势地让她进来坐,说罢还笑着朝那两人示意了一眼。 庄婉仪以礼上前寒暄,两人都站了起来,那个华服的妇人也站了起来。 “这位就是大将军夫人?” 那妇人含笑走上前来,端详了庄婉仪几眼,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显然是一派大家出身的作风,看人的时候也不像谭氏那样令人浑身不舒服,而是大大方方的姿态,带着赞赏之意。 庄婉仪福身一礼。 那边辅国公夫人已经开了口,“是。三奶奶,这是清平郡王府的世子夫人,你想必没有见过。” 原来是严华实的长嫂。 “见过世子夫人。” 庄婉仪头皮一紧,心中暗骂严华实。 怎么把世子夫人都扯进来了? 难不成大过年的,当着商不换的面,他还想借世子夫人逼婚不成? 众人行礼斯见罢,各自归座。 老夫人看了庄婉仪一眼,这才缓缓开口。 “婉仪,今日商大公子、世子夫人,还有严大人,都是来看望你的。” 至于辅国公夫人,她是老夫人的手帕交,只是碰巧了来看热闹的。 老夫人这么一说,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谁不知道商不换和严华实,都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来看她的? 谁知道正巧碰到了一处。 两人对面而坐,目光中暗藏机锋。 “严大人是在京兆尹府任职吧?先前大将军夫人在京郊遇袭之事,若是没记错的话,正是移交到京兆尹府办理了,不知如今可有消息?” 商不换从容开口,似乎并没有把他当做情敌来对待。 只是言谈之间,一派上官对下官的姿态,便流露了出来。 清平郡王是世袭爵位不假,可严华实身为京兆尹,官职的确不如商不换高。 他如今可是堂堂正二品的阁臣,御前行走畅通无阻,俨然要取代商相爷的架势。 严华实有些许不自在起来。 “我是京兆尹不错,夫人的那桩案子,也的确移交到了本府。只是那些黑衣人行踪诡秘,一时还没查到什么线索。” 商不换不屑地嗤笑一声。 “年都过了,区区一个绑架的小案,竟一点线索都没有。不知是绑匪太过狡猾呢,还是……” 他笑着看了严华实一眼,不再说下去。 这不说,却比说了还要令人遐想。 严华实的脸登时红了。 他今日并非以官职的身份,而是私人身份前来将军府拜访,被商不换以政绩来攻击,他的面子实在挂不住。 事实上,他任职京兆尹来,一直兢兢业业,在长安百姓之中口碑甚佳。 世子夫人见严华实羞红了脸,却没有辩驳之语,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小叔不会说话。 怪不得她夫君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要陪同前来,替自己这个弟弟周全周全。 “商大公子说笑了,如今年节未完,咱们都是来将军府做客的,就提这些绑匪不绑匪的话了。我倒不妨,只恐二位老夫人听了害怕,连三奶奶也后怕不是?” 说着便看向上首的老夫人,笑道:“方才我们一路进来,见将军府布置的花灯甚是好看。老夫人还真是眼光好,不知道贵府的花灯都是哪里买的?” 老夫人受了奉承,不由笑道:“不是外头买的,不过是府里几个会点手艺活的工匠,自己随便扎的罢了。” “随便扎能扎得这么好看啊?可比我们郡王府的强多了,华实,你说是不是啊?” …… 世子夫人还真是能说会道,几句话便把话题岔开了,和老夫人聊得十分愉快。 庄婉仪不由看了商不换一眼。 后者端着茶盏把玩,见她目光投来,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庄婉仪无奈地摇头,又恐被人瞧见,只能低下头作娴静姿态。 “……要说长安城最好的花灯啊,那还是城隍街的好看。今夜乃是元宵佳节,城隍街照例是要张灯结彩的,华实,你不邀请大将军夫人一同去看吗?” 众人聊着聊着,世子夫人忽然又把话头转到了这上面来。 严华实本低头听着她们聊天,心里还为黑衣人一事毫无线索而羞恼,一时没反应过来世子夫人的话,只是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快去啊!” 世子夫人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同时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 严华实这才会意。 “夫人,你……” 庄婉仪忙朝商不换投去求救的目光。 倘若严华实在这里邀请她,她是不好直接拒绝的。 毕竟老夫人在此,辅国公夫人也在此,还有世子夫人…… 商不换收到了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把茶盏一放。 “严大人,真是不巧了。我前日已经约了夫人,今夜同去城隍街看花灯。今日前来,便是预备着接她同去的,只能让严大人失望了。” 严华实话尚未毕,听见他这番话,像是一只苍蝇飞进了口中。 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世子夫人的面色也极为难看。 “是这样吗?夫人,你确实已经答应过商大公子了吗?” 庄婉仪只盼着他帮自己解围,没想到他会直接如此说出来,倒叫她不好意思。 可眼下,她也只能点头。 “的确是先答应过商大公子了,严大人,真是不好意思了。” 就在她以为问题总算解决了的时候,却听世子夫人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这又何妨?你们就一起去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黑脸将军 元宵佳节,城隍街成了灯的海洋。 街道的两边整齐地挂着各色花灯,隔三五步便有一盏,远远望去如长龙蜿蜒。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或是穿着新衣的俏丽少女,或是恩爱携手的市井夫妻,手把花灯并肩而行。 红彤彤的灯光映在人的面上,俱是温暖的喜色。 一架铜铃郎当的花车过去,桥下现出三人并肩的身影,彼此之间气氛尴尬。 最尴尬的,莫过于庄婉仪了。 与身旁一左一右的两个男子相比,她身形娇小,被夹在当中怎么看怎么诡异。 偏偏两个男子都不嫌尴尬,还时不时让她观赏某个造型奇特的花灯。 庄婉仪轻叹了一口气,抬脚上了桥,借着观灯的动作,和两人拉开了距离。 世子夫人还真是想得出来,让她跟商不换、严华实两人一同出来赏灯,这算什么事? 偏偏老夫人觉得这个主意最好,既两不得罪,也不至于让庄婉仪落入了其中一方的手。 毕竟她期许的人选,可是商不阙。 庄婉仪就成了牺牲品,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他们两出门。 “别站那么近,这座桥有年头了,护栏不稳固。” 商不换见她走到桥的边缘去看花灯,自然地走上前揽过她的肩,把她带离了护栏边。 严华实看着他揽在她肩上的手,眼底一下子要喷出火似的。 好个无礼的登徒子! 他走上前,硬是插入了两人中间,把商不换活生生地隔了开来。 “商大公子是朝廷命官,凡事要检点些,岂可随意伸手触碰大将军夫人?” 哪怕是肩膀,那也不行! 商不换乜他一眼,一副看不起他老古板的样子。 两人针锋相对,再一转头,庄婉仪已经提着裙摆飞快地溜下了桥。 她宁可自己一个人逛,也不想跟两个醋坛子一起赏灯! 那两人待要追上去,才发现到了人群之中,已经看不到庄婉仪的身影了。 今夜来城隍街观灯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夫人到哪去了?” 严华实紧张了起来。 今夜观灯的人这么多,她一个人跑了出去,若是被人群挤到了水里可怎么好? 商不换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颇带责备之意。 若不是他在那里说教,庄婉仪也不至于尴尬地直接跑了。 “若是再遇到那日在城外的黑衣人就不好了。严大人,请你往右边巷道里找,我往左边,一定要尽快找到婉仪。” 严华实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听了商不换这话没有多想,直接一点头就带人往右边冲去。 商不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 这个严大人,还真是个老实头。 他方才看见庄婉仪往左边去了,所以故意这样说,没想到严华实一点都不怀疑。 “走,我们往左边去找。” 他朝身后一摆手,便带着随从往左边的人群而去。 庄婉仪原只是想躲躲清静,没想到她一跑下桥,就被人群推动着挤远了。 待要转身去找商不换他们,却怎么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她在人群之中翘首以盼,半天找不到人,只好认命似的被人潮往前推去。 好在今夜的花灯实在漂亮,她一个人在这里走走,赏赏花灯,也十分惬意。 走了不远,便看到身旁的人群之中,有许多面上戴着面具的人,或是猪八戒,或是孙悟空,各不相同。 想来这附近是有个卖面具的摊子了。 她想了想,只怕自己这一身高门贵族的打扮,又是一个女子独行,难免引人注意。 倒是戴上面具好些。 “老板,一个面具多少钱?” 果然往前走了两步,便看到路边一个小摊,上头摆满了各色的面具。 做工虽不精致,好在画得惟妙惟肖,十分逗趣。 她随手拿了一个玉兔精的面具,雪白的面具上红红的三瓣嘴,在明暗交织的街市上,看起来颇有些惊悚的味道。 庄婉仪起了玩心,偷偷笑了起来。 摊贩见问价的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一身衣裳首饰皆非凡品,料想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他便笑道:“小姐真识货,这是我做的最好的面具,一个五文钱。” 最好的也才五文钱。 庄婉仪笑着转头,待要叫屏娘付钱,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她忙转过身来,在自己的荷包里摸了摸,只摸到了一块装饰的翡翠玉环。 那小摊贩隐约猜出来了,富贵人家的小姐出门,哪有自己带钱的? 想必是今夜人多,她随身带的下人走散了吧? 看着小贩好奇的目光,庄婉仪便解下了那块玉环。 “我拿这个跟你换,可以吗?” 小贩看不出玉环的成色,但也知道一看便是好东西,价值绝对比他的面具高。 他摇了摇头,“小姐喜欢就拿走吧,一个面具不值钱,怎么能换你这么贵重的首饰呢?” 能博美人一笑,区区五文钱的面具又算什么? “这怎么行?” 庄婉仪固执地要把玉环给他,那小贩却也有些骨气,就是不肯要。 她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稍后寻到了家人再拿钱来换玉环,忽见斜刺里伸出一双手来。 那是一双男子的手,很大,也有些粗糙,虎口上的茧分明。 那手平直地摊着,上头整齐排列着五枚铜钱。 “我替她付。” 小贩见状,还以为男子是庄婉仪的家人,便乐呵呵地接了那五文钱。 庄婉仪转头看去,高大的男子身形魁梧,面上戴着一个黑脸将军的面具。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下颌的一点线条,刀削斧刻一般,棱角分明。 她的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眼前的人虽戴着面具,可庄婉仪几乎笃定,他就是岳连铮! 她的手不自觉地,朝他的面具掀去…… 那双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你是谁?” 她恍惚开口,目光透过那个黑脸将军的面具,看到他面具后的双眼。 岳连铮的眉眼,英姿勃发,带着关山皓月的苍茫。 这双眼睛,目光如剑,霸道而深沉。 究竟是不是他? 那人忽然放下了她的手,从她手中拿走那个玉兔精的面具,戴在了她的面上。 而后他身形一动,飞快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二百四十章 三人的丑面具 商不换顺着人群,一路朝着花灯最灿烂的地方走。 庄婉仪年纪轻轻,又是个少出门的闺阁女子,难得出来赏花灯,必定会往佳境游玩。 却不想一路走过来,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大公子,街上好多人戴着面具,夫人她会不会也戴了面具?” 商不换轻轻摇头。 庄婉仪的衣裳首饰,身形步态,他都认得。 就算她戴了面具,自己也没有认不出她的道理。 这样想着,忽见一旁的河中有人放莲花灯,朵朵璀璨绽放在漆黑的河道上,映出动人的光彩。 细细看去,河岸上坐着一个女子,面上戴着惨白的玉兔精面具。 她抱膝面对着河水,一动不动,似乎在出神地望着莲花灯。 商不换朝她走过去。 “婉仪?” 原本耷拉着脑袋的庄婉仪,听见熟悉的声音,忙回过头来。 待看到来人是商不换,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商不换把她的面具解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跟两个男子同行,让她有些尴尬,可她出门的时候还是颇为欢喜的。 毕竟有花灯可以看。 这会儿独自一人在河边发呆,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庄婉仪声音闷闷的。 “我见到他了。” 不仅见到了,还碰到了,他的手就抓着她的手腕。 那种无可撼动的力量,一碰到,庄婉仪便知道是他。 这个世界上除了岳连铮,她还没见过任何人有这样的力量威压,让人觉得面对他无从挣脱。 商不换眉头微蹙,朝四周看了一眼。 他自然明白,庄婉仪口中的他是谁。 见人群之中没有可疑的身影,他才转身去看庄婉仪。 “他对你做了什么?” 庄婉仪连忙摇头,“没什么,他就是替我付了面具的钱,还给我戴在了脸上。我一时失神,忘记把面具摘下来了。他也戴着面具,可我就是知道,那是他。” 岳连铮于庄婉仪而言,是名义上的丈夫,也是只正式见过一面的人。 那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他身上的那种气息,她可以确认。 那就是岳连铮。 商不换冷笑了一声。 “他既然主动现身,又不打算劫持你,为何还要戴着面具藏头露尾的?” 是他让庄婉仪成了寡妇,却又多番出现在她身边,就像她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一般。 每回他出现,庄婉仪必然情绪低落。 她摇了摇头,似乎对此也有些不解,更有些不悦。 “或许他是想暗示我,他还活着,让我继续在将军府守着,等他活着回来的那一天。” 商不换闻言,不由看向庄婉仪的眼睛,隐隐有些担忧。 倘若他光明正大地回来,她还会无所顾忌地改嫁给自己吗? 却听庄婉仪鄙夷地轻哼了一声。 “若果真如此,至少也该在我面前露个脸,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才能‘活着’回来。而不是劫持我、试探我,把我像个丑角一样耍得团团转。” 商不换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以庄婉仪的刚烈,连他都见不得岳连铮对她的伤害,她身处其中,又怎么可能轻易接受和原谅? 她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三从四德的柔弱女子。 “对了,你带钱了吗?”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商不换无奈地笑道:“带了,你要做什么?” “方才那个小摊面具极多,我因没有带钱不好多买。既然你带了钱,我要去买那个猪八戒的面具。” 商不换眉头微蹙,有些不祥的预感。 “你这个玉兔精的面具……很好看,比猪八戒的好看。” 他说得很是违心。 事实上,要不是这个面具煞白得吓人,他方才还未必能一眼在幽暗的河边找到她。 庄婉仪斜睨了他一眼。 “当然好看,不过猪八戒的是给你的。” 商不换:“……” 两人回到方才那个小摊处,正好遇见了严华实追赶而来,一眼认出了商不换的随从。 “你们大公子呢?找到大将军夫人了不曾?” 被他抓住问个不停的随从,诧异地看着他,目光朝商不换和庄婉仪看去。 别说,商不换戴着猪八戒的面具,一扫温润儒雅的气质,活泼俏皮了许多。 而庄婉仪戴的玉兔精面具,煞白似倩女幽魂,和她一向的雅致出尘,也相去甚远。 怪不得严华实没认出他们两人。 “严大人,劳你费心寻找,我没事。” 玉兔精的面具后头,女子的声音熟悉,严华实这才看向随从身边不远处,那戴着面具的一男一女。 这两个面具,分明都是带着搞怪的意味挑的。 像他们两人俊男美女,不挑那些什么嫦娥、将军的面具,却专往丑的挑。 还真是越美貌之人,越不在意美貌。 商不换看着他要笑不笑的眼神,心道你以为我乐意戴猪八戒面具吗? 庄婉仪笑着递了一个面具给严华实。 “严大人,这是给你的。” “我也有啊?” 他不禁欢喜起来,待把那面具接过来一看,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那面具尖嘴猴腮,分明是一个猴头,头上还戴着金箍。 商不换得意地看着他。 “严大人还不戴上?这是婉仪亲自替你挑选的,说是和你最合适不过了。” 最合适不过那几个字,他加重了口气。 严华实只能装作没听懂他的揶揄,老老实实戴上了孙悟空面具。 谁叫那是庄婉仪亲自挑选的呢! 三人都戴上了面具,再同行赏灯,气氛似乎就好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尴尬。 毕竟彼此看到对方的丑脸,再想到那面具底下原本的容颜,未曾开口就会忍不住笑起来。 不知是有了这层面具的阻挡,还是为了让庄婉仪更自在一些,商不换和严华实倒不像先前那般针锋相对,反而正常的交谈了起来。 谈的都是些应景的话题,或是花灯上的诗词字谜,或是长安城中的风土人情。 三人皆是博闻广记之人,聊起来倒也投契,一直到天色颇晚才尽兴而归。 第二百四十一章 拒封蝶妃 开春之后,蝶妃的丧仪后事,才提上了日程。 她是在年关之中被秘密处死的,当然,对外宣称是得了风寒药石无灵。 当时因宫中忙着过年的喜事,圣上又不甚在意蝶妃的模样,故而陈皇后做主将她草草收尸,停放在了宫中的佛殿。 而今开春了,剩下的事情,诸如追封或是下葬的仪典规格,统统都要再商议。 “追封?追封个屁!” 御书房内,圣上大发雷霆,把内务府的人赶了出去。 蝶妃和侍卫有私,虽然此事没有公开出去,可能猜想到一二的人想来也不少。 圣上的颜面都被她丢尽了,怎么可能给她追封? 金公公劝慰着圣上。 “圣上,自古嫔妃病逝,按照惯例,都是要加封一级下葬的。内务府不过是按规矩禀报圣上,圣上也不必气恼,咱们不封就是了。” 加封是惯例,不过不封也可以。 圣上气得一拂袖。 “不封,就不封!管旁人说什么呢,朕就是不想封!告诉内务府,事事以省俭为要,不必铺张浪费。就是有些不合妃位仪制的,也没什么关系!” 圣上都这样发话了,底下人更加乐得偷懒,故而蝶妃的丧仪办得极其不像样。 陈皇后看在眼中虽然称心如意,却也不免替圣上的声名担忧。 他当初即位,不过是因为在诸位皇子之中居长,事实上并没有先帝的遗诏。 而那位先皇后的嫡子,深受圣上宠爱被封为太子的皇子,也死得不明不白。 圣上的登基,本就不够名正言顺。 他初即位的时候还算勤勤恳恳,生怕被人抓住把柄,这一两年越来越放肆了,朝中已经有不少老臣对他不满了。 尤其是他重文轻武,减少军费供应,在大将军岳连铮死后又对将军府十分苛刻的事,着实给人留下了话柄。 连陈皇后的母家,都听到了不少圣上荒唐银乱、刻薄寡恩的话。 她不免为圣上忧心。 “虽然本宫心里看不惯蝶妃那个小蹄子,她这样死了,本宫也趁愿。可丧仪办得这么不三不四的,实在丢了圣上的脸,也丢了皇室的脸。” 连她这个中宫皇后,都面上无光。 不过这样的话,她是不敢到圣上跟前说的,也只能和自己亲近的宫女说一说。 宫女劝慰着她。 “娘娘也别太自苦,蝶妃是自作自受,圣上这样处置她的丧仪,可见对她半点情意都没有。圣上还是最敬重娘娘的,没人能撼动娘娘的地位。” 陈皇后苦笑了一声。 圣上待她有多少真情,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若非有个原配嫡妃的名头,圣上不得不敬重,论相貌家世,甚至是年纪,她全都比不上凤贵妃。 那是当朝太师的嫡长女,长安第一美人。 不过在陈皇后看来,庄婉仪的容貌,要胜过凤贵妃一筹。 不但是她这样想,圣上想来也是这么觉得的。 故而陈皇后在确认庄婉仪无意后妃之位后,对她不由心生喜欢,巴不得她多出现在宫里。 这样,凤贵妃的气焰就不会那么嚣张了。 “圣上并非对蝶妃毫无感情的,就凭她像那个人三分,圣上也不会毫无感情。他只不过是憎恨蝶妃背着他,和侍卫有私罢了。” 陈皇后说着,面上浮现出冷笑之意来。 蝶妃究竟是和侍卫有私,还是给侍卫下药陷害别人,她心里多少有点数。 但蝶妃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乐得作壁上观,没把自己的人发现的一些端倪告诉圣上。 “泉儿,你说,那个在暗中反将了蝶妃一军的人,会是谁呢?” 陈皇后眸子微眯,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人选。 她深居后宫,对宫外的一些事情,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尤其是庄婉仪,这个长安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还是圣上心坎上的要紧人物。 她自然不会错过她的任何消息。 “娘娘是怀疑,那个跟大将军夫人走得最近、又在朝堂之中最有影响力的人吗?”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默契顿生。 相府之中,因刚刚过了年关开朝,商不换并没有让庄亦谐和廷哥儿来读书。 他忙于朝政,也没工夫陪着他们两读书。 廷哥儿却易装改扮,悄悄到了相府来找他。 “岳连铮何等聪明,他已经看出了我想和你合作的意图,近来开始警告我了,大约希望我能够回头认错。” 商不换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廷哥儿在他的面前,也不再装聋作哑。 他递了一封文书给商不换,上头记着的,都是岳连铮在暗中攻击廷哥儿和魏先生培植的势力之事,只不过并没有大动干戈。 岳连铮再骄傲,也舍不得轻易放弃廷哥儿这个筹码,所以这些攻击,只是警告罢了。 可廷哥儿若再不回头,难保他会破釜沉舟,直接消灭他的势力。 和岳连铮相比,这些年魏先生替他培植的势力,终归太过脆弱了。 更致命的是,那些势力的布局和实力,岳连铮多半都了解。 商不换早就有此预料。 “先前让你把手底下的势力转移分解,你可都命手下人照办了不曾?” 岳连铮对他的势力太过熟悉,当务之急,是全盘打乱,让他从了解变成不了解。 廷哥儿点了点头。 “已经抓紧在办了,只是有些大宗的买卖一时不好改变,譬如长安这家镖局。” 这家镖局做得太大,明里暗里的人手有数百之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转移清楚的。 “明白了,你放心,我会派人去帮你的。” 他既和廷哥儿结成了同盟,自然要保证盟友的安全。 廷哥儿缓缓点头。 他和商不换这些日子的合作虽不多,可每件事中,都能看出他的诚意。 他和岳连铮不同。 岳连铮总是借着帮他重登帝位的名义,在私底下壮大他自己的势力,而商不换,却时常牺牲自己来帮助他。 虽然他嘴上不说,可廷哥儿多少也知道一些。 就连魏先生都对他大为改观,只是偶尔还会说,要小心这或许是商不换的计谋之类的话。 他看着商不换静坐窗前,含笑赏梅的神情,忽然忍不住开口。 “商大公子,你为何要帮我?” 商不换微微一顿,面色不改地转过脸来看他,似有些奇怪。 “我身为大魏子民,匡扶皇室正统,驱逐窃位谋逆之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第二百四十二章 父女同请入宫 廷哥儿被他问得愣住了。 是啊,他苟且偷生、装聋作哑地蛰伏多年,所行之时并没有半点不道。 他只是要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要惩治当年差点害死自己的奸兄,要还大魏的天下以清明。 他并没有错。 而商不换和他的结盟,更不需要什么理由。 他一直都是一个忠正的朝臣,是四年前会为了岳连铮的一份可疑书信,冒着被自己父亲责罚的风险也要实话实说的那个热血男儿。 即便现在的他看起来,是圣上的拥护者,是个在官场上游刃有余的谋臣。 可他内心的本质,却没有变过。 廷哥儿觉得,自己仿佛是头一次认识商不换。 这一次,他真的透过商不换嘴角淡淡的笑意,看到了他的内心。 怪不得,庄婉仪会看上他。 他确有旁人比不上的好处,不过不单纯是才华和心智,更是一腔未曾被冰雪覆灭的热忱。 此时再看他的笑容,真切了许多。 “你放心罢。就算只是因为我和岳连铮的宿仇,我也会帮你的。” 商不换随口一说,带着自嘲的意味。 廷哥儿心中有数,他绝非只是为了和岳连铮的仇。 他沉默了许久,而后慢慢起身,朝他行礼告辞。 “多谢。” 这一声谢,同样发自肺腑。 商不换笑着看他离去的背影,少年瘦削挺直的脊背,一贯清冷孤傲。 此刻看来,倒多了些洞明的洒脱意味。 他能明白,自然好。 这样庄婉仪,也可少担心一些。 …… 越是为蝶妃的大逆不道而气愤,圣上就越发爱重庄婉仪。 她两个生得有三分相似,当然,蝶妃的容貌不及庄婉仪多矣,可性情却差了许多。 蝶妃生性轻浮放浪,小肚鸡肠,在后宫之中几乎就没有喜欢她的嫔妃。 庄婉仪就不同了。 她的出身算不上高贵,可行为举止却叫人敬佩,叫人觉得,岳连铮能娶到她是将军府的福气,而非她嫁给岳连铮是她的幸运。 “来人呐,请大将军夫人入宫说话。” 圣上想着想着,想到自己答应了给庄婉仪和商不换赐婚,心头就难受得紧。 趁着她还没改嫁,能多看两眼也罢了。 金公公朝上首一望,有些为难。 “圣上,大将军夫人毕竟是个寡妇。您年关之时才单独见过,这会儿又要见,只怕会引人非议啊!” 圣上不耐烦地看他一眼。 “这也引人非议,那也引人非议!蝶妃那个不守妇道的贱人,朕只不过让人轻慢了她的丧仪,就有许多老臣上折子说朕引人非议!朕如今只不过要召见大将军夫人,又没打算对她做什么,有什么可非议的?!” 金公公被圣上骂得脖子一缩。 他知道圣上这股气是憋了很久了,这个年关发生了太多事,他心情一直不好。 也只有见到庄婉仪才好一些。 金公公眼珠子一转,想了想,便朝上拱手道:“圣上,奴才有个主意。您不是有意抬举庄掌院吗?他是大将军夫人的生父,不如您把他一起召来,就说是商议大将军夫人改嫁之事。这样既不引人非议,还彰显了圣上对忠烈遗孀的抚恤,岂不两全其美?” 圣上想了想,庄景行这个人话不多,看着不像朝中那些老臣那么讨厌。 何况是庄婉仪的父亲,他带着爱屋及乌的心态,看庄景行也可亲了几分。 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让庄景行做翰林院的代掌院。 “好,就照你的意思,派人去请吧!” 庄府和将军府听到消息,皆有所震惊,待听全了话便放心了。 “老夫人请放心,圣上还请了庄掌院同去,是真的要商量婉仪的婚事罢了。” 关于蝶妃和庄婉仪面容相似的风言风语,老夫人也曾听过一些,故而心中有些芥蒂。 待听得明川郡主这么一说,她便放下心来了。 “可婉仪毕竟是将军府的儿媳,圣上请了亲家公,不请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明川郡主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觉得,庄景行一定会尊重庄婉仪的意见,这就足够了。 反倒圣上要是在这件事上听从老夫人的意见,庄婉仪铁定就要嫁给商不阙了。 她从前看商不阙也不错,后来渐渐看到了商不换的好处,才发现他这个弟弟比他差太多了…… 这一颗心,不自觉就朝着商不换那处偏移了。 可当着老夫人的面,她不敢直说,只能耐心宽慰着他。 “老夫人别多心,庄掌院如今是翰林院的首席,时常在圣驾跟前走动,圣上多宠信他一些也是寻常。他的性情老夫人是知道的,一向对您很敬重,不会不跟您商量就私自和圣上决定人选的。” 老夫人心中暗想,按庄景行从前的性情,自然不敢违逆自己。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官职一日日地升迁,他日成了正掌院,那就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员。 而将军府没了后嗣,却是一直在走下坡路。 庄景行在这件事上,还会像从前一样不敢违背自己吗? 难说! 婆媳两个正说着话,庄婉仪已经换好了衣裳,进来和老夫人辞行。 老夫人朝她看去,只见她装扮得格外朴素,倒比家常的样子还要简单。 虽是一身简素,却掩不住她天然一段风姿,婉转风流。 老夫人不由摇了摇头。 想来庄婉仪也知道蝶妃一事,她是应该避嫌的,所以刻意打扮得如此朴实无华。 可在圣上眼中,真的会因为她打扮得朴素,就少一些爱慕之心吗? 未见得。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 不管庄婉仪嫁给谁,都绝不能嫁进宫去,成为圣上的嫔妃。 若是如此,那将军府的百年英名,就要断送了…… “入宫之后,事事以你父亲马首是瞻,不可随意走动,你可明白?” 老夫人的声音,暗含威严的警告。 明川郡主坐在一旁,眉头微蹙,心道老夫人这话太过严厉了。 又不是庄婉仪勾引圣上,分明是圣上昏庸! 庄婉仪却面色不动。 “是,儿媳受教。” 第二百四十三章 圣上赐婚 将军府离宫城近,庄府离宫城远。 故而庄婉仪到了宫门外头,便命人停轿等候,等庄景行来了一同入宫。 守门的御林军统领意图示好,命三四个人站在她轿子的迎风方向,替她挡着风。 “虽已到春初,可春寒料峭,夫人在此等候,还是小心些别着了风寒的好。” 其实轿子的壁厢很厚实,现在的将军府,再也没有人敢给她坐看起来华丽、实际破烂不堪的轿子了。 但她还是承了这份好意。 “有劳将军了。” 她让屏娘微微揭开一角的轿帘,露出了半张脸,朝那御林军统领道谢。 站在郊外迎风而立之人,见了她绝美的面容,微微带上羞意。 “夫人客气了,下官当年,也是在岳家军中效命过的。” 原来是岳家的旧部,只是不知是在老将军麾下效命过,还是在岳连铮的麾下。 庄婉仪轻轻一笑,也不再说什么。 好一会儿,长街不远处,一辆马车轱辘轱辘的声音传来。 屏娘一看,便喜道:“小姐,那是咱们府里的马车!” 她说的咱们府里,是庄府。 想来是庄景行到了。 她扶着屏娘的手下了轿,果然看到庄景行从马车中出来,见到她连忙迎上来。 “让你久等了,此处风大,你怎么不进宫去等?我已让马车快马加鞭,奈何在闹市中穿过,怕伤了沿途的百姓,速度实在快不起来。” 庄婉仪笑着搀扶他。 “不妨事,我也是刚到,想着等您一起进去。” 父女二人便一同进了宫,一路上庄婉仪和他说了许多,将她除夕那日和圣上的谈话都告诉了庄景行。 庄景行毕竟是在朝局中数十年之人,很快便明白了圣上的心意,不由为庄婉仪担忧。 “您放心,圣上并非朝中老臣们所说的那么纨绔,他也有通情达理的一面。他并没有那种意思,想来只是希望女儿改嫁的事宜,能够尽善尽美吧。” 庄景行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既然庄婉仪说圣上不纨绔,那他就当圣上真的不纨绔一般,来谈论这件事。 两人入了御书房,圣上似乎心情颇佳,命人端茶倒水,还上了御膳房新制的点心。 这新制的花样,连后宫宠妃都还没吃上,圣上反倒先拿来招待庄景行父女了。 金公公惯会察言观色,一看便知圣上待庄婉仪是何等爱慕了。 庄景行父女倒全不知情,只是连声夸赞好吃,圣上看得欢喜,自己也多吃了两块。 “承蒙圣上关怀,亲自过问小女的婚事。老臣何德何能,愧不敢当!” 庄景行千恩万谢。 他的确是应该感谢圣上的。 朝中那么多年纪不小的老臣,除了他庄景行以外,别的不贬官就好了,哪里来的升迁? 所以朝臣们都议论,庄景行养了一个好女儿,草鸡窝里飞出了凤凰。 若没有这只凤凰,谁能看到,他庄景行其实也是人才? 在他身上,圣上还是有些慧眼的。 “哎,爱卿何必如此?你行事本就稳妥,深得朕心,否则朕也不会让你做翰林院的代掌院。至于大将军夫人,她是忠烈遗孀,为人品性又值得敬重,这是朕应该做的。” “圣上过奖,臣妇愧不敢当。” 知道圣上不打算把自己纳入后宫之后,庄婉仪对他就放下了戒心,不再像先前那样刻意板着脸疏远。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嘴角就染上了笑意,清浅似梨花初绽。 圣上看得越发心生欢喜。 他好似终于明白,为什么周幽王要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了。 因为这一笑,于他而言,真比千金万金还要贵重。 “咳,咳。” 圣上不自觉看愣了,听到金公公刻意的咳嗽声,这才回过神来。 “哦,是这样。朕今日请庄爱卿来,是想问问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了?朕曾经应允过要抚恤忠烈遗孀,却一直也没什么可赏赐的,至少此番要让朕亲自赐婚才是。” 这话说得坦诚,庄景行却不敢轻易回答,而是看向了庄婉仪。 后者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有话实话,庄景行这才敢答话。 “不瞒圣上说,小女改嫁的消息传出之后,来府上提亲的人家有许多。臣看中的,正是当朝阁臣、商相爷的大公子,商不换。” 果然,圣上还是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笑得有些无奈。 “正好,商不换也跟朕求过,要娶大将军夫人。既然双方都有意,那朕……朕……” 那句要为他二人赐婚,终是因为某种阴暗的心理,久久说不出口。 庄婉仪久久没听到圣上后续的话,心中一凛,缓缓地抬起头来。 庄景行也看着圣上,生怕他忽然反悔,说出一些让大家都难堪的话来。 圣上朕了半天,也没能把话说完。 庄婉仪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圣上的话。 “臣妇蒲柳之质,幸蒙圣恩,亲自赐婚。他日若得以侥幸,安稳度日,必定日日感念圣上恩德,绝不敢忘。” 那双黑如点墨的杏眼,定定地看着圣上。 让圣上无法拒绝。 也罢,与其把她拘在身边,做一个不会笑的褒姒。 倒不如让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从此安稳度日,至少她还会感激自己…… 圣上无奈地轻叹一声,那声音唯有在他身旁的金公公才能听见。 “朕,决意赐婚商不换与大将军夫人,待钦天监拟定吉日,即可成婚!” 一道圣旨明文发出,轰动整个长安城。 而距离前朝最近的后宫,更是最早得到了消息的一处所在。 那些在后宫之中稍有些地位的嫔妃,几乎都为这个消息而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庄婉仪被赐婚给了商不换。 只要圣上不把她纳入后宫,随便她爱嫁给谁嫁给谁! 陈皇后同样庆幸,并且揣测着圣上的心意,早早地命人去内务府挑选合适的赐礼。 圣上果然很是满意,并且在陈皇后挑选的赐礼之中,选了一样最贵重的,吩咐到大婚之时赏赐给他们。 唯独凤贵妃是笑不出来的。 她从凤兰亭的口中,早就知道了庄婉仪的心性,知道她是不可能愿意入宫的。 所以她并不担心。 可她要嫁给商不换,那个自己少年时曾经爱慕过的男子…… 凤贵妃贝齿轻咬,鲜红夺目的嘴唇上,留下了一排齿印。 她庄婉仪,凭什么先嫁岳连铮,再嫁商不换,比自己的风头更盛? 她才是长安第一美人,没有哪个女子可以越过她的风头。 没有! 第二百四十四章 皇后有请 今冬下了好几场雪,大魏多地发生了冻死贫民之事,引人唏嘘不已。 各地方官员素知这位当今圣上的性情,皆报喜不报忧,都上折子说什么雪把田间病虫都冻死了,是瑞雪。 圣上听了倒大为欢喜,那些知情的朝臣,也不敢在圣上面前多话。 忠言逆耳,反正旁人都不说,他们哪敢出头? 众人不禁望向上头,为首的几个大臣之中,从前商相爷是最敢说的。 那是先帝留给当今圣上的老臣,一国之相,圣上应当礼敬。 而今商相爷卧病在府,算是半隐退了,留下一个商不换虽然才华横溢,毕竟年纪尚轻。 在圣上面前,他可不能像商相爷那样,拿出长辈的派头来教训。 再往下数,岳连铮已经战死,将军府无人能在朝堂上话事,凤太师又是个风吹两边倒的软骨头…… 唉。 不少朝臣心中,已经预见了朝堂的衰朽。 也有个别对圣上不死心的,委婉建议商不换向圣上提请,从国库拨银子赈济灾民。 商不换理解他们的想法,面上却笑得为难。 “国库存银不多,开春了又有许多项祭祀大事要办。圣上也很艰难,众人皆不开口,若我此时开口,岂不是逼着圣上不敬天地宗庙吗?” 这话说得似乎有理,又暗含圆滑。 那些劝谏之人也只得罢了。 商不换站在金殿外的长廊上,与诸位大人拱手告别,看着他们离开。 他心中暗笑。 眼下正值圣上给他和庄婉仪赐婚之际,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得罪圣上的。 但日后…… 许多事,慢慢来不迟。 “商大人。” 殿后绕出来一个穿着绯色宫装的女子,恭敬地朝他行礼。 商不换一望,正是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泉儿。 “原来是泉儿姑娘。” 泉儿抬头笑道:“恭喜商大人喜事将近。皇后娘娘听见了旨意,欢喜得不得了。因想着今日商大人在宫中,便想请大人到椒房宫一叙,谈谈您和大将军夫人的婚事。” 商不换眉梢一挑,倒不诧异。 蝶妃一事之后,他便做好了陈皇后会来找他的准备。 目下,正月尚未完。 陈皇后来得,比他想象的快一些。 “劳烦姑娘前面带路。” 进了椒房宫,直入正殿,泉儿又领着他朝后殿绕去。 转过一道曲折的走廊,便见一处略显阴暗的楼阁,宫女在门外侍候。 见他过来,忙转身打起了门帘。 商不换微微曲身入门,阁中暖意融融,檀香的味道之中却夹着一丝生涩之气。 想来这处幽静暖阁陈皇后是不常来的,今日是有隐秘之事同他商量,才会到这掩人耳目的地方。 “臣见过皇后娘娘。” 陈皇后坐在上首的锦榻边喝茶,见他走进来,笑得和煦。 “商大公子何必多礼?坐吧,本宫今日请你来,是贺你婚期将至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外望了一眼,泉儿便把门外伺候的宫女,都找借口打发了。 陈皇后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 商不换款款落座,泉儿亲自捧上茶来,他微微颔首。 “有劳皇后娘娘记挂,臣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陈皇后轻笑一声。 “小事?只怕不是吧?本宫早有耳闻,商相爷可并不希望你娶大将军夫人。将军府的老夫人,中意的人选也是你弟弟商不阙,而非你。” 陈皇后既把他请到椒房宫了,自然有所准备。 商不换听得苦笑。 “皇后娘娘消息灵通,臣佩服。不过家父和将军府的老夫人怎么想,并不重要。臣和婉仪这桩婚事,是庄掌院亲自认可的,更是圣上亲自赐婚的。就算旁人有什么不满,难道还敢抗旨不尊不成?” 抗旨不尊四个字,说起来格外骇人。 陈皇后目光沉了沉,看着商不换,后者含笑和她对视。 气氛一时诡异地沉默了起来。 良久,陈皇后轻轻一笑。 “这是新春的早茶,你尝尝,是没有冬茶那股子陈腐之气的。” 商不换从善如流,端起茶来一品,果然赞叹轻浮美妙。 陈皇后便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那日除夕之事。 “听闻蝶妃的身后事,多半还是你料理的。那日她执意回宫,说有什么重要东西忘了拿,本宫便觉得不对劲。好在派了人在后头跟着她,若非如此,本宫也不知道……” 陈皇后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商大公子,待大将军夫人,是如此情深义重。” 商不换手上一滞,面色不改地放下茶盏。 “让皇后娘娘见笑了。像婉仪这样的女子,有几个男子见了不心动呢?臣待婉仪情深义重,总好过让圣上待她情深义重,不是吗?”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陈皇后自然听得懂他言下之意。 蝶妃死,庄婉仪嫁商不换,这对他们而言,是双赢之事。 若非如此,陈皇后在发现商不换的人设计蝶妃之时,就应该按照宫规禀告圣上了。 她没有。 那今日请他来,无非就是谈些什么条件罢了。 果然,陈皇后切入了正题。 “大公子肯为大将军夫人,不惜落下自己的把柄,本宫很是佩服。但不知新欢和旧爱之间,大公子是否还有这样的果决?” 新欢,旧爱? 商不换隐约明白了陈皇后的意思。 “皇后娘娘的意思,莫不是凤贵妃?” 后宫宠妃论资排辈,凤贵妃才是圣宠不衰的实力派,蝶妃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既然嫉恨蝶妃,怎么可能放过凤贵妃呢? “没错。想来大公子也知道,圣上对大将军夫人的心思,不是只有本宫一个人知道的。凤贵妃素日里和圣上更加亲近,她知道的,想必比本宫很多。大公子难道就不怕,她会像蝶妃一样,使出肮脏的伎俩对付庄婉仪吗?” 和蝶妃一样? 商不换嗤笑一声。 蝶妃那样低劣的伎俩,只怕没有凤贵妃的出谋划策,她自己都做不到。 若凤贵妃自己出手…… 商不换眸子微眯,看向了陈皇后。 “皇后娘娘希望臣怎么做?”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老夫人赏赐 如商不换所言,因是圣上亲自赐婚,商相爷和老夫人等都没什么反应。 确切地说,是不敢有什么反应。 旨意已定,他们有半点不满的言论,被传出去都是大逆不道。 只是听闻相府之中,商相爷听闻了旨意,病得更重了些。 老夫人又亲自去探望了一回,至晚方归,想来两个人私底下,对这件事有许多话要说。 却也只能和对方说罢了。 庄婉仪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老夫人嘴上不说,看她的眼神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那眼神,甚至比她才嫁入将军府之时,更加冰冷。 “圣上已命钦天监择定了婚期,就在三月初三开春之时,上巳节再合适不过。儿媳将要改嫁,府中的事务再把持着未免不妥,还请老夫人再择人选。” 庄婉仪亲自到上房一趟,把库房的钥匙和对牌等物,全都交还给了老夫人。 包括岳连铮当初亲手给她的九龙佩,她拿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半分犹豫。 老夫人目光之中明暗变化了一阵,看着庄婉仪洁白的掌心,捧着那些象征着将军府地位的东西。 想来她是知道自己对这桩婚事不满,所以主动拿出这些东西来,让自己心安吧? 明川郡主在一旁,打量老夫人神色。 不论庄婉仪改嫁给谁,得罪了老夫人总归不好,到底曾经是庄婉仪的婆婆。 只要老夫人出门随便说几句,对她的名声就有百害而无一利。 庄婉仪主动交出对牌等物,倒是个聪明的做法。 “你出嫁之后,府中事务自然是你大嫂和二嫂掌管。你现如今,不也和她们一起拿主意么?这些对牌什么的,你就留着吧,等出嫁之时再交接便是。” 眼下离三月初三,还有一个多月呢。 庄婉仪颇为惊讶地抬起头来,受宠若惊。 没想到老夫人不急着剥夺她的权力,反倒主动让她留着。 这样想来,老夫人也不是很生气吧? “是,儿媳谢过老夫人。” 庄婉仪这才站直了,走到明川郡主身旁,两人相视一笑。 别说庄婉仪,就连明川郡主和古氏,也全然想不到,老夫人会这么大方。 出了上房,妯娌三人讨论起此事,未免有些兴奋。 “老夫人去看望了商相爷一回,必定是想通了,接受了这件事。商不换到底也是商相爷的儿子,你嫁过去之后,两家照样是通家之好。” 明川郡主说着,不由露出笑容来。 说来也怪,一开始最反对庄婉仪嫁给商不换的便是她,现在她反倒为庄婉仪高兴起来。 古氏也十分欢喜。 “是啊,婉仪素日待老夫人是有孝心的。老夫人看在眼里,也不能对你太过冷血不是?只要你改嫁能得到幸福,嫁给谁我们都高兴。” “是这个道理。” 看着两位嫂嫂为自己欢喜的样子,庄婉仪不由低下头来,声音都软了许多。 “不论改嫁不改嫁,在我心目中,二位永远是我的嫂嫂。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待二位的真心绝不改变。” 这话说得古氏眼眶都红了起来,只是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话都说不出来。 明川郡主看了看两人,忙眨了眨眼睛憋回泪意,打趣着她们。 “好了好了,婉仪还有一个多月才嫁,现在先不忙着哭。咱们还是回去给她准备嫁妆是正经!” 说是这样说,其实她们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庄婉仪嫁进将军府的时候,本就有十里红妆,再多也装不下了。 明川郡主这样说,不过是把妯娌间抱头痛哭的气氛消融掉罢了。 庄婉仪和古氏都笑着抬头看她,三个出身门第完全不同的女子,性情各异,却在此时达成了完美的默契。 待回到杏林院,只见屏娘正笑嘻嘻地指挥众人搬东西。 庄婉仪好生不解,抱竹却凑上来道:“小姐快看,这些都是老夫人命人送来的,有人参还有雪莲,说是给小姐补身子的。” 屏娘的目光这才转到庄婉仪身上,她从后头小步快跑上来。 “正是呢!老夫人说了,小姐身形太细了,这样出嫁,没得叫人说将军府虐待儿媳。便吩咐了小厨房要给小姐补补身子,养得丰润些再出嫁。” 老夫人是最看重将军府的颜面的,有这些名贵补品的赏赐,也有多半是为了将军府的脸。 庄婉仪便没有多想。 “屏娘,你亲自去上房,替我谢过老夫人吧。” 她难得收到老夫人的赏赐,让屏娘去谢过一趟之后,明日她自己还要亲自谢一趟的。 “哎!” 屏娘欢喜地应了一声,忙不迭朝外跑去。 自从知道了圣上赐婚的消息之后,屏娘成日都是兴冲冲的,巴不得庄婉仪早一点嫁。 三叔和追月他们,对这个消息更加欢喜。 日后庄婉仪搬到相府去住,他们就不必一边保护,一边还要小心提防将军府的护卫了。 庄婉仪和商不换两处保护的人手合二为一,他们也可以多出些人手,去办别的差事。 更重要的是,他们再也不用考虑,万一两人有什么隐瞒、算计对方的,自己该效忠哪一边的事了。 成了夫妻,那就是一家人了,不分你我。 “这些药材送到厨房去吧。” 庄婉仪说着,心情颇好地招呼桃花儿,一道闪电一样的黑白身影,跳进了她的怀中。 原以为圣上赐婚之事会受到许多阻扰,不想最有可能阻扰她的老夫人,都选择了妥协。 她虽不畏惧,到底还是省些事好,也算没有白费她对老夫人的敬重。 只是可惜商相爷那边,病情又加重了…… 想到相府那令人头疼的关系,苛刻浅薄的继母谭氏,想要求娶她却被她反驳了一通的商不阙,他日成为叔嫂关系还不知道多尴尬。 商相爷倒是个值得敬重的忠臣,可惜顽固不化,对商不换偏见太深。 庄婉仪在心中默默理着这些关系,盘算自己嫁到相府之后,要应付的那些局面。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她近来从府中的丫鬟口中,听到的那些羡艳之语,更让她隐隐后怕。 “咱们三奶奶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德,先嫁给咱们三爷,再嫁给商大公子。天哪,长安城最好的两个男子,都是她的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待嫁闺中 一时之间,长安城中关于庄婉仪的议论,甚嚣尘上。 其中不乏年轻贵族女子拈酸吃醋的话,甚至还有一些谣言夹杂在其中。 好在她平日里的名声一直不错,这些话入不了那些年长稳重的夫人耳朵,又有商不换及时掐灭了这些苗头。 故而庄婉仪的待嫁日子,过得还算颇为轻松。 府中的对牌等物,老夫人虽没收回,庄婉仪也不打算再管了。 古氏近来已经历练得越来越上手,完全可以总理府中事务了,又有明川郡主提点帮忙,这些事都劳烦不到庄婉仪身上。 “你且安心绣你的嫁妆便是。昔日你进将军府的时候送我们的那些女红,如今去了相府,还是照样要送相爷夫人的。” 庄婉仪倒不在意,她之前那样抢白过谭氏一番,便是送她再精致的女红,只怕也于事无补了。 那她索性偷懒一些。 她成日就在府中,除了晨昏定省去给老夫人请安以外,便是在暖阁里逗桃花儿玩。 桃花儿近来被三叔训练得极好,指哪打哪,毫不含糊。 偶尔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抱着桃花儿到杏树底下的贵妃榻晒晒,等着头顶上的杏花绽放之期。 她的婚期在三月初三,也不知那个时候,杏花来得及开放否? “小姐,该喝汤了。” 屏娘端着小小的瓦罐走来,各色药材的香气在院中弥漫。 她被老夫人的话一提醒,果然觉得庄婉仪身形太过苗条,显得她这个大丫鬟伺候得不周到似的。 于是一日一顿地给庄婉仪熬补汤,正好老夫人送的药材不少,全都可以用进去。 庄婉仪慢慢从贵妃榻上起身。 “今日熬的又是什么汤?味道闻起来和昨日的不同。” 屏娘把瓦罐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取出白玉小碗和银勺来,摆放整齐。 “是人参鸡汤,加了些川贝。天气越发暖了,小姐近来似乎喉咙有些干。太医说是稍稍感了时气,奴婢便添些川贝熬汤,替小姐润润喉。” 原来是加了川贝,穿不得有股独特的清甜气息。 她把桃花儿放在了边上,伸手拈起小小的银勺,在汤中搅拌了一会儿。 随着搅拌的动作,香气越发浓郁。 她轻轻尝了一口。 桃花儿耸了耸粉红的鼻子,喵呜了一声,胡子一抖一抖的。 庄婉仪便起了戏谑之意。 “桃花儿,你也想喝汤吗?” 说着舀起一勺,在桃花儿的鼻尖前掠过。 桃花儿更大声地喵呜了一声,而后飞快地窜了起来,一跃爬到了树上。 庄婉仪有些错愕。 屏娘笑道:“小姐不必在意,快到春天了,猫儿都要闹春的。所以桃花儿近来有些奇怪的举动,也是正常的。它前两日,还把老夫人送的那些药材都打到地上了呢,害奴婢收拾了好一会儿。” 庄婉仪便也没在意,“原来是这样。看来日后应该专门给桃花儿安排一个人照应着,负责处理它闯的祸。” 譬如挠坏了门帘,或是打碎了花瓶。 屏娘也吃吃地笑了起来。 “那敢情好,省得我们都被它闹得团团转!” …… “大公子,那些难听的谣言查出源头来了,可真是居心恶毒。” 三叔气冲冲地从书房走进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商不换从书案后头抬首看他,只是一眼,又低下头去看他手中的名册。 商相爷和谭氏,都不可能替他筹备婚礼之事,他只能事事亲力亲为。 故而庄婉仪在庭中晒太阳喝汤的时候,他这里却忙得目不暇接,旁人劝他悠着些,他都不肯妥协。 庄婉仪上一次出嫁,就受到了怠慢,新婚丈夫未曾圆房便远赴边关,更有后头火烧洞房之事。 他绝不会让她,再受一次怠慢。 “是太师府传出来的?” 三叔有满肚子要发的牢骚,待听见商不换这句话,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公子,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商不换核对完了一份名单,这才从书案之中抬起头来,朝三叔一笑。 “这还不简单?敢造谣婉仪的,身份不可能太低,必定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家。她待人一向礼敬有加,得罪的人并不多,细细算来,太师府那位二小姐有最大的嫌疑。” “可不是嘛!” 三叔气得一拍大腿,“这个凤二小姐也忒不要脸了些!从前那样设计陷害小姐,百般欺凌,小姐都没跟她计较。她被休出将军府了,竟然还记恨小姐,处处做对。如今是看小姐要嫁给大公子了,她嫉妒得牙痒痒,竟然对外散播那些恶毒的谣言!” 幸好商不换早有准备,命三叔做好了措施。 否则那些难听的谣言传出去,对庄婉仪的名声大有损害。 他就想不通了,一个堂堂千金大小姐,怎么会这样坏? “太师府能出什么好人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凤太师这个太师位置未免坐得太舒服了,也该动一动才是。” 他原是不打算这么快的。 陈皇后想和他联手动凤家,他暂时敷衍了过去,用的是兹事体大不可妄为的借口。 其实也有暂且留着凤太师,制衡朝堂的意思。 毕竟凤太师若是落马,凤贵妃在后宫的地位也会随之下降,那陈皇后就太得意了。 陈家的那些个老臣,也会水涨船高,渐渐取代凤太师在朝中的地位。 可如今…… “大公子打算教训教训凤家?” 商不换朝窗外看去,只见冬日的梅花已经散落了不少,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他不由轻轻微笑。 “把这桩事解决了,我和婉仪的婚事,也更顺心些。” 说罢低下头来,眸子一沉,轻哼了一声。 “凤太师,这可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你,养出这么不懂事的女儿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凤贵妃之计 凤兰亭独自走在后宫之中,一路走的都是僻静少人的路。 她不想遇见人。 依稀记得,从前每次进宫,她都要身穿华服,大摇大摆地往人多的地方走。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被休,凤贵妃也还是宫中独一无二的盛宠。 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她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忽然听得前头脚步声密密麻麻,一座撵轿从不远处抬来,她只得侧身低头立在路旁。 在后宫之中,能坐得起撵轿的,都不是寻常的嫔妃。 要么位分极高,要么宠爱极深。 那座撵轿渐渐走近,凤兰亭把头埋得更深,只想悄悄地等一会儿便离开。 不想撵轿却在她面前停下了。 “这不是凤二小姐吗?” 她曾是凤二小姐,后来是大将军府的四奶奶,如今又成了凤二小姐。 只是少女之身,已成了残花败柳的寡妇之身,这凤二小姐四个字,听起来便格外刺耳。 凤兰亭不得不抬起头来。 撵轿上头的女子年岁较长,妆容显得富态,一身宫装华丽,贵气逼人。 竟是慧妃。 “见过慧妃娘娘。” 凤兰亭有些不情愿,对比自己姐姐位分还低的嫔妃行礼。 可她也知道,凤贵妃现在不如从前得宠了,她在宫里再没威风可仗了。 慧妃傲慢地点了点头,“你是进宫来看贵妃的?” “是,姐姐想念娘家人,所以让我进宫来说说话。” 慧妃用帕子掩着嘴,噗嗤一笑。 “是啊,你姐姐是该同你说说话。可怜见的,圣上这些日子都不去昭阳宫,想必你姐姐寂寞得很。本宫还要送茯苓鸡汤去给圣上,就不同你多说话啦。” 凤兰亭微微低下头去,咬紧了下唇。 慧妃话中的炫耀之意,她如何不解? 只是没有资格发作罢了。 撵轿重新抬起继续前行,那轿子上头缠绕的柔软纱丽,拂过凤兰亭的面颊,勾到她鬓边的一只凤钗,竟直直拔了出来。 一阵风吹过,她的鬓发顿时散乱地覆到了面上。 “哈哈哈!” 慧妃被身旁的宫女提醒,朝身后看去,看到凤兰亭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连她身旁的宫人们也都笑了起来。 凤兰亭尴尬地把头发撩到而后,一张脸已经羞得通红。 “小蹄子,还站在这里笑?还不把凤钗拿回去,还给二小姐?” 那宫女便从纱丽上头把凤钗取下,原来是钗上起伏的凤尾勾到了纱,扯出了长长的一条丝。 “凤二小姐,你的钗。” 宫女一手把钗交给凤兰亭,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慧妃抚摸着那处被勾破的纱丽,心疼道:“可惜了我的好纱,竟然勾出丝来了,真是晦气!” 也不知是说纱晦气,还是说凤兰亭晦气。 看着轿撵远远离去,凤兰亭从散乱的头发中探出脸来,目光沉得可怕。 她是凤太师的嫡女,堂堂千金小姐—— 凭什么受这样的屈辱?! 一进昭阳宫,凤贵妃便看出了她的异常。 “你进宫也不知道好好打扮一下吗?这头发乱七八糟的,和市井的疯婆子有什么不同?” 凤贵妃蹙起尖尖的眉头,气恼凤兰亭给自己丢了脸。 凤兰亭抬起头来,面露怨毒。 “都是你!都是你失宠,才会让我在宫里被人羞辱!” 凤贵妃一时错愕,她了解凤兰亭,虽然是个无脑又冲动的人,但她对自己一向是尊敬的。 像今天这样指着自己的鼻子辱骂,还是头一遭。 她不像凤兰亭那般冲动,只是眼神示意了桐儿一眼,便让伺候的宫人全都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了她们姐妹二人。 “来,坐下慢慢说。是谁敢在宫里羞辱你?” 她就算再失宠,贵妃的位分还在,除了陈皇后后宫便以她为尊。 难道是陈皇后羞辱了凤兰亭? 不可能,她若是如此轻浮,也不可能居中宫之位这么多年了。 凤兰亭坐到了玫瑰椅上,嗅着殿中曼陀罗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呜呜咽咽地趴在凤贵妃怀中哭了起来。 “是慧妃!她撵轿上头的纱丽勾到了我的凤钗,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她还说我晦气!” 凤贵妃眉梢微抬,抽搐了几下。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她。她原比我早进宫服侍圣上,又育有公主。圣上看在公主的面上,也不会让她的地位太难堪。否则凭她一个半老徐娘,也想跟本宫斗吗?” 说着低下头来,见凤兰亭还在哭,少不得要安慰她。 她亲手解开凤兰亭的头发,以指代梳,温柔地替她梳理着头发。 凤兰亭很少被她这么温柔地对待,果然慢慢停止了哭泣。 凤贵妃见状,笑得狡诈,一低头对着凤兰亭,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好妹妹,你不知道。我在宫中落得这步田地,都是那个庄婉仪害的!她勾引圣上,让圣上魂不守舍不宠爱我了,都是这个贱人害得!” “什么?!” 凤兰亭惊愕地睁大眼睛,“连圣上都喜欢她?这个贱人,怎么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她!” 岳连铮就罢了,商不换也喜欢她,现在连圣上都喜欢她! 嫉妒像是一团流动的岩浆,将凤兰亭浑身烧得滚烫,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凤贵妃趁势添油加醋。 “可不是吗?你以为蝶妃真的是病死的?才不是呢,蝶妃是撞破了圣上和她的奸情,才会被圣上秘密处死的!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姐姐只告诉你一个……” 凤兰亭目瞪口呆。 “她,她……竟然还有这种事?姐姐,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庄婉仪这个贱人,她先害我被休出将军府,又害姐姐失宠,实在是该死!” 凤兰亭想到被慧妃羞辱的情景,死死地咬住了牙,恨不得立刻就让庄婉仪死在她面前。 “好妹妹,你真的想让她死吗?” 凤贵妃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双媚眼直勾勾盯着凤兰亭。 凤兰亭正被她挑拨得上火,当下狠狠地点头道:“当然!我想她死已经很久了!” 凤贵妃眼波流转,朝殿外看了一眼,确认外头没有人,便在凤兰亭的身边挨着坐下,神色诡秘。 “你若真的想让她死,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凤贵妃一笑,勾勾手指,让凤兰亭附耳过来。 随后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凤兰亭的目光先是懵懂,而后越来越欢喜,最后爆发出狂喜的神采来。 “有姐姐此计,她这回是死定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庄婉仪中毒 庄婉仪一觉从梦中醒来,好看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又回到了蘅芷院,她大婚的那个地方——也是她死的地方。 那种死亡的无助和痛楚,让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沉痛到无法呼吸。 幸好,她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杏林院。 床顶上的帐子,早就被她换成了和杏花一样的颜色,轻轻浅浅。 就像梦里还能嗅到杏花清甜一般。 窗外微风淡淡拂来,带着杏树熟悉的味道,预示着不久后就要绽放满树的喧嚣。 她不禁微微翘起嘴角。 这一动,才发觉她的嗓子干得厉害。 屏娘近来熬汤总是添上许多川贝,竟没有效果,她的嗓子是越来越哑了。 她慢慢欠起身来,想叫屏娘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嘴巴张了张,竟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背脊的寒毛陡然竖了起来! 这种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的感觉,和她前世临死之前的情境,何其相似! “屏、屏……” 她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努力地尝试发出声音,却只能发出细如蚊吶的动静。 “屏娘!” 她着急地大喊了一声,声音粗砺而沙哑,像是一个垂暮老妇。 喉中顿时一片腥甜,疼痛之感侵蚀着她。 她终于忍不住,身子朝前一倾,吐出了一口鲜血,将藕合色的缎被染得一片猩红! “小姐?” 屏娘端着一铜盆热水走进来,便看到庄婉仪口角淌着鲜血,缎被上更有大片血迹。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铜盆应声而下,身形飞快地朝床边跑来。 “小姐!来人啊,快来人啊!” 庄婉仪用尽最后的力气,牢牢地抓住了屏娘的衣袖。 “去,去请商大公子……” 杏林院中的人几乎都听到了那一声凄厉的惨叫,起先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是庄婉仪的声音。 她的声音一向柔如水、滑如缎,怎么会变成这样? 追月飞一样地出了将军府去找商不换,明川郡主和古氏也闻声而来,便见庄婉仪的床上一片血色狼藉。 “这是哪来的血?” 古氏忽然看到庄婉仪的唇角,惊恐地倒抽了一口气。 “是婉仪吐的?” 屏娘已经哭成了泪人,闻言抬起头来朝古氏点了点,便见抱竹抱着一床新的缎被走了过来。 “先把小姐的被子换一换吧,一会儿太医就来了。” 明川郡主和古氏退后一步,让两个丫鬟换了被子,见屏娘又给庄婉仪擦拭唇角的血迹。 正着急的时候,只听外头通报太医来了。 来的是熟面孔瓜太医,却不是将军府常请的那位胡太医。 众人连忙给他让道,明川郡主也没多想,反正瓜太医给庄婉仪看诊过数次,知道她的脉象,医术也不比胡太医差。 瓜太医坐在床边的小杌上,先切了切脉,又望闻问切了一番。 “商大公子到!” 门外通报之声响起,商不换大步迈进房中,见到瓜太医连忙询问。 “怎么样了?” 明川郡主看了他一眼。 原来瓜太医是他请来的,想来庄婉仪对他极其信任,所以杏林院的丫鬟才会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及时派人去告知商不换。 她不由点了点头,一时间,对商不换的好感又多了些。 瓜太医站了起来,朝众人一拱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众人心道不好。 当年慧妃生公主难产的时候,生了整整两天两夜,也没见瓜太医露出过这种神情。 庄婉仪这到底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请诸位到隔间说话。” 瓜太医说着,自己抬脚便朝隔间走去。 古氏看了明川郡主一眼,两人便一同走了进去,商不换紧随其后。 “请恕下官直言,大将军夫人得的不是病,而是……” “老夫人到!” 众人一听通传的声音,皆十分震惊。 老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众人忙迎出去见老夫人,老夫人脚步匆匆,龙头拐杖上都沾染了不少灰尘。 一见瓜太医在此,她眸中光芒变幻了一阵,似有不满之意。 商不换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眉头微蹙,很快又松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老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明川郡主迎上去扶着老夫人,“婉仪不知得了什么急病,瓜太医正在看呢。对了瓜太医,你方才说什么?你说婉仪得的不是病,那是什么?” 瓜太医看了看老夫人,她身后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人多口杂。 病症这种事,还是少些人知道得好。 何况庄婉仪病症特殊。 老夫人却像没注意到瓜太医的眼神似的,只是朝着庄婉仪的床前走去,正好看到那一床还没来得及收下去的缎被。 上头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 她不禁扶住了胸口,艰难地喘息了两口。 商不换不是相府的人,没有什么应付老夫人的兴趣,见老夫人似乎并不急着想听瓜太医的话,便朗声道:“瓜太医,婉仪的病情到底如何,烦请你到隔间相告!” 老夫人霍然转头。 “这是我们将军府的家事,商大公子既是客人,还是到前厅稍等罢?我们这里有病人,无暇招待客人。” 这话出口,商不换不禁冷笑了一声。 老夫人今日的举止如此异常,他不得不防。 “我是婉仪的未婚夫婿,婚期就在一个月后,乃是圣上亲自赐婚。如果老夫人认为有什么比婉仪的性命还要紧,那抱歉了,我会奏明圣上,让婉仪提前过门!” “你!” 老夫人抬起龙头拐杖,终究无力地垂了下去。 明川郡主在两人面上看了看,心中隐隐有所怀疑。 老夫人今日的表现,的确有些古怪。 “也不必到隔间了,你们都退下吧。瓜太医,还请你快些说明婉仪的病症,人命关天!” 明川郡主大袖一挥,府中的下人全都退了下去,连屏娘都不得不退下。 老夫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瓜太医叹了一口气道:“大将军夫人不是病,是中毒了。她中的是华佗草之毒,此毒是慢性毒药,会慢慢浸入人的身体,首先损害的就是嗓子。所以大将军夫人的嗓子说不出话来,听下人说,晨起发出了嘶吼之声,唉——” 瓜太医又叹了一口气。 “这说明,大将军夫人此毒,中的剂量十分之大!下毒之人并不想让她慢慢死去,而是即刻死去!” 老夫人额头青筋直跳,脑中七上八下地不是滋味。 第二百四十九章 彻查此事 “那这华佗草可有解毒之法?” 商不换急着发问,想到庄婉仪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的样子,心头了一阵阵地揪紧。 他们明明,就快要成婚了…… “有,有解法。这毒本不算稀奇,刁钻就刁钻在,如果长期小剂量地用,根本查不出来。夫人这毒,像是长期服食华佗草,而昨日忽然服多了似的,反而把毒性激发出来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否则下官未必能确定病因。” 众人听了这话,却不敢放松。 “依你所言,婉仪此毒并非无药可救。那她为何会吐了那么多血,对身子可有损害?” 瓜太医听明川郡主这么一说,又回过头去,看那床被血迹染红的缎被。 而后走到床前,把庄婉仪的面色看了一看,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郡主放心,这不是五脏六腑吐出来的血,而是喉间血。想来夫人是早起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一时惊恐喊得太过用力,把喉咙扯伤了,才会吐出血来。” 幸好,幸好只是喉间血。 若是五脏六腑破损出血,那可就是大事了。 “那太医就请快点开药吧,倘若婉仪无事,我们府上必有重礼相谢。” 瓜太医看了商不换一眼,又转而看向明川郡主,恭谨道:“不敢,不敢。” 众人出了内室,让屏娘等人进去照顾,商不换一直注意着老夫人的神色。 她的神情很不对劲。 不像是单纯为了庄婉仪中毒而担心,倒像是有些别的什么。 古氏忙道:“老夫人,大嫂。婉仪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中毒呢?莫非又是那些黑衣人下的手?” “不会,她身边护卫重重,那些黑衣人我也一直派人盯着,他们根本没机会对婉仪下手。此番中毒,必定是你们府内的人所为。” 商不换此言一出,古氏不由惊心,老夫人的眉头浓浓地蹙了起来。 “放肆,府里就剩我们几个孤儿寡妇,相依为命,谁会去毒杀婉仪?商大公子难道就这样记仇,连我们这些孤儿寡妇都不肯放过?” “呵。” 庄婉仪出了事,商不换连一向客气的笑容都保持不住了,目光中尽是冷淡。 “我说是老夫人和二位夫人所为了吗?高门大宅人丁复杂,保不住底下伺候的人有没有被外头收买的。老夫人这样急着撇清,倒让我看不懂了。” 撇清二字让老夫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她正了正面色,不再开口,免得给商不换留下口实。 明川郡主微微偏过脸来,在老夫人看不清的角度,目光直直地盯着商不换。 后者同样回视她,两人的目光打了几个机锋,明川郡主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庄婉仪中毒这样的大事,商不换是不会胡言乱语的。 是为了将军府的颜面,先帮着老夫人把商不换赶走,还是为了庄婉仪的公道,依照商不换的意思彻查? 她一时陷入了两难之中。 古氏似乎也发觉气氛不对,不敢再随意开口,只是站在一旁打量众人的面色。 商不换担忧之中,隐隐带着愤怒。 老夫人古怪,明川郡主为难,剩她一个茫然不知所措。 僵持了好一会儿,明川郡主这才开口。 “商大公子,方才瓜太医也说了,婉仪这毒是可以解的,下人已经去熬药了。不如请你先行回府,毕竟你们尚未成婚,婉仪还是我们将军府的人,不是吗?” 商不换蹙起了眉头。 明川郡主又转向老夫人道:“老夫人,婉仪中毒之事非同小可,府中若有这样胆敢谋害主子的奸细,也必须揪出来!不如就让我来彻查此事,二弟妹从旁协助,老夫人以为如何?” 她这是采取了折中的计策,既不伤害将军府的颜面,又不放任庄婉仪中毒的原因不管。 老夫人看了看商不换。 她今日若是不答应彻查,只怕商不换真的敢赖在将军府不走。 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好,就依你的意思。” 明川郡主又看向商不换,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这件事交给明川郡主来查,他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是婉仪信得过的大嫂。 他就暂且离开,又何妨? “既然如此,有劳郡主了。” 他行了一个礼,又朝一旁的追月等人使了个眼色,追月会意地点了点头。 这回,她们一定会照料好庄婉仪,不让她再出事的。 …… 庄婉仪中的是华佗草这样的慢性毒,瓜太医说,这毒是她每日服食的。 明川郡主想了想,便把杏林院小厨房的人全都拘了起来,各自分别审问。 能在她的吃食里动手脚的,除了屏娘等一干贴身丫鬟,那就是小厨房的人了。 “大奶奶,冤枉啊!奴婢是在府里伺候了十几年的,在杏林院不知道受了三奶奶多少好处,烧香念佛地盼着三奶奶长寿呢,怎么会下毒害她呢?” 一圈地审下来,没有一个人可疑的,甚至还主动让明川郡主派人搜他们屋子去。 为了万无一失,她果真派人去搜了,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庄婉仪待下人一向谦和温厚,这一点她也知道。 连这些在厨房伺候的都感念她的恩德,像屏娘那些近身伺候的,又怎么可能会下毒害她呢? 一时之间,追查陷入了僵局。 “罢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为了避嫌,这些日子你们就不要出杏林院了,也不要同外人有所接触,明白吗?” “是,奴婢明白。” 厨房的仆妇们都各自回去了,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们都万分配合明川郡主。 古氏在旁陪坐听了半日,很是头疼。 “这些人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屋子里也没搜出华佗草来。我想着,会不会是婉仪还接触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若要查东西,至少得等庄婉仪的病情好一些,再把她动用的器物查一查。 明川郡主深以为然。 “明日看看婉仪的病情,再做定夺。不过……” “不过什么?” 她看了古氏一眼,后者的神情似乎有所期待,像是在等着她开口似的。 两人对视,彼此眼中的怀疑,竟是想到了一处去。 “你也觉得,老夫人今日很古怪,是不是?” 第二百五十章 睡吧,有我在 商不换终究不放心,到晚间又从后院小门进了杏林院,庄婉仪仍在昏睡之中。 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蹙着,口中还时不时发出梦呓。 因嗓子受损,商不换听不出她的呓语着什么,只能听到嘶嘶的气息。 他在床边坐下,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试图传递给她一些暖意。 她在做什么梦? 一定很害怕,很无助吧? 屏娘端着茶走上来,见状一脸愁容,惭愧地低下了头。 “小姐今日喝过药,脸色已经比早起好看一些了。瓜太医说,再喝上十天半个月清了余毒,就可完全康复了。” 商不换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他又转头道:“她的嗓子撕裂了,瓜太医可有另外用药?只怕她这样呓语下去,嗓子会伤得更厉害。” “有的,瓜太医让把这个薄荷片放在小姐的喉中,说是可以缓解喉咙的伤口,慢慢愈合。” 那便好。 商不换注视着她的面容,忽然想到那一日,她确认黑衣人的身份就是岳连铮之后,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那些话,他当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越回想,越令人深思。 她说,将军府对不起她,他们都对不起她。 除了岳连铮,和那个已经被休出将军府的凤兰亭,她口口声声说对不起她的人,还有谁呢? 商不换一直没能想明白这话。 “屏娘,你日日跟在婉仪身边,她这次骤然中毒,你就没有什么发现吗?若有什么当着老夫人和明川郡主的面不便说的,尽可说来。” 屏娘神色有些为难,待要说什么,忽然看到庄婉仪的眼皮眨了眨。 “大公子,你看!小姐这是不是要醒了?!” 屏娘欢喜的声音把抱竹、追月等人都引来了,商不换连忙示意众人噤声,免得吵到了庄婉仪休养。 不一会儿,他的掌心传来异样之感,她纤细的手指,在他掌上轻轻点了点。 他大喜过望。 “婉仪,婉仪?” 轻轻浅浅的声音,似乎从远方空灵而来,温柔似水。 庄婉仪从噩梦之中惊醒,又被他温柔的声音所抚慰,一睁眼,便看到他坐在自己的床边。 满眼都是担忧。 “婉仪,你醒了?” 屏娘等人站在商不换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她睁开了眼,几乎热泪盈眶。 她们日防夜防,生怕黑衣人来袭伤害庄婉仪。 却不想,家贼难防。 竟有人悄悄朝庄婉仪下了毒,而她们浑然不觉,这种感觉委实令众人羞愧又自责。 而庄婉仪一醒来,却是朝众人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只觉得喉咙的位置像是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喉中含着什么东西,清清凉凉的让她有些失去知觉。 “瓜太医给你含了薄荷片,你的嗓子扯伤了,现在还不能说话。有什么想说的,你就写下来,别着急。” 庄婉仪恍然看到屋中烛光摇曳,原来已经到了晚上。 她记得自己是清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哑到说不出话来,就像回到了前世临死之前一样。 这使她害怕到失去了理智,所以不管不顾地大喊出声。 随后喉咙一阵腥甜刺痛,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蓦然睁大了眼睛,抓过商不换的手,飞快在他掌心用指头写着什么。 商不换顿时蹙起了眉头。 而庄婉仪像是怕他看不懂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书写着三个字,每一个虚无的比划,都写得格外用力。 商不换握住了她躁动不安的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双肩。 “我看懂了,看懂了。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自己中了华佗草?” 她怎么知道? 庄婉仪冷笑了一声。 她就是做梦都不会忘记,中了华佗草之后人的症状,因为那是她前世临死之前,凤兰亭得意洋洋地在她床前亲口说出的。 她确定,那就是华佗草。 庄婉仪继续在他掌心写道:“是老夫人!她送的药!” 商不换忙转头问屏娘:“老夫人近来送过什么药?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屏娘不由愣神,抱竹忙替她答道:“有,就在圣旨赐婚之后,老夫人命人送来了不少人参和雪莲等药材,说是给小姐补身子。每日给小姐熬汤都会加那些药材,原先的已经快吃完了,前几日老夫人又送了一些来。” 庄婉仪急切地抓着他的手,她虽不能开口说话,那一双眼睛却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 商不换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你是说,那些药材里头被加了华佗草之毒,是吗?” 庄婉仪连连点头,看得屏娘等人胆战心惊。 她此番中毒,果真是老夫人所为…… “那些药原样封存起来,不可再食用了。送一部分去给明川郡主,就说是婉仪近来新添加的吃食,请她查查是否有异,不必提是老夫人送来的。” “是,大公子。” 庄婉仪听见明川郡主在查此事,又放心了些,不由感慨自己真是糊涂了。 她可能睡得太久了,分不清前生和今世了。 这一世,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庄婉仪,商不换会陪着她,明川郡主和古氏两位嫂嫂,也都会关心照顾她。 她可以睡一个安心觉了。 商不换心中有无数的疑虑,他不知道庄婉仪如何知道华佗草这种毒药,又是如何知道毒在老夫人送来的药材之中。 可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万分确定。 他想问得仔细些,不过不急在这一时,便替她掖了掖被角。 “你若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可好?” 她睫翼轻颤,一副受惊的小鹿模样,看得人心疼不已。 好一会儿她都没有答话,商不换以为她会拒绝,不想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百味杂陈。 若非是惊惧到了某种程度,她是不会让商不换冒着风险,在杏林院中逗留一夜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心中长叹了一声,最后还是替她抽出了垫在身后的软枕,笑着安抚了她—— “睡吧,有我在。” 第二百五十一章 廷哥儿撞见 商不换便在她床边的小杌子屈尊了一夜,夜里庄婉仪的梦呓轻了些,也不再蹙着眉头不放了。 一直到清晨,见她睡的正香,商不换便自行站了起来。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节发出的啪啪声,这一夜坐在床边,浑身僵硬得厉害。 “大公子,喝杯热茶吧,你辛苦一夜了。” 商不换朝屏娘点了点头,“不辛苦。不过我得离开了,免得一会儿被人看见,于她名声不好。若是她再有什么症状,即刻派人到相府找我。” “是。” 他松了松手臂的骨节,端起那杯茶盏正要喝,忽听得外头来人的脚步声。 门扉吱呀呀地被人从外推开,来人见到商不换在房中,站在那里愣住了。 商不换也愣了愣。 “哎呀,廷哥儿来了。你怎么,怎么来得这么早?” 屏娘有些尴尬地迎上前去,廷哥儿道:“我来看看母亲,见外头无人又不好高声喧哗,便自己进来了。” 屏娘端着茶盘愣在那里,看了看廷哥儿又看了看商不换,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这是头一次听廷哥儿说话! 少年嗓音正在变声的时期,微微沙哑,意外地低沉好听。 她是知道廷哥儿会说话这事的,可商不换…… 难道他也知道? 商不换朝屏娘点了点头,后者意会,便端着茶盏朝外走去。 “奴婢再去给哥儿倒杯茶。” 说着走了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了。 “她怎么样?” 两人之间的默契比起初见之时,已经好了许多,商不换朝他轻轻点头,示意她无性命之忧。 “到底还是碍于我和岳连铮的关系,老夫人不想让她改嫁给我。只是没想到她会使出如此恶毒的招数,名义上是给婉仪送补品,实际上淬了华佗草之毒。” “华佗草?” 廷哥儿是读了不少书的人,医书古籍他也略有射猎,对华佗草不算陌生。 “这种毒药很是难得,又很隐蔽。不像寻常的砒霜什么,只要用银针一试便能试出来。老夫人竟然能想到这上头,必定是处心积虑。只是华佗草的毒性缓慢,渗入人的骨髓不知不觉,怎么会忽然爆发吐血呢?” 他不禁托腮细思,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联想到昨日老夫人的神情,商不换忽然想通了什么。 “屏娘她们每日给婉仪熬汤,加的人参是定量的。瓜太医说突然加重了药性,才会使得婉仪吐血昏倒。这说明,另有人也给她下了华佗草的毒。” 且此人和老夫人事先未曾商量过,老夫人只想让庄婉仪死得自然,无声无息。 而后来下毒的这个人剂量用得多,显然是想让她尽早死,不想两方毒性碰在一处,反而使得剂量过大,一下子激发出了她身体的隐毒。 这样想来,真叫人细思恐极。 若没有后来下毒之人的冒进,庄婉仪怕是很快就会形销骨立,慢慢死于无名之症了…… “可谁会和老夫人一样,不仅都想让她死,还都想到了华佗草这种毒?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吧?” 巧合? 只怕不是。 商不换微微翘起了嘴角,心中已有了些怀疑的方向。 “等婉仪醒来若是精神好了,或许她会愿意告诉你,为什么她知道自己中的是华佗草之毒。” 廷哥儿张了张嘴,目光不禁越过商不换,朝内室之中看去。 他终归是没有说什么,反而朝他拱手一礼。 “你放心去吧,我会在这里照顾她的,寸步不离。待晚间无人了,你再过来。” 他看得出来,才进来时商不换惊讶的面色,分明是想趁着一早无人离开的。 不想却被自己撞见了。 商不换由衷一笑。 他知道廷哥儿已经相信了他,相信他会真心帮他,为他夺回该属于他的那个位置。 可对于迎娶庄婉仪这件事,廷哥儿似乎一直都有些疑虑。 他对庄婉仪的感情太深,那是在他孤零零在将军府流落之时,第一个朝他伸出援手的人。 亦姐亦母,亦师亦友,以真心相待,他自然不舍得庄婉仪随意嫁给旁人。 而他今日这话,竟是已经认可了商不换的意思。 “多谢你。婉仪如果知道你的心思,她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商不换一向骄傲,难得如此诚恳地对人道谢,廷哥儿听懂了他言下之意。 他决定,等庄婉仪一醒来,就把自己和商不换的合作关系统统告诉她。 好让她安心改嫁。 也好让她……能够原谅自己。 庄婉仪一觉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在床边一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但人已经离开了。 她恍惚地睁开眼睛,却看见廷哥儿坐在另一张小杌子上,正等着自己醒来。 她下意识便要开口说话,发觉自己的嗓子依然无法发声,只得放弃。 “你醒了?喝点水吧。” 廷哥儿亲自把屏娘备好的热茶送上,看着她慢慢饮下之后,神色舒展了许多。 太医说温热的水能够润泽受伤的喉咙,看来果然不假。 他又伸手递上了薄荷片,“把这个含在喉中,伤口会好得快一些。待它完全化开之后再含一片,这个东西没有毒素,含多了也无妨。” 庄婉仪看着他细心周到的模样,心中不由感慨。 曾几何时是她这样照顾廷哥儿的,而廷哥儿现在反过来照顾她,倒也似模似样。 他二人自从廷哥儿揭晓了身份之后,便生疏了许多,廷哥儿也只有当着外人的面,才会道一声母亲。 两人私底下像这样相见,他反而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母亲未免古怪,三奶奶又太生分,直呼其名未免不恭。 她沉默地接过薄荷片,檀唇轻启送入了口中,一阵冰凉的清甜慢慢化开。 廷哥儿观察着她的面色,见她精神尚可,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华佗草之事,他都告诉我了。老夫人居心叵测,若是知道她的计划可能被拆穿,难免狗急跳墙。所以这些日子,我会常守在杏林院。你若不愿意看到我,我便不在你面前出现。” 庄婉仪只是摇了摇头。 她和廷哥儿之间,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既然所有的事都说开了,她也已经定下了改嫁之期,又何必再对廷哥儿耿耿于怀呢? 她的否认,让廷哥儿心中燃起了希望。 “有件事,商大公子说,你若听了或许会开心一些……”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人参和粥 “你说,这是婉仪近来用的新药?” 明川郡主的院中,屏娘亲自送了一盒人参过去,给她查看。 古氏和明川郡主皆在,她们看着盒中的人参,黄白肥厚,形体颇大,一看便是上等的人参。 单从外形上,倒看不出什么来。 明川郡主正要伸手去拿,屏娘慌忙把人参盒子挪开了。 “大奶奶小心!这……这东西说不定有毒,还是别用手碰的好。” 若只是说不定有毒,屏娘不会这么紧张的。 明川郡主收回手来,袖在身前。 “来人,去请胡太医来……不,去请瓜太医。” 庄婉仪中毒并非一日,胡太医常来请脉,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若非被人收买了不敢开口,那也是个没本事的庸医,还是请瓜太医来得好。 古氏细看那装人参的盒子,越发觉得眼熟。 “屏娘,你老实说,这是老夫人赏赐给婉仪的吧?是谁让你把东西拿来的,是婉仪吗?” 屏娘略有些犹豫,微微低下头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道:“的确是。不过不是小姐让我拿来的,是商大公子让我拿来的。奴婢想着小姐近来就添了这些吃食,的确应该让大奶奶查查看。” 哪怕查出来的结果,会让众人无法接受。 古氏不由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瓜太医匆匆背着药箱赶来,他近日来将军府倒比去后宫还勤快。 好在圣上听闻是庄婉仪要用人,直接就让瓜太医不必去后宫看诊了,预备着将军府上要用便可。 否则,他还真没办法随叫随到。 “瓜太医,你来看看这些人参。” 瓜太医只看了一眼,便道:“都是好参,没有几百年,至少也有近百年了。这样的人参滋补药性是极好的……” 他一面说,一面随手拿起了一根。 就在触手那一刻,他似乎闻到了什么奇异的味道,顿时将人参丢回了盒子里头。 这怪异的举动,让明川郡主和古氏都惊诧不已。 瓜太医反应过来之后,指着那人参连声道:“是它,就是它!这人参上头被浸染了华佗草,这是华佗草的味道!” 圣上钦定的婚期在三月初三,为了能让庄婉仪的毒尽快缓解,瓜太医昨儿一回去就连夜研究起了华佗草。 所以今日一闻到这个味道,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抬头一看,却发觉将军府的两位少奶奶,面色都难看得紧。 “瓜太医,你确定吗?” 明川郡主眸中神色晦暗,变化不明,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话。 瓜太医十分肯定。 “绝对没错,不知道三奶奶的饮食之中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带着华佗草,还请郡主让下官亲自去看看,才可放心。” …… 瓜太医不愧是宫中有名的太医,昨儿他开的药方喝了几剂之后,庄婉仪今日已经能坐起身来了。 她喉中一日不断地含着薄荷片,觉得嗓子不像先前那般疼痛了,只是暂时还是不开口为宜,省得再度扯伤。 瓜太医给她把完脉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奶奶是有福之人,这毒表征凶猛,其实没有大碍。及早发现及早用药,大半是能根除的。最怕是神不知鬼不觉吃上几个月,那时候就药石无灵了。” 庄婉仪坐在床上,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见她脱离了危险,明川郡主和古氏也放心了许多,便带着瓜太医去检查她平日动用的食物和器具。 好在屏娘办事老道,在庄婉仪毒发之后,便将她用过的茶水和吃食原封不动保留了起来,厨房的器物也封存了起来。 瓜太医等人出去之后,庄婉仪便看了屏娘一样,后者上前了一步。 “小姐,大奶奶和二奶奶似乎也有所怀疑。她们看到那盒人参,就知道是老夫人送的了。奴婢只能说是大公子让奴婢送去的,后来瓜太医查了,那里头的确浸润了华佗草之毒。”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示意屏娘退下。 明明早就知道了,她却还是有些不死心,以为自己在将军府这一年的所作所为,至少能感化老夫人,不至于要她的性命。 没想到,在老夫人的心中,她便是有才能、有利用价值了,也始终比不过将军府的颜面要紧。 她心中冷笑。 这一回,她不会再原谅老夫人了。 既然你那么看重将军府的颜面,好,那我就亲手毁给你看! 瓜太医先检查了庄婉仪内室的茶具等物,又慢慢转而向外,把厨房的物品也查了个干净。 明川郡主和古氏耐心地跟着他,看他像个老猫一样这里嗅嗅,那里摸摸,倒有些滑稽。 最后查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这不对,如果只有人参里头有华佗草,三奶奶体内的毒性,怎么会一下子增加呢?” 难不成屏娘她们用了比平时多十几倍的人参,来给庄婉仪熬汤? 这显然不可能。 明川郡主想了想,便道:“昨日你们奶奶吃的东西在哪?快拿出来让瓜太医看。” 庄婉仪昨日倒没吃什么,午膳是和众人一起在老夫人的上房用的,晚膳她说没什么胃口,便只喝了一碗小米粥。 厨房伺候的仆妇,便从泔水桶里,把那剩下的小米粥弄了来。 隔了一夜略显酸臭的味道,让明川郡主等人不禁掩住了鼻子。 瓜太医却从那微微陈腐的酸臭气中,嗅到了些许不同之处。 “放下放下,我仔细看看!” 说着便撸起了衣袖,完全陷入了忘我的境地,恨不得把头都埋到泔水桶里去。 果然在那些变质的小米粥里头,嗅到了华佗草的气味。 “郡主,我敢肯定,问题就在这粥里。” 此言一出,厨房的仆妇等人皆屏声敛气,面露紧张。 明川郡主打量众人的神色,猛然在桌上怒拍了一下。 “这粥是谁做的?站出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屏娘偷衣 沉寂了好一会儿,没有人站出来。 一个婆子从人群中抬起头来,明川郡主认得,那正是主动提出让自己搜屋子的婆子。 只见她伸出脚来,将身旁一个年轻些的仆妇绊倒在地。 那年轻仆妇本就紧张得两腿发软,被她一绊直接跪在了地上。 “二位奶奶,昨儿这粥就是她做的,我们都能证明!” 那出脚绊人的婆子梗着脖子,一脸笃定,其余人也连声附和。 “对,就是她!她原也有些脸面,故而我们方才都不敢说……” 明川郡主冷笑一声。 “脸面?若此事证据确凿,你别说脸面了,就连性命都要不得!” 说罢大袖一拂,便命人把那仆妇拖下去审问,屏娘忙让人把煮粥的锅具等全都收起来,不可再用来煮饭。 那被拖下去的仆妇早已屁滚尿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被等在杏林院外头的张管事看了个正着。 他双眼一转,精明地避开旁人的耳目,朝老夫人的上房而去…… “已经找到下毒的人了?” 上房之中,老夫人正襟危坐,时刻命人注意着杏林院那处的动静。 听张管事的回话,她略松了一口气。 找到了下毒之人,至少能转移明川郡主她们的注意力,老夫人这边就安全许多了。 当着自己心腹的面,老夫人不由叹了一口气。 “是谁竟然也给她下了华佗草之毒?我本想让她慢性中毒,神不知鬼不觉地死。谁知道被人横插一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如今不仅庄婉仪死不成,连我都有可能被查出。” 说着瞥了张管事一眼。 “那些先前送去杏林院的人参雪莲,可有办法掉包出来?用没染过华佗草的人参,把那些有毒的换出来,这样怎么也查不到上房来了。” 张管事有些为难地抬起头来,看着老夫人,半晌开不了口。 他好不容易组织了语句,“老夫人,这事只怕不容易。别说三奶奶旁边那两个会功夫的丫鬟了,就是杏林院外层层的护卫,也不是咱们好轻易进去的啊,更别说掉包了。” 老夫人神色一凝。 “怎么,两个小丫头就能难住你吗?杏林院外守卫的是将军府的护卫,我让他们放松守卫,他们敢不从不成?” 将军府不管交给哪位少奶奶管家,说到底还是要听老夫人的。 她一声令下,那些护卫自然不敢不从。 “老夫人,可杏林院的护卫,不止是咱们将军府的啊!打从三奶奶中毒那天起,商大公子就派了些江湖高手来保护杏林院。就连廷哥儿都带着湖心岛的护卫,寸步不离的守在杏林院。” 老夫人的目光陡然深邃了起来。 “你说什么?商不换把江湖高手派到了将军府来,他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老夫人恼羞成怒,连呼吸都喘不均匀了。 张管事所说的江湖高手,就是三叔等人。 只是在庄婉仪中毒之前,三叔他们是暗中保护,现在转为明面上保护了。 这也是商不换对老夫人的警告。 他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让她对庄婉仪下手! 想到庄婉仪刚烈的性情,昔日凤兰亭意图构陷她通奸,她便非要进宫告御状,逼得老夫人不得不休了凤兰亭。 如今是她性命攸关的事,她又会怎么做? 老夫人只觉得骑虎难下,担忧她送去的那些人参等物,会被查出含有华佗草之毒。 张管事自然知道她心中的担忧,便劝解道:“老夫人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就算那些人参里的毒被查出来了,又怎么样?东西又不是老夫人亲手给三奶奶的,而是从库房送到杏林院的,中间转了多少个下人的手?就算上面有毒,又凭什么说是老夫人下的毒?” 老夫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你说的也不错,只是到底免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还有那些华佗草……” “这个老夫人就更加不必担心了。这些华佗草被就是咱们府中花园用来毒蛇虫鼠蚁的,拿这个指控不了您。每回染那些人参,都是我亲自去取的华佗草,更加不会有闪失了。” 看着张管事胸有成竹的目光,老夫人总算放下心来,朝他点了点头。 “你办事,我放心。” …… 庄婉仪中毒之后,屏娘越发自责,只能去找她那些昔日一起八卦商不换的小姐妹们聊天。 这日她去的,正是府中的洗衣房。 “屏娘姐姐,你怎么来啦?” 屏娘抱着一个竹筐,无精打采地走来,里头是洗好的衣裳。 “屏娘姐姐,你怎么亲自来拿洗好的衣裳了?听说三奶奶病得严重都起不来了呢,你随便派个小丫头来说一声,我们给你把衣裳送去不就好了?” 屏娘叹了一口气,便把装着衣裳的竹筐放了下来,顺势坐在了边上。 那些洗衣裳的丫鬟们也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到她身旁围着她说话。 “我们小姐病了,还不是我没照顾好吗?我是她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出了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问题啊……” 除了杏林院的人外,外人知道庄婉仪中毒的真相的并不多,这些平日只负责洗衣裳的丫鬟就更不知情了。 众人以为她自责,便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看屏娘姐姐已经伺候得很用心了。” “对啊,三奶奶平日待人那么宽厚,待姐姐也很好,一定不会怪罪你的,你就别自责了。” …… 屏娘垂着头听众人的安慰,目光却偷偷在那些还没洗的衣裳上头流连,很快便发现了上房送来的衣裳。 她便随口问道:“这些衣裳是上房的吧?这么多,你们得洗到什么时候去啊?” “嗐,上房的衣裳可不是多吗?因为伺候的人多。可别的也不太着急,重要的就是张管事和宝珠姐姐他们的,其余的没牌名的人,我们能拖两天是两天。” 府里这个洗衣房洗的是下人的衣裳,至于主子的衣裳,各个院子都有各个院子的下人负责洗。 比如庄婉仪的衣裳,就是杏林院中的粗使婆子洗的。 屏娘哦了一声,在衣裳堆里仔细辨认,认出了上房那些衣裳中属于张管事的。 他是老夫人的心腹,在府中的地位高,衣裳自然也比旁人华丽。 屏娘眼珠一转,站了起来,假装不小心把她篮子里的衣裳散了出来。 “哎呀,我的衣裳,那都是刚洗好的!” 众人七手八脚地俯下身帮她捡衣裳,屏娘则趁着众人不注意,把张管事的衣裳塞进了竹篮中。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人参有毒 “大公子,这是屏娘姐姐让我送来的衣裳,您看看。” 追月趁夜来到相府之中,将一件男子的外衫给了商不换。 那衣裳是褐色的,上头绣着银线云纹,是张管事常穿的一件衣裳。 因为奢华得不像仆人的衣裳,故而十分好辨认,将军府中也有不少人认得这衣裳。 商不换接过手来看了两眼,而后凑近轻轻嗅了嗅。 追月一脸不解。 “大公子,张管事的衣裳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奢华了些罢了,追月看不出别的问题。 商不换取出一方小木匣子,打开来递给追月,“你闻闻。” 追月上前一看, 只见木匣之中放着几株形态罕见的草药,不像是寻常的药材。 她凑近一闻,立刻警觉地退后一步。 “大公子,这是华佗草!屏娘姐姐把那些染着华佗草的人参给我们闻过,让我们小心提防着,别让小姐身边再出现这种味道的东西。” 商不换点头微笑,略有赞叹之意。 “草药你就闻得出来,张管事这件外衣,你就闻不出来吗?” 追月一时错愕,把那件衣裳接过来仔细嗅了嗅,果然在衣角的位置,嗅出了淡淡的华佗草的气息。 “是有一点,但是闻不真切。大公子是怎么知道,张管事的衣角沾有华佗草的?” 她隐约听三叔说过,将军府中是有商不换埋藏的内线的。 只是到底是谁,连三叔都不知道。 看来这内线消息很是灵通,连张管事和华佗草之间的联系,都找出来了。 商不换淡淡道:“将军府中,华佗草一物并不罕见。这种草药本就生长在大魏和匈奴边关的蛮荒地带,当年是老将军带回府中的。 将军府多年来的惯例,是用这种毒药来毒庭院中的蛇虫鼠蚁。因为是慢性毒,所以蛇鼠吃了会去别的地方寻找解药,不会把尸首留在府中。 比起砒霜之类的毒鼠药,华佗草更加安全,也更加洁净。只是没想到,老夫人会把这种毒蛇鼠的毒药,用来毒害婉仪。” 他显然对将军府的事务十分了解,连华佗草从何起源都知道。 追月想了想,道:“毒蛇鼠这种事情,应该是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或者小厮干的。张管事是老夫人的心腹,不可能亲自做这种活。那他能沾上华佗草,就一定是为老夫人办差!” 她说到后头,越发兴奋起来。 “怪不得大公子让我们想方设法搜集来张管事的衣裳,原来是这个道理!” 商不换命她把衣裳装进包袱里头,存放着以备作为证物,又道:“虽然这个物证未必就能断定,张管事把华佗草染在送给婉仪的人参上。可老夫人是看重脸面的人,这未必能定断的证据,就足以让她颜面扫地了。” 他也没指望,能把老夫人告到御前,治她一个下毒害人的罪名。 她到底是老将军的原配嫡妻,在朝中还是有她的名望和地位的,更何况那个人…… 岳连铮,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你去告诉屏娘,让她近日把婉仪的东西都收一收。若是事情真的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她也方便抽身退路。” “是,奴婢一定转告。” 廷哥儿这些日子一直在杏林院陪着庄婉仪,两人之间的关系慢慢恢复,她的嗓子也恢复了许多。 这日,明川郡主和古氏照例来探望,正看到廷哥儿扶着她在杏树底下坐好。 见二人进来,廷哥儿忙站到一边拱手行礼,庄婉仪待要起身,两人都赶上来按着她不让起身。 “身子都好了不曾?太医说了能走动了吗?” 庄婉仪因病而细弱的嗓音,意外地温柔好听。 “没事了,本来也只是嗓子的问题罢了,我身上没什么问题。太医说出来走动走动,反而对病情有益。” 古氏闻言放心了起来,笑道:“那就好。现在天气也暖了许多,有太阳的时候就出来走走。别到阴凉的地方去,省得染上风寒加重病情。” 便是她的身子经得起折腾,她和商不换的婚期也禁不起等待了。 三月初三,离现在只有大半个月了。 “知道了二嫂,我有分寸的。再说这么多人照顾着我呢,屏娘比你还能唠叨,还是廷哥儿好,从不唠叨。” 廷哥儿听见这话,悄悄抿起唇来一笑。 明川郡主见他二人不咸不淡了多时,庄婉仪这一中毒,两人倒是和好如初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样想着,心头不免烦忧起了老夫人的事。 “廷哥儿,我有些话同婉仪说,你先去找抱竹玩吧。” 明川郡主一边纠结该如何对庄婉仪开口,一边打发廷哥儿离开。 廷哥儿却看了庄婉仪一眼,脚下岿然不动。 古氏眉稍不由跳动,想着廷哥儿一向柔顺听话,怎么今儿倒仵逆起来了? 还是庄婉仪打了个圆场。 “大嫂,廷哥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出去乱说的。他也是咱们这个家的一份子,你要是说家事的话,就不必避开他了吧?” 她知道明川郡主要说的是什么事,廷哥儿也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不能离开。 他要在这里听着,给庄婉仪站边,不能让老夫人下毒之事,就这么随便揭过去。 明川郡主不悦地看了廷哥儿一眼,他目光坚定而清澈地望着自己,没有半点属于孩子的稚嫩。 看得她心中一凛。 这真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吗? “罢了,既然你坚持,那廷哥儿听一听也无妨。” 明川郡主一屁股坐了下来,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 她还不知道这件污糟事怎么跟庄婉仪开口呢! “前几日屏娘送来的人参,瓜太医已经查过了,里头确实有华佗草的成分。那些人参是哪里来的,你心里可有数?” 庄婉仪淡淡地点了点头。 不仅人参的毒她有数,连那粥里的毒,她也有数。 “大嫂不是今日才知道,那人参是老夫人送的罢?想来大嫂和二嫂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我,是不是?” 明川郡主一惊,不自觉望了古氏一眼。 第二百五十五章 出库账册 厨房那个被拖走审问的仆妇,已经好几日了,想必有结果了。 看她二人的神色,那显然又是一个庄婉仪相熟的人。 “是凤兰亭买通了那个仆妇干的,是不是?” 府中毒蛇鼠的药,就是华佗草,这一点除了将军府的人以外,外人知道的并不多。 凤兰亭曾是府中的四奶奶,也管过家,对此毒再明白不过了。 庄婉仪不禁冷笑。 前世是她们,今世还是她们,还是一样的华佗草。 命运真像是一盘棋,有些局面即使你事先处处避让,还是不免会重蹈覆辙。 庆幸的是,这一世,她没有死。 “你怎么会知道?!” 古氏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以为庄婉仪卧病在床数日,对外间的事务全然不知,没想到她知道的比她们两个负责查访此事的人,更加清楚得多。 庄婉仪垂着眸子,轻轻带过。 “知道府中遍布华佗草,还对我有敌意的人,在长安城并不多。” 可不是么? “既然你都猜到了,我们就不隐瞒了。那个仆妇招认了,的确是凤兰亭指使的。凤兰亭毕竟在府中执掌过中馈,有交往的仆妇和管事不少,我已经命人筛查,务必把那些跟她藕断丝连的人全都揪出来。” 明川郡主说到此处,咬紧了一口银牙。 她当真是小看了凤兰亭。 以为她被休之后,便与将军府再无瓜葛,没想到她的手还能伸得这么长。 庄婉仪轻笑一声,“凤兰亭终归是太蠢了。她要我速死,倒不如直接买砒霜毒死我,如何又用起华佗草来?还是老夫人高明,把慢性毒药掺杂在人参里头,叫我做梦都想不到,她的恩赐竟是杀人刀!” “婉仪!” 明川郡主不由拔高了声音,“你慎言!这件事到底和老夫人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能断定!你现在说出这种话,若叫人传到老夫人耳中,你日后还要如何做人?!” 庄婉仪一向对明川郡主的话很是尊崇,这一次,她却没有服软。 她抬起头来,修长的脖颈直挺挺地梗着,像是一面不屈的旗帜,半点不敢折服。 “大嫂,明人不说暗话。我中毒那日老夫人的表现,你看得清清楚楚,难道你就不觉得是她所为吗?胡太医多次来请平安脉,他是看过那些人参的,还教屏娘她们每日该用多少剂量,他到底是庸医还是被老夫人收买,大嫂心里没有数吗?” 胡太医可是太医院的院判,正因为医术精湛,才能成为将军府的常客。 他不可能无能若此。 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夫人授意于他,让他不敢开口说出真相,反而助纣为虐…… 古氏听着她一字一句,声音越发凄厉起来,连忙递上茶水给她润喉。 “好了好了,你先别说话,先喝口水。这嗓子好不容易养好了些,怎么经得起折腾?” 说着转过身去,朝明川郡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在这个时候和庄婉仪争执。 其实庄婉仪说得也没错。 连古氏都看出了老夫人的可疑,明川郡主不可能看不出来。 她只是还有一份责任心在作祟,想保全将军府的颜面,想替她早逝的亡夫,保全老夫人罢了…… 看到庄婉仪嗓子用力到脸都呛红了,她也有些自责。 廷哥儿默默看了庄婉仪一眼,见她喝了水之后好了些,便递上了薄荷片给她。 古氏来探望的时候见过这个,知道是对她嗓子有好处的药,连忙接过给她喂到口中。 另一边,只见廷哥儿把一份账册从怀中取出,打开了其中一页,递给明川郡主看。 古氏也好奇地凑上去看。 廷哥儿指着其中一行,那是登记库房的物品出入的账册,廷哥儿所指的正是那些人参和雪莲的出入库登记。 “这些药材……出库过一次,又放回去了?” 明川郡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把那账册前后都翻了一遍,想找到一些旧例,却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别的用来送人或是赏赐的物品,都是正常出库直接送出的,没有这种两次出入的道理。 古氏诧异地看了廷哥儿一眼。 怪不得他昨日说想帮着做些府中的事情,问古氏要来了库房的账册,原来是做这个用的。 同样是一本账册,古氏拿在手上一直没看出问题来,廷哥儿又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她不由对廷哥儿刮目相看。 廷哥儿俯身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俊逸的字迹。 “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妖异? 还能有什么妖异。 这些药材多出库了一次,不过就是方便老夫人,让人给它们染上华佗草的毒罢了。 若是细查库房的记录,完全可以查出是谁提前拿出过这些药材,又是谁批准出库的。 在座三个少奶奶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能肯定,她们没有批过这项出入。 那就只能是—— 老夫人。 明川郡主有些难以相信。 她本就是个聪明人,自庄婉仪中毒那日起,她便察觉到了老夫人的不对劲。 可她不愿意承认,她宁可自欺欺人。 她不敢相信,那个自己一向敬重的婆母,竟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 庄婉仪又有哪点对不起她、对不起将军府呢? 她如何会想出这样狠毒的计策,非要置庄婉仪于死地…… 古氏受了老夫人多年冷落和欺凌,庄婉仪更是在前世命丧她和凤兰亭之手。 明川郡主不一样。 她是老夫人最器重的长媳,在府中的地位从未被任何人超越,哪怕是在凤兰亭最受老夫人宠爱的时候,她也不及明川郡主的分量。 她从未受过老夫人一句半句重话,没看到过她对其他儿媳的冷酷。 对于老夫人的敬重,庄婉仪和古氏都比不上她。 故而两人皆保持了沉默,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刺激她,不想毁了她心中那个,值得敬重的婆母…… 廷哥儿手捧那本账册的动作,没有丝毫颤动。 他便是要让明川郡主看清楚,看清楚铁证如山,她没有任何自欺欺人的余地。 这件事,老夫人怎么说都脱不了干系。 第二百五十六章 去见老夫人 连喝了十日的药,庄婉仪的嗓音已经基本恢复了。 她开始不满足于在杏林院的庭中晒太阳,便让廷哥儿带着她,在府中四处走动。 屏娘和抱竹跟随其后,生怕廷哥儿带她去阴凉有风的地方,又备着披风等物以备不时之需。 春日将至,府中已有了些许春日的气息。 青石小径边上,发出了嫩绿的草芽,柔嫩得仿佛可以入口似的。 廷哥儿扶着她慢慢走,庄婉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小草,觉得新生的鲜活气,格外怡人。 她觉得自己仿佛也得到了新生似的。 屏娘和抱竹远远跟着,看着廷哥儿和庄婉仪的背影,格外和谐。 他正处在长高的阶段,一天比一天不同样,如今已经和庄婉仪一般高了。 扶着她的手超前走的时候,微微躬身十分小心,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弟。 屏娘不禁露出了笑意。 “若是亦谐公子在啊,一定不像廷哥儿这么安静。他一定会蹦蹦跳跳的,说些笑话逗小姐玩。” 抱竹道:“小姐的病才好呢,安静也有安静的好处。她不让咱们把消息透到庄府那边,对老爷夫人只说是在准备出嫁的绣品。” 屏娘不禁轻叹一声。 “老爷夫人自小爱护小姐,疼得什么似的。也难怪小姐不告诉他们,若是他们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呢!” “所幸,还有半个月,咱们就要离开将军府了。到了相府,想来就没有这么多污糟事了。” 抱竹想得天真,屏娘却想到商不阙也曾想求娶庄婉仪的事,还有商不换那个刻薄的继母谭氏…… 只怕到了相府,也不比在将军府容易啊。 她不由轻叹道:“至少相府有大公子,有他保护小姐,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再抬头朝前看的时候,只见不知何时,庄婉仪和廷哥儿已经走到了蘅芷院。 这是她嫁入将军府后的第一个住处,也是大婚的洞房,只可惜一夜尚未过,就被凤兰亭烧毁了。 而今早已重建如新,只是庄婉仪一直没有搬回来,而此处原本的主人岳连铮,也再没有回来。 庄婉仪似乎一直不喜欢这里,今儿怎么又走过来了? “廷哥儿,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站在这里看桃花。那个时候,你真的只是在看桃花吗?” 蘅芷院中的桃花,的确是将军府里开得最灿烂的一处。 至今仍是。 廷哥儿抿着唇笑了笑,似乎也想起了初见庄婉仪的时候,那份略带忐忑的心情。 “是,也不是。我当时只是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初嫁入将军府的一个平凡官宦人家的女子,是有怎样的智慧和勇气,才能在洞房被烧毁之后面无惧色,还能顺便挑走府中最好的一处院子。 他当时便想,这一定是个有趣的女子,才不是什么温婉顺从的无趣之人。 后来果真应验了他的想法。 庄婉仪听了他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 只觉得时至今日再和廷哥儿一起在此处看花,恍若隔世。 物是人非,可她的事事,尚未休。 或许这些事,不过是她漫长人生的一个开端罢了。 “我曾经因为蘅芷院灿烂如锦的桃花,而憎恨桃花之色。杏林院中的杏花,反倒成了我的新欢。后来遇到商不换,我又重新开始喜欢桃花了。” 所以她的那只猫儿,就叫桃花儿。 廷哥儿如今听她这话,也不由笑了起来。 桃花曾是岳连铮带给她的噩梦,后来,又是商不换带给她的美梦。 不管是谁,她欢喜便好。 庄婉仪陡然变了神色。 “不过现在花期尚未至,你看,这些桃树上头只有些许花苞。不过我想,我可能等不到它们盛开了。” 廷哥儿敏锐地听出了她话中的寒意,惊讶地看她。 “你要做什么?” 问了这话,他又忍不住笑着摇头。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后支持你。只要你需要,我会倾尽所能帮你。” 就像当初,她也是那么帮自己一样。 庄婉仪不由鼻头泛起酸意,在春风吹拂中微微红了起来,更显得娇美动人。 “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倏而一笑。 “扶我去上房,见老夫人吧。” 有些事情,她需要自己了断,旁人谁都帮不上忙。 是而她没有找商不换,也没有命人去请明川郡主和古氏。 可明川郡主是何等人? 她自从知道庄婉仪明白,是老夫人对她下毒手之后,就时刻命人注意着,不让庄婉仪靠近正房。 她要和老夫人摊牌,无疑是以卵击石,受罪的只会是她自己! 庄婉仪和廷哥儿走到上房外头,果然被明川郡主安排的人拦了下来。 那人一面好言劝住庄婉仪,一面悄悄派人去知会明川郡主。 “三奶奶,您的病好了啊?恭喜恭喜。” 庄婉仪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一笑,“多谢。我这病一病就是半个月,让老夫人担心了。所以今日特意让廷哥儿扶着我过来,谢过老夫人的关怀。” 她这话说得讽刺至极。 分明是老夫人下毒害她,她却说老夫人担心她。 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她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老夫人更是很少关心。 她特意来道谢? 这怎么可能! 拦着她的人并不是老夫人派来的,所以对她的讽刺也没什么不满,仍是一脸笑意。 “三奶奶孝敬长辈是好事,可保重身体要紧啊!我们郡主说了,让奶奶好生在屋里养病,别出来走动,吹了风就不好了。” 果然是明川郡主派来的人。 “大嫂让你挡在这里,多久了?” 庄婉仪淡淡开口,那拦路之人反而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 “三奶奶,这话,这话是何意啊?” “你能在这里拦我一时,还想拦我一世不成?便是大嫂在这里,她也拦不住我,否则我就不会自己来见老夫人了,你说是不是?” 被反问之人面色沉了下来,不再似先前那般笑嘻嘻的。 他犹豫了片刻,看着庄婉仪瘦弱却纹丝不动的身形,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他不得不避让到了一旁。 “既然三奶奶如此说了,那……请把。” 庄婉仪朝他微微点头,而后步伐坚定,不急不缓地朝着上房迈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与老夫人对峙 二人步进上房之时,并未见到老夫人,而是宝珠迎了上来。 “三奶奶,还没到午膳的时候,您怎么来了?” 宝珠起先是笑着的,后来发现她面色清冷,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事,那笑容渐渐僵在了嘴角。 “我不是来用午膳的,是来见老夫人有话要说的。请你去通报一声,我和廷哥儿就在此处等候。” 说着也不管宝珠是什么面色,径自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廷哥儿跟随她坐在了下首一位,宝珠无可奈何,只得命小丫鬟倒茶上来。 她自己进了内室去禀告老夫人,庄婉仪朝廷哥儿看了一眼,眼中带着讥诮之意。 老夫人年事已高,自来睡眠浅,一般晨起醒了就不会待在内室里头,而是在正堂坐着喝喝茶,和儿媳妇们说说话。 或者听听张管事和宝珠她们汇报一些事。 今日她却反常了起来,分明是心虚所致。 她就不信,她在上房院外被明川郡主的人拦住的事,会没有人去禀告老夫人? 好一会儿,老夫人才从内室款款地走了出来,庄婉仪和廷哥儿起身行礼,彼此沉默无言。 气氛很是僵硬。 老夫人看了看庄婉仪的面色,心中颇有些忐忑,面上却故作平静地让他二人坐下。 “婉仪,你这病还没好,太医不是吩咐你不要到处走动吗?” 这才一来,老夫人恨不得就下逐客令了。 庄婉仪一笑,清冷如霜。 “太医说适量走动,不可外出劳累,是为了儿媳的身子着想。可儿媳想着,有些事若不同老夫人说上一说,只怕这身子坏得更快。” 老夫人不自觉眉梢一抖,神色便沉了下来。 “那个你厨房里头的仆妇,既然已经招供了凤兰亭指使她下毒,便送到京兆尹府去处置便是。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那个仆妇招供的不假,可凤兰亭所下的毒恰巧成了一个引子,若非如此,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竟然积累了那么多慢性毒素。那些毒素从何而来,老夫人就不想知道吗?” 她目光凛冽,若是眼神可以化作一把剑,她早就把老夫人扎得千疮百孔了。 让她也感受一下,被人下毒害死伸冤无门的滋味。 “婉仪!” 明川郡主和古氏听见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才知道庄婉仪已经进了上房,她们只得跟着赶来,希望事态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明川郡主叫住了庄婉仪,她仍然不打算停止自己的质问。 “老夫人送给我补身子的那些人参和雪莲里头,全都是华佗草的毒药。您到底是希望我风光出嫁,才送我那些补身体的药材。还是希望我悄无声息地死去,不要嫁给将军府的敌人?!” 她到底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决绝地不留余地。 这一瞬间,明川郡主都有些佩服她。 佩服她的义无反顾,佩服她誓死捍卫自己公道,壮烈地像是朝堂死谏的忠良。 老夫人低着眉眼,忽而黯然地抬了起来。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已经命人在追查了。府中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在库房的药材里下毒,想来敌手安插的奸细,很是狡猾。” “呵。” 庄婉仪嘲讽道:“老夫人的意思是,儿媳错怪你了,那些药材里头的毒不是你下的?” “自然不是。” 年老经事之人,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庄婉仪险些都要被她骗了。 若非经历过前世,知道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怕她如今也未敢如此笃定。 “那就请老夫人把胡太医传来,问问他身为太医院的院判,连区区华佗草之毒都看不出来,是否昏庸无能?他在将军府看诊了多少年,分明熟悉我的脉象,却从未透漏过半句中毒之事,是否说得过去?!” 老夫人抿了抿唇,迟疑了片刻。 “关于这件事我也问过瓜太医了,华佗草是慢性毒,若非此番你体内毒素被激发出来,他也未必能诊出。至于那些人参,胡太医一时看走了眼也是可能的。你如今性命无碍,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咄咄逼人四个字,用得何其巧妙。 把庄婉仪从一个差点被毒杀的受害者,变成了得理不饶人的攻击者。 “老夫人是希望我不要对胡太医咄咄逼人,还是不要对您咄咄逼人?” “放肆!” 老夫人微微眯起了眼,目光凌厉地看着她,愤怒地一拍桌子。 “谁让你到上房来撒野,来处处指责我的不是?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老夫人,你以为你要改嫁了,就可以不敬尊长了是不是?!” 她毕竟在将门一世,身上多少沾染了像老将军一般的杀伐决断,这一拍桌子的力道,叫人心惊胆颤。 明川郡主待要开口劝慰她,忽见廷哥儿慢慢地站了起来。 老夫人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看他要做什么。 他起身走到庄婉仪的身旁,端起茶盏来送到她的手中,示意她喝茶。 待她抿了一口茶后,又将袖着的薄荷片递给了她。 她的嗓子虽好得差不多了,也禁不起这样对薄公堂式地场面,还是小心点为好。 一面让她含着薄荷片,一面又伸手在她后背轻拍了两下,让她缓一缓气。 老夫人顿时睁大了眼。 廷哥儿虽一个字未说,动作之间意思却很明显了—— 他站在庄婉仪的那一边。 这让老夫人一下子有些呼吸不过来。 她唯一的孙子都站在了庄婉仪那边,让年老孀居的她,越发添了无助。 庄婉仪含下薄荷片之后,面色缓和了些,再开口也不似先前那般情绪激动了。 她没必要激动。 只有心虚的人,才会用高声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胆怯。 “老夫人不肯承认人参之中是你下的毒,可张管事在老夫人赏赐之前,把那些人参取出库房染上了华佗草之毒,而后才送到了杏林院。张管事,你不会也不承认吧?” 她说着,淡淡一笑,看向张管事的目光却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侍立一旁的张管事听见这话,顿时后背汗毛直竖,惊恐地抬起眼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处置张管事 “三奶奶说笑了,奴才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奴才在府中伺候了几十年,从未做过对主子不忠的事。没错,那些人参的确出库过一回,只是检查一下是否完好罢了。毕竟您知道,有些百年人参放久了就没了药性,那样的东西自然不能送去给三奶奶了。” 张管事只是愣了片刻,便挤出笑容来,说出了一大串自以为毫无破绽的话来。 庄婉仪朝他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张管事你碰过那些人参,但是没有碰过华佗草,是吗?” “对,我只是检查检查人参是否还有药性,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我就放回去了。我怎么会去碰华佗草这种毒物,还故意在人参上面染上毒呢?” 张管事的神色渐渐恢复寻常,甚至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 只怕庄婉仪只是查到了库房的出库记录,知道是他曾经取过一次那些人参,才会有此猜想。 可猜想毕竟是猜想,她是不会有证据的。 庄婉仪没有错过张管事的得意,她朝外头拍了拍手,便见追月捧着一个包袱进得堂来。 “既然张管事说没有碰过华佗草,那请你解释一下,你的衣裳上头为什么会有华佗草?” 追月打开那个包袱,里头露出一件男子的褐色绣银线外裳。 “哎呀,这不是张管事的衣裳吗?怎么会到了追月手里?” 众人都是常在上房走动的,平日也常见到张管事,对他这件衣裳再熟悉不过,古氏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不禁看向上首老夫人那处,却见老夫人目光凛冽,仿佛恨她多嘴似的。 古氏吓得连忙噤声,再不敢随意开口。 张管事自打看到包袱打开那一刻,心中便恐慌了起来。 他在那些人参之中下毒的时候,的确就是穿的这件衣裳…… 怪道他这几日没见到这件衣裳,还以为是洗衣房的小丫鬟们偷懒洗得慢,没想到竟落到了庄婉仪的手上。 “张管事,你要如何解释,你的衣裳上沾着华佗草?” 庄婉仪好整以暇,一副等他编织谎言的样子,看得张管事毛骨悚然。 他不禁看了老夫人一眼,后者眉头紧蹙,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给他更多暗示,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他再度开口,声音便有些磕巴了起来。 “这,这衣裳……或许是府中花园里毒鼠的华佗草,放得太密集了些。我时常在府中走动,或许就沾染到了一些,这并不奇怪吧三奶奶?” “不奇怪?” 庄婉仪笑道:“毒蛇鼠的华佗草都是放在隐蔽的草地上的,别说寻常走动根本碰不到。就算碰到了,顶多沾在鞋底和裤脚上,怎么可能沾到衣裳上?张管事,你是把我当成傻子,还是非要到了京兆尹府才肯说实话?” 她霍然站起,气势凌人地指着张管事,后者膝盖一软跪到了地上。 令众人惊讶的是,老夫人听见这话倒没有为张管事开脱,反而命人把那衣裳拿上来看了两眼。 “张管事,你怎么解释?” 明川郡主微微讶异地抬起眼。 老夫人这样的举动,并不让她觉得,老夫人是无辜的。 她反倒想到了一个词——弃卒保帅。 张管事跪在地上,愣愣地抬起头来看老夫人,一时不敢相信她话中的意思。 她这是……要把自己推出去当替死鬼? 可他到底忠心了老夫人多年,知道若是老夫人都被拖下了水,他就彻底没救了。 他咬了咬牙,再抬起头来看庄婉仪,目光坚定了起来。 “是,是我在那些人参里下的毒药,不过这和老夫人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众人神情各异,老夫人放心,庄婉仪不信,明川郡主和古氏将信将疑。 张管事道:“我在将军府服侍了一辈子,我比各位奶奶们待的时间还长,也比你们更爱惜将军府的名声!三奶奶要嫁给商大公子,这是绝对不行的!我只是一个奴才,阻止不了圣上的赐婚,只能出此下策!” 张管事倒是机敏,不一会儿工夫就给自己编了全套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 就连明川郡主和古氏都有些动摇了。 庄婉仪笑着不住点头,一会儿是看着张管事,一会儿是看着老夫人。 她的笑容之中竟有些癫狂之色,叫人看了隐隐担忧。 “婉仪,你没事吧?” 明川郡主试图上前搀扶,她却推开了对方的手,独自站在正堂的中央。 气势凛冽,宛如一道嶙峋而上的梅枝,凌霜傲雪。 “既然张管事已经认了罪,便把他和那个厨房的仆妇一同送到京兆尹府去,老夫人可有异议?” 老夫人不由一惊。 庄婉仪明明不相信张管事的说辞,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同意不再追究下去呢? 这不合情理。 她沉默了片刻,“既然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咱们府里的事,就不必交给外人来解决了。那个厨房的仆妇可以送去,毕竟凤兰亭已经不是将军府的儿媳了。张管事的事,就由府里来发落好了。” 在府里发落,老夫人必然是要徇私枉法的。 庄婉仪定定地看着她。 “老夫人,我只是想把张管事送到京兆尹府发落,并没有要求您做别的什么。难道连这点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肯满足我吗?” 她没有继续坚持说老夫人下毒害她,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老夫人心中理亏,自然没有坚持的道理,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便是把张管事送到京兆尹府,她也会想到办法把人弄出来,只是麻烦一些罢了。 “那就多谢老夫人了,婉仪还有一事想请老夫人同意。” “你说吧。” 只要毒害儿媳这个罪名不落到老夫人头上,庄婉仪现在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同意。 “儿媳想搬回娘家住些日子,一直到出嫁之期。毕竟将军府中的忠仆不少,若是还有人像张管事这样恨不得我死,那我实在怕得很。” 她话里说的是张管事,其实暗指的是老夫人。 没了张管事,谁知道她还会不会派别人来杀害自己?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进宫告御状 庄婉仪以待嫁闺中做刺绣的名义,已经许久没见过娘家人了。 庄景行夫妇十分担忧,后来又隐约听闻她生病了,心中担忧,却更不敢去将军府看望她。 她必定是怕父母担心,才不肯实言相告的。 若他们大剌剌地直接上门去探望,少不得惹她忧心,更加难以安心养病了。 是而二老只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让庄亦谐到商不换那里打探消息,只要知道庄婉仪无恙也就罢了。 庄亦谐瞧商不换倒是紧张了一二日,后来就无事了,还整日忙着调查什么事情。 若庄婉仪的病很重,他是不会有闲心调查什么的。 庄亦谐便放了心,回家原样告诉庄景行夫妇,两人便也放心了。 谁想这一日,忽而传回了庄婉仪要回娘家的消息。 “快让亦谐去接婉仪,她一个寡妇人家独自回门不便,让亦谐骑马去接!” 庄夫人着急忙慌命人准备她喜欢的吃食茶水,又派仆妇去清扫庄婉仪在府中的闺房,又命小厮去叫庄亦谐。 庄景行见她忙得团团转,笑着拦住了她。 “还用你叫呢?亦谐听见消息,早就快马加鞭地去了。女儿回来是好事,你做什么这么忙忙乱乱的,紧张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觉得不安。婉仪好端端地又病了,还瞒着我们,现在突然又要回来住,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庄夫人双手揪着帕子,眉头微蹙,一副发愁的样子。 庄景行想了想她的话,觉得也不是妇人家过分敏感的胡言乱语,其中也有些道理。 “婉仪一会儿就到家了,等她回来了咱们再细问,你现在先不必自己吓唬自己,可好?” 庄夫人只得点点头,想了想又不放心,便亲自到门外去迎接庄婉仪。 待见得那一顶一品夫人的奢华大轿落下,庄婉仪纤细的身姿从轿中探身而出,庄夫人不由红了眼眶。 “婉仪,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还说安安静静地待嫁闺中呢,怎么不但没有长些肉,反而比从前更加瘦削了? 庄婉仪笑着宽慰她。 “哪里有母亲说的那么夸张?只是没有胖,母亲就说瘦了,自己吓唬自己。” 庄景行在旁看着,也觉得她瘦了些,嘴上还是附和着她的话,免得庄夫人担忧。 “是啊,婉仪说的没错。哪里就瘦了?现在快到春天了,衣裳单薄了些,看起来自然比冬日瘦了。” 他一面打着马虎眼,一面让众人先进去再说话。 不知怎的,到了庄府,庄婉仪便觉得浑身舒泰了许多。 虽然庄府不如将军府华丽,随着庄景行的官职逐渐提高,府中的气象也越来越好。 而他们这一家人,永远是温馨的,彼此关爱的。 “父亲,母亲。为什么咱们府上没有妾室,你们二老也只生了我和亦谐两个?” 庄婉仪忽然问起这话,庄景行夫妇都愣了愣。 庄亦谐也道:“是啊,朝中的官员哪个没有妾室,哪个膝下不是好几个嫡庶子女呢?咱们庄府人丁单薄,也算是稀有的了。” 庄景行夫妇对视一眼,在孩子面前说这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可庄婉仪既然这么问了,他们也不想隐瞒,便直说了。 “当初我也劝过你父亲纳妾的,虽然咱们这样的读书仕宦人家,妻妾成群不好看,可一两个也是该的。你父亲却说要来做什么,家宅不宁,他又如何好好在朝中做事?” 庄夫人嘴上有抱怨庄景行之意,嘴角的笑意却暴露了她真正的想法。 她分明还是欢喜的。 哪个女子愿意和别的女子,一同分享自己的丈夫呢? 庄景行一脸正色地捋了捋胡须,“儿女这件事是命中注定的,未必多添些妾室,就能多得些儿女。你母亲生了一儿一女,正好凑成一个好字,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们看看别人家,整天鸡声鹅斗的,哪有我们家里这么和睦?” 庄婉仪不由点头,忽然觉得十分敬佩庄景行,佩服他的远见。 家中人丁少,也有人丁少的好处。 至少不必互相勾心斗角,彼此算计,阴谋毒害。 “婉仪,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件事了?” 庄夫人始终觉得她不对劲,“你是不是身体还没好全?有哪里不舒服的,你要说出来,别压在心里。” 她在外头再坚强,到庄夫人的面前,仍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儿。 听得庄夫人这样说,不自觉就红了眼眶,看得众人担心不已。 噗通一声,她跪到了地上。 “父亲,母亲,先前女儿有件事瞒着你们,还请你们恕罪。” …… 庄婉仪离开将军府的第二日,便进了宫。 由庄景行夫妇陪同,一家子一个准二品大员,一个准二品夫人,还有一个名头响亮的一品夫人,一同入宫—— 告御状! 这件事几乎瞬间就传遍了长安城,成为了大街小巷风谈的大事。 庄婉仪也没有想刻意隐瞒此事。 她的本意,便是越多人知道越好。 老夫人听见这个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明川郡主亲自扶住了她。 她确定,老夫人这回并非装晕。 而此刻的太师府,大门紧闭的府门之外,京兆尹府的差役围成了一团。 严华实亲自在门外坐镇,太师府仍是门户紧闭,半点要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大人,这怎么办?凤太师不交人,咱们总不能闯进去拿人吧?那毕竟是太师的二小姐。” “哼,什么二小姐,一个毒杀当朝一品夫人的嫌犯罢了。” 严华实面色冷肃,想到庄婉仪差点死在这个毒妇手上,他心里就气愤难当。 当初在长安城郊外的那场绑架案,也和这个凤兰亭有关。 他当时看在庄婉仪的份上,放了凤兰亭,这次可没有那么容易了。 “计师爷,你来。” 严华实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计师爷听罢,立刻朝后缩了缩。 “大人,这也太损了吧?咱们拿人就拿人,这样毁凤太师的颜面,是不是过了?” 严华实瞪了他一眼,“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多的颜面,也都被他的好女儿败光了。” 计师爷无奈,看了看外头围观的路人,梗着脖子喊了起来—— “奉命抓捕毒害大将军夫人的嫌犯凤兰亭,还请贵府开门交出人犯!” 第二百六十章 宫中传来的信 奉命抓捕凤兰亭的高呼之声,在太师府外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引来了不少过路之人,和附近府第下人的驻足围观。 计师爷口才好,嗓门亮,没有严华实的吩咐,他不敢随意停下,只能不停地连轴说。 这一声声落在太师府中,却是人人自危。 凤太师听见外头的高呼之声,竟能穿过重重院墙,让他在正厅之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外头的人都已经听见了。 “逆女,逆女!你活着就是给太师府丢脸的,那我不如打死你干净!” 凤太师随手抄起一把小杌子,朝跪在门外的凤兰亭头上打去,被底下人七手八脚抱住。 凤夫人听见动静,早就气了个半死,到前厅又看到这一出,当下魂飞魄散。 “老爷,老爷息怒!” 她双腿发软地扑上去阻拦凤太师,若不是身旁有丫鬟搀扶着,只怕她都要跪到地上去了。 凤兰亭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两眼发直,竟连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如何息怒?你看看你生出来的好女儿,你看看!她给我丢了多少脸面,若不是她这个扫把星,我在朝中的地位岂会一日不如一日?!” 凤太师越看凤兰亭越愤怒,把火都烧到了凤夫人的头上。 凤夫人闻言一愣。 “老爷,我虽生了兰亭,可也生了兰君啊!你岂能因为兰亭做了错事,就把我说得一无是处?这话我听了便罢,若是兰君听见了,她岂不伤心?” 凤夫人把凤贵妃搬了出来,凤太师自悔失言,只得把高举过头的小杌子朝一旁重重砸去。 那小杌子正好砸在了门边半人高的青花大瓷瓶上,砰的一声,碎瓷顿时到处乱飞。 凤兰亭跪在地上首当其冲,几个小小的碎瓷片被溅到了她的身上,她脸上顿时像被针刺了一般疼痛起来。 “母亲,我的脸,你快看看我的脸!” 她伸手轻轻一摸,脸上竟带下鲜血来,顿时慌乱地抓喊凤夫人。 凤夫人一看也慌了。 她的脸被碎瓷割破了两处,鲜血已经淌满了面颊,看起来分外狰狞。 凤太师不屑一顾,“你还要脸做什么?你也配?” 最恶毒的话出自血脉相亲的生父口中,凤兰亭顿时一愣,而后抬起头来,诡异地看着凤太师,发出了无声的笑。 “我不配,那谁配?你以为你的大女儿凤贵妃就是好样的,你从小到大就宠着她,眼里何尝看到我?我告诉你,下毒害庄婉仪这件事,就是你的好女儿凤兰君出的主意!” 凤夫人发出了惊愕的吸气声,凤太师眸色一凛,看向庭中一众下人。 他们分明都听见了凤兰亭方才的话。 “还愣着干什么?二小姐疯了胡言乱语,快把她的嘴堵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把不知哪来的带着臭气的破布塞在了她的嘴里,又把她的手脚捆上不让她把布解开。 下人动作过于粗鲁,她脸上的伤口被挤压出更多的血来。 凤夫人虽看得心疼,想到她方才的话,也知道其中的厉害。 他们可以失去凤兰亭这个女儿,却绝不能失去凤贵妃这个女儿。 “老爷,宫里传来的信儿!” 一个管事从外头匆匆赶来,将一封手书交给凤太师。 那书信上头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的手笔。 凤太师看罢沉默了片刻。 “老爷,是兰君传来的信吗?” 凤夫人想凑上去看,却被凤太师一把夺走,折好塞进了袖中。 他看着凤兰亭近乎癫狂的样子,慢慢地走了上去,同时示意众人把她放开。 凤兰亭痴痴地看着他,凤太师蹲下身去,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 “到底该如何选择,你心里应当有数。” 凤太师站了起来,这句话说得令人寻味,凤夫人看得眉头紧蹙,不知他在打什么机锋。 凤贵妃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好一会儿,只见凤兰亭解开了嘴里的布条,丢在地上,而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她慢慢朝外走去,没有再看凤太师夫妇一眼。 “奉命抓捕毒害大将军夫人的嫌犯凤兰亭,还请贵府开门交出人犯!” 计师爷已经喊到不知道多少遍了,一旁的差役给他送了杯茶水润喉,他赶紧咽了下去,而后清了清嗓子,打算继续喊。 吱呀一声—— 眼前高大的太师府大门忽然缓缓打开,露出了女子满面鲜血的脸,把众人吓了一跳。 待仔细看去,还是能够看出女子脸上凤兰亭的五官,只有眼底的绝望之色格外惊悚,仿佛地狱里爬出的女鬼。 计师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朝严华实投去了探寻的目光。 严华实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见状霍然站起。 “拿下!” 于此同时,宫中御书房内,圣上难得没有和嫔妃在厮混,而是把腿架在御案上头,忧心忡忡。 想到老夫人竟然下毒要谋杀庄婉仪,他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倚老卖老的老臣,他原是不喜欢的,不过只是因为他们喜欢在朝堂上说教罢了。 却不想,老夫人居心如此恶毒。 若是庄婉仪真的有个什么好歹,他就算拼着天下人骂他昏庸,也要老夫人给她偿命! 可偏偏,庄婉仪并没有出事,如何处置老夫人,便成了一桩尴尬事。 他想到了庄景行夫妇带着庄婉仪来,说的那一番话。 “臣妇自知老夫人是功臣遗孀,辈分又高,就算毒死了臣妇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圣上若是为难,就算不处置,臣妇和父亲也不敢抱怨。” 庄婉仪说的是实话。 她本就不打算让圣上怎么处置老夫人,这般身份地位的一个老者,还能如何处置? 她想做的,只是把这件事捅出去,让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将军府的这桩丑闻。 如此,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圣上听着她这极其懂事的话语,心中却很是为难。 她越是懂事,越是体谅圣上的为难之处,他就越想为她主持公道。 平白无故差点被人毒杀,这口气庄婉仪咽得下,他都咽不下! 第二百六十一章 噩梦连连 庄婉仪中毒之事的后续,尚有许多未完。 可对她而言,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终于安安心心地拿起了绣花针,在庄府的闺房之中,开始绣起了嫁妆。 庄府的闺房是她自小住到大的,熟悉无比,待嫁的心情自然也和在将军府不同。 她低头穿针的时候,常常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 回到那时出嫁的忐忑、欢喜,满怀期待。 追月和逐星她们也跟着来到了庄府,不过一二日便熟悉了起来,在府中似乎很是快活。 庄府人员简单,从前庄景行还是四品翰林的时候,府中的上下等级也不是很森严。 如今,圣上为了抚慰庄婉仪中毒之事,提前将庄景行晋升为翰林院掌院,堂堂正二品大员,府中的风气却也丝毫未变。 还是一样和乐温馨。 “屏娘姐姐,你看看我绣的这个。” 追月有些害羞地拿自己的绣品出来,屏娘一看,见是一对绣着并蒂牡丹的鞋垫。 她才学着绣花不久,复杂的图案都绣不来,屏娘便让她绣些简单的花草,慢慢练习。 “绣得还挺有样子的,只是针脚稍稍粗了些。你看,这牡丹花瓣绣粗了就不像了……” 庄婉仪听着她们交流绣艺,倒也有趣,自己便走到窗前在贵妃榻上坐下,晒一晒早春的阳光。 窗扉半开,淡淡的阳光像是一层金色的薄纱,飘飘而下,覆在她的面色。 她微微合目,身上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 窗外的阔叶美人蕉,时不时迎着风沙沙响动,叫人昏昏欲睡。 耳畔屏娘和追月的声音渐渐远去,变得空灵而模糊起来,她陷入了昏睡之中…… “报——,岳大将军凯旋而归,斩获匈奴贼首头颅,亲献圣上!” 庄婉仪忽然听到奇异的声音,发觉自己竟然站在朝堂金殿之上,所有人都面带喜色地朝殿门外看去。 方才,那个宫人禀告的是什么? 岳大将军? 庄婉仪一时糊涂了起来,既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也不知道那个凯旋而归的岳大将军是何人。 殿门外一片苍茫混沌,像是阳光极其刺眼,叫人看不清外头的景象。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轮廓分明的铠甲,忽然出现在殿门外。 他的左手上提着一个滚圆的东西,庄婉仪仿佛知道是什么似的,死死地盯着那个东西。 那男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剑眉斜飞,目光灼灼,眉宇之间关山苍茫。 竟是岳连铮的脸! 他的手上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鼓鼓地睁着。 庄婉仪吓得后退了两步,忽然身后撞到了什么人,原来是圣上。 圣上从上首的金龙座上走了下来,目光淫邪地看着庄婉仪,伸手就要来抓她。 她又踉跄地反方向退了两步。 圣上收回手去,笑着看她,“嘿嘿,大将军夫人,岳大将军回来了,这回你就不必改嫁了。” 庄婉仪蹙着眉摇了摇头,一回身却看见岳连铮站在她的身后,手上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仍在。 “夫人,还记得临走前你叮嘱我什么吗?现在我果真平安归来了。” 庄婉仪吓得朝一旁躲去。 是因为她在岳连铮临走之前叮嘱他要小心,所以他才躲过了商不换的设计,留得一命回到长安吗? 不,她不想置岳连铮于死地,更不想重新回到将军府,做大将军夫人! “圣上,改嫁的旨意已下,婚期就在十日之后,您怎么能现在反悔呢?” 她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到岳连铮的身边。 圣上一脸奸笑。 “那时候你是寡妇,朕才下的这道圣旨。现在你不是寡妇了,还改嫁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一转头忽然在人群之中看到庄景行,便向他求助。 “父亲,你快帮帮我,我不想回将军府!父亲!” 庄景行沉默地摇头,看着她眼底露出惋惜之色。 “来不及了。岳连铮已经回来了,他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怎么能赖在娘家不回去呢?” 连庄景行都这样说,庄婉仪更觉无望。 不对,商不换呢? 这种时候,商不换在哪? 她忽然在殿外看到商不换的身影,他被两个带刀的御林军押在地上,正要拖出午门处斩。 宫人尖利的声音喊道:“罪臣商不换陷害忠良,意图谋杀大将军岳连铮,今已查明真相,拖出午门斩首示众!” “不,不!他并非谋害忠良,岳连铮也并非你们想象的忠良!” 庄婉仪高声呼叫,众人却像听不见她的声音似的,只是围绕着岳连铮说些奉承拍马之语。 人群的中心,岳连铮缓缓地转过头来,朝她露出诡异一笑…… “不!不——” 正坐在榻边绣花的屏娘和追月,忽然听见细细的呓语之声,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绣绷。 两人不约而同朝庄婉仪走去。 果然看到窗下的贵妃榻上,庄婉仪双目禁闭,口中喃喃着什么,神情十分痛苦。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忧心分明。 庄婉仪近来总是做噩梦,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小姐,小姐醒醒!” 屏娘忙把她推醒,庄婉仪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底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 “小姐又做噩梦了?是不是婚期将至太过激动了?” 追月想得更可怕一些。 “小姐,会不会是先前的华佗草之毒在你身体留下了什么后遗症,才会这么一直做噩梦?从前小姐可不会这样……” 屏娘一听这话,登时紧张地瞪大了眼。 庄婉仪淡淡地摇了摇头,追月从一旁桌上递过茶盏来给她。 她轻抿了一口,“不会的。想来是最近心神不宁,才会一直做噩梦。过几日就好了,不必担心。” 华佗草有没有让人做噩梦的后遗症,庄婉仪再清楚不过了。 她只是担心老夫人下毒害她之事被公之于众,那个一直蛰伏在暗中的人,会忍不住公开身份。 想到梦中岳连铮的形象,她就觉得像是碰到一条毒蛇一样,让她浑身发麻。 院外,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抱竹没了命地朝她们跑来。 “小姐,不好了!岳大将军回来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噩梦应验 都说梦是相反的,庄婉仪的一场噩梦,却十足十地应验了。 边关忽然传来急报,岳连铮带着三百亲信下属,趁夜携裹着风沙策马南奔,拎着匈奴可汗乌极的人头,叩响了玉门关! 此报一朝传回长安,满朝皆惊! 圣上赐婚商不换和庄婉仪,岳连铮一个战死的英烈却忽然活着回来了,那这赐婚到底还算不算数? 再联想老夫人下毒意图杀害庄婉仪的事…… 这件事里头,水可真深呐! “岳连铮,怎么可能是岳连铮?他只有三百的亲信,是如何能够取了乌极可汗的人头回来的?他战死都一年了,这一年他到底去了哪里?!” 议论纷纷之中,圣上无疑是最头疼的那个。 他一直都对将军府功高盖主、掌握了大魏大半兵权之事耿耿于怀,岳连铮当初战死的消息传来,他也算是趁愿。 而今他却忽然活着回来了,还立下这么大的战功。 若他知道了圣上对将军府的打压,在他战死之后连个嗣子都不肯给将军府,他还会忠心于圣上吗? “岳连铮啊岳连铮,你为什么要回来!” 圣上气得一跺脚,把御案上头的奏折全都推到了地上。 御书房之中,商不换坐在下首,面上却带着笑意。 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岳连铮迟早是要回来的,却比他想象的要更风光一些。 他是如何拿到乌极可汗的人头的? “圣上,这话你在臣面前说便罢了,在外头,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他是大魏的君王,江山社稷之主,商不换却让他说话小心些? 圣上愤愤不满,待要反驳什么,却无话可说。 商不换说得对。 岳连铮再度回来,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确要小心些说话,不能得罪了这位功高盖主的大将军。 可他的心里,又如何放得下…… “唉,朕自然知道,只是在你面前说说罢了。你说这个岳连铮回来了,风光不减从前,他还会效忠于朕吗?朕毕竟……毕竟在他假死之后,没有好好抚恤将军府。” 圣上心中到底怀有羞愧,生怕岳连铮会为了泄私愤,对他这个君王不利。 他手中没有军权,要是岳连铮真的谋反篡位…… 圣上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商不换明白他的心思,反倒安慰起他来。 “圣上不必担心,君臣有别,岳连铮是臣子,他假死之后圣上还追封了他侯爵之位,他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不过圣上若实在担心,臣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圣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寄希望于商不换了。 他的主意,一向不会让自己失望。 “圣上不是怀疑,岳连铮战死的这一年,到底去了哪里么?他又是如何靠三百的人手,取得匈奴可汗的头颅?圣上尽可先发制人,而岳连铮的经历,也不可能干净。” 对于这一点,商不换比谁都清楚。 他确定,岳连铮和匈奴人有勾结。 若不是靠着这种勾结,仅以三百之众,他是不可能取下乌极可汗的头颅的。 圣上恍然大悟。 “朕明白了,你是说,让朕先质问他这一年的经历,把他和匈奴勾结的罪名坐实?” 手握大军的将领,最大的罪名,不是起兵造反,就是勾结敌国。 若是这个罪名可以坐实,岳连铮在朝中的影响,就不足为惧了。 商不换却摇了摇头。 “坐实是不可能的,圣上可知,臣这些年费了多少工夫想查到足够的证据,来坐实他和匈奴勾结的罪名,却始终找不到。岳连铮很小心,也很聪明。一旦圣上无法坐实又拼命想坐实,只会让朝臣觉得,圣上是想构陷忠良。 倒不如,只是怀疑,在朝臣们心中种下一个疑影。即可显示圣上恩宽,又不至于给岳连铮留下反叛的理由。朝中自然会有懂事的大臣,把圣上的怀疑捕风捉影地散布出去。” 圣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好,你说的对,就是这样!” 商不换继续道:“这只能解一时之忧,将军府如今的名声已极差,但流言终究会平息的。要想一劳永逸,圣上还是要把军权夺回来才可成事。” 军权? 这两个字说到了圣上的心坎里。 他也想夺回军权,做梦都想,可该如何夺回呢? “岳连铮假死这一年,各军都已经重新划分了将领。虽然大魏能和他比肩的将领不算多,大差不差的也能挑出几个来。圣上只需把这些人抓在手上,就不必担心军中的人心继续朝向岳连铮。” 一年,岳连铮离开了一年。 如今眼看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圣上像是得到了某种启发,目光明亮了起来。 “一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人心向背了,何况当初他战死之时何等惨烈,死了多少将士?他早就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神了,军中也未必都会向着他!” 圣上说着说着,想到岳连铮死而复活的猫腻,这里头还可以做些文章,便慢慢放心了下来。 他忽然想到了庄婉仪和商不换的这桩婚事。 “那你说,朕给你和大将军夫人赐婚的旨意已下,如今岳连铮又回来了,该如何是好?” 这种事大魏开朝以来还是头一遭,从前从未有过先例,圣上连个参考的依据都没有。 群臣也正因如此,所以个个眼睛都盯着御书房,盯着圣上的决策。 按理说,岳连铮没死,庄婉仪便是有夫之妇,不该再改嫁。 可若不改嫁,只怕岳连铮对着这个想嫁给别人的妻子,也会十分尴尬吧? 何况老夫人连下毒之事都做出来了,这一对婆媳注定成仇…… 现在这桩婚事,反而比岳连铮的事更加棘手。 商不换抬起头来,嘴角仍是含着淡淡笑意。 “圣上若不知如何处置,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到三月初三那日,婉仪若肯嫁,臣便娶。她若不肯,臣便……” “便当如何?” “便当……祝福他二人,夫妻团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拜见老夫人 岳连铮尚在人世的消息,让将军府从死气沉沉,忽而沸腾了起来! 什么下毒的丑闻,好像都变得不那么要紧了。 只要将军府的顶梁柱还在,天就不会塌。 “我儿没死,我儿竟然没死……真是老天开眼,神佛保佑!” 因为庄婉仪告御状之事气得一度昏厥的老夫人,醒来之后便落下了点毛病,手脚总是颤颤巍巍的。 饶是如此,她还是命宝珠搀扶着她到佛堂去,难得地拜祭神佛一遭。 看着她苍老的背影,明川郡主微微蹙起了眉头来。 她身为皇家的郡主,行事自然比旁人看得深远一些,对岳连铮此番归来疑虑甚多。 当初副将带着他烧焦的尸首回来,那尸首仅存的半张脸,分明是岳连铮的脸。 如今想来,他的战死并非谣传,而是蓄意诈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是如何靠着三百亲信部下,取了乌极可汗的人头? 这个时候回来,是为了庄婉仪改嫁之事,还是为了老夫人下毒之事? 她有太多的疑虑理不清,直觉却告诉她,这件事里必有极大的隐情。 霎时间,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商不换的面容,他叙说岳连铮与匈奴勾结等语,说四年前构陷忠良的人不是他商不换。 恰是岳连铮……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川郡主如梦初醒,转头看向来人。 “大嫂,你怎么在这里发呆?” 古氏来上房看老夫人,听闻老夫人去佛堂烧香了,只看到明川郡主在廊下发愣。 “啊,没什么。” 明川郡主抹了抹脸,把发僵的面容捋顺,露出勉强的笑容来。 古氏心里也揣着事,并未发现明川郡主的异样,只是叹了一口气。 “三爷没死,如今又立下战功回来,府里难得似这般喜气洋洋。可不知怎么的,我却有些……” 古氏为难地看了明川郡主一眼,心中柔肠百转竟不知如何诉说。 她朝庭中看去,新生的柳树枝丫嫩绿,像是被春风精细剪出的一般。 大好春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忧心。 明川郡主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和她大有相近之感。 “我明白,你是担心婉仪吧?” 而今的处境,最尴尬的便是庄婉仪了。 以为葬身沙场的亡夫忽然回来,且是历经艰险,大胜还朝。 圣上赐婚改嫁的婚期就在五日后,是真心待她,两情相悦的男子。 古氏反握住明川郡主的手,大有知音之感。 “是啊。婉仪现在已经不算是寡妇了,有夫之妇又怎么能改嫁?她若是嫁了商不换,少不得惹人诟病。若是不嫁,再回到将军府,处境更加艰难了……” 不说岳连铮会不会介意她改嫁之事,就说老夫人下毒庄婉仪御前告状,两方也已经彻底撕破脸了。 无论怎么选择,庄婉仪的日子只怕都不会好过。 古氏不由替她忧心,她甚至觉得,岳连铮倒不如不回来…… 意识到自己荒唐的想法,她连忙摇了摇头,试图把这种想法从脑中赶走。 可一念生起,如春风中的一颗种子,飞快地发芽壮大。 明川郡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蹙起眉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不管怎么说,三爷能活着回来就是好事。将军府后继有人,百年威名不至沦落。至于婉仪那一边,我会找她谈一谈的。” 古氏连连点头。 “那就有劳大嫂了,我嘴笨不会说话,大嫂劝劝她好了。” 劝她? 劝她什么? 是劝她回到将军府,继续当她的大将军夫人,还是劝她嫁给商不换,去过她甜蜜的小日子? 明川郡主也是一头浆糊。 “还是你我二人同去的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就命人递帖子到庄府,明日咱们同去!” 若庄婉仪铁了心要改嫁,明日或许就是她出嫁之前,她们最后一次见到庄婉仪了。 古氏微微抿唇,最后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明川郡主和古氏正要出门,便听门房通报三奶奶回来了。 “婉仪回来了?” 她两个错愕不及,以为以庄婉仪告御状的烈性,是再也不愿回到将军府了。 没想到她竟主动回来了。 二人朝门外迎去,果见庄婉仪一身鹅黄葱绿的春裳,唇角含笑地走了进来。 她离开将军府那日,大病初愈,面色苍白无力。 今日再回来,却像是将春色装点了一身般,浑身散发着鲜活气。 “婉仪,你怎么回来了?我隐约听说你回娘家之后就一直做噩梦,精神很不好。今日见你春风满面的,倒不像传闻的那样。” 明川郡主拉着她的手东看西看,见她并没有什么病态,这才放下心来。 庄婉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自从回到庄府之后,的确噩梦连连。 可当她的噩梦彻底成为现实之后,她反倒淡然了。 她从不会为了改变不了的事情自苦。 “昨儿府里送进来大嫂的拜帖,我想着天气晴朗了,我的身子也好了,应该我来见二位嫂嫂才对。怎么好意思,劳烦二位嫂嫂走这一趟。” 明川郡主笑道:“走吧,去我那里说。” 她拉起庄婉仪的手,走之前还朝着上房的方向看了看。 庄婉仪回府的消息,只怕已经传到老夫人那里去了。 论理,她是该先去上房拜见老夫人的。 料想庄婉仪未必情愿,还是先到她院中说话的好。 庄婉仪却主动提了出来。 “我久未回府,如今回来应该先去拜见老夫人。二位嫂嫂有什么话,等我见过老夫人再说吧!” 明川郡主和古氏都诧异起来,彼此对视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竟主动要去拜见老夫人? 难道是她回心转意,听闻岳连铮未战死的消息,打算回到将军府了? 二人不由笑了起来。 能和庄婉仪继续做妯娌,同居一府,她们自然欢喜。 庄婉仪见她二人这般神情,也没说什么,只是慢慢朝着上房走去。 与此同时,上房之中。 老夫人放下茶盏,颇为诧异地看了宝珠一眼。 “你说,她要来拜见我?” 第二百六十四章 女子,岂能写休书? 老夫人高高坐在正厅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一手扶在扶手上,面色肃然地朝门外看去。 不一会儿,果然看到庄婉仪款款而来,一身打扮清新如春景,越发衬得她姿容绝色。 在她身后,明川郡主和古氏紧随其后。 “见过老夫人。” 她款款福下身去,面色淡然,不似离开将军府那日一般,充满了仇恨和冷漠。 老夫人见状,姿态不由就高了。 想来是她听闻岳连铮活着回来了,想继续当她的大将军夫人,所以主动来讨好自己来了。 这让老夫人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回来了?” 短短的三个字,老夫人的口气有些倨傲。 明川郡主不由蹙了眉。 她注意到庄婉仪方才请安之时,没有带自称,她一向在老夫人面前自称儿媳的。 今日是一时忘了,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她抬头一望,老夫人和古氏等人,显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同。 庄婉仪笑了笑,抬起脸来,却让老夫人惊讶。 和她想象的不同,庄婉仪面上没有恭谦和讨好,反而是洒脱恣意,似庭中春风摇曳。 “我今日回来,是来和将军府断绝关系的。” 明川郡主一惊,古氏一愣,老夫人的眉头顿时蹙成一团。 她说什么? 断绝关系? 老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庄婉仪继续道:“我嫁入将军府整一年,大婚之日便被烧了洞房,此后在府中因为出身平凡,受尽老夫人和当时的四奶奶凤兰亭的苛待。而我从未因此记恨老夫人,自问在将军府这一年来,没有任何对不起老夫人的地方。 老夫人因为圣上赐婚想要毒害于我,幸而皇天庇佑留我一命,可我对将军府的情分,却彻底被老夫人毒了个干净。我不奢望圣上会如何制裁老夫人,只想从此和将军府断绝关系,一别两宽。” 老夫人再被提起自己的丑事,气得牙齿打颤,只是死死地盯着庄婉仪。 “你,你就是想嫁给商不换,才找这诸多借口是不是?!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儿连铮没死,你就不是寡妇!没有我儿的休书,便是圣上赐婚你也不能改嫁!” 老夫人倒不稀罕庄婉仪这个儿媳。 她只是不想让庄婉仪趁愿,只要岳连铮回来,她有多少折磨庄婉仪的方法不能用? 庄婉仪冷笑了一声。 “老夫人说得对,我和将军府又不是血缘关系,一句断绝太牵强了些。却是需要一封休书,把我和岳大将军的关系断了,我和老夫人自然没关系了。” 她口中的称呼万分冷漠,岳大将军四个字,仿佛是在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老夫人恍然想起,当初在灵堂之上,庄婉仪亲自抱起岳连铮的焦尸,那情景一直在她脑中久久不散。 庄婉仪……她对岳连铮到底有没有感情?! “屏娘,拿纸笔来。” 她朝门外唤了一声,屏娘正要去拿纸笔,忽然看到廷哥儿从外头走进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廷哥儿的手中正好托着纸笔,见到屏娘,他轻轻一笑,而后把纸笔交到了她手上。 屏娘不由也对他笑了笑。 众人皆不解其意,庄婉仪要纸笔来做什么? 只见她大袖一拂,将纸在桌上豪铺开来,动作似行云流水。 接着提笔飞快地写下什么,众人尚未看清,她已经咬破了食指,在末尾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从明川郡主的角度,正好看到纸上的一角,那端正的楷体休书二字,分外醒目! “老夫人,这就是你要的休书,我已经按了指印。” 说着把笔随意一丢,将那张纸举在身前。 上头清晰的休书二字,看得老夫人太阳直跳。 “你,你一个女子,岂能写休书?!” 她庄婉仪什么意思,她一个女子,还想休了岳连铮不成? “能不能我都写了,本朝没有前朝开放,男女婚姻自由合离。如今岳大将军尚未回朝,我只能出此下策写这封休书了。若是岳大将军介意,等他回朝老夫人再命他写一封,也是可以的。” 她仿佛又回到了和凤兰亭针锋相对的状态,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气死人不偿命。 众人心中分明。 这说明老夫人如今在她心中,也和凤兰亭没有什么区别了。 都是欺辱她、陷害她的仇人。 老夫人被气得说不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宝珠站在一旁替她顺着背。 她环顾座下,心中苍凉之感弥漫。 座下除了庄婉仪,还有她的两个儿媳,一个孙子。 却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 难道他们也都觉得,自己下毒要害庄婉仪是错了吗? 不,她没错。 她要保全将军府的颜面,保全岳连铮这个大魏忠烈的颜面,她不能让庄婉仪嫁给岳连铮的对头——商不换。 她没有错。 “我今日是来和将军府断绝关系的,不是要气死老夫人的,还请老夫人多多保重。从今以后,我与将军府再无瓜葛,不再是岳连铮的夫人,也不再是老夫人的儿媳。” 庄婉仪说罢,转身看向明川郡主二人。 “二位从此以后,也不再是我的嫂嫂。但二位待婉仪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婉仪待二位的真心,也永远不会改变。” 一番话说得古氏热泪盈眶,明川郡主尚能把持得住,到底还是红了眼。 “原本有许多话要问你,要嘱咐你。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也知道你的心意了,就不必再问了。” 明川郡主说着,又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你我之间的情分不变。我待你好,也从来不是因为你是岳连铮的妻子。” 这话说到了庄婉仪的心坎上。 她和明川郡主之间的情谊,又岂是世俗的妯娌二字能够概括的? 她朝二人最后行了一礼,将那封字迹秀逸的休书拍在了桌上,随后大步朝外走去。 “且慢。”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人的声音。 第二百六十五章 又是一年桃花开 那是一道略显沙哑,尚不成熟的少年声音。 众人惊奇地看向廷哥儿,只见他放下了手中的纸笔,走到了庄婉仪身旁。 “我和你一起走。” 众人大惊失色,老夫人却是大喜过望。 “廷哥儿,你会说话了?” 廷哥儿竟然会说话? 也就是说,就算岳连铮不回来,将军府也后继有人了?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手撑着龙头拐杖,喜不自禁。 廷哥儿转过头去,冷漠地看着她。 虽是一言未发,老夫人却更加欢喜。 他没看着自己,却能听见自己的话,说明他的耳朵也不聋了。 狂喜之下,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廷哥儿眼神里的厌恶。 “你带我走,好不好?” 廷哥儿已经和岳连铮划清了界限,靠近了商不换。 岳连铮回来,将军府他自然是待不下去了。 好在他的身份,从来也不是岳连铮的儿子。 只是一个隐姓埋名,在将军府以外的世界便见不得光的人罢了。 “廷哥儿,你在说什么?你是将军府的子孙,你父亲就要回来了!你要去哪里?” 廷哥儿只是看着庄婉仪,头也没回。 “老夫人说笑了,我是将军府三奶奶的远方侄儿,自打上回在法空寺山上被劫持之后,长安城中知道的人不少。我怎么会是将军府的子孙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一时惊愣,没想到廷哥儿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来。 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他一向乖巧懂事,虽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却从未仵逆过老夫人的想法。 怎么会一夕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庄婉仪想了想他的处境,若是岳连铮回来之后,只怕他想离开就不容易了。 “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她问的,自然是廷哥儿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而非衣裳行李什么的。 众人错愕不解,没想到庄婉仪还真的敢带走廷哥儿。 “婉仪,你……” 连明川郡主都有些不解她的行为。 她要改嫁便改嫁,可带走岳连铮唯一的子嗣,这可不是件小事。 岳连铮岂能善罢甘休? “郡主,关于廷哥儿的事,等岳大将军回来,你尽可去问他。既然廷哥儿想跟我走,我身为他的‘远房姑姑’,自然义不容辞。” 说罢便带着廷哥儿,朝着将军府的大门外走去。 老夫人的心情经历这一起一落,一喜一悲,终是掌不住,又昏了过去…… “过三日便是出嫁之期,岳连铮从边关赶回,大约也就是三四日的路程。” 两人并肩朝外走去,廷哥儿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着。 “我知道。对了,你要记得,日后管我叫姑姑。” 廷哥儿眉梢一挑,朝她看了一眼。 “叫姐姐吧?我早就不想叫亦谐舅舅了。明明才大我三岁。” “那你自己去问亦谐,我可管不了他。” 庄婉仪低低一笑,屏娘搀扶着她当先上了马车。 廷哥儿的马车也已经到了门外,魏先生亲自牵马,扶他上了车。 “你管不了他,还有谁管得了他?” 他隐约听见廷哥儿这么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而后就钻进了马车的车厢。 魏先生大为不解。 他在说谁管谁? 廷哥儿暂时安顿在了庄府之中,和庄亦谐两人同进同出,感情好得倒像是一对兄弟。 庄府中的下人得了庄婉仪的吩咐,也把他当做自家公子一样对待,行事有礼。 廷哥儿早就看出来了,能教养出庄婉仪和庄亦谐这样的子女,庄府的气氛必定十分亲和融洽。 却不想融洽到这般田地。 这让他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在庄府生活笑容也多了许多。 庄夫人却愁眉不展。 她的嫁妆一年前就打理过了,如今不过是原样再装车一遍,又添上一些东西。 毕竟庄景行如今已是二品大员,府中的境况今非昔比。 她担忧的是,庄婉仪这一旦出嫁,将来如何面对旁人的风言风语…… “岳连铮啊岳连铮,他怎么偏就这个时候回来了呢?” 若是早一些,也没有商不换和庄婉仪这桩婚事,晚一些一切便成了定局。 唯独现在这个时间,叫人无比尴尬。 庄景行听见她的碎碎念,咳嗽了一声走上来。 “夫人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岳连铮到底是国之功臣,回来之后的尊荣想必也不会少。这样的话叫外人听去,还以为我们眼底容不下忠臣。” “老爷,你明知我不是的,我只是担心婉仪的处境。自古以来,哪有女子敢休夫君的呢?何况是他岳连铮……” 庄景行如何不解? 他和庄夫人,有一样的担忧。 “唉。” 庄景行坐了下来,握着庄夫人的手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岳连铮是朝廷重臣,商不换也不差。婉仪成了他的夫人,只要他尽心相待,又有谁敢为难她?” 照他看来,相府的生活环境,总比将军府好一些。 那个下毒暗害庄婉仪的老夫人,等岳连铮回来了,只会更加猖狂。 相府之中却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做得了商不换的主,谭氏一个继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庄夫人微微点头,希望确如庄景行所言。 “我反倒觉得,岳连铮这次回来,其中的缘由复杂,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庄婉仪正好要出嫁,他就回来了。 老夫人下毒正好被告发,他就回来了。 如此凑巧。 若是没有这些事,他是不是会隐藏得更久,更晚一些回来? 出于在朝中浸淫数十年的敏感,庄景行总觉得心中不安。 “老爷,他有什么问题吗?” 庄夫人是内宅妇人,听了这话只觉得害怕,根本想不出什么头绪来。 庄景行看了她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只是近来事多,不免心慌。你就好好给婉仪准备出嫁的事宜吧,别的事不必操心了。” 说着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而去。 庭中的几株桃树抽出新芽,待开的花苞粉白剔透,慢慢绽放蕊瓣…… 又是一年桃花开。 第二百六十六章 出嫁之日 三日之后,八人抬的花轿准时从相府出发,到庄府门前迎亲。 商不换在长安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他成亲的大礼,愿意来凑个热闹的人多不胜数。 饶是他以怕人太多吓坏了庄婉仪为由,挑挑拣拣,还是有二十个世家公子跟着他来迎亲。 这么多人,不像迎亲,反倒是像是抢亲。 商不换哭笑不得,好在这些公子都是世家出身,极懂得规矩的,虽人多势众,一个个彬彬有礼看得人也舒服。 庄婉仪着一身正红凤冠霞帔,长长的裙裾拖在地上,弯成了一个凤尾的弧形。 因是圣上赐婚,纵然长安城中的人畏惧岳连铮的威权,来给庄婉仪送行的贵族女眷倒也不少。 其中既有和她交好的小姐,也有和庄夫人交好的夫人们,乌压压挤满了绣房。 “这凤冠霞帔可真是璀璨夺目啊,上头的金线绣凤,绣得可真好!” “真是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顶珠!” “是啊是啊,哎?……这不是一品夫人出嫁的凤冠吗?” 凤冠乃是诰命夫人才可佩带的头饰,且不同的等级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异。 在座之人非富即贵,自然认得出庄婉仪所戴的,正是一品夫人才能戴的五凤朝珠冠。 庄婉仪揽镜自照,只顾看她的妆容。 她这不是第一回出嫁了,知道成婚当日新娘要敷厚厚的脸,把脸抹得煞白才好看。 可事实上,新娘自出了闺房的门,一直到洞房才会掀开盖头,这厚厚的粉又给谁看呢? 是而她索性让屏娘给她化了淡妆,脂粉也是薄薄的。 镜中的美人姿容绝世,唇红齿白,一双杏眼乌黑发亮。 谁又能想象,她是第二次出嫁呢? 庄夫人站在一旁,含笑谦道:“这凤冠霞帔都是宫中赐出来的,我们见了也吃惊。金公公再三说没有赐错,这才敢让婉仪戴上。” 众人暗暗吃惊。 庄夫人说得委婉,只说是宫里赐出来了,实际上不就是圣上赐的吗? 商不换如今是正二品阁臣,他娶妻却用的是一品夫人的凤冠霞帔,其中的深意还不明白吗? 众人连连道喜。 “真是恭喜恭喜了,双喜临门啊!” 房中喜声一片,庭外小丫鬟兴冲冲地进来禀报,“夫人,小姐,迎亲的花轿来了!” “婉仪——” 庄夫人出言示意,两旁全福人把她搀了起来,那一张淡妆而绝美的面容,顿时让房中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都说女子成亲的那一日,是最美的一日。 可这句话,也只有在庄婉仪的面上,才能得到印证。 谁家女子出嫁不是把脸糊成了面粉袋子,唯恐被人嘲笑她肌肤不白皙? 庄婉仪完全没有这种顾虑。 她的肌肤白得像雪一样,不需要脂粉的糊弄,也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因是大喜的日子,一向不爱涂脂抹粉的她两颊染上了桃花色胭脂,映着莹润的淡粉色嘴唇,叫人看了羡艳不已。 “小姐该出门了,舅爷在哪呢?” 全福人找起了庄亦谐,却听下人说他正拦着庄府的门,说是不能让商不换轻易把他姐姐接走,还把廷哥儿带上了当帮手。 庄婉仪一听就乐了。 “亦谐这孩子,真是我娇惯坏了。” 庄夫人笑着嗔怪了他一句,众人连忙趁势道:“哪里?这拦门的规矩本是有的,大小姐生得这般姿容人品,确实不能被人轻易娶去!” 原本众人都觉得,商不换是名动长安的才子,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当朝堂堂的阁臣。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娶庄婉仪,一个二婚的女子,着实是委屈他了。 可真正见过庄婉仪面的人都会明白,商不换这样的才华地位,为什么会求娶庄婉仪。 她足够配得上商不换。 又或者说,这长安城中,除了岳连铮,也就只有商不换配得上她了…… 庄府的仆人小厮全被庄亦谐调动了起来,一个个卯足了劲把大门死死拦住。 庄亦谐在里头一面翻书,一面和外头的众人对战。 “……第二个要求,背出屈原九歌不得有一字错漏!” 好家伙,他还真是什么不难不考什么! 商不换忽然庆幸,自己带来的人不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他带了二十个呢? 二十个臭皮匠,竟比诸葛亮还要厉害些,庄亦谐渐渐就败下阵来了。 “廷哥儿,你快想想,再考点难的啊!既要难,还不能把他们完全考倒的那种!” 廷哥儿悄悄翻了个白眼。 就凭庄亦谐,能想出考倒商不换的难题? 他还真是多虑了。 廷哥儿想了想,朝外喊道:“第三个要求,飞花令,能让我和亦谐哥哥对不出来的,就算你们赢!” 最后一关了! 门外的众人摩拳擦掌,以为廷哥儿要考个多难的字,没想到只是个酒字罢了。 一面有人间断不停地同他们对诗,一面有人悄悄想了个主意,凑到商不换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怎么样?再耽误下去,可就要耽误吉时了!” 商不换哭笑不得。 “那你要小心些,那二位都是小舅子,伤了他们一根毫毛都不成!” “放心吧,伤了一根毫毛,我就从这里裸奔到相府去!” 一个腰间佩剑的公子成竹在胸,接着一个奋力腾跃,竟直直跃上了庄府的院墙。 他站在院墙上头,又招呼几个学过武的公子一同上来,接着跳进府中绕到了庄亦谐二人的身后。 庄亦谐正全神贯注地对诗,廷哥儿反应到后头不对劲的时候,一转头就被人抱住了。 “快,快开门!” 几个公子负责把他们两人抱住,另有几个去牵制庄府的仆人,一人偷空忙上前去吧门栓拉开。 商不换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门来。 “商大哥,你怎么这样耍赖的?不行不行!” 庄亦谐就地撒泼。 而后院里头,庄婉仪等人听说了外头的动静,都笑得前俯后仰。 原本有些失落的出嫁女儿心,也被他逗得哭不出来了。 她心里明白,庄亦谐是故意如此,好让她能够开开心心地出嫁。 这份心意,她不能辜负。 众人簇拥着庄婉仪出了门,商不换和一干世家公子在外等候,后头迎亲的队伍更是排成了长龙。 她身着灿如云霞的嫁衣,莲步轻移,正红的裙裾在地上拖曳出逶迤的纹路。 他不禁轻轻一笑,眼底温柔倾泻。 忽听得人群中,有人切切查查议论了起来。 “哎,你看那边是什么?好像是将军府的轿子。” 第二百六十七章 长街相逢 大红盖头底下笑意盈盈的脸,忽然僵了一瞬,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先前还是小声的议论,随着远处将军府的轿子越来越近,引起了人群的哗然。 今日是商不换迎娶庄婉仪的日子,将军府在这个时候派轿子来,是怎么个意思? 年轻的公子们面露敌意地走上前去,人墙将一对新人挡在了后头。 那华丽的轿子上头,四壁金凤,正是庄婉仪在将军府时常用的轿子。 一个身着铠甲的将领腰间佩剑,英武笔挺地上前一步,朝庄婉仪的方向抱拳一礼。 “今日大将军回长安,提前命末将来请夫人回府,夫人请吧!” 那将领目不斜视,像是全然没有发现,庄婉仪身上穿的是凤冠霞帔一般。 更没有朝商不换那处投去一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庄婉仪,她盖着大红的盖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正扶着全福人的人。 空气似乎静默了片刻。 一个随商不换同来的世家公子看不下去,朝那将领大喝了一声—— “你没看到今日是商大公子娶妻吗?哪还有什么大将军夫人,如今是相府的大少奶奶!” 那将领面色不改,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是不是,你说了不算。” 又把目光投向了庄婉仪。 是大将军夫人,还是相府的大少奶奶,全看庄婉仪的选择。 那将领沉声道:“大将军的车马就在城外,不多时就要入城了。他披荆斩棘,蛰伏一年终于取得乌极可汗的人头,夫人难道不想亲自去迎接大将军吗?” 庄婉仪扶着全福人的手,蓦地收紧,骨节泛白。 商不换的目光从头到尾只在她身上,见此情状,微微眯起了眼。 不论她做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会尊重。 哗—— 庄婉仪忽然伸手揭开了大红盖头,那一朵红艳哀哀落地,似抱香零落的残花。 那张妆容淡淡的绝美面庞,一双美目含着冷意,叫周遭众人倒抽了一口气,分外惊奇。 既惊奇她当众揭开盖头的勇气,也惊奇于,她在商不换面前半点不逊色的美貌。 左边是岳连铮的参将和将军府的家仆,身后跟的将军府的鹅黄绣凤轿。 右边是商不换和一众随同迎亲的公子,身后跟的是八人抬的正红喜轿。 庄婉仪朝两边各看了一眼。 此刻世界似分成了两端,一左一右,唯有庄婉仪是遗世独立的一个。 她孑然而立,被拉扯,被分割。 庄景行夫妇在身后担心地看着她,饶是一向憨玩的庄亦谐,在这个时候也不敢出声。 他们都知道。 这件事,只能让她自己做决定。 庄婉仪一向是个干脆的人,她没有想多久,便抬起了脚—— 朝那参将走近了一步。 商不换定定地看着她的身影,众人皆不可置信,连廷哥儿都讶异地张开了嘴。 她竟然…… “恭喜大将军得胜还朝,请替我转告大将军,今日是婉仪大喜之日,实在不便亲自前去祝贺。大将军若是想沾沾喜气,可以到相府去喝杯水酒。” 说着重新扶住了全福人的手,含笑盈盈。 商不换眸中的紧色顿时松了,心头那根绷紧的弦也随之松了下来。 若说他方才不紧张,那是假的。 好在,庄婉仪从未让他失望过,也从未辜负过他的良苦用心。 那参将的目光顿时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不带丝毫的感情。 那是战场上的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人撕成碎片。 “夫人一直是我们大将军的夫人,又何谈大喜之日?您的大喜之日,是一年前。” 商不换走上前去,拦在了他和庄婉仪的中间,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庄婉仪嗤笑了一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不知这位将军这一年,都到哪里去了?我的休书已经给老夫人了,圣上亲自下旨赐婚之事,将军竟不知道?身为大魏的将士,对圣旨如此置若罔闻,可不是什么好事。莫非,这一年来,将军和岳大将军,竟不在大魏国土之内吗?” 岳连铮此番回朝,本就有不少质疑之声。 庄婉仪如此一说,更叫在场的众人猜疑起来。 那参将终于变了脸色。 他没想到,庄婉仪不但不肯回府,执意要跟商不换成亲,还用这般诛心之言来抹黑岳连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今日是我二人大喜之日,我们并不打算在这里谈论岳大将军这一年去哪了。你若不想自取其辱,就让开。” 商不换压低了声音,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方能听清。 那参将却坚持立在原地。 他来的时候,岳连铮胸有成竹,说庄婉仪会跟他回府的。 老夫人的那点小事,只要他回来,足以调解她们婆媳之间的矛盾。 没想到…… “不必跟他废话,我们走我们的!” 那几个习武的世家公子看不下去了,催着商不换启程,全福人也重新给庄婉仪盖上了大红盖头。 喜乐奏响,鞭炮齐鸣,新人各自上马上轿。 庄府中抬嫁妆的仆役早就准备好了,只等迎亲的队伍走动,嫁妆的队伍就继续跟上。 一条长龙自庄府蜿蜒而去,尽头便在相府,众人皆喜气洋洋。 就像庄府门前那一出,不曾发生过一样。 队伍经过长街之时,一群身着军中铠甲的士兵在街上清肃人员,预备着岳连铮的队伍回城。 两方在长街之上,正好相遇。 商不换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的正前方,远远便见一身黑衣的男子策马而来,见到大红的喜事队伍慢慢缓了速度。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铁血肃杀的士兵,狭路相逢,两方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空气之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喧嚣。 跟在八人抬喜轿旁的全福人凑到轿帘边上,掩着口压低声音,和轿中的人说着什么。 商不换和岳连铮慢慢靠近,彼此默契地停了马,目光直视对方。 四年前,他们曾有一次交锋,商不换输得惨烈。 四年之后…… 商不换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温润的笑意,看在岳连铮的眼中,却极为刺目。 彼此沉默了片刻,岳连铮牵起缰绳,将马头朝一旁让了让。 商不换也朝另一头让了让,后头迎亲的队伍知趣地跟着他,两方的人在长街之上一左一右,秋毫无犯地擦肩而过。 只是经过那顶八人抬的大红喜轿之时,岳连铮不由有些恍惚。 他娶庄婉仪的时候,自恃身份高贵,是没有亲自去庄府相迎的…… 第二百六十八章 闹新房 “大将军,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现在就把将军夫人夺回来!” 身后的参将看不过眼,见岳连铮一直盯着那顶大红喜轿看,以为他心中舍不得庄婉仪。 岳连铮偏过头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还未等他开口,副将金卫吾已经训斥了说话的参将。 “别胡说八道,天子脚下,你想抢就抢吗?” 又看向岳连铮,“何况以我们大将军的人才品貌,想娶怎样的女子没有?何必在意一个已经心属于他人的女子。” 岳连铮没有答话,待看到喜轿后头长长的嫁妆队伍,越发移不开眼睛。 胯下的马儿越行越缓,全然没有了初入长安的意气风发。 他自嘲地一笑,随后迫使自己的目光注意前方,朝身后一扬鞭,快马穿过了长街。 喜轿之中,庄婉仪双手拢在身前,轻舒了一口气…… 相府门前,打扮一新的仆人们围在门前,隐约见着队伍回来,欢喜不迭。 “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商不换今年二十七岁,这些在相府伺候老了的下人,巴不得他早日成亲。 如今梦想成为现实,他们激动得老泪盈眶,竟比商相爷还要感伤。 此刻,谭氏和商相爷对坐在寂静的喜堂之中,皆着一身暗红的新衣。 底下还坐着些族中长辈和亲眷,听着门外鞭炮的动静和众人的欢笑声,不由露出笑容来。 待看向上首要同商相爷夫妇说些什么,却见他夫妇二人面色都不好看,想着商相爷和商不换有龃龉的传闻,只得悻悻然闭上了嘴。 父子之间的龃龉那么深,商相爷还能坐在这堂上全了礼数,就算不错了。 外头的喧闹之声越来越近,一对新人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到了堂上,全福人扶着庄婉仪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她戴着红盖头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能由全福人告诉她。 庄婉仪听罢,心中颇为讶异。 原以为这桩婚事,最反对的人除了老夫人,便是商相爷了。 没想到他还能坐在堂上,且谭氏也在。 “新人拜堂!” 礼官高唱一声,便有人在下首铺上软垫,全福人扶着庄婉仪跪下拜堂。 待三拜过后,按照规矩庄婉仪被送入洞房,商不换在前厅招呼宾客。 商相爷面无表情地受了一拜,待庄婉仪走后,便忙不迭起身要回房去。 谭氏正要上前搀扶,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商相爷。 “何必如此着急?岳连铮都活着回来了,父亲还如此吝啬,多一分的颜面都不肯给我吗?” 商相爷心中一颤,朝外头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才放下心来。 “你疯了吗?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你就不怕被人听见?” “该怕的是父亲和岳连铮,我有何可怕?不过还是多谢父亲今日肯在此受这一拜,二弟知道你为他的前程勉强自己本心,一定会更加孝敬父亲的。” 商相爷气得手抖了抖。 “你这个不孝子,你拿不阙的前程来威胁我出席,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你的心中,到底还有没有身为人子和兄长的责任心?” “父亲在说这话之前,应该想想你自己有没有身为人父的责任心才是。” 商不换冷冷地抛下一句,随即看了谭氏一眼,转头朝外而去。 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他不想和商相爷再闹出什么矛盾来,让庄婉仪失了体面。 庄婉仪静静地坐在洞房之中,屏娘等一众丫鬟早已到了相府,在房中等候着。 不多时,便听得外头喜娘高声通报,说是闹新房的人来了。 闹新房? 庄婉仪慌了手脚。 她虽是第二次出嫁,上一回在将军府,可没听说什么闹新房的话。 这是怎么个闹法? 远远听见喧闹之声,男女皆有,追月不由蹙起了眉头,和逐星两个当先挡在了前头。 喜娘笑呵呵地开门的时候,便见两个丫鬟一脸杀气,手持佩剑盯着她看。 她的笑容顿时僵了下来。 “这,这……” 追月这才看清,喜娘身后跟的人,提着许多贴着大红喜字的小花篮,里头尽是花生红枣等物。 原来闹新房……是这么个闹法。 二人一时红了脸站到一边去,身后跟着提篮的世家公子们见状,不由哈哈大笑。 “嫂子不愧是女中豪杰,既敢给男子写休书,还敢在众人面前掀盖头,不想出嫁还是带着女护卫嫁的!” 她在庄府门前的那一番演说,彻底打动了这些世家公子。 那些原本担心庄婉仪配不上商不换的人,也都心悦诚服,对庄婉仪有恨不相识在先的感觉。 这样有勇有谋、刚烈聪慧的女子,谁不喜欢? 怪不得商不换直到二十七岁还不娶亲,从前人都说他是为了凤贵妃,未免差强人意。 若说是为了庄婉仪,这等待倒是值得。 “正是,嫂子厚爱,让我们得见仙人之姿。我等无以为报,只能亲自来为嫂子洞房撒帐。” 说着便提着篮子进来,屏娘等人掩着嘴吃吃地笑。 一个个大男人提着小小的花篮,那副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那些世家公子们却深以为荣似的,小心翼翼地从花篮中掏出红枣等物,在屋子里四处撒了起来。 一面撒,一面听喜娘唱道:“花生红枣桂圆莲子,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庄婉仪在庄府门前尚且敢揭开喜帕,听了众人这话,喜帕里的面容反而染上了羞红。 “多谢诸位好意,今日不便,改日一定与诸位见礼。” 方才还是面无惧色的女中豪杰,如今便露出了小女儿之态,众人不由大笑。 这样的庄婉仪,让他们觉得更加真实。 第二百六十九章 温馨与冰冷 和上一次成婚不同的是,在相府的这场婚礼,热闹而温馨。 而在将军府那一场,除了蘅芷院庭中的桃花鲜艳之外,余下的全是冰冷。 甚至到最后,那些喜字和红烛,全都覆灭在了一场大火之中,成为黑夜之中无尽的灰烬。 待闹新房的人离开之后,又有商不换身旁的小厮,亲自送了吃食到房门外。 屏娘出去一看,那送吃食的人可不是小三儿么! “小三儿,听说你被调到府里的别院去伺候了,你怎么又回来啦?!” 屏娘对小三儿还是很有好感的。 当初在法空寺的山上,她看到小三儿走来的时候,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小三儿手里提着食盒,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朝屏娘示意了一下。 “原本是去了别院伺候的,大公子不喜欢身边的人伺候太久,隔一段时间总要换一拨。这回大公子把我叫回来,说是给大少奶奶使唤的。” 那敢情好。 庄婉仪被黑衣人劫持能够得救,小三儿也算立下了功劳,让他来伺候庄婉仪总比别人要熟悉些。 追月从里头走了出来,“屏娘姐姐,小姐听见声音,说是让小三儿进去说话。” 屏娘便笑着请他进来,庄婉仪已经揭了盖头,细看一眼,果然是从前在商不换身边伺候的熟面孔。 小三儿朝她躬身行礼。 “给奶奶请安,大公子让奴才送吃食来给奶奶,怕奶奶饿坏了肚子。还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奶奶怎么高兴怎么来,若是嫌屋子里闷了在庭中走走也可。” 庄婉仪掩嘴轻笑。 “亏他想得出来,还在庭中走走。这要是叫旁人看见,少不得闲话。” 她自己倒不担心闲话,知道商不换也不担心,可这里到底是相府,商相爷和谭氏还在。 她一个才过门的儿媳妇,自然不能一来就惹了公婆的嫌弃。 从前她还是将军府的三奶奶的时候,商相爷倒是很欣赏她,在老夫人面前夸过她好几次,说她懂事识大体之类的。 可成了他的儿媳妇,这些过去的话便不算数了。 小三儿把食盒放在了桌上,她便从床边起身走来,看商不换给她准备的什么吃食。 “奶奶放心,咱们院子里头是没有奸细的,都是忠心耿耿向着大公子的。奶奶在咱们院子里想干嘛就干嘛,不用担心老爷夫人那边。” 这小三儿还算乖觉,竟然猜得出庄婉仪担心的是什么。 他把食盒里的点心捧了出来,只见是玛瑙缸子里盛的了一半的桃花羹,粉白晶莹的羹汤映着绯色的容器,格外鲜艳美丽。 接着是一盘杏仁酥,一道芙蓉虾,一盘糖栗子,竟还有一碟子香喷喷的瓜子。 这些都是庄婉仪爱吃的点心,至于那碟子瓜子…… 屏娘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笑得嘁嘁喳喳的。 庄婉仪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想的还真是周到,连屏娘喜欢嗑瓜子都想到了,这一定是拿来给你们磨牙的。” 屏娘被她当众揭穿,不由看了小三儿一眼,面上羞红了起来。 “小姐,你这样说人家,我不依!”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屏娘都撒娇了起来,小三儿低着头偷偷发笑。 将军府中。 老夫人亲自在门外迎接,见得岳连铮策马而来,老泪纵横手脚发抖。 那马上之人高大威武,身姿笔挺,不是岳连铮又是谁? 明川郡主和古氏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见到岳连铮的身影也很是激动。 听闻他派人到庄府去迎接庄婉仪,路上还和花轿擦肩而过,不知道是何等情形。 明川郡主和古氏本想去送她出嫁,偏要顾忌老夫人的颜面不能去,更有岳连铮回府之事让她们脱不开身,颇为遗憾。 “母亲。” 策马的将军威严肃然,在看到眼前熟悉的将军府门楣之时,眼中也不由露出动容之色。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 它不懂老夫人的肝肠寸断,也不懂岳连铮的思乡之情,便被下人带下去了。 “三郎,果真是你,你果真回来了!” 老夫人苍老的手不断地颤抖着,在岳连铮的面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面容粗糙了不少,风沙留下的细密伤痕,让他年轻英俊的面容更显沧桑。 那深邃的目光里,是关山皓月,是血泪交织。 “哎!” 金卫吾把马身上悬的一个木盒取了下来,这才让下人把马牵走。 他一声呼喊引起了老夫人等人的注意,众人便看向金卫吾手中的木盒,岳连铮也转头去看。 “把乌极的人头先送进宫,让圣上早点看见,他才好……放心。” 是放心还是心惊胆战? 明川郡主冷眼看去,金卫吾朝老夫人等抱拳一礼,便提起那盒子上马奔去。 马蹄带起灰尘,隐约中,地上一滴滴鲜血的痕迹,分外刺目。 她别过了眼睛。 “先进府再说吧,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好,不宜久站。” 岳连铮朝她颔首,一行人便直入上房正厅,说起了岳连铮这一年的经历。 “孩儿奉命到边关,阻拦匈奴南下侵略。边关守卫的将领不知为何叛变,趁着我们出城追击之时封锁城门,将孩儿置于死地。孩儿万幸捡回一条命,带领余下的部将……降了匈奴。” “什么,降了?!”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龙头拐杖,试图站起来,却终究无力。 “岳家三代出过多少将领,光是当朝一品的大将军就有三个!岳家的子弟从来没有投降过,你居然!你居然降了?” 噗通一声,岳连铮跪在了地上。 他面无表情,对老夫人的指责仿佛毫无感知。 “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永远不是过程,而是结果。结果是,孩儿取回了乌极可汗的人头,匈奴至少三年不敢再犯我边关,大魏的百姓能得安乐。” 他抬起头来,看着老夫人的面容,比他离开之时苍老了许多。 那双眼中充满了对他此语的震惊,而后慢慢平复,最后被母亲的天性所取代。 变得柔和慈爱。 “这些结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你平安归来……” 第二百七十章 拒见凤贵妃 “拿走拿走!朕才不要看什么人头!” 圣上心烦意乱,才让人把赏赐和旨意送到相府,不想就听见了岳连铮的副将进宫的消息。 岳连铮不是亲自前来,他便不想亲自接见,金卫吾便只把人头送了进来。 圣上见宫人捧进来一个大木盒子,好奇地问了问里头是什么东西,知道是人头以后吓得面无人色。 当初岳连铮的假尸首送回来,他尚且不敢看,只是让商不换代自己看过便罢。 更何况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呢! “还不快拿出去,让大臣们确认身份再来禀告就是了!” 金公公斥责着那个小宫人,“这种肮脏东西,怎么能亲自送到御前来?真是不懂规矩!” 那小宫人慌忙抱着盒子出去,圣上眼尖地发现,盒子里头滴下暗红的液体来,落在洁白的地毯上格外醒目。 “那是什么?!快弄干净,弄干净!朕不要看见那个!” 圣上又是怕又是气,差点没从座椅上跳起来,心中大骂岳连铮。 “岳连铮是什么意思?他回到长安不先进宫面圣,反而弄了这么个血淋淋的东西来吓唬朕,他想干什么?!” 两个宫人头碰头收着地毯,一声不敢吭,只有金公公搭了圣上的话。 “岳大将军离家一年了,是想先回府一趟看望老夫人吧?听闻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好。” “哼,那个老毒妇!” 圣上为她下毒谋害庄婉仪的事,对她已经没了半点好感。 “也不知道是真的老了病了,还是畏罪装病,以为朕知道她病了就不敢拿她问罪!” 圣上还真不敢。 不过不是因为老夫人病了,而是因为岳连铮回来了。 金公公笑道:“老夫人是怕商大公子和岳大将军不合,商大奶奶嫁过去会给将军府丢人。奴才年纪大了,倒是稍稍能理解她的想法。只是那个凤家二小姐……” 圣上厌恶地一挥手。 “什么凤家二小姐,从前不就是将军府的四奶奶么?身为弟媳竟然对自己丈夫的哥哥有情,还因此心生嫉妒要谋害人家正经的妻子!你说将军府是个什么肮脏地方,能弄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来?” 在圣上看来,除了庄婉仪是出淤泥而不染之外,将军府就没几个好东西。 他处置不了老夫人,处置这个凤兰亭总没问题吧? “这个凤兰亭现在在哪里?是京兆尹府还是大理寺?” “回圣上,京兆尹府的严华实严大人正在审问,还没定罪尚未送到大理寺呢!奴才知道圣上关心此事,特意命人去打听了消息——” 金公公笑得讳莫如深,圣上便来了兴致,“快说,别卖关子!” “是,奴才派去的人打听到,凤兰亭在狱中供认不讳,说是她嫉恨于自己的嫂嫂害她被休出将军府,才会下毒谋害。可正是因为她供认得太干脆,严华实反而有些不相信,所以一直没有定罪。” 圣上有些糊涂了,“她供认不讳,严华实还不相信?难不成还有谁是她的帮凶,又或者是谁指使她的?” 圣上说着说着,便想到了凤太师利用前任翰林院掌院李在先,来陷害庄景行的事情。 这样想来,凤兰亭的背后,还真有可能另有主谋。 金公公朝殿外看了一眼,这才凑到圣上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奴才听闻,是她自己在凤太师面前说的这话,凤太师听后当场变了脸色。后来凤太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大约是威胁了她,她就自己乖乖地出门把自己送到严华实的手里去了。” 圣上听罢蹙起了眉头,目光不自觉在御案之上流连,忽然看到了一个白瓷的笔洗,小小巧巧地放在案上的角落。 他一怒而起,将那个笔洗挥到了地上。 “凤贵妃?怎么会是她?朕一直以为,凤夫人生出的两个女儿,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截然不同,原来她们是相同的!凤贵妃竟如此歹毒,怪不得出事之后她没有来向朕求情,原来她是铁了心让自己的妹妹当替罪羔羊!” “哎呦圣上,您小点儿声!要是让凤贵妃知道是奴才告诉您的,那奴才可吃不了兜着走!” 圣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是朕身边的人,还用怕凤贵妃?” 金公公闭口不答,只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怕事的样子。 圣上瞥了瞥嘴。 他这些年宠凤贵妃,的确宠得太过了些,把她从刚入宫时温婉贤淑的大小姐,宠成了一个妖艳的嫔妃。 现在她不仅妖艳,还学会了这些阴毒的花招,全然不是圣上从前喜欢的那个凤贵妃了…… “罢了罢了,不用怕,朕不会说出去的。” 圣上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件事就算能找到证据,他也不能把凤贵妃送去宗人府问罪吧? 前有一个蝶妃,已经让人质疑后宫的德行了,再来一个凤贵妃,圣上自己都觉得颜面无存。 这件事知道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昭阳宫中,凤贵妃盛装华服坐在榻上,愤愤地拔下了自己头上的金钗,朝青砖地上砸去。 “娘娘,娘娘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有话好好说!” “还说什么?!” 凤贵妃愤怒地把绣鞋踢开,“真是一事不顺,事事不顺!连去御书房见圣上,都被圣上挡了回来!” 今日商不换迎娶庄婉仪,她心里本就不舒服,像是本属于自己的男子,被别的女子抢走了似的。 她在宫中烦闷不已,想着还是去讨好讨好圣上,趁着蝶妃没了重新巩固自己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不想到了御书房外,连圣上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被挡回来了。 “原以为庄婉仪成了亲,圣上的心思就会回到后宫来了。这些日子他待本宫也颇好,原以为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可圣上今日又当众给了我难堪!” 她愤愤地一巴掌拍在桌上,动作猛烈到一缕鬓发都从发髻上滑了下来。 桐儿忙上前替她拢好发丝,她看着凤贵妃气恼的模样,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凤贵妃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蹙着眉头看她。 “你有什么话要说?” 第二百七十一章 故烧高烛照红妆 桐儿被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不敢不答。 “方才娘娘和金公公说话的时候,奴婢看到御书房的几个小太监在收拾东西。好像是地毯,上头沾了污渍。那地毯底下还有些碎瓷片,奴婢细看了看,好像是娘娘献给圣上的那个笔洗……” 凤贵妃蓦然瞪大了眼,桐儿一慌,忙道:“一定是奴婢看错了,娘娘别生气。娘娘亲自挑选给圣上的笔洗,那是贵重的冰裂纹白瓷,宫人们怎么敢碰碎呢?” 那个笔洗的确很贵重,恐怕整个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凤贵妃得了之后巴巴地送去给圣上。 笔洗这样的东西,是一直摆在案上的。 她就是要让圣上在看不见她的时候,也能一直看到她送的东西,想起她的好来。 “对,你说的对。那么贵重的东西,宫人们怎么敢碰碎?便真是宫人碰碎了,圣上也应该处罚才是,咱们方才去的时候却没听到半点动静。” 桐儿跟在凤贵妃身边多年,一听这话,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 “娘娘的意思……那是圣上碰碎的?” 凤贵妃抿着唇,娇媚的容颜顿时冷峻了起来。 “是碰碎的还是故意砸碎的,谁知道?只怕这事没那么简单,圣上或许已经知道了什么,才会对我避而不见。” 她从梳妆匣的底层抽出一个暗格,那里头是凤太师命人传进宫中的回信,说凤兰亭已经按照她的意思,将所有罪责一肩扛下。 而凤太师也许诺了凤兰亭,只要她不说出凤贵妃的名字来,他就会动用自己在朝中的力量把她从京兆尹府监牢弄出来。 凤贵妃重新看了一遍信,确认自己不会被供认出来,才放心了下来。 “她还真是个惹事精。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一次次栽在庄婉仪的手里。你说,本宫要她有什么用?” 桐儿从她这句话中,听出了森冷的杀机。 她咽了一口唾沫,“是啊。二小姐比起娘娘差远了,放眼长安又有几个女子比得上娘娘呢?既聪慧又有谋略,更有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的好相貌。” 凤贵妃略显得意地挑了挑眉,唇角微弯,忽然想到了今夜洞房花烛的庄婉仪和商不换。 她的眸子渐渐沉了下来,想到庄婉仪凤冠霞帔的模样多么娇美可人,她就欢喜不起来了。 “长安第一美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宫里都在议论,长安第一美人这个称号该归庄婉仪了吗?” 桐儿深知凤贵妃对自己美貌的执念,闻言慌忙跪下。 “娘娘,娘娘这是听谁说的疯话?长安第一美人当然是娘娘,怎么会是那个庄婉仪呢?她只不过仗着自己嫁的好威风些罢了,哪里比得上娘娘出身尊贵,大家风范?” 是啊,满京城比庄婉仪嫁的更好的女子,再没有了。 先嫁大将军岳连铮,后嫁最年轻的阁臣商不换。 先是一品夫人,如今圣上又以一品夫人的凤冠霞帔赏赐于她,证明商不换很快也要再升一级了。 而原本被诟病出身平凡的污点,随着庄景行官升二品翰林院掌院,也不复存在了…… 庄婉仪啊庄婉仪,这世上一切的好事,全都由你占尽了吗? 凤贵妃陷入了深思之中。 良久,就在桐儿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正准备退出寝殿之时,忽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娇媚柔婉的音色,不知何时染上了疲惫和沧桑。 “派人去告诉父亲,务必时刻盯着京兆尹府的动静,小心圣上插手其中。” “是,娘娘。” …… 龙凤红烛高照,将一片喜庆红色的洞房,照得犹如白昼。 窗扉半开,庭中的梅花早已过了季节,此刻风送花香,竟是蔷薇的香气。 庄婉仪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朝外一看,庭中明亮的红烛正照着一树盛开的蔷薇。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她轻轻吟咏,忽然觉得,这红艳似火的蔷薇也有迷人之处。 尤其是在这夜色之中。 她一贯只喜欢色泽粉白淡雅的花,或许是因为今夜的心情格外不同,连蔷薇的浓烈她也讨厌不起来。 门扉忽然被谁推开,木头发出轻轻的颤声。 她回身一望,便看到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商不换,含笑朝她走来。 这笑与他平时的笑容,截然不同,让她颇为震惊。 他似乎很少笑得这么毫无顾忌,又或许是喝了些酒的原因,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庄婉仪忙上前搀扶,商不换轻轻摇头。 “我没有喝多,只是尽了礼数应酬客人罢了。你知道吗?四年前离开长安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喝多过。” 他又提起了四年前,那是他心头永远的隐痛。 至今未能修复。 “你怕喝多了再遭人算计,是不是?可这长安风云变幻,难道清醒着就能不遭算计了吗?” 商不换愣了愣,两颊薄红。 “夫人说的有理,小酌怡情,只不要大醉伤身便是。” 这一声夫人和他从前称呼自己的夫人,完全是两种语气,颇有爱怜的意味。 庄婉仪看着眼前的他,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他们竟然成婚了。 他深夜悄悄从杏林院的后门进来,守在她病床边的那种甜蜜,似乎还是昨日。 庄婉仪微微垂下眼,“前头的客人都走了吗?” “走了,今日和那日中秋宫宴一样,我的风头又叫你抢尽了。客人们半点也不避讳,都在议论你休了岳连铮之事,还有你今日在庄府门前揭开盖头说的那番话。” 她自从嫁进将军府后,几乎就成了长安最热门的风云人物,一点小事都能成为街头巷口热议的谈资。 这一点,她早就习惯了。 她满不在乎地瞥了瞥嘴,商不换的眼睛里却像亮着星星,闪闪烁烁都是她的影子。 “婉仪,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若愿意便说,若不愿意,只当我从未问过,可好?” 庄婉仪敏锐地察觉到,他想问的是什么。 无非是她为什么断定,那华佗草之毒是老夫人下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好消息 商不换定定地看着她,新婚夫妇二人之间唯此未能互相坦白,他心中割舍不下。 庄婉仪乜他一眼,霎时间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叫人看得把持不住。 “你真的想知道?我怕吓着你。” 商不换听这理由,不觉眉梢挑起。 “就算你说你是九尾狐化成的人形,我也心甘情愿做被你勾引的书生,你休想吓着我。” 她噗嗤一笑。 亏他想得出来,还真把狐妖和书生的故事当真了。 她忽然起了玩心,朝他勾了勾手指,一面缓缓地朝床榻之间退去。 “这种隐秘之事……还是上床说吧。” 商不换愣了愣,面上酒气熏起的微微红润,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她偶尔玩心大起时的样子,还真有些像是九尾狐化成的人形,举止风流,却仍是一副纯净无暇的脸。 这样的她难得一见,他顺势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拢入自己怀中,两人便滚在了床榻上。 “啊。” 庄婉仪吃痛地弓起了身子。 她伸手在自己身下的褥子上一摸,竟摸出一颗花生来。 想来是方才众人撒帐的时候留下的。 商不换看着那颗白白胖胖的花生,把脸凑近她,呼吸暧昧地吐在她面上。 “夫人可知,花生是何解?” 庄婉仪自然知道是何解,要她说出来,却是说不出口的。 商不换伸手,将勾着床帐的金勾一解,大片大片的红色床帐顿时落下,遮挡住了旖旎的风情。 隐约可见帐中的人影交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 “为夫年纪已经不小了,为了早生贵子,就要辛苦夫人了……” 洞房里的动静,一直到半夜才彻底平静下来。 喜娘在外头听得偷笑不已,追月好几次想把她们赶走,都被屏娘拉了回去。 “屏娘姐姐,你为什么不让我把她们赶走?这是小姐和大公子的洞房之夜,她们这样,她们这样……真是不害臊!” 追月说着脸上就红了起来,屏娘也未经人事,少不得忍着羞臊和她解释。 “这是规矩,别人家的公子小姐成婚都是这样的。你若是把她们赶走了,回头她们在外面说起来,旁人少不得怀疑是公子有隐疾,还是小姐不清白,你懂了吗?” 追月张大了嘴傻傻地看着她。 原来洞房之夜的动静,还能听出这么多门道来。 她不由佩服那两个喜娘。 “她们,她们这么厉害啊?” 屏娘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回答不了追月这个问题,只能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一对新人倒是早早就醒了。 “快些梳妆吧,还要去拜见公婆,不可迟了。” 庄婉仪在镜前坐下,只觉得身下一阵疼痛,少不得忍耐着端正坐好。 商不换在外间更衣,抱竹便把床铺收拾起来,却看到床上一张洁白的帕子上沾着血迹。 她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这一声惊呼不得了,商不换和庄婉仪都朝她看去,待看清她手上拿的什么,两人面色都有些不自在。 庄婉仪的脸更是红得像涂了玫瑰胭脂一样,恨不得赶紧让抱竹把那东西放下。 “哎呦,快把东西给我!” 喜娘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欢天喜地地把抱竹手上的帕子接过去,目光暧昧地在商不换和庄婉仪身上流连。 “恭喜大公子,大少奶奶,我这就把好消息告诉夫人去!” 喜娘小心翼翼地把“好消息”捧着,扭着屁股就走出了屋子。 庄婉仪的脸就更红了。 她是第二次成婚的人了,却不知道洞房之后,竟然还有如此羞耻的规矩! 真是大意了,大意了。 现在脸红成这样,必定要被人耻笑了! 她不禁觑了商不换一眼,后者小心翼翼地看她,眼中不敢有半点揶揄之色。 他知道庄婉仪现在有多害羞,这个时候着实逗不得。 看到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庄婉仪不由笑了起来,脸上的羞红慢慢褪去,专心地看镜中屏娘为自己梳的发髻。 “小姐一会儿要去给公婆敬茶,不可装扮得太简素了,这几日还是要打扮得华丽一些。” 屏娘一面说,手上也没闲着,熟练地给她绾起了一个堕马髻。 庄婉仪轻轻点了点头。 新婚之后几日要打扮得华丽,这个规矩她是知道的,待过了这段时间,她再按着自己喜欢的打扮来便是。 只是不知一会儿见到商相爷和谭氏,会是怎样的情景。 她有心想问问商不换,待要张口,却不知该唤他什么才好。 “夫君。” 商不换才换好衣裳,正倚着门看她梳妆,忽见镜中的她朝自己看过来。 这一声夫君,略带新婚女子的羞涩,从庄婉仪的口中而出,听在他耳中甜似蜜糖。 “嗯,夫人有何吩咐?” 他按捺着心中的狂喜,故作镇定地回她,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他的本心。 庄婉仪假装看不到,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夫妻二人平日在外头一个比一个从容,一个比一个淡定,这会子笑得却像傻子一样。 屏娘和抱竹等人也忍不住笑意,只是谁都不敢出声罢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诡异了起来,每一个人都在无声地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屋子都被点了笑穴。 “我是想问你,昨日商相爷出席大婚的仪典,莫非他接受了你我这桩婚事吗?” 商不换摇了摇头。 “他如今半隐退了,朝堂的事务他也插不上手,他接受不接受都不打紧。不过你放心,他一向是喜欢你的,把你当成晚辈女子之中的楷模。他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也全都是因为我,你千万别想太多。” 庄婉仪闻言无声地点头,心道商相爷和商不换之间的龃龉,还真是够深的。 她曾经想过为他们父子化解这段矛盾,没想到世事难料,她还真的成了相府的儿媳,有了这个替他们化解矛盾的身份。 当然,也是增加他们矛盾的身份。 “商相爷是你的父亲,我的公公。不论你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这个做儿媳的总该尽自己的本分,你说是吗?” 商不换想了想她这话,不由点头轻笑。 “在这个家里,你要做什么全凭你的本心。有什么收拾不了的残局,都由我来处理。” 第二百七十三章 给公婆敬茶 梳妆打扮之后,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人便携手朝上房走去。 一路上见着他们的仆人都笑着躬身行礼,目光暧昧,叫庄婉仪不由想到被喜娘捧走的那个“好消息”。 她不会捧着在府里逛了一圈吧? 商不换悄悄凑到她的耳边,“你走得这么慢,是不是疼得厉害?” 她走得很慢吗? 庄婉仪一点儿也没发觉,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是的,一下子心虚地加大了步子。 谁知脚下一使劲,撕裂般的疼痛就让她弯了腰。 商不换一把揽在她的腰上,将她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狐妖勾引了书生,还以为是个体弱无力的小白脸,谁想竟是一匹豺狼。” 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着,像极了桃花儿张牙舞爪的模样。 商不换一脸无辜。 “货物售出,概不退换,谁叫你不看清是书生还是豺狼,就随便勾引了?” “我……” 她竟无言以对。 谁知道生得这样俊美容颜的状元郎,在床上那么生猛? 身后粗使的仆人看着他们两的背影,忡愣地忘了洒扫,只是呆呆地发愣。 “咱们这位大少奶奶可真好看啊,跟大公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原以为这世上不会有容貌配得上大公子的女子了,没成想,还真有……” 一旁的小厮凑上来看了看,笑道:“肤浅!我们大公子是只看女子容貌的人吗?咱们这位大少奶奶的好处,你哪知道?你听我跟你说啊……” 商不换二人到了上房,小厮端上热茶请他们坐下,便进去通传商相爷。 不一会儿,倒是谭氏先带着商不阙进来了,见到商不换夫妇二人已经到了,尖尖的眉头不自然地蹙起。 身后的商不阙见着他二人,面上尴尬了起来。 自己曾经想求娶的女子,忽然变成了自己的大嫂,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尴尬得不得了。 谭氏反倒比他好一些。 反正庄婉仪不论嫁给商不阙还是商不换,都要尊称自己一声婆母。 到时候她拿出做婆婆的威风来收拾她,不怕她敢不听从。 若是不听从,那就是不敬婆母,她那些轰轰烈烈的好名声也就彻底到头了。 商相爷从内间走出,沉着脸在上首坐下,谭氏忙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商不换牵着庄婉仪的手在他面前跪下,早有小厮在地上放好了垫子,又端着热茶侍立一旁。 庄婉仪从眼底觑了商相爷一眼,便知他心情不算好。 想来昨日他肯出席,是商不换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威逼,所以商相爷到今日气还没消。 商不换抬手,小厮端着茶盏的檀木托盘矮了下来。 “父亲,请喝茶。” 淡淡的白气从茶盏之中缓缓溢出,庄婉仪有些担心地朝商相爷看去,生怕他把热茶砸在商不换头上的事再度发生。 所幸那一次他的头上没有留下疤痕,否则这对父子之间的情义怕是彻底断绝了。 商相爷没有接那盏茶。 谭氏面上露出得意,朝商不阙看了一眼,后者回以一笑。 商相爷却没有看到。 他看向跪在一旁的庄婉仪,后者目光恳切地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对商不换的关切。 他忽然看懂了她的眼神。 庄婉仪是在害怕,他会再度伤害商不换。 原来在她心中,自己是个这样暴戾的父亲,会随时伤害自己的儿子吗? 商相爷有些不悦地别开了眼。 可庄婉仪那双眼睛,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让他想到了商不换的母亲。 那般关切的目光,和他的母亲多么想象。 若是她还在,是不是也会怕自己伤害了商不换? 商不换端着茶盏的手笔直,没有一丝的颤抖,他的面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在旁人看来,只怕会以为他全然不当一回事,唯有庄婉仪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期待。 他对商相爷,从来不是一丝感情都没有的。 半晌,商相爷忽然伸手端起了茶。 那一瞬间,庄婉仪心中犹如卸下巨石,商不换的手也僵硬地放了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为了庄婉仪的颜面,还是心中对商相爷仍有期待,他的确还是盼望商相爷接那一盏茶的。 “公公喝茶。” 庄婉仪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商相爷一眼。 不知他是否看懂了她眼中的深意,商相爷很痛快地接过了茶盏,朝她点了点头。 他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迁怒于一个女子,更不会因为庄婉仪嫁给商不换就否定了她的所有好处。 “你既嫁入了相府,日后在府中该如何处事,夫人自然会指导你。还望你克己复礼,贤良恭顺,规劝夫君,为相府开枝散叶。” 规劝夫君二字听起来,尤为刺耳。 商不换冷笑一声。 难道他做了什么错事,需要他特特提醒庄婉仪规劝自己吗? 庄婉仪含笑如初,“儿媳会的。儿媳一定会孝顺公公,辅助夫君,将来兢兢业业教养子女。” 商相爷见她如此懂事,便点了点头。 两人被扶起身来,按照规矩,接下来就该拜见谭氏了。 谭氏虽不是商不换的生母,却是相府名正言顺的继室夫人,商不换名义上的母亲。 虽然这声母亲,他从未唤过,也从没承认过。 谭氏不禁得意地抬起下巴,等着看一向骄傲的商不换,跪在自己的面前。 还有庄婉仪。 她当初敢给自己难堪,就该想到会有跪在自己脚下的一天。 庄婉仪目光掠过谭氏,忽然朝商相爷道:“儿媳初来乍到,按照规矩是要给公公和婆母敬茶的。虽然婆母早逝,儿媳心想孝礼不能废,我和夫君应当给婆母的灵牌敬茶才是。” 谭氏的脸色顿时僵硬了起来。 商相爷也没料到她会如此说,细想起来,她说的也没错。 商不换的生母是他的原配嫡妻,要说给婆母敬茶,她是才是名正言顺才喝这一杯茶的人。 哪怕她现在只有灵位在府。 “你有心了。让管事带你们去祠堂拜见吧,她在天之灵若见到儿子娶妻成家,一定也会欢喜的。” 商相爷的目光浑浊了起来,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庄婉仪却从他目光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对商不换的生母有感情,又怎会对他们唯一的儿子没有感情呢? 第二百七十四章 梅香院 “啪!” 商不阙的院中,谭氏呼啦啦摔了一地的茶具。 她怒目圆睁,全然没有半点大家夫人的体统,气得脸红脖子粗。 商不阙有些心疼被她打碎的一只琥珀色琉璃盏,可惜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成为碎片。 他不免可惜。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即便生气,也不该拿这些哑巴物件撒气啊!” 商不阙心疼的神色,让谭氏很是不悦。 “你母亲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还心疼那些摆设的东西?我就撒气,就撒气!” 说着抬脚在那些碎瓷片上面踩了好几下,直到踩得粉碎才停下脚来,气势汹汹地瞪着商不阙。 “我出身比不过你大娘,要不是她早早死了,我也当不成这个相爷夫人!可我好歹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出身,进门当继室在她面前还要执妾礼!就连她的儿子都看不起我,现在好了,庄婉仪也看不起我!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二嫁的破鞋罢了!” “母亲!” 商不阙觉得破鞋二字有些刺耳,本来是他要娶庄婉仪的,谭氏这话把他也骂进去了。 “母亲,商不换不是看不起你,没有人看不起你。他对你不恭,还不是因为他年少时你待他不好吗?你若是不苛待他,他也不至于对你这样。” 至于庄婉仪,她拜见的婆母是商不换的生母,也是商相爷的原配嫡妻,这事怎么也挑不出毛病来。 谭氏身为继室夫人,这身份也不是头一天尴尬了。 “你还替他说话?他若非看不起我,我何必苛待他?满长安的诰命夫人都看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谁会搭理我?” 哪怕看在商相爷的面上,她在一品夫人的圈子里仍是卑躬屈膝,还总被众人嘲讽。 就连庄婉仪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子,都比她体面尊贵。 这叫她焉能不气? 商不阙心中不免烦躁起来。 他很了解自己的母亲,也知道那些尊贵的诰命夫人为什么看不起她。 谭氏是典型的小家子出身的女子,身上有所有小户人家女子的臭毛病,例如善妒、小心眼、目光短浅…… 同样不是什么高门出身,庄婉仪就完全没有这些毛病。 她甚至比许多大家小姐更要通达,也更加有见识有担当,身上还有一股子名士的豁达。 这种气质,深深地吸引着商不阙。 “母亲,你也该想一想,为什么大家都不待见你。苛待商不换这事就不说了,你想庄婉仪她是二嫁之身,可长安城中对她的风评依然很好。那个严华实求娶她不成也不恼,现在还尽心尽力替她审问凤兰亭呢!母亲也该向她学学,哪怕能学一半也好。” “我向她学?!” 谭氏气得鼻子都歪了,不管不顾地扯着商不阙的耳朵。 “你竟然叫我向一个黄毛丫头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我为什么向她学,学她狐媚男人吗?她就是个狐狸精,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母亲,你快点放开我,成何体统?” 门口侍立的小厮掩着嘴偷笑,商不阙恼羞不已,强行把谭氏揪着他耳朵的手扯开了。 他的耳朵一片通红,谭氏下手一点都没放水,可见是气急了。 “不行,这个小狐媚子,看我不收拾收拾她!” …… 从祠堂回来,商不换安静了许多,一路无话。 庄婉仪以为他是想念生母了,也不硬和他搭话,让他静静地想。 到了他们的院子之后,庄婉仪看着光秃秃的院门顶上,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了?” “我今日才发现,你这院子是没有名字的。” 商不换负手而立,朝顶上看了看。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倒忘了一个院子本该是有名字的。 “这处院子,是母亲还在的时候亲自择给我的。她说此处地势好,又清静。将来我读书考科举,这里地方大刚好可以做书房了。母亲还没来得及提名便去了,所以这处院子一直没有名字。” 他提起自己的生母,口气很是温柔,和方才在前厅商相爷面前的冷淡,大相径庭。 “原来是这样。婆母择的的确是好地方,既然她未来得及提名,理应空着以示追思。” 说着便朝院中走去,商不换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追思在心,不在名。从前这里不过是我囫囵的一个住处罢了,如今有了你这便是家,家是应该有个名字的。不如就请夫人亲自提名,母亲一定会高兴的。” 他笑得一脸期待。 庄婉仪想了想,便道:“婆母的闺名是哪几个字?” “冷香寒。” 好一个清冷透骨的名字。 她暗自点头,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名字后头,必定是一位清冷高贵的绝世美人。 可惜红颜薄命。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婆母的闺名暗合梅花之意,不如就叫梅香园,如何?” 去了冷与寒,只留梅香,方像一个家的名字。 商不换勾起了嘴角,双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这个名字很好。等到冬天,咱们再多种一些寒梅,正应了梅香园的名字。” “说起寒梅,倒是可惜了杏林院的那几株,都是你精心挑选的。我当时离开将军府匆忙,大的物件都来不及拿走,还有你夏日送我的野荷。” 她一直精心侍弄,从不假手他人,可惜落在了将军府。 现在也不便去取回了。 “不妨事,家里还有许多寒梅和野荷。我知道你喜欢杏花和桃花,再命人在后院种上一片,等夏日就有杏子吃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携手朝院内走去,商不换的目光又渐渐暧昧了起来。 他凑到庄婉仪的耳边,说了一句让她面色羞红的话。 “你再睡一会儿吧,养足精神,晚上才能……” “闭嘴!” 庄婉仪罕见地说了句粗话。 第二百七十五章 掷果盈车 次日是三日回门之期,庄婉仪打扮得格外用心一些。 与之相比,商不换就简单多了,故而早早收拾妥当了倚着门看她梳妆。 脑中的思绪却越飞越远,想到他初次对庄婉仪有特别的印象,就是在她一个人回门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她镇定淡然,没有高攀的患得患失,也没有独自回门的羞臊怯弱。 连带屏娘那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丫鬟,站出来替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身躯都显得格外高大。 他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忽见一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这么好笑?” 原来庄婉仪已经打扮一新,着一身银红百褶彩蝶穿花裙,外头罩了一件金色的广袖镂空褙子,看起来格外鲜妍明媚。 两人并肩走出门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商不换忽然领悟了什么。 她看起来坚强,可哪个女子不喜欢回门之时,能够有自己的夫君陪在身旁? 庄婉仪也不例外。 马车出府,前前后后一共四辆。 一辆是他们自己坐的,一辆是给屏娘她们这些丫鬟坐的,剩下的两辆都是动用物品,更多的是给庄府带回去的礼物。 东西都是商不换自己定的,庄婉仪也不知道他送的是什么,反正他做事有分寸,她放心的很。 只是看到整整装了一辆马车还不够,她未免有些惊讶。 “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知道的是回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回去长住。” 商不换待要说什么,忽听得前头马蹄踏踏,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 “姐姐!” “是亦谐的声音!” 庄婉仪忙揭开车帘一角朝外看,果见庄亦谐策马临风而来,廷哥儿也骑着马落后他半个马头,两个少年英姿飒爽,并肩而立当真是赏心悦目。 商不换见她欢喜若此,不由跟着她笑起来,一面伸手招呼庄亦谐二人上前。 “姐夫。” 庄亦谐纵马上前,笑嘻嘻地喊了他一声。 “你和廷哥儿怎么来了?” 去年庄婉仪回门的时候,庄亦谐也策马来迎接她,不过那时是因为岳连铮不在。 现在商不换分明在这里。 庄亦谐有些不好意思,廷哥儿上前道:“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比读书的时候还要勤快。起来之后就一直碎碎念,说不知道姐姐今日回门顺利不顺利,商大哥会不会被圣上忽然召走,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 最后自然还是决定出门迎接了,廷哥儿不放心,便跟着他一起出门了。 庄婉仪看了看他,见他在庄府短短的时日,倒像是壮实了一些,面色也红润了。 廷哥儿现在是以庄府远亲的身份住在府上,和庄亦谐兄弟相称,府中的下人都称一句表少爷。 商不换曾反对此举,说廷哥儿的身份特殊,若是被人发现会牵连庄府。 庄婉仪却不以为然。 “不放在庄府放在相府,难道出了事就牵连不到我身上了吗?更何况相府耳目众多,哪有庄府干净?岳连铮不可能揭穿廷哥儿的身份的,他自己收养了廷哥儿多年,此时叫破便是鱼死网破,他也讨不了好。” 如今看廷哥儿的精气神,把他放在庄府的确是个好主意,商不换不由赞许地看了庄婉仪一眼。 有些时候,夫人总是对的。 “胡说,我哪有碎碎念?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想来接姐姐就来接姐姐了好吗?” “好好好,都是我胡说。咱们回府再说话吧,大街上人多眼杂的。” 廷哥儿让着庄亦谐,两人便策马在前引路,身后跟着相府的四辆马车,排场之大引人注目。 “那不是庄府的大公子吗?庄府姐弟还真是感情好啊,大公子带着表弟亲自来接大小姐回门。” “两位小公子都生得好俊俏,只可惜商大公子和大小姐坐在车里,这二位才是羡煞长安的一对璧人呢!” 路人的议论之声传进耳中,庄亦谐朝一旁的廷哥儿偷偷一笑。 “幸亏你生得好看,不然说你是我们庄府的远亲都没人信,我们庄府没一个丑的。” 廷哥儿不甘示弱地托着腮。 “有道理,我看庄府最美的还是姐姐。最丑的……就是你了。” 两人说笑嬉闹,忽见前头路边站了两排的年轻女子,个个手里捧着鲜花鲜果等物,眼巴巴地看着后头的马车过来。 “不好,她们要丢花了!” 庄亦谐眼尖地发现不对,忙看向廷哥儿,“这可怎么办?” 廷哥儿朝他耸了耸肩,接着飞快地一侧身,躲过了一束牵牛花。 那花越过廷哥儿的身侧掷在马车上,却因为马车门紧闭而掷不进去,委委地落在了地上,只留下车门上浅紫色的花汁痕迹。 已经开始丢了? 庄亦谐转脸看去,正被一束菊花砸在面上,留下了一脸黄色的痕迹。 那浓烈的黄色,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污秽的东西。 廷哥儿蹙起了眉头,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半晌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 庄亦谐顾不上指责廷哥儿的幸灾乐祸,铺天盖地的花已经朝他掷了来…… “外头是怎么回事?” 庄婉仪坐在马车里头,听见怪异的动静,好奇地朝外看了看。 可惜外头人多,她不便此时把车帘揭开,只能问商不换。 商不换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老神在在道:“没什么,外头是街市,如今时辰尚早,百姓们在买菜卖菜呢。” “卖菜?” 庄婉仪点了点头,“怪不得我好像一直听到,菜叶子丢在地上的声音,只怕还有人不小心把菜叶丢到咱们马车上了。” 商不换微微翘起嘴角,不用想也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形。 什么如潘安一般掷果盈车,这件事从商不换十八岁起就已经腻烦了,后来他再出行就一定要把马车门关得紧紧的。 顶多下车的时候命人把车门外头洗一洗便是。 只是今日庄亦谐和廷哥儿挡在他的马车前,只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想到这里,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移居杏林院 直到在庄府门前下车落马,庄婉仪看到车门上的花汁痕迹,才后知后觉。 什么菜叶子,不过是某人招蜂引蝶罢了。 她瞥了商不换一眼,“夫君,不知我们方才经过的是哪个街市?一会儿我倒想去看看,什么菜颜色如此鲜艳。” 商不换温柔地扶着她下马车,一本正经地给她解释。 “夫人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知道,让为夫给你慢慢说道。譬如这菠菜的汁液鲜绿,水萝卜的汁液紫红……” 两人一行说一行朝里走,庄亦谐顶着一脸的菊花汁液,顿时懵了。 “姐姐,姐夫,你们看不见我吗?” 他被弄成这样,可全是替商不换挡灾,他居然假装看不见自己? 连庄婉仪都看不见他,真是太气人了! 廷哥儿把缰绳朝下人一丢,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表哥,你的脸真的好像掉进了茅厕,快去擦洗擦洗吧,不然庄府大公子掉进茅厕的奇闻很快就要传开了。” 说着也不看庄亦谐是什么表情,大步朝府里迈去。 “你……” 庄亦谐待要说什么,忽见门房的下人们憋着笑看着他,个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这是被菊花砸的,不是掉进了茅厕,不信你们闻闻!”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脸凑过去,众人纷纷躲开,一边躲一边掩住了鼻子…… 庄府的三日回门热闹非常,一家子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将军府中,才回到长安不久的岳连铮,独自在杏林院中徘徊。 他回府之后,仍是居从前的蘅芷院。 听闻蘅芷院在他离开当晚,就被凤兰亭烧毁了,后来重新修建起来,庄婉仪却一日都没住过。 他在蘅芷院中看到一切布置都仿造着从前,不过是他从前尚未娶妻之时,而非迎娶庄婉仪那日的布置。 也就是说,那里没有半点他们成婚的痕迹存在了。 没有大红喜字,没有龙凤双烛,只有庭中的桃花依然开得灿如云霞。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他记得那日下人和他禀告,说新进门的三奶奶听喜娘说了这话,很喜欢庭中的桃花。 可那些桃花,后来再也没有得过她的垂青。 反倒是杏林院…… 岳连铮刚硬笔直地迈着步,朝杏花深处走去。 听说庄婉仪搬进杏林院后很喜欢这些杏花,还用杏花的花瓣做了色泽淡雅的胭脂送给明川郡主和古氏,那颜色正合孀居之人用。 粉白的杏花开得满树皆是,岳连铮的一身黑衣,在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不自觉走到了那处小门边上。 她是常在杏花林中流连的,自然发现了这道小门,从前在府中却只有岳连铮一个人发现。 因为老将军命人修建这座院子,说是用以养老的时候,兄弟们都想着如何布置才适合养老。 唯有岳连铮四处探看,试图发现一些隐秘。 他自然便发现了这道小门。 自小便是如此。 “父亲,你可还记得。你说兄弟们之中我是最不合群的,性情最孤僻古怪。大家都对你的话唯命是从,只有我在从之前会问一句为什么。” “所以你修建这座院子的时候留的暗门,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后来兄弟们都跟着你战死了,他们从未怀疑过你说的舍身报国。而唯一一个怀疑过您的人,我,活到了现在。” 他粗砺的大掌在门上抚摸着,春天到了,院墙上遮掩的藤蔓也更加茂密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走出了杏花林,朝庄婉仪住过的卧室走去。 这里隐隐还有她的气息,还有一些她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譬如窗前的那架鹦鹉。 鹦鹉大约已经飞走了,只有空空的架子挂在那里,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站在窗前朝外看,庭中还有几株品相上好的寒梅,可以想见到冬日开花时的美态。外有一个青花大缸摆在树下,里头浮着残荷的枯叶,待到夏日才会开放。 庄婉仪喜欢的东西,都是那么清雅朴素,和她刚烈的性情完全不同。 岳连铮忽然笑了笑,嘴角一扯,面上细细的伤痕显得有些狰狞。 太医让他涂抹女子惯用的雪花膏等物,说那些伤痕才是被寒风吹裂,只要用油分滋润便可恢复。 如今尚未完全恢复,他也未曾在意。 偶尔笑的时候牵扯的疼痛之感,才会让他意识到脸上的伤口还在。 他更加笑不出来了。 “派人去告诉老夫人一声,我要搬到杏林院来住。此处僻静,适宜处理军务,也适宜……修身养性。” “是。” …… 明川郡主闷闷地坐在院中,眉头紧锁,愁思如春日柳絮飘扬不散。 她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却又说不清楚。 “郡主,二奶奶来了。” “快请进来。” 古氏从院外进来,面上半点笑容不见,看到明川郡主倒像看到知音似的。 “大嫂心情也不佳吗?” 妯娌两人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明川郡主拍了拍身旁的石椅,“坐下说吧。” “大嫂觉不觉得,三爷这次回来,好像变了许多。不知道他这一年都经历了什么,这次回来总觉得满身阴郁。” 明川郡主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这一年在外头,想来是受了不少委屈。诈降这等事,非寻常人可以承受得了的。何况他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被自己人背叛……他受不了也是应该的。” 她说这些,不知道是解释给古氏听,还是解释给自己听。 古氏皱了皱眉头,“方才下人来禀报,说是三爷要搬到杏林院去住。他只是命人通知我和老夫人一声,其实东西已经搬过去了。” 如今府中的管家之权落到了古氏身上,明川郡主只是从旁协助,名义上还是古氏独挑大梁。 的是而岳连铮换住处这件事,按照规矩通知了她一声。 “杏林院?” 明川郡主心中一跳,想着岳连铮回来的这几次动作,终于想明白她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当初岳连铮娶庄婉仪的时候,明说是看中她出身平凡,性情温良,能够在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替他尽孝。 更重要的是,就算她发现廷哥儿的存在,也不敢闹大。 可如今她怎么觉得,岳连铮对庄婉仪不像没有情意,反而还十分耿耿于怀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宣见岳连铮 廷哥儿的身份至今成迷,岳连铮只道他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把老夫人和明川郡主敷衍了过去。 既然不是亲生的,老夫人便也不在意庄婉仪带走他的事情了。 现在最令人在意的,反而是圣上的态度。 岳连铮回到长安已经三日了,整整三日,圣上都没有召见他。 除了那颗送进宫中的乌极可汗的人头之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岳连铮还没面圣亲禀,圣上竟然半点都不着急? 圣上不着急,岳连铮也不着急,老夫人却急坏了。 “三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可知道外头的流言蜚语多么凶猛,这都四日了,圣上不宣你入朝,你应该主动入宫求见才是啊!” 老夫人终于耐不住性子,把岳连铮叫去说了一通。 她知道他搬去了杏林院,以为他是因为庄婉仪改嫁之事耿耿于怀,忘了朝政的大事。 “你现在要做的是稳定你在朝中的地位,你是大魏的大将军,还愁娶不到妻子吗?庄婉仪出身低微,母亲自会为你迎娶更好的大家千金回来。” 岳连铮回过神来,朝老夫人拱了拱手。 “母亲误会了,孩儿不是在想这些。而是眼下的情形急不得,孩儿只能等着圣上召见。母亲说外头的流言蜚语凶猛?” “是啊,你没听见吗?那些人多难听的都说得出来,甚至有说你通敌变节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们将军府百年威名,岂可毁在那些小人的嘴里?” 流言并不可怕,像将军府这样煊煊赫赫的门第,无时无刻不处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 可怕的是,圣上迟迟不宣召,岳连铮迟迟不面圣,倒像是默认了那些流言似的。 岳连铮缓缓端起茶盏来,不急不躁地吹了一口气。 “母亲放心吧,等流言猛烈到极点,就是圣上该召见我的时候了。” “可到那个时候……” 老夫人的话语,忽然停滞。 半晌,她幽幽道:“你的意思是,那些流言,正是圣上有意散布的?” …… 岳连铮回到长安第五日,圣上终于宣召了他。 这日早朝的气氛格外诡异,原先有本参奏的朝臣,也识趣地不提什么参奏不参奏了。 有岳连铮在,今日朝堂的议题,注定只能落在他身上。 把他的事情说明白,比解决一百件政务大事都要更有用。 “岳大将军携乌极可汗的人头归来,朕心甚慰。朕这几日没有宣召你进宫,是想着大将军这一年流离失所一定辛苦了,故而让你在家中多休息休息,如今可休息够了吗?” 圣上有备而来,笑眯眯地看着岳连铮,全然没有了初闻他回长安时的紧张。 显然是受了高人的点拨。 “谢圣上厚爱,臣休息得很好。” 岳连铮拱手一礼,一派君让臣贤的景象。 “既然休息好了,朕倒是有几件事不明白,要问问大将军你。” “臣愿为圣上解惑,请但问无妨。” 圣上早有准备,岳连铮也并非匆忙而来。 事实上,从他远赴边关在那一战中发现不对的时候,他的脑中就推演了无数遍将来的说辞。 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大将军既然没死,为何当初你的副将捧着一副假的尸骨回来,谎称大将军死了呢?” 岳连铮面不改色,“当时臣与众将士失散,身边只有三百亲卫。那位带着尸骨回来的副将并不在臣身边,他发现了一具和臣相似的尸首,便以为是臣战死了。” 圣上嘴角微抽。 “这个副将跟了你三四年了,他竟然连你的身形都认不出来?且尸首送回将军府,老夫人和你的嫂子、夫人竟然没一个人发现不对?那朕真是怀疑,这个死的人,到底和你有多像啊……” 岳连铮面不改色,“臣在府中祠堂发现了这具尸首,已经白骨森森了。听闻当时送回来的时候就是焦尸一具,认不得也实属平常。何况除了那具相似的尸首,大魏也没有半点臣的消息,府中自然也只能认了。” “大魏?这么说你这一年来,果真不在大魏?” “是,臣隐姓埋名,混入了匈奴人的阵营,终于在蛰伏了近一年的时日之后,斩获了乌极可汗的人头!” 满朝哗然,震惊于真相本身。 商不换站在原位,头也没抬,只是低眉微笑。 岳连铮不但在战场上有才能,口才也是极好的,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人群之中,隐隐听得一声轻嗤。 “说得好听,不就是变节投降了吗?” 岳连铮锐利的目光朝人群之中投去,方才那刺耳的声音已然隐没,像是滴水落入大海。 圣上见机打圆场。 “怎么能这么说呢?岳大将军委屈蛰伏,那是为了刺杀乌极嘛。只不过朕很好奇,大将军如何取了乌极的人头,又带着三百亲卫毫发无伤从匈奴回来呢?” 岳连铮道:“乌极可汗喜爱狩猎,臣在狩猎的时候隐藏在猎场上,故意放出他喜爱的猎物。乌极果然上钩,臣刺杀了他之后趁乱逃离。三百亲卫在外围接引,才得顺利回到玉门关。” “就这么简单?” 他说的轻描淡写,似小孩子过家家,连圣上都无法相信。 “你一个人去刺杀乌极,带着他的头颅离开,难道没有人追你?” “乌极可汗治下不严,他的部将本来就对他有意见。圣上不知匈奴民风彪悍,在那里,有武力的男子十个就有八个希望可汗死去,他们好取而代之。所以臣刺杀成功之后,他们都忙着争夺继任可汗之位了,群龙无首,如何抓得到臣?” 岳连铮说着,抬起眼深深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忽然觉得脊背发寒,嘴唇张了张,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只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商不换。 商不换这才慢慢站出一步,朝岳连铮看去。 “可根据我们安插在匈奴的线人禀报,岳大将军并非隐姓埋名混入匈奴,而是大张旗鼓率领部将投降的,不是吗?”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以退为进 此言更是惊人,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 岳连铮朝他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他一身正一品的金紫之色,不由笑了笑。 “原来是商大公子,多年不见,竟已是当朝一品大员,真是失敬。” 圣上在他二人成婚之时赐了庄婉仪一品诰命的凤冠霞帔,商不换的阶品也随之升了一级,职位却是不变的。 入了内阁的阁臣不受阶品的制约,圣上尽可以升降等级,无需同朝臣商议。 这也是大魏几朝以来的规矩。 “四年前本官在朝中便久仰岳大将军大名了,不想大将军竟然会率兵降了匈奴,还诈死以逃避国法的制裁。圣上当初早就对那具尸首有所疑虑,所以迟迟不愿意抚恤将军府,就是在等大将军归来的这一刻。” 众臣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没有人怀疑岳连铮的死有问题的。 只是当初那种情况没人说出来罢了。 “本将军说了,那具尸首是副将错认。当初那个副将臣已送到大理寺去了,圣上尽可随意提审发落。若他说是臣指使他有意诈死,臣甘愿伏诛!” 圣上一怔,没想到岳连铮会牺牲自己的一个副将,来编织这样一个谎言。 他这么有信心,自然料定那个副将不会出卖他,提审又有什么用呢? 商不换冷笑一声。 这才是岳连铮,他为了自己的成功,有谁不能牺牲? 他诈死这一年来,老夫人何其伤心悲愤,他又何尝有一丝一毫的在乎? 那是他的生母。 但凡他有一丝一毫在乎,就不会假扮黑衣人数次试探庄婉仪,却不肯亲自去见老夫人一面,让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岳连铮这个人,真是冷血到了极点。 “大将军何必激动?不论你是故意诈死也好,投降匈奴也罢。拿了乌极可汗的人头回来,这些便都不重要了。圣上,臣以为应当奖赏岳大将军才是。” 商不换忽然话锋一转,朝圣上拱手一礼。 圣上差点惊得从金龙座上跳起来,可他一向相信商不换的计策,便按捺住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他记得,商不换和他说过。 “岳连铮若没有万全的准备,是不敢亲率回朝的。我们抓不到证据就不能拿他怎么样,否则就是圣上意图陷害忠良,他便有了起兵造反的理由。眼下之计,只能以退为进。” 现在商不换说的什么奖赏,就是以退为进吧? 他思忖了片刻,道:“朕曾经发狠说过,谁要是能把匈奴的乌极可汗人头拿下,朕就赏赐千金。既然现在这个人头是岳大将军拿下的,朕自然不会食言,就赏赐爱卿千金吧!不过先前以为爱卿战死加封的爵位便撤下吧,朕希望有朝一日,朕能为爱卿的军功而再度封赏下去,哈哈。” 圣上干笑了两声,看似嘉奖了岳连铮,实际上只是些黄白之物。 对于煊煊赫赫的将军府而言,千金根本算不了什么,反倒失去了一个大将军侯的爵位。 明着是赏,实则意味深远。 岳连铮看了商不换一眼,面色不动。 “臣,谢圣上赏赐。然而此番臣在边关打了败仗,是不容磨灭的事实。臣带回乌极可汗的人头,也不过是将功折罪。这千两黄金,朕愿分赐给与臣一同披荆斩棘的将士们,让军中同沐圣上恩德!” 同沐圣上恩德? 怕是沐你岳大将军的恩德吧! 圣上面露不豫,对岳连铮看似谦让、实则收买人心的行为十分不悦。 可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只能干巴巴地道:“岳大将军还真是体恤将士们。” “倘若圣上和臣一样,在沙场上看到他们浴血奋战,却仍是无力阻止敌寇的铁蹄,便能明白臣对将士们的心情。身为军人,就应该死在沙场上,臣不敢替他们抱怨。” 岳连铮忽然抬起头来,转身看向金殿之上的一众朝臣,目光如狼地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眼。 他目光所及,众人不由颤栗。 那种久经沙场之人的铁血气息,目光如刀剑的杀气更甚,叫人脊背发寒。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商不换身上,停顿了许久。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对商不换说什么的时候,他又别开了眼,朝上抱拳一礼。 “圣上!倘若将士们是死在沙场之上,那是死得其所。可他们却是死在了内奸的陷害之下,臣恳求圣上彻查此案,还将士们在天之灵一个公道!” 他说罢身子一矮,沉声跪在了金殿之上,慷慨正气顿生。 圣上一愣,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又朝商不换看了过去,后者朝他微微点头,圣上的心才宽了宽。 这一出,商不换事先也不是没和他提过。 “爱卿说的是什么?谁是内奸?” 岳连铮跪在地上,身姿依然笔直,“边关守城将军窦远,趁着臣率领将士出城追击匈奴敌寇之时,在臣的身后将城门锁死。匈奴残兵不足为虑,偏偏在城门锁死以后他们的援军就来了。显然窦远和匈奴勾结,故意要陷害臣和臣的五万精兵!” 窦远这个名字耳熟得很,圣上一听便想起来了他是何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可据朕所知,当时边关传来你战死的消息之时,守城将军窦远也随之殉国了。他若是个内奸,应当在陷害你之后投奔匈奴,或者继续在边关称王称霸,怎么会和你一起殉国呢?” 岳连铮在今日的金殿对峙之上,一直从容不迫,此刻终于蹙起了眉头。 窦远死了? 这怎么可能! 他忽而转头看向商不换,目光锐利地落在那人身上,那人一派书生清雅的模样,淡淡笑着看他。 今日大殿,他二人明里暗里多少招来回,都未能分出高下。 岳连铮却在这最后一刻露出了破绽。 圣上顿时得意了起来,目光中闪烁着精明的光亮。 这才是商不换所说的,真正的以退为进。 第二百七十九章 谭氏请见 “窦远?此人是谁?” 庄婉仪正在剪瓶中的桃枝,用银剪子把多余的枝叶裁掉。 曲折修长的枝干,斜斜地歪在半人高的洁白长颈瓶里,上头桃花开得不算多,却十分鲜艳生动,还沾着晨起的露水。 她对着桃枝比划来比划去,最终只剪去了小小的几片虫叶。 商不换在旁抿嘴窃笑,心道庄婉仪这样才华出众的女子,独独不适合插花。 她天性疏阔,欣赏景物也多喜天然野趣,不喜欢过分穿凿的。让她去修剪花枝,还真是为难了她。 “窦远是土匪出身,被招安到了朝中。此人还算有些本事,一步步从地方小县尉做到了将军。可惜他出身太差眼界太低,视财如命,用不了多少银子就能收买下来。” 庄婉仪手中银剪一顿,慢慢放在了桌上。 这根桃枝实在没什么可修的,她还是放弃好了。 “那你花了多少银子收买他?” 商不换被她轻描淡写的话所惊,不觉抬了抬眉梢,“焉知是我收买的?” 庄婉仪回身看他。 不是他? 不是他,那岳连铮死的时候,他怎么会半点都不惊讶? 总不至于,他和自己一样是重生而来。 “慢着,若不是你,那就是……圣上?” 庄婉仪看他神情,越发觉得有道理。 这样一笔银子,有人愿意出,当然轮不到商不换。 她不由轻嗤了一声。 “那圣上又花了多少银子收买他,这银子又是哪里出的?你知道岳连铮通敌叛国,又和他有仇在先,要他性命我能理解。可圣上并未查实,就急于除去一个手握重病的武将,他实在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我竟不知,我家夫人还有这般指点江山的才能。” 商不换默认了她的猜测,又调侃起了庄婉仪。 她忽然轻轻掩住了嘴,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又羞又恼。 “还不是你引起的话头?” 她在外一向谨言慎行,对着商不换却提不出那些警惕的心思,故而一不小心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来。 商不换连连求饶,“那是。夫人永远是对的,错的都是为夫。” 任凭他巧舌如簧,在庄婉仪面前,他也不愿辩解半分,只要她欢喜就好。 两人说着又看起那桃枝来,正聊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便有人走了进来。 “公子,奶奶。夫人派人传话,说要请奶奶过去。” 进来通报的是抱竹,自打庄婉仪嫁进相府之后,这几个丫鬟对她的称呼也全都改了,弄得庄婉仪还有些不习惯。 “夫人派谁来的,还说了什么不曾?”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皆是同一个想法—— 谭氏找她,必定没有好事。 “派的是她身边的李大娘,凶神恶煞的,比我们庄子里的鹅还凶。奶奶还是别去了罢?就说有事耽搁住了好了。” 抱竹想到乡下庄子里的鹅,不禁缩了缩脖子。 她小时候就被呆头鹅追着啄过,现在小腿上还有个指甲盖大的疤痕呢。 庄婉仪噗嗤一笑,“尽说傻话,她是夫人,叫我我怎么能不去?你若是不放心,去叫屏娘来,你们跟我一起去。” 抱竹也只是说说而已,她自然知道庄婉仪不会随意拒绝,因为她从来就没怕过。 想当初在将军府,老夫人那样威严肃穆,她也不曾怕得躲起来过。 “是,屏娘在小厨房炖银耳汤呢,我这就叫去。” 抱竹走出去之后,商不换道:“成婚第二日没给她敬茶,她心里憋着坏没处使。我料定她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来了。你本聪明,我也没什么好叮嘱的,只是一句,不必拿她当婆母待委屈了自己。” 庄婉仪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有些顽皮。 她自然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可商不换说不必拿她当婆母待,这一点她不认同。 “不管当不当她是婆母待,她毕竟是公公的继室夫人,名义上就是婆母。我初来乍到,若是和她直接起了冲突倒不妙。你放心吧,我有数。” 说着拍了拍商不换的手,是劝慰他的意思。 商不换也不再啰嗦,回身把那只插着桃枝的长颈瓶端了起来,在屋子里看了看,最后放在了进门的左边多宝格边上。 “那你早些回来。我把新采的桃花命人蒸了花露,等晚间正好能喝。” “花露啊……” 庄婉仪笑而不语,心中暗想桃花这样花汁薄、朵儿又小的花,能多少才能蒸出一碗花露来? 他还真是不心疼花的主儿。 谁想她这一去,一直到相府中用晚膳的点都过了,她还没回来。 “派人去看看,少奶奶在做些什么。若没什么要紧的,就说我请她回来有事。” “是,大公子。” 他原想亲自去看看,到底是不忍心打扰庄婉仪的布置,她要想在府中立足,有些事始终要她自己去做。 当然,他代做也未为不可,可惜庄婉仪不想领这个情。 他只能选择尊重她的想法。 上房之中,烛火通明,商相爷和谭氏正坐在偏厅用膳,商不阙陪坐在下首。 这一家子一向是一起用膳的,除了商不换。 而此刻庄婉仪正侍立一旁,时不时为谭氏夹菜,或是为她拿手帕子端水之类。 谭氏的抱怨声时不时地响起,或是“我从来不爱吃鸡肉,你夹鸡肉给我做什么?”或是“你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端个水盆都能把水溅起来吗?” 庄婉仪低着头听她训斥,一句我错了来来回回说了几十遍,认错的态度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上房伺候的下人心里都有数,这是婆母在给新媳妇下马威,顺便也是谭氏把对商不换这个原配嫡子的嫉恨,发泄在庄婉仪身上。 啪地一声,商相爷放下了筷子,面色很是不豫。 商不阙和谭氏向来母子同心,今日却也看不过眼了,跟着商相爷把筷子放了下来。 谭氏正训斥庄婉仪得意着,被商相爷放筷子的动静吓了一跳。 “你还有完没完,还能不能好好吃饭?” 第二百八十章 当众辱骂 “平日里不都是丫鬟给你布菜的,你不都吃得好好的吗?儿媳刚嫁进相府,哪里知道你会喜欢吃什么?” 商相爷这一顿饭一直憋着气,终于憋不住了,当着儿子和儿媳的面斥责了她。 谭氏顿时愣在了那里,没想到商相爷会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她虽是继室,那也是庄婉仪正儿八经的婆婆,让她伺候自己吃顿饭怎么了?! “儿媳伺候婆母是天经地义的,是婉仪做的不够好。婆母教训得对,还请公公不要责怪婆母了,婉仪日后一定会好好揣摩婆婆的口味,再不夹鸡肉给婆婆了。” 谭氏还没来得及发飙,庄婉仪倒先开了口,字字句句说是自己的错。 她听起来还算顺耳,可停在商相爷的耳中,又像是点了一颗地雷似的。 “你平日不是最喜欢吃贵妃鸡了么,怎么今日儿媳给你夹,你又说从来不吃鸡了?你分明就是故意刁难人,胡说八道!” 谭氏被商相爷当场叫破,脸红成了关公,气得手足无措。 “我今日偏不喜欢吃了,日后也不喜欢吃!” 商不阙在旁看得直摇头,不明白谭氏今日为何如此无礼,像是街边的市井泼妇一般。 她要给庄婉仪苦头吃,他能理解,可为什么又顶撞商相爷呢? 他连忙给谭氏使眼色,“母亲,大嫂是新进门的媳妇,有什么做不好你日后慢慢管教,来日方长。怎么能顶撞父亲呢?” 来日方长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庄婉仪暗暗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他这分明是在劝谭氏,有什么想折磨她的放到无人之处,不要在商相爷面前被抓住把柄。 就算商相爷再不喜欢商不换,也不代表他会默认谭氏欺负儿媳。 谭氏听了自己儿子的话,也有些后悔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忽然就收不住了,半点也听不得商相爷替庄婉仪说话。 “我,我方才……” 谭氏嚅嗫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商相爷看了低眉顺眼的庄婉仪一眼,到底还是顾及脸面,不想在儿媳的面前让谭氏这个婆母难堪。 便朝她招了招手,“府中人丁不多,日后你再来上房就不必伺候了,在这里用膳便是。” 说着便有下人另送了一份碗筷上来,倒叫庄婉仪受宠若惊。 她原以为商相爷因为她改嫁商不换的事情,对她已经全然没有好感了,没想到他竟会留自己在上房用膳。 这算是她的意外之喜。 虽然惦记着商不换那边,可这难得的机会她不能放过,故而福身一礼便乖乖坐下了。 商不阙坐在商相爷那边,庄婉仪便坐在了谭氏下首一位,和谭氏之间的距离只隔了一个桌角。 谭氏狠狠剜了她一眼,趁着商相爷低头吃饭的时候,瞧瞧凑到了庄婉仪的耳边。 “老爷不过说句客气话,你就当真了,还真在这里用膳了?你也不嫌臊得慌吗?” 庄婉仪正低头扒饭,听见这一句话,立刻睁大了眼。 是时候了! 啪嗒—— 才安静下来的偏厅之中,忽然响起了筷子落地的声音,众人都抬头去寻声音的来源。 却见庄婉仪一手扶着碗,本该握着筷子的手却僵硬在了半空中,指间空空如也。 而她的眼眶中含着泪水,这会儿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坐在她对面的商不阙吓了一跳,他还从没有听说过庄婉仪哭。 她这是怎么了? “儿媳自知不讨婆母欢心,婆母如何教导都是儿媳应该受的,绝不敢心存怨怼。可今日是公公让儿媳在此用膳,儿媳巴不得多和夫家人亲近起来,免得一个人嫁到相府孤苦无依。婆母却说儿媳不要脸,不害臊,敢问儿媳是如何得罪了婆母?” “你,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要脸了?” 谭氏气得一拍桌子,“你当着老爷的面胡说什么?老爷,你看看她,多有心机啊,你可千万别相信她!” 一个低头垂泪的年轻新媳妇,一个处处刁难的恶婆婆,旁人自然下意识会相信前者。 商相爷是最了解谭氏的心性的,便放了筷子,问她身旁的侍女。 “方才夫人凑到儿媳耳边说了什么,你们可听见了?” 谭氏的丫鬟自然一问摇头三不知,商相爷问了也是白问,便问自己的人。 一个是府里的夫人,一个是新来的少奶奶,孰轻孰重原本是很明显的。 可偏偏谭氏这个夫人是继室,而庄婉仪这个少奶奶不仅自己手段高明,更有商不换这个靠山,她将来的地位绝不会比谭氏要低。 一个管事便站了出来,“我隐约听见了,夫人说什么臊得慌,好像是在骂大少奶奶不害臊。” 庄婉仪一面用帕子抹泪,一面觑了那管事一样。 是个聪明人,日后用得上。 商相爷看了看满座的珍馐,气得吃不下饭,用手指着谭氏的鼻子。 “你啊,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不吃了!” 说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独自朝后头内室而去,只留下谭氏一脸茫然。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 都是这个庄婉仪,这个庄婉仪! 谭氏一回身看她,庄婉仪已经站了起来,朝她福身一礼。 “夫君命人来找我有事,儿媳就先告退了,夫人和小叔慢慢吃吧。” 说罢也不管谭氏是什么反应,径自跟着来人离开,神情施施然中还带一点笑意。 哪还有方才梨花带雨的样子? 她分明就是装的! “不阙,你看看,幸好你没娶这样的女人。她可真歹毒啊……” “母亲!” 商不阙有些厌烦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谭氏今晚为何如此愚蠢,在商相爷面前把自己的丑陋表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和温柔端庄的庄婉仪一比,她越发像市井泼妇。 “请您日后当着父亲的面注意一点,你偷偷骂她不要脸又有什么意思呢?是父亲让她留下来用膳的,你骂她不就等于骂了父亲吗?摆脱您以后动动脑子,我……唉。” 商不阙摇着头离开了上房。 他哪还有什么心情吃饭?看着谭氏就没了胃口。 谭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得丈夫和儿子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她百口莫辩,分外凄凉……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三日之期 回到梅香院的时候,追月正好把桃花露端了上来。 一见到庄婉仪回来,她喜道:“大公子说奶奶这个时候回来,果然一点也不差的。奶奶快来尝尝花露吧!” 庄婉仪走进屋,见商不换正坐在桌边等她,桌上摆着晚膳尚未动过,还在氤氲冒着热气。 “听说夫人在上房用过膳了,看来是不打算再用了。” 商不换淡淡说道,又命人把饭菜撤下去。 哪里有人肯听他的? 庄婉仪忽然一惊,这才想到她忘了派人告诉商不换,想必他一直在等自己回来用膳。 “不不不,是谁说的?我在上房一口都还没动就回来了,正饿着,夫君也还没用晚膳吧?” 说着朝追月等人看了一眼。 他们没听话把饭菜撤下去,必定是因为商不换自己也没吃。 商不换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两人一边用晚膳一边说起了在上房的事。 “谭氏果然只有这些内宅妇人的把戏,只是她做的过分,你大可离开。最多撕破脸罢了,你还怕为夫没能力替你兜着吗?” 庄婉仪在上房伺候了好一会儿,这会子的确饿了,是而吃得着急了些。 待饭粒咽尽,她才开口道:“为什么要让你替我兜着?明明可以让谭氏兜着的,就让她兜着呗。我如今先顺着她两日,待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庄婉仪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商不换便不再过问。 倒是屏娘和抱竹方才一直看着,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只想着一吐为快。 “虽然夫人被老爷训斥了,可奶奶也受了大委屈呢!奶奶什么时候这么卑躬屈膝地伺候过人,还被夫人骂不要脸,当场就哭了。” 庄婉仪忙看了屏娘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下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商不换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她果真如此骂你?” “没有没有,是我编的!” 庄婉仪只得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又道:“世人有个通病,两个女子闹别扭的时候呢,他们总是愿意相信弱势的一方。我现在不能强,只能弱。这事就像太极阴阳一般,对立的双方随时在转换。我保证,不出三天,我就换回来。” 不出三天,她就让谭氏再也不敢作威作福。 商不换见她信心十足的模样,只得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说好了就三天,若是三天你解决不了,那就用我的方式解决。” “成交!” 庄婉仪说罢低头吃饭,商不换看着她的吃相,便知她今日的确受了累,忍不住有些心疼。 到了晚间,庄婉仪以为他又会不安分,谁知他主动给自己盖好了被子。 “早些休息吧,还有三天要累的。” 这么安分?! 庄婉仪难以置信,看着他稳稳地躺下闭上了眼睛,这才信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累啦,就是立规矩嘛,无非端茶倒水什么的。” 商不换嗤笑一声,忽然睁开了眼睛转身看她。 “你的意思是,晚上不用休息了?” 他话中的意味暧昧,庄婉仪顿时红了脸,把被子蒙过了头。 她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是怕你担心安慰你,你想到哪里去了?” 后面还跟了一声含含糊糊的话,像是骂他流氓。 商不换笑着闭上了眼睛,把她蒙着头的被子轻轻拿了下来,“好了,我闭上眼看不见了,你就不用蒙着头了。” 她探出头一看,商不换果然闭着眼睛。 这让她心中一阵甜蜜,看着他闭着眼的睡颜,心中情愫顿生。 她便轻轻在他嘴上啄了一口。 那闭着眼的人笑容的弧度越发大了起来,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来,只是伸手将她搂在了自己怀中。 “睡吧。” …… 到次日,谭氏没有命人来请庄婉仪,庄婉仪自己倒主动上门了。 “儿媳见过公公,见过婆婆。” 谭氏见她一大早主动来请安,心里不由得了意,正要开口训诫她什么,忽听商相爷开了口。 “你昨晚送来的酒酿桃花圆子,味道甚好。我一向爱吃甜食,只是年纪大了以后不敢多吃。这道圆子甜度正合适,你有心了。” 庄婉仪低头一笑,“这是儿媳应该的。听夫君说公公身子不好,太医曾经嘱咐过不宜吃甜食。可儿媳想着公公既然爱吃,心中挂念着反而对身子不好。倒不如把那些甜食改一改,变得不那么甜,又能保存一些原来的滋味,公公吃了便无妨了。” 听到庄婉仪谈起商不换,商相爷的面色僵了僵,似乎想问她什么。 嚅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问出口,只是道:“有心了。” 不知道是说商不换有心,还是说庄婉仪有心,或者是两者皆有。 谭氏一开始还没明白,这会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是你送来的,你怎么没跟我交代一声?我还以为是厨房的人有眼色,特意送来的呢。” 谭氏又想找麻烦,这回不必庄婉仪开口,商相爷先指责了她。 “还不是被你气得,我才没有用完晚膳。婉仪是个好孩子,还记挂着我没吃饱,巴巴地让人送东西来。你呢?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还在那吃得欢快,你可曾记挂不阙他也没吃饱?” 谭氏被他训斥得无地自容,想到商不阙的确也没吃饱就走了,不知道他事后可曾命厨房做宵夜来吃。 可庄婉仪…… 她不由暗自气恼,气自己没有庄婉仪细心,白被她讨了好去。 连商相爷对她的称呼都变了,从儿媳变成了婉仪,如此亲昵。 “公公不必担心,小叔那边我也命人送了吃的去。不过是一道豆腐皮包子,香菇鸡肉馅,我听下人说小叔爱吃的。” 商相爷倒是愣了愣,没想到她连商不阙那边都想到了。 商不换和商不阙兄弟两人不和,盖因商不阙是站在谭氏这个亲母那边的。 当初他还求娶过庄婉仪,没想到她如此大方不计前嫌,对商不阙还真当做小叔对待。 回想从前,将军府的老夫人也在他面前夸赞过庄婉仪,懂事识大体,就是有些时候性子过于刚烈些,没有大毛病。 虽然后来老夫人想毒死她,那纯粹是因为商不换。 这些曾经的赞美,不能抹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探听八卦 庄婉仪一大早去了上房,竟再没有回过梅香院。 谭氏经过昨晚的事,心里对她是又恼又怕,唯恐她又给自己扣什么帽子。 见她坚持要留在上房立规矩,谭氏明知这可能是个陷阱,还是按捺不住想彰显婆母权位的心,把她当丫鬟一样使唤来使唤去。 不怕敌不动,就怕敌妄动。 庄婉仪也没想到,谭氏昨晚刚吃了亏,今天一点记性都不长。 这正合了她的心意,只怕她和商不换说三天的期限,都太多了些。 “夫人的茶凉了吧?儿媳再去给你倒一杯。” 她含笑上前,把谭氏手边冷掉的茶端走,动作小心又敏捷。 一旁的丫鬟们见她如此殷勤,心中暗暗感慨,这位大少奶奶还真是好气性。 昨晚才被骂了不要脸,今日竟然还如此周到地来伺候,不愧是庄掌院大人的女儿,真是好一派大家闺秀的作风。 怪不得庄掌院能从一个小小的翰林,一路升迁成为翰林院掌院,光看庄婉仪的德行就知道,那是他应该得的。 “大少奶奶,这些粗活让我们来吧。” 有人大着胆子想讨好庄婉仪,被谭氏一个眼神瞪过去,怯怯地收回了手。 庄婉仪也不恼。 “没事,伺候夫人这是身为儿媳应该做的。你们在这里好好照顾夫人,我去去就来。” 丫鬟见她态度亲和,只得笑了笑,心中却想着这并非她的正经婆母,何须如此周到? 瞧谭氏那副面孔,就是她们这些丫鬟都未必能受得了这气,难为庄婉仪受得了。 谁知她这一去,半晌没有回来。 谭氏正觉得奇怪,想派人去茶房看看,忽然听见下人禀告秦国公夫人来了。 “秦国公夫人?她是一个人来的吗?” “回夫人,国公夫人还带了一个年轻小姐来,说是她的侄女儿。” 谭氏喜得站了起来,双手交握想了想,又坐了下去。 “我前阵子才拜托她替不阙相看合适的人选,你们大公子都成亲了,不阙也是时候娶亲了。没想到秦国公夫人来得这么快,还带了她自己的侄女!” 论家世地位,秦国公的侄女配自家的儿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且她亲自把人带上门来,可见诚意,谭氏喜得全然忘了庄婉仪的事。 “快,快把人引进来!” …… “菲儿,就当是来相府逛一逛,你不必想太多。我今日啊是借你打个马虎眼,来看看这对婆媳到底怎么处的。” 秦国公夫人年纪尚轻,也是秦国公老大人的续弦夫人。 同是续弦夫人,她和谭氏之间自然惺惺相惜,比旁人的来往多一些。谭氏要给商不阙相看合适的女子,也找到了她头上。 可她今日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商不阙。 被她叫做菲儿的小姐翻了一个白眼,“婶婶,姑母成日在后宫里闲得无聊,就喜欢打听这些家长里短,你也该劝劝她,别祸从口中。你不仅不劝,还拉着我一起来打听八卦,你这……唉!” 她口中的姑母,正是被庄婉仪认定为后宫最八卦的嫔妃——慧妃。 这位秦国公夫人作为慧妃的嫂嫂,八卦的程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就想来看看相府的情况了。 听见自家侄女抱怨,她只能陪着笑脸千劝万劝。 “好菲儿,你就当帮帮婶婶。那个商不阙听说也是个不错的公子,你一会儿看看,说不定阴错阳差真的能成就一段姻缘呢?” “得了吧婶婶,这个世上见过商不换的人,怎么可能还看得上他商不阙?我对他没有兴趣,倒是看一看商不换的新婚夫人,我还有点兴趣。” 她越说声音越轻,语中还带点不满之意,惋惜像商不换那样的男子,竟然就娶了一个寡妇。 他娶谁不好,非得是庄婉仪? 都说去年的中秋宫宴上,庄婉仪一曲兰陵入阵曲名动长安,甚至有人把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冠于了她。 偏偏那场宫宴她因偶感风寒未能参加,无缘见庄婉仪一面,今日便是卯足了劲要来见她的。 “好好好,肯定能见到的!” 秦国公夫人才不管她是为什么,只要她肯陪自己一起进去就行了。 两人才走到正堂,忽见一个年轻女子手捧茶盘,婷婷袅袅地从远处走来。 她穿着一袭家常素色,衣裳发饰皆十分朴素,却明显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之流。 因为她那张脸,生得太过叫人难忘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肤白似雪,衬得一双杏眼乌黑通透,眼波流转之中宛如清泉泠泠。 犹如空谷幽兰,又似芙蓉出水,叫人见之忘俗。 两人一时立在了原地,庄婉仪走近前来,朝她二人轻轻一笑。 “二位是夫人请来的客人吧?我年轻不懂如何称呼,恕我失礼了。” 秦国公夫人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哦,我是秦国公夫人许氏,这是我的侄女秦菲。你就是庄府的大小姐、商大公子新娶的夫人吧?” “原来是国公夫人和秦小姐,恕我不便行礼,二位里面请吧。” 说着侧身让到了一旁,请她二人先行进门,秦菲却看着庄婉仪愣在了原地,一时抬不起脚来。 知道是个美人,不知道她美貌若此。 怪不得她那些参加过中秋宫宴的手帕交好姐妹们,都对庄婉仪赞不绝口。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没法相提并论的人,永远不会产生嫉妒,只是仰望罢了。 秦菲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最后才在秦国公夫人的催促下走了进去。 这显然又是一个仰慕商不换的无知少女。 庄婉仪暗暗一笑,心想商不换未免太能吸引女子的目光了,她日后总得想法子应对才是。 谭氏见到秦国公夫人来,笑得脸上都成了一朵菊花,目光不由落在秦菲身上。 待看到庄婉仪端着茶进来,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倒个茶怎么去了那么久?你是想渴死我吗?” 同样身为继室夫人,谭氏和秦国公夫人的地位都有些尴尬,故而两人总是互相攀比自己在府中的待遇。 如今看到秦国公夫人来,她正好借机训斥儿媳,来给自己脸上增光。 第二百八十三章 讨厌碧螺春 秦国公夫人一听,顿时愣住了。 就连秦菲都惊讶地望了庄婉仪一眼,却见后者仍是言笑晏晏,低眉俯首。 “夫人一向爱喝的武夷红袍用完了,我便另煮了碧螺春,故而耽误了些时间。” 谁料谭氏一听这话更加愤怒了。 “你给我煮碧螺春?我最讨厌喝碧螺春了你不知道吗?你知道老爷不能吃甜的,连不阙爱吃豆腐皮包子你都知道,你会不知道我不爱喝碧螺春?你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一顿连骂带吼,把秦国公夫人二人看得目瞪口呆。 庄婉仪先是大将军夫人,如今嫁给商不换也是堂堂一品夫人,竟然要受谭氏一个继室婆婆这样的羞辱? 都说她是极有烈性的女子,出嫁当日敢揭了花轿说话的人物,必定是要反抗谭氏的羞辱的。 秦国公夫人又是害怕又是欢喜,只道一场婆媳大战就要爆发了。 “我实在不知夫人不爱喝碧螺春。公公和小叔的喜好,都是夫君告诉我的。但是他没告诉过我夫人的喜好……日后我一定好好记着,还请夫人不要生气。” 庄婉仪的态度极为恭谦,活脱脱就像个小丫鬟一样,哪有半点一品夫人的气性? 连秦菲都看不下去了,心想怪不得长安的诰命夫人圈子里头,容不下这位相府的继室夫人。 当着外人的面她都敢对儿媳这样刻薄,若是在无人之处,还不知道怎么欺负呢! “相爷夫人,何必如此动怒,不就是一杯茶吗?你素来和大公子关系不好,大奶奶能够这样孝顺你你该感恩戴德了才是,怎么还挑三拣四的?这茶你不喝是吧,那我喝了。” 秦国公夫人乐得看谭氏的笑话,便接过了庄婉仪手上的茶盏,“恕我不客气了,这茶我可就用了。” 庄婉仪暗暗一笑,“秦国公夫人请用,我再去煮好茶来便是。” “你不知道,我真的是从来不喝碧螺春的,她就是故意的,她……” 谭氏说着说着,忽然闭上了嘴,想到了昨晚的事。 庄婉仪的确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要在外人面前激怒自己,让自己看起来刻薄。 她才不上这个当! “算了算了,你也不必去煮茶了,回你的院子去吧。秦国公夫人,咱们还是聊聊正事吧?” 谭氏说着看了秦菲一眼,目光暧昧。 秦菲本就知道秦国公夫人带自己来的用处,当下便明白了谭氏的意思。 可她实在不愿意待在这里应付谭氏。 “婶婶,相爷夫人,二位长辈谈正经事,我就不在这里讨嫌了。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请大少奶奶带我在府里逛逛?” 秦菲此话一出,谭氏愣了愣。 她就是想和秦菲多接触多了解,看看她适不适合当自己的儿媳妇,最好再让她和商不阙接触接触。 她走了,自己和秦国公夫人,有什么可聊的? “去吧去吧,麻烦大少奶奶了。” 秦国公夫人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直接让她离开了,她好向谭氏打听她和庄婉仪之间的关系。 从方才那一出看,她们婆媳之间果然很不和睦,而且是谭氏极尽欺辱庄婉仪…… 庄婉仪便带着秦菲朝外走去,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话。 “秦小姐是头一回来相府吗?” 好一会儿,还是庄婉仪这个主人先开了口,和秦菲找些话题来说。 “小时候来过一次的,也不算小了,十三岁。如今四年没来了,倒觉得景物陌生得很,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庄婉仪一听这话,抿嘴笑了笑,“是吗?那秦小姐运气很好。那个时候夫君还在府中,他对景致布局很有心得,那个时候的相府自然比现在风景好许多。” 秦菲微微讶异,没想到庄婉仪竟说得如此直接。 事实上,她的确觉得现在的相府景致不如从前了,只是身为客人没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如今听庄婉仪的话,其中似乎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了谭氏和商不换不合的消息。 一时便明了了,为何现在相府的景致,总有种局促气。 这种局促气,和谭氏一模一样。 “你……相爷夫人,是真的不喜欢喝碧螺春吗?” 秦菲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惹得庄婉仪掩唇一笑。 看来这姑娘还挺单纯的,却又有些聪明劲,颇讨人喜欢。 “你觉得呢?” 庄婉仪竟反问了回去。 秦菲摇了摇头,“我对她不了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按照她的性情,故意这么说为难你也是有可能的。我曾听闻大奶奶是个女中豪杰一般的人物,不像是会被一个继室婆婆踩在脚底的人,你为何如此忍让她?” 说她单纯,她果真单纯,当着庄婉仪的面把对谭氏的轻视全都说出来了。 “哪来的什么女中豪杰?不过是比长安寻常的闺秀,多说了一二句厉害的话,多做了一二件出格的事情罢了。你要知道,这世上再厉害的女子,也逃不过家长里短的束缚。” 庄婉仪看着秦菲,目光不自觉柔了许多。 “除非回到大唐盛世,回到女主武氏的时代。女子可以如上官婉儿一般为官做宰,可以如太平公主一般治国理政,否则我们就逃不过婆媳二字的束缚。我初来乍到,除了听凭婆母差遣还能如何?” 秦菲愣了愣,没想到庄婉仪竟有这样的志向。 都说她是大家小姐,才貌双全,原以为是个极守妇德的女子。 可这番离经叛道的话,哪里像是妇德的遵从者,简直是反叛者! 偏偏她的这种想法,和秦菲不谋而合。 “说得好!时势如此,身为女子一味反抗,只能惹来灾祸。论理你的身份比她贵重,可她有婆婆这个名分就束缚住你了。只是你这样一个妙人,难道甘心一辈子被她欺压吗?” 秦菲初和庄婉仪搭上话的时候,还有些试探之意。 只不过几句对答,她现在已经站在庄婉仪的角度,替她鸣不平了。 庄婉仪笑了笑,待要说什么,忽听得身后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 “秦小姐。” 第二百八十四章 指桑骂槐 两人正在讨论私密的话,忽听见男子的声音,皆吃惊向后望去。 却是商不阙。 他面上带着客气的笑,似乎是来找秦菲的,见到庄婉仪也在此略有些尴尬。 “大嫂。” 饶是尴尬,他也只得上前拱手行礼。 庄婉仪含笑微微点头,见他神态,便知他没有听见自己方才和秦菲的对话。 想来是谭氏看上了秦菲,觉得堪配商不阙,所以巴巴地让他来找她搭话。 秦菲正等着听庄婉仪的下文,忽见商不阙来了,难免有些扫兴。 她毕竟是大家小姐出身,背着人的时候任性些,当着外人的面却是不肯错了礼法的。 “二公子。” 她福了福身,勉强露出笑容来。 商不阙笑着同她点头致意,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庄婉仪的身上,见她换下了新婚头几日的华丽装束,打扮得素净家常,别有一番韵味。 平心而论,秦菲在长安的大家小姐之中,容貌算得上是一二等了。 可她出门做客的华丽打扮,在脂粉未施的庄婉仪面前,仍是被压了下去,没有半点光彩。 商不阙不免失落。 是不是他在长安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一个比庄婉仪更好的夫人了? 在这一点上,商不换娶了庄婉仪,就彻底把他踩在脚底了…… 见他不开口,庄婉仪深明其意,便对秦菲道:“秦小姐说,三四年前来过相府,想必和二公子也见过面吧?你们叙叙旧吧,我就先走了。” 她才不想在这里碍事,给人落下话柄。 秦菲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大奶奶,你就这样走了,我和二公子如何说话?男未婚女未嫁的,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庄婉仪回头看去,秦菲目光定定的,不像是故意矫情。 她的眼中看不出半点对商不阙有意思的痕迹。 看来庄婉仪是走不得了,秦菲要拿她当挡箭牌,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商不阙没有领会秦菲的意思,还以为这只是她大家小姐的矜持和庄重,心中微微一喜,觉得她虽不如庄婉仪聪慧果断,也有她的好处。 “秦小姐说的是,大嫂若是无事,就陪我们说说话吧。” 庄婉仪但笑不语,果然只是陪坐,不问到她身上她绝不开口,把话题的主动权交给商不阙。 商不阙追年轻女子那一套,庄婉仪是领教过的,如今再看他用在秦菲身上,不免好笑,故而总是低着头把脸色藏起来。 “……秦小姐总是环顾四周景致,可是觉得相府的景观有哪里值得一看之处吗?我可以带小姐去参观参观。” 商不阙一边说话,秦菲一边百无聊赖朝四周看去,忽然被他这么问了一句。 她看了低着头的庄婉仪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她是在偷笑。 顿时眼珠一转,便朝商不阙道:“相府的景致自然可看,不过依我看,还是这条水渠好。叫人分不清是人工穿凿,还是天然而成。若说是天然而成,未免太景致整洁了。若说是人工穿凿,不该如此野趣横生。” 商不阙的脸色顿时僵了僵。 相府偌大的地方,各色假山、亭台、植物都有商相爷原配夫人的痕迹,更有许多处是商不换亲自设计的。 四年前商不换离开长安之后,谭氏出于报复之心,故意重新整改了相府的布局。 眼前触目所及,半数以上都是谭氏整改过后的。 不想秦菲的眼睛这样毒辣,一眼便看到了商不换设计的这条水渠,让他不知如何开口接话。 庄婉仪不禁抬起头来,朝秦菲看了一眼。 这个姑娘的确聪明,还挺有趣的。 她倒要看看,商不阙要如何回答此话。 “哈……这水渠是人工穿凿的,不值一提,秦小姐见笑了。” “人工穿凿能如此充满意趣,真的很厉害。相府真是人才济济啊,听闻府中的景物多是相爷夫人改造的,莫非这条水渠也是?” 秦菲似乎猜出了些什么,故意刨根问底。 商不阙无奈,只能据实以答:“是我大哥。” “原来是商大公子。” 提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秦菲克制着心中的欢喜和激动,不想在庄婉仪和商不阙面前露出心思来。 可她年纪到底小,对商不换的爱慕又不是一日两日的,再如何隐藏,也让人嗅出了些许端倪。 商不阙顿时沉了脸色,额上的青筋都显露了出来。 商不换商不换,又是商不换。 他就像一个阴影一样笼罩在自己的生命中,什么时候才能逃脱这片阴影?! “大少奶奶,你可真是好福气,能够嫁给商大公子这样名动长安的人物。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他连中三元,骑着高头大马在长安的主街巡游,那个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秦菲拉住了她的手,话语中尽是羡慕,却没有多少嫉妒之意。 她是个明事理的姑娘。 商不阙的面色更加难看了,只见庄婉仪回握了她的手,两个女子旁若无人地说起了私房话。 “承秦小姐厚爱,其实夫君他过得很难,这些年的孤苦太多,而留在旁人眼中的只是他风光的表面。而今他已成婚,我会与他同担困苦,让他少受一些罪。” 孤苦,受罪。 她说得伤感,听在秦菲这样不知内情的外人耳中,以为她说的只是谭氏苛待原配嫡子、商相爷又听信挑拨与商不换不合的事。 她不禁起了正义之心。 “我虽羡慕你嫁给了商大公子这样的人物,可我也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单看你在相府端茶倒水,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奶奶被当成丫鬟使,就知道其实不值得羡慕了。” 端茶倒水? 商不阙支起了耳朵,好奇这端茶倒水说的是什么意思。 谁让庄婉仪端茶倒水了不成? 秦菲转头看向商不阙,像是才发现有他在似的,不好意思地一笑。 “哎呀,我和大少奶奶聊得入神了,忘了还有二公子在。二公子千万别误会,我方才的话不是在说相爷夫人刻薄,只是同情大少奶奶罢了。一个大家小姐被婆母使唤倒茶还要挨骂,要是换了我,我是一定不肯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八卦流传的速度 秦国公夫人和秦菲告辞后,商不阙怒气冲冲地去了上房。 谭氏的面色倒很得意,想来方才和秦国公夫人的谈话,她占尽了上风。 “你来了啊不阙,怎么样,那个秦小姐不错吧?模样生得好,看起来也颇为机灵。” 商不阙没有理会她,只是指着她质问。 “母亲,你方才指使大嫂做什么了?” 他一进来就吵嚷开了,让谭氏瞬间惊愣住了。 “怎么?那个庄婉仪又干了什么陷害我的事?” “陷害你?” 商不阙气冲冲地在一旁坐了下来,越想越气,“母亲可知道,孩儿在那个秦小姐面前,受了多大的屈辱?她明说同情大嫂,说大嫂虽然嫁了个好男人,可惜有个恶婆婆,一个大家小姐要做端茶倒水的丫鬟活计!” 谭氏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庄婉仪方才的事端,一巴掌拍到了腿上。 “哎呀,这个秦小姐怎么一点都不讲道理?她那是误会了,是庄婉仪故意煮了我不爱喝的碧螺春倒来,还来得特别慢,我才训斥了她。” “您就非要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她吗?您有多少话不能背地里训斥?现在好了,那个秦国公夫人是出了名的碎嘴巴,她这一出去宣传,满长安都要知道相府有个恶婆婆了,谁家小姐还敢嫁给我?!” 谭氏正在得意的劲头上,忽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她方才和秦国公夫人吹嘘的那些话。 无非是儿媳出身高贵,却对她言听计从,指东不敢走西。 若是从前,秦国公夫人一定不会服气,会拿别的东西来和她攀比,比如秦国公老大人多宠爱她之类的话。 今日她却罕见地不和自己攀比,只是打探了许多自家婆媳相处的细节…… 谭氏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难道秦国公夫人今日来,不仅是要带自己侄女来相看,还是要来打探八卦的? “哎呀,这可怎么办?这个庄婉仪一定是故意的,她知道秦国公夫人嘴碎,故意在她来的时候煮碧螺春来气我,害我当众失态!” 商不阙厌烦地摆了摆手。 他觉得自己和商不换最大的差距,就是商不换有个原配夫人的母亲,又是相府的嫡长子,就算看在他母亲的面上,商相爷也不可能彻底放弃这个儿子。 而他呢? 他虽没有商不换那么聪明,好歹也是年纪轻轻就中进士了,在长安的贵族公子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全都是因为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生母,才害得他不被人看在眼里,永远笼罩在商不换的阴影之下。 “母亲,不要再找这些借口了,你不累吗?昨晚你还借口你不爱吃鸡来辱骂大嫂,今天你又借口你不爱喝碧螺春了。就算你看大嫂不顺眼,也找些好一点的理由好吗?” 他疲惫地站了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母亲,孩儿先告辞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谭氏懵了。 “我,我找借口?我是真的不爱喝碧螺春啊……” 她心头慢慢凉了下来,既有自己毁了儿子这桩姻缘的失落,更多的是对于自己亲生的儿子误解自己的伤感。 连她唯一的亲生儿子都不知道,她不爱喝碧螺春,以为她是故意刁难庄婉仪。 那外人又会如何做想? 秦国公夫人从相府回来之后,忙不迭就朝宫里去了。 慧妃是后宫众嫔妃之中年纪轿长、容貌平凡、又多年无宠的一个,可圣上近来没了蝶妃,又对凤贵妃冷淡了许多,反而让她这样年长有女的嫔妃越发尊贵。 大家都无宠,自然比位分和子嗣,还有年资,这些慧妃都是头等的。 故而秦国公夫人入宫畅通无阻,据亲信宫人说,两人在内殿畅聊了足足两个时辰,一直到天色将晚秦国公夫人才离宫。 待她一离开,慧妃就命人打听了圣上今晚要去哪个嫔妃处,听说他去了皇后的椒房宫,慧妃就更加趁愿了。 “来人,去给各宫的嫔妃送请帖。就说春日花好,本宫请大家秉烛赏花,也算是附庸风雅一回。皇后娘娘那里就不必请了,你派人同她说一声便是。” 以她的位分也请不动皇后,何况皇后今夜必定是要准备着侍寝的,不可能来跟她胡闹。 她派人知会一声,就算是尽一个妃妾的本分了。 皇后果然高兴,听说她的名头是秉烛赏花,还特特命人赐了两盆绿牡丹去,说是给嫔妃们同享。 后宫的嫔妃都知道慧妃是个什么性格,一听她急急忙忙大晚上就要开夜宴,便知道她是有什么大八卦要分享了。 身居后宫的女子,又哪个对外头的八卦不感兴趣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众人都回复了要去,只有凤贵妃借口身子不适推脱了。 她的位分比慧妃高,推脱了也就罢了,慧妃也不能说她什么,只是晚上的夜宴又多了一个谈资罢了。 这个谈资叫做“圣上夜宿椒房宫,凤贵妃失宠怕被嘲笑不敢出门”。 也不知道这一场夜宴到底说了些什么,后宫的众嫔妃都等到了月上中天才各自回宫,次日宫里宫外就传遍了谭氏的丑闻。 关于谭氏如何让庄婉仪端茶倒水,又是如何辱骂刁难她的事情,清清楚楚地传遍了长安城。 有人说,是因为商相爷和将军府交好,老夫人毒杀庄婉仪不成,想让谭氏欺辱她至死,以此报复。 也有人说,谭氏这个继母本就对商不换不好,见他娶了妻越发连庄婉仪一起苛待,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商不换与庄婉仪二人新婚不久,正处在外人极度关注的时候,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流言切切实实地传出来? 一时之间,长安的高门贵妇几乎人尽皆知,还有不少与庄府交好的人家替庄婉仪打抱不平了起来。 商相爷一直卧病静养,对外界的事情不太关心,这几日却惊讶地发现府中的客人来了许多。 且尽是女客,还都是来找谭氏的。 这实在不合情理。 谭氏身为继室夫人,出身又不够高贵,在长安的诰命夫人之中一向是不被看好的。 她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的朋友? 第二百八十六章 商相爷病倒 “相爷夫人,不是我说你,你既然身为相府的当家主母,就该拿出你的气度来。苛待新过门的儿媳,你自己的二公子还想不想娶亲了?” 一位中年贵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谭氏,一面慢慢地用茶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重复着这个动作却一直没有下嘴。 谭氏正要开口,已经被人打断。 “正是。若要说起来,大少奶奶的父亲是庄掌院,她还是家中的嫡长女,身份贵重。她自己也是正经的一品诰命,还是原配,身份可比夫人你贵重啊。” 谭氏听见原配二字,面色白了白。 要论身份她的确还不如庄婉仪,可她毕竟是名义上的婆母啊! “二位夫人,话可不能这样说。婆婆给儿媳立规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还成了我的错了呢?难道二位夫人不给自家儿媳立规矩吗?” 那二位夫人顿时笑了笑,目光中露出不屑之意。 “我们的儿子是自己的,儿媳也是自己的,就算怎么管教也无所谓。可相爷夫人,你可曾受过儿媳的茶啊?我们可听说,大奶奶进门的时候,是给商相爷的原配夫人敬的茶。” 几个夫人嬉笑怒骂地说了一通,谭氏这才反应过来,她们今日就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 或者说,是来给庄婉仪抱不平的。 秦国公夫人那个碎嘴果然出了事,现在她已经是旁人眼中的恶婆婆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对了,听说大少奶奶成日被逼着像丫鬟一样在你这端茶倒水,今日怎么不见啊?唉,咱们这些夫人,不也是做少奶奶过来的吗?真是婆婆说什么,我们就只能做什么,半点不敢违背,生怕被人说不孝。” 谭氏被她这一说也反应了过来,庄婉仪每日早早起身来伺候她,今日怎么没来了? 她不由看向一旁的丫鬟,丫鬟看了看那两位贵夫人,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回夫人,二位夫人。大少奶奶病倒了,太医说是过分操劳,让她躺着静养,不宜走动。” 病倒了?! 在座连谭氏在内的三个夫人皆大为震惊,谭氏震惊的是,庄婉仪这个时候病倒,必定要叫人误会是她虐待所致。 而那两位夫人,则像是抓到了谭氏虐待儿媳的铁证一样,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我的天呐,大少奶奶才进门几日,这就被你弄得病倒了?你你你……你也太过狠心了!” 两人说着便起身要去梅香院看望庄婉仪,谭氏还想解释什么,那二人却完全不肯听她分辨,只想去看看庄婉仪到底病成了什么样。 庄婉仪确实操劳过度,病倒在床。 不过不完全是因为伺候谭氏,还有一些别的,譬如在院中栽花种草,修剪树枝,亲自挖坑培土,还有……和商不换二人新婚燕尔,夜里克制不住的一些事。 总之,她是故意让自己病倒的。 这两日上门来指责谭氏、或是看谭氏笑话的夫人们,几乎轮轴地来了梅香园看望庄婉仪,看到的的确是一张苍白的小脸。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还热情地命丫鬟送茶水点心来待客。 “诸位来之前,可见过夫人了吗?我这些日子病了没去伺候她,也不知她会不会生气。诸位若是见着夫人,还请替我美言两句,我的确是病了,不是故意偷懒……” 她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谭氏责怪! 众人越发气恼,心里的天平全都偏向了庄婉仪这边。 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了商相爷的耳朵里。 “你怎么还是死性不改?你打量我病了老了,府里就由你称王称霸是吗?从前旁人说,不换离家出走是因为你这个继母虐待,我还不信。如今看你对婉仪的这个态度,你当年是如何对不换的?你说!” 谭氏万万没想到,因为庄婉仪这件事,还把她对商不换的那些陈年旧事牵扯了出来。 “我苛待他?他在府里的地位和声望,是我能苛待得了的吗?除了当年你们父子决裂之时我说了几句帮腔的话,我还做过什么?” 提到他们父子决裂之事,商相爷气得手抖了抖。 那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如今岳连铮也平安回来了,虽然还承受着通敌叛国的流言猜测,总好过捐躯沙场。 商不换看起来,对岳连铮也没什么动作。 “你住嘴!还敢狡辩,什么声望地位,你那个顾头不顾尾的性格,你还会在乎什么声望地位吗?难道婉仪的声望和地位有多差,你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当着外人的面苛待她?你真是不可理喻!” 谭氏也立马反唇相讥,“我何尝当着外人的面苛待她?我都说了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倒我最讨厌的碧螺春的,你们怎么都不信我!” “你……” 商相爷待要说什么,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梗着脖子捂住了胸口。 “老爷,老爷?” 谭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搀扶住他,“来人啊,快请太医,老爷又犯病了!” 不过这一次,是被她气病的。 谭氏把商相爷气病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众人越发对她没了好感。 本就觉得她这个继室夫人上不得台面,苛待原配嫡长子那可是大罪名,现在倒好,苛待了儿媳还把商相爷气病了。 不知道发的是什么瘟病。 将军府闻得消息,老夫人有心想来看望商相爷,终究是因为庄婉仪的缘故心怀芥蒂,怕来了相府彼此遇见尴尬。 明川郡主有心要替她去,顺便也能看望庄婉仪一番,“老夫人,想来你牵挂商相爷的病体,不如……” “不如让儿子替您去吧。” 男子不容抗拒的雄厚声音传来,众人朝门外看去,岳连铮大步而来,身上还穿着军中的铠甲。 他回到长安之后昼夜不息,抓紧时间在军中整顿军务。 明川郡主知道,他是生恐被人抓住把柄,毕竟现在外头对他的不利流言太多了。 “你,你要去相府?” 老夫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微蹙地看着他。 岳连铮别有深意地一笑,不慌不忙。 “怎么?难道我不能去吗?”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不破不立 “屏娘,公公病了,你替我去库房里找些滋补药材送过去。” 庄婉仪躺在榻上看书,面色比起前两日已好了许多。 她这病其实根本算不得是病,是她自己刻意劳累,以病的借口来坐实旁人对谭氏的指责罢了。 可对商相爷,她还是该尽一份孝敬之心的。 “是,昨儿就预备下了,我一会儿就送到上房去。奶奶好生歇着,大公子说正好趁机给奶奶补补,命人在小厨房炖了汤呢!” 梅香院一向是自己单独开伙的,没有和上房那边一起吃,故而说是小厨房,其实里头应有尽有,在庄婉仪嫁进来之后更是添了许多她喜欢的食材。 她便笑了笑,“替我给公公问好,就说我怕去了过了病气给他,待身子好全了再去看望。” “是。” 屏娘转身出了门,带着两根精挑细选的娃娃型何首乌便出了门,太医说着何首乌对商相爷的病是有好处的。 “哎呀!” 她低头抱着东西正要进院去,迎面一个高大的身影步子极快,将她撞倒在了地上。 管事的领着人朝上房去,本想斥责她毛手毛脚不看路,仔细一看是大少奶奶身边最得力的丫鬟,骂声便咽尽了喉中。 “原来是屏娘姑娘,没摔疼吧?快快起来。” 管事的亲手搀扶她起来,把装着何首乌的盒子从地上拾起,眼前顿时一亮。 这样好品相的何首乌可不多见了,大少奶奶还真是有心,是个真孝顺的儿媳。 屏娘摔的不轻,站起来朝前一看,忽然愣在了那里。 眼前的男子高大健壮,身形稳稳地立在自己跟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她顿时脊背起了一层汗毛,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半天,她终于回了神。 “岳,岳大将军。” 同时慌张地低下了头,不敢和岳连铮对视。 他身上那股军武之人的气势,太过迫人,仿佛站在他面前很容易就会被杀气波及似的。 何况他和庄婉仪有过那么一段关系,屏娘面对他未免有些尴尬。 “屏娘?” 岳连铮轻轻咀嚼这两个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你是婉仪身边的那个贴身丫鬟,我记得你。当年成婚当夜,婉仪就是让你来找我的。” 他一点也不避嫌地说出这话,管事的眉头顿时蹙成了一团。 什么婉仪婉仪的? 那是如今相府的大少奶奶! 屏娘听这话也觉得古怪,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好把消息告诉庄婉仪。 岳连铮忽然到相府来,必定有古怪。 “是奴婢,奶奶那边还有事找奴婢,奴婢就先离开了。这是我们奶奶命人给相爷送来的,奶奶身子不好,说等好了再来看相爷。” 那管事的巴不得屏娘赶紧离开,便立刻接过了她手中的何首乌盒子。 “大少奶奶的病还没好,屏娘姑娘快去吧,我会把话带给相爷的!” 屏娘匆匆离开,只留下管事的面色颇为难看,心想这位岳大将军该不是来找茬来的吧? 不能够啊,自家相爷待他这么看重,为了他都跟自己的嫡长子闹翻了! 他怎么想也没有头绪,只能低眉顺眼道:“岳大将军,您里面请吧。” 早有人进去通报了商相爷,岳连铮回到长安之后还是头一回来相府,他勉力让下人把他的身子扶了起来,坐在床上同他说话。 商不换快步赶上前去扶着他,两人久别重逢,彼此感慨甚多。 “相爷,许久不见,没想到你的身子成了这个样子。” 商相爷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细看岳连铮的眉眼,只觉得他的相貌越来越像老将军。 可仔细再看,又觉得不像。 岳老将军的眉眼中,多了一些忠勇之士的耿直,不像岳连铮,眉宇之中暗藏阴霾。 他在想着什么? “我一把年纪,身子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倒是你,你能平安归来,真叫我喜出望外,想来老夫人也一定很欢喜。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岳连铮垂了眼,听他提及老将军,并没有接话。 “母亲原是要亲自来看望相爷的,但是她老人家也年老体衰的,所以便由我来了。” 商相爷会意地点点头。 他知道年老体衰不过是借口,老夫人若是来了碰见庄婉仪,那就太过尴尬了,还是不来得好。 身后的管事手里捧着锦盒,“老爷,这是大少奶奶方才命人送来的何首乌,大少奶奶身子不适,命人传话说她病愈了再来看老爷。岳大将军也命人送来了不少补品药材。” 商相爷略一点头,“拿下去收好罢。” 又看向岳连铮,“你有心了。只不过不必惦记我这老头子,我这一把枯骨,如今也不能在朝中说上什么话了,还能有什么用呢?你现在的情况也不好,圣上心里放心不下你啊!” 商相爷不愧是商相爷,人不在朝中,对圣上的心思却一清二楚。 岳连铮赞叹地看了他一眼,“圣上这些年一直在重文抑武,此番回来我也发现,长安的军权已经分崩离析在许多个将领手中。外头的流言纷纷扰扰,而我一年未归,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罢了。” 说着自嘲一笑,“只怕长安城中不希望我回来的人更多。” “胡说,大魏的江山若没有岳氏一门,早就被匈奴的铁蹄踏破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大魏是何等境况!冬日饥寒灾害,圣上不闻不问,还说那些是瑞雪,来年的收成定然好!可没有了农民,收成再来又有谁来收割?” 说起百姓的境况,商相爷痛彻心扉。 而他更心痛的是,如今朝中官场的风气,变得极其污浊。 圣上昏庸,那些大臣们便只顾着讨圣上的欢心,连长公主这样德高望重的皇姑母都不敢开口了…… 长此以往,大魏江山必定颓败。 岳连铮拍了拍他的手,动作虽轻,却沉稳有力。 商相爷一愣,老泪纵横地抬头看他。 “不破不立,相爷,这件事急不得。” 第二百八十八章 谢天谢地 屏娘慌里慌张地跑回梅香院,一进院子和追月碰个满怀,差点又撞到了地上。 好在追月身手了得,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没让她到地上沾一身泥。 “屏娘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追月好奇地朝她身后张望。 并没有人追着她,她怎么一副吓得掉了魂儿似的模样? “快别提了,我要去找奶奶告诉她这件事!” 屏娘忙朝屋里去,追月想了想,便跟着她一道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岳大将军来了啊。” 庄婉仪很是淡定,目光仍然落在书上,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地方。 她这毫不在意的模样,看得屏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奶奶,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岳大将军还在奴婢跟前说什么,什么你们成婚当夜你还是让我去找的他。当时管事的站在一边听着,那脸可都黑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 庄婉仪这才把书放下,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 她这些日子一直躺在床上,着实比出门还累,可又不敢随意走动,怕再碰到上门来探病的贵妇人们。 这戏还是要做足的。 “京城的高门贵族圈子里,十亭少说有八亭知道,我和他并未圆房。何况我改嫁是尊了圣旨的,相府的门第也不比将军府低,你们还怕他岳连铮挟私报复不成?” 她还真不怕岳连铮挟私报复。 最怕他又来扮个黑衣人,再劫持了她关心的人来威胁她。 “话虽如此说,奴婢还是怕怕的。岳大将军是在战场杀伐的人,一身的杀气,奴婢看了就怕。” 屏娘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庄婉仪成婚那夜,自己去请他的时候也没觉得害怕。 不过觉得这位姑爷魁梧高大,让人很有安全感罢了。 现在这种想法完全颠覆了,大概是因为黑衣人的形象深入人心,那时候在杏林院,他们可是日防夜防防着黑衣人出现啊!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你只需明白,你没有对不起他岳连铮什么,你家奶奶我呢,更没有对不起他什么。他日再见到他,你就昂首挺胸的,明白了吗?” “嗯!” 屏娘总算缓过来了,又道:“岳大将军应该是来看望相爷的,这回相爷是被夫人气病的。府外的事奴婢不知道,反正府里下人都在议论夫人,说夫人进来像是失心疯了一样,做了这么多无理的事,真叫人心寒。” “我也听见了。府里都这样议论了,府外就更不必说了。奶奶真是厉害,和大公子说好三日就是三日,现在夫人一定不敢再来招惹奶奶了!” 追月欢喜地双手合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奶奶总算能过清静日子了。” 庄婉仪不由好笑。 “谢天谢地?你以为真的这么容易,我只要在谭氏面前装装可怜,就自然而然有人替我来出头了吗?” 追月一愣,难道不是吗? 难道庄婉仪背后还使了什么手段,是她不知道的? 对于这一点,屏娘倒有些猜想,“奶奶之前说过,宫里那位慧妃娘娘是最爱聊八卦的。那位秦国公夫人又是慧妃娘娘的嫂子,难道……国公夫人是奶奶设法请来的?” “秦国公夫人也是继室夫人,同为继室,她和谭氏的关系颇好。至于把她请来也是谭氏为二公子的婚姻大事着想,与我无关。我能做的,只是使一些小手段,让她在我想让她来的时候来罢了。” 不过那位秦小姐是意料之外的人物,却成了点睛之笔。 有了她的存在,商不阙彻底厌恶了谭氏的手段,谭氏被自己的儿子指责,心态急躁以至于把商相爷气病…… 这一连串的反应,都比她预想得更加厉害。 “不过我想,这件事还不止是如此。你们大公子虽没说什么,他背地里怕是没少推波助澜。” 譬如控制长安城的舆论走向,让众人都更加清楚谭氏的恶行,最终传到商相爷的耳中。 屏娘不由掩嘴一笑。 “大公子从来不肯违背奶奶的心思,奶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夫君了!” 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庄婉仪翘了嘴角,“那可未必。说不准他在背后阳奉阴违,只是咱们不知道呢!” 岳连铮和病中的商相爷谈了许久,出了相府却没有直接回将军府,而是策马往京兆尹府的方向去了。 “将军,您要去京兆尹府做什么?” 金卫吾策马落后他一个马头,见他要去京兆尹府不由好奇。 “凤兰亭还关在京兆尹府,到底曾经是将军府的人,我去看看。” 老夫人和凤兰亭都涉嫌毒杀庄婉仪,因为岳连铮回来,自然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提及老夫人的罪。 可凤兰亭这一边,别说庄府不能放过,商不换不能放过,连圣上都不肯轻易放过。 她是凤太师的嫡女,凤太师在这里头也牵了不少线,试图把凤兰亭平安地弄出监牢来,可惜都不成功。 因为这位京兆尹严华实,可不是普通的小官,可以以权力收买。 人家的父亲是清平郡王,祖父是清平王,能把凤太师看在眼里么? 严华实之所以迟迟不给凤兰亭定罪,不过是觉得她身后还有背景可挖,不想让庄婉仪冤屈下去罢了。 “大人,有贵客到了!” 计师爷匆忙进来禀告,严华实不耐烦地一挥袖。 “什么贵客?每日都是贵客,都是凤太师派来的说客,还有完没完?以后一律不见,我严华实就不怕得罪权贵!” “严大人好风骨,真是令人佩服。” 求见之人已经走到了堂外,陌生的声音沉着而充满战场的血杀之气,让他不由抬起了头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探访凤兰亭 “岳大将军?” 严华实忙从堂上走了下来,诧异于岳连铮亲自到访。 他才回长安不久,如今正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怎么会有空到小小的京兆尹府来? “严大人。” 岳连铮抱拳一礼。 他曾经听闻,严华实也想求娶庄婉仪,还特意带了清平郡王府的世子夫人来当说客,不想这个严华实希望落空之后,还尽心尽力为庄婉仪查清下毒一案。 这是个有风骨的人,当得起他的礼。 “岳大将军客气了,按照官职是该下官行礼才是。只是不知大将军此来,有何贵干?” 岳连铮忽想起,他在门外听见严华实和计师爷的那番对话。 “我是来看凤兰亭的。她到底曾经是将军府的人,下毒一事说起来也算我将军府的家务事。严大人让我去看一看,或许会对破案有所帮助。” 严华实眼前一亮,想着下毒的另一个犯人老夫人是他的母亲,他为了保全老夫人,多半会把罪责都推在凤兰亭的身上。 她不过是一个已经被休出门的弟媳罢了。 严华实虽要治凤兰亭的罪,也不想岳连铮平白推罪于她,当下犹豫了片刻。 “大将军要看凤兰亭,自然可以。只是按照京兆尹府的规矩,像凤兰亭这样涉嫌大案的犯人,亲人探望是必须有衙役在场的。” 他抬起头来,试探得看向岳连铮。 岳连铮面色平静无波,眼底却流出些许戏谑来。 笑话。 他岳连铮,岂能和寻常探望犯人的亲属相提并论? 严华实想了想,便道:“不过大将军身份特殊,若是大将军不介意的话,下官可以屏退众人,由下官亲自在场,如何?” 这已经是他做的最大的让步。 岳连铮看着他,虽是个世家子弟,还是京兆尹这样的文官,严华实的身上却有属于武人的骨气。 这一点令他很是赞赏。 “好,那我就给严大人这个面子,请吧。” 严华实面色稍稍舒展了些,在前领路把他带到了京兆尹府的监牢之中。 监牢很小,从门外便可看到里头的阴暗,岳连铮身子微躬才进得那门。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牢中响起了哗啦啦的枷锁摇动的声音,一群黑暗中披头散发的犯人高喊着冤枉等语。 严华实略有些尴尬,“那些犯人多半都是判了死刑和流刑,在这里等着时间处决的。大将军不必理会,凤兰亭的牢房在里头。” 岳连铮虽是军武之人,对朝廷各机构也是有所了解的,当下点了点头。 “严大人辛苦了,京兆尹本不是什么美差。大人是世家子弟,祖父乃是堂堂的清平王,何至于来当京兆尹这个小官?怕是大人一腔热忱,想以此报国,我说的对吗?” 严华实一愣,没想到岳连铮会和他说到这个。 他自任京兆尹以来,不仅外人不解,连他的哥哥嫂嫂都不解,甚至说他做个末流小官太给王府丢脸了。 今日在岳连铮面前,他却找到了一丝知音之感。 “大将军也是沙场报国之人,下官不敢和大将军比,却也有一番报国救民的心。京兆尹官位虽小,管的确是百姓的民生大事。下官在这个位置上做得很高兴,换成别人来做,未必有下官做得好!” 岳连铮闻言,阴暗之中面露嘲笑,严华实却没能看到。 “那是因为大人你出身尊贵,但凡你的父亲不是清平郡王,你的兄长不是世子,你在这个位置上,早就把长安权贵得罪完了。别的不说,单是一个凤太师,就能让你一生不得志。” 最里头的牢房里,缩在墙角稻草铺子上的囚犯,忽然听见了熟悉的称谓。 凤太师? 是谁在提她的父亲? 她从墙角挪到门边,忽见两道高大的身影走来,其中一道十分熟悉,是时常提审她的严华实。 她恨透了这个人! 这个人因为喜欢庄婉仪,想在庄婉仪面前卖乖讨好,就抓着自己不放,连凤太师几番试图求情他都油盐不进! “严华实,你又来了!你怎么就阴魂不散,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她抓着围栏凄厉地喊着,以为严华实又要来提审她,逼她说出幕后的主谋之人。 岳连铮的脚步顿了顿,隐身在阴暗之中,目光落在凤兰亭身上。 记忆中,凤兰亭总是打扮得华丽鲜艳,丝毫不顾忌自己寡妇的身份,最爱玩笑嬉闹。 如今她身着囚衣,手戴镣铐,披头散发地朝严华实嘶吼,那模样就像是个女鬼,在阴间地狱嚎哭。 全然没有大家小姐的娇美之态。 严华实走到她的牢房边上,不悦地蹙起眉头,“本官提审罪犯是应尽之责,你身为犯人不肯说出实情,才是冥顽不灵!不过今日本官并不是来提审你的,是有人要见你。” 凤兰亭一怔,朝那隐没在阴暗中的人看去,岳连铮慢慢走出了阴影。 “啊!有鬼!大将军的鬼魂回来了!” 她飞快地朝后缩去,指着岳连铮的身影大吼大叫,以为他是鬼魂。 岳连铮忽然好笑起来。 原来凤太师一直在为她设法周旋,却连自己回来了这样的大事都没告诉她,只不过拿她当成保全凤贵妃的工具而已。 “凤兰亭,你口口声声爱慕我,怎么如今我平安回来了,你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呢?” 严华实一听这话,不由朝他看了一眼。 原来他早知道凤兰亭对他的爱慕之意,却一直任由她发展下去,才有了凤兰亭对庄婉仪的万般妒恨。 他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凤兰亭见严华实站在他的身旁,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这才相信岳连铮不是个鬼魂。 “大将军?你没死?太好了,你快救救我,我不想待在这里了,你快救我出去吧!” “你阴谋毒杀婉仪,还想让我救你出去?” 岳连铮回答得很平静,同时噙着笑意看她,看她如何反应。 凤兰亭一愣,很快反应道:“我是想毒死她,那也是为了你的名誉啊!她是你的妻子,可她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她想改嫁!这会儿只怕她已经出嫁了,是不是?” 她说完这话,忽然觉得不对。 “不对,你回来了,那她没有改嫁?” 第二百九十章 保你一命 “这件事就不必你操心了,不管她改嫁不改嫁,你在下毒的时候她还是我的妻子。这件事,就和我有脱不开的关系。” 岳连铮现在最不爱听的,就是庄婉仪改嫁的事。 她改嫁那日自己派副将去迎接,她却揭了盖头,辞色俱厉地把自己的人打发了回来,让他丢尽了颜面。 越是如此,他对她越耿耿于怀,不能舍弃。 “她心里没你,你还要为她出头,还要来指责我吗?” 凤兰亭眼眶含泪,带着哭腔质问岳连铮。 她的心里,没有他吗? 不可能。 “她的心里没有我,难道你心里有我吗?既然如此,当初以为我战死的时候,为什么是她抱着我的骸骨放进棺椁,而你连看都不敢看?” 凤兰亭没想到岳连铮知道这件事,手脚顿时慌乱了起来。 “我,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那具尸体太可怕了,全是焦黑的,连脸都只剩了一小半!我只是害怕,可我心里是有你的!” 凤兰亭还在狡辩,严华实在一旁看着,眼中露出鄙夷之色来。 即便她对岳连铮是真爱,那也是悖逆伦常的爱,何况她口口声声的爱如此浅薄,根本不值一提。 岳连铮上前一步,凤兰亭忙从围栏里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袍角。 那个惊惶的模样,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在牢中这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早就已经看明白了。 凤太师是救不了她的,他还在派人设法,只是为了保护凤贵妃,而不是保护她。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岳连铮。 “你说你心里有我,那你就告诉我真相。到底是谁指使你毒害庄婉仪?” 凤兰亭没想到,他来也是为了问这个问题的。 她不禁看向一旁的严华实,充满了戒心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说的,一旦我说了,我就成了一颗无用的弃子。父亲不会再设法救我,没人会在乎我的死活,我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如果你早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拿什么来比婉仪?你又凭什么嫉妒她?倘若你不被人挑唆,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相府二小姐,锦衣玉食吃穿不愁。你就不恨那个挑唆你的人吗?”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仅岳连铮听出来了,严华实也听出来了。 那个挑唆凤兰亭下毒的人,凤太师宁可牺牲凤兰亭也要保全的人,除了凤贵妃还能是谁? 凤贵妃要害庄婉仪,无非是因为前一阵曾经传出过流言,说圣上看中了庄婉仪,不过这流言随着商不换和庄婉仪的成婚,已经烟消云散了。 如今看来,不仅是流言而已。 “我恨,我怎么能不恨?可我恨她有什么用?如果没有她,没有父亲,我是必死无疑的。” “她和你父亲现在都自身难保,你还指望他们救你?倘若你父亲真的想救你,他应该会告诉你,现在凤贵妃在宫中失宠倍受打压,他在朝中的声望地位也一落千丈。你的死,不过是迟早而已。” 岳连铮直接把凤贵妃三个字点出来,凤兰亭不由瑟缩了一下。 他继续道:“你若想活命,只能听我的。我和凤太师谁更有办法救你出来,你应该心里有数。我对你没有情意,但毕竟相识一场,我不想致你于死地。只要你把凤贵妃指使你下毒的真相供认出来,我就保你一命。” 严华实不由看了他一眼。 就算凤兰亭供出凤贵妃来,凤贵妃地位尊贵,是后宫中除了皇后以外身份最高的,他也无法给凤贵妃定罪。 凤兰亭终究逃不过这一死。 难道岳连铮还想滥用私权,把凤兰亭偷偷保出去不成? 凤兰亭死死地盯着岳连铮,看着他眉宇之间苍茫的关山皓月,看着他略显粗糙的面颊,积累了风沙的痕迹。 他是堂堂大将军,他说保她一命,就一定能做到。 “好,我说,我全都说出来。” 岳连铮朝严华实看了一眼,后者连忙招手,命衙役拿来纸笔,他亲自拟写陈词。 凤兰亭幽幽道:“那日,凤贵妃命人召我进宫……” 不消三五日,庄婉仪的病就好了,又在小厨房忙活了起来。 梅香院的小厨房,在商不换的扩充之下,比府里的大厨房也不差什么了,食材丰富到让庄婉仪忍不住亲自下厨。 屏娘几个都劝她病刚好多休息休息,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也不宜过分操劳。 可闻到小厨房传来的阵阵香气,众人便没骨气地不敢劝了。 “这是什么味道,真香啊!奶奶的厨艺这么好,从前我竟没发现!” 追月和逐星两个趴在小厨房外头,嗅着里头的香气,连桃花儿也不知什么时候蹲在窗台上,和她们两一起嗅着。 “真是三只小馋猫!” 屏娘掩着嘴笑,“奶奶从前在闺中就做得一手好菜,只是因为到了将军府之后,杏林院的小厨房太小了些,东西也不多,是而奶奶没有亲自下厨。” 她是自小跟着庄婉仪的,这些事情她最了解。 追月一听转头道:“我看还不止是因为这个,或许以前是没有人值得奶奶下厨,现在有啦!” 这话说得也极有道理。 几个丫鬟笑作一团,庄婉仪命人端着食盒从小厨房里走出来,看了她们一眼。 “笑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 她们几个哪敢说真话,便忙着上前把食盒提来,就要回房去。 “屏娘,你跟我去一趟上房,这是给公公准备的。” “啊?是给相爷准备的啊?” 原来她们都猜错了,还以为这是给商不换准备的。 “不然你以为是给谁的?” 庄婉仪笑着瞥她一眼,便往外头走去,走了两三步忽然停了下来。 “还有小半锅汤用炉火煨着,一会儿大公子下朝回来,记得让他喝。”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人生如白驹过隙 庄婉仪带着屏娘去了上房,一路上食盒里溢出的香气令人侧目。 “大少奶奶病好啦?还做了什么好吃的,是要拿去孝敬夫人的吧?” “不至于吧?都被折磨到病了,还去夫人那里求虐吗?那奶奶也太好性儿了吧?” “就是,又不是正经婆母,管她呢!要我是大少奶奶,我肯定不去求虐!” …… 路上的下人们见着,私底下议论纷纷,都等着看庄婉仪今日会如何行事。 庄婉仪目不斜视,偶尔听见一二句也权当听不见,脚步朝着上房坚定地迈去。 商相爷今日好了些,半躺在屋里看书,书页翻得很慢。 谭氏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又不好自己去逍遥,怕人说她对商相爷的病不上心。 虽然她的确是不怎么上心。 这一二年来,商相爷的病反反复复,她都已经习惯了。 “老爷,夫人,大少奶奶来了。” 丫鬟进来通报,谭氏顿时眼前一亮,觉得找到消遣了。 商相爷从书后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出声,“请她进来吧。” 他病中庄婉仪曾命人送来上好的何首乌,说是等她自己病好了就亲自来探望,想来今日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不一会儿,庄婉仪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的屏娘还提了一个食盒。 食盒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公公,婆母。婉仪听说公公今日好了许多,便亲自熬了一盅鱼汤来给公公。里头加了些性平温补的药材,公公尝尝吗?” 她只说给商相爷尝,没说给谭氏尝,谭氏不由翻了一个白眼。 商相爷早就闻见那香味,他病中这些日子吃得清淡,正是极有胃口的时候,故而便放下了书朝她点头。 “你有心了,自己病也才好就亲自下厨。” 他和商不换父子失合,庄婉仪也知道自己是不愿意她进门的,还能对自己如此孝顺。 这个儿媳,确实如外人所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商不换宁可被他打破头,也要求娶庄婉仪。 丫鬟扶着商相爷起身,屏娘把食盒里的汤盅取出来放在桌上,香气更加浓郁了几分。 庄婉仪亲自挽袖上来揭开盅盖,奶白的鱼汤浓郁清香,上头泛着些许油花,既不油腻又鲜美异常。 商相爷亲自用银勺尝了一口,顿时眼中染上了喜色。 “这汤……” 他顾不上说完话,又舀了一勺。 “这汤是用鲫鱼熬的罢?别的鱼汤色没有这么白,熬出来也不能这么鲜。” 庄婉仪还未答话,谭氏已经挑起了眉头。 “鲫鱼?你嫁进来的时候不是号称十里红妆吗?就拿这些便宜的鱼来糊弄你公公?这样上不得台面的鱼,你也好意思端来!” 商相爷登时不悦地看她一眼。 庄婉仪好脾气地解释道:“夫人不知道,这鱼虽然便宜,却是最对公公的症状的。里头我还加了药材,这些药材和鲫鱼放在一处才能不互相冲撞,伤了药性。不管是便宜还是贵,只要对公公身子有好处就成了,您说是不是?” 谭氏不懂什么药性,也不知道她加的什么药,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商相爷道:“你不必听她胡说。你前几日送来的何首乌,太医看了之后马上就命人用进去了。说那何首乌比外头药铺开的好,药性强许多。我正想着,这样珍贵的东西想来你那里也不多,我要命人去外头寻一样好的补给你。” 谭氏一听就不乐意了,她自己送来的,凭什么再补给她? 那么贵的何首乌,到外头找势必要花不少银子,实在太便宜庄婉仪了。 “公公说这话是不拿我当自家儿媳妇了。我若是病了,公公和婆母也必定要寻方觅药来救治我的,咱们都是一家人,公公不提什么补给我的话,就是我的福气了。” 庄婉仪一向是不把身外之物放在眼中的,何况这些东西若是能修补商不换父子的关系,那比什么都重要。 要想做到这一点,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让商相爷彻底接纳她,她好徐徐图之。 商相爷感受得到她的心意。 不管她是为了商不换,真是真的孝心,这份心意他都领了。 他低头喝汤,神色舒缓,庄婉仪忽看到他放在榻边书,便细看了一眼书封。 “公公在看庄子吗?” 商相爷点了点头,“你也看过吗?” 早就听闻庄婉仪饱读诗书,他便多问了一句。 庄婉仪谦和一笑,“略看过一些,只是读不透。最喜欢那一句,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细想来的确如此,过往十数年人生恍如一瞬。这样想来,更加珍惜当下,珍惜父母亲人,珍惜还活着的日子。” 商相爷听她话中有话,不由手上一滞。 倘若庄婉仪这样年轻的女子,都懂得珍惜当下这样的道理,那他呢? 他已到暮年,却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如此潦倒,病痛缠身,家宅不宁…… “你小小年纪就能懂这个道理,我不如你。听闻庄大人府上很是和睦,你和令弟更是关系亲厚。可惜从前我在朝中之时,未与庄大人相交太深,不然应该向他学学才是。” 学学他如何教养儿女,才能教出庄婉仪这样懂事的女儿,还有和睦的一家。 “公公谬赞了。父亲一生志向不在朝堂,他没什么大志,只希望儿女平安,平稳一生。我和亦谐也时常做错事,惹他生气,不过他都很信任我们,和我们无话不谈。我们……自然不敢让他失望。” 商相爷若有所思,回想自己和商不换之间,父子两确实缺了点无话不谈的时间。 如果他能够多关心商不换一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初的事情或许会完全不同。 养不教,父之过。 不论商不换做了什么,他都难逃罪责。 谭氏听不懂什么庄子老子的,平日商相爷看书,她从来都搭不上话,就算搭上也会被嫌弃不学无术。 今日看庄婉仪倒是和商相爷相谈甚欢,她岂能容忍? 第二百九十二章 拈花一笑 “好了,你能读了几本书啊,就在这卖弄起来了。有这工夫还不赶紧……” 商相爷看了谭氏一眼,她自悔失言。 前几日使唤庄婉仪惯了,导致她现在不知不觉就露出主子使唤丫鬟一样的态度,看在商相爷的眼中格外刺目。 她想了想,只得违心道:“还不赶紧回去歇着,别把你的病气过给了老爷。” 庄婉仪假装听不懂她话中的勉强。 “夫人说的是,婉仪这就回去了。公公,您既然能下床走动了,今日外头的天气不错,不如到外头晒晒太阳,对您的身子是有好处的。” 商相爷见她想得妥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去罢。” 庄婉仪行礼之后转身离开,谭氏眼珠一转,也跟着起身。 “老爷,我也回去歇一会儿,晚点再来伺候你。” 商相爷早就看出她的不耐烦了,也不勉强她,只是继续低头喝汤,没有理会她。 谭氏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了,随便福了福身子就往外赶去。 待她二人离开,屋子里只剩了商相爷一人。 他慢慢放下了银勺。 “来人,扶我到廊下去坐着,找个有太阳的位置。” “是,老爷。” …… 谭氏匆匆忙忙赶上庄婉仪,“你给我站住。” 庄婉仪早有预料似的,停住了脚步,转头笑吟吟地看向谭氏。 “夫人有何见教?” “你这些日子装病不来上房伺候,连晨昏定省都没有,现在还不好好补上吗?别以为你给老爷熬汤讨了他的欢心,就可以在我这没规矩了。” 谭氏趾高气昂,哪怕外间对她的风评已经差到了极点,她也不肯放过庄婉仪。 庄婉仪笑了笑,“我就在你这没规矩,你又如何?” 谭氏大吃一惊,没想到庄婉仪敢说出这么放肆的话来。 她朝四周一看,见附近并没有人在,怪不得庄婉仪敢这么猖狂。 “好啊,你之前恭恭敬敬的,果然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你根本就是假孝顺!” “孝顺?” 庄婉仪朝她走近了一步,气势逼人,谭氏不由后退。 “我孝顺父母,孝顺公婆,对你用得着孝顺吗?夫人?” 她称呼的是夫人,而不是婆母,谭氏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我是相爷的正妻,就是你的婆母,你不认也得认!他商不换就算不认我这个母亲,也轮不到你在我跟前撒野!” 庄婉仪站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撷了一枝桃花,在鼻尖轻嗅。 “那你去告诉旁人好了,告诉公公。就说我在你面前撒野了,让他来处置我。至于你,一个继室夫人,既不是我的正经婆母,品级也不比我高,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这话直戳谭氏的心,她登时气得用手指着庄婉仪,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没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无礼的恶妇!相府把你娶进门当儿媳,真是大错特错,我这就……这就……” “这就什么?” 她拈花一笑,“是休了我,还是请出相府的家法来管教我?你知道的,你没有这个权力,不会有人听你的。其实你若老老实实和我相安无事,我也会对你敬而远之。可惜你偏要以卵击石,欺负到我头上来。难道你觉得,你会比将军府的老夫人更加厉害吗?” 想到老夫人,谭氏看着她的目光,平添了一丝恐惧。 老夫人是将军府的老封君,在朝中的地位都不容小觑,她的身份比谭氏贵重百倍。 连老夫人都搞不定庄婉仪,还要用下毒这种办法来约束她,她谭氏又拿什么来控制庄婉仪呢? 她忽然发觉,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一个敢进宫告御状、敢改嫁、敢在成婚当日当众揭开盖头的女子,她竟然以为会是个可拿捏的软柿子? 只能怪庄婉仪那张绝美娇柔的脸,太具有迷惑性了。 “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吧。只要你从此以后老老实实,不要再对梅香院的人有任何染指,我是不会去对付你的。如果你不听,那我不介意把你从前苛待不换的账,一并和你算清。” 庄婉仪伸手拉住她的手,将那支桃花放进了她的手中,轻轻合拢她的手掌。 “这笔账到底划不划算,还请夫人回去好好想想,别做出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凤兰亭现在还在京兆尹府等死呢,她是相府嫡出的二小姐,夫人觉得,你能比得上她吗?” 连凤兰亭想陷害她,都落得一个先被将军府休弃、后又陷身牢房的境地。 她谭氏又何等何能,能比得上凤兰亭呢? “夫人,那婉仪就先告辞了。” 后头有洒扫的粗使婆子走了上来,庄婉仪笑着朝她福身,便带着屏娘回了梅香院。 那些粗使婆子见谭氏手里的桃花落到了地上,人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偷偷议论了起来。 “大少奶奶还真是好性儿,还摘花送给夫人呢,谁知道夫人转头就扔到地上了。” “夫人又不是大家小姐出身,她哪里懂什么花儿草儿的,这花落在她手上糟蹋了。” “你瞧夫人还站在那里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新花样,要对付大少奶奶!” …… 屏娘一路随着庄婉仪回梅香院,欢喜不迭,走到无人之处便赶上前同她咬耳朵。 “奶奶今日这一番话,实在是说得太过瘾了!太扬眉吐气了!夫人还真是不懂时务,都闹成这样子了还来奶奶跟前耍威风!” 庄婉仪笑着看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心。 “你啊,你以为我就是想在她面前耍一次威风吗?我只是不想相府内宅不宁,鸡声鹅斗,让公公的病情不得好转。不换在朝堂上的事务繁多,这个时候我也不想让他分心。” 这些日子,廷哥儿常常私下来找商不换,两人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 庄婉仪明白,一定是和岳连铮有关的事。 他们两人不合的事情,几乎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更何况还夹杂了廷哥儿这个身份特殊的人。 他二人这一战,在所难免。 而她能做的,只是为他扫清后顾之忧,让他有个安宁的栖息之地。 第二百九十三章 凤兰亭之死 没过几日,庄亦谐和廷哥儿又恢复了来相府读书的生活。 “先前母亲说了,你们才新婚不久,叫我们别来打扰。何况姐夫事情又多,近来朝堂不安稳得很呢!” 庄亦谐不知道学谁说的这话,似模似样的,看得廷哥儿暗暗好笑。 庄婉仪笑着摇摇头,“你能知道什么安稳不安稳?只知道好好读书就成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相府,就算没有你姐夫,和廷哥儿多切磋探讨也是好的。” 她用词还算委婉,说是切磋探讨,其实就是觉得廷哥儿的学问比他好罢了。 三人正在一处说笑,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找屏娘去说了什么,屏娘回来之后脸色有些不好。 “怎么了?” 庄婉仪看着她,目露探询之意。 “奶奶,听门房的人来禀告,说是凤二小姐在京兆尹府的监牢里……死了,暴毙而亡。” 庄婉仪一惊,许久没听到凤兰亭的消息,她不是应该正在问罪吗? 怎么会忽然暴毙而亡…… 庄亦谐也廷哥儿也十分惊奇,“暴毙?具体是什么样的,门房的人说了吗?” 屏娘摇头道:“是京兆尹府的衙役知道此事苦主是奶奶,所以来咱们府上通知一声,叫奶奶心里有个数。据说严大人那边还没有把此事传开,具体是为什么死的也不知道。” 庄婉仪手上捏着帕子,在书房里走了几步,若有所思。 “严大人迟迟不结案,是怀疑凤兰亭的身后有主使之人。据我想来,这个人无非是凤贵妃,最多是凤太师。凤太师也确实一直在想办法保凤兰亭,可惜严大人不是个屈从权贵的人,他没打算放人。” 廷哥儿道:“姐姐是怀疑,凤太师救不出凤兰亭来,索性杀了她来保全自己吗?” 庄婉仪很快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太可能。虎毒不食子,凤太师是个墙头草,却不是个极其心狠手辣的人。更何况,严大人早就提防着他的人救出凤兰亭,怎么会让他如此轻易地杀了人呢?” 众人一时陷入深思之中。 若不是凤太师,还能是谁呢? “屏娘,你让小三儿去宫门外等着大公子,看这时辰他快下朝了。让小三儿告诉他,下朝之后直接去京兆尹府看看,或许能发现凤兰亭之死的蛛丝马迹。” “哎!奴婢这就去。” 说不上为什么,庄婉仪总觉得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凤兰亭毒害的是她,下狱也是因为她。 现在凤兰亭死了,她总觉得对方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姐姐,别担心了。他是商不换,有什么问题是他解决不了的?” 廷哥儿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送到跟前来让她喝,自己手上还拈着一块桃花糕,啃了一半。 庄婉仪噗嗤一笑。 廷哥儿这些日子,还真是活泼了许多。 他什么开始,对商不换这么有信心了? …… 商不换出了宫门,便看到小三儿焦急地在轿子边等待。 “大公子!” 他笑着辞别了几个同僚,这才大步朝他迈来,目光严肃了许多。 “怎么回事,可是大少奶奶出事了?” “不是不是,是大少奶奶命奴才来寻你。说是凤二小姐死在京兆尹府了,请大公子顺路去看一看,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商不换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些。 只要不是庄婉仪出了事,那就好。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告诉奶奶,让她放心在家陪亦谐他们读书。若是累了就去院子里转转,他们姐弟说说话赏赏花,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三儿忙点头应是,驾着马先回了相府。 “走,去京兆尹府。” 商不换弯身进了马车,声线冷淡。 凤兰亭出事在他意料之中,他这些日子一直命人盯着岳连铮,知道他前几日曾经去过京兆尹府。 还亲自去监牢探望了凤兰亭。 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可按照他对岳连铮此人手段的了解,凤兰亭是活不长久了。 京兆尹府中,严华实焦急地来回走动,看得计师爷一个头两个大。 “我说大人,您就不能坐下来想法子,一定要走来走去吗?” 他走得不晕,他们看得都晕。 严华实眉头蹙成一个凸起的疙瘩,有些不耐烦道:“我哪里坐得下去?天子脚下,我堂堂京兆尹府大牢,竟然有高手暗中潜伏杀了重犯,我现在连饭都吃不下!” 何况被杀的这个人,还不是一般的要犯,而是凤太师的嫡女。 这下好了,不仅凤太师那边难以开交,案情的线索也断了,庄婉仪身为苦主,庄府和相府两边也没法交代…… 严华实忽然觉得,自己陷身一个乱局之中,不知如何破局。 正当此时,只听外头衙役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贵客到!” 严华实大为光火。 “什么贵客?天天都是贵客?先前是凤太师派来的一堆说客,逼着本官徇私枉法。而后又是岳大将军,他来了不久凤兰亭就死了,现在又是什么贵客?!” 那衙役还没说话,来人已经迈进了堂中。 “是我,严大人,好久不见。” 这熟悉的声音…… 严华实抬头一看,果然是商不换施施然而来,面上含着温润笑意,一副人畜无害翩翩公子的模样。 两人本是情敌,如今庄婉仪已经嫁给了商不换,严华实难免有些不自在。 “原来是商大人。” 他按着官位尊卑行礼,面色却不怎么好看,商不换也还了他一礼。 那夜元宵,他们三人同行游赏花灯的时候,商不换便知此人有才华有气节,是当今官场难得的一个清白人。 严华实一怔,不知道商不换为什么要给自己还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商不换却抢先开了口。 “严大人似乎很有烦难,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帮你。” 他是当今一品内阁大臣,年纪轻轻连中三元,才学堪与当世明儒相提并论。 严华实忽然眼前一亮,觉得他的提议颇有可行性。 让一个聪明人来想办法,总比一群笨人坐在一起,想破头也没有主意的好。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口供丢失 破案的急切之心,让严华实忘了情敌不情敌这茬。 “是这样的。今日天还未亮的时候,交班的衙役去牢房换岗,忽然听见一点小动静。因为凤兰亭的那间在里头,事关重大,衙役便走进去探查。一看凤兰亭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脖子已经被人抹断了。” “抹断了?” 商不换重复了一遍,确保他的描述没有夸张。 “是,断了。整个头和身体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连着,只怕一挪动就会完全断开。所以她的尸首现在还放在牢房里,我们封锁了现场,等长安最好的仵作来了再说。” 正巧此时,外头衙役禀告仵作来了,严华实立马站了起来。 “我同严大人一起去吧。” 商不换也从座中站起,众人便一同去了牢房,看仵作的检验结果。 商不换亲自进了牢房,因天气越来越热,牢房中的异味更加浓厚,血腥味和尸臭淡淡散发出来。 凤兰亭的尸首确如严华实所言,正仰面躺在牢房正中,尸首异处,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 从她的眼神中,还能看出临死的惊恐与绝望,甚至还有……不甘。 仵作上前验尸,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死者是被一刀毙命的,除了脖子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伤口。刀很锋利,持刀杀人者必定武功高强,才能砍断人的脖颈。下官判断,死者生前没有任何挣扎,既是因为杀手武功高,还有可能是因为,死者认识这个杀手。” 众人随着仵作手指的方向看去,牢房地上铺的稻草如常,没有挣扎的痕迹,只有凤兰亭身边稍稍有些凌乱。 商不换在牢房中扫视了一圈,而后将严华实带到了一边,笑得胸有成竹。 “方才我进府的时候,严大人说前几日岳大将军来看过凤兰亭,不久后她就死了。所以严大人心中,是不是也怀疑是岳大将军所为?” “也怀疑?” 在审案这一方面,严华实比谁都敏锐,他很快反客为主质问商不换。 商不换倒是落落大方地承认了,“是,我怀疑他。我比大人了解他,他没有任何理由来看望凤兰亭这样一个阶下囚。如果他费了力气亲自前来,一定在凤兰亭身上有所图。若我没记错的话,京兆尹府的规矩是重犯被探望之时必须有官家的人在场,不知道严大人是否为他破了例?” 严华实自认为秉公执法,自然不肯背这污名,立刻否认了他的想法。 “当然没有!岳大将军探视凤兰亭的时候,是本官亲自在场的!他们的对话还是很正常的,岳大将军似乎是对……对尊夫人有所眷恋,所以想让凤兰亭招供出实话来。凤兰亭也的确招供了,直言是凤贵妃指使她下毒的。兹事体大,这份口供我尚未送进宫去,凤兰亭就遇害了。” 严华实说到后面,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严大人还没说完吧?” 严华实看他一眼,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不过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刺耳。他说,只要凤兰亭肯招供,他就会保她一命。能不能保凤兰亭的命,我这个京兆尹都不敢说,岳大将军这话在我看来未免太放肆了。我事后想想,他或许只是为了诱骗吧?” 商不换轻嗤一声。 “严大人可能对岳大将军有点什么误解,他想保一个人的性命有无数种方法,不一定要走正途。且他是一刀毙命的高手,凤兰亭对他又熟悉,都符合仵作的推理。就算不是他,他手下的将领也都很有可能。” 要说高手,长安城中从来没有什么江湖高手显过名,而岳连铮的手下却是一抓一大把。 严华实犹豫了片刻,“可他说了要保凤兰亭的性命,应该去圣上面前替凤兰亭开罪才是。就算他食言,也犯不着来牢中杀了凤兰亭,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商不换摇了摇头,“严大人还真是天真,你在刑讯上头是一把好手,但是官场上你实在太没有成算了。我想这话,一定不仅我一个人说过吧?” 严华实顿时骇然。 的确有人说过这话,不止一个。 譬如他的父亲,他的兄嫂,乃至是计师爷…… 他清了清嗓子,“商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下官愿意讨教。” “严大人现在不如去找找,那份你所谓凤兰亭招供的口供在哪。如果找得到,那就当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严华实惊骇地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而后挥手让属下去找口供。 “那是我亲笔写的,也是我亲手放在衙门书房里的,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严华实一面说着,到底不放心,跟着那些衙役飞快地朝书房跑去…… 商不换在后头慢悠悠地走,等到了书房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狼藉。 这一点都不像严华实的作风。 而书房的主人还坐在地上,将那些散乱的纸页翻来翻去,试图找到那张已经丢失的口供。 计师爷等人在边上围成一圈,试图劝说严华实什么,看他急红了眼的样子都不敢上前。 “口供呢?你们谁藏起来了?我明明亲手放在书案底下的,怎么会不见了?!” 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张口供,忽见一只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他的眼前,一抬头竟是商不换。 “起来吧,你就算把书房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的。” 严华实定定地看着他,蹙着眉头面露不善,商不换低眉浅笑,并不在意他此时的气恼。 他是应该气恼的。 不仅职责有失让凤兰亭死在了牢里,还把事情变得极其复杂难以交代,更是在昔日情敌面前丢了丑。 这叫他怎能不恼怒? 最终,严华实还是把手递给了他,借力站了起来。 “商大人,既然你神机妙算猜到口供遗失,还请你赐教,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站定身前,恭恭敬敬地朝商不换拱手行礼,将他当做了现在唯一的指望。 只有依靠商不换的才智,方能破他此局。 第二百九十五章 解读真相 商不换回到相府的时候,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梅香院中香气四溢。 自然不是梅花的香气,也不是别的什么香花香草,而是菜肴的香气。 商不换一嗅到这味儿,便笑道:“大少奶奶又下厨了?想必今日庄府的两位公子也在这用膳吧?” 院中的下人纷纷点头称是,“这也奇了,公子怎么知道他们在这用膳?” “若不是她们,婉仪怎么会亲自下厨,连我上回喝的上那鱼汤,也是沾了病人的光罢了。” 他说的是庄婉仪给商相爷熬鲫鱼汤那回。 走到他们平日用膳的偏厅外头,果然看到庄婉仪姐弟三个,头碰头地在那里吃饭。 见到商不换,那两个小的都站了起来。 “姐夫,你可算回来了,快来吃饭!” 庄亦谐上来拉他,他却侧身一躲,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你们先吃,我去沐浴之后再来。” 庄亦谐一手抓了个空,才发觉他的身上,隐隐有种怪味。 “姐夫,你去京兆尹府了吗?怎么身上这么臭,难道……” “你快去吧,亦谐,回来吃饭!” 庄婉仪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免得庄亦谐猜出那是尸臭一类的,会倒了吃饭的胃口。 幸好庄亦谐天真,被打断之后也不再多话,倒是廷哥儿看了庄婉仪一眼,给了她一个会意的笑容。 “咱们慢点吃,等等姐夫便是。” 其实他们本来就没有先开饭,只是庄婉仪怕饿着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所以让他们先喝点汤来垫垫肚子。 不多时商不换过来了,换了一身家常的朴素衣裳,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澡豆香气。 见他们跟前都只有一道汤,别的菜还严严实实地盖着,会心一笑。 “吃饭吧。” 这下庄亦谐也后知后觉得差不多了,知道商不换方才那一身味道是什么味道,不敢在饭桌上再提起。 众人便只聊一些读书、诗词的话,待吃过饭端上茶来,庄婉仪才开了口。 “你方才去京兆尹府,可发现了些什么?” “嗯。凤兰亭是被人一刀毙命的,凶手武功高强,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岳连铮前几日曾去看过凤兰亭,诱使她供出了凤贵妃,说要保住她的性命。” 商不换这话,前一句和后一句的联系太远,叫人一时想不清楚。 凤兰亭被一刀毙命,和岳连铮前几日去看过她,有什么联系? “你怀疑岳连铮杀了凤兰亭?有何凭据?” 庄婉仪神思最敏捷,或者说,她最了解商不换,所以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庄亦谐二人不由诧异,看着商不换等他应答。 “岳连铮去见凤兰亭的时候,严华实是在场的。他当着严华实的面说会保凤兰亭一命,只要她如实招供。而严华实当场写下的那份口供,在凤兰亭死后也不翼而飞。” 言下之意,除了岳连铮知道这份口供的存在之外,还有谁知道,并且会去窃取呢? “不对吧?” 廷哥儿很快发出了疑问,“倘若岳连铮想追究这件事,他就不应该杀了凤兰亭且盗走口供,让这件事无法追查下去。倘若他不想追究,那为何要亲自去牢中见凤兰亭?他到底是想追究,还是不想追究?” 如果单看岳连铮试图挽留庄婉仪的举动,那他肯定是站在庄婉仪的立场上,想追究凤兰亭来讨好她的。 只是这话他不能当众说出口,免得让商不换多心。 “我看他应该追究才对,追究了凤兰亭,才能让人把目光从将军府的老夫人身上移开。虽然没人奈何得了老夫人,可她下毒害人这件事到底瘆人,旁人难免指指点点的。所以说他杀了凤兰亭,不太可能吧?” 庄亦谐也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讨论一时陷入了僵局。 商不换托腮道:“其实这件事情,你们可能都想到了错的方向。无论是追究此事还是不追究此事,岳连铮的得利都不大。可他拿走了那份口供,杀了说那口供的人,对他来说作用就大了。” “你的意思是,他想借着这份口供来威胁凤贵妃,让她为自己所用?” 庄婉仪一语惊醒梦中人,庄亦谐不由崇拜地看着她。 “有道理哎!姐,你怎么这么聪明?我越想越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岳大将军现在最头疼的事,不就是在长安重新建立起他的威权吗?那他想拉拢凤贵妃,也是极有可能的!” 商不换闻言一笑,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庄婉仪简直就是他的知音,无论自己在想什么,她总能准确地察觉到。 这份心有灵犀,弥足珍贵。 庄婉仪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廷哥儿忙扯了扯还在手舞足蹈的庄亦谐,后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可实在是太笨了,这个时候蹦跶什么? 应该由商不换甜腻腻地说一句“知我者,莫若爱妻”才是。 庄婉仪见他二人都低着头,一看就是不想当电灯泡的模样,不由面上微红。 “好了,还是说正经的吧!岳连铮若想以此来容若凤贵妃,对咱们确实不利。凤贵妃对我……似乎敌意很深。” 这种敌意让她觉得很无理,可仔细想想,又很有迹可循。 比如圣上对她的心意,必定让凤贵妃觉得自己分薄了她的恩宠,比如商不换娶了自己,也许会让她觉得自己喜欢的男子都喜欢了庄婉仪…… 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总是格外敏锐。 商不换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她当然对你敌意很深。美人迟暮,如今长安城中的人都说,你才是长安第一美人。凤贵妃自然不忿,要拿你开刀。” “美人迟暮?” 庄婉仪想到凤贵妃浓妆艳抹的面容,想到她妖艳的红唇,不禁蹙了蹙眉。 “我记得,凤贵妃应该不比我大几岁。或许后宫真的不是个养人的所在,她年纪轻轻,已让人有沧桑之感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春猎大典 “姐姐,你还有心思为她嗟叹?” 庄亦谐撇了撇嘴,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岳连铮在大肆招兵买马,拉拢朝中的势力。他若威胁凤贵妃支持他,凤太师自然也站在他那边了,到时候一定会对你们不利的!” 庄亦谐首先想到的便是商不换和庄婉仪的安全,他尚不知廷哥儿的真实身份,还意料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商不换看了庄婉仪一眼,二人心照不宣。 “圣上不会让岳连铮重新拥有从前的权势,我也不会。这些日子长安附近的几股军队已经被正式分给各级将领,赐了虎符下去。其中有些虽是岳连铮的旧部,却也不能明目张胆违抗军令归到他的麾下。他的军权,注定是回不到从前那么庞大了。” 庄婉仪微微蹙眉,“可是我听说,圣上近来冷落凤贵妃厉害。反倒是陈皇后、慧妃这些年长而无宠的人,炙手可热。” 上回为了让秦国公夫人把谭氏苛待儿媳的话传出去,她特意打听了后宫中的动向,知道了凤贵妃失宠一事。 商不换端起茶盏来,难掩唇角笑意。 “她当然会失宠。因为在凤兰亭被杀之前,我已经让人把凤贵妃指使的真相告诉了圣上。虽然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可圣上到底心存疑念,哪里还肯跟这蛇蝎妇人同床共枕?” “姐夫,你早就知道是凤贵妃了?!” 庄亦谐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先见之明?” 商不换竟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凤贵妃已然因此失宠,就算岳连铮再拿着口供与她结盟,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庄婉仪托腮暗想,不知道他是让谁把这个消息透给圣上的。 想来一定是圣上十分信任的身边人。 “也算不上什么先见之明。凤贵妃此人本就心怀叵测,一方面她嫉妒婉仪,另一方面,她喜欢在圣上面前挑拨我和圣上的关系。我总得敲打敲打她,让她不敢再把手伸到我们跟前来。” 他才回长安之时,凤贵妃在御书房外故意摔倒拉扯他,那时他便从中看出了不妥。 而后才慢慢确认,她真的有利用自己,来维护她长安第一美人封号的意思。 这种被利用的感觉很是令人不爽,更何况还妨碍到了圣上对他的信任,商不换自然容不得她。 “就算岳连铮手里的筹码不值钱了,可他的权势对于凤贵妃来说,同样是巨大的助力。我看,凤贵妃是不会甘心被冷落的……” 庄婉仪轻叹了一声。 没想到死了一个凤兰亭,换来的是凤贵妃。 她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天意弄人,前世今生总有除不尽的敌人…… 春末夏初,正是和暖时节。 圣上说起登基之后,尚未举行过春猎的大典,便命礼部准备了起来。 商不换心中清楚,这是圣上心中不安,想借着大型盛典来宣誓自己的威权,却不想在明眼人看来,他的行为反倒露了怯。 奇怪的是,一向在他身边规劝有加的商不换,这一回并没有劝圣上。 “你竟希望我劝他么?难不成在你心中,我还真成了圣上的亲信?” 书房之中,庄亦谐在窗外摇头晃脑地背诵孟子,廷哥儿已经背会了,得到了坐在屋里的权力。 两人趁这时聊起了朝中的大事,廷哥儿最喜欢和商不换聊这些,每次都能得到不一样的启发。 他听到商不换这话,忽然一怔。 “可你不是说,现在我羽翼未丰,你就算想支持我也不能动作。为了打压岳连铮,你现在必须站在当今圣上那一边么?” “我是站在他那一边啊。” 商不换笑得神秘莫测,“他想举行春猎大典,我就让他举行,他就会很高兴,对我的信任更加多,何乐而不为?” 见廷哥儿仍是不明白,他放下了茶盏。 “要借圣上来打压岳连铮,可不必劝着圣上贤德。他越是昏庸,越会失去朝中的人心,失去天下万民的心。唯有如此,才是你日后重登大位的前提。” 廷哥儿这下总算听明白了,“我懂了,要把握好他和岳连铮之间的平衡!既要借他对付岳连铮,还要让他继续荒唐下去,让他们两败俱伤!” 一个是胡作非为的昏君,一个是通敌叛国有意谋反的权臣。 要想在他们之间周旋保持平衡,谈何容易? 他看着商不换的目光,越发动容了起来。 看似风光无限,昔日状元郎,今日一品阁臣,又娶得长安第一美人,可谓是人生所有的好事都叫商不换占尽了。 可谁又能体会,他的殚精竭虑,万分筹谋? 他活得真累。 “怎么了?” 商不换见他一直看着自己,不由抬头询问,正对上廷哥儿眼中复杂万分的情绪。 “廷哥儿,日后像这样的神情,不要再对任何人流露出来。你要知道,在通往那个位置的道路上,你还会有许多的臣下和帮手。身为江山社稷的继承人,你不需要太多怜悯。” 他方才的眼神,是怜悯吗? 廷哥儿自己不自觉,忙收回了目光,想了想才开口。 “姐姐嫁给了你,只要你待她始终如一,那么在我心中你就不仅是臣下,也是姐夫。从前我误会你许多,实在对不住。” 说着站定在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一礼。 商不换动也没动。 “你这一礼我就不还了,就当是小舅子给姐夫的礼。等日后你我君臣分明,我的礼只怕受不完呢!” 廷哥儿不由笑了起来,似乎这话从商不换口中说出,就一定能够实现。 “廷哥儿,你又请教了什么好问题,还行起大礼来了?” 庄亦谐兴冲冲地跑进书房来,举着手中那本孟子,“姐夫,我会背了,你快来听!”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第二百九十七章 同赴猎场 “我也要去?是圣上的意思吗?” 庄婉仪正对镜梳妆,略偏过头来,看到商不换正靠在门边看她。 他总是喜欢站在那里,看着屏娘给她上妆挽发,镜中她恬静的容颜,总让他有一丝世外仙乡的错觉。 就在方才,商不换冷不丁忽然说了一句,让她一同参加春猎。 她既不会骑马也不会打猎,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圣上到底还要避嫌,不会直接说出口的,是我希望你一同前去。一则你平日也少有机会出门,趁着这时节出去走走也好。二则把你自己放在府里,我不太放心。” 商不换说着,便见屏娘在她鬓发戴上一支步摇,整个发髻便绾好了。 庄婉仪站起转过身来,“你不放心什么?是夫人和二公子,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还不值得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父亲虽病了,到底还在府中,他们不敢放肆。我不放心的是岳连铮,猎场凶险,他若有所动作,你在府中反而会让我分心。” 说到岳连铮,她便想到先前他扮作黑衣人来探访自己,不由寒毛直竖。 “你说的对。我们在一处,三叔他们也好安排防卫的。有三叔在,我就不担心。何况此次大典应该会有许多诰命夫人前去,我改嫁之后还没正式露过面,也是该见见众人了。” 商不换伸手,在她而后勾起了一缕秀发,触手如丝光滑。 “你要小心些。你平素为人周全,长安城中的贵族女眷,大半对你都有好感。可嫉妒和羡慕也是难免的,旁人若说些什么难听话,你不必去理会。” 难听话? 庄婉仪笑着托腮,“我想想,会是什么难听话。比如说,不守妇道一女嫁二夫,比如说不孝不悌专和婆婆作对,比如说……” “奶奶!” 屏娘急得跺脚,“您怎么自己说起这些歪话来了?您是堂堂的一品夫人,娘家老爷是二品大员,夫家一门两位一品重臣,谁敢拿这些歪话编排你?” 她从小跟在庄婉仪身边,可听不得这些侮辱庄婉仪的话。 哪怕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庄婉仪噗嗤一笑。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想想,我把别人可说的话都想出来了,一一想好应对之策,到时候不就不必气恼了吗?屏娘,你什么都好,就是想法太保守了些。须知道,女子生而为人,不是旁人的附庸。自己活得舒心最要紧,管旁人说什么?” 商不换眉梢一挑,早知道庄婉仪是这个性情,他倒也不惊讶。 这样的她,正是他喜欢的模样。 “就是就是。” 抱竹也凑上来道:“别人都说我粗笨,生得又不好看,连刺绣女红都做不好。可是我命好啊,别人说我无非是她们嫉妒我受奶奶庇佑,我才不生气呢!” 屋子里外伺候的丫鬟笑成一团,连小三儿、小四儿等人站在廊下,听见抱竹的声音都忍俊不禁。 “还是抱竹孺子可教,你好好教教屏娘,让她宽宽心便是。” …… 展眼到了春猎之期,狩猎的地点不远,就在离长安城不足二十里的一片草原上。 春末之期草木茂盛,远远望去旷野一片油绿,看得人赏心悦目。 商不换自然伴着圣驾在前而行,明黄色的仪杖在整个队伍最前方,后头跟的是皇后和嫔妃的仪杖。 陈皇后的仪杖后头是凤贵妃,凤贵妃后头是慧妃,再往后是那些位分更低的小妃嫔。 庄婉仪看到凤贵妃的仪杖时,颇有些吃惊,还以为她失宠之后圣上不会再带她来春猎了。 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凤贵妃毕竟是凤贵妃,她能在宫中承宠那么多年,要说没有点惊人的手段,庄婉仪也不敢相信。 倒是屏娘和追月十分紧张,生怕凤贵妃会对她不利。 她这回出门,只带了屏娘和追月,让抱竹为首处置梅香院的事宜,又把逐星留下保护她,省得谭氏若是生事,抱竹一个小丫鬟应对不来。 三叔和他的人暗中保护着,庄婉仪不知道他在哪里,只知道他会时刻注意着自己和商不换两边。 “奶奶,咱们前前后后好多马车,都是些诰命夫人的。不知道咱们老爷的马车在不在后头?” 屏娘探出头去看,可是队伍太长人也太多,她根本看不到。 “此番春猎大典,父亲会带亦谐和廷哥儿来。他们两年纪轻,最喜欢这些骑马打猎的事。” “廷哥儿也会来吗?” 追月压低了声音,“那到时候万一遇见岳大将军,多尴尬啊……” 昔日自己的妻子儿子,全都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人生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庄婉仪道:“这件事我和不换商量了很久,还是决定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庄府的表少爷,免得躲躲藏藏让有心人起疑。二则岳连铮是不会公开他的身份的,廷哥儿的出现,反而能给他震慑的作用。” “奶奶和大公子考虑周全就便好。奶奶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可觉得头晕么?” 十几二十里的路,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前行,头晕是难免的。 过了一开始兴奋的劲儿,现在庄婉仪身子已经歪了,屏娘也掌不住神色萎靡,只有追月这个习武之人好些。 不多时,便听得有人欢呼的声音。 “到啦,猎场到啦!” 屏娘惊醒过来,揭开车帘看向外头,绿油油的草地上一大片颜色各异的帐子,大大小小间错开来。 “奶奶快看,帐篷!” 庄婉仪还从来没住过帐篷,闻言不由好奇地向外看去,果然看到一座座尖顶圆围的帐篷搭建在草地上,看起来十分有趣。 前头的队伍渐渐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商不换骑着马过来,到了她们的马车边上。 “我们的帐子靠近中间,离圣上的御帐很近,离别的亲贵大臣的帐子也很近。我先带你过去休息,若有客就别会了。” 他透过撩起的车帘看庄婉仪的脸色,虽有些初到野地的兴奋,却掩不住苍白。 她很少出远门,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必定累着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让小四儿领我过去就是了。” 刚要安营扎寨这个时候,圣驾那边一定一团乱,正是需要他在的时候。 第二百九十八章 秦小姐挺好看的 “姐夫,我带姐姐过去,你去忙吧!” 庄亦谐和廷哥儿不知什么时候策着马赶了上来,屏娘扶着庄婉仪下车,四人站在一处格外引人注目。 商不换和庄婉仪自不必说,一对璧人神仙眷侣。 庄亦谐是她同胞的弟弟,模样自然不差,更有廷哥儿随着年岁渐长,相貌气度越发出挑。 这四人站在一处,便是草原上的一道风景线。 “商大奶奶!” 庄婉仪听见身后有人喊她,一回头才发现是秦国公夫人,立刻给商不换使眼色。 “你快去吧,这要是缠住就走不得了。” 以秦国公夫人八卦又多话的性格,叫她还不知道还打听些什么呢! 商不换看向她的身后,笑了笑,转身策马回到御驾身边。 “哎,商大公子怎么走了?” 秦国公夫人一路小跑赶上来,到了跟前商不换已经走了,不免有些失望。 “哦,圣上那边离不开他,我就让他先回去了。夫人若是要找他,一会儿安顿下来我就告诉他。” 说着便见秦国公夫人后头一人探出头来,上前朝庄婉仪福了福。 “大奶奶。” 原来是上回随秦国公夫人来过相府的秦菲。 “秦小姐,你也来了?” 庄婉仪对她点了点头,两人虽然只见过一面,彼此却对对方甚有好感。 秦国公夫人的目光在庄亦谐和廷哥儿身上流连,颇有些不怀好意。 “大奶奶,这两位是……” 被提及的两个少年朝她拱手一礼。 “见过夫人。晚辈是翰林院掌院庄景行之子庄亦谐,这是我的远房表弟升廷。” 当着外人的面,庄亦谐老成了不少,庄婉仪满意地点了点头。 秦国公夫人更加欢喜,看着两个少年清俊的面容,啧啧咋舌。 “大奶奶自己生得这副好面容,连胞弟都如此清俊。这倒罢了,怎么跑来一个远房表弟都这样俊秀,感情造化钟神秀,全都钟于你庄府一门了?” 难得听秦国公夫人念句诗,庄婉仪倒觉得有趣,不由一笑。 “夫人过奖了,这我可不敢当。远的不说,就说夫人家中几位小姐,个个都是美人儿似的。眼前不就有一个么!” 说罢看向秦菲,后者看了看庄亦谐二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秦国公夫人觉得有些意思。 上回她带秦菲去相府,虽不是真心要给商不阙说媒,却也觉得秦菲嫁到相府去是个好打算。 她身为继室夫人,膝下无子女,对原配夫人留下的子女不咸不淡,便把心思都放到了秦菲这个侄女身上。 如今一见庄婉仪的这两个弟弟,都是一表人才,心里便活泛了起来。 庄景行如今可是正二品的翰林院掌院,又深得圣心,他们家的门楣也是多少长安权贵巴不上的! “不知这二位公子,是多大年岁了?” 庄婉仪一听这话,顿时一愣,领会了秦国公夫人的意思。 可在她眼中,庄亦谐和廷哥儿一直是小孩子,她从来没想到这里去。 现在再看他二人,身姿高大挺拔,气度翩翩,怪不得让秦国公夫人想到了那些事。 “亦谐比我小一岁,今年十七了。廷哥儿是十四岁,年纪尚小。” “不小了,咱们这样门第的公子,早早把亲事定下来才好呢,可有相看的人家了?” 秦国公夫人说的越发不成体统,庄婉仪不由尴尬了起来。 还以为她是来打听自己和谭氏婆媳之间的事的,没想到她是看上了庄亦谐和廷哥儿…… “婶婶,你没看大奶奶脸色苍白吗?想来她坐了这么久的车累了,我也有些累了。不如先让大奶奶回去休息,有多少话明儿一天说不完?” 秦菲适时开口,打断了秦国公夫人引起的尴尬,自己面上的薄红却仍未褪下。 “是是是,哎呦我都糊涂了!别说明儿一天,这春猎至少要五六天呢,那我明儿再来找你啊!” 秦国公夫人被她拉着,欢欢喜喜地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看着庄亦谐二人。 庄亦谐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姐姐,你是哪里认识的这样的人物?倒是她那个侄女还懂事些,生得也好看。” 庄婉仪顿时头皮发麻,盯着他看。 “你小小年纪就开始议论女子了?你还说秦小姐好看,莫非你……” “没有没有!我可记着姐姐和父亲母亲的叮嘱,好好学习,明年下场考科举,绝不敢胡来!” 嘴上辩解着,他心里却不由暗想,那个秦小姐确实挺好看的。 自然比不上庄婉仪,不过配自己也是绰绰有余了…… 两人下马走在前头,带着庄婉仪朝她的帐篷去,一路咬着耳朵。 “廷哥儿,你说那个秦小姐好看不?” 廷哥儿目不斜视,只是看着前方众朝臣亲贵走动的方向,来整体判断此次春猎帐篷的布局。 御帐自然是在中间,帐篷是明黄色的,有重兵把守。 离御帐最近的便是皇后的帐子,也是明黄色的,不过小一些。 商不换因是圣上的亲信重臣,他和庄婉仪的帐篷离御帐也很近,就在皇后的后方一些。 再往后便是其余的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例如将军府的、太师府的、清平郡王府的…… “姐姐,你在这里,我们府上的帐篷在那里。” 廷哥儿停住脚步,转身给庄婉仪指着方向。 她便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庄景行等人的帐篷混在显赫朝臣之中,离得并不远。 “好,你们也快回去歇息吧。今日初来猎场必定忙乱,先不急着骑马去玩。亦谐,你要照顾好廷哥儿,听到了吗?” 她每次说这话,其实意思都是让廷哥儿照顾庄亦谐,毕竟他的性情比庄亦谐成熟稳重多了。 庄亦谐眉梢一挑,正要开口,已被廷哥儿抢了过去。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说罢戏谑地看着庄亦谐,忍俊不禁。 第二百九十九章 明川郡主来访 帐中的物件简单,好在干净。 众人把带来的铺盖、杯盏等物收拾齐全,便可以休息下来了。 “奶奶,不如去歪歪吧?” 屏娘把锦被一抖,松软的被子散发出香气来,庄婉仪便看了一眼。 “怎么带了这个来?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该带薄一些的才是。” “虽说春末夏初,不宜厚捂。可是奴婢听小三儿说,这草原上风大,到了夜里冷得不得了。所以被子还是带了厚的,奶奶白日休息也有毛毯子可以盖。” 屏娘又转身打开包袱,把一块不大的白色狐狸毛毯子取了出来,像一团云似的软绵绵的。 这是庄婉仪的爱物,她一见便接过来摸了摸,触手软滑。 “罢了,那就去歇歇吧。” 说着便卸了头上的金钗,长发如瀑飞泻而下,她脱了绣鞋,正要脱外衣之时,忽听得外头追月禀报。 “奶奶,明川郡主来了!” “大嫂?” 庄婉仪下意识脱口而出,而后才发觉自己失言,便喜道:“快请郡主进来。” 自打改嫁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明川郡主了。 想来如今将军府的情形不容乐观,她也有所忧虑吧? 帐帘一掀,庄婉仪趿了鞋上前相迎,明川郡主端庄持重的神情瞬间忍俊不禁。 “哪里来的叫花子?好好的一品夫人,趿着鞋就下床了!这幸而是我,要是旁人看见了,岂不又有话说?” “若不是郡主姐姐,旁人我只叫拦在外头便是,何苦急着相迎?” 原以为再相见会有些陌生,有些隔阂,一开口却仍旧是从前熟悉的语调。 “怎么大白日就休息了?身子不舒服么?” 明川郡主这才注意到,她乌发披散,面色略显苍白,身后的床也已经铺好了。 “不是不是,是方才坐车太久有些累。想着今日初来外头乱糟糟的,总归没有我的事,倒不如偷懒睡个觉。没想到姐姐来了,姐姐和谁一起来的,古姐姐吗?” 两人随意地坐在床边,亲亲热热地拉着对方的手。 明川郡主面上一滞,好一会儿才道:“不,她没来。她如今还是执掌将军府的中馈,没法轻易走动。我本也不想来的,听说你要来,便想趁着这个机会来看看你。三爷也来了,不过我和他没有一道走。” “哦……” 庄婉仪若有所思,明川郡主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来,不想她只道:“那姐姐一个人来一定很无聊,这几日不如就和我搭伴吧!” 明川郡主懊恼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谁要你搭伴了?我一则是来看你,二则也是提醒你小心。猎场危险,你和三爷之间又有那样的一段,见面未免尴尬。所以你尽量避着些,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她见庄婉仪面有苍白,眼角眉梢却透出喜色来,正是新婚女子该有的模样。 当初她刚嫁到将军府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喜气,只有警惕和提防,时刻准备着应对凤兰亭的设计。 两相对比起来,连明川郡主都不得不承认,她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后来选择了支持庄婉仪嫁给商不换。 “姐姐好意我明白了,我会避着的。这几日咱们还是一起作伴吧,我新认识了一位秦小姐,就是秦国公的侄女秦菲。那也是个爽利人,一定和姐姐谈得来!” 庄婉仪再三再四邀请她在一处,明川郡主自然乐意,嘴上还是揶揄了她一句。 “你们新婚燕尔,听闻你夫君待你是极好的。你不和他搭伴玩去,和我们搭什么?” “姐姐如何听说他待我好的?” 庄婉仪不由吃惊,见屏娘从账外送进茶水来,又亲自接过递给明川郡主。 “单是谭氏那一项就知道了。你个鬼丫头,打的好算盘,差点连我都瞒过了!我和古氏当时听见这话,急得不行,自悔把你嫁错了,让你受这样的罪!直到后来满城风雨都针对谭氏,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你在弄鬼呢!” 她就觉得奇怪,庄婉仪面对老夫人尚且从容,怎么会制不住一个小小的谭氏? “那时流言纷纷,闹得动静太大了。我就查了查,知道这里面有商不换的手笔,才算放下心来。” 商不换表面上没有直接为庄婉仪去和谭氏抗争,背地里还是出了力,可见他的爱重之心。 庄婉仪抿嘴轻笑,“原来是这样。我不让他插手此事,想自己解决。可后来流言纷纷,我也猜到了有他推波助澜。” 明川郡主看着她温柔的眼神,心里就放心多了。 “对了,还有一桩事我要问问你。听闻前几日商不换去了京兆尹府,就是凤兰亭死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她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凤兰亭是将军府的弃妇,犯的罪又是毒杀自家寡嫂。 虽然庄婉仪现在已经不是将军府的人了,但此事于情于理都和将军府有关,明川郡主少不得多问一句。 庄婉仪想了想,便把商不换告诉她的死因告诉了明川郡主。 “是被武功高手用快刀杀死的,一刀割喉。据说死的时候还睁大了眼睛,像是被认识的人所杀而心有不甘。” 认识的人? 明川郡主指尖颤了颤,犹豫了片刻,最终看着庄婉仪。 “你是不是也知道,三爷曾经去看过凤兰亭,就在她死之前那几日?” 庄婉仪无声地点了点头。 明川郡主忽然提起岳连铮去看过凤兰亭这事,显然她也怀疑岳连铮。 她为什么会怀疑到岳连铮? “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若你不便说也无妨,毕竟你和岳大将军才是一个屋檐底下的人……” “你这是什么话?” 明川郡主懊恼地站了起来,“难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不讲道理只讲亲情,会一味袒护他岳连铮的人吗?” “袒护?” 庄婉仪不轻不重地重复了这个词。 从这个词里,她已经看出了明川郡主的态度。 她必然知道些什么线索,可能是商不换和庄婉仪他们都不知道的线索—— 同样指向岳连铮的线索。 第三百章 一场尴尬 午膳之前,御帐那边派人来报,说是圣上请庄婉仪同去赴宴。 其实她不想来猎场的原因,圣上也是其中一个。 虽然她嫁给了商不换,圣上不敢怎么样,可外间本就有流言,她不想和圣上多见面。 在宫外圣上越发没了规矩,想怎么见就怎么见,根本拦不住。 明川郡主让她躲着岳连铮,还让她躲着凤太师一家,说他们可能会把凤兰亭之死迁怒于她,她却觉得自己更应该躲着圣上。 想想真让人泄气。 她什么坏事都没干,凭什么出来散个心,还要躲这个躲那个的呢? “屏娘,梳妆吧。” 庄婉仪从床上坐起,打了个呵欠。 她和明川郡主聊了半晌,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结果一躺下圣上就派人来传话了。 只得打起精神,起来赴宴。 “哎!” …… 御帐离他们的帐子并不远,出了门往右走,过了两个帐子就看到明黄之色了。 外头一圈圈的御林军把守着,屏娘走上前去,同看守的御林军将领福身道:“我们奶奶是商大公子的夫人,得圣上召见前来的。” 那将领不等她说完,已经侧身退到了一边,躬身朝庄婉仪行礼。 “末将见过夫人,圣上的口谕方才已经传下来了,夫人里面请。” 说罢大手一挥,后头的将士们全都让开了道,倒让庄婉仪面上有些尴尬。 这样大张旗鼓的,未免引人注目。 她进得御帐之时,只见里头地方甚大,圣上高坐上首,商不换已经在席中了。 见着她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处,圣上一喜,正要开口,商不换已经起身迎了上去。 “可有休息好?” “没有,和郡主姐姐说了一会儿话,等回去我告诉你。” 他牵着她的手朝座上去,两人伉俪情深的模样,让座中的大臣不由羡艳。 圣上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什么,陈皇后坐在一旁甚是满意。 她越来越喜欢商不换这个人了,做事既稳妥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让她少了不少后顾之忧。 她的目光中染上笑意,又看向商不换正对面的坐席,岳连铮面不改色地坐着,正和下首的一位武将谈笑。 若非知情人,只怕看不出庄婉仪曾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还是他一回长安就派人用轿子去迎,却始终没有迎回来的妻子。 那二人伉俪情深,岳连铮心里自然不舒服,朝臣们两边看了看,讪讪地不敢开口。 夸不得,无视也不好,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装瞎子和哑巴了。 何况还不止这两边。 往上首看,圣上的表情也很古怪呢! “人都来齐了,圣上请开宴吧?今日是初到猎场,想来众人都忙活坏了。” 陈皇后含笑柔声提醒,顺便看向下首的慧妃,后者回了她一个微笑。 圣上虽把凤贵妃带出来了,却不想让她和庄婉仪碰上,所以没让她出席。 凤贵妃不在,陈皇后她们自然称意。 “对对,开宴。诸位爱卿今日都辛苦了,尤其是随行的女眷们身体娇弱,更是辛苦了。来,朕与诸位满饮此杯!” 圣上端起了酒杯,众人也都举杯应和,庄婉仪也喝了小半盏。 她放下酒杯的那一瞬,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紧盯着自己,让她背脊发凉。 再抬起头来,却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岳连铮放下酒杯的动作。 她急忙收回了目光。 方才是他在看自己吗? “怎么了?” 商不换见她面色异样,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她的手,试图让她安心一些。 “没事,只是方才没休息好罢了。” 她回握了他的手,又道:“圣上为何请了这么多人来用午膳?今日才来乱糟糟的,外头都还没有收拾好,人困马乏。这个时候就算山珍海味,也未必吃得尽兴。” 商不换漫不经心地朝四周一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圣上一向只看得到跟前,哪里看得到外面?将就吃些,一会儿早些回去休息。” 说罢拉开距离,又瞥了岳连铮一眼。 他也不想让庄婉仪和岳连铮再有接触,哪怕只是眼神的接触。 “不换,说什么悄悄话呢?” 圣上有些不满道:“想是朕拘着你一早上了,你和夫人有许多话要说,在朕面前就咬起耳朵来了。” 亲自赐婚是一回事,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和别的男子你侬我侬,换谁能高兴得起来? 偏偏这个男子还是自己的得力重臣,一时一刻也离不开。 商不换笑了笑,没有开口。 不必他说话,自然会有人替他说话。 果然—— “圣上怎么说起这小气话来了?谁不知道你爱重商大人,难不成还跟人家夫人吃起醋来不成?” 陈皇后一开口,把圣上喜欢庄婉仪,变成了过分看重商不换。 可谓本末倒置,却也解了众人的尴尬。 圣上想了一想,也忍不住开口笑道:“果然朕的心只有皇后知道。朕确实是看重他,就是不能明说让他太得意了!” 这种时候,圣上也是会做做场面工夫的。 他和商不换是同一辈人,年纪还稍长一些,说这样的玩笑话正合宜。 下首的朝臣们便也应和着发笑。 “可不是吗?圣上最看重商大人了,先前大人成婚的时候,不是还赐了许多珍奇宝物吗?” 有人说到这句话,立马吓得没命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竟然在岳连铮的面前,谈商不换成婚的事? 座中之人人人自危,只有岳连铮面不改色,看着那说话的大臣,似笑非笑。 商不换却接过话来,“是啊,圣上爱重,为人臣子的只能肝脑涂地,忠君报国。” 说着端起酒杯来,朝圣上一贺,全然没有顾及岳连铮的神情。 圣上看了看岳连铮,正要说些打圆场的话,忽听外头的宫人进来禀报。 “圣上,您特特请来的剑舞舞妓,已经在账外等着了。” 剑舞? 圣上一听便高兴了,把方才小小的风波揭到了脑后。 “快,快让她们进来表演!诸位爱卿今日有眼福了,这女子跳剑舞你们可从来没看过吧?” 第三百零一章 一剑刺出 乐声响起,两排劲装女子黑巾遮面,鱼贯而入。 从来跳舞的舞妓都是水袖偏偏,长裙袅袅,或者是轻纱半露的。 这一身劲装…… 的确稀奇。 一共八个女子手持长剑,那剑看起来锋芒毕露,略有些晃眼。 商不换顿时蹙了蹙眉,把庄婉仪护到了自己的身后,自己侧身挡在她面前。 “这剑像开过锋的,不过是剑舞,何必用开过锋的剑?” 岳连铮见他动作,不由嗤笑。 “商大人还真是爱妻心切,难道在圣上面前,你还怕有人敢持剑行凶不成?” 谁也想不到岳连铮大剌剌地找上了商不换,说话还带着刺,众人又尴尬了起来。 商不换笑道:“这可难说。堂堂天子脚下的京兆尹府,前几日也被高手潜入杀了要犯。听闻要犯凤兰亭死之前见过岳大将军,这件事岳大将军难道要说不知道?” 圣上正兴致勃勃端着酒杯,准备看新奇的剑舞,听他这话不由看向岳连铮。 凤兰亭之死他略有耳闻,此人就算不死,圣上也绝不会让她逍遥法外。 现在死了倒好,省得圣上多得罪一个凤太师,也让人议论他对后妃和老臣刻薄寡恩。 如今听商不换的口气,这件事难道和岳连铮有关系? 明川郡主都知道商不换去过京兆尹府,岳连铮自然也知道。 他早有防备,故而答得轻松。 “凤兰亭曾是我将军府的人,毒害之事也是发生在我将军府的。我去看她问个清楚,和商大人没什么关系吧?” “怎会没关系?凤兰亭毒害的是我的妻子,这件事我不得不在意。岳大将军走后凤兰亭就死了,我自然要疑心些。” 商不换笑着答话,言语中的锋芒却尖锐得很,两人谁也不肯让谁。 庄婉仪心中一动。 他明明已经知道是岳连铮杀的凤兰亭,为什么还要在朝堂上这样敲打一通,反而让岳连铮生出了警惕之心? 略想了想,她很快又释然了。 商不换是故意试探,假装自己还不知道真相,让岳连铮放松警惕。 这样,他才会更加放心地和凤贵妃结盟,做一些秘密的勾当,最终露出马脚来。 “你的妻子?” 岳连铮冷笑一声,霍然起身。 满座皆惊,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偏激之事,连圣上都吓了一大跳。 站在最前头的持剑舞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 “是了,本将军回朝之后,还没恭喜商大人成婚。今日借花献佛,借圣上一杯水酒,祝贺大人!” 自己的新婚妻子尚未圆房,就被旁人娶了去,换谁都会生气。 唯独他岳连铮不可以,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朝臣皆在的场面上。 这个偏激的反应,也不像岳连铮的反应…… 庄婉仪暗暗扶额。 这两个人都想扮猪吃老虎,谁也骗不过谁,倒把那些看热闹的人骗得团团转。 既然岳连铮唱了这出戏,那她只能陪着唱下去了。 庄婉仪从座中款款站起,从屏娘手中接过了酒壶,替自己和商不换的酒杯都斟了个满。 “多谢岳大将军祝贺,夫君,咱们也该回敬大将军一杯才是。” 庄婉仪声音柔婉,却听得在座诸人心中一颤。 厉害,果然厉害! 这是有怎样的果敢和胆识,能够镇定自若地端起酒杯来,和自己的新夫一起敬前夫? 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样的庄婉仪,远比什么端庄大方的传说,更叫人敬佩。 岳连铮淡淡一笑,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情,笑容隐约有些无奈。 好一个庄婉仪。 他从前竟没发觉,她有这样的胆识和骨气! 若他早知道,必定不会用那些试探、利用的手段,把她轻易送给商不换…… “既然夫人这么说了,大将军,请。” 商不换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夫妻二人一道向岳连铮敬酒,三人对饮而尽。 这气氛又诡异,又意外地和谐。 “好了好了,二位都是朝中的忠臣良将,快坐下吧,舞乐开始!” 圣上打着圆场,一时乐声重新奏响,持剑的劲装女子也开始了舞蹈。 庄婉仪轻吐了一口气,从席上拿起一个红艳的石榴来,剥着里头红宝石般的颗粒,心不在焉地时不时往口中塞一粒。 纤纤玉手,白皙如葱根似的,映衬着红色的石榴籽,格外诱人。 岳连铮的目光在她指间流连,恍惚想起他们成婚那夜,她洗去浓妆不染铅华的模样。 又忍不住想象,她那样纤细的指节,当初是如何抱起一具焦尸,放进沉甸甸的棺椁之中…… “甜吗?” 商不换看着那些剑舞的女子,换汤不换药,不过是一群娇弱女子故作英气,把扇子换成了剑罢了。 和庄婉仪从前金殿上一曲兰陵入阵曲比,当真没有半点雄浑之势。 唯有领舞的女子身段妖娇,动作豪放,看起来还有些意思,把圣上看得目不转睛。 这个女子的身形,好像有些眼熟…… 商不换没再看下去,一转眼看到庄婉仪坐在一旁剥石榴,果汁鲜红溅到她的手指,似血妖娆。 他一时有趣,就问了一句。 “嗯?” 庄婉仪吃了好几粒,真要问甜不甜,她还真没吃出来。 此刻回味了一番,便道:“挺甜的,你尝尝。” 说着剥了一掌心五六粒的石榴,伸手过去给他,商不换在她掌心拈了一粒,趁人不注意抠了抠她手心。 庄婉仪瞬间面色微红,嗔他一眼。 “当着人呢,吃你的石榴!” 就在两人悄悄说话的时候,舞乐之声越发急促,劲装女子的舞姿也越发利落了起来,像是初学武功的人忽然小有所成,手中剑花乱闪。 为首的舞女一剑从身下跃过,接着一跳,一转,寒光又从背后笔直而来。 她飞快地旋转,衣摆飞扬转成一个圆润的弧形,边缘如刀锋利。 一回身,她那双长长挑起的凤眼一眯,接着剑尖飞快地刺出,朝庄婉仪的方向而来! “小心!” 第三百零二章 三个男子同时喜欢 一道锐利的白光刺入眼角,商不换瞬间将她庄婉仪挡到身后。 她洁白掌心红色的石榴籽顺势飞出,在半空中呈仙女散花之态,与此同时长剑破籽而来,汁水四溅! 庄婉仪几乎被他推倒在地,蓦然回头去看持剑之人,正是那领舞的女子! 商不换阻挡在前,圣上大惊失色奋而起身,对面的岳连铮飞快站起,酒杯朝那女子的剑锋掷去—— 哗啦一声,杯碎酒溅。 那女子却媚笑一眼,一个回身抖腰,把剑撤了回去,天花乱舞。 须臾一个收势,看着满场震惊的人们,那女子揭开了面上的黑巾。 “本宫不过是与一对新婚夫妇开个玩笑,大家怎么这么害怕呢?” 凤贵妃风情万种的红唇翘起笑意,先朝上首福身一礼,又看向岳连铮掷碎的那个酒杯。 “圣上,臣妾好生害怕。幸而臣妾的玩笑没有看得过火,不然被岳大将军这一杯子砸中,只怕臣妾必定要重伤了呢!” 圣上先前看剑舞不亦乐乎,这会儿看到面巾揭下来是凤贵妃,一时错愕。 再看庄婉仪被商不换护着推倒在身后,略显出不悦之态,当即一拍桌子大怒了起来! 他虽荒唐,平日却极少这样发怒! 陈皇后都吓了一跳,凤贵妃更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请罪。 “臣妾错了,圣上恕罪!臣妾自小和商大人交好,所以和他开个玩笑,请圣上恕罪!” 凤贵妃说话间又带上了商不换。 还真是贼心不死。 “没事吧?方才一时情急,用力大了,你哪里摔疼了不曾?” 商不换顾不得上,只是把庄婉仪扶了起来,嘘寒问暖。 “我没事,你可有被剑刺到?” 两人起身坐好,却见方才掷出酒杯的岳连铮进退皆难,站在那里看着他二人,面色极为难看。 凤贵妃这一出,想来他事先并不知情,才会如此乱了分寸。 “夫人没事吧?” 圣上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便讪讪地坐了下来。 方才凤贵妃一剑刺过去的时候,他离得太远,下意识想救庄婉仪,便猛然站了起来。 庄婉仪起身道:“没事,有劳圣上关心我夫妇二人。” 圣上问的是夫人,庄婉仪答的是她夫妇二人,陈皇后不由赞许地看她一眼。 果真是个聪明人,讨人喜欢。 “大胆凤贵妃!朕没让你来参加宴席,谁让你假扮舞女过来的?竟然还敢在朕的席上行此荒谬之事,你还敢辩解?幸好岳大将军那一酒杯砸过去,不然真伤了夫人……和爱卿,朕拿你是问!”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岳连铮的身上。 商不换娶庄婉仪,一往情深飞卿不娶,他的紧张是在所难免的。 圣上急得站了起来,可见先前传闻他对庄婉仪有爱慕之意,所言不假。 岳连铮的行为,就怎么看怎么诡异了。 先前人们以为,他回到长安之后派轿子去接庄婉仪,是出于一个男子想挽回自己颜面的心态。 可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他对庄婉仪甚是关心,这种关心,似乎并不比商不换少…… 座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又看向庄婉仪。 她被商不换推倒之前正在剥石榴,方才一阵混乱手上不小心沾了石榴汁,商不换正在给她擦手。 众大臣被秀了一脸恩爱。 倘若他们能问庄婉仪一个问题,一定会问—— 请问被大魏最有权势的三个男子同时喜欢,你是什么感受? 庄婉仪倒没什么感受,只是给商不换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地站了起来,拱手一礼。 “多谢岳大将军方才援手相助,否则只怕我今日要在贵妃娘娘剑下溅血了。” 谁都看得出来,岳连铮是想救庄婉仪,才不是商不换呢! 岳连铮轻描淡写,“我以为是刺客要对圣上不利,才出手相救罢了,谁知道……” 他这句话又把矛头指向了凤贵妃,正跪在地上的凤贵妃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来。 “商大人,何来溅血之说?我怎么敢在圣上面前行凶呢,不过是开个玩笑,我一介弱女子,又哪来伤人的力气?” 庄婉仪看着凤贵妃的眼神,倒不怀疑她这句话。 凤贵妃并非习武出身,就算学习剑舞会了几个花招式,也伤不了她的性命。 何况有商不换在旁边,他反应机谨,凤贵妃占不了什么便宜。 但也绝不可能是她说的开玩笑而已。 那她今日又是为何,要故意来此一出呢? “贵妃娘娘说笑了,娘娘若和夫君是自幼相识的好友,如何我竟不知呢?我和夫君成婚之前便已认识,从来也没听他提过贵妃娘娘,婚后更是没见他和娘娘有任何来往。想是娘娘要吓唬我玩,才这样做吧?” 凤贵妃被她当场撇清和商不换的关系,面上更加挂不住了。 谁料商不换的下一句话,更让她差点当场气死。 “夫人说的是,还请圣上明察,微臣和贵妃娘娘确实不熟。不仅微臣不熟,连微臣的夫人和一家老小,乃至是岳父府上,都和娘娘不熟。” 这话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出来,实在有些好笑,圣上忍俊不禁。 只有岳连铮笑不出来,板着一张脸坐在原地,端着新的酒杯迟迟不饮。 凤贵妃低下头去,恨恨地咬着唇。 商不换心情大好的样子,斜睨了庄婉仪一眼,以为她是在吃醋。 头一次让她吃上醋,这种感觉还真不错。 庄婉仪可不认为自己是在吃醋。 她只是不想让凤贵妃用这种肮脏的借口,拉上商不换来洗白她自己。 好像让人误会商不换还对她留有旧情,就能保得住她长安第一美人的封号似的,着实气人。 三人成虎,说多了让圣上信以为真,那商不换岂不是招来无妄之灾? 她才不会让她轻易得逞—— 一个教唆自己的亲妹妹来毒杀她的恶毒女人。 事后还能推得一干二净,在凤兰亭头七刚过不久,就有心思在这里妖媚装扮跳剑舞。 这让庄婉仪生出了警惕之心,和不屑之意。 第三百零三章 去找明川郡主 “你退下去吧,回去好好闭门思过,这两日不必上猎场了。” 圣上不耐烦地一挥袖,让凤贵妃退了下去。 只是闭门思过,并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看来方才那一段妖媚的剑舞,到底还是对了圣上的胃口,让他舍不得重罚。 只有凤太师坐在席上,头也不敢抬,在凤贵妃出去的时候才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一向最老成厉害的大女儿,怎么会做出这样丢人的事,简直跟凤兰亭一样! 凤兰亭死在狱中他也不敢喊冤,不敢追查,反而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彻底保全了凤贵妃。 今日见此情形,他反倒有些后悔。 凤贵妃怎么也变成了这样…… 他的头垂得越发厉害,深感在一众臣子面前,没了立足之地。 老了,他是真的老了。 他的目光朝上望去,在臣子中高坐上首的是两位当今朝中最有权势的臣子。 一文一武,一将一相,都是青年才俊,风光无限。 昔日的岳老将军、商相爷、早已不复存在。 他凤太师,似乎也早该不在了…… 庄婉仪瞥见凤太师的仪态,苍老得像是个路边的糟老头子,充满了惊慌之色。 明知他曾经试图陷害庄景行,还是有些同情他,一把好牌打得稀烂,从高高在上的两朝元老成了被人嘲笑的对象。 她唯一奇怪的是,凤贵妃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方才受了惊,吃点东西吧。” 商不换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场不合时宜的宴会也走到了尾声。 两人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才发觉外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人们已经有精力讨论方才御帐中那一出异事了。 只有岳连铮一闪身,在圣上的御帐附近消失不见。 “对了,你不是说今日明川郡主来找你吗?她都说了些什么?” 商不换倒不急着谈方才御帐之中的事,而是问起了她明川郡主的话。 庄婉仪便如实说了一遍,又道:“郡主姐姐想必查到了什么,对岳连铮起疑了。你有没有发现,以前她和老夫人一样,对将军府是绝对的维护,对你还十分仇视。现在,她越来越赞赏你,也对岳连铮越来越看得通透了。” 商不换不禁一笑。 “这是应该的。明川郡主本不是寻常女子,她维护将军府全是出于对亡夫的爱。这种维护并非愚忠,她懂得分辨是非。你该担心的,倒是你自己。” “我?” 庄婉仪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服气,我哪里不懂分辨是非了,你竟如此说我?” 商不换在她额心点了点。 “我不是说你不懂分辨是非,我是说,连明川郡主都看穿了岳连铮的真面目,你还对他心生感激,真是个笨丫头!” 庄婉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因为岳连铮飞起酒杯替她挡剑之事,心生感激?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岳连铮的坐席就在我们正对面,当时我看得真切,他的确以为凤贵妃想刺杀你才会那么紧张。想必你也看见了,所以只顾着感激,没注意到他看凤贵妃的眼神。” 他看凤贵妃的眼神? “我只觉得他当时神情十分难看。想来他堂堂大将军,在众人面前失态表现出对我的眷恋之意,觉得丢脸才会如此吧?” 商不换摇了摇头,“自然有,但不完全是。” 说罢又看向在一旁伺候的屏娘,道:“你去通知明川郡主一声,今日岳大将军恐怕也受了惊吓,请她这个长嫂去看看吧。” 屏娘不知所措地看着商不换,又看看庄婉仪,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 岳连铮受惊吓? 笑话,他堂堂大将军,怎么会被凤贵妃那三脚猫工夫吓到,还要明川郡主去看望? 庄婉仪也不由好笑。 “你不明白和屏娘说,她哪里敢去传这么荒谬的话?” “你只原话说就是了,明川郡主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的。” 商不换勾唇一笑,淡淡地端起茶盏来,成竹在胸。 …… “你说,三爷受了惊吓,婉仪让我去看看他?” 明川郡主正在自己的帐中听曲子,忽闻屏娘来了,还以为是庄婉仪有话要说。 没想到是这样荒诞的话。 “今日御帐的事我也听说了,凤贵妃言行不当差点伤了婉仪,三爷出手相救,并未受伤,何来受惊之说?他一个血战沙场的将军,哪有那么容易受惊。” 何况岳连铮此番回到长安,她和他之间的来往并不多,倒比从前更生分了些。 断断轮不到她去安慰。 “回郡主,不是我们奶奶让我来的。是……是我们大公子让我们来的。” “商不换?” 明川郡主又好气又好笑,“他打的什么鬼主意?莫名其妙也不说清楚,叫我怎么去?” 屏娘老老实实道:“大公子说,郡主是聪明人,一定会明白的。奴婢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原话告诉郡主。” 明川郡主不由蹙起眉头来,想着商不换的话中有何深意。 屏娘在底下耐心等着,好一会儿,明川郡主霍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替我给你们家奶奶道好,说我改日去看她。” “是,奴婢告退。” 明川郡主理了理鬓发,又顺了顺衣裙上的褶皱,便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就要往外走。 “郡主,您不换身衣裳就出去吗?” “不必换了,晚了或许就来不及了,快跟我走。” 她大步迈出帐子,心中思忖着商不换必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派屏娘来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若是她料想得不错的话,她此番前去,应该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却不想到了岳连铮的帐子外头,亲信侍从却说他并不在帐中,而是独自一人去了猎场不远处的山脚下。 “大将军走的时候脸色挺难看的,大奶奶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那侍从倒比明川郡主还要不解,应是一家子,便把岳连铮的行踪毫不避讳地告诉了她。 “不必担心,想来他方才在席上受了惊,我去看看他。” 说着转身便命人牵了马,朝着那处山脚而去。 第三百零四章 山脚密谈 猎场山脚下,春末之际草木繁茂,林木交错相映。 岳连铮一身黑衣,神情肃穆地站在树下,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明川郡主站在远处,一摆手,让贴身跟随自己的丫鬟噤声。 以岳连铮的武功,再跟近些就露馅了,索性在这里等着看看会是什么人来。 不多时,只见一个头上盖着风帽的女子悄悄而来,动作十分鬼祟。 因离得太远,明川郡主未能看清其样貌,只觉得身姿十分妖娇,是个年轻美人。 难道岳连铮偷偷到这里来,是为了私会佳人? 她仔细凝神看去,那美人走到树下,揭开了自己头上的风帽,赫然是凤贵妃的脸! 明川郡主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凤贵妃不是被圣上禁足了么,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二人方才在御前有所冲撞,这么快又私下相会,实在太过令人疑心了。 岳连铮看着那悄悄前来的女子,目光冷冽如剑,仿佛要刺死凤贵妃似的。 “贵妃娘娘好计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那一出让我失态,也让你自己得了禁足令,真是得不偿失。” 凤贵妃面色略有不豫,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露出妖娇得意的神情来。 “谁说得不偿失?本宫就是要让你岳连铮知道,别以为你权势滔天,就可以随意利用本宫!要合作可以,但决不能是威胁!你拿着我妹妹的性命和口供来逼迫来,以为我会就此甘心成为你的棋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山脚无人,林木茂密,凤贵妃这话未免大声了些,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明川郡主耳中。 她的猜想成为了现实。 原来凤兰亭的死,真的和岳连铮有关…… 岳连铮嗤笑一声,“原来凤贵妃只是不甘心人为刀俎你为鱼肉,这话好说。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凤兰亭的性命,才会有此反抗之举。原来你在意的,到底只有你自己啊……” 凤贵妃拂了拂自己的披风,尖尖的指甲在上头留下淡淡的白色划痕。 “岳大将军说笑了。人你已经杀了,我在意还有什么用?何况她的死能保住我的位分,保住太师府,那就是死得其所了。岳大将军又何必讽刺我?你我是一样的人。” 说着伸出手来,指甲在他的胸口点了点,坚硬如铁的触感险些将她的护甲顶弯。 她讪讪地收回了手。 岳连铮道:“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女人的嫉妒心我不懂,也不想懂。你只需配合我行事,将来我会给你你应得的。” “嫉妒心?” 凤贵妃才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庄婉仪。 “你说我嫉妒庄婉仪?好,就算我嫉妒她吧。难道你不嫉妒商不换?你不嫉妒他不仅在朝中地位、圣上跟前的恩宠都胜过你,还娶了你的妻子?” 夺妻是何等大仇,何况庄婉仪是心甘情愿改嫁,她就不信岳连铮不会嫉妒。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才会走到一处,这点岳连铮无论如何反驳不了。 岳连铮略低下头,淡淡地盯住了凤贵妃,直把她看得心慌。 “你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你放心,我会帮你让你把庄婉仪夺回去的。不过你夺回去之后,不会再让她活在人世了吧?” 一个已经对别的男子有情的妻子,继续留着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么? 像岳连铮这么看重面子的人,他必定不会犯这样的错。 此言一出,岳连铮却一把扣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推到了树上! 明川郡主在远处看见这一幕,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睁大了眼。 岳连铮要干什么? 他要杀了凤贵妃不成? “放,放开……我……” 凤贵妃只觉得脖颈一阵刺痛,痛到几乎麻木,让她难以呼吸。 她的四肢使劲朝岳连铮身上拍打,却像蚍蜉撼树一般毫无作用,反而让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警告你,庄婉仪是我要的人,让她死还是让她活,只能听我一个人的。倘若下次你再敢擅自危及她性命,我宁可舍弃你这个助力,也不会让你好过。听懂了么?” 凤贵妃已经难以思考,生存的本能让她对岳连铮的所有话都下意识点头应承,岳连铮终于冷冷地放开了她。 她整个人像一只破玩偶似的,被甩在地上用力地咳嗽了起来,咳得声音都哑了。 再一抬头,脖子肿了一片。 “你今日答应了我,来日若是反悔,我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世间。” 岳连铮撂下这么一句话,便策马回到了营帐,只留下凤贵妃残破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 明川郡主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隐没在山坡后头,脑中回荡着岳连铮方才的一字一句,只觉得这个人和她认识的岳连铮完全不同。 岳家的男儿,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心系苍生,胸怀天下。 他们沙场征伐,却从不会滥杀无辜,更不屑用阴诡的计谋结党营私,暗中勾结。 岳连铮虽是几个兄弟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也是老侯爷亲自教养长大的,心性当与其他兄弟一般无二。 可他方才那一番话,却让明川郡主觉得恐惧。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一年沦为匈奴人的俘虏,降兵,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说,他一直都是如此,只是自己没有看到他的真面目…… “郡主,咱们也快回去吧?若是叫人发现咱们在这,那就不好了。” 丫鬟们是明川郡主的心腹,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觉得方才的岳连铮那个样子,着实可怕。 若是他知道这番话被明川郡主听见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去再说。 “对,回去。” 明川郡主慢慢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目光还呆呆地发直。 “对了,一会儿回去若有人问起,就说咱们去找大将军的路上,看到一只白兔窜过去就去抓兔子了。兔子没抓到,我跌了一跤,就回来了。你们可记住了?” “奴婢们都记住了,郡主,走吧。” …… “大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在账外迎候的侍从见到岳连铮回来,连忙迎了上去,替他牵过马。 “方才大奶奶来找大将军了,听见将军不在就去找您了,您可遇见了吗?” “找我?” 第三百零五章 陈年旧事 岳连铮眉头一蹙,想着自己此番回到长安之后,和明川郡主来往并不多,今日来猎场也不曾同行。 她忽然来找自己是为什么? “是啊大将军,奴才告诉大奶奶您往那边山脚去了。大奶奶就说去找你,怎的如今您回来了,没看到大奶奶呢?” 岳连铮朝着自己回来的路看去,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却不能指责那个侍从什么。 那是将军府的人,在他看来,明川郡主和他是一家人,自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只是不知明川郡主,是否去了那边山脚,听到了方才他和凤贵妃的对话…… “原来是这样。不必担心,我去看看大嫂。” 岳连铮说着,策马又顺着回来的方向而去,半道上果然遇到了明川郡主,她的衣裳有些凌乱,裙角还有泥土的痕迹。 见着岳连铮,她不由睁大了眼睛。 “三弟?你怎么从这个方向来了?” 说着指着那处山脚的方向,“你账外的奴才说你去那了,原来你没去。幸好我还没来得及过去,半路就因为想追一只兔子摔跤了。” 岳连铮听着,在她和丫鬟的马上一望,并未看到兔子的踪影。 “哦?大嫂好闲心,竟然追兔子去了。难道你们三个人,还没追上一只兔子吗?” 一旁的丫鬟连忙请罪道:“都是奴婢们不好。本来是可以抓到那兔子的,谁知奴婢们手忙脚乱,不但把兔子放跑了,还害得郡主摔跤。只好把郡主先搀扶回来,顾不得兔子了。” 明川郡主笑了笑,眼底有些落寞。 “昔日你大哥在的时候,也带我出来踏青过。那时我们也看到了一只野兔,你大哥就抓了起来送给我,我记得我还养了一二年呢!” 岳连铮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 “我记得,那只兔子大嫂当宝贝似的。后来被五弟一时淘气放走了,大嫂哭了一顿。大哥要抓五弟来给大嫂打,大嫂反而不忍心了,嫌大哥太严肃把五弟委屈了。” 任凭岳连铮在战场如何杀伐决断,聊起这些兄弟之间的趣事,他也不自觉放松了警惕。 明川郡主的眼中更是隐有泪花。 “你不知道,其实我当时真想狠狠打五弟一顿。可我看到他那委屈的样子,就又嫌你大哥下手太重了。方才我看到那只兔子窜过去,和你大哥昔日送给我那只极像,就忍不住追去了。” 岳连铮听罢低了头,好一会儿道:“大嫂若是喜欢,这猎场上的兔子想必多得是。我命人留意着给大嫂抓活的,不必大嫂亲自辛苦。” 明川郡主道:“这都是小事。对了,你方才去哪里了,怎么守在账外的侍从骗我说你去山脚下了呢?” 说着目光直视岳连铮,对他接下来的回答格外期待。 “方才御帐之中气闷,我本来想去那边山脚下走走。想了想还是去看看手下部将们安顿好了不曾,以示体恤之意。” 明川郡主眸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起来。 他到底还是选择瞒着自己,没有把他和凤贵妃私下达成的交易,透露出一点半点来。 “原来是这样。老将军在时常说,打仗靠的先是兵,而后是将。你能继承老将军体恤下属的品格,他一定会很欣慰的。” 岳连铮只是淡淡一笑,对她所谓的品格并不在意。 “大嫂摔了一跤,怕是伤着了,还是快回帐子请太医来看看为好,我这就送大嫂回去。” …… 次日春猎的大典正式举行,草地上搭起了长长的台子,众人在一处饮酒赏景,共贺盛事。 “春天万物复苏,野兽的幼崽都还在生长。倘若狩猎的时候遇见了,一定要多加爱护,才能让生命延续下去,记住了吗?” 商不换身为文官,并不打算下场,见庄亦谐带着廷哥儿跃跃欲试,便叮嘱了几句。 “记住了,姐姐说就算是大兽也不能随意打的。如果小兽没了大兽的庇佑,一样会被别的野兽吞吃无法成长。所以我和廷哥儿只去逛逛,姐夫放心吧!” 少年心性最是好动,就算不能打什么猎物,他们也乐得拿着弓箭去草地山林中逛逛。 庄婉仪在一旁笑道:“你能记住我的话最好,别逛太久早些回来。一会子这里要生火烤肉呢,我给你们留着等你们回来吃。” “好!” 两人便骑着马并驾而去,跟着那些朝中的武将,一旁还有许多长安的青年贵公子相随,倒也热闹。 庄婉仪盯着他们两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众人消散在林中,她才依依不舍地挪开了目光。 “夫人这样看着别的男子,为夫可是会吃醋的。” 商不换乜斜着她,故作不满的样子,端着酒杯把玩半晌也不喝。 一副傲娇的模样,正是等着人哄呢! “你啊,从前看你是最成熟稳重不过的人了,如今成了婚才知道,你也是个小醋坛子。一会儿醋这个,一会儿醋那个,如今连我弟弟都不放过了!” 商不换轻哼一声,“一个是你弟弟也就罢了,另一个是你远房表弟。你都如此关心,把为夫置于何地?” 这还没完没了了! 庄婉仪瞥他一眼,索性不再搭理他,想了想决定化被动为主动。 “我还没说你呢,一会儿是秦小姐,一会儿是凤贵妃。你招惹了那么多桃花债,还好意思说我?” 商不换一一撇清。 “凤贵妃是嫉妒你,其中一多半原因是圣上,与我何干?那秦小姐如今不是已经转向亦谐了么?我瞧她不错,堪为你的弟妹。” 秦国公夫人热情得不得了,带着秦菲主动往庄亦谐跟前凑,早上两人还说了好一会儿话。 廷哥儿则避得远远的,一点儿也不想扯上关系。 好在庄亦谐对秦菲颇有好感,两人倒也相谈甚欢,这一会儿他们去狩猎了两人才分开。 庄婉仪在人群中望了一眼,秦菲接收到她的目光,转头冲她一笑。 她也笑了笑,而后又继续在人群中寻找,却并没有看到明川郡主的身影。 第三百零六章 不必探望 “咦,郡主姐姐怎么没来?说好这几日要搭伴的,她怎么不出来?屏娘,你可听到是什么缘故吗?” 屏娘的八卦劲儿不比秦国公夫人低,她专好在丫鬟们中间打探消息,是而旁门左道的话全都清楚。 “奴婢听说了,是明川郡主身边的人说的。说郡主昨儿去找岳大将军,半路追兔子跌了一跤,如今身子不爽呢!想来是因为这个,所以没有出门吧?” 庄婉仪顿时放下了手上的活计,“她摔倒了,你怎么不同我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着便站了起来,要去看望明川郡主,被商不换一把拉了下来。 “别去。” 这话庄婉仪就更不解了。 联想到昨日他莫名其妙让明川郡主去看望岳连铮,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难道她摔跤和你昨日让屏娘告诉她的话,有关系?” 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所以他气定神闲,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明川郡主现在并不希望别人去探望,尤其不希望你去。否则这个消息就不会靠屏娘打听出来,而是她的丫鬟亲自来告诉你,至少是正式告诉屏娘,你说是吗?” 庄婉仪想了想,将心比心,若是她生病受伤了,屏娘也一定会去知会明川郡主一声的。 以她们的交情,这才是正理。 “甚至,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受伤。你现在去看她,说不得要戳中她的伤心事,还是别去了。” “你的意思是,昨儿郡主姐姐知道了些关于岳连铮的什么,所以心情不好?你是故意让屏娘那个时候去找她的,为的就是让她看到岳连铮的秘密?” 那个时候,是御帐中的宴会刚结束,凤贵妃刚做出出格之举之后。 庄婉仪恍然大悟。 “我怎么觉得自己最近变笨了?难道是嫁给你以后觉得没有家宅之忧了,少动脑子就退化了?” 商不换笑着点点她的额头。 “你我之间只要有一人能想到,就够了。集思广益才是正理,又何必让你天天费神?想来从前你在将军府,先是时刻提防凤兰亭,又是提防老夫人,还要提防岳连铮假扮的黑衣人,真是委屈你了。” 现在她提心吊胆的生活,总算告了一段落。 在相府,在他的身边,她可以无忧无虑,像个普通内宅女子一样生活了。 至于朝堂之上,那些风云骤起的危险之事,就由他来承担好了。 “既如此,我不去就是。” 庄婉仪笑着站了起来,舒了舒筋骨,极目远眺。 忽见一个宫人匆匆而来,拱手禀道:“商大人,大奶奶。圣上请大人去御前说话,请快跟奴才走吧?” “什么事这样匆忙?” 商不换颇有些诧异,圣上今日不打算下场狩猎,又拘着他做什么? 那宫人为难地抬起头看他一眼,把头埋得更低了,“大人去了就知道了,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去罢,我正好去找秦小姐做个伴,一同去附近逛逛。” 庄婉仪催他走,商不换无奈一笑,“你不会骑马,走走便是了,可千万别好奇心一起就去试。等我回来就教你骑马,你且耐心等等。” 说着就跟宫人一同离开。 那边秦菲见商不换离开,便也起了身看过来,秦国公夫人好奇地拉她裙角。 “你要做什么去?” “婶婶,我去和商大奶奶说说话。你和诸位夫人们乐着吧,不必等我了。” 秦国公夫人一听她去找庄婉仪,顿时眉开眼笑,“好啊,你快去。商大奶奶看起来温和,其实骨子里颇有些清冷。难得她看得上你和你聊得来,你可得把握机会啊!” 秦菲自然听得懂她说的把握机会是什么,当下面色微微一红。 她的年纪的确也不算小了,晨起和庄亦谐对谈了一番,倒觉得这个人赤子之心,很是坦率。 两人同龄,又比别人的话题多,倒颇为合拍。 “婶婶别胡说,我去了。” 商不换见到圣上,后者正一脸烦闷地坐在座中上首,见他来便命人把帷帐放了大半。 这便是有话不能让旁人听见的意思了。 “圣上兴致勃勃要举行春猎的大典,如何来了又不下场?” 商不换在一旁坐下,金公公亲自倒茶上来,他抬眼一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圣上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而是想着自己的烦心事,“朕下场?朕怎么敢下场?你没看刚才开场的时候,岳连铮气势汹汹,手下一干将领个个龙精虎猛。朕怕自己没射到猎物,反而被人射了。” 原来圣上是在怕这个。 商不换不由嗤笑,圣上既然要举行春猎的仪典,就应该考虑到这个问题。 人都到了猎场了才害怕这个,未免太晚了。 圣上见他不开口,又急躁道:“朕今天推脱身子不适没有下场,可明儿必须下场了!否则这仪典也不像样,你说说,明儿朕该怎么办?” “圣上安安心心下场便是,岳连铮怎么敢对你出手?他就算军权在手,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此悖逆之事,圣上想多了。” 商不换的劝慰似乎没起到什么效果,圣上还是担心自己的小命。 “这样,你明儿别让岳连铮带太多的人来,最好连他都不来!朕身边只留那些亲信的武将,和御林军护卫就是了!” 商不换:“……” 圣上以为他是神仙,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是吗? “若圣上实在担心他会对你有什么不利,索性远远打发出去便是。让柳将军,金将军等人率领部下拱卫四周,想来便无妨了。” 圣上想了想,紧张的面色缓和了些许。 “柳将军和金将军,都是朕听了你的意见提拔上来的,接管了本属于岳连铮的部分残部。这两人朕自然信得过,他们比朕更忌惮岳连铮。不过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把岳连铮调得远远的?” 第三百零七章 马惊事件 商不换待要开口,忽听到外头喧哗了起来。 “马惊了,快躲开,马惊了!” “啊!” 又听得人群惊叫四散,圣上探头探脑地朝外看去,对猎场上发生的任何骚乱都十分警惕。 “圣上别担心,是马惊了,不碍事。” 圣上看了看外头的情况,不由蹙眉道:“派御林军去看看,把马控制住。都是朝臣和女眷在这里,一不小心伤着谁都不好。” “是,奴才这就去。” 商不换微微眯起眼,看向庄婉仪的坐席那处,早已空空如也。 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圣上,臣也去帮忙,先告辞了。” 说罢匆匆朝马惊的位置赶去,圣上见状不由好奇,想了想也跟着他去了。 才走到半路,忽见有人面色惊惶地往回跑,见着商不换瞪大了眼睛。 “那马疯了,踏死了人!” “踏死谁了?” 那人浑身一哆嗦,看到圣上紧跟其后赶来,忽然很后悔自己多嘴了这么一句。 他苦着脸看着商不换,半晌也没说出话来,目光中的同情之意商不换看得分明。 他脑中顿时嗡地一响,把那人丢开,匆匆朝前赶去。 圣上从未见他如此惊慌失措,忙朝那人道:“到底踏死了谁,快说!” “好像是,是商大人的夫人……” 圣上双眼瞪大,身子一晃,差点跌在了地上。 “什么?怎么会是她?怎么会……” “圣上别急,咱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过去看看吧。” 金公公扶着脚步踉跄的圣上朝人群围聚处而去,只见那两只惊了的马已经被收服了,被五六个御林军牢牢牵住缰绳,还在不断地撅蹄子。 那抬起的马蹄掌上,鲜血的痕迹犹在。 商不换飞快地扒开人群,便见屏娘等人围成一圈,哭得悲伤不已。 他顿时魂飞九霄一般,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走上前去。 “婉仪……” 屏娘等人听见他的声音,让开了地方,只见庄婉仪仰面躺在草地上,面上沾着凌乱的血迹。 她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女子,虽是背对着,商不换还是认了出来,是秦菲。 他走的时候,庄婉仪就说要去找她作伴,不想…… “太医,快传太医!” 他冲着人群高声大喊,丝毫不顾在圣上面前的仪态,将庄婉仪抱起让她卧在自己怀中。 秦菲的身体也被附近的亲眷拉开,秦国公夫人等人后知后觉地赶来,见着秦菲这般模样都肝肠寸断。 圣上高举着双手大喊,“快,快去请太医!” 哪怕眼前的两个女子看起来都没有生气了,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这两匹畜生是谁的?给朕站出来!” 两个士兵模样的人站了出来,慌忙跪在地上以首贴地。 “圣上恕罪!这畜生是属下的,可它究竟如何惊了,属下也不知道啊!属下好好的把马牵出来,途中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它们忽然就疯跑了起来撞到这二位奶奶小姐,属下并不知情啊!” 另一人也道:“回圣上,属下不敢撒谎。我们的马都是放在专门的地方一道管理的,军马一向管理严格,不可能出这种纰漏啊!我们一发现马不对就大喊警戒,没想到还是……还是让它们伤了人命!” 一向管理严格的军马,在草地上慢慢牵着走,怎么可能突然就惊了? 圣上蹙着眉头,大手一挥,“来人,先把他两个押起来,再派人去细细调查,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 若真是实话,想来这马是有人动了手脚,才会在平地上莫名其妙就惊了。 “咳,咳……” 被商不换抱在怀中的庄婉仪,忽然咳嗽了起来,胸口微微地起伏。 正哭得伤心的屏娘等人顿时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她竟然醒了,连圣上都喜出望外。 “婉仪?” 商不换更是喜得无可无不可,又不敢碰她,生怕碰着她身上的伤口。 “你怎么样?哪里疼?哪里伤着了?” 庄婉仪苍白着脸又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转过头去,看向秦菲的方向。 “秦小姐怎么样了?刚才那马踏下去的时候,是秦小姐扑过来挡在了我的身上。我没受多大的伤,秦小姐怎么样了?” 太医匆匆而来,正要给庄婉仪看诊,她摇了摇头示意秦菲的方向。 “奶奶!” 屏娘看她满脸鲜血,心里担心得不行,见她把太医先让给秦菲,更是急得不得了。 太医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商不换,后者犹豫片刻,默许地点了点头。 “是。” 他起身到了秦菲的身边,手才一落到脉搏上,很快弹了起来。 秦国公夫人等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这个动作一头雾水,太医无奈地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脉搏了。” 没有脉搏? 那不就是死了吗?! 众人大惊失色,庄婉仪更是愧悔难当,一时情急之下,竟晕倒了过去。 “太医,快,快送商大奶奶回帐诊治!”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追月,你在奶奶身边,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太医已经诊治过离开了,说庄婉仪并无大碍,只需要静养休息。 待人都散了,商不换才有机会询问追月等人,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追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公子,都是奴婢不好。” 屏娘忙替她解释,“大公子,这件事不能怪追月。当时奶奶说,她和秦小姐有体己话要说,让我们都跟远些。等那马惊奔来,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大公子到的时候,其实我们也才刚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百零八章 冲着她来的 庄婉仪是从梦中惊醒的。 一醒来便看到商不换和屏娘等人围在身边,廷哥儿也坐在床边看着她。 “奶奶可算醒了,快喝点水吧?” 屏娘倒茶上来,她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商不换。 “秦小姐呢?” 她一醒来,第一个问的就是秦菲。 依稀觉得睡梦之中,好像谁说秦菲为了救她死了,让她梦里也睡不安稳。 这一醒,梦与现实交杂在一起,让她觉得头疼不已。 众人听见秦小姐三个字,皆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神情,谁也不敢直接回答她。 庄婉仪不免错愕,只能盯着商不换看,后者朝她摇了摇头。 “秦小姐已经去了,是被马蹄踏碎了肝脏而死的。” 原来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庄婉仪忙着起身要去看秦菲,被众人好说歹说地按了下去,“姐姐,亦谐已经代你去看望秦小姐了。你受了惊吓还有外伤,现在先别走动了,万勿辜负秦小姐一片好意。” “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叫我如何坐得住?” 庄婉仪揉了揉额头,面对众人询问的目光,说起了白日之事。 “我和秦小姐说要在草地上走走,让屏娘她们全都跟在远处。正说着话,不想两匹快马飞速而来,还有人大喊马惊了。我们往回跑了两步就被马撞到地上了,那马好像是特意来找我们似的,在我们身边地上踩了好几脚,最后一脚眼看要落在我身上,秦小姐竟扑了上来。” 她说着说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中隐有泪意。 “她在昏倒之前还跟我说,不妨,背上坚硬被踩了也无事。我是仰面躺着的,若是腹部被踩到可不得了。说完这话她就喷出了一口血,那马蹄又踩了下来,我一时吃痛便人事不知了。” 秦菲想得有道理。 她只是没有想到,那发狂的马会如此凶猛,一脚踏碎了她的内脏。 商不换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不是庄婉仪。 廷哥儿道:“圣上已经命人把那两匹马和它们的主人都拘起来审问了,那两匹马是军马,照理来说训练有素,不可能轻易发狂。而且既没有受到惊吓,又没有在山地疾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两匹马,必定是被人喂了药了。” 商不换目光冷淡地接了话,想到那两个士兵的服制,竟颇为熟悉。 “那养马的两个士兵是柳将军的麾下。柳将军是我替圣上收服下来,分散岳连铮兵权的人。他绝不可能故意来伤你,这对他没有好处。” 庄婉仪回想那两匹马当时的情境,又道:“那会不会是冲着秦小姐来的?凤贵妃被圣上禁足,她不可能把手伸得这么长。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加害我?” 商不换摇了摇头。 “你昏迷的时候,我已命人去问过秦国公夫人。秦小姐从未与任何人交恶,顶多也就是当着商不阙的面讽刺谭氏是恶婆婆这种程度。你觉得,谭氏可能为此派人来杀她吗?” 庄婉仪自然不会这样觉得。 “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她,若不是我她就不必受此无妄之灾,更不会殒命当场。” 她说完这话,廷哥儿有些不悦地看了看商不换,对他把真相都告诉庄婉仪有些不满。 她现在还在病中,何必再给她增添心理压力? “不换,你可亲自去看过秦小姐了吗?我不能去,你至少要代我亲自去一趟。” 这话说得不错,商不换点了点头,“廷哥儿,你在这照顾你姐姐,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便出了帐子,一会儿追月从外头端着药进来,身后还跟着金公公,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行礼。 “见过夫人,夫人觉得身子怎么样了?圣上很是关心,听说夫人醒了,就派老奴来问问夫人。” 庄婉仪靠在床头,见他进来微微直起了身子,“我没事,劳圣上挂心了。倒是秦小姐她……” 金公公早料到庄婉仪会提及秦小姐,便道:“夫人请放心。圣上说秦小姐是见义勇为,巾帼不让须眉。便下令以郡主之礼敛葬,还对秦国公一门多有抚恤。这对秦国公大人他们来说,可是因祸得福啊!” 因祸得福四个字,让庄婉仪觉得刺心。 那是谁的祸,又是谁的福? 秦菲已死,再多的福也和她没有关系了,而秦国公等人此刻约莫没有心情为她哀悼,而是一心欢喜于圣上的恩赐吧? 也难怪,她本来就是寄养在叔父家的表小姐,又不是秦国公自己的女儿。 一个侄女的命换圣上的荣宠,多么划算。 金公公隐约觉得庄婉仪面色不对,想来自己方才失言,惹得她伤心了。 他的目光不由在室中一转,忽见一个少年男子坐在床边,看起来和庄婉仪很是亲密的样子。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廷哥儿转过头去,目光直视着他。 两人对视,廷哥儿强作镇定,金公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怎么觉得,这个少年很像…… “廷哥儿,怎么这么不懂事?金公公是圣上身边第一等的亲信,你只是一介白衣,岂能对公公不敬?” 庄婉仪声线微厉,喝斥了廷哥儿一声,后者忙低下了头。 金公公这才移开目光,笑着道:“不妨事不妨事,夫人抬举老奴了。老奴瞧着这位公子眼生,又生得仪表堂堂的便多看了两眼,不知他是……” “哦,这是我的远房表弟,如今暂居庄府。这回春猎他也想来玩,我就让亦谐把他带出来了。不想他少在长安的达官贵人中混迹,礼数不周,还请公公见谅。” “哪里哪里。” 金公公又好一番夸赞廷哥儿,而后命人把圣上赏赐的补品送上来。 “夫人您瞧,这些补品是圣上赏赐给您补身子的。圣上已经命了太医照管夫人的身子,说夫人若有一丝一毫不适,便要那太医提头来见。”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冲动,失了为人君的气度,庄婉仪只是淡淡一笑。 “有劳公公,替我谢过圣上。” 第三百零九章 因祸得福 商不换到了秦国公的营帐附近,正好看到庄亦谐低头直走过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亦谐,你这是怎么了?” 哪有人走路光低着头的,也不怕撞到别人? 庄亦谐抬头一看是他,气得咬紧了牙,“姐夫,你不知道秦国公府的人多混账!除了秦国公夫人还对秦小姐有些许关心外,其余诸人竟是在欢喜圣上的恩赐呢!” “圣上已经恩赐了秦小姐?” 庄亦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人都已经死了,以郡主之礼敛葬又能如何?别的赏赐都是给秦国公府的,他们倒是欢喜了,谁还管秦小姐?” 商不换微微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世风日下,人心向来如此。秦小姐又不在自己亲生父母身边,秦国公毕竟只是她叔父。亦谐,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庄亦谐何尝不知道人心向来如此? 只是他和秦菲之间彼此有些好感,秦菲又是为了救庄婉仪而死的,他自然替她不忿。 一时眼圈红红的,梗着脖子不说话。 商不换又道:“圣上给请国公府那么多抚恤,也是件好事。你想想,秦小姐到底是为了救你姐姐死的,若不让他们欢喜了,日后他们记恨你姐姐,把秦小姐的命算在她头上怎么办?就算圣上不赏赐,我此番前去也会许他们诸多好处,让他们欢喜如愿。” 庄亦谐听得愣愣的,想到这件事对庄婉仪有利,便不似先前那么愤然了。 他想了一会儿,慢慢平复了心情,抬手抹干净了眼圈。 “那姐夫你去吧,我去看看姐姐。” “看过记得早些回你的营帐,岳父想必也担心得不得了,到底你亲自去回他才能放心。” 商不换叮嘱了一句,便朝秦国公的营帐而去。 夜色之中,营帐里黑影幢幢,既有沉沉的哭声,也有喜悦的交谈之声。 “恭喜秦国公,恭喜秦国公。听闻圣上恩赐以郡主之礼敛葬,这可是大喜事啊!又有诸多御赐的宝物,可谓是因祸得福啊!” 听闻秦菲意外身死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倒是听闻圣上赏赐之后前来恭贺之人,多得如流水般一拨接一拨。 秦国公抖着胡子,哈哈直笑,自己也想不到竟有这个机缘。 “是菲儿她命好,能够救了商大奶奶。若非如此,怎么能得圣上如此厚赏?” 说罢众人笑成一团,贺喜之声夹杂其中。 秦国公夫人伏在秦菲的尸首边,哭得妆都花了,看着秦国公等人在一旁欢喜的模样,有心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身为续弦夫人,人微言轻,哪里敢多话? “商大人来了!” 前来恭贺的大臣们在账外看到商不换,立刻恭敬了起来,又悄悄以目光示意秦国公。 那眼神仿佛在说,圣上的恩赐到了,商不换也紧跟着来了。 他死一个侄女,可真是值。 商不换神色淡淡的,进来没有理会众人,而是先去看了秦菲的尸首。 新死之人头脸上盖着白布,并未看到尸首的具体情况,边上也只有秦国公夫人带着两个小丫鬟在哭,显得冷冷清清。 商不换道:“夫人还请节哀。秦小姐舍身救人,这般节气,定会万古流芳。我替内子多谢秦小姐救命之恩。” 说罢对着秦菲的尸首,一躬到地,众人吓得连忙上前搀扶。 “使不得使不得,商大人何必如此客气?秦菲小小女子,能够救了令夫人是她的福气,哪敢让商大人如此行礼?” “内子也受了伤,所以无法亲自前来凭吊秦小姐,嘱托我来代为祭拜。还请诸位大人放手,秦小姐一条性命,自然当得起我这一拜。” 他都这样说了,众人也不敢勉强,只得放开了手。 商不换三拜之后,秦国公夫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多谢商大人亲自前来祭拜,也请嘱咐大奶奶好生养伤,不必急着过来。这是菲儿的命数,不能怪她,请她不必自责。菲儿年纪尚小,只能由我这个婶母替她回礼了。” 说着便搀扶着丫鬟的手,朝商不换福身下拜,泪流满面。 众人见此情景,不免有些尴尬,连秦国公自己都有些讪讪的。 满座之中,只有商不换和秦夫人在为秦菲哀悼,让他们这些笑着的人情何以堪? “国公大人,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哈。” 众人一时做鸟兽散,秦国公也不敢多嘴,只能看着商不换安慰了秦国公夫人几句后,默默地冷眼看向自己。 “圣上以郡主之礼敛葬秦小姐,还希望国公大人能够好生监督,不要让人在秦小姐的丧仪上偷工减料。秦小姐是内子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倘若我知道有谁趁着她的丧仪敛财,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番话说得带有威胁意味,秦国公自然听得明白,连连拱手称是。 待商不换离开之后,他才看向秦国公夫人,后者的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有商不换撑腰,她对秦菲的丧仪就有了置喙的余地。 秦国公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扑到了秦菲的尸首边上。 “我苦命的菲儿啊!” …… 长夜寂寂,到了后半夜,秦国公的营帐中反倒有了哀苦之声。 好在营帐离圣上的御帐不近,哭声并没有惊扰到圣驾,只是在夜色中平添了一分凄清。 因着这桩意外,众人夜里也不敢随意出门,早早就在营帐中歇下了。 而岳连铮的营帐却一直点着灯,到了后半夜也未曾歇。 “今日之事,你们不打算给我一个交代么?” 座下是金卫吾为首的参将等人,岳连铮眼皮一抬朝下看去,肃杀之气俨然。 众人面有戚戚然,下意识低下了头,很快又抬了起来。 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暴露出了他们的想法,岳连铮顿时确认了什么,目光冷淡地看着金卫吾。 后者迫于他目光的压力,立刻起身离座,半跪在地。 “大将军恕罪,都是属下的主意!” 第三百一十章 畏罪自杀 当着岳连铮的面,金卫吾不敢隐瞒。 “那两匹马的确是被我们下了药,那两个士兵也是柳将军的人。这个柳将军当年对大将军是何等态度?如今圣上重用他来分散大将军的军权,他竟俯首帖耳,属下气不过,正好用他的人来做文章。” 岳连铮早就想到,庄婉仪受伤这件事,必定是自己手下之人做的。 凤贵妃昨日才得了他的警告,不可能有这个胆子,满长安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和庄婉仪有这般深仇大恨了。 想了想去,也只有自己手底下这些人,才能有这个意图和能力。 “你要对柳将军的人做什么我不管,但是庄婉仪不许你们碰,听见了没有?” “为什么?” 金卫吾从地上仰起头来,“大将军,难道您还没看懂吗?她根本不是被迫嫁给商不换的,她自己愿意!一女侍二夫,这样不贞不洁的女子,大将军难道还在乎她的性命吗?” “闭嘴!” 岳连铮浓眉蹙起,不悦地看着他。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由不得你来说。就算她真如你口中所说的那样,那也该由我亲自动手,轮不到你们!你此番出手留下了太多破绽,商不换一定很快就能查到你的身上。为了顾全大局,我留不得你。” “大将军!” 众参将纷纷下跪请罪,“这件事是我们的主意,不关金副将的事!大将军要责罚,就责罚我们吧!” 法不责众,岳连铮了解自己手底下的将士,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无非是想借此保住金卫吾。 “大将军,此事我一人承担,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金卫吾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这件事他一肩担下,半点没有推诿旁人的意思。 岳连铮冷笑了一声,“幸好今日死的不是她,若是她,你早就没有在这里说话的机会了。至于这件事会被查到什么样的程度,你只能在危机不到你的地方大义灭亲,明白了吗?” 他到底没有真的打算把金卫吾推出去,那可是他用了多少年的副将。 金卫吾一下子领会了他的话。 岳连铮不打算大义灭亲,是为了保他,他却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那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留得残躯,保护岳连铮! 次日。 因为昨日的一场意外,圣上更加没心情下场狩猎了,只顾着命人追查那两匹马的问题。 马医在其中一匹马的胃囊之中,果然发现了药物,是可以让马无故兴奋的药物。 “回圣上,这马腹中的药物的确有兴奋作用,不过用法很是巧妙。” “如何巧妙?” 圣上迫不及待地追问,商不换的目光也紧紧跟着马医。 “这种妖物巧妙就巧妙在,在马服下药之后,只要用某种颜色在它眼前多晃动,药性发作之时,马就会朝这种颜色冲撞过去。” 商不换顿时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给马下药,故意给马看了我夫人衣裳的颜色。这样马的药性一发作,就会下意识朝我夫人撞去?” “商大人聪明绝顶,下官佩服。” 那马医连连点头,对商不换的猜测表示一丝不差。 圣上回想那日庄婉仪满脸是血的样子,倒忘了她穿的什么颜色衣裳,便问商不换道:“那夫人穿的是什么颜色,秦小姐穿的又是什么颜色?” “婉仪穿的是藕合色,秦小姐穿的是鹅黄色。” 商不换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明白了。 外间女子穿的鹅黄色,因怕和御用的明黄色撞色,所以一向都漂染得浅些。 所谓鹅黄色,就和藕合色差不多了,只是颜色更深些许。 马毕竟是畜生,未必能把颜色分得那么具体,所以马原先是只攻击庄婉仪的,秦菲扑到她身上之后,那马也没有把她撅开,而是把两人混在一起了。 圣上轻轻拍着胸口,“幸好幸好,幸好秦小姐的衣裳和……” 他忽然缄口不语,想着这话若是传出去,难免又叫人说他昏庸,竟不顾惜秦小姐一条年轻的性命。 他连忙改了口,“那么昨日有哪些人能接近这两匹马,又是何人给它们喂食的?只要把这些查出来,不就知道是何人下此毒手了么?” 接近军马,下药,再让其分辨颜色,这些工夫可不小,不是偷偷摸摸一会子就能完成的。 必定需要较长的一段时间。 能够长时间和军马接触,并且不担心被外人发现的人,应该在军中品级不小。 商不换正在思忖之际,忽听得外头来人禀告,说是找到了给马下药的人! “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连圣上都觉得太快了些,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快,快带进来朕亲自审问!” 商不换隐隐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下属做的,那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查出来,他的势力终究不可小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圣上,带不进来了。” 圣上勃然大怒:“放肆!朕要他进来,谁敢不进来?” 传话之人慌忙跪下,“圣上饶命,不是他不肯进来,而是他已经死了!” 死了?! 商不换即刻道:“尸首在哪?既然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如何断定就是他做的?” “回商大人,这死的是军中一个千户长,要说起来也不算是小官了。他原先是在岳大将军麾下效力的,应记恨……记恨尊夫人改嫁之事,让岳大将军丢了颜面,所以才有此行。他的许多同僚都可作证,说他喝醉之后常常这样说,不想他真有胆子这样做了!” 说着拿出一封信来,呈到御前。 “圣上且看,这是死者的遗书,书中清清楚楚地交代了他畏罪自杀的经过。根据周围人的证词来看,应该是可信的。” 金公公把那封遗书接过,送给圣上预览之时,门外又响起了通禀之声。 “回圣上,岳大将军求见!” 商不换眯了眯眼。 他来得可真够快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事有蹊跷 圣上的御帐之中热闹了半日,到了午膳的时辰,商不换还未回去。 “奶奶先用膳吧,圣上兴许又把大公子留在御帐中用膳了,这也是寻常事。” 屏娘端了些清粥小菜来,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要喂庄婉仪吃。 那粥是半点油花都看不见的,小菜却很是精致,不仅有松软如云的肉丝,还有风腌雪里蕻这样的爽口小菜,并一些油拌豆腐干等。 “本来清粥就难以入口,他再不陪着我吃饭,哪有胃口?” 庄婉仪瞥了一眼菜色,一向最喜欢吃的肉丝也让她提不起兴致,只是想着秦菲的事。 听说圣上为了追查此案,连狩猎都不下场了,一大早就把商不换召了去。 此刻不知可有结果了? 屏娘正要劝她再用一些,却见商不换回来了,身旁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老爷?” 屏娘欢喜地喊出声来,庄婉仪一惊,抬头看果然是庄景行。 “父亲,您怎么亲自来了?” 庄婉仪还躺在床上,好在衣裳整齐,头发也是梳过的,并不凌乱。 庄景行进来,见她面色尚可,才放心了下来。 “老爷快坐。” 屏娘搬了椅子来,又搬一张小杌子给商不换坐,庄景行便道:“今日圣上并不下场,那些朝臣们也人人自危,生怕周围又有马惊了伤着人,是而也没有心思狩猎。我瞧亦谐闷闷不乐的,也不想打扰他,就亲自来看看。” 庄婉仪低了低头,“亦谐和秦小姐相谈甚欢,秦国公夫人有意撮合他二人,谁知道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高兴也是难免的,父亲别见怪。” “为父知道。所以我让廷哥儿去开导他了,自己无事就来瞧瞧你。” 见她床边摆着清粥小菜,便知她正要用膳,一时没有接话下去。 商不换忙趁势道:“时近正午,大家先吃饭再说罢。岳父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屏娘,上菜吧。” 说着把庄景行请到了屏风外头,自己陪坐下,又让屏娘在这里伺候。 “你是从庄府跟来的,知道岳父的喜好,你在这里伺候。” 屏娘在这里伺候,那谁给庄婉仪喂饭? 她便不解地看向商不换,后者朝庄景行拱了拱手,“岳父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照顾婉仪吃了饭再来,失陪片刻。” 说着便进了屏风里头,庄景行倒有些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道:“屏娘,他这是……去给婉仪喂饭么?” 屏娘掩着嘴偷笑。 “奶奶每次身子不适,都是大公子亲自喂饭的。老爷来晚了没听见,方才奶奶还说,没有大公子陪着她吃不下呢!” 庄景行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也知道商不换对庄婉仪的一片真情,却不想他们两和睦至此,忍不住捋须连连点头。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待午膳用毕,三人又聚在了一处说话。 “对了,圣上今日召你前去,可查清了昨日马惊一案么?” 庄婉仪此刻最为迫不及待的,就是知道意图谋害自己的人是谁,秦菲又是枉死在谁的手中。 庄景行今日前来,也有一半是为了此事,闻言便看向商不换。 商不换垂着眼,提到这个话题似乎很不舒服。 “对于旁人而言,已经查清了。但对于我而言,远远没有。” “昔日在岳连铮手下的一个千户长,为了给岳连铮抱不平,喂马服下药物,有意取你性命。他畏罪自杀之后留下了遗书,书中交代了他的所有布局。且有专人检查过,那的确是他本人的笔迹。” 庄婉仪闻听此言,不由惊讶,“就这么简单?” 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军中将领,为了给岳连铮抱不平,就要取她的性命? 这说起来,未免有些牵强了。 庄景行也听出了事情的蹊跷,便道:“这个人和岳连铮是否有关联?” 他不相信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将领做的这件事,若说是岳连铮自己心生妒意要杀庄婉仪,更能说得通些。 毕竟昨日,他才因为凤贵妃意图刺杀庄婉仪的假象,当场丢了脸。 商不换点了点头,“没有直接联系,倒是听闻此人和岳连铮麾下的下属,倒是来往颇多。岳连铮亲自到御前请罪,说是他管教下属不严。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指使的,圣上只能不了了之,命他护送秦小姐的尸首回长安将功抵过。” 圣上原本就不希望岳连铮和其部下继续在猎场待着,这下倒好,找了个好理由把他们打发走了。 岳连铮亲自出面,这件事就显得更加诡异了…… 三人沉默了起来,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屏娘和追月等人在旁看着,也不敢随意出声。 好一会儿,庄景行叹了一口气。 “不换,我把婉仪交给你了。不管罪魁祸首是不是岳连铮,日后你们要格外当心,出门一定要多带些人才是。” 商不换恭敬地站了起来,“此番婉仪受伤又受了惊吓,都是我的不是。岳父放心,日后我一定好生照顾她,不会让她再遇到危险了。” 庄婉仪忙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防范再周密,若有人处心积虑总会找到破绽的。这件事不能怪不换,是我自己失了防备,若当时追月贴身在,绝不会有此下场。” 以追月的武功,就算制不住两匹发狂的马,也足以保护她和秦菲免于死伤。 她的确是安逸久了,疏忽了防备,才导致这般结果。 庄景行瞧他夫妇二人,一个百般自责,另一个也是如此,都想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夫妻之间似这般彼此宽容用心,便没有什么不成的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日后警惕些便是,为父就先回去了。亦谐这个孩子,也够我操心的了。” “我送岳父出去。” 商不换殷勤地跟在身后,两人走出帐子,庄婉仪的目光才收了回来。 若说岳连铮要她的性命,昨日在圣驾面前,他又怎么会失态地起身以杯挡剑? 这件事,必定有什么蹊跷…… 第三百一十二章 借机整顿军务 春猎大典本是盛事,圣上却没有亲自下场。 更发生了惊马踩踏事件,使得整个盛典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霾。 长安城中物议纷纷,认为圣上无德所以天降警戒,一时竟传到了宫中。 圣上闻言坐立不安,便命人做法事祈福,同时难得勤奋一回,把诸位亲信大臣召集到御书房中,商议如何挽回民心之事。 庄婉仪的皮外伤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商不换还陪她去秦国公府吊唁了一次,这才有心思放在朝政上。 眼看圣上惴惴不安,他心中暗暗失笑。 事情发生之后,就算再怎么弥补,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百姓已经对圣上有了怨言,不论日后如何,青史上昏庸之名是注定改变不了了。 “你们说说,外头的百姓如此胡言乱语,把人为的惊马事件说成是上天示警,真是岂有此理!朕以为应该把传播谣言的百姓抓起来,你们觉得如何?” 庄景行与商不换同在其列,闻言不自觉对视一眼,彼此了然,皆不发一言。 便有人耿直参奏。 “回圣上,惊马事件的确是人为,可圣上想想,为什么百姓会把此事和天谴联系在一起?” 圣上道:“为什么?” “那是因为圣上平日里就不修德政,耽于享乐,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比如去岁冬日天寒地冻,多地奏报冻死了百姓,圣上却毫无反应,只说是瑞雪好看。如此行事,百姓焉能不……” “住口!” 圣上怒而起身,随手抓起一封奏折,便朝那人砸去。 啪! 纸页顿时碎乱成絮,在半空中飞扬,吓得御书房中一众臣子都低下了头。 那个直言进谏之人还在懵着,圣上已经下令,“你竟敢说朕不修德政,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拖下去!” “圣上!忠言逆耳,微臣并非大逆不道,只是直言劝谏啊!” 直到御林军已经拖住了他的手,他才反应过来,大声地为自己辩驳,“圣上,自古传下的训诫,言官御史是不能杀的,圣上不能杀臣啊!” “朕才是圣上,朕说可以杀就可以杀,由得你废话不成?!” 圣上气得面色通红,大手一挥,命御林军将他拉到宫门外杖杀示众。 庄景行眉头一蹙,抬头看向商不换,后者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为那位言官开口,无异于直接触怒圣上,反而适得其反。 庄景行又默默低下了头。 待那人被拖出去之后,御书房陷入了一片静默,圣上也气恼地坐在上首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朝臣战栗,圣上恼羞成怒,彼此都不愿先开口。 良久。 “圣上息怒。圣上年纪轻轻,登基又才几年,就算有什么做得不妥也是可以慢慢进步的。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平息民怨。” 众人皆不敢开口的时候,只有商不换第一个开口,抚平了圣上的怒气。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三十出头的年纪,的确算是很年轻了。 圣上像是为自己的昏庸找到了一个借口,面色稍稍缓和了些,看着商不换的目光带着赞许之意。 “爱卿所言不错。既如此,咱们就言归正传。关于如何平息民愤,诸位大人有何高见?” 圣上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已经有所懊悔。 早知道刚才那个人就不拖出去杀了,免得一事未平,又多给旁人留了一个把柄。 商不换道:“圣上所谓把那些造谣的百姓抓起来,微臣以为有可取之处,却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有人趁机在大魏国中生乱,故意散播谣言,自然要抓。若是一些普通百姓,圣上就请放过他们,用日后的德政来挽回他们的心。” “如何挽回?” 圣上还是最喜欢听商不换的意见,觉得他每句话都能说到自己心坎里,其他大臣越发不敢在圣上面前多言了。 商不换想了想,道:“臣有个法子,可以转移百姓的注意力。不是说惊马事件是天谴吗?圣上就不认这个天谴,着手在军中整顿。一旦百姓看到军务整肃后的效果,就不会再说什么天谴不天谴了。” “整顿军务?” 圣上忽然眼前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转机似的,越想越觉得商不换的这个主意好。 既能平定眼前的物议沸然,还能借这个理由加深军中的整顿,继续分散岳连铮的旧部和手中的军权。 这是件一石二鸟的好计。 “好,就按你说的办!这件事便由你全权处置,有什么难以摆平的再来找朕。你办事朕信得过!” 众人不由暗暗吃惊,想着圣上对商不换的信任也太过了些。 罢了,谁叫他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才华,在朝中深受圣上倚重呢? 众人心中暗想,还是多拍拍这位商阁老的马屁是正经。 “臣虽是内阁大臣,却只是个文官,在军务改革上未必能够精通。臣想,是不是能让柳将军同臣一起来办此事,他更有经验些。” 圣上哪里懂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听商不换怎么说便怎么答应了。 “你要什么人手只管要,只要能把事情办成,替朕平息民议便是。” …… 出了御书房之后,柳将军立刻迎上了商不换,千恩万谢他在圣上面前提携了自己。 “柳将军不必客气,你我同心同德为圣上分忧,不必分彼此。” 商不换轻描淡写,倒也不指望柳将军为此党附于他的模样,叫人不由佩服。 他果真是效忠圣上,一片忠君之心! 又有不少朝臣想凑上来拍马屁,商不换面色淡淡的,很快便辞别了众人。 众人找不到下手之处,只能抓着一向沉默寡言的庄景行来奉承。 “庄大人真是好福气啊,有这么个好女儿好女婿,何愁将来不加官进爵,再登高位啊!” “是啊庄掌院,听闻令公子正在准备来年的科考,下官那里有几方好墨想赠与公子,还望大人别嫌弃!” “我那里还有几本前朝太傅留下的治国篇章,若是不嫌弃下官就命人送到府上,公子研看一定大有裨益啊!” 庄景行笑着点头,对谁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神情。 “多谢诸位大人好意,我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第三百一十三章 访杏林院 将军府中,老夫人前次中风之后身子一直不好,近日天暖了才敢出门。 宝珠扶着她在府中花园走了走,“老夫人,怎么不叫二位奶奶陪着您来逛呢?您难得出门一回,一会儿二位奶奶少不得赶着来呢!” 老夫人拄着一只花梨木的乌黑拐杖,从前用惯了的龙头拐杖,嫌太沉重已经收进了库房。 这会儿换了这个拐杖,倒觉得松快许多。 她声音微哑,“我就想自己出来走走,古氏如今料理家事也忙,明川她……她太聪明,有些事我不想让她察觉。” 宝珠存心要逗老夫人开心,便说些俏皮话来取乐。 “这可奇了,老夫人一向最疼爱大奶奶的,怎么还有话不能让她知道的呢?” 此言一出,老夫人自己倒愣了愣,一时没有接话。 是啊,在将军府,还有什么事不能让明川郡主知道的呢? 可这件事事关重大,除了亲口告诉她此事的岳连铮,旁人她谁都不敢告诉。 宝珠见她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两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湖边,湖中心一处一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十分雅致。 那是廷哥儿从前住的湖心岛。 老夫人看得忡愣住了,问宝珠道:“你看这小小的一座岛,从前廷哥儿一个人住在上头。他还是个孩子,住了那么些年也不嫌寂寞。” 宝珠不知廷哥儿的底细,只知道他并非岳连铮的亲生儿子,就算让庄婉仪带走也无妨。 便道:“他寂寞不寂寞,关老夫人什么事?奴婢瞧着这个孩子不厚道,在将军府这么多年说走了走了。他还欺骗老夫人,装聋作哑的,什么意思嘛?” 老夫人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倘若那孩子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那我自然不会在意。可他真正的身份……” 老夫人的眼中露出了些许自责之意。 如果早知道廷哥儿的身份,她必定不会将他自小冷落在湖心岛,一定会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 可惜岳连铮一直没告诉她真相,让她平白做了这个不忠之人。倘若先帝知道她如此对待先帝的嫡出血脉,一定会对岳家感到失望吧?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宝珠隐约觉得廷哥儿的身份有蹊跷,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搀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若是想廷哥儿,要不然咱们到岛上走走?只是廷哥儿走了之后岛上无人,未免荒凉些。” 老夫人摇了摇头,反倒朝杏林院的方向走去。 “不必了,人都走了,再去有什么用?还是去杏林院看看三郎吧,他住得远,也不知道新拨去的下人好不好使唤,咱们去看看。” “是,老夫人。” …… 老夫人慢慢走到杏林院外的时候,却正好见明川郡主在院外徘徊。 “明川,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手上还拿着披风,见到老夫人上前忙迎了上来。 “我自然是出来寻老夫人的,还能是为什么?只是府里地方大,老夫人又只带了宝珠一个人出来,我怎么也找不到。便想着老夫人难得出门走走,应该是会来看三爷的,就在这里等着了。” 说着把披风穿在了老夫人身上,“老夫人的身子不如从前康健了,还是多披着些好。湖边风大,太阳又快落山了。” 老夫人还没说什么,宝珠已经喜道:“怪不得老夫人夸大奶奶聪明,原来大奶奶果真如此聪慧,竟能想到在这里等着!” “老夫人好端端的,为何夸我?” 明川郡主随口一问,宝珠欲言又止,看向了老夫人。 “白说起府里这些人罢了,你一向聪明谁不知道?你也知道,人老了就是话多。” 老夫人轻描淡写地揭过,明川郡主略有所怀疑,到底还是按了下来。 她笑道:“来都来了,我陪老夫人去看望三爷吧,一会儿也好扶您回去的。” 宝珠想起老夫人说不能让明川郡主知道的一些话,微微迟疑了一下,倒是老夫人自己从容地点了头。 ——当着明川郡主的面,她自然不能表露出任何的隐瞒。 进得院中,只见一个个子高大的汉子抬着水桶,在往一个小小的瓷缸里倒水。 老夫人眯着眼睛一看,很快便认出那是岳连铮身旁的副将金卫吾。 “小金,你怎么亲自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老夫人冷不丁一开口,金卫吾转头看到她们,忙擦了擦汗整理好衣裳上来请安。 “见过老夫人,见过明川郡主。哦,我做了些错事惹将军不高兴了,听说将军喜欢用泉水来泡茶喝,我便亲自去挑水来,想在将军面前多卖卖好。” 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明川郡主扶着老夫人,看向他倒水的那个小瓷缸。 “这个瓷缸是婉仪从前用来装泉水用的,连位置都没挪开一分。她也最喜欢泉水泡的茶,从前这院中还有一个粗壮的丫鬟叫抱竹,都是她负责去提水的。” 她冷不防说出这话来,金卫吾和老夫人都沉默了起来。 尤其是金卫吾,似乎听见庄婉仪的名字很是忌讳,眉梢不自觉一跳。 明川郡主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别提这个了,免得三郎不高兴。” “是,老夫人。是儿媳考虑不周了,还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老夫人自然不会怪罪她,便携了她的手朝室中走去,岳连铮正好听见动静迎了出来。 “母亲,大嫂,里面请。” 说罢看了金卫吾一眼,金卫吾连忙道:“末将军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竟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明川郡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好笑。 “金将军今日是怎么了?他也是将军府的老人了,难道还在意避嫌那一套不成?” 第三百一十四章 岳连铮的变化 她的目光忽又落在阶前装泉水的小瓷缸上。 从前倒是没听说过,岳连铮喜欢喝茶。 老夫人上座之后,也问道:“小金说做错事惹你生气了,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跟了你多少年的副将,自来也没有什么大不是,你要留神别伤了老部将的心啊。” 岳连铮眸中光彩流转,想到金卫吾差点害死了庄婉仪,他心里就有一层疙瘩。 这些天他百般低伏讨好,在杏林院中做粗活,岳连铮只当没看见。 不想今日老夫人来了,倒让她们看见了。 “是,孩儿知道了。” 老夫人不由叹了一口气。 “你此番回来,长安城的局势已经不比从前了。昔日的老部下被罢官的罢官,被圣上收服的收服,分崩离析。为娘实在是担心你手下的人继续分散,才唠叨提醒你几句。” 岳连铮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母亲,喝茶。” 说着亲手给她二人斟茶,那茶香悠远清冽,一闻就是山泉水泡出来的。 和昔日庄婉仪在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老夫人抿了一口茶,似乎也察觉了什么,转头看向门外阶下的瓷缸。 “三郎,我记得你从前是不爱喝茶的。就算喝茶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为何如今喜欢用山泉水来泡茶喝?” 且用的那个储水的瓷缸,还是庄婉仪的。 她当初因为老夫人下毒之事,匆匆离去,像这样大件的家伙都留在了杏林院没有带走。 岳连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全都保留了下来继续使用,众人每每到杏林院来,总有一种庄婉仪还在的错觉。 岳连铮也不掩饰,“听说婉仪从前在的时候是这样喝的,我便试了试,发觉滋味还真是比井水泡出来的好,就留了下来。母亲若是喜欢,我命人天天给您挑新鲜的泉水送去。” 老夫人摆了摆手,眉宇间凝结着淡淡的愁雾。 “不必了。说到庄婉仪,此番就因为惊马事件差点伤到她,反而给了圣上好借口来分散你的军权。美其名曰什么军中改革以避免百姓物议沸然,百姓物议是为圣上昏庸还是为军制,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说不准这惊马事件,就是早有预谋。” 明川郡主听见惊马事件,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她当时也在猎场,后来去看过庄婉仪,她身上的伤口虽然不厉害,却都是实打实的。 更重要的是,商不换的紧张和关心是实打实的,庄婉仪对秦菲之死的伤心也是一样。 这怎么可能是一起早有预谋的事件呢? 就算圣上肯拿庄婉仪来谋算,商不换也不会肯的。 更何况…… 她的目光淡淡地看向岳连铮,“惊马事件的幕后主使,乃是当年岳家军麾下的一个千户长。三爷对此事,应该了解得比我们多吧?” 老夫人也看向岳连铮,后者便道:“当时我已经到御前和圣上说清了,那人是为婉仪改嫁之事不满才蓄意伤人,究竟和我有干。” 老夫人闻言,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她出嫁那日你回来了,还派了轿撵去接她。她身为有夫之妇,就不应该改嫁。既然她执意如此,日后和将军府就是陌路,你不必愧疚!” 明川郡主默默地低下了头。 以老夫人对庄婉仪的情绪,只怕她日后想见庄婉仪,都要偷偷摸摸的了。 可她眼下就有要紧的事,想和她商量一番…… “老夫人,既然来了就在这里用膳吧。” 岳连铮嘴角似有若无地轻扬,“来人,传膳。” 老夫人一怔。 他管那个人叫婉仪,最后却管自己叫,老夫人…… 出了杏林院,天色已暗了下来,老夫人紧紧地扶住了明川郡主的手。 那手颤抖着,微凉,让明川郡主也吃了一惊。 “明川,你有没有觉得,三郎这次回来好像变了许多?” 她记忆中的岳连铮,是五个孩子里最不爱说话的一个,但他和他父兄的心都是一样的。 此番发觉他竟然隐瞒着廷哥儿这么大的一个秘密,老夫人才后知后觉,他远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光明。 这么大的事他瞒了自己这个亲生母亲这么多年,他到底想干什么? 明川郡主抿了抿唇。 “三爷他,可能是这一年在外头遇见了太多事,他的心性更沉郁了些,有些事,可能也不愿意和咱们说了。不过假以时日,我想他会恢复从前的。” 这话说得有些违心,听在老夫人耳中却也算是宽慰了。 她叹了一口气。 “可有些事,不是这一年才起的……” “老夫人说什么?” 明川郡主隐约听见她喃喃了一句什么,只是听不真切。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似乎对庄婉仪还是念念不忘,连她用过的东西都舍不得丢。他们只有一面的夫妻缘分,他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猎场上岳连铮飞掷酒杯救庄婉仪的事,她也略有耳闻。今日见了杏林院中的种种,才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看向明川郡主,见她面带犹豫,一下子便领会了。 “其实你也很喜欢庄婉仪,你也觉得是我的错,我不该下毒要她的命,是不是?” 明川郡主扶着老夫人的手,微微颤了颤。 她和庄婉仪的感情,自然是有目共睹,老夫人心中清楚得很。 可当着面,她终究做不出违逆婆婆这样不孝的事来。 “老夫人这样做,也是为了将军府的门楣考虑,我理解,自然不会责怪老夫人。” “唉。” 老夫人又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知道这话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便没有再多问。 “走罢,今夜夜色倒是很好。” 老夫人扶着宝珠的手,慢慢地走在前头,宽大的披风落在她肩上,显得她的身形更加瘦削。 她拄着拐杖的手,也颤颤巍巍不似从前灵便。 明川郡主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老夫人终究是老了,连她都察觉出了岳连铮的变化,只是无力去说罢了。 那她呢? 她身为将军府的长媳、岳连铮的长嫂。 或许这件事,只能由她背负起来了…… 月光皎皎,平坦的路面上,女子投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明川郡主顿了许久,终于还是提起了步子,朝老夫人的方向赶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积少成多 “长安及周边军队最多,历代以来为了拱卫都城,这些军队都分属不同的将军管辖,才能确保无虞。如今长安城中战力最强的虎骑营和龙骑营,都是岳家旧部改编的。” 内阁之中,以商不换为首,众臣正在议论军队改制之事。 简单的巨大长桌上铺着长安的地形图,每一处有何军队,人数多少由何人管辖,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商不换以手代笔,在其上点了两处。 众人看去,正是龙骑营和虎骑营的位置。 “龙骑营历代为天子亲兵,只是本朝御林军的力量扩大之后,圣上反而很少用到龙骑营了。也就只有在围猎这等大典的时候,才会用得上。” “不错。” 商不换笑了笑,“可龙骑营的军名之中便带一个龙字,不为圣上御用,又有谁敢用?天子亲兵本来应该战力最强,如今反而懈怠懒散了,不改不行。” “那依商大人的意思,如何改?”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圣上命他主理此事,并且说一切人员由他调动。 这种信任的程度,叫人不敢反驳他的任何意见。 “依我看,天子亲兵还是归于天子的好。虽说宫中有御林军防卫,但是宫墙之外也出过不少贼寇盗匪之事。倘若龙骑营能负责起宫墙外围的巡防,既可以人尽其用,也可以保护宫墙外不远处的皇亲国戚、公卿大臣的府邸。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好啊,这是件大好事!” 众臣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职位越高的大臣府邸就离宫城越近,一旦宫城外的巡防加重,他们自然也能沾带得利。 商不换仍是笑道:“诸位大人太抬举了,可不能因为圣上把此事全权交给我你们就只说好。我毕竟是个文官,柳将军,依你们看如何啊?” 他又问起了在座的几个武将。 “好啊,这自然是好事!商大人何必客气?你虽是文官,可是博学多才,军中的事务你样样说得有道理啊!” 柳将军满口应道:“诸位大人不知道,其实龙骑营的问题积弊许久了。将士们最害怕的不是血战沙场,而是无所事事一天天混吃等死。龙骑营仗着天子亲兵的名号混吃等死许久了,这会儿也该叫他们动弹动弹了!” 文武官员都说好,那这件事就可议定了。 商不换用细细的狼毫把龙骑营圈了一圈,又看向了虎骑营。 “虎骑营是负责整个长安城的巡防的,任务太重。怎么虎骑营的人数,反而比龙骑营少了呢?” 这个问题文官是不了解的,武将们面有讪讪。 还能是为什么? 天子亲兵,这个名头就好看,谁不愿意去? 倒是虎骑营,在街上巡防任务又重,又不体面,只有平民小户出身的人才肯去。 商不换看了看柳将军等人的面色,便领会了其意。 “虎骑营虽然巡防的是普通百姓的地方,可在此时尤为重要。诸位大人应该记得,圣上此番整顿军务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吧?” “知道知道,是收拢民心,免得百姓再说圣上昏庸,天降谴责!” “对。” 商不换道:“既然如此,不如扩充虎骑营的人数,加强对百姓住宅区的巡视。这样才能让百姓感受到,圣上对他们的一片关爱之心。” “好啊,只是不知道这人数,该从哪里弄来呢?” 文武大臣们一起,乱糟糟地议论开了。 “如今大魏境内国泰民安,匈奴一时也不敢再犯。倒是那些战时之兵如今无用,不如抽调一些到虎骑营。” “是啊,圣上近年已经许久不征兵了,明摆着是不需要兵力的意思了。倒是那些青壮年男丁,回乡务农才是正经。” “既然如此说,属岳大将军麾下战时之兵最多,不如从他那里调些人手来?” 提到岳连铮的名字,众人一时不敢再说下去了,只是看着商不换。 要动岳连铮的人不是不可以,不过不是由他们来说,只能由商不换来说。 他才是唯一可以和岳连铮对抗的人物。 “既然诸位大人都这么觉得,那就从岳家军中抽调三千人,到虎骑营之中吧。” 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对于常年作战、动不动发兵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军队来说,当然不值一提。 可放到虎骑营之中,就等于增添了三分之一的人数。 都说商不换和岳连铮不合,他又娶了岳连铮的妻子,两个人更是势同水火。 可看他今日的安排,并不像刻意针对岳连铮。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待人都散了之后,柳将军单独留了下来,和商不换嘀咕了些什么。 “大人,您为何不多抽调一些士兵出来?三千实在是太少了!” 少得对岳连铮的力量,几乎产生不了什么削弱作用。 “我计算过长安的面积,还有虎骑营现有的士兵人数。增加三千是最合适的,你有什么异议吗?” 柳将军不由语塞。 他想帮着商不换对付岳连铮,可商不换满嘴说的都是虎骑营的需要。 难道他还真的只是一心忠君爱民,没有别的意思不成? 柳将军心中暗暗揣测,便听商不换蓦然一笑。 “你细算算,自打他回来之后,我们抽调走的人一共是多少?” 柳将军果真掰着指头数起来,“直接从他手下抽调的倒不多,倒是从前他的旧部,被重新整编分散得多。再加上此番整改,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抽了一二万人吧……” 柳将军说到此处,恍然大悟。 别看三千不起眼,一个又一个的三千累积在一起,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商不换此举十分隐蔽,旁人自然是看不出他调走了那么多岳连铮的麾下,连柳将军这样身在其中的人也得细细算来才算得明白。 “商大人,这一招高,实在是高!” 杀敌于无形,这还不叫高吗?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有一人可用 大将军府近日来来往往,都是一些身着军甲的将士,面色匆匆。 每次人来了就直接往杏林院去,倒叫老夫人在上房担心不已。 朝中军队改制的事,她也有耳闻,还隐约听辅国公夫人谈起外头那些夫人们的话,说是对此番改制很是满意。 住的离宫城近的人,有天子亲卫亲自巡防,自然倍感安全。 离宫城远的人也很欢喜,因为虎骑营加强了兵力,巡视得比从前更加严谨。 这一下子,长安城可谓真的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原先还嚷嚷着天谴的百姓们,总算心满意足,不再诋毁圣上。 倒是对主持此番军中改制的商不换赞不绝口。 从前只是一些年轻姑娘,在商不换的车马出行的时候掷鲜花鲜果,如今已经变成了全民掷花。 商不换每日上朝都有人堵在他的必经之路,趁机朝他车上丢花。 砰砰砰! 一路上都是这个声音,到了宫城外才歇下。 “什么?百姓们反倒赞美起商不换来?他不过是为了削弱我岳家的军权,哪里是什么一心为百姓着想?” 老夫人气愤地一拍桌子,掌心隐隐发疼。 当着辅国公夫人的面,她又不好发作,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辅国公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高兴的,她一个深闺妇人不懂朝堂之事,听老夫人这样说才领会到了里头的深意。 当即敛了笑容,谨慎了起来。 “竟是这样不成?可如今外头都交口称颂,说这位商阁老年纪轻轻,治理政务井井有条。又朝一日,一定会超出商相爷的成就呢!” 老夫人蹙起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杏林院中,岳连铮同样焦头烂额,被案上的一堆奏报压得喘不过气。 商不换要动他的人,每一笔又都只是两三千人这样的小数目,让他无法拒绝。 何况这是圣上全权授命给他的,若是抗拒,便是抗旨。 以他如今的情形,除非谋逆,否则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被分散盘剥。 “大将军,您快想想办法啊!军权是您最大的倚仗,再这么下去,一旦您没有军力可调动,那个圣上未必还能容得下你!” 几个参将坐在下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能想什么办法?难不成你们还希望,我现在就谋反不成?” 果真如此,那就正落入商不换的圈套了。 几个参将跃跃欲试,到底谁也没敢说出谋反那两个字来。 如今的长安城,明面上的势力就已经足够混乱了,何况还有暗中的。 自从商不换和廷哥儿勾结在一处之后,他们暗中培植的势力突飞猛进,一下子强大了起来。 众人每每经过庄府,想着廷哥儿就住在里头,恨不得杀了他以绝后患。 可惜岳连铮不许。 和庄婉仪有关的一切人事,他都不许他们伤害,更别说是她的娘家府邸了。 “你们也不必如此担心。商不换既然接纳了廷哥儿,他就不可能真心为圣上着想。只要他有私心,我们就不愁抓不到他的把柄。” 岳连铮沉吟片刻,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安抚麾下。 “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就像没有私心一样啊!除了咱们岳家军的几个亲信将领之外,连士兵们都察觉不出来!人人都说他一心为民,都赞颂他,而我们呢?!” 真正受害的人,却没有人发觉,也不会有人关心。 商不换的春风得意,掷果盈车,在他们看来越发刺眼。 “大将军,不如我们把廷哥儿的事揭发出来。一旦此事揭发,商不换有谋逆之心,圣上哪里还敢重用他?” 不待岳连铮开口,金卫吾已经反驳了回去。 “蠢话!廷哥儿在将军府住了那么多年,府中随便一个下人都可以举证咱们大将军谋反。你要拿廷哥儿做文章,岂不是要害死大将军?” 先前提议的人重重地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岳连铮道:“廷哥儿不可用,但是有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可用。” 他轻声一笑,深邃的目光不可见底,叫人猜不出他的情绪。 而他说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 相府之中,庄婉仪的身体康复之后,次日就急着去给商相爷请安了。 她一直希望以自己为纽带,能够慢慢恢复商不换父子之间的关系,是而对于商相爷她一直不敢忽视。 却不想今日前去,商相爷竟然拒见了她。 “回禀大少奶奶,老爷近日心情不好,不想见人。还请奶奶先回去罢,这日头毒,您站在这里等也不是回事。” 她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阳光果然很刺眼。 春末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盛夏已至。 “既然公公不想见人,那劳烦陈管事把这银耳莲子汤送进去吧。这是我亲手熬的,天气炎热的时候喝一些是最清火的。” “哎,奶奶放心吧。” 陈管事捧着食盒便往里去,庄婉仪不免有些丧气,带着屏娘原路返回。 “哎呦,这伤才好,今日又忙不迭地来献殷勤啦?” 一道尖刺的声音响起,谭氏扭着身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看着她吃闭门羹一脸畅快。 庄婉仪眸子微眯,从她得意的眼神之中,似乎看出了点什么。 难道商相爷突然不肯见她,和谭氏有什么关系? “夫人说笑了,孝敬公婆本是为人儿媳该做的事,怎么能说是献殷勤呢?” 谭氏不屑地甩了甩帕子。 “孝敬公婆?你眼里只有这个公公,哪里有我这个婆婆?说得好听!” 一旁伺候的下人闻言都低下了头,不敢听主子们议论这些内宅密事,连屏娘都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庄婉仪朝着商相爷的屋子看了一眼。 “是啊,夫人说的对。我是该去祠堂拜祭一下婆婆,谢谢她的保佑,我才能平安从猎场回来。” 一个夫人,一个婆婆,这显然是不把谭氏当成正经的婆婆。 谭氏气得鼻歪,庄婉仪已经扶着屏娘的手,朝祠堂方向走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责罚商不换 “奶奶,老爷今日好生奇怪。先前你病着的时候,他不是还遣人送人参来吗?这才几日,怎么连见都不肯见你了呢?” 屏娘扶着庄婉仪回梅香院,后者眉头微蹙,半晌没有开口。 好一会儿,她才道:“你没见谭氏得意的那个样子吗?想来她是知道公公为何不悦的。” “奶奶的意思是,是夫人在老爷跟前挑拨了什么?” 庄婉仪摇了摇头。 “要是她就好了。公公不可能听信她的话就不肯见我的,必定还有更深的缘故在里头。只怕……” “只怕什么?” 她朝屏娘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屏娘转身便朝外走去,只余庄婉仪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烈日炎炎。 这个时辰,商不换应该下朝回来了才是。 “抱竹。” 她朝窗外喊了一声,便见抱竹的身影从后院转了出来,手上还沾着泥土。 “奶奶,什么事?” 庄婉仪一见她两手的泥,不由笑着摇头,“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快去井台边洗洗吧。追月,你替我去前头看看,大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哎!” 屏娘恰在此时回来,和追月打了个照面,两人一进一出地远了。 “奶奶,你猜的没错。说是前日将军府派人来找老爷,说是替岳大将军来看望。听她们描述来的人倒像是军中之人,说了好一会儿子话才走的。” “呵,果然是他。” 庄婉仪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亏他是堂堂大将军,尽干这些下作的事。他有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朝我们来?总是要利用公公来伤不换的心,连我这样的小女子都看不上他!” 屏娘听闻商相爷发怒和岳连铮有关,顿时担忧了起来。 “这招虽然下作,可是百试百灵啊!老爷是把别人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的亲生儿子反而当成路上捡的一样不顾惜,奴婢真替大公子委屈!” 庄婉仪起身走到廊下,目光远眺,却仍是看不见商不换的踪影。 “公公连我都不见了,不知道会对不换怎么样?我放心不下,得亲自去门口迎一迎她。” 说着抬脚便往院外走。 “奶奶慢些,日头毒得很,等奴婢拿一把伞!” 屏娘飞快地转身跑进去拿了一把粉绸折花伞,替她遮得严严实实的才出门,谁知才走到梅香院外头,就看到追月脚步匆匆地赶回来了。 迎面见着庄婉仪,她顿时露出了着急的神色。 “奶奶!不好了!大公子才一下朝就被叫到上房去了,说是老爷发了雷霆大怒,这可怎么办?” “已经去了吗?” 追月连忙点头,庄婉仪脚下生风似的,朝着上房走去。 她的速度快身形却还平稳,若不细看她半掩在伞下的面色,根本看不出她的着急。 府中伺候的下人见她过去,还丝毫不觉地悄声议论,自家的大少奶奶被伞遮着脸,也能从身段看出是个绝色美人。 人到了上房外头,先听得咆哮之声。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死心?!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你那些歪心邪意都是跟谁学的?!” 接着便是哗啦啦的声响,像是瓷器一股脑打碎了的声音。 屏娘吓了一跳,下意识把庄婉仪护在身后,生怕里头飞出来一盏热茶似的。 “奶奶,这……” 她本还想劝劝庄婉仪,不想她直接就朝里走进去了。 远远望见正堂之中,商相爷高坐上首,谭氏得意地在旁作陪,连商不阙都在。 商不换跪在堂下,面前是一大堆破碎的白瓷茬子。 庄婉仪朝上首福身请安,细看地上的碎瓷片,却发现上头沾染着血珠。 她面色一变,转头朝商不换面上看去,额头上果然又是一片鲜血淋漓,血液淌到他的眼前,那双一贯温柔的眼猩红一片。 她的心蓦然揪紧。 商相爷见她进来,不悦地蹙着眉头,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谭氏瞥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谁让你进来的?没看见长辈正在训话,你身为小辈岂有随意闯进来的道理?” 庄婉仪强忍住想为他擦拭伤口的冲动,双手交拢在身前,朝坐在一旁的商不阙看了一眼。 后者目光颇有些闪避。 她笑道:“夫人说的是。我是看到二弟也在这里,才敢冒昧进来的。想来公公若是训斥不换,也不该让二弟在这里眼见着兄长受罚。所以我以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就冒昧进来了,还请公公恕罪。” 兄长受罚,弟弟在旁边大摇大摆地坐着看,这实在不合规矩。 商相爷被她一说也意识到了,不悦地看了谭氏一眼。 “谁让你把不阙叫来的?到底是我管教儿子,还是给你们看热闹?” 商不阙忙从座中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一言不敢发。 庄婉仪忙道:“儿媳也是相府的一份子,既然来了,斗胆问公公一句,不换是犯了什么罪过,惹得公公如此大怒?上一回他额上的伤好了之后,还留着淡淡的疤痕。这一回……” 她抬头看了商相爷一眼,适时收住了话头。 语中只留心疼之意,把责备的话都收进了腹中。 商相爷冷哼一声,“你问问他,他都做了什么好事!” “儿子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先帝遗泽,下对得起天下万民。” 商不换这才开口,声音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腥和沙哑,听得人心中微颤。 商相爷却越发恼怒了。 “你还死不悔改!你可知道岳连铮对大魏有多重要?他是岳家唯一的后人,是大魏当之无愧的第一将才!你弄那些什么柳将军杨将军来分散他的兵权,那些人能上战场打匈奴吗?外敌未清你倒在朝中排挤忠良,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一点都不像我!” “老爷别生气,不是还有不阙吗?大家都说不阙可是最像你的。大公子不像你……大约就是像了先夫人吧?” 谭氏用帕子轻轻掩住嘴,一双眼得意张狂地在商不换额上的伤口扫视。 “住口!” 第三百一十八章 白费苦心 这一声住口,两道声音整齐如出一辙,众人都不禁愣住了。 那是商相爷和商不换的异口同声。 那两人自己也愣在了那里,彼此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一对水火不相容的父子,骨子里的默契却是改变不了的。 商相爷怒斥谭氏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是继室,先夫人是原配,你如何敢随意诋毁她?我向来最恨长幼尊卑无序之人,你立刻到祠堂去给先夫人跪经叩拜。不阙,你和她一起去!” 这话里连带对商不阙,都失了以往的爱惜。 或许是谭氏的话提醒了他,商不换终究是他原配夫人所出,那是一个何等温婉聪慧的女子? 他的身上自然有像他母亲的地方,可那些陷害忠良的事,却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 商不阙带着谭氏速速离开,颇有些狼狈,临走前还看了庄婉仪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庄婉仪一出现,他和谭氏就要吃瘪,还真是叫人忌惮。 待谭氏母子离开之后,商相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万般无奈都写在了脸上。 庄婉仪心中暗想,商相爷的确是听了岳连铮的谗言,才会对商不换如此气恼,她现在是否要出言为商不换解释? 不。 只怕这样,会让商相爷更加反感,觉得他们夫妻二人都针对岳连铮,都是陷害忠良的一路货色。 她只得放低了身段,“朝堂上的事,儿媳身为女子懂得不多。可关于不换和岳大将军,这两人我再了解不过了。但是公公……您呢?” 商相爷冷眼看她,“你想说什么?” 庄婉仪淡淡地垂了眸子,面带无可挑剔的笑容。 “儿媳的意思是,远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公公近年来身子不好,或许应该多出去走走,换个角度去看看风景。或许,您会看到一些不同之处。” 远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商相爷暗暗咀嚼这话,一时未能领会其意。 “还请公公允准,让我先带不换回房请太医诊治。他近来公务繁忙,若是叫圣上和朝臣们见了这副模样,未免对公公和相府的名声有损。” 商相爷该打的已经打了,该骂的也已经骂了,也不能再对商不换做什么了。 他轻轻一挥手,算是默许了庄婉仪的话,心里却仍在想她的那句诗。 庄婉仪顿时舒了一口气,将他从地上扶起,两人互相搀扶着朝外走去。 “你忍着点,太医马上就到了。” 她鼻头微酸,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差点当着上房众人的面就落下泪来。 好在她低头遮掩住了,待觉平复一些,又用帕子给他的脸上细细擦拭血痕。 跪得太久,额上的血凝在面上,染红了半条丝帕还没能擦干净。 她心中凄然。 看着他们两人离开之后,陈管事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进正堂之中,似乎想劝商相爷什么。 便听得他苍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老爷,您说的什么?” 商相爷慢慢地站起身来,忽然看到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下去后,露出了地面上斑斑驳驳的血迹。 那是商不换额上的血。 他缓缓闭上了眼。 “她说的庐山,是商不换,还是岳连铮……” 梅香院中乱成了一团,庄婉仪扶着商不换进门时他鲜血模糊的脸,实在看得人心惊胆战。 屏娘站在一边捧了热水,她亲自用手帕沾水擦拭他伤口附近的血痕。 “这一次比上次伤得还狠,伤口还在正中这样显眼。这几日你怕是不能去朝中了,在家好生歇歇吧?” 商不换从在上房就是这个表情,一脸寒霜,仿佛在极力克制心中的某种怨愤。 这种怨愤,让他不自觉攥紧了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庄婉仪悄悄伸出手去,把他的手指都用力掰开,再用自己的掌心暖着他的掌心。 她的手一直有些冰凉,就算在炎炎盛夏也是如此,今日却让人觉得格外温暖。 商不换的神情缓和了些,看着她如获至宝,恨不得抱一抱她。 “在这个家里,我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谭氏和商不阙自然不是,曾经商相爷是的,可如今也不是了。 他一次一次地相信旁人,被旁人利用来伤害自己,对自己非打即骂,恶语相向——这样的父亲,他宁可不要。 庄婉仪何尝听不懂这话,待要说什么,便见抱竹领着太医进来了,她只得把话咽尽了肚子。 “这,这是谁如此大胆,敢伤了商大人?” 随着圣上将此次军务改革之事全权交给商不换,他在朝中的地位越发水涨船高。今时不同往日,连太医见了这伤痕都吓了一跳。 商不换沉默,庄婉仪眉头微蹙朝他轻轻摇头。 那太医这才领会过来,忙低头给他处理伤口,不敢再多话。 “太医,这伤口要紧吗?” “不要紧不要紧。” 太医包扎过后从地上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下官已经把伤口里的碎瓷片都挑出来了,只是如今天气炎热,这伤口要小心保养,否则皮肉容易腐烂。下官开一道创伤药,一日早晚三次抹上就是。” “那就谢谢太医了。” 庄婉仪朝屏娘使了个眼色,后者亲自送太医出门。 室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只留下淡淡的药香,带着熟悉的薄荷气味。 这气味闻着,倒叫人莫名地安心。 她坐下来,轻轻地给他打着扇,让他的伤口能凝结得快一些。 “这几日千万要小心些,别到外头晒着出了汗,让伤口感染。公公这次做得太过分了,可千错万错,到底不是他的错。” 商不换抬眸看她。 “你也知道了?” 他虽不知府中这几日的人事往来,可不用想都知道,这件事必定是岳连铮在商相爷面前又进了谗言。 否则他不会忽然这样激奋,将父子间好不容易慢慢修复的关系,再度撕裂。 “委屈了你。你自从嫁进府中一直百般孝顺恭敬,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父子的关系。现在这么一闹,你的苦心算是完全白费了。” 庄婉仪道:“那有什么关系?如今当务之急,是让岳连铮再不能借公公的手来害你……” 第三百一十九章 荐一人替你 过了几日,明川郡主病了的消息就传入了相府。 她有意隐瞒着庄婉仪这边,却不想此事闹得满长安都知道了,相府自然也就知道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嫂一向细心保养身子,她怎么好端端就病倒了?” 明明上个月她们才在猎场见过,明川郡主没病没灾的,哪有这么突然的事? 庄婉仪不免紧张,让屏娘出去细细打听了消息。 屏娘道:“奶奶且宽心。其实郡主这病倒不厉害,太医说了多半是暑热难解,又心中积郁,才会突然病倒的。可巧郡主是进宫探望皇后娘娘的时候病倒的,那日同去的人也多,所以就闹得满长安都知道了。郡主又一向少灾病,可不就小毛病也被人看得极严重么?” 庄婉仪听见是这样,才略略放心。 “暑热难解?我记得郡主姐姐身为皇室中人,她的冰块份例是宫里也有的。再加上府里的一份,她的院子应该是最清凉的所在,怎么会是因为暑热呢?积郁成疾就更不可能了,郡主姐姐一向胸襟广阔,当年岳连铮战死的消息传回来,将军府的情景何其艰难?也没见她病倒过。” 就算她在猎场上按照商不换的提示,发现了岳连铮和凤贵妃的勾结,也断断不至于就因此积郁成疾了。 她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不行,我得亲自去看望才能放心。屏娘——” 她正低头思忖,一抬头见商不换已经走了进来,显然是听见了她要亲自去探望明川郡主的话。 他的额上覆着一圈白色的纱布,伤口尚未彻底恢复,这素雅的白色反而为他增添了一分儒雅的气质。 在这盛夏天气里看去,格外舒心。 “难不成,你还想亲自去将军府看她吗?” 商不换云淡风清地说来,她一下子泄了气。 是啊,难不成要去将军府? 她的身份对将军府来说,实在太过尴尬了,这辈子想来都不能再踏进那道门。 若是当真亲自去将军府看望明川郡主,只怕不能宽慰她,反而会让她的病情加重。 “那怎么办?郡主姐姐待我多好,你是知道的。当年在将军府我饱受凤兰亭的欺辱,若不是她只怕我早就死在凤兰亭和老夫人的手里了。如今她病倒了,我连看望都不能……” 商不换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 那段时光他二人是一起度过的,当时明川郡主还十分抵触商不换,如今想来倒觉得好笑。 “我明白。不如这样,我荐一人替你上门看望,你看如何?” “谁?” 商不换看了看室中的大瓷缸,白气从里头慢慢蒸腾而起。 庄婉仪命人用大瓷缸装着冰,又在缸里放上葡萄、西瓜等物,既能使室中凉爽,还能吃到冰凉的瓜果。 她自己吃的不多,倒是赏了许多给府中的下人,梅香院的赏完连外头的都有份。 这些底下人大暑热天气的,就想吃一口冰的,可这东西在外头是稀罕物。庄婉仪三不五时地赏赐下去,那些人都十分感激她的恩德。 “你给人的恩惠,总是会得到回报的。秦国公府如今和咱们走得近,本身也同相府、将军府关系都亲近。让秦国公夫人亲自去看明川郡主,想来你能放心。” 秦国公夫人? 庄婉仪暗暗思忖,自从秦菲死后,秦国公夫人替秦菲操办了郡主仪制的丧事,不但井井有条,还极尽哀荣。 她素来话多爱八卦,头一次办正经大事倒像模像样,长安城中那些原本嫌弃她是续弦的命妇们,都对她刮目相看。 她在秦国公府的身份,倒一下子高了起来,不但得到了府中下人敬重,也得到了秦国公的尊敬。 因此,她对商不换和庄婉仪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若没有商不换那时替她撑腰,她也不能抬头挺胸的地秦菲好好办丧事,她心中便一直想要报答他夫妻二人。 眼下正是时候了。 “秦国公夫人好热闹,秦小姐去后她伤心不已,只怕是闷坏了。这会儿让她替我走动一番,想来她会很乐意,那就听你的吧。” 商不换笑道:“她自然乐意。龙骑营收归于圣上之后,圣上便直接将虎符交给了我,名义上是替天子掌兵。可我不通军中事务,想到那秦国公年轻时也是一方将领,便命他替我暂治军中之务。他欢喜得不得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有掌兵威风的时候。” 庄婉仪不由轻嗤了一声。 “秦国公此人不是什么好人。你看秦小姐死的时候他高兴的那个样子?从前我只嫌他夫人话多,如今才知道和他相比,他夫人才是个有情有义的。不过这人你用也好,他不像是个有心机的,总比旁人好控制。” “你说的对。” 兵符在他手里,那么让谁来治理龙骑营并不重要,反而能为他收拢人心。 他们因为秦菲之死产生了渊源,倒彻底把两家结到了一处,互相帮助,荣辱相益。 “幸好你没有亲自掌理龙骑营的事,你看看你现在,伤还没好呢到处跑什么?这又是哪里回来的?” 庄婉仪娇嗔一句,把他拉着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又命屏娘去切果子来。 “吃点凉的,对你这伤口好。” “已经快结好痂了,你不必担心。太医给的药极好,不会留下后遗症和伤疤。” 嘴上是这样说,还是接过了屏娘切好的西瓜,朝庄婉仪口中喂了一口。 “甜不甜?” 那张羡煞世人的俊颜,额上一方白纱清淡儒雅,宛如谪仙。 她细细咀嚼,口中甜香四溢。 “有你在,苦也是甜的。” 第三百二十章 花豹入宫 明川郡主病得蹊跷,长安城里十亭倒有八亭人都去探望了。 军中改制,将军府便在风口浪尖上,探望明川郡主是一回事,来趁机打探打探将军府的情况,又是另一回事。 帝都长安,风云乍起。 似这般热衷于观望、揣摩之人,实在太多了。 岳连铮自然能想到这一层,便同古氏交代了,“大嫂要安心养病才是,据我看,探病的人不是太紧要亲密的,自可辞了。” 古氏已经历练出来了,一向对家务不多话的岳连铮开了尊口,她很快便领会了其中意思。 “我明白,三爷放心吧。” 此后一日下帖子来拜望的人,就被古氏一一挑拣拣出去了七八成。 “这个……” 她拿起一张红底贴金云纹的帖子,细看了看,上头写的是秦国公府的字样。 “秦国公如今执掌龙骑营,虽然没有兵符在手,到底也是一军主将。他的续弦夫人近来在长安声望也极高,倒是不能不放进来一见。” “是。” 丫鬟仔细收起那张帖子,转头便去门房通知,准备迎秦国公夫人探望明川郡主。 另一个站在室中伺候的丫鬟笑道:“奶奶如今当了家,长安城中的大小事情,都逃不过奶奶的法眼。谁家富贵了,谁家没落了,奶奶都看得一清二楚。” “能不清楚吗?” 古氏微微叹息了一声,声音缥缈无迹,似梳妆台上的销金兽首香炉飘出的袅袅檀香。 “咱们也不是没经过起落的人家,当年误传三爷战死的时候,府里到了什么地步你也不是不知道。至于我,更是这起落浪潮中一片浮沉的芦苇。若当初没有婉仪在,我或许还只是个活死人,在这里数着泪珠过日子。” “奶奶如何这样说?不过从前三奶奶,对奶奶还真是好。奴婢瞧着她不像老夫人说的,什么不忠不贞,不仁不孝……” “嘘。” 古氏朝窗外看了一眼,制止了她的话。 “你们这些话平时私底下议论议论就是了,以为我都没听见吗?如今倒上脸了,竟然在主子跟前也这么说,你就不怕出事?” 丫鬟垂下了头,小声嘟囔道:“在奶奶跟前,我们是不怕的。就是在大奶奶跟前,我们也是不怕的。大奶奶自打三奶奶走了之后,那闷闷不乐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她只是在老夫人面前尽孝道,不肯表现出来罢了。” 古氏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也罢,在外头说话小心些就是了。老夫人的身子不比从前,朝堂上商大公子跟咱们三爷又争得如火如荼,这个话题忌讳。” 是啊,忌讳。 连三奶奶这三个字,都忌讳得不得了。 “奶奶,前些日子老夫人不是说,要给三爷再娶一位三奶奶吗?” “是啊,老夫人说这件事交给我和大嫂商量着办,偏偏大嫂病了,只能先往后推了。对了,婉仪听见大嫂病了一定着急,她也不能亲自来看望,你派个人去给她报信,就说大嫂没事,太医已经开了药了。” 丫鬟笑道:“老说大奶奶和商大奶奶最要好,我看奶奶是都好在心里,面上不表露罢了。奴婢这就去,奶奶放心。” 事情一样样安排下去,屋子里也空了大半。 古氏慢慢地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今日还有什么事没做。 “也罢,左右无事,再陪我去探望大嫂吧。” …… 才到明川郡主的院子,便听得里头响快的说话声,时而伴随着低哑的笑声。 古氏奇道:“大嫂病了这些日子,愁眉不展的,是谁能让她笑起来?” 便有丫鬟上前道:“回二奶奶,是秦国公夫人。” “原来是她,她一向好口齿的,怪不得能引大嫂笑。走,咱们也进去瞧瞧吧。” 屋中的两人正在谈论长安城中的新鲜事,见古氏进来,秦国公夫人忙拉她到一处听。 “你们听见没有?说是西边山上跑下来一只花豹子,在长安城中作乱伤人呢!好在虎骑营的兵力近日加强了,费了三天两夜,总算把它抓了起来,关在笼子里头。” 古氏道:“怎么?这伤人的畜生不打死,还要关着做别的处置吗?” “可不是!” 秦国公夫人道:“上回春猎的大典,因出了事不吉利,听说圣上心里正郁闷着。当时也没有猎到什么珍奇异兽,如今可不是自己送上门来?所以已经送进宫去,给圣上赏玩了。” 前几日才说民怨沸腾,圣上勤政了几日,来安抚民心。 不想着才几日,又恢复了昏庸纨绔的做派。 “这等凶猛异兽送到宫中去,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好了。圣上近年来,实在是……咳咳……” 明川郡主忽然咳嗽了起来,面色微微发白。 她是皇室中人,名义上还是圣上的表妹,自然更在意他的德政。 可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才是圣上的本性,只是慢慢暴露出真相来罢了。 以后更加昏庸的事,或许还少不了呢。 “都是我多嘴白说了这话,不过郡主也不必担心。现在岳大将军回来了,他自然会好好规劝圣上,匡扶朝政,你好生养病,别想太多了。” 秦国公夫人掩住了自己的嘴,颇有些懊恼之色,想着这个新鲜事讲得不好。 没逗她笑,反而呕她恼了。 “岳大将军……” 岳大将军回来,只怕会让朝政更加糟糕。 她低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面色全无缓解。 古氏看在眼里,只觉得甚是古怪。 她总觉得岳连铮这次回来,明川郡主待他的态度是越来越奇异了,尤其是春猎回来之后。 就连老夫人近日谈起岳连铮的事,也像有所避讳。 难道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她很想问问明川郡主,无奈秦国公夫人在这里,让她不得开口。 秦国公夫人眼珠一转,见她们妯娌两一个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一个欲言又止面带忧容,便识趣地站了起来。 “菲儿去了,我身为长辈虽不必守孝,但也不宜出门太久。郡主请好生歇着,有机会我再来探望。” 第三百二十一章 商相爷出门 “大嫂。” 古氏见她面色不好,犹豫着是否该开口询问。 “你怎么了?” “大嫂,你……你和老夫人,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我,我原以为如今我在府中掌家,虽然昏聩无能,到底也算是真正的一家人了。可近日见老夫人的神情,还有大嫂这病的蹊跷,我总觉得……” 古氏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看着明川郡主那双镇定无波的眼,一下子又泄气了。 “或许是我痴心妄想了,老夫人能把府中的庶务交给我来处置,不过是没人可选罢了。我始终出身低微,配不上知道将军府的大事……” 她若只是问这件事,明川郡主可能真的会敷衍过去,不告诉她自己的怀疑。 可她拿出了自己的出身说事,叫明川郡主不禁想到她从前在府里过的日子,生出了同情之心。 “你别胡思乱想。府中便是有事,也不是刻意瞒着你一个人。你在府中多年,你的父亲又是当年老将军的亲信部下,谁会怀疑你对将军府的心?” 古氏心头又燃起了一点希望。 “可我觉得大嫂这病事出有因,连老夫人近来提起三爷都怪怪的,我却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老夫人如何怪怪的?” 她病中很少见老夫人,怕过了病气,竟不知老夫人有何不妥。 难道她也发现了什么? 古氏想了想,道:“老夫人她近来,每每下人提到军中改制的事,她就不悦。这本没什么稀奇,毕竟所谓改制削弱的是三爷手上的军权。可老夫人还经常去祠堂拜祭老将军,还说什么后世子孙不肖,请先祖保佑的话。” 后世子孙不肖。 明川郡主轻哼了一声,“将军府还有后世子孙吗?唯一的一个,可不就是大败匈奴、取回乌极可汗人头的三爷了么。” 古氏想到了秦国公夫人提起岳连铮时,明川郡主的神情也颇为古怪,顿时便意会了什么。 “难道,三爷有什么秘密瞒着咱们?大嫂,你的猜疑可有切实的证据?” …… 秦国公夫人前脚出了将军府,后脚就去了相爷。 “走,看商大奶奶去。听闻商大公子前些日子受了伤,一直在家中养着。咱们过去想来正好能碰见,也算把这桩差事交了。” 马车摇摇晃晃,秦国公夫人坐在车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外头的街景。 丫鬟笑道:“凭是什么差事,夫人去办一定能办好的。商大公子让夫人在明川郡主跟前提岳大将军,奴婢把郡主的神情看得真真的,果真有蹊跷。” “你也看出来了?” 秦国公夫人轻笑一声,“本来我还以为,商大公子是想利用我们秦国公府,对付岳大将军,我心里还有些不乐意。虽然他对我们,对菲儿有恩,可我也不能做昧着良心的事。方才一看郡主的眼神,我就知道昧着良心的人是谁了。” 丫鬟笑着给她摇扇,奉承道:“这样最好。老爷也欢喜,夫人也乐意。咱们府里和商大公子的关系越来越好,将来的富贵可少不了。” “呸,你知道什么?就你会说嘴。” 秦国公夫人装假地嗔了她一句,自己面上也笑成了一团花,很是称意。 不想到了相府,正好见门外在套车备马,几个仆人搀扶着商相爷走了出来。 “见过商相爷。” 商相爷抬起头来细看,“原来是秦国公夫人,是来同夫人说话的吗?” 秦国公夫人和谭氏从前来往颇多,两人算不得闺中密友,到底也是同病相怜。 这回秦菲之死因为和庄婉仪扯上关系,又因为她先前对着商不阙暗指谭氏是恶婆婆,所以谭氏竟没去拜祭过一回。 秦国公夫人心中对她早有不满,加之她不去拜祭的事更加不悦,两人的往来就淡了。 商相爷素来不关心谭氏的交际,还不知道这回事。 秦国公夫人只得笑着转移了话题,不想告诉他自己是来找庄婉仪和商不换的,免得他生疑。 “相爷病了的这两年很少出门,今儿亲自出去,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劳动您的驾啊?” 商相爷淡淡一笑,“哪里。我去将军府看看,许久没去了,岳大将军回来之后,我还没登门拜访过。何况明川郡主病得突然,我也该去问候问候。” 按理说不论岳连铮还是明川郡主,都是小辈,不值得商相爷亲自登门去看的。 秦国公夫人心中便有了数。 或许他登门的理由,和商不换让自己登门的理由,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就不拦相爷的路了,一会儿日头毒了不好走呢,那我就先进去了。” 说罢两人告辞,秦国公夫人进了府门。 商相爷回身看她一眼,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一时又想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妥。 “老爷,上车吧?” 陈管事扶着商相爷的胳膊,抬头看了看天。 诚如秦国公夫人所说,再晚一会儿,日头就要毒起来了。 …… 商相爷亲自登门拜访,老夫人听了很是欢喜,又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身子不好,这一二年竟没出过门,此番怎么就忽然上门来了呢? 古氏在上房伺候,见老夫人又露出了这种古怪的神情,她只当做没看见似的。 听了明川郡主的那些话后,她已经全然明白了老夫人的古怪是为什么,只是不揭穿罢了。 “商相爷怎么忽然就来了?他的身子,不是还没好全吗?” 老夫人心里也纳闷,嘴上只是说,“兴许是因为,近来长安城中风云乍起,他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吧。又或者是因为明川的病……” 她自己说了都不信。 明川郡主再尊贵也是小辈,商相爷怎么可能为她的病,特特跑来一趟呢? 她忽然沉默了起来,古氏也不点破,只是站起来道:“老夫人,商相爷来是大事,儿媳还是亲自去茶房监督着吧,再命人备下精致可口的午膳,适合老人家吃的。” 她起身一福,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道:“是了,你去备着吧。商相爷难得来一趟,千万别怠慢了。” 她撑着花梨木的拐杖便站了起来,“我该亲自出去相迎才是。” 第三百二十二章 去看庐山 “奶奶,秦国公夫人来了。” 梅香园中,有人正坐在冰缸边上,捧着书卷考对方问题。 但凡是答不上来的,便要受罚,用冰坨子在脖子等敏感处冰一冰。 庄婉仪是天生怕痒的,但凡她有答不上的问题,脖子一冰便痒得直笑,笑声连庭中都听见了。 秦国公夫人正握着团扇,细细看梅香园中的种种陈设,花草林木。 一枝一叶不算名贵,却十分有章法,可见其中主人何其爱惜花草,享受生活。 反倒比那些名贵华丽之物,看起来更加脱俗雅致。 “商大公子和大奶奶的住所,原该如此脱俗的。只是我头一遭进来,竟觉得像是进了世外仙境一般,当真看不过来。” 抱竹出门迎的客,听她这么一说便笑道:“夫人谬赞了,里面请。” 秦国公夫人细看她,身量高大粗壮不似普通婢女,看穿着打扮倒不普通,面上的笑容也十分亲和得体。 能把这样一个丫鬟养在身边,这也是庄婉仪不同凡俗之处了。 “才进院子就听见你们的笑声了,我莽撞,你们不嫌我坏事吧?” 秦国公夫人还没进屋便先嚷嚷开了,她一向是这个性子,秦菲的事才一个月,她倒恢复过来了,庄婉仪看得心中高兴。 “怎么会?正在消磨时光等着夫人来呢。如何,郡主姐姐的病无妨吧?” “无妨无妨。” 秦国公夫人在玫瑰椅上坐下,先喝了一盏冰凉凉的酸梅汤,这才有精神慢慢细说。 “我看她不像是是病,倒像是心里不舒坦。太医也说了,是什么郁结于心。我也按着商大公子的话和她提了岳大将军,她果然面色十分难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果真。 商不换放下了书卷,淡淡一笑,“意料之中,还要多谢夫人替我确定了。” “举手之劳罢了。大奶奶的身份是不适合再登将军府的门了,何况看着昔日下毒要杀自己的人,这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秦国公夫人说着说着,八卦的毛病又犯了,竟打探起她和老夫人的事来了。 庄婉仪笑而不答,秦国公夫人连忙转移了话题。 “对了,才刚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商相爷出门了。他说要去将军府看明川郡主,这可奇了,郡主再尊贵,也不劳他一个长辈亲自登门看望啊,何况他自己素日身子也不好的。” 庄婉仪听了这话倒高兴起来。 “公公真的说,是要去相府探望郡主姐姐吗?” “是啊,这还能有假?他还问我是不是来找谭氏的,谭氏这没心肝的,菲儿去了之后她连问候都没问候过一句,还记恨菲儿说她是恶婆婆呢。这种人,还想着我亲自登门来看她?呸!” 秦国公夫人说到谭氏,更是十分不屑一顾。 商不换和庄婉仪对视一笑。 他们早就分析过,秦国公夫人和谭氏的关系,看起来她们俩是比别的诰命夫人亲厚的。 其实不过是惺惺相惜,续弦夫人无可奈何,融入不了那些原配诰命夫人的圈子,只能和别家的续弦夫人玩在一处。 在长安这样权贵云集的地方,阶级和地位区分得尤其清楚,泾渭分明。 所以商不换曾经笑称,她们之间所谓的交情,不过是一朵上好的绢花,看似精致,但是很快就会烂掉。 这会儿果然烂在他们眼前了。 “好,我那日和他说的话总算没有白费,他终于打算出了这个门,亲自去看看‘庐山’了。” 商不换不禁抬头,下意识摸了摸额头。 他头上的纱布已经取了,只是伤口的位置还留有明显的痕迹,新长出来的皮肉正在取代腐肉。 额上的伤口可以长好,可心上呢? 他倒是不对商相爷去将军府的事,抱有什么希望。 “这么多年了,他若是真想看清‘庐山’,又何必等到此时此刻呢?不过是自欺欺人,宁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罢了。” “你们说的什么庐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那个吗?” 秦国公夫人插嘴道:“哎呀,那个庐山我听说可远着呢,商相爷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就是一座山么,有什么好看的?” 她一头雾水,那两人忍俊不禁地摇头。 …… 到了晚间,才听说商相爷回来了,很是抑郁的样子。 谭氏要伺候他用晚膳,都被商相爷推了回去,说自己在将军府用过了。 可跟的下人分明说,商相爷只在将军府用了午膳,根本就没有用晚膳。 一个年事已高的人,又是病人,不吃晚饭怎么行呢? 谭氏在他卧房外苦苦劝说,这下闹得府里大半人都知道,梅香院这边自然也知道了。 “屏娘,吩咐小厨房熬一碗清粥,加上些爽口的小菜。上次腌的野鸡脯子还有吧?一并送过去。” “奶奶,咱们送啊?” 屏娘有些犹豫道:“可是老爷前一阵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还把大公子打成那样。咱们如今再贴上去,只怕老爷不会领情吧?” “他领情不领情,是他的事。我身为儿媳该送什么,便要送什么。哪怕你送去他当真众人的面就砸烂了,好歹也怄他动了动,比一个人生闷气强,你说是不是?” “还是奶奶想的周全,我要是生气的时候,也想砸砸东西泄愤。” 屏娘眉开眼笑地下去准备东西,走出房门正好见商不换站在门外,垂着俊朗的眉眼面带微笑。 他一定是听见了方才庄婉仪的话。 “大公子,你怎么不进去?” “我喜欢听墙根,听听我不在的时候,夫人有没有跟你说我的坏话。” 商不换掸了掸袍角,从门外走了进来,庄婉仪笑得促狭。 “昔日梁上君子,今日又成听墙根的君子了。枉费世人都说你谦谦君子,不过是不识你真面目罢了。” 商不换却道:“枉费世人只知你刚烈果敢,聪慧美貌,哪里知道你一片赤诚孝心?” 第三百二十三章 花豹袭人 后宫之中,盛宴正好。 圣上近日心情格外好,是而特意举办盛宴,让后宫的女眷乐一乐。 商不换改革军中之制的事办得极好,如今长安城的治安也比从前好了许多,百姓也不再抱怨什么。 这不,连这样凶猛的花豹都抓住了! 圣上在兽笼前来回走动,细看花豹身上铜钱一般的纹路。 那只花豹神态暴躁地在笼中和他对峙,龇牙咧嘴十分凶悍。 “你们瞧瞧,这豹子多好!像只大虫!看它身上的花纹,一个个和铜钱似的,怪不得人们又叫金钱豹。” 它越凶悍,圣上越乐。 众人便知,他是春猎之时不得尽行,所以现在看着这猛兽也算弥补了遗憾。 陈皇后笑着命人端了酒杯上来,“这猛兽入城被生擒,乃是好意头啊。圣上想,这金钱豹金钱豹,可不是来给圣上送金钱的么?” 这话说得圣上心生愉悦,他便把酒杯端起一饮而尽。 “说得好!朕看也是瑞兽,如今国库空虚,它若能带来金钱,那就再好不过了!” “嗷!” 圣上哈哈大笑,花豹忽然身子一缩,朝他奋力大吼了一声。 嫔妃们都吓了一跳,连圣上都踉跄地退后了两步。 其实除了圣上之外,她们根本不喜欢看这种猛兽,只是圣意如此不得不来陪坐罢了。 现下又被它的吼声吓着,一个个花容失色。 陈皇后还算镇定,她紧紧握着圣上的胳膊,朝人群中一望。 所有的后宫嫔妃、皇子公子都在这里,位分最高的凤贵妃懒懒地缩在座上。 她自从春猎之时被圣上责罚后,回宫就一直不得圣上宠幸,甚至被禁足在昭阳宫。 若非这只花豹意头好,圣上心情好,就连今夜她都出席不了。 陈皇后不由抬了抬下巴,心情大好。 没有凤贵妃,这后宫就是她的天下,无人能与她匹敌。 “好你个畜生,竟把皇后和朕的爱妃们都吓着了。看朕今日来射你一射!” 圣上分明是自己吓着了,偏拿嫔妃们说事,说着便命人取来了弓箭,要射笼中的花豹。 那花苞眯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显得十分凶猛狡狯。 笼子的缝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圣上要想通过缝隙射死花豹,并不是容易的事。 好在他也并非想射死它,只是取乐罢了。 头一支箭,他射在了笼子外头的木栏上,这让他十分丧气。 众嫔妃也不敢说话,生怕圣上恼羞成怒,只有陈皇后掩嘴轻笑,“圣上的箭法真好,故意射在外头吓唬它,臣妾瞧它被吓着的样子倒有趣。” 圣上自觉挽回了颜面。 “朕的确是想射在外头吓唬吓唬它,不过瞧它吓得不够厉害,看来朕得伤它一二,才能让它知道什么叫皇家天威!” 第二箭他抖擞精神,总算穿过缝隙射进了笼中,却离那花豹还有些距离。 饶是如此,那花豹似乎对箭矢格外敏感,飞起一跳,身子狠狠地撞在了笼子的边缘。 圣上哈哈大笑,陈皇后也陪着笑。 “瞧瞧,看着凶猛,原来这么不禁吓!” 圣上忽然起了玩心,又连发几箭,故意不射到花豹身上,而是看着它在笼子弹来跳去取乐。 笼子不算大,它每次跳起都会重重撞到笼子的边缘,发出剧烈的响声。 圣上便笑,皇后也笑,合宫妃嫔和宫人都哈哈大笑。 这样一来二去,那花豹似乎也看出了圣上的取乐之心,不满地朝他发出低沉的嘶吼。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爆发出被玩弄的恨意。 对一头猛兽而言,困于笼中被这般取笑,活得还不如一条猫儿狗儿。 它粗重地喘着气,鼻腔中发出闷闷的响声,愤怒地盯着圣上。 圣上握弓的手忽然颤了颤。 “这花豹还挺厉害,身上撞成那样了,还有心思盯着朕看。罢了罢了,朕被它看得发毛,还是带下去吧。” 他从陈皇后手中把胳膊抽了回来,不自觉地扶了扶,似乎在抚平衣裳底下的鸡皮疙瘩。 那只花豹的眼好生吓人,亮晶晶的。 金公公拂尘一挥,“来啊,把豹子带下去看管。” 众人瞧那花豹正在愤怒之际,有些缩手缩脚地不敢上,怕它忽然一扑腥风都能把人吓倒。 果然,花豹朝着圣上的方向猛一扑来,又撞在笼子的木栏上反弹了回去。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连圣上都面有菜色,金公公心道不祥,忙命人快点把花豹运下去。 “快点,还愣着干什么?” 谁料花豹一起身又是一顿猛扑,身子一次次地砸在笼子上,就像疯了一般。 于此同时,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忽然喊了起来。 “你们听,什么声音?” 众人细听,除了花豹猛扑在木栏上的声音外,还有咯吱咯吱木头的摇曳声。 “不好!这木栏被撞得松动了!” 有人惊叫了起来,圣上顿时变了脸色,拉着陈皇后往后退去。 “御林军,快!保护圣上!” 金公公反应最快,知道木栏松动后便大喊御林军,与此同时那只花豹更加用力地撞击木栏,紧接着砰的一声,一道黑影闪电一般飞出了兽笼,直扑圣上! “弓弩手!” 御林军统领一声令下,持剑的士兵一拥而上,不远处手握强弩的士兵排成了一排。 “圣上,快走!” 陈皇后吓得魂不附体,眼看那道黑影飞袭而来,她想拉着圣上的手躲避,却因为吓得腿软倒在了地上。 圣上倒比她好些,只是看着她倒在地上不敢去救,咬了咬牙,自己朝妃嫔所在的后头跑去。 陈皇后呆呆地看着圣上逃跑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凉,万念俱灰。 他竟连试图拉自己一把都没有…… “放箭!” 陈皇后倒地,圣上远离,这正是适宜猎杀花豹的时刻,不会误伤帝后二人。 听得那一声口令,拥挤在嫔妃之中逃窜的凤贵妃,忽然站住脚停了下来,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返身追到圣上跟前,抱着圣上一转,将自己的背部完全暴露在花豹的爪下! 第三百二十四章 探望皇后 “听说了吗?凤贵妃又得宠了。” 秦国公夫人说起这话的时候,用的是极其不屑的口气。 她这些日子常来找庄婉仪说话,起初是因为秦菲的事也只有庄婉仪能和她聊聊,后来是因为商不换在仕途上帮衬了秦国公。 归根到底,她还是觉得跟庄婉仪说话舒服,不必夹枪带棒互相攀比。 反正她怎么比,也是不可能比得过这位年纪最轻的一品夫人的。 倒是谭氏听见秦国公夫人屡屡来找庄婉仪,却不找她,很是生了一番气。 “听说了。圣上也是,才惹起民愤这会儿又闹这样的事。幸好凤贵妃扑出去救了他,不然岂不是将国本置于无望?” 庄婉仪面不改色,说着违心的话。 秦国公夫人果然轻嗤了一声。 “凤贵妃是什么德行,咱们这些命妇还能不知道吗?她会扑出去救圣上,我怎么不信呢?果然金公公说啊,当时是下箭的命令放出,凤贵妃才转身跑向圣上的,她不过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原来是这样。那这位凤贵妃可真是舍得孩子,也套着了狼。听闻她的背被花豹抓伤了,圣上很是感动,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她。” 秦国公夫人道:“有舍也有得,只怕此事过后,她在宫里的地位就不同往日了。倒是可怜了皇后娘娘,听闻当时圣上丢下她就跑了,皇后娘娘吓病了,至今也是卧床不起。” “那圣上可有去照顾皇后娘娘吗?” “有啊,圣上心怀愧疚,该去照顾的自然也去。免得旁人非议他对自己原配嫡妻如此无情,竟丢下她做豹子的点心。不过也迟了,我要是皇后娘娘,这心早就伤了。” 秦国公夫人还算重情重义,她和皇后并没有渊源,听了这事倒十分同情皇后。 庄婉仪沉吟了片刻。 “凤贵妃也就罢了,皇后受了惊吓,命妇们可曾进宫侍疾么?” 秦国公夫人一拍大腿,“我来找你正是为这个事。据我想,以咱们夫君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是该进宫去看望皇后,总不能落在别人后头吧?” 庄婉仪点了点头,“夫人等等,我派个人去将军府问问。” …… 次日庄婉仪和秦国公夫人一同进宫,在宫门外果然见到了将军府的马车。 她心中欢喜,想着许久不见古氏,亲口问问她明川郡主的病情也是好的。 不想马车里的人一出来,她吃惊地掩住了口。 明川郡主尚未病愈,竟然亲自进宫了? “郡主姐姐。” 她连忙迎上去,见明川郡主面色还有些苍白,眼底下一片青黑。 “你自己的病还没好,怎么亲自进宫来给皇后侍疾了?我昨儿命人去将军府传话,原是想和古姐姐赶在一处,也好问问她你的病情。” 明川郡主扶着她的手,微微一笑。 “她都告诉我了,说你想趁机和她见一面。我心里想着,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亲自来见你,我有话要同你说。何况我这病本无大碍,扑上些胭脂就看不出来了。” 说着,丫鬟递上来一盒胭脂给她补妆,正是那年庄婉仪制的杏花胭脂,色泽粉白清透,最是自然。 胭脂一补,面色果然好了许多。 庄婉仪听她说有话和自己说,当着秦国公夫人的面也不便多问,便道:“那就先去见过皇后吧,一会儿咱们出来再自在说话。” 能见着明川郡主本人,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也早该和她谈一谈了。 椒房宫中,药香浓郁,来往宫人声响不闻。 三人到了宫苑之中便肃然起来,不敢多话,只觉得椒房宫的气氛颇有些人人自危。 陈皇后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重重的明黄纱帐掩映着她的面容,更衬得她一双眼毫无波澜。 犹如死水。 “你们来啦?有心了。” 宫女将她的身子扶起,她倚在床头,客气地朝三人笑。 看到明川郡主的那一刻,不由微微惊讶起来。 “听说郡主也在病中,怎么不好生将养,还来探望本宫呢?” “为皇后娘娘侍疾是应该的,何况我的病没有大碍,如今大好了。” 皇后朝她面上看去,只见两腮微微透红,倒显得人年轻娇嫩。 她再看一旁的庄婉仪,心中不由生了羡慕之意。 “还是你们好,年轻,好看。年轻美貌的女子,在这世间向来是会受到更多的保护的。” 众人一听这话愣了愣。 陈皇后的意思是,她人老珠黄,所以圣上才会丢下她不管的。 可要说来,陈皇后也不过三十年纪,哪里就算人老珠黄了呢? 这要是在男子来说,不过是而立之年,青春鼎盛。 “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说。谁不曾年轻美貌过,谁又不会老去?大家都是一样的,以色事他人,终究不能得长久之好。” 庄婉仪如此一说,陈皇后眸中似有什么光芒,闪了一闪。 “是啊,谁都有年轻美貌的时候,谁也都会人老珠黄。” 这话从庄婉仪口中说出,陈皇后觉得格外顺心。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可凤贵妃如今不仅有色,还有了救驾之功,只怕圣上日后看待她都会不同了。 而她呢? 一个在最危险的时刻还记挂着圣上,却被圣上丢在险境不闻不问的皇后,后宫之中还会有人尊重她么? 只怕会视她为笑柄罢了。 “可惜今日,人老珠黄的是本宫,不是她凤贵妃。被圣上丢在脑后的也是本宫……” “皇后娘娘。” 庄婉仪无声地朝她摇了摇头。 “听闻圣上近日常来探望娘娘,便是有愧疚之意。娘娘若耿耿于怀,旁人则会说,您是为了圣恩而不是为了圣上这个人。您此刻就应该坦坦荡荡,说您是为了圣上而留下拖延花豹的。圣上能够平安脱险,不仅是有凤贵妃的护持,更有您舍生取义默默无争。” 陈皇后忽然睁大了眼,对庄婉仪的说法如闻天籁。 她不由看向明川郡主,忽然蹙起了眉头。 庄婉仪的这个建议很好,可不该当着明川郡主的面说。 她可是将军府的人,岳连铮的嫂嫂。 第三百二十五章 离宫相谈 三人离开椒房宫之时,陈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秦国公夫人一路走一路夸赞庄婉仪,“你也太厉害了,三言两语的就把皇后哄高兴了。只怕你这么一说,皇后后脚就要命人传出话说,说她是自己愿意趴在地上吸引花豹的,这可不又全了她的体面,又全了圣上的体面么?” 她一拍巴掌,越想越觉得庄婉仪聪明。 怪不得商不换拼了命也要娶她,为此不惜和岳连铮撕破脸。 这样的女子,谁能不喜欢? 明川郡主笑着看庄婉仪,“你从前可不是个多事的性子,和皇后也没什么交情在。今日此言是为讨好皇后,还是为打压凤贵妃?” 毕竟凤兰亭当初给她下毒,幕后主使正是凤贵妃。 “都有吧。” 庄婉仪也不避讳,“经此一事,在后宫之中能和凤贵妃抗衡的,也就是皇后了。如果让她坐大,还不知要给我下什么毒呢。更何况,也是为了全皇家的体面。” 春猎之事民怨沸腾,如今才过了一个多月,这事要是传出去外人难免更加认为圣上昏庸。 眼下,还不是刺激民怨的时候。 他们还得保全圣上来对抗岳连铮,不能让他顺势手握重兵推翻政权。 明川郡主笑了笑,心中暗想陈皇后应该是偏向商不换他们了,毕竟凤贵妃和岳连铮达成了同盟,这件事是她亲眼所见。 前朝和后宫势力盘根错节,如此反倒制衡住了。 凤贵妃还真是厉害,用了这么一招就把自己从禁足中解救了出来,成为救驾有功的大功臣。 明川郡主沉默了起来,秦国公夫人打量她二人的面色,识趣地在一个岔路口停住了脚步。 “对不住二位,我得去看看慧妃娘娘。想来这次花豹袭人的事,慧妃娘娘也受了不少惊吓。我进宫一趟不去看她,不合适。” 慧妃是秦国公的姐妹,和秦国公夫人是姑嫂关系,她这个借口倒找得很好。 庄婉仪感激地朝她一笑,“那就不打扰夫人了,我和郡主姐姐先行出宫。” “好,你们快去吧!” 两人一同出了宫,竟不知该找个什么地方说话。 去将军府,庄婉仪不便,去相府,明川郡主不便。 就是去郡主府,被老夫人和岳连铮听见了,那也不好。 思来想去,明川郡主道:“城中有一家杏花楼一向清雅,我听闻商大公子也常去的。那里说话方便些,就去那里吧。” 越是人多眼杂的地方,反而越是安全。 两人要了一个顶楼的包厢,命贴身的丫鬟屏娘等人都在门外守着,不让外人轻易靠近。 “总算只有我们两了。” 明川郡主握着她的手,竟有些泫然欲泣的意思。 可见她心里藏着多少事,竟没有个可以倾诉的地方。 “郡主姐姐,我正好也有话想跟你说。趁着今日机会难得,不如就都说开了,也免得你郁结于心惹出病症。” 两人彼此对视,似乎都知道对方想说些什么。 明川郡主轻叹了一声,“那日春猎,屏娘来请我去看看三爷。想必我看到了什么,商不换已经告诉你了吧?” 她看到的,左不过是商不换想让她看到的。 “嗯。岳连铮和凤贵妃勾结,为此不惜亲手杀了凤兰亭,以凤兰亭的口供来作为胁迫之物。” 明川郡主从她口中听到这话,死心似的闭了闭眼睛。 “他真的变了。” 从前的岳连铮,在她的记忆中,还是那个略显安静腼腆的三弟,在将军府的几个公子中,不太起眼。 老将军戎马一生,为国为民,坦坦荡荡。 他膝下的孩子,也没有一个孬种,都随着他战死沙场。 唯独岳连铮。 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也是最不像老将军的。 “是变了还是本就如此,我想郡主姐姐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吧?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姐姐不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急着嫁给商不换吗?” 明川郡主一怔。 “不是因为圣上喜欢你,而你不愿入宫吗?” 以圣上对庄婉仪的心意,当时她若不及早出嫁,不嫁给商不换这般有权势之人,圣上必定不肯死心。 庄婉仪笑道:“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岳连铮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出嫁,否则我就走不了了。” “什么?!” 明川郡主霍然站起,身子晃了晃,险些支撑不住。 “慢点,先坐下再说。” 庄婉仪忙扶着她坐下,后者蹙着眉头看她,“你早就知道他没死?!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是你抱他的尸首入棺之时……” “不,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早许多。” 庄婉仪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喝了再说话,免得她太过着急。 “那次在长安郊外的法空寺,掳走我和廷哥儿的黑衣人,其实就是他。我当时只是隐约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个黑衣人还时常到杏林院之中,虽然让我倍感惊吓,也让我渐渐确定,他就是岳连铮。而他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试探我对将军府、对他的忠心。” “他早就回过将军府?他竟这样狠心,连老夫人都瞒着……” 这一二年,老夫人的身子越来越差,其中也有为他战死伤心的缘故。 倘若他能早些见老夫人一面,或许老夫人不至于如此,也不会孤注一掷要下毒害死庄婉仪。 “不,不对。” 明川郡主敏锐地发现了什么。 “他既然早就回长安了,那他如何蛰伏在匈奴,如何取乌极人头?他回长安暗中蛰伏,又是为了什么?” 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只是从这些动作中,她看到了一个更加神秘的岳连铮。 他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自己、瞒着老夫人的? “他的事我不关心,他要暗中筹谋什么,算计什么,都与我无关。可他的试探和利用,我万万接受不了。” 庄婉仪把手按住茶壶,壶口倾泻的茶水戛然而止。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我只是太累了 明川郡主不顾病症前来,本是为了告诉庄婉仪她对岳连铮的怀疑。 这些事她无法和任何人交流。 古氏懵懂无知,老夫人显然刻意隐瞒着他,也唯有庄婉仪知道些什么,且肯跟她说些什么。 却不想她说出来的,是如此惊悚的惊天秘密。 原以为岳连铮的战死和回归,都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 可若是按照庄婉仪所言,这极有可能是岳连铮的蓄意安排! “是了,我明白了。当初你和廷哥儿被劫持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如今算是对了景。你告诉我,廷哥儿到底是什么人?!” 倘若岳连铮真的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廷哥儿这个隐藏在将军府多年的孩子,就可不能是一招废棋。 他的聪明才智,心计气度,都绝不会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子。 他到底是谁? 庄婉仪目光闪烁了片刻。 原来就连廷哥儿的身份,岳连铮都没有告诉她。 “郡主姐姐,廷哥儿是你的表弟,先帝皇后所出的嫡子,也是先帝亲自册立的太子。” “什么……” 手起,指尖的茶盏滑落,发出了啪的一声响。 庄婉仪低头看时,茶盏在地上碎成了一朵白花,恰如杏林院中梨花委地的情景。 “郡主姐姐……” “太子,太子他不是死了吗?他当年还那么小,封为太子之后即刻便夭折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让当今圣上以庶长子的身份即位!” 太子,那个传说中早就死了的太子。 原来他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在将军府中,承受着一个私生子的冷漠与凉薄—— 岳连铮这样把他养在府里,究竟意欲何为?! “太子若不夭折,当今圣上又如何即位?姐姐细想想,便能明白其中道理,也明白岳连铮为何要养着他了。” 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明知当今圣上忌惮岳家,要留以牵制的棋子。 廷哥儿最终选择了离开将军府,便可见岳连铮之心了。 “那我问你,四年前商不换被逼出长安上山隐居,他所谓的岳连铮通敌叛国,是否确有其事?” 这句话,才是重中之重。 庄婉仪抬头看她,只见她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明亮地看着她。 无论何时何地,明川郡主总是如此,不敢有半点示弱。 她的刚强是为将军府,为她早逝的亡夫。 如今一旦知道岳连铮,这个将军府如今的执掌人竟有这么多阴诡伎俩,她还如何能彻底相信他、帮着他撑起将军府的门楣? 这件事,她必须问个清楚。 庄婉仪顿了顿,“这件事至今没有搜集到切实的证据。” 明川郡主轻哼一声,对她委婉的说辞似乎有些不屑。 “你何须瞒我?打量我在病中,就受不了这些了吗?就算真的没有证据,你能嫁给商不换,说明你心里也早有了定论。” 她一向如此通透。 庄婉仪不再多话,只是端起了茶盏轻抿一口。 原以为尽全力护着将军府,就是护住了大魏的忠烈,就是护住了百姓和江山。 如今才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裳。 她今日看透的不是岳连铮这个人,不是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崩塌,而是她的信仰崩塌了。 “前几日,商相爷不知为何,忽然亲自来将军府探病。屏退众人之后,我才知他也知道了些什么,竟是来探我口风的。商相爷对将军府的情意不比我浅,我透露了一些给他。事后想想,或许这就是商不换想要的吧?” 让商相爷自己知道真相,知道当年他错怪了自己的儿子,他一手造成了他们父子的失合。 “不,这件事和不换无关,是我给了他暗示。我不想看见他们父子为了岳连铮反目成仇,你可知道,岳连铮为了反击军中改制之事,命人到相爷面前挑拨离间。他的额上伤口尚未好全,我每日命人给他打着凉扇,生怕伤口腐烂。” 明川郡主顿了顿。 “那他在春猎之时特意命屏娘引我去,看到岳连铮和凤贵妃勾结之事,总该是刻意的了吧?” 庄婉仪眸子一沉,看着明川郡主的目光,忽有些不解。 “姐姐,你在意他的目的做什么?你只要知道,你看到的的确是事实,你眼前的将军府,岳家军,的确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美好。日后你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不要完全相信岳连铮。至于别的,郡主姐姐是忠良之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她太聪明,所以从庄婉仪口中知道一切之后,反而怀疑这是商不换想要利用她。 因为她心里明白,论聪明,商不换比她聪明十倍百倍。 “婉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她试图解释,庄婉仪朝她摇了摇头,轻轻嘘了一声。 “你拼尽全力这些年,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将军府。如今忽然知道这样的真相,你接受不了所以自欺欺人,我理解。我相信以你的聪明,很快就会想通的。” 自欺欺人。 明川郡主又何尝不知,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可要她如何相信,那个号称大魏第一忠良门第的将军府,竟会跟通敌叛国扯上关系?! 她有一颗,始终炽热的心,包裹在冰冷高傲的外壳之下。 从青春少艾沦为寡妇,尚且不能让她的心冷掉,却在此时冷了半截。 岳连铮,商不换,老夫人,圣上,廷哥儿…… 许多人的面孔从她眼前晃过,甚至还有老将军,还有她早逝的亡夫…… 她忽然闭眼,身子一软,倒在了庄婉仪的怀中。 “郡主姐姐!” “我没事。我只是太累了,这二十多年,从未如此累过。” 她闭着眼睛,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庄婉仪的身上沾染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料,反倒像是野桃子的香气,清新灵动。 叫她慢慢安心了下来。 包间的窗子开着,依稀能听到,楼下街道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肉包子,香喷喷的大肉包子,一文钱一个咯!” 第三百二十七章 化被动为主动 庄婉仪终究是不放心,亲自送了明川郡主回府。 沿着熟悉的路到了熟悉的府门之外,古氏已经带着家下人在门外等候了,见着她神色奇异。 庄婉仪忙道:“郡主姐姐在后面的马车上,她不舒服,快扶她回去让太医看看吧。” “你命人回来通传的时候,我已经请太医来了。” 古氏说着,看丫鬟婆子们把明川郡主扶着回去,犹豫着要不要招呼庄婉仪进门。 按理说过门即是客,没有不喝一杯茶再走的道理。 可庄婉仪身份特殊,连门房的下人们看着都神色尴尬,古氏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古姐姐,我府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麻烦你照顾好郡主姐姐。” 庄婉仪先开口打破了尴尬,古氏也顺着台阶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喝茶了,改日再来坐。” 双方嘴上说着客套的话,彼此一个对视,眼中情谊盎然。 她们本就是最好的妯娌,同在一府互相扶持,如今却不得不说这些虚伪的话。 想来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二嫂,客人过门,怎么不请进来喝茶?” 大门里头是一扇宽大的影壁,此刻影壁后头传出男子的声音来,同时一道高大的黑影转出。 庄婉仪心中一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紧张了起来。 她没有抬头,而是慢慢地数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不用抬头。 因为她知道来的人是谁。 正因为知道,所以她不能露怯。 “三,三爷……” 古氏看了看忽然从天而降的岳连铮,又看了看站在阶下准备离开的庄婉仪,心中叫苦不迭。 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应该客套那些话,该催着庄婉仪快点离开才是。 这下好了,为了那些给人看的虚伪套路,反倒真把自己套路进去了! 现在他们两个见了面,才如何是好?! 古氏恨不得有个地缝让她钻进去,一众下人看着也悬心,就好像见着自己前妻或前夫的人,是他们自己一般。 尴尬,这可太尴尬了! 众人尴尬得无地自容,岳连铮反而笑得很自然,就像邀请的只是一个寻常的诰命夫人。 庄婉仪这才抬起头来。 只有见过她此刻笑颜如花的人,才知道外间传言她气度凌然,不输男子,绝非虚言。 面对岳连铮,她能笑出来已经很难得了,何况是笑得如此从容端庄呢? 众人的目光都呆在了她身上。 他本就高大,又站在上方,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大将风范,便是站在圣上跟前也丝毫不逊。 她只是个娇弱女子,站在台阶之下,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便是如此,她的气势也丝毫不输与他,似蒲草坚韧,堪破顽石。 两人一上一下,一高一矮,各自笑得坦然,倒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 古氏站在一旁,更加尴尬了。 这回的尴尬不是为他们,而是为她自己。 和这两人相比,她刚才的模样实在太小家子气了,活像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里的太监。 她清了清嗓子。 “三爷,婉仪回府有事,就不必虚留了免得耽误她的事。” “夫人的事自然要紧,不过你送大嫂回来却连一杯茶都喝不得,旁人知道了岂不怪我将军府失礼么?” 岳连铮没有看古氏,只是牢牢地把目光停在庄婉仪身上。 她抿了抿唇。 他的口气一向如此,霸道,强悍,不容抗拒。 像是一开口便给人压下了千斤巨石,叫人不敢去反抗,生怕越是反抗,巨石砸下来越是惨烈。 庄婉仪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岳连铮以为,她会慑于压力不得不答应的时候,她忽然翘了嘴角。 “是我急着回府有事,自然不是将军府失礼。” 说罢便转头,搭起了屏娘的手,作势要上马车。 岳连铮站在身后静静地看她,一双眼中染上了些许凉意。 或许是觉得当面被拒绝很丢脸,又或许是想和她说话却找不到机会,很恼怒。 庄婉仪的脊背挺直,身形秀雅,一步一步走得很是好看。 走到马车边上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微微偏过头来。 “不过我心里记挂郡主姐姐,不等她醒来还真是有些不放心。” 古氏一怔,屏娘一惊。 回头一看,岳连铮淡淡一笑。 他要她进门,她就偏不进。 拒绝了他之后,她又主动要进门。 这不过是在告诉他—— 她不惧于岳连铮的威胁,进这个门是她想进,而不是岳连铮要她进。 化被动为主动,这一招实在高明。 岳连铮的眼中兴味乍起。 “请。” 正房前厅,空荡荡的厅中,只有两个小丫鬟站在门边,缩手缩脚的。 这厅中的气氛实在古怪,怨不得她们害怕。 原本一个是亡夫,一个是寡妇。 如今一个是风光归来的大将军,一个是朝堂有名的一品夫人。 两人各自安好,却成了对头人,说起来不得不叫人感慨。 风水轮流转,一对璧人新婚之夜被拆散天各一方,谁能料到如今再相见是这等局面? “商大奶奶,请喝茶。” 丫鬟怯生生端上茶来,庄婉仪抬眼一看,陌生得很。 想是她离开将军府之后才上来伺候的,门边另一个丫鬟也很眼生,这让她不由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这念头一钻出来,她不禁好笑。 物是人非,将军府的人和物,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 “你们都下去吧。” 岳连铮的口气向来如此威严,年纪轻轻,气势却十足十像极了老将军。 那两个丫鬟巴不得听见这一声,连忙福了福就退了出去。 庄婉仪端起茶盏来,慢慢地吹着浮叶,半晌也不曾喝一口。 “夫人在这里好像不太自在,还是去杏林院说话?” 杏林院? 庄婉仪眼角一动,忽然想起明川郡主无意跟她提过,杏林院现在是岳连铮的住处。 他自己从小住到大的蘅芷院虽被火烧了一次,后来已经完全修复了,他不住那里偏住到杏林院去。 自己如此作为,怪不得外间关于岳连铮对她念念不忘的传闻,甚嚣尘上。 第三百二十八章 把她绊倒 “不必了。” 庄婉仪自然一口回绝。 那是她从前在将军府住过的地方,更要紧的是,是岳连铮现在住的地方。 瓜田李下,她才不去! “呵。” 不知是嘲讽还是嗤笑,岳连铮端起了茶盏,等她细看的时候他的嘴角已经抚平,看不出原本的神情了。 庄婉仪四下一看,外头半点人影也不见,想来此刻是没有下人敢在这里伺候的。 她忽然起了些坏心。 “大将军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几次三番地示爱。如今我就在这里,你反而装起了高冷,是何意?” 噗。 岳连铮差点没忍住,一口茶水几乎要喷了出来。 这是庄婉仪的口中说出来的话? 她在外人面前一向端庄持重,却把情爱之语赤裸裸地说了出来,还真是让岳连铮没想到。 看到她得意的眼角眉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她就是想看他吃瘪罢了。 “夫人怕是高估自己了,示爱?不过是念在过往一段姻缘,所以留几分薄面,不至于让彼此太难堪。” 他轻描淡写,把自己的情绪都掩在了茶盏中,慢慢放回了矮几上。 “也是,若真有什么爱,就不会挟持我。也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出现在杏林院吓唬我。更不会杀了给我下毒的人,让我的大仇不得报。” 更别提,还有一个老夫人,从头到尾安然无恙地坐在将军府里。 岳连铮眉梢一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来。 “当初我潜入杏林院时,你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难道不是大将军自己想让我知道的?” 若非如此,就不会有她生辰那日,廷哥儿送来的那一方私印了。 那印上他的大名,分明是在提醒自己,关于他还活着的证据。 只是他做事太过隐秘,哪怕有心想提醒庄婉仪,也没落下实证,让她怀疑、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定论。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接,庄婉仪几乎是瞬间别开了眼。 她不是怕了。 是不想给他任何希望和暗示。 “想来你也是不知道的。否则何必让商不换派了那么多高手,将杏林院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 他眸光一闪,一瞬间温柔乍泄。 庄婉仪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一个武功高强悄无声息的黑衣人,谁知道你如何进府,目的又在何处?我区区弱女子,怕得很。不过说来还要感谢大将军,若不是你一次次地试探,我也不会和不换彼此了解,日久生情。” 她说着,挑衅地看他一眼,如愿看到他的面色僵硬了起来。 那张经历了边关大漠风沙的脸,这一沉,就像是无风无月的黑夜,黑得令人害怕。 上头半点星光都没有。 “你故意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的改嫁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你是吗?” “不敢。咎由自取自然是咎由自取,怪不怪我是大将军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他怪她或者不怪她,一点也不重要。 她注定是要站在商不换的身边,成为他的对立面。 这两人,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局。 “我提前回长安的事,你知道。廷哥儿的事,你也知道。那你就该知道我有多少苦衷和不得已,我隐藏身份去见你,甚至连老夫人都没见过。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他不提老夫人还好些,这一提,庄婉仪的嘴角弧度更加嘲讽。 “那我还得感谢大将军厚爱了。你可知道,你诈死之后老夫人郁郁寡欢,整个将军府都为你的死蒙上了一层阴云。我无法想象,你有怎么样的苦衷,连老夫人都要瞒着。” 白发人送黑发人,合府上下,老夫人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尽了。 庄婉仪虽然怨恨她,却也同情她,知道她的痛苦。 而岳连铮这个亲生儿子,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也不在意。 她话中的嘲讽,岳连铮自然听得懂,却没有反驳。 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他走的是一条无人理解的路,没有人能够懂他。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还记得大婚那夜,你说过什么么?你既然知道当今朝中的局势,就该知道将军府看似风光,实则承受多大的压力。圣上一旦握紧实权,就会对将军府下手。事实上,他一直在重文官,抑武将。” 庄婉仪蹙眉看他,“所以你养着廷哥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他推翻圣上?你勾结匈奴,也是为了在大魏容不下你的时候,另谋别处?倘若是老将军在的话,他会这样做吗?!” 岳连铮正要同她解释什么,忽听得外头下人来报,说是商不换来了。 庄婉仪顿时面露喜色。 不得不承认,她在岳连铮面前的气势,多半是强撑着的。 事实上她对他有种天然的恐惧。 仿佛一靠近他,就会想到新婚之夜他强行解她的衣襟扣子,想到他扮成黑衣人躲在杏树上吻了她,想到他劫持了廷哥儿劫持了她…… 这些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而商不换就不同了,她在他面前的言行举止,总是舒服的。 岳连铮一回头,看到庄婉仪满面的喜色,就不舒服得紧。 他对商不换的到来更加不舒服。 庄婉仪才进门多久,他就巴巴地赶来了,还怕自己对她做什么不成? 他眸光一闪,淡淡应道:“让他进来吧。” 说罢转头看向庄婉仪,直勾勾地看到她后背发毛。 “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觉得岳连铮的眼底,藏着深不可测的思绪。 他像一座山那样,稳稳地站在她面前,耳朵却听着院外的动静。 待那不疾不徐的独特脚步声,靠近院门的那一刻,他抬脚将庄婉仪绊倒,后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被他稳稳地抱在了怀中。 他身形稳当,搂着她柔若无骨的腰,两人四目相对,她惊惶,他温柔。 商不换走进院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你情我愿 领着他进门的张管事,吓得腿都软了。 他深恨自己为什么要亲自领商不换进来,早知如此,随便派个人就好了。 这下完了,这个场面,要如何应对? “放手!” 庄婉仪推了推他,岳连铮笑得恣意,倒把她在怀中又揽紧了几分。 他一向克制自己的情绪,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庄婉仪不由一怔。 她纤细的手臂于他而言,连蚍蜉撼大树的力量都没有,他忽然便想到了他们的新婚之夜,想到她的娇羞模样…… 一双手忽然插到两人之间,随后他怀抱一空,怀中的温香软玉已被人夺走。 商不换揽过她,目光不善地看着岳连铮。 “大将军,请自重。” 虽然在他眼中,岳连铮从来没自重过。 庄婉仪见他面色不善,待要开口解释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这个主场,是两个男子的。 他们多年积怨,如今终于有了一个私下相见的机会,剑拔弩张的气势几乎要把房顶揭穿。 这个时候再解释方才发生的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商大人严重。你情我愿之事,何来的不自重?” 庄婉仪顿时睁大了眼,没想到岳连铮会说出如此无耻的话来。 谁跟他你情我愿啊?! “呵,这谎话未免太蹩脚。既有你情我愿,何来改嫁?” 改嫁倒罢了。 她在改嫁当日,当众揭开大红盖头,对着金卫吾说的那一番话,便可见对岳连铮没有半点私情。 岳连铮好生不羞,竟然使出这样的计策来。 “是吗?商大人难道不知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庄婉仪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岳连铮还真是出息,把她比作世间薄情男子,把他自己和商不换都比成了被挑拣的女子。 商不换自然是妻,那他就是偷了…… “方才是大将军绊倒了我,如今红口白牙污蔑于我,是何居心?” 她终于忍不住,叱责了岳连铮一句。 柳眉倒竖,美目含嗔,倒让他看得赏心悦目,不由笑了起来。 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良久。 他看向商不换,目光落在他额心浅浅的伤疤上,眸中带着嘲笑。 那个伤疤,是商相爷用茶盏砸出来的。 “好吧,算我失言了。” 庄婉仪气得吐血。 这个口气听起来,为什么那么像委屈求全的外室,在正妻面前不敢承认似的? 怪不得岳连铮总是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商相爷和商不换父子之间的关系,看来他不仅会打仗,嘴皮子功夫也甚是了得。 商不换该不会真的相信,他们两有什么私情吧? 她微微抬头,望向商不换的神情,后者仍是一脸正色地对着岳连铮。 倒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 他对着外人的时候,素来是一副极其谦逊温润的笑容。 唯有对着岳连铮,露出了他本来的敌意,毫不遮掩。 “大将军知道自己失言,日后就该谨言慎行。听闻明川郡主已经无恙了,那我就不叨扰了。” 说着便拉着庄婉仪的手出了正厅,岳连铮一字未发,二人告辞也不曾行礼。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连撕破脸都不必了。 “不知道商不换的耳根子,有没有商相爷那么软……”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便笑着转过身进了内堂,只留下张管事站在原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好险。 …… “你生气了吗?” 商不换是下朝才听说此事,怕庄婉仪进了将军府有何不测,便亲自赶来相迎。 他急得连轿子都不想坐,抢了下人的马便赶来将军府,不想却看到那样一幕。 如今两人同坐庄婉仪的马车回府,马车虽大,一路摇晃难免摩肩擦踵。 她又刻意讨好,双手垫着自己的下巴撑在他肩头,一张明艳的小脸离他只有半掌的距离—— 他只要一低头、就能轻尝甘露的距离。 商不换果然低下头,看到她那双不点而红的朱唇,喉结滚动了一番。 很想尝,不过此刻还是克制一些好。 “我为何要生气?” 这个回答不够令人满意。 庄婉仪一下子松开了手,正襟危坐,让他顿时有种失落之感。 “我当然知道他在骗我,你说的是真话,是他故意绊倒了你。我怎么会疑心你呢?” 商不换又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喜欢刚才那个动作,喜欢那个角度看着庄婉仪,柔顺明媚得不像话。 庄婉仪噗嗤一笑。 “你知道就好。我瞧你板着一张脸,还以为你和公公似的,被他三言两语就挑拨了。” 她提到了商相爷,商不换顿时脑子清醒了起来。 是,这种挑拨离间是岳连铮惯有的伎俩,他不该有一丝一毫怀疑才是。 只是方才看到她偎在别的男子怀中,还是忍不住有些醋意。 “我明白。只怕岳连铮的希望要落空了,父亲他上回去将军府和明川郡主谈话之后,回来态度就发生了变化。虽然我们没有见面,他却让陈管事亲自来问我的伤口。” 提到伤口,庄婉仪把手抚上他的额心,那上头的伤疤很淡,可在他白净的肌肤上还是很显眼。 伤都伤了,再派人来问,又有什么用呢? 她轻叹一声,嘴上的话却和心里想的不同,“公公能让陈管事亲自来问,足见他对岳连铮已经产生了一些怀疑,对你的偏见也有所改变。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明白真相的。” “罢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商不换面上没什么表情。 若是四年前,哪怕是一年前,商相爷有这样的悔悟,或许他都会欢喜。 可时至今日,他早已没有了耐心。 随他去吧—— 他已经有了庄婉仪,有了自己的家,不再是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了。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的小腹。 庄婉仪似乎有所察觉,朝后缩了缩,故意不给他看。 “你在看什么?可是嫌我近来吃多了,大腹便便?” “这也算大腹便便吗?我应该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样才是大腹便便。” 他勾唇一笑,将她压倒在车厢里,用唇堵住了她小声的惊呼。 第三百三十章 背上的伤疤 不消两日,宫中果然传出消息,陈皇后不惜以身拖延花豹的贤德,被人们交口称颂。 圣上原本还担心着,自己下意识的这一举动,又会被那些老臣拿来做文章。 不想陈皇后如此贤德,主动说自己是自愿以身保护圣驾的,不仅解了圣上的担心和窘迫,也让她的贤名广为流传。 一个陈皇后舍命相护,一个凤贵妃以身挡豹,两人都如此贤德,权衡之下,自然是皇后那边更为要紧。 圣上便改了去昭阳宫的频率,每日多在椒房宫亲自照看陈皇后,喂她喝下安神的药物。 陈皇后原只是受了惊,加上被圣上无情丢弃伤心,并没有什么大碍。 为了留住圣上,她索性让太医多开了几日的药,免得圣上有空闲去凤贵妃那里。 左不过是安神镇定的药,就是喝多了也无妨。 何况宫中的太医都是老狐狸,知道陈皇后的心思,后几日开的药剂量便十分稀薄地敷衍了过去,反倒添加了许多阿胶、红枣等补身的东西。 凤贵妃知道此事之后,气了个倒仰。 “凭什么?!本宫不惜以身挡豹,后背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才得来了复宠的机会。皇后做了什么?她只是个人老珠黄被圣上抛在脑后的女人,竟有这等谋算,夺了本宫的贤名!” 层层叠叠的纱帐之中,凤贵妃半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两个亲信的宫女。 她用手狠狠地抓着锦被,鲜红的指甲白被褥都要抓破了,同时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她痛苦地弯了腰。 “娘娘!” 两个宫女连忙去扶,桐儿朝她背上一看,幸而没有见红。 “还好还好,伤口没有崩开。娘娘千万别激动,眼下要紧的是把伤口养好。皇后如何夺得了娘娘的贤名呢?娘娘此番以身挡豹,圣上都感动不已,谁也夺不走娘娘的贤名!” 要说起来,凤贵妃能身居如此高位,其实是很不稳固的。 她一来没有子嗣,二来因为独宠得罪了后宫嫔妃,一向名声不佳。 子嗣之事是天注定,急不得,但这个贤名却是她非常需要的。 一旦有了这个名头,她的贵妃之位就会稳固许多,后宫的嫔妃和外朝的命妇,也不会再说她是狐媚惑主之流。 原以为此番冒险得到这个贤名也算值了,却不想风头被陈皇后抢了一半,甚至盖过了她。 她怎能不气? “哼,皇后一向就会装贤良,可惜咱们的圣上又不是什么唐宗宋祖,他不需要贤良的皇后!这下倒好,让她抓了尖儿卖好。” 凤贵妃越是激动,背后的伤口越是疼痛,急得她坐也不是,卧也不是。 还是桐儿贴心,把细软的鹅羽引枕垫在她身后,让她慢慢地靠下去说话。 桐儿道:“娘娘别生气。奴婢听说,这个话并不是皇后自己说的。而是有一日明川郡主、商大奶奶和秦国公夫人一同去侍疾,过后就传出了这话。” 桐儿是凤贵妃最亲信的宫女,她知道凤贵妃在意什么,自然就格外关心什么。 果然,凤贵妃一听到庄婉仪的名字,立刻竖起了尖尖的眉。 “你的意思,是庄婉仪告诉皇后这个巧宗的?” 明川郡主是将军府的人,她和岳连铮结盟,明川郡主就算不帮她,也不可能转而去帮皇后。 秦国公夫人没那个脑子,她和慧妃一样除了八卦没有什么用。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那个一向以聪慧刚烈著称的庄婉仪。 桐儿看了看殿外,转头对凤贵妃道:“娘娘,不是她还有谁?这次花豹伤人的事件得利最大的是娘娘,她明知娘娘的妹妹曾经下毒害她,当然想分薄娘娘的风头了。” “只怕还不止这么简单。蝶妃那件事我就有感觉了,皇后似乎和商不换有意在接近。我选择了岳大将军,几乎就等于把商不换推到了她的手里。” 凤贵妃攥紧了拳头,长长的红指甲攥进了手里,将她掌心薄薄的肌肤刺破。 她吃痛地嘶了一声。 桐儿似乎看出她有些后悔,忙宽慰道:“那有什么办法?岳大将军手上握着娘娘的把柄。一旦商大人知道娘娘下毒害他夫人,怎么可能愿意和娘娘合作呢?” 如今的朝中,岳连铮和商不换是水火不容的架势。 朝中大臣也纷纷开始站队,商不换和圣上是一体,他那边的力量自然更大。 少了这一颗棋,的确可惜。 可对凤贵妃而言,是必然的无奈之举。 她扶着额头想了想,忽然道:“太医说,本宫后背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自从受伤之后她就一直躺着,还没看过自己的伤口,想知道什么情况只能问桐儿她们。 桐儿和另一个宫女对视了一眼。 很快分开。 “娘娘,您后背的伤口看着吓人了些,不过不碍事。太医说只要按时涂抹药膏,待结痂落了之后就好了。” “会留疤吗?” 桐儿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很快笑道:“不会,怎么会留疤呢?咱们有上好的祛疤膏,待娘娘的伤口长好之后,若是留疤再涂抹涂抹,一定会好的。” 凤贵妃似乎察觉到了她眼中的躲闪,眉头蹙得更加紧了。 “快到换药的时候了,去拿铜镜来,我要看看我的伤口。”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对于真正以色侍人的女子而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弥足珍贵,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缺陷。 她非要亲自看看自己的伤口才能放心。 “娘娘,这,这就不必了吧?” “啰嗦什么?!” 凤贵妃头一次对桐儿这般凶,她吓了一跳,只能乖乖地去取铜镜。 另一个宫女替她宽衣,一层薄薄的寝衣褪下,圆润白皙的肩头赏心悦目。 顺着肩头往下看,却是五道狰狞的黑色长条形伤口,几乎遍布了她整个背部。 那花豹的一爪子,可不就有凤贵妃的背那么宽么? 铜镜抖动着,桐儿举着铜镜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凤贵妃从镜中看到自己恐怖的伤口,一双美目顿时颓然,如同枯骨! 第三百三十一章 怀着身子不便 七月二十是庄婉仪的生辰,原本没打算大办,不想谭氏那边却派人传来消息。 “大奶奶嫁进府里第一个生辰,可不能简慢。只是夫人近来身子不好,所以寿宴倒要辛苦大奶奶亲自操办了。” 谭氏派来的婆子是这样说的,倒把庄婉仪听笑了。 “多谢夫人好意。我一个晚辈,又是新媳妇,区区生辰何足挂齿?就不必大办了。” 原以为谭氏只是学会了客气,免得落人话柄,不想她派来的那个婆子很是坚持。 “哎,咱们府中人口又不兴旺,大奶奶身份贵重,大办生辰宴也是应该的。何况这是老爷的意思,说相府许久没有办喜事了。” 也是,去年的春天商相爷办了一场寿宴,就传来了岳连铮的死讯。 此后相府和将军府几乎同心同德,一直陷在阴云和愁霾之中。 “哦,原来是公公的意思,怪不得呢。” 庄婉仪似笑非笑,看得那婆子有些不自在。 她就知道,谭氏要么是假客气,要么是有陷阱等着她,不可能对她这么好。 却没想到是商相爷的意思。 看来他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借由庄婉仪这个纽带,来拉近他和商不换的父子关系。 说来也讽刺,从前是商不换愿意拉近,商相爷偏执。 现在掉了个个儿。 他们父子两若是能同心同德,庄婉仪也不用费这许多劲了。 “既然如此,我再推辞也不恭。请你回去告诉夫人,既然要让我操办起来,就把对牌和库房的钥匙给我。免得我到时候还要打扰夫人养病,岂不麻烦?” 那婆子没想到,庄婉仪一开口就要这么要紧的东西,吓得愣在那里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她才道:“奶奶说的是,说的是。那奴婢这就去回夫人的话。” 说罢跌跌撞撞地走了。 屏娘看着那婆子离开的背影,不由好笑。 “奶奶瞧她吓得那个样,好像咱们预备着夺夫人的中馈似的。要说起来,夫人是继室,出身也不高,于情于理,这府中的中馈还是奶奶掌着更名正言顺。” 别家的夫人有了儿媳,都会慢慢把手里的权力交出去,自己图个晚年清闲。 可惜相府的情况特殊。 “你糊涂了,二弟还没娶亲,她怎么舍得把中馈之权交出来?” 庄婉仪也不稀罕这权力,“她从来没把不换当成她的儿子,当然也不会把我当成她的儿媳。现在若让我掌了中馈,日后她的亲儿媳嫁进来,她要拿什么给她亲儿媳呢?” 屏娘听得睁大了眼。 “难道夫人还敢越过您,把权力交给将来的二奶奶不成?她就不怕外人非议么?大公子的地位高于二公子,您的才德也都是没话说的,她敢这样做,必定有人戳她的脊梁骨!” “她才不怕呢!” 庄婉仪伸了个懒腰,一大中午的就有些犯困了。 “她要是怕,最多也就是把着这权力到死。等她死了,相府的两房差不多也该分家了,到时候也没有谁来执掌中馈这一说了。” 屏娘见她打呵欠,忙扶着她朝床边走去。 “奶奶歇一觉吧,若是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回话,奴婢再叫您。只是有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奴婢看夫人没有千年,也有八百年可活!” “你呀!” 庄婉仪噗嗤一笑。 不过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谭氏的年纪比商相爷小许多,只怕到时候商相爷先走,相府的两房就该分家了。 哪里还等得到谭氏寿终正寝呢? 她打了个呵欠,也没心思再想这许多。 躺进被窝之后,隐约听见屏娘在她耳边嘀咕,“奶奶近日真是越来越能睡了……” 谭氏其实没病没灾,纯粹是不想替庄婉仪操办寿宴。 凭什么啊?! 凭什么她这个正经的夫人,嫁进门这么多年来,连一次寿宴都没有办过,而她庄婉仪一个新媳妇,却能一进门就大办生辰? 就因为她出身好,嫁的好,又有那么多男人喜欢吗? 呸! 竟然还敢找她要对牌和钥匙! 谭氏心中不屑,可拗不过商相爷那边的态度,只能让人把东西给了她。 她倒要看看,庄婉仪能办出个什么来。 办得若是太小气,到时候宴请亲朋好友和朝中大臣,看着不像样,丢了相府的脸。 若是太阔绰,她就完全有理由指责庄婉仪不孝,长辈还在竟然大手大脚地为自己大办寿宴。 不论怎么办,谭氏都准备好了挑毛病。 “去,把东西给她。不过吩咐底下人,对她的话不必太听从。她初来乍到就想办事,我得让她吃吃苦头,让她知道相府,到底是谁做主!” …… “这相府做主的人自然是公公,此番也是公公盛情非要替我办这个生辰,想来诸位也是知道的。” 相府之中,有头有脸的管事们都聚在了梅香院,听着庄婉仪不紧不慢的训话。 “是是是,奴才们都是知道的。” 她抬出商相爷的话来,众人不敢不依,饶是平日再有脸面的老仆,此刻也只能低眉顺眼。 “不过,想来诸位在相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伺候,也是知道些朝中时势的。大公子年纪轻轻官居一品,在内阁之中俨然是首辅之态。他必定要传承公公的衣钵,为国为民尽心尽力,诸位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大公子德才兼备,这是一定的。” 这个是字,众人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了。 庄婉仪的这句话,他们也听得懂,无非是在说,这个相府日后还是得靠商不换撑起来。 对比一下还只是区区六品主簿的二公子,商不换在府中的地位,是昭然若揭的。 有些得了谭氏的吩咐,打算给庄婉仪使绊子的人,这会儿心里也打起了鼓。 赌商不换还是商不阙,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庄婉仪轻轻一笑,扶着屏娘的手站了起来,另一手抚着腹部。 “我怀着身子不方便,所以此番寿宴之事,大的主意我来拿,剩下的还得辛苦各位了。” 众人看着她平坦的腹部,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第三百三十二章 寿宴当日 一转眼,庄婉仪的生辰就到了。 长安城中贵客云集,纷至沓来,宴会的场面大方隆重而不奢华。 细节之中皆透露出一种雅致,叫来往宾客赞不绝口,知道是庄婉仪亲自命人准备的之后,更是百般吹捧。 难得的是,连商相爷都在谭氏的搀扶下,出门参与了这场宴会。 “老爷瞧瞧,她拿着公中的钱不心疼。晚辈家家,生辰宴办得快比你的还隆重了!” 谭氏看着满目红灯彩带,鲜花着锦,恨不得把手中的丝帕绞破。 她这一生成为商相爷的继室夫人,已经是最高的荣誉了,却还没享受过这样高规格的寿宴。 庄婉仪偏偏可以。 “今日宴请的宾客皆为朝中亲贵,何况不在宴请之列的也会不请自来。那么多人,不办得隆重一些,难道你想让旁人看我相府的笑话不成?” 谭氏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乖乖地搀扶着商相爷。 从后头绕到前厅,还是庄婉仪眼尖看见他们过来,忙赶上前去迎接。 “公公今日能在席上坐一会儿,就是给儿媳天大的脸面了,儿媳在此先谢过了。” 其实她早料到商相爷会来,应该说办这场寿宴,是她配合商相爷。 现在她却口口声声恭敬地道谢,商相爷心中赞叹她的聪明,也感激于她的识大体。 “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些。我听陈管事说,你……” 他微微抬手,指向庄婉仪的腹部,意有所指。 庄婉仪眉开眼笑道:“是,已有两个月了。胎像尚不稳固,所以这事只咱们府里知道便是,暂时不打算外传。” “应该的,应该的。” 商相爷年事已高,在朝堂中混迹,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专长。 可庄婉仪还是敏锐地看到,他那双病弱苍老的眼睛中,爆发出喜悦的华彩。 她能感觉地出来,他是非常盼望这一个嫡长孙的。 谭氏轻哼了一声,“怀个孩子当是怀着活龙一样,才两个月的身孕又不是不能走动。听说你倒会偷懒,把寿宴的事都交给下人办了,自己就坐在屋里没走动过。” 她方才还说庄婉仪拿着公中的钱挥霍,这会儿又换了个说法,说她办事不尽心。 商相爷眉头一蹙,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庄婉仪笑道:“是啊。太医说胎像不稳,前三个月要好生将养。何况儿媳人虽不出门,耳目却在这里,寿宴布置的一切大事都是我忖度调停的。咱们是做主子的人,怎么好和下人一样奔波走动地办事呢?自然是让他们办,咱们在屋里坐着等回话。” “这话说的不错。” 商相爷满意地捋着胡须,“正是这样。咱们相府家大业大,若些许小事都要让管事的主子奔波劳动,那岂不是要累坏了?为上者知人善任,调停手下人等,自己坐观全局,才是正理。” 谭氏管家就一点都不懂这个道理。 府里一处假山、一处桃树,她都要亲自看过再更改,效率低又做得不好。 商相爷也是知道的,只是内宅的事他身为男子不愿多管,近年来身子不好也管不动。 如今一听庄婉仪的道理,又让他想起了此事。 再看着寿宴之中人来人往,有条不紊,何人迎接、何人倒茶、何人陪坐…… 没有一处不妥帖的。 他越看越欢喜。 庄婉仪轻轻一福身,“谢谢公公,将在朝为官的道理都教给了儿媳。儿媳一定好好琢磨,将来替府中分忧。” 替府中分忧这几个字,吓得谭氏心中一跳。 她忽然后悔起来,自己这次不应该为了整治庄婉仪,把寿宴的事撒手让她自己办。 谁知道她办得这么好,这么得商相爷的心? 她看着商相爷的眼光,心里清楚他是忽然发现了庄婉仪的管家之才,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让自己放权给她了。 这可不行! 一旦庄婉仪掌了相府的中馈,这个家里还有她这个夫人说话的份吗?! 她怔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只见庄婉仪已经迎着商相爷往前头走了,不少见到他们的宾客纷纷上前来说话。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商相爷的侧脸。 他见到朝中旧时同僚,面上露出了不自觉的笑容,儒雅而庄重。 这笑容……她有多久没见过了? “庄掌院、庄公子到!” 忽听见门外一声响亮的通禀,陈管事站在商相爷跟前,看了他一眼。 商相爷给了他一个眼神,后者一拱手走了出去,亲自去迎庄景行父子。 庄婉仪早就走在了前头,见陈管事跟在自己身后迎了出来,便知道是商相爷的意思。 “姐姐,恭贺你的芳辰!” 庄亦谐已经从秦菲之死中解脱了出来,步伐依然大得很爽朗,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去等庄景行。 后者无奈地看着他笑。 庄亦谐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妥帖大方的人,可一对着家人,又成了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父亲!” 庄婉仪看了他一眼,忙赶上前去迎庄景行,抱怨道:“亦谐还是这么大大咧咧的,父亲年事已高,就不知道搀扶一下吗?” 陈管事闻言,忙上前扶着庄景行的另一边手。 “亲家老爷,快请进,我们相爷在里头等着呢。” 这一声亲家老爷叫得亲切,庄景行含笑点头,又和陈管事寒暄了几句。 他又看向庄婉仪道:“不妨事,我这身子还健壮,倒是你……” 当着外人的面,庄景行不便多言,只是朝她腹部看了一眼。 前两日她命人传口信回来,说是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庄景行夫妇都高兴坏了。 今日庄夫人本要亲自前来,不为贺寿,倒是要教导她有了身孕的忌讳之事。 想到相府今日必定人多眼杂,她也不方便和庄婉仪说私房话,索性决定过几日她再单独过来。 “我很好。我猜到母亲不来了,只是廷哥儿怎么也不来?” 提到廷哥儿,庄景行笑得眼里仿佛开出花来,就像当初提到商不换时一样。 “廷哥儿孝顺,不忍心你母亲一个人在府里,说要给你母亲读书解闷。” 第三百三十三章 圣上有旨 进了前厅的大敞院,庄景行一眼便看到了商相爷,在众人的簇拥之中。 他加紧了步子,上前行了一个下官对上官的礼,却被商相爷亲手扶住了。 “亲家公何必客气?咱们两家是姻亲,不必行礼了,日后常来常往才是。” 谭氏从后头跟上来,听见常来常往的话,越发不敢上前了。 她嫁给商相爷这么久,还没听过他对自己娘家的人,说过这么亲和的话。 也是。 庄景行是正二品大员,又是堂堂翰林院掌院,和相府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她的娘家算什么? 就算常和相府来往,也不过是惹人笑话。 庄景行身居高位久了,身上那股谦和文雅的气质丝毫不改,心境却已经锻炼得强大了。 对商相爷的抬举,他不卑不亢,笑着谢过。 “相爷说的是。你我两家已是姻亲,只是论年长论资历,我自然要敬重着相爷。” 他不说官位,而是说年纪资历,这话听得人舒服。 商相爷从前和他来往甚少,今日相谈了几句,倒觉得他为人敦厚,极好相与。 两人竟有些一见如故之感,一路说这话朝上首座中去了。 庄亦谐站在原地陪着庄婉仪,见她看着他们两的背影远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姐姐,你看什么?” 不管是商相爷还是庄景行,她都常常见到的,何必这样一直盯着看? “我是在想,公公为了不换,还是很用心的。” 庄亦谐疑惑地抬起头来,见商相爷和庄景行并肩而行,一旁不少朝臣簇拥在侧,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除此之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为什么她说,商相爷很用心,还是为了商不换? 庄亦谐顿时摸不着头脑,“要是廷哥儿在就好了,他一定听得懂姐姐在说什么。” 庄婉仪回过头来,踮起脚在他脑门上一敲。 “好啊你,你这分明是抱怨我不和你讲明,只怕还有抱怨我偏心廷哥儿的意思,是不是?” “我哪敢啊!” 庄亦谐连忙躲开,正见商不换从不远处走来,含笑看着他们姐弟二人。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到上首,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商相爷的背影,而后发现他身旁并肩的人正是庄景行。 一瞬间,他的目光有所触动,最终又垂了下来。 长长的睫翼,在眼底投下一片阴霾。 庄婉仪走上前去看他,“嗯,额上的伤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还剩一点浅浅的痕迹,像山中的白雾。” 庄亦谐听见这个罕见的比喻,凑上前来一瞧。 “什么山间的白雾,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哪里有疤痕?” 他盯着商不换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只看到羡煞世人的俊颜,白玉无瑕。 这下换商不换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你大大咧咧的,当然看不出来了。” 那浅浅的疤痕用铜镜照着都看不出来,也只有庄婉仪日日和他同起同坐,才能看出一丝痕迹。 “这里热,快进去吧。” 他冲庄亦谐道了一声,亲手扶着庄婉仪进去。 宾客皆已落座,最上首的位置是商相爷和庄景行,谭氏一脸不悦神情,只能和商不阙坐在底下。 见他夫妇二人进来,宾客们都站了起来,商不换笑着点头。 “诸位请坐吧,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宴了。” 他说着话的时候,双手还扶在庄婉仪的身上,生怕她有一丝不妥。 上首的二老看着这情景,眼中尽是长辈的温柔和欣慰。 庄婉仪怀有身孕,不论对相府还是对庄府而言,都是头一个孙辈,商不换如此紧张是好事。 而不知情的外人却以为,他夫妇二人伉俪情深若此,一时羡煞。 天下多少夫妻从一而终,都不能有这样的情深,何况庄婉仪是二嫁之身? 难得,实在难得。 待他二人落座,众人才纷纷坐下,忽听得外头一路小跑的脚步声。 竟是一个身着宫装的小太监,忙忙地小跑进来,高呼道:“圣上有旨!” 这个时候宣旨? 商相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庄景行忙伸手扶住了他,座中宾客皆是惊惶不一。 而后便见一溜身着宫装的小太监们,手中捧着各色锦盒,面上皆是一派喜气洋洋。 商相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众人的目光也明亮了起来。 “圣上这旨意,是……赏赐?” 商不换与庄婉仪对视一眼,便走了出去,果然看到金公公眉开眼笑地走了进来。 “大人别忙,老大人也别忙。圣上听闻今日是商大奶奶的生辰,特命老奴送来贺礼。这是礼单,请过目。” 商不换亲自接了礼单,才扫了一眼,眉梢一抬。 庄婉仪见状有异,接过来一看,礼单上不仅有圣上送的礼,还有陈皇后送的礼。 她明目张胆地随圣上一道赐礼下来,这等于是在明着告诉凤贵妃,告诉岳连铮—— 她和商不换结成同盟了。 是什么让陈皇后下定了决心? 庄婉仪心中揣测着,面上却笑得端庄得体,“有劳金公公。请代为向圣上和皇后娘娘谢恩,改日我一定亲自进宫致谢。” 金公公笑着扫了她一眼,他人老眼毒,很快就发现了某些异状,笑得更加欢喜了。 “不忙不忙。圣上说了,不必亲自进宫谢恩。倒是皇后娘娘很喜欢和夫人说话,夫人若是有空进宫陪着娘娘倒好。” 商不换微微诧异地看他一眼。 圣上竟然会说,让庄婉仪不必进宫谢恩的话? 若换成从前,他是巴不得庄婉仪多进宫,他能多看一眼吧? 金公公暗示了他一眼,后者顿时了悟。 看来陈皇后是打算把这个贤名做到底了,让庄婉仪进宫也是以看望皇后的名义,而不是见圣上的名义。 看来他也有所察觉,自己在朝中已经落得昏君的名声,不能再任意妄为了。 这是好事。 也是件可能成为坏事的事,需要他在圣上跟前适当引导。 他不由翘了嘴角,似笑非笑。 第三百三十四章 九龙佩回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丝竹管弦,娇音缓步,觥筹交错。 戏台上唱的是牡丹亭,这是一出典型的穷书生和大家小姐的爱情故事,有趣的是这个小姐后来死了变成鬼魂。 庄婉仪看到小姐变成鬼的桥段,不由掩帕轻笑。 “原来是鬼,我以为变成了什么狐仙,在破庙里等这个书生呢!” 商不换一听,便知道她在使促狭。 两人尚未成婚之时,这个狐仙和书生的故事,她就常拿来比喻商不换,说他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其实是个狐狸成精。 如今戏台上正对了景。 圣上和皇后的赏赐一下来,众人更知庄婉仪的地位和荣宠,一心一意都在她身上留神。 有坐得离他们近的人,便听见了庄婉仪这话,趁机讨好。 “大奶奶喜欢看狐仙的戏本子吗?我听说长安新来了一个戏班子,最会排这些山精狐媚的戏。我已请了下个月来我府上唱,不知道大奶奶有兴趣吗?” 她随口一说,不想惹来这么一段话,有些哭笑不得。 “果真么?我确实有些兴趣。” 庄婉仪不置可否地应了,想着到下个月她的肚子也瞒不住了,到时候也不会有人不识趣敢邀请她去做客。 相府的嫡长孙若是在谁府里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被应承的人欢天喜地,自觉自己拍对了马屁,庄婉仪轻易不出门,若是能得她去谁的府里走一遭,那可是极大的荣耀。 不少人见状都看向他们这处,庄婉仪顺势在人群中一望,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京兆尹严大人?” 她在长安城中的交际不算多,认识的几个青年才俊,也都是因为当初明川郡主说媒之故。 这个严华实便是其中让她印象最深的一个。 商不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凤兰亭是岳连铮杀的,却奈何不得他。我帮了他几次,这个人我从前看着就不错,能相交自然是好事。” 严华实,的确不错。 庄婉仪托着腮点了点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这一点头,商不换就不乐意了。 “你也觉得他不错?” 话里竟有威胁的意思,压低的声音微微沙哑,低柔得叫人心颤。 她连忙摇头。 “珠玉在侧,如何还看得到旁人?” 这还差不多。 庄婉仪又端茶抿了一口,屏娘站在身后,替她把茶悄悄换成了酸梅汤。 “天气冷,奶奶喝这个吧。” 她只说天热,不说是她有孕的缘故,庄婉仪暗中看了她一眼。 屏娘真是越来越机灵了。 正要喝的时候,忽见追月从后头进来,面色不太好看地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说罢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匣来,递给庄婉仪。 “你可看过了,是什么东西?” 追月悄声道:“是……是奶奶从前那块九龙佩。” 庄婉仪眉梢一跳,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摆了摆手让她拿着东西下去。 还好她没有当众打开锦匣,不然又给京城无聊的闺中女眷提供谈资了。 商不换见她面色不好看,伸手过去握紧了她的手。 好一会儿,他的眉梢也跳了跳。 庄婉仪的指尖细细的,有些冰凉,在他手中写了一个岳字。 岳连铮。 那是他送来的礼。 好个岳连铮,相府明摆着不请将军府的人,他竟巴巴地派人把寿礼送到了这儿来,还送的是九龙佩! 那是将军府传家的宝物,非嫡系子孙不可持有。 他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了庄婉仪,真是阴魂不散,一心要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回头我就让追月送回去,他若不收,丢也要丢进将军府的院墙!” 庄婉仪微微咬牙,心道反正追月会轻功,想扔个东西到将军府还不是轻而易举? “既然送来了,就收着吧。” 商不换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停在了戏台上,耳边是那句幽幽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待宴席散去,庄婉仪回到梅香院,把追月叫来问了个清楚。 “送东西来的人可说了什么不曾?” “说了。” 追月有些为难地看了商不换一眼,吞吞吐吐道:“说大将军送出来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东西给了奶奶,要丢要砸是奶奶的事。” “臭不要脸耍无赖。” 庄婉仪几乎要恼怒了起来,“他知道我一定会让人把东西送回去,所以说出这话来,断绝了我送回去的念头。他也不想想,我若让三叔亲自去送,他如何塞得回来?” 三叔的武艺数一数二地好,连岳连铮都不是对手。 不过商不换说了,要把九龙佩留着。 “你再送回去自然容易,别说让三叔亲自送了,就算追月去也能完成。可你想想,你送回来他再送回来,这岂不正好给了他理由,和咱们纠缠不清?” 他把那块九龙佩拿在手中,回想起关于它的种种渊源,觉得此物堪可利用。 “留着这个东西能怎么样?他既然敢送来,我想日后将军府和岳家军也不会再认这块玉佩了,它充其量只是一块御赐的珍宝罢了。” 倘若此物还有什么象征意义,只怕岳连铮也不敢就这么送到她手中。 送到她手中,就是送到了商不换的手中。 “谁说没有用?起码他日若是事败,你留着这块玉佩,一定能保住性命。” 岳家军的人即便不再认这块玉佩的地位,至少也会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对她下手。 这是极好的保障。 “呸。” 庄婉仪朝他皱了皱鼻子,“邪不胜正,说什么丧气话?我不会落得那个境地的,你也不会。” 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也不愿意自己苟活。 商不换笑着在她腹部摸了摸,一脸慈父的温柔。 他今天似乎心情很好。 不知道是因为庄婉仪的生辰,还是因为商相爷的主动示好—— 他对庄婉仪好,对庄景行亲近,就是在表达对商不换的好,这一点曲折的心理,商不换作为亲生儿子,还是看得懂的。 “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也不会让这一天到来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拜帖如山 相府的一场寿宴,圣上与皇后重赏庄婉仪,俨然是富贵已极的景象。 门房又不知推了多少想来求见的拜帖,庄婉仪一向不爱会客,更不爱出门,那些帖子她连看都懒怠看。 秦国公夫人进府,看着门房的下人挑拣记录那些拜帖,一摞摞比山还高的模样,端的是吓人。 “幸好幸好,这要是换几个月前,或许我想来见你也要被人把帖子丢出去。” 庄婉仪听她描述得夸张,一脸不信的样子。 秦国公夫人忙道:“你不信?我是从门房的窗户缝里看进去的,你不信问我的丫鬟小翠。小翠,你说是不是堆得比山还高?” 她身后的丫鬟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既不想夸大也不敢拂了自己主子的面子。 庄婉仪忍俊不禁,捧着肚子笑了起来。 “我看你家的小翠和我们抱竹一样,都是老实人。别拘着她在这给你圆谎了,让她跟抱竹她们玩去吧。” 小翠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秦国公夫人一摆手,她就乐颠颠地下去了。 她陪着秦国公夫人来相府多次,和梅香院的几个丫鬟都颇为熟悉了,正巴不得和她们玩儿去。 秦国公夫人看着她,眼中却露出精光来。 “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庄婉仪正喝着酸梅汤,被她这么一盯,哪里还喝得下去? “我有什么不对劲?” 她放下碗来,下意识问道。 秦国公夫人看了一眼她碗里,笑得胸有成竹,“你是不是有了?” 就凭一碗酸梅汤,她是如何发现的? 庄婉仪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倒也没想刻意瞒你,只是如今尚未满三个月,所以这事除了府里人和娘家人,一律没有外传。” 秦国公夫人笑道:“你才笑的时候捧着肚子,我就奇怪了。再一看你喝的是酸梅汤,这个天气喝冰镇酸梅汤开胃的人也多,偏偏你这个不是冰的。显然是怕伤着胎所以只敢喝常温的,没病没灾的为何不敢?只能是怀有身孕了。” 她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一向很用心,庄婉仪腹中的胎也没旁人看出来,唯独她猜到了。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的偏才就在这上头了,比谁都灵!” “什么有先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懂这些文章啊诗书的。能记得几首孩童念的律诗就不错了,别跟我讲这些难懂的。” 说着大大咧咧地拈了一颗葡萄,紫色晶莹的外皮如宝石一般,她一指甲就掐出了汁水。 “我告诉你,你这寿宴一过,多少人急着上门拜访你,还有多少人在背地里恨你呢!” “恨我?” 庄婉仪无奈道:“恨我的,头一个是凤贵妃,那是真心狠手辣的歹毒人。为了要我的命连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都搭进去了。二则是将军府那边,说到底恨的也不是我,是不换。三则就是谭氏,她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也算不上恨。左不过看我风光她嫉妒些,也不会做出什么来。” 提起谭氏,秦国公夫人就一肚子的气。 “她这样的性格,活该她儿子娶不到妻子。你说她眼光也忒高了,还非当朝一品二品的门第不娶,还得是嫡出的小姐。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妻,人家嫁女的头都没抬这么高!” 庄婉仪噗嗤一笑。 “这件事我倒是没过问,不过寿宴之后,公公倒是把府中一些事务交给我了。看意思,是想让我学着掌管相府的中馈。” “掌中馈?” 秦国公夫人差点激动得跳起来,“乖乖,这相府的中馈要是真的由你掌了,谭氏一定会气得掐死你!” ……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安城俨然成了一个太极,两极的中心就是相府和将军府。 原本是通家之好,和睦互助两家,现在却站在了极端的对立面。 相府灯火通明,丝竹管弦,正是鲜花着锦的盛时,将军府便愁云惨雾,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下。 老夫人独自坐在堂中,一个人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明川郡主卧病,古氏忙于照顾,岳连铮又奔波在军营之中。 此番受到军中改制的冲击不小,他似乎一直在想办法稳固军心,老夫人也不敢打扰他。 这样算下来,闲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宝珠。” 好一会儿,她忽然唤了一声,宝珠匆匆忙忙从门外赶进去。 “来了,老夫人,是要喝茶吗?” “不。上回我命你送拜帖到相府,我要亲自去看望商相爷,你可派人送去了?” 宝珠道:“当然送去了。只是没听见回音,听说近来送帖子到相府的人太多了,都是去拜见商大奶奶的,想是混杂其中漏了也不一定。” 老夫人听见庄婉仪的名字,略有些刺耳。 “漏了?” “是啊老夫人。商大奶奶还是从前的脾气,不喜欢会客。那些客人们递上的帖子听说都积攒在门房,没几个人能亲眼见到她的。” 宝珠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她不该提从前的。 好在老夫人没有怪罪,只是听了一会儿,而后怔怔道:“是啊,她如今可比在咱们将军府的时候还风光。只是咱们的帖子递去是给相爷的,怎么会没有回音呢?” 她回想起上次,商相爷亲自登门看望明川郡主的病情,当时老夫人还很感动。 明川郡主是晚辈,商相爷盛情若此,还不是给自己面子吗? 没想到自从那次一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了,倒像是和将军府生分了似的。 明川郡主的病本来快好了,谁知那次进宫看望陈皇后回来,竟又缠绵了许久不见好,太医只说是郁结于心。 老夫人想及这些,越发愁闷。 “再让张管事亲自送拜帖去,就说是我要亲自去见商相爷。你扶我去看看明川,她的身子再不好,府里越发没个主心骨。” 说着抬起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宝珠连忙上前搀扶。 “是,老夫人。” 第三百三十六章 确实累了 古氏近来常往明川郡主院中来。 旁人都以为是明川郡主病得厉害,古氏亲自前来照顾,而事实并非如此。 “大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直装病也不是个事,府里现在一团乱麻愁云惨雾,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古氏坐在床边,床上的明川郡主正在看书,面无波澜。 “你也知道府里愁云惨雾,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一则惹了嫌疑,二则我看着心里也不舒服。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在屋里躲着。” 她不想出去看见老夫人,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她知道的那些,统统告诉老夫人。 她更不想出去看见岳连铮,怕自己会露出异样的神情,叫他发现端倪。 眼下这个时候,她还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唉……” 古氏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与其在老夫人面前虚与委蛇,按捺不住自己心中所想还要极力克制,她不如躲在明川郡主这里清静。 哪怕她心里明白,她们不可能一直这么躲下去的。 岳连铮的事,迟早是要解决的。 “大嫂。如果你以为的一直是错的,如果三爷才是邪,商不换才是正。那你是会帮理,还是会帮亲?” 这两人的争斗在所难免,终究会分出一个高下。 明川郡主又会如何选择? 她捧着书的手一僵,听了古氏这句话后,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她从前看庄婉仪很喜欢读书,似乎只要读书就能让自己心静,没想到她还是不如庄婉仪。 静不下来。 “人都嫁进将军府了,这辈子生是将军府的人,死是将军府的鬼,你觉得我还能有选择吗?” 古氏顿了顿,差点就以为这是她心中真正的想法了。 “大嫂,你答得太痛快了,反而不像真话……” 古氏怯怯地说了一句。 她和明川郡主无论从出身还是性格,都天差地别。 一个是高贵骄傲的郡主,一个是平凡懦弱的普通小姐。 可她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古氏多少也能体察到她的心情,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从来不是因为自己站在将军府,所以维护将军府。 她维护的是大魏的忠良,维护的是正义,维护的是自己亡夫的亲人。 可一旦她发现这所谓的忠良和正义都是笑话,她还会为了自己的亡夫、选择继续维护吗? 明川郡主一眼被人看穿,不禁抬眸看了古氏一眼。 “从前小瞧你了。听婉仪说,那时我极力反对她和商不换在一起,你却是支持她的。如今看来,我不如你会识人。” 古氏可不敢当这样的话,忙摆手道:“不是大嫂不会识人,是你对将军府的维护根深蒂固。你知道商不换和三爷不对付,就下意识觉得他不是好人。而我呢?我在将军府是看过险恶的,和大嫂不同。” 她被身为弟妹的凤兰亭欺负过,也被身为婆母的老夫人刁难过。 在她看来,将军府从来就不是什么家风严谨的忠烈之家,也不是什么光辉到不可抹黑的高大门楣。 所以她知道岳连铮的事后,没有明川郡主那么难以接受。 想到当初古氏在府中得到的待遇,再想到庄婉仪差点被毒死,明川郡主若有所思。 “大奶奶二奶奶,老夫人来了!” 丫鬟匆匆忙忙赶进来禀告,古氏顿时慌了手脚,被明川郡主按住了手臂。 “别慌。” …… 老夫人进屋的时候,只见古氏坐在床边喝茶,明川郡主半躺在床上看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见着老夫人,古氏忙站了起来。 “老夫人怎么亲自来了,可有人跟着么?” 古氏亲自扶她在床边坐下,又问着宝珠,宝珠忙道:“有,坐了撵轿来的,跟了七八个丫鬟婆子呢,二奶奶放心。” 明川郡主把书随手搁到枕边,笑着看老夫人。 “劳烦老夫人记挂了,这大暑热天的,还亲自来看望。” “不妨事。我在屋里坐着也闷,过来瞧瞧你怎么样。” 老夫人四周看了一眼,又问古氏,“听说你这些日子常到你大嫂这里,你们都做些什么呢?” 古氏一愣,看了明川郡主一眼,随后笑道:“儿媳愚笨,也做不了什么。左不过看大嫂在病中,如今天气又闷,就来和她说说话。太医说她是郁结于心,有个人说说话,这心里的郁气不就能散出来了吗?” 说着亲自接过丫鬟手中的茶,摸了摸杯底的温度,才递给老夫人。 “这是凉茶,大嫂近来喜欢喝的,太医说这个对她的病有好处。我在这里也喝过几次,觉得不错,老夫人尝尝吗?” 大热天的确实不适合喝热茶,老夫人点了点头,就接了过来。 “明川,你这病也许久了,总不见好,也不是个办法。若是宫中太医无用,倒是命人去外头寻个好大夫再来看看。” “不必了,多谢老夫人。” 明川郡主摇了摇头,“我这病自己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身子懒怠。如今时气不好,或许过些日子就好起来了,实在不必兴师动众。” 老夫人原是觉得她这病奇怪,古氏成天待在这也奇怪,便想亲自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如今看她们两人的样子也自然,明川郡主这话也等于是明白告诉她,她的病没有什么问题,更多的是心情不好不想出门。 话说得这么明白,那她就放心了。 “近来府里确实不好,你养养神也好,省得操心外头那些事。三郎回来了,那些事情再难都交给他这个男人来做,你只养好身子便是。” 老夫人这话说得有些勉强。 光靠岳连铮一个人,孤立无援,她也心疼自己的儿子这样奔波。 可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让明川郡主快振作起来、也好成为岳连铮的助力这种话。 以前将军府没有男丁,儿媳自然要顶一片天。 现在岳连铮回来了,断断没有再让儿媳抛头露面办事的道理。 “是,我记住了。” 明川郡主垂下眼眸,没有像平常那样体察老夫人的心意,极力再做些什么。 她确实累了。 心累。 第三百三十七章 被毒杀的将士 烈日炎炎,虎骑营的将士们巡街累了,便坐在路边的茶馆喝凉茶。 这个时节很少人大中午地出门,街上的人不多,一只眼睛就能看得过来,他们乐得清闲。 “小二,再上一壶新茶,有没有冰的?” 小二忙赔笑道:“哎呦,军爷说笑了。咱们这小本生意,哪来的冰呢?比不得军爷们在官中有冰的可吃,咱们这里倒是有湃在井里的西瓜,不如给几位爷切两个来?” 西瓜? 这个节气冰的西瓜是最解暑不过的,湃在井里的虽然没有冰镇过的那么凉,说起来也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先前开口的将领忙道:“好,那你快去拿吧,多拿两个!” 统共也就那么两三个,哪里还有多的呢? 小二一面往后院赶,嘴里嘀嘀咕咕道:“要不是看你们纪律比从前好了,喝茶肯给钱了,就这两个西瓜我还不肯给你们呢!” 他弯着腰从井里提西瓜,水井里透出波光粼粼的寒意,让他打了一个哆嗦。 手中沉甸甸的西瓜就要抬上来了,他的后脑忽然一阵钝痛,连人带西瓜都栽进了水井中。 身后一个黑衣人将手中染血的木棒一丢,重新拉起西瓜。 “怎么回事?” 前头喝茶的将士们听见巨大的动静,喊了一声。 黑衣人一顿,接着高声道:“没事,西瓜掉进去了,我再拉上来!” 说罢飞快地把西瓜放到了地上,一矮身溜进了边上的杂物房,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小二的衣裳。 他在肩上搭上白毛巾,顿了顿,挤出了一个笑容。 “客官,西瓜来咯!” “慢吞吞的这么久,哎,刚才好像不是你啊?” 笑出一口白牙的小二道:“嗐,他做事毛手毛脚,差点砸了西瓜,还是我来伺候诸位军爷的好!” 说罢将切成大块的西瓜放到桌上,众人飞快地拈起放入口中,一解浑身的暑气。 “别说,这西瓜还真凉!” …… “大人,出事了!” 京兆尹府,两个巡街的衙役没命似的,屁滚尿流地跑进堂中。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长安城的街面上,已经很久没出事了。 多亏商不换增派了虎骑营的人手,又给他们换了一位主将,现在街面上的治安好了许多。 京兆尹府也沾了光,比从前清闲许多。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他们这样惊惶? “大人,虎骑营的人死了十几个,就在街边的茶馆里!” “什么?!” 严华实从座中一跃而起,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堂堂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街面上,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那些士兵是怎么死的,械斗还是暗杀?” “都不是,是毒死的,嘴里的黑血流了满地都是!” 要是械斗还没这么吓人,那尸首青天白日、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个个口中黑血淌了一地的样子,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走,去看看!” 严华实是个实干派,说走就走,那两个屁滚尿流的差役还没站稳,又跟着他出门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都跟上!” 计师爷后知后觉,连忙让衙门里的差役全都跟上去,生怕严华实风风火火地出了事。 他自己跟在最后,自言自语,“我当了三任京兆尹的师爷了,要不是受了清平郡王的嘱托,早就反了你这个大人了。哪有这么不知轻重的大人?什么危险的地方说去就去……” 严华实到了街上的时候,军方的势力已经拉起了防线,不让看热闹的百姓混进去。 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才带着计师爷等人进了那家茶馆,便看到了柳将军。 两人对视一眼,柳将军心照不宣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严华实已经投到了商不换的阵营中,京兆尹这个官职虽不高,好在可以和他的虎骑营互相配合,他的父亲清平郡王的身份也不可小觑。 “柳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上的黑血淌得吓人,几乎遮盖了地面原本的颜色,那些将士的尸首已经被抬到了外头,整齐地排列着。 “严大人来得正好!让仵作检查检查那些尸首!有人胆敢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杀了我的士兵,我必定要他好看!” 说着一巴掌拍到了大腿上,“那些士兵就罢了,连薛副将都惨遭毒手。他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啊!” 柳将军说话刺耳,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严华实把他敷衍过去,自己到茶馆里头检查了起来。 柜台边上蹲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打扮得体面些,看起来是个掌柜,少的那个头上鲜血直流,只用手堵着伤口。 “来个人,给他把伤口包扎一下!” 他朝衙役们一挥手,便有人从仵作那里拿了纱布过来,受伤那人受宠若惊,千恩万谢。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老的那个这才抬起头来,见严华实面容颇为熟悉,大着胆子道:“原来是京兆尹大人,大人,小的冤枉啊!这几位军爷死了,绝对不是小人茶馆的问题啊!” “回将军,大人,这些将士的确都是被毒死的,口鼻中才会流出黑血,腹中也找到了毒物!” 仵作抹着汗站在门口禀告,柳将军一听这话忙朝掌柜的赶来,气得双目圆瞪。 “仵作都说了是被毒死的,你还敢说跟你们茶馆没关系?!” “大人,真的跟我们没关系啊!” 那掌柜的不认识柳将军,只知道京兆尹严华实素来公正,便抱住了他的腿,“大人,你看看小二这个伤口!他去给几位军爷拿西瓜的时候,被人打伤丢进了井里,差点就没命了。他怎么可能在茶水和西瓜里下毒呢?” 严华实一面劝住柳将军,避免他武人脾气上来,冤枉了无辜百姓。 一面问那掌柜道:“那你呢?当时除了小二之外,茶馆里头就没有别人了吗?” 第三百三十八章 杀人目的 “大人有所不知,近来天气炎热,小的每到中午就要回家午睡。中午那个时候人少,店中有小二一人足矣。平时都好好的,谁知今日竟出了这档子事啊!” 那掌柜的说着,在门外的人群中望了一眼,“大人若是不信,尽可问街坊邻居们,小的的确没有撒谎!” 众人都为掌柜的说话,一面点头一面指指点点。 其中一二个胆子壮的,直接喊道:“吴掌柜这是老习惯了,天气一热,我们每天中午都能看见他往家去。他的家就在后头巷子里,他是不会撒谎的!” 拿着纱布的衙役从地上站了起来。 “大人,他头上的伤像是被棍子打的,后院发现了一根染着血的木棍。想来是有人趁着他弯腰从井里取西瓜的时候,在他后脑打了一下,他就栽到井里了。” 各方的证词都能对的上,严华实踱了两步,转头看向柳将军。 “掌柜和小二杀害虎骑营的将士,并没有好处。一定是有个有好处的人躲在暗中,先袭击了小二,再下毒害死他们。” 说着大步走到桌前,细看桌上的物件。 除了几碗喝剩的凉茶之外,还有两三块西瓜已经发出臭味,吸引了不少苍蝇嗡嗡地乱叫。 那仵作赶上来,看着桌上发臭的西瓜,不由纳罕。 “仵作,你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也觉得,这西瓜烂得太快了些?” 严华实恍然大悟,忙命人检查桌上的一应吃食,果然在西瓜里头查出了砒霜。 那掌柜的和小二都松了一口气。 毒在西瓜里头,而西瓜在小二被打晕之前是完整的,不可能有毒。 唯一的可能就是,小二被打晕之后,那个打他的人切开了西瓜下了毒,再端给那些虎骑营的将士。 “说有人打晕了小二,那我们去哪里找这个人?这不是大海捞针嘛!” 柳将军气得一屁股坐了下来,看了看脑袋被裹成一团的小二,也不便再逼问他什么。 他伤成这样,只怕连那凶犯几个眼睛几个鼻子都没看见。 案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严华实也在他身旁坐下,慢慢思考着这整件事。 “柳将军,我们京兆尹府是专门办案的,我办案最看重的东西,就是目的。” “什么目的?凶犯的目的就是杀人,他成功了,十几个人无声无息就死了!” 严华实摇了摇头。 “杀人从来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凶犯杀了这么多虎骑营的将士,会导致什么结果,这个结果必然对他有利,他才会做。” 柳将军听着有道理,口中喃喃道:“杀了这些虎骑营的将士,自然会影响我虎骑营的布防,使得人人自危。尤其是薛副将,他可是我的左膀右臂,杀了他会让我很麻烦!” 薛副将。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从柳将军口中听见这个名称了。 “柳将军,薛副将跟了你多久了?” “嗐,也没多久,才一年多,就是岳连铮战死之后。这人本是岳连铮的旧部,知道他死了以后才改投过来的。我看他知情识趣,所以军中的很多事务都交给了他,他办的也一直很好。后来岳连铮回来了,他吓得更加兢兢业业,生怕被人说他是叛徒。” 严华实是自己人,柳将军说话难免肆无忌惮了点。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死的士兵都是薛副将的部下,十多个人。 如果说凶犯想杀的是这些士兵,不太可能十几个士兵同时得罪了此人。 最大的可能便是,凶犯想杀的是薛副将,顺手毒死了他的亲信部下,故意造成这样的恶性事件,使长安城中人心惶惶。 偏偏这个薛副将,又曾经是岳连铮的亲信部下…… “严大人,你怎么了?” 柳将军见他走神,推了他一把,“这件事我就拜托给你了,请你务必查出凶手来,我虎骑营对你感激不尽。一旦查出凶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哦,好。” 严华实愣愣地应了,便见柳将军挎着刀站了起来,“那我先告辞了,还要急着回军中把薛副将手里的事分派下去呢,嗐!” 他急匆匆地带人离开,茶馆之中只剩下了京兆尹府的人,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也慢慢散去。 这注定是一桩一时难以破解的案子。 可他相信,只要找到凶犯的杀人动机,就一定可以查出真凶来。 “大人……” 见柳将军带着士兵离开,那掌柜的才敢开口,试探地喊了严华实一声。 “你们的茶馆这几日是不能开张了,安心在家压压惊吧。这些日子本官会派差役来调查现场,你们不要来乱动,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 …… “荒唐!” 圣上在御书房中一拍桌子,愤怒地站了起来。 “堂堂长安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十几个将士被人一下子毒死了,居然还找不到凶犯,京兆尹府是干什么吃的?!” 长安城数十年来,还从未有过影响这么恶劣的事情,在圣上看来,这几乎是在挑战皇权君威了。 尤其让他不痛快的是,虎骑营是刚刚整改过的,兵力增加了三千。 城中百姓的风评也比从前好了许多,说他们军纪严明了许多,巡防得处处周到,让长安城的治安比从前更好了。 圣上还没享受过这种安乐祥和的气氛,就或活生生被人打断了。 还打断得如此惨烈。 “圣上息怒!” 严华实跪了下去,他一年到头很少在圣上跟前露面,不想这一露面就是犯了错。 严格说起来,长安城中的任何治安问题,都可以算是他的错,他避无可避。 “事情发生在微臣的辖区,微臣不敢推脱。不过这件事微臣已经有了方向,正在调查之中,还请圣上息怒,再多给微臣一些时间。” 商不换坐在一旁,见状朝柳将军使了个眼色。 后者很快会意,从座中站起,朝圣上禀道:“回禀圣上,这个凶犯敢杀十几个军中将士,必定不是普通人啊!此人可能大有背景,光靠京兆尹府的那些衙役,又哪里挡得住呢?” 第三百三十九章 哪来的热 “更何况,虎骑营的战力不低,凶犯敢青天白日如此嚣张,就说明他有全身而退的自信。都怪微臣教导无方,才让他们轻易落入了凶犯的毒手!” 柳将军一面暗示圣上凶犯的势力不小,一面假装自责为严华实开罪。 圣上果然一摆手道:“怎么能怪你?虎骑营改制是有你的一份功劳的,百姓人人称赞。这凶犯委实可恶,竟敢如此嚣张!你说的对,他一定大有背景!” 说着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严华实,“你起来吧。连虎骑营这样的战斗力都无法阻挡此事,京兆尹府也无能为力。不过追查凶犯一事朕就交给你了,若查不出来,到时候一并论处!” 严华实默默地站了起来,眼角瞥了商不换一眼。 他正坐在座中饮茶,气定神闲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在圣上跟前的紧张感。 圣上却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等着他拿主意的样子,满眼都是依赖。 他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商不换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圣上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小臣子,正在等着上谕。 这种感觉让他心中一惊,很快低下了头去。 “不换,你看这件事,会是何人所为?” 圣上果然开口问他的意见。 商不换放下了茶盏,待要站起身来答话,圣上用手势示意他坐着答话。 “臣以为,严大人所言有一句,特别有道理。他说要想知道凶犯是谁,就要先知道凶犯的目的。杀了这些虎骑营的将士,会使虎骑营军心大乱,人人自危。甚至还会影响圣上在军中改制的风评,影响圣上的威严。那么凶犯一定是对薛副将不满,对虎骑营不满,甚至对圣上不满的人。” 他说的这三层,从小到大,都是有可能的。 圣上想了想,便道:“那这个薛副将可有什么仇家不曾?” 他到底还是希望,凶犯只是冲着薛副将这么一个人来的,而不是冲着冒犯皇权而来。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若只是和一人有私仇,何至于杀了十几个人? 柳将军忙道:“这个臣也不是很清楚。薛副将才跟了臣一年多,他从前是在岳大将军手下效命的。应该去问问岳家军中,是否有人和薛副将有仇。” “岳连铮的手下?” 圣上如今一听这个名号就不痛快,没想到虎骑营将士被杀一案,又和他扯到了一处。 他心里顿时乱了起来。 如果这件事是岳连铮做的,他杀了一个背叛自己的部将,他想干什么? 是借此表达对军中改制之事的反抗,还是想趁机破坏,又或者……他想造反不成?! 暑热天气里,圣上忽然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圣上?” 商不换喊了他一声,后者没有反应,金公公忙上前去,端走了他面前的茶。 “圣上,茶水凉了,老奴给你换一杯。” “啊?哦,好……不,不必换茶了,换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来,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商不换笑而不语,严华实的目光落在了正中的冰山上。 巨大的冰块装在白瓷缸里头,那白瓷缸大得需要两人合抱,里头的冰块都是冬日贮存好的,这会儿堆得冒出了尖儿。 宫女跪在边上打扇,将冰山的凉气发散开,整个御书房就像置身在深井之中,冰凉舒爽。 圣上却说热。 这热是打哪儿来的呢? 人都散了之后,圣上照例把商不换单独留了下来。 “那个薛副将曾经是岳连铮的人,是在他假称战死之后投效了柳将军。你说,会不会是岳连铮对此番军中改制不满,所以杀了这个曾经的叛将?” 在柳将军暗示下,他果然想到了这一点。 “有可能。据臣所知,岳连铮近来一直忙着和他的旧部走动。圣上知道,岳家军有些人骨子里已经打上了烙印,是怎么都拆不掉的。那些人多半从老将军在的时候就一直跟随着,岳连铮是仗着祖辈的大树好乘凉。而薛副将这种,不肯再回到他身边的,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哼,朕才是天子,是先帝的亲生儿子!这些人若真的是大魏的忠臣,就该效忠于朕,而不是只知道效忠岳家!像薛副将这样的忠臣良将,却要被他岳连铮毒杀,真是太猖狂了!” 还没有查明真相,圣上几乎已经认定是岳连铮所为了。 商不换不置可否。 他暂时还不敢说,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岳连铮做的。 如果是他,那未免太过引人注目,只要调查薛副将的背景,就很容易查到他的头上。 如果不是他,还有谁有理由毒杀虎骑营的将士,又有谁能从中得到好处呢? 难道这就是岳连铮的计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把自己变成焦点,反而没有人会再去怀疑他? “依臣看,为今之计是加派人手调查此案。另外虎骑营之中也要加强巡逻和防卫,不可再发生这样的事端。京兆尹府的人力恐怕不够,圣上是不是应该考虑,让大理寺参与调查?” “大理寺?” 圣上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过来,“对,那个薛副将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将领,让大理寺参与调查也是应该的。何况此事性质恶劣,必须彻查,朕才能安心。” 光天化日就敢杀军中将士,那要是夜深人静,岂不要闯宫弑君了么? 圣上长叹了一口气。 “你让龙骑营守卫宫城周边,确是个好主意。这些日子让他们加紧巡逻,朕也会让御林军加紧巡防。那个杀人凶犯一日不找到,朕就不能安心睡觉。” 商不换一愣,才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 难道他还担心,岳连铮会提着刀冲进宫城,直接杀了他抢了龙椅不成? 他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宫城还是很安全的,圣上尽管安心睡觉。宫外的事情,就交给臣来办吧。” 第三百四十章 新调来的护卫 “也难怪他害怕。先前花豹伤人,皇后和凤贵妃至今还没好齐全。如今是在大街上死了十几个将士,这样惨烈的事情,换谁不担惊受怕?” 庄婉仪坐在窗前刺绣,手中的绣绷绷着一块颜色鲜红的绸布,一看就觉得十分柔软。 她绣的是童子采莲的纹样,一针一线皆劳心费神,一看就是在给未出世的孩儿做的。 商不换坐在窗前看书,两人聊着长安城中近来的时事。 她忽然伸了个懒腰,把绣绷放在了针线篮子里,朝窗外看去。 “你看陈管事忙忙乱乱的,就是在安排府中的护卫呢!我晨起听了一耳朵,说是夫人的意思,把乡下庄子里的护院也都调回来了。” 商不换近来忙着帮严华实查案,倒是没有注意府中的动向,听她这一说才发现。 “既是谭氏的意思,那为何护卫会都布置在梅香院的附近,不应该布置到上房去吗?” 庄婉仪掩着嘴偷笑,半天不答话,还是屏娘上来才说清楚。 “大公子不知道,我听那些小丫鬟们说,人的确是夫人弄来的。听说老爷知道以后,怪夫人太蝎蝎螫螫。又说人都来了就别打发回去了,咱们奶奶怀着身子金贵,就把人都弄到梅香院来护卫了。夫人听了气得半死,这会儿去二公子房里了。” 谭氏只要有什么不痛快,就喜欢去和商不阙嘀咕,这件事府里的人都知道。 这次嘀咕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可想而知她有多么不痛快。 商不换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要是没事少去打扰不阙,或许他科举的时候,就不会才考个五十名开外。女人一旦愚蠢起来,比什么都可怕。” 谁都知道谭氏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对他爱如珍宝,呵护备至。 可她的爱就是这样,在自己不悦的时候缠着他发泄一通,也不管自己的儿子正在读书还是正在处理公文。 这种爱,太过自私愚蠢了。 庄婉仪听他话里的意思,登时挑起了眉梢。 “那男人什么时候最可怕?” 商不换一愣,下意识朝她腹部看了一眼,那里依然平坦,还看不出孩子存在的痕迹。 “欲望。” “什么?” 商不换笑了笑,“男人为了权力、地位、美色的种种欲望,就会变得可怕。这种可怕比女人的愚蠢还可怕,至少女人不会误国。那些所谓的美色倾城,西施或是妲己,都是男子权欲的借口罢了。” 庄婉仪听这话倒新鲜。 “那我的愚蠢是什么,你的欲望又是什么?” 商不换忙道:“你何尝愚蠢过?不是每个女子都愚蠢,也不是每个男子都有强烈的欲望。非得要建功立业,或者指点江山,那并非我所愿。” 他们两个,自然不能和世间男女一概而论。 庄婉仪微微一笑,似乎听懂了他话中的某种心思。 那也是她的心思。 若得将来朝政稳固、百姓安居、天下太平之时,他们抽身退步泛舟江湖,倒也是一件乐事。 …… “你父亲疯了,他真是疯了!自从亲自去了将军府回来一趟,他就彻底疯了!” 谭氏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没个安静,商不阙坐在书案后头,无奈地扶住了额。 “母亲,你再这么走来走去的,我才是真的要疯了!” 他完全不理解,谭氏为什么如此愤懑。 不就是把新调回府中的护卫布置到了梅香园吗? 商相爷是有理由的,庄婉仪身怀有孕,那是相府的嫡长孙,轻易马虎不得。 如今长安城中人人自危,多一些护卫多一份安心,这有什么不好的? “你只知道我抱怨,你哪里知道你父亲半点不顾及我的感受!是我特意命人把护卫调来的,是我担惊受怕睡不好觉!他连问都不问,直接把我安排的护卫调去给庄婉仪了,人家岂不笑话我为她人做嫁衣?” 商不阙无奈地搁了笔,随手把方才写了一半的书信揉成团,用力丢到了地上。 从谭氏进来之后,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燥郁之气,哪里能递送出去见人? “她如今身怀有孕,父亲这样做的是应该的。母亲从前名声不佳,还不趁着这个机会表现得大度一些?外人也好知道,母亲不是欺负儿媳的恶婆婆。” 商不阙这番话意在劝解,不想谭氏听了更加恼怒了。 “凭什么要我去对她好?她身为儿媳本就应该孝敬婆婆!怀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没怀过吗?就她金贵,就她小小年纪还能大办寿宴,宴请满长安的亲贵!” “母亲,你好端端又说这个做什么?” 商不阙烦躁道:“你一生气就把过往的事都搬出来说一通,有意义吗?她的寿宴是她的事,她又不曾主动来招惹母亲,母亲何必对她这么执着?” 他真是受够了谭氏那些鸡毛蒜皮的心计,和无休无止的抱怨,让他连写封书信都不得安心。 谭氏一愣,看着商不阙熟悉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个一向和她站在一起的儿子,为什么现在对她这么不耐烦,胳膊肘反倒拐到了庄婉仪那里? “你,你嫌我啰嗦了是不是?你觉得是我主动要找事,都是我的错她没错是不是?你……” 商不阙听了这话,怕她伤心本想安慰两句,谭氏已经跳起了脚来。 “你这个不孝子!我生你养你有什么用?!满府里都向着那个庄婉仪,现在她在府里说话比我还好使,你父亲成天夸她什么都做得好!现在连你,连你也向着她!” 谭氏又哭又闹,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坐到了地上,商不阙连忙上前搀扶。 “母亲,这里是书房,外头下人看着呢,你别这样!” 他觉得丢脸又无奈,恨不得假装不认识谭氏,免得把自己和泼妇之流混到了一起。 谭氏恶狠狠地赌咒发誓,头发凌乱地看着他。 “你们都向着她,我偏不让她好过!都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宝贝,我就让她生不下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我们夫人有请 这日,秦国公夫人闲暇无事,又到相府中找庄婉仪闲谈。 她是个最坐不住的性子,进宫从慧妃那里听了八卦之后,出宫就要急着找人分享。 庄婉仪是她最好的选择。 因为她那里总有新鲜的吃食,或是大食国进贡的奇异水果,或是南边新请来的厨子做的好点心。 ——商不换为了安她这一胎,可谓是费尽心思,为她搜罗好吃的好玩的,当真是羡煞旁人。 “这天气倒是慢慢凉下来了,你瞧瞧,这叶子都黄了。” 秦国公夫人走在树底下的石子路上,和丫鬟翠儿边说话,边踮脚采下了一片叶子。 那叶子半边还是绿的,另外半边现出了枯黄的姿态,昭示着夏日即将进入秋日。 “等到秋天,这梧桐叶全都成了黄色,在地上扑了厚厚一层,那才好看呢。” 翠儿笑着搭话,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忽见有个婆子从太阳地下跑来,似乎是来找她们的。 “国公夫人,我们家夫人有请。” 一听见夫人二字,秦国公夫人眉梢一挑,皮笑肉不笑。 “哟,你们夫人什么时候想起请我了?是有什么事吧?” 她本是走路的时候无聊,随意摘了一片叶子来玩,这会儿反倒认真把玩了起来,故意不看来人。 那婆子有些尴尬,讪讪道:“我们夫人和国公夫人一直是好朋友,只是前些日子有些误会。这不,我们夫人就是让我来请夫人,把误会解除的!” “误会?什么误会这么了不得,我们家菲儿的丧仪圣上都赐了郡主规制下葬,她却连瞧都没来瞧一眼?” 秦国公夫人心里暗怒,嘴上只是淡淡地讽刺着,没有把怒气完全发泄出来。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和一个老婆子生气反而辱没了她的尊贵,她只能克制着自己。 在她看来是克制,在那老婆子看来,这绵里藏针的讽刺已经让她红了脸。 “国公夫人,我们夫人是真心邀请您过去说话的。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过往的事,去听听我们夫人说什么,也算是过府一趟的道理不是?” 前面的话说的也罢了,最后一句却惹了秦国公夫人的嫌。 “你的意思是,她是相府的女主人,我来府上就得去拜会她才行是吗?笑话!我去见你们大奶奶,难道还要先禀告她不成?你们大奶奶每次会客,也都禀告她吗?” 谁不知道相府的女主人名义上是谭氏,可实际上,最尊贵的女子是庄婉仪。 那婆子早知道秦国公夫人的性情,不想自己又说错了话得罪她,被她这样一通抢白,老脸都搁不住了。 她不敢开口了,秦国公夫人反而气顺了。 “好了,去就去吧。翠儿,你先去梅香院告诉大奶奶,就说我很快就过去。” 她料谭氏跟她也没什么好聊的,顶多是见秦国公现在得势、她在长安城的贵妇人交际圈中地位也提高了,所以趁热上来套个近乎罢了。 那婆子的话虽然难听,也有些道理。 她还要常常来相府和庄婉仪见面,若把谭氏得罪狠了也不好,勉强给她个面子好了。 婆子原以为秦国公夫人不会去了,没想到她发泄了一通之后还是决定要去,她大喜过望。 “国公夫人,这边请,我们夫人在山脚的凉亭等您呢!” 凉亭? 秦国公夫人摇着扇子,想着谭氏一向都是在上房和她见面的,怎么忽然要改到凉亭去? 是了,一定是嫌热的缘故。 “凉亭就凉亭吧,走吧!” …… 梅香院中,知道秦国公夫人要来,庄婉仪特意命人备了点心。 “她喜欢那道酸枣糕,摆在她跟前吧,配清淡的龙井是最好的。” 屏娘按着她的话,把点心一一摆上来,又笑道:“原是奶奶有孕之人喜欢吃酸的,谁知道国公夫人上回来吃了一次,竟然也喜欢上了。” “这酸枣糕味道确实好。不换说是从滇南弄来的,咱们这里没有。少不得要让他麻烦些,再命人弄些来。” 庄婉仪自己拈了一块,这酸枣糕的口感和山楂糕差不多,不像山楂糕那么甜腻。 身怀有孕之人喜欢吃,胃口不好的人也喜欢吃,她前几日就送了许多到上房,让商相爷胃口不好的时候吃一些,便能多吃些饭。 追月端着茶上来,不由笑道:“奶奶喜欢的东西,大公子怎么会嫌麻烦?我看再过些时日入秋了,奶奶也未必爱吃这个了,到时候大公子又要搜罗旁的新鲜东西了!” “好你个追月,都排揎起大公子了,你就不怕奶奶骂你?” 屏娘嘴上这么说,却和追月笑成了一团,惹得庄婉仪面色微红。 自打怀了这一胎,她真可谓是过起了老封君的日子,成日吃了睡睡了吃。 闲暇就听商不换聊聊朝中政事,或是和秦国公夫人等说说长安城的新鲜事,以此解闷。 “对了,秦国公夫人怎么还没到?也该派人去外头迎一迎。” 屏娘道:“抱竹已经去迎了,去了有一会儿了,也不知怎么还没回来。” 才说着,便听见院外有脚步声,抱竹和翠儿嘻嘻哈哈的笑声传了进来。 “奶奶,翠儿来了。” 抱竹领着翠儿进来,后者恭恭敬敬地一福身,给庄婉仪道了个安。 “起来吧。怎么只有你,你家夫人呢?” “我们家夫人被贵府的夫人叫去了,我们夫人就让我先过来禀告奶奶,说她一会子就过来。” 被谭氏叫去了? 庄婉仪眉梢一挑,不知道谭氏是何用意。 是因为秦国公府如今得势,她想攀附攀附秦国公夫人,还是因为前些日子护卫的事情恼了自己,所以想从秦国公夫人身上下什么招? 罢了,她也不必多想,一会儿秦国公夫人回来就知道了。 “我知道了,抱竹,你带翠儿下去喝茶吧。” 说着又从桌上抓了一把新鲜的果子,递到翠儿手中,“等一会子你家夫人来了,你再来伺候也不迟。” “哎!” 翠儿接了果子,欢欢喜喜地跟着抱竹下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红玛瑙 相府的花园里头,有一个小山坡。 山脚下有一座屋檐用茅草搭成的凉亭,那是商相爷年轻的时候喜欢走走的地方。 后来商相爷年纪大了,政事繁忙,也没空来走走了,这处就荒废了。 谭氏坐在石椅上,皱着眉头四处打量。 “这里又脏又破的,怎么早不知会我?我要是知道这里是这样的,就不约秦国公夫人来这了!” 她身后的丫鬟忙道:“夫人息怒,这里虽然破了点,但是清静啊!您不是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秦国公夫人说体己话吗?这里是最合适的。” 谭氏四周一望,这个凉亭的位置高出地面,四周的景色都在眼底。 一旦有什么人靠近,也能很快被发觉,这位置倒是极佳。 想到这里,她不耐烦的神色才缓和了些,伸手一拂眼前的石桌。 虽然破旧,还算干净,这一拂没有拂下尘土来。 “夫人放心,我们提前打扫过的,不脏。带来的茶也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秦国公夫人一定会满意的。” 谭氏点了点头,忽见底下的竹子间冒出人影来,正是她派去的婆子把秦国公夫人带来了。 她熟悉的声音大声地叽咕着,“你们夫人选的什么地儿,怎么这么偏?这路多久没人走了,连杂草都生出来了!” 声音传到了凉亭中,谭氏欢喜地站了起来。 好在她还是来了,那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婆子恭恭敬敬地回答她,“夫人息怒,这地儿虽偏僻难走了一点儿,可是凉快啊!我们夫人怕您热着才选了这么个地儿,还备了好茶等着呢!” 说罢一抬头,便见谭氏的身影立在亭中,正急切地看着秦国公夫人。 “哎呀,碧君,好久没见到你了!” 谭氏亲亲热热地迎了上来,秦国公夫人听见碧君二字,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谭氏什么时候这么亲热地称呼过自己? “都一把年纪了,叫什么闺名呢,你找我来做什么?直说吧!” 秦国公夫人推开她的手,抚了抚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顺势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茅草搭盖的亭檐遮阳隔热的效果极好,这石椅坐上去还是冰凉凉的,石桌上的茶水香气也十分清郁。 一闻就知道,这不是谭氏喝得起的茶叶。 “哟,你这上的是雨前龙井吧?” 谭氏一愣,秦国公夫人一向不懂茶,怎么今儿才闻味道就知道是雨前龙井了? “我前些日子在婉仪那里喝过的,不过还是有些不同。她的那个香气更幽深一些,说是明前龙井。” 说着端起茶盏来,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了。 谭氏面露尴尬之色。 这雨前龙井已经是她能拿出来的,最上乘的茶叶了,统共也只有那么一小罐,剩下的都在商不阙那里。 没想到庄婉仪却有更好的明前龙井,还是早就拿出来待客过的。 她顿时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丫鬟,丫鬟自知有愧地低下了头,谭氏只能硬着头皮与秦国公夫人赔笑。 “我这里能有什么好茶?府里的好东西,还不都给了梅香院吗?” 谭氏似笑非笑,心想庄婉仪的茶叶是从府里来的,还是商不换单独弄来的,甚至是宫里赐的,这还说不定呢! 谭氏在她跟前这么说,无非是又拈酸吃醋,嫉妒庄婉仪了。 “你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先前为的这个,满长安都说是你恶婆婆,你还不改么?” 秦国公夫人如今地位不同从前了,说话也有底气了,连恶婆婆三个字都敢随意说出口了,一点也不担心谭氏不高兴。 谭氏面上僵了僵,嘴角的笑容微微颤抖,差点保持不住。 天知道秦菲那件事之后,她有多讨厌恶婆婆这个词! 她连秦菲的丧仪都没有前去看望或者祭拜,就是因为心里记恨这个词,虽然她知道,这个词到底也不是秦菲说出来的。 “我是想改,可不是怕大奶奶不信么?你瞧瞧,我特意命人从北边弄来的东西。” 谭氏说着,命丫鬟端来了一个锦匣,打开匣子,里头是一串红艳欲滴的玛瑙珠串。 “哟,这个是红玛瑙吧?如今这样好品相的玛瑙,真是不多见了!” 秦国公夫人对首饰的研究,比对茶叶的研究多一些,一见这串红玛瑙就移不开眼睛了。 谭氏眼中现出些许得意之色。 “是啊。这的确是难得的珍品,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弄来的。她如今在安胎,戴这样的首饰最能安神。你说,我要是送给她,她应该会高兴吧?” 秦国公夫人正摩挲着珠串,忽听她这话,便慢慢地放了下来。 “你要把这么贵重的红玛瑙送给婉仪?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啊,你平日对她可没有这么大方。” 不但不大方,甚至是小气。 听说连商相爷派了几个护卫去梅香院附近,都惹她生了一场大气,真是越活越小心眼了。 谭氏勉强笑道:“正因为之前得罪了她,如今才要弥补过失。你看看大公子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样子,比当年的老爷风头还盛。我若是再得罪她,将来老爷驾鹤西去了,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秦国公夫人微微点头,想着她说的也有道理。 秦国公在朝中得势,不也是因为商不换随口一句把龙骑营交给他来调配才得到的吗? “你能想明白最好了。我看着玛瑙珠串不错,你诚心要送给婉仪,她一定会原谅你从前的不周到的,她不是个小气的人。” 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合着就是说谭氏是个小气的人呗? 谭氏心里翻了一个白眼,面上还是笑着,作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来。 “可是我从前待她那样,现在哪里有脸面送东西给她?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巴巴地找你来帮忙的。” “啊?什么意思?” 谭氏笑着,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我的意思是,你把这东西送给她,别说是我送的。她要是喜欢呢,过些日子我再上门赔罪,亲自告诉她那是我送的,她不是更高兴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起吃饭 “我来了,可算把你婆母打发了!” 秦国公夫人大大咧咧地进了门,便见桌上已经摆好了她爱吃的点心,顿时欢喜起来自顾自地坐下,伸手拈了一块酸枣糕。 “是夫人,不是婆母。” 庄婉仪也不计较她这副饕餮般的模样,只是更正了她的用词。 秦国公夫人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对对对,谭氏只是夫人,你的正经婆母在祠堂立着呢!” 庄婉仪噗嗤一笑。 “她找你做什么了?” 秦国公夫人早就想哈了说辞,一面吃着酸枣糕,一面道:“嗐,还能做什么?不过是看我近来有了些面子,她便赶上来巴结讨好呗!我瞧她似乎怕了,不敢再和你作对了,还让我在你跟前说些好话呢!” “她会这样说?” 庄婉仪有些信不及。 府中调遣护卫那件事后,谭氏分明对她更加怨恨才是,怎么会忽然转了性子,要来讨好她? 若真的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想来讨好她,先前又怎么会和商不阙因此差点闹得母子之间不合呢? “不大可能吧。上回就因为护卫的事,她去找二弟诉苦,在他的院子里大吵大闹。这件事被府中下人当成笑话来传,我也是耳闻过的。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这个年纪了,哪来的突然顿悟呢?” 说罢看向秦国公夫人,“她是怎么和你说的?” 秦国公夫人不想她如此灵透,待要隐瞒她又怕生出事端,索性把经过全都告诉了她。 “喏,这个就是她弄来的宝贝红玛瑙。我替你看过了,质地的确是上乘的,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我本来想瞒着你,就说是我送的。将来你们婆媳关系要是和缓,也算我一份功劳。谁找到骗不着你,我只能实话实说了。” 庄婉仪便伸手接过那串红玛瑙来,细细看去,玛瑙色泽鲜亮,里头没有任何杂质,确实是稀罕物。 “据说红玛瑙是吉祥物件,能够平衡身体的阴阳紊乱。最适合体弱多病的人佩戴,对身子健康有好处。她特特让你把这个送给我,也算是有心了。” 说罢又将珠串随手放入了匣子里。 东西是好东西,可她庄婉仪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再好的东西也不过是死物罢了,没什么稀罕的。 她收回手来,却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异香。 “这是什么味道?” 秦国公夫人却没注意到什么味道,被她这么一说,才翕动鼻翼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好像是有点香气,闻得不真切。是这匣子里的味道么?” 说着把匣子翻了一遍,的确有些味道,似乎把红玛瑙珠串也染上了这股香气,淡而悠远。 秦国公夫人笑道:“一定是这匣子里的香气。这香气只怕是从外头来的,我从来没闻到谭氏那里有这样的好香,她只喜欢用那些奢华俗气的香料。” 庄婉仪嗅着这香气也颇为喜欢,想了想,还是让屏娘把东西收起来了。 “既然她说过些日子再来同我说话,那我就看看她到时候说什么吧。” 她虽然不相信谭氏的为人,可也希望家宅安宁,这样商不换和商相爷父子之间的关系才能更好地缓和,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所以谭氏的好意,她还是乐意接受的。 “家宅安宁,男人在外头才能没有顾虑地立业。你真是个懂事的人,商大公子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秦国公夫人吃着枣糕,抿着嘴笑。 …… “听闻今日李太医来了,他可说公公的身子怎么样了吗?” 过了几日正逢休沐,庄婉仪在书房看商不换教庄亦谐他们读书,便把屏娘招呼了过来。 屏娘刚出去打探完消息,闻言便道:“说了,说老爷的身子好多了。要不要奴婢去把太医请来,奶奶亲自问问?” “也好,你请他来,就说我近日身子不爽,怕是动了胎气,让他来看一看。” “哎!” 屏娘去上房请李太医,商相爷听见庄婉仪动了胎气,忙问屏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老爷,我们奶奶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这几日忽然不思饮食起来。还说腹中总是不舒服,怕孩子有什么问题,就让李太医过去瞧瞧。” 谭氏站在一边,听见这样的话,嘴角不自觉翘起笑意来。 商相爷朝她看了过来,她连忙端正面色。 “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怎么都没告诉我?你当着这个家,儿媳妇和孙儿不好了,你也不知道关心关心吗?” 他埋怨了一句,忙让李太医去梅香院给庄婉仪把脉,又对谭氏道:“还不快去库房挑些好药材,一会儿李太医肯定能用到的。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知道心疼,这儿媳和孙子就更不是亲的了,你更加不心疼!” 谭氏难得平心静气地听完商相爷的责骂,而后果真去了库房挑选药材,一点也不心疼那些珍贵的人参等物。 “夫人,这些可都是您自己舍不得吃的宝贝,怎么拿出来给大奶奶?” 丫鬟以为她拿错了,下意识地提醒她。 “我自己是舍不得吃,但是给她吃,我舍得。反正……她也吃不了多久了。” 谭氏阴险地一笑,命人拿着那些药材就出去了,“先拿到上房给老爷过目,再送去梅香院。让老爷看一看,我对那个庄婉仪有多好,省得他再抱怨我。” 回到上房,只见梅香院的人在和商相爷回话,说什么晚膳过来吃的话。 商相爷乐呵呵地满口答应,又吩咐厨房多做些菜,还嘱咐着要给庄婉仪另做补身子的药膳。 “老爷,怎么这么高兴,她的肚子没事吗?” 商相爷冷眼看她一眼,“你很希望出事吗?跟这个没关系,是庄府的两个公子也在府里。说是晚上带过来一起吃顿饭,人多吃饭也热闹。” 看着商相爷欢喜的神情,谭氏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为了庄亦谐和廷哥儿来吃饭,他就这么高兴吗?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惊讶道:“不会是……大公子也过来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鸿门宴 “你知道,若不是你极力要求,今日这顿饭我是不会去的。” 内室的屏风后头,庄婉仪亲自替商不换更衣,最后抚平了他的衣领。 他微微低下头去,看她的手细致地替自己整理,每一处都周到妥帖。 “是,是为妻的委屈夫君了。” 她一面整理,一面温柔地笑,最后又替他在腰间挂上了玉玦,理了理墨绿色的流苏。 而后抬头笑得狡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次已经很难得了。 商不换回想过去数年,他记忆里已经没有和商相爷一起吃饭的情景了。 多少年了? 四年了吧…… “亦谐,廷哥儿,走吧!” 两人从内室出来,庄亦谐和廷哥儿也站了起来,屏娘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来。 “奶奶,你说夫人送的这个玛瑙珠串,你要带着去上房的。” “是啊,戴在身上去见夫人,才能让她知道我已经领受了她的好意,愿意在府中和睦相处。” 说罢微微低头,屏娘把那珠串小心地拿了出来,挂在她的颈上。 红艳的玛瑙珠串映着她素色的衣裳,越发显出珠串的夺目来,像是一排新剥的石榴籽似的。 商不换看了一眼,眉梢微挑。 “谭氏送的?” “是啊,快走吧,总不能让长辈等着咱们吃饭。” 庄婉仪笑着推他一把,四人便出了梅香院朝上房而去。 “见过商相爷,见过夫人。” 两个英俊挺拔的少年郎站在跟前,齐齐行礼问安,看得人眼前一亮。 商相爷是见过庄亦谐的,对廷哥儿倒是没什么印象,此刻不由多看了两眼。 只见他生得清俊秀气,白白净净,举止言谈都斯文有礼。 “快坐下,这个哥儿倒生得很秀气,不像是庄府的远亲,倒像和你们是亲兄妹似的。” 庄婉仪生得绝色姿容自不必说,如今长安城中多半说她才是长安第一美人,庄亦谐的容貌有几分像她,俊美不凡。 廷哥儿和他们生的是一挂,虽然没有相似的五官,气质却参差相仿。 商不换站在庄婉仪的身旁,四个人站在一处,倒活脱脱就是一家子,再没有更好看的了。 “廷哥儿爱读书,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人自然看起来也清秀些,担不得公公这样夸奖。” 庄婉仪笑了笑,便和商不换先坐了下来,庄亦谐也廷哥儿随后跟上。 众人满满围了一个大圆桌,相府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地吃过饭,商相爷的面上也生出喜气来。 谭氏一眼看见庄婉仪颈上的红玛瑙珠串,心中一跳,几乎控制不住喜悦。 她还真的把这东西戴着! 门外脚步声响,陈管事走了进来,把李太医开的药方留了下来。 “老爷,太医说老爷的身子虽然无碍,还是得继续调养。大奶奶的胎像不稳,但是有些古怪。他得回到太医院与其他太医商量商量,才能开方子过来。” 商相爷立刻放了筷子。 “什么古怪?” 身怀有孕这样的事,半点都容不得差错,他不弄明白,如何安心吃饭? 陈管事面露为难,庄婉仪开口劝道:“公公,不是什么要紧事。难得今日咱们一家人在一处好好吃饭,您和不换也许久没在一处吃饭了吧?别为了我的事,扰了您吃饭的兴致。” “饭什么时候都能吃,你腹中怀的是相府的嫡长孙,不可轻易马虎。陈管事,去把李太医叫来,我亲自问他!” 商相爷坚持如此,谭氏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阻拦,到底还是跟着放了筷子。 她好歹跟了商相爷这么多年,知道他是什么样说一不二的脾气。 不一会儿李太医便进来了,见众人正要用膳,其中不仅有相府之人还有客人,有些惶恐。 “李太医,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你不必避讳。儿媳的胎像到底如何?” 李太医看了看眼生的两个少年,似乎是庄婉仪的娘家弟弟,便点了点头道:“大奶奶腹中的胎先前还是稳健的,不知为何这次来探脉,觉得虚弱了许多。下官不敢妄言,只是觉得脉象……隐隐有滑胎之像。” 滑胎? 商相爷蹙起了眉头,“怎么会这么严重?是因何所致?” 李太医犹豫道:“说来惭愧,下官正是不知道因何所致,才迟迟不能下药啊!按说奶奶保养得当,身子也康健,足以平平安安生下一胎。而今……” 说罢看向庄婉仪,众人的目光也都朝她投去。 她目光有些黯然,抬手无意识地抚着颈上的珠串,“都是我没用。夫人特特赐了这样好的玛瑙珠串给我安胎,结果我还是没能保护好这个孩子。李太医,你一定要替我找出根由,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啊!” 商相爷朝她颈上看去,这串鲜艳的红玛瑙珠串,她一进门他就看到了。 原以为是宫里赏赐的什么宝物,没想到竟然是谭氏送的。 谭氏会有这么好心? 不对—— 商相爷冷冷地看了谭氏一眼,后者接触到他的目光,吓了一跳。 这副神情更加让商相爷觉得,这件事和谭氏脱不了关系。 “替你奶奶把这个珠串摘下来,李太医,你看看这个珠串有没有问题。” 商相爷朝屏娘使了个眼色,后者看了看庄婉仪,见她默认似地点了点头,便上前解下了珠串。 谭氏心中一跳,差点脱口而出就要阻止! 不,她不能。 如果她现在阻止,就是做贼心虚,一定会被商相爷怀疑的。 倒是按兵不动地好,反正那珠串里的东西十分隐秘,李太医也未必看得出端倪。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太医身上。 只有商不换转过头来,看着谭氏,目光晦暗不明。 谭氏心虚地挪开了眼睛,生怕自己的神情被他看出破绽。 这个大公子生得容貌惊世,更是智多近妖,她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看出什么来。 只有商不阙懵懵懂懂,看了看在座众人。 商相爷紧张而愤怒,谭氏慌乱而浮躁,商不换一向镇定,庄婉仪和她的两个弟弟也没有失态,而是稳稳地坐着等李太医的回复。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今夜这顿饭,只怕是场鸿门宴。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夫妻感情 李太医对着灯光细看了看那串珠子,怎么看都是剔透饱满的上好玛瑙,并没有什么问题。 他又凑到鼻尖嗅了嗅,一股浓烈的气味冲鼻而来,让他忍不住掩着鼻子咳嗽了两声。 见着他这般反常的姿态,商相爷立刻命人把珠串拿来,自己亲自嗅了嗅。 并没有什么刺鼻的味道,反而有些细密悠远的香气,淡而好闻。 这样的气味,为何让李太医如此失态? “李太医,这珠串上的味道,难道有什么问题?” 商相爷是个男子,不懂香料也是寻常,只觉得闻着还算舒服。 李太医忙禀道:“相爷,下官是医者,医家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所以鼻子一向灵敏。您闻不出这上头的气味,是因为您对药材不熟悉。下官却是熟悉得很,这上头是当门子的气味。” 当门子,似乎是一味名贵的药材,具体是什么商相爷却记不得。 庄婉仪忽然惊呼一声,掩住了嘴。 “当门子?那不是用于打胎的药吗?!” 她身怀有孕,对孕妇该避忌的东西自然比旁人清楚些。 这一呼,在座众人都紧张了起来,李太医忙拱手道:“大奶奶说的不错,这当门子其实就是麝香,所以闻起来味道很香。这个东西就是用来打胎的,想来大奶奶长期佩戴这串用麝香染就的红玛瑙,才会导致胎像不稳。” 庄婉仪方才说过,这串红玛瑙是谭氏送给她的安胎用的。 众人的目光瞬间落到了谭氏身上。 谭氏慌忙摆手,“我不知道上头有什么当门子,我也不知道当门子是打胎用的!这珠串是我特意命人从北边弄来的好东西,怎么会有什么当门子呢?!” 啪的一声,她仓皇的手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小碗,那碗在地上溅落开出了花。 这让庄婉仪不由想起,商不换上一回被商相爷一茶杯打在额上时,面前就是这样一朵碎瓷的花。 若再沾上些鲜血,才叫好看。 商相爷盯了她一会儿,见她目露慌张重复解释,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他本来就觉得奇怪,谭氏怎么可能对庄婉仪这么好,不去想办法折腾她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送名贵的东西给她?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沉默了半晌,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李太医知道自己触碰到了高门大宅的密辛,吓得低着头不敢言语,动都不敢动。 庄亦谐和廷哥儿是外人,也是小辈,见状更是手足无措。 庄婉仪给廷哥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拉着庄亦谐站了起来。 “相爷,我们吃好了。因为天色不早了,只怕家里老爷夫人担心,我们就先告辞回府了。” 这话说的很有眼力见,商相爷默默地点了点头,“让陈管事派车送你们回府,今日天晚了,改日一定再来。” “一定。” 庄亦谐担心地看着庄婉仪,待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不论如何,这是相府的家事,断没有他们两个外人在边上的道理。 就算再担心,也得等明日再打听。 见他二人走了,李太医更是如坐针毡,慌忙告辞了出去。 他一走,座中又只剩了冰冷冷的五人,彼此相顾无言。 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几乎没有动过,还保留着十分精致的摆盘模样。 忽见一双筷子伸了出来,夹了一片清炒的鸡茸,那鸡茸在灯火辉映下油亮鲜嫩,让人极有胃口。 商不换旁若无人地将它送入了口中,面无表情。 “咳咳。” 商相爷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捏着那串红了玛瑙看着谭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哪怕他心中已经认定,这件事和谭氏脱不了关系,他还是想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谭氏从未见他眼底的神色如此冰冷,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驳。 他又看向商不阙。 “不阙,这件事你可知道?” 商不阙连忙离席跪在地上,“儿子不知道此事,若早知道母亲要做这样的事,儿子一定拼死阻止!” 这话商相爷还是信的。 他知道谭氏是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可商不阙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没有被谭氏带得太偏离正轨。 “好,从今日起,执掌中馈之事交给大奶奶,夫人那边的钥匙和对牌,也全都给大奶奶。夫人迁居到后头的观湖院去,没有吩咐,暂时不许出门。” 庄婉仪诧异地抬起头来。 不让谭氏继续执掌中馈,这一点她猜想到了,没想到的是商相爷会如此决绝,直接把谭氏迁到了观湖院。 观湖院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又小又破的湖边小院,据说原来是养着府里的乐伎和戏子的地方,后来先夫人去世之后没人听戏听曲了,那些戏子就被遣了出去,观湖院也就没人住了。 把谭氏迁到这么一个地方,这和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 谭氏果然不肯,身子软倒滑到了地上,撕扯着商相爷的衣角恳求他。 “老爷,你不能这么绝情啊!我不要去什么观湖院,我除了上房哪里都不住!” 她本来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继室夫人,若是连上房都住不了,那和那些姨娘妾室有什么区别?! 这是她的底线,也是她的软肋。 商相爷分明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把她迁居到那种偏僻地方,让她受辱! 商不阙震惊地看着商相爷,先前他还有一丝窃喜,庆幸自己不知道谭氏的阴谋,甚至还有一丝快感。 谭氏被整治一次之后,至少也要安静一个月,那他这一个月就可以不必听她啰嗦了。 没想到商相爷如此决绝,竟直接把谭氏迁出了上房! 从前他如何责骂谭氏,至少没有动摇她正房夫人的身份,可迁出上房后就不一样了! “父亲,父亲请三思啊!母亲这件事的确做错了,父亲教导她,让儿子劝说她,可千万别如此决绝,伤了你们夫妻感情啊!” 他跪地磕头,请求商相爷三思。 商相爷忽然顿了顿。 夫妻感情四个字,戳痛了他心中的隐秘。 第三百四十六章 迁居观湖院 见商相爷有所犹豫,又有商不阙为自己说话,谭氏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老爷,你把我迁居到那个破地方,那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你倒不如休了我,让我投湖自尽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吗?!” 商相爷冷冷地斥责了她一句,谭氏吓了一跳,不敢再胡言乱语。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如果这个时候被休,那她真的只能投湖自尽了。 她不敢再刺激商相爷,只能颓然地跪倒在地,目光盯着那串红玛瑙。 那么隐秘的手段,连气味都是淡淡的,何以李太医一闻就闻出来了? 她先前就害怕被太医发现,拿着那个东西让人去找了外头的许多大夫,没有一个人闻得出是当门子的气味。 她心中暗暗懊悔。 谁能想到,这个李太医居然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戳穿了她? 商相爷嘴上严厉,他到底老了,顾惜着身边人的情意,想要放谭氏一马。 却见庄婉仪一手拢在身前,护着她的腹部,另一只搭在桌上的手牢牢蜷紧,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她抿了抿唇,“今日之事,不论公公如何处置,不论将来孩子能否平安诞下,婉仪绝不敢有怨言。只是方才娘家的两个弟弟在这里,他们年纪尚小,回去不免多嘴。儿媳受了委屈不要紧,只是不希望两家的关系,因为儿媳而产生误会。” 商相爷心中一凛,想到庄景行如今在朝中,也是说一不二的重臣,默然点了点头。 谭氏心中咯噔一声,愤恨地看着庄婉仪。 她竟敢拿娘家来压他们?! 不就是仗着她庄府比她谭家地位高、在朝中更显赫吗? 眼看着商相爷似乎要动摇了,若不是庄婉仪的话,他怎么会犹豫? “你,你这是拿自己的娘家来施压吗?你以为相府会害怕你们庄府吗?” 谭氏忍不住为自己开口,商不阙暗叫一声糟糕,想阻止她却来不及。 庄婉仪此刻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女人犯蠢起来,是最可怕的事。 她淡淡一笑。 “不敢。我心中想的是两家的姻亲关系,至于别的没有想太多。不过不论公公今日如何处置,请恕我今后再也不可能恭敬对待,一个想杀我腹中孩子的人。如果孩子没了,我会让凶手偿命。如果孩子有造化出生,我想他也不可能敬一个要杀害他的人为祖母,您说是吗?” 这话说的决绝,连商相爷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才是传闻中的庄婉仪。 她在相府委屈求全的事已经足够多了,这一回事关孩子,她终于忍不住了。 商相爷想了想,慢慢地转向商不换,想看看他是什么态度。 谭氏要害的是他的妻儿,他理该是最愤怒的那个,可他却平静无波,还有心思吃菜。 随后一脸漠然地端起酒杯,自顾自饮了一杯。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商相爷一眼。 或许是知道,他不论如何都会袒护谭氏,都会对自己和自己的妻儿无情,所以懒得看他吧? 他的漠不关心下,应该有一颗炽热的心,正在为庄婉仪和腹中的孩子担心吧? 商相爷心中一阵钝痛。 就好像有什么辛辣的,热烈的,直直扑入他的眼中,让他差点落下泪来。 “就按照我方才的意思办,倘若我知道还有下次,不必我休你,你自己投湖吧。” 说着朝陈管事看了一眼,那决绝的目光,让陈管事都吓了一跳。 他忙带着两个婆子走了上来,朝谭氏道:“夫人,夫人快起来吧!” 该去观湖院了。 “我不,我不走!老爷,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对我!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虽然并非结发妻子,好歹也相濡以沫了这些年。 商相爷一巴掌拍在桌上,掌心火辣辣地疼。 “谁是外人?我的儿媳是外人,还是我的嫡孙是外人?!他们若是外人,那你是什么人?!” 谭氏一心只想着排挤庄婉仪,却没想到外人这个词,把她自己也骂进去了。 是啊,如果嫁进门的媳妇是外人,那她谭氏不也是吗? 她比庄婉仪还不如。 庄婉仪是明媒正娶、圣上赐婚、八抬大轿抬进来的,而她只是一个在原配嫡妻面前执妾礼的续弦夫人。 高下立见。 “带下去!”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屋里屋外伺候的下人都听出了他的口气,知道谁也劝不动老爷了。 谭氏完了。 她仗着商相爷的不计较,在府中耀武扬威了这么多年,总算踢到一块钢板了。 庄婉仪就是那块钢板。 眼下,谭氏只能日日烧香拜佛祈祷,祈祷她腹中的孩子中毒不深,还能平安生下来。 否则…… 她那句让凶手偿命,不像是随口说说的。 谭氏被人像拖死狗一样,半推半拖地带了下去,商不阙愣在原地,半晌恢复不过来。 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结局,谭氏就这么被迁居到了偏僻的地方,府中的中馈交给了庄婉仪? 那她会不会对自己不利? 他看了看庄婉仪护在身前的手,还是忍不住道:“父亲,大嫂身怀有孕,如今胎像不稳,又如何执掌中馈呢?若是让她操劳了,母亲的罪过就大了!” 这话说的虽有私心,却也有道理。 商相爷点了点头。 “可府中就这么两个女眷,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会尽快让通家之好的女眷,为你相看一门亲事。到时候自然有人帮忙,如今就不必你担心了。” 他相信商不换是不会让庄婉仪累到的,以庄婉仪的才能和气度,她也不会轻重不分,把自己的孩子置于家事之后。 这一点他还是放心的。 商不阙忽然被提及婚事,听着商相爷的口气还十分应付,面上有些挂不住。 “是,父亲说的是,儿子一切都听父亲的。” 谭氏已经倒了,他更不能有半点触怒商相爷,免得母子两个都倒下,在府中抓不到半点生机……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宵夜加鸡腿 出了上房,庄婉仪神清气爽。 “总算把那个劳什子甩脱出去了,今儿的戏不错,回去加鸡腿!” 晚膳这么一闹,众人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庄亦谐和廷哥儿还是空着肚子回去的。 是而一回到梅香院,她就吩咐人张罗起宵夜来了。 “还是给老爷备一份清淡的粥,要做得精细些。多给屏娘煮一碗翡翠饺子,她今儿吓得不轻,该犒劳犒劳!” “奶奶还说呢!” 屏娘到现在心里还打鼓,一想到自己碰过那个打胎的东西,她就忍不住洗了三四遍手。 “放心吧,那个东西是长久戴在人的身上,药性浸润到人的肌骨之中,才会有打胎之效。其实咱们平日熏的香料里也有这个东西,只是少许罢了。” 庄婉仪出言劝慰她,屏娘忙道:“那奶奶说身子不适,太医说胎像不稳,也都是假的了?” “是假的,那个劳什子我从来没戴过,怎么也影响不到我身上。其实秦国公夫人才把那个东西拿来,我就送出去让太医轮番检查了。” 不得不说,那串红玛瑙上头浸染的当门子,十分隐蔽,若非几个太医合在一起细细检查,也想不出谭氏会把这东西染在红玛瑙上。 “奶奶那个时候见了这东西,像是很感动似的。奴婢以为奶奶不会怀疑,连奴婢都以为夫人是真的悔过了!唉。” 说到此处,屏娘不由自责。 还好庄婉仪自己留了个心眼,否则她腹中的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万死莫赎! “你不必自责,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只是从前发生过老夫人那件事,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去轻易相信谁。这一检查,果然。” 她唇角微微勾起,自嘲一笑。 自己大概就是没有婆媳缘分,不论在将军府还是在相府,都有这么一个恶婆婆要谋害她。 可一转头看到商不换,她又欢喜了起来。 “不换,你今日看见了,公公他变了,不像从前那么不明事理了。” 不论他今日有多少纠结,最终他是选择了维护庄婉仪和她腹中的孩子,抛弃了谭氏。 这足以证明,他心中多看重商不换,多想求得他的原谅。 商不换自回来一直没有开口,她说的他都看在眼里,一时反而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 “此番谭氏下手太过明显,何况你还搬出了庄府来施压,焉知他不是畏于相府的名声被坏,才会如此行事?未必是为了我。” 他不敢对商相爷的行为,抱太大的希望。 因为他曾经多次怀有希望,却一次次地失望,这让他不敢再轻易希望。 没有希望,就不会绝望。 庄婉仪懂得他的心思,他们父子之间要修补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不着急。 她一手抚摸着小腹,轻声道:“谭氏被打发到观湖院去,应该消停一些了。日后在府中养胎,也可少操些心。” “我同你说另辟府第住到外头去,你就是不肯,非要在相府担惊受怕的。” 商不换埋怨了一句,走到跟前来坐在她边上,丫鬟们都识趣地退了出去,等宵夜送来再说话。 外头已经有修建好的宅邸,虽不是很大,可一草一木都是商不换亲自安排的,精致的不得了。 他早就预备好宅子,偏偏庄婉仪不肯搬出去,那宅子就闲置在那里了。 “长辈还在,你要搬出去住像什么话?公公本就年老多病,未必还有几年的寿。你这个时候搬出去,外人难免说你不孝,说你无情。” 庄婉仪说着,见他不答话,又放软了口气。 “何况为了一个谭氏,就要搬出去住,未免太看得起她了。让她到犄角旮旯去住,这不就没事了吗?” 一串染了当门子的红玛瑙珠串,一番布局,谭氏就把她自己送进万劫不复了。 “是,夫人永远是对的。” 商不换哪里说得过她,随她爱住在哪里,他就帮忙把哪里的障碍扫平就是。 就算她要住在地狱,他也会让忘川水变得清澈,让刀山火海变成绿草鲜花的山野烂漫处。 “奶奶,宵夜来了!” 屏娘欢欢喜喜地在门外喊了一声,没敢进来。 庄婉仪和商不换对视一笑,默契地牵着手走了出去。 …… 自谭氏被迁居到了观湖院,府中由庄婉仪当家做主,处处井井有条。 只有秦国公夫人听说事情始末之后,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这个杀千刀的谭氏,她好狠毒的心!她要害你肚子的孩子还要借我的手,这要是我当初一时心软,真的按着她的意思瞒了你,那现在死的岂不是我?!” 眼看着谭氏暴跳如雷,庄婉仪知道她心中后怕,由着她发泄了一通才开口。 “你也别太担心。以咱们两家的关系,就算真的产生了这样的误会,我也不会问都不问就把罪名扣在你头上的。” 有她这话,秦国公夫人心里舒坦了许多。 她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事不对。 “你既然一开始就怀疑谭氏,我把那红玛瑙给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你事后命人去验那东西,也该把结果早些告诉我才是啊!” “你看看你这副沉不住气的性子,我若是早告诉了你,如何演这一场好戏?” 秦国公夫人有些不服,想了想还真是,要是她早知道谭氏的阴谋,一定拿着那串红玛瑙去砸在谭氏脸上! “你说的也是。好在商相爷秉公,没有偏私谭氏。她现在迁居到哪儿去了?你告诉我,让我上门给她几个嘴巴,也好替你出出气!” 这话说得痛快,屏娘和抱竹几个在边上听着,都掩着嘴直笑。 庄婉仪也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一会儿才道:“她这样陷害你,你要打她的嘴巴,只怕连公公都不敢拦你。不过现在不着急这件事,我请你来,还有一件事要托你。” 秦国公夫人惊讶道:“你们夫妇两个神通广大的,还有什么事要托我?尽管说,我能办的,一定替你办到!” 第三百四十八章 她的娘家侄女 庄婉仪拜托给秦国公夫人的,正是为商不阙说亲之事。 秦国公府和相府的关系原就不错,她和谭氏也是旧相识,如今和庄婉仪也相熟。 更重要的是,她性情最喜好打探八卦,对谁家女儿何等容貌何等性情,最是了解,让她当红娘再合适不过。 “公公是不管这些内宅事情的,谭氏如今的处境你也知道,她要是出面只会惹人笑话,二弟就真的娶不到媳妇了。所以这件事还是落到了我身上,我只能拜托给你了。” 她身怀有孕,执掌相府的中馈马马虎虎,如何还有闲心去操心商不阙的婚事? 秦国公夫人打着包票,“放心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弟妹,我都能给你找来。只是一点,相府的门第虽高,二公子和大公子却不能比,门第不能要求太高。” “这个我自然晓得,就冲着谭氏,多少大家小姐就不敢嫁过来了。你只看容貌姣美的,这一点二弟他在意。另外就是脾气性情好的,门第中等之上即可。” 庄婉仪早就琢磨清楚了,只要把门第的要求放宽,愿意嫁给商不阙的人还是很多的。 秦国公夫人不由窃笑,又犯了老毛病。 “我听闻二公子当年也想求娶你,怪不得你知道他的喜好,还特特要个容貌姣美的。只是一点,再姣美的女子放在你身边,那也看不出姣美了,只怕你是枉费心思。” 庄婉仪无奈地把新制的一盘点心放到她跟前,“成婚重要讲究个两情相悦,他喜欢美貌的,那就给他美貌的,岂不是大家省事?吃你的吧,还打探起我的陈年旧事来了!” …… 秦国公夫人的效率很高,没几日就相看好了人选,送了画像来给她挑。 “一共三个,这是工部侍郎沈从文的女儿沈念心,我的娘家表侄女。这是金将军的妹妹金玉言,最后一个是岭南刺史刘长青的女儿刘敏。” 她倒是毫不避讳,把自家娘家的姑娘也挑了来,庄婉仪细细看那三张画像。 秦国公夫人的眼光不错,三张画像上的女子姿容都数上乘,画工的手艺也精致,画得气韵不凡,不像是凡俗女子。 庄婉仪着重看了那个沈念心,是个柳叶眉毛蜜桃腮的女子,看起来很是端庄温柔。 “三个都很好,只是你既然把自家的姑娘挑来了,大约是希望她能嫁给二弟?” 秦国公夫人也不装假,直接了当道:“也不是我想,我都巴结上你和大公子了,何必再巴结相府另一个公子?我是替你着想。难道你不想要个知根知底的弟妹,能拿捏住的,免得和谭氏蛇鼠一窝?” 她现在比庄婉仪更厌恨谭氏,恨不得她倒霉,自然不想让她有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 上次说要去打谭氏的嘴巴,不过是气话罢了,商相爷到底没有休了她,这嘴巴想打也要顾虑情面。 但是让自家的表侄女做了她的儿媳,这只怕比打她的嘴巴还痛快! 庄婉仪想了,又把剩下两张拿到上头来。 “岭南刺史官位不低,也是一方大员。可惜他不在京中,这将来女儿嫁在京城,少不得他们骨肉分离,我也不忍的。金将军的妹妹出身将门,美则美矣,看起来粗壮了些,二弟未必喜欢。” 看来看去,她还是把那个沈念心拿到了上头。 “还是你家的表侄女好,生得美貌,门第也般配得上,想来公公那边会同意。” 她到底还是给了秦国公夫人这个面子,也算是把她的建议听进了心里,秦国公夫人顿时眉开眼笑。 “我表兄的职位虽然不高,可在工部是有实权的。而且念心是他原配嫡妻所出,从小精心教养,是个再端庄不过的,跟我的性子可不一样。二公子是相府的公子,可毕竟是续弦夫人所出,这样算来也确实般配得上。” 庄婉仪点了点头,便随手把那画像给了屏娘。 “你去把画像给二公子送去,再把沈小姐的好处给他说说。告诉他,若是愿意见一见呢,我过几日就安排。若是不愿意呢,我再给他挑好的。” “是。” 屏娘拿了画像就走了,庄婉仪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看起来是信心十足。 她怎么知道,商不阙一定会愿意见沈念心? 若是他不愿意,这不就一下子打死这桩婚事了么? 秦国公夫人的目光充满了疑问,庄婉仪笑着抿了一盏茶,又道:“你放心吧,他一定会见的。他比谭氏聪明,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顺着我,不能仵逆。否则公公知道了,一定会觉得他和他母亲一条阵线想害我。何况你家表侄女这样美貌,就算是我也忍不住啊……” …… 晴好的天气,略有凉意。 这是一年之中极难得的秋日,既不寒冷,又有些许暖阳。 “老爷,今日这样好的天气,不如奴才陪您出去走走吧?” 陈管事手里抱了件披风,劝商相爷出去走走,又给他递了一根拐杖。 商相爷坐在窗下看书,早就羡艳外头的阳光,闻言便点了点头。 一路朝着花园中走去,也不知道是陈管事有心,还是商相爷有意,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梅香园附近。 “老爷快看看,好俊的菊花!” 梅香园的院墙,有一段是竹篱笆搭建的,充满了野意。 据说是商不换为了迎娶庄婉仪,在成婚之前特意命人拆了原本的院墙,做出了这一段竹篱。 他的情趣一向高雅,做出来的效果果然极好,如今那竹篱里头正摆着一片金菊。 陈管事这么一指,商相爷顺着他的手朝远处看去,果然一片灿烂的金色,似骄阳当空。 “过去瞧瞧。” 两人慢慢走到院墙底下,看了一会儿,忽听见院中有声音传来。 那是少年极富朝气的声音,正朗朗地读着文章,细听便知念的是史记中的内容。 “这是……” 商相爷一时听不出来,是何人在梅香院中念书。 这声音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回到了商不换小的时候。 小时候,他也是这么书声琅琅,勤奋好学,浑身充满了明朗的书香清韵。 第三百四十九章 替他答应 “老爷,应该是庄府的两个公子。” 陈管事一向管着府中的杂事,知道庄亦谐他们经常来相府读书。 自从庄婉仪嫁进门之后,更是亲上加亲,这两个少年更经常跑到相府来了。 只是梅香院有一个单独的小门,人员可以从那里进出,所以相府大门那边没有记录。 “哦,是他们啊。上次留他们在上房用晚膳,谁知道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倒叫两个孩子饿着肚子回家了。常听见说他们学问极好的,走,咱们也过去听听。” 难得商相爷有兴致,陈管事忙不迭地扶着他走了过去,才一进院子,里头的读书声就停了。 不一会儿,少年明朗的声音响起。 “这个史记的郑世家里,讲了郑庄公和他母亲武姜的故事。从前我听过他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原来那个故事后头还跟着庄公和他母亲的故事,就是这个掘地见母!” 而后另一少年的声音又响起,稍显沉稳内敛。 “武姜偏爱幼子,不喜自己难产所生的长子,也就是郑庄公。为了让幼子即位,她给长子使了许多绊子,也难怪郑庄公发狠说不到黄泉不相见。同样是她亲生的儿子,武姜怎会如此偏心呢?” 前一个声音是庄亦谐的,后一个是廷哥儿的。 两人小小讨论了一番郑庄公的故事,便听坐在上首的商不换轻声笑道:“历史上说,武姜是因为难产才不喜欢郑庄公的。实际上,父母偏心的事古往今来多不胜数,就算郑庄公不是难产所生,武姜也未必不会偏心小儿子。” 站在窗外的商相爷听见这句,不由一愣。 商不换觉得,父母偏心小儿子由来已久。 难道在他心中,自己也偏爱商不阙这个小儿子、而冷落他这个长子吗? 庄亦谐忽然笑了起来,怪声道:“我们家就不这样。我父母偏心大女儿,姐姐出嫁的时候,父母亲把什么好东西都给她添妆了。那时候还有一个远房姨母打趣我,说将来我娶妻子的时候,没有家私下聘了可怎么好?” 这话说得有趣,屋里三人都笑了起来,商相爷却笑不出声。 他还在想着,商不换说的偏心小儿子的话。 “你姐姐多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将来你要娶亲,我和你姐姐给你出一半的聘礼,你看怎么样?” 商不换笑着回他,声音里都是戏谑的喜气,这在商相爷听来极为陌生。 他有多久没听到商不换这样笑了? “老爷,咱们要不要进去……” 陈管事听见里头说的热闹,希望商相爷趁此机会进去,也和大家说说笑笑。 他看得出来,商相爷心里对商不换的芥蒂已经除去了,反倒是商不换对他还心存芥蒂。 也难怪,换谁两次无缘无故被自己的父亲用茶盏砸,还打得头破血流,能够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他们父子两之间的芥蒂,才是真的由来已久。 “老爷,您怎么在这?” 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商相爷吓了一条,转过身才看到是个粗使的小丫鬟。 她手中端着食盒,正要送到书房里头去,便在门外发现了商相爷。 书房里头听见动静,三人都走了出来,看到商相爷不免诧异。 庄亦谐和廷哥儿都是府外的人,不方便开口,商不换再不想和商相爷说话,也不得不开口。 “父亲怎么到这里来了,也不出声?” “哦,我……” 他看了商不换好一会儿,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还是陈管事开口打了圆场。 “大公子,今日天气极好,我扶着老爷出来晒太阳。老爷走到附近听见二位小公子读书的声音,心里欢喜便过来听一听。” 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一直在门外听,方才他们议论郑庄公和武姜的话,大概也被他听见了。 “见过相爷。” 两个少年郎齐齐行礼问安,商相爷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两人笑得慈祥。 “我听说你们都喜欢读书,常常来府上念书,这是好事。若在府上有什么怠慢的,只管告诉你们姐姐,她如今当着府里的家。” “府里照顾得很周到,劳相爷挂心了。” 两人谦虚地回话,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虽然从前相府是谭氏当家,可她的手怎么也伸不到梅香院来,与他们无碍。 商相爷点了点头,又道:“上回好不容易想起,留你们在府中用膳,谁知被府里的事情弄得没有尽兴。今日既然在府里,晚上一道来用膳吧。” 说着看向商不换,有些期待,又有些抹不开面子。 “你和婉仪也一起来,人多,热闹些。” 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似乎是怕商不换拒绝似的。 商不换的确想拒绝。 上回他勉为其难地去,是为了配合庄婉仪演那一出戏,这次他没有必要再去。 看到商相爷和商不阙父子之间和睦的样子,他的心里就像有刀在剜。 气氛顿时沉默,商相爷不好再开口,只是等着他的回话。 商不换待要找个借口拒绝,庄亦谐却忽然蹦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好啊好啊,我一定告诉姐姐,晚上一道过去用膳!对了相爷,廷哥儿他一向仰慕相爷的才名,他有许多问题想向您请教呢,晚上过去用膳的时候再同您细细请教!” 说着夸张地卡住了廷哥儿的肩,对他挤眉弄眼。 “啊,对。晚辈有许多策论上的问题,想请教相爷。听说相爷当了许多年科举的主考,所以想冒昧请教。” 商相爷松了一口气。 他哪里看不出来,这两个少年郎是在为他解围? 虽然动作和语气太过浮夸,到底解了这场尴尬。 “好,年轻人好学是我最乐见的,既如此我先回去了,晚间再谈。” 说罢扶着陈管事的手,另一手拄着拐杖,慢慢走出了梅香园。 阳光下,他微微佝偻的背脊,叫人看了好不酸楚。 庄亦谐看得有些心酸,一回头,商不换眯着眸子不悦地看他。 “谁让你替我答应了?” 第三百五十章 做错了许多事 庄亦谐一下子愣在那里,知道自己惹火了商不换,连忙嬉皮笑脸地解释。 “我们姐弟连心,姐姐心里想的我都知道。要是姐姐在这也一定会答应的,你敢凶姐姐吗?” 说着一溜烟抛开,商不换无奈地站在原地。 他怎么可能敢凶庄婉仪,连庄亦谐他都不敢凶,只能看着他像只兔子一样撒丫子逃跑。 凶是不能凶的,不过他有别的办法。 “我记得,亦谐过完年十八了吧?” 廷哥儿站在原地,忽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错愕地看向商不换。 他的面上显出狡诈的、令人害怕的精明来,似乎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额……是啊。” “你姐姐正在给不阙找妻子的人选,我想也可以给亦谐找找了,收收他的心。免得他一天到晚,还有闲心管我的事。” 商不换说罢轻哼一声,转身进了书房。 嘴上这样说,廷哥儿分明感觉到,他心里还是欢喜的。 若非他自己愿意,凭庄亦谐哪里能为他做得了主? 廷哥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晚上过去,该请教些什么问题好呢?”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跟着进了书房,边走边骂:“这个混蛋,不说他自己要请教,反倒说我……” 晚间到了上房,商相爷和商不阙已经到了,就等着他们四人。 谭氏如今并不在上房用膳,而是单独在观湖院里。 见人到齐了,丫鬟们纷纷端上菜肴来,一道道比上回看着还精致,其中还有商不换爱吃的百合西芹等菜色。 外有两个小盅,被盖在紫砂的锅子里端上来,商相爷特意命人放到庄婉仪跟前。 “这是太医给的药膳方子,特意命府中药房的人做的。你的胎像不稳,吃这些药膳汤对身子有好处。” 丫鬟把小盅的盖子揭开,药材的香气淡淡地飘散了出来,一闻便知其中工夫精细。 “多谢公公,这些日子太医精心调养,我腹中的胎已经稳固了许多,想来是没有大碍了。” 本来就没有事,只是将计就计将谭氏一军罢了,她的胎像好得很。 商相爷闻言十分欢喜,连连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原先还怕把府中庶务交给你,会影响你安胎,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些日子不但府中井井有条,庄婉仪的胎像也很稳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商相爷显然很欢喜,一旁的商不阙见状,也凑了个趣儿。 “是啊,大嫂辛苦了。前些日子我见了那位沈小姐,是极端庄文雅的人,还知书达理的。” 最重要的是容貌妍丽,姿态婀娜。 当然,这些他是不会对商相爷说出口的。 “如此更好。你大嫂选的人,又是秦国公夫人的内侄女,想来不会有错。既如此就换了庚帖,把这事早些定下来吧。” 再晚几个月,庄婉仪的肚子大起来就不方便再办事了,到时候商不阙的婚事要由谁来办? 商不阙也知道这个道理,待要问商相爷是不是该问问谭氏,又怕说出口惹大家不痛快。 想到沈小姐温柔可人,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一切听凭父亲做主,大嫂主持。” 他还真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从前看着谭氏欺负庄婉仪不吭声,现在一口一个大嫂叫得亲热。 孺子可教也。 “对了婉仪,你有空的时候也该同岳父岳母说一声,亦谐的婚事也该想着人选了。” 商不换随口说了一句,庄婉仪噗嗤一笑,庄亦谐顿时面露菜色。 “姐夫,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最喜欢吃百合的吗?喏——” 庄亦谐忙给他夹了满满一筷子,心想吃饭就吃饭吧,还堵不住你的嘴,想报复我不成? 商不换忍俊不禁,嘴角微翘,看得商相爷微微笑起,目光中露出慈父的神态。 商不阙陡然看到他的目光,心中一紧。 谭氏已经被迁居到观湖院,若是商相爷的心偏到了商不换那里去,那他可怎么办呢?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除了商不阙心中略有忐忑之外,众人都十分尽兴的样子。 就连商不换也放下了冷脸,只是没有必要就不和商相爷说话而已。 和他们从前水火不容的父子关系相比,现在能坐在一桌吃饭没有吵起来,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了。 庄婉仪一边喝汤,一边心中暗爽。 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帮他们父子关系破冰,回到最初的样子。 毕竟他们父子两也都这样想,只是碍于颜面和心结,一时放不下姿态罢了。 用罢了晚膳,丫鬟端上茶盏来的时候,廷哥儿就把准备好的问题拿了出来,向商相爷请教。 他很聪明,没有问一些学术上的问题,更多的是问在朝为官之道,或是为人处世之学。 学术上的问题,商相爷未必能比商不换更加精通。 可为官、为人这上头,商相爷这个年纪,都比他们这些晚辈要通透许多。 不仅廷哥儿在听,庄亦谐和商不阙也听得认真,就连商不换也端着茶盏,故作不经意地听他说话。 “有道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不论是身处朝堂还是江湖,天下有识之士,多半都有一颗忧心江山和百姓的心。就算不能在朝堂效力,只要心怀百姓,一样可以做事。” “反之,若是一心贪图功名富贵之人,就算在朝为高官,也不会为百姓着想。为官之道,说到底还是持心中正要紧。” 商相爷说罢,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可以教导你们这些小辈。我一生宦海沉浮,临老反而不能劝谏君主,只能了此残生。我这一生,也看错了许多人,做错了许多事……” 他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无条件地相信了岳连铮,以为他和岳老将军一样,忠君不二。 而他得到的最大的报应,就是和自己的儿子父子反目,让他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一切和他原来想象的并不一样…… 第三百五十一章 廷哥儿的选择 廷哥儿和商相爷对谈过一次之后,商相爷显然很欣赏他,更胜于庄婉仪的亲生弟弟庄亦谐。 也难怪,庄亦谐跟着商不换读书一二年了,虽有长进,到底不如廷哥儿从小勤学苦读。 商相爷是认理不认亲,谁的学问更好他就更欣赏谁。 这让廷哥儿也有了新的想法。 “廷哥儿又去上房了吗?” 梅香院的书房中,庄亦谐独自走了进去,商不换便知道是为何了。 这对形影不离的兄弟两,最近终于分开了。 两人进了相府,一个往梅香院去,一个时常往上房跑,已经形成了默契。 商相爷身体不好,却也喜欢廷哥儿常去请他指点,这一来二去的,他也时常起来走动走动,身体反倒比先前硬朗了许多。 其实商相爷膝下,就缺廷哥儿这么个孩子替他解闷,他的病才能好得快吧? 陈管事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心中暗暗想着,将来廷哥儿若是不来了,也要再找别人来替商相爷开开心才好。 “是啊,我看廷哥儿的学问,就算明年跟我一起下场考试都绰绰有余了。他现在多请教些为官之道,也说得过去。” 庄亦谐说着,一边把自己的笔墨掏出来,一边顿了顿,道:“不过,廷哥儿真的要考科举吗?” 他的身份,如果真的考中,过两年在朝中为官,岂不是很尴尬? 坐在金龙椅上那个,既是他的亲哥哥,也是要他性命的仇敌,这可如何是好? “考自然是可以考的,你们年纪尚小,还没到那个地步。明年下场,若是能考到举人就算了不起了。要考进士不容易,你想考中吗?” 能考到举人的确已经算是了不起了,庄亦谐才十七岁,廷哥儿更是只有十五岁。 “当然想考中,不过我明年就算中举,也不能去考进士。万一落榜成了个同进士,那多丑啊!” 金科考试之时,除了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外,还有五十个进士,这些都可以进入朝中为官。 而连这五十三名都进不去的,就会被赐予同进士出身,其实就是落榜,只是说得好听些罢了。 庄亦谐心高气傲,想到这个难听的同进士,他就不敢去考了。 还不如先参加乡试考中一个举人,再揣着这个举人等三年,三年后再参加科考。 反正过了三年,他也才二十岁,和当年的商不换一样。 商不换噗嗤一笑,摇着头笑了。 “你想的还真多,乡试还没考中,就说起这大话了。若是考不中,我看你拿什么脸回来见我。” “怎么可能?我是姐夫手把手教出来的,我若是考不中举人,谁还能中?说不准我也能中个解元,哈哈哈。” 庄亦谐正笑着,忽然正色道:“当然,如果廷哥儿也去考的话,我就把这个解元让给他好了。” 这正是所谓的吹牛皮不打草稿了。 商不换笑道:“昨日布置的功课,再给你一会儿看看,一会儿我是要提问的。” 庄亦谐老老实实地抽出书来,翻到挂着书签的那一页,温习昨日的功课,又抬眼偷觑了商不换一眼。 他走到了窗边,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地看向外头。 那似乎是相府上房的方向。 他在看什么,难道是在看廷哥儿么? …… “我听陈管事说,廷哥儿近日常去上房。就算是你不在的时候,他也常去。陈管事还说,公公很喜欢和他讨论,身子也比从前康健了许多。” 庄婉仪正坐在榻上给孩子绣肚兜,算起来这孩子应该在春日出生,那时候正好穿得上。 她近来管着府中的事务,陈管事常来禀告,对上房的事情也多了几分了解。 对于廷哥儿常去找商相爷这事,她直觉没那么简单。 “是啊。不过不是我指使的,是廷哥儿自己想出来的法子。你知道,父亲如今虽不管朝政了,可他在朝中的影响并没有改变。尤其是对那些老臣来说,他的号召力不可小觑。” “你的意思是,廷哥儿要借着和公公走近,为他将来……铺路么?” 商不换正对着一盆绿菊,替庄婉仪描花样子。 她说旧的那些花样子看腻了,倒是描一些新鲜的,将来给孩子穿在身上有趣。 他描着描着,就描成了给她做衣裳的花样,越发兴致勃勃。 给孩子的衣服有什么可描的? 穿不了几日,孩子就大了穿不上了,哪及给她穿的衣裳让人描绘起来格外有兴致呢? “只怕还不止是这个用意。他是意思是觉得,可以把自己的身世告诉父亲。” 庄婉仪手上一顿,慢慢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神情很是平静,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 也是,商相爷就算完全站在岳连铮那边,也拿廷哥儿的身份做不了文章。 何况他现在已经感觉到了岳连铮的问题,只是没有证据,知道的还不真切罢了。 假以时日,他会慢慢知道真相,彻底改变阵营。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好时机。他的心已经偏向你了,但还不够。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时候,把岳连铮通敌的证据明明白白地给他看,我想他一定会彻底站在我们这边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政客,而是一个真心为国为民的贤相。” 当然,再忠诚无私之人,也有被人蒙蔽了双眼的时候。 他做错过,但本心是好的,这一点商不换也无可否认。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完全不赞成他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不过廷哥儿坚持,他和你想的一样,觉得他是个可信任的忠臣。” 虽然在商不换眼中,商相爷一点也不值得信任。 他们两总是不自觉就走到了对立面,怎么可能一起帮助廷哥儿复位呢? 这件事怎么想,他都觉得荒唐。 “廷哥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处处都要我们操心的孩子,不是吗?我相信,他会在合适的时机说出真相的。” 第三百五十二章 背叛的隐情 初秋夜色,寒意微微。 一弯新月之外,漆黑如墨的天空,时不时有寒鸦的影子掠过。 走在偏僻巷子里的男人,警惕地四处张望,同时裹紧了自己的披风。 夜风时不时拂动他盖在头上宽大的披风帽子,露出一张张惶的中年男子的脸,脸色十分难看。 依稀可以从眉宇中分辨出,这是一个擅长武事的男子,年轻时大约颇有建树,如今人到中年,那点杀伐决断都变成了优柔寡断。 只有常年在军中指挥将士的眼神,已经成了习惯。 咯吱。 陋巷之中,不知谁家破旧的柴门没有关紧,被风吹得吱呀直响。 他吓了一跳从身后看去,斜刺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瞬间把他拉进了门里。 安静简陋的小院之中,一灯如豆。 窗内,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气势不凡,筋骨强健。 他的眉宇之间是关山皓月的苍茫,和大军当前而不乱的血杀之气,威严肃穆。 他坐在灯下,极有耐心地听着隔壁的对话。 “赵参将,许久不见,听闻你如今在龙骑营高就?” 冷冷的男声,说着有些讽刺的话,是金卫吾惯有的说话方式。 被他突然拽进门的赵参将还未反应过来,看着金卫吾熟悉的脸,一时瑟瑟地缩到了地上。 “金卫吾副将……” “起来!” 金卫吾一手把他提起,丢到了椅子上,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 “你我昔日同在大将军帐下效力,何曾这么生疏地称呼过?怎么,如今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了吗?” 背弃了旧主之人,哪里还好意思看他呢? 赵参将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抬起头来,“你又何必来逼我?老将军和大将军的麾下当年有多少人,难道只有我一个背弃了不成?当初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来,留守在长安的岳家军群龙无首。我不走,难道要守在军中等着被清算吗?” 当时将军府的处境艰难,就连一个嗣子圣上都百般推诿不肯给,和岳连铮有关的一切人事都陷入了艰难之中。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圣上把岳家军旧部大部分分散到了各军之中,待遇都不算好。 只有那些早点看到苗头,主动请求离开的,如今日子还算勉强过得下去。 金卫吾冷哼一声,“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长安,不过两个月你就走了。就这样,你还好意思说我逼你?” “两个月,你以为那两个月很短吗?” 赵参将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烛火跳动了两下,最终归于沉寂。 “我们以为大将军战死之后,等了许久。等圣上的安排,追封,和对我们这些旧部的抚恤。我们等啊等,等到的是将军府的愁云惨雾,等到的是无人问津,等到的是圣上要清算的种种言论。那两个月,整整两个月,我和部将都没有睡好一个安稳觉!” 那两个月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直到商相爷抱病不能参与朝政,直到明川郡主的母亲、圣上的亲姑母长公主,都不得不装病来避事。 他终于绝望,选择了带着自己的部将离开,选择了一条生路。 金卫吾听着他近乎哀嚎的话语,抬起头来,望了望薄薄的一层土灰墙壁。 隔着那道墙,岳连铮一定把这些都听得很清楚。 他听着自己昔日亲信的部将,说着因为他诈死而受的委屈,心中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岳连铮放在桌上的手,慢慢蜷紧,成了一个坚硬的拳头。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自己当初选择诈死,会有多少人要为他受委屈,将军府上下和他的旧部,都会受到牵连。 可他别无选择。 商不换的算计在前,圣上的打压在后,他只能选择釜底抽薪,用了诈死这一招来避开锋芒躲到匈奴,再利用匈奴人对他的信任取了乌极的人头。 这个人头唾手可得,因为乌极和他之间往来已久,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早就背叛了大魏的岳连铮会亲手取了自己的人头。 岳连铮就是利用他的不怀疑,为自己取得了重新风光归来的筹码。 他听着赵参将的话,不知怎的,心里想的却是庄婉仪。 自己不在长安城中的时候,她的所作所为,他都听说过。 为了抵挡凤兰亭的嫉妒和羞辱,她从一个端庄温柔的大家闺秀,也学会了唇枪舌剑。 老夫人看不起她,三日回门旁人嘲笑她,种种委屈,她全都靠着自己的努力化解,为自己赢得了旁人的尊重,甚至让老夫人都不得不刮目相看。 她照顾廷哥儿,那个被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私生子的孩子,她还亲手抱着自己的焦尸入棺,虽然是假的尸首。 在老夫人为将军府觅求嗣子的时候,她主动退让,把嗣子让给了长房…… 他可以想象,庄婉仪当时的处境多艰难,而她仍然只求自保,不求利益,保住了将军府的颜面。 就连后来他假扮黑衣人种种试探,庄婉仪也没有出卖他,没有把他的私印和九龙佩交出去。 所以他以为,她对自己是有情的。 是他误解了她的情意,还是她的确曾经有情,只是后来被自己的利用伤害,才会投向商不换的怀抱? 桌上的烛火跳动了一瞬,他终于回过神来。 隔壁,赵参将还在哭诉着当时的情景,“当时我要离开,被多少岳家军中的人指着鼻子骂。他们说我没骨气,说我是叛徒。对,我的确是叛徒!可我为的是我的妻儿家小,还有我八十岁的老母亲,我不得不做叛徒!” 岳连铮忽然顿了顿。 是啊,他不是一个人,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 他自己不也是一样么? 若非为了岳家军,他又何必私通匈奴,就对了对抗圣上重文抑武,刻意打压岳家军的政策…… “大将军,金副将等着您回话,他该怎么和赵参将谈下去?” 都把人谈哭了,一向最擅长冷漠脸的金卫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一开始的确憎恨赵参将的做法,等他说完了其中隐情,他又忍不住产生同情心了。 岳连铮站了起来,“走,我亲自过去和他说。” 第三百五十三章 您要习惯 室中的两个男子陷入静默之中,一个是无可奈何的痛,一个是恨铁不成钢的怨。 此情此景,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浴血沙场的男子汉浑浊的热泪,似乎在叙说着什么是护卫家国。 先有家,后有国。 若是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卫国? 门外稳健的脚步声响起,岳连铮蓦然推开房门,撞见一张含着泪的惊愕的脸。 “老赵,起来吧。” 他走到赵参将身边,一手大力地把他的身子扶正,“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的苦处我知道。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在长安,我消失的一年,同样心中牵挂他们,又怎么会不懂你的苦处?” “大将军?” 赵参将愣愣地看着眼前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只知道今夜是金卫吾约见他,说是老同僚叙叙旧,心里便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金卫吾从来不是个会叙旧的人,他必定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没想到岳连铮也在这里,还对他说了这样体恤的话,让他受宠若惊。 “大将军,你能平安回来就好了,你不知道属下听见你回来的消息有多欢喜!” 他不但没坐好,反倒跪了下去,重重地给岳连铮磕了一个头。 声音里哽咽着男子汉的热血,“大将军,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背叛了你。你要打要杀,我绝没有半句怨言!” “哼。” 金卫吾冷哼了一声,“我若是要你的命,你连发出怨言的机会的都没有,你信吗?” “金卫吾!” 岳连铮斥责了他一声,不悦地蹙起剑眉,“上次薛副将的事情你自作主张,若是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金卫吾连忙单膝跪下,恨恨地看了赵参将一眼,“是,属下不敢。” 赵参将心中咯噔了一声。 薛副将? 那不是从前同在岳家军中效力的同僚、前些时日在长街上的茶馆喝茶被毒杀的那个薛副将么? 他是被金卫吾毒死的?! 他顿时背后冷汗直冒,想到金卫吾说若是要他命的话,这才知道绝非赌咒发狠的话。 今夜月黑风高,他若想要自己的命,只怕连痕迹都不会留下,自己将会和薛副将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慢着—— 岳连铮和金卫吾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是不是已经决定要杀了他,所以不怕他泄露秘密?! 他背脊一颤,勉力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似乎知道他心里在经受怎样的冲击,岳连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没有开口,只是摆了摆手让金卫吾出去。 后者打开房门之后就站在门外,黑黢黢的影子倒映在窗户纸上,看得赵参将心中一凛。 良久,岳连铮终于开口,语气既无奈又低沉。 “老赵,起来吧。你不必多心,薛副将和你也是旧相识,我才告诉你他的死因。我心里惋惜他,可你知道,我身边已经没人了,我不能再把金卫吾也搭进去……” “大将军,薛副将背叛了你,转投到柳将军的阵营。谁不知道那柳将军和商不换蛇鼠一窝,目的就在于分裂您的旧部?他死的应该,属下对今夜听到的话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出卖您和金副将!” 赵参将面不改色地说着这话,就像他对岳连铮说,要打要杀不敢有半句怨言一般。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是真心实意的,可说完之后,他又有些后悔。 说薛副将该死,那不就等于是在说他也该死么? 他还不想死。 “不,他死的不应该,你也不应该死。” 岳连铮伸出手来,赵参将顿了顿,终于还是搭住了他的手,一个借力站了起来。 “你们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不得已而为。当时你们都以为我死了,这样做实属平常。但我现在回来了,我不是回来杀你们的,是回来重振岳家军的。” 赵参将闻言,身子一颤,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看他。 他好像听懂了岳连铮话中的意思,又有些不确定。 “大将军,您的意思是,我,我们还能再回到您的麾下吗?” 行伍之中,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叛字。 军法对背叛之人的处罚,从来都是死路一条,断断没有再重用的道理。 因为身守边关对敌作战之人,背叛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是对身后的家国百姓有重大危害之事。 是而,他从来没有想过,岳连铮还能接纳他回去。 “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岳连铮的语气出其柔和,两人坐在一灯如豆的桌边,低声商谈了起来。 门上黑黢黢的影子,忽然动了动,慢慢地走远了,影子越拉越长,直到再也看不见。 半个时辰后。 目送赵参将的身影远离,金卫吾从墙头翻了下来,走进屋子。 屋里只有岳连铮,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会儿觉得嗓子发干,下意识端起桌上的茶盏。 茶已经凉透,初秋的天气喝冷的茶,这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可这会儿才抿了一口,他却微微蹙起眉头,慢慢地放了下来。 “喝惯了府里的好茶,这会儿竟有些不习惯了。” 金卫吾一看杯子里还剩半盏的茶水,就知道他说的好茶,是杏林院中用泉水泡出来的茶。 这偏僻陋巷,他们虽带了府里的茶叶出来,却没有府里那么好的泉水,只是用普通的井水煮了茶。 他从一个把茶水当做解渴之物的人,变成了讲究的人。 这一切,都拜那个女子所赐。 金卫吾眉头微蹙,想到她改嫁那一日,自己受命带着轿马去恭迎她回府,却被她抢白的那一通话。 美貌,刚烈,决绝。 这就是那个女子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 他当时很难堪,可事后又生不起气来,反倒是在岳连铮搬到杏林院去住的决定之后,才对她生出了忌惮之心。 她多美都可以,唯独不可以占了岳连铮的心,坏了他们的大局。 “大将军,您要习惯。如果这样就不习惯了,将来咱们再到边关喝掺着黄泥的河水,又当如何?” 岳连铮手上一滞,危险的目光朝他投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又死了一个 “报!大人,不好了,又死了一个!” “什么?!” 近来长安城中治安极差,械斗凶杀之事屡屡发生,严华实被弄得焦头烂额。 若不是上面知道他是清平郡王的儿子,这个京兆尹的位置,只怕他早就坐不住了。 从虎骑营的薛副将一干十余人被毒死之后,倒像是点燃了爆竹的火线,后头一连串的事噼里啪啦地就发生了。 “死的是什么人?” 严华实无暇去思索这些事情的联系,只能匆匆忙忙戴上帽子,准备去案发现场勘验。 “回大人,死的是岳大将军麾下的一个千户长,也不算小官了。军方已经有人过去了,现场被封锁了起来,咱们的人进不去。” “岳大将军命人封锁的?” 严华实一面走,一面详细问情况,上了轿才道:“所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回大人,在万花楼。” 严华实:“……” 万花楼处在长街的一处巷子里头,要走上许久到了巷尾,才能看到花红柳绿的外围装饰。 那大门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在僻静巷子里格外显眼,一看就知道是烟花之地。 严华实一下轿看见,心里就打紧得不自在。 他府中家教甚严,长到二十来岁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不想今日竟然要为了办案破例。 他只得安慰自己,一切以公务为重,不必想太多。 进到府门前,见是京兆尹亲自带着衙役来,守门的士兵才放了行,里头哭哭啼啼地圈着一群衣不蔽体的风尘女子,见了他连连喊冤。 跟那些五大三粗的将士没话可说,这位京兆尹大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总知道怜香惜玉吧? 不想严华实看了她们一眼,立刻挪开了目光。 “把这些人都押到后院去,在这里鬼哭狼嚎,如何查案?” 说罢大手一挥,那些士兵也觉得有道理,就依他的话搭了把手把人都赶到了后院。 毕竟要说起查案之事,还是京兆尹府在行。 严华实上了二楼案发的房间,里头站着一个高大的将士,负手而立。 听见脚步声,他机敏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了严华实。 “严大人,又见面了。” 此人正是金卫吾。 严华实看见他,心里颇有些不痛快。 岳连铮利用他拿到了凤兰亭的供词,再设计杀了凤兰亭,他至今没找到证据来指证他。 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金卫吾又是岳连铮的亲信副将,他自然看得不痛快。 “金副将,竟然劳动你的大驾亲自来了,看来这死的人,岳大将军很重视啊?” 像严华实这样耿直的人,突然说起这么阴阳怪气的话,金卫吾不旦不觉得难听,反而有些稀奇。 他笑了笑,“我岳家军的没一个将士,大将军都关心。何况他死的蹊跷,昨夜他进了万花楼和这个女子厮混,今日好端端就死在了榻上。前阵子发生了多起军中将士被毒杀之类的事件,大将军不得不重视。” 严华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上一具尸首用白布裹着,边上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子。 那女子接触到他的视线,连忙磕头为自己辩解,“大人冤枉啊,民女冤枉!昨夜,昨夜他还好好的,我们还一直玩到了三更才睡的。谁知道今日一醒,我就发现他睡得像死猪一样起不来。我以为他只是累了,就先梳妆打扮再去叫他,谁知道怎么推都推不醒,我就知道,完了……” 严华实不自觉捂了捂鼻子。 他从不来烟花之地,不代表他听不懂那句玩到三更。 想到此处,他转头看了金卫吾一眼,“身为军中将领,竟然擅离职守寻花问柳,看来贵军军纪不如外间所传的严明。” “大将军近来焦头烂额,各军中因为改制人员调动,现在是一片混乱。造成这种乱象是为什么,严大人应该很清楚才是。” 严华实也不恼,见仵作上来,侧身退了一步。 “既然如此,我军中还有要务,这里就交给严大人了。希望严大人能尽快查出真相,我们岳家军的人,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严大人近来政绩堪忧,也该自勉才是啊。” “你……” 严华实待要说什么,他已经拍拍屁股离开了万花楼,仵作上前揭开了白布。 一股闷了一夜发酵的酒气扑面而来,混合着尸体的腐臭味,瞬间涌入他的鼻中,让他差点克制不住要呕出来。 他探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死者宿醉面容肿胀,还是他本身就十分肥胖,那个脑袋像猪头一般大。 看起来更令人恶心。 他索性挥了挥衣袖,到廊上换换空气,又命人把计师爷找来。 “派人去相府,问问商大公子这个死者的底细。只怕这一连串的事都是有目的的,不会这么简单。” 计师爷闻言,几乎眼冒金星,露出了慈父般的目光。 “大人,您终于想通了,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就知道蛮干了!其实这人死了就死人,您虽然要和商大公子通气,也要注意别得罪岳大将军……” “哪来那么多话?” 严华实不耐烦地一摆手,“快去快去。” …… “这个死在万花楼的千户长,现在已经被传成了一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人。据说他的妻儿老小都不敢出门了,生怕被人耻笑。” 商不换笑着摇了摇头,落下手中的白棋。 庄婉仪拈起一颗棋子,不由顿了顿,看向他,“难道不是?” “长安城近来发生的死亡事件,多半都是在军中将士里。而这些将士,全都是除了岳家军以外别的军营的。或是岳家军的叛将,或是柳将军等人的心腹手下。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替岳连铮排除异己。” “可这次这个人,我听说他正是岳连铮的手下。” 庄婉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奇他会说出什么来。 商不换冷笑一声,“是啊。不过这个人并非他的心腹,而是柳将军派到岳家军中的内线。怎么这么巧,岳家军就死了这么一个,还是柳将军的人?” 第三百五十五章 替他人做嫁衣 军中将领死在万花楼这样的风月场所,还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一时间成为了长安城中的笑料。 此人是岳连铮的部下,圣上越发雷霆大怒,岳连铮亲自上奏请罪。 他是一军主将,又立下取回匈奴乌极可汗人头的大功,圣上又能奈他如何? 何况出事的并非他的嫡系部下,连找个借口打压他都找不到,只能草草了事。 经此一事,先前长安城中一系列毒杀之事,对岳连铮还抱有怀疑态度的人,反而改了想法。 死的不单单是背叛过他的部下,也有和他不相干的将士,甚至这次死的还是他自己的人。 他的嫌疑一下子就降低了。 柳将军则是吃了一个哑巴亏,气得半死还无处说理。 天知道他安插一个自己的人进去,花了多大的工夫? 竟然就这么平白无故死了,还死得这么难看,最关键的是反倒替岳连铮洗清了嫌疑。 这不是替他人做嫁衣么? 京兆尹府最后检查出来的死因,的确可以算是在女人肚皮上死的,不过和外界想象的并不一样。 死者前一夜吃了助兴的药物,且是大剂量的,他的放肆是药物的作用。 像万花楼这样的地方,有些助兴的药物是很平常的,官府看在眼里,看破不说破。 只是没人说得清死者到底吃的是不是楼中的药,又吃了多少,是自愿吃的还是被人偷偷放在饮食中吃的…… 唯一在场的那个女子一问三不知,死无对证,这件事查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了。 最后以万花楼被查封,那个和死者同床的女子被判流放才算了结。 可京兆尹府上下都看得出来,严华实判了这个案子之后,一直闷闷不乐。 计师爷挤眉弄眼,满衙门吩咐下去,让人别去他面前碍他的眼。 谁知还是有个反应慢的从他公房窗外晃了过去,在房中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晃什么晃,一天到晚闲的啊?闲得慌就去查查万花楼案的线索!” 公房里传来大骂之声,被骂的人连忙蹲在地上,以不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方式小步挪走。 万花楼案都结了,还查个什么鬼线索? 大人这是气晕了头,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那人走过后堂,到了前头就和值守的衙役们聊了起来,吐槽自家大人又钻牛角尖的故事。 “咳咳。” 计师爷忽然走了出来,不悦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最终落在那个侃侃而谈的衙役身上。 “我打你个臭嘴!叫你别去大人眼前晃,你晃什么晃?” 说着跳起来用扇子打他的脑袋,还是旁边几个衙役劝着才停了手。 计师爷气喘吁吁道:“你没见大人心里不自在?这件事背后的玄机可深了,可是大人只能查到万花楼这一层,只能当做是死者不小心磕多了药来结案。他没查出根来,心里不舒服呢!” “根?什么根?那人不就是磕多了药死在女人肚皮上了吗?” 众衙役们听不懂计师爷的玄机,凑上来打听。 计师爷自觉失言,掩了掩口,缩了回来。 他眼珠一转,很快就想到了应对的话,“你们想想,长安城中这些时日,发生了这么多凶杀的案子,死的全是军中将士,显然背后有大势力在推动。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肯定不是万花楼,也不可能是上次那个小茶馆,对吧?” “那是自然,万花楼倒罢了,上次小茶馆那个案子,那个掌柜和小二可真是冤死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不是他们下的手,可他们的茶馆还是受了连累,到现在都不能开门迎客呢!” 恐怕要等这件案子彻底查清,他们才能继续做生意了。 可这件案子查的清吗? 据他们看来,玄得很。 那种胆识过人的武功高手,单枪匹马潜进茶馆,没有发出半点动静就毒死了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将士。 这种人,怎么可能随便被查到。 “据我看啊,这背后的大势力,一定是某个神秘的江湖组织!” 忽然有人这么说了一句,计师爷一愣,还没开口,又有人兴致勃勃地接了话。 “对对对,这个组织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可能对当今圣上不满,所以用刺杀军中将士的方法,来把长安城搅个鸡犬不宁!” “他们下一步可能就要刺杀朝廷命官,让朝中没有官员可以理政。一步步使大魏的朝政陷入瘫痪,而后揭竿起义,就像陈胜和吴广那样!” “糟了,那咱们是不是应该让大人禀告圣上,早做准备?” “准备你个头!” 计师爷抡起扇子,一人一下,照着脑袋上打了过去。 “你们成天吃饱了撑的,听说书的听多了啊?你们怎么不去写话本子,比当衙役出息多了!还什么江湖高手瘫痪朝堂,我看有你们在,我们京兆尹府先瘫痪了!” 说着气呼呼地打开扇子,不顾现在是秋凉天气,扑哧扑哧地朝自己脸上扇着风就走了。 留下身后一众衙役面面相觑。 “我们猜错了?不是江湖势力,那计师爷说的是什么?” “不是江湖,可能就是朝中的吧……” 他说完之后,怯怯地看向其他几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朝中的势力。 那是得有多大的势力,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杀人,而且让严华实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可是清平郡王的儿子啊! “怪不得大人气得这个样子,口不择言。哎,你们有没有觉得,突然好冷啊。” 一人抱了抱胳膊,忽然浑身打了个机灵,像是身陷某种恐怖的阴谋之中。 众人不禁朝院中看去。 秋日的黄叶已经飘落,寒气顿生。 这个秋日,注定要比以往冷一些。 “还说呢,我看连计师爷都要气得说胡话了,他居然叫咱们去写话本子……” “谁的话本子,能比他计师爷写得好?” 第三百五十六章 拿他没办法 清平郡王府。 熟悉的马蹄声哒哒而来,门房的下人耳朵极尖,忙跑出去看。 待看到府外街道上熟悉的人影策马而来,他欢喜地朝里头大呼了起来,“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 “吁——” 马上的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的神情,一点儿也不愉快。 “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为了查案,您足足有五六日没回来了,郡王很是担心呢!” “福叔,我先去见父亲,让他老人家安心。” 严华实随手把缰绳递给了他,而后垂头丧气地走进了门,那被称为福叔的老仆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 自家这位二公子,打小就是这样。 遇到难题从来不爱和家里人说,喜欢自己去解决,每次努力过后还是解决不了,就会这么垂头丧气地回家。 小时候是因为在学堂里淘气被先生责罚,现在他长大了,又会是因为什么事呢? “二弟回来啦?” 世子夫人听见消息,挺着个肚子就赶到了上房,知道严华实一定会先到上房拜见清平郡王。 他都五六日没回府了,着实令人担心。 “大嫂……” 看到世子夫人,他的神情越发萎靡。 长嫂如母,郡王妃去得早,严华实当时年纪尚幼,一应起居都是世子夫人帮忙打点的,两人的关系亲如母子。 “终于舍得回来了?” 清平郡王从里头走出来,身负大魏至高的王爵之人,显得仪态高贵威严,气度不凡。 他约莫五十上许,保养得当的面容看着并不苍老,和严华实有几分相似,可想年轻时的英俊。 这句训斥子孙的经典语录,从他口中说出来倒没有什么责备之意,反而是调侃的意思多—— 严华实是忙于公务才不着家的,并非做些流连烟花之地的勾当。 世子夫人看了他一眼,料想他们父子多日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便适时告退。 “二弟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去厨房看看,让他们多做点二弟喜欢吃的菜。” 清平郡王朝她点点头,“你怀着身孕,自己也要小心点。” 世子夫人笑着退了出去,清平郡王的脸色,慢慢严肃了起来。 “耷拉着头做什么?在你大嫂面前还是这副小孩儿样子,还想让她亲手给你做馄饨不成?” 严华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父亲,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现在还拿出来说?” 他那个时候年纪小,正是馋嘴的时候,偏偏世子夫人一手好厨艺,他就时常缠着她要吃这个吃那个的。 有一回世子知道了,就偷偷让厨娘做了一份馄饨送过去,严华实咬了一口,委委屈屈地吞了下去。 “骗子,不是大嫂做的!” 明知道不是她做的,为了不浪费粮食,他还是吃下去了。 这件事后来被当作笑话传,府里的亲朋好友都知道此事,笑话之余也感慨他自小懂事,身为郡王府的公子却知道珍惜一碗小小的馄饨。 “好了,不说小时候的事了。你坐,我有话跟你说。” 清平郡王在府赋闲多年,他的父亲是铁帽子亲王,身份过于贵重,教导过他子孙后代不可太过张扬。 否则树大招风,富贵已极就只能走下坡路。 是而严华实想进身仕途,却只做一个小小的京兆尹,他倒觉得是件好事。 好男儿志在四方,既能为国为民做点好事,又不至于太过招摇显赫,这是极好的选择。 严华实在任上口碑一直很好,百姓知道他是郡王之子的少,知道他是父母官的多,甚至在清平郡王偶尔出门的时候,还听见百姓在说这是京兆尹严大人的父亲。 他很高兴,不是听到严华实是他的儿子,而是听到他是严华实的父亲。 这说明,他的这个儿子培养得很好。 不过这一次,他好像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不然也不至于五六日废寝忘食不肯回府。 “说说,这次又是为什么不回府,遇到了什么烦恼事?” 关于近来长安城中几起军中将士的命案,他也有所耳闻,具体的并不清楚。 不过想来,严华实就是在为这些事烦恼吧? 听说除了在万花楼死在女人肚皮上的那桩命案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没有查出真凶,多亏了世子在外奔走,严华实这个京兆尹的官位才保得住。 “想来父亲也听说了。不过,不是因为查不出案子的真相而沮丧,而是……就算孩儿查出了,也拿那个幕后主使没有办法。” 清平郡王眸子微眯,打量着他的神色。 严华实在京兆尹的任上,从来没有给过哪个朝中命官面子,就连位列三公之一的凤太师,都没能从他手上保住一个凤兰亭。 好在凤太师如今在朝中的声势一日不如一日,否则就算他们郡王府有天大的面子,只怕也会为此弄得很狼狈。 难道还有什么人,比凤太师更加动不得?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朝中的两个人,那两个风头无双的年轻人,一文一武,居于大魏朝堂的顶端。 一个是天子近臣,身居内阁重职,不是丞相胜似丞相。 一个是边疆大将,手握十万重病,叱咤风云军功赫赫。 若说朝中还有谁能比凤太师这些元老更重,也就只有这两个近乎传奇的年轻人了。 他话锋一转,“为父听说,你近来和相府那位大公子走得很近?” 这事还真是奇怪得很。 早先严华实想求娶庄婉仪,这个商不换就是竞争对手,两人之间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后来商不换赢了,严华实没有恼羞成怒,依然为庄婉仪被下毒之案尽力查访,这一点清平郡王可以理解,严华实不是个小气的人。 可他怎么会和商不换走到一起去呢? “是……是的,父亲。不过孩儿和他来往,并非是学了朝中的不正之风,要党同伐异。而是因为岳连铮这个人,凭孩儿一己之力,没办法与他抗衡。” “岳连铮?” 清平郡王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那个你也拿他没办法的幕后主使,就是岳连铮岳大将军?” 第三百五十七章 成婚 商不阙和沈念心的婚事,很快就确定了下来。 郎有情妾有意,何况两家本就有亲厚的关系,这件事顺顺利利地就办了下来。 沈府那边也知道相府的情况,知道庄婉仪怀着身子不便,便答应了让沈念心赶着年前就嫁过去,方便替她操持家事。 看起来是仓促了些,可秦国公夫人娘家这位堂兄,只是三品工部侍郎,和相府联姻算是他们高攀了,也不敢抱怨委屈。 庄婉仪自己是个女子,将心比心知道对方的心思,所以把聘礼备得格外重。 商不换和商不阙不是一个娘胎出的兄弟,谭氏这个继母还几多为难商不换,这些事外头都有风声,沈府自然也听说过。 没想到庄婉仪不但没有在婚事上敷衍怠慢,还格外体恤安抚,这让沈府受宠若惊。 秦国公夫人回娘家的时候,也格外有面子。 “如何,我说过了,相府的大奶奶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如今相府她当家,念心嫁过去不会吃亏的。另则……” 她压低了声音,朝自己的兄嫂道:“念心嫁的是二公子,可咱们交好的是大公子。这里头的区别,你们应该知道吧?”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 若不是秦国公夫人作保,搭的是庄婉仪这条线,相府的门第再高他们也得考虑考虑。 毕竟商不阙的母亲谭氏太上不得台面,商相爷在一日还好,若是将来不在了相府兄弟两一分家,只怕商不阙会像凤凰变草鸡似的。 沈夫人忙道:“念心,大奶奶怀着身孕不便,你这一嫁过去,千万不要给她惹麻烦。凡事多跟她学着点,帮衬她又要小心别夺了她的权,知道吗?” 沈念心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懂得这么复杂的门道。 面对沈夫人的叮咛,她有些手足无措。 治理家宅她是学过的,可怎么既能帮着庄婉仪,又能不夺她的权,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她没学过。 秦国公夫人大大咧咧地一摆手。 “没有这么麻烦。大奶奶的性子是不爱管事的,我就叮嘱你一件事,你别和那个不开眼的谭氏一样嫉妒她、陷害她,她是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 至于什么权力不权力的,不论是在将军府还是在相府,庄婉仪从来就没有看重过这个。 “真的吗?可是我听说,这位大奶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手段厉害得很。当年在将军府,老夫人下毒害她,她也一点儿事都没有。还直接进宫告御状去了,闹得满城风雨。” 秦国公夫人一愣,想到这事她从前也听说过,不由乐了。 她现在接触到的庄婉仪,没有外界的影响,的确软的就像一团棉花似的。 可一旦有人来刺她伤她,她大概就会变成石头一样坚硬吧? “嗐,等你嫁过去就知道了。信我的,你姑姑我还会害你不成?” …… 展眼到了冬月,为着商不阙的婚事,商不换特意在圣上跟前求了恩典,封了他一个从五品的闲职。 商相爷虽说赋闲在府,他的职位并没有除,商不换又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 按照大魏的祖制,一门父子两个同居高位已经很让人忌惮了,商不阙注定不能有一个实权职位。 这个从五品,还是看在商不换的面子上封的。 而商不换,则是看在庄婉仪的面子上。 “反正是闲职,不就是从五品吗?一来婚事上好看,沈念心可以以五品宜人的身份着凤冠霞帔进门。二来也显得你这个兄长大度,不计较谭氏的过往之嫌,也能让公公高兴。大家都高兴,不是很好吗?” 在庄婉仪的努力之下,加上她腹中孩子作为催化剂,这些日子商不换和商相爷父子之间的关系,明显有所缓和。 “是是是,你高兴最重要。” 商不换在她跟前就失了口若悬河的本事,下意识地抚了抚她的腹部,那里还是平坦一片。 “都快四个月了,怎么还一点都不显怀?” 平日里吃了那么多安胎药、药膳汤,难道都没用不成? 庄婉仪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穿得这么多,若是四个月就显怀,那得多胖?我问过母亲了,她怀我的时候,也是到了五个月才显怀的。” 商不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都说女儿的怀相像母亲,看来我还得多去和岳父请教请教,他当年是如何照料岳母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早一点看到自己的孩子。 他想让大家都知道,庄婉仪怀着他的孩子。 大婚之礼,谭氏这个母亲总算被放了出来,算是全了礼数,不让相府难堪,也不让沈府难堪。 谭氏显得憔悴了许多,鬓发上斑白一片,几个月不见好似老了十岁。 她穿着华丽的衣裳,却显得有些不合身,突兀的纤细脖颈上布满纹路,从华服之中探了出来,就像误穿了人的衣裳的猴子。 颇有些可笑。 她看到庄婉仪轻轻捧着腹部,和商不换站在一处笑得甜蜜的样子,心里打紧的不是滋味。 别的女子怀有身孕,不是胖了就丑了。 庄婉仪却一点儿不见丑,反而面容圆润了些许,就像是上等的南海珍珠,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再看和商不阙跪在一处行礼的女子,她头上盖着大红的盖头,跪地起身时不经意露出下颌一角,涂着白惨惨的脂粉,把她吓了一跳。 而后她才想起,女子出嫁都是要涂抹成白惨惨一片的,生怕被人说自己的肌肤不够白皙。 也就只有庄婉仪这样的美人,嫁进相府之时只是薄施粉黛,当街揭开了盖头,也没人挑的出她面容的半点毛病。 沈家是从南边迁来的,按照南边的嫁娶礼俗,拜天地的礼成之后,照例是该由先入府的妯娌为新妇送礼添彩头。 沈念心知道长安城中不兴这个,也不敢奢望,不想司仪忽然高唱了一声,“请大奶奶为二奶奶添彩头!” 她心内咯噔了一声,盖头下的脸顿时难看了起来。 这是和庄婉仪商量好的,还是司仪不懂规矩胡唱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赤金缠珠头面 沈念心头上盖着盖头,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心里直发急。 忽听得一个大方柔婉的声音,笑着道:“听说南边嫁娶是有这个规矩的,我也不懂弟妹南边的礼数,还请弟妹不嫌弃。” 这应该就是相府大奶奶的声音,那个传闻中的长安第一美人庄婉仪。 一听这声音,便可想象她的容貌是何等出尘。 紧接着,外头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大奶奶出手可真大方啊,这一整套赤金缠珠的头面,单是金子就有四五斤重吧?” “金子算什么,那都是俗物!你看看上头那十八颗指甲盖大的南珠,光可鉴人,这东西可比金子贵重多了!” “我的乖乖,我见了这么多按南边习俗来的婚礼,还从来没见过谁家的嫂子出手这么阔绰的……” 沈念心先是舒了一口气,知道庄婉仪的确早有准备,不是司仪胡喊就好。 听到后头心又紧张了起来。 赤金缠珠头面,十八颗指甲盖大的南珠…… 这位新嫂出手未免太过大方了,她出嫁压箱底的嫁妆,都没有这么值钱的东西。 谭氏看得眼前一亮,先是欢喜,后又警惕了起来。 庄婉仪没事对她的儿媳这么好做什么? 难道是想拉拢自己的儿媳,站在她那一边对付自己不成? 呸! 儿子是她的,儿媳也是她的,花再多钱都拉不走! 直到拜过天地,商不阙留在外头招呼客人,沈念心被丫鬟和喜娘护送着送到了洞房。 “二奶奶,这是大奶奶送来的点心,说给您垫垫肚子。” 沈念心不敢揭盖头,坐在洞房里还规规矩矩的,听得庄婉仪派人送点心来,不由怔了怔。 “我……” 她从一早起来梳妆打扮,水米未进,此刻早就腹中空空了。 可要让她吃东西,她盖着盖头怎么吃? 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笑了笑,知道她的心思一般,“二奶奶,把这盖头揭了吧,吃完再盖上就是了。大奶奶嫁进门的时候也是这样,她都给您送吃食来了,您还不懂吗?” “我如何能比大嫂,大嫂是金贵人,我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沈念心谦虚了一句,到底还是伸手揭了盖头,目光顿时被妆台上金光闪闪的头面吸引住了。 她早就迫不及待想看看庄婉仪送她添彩头的东西,不想亲眼所见,竟是如此璀璨夺目,上头的南珠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好成色。 这样好成色的南珠很是稀罕,何况是一色整齐大小的十八颗,怪不得那些宾客说比赤金还贵重呢。 她爱得挪不开眼睛,别说是她,这屋里伺候的丫鬟又有几个不偷偷看这东西的? 这样的宝物,能看一眼,也算是见过世面了。 沈念心的陪嫁丫鬟走上前来,轻咳了一声,“奶奶,还是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吧,二公子还没这么快回来呢。” 她的提醒一半是怕沈念心饿坏了,一半是怕她看得太过入迷,在相府的这些丫鬟面前跌了份。 她的出身虽然不及庄婉仪,嫁的人也不及她,可到底是嫁进来做主子的。 若是一开始就被下人看轻,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沈念心很快回过神来,朝身旁的那个大丫鬟看了一眼,见她并没有露出什么轻蔑的神情,才放心地走到桌边。 点心不多,却很精致,几样糕点攒成了一个攒心盒。 庄婉仪考虑得很周到,新婚女子几乎是一整日不能喝水的,稀粥之类也不能喝,免得内急出恭不雅。 “鹃儿,大嫂待我如此厚爱,添的彩头如此贵重。我今日不方便出门,你先替我过去向大嫂致谢,就说我明日亲自过去道谢。” 鹃儿正是她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哎,别去。二奶奶,您听奴婢说。” 那个年纪大些的丫鬟道:“我们大奶奶是个亲和的人,一向好说话。今日是您新婚大喜的日子,何必蝎蝎螫螫地派人去道谢?横竖明日一早敬茶的时候,您就能亲自见到她了,到时候再谢不是更亲热些吗?” 沈念心想了想,她说的是这个道理。 她的姑母秦国公夫人也说过,庄婉仪是个极亲近随和的人,只要不存心害她,她不会对人有恶意。 如今一听这个丫鬟的话,和秦国公夫人的话对上影了。 “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看商不阙这房里数她年纪最大,说话又稳妥体贴,想来她就是这房里的大丫鬟了。 沈念心称呼地客气,那丫鬟却不敢失礼,忙躬身退后了一步。 “奶奶客气了,奴婢叫抱夏,是从梅香院过来伺候二公子的。二公子让奴婢在这里伺候奶奶,奴婢就是奶奶的人了。” 梅香院? 沈念心犹豫了片刻,不知道她说的梅香院是哪位主子。 抱夏善于察言观色,忙笑道:“梅香院是大公子和大奶奶的住处,大奶奶有个贴身侍女叫抱竹,奴婢的名儿是大奶奶按着抱竹姐姐的名儿起的,叫抱夏。” 能和庄婉仪的贴身丫鬟起同一个字的名字,可见这个抱夏在梅香院,也是颇有地位的。 沈念心越发客气了起来。 “怪不得你对大嫂的事情这么了解。日后我在这府里有什么错处,还请抱夏姐姐多指点才是。” 说罢给鹃儿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忙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荷包。 看那荷包鼓鼓囊囊的,里头的银子想来不少,应该是沈念心准备的最大的打赏了。 抱夏只犹豫了一瞬,笑着接了过来。 她若不接,只怕沈念心以为她的庄婉仪派来监视的,反倒叫她不安心。 果然,见她爽快地接了荷包,沈念心舒了一口气。 “奶奶太客气了,叫我抱夏就是了。奶奶请吃点心,奴婢到门外看着,免得二公子突然回来。” 这个时候,她应该适时地退出去,让沈念心和她自己的丫鬟说说私房话。 看着抱夏恭敬地离开,沈念心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她这位大嫂名不虚传,就连身边一个普通的丫鬟,都这样懂事得体。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不请自来 外头宴席正酣,商不阙也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自打谭氏迁居之后,他就战战兢兢地担心自己在府中的地位降低。 尤其是看着商相爷和商不换父子两,相处得越来越平和,大有和好如初之状,他心里着急。 好在庄婉仪当这个家没有亏待他,对他的婚事也算尽心尽力,今日更是出了大手笔来给沈念心添彩头,给了他好大的面子。 他不由多喝了几杯,和上门祝贺的宾客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二公子,恭喜恭喜,娶得美娇娘啊!” “多谢,来,喝酒喝酒!” 商不换难得给面子,在席中多坐了一会儿,正要找借口离开之时,忽见门房的下人来通报。 “大公子,清平郡王府有贵客到,您是不是亲自去迎?” “贵客?是谁?” “是世子和世子夫人。” 商不换犹豫了片刻,想来严华实和他交往亲密,世子不请自来却有些古怪。 “罢了,来者都是客,我亲自去迎。” 步出没几步,果然远远地看见一双气势不凡的中年男女走来。 世子夫人他曾见过,当初还未娶得庄婉仪的时候,她在将军府的大堂上谈笑风生,帮严华实拉纤。 那时他也在。 如今再相见,已是时移世易。 “商大公子,许久未见,不会怪我们不请自来吧?” 世子夫人说话豪爽,她商不换见过面,便出言为那二人介绍。 “这是夫君清平郡王世子,夫君,这是商大公子。你们应该是见过面的,只是从前未曾来往过。” 两个男子对视一笑,气氛还算友好。 “商大公子,今日我是受家父之托来找你的,顺便恭贺二公子新婚大喜。” 他身后跟的人捧着礼物上前,商不换摆了摆手,示意下人把东西收下。 “竟是郡王爷的意思,世子,夫人,里头请吧。” “我就不打扰你们说正事了,倒是许久未见大奶奶,听闻她怀有身孕,我还没恭喜她呢。” 商不换笑着点点头,“她在花厅招呼女眷,我命人带夫人过去。” …… 世子夫人进花厅的时候,只看见谭氏在招呼宾客,庄婉仪并不在里头。 她勉强坐下,耐心等了一等,果然有个自称是庄婉仪丫鬟的人来请她。 “我们奶奶怀着身孕,不能在人多喧闹的地方久坐。听说世子夫人来了,特意命奴婢来请。” 清平郡王世子的夫人,非同小可,何况又是严华实的嫂嫂,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两人当初也见过面,彼此印象颇好,庄婉仪听见下人禀告她来了,就忙让追月出来迎她。 进门便见她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正坐在窗前朝外看着什么,窗户半开半合,一股冷冽的风从窗外袭来。 窗外不知种的什么香花香草,风一吹香气袭来,静室生香。 “大奶奶怀着身孕,屋里炭火烧得这样暖,怎么倒开着窗吹风呢?” 庄婉仪听见声响,忙转过头来,起身来迎她。 屏娘顺势替她解下了大氅,又把窗子合上只留一道细细的缝,留出透气的余地。 “世子夫人来了,许久未见,夫人丰腴了些,更见神采奕奕。” 世子夫人朝她神秘一笑,“你不也是吗?我瞧着比你嫁进相府之前,更显得娇嫩了,活脱脱少女似的。” 那句你不也是让庄婉仪愣了愣,而后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夫人也有喜了?恭喜你啊,几个月了?” 两人搭着手在榻上坐了下来,一左一右,聊起怀着身孕的话题格外有共鸣。 “五个月了。我都这个年纪了,不便张扬,所以也没告诉外人。旁人都以为我近来胖了,不过再过一二个月彻底显怀了,那时自然就都知道了。” 说着看向庄婉仪腹部,她那里还一片平坦,看不出怀孕的迹象。 不过整个人坐在那里,都散发出一股母性的光辉,叫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近来城中不太平,夫人怀着身孕还冒险过来,这是何必呢?依我看,虽然夫人不愿意张扬,还是该告诉身边的人警惕些,别让人冲撞了。” 虽然世子夫人膝下早就儿女满堂了,可孩子都是母亲的命根子,要是不小心出了事就后悔莫及了。 世子夫人听她说到不太平的话,叹了一口气。 “是这个理儿。近来长安城中气象也太乱了些,我们郡王府虽和外界不常打交道,多少也知道一些。尤其是二弟,他身为京兆尹这些日子忙得连家都不回了。” 严华实那边的事,庄婉仪多少也知道一些。 那些无头命案剪不断理还乱,明明有方向却不能追查,查下去也找不到痕迹。 因为背后的那个势力,太过强大,就像一场初雪落下,大地之上白茫茫一片,掩盖了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 洗净了血痕,冲刷了尸首,了无痕迹。 “严大人……跟夫人提过什么吗?” 关于岳连铮的嫌疑,她知道吗? 世子夫人笑了笑,“我一个妇道人家,他哪里和我提什么,不过是说说近来的委屈和辛苦罢了。郡王知道他近来和大公子走得近,所以让他多向大公子请教请教,或许办案会顺畅得多。” “郡王爷说的?” 庄婉仪愣了愣,似乎明白世子夫妇的来意了。 这次不单是严华实,而是清平郡王从严华实的委屈之中看到了端倪,有意交好相府。 更确切地说,是有意以清平郡王的身份,和商不换交好,不单单是严华实一个。 从清平王起,这一家一直秉持着低调的行事原则,知道树大招风,这唯一一个异姓王的帽子不好戴。 如今主动要和他们结交,必定经过深思熟虑。 这对商不换而言,是件好事——清平郡王的手中,可是有军权的! “我明白了。不瞒夫人说,其实夫君和严大人两人,本来是谁也不喜欢谁的。原因你也清楚,谁想他们俩有缘,后来对对方加深了了解,又走到一处去了。” 庄婉仪笑着,亲自给她斟茶。 这话是在告诉世子夫人,他们之间并非利益结交的关系,其中是有君子之盟的。 世子夫人轻舒了一口气,“如此,我们就都放心了。” 第三百六十章 沈念心探访 清平郡王府的主动交好,对商不换来说是个意外之喜。 岳连铮要是知道他用尽心思收拢人心,却把这个隐藏的砝码推到自己身边来,会不会哭死? 就像他当初机关算尽,反倒把庄婉仪越推越远一般。 “你知道吗?世子夫人也怀孕了,还比我早一个月。将来两个生下来约莫一般大,可不就有玩伴了?” 两家的关系飞速进化,怪不得庄婉仪这么早就想到玩伴的事了。 商不换笑道:“倒看不出来,我以为她是体型较丰,原来是也怀孕了。近来喜事真多,听说将军府那边也要有喜事了。” 将军府的喜事? “将军府还能有什么喜事,莫非是岳连铮要娶续弦么?”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除了他余下只有几个寡妇,总不可能明川郡主和古氏要改嫁吧? 商不换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 “真聪明。听说老夫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给他搜罗人选,大概是急于想为将军府留个后,生怕他一旦出事将军府又陷入困局吧。” “老夫人会这样想,实属平常。不过我猜,岳连铮暂时不会娶,或者顶多纳个通房妾侍什么的。” 她这话说得古怪,商不换不解其意。 “为什么不娶?他现在的确需要一个夫人,既能把他对你念念不忘的事揭过,又能为自己拉拢一门姻亲,外加留个后嗣。” 庄婉仪摇了摇头,“说不好,我就是觉得他不会娶。他现在做的事那么隐秘,肯定不希望有个人在他身边碍事。他也不是个会用姻亲拉拢关系的人,对他而言,妻子大概就是个照管家事的管家吧?” 将军府本来就有管家,费事娶一个回来反而成为自己身边的耳目,这对他而言应该是件很麻烦的事。 在这一点上,庄婉仪对岳连铮的了解,自然比旁人都多。 “你说的有道理。他的隐秘之事还不单单是杀人,我隐约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他还在打感情牌收拢旧部。柳将军麾下有人盗取军中来往书信,我怀疑是他的旧部在为他做内线。” “盗取军中书信?” 庄婉仪暗暗咋舌,若说是岳家军的旧部所为,那这个人也太难查了。 军中光是参将以上的,十个里就有五六个曾经在他麾下,或者和他有所关联,更别谈那些不起眼的小吏。 岳连铮一面杀人,一面怀柔,这个主意打的可真不错。 “那你有什么对策?那个柳将军看起来不像聪明人,死了一个薛副将把他弄得阵脚大乱,他肯定没办法,只能靠你了。” 商不换眉梢一挑,似乎不认同她这话。 “柳将军是大智若愚,他惯会偷懒,才把事情都推给薛副将来做。但是在大事上,他还是识时务的,否则我也不肯推举他到圣上跟前。” “是,他从一个普通的武将,到成为圣上培植出来、能和岳连铮抗衡的将军,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和岳连铮抗衡这种话不敢说,任重而道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办得太急了会引起反弹和麻烦,只能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庄婉仪轻抚小腹,笑得一脸柔光,“你是这样想的,只怕岳连铮也是这样想的。就看你们徐徐图之,图到最后会产生怎么样的变化。” 他们的事,庄婉仪猜不到。 她只知道,再“图”五六个月,她的孩子就该出世了…… “奶奶,二奶奶来看您了。” 小丫头在门外传话,商不换闻言站了起来。 “你们两倒是相处得很好,她姑母秦国公夫人时不时过来,你们还能三个人凑趣。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到书房去,你有事就让她们来叫我。” 庄婉仪笑眯眯地站起来打发他走,“好,你去吧。” 沈念心没有让她失望,秦国公夫人也没有让她失望,这个新进门的妯娌很好相与。 她在府中静心养胎,也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倒是好事。 “大嫂,你在做什么呢?” 沈念心穿着一身家常素色进来,含笑宴宴,模样温婉。 庄婉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再看她身旁跟的抱夏,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新媳妇,穿这么素净做什么?年纪轻轻应该打扮得鲜艳一些才是。” 沈念心有些不好意思,走过来坐下,“我见大嫂身份贵重,平日穿戴打扮都一点不奢华,所以不敢张扬。大嫂不会嫌我学你吧?” “怎么会?我是自己喜欢在家里穿得素净些,习惯了。你喜欢怎么样穿就怎么样,不必顾虑太多。咱们这府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不离了格儿就好了。” 沈念心明白这句没有那么多规矩,谭氏自大婚当日惊鸿一瞥,后来再无消息。 她是自然做不得这府里的主了,庄婉仪又是个随性温和的人,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来约束她。 这府里的日子的确比她想象的轻松多了。 “是,我记得大嫂的话了。咱们府里人不多,也就我和大嫂两个女子,年龄又差不多能说上话。夫人的话我也很少见,隔一二日去请个安就回来了。” 沈念心这话不像是随口说说,倒有点打探庄婉仪对谭氏的态度的意思,还有点表忠心的嫌疑。 庄婉仪忽然想到,成婚第二日敬茶的时候,沈念心不知怎的听说了庄婉仪进门时的事,也学着她先去祠堂拜了先夫人。 不同的是,庄婉仪拜完这个正经婆母之后,就把谭氏丢到脑后假装忘了。 而沈念心拜完了前头那个夫人,又拜了谭氏这个婆母,拼着惹谭氏不痛快完成了这一套流程。 这足以表明,沈念心的态度是偏向大房这一边了。 谭氏自然生气,可她在商相爷面前不敢表露一丝一毫,对着沈念心也怕把她推远了,倒有些讨好着她。 商不阙正值新婚燕尔之期,把沈念心当成菩萨娘娘一般,自然无可无不可。 第三百六十一章 亲儿媳又如何 “她是你正经的婆母,如何侍奉婆母,想必沈夫人在家中都教过你了。至于我这边你不必担心,我向来是不问世事的,旁人惹不着我,我也惹不着旁人。” 沈念心进门之后,断断续续听过一些谭氏和庄婉仪的事,有些是从下人嘴里知道的,也有些是从商不阙嘴里知道的,大体没有出入。 下人如何说,那可能是造谣,连商不阙都那样说了,自然不会有假。 是而她对庄婉仪这番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怀疑。 “大嫂是个贤惠大方之人,念心自愧不如。有大嫂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其实姑母她一直教导我,让我别和夫人多接触,只要勉强全了儿媳的脸面就罢了。” 庄婉仪噗嗤一笑。 “你姑母可比我恨毒了她,当初她用染了当门子的红玛瑙珠串送给我,就是经的你姑母的手。亏她还以为谭氏悔过自新了,当真在我面前说谭氏的好话。后来知道那个玛瑙珠串的门道,气得非要去打谭氏两巴掌不可。” “那个玛瑙珠串,究竟是什么门道?我听姑母和母亲说过,隐约听见玛瑙,想来说的就是这件事。只是内情如何,母亲没有同我详说。” 沈念心又听到这个词,顿时应了景,出于好奇问了庄婉仪一句。 庄婉仪笑了笑,神色有些冷。 “当门子你难道不知道么?也叫麝香,是用来落胎的奇药。” 沈念心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控制不住地掩住了嘴,睁大眼睛看着她。 落胎? 谭氏对庄婉仪有何深仇大恨,竟至于要让她腹中的孩子落胎这种地步?那也是她名义上的孙子啊! 怪不得她姑母当时神色那么气愤,那件事若是让谭氏做成了,秦国公夫人就成了罪魁祸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是何等高明又恶毒的手段! 看到沈念心一脸不可置信,庄婉仪微微叹了一口气,明白她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她了。 她还太单纯,不知道人心险恶。 “你放心吧,你是她的亲儿媳,她不会拿这种手段对付你的。这府里不敢说井井有条,还算有序,底下人也不敢有那个胆子。我会陆陆续续把府中一些事务交给你历练,让你熟悉府中庶务,直到完全掌握。” 沈念心还愣愣地在想谭氏的事情。 “亲儿媳又如何?当初大嫂不也是将军府老夫人的亲儿媳么?她怎么就能下毒害你,差点要了你的命呢……” 庄婉仪眉头微蹙,静静地看她。 沈念心愣了愣,忽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后悔不迭。 “大嫂,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该提这话的,我……” “无妨。” 老夫人下毒要杀她的事,是她自己亲自进宫告御状揭发出来的。 既然当初敢拿到台面上,她就做好了沦为满长安谈资的准备,也不怕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 不过现在是在相府,她和沈念心是妯娌两个,谈起过往这些事情总归有些不应该。 “你说的不错,别说儿媳和婆母之间本来就没有半点亲缘关系,就算有又如何?能亲得过父子兄弟,手足之情吗?在遇到利益抉择的时候,什么亲情都不是亲情了。你说的没错,谭氏有黑历史,你防着她些也是应该的。” 想了想,又道:“就算她误会是我教唆你的也无妨,我想自从她被迁居到观湖院,她早就恨毒我了,也不差这一点疑心。” 沈念心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来抿了抿,茶香清冽。 “大嫂猜的不错,夫人的确对你很不满,还时常……时常在我面前说,让我要小心你。说我和她才是一家子骨肉,让我别被你的东西收买了。” 说到这处,她也动了些气,“她把我看得也太扁了,就因为成婚那日大嫂送的彩头十分贵重,她就把我当成没见过东西似的,每次去都要提醒我别被收买!” 她要是被收买,那也是被庄婉仪的容貌、气度、才华和谦和所收买,怎么会是那些金银之物? 沈家虽不算富贵,也不至于见钱眼开。 庄婉仪不禁好笑。 “你不必多心,不是你表现得见钱眼开,是她谭氏自己见钱眼开。她出身不如你,用她自己的想法代入了你,也属平常。” 利益当头的人,才会把别人都当成唯利是图者来考虑。 沈念心听她这话舒服了许多,她总是能知道自己担心的是什么,而后三言两语轻轻浅浅就化解了自己的忧虑。 这样的一个人,生得绝色倾城,又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和嘴唇,叫人看着怎么能不喜欢? 大约…… 也只有女人会不喜欢吧? “我听你姑母说过,你在家学过管理庶务。这府里人员简单,事情也简单,我相信你很快就会上手的。” 庄婉仪说着,朝她投去一个充满期望的目光。 她当初从谭氏手里把事情接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相府的事情确实很简单。 不用和门第低的门户相比,就和门当户对的将军府相比,将军府的事务复杂得不是一星半点。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直接和沈念心说出来的。 沈念心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交代自己府中的事情,不自觉坐端正了来听。 这就像她小的时候,父母给她请了一个老儒教她学字,那老儒十分德高望重,她每次上课都不敢马虎,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庄婉仪也注意到她不自觉直起来的身形,觉得这姑娘还挺可爱的。 乍一看端庄文静,不像秦国公夫人那么大大咧咧。 可相处久了,又觉得她身上有点秦国公夫人的影子,是个单纯善良的人。 她对府里的二奶奶,一开始的期望只是相安无事。 现在,她倒觉得自己对沈念心要求太低了,她完全还可以胜任些别的事……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沈念心掌家 很快到了腊月,长安城中各家各府都忙着准备过年。 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相府上上下下忙开了,庄婉仪趁着这个机会,也把手头上的事慢慢移交给沈念心。 “过年准备的东西,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你从前在家里必定也见过。只不过相府门户大些,要置办的东西也多一些,少不得你要操心了。” 她说得客气,沈念心连忙道:“不会的,我闲来无事,正好在大嫂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帮帮忙。” 庄婉仪只是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 她暂时还不想告诉沈念心,自己要把相府中馈彻底交给她。 一是怕她头一次办大事心里浮躁,反而搞砸了,二是防着谭氏。 谭氏那个性子,要知道自己的亲儿媳掌了相府的权,那还不闹翻天? 沈念心这一忙起来,商不阙一改常态,不再像先前那样缠着她,而是放手让她忙活,有时候还会来帮帮她,毕竟他对相府的人员更加熟悉。 “你才进门不久,事情倒是办得井井有条的。多亏岳母教的好,我有福气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一份爆竹烟花的清单,商不换忽然从身后凑了上来,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耳鬓厮磨。 沈念心羞涩地缩了一下,到底没有推开他。 “哪里。我听说像这样的清单和账册,大嫂扫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数字不对,哪里帐算错了。我要看很久,只怕被那些下人笑话。” 做新主子的,头一则要立威,否则在相府再也抬不起头了。 所以她看这些清单账册,全都是在没有人的时候,不敢让外人知道她看得慢。 好在人人都知道她掌家是有庄婉仪支持的,那些人敬着府里的大奶奶,便不敢不敬她这位二奶奶。 商不阙顿了顿,“哪里人人都像大嫂那么厉害呢,从庄府到将军府,再到相府,哪个府邸不是赫赫扬扬?她竟一丝半点纰漏都没有,走到哪里哪里都是赞声一片。” 起初,庄婉仪嫁给商不换,他是尴尬的。 后来,谭氏故意折辱庄婉仪,又被她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他的心情是纠结的。 一方面知道庄婉仪和商不换是自己的对立面,一方面又觉得谭氏欺人太甚。 直到后来谭氏在府中失势,庄婉仪却一点儿都没有苛待他,反而处处比谭氏想得更加周到,又为他娶了沈念心这么个美娇娘,他才彻底放下心结。 沈念心听见他这话,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清单,想起自家姑母秦国公夫人说过的八卦消息。 商不阙当年,也想求娶庄婉仪,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是啊,大嫂真的很好。怪不得当年她孀居之时,长安城中那么多世家公子想求娶她,一点儿都不介意她二嫁的虚名。” 商不阙听这话怪怪的,似乎有些酸意,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心儿,你别误会。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对大嫂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感激她,你也知道,母亲那样待她,可是她掌家之后不但没有报复我,还让我娶了你,我是真的感激她!” 沈念心低着头,微微噘着嘴,听见最后一句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我信你便是。” 说罢又拿起了那张清单,一项项细细地看下去…… 到晚间用膳的时候,相府六个人都聚齐了,连谭氏也在。 为着过年能一家齐整,商相爷破例允许谭氏和大家一起用膳,只是警告她不得再有歹毒的念头。 一旦她再闹出什么事,就会被休出相府,这是商相爷一再叮嘱的话。 谭氏心里谨记,乖得像个宠物一样坐在那里,讨好似的给商相爷夹菜。 “这样冷的天,你怀着身孕还出来,难为你了。” 商相爷瞧商不换扶着庄婉仪来,她的身子已经有些显怀,走动不方便,举手投足都是小心翼翼。 “不如还是在自己院里用膳,省得来回走吹了冷风。还有你们,念心看起来身子也弱,你们以后也在自己院中用膳吧,等开春了再挪过来。” 大概是觉得单独让庄婉仪不来不好,她不来商不换肯定不来了,他就索性让商不阙和沈念心也别来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自己只是个添头,还是得看庄婉仪发话。 庄婉仪笑道:“不碍事的。太医说走动走动对孩子好,正因为天气冷了整天在屋里闷着,只好趁着吃饭的时候走一走,谁知道公公又不让走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商相爷听她如此一说倒罢了,只道:“你要是身子不适,就让人把饭菜送到屋里去吃,不必日日过来。我知道你孝顺,但是没有什么比孩子更要紧的。” 他知道她孝顺,来吃个饭就孝顺了? 谭氏微微蹙起了眉头,只道从前没发现商相爷竟然是这样的人,见儿媳年轻貌美就一味讨好她,把自己的糟糠之妻抛到脑后。 庄婉仪自然懂他说的孝顺是什么。 “好,若是不方便过来的时候,我就让不换给我把饭菜送回去。” 说罢看向商不换,朝他眨了眨眼,眼神灵动得像小鹿一般。 她可以不来,商不换一定要来。 当着众人的面,商不换不好多话,却忍不住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一笑,饭桌上的气氛就轻松多了。 “大嫂,昨日你说新做的那道药膳汤腥了,这是我按着太医的方子重新做的。你尝尝?” 沈念心把一个小盖盅送到她跟前,庄婉仪惊讶道:“是昨儿有羊肉的那道吗?” 说着拈起小勺,浅浅地舀了一点汤水送到唇边,一尝果然没有昨日那么重的腥味了。 “果然味道好了许多,你是怎么做的?” 她妯娌两个关系融洽,亲亲热热地小声说着话,看得商相爷也很高兴。 起初他还有些担心,怕商不换兄弟两个不和睦,妯娌两个会更加不和睦。 现在彻底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谭氏白了沈念心一眼,低头扒起了饭。 自己才是她的正经婆婆,她反倒巴结庄婉仪去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三百六十三章 除夕宫宴 除夕宫宴,朝中重臣和亲贵都被邀请入宫。 庄婉仪借口身子沉重推诿了,商不换便独自入宫,让她安心在府中待着。 这样的日子,他们夫妻二人却不能在一处,委实让人不痛快。 不知是怀有身孕心思太过敏感,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庄婉仪不太想让他入宫。 临走前她便拖拖拉拉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若是不希望我去,就和圣上告个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商不换见她可怜兮兮地拉着自己的衣襟,垂着脑袋的模样格外小女儿气,不免生出了依恋之意。 “这样重要的场合,你若不在,圣上怎么办?” 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没有他在,圣上就等于没有了主心骨。 “除夕之夜,不过是吃吃喝喝罢了,出不了什么事的。” 他宽慰了庄婉仪一句。 “不不不,你还是去吧。我今夜总觉得有些心慌,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似的。你路上要小心,让人抬脚稳当些,别失了脚。” 说着把他的衣襟抚平,就要送他出门。 商不换笑了拦住了她,“别送了,你送我出去,我还要送你回来的。我最多去一个时辰就回来了,等我回来陪你守岁。” “好。” 守岁,还有很长的一整夜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踏实了许多,转身进屋等着他回来。 “奶奶,这是上房老爷那里送来的饺子。说奶奶身子不方便,今夜怕是要下雪,就别走动了。” “下雪?” 庄婉仪又忙忙地走到门边朝外看,果然一阵寒风袭来,院中的梅香携裹着雪花的气息。 不多时,那一点一点白色的什么,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他们前脚才走,怎么这个时候就下雪了?大公子出门的时候,可带了伞么?” 屏娘忙道:“带了带了!平日跟着大公子出门的人是最妥帖的,就算大晴天也带着伞呢。奶奶今夜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庄婉仪顿了顿,也发觉了自己的不妥。 “没什么,可能是这些日子恶心得厉害,夜里没睡好,所以疑神疑鬼的。” …… 除夕宫宴,朝中重臣皆在。 就连一些平时很少见到的皇室宗亲、高门世家,今日也都在场。 其中包括清平郡王府的人,出席的是世子和世子夫人,还有严华实。 瞧他今夜的座次,是以郡王府公子的身份出席的,而非京兆尹的身份。 商不换一进入金殿,立刻就被一群人围在了当中,纷纷寒暄起来。 “令夫人今日怎么没来?对了,她的胎像还安稳么?” “我家中有极好的养胎人参,可家里并没有孕妇要用,不如送给大奶奶养胎吧?” “听闻大公子近来和商相爷父子关系和睦了许多,恭喜恭喜啊!” 商不换一一地应了,和朝中的熟面孔打过招呼,又和那些生面孔客套了一番。 时辰差不多的时候,圣上的御驾便到了。 陈皇后和凤贵妃两个,一左一右地随着圣上入殿,看起来并驾齐驱。 细细看来,还是有区别的。 陈皇后穿了一身明黄的凤袍,看起来老气了些,却和圣上的明黄龙袍对应,一看便知他二人身份尊贵无可比拟。 凤贵妃是不能穿明黄色的,她聪明地着了一身秋香色的八宝流蝠宫装,看上去是仅次于陈皇后的高贵。 她的容貌又年轻娇美,这一点上就胜过了陈皇后,掩盖了衣着打扮上的劣势。 众人似乎都想起了什么,心照不宣地朝上首看去—— 圣上的座椅边上,只有皇后的凤座。 凤贵妃的位置是嫔妃中最靠近圣上的,不过已经没有了两年前的地位,能够和陈皇后一左一右并肩设座。 看来就算她以身挡豹重获圣宠,也不复当年风光了。 陈皇后款款落座,睥睨众生,露出了骄傲的笑容,似有若无地斜睨了凤贵妃一样。 后者面色一滞,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深吸一口气端庄地坐好。 “今夜是除夕佳节,众爱卿请落座,朕敬众卿一杯!” 圣上端起酒杯,下意识朝商不换身边看了一眼,他的坐席显得很空旷,只有他一个人。 好在也不算突兀—— 圣上又往他对面一看,岳连铮也是一个人。 庄婉仪怀有身孕不便入宫,那也好,免得她见着岳连铮尴尬。 圣上顿了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哈哈大笑。 “朕看今夜入宫的女眷不多,正好!朕准备了一个好玩的游戏,诸位爱卿想必一定喜欢!” 这话听起来未免太不入流,叫人浮想联翩。 什么游戏是女眷不在才方便玩的? 他一拍手,忽然十几个姿容娇美的舞娘从殿外鱼贯而入,恭恭敬敬地在殿中行礼。 “这些舞娘是朕精心挑选的宫女,舞艺极佳。一会儿她们献舞之后,会站到自己喜欢的大人面前,各位大人就可以把人带走!怎么样,这个好玩吧?” 平时都是大臣们挑女子,哪有女子们挑大臣的? 荒唐! 不过也确实好玩,新鲜。 众人面上都露出犹豫和嫌弃的模样,到底没有人开口阻止,一个个半推半就。 假清高! 圣上心中不屑地斥责了一句,而后笑道:“既然诸位爱卿都没有异议,那咱们就开始吧!” 乐声响起,众女开始了舞蹈,座中男子各怀鬼胎。 有人端正坐好,目光在女子之中搜寻,希望能吸引来几个美人。 有人假装不在意,却挺直了胸膛,希望有女子能够看中他。 也有人真的不在意。 比如商不换,比如岳连铮。 还有一种不但不在意,甚至希望自己被忽略的,比如严华实,他几乎把头垂到了酒杯里头。 他对这些莺莺燕燕不感兴趣,只是不便反驳圣上荒唐的玩法,才没有出声的。 他可不想被什么美人看中,为了不惹麻烦,还是把头低下来好。 世子夫人朝他看了一眼,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夫君,你看看二弟!” 她轻声嗔了一句,推了推世子,示意他看自家兄弟。 第三百六十四章 好玩的游戏 舞乐正好,多了一份不确定的艳遇之后,这场舞显得别开生面。 圣上高坐上首,乐呵呵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心中掠过种种奇异的想法。 陈皇后似乎知道他在乐呵什么,只是笑着给他添酒,不发一言。 凤贵妃的目光在那些舞女身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圣上安排这一出是何用意。 她们真的会随便选自己心仪的大臣,还是……早就被安排好了,在宴上要选择哪个人? 如果是这样,应该没有人会选圣上吧? 她心中暗暗计较着,目光着重在她们面前扫过,这些女子都很美丽,怪不得圣上敢让她们去挑人,她们的确是有些挑人的资本。 不过要和她比起来,还不算什么。 她挺直了脊背,忽听得乐声戛然而止,于此同时,金殿之上的灯火也黯淡了几分。 像是有人在配合着乐师,故意在这个时候吹灭了烛火,殿中的一切显得影影绰绰,又熠熠生辉。 只见女子窈窕的身影在殿中来回穿梭,似乎是在选择她们心仪的男子。 众人忽然明白了圣上的用意。 灯火辉映之下,让这些女子选择,她们自然会不好意思。 倒不如在灯光暗淡的时候,她们更能放开心怀,去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圣上这一出,荒唐,够荒唐! 又够好玩! 黑暗之中,商不换一直盯着对面的位置,注视着岳连铮的一举一动。 对面那人也是一样。 眼前黑影幢幢,他两个却像被点中穴道似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目光直勾勾地盯住对方。 倘若有人在注意他们,一定会觉得他们和眼前这荒唐的景象格格不入。 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划过,商不换的桌上落下了什么。 大概酒杯大小,不像是活物。 他眉头一蹙,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犹豫着要不要拾起。 正在他犹豫之时,金殿中的烛火渐渐亮起,他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最后还是选择了不理会那个东西。 如果是他的朋友,没必要偷偷摸摸。 如果不是,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他不想去碰。 灯火重新恢复原来的光亮,众人好奇地在殿中一看,竟有大半的女子都站在了岳连铮的身前。 其余少数女子站在几个年轻的臣子或是世家公子面前,令人吃惊的是,商不换的跟前只有两个人。 这和他掷果盈车、貌赛潘安的盛名,可完全不符合啊! 圣上哈哈大笑。 “果然还是岳大将军最受女子欢迎,不换,终于有人把你比下去了,你可服气?” 他一边说,一边在殿中扫视那些女子选中的人,忽然发现有个女子站在原地面朝着他,没有选择任何人。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朕让你们选,你为何不选?” 那个女子款款福身一礼,抬起头来,清秀的面容带着微微羞涩的笑意。 “奴婢已经选了,奴婢选的是圣上。可方才殿中烛火不清,奴婢不敢太过靠前,怕冲撞了御驾。” 她选了自己? 圣上顿了顿,忽然想到,除了安排给岳连铮的人之外,其余宫女他的确是说过,可以由着她们自己选。 没想到她竟然选了自己…… 凤贵妃面色一变,看向那个大胆的女子,心中暗骂她狐媚。 当着众人的面,皇后和她都在,她竟敢说自己要选圣上?! 还真是不怕死! “原来是这样,好吧。朕说过你们可以随意选殿中的男子,忘了说排除朕了。既然你选了朕,朕愿赌服输只能收下。就封为才人,住到洗梧宫吧!” “奴婢谢圣上!” 他说得冠冕堂皇愿赌服输,好像是勉为其难似的,可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圣上颇为喜欢这个大胆的女子。 商不换笑着端起酒樽,“臣恭喜圣上又得佳人。岳大将军把臣比下去,这是应该的。臣已经有妻子了,人人都知道臣和妻子伉俪情深。倒是岳大将军身边无人,自然多得是美人想去搏一搏位分了!” 他看都没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子,只是朝圣上敬酒。 圣上笑着看他,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忽然看到商不换的桌上有个熟悉的事物。 他目光一凛,再看商不换好像全无察觉似的,只能假装没有看见,又下意识地朝凤贵妃看了一眼。 她挂在衣襟上的手帕,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金公公,你去,把朕的这碟蜜桔送给他,安慰一下他被美人抛弃的心灵。” 圣上把金公公招呼过去,耳语了一句,又说了这么句玩笑话。 殿中哄然大笑,众人趁势开起了玩笑,又恭喜岳连铮得到这么多的佳人。 岳连铮但笑不语,目光落在金公公身上,果然看到他把蜜桔端给商不换的时候,顺势收走了那条帕子。 那条帕子里头,裹着一个酒杯,大概是被人从远处抛过去的。 好在没人发现,金公公收走的时候,商不换才看了一眼,目光中寒意顿生。 凤贵妃。 她还真是阴魂不散。 “诸位大人说笑了,我一个人如何收得了这么多美人?还请圣上分赐给别的大人吧,我一向在军中与武人为伍,不懂得怜香惜玉,糟蹋了美人就不好了。” 旁人想要都没有的,岳连铮却拒绝了。 商不换也想拒绝自己跟前这两个,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没有开口。 岳连铮才是圣上今日的目标,看他如何应付。 “不行!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了让美人自己选的。今夜被美人选中的爱卿,都必须把人带回去,否则她们岂不要说,朕言而无信?” 果然。 圣上为了让岳连铮不能拒绝,索性给所有人下了命令,让大家都不能拒绝。 旁人自然乐意得很,商不换虽不乐意,总比岳连铮好一些。 他连一个妻子都不愿意娶,怕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 现在一下子多了七八个女子,还是圣上赏赐无法拒绝,必定头疼…… 第三百六十五章 陪着夫人住 如商不换所说,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回到了相府。 圣上只是让金公公收走了那条帕子,并没有事后找他问询什么,他也懒得多话。 除夕之夜,他只想早点回府来陪着庄婉仪,不想费事。 “到上房知会一声,就说我回来了,先回梅香院。今夜的雪下得薄,如今已经没影儿了。若是大奶奶方便出门,我再带她一道去上房。” 陈管事站在一旁听着,心中欢喜,“哎,这样好。老爷一定想看到大公子带着大奶奶一道过去,这除夕夜,就该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 此时,后头的马车上又下来了两个女子,款款上前来福礼。 陈管事一愣,见这两个女子举手投足都是宫廷做派,想来是宫中的女子。 “大公子,这是……” “圣上赏赐的两个舞女,安顿到夫人院中去吧,先陪着夫人。等过完这个年,再想着如何打发。” 商不换面色淡淡的,朝那两个女子看了一眼,直觉不像是圣上有意安排的。 看来她们是把圣上的话当真了,还真的按着自己的心意选了喜欢的男子,这反倒给他惹了点小麻烦。 也不知道庄婉仪会不会介意…… “多谢大公子。” 那两个女子语中带着喜意,想着一进门就能凑到夫人跟前去,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看来她们不但能够顺利成为商不换的妾室,说不准还能成为贵妾呢! 陈管事看了她们一眼,心道她们高兴得太早了。 相府的这位夫人,和别人家的夫人可不一样,没有那么大的尊荣。 她自顾不暇,又如何能给她们带来什么利益呢? “二位姑娘,请随我这边走,夫人的住所在观湖院。” “观湖院?” 这个名字还真是别致,难道相府的夫人不住在上房,而是住在别处吗? “对,是观湖院。” 陈管事淡淡说着,垂下眼眸走到了前头。 商不换自顾自转向梅香院的方向,又对底下人吩咐道:“这件事不许在府中传,若是传到大奶奶耳中惊了她的胎,我拿你们是问!” 话虽如此,他人还没到梅香院,消息已经传到庄婉仪耳中了。 “……听说将军府带回去七八个呢,咱们府里是两个,别家府第也有一个的,也有一个都没有的。不过据说咱们府里这两个生得格外美!” 这消息是从宫墙根底下传出来的,满长安都在传圣上玩的荒唐游戏,谁人不知? 庄婉仪垂下眸子,嘴角微微翘起。 原来她今日心思不宁,竟是应在这上头。 亏她一直担心商不换会出什么事,原来不是他出事,而是自己出事。 屏娘听了小丫头的话,忙道:“什么格外美?我们奶奶是长安第一美人,还能有更美的吗?” “自然不可能比奶奶美,只是在那十来个宫女中显得拔尖罢了。” 小丫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把话圆回来,怕庄婉仪动怒。 她肚子里这个可是相府上上下下的眼珠子,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的,万一惊动了胎气她就是死也补偿不了! “什么长安第一美人?不过虚名罢了。当年凤贵妃不也是长安第一美人么,现在又有谁记得。” 才说着,院外就传来了动静,“大公子回来啦!” 庄婉仪淡淡地别过脸去,没有朝外头看,商不换大步迈进门,一看到她面色冷淡地坐在榻上,心中暗道不好。 她必定知道了些什么,不然不可能是这个态度。 正要上前解释一番,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大氅,忙让人解下又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才慢慢走了过去。 明明急得不得了,还等身上寒气散了才敢靠近,可见他待庄婉仪何等用心。 就这一个动作,已经让她生不起气了。 “谁惹你生气了?” 丫鬟们觑着庄婉仪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给商不换一些提示,庄婉仪已经转过脸来了。 “没什么,门房一通报你就到了,还没去上房见过公公吧?” “嗯,我让陈管事派人去知会了。如果你觉得身子还好,就一道去上房。” 他倒是会省事。 “那么,今日宫宴没发生什么事吧?” 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了,商不换暗暗担忧。 “你都知道了?你别生气,圣上为了算计岳连铮特此安排,我是他的亲信臣子,总不好为了这点小事主动拆他的台吧?” 小事? 要说小事,也的确是小事。 庄婉仪瞥了他一眼,颇有些骄矜,“人呢?现在可在院外么?” “怎么可能?” 他就算再也想不开,也不可能把那两个女子带到梅香院来,碍她的眼。 “人已经送到谭氏那里去了,观湖院冷清,她们正好三个人作伴。这件事你不必费心,权当府里多了两个丫鬟,别的一应不必考虑。” “哼,不必考虑?那好歹是圣上赐的人,真要是不必考虑,你何必把人带回府来?” 她嘴上这样说着,又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小心地捧着肚子,“你走的时候下雪了,我还担心了好一会儿。好在后来就不下了,想来这会子外面也不冷,咱们还是去上房坐坐再回来吧。” 毕竟是除夕之夜,一家子总该凑在一处待着,否则未免显得太冷漠了些。 “都依你。” 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出去,想来是没事了。 于此同时,被陈管事带到观湖院的两个女子,脚步越发迟疑了下来。 “这里,怎么黑漆漆的?如此偏僻?” “是啊,这不像是相爷夫人住的地方啊……” 那两个女子低声交谈,陈管事听在耳中,只淡淡道:“这就是我们夫人住的观湖院,现在夫人在上房和相爷团聚,你们是见不到的。”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道:“我们初来乍到,怎么好自己先去休息?有劳您带我们去见商相爷和夫人吧,不请个安我们于心难安。” 到一处山头,拜一处的山神。 到了相府没见着正主,她们总有种来路不明的感觉,心中不安。 陈管事抬眸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今夜除夕团圆,只怕老爷并不想见外人。何况我们大奶奶怀着身孕,是半点也冲撞不得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往后的日子还长 上房早听见了传话,说是商不换从宫中带了两个女子回来。 是圣上亲自赏赐的。 商相爷听了面色很不好看,直说除夕之夜把外人带回来,简直是添乱。 沈念心在旁看他脸色,知道他是怕那两个女子的事惹得庄婉仪不痛快,万一惊了胎气就糟了。 可那毕竟是圣上的赏赐,除了嘀咕两句,又能如何? 只是庄婉仪今夜,怕是不会过来了…… “老爷,大公子和大少奶奶来了!” 众人都以为他们今夜不会过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商相爷喜出望外。 “婉仪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没有为那些事乱了分寸。” 商相爷满口夸赞庄婉仪,好像她才是他的女儿,而非商不换是他的儿子一般。 沈念心不由好笑,也应和道:“是啊,大嫂一向端庄贤惠,又孝顺长辈。今夜是除夕,她就算身子不方便也会赶来的。” 话音刚落,便见他夫妇二人互相搀扶着走了进来,商不阙和沈念心都站了起来。 “今夜是除夕佳节,不必拘束。我们来迟了,你们要这么守规矩,就该怪我们了。” 庄婉仪说笑着,屏娘给她解了披风,他们才入了席。 众人整整齐齐地坐好,丫鬟又端上滚烫的酒水吃食来,庄婉仪跟前只摆了热茶。 见他们夫妇两个面色平常,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众人才放下心来。 谭氏的老妈子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众人都错愕地看着她,她一时愣在了那里。 “什么事情跑得这么着急,没看我们在说话么?” 谭氏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她还想趁着这个机会,让商不阙美言几句,使商相爷把她从观湖院弄回来。 被这婆子搅了兴致,那就亏大了。 商不换瞥了那婆子一眼,似乎知道她要禀告什么,只是笑了笑,“看她这么着急一定有要紧事,夫人不如让她说了再下去,免得挂心。” 婆子听见商不换这样的口气,更加不敢回话了。 谭氏气得直拿眼睛瞪她,“你倒是说啊,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回夫人,那两个宫里来的女子住到咱们观湖院了。老奴来问问夫人,怕是弄错了什么。” 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是商不换带回来的,怎么能住到观湖院那个偏僻地方呢?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当着商相爷的面,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那两个姑娘正在观湖院里哭哭啼啼的,活像死了老娘,这大除夕夜的多晦气啊! 谭氏面色变了变,看向商不换和庄婉仪,倒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不就是观湖院那个破院子吗? 谁爱住就住呗。 这件事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庄婉仪,才不是她。 她是不敢在商相爷面前对庄婉仪挑事的,可现在是天赐良机送上门来,她忍不住嘀咕道:“宫里来的,那可是贵人呢。大公子不接到梅香院去伺候,怎么送到我那里去了?” 商相爷眉头一蹙,下意识看向庄婉仪,生怕她动怒。 她却淡淡一笑,看着谭氏,“不换是好心,觉得这冰天雪地的,夫人一个人住在观湖院实在是委屈了。所以送了两个年轻姑娘过去陪着您,免得您寂寞。毕竟,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往后的日子? 好啊,庄婉仪这是在诅咒她,诅咒她会一直被扔在观湖院那个破地方! “是啊,我知道夫人一向最会调教人的,尤其是年轻轻的女子。放在夫人那里调教一段时日再带走,必定非同凡响。” 商不换说着,笑着给庄婉仪盛了一碗汤。 谭氏气急,没想到庄婉仪不但镇定如常,还跟商不换一唱一和地讽刺自己,这对夫妇真是,真是妖怪! 商相爷见庄婉仪已经知道了那两个女子的事,便好言安慰道:“圣上赐的人,自然不便拒绝的。不过你要放宽心,不必和那些卑贱之人费心。念心,如今府里是你当家,她们若有什么事你就看着办,不要让她们烦到你大嫂,知道了吗?” 沈念心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应道:“是,儿媳明白。” 她也是个懂事的,虽然是谭氏的亲儿媳,却和她走得并不近,反倒和庄婉仪交好,想来是不会让那个女子烦到庄婉仪的。 商相爷放心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商不换,欲言又止。 庄婉仪在桌子底下鼓捣他,弄得他哭笑不得,只好开口。 “父亲放心,我把她们带回来只是给圣上颜面。就当是府里养了两只金丝雀,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便是,别的什么关系都没有。” 也就是说,他不打算把这两个女子纳妾。 虽然名义上,她们已经是商不换的妾室了。 “好,好。” 商相爷欢喜道:“都吃点东西,今日是除夕,晚上要守岁的,可别饿着!” 说着让布菜的丫鬟给众人夹菜,先是庄婉仪,后是沈念心,而后是商不换和商不阙兄弟两。 庄婉仪能得到这样的待遇,那是应该的,她为人讨喜,何况肚子里还揣着一颗龙珠。 沈念心能够排在她之后,已经是大喜过望了。 毕竟在别的大家府第中,儿媳都是地位最卑微的,上要伺候公婆,下要相夫教子,哪像在相府儿媳倒比儿子还尊贵了? 她知道,自己这是沾了庄婉仪的光。 谭氏见众人都有商相爷亲自吩咐夹菜,只有自己没用,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他们毕竟是夫妻,虽是续弦,也有这么多年的感情。 商相爷真的要做的这么绝吗? “你也吃吧,近来瘦了。” 正委屈着,忽见一双筷子朝自己碗中放了一块虾,竟是商相爷亲自给她夹的菜。 可见在他心中,谭氏这个夫人还是有点地位的。 商不阙见状,忙趁机道:“是啊,母亲近来瘦了不少,观湖院缺粮少炭的。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能让母亲挪回上房来住?”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不枉本宫安排 他此言一出,沈念心秀眉蹙起,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的衣角。 她理解商不阙身为人子的心情,可眼下显然不是提出此事的合适时机。 庄婉仪还挺着大肚子,正是最不安稳的时期,商相爷怎么敢把谭氏放出来? 只怕他一看到庄婉仪的肚子,就会想到谭氏想用染了当门子的红玛瑙珠串,要她腹中孩儿性命之事! 庄婉仪眉梢微挑,对此不发一言,仍旧喝汤,还给商不换夹了菜。 谭氏心跳加速,不知商相爷会作何反应。 她一脸期待地看向他,尽量让自己的面孔柔和一些,显得人畜无害。 商相爷手中的筷子一顿,而后慢慢平放在他面前的碗上,沉吟了片刻。 “现在天气太冷了,挪来挪去的也不好。索性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婉仪腹中的孩子出生,那时再挪回来吧。” 谭氏眸子一黯,没想到除夕之夜提出此事,商相爷还是不肯答应。 他的心还真硬。 为了他的长媳长孙,全然没把谭氏放在眼中。 商不阙也是如此以为,心中懊悔自己听了谭氏的话,在今夜急于提出此事。 他应该听沈念心的,不要着急徐徐图之。 想到此处,他朝沈念心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懊悔的神色。 沈念心在桌下拍了拍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放宽心,开春离现在也不远了。 商不换隐约觉得奇怪,眉梢一挑,朝他看了一眼。 商相爷正好也看向他。 父子二人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庄婉仪在桌下撰住了他的手。 这父子两个,打的什么机锋? 商不换摊开她的掌心,慢慢地写下了一个字,最后将她的手合了起来。 那是一个廷字,廷哥儿的廷。 庄婉仪微微一笑,忽然明白了过来。 商相爷不肯让谭氏回来,不单单是怕她在自己怀有身孕的重要关头使坏,更是怕她影响他和廷哥儿的来往。 这说明,廷哥儿和他之间已经有了默契,甚至已经公开了所有的真相。 如果是这样,那倒是件好事。 至少商相爷会完全清楚,他当初做了一件怎样的错事,怎样伤害了他的亲生儿子。 这对父子之间关系的愈合,也会更快。 她要找个时间问问廷哥儿,看看他和商相爷之间,到底公开到哪一步了。 与此同时,将军府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 七八个美姬在府门前下车,看得将军府门房的下人目瞪口呆。 好在都是训练有素的家仆,愣了愣很快就把人迎了进去,先安顿到了府中空闲的院落。 岳连铮却一点儿喜气都没有,反而若有若无地带着烦心的样子。 府中诸人听说了这个消息,表现不一。 老夫人自然欢喜,她让岳连铮再娶一个妻子,好为将军府开枝散叶,岳连铮固是不从,说近来事务繁忙不想分心。 他近来的确事务繁忙。 众人看得见的事务就已经多得焦头烂额了,何况还有些众人看不见的,他自己在秘密进行。 “这样也好,圣上赐了这么多美姬,总有一个能为将军府开枝散叶的吧?我现在不求旁的,只求岳家能够有后!” 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越来越差,不再像从前那么争强好胜了。 她现在只想含饴弄孙,岳家有后,她死后才能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 “是啊,圣上赐的人,自然是不会差的。” 明川郡主说的违心。 她可不相信圣上如此好心,当真是赐下美姬要为将军府开枝散叶,只怕是监视的意思更多。 老夫人不该想不到这一点。 是她老了糊涂了,还是她明明知道,却自欺欺人假装不知道? 不论是哪一种,她真的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古氏不愿意想那么多,她现在掌着相府的中馈,管着府里的人事,只想着如何安顿好这些人就够了。 别的事都与她无关。 “老夫人,那些姑娘都想来拜见您和二位奶奶,您看?” “快让她们进来,我瞧瞧好不好生养!” 老夫人爽快地答应了,一时间莺莺燕燕鱼贯而入,举手投足倒颇为优雅,只是身上的香气太过浮躁了些,混杂在一处闻得人发昏。 明川郡主微微曲指,抵住了鼻尖。 “给老夫人请安,大奶奶安,二奶奶安。” 众女子看起来都欢欢喜喜的,姑且不论圣上的安排,能给岳连铮做妾,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他没有妻子。 她们进门虽是妾室,却不用侍奉主母,只要讨好老夫人这个婆母就好了。 至于明川郡主和古氏,她们都是嫂子,不会对小叔子的内宅事情多话,这人物关系就简单了许多。 万一谁有造化诞下一儿半女,将来被扶为姨娘也不是不可能,有子嗣的姨娘地位比肩正妻,这对年轻的女子来说可是巨大的诱惑。 老夫人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连,最后挑出了两个看着喜欢的,让她们走上前来,亲手赐了见面礼。 是贵重的碧玺手钏。 其余六人只得了宝珠拿给她们的金稞子,也十分欢喜了。 明川郡主朝那两个被另眼相待的女子一看,很快别过了头去。 两人生得不算拔尖地好看,只是身材丰腴,胸大屁股大,的确应了老夫人所说的好生养。 岳连铮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众女娇羞地低下头,站到一边。 “把她们都带下去吧,今夜是除夕,不便让外人在这里。” 口气冷漠,隐隐含怒。 方才还因为老夫人的赏赐而欢喜的众人,顿时不安了起来,不知道他为何这般态度。 外人两个字,可真是绝情。 与此同时,宫中,圣上今夜临幸的是新封的文才人。 六宫之中都在议论她,说她命好胆子大,今夜临幸之后,怕是要成为圣上的新宠了。 众人皆知,圣上最喜欢会跳舞的女子,身姿娇软,床笫之欢可以有更多尝试。 陈皇后在椒房宫中,卸去残妆,面色平和。 “这个文才人,果然没让本宫失望,不枉本宫特意安排。” 第三百六十八章 压岁钱 谭氏晚间回了观湖院,听那两个女子哭哭啼啼,一宿没睡好觉。 又因为商相爷拒绝把她接回上房的事,她心中烦闷,这夜竟做了个噩梦。 夜半惊醒又听到陌生女子的哭声,以为自己活见鬼了,第二日一早起来双眼底下黧黑,不分三七二十一先去斥责了那两个女子一顿。 “大过年的吉祥日子,你们两个初入相府的门,就哭哭啼啼地号丧,是在诅咒老爷还是诅咒我?” 那两个女子哭到半夜才朦朦胧胧睡下,一大早精神恍惚被她一通骂,还没反应过来。 谭氏骂够了之后,才发现那两个女子生得的确颇为美貌。 虽然比不上庄婉仪,也架不住她身怀有孕,男人哪有不偷腥的? 这么一想,她骂人的怒容顿时变作了笑脸,命人把那两个女子搀了起来。 “好了,都起来吧。你们才入府就被冷落在一边,伤心害怕也是正常的。这样吧,我带你们去见老爷好了。” 那两个女子被骂得昏头昏脑,这会儿忽然又听她说带自己去见商相爷,顿时欢喜了起来。 “是真的吗夫人?多谢夫人!” “当然是真的了。” 谭氏越看她俩的相貌越觉得好,便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我是清瑶,她是清歌。我们在宫里原本是御前伺候的,后来被圣上挑去学舞,就是为了昨夜展示。” 御前伺候的宫女,有些头脸,不像宫中舞乐的艺伎那么上不得台面。 “那正好,今日是大年初一,赶紧梳洗了跟我走吧,或许还能见到大公子和大奶奶呢。” 对于清瑶二人而言,这两个才是她们的正主。 两人闻言欢喜不迭,手脚麻利地洗漱更衣,准备跟着谭氏去上房。 谭氏走出了她们的屋子,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简陋的花草,上头挂着一些红灯也掩盖不住寒酸气。 可平日可憎的景物,此时看起来竟显得可爱许多。 “夫人,您为什么要帮这两个哭丧鬼?” 她身边的婆子知道谭氏被吵得一夜没睡好,今日一大早才会气得过来骂人,谁想她忽然就变了态度。 这实在古怪。 “你懂什么?” 谭氏笑得胸有成竹,“正因为是哭丧鬼,我才要把她们送到庄婉仪跟前去哭,免得在这里碍我的眼。再说了,碍她的眼我心里就高兴!” 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婆子忙笑道:“夫人真是高明,今日是大年初一,这样的好日子恶心恶心她,夫人更解气!” 正说着,里头两个女子已经出来了,盛装打扮一新。 谭氏一看,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穿着打扮都很上乘,这脸一妆扮比方才的样子不知道美了多少。 这样的姑娘,连她看了都挪不开眼睛,何况男人? 她心中生起了看好戏的意思。 “夫人,我们收拾好了。” 两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跟前,谭氏一拂袖,当先走在前头,“那就跟我走吧。” 到了上房的时候,商不阙和沈念心正在陪商相爷说笑,看起来气氛很是融洽。 忽见谭氏带了两个美貌女子进门,众人一顿,这才想到这两人是谁。 大年初一这样的好日子,谭氏带她们来做什么? “拜见相爷。” 两人有礼地行礼问安,又怯怯地抬起头来,看向商不阙和沈念心二人。 “那是二公子和二奶奶。” 谭氏大方地给她们介绍,两人忙行礼道:“拜见二公子,二奶奶。” 商不阙一时诧异,沈念心勉强笑着回应她二人,没有说话。 人都来了,还是圣上赏赐的人,商相爷就算再不喜欢,也不好恶语相向。 为了防止一会儿庄婉仪来看到她们,他决定敷衍她们几句,先把她们打发回去。 没想到正要开口,商不换和庄婉仪已经来了。 一进门看到那两个女子,商不换面色一变,笑容冷了下来,眼神不善地看着谭氏。 她果然不舍得放过任何一个作妖的机会。 清瑶二人见商不换亲手搀扶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进门,便知那是庄婉仪了,都忍不住拿眼去看她。 这是如今长安城中号称第一美人的女子,果然美得有风骨,和宫中的凤贵妃完全不同。 她小腹微凸,绝美面容只是恰到好处地莹润,丝毫不显丰腴,反倒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贵气。 就像是立在塘中的荷花,迎风绽放,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这一瞬间,两人忍不住低下了头,为自己的容貌和姿态自惭形秽。 若只是因为容貌倒罢了,商不换那样精心呵护生怕她受一点冲撞的样子,更叫人绝望。 庄婉仪同样是一眼看见了她二人,只扫过一眼,便照旧上来给商相爷请安。 “公公新年吉祥,新的一年一定身子一日好似一日,平平安安。” 她笑着说话,连礼貌性地沾带一下谭氏都懒得了,可见她并非表面上那么无知无觉,而是对谭氏很不满了。 谭氏不乐意地撇了撇嘴,怕在清瑶二人面前被看轻,让两个新来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没有地位的夫人,那她的面子往哪搁? 只是碍于商相爷在这里,她不敢多话,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满。 “好,新年吉祥。婉仪,你过来。” 商相爷朝她招了招手,庄婉仪疑惑地上前,见他拿出一个大红双喜的荷包来,交到了她的手中。 她顿时一笑,顺带看了沈念心一眼。 “公公怎么把给孩子的红包给我了?是单我一个人有,还是念心和二弟他们也都有?” 沈念心忙笑道:“我们可没有,这是公公专门给大嫂的。” 庄婉仪更不解这意思了。 只听商相爷笑道:“是给你和你腹中孩子的。府里只有你肚子里有个孩子,我的红包也只能给你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庄婉仪也不客气推辞,一面接过手来一面道:“那儿媳就替孩子谢谢祖父。” 这一接过来才发觉不对,她捏了捏,里头竟不是金银锞子之类的东西,而是轻飘飘像纸一样的东西。 打开荷包一看,竟是几张地契和房契! 第三百六十九章 修缮观湖院 “这……” 众人皆惊,原以为那红包里头不过是些金银锞子,最多也就是银票。 没想到竟是房契地契这样的贵重之物,看得谭氏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庄婉仪随手拆了一张来看,见是城南的一座别院,那是相府不常用的宅子之一,和商不换另外置办的宅子离得很近。 商相爷把这座宅子给她,想来也是知道商不换先前买宅子的事了吧? “这宅子大,那附近又安静,将来带孩子去玩是再好不过的。” 庄婉仪愣了愣,回头看了看商不换的神色,后者朝她点了点头,她才收了起来。 “孩子知道公公这么疼他,长大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剩下的还有两张,她没拆开看,直接装回了荷包里头交给屏娘,让她收了起来。 一旁清瑶二人见此情景,瞠目结舌。 谁知道商相爷会这么喜欢庄婉仪,竟然把那么贵重的房宅和田地,就当压岁钱随随便便给了她?! 她不是二嫁女子吗? 这样的女子,竟然还能在婆家得到这么高的待遇,着实令人吃惊。 再看谭氏住在小小的观湖院,在上房里也说不上话的样子,叫人觉得这对婆媳的身份似乎颠倒了过来。 受尽委屈的变成了婆婆,风风光光的反而成了儿媳,这太奇怪了! 庄婉仪落座,清瑶二人才想到要上前请安,一不小心触碰到商不换的不悦的目光,心中顿时暗叫糟糕。 她们只怕是被谭氏坑了! “见过大公子,大奶奶。” 庄婉仪自然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不急着开口,而是看向商不换。 人都找上门了,这就是你承诺的只是养着、别的什么关系都没有? 商不换一脸无辜。 这显然是谭氏在找事,我哪里想得到她胆子这么大,住到了观湖院还不清静? 两人打了个眼神机锋,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庄婉仪又转过头来。 “你们初到府上,住在夫人那里还习惯么?观湖院虽然偏僻狭小,不过冬日里挤一挤倒是热闹亲香,你们觉得好么?” “奶奶的安排自然好,只是我们怕在观湖院久了,会打扰夫人的清静。” 不用她们打扰,谭氏那里本就清静得不能再清静了,可谓鸟不拉屎。 庄婉仪听得懂她们的意思。 她们从宫里千辛万苦地跟出来,可不是为了住在观湖院那种简陋的地方,陪着谭氏这种人过一辈子的。 进梅香院,才是她们最大的愿望。 谭氏忙趁机道:“是啊,她们是大公子的妾室,住在我那里算怎么回事?多不好啊。” 妾室两字赤裸裸地说出来,商相爷瞪了她一眼。 商不换笑道:“我的妾室?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纳过妾室?不过是圣上赏的两个丫头,放在哪里伺候都可以,全听婉仪的意思便罢。” 他竟不承认她们妾室的身份? 清瑶、清歌二人惊恐地抬起头,花容月貌我见犹怜。 可惜商不换太不解风情,连看都没看一眼,面色如常,显得格外冷漠。 正当场面陷入僵局之时,庄婉仪忽然笑了起来。 “既然是圣上赏赐的,自然不能当做普通的丫鬟对待。这样吧,屏娘先把她们带下去,安置在梅香院后头那个小院里,再派人去观湖院把她们的行李都搬过去。” 这么快就让她们搬出去了? “多谢大奶奶,多谢大奶奶!” 清瑶和清歌喜得跪倒在地,心想这位大奶奶盛宠在身,没想到这么好说话,看来她们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了。 屏娘眉头微蹙,当着众人的面却不敢开口,只是朝前一指让那两人跟着她走。 谭氏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把清歌二人带回去,一时摸不着头脑,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好不容易有两个人作伴,这下子又要冷清了。 庄婉仪这么好说话,她打的什么鬼主意? “要说起来,观湖院也太破旧狭小了,依我看,是应该派人修缮修缮。念心,你说呢?” “大嫂说的是。” 沈念心不需要多想什么,先同意庄婉仪的话就行了。 谭氏心中越发犯狐疑。 她会有这么好心,替自己修缮院落? “公公若也觉得好的话,我就命人挑个适宜的日子修缮修缮。比如院中的花草,还有屋顶的瓦片什么的,让夫人住得更安心。” 商相爷觉得谭氏今日的事办得不地道,好在庄婉仪没有生气,也没有伤着腹中的孩子,否则他必定不肯放过谭氏。 现在她又要给谭氏修缮屋子,商相爷反倒不乐意了。 “观湖院我也是去过的,虽然简单了些,正适宜人反思静心的。依我看不必修缮得太好,能住人就行了。” 不让谭氏吃吃苦,她的老毛病就不会改过来。 倒是商不阙一听这话就急了,“父亲别生气,思过是一方面,也不能伤了身子啊。现在天气还冷,今冬怕是还有几场雪要下,母亲要是冻坏了,还如何好好思过?” 说着又看了庄婉仪一眼,“何况这事是大嫂提的,父亲要是不应允,旁人还道是大嫂不孝,岂不连累了大嫂的清誉?”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商相爷看了谭氏一眼,好一会儿才对庄婉仪道:“好吧,这事你看着办,或者交给陈管事的就可以了,不必太费心。” 满长安都知道谭氏是恶婆婆,就算庄婉仪对她有什么不好,旁人也会觉得是应该的,根本不会想到不孝。 “是,儿媳会和念心商量着来的。” 庄婉仪看了沈念心一眼,朝她眨了眨眼。 沈念心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主动要对谭氏示好,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原本商相爷说开春了等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把谭氏从观湖院迁居到上房来,可一旦观湖院修缮好了,她到时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让谭氏继续待下去。 好好的屋子费心修缮了,不住多可惜? 她不由看向谭氏和商不阙,两人全然不觉庄婉仪的“阴谋”,面露喜色。 只怕他们反应过来后,哭都来不及…… 第三百七十章 下马威 “那两个女子呢?” 回到梅香院,庄婉仪随口问了一句,就惹来屏娘好大的抱怨。 “已经安置在后头的小院了。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知道她们没安好心要勾引大公子,何必把她们安置得这么近?就放在夫人那里多好啊!” 屏娘唯恐这两个女子闹出什么幺蛾子,争宠事小,要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对庄婉仪下黑手,那可怎么好? “好什么好?” 庄婉仪淡淡道:“谭氏虽然住在观湖院,到底还是这府里正经的夫人。把人放在她那里,她三天两头带出来闹妖,我才不安心呢。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省得谭氏作死。” 她是真想给谭氏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可惜她不肯珍惜,才安静了几个月又开始不安好心了。 这就怪不得她了。 屏娘听后一愣,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那奶奶应该找个远远的偏僻的院落打发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安排在梅香院附近呢?还给她们两单独一个院落,真是太便宜她们了!” 庄婉仪哭笑不得,“她们两如何招惹你了,你这么生气?” 屏娘还没开口,追月换上新的脚炉走过来,接话道:“屏娘姐姐说了,所有存心要勾引大公子的女人,都是贱人。” 不是那两个女子惹了她,而是她们的身份惹了她。 屏娘面色微红道:“本来就是。圣上那个荒唐的游戏满长安都传遍了,这两个人可不是咱们大公子选的,也不是圣上指的,是她们自己没羞没臊要跟大公子回来的!奶奶,这样的女子你可要长点心,别对她们太好!” 庄婉仪自然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来的。 “她们生得原有几分姿色,仗着自己美貌才敢跟大公子回来。奶奶是长安第一美人,和大公子伉俪情深人尽皆知,若不是趁着奶奶身怀有孕,她们又怎么敢来?” 追月这话说的很对,庄婉仪原也以为,这两个女子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今日一见,反倒放心了。 不像是心机深沉的人,若说美貌自然比一般人强一些,但是对商不换和庄婉仪这种自小对美貌已经免疫的人,根本不起作用。 他们要看美人,照镜子便是了。 “奶奶,小院那两个听说您回来了,闹着要来见您呢!” 抱竹从外头走进来,她一向心宽,今日面上也带了些不悦,似乎很不待见那两个女子。 一看就是被屏娘洗过脑的,生怕她们危害了庄婉仪。 “传我的话,日后府里称她们姑娘便是,好生客气待着。” “姑娘?” 这个称呼,一般是主子身边得脸的丫鬟才有的,像是庄婉仪身边这几个,府里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姑娘。 可清瑶、清歌二人,并非丫鬟,而是圣上赏给商不换的妾室…… “对,就这么称呼。未嫁女子称为姑娘,除非哪一日大公子让她们侍寝,否则这称呼都不必改,听见了吗?” “侍寝?她们也配?呸。” 屏娘听懂了庄婉仪的话,当下便走了出去传话,不一会儿那两人就进来了。 梅香院庭中种种花木摆设,乍一看朴拙无华,细看之下处处精致贵重,她们虽认得不全,却也能感受到价值。 再到进了屋子,才知道什么叫雕龙画凤,满目光华,珍奇璀璨。 这样地方,就算在宫中也未必有几处。 庄婉仪斜斜地半坐在榻上,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墨狐披风,屋子里头的暖炉熏得温暖如春,外有几个打扮不凡的丫鬟站在一边,正打量着她二人。 两人连忙上前行礼,“大奶奶。” 福身在地,眼底却偷觑着室中的环境,心中暗暗计较。 这梅香院大约是相府最奢华的地方了,绝不是谭氏的观湖院、或者她们现在住的那个小院能够比拟的。 庄婉仪看着她们的头顶,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下马威这种事是最方便也最有用的,虽然刚才在上房,她主动提出把这两人接到后头小院里去,不代表她就真的打算对她们和善。 两人半蹲在地上许久,身子摇晃不稳,几乎要晃动起来,才听见淡淡的一声—— “起来吧。” 两人如释重负。 这位大奶奶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是阳奉阴违,当着长辈的面装大方,现在在她自己的地盘就开始使威风了? “后头的小院你们去看过了吧,觉得怎么样?可有比夫人的观湖院好些?” “好,自然是好。” 两人唯唯诺诺地应了。 其实那小院只能算一般,只是观湖院实在太偏僻破旧了,显得小院温暖舒适,她们心满意足。 “那就好,日后你们就住在那里。府里的规矩我会让屏娘告诉你们,只是有一条,老爷身子不好,不喜欢人打扰。我怀着身子,大公子政务繁忙,都不喜欢旁人打扰。所以你们不必晨昏定省,自己自在待着便是。” 两人错愕地抬起头来。 照她这么说,这府里个个都不愿意见她们,她们谁都不能见? 旁人也就罢了,可她们身为妾室,怎么能不给主母和夫君晨昏定省呢? 两人对视一眼,清瑶犹豫道:“我们知道大公子政务繁忙,自然不敢打扰。但是奶奶这里,我们理该来伺候的,只让我们做些粗使杂役也好。” 理该两个字刺了屏娘的耳朵,她看了看庄婉仪的面色,不客气道:“我们奶奶怀着身子,就连夫人都要为此避到观湖院去,就是怕人冲撞。这梅香院里头的丫鬟也是精挑细选的仔细人,姑娘以为什么人都可以伺候奶奶么?”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言下之意,她们连在庄婉仪身边当丫鬟都不够格。 “屏娘,别这样说。两位姑娘是跳舞的,跳舞的手脚用来做粗使的杂役,可惜了。你们还是在小院中好好过着吧,我会拨四个丫鬟、两个婆子过去照料你们。” “奶奶,我们……” 庄婉仪抬起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们一眼,“不必再说了,来人,送二位回去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放爆竹 新年伊始,大街小巷都有玩爆竹的孩子,时不时便会传来砰的一声。 接着便是孩子们的笑声,跑啊跳啊,听得人格外喜气。 像将军府这样的大宅,庭院深深,照理说是听不见外头街巷的爆竹声的,不过杏林院是个例外—— 这个院子坐落在将军府的角落,小门直通街巷,外头有什么大的动静,这里都能听见。 往常后头的巷子里是没什么声音的,那巷子偏僻,近日爆竹的声音却很响亮,想来热闹不过几日就会结束了。 岳连铮在书房中处理文书,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动静,倒一点都不厌烦。 金卫吾赶来的时候,更是罕见地看到他嘴角挂着笑意。 大将军他……多久没这么笑过了? “大将军,您笑什么呢?” “你没听见……” 岳连铮顿了顿,正想和他分享外头的热闹,忽听见爆竹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孩子们的笑声也消失了。 金卫吾见他说到一半停了,诧异道:“听见什么?” 岳连铮搁了笔,起身略伸展了一下筋骨,招呼他道:“走,我们到后院看看。” 两人皆是武艺不凡的高手,蹭地一下就飞身而上,稳稳地落在了院墙之上。 果然在外头的小巷中,看到几个穿着布衣戴着小帽的孩子,有些落寞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面前还有一堆红红绿绿的爆竹残渣。 “胖虎,你那里还有爆竹吗?” 一个孩子推了推身边比他胖一些的孩子,那胖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吸溜了一下鼻涕。 “没有了,我娘就给了我两个铜板,只能买五颗爆竹,刚才都放完了。大熊,你娘给的压岁钱多,你还有没有爆竹?” 叫胖虎的孩子又去推另一个瘦弱的孩子,那孩子连连摇头,三个人便只能看着放完的爆竹残渣发呆。 “瞧这几个孩子的打扮,家里大概不富裕。你去府里弄些爆竹来给他们,快点。” “啊?” 金卫吾一脸诧异。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看小孩子放爆竹。 看就看吧,人家小孩子放完了,他还要给人家添上? 虽然不理解岳连铮的心态,金卫吾还是老老实实地跳下了墙头,很快又拿了几盒爆竹飞身上了墙头。 “大将军,你看够不够?” 岳连铮瞄了一眼,接过他手中的爆竹,有些嫌弃道:“这么小气。” 金卫吾:“……” 他这不是怕孩子们放个没完,打扰岳连铮处理正事吗? 啪嗒—— 几个孩子正觉得无趣,忽听见地上一声响,一个红色的盒子滚到了跟前。 “哎!你们看!那是什么?” 几个孩子屁颠屁颠地跑上前,把那盒子捡起来一看,顿时欢呼雀跃,“是爆竹!一整盒爆竹呢!” 岳连铮微微一笑,随手又把手中剩下的两盒朝他们掷去。 “啊,这里还有一盒!” “还有一盒,这里还有!” 三个孩子一人抓着一盒爆竹,欢欢喜喜地又点燃了一颗,随着白烟升起跑到一边捂住了耳朵。 “砰!” 爆竹炸开一地碎屑,孩子们哈哈大笑。 岳连铮心满意足地跳下了墙头,转身朝书房走去。 “大将军,您……您喜欢那些孩子?” 金卫吾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群鼻涕邋遢的小屁孩,就知道放爆竹,有什么可爱的? 岳连铮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喜欢听那些孩子的爆竹声,还喜欢看到他们收到爆竹时欢喜的样子。 喜欢孩子吗? 他好像从来都不喜欢孩子。 “不喜欢,也不讨厌。” 他想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了一句,把金卫吾撇到了后头。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去看他们放爆竹,还要把府里的爆竹送给他们玩? 那人站在后头,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种可能。 难道……自家大将军这是想要孩子了? 也难怪,外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只有他连个正经的妻子都没有。 当年商不换因为和商相爷的龃龉,年至二十五尚未娶亲,已经算得是罕见的“老光棍”了。 如今风水轮流转,老光棍成了岳连铮。 不对,也算不得是光棍。 金卫吾忽然想起,圣上不是赐了八个美人给他么? 不仅生得美貌,还能歌善舞,更重要的是都是宫女出身,喜欢的时候去看看,不喜欢的时候撂在一边也没人会觉得他怠慢。 这比娶一个正妻回家供着要方便许多。 “哎,大将军!那几位美人都被你弄到哪去了?” 金卫吾念及此,飞快地赶上前去和岳连铮搭话,岳连铮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想到那些人,微微惊讶地回头看他。 “你对她们有兴趣?” 后者忙不迭摇头。 “属下是觉得,大将军若是喜欢孩子,不如自己生一个。您也知道,老夫人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抱上孙子。您忍心让她一个老人家等着吗?” 这话岳连铮近日已经听得太多了,听得耳朵都长出了茧子。 老夫人自不必说,就连明川郡主和古氏也亦真亦假地劝他,府中有头脸的管事也来劝他,都打着为老夫人和他好的名义。 没想到今日,劝他的是他最亲近的副将。 “你也糊涂了不成?圣上把那些女子弄到我身边到底是为什么,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 他的声音有些冷淡。 就算他想要孩子,也不代表他希望那些女子给他生孩子。 金卫吾道:“属下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明白大将军要是把她们撇在一边不闻不问,反而会招来更多非议。何况只是让您和她们生孩子,书房之类的地方不让她们去,她们又能替圣上打探些什么呢?” 他的话不无道理,岳连铮沉默不语。 金卫吾打量他的面色,似有若无道:“更何况,商不换的孩子都快出生了,大将军连正经的妻子都没有。在这一点上,您就输给他了……” 商不换的孩子。 岳连铮这才发觉,原来庄婉仪都嫁给商不换那么久了。 她腹中的孩子,现在也该有六个月了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帕子的玄机 过了这个年,将军府中忽然传出消息,除夕夜被送进去的八个美人中,有两个被抬了姨娘。 对于圣上而言,这无疑是个值得欢喜的消息。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岳连铮也不例外。朕赏赐的美人他或许一开始不敢碰,可日久天长,哪里架得住美人投怀送抱?” 圣上说起这件事,不无得意地看着商不换。 这件事是他自己的主意,商不换参与的并不多,让他格外有自豪感。 御书房中,商不换坐在下首喝茶,闻言笑着朝圣上拱手。 “圣上的计策果然好,只是苦了我,也成了圣上设计中的一环。” 圣上立刻摆手道:“你可别冤枉朕,那两个送到你府里的女子,可真不是朕设计的。朕是让那些女子随意挑选的来着,你没见朕也被挑了吗?” 他说的是那个文才人,不出众人所料,这个女子果然成了后宫的新宠。 比起凤贵妃之流,她更加年轻大胆,是圣上未曾体验过的新鲜人物,一时宠冠六宫,据说从除夕到大年初九,十日里有六日都是她侍寝。 “圣上是天子,威严无限,龙章凤姿,有人挑选您不奇怪。只是臣已经有了娇妻,没有纳妾的打算。何况圣上也是知道的,婉仪怀着身子,见了那两个姑娘未免碍眼。” 圣上忽然哈哈大笑。 “婉仪也是这种会吃醋的女子吗?听你的口气,你并没有碰过她们,也没打算收房。人只是摆在相府里头,她也会吃醋?看来仙女也是有烟火气的……” 说到此处,他悻悻地停住了话头。 那个在他面前纯洁高雅得就像仙女一样的女子,原来在商不换跟前,也是一个会恨会妒的寻常女子。 这样的她,听起来更加真实,更令人向往。 但他同样也知道,这只是她在心爱之人面前的表现,而非每个男子都可以见到。 商不换笑而不语。 他知道圣上对庄婉仪的心,那是一种爱慕,一种仰望。 他可以笑纳这种爱慕,这证明他的妻子很好,他很有福气。 只要圣上没有强求的心,他不介意这种爱慕继续下去。 “罢了罢了,朕把那些女子赏赐给岳连铮,是想监视他。朕又不想监视你,你府里那两个女子你就看着办吧,别让婉仪动了胎气要紧。” 他为了庄婉仪的平安,连自己的面子都不顾了。 商不换自然不能得寸进尺,只是道:“多谢圣上。那两个女子现在由婉仪安置着,臣不会辱了圣上的颜面便是。” 他能如此为自己的颜面着想,圣上很是满意,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等你们的孩子出生了,朕要亲自为他赐名,让他一出生就享受旁人没有的荣光,你说好不好?” “好,臣先替孩子谢过陛下了。” 商不换满口答应,心里想的却不是这样。 等孩子出生要取名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谁知道那个时候,江山还是不是这个江山,上首的金龙座上,还是不是这个人…… “对了。” 圣上被将军府的喜讯乐坏了,这会儿才想到还有别的事要找商不换相谈。 “除夕之夜,你座上那方帕子是怎么回事?” 那帕子里头裹着一个酒杯,金公公收走的时候把酒杯顺带也拿走了,圣上琢磨了许久。 帕子的确是凤贵妃的不错,可那酒杯是宫宴上人人都有的,无法查出到底是谁的酒杯。 帕子裹着酒杯,就那么随意地放在座上,一看就是有人投掷过去的。 而且目的不是酒杯,而是帕子。 因为帕子太轻了,才需要在里头加上一个酒杯,好投掷出去。 “臣不知。是金公公来收走的时候,臣才发现自己座上有个陌生的东西。当时臣的心思都在眼前的两个女子身上,圣上知道的,我怕婉仪会……” 商不换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承认,他怕老婆。 圣上听他这话有道理,满长安的人谁不知道,他商不换把庄婉仪宠上了天? 为了迎娶庄婉仪,不惜和岳连铮撕破脸。 “朕看那帕子的样子,像是有人趁着殿中的灯灭了,故意投掷到你跟前的。所以朕当时没有说,因为朕相信,那个东西不是你故意放在那里的。” 圣上说着,眼神定定地看着商不换。 商不换错愕一笑,“那个帕子和酒杯,莫非有什么玄机不成?” 他果然不知道。 圣上的面色稍稍和缓,讳莫如深道:“那个酒杯朕不知道,朕只知道那个帕子,是凤贵妃挂在衣襟上的。” “凤贵妃?” 商不换道:“圣上的意思是,这帕子是凤贵妃趁着殿中一片黑暗的时候,特意掷出去的吗?还是有人趁着黑暗,故意把凤贵妃的帕子掷到臣的跟前?” 圣上道:“你不懂,这方帕子当时就挂在凤贵妃的衣襟上,如果是有人拿了她的帕子掷到你跟前,她也必定会知道。当时殿中的黑暗,又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你跟前的衣裳被人动了,你会发现不了么?” 商不换点了点头,明白了圣上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帕子必定是凤贵妃掷的,或者是旁人掷的,但是这人和凤贵妃是一起的。否则凤贵妃当时早就该叫喊起来,或者抓住那个人的。” “对,朕就是这个意思!” 圣上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虽然当时商不换的位置离凤贵妃颇近,要是他在黑暗中趁乱取了凤贵妃衣襟上的帕子,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可他图什么呢? 他取完了还摆在桌子上,再包上一个酒杯? 这完全不可能。 “朕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可能让朕觉得很惶恐。” 商不换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面上笑容如常。 “圣上想到了什么呢?” “朕怀疑,凤贵妃是在故意挑拨朕和你的关系,想让朕误以为你和她有私情。一旦朕这么以为,必定不会再重用你,那朕就只能任由岳连铮在朝中横行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抢男人 离开御书房后,商不换在门外看到了金公公。 后者朝他使了个眼色,便走进了后头的花坛之中,那里四面空旷无人。 商不换跟着过去,金公公果然在原地等他。 “这次有劳金公公了,您安排的人手得力,岳连铮和凤贵妃,现在只怕还在云里。” 后者朝他微微一笑,客气地躬身点头,“哪里,是大公子的计策高明。老奴只是买通了凤贵妃的贴身宫女,做了一点小事罢了。” 那个宫女,在除夕之夜,金殿之中灯光暗淡下来之后,悄悄地扯走了凤贵妃身前的帕子。 她一向服侍凤贵妃,知道她总是把帕子的一个角别在盘扣上,只露出小小的一点。 所以那帕子若从上头抽走,就会有很大的动静,会让她察觉。 但要是从底下抽走,就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根本不会发现。 当时宫女假装没站稳,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凤贵妃黑暗中看不清楚,那宫女就假装去搀扶凤贵妃免得她被挤倒,顺势抽走了她衣襟上的帕子。 凤贵妃一直到宴席结束都心不在焉,目光总盯着那个新封的文才人,哪里知道自己的帕子没了? 直到晚间回了昭阳宫,才被桐儿发现,那时早就死无对证了。 “圣上已经相信,是凤贵妃试图诬陷于我,想挑拨我和圣上的关系。接下来就要靠公公你了,该怎么让圣上发现她已经投靠了岳连铮,公公自己安排便是了。” “是,大公子放心吧。” 金公公朝四周看了一眼,朝他微微躬身,便先行离开。 …… 回到相府,尚未进得梅香院,便在院外的小路遇到了不速之客。 衣裳单薄的女子站在梅树之下,白雪皑皑中,她似乎在玩赏梅花,面容现出凄楚之色。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白梅清雅,美人瘦削,端的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若是不在意那诗中的矫情做作的话。 商不换定睛看了看,那个女子似乎就是住在后头小院的清歌。 她伸手折了一枝白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接着慢慢转过身来,装作不小心发现商不换在附近似的,慌忙矮下身行礼。 “见过大公子,妾身不知道大公子在此,还请公子恕罪。” 不知道? 这话用来哄哄三岁的孩子还可以,用来哄商不换这种万千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实在是太小看他了。 这么多年来,他见过的想亲近他的女子,还少么? 清歌不安又期待地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等着商不换走过来。 因为穿得单薄,她身子微微颤抖,越发显出柳腰削肩,不盈一握。 这副模样,站在任何一个男子跟前,只怕都受不了。 商不换却披着一身暖和的狐皮大氅,领子上系的丝带是庄婉仪亲手制的,上头还绣着一只圆乎乎的小狐狸,露着可爱的笑容。 他迈步上前,朝着清歌走去。 女子的心跳越来越快,扑通扑通,响得连外人都能听见。 商不换走到她跟前,却没有如她想象的一般,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 他只是和她擦肩而过,顺便留下了一句,“这白梅是婉仪最喜欢的,谁许你随意折下?” 声音比冬雪更冷,清歌顿时吓得跪在了雪地上。 “大公子恕罪,妾身不知道这是大奶奶喜欢的梅花,妾身错了!” 她的声音尖锐中带着颤抖,商不换听得很是不耐烦,朝身后跟的小厮招呼了一声。 “把她交给陈管事,带下去打二十板子,算是对她的惩罚,事后不必来谢恩了。” 说罢一挥手,扬长而去。 清歌听清了那话,却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浑身瘫软在雪地上。 二十板子。 就因为她折了庄婉仪的一支梅花,他就要打她二十板子? 她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梅花,明媚的花苞虽色泽淡雅,却清香悠远,在她颤抖的手中显得格外从容。 她忽然一颤,一支极好的梅花掉到了地上。 “姑娘,起来吧。你的自称错了,在大公子跟前,你应该自称奴婢。” 只有侍寝过的妾侍才能自称妾身,她连商不换的衣角都没沾上,哪来的资格这么自称? 清歌抬头一看,眼前的小厮很是面熟,不知道是叫五儿还是六儿。 “是,奴婢知道了。” “哎哟,不敢。” 五儿笑道:“您在大公子跟前是奴婢,在我们跟前,您是姑娘。姑娘,走吧,我领你去见陈管事。” 他口中说着不敢,语气中却带着轻蔑的戏谑。 这种戏谑,比起直接的不敬,更让清歌觉得难以忍受。 她不由问道:“这白梅,果真是大奶奶的心爱之物么?为什么我在这这么多天了,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 只是种在梅香院外头的梅树,又不是院中的,她以为可以采摘。 五儿笑了笑。 “大公子和大奶奶喜欢什么,自然不会让姑娘知道。姑娘只需要知道,这府里属于您的地方在后头小院,别的东西千万别乱碰,说不准就是哪位主子的爱物。” 说罢不耐烦和她废话似的,命人一左一右架起她去挨板子。 清歌还没回过神来,身子机械地被架着,自己动弹不得。 她想着五儿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凉,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庄婉仪的梅花,不能碰,碰了就是二十板子。 那她的男人,岂不是更加不能碰? 五儿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告诉她,让她离商不换远一些…… “瞧瞧,果然按捺不住了。以为自己穿的少一点,就能亲近了大公子。呸!多少女人想爬上大公子的床,轮得到她么?”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府中丫鬟婆子的笑话之声。 “是啊,大公子心里只有大奶奶一个,那是当成宝贝一样供着。旁的女子,何曾见大公子多看一眼?” “好吃好喝供在小院还不够,还想来抢男人,真是不要脸!”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下等奴婢 陈管事按着商不换的吩咐,把清歌打了二十板子送回了小院。 前脚才被人放到床上,后脚梅香院的药就赏赐下来了。 清瑶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清歌为什么好端端出门回来就一身是伤,还是听了小丫鬟的话才知道,原来她背着自己勾引大公子去了。 这会子见她被打成这样抬回来,可想而知做了多龌龊的事,一时竟有些畅快。 手里捏着药瓶,她左思右想,还是凑到了清歌的床前。 “你啊,你死没捡好日子!才进门多久你就动起歪心思了,你连我都瞒着!你……” 清歌被打得半条命都没了,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哪里还受得了清瑶的抱怨? 她勉强道:“姐姐,我这不也是为你探探路么?咱们两个是一样的人,我好了你自然好。若是咱们两都被丢在这小院里无人问津,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清瑶撇了撇嘴,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我先替你上药吧,让我看看。” 揭开被子看了看,板子下得也不算重,若真是想要她的命,二十板子足矣了。 不过也不算轻,想来下手的人也只是按着规矩做事,没有人特意吩咐他们要下手如何轻重。 “你的命真好,勾引了大公子才挨这么几下板子!” 清瑶嘴里抱怨,一边给她抹药,一面打探道:“大奶奶还赏赐伤药给你,赐的够及时的。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勾引的大公子?” 凉凉的触感在肌肤上蔓延,伤口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好转了许多。 清歌舒了一口气,小声道:“如何勾引?梅香院的人防咱们像防贼似的,我不过是在院外等着大公子回来,想和他说两句话罢了。谁知道……” 想到商不换惩治她的理由,她就又羞又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清瑶诧异道:“只是这样,为什么会打你二十板子?小蹄子,你对我还不说实话,枉费我在这照料你!” 清歌一听急了,生怕清瑶也把自己抛弃了,那她就一个人孤立无援了。 “好姐姐,你听我说!不是因为我和大公子说话才挨打的,是大公子说,我折了大奶奶最喜欢的白梅,是不敬,才让人打我二十板子的。” “什么白梅?” 清瑶想了想,大年初一去梅香院拜见的时候,院中的确有不少的白梅。 看起来没怎么修建过,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感,比别处的白梅鲜活许多。 一共不少株呢,哪一株是庄婉仪喜爱的? “你摘的是哪一株白梅?你不是说在院外等着吗?怎么又到里头上手了?” 清歌急道:“哪里敢去院里?我折的就是院外的白梅!姐姐是不是也觉得奇怪,大奶奶最喜欢的梅花不在院中,怎么会在院外呢?!” 这么一想,分明是商不换在找借口打她,而非那株白梅真的摘不得。 清瑶想到此处,不知是喜是悲。 喜的是,清歌背着自己去勾引商不换,并没有成功,反倒招来了嫌恶被痛打一顿。 悲的是,清歌如此,那她呢? 若是她想跟商不换说上话,是不是也会被这样打一顿? 她们在这府里也足有十余日了,触目所及之人,尽是夸赞庄婉仪,拥护她爱戴她的。 商相爷不必说了,就连管着相府庶务的二奶奶也对她毕恭毕敬,什么都要来和她商量问了她再决定。 她们后来才知道,原来府中庶务本是庄婉仪管的,后来怀了身孕主动让给了沈念心,且帮着她收服下人。 这样的大度,怪不得沈念心得了权还这般敬重她。 “唉。你说,大公子真的有那么疼大奶奶么?可她毕竟怀着身孕,又不能行房,大公子又没有旁的妾室……” 清歌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希望商不换饥不择食,勉强收了她。 没想到对方一点都没有动摇,反倒让人把她打了一顿。 清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两人相依为命似的在内室之中,相对无言。 忽听到院中传来些许动静。 “是清歌姑娘被打了,作孽哦,老老实实在这小院里当主子不好吗?有丫鬟有婆子伺候,非要跑到大公子跟前去犯贱,真是活该!” “是啊,她以为梅香院的奴婢那么好当的么?大公子和大奶奶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要说暖床倒罢了,做奴婢,她们还真不够格!” “现在好了,被打成这样抬回来,日后咱们这些伺候的人都没脸了。我要托屏娘姐姐向大奶奶求求情,别让我在这里伺候了,我嫌丢人!” …… 原来是小院中伺候的丫鬟和婆子在树下说嘴,屋子里安静,她们外头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也不知道是不小心让她们听见的,还是故意说给她们听的。 清瑶手中不自觉颤了颤,抬头看清歌的脸,两行泪水斑驳地晕花了妆容。 见清瑶看她,她忍不住把被子一揭,朝自己脸上蒙了起来。 “清歌,你别这样,那起子下等奴婢就是这样的,你别把她们的话放心上……” 清瑶劝慰了她一句,想到自己从前在宫中伺候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要是哪宫的娘娘做了丢脸的事,她们也是要多刻薄就有多刻薄地辱骂着。 如今风水轮流转,挨骂的成了她们,可这不正说明,她们的地位比在宫中高了么? “下等奴婢?” 清歌的声音闷闷地从被窝中传来,带着哭腔,“姐姐以为我们是什么?在她们眼中,咱们连下等奴婢都不如,连梅香院扫地的都不如!” 清瑶愣在了那里,一时手足无措。 她看着清歌鲜血淋漓的伤口,最终慢慢站了起来,朝外头走去。 回屋,坐定,深吸了一口气。 “来人,替我倒杯茶。”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底气一些。 “听见没有?要茶呢!” “要茶不会自己倒啊,真是的……” 小丫鬟的声音,嘟嘟囔囔不耐烦。 接着又是一个婆子的声音劝道:“你耐烦些,勾引大公子的是清歌姑娘,清瑶姑娘那边还得照旧伺候。” 第三百七十五章 后院起火 “你们家这两个怎么样,还安静么?” 元宵节过完,这个年就算彻底过了,各家各府又恢复了常态。 秦国公夫人照旧常来相府走动,秦国公大人有些年纪了,她的府上并没有分到美人,可她还是热衷于打探各家的美人消息。 庄婉仪笑了笑,“我们家那位不解风情,前几日有一个衣衫单薄形容消瘦的,站在院外的梅花树底下等他,竟被他找由头打了二十大板。从此之后就安静了,只是偶尔听说那两个有些闹别扭,彼此不往来了。” 秦国公夫人听得二十大板倒罢了,再听到后头,啧啧称奇起来。 “我听说你们府上这两个,是生得最美的。怎么空有皮囊内里这么蠢?她们俩在相府应该相依为命才是,为何自己闹翻了?” 为何? 庄婉仪或许知道点为何。 “因为,被打的那个瞒着另一个。且事后,府中的丫鬟婆子都不待见被打的那一个,另一个为了撇清干系过好自己的日子,只能和她分道扬镳。这样一来,被打的那个便觉得她忘恩负义,抛弃了自己。” 秦国公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再一想,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莫非……”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副看妖孽的神情看着庄婉仪。 “天哪,你竟然想得出这种办法来。这也太高明了,让她们两个内斗去,既不再对你造成威胁,也互相有个辖制!” 庄婉仪随手捏起一块蜜饯,“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给她们找点事做。免得她们成日家吃饱喝足,就开始想入非非。只要她们不动歪脑子,我可以保证她们生活富足,衣食无忧,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好个找点事做,这可不止是一点事了。 说到这个,她忽然想起了件好笑的事,同秦国公夫人道:“你知道么?不换见了那个姑娘,回来表情一直很难看。我以为那个姑娘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不想他却道,头一次听见有人那么矫揉造作地念卜算子咏梅,当真是脏了陆游的好诗!” “噗。” 秦国公夫人克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亏她想得出来,班门弄斧,在你们两个面前装什么女文人?这可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不过我告诉你,将军府那边是真热闹。八个呢,你想想!” 她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八”给庄婉仪看,很是震惊的样子。 这副模样,一看就知道有新鲜的消息要说。 “怎么个热闹法,你说说。” “八个姑娘,不是有两个被抬为姨娘了么?剩下六个还是侍妾,哪里甘心?这会子都拼了命地往上爬。偏偏岳连铮牛心左性,不让人去他的杏林院,都是他自己去姑娘们的院子里。你想想,他还没进门,左右两边都埋伏下了,等他一进去就拖着他朝自己屋里去,你说好笑不好笑?” 庄婉仪听得暗暗摇头,失笑道:“再平常的事被你的嘴说出来也好笑,何况这本是一件好笑的事?倒像是土皇帝了,三宫六院争着抢着。” 岳连铮被一群女子拉拉扯扯的画面,她真是不敢想象,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连娶妻都嫌麻烦么? 是了,秦国公夫人说了,那些女子都进不得他的院子。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把这些女子当成侍妾一样用,免得圣上起疑,但实际上一直防着她们,不让她们接触到自己的政务。 可是八个人,总有那么一两个看管不过来的吧? 庄婉仪心中暗暗计较着,觉得这样的后院终究是要起火的。 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此处,不由又对屏娘吩咐道:“我让你命人看着清歌清瑶二人,你千万不要放松了警惕。她们若是去找大公子呢不必理会,只要不让她们靠近书房等要紧地方就是了,明白了吗?” “是,奶奶。” 屏娘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 秦国公夫人噗嗤一笑。 “别人都是防着这起子小妖精去勾搭丈夫的,你倒好,只顾着书房的机密了。你说梅香院的守卫这么森严,书房就更不必说了,她们哪里混得进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她可不想自己嘲笑将军府后院起火,结果报应在自己头上。 虽然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清歌清瑶二人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再去勾搭商不换了。 她们也不敢,那二十板子的皮开肉绽,不是好玩的。 …… “站住!” 杏林院外的守卫之人,本是相府中的护卫。 过了年后,不知何时换成了军中的士兵,一个个面色严肃一丝不苟。 就连府中的下人也不敢和他们多说话,他们的饭菜茶水全都由杏林院中的小厨房供应,和府中完全切断了联系。 一个身姿妖娆的女子扭着臀朝前走,身后跟的丫鬟手中捧着食盒,正低着头弄帕子幻想一会儿相见的情景,忽然被一声大喝吓得差点站不稳。 抬头一看,眼前的士兵眼生得很。 “这位小哥,我是来找三爷的,给他送些补品。他这些日子操劳过路,需要好好补一补。” 说着抬起头,妖娆地朝后头的食盒点了点。 那士兵面不改色,“没有大将军的吩咐,谁也不能进去。” 口气一点儿客气也不见。 后头的丫鬟嚷了起来,“你知道我们主子是谁吗你就敢拦?我们主子可是赵姨娘,是三爷最宠爱的姨娘!” “不认识,不能进去。” 那士兵脸色完全没有变化,姨娘两个字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这下赵姨娘自己也火了。 她在这府中风光得意,现在被一个小小的士兵不放在眼里,竟然还敢说不认识她? 真是奇耻大辱。 “你说什么,你竟敢——” 铮的一声,那士兵从腰间拔出了佩剑,露出了寒光凛凛的一截。 他面无表情道:“再不走,视同刺客处理,杀无赦!”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八百里加急 新年开朝,不少听到消息的人去恭贺岳连铮。 他没有娶妻,妾侍的意义是格外重大,何况听说还有两个抬了姨娘的。 “大将军真是新年新气象,身上一下子就有了烟火气啊!” “可不是吗?只怕不久就要听到子嗣的好消息了,恭喜大将军啊!” “是啊,也不知道哪个姨娘有福气先怀上?” 岳连铮听着众人的恭维,面色尴尬,一点儿也不像正在被拍马屁的样子。 商不换在不远处,慢慢悠悠地踱来,气定神闲。 “恭喜大将军啊,听说贵府里近来如同后宫三宫六院一般,每个人见着大将军都抢着要把大将军弄到自己的屋里去。大将军口味挺重啊,喜欢把妾侍都放在一个院里住。”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走开了。 喜欢把妾侍……放一个院里住? 这口味…… 是挺重,是挺重。 众人的恭维之声顿时变了腔调。 “大将军也要注意身体,平日该多吃点补品补一补,像是什么鹿茸牛鞭之类的。” “是啊,大将军要吸取教训,您军中那个谁,不就在万花楼死在女人肚皮上了么?” 岳连铮:“……” “八百里加急军情,速报圣上!” 才下了朝,众人正三三两两地朝外走,忽见外头一个士兵飞奔而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背后背着三支火红的令箭,飞快地朝宫中奔来。 看那服饰,是岭南一带来的。 “诸位且别走,随我到御书房走一趟。” 商不换敏锐地嗅到了什么,随手招呼了几位和自己走在一起的大臣,朝御书房而去。 才一进门,便见金公公急急忙忙撞了出来。 一眼看到商不换等人,他顿时眼前一亮,喜道:“大公子,圣上正要找你呢,还有诸位大人,快随我进去吧!” 御书房中,那个传令的士兵还半跪在地上,圣上坐在御案后头,满脸惊慌。 见着商不换,他总算有了主心骨,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把方才的话,再跟诸位大人说一遍。” “是!回诸位大人,岭南总兵魏勤反了!纠结兵马十万众,已经收服了岭南各州,有不臣者,皆以人头悬于城门!” 众人一听面色大变,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反……反了?” 这太平盛世,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有人反了? 这个岭南总兵魏勤,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众人连他是何身份都不知道。 他为什么忽然就反了? 商不换顿了顿,问道:“他反,打的什么名头?” 这年头不是乱世,不是谁手中有点兵力就可以占地为王的,师出无名必定惨败。 “回大人,打的是匡扶皇室正统的名头,说咱们圣上……咱们圣上……” 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 可众人的目光都热切地聚集在他身上,等他说出实情,他只能咬了咬牙,“说咱们圣上,当年诛杀太子谋朝篡位,如今更是昏庸无道!” “你闭嘴!” 比起昏庸无道,更让圣上恐惧的是诛杀太子! 这件事当初做得那么隐秘,怎么可能有人知道、还在此时公然提出? “先帝的确立有太子,可太子死了!朕是长子,是众臣扶持朕登基的,何来谋朝篡位?!妖人谋逆必定要打个旗号,这不是真的!” 他歇斯底里,他近乎疯狂。 一众大臣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都愣在了那里,不敢轻举妄动。 殿中沉默了片刻,好一会儿,商不换朝前走了一步。 “圣上说的是,谋反之人,自然要打一个旗号。不管他们打的什么旗号,咱们知己知彼,就可以攻而克之。为今之计,应该速速调兵前往岭南镇压叛乱,以免近处的闽、浙等富庶之地,被乱匪占据。” 圣上这才回过神来,一颗心慢慢放回了胸腔。 “对,你说的对。必须立刻镇压叛乱,闽浙之地富饶,若是让他们抢占了粮草,就更加不好打了。这个魏勤,对这个魏勤……” 他想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这个魏勤是何人,又是什么时候成的岭南总兵。 十万兵马啊…… 长安也就不到十万兵马,他魏勤手里的兵马竟然比长安还多! “圣上,这个魏勤是先帝皇后的侄子,他的岭南总兵是先帝亲手封的。因为居功至伟,先帝赏识,所以赐了国姓魏。” 先帝皇后的侄子…… 圣上忽然浑身颤抖了起来,口中不利索道:“先帝皇后的侄子,那不就是先太子的表哥么?”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封疆大吏,他居然一直没有放在眼中。 也难怪,岭南虽然地大物博,可地处偏远。 他连各地的封疆大吏都认不全,又哪里会知道这个魏勤是什么身份,和先太子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商不换开口,他至今还不知道魏勤为什么要反叛。 这下明白了。 这个魏勤和先太子关系匪浅,他一定是知道了当年那件事的内幕,所以打着先太子的旗号就来反叛,想自己称王! 他的颤抖和恐惧,落在众臣眼中,无疑是一种暗示。 只是区区十万兵马,岭南一地的反叛,他何必如此紧张? 这样的表现,反倒叫人疑心,当年他继位是不是真的另有隐情。 商不换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之后就不再看圣上。 他知道,自己若是抬头,会看到多么慌乱的一张脸。 “快,快宣兵部尚书,宣在京的各位将军!” 圣上已经手足无措,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剿灭叛军的人选,只好把所有人都叫了来。 早朝结束之后,那个高呼着八百里加急军情的士兵,他的声音可是众人都听见了。 岳连铮静坐府中,手中的茶盏茶汤清冽,香气悠然。 那是泉水泡出来的好茶。 “大将军,圣上有旨,宣您进宫!” 士兵匆忙赶了进去,“说是八百里加急军情,把所有在京的大将全都召去了!” “知道了,这便去。” 他放下茶盏,慢慢站了起来,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第三百七十七章 岳连铮堕马 圣上把一众将领召进宫,原本是要找合适的人选带兵去岭南平叛的。 不想众人都到了之后,岳连铮迟迟不到。 圣上命人出宫查访,才知道他急着进宫,路上骑马差点踩踏到百姓,为了躲避反倒把自己摔下了马。 “摔得怎么样了?” “回圣上,摔伤了腿,腿上全是血。已经被将军府的人抬回去了,只是不能来见圣上了,大将军命奴才给圣上请罪。” 圣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 想了想,又道:“请太医去给他医治,大将军是朝廷栋梁,不可有失。” 众臣听他这话,不像是真的关心岳连铮。 只怕关心是假,打探虚实是真。 在座一众武将不乏粗俗之人,听说岳连铮摔伤了,便开起了玩笑。 “岳大将军武功盖世,怎么会在骑马的老本行上摔伤了呢?莫非是圣上赐的美人太多,大将军流连花丛忘了保养自身?” “那是啊。要是在战场上大将军也像这样摔下马,那岂不又要躲到匈奴去了?” “好了,先别说这个了。诸位爱卿,你们谁愿意去岭南平叛?” 圣上此刻没有心情看岳连铮的笑话,他更关心的是叛军雄踞岭南,隐隐有朝北方进发之势。 一听到平叛二字,众人顿时噤声。 这几十年,大魏境内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唯一称得上是忧患的,不过就是北边的匈奴时不时南下偷袭,要论国力他们远不是大魏的对手。 这一点小麻烦有岳家军负责,丝毫不影响旁人的歌舞升平。 谁料如今,会突然发生叛乱之事。 他们昔年都是大将,现在却已经很久不上战场了,哪里还知道如何打仗? 此时一个个都朝后缩去,生怕被圣上点到名字。 没有人吱声,圣上气急败坏,商不换坐在一旁,给了柳将军一个眼神。 什么? 他让自己去岭南平叛? 柳将军心里害怕,想假装看不见,可商不换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他有今日的地位,全靠了商不换的提携,怎么敢不遵从他的命令? “圣上,臣愿往!” 他硬着头皮高呼一声,身旁一众武将吓了一大跳,圣上的面上顿时绽开了花,欢喜地起身朝柳将军走来。 “爱卿,不枉费朕一向重用你!关键时候,还是只有你能为朕分忧!那就……” 柳将军的手被圣上用力地抓在手中,他微微颤抖,就像等着一道凌迟处死的指令。 让他去岭南平叛,和凌迟处死有什么区别? “圣上,柳将军不能去。” 一道突兀的声音,圣上气急败坏,细看去才发现是商不换说的。 他的怒气慢慢平复了下来。 “不换,你说柳将军为什么不能去?” 商不换从座中站起,慢条斯理道:“圣上,柳将军掌着长安城中的虎骑营,还有他原来统率的两万士兵。如果把这些兵力带去岭南平叛,长安城中会失去防守。万一魏勤叛军和匈奴勾结兵逼长安,到时候长安城中唯一可抗衡的,只有岳大将军率领的岳家军了……” 圣上浑身一抖擞。 让岳连铮来保护长安抵抗匈奴? 呸! 他还不直接把长安拱手送给匈奴人?! “那,要是不把这些兵力带去岭南呢?可以调集别的军队,岭南周边的地方军队,朕也会让他们集结过去抵抗叛军的!” “若是不带去的话……” 商不换笑得残忍,“群龙无首,没有了柳将军,这些兵力失去指挥,同样抵挡不住可能发生的危险。圣上以为是岭南要紧,还是长安要紧?” 岭南,长安? 圣上颓然,慢慢地走回他的龙座,叹了一口气。 他一屁股坐下,“自然是长安重要。你说的对,柳将军身负护卫长安的重责,他不能去岭南。柳将军,朕知道你的一片忠君报国之心,不过你还是留守长安吧,朕会另派人去岭南的。” 柳将军噗通乱跳的心,方才差点跳出了嗓子眼,这会儿又吞了下去。 相信商不换,果然没错。 这会儿他不仅不用去岭南平叛了,还平白捞了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可谓名利双收。 他心中欢喜,面上却做出了一副含恨无奈的样子,“圣上,臣就算不能去岭南平叛,也一定会护卫好长安,护卫好圣上!” 圣上欣慰地点点头,“来人,赏柳将军黄金百两,珍珠一斛!” 一众武将心中暗骂,这个柳将军惯会讨好的,自己可不敢跟着他学。 万一跟着他学,圣上真的答应了让自己去岭南平叛可怎么好? 还是老老实实地窝着吧,没有赏赐乃至是被骂一顿,总比去岭南丢了性命好啊! 柳将军谢恩不迭,圣上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又恢复了愤怒。 “你们呢?你们谁愿意去岭南平叛?!” 一味不说话也不是个办法,总有有个仗着自己一把年纪的,颤颤巍巍开了口。 “圣上,依老臣看,岳大将军骁勇善战,应该让他带兵去平叛。” “是啊是啊,岳大将军战无不胜,虽然上次出征有所失利,不过最后还是把匈奴可汗的人头拿回来了!” 圣上一拍桌子,“胡说!难道我大魏除了岳连铮,就没有能上战场的将军了吗?何况他摔伤了腿,难道朕还要等他的腿好了才能派兵去岭南?真是荒唐!” 若是岳连铮的腿摔断了,难道朝廷就永远不平叛了不成? 被斥责的众人立刻噤声,商不换坐在一旁,心中暗想岳连铮的摔伤未免太巧合了些。 只怕他知道叛军的底细,也知道此番圣上叫他们进宫是要商量出征之事,为了躲避出征故意摔伤的吧? 他不想出征。 刚好,商不换也不想让他出征。 “圣上,岭南叛军说是十万,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拿得动刀剑的怕是都算上数目了。其实不足为据,不必太过担心。让岳大将军去平叛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依臣看,不如先派人打听着他们的动向,再由沿路州府军队来设伏铲除。” “好啊,商大人这个主意好!” 众人纷纷称是,把包袱丢给了地方军,总比让他们自己上要好。 第三百七十八章 以战养兵 “你的意思是,岳连铮故意摔伤,是不想去岭南平叛?” 书房之中,庄婉仪挺着肚子,在屋中慢慢地走来走去,一面扶着肚子。 太医说了,要多走动走动,日后更好生产。 “他不想去岭南,想来是知道魏勤反叛是和廷哥儿联系上了。一旦他用自己的兵力去和魏勤杀得鱼死网破,得利的就是圣上,对他没有好处。” 嗯,这样分析的话,岳连铮不想去岭南是有道理的。 商不换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不由笑道:“我想他是这样想的。或者还有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希望圣上的军队和魏勤的鱼死网破,他好从中得利。” 他既然能想到这一层,必定心中有应对之法了。 庄婉仪笑着俯下身看他,脸凑得极近,“那你呢?你可有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想让岳连铮去和魏勤的人相斗?” 商不换扶着她坐了下来,总觉得她这个姿势危险,怕她摔倒。 “你还真把我当成圣上的人了不成?我之所以没有叫破岳连铮的阴谋,就是不希望他和魏勤的人鱼死网破。魏先生一直在替廷哥儿奔走,魏勤那十万兵马,是他们多年的经营,来之不易。如果岳连铮真的率军前去,我不敢保证魏勤能敌得过。” 庄婉仪点了点头,“岳连铮私通匈奴不假,可他在战事上的确是军功累累。你也不想让他去,是怕他真的打败了魏勤的叛军。难得,你们竟达成了共同利益。” “算是吧,但这共同利益不会持续太久。一旦魏勤势如破竹,一路攻下城池,势力壮大。到那个时候,圣上和岳连铮就会成为同盟,要一同对抗魏勤的势力。” 三足鼎立的关系,瞬息万变,说不定谁是敌,谁是友。 商不换也没有全然的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是站在廷哥儿这边的,但他有一个绝佳的武器,就是圣上的信任。 从某种程度来说,圣上的势力,他至少有一半的调配权力。 一旦战事进入白热化,他手中的权力就会为魏勤提供许多便利。 不过现在,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做。 …… “商相爷,您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我真替您高兴。” 天气趋于和暖,早春的花儿都开了,商相爷坐在廊下晒太阳,身旁挺拔清秀的少年陪着他说话。 他微微笑了起来,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些欢喜。 “位卑未敢忘忧国,即便如今不在朝堂之中,我的心也一直牵挂着朝堂。若是朝堂需要我,我怎么也要挣着性命好起来。” 很快,朝堂需要他的时候就要到了。 廷哥儿笑而不语,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茶香淡淡地散开。 “相爷,我即日便要启程去南边了,今日是来和你告辞的。” 枯槁的手伸过来接茶杯,忽然在半空中一愣,最后还是握住了茶杯的边沿。 “去南边啊?好,也好。” 魏勤的身份再特殊,那也只是先皇后的侄子,一个国姓爷。 他打的是匡扶皇室正统的旗号,如果廷哥儿不在他们的军中,只怕这个名号很容易被人怀疑。 何况随着战事越发紧张,廷哥儿待在长安,确实已经不安全了。 “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有一些话想跟您说。” 商相爷朝他点头,“你放心。朝中忠义的老臣,我会负责替你联络。如果大军能攻入长安,我也会替你稳定朝局。倘若那个时候……我还没死的话。” 廷哥儿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您会的,我相信您。我想跟您说的,是关于岳连铮和姐夫的事。” 商相爷愣了愣,好一会儿,他才默认地眨了眨眼。 他一直都不敢听的那些事,廷哥儿也一直不敢详尽地全然告诉他,怕他会打扰他们的布局。 可是商相爷比想象中更加忠义,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忠臣。 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这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了吧? 他不愧对任何人——除了商不换。 “事情要从七年前说起,那个时候父皇病重,临终立我为太子。我当时年纪尚小,一旦父皇驾崩,我就是未来的新帝。大皇兄欺我年弱,暗中派人下了毒手,岳连铮不知如何得到这个消息,把我从宫中救了出去……” 他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商相爷起先还带着笑意,感激上天没有让廷哥儿就这样死去。 可越听到后来,他的面色越发凝重。 “岳连铮让我装聋作哑待在将军府,一应饮食供应都如下人,甚至比下人还不如。他对我也漠不关心,后来我才发现,他根本不是想匡扶正统,而是想把我当成他的一张底牌,一个筹码。” “一个一旦大皇兄威胁到他,他就能把我拿出来挡剑的底牌。” 廷哥儿口中的大皇兄,便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一心削弱岳连铮的兵权,甚至重文抑武,导致这些年朝中的武将越来越不得力,此番魏勤事发,竟然连一个能去平叛的武将都没有。 着实令人可笑。 商相爷还是头一次听到,廷哥儿说起岳连铮的旧事,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原本他以为,岳连铮救了廷哥儿,至少说明,他心中还有家国大义,还是正邪之分。 “我跟着他在边关的时候,看清了他的打仗方法。说来可笑,相爷真的以为,这世上有什么战无不胜吗?就连岳老将军在的时候,也不敢说自己战无不胜。” 难道……连岳连铮的战功都有假不成? “他和匈奴勾结,以战养兵,损耗国库。他有许多次可以清除匈奴大军的机会,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了姑息。因为他知道,一旦边疆没有战事,他和他的部将们也都会像朝中那些将军一样,不受重用,最终失去权力!” 啪—— 商相爷手中的茶盏落到了地上,溅起无数碎瓷。 廷哥儿的话,就像针一样刺在了他的心上。 勾结匈奴,以战——养兵。 第三百七十九章 文妃有孕 廷哥儿去了岭南,庄亦谐就落单了,来相府读书的时候也有些不习惯。 好在今年的科举很快就要开始了,他要忙着乡试,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念廷哥儿。 南边的叛军动静也不算大,至少长安还是一片歌舞升平,一点儿也看不出国中不安的景象。 圣上自一开始吓得不轻,后来也慢慢放下了。 他继位以来国中一直没有什么乱象,偶尔匈奴南下进攻也能很快摆平,那毕竟只是个蛮夷小国。 所以叛军一起让他不知所措,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太在意了。 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倘若连指挥作战的军帐之中还可以有美人歌舞,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歌舞升平,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长安附近的驿站,兵部派了一些新的人手接管。 这些人全是兵部尚书的心腹,兵部尚书是投靠了商不换的人,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大人,六百里加急军报,叛军又攻下了一座城池!” 驿外快马踢踏,风尘仆仆的士兵飞奔而来,将手中的军令交给掌驿使。 “哦,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那快马而来的士兵一愣,不知道掌驿使为什么云淡风清的,脸上一点着急的神情都没有。 六百里加急,难道不知道他紧张一下吗? “还愣着做什么,想和我一起喝茶吗?” 掌驿使见他不动,抬眉扫了他一眼,颇为不悦。 “大人,您是不是没听清?这是六百里加急军报,从岭南……” “你当本大人是聋子吗?叫你退下就退下,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说罢继续喝茶,还是没有着急的意思。 那士兵不解其意,可他的本职便是将消息传到,别的事他就不能多管,只好老实退下。 见他出去,掌驿使才把军报打开一看,眉梢一挑。 “来人啊,送到老地方去,不必送入宫城了。” 区区六百里加急的事,没必要朝中人尽皆知。 那封军报被送到京中一个隐秘的胡同里,有人早就等在那处,专门等着军报到来。 到了夜间,便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东西送到相府去…… 国中叛乱未解,圣上近来却沉迷女色,又荒废了政务。 尤其是他新得的那个文才人,如今已经晋封文昭仪了,正是风光盛宠,连凤贵妃都和她争执不过。 越是争不过,她心里越着急。 越是着急,这坏消息就来得越快。 “娘娘,不好了,娘娘!” 殿外传来宫女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阵阵惊呼,凤贵妃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巴掌将那宫女扇到了地上。 “乱喊什么?嫌本宫的昭阳宫太冷清是不是?!” 近来新拨来的这些宫女,越来越不懂事了,想必是见她昭阳宫不复从前盛宠,所以生出了怠慢之意。 那宫女整个人摔在地上,委屈地捂住了脸。 见凤贵妃盛怒,连忙端正身子坐好。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您就饶了奴婢一次吧,奴婢再不敢大呼小叫了!” 凤贵妃轻哼了一声,裙摆一扫,这才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娘娘,是椒房宫刚传来的消息,那个文昭仪怀孕了!” 凤贵妃耳朵里听见了陌生的词汇,这个词在当今圣上的后宫,很少听见。 “你说什么?文昭仪她怎么了?”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是她的那样。 “回娘娘,文昭仪怀孕了,太医已经确诊了,快有两个月了!” 凤贵妃整个人顿时瘫软,无助地倒在了榻上。 “怀孕?呵呵,她才承宠了两个多月,就怀有身孕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快?本宫伺候了圣上多少年都没有怀过,她怎么可能!” 她几乎歇斯底里。 这宫里怀不上孩子的,不是只有她凤贵妃一个。 陈皇后育有一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慧妃命最好,一子一女,可惜儿子身有残疾。 大魏的江山不可能留给一个残疾的孩子,所以这个皇子一直被秘密养在宫外,失去了继承皇位的权力。 这样一来,圣上的膝下,可以说是一个儿子都没有。 好在圣上刚过而立之年,子嗣之事丝毫不必在意,凤贵妃也没有着急。 她还年轻,圣上也年轻,这宫里别的女子也没有身孕,威胁不到她。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文昭仪竟然怀有身孕,而且快两个月了。 一旦她生下皇子,那就是圣上仅有的皇子,凭着圣上现在对她的宠爱,极有可能立为储君。 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圣上有旨,昭阳宫上下接旨!” 金公公的声音忽然传来,却不是让凤贵妃接旨,而是让昭阳宫上下接旨。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圣上有旨于后宫,命人来通传昭阳宫罢了。 凤贵妃情绪不稳,忽听见这个消息,只能勉强支撑着来接旨。 “圣上有谕,文昭仪身怀有孕,晋封为文妃。迁居长明宫,钦此!” 文妃…… 凤贵妃两眼一翻,差点昏死了过去。 “娘娘,这可怎么办?” 昭阳宫中的宫女太监乱成一团,好在凤贵妃很快又好了起来,只是面色苍白。 “娘娘,您怎么样?要不要请太医?” 凤贵妃摇了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医有什么用?来人,替本宫更衣梳妆,本宫要去看文妃。” 她咬紧了文妃两个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像是要把文妃拆吃入腹一样仇恨。 众人不免诧异,她方才才因为文妃晋封差点气昏,现在怎么又要去看她? 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众人老老实实地扶着凤贵妃到梳妆台前。 “娘娘,您要打扮得素净一些,还是华丽一些?” “寻常即可。” 凤贵妃对镜照了照自己苍白的脸,“多上些胭脂,务必看起来喜气,别叫人看出面色苍白来。” 第三百八十章 给皇后抚养 凤贵妃带着人到长明宫的时候,圣上并后宫诸人几乎都在。 就连陈皇后也在,还对文妃嘘寒问暖的,一副十分慈和的正妻做派,倒把凤贵妃看得一愣。 她印象之中,陈皇后可不是这么一个大方的人。 一个自己年老色衰的正妻,是最看不得妾室美貌年轻,妖娆妖娇的。 对她如是,对当年的蝶妃亦如是,怎么现在对文妃就变了做派? 文妃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染着红晕,一派喜气,对陈皇后的叮嘱唯唯诺诺。 “……你怀着身孕,宫里伺候的人尤其要当心。本宫会派几个得力的人来照顾你,若是奴才们伺候不好,千万别委屈了自己,一定要和本宫说。” “是,臣妾感激皇后娘娘照拂。” 圣上在旁看着她们和睦的模样,笑着点头。 “有皇后这样精心照拂文妃,朕也就放心了。朕就把文妃腹中的孩子交给皇后了,希望他能够平安健康地出生!” 陈皇后温婉一笑,“这是臣妾应该的。文妃的孩子也是臣妾的孩子,日后臣妾还等着听小皇子喊一声母后呢!” 后宫中所有的孩子,都是要唤陈皇后一声母后的。 凤贵妃从殿外走进来,正好听见陈皇后的笑声,不由冷笑。 孩子还没个影儿呢,她就知道是皇子了? “臣妾听闻文妃妹妹怀有身孕,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带了一些补品来看妹妹,没想到圣上和皇后娘娘也在这。” 凤贵妃含笑走上来,姿态谦卑地福了福身。 圣上见到她,忽然想起来这些日子他一味宠爱文妃,对凤贵妃疏忽了许多,许久没去她那里了。 难得她不嫉妒也不怨恨,还亲自来看望文妃。 “贵妃有心了,朕这些日子都没去看你。朕瞧你好像消瘦了一些,要好好保养才是。” 凤贵妃毕竟美貌,圣上一见又有些把持不住,陈皇后和文妃见了自然不悦。 文妃看了看陈皇后,忽然朝凤贵妃笑道:“多谢贵妃姐姐来看我。都怪圣上,只是怀上了龙子就弄得这么兴师动众的,臣妾哪里经得起呢?” 说罢羞怯地掩住了脸,面颊绯红。 圣上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她的身上,上前坐到了她床边的位置,“这是你应得的,如何经不起?朕的膝下至今没有一个皇子,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又患有残疾……你若生下皇子,朕会立刻晋封你为贵妃!” 贵妃? 不但凤贵妃的脸色难看了些,就连陈皇后都有些忡愣。 文妃从一个习舞的宫女,两个多月之间便成为了文妃,晋封的速度令人震惊。 如此盛宠,便是当年的凤贵妃也要甘拜下风。 她是希望文妃能够分薄凤贵妃的宠爱,却不希望她晋封太高,恩宠太多,失去自己的掌控…… 文妃看了陈皇后一眼,心中一惊,立刻道:“圣上不可。臣妾何德何能?能居于妃位已经是抬举臣妾了,臣妾万万不敢奢望贵妃之位。孩子出生之后,臣妾希望他可以抚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受皇后娘娘的德行熏陶。” “皇后娘娘,您不会嫌弃臣妾的孩子粗笨吧?” 陈皇后的面目顿时舒展开来,对着文妃眉开眼笑,和煦一如既往。 “怎么会呢?只是妹妹的孩子自然要妹妹养着,我怎么好抢夺?圣上,您说是不是?” 圣上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一个皇子,谁养都无所谓。 “哈哈,到时候再说。皇后养着也好,聊解膝下寂寞。” 他随口一说,陈皇后顿时欢喜起来,文妃也松了一口气,凤贵妃但笑不语。 她从前竟没看出来,这个文妃已经投靠了陈皇后。 不对—— 或许,她本来就是陈皇后的人,当初在宫宴之上才敢大胆地选择了圣上,从此盛宠平步青云。 难怪,难怪陈皇后能容忍她到今日…… “朕大概是老了,忽然发觉自己膝下子嗣艰难。万一有个好歹,竟是连储君都找不到一个。” 圣上忽然叹了一口气。 从前宫里一个孩子都没有,他反倒想不起这些事来,现在文妃肚子里有了一个,他才意识到自己子嗣艰难。 没有一个健全的儿子,就没人能继承他的位置。 若往上一辈论,他的兄弟也几乎死伤殆尽,甚至还有一些是他亲自命人下的手。 大魏千里江山,岂可拱手让人? 想到此处,他心生悲凉。 “怎么会呢?圣上才三十多岁,哪里就老了?等再过上十几二十年再忧心子嗣之事也不迟。何况十几二十年后,文妃妹妹腹中的孩子都成大人了呢!” 陈皇后了解他的心思,专挑好听的说给他听,文妃也跟着凑趣。 “是啊圣上,到那个时候,只怕圣上还嫌宫里孩子多闹得慌呢!贵妃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文妃忽然把话头引到凤贵妃身上,后者一愣,圣上已经朝她看了过来。 他宠爱了凤贵妃那么多年,也不见她的肚子有动静。 而文妃才承宠两个多月,立刻就怀上了龙子,莫非是凤贵妃有什么问题? 他的目光朝她腹部看去,凤贵妃下意识朝后躲了躲,头一次憎恨自己平坦的小腹。 柳腰纤纤,不盈一握,这是她向来争宠的筹码。 现在却成了令圣上看着厌恶的东西。 “皇后当年生育皇长子,身子落下了病根。可是贵妃从未生育过,为何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既年轻又得宠,早应该怀上孩子才是。 陈皇后看着凤贵妃,在圣上看不到的角度,笑得轻蔑。 她凤贵妃也有今日,当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长安第一美人,能把圣上迷得魂不守舍么? “臣妾,臣妾……” 凤贵妃脸色苍白,不知如何解释。 “圣上,还是令太医给贵妃妹妹看一看吧。若是身子有什么毛病呢,尽早治好,为圣上诞育龙子要紧。” 陈皇后贤惠地站了起来,命人去传太医。 身子有什么毛病…… 凤贵妃恍然大悟。 她的意思是,怀疑自己有不能生育的毛病?! 第三百八十一章 贬为凤妃 太医诊脉的结果,凤贵妃果然生育艰难。 圣上一时情绪不佳,联想到除夕宫宴上的那一方帕子,对凤贵妃越发冷落了起来。 “朕这么多年在她身上费工夫,竟是都费错了!如果朕不独宠她一人,只怕现在朕的孩子没有十个也有五个了!” 他在御书房里对着金公公发脾气,这种宫闱隐秘之事,他也没法找大臣抱怨。 “圣上息怒。老奴也吓了一大跳,凤贵妃怎么会生育艰难呢?这不会是……太医看错了吧?” “怎么会错?” 圣上冷哼一声,“是皇后找的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说的清清楚楚。何况凤贵妃这么多年来,的确是没有半点怀孕的迹象,难道还冤枉了她不成?” 金公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圣上面色难看,又安慰道:“您别恼,好在文妃娘娘不是怀孕了吗?日后圣上雨露均沾,后宫必定还有妃嫔能够怀上龙子。” 这话说的不错,也只能如此了。 圣上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朕让你去查除夕宫宴上帕子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他终于问到这件事了。 金公公故作犹豫,好一会儿才道:“奴才找到了当夜站在凤贵妃身后,伺候贵妃娘娘的一个小宫女。据她说她当时碰到了一只手,吓得她没站稳。那手骨骼强健,像是孔武有力的男子的手。而凤贵妃像是知情似的,一开始受了惊吓,而后又装作没事似的。” 骨骼强健,孔武有力。 这不符合商不换的特征,他是个文官,这应该是一个武将的手。 当时位置离上头嫔妃们最近的武将,是岳连铮! “是他,一定是他!他果然和凤贵妃勾结在一起了,意图陷害商不换!” 圣上顿时恍然大悟,除夕夜解不开的谜团一下子都解开了。 为什么凤贵妃的帕子会到商不换的座上,为什么里头还包着酒杯,为什么商不换全然没有看到…… 好,好个凤贵妃! 她竟为了配合岳连铮的诡计,不惜牺牲自己的清白! “圣上说的是谁?” 金公公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口气。 “呵,还能是谁?除了他岳连铮,还有谁能收买得动凤贵妃?还有谁一心一意要陷害商不换?” 幸好他没有中计怀疑商不换,否则自己身边岂不是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了? 圣上气得站了起来,在书案后头来回走动,脚步急如惊风。 这么走下去,再走多久他的心也不会静下来的。 金公公忙道:“原来是这样,圣上真是英明神武。奴才还以为……还以为凤贵妃是不甘第一美人的名号被夺走,所以有意要引诱商大人呢!” “只怕也有这个意思!这个贱人!” 圣上越说越气,恨不得立刻把凤贵妃打入冷宫。 过往的情爱,一瞬间付之流水。 金公公听那两个字刺耳,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没敢多话。 好一会儿,圣上渐渐平静了下来。 “传朕的旨意,凤贵妃生育艰难,居于贵妃之位多年无所出,难以服众。降位为凤妃,静居昭阳宫,不必来谢恩了。” 这么一会儿,文昭仪就成了文妃,凤贵妃就成了凤妃。 天子心意难测,后宫之中人人自危。 一日之间传下两道旨意的金公公,却比谁都淡定。 “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坐得太久,总是要挪一挪的。” 凤贵妃除了美貌之外,若不是仗着凤太师在朝中的地位,如何能高居贵妃? 如今凤太师在朝中已经说不上话了,倒不如像商相爷似的安心待在府里,反而还能得到朝臣们的敬重。 凤太师连这点敬重都没了,就像跳梁小丑似的,凤贵妃的位置自然不长久。 何况圣上现在忌惮岳连铮,一切和他扯上关系的人事,注定不会被重用…… 将军府中,岳连铮每日在杏林院静心养伤,老夫人等人时常来探望。 他的腿伤不是大毛病,将门出身的孩子,几岁的时候就在马背上摸爬滚打,摔一下是常事。 只是谨遵医嘱,静养为上。 “大将军,您这一招出的好。摔伤了腿,朝中果然没人敢让你去南边平叛。” 金卫吾时常在杏林院照顾他,和他说说话,谈谈外头的局势和风声。 “呵,朝中没有一个武将敢去平叛,圣上的朝廷在百姓心中,早就成了一个笑话。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没有我,大魏的军力什么都不是。” 细细回头想来,这些年大魏朝中还在打仗的将军,也就只有他岳连铮一个了。 “原本属下还怕您堕马被人笑话,堂堂大将军连马都骑不好。好在大将军设计得好,为了救人才堕马,现在外头百姓还夸赞大将军仁义呢。” 现在这种关头,多得些民心总是好事。 岳家军一向不缺民心,只是这一二年在商不换的运作之下,昔日美名越来越不被人提及了。 “百姓是最愚昧的,一向是人云亦云,被有心人带着话头跑。不过对于圣上昏庸的流言,随着南边叛军的势力扩大,是越来越甚嚣尘上了。” 说起南边的叛军,金卫吾十分不解。 “叛军势如破竹,已经攻占了岭南周边的许多城池。可长安城中还是一片太平盛世之景,好像不知道那些情况似的。大将军,你说这是为什么?” 圣上再昏庸,也不至于看着自己的一座座城池归于叛军,而毫无动静吧? 当初一听说叛军的消息时,他可是慌张得很。 “因为圣上不知道。我们得知叛军的消息,是靠自己派去的探子。各地的地方官自然也有靠驿站传递的消息,不过那些消息到底去了谁的手中,就不一定了。” “您的意思是,有人拦截了这些消息,没有让圣上知道。所以圣上还一直以为,不需要派大将出征,那些叛军也成不了气候?” 若是如此,那情况就太危险了。 金卫吾想了想,试探道:“如今朝政几乎都把持在商不换手中,莫非是他故意阻拦了消息?” 话音刚落,院外的士兵忽然进来通传,“大将军,大奶奶和二奶奶来看您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岳连铮好些日子没见着明川郡主了。 她前些日子一直养病,过年都没怎么出来走动,只是在上房吃了一顿年夜饭。 开春之后似乎好些,不过主动到杏林院来,还是头一次。 “快请二位嫂嫂进来吧。” “是!” 守卫在院外的士兵只认得老夫人、明川郡主和古氏这三人,会恭敬地进来通报。 旁人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是岳连铮的原话,除了这三人之外,别的人都不见。 尤其是那些圣上赐的美人,不论是姨娘还是没名分的妾,在他看来都一样。 抬个姨娘的身份,也不过是为了让她们有竞争关系,给她们找点事做罢了。 免得总是来烦他。 这一点上,岳连铮和庄婉仪的持家之道,倒是异曲同工。 “三爷,你的腿好些了吗?” 古氏一进来便看到,岳连铮坐在院中晒太阳,腿上还扎着纱布。 她管理着将军府的庶务,时常来探望岳连铮,替他张罗大夫或是药材之类的事。 明川郡主许久未来,见到岳连铮精神不错,只是淡淡地一笑。 “劳二位嫂嫂记挂,这伤好得很好。来人,快倒茶来。” 两人在他坐的石椅旁边落座,那张石桌简简单单的,摆上清茶香气一如既往。 还是泉水泡出来的茶。 “大嫂近来清减了许多,本该是我去探望的,反倒劳动大嫂过来。” 岳连铮看了明川郡主一眼,眸中有探究之意。 “近来朝局不稳,你这边的烦心事想必也很多。我的身子没有什么大碍,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腿伤养好,千万别留什么病根。” 明川郡主说的话没有什么破绽,岳连铮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可直觉告诉他,她一定知道了些什么。 商相爷父子之间关系的修复,难道真就只是庄婉仪的功劳么? 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啊。上回王太医说你的腿伤很快就会复原的,你觉得王太医看得可好么?若是不好,再换个太医也是可以的。” 古氏丝毫没看出岳连铮的怀疑似的,热心地张罗这个张罗那个。 她一向为人忠厚老实,就连岳连铮也看不出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王太医挺好的,二嫂不必费心了。” 不管是哪个太医都不要紧,他的伤自己有数,太医开的药他几乎也不用—— 用的都是军中的药,他自己的东西,用起来才能安心。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 古氏朝外头看了一眼,不由笑道:“你这里都是士兵和将领们,多不好啊!前些日子抬的两个姨娘,怎么不让她们来照顾你?女子心细些,这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能知道什么?” 府中早就传遍了,岳连铮平日不让那些女子到杏林院中伺候,受伤之后更是不肯。 八个人的力量不可小觑,成日在府中叽叽歪歪,搅得鸡犬不宁的,古氏这个当家人也很头疼。 她们找不到岳连铮,自然就来找老夫人和古氏了。 还是明川郡主聪明,称病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那些女子再大胆也不敢去骚扰她。 古氏深受其害,这不,一到岳连铮这里,顺带就推销这些女子一把,省得她们再来烦自己。 “这个……” 提到这些女子,岳连铮有些尴尬, 只能端起茶盏来掩饰。 “我在军中习惯了,不需要这些女子来照顾。二嫂应该知道的,若不是圣上赏赐却之不恭,我是不会让她们留在府中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古氏想再劝他也不容易了。 看来如明川郡主所想,岳连铮根本就没有打算正经地过日子,只是把那些女子当成敷衍圣上的工具罢了。 若是心中没有鬼,何必如此严防死守圣上的耳目? 气氛一时沉寂了起来,三人默默地喝茶,相对无言。 忽有士兵进来传信,见到明川郡主和古氏,犹豫着不敢开口。 岳连铮正要起身去让士兵去书房禀告,明川郡主眸子一抬,忽然道:“是军中的要事吗?三爷腿伤没好,来回走动不便。若是不能让我们听的,我们避开就是。” 说着便要起身,拉古氏一同离开。 她们才刚坐下,这就要走么? 古氏一脸茫然,岳连铮连忙挽留。 “大嫂不必在意,不是什么军中机密。” 明川郡主都这样说了,如果他执意要去书房,就显得不拿她们当一家人了。 若是任由她们离开就更糟糕了。 是而,岳连铮只能留住她们,当着她们的面听士兵的传话。 他手上的文书样式很熟悉,是宫里传出来的,无非是关于宫里那几个人的动向。 会是谁呢? “你说罢。” 岳连铮拂了拂衣袖,命那士兵回报。 明川郡主和古氏重新坐下,只听士兵道:“宫中传来的消息,凤贵妃被贬为凤妃,说是太医查出她生育艰难。文昭仪被封为文妃,她怀上了龙胎!” 龙胎? 圣上膝下没有子嗣,唯一一个还是残疾的一直被养在宫外。 如今文妃怀上了龙子,是天大的喜事。 明川郡主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这样大的事,他却放在了最后说,先说的是凤贵妃的情况。 这足以说明,岳连铮和凤贵妃之间私下来往颇多,所以传信的士兵先说的是她的情况。 “知道了,你下去吧。” 当着她们二人的面,岳连铮不便问得太详细,很快便让那士兵退了下去。 古氏笑道:“没想到三爷对后宫这些事也感兴趣,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妇人家关心这些事呢!” 不过长安的女眷中还没传开这件事,岳连铮便先知道了,足以证明他在宫中有内线。 岳连铮轻描淡写道:“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如今朝局不稳,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保得将军府上下安全无虞。大嫂,你说是吗?” 第三百八十三章 本宫没病 明川郡主和古氏离开之后,那个方才报信的士兵又被金卫吾找了回来。 “凤贵妃让你带的话,还有什么?” 虽然岳连铮方才让他直说,可他的士兵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当着明川郡主她们的面,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只说了能说的,不能说的还藏在心里。 这一点,他和自己的士兵有足够的默契。 果然,那士兵道:“回大将军,凤贵妃说,那个文妃和陈皇后勾结在一起,陈皇后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将来能够养在自己膝下。她还说自己没有病,是太医收了陈皇后的好处才会这么说的,让大将军想办法救救她。” “呵。” 岳连铮淡淡一笑,“这个蠢女人。当初她演以身挡花豹的戏时,我还以为她有些本事,谁知道这么不堪。救她?她还没能为我做些什么,反倒要我救她了。” 原本凤贵妃以身挡花豹那件事后,他以为她会重得当年盛宠,圣上会看在她救驾之功的份上多顾惜她。 没想到陈皇后那边也出了一招,什么故意倒地拖延花豹,好让圣上逃走…… 两人一下子平分秋色,外头的朝臣都在宣扬国母之贤德,凤贵妃反倒退居其次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的恩宠一直不稳,也未能在圣上面前说上话。 现在让他救…… 他还真不太想救。 不过凤贵妃的话提醒了他一点—— 当今圣上没有子嗣,除了一个早夭的,就只剩一个残疾的。 他们都不能继承皇位。 如果文妃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胎,让他平安降生,将来或可成为储君。 毕竟,南边叛军势如破竹,魏勤和廷哥儿一处占据了正义,圣上是必败之势。 但是那个孩子,则可以像当年的廷哥儿一样,为他所用…… 想到这里,岳连铮忽然笑了笑。 “凤贵妃有病没有病,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更重要的是文妃肚子里的孩子,派亲信的太医打探清楚,看看她肚子里的到底是男胎还是女胎。” 金卫吾道:“大将军,才不到两个月的胎儿,哪里看得出是男还是女?” 要想确认性别,至少也得等四五个月吧? “不管是男胎还是女胎,只要生下来,都会是宫中第一个孩子。让我们的人保护好文妃,也要提防凤贵妃,别让她一时冲动伤了文妃。” 保护文妃,提防凤贵妃? 金卫吾想不明白,凤贵妃才是他们的同盟,文妃是陈皇后的人,应该是他们的敌人才对。 怎么反过来要保护她,提防凤贵妃呢? 可岳连铮这么吩咐了,也没有人敢质疑,金卫吾挥了挥手,那士兵立刻退了下去。 …… “我没有病,我根本就没有病!” 昭阳宫中,已是初春,殿中却显得十分清冷。 仔细一看,原来是原先摆在殿中的那些奢华的陈设,几乎全都挪了出去。 空旷的殿中,冷风穿堂而过,显得格外凄清。 凤贵妃穿着一身素衣,未施脂粉,坐在榻边手舞足蹈,试图挣脱拉着自己的宫女。 “本宫没病!快点把太医都给本宫叫来,再给本宫看看!” 她去看望文妃,原是想装个大方在圣上面前卖个好,不想发现了陈皇后和文妃互相勾结的真相。 陈皇后把控了后宫,竟戳着她多年无所出的软肋,让太医给她安了一个生育艰难的罪名。 最令人心寒的是圣上,他连多查验一遍都懒得,直接就降了她的位分。 凤贵妃,现在已经是凤妃了。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她现在的地位不仅比不上慧妃和文妃她们,就连宫中的奴才都敢欺凌她,找借口把她殿中的东西都抬走了。 “娘娘如今是妃位,不可再用贵妃仪制的东西。正好文妃娘娘那里需要,奴才按圣上的吩咐,把这些东西都给文妃娘娘送去。” 来抬东西的宫人们笑得狡狯,目光中带着揶揄之色。 宫中向来如此,拜高踩低,凤贵妃却歇斯底里,“本宫如今是妃位不配用,难道她文妃不也是妃位么?” “那怎么能一样呢?文妃娘娘可是身怀龙子,圣上亲口说了,一生下来就要封贵妃呢!” 宫人们说着,不由分说便抬走了那些东西,任凭凤贵妃如何叫喊都不肯停下。 “娘娘,娘娘息怒!” 昭阳宫中的宫女太监都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她的贴身宫女桐儿还在一旁劝着她,凤贵妃唯独还听她的话。 “桐儿,快去给本宫找太医啊!一定要让圣上知道,那太医是陈皇后收买的,本宫能生孩子的,本宫一定能的!” “娘娘……” 桐儿蹙着眉头站在一旁,不知道如何开解凤贵妃。 回想这几年来,凤贵妃的确一次有孕的征兆都没有,太医说的不像是假话。 可凤贵妃自己坚持说,太医是陈皇后收买的,故意说生育艰难的话来害她失宠。 到底孰真孰假,还真难说。 “怎么?连你都不相信本宫能生育么?” 凤贵妃瞪了她一眼,眼尾如刀锋利。 “奴婢不敢!” 桐儿慌忙跪下,凤贵妃注意到了她的用词,她说的是不敢。 而不是不这么认为。 连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都不相信她,难道她真的不能生育吗? 凤贵妃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就连桐儿相信她也没用,归根究底是要圣上相信。 “岳大将军那边有回音了么?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他还能帮本宫一把了!” “娘娘再耐心等等,大将军那边还没有回音。近来朝局不稳,想必他的事情也多,一时顾不到咱们这里来。” “呵,有什么事能比本宫的地位更重要?再派人去报信,务必让岳连铮尽快出手!” 她辛辛苦苦,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挡住了花豹的攻击,就是为了重获圣宠。 为此,她的背上现在还留着花豹的爪印疤痕,这样大的牺牲,怎么能因为陈皇后的三言两语,就完全白费了? 她不甘心。 只要岳连铮能够出手转圜,她一定能东山再起,让这昭阳宫里被抬走的物件,一样样再抬回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 文妃的孩子 天气渐暖,庄婉仪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这些日子,商不换向圣上告了假,减少参与朝堂之事,多在家中陪伴庄婉仪。 这是他视若性命般珍贵的妻子,还有他的长子,他多费些心思也是应该的。 圣上自己也懒怠管理朝政,一下了朝就在长明宫中陪伴文妃,也不管她腹中的胎儿才多大,就忍不住一直和他说话。 当爹的心情,总是互通的。 也算是给庄婉仪的面子,圣上没有难为商不换的告假,反而时不时赏赐一些安胎的东西。 天气晴朗的日子,夫妇两人在梅香院的树下晒太阳。 这晒太阳也是很有讲究的,既不能对着强烈的阳光直接晒,晒久了人容易脑袋发晕。 也不能完全躲在树荫下头,那就晒不到太阳了。 商不换给她调整了好几个位置,最后把她的贵妃榻安在了树荫的边缘,既能晒到太阳,也不会被晒得发晕。 他自己就坐在榻边,随意把手脚朝阳光底下一摊。 真舒服! 庄婉仪忍不住笑,“要当父亲的人了,反倒孩子气起来,坐没坐相。” “心里高兴,就想放肆一下。” 商不换眯着眼睛,伸手摸索到她的手,两人十指紧扣,在阳光下指缝都透着光芒。 他的高兴,不仅是因为庄婉仪,因为孩子,还因为商相爷。 廷哥儿离开的时候,不知道和商相爷说了什么,后来他找商不换深谈了一次。 庄婉仪不知道这对父子两谈了什么,她在上房的院外焦急等待,沈念心陪着她一起等。 “大嫂放心吧,要是再出什么事,我一定挡在前头!” 庄婉仪怀着身孕不方便,万一商相爷再砸商不换一茶杯,她得替庄婉仪去阻拦。 妯娌两个心照不宣,默契地握着对方的手。 她果然没看错沈念心。 在家庭和睦这件事上,沈念心能成为她的帮手,愿意帮着她让商相爷和商不换和好。 她明白,只有商相爷和商不换和好了,商不阙才能融入进去。 一家父子三人,才能一起好。 这一点上看,她的觉悟比谭氏高的真不是一点半点。 谭氏一心想着挑拨商相爷和商不换的关系,以为这样商不阙就能从中渔翁得利,真是笑话。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商不换才慢慢地走出来,并不说什么话就带着庄婉仪回去了。 可她还是细心地发现,他的眼角隐隐有泪痕未干的痕迹。 自那以后,相府中的气氛越发和谐,他们父子两也时不时在一处商量些事情,似乎是和廷哥儿他们有关的。 纠结了许久的事情总算了结,庄婉仪看着他整个人轻松下来,也觉得如释重负。 才知道,原来他的本性之中,父子亲情的地位那么重。 这样的一个男子,将来必定会待孩子极好。 “你近来少去宫里,可朝政上的事情一点都没放松。圣上就是看准了你不会玩忽职守,所以自去后宫陪文妃和未出生的孩子了,文妃还真是厉害。” 区区两三个月,从宫女变成身怀龙子的妃位,令后宫震惊,朝野侧目。 庄婉仪说着,想到文妃一个孩子就把凤贵妃变成了凤妃,不禁感慨她有手段。 要是相府里头这两个也和文妃一样厉害,那可就难对付了。 “厉害?” 商不换笑着睨她一眼,“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要是没有陈皇后,她又怎么能安然怀上龙子,还能身居高位呢?” 陈皇后? 庄婉仪不禁感慨,原来如此,亏她还以为文妃出身卑微,当真是靠自己的力量拼到了如今的盛况。 原来是陈皇后在背后指使。 怪不得她隐约听说什么,文妃将来的孩子出生要给陈皇后抚养之类的话,原来陈皇后打的是这个主意。 “现在孩子还没出生,文妃为了活命和荣华富贵,自然不敢强。可一旦孩子平安长大当真成为储君,那文妃难道不愿意自己当太后么?” 这样的互相利用关系,注定不会长久。 商不换道:“只怕,她们两没有反目成仇的那一日了。” 南方魏勤的兵马势如破竹,一路攻陷城池,收服了众多百姓,要讨伐昏庸的君王。 照这个趋势,很快就会有对决之日了。 只是圣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没有什么事,实际上是骇人的战报被商不换藏起来了,伪造了歌舞升平的假象。 “不过……” 他忽然想到,凤贵妃被贬为妃位,岳连铮为何毫无动作? 他们两本是同盟,岳连铮要收买个太医推翻凤贵妃的生育艰难四个字,应该不难。 为何,他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不过什么?” 商不换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岳连铮不帮凤贵妃,平白让她像被打入冷宫一样,背着生育艰难的名声慢慢失势?” 一旦凤贵妃彻底失势,后宫就是陈皇后和文妃的了。 她们是商不换这一边的,岳连铮应该着急才对,怎么会毫无动作? 庄婉仪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会不会是岳连铮他……想拿文妃的孩子做文章?” 商不换笑着看她一眼,彼此心有灵犀,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对岳连铮而言,不算什么新鲜的招数。 当年他把廷哥儿带到自己的身边抚养,不也是打的这个主意么? 现在眼前魏勤在南边起兵,他又把主意打到文妃腹中的孩子去了,亏他想得出来! “那个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是男是女都是个问题。” 庄婉仪道:“只要他不救凤贵妃,这宫中还有谁敢动文妃的胎?圣上和皇后齐心协力要保这个孩子,一定保得住。至于男女,其实并不重要。” 眼下这个局面,只要外人知道文妃生下了一个孩子就足够了,足以成为岳连铮的筹码。 “说到底,这个孩子有可能是圣上唯一的继承人。若是岳连铮能够在三足鼎立之中取胜,扶持新君继位会比当今圣上在位,对他更加有利。” 可他要取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第三百八十五章 商相爷寿宴 没过几日,商相爷的生辰到了。 去年因为他在病中,没能好好过生辰,今年竟起了心思要大办一场。 沈念心听见消息很是欢喜。 “公公的身子好了,府里也有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倒是好好办一场热闹热闹,也让我有个机会尽尽孝心。” 庄婉仪挺着肚子不方便,上上下下都要由沈念心操持,妯娌两个倒是很和睦。 商相爷看着,不由笑道:“倒不为办得多隆重好看,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把朝中老臣和昔日旧友都请来。外则,我已经向圣上递了折子,重新回朝理事。” 重新回朝? 他已经离开朝堂许久了,众人都以为他要安度晚年了,不想他竟起了重回朝堂的心思。 众人不解其意,商相爷看了看商不换,捋着胡须不说话。 “如今时局不稳,父亲回朝主持大局倒是件好事。何况婉仪的胎也快要临盆了,我近来疏忽朝务,有父亲来坐镇朝中必定能安定人心。” 商不换竟然也同意了? 这就更让人惊讶了。 商相爷点了点头,“我离开朝堂两年,虽然官位还在,可朝中之人怕是大半不认识了。所以才要大办寿宴,重新认识认识众人。” 他这话说的谦虚,其实朝中这两年再怎么风水更替,那些重要位置上的老臣还是不变的。 以他在朝中的威望,必定一呼百应。 此番寿宴,不过是重新收拢人心的手段罢了。 超乎众人想象的是,不仅寿宴上宴请的人都到了,还有许多没有宴请到的人也来了,相府顿时热闹得嘈杂。 圣上不但批复了他的折子,让他随意可以回朝,还赏赐了许多珍宝作为他的寿礼。 现在的相府随便办点什么事,就会得到圣上的赏赐,真真是羡煞旁人! 比起商不换而言,商相爷的寿宴不仅能让拥护商不换的人到来,甚至还有拥护岳连铮的人。 将军府的老夫人也派人送来了寿礼,岳连铮和明川郡主亲自来贺寿。 不过两人并不是一道来的,明川郡主有意识地和他保持距离,进了相府就忍不住先去看庄婉仪。 “几个月不见,你的肚子这么大了。” 明川郡主看到她行动都要两个丫鬟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站在她两步开外不敢靠前,生怕冲撞到她。 她自己一生没有怀过孩子,对孩子万分珍惜,也万分陌生。 庄婉仪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的胎像稳固得很,你别被屏娘她们蝎蝎螫螫的样子骗了!” 明明没事,她们两扶得那么小心,旁人还以为有事似的。 听庄婉仪这样说,她才稍稍放心下来。 屏娘笑道:“郡主别介意,是我们大公子吩咐的。说是今日的客人多,为了防止无关紧要的人骚扰我们奶奶,所以要格外小心些,让旁人一看就知道我们奶奶不好亲近。” 明川郡主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种促狭的法子,果然还是商不换想出来的,不过确实有效。” 想和庄婉仪搭话的人一大堆,不过都在外头不敢进来,只有明川郡主这样亲近的朋友才能近身。 两人见前头嘈杂,索性撇下宾客到后头去,找了个僻静的竹子底下说话。 “你最近还好吗?总算肯出来走动了,我担心了许久。” 庄婉仪知道,明川郡主的病是心病。 她若自己肯出来走走,比什么都强。 先前冬日寒冷,更不方便出门了,好在现在春暖花开。 希望她心中的阴霾,也能被阳光照射蒸发,彻底驱除。 明川郡主淡淡一笑,“总不能因为有些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就一辈子消沉下去吧?日子还是要过的,何况现在大魏局势不稳,谁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呢?” 她身为皇室女子,对于政治总有一种奇特的敏锐。 尽管她不知道现在长安城中得到的军报不足三分之一,尽管她不知道魏勤的兵马正势如破竹,可她就是能清楚得感觉到,那份悲哀。 长安城春日融融,鲜花着锦,可在她看来,好景不长矣。 庄婉仪面色一滞,很快又恢复了寻常。 她不能把真相告诉明川郡主,只能宽慰她几句。 “姐姐何必伤感?历来朝堂之争,政权更迭,也是常事。不论发生什么事,郡主姐姐不曾深陷其中,总有你的自在。” 明川郡主诧异地看她一眼。 “我不曾深陷其中么?也是啊,从前那个为将军府的安危处处奔走的我,早就已经死了。在知道岳连铮的秘密之后,就彻底死了。我称病那么久,就是不想再被人利用。” 这种利用伤了她的自尊,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谁知竟是错误的。 她无形中,在帮助岳连铮勾结匈奴,欺瞒朝中大臣,乃至挑拨了商相爷和商不换的父子关系…… “你替我跟商不换道个歉吧。当年我那样说他,实属不该。” 明川郡主一生骄傲,从未和谁道过歉,商不换还是头一个。 庄婉仪忙道:“姐姐说的是什么话?你也是被人蒙蔽的,他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他一直说有你在将军府照顾我,他很感激你。” 这是实话,却让明川郡主更加难堪。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庄婉仪柔声询问,设身处地地想,若她是明川郡主,只怕也会不知所措。 “嗯,我已经想好了,搬回郡主府去。就说我想清修,请几位姑子到府中讲经说法,在将军府未免不便。” 她原来就住在郡主府,现在又要搬回去,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庄婉仪点了点头。 搬回郡主府也好,免得将来将军府若是出事,白连累了明川郡主。 只是古氏那边,怕是难以躲避。 “这样也好,姐姐回到郡主府,咱们日后来往也方便些。该让古姐姐也常到郡主府走动,至于府中庶务,三爷不是有两个姨娘么?” 第三百八十六章 老来相见 商相爷的寿宴格外热闹,不少隐退的老臣,也都不远万里从家乡赶来。 若说单单是为一个寿宴,谁信呢? 显然,众人都从商相爷的寿宴之中,嗅到了他复出朝堂的味道。 这让那些对圣上、对当今朝局失望的老臣,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尤其是在如今这种局势,南边叛军侵袭不断,朝政百废待兴的时刻,更需要商相爷这样的老臣出来主持大局,约束昏庸的君王。 推杯换盏,相视一笑之间,有许多默契已经达成。 商相爷精神大好,他的两个儿子都陪着他和众人说话,时不时替他挡酒,又或者是劝他添衣,再者以晚辈的身份陪他的故交老友寒暄。 这对众人来说,可是件新鲜事。 商不阙就罢了,他们有多久没看到,商不换以这样的姿态站在商相爷身旁了? 父子两个有说有笑,叫人诧异非常。 “大公子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还能如此谦逊,真叫老朽佩服。” 一个满脸白须的老臣看着商不换,笑得慈祥。 曾几何时,他也是看着商不换长大的,知道他自小天赋异禀,文采出众,为人处世又格外讨人喜欢。 一直到他二十岁高中状元,更是被众人当做了商相爷的接班人,认为他将来必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想这对父子因为一个岳连铮,渐行渐远了。 三年后商不换归来,众人都以为他大受打击改了性子,不再像从前那般忠正,反倒成了圣上身边的弄权之人。 这位老者的话,便带着试探之意。 “刘伯伯言重了。不论官位高低,长幼有序,礼仪不可废。” 那老者哈哈大笑,又捋着胡须道:“此番商相爷若是回到朝中,你们父子二人势必不能同时高居朝堂。你可愿意退让?” 这个问题太直白了些。 老者仍是笑着,并没有忌讳的意思。 他自小看着商不换长大,即便他长大之后有所变化,他也相信他本质上还是像商相爷的—— 像他一样忠正不屈,心怀家国天下。 “内子身怀有孕,即将临盆,我心中担忧,早已将朝政放在了一边。父亲身体康复能够重新回朝主持大局,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心中感激,又岂有不愿意的道理呢?” 商不换说着,笑着看了商相爷一眼。 后者也看向他,父子两个相视一笑的模样,就像五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时一样。 “那边还有许多客人,你们两都别陪着我了,我自己能走得动。我和你们刘伯伯说说话,你们自去陪客吧。” 商相爷把两个儿子都赶走了,自己和老友闲话。 不多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东张西望。 商相爷年事已高,眼睛看不太清楚,眯着眼朝那人一直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群老头里还是有一二个眼睛尖的,立马看出了那人是凤太师。 “凤太师,您也来了啊?” 被人叫到名字,凤太师一激灵,讪讪地转过头来。 他的背拱了许多,看起来老了许多岁。 众人都知道,他在朝中越发不受重用,如今朝中重用的都是年轻的臣子。 而凤太师的两个女儿,一个凤兰亭丢尽了他的脸死在狱中,一个凤贵妃被贬为妃位,还有太医生育艰难的诊断,此后怕是再也不能重得圣宠了。 太师府,算是彻底衰落了。 想到此处,众人不由唏嘘感慨,看着凤太师走上前来小心翼翼的笑容都觉得心酸。 想当年,他是多么意气风发。 “商相爷,恭喜恭喜,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口中说着恭贺的话,又看向周围一众老者,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这些人早就告老还乡了,现在怎么都回到长安来了? “凤太师,还记得我们吗?” 众人笑着和他寒暄,都是一把年纪的老者了,再相见忘了官位的高低,也忘了昔日在朝堂上的争执也不快。 留下的唯有彼此对岁月的无奈,和惺惺相惜。 “我方才见你们在说话,一时没过来。商相爷好福气,不仅身子恢复了,能够重新回到朝堂了,两个儿子还如此孝顺。” 看来,凤太师是看到了方才商不换和商不阙在这里的场景。 他有两个女儿,商相爷有两个儿子。 从前他很自豪,他的两个女儿都嫁得好,一个嫁入皇家,一个嫁入将军府。 而今一个死了,另一个生育艰难,算是彻底废了。 而商相爷呢? 满长安都知道他和自己的嫡长子商不换水火不容,谁知道老了老了,五年之后,他们父子两又恢复了从前的父慈子孝。 多么令人嫉妒。 这种嫉妒,让凤太师不敢靠近,免得掩不住他的心酸。 商相爷顿了顿,知道他的两个女儿是不能提的禁忌,便自嘲道:“什么康复?你我这把年纪了,就算病好了,身子也是老得不堪用了。只是我毕竟还没死,还想为百姓,为大魏做一些事情,尽我最后一点力。” 凤太师一愣,忽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曾经,他和商相爷还有老将军,三个人支撑起了大魏的朝堂,三人何等和睦何等英姿勃发? 而后老将军死了,新帝登基了,他们两之间的分歧就彻底显示出来了。 商相爷一如既往,不忘初心地为大魏鞠躬尽瘁,而他却被权力蒙了心,一心希望能够讨好圣上得到至高的权位。 而今想来,他和商相爷,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怪不得他在府养病两年了,这会儿一有复出的迹象,就像一方有令八方响应似的。 而自己虽然还在朝堂,却已经无人问津了…… 人到老了,或许容易后悔吧? 凤太师愣愣地看着眼前众人,只觉得众人的笑容逐渐在变形,变得扭曲而带有嘲讽。 他们在嘲讽他的两面三刀,嘲讽他的利益熏心,嘲讽他现在的落魄…… “凤太师?” 见他神情恍惚,有人轻轻推了推他,他这才回过神来。 “商相爷,我有话……” 他怔怔地开口想对商相爷说什么,却见他已经走到了另一边,正在和别人说笑寒暄。 第三百八十七章 姗姗来迟 宴席已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岳连铮姗姗来迟。 商不换面色一滞,目光讳莫如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他就知道,岳连铮会来。 “商相爷,侄儿恭祝相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岳连铮上前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军中事务繁忙,侄儿来迟了,还请相爷见谅。” 众人皆知,商相爷一向拥护将军府,对岳连铮也百般信任。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的关系,却因为商相爷和老将军的友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甚至,他对岳连铮比对商不换更好。 可谁都知道,岳连铮和商不换不合,两人一文一武在朝中争权,今日相见岂不是分外眼红? 何况商相爷和商不换父子关系见好,这是不是也说明,他在两者之间偏向商不换了呢? “快起来,无妨,自然是军务要紧。” 商相爷的面色叫人看不出异常,他笑着让岳连铮入座,岳连铮却亲自接过了身后跟的小厮手中捧的礼物。 “这是侄儿精心准备的寿礼,还请相爷不嫌弃。” 他当着众人的面献上,又说精心准备等语,众人难免好奇。 商相爷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当众打开。 里头会是什么东西? 手上的动作有一瞬间停滞,这一瞬间,岳连铮已经了然了他的态度。 他微微垂下眼,目光森冷。 “这是哪位名家的大作?” 好奇的看客上来围观,不知道是什么稀罕的礼物,值得岳连铮特意当众拿出,还说是精心准备的。 只见锦盒里是一卷画轴,看起来平平无奇。 商相爷一挥手,陈管事等上前把画轴展开,只见那是一副岁寒三友图。 梅、竹、松三树皆在,漫天白雪之中,有一处破草庐,里头坐着几个半老好友在喝茶。 画的立意倒是不错,可惜笔触差了点,不像是名家所作。 岳连铮拿出这么普通的一副画做寿礼,还说什么精心准备,不是笑掉人的大牙么? 商不换没有上前,只是通过人的缝隙看到了画的内容,觉得有些眼熟。 那画的笔触稍嫌稚嫩,像是年轻人作的。 “这……这是何人所作?恕老夫眼拙,看不出来。” 在座的都是文雅之人,书画方面就算不精通,至少也能认得出。 可惜这副画没有落款和署名,笔触也不像熟悉的名家,倒像是寻常人的戏作。 商相爷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抚上画卷。 “这是……当年老将军所作。”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竟是岳老将军所作,那就不能说笔触稚嫩了,身为武将能画出这样的画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年他不过而立之年,对于书画并不精通。我们那时已是至交好友,他学有小成之后就画了这副,说是要送给我的。这岁寒三友,说的就是我们。” 人群之中,凤太师瑟缩了一下,把自己藏到了后头。 没有人开口问商相爷,这岁寒三友中的第三人是谁。 商相爷继续道:“后来他没画完就上战场去了,这幅画也就没到我手里。我满心想着他打完仗回来就可以画完给我,没想到他……再也没回来。” 原来这是岳老将军战死之前的遗作,怪不得岳连铮说,这是他精心准备的。 “你有心了。” 商相爷浑浊的目光中,一层薄薄的泪水凝结。 而后他笑着点了点头,命人把画卷小心收起放到自己卧房中去,再看岳连铮的神情就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商不换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好个岳连铮,他知道商相爷在怀疑他,所以把岳老将军的遗物拿出来博同情。 就算商相爷完全知道了他和匈奴勾结的真相,也会看在岳老将军的份上,不忍对他赶尽杀绝。 他要的,就是这份不忍。 拿死人当挡箭牌,他岳连铮可真有出息! 商不换不怒反笑,这也说明,岳连铮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打感情牌了。 不知道是因为岳连铮在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商相爷不再只顾着和老臣寒暄。 他也和朝中一些年轻的新晋朝臣交谈,美其名曰,是为了回到朝中能更快地熟悉朝务。 年轻的臣子们早有耳闻商相爷的美名,何况他是商不换的父亲,不论看僧面还是佛面他们都不能得罪,只能一味恭敬讨好。 商相爷浸淫朝堂数十年,很快就熟悉了朝中各部的主事之人,就等着还朝了。 …… 明川郡主和庄婉仪叙话过后,两人分开而行。 一个往前头去拜见商相爷,一个往梅香院去休息。 她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自然不能到前头人多嘈杂的地方去,乐得早点回去歇着。 不想走到半路,却遇到了不速之客。 回去的小路上,两旁种着许多桃花,只是花期未到尚且含苞。 桃树底下,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里,轻嗅花枝的香气。 不知怎的,庄婉仪又回想起了当年蘅芷院的满庭桃花,想起了喜娘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大喜之兆。 恍惚之间又是她死的时候,大开的窗扉外桃花灿烂,而她躺在床上瑟瑟发抖,最终死于春风之中…… 她浑身一颤。 “奶奶,怎么了?可是冷着了?” 按说现在的天气不至于冷了,她的身上还穿着颇厚的小袄。 屏娘把手中的薄披风披在她身上,幸好出门的时候有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庄婉仪淡淡地摇了摇头,示意屏娘看前方。 这一看,她顿时吓了一大跳。 那个高大的男子身影,可不是岳连铮么?!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恰好站在回梅香院的必经之路上,要说他不是故意在那里等着庄婉仪的,谁信? “奶奶,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回去叫些人再走,免得……” 屏娘直觉不好,以岳连铮的骄傲和自负,看到庄婉仪挺着大肚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他至今还未娶妻,孤家寡人一个,而商不换和庄婉仪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他能不嫉妒么? 第三百八十八章 死过一次 “你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庄婉仪淡淡说了一声,屏娘待要回头去找人,忽然觉得不对。 她走了,就剩庄婉仪一个人在这里,要是出事了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那怎么行? “奶奶,你这是……” 该不会……庄婉仪就是故意要支开她吧? “去罢,你放心。我的孩子,难道我不想保护他么?” 她说的信誓旦旦,屏娘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从小到大,庄婉仪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从来没有食言过。 “那奶奶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屏娘说着,一通小跑,朝前头去。 庄婉仪站在原地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朝着岳连铮走去。 树下那人转过头来,看到庄婉仪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戏谑地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你怀有身孕,身边竟一个人都不带么?”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照在彼此的身上,在对方看来都温柔了许多。 她凸起的腹部圆圆的,像是嵌上了一层金边,犹如佛光普度。 岳连铮一时移不开眼,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庄婉仪心中微微紧张。 好在他最后还是挪开了目光。 “还未恭喜你,快要临盆了吧?” 他原以为,自己这话说出来会很轻松,没想到那点苦涩仍是藏不住。 庄婉仪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不由一愣。 “多谢。听闻大将军府中的几个妾侍和姨娘都不错,想来很快也会有孩子的。” 岳连铮轻嗤。 “好端端的提她们做什么?你府里那两个照样好,难道也会有孩子么?” “当然不会。” 庄婉仪想也不想就回答了他,“感情应是件两情相悦之事,倘若有了第三者、第四者,那心就不完整了,如何两情相悦?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感情看得太通透了。就算你说我是妒妇,也无所谓。” 死过一次? 岳连铮沉吟片刻,“你还在为老夫人下毒之事不悦?那是因为你执意要嫁给商不换,她顾惜将军府的颜面才……何况,你到底没事。” 庄婉仪笑了笑,知道岳连铮是误会了。 她说的死过一次是真的死过一次,死在那个桃花满院的蘅芷院,死在一夜寒冷的春风中。 若非如此,何况她的新生和大彻大悟? 可惜和岳连铮说这些,他是听不懂的。 “你不会明白的。” 庄婉仪笑着摇了摇头,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越过他便想回梅香院。 擦肩而过之时,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习武之人的力道非她可以挣脱,她索性不挣扎,只是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可以说。你从来都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明白?” 就好像她执意嫁给商不换,却没有给他任何解释那般。 难道他们两不也曾是夫妻吗? 这话竟有一丝哀求的味道,庄婉仪心中怅然,这样的岳连铮她从未见过。 “好,我告诉你。” 有件事她守口如瓶,对商不换都没有说过。 可今日她想告诉岳连铮,就算是为他们曾经的婚姻划上彻底的句号。 “我死过,是真的死了。就在你的假尸骨送回来不久,凤兰亭在老夫人面前进谗,说我没有子嗣活着也没用,干脆给你陪葬免得你地下孤苦。” 岳连铮一怔,眉头紧蹙,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她们在我的饮食中下了华佗草,我身边亲信的丫鬟被打的打杀的杀,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我病入膏肓,凤兰亭在我死之前告诉了我华佗草的真相。她打开了窗户,我躺在床上,只有一条单薄的破被,活活被冻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庄婉仪死了,那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什么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产生了幻觉?你不是很奇怪么,为什么那个传说中柔善可欺温柔贤淑的庄婉仪,竟然那么大胆,敢在新婚之夜把你从前头叫回来?” 庄婉仪挣脱了他僵硬的手,朝他逼近了一步,笑容有些残忍。 “你仔细想想,那一夜在洞房之中,我叮嘱了你什么?” 岳连铮自然记得。 “你说了大魏和匈奴之间的形势,还叮嘱我出征一定要小心,让我注意安全。你——不对,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那一夜会出征?!” 岳连铮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 连他都不知道那一夜圣上会紧急调他到边关守卫,庄婉仪怎么可能知道? 可若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等自己回到洞房再说那些话,而是巴巴地让屏娘把自己找回来? 只有一种可能—— 她知道,如果再晚一点,自己可能就来不及回洞房了。 “那个时候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夫君。所以我叮嘱你要小心,当然,也有一点私心。我知道你一旦死了,我就会被老夫人和凤兰亭害死给你陪葬。我死过一次了,我不想再死了。没想到我的叮嘱对你不起作用,你还是选择了……” 庄婉仪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诈死。” “你在诈死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我的处境?你可知道一个性格软弱的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地待在将军府,要承受多少的非议?你可知道我一个人回门的时候,连街上的百姓都在嘲笑我?” 既然说了这么多,她索性再多说一点。 “你没有考虑过,对吧?在你的眼中,我就和那八个妾室一样无关紧要。甚至在你回来之后,你还假扮黑衣人试探我,甚至利用我来观察朝中的局势。你以为我是傻子,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么?” 他的不在乎,他一点一滴的试探和利用,都在把庄婉仪越推越远。 “最后,你还在我改嫁当日回来。你以为一抬轿子就可以让我乖乖地回到你身边,你错了。岳连铮,你早该知道,我不是当初那个愚昧、顺从的庄婉仪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必报仇 热闹的寿宴,谁也不知道岳连铮何时离开。 等宴席结束之后,商相爷才隐约听闻,他从后门踉跄离去。 走的时候脸色苍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看出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 商相爷听罢只是点了点头,没太在意。 “大公子去哪了?” “回老爷,大公子陪着大奶奶回房歇着去了。老爷要找他吗?” 商相爷放心地点了点头,“不用,今日府里闹腾了一日,是该让他们好好歇息歇息了。” 尤其是庄婉仪,她的身体受不得闹腾。 梅香院中,淡淡的夕阳洒下余晖,庄婉仪坐在夕阳底下,靠着商不换的肩膀。 两人沉静了许久没有说话,别有一份岁月静好的享受。 屏娘等人都不敢上前打扰,只是吩咐厨房准备晚膳,让他们两静静地享受二人世界。 庄婉仪在他肩上蹭了蹭。 像只猫,比桃花儿还要淘气的小猫。 “你都听见啦?” 有些话她其实早就想告诉商不换,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自己想想都觉得荒诞,旁人又如何相信呢? 偏偏屏娘去请商不换来,他就听见了自己对岳连铮说的那些话,受到的震惊不比岳连铮小。 商不换没说话,她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 他面无表情,从这个角度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还有凸起的喉结,庄婉仪讨好似的摸了摸。 “咳咳……” 猝不及防被她摸得咳嗽起来的人,板着的脸已经破功。 “哎呀,我太用劲了,不好意思。” 她一点不好意思的态度都没有,嘴边还挂着笑,怎么看怎么像故意的。 商不换就更生气了。 他好不容易板个脸,就这么被她攻陷了? “好啦,别生气了。我告诉他那些,不就是想跟他一刀了断,让他彻底死心么?是不是我提到那个时候的心境,所以你吃醋了?” 她那个时候还不认识商不换,而且她是岳连铮明媒正娶的妻子,拿他当夫君待有什么错不成? 这个男人,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商不换终于有了反应,他轻哼了一声。 “才不是因为这个吃醋。是我从前问过你这方面的事,可你并没有像今日告诉他那样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为什么你能告诉他,却不能告诉我?” 这才是他吃醋的根源。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庄婉仪无奈道:“因为那些是认识你之前的事啊,告不告诉你有什么关系?那些事和岳连铮密切相关,我只想喝他说清楚,让他不再纠缠罢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 商不换略显激动,转头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吃了那么多的罪,岂不是便宜她们了?早知道是那样,我一定让凤兰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不能放过老夫人!” 他不单单是吃醋,更是心疼她,心疼她这些事一直没告诉旁人,一直在一个人默默忍受。 看着杀死自己的仇人就在眼前,不但不能报仇还要笑脸相迎,这种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一向大方的庄婉仪,会对凤兰亭总是恶语相向。 她不为自己报仇,难道还不能在仇人挑衅的时候还击回去么? 这已经算她心胸宽广了。 “别,你千万别对老夫人怎么样。” 对于老夫人,其实庄婉仪一直有些矛盾。 一方面她自然痛恨,痛恨她两世对自己下毒手,痛恨她对自己的孝敬无动于衷,恩将仇报。 可另一方面,她又很同情老夫人。 一个女子,死了丈夫死了儿子,一个人撑起将军府的门楣,她太不容易。 就算行事偏激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庄婉仪没办法做到完全地恨她,也不想至她于死地来为自己报仇。 “她已经老了,就算我们不报仇,她也没多少年的寿了。今日我和郡主姐姐聊了许久,说老夫人这两年体弱多病,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商不换蹙眉道:“就这样放过作恶多端之人,我恐怕没有这么好的度量。” “我有啊。” 庄婉仪笑着拍拍自己的肚子,“我的度量现在可大了,不信你摸摸?” 商不换被她逗笑,果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忽然觉得掌心被踢了一脚。 “哎呦。” 庄婉仪忍不住弯了腰,“小兔崽子,踢得这么用力。” “乖,轻一点,别弄疼了你娘。” 商不换在她肚皮上轻轻抚摸,她腹中的动静又踢蹬了两下,而后慢慢趋于平缓。 “这么大的力气,还这么聪明听得懂人话,只怕是个聪慧的儿子。” “也有可能是个怪力的女儿。” 庄婉仪倒不在乎是男是女,开玩笑地补上一句。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喜欢。” 要是个儿子就像庄婉仪那么聪明坚韧,要是个女儿更要像庄婉仪,美貌如仙。 “所以啊,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就当替他积德吧。更何况现在是关键时刻,犯不上为了私仇惹怒岳连铮。咱们该看重的,是那边。” 她的目光,看向南边。 廷哥儿走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商不换会意地点头,“你放心吧,魏勤不仅是廷哥儿的血亲,还是个忠正之士。魏先生考察过,我也亲自派人考察过,绝对可以信赖,他会照顾好廷哥儿的。” “那就好,只是听说岭南多獐气,希望廷哥儿好好保重,早点回来。” 待他回来之时,就是决战之日了吧? 这样想着,庄婉仪又希望他晚些回来,至少等自己的孩儿大一些再回来。 免得战火一起,变故陡然。 “太阳快落山了,院子里头凉,进屋吧。” 商不换扶着她起身,隐约闻到后院传来的饭菜香气。 “差不多该用膳了,也不知道屏娘在后头鼓捣了那么久,都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庄婉仪小心地站了起来,笑着道:“今日寿宴上有一道糯米鹌鹑,我尝了一点子觉得味道不错。那糯米就足够顶饱了,可以不必吃饭了。” “小馋猫!也不知道是你变馋了,还是我们的孩子这么馋?” 第三百九十章 兵逼川蜀 岭南,总兵府。 一身战甲的男子站在书案前,正在研究案上的沙盘。 沙盘上插着一面面颜色各异的小旗,还写着岭南周边许多城池的地名,似乎在标注战略路线图。 他的背影高大伟岸,看起来约莫三十上许,气势沉着冷静。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长衫、书生模样的人走进了屋子,见他正在看沙盘,忙道:“魏总兵,先休息休息吧,你都一夜没合眼了,还在看这个。” 被称作魏总兵的男子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魏先生端着茶水进来了。 “堂叔,你怎么亲自端茶倒水?这些事让下人做就是了,你快过来帮我看看!” 魏先生被他扯着袖子,哭笑不得。 “我说魏勤,你如今也是不仅是堂堂总兵,还是讨伐昏君的首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这不是在堂叔跟前就忘了分寸了么?您当年为了保护太子甘心放弃官位,跟着他远赴边疆在岳连铮手底下周旋,我相信您的眼界和能力。” 魏先生顺手把茶给他,“这是参茶,喝一点恢复元气,你这么熬下去是不行的,不喝完别跟我说话。” 他到底是魏勤的堂叔,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魏勤无奈只能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先皇后是你的堂姑,我的远房堂妹。其实说起来都不是多亲近的关系,不过是靠着一腔拥护大魏正统的忠义之心,你我才会走到今日,不是吗?” 其实真要说起来,魏勤和魏先生从前并不认识,同族远房亲戚的关系淡如水,大家谁也不认识谁。 是因为廷哥儿,两人才会相识,为表敬重魏先生多年守护,魏勤便称他一声堂叔。 “要说起来,我这个魏先生的化名,还是借着你的姓儿呢!当年被先帝赐国姓的是你,我这是沾了你的光。” 这个魏姓,不仅代表着国姓,更代表他对大魏百姓的一片丹心。 说到此处,魏勤眼眶微微湿润。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把茶盏随手一搁,指向沙盘,“您看看,我们现在已经收服了岭南的所有城池。接着一路北上,收服了云贵、湘、鄂大部,现在面临一个重大的选择。” 他指向沙盘左边的川蜀之地,又指向右边的闽浙之地。 魏先生看了看,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在犹豫该往川蜀突进,还是往闽浙突进,是吗?” 魏勤点了点头,“闽浙之地富庶,且水路纵横,有利于兵马北上。也正因为交通便利,我怕昏君的兵力会在那里阻截我们。我们势力尚且不够稳固,没有跟训练有素的大军正面交战的力量。” 他们现在有人,人很多。 但这些人多半是收编的百姓,不但从来没有学过兵法和军中号令,甚至还有一些连鸡都没杀过的男子。 他需要时间把收编的兵力整合训练,如果现在用这些人去对上朝廷的正规军,就算胜了,也会损失惨重。 这不是他要的,也不是魏先生和廷哥儿要的。 如果起义不能为百姓谋福祉,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起义? “你继续说。” 魏先生等着他的下文。 魏勤道:“而川蜀之地,易守难攻,如果我们攻占下来或许可以当做大本营。但问题是,我们很难攻进,又必须防范他们在背后给我们一击。” 这样看来,攻川蜀或者攻闽浙,都有利有弊。 “你把这件事告诉商大公子没有?他是如何分析利弊的?” 魏先生现在最看重商不换的意见,每次他们有重大的举措,都要先知会商不换一声,听听他的意思。 一方面,他们对商不换完全信任,尤其是他的聪明。 另一方面,他在朝中独当一面,能知道许多他们不知道的消息,可以帮助他们分析和躲避危险。 “告诉了。” 魏勤微微蹙眉,“商大公子毕竟人在京中,他要分析川蜀之地和闽浙之地的地方大员,才能给我们意见。近来我不太敢往长安传信,怕他被岳连铮抓住把柄,那我们在朝中的内应就完全折断了。” 一百个内应,都不如一个商不换有用。 “你说的对,必须保护他的安全。看来现在要往那边突进的问题,还得我们自己考虑了。” “要快!” 魏勤急道:“商大公子一直在隐瞒我们行进的军报,让长安城中以为我们不成气候,朝廷才迟迟没有派大军来。可我预感到,随着我们占领了湘、鄂大部,这件事怕是瞒不住了!” 一旦朝廷大军压境,那就不好对付了。 魏先生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的直觉。怪不得你近来不眠不休的,太子也是,他昨儿一夜也没睡着,一直在翻阅文书,这会儿在歇着呢。” “什么?太子也不睡觉?” 魏勤一下子忘了着急的事,“堂叔,您是怎么回事!他才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睡觉,您这个当师傅的不劝劝啊?我让您带他来是为了咱们的队伍名正言顺,也是怕他在长安不安全,可不是来让他点灯熬夜费心受累的!” 他是起义的首领将军不假,可整个队伍的核心始终是廷哥儿,这个先帝明发诏书册立的太子。 要是把太子熬坏了,他们做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兄长别怪魏先生。” 廷哥儿不知何时从门外走来,面色有些憔悴,看到桌上摆着参茶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和魏勤一样一饮而尽。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看得魏先生和魏勤一愣。 廷哥儿却顾不上他们的反应,而是走到书案边上,朝沙盘上一指,“我研究了几日,如果长安再没有消息传来,我们就兵逼川蜀,往西走。” “啊?这是为什么?” 原来廷哥儿不眠不休,也是在想这个问题么? 但不知他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又是倚仗着什么凭据? 第三百九十一章 过秦论 “川蜀和鄂地,都直逼长安。此事再绕道闽浙,虽然对我们的粮草供应有帮助,但是风险太大。我们是起义军,没有正规的朝廷机制,守着越大的碗,反而越难吃饭。” 廷哥儿这么一说,两人都觉得有道理。 他们对朝廷建设机制不熟悉,这些事一直是廷哥儿在做的,才能让他们收服下来的城池都安安稳稳,百姓勉强能够安生度日。 如果廷哥儿都说守不住,那就是真的守不住了。 他继续道:“兄长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从鄂地进逼长安,还是从川蜀进逼长安。” “进逼长安?” 魏勤虽是武将,却是个稳健派,做事一向稳妥不喜欢激进。 他听廷哥儿的口气,怕他少年人心血来潮,便试探道:“现在这个时候进逼长安,会不会太早了?” 长安的军队兵强马壮,训练有素,他们如何战胜? 廷哥儿听他试探的口气,笑而不语。 “兄长不必担心,我没有那么急功近利。我和兄长想的一样,也觉得现在不是进逼长安的好时机。我们这一路走得太快,需要训练士兵,整合一盘散沙,才能最终决战。” 魏勤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对,就是这样!既然不进逼长安,为什么又说要在川蜀和鄂地之间选择?” “现在不进逼长安,总有一日要进逼长安的,不是么?我们要为将来留一条路,一条直取长安的路。这条路不是鄂地而是川蜀,就是兄长方才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魏勤一夜没睡有点迷糊,他方才说了许多话,不知道廷哥儿指的是哪一句。 魏先生道:“太子说的是,川蜀之地易守难攻,可以当做我们的大本营那句话?” “对。” 廷哥儿笑着,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他这一呵欠,就像传染似的,魏先生和魏勤也都打起了呵欠。 两人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失礼失礼。” “无妨。” 廷哥儿顺便伸了个懒腰,“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我们继续说川蜀之地——” 他在沙盘上川蜀的右上方点了一点,那里是长安的位置。 “其实要说起来,大魏最易守难攻的地方不是川蜀,而是长安。长安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可谓固若金汤。” 是啊,若非固若金汤,当年始皇帝怎么会在长安建都呢? 那个时候的长安,还叫做咸阳。 魏先生心思一动,“这句话出自贾谊的过秦论,可这篇过秦论最经典的,不是这句对咸阳城牢固的描述,恰恰是对它的讽刺,对始皇帝的讽刺。” 魏勤不懂这篇文章,急道:“堂叔,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快说啊!” “秦国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魏先生笑道:“再牢固的城池,也挡不住民心的背离。而民心背离,是因为始皇帝不施仁义,就算拥有再牢固的城池,还不是被区区陈胜吴广推翻了?” 陈胜吴广,不过是地头农民,草莽之人。 以草莽尚且可以推翻暴政,何况廷哥儿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来推翻一个谋朝篡位的昏君呢? 廷哥儿笑道:“但我们和那个昏君不一样。就算我们的兵力不及他,但我们占据了巴蜀之地,才是真正的固若金汤。正义在哪,民心在哪,哪里就坚不可摧。” 被魏先生和廷哥儿这些话说得,魏勤的心中火热一片。 “好,那就听太子殿下的,攻川蜀!” “不急。” 廷哥儿制止他道:“兄长,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训练兵力,挑选你手底下信得过的将领分批训练,务必尽快让百姓成为真正的士兵。至于我和魏先生则要在我们占领的城池推行仁政,减赋税,让百姓安乐,这样才能真正地收拢民心。” “啊?” 他说的也没错,可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耽误了时间,朝廷的大军来了可怎么办? “你放心,如果朝廷大军压境,商大公子会通知我们的。更重要的是,我要等他的消息,听听他对川蜀总兵的分析。如果可以,我们只攻心,不攻城。” 兵法有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魏勤对诗书不通,对兵法却是通得很,“真的可以吗?川蜀之地那么重要,若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那我们就赚大了!” “谁说不可以呢?” 廷哥儿道:“我相信在如今的大魏朝中,还是有许多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大臣的。他们只是缺了一个契机,而我们现在就要提供契机,而非一味地滥杀无辜。” “说的对,这才是帝王之道。太子殿下,您学的很好,先帝若是在天有灵,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才区区十来岁,就能有这样的心怀和胸襟,将来必定会是一位明君。 魏先生话语哽咽,想到先帝在时大魏的太平盛世,再看如今的满目疮痍,忍不住落下泪了。 他一哭,那两人也不禁伤感。 好一会儿,廷哥儿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先生教的好。我们只管推行我们的仁政,我相信会有更多不忿于昏君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也会有更多偏居一隅的忠臣们主动开城门迎我们的军队进城。” 说罢大步朝外走去,一身英姿勃发。 “太子殿下,你去哪?” “我去街上看看,看看城中百姓的动向,才能更了解他们的需要。” 他头也不回地说着,魏先生忙给自己倒了一杯参茶,仰头一股脑喝尽跟在他后头跑了出去。 魏勤目瞪口呆。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魏先生这么粗鲁,这么没有斯文模样。 “太子殿下,您等等,我也跟您去!” 魏先生跟在后头喊,廷哥儿在前头停下了脚步等他,两人一起出了门。 他们都出去了,那自己做什么? 魏勤打了一个呵欠,想到了廷哥儿的话,决定回去补个觉。 “站着等消息也是等,躺着也是等,我还是回去躺一会儿吧!” 第三百九十二章 你知道就好 大寿过后不久,商相爷就回到了朝堂。 商不换提前给圣上打过预防针,所以他对商相爷的回来很是欢迎,还有一丝松懈的意思。 虽然,他不喜欢老臣们。 可商相爷只要不一味支持岳连铮,支持将军府,他还是一个很忠心的老臣的。 至少朝政上的事,他能打理得井井有条,省了自己许多麻烦。 何况他和商不换父子两关系重归和睦,有他在就等于有商不换在朝中,这让圣上很是放心。 何况还有南边叛军的事,虽然不痛不痒,到底还没解决,让人想到看心烦。 端看商相爷要如何解决这桩难事了。 他才回朝中,为了避嫌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叫人看不出他的好恶来。 久而久之,众人也就慢慢习惯了,各方势力也慢慢放心了。 相府中父子两人掉了个个儿,从前是商不换早出晚归,商相爷在家养病。 现在商相爷早出晚归,反倒是商不换沾了媳妇儿有孕在身的光,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止半日,是很多日。 有时候商相爷晚上会在外书房处理公务,顺便把商不换叫去谈事情。 “你控制了长安周边各地的驿站,让他们传不进消息来,此事怎么不告知于我?我还以为魏勤如此不中用,白带累了廷哥儿。” 商相爷终于查到了这件事。 “父亲,魏勤很中用,正因为他太中用了,我不希望消息太具体地传入长安。让圣上以为眼前的事不足为虑,他们才有发展壮大的机会,不是吗?” 话虽如此,商相爷却很为他担心。 “你这么做,就不怕被岳连铮抓住把柄,将你告到圣上面前?廷哥儿他们在南边尚有转圜的余地,可你在长安,一旦暴露圣上绝不会放过你的!” 商不换顿了顿,微微一笑。 “父亲放心吧,您应该担心的是岳连铮,而不是我。他岳连铮这么多年隐藏自己和匈奴的联络,几乎不露马脚,难道我就不可以么?何况……罢了。” 商相爷没注意他的欲言又止,而是更耿耿于怀他说的担心岳连铮之语。 “我为什么要担心岳连铮?我担心的是老将军的儿子,是一门忠烈的将军府,才不是一个通敌叛国的岳连铮!若我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咳咳……” 他说到激动之处,不停地咳嗽,商不换上前给他拍着背顺气。 “父亲不必激动。岳连铮料准了您对老将军的故交之情,所以给您送了那副岁寒三友的画。我见您时时放在卧房中看着,还以为您对他念着旧情。” 毕竟是商相爷维护了那么多年的人。 毕竟是他的至交老友唯一留在世上的儿子。 就算商相爷对岳连铮狠不下心,他也可以理解。 “哼,旧情。” 商相爷闭了闭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是我对老将军的旧情,我看在老将军的份上对他岳连铮处处维护。而他做了什么?他挑拨了你我父子之间的关系,利用我伤了你一次又一次!我维护他,他却伤害你我父子关系!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儿子,我早该替老将军大义灭亲!” 他说的很是激动,想到自己被岳连铮利用了许多年,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念旧情? 呸! 他现在简直比商不换更憎恨岳连铮。 不过那副岁寒三友的画,却是老将军亲手画的,他自然珍惜,与岳连铮无关。 商不换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你不相信我?” 难道到了现在,商不换还在怀疑他这个父亲改过的决心么? “不,不是这样的。” 他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前几日我和婉仪聊到了此事,我的确……对父亲有那么一点疑心。婉仪却说不会,我们就打了一个赌。现在,她赢了。” 庄婉仪一个嫁进门的媳妇,都比他这个亲儿子更信任自己。 商相爷简直想翻白眼,“你们赌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要是说出来,更不雅了。 商不换硬着头皮,“帮对方洗半个月的脚。” “噗——” 商相爷一口茶水喷出来,一脚踢到商不换坐的椅子上,“她挺着个大肚子,你敢让她帮你洗脚试试?” …… 商相爷的毫无动静,对岳连铮而言是个好消息。 他那一副岁寒三友,算是稳住了商相爷,让他一时不忍对自己出手。 或许是因为如此,没有危机感的他陷入了消沉之中。 庄婉仪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就连做梦的时候,他都会梦到她说话时凌厉的目光。 那是恨意。 不单单恨害她的凤兰亭和老夫人,也是恨他岳连铮。 恨他一走了之,把什么都丢给她一个人来背负,恨他诈死,让她独自备受欺凌。 更恨他回到长安之后的种种试探和不信任。 可他当时不得不那么做。 他连老夫人都没敢见,明知道老夫人失去最后一个儿子有多伤心,他也不敢露面。 没有确定长安城是安全的之前,没有查清朝中的局势之前,他不能轻易现身,否则不仅会害了自己害了将军府,还会害了他手下的将士。 他没想到,这对庄婉仪而言是多大的伤害。 现在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大将军,我给您送饭来了!” 金卫吾亲自端着食盒进来,心想着他吃也得不吃,不吃也得硬塞下去。 这都两三日不吃饭了,就算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放着吧。” 岳连铮淡淡地应了一声,见金卫吾放下食盒还没有动静,便抬头扫了他一眼。 他站在那里,鼓足勇气不肯走。 “有事?” 区区两个字,金卫吾忽然像炸开的爆竹似的,一股脑道:“大将军,我没事就不能站在这里了吗?我怕我要是一出去,这饭你又放在这里不吃了!可我知道,我在这里也没用,您不想吃还是不会吃的,是吗?” 坐在窗前的人扭过了头,不再看他。 “你知道就好。” 第三百九十三章 借酒浇愁 这事到底惊动了老夫人,她老人家亲自到了杏林院。 才到门外,便见廊下放着一个食盒,宝珠上去打开,里面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像是上一顿没吃又拿出来的。 原封不动。 近来朝中并没有听说什么骇人的事,他为何会如此? “他不吃饭,你们就看着,也不知道劝劝吗?” 若不是传到她的耳朵里,难道就让岳连铮这么活活饿死不成? 一旁的士兵被训斥,低下了头,“回老夫人,金卫吾将军天天劝,一日三顿地劝,都没有效果。我们……” 连金卫吾这个心腹都无计可施,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朝屋里走去。 这间屋子是杏林院的正房,又宽敞又明亮,从前庄婉仪也是住在这里的,屋里有淡淡的花香或是女子脂粉的香气。 岳连铮住进来之后,他不爱什么花儿粉儿的,屋子的气味便素净多了。 今日一推门,却有一股酒味袭来。 老夫人吃了一惊,便见岳连铮在床下席地而坐,背靠着床脚,脚边还滚着几个酒壶。 他从来不是爱喝酒的人,最讨厌旁人饮酒误事,怎么自己倒喝上了? “三郎,你怎么了?” 半醉半醒之中,岳连铮忽然听见了老夫人的声音,她步履蹒跚地朝自己走来。 “母亲?您怎么来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一身酒气,动作还算稳当。 老夫人拐杖扣地,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我怎么能不来?我要是不来,你岂不要活活饿死你自己?” 宝珠上前搀扶他,被他轻轻摆手挡开,“母亲坐吧,我没醉。” 他自己也走到桌旁坐下,动作稳当,的确不像是喝醉了的模样。 老夫人才略略放下心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严重再难,你也可以告诉我和你嫂嫂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你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饿着,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解决问题?” 岳连铮自嘲一笑,“有些问题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无法解决了。不管我是喜是悲,是饿是饱,都解决不了了。” 老夫人迟疑了片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什么问题?” 她独立支撑起一座偌大的将军府,那些烦难她都克服了,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 岳连铮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反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母亲,你当初是真的想让庄婉仪死吗?” 老夫人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一直知道岳连铮对庄婉仪还有情意,原以为那八个美姬足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想他还是在意庄婉仪。 不肯娶妻,大半也是因为这个吧? 慢着—— 难道他现在这种借酒浇愁的行为,是为了庄婉仪? “我……我们当初都以为你真的死了。她想改嫁,明川支持,我也不好阻拦。可她无论嫁给谁都不能嫁给商不换,他是你的敌人!也是将军府的敌人!将军府的儿媳嫁给敌人,那我们合府上下的颜面何在?!” 果然是这个理由,为了颜面二字,老夫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我记得我提出要娶她的时候,您就很反对,一直到大婚当日都没露出过笑脸,嫌庄府的门第般配不上。后来我去了边疆,她在府中可曾让老夫人有一点满意?”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岳连铮心里清楚。 他明知故问,不过是想要老夫人的一句话。 “满意,不止一点。”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她有气性,也有头脑,不是好欺负的小家子姑娘。将军府不需要温柔无能的儿媳,她和凤兰亭斗的时候,我既气她,又欣赏她。再到后来她主动让出嗣子的权力,还管理府中庶务,还有她抱着那具焦尸入棺。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还不止是她说得出的这些,能得到明川郡主的赏识,将古氏改变成能独当一面的人,她都功不可没。 这样的儿媳,老夫人一度很满意,还带着她进宫,带着她去做客。 这些都可以证明她对庄婉仪的赏识。 后来下毒诛杀,也非她所愿。 “所以尽管您满意她,但当时如果没人发现她中毒,她还是会死,对吗?” 沉默良久,老夫人点了点头。 自己心仪的女子,被自己的母亲杀死,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岳连铮笑了,笑声有些沙哑,他顺势踢了一脚地上的酒壶。 “您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醉吗?因为我不敢。我怕一旦我喝醉,我人事不省哪怕一夜,就会发生什么补救不了的变故。我的肩上担着将军府,担着我手下的所有将士,所以我连喝酒都不能喝醉,我连发酒疯的权力都没有!” 他随手捡起一个酒壶,狠狠地朝墙角砸去,把老夫人吓了一大跳。 “三郎,你……” 她一直觉得岳连铮是个心事不为人知的孩子,从小便是如此,不论是兄长还是弟弟都不似他这般沉默内敛。 即便在她这个母亲面前,岳连铮也是头一回这样淋漓尽致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她朝身后摆了摆手,宝珠退出了屋子。 “庄婉仪死了,被您和凤兰亭害死了。她是我的妻子,你们为什么要害死她?你们何尝考虑过我的感受?!”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们以为你死了,而她要改嫁,她改嫁了不是你的……” “那也是我的妻子!” 他对老夫人嘶吼,老夫人一个踉跄,无力地倒在了椅子上。 岳连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愣地朝后退了两步。 “不,对不起,我不应该朝您吼。真正对不起她的人是我,是我在新婚之夜丢下了她,是我诈死让她独自承受一切,是我试探她,利用她!” 他在做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老夫人对庄婉仪下毒? 难道他自己做的事,不比下毒更伤人百倍千倍吗? 是他亲手推开了庄婉仪,还指望她能够不离不弃,永远为自己守着,等着。 呵呵。 痴心妄想。 “三郎……” 老夫人声音颤抖,慢慢朝他伸出手去。 那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无力地落下…… 第三百九十四章 最合适的时机 病来如山倒,将军府中老夫人病倒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彼时商相爷正在朝中处理公务,偶然听见几个大臣议论此事,众人都唏嘘不已。 “从前老夫人多健壮啊,看着老,精神却很好。不往远了说,就说两年前,那个时候岳大将军还没回来,她一个人支撑着将军府,就像一座永远不会倒的山一样。” 那时候,就连身份尊贵的明川郡主和能干的庄婉仪,都要在老夫人面前逊色几分。 怎么这才两年,她就病弱不堪了呢? “人到年纪了,这是难免的。旦夕祸福难以捉摸,就在半年前,我的身子也病得起不来床,谁想如今就能回朝继续为国效命了。” 众人听见商相爷的感慨,纷纷笑道:“相爷福大命大,又有两个人杰般的儿子,娶了一对好儿媳,这身子能不康复得快吗?” 他们早就听说了,庄婉仪在相府极其受宠不说,那个沈氏也十分端庄得体,相府之中现在气氛越来越好。 哪里还有当年继母与原配嫡子针锋相对的影子? 说来也怪,那个谭氏渐渐就销声匿迹了,也不再虐待儿媳了。 “过奖了过奖了,过几日寻个工夫该去将军府看望看望才是。” 商相爷笑呵呵的,众人的马屁算是拍对了,他现在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和商不换之间父子关系重归和睦,相府之中上下有序,气氛极好。 不过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刻,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 “父亲,魏勤的兵马打算朝川蜀之地进发,我已经给他们回信认可了。那个川蜀总兵不是什么好人,好在他无能,待在川蜀那个平安富庶的地方久了,想来并不难打。” 商不换把自己和魏勤那边的动向告诉商相爷,如今朝中毕竟是他主事,让他知道更好应对一些。 商相爷点了点头,“那个川蜀总兵我也知道,确如你所说。不过你要知道一件事,一旦他们开始攻打川蜀,就离长安近了。到那个时候,消息不是你可以瞒得住的。” 长安和川蜀有接壤,到时候连百姓都会知道战事的发展,朝中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明白,正要和父亲商量这件事。圣上迟早会知道的,但这个迟和早之间的分寸,是我们可以拿捏的。我们要拿捏到最合适的时机,让魏勤他们获得胜利。” 只要占据了川蜀,再有南方作为后方补给,魏勤的兵马就算彻底成了气候。 到时候不论圣上派谁去围剿,就算把大魏最好的将军岳连铮派去,他们也有足够的胜算。 商相爷蹙着眉头,似乎不认同他的做法,却没有开口。 “父亲?” 这是件大事,不论有什么样的意见都应该直说才是。 商相爷顿了顿,看着他,“最合适的时机?什么才是最合适的时机?在他们攻打川蜀之前就把真实的军报给圣上,这样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对你而言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而对魏勤他们最有利的时间,或许可以让他们成功占领川蜀,可圣上知道之后必定不会放过你!他一定会怀疑你为什么直到川蜀被占领了才得到消息,必定是你知情不报!到时候万一岳连铮再拿出点不痛不痒的蛛丝马迹,你就太危险了!” 他们现在的问题是,该拿捏一个对魏勤兵马最有利的时机,还是一个对商不换最安全的时机。 商不换愣了愣,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 他心中似乎有一股暖流,尽管商相爷此刻的目光有些责备,他却觉得很幸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他知道廷哥儿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在为自己的安危考虑。 在他的心中,家国大义一直都那么重要。 可现在,他把商不换这个儿子,看得更加重要了。 “父亲,我知道您是关心我的安危,可是……大局为重。” 商不换所言的大局,自然是魏勤兵马攻占川蜀之地的大局。 商相爷叹了一口气,有些恼恨。 “五年前我就告诉自己,大局为重,为了大魏不被匈奴的铁蹄践踏,保护岳连铮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这个大局,我怀疑你,打你,把你赶出家门,这是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所以现在,我不能再为了大局舍弃你了啊!” 商不换忽然笑了笑,笑中含泪。 “父亲严重了,怎么就是舍弃我了?圣上未必就会怪罪我,就算怪罪我,也未必要我的性命。何况我们筹谋了那么久,如果因为儿子贪生怕死就把魏勤和太子殿下置于危险的处境,那不就本末倒置了么?” 身为人臣者,本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点上,商不换其实是像商相爷的。 哪怕在外人看来,他或许是在圣上面前献媚弄权的一个权臣,当骨子里的他并没有改变。 还是一腔热血,一副忠心。 商相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我说不过你。只是为了选择这个时机,你近来势必要和魏勤多加联系。你一定要小心些,尤其要小心岳连铮,千万别被他抓到证据。” 近来老夫人病重,岳连铮侍奉在病榻前,按理说应该没心思去做别的事。 可谁知道呢? 他一向无情,连诈死都可以瞒了老夫人整整一年,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如果他们真的相信岳连铮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朝政上了,只怕是要中了他的奸计。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小心的。” 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岳连铮,魏勤和廷哥儿也很体谅他的处境,没有必要的事从来不随意和他通信。 但这次川蜀之战尤为重要,免不了要多通信几次。 “对了,我暗中联络了几位朝中的老臣,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我想,只是这些人还不够。那个清平郡王府,你觉得如何?” 第三百九十五章 查到线索 清平郡王极其疼爱严华实这位幼子,为此曾派世子来相府,与商不换结成同盟。 不过这种同盟的利益,是建立在对岳连铮的反对上的。 要让他们帮着魏勤的兵马推翻圣上的统治,这对于一个以忠勇被封为王爵的门第来说,可能太惊世骇俗了。 “好是好,只是他们未必肯。若是不肯,怕打草惊蛇。” 清平郡王和旁人不同,要是他直接到圣上跟前告一状,相府就危险了。 商相爷点了点头,“清平郡王此人在朝中一直很低调,我和他也算不上熟悉。可他对我还是有三分敬重的,我觉得他身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最关键的是,他们现在手中缺少掌兵之人,清平郡王可谓是不二人选。 除了他之外,就连柳将军等人也未必敌得上岳连铮。 “父亲身份贵重,主动去联络怕会吓着郡王府,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吧,我和严华实来往还算多,我先把他请到家中来谈谈,再让他去探清平郡王的口风,您觉得如何?” “这样再好不过。” 商相爷笑道:“那位京兆尹的为人值得信任,他连凤太师都不怕,是个揭竿起义的好苗子。可惜出身王侯自家,没有生在乡野地头。” 揭竿起义的好苗子? 商不换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严华实,忍不住笑,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若是听到父亲如此赞誉,一定会很高兴的。” 过了几日,严华实到相府来,在杏林院的书房中和商不换谈话。 庄亦谐正看书看得焦躁,担心自己的乡试不中,见状飞快把书一丢跑了出去。 “你们聊,我去找姐姐说说话。” 说着一溜烟没影了。 商不换无奈地笑,正要开口和严华实说什么,忽听他道:“大公子,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查到线索了,所以特意把我找来?” “什么线索?” 严华实双眼亮晶晶的,商不换一头雾水。 什么线索能让他这么兴奋? “你不会是说,前段时间长安城中死了许多军中将士的线索罢?” “对!” 严华实一脸兴奋,自顾自说了起来,“是万花楼那一桩。那个死的参将是岳连铮的手下,不过实际上,应该是柳将军安插的内线吧?” 商不换一顿,严华实已经继续说起来了,“这不重要!反正我吧这桩案子和先前的几桩联系在一起查,终于查出了一点门道。那个被判了流放的妓女你还记得吗?她生得美貌,又擅长丝竹乐器,在万花楼是个红牌。” 商不换面不改色,“我不记得,我又没去过万花楼。” 严华实面上一红,埋怨地看他一眼。 他没去过,说得好像自己去过一样! ——好吧,还真去过,那不是为了查案么?! “别打岔。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这个女子在一般人眼中还是颇有魅力的。这不,她被流放的过程中就被几个途径之地的衙役侮辱了,说来也怪,那些侮辱了她的衙役第二日就死了。” “死了?” 商不换正色起来,“怎么死的?” “据说是被几个黑衣人趁夜杀死的,几个衙役睡在一个屋子里,但是只有侮辱了那个女子的被杀了,别的衙役好端端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才发现自己身边躺着尸体。” 又是黑衣人! 商不换几乎已经猜出,严华实所谓的线索是什么了。 “你们从黑衣人身上查到了什么?” “对,就是那些黑衣人!大公子可还记得,当初大奶奶在长安城外的山上被匪徒劫持,也是一伙黑衣人。事后我带人去山上寻找痕迹,虽然最终没有找到他们,可却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这伙黑衣人的行事风格。据我看来,这两伙黑衣人是同一伙。” 劫持庄婉仪的黑衣人就是岳连铮,这件事商不换心中清楚得很,可严华实并不知道,也没有证据。 他想了想,还是要把他朝正确的方向引导过去。 “黑衣人为那个女子报仇,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杀了那个将领的事情连累了那个女子,所以沿路保护她。也就是说,在长安城外劫持内子的黑衣人,就是在城中杀了许多将领的人。” 严华实顿了顿,眉头微微蹙着,“可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伙黑衣人还挺有良心的。知道自己连累了无辜女子,还派人保护她。不过那个女子都已经被侮辱了,再杀了那几个又有什么用呢?” 若真是想保护那个女子,就应该在那些衙役做恶事时阻止他们才是。 “还有别的吗?” 商不换更在意的是线索。 只要能多一点点蛛丝马迹,他或许就能找到证据控告岳连铮,让他的阴谋公之于众。 “没有了,能查到两伙人是同一伙,已经很不容易了。” 严华实老老实实地说着,颇有些委屈,还有些自责。 这是他担任京兆尹以来,遇到的最窝囊最恼火的案件。 “罢了,这件事先按下不提,我今日找你来,其实是有个故事想告诉你。” “故事?” 严华实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这商不换怎么这么不靠谱,说是要在家里照顾庄婉仪不上朝,结果还有心思在这跟他讲故事? “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你听过吗?” “宋真宗时,刘妃与内监郭槐合谋,以剥皮狸猫调换李宸妃所生婴儿,李宸妃遂被打入冷宫。” 这个故事被改成了戏曲,连街头百姓都知道,严华实自然也知道。 “知道,赵恒死后,仁宗赵祯即位,包拯奉旨赴陈州勘察国舅庞煜放赈舞弊案。途中,包拯受理李妃冤案并为其平冤,迎李妃还朝。这个刘妃居心恶毒,实在令人发指。” 商不换道:“刘妃的确恶毒。不过你想想,这个故事里倘若换人的不是狸猫而是刘妃的孩子,你觉得哪个孩子该当皇帝呢?” “这还不简单?” 严华实随口道:“自然是宋真宗立哪个孩子为太子,就哪个皇子当皇帝呗。” 第三百九十六章 孰轻孰重 “大将军,老夫人病得厉害,您去看看吧?” 金卫吾从院外大步走进来,急得抹了一把汗,“大奶奶和二奶奶都在那照顾着,不眠不休。可老夫人还是念着您的名字,您该去看看才是。” “知道了。” 老夫人这一病,岳连铮也没法再借酒消愁了,只能打起精神来支撑着将军府。 果然应验了他的话,他连醉一场的权力都没有,多么可怜。 “对了大将军,我们的人探查到,南边的叛军正在朝川蜀进发。这么大的事,需不需要禀告圣上?” 从南边来的军报都被商不换截住了,长安城中根本不知道这件大事。 “不必了,等他们真的开始攻打时再告诉圣上,现在一定要守住机密。” “真正攻打时?那时候再从长安派兵去已经来不及了,要是川蜀重地真的被叛军攻下,那可怎么办?” 金卫吾很是着急,岳连铮却不慌不忙地穿上了外衣,径直走出了杏林院。 他要往上房去看老夫人。 “大将军,您倒是说啊,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 “来不及就来不及吧,顶多是一个川蜀落入叛军手中。但我却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圣上看到商不换的真面目,你明白了吗?” 金卫吾一愣,没想到这一茬。 岳连铮见他若有所思,也没去管他,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呆呆站着。 有道理,实在太有道理了。 若是叛军已经攻进川蜀商不换仍然不报,圣上便会知道他是为叛军做事的人,就不会再信任倚重他了。 “丢了川蜀,和铲除商不换,孰轻孰重?” 金卫吾站在原地,傻傻地笑了起来,“丢了芝麻捡西瓜,对,就是这样!” 说罢一抬头,岳连铮早就无影无踪了。 “大将军,您等等我!” …… “商大公子已经回信了,我已经整顿了兵马,即刻便可朝川蜀发兵!” 魏勤壮志满怀,摩拳擦掌,恨不得尽快占领川蜀之地。 有了商不换的认可,众人更加有了信心,认真地思考着战术。 “那就好,不过接下来的布局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此刻长安城中的情况怕是不乐观,昏君随时都可能知道我们的动作。到时候……会很危险。” 廷哥儿蹙着眉头,目光落在沙盘上,却是涣散。 “不用担心,只要我们加快速度,尽快拿下川蜀,长安是来不及派兵来阻止的。到时候我们以川蜀为根据地,便可与朝廷分庭抗礼。” 魏勤信心满满,并未听懂廷哥儿的弦外之意。 魏先生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不是担心打不下川蜀,而是担心长安城里,商大公子和大奶奶的安全吧?” 一旦攻打川蜀之事传到圣上耳中,商不换这许久以来的知情不报,就会成为岳连铮拿捏他的大把柄。 到那个时候,圣上一旦恼怒,便有性命之忧。 “庄姐姐的胎,想来有八个多月了,很快就要临盆了。如果这个时候他们出了什么事,那我将来如何面对他们?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气氛顿时沉寂,魏勤也拧起了眉头。 他曾经听廷哥儿提过一些,知道庄婉仪从前在将军府就待他一直很好,商不换更不必说,一直在为他们出谋划策提供便利。 这夫妇二人都是廷哥儿的大恩人,若他们出了什么事,以廷哥儿的心性必定会愧疚一生。 可眼下的情景,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那太子殿下的意思,这川蜀……” 他试探地一问,话还没说完,魏先生立刻打断了他。 “川蜀自然要打,必须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太子殿下,您要以大局为重,商大公子甘冒如此大险,不就是希望你能成功复位吗?” 他也不希望廷哥儿损失商不换这样一位良臣,若是将来真的能复位成功,他必定是能匡助廷哥儿再现盛世的一个重臣。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商大哥也是知道的。但他依然愿意留在朝中为我周旋,我们才能一路势如破竹如此迅速地攻到川蜀。” 廷哥儿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自小蛰伏在岳连铮身边,心智比一旁的少年成熟太多。 因小失大这样的蠢事,他不会做。 只是想到庄婉仪怀有身孕还要担惊受怕的样子,他便有些不忍。 他深吸了一口气。 “兄长说的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攻下川蜀!你们看,我以为从渝州进攻最好,这里地形……” 廷哥儿手指沙盘,重新振作了起来,魏勤二人忙凑上前去。 “八百里加急军报!叛军攻进川蜀的渝州城了!” 驿站之外,一个身上背着令箭的士兵从马上摔了下来,驿站中的人看了他一眼,慢慢上前扶起了他。 “叛军攻进川蜀的渝州城了,快去禀告圣上!” 士兵丝毫没有察觉众人的怪异,张着干裂的嘴唇大声呼喊。 “给我吧,我这就送进宫去。” 一个驿站的士兵从他背上接过令箭,沉默地背在了自己的身后,而后转头牵了一匹快马朝长安城中而去。 那传令的士兵这才松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瘫在地上。 “诸位大哥,劳驾喂喂我的马,它跟了我三年了,这回差点把它累死在半道上!” 有人把他的马牵到了马棚里去喝水,另外几人把他扶了起来。 “是啊,南方的叛军看着不成气候,谁知道忽然就能攻到川蜀了,这消息如此惊人,你一定是昼夜未歇地赶来的吧?” 众人把他扶到屋里,见到桌上有茶,那士兵连忙提起来对着壶嘴灌了好几口。 “可不,可不是吗?说是八百里加急,那是因为战事的规格不够。实际上我跑过不止一次八百里加急,这还是头一次这么玩命!”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眼神中有难以言喻的东西。 良久。 “这样啊……那你辛苦了,我们去给你热点饭来,你慢慢喝,别着急。” 第三百九十七章 吃亏是福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上在后宫中陪着文妃,忽听见八百里加急军报,忙从后宫匆匆赶到了御书房。 入眼的消息,却是魏勤的兵马已经攻进了川蜀! 他顿时一屁股坐在了金龙椅上。 “南方的叛军不是已经很久没动静了吗?不过是小打小闹,怎么这回都攻进川蜀了?为什么朕现在才知道!?” 圣上急得满地乱跳,金公公忙劝道:“圣上,现在还是找大人们来商量商量吧,尤其是武将们!” “对,对,你说的对!快去找!” 圣上如梦初醒,好一会儿又道:“去把商相爷和商不换也找来,他们总领朝中事务,这么大的事岂能不知!” “是,老奴这就去!” 金公公给小太监们使眼色,众人分头出宫去召集大臣们,金公公亲自去相府告知商相爷和商不换。 彼时,相府中一片肃然。 金公公尚未到,他们已经听见军报了,知道圣上必定会派人召他们入宫。 “父亲,不论圣上会如何怪罪,您要把自己撇干净,相府才能平安。” 商不换叮嘱了一句,握住了商相爷的手。 他年老多病,这些日子才好了点,商不换怕他受不住打击又病倒了。 后者看着他,老眼浑浊,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是商相爷,他不会说那些无用的话,什么父子之间有难同当,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之类的。 相府还有别人,庄婉仪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们两不能都倒下。 总要有一个人负责支撑起相府。 “老爷,大公子,金公公到了!” 陈管事从外头进来,面有担忧之色,商不换站了起来。 “知道了,你去吧。” 好在来的是金公公,他们还能有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余地。 他的目光看向院外,金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又一摆手把众人留在了外头,进门看到商不换父子都在前厅,还有些惊讶。 只是一瞬间张了张嘴,他很快恢复了常色。 “商相爷,大公子,圣上请你们入宫,商谈南方叛军攻入川蜀之事。圣上雷霆大怒,还请二位早做准备。” 商不换点了点头。 从金公公的措辞来看,圣上的反应还在意料之中。 “知道了,还有谁?” “还有朝中诸位武将,岳大将军也在其列。” 金公公抬起眼来,看了商相爷一眼,对他特意点出岳连铮的名字,三人心照不宣。 “好,那就走吧。” 商相爷也从座中站了起来,忽听见外头一道声音:“等等!” 庄婉仪从门外走了进来,挺着肚子脚步倒一点儿也不慢,看得人悬心,金公公忙退到了一旁。 “婉仪,你怎么出来了?” 商不换忙上前扶住她,庄婉仪摇了摇头,“我没事,出来走走不碍事的。我听说金公公来了,你要进宫,特意过来把这个给你。”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来,折成三叠放进他的衣襟里。 “你不爱用帕子,还得我的亲自给你别上,你才肯用。” 商不换低头一看,没有说什么,只是朝她笑了笑。 她又和商相爷见了礼,和金公公寒暄了两句,便道:“圣上召见非同小可,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你们去吧。” 说罢扶着屏娘的手,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商不换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 “父亲,金公公,你们稍等片刻,我想送婉仪回去才能安心。” 金公公一愣,只能看向商相爷,商相爷点了点头。 “快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说罢看向金公公,“坐吧,喝盏茶。梅香院离这么不远,费不了太久工夫的。” 梅香院的确不远,可费工夫不费工夫,金公公就看不见了。 他心里着急,怕圣上责怪他当差不利,想了想也只能等着。 说不定商不换另有妙计呢? 他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否则他投靠了商不换这一边,将来怕是没有好结果…… “婉仪!” 商不换从后头走上来,庄婉仪听见脚步声,用帕子掩着嘴轻轻一笑,回头看他。 “你来啦?我都想回去找你了,怕你不知道我的用意。” “你我夫妻二人心有灵犀,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用意?” 商不换道:“你是希望我晚一点进宫?” “对,尽量晚一些,就说是我身子不舒服你绊住了脚,这个理由百试不爽。” 庄婉仪笑着摸了摸肚子,心想再过一个月孩子出生,也还可以继续用这个理由。 “可圣上已经派人去请武将了,岳连铮此刻可能就在御书房。他若是在圣上面前揭发我,我还不能及时为自己辩解,岂不吃亏?” 商不换嘴上这么说,面色却不急不躁的,极其相信庄婉仪的判断。 “吃亏不好么?吃亏是福。” 庄婉仪笑眯眯地看他,“你就吃点亏又如何?等岳连铮把能说的都说了,等圣上把该发的雷霆大怒都发了,最好等你去的时候,圣上臭骂你一顿,他看着你毫无还手余地的样子,会怎么想?” “你的意思是,我越不辩解,越陷入弱势,圣上越会认为是岳连铮构陷我,我也就越安全?” 庄婉仪朝他点头。 “一旦事情从你是否隐瞒军报,变成了岳连铮是否恶意构陷你,那内容就不重要了。圣上会想方设法保全你,毕竟没有你,他就没有了牵制岳连铮的筹码。” 这个计策好。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那就听你的。走,先回去再说罢。” 商不换笑眯眯的,看得庄婉仪暗暗生疑,心道他怎么一点儿都不害怕。 “你是不是也有应对的招数,所以一点儿都不紧张?” “当然有,我慢慢说给你听。事情还要从上一次除夕宫宴说起……” 前厅之中,等候商不换回来的金公公一脸着急。 “商相爷,派人去催一催大公子吧!这个时候只怕武将们都到了,大公子还迟迟不来,这……圣上原本就有怒气,若是火上浇油,岂不吃亏?” 商相爷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轻一抿,气定神闲。 “吃亏?吃亏好啊,吃亏是福。” 第三百九十八章 他有证据 金公公等得焦急,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了商不换的脚步声。 他匆匆赶来,抹了抹额上的汗,“对不住,婉仪忽然有些不舒服,我就耽搁住了。” 金公公本还存着些埋怨的心思,一听庄婉仪不舒服,吓得不敢抱怨。 “婉仪怎么了?” 商相爷紧张地站了起来,大有一副要去看望的架势。 “父亲不必担心,是孩子日益茁壮踢她了。不小心踢猛了,把婉仪吓了一跳,差点摔到了地上。” 原来是这样。 这可是好事啊! “这说明孩子健康,将来出生一定很平安,好啊,好。” 金公公也凑趣道:“是啊,相府的嫡长孙,自然有诸天神佛庇佑,一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将来和相爷、大公子这般,有一番伟业。” 三人说笑着出了门,上了轿子之后,金公公终于松了一口气。 耽误了这么半晌,圣上怕是气得脑门都冒烟了。 彼时,御书房中。 “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一个人知道!朕要你们这些武将有什么用?!是不是叛军要打进长安城来了,你们才会知道!?” “圣上恕罪。” 座下武将们面面相觑,面对圣怒不敢还口。 他们是武将不假,可消息往来这种事是驿馆管的,关他们什么事? 圣上这是牵连无辜,拿他们泄愤。 就在众人蒙受不白之冤、犹豫着如何洗清自己的时候,岳连铮站了出来。 众人的心稍稍安定。 岳连铮不算什么好人,可他在武将之中第一的地位无法撼动,也只有他敢在这个时候出面跟圣上解释。 果然,岳连铮道:“圣上误会了。我等虽为武将,不得圣令却不能带兵出长安,又如何能知道南边的事?圣上要遣我们去南边平叛,自然义不容辞。可要问责,还该问各驿馆的掌驿使才对。” “掌驿使?” 圣上尽量平心静气地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那些掌驿使地位卑微,他哪能亲自见? “这些底下的小吏都是商不换管的,朕只问他便是!他怎么还没来,连金公公都没回来?” 好个商不换,连他的召唤都不放在眼里了,竟然耽搁这么久! 难道是知道自己没有恪尽职守,所以不敢进宫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不敢出声,好一会儿,人群中发出一声嗤笑。 是岳连铮在笑。 “圣上,商大公子怕是不敢进宫了。他让长安周边各驿馆的掌驿使,截留了大批的军报,拒不禀告圣上,他如何还敢进宫呢?” 什么? 满座哗然,圣上目瞪口呆。 “你说什么?是商不换故意截留了军报不报给朕?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岳大将军,你若没有证据可不要胡言!商相爷父子二人都对圣上忠心耿耿,你说这样的话,可是要负责的!” 柳将军自然替商不换说话,岳连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因为商不换和南边的叛军是同党,是他们安插在朝中的眼线,让他迷惑圣上。若非他截留了那么多的军报,南边的叛军哪有那个实力,一路北上攻入川蜀呢?” 圣上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商不换迟迟不来,让他下意识信了几分岳连铮的话。 商不换。 若真是商不换,那他这几年的信任和倚重,岂不是养虎为患? 若真是商不换,那他就太蠢了…… “圣上若是不信,臣有证据。” 岳连铮继续加重筹码。 证据二字,让圣上忍不住又坐了起来,目光涣散地看着他。 柳将军差点跳了起来。 证据? 若商不换被抓住实打实的证据,圣上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不行,这个时候他必须在场,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辩解一番,说不定还有转机! 他忙朝殿外使眼色,让他快去找商不换来。 “掌驿使是兵部管辖的,兵部尚书和商不换是同党,这也是朝中皆知之事。臣的证据是一个驿馆士兵,他愿意招供掌驿使嗦使他们截留军报之事。” 岳连铮朝殿外拍了拍手,一个怯生生的士兵被推了进来,身上的确穿着驿馆标记的衣裳。 看来他是有备而来,连人都带好了。 “参加圣上,属下是长安西郊驿馆的士兵。岳大将军所言属实,的确是掌驿使让我们截留军报的。掌驿使还说过,是商大人这么安排下来的。” 他口中的商大人,自然就是商不换了。 “圣上,千万不要听信小人一面之词!” 柳将军道:“他一个小小的士兵,不过是道听途说,哪里能算证据?我以为岳大将军能有多了不得的证据呢,原来就这样而已。你以为凭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就能在这里混淆视听吗?!” 圣上蹙起眉头,颇为犹豫。 柳将军说的也不无道理,凭一个人证也不能说明商不换的罪。 也许是兵部尚书的罪呢? “身份不明?” 岳连铮笑着看向柳将军,“他是驿馆的士兵,身份已经足够明确了。柳将军若是不信,大可把驿馆所有人都叫来认了认。不过要是因此又耽误了军报,那就不好了。我知道柳将军和商不换同心协力,一文一武把持朝纲,也不必如此急切吧?” 把持朝纲四个字太过严重,圣上顿时黑了脸,柳将军吓得跪了下来。 “圣上,臣没有,您要相信臣啊!” “哼。” 圣上的回应冷淡。 也是,他连商不换都不相信了,怎么可能会相信柳将军呢? 这两人是一伙的,商不换对柳将军有提拔之恩,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商不换怎么还没来?御林军——” 要出动御林军,那就不是请来,而是抓来了。 柳将军吓得满额头都是汗,心道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完了。 “在!” 殿外,守卫御书房的御林军统领上前领命。 “去相府,把商不换给朕带来!” “不必劳烦了,还请圣上恕罪,臣来迟了。” 商不换一贯温润的嗓音传来,他脚步不疾不徐地从殿外踏进来,一身光辉甚至比商相爷更叫人不敢小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什么帕子 看到他款款而来的模样,一身风华,圣上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从前见着商不换,他总觉得有了依赖,有了安全感。 可今日,岳连铮却说他和南边叛军勾结,故意截留军报知情不报,他看商不换便有些陌生了。 他真的如岳连铮所说吗? 商相爷主动请罪,“还请圣上见谅,方才在府中儿媳胎动不适,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儿媳?是哪个儿媳?” 圣上一时糊涂,话说出口才意识到,相府怀着身孕的儿媳可不就是庄婉仪么? 他的面色顿时紧张了起来,“怎么样?人没事吧?” 圣上心里还是有庄婉仪。 岳连铮几不可闻地挑了挑眉,心中暗道不好。 这对父子搬出庄婉仪做借口,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劳圣上关怀,不妨事,已经请太医去照顾着了。圣上这里想必有急事才传召,自然不能怠慢。” 饶是怠慢这么久了,商不换还说不能怠慢。 这真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嘴皮子工夫,寻常人难以达到。 圣上咳了一声,不满道:“岳大将军弹劾你勾结南方叛军,截留军情不报,你可认罪?” 商相爷面露诧异,不敢置信地看着商不换,圣上见状忙道:“快给相爷搬张椅子来!” 他怕商相爷旧病复发,受不了刺激又倒在他面前了。 说起来商相爷也真可怜,从前是为了保护岳连铮和将军府在朝上发病,现在是岳连铮倒打一耙让他差点发病。 商不换亲自扶着他坐在椅子上,并不急着回答圣上的问话。 而后,他笑着看了岳连铮一眼,又转向圣上。 “这一天果然来了,圣上,除夕之夜您就该预料到今日才是啊。” 除夕之夜? 众人听得是一头雾水,圣上皱着眉头细想,还是金公公凑到他耳边提醒了一句。 “圣上,除夕夜那方忽然出现在商大公子座前的帕子,您忘了吗?” 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众人清楚地看到,圣上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除夕之夜那方帕子,是岳连铮丢到商不换跟前的,试图让圣上以为商不换和凤贵妃有私情。 这点小小的栽赃陷害不够格,今日,岳连铮便把后续的补上了。 想到这里,圣上轻松了许多。 他最害怕的就是商不换一直在欺瞒他,而现在看来,这件事是岳连铮构陷的可能性极大。 “什么帕子?” 有人发问,却不是岳连铮。 他不知道什么帕子,可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定不是件好事。 到底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商不换竟在此时拿来洗脱自己的罪名? “这件事容后再说,不换,这个士兵自称是驿馆的人,说是你指使掌驿使让他们截留军报的,你怎么说?” 从商不换到不换,圣上的称呼变了,心境也变了。 跪在地上的士兵背脊微微发颤,忽然感觉到一双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商不换道:“不必紧张,你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没人能伤害你。” 他的话语让人有一种安心的力量,士兵抬起头来,想到掌驿使说是他指使的话,心中有些迷惘。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叛军勾结呢? “你说,我勾结南方叛军,是你亲眼所见的么?我命令掌驿使截留军报,也是你亲眼所见的么?” “不,不是。” 那士兵老实道:“是我们掌驿使说的,他说是商大人的命令。属下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此前从未见过大人,只是听掌驿使的罢了。” “呵,原来道听途说的话,岳大将军就可以拿来指证我,这可真是饥不择食了。” 商不换笑着看岳连铮,饥不择食这个词用得极其巧妙,无形中告诉众人,这只是岳连铮想构陷他而出的一计昏招。 士兵一开始就说过,自己是听掌驿使说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实证。 柳将军也提出过质疑,可惜圣上当时大怒,没有考虑过这个口供根本不足为信。 现在听商不换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圣上一看,柳将军还跪在地上,便朝他抬了抬手。 “柳将军起来吧,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只是仗义执言罢了。” 从结党营私变成仗义执言,柳将军慢慢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商不换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扭转乾坤。 岳连铮对帕子一事耿耿于怀,摸不准这件事,他就没法继续揭露商不换。 万一陷得太深没把商不换拉下马,反而把自己也掉进去了,那就不好办了。 “圣上,什么帕子?” 与其猜测,不如直接问个明白。 这个问题第二次被问起,圣上不好不回答,只是轻咳了一声,“此事与今日之事没有干系,只说商不换勾结南方叛军的证据便是。朕在这里听着,只要证据确凿,朕就立刻把他拉出去砍了!” 这话说得夸张,圣上显然已经不怀疑商不换了。 饶是如此,商相爷还是心中一跳。 岳连铮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即便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勾结南方叛军,那那么多军报都没有传进京城,是谁的过错?是一个小小的掌驿使就敢如此胡作非为的吗?还是他兵部尚书想谋反?” 圣上顿了顿,“掌驿使地位卑微,不可能如此大胆。兵部尚书……不换,你做事一向勤谨,为何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谁人不知,兵部尚书是商不换的人。 就算把他列为主谋,商不换也脱不了干系。 这件事无论怎么说,商不换都不应该不知情才是。 用纰漏来解释,对商不换的才能来说,实在是不合常理。 “咳,咳。” 商相爷忽然咳嗽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他一向偏向岳连铮,反倒和自己的儿子不和睦,这件事满长安都知道。 今日他在这里,又会说出怎样的话来呢? “商相爷,您怎么看?” 圣上也很好奇,一时之间,无数道炯炯目光落在商相爷身上。 其中还有一道,是出自岳连铮。 第四百章 金蝉脱壳 “圣上,依老臣看,这件事是不换失职了。” 果然,商相爷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开口就站在了岳连铮那边。 圣上有些悻悻然,原以为他们父子和好了,没想到还是这样,他刚才就不应该问商相爷的意见,这下好了,所有人都在针对商不换。 他该怎么把商不换捞起来? “他身为内阁大臣,又是圣上最亲信的大臣,在老臣不在朝中之时,几乎等同于丞相的职责。可他没有尽忠尽职,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疏忽了,就算不是他勾结叛军,这事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啧啧。 柳将军掩住了脸。 本来他都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又让商相爷扯回了地狱之中。 这父子两有多大的仇,要把自己的亲儿子置于死地? 慢着—— 柳将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忙道:“回圣上,这件事不能全怪商大人啊!这不是商大人向圣上告了假回家照顾妻子么?商相爷跟着就回朝了,他父子二人关系不睦,没有做好衔接的工作,导致军报传递延误,也是很正常的事啊!” 他一着急,把父子关系不睦的话赤裸裸地说出来了。 这样的理由要是用在别人身上,前任和后任工作交接不清,就是大罪。 可用在相府父子身上,合情合理。 这对父子的关系圣上清楚,大家都清楚,这个理由无可挑剔。 圣上的面色稍缓,朝柳将军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朕倒是忘了,那个时候正是他一个要告假,一个才回朝的时候,青黄不接。” “圣上这么说,莫非是质疑老臣的能力么?” 商相爷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臣在朝中数十年,什么样的大事没有处理过?区区军报这点小事,难道老臣就做不清楚了吗?” 这个口气,是非要治商不换的罪了。 圣上尴尬道:“自然不是说你的不是,是……是情况特殊,或许是下属的人没做清楚呢?兵部尚书呢,这个糊涂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 圣上不能指责商相爷,又不想任由他们把罪名安在商不换头上,只能口口声声指责兵部尚书。 金公公的嘴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 兵部尚书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说明,圣上已经不疑心商不换了。 岳连铮此时此刻忽然看出名堂了。 所有人都觉得,商相爷在置商不换于死地。 可他却越来越清楚,商相爷这是在救商不换,他是故意表现出一副非要置商不换于死地的样子。 这样,圣上反而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是他岳连铮构陷。甚至串通商相爷构陷。 看来,他终究是站回到自己儿子那一边了,那副岁寒三友图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圣上,这……” 商相爷还要说什么,圣上及时地打断了他。 “好了,相爷不必说了,朕心中有数。不换是你的儿子,朕相信他和你一样人品贵重,不可能做勾结叛军的事。至于岳大将军——” 总不能说他是有意构陷,圣上犹豫了片刻,道:“岳大将军也是关心战事,才会产生这等误会。好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派一位大将率领大军去剿灭叛军,一定要把他们从川蜀赶出去!” 他不懂兵法,可川蜀的重要性,他心里清楚得很。 一个和长安近在咫尺的地方,一旦沦为叛军的大本营,那不是随时随地就能进攻长安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上可不想做梦都要担心叛军攻进来。 “圣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商不换忽然开口,圣上一愣。 “你有什么话就说罢。” 商不换慢慢转过身去,看着岳连铮,又看向那个士兵。 “岳大将军是几时找到你,并且知道了军报被截留之事的?” 士兵想了想,“是两天前,大将军命一个将领找到了我,我原本是不敢说的,那人再三承诺一定会保我全家老小性命。我想了想,大将军的地位比掌驿使高多了,应该没有问题,我就说了。” 商不换忍不住笑。 这人还真是老实,要换了旁人,在圣上跟前一定会说是自己忠心爱国,看不惯掌驿使欺上瞒下的行为之类的。 不过他的诚实也有个好处。 “圣上,您都听见了。臣是今日到御书房才知道此事的,而岳大将军两日前就知道了。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禀告给圣上,还要等到今日?要知道,如果早两日我们就能派兵去川蜀,那么叛军或许就没有机会攻进去!” 岳连铮霍然转过身去,看着商不换! “好一个贼喊捉贼,商大人是否勾结了南方叛军,你心里自然清楚。圣上如此相信你,若是我在两日前就说出来,圣上怎么会相信?” 别说两日前了,现在说出来,圣上还是不相信。 他算是彻底被商不换迷惑了。 “呵,就因为圣上可能不相信,所以岳大将军就延误了战机。好吧,人都有自保之心,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只是奇怪了,除了你之外,竟没人事先知道这件事。焉知不是你买通了各掌驿使,才使得军报被截留啊?” 圣上忽然看向岳连铮。 他以为岳连铮只是想借机铲除商不换,才会构陷于他,却没想到这一层。 岳连铮会主动勾结叛军吗? 现在想想,完全有可能。 他都可以勾结匈奴人,勾结叛军又算得了什么? 岳连铮面色肃然,对这一出金蝉脱壳既敬佩,又生惧。 “如果是我勾结了叛军,收买了各地掌驿使,还要来圣上面前如此做作地表演一番,未免太可笑了。更何况那些掌驿使是谁的人,你心里有数。我能不能收买得了他们,圣上尽管可以查查我是否和他们有过联系。” 事出突然,他料定商不换没有时间制造证据,来构陷他勾结掌驿使。 第四百零一章 更好的人选 岳连铮和那些掌驿使,自然未曾有过联系。 商不换反客为主,不过是那么一说,倒没有真打算把罪名栽赃在他头上。 能让圣上觉得是岳连铮处心积虑陷害自己、明知魏勤的兵马攻到川蜀还知情不报,就已经足够了。 “不论如何,这件事都是你的失职,或是商相爷的失职,才导致这么重大的军情没有传到圣上耳中。” 岳连铮把商相爷都扯进来了。 众人惊讶不已,纷纷低声议论,感慨岳连铮真是一条白眼狼。 商相爷一直在保护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出去了,他倒好,反把商相爷拉下水。 圣上没想到他会如此,一时尴尬了起来。 在他看来,岳连铮现在就像一条饿极了的狼,非要把商不换拖下水要一口,甚至不惜伤了自己的友军商相爷。 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哪有这么严重,就非要治一个人的罪不可吗?朕都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派谁去平叛的问题,怎么还在纠结军报之事呢?” “圣上,此事若不弄清楚,臣是断断不敢去川蜀平叛的。若是臣在那里弹尽粮绝,却没人能把军报传递给圣上,岂不是带着几万兵去送死么?” 岳连铮寸步不让,他有这个资本。 因为他料定,此番平叛他是最理想的人选,朝中找不出一个比他更骁勇善战的。 场面僵持了起来,圣上在武将之中看来看去,没有人回应他的眼神。 若是此刻有个人敢站出来,说他敢去川蜀平叛,岳连铮就不能再继续威胁圣上了。 可惜,没有。 “圣上,此事是臣懈怠疏忽了,与臣的父亲无关,还请圣上明鉴。” 无奈之下,商不换站了出来。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把责任推给商相爷。 圣上蹙着眉头,不忍心地看着他,又无可奈何。 “好吧,既然你认了懈怠疏忽之罪,朕就罚你——” 商不换撩起衣袍跪下,圣上忽然看到他胸前露出了一方帕子,上头是金丝绣的菊花纹样。 这个纹样他见过,庄婉仪前番派人送给后宫几位嫔妃的,从陈皇后到文妃乃至是慧妃,每人都有。 说是她怀有身孕期间受了宫中太多赏赐,只能以此表示自己的微薄心意。 他胸前的这方帕子,一定是庄婉仪亲手给他别在衣襟里的吧? 想到她怀胎到快要临盆的时候了,若是受了商不换被处罚的刺激伤了身体可怎么好? 念及此处,圣上摆了摆手。 “罢了,你起来吧。你家中妻子就要临产了,这个时候处罚你,若出了什么事岂不显得朕刻薄?你的罪过,等将来叛军剿灭后一并清算。” 圣上何时怕他显得刻薄过?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庄婉仪。 众人心照不宣,知道圣上对庄婉仪有情意,没想到竟至如此地步。 或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岳连铮一怔,忽然看到了他胸前露出的帕子一角,金丝菊花凌霜傲放。 那是庄婉仪的绣艺? 他也曾身为她的夫君,却不曾有过她的绣品,连她的绣艺如何都没见识过。 今日却在别的男子身上见了。 好巧不巧,偏是他商不换。 他的眼睛有些充血,红成了一片。 “好了,依诸位大人看,派谁去平反叛军为好?” 圣上是希望岳连铮去的。 让他去攻打叛军,胜算高,也能折损岳家军自身的力量。 岳连铮自然不想去。 根据他的查探,南方叛军已经成了气候,现在去攻打未必有胜算。 他们已经失去先机,若在川蜀未被占领之时就去,胜算就会大许多。 “朕次次问你们愿不愿意去攻打叛军,次次没人响应。朝廷养你们这些大将有什么用?!” 圣上冷哼一声,忽然开始怀疑自己重文抑武的政策。 这个政策,说白了就是把兵权收归中央,不让那些武将有机会威胁朝廷。 可现在,反倒使得朝中没有堪用的武将了。 “岳大将军,上回你摔伤了腿,现在已经好了,不如……” “回圣上,臣不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臣和朝中负责粮草等后备供应的大臣关系不好,一旦到时出现差错,臣再骁勇善战也无法空着肚子打仗。圣上还是找一位与朝臣关系融洽的将军去吧。” 负责粮草和军需供应的大臣,说的不就是兵部尚书么? 兵部尚书是谁的人,在座的心里都有数,岳连铮的矛头还是指向商不换。 大有圣上不处罚商不换,他就不肯出兵的意思。 圣上早料到他会如此,只是不死心,这会儿被他呛了回来,只能去找旁人。 和商不换关系好的武将,柳将军如何? 柳将军对上圣上的目光,死的心都有了,还强撑着站在原地。 圣上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挪开了目光。 上回商不换已经说过了,柳将军负责长安城的治安防守,等闲不能派出,免得长安城中不宁,宫中不宁。 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可平叛之事迫在眉睫,又岂能耽搁? “回圣上。” 站出来的还是柳将军,“臣以为还是岳大将军去好。此番平叛是大事,圣上寝食难安时刻关注的大事。就算岳大将军觉得兵部尚书与您关系不好会徇私,圣上也不会坐视不管的。自古文死直武死战,难道大将军为了一己之私,就要置家国百姓于不顾吗?” 岳连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难为柳将军连文死直武死战都知道,我看你平日可不像个会读书的人啊。” 这样一段台词,也不知道他背多久了。 就等着在圣上面前把自己推出去吧? “臣附议!岳大将军骁勇善战,官职和地位都在所有武将中排第一,他不去谁去?何况他年轻英勇,总比我们这一把老骨头的要有胜算吧?” 有人倚老卖老起来了。 如果圣上硬要让岳连铮去,他是不敢不去的。 不过商不换觉得,他不去也好。 “圣上,臣倒不这么觉得。臣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想举荐给圣上。” 第四百零二章 清平郡王 御书房中寂静一片,众臣都退散去了,只留下商不换在场。 圣上打量着座下刚来的人,有些面熟。 “这是……清平郡王?” 清平王府的名号圣上是知道的,是先帝爷在世的时候唯一封的异姓王,到了子辈降爵继承,就成了清平郡王。 郡王这个名号,还是比一般的公卿要高多了。 只是他很少在朝中露面,圣上对他也不熟悉,今日一见只觉得年纪颇大了。 不过背脊还很直,精神也很好,体魄强健像武将出身。 “是,臣就是清平郡王严素。” “快赐座,赐座。” 要论起辈分来,这位还是圣上的长辈,何况身份高贵,圣上也不敢怠慢。 商不换道:“臣向圣上举荐的人选,便是这一位。圣上应该知道,当年清平王是靠军功封为大魏唯一一个异姓王的。其实清平王府也是军武世家,先帝时丝毫不输现在的将军府。只是郡王爷他觉得恩宠太过,要韬光养晦,所以很少涉及朝中之事。” 恩宠太过,要韬光养晦。 如果将军府也懂得这个道理,圣上就不必费尽心机重文抑武了。 “原来如此,朕年纪尚轻,对朝中少露面的长辈不熟悉,郡王勿怪。不换举荐您来担当平叛的主帅,想来您一定是有此能力的。” 圣上的态度很亲和,虽嫌清平郡王有点老,却不舍得放过这唯一一个人选。 “圣上谬赞。臣年轻时也曾随父征战沙场,统领过一方将士。圣上可知道祁城之战,还有五谷原之战么?” 这两场战役是大魏军事上的丰碑,取得了完全的胜利,至今还在军营之中传颂。 圣上不懂武事,却也听说过这两场战役的名字。 “知道,朕当然知道!朕小时候在书房念书的时候,父皇常和我们提起,还说些其中运用的兵法什么的。” 具体是什么,他就记不得了。 清平郡王谦逊地颔首,“臣不才,这两战都是臣替父挂帅,取得了一点胜利。” “竟是郡王挂的帅?” 圣上肃然起敬,小时候传说中的战神站在自己的跟前,他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好啊,郡王年轻时能取得如此成就,现在一定更加成熟老辣!把南方的叛军交给您,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现在他再看清平郡王,当真有股廉颇老矣尚能饭的感觉,越看越放心。 商不换笑着对上他的目光,看出了圣上的满意。 清平郡王保持着一贯的谦逊,“圣上谬赞了。臣年事已高,就算要挂帅出征,也得有人帮衬。臣的儿子正当壮年,臣自小教他军武之事,如今青出于蓝。臣希望能带他一同出征,请圣上恩准。” “郡王的儿子?” 圣上看向商不换,他连清平郡王都不认得,更不认得他的儿子了。 商不换忙道:“清平郡王世子,是郡王的长子。他的幼子就是京兆尹严华实,圣上总该识得?” “啊?是他啊!” 圣上恍然大悟。 他对严华实此人很有印象,一个刚正不阿的京兆尹,地位虽低,却很有骨气。 按说这样的人,早就被朝中看不惯他的权贵做掉了,严华实倒是一直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京兆尹。 圣上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是清平郡王的儿子。 “怎么没人告诉过朕,他是郡王的儿子?若朕早点知道,也不会让他一直屈居一个小小的京兆尹!你啊你啊,你知道怎么不提醒朕?” 商不换莫名其妙被抱怨了一顿,一脸无辜。 清平郡王道:“多谢圣上厚爱,请圣上不要怪罪商大人。臣的幼子想担任京兆尹,这是他一颗为百姓做事、为君上分忧的赤诚之心,臣也不忍阻拦他。他做京兆尹倒是很欢喜,比做朝中大员要欢喜得多。臣此番也想带他一并出征,让他多历练历练。” “准!郡王尽管提你的要求,朕能满足的,一定会尽量满足你!” 清平郡王抬起头来,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臣就这点小要求,别的没有了。既然圣上应允,事不宜迟,臣这就回去点兵!” 这副雷厉风行的架势,和他方才的谦逊温和完全不同,圣上彻底被他收服了。 “好,不过你手下只有区区五万兵马,叛军却有十多万,实力悬殊太大。朕再给你十万兵马,全权由你调动,此战你一定要胜!” 十万兵马? 一听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说法,清平郡王尴尬地看向商不换,后者笑了笑。 好一会儿,商不换才道:“圣上,先让兵部尚书点齐粮草要紧。臣只怕……只怕粮草不足十五万大军的需要,人多反而成了累赘。” 圣上一愣,“为什么会粮草不足?国库一向充盈,又很少打仗,怎么可能会粮草不足呢?” 他对大魏的国库一点儿了解都没有,还以为是他初继承帝位那个时候呢。 清平郡王低着头,不发一言,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这样的一个君主,早就不应该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商不换道:“圣上,这……您近来把心思都花在了皇嗣上头,可能忘记了这些。上回您新修长明宫的时候,户部不是禀报过国库的存余么?” 圣上忽然想起来,这些年他种种奢靡花费,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 难怪他们会说,先点齐粮草,再定出兵的人数。 堂堂大魏,巍巍大国,竟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圣上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色一片仓皇。 就好像一只钻进了米缸的老鼠,躺在冒尖的米缸上尽情地吃,最后一晃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米缸底下了。 周围只有薄薄的一层米,再想跳出缸,已经来不及了…… “好,速速传兵部尚书,让他点齐粮草,把能拿出去的粮草全都拿出去,若是不够,朕的私库还有银子!” 商不换惊讶地挑了挑眉。 圣上登基以来,怕是头一次主动要把自己的私库银子拿出来。 可见他对魏勤的兵马多忌惮,对清平郡王寄与多大的愿望。 第四百零三章 不是去打仗 清平郡王回府,点齐了他手下的五万兵马。 他这些年在朝中韬光养晦,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带兵上了,这些士兵拿出去,一点都不必岳家军差。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知道能去南方平叛,兵将们兴致勃勃。 他们有多少年没有上过战场了? 那种刀尖舔血的滋味,浸淫其中令人恐惧,久不尝试倒觉得想念。 毕竟只有战场,是真正属于军人的。 “父亲,您要上战场?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提前和我们说一声?” 郡王府两个儿子一听说这个消息,都吓得够呛。 他什么时候和商不换约好了这事,竟然连他们两个亲儿子都瞒着? “怎么,我做什么事,还要你们同意不成?” 清平郡王淡淡地扫他们一眼,两人顿时没了脾气。 “不是这个意思,是父亲年事已高,去战场太危险了。何况叛军此时多半已经把川蜀占领了,川蜀之地易守难攻,朝中没有一个武将敢去,商不换怎么能把父亲弄去呢?” 世子气急败坏,一副要去找商不换理论的模样,被严华实拦了下来。 他还记得,上次商不换告诉了他一个大秘密,让他把秘密转告了清平郡王,而后清平郡王就亲自去相府,和商相爷密谈了许久。 那个大秘密就是,先帝的太子没死,当今圣上是谋朝篡位! 而南方的叛军打的就是先帝太子的旗号,这样说来,清平郡王此番未必就是去打仗的。 “父亲,你其实不是去打仗的,是吗?” 严华实此言一出,世子顿时愣住了。 不去打仗,那他去做什么? “为父已经向圣上请了旨意,带你们两一同去战场。过来,我和你们说道说道……” 长夜漫漫,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后宫之中,文妃胎动惹出一片不安生,圣上在长明宫作陪。 他今日因为南边军报之事心情不佳,也就只有在文妃身边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心里才能安稳些许。 昭阳宫中,凤贵妃百无聊赖,独自倚在窗边。 “娘娘。” 桐儿从外头走进来,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凤贵妃的脸色顿时扭曲了起来。 “都已经查实了,还扳不倒他商不换?好啊,他商不换可真够有本事的,不愧是本宫看中的男人。” “娘娘,这话可千万别乱说!” 桐儿吓得捂住她的嘴,朝宫苑外头看去,除了夜色中几只飞鸦之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还好换岗的御林军还没来,娘娘说话小声些,让门外那些御林军听见了,可要出大事!” “呵,御林军。” 凤贵妃笑道:“你没发现么?近来在昭阳宫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奴婢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连圣上派来看着本宫的御林军,都只剩小猫三两只。难道本宫不配人伺候,连看守都不配了么?!” “不是的,不是的娘娘!” 桐儿抱着她安慰,“是娘娘谨言慎行,恪守宫规,谨遵圣上的吩咐。那些御林军见这宫里没发生什么乱事,才会懈怠的,这是在赞扬娘娘的德行呢!” “赞扬?哈哈哈!” 凤贵妃大笑起来,手舞足蹈使得肩上薄薄的轻纱滑落,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胳膊。 桐儿想给她拉上,却被她推到了一边。 “什么德行?德行再好又有什么用,不能生育的女人有什么用?!你看圣上!他日日陪在文妃那个贱婢那里,不就是因为她有个会生的肚皮么?” 凤贵妃越说越大声,生音在夜色中格外响亮,吓得桐儿胆战心惊,拼命地捂她的嘴。 “娘娘,奴婢求求您了,您千万别喊了!文妃娘娘现在是圣上心尖一块肉,谁也碰不得,您这话要是旁人听见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凤贵妃愣愣地看着她,桐儿是她陪嫁的丫鬟,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 从前自己得势的时候,她也意气风发,穿金戴银,走出去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姑姑。 而现在,她的头上只有一根素银簪子,别的首饰一点也没有。 她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本宫知道了,夜已经深了,你回去歇着吧。” 她的口气,忽然镇定得不像话。 桐儿点了点头,走出门站在廊下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确实没有再大喊大叫,才放心地离开。 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或许会有好处。 宫门外传来一点响动,是换岗的御林军来了,打开门却只见到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拱肩塌背地随意走了进来,在宫苑中随意找了一座井台坐下,准备混到换岗的时辰。 许是因为此刻万籁俱寂,凤贵妃竟有心情打量着他。 月光淡淡地照在他的侧脸,原来长得还算清俊,就是姿态难看了些。 她坐在窗边,看着那个男子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便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道白色的影子朝自己靠近,男子忽然低下头,看到凤贵妃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见鬼了呢! “你在看月亮么?” 凤贵妃幽幽地出声,肩上滑落的衣衫还保持着原样,那人盯着她的肩膀看了两眼,而后忽然低下了头。 “小的不敢,啊不,我是说……” 那人懊恼地锤了锤脑袋。 他心里光想着不敢看凤贵妃的胳膊了,其实凤贵妃问的不过是月亮,他在乱答什么呢? 噗嗤一声,凤贵妃笑出声来。 她仿佛知道那人在想什么似的,把他的衣裳一拽,示意他抬头。 “你看看本宫,有没有比月亮好看?” 那人心中咯噔一声,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凤贵妃娇美的容貌,风情万种的神态,香肩半露的艳媚…… “好看,自然是娘娘好看。” “那你随本宫来。” 凤贵妃忽然一笑,勾着他的袖口,将他朝殿中带去。 那人满心满眼里都是意乱情迷,哪里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被凤贵妃勾着,朝寝殿深处走去…… 第四百零四章 军粮不够 清平郡王这处出奇地顺利,兵部尚书去看了一眼,回到圣驾面前脸都笑成了菊花。 岳连铮直指他受商不换指使,截留各地的军报,还讽刺说若是他去南边平叛会落得个粮草不济的后果。 他说这话的时候,兵部尚书不在场。 后来听说了,吓出一身冷汗。 好在圣上没有责怪他,甚至提都没提这事,反倒下旨让他清点粮草。 提到粮草的时,他又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行,五万石你全要拿走?你拿走了,万一长安城中闹个饥荒,众大臣和家眷还有宫里这么多张嘴吃什么?” 户部尚书霸着粮食,连宫里的内务府都要插一脚。 兵部尚书争不过,苦着脸道:“圣上要清平郡王带十五万人马出征,这五万石的粮食也只够十万大军用罢了。本来就不够,你们还要……” 户部尚书不满地看他一眼,“出征的事不归我管,我只管长安的这些口粮。” “也不归我管,我只管宫里的这些口粮。” 内务府总管太监轻哼一声,兰花指差点戳到兵部尚书头上。 兵部尚书只能去找商不换。 “大公子,是你提议让清平郡王出征的,郡王爷的身份又贵重,谁想户部那厮,不给郡王爷面子也就罢了,连您的面子也不给,竟然跟我争军粮!” 他气呼呼的样子,生怕军粮这件事办不好,圣上会新账旧账和他一起算。 商不换一眼看穿,“放心吧,能凑多少军粮就凑多少。不必和他们争,也不必过分谦让。没有五万石的话,四万也够十万兵马吃一段时间了。” 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只要他和户部尚书等人开个口,那还不是想要多少粮食就要多少粮食? 兵部尚书恍然大悟。 看来,商不换和清平郡王关系不太好,可能是故意举荐人家去南边平叛送死的。 谁不知道叛军势如猛虎,长安城中不少人家听见了消息,都开始收拾家中细软了,防止外地的流民涌入城中,发生打砸抢烧的事件。 幸好这些日子还没有迹象。 “对了,大公子。” 他搓了搓手,有些难为情。 商不换道:“有话直说吧。” “这话本不该下官来问,只是下官家中亲眷众多,实在日夜挂怀。您说,这次清平郡王能顺利平叛么?那些叛军……会不会打进长安来?” 连朝廷的兵部尚书都对此毫无把握,何况是朝中其他人呢? 商不换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的朝廷,急需新的血液,洗去所有陈腐的污垢。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我也只是个文官,哪里就能预判胜败?回去吧,我相信清平郡王。” 兵部尚书听不出他相信二字的深意,只是想着连商不换都没有,他回府该催家人把金银细软都藏好了,以免生出变故来。 …… “什么?只有四万石?” 圣上听说长安城中存粮的现状之后,大惊失色。 “怎么可能呢?朕记得前两年还听说过,说是粮仓堆得冒了尖,底下积累的陈米都腐烂了,怎么现在就只剩四万石了?” 前两年? 兵部尚书汗颜,看了看一旁的户部尚书,“这个臣也不知道,户部尚书,你说呢?” 被点到名的人看他一眼,心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是把难听的话留给自己说罢了。 “回圣上,前两年的确如此。那时候各地的粮食都是丰收,所以送到长安来的也特别多。可这两年不同啊,去岁还冻死了许多百姓,良田也冻坏了好些。第二年的粮食收不上来,自然坐吃山空了。” 圣上一怒,户部尚书忙道:“还有,圣上可还记得,岭南已经欠了两年的赋税了,粮食也没交上半颗来。魏勤身居岭南总兵时说是收成不好,还说粮食和军饷要留着,以免南蛮小国侵袭我大魏。他是国姓爷,欠两年赋税的事也算正常,那时没计较。现在想来,这个魏勤早有预谋啊!” 圣上不耐烦,“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你怎么早没发现魏勤有不臣之心?马后炮!” 户部尚书吃了瘪,兵部尚书得意地斜他一眼。 “圣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户部尚书硬着头皮道:“臣的意思是,现在南边大半的地方都在叛军手中,今年的粮食和赋税都收不上来了。南边才是产粮的重地啊……” 圣上忽然明白了。 他是怕叛军平不了,南边的粮食和赋税收不上来,那这个冬天就难过了。 长安城中必须储备足够的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他现在忽然觉得,拿出四万石都太多了。 “商不换呢?” 圣上心里一没底,就会想到商不换。 金公公躬身上前一步,“老奴这就去传,请圣上稍等片刻。” 没了商不换在圣上身边,他就惊慌不安,兵部尚书忽然明白,圣上为什么不怪罪自己了。 还不是看在商不换的面子上? 看看朝中这一二年来,站到商不换的阵营中的人,全都在吃香喝辣,平步青云。 连商相爷都在和他父子关系和好之后,重新回到了朝中,执掌相权。 只怕秦二世时的赵高,都未必有这样大的权力。 更别说,京城的虎骑营和龙骑营都握在他的手里。 “你们在这等着,等他来了再说。对了,把清平郡王也请来,要出征的毕竟是他,人数和粮草的数目,都得他心里有数才行。” 他和清平郡王接触不多,但上次一番交谈,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 这种信任就像他讨厌老臣们倚老卖老,但商相爷肯回朝继续主事,他还是乐得屁颠屁颠地接受了一样。 老臣虽可厌,做事还是靠谱的。 何况清平郡王既不可厌,又战功赫赫,丝毫不输岳连铮。 御书房中沉寂了好一会儿,君臣大眼瞪小眼,总算把商不换和清平郡王等来了。 圣上长舒了一口气,声音隔着老远都听得见。 那两人一同从殿外走进来,互相谦让,朝上齐齐拱手行礼,“圣上。” 第四百零五章 老夫人过世 让清平郡王这样一个老者去挂帅打仗,圣上心里已经有些不安了。 再想到兵马不能多给,粮草也不能多给,他心里就慌。 尚未出师就有问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粮草丰富自然好,粮草不足的战,臣也打过。若只能有四万石粮草,请圣上再加派三万兵马,加上我麾下五万兵马,八万人足矣。” “八万人?叛军可有十几万之众啊!” 川蜀易守难攻,想要以少胜多实属不易,圣上陷入两难之中。 有心想多给些人马,粮草又不够。 堂堂大魏,一直兵强马壮,国富民强,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圣上,郡王爷骁勇善战,征战沙场经验丰富,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不如请圣上听听他的想法,再做决定不迟。” 圣上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好,郡王请说。” “粮草不足之时,只有两种应对之策。一,兵贵神速,迅速击退叛军,就可以减少粮草消耗。二,从叛军之中虎口夺粮,虽然很冒险,但不是不可能。不论是哪一种,臣都需要精兵强将。所以那三万兵马,臣希望能出岳家军中调出。” 岳家军! 这清平郡王还真有眼光,人要的少,却很精。 看来他是有些把握的。 圣上看了商不换一眼,“不换,你意下如何?” “岳大将军不肯出兵平叛,要他三万人不算过分吧?岳家军训练有素,若按照郡王爷所说,的确是最好的人选。现在最重要的是平叛,请圣上应允郡王爷的请求吧。” 商不换满口答应,圣上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那三万人你自己选吧,朕会知会岳连铮的。事不宜迟,还请郡王尽快出征。” 清平郡王躬身行礼,“臣必不辱命!” …… “大将军!” 箭一样迅猛的身影,在大将军府中穿梭。 杏林院没有岳连铮的踪影。 “大将军人呢?” 金卫吾随手抓住一个士兵盘问,那士兵慌道:“听说是老夫人不好了,大将军现在在上房呢!金副将,您有什么事都别现在去说啊!” “老夫人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金卫吾焦头烂额,军中的事务正急着要岳连铮出面处理,被调走三万兵马可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老夫人不好了?! “不知道,方才有人来禀报的,说是大奶奶、二奶奶都已经去了,不少族中长辈也都过去了!” 把岳家宗族的长辈都请去了,看来是真的…… “我也去看看!” 金卫吾一转身,飞一样朝上房跑去。 才到院外,已经听见了哭声。 女眷细细的啜泣声听在耳中,幽幽然如泣如诉,叫人背后汗毛生起。 他缓了缓脚步,慢慢走进去,在门口看到岳连铮跪在老夫人床前。 外间的人看见他,知道他应该是有军中的事务要通传,便避让到一边让他进去。 金卫吾反而不敢进去了。 里间,岳连铮似乎察觉到什么,朝外头看了一眼。 金卫吾不敢怠慢,忙朝里走去,看到老夫人面容安详地躺在床上。 她这些日子苍老得厉害,好像在岳连铮不在的时候,已经把精力全都用尽了,等他回来便迅速地老去。 终于走到了今日。 “什么事?” 他声音沙哑,克制着某种情绪。 说不上是悲伤,还是解脱。 金卫吾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大将军,圣上要派清平郡王出征平叛,除了他原本的五万兵马之外,还要从岳家军中抽调三万!” 周遭一片女眷的哭声,此刻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岳连铮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话。 那一瞬间,脸色是死灰的。 好一会儿,他才道:“知道了。” 去掉先前军中改制抽调走的人,去掉这三万兵马,他手下的嫡系便只剩不到三万了。 他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削弱。 岳连铮说完干巴巴的三个字,又转向老夫人,握住了她冰凉苍老的手。 金卫吾顿了顿,声音从齿间发出,“大将军,您不出面阻止吗?如果您执意不肯,圣上说不定会收手的。就算不能让圣上收回成命,至少我们也不能让清平郡王轻轻松松随意挑人啊!他把我们岳家军当什么了?!” 外面的人听不清他说的话,却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愤怒。 明川郡主一身素衣,苍白着脸从外头走进来,哭得两眼红肿。 “三弟,怎么回事?” 她和古氏在老夫人床前哭了一早晨,方才体力不济差点晕厥,被人扶下去休息了片刻。 一回来,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金卫吾尴尬地低下头。 他知道老夫人过世是大事,可那三万兵马也是大事,甚至有可能关系将军府上下安危的大事! 岳连铮蹙着眉头,明川郡主看向金卫吾。 “你说。” 现在的将军府,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雪上加霜,既然如此,索性来得更痛快些好了。 “大嫂,你保重身子,这些事就别管了……” 古氏搀着她,明川郡主脊背挺直,一点服软的架势都没有。 她仿佛还是当年的明川郡主,意气风发,高贵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金卫吾从眼底看了岳连铮一眼,后者面无表情,他硬着头皮道:“回郡主,清平郡王要出征平叛,奉命从岳家军中抽调三万人马。” 三万? 明川郡主目光一凛。 还是之前的套路,一点一点地蚕食岳家军的力量。 这次动作格外大,一下子就是三万。 “为什么要抽调岳家军?是圣上提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提的?” “说是清平郡王自己提的,粮草不够,出征的兵马就不能带太多。清平郡王说是要速战速决,带少量的精兵快速攻破敌军。说起精兵,长安城中除了我们岳家军,还有谁?” 偏是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 明川郡主看向岳连铮,想等他的回应。 是进宫拒绝圣上,还是回军营阻止清平郡王,又或者听之任之? 岳连铮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知道了,你退下吧。清平郡王来挑人的时候,你在旁配合,不得违抗。” 第四百零六章 两盘散沙 有一瞬间,明川郡主以为,岳连铮是死心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手中的兵力越来越少,在朝中的地位一直被商不换挤压。 加上庄婉仪的离去,老夫人的过世,她以为他死心了。 只是一瞬间,她回过神来。 她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岳连铮那么容易就会死心,那就不是岳连铮了。 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 清平郡王本人没有亲自去岳连铮的军营,他派去点兵的人是严华实,因为先前长安城中诸多将士奇异而死的事,严华实和这些人也算混了个脸熟。 按照清平郡王的吩咐,他在岳家军各分部之中抽调人选,而非直接抽走几个参将手中率领的所有人。 完整的军队编制被他打散,七零八落,金卫吾等人冷眼看着。 他们心里都焦急如焚,面上还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岳连铮说了要他们配合。 将军府中的丧仪还在置办,军中他根本无暇来看一眼,只能由着严华实作威作福。 说来也怪,严华实在京兆尹的任上一直倍受百姓称赞,今日做的事怎么这么讨嫌? 一个地下的参将忍不住,呛了他一声,“我说严大人,你虽是文官不懂武事,也不能这么乱来吧!好好的编制你这里抽一个人那里抽一个人,你这不是故意捣乱么?” 严华实在人群中点人头,点到的就站出来。 三万兵马,他点了一上午才不到一万个而已。 “捣乱?什么捣乱?” 严华实假装听不懂,说他是文官,那他就彻底拿出门外汉的谱来。 说着随手指了一个自己身边的下人,“这样太慢了,你也去挑人,分散一点挑。” “你!” 当着众人的面,他赤裸裸地把话说出口来,那些将士反而不知道怎么挑剔他了。 “不妨事,让严大人随意点吧。我们岳家军没有一个是孬种,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不论严大人怎么挑,都是好的。” 岳连铮不在,金卫吾一肩挑起重任,没有失了岳家军的风范。 严华实扫了他一眼,“金副将说的对,比如那个在万花楼死的薛参将,可不是岳家军的人。” 在岳连铮心中,一早就知道那是一个细作。 严华实此话,也在告诉金卫吾,他知道薛参将是怎么死的。 四目相对,敌意顿生,很快又别开了眼。 “人我已经挑好了,带回去会重新整顿,金副将这里也要辛苦了。” 一个完整的军队,一边一半,拆成了两盘散沙。 金卫吾的工作自然不好做,严华实也占不到便宜才是。 “严大人要带兵出征的,只怕没有多少时间给你整顿,你可要抓紧,别耽误了平叛军机。” 金卫吾拱手,讽刺道:“请吧。” …… 老夫人病故之事传遍了长安城,商相爷听说之后唏嘘不已。 “她临老了也就希望看到一个孙子,可惜不知道该说岳连铮福薄,还是说她福薄,竟然到最后也没见到孙子的影儿。她这一生……难,太难了。” 她是老将军的妻子,当朝一品夫人,圣上见了都要敬重三分。 夫妇和乐,膝下子嗣绵绵,儿子个个成才,她是极有福气的。 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也几乎都叫老夫人遇见了。 青年守寡,老来丧子,一个又一个。 商相爷念及往日情分,唏嘘不已,还是亲自去送了一程。 长安城中,不论是与岳连铮交好的,还是与商不换交好的,家中老一辈几乎都参与了这场丧仪。 晚辈之间的事,自有他们自己解决。 他们这些老一辈的,该尽的情分还是要尽的。 商不换默许这种场面的发生,他自己没有去,在家里照顾着庄婉仪。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不肯报仇,她还是死了。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对彼此都好。” 他没有那么好的度量,庄婉仪不肯他报仇,他也不会让老夫人好过的。 与其等到岳连铮事败之时马革裹尸,不如现在体体面面地死,也算成全了她的身份。 “你恨她下毒害我我明白,不过岳连铮做的那些事,她是不知情的。她也是个可怜人,一心一意奉献的,其实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和明川郡主不一样的是,明川郡主醒悟了,而老夫人或许到死都没醒悟。 又或者,她只是装作没有醒悟,自欺欺人罢了。 庄婉仪摸了摸肚子,不再想老夫人这件事,只道:“公公还没回来么?该派个人去迎一迎才是,他年纪大了,受不得悲痛。” “放心吧,父亲现在比从前还坚强了,自从知道了岳连铮的本来面目后。” 商不换笑着把她扶起来,朝廊下有太阳的地方走去,那里摆着两张圈椅和一方小几。 两人坐在廊下晒着太阳,春日暖阳格外怡人。 “这样好的天气,适合出兵。再过上两个月,就到梅雨季节了。也不知那个时候,川蜀之地的气候会不会很烦人?” 长安没有梅雨,那不过是她在书里看到的,所以想不出来。 “怎会烦人呢?” 商不换道:“夏日之处,细雨微微。撑一把纸伞行于其中,看湖光山色如水墨一般朦胧,是极好的享受。蜀中多山,到时候他们一定也能看到这样的美景。” 听他的口气,像是亲眼见过似的。 看到庄婉仪探寻的目光,他道:“年少的时候去江南一带游历过,正好是你说的梅雨时节。只记得那西湖,那连绵起伏的矮山,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景致。” 庄婉仪是女子,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长安,听得羡艳非常。 “你若是喜欢,等长安的这些事完了,我就带你去临安看西湖美景,饱览河山,好不好?” “真的?” 庄婉仪兴致勃勃,像孩子一样用小指勾着他的小指。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第四百零七章 出征 清平郡王的队伍很快出征。 出征当日,圣上为表重视,亲自在城外设宴送大军离开。 为此,清平郡王府很早就收拾了起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已经兵马齐整了。 世子夫人抱着才两个月大的孩子,依依不舍地送别世子。 众人都有眼色,提前走出去把地方让给了他们夫妻,让他们能好生告别。 “和你说了那么多,怎么还是这个神情?我都和你说了,真的没事,一点儿危险都没有。” 世子夫人捂住了他的嘴,朝外头看了一眼。 她生产之后尚未完全恢复,都说一孕傻三年,她果然是傻了。 在郡王府,她还担心什么隔墙有耳不成?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只是你这一去,少说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到时候孩子该不认得你了。” 原来她不是担心世子有生命危险,是舍不得和他分开。 一向威严的世子忍不住露出笑容。 “早着呢,我保证会在孩子喊爹之前回来。你要教他喊爹,好不好?” “你自己回来教,我等你。” 世子夫人面色微微羞红,目送他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越来越远。 大军在城外由御驾亲送,气势格外盛大。 圣上看着精悍的士兵,气势如虹,心里也多了一分安慰,终于有一点相信这八万大军能够平定叛乱。 “此番爱卿若是能平定叛乱,凯旋而归,朕会晋封卿为亲王,再享汝父之尊荣!” 亲王这样大的筹码,圣上都抛出来了,可见他是多在意这场战役。 清平郡王不卑不亢,不接受也不拒绝,神态自若道:“待臣凯旋而归,再谈封赏不迟。战事紧急,臣这就率大军入蜀,请圣上静候佳音。” 好,这才是大将风范! 践行的美酒盛在大碗中,撞击在一起,各自被铁骨铮铮的汉子饮尽。 摔碗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军旗已经远远而去。 圣上眺望了许久,直到看不见大军的踪影,才转身回城。 不远处高高的城墙上,两道人影模糊成黑点。 若细细看来,是极其英武挺拔的身姿。 “大将军,清平郡王已经出征了。” 不仅是他,是他麾下的五万大军,还有岳家军的三万精兵。 每每想到这里,金卫吾就觉得肉疼。 “把剩下的兵马点齐,被严华实打散的军阵,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整顿好。” 岳连铮的目光仍然看向远方,叫人猜不出他在看什么。 “大将军放心吧,我们的人手训练有素,严华实以为这样就能打乱我们的布局。只要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保证能把队伍恢复原样。可他带去的那三万人马,就不一定会乖乖听他的吩咐了。” 岳连铮眉头一蹙,“好在他们不是真的去打仗的,否则三万没有经过整顿的精兵,上了战场一盘散沙,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什么?不是真的去打仗?” 金卫吾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不可思议道:“大将军,您的意思是,那个清平郡王也被商不换收买了,竟然带着大军去投靠魏勤叛军不成?” “投靠倒不至于。” 岳连铮摇头,“魏勤军中有廷哥儿,师出有名,朝中还有许多老臣能证明他的身份。可清平郡王带兵去剿灭叛军,若是投靠敌军师出无名。不说他在京中的家眷,就连商不换这个举荐之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哼,商不换诡计多端,一定会使心机用别的法子,让清平郡王和魏勤叛军打不起来。只怕又会使出欺上瞒下那一套,让人以为战事如常进行。” 岳连铮哂笑,“纸包不住火,不管他们怎么演戏,最终的目的地都在长安。等他们一起兵临城下之时,圣上就算再愚蠢也该明白了吧?” 到那个时候,谁能掌控长安城,谁才是最后的胜者。 “我明白了!大将军,您的意思是……” 岳连铮淡淡看了他一眼。 后者瞬间闭上了嘴,拱手告辞,“末将这就回去练兵,这就去!” 湛蓝的天空中,几只白鸽出长安城飞出,朝北方飞去。 它们的腿上系着竹管,里头裹着信件,将会昼夜不息地朝目的地而去。 岳连铮站在城墙上,笑容略显沧桑。 “飞吧。” 他低声喃喃。 圣上送完大军回城,迎面白幡铺天盖地,哀乐萧然。 飞扬的冥纸甚至落在了他龙撵的顶上,金公公一看不好,连忙命人停住。 “谁家在办丧仪?没见御驾在此么!” 看这触目所及的一片缟素,不像是普通人家,应该是朝中大员。 近来朝中官员府上,谁家死了人? 金公公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朝身后一挥手,便有一队御林军涌上前拦住了丧仪的队伍。 “慢着!” 圣上远远瞧见了金边黑底的灵幡,上头写着敕造大将军府岳门武氏夫人等字样。 是大将军府治丧的队伍? 大将军府死的人就是老夫人了,也算是寿终正寝,怪不得排场这么大。 只是正好和清平郡王出征的队伍赶上了同一天,还迎面撞上了御驾回鸾的队伍,着实晦气。 “圣上?” 金公公躬身请示,那边岳家的人已经出来了。 “还请圣上恕罪,未知圣驾回鸾,府中办理丧仪太过忙乱,不小心冲撞了圣上,还请圣上恕罪。” 出面的人是明川郡主,她一身缟素,臂上系着麻布。 是她。 看在那点血缘关系的份上,圣上也不能为难她。 “罢了,不碍事。朕这些日子光顾着南方叛军的事,都忘了老夫人的事,没能设下路祭送老夫人仙去。” 人都死了,场面话圣上还是会说的。 “不敢,圣上忧心国事是万民之福。老夫人在天有灵,一定会倍感欣慰,绝不会怨怪圣上的。” 万民之福吗? 圣上叹了一口气,若是此番大魏能够顺利平定叛军,他一定会为百姓做点好事,免得再出纰漏。 “圣上,请。” 明川郡主朝身后一摆手,侧身退到一旁,把路让了出来。 圣上朝她点了点头,明黄的御驾和素白的出殡队伍擦肩而过。 她回头一望,一方黄色的冥纸,从圣上的龙撵上方飘落…… 第四百零八章 去看凤妃 “成日家在宫里躺着,身子也粗了,精神也懒怠了。” 御花园中,红色宫装的女子扶着宫女的手,懒洋洋地在花丛间游走。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古怪,上身后退,下身朝前送,把尚平坦的腹部完完全全显了出来。 若非腰肢有些粗,和她尖下巴的小脸不太相配,还真看不出她怀了身孕。 “粗一些好,现在腰肢粗了,过上一个月就显怀了。娘娘要是显怀了,圣上一定欢喜!” 边上的宫女极尽奉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朝前走。 文妃很爱听这话,她日日夜夜盼着自己的肚子快点显怀,叫旁人一看就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如今三个多月了,却还看不出来。 满宫里谁不知道,她今日的位分和恩宠,全都因腹中的龙子而来? “还是出来晒晒太阳好,太医说了,我这身子多晒晒太阳,对龙胎有好处。” 文妃慢悠悠地走着,目光忽然被前头一片盛开的牡丹所吸引。 她眼睛一亮,宫女立刻会意了她的想法。 “这是宫里新送来的牡丹,据说是南方来的,迟一些就见不到了呢。” 众人都明白,迟一些就见不到了是什么意思。 “娘娘瞧,不仅有粉色的,还有黄色的。娘娘生得美貌,又年轻,若是簪一朵粉色的……” “粉色有什么趣儿,牡丹是花中之王,粉色黄色的有什么好看?牡丹之所以是牡丹,就应该是正红色。” 宫女自伺候她以来,头一回说话被她抢白,心中咯噔一跳。 好在文妃只是说花,并没有怪罪她说话不好听。 宫女为了弥补自己方才的失言,在花丛中看了看,看到了一朵盛开的正红色牡丹,喜得上前掐了下来。 而后小心翼翼地送到文妃面前。 “娘娘说的是,娘娘国色天香,正配旁人配不起的正红色。” 说罢微微抬眼观察文妃的神色,见她十分只得,大着胆子把正红牡丹簪到了她的鬓边。 红艳的牡丹,衬着文妃红润的面容、华丽的装束,看起来相得益彰。 文妃满意地用手扶了扶,没有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美艳非凡。 就算当年盛宠一时、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凤贵妃,也不如她美艳吧? 文妃忽然起了玩心。 “今日圣上送大军出征去了,想必是没空来长明宫的。走,咱们到后宫里头转一转,寻个姐妹说说话。” 宫女扶着她朝前走,“娘娘想找谁说话,谁都会受宠若惊的。是想找慧妃娘娘呢,还是找李美人呢?又或者是……皇后娘娘?” “不,咱们去昭阳宫,找凤妃姐姐说说话。” …… 昭阳宫外头的宫道,冷冷清清。 明明位置极好,阳光普照的,却没有半个人影。 看来春日明媚的阳光,也洗不干净昭阳宫的晦气。 更洗不干净,一个不能生育的宫妃的绝望。 大门紧闭,外头散漫地站着两个御林军的士兵,见有人来忙站起来。 一看是文妃,忙不迭拱手请安。 “文妃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个地方晦气,娘娘还是到别处晒太阳吧,御花园里的太阳极好呢。” 晦气,是啊。 她忽然想到,自己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小姐妹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往昭阳宫前走。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在这碰到圣上呢! 那个时候,昭阳宫还是一块聚福之地。 一转眼,物是人非,默默无名的她成了贵人,凤贵妃成了晦气。 “本宫是来看凤妃的,你们在这里守着一座冷宫也辛苦了。” 她朝宫女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宫女从袖中摸出两个金锞子,一人赏了一颗。 那两人识趣地让开了身子,替文妃把门推开。 “娘娘小心点,凤妃前些日子有点疯癫,最近听着是好了许多。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小的们陪您进去吧?您的贵体若是被冲撞了,小的们拿命也赔不起啊!” “啰嗦。” 文妃心情大好,朝两人斜了一眼,径直进了门。 “文妃娘娘到——” 宫女拉长了尾音,尖锐的声音在清冷空旷的昭阳宫中回荡。 很快,殿中一个衣着朴素的宫女迎了出来,在阶下行礼。 “去把你们娘娘叫出来迎接,快点!让我们娘娘等久了,你可没好果子吃!” 宫女一点儿都不客气,倒是文妃认出来了,那衣着朴素的宫女不是桐儿么? “休得无礼。这是昭阳宫的大宫女桐儿,你该叫一声姑姑才是。桐儿姑姑,本宫的宫女不懂事,你可别往心里去。” “哪有衣着这么朴素的大宫女,还不如咱们长明宫扫地的宫女呢!” 莽撞的宫女嘀嘀咕咕,压低的声音恰到好处地让三人都听得见。 文妃假装没听见,不再训斥她,倒是桐儿尴尬地上前行礼,口中道:“文妃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是个普通的奴婢,昭阳宫现在也没有什么大宫女小宫女了。” 文妃四处一看,她们在这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除了桐儿竟一个人也没见。 可见凤贵妃身边伺候的人都散了,只剩下桐儿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婢女了。 “果然还是自家养的带进宫更忠心啊,可惜本宫打小就进了宫伺候人,也没人伺候过本宫。所以本宫没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宫女。” 文妃主动提起自己的宫女出身,桐儿吓得把头垂得更低了。 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怎么?本宫好心来看凤妃姐姐,桐儿姑姑打算让本宫站在这里说话么?” 桐儿为难地抬起头,朝殿中看了一眼。 “地方简陋,文妃娘娘千金贵体,只怕污了您的脚。不如……” “桐儿!” 殿中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喝斥,“让她进来。本宫堂堂太师千金都能住的地方,她一个宫女出身的人,怎么就连踩都不能踩了?” “你!” 文妃身边的宫女张口便想反驳,被文妃拉住了。 第四百零九章 正红牡丹 “凤妃姐姐还是这么大的气性,妹妹刚怀有身孕的时候,姐姐还亲自来探望过,那时你可不是这样疾言厉色的呀。” 文妃慢悠悠地走进来,身姿步伐奇异,凤贵妃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肚子。 腰粗了一圈,肚子倒不见凸起,她冷哼了一声。 “那个时候本宫是真心去恭贺你的,谁知道你和皇后设下阴谋,来诬陷本宫不能生育!” 她原本是打算委曲求全的,没想到陈皇后连委屈求全的机会都没有给她,直接扣下生育艰难的罪名,让她再无翻身之地。 “姐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凤贵妃坐在榻上,文妃不想靠她太近,便在一张玫瑰椅前站定。 宫女会意,替她扫净椅上的灰尘,终究还是嫌脏,用自己的帕子在地上铺了一层。 凤贵妃冷眼看着,嘲笑道:“难为你费心伺候,她宫女出身的人,多脏的椅子没坐过,还用你蝎蝎螫螫的?” 她是打定主意拿出身来说事了。 文妃也不恼,安然地坐下,笑道:“对啊,不像凤妃姐姐,太师府的嫡女,就连打入冷宫都住得比旁人气派。” “哎呀,本宫怎么给忘了?太师府还有一个嫡女,不是死在那个又脏又臭的牢房里了么?姊妹两的待遇还真是悬殊啊,可惜了二小姐。” 二小姐三个字,她咬得一字一顿。 出嫁了的女子还被外人称为小姐,等于是在宣扬被休弃的事实,是极大的耻辱。 凤贵妃一怔,听她提起凤兰亭,以为她知道些什么。 细看她的面容又不像,似乎只是拿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来刺激她而已。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来这里做什么?本宫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赶快走,别打扰本宫的清静!” “姐姐日日夜夜清静,应该很喜欢热闹才是,妹妹特意来给你作伴。” 文妃淡淡一笑,拨弄着指甲,“顺便和你聊聊天,让你死得明白一些,免得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长安第一美人,坐冷宫都不安分,敢跟本宫呛声!” 她狠厉的嘴脸露出,尖尖的下巴如刀一般锐利。 长安一地美人几个字,狠狠地刺痛了凤贵妃,让她面色泛红,恼羞成怒。 她知道,自己最看重的这个名号,已经被庄婉仪夺去了。 她少年时喜欢过的男子,她嫁的男子,都被庄婉仪夺去了,就连这么个名号她都不放过。 庄婉仪,大概是她天生的克星。 文妃看到她恼羞的样子,心中畅快,笑着抚上自己的面颊。 “本宫听说,当年的蝶妃就是因为有三分似商大奶奶,才会被圣上看重的。商大奶奶是长安第一美人,本宫见了她才知道,什么叫美人在骨不在皮。既然蝶妃能模仿她的容貌,我就能模仿她的风骨,她的坚韧不屈,她的大胆睿智。” 除夕之夜,她站在金殿之中,身形稳当,笑容甜美。 圣上问她为什么站在那里,她坚定而果断,“奴婢想选圣上。” 不出她所料,圣上果然对她投来了欣赏的目光。 不,应该说,不出陈皇后所料才是。 “陈皇后还真是不择手段啊,明知道圣上喜欢别的女子,还能这么大方让你模仿,让你勾引圣上。她自己年老色衰,就只能扶植你了吗?!” 论出身论容貌,不管是论什么,文妃都不算上乘,她唯一好的就是运气,能够一举怀上龙胎。 只怕陈皇后想抬举她来分薄自己的恩宠,又怕出身世家的女子不好掌控,才会在宫女里头挑了一个。 被凤贵妃当场叫破,文妃也不恼。 事已至此,她说的话就算听到圣上耳朵里,文妃也不害怕。 “你还是很聪明的,可惜聪明没用对地方。你看,像商大奶奶多聪明啊!圣上那么喜欢她,她却不肯进宫为妃,嫁给了商大公子琴瑟和谐,总比在宫中步你的后尘要好。” 什么长安第一美人,得圣宠太过的人,不懂得平衡后宫局势,终究会死得很难看。 听到文妃用敬佩的口吻提及庄婉仪,凤贵妃哈哈大笑。 她的笑声尖锐如厮,伺候文妃的丫鬟忽然想起守门的御林军士兵的话,怕她疯病发作,忙挡在文妃跟前。 凤贵妃仰天大笑,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你真可笑,做了别人的替身还沾沾自喜。要是庄婉仪肯看圣上一眼,圣上就会把你踢到脑后去,你信不信?” 她说得笃定,文妃心中颤了颤。 “呵,想做她的替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起码凤妃姐姐连做她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吗?何况她腹中的孩子都快出生了,圣上赐给商大公子的两个美人,听说他碰都没碰过。这样的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她怎么可能对圣上施以青眼呢?” 水中月、镜中花,虽是圣上心中难以企及的存在,却对她造成不了实质性的威胁。 她不在乎。 “你不怕庄婉仪对圣上青眼,那陈皇后呢?你怕不怕?你就不怕等你的孩子出生,会认他人做母亲,和你再也不能相见?” 凤贵妃果真狠毒,句句都戳在文妃的心尖上。 宫女一时不防,她竟从榻上跳了下来,一下子冲到文妃面前,摸了摸她头上簪的正红牡丹。 那牡丹娇艳欲滴,色泽极正。 文妃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瞧瞧,正红牡丹。不论是正红还是牡丹,都是影射正宫皇后的。文妃,其实你也没有陈皇后想象的那么乖巧,舍得把自己的孩子让出来,对不对?” “胡说!” 文妃站起来,一把打开她的手。 “本宫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由不得你来挑拨!死到临头还敢出言不逊,你等着,本宫会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让你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冷宫里!” 她大袖一拂,挺着平坦的肚子,朝外走去。 庭中阳光正好,她的背影模糊,只有鬓边的那朵正红牡丹格外刺眼。 凤贵妃吃吃地笑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章 违抗陈皇后 文妃一脸不悦地走出昭阳宫,守门的御林军士兵已经换了一拨。 他们没看到文妃趾高气昂进门的样子,对她仓皇狼狈地出门自然也无感。 文妃往出了走了两步,忽然回过身看着他们。 “凤妃这里平时还有人来吗?” 这一转身,看了正脸两人才认出她来。 “文妃娘娘,原来是您来了。昭阳宫这里一向没什么人来,内务府的人先前还来,最近也不过来了。” 一开始不知道凤贵妃会被冷落成什么样,现在确认她和坐冷宫没什么区别了,自然就无人问津了。 “哼,没人来了,为什么她宫里还有新鲜的果子?” 文妃冷淡地看他二人一眼,没再追究这件事,只道:“日后都给本宫看紧点,若是谁敢暗中对她好,即刻来回本宫。” “是是是,小的明白。” 两人忙不迭地答应,其中一人长舒了一口气。 待文妃主仆走远,另一人捅了捅他,“你看你,发什么善心对一个弃妃那么好,要是被文妃知道了,你有好果子吃吗?” 被捅的人面容还算清俊,此刻微微发白。 “唉,我那不是看她也怪可怜的么?后宫里不会生育的女人也多,宫里不是一个皇子都没有么?凤妃因为这个被冷落,也太可怜了些。” “我说你脑子秀逗了吧!” 另一人不屑一顾,“人家是娘娘,你才是奴才,说她可怜?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 身后二人的交谈,文妃半点也没听见。 她脑中不断想着凤贵妃的话,她说的关于陈皇后的那些话,深深刺在文妃的心上。 宫女见她面色不好看,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生怕触怒了她。 走了没多远,忽见长明宫的宫人赶上来。 “娘娘,奴才可算找着您了!圣上在长明宫等您呢,见不到您着急得不得了!” “圣上来了?” 文妃面上总算浮现出一点喜色,“圣上今日不是出城送大军出征了么?本宫以为他没这么快回来,便出来晒晒太阳。” 宫人朝她来的方向一看,阳光果然很好,就是这条路冷清了些。 “娘娘,奴才扶您回去吧,您当心点。对了,圣上今儿心情不大好呢,说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大将军府出殡的队伍,晦气得很。” “出殡?” 文妃久居深宫,对外界的事不太关心,好一会儿才想到是老夫人去了。 “那快点走吧,圣上本来就不喜欢将军府,也不喜欢老夫人。出征这样大的事,碰上这么晦气的东西,圣上一定气坏了。” 说着加快了脚步,扶着宫人朝长明宫走去。 前脚才进长明宫,便有眼尖的宫人朝里头禀告,“文妃娘娘回来啦!” 圣上坐在榻上伤神,听见文妃回来了才抬起头来,便见文妃欢快地迈进殿来,笑容如花。 “圣上,您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圣上的对面,明黄衣裳的女子端庄持重,朝她投来一眼。 陈皇后怎么也在?! 文妃的笑容顿时僵在唇角,忽然想到自己头上还簪着正红牡丹,手忙脚乱地取了下来。 已经太迟了。 陈皇后似笑非笑,她的神情仿佛在告诉文妃—— 从她一进殿,这朵正红牡丹就刺入陈皇后眼中了。 “去哪了?这花戴得挺好看的,摘下来做什么?” 圣上不知道两个女子在意的事情,一心记挂着文妃的安危,“怀着身孕还到处乱跑,也不知道派人和朕知会一声,吓死朕了!” 文妃惊魂未定,愣愣地捧着手中鲜艳欲滴的花,不知道如何是好。 “臣妾,臣妾只是去御花园晒晒太阳,见花开得甚好,便让宫女随便摘一朵戴在头上。没想到她摘的居然是皇后娘娘最喜爱的正红牡丹,真是该死!” 说罢一转头,朝宫女头脸上扇去。 圣上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什么颜色的牡丹花,有什么区别吗? “文妃妹妹怀着身子,还是当心些好。打奴才容易,伤了龙胎就不好了。奴才不好,拖出去打死就是了,不必动气。” 陈皇后似笑非笑,对文妃推卸责任的说辞半点都不信。 倘若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头上的花是什么颜色,又怎么会一进门看见自己就下意识把花摘下来呢? 她看着文妃的目光,越来越冷。 一个怀了龙胎的婢女,受了几日恩宠,就妄想正宫皇后的位置了。 怪不得凤贵妃从前得宠的时候,敢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一个婢女尚且如是,何况她堂堂太师千金? 这宫里的贱婢啊,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奴婢该死,求皇后娘娘饶命,求文妃娘娘饶命!” 一直跟在文妃身边的宫女,忽然听见皇后拖出去打死之语,吓得慌忙跪在地上。 文妃只是想拿她做个借口,不想皇后顺水推舟要杀她,当即求情道:“皇后娘娘,看在她一向伺候我还算谨慎,只犯了一次过错的份上,您就饶了她罢。” 她一求情,圣上先心软了。 “罢了,皇后。不过是件小事,这个宫女朕认得,伺候文妃确实一向妥当,就别杀她了。” 陈皇后的面色不算好看,圣上为了给她面子,又补充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下去打二十大板,休养几日再上来伺候文妃吧!” “谢圣上,奴婢谢圣上!” 宫女连连道谢,文妃暗松了一口气,瞧瞧打量陈皇后的面色,心中咯噔了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头一次违抗陈皇后的意思。 那种违抗,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只因为她想保全自己的心腹,培养自己的势力。 她这些日子得的圣宠实在太多,宫中所有人对她的吹嘘拍马也太多,让她逐渐飘飘然了起来。 现在回想,她的心思未免太过露骨了些。 最初的谨慎和小心,随着日子越发安逸,被她丢到了脑后。 陈皇后眼底的冰冷,越发深不可测。 文妃怯怯地低下头,心中一片寒意,不敢再看陈皇后。 第四百一十一章 喝尽桃花蜜 庄婉仪待产的时候,商不换一直在关注岳连铮的动向。 出人意料的是,他显得格外平静,并没有对老夫人的病逝表示出太大的悲伤,也没有对自己的兵马被抽调一半表示太大的愤慨。 他很平静,反常地平静。 这种平静,仿佛暴风雨到来的前夕,空气中都是雨水的气味。 “……没什么不可说的,现在宫里都知道了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娘娘辛辛苦苦把文妃扶持起来,不就是为了打压凤妃么?现在好了,文妃得圣宠太过超乎她的想象,她怕是沉不住气了。” 秦国公夫人聒噪的声音传来,商不换忍不住抿了嘴角。 才说平静,这会儿就不平静起来了。 梅香院里,每回只要秦国公夫人来,必定热闹非凡。 从前只有她们两,现在还多了一个沈念心,她和秦国公夫人是姑侄,自然乐得凑在一处。 三个女人一台戏,庄婉仪倒也说说笑笑的解了闷,他这个特意告假在家照顾她的夫君,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 “皇后娘娘还能怎么沉不住气?眼下文妃肚子里有一个,她再沉不住气,总舍不得这个龙子吧?” 这是沈念心的声音。 只要龙子还在,那文妃必定是安全的。 “杀母留子,这是皇室之中惯用的招数。念心说的对,眼下不是皇后沉不住气的时候,至少也要等龙胎出生。” 这是庄婉仪的声音,还算镇定。 陈皇后用文妃来打压凤贵妃,这件事做得漏洞百出,结局却好得令人意外。 关键之处便在于岳连铮的袖手旁观。 凤贵妃倒得太容易,她和文妃的之间的矛盾,也就显现得太容易。 对商不换来说,倒是件好事…… “圣上心疼龙胎,朝局越是不稳,圣上就越是看重子嗣。以前没有没有吧也就不想,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那真是当眼珠子一样在意!” 秦国公夫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她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些,毕竟这些话大半出自宫中慧妃之口。 庄婉仪沉默了片刻,倒有些心疼文妃腹中的孩子。 一个单纯干净的孩子,还未出生就沦为了皇权的砝码,众人目光所聚集的威胁。 比起当年的廷哥儿,或许他会更加可怜。 “哎,不说这个了。对了,你们知道吧?将军府的二奶奶也搬去明川郡主的府邸住了!” 八卦一个接着一个,这一个在庄婉仪意料之中,她倒不是很惊讶。 “郡主搬回郡主府了,老夫人又没了,将军府里只有古姐姐和岳连铮二人。古姐姐的地位反倒尴尬了起来,索性把家事交给岳连铮的妾室打理,自己躲个清静。” “是啊,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小叔子,从前人多无所谓,现在人都没了,只有两人在府中未免惹人闲话。倒是郡主府好,听说明川郡主找了许多僧尼学习佛法,也算自得其乐。” 人都没了。 是啊,人都没了。 庄婉仪微微一笑,有些感慨。 从前偌大的将军府,那么多人,现在竟落得个萧瑟冷清的地步。 “听说岳连铮的那些姨娘和妾室,肚子还是没动静。你说他有八个呢,怎么一个也没能给他怀上孩子?该不会他岳连铮……” 秦国公夫人口无遮拦,惹得众人发笑。 这种闺房密事,她们又如何能知晓? 众人说笑了一阵,等散去之后,商不换才回到了房中。 “你有心事?” 夫妻之间到默契之时,或许就是彼此不说什么,也能清楚明白对方的心意。 他们成婚的时日还不长,却像有了天长地久的默契。 商不换一个眼神头来,庄婉仪便知道他心中有事,颇为惆怅。 “不是什么大事。” 有句话太造孽,当着庄婉仪的面,尤其是面对她那双染着慈母光辉的美目,他更加说不出口。 “不说就不说。” 庄婉仪也没有执着下去。 朝堂之争从来不是一谭清水,其中总有肮脏的地方,商不换不想让她知道,她能理解。 她相信的是他这个人,相信他不论用什么手段做什么事,都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 这样便足够了。 “屏娘,我想喝桃花蜜了,再去倒两碗来。” 她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商不换感激地看她一眼,领了她的好意。 屏娘走上前来,疑惑道:“奶奶是要和公子一人一碗呢,还是要一个人喝两碗?” 商不换也疑惑地看着屏娘。 “你们奶奶时常一次喝两碗桃花蜜?” 都说酸儿辣女,庄婉仪猛喝甜的,会生什么出来? 庄婉仪当众被揭穿,有些面红,“自然是一人一碗,快去倒,少啰嗦!” 商不换不爱喝蜜,她打的主意是送来之后,他不喝,她就能顺利成章喝两碗。 不想屏娘这个小丫头这么不懂事,直接把她卖了。 等桃花蜜送来,商不换一言不发,端起碗来大口喝尽,而后连忙饮了一杯清茶。 太甜了,甜到齁。 以前庄婉仪也不会喝这么甜的东西的,女子怀了身孕之后,口味还真是古怪。 见他把碗里的蜜这样喝干净了,庄婉仪心中大呼可惜。 暴遣天物,一树桃花未必能提出这么一碗蜜来,就让他像喝苦药似的喝尽了。 末了那杯清茶,明显是漱口的。 她不悦地轻哼一声。 商不换顿时意识到了她的情绪,放下茶盏来,装得若无其事。 “今天的桃花蜜怎么这么好喝?我忍不住就喝尽了,味道确实不错,怪不得你平日那么喜欢。” “真的?” 庄婉仪狐疑地看着他,后者连连点头。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只是想让她少喝一点,免得对身子不好。 庄婉仪大手一挥,“屏娘,难得公子喜欢,你再去端一碗给他吧,让他喝个痛快。” 说罢笑嘻嘻地盯着他,“我就在这看你喝,喝不干净,今晚别进我房里了!” 得,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四百一十二章 能生孩子 “大公子,宫里传来的消息!” 商不换最近格外关注后宫的风声,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原意是想了解陈皇后和文妃的事情,不想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确定么?” “确定。奴才打探过了,凤妃的昭阳宫早就没人去了,只有两三个御林军的士兵轮守。其中有一个叫西门寿的士兵,格外照顾凤妃,会帮她带一些时鲜水果,或是帮忙挑水之类的。旁人见他乐意伺候凤妃,乐得偷懒,有时只让他一个人去昭阳宫。” 难道凤贵妃真的疯了,破罐子破摔了不成? 商不换想到她从前的种种作为,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推她一把,让她不用再这么躲躲藏藏的好了。” “是,奴才这就去!” …… 月朗星稀之夜,静谧的昭阳宫中,庭院里有人翩翩起舞。 身段妖娆,腰肢纤细,舞纱影影绰绰如仙。 若是远远看去,她月光下的身影,仿佛不不着寸缕,令人浮想联翩。 从前凤贵妃跳这段舞,都有宫中最好的乐师,用丝竹管弦种种上好的乐器为她弹奏。 而现在,伴着她舞动的,唯有清风阵阵。 这样的场景,反倒显得诡异起来。 好一会儿,宫门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带着某种特殊的节奏。 凤贵妃忽然面露欢喜,旋转着朝宫门处飞去,缠上了那个从门外探出头来的身影。 “你来啦。” 她的声音格外温柔,全然没有昔日贵妃的架势。 被她的身子紧紧贴着,男子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上上下下打量她。 从前怎么敢想,圣上最宠爱的贵妃,有朝一日会主动献身于他,任他采撷? “兰君,走吧,我们到殿中去!” 西门寿打横将她抱起,迫不及待地朝寝殿奔去,凤贵妃在他怀中满足地闭上了眼。 不知道她是闭着眼把他当成别人,还是只有在他怀中,才能继续体会被宠爱的滋味? 寝殿之中,一星烛火影影绰绰,衣裳落了一地。 床帐中男女交缠的身姿,就像是一株山间的野藤,交错又分散,起伏不定。 夜色之中,暧昧的喘息声时隐时现。 不知是情到浓时还是怎的,凤贵妃重重地哼了一声,把西门寿吓了一跳。 夜太静,显得她的声音格外响亮。 “兰君,小声些,别叫人听见!” “你放心吧,别说人了,连个鬼都没有,哈哈。” 她声音微哑,似乎还沉浸在欢愉之中,柔声唤他,“继续啊,别停下。” 西门寿点了点头,待要继续发力,忽听见宫门响动。 “就在里头,快!” 脚步声,御林军的刀兵声,轰隆隆地袭来,西门寿吓得瘫倒在地。 凤贵妃却像是毫无知觉似的,拢了拢头发,将外衫披在身上,裹住了她的身子。 幽暗的寝殿顿时被照得灯火通明,一抹耀眼的明黄色当前,圣上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赤身裸露的二人。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万万不敢相信,凤贵妃会自轻若此! “贱妇!你身居妃位,居然与御林军私通,还不快给朕滚下来!” 西门寿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出来跪在地上,浑身僵硬地朝圣上磕头。 凤贵妃施施然掀了锦被,慢慢走下来,圣上后头跟的御林军都低下了头。 她披着一件外衫,却十分轻薄,轻薄到穿和没穿没什么区别。 何况里头连件亵衣都没有,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圣上从前爱极了她这副模样,这样大胆风骚,就像能把男人魂勾去的狐狸精。 此情此景之下,想到她用这样的手段勾引别的男子,未免一阵恶心。 “凤妃!你这副奔淫无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你还知道不知道什么是羞耻?!” 陈皇后把手一扬,御林军全都退了出去。 凤贵妃毫不知耻,反倒笑着走上来,“皇后娘娘好雅兴啊,这深更半夜的还陪着圣上来看我。不过你来的正好,省得我去找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皇后警惕地看着她,忽听见那个跪在地上的西门寿尖叫起来。 “这是什么?血,是血!” 圣上下意识朝他看去,只见他的裤子被染成一片血红,中间的地方血色尤其深。 再朝凤贵妃身上看去,她的下身血正不断地渗出,在地上一点一滴斑驳如花。 她面色惨白地笑道:“圣上,臣妾并非生育艰难。臣妾才和这个狗东西在一处不到两个月,就怀上了孩子。你看,这是孩子的血。” 她指着地上一点一点的斑驳,圣上吓得目瞪口呆。 “圣上,您看呐,臣妾真的能生孩子。从前只是时机不对,或者是有人在臣妾身上下了手脚。臣妾真的能生孩子,皇后娘娘——” “您为何要指使太医,诬陷臣妾生育艰难!” 她染着血的手指指向陈皇后,后者吓得朝后一退,顿觉殿中阴风阵阵。 此刻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凤贵妃,正如幽魂一般可怖。 “孩子?” 西门寿愣愣地抬起头,清俊的面容,单纯的目光里染着恐惧。 凤贵妃明明知道她怀有身孕,还继续不管不顾地和他交欢,他身上的血,是自己孩子的血。 方才她那一声意外的惊呼,想必就是知道孩子出事了吧? “来人!” 圣上懒怠再多看他一眼,“把这个目无王法、秽乱后宫的狗东西拖出去,五马分尸!” “圣上饶命啊,属下知错了,求圣上饶命!凤妃娘娘,凤妃娘娘!” 凤贵妃冷冷地看着西门寿,任凭他如何呼救也充耳不闻。 他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除了面皮还算清俊,既没有身份,也没有脑子。 他从头到尾就是自己的一个利用工具,用来检测自己是否真的生育艰难。 现在答案出来了,他也没有价值了。 可以死了。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未敢再看凤贵妃一眼。 这个女人为了证明自己可以生育,不惜私通御林军士兵,可见到了何等疯魔的地步。 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她,是说她生育艰难的那个人。 “皇后,你怎么说?” 第四百一十三章 皇后被罚 陈皇后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猩红,惊愕到无以复加。 她今夜是听了商不换的线人密保,说是凤贵妃在昭阳宫中与人私通,才特意带圣上前来抓奸。 一旦这个罪名被坐实,凤贵妃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她运气很好,进来的时候凤贵妃和西门寿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不必她费心解释什么,圣上已经认定了他们两私通的罪证。 可千算万算,她都没有算到,凤贵妃居然怀孕了! 她怀有身孕还和男子私通,看来是一点儿都不顾惜腹中孩子的性命,只不过是想证明她能生育罢了。 好一个狠毒的女子,男人,孩子,她统统不在意。 煞费苦心,就是为了报复陈皇后! 她顿时脸色煞白,“圣上……臣妾,臣妾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医的确诊断出凤妃生育艰难,怎么会这么快就怀上了呢?” “你问朕?朕还想问你!当初诊断出凤妃生育艰难的是蒋太医,他是陈院判的徒弟,陈院判又是皇后你的远房族亲。你告诉朕,为什么会有生育艰难这种诊断?!” 圣上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口气,咄咄逼人。 他待陈皇后这个发妻,一向还算敬重,从来没说过这么重的话。 这几句话,无异于直接说,是陈皇后指使人陷害了凤贵妃。 这是何其大的一个罪名! 噗通。 陈皇后跪倒在地,低头匍匐,“请圣上相信臣妾,臣妾身居后位多少年,从未陷害过妃嫔。凤妃从前宠冠六宫,臣妾也不曾对她不客气过,怎么会指使人去陷害她生育艰难呢?圣上若是不信,大可把蒋太医请来对质!” 她这样一说,圣上的面色犹疑了起来。 是啊,陈皇后在后宫这么多年,的确没有陷害过别的嫔妃。 她和凤贵妃之间也一直相安无事,按理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才是。 “呵,皇后娘娘没有陷害过妃嫔?那蝶妃通奸是怎么被发现的?到底是真通奸还是假通奸,谁知道呢?还有臣妾腹中的孩子,你看啊,你看!” 凤贵妃忽然尖声失笑,指着自己身下淌出的血。 陈皇后瞬间盯住了她,“凤妃,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蝶妃与人通奸是事实,你凭什么把脏水泼到本宫头上?你与人通奸也是事实,就算证明你能生育又能如何?你能怀上野种,不代表能怀上龙胎——” “住口!” 圣上面色难看地盯着她,陈皇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失言了。 近来宫中常有传闻,说圣上后宫子嗣不兴,如今宫中更是一个皇子都没有,只能拿唯一的公主当宝贝,极有可能是圣上身体不行。 君威不复从前,这种难听的流言蜚语就难以杜绝干净。 圣上有意无意间听了几句,一直耿耿于怀,方才听了陈皇后的话,越发觉得戳中了心事。 凤贵妃能怀上别人的孩子,这么多年却一直怀不上龙胎,这不就是在说圣上不行么? “圣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 “够了。” 他厌烦地摆了摆手,夜色深沉,在这座空旷的寝殿里对着鲜血和死胎,两个女子的针锋相对,这一切都让他厌恶。 凤贵妃终于笑着软倒在地。 她再也站不住了,下坠的疼痛如一个螺旋,把她的五脏六腑绞碎。 圣上朝她看了一眼,厌恶地别开了目光。 陈皇后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不论凤贵妃能不能生育,她怀的是个野种,她通奸是事实,这是后妃最不被容忍的罪行。 “凤妃,你自行了断吧。” 他最后留下一句话,转身大步迈出,忽然顿在了门槛前。 “皇后,等文妃的龙胎生下之后,朕会命她协理后宫。到时候皇后还是清心寡欲地养养神吧,小皇子也不必交给你抚养了。” 陈皇后霍然抬头! 别的她都可以让步,她知道若不是文妃身怀有孕,圣上可能现在就回让她交出后宫的管辖之权。 可文妃腹中小皇子的事,她寸步都不能让! 现在圣上竟说,孩子不能给她抚养了,那给谁抚养,文妃自己抚养么? 文妃本就有异心,若让她抚养自己的亲生儿子,她的后位便岌岌可危了…… “圣上,臣妾知错了,臣妾有管教后宫不严之罪,才会发生太医误诊和嫔妃私通的事!请圣上开恩,臣妾下回绝不会再犯了!” 陈皇后连尊严都顾不得了,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 再抬起头的时候,圣上的背影已经远了。 他连听陈皇后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哈哈,痛快,皇后,你也有今天啊?” 凤贵妃躺在血泊之中,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笑容,极其快意。 看到陈皇后和她一起被丢在这冰冷的大殿之中,她的心中莫名畅快。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话说的就是皇后吧?你以为利用文妃来对付我,就能称霸后宫永保无虞了?文妃能帮你对付我,就能帮她自己对付你,你现在的处境,又比我好几分呢?” 只要文妃腹中是个皇子,能够平安生下来,那就是圣上唯一的继承人。 陈皇后失势,为了让孩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扶立文妃为皇后也是可能的。 反正,陈皇后抚养不了孩子,将来孩子也绝不可能立她为太后。 她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陈皇后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轻蔑地看了凤贵妃一眼。 “本宫怎么会和你一样?本宫是堂堂中宫皇后,是天下之母!不论皇子是不是本宫抚养的,将来都要称本宫一声母后。而你呢?” 凤贵妃的身下,血越流越多,染红了她那件单薄的寝衣。 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陈皇后勾起唇角,讽刺一笑。 “就能你证明自己能生育又怎么样?圣上只会记得你和御林军通奸,那你会死于通奸导致的流产,外人都会知道你凤妃是何等的淫娃荡妇,连怀有身孕都要勾引男人!” 她拍了拍衣上的灰尘,转过脸朝外走去。 “放心,就算外人不知道,本宫也会派人替你好好宣传宣传的……”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昭阳宫空旷的寝殿中,凤贵妃的身形越发单薄,渐渐融合在一地血水中。 第四百一十四章 凤贵妃之死 凤贵妃病逝的消息,很快便出了宫门。 早在这消息传出来之前,便有另一种好事者更乐意相信的消息,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凤贵妃不是病死的,是和人通奸当场被圣上抓获才死的!玄武门前儿一大早抬出去一个御林军的士兵,丢到乱葬岗去了,说那个地方是血红一片!” “吓,被圣上给……割了?” “哪儿啊,说是凤贵妃怀了那人的种,两人太使劲给弄坏了,凤贵妃就是这样活活失血过多而死的,据说就死在昭阳宫,没有太医去看过。” …… “这是长安城这么多年传的谣言中,和事实最接近的一次。” 商不换如是评说。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么清清楚楚、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不会是空谷来风,只有陈皇后有这个动机把此事传出去。 听闻太师府接到消息之后,大门紧闭至今未开,又听说凤太师重病不起。 可陈皇后再怎么泄愤,这次的事情她都掰不回局面了。 反倒是文妃什么都没做,反倒坐收渔翁之利,不但不用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旁人抚养,圣上还许了她生产之后协理后宫的权力。 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他端起一杯清茶,微微叹了一口气。 怀着身子的女子格外敏感,庄婉仪坐在榻上,这一声叹清清楚楚地落在她耳中。 “凤贵妃年纪轻轻,死的这么不体面。她和你毕竟相识一场,你为她伤心几许也是应该的。” 她误会了,以为商不换是在可惜凤贵妃的死。 虽说通奸不体面,可她用死来证明了自己,也给陈皇后留下了洗不清的陷害罪名,算是死得壮烈了。 庄婉仪从前不喜欢她,人已经死了,她便也释然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是在想凤贵妃的问题。” 商不换想的始终是陈皇后和文妃,这两个人之间已经产生了嫌隙,偏偏被凤贵妃这么一搅和,等于把细细的裂缝彻底撕开,成了一个大窟窿。 掌管后宫之权,文妃腹中的孩子,这两个陈皇后最看重的东西,圣上轻而易举就许诺给了文妃。 陈皇后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那你在想什么?” 商不换便把话简单地和她说了一遍,庄婉仪若有所思。 她没有深入再问,只是轻哼了一声。 “你的老情人都死了,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反倒只在意陈皇后什么的,我该为凤贵妃一大哭。” 为了掩饰凤贵妃的死因,圣上下令恢复她贵妃的位分下葬,不过落实到底下只怕能有妃位的仪制就不错了。 就像当初蝶妃死得不体面,死后虽有位分,却一样简薄难看。 “我哪有什么老情人?上山前一直清心寡欲,上山之后身边更是只有老和尚和小和尚,再回到长安就遇到了你,我哪有机会找个老情人?” 说的也是。 连后院那两个,他都没有正眼看过,那两人起先也有过期待,现在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据说成日不是绣花就是跳舞,姐妹两个倒有个伴,丫鬟婆子们也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她们,日子过得和平常人家的小姐一样体面。 这对被当成礼物送走的宫女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归宿了。 总比在大宅门里头和正室争宠、斗得头破血流,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要来得好。 商不换眉梢一挑,忽然转过话题,“不像夫人艳福不浅,那边还有一个岳连铮为夫人守身如玉,不肯再娶呢。” 噗。 在这儿等着她呢! 庄婉仪忙道:“他何尝守身如玉了?八个妾室呢。何况他也不是为了我才不娶,不过是怕娶进门的夫人坏了他的大事罢了,有如花似玉的几个妾室,还需要娶妻么?” 如今古氏搬去了郡主府和明川郡主同住,将军府的庶务便教给了岳连铮的姨娘打理,生活也算井井有条。 商不换只是呕她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圣上有后宫三千,却不懂女子的心思。他明知陈皇后露出了马脚,不想办法告诫她,反倒继续激怒她。这个时候说出要给文妃协理后宫之权,还说将来小皇子出生不会给她抚养,简直就是在逼她做傻事。” 贵如皇后,母仪天下,也有不能触碰的逆鳞。 圣上一次碰了两个,也算完全断送了他们两少年夫妻的情分。 庄婉仪道:“圣上自然不懂女子,他居于那个四面不靠的金龙座上,所有的女子都想方设法要懂他,谁会要求他去懂自己?圣上从来没有锻炼过这方面的技能,所以他不懂女子。” 因为所有女子都要主动讨好他,所以偶然遇见庄婉仪这么个美若天仙。又对他的皇权没有半点在意的女子,他便念念不忘。 庄婉仪很聪明。 她知道自己不论嫁给谁都不能嫁给圣上,一旦入宫她就和那些讨好圣上的嫔妃没什么两样了,倒不如干脆拒绝。 这一拒绝,就成了他心中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 “你猜,陈皇后下一步会怎么做?” 要猜测陈皇后的动作,并不难,她和商不换之间素有消息往来,这次凤贵妃通奸之事也是商不换告诉她的消息。 庄婉仪沉吟片刻,道:“我想,她可能会选择鱼死网破,宁可失去这个可以控制的孩子,也不能让文妃有凌驾于她的筹码。” 和商不换想的一样。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还要看文妃的态度,倘若文妃能够不骄不躁,降低身份来讨好陈皇后,也许她舍不得那个孩子,毕竟那有可能是圣上唯一的继承人。可看眼前的情形,文妃极有可能得意忘形,觉得她可以摆脱陈皇后的控制了……” 庄婉仪说罢,看了商不换一眼,眸中有探究之意,“你希望是哪种结果?” 第四百一十五章 长安练兵 “哈!” 岳家军的军营之中,滞留长安城的三万将士,正在日夜不休地整顿阵型。 天气暖了,士兵们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何况是没日没夜地排兵布阵,练刀练枪。 加上岳连铮没有亲自坐镇军中,有些人不免懈怠了。 金卫吾亲自督阵,见众人满头大汗,点了点头,“休息。” 众人不由露出笑容,他很快又补上后半句——“一刻钟。” “切……” 空欢喜一场的将士们垂头丧气,抓紧不多的时候瘫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喝水,或是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一个士兵嬉皮笑脸,凑到金卫吾的身边。 “金将军,咱们在长安城中既不用打仗也不用巡防,何必这么没日没夜地训练?以前到边关去打匈奴人的时候,都没训练这么狠呢!” 将士们心里纳闷,不得到答案都没法安心训练。 金卫吾看了他一眼,四周在注意听他们谈话的士兵不少,一双双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压力倍增。 好一会儿,他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这一次,比以往每一次出征都更艰难,更需要充足的准备。你们自己看看,岳家军还剩下多少人?” 军营里头空荡荡的,少了大半的人,众人还没习惯过来。 是因为人少了,所以要加紧训练,不让战斗力消退吗? 边上有人道:“可清平郡王回来之后,那三万的兄弟不是还会回咱们岳家军么?难不成他带走了,以后就是他的了?还是说……” 他刹住了口,没有继续往下说。 还有另一种更可怕的可能,就是他们会死在战场之上,回不来。 众人都听懂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一时沉默了起来。 金卫吾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和那三万弟兄没关系,是长安。如今长安城中形势不好,咱们只剩下三万人,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起兵造反怎么办?若是南边的叛军势如破竹攻到长安怎么办?若是他们勾结匈奴人兵逼长安又怎么办?” 无论怎么看,长安都不再是那个固若金汤、繁华的大魏都城了。 众人听着有些明白了。 “是啊,长安现在的情形也不好,万一出来什么事,只能靠咱们来保家卫国了!难不成靠什么虎骑营和龙骑营?他们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富贵兵,不往后逃就不错了!” 岳家军的士兵,多半都是穷苦出身,走投无路参了军。 而那些一直驻守在长安的军队则不同,里头的士兵多半都是本地人,家中非富即贵又些门路,才能吃这一碗平平安安的皇粮。 岳家军的人一向是看不起他们的,嘲笑他们是富贵子弟兵。 众人哈哈大笑,想到保家卫国的重担随时落在他们肩上,他们便不觉得辛苦了。 看着众人灿烂的笑容,混合着一张张黝黑的面皮,淌着汗水的额发,金卫吾有些眼睛发酸。 如果他们知道,岳连铮让他们加紧训练并非为了保家卫国,还是别的目的,他们还会笑得这么灿烂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 “朝中有多少人嫉恨大将军,你们也是知道的。现在将军府正值多事之秋,我们万万不能懈怠,一定要保护好大将军。大将军在,我们的天就在,大将军要是有难,我们这些所谓的精兵强将,就会沦为蝼蚁被人践踏,你们明白吗?” “明白!” 一个英武挺拔的汉子端起大碗,大喝一声,笑着把碗里的凉水一饮而尽。 “大将军被谣传战死那一年,弟兄们退的退,死的死,背叛的背叛,那些苦楚滋味我们早就尝够了。有大将军在,才有人为我们撑腰为我们做主,让我们不受旁人欺凌。我们定要好好训练,用三万人拿出六万人的战斗力来,让朝中那些只会动动嘴皮子的大臣看看!” “对!让他们看看,我们岳家军没有一个是孬种!” 群情激奋,连一刻钟的休息时间都不要了,众人热血沸腾地站起来,主动投入了训练之中。 金卫吾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很快转过了脸。 不论如何,岳连铮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岳家军,为了每一个弟兄。 就算会被诟病会被不解,他也永远站在他身边! “好,继续训练!” …… 岳家军枕戈待旦,犹如重新回到了边关,时刻警惕匈奴人的进攻之时。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的各路兵马也没有闲着,各方都默契地开始了比平时更刻苦的训练。 长安城风雨飘摇,明明看起来还是花团锦簇,却有血腥味悄悄蔓延。 龙骑营、虎骑营,还有其他驻守长安周边的军队。 商不换美其名日,近来正是朝中用兵的时候,多训练着总没有坏处,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帮上清平郡王那一头。 就算不能离开长安出征,也可以留守都城以防万一。 圣上觉得他的建议很是有效,对龙骑营和虎骑营大加赞赏,自然而然听说了岳家军加紧训练之事。 “哼,狼子野心!” 圣上如是评价。 凤贵妃已死,他想追究她和岳连铮之间密谋的什么,都无法追究下去。 岳连铮行事一向小心,难保他是觉得凤贵妃没有价值了,所以才任凭她被陈皇后陷害。 他越想,越觉得心中发凉。 近来后宫之中他更是谁也不肯亲近,除了文妃之外,便只有一个慧妃和她诞育的公主。 或许是朝局太乱,这个时候,圣上更加怀念骨肉亲情。 长安的百姓都发现了城中的异象,从前从未见到这些士兵如此没日没夜的训练,最近是怎么了? 糟糕,一定是有战事要发生了,难不成要打进长安城来了? 许多人收拾了细软想逃,却不知道要往哪逃。 “哎呀,北边是匈奴的地盘,还是不毛之地。南边被叛军占领了,长安现在看起来都不安全,该往哪跑哟!” “长安可是都城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跟你说哟,要是不放心,干脆去南方。我听说啊,南方的不是什么叛军,那是先帝太子的队伍……”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太子的谣言 “清平郡王的兵马到川蜀了么?” “到了,以陵城作为据点,正在整顿兵马。” “他的兵马少,又不熟悉蜀地的气候饮食各项,朕实在有点担心。” 御书房中,圣上长叹了一口气。 凤贵妃死了,长安城中议论纷纷,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圣上总不能安心,便常常召商不换进宫对谈,借此宽心。 商不换道:“他所带的八万兵马训练有素,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臣担心的是那三万岳家军,也不知道他们在出长安之前,是否做好了效忠大魏、听清平郡王调遣的准备。” “你是说,岳连铮会让他们故意抗命么?” “这大约不会。在战场上不听从指挥,牺牲的是他们自己的性命。只不过岳家军心高气傲,未必能完全听从清平郡王的命令,希望他们不要耽误战事才好。” “哼,精兵强将又如何?不听话的精兵,只会是朝廷的负担。” 圣上这话,不知道是在说那三万岳家军,还是说岳连铮。 商不换笑了笑,不再接话。 他抿了一口茶,作不经意道:“圣上可曾听闻,进来长安城中流言甚多。各处军营都在练兵,使得百姓人心惶惶,越发容易误传谣言。” 圣上面色白了白。 “凤贵妃之事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宫去的,竟和事实几乎不差!朕的颜面都丢尽了!” 妃子私通,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当初的蝶妃不也是如此么? 再和圣上无所出的事实结合在一起,难免会被好事之人猜想,是不是他某方面有问题。 这对一个男子而言是奇耻大辱,更何况,这个男子是一国之君。 商不换惊讶道:“凤贵妃?臣说的,不是凤贵妃的事。” 圣上:“……” 他自己心里只想着凤贵妃的事难听,哪里还能注意到别的流言? “那是什么?” “臣说的是,有从南边来的流民说,见过叛军中的那个太子。是个极其清俊的少年郎,博学多才,把他们攻下的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 太子? 圣上嗤笑着摇摇头,“那都是魏勤造反编出来的幌子,什么清俊少年郎,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人冒充的。太子早就死了,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这件事朝中都知道。” 若不是他死了,也轮不到自己继承这个皇位。 他是自己亲自命人弄死的,绝不可能还活在世上。 商不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年先帝临终,册封年纪尚幼的九皇子为太子,只待先帝驾崩后继位。谁知先帝才驾崩,后脚太子也跟着去了。朝中大臣选贤举能,才推举圣上为君。” “正是。朕是先帝长子,论资排辈,除了太子就该是朕。” 商不换眸中闪烁了一瞬。 除了太子。 所以他就用了大逆不道的手段,真的“除了”太子。 “有流民说,那位少年郎生得面皮白净,剑眉,凤眼,挺鼻,嘴唇总是微微翘着,笑得很和煦。” 圣上面色一动。 他描述的这些,听起来倒和死去的太子没什么两样。 可当年那个孩子还小,长大了究竟是什么样也未必,他摇了摇头。 “魏勤既然要打着太子的旗号,自然要找个跟先太子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假的真不了,太子的确死了,朕很肯定。” 他连太子具体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听了商不换这些描述,并没有多大的触动。 商不换不由好笑。 原来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夺走了皇位,却把那个人的面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午夜梦回,只怕没有一点儿愧疚之心。 这张龙椅坐得久了,果然就越来越没有人情了…… “可是,臣近来听朝中老臣私下议论,说当年太子死得蹊跷。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在先帝死后忽然暴毙,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古怪什么?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圣上怒道:“当年太子死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说古怪,现在叛军都快打来了,他们忽然说起古怪来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指朕弑君篡位吗?这群混账!” “便是知道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圣上又能如何?如今朝局不稳,外头流民四散。这个时候,大魏的朝廷已经经不起一丝风雨了。” 商不换意有所指,圣上陡然泄了气。 他坐在这把龙椅上反而成了掣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清平郡王身上。 “不换,南方的战事朕交给清平郡王,朕相信他,因为他是你举荐的人。朝中的事朕就交给你和商相爷了,你们一定要替朕维持朝廷的平稳,不要让人心先乱起来。” 束手无策的君王,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臣子身上。 “圣上放心,有件事,臣觉得您应该心里有个数。” “什么事?” 商不换放下了茶盏,目光正色了许多。 “除了龙骑营和虎骑营等护卫长安的军队,想必圣上也知道,近来岳家军更是没日没夜无休止地练兵。美其名曰战备,可是……” “可是什么?” “一旦清平郡王的兵马遭遇失败,长安就成了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岳连铮和匈奴勾结,万一匈奴铁蹄南下,岳连铮的兵马在长安城与他们里应外合,那情况就危险了。” 圣上嘴唇开合了几下,忽然不知如何应答。 “可是岳连铮取了乌极可汗的人头,匈奴人还会听他的么?他们之间的同盟,不是早就应该破裂了么?” “圣上,乌极可汗死了,匈奴才有新的可汗继位的可能。对于新可汗来说,岳连铮是恩人,而非仇人。” 对岳连铮来说,他宁可跟圣上关系破裂,也不可能跟匈奴关系破裂。 那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以战养兵的手段。 “那岳连铮岂不是在练兵谋反?!不行,朕一定要阻止他!” “圣上要拿什么阻止?他有三万兵马,精干不凡。这个时候您再对他下手,岳连铮正好找到理由造反。” 难道就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练兵,置之不顾么? 第四百一十七章 庄亦谐乡试 圣上不关心太子的传闻,朝中的大臣却十分关心。 在某种舆论的力量煽风点火之下,连长安的百姓都在讨论起这个太子。 “你们看哦,南边全都被占了,长安的乱民应该很多才是。可是这段日子以来,根本就没多少流民来,还不如进京赶考的举子多呢。” “还什么赶考啊,今年国中出了这样的事,听说连科考都取消了。听说南边的官府在举子之中招募人才,有才的皆可在地方安排职务,为百姓做事。” “那换我我也不来考了,不考也能当官。何况南边那个人啊……我听说,那才是先帝亲自册封的太子,咱们圣上名不正言不顺。” “哼,早就觉得不正了,除了吃喝玩乐,他还会什么?会治理国家么?怪不得连后宫的嫔妃都跟别人私通了!” “嘘,小声点,这还是长安城呢!” …… “父亲,母亲!” 庄府门前,庄亦谐翻身下马,兴冲冲地朝里走去。 “公子春风得意,今日考的一定不错吧?” 牵马的仆人笑着奉承他,庄亦谐得意地一扬眉,“幸好圣上虽取消了今年的科举,乡试却没有取消。今年我若能考中,再过三年便可去考进士了!” 瞧他笑得这般得意,看来是大有进学的把握。 庄景行夫妇二人在府等他回来,一见他笑得春风满面,便知他今日考的不错。 “亦谐,怎么样?” 庄夫人知道他会怎么回答,白问一句喜欢喜欢。 庄亦谐果然道:“我自己觉得极好,今日考的题我都会,姐夫都给我讲过的。我答题的时候,那个主考的老大人总在我边上看,一边看一边点头。” “是哪位大人?” 庄亦谐看向庄景行,“姓牛。考完出来还拉着我一顿奉承,说我一定能过,还说仰慕父亲许久,无缘登门拜见。” 庄景行似乎知道这个人,点了点头。 “是个有些才学的,就是为官上太投机取巧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何况他也不是仰慕我,是想借着咱们府里的关系,巴结上相府罢了。” 庄夫人担心道:“这个牛大人该不会看在这层关系上,不论亦谐答得好不好,都给他过了吧?” 要是这样,就成了投机取巧了,中举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这样的人家,若不是靠真才实学中举的,反倒惹人笑话。 “这个夫人就放心吧,那个姓牛的只是监考,不是他阅卷。到阅卷的时候,考生的名字会封起来,谁也看不见,这是公平的。” “这样就好,我们亦谐辛辛苦苦地学了这两年,若不能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中举,不仅辱了他的苦学,也辱了他姐姐、姐夫的教导。” 庄夫人放心下来,拉着庄亦谐朝里走,“累着了吧?母亲给你炖了银耳百合羹,快喝一些。” 一家三口笑着坐下,丫鬟才把百合羹端上来,忽见外头管事急匆匆地赶进来。 “夫人,大姑奶奶要生了,相府刚命人来报的信儿!” “什么?” 饶是庄夫人早就做好准备,这会儿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的,“快,快备车!我这就去相府!” 丫鬟忙去拿庄夫人早就备好的东西,她很快出了门,反倒是庄景行和庄亦谐手足无措,想跟她一起去又觉得不太好。 娘家母亲陪着女儿生产的常见,他们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弟弟,总不能陪着吧? 只能在家里干等了。 此刻相府上上下下更是忙成一锅粥,沈念心这个管事的自己都没生过孩子,只能在梅香院外调遣要用的人和东西。 “稳婆呢?一个不够,再找两个来,商量着办!还有太医,太医请来没有?” “二奶奶,已经在路上了,太医要不要也再请两个?” 沈念心竟愣了愣,“这个……这个就不用了,快,快去里头看看有什么吩咐!” 下人进去一看,商不换站在产房的廊下,焦急地走来走去。 自家的大公子一向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何时这样急切过? 这头一个孩子,要当爹的人果然是不一样。 产房里头传来闷声轻喊。 “不换……” “我在这!” 商不换瞬间反应过来,开了门就朝里走,还没走到里间就被拦住了。 “大公子不能进去,产房不干净,会染上晦气的!” “让开。” 商不换没什么反应,口气淡而坚定。 他不管有什么晦气,庄婉仪在喊他的名字,这种时候,他应该在身旁陪着她。 众人拦不住他,只好向庄婉仪求助。 “有什么可晦气的,我和孩子都在这里,你是在说我晦气,还是说我的孩子晦气?” 没想到庄婉仪不但没有阻止商不换,反倒抢白了稳婆一句。 稳婆被她一句话呛了回来,忙道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可是……” 可是产房不干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思想,又不是她创造出来的。 都遵循了几百年的事了,难道要在这里破例不成? 庄婉仪都这么说了,商不换径直走了进来,陪在她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床上的美人面色微白,额上疼出了冷汗。 什么晦气不晦气,她只知道自己在为生孩子受罪,这个时候孩子的爹怎么能不在场? 商相爷后脚赶来,谭氏在一旁搀扶着他,想进去看看,被商相爷拦住了。 “你就别进去了,我能让你过来,已经是给你这个相府夫人最大的颜面了。” 谭氏听得懂他的意思,微微垂下了头,老实在他身旁搀扶着。 “是,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亲家夫人来了!” 院外有人通传,只见庄夫人急急忙忙地赶来,见商相爷在这里,先上来说话。 “亲家夫人别着急,婉仪在里头,不换也在里头,一定会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的。” “不换也在里头?” 庄夫人原是来陪庄婉仪生产的,听见商不换也在里头,面色颇为奇异。 既像放松,又像惊讶。 她好奇地看向商相爷。 商相爷能允许自己的儿子陪儿媳进产房,看来庄婉仪没有骗她,他的确很疼爱这个儿媳…… 第四百一十八章 庄婉仪生产 最后,庄夫人没有进去,只是让丫鬟进去通禀了一声。 庄婉仪知道她在外头,也能安心许多。 眼见太医和稳婆流水一般朝产房去,站在外头干等也不是办法,商相爷便请庄夫人一同到厅中坐着等。 两人分主宾坐在上首,谭氏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下首。 庄夫人看她气焰不同从前,心中松快许多,就怕她欺负了庄婉仪。 沈念心忙着外头的事,时不时还进来跟他们汇报最新的情况,而后又一阵风似的卷出去,继续安排这安排那。 不一会儿,下人通报商不阙也来了。 “听说大嫂要生了,父亲母亲都在这里,庄夫人也来了。我也白来看看,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也可替父亲招待招待亲家夫人。” 商相爷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是怕谭氏又出什么幺蛾子,让庄夫人惹气,所以特意赶来镇场子的吧? 也罢,难为他有这份想息事宁人的心。 谭氏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原想说女人生孩子这种晦气事,他应该避得远一些。 想到商不换都亲自进产房了,这话便没有说出口。 他们父子都拿庄婉仪当宝,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当宝,现在谁还管什么晦气不晦气啊? 她要是多嘴,少不得讨嫌。 庄夫人正喝茶,眼角余光扫到院外站着两个年轻女子,看打扮不像是府里的丫鬟,要说客人,没个一直站在门口的理儿。 “那二位是?” 谭氏一眼望出去,便认出了清歌、清瑶二人。 “哦,那是大公子的两个妾室,平素是不让进梅香院的。想必听说今日有大事,所以在院外候着吧。” “不是妾室,是圣上赏的舞姬。” 商相爷看了谭氏一眼,又对庄夫人解释道:“毕竟是府里的人,想必为婉仪生产之事担心。” 庄夫人笑着点点头,便见沈念心的身影过去了。 “二位怎么在这里?” “二奶奶,请二奶奶安。” 清歌、清瑶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见沈念心主动来朝她们问话,便道:“大奶奶生产是大事,听说老爷和夫人都在这里,我们两也不好意思待在院中休息,白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沈念心打量了一眼二人的神色,不像有什么居心。 她们也一直站在门外,看来是真的想来表表敬意,并没有企图进去做什么。 沈念心的面色便缓和了。 “二位有心了,放心吧,大嫂没事。你们的心意,等一会儿我会告诉大嫂的。” 她们要的也就是这句话,真要说进去伺候什么的话,梅香院的丫鬟未必敢让她们沾手。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转身回后头的小院去了。 庄夫人见状也就放心了,再看谭氏百无聊赖地缩在座上,一脸无趣。 相府所有的人都在偏袒庄婉仪,沈念心这个亲儿媳更是不认她这个婆母,只认庄婉仪这个大嫂。 连她的亲儿子商不阙都不再偏帮她了。 她是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庄夫人碍于面子,也和她搭几句话,“亲家夫人当初生二公子的时候,可还顺利么?” 谭氏忽然被问到往事,有些惆怅。 她刚生商不阙的时候,在府里春风得意,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是续弦夫人,比旁人低一等。 随着商不换越来越长大,才华越来越显露,她才意识到了差距。 只要商不换还在人前风光,旁人就会想起他的生母,夸他的生母是何等聪慧贤德的女子——那才是相府的原配夫人。 “我生不阙的时候,不太顺利。女子头一胎总是不好生的,折腾了一天一夜,他才生下来。” 商相爷听她说着当年的事,依稀回想起过往。 当着长辈的面被提到自己出生时候的事,商不阙作为一个大男子有点面红,只能乖乖听着他们的交谈。 庄夫人道:“我当年生婉仪的时候,倒是很顺利。她从小就乖巧,一开始就没让我操心。” 这话商相爷爱听。 “是啊,能娶到婉仪这样的儿媳,是我们相府的福气。希望婉仪也像亲家夫人,生产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商相爷一把年纪,最盼望的就是看到自己的孙子。 他身边的人,将军府的老将军早就去了,现在老夫人也去了,凤太师也因为受不了凤贵妃之死的打击,病倒在榻上。 他瞬间觉得自己老了,死亡离他越来越近。 “倘若能在闭眼前抱上我的嫡长孙,我也算能够瞑目了……” 庄夫人心头咯噔一声。 “只是婉仪腹中的孩子,未知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儿,岂不是要让相爷失望了?” 庄夫人是不在意的,外孙子也好,外孙女也好,只要庄婉仪平安无事就好。 可对相府而言,孩子是男是女就很重要了。 商相爷盼望的,是嫡长孙。 谭氏眼光一转,看了商不阙一眼。 最好庄婉仪这胎生的是女儿,这样沈念心说不定能赶上她一步,先生出个嫡长孙来。 子辈占不了先,孙辈能占先也好。 “不不不,亲家夫人别误会。是孙儿还是孙女,我都喜欢。若是像婉仪那般懂事的一个孙女,谁能不喜欢呢?” 商相爷忙宽慰庄夫人,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产房那头忽然动静大了起来,庄夫人急得站起来,朝外走去。 众人到门外一看,只见丫鬟们端着热水鱼贯而入,还有各种纱布和剪子等物。 “快出来了,大奶奶,用力啊!” 这么快就要出来了? 商相爷等人欢喜地到产房外头等待,听到稳婆声音中透着喜气,“肩膀出来了,哎呦,大奶奶这一胎生得顺利得很,快拿包布来!” “哇哇——” 孩子洪亮的哭声传来,众人狂喜不已。 一个稳婆揣着手,飞快地出来道喜,“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恭喜亲家夫人,是位小公子!” 第四百一十九章 圣上有赏 所谓求仁得仁,庄婉仪生下男胎,自是相府和庄府都欢喜的事。 女儿肖母说的不假,和当初庄夫人生庄婉仪一样,她这一胎生得没什么痛苦,也比旁人快许多。 从阵痛到生产,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 商不换一直在产房陪着她,直到她脱力昏昏睡去,才慢慢走到外间。 商相爷和庄夫人都在外间看孩子,爱不释手,一面看一面夸赞孩子。 “小嘴生得像婉仪,眉眼像不换些。” “是啊,将来长大了一定是和他父亲一样的美男子。” 商不换自己还没正经瞧孩子一眼,听他们这么说,忙走上前去,就着奶娘的手看她怀中的孩子。 洗去污秽的孩子露出白净的面皮,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生下来又丑又皱。 他只刚出来的时候哇哇大哭了几声,这会儿又十分乖巧安静了。 众人看了一会儿,太医忙过来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说是孩子小还不适合长在外头。 万一沾上点不干净的东西,就很容易生病。 商相爷忙道:“对对对,快抱下去,省得被风扑着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公子,小公子好,你们统统有赏。” 梅香院上上下下一片喜气,听见商相爷如此说,纷纷谢赏。 商不换跟上太医问道:“婉仪的身子没什么事吧?” “大公子放心,大奶奶生产顺利着呢。我们在这里根本无用武之地,这些年下官在宫中见过的生产嫔妃,就没有一个像大奶奶这么顺利的。” 都说慧妃有福,她生那一儿一女的时候,也遭了不少罪呢。 商不换忽然触动心事,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们母子平安,“有劳太医了。”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那下官先去看看小公子。” 太医拱手退下,庄夫人悄悄进里间看了庄婉仪一眼,见她在熟睡便没有打扰。 商不换这才有空和她道谢,“有劳岳母亲自赶来,婉仪听见下人通报的时候很欢喜,有您在她便能安心许多。” 换成是哪一个女子,初次生产的时候有娘家母亲陪着,自然能安心几分。 庄夫人原本就喜欢他,见他今日行事更是满意得不得了。 “有你在婉仪身边陪着,她才能安心呢。见你和婉仪夫妻两感情这么好,我和老爷就能放心了。” 商不换笑得谦和,又道:“今日亦谐去参加乡试,想来已经结束了,他考得如何?” 商相爷听见乡试的字眼,也转过头来看他们。 庄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小孩子脾气,一回来就很欢喜,说自己定能中。说那些题目平日你都给他讲过,他都会答。你教的自然好,就怕他小孩子性情说的太乐观。” “不会的,亦谐的水平,中个举人绰绰有余,否则就真是我这个做姐夫的没教好了。父亲也和亦谐谈过几次的,您觉得他能中吗?” 商相爷心情好,自然什么都往好了说,“想来是能的,若是不能,就罚不换老老实实再教他三年!” 他难得开玩笑,众人都笑了起来,一派喜气洋洋。 …… “回圣上,相府大奶奶生了,是个男胎。” “男胎啊?” 圣上听见外头传来的消息,阴霾的面容总算露出一丝喜色。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笑过了。 “不换运气真好,他那么晚成婚,没多久婉仪就怀孕了,如今更是一举得男。朕从十八岁就有妃妾,直到现在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儿子能继承皇位……” 唯一活着的那个儿子,还是个瘸子,根本不能继承大宝。 这让他对文妃腹中的孩子,有了更多的期待。 “金公公,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习俗,说是把生了男胎妇人的东西给未生产的妇人,就能把生男胎的喜气传给她?” 金公公站在一旁,听见这奇怪的习俗,面色颇为尴尬。 这不是民间市井妇人才会相信的东西么? 圣上真是没招了,连这种事都相信。 “奴才听说过,好像是有这种说法,圣上是想找这样的东西给文妃娘娘吗?” “何须找啊,婉仪不是刚生吗?你去相府找商不换,偷偷问他要几样东西,别声张出去。” 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对于皇子如此企盼,否则关于他某方面不行的谣言,只怕会越来越多。 金公公深明其意,转头就从相府把东西拿来了。 “回圣上,您看看这些东西。这个玉如意是大奶奶安枕用的,这个虎头鞋是摆在产房里添喜气的,您看这两样东西可以吗?” “可以可以,快给文妃送去吧!” …… “娘娘,圣上又命金公公送赏赐来啦!” 宫女欢喜地走进内殿,搀扶着文妃起身。 “你怎么知道的?前日圣上才赏赐了一串翡翠,怎么这么快会再赏赐东西呢?” “是真的,奴婢在宫门口,远远看见金公公过来了,后头跟的两个小太监捧着东西,上头还盖着明黄绸布,不是圣上赏赐是什么?” 照她这样说来,还真是。 文妃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却十分得意。 这些日子以来,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圣上待她更加厚爱,后宫之中对她也更加恭敬了。 就连膝下有一子一女的慧妃,都常来和她套近乎,用一种十分恭敬的口气和她说话。 从前,她只见过慧妃用这种口气和陈皇后说话,当年圣宠一时的凤贵妃,也没能让慧妃拜伏过。 看来,圣上许的那个协理后宫之权,果然让后宫之人看到了风向变化。 陈皇后因为陷害凤贵妃一事,已经渐渐失势,等她的孩子出生,她就既有宠爱也有子嗣,更有掌管后宫的权力,那和正宫皇后有什么不同? 想到属于皇后的明黄凤袍,还有镶金嵌宝的凤座,文妃俨然已经想象到,自己穿着一袭明黄坐在凤座上的模样…… “圣上有赏!” 殿外传来金公公的声音,文妃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扶住了宫女的手。 “走,咱们出去看看。” 第四百二十章 借刀杀人 “圣上有赏,赏文妃安枕玉如意一个,虎头鞋一双。” 和圣上平时的厚赏相比,今日的赏赐倒显得有些简单了。 文妃还是笑着领了赏,宫女把东西捧到跟前给她看,看到精致的虎头鞋,她欢喜莫名。 “本宫看着这栩栩如生的虎头鞋,就像见到了本宫的小皇子一般。这鞋子真是可爱,不像是宫中绣娘的手艺。” 再看那玉如意,成色虽好,也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金公公低声道:“文妃娘娘,这是相府拿来的东西,是商大奶奶用在产房里头的。” 庄婉仪? 文妃手上的动作一滞,面色微变,慢慢地放下了虎头鞋。 “圣上说了,拿生了男胎的妇人用过的东西给娘娘,能给娘娘带来喜气,保佑娘娘也生一个健健康康的男胎。” “商大奶奶生了?还是个男胎?” 文妃倒没听说这个消息,不免吃惊。 “是啊,今儿才生的,母子平安。圣上听说之后,就想让文妃娘娘沾沾好运气。” 原来是这样。 文妃的面上重新现出笑容,“那这样说,本宫还得多谢商大奶奶了。她的孩子才出生,本宫也该派人送点心意去才是。” 金公公笑而不语,放下东西便告辞了。 “娘娘,这就把东西摆起来吗?还是收到库房去?” 宫女敏锐地观察到,文妃似乎有一瞬间不悦,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这些东西,还是不喜欢。 “摆起来吧,这是圣上的好意,何况真的能让本宫沾到生男胎的喜气也不一定呢。” 她起初听说是庄婉仪用过的东西,知道那是圣上心中的人,自然不想用。 而后才知道,圣上并非故意拿她用过的东西来羞辱自己,只是希望自己腹中的孩子健康平安,这份好意她自然要收下。 “玉如意就摆在床边吧,虎头鞋就摆在梳妆台上,这样圣上一来就能看见了。” 不但要圣上看见,她自己也要时时看着,生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皇子出来才是。 …… 陈皇后近来在宫中默默无闻,韬光养晦。 听闻庄婉仪生产的消息,碍于情面遣人去问候,顺便送上一些补品。 正巧就碰上了金公公带人去相府,走的时候还拿了些什么离开。 “娘娘,奴才看得真真的,金公公拿走了一只玉如意,还有一对虎头鞋,一看便知是相府给商大奶奶准备的东西。” “金公公拿这些东西做什么?” 圣上要睹物思人,也不是看虎头鞋,应该看绣鞋才是。 “奴才也不知道。” 派去的太监不敢招惹金公公,也不敢在相府中胡乱打听,只能揣着疑惑回来。 陈皇后眉头微蹙,陷入思索之中。 宫女泉儿忽然从殿外走进来,上前朝陈皇后一福,“皇后娘娘,您让奴婢在长明宫那打听消息,奴婢见金公公去送赏赐了。” 陈皇后的手顿时收紧,在榻边的扶手上抓出几道浅浅的痕迹。 “前两日才赏赐过,这会儿又赏赐,国库空虚原乃就是这么空虚的,圣上把银钱全都赏去给那个贱人了!” 她勃然大怒,殿中的宫人和宫女皆低头不语,生怕触到她气头上。 顿了顿,泉儿又道:“奴婢远远地瞧着,圣上这次的赏赐并不重,就两样东西。说是从宫外拿来的,送来给文妃安胎。” “宫外拿来的?” 陈皇后顿时眼前一亮,“是不是玉如意和虎头鞋?” 一定是。 原来圣上派人去相府拿东西,是想把庄婉仪生产的喜气给文妃,让文妃也能健康地生下皇子来。 呵,还真是煞费苦心。 “娘娘,圣上近来把那个文妃宠过头了。六宫之中谁不以她马首是瞻?就连慧妃那样的身份,育有皇子和公主的人,也凑上去和文妃套近乎。” 泉儿不忿地说着。 “想当初慧妃是常来和娘娘您套近乎的,还在您跟前说了不少凤贵妃的坏话呢。现在见文妃得势,她就巴巴地凑上去了,也不想想,那个文妃当初就是个洗脚婢。” 她把宫女称为洗脚婢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陈皇后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马首是瞻,后宫只能唯她这个皇后马首是瞻,岂容别的女子? 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女子,现在却和自己作对,把她这个皇后弄得狼狈之极。 这比当初凤贵妃的得宠,更让陈皇后容不得。 “慧妃低三下四,是因为她的儿子是瘸子。她以为文妃能生个健全的皇子,将来能当太后呢。呵呵,文妃若是没有肚子里头那个种,她还是个洗脚婢。” 没有? 有就是有了,如何没有呢…… 泉儿忽然想到什么,大惊失色地看着陈皇后,很快又低下头去。 陈皇后想害死文妃的孩子不成? “娘娘三思啊,娘娘,您不是说文妃腹中的孩子平安生下来,圣上才有继承人,就算叛军打来也还有希望吗?您要是……那叛军打进来可怎么办啊?” “本宫自身难保,还管什么大魏江山有没有继承人?!” 圣上说了,待文妃生产之后,孩子归文妃抚养,后宫也归文妃掌管。 皆时她再被封为贵妃,俨然便是掌管实权的副后了。 将来什么太后的位置,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既然她得不到好处,反而会平白便宜文妃这个贱人,那要那个皇子还有什么用?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凤贵妃死了,她那个贴身宫女桐儿去哪了?” 陈皇后忽然提起这个早就默默无闻的人,泉儿一时诧异,想了想道:“听说是发到辛者库去做贱役了,是文妃安排的。” 文妃果然小气,凤贵妃都死了,她还对一个宫女不肯放过。 “去,把那个桐儿找来。看着有人欺负她的话,就顺手帮帮她,让她感恩戴德一番,才能好好地为本宫所用。” 泉儿忽然领会了她的意思。 陈皇后这是要借刀杀人! “是,奴婢这就去辛者库找她。” 陈皇后道:“你别亲自出面,你是本宫身边的人,太惹眼。随便找个底下人出面便是,你再悄悄把她带到本宫这里来。”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夜袭渝州城 清平郡王的大军驻扎在陵城,和魏勤兵马两相对峙。 奇怪的是,两边都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打仗,反倒像是会师。 清平郡王不急,底下的将士们急得不得了。 “咱们不是粮草不足么?应该快点打才是,怎么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呢?郡王在想什么啊?” “我知道郡王担心什么,你看渝州城那么不紧不慢的,明明看到咱们大军压境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像不像请君入瓮?” “这样一说,还真像。咱们兵马没有人家多,何况岳家军那些人,还……” “嘘,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 …… 渝州城里经过一番整顿,从刚刚攻占下来时的一片乱象,变得井井有条。 那些打包好所有金银细软的人,起初因为没能逃出城去捶胸顿足,这会儿欢天喜地地在城中吹牛。 “我就知道太子的兵马是正义之师,我才没有逃走。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切,当初因为收拾细软耽误时间没跑出城,在城门边上哭天喊娘的那个也不知道是谁!” 被揭穿的人面色微红,很快又恢复了过来,“胡说!谁啊,你看见了?” 说着屁股一抬,大摇大摆地找别人吹牛去了。 看着城中景象安稳,廷哥儿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之中,深感欣慰。 不枉费他和魏先生,辛辛苦苦地制定各项条例,为百姓重建正常的生活。 “哎你们说,外头朝廷的大军都快杀来了,咱们城中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太子和魏将军这是什么战术?” “是啊,明知道敌军就在不远的陵城,可是咱们城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想怕都怕不起来。” 这话说完,周围忽然一片安静。 那说话的人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敌军……你把朝廷派人的军队,说成是敌军哎……” “哎哎哎,你们可别外传啊,我这不是想着我们已经被太子殿下占领了,这也没办法了不是……” 这人忙着解释,被周围的人取笑了一顿。 他脱口而出的敌军二字,何尝不是城中百姓的真实想法? 不管所谓的太子到底是不是真的,也不管他们到底是叛军还是正义之师,可他们不滥杀无辜,不抢夺百姓,这不就是正义之师么? 长安城那个皇帝昏庸无度,无论是谁把他推翻了,只要不是匈奴人,百姓都高兴! 人群中,廷哥儿笑了笑,朝军营中走去。 “太子殿下,您回来了啊!” 士兵们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一一点头回应。 随着大军攻占下川蜀大部分地区,军中的士气越发高涨,士兵们训练起来也有精神了许多。 或许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召唤着他们。 他走进营中,魏勤拿着书信朝他走来。 “太子殿下回来的正好,这是清平郡王命人送来的书信,说是让殿下亲启。” 清平郡王来信,看来是要有大动作了。 廷哥儿拆开信封,很快看完了一遍,笑着点了点头。 魏勤接过信来,看后十分鼓舞。 “清平郡王的意思是,要安排一次佯攻,让岳家军的人打头阵?” 魏勤久在岭南,早就听闻过岳家军的威名,却一次都没见过,听说要交手自然欢喜。 这是一种好战者的欢喜,棋逢对手的愉悦。 廷哥儿却摇了摇头,“那三万兵马的确是岳家军的人,可群龙无首,他们未必能发挥出你想象的能力。以我对他们的理解,岳家军的人心高气傲,对清平郡王的统领必然有反抗的情绪。” 魏勤这才想起,廷哥儿初初离开皇宫的时候,就是藏身于岳家军中的。 “原来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清平郡王让他们打头阵,这么说是想输,想折损岳家军的兵力?” “不会,以我对此人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不爱惜将士性命的人。岳连铮勾结匈奴,岳家军的将士却没有错,他们不应该死。” “那……” 这下魏勤就不懂了。 岳家军的人既不听从指挥,清平郡王又不想让他们白白丧命,那还叫佯攻么? 那明明就是真打了! 要是真打,他就得尽快安排下去,时刻保持备战状态。 “让人准备好,不管是真打还是假打,我们都必须胜。岳家军的人不好糊弄,别让清平郡王为难。” “明白了,我这就吩咐下去。” 与此同时,沉寂了许久的陵城,清平郡王忽然召集了众将士到大帐之中。 其中不仅有他麾下的将领,也有岳家军之中的。 “这些日子迟迟不出兵,是因为渝州城的反应太过古怪,为了以防万一,只能让探子百般打探再做决定。我们的兵马人数还有粮草,各方面都不及叛军,所以一定要谨慎出兵,不能贸然行事。” 他是战场上的老将了,说出来的话条理分明,众人也不得不服。 “而根据探子的回报,我推断渝州城只是一出空城计。叛军占领的地方太多,到每个地方都要留下一定的兵马粮草来维持,所以渝州城的人员并不多。他们是在拖延时间,希望我们不敢进攻,好让他们得以喘息。” “既然如此,那我们是不是要尽快进攻?” “对。” 清平郡王点了点头,“我不打算直接拉开正面战场,而是派一支队伍趁夜偷袭。一则探探城中的虚实,二则小队更加机动灵活,以五千人为宜。” 五千人对于夜袭来说,人数不算少了。 众将士面面相觑,不知道清平郡王打算派哪支队伍去。 “素来听闻岳家军中有擅长夜袭的,在边关和匈奴打仗时从未出过纰漏。就由你们去,我会布置三千将士在后方接应你们。” 清平郡王指了指一位参将,那人顿了顿,朝一旁其他岳家军中的将领看去。 让他们去夜袭,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第四百二十二章 所谓“捷报” 清平郡王的兵马离开长安一个月后,传来了第一次捷报。 朝中众人听见是捷报都大为鼓舞,唯有商不换颇为讶异,命人到朝中打探具体的消息。 圣上听见捷报大喜过望,谁知真把信报拿在手中,看完又说不出话了。 原来是这样的捷报。 看似是捷报,其实里头的消息并没有那么动听。 当然,也不至于惨白就是了。 “清平郡王派五千兵马,深夜侵袭渝州城。两方血战一夜,各有死伤,渝州城并没有拿下。” 五千人的夜袭,想拿下渝州这么大的城池,是痴人说梦。 朝臣们最关心的是——“那敌我双方的死伤,孰多孰少?” “据清平郡王说,城中的死难不详,他的人手死了千余,受伤的还有千余。” 一次夜袭能造成这么大的伤亡,血战一夜,可见两方主将都何其凶悍,决心如城。 真是硬骨头碰上了硬骨头,这场仗怕是难打了。 有大臣劝道:“圣上请宽心,清平郡王如此勇猛是好事,他并没有大败。头一遭试探敌情,一定量的损失是必然的。臣想,此战过后,他对敌军的战斗力一定会更加了解。” “是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来清平郡王也是为了试探敌军,才会派少量的人手夜袭,而非一次直接拉开大规模战斗。” 圣上听了连连点头。 和他想的一样,他也希望如此。 他把清平郡王的书信又看了一遍,听他的口气十分沉稳,不像是被这一场夜袭就吓破胆子的。 信末还说,之所以命人以捷报的形势传回来,是希望能安定长安百姓的民心。 这是个会为君王、会为百姓考虑的好将军啊! 若是大魏的朝廷全都是这样的武将,他何愁叛军会攻向长安?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自觉朝武将的位置看去,岳连铮没来上朝。 “岳大将军人呢?” “回圣上,将军府的老夫人逝世,按照祖制,大将军在府守孝,未得入朝。” 金公公缓声禀报,圣上摆了摆手。 “孝礼不可废,但现在朝中处于非常时期,还是请岳大将军节哀的好。” 他说这话,也是给自己留一个余地。 万一清平郡王那边不顺利,他还指望让岳连铮亲自出马呢。 众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文臣最上首的位置。 那里只有商相爷,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在众臣中显得十分突兀。 圣上体恤他年老多病,特意让他坐着上朝,可那个年轻的怎么还不回来啊? 庄婉仪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出生了,商不换还以照顾妻儿的理由告假不来。 圣上只说岳连铮,对商不换的偷懒视而不见,还真是偏心得够明显的…… 商不换告假的日子尚未结束,圣上偶尔会请他进宫说说话,大部分时间他还在家中陪着庄婉仪,还有刚出生的儿子。 商相爷对这个嫡长孙十分疼爱,翻阅族谱查出这一辈应是安字辈,亲自取名为安方。 愿社稷安稳,四方祥和。 庄景行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自己急三火四就跑去相府,看了一眼小外孙才放心。 要等庄婉仪出月子了再带孩子回去,那可得整整一个月啊! 庄亦谐更是迫不及待,饶是商不换说给他放一个月的假,他还是隔三差五地来看庄婉仪和小安方。 “我的小外甥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姐姐和姐夫就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好看了,现下怕是都要让步给小安方了。” 集两家所长,小安方一定比父母两个都好看。 商不换嗤笑,“他是个男孩子,要好看做什么用?还是你姐姐最好看。” 庄婉仪隔着屏风坐在内室,她在月子里不能吹风,就隔着屏风和他二人说话。 听到商不换的话,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庄亦谐道:“谁说没用?不生得好看,怎么娶得到好看的姑娘?” 商不换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他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我就只有生得好看?” 他那么多优点,睿智文采,为人宽和,处事谨慎,在庄亦谐看来就只有生得好看了不成? 庄亦谐讪讪地笑。 他怎么觉得,有杀气…… “姐姐。” “婉仪。”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庄亦谐识趣地闭了嘴。 “怎么了?” “亦谐此番若是能中举,也该正经说一门亲事了。这件事我得空和岳父大人提一提,你觉得如何?” 什么,亲事? 庄亦谐一脸吃瘪,庄婉仪的声音透着喜悦,从屏风里头传出来—— “好啊。我早就在想这件事了。中举之后再说这事也好,让别家姑娘知道知道,我们亦谐是个有才学的读书人,人家姑娘才敢托付终身。” 庄婉仪喜欢读书人,这一点一直没变。 商不换笑了笑,心道以庄府如今的门第,他便是考不上也没有哪家姑娘敢嫌弃的。 嘴上却道:“是啊,要挑个知书达理的,将来也好为岳母大人分忧。若是这次没考上举子的话……” “没考上怎么办?” 庄亦谐自己忽然紧张起来。 他不想这么早说亲是真的,可要是商不换说一定要等他考上再说亲,那不是耽误自己终身大事了? 他不想早娶,也不想一辈子都娶不上啊…… 商不换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若是考不上啊……那就只能娶个差一点的姑娘,免得人家嫌弃你不正经读书。” “哼,我怎么可能考不上?你们尽管挑好人家的姑娘,以我这样的品貌才学,我就不信谁会嫌弃我。” 庄亦谐撩了撩鬓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颇有自信的。 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是长安第一美人,他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屏风里忽又传来噗嗤一声。 庄婉仪乐了,“你自己肯娶妻,那就再好不过了。下次母亲再来看我的时候,我必定告诉她这件事,让她好好相看人家。” 慢着,怎么变成他自己要娶妻了? 庄亦谐哀怨地看着商不换,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下到套子里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长安不安 “朝中都乱成一锅粥了吧?你成日待在府中不出门,也不怕出事吗?” 庄婉仪赶上坐月子的好时机,春末夏初,天气凉爽不冷不热,等这个月过去就能出去赏荷花了。 商不换坐在榻边,一边陪着庄婉仪,一边抱着小安方。 小小的孩子一天一个样,才出生没多久,就已经显露出了极讨人喜欢的本性。 肌肤嫩得像新剥皮的鸡蛋似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纯净如水。 “我在府里陪你和小安方,你不喜欢吗?” “自然是喜欢。” 庄婉仪也就说说而已,她知道朝堂上的事商不换心中有数,他人虽不在朝中,耳目却一直都在。 他的手在小安方面上轻抚,孩子忽然吮住他的手指。 商不换顿时笑出声来。 “他才出生的时候,父亲他们都说眉眼像我。我怎么觉得这几日越看,他的眼睛越像你。这下糟了,一个男孩子生得和你一样美,将来岂不是祸国殃民?” “胡说,怎么不见你祸国殃民?” 庄婉仪白他一眼。 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那个词应该叫倾国倾城好不好? 不过……对于一个男子而言,好像也不算什么好词儿。 小安方砸了砸嘴,外头奶娘走了进来,“小公子想必是饿了,让奴婢抱下去吧。” 原来是饿了,怪不得捡着他的手指头就吮。 他把孩子递给奶娘,转头又对庄婉仪道:“圣上如今正在做父亲的兴头上,他定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愿意上朝的。何况……岳连铮也没有上朝。” 难道岳连铮也要做父亲了? 不对,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为妾室怀孕就不去上朝。 庄婉仪想了想,才会意道:“是为老夫人守孝的事吧?” 商不换点了点头。 “岳家军正在疯狂地操练,名义上是以备不时之需,我却从中嗅到了谋逆的味道。他没有亲自出面,把事情都交给了那个副将金卫吾,不过是想用表面的平静来迷惑圣上和朝臣罢了。” 一个在府守孝的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他顺利地迷惑了所有人,唯独商不换的眼睛,是他无法蒙蔽住的。 “凭他那剩下的三万人,是不是太勉强了些?” 庄婉仪知道岳家军的本事,可寡不敌众,长安城中剩下的守军,别的不说,光是虎骑营和龙骑营就不止三万人了。 这两军几乎可以说,是完完整整掌握在商不换手上的。 就算战斗力不如久经沙场的岳家军,在商不换这些日子的抓紧调教下,也差不了太多。 岳连铮拿什么来谋逆? “不勉强。岳家的老部将还有散落在北方不同州府的,焉知他们不会为了岳连铮背水一战?更关键的——” “匈奴?” 庄婉仪想到这个地步,眉头蹙了起来。 “他若只是和匈奴勾结获得一些好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引进匈奴大军兵攻长安,他也得不到好处,反倒要落下一个叛国逆贼的罪名。将军府百年伟业,真的要葬送在他手里,那就太可惜了。” 毕竟当初的老将军,还有他另外的四个儿子,他们都是真正的忠勇之士。 一旦岳连铮引来匈奴人兵攻长安,这个叛国逆贼的罪名就坐实了,岳家多少代的英名也就彻底毁了! “自古成王败寇,倘若他岳连铮是最后的胜利者,史书上谁又敢说他卖国?到那个时候,他借助匈奴控制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便可和魏勤的兵马分庭抗礼。以他的军事才能,还有胜算。” “他知道,若不反,就只能等着魏勤和清平郡王的兵马合围来攻,长安城必定守不住。圣上的位置坐不住,他的地位也会不保。” 廷哥儿可是在岳家军中待过的,对于岳连铮和匈奴的勾结,他再清楚不过。 一旦他登基,是绝对容不下岳连铮的。 商不换说着,注意到她眉头紧蹙,忙用手替她舒开。 “好了,只是闲谈,你怎么担心起来了?万事有我,你只须养好身子,我还想带你去游临安呢。” 她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个?岳连铮要是真的反了,长安城就不安全了。你可曾考虑过,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长安城一直就很不安全。 只是隐患没有浮出水面,看起来波澜不惊罢了。 “现在的长安城,不能太安全。太安全了,岳连铮就不会出手,我们反而陷入了被动。” 庄婉仪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岳连铮不出手,清平郡王那边势必陷入僵局。他要是和廷哥儿的大军合体,圣上必定会迁怒于你。这样说来,岳连铮等着让圣上对你下手不就好了?” “圣上已经没有手了,岳连铮才不把他看在眼中。” 一个没有兵权、空有帝位没有威望的君王,早就失了民心。 他的力量都在商不换手里,虎骑营,龙骑营,而他自己除了那些不出宫门的御林军,一无所有。 不管是谁谋反,都不会看重这个圣上的。 “是了,圣上那么相信你,难保会不会真的处置你。与其等圣上对你出手,他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谋反更快一些。” “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要尽可能给他提供机会,让他觉得有胜算,我就是要他谋反。” 这个想法挺好,就是太冒险了。 给岳连铮勇气的同时,也将长安城陷入了险境,将他们都陷入了险境。 万一岳连铮真的占了上风,那相府怎么办,庄府又怎么办…… 小安方还那么小。 庄婉仪忍不住忧思,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抱着她在怀中细声安慰。 “你放心,看起来是冒险了一点,但我有把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让廷哥儿早日正位,为了大魏的百姓不再受苦,这点冒险是值得的。” 他宁愿自己冒险,也一定会保护好庄婉仪和小安方。 至少这一点,他相信自己能做到。 只不过,有些不能让庄婉仪知道的事,他不能说,只能自己去做…… 第四百二十四章 文妃流血 “盼了那么久,本宫的身子终于显怀了。” 文妃穿着一袭华丽宫装,曳地红裙婀娜多姿,站在巨大的铜镜前看着自己的身姿,格外夺目。 她用手压住宽松的裙摆,腹部的微微隆起便可显现,越看越觉得满意。 “吩咐内务府的人,日后本宫的衣裳腰腹这个位置,不必做的太宽松。就说是因为本宫勤俭节约,希望孕期的衣裳日后也能穿,好为圣上节省点军费。” 宫女会心应道:“是,奴婢回头就吩咐下去。” 她知道文妃为什么有这样的吩咐。 若说是因为什么勤俭节约,那她每日山珍海味,吃的不如倒的多,又算什么? 还不是希望衣裳紧一点,好把她的孕肚显出来。 文妃在镜子前照了许久,终于累得照不下去了,懒洋洋地在桌前坐下。 桌上摆着宫女刚端上来的点心,精巧的盖盅一掀开,血燕的气味扑面而来。 血燕,燕窝中最上等的珍品,就连宫里的库存也不多。 圣上把所有的都尽着她了,听说就连陈皇后喉咙不舒服,想喝血燕润一润,都只能拿文妃宫里挑剩的陈年血燕。 这事宫中众人几乎都知道,就等着陈皇后愤怒而起。 她近来被文妃压得也太厉害了,连普通的宫嫔都看不下去,何况是她这个正宫皇后? 没想到陈皇后不但不愤怒,还连那些陈年血燕都不要了,说是留着给文妃补身子,自己只命御膳房炖了川贝雪梨。 圣上听说这个消息,不置可否,转头倒是去椒房宫看了她一次。 凤贵妃已死,过去的都过去了,陈皇后如今能对文妃如此谦让,想必是改过自新了。 她到底是皇后,是天下之母,圣上也不好做得太过分。 “娘娘快喝吧,今日的血燕看起来成色极好,想必是宫中新到的那一批。” 文妃举起了小汤匙,喝了一口,果然比之前的更香甜些。 “本宫记得,旧的还没有喝完吧,怎么又把新的拿来了?” “娘娘喝的当然得是最好的,那些旧的就留着吧,要是娘娘把新的喝完了外头又补不上,再拿那些旧的填补好了。” 文妃笑道:“不会接不上的,每次还没喝完,外头又送进来了。何况我也喝得差不多腻了,日后不必日日都炖来。” “娘娘腻了不要紧,御膳房该炖的还是得炖,不然不是便宜了别人吃么?” 宫女极尽奉承,口中的别人毋庸置疑,正是陈皇后。 文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还真是会说话,她冒着得罪陈皇后的风险把这个宫女救下来,还算有用。 “皇后娘娘一向不吃血燕的,那日呼啦吧想起来就要喝,哪里还有剩的给她?她正好装了个大方,把下剩那点渣滓也给了我,反倒惹得圣上去看了她一回。” 就看了这一回,帝后的关系和睦了许多。 宫女忙道:“皇后年老色衰,膝下又无所出,圣上不过看在她是原配嫡后的身份罢了。依奴婢看,只要娘娘平安诞下小皇子,皇后的位置她也坐不久了。” “不许胡说。” 文妃摸着肚子,轻飘飘地责怪了宫女一句。 这样的责怪,便是不责怪了。 宫女得寸进尺道:“圣上不是说了吗?要封娘娘为贵妃,还要掌管后宫,这不就是半个皇后了么?” “昔日凤贵妃也是贵妃,也不见她像半个皇后。” 宫女忙道:“那怎么能一样?她既没有管理后宫之权,又没有子嗣。狐媚妖娇的只能当玩物,哪像我们娘娘这么端庄大方,有子嗣也有实权。” 文妃听得心中欢喜,索性放下了汤勺。 “本宫喝腻了,这碗血燕就赏了你吧。” 宫女大喜过望,忙跪下磕头谢恩,“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皇后都喝不上的血燕,她身为长明宫的一个宫女都能喝上,岂不是说明她的地位无比尊贵么? 果然跟了一个好主子,比什么都强。 宫女谄媚地接过那盅血燕,文妃忽道:“既然有新的血燕送进宫了,那些旧的我也用不着了。你就送去椒房宫给皇后吧,就当我这个妃妾孝敬皇后的一点心意。” “娘娘,您何必待皇后毕恭毕敬的呢,她现在哪有娘娘在圣上心中的地位高?” “你懂什么?她到底还是皇后,何况我也不缺那点子东西,赏给她又何妨?” 这个赏字用得格外爽快,宫女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是,奴婢这就下去办。” 待人下去了,文妃慢慢地站了起来,朝贵妃榻走去。 她的身形忽然僵在半路。 腹中有些不对劲的感觉,好像有什么正在朝她腿间坠落,吓得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来人,快来人啊!” 呆了片刻,她终于大喊出声,身子一下子无力地瘫在榻边。 怎么回事,她刚才还好好的! 外头的宫女听见动静赶来,便看到文妃瘫倒在贵妃榻边上,脸色煞白无力动弹。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搀扶她,文妃面色难看,只觉得腿间冰凉又麻木。 “我的腿……” 宫女掀开她的裙子,猩红的血液顺着她雪白的腿流了下来。 “啊!娘娘流血了!” “快请太医!快!” 文妃低头一看,血液像是一条狰狞的蛇,顺着她的腿蜿蜒而下,落在地上一点一滴。 听说凤贵妃死的那个晚上,她腹中的孩子化成血,也是这么一点一滴地滴在地上。 昭阳宫的寝殿地上,至今血迹未能洗退。 “快去请圣上来,快啊!” 她歇斯底里,牢牢地护住自己刚显怀的肚子,唯恐有一点闪失。 唯恐,步了凤贵妃的后尘。 “本宫的皇子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本宫一定能平安诞下皇子,一定能的!” 一阵疼痛蓦地袭来,她身子顿时后仰,再也说不出话来。 宫女扶着她的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晕了过去……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一个人扛 长安城郊,有人在断崖边上,扬起一捧纸钱。 他长身玉立,天水青色的背影,仿佛和天地融在一处。 孔武高大的男子半蹲在地上,就着一个土坑烧纸,边烧边碎碎念叨。 “小皇子,你走好。战乱未平,你来到这个世界也不会好过的。不如晚些时候再来,晚些时候再来……” 崖边的男子听见三叔殷切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 正是商不换。 他徐徐走来,和三叔一样半蹲在地上,将两张纸钱投入土坑之中。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只希望,若你有冤仇尽管找我。若天地神明有恶报,尽管报在我商不换的身上,不要牵连无辜的人。” “大公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三叔知道他是不想报应落在庄婉仪和小安方身上,可这件事……怎么也不能全怪他啊! “是陈皇后要害文妃肚子里的小皇子,您顶多是知道却没有阻止罢了。要报应也应该报应在陈皇后身上,她是小皇子的嫡母,却如此用心歹毒!” “我不仅仅是知情者,也是推动者。” 商不换淡淡说着,将纸钱慢慢投进土坑,目光被火光映得不真切。 他想让文妃腹中的小皇子死,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只有小皇子死了,岳连铮的筹码才能更少一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可能,才能彻底断绝。 圣上不该有继承者,他的江山,本就是窃取来的,凭什么留给他的子嗣继承? 只有圣上无后,廷哥儿才能更加顺利地夺回皇位。 “大公子,您……” 三叔叹了一口气,“如果大奶奶知道,她也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他们刚刚有了健康活泼的小安方,心中为人父母的恻隐之心,都不会让他们愿意去做杀害未出生的孩子的事。 所以商不换如此自责。 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这件事不要告诉婉仪,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自责。她刚刚生产,正是脆弱的时候。” 商不换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纸屑,看着纸钱扬起高高的火,像要吞噬他的袍角。 “大公子,放心。” 三叔不是个多嘴的人,他自然可以放心。 看着火光渐渐熄灭,三叔用木铲刨沙盖住冰冷的灰烬,二人策马回到长安。 庄婉仪才从睡梦中醒来,便叫商不换一身衣冠整齐,坐在床边看着他。 瞧他这副样子,是已经从外面回来一趟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叫我,这都什么时辰了。” “还不晚,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父亲都说让你好好休息,不必过于在意繁文缛节,养好了身子,将来才能给小安方添个乖巧可爱的小妹妹。” 这府里的大家长都这么说了,庄婉仪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没有人敢置喙。 她慢慢直起身子,商不换见状伸手扶她,凑近的时候,庄婉仪鼻翼翕动。 他身上有烟火气味。 商不换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随手抓了两个大引枕垫在她身后,站起来道:“我回来忘了换衣裳了,只怕身上脏,你等我一会儿。” 说着自出了内室,到外头换衣裳去。 庄婉仪眉梢微微一挑,想到前两日秦国公夫人来说的八卦,心里隐约有了数。 待商不换回来,她先笑开了。 “外头的桃花是不是开了?” “开了,郊外的反倒不如府中的开得好,许是府中地热充足的缘故。” 时过境迁,庄婉仪又喜欢上桃花了。 “我想去看!” 商不换挑眉,“还有十天才出月子,现在不能出去看。” 连开窗透气都怕她吹到风,将来身子落下毛病,怎么敢让她整个儿到外头去? 庄婉仪顿时丧气。 “不能出去也罢了,那你替我折几枝来插瓶吧?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儿的。” 这个倒难为商不换了。 “我只替你折过梅花,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桃花,我还真不知道。还请夫人明示,愚夫才能速速折花来供夫人清赏。” “就要那种含苞待放的好了,太过璀璨反倒凋谢得快,桃花不比梅花,冬寒之节的花总归顽强些。” 商不换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她近来在房中不出门,头发也未曾好好梳,只是散落在身后。 反倒觉得飘摇如仙,比精致华丽的发髻都更加好看。 清水出芙蓉,莫过于此。 他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房门。 待他出门之后,屏娘走进了内室,朝她摇了摇头,面色颇为凝重。 “文妃腹中的小皇子没了,说了吃了有毒的血燕,只吃一口孩子就没了……” 宫里果然出事了。 他可真傻,这样的事瞒着自己,一个人扛。 怪不得身上一股子烟火气。 “这件事别让底下人乱传,最好一个字都别说。咱们府中添了新喜,那些事说了难免晦气。” “是,已经吩咐下去了,只是这件事长安城里都传遍了,我早起去厨房拿早膳的时候,连烧火的小厮都在说这事。” 这倒奇怪了,宫里的隐秘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了? “你听他是怎么说的?” “说是上天降罪于当今圣上,说圣上昏庸,才会没有子嗣继承大魏江山。还说他这皇位得来不正,本来就是窃国之人,应该把位置还给南边的太子殿下。” 京城的人尚未见到“南边的太子”,怎么就这般忠心起来了? 其中必定有人在推动。 庄婉仪点了点头,“罢了,不管长安城里怎么说,我们相府在朝中的地位不凡,不要让下人胡说这些。你去知会二奶奶一声,让她管教一下。” 越是在混乱的时候,这种口舌越会招来无妄之灾。 沈念心听屏娘禀过之后,立刻召集了府中的诸位管事传话下去,让大家谨言慎行。 商不换捧着新摘的桃花回来,因含苞待放的花枝不好找,他费了好一番功夫。 偶然听见两个婆子路过议论此事,脚步一顿。 沈念心怎么会想到这事? 用脚趾头想想,他也知道这话是谁叮嘱沈念心的。 第四百二十六章 将计就计 “皇后!” 长日寂寂的椒房宫,忽然发出巨大的推门声。 宫人急促的脚步声呼啦啦而上,殿中的宫女吓作一团,陈皇后迷茫地转过头去看。 她正跪在佛前请香,一身素衣脂粉未施,头上更是半点簪环都没有。 这副憔悴的模样,让一副兴师问罪架势冲进来的圣上,都愣了片刻。 “圣上,发生什么事了。” 陈皇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七十老妪,圣上吓了一跳。 “你,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陈皇后正要开口,忽然嗓子一痒,忍不住捂着喉咙低头咳嗽。 宫女泉儿忙跪下去扶着她,一面给她顺气,一面向圣上解释,“皇后娘娘感了时疾,嗓子不舒服,太医说要用血燕润喉。娘娘不舍得吃,说是文妃娘娘要调养身子用的。加上这些日子圣上不来椒房宫,内务府的人欺皇后娘娘无宠,竟连一应饮食供应都少了,娘娘的病就越发重了。” “朕上回来看过一次,那时候还不至于此……” 圣上喃喃说着,忽然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也就来过椒房宫一次。 堂堂一国之母,竟然都被那群狗奴才欺压至此! 圣上顿时怒火中烧,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来人!去把内务府的狗奴才给朕带来!皇后毕竟是皇后,他们现在敢对皇后如此,他日是不是也要对朕如此?!反了他们!” “圣上。” 陈皇后艰难地扶着泉儿的手,慢慢站起来。 “圣上息怒,内务府的人只看谁掌管后宫,他们眼里哪有什么皇后?臣妾一点小病不碍事的。只是文妃妹妹她……这些日子她该多多调养,日后才能再为圣上诞育子嗣。臣妾日夜在佛前祈福,请诸天神佛保佑文妃妹妹早日康复。” “你……” 圣上心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若不是他说文妃生子之后由她协理后宫,想必陈皇后也不会被欺压至此。 “你在这里求佛,是为文妃祈福?” 陈皇后开口艰难,咽了一口口水,轻轻点头。 “娘娘,快喝杯茶润一润吧。” 泉儿端来热茶,陈皇后摇了摇头,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把另一个盖盅端来。 “娘娘是想喝这个吗?这个虽好,可是性凉,太医说会伤了娘娘凤体。” “你糊涂了,圣上难得来一次,难道让本宫哑着嗓子说话吗?” 陈皇后接过那个小盖盅,圣上抓过她的手来朝里一看,是川贝炖雪梨,已经半凉了。 她的身子本就受不得寒,一直吃这个来润喉,怪不得面色如此憔悴。 圣上扶着她坐下,“这个东西性凉,别吃了。快命御膳房拿血燕给皇后炖来,燕窝性温,那才是该给皇后吃的。” “是。” 一个小太监接了旨意,飞快退下去。 陈皇后双眼濡湿,“文妃妹妹出了这样的事,圣上还能来关切臣妾,臣妾好感动。臣妾忽然想起,咱们在大皇子府大婚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们新婚燕尔,伉俪情深。 后来圣上继位,拥有了后宫三千,少年夫妻便渐行渐远。 久而久之,只剩下了彼此的尊重。 而最可怕的是,今日的圣上连这点尊重都没有了,他来时气势汹汹,分明是来兴师问罪。 陈皇后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用别的来博取他的同情。 圣上听后果然羞愧。 他朝身后一摆手,宫人和御林军都退了下去。 “唉,是朕对不住你。你毕竟是皇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不告诉朕?你也太谦和了些,文妃那里血燕吃都吃不完,你何必让?” 提起血燕,圣上心里就不痛快。 就是有人把毒加在这个血燕里头,文妃腹中的小皇子才会夭折的。 “臣妾不是让文妃,是让小皇子呢。谁知道……” 她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圣上叹了一口气。 “是朕误会你了,朕原本还以为是你不忿朕对文妃的宠爱,才会下毒害她。可今日一见你这模样,内务府连你的份例都敢克扣,又怎么可能帮你给文妃的血燕下毒?” 陈皇后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圣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幸好圣上信臣妾,否则臣妾哑口无言,连辩解都辩解不出来,咳咳……” 圣上给她后背顺气,“朕信你,朕自然信你。朕先前也是糊涂了,觉得凤贵妃已死,后宫之中再没人看文妃不顺眼。只有你有一点可能,毕竟朕说要把掌管后宫之权交给文妃。” “臣妾真的没有……” 圣上打断她的话,“是那个凤贵妃身边的桐儿招供的,说是你指使她去下毒,朕一时冲动竟然信了她的话。凤贵妃和你有仇,这个宫女显然是想借此一石二鸟,为凤贵妃报仇。朕竟然信了她的话,差点委屈了你。” 站在一旁的泉儿听见圣上这话,低下了头目光微微闪烁。 皇后娘娘这一招,实在太妙了。 起先说要用桐儿,她还坚决反对,认为桐儿是凤贵妃的心腹,一定会供出陈皇后来。 没想到,陈皇后要的就是她供出自己。 这招将计就计,反倒打消了圣上的猜疑。 妙,实在是妙。 “多谢圣上明鉴,还臣妾清白。咳,咳……” “血燕还没炖好吗?快让人拿来,没看到皇后咳成什么样了吗?” 陈皇后看了泉儿一眼,后者忙道:“圣上,其实前两日文妃娘娘也让人送来了一些血燕,就是小皇子出事的那一日。皇后娘娘心中感伤,所以一直没让奴婢拿出来用。” “快去拿来。” 泉儿一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一看,里头都是血燕的残渣碎沫,有的还腐烂发霉了。 “啊!怎么会这样?” 泉儿打开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东西送来之后就传来文妃娘娘出事的消息,所以奴婢一直没有打开看过,没想到……” 圣上眉头紧蹙,忽然发狠重重打开了那个盒子,血燕的残渣掉了一地。 “文妃竟然如此猖狂,羞辱中宫皇后,怪不得无德保住朕的孩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送长命锁 流产,失宠,被打入冷宫。 文妃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到地狱,门庭骤然冷落,像寒冬冰封。 后宫之人还未习惯。 长明宫……怎么会成了第二个昭阳宫呢? 昔日文妃盛宠,历历在目,而今却成了这般萧条景象。 “哎,你们听说了吗?据说文妃疯了,被关在长明宫里不让出来了!” “从前仗着肚子里的孩子作威作福,现在没孩子了不关起来也会被人踩死的,后宫里历来如此!” “听说她还口口声声喊着皇后娘娘害了她孩子性命,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哎,你们不觉得,她现在这样和凤贵妃很像吗?” 想到那个先是通奸,又是流产,最后流血身亡的凤贵妃,几个路过的宫女耸了耸肩膀。 一阵寒意从后颈袭来。 “快走吧,别在这里说话,太不吉利了!” 几人小步快跑离开了长明宫。 …… “死了也好,到这个地步了,谁还会在意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南边的局势发展得太快了,文妃腹中的孩子还来不及出生,只怕叛军已经攻进长安了。 岳连铮在沙盘上演练布局,金卫吾凑过脑袋去看了一眼。 这个沙盘好生奇怪。 看起来不像边境的任何一个军事重镇,也不像他们驻守过的任何一个城池。 他左看右看,最后倒过来一看,赫然站定。 这是长安城的沙盘! 那些交错的主干道和小巷,每一条都和长安的地形一模一样。 原来他这些日子在府中并非无事可做,一心麻痹敌人,而是时刻不忘备战。 大街小巷,插着密密麻麻的红旗和绿旗。 “我们岳家军很少打过巷战,这次就是一次检验大家的时刻。虽然一向和北境匈奴作战,都是在阔之地,将士们难免不习惯,但我相信,是真英雄,不畏在何处。” 他的目光落在沙盘上,仿佛气定神闲。 可金卫吾看得出来,他在面临最危险的战役之时,才会露出这种神情。 这种明知前路很难,身为主将就要更加镇定从容来鼓舞士气的神情。 他咬了咬牙,“这些日子,将士们一直在训练。从前的经验少,现在再恶补也不迟。总比那些虎骑营龙骑营的什么人,从未上过战场要强。” “他们的确从未上过战场,可对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他们比我们熟悉,这是天然的优势。” 岳家军常年在外,哪里能和这些常年驻扎在长安的军队比熟悉? 金卫吾有些不服气,想了想还真的是。 “末将明白,会下去继续加紧训练的。只是大将军,你真的还不打算上朝么?如今后宫陈皇后独大,朝中又是商相爷把控,他可已经不站在咱们这边了。” “我知道。” 他也从来没指望能利用商相爷一辈子。 过往的那些年,那么长,已经算是商相爷对老将军的情谊深厚了。 他的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对商相爷如今的反转,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对了,我听说商不换刚添了个小子,还没出月。你替我走一趟,去送贺礼给商大奶奶。” 金卫吾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送什么?” 该不会是后宫之中的斗争启发了他的灵感,他想送什么有毒的东西给商不换的儿子……毒死他吧? 看到金卫吾的神情,岳连铮一脸无奈。 “收起你那些肮脏的想法,我还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从长生铺定了一只长命锁,你去取了送去相府,一定要亲自送到商大奶奶手中。” “长生铺?” 那可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金银首饰铺,有着长安最好的匠人,一个手制的长命锁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要贵三倍。 他还真舍得花这个钱。 “我不想去,当年她改嫁的时候,大将军让我带人去迎接,最后她不仅上了相府的花轿,还抢白了末将一通,连大将军都被她骂进去了。现在再去,她若是不要怎么办?” 那岂不是还要受她一顿羞辱? 金卫吾才不干。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岳连铮不想搭理他,把他打发出门,继续研究沙盘。 …… “大公子,有客来找大奶奶。” 小厮从院外进来,到书房禀告商不换。 庄婉仪未出月子的这段时间,除了父母亲人以外,其他的客人一律拒见。 若有不识趣的非要见,则通报到商不换这里来。 他是这样吩咐下去的没错,可没想到还真的有人这么不识趣,非要见庄婉仪。 “是谁?” “岳家军的金卫吾金副将。” 商不换手中执笔的动作一顿,慢慢放了下来。 “他可说了来做什么?” “他送了一个长命锁来,说是岳大将军要送给安方小公子的。奴才说替他转交,他偏不依,一定要交给大奶奶。” 门房的下人哪里拗得过一个沙场征战的将军? 商不换无奈地笑了笑,“让他进来吧,我在厅里见他。” 金卫吾踏进梅香院的厅中,只见里间隔着一层四扇推合门,再里头又是一层帷幔,再往里头似乎还有屏风等物。 一层又一层,这屋子可真够大的。 商不换道:“金将军也是熟人了,请坐吧。婉仪在里间休息,你要说什么只管在这说,她能听见。” 她身边站着追月,就算庄婉仪有什么听不见的,以追月的耳力足可以复述给她。 金卫吾想了想坐了下来。 虽说岳连铮让他亲手把贺礼交给庄婉仪,可人家在坐月子呢,怎么好意思进去直接接触? 商不换这样安排,已经算是最合适的了。 “我们大将军命我把此物交给大奶奶,是祝贺贵府小公子降生的。” 金卫吾说着,把手中锦盒打开,一个金光灿灿的长命锁被他粗糙的手小心举起,还抚摸了一下。 商不换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是想证明锁上面没毒么? 一定是近来宫中嫔妃的争斗看多了,连军中的糙汉都小心翼翼起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小公子尿了 商不换看了屏娘一眼,示意她收下。 金卫吾原本还想说什么,见上前的丫鬟是屏娘,便老老实实把东西交给了她。 屏娘是庄婉仪身边最亲信的丫鬟,是从庄府陪嫁来的,给了她就等于亲手给了庄婉仪。 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替我谢谢岳大将军好意,等他的姨娘们生了孩子,我也会回礼的。” 金卫吾听这话有点不对劲。 他这分明是讽刺岳连铮没孩子呢! “哼,这是我们大将军送给大奶奶的,毕竟大奶奶曾经是将军夫人。” 噗。 屏风里头传来一点响动,听不真切,听起来是某人笑喷了茶。 商不换微微一笑,“是啊,我替我夫人和儿子,一家子都谢过大将军。” 嘿! 就你有一家子是不是? 金卫吾气得满脸通红,商不换已经端起茶盏,“金副将军中事务繁多,成日忙于操练军阵,我就不虚留了。” 他竟然知道军中操练之事! 金卫吾心中一凛,细看商不换的面色,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老狐狸,什么都藏在心里。 也不知道他对于岳家军的操练,都知道多少,又或者…… 他故意这么说,只是试探自己? 金卫吾不敢再多话,言多必失,还是不说为妙。 “告辞!” 他气哼哼地走了。 屏风里头压抑的笑声,忽然畅快了起来,庄婉仪憋笑不已地走出来。 最不善言辞的人碰上了嘴巴最毒的人,金卫吾实在是太可怜了。 想象到他的脸色,庄婉仪就莫名想笑。 商不换看了她一眼,把那条长命锁拿起来,细细看了看。 虽说他不觉得岳连铮会用这种低级的下作手段,可仔细检查一下总归没有问题。 “你若是看到他刚才拿手摸了几遍长命锁,只怕你会笑得停不下来。” 庄婉仪认真地点头,“应该的,这种事我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了。不过就算旁人送来的东西没有问题,我也不会给小安方碰。” 尤其还是岳连铮送来的东西,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她就着商不换的手看了一眼长命锁,精巧的小小一个,上头的花纹都是吉利的好预兆。 看起来是出自京中的长生铺,价值不菲。 “岳连铮好端端的,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来做什么?” 还派金卫吾这个副将亲自送来,未免太郑重其事了。 商不换道:“圣上送的东西更贵重,你大概没有仔细看。” 庄婉仪不太注重这些身外之物,送来的赏赐往往只听人报个礼单,有时候听都不听直接让收进库房了。 “那不一样,圣上是看在你的面上,看在相府的面上,无论怎么说都不能简薄。” 庄婉仪轻描淡写,把自己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再说了,圣上也是为人父母之人,更能体会孩子对于父母的意义。” 商不换正色点头,“嗯,岳连铮大概是想当爹而不得,所以比圣上更能体会孩子对父母的意义。” 庄婉仪:“……” 有个儿子之后,商大公子的气场果然不一样了,逮谁嘲笑谁没儿子。 说曹操曹操到,奶娘抱着小安方进来了。 庄婉仪还没伸手,商不换已经抱了过去。 这些日子她几乎就没怎么抱过小安方,说是月子里头抱孩子容易伤着筋骨,谁都舍不得累着她。 最多就是小安方放在榻上,让她躺在旁边看,娘儿两大眼瞪小眼。 商相爷跟是了不得,说小安方还小不能抱来抱去的,他自己一日两趟雷打不动地来梅香院看孩子,怎么劝都劝不住。 小安方小,商相爷老,谁也不好多走动,商相爷到底还是体贴了后辈。 商不阙和沈念心也时常来看小安方,沈念心管着相府的家宅,时常来问问缺什么吃穿用行等物,还给小安方亲手绣了许多小肚兜。 说起来,自从商相爷和商不换父子两和好之后,商不阙和他兄弟之间关系也好了许多。 像庄婉仪和庄亦谐那么好,那是不可能的,最起码能维持秋毫无犯的兄友弟恭。 “咿,咿。” 小安方在他怀里不老实,嘟嘟囔囔地不知道想发表什么意见,商不换忙看奶娘。 “小公子刚喝了奶,又睡了一觉,平日这个时候都很乖的。” 既不饿也不困,为什么咿咿地叫? 商不换抱着他到庄婉仪身边,谁料小安方一看到她,立刻就不叫了,乖乖地盯着她看。 原以为他看一会儿就会累的,没想到盯了许久,他的眼神还不肯放开。 这倒奇了。 “小安方,你盯着娘亲看做什么呀?” 庄婉仪柔声细语,轻轻屈起手指,在他的小脸蛋上刮了一下。 小安方忽然笑了起来。 “哎呀,小公子会笑了!” 奶娘和丫鬟们在一旁看见,欢喜又惊奇。 商不换的脸色稍有些不好看。 “我抱了他大半个月,也从来没见他对我笑一下。你这些日子几乎都没抱过他,他倒一见你就笑了,莫非爹爹天生比不上娘亲不成?” 瞧瞧这人,这也要吃醋! 庄婉仪道:“谁说我都没抱过他?我抱了他十个月呢,你怎么好和我比?” 商不换一愣,底下人掩着嘴偷笑,为了不让自己的笑意太明显,纷纷低下头去。 这还不够明显吗? 他看了众人一眼,朝庄婉仪道:“明白了,过十个月我再看看,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还那么偏心。” 瞧他盯着庄婉仪看的样子,商不换就不太舒服。 忽然觉得儿子成了情敌似的,叫他又爱又警惕。 小安方好像听懂了小兔崽子不是什么好话,小嘴一瘪,作势要哭。 两人顿时紧张起来看着他,小安方果然没让人失望,很快哇哇大哭起来。 商不换连忙把孩子抱起来哄着,忽然发现手里一片湿热的触感,从他屁股部位的衣裳透出来。 他一愣,下意识把孩子举起来看了一眼。 奶娘见他身上一片濡湿,要笑不笑地红着脸上前,“小公子尿了,奴婢这就带他下去换身衣裳!” 第四百二十九章 凌晨巡视 陵城,破晓时分,士兵已经出营换岗巡查了。 整座城池除了士兵,几乎已经没有普通百姓了,多数百姓都逃到了周边的城池。 有的往南,有的往北。 起初,清平郡王会命城门每日某时开启,让那些百姓得以逃生。 自然是南城门和北城门都开。 底下的士兵不理解,“郡王,我们怎么能开南城门呢?把南城门开了,百姓往南逃,不就逃到叛军那里去了吗?” “百姓想往北或是想往南,不是你开关一座城门就能决定的。就算你闭上南门不开,想往南边去的人,照样会千山万水不远跋涉而去。战乱之中百姓劳苦,何必让他们再费这个劲绕路?” 士兵一愣,心道自己的眼界和郡王,果然不能相比。 “郡王真正心怀天下百姓,属下佩服。” 清平郡王目视远方,拖家带口背着行囊的人,正匆匆忙忙地朝城外而去,将陵城抛在身后。 去南边的多,去北边的少。 这样几日之后,陵城就成了一座空城,徒留八万精兵在此。 清平郡王照例每日凌晨亲自出门巡视。 城中的士兵每日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在城中大街小巷穿梭,或是登上高高的城墙眺望远方。 那是渝州城的方向。 这些日子以来,两边互相派兵侵袭,互有损伤,情势胶着。 “郡王,您这么早又来了。” 城墙上站岗的士兵和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来看看,你们不必管我。” “郡王事必躬亲,每日都这么早来巡查,尽职尽责,令属下等汗颜。” 那些年轻的参将,也做不到像清平郡王这么勤谨。 他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岳家军中的参将,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拜和敬意。 起初,这些人是不服清平郡王的,更没有多少敬意。 他的战功赫赫,军武之人多半听说过,可听说的毕竟是听说而已。 岳连铮在沙场上的英勇是他们亲眼所见,那才是真正能降服军中男儿的东西。 何况,眼前这位老将,垂垂老矣。 可随着时日渐长,他们对清平郡王的了解加深,才发觉自己认知的浅薄。 清平郡王,更像是岳家军的老将军,是一个沉稳仁厚的大将,他站在那里,就仿佛是一座大山,能荫蔽所有的将士和百姓。 这种人格魅力,慢慢让岳家军的人接受了他,甚至敬服他。 “我们郡王一向如此,几十年如一日的老毛病了。想当年——” 他身边一个老将,试图向年轻人说说清平郡王当年的威风,被他一个眼神看过去,立刻闭上了嘴。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希望他日你能和旁人说的不是本王几十年前的战功,而是今日之功。” 清平郡王淡淡地说了一句,顺着城墙继续朝前走去,目光始终落在远处。 待他离开之后,那个岳家军的参加偷偷朝那老将道:“跟我们说说郡王当年的战功呗,我小时候也曾听父辈说过,到底没有你们一起上战场的说的清楚。” 老将乜斜他一眼,“你没听郡王方才怎么说的?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跟你讲讲我当年的战功……” 年轻的参将忙道:“不嫌弃不嫌弃,说说看!” 这是个一直跟在清平郡王身边的老将,他的战功,不就是在清平郡王的战功里头么? 看来今日是有故事听了…… “城中的粮草,还剩下多少?” 百姓逃离陵城之前,清平郡王下过一道命令,让他们把不打算带走的粮食交出来卖给军队。 这对百姓来说是件喜讯。 一则,家中屯粮过多吃不完的,留在家里也是白霉坏了,不如交给军队。 二则,就算他们不交,一旦军粮紧缺士兵必定会在城中到处搜寻粮食,到时候他们家里怕是会被翻得乱七八糟。 索性现在痛痛快快地交出去,既能换点路上的盘缠,还能保持老宅的清静。 清平郡王这一主意,不仅给了百姓便利,连军中清点都方便许多。 掌管粮草的小吏很快就点齐了,“回郡王,陵城还算富庶,不少大户商贾走的时候都把粮食卖给咱们了,您看,足足三万石呢!” 三万石,快有朝廷拨给他们的军粮那么多了。 “那就好,一定要好好保存。过不了多久就到阴雨天了,千万别让粮食霉坏。” “是,城中有现成的粮仓,下官以为可以储存到粮仓中,里头有现成的防潮层。” “好,就照你说的办,本王会调两百士兵替你搬运粮草。” 有了这三万石的粮食,军中将士的燃眉之急便可解除,余下便是战略问题了。 这些时日两军的交锋,彼此试探,最后谁也没敢直接兵攻对方城下,都选择了止步不前。 可魏勤的兵马一定要向北突破,陵城不攻破,他们就不能算完全收复川蜀。 清平郡王的兵马也一定要向南突破,渝州城不攻破,他就不算压制住了叛军。 两相对弈,总有一方要先出手。 沿着城中的主干道继续走,清平郡王闭着眼,将巷陌走向都记在心中,脑海中描绘出清晰的线条。 现在,这城中一砖一瓦,他几乎都了然于心。 “郡王!” 迎面一个年轻的参将急匆匆走来,朝他抱拳一礼。 他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岳家军中的人,他是负责镇守南城门的。 “发生什么事了。” 清平郡王的气定神闲,让人着急不起来,那年轻的参将咽了一口口水。 “渝州城派人来送信,人就在城门之下,现在如何是好?” “来了几个人?” “只有两个,说是太子麾下亲兵,传的是太子的信。” 他说着太子两个字,心不甘情不愿,可对方的话就是如此,他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代称这两个字。 魏勤兵马可以被他们成为叛军,可那个所谓的太子到底是不是太子,还真不一定呢!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清平郡王转身,衣角一拂,“本王在署衙之中接见他们。” 第四百三十章 渝州来使 渝州城派来信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军中。 一方是朝廷的兵马,一方是叛军,按说两方之间毫无交流的余地。 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太子,派人传信来说什么呢? 守在署衙外的士兵们,未能亲自在场听信使禀告,更未能亲自看信,只能暗自揣测。 “如今两军对垒,谁也不敢先行进攻。会不会这个太子是来招安的,试图劝说郡王投明弃暗?” “投你奶奶的腿儿啊,会不会用成语?哪有说自己是暗别人是明的?” “词儿用的不对,招安倒是有可能。这些日子你们也看到了,郡王不是省油的灯,他要是等到时机,带我们八万大军攻破渝州城不是没有可能!” 说话的人有清平郡王麾下,也有岳家军的人,都对信使的目的好奇不已。 忽见不远处好几个参将乌压压地过来,众士兵连忙闭口,不敢再多言。 “诸位将军,郡王正在里头和渝州城的信使谈话,诸位将军不能进去。” 来的都是岳家军中的参将,渝州城的来使非同小可,他们听见动静便想赶来看一看。 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可尽早修书回长安,给岳连铮提个醒。 “我们知道是渝州城的信使来,才要来看个究竟。万一郡王被敌人刺杀怎么办?万一敌人想收买郡王又怎么办?” 这话说的急躁,清平郡王直属的下属立刻不干了。 “这位将军,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您的意思是,我们郡王会被敌军收买么!” “里头只有他和信使在,收买不收买谁能说得清?” 两方顿时剑拔弩张,在关键的节骨眼上,清平郡王平日对岳家军的影响,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毕竟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岳连铮和金卫吾都千叮万嘱过,一定要小心。 一则小心性命,别让人把他们当了替死鬼。 二则小心敌军,若有风吹草动即刻传信回长安。 这些日子几场小规模的战斗,清平郡王派出的有他自己的人,也有岳家军的人,并未见偏私,这点他们倒是不担心。 但关于敌军的事,他们仍然放心不下。 “吵什么!” 世子从府内走出来,面容肃穆,看了看差点打起来的两方。 双方各为其主,这种局面他们早就预想过了,今日才发生,已经算是清平郡王魅力大了。 “敌军的信使在我城中,你们是想让他们回渝州城告诉他们的主将,我们陵城之中军队内讧哗变,自败自伤么?” 众人顿时无声。 历经沙场之人都懂得,军心的重要性。 一旦被敌军抓到他们内讧的弱点,就可能被一举击败。 虽然他们不是一个军营出来的人,可战争之中,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都需要依靠彼此活命。 见众人不语,世子面色稍缓。 顿了顿,他道:“父亲让我请诸位参将进去,他知道诸位未必信得过他这个主将。父亲说,岳家军的主帅一直是英雄,不论是老将军,还是现在的大将军。你们信不过他也是有理由的,让你们亲自进去听一听,对我们的军心稳固更有作用。” 当着众人的面,这话赤裸裸地说出来,岳家军的几个参将面色微红。 他们并非信不过清平郡王,老将军是英雄,清平郡王同样是英雄。 只是这种关头,他们下意识维护自己原来的主将。 世子带着众人进了府衙,众人迎面看到严华实,他也带着清平郡王麾下的参将朝里走,两方碰了个正着。 世子身后的众人一下子低了头。 原来里头真的只有清平郡王,他自己麾下的参将一个也不在啊…… 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人都到齐了,快进去吧。” 世子说着,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眼中暗含无声的警告。 众人不自觉抬起头来,挺直了胸膛。 有什么话,等敌军信使走了再说,他们现在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屋内,清平郡王高坐上首,底下两个信使一左一右坐在太师椅上。 众人进去告了座,那两个信使站起来,只听清平郡王道:“这二位自称是先帝亲封的太子殿下派来的信使,这些是本王麾下的参将和岳家军的参将。” 那两个信使都是士兵,便朝众人抱拳行了军礼,而后才坐下。 很是礼貌周到,倒没有众人想象之中,那种敌军来使阴险狡诈的样子。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信使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这是太子殿下给清平郡王的信,郡王说,诸位也可以看一看。” 说罢把信传了下去,众人一一传阅。 信上的字迹极佳,少年人铁骨铮铮,风采飞扬的感觉扑面而来,众人都是武将,却也能一眼看出,这字极好。 信中说的并非他们想象的招安或是收买,而是这位太子对朝中老将的问好,及过往宫中故事的回忆,以及——自证身份。 清平郡王看过这封信,他目光悠远,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当年先帝驾崩,本王亲眼看过那封册立太子的圣旨,也亲眼见过太子殿下。当时太子殿下还小,只到我腰间那么高。我同他说了几句话,全在信中。” 这个敌军之中所谓的太子,竟然能把清平郡王对真太子的话全都描述出来? 众人忙在信中细细翻寻,果然看到了那一段对话。 “昔年吾尚幼,初被册为太子,幸见郡王一面。郡王身姿高大挺拔,见吾却曲身蹲下。吾以为郡王当言恭敬之语,未料郡王却道‘帝虽病重,太子殿下当保养自身,万莫辜负江山之托。’” “吾时年尚幼,闻言甚有感触,知郡王必是朝廷一代栋梁。遂道‘有卿等栋梁之臣匡扶,吾虽年幼,必尽心竭力守先祖之基业。’” 两人之间的对话写得一清二楚,就连清平郡王当时曲身的细节都如此详细。 众人看清平郡王的脸色,便知信中所写必定没有一处错漏。 否则他不会是这个表情。 这个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十分纠结矛盾的表情。 第四百三十一章 龙须珠 “虽知道当初郡王与太子殿下相见的细节,未必他就是真的太子。属下听闻,真的太子年幼早夭,怎么会现在还在人世呢?” 信中说他是被当今圣上所害,当今圣上为了窃国篡位,所以密谋杀害了他这个太子,自己以大皇子的身份登上了皇位。 这种皇室之中兄弟相残的故事,历来只在史书中见过。 真真切切地摊开在众人眼前,他们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面对质疑,那两个信使完全没有反应。 也难怪,他们只是普通的士兵,不是什么巧言善辩的文臣谋士。 可越是如此,众人越感受到了一种事实的力量。 是不是因为真正的事实,不需要巧言善辩,所以那位太子干脆只派了两个普通士兵来,传个信儿就足够了? 无论是清平郡王麾下,还是岳家军的人,一向自诩正义之师。 他们的军魂是保家卫国,是忠君爱民。 可当今圣上的皇位若是得之不正,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死寂了片刻,无人开口。 好一会儿,其中一位信使道:“我们将军魏勤魏将军,听说太子殿下派我们来传信,请我们带一句话给郡王。” 魏勤也有话。 这位昔日的国姓爷、先帝嫡皇后的侄子,如今的叛军头领——他有什么话要说? “将军说,请郡王爷想想,他镇守岭南这十数年,从先帝到当今圣上,都做过些什么。” “他做过些什么倒来问郡王了,他自己不知道吗?” 有人想也不想开口讥讽,又有人用眼神阻止他,冲动开口的人这才回过味来。 魏勤不是真的想问清平郡王知不知道他做过什么,而是想告诉清平郡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魏勤魏总兵,昔日长安城之人称为国姓爷。后来先帝驾崩之后他就一直留守岭南,以他的身份,原本可以调回长安加官进爵的。” “岭南山高水长,他的事情本王却也知道一些。平定南蛮叛乱、镇压琼州海匪、阻击歇罗等小国侵袭岭南百姓。天高皇帝远,他的军功却不能因此埋没。” 清平郡王毕竟是一代大将,对于朝中有能力的武将,他一直都在关注着。 据他这么一说,众人或多或少也想起来了一些。 “南蛮叛乱我们也听说过一些,只是不知道原来主将是魏勤。圣上未曾颁发圣旨嘉奖过,这么多年他立了这么多军功也从未晋升,所以我们都把他忘了。” 一个从未得到嘉奖也晋升的边缘武将,却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大魏的疆土,这份沉默和低调同样让人动容。 岭南是什么地方? 那是长安的朝臣最讨厌的地方,圣上也习惯把不喜欢的朝臣贬谪去的地方,犯了错的大臣多半也会去那里。 可魏勤从来没有犯过什么错,相反,他战功赫赫。 这事一提出来,众人便想明白了。 这样的一位武将得不到嘉奖,不就是因为他是先皇后的侄儿,而先皇后并非当今圣上生母么? 这种事,当今圣上干的不少,岳家军中的人尤其心里有数。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一个细节完美的太子殿下,一个忠心耿耿的武将,两人一同起兵造反。 那会是真的造反吗? “若那位太子殿下是真的太子殿下,那么……” 有一句话,被死死噎在喉中,没有人敢说出口。 如果那位太子殿下是真的,那么造反的其实是当今圣上,他们这些朝廷派出来的大军——才是叛军! 这个想法,让人不寒而栗。 两个信使口齿并不机灵,耐心倒是很好。 众人沉默了一次又一次,他们都没什么反应,耐心地等众人自己消化。 好一会儿,还是清平郡王开口打破了沉默。 “请二位回去告诉……告诉你们的太子,本王会仔细考虑此事的真伪。兹事体大,本王若只靠昔年一点回忆确定他的身份,未免对我的大军太不负责任。” 那两个信使站起来,点了点头。 “我们会原话带给太子殿下的,对了,这是太子殿下送给郡王的礼物。” 送礼?! 众人顿时敏感起来,目光都盯着信使的动作,生怕他忽然变出大捧的金银财宝等物。 他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光彩熠熠的。 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这是当年太子殿下从宫中出逃的时候,身上穿的衣裳缀的明珠。太子殿下说,这是缀在明黄蟒袍上的,叫……叫……” 两个信使有够嘴笨的,这一点点话都传不清楚。 一个参将耐不住性子道:“按照我大魏的礼制,君王和储君的礼服上都有这种明珠,叫做龙须珠,是嵌在龙须和蟒须上的。据说这珠子里头有整条龙的镂空雕刻,只有宫廷中特有的匠人才会雕刻。当今圣上登基的时候,会雕刻的匠人都死绝了,圣上因为龙袍上不能缀此珠十分遗憾,还命人在民间大肆寻找过,哪里找得到!” 这件事长安城稍有身份的人都知道,就因为没有这龙须珠,当初还有迷信的人质疑过圣上登基名不正言不顺。 不想应验到了今日。 那信使嘿嘿笑,“还是这位将军懂的多,我就是一个小兵,不是长安人,记不住这么复杂的东西。” 说着把珠子递给了那个说话的参将,“您看看,是不是它。” 说话的参将接过来看了一眼,透过明珠穿线的小孔朝里看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众人正要围上去看,那参将忙把珠子收了,先送到清平郡王跟前。 那个穿线的小孔极细,朝里头看,一只飞腾的龙栩栩如生,似要从珠子里头飞出一般。 清平郡王手一抖,眼中顿时湿润了起来。 不会错,这颗龙须珠绝不会有错! 当今圣上搜遍全国都找不出一个匠人再雕刻此龙,这必定是当年的太子之物! 血战沙场的老将,眼眶中不期蒙上的雾气,让在座之人心惊。 第四百三十二章 选秀纳妃 渝州城的信使离开之后,陵城的气氛变得完全不同了。 平日将士们讨论的都是战争。 何时进攻渝州城,何时展开正面大战,胜算有几成,清平郡王会如何安排主力…… 而现在,讨论这些的少了,讨论太子殿下的人多了。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相信,军中士气和先前相比,的确萎靡了许多。 如果敌方那人真的是太子殿下,他们现在兵攻渝州城,不就是造反吗? 这种心理的矛盾,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痛快。 岳家军的几个参将,平日习惯性聚在一起,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清平郡王知道他们有小团体,也不去阻止,默认了他们的举动。 只要不影响城中正常的巡防便可。 平日他们总是聚在一起,精神抖擞地讨论清平郡王的每一个决策,防止他对岳家军的人不利。 现在,众人再聚首,谈的却是那位太子。 “我觉得郡王爷好像相信了,他相信那个人是真的太子。只是碍于他是主将,所以在百分百肯定之前,他还不敢把心思表露出来。” “你也看出来了?信使来的那一天,我看郡王爷都快哭出来了。也难怪,他身为主将心里的压力比我们大多了。戎马一生,老了老了倒做了一件对不起先帝的事,岂不是把他一生都毁了?” “唉,其实郡王爷是个英雄,也没有因为我们不是他麾下苛待我们。一应的粮草供应都很公平,甚至对我们比他自己的麾下更宽容一下。” 清平郡王麾下的参将们,可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偷偷商议的机会。 说了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众人好像都在下意识躲避那个问题。 毕竟是军中之人,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很快就有人憋不住问出口了。 “哎,你们说,那个太子要是真的,咱们这战还打不打?” 忠君爱国,这是岳家军的准则。 若大魏真正的君在敌方那里,他们如何打? 众人默默叹气,没有人回答这话。 打或不打,这个问题如果那么好回答,清平郡王每日凌晨出来巡街的时候,也不会总是一脸愁容了。 情势胶着,而远在长安的人却不知道详细,只知道叛军没有继续向北,应是清平郡王扼止住了他们。 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圣上坐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南边被敌军占领,江山失守一半。 剩下这一半,他可不敢懈怠了。 窗外,大雨忽然落下,伴着天雷滚滚。 他吓了一跳,“金公公,快点把窗子关上!” 平日他没有这么胆小的,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听这雷声格外近,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窗外劈进来似的。 金公公很快命人把窗子都关了起来,殿中光线昏暗。 “圣上,可要点几支蜡烛来继续批折子?” “不必了。” 他不想批什么折子了,忽然想在黑暗中待一会儿,在没人能看清他无助表情的地方待一会儿。 金公公也不做声,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等着。 好一会儿,圣上道:“今年的科举是不是取消了?” “回圣上,是。您两个月前就吩咐取消了。说是现在举行科举,对南方那些不能应考的举子不公平,所以推到南方收复再举行。” 是了,他好像的确这么说过。 不过这个原因太冠冕堂皇了,他真正的想法,不过是没心情罢了。 朝中一团乱,这个时候再进新人,显得更乱。 他不想让商相爷和商不换他们浪费时间去教导这些新人,当务之急是镇压南方的叛军,是稳固朝政。 “朕记得,科考虽取消了,各地的乡试还在举行吧?” “南方诸地不知,北方诸地的确还在举行。” 金公公顿了顿,道:“庄掌院家的公子就中了举,年纪轻轻,颇有商大公子的风范呢,不愧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人。” 庄亦谐? 那是商不换的小舅子,听闻很早之前就在相府读书,年纪轻轻能中举也不稀奇。 “好啊,是个能成事的。将来说不定能接替他父亲和他姐夫的衣钵,继续为朝廷效力。” 庄婉仪的同胞弟弟,自然不会差。 想到此处,他又想到了相府的小公子,据说商相爷亲自取名为安方。 社稷安康,四方平稳,寓意真好。 顿了顿,圣上又道:“朕想举行选秀,再为后宫添几个妃子,你觉得如何?” 金公公颇为惊讶,很快道:“蝶妃、凤贵妃先后病逝,文妃娘娘如今也疯了……宫中剩余的嫔妃不多,且都到了不适合生育的年纪。圣上是想再纳一些年轻的,好诞下皇子继承江山吧?” 他一直在圣上身边伺候,这点心思拿捏得很明白,圣上赞许地看他一眼。 “朕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朕若再大费周章选秀,必定又有朝臣反对。可朕膝下没有一个健全的皇儿,万一……” 万一叛军杀至长安,江山岂不是要拱手他人? “也未必要大肆选秀,圣上可以在亲贵大臣之家挑选适龄的女子,不要大肆宣扬便可。这些女子出身高贵,进宫便可封为高位,那些大臣得了好处,自然不会说圣上奢靡。” 金公公款款说来,这倒是个好主意。 圣上稍稍露出笑容来,“好,你说的很好。这件事……只怕还得交给皇后来办。她对朝中亲贵大臣的女眷了解得清楚,你去椒房宫传话,把朕的意思告诉她。” “不知圣上想纳几位妃嫔呢?” “自然多一些好,那么多女子,总有一个可以怀上龙子的吧?” 经历过去惨痛教训的圣上,决定不再专宠于谁,而是广撒网,多捞鱼。 总有一个皇子能捞上吧? 要快,他要快点有一个继承人。 金公公垂下头,在黑暗之中抿了抿唇角,圣上还在美好的想象之中,并未看到他神情的异样。 “是,奴才一定按照圣上的原话告诉皇后娘娘,奴才告退。” 第四百三十三章 陈氏族女 “圣上还真是嫌朝局不够乱的。” 宫中的消息传到相府,商不换冷冷地看着传信之人,心底一片寒凉。 文妃胎死腹中才多长时间,圣上又有心情选秀纳妃了。 这样一个薄情之人,怪不得能做出手刃亲弟的事。 他冷声吩咐道:“不必管他,他爱选秀就选秀,爱纳妃就纳妃。毕竟再过些时日,他可能就没有这个权力了。” 属于君王的权力,正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流失。 就让他垂死挣扎一把,又何妨? “圣上要选妃?好啊。” 椒房宫中,陈皇后言笑晏晏地应答金公公,面色看不出半点不妥。 “圣上可说了喜欢哪个宫女,或者谁家亲贵大臣的小姐,或者想选多少位嫔妃?” “圣上没有具体说,只是说皇后娘娘熟悉亲贵大臣的女眷,让皇后娘娘帮着挑选。还说……” 金公公顿了顿,飞快抬头看陈皇后一眼,“还说越多越好呢。” 越多越好,呵。 陈皇后面带微笑,“本宫知道了,麻烦金公公转告圣上,本宫一定会办妥的。” 金公公在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只能退出椒房宫。 待他一走,殿中顿时陷入了沉默。 陈皇后闭着眼,忽然觉得好累。 这些年,从前有慧妃,儿女双全,幸而她的儿子是瘸子。 后来有凤贵妃,宠冠六宫,最后和人私通冰冷冷地死在昭阳宫。 还有昙花一现的蝶妃,得宠全因像那个长安第一美人的半点眉目,最后被圣上处死。 更有文妃…… 那些或死或活的人,身影在她脑中转来转去,让她不得安宁。 她忽然怔怔地走到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眼角的皱纹,已经用香粉也盖不住了。 “泉儿,你说,本宫是不是老了?” “皇后娘娘,娘娘一点儿也不老,娘娘才三十多岁呢。” “三十多岁?三十多岁对这后宫的女子来说,可不就是老了么?” 圣上要新选入宫的,都是十几岁的年轻女子,足可以做三十多岁的她的女儿了。 两辈人的差距,到那个时候,圣上哪里还会再看她一眼? 她也实在累得不想再斗了。 “后宫的女子就像花,开不过一个春天。今年春天开了,化作春泥更护花,明年开的便不是你了。你只是新花脚下的肥料,烂得连泥都不如。” 泉儿忙道:“娘娘是后宫之主,和后宫其他所有女子都不同,万万不可自轻自贱啊!” “是啊,本宫是后宫之主,若没有这个虚名在,只怕本宫的下场比文妃她们还不如。” 她老了,累了,也怕了。 她怕新进宫的一批女子,会被封为高位,会得到圣宠,会诞育龙子。 若是这样,她还要再使手段弄死一个皇子,还是两个? 再狠毒的人也会害怕,陈皇后是被后宫逼得不得不走上这条路,她本性本不是恶人。 故而她的害怕,比旁人尤甚。 泉儿明白她的恐惧,想了想便道:“娘娘,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圣上不敢公然选秀,只是让娘娘暗中择选,这是娘娘的好机会啊!” “什么机会?” “娘娘大可挑选陈氏家族中的姊妹或是侄女,就算她们得宠了,也不能越过娘娘的辈分不是吗?还能给娘娘添个助力。” 陈皇后思索了片刻,认为她的话有些道理。 她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 她没有亲近的适龄姊妹和侄女可以选进宫,但陈氏偌大一个家族,远亲旁支总能选出一两个。 稍加调教,未必不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既要从我陈氏家族挑选秀女,别的秀女就不必身份地位过高了。免得再出一个凤兰君那样的,自恃太师嫡女身份在宫中耀武扬威。” 陈皇后是被凤贵妃那几年独宠吓怕了,所以后来才会培植文妃这样的人物。 宫女出身,没有根基,想在后宫活命只能依附陈皇后。 谁知道鸟儿养大了想飞,越是没有根基的人,越见识短浅,以为自己得宠一些便可越过她这个皇后了。 她不计较,故意处处退缩,就是为了引文妃犯更大的错误。 譬如——那盒被圣上打翻的血燕。 其实没有他看到的那么不堪,只是有些陈旧而已,摘干净了还可以吃。 但陈皇后事先让泉儿做了手脚,让那东西看起来残碎不堪,还混入了霉坏的血燕碎渣。 因文妃的确在别的方面对陈皇后不敬过,圣上没有多心,直接就相信了陈皇后的“惨状”。 事实上,内务府没有那么愚蠢,也没有那么大胆。 他们虽然敬着文妃,对陈皇后这个皇后之尊,也不敢太过怠慢。 宠妃从得宠到失宠,可能就是一夜之间。 但皇后是永远的皇后,不会轻言废立,这一点后宫的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泉儿道:“可是挑选出身低的秀女,圣上会不会生气?金公公来传的话,可是说从亲贵大臣的女儿里挑选啊。” 语中暗含着,秀女一进宫就要册封高位的意思。 陈皇后冷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圣上想纳亲贵大臣的女儿,你以为大臣们真的会乖乖把女儿送进宫吗?” 圣上昏庸之名早已传遍国中,何况如今南方叛军气焰嚣张,长安城都难保太平。 这个时候,谁会这么想不开,把女儿送进宫来? 陈皇后打的如意算盘,第一步就遇到了阻扰。 “大哥,惠儿是本宫最亲近的侄女,她若是进宫,本宫一定不会亏待她的!” 说是最亲的侄女,其实已经是陈皇后的堂侄女了,是她堂兄的嫡出女儿,年方十六,正在待嫁之年。 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她。 为了促成这件事,陈皇后特意把她的堂兄请来,她的叔父陈阁老年事已高,如今陈氏一族是这位堂兄话事了。 他坐在椒房宫正殿下首的太师椅上,蹙着眉头,不自觉端起茶盏来。 “皇后娘娘,实在抱歉。惠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年后就会成婚。一女不许两家,我们陈家是书香世家,不能做这等不合礼法之事!” 第四百三十四章 未必是亡我大魏 选妃一时虽说是暗中进行,可陈皇后接连召了好几家诰命夫人进宫,消息慢慢也就传开了。 朝中风声正紧,被看上的那几家大人一谈,大半个朝廷也都知道了。 “皇后娘娘说让小女进宫为妃,可怜老夫年过四十才得这么一个独生女,怎么舍得她进宫?” 后宫的女人没有好结果,尤其是当今圣上的后宫。 君不见死的死,偷人的偷人,流产的流产,发疯的发疯? 不行不行,自家好好的女儿,绝不能进那个狼窝虎穴! “是啊,我家的夫人也被皇后娘娘召去说话了。我家的女儿虽多,大的都已经出嫁了。如今只剩一个年方十五的幼女,我们怎么舍得她进宫喲!” 几个有女儿的大臣抱怨了一通,话题便从自家女儿身上,转移到了圣上身上。 “川蜀战事胶着,国中人心惶惶,圣上这个时候还有心思选妃?天亡我大魏啊!” “未必是亡我大魏啊……” 有人幽幽应道。 可不是么? 倘若南边叛军那里的真是先帝册封的太子殿下,由他来坐金殿之上的龙椅,再怎么样也比当今圣上强吧? 朝堂之上,人心一点点剥离。 陈皇后的预想不错,大臣们多半不愿意送女儿进宫,也只能从四品以下的小官家里挑选。 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母族也不肯支持她,不愿意把她的堂侄女送进宫来。 什么早就定了亲,陈氏嫡系女子定了亲,她这个身为皇后的姑母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陈皇后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了一个族中微寒小官的女儿,论起来也是她的侄女,只是关系极远了。 挑来选去挑了七八日,最后把名单上奏给圣上,得来一通抱怨。 “朕不是让金公公告诉你低调行事么?为什么朝中人人都知道朕选妃的事情,还有不少老臣劝谏朕此时不该选妃?” 陈皇后心头憋着一股火,还要在圣上面前委曲求全。 “圣上恕罪,并非臣妾办事不力,是如今时局不好,朝臣们对这样的事格外敏感。” 这样的……与淫乐沾边的事。 圣上面色尴尬,解释道:“朕此番纳妃又不是为了享乐,他们也不看看,朕后宫还有几个妃子?几个能生孩子的妃子?” 能生孩子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陈皇后。 她面色惨白,圣上自知失言,不好再说这话。 他细看名单上的人选,眉头又蹙紧了几分。 “朕让你挑选的是朝中亲贵大臣之女,你挑的都是四品以下的小官之女,就连你母族这个陈氏女也出身寒微。怎么,皇后是不舍得把亲侄女送给朕吗?” 不是陈皇后不舍得,是她的堂兄不舍得,她又能如何? 她不敢说实话,只能强颜欢笑道:“圣上明鉴,并非臣妾舍不得,臣妾只有一个待嫁的堂侄女,已经许了人家,实在无人可送进宫了。那些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臣妾费劲了嘴皮子试图说服他们的夫人,都没有成功。” 位高权重的大臣不愿意把女儿送进宫来,这还是稀罕。 想当年凤太师那样的地位,能把女儿送进宫都欢喜万分,宁愿弃了和商相爷之间的口头婚约。 而今却演变到如此地步。 圣上心里明白,不是大臣们变了,是他的地位变了。 如果大魏还是他初登基时的盛世,大臣们自然会上赶着把女儿送进宫,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藏着掖着。 归根究底,还不是怕南边的叛军打进长安? 他凄然一笑,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口。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皇后,你起来吧,是朕委屈你了。” 她堂堂一国之后,亲自找朝廷诰命夫人想纳她们的女儿入宫为妃,却一次次被拒绝。 国母威严何在? 国母威严不在,他这个国君又有何威严。 陈皇后一愣,慢慢起身,“臣妾不委屈,只是要委屈圣上了。”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既喜于那些出身不高的女子更好拿捏,又惊于圣上忽如其来的体谅,更茫然于将来的局势。 “就照皇后的意思,把这些人纳进宫中吧。既然出身不高,也不必赐封太高的位分,皇后自己看着办便是。” 他也没有什么男欢女爱的心思,只是一心为了皇嗣,才想着纳妃。 可他素日昏庸惯了,没有大臣们愿意体谅他的心思,反倒都来指责他荒淫,他百口莫辩。 纳妃一事就更加没趣儿了。 …… “圣上新纳了好几个嫔妃,全是朝中大臣的女儿,不过位分封的都不高。” 秦国公夫人才从宫里慧妃那儿出来,带着最新的八卦来找庄婉仪,顺便看看小安方。 这孩子生得太可爱了,小小年纪就能看出父母的不俗面相,将来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秦国公夫人恨不得现在就给他跟自家定一门亲事,奈何家中没有适龄的小丫头,只得作罢。 “我才出了月子,就听见这个新闻了。” 庄婉仪出了月子,头一桩事便是亲自去赏桃花,还折了好几枝回来。 秦国公夫人看着她慢慢摆弄花枝,心仿佛都静了下来。 “唉,满长安都喧喧闹闹的,唯有你这里安静。你这里本该是风暴中心才是,亏得你还有这个闲心,在这里慢慢插花。” 她轻轻伸手拨弄了一下,庄婉仪立刻朝她看来一眼。 眼中的意思很明显,别弄坏我的花枝。 秦国公夫人忙收回手去。 “你难道没听说过,风暴的中心反而更加平静么?我这里就是如此,任凭外头风雨再大,也打不到我这里来。” 她只管带着孩子好吃好喝,好好过日子。 其余的事情是男人的事,她才懒得管,也管不动。 秦国公夫人笑道:“你发现没有?今年春天的桃花,好像开得格外晚一些。” 往年到这个时候,花都谢得差不多了,今年还很灿烂。 庄婉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花期推迟,说明今年的春天,比往年冷得久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给我们一个解释 纳妃之事才过不久,川蜀之地的陵城传来信件。 不是军报,是清平郡王的亲笔书函。 圣上对于前方战事关心备至,吩咐无论是军报还是别的,只要是从前线发来的,一律八百里加急传回。 此信传到宫中之时,正是早朝。 一听到清平郡王的消息,朝臣们个个精神抖擞,全都竖起了耳朵。 “快,把信拿上来!” 金公公小步快走吧信接了递给圣上,圣上当庭拆开,从信封里抖出两样东西来。 一样是颗珍珠,另一样是信。 怎么会有颗珍珠? 圣上且把珍珠握在手中,把信展开,越读眉头皱得越紧。 完了完了,必定是前方战事吃紧,圣上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等他逐句逐句把信都读完之后,迫不及待地举起那颗珍珠,对着光亮处一照—— 毫不夸张地说,圣上的脸顿时惨白,白得面无人色。 朝臣们都看见了这一变化,暗道不对。 圣上见了信也没如此害怕,为什么看了那颗珍珠之后,会怕成这样? 庄婉仪出了月子,商不换已经恢复上朝,看到圣上的神情猜到了其中关窍。 他只做不知,“圣上,清平郡王信中说了什么?前线战事而今如何?” “混账!” 圣上忽然勃然大怒,不知道是骂清平郡王,还是骂商不换。 同时他站了起来,把珍珠和信随手朝底下砸来! 商不换不动声色,从地上把珍珠和信捡起来,众臣纷纷传阅。 “清平郡王是你引见的,朕念他曾有战功,对他加倍礼待!他竟敢问朕如此大逆不道的问题,什么叫南方叛军之中的太子殿下是真是假?!” 怀疑那个太子殿下的真假,和怀疑圣上这个皇位来得不正有何区别?! 商不换草草看了信,忙把那颗珍珠对着亮处一看,顿时露出惊惶的面容。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商不换,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简直是天方夜谈。 只听他喃喃道:“这是龙须珠,这的确是龙须珠啊……” 商相爷等一众老臣,对龙须珠这个东西再清楚不过,闻言都上前拿过了商不换手中的明珠。 珠上有一针眼大的细孔,原就是为了把此珠缀在龙袍的龙须上的。 透过那个小小的细孔朝里一看,一头栩栩如生的飞龙翱翔期间,似乎就要飞出来一样! 怪不得商不换吓成那样。 若只是工艺精巧也就罢了,这龙须珠是先帝时期的珍品,随着宫中匠人辞世,后世已经找不出第二颗龙须珠了! 至今,圣上的龙袍之上,也没有真正的龙须珠,只是用普通的南珠代替。 而这个叛军之中的所谓太子,却轻易把此物拿了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让朝臣们一时陷入了怀疑之中。 难道这个太子……是真的? 圣上见朝臣们面色变化,越发紧张,“一颗龙须珠能说明什么?能证明皇室血统吗?当年的太子小小年纪便已夭折,众臣才推举朕继任皇位的!他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太子?!” 圣上心慌不已,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自己亲自下令杀死的皇弟,会还在人世。 可眼前这颗龙须珠,除了太子冠服上有,还有哪里会有呢? 先帝龙袍上的那两颗,早就随着先帝葬入陵寝了。 他歇斯底里,可朝臣们的反应并不强烈。 众人虽不敢当面多加反驳,心中却认为此事大有蹊跷。 当年太子之死,本来就很蹊跷。 若说是当今圣上为了谋夺皇位杀害幼弟,完全有可能。 毕竟那时太子还小,当今圣上却已成年,无论心机还是手段都比太子成熟万分。 静默了片刻,商相爷忽然站了出来,因年老而佝偻的背再度挺直。 不知道是众人的错觉还是什么,眼前的商相爷,似乎比年轻的时候身板还要笔直,还要精神奕奕。 他拱手朝上道:“圣上请息怒,无论是您还是众臣,都希望能知道事实的真相。这颗龙须珠老臣等都看过了,的确是真的。自然,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证明持有此珠之人就是当年的太子。” 圣上听了这话,才慢慢地坐回龙座上,用手抚着心口。 商相爷话锋一转,带着无法反驳的威严,“清平郡王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是忠良之臣。他没有听信敌军一面之词,自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可能是真太子的人。他一片忠心,还请圣上体谅。” 体谅了清平郡王的忠心,自然也就得承认,商不换的举荐没有错。 圣上面露不快,到底还是点点头。 商相爷以理服人,他无处辩驳。 “清平郡王的信中还说,当年他与太子殿下相见时的对话,敌军之中那个所谓太子,全都一一复述出来了,连细节都没有差错。” 圣上强行克制声音中的颤抖,“那有可能是太子身边的奴才,或者侍卫。再有,也有可能是太子在死之前告诉过魏勤,魏勤狼子野心,一直记到了现在用来谋反!他只要随便找一个少年冒充太子,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倒也有可能。 商相爷点了点头,“所以,请圣上给臣等一个交代。当年太子殿下到底如何夭折,宫中之事皆有身为大皇子的您照管,如今既然对方声称,太子是被圣上害死的,圣上应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目光矍铄地望向圣上,在他身后,一众老臣抬起头来,和商相爷几乎是一样的目光。 那种目光平实中带着威胁,让圣上觉得不寒而栗。 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今日他解释得不好,这些老臣大有可能弃他而去,奔向叛军的阵营! “朕为何要同你们解释?真相就只有一个,朕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朕——” 他愤而站起,忽然身子一晃,踉踉跄跄地倒在了金龙座上。 “圣上!” “圣上!” 宫人与大臣一拥而上,混乱之中,有人大喊,“圣上昏倒,快传太医!” 第四百三十六章 装病躲避 圣上是活活被气晕的,这点商不换可以作证。 不光是他,满朝文武都可以作证。 可墙倒众人推这件事,到了哪个朝代都有,民情和舆论不需控制,已经滔滔不绝地扩散。 朝着历史必然的方向扩散。 长安城中都传,圣上此番忽然昏倒,果然应验了他身体有疾的传闻。 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君王,后宫没有子嗣,又频频纳妃,还昏庸无能,病倒在朝中…… 那方面肯定不行。 这是天降灾祸! 篡位之说甚嚣尘上。 清平郡王带着怀疑态度的一封信,并那颗绝世罕见的龙须珠,让朝臣们内心动摇。 当忠君这个词产生了疑问,让人不知道该忠哪一个君的时候,朝堂便不会宁静。 看似一团乱流之下,轨迹越来越清晰。 “朝中的大臣近日上朝,都是怎么说的?” 圣上在寝宫养病,一面是忧惧过甚身子不适,一面也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朝臣。 商相爷要的那个解释,他给不了。 如果当初的太子现在还在世,他如何面对自己杀弟篡位的罪名? 圣上不上朝,朝中的要务还是得继续处置,商相爷便领着众臣继续平日的朝议,再命人把朝议的一些结论通禀圣上。 “回禀圣上,近日朝中商议的都是一些日常的政务,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大臣们还是说,希望圣上能尽快接见他们,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金公公飞快抬眼扫了他一眼,圣上面色难看。 他一直以养病的理由拒见朝臣,但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去把商不换给朕招来,他和商相爷不同,他对朕一直忠心耿耿。有他在,说不定能想出办法来。” “是,奴才这就去。” …… “圣上到现在还看不出来,还拿你当最亲信之人,我怎么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呢?” 宫中旨意传来,庄婉仪亲自替他整理衣裳,送他出门。 商不换听见这话,醋意顿生,“他可怜?要是我一不小心露出破绽,遭殃的就是我了。” “哪有什么遭殃?” 庄婉仪道:“虎骑营和龙骑营都在你手里,等于长安城的一半兵力都是你的。另一半在岳连铮手中,余下的小鱼小虾皆不足为虑。就算圣上真的对你起疑,他早就已经奈何不得你了。” 只是真到那个地步,场面就闹得难看了。 商不换淡淡一笑,转身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就好,所以好生在家休养,不必担心我。桃花儿近来叫得厉害,也该给它找个小朋友了。” “小朋友?” 庄婉仪没能理解,缓过劲来才笑着打了他一下,“这种事你都要管,堂堂阁老,未免太不庄重了吧?” 这都什么节骨眼了,他还有心思管猫配种的事? “这种事怎么了?桃花儿可是你我的大媒,如今我们的小安方都出世了,也该给它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商不换说着,慢悠悠地出了门。 如他所料,圣上的病情并无大碍,装病躲事的目的更大一些。 见到商不换,他全然没有了那日在朝上的威吓,变得满口唉声叹气。 “朕那日是气糊涂了才骂你,其实也不是骂你,是骂清平郡王!你说他是个英雄,是忠心耿耿为人耿介,他也未免耿介过头了吧?朕派他出征去平叛,他反过头来问朕是不是篡位之人,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圣上细想来,这件事不能怪商不换的引荐,也不能怪清平郡王的耿直。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留下了把柄。 但那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才是坐在金龙椅上的圣上,他就决不允许旁人来夺走他的位置! “圣上,清平郡王明知他的问题会惹您不快,他还是问了,要的就是一个真相。这正说明了他的忠心,他忠君爱民的英雄气概。这样的人,才是圣上可以放心重用的人。” 这个道理,圣上何尝不明白? 倘若叛军那边的不是太子,那清平郡王坐镇前线自然是好事。 问题是,现在叛军那边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真的太子啊! 他不想相信,可那颗龙须珠做不了假,清平郡王书信中所说,太子和他的对话细节,也不可能有假。 “你说,要是清平郡王不肯相信朕,而是被叛军说服了,带着朕的八万兵马投了叛军,那可怎么办?” 这是圣上现在最担心的问题。 商不换道:“暂时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太子的身份要想证实,实在不易。清平郡王身为主将,没有万全的把握,他是不敢率兵反叛的。臣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圣上,请您一定要如实告诉臣,否则,恕臣爱莫能助。” “什么问题?” “当年太子殿下,到底是不是圣上害死的?” 躺在病榻上的圣上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没想到他的问题会如此直接,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商不换一脸淡定,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圣上,大有要看透他的内心的架势。 在他的面前,圣上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 可这件事非同小可,他犹豫了起来,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告诉商不换。 若不告诉他,只怕无法解目前的危局。 若告诉他,他再告诉商相爷,自己这个帝位就算坐到头了…… “好,圣上不必回答臣。不论当年是不是圣上害死的太子,现在臣是圣上的臣子,自然要为圣上谋划,当务之急便是先安抚住清平郡王。” “对对对!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说,如何安抚清平郡王?” 圣上殷切的口气,全然出卖了他的内心。 这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足见当年他杀弟篡位的真相。 商不换目光流转,顿了顿,好一会儿才道:“臣有一个办法,只看圣上愿不愿意尝试了,或许会很冒险。” “什么办法?” “家父商相爷见过先太子殿下,让他去川蜀之地亲眼见一见那个所谓的太子,只要判断他是假的,家父的话清平郡王自然会信。” “那……” 圣上咬了咬牙,“若他判断是真的呢?” 第四百三十七章 蜀道之难 商不换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轻笑出声。 “我知圣上不喜朝中老臣,可圣上应该知道,家父的性情绝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正因如此他的话才有说服力。倘若家父说那人真是太子,说明——” 他目光中有些危险的气息,“太子的话是真的,是圣上杀弟篡位,太子侥幸逃出宫去。” 好大胆子! 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是杀弟篡位?! 圣上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动了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很想斥责商不换,可他浑身就像被抽干力气似的,指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 “圣上既然不想对臣说实话,那就算了。方才的提议就当臣没有说过,家父是不可能撒谎的,那个人若真是太子,家父一旦开口,就是挽不回的局面。” 他站起身来,朝圣上拱手告辞。 “慢着!” 圣上几乎耗尽全身的力气,大声阻止了商不换。 被叫住的人站在原地,并没有转身看他。 “你的提议,可以。朕相信,太子已经死了,叛军那里的人绝不可能是太子,绝不可能!” 他自己命人杀死的人,他自然相信,不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 商不换微微勾起唇角,忽然想到庄婉仪说同情圣上的话。 他现在也颇为同情圣上。 杀弟篡位,七八年过去了,圣上连自己到底杀没杀成都不知道。 真不知该说当年岳连铮设计救人天衣无缝,还是说圣上太过愚笨可欺。 “既然圣上以为那个人绝不可能是太子,那就不用担心了。臣这就回去知会家父,让他早日启程去前线。” 商相爷一日不到,清平郡王的兵马,怕是一日不敢进攻渝州城。 “快,一定要快!” 圣上对着他的背影,无力地盯嘱…… “父亲,这次要辛苦您了。川蜀之地遥远,千万善自珍重。” 旨意很快传下,商相爷要亲自去陵城的消息,朝中之人皆知。 朝臣和百姓,都在等着商相爷这一去,能带回一个让天下人信服的答案。 “放心吧,我虽老,也能勉力支撑。只是可惜我的孙儿才出生不久,我还没有看够,这就要走了。” 商相爷坐在厅中,看着谭氏带丫鬟人等替他收拾行装,忙忙乱乱。 商不换道:“父亲这次要带夫人去么?” “嗯,有她在身边照顾,你和不阙也可放心许多。我走了,朝中离不开你。你忙于朝中之事,府里离不开不阙他们夫妇,你们都不能离开。” 商不换轻叹了一声。 商相爷这么一大把年纪,出行本该由儿子陪同的。 他分明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出言宽慰商不换,还带走了一个谭氏。 带走谭氏,只怕不仅是为了路上照顾,更是防止她趁着府中混乱,对庄婉仪和小安方不利吧? 商相爷思虑周全,看谭氏兢兢业业的样子,像是有所悔过,想来路上能照顾好商相爷。 “朝中的事我也安排好了,几个在朝和在野的老臣,都是先帝时的重臣。一旦消息传入长安,他们会立刻为我声援。” “明白了父亲,我在朝中会妥善安排的。” 谭氏带着丫鬟们收拾东西,要带的大包小包都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榻上。 她上前来禀告,声音和软。 “老爷,东西都收拾齐了,你看……” “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要叮嘱不换,没有我的吩咐不必进来了。” 谭氏至今还住在观湖院,这回商相爷要远行肯带上她,于她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自然商相爷说什么她都听。 待人都出去,商相爷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去川蜀是最安全的,我放心不下的反倒是你们。岳连铮借着守孝的名义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他心里谋划着什么,你我都清楚。论对朝局的影响,自然你我更胜一筹,可论起武事……” “父亲不必担心,孩儿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不会任人宰割。岳连铮势必一战,我们也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但愿如此,但你该知道,一旦事败会发生什么样的惨状。对于婉仪和小安方,你可有妥善的安排?” 二人正说这话,忽听见通报声,“老爷,大奶奶带着小公子来了。” 方才的话题默契地按下不提,商相爷道:“快请进来,正说还没看够我的小孙子呢。” “知道公公最喜欢小安方,所以我带笑安方来给公公看看。明儿一早公公就要远行了,那时小安方怕是睡着,不能好好陪您。” 商相爷伸手接过小安方,“明日一早不必带孩子来送我。他还这样小,惊扰了睡眠就不好了。” 说着轻轻抚了抚小安方的脸颊,喜笑颜开。 “小安方,我是祖父,是祖父。你可要记得我,你可要平平安安的,知道了吗?” 他话中有不祥之意,又像是担心自己一去川蜀会出什么事,又像是担心他们在长安会出什么事。 小安方呆呆地舔着嘴唇,一双眼睛圆圆的,只是看着商相爷。 真乖,不哭不闹,像是知道在告别一样。 庄婉仪忙道:“小安方会平平安安的,他要是能说话,一定希望祖父也平平安安的。我们虽在两地,定要各自平安才是。” 两地都有凶险,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幸好蜀地的危险不过是路途,而长安城的危险,却在于人心。 分毫疏漏,便是身首异处,万劫不复。 “咯咯。” 小安方不知为何忽然笑出声来,就像驱散阴霾的一束阳光,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庄婉仪趁势道:“小安方一定是觉得娘亲说的对,大家都会平平安安的,对不对?” 小安方看着她,顿了顿,笑得更加欢快了。 娘亲说什么都是对的。 商不换和煦地看着庄婉仪,彼此目光相接,都是一种安慰。 商相爷喜得眼眶含泪,“好,我们小安方真乖巧懂事,长大后一定和你母亲一样。大家都会平平安安,小安方也会平安长大……” 第四百三十八章 只待商相爷 “商相爷已经出发了么?” 将军府的祠堂之中,岳连铮跪在地上,朝火炉里投了一把纸钱。 淡青色的火焰跳动几番,恢复了平静,将金银纸钱吞噬成一片灰烬。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背微微弯着,颇有寂寥之意。 “是,大将军。咱们是不是也该动一动了?” 金卫吾站在门外,半晌听不见回应,慢慢走了进去,在岳连铮的身旁跪下。 上首是岳家先祖的灵牌,老将军的,大公子的,二公子的,四公子五公子的…… 今年又添了一个新的——老夫人的灵牌。 他默默地跪在一旁,心中默念老将军保佑,保佑大将军此番能顺利。 “不急,商相爷才出发,至少还要七八日才能到陵城。陵城的消息再传回长安,大约就是十日吧。” “您的意思是,我们十日之后……” 岳连铮忽然看他一眼,轻轻一拍手中的灰烬,看着火炉里的光越来越暗。 而后,他起身走到了祠堂外头。 “军中这些日子练习得如何?” “一直在加紧训练,未敢有半分懈怠。末将对岳家军的将士有把握,只是听说,龙骑营和虎骑营那边也是昼夜不歇。” 岳连铮回头朝祠堂看了一眼,继续朝前走去。 好一会儿,他才道:“理当如此。只不过商不换想凭那些人来阻止我岳家军,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他不会真的以为,我手上就只有那三万人吧?” 金卫吾道:“就算我们只有眼前的三万人,也未必胜不过龙骑营和虎骑营那一帮公子哥儿们。更何况,大将军的信已经寄出去半个月了。” 岳连铮脚步一顿,许久没有答话。 末了,他轻声道:“但凡还有一丝别的机会,我都不会走这一步……” 这一步,一旦走出去,将军府百年英明,便是一朝断送。 能指望的,唯有将来手握大权之时,在史书上留情几分! …… 陵城将士听闻商相爷要来,心才勉强安下。 无论是清平郡王的部下,还是岳家军的部下,对这位老相爷都敬重万分。 他是一个忠正之士,为官清廉耿直,从未有徇私枉法的劣迹,他的话有足够的可信度。 圣上派他来,是让他来检验那位太子真假的。 不论商相爷说是真还是假,他们都会相信他的判断,只是一旦证明是真,情形未免尴尬了。 “商相爷为人忠正,若知道那位真的太子流落民间,且是被当今圣上所害,必定不肯委屈求全。他一定会转而支持太子的。” 清平郡王如是说,底下的将士心中也有了数。 商相爷忠正,这位郡王爷何尝不是?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弃眼前的战机,选择冒大不韪写信回长安,询问圣上此事的真假。 他这话的意思,与其说是商相爷一定会支持真的太子,不如说是他自己,一定会支持真的太子。 渝州城的那位太子也很有风度,似乎知道陵城这边正在进行人心的艰难选择,挂出了免战牌来安定陵城的人心。 在清平郡王做出最后的确认前,他们不会贸然攻打他的队伍。 “商相爷一向如此,我们却也不是愚忠之辈。倘若那个太子是真的,圣上的皇位来自不正,自然该支持太子!” 太子是先帝御旨亲封的,圣上只是先帝驾崩后无奈推举出的大皇子。 谁更名正言顺,不言而喻。 有一人开口,众将士皆应和此话。 “倘若那边的真是太子殿下,这战自然不能打了。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听凭郡王爷和商相爷安排!” 他二人一文一武,一将一相,统领这八万大军,绝不会有人异议。 清平郡王朝座下扫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一切,只待商相爷到来!” …… 期待商相爷到达的不只是陵城那边,长安城中更是万众瞩目。 宫城之中,圣上一日过问三遍,商相爷到了哪里。 可从川蜀之地派回来报信的人,两日才报一次,他这样一日三遍地问根本没有效果。 金公公也万分无奈,只能拿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 “昨儿来报说是到了洧川,今儿怕是该到徐城了吧?” 圣上不知洧川和徐城间隔多远的路程,忙命人拿地图来看,这才明白金公公是在敷衍他。 商相爷一把年纪,哪有这么快的脚程? 也不能怪金公公,是他太过急切,金公公才用这些话哄他高兴罢了。 想到这里,他披着衣裳,又躺回了病榻之上。 “圣上,今日阳光和暖,不如老奴陪圣上到御花园走走?” “朕不去,要是遇见了朝臣来找朕怎么办?在御花园里往哪儿躲?不如躲在寝宫,他们有再多问题也不敢擅闯朕寝宫来问。” 圣上的病早就好了,在朝上昏倒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他年纪尚轻根本没有大碍。 可他封了太医们的嘴,说自己病势不佳还不能起身,让大臣们都别来找他。 原本朝中的事都由商相爷带着朝臣们商量决断,现在商相爷离开就由商不换来处置,倒也平顺。 岳连铮还是没来上朝,圣上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做梦都恨不得魂飞到商相爷身边,看看他到底到哪儿了。 先太子死了,一定是死了。 自己亲自命人暗杀的,绝不可能有错。 可那颗龙须珠又像是一根刺,牢牢扎在他心上。 他恨不得亲眼看见那个叛军之中的太子,亲眼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弟弟。 可是时隔七八年,当年的太子那么小,现在早就长得不一样了,哪里还认得出来? 商相爷老眼昏花,怕是更加认不出来了。 他胡思乱想,忽然有些后悔,“你说,商相爷只见过小时候的太子,现在是少年人了,他哪里认得出是真是假?万一他认错了,那朕的江山岂不是岌岌可危?” 金公公劝道:“认不出来才好啊,商相爷为人稳重,要是认不出来他就不能说那个太子是真的。只要不能证明是真的,那可不就是假的了么?” 第四百三十九章 庄亦谐中举 “喜报,喜报!” 长街远处,骑着系红巾的大马之人从远处奔来,手中举着喜报。 长安城正是人心惶惶之际,听见难得的喜报皆是一惊,而后才发觉是乡试的成绩公布了。 这些骑着马的差役,正是去通报各家中举学子的。 “捷报贵府大公子庄讳高中晋中乡试头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快马奔至庄府门前, 那些差役下马,神色变得恭敬起来,附近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庄府门房里的人拿出大串爆竹在门口放了,又请这些通报的差役进门喝茶,大红的喜报张贴在庄府门外,百姓们议论纷纷。 “哎呀,头名解元啊,庄公子了不起!” “听闻庄公子师承商阁老,就是相府那位大公子,庄公子的姐夫啊!有师如此,中了解元并不稀奇!” “说来如此,可长安城中出身如此显赫的公子,还能如此殷勤读书,委实少见。” 自来寒门出贵子,历年的科举似乎总是寒门子弟成绩更好一些,毕竟出自寒门的学子若考不上,就无法进阶仕途。 但是像商不换和庄亦谐这样的子弟,就算考不上科举或者只是个同进士,也能入朝为官。 正因如此,所以官宦世家的子弟,在科举上反而输给寒门子弟。 他们两是其中的异类,更加令人敬服。 不多时,只见一人策马回来,尚未下马先笑道:“怎么样,我第几名?” 他出门会友,一回来隔着一条街就听到了爆竹的声音,再回府看到众人围绕府门前,便知自己高中了。 “恭喜庄公子,您是头名解元!” “恭喜恭喜,恭喜庄公子!” 众人纷纷道喜,早有下人过来牵了马,“恭喜公子,快进去吧,老爷和夫人在前厅等您呢!” “好,快替我谢了诸位邻里!” 庄亦谐一面说,一面快步朝府中走去。 府中管家又命人送了红鸡蛋和点心等物,出来分散给围观的百姓,众人一片喜气。 “恭喜庄公子高中解元,恭喜恭喜!” 家下人招待着那些来送捷报的差役吃饭喝茶,又打赏了不少银钱,个个荷包都是鼓鼓囊囊的。 见着庄亦谐走过,都站起来贺喜。 “诸位辛苦了,都坐下吃席吧,我先进去了。” 庄亦谐朝几人拱了拱手,便进厅中去见庄景行夫妇。 庄景行把那张喜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乐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好啊,我庄府总算出了一个学识好的子弟,列祖列宗在上必定欣慰,亦谐啊,快跟为父去祠堂烧几柱香。” 庄亦谐忙道:“父亲,着什么急啊,只是个乡试的解元,又不是状元。等国中的乱象过去,朝廷恢复科举了,我考中状元你再去禀报祖先也不迟!” 庄景行哪里敢指望他考个状元回来? 可孩子有这样的志气,他少不得欢喜,便又坐了下来。 “你说的也是,只是千万不可好高骛远。为学还是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别以为你中了晋中的解元就必定能得状元了。这只是一省的排名,将来科举所有省的解元都会凑到一处,你未必能得高中。” 这个庄亦谐当然知道。 他接过了庄景行手中的喜报,细看了一回,“父亲放心吧,姐夫说给我放一个月的假让我休息,我也没有荒废学业,自己也时常在府中读书。他近来也忙,不如我现在带着喜报去相府?让姐姐、姐夫高兴一番,顺便还能看看小安方。” “你啊你,我看你就是急着想炫耀一番,是不是?” 庄景行笑着摇摇头,庄夫人忙道:“这本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和他姐姐姐夫炫耀一番也无妨,只是不要在外人面前太得意忘形便是了。” 庄亦谐笑道:“母亲说的是,那我这便去了!” “你等等,急什么?母亲前些日子刚给小安方绣了两件肚兜,你顺道给你姐姐带去,也是我这个外祖母的一点心意。” “哎,知道了!” …… “可惜廷哥儿不在,我们约好了一起考乡试的。如果他在,这个解元一定是他的。” 庄亦谐盘腿坐在榻上,一面吃点心,一面叹气。 他有些想廷哥儿了,所以急着来找庄婉仪他们说说话,免得心里憋闷坏了。 庄婉仪把那张喜报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越看越喜欢,“廷哥儿的学识自然好,只是他的身份不便科考,就算没发生后来的事,他也不能和你一起去考试。” 这个解元注定是庄亦谐的。 庄亦谐道:“我也知道廷哥儿答应我一起去考乡试是哄我的,只是他去了这么久都没消息,我心里实在担心。姐姐,你说廷哥儿真的能……” “邪不胜正,他隐忍多年就是为了今日,一定能顺利达成夙愿。何况你是知道的,公公他何等忠正之人,清平郡王为人也正直忠良,他们一定会帮助廷哥儿的。” 庄婉仪打断了他的话,既是为了不让他说出犯忌讳的话,也是不希望他说些不吉利的话。 庄亦谐嘴上一向自在惯了,想让他说话谨慎小心太难。 他和廷哥儿一同坐卧一同读书许久,彼此之间亲如兄弟,担心也是难免的。 有了庄婉仪的宽慰,庄亦谐心里舒服了许多。 “那就好,希望廷哥儿早点回来,平平安安回来。你说到时候金殿之上要是廷哥儿问我来答,那他还不得看着过往的情分,给我一个状元啊!” “不让你说这些话,你还偏要说!” 庄婉仪拧了拧他的嘴,又是高兴又忍不住斥责,“幸而是在相府,在梅香院,要是在别的地方你再这么说话没分寸,我可就恼了!” “好姐姐,我如今可是解元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看?我自然是在你这里才敢说这些的。” 庄婉仪轻哼一声,“你要想在金殿之上走后门,也得有资格进入金殿才是。我可记得,中了进士才能金殿对答……” 第四百四十章 昭阳宫鬼影 夜深之时,宫城里一架宝马香车,车上坐着沐浴一新的宫妃。 偶有经过的宫人细细辨认,才知那是刚进宫不久的陈美人,乃是皇后娘娘的远房侄女。 他们低头躬身等车马过去,才敢抬起头来低声议论两句。 “是陈美人呢,新进宫这一批妃嫔里,数她最得宠了吧?” “不过是仗着和皇后的关系看起来格外体面些,其实谁比谁得宠呢?和当年的凤贵妃、蝶妃、文妃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说的也是,虽和皇后娘娘是同族,也只封了个美人而已。” 圣上真病也好,装病也罢,宠幸妃嫔这件事他早没了兴趣。 不过是心里还揣着子嗣的念想,所以虽然无趣,还是夜夜让金公公安排嫔妃来侍寝。 才进宫不久的那七八个妃嫔里头,基本是轮流着来,陈美人来侍寝的机会稍多一些。 毕竟是皇后的侄女,圣上也会多给两分颜面,底下的奴才也乐意卖个人情。 今夜又是陈美人。 “这里好黑啊,也不知道多点几盏灯。” 陈美人坐在车上,随口朝自己身边跟的贴身宫女抱怨。 宫女走在车边,朝四周看了看,确实黑得吓人。 要不是还有几个跟车的太监,她自己肯定不敢走这条路。 “娘娘忍耐些,到了圣上的寝宫就亮堂了。圣上病着,要是让外头那些大臣知道圣上不去上朝,还有心思召嫔妃侍寝,又要多话了。故而只能委屈娘娘这么晚了才过去,为的还不是避人耳目么?” “哼,病了又如何?圣上正当壮年,病了也不能不顾皇嗣吧?那些大臣话可真多。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侄女,竟要和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一样偷偷摸摸去侍寝。” 她口中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就是此番入选进宫的其他妃嫔了。 陈美人在陈氏家族之中默默无闻,和这些出身并不高的嫔妃相比,反而显得她出挑了。 是而她时常抱怨,那些嫔妃也不敢怨怼。 陈美人坐在车中,视野比站在地上的人要开阔许多,她便朝天边的星斗望去。 今夜月黑风高,连星星都没有几颗,实在不是好气象。 她索然无味,正想催宫人走快一些,忽见不远处的宫殿屋檐上有白影飘过。 “那是什么东西!” 陈美人吓得尖叫出声,跟车的宫人们也慌乱起来。 “娘娘看见什么了?” “一个白影子,是不是鬼?” 陈美人指着不远处的宫殿,一个宫人细看了看,惊骇道:“那……那不是凤贵妃生前住的昭阳宫么?!” “什么?!” 凤贵妃是不得好死的,宫里人尽皆知,昭阳宫里飞出一个白影,让人顿时联想到了不好的东西。 “那该不会是凤贵妃的冤魂吧?” 陈美人吓得尖声大叫,“快!快点到圣上的寝宫去,快走!” 车架慌里慌张地朝圣上寝宫去,天边墨黑一片,看不到半点踪迹。 圣上见陈美人脸色惨白,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昭阳宫?” 他顿了顿,很快厉声道:“别胡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凤贵妃走得很安详,没有什么冤屈,不许以讹传讹!” 眼见他动了气,陈美人也不敢再想这事,只顾着讨好他。 “圣上息怒,一定是臣妾昏了眼看错了,有圣上的阳气和龙气,后宫里怎么可能有邪祟呢?” 说着把人都屏退下去,扶着圣上到榻边,准备起了正事。 她惊魂未定,圣上又惊又气,自然不得成事。 陈美人努力了好一会儿,圣上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能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香料。 “圣上息怒,不如今夜我们玩点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 陈美人手上这块香料倒有意思,只这么闻一下,便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她笑得神秘,走到香炉边上,在炉中加上了这块香料,奇异的香气顿时掩盖住了龙涎香的气味,在殿中慢慢扩散。 这是何等奇异的味道,圣上从未闻过! “好香啊,美人,快到朕身边来。” 圣上忽然有了兴致,急切地搂住陈美人,将龙床的帐钩放下,帐中颠鸾倒凤一夜无话。 …… 次日一早,陈美人在宫中见鬼的消息不胫而走。 后宫之中这样的传闻,一向很多,何况现在正是朝局不安的时候? 昨夜陈美人的叫声那么大,直指昭阳宫的白影,宫人们越传越玄乎。 陈皇后听见传言不成体统,到用了早膳之后,估量陈美人已经被抬回自己宫里去了,才到圣上的寝殿去问问情况。 不想去了之后,没有见到金公公,寝殿之外伺候的宫人也不多。 “圣上呢?” 一个小太监见是陈皇后,忙躬身应道:“回皇后娘娘,圣上还在殿中,怕是昨夜操劳累了,尚未起身呢。” 陈皇后不自觉地蹙了眉头。 她自然知道,这个操劳是什么操劳。 若非陈美人是她同族侄女,她早就斥骂一句狐狸精了,竟连圣上病了都不知劝说好好保养,还纵情至日晒三杆都起不来。 她索性径直走到寝殿之中,一进去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香气……好生古怪。 圣上的龙床,明黄的帐子还垂着,里头隐约有人影。 陈皇后心怀不悦,上前沉声道:“圣上,圣上可有什么不舒服么?时辰到了,您该起身用早膳了。” 龙床里头没有动静。 陈皇后耐着性子,“圣上?该起了。” 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女子嘤咛着从床上爬起,陈皇后顿时惊骇地睁大了眼。 “一大早的喊什么喊?没见圣上睡得正香么?” 女子纤手揭开床帐一角,正好对上陈皇后惊骇的面容,吓得立刻从床上弹起。 “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不知是皇后驾到!” 陈美人以为只是个小宫女来叫早,没想到竟是陈皇后在外头。 她到底睡了多久,陈皇后都亲自来了? 账外,陈皇后声音冷厉,“还不快穿好衣裳出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 圣上又病倒 陈美人匆匆穿好衣裳,这才觉得不对劲。 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圣上还没醒来? 是因为陈皇后在外头他不好意思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圣上?” 陈美人推了圣上一把,发现被子底下的人一点儿也不动弹,她当即慌了。 “圣上,您快醒醒!” 陈皇后听见她声音不对,上来揭开床帐看圣上,才发现他躺在被子底下的身体滚烫。 这是发烧了。 “混账,你就睡在圣上身边,连他发热都不知道吗?” 陈皇后顺势扬起巴掌,待要给陈美人一耳光,念及她和自己同族之谊到底没有下手。 这一耳光下去,后宫中陈美人便再无立足之地,她的堂兄等人只怕也要聒噪,说她对自己同族无情。 陈美人没等来那一耳光,忙解释道:“臣妾睡糊涂了,昨夜闹得太晚,臣妾睡得太死了,所以没有发觉。眼下还是快请太医来吧?” 这话说到了正题上,陈皇后把手一放,“来人,快传太医!” 太医匆匆赶来之时,圣上犹躺在床上昏睡不醒,陈皇后面带薄怒, 陈美人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 “圣上这是身体虚乏,阴邪侵体,导致的气血两亏。发热正是过虚的表像,圣上近来虚耗过度,需保养龙体啊!” 太医的话,说得陈美人微微面红。 陈皇后自然听得懂什么叫身体虚乏,不悦地看了陈美人一眼。 别的宫嫔未必听话,可陈美人是她母族的人,怎么也不肯替圣上保养身子? 陈美人委屈地低下头。 这能怪她吗? 别人来侍寝都好好的,单她为了圣上龙体着想的话,将来旁人有了身孕她没有,那岂不是吃了大亏? 太医鼻翼翕动,忽然蹙起眉头。 “皇后娘娘,恕老臣多嘴。敢问这殿中熏的是什么香?” 殿中的香? 皇后朝香炉处看去,忽然想到她才进殿的时候,也觉得这香气十分古怪。 金公公此刻方从殿外赶来,听见这话忙道:“回皇后娘娘,圣上的寝殿一向熏的是龙涎香。” “龙涎香不是这个味道,去把香炉拿来给太医瞧瞧。” “是。” 金公公把香炉捧过来,陈美人额上微微出汗,低头不语。 太医的眉头越发蹙紧,不过嗅了两下就把香炉放回去了,一脸嫌恶。 “皇后娘娘,炉中是催情的香料,圣上身体虚耗,最好禁行房事,更加不能用这等催情之物了。唉,这……快拿出去吧。” 金公公见皇后面色不好看,忙把东西拿了出去,让宫人们把窗子打开透气。 太医告退回去煎药,陈皇后屏退了众人,殿中除了昏睡不醒的圣上就只剩下她和陈美人。 “啪!”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陈美人面上。 这一耳光到底还是下来了,幸好避着旁人的耳目。 陈美人跪地求饶,“姑母,姑母你听我解释。这个东西我不是故意给圣上用的,您知道圣上一心求子,我也拗不过他啊!昨夜因为见着鬼影的事,圣上心情不佳一时无力,这才用上这个东西的!” 她到底知道自己的错处,陈皇后面色稍缓。 “之前可还用过这个东西?” “没有,之前从来没用过,昨夜是头一次。没想到圣上就累得病倒了,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静默了许久,陈皇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罢了,有些事,或许是命数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 后宫闹鬼,圣上病倒,其中又夹杂着一些后妃的旖旎事情。 深更半夜召幸妃嫔,因为纵欲过度所以病倒,这都算什么事啊? 朝臣们对于圣上的愤懑,越来越严重。 若说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担心商相爷会说那位太子是真的,那么现在,他们则变成了期盼商相爷说那位太子是真的。 大魏需要一个圣明的君主来统治,哪怕不那么圣明,平庸也罢。 朝中有忠良耿介的大臣,也有有才有德的大臣,皆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唯独一个昏君,无药可救。 “算算时日,商相爷应该已经到陵城了吧?” “是啊,听闻商相爷要孤身入渝州城,去见那位太子殿下。” “好在对方也不敢对商相爷怎么样,他们若是伤着相爷一根头发丝,这个叛军谋逆的罪名就坐实了。” 众朝臣焦急等待,等待从川蜀送回的消息。 反倒是商相爷的儿子商不换,看起来镇定自若,每日领着众大臣处理朝中的常规政务,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 这是……胸有成竹? 有人不禁好奇,“大公子,相爷已经到陵城了罢?可有家书传回么?” “没有,父亲报平安的书信两日就会传一次到宫中,所以家中自然免了。” 大臣们齐齐点头,心道商不换也不知道内幕消息,他怎么这么淡定? “大公子觉得,那个太子殿下是真的还是假的?” 商不换微微笑着看向问话的人。 圣上这一病,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朝中的大臣对他仅有的敬意都没有了。 大臣们竟敢在朝堂上公然就问出这种话。 君威不复,则家国不安。 “我不知道。当年太子殿下驾薨的时候我尚未入朝,没有什么印象。诸位大人都是在朝多年的老臣了,应该知道的比我多吧?” 众人不禁汗颜。 当年先帝驾崩朝中混乱,太子小小年纪夭折,谁顾得上他? 朝中早就为了继立谁为新帝的事,闹得乱哄哄一片了。 死了的毕竟是死了的,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都在活人身上,对当年太子下葬的事也没什么印象了。 商不换不知当年情形,猜也能猜出一些。 若不是人心动荡,混乱不安,岳连铮也无法轻易把廷哥儿带出宫去。 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至少保住了廷哥儿的性命,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既然诸位大人也不知道,那就耐心等着川蜀传回的消息吧。家父是不会说谎的,他说是什么,我必定信什么。” “自然自然,我们也都以商相爷马首是瞻!”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大势已去 陵城门下,兵将列队,甲胄严整。 经过千军万马,一老者素衣绢冠而来,手持木杖。 在一众威武挺拔的将士之中,他苍老,佝偻,毫不起眼。 却有万丈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清平郡王亲自上前,搀扶着他朝城门下走去。 远远的,渝州城外的白旗已经取下,整座城池静谧而森严。 商相爷走到城门外,推却了清平郡王的搀扶,“郡王爷是三军主帅,不该在这里,快些回去吧。” 今日陵城城门大开,颇有些危险的意思。 清平郡王却道:“若非是三军主帅,我恨不得跟相爷一同到渝州城去,亲眼看看那位太子殿下。无奈军中离不得我,我只能在此恭候相爷回来。” 何止是他,三军之中,众人期盼的目光都落在商相爷身上。 不远处,一小队士兵策马而来。 “太子殿下命我等前来恭迎商相爷。” 那一小队人马的身后,竟还跟着一辆马车,可见思虑周全。 商相爷朝城中众将士拱手一礼,便上了那架马车,一队人马的背影越来越远…… “父亲,商相爷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您放心吧。” 严华实口中劝的是清平郡王,眼角的余光,却落在众将士面上。 先是清平郡王送回长安的信,接着是商相爷的到来,而后…… 这一步一步,足以给众将士们心理接受的余地了。 但愿事情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发展,但愿……商相爷早点回来。 川蜀的反方向,大魏北境边关,胡马之人眺望中原富土。 “大汗,我们何时挥兵南下?” 身着胡服,赤着半边肩膀的男子,看向领头之人。 他手持金鞭,胯下是匈奴最好的汗血宝马,正深深地望着边境城池。 “不必着急,边关没有岳家军镇守,还不是任我们铁蹄践踏?” “那我们还等什么?大汗,趁着这次大魏朝中内乱,我们应该尽快南下,迟则生变啊!” 领头之人横他一眼,“着什么急?目光短浅,永远成不了大事。我匈奴国力不及大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难道你不懂吗?现在趁机南下掠夺,等岳家军回来,必定饶不了我们。” 他们这么多年能够在大魏边境侵袭,都靠岳家军的手下留情,否则匈奴或许早就灭国了。 那个盛极一时的乌极可汗,还不是岳连铮想割他的人头,就割走了么? 下属道:“是啊,这些年咱们和岳家军,也算默契互利。咱们从边关掠夺钱财,他们借着镇压匈奴为名,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南边的朝廷竟然重文轻武,逼着岳大将军想出这种法子,以战养兵,真是可笑啊。” 领头人道:“是很可笑,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一旦岳连铮老了死了,守不住边关了。到那个时候,大魏若还是一直重文轻武下去,我匈奴铁蹄何愁没有机会踏破大魏国土?”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 “对!我们现在就配合着岳连铮得些好处,等将来大魏没了岳连铮,就是我们匈奴奋起的时机!” 领头人笑道:“所以这一次,还是得听岳连铮的安排。我们一路挥师南下不必恋战,要紧的是赶到长安。岳连铮对本汗许诺,只要这次我们按照他的安排,边关他会让三座城池给我们。” “哪三座?” “凉州,许州,牧州。” 身后众人顿时士气高涨,“那可都是边关重镇啊,岳大将军当真舍得?” “他舍不得又如何?此番大魏朝中的事非同小可,我们若是不出手,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如此一说,众人又有些迟疑了。 岳连铮和他们的关系微妙,既是无法撼动的敌手,也是合作的帮手。 虽然有他在,匈奴总能从边关取得一些蝇头小利,可真要越过岳家军的防线攻入大魏,却无法办到。 他们这些匈奴人,都是草原上血性的汉子,有时难免不想受他摆布,也想真真正正地打赢他一场。 可惜,他们做不到。 “大汗,如果我们这次不出手,任由他成败……” “他若败,我们匈奴在边境再无敌手,南下再无阻拦。可他若胜,头一个就会灭我匈奴!你敢拿我匈奴全族的性命来赌么?” 岳连铮是常胜将军,他败的可能性太小,胜的可能性却很大。 匈奴可汗也有血性,也想冒险一搏,可他到底还是不敢牺牲全族,只能选择听从岳连铮的命令,换回边境三座城池。 三座城池,已经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大的利益了。 不急,将来一点一点,会继续得到的…… “走!” 烟尘飞散,马鸣风萧萧。 …… 商相爷到达陵城后三日,快马加急送回了军报,长安城中传彻声响。 圣上病中惊起,满以为看到的会是商相爷亲笔信,不想却是插着令箭的军报。 奇怪,既然军报送回了,那商相爷的回信怎么没有? 他命金公公念出军报上的内容,金公公却骇然手抖,把军报掉在了地上。 他跟着圣上几十年,圣上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 “怎么回事?” 他勉力支撑自己从龙床上坐起,动作滑稽地捡起地上的军报,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陵城大开迎魏勤兵马入城,两军合为一军,由魏勤、清平郡王等共同领军,奉太子殿下之诏,兵攻长安!” 两军合为一军,兵攻长安…… 商相爷已经断定,那是真的太子了? “不!不可能!朕不相信!一定是商相爷弄错了,一定是清平郡王意图谋反!这绝不可能!” 他歇斯底里,他嚎哭大叫。 可回应他的,只有寝殿中无声的寂静。 宫人们都到哪儿去了? 只有金公公默然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一切安静得骇人。 圣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朕明白了,朕明白了。” 大势已去,这大魏江山,终究断送在他手上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匈奴南下 南边两军联合朝长安而来,长安城中民心反而不如从前乱了。 既然确定了那是太子殿下,那就好办了。 还打什么战? 直接让圣上把皇位让出来,天下太平,大魏还是从强的大魏。 就算圣上不让,要让长安城这些兵马据城以守,似乎也守不了吧? 对方二十多万大军,长安城中撑死也就六七万,哪有对抗的余地? 不如太太平平地禅位,这大魏的皇位本就该是人家的,抢了来还不好好坐,如此昏庸不堪的君王—— 趁早滚蛋。 “大将军,对方两军联合,已经朝长安城杀来了。” “好,那就……开始吧。” 南边大军朝长安进攻,一路势如破竹,沿途的城池几乎都没有抵抗。 如何抵抗? 商相爷和清平郡王在,他们都认定了那位是真的太子殿下,再抵抗,岂非等同谋反? 这个罪名,无人敢当。 而与此同时,北边的一路兵马也飞快南下,攻破一城毫不恋战,迅速南下朝长安城逼来。 因为动作过于迅猛,等朝中之人回过神的时候,对方就差两座城池就要攻到长安了! “匈奴南下,他们竟然趁着我大魏内忧之时南下!快请岳大将军出征啊!” 匈奴的事一直是岳家军管的,朝中让岳连铮出征对抗匈奴,岳连铮借着守孝之名拒开府门,假装毫不知情。 有人到岳家军去见金卫吾等副将,得到的也是穆棱两可的答案。 明白了。 岳家军不想去抗击匈奴了。 可他们不肯抗击匈奴,到时候匈奴人攻进长安,难道他们能讨什么便宜? 早已尘封许久的流言,忽又在城中纷扬而起。 关于岳连铮消失一年忽然从匈奴回来,还提回了乌极可汗人头的故事,越发被人议论纷纷。 岳连铮和匈奴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岳家军不肯出征,又恰恰证明了这个说法。 “大将军,外头的流言传得难听,咱们就这么不管不问么?” 岳连铮近来越发喜欢待在祠堂里,给先人烧纸,也时常和灵牌说话。 神情越发冷漠,也越发不爱和活人说话。 也难怪,将军府里也没有什么活人了,除了下人之外,只有岳连铮和那群姬妾。 明川郡主和古氏都在郡主府,平日很少回来,只是偶尔会派下人来问候一声,算是尽了叔嫂的情谊。 余下便像彻底断绝了关系似的。 “你该知道,等匈奴的大军攻到长安城下的时候,流言会更加难听。现在就受不了了,到时候怎么办?” 或许应该说,到那个时候便不是流言了,而是彻彻底底的事实。 等那一日,他便再无颜面到祠堂来,给父母、兄弟,列祖列宗烧纸。 还是趁着现在,多烧一点是一点。 金卫吾被他说的哑口无言,顿了顿,心中万分纠结。 这些日子,底下的将士问他大将军为何不肯出征,他都不知如何回答。 要怎么告诉他,匈奴大军正是他们一向崇敬的大将军招来的? 他们的大将军,和他们想象之中,并不一样。 “我岳家军不镇守北境,匈奴势不可挡。我料定朝中派不出旁人了,也没有足够的军力可以派遣。你近日多留心相府的动向,一举一动都要来通报我。” “是,大将军。” 金卫吾亲自派人盯着相府的动向,他武功高强,自以为万全无虞。 谁知道,这一切都没逃过三叔的眼睛。 “大公子,近日将军府派来的探子越来越多了,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不必,他们也打探不出什么来,你照管好内宅便是。现在最伤脑筋的是,匈奴大军无人能阻。” 这数十年来,在大魏几乎有一条默认的规矩,匈奴的战事都交给岳家军处置。 岳家军从未输过。 正因如此,朝中根本没有别的军队熟悉匈奴大军的作战方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陌生。 现在岳家军不肯出面,任何一支军队也都不敢出面。 何况,长安城中的兵力捉襟见肘,一旦派出,就等同于把长安拱手送给岳连铮了。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川蜀的大军虽说势如破竹,可到达长安还有一段时间,远远没有匈奴大军快。 等魏勤和清平郡王他们回来,长安已经被岳连铮借着匈奴人占领了,那就太危险了。 长安城中的威胁太多,相府和清平郡王府的家眷都在。 好个岳连铮,他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和匈奴勾结的事实,可见是破釜沉舟。 退无可退。 不仅是他,商不换,商相爷,清平郡王,魏勤,廷哥儿…… 所有人,都无处可退。 他们现在能做的,唯有在匈奴大军到来之前,做好足够的应对准备。 “派人给清平郡王传个信,他军中那三万岳家军和岳连铮的联系,必须紧密监控。我知道以他的威信,那三万岳家军未必敢叛变。可岳连铮的手段,不容低估。” 三叔道:“岳家军素来以军纪严明,万众一心著称。何况几代大将军都是岳家嫡系,他们的军心凝聚力确实不能小觑。我这就派人去告诉清平郡王!” 朝局混乱,民心不稳,这个时候,也只有三叔手下那些江湖人士,能够在乱世之中安然出行了。 “辛苦三叔了,但愿都是我多心,不会发生那些事。” “岳家军不管,大公子打算管么?还是任由匈奴南下?” 管,长安就会失去先机,岳连铮得来不费工夫。 不管,朝中大臣那里说不过去,百姓也会白白受铁蹄践踏。 沉吟许久,商不换缓缓道:“自然要管,内忧外患皆不可放松。不过,不是用你以为的那种管法。” 三叔诧异。 他怎么知道自己以为的,是什么管法? 不对,应该说,不那么管的话,还能怎么管? 商不换微微一笑,从书案上拿起刚写好的信件,吹了吹上头的墨迹。 “我何必与匈奴蛮人来比,谁的拳头更硬些呢?” 第四百四十四章 岳家军谋反 “大汗,长安传来书信了!” 一路南下的匈奴大军,片刻不停,再攻破一座城池就能抵达长安。 一切和想象的一样,没了岳家军,大魏北境的防线松散如棉,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扰。 这种轻松,难免让人产生些原本没有的念头,让人想入非非。 这些日子,已经不是一个人和匈奴可汗提及假戏真做,他都没有给予回应。 不回应,不代表他心里没有这么想过。 正当这个时候,长安城的书信传来了。 “岳大将军又有什么新的安排么?” “大汗,不是岳大将军送来的信,是朝廷里的商大人。” 大汗目光一凛,“就是那个和岳连铮有宿仇的商大人,商相爷家的大公子?这位也是个人物,要不是岳连铮和我匈奴早有往来,两年前那一战,只怕岳连铮真的会死在他的设计下。” “是啊,汉人的文官最毒了,动动嘴皮子比咱们的刀剑还厉害。说起来,那个时候多亏我们收留了岳连铮,还让他拿了乌极可汗的人头回去邀功。” 大汗一笑,“我们是互惠互利,若不帮他拿走乌极可汗的人头,这个汗位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众人心照不宣,回想起昔年旧事,对这位商大公子越发好奇。 “把信拿来!” 他倒要看看,商不换给他写信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还是想劝他率军回匈奴去不成? 那封信打开,里面不过寥寥一句话。 “昔日乌极可汗何等敬重岳大将军,何等处处配合,今在何处矣?” 他是如何知道岳连铮与乌极可汗之事?! “大汗,你怎么了?” 大帐之中,众人明眼可见他双手颤抖,信中明明只有一行字,怎会让他如此惊惧? 这可一点都不像草原儿郎。 “信中到底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匈奴可汗急着收起了信,胸口一片翻涌。 他不想让部下看到他的犹豫和恐惧。 乌极可汗今在何处,身首异处,人头被岳连铮带回了大魏,成为他的战利品。 商不换这是想告诉他,他现在百般配合岳连铮,将来也逃不过被岳连铮斩首的命运么? 不,绝不! 他不是乌极可汗,乌极可汗自大愚蠢,和岳连铮合作多年毫无戒心。 若非如此,岳连铮怎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自己不一样。 他是看着岳连铮如何勾结乌极,再利用乌极,最后亲手杀了乌极。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走上同样的道路? 可现在…… 望着长安城的方向,他有一丝犹豫,部下假戏真做的劝言又出现在脑中。 既然岳连铮不可信,他们索性直接攻入长安,占了大魏江山可好? 可长安不但有岳连铮,还有这位商大公子,委实难办! …… “大公子,您那封信简简单单的,真的能劝住匈奴人吗?” 三叔对此没有信心,照他说,商不换一向口齿伶俐舌灿莲花,不写个三大张信,太辜负他的才华了。 “当然劝不住。” 商不换淡定自若,三叔差点跳起来,“知道劝不住您还不多写点?这下糟了,难道我们就等着匈奴人来和岳连铮合围吗?” “多写点就更劝不住了,匈奴人和咱们汉人不同,他们读我们的字本来就有些吃力。再长篇大论的不会引起他们的好感,倒不如言简意赅。” 言简意赅,也不能只有一行字吧? 三叔道:“商相爷还没回来,咱们是不是先把府里的家眷安顿起来,免得战事一发来不及?” “不用。那封信劝不住匈奴人,至少可以拖延他们的脚步。清平郡王那边正在快马加鞭回长安,等他们回来就好了。” 三叔不解,“那到底是清平郡王他们先回来,还是匈奴人会先到?” 这个问题极有深意。 商不换笑了笑,“这个问题问的好。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谁先到,长安就是谁的了。” 谁先到,长安就是谁的。 这个道理魏勤和清平郡王都懂,岳连铮也懂,可惜匈奴人不懂。 接到了商不换的书信之后,他们的前进的脚步明显滞后。 想退缩,又怕岳连铮得胜之后对他们不利,百般纠结。 这样一来,魏勤和清平郡王的兵马,渐渐和匈奴人的兵马拉开了距离,快一步靠近了长安。 夜色深沉,长安城中一片寂静。 昔日车水马龙的盛世,而今只剩下街角一盏孤灯。 都知道战乱将起,百姓们也没了歌舞演乐的心情,朝臣公卿更是如此。 寂静中,马蹄声响起。 晚睡的人神经被牵动,悄悄到窗边一看,街上有大队训练有素的兵马,朝着城中各个方向散去。 看那个方向,似乎是长安四个城门的方向。 这是哪路兵马? “嗖——” 夜空中箭矢划过,很快便传来刀兵交接之声,还有喧嚣的人声。 不少人在夜色中被惊醒,透过窗扉朝外望去,长安四门火光冲天,声响震天! “岳家军谋逆侵袭守城军,速报宫中!” 有快马加鞭的士兵捂着伤口朝宫门而去,半路上被射杀在街头,倒地之前还大睁着眼睛。 “不好啦!打起来了!”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百姓们纷纷乱乱地背着包裹,涌上了大街小巷,不知道该朝哪里跑。 “南门跑不出去了,已经着火了!” 百姓们站在长街上朝四周望去,何止是南门,四门都有火光,把天空映得火红。 看来今夜是跑不出去了! 大街上不知是哪个营中的士兵快马而来,百姓们吓得纷纷朝巷子里躲。 “都回去!岳家军谋逆,我龙骑营奉商大人之命清缴叛军,闲人速速躲避!” 为首的将军振臂一呼,带着身后之人快马朝南城门奔去,已经可以预见眼前一场厮杀。 而后,街道上来来往往,遍是身着军中铠甲的士兵。 “啊!” 箭雨飞射而来,猝不及防的百姓被射杀在地,余者吓得尖叫推搡而逃,很快便消失在了大街上。 那被射杀在地的人,身上的箭镞分明刻着一个岳字。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一同进宫 “婉仪,快醒醒!” 庄婉仪睡梦中被人推醒,定睛一看是商不换,他已经换好衣裳。 见庄婉仪醒来,他把小安方放到了她的怀中。 “你别害怕,听我说。岳连铮终于反了,他试图掌控长安四门,龙骑营和虎骑营正在和他对战。我现在必须进宫一趟,我会派人送你和小安方到安全的地方去。” “你要进宫?那我和你一起去!” 岳连铮谋反是必然之事,他们早有准备,这些日子一直不能安眠。 故而庄婉仪也不是很慌张,她很快起身披上外衣,穿好鞋子抱上小安方。 睡在隔间的屏娘等人也赶上来,手中都是收拾好的包裹,里头不仅有衣物也有吃食等等,一应俱全。 商不换微微蹙眉,“宫中未必安全,一旦岳连铮率军攻进宫城,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你带我去,我能帮上你,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庄婉仪把孩子递给屏娘,“你快点命人护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和你一起进宫,就这么决定了。” 她心脏狂跳,面上还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商不换,小安方。 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是她的孩子,她谁都舍不得。 可一定要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做出选择,她只能选择和商不换在一处。 商不换思索片刻,时间不等人,宫城附近这些府邸目前是最安全的,但不会永远安全下去。 “好,屏娘,叫上二公子和二奶奶,府里的事务交由夫人负责。” 商不阙和沈念心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带着包袱到了梅香院外头,等着庄婉仪他们一起离开。 “大嫂,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跟不换一起进宫。” 庄婉仪看了屏娘一眼,“大公子安排的地方,想必父亲和母亲他们早已过去了。母亲会帮你一起照顾小安方,你们一定都要好好的。” 她提到庄夫人,商不阙这才想到:“我母亲呢?她怎么没一起来?” 商不换道:“府中不能无人主事,夫人需得留在府中,不能和你们一起离开。快走吧,迟则生变。” 商不阙还要说什么,被沈念心一把拉住。 “夫人留在府中挺好的,她是商相爷的夫人,岳连铮的人不会对她怎么样。而且满长安都知道夫人和大哥大嫂不合,是不会挟持她的。” 还是沈念心头脑清晰,很快劝说着商不阙一起离开了相府。 商不换夫妻二人一同入宫,宫城之中御林军重重戒备,宫门外有不少大臣在等着。 见到商不换来,御林军才开起宫门。 “商大人,您总算来了,圣上急着见您!” 因城中混乱,还没来得及派士兵代替宫人去传话,商不换已经来了。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一定要守住宫门,城中有龙骑营和虎骑营,你们不必出宫相助,各司其职便是。” 他的口气淡定,不急不躁,连身边的庄婉仪也是一派从容。 若不是看到她手上提了一个包袱,还以为他们夫妻二人是进宫赴宴的,而非逃难。 有了商不换,众大臣和御林军等人也有了主心骨。 “商大人、大奶奶,诸位大人,快进去吧!” …… 宫中的混乱更甚宫外,这些一直在宫廷中养尊处优的人,最经不起动荡。 圣上带兵披衣站在御书房外,等见到商不换带着一群大臣来,才稍稍放宽了心。 “外头的情形如何?” 圣上急切开口,忽见庄婉仪站在他身旁,一时恍惚。 商不换道:“圣上请放心,这些日子岳家军加紧训练,龙骑营和虎骑营也没有闲着。长安城中的地形,他们比岳家军更加熟悉,或可一战。” 自从魏勤兵马和清平郡王合成一军,圣上借病躲避诸位大臣多时。 现在患难相见,彼此都有些尴尬。 圣上的紧张,他们也明白。 魏勤他们的大军毕竟还未到来,匈奴的来势也不知为何缓慢了许多,可眼前岳连铮的谋逆,却是切切实实的。 一旦岳连铮夺下长安四门,率军攻入宫中,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还请圣上先进去,我们再从长计议。” 圣上点了点头,庄婉仪福身一礼,道:“想必此刻后宫必定是人人惊慌,妾身从宫外而来,或许可以帮皇后娘娘安抚住后宫。” “有劳你了,皇后此刻应该在椒房宫。金公公,你送商大奶奶去。” 庄婉仪看了商不换一眼,夫妻二人无需多话,一个眼神便可传达千万。 两人短暂地目光相交,她便跟着金公公朝后宫去了。 “婉仪,你怎么来了?” 一路走来人仰马翻,连陈皇后的椒房宫看起来都很是混乱,可想后宫之中其他地方了。 谋反的人不是旁人,是国之栋梁,执掌大军战无不胜的岳连铮! 一旦大军攻进宫城,就再也没有什么皇后,什么圣上了…… 故而见到庄婉仪,陈皇后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椒房宫众人见她入宫,一身气势沉着,不自觉也跟着镇定了几分。 庄婉仪朝底下扫了一眼,上前对陈皇后一福,“不换和诸位大臣们正在与圣上议事,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皇后娘娘什么。宫外的情形并没有多可怕,龙骑营与虎骑营都在与叛军殊死搏斗,宫城安定如初。” 她是从宫外来的,宫外的情形自然知道的最清楚,听见她这么说,众人放心了许多。 陈皇后明知她这话大约是替自己安抚宫人的,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安定就好,本宫记得龙骑营与虎骑营加起来,兵马并不比长安剩下的岳家军少。岳连铮好大胆子,这样就敢谋反?他难道不知道,清平郡王他们的兵马就在路上?” 陈皇后此言一出,自己都觉得不妥。 清平郡王和岳连铮,其实又有多大区别呢? 不论谁在长安城中占了上风,圣上都必定要退位。 庄婉仪握住了她的手,“是啊,清平郡王和家公都是贤臣,一定会妥善解决太子一事,也会解决叛军的。” 陈皇后眸中一闪,明白了她的意思。 清平郡王他们回来,自己和圣上尚有一线生机,倘若落在岳连铮手里,就连这一线生机都不会有……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还有一处援军 宫中的人心暂时安定,众人都等着宫外传来结果。 守卫宫城的御林军更是捏了一把汗。 一旦龙骑营和虎骑营失手,阻击叛军的责任就落到他们御林军身上了。 可御林军总共几千人而已,真能挡得住吗? “那可不是普通的叛军啊,那是大魏最精锐的部队,最骁勇的将军。那是岳家军啊!” 曾几何时,岳家军这三个字就代表着忠义,而今不复存在。 “还记不记得,那年岳大将军提回乌极可汗的人头,当时便有不少人说他和匈奴有勾结。我那时不信,如今不得不信了。” 举兵造反这种事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要是岳大将军……不,岳连铮!他带着岳家军打进宫来,咱们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打啊!圣上不是个好圣上,可太子殿下就要回来了,这宫城不能失守!” “对,听闻南边被太子殿下治理得很好,为了他,我们也要守住!” …… 长安城中,乱战正酣。 主要战场都集中在四大城门,岳连铮知道,只有掌控住城门,才能在魏勤和清平郡王大军到来的时候,阻拦他们的脚步。 他们偷袭四门的动作早,可商不换显然也早有准备,虎骑营和龙骑营的人来得也不晚。 两方乱战难分胜负。 “大将军,匈奴人是怎么回事,只剩最后一座城池为何迟迟攻破不了?难不成他们想背叛大将军?” 知道匈奴这件事的只有金卫吾等亲信将领,眼看匈奴大军一路顺利南下,却停滞在只隔了一座城池的地方,实在令人揪心。 岳连铮道:“他们在观望,我料想他们这一路势如破竹,必定会产生某种错觉和肖想。但只要他们想清楚,就会知道和我作对没有好下场。” 匈奴在大魏北境,不论成败兴衰,靠的都是岳家军。 他岳连铮肯给他们一座城池,他们就有一座城池。 甚至他想反守为攻,屠杀匈奴全族,也都不在话下。 北境小国,国力衰微,他们不敢,也不能和岳连铮作对。 顶多是现在犹豫不前罢了。 “可是大将军,他们再不来的话,我们三万将士对对方三万将士,胜算不大。最后可能落得两败俱伤,这可如何是好?” 若只是两败俱伤也就罢了,可魏勤和清平郡王的人马,很快就要到了。 岳连铮朝北方望了一眼,狼烟即起,九州动荡。 “没有匈奴的大军,我还有别的后手。只要我们守住这一夜的防线,明日,援军就要到了。” 除了匈奴,他竟然还有援军? 这件事连他最亲信的金卫吾都不知道,众麾下将士更是摸不着头绪。 岳连铮指着狼烟,“长安城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可长安城的附近,还有别的兵力。你还记得古参将的侄子古道么?他现在就镇守在离长安不远的西山。” 众将士顿时会意。 “那古道不是府里二奶奶的堂兄么?将军府和古家乃是联姻之亲,西山那边看到狼烟之后,古道一定会来支援我们的!” 虽然那不过一万的兵力,起不了很大的作用,但对现在的长安而言,已经足够了。 “原来大将军对匈奴可汗早就不放心了,还把古道这个棋子布进了局中,实在是高明。可末将担心的是,要是长安城中一片混乱,匈奴人趁乱来袭坐收渔翁之利,如何是好?” “这一点不用你担心,你会想到,难道商不换想不到么?” 岳连铮淡淡道:“如果匈奴人真有这个胆子,别说我不会放过他们,商不换也不会放过他们。到时候,两军合围先歼匈奴!” 他现在担心的不是匈奴,而是另一件事。 魏勤和清平郡王的兵马快到了,不是三日,便是四日。 这三日之内,他若不能占据长安四大城门兵攻宫城,就彻底败了…… 长安城中一夜战火未歇,川蜀之地,魏勤和清平郡王率军快马加鞭回来,奈何大军人多物杂,脚程快不起来。 众人忧心如焚,尤其是商相爷和清平郡王。 相府的所有家眷都在长安,商相爷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都在长安。 清平郡王出征之前早有准备,所以把世子和严华实都带了出来,可世子夫人和孩子还在京中。 一旦这些家眷落到岳连铮手里,他们就很难攻城了。 廷哥儿连夜安排了作战计划,和魏勤等人商量过后,做出了决定。 “郡王爷,不如由你先带左翼五千兵马,轻骑出发到长安城,或许可以帮助商大哥,至少能抢夺下一座城门。” 清平郡王还是朝廷的大臣,也最熟悉长安城,由他率军先回去最为稳妥。 他早就等着廷哥儿这句话,闻言飞快领命,“好,我这就点齐兵马出发,太子殿下在后方也要小心!” 待清平郡王下去之后,廷哥儿把魏勤也派了出去。 “你也率领五千骑兵,快点赶到长安,一定不能让庄姐姐和商大哥他们出事!” “我们都走了,太子殿下怎么办?” 大军主帅是魏勤和清平郡王,他们都离开了,后头的大军无人压阵怎么行? “你放心,我们从南边带来的人马足以信服我,由我来统率。至于郡王爷从长安带来的兵马……” 那三万岳家军,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 可廷哥儿宁愿相信,他们忠于的是大魏,是百姓,而不是区区一个岳连铮。 严华实策马而来,“太子殿下,让父亲留在军中坐镇吧,他的年资和威望都足够在发生某些变故的时候镇得住。率军去长安的事就交给我,必定不辱太子殿下之命!”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一夜之后 漫长的一夜过去,长安城中硝烟未灭。 圣上披衣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后头,隐约被什么动静吵醒,吓了一跳。 他醒来,才发现是金公公端上了新茶,这一夜他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遍茶水了。 再看下首,一众大臣们大部分都有年纪了,一夜未眠坐在御书房,根本掌不住,这会儿都撑着头昏昏欲睡。 唯有商不换还算清醒,皱着眉头端起茶来一抿,继续看手中的文书。 那大约是宫外传进来的消息。 眼光余光朝上首一扫,他才发现圣上已经醒了,“圣上醒了?好在昨夜尚无大碍,圣上可以回宫歇一歇。诸位大人年迈,不如在宫中安排一个地方让他们休息休息?” 一众大臣渐渐醒来,听见商不换这话莫名感动。 杀人不过头点地,让他们这些老头子坐了一夜硬板凳在这不能睡觉,只怕还没被叛军杀死,自己先撑不住了。 “大公子,外头情形如何了?” “尚可,虎骑营和龙骑营的兵力加起来,虽敌不过岳家军,堪堪能遏制。昨夜血战一夜之后,今日两军据地以守,隔空对峙,此刻已经停战。” “停战?” 圣上一惊,“怎么会停战呢?打了一晚上,没分出个胜负吗?” 商不换笑了笑,对圣上的外行话倒不惊讶,“圣上可知,昨夜一战死了多少人么?不算城中奔逃被误伤的百姓,也不算被流寇侵袭的府第,只说柳将军上报的虎骑营一营的损伤,便是五千人。” 他缓缓站起来,语气不自觉冰冷,“五千人是什么概念?若把他们的尸首堆成一堆,不用云梯就能爬上长安的城墙。再加上岳家军和尚未报来的龙骑营,昨夜死伤一万余是至少的。臣现在担心的不是打不过叛军,而是这么多尸首堆在城中,眼下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若瘟疫爆发如何是好?” 他口中的描述,让一众清晨刚起的人顿时没了胃口。 不但没胃口,甚至想吐。 此刻熟悉的繁华长安街,果然尸首如山,血流成河么? 连昨夜刚从宫外来的大臣们,都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画面。 他们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长安城有战乱,上回街头被毒死十余将士,已经是所见的最恐怖的事了。 圣上才端起的茶水,又慢慢放下了。 平日闻来清香的气味,今日只觉得血腥浓重,还有腐尸的夹杂其间。 “现在两方对峙暂不相碰,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接下来要看的,就是哪方的兵马会先到来。” “清平郡王和……”一个大臣看了圣上一眼,“和南边的大军应该会来得早一些吧?他们一路几乎毫无阻拦,可匈奴的大军却是停在前方城池了。” 当着圣上的面,他不好直言太子殿下四个字,以免惹来灾祸。 圣上面色不大好看。 不管是哪方兵马先到,他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商不换摇头,“未必。北境没有岳家军镇守,匈奴大军势如破竹。岳连铮勾结匈奴之事我虽无证据,心中却洞明。不信诸位请看,匈奴大军一旦到来,必定会帮着岳家军攻入宫城。” 圣上惊道:“不行!绝不能让匈奴大军攻进宫城来!朕已经对不起先帝和大魏列祖列宗,绝不能让江山落入匈奴人手中!” 他宁愿拱手让位给那个被他杀死的亲弟弟,那位太子殿下,也不能让江山被匈奴铁蹄践踏。 在家国大义面前,圣上总算表现出了一丝君王该有的担当,让座下之人颇为欣慰。 商不换道:“圣上,眼下暂时还没有什么事,您和诸位大臣还是抓紧时间休息吧。今夜,说不准又是一个不眠夜。” 座下老臣浑身一颤,再在御书房里坐一夜,他们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废了。 圣上点点头,命金公公把诸位大臣安置下去,临走又问商不换,“那你……” “臣会在这里守着,以便应对宫外发生的事情。圣上且去休息吧,若发生不可控的大事,臣会让金公公去知会的。” 圣上看他熬红了眼睛,想要让他去休息,又怕朝中无人主事,只能作罢离开。 御书房顿时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索性走到门外,春末夏初,清晨的风微凉。 那风中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像是从宫外传来的。 他站定片刻,朝身后的宫人道:“我去宫城城门上看看,若有事就请人到那里找我。” 才走到御书房宫苑之外,便见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外。 是庄婉仪。 “你可算出来了,我以为你打算在里头一直闷着,正打算进去找你。” “你什么时候来的?昨夜在皇后的椒房宫中,歇得还好么?” 其实不用问,一看她红着眼睛,便知道她歇不好。 两个人彼此对视,都是一脸憔悴,看着对方不由心疼,而后又笑了起来。 “走吧,去宫城的城门上看看,宫外的奏报虽然详尽,到底眼见为实。” 不亲眼看一看,他放心不下。 两人一同走到宫门处,御林军枕戈待旦,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紧张,也更加恐慌。 站在高高的宫城之下,他们才明白原因为何。 宫门前的长街上,尸骨堆积,血流得整条长街都被染红了。 原来昨夜在这么近的距离发生过厮杀,这些御林军得到了商不换的指使,镇守宫城不必出去相助,只能眼看着我军和叛军厮杀。 一墙之隔,生死旦夕,这种感觉多么无助。 见到商不换来,御林军统领亲自上前见礼,凌乱的胡茬,蓬松的头发,都显示着他昨夜的辗转难眠。 “辛苦了。” 商不换嗓音微哑,淡淡一声,那御林军统领眼眶含泪。 虽然昨夜御林军除了看着厮杀,看着死亡,余下的什么都没有做。 但他知道,商不换所谓的辛苦是什么。 “大公子,您也辛苦了。” 他抱拳一礼,商不换朝他点点头,继续朝前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庄婉仪鼻头微酸,感慨了一句,“大魏朝局腐坏至此,还是有忠良之人在的。” 至少这些御林军的将士,值得敬重。 第四百四十八章 谁是叛军 城楼上有站岗士兵用的高台,几乎可以看见长安主城大半的地方。 商不换扶着庄婉仪走上去,这才清楚地看到了城中的局势。 城中东南西北四大城门此刻已是一片焦黑,尚有未熄灭的浓烟滚滚袭来,还有不少民宅被殃及。 “据传来的信报说,现在岳家军占着东南两座城门,西北两座城门暂时由虎骑营控制。两军现在都精疲力尽,可能只隔着一条街各自喘息,随时都会再打起来。” 庄婉仪在寻找相府别院的位置,那一带房屋较为空旷,看起来人烟稀少,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道:“不知道小安方怎么样了,相府的别院虽然很少动用,但是岳连铮细打听打听,大概也能找到。” 商不换道:“你放心吧,岳连铮现在没有这个工夫。且他们住在地下密室中,外人是不会发现的。等战乱过去,我再亲自接他们出来。” “带机关的密室?那是挺隐蔽的。” “对,比你杏林院后头那个小门还隐蔽。” 庄婉仪噗嗤一声,竟然笑了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想到当初他从杏林院后头的小门时常来探望的时候,好像就在不远的两年前,可又好像隔世经年那么久。 “不知道你那封信,能拖延匈奴大军到何时。” 庄婉仪轻叹一声,眼前满目疮痍,这番景象被匈奴人看见,他们还会如岳连铮所料只是来相助,而不会动什么邪念么? 谁也不能保证。 岳连铮聪明一世,借助和匈奴的契约以战养兵,一直无人知晓。 这一回,起兵叛乱,勾结匈奴,一桩桩一件件都坐实了。 他没有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或许他也知道,商不换不会给他后退的机会。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商不换道:“只怕拖不了多长的时间。我也没指望那封信能让匈奴大军打道回府。草原贫瘠,受天灾影响极大,匈奴国力不强,多年来只能靠在大魏边境打劫才能度过饥荒之年。他们就等于亡命之徒,哪里有血,他们就会凑到哪里去舔。” “只能寄希望于,廷哥儿他们早些回来。” 庄婉仪望向南边,只能看到长安城外一片葱郁树木,在初夏时节茂盛地生长着。 她忽然想起,曾几何时出城游玩,在法空寺遇见商不换,两人和玄明老和尚在桃树下喝茶。 不禁微微翘起嘴角。 “笑什么?” 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庄婉仪的想法还真是清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眼前情景悲凉到了一定境界,反而让人忘了生死,超脱世外了。我在回想我们在城郊见面的时候,倘若现在敌军一箭射来,至少我是笑着死的,是不是?” 商不换无奈地揉揉她的发顶,“别胡思乱想,宫城不会失守的。御林军比你我想象中更强劲,他们有军魂,不是轻易就会被打倒的。” “可是,除了廷哥儿他们和匈奴的大军,你有没有考虑过,那里——” 庄婉仪伸出手,遥遥指着西面,“西山上还驻守着一支队伍,古姐姐曾经和我提过,率军的是她的堂兄。和她的父亲一样,都曾是岳家军部下。” 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外来兵力,都会打破长安城中的平衡。 尤其是在此刻,人疲马乏之时。 长安的烽烟燃了一夜,该来的,很快就要来了…… 郡主府中。 岳连铮谋逆一事传来,郡主府大门紧闭,府中亲兵严阵以待。 好在明川郡主身为皇族,府宅威严赫赫,并没有宵小之徒敢进犯。 古氏陪她坐了一夜,妯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了许多从前在将军府的事。 还聊到了庄婉仪,聊到了廷哥儿,甚至聊到了商不换。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连最后一点粉饰太平的颜面,都不肯给将军府了。幸而老夫人已经不在了,她若是看到自己最后一个儿子谋逆,不知道会不会羞愤而死。” 老夫人大概宁愿他死在战场上,也不想让他谋逆,毁了将军府的一世英名吧? “想当初我们谁也不相信,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昔日大魏最为忠勇的岳家军,今为谋逆叛臣,何其讽刺。” 明川郡主站起来,到佛像前烧了一炷香,口中喃喃念诵。 一开始,她请那些僧尼道人到府上,不过是一个借口,掩人耳目。 而现在,她慢慢浸润其中,似乎懂得了一些佛法的奥妙,变得更为虔诚。 古氏悄悄退出她的屋子,走到院外无人之处,朝贴身的丫鬟道:“收拾一下,我们出府去。” “二奶奶,您要出府做什么?” 丫鬟吓了一跳,“外头一夜大战死伤无数,这个时候出去多危险啊!” 古氏道:“我是将军府的二奶奶,也是朝廷的三品诰命夫人,岂是旁人随意动得的?快去收拾,不必多言。” 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古氏坐着一辆马车便出了府,车上只有一个丫鬟外加一个车夫。 可谓轻车简从。 街上来往的士兵见到一辆女眷的车,都惊讶不已。 再看到车上的明黄标志,乃是明川郡主的标志,便不再多言。 这个时候,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兵都只想好生歇息,随时准备下一次的大战。 有站岗巡逻的岳家军士兵见到马车,上来拦住,“敢问车内是郡主府的哪位贵人?” “是我。” 古氏探出头来,她不认得眼前的士兵,可眼前的士兵认得她。 “原来是二奶奶,二奶奶,现在城中危险,您怎么亲自出门了?” “是啊,城中的确危险。但我听闻西城门已经被岳家军攻占了,我朝西边来,还有什么危险的么?” 那士兵似乎听懂了她话中的讽刺之意,面上微红。 “大将军有令,为了防止朝中权臣和叛军勾结,必须守住城门关隘。” 古氏轻笑一声,“呵,叛军是谁,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么?我不知该夸你们忠心,还是说你们愚蠢。” 她也没打算靠自己的三言两语让岳家军之人看明,便道:“我要去西城门,放行吧。” 第四百四十九章 大军撤退 西城门外,古道率领西山大军前来勤王。 他驻守西山已久,做的不过是些日常巡防的事务,手下的兵将不及当年岳家军的精悍。 虽年纪不大,他已如退休赋闲的老臣一般,许久未曾带兵出动了。 对于长安城中近来的风声,他也很少关注,谁知昨夜岗哨发现,长安城的狼烟升起! 他的第一反应是,狼烟被误点,一定有个新来的不懂事的士兵,犯了这么大的错大概很快就要被军法处置了。 长安城怎么可能发生战乱呢? 过了一阵,想想到底不放心,他便派了一小队士兵前来询问,彼时城门处已经打得热火朝天。 来询问的士兵吓得倒转马头便离开,他们一小队只有二十个人,要是卷进战火之中很快就会被吞没。 于是回到西山,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在打谁都没问出来。 不管谁打谁,长安城总归出事了。 按照大魏的律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这个时候虽然城中没有任何调令送到他西山,可看到狼烟升起,他身为西山守将有权带兵来勤王。 这一路上,古道心中是忐忑的。 他只能安慰自己,毕竟自己有一万兵马,见势不好还算有个支撑。 至于到了长安如何行事? 只能见机行事了。 远远已经能见到长安的城门了,乌黑的浓烟滚滚升起,这不是狼烟,而是房屋被烧毁产生的黑烟。 可想而知,昨夜城中必定大火漫天。 “报!” 前方探路的士兵回来,古道心中咯噔一声,颇为紧张。 “报告将军,前方路上有一辆郡主府的马车。车中妇人自称是将军的妹妹,大将军府的二奶奶。” “是她?” 古道想了想,明川郡主和古氏是妯娌,她坐着郡主府的马车出门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长安城都混乱成这个样子了,她一个妇人出门做什么? 还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呆着,难道是……特意在此等他来不成? 古道挥手,“快,带本将军去见她!” 古氏等在马车里,终于听见大军的马蹄声,急忙揭开车帘下地。 果然见堂兄带着大军赶来,兄妹二人多年不见,彼此都忡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妹妹比起从前精神许多。” “兄长比起从前萎靡许多。” 一个是将军府的管家奶奶,从闲人成为管事之人,越发自信起来,自然精神。 一个曾经也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却镇守西山再无缘上战场,自然萎靡。 眼前不是感慨的时候,古道问:“你从长安城中来?可知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岳连铮谋逆,长安守军正在与其厮杀。堂兄此来意欲何为?是勤王,还是一同谋逆?” “什么?岳大将军谋逆?!” 古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古氏面色镇定,不像是说错了话。 “我特意在此等候兄长,就是为了要兄长这一句话。兄长到底是来勤王,还是来谋逆?” 他率军来到底是要帮岳连铮,还是要帮长安守军? “我……” 这个问题,叫古道如何回答? “我是岳家军出身,你也是,你我的父亲都曾在岳家军麾下效力。可现在你说岳大将军谋逆,这……” 古氏道:“岳连铮不仅谋逆,还勾结匈奴大军意欲进攻长安。兄长就算不信岳连铮谋逆,但匈奴人来做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这个古道有所耳闻,但匈奴大军进攻的路线没有经过西山,自有当地守军防卫,他便只待在西山没有出动。 “兄长若是不信我的话,不信岳连铮谋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率军到北面城池去阻击匈奴大军,勿入长安!” 古道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岳连铮谋逆,他若进城帮着岳连铮,那就是一同谋逆。 若帮城中守军去打岳家军,他毕竟曾是岳家军之人,抹不开这个脸面。 与其去趟长安城这谭浑水,不如趁早抽身。 要想保住他自身,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阻击匈奴,这样无论长安谁胜谁负,他都是为大魏为百姓做出贡献之人。 他日清算,当不会清算到他头上。 古道低头细想,这消息太突然,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古氏回头一看,她出城的消息必定会有士兵报给岳连铮,倘若岳连铮派人赶来,一切就来不及了。 “兄长,我以古氏一族嫡系血脉的身份劝说你,你当真不肯信我吗?你若信我就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古道咬了咬牙,朝城中望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大军调转,往北边的城池去!匈奴人正在那里厮杀我大魏的将士和百姓,虽无诏令,身为大魏将士,我等支援在所不辞!” 这番话说得甚有气势,身后的将士们互相看了看,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那你怎么办?” 古道将行之即,在马上看向古氏。 “我一个孀居妇人,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求能为亡夫最后尽忠,为将军府的门楣保留一丝光辉。快走吧!” 古道策马离开,一路风尘仆仆的大军尚未到长安,很快又调转方向离开。 古氏的马车孤单一骑回到长安城,西城门外,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 岳连铮一身铠甲沾着血污,面上带着微微笑意,晦暗不明地看着古氏的马车。 他的身旁,方才见过古氏的那个士兵,正躬身站在一旁。 “二奶奶……” 车夫哆嗦着嘴唇,古氏面无波澜地走下马车,站到了马前,和岳连铮对视。 她这辈子头一次,面临这么大的阵仗,和岳连铮平等对视。 有些话不必说,彼此心中皆明。 岳连铮一摆手,士兵朝古氏涌来。 宫城之上,商不换俯视长安大地,一缕发丝被风吹乱。 昨日他派人送信到郡主府秘密交给古氏,古氏只命人回了放心二字,他便知道,西山大军此刻应该撤退了。 所有的胜利,都必然有牺牲,他很想对庄婉仪实话实说,却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 第四百五十章 三门失守 西山的援兵没有如想象之中到来。 任凭岳连铮怎么想,也想不到古氏竟然胳膊肘朝外拐,敢出城阻止古道率军前来。 一个久在内宅的妇人,一个从前默默无闻平庸无能的妇人。 古氏的变化,怎么和当初庄婉仪有些像? 原以为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妇人,后来种种,令人刮目相看。 最大的区别是,庄婉仪的变化让岳连铮心动,喜欢,更感兴趣。 而古氏的变化,坏了他的大事。 失去古道,长安城中的胶着便会持续下去,想攻占四门难度太大了。 金卫吾急匆匆赶进府,“大将军,军中有不少士兵在议论,说您这是……是谋反。只怕二奶奶先前的话,惹来了一些麻烦。” “她人呢?” “按大将军的吩咐,给了一根白绫。到底……于事无补了。” 岳连铮没有什么表情,“于事无补,总好过让她继续霍乱我岳家军的军心。她是将军府的人,却吃里扒外阻扰我的大计,她活不得。” 此时此刻,岳连铮已经想明白了。 若说古氏不是受了商不换的指使,她一个内宅妇人,哪里知道古道会什么时候率军前来? 又怎么会知道,该说什么去阻止古道? 商不换,他还真是惯会利用每一颗棋子,只是不知道庄婉仪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既然你劝服不动,我亲自去劝告将士。要记住,无论如何,谋反二字不能从我们自己口中说出。” 岳连铮衣袍一拂,大步朝外走去。 见到岳连铮,那些议论纷纷的士兵,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虽年轻,却已统率岳家军多年,这许多年来一直保卫着大魏边界,也保护着他手底下的将士。 在部将和士兵眼中,他的威望不逊于当年的老将军。 “长安一战死伤太多,诸位将士军心不稳,我能理解。可越是艰难的时候,越不能忘了岳家军的使命。昔日在边关抗击匈奴,我们何尝退缩过?” 边关,抗击匈奴。 那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而今匈奴人近在咫尺,他们却不能履行使命去抗击,只能在长安城中打自己人。 将士们的心也是肉做的,他们舍不得。 “大将军,您说朝中奸臣挟天子以令诸侯,试图出卖大魏。可二奶奶说,真正谋逆的是……是咱们。大将军,我们不懂这些。我们只想知道,为什么不离开长安去打匈奴?” 岳连铮看了一眼发问的将士,长叹了一口气。 “匈奴人虽来势汹汹,但与他们对敌我们有经验,几乎从未失败过。匈奴固然是外患,朝中内忧却更加可怕。君不立,何来社稷?只要我们攻下长安四门,便可进宫勤王,剿灭奸臣,匡扶大魏江山社稷。你们信不过本将军么?” 士兵从来都是战争的武器,就像一把剑,或是一支枪。 他们不读书识字,不懂什么朝局斗争,只知道用血肉去护卫国土。 听岳连铮这么一说,众人心中大定。 “我们自然信大将军,有大将军带领我们,您说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们相信岳连铮,既是出于对将军府历代大将军的信任,也是出于对岳家军本身的信任。 岳家军忠心为国,从无劣迹,怎么可能像旁人说的那样是谋反呢? 岳连铮道:“文官奸计,从来不是我等武将能够应对的。连二嫂都被收买来挑拨军心,防不胜防。所以大家千万不要误信外界传言,我们是在勤王,是在保卫大魏社稷!” “保卫大魏!” “保卫社稷!” 他三言两语,军心大振,一阵阵呐喊声如潮。 不远处与之相对的虎骑营将士,闻之一惊,差点没听出来是哪一方在高呼口号。 “神经病吧,谋反的人还在喊保卫大魏?” 一个脸上沾着血的士兵吐了一口口水,眼底闪着仇恨的光芒。 另一人走上来换岗,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堂中的大人物在斗,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又知道什么?管他是对是错,是谋反还是正义,功成便是厚赏,功拜便是一副枯骨。”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文绉绉的,跟谁学的?” 头一个士兵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浸着血,衬得面黑如炭。 很快,第二波进攻开始了! 古氏的死像是一针鸡血,让岳家军军心大振,攻夺城门势如猛虎。 持久战之中,这些常年在边关的将士和那些常年在长安城中的将士,差距对比越来越鲜明。 长安繁华之地,养尊处优,这些将士自然比不过岳家军。 很快,三座城门都失守了,只剩下北面的城门还在严防死守。 “报!东西南三座城门失守,北门正在被攻击!” “报!柳将军战死阵前,虎骑营军心不稳,急需新的统将!” “报!北城门正在血战!” 一道道军令传进宫中,好不容易暂时安稳下来的局面,重新动乱起来。 商不换冷静地传下一道道回馈的命令。 “命秦国公率龙骑营增援北门。” “命柳将军的副将秦素代为执掌虎骑营。” “命秦素与秦国公,不惜一切战力,务必守住北城门!” 长安城占据天险,一旦四门皆失守,魏勤和清平郡王的兵马想回来就难了。 他们至少要留住一道城门,就等于撕开了岳连铮的命脉。 到现在这个时刻,他已经无计可施,只能命人死守北城门。 一旦北城门失守,敌军就会向宫城杀来。 御书房中,圣上惊恐地睁大眼,缩在御案后头,一众大臣也皆以商不换马首是瞻。 他们已经紧张到失去思考能力了。 现在宫中一切指挥调度都在商不换手里,真到了关键时刻,便要让御林军出宫血战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御林军备战 商不换没派人去找御林军,御林军统领反倒自己来了。 眼看着长安城中硝烟四起,他们隔着一道宫门只能看不能救,早就受够了。 如今听闻长安四门只剩下一道北门了,再不派兵去增援,整座长安城岂不都落到岳连铮手里去了? “御林军请战增援北门,还请圣上允准!” 圣上早已六神无主,眼睛只看商不换,“不换,你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商不换也很想派御林军出宫增援,可一旦御林军出宫,宫城就成了一座空壳。 岳连铮若是率军攻进宫里来,圣上,后妃,文武百官,全都要遭殃。 调动御林军容易,可宫城也不能不守。 北门和宫城之间,他势必要选择一处。 “再等等,北门的援军快来了。” “援军?” 眼前混乱的局势,谁是乱军,谁又是援军? 商不换道:“清平郡王的人快到了,再等一等,只要他们到了,北门必破!” 御林军统领道:“可清平郡王的人马是从西南面来的,这两门早就被叛军攻破了。他们要到北门还要绕路,真的能赶在叛军占领北门前到来吗?” 商不换也不敢说,他们肯定能按时赶来,不过是推算时日觉得差不多罢了。 他道:“传令御林军备战,一旦北门失守援军未到,便出宫增援北门!” “是!” 御林军统领飞快退下准备,而圣上和大臣们已然意识到了什么,战战兢兢。 御林军出宫,宫中就无人守护了…… 商不换道:“圣上,诸位大人,请放心。即便御林军出宫,岳连铮一时也没有余力攻打宫城。只等清平郡王的人马一到,御林军仍可退回宫中保卫。” 圣上还能说什么,御林军本是天子近卫,保护他的性命安全的。 可现在他们一心想保卫长安城,想的是留一条路给太子他们,而不是保护自己这个圣上。 在他们心中,那位太子才是他们要保护的君。 圣上不由丧气。 “罢了,朕说过一切由你安排,别的朕也管不了了。” 他颓然走出御书房,这个时候城中战事不需要他指挥,文武百官也不需要他作为主心骨。 没有人需要他。 他忽然想到,后宫中还有一群战战兢兢的女子,一直视自己如天。 这个时候,他该去后宫看看才是。 脚下一抬,他下意识朝椒房宫走去。 才进宫门,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宫女迎面跑来,正撞到他身上。 小宫女抬头一看,吓得慌忙跪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圣上眉头一皱,“你匆匆忙忙做什么?” “回,回圣上,奴婢只是……” 圣上定睛一看,那宫女慌张中露出了衣襟里一串佛珠,看上去成色颇佳,绝不是宫女能用的。 他顿时明白,这宫女是想趁着宫中混乱偷东西的。 “大胆奴婢!竟敢偷盗宫中财物!” 圣上气得浑身发抖,可身边一个跟的人也没有,他想叫人来处置这个宫女都不成。 忽听见一道柔和的声音,“圣上,发生了什么事?” 原是庄婉仪走了过来,圣上这才想起,她这几日住在陈皇后的椒房宫里。 “你看看这个奴婢,竟敢偷盗珍宝,幸而让朕撞见了。朕还没有死,你们竟敢偷盗?” 那奴婢哭道:“圣上饶命,奴婢,奴婢……” 她听见御林军要被派出宫,心想宫城无人镇守,这些财宝左不过是被叛军拿走,倒不如她拿一点可做逃命之用。 不想她第一次偷东西,就这么倒霉,出门撞到了圣上跟前。 庄婉仪朝她怀里看了一眼,对圣上一笑。 “圣上误会了,这些奴婢哪里敢?这是我赏这个宫女的,这几日我在皇后娘娘这里多亏她们照应,所以赏了她些东西。” 是她赏的? 宫女诧异地止住了眼泪,圣上狐疑地看她,便知道庄婉仪是在替她开脱。 这碧玺分明是宫里的东西,且若是庄婉仪赏赐的,那宫女大可老老实实交代,用不着这么藏着掖着。 明知是假话,圣上还是摆了摆手,放过了那个宫女。 “多谢圣上,多谢商大奶奶!” 宫女退出宫苑的范围,庄婉仪朝圣上福了福,“还请圣上莫见怪,那东西其实不是妾身赏赐的,是那宫女自己偷的。” 圣上叹了一口气,“朕知道,你为何要替她开脱?” “倒不是为了那个宫女,只是眼下宫中人心动荡,再用什么非常手段去惩罚宫人,只会让人心更加浮动。可圣上既然看见了,不惩罚也会有损天威。索性妾身打个圆场,把这事混过去,料想那个宫女也不敢再偷了。” 圣上听她这话说的体贴,心中更是百转千回。 “你说的有道理。昨日尚可支撑,今日听见连御林军都要备战出宫,宫里伺候的这些奴才自然都怕了。别说是后宫,朕的眼皮子底下保不齐都有奴才在偷东西。” 他隐约发觉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不愿意叫破,自己的奴才做出这样的事,对他的威严也有损。 虽然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威严了。 庄婉仪道:“圣上别多心,许是您身边的奴才忠心耿耿,所以想藏着些东西,万一叛军攻进宫里还可带着圣上逃命不是?” 圣上原本心情极其糟糕,听了她的话稍有平复,难得露出一个笑容。 “婉仪,不如到御花园走走,朕有些话想和你说。” 若是平日,庄婉仪必定不肯跟他去,可如今见他身处这样的境地,心中一软便应了。 她随手招呼住一个小太监,“你去和皇后娘娘禀告一声,就说我和圣上往御花园里走走,请皇后娘娘放心。” “是。” 其实那小太监不禀告,陈皇后的人也早在椒房宫的宫门处看到他们了。 “难得她有心,还派人回来禀告本宫一声。” 泉儿道:“此时此刻,娘娘不想圣上陪在您的身边吗?” “人在心不在,又有什么用?且让他们说说话吧,这或许是圣上最后一次能……和她这样说说话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曙光初明 “朕落得今日这个地步,才明白为什么朕当初对你示好,而你总是置若罔闻。” 圣上缓步走在花丛边上,昔日盛开灿烂的花朵,现在都凋零枯黄了,御花园的宫人也没兴致打理这些花了。 也难怪,眼下人人只想着能活命便是,谁还会在乎这些花草? 只是繁花委地,到底可惜了。 庄婉仪忽听他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微微一笑,“圣上后宫女子太多,婉仪无福,不觉得自己能永得圣宠,所以不敢介入。” 圣上也不知她这是客气话还是什么,总觉得她不接受自己的原因并非这么简单。 排除君王这个身份,不论是岳连铮还是商不换,都是一世豪杰。 他却是个昏庸的皇帝,如何能比? 圣上道:“你不必解释。朕现在很庆幸你没有接受朕,你瞧瞧朕的后宫是什么景象?就算国中安稳,朕的后宫也早就不安稳了。更遑论现在,朕自身难保,哪里保得住她们?” 庄婉仪道:“圣上是在担心皇后娘娘吗?若是清平郡王能及时带兵回来,圣上和皇后娘娘总归性命无虞。若是岳连铮他……那就麻烦了。” 圣上摇了摇头。 “朕不是担心皇后,只是觉得她颇为可怜。她十六岁嫁给朕,一直到朕登基封她为皇后,而后她便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后宫里一堆宠妃需要她照顾调停,朕把她抛在脑后,现在这个境地才想到她。” 他话音之中,满是对陈皇后的怜悯。 现在这个境地,圣上仍然不知道,他后宫的嫔妃和子嗣,多半都是陈皇后害死的。 这对站在皇权最高处的夫妻,彼此相见不相知,心中各怀鬼胎。 也罢。 到这个时候了,庄婉仪也不想再去揭露什么,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她看向御花园中无人收拾的残红,这宫里的花教养得美艳,可也有一个极大的毛病。 就是一旦失去了人的呵护,花朵会凋零得比外头的花快许多,反而显得更加不堪。 这种不堪而残缺的美,和现在的宫城相得益彰。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圣上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昏庸,这个皇位若由太子来坐,会更加好一些?” 廷哥儿吗? 庄婉仪想了想,廷哥儿被当今圣上下令害死的时候,还是个黄口小儿。 可看他后来勤学苦读,隐忍坚韧的样子,的确像是一个贤明的君主。 更何况,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理应成为大魏的君主。 这些,庄婉仪暂时还不能说。 她想了想道:“听闻南边被太子的大军收复的城池,如今政通人和,百姓都十分和乐。我想,这位太子殿下是有理政之才的。” “是啊,能做到这个境地,管他是不是真的太子?总比朕强一些。或许商相爷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很快就认定了他是真的。” “圣上是在怀疑家公的忠心吗?我相信他认定那位太子是太子,一定有他的凭据。他是先帝在时的老臣,不会任意妄为的。” 庄婉仪自然要替商相爷说话。 更何况她心知肚明,廷哥儿本就是真的太子。 “圣上想一想,当初你可曾亲眼看到太子殿下的尸首,可曾探过他的鼻息?不是不能确定他真的死了,为何您一直不肯相信,南边来的那个是真的太子呢?其实您明明知道,只是在自欺欺人,无法接受杀弟篡位的罪名罢了。” 圣上浑身一僵,看着庄婉仪,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末了,他忽然笑了起来。 “果然也只有你会对朕说这种话,朕落魄至此都没人敢说这样的话,你是第一个。你说的没错,其实朕一直怕有人把这四个字冠在朕头上。可今日确确实实听到你把这四个字冠在朕头上,朕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曲身一福,“圣上终于能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是件好事。不论将来际遇如何,心中坦然方得自在。” 心中坦然,方得自在。 这八个字犹如醍醐灌顶,圣上愣在原地。 庄婉仪一抬头,忽见假山亭子上走来一人,正是商不换。 她缓步退开,留圣上一人待在原地。 “你怎么来了?宫外的战事如何?” 庄婉仪走过去,商不换从假山上走下来,二人携手往回走去。 商不换道:“我去看你,皇后的人说你和圣上到御花园来了。北门情势胶着,双方都豁出了性命不顾,一心争夺城门的制高点。可岳家军的战力原本就胜过龙骑营和虎骑营的人,现在只能死守,能守多久守多久。” 哪怕这种守,每一分没一秒都要付出将士们鲜血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庄婉仪暗自松了一口气。 御林军还没有出宫,说明形势尚且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圣上到椒房宫去看皇后,正好遇见便说了几句话。希望他能想开一些,说到底,他即便是个昏君,也未曾亏待过你我。” 这话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平心而论,圣上对他们夫妇的确不薄,对商不换百般信任,对庄婉仪虽有觊觎之心,却从未失礼过。 商不换点点头,“自然。这也是我不愿意调动御林军出宫的一方面原因,他毕竟是圣上,就算廷哥儿重回宫中,也未必会要他性命。若他死在乱军之中,或者被岳连铮挟持,反倒不好。” 庄婉仪道:“希望廷哥儿他们早些回来。我们走吧,让他自己在这里静静。” 两人才走到御书房附近,便见士兵前来通传,面上喜色难掩,“大人!援军到了!您说的没错,援军果然到了!” 商不换忙问:“是清平郡王么?” “是京兆尹大人严华实,他率领五千骑兵先到,还有一支五千人的兵马在攻击已被叛军占领的南门,军旗上是魏字!” 魏字军旗,除了魏勤还能是谁? 他们果然及时赶到了,且还兵分两路让岳家军自顾不暇。 这一战直到现在,曙光初明! 第四百五十三章 缴械投降 北城门处,严华实率军赶来。 城门里的人远远见着是清平郡王的军旗,岳家军之人开始惊惧,虎骑营和龙骑营之人开始欢喜。 那是援兵,他们的援兵! 秦国公一鼓作气,站上城墙高举双手,“将士们,我们的援军到了,杀啊!誓死保卫都城,来日必有论功行赏!” 一支流箭从他耳边擦过,他踉跄一步,差点跌倒。 好在士兵们没有看到这一幕,听到论功行赏四个字心中一震,疲乏的身体又激发出斗志。 远远的,严华实一马当先,飞速奔来。 他原本是京兆尹,此番清平郡王出征说要带上自己两个儿子,众人才知严华实是清平郡王的幼子。 眼下见他率军赶来,虎骑营和龙骑营之人都认得他的脸,自然欢喜。 “严大人!” 久旱逢甘霖,说的大约便是如此。 严华实飞奔而来的身影,此刻正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奉太子殿下之命,率我清平王府麾下精兵支援北门!岳家军谋逆作乱者速速缴械投降,继续作乱者,斩!” 缴械投降四个字,多少会让人恍惚。 他口称奉太子殿下之命,岳家军的将士心中犹豫。 商相爷认定的太子殿下,便是真的太子殿下,他们难道要和太子殿下的人马作对吗? 那岂不是真的成了犯上作乱。 “岳家军的将士们!” 金卫吾站在高台上,振臂高呼,“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欺骗了!谋逆作乱的是他们,诛杀乱党,他日必有论功行赏,杀啊!” 战局陷入混乱,这个时候想抽身退步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没有思考的余地,只能继续听从军令。 眼看着犹豫的岳家军士兵又举起了刀,严华实眉头一蹙,在马上一枪挥来。 他不怪这些士兵执迷不悟。 他只恨岳连铮,为了一己之私,把将士们的性命至于不顾,让长安城中尸首堆积如山,百姓无辜遭殃。 清平郡王曾说,岳连铮未必有那么罪大恶极,或许他只是为了手下部将,不得不以战养兵。 可见了今日的局面,他才知道,什么以战养兵,根本是岳连铮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想保住的从来不是将士们,而是他自己的荣华富贵,将军府的高贵地位! 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 他策马长驱直入,没有看到岳连铮,便和金卫吾交缠了起来…… 于此同时,南城门那边,魏勤亲自率军攻打,成效显著。 他手底下的将士们多日未打仗了,正等着这一仗,是而士气极高。 不像守城的这些岳家军士兵,早已经人困马乏,艰难无比,是而魏勤对上他们,成功得很容易。 南城门大开,魏勤留下了部分兵马看守。 “这道城门是太子殿下他们回来最近的门,你们一定要守住了,在此替我迎候太子殿下。我率领余部前去北城门,帮严大人一把!” 说罢快马朝北而去,一路横尸遍野,连他看得都心惊。 只是此刻没有办法再多感慨,战事未歇,帮严华实拿下北门更要紧。 他一路快马加鞭而去,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城中两方兵力都集中在北门,待见到他率军而来,严华实更加有信心了。 “那是太子的兵马!” 人群中,有人呼喊出声。 魏是国姓,能用这个字做军旗的人也就是魏勤了。 “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清缴叛军!岳家军谋逆作乱者速速缴械投降,继续作乱者,斩!” 三人成虎,一句没人相信的话有三个人说了,也会让人相信几分。 何况岳家军叛乱这句话,已经不只三个人说过了。 原本就精疲力尽的岳家军之人,动作渐渐缓慢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铮的一声,不知是谁的刀掉在了地上,而后武器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金卫吾见状,血脉膨胀,“你们把刀捡起来!岳家军只能死在战场上,绝没有投降!” 有士兵喊道:“连大将军都不在这里了,我们还在苦苦支撑什么?岳家军应该死在对抗匈奴的战场上,而不是谋逆作乱的战场上!” 他失声痛哭,跪倒在地。 一人哭,千人哭,这些岳家军的将士凭着一股忠心坚持到现在,一直告诉自己他们不是叛军,而是忠臣。 可现在,他们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 金卫吾见大势已去,索性不再多言。 他看着严华实,微微笑了起来,笑声里万分痛快。 “败了又如何?只要大将军还在,我们就不算败!你永远找不到大将军,永远,哈哈哈。” 严华实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拼死抵抗到现在。 原来不过是为岳连铮博一条生路,所以不惜牺牲将士们的性命。 这个金卫吾疯了,一个愚忠的疯子。 他再度高呼,“岳家军弃械投降者不杀,留待太子殿下回来自有处置!主将谋逆欺骗部下,你们并非有意谋反,太子殿下定会酌情处理的!” 他本是长安百姓人人敬重的京兆尹,有他这么一句话,岳家军之人自然信服。 刀剑落地,一向高傲的岳家军垂下了头颅。 金卫吾大笑三声,忽然提到朝腹部刺去,“大将军,属下没有负你!属下,没有负你!” 说罢口角溢出鲜血,躺倒在地。 魏勤冷笑一声,“你是没有负岳连铮,可你负了手底下这么多无辜的岳家军士兵,欺骗他们来送死!你还负了君王,负了百姓,负了社稷!” 金卫吾已经回答不了他的话了。 他睁着一双眼,临死还望着天空,不知道是否有所悔悟。 严华实道:“魏将军,我们兵分两路,你带人去接管剩下两座城门。我得进宫一趟,和商大人报个信儿。” 魏勤还没见过商不换,虽然两人书信来往有许多,可由他进宫连路都不认得。 他便道:“好,你快去吧!太子殿下和郡王爷想必也快到了,早则今夜,最迟明日一早,长安算是守住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退位让贤 “报!岳氏叛军已经投降,京城四门收归魏氏军中。清平郡王次子率军在宫门外求见!” 最新的军报传进宫中,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整装待发的御林军也卸下了防备,真正得以喘息。 御书房中,一片喜气顿生。 圣上起身道:“是严华实在宫外求见?” “是,未得诏令,臣等未敢开宫门迎接。” 商不换道:“快请进来吧,让他说说宫外的情形,诸位大人一定都想听。” 传令的士兵退出殿去,商不换朝圣上拱手,“请圣上移步后殿说话。” 众臣一时不解,商不换有什么话要单独和圣上说,不肯让他们这些大臣听。 也罢,若没有商不换指挥,此次长安恐怕早就沦陷了。 圣上点点头,隐约有不祥的预感,随他走到后殿。 商不换还没开口,他先道:“你是不是想和朕说,太子归朝之后的事情?” 商不换点头,“圣上应该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形,朝臣们都会支持太子殿下,圣上若是被逼退位,未免难看。恕臣直言,当年的事是圣上的错。您若主动认错,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圣上笑了笑,“其实你早就知道会有今日的局面,也早就知道那个太子是真的,是不是?” 性命攸关的时刻,圣上总算看懂了些什么。 商不换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事实如何,与臣知不知道并没有关系。要紧的是,做错的事情如何补救,眼下的局面如何收场。” 圣上长叹了一声。 “你若早知道,朕只想问你一句话。太子当年是如何逃脱的?” 原来圣上以为是他救了太子,当年他还年少,大概圣上还怀疑到商相爷头上了。 商不换摇了摇头,“圣上误会了,是岳连铮。” “岳连铮?” 圣上一惊,万万想不到是他。 “岳连铮那个时候就救了太子,那为何现在二者反倒反目?” 商不换道:“因为岳连铮并不是想匡扶皇室正统,而是想借太子留个后手。一旦圣上想对将军府下手,他就会把太子搬出来扶立新君作为傀儡,把持大魏的朝局。可惜太子殿下聪慧,一早看穿了他的阴谋,逃脱了他的束缚。” 圣上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还有这些他不曾知道的事。 “这么说,太子被养在岳连铮身边的时候,你就知道此事了?” 事到如今,商不换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拱手道:“是,太子就是将军府的那个私生子。臣和圣上提过的,圣上当时很欢喜,说私生子无法继承爵位。” “那,那个私生子不是又聋又哑么?” “太子假装聋哑是岳连铮的主意,让他避人耳目,所以连老夫人和明川郡主他们都不知道,廷哥儿就是太子。” 真相全然揭开摆在圣上面前,他一时之间不好消化。 想了许久,才缓缓道:“他那么小的年纪,装成聋哑不能和人说笑,装了那么多年。岳连铮如此待他,怪不得他会转投你手……原来岳连铮报你控制驿馆军报是真的,都是为了帮太子吧?” 商不换沉默不语。 圣上道:“罢了,你不必说了。自作孽不可活,这个皇位是朕抢来的,偷来的。就算旁人使手段夺走也是朕的报应,何况是夺回去给那个本就该得到的人,朕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转过身去,想了想,又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朕?” 商不换道:“此事全由太子殿下定,臣也不知道。” “若是朕主动退位让贤,是否能保全这条命?” 圣上的要求很简单,不过是保命而已,他知道自己当初对太子下过杀手,和一般的篡位不同。 太子的心里,一定很恨他吧? 商不换稍稍错愕,想到庄婉仪和他在御花园里谈过花,心道她的话果然有用。 圣上显然想开了不少。 “依臣看,可以。”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那朕这就去拟旨,在他进长安城之前,便可昭告天下。” 在他进长安之前发诏,和他进长安之后发诏,那是不同的概念。 前者看起来更为体面,不管是对哪一方。 后者便有挥兵逼迫之嫌。 圣上这样做,显然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哪怕他只是想为自己争取更好一点的待遇,也十分难得了。 商不换朝他拱拱手,退出了后殿。 后殿之中有些阴暗,圣上仰起头来,不知道在黑暗中看着什么,还是想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喊道:“来人,拟旨。” “是,圣上。” 金公公不知站在哪处,可圣上一开口,他必定是头一个应答的。 圣上心中聊有安慰,“把窗子都打开吧,朕想亲笔写诏书。这可能是朕最后一次写诏书了,你来给朕研磨。” 圣上已经许久没有亲笔写过诏书了。 慢说写诏书,就连看奏折他都懒得,这些事务多半都交给了朝中大臣。 商不换听着身后的动静,微微一笑,朝前殿走去。 严华实被诸位大臣围在当中,不但把宫外的情形问清楚了,还把南边的情形也问了问。 尤其是他们最关心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年纪尚轻,可文质彬彬,才德兼备。在南方诸城,他事必躬亲,亲自制定安置百姓和投降官员的政策,还接纳饱学士子在地方为官。不但我看了敬佩,就连商相爷和父王都说, 太子殿下日后必定是位明君。” 朝臣们听见这话都十分高兴。 他们不求明君,朝中有才能的大臣那么多,再平庸的君主,再扶不起的阿斗,他们都能扶起来。 最怕的是昏庸奢靡,且对朝臣心怀不满的君王。 如今听闻这位太子殿下如此贤德,他们就放心了,只等着恭迎太子进城。 不过,当今圣上…… 商不换走来,众人停下议论。 “大公子,圣上在后殿做什么?” 这个时候,总该让他表个态度,看看接下来该如何处事。 商不换淡淡道:“圣上要亲笔写诏书,退位的诏书。” 第四百五十五章 洗清耻辱的办法 清平郡王率领大军回到长安,眼前的满目疮痍震骇人心。 那三万岳家军的将士,在尸首中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不由惊骇。 “我们大将军呢?这……这不是金副将吗?” 金卫吾的尸身死不瞑目,躺在冰凉的第三已经没了呼吸,一众岳家军之人拥挤而上。 一旁,那些缴械投降的岳家军之人正在被羁押,等候朝中政局稳定之后,再来商讨叛军如何处置之事。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起来?” 才回来的岳家军之人上前阻拦,看到被关押的同伴一身灰尘血迹,显然是经过了一场大战。 同是岳家军之人,一方光鲜亮丽斗志昂扬,一方灰头土脸形容枯槁。 累得筋疲力尽的秦国公正要被扶回府歇息,生怕这三万岳家军生出反叛之心,少不得耐着性子上来解释。 “岳连铮率岳家军谋反,主将逃亡,这些都是缴械投降的。你瞧瞧——” 秦国公伸手一指,满地尸首鲜血横流,“长安城打了两天,死了多少人!长安四门差点都被岳家军占领,再迟一步,皇宫就要被攻破了!” 岳家军谋反,主将逃亡? 这怎么可能! 一个岳家军的参将揪住投降士兵的衣领,“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咱们大将军哪去了?” “大将军逃了,我们的兄弟白死了!大将军说我们不是叛军,说宫里那些文官才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最后援兵来了,他却逃了!” 在边关攻打匈奴的时候,岳连铮从来没有逃过,哪怕是他差点死的时候。 清平郡王和魏勤的兵马,来支援的不是岳连铮,而是商不换。 叛军是谁,一下子就清晰了。 那个参将踉跄地朝后倒去。 清平郡王策马上前,见他震惊无以复加的模样,知道他不敢相信自己所闻。 这样的岳连铮,是他们从来不熟悉的。 “诸位岳家军的将士,叛乱的是岳家军不假,但你们是和本王迎接太子殿下归来的勤王之军,正义之师。岳家军的叛乱不应该加诸于你们头上,你们放心,这些投降的士兵及早悔悟,太子殿下一定会给予从宽处理的。” 有清平郡王这番话,众人的情绪恢复许多。 他继续道:“现在最关键的不是长安,而是岳连铮勾结匈奴南下,现在就在长安以北一座城池的距离。西山的古道古将军已经率军去支援,可抗击匈奴最有经验的,还是岳家军。你们可愿意,继续为国抗击匈奴么?” 那些低着头一身是灰尘和血迹的岳家军士兵,都抬起了头,“当时我们一直劝说金副将去抗击匈奴大军,可是金副将不肯。要是我们去,匈奴人早就滚回老家了。趁着他们还没攻到长安,弟兄们快去啊!”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叛军的罪名会牢牢盖在岳家军头上,这三万清白的将士,将来也会抬不起头。 这是他们洗清耻辱最好的办法。 那参将咬咬牙,心知这是清平郡王的好意,“去,我们这就去!” 清平郡王哈哈大笑,“好,本王亲自领兵。想当年我也打过匈奴人,不见得比你们老将军差多少啊。今日就算舍命陪君子,替本王知会宫里一声,待我率军凯旋归来再进宫!” 说罢果真一骑当先,率三万岳家军朝前方城池而去。 世子正在城中组织士兵收拾尸首,天气越来越热,这些尸首堆积在城中,容易生出瘟疫来。 等他听闻清平郡王率军出发的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 “老王爷这么草率,你们也不知道拦着吗?他都多大年纪了?何况那三万岳家军……” 他叹了口气,到底没把心里的顾虑说出来。 那三万岳家军若是岳连铮的埋伏,清平郡王这一去不是太危险了么? “回世子,老王爷说那么近的距离,要是出事长安城中再派援兵不迟。他得给岳家军之人一个机会,不能抹杀所有人爱国的热血!” 清平郡王自己带兵多年,他最能理解军武之人那颗心,也知道岳家军的人为了洗脱反叛的污点,宁可付出死的代价。 他怎么能不成全? 世子忙指挥部将,“你们在这里收尸,我要立刻进宫一趟!” 太子大约已经被迎进宫了,此刻进宫找他们讨个主意,看看要不要派兵去增援清平郡王要紧。 廷哥儿进宫门的时候,穿的是朴实无华的衣裳,少年清俊模样。 一身沉着的气势,年少而睿智的目光,都让人无法怀疑他的身份。 商不换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宫门迎接。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回朝。” 守城门的御林军半跪在地,低垂着头,却忍不住用眼角偷觑这位年轻的太子。 稍有年纪的人都看得出,这位太子殿下生得有些像先帝,也有些像先皇后。 商不换身后的一众老臣,忍不住抬起头来,目光盯着廷哥儿的脸便挪不开了。 廷哥儿也不恼,大大方方由着他们打量,亲自上前扶起商不换,“辛苦你了,庄姐姐没事吧?” “大家都好。” 商不换小声回应,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朝他眨了眨眼。 廷哥儿嘴角微微翘起一丝笑容。 “诸位大人,晚辈魏廷,见过诸位大人。” “不敢不敢,太子殿下快请起!” 他态度谦和,朝众人笑道:“劳诸位大人担惊受怕,是我的过失。让国中局势动荡,更是我的过失。这一礼是诸位大人该受的,我还欠大魏百姓一礼,只能靠诸位大人协助,将来慢慢补偿百姓。国泰民安,便是我给他们最好的礼。” 众大臣忙道:“臣等必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廷哥儿点点头,搀扶起众人。 “太子殿下,今上下旨退位让贤,众臣已经接到旨意。只等长安城中混乱拾起,太子便可行登基大礼。” 廷哥儿心中一动,想到许久未见的那个人,朝商不换道:“他在哪里?我们兄弟两多年未见,是该好好叙个旧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暂居相府 “商大公子!” 清平世子赶进宫来,把清平郡王率军出发的事告诉商不换。 商不换笑道:“无妨,郡王爷不会出事的。岳连铮还算有点良心,他没有把长安发生的事告诉在外的那三万岳家军。不知道是觉得那三万兵马已经不能完全受他掌控了,还是有心想给自己的老部下一条活路。” 世子道:“你的意思是,这三万岳家军是不知情的?怪不得家父说要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洗清耻辱。” 商不换忽然沉默起来,目光落在远方。 “不仅仅是他们,其实在京中造反的那些岳家军士兵,也未必是有心谋反的。他们这么多年来习惯了效忠岳连铮,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我想如果那些士兵知道真相,他们也不想谋反。”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给那些投降的士兵求情了。 清平世子会意,“其实岳家军的战力真的很强,如果把这些叛军一概而论确实可惜了。要是能收归到我们王府麾下,那也是件好事,哈哈。” 商不换看他一眼,心道这么快就开始抢兵了,真是个好战之人。 看来清平郡王没有选错世子,他的确是个能继承清平王府军武之魂的人。 “放心吧,我会向太子殿下开口替你争取的。岳家军那些人骄傲惯了,也只有贵府统领,或许他们能服气。” 清平世子哈哈大笑,“那敢情好,多谢大公子了。宫里有商相爷和你在,我和魏勤就先收拾城中的事,待一切妥当再回来复命。” “我让严华实派人去追击岳连铮的行踪了,我想他最有可能会去投奔匈奴,严华实或许会和郡王爷碰上。” 清平世子顿了顿,“我可不觉得他能追到岳连铮,岳连铮何等自负之人,他连自己最亲信的副将金卫吾都舍了,从此混迹江湖如滴水入海,哪里还找得到?” 说罢一拱手,大步朝宫外走去。 外头纷纷扰扰的事情,还多着呢…… 商相爷正在组织文官,既要恢复长安城的民生,也要把各州府的政务重新收归中央。 更要紧的是操办登基大典,国不可一日无君,当今圣上下旨退位让贤,廷哥儿的身份再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了。 明君即位,朝廷方可大安。 御书房的门开启,廷哥儿从里头慢慢走出来。 商不换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见他出来总算放心,又朝里头看了一眼。 “你打算如何处置?” 廷哥儿摇了摇头,“原本是想让他死的,只是顾忌他的身份罢了。谈过之后,反而不那么想了。他毕竟主动退位没有再为难什么,当年他也没有杀死我。此事便罢了,先把他和后妃都暂时安置在后宫,待登基大典行过再送出宫,你觉得如何?” “送到何处去?” “在长安城中找一处闲置的府邸,封一个虚衔给他。此后只要他不生叛乱之心,我便不会动他。” 商不换点点头,“这样最好,既能保全皇室颜面,也能绝后患。” 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放在别处要安心许多。 朝中有能的大臣甚多,只要他们还在,没有人会支持一个退位的昏君,圣上对廷哥儿再没有威胁。 御书房外,庄婉仪款款而来。 廷哥儿一见她立刻变了神情,仿佛还是那个在将军府里需要她庇护的孩子一样,快跑了两步上前。 “姐姐!” 庄婉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高了,也瘦了。这些日子在外头没少受罪吧?亦谐一直念着你呢,他考了解元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商大哥的信里提过。要是我在,他才考不上解元!” 庄婉仪忍不住笑,笑得眼泪都涌出来了,“是啊,他也这么说的。可是你从此以后就是圣上了,没机会再考解元了。” 姐弟两个虽非亲生,却一起经历了许多波折,如今相见皆有一番感慨。 商不换站在一旁不开口,让他们好好掉掉眼泪,释放这段日子以来紧张的情绪也好。 “你今晚是不是就要住在宫里了?若是不住在宫里就好了,回府我亲手给你炖些补汤,调养调养身子。宫里一团乱,谁来照顾你?” 庄婉仪心疼地掉眼泪,明明想笑,就是忍不住落泪。 大约是生了小安方,让她身上的母性更加放大了。 廷哥儿看了商不换一眼,征求他的意见,“姐姐说的对,宫里太乱了,不如今夜我先安顿在相府?” 若是旁人府里自然不行,可商相爷和商不换不同。 何况宫中人员纷杂,也不是很安全,不如相府来得好。 商不换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趁着今夜把宫中安顿好,明日你再入主便是。幸而我早派人回府收拾好了,小安方也已经接回府中了。” 庄婉仪一听到小安方的名字,眼前一亮。 廷哥儿也笑道:“小外甥我还未见过的,急着想见一见!” 竟是迫不及待要出宫的样子。 商不换无奈道:“带上御林军随行,你要住在相府,只怕魏勤也要住在相府,还得收拾更多的屋子出来才是。” 说罢派人护送廷哥儿和庄婉仪回府,他在宫里帮着商相爷处理政事。 再回相府,恍如隔世。 小安方大了一圈似的,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廷哥儿。 商不阙和沈念心都上前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庄婉仪问道:“我父母和亦谐他们都回府了吗?” “姐姐!” 门外忽然传来大呼之声,伴着马嘶,庄亦谐翻身下马跑来。 “廷哥儿!” 他飞速跑来,一下子就要抱住廷哥儿,被魏勤斜刺里冲出来拦住,一头撞在了他的盔甲上。 “亦谐,你没事吧?” 魏勤这才知道他是庄婉仪的胞弟,和廷哥儿一起读书的那个少年,两人亲密得像亲兄弟似的。 廷哥儿忙上前给他揉额头,庄亦谐顾不得头疼,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红纸来,“你看,解元!这个本来应该是你的,不过我还是要拿来炫耀炫耀!” 沈念心忍不住笑出声来,庄婉仪无奈地看着他。 廷哥儿的耳朵怕是要听出茧子了,他还炫耀不够?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尿他一身 许多朝中大臣闻讯到相府请安,廷哥儿露了几次面,到后头便请诸位大臣进宫去了。 商相爷和商不换都在宫里,有什么事他们进宫去更好商谈。 他今日初回长安,就像庄婉仪说的,先休息要紧。 不多时,只见商相爷和庄景行夫妇同来梅香院,见了廷哥儿都行礼请安。 廷哥儿飞快上前搀扶他们,“昔日住在庄府多得照顾,从前以庄府表亲身份掩人耳目,但心里早把二位当成真正的伯父伯母,日后不必多礼。” 庄景行夫妇推脱不得,只好依他。 廷哥儿又道:“宫中之事商大哥必定能够处置,相爷早些回去休息才是。一路舟车劳顿,您这般年纪再不休息,怕对身体无益。” 商相爷笑道:“先前一心紧张长安的局势,倒不觉得累。现在尘埃落定放松下来,当真觉得浑身酸疼,恕我不能奉陪了。” 他说罢告辞,众人又回梅香院中叙话。 想到昔日同在梅香院书房读书的场景,庄亦谐不由沉默下来,知道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庄婉仪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宽慰道:“亦谐,你不是说等廷哥儿回来,你就可以在金殿上和他对答了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可别连进士都考不中,那如何上金殿对答?” 庄亦谐有些不好意思。 廷哥儿的学问一向比他好,可两人一直兄弟相称,日后成了君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还真没想过。 庄景行倒被她提醒了,“太子殿下……” 廷哥儿忙道:“大家私下说话,不必如此拘礼,还唤小名儿便是。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就像庄亦谐一冲进来就喊他廷哥儿,他听着亲切许多。 庄景行笑了笑,“好,廷哥儿。我想着今年的科举耽误了,最好在朝政初步稳定之后,立刻恢复科举,不要等明年了。虽然可能会仓促些,可是国中百废待兴,这个时候开科举招募贤臣是最要紧的事,片刻耽误不得。” 廷哥儿忙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之前在南边那些士子都是临时选出来的,权宜之计不能长远,也需要再重新选拔。” 庄婉仪闻言犹豫片刻,欲言又止似的。 廷哥儿道:“自家人私下聊天,姐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是女子,原本不应该议论朝政,廷哥儿既这么说了,她少不得开口。 “依我想,那些临时选拔出来的士子,虽然是一时权宜,可不能一概而论。可以派御史进行考察,做的好的继续做,不好的就让他们重新参加科举。科举只是选士的途径,没必要那么死板一定要中了进士才能当官。” 庄景行捋了捋胡须,“说的也没错。只是那些在任上做得好的官员,将来说起履历没有考上过进士,未免难看。” 庄婉仪笑道:“父亲,他们有从龙之功,怎么会难看?”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样说来也是。 廷哥儿拍手笑道:“好主意。南方经过战乱,局势刚刚稳定。如果直接全部换血不仅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也显得咱们利用完别人就丢,太不慷慨。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样也好。日后我会关照朝中,对这些特殊时期选拔的官员,考察之时不必太在意他们的履历。” 庄景行瞧廷哥儿这样,越发欢喜。 从前他住在庄府的时候,庄景行便喜欢他勤学好问的样子。 这样一个人成为君王,必定能治理好国家。 自古以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君王往往产生昏庸的毛病,只有真正在民间流离艰苦过的君王,才能知百姓民生。 廷哥儿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相信。 “父亲母亲今日留在这里用膳吧?我去厨房做菜,你们稍侯。” 说罢把怀中的小安方递给奶娘,廷哥儿却道:“让我抱抱吧,明儿进了宫,怕是要有许久不能见呢!” 说的也是。 庄婉仪笑了笑,把孩子交给他,“你小心些,别让他尿你一身。不换被他尿了好几次,现在抱他都要小心翼翼的。” 说着一转身去了小厨房。 廷哥儿抱着手中的小安方,这样小的孩子,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 他睁着大眼睛看着廷哥儿笑,明明是初次相见,却像早就认识一样。 连魏勤都好奇地凑过脑袋来,小安方瞥了他一眼—— 没搭理他。 魏勤讨了个没趣儿,只能老老实实坐着。 廷哥儿才来长安,他不放心,必须亲自护卫左右才肯罢休。 反正文事有商不换和朝中一众老臣,武事有清平郡王一家父子,他乐得讨个清闲。 这些日子昼夜不停地奔袭,他也确实累了。 廷哥儿逗着小安方玩,小安方咯咯笑,对庄亦谐这个亲舅舅都没有这么亲。 众人正说笑着,小安方的表情忽然凝滞。 廷哥儿心道不好,把孩子举起来,衣襟果然被尿湿了一大块。 庄婉仪的话成真了。 众人一愣,好一会儿,庄亦谐哈哈大笑起来。 敢在未来的天子身上尿尿的,怕是只有小安方一个了。 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 魏勤看了一眼,也哈哈大笑起来,一点儿也没顾忌廷哥儿的颜面。 廷哥儿尴尬地把孩子送到庄夫人怀里,“咳咳,我去换件衣裳,一会儿就回来。” 魏勤打算跟着,忽听到屋顶上破空之声,一道黑影飞过。 “谁在上头?!” 追月忙出来道:“将军别怕,那是三叔,一向贴身保护大公子和大奶奶的。” 原来是梅香院的护卫,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魏勤哼了一声,不是刺客就好。 他大呼一声,“别飞来飞去的,下来我们比比!” 在他面前飞得这么肆无忌惮,这不是挑衅他么? 三叔停在屋檐上,老神在在,“好啊,你要是输了,今晚梅香院就由我来护卫,没你的事儿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商不换辞官 清平郡王率领岳家军余部三万人,赶跑了匈奴大军。 原本只是想把他们赶远一些,不料匈奴大军战力比想象中还要弱,索性一路赶出了关外。 就为了这个,连廷哥儿的登基大典都推后了几日,朝中文臣都忙着给前方大军提供粮草补给之事。 “这么多年打匈奴人的就只有岳家军,所以旁人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战斗力。岳连铮和匈奴勾结也为大魏带来了一个好处,就是匈奴人不再像他们的先辈那么能打了。” 只要和岳连铮在战场上演演戏,便可得到边关的一些好处,他们又何必辛辛苦苦地训练军队呢? 草原上失去天敌威胁的狼,渐渐成了羊。 长安城中一片乱象渐渐收拾了起来,商相爷仍居相位统领百官,他的年资和威望足以在这个时候撑起朝堂。 但有内幕消息说,商相爷很快就会告老颐养天年,把这个位置交给商不换。 是真是假,暂且还没有确定的消息。 当今圣上被封为安宜侯,赐居长安城中一处旧府,陈皇后并一应后妃都迁居其中,包括他们的亲信宫人,廷哥儿也允准他们带走。 其中包括金公公。 因府邸不比宫中大,地位又和从前相差甚远,府中难免有矛盾出现,尤其是那些嫔妃们。 她们原本是有封号有品级的嫔妃,可圣上成了安宜侯,她们便沦为什么都不是的妾室。 陈皇后反倒很满意现状。 身为废帝皇后,能保住一条命便值得高兴。何况她现在是安宜侯夫人,此后再也不用担心后宫嫔妃争宠,会威胁到她的后位。 廷哥儿总算登基,因此番战乱国中空耗,他主动提出一切从简。 自古以来帝王登基,谁不以隆重盛典彰显自身,生怕被人轻视君威。 他却主动提出此举,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看到了他为大魏百姓社稷谋福祉的决心。 潜伏许久的乱局,终于平稳了下来。 一个月后。 “匈奴人被赶回了草原,岳连铮还是没找到吗?” 御花园中,经过修剪的花枝重新吐蕊,一脉御河中,几枝荷花开放。 廷哥儿顺着河水慢慢走,和商不换一边说着话。 商不换道:“没有找到,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带,孤身一人想隐匿江湖,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廷哥儿点点头,“他若真想隐匿起来,朕也不怕。毕竟当年他救了朕性命,朕也没有非要他的命不可。只怕他辗转到匈奴,他日再来一次领着匈奴大军来报仇的事,那就麻烦了。” 商不换笑道:“这一点圣上可以放心,匈奴人这次被岳连铮害惨了。不但没有得到岳连铮许诺给他们的三座城池,还死伤了许多人手被彻底赶出关外。如果他们找得到岳连铮,一定比朝廷的人更想杀之而后快。” 如此说来,廷哥儿便放心了。 “对了,朕要对此番有功之臣进行封赏,说起功劳,你是头一份。你想要什么样的封赏,朕都可以答应。”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给封赏,是因为相府父子二人已经位极人臣,很难再进行加封。 朝臣们也没有商谈出个所以然,他索性直接来问商不换。 “圣上真的什么样的封赏都愿意给吗?” “当然是真的。” 商不换笑道:“请赏之事我一时想不出来,倒是有一件事要征求圣上的意见。圣上是否也觉得,父亲近来在朝政上颇为得心应手,一应事务都处置得井井有条?” 廷哥儿思索片刻,不明白他提出这个是想说明什么。 “那是自然,商相爷是朝中老臣,久居相位经验丰富。有他在朝中总领百官,朕很放心。” 商不换道:“那圣上也该知道,大魏前朝一直有规矩,一门亲生父子兄弟同居朝中高位,是件忌讳的事情。父亲多年不逢明主,郁郁寡欢,如今是因为有圣上在朝,他才重新生机焕发。依臣的意思,不如让他继续在丞相这个位置坐下去,让臣退出朝堂吧!” “什么?” 廷哥儿不由诧异。 他是要封赏商不换的,结果他不但不要封赏,还要辞官? 这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如果只是因为这点小小的忌讳,其实并不用在意。就像庄姐姐说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那些未曾考取功名的士子如今照旧在南边为本地父母官,何况你有这么大的功劳,又何必拘泥那点算不上规则的规则呢?” 商不换忽然笑了起来。 “圣上想听实话吗?” “自然。” 商不换道:“实话就是,这些年在朝中为官,我觉得累了。从前不能走,是因为大业未成,心中还有牵挂。如今朝中一切安稳,圣上坐在这个位置,还有父亲身居相位统领百官,我觉得很安心。所以,可否容我偷个懒呢?” 他这样一说,廷哥儿倒不知如何拒绝了。 “若你真是这样想,我自然愿意成全。只要你不是担心那个不成文的规则,迫不得已离开朝堂便好。你该知道,朕不会猜忌于你或者商相爷,永远不会。” 商不换道:“怎么会呢?我一早就答应过婉仪,等这件事结束,若我们还留得性命在,我便要带她去临安看西湖美景。趁着现在荷花未凋,我想带她去。” 原来是他和庄婉仪早就说好的。 廷哥儿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商相爷年岁渐长,再过几年就该告老了。到那个时候,朝中不能没有你。” “那我就到那个时候再回来吧,那个时候,我和婉仪或许已经把湖光山色看腻了,也该回到长安陪伴亲人了。” 有他这话,廷哥儿安心下来,笑着道:“一言为定,千万别骗朕。” 两日过后,商不换递上辞官文书,朝野皆惊。 更令人震惊的是,圣上允了。 不过圣上允他离开朝堂,又保留了他一品内阁阁臣的官位,竟是虚位以待的意思。 同时宣布认商不换之子安方为义子,享郡王爵位,待长大成人后再行封赏。 年轻的圣上尚未有亲生皇子,却对一个襁褓中的义子如此厚爱,可见其对相府的看重……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三年之后 三年后。 临安城熙熙囔囔,叫卖声此起彼伏。 湖堤柳树朦胧如烟,正是六月好风光,西湖中莲叶接天,白荷映日。 那长长的拱桥上头,人来人往,站在桥头看脚下的湖水,采莲的女子在莲叶中穿行。 时而有莲歌响起,采莲人也不害臊,路人也不议论。 歌声仿佛融进了江南的美景之中,叫人心旷神怡。 忽然便落下了朦胧细雨,这雨虽细如牛毛,若是淋久了也不好。 街面上一望无际的小摊贩们,早有准备似的撑起了伞棚,丝毫不影响他们继续做生意。 有禁不住雨淋的路人便躲到了他们的伞棚底下,顺道看看他们卖的小物件,也会挑一两样带回家。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长桥上,一下子人便少了起来。 一个穿着一袭红裙的女子,广袖轻抬,背影腰肢纤细,赏心悦目。 她正好奇地看着底下采莲之人如何采摘,却发现雨水落下之时,那些采莲人也都钻进桥洞底下看不见了。 她不禁懊恼,这才发觉自己该找个地方避雨了。 只见她一个转身,裙摆轻扬,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曼妙的弧线。 那桥下之人只见眼前的女子,生得一张绝色的面容,尤其是那一双深如幽谭的眼,端的是含情美目。 她正要提起裙摆朝桥下走,忽然一把纸伞覆过头顶,落下一片微暗的青色竹影。 女子的身后,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为她撑伞挡住了雨丝。 他一袭蓝衣朦胧如水,长发束以月白发带,清俊面容之上,双眼顾盼神飞。 凡有人见着这一对璧人的,莫不赞一句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她转过身去,见着身后的男子,不禁甜蜜一笑。 忽然,桥下一把矮矮的小伞飞快朝两人飞去,只见伞下一双小短腿,穿着千层白底的小靴,飞快地跑动。 “爹爹,娘亲!” 小伞底下传出孩子奶声奶气的呼唤,他的身后不远处,一群护卫跟在身后,唯恐他有什么闪失。 好在他很快飞奔到了那一对男女面前,把小伞一丢,接着就抱住了女子的腿。 他约莫三岁大,生得粉雕玉琢模样,一张白嫩的小脸肉呼呼的。 “娘亲!那边有一家很好吃的酒楼,很好吃!” 庄婉仪低头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知道吃,回头又长了肉肉,仔细人笑话你。” 小胖子委屈地撅起了小嘴,一双小肉手抓着她的裙摆,不依不饶地扭了扭身子。 “娘亲,那我少吃一点,不会长肉肉的,好不好?” 长肉不长肉,是他自己说得算的吗? 庄婉仪只得看向商不换,后者弯下身,一把将小胖子抱到了怀中。 “安方,是谁说那个酒楼很好吃的?” 小胖子充满希望地抬起脸来,手舞足蹈地给他形容。 “很多人在门口排队,酒楼里头熙熙攘攘的。大家又不是傻子,不好吃去做什么呢,爹爹说是不是?” 他倒机灵。 方才说让三叔他们陪着他去转一圈,原来是去找这城中人最多的酒楼去了。 他们一路南下,从长安游到济南,再从济南游到淮扬,如今到了这临安城。 每到一处,几乎都是安方发现的美食。 没办法,他实在太爱吃了。 商不换被他可怜兮兮的目光打动,便替他劝说庄婉仪。 “逛了半日,你也饿了,咱们就去他说的酒楼吃饭吧。” 庄婉仪摸了摸小胖子的肚子,他一时发痒,咯咯直笑起来。 “你瞧瞧他,咱们逛了一路,他就吃了一路。这小肚子早就圆滚滚的了,还用吃饭吗?” 想着她跟商不换倒确实该吃饭了,便也没有阻拦。 “听见没有?一会儿少吃点。” 商不换瞧瞧凑到安方耳边,叮嘱了这么一句。 “不然你娘亲可要不高兴了。” 安方认真地点头,俏皮地朝商不换眨了眨眼睛。 一家三口朝着安方所说的方向而去,没走多远,果然看见了长长的队伍,排在一家酒楼外头。 那队伍里头,有人是光着脑袋的,有人则撑着伞,男男女女都有。 “这么长的队伍,要排到我们,得到什么时候呢?” 庄婉仪朝前望了一眼,心中不免好奇,这家酒楼何以吸引这么多人。 三叔便同队伍最后的中年男子攀谈了起来。 “大叔,这家酒楼有什么门道,你们愿意排这么长的队?” 那大叔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尤其在看到庄婉仪夫妇二人时,惊为天人。 好一会儿,他才愣愣地回答三叔的问题。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家酒楼叫做楼外楼,做的菜实在是好吃。不仅有我们地道的临安菜,还有大周各地的菜品。北境的,岭南的,连匈奴的菜他们都有呢!” 原来这家酒楼如此神通广大,怪不得这么多人排队。 “可是眼下都到饭点了,再这么等下去,那岂不是要饿很久?” 那个大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嘿嘿一笑。 “这儿的菜好吃,我愿意等!你们要是不愿意等啊,可以去前头碰碰运气。那里有表演节目的,你们这么多人,总有一个会表演的吧?若是表演得好啊,就可以不排队先进去吃饭,还能不给钱呢!” 当然,不给钱对眼前诸人来说,大概没什么吸引力。 这些人一看就不差钱。 那大叔显然自觉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所以乖乖地排在队伍最后等待。 他们说话的工夫,后头又有几波人跟着排起了队。 “那咱们就去前头看看吧。” 他们这一路是来游山玩水的,便是不表演什么,看看别人的表演也有趣。 队伍的最前头,果然那酒楼外头的长廊,被布置成了一个台子。 上头也有书案纸笔,也有各色乐器,还有什么刀剑杂耍,应有尽有。 小安方一见有刀剑等物,便道:“让三叔去舞剑呀,三叔是爹爹身边的第一高手,这个表演一定好!” 三叔是何等高手? 让他上台给一群升斗小民舞剑,他当然不乐意。 庄婉仪便道:“三叔学的是救命的武功,真要打起来或许好看,舞剑这种事嘛,估计舞坊的姑娘舞起来比他好看。” “还是夫人了解得清楚。” 三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生怕庄婉仪不阻止,真的任由小安方把他弄上台去舞剑。 “那谁去表演呀?” 第四百六十章 昔年故人 小安方的目光在众护卫之中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庄婉仪和商不换的身上。 他当然没这个胆子,让他的爹爹和娘亲上台去表演。 便把目光再度投向了众护卫之中。 众护卫生怕被点到名字,忙把头低了下去。 庄婉仪见他认真的小模样,索性逗他玩。 “既然大家都不想去表演,那小安方就去吧。” “好啊好啊。” 众护卫抬头鼓掌,被小安方郁闷的眼光一盯,又都低下了头去。 “娘亲,为什么让我去表演呀……” 小安方嘟着小嘴,撒娇地朝她要抱抱。 庄婉仪便从商不换怀中,把他接了过来。 “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来这家酒楼吃饭,是你提议的,所以你要负起责任来,让我们吃到饭。二是因为三叔他们要保护大家,我和你爹爹呢是长辈,自然你这个没事干的小辈义不容辞了,你说是不是?” 庄婉仪说得有理有据,小安方想了想,只好点了点头。 “那娘亲,我表演什么?” 他的父母都多才多艺,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学了不少才艺。 只是要表演的话,他还是头一遭。 “记得娘亲教你弹的琴曲吗?” 小安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 庄婉仪顺势走上前去,把他放在了台子上,那些排队的人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眼前的夫妇二人美貌如仙,一个小孩儿也如粉团子似的可爱。 再看他们身后跟的一大群护卫,便可知是身份不凡的人。 他们为何不多花点银子加塞,反而还要认认真真去表演呢? 仔细一看,表演的竟不是那对夫妇,而是那个不足桌子腿高的小娃娃。 “我要给大家表演的是琴曲,兰陵入阵曲!” 他奶声奶气地报出名字,报的曲名却如此豪迈,反差之下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庄婉仪他们也不禁笑了起来,在台下等着看他的表演。 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要是会弹琴,那他们这些大人都该去撞豆腐了! 众人只以为他是上台搞笑的,没想到他真的正经坐在琴后,认真地弹奏了起来。 当波澜壮阔的琴声响起,众人不禁停住了笑声,只听那小娃娃弹琴。 小安方一边弹一边笑,他想笑出娘亲说的军中豪迈的气势,可惜他年纪尚小,笑出来都是咯咯咯的童音。 底下的看客都不禁露出笑容,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便已经足够让人欢喜了。 更何况,他的琴声还这样好。 不一会儿,那酒楼中走出来一位侍女,上前行了一礼。 “这位小公子表演得甚好,今日这一单我们楼外楼请客。请小公子和家人,一同进店。” “哇!” 小安方馋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听见那侍女的话,像一阵小旋风般飞快扑到庄婉仪身上来。 三叔眼疾手快,伸手一捞,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爹爹娘亲,我们快进去吧!” 庄婉仪常说,自己劳动换来的吃食更加香甜,他坐下来一吃,终于领会了这种感觉。 “这西湖醋鱼真好吃呀!爹爹娘亲你们快尝尝,我想知道到底是这鱼真的好吃,还是我劳动换来的才觉得好吃。” 庄婉仪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她倒不急着吃东西,反倒打量起了四周。 他们坐在三楼临湖的一个雅间,据那侍女说,是因为小安方的表演得到的笑声最多,所以给他们安排的是酒楼中最好的一个雅间。 庄婉仪却莫名觉得,这个地方的装潢很是熟悉。 好像她什么时候,曾经来过这样的店似的…… “是真的好吃。” 连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商不换,也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他们把酒楼中的所有招牌菜都点了一道,就像那个排队的大叔说的,南到岭南的小香猪,北到匈奴的烤馕…… 味道都十分正宗,让人仿佛回到了那段时光一般。 尤其是豌豆黄,做的和长安城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你们这儿的师傅想必是天南海北请来的,才有这么地道的口味的吧?” 商不换放下筷子,问着一旁的小二。 那小二笑道:“客官猜错了,这些菜其实都是一个师傅做的,也就是我们的东家。这些地方他都去过,也把当地的特色菜都学了下来,南来北往的客人都说正宗呢!” “哦?一个人做的?” 一个人能学到这么多地方菜品,那也算是很有才华了。 那小二提起这位东家,立刻就收不住话头了。 “客人,您看外面为什么这么多人排队?不单单是我们楼外楼名气响,更重要的是我们东家的夫人,她心疼我们东家做菜辛苦,所以不让一次性进那么多客人。要说我们东家也真怪,这一条街都是他的产业,他就非要在这做菜,说这样才高兴……” 庄婉仪也听见了这小二的话,不由夸赞了一句。 “看来你们东家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如请出来见一面,可使得?” 小二见他们是这般品貌气度,自然没有拒绝的,便笑着答应了出去请人。 不多时,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一道清润的男子嗓音传来。 “楼外楼许久没有这么多愉快的笑声了,在下替诸位食客写过各位的厚赠。诸位客官竟是长安来的?那我们也算半个老乡了……” 那身影从门外进来,一身普普通通的粗布麻衣,这般打扮像是为了做菜方便。 他身姿高大,面容俊朗,昔日眉宇间的关山皓月,如今成了带着江南山水的温润笑意。 比起昔年,多了一丝温雅,少了战场征伐的杀气。 他一眼便望见了庄婉仪和商不换,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当即愣在了那里。 庄婉仪一惊,目光从他的面上,又转到了他的腰系。 那方九龙佩,再熟悉不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朝中的通缉令渐渐不再被提起,却没想到,他们会在此处再度重逢…… 商不换也不由从座中站起,小安方见着他们两奇怪的举动,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他们。 “爹爹,娘亲,他是谁呀?” 他是谁。 庄婉仪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同小安方介绍。 “是故人,一位爹爹和娘亲都认识的故人。” 商不换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安方哦了一声。 他走上前来,朝那位“故人”拱手一揖。 “初次相见,故人伯伯。” 第四百六十一章 番外1岳连铮篇 生在将门府邸,从小我便知道,自己和兄弟们有些不一样。 将军府五个公子,我排第三,不上不下。 既不能像兄长那样得到父亲、母亲的器重,也不能像幼弟那样得到他们的疼爱。 夹在中间的孩子总是容易被忽略,这使我养成了一种质疑父母言行的习惯,我不像兄长和弟弟那样,对他们的话言听计从。 父亲说,要勤加习武,将来才能上战场报效家国。 可是朝中那些不习武的大臣,只要动动嘴皮子便能得到高官厚禄,为什么一定要勤加习武? 我没有反对,默默地习武,学得了一身好武艺。 父亲说,要一心为国为民,哪怕战死沙场也死得其所。 为国为民就一定要死在沙场上吗? 我还年轻,我觉得自己的性命还能有别的价值,我不想死。 这一次,我依然没有反对,因为我知道,在岳家我的话其实并不算什么。 父亲不会因为我的意见改变他的想法,他顶多听一听长兄的想法,可兄长和弟弟们早就被他的想法所影响了。 在他们的脑海中,一心就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我以为这只是想法,没想到后来他们真的都死在了战场上,我成了岳家的顶梁柱。 那个时候,年轻而昏庸的新帝登基,重文抑武,岳家满门男丁几乎死尽,也没能赢来他的宽容。 这样的君王,值得我们效忠么? 眼看着军中将士的补给越来越差,朝中武将的地位越来越低,那一年出征玉门,看着茫茫黄沙中的匈奴大军,我突然有了种奇异的想法。 我为什么要打他们。 把他们赶走了,我和我的岳家军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与其如此,不如留着他们,让朝中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人知道,没有岳家军,他们根本无法安然无恙地在长安城中尽享太平。 匈奴可汗叫乌极,是个块头极大却没有什么眼界的家伙,很快就被我充斥说服了。 从此之后,匈奴人按照他的提点去攻击边境城池,那些城池都恰好是守军最薄弱的,或者正在经历换防应对不足的。 他们杀了不少边境的百姓,抢夺了许多钱财。 朝野震惊,自然而然派出岳家军去镇压,早有默契的我很快就赶跑了匈奴人。 岳家军的牺牲明显减少,军功却越来越多。 凭借于此, 我年纪轻轻百战百胜的名号响亮起来,甚至超过了我的父亲,那个极其受人敬重的老将军。 是的,他受人敬重是应该的,而我只是凭借着某种手段罢了。 这种手段不是万无一失的,我一直小心翼翼在朝中遮掩,没想到还是被一个人找到了蛛丝马迹。 那人不是旁人,而是将军府的世交之子,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商不换。 他是商相爷的儿子。 那个人太过聪明,一旦我和匈奴的联系被他抓到罪证,我和我的岳家军就完蛋了,所以我提早一步和商相爷说,说商不换因为嫉妒我,意图陷害我。 商相爷是父亲的至交好友,他对我一向多有照顾,几乎没有怀疑就相信了我。 而后,我眼看着那个极其聪慧的状元郎伤痕累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离开了长安,去到城郊荒山之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 没想到他的到来,那么猝不及防。 远离朝堂的他竟然还有那么大的能量,收买了边关守将,让他在岳家军出城大战之时趁机关闭了城门。 好在两军乱战之中,我成功地找到了乌极,跟随他回到了匈奴。 也许商不换的目的不是要我的命,而是让世人都看到我和匈奴勾结的真面目,让商相爷知道他是清白的。 我偏不让他得逞。 为此,我割下了乌极的人头。 但我还是输了。 那个温婉贤惠的庄家小姐,在我不在长安的这一年,竟然和商不换生成了情愫。 也难怪,是我为了掩人耳目假装战死的,她一个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凭什么为我守节? 如果是我想象中那个庄婉仪,成为将军府的一品夫人她应该感恩戴德,的确应该为我守节。 可惜她不是。 不一样的她,也有不守规则的资本。 我并不气恼她喜欢商不换,我气恼的是在我活着回来之后,她还是嫁给了商不换。 金卫吾亲自护送轿撵,都没办法接回她。 那一刻我明白,我是真的失去她了。 长安城的最后一役,败局不算太意外,那或许是我欠商不换的。 但我的确还不想死,那一刻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的做法是在保护我的下属,保护岳家军,根本就是笑话。 在最后关头,我拿他们当成垫脚石,换了自己一个人的远走高飞。 连一直对我忠心耿耿的金卫吾,我都没救回来,任凭他自刎在乱军之中。 后来,我去了南方。 商不换一定以为我会去投奔匈奴人,至少会往我熟悉的北境去,我偏要逆向而行,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喘息余地。 事实上,这样的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只是凭着一股本能,想活下去。 身后一直有人在跟着我,我没有回头,一直走到荒凉郊外才用剑架住了她的脖子。 可那只是一个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的,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那双眼睛,生得有些像庄婉仪。 那一刻,我的剑稍稍退后了几分,“为什么跟着我?” 小姑娘张张嘴,“我饿。” 她瘦骨嶙峋的,身上灰尘扑扑,衣裳破到几乎都遮不住身体了。 像她这样的乱民,一路走来比比皆是,饿死在路边的也不在少数。 我看了看自己,穿着还算整洁,还拿着一把剑,身姿高大,看起来像是个吃得饱的人。 怪不得她要跟着我。 “好吧,我给你一个馒头。” 她摇头。 “两个?” 她咬咬唇,“我想跟着你。” 是啊,一个两个馒头终究无济于事,吃完了这一顿,下一顿她照样无处可寻。 我笑了笑,把披风穿在她的身上。 第四百六十二章 番外2岳连铮篇 人在这样的关头,总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 哪怕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哪怕她并不能理解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没关系,只要她是活的就好。 没想到洗了个澡出来的小姑娘,穿着我让客栈小二去成衣铺子里随手买来的衣裳,倒还有几分姿色。 和长安第一美人自然不能相比,勉强也算是秀色可餐。 “我叫瑶瑶,父母都在战乱中走散了,你呢?你怎么也一个人?” “我……也走散了。” 瑶瑶大笑,“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和家人走散,好在你走散了身上还带着银子,不然我们就要一起饿肚子了。” “对了,你要去哪里?” “去南方。” “很南很南的南方吗?” 我想了想,她大概是怕去得太远,以后就再也找不到父母了吧? “不很南,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瑶瑶稍稍安心,道:“去江南就挺好的,听说那里景色秀丽,地杰人灵,而且没有打仗。只要是没有打仗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是啊,没有打仗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从前赖以生存的战场,我也再不想看到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柔和道:“好,去江南。” 一路行到江南,瑶瑶越来越活泼,告诉了我许多事。 “我爹爹原是在酒楼做厨子的,他烧的一手好菜,我也跟他学过一些,以后有机会可以做给你吃。” “你喜欢吃什么菜?我爹爹什么菜都会做,不会的可以学,他学的可快了。我觉得人生在世,唯有吃好吃的菜最开心,你说是不是?” “我会做叫花鸡,你喜欢吃吗?” 大概她也看出来来了,我骨子里的冷淡,所以试图一直说话来温暖我。 我是承她这份情的,但是这一路我无暇和她多话。 因为我担心身边会有追杀的朝廷之人,我甚至在路上看到了我的通缉令,可瑶瑶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似的。 那画像大概画得不够好。 也是,我看起来就像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和昔日威武不凡的大将军,大概已经不一样了。 快到临安的时候,瑶瑶忽然说起了别的。 “其实我骗了你,我没有爹爹,我更不知道我爹爹是做什么的。” “没有打仗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一个人流浪的。我以前常去酒楼的后厨偷菜吃,什么菜都偷过。” “不过我真的会做叫花鸡,因为偷鸡很容易,去酒楼偷菜容易挨打。” 我看着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她指了指路上的通缉令,“因为我现在才能确定,你不会嫌弃我。” 一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通缉犯,当然不会嫌弃一个小乞丐。 那一刻,我忍不住笑,然后看到瑶瑶也笑了起来。 她说:“其实江南有很多好吃的酒楼,我以前就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机会来吃。你等着,我偷偷找个酒楼溜到后厨,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我拉住她,没让她去。 “你喜欢,我们就自己开一家酒楼吧,不过不能太大。” 我从长安离开,带走的银子不算多,好在有几样要紧的宝贝还算值钱,且不会暴露我自己的身份。 不到三个月,酒楼看起来了,就在西湖边上,请了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厨子。 瑶瑶欢喜得不得了,成天围在胖厨子身边给他打下手,时不时偷吃一口他做好的肉。 她不知道,我特意请来这个厨子,就是因为他看起来不打人,这样,瑶瑶才不会害怕。 没想到酒楼的名气越来越大,瑶瑶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学会了做许多菜,她已经可以独自掌勺了,并且做菜的时候极其开心。 我知道,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可能是她的笑脸太喜悦,我也跟着她学起了做菜,想到从前吃过什么便学什么,天南海北。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了一起,因为旁人都管她叫老板娘。 尽管我们都不承认,旁人也没当一回事。 而后,我很快发现了我们在一起的好处。 官府的追兵不会想到,我会开一家酒楼,成为一个厨子,还娶了一个妻子。 而后,通缉的消息慢慢平息,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现在的岳连铮,就好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 直到我遇见他们。 庄婉仪,商不换,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我记得那个孩子叫小安方。 他们见到我不但没有一脸警惕,反而像是看见久违的故人一样,面色和煦。 小安方喊我,故人伯伯。 庄婉仪说,你送给他的那个小金锁一直还在。 三年未见,彼此相视一笑泯恩仇,那一刻我才明白,庄婉仪的独特之处我还远远不了解。 她让商不换放下了仇恨,没有让人把我抓回去,反倒劝我好好继续生活。 她见到了瑶瑶,笑着送了她一支长安城里时兴的珠花,价值不菲,瑶瑶笑得欢喜,也回赠了她一支临安女子喜欢的玉钗。 那一日,楼外楼闭门谢客,外头排着长队的客人怨声载道。 我们就像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闲话家常。 他们离开之后,瑶瑶说,“那位夫人,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 “何出此言?” “因为我也喜欢她,这样的女子,谁能忍得住不喜欢。可你日后只能喜欢我一个,虽然我没她好看没她尊贵没她优雅,听到没有?” 瑶瑶捏着我的鼻尖,我轻而易举地拿下她的手。 “没大没小,从前喊我哥哥的,现在成了婚就不客气了?” 瑶瑶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道:“我就不客气,你敢拿我怎么样?反正我肚子里有你的骨肉了,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那一刻,我觉得人生都圆满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番外3廷哥儿篇 从被自己的皇长兄刺杀,被岳连铮带出皇宫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该长大了。 此后的人生,注定波澜不断,不会安稳。 但我没有想到,等着我的是那么可怕的生活。 岳连铮的利用,边疆军营的艰苦,将军府的人人漠视和嘲讽。 私生子,他给的这个身份,让我成功地在将军府隐匿起来,也让我再也抬不起头。 所有的吃穿用度都和下人没什么区别,除了让我读书识字以外,岳连铮几乎不会管我。 也对,我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只是一手备用的棋,不到关键时刻完全不必拿出来。 直到他到了娶妻的年纪,他对我说,他要娶一个安分听话的妻子,出身不必太好,免得日后发现我的存在会给他惹事。 我知道他为的不仅是我,也是他自己。 他一向骄傲,看不上女子,也并不喜欢女子以自身权势威胁于他。 我知道,他娶了四品翰林庄景行的女儿,那是一个出了名的温顺贤良的女子。 再温顺的女子,也不可能接受丈夫在自己之前就有一个私生子,而且是这么大年纪的私生子。 这会严重影响嫡妻和将来嫡子的地位。 所以我一直躲着她,反正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子,我也没有相见的必要。 不想桃花树下第一次遇见她,是个这般脱俗的美人。 我只听说过她的贤名,一直没听说她如此美貌,更没想到她会如此温和,气度从容。 这样的女子,一点儿都不像区区四品翰林之女,小门小户出身。 最最令人震惊的是,她对我没有丝毫的厌恶之意,反而很是淡然,就好像她不是我名义上的嫡母一样。 装贤良装大度,这种手段在内宅女子身上太过常见,我在宫里见过不少。 可长时间的接触之后,我才知道,她并不是装的。 她是真的不在意,且她很喜欢读书人,知道我学识颇佳之后,对我更加关照。 一直到后来,岳连铮战死的消息传来,她以为我要投湖竟然不惜冒险来救,为此还被我的鱼钩勾破了手。 甚至明知道老夫人不喜欢她,还为了我破坏府中规矩带我去灵堂看岳连铮的尸首。 她并非一味冲动,早在做这件事之前,她便安排好了应对的对策。 这让我敬佩于她的智慧,又感动于她为我种种谋划。 随着时间流逝,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对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拿她当成我的嫡母。 她本来就不是。 她只比我大四岁,我当她是朋友,是姐姐,甚至是……一个正常的女子。 直到她和商不换情愫渐生决定改嫁,我才明白,我爱上了她。 爱上了一个一直不遗余力帮助我,把我当成弟弟一样疼爱的女子。 许多次午夜梦回,我都在问自己,这种感情是不道德的,是畸形的,我不能这样。 可我似乎没能控制自己。 再到后来,她送了我一个丫鬟,那个丫鬟和她生得有一点相似。 我把丫鬟当成了她的替代者,对她百般温柔和顾惜,最后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再后来,我们坦诚相见,公开了所有秘密。 她的眼光真的很好,商不换比岳连铮好一千倍,一万倍。 尽管从前我对这个人也有所误会,但他对我做出承诺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一直低看了他。 商不换不仅有聪明,他还有正义和良知。 他对岳连铮从来不是因为私仇,而是为了大魏的安定,为了揭开伪装者的真面目。 我相信他能帮我,也相信他能照顾好庄婉仪,我选择了退让。 事实证明,我选对了。 当我坐在这个高高的金龙椅上时,商不换却提出了要辞官退隐,我再三挽留,他才答应在商相爷退位之后回到朝堂。 以他的聪明,或许早就明白我的心思了吧? 离开,是他最后的防范。 而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我还是找了庄婉仪,和她深谈了一次。 甚至我拿出皇后的位置许诺给她,她却只是笑笑,眼底一点儿动摇都没有。 “廷哥儿,你很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跟在岳连铮身边吃了不少苦头。或许我是第一个主动关心你爱护你的,所以让你产生了错觉。但我希望你明白,作为姐姐,我会永远爱护你。但我如果坐到那个位置,就只能把你放在后头,把家族利益和后宫争斗放在前头,你懂吗?” 我懂,当然。 我明知道她不看重权位,还要拿这些来引诱她,这是我的垂死挣扎。 她笑道:“廷哥儿,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廷哥儿,别逼我拿你当圣上看待,好吗?” 永远是廷哥儿,当然好。 她待我一直初心不改,我又怎敢不珍惜? 那些痴心妄想,该结束了。 “好,我会认小安方为义子,从此永远和你姐弟相待,绝不再胡思乱想。” 小安方很喜欢我,虽然他小的时候尿了我一身,可我后来听说,他只会尿在喜欢的人身上。 比如商不换,比如我。 有些我给不了庄婉仪的荣耀,我想给小安方。 他百日之时,我册封他为郡王。 等到他十五岁,我会册封他为亲王。 就让他替他远游的父母,在长安城中陪伴我们这些旧人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番外4小安方篇 我是商安方,今年十五岁。 我的名字是祖父取的,当时大魏正在战乱之中,他将希望四方安定的愿望寄托在了我身上。 从小我便是众星捧月一般长大的,因为从我记事起,我便是郡王之尊。 我是当今圣上的义子,他膝下所有的皇子见了我,都要尊称一声兄长,我自小最经常玩耍的地方,除了相府便是皇宫。 唯一的遗憾便是,我很少见到父母。 圣上说,他们在当初他即位的那场战乱之中耗尽心力,所以不想再理会朝政,而是选择了到处游山玩水。 当然,隔上一年半年,他们就会回长安小住半个月,有时也会带我一同出游。 我跟着他们去过许多地方,塞北江南,大魏的好风光都见识了一遍。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的父亲是大魏最年轻的状元郎,当朝丞相的嫡长子,聪明智计无双。 我的母亲是长安第一美人,一直到我都长大成人了,也再没有女子能超越她的美名。 圣上每次见她,总是很亲切地唤她姐姐,连皇后都对她礼敬有加。 一直到我十五岁,圣上封了我亲王,我便再也不能随父母去饱览祖国山河了。 亦谐舅舅说,“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学些为官之道,替圣上分分忧。你瞧瞧你父母两个,从前答应圣上好好的,说老丞相告老之后他们就回来,现在竟然把责任都推给我了!” 祖父退下来之后,成日和外祖父等一干老臣在家下棋喝茶,种花遛鸟。 亦谐舅舅成了丞相,挑起了大梁。 忘了说,他和圣上的关系也极好,当初金殿对答,圣上毫不避嫌地挑了他为状元。 他是除了我父亲之后,大魏第二个最年轻的状元。 只是圣上叫我母亲姐姐,却不喜欢叫他兄长,说他性格太过跳脱,更像是圣上的弟弟。 我是这么回答舅舅的,“父亲和母亲的责任,舅舅已经挑起来了,就放过我吧?我只想当个闲散郡王,圣上为什么要封我为亲王?” 我是大魏唯一一个亲王,圣上没有兄弟,皇子又都年纪尚小,没有册封。 啊,有一个兄弟,据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他才是圣上。 就是现在的安宜侯,一个很和蔼的半老头子。 他不能参与朝政,但圣上并不禁止他和朝臣来往,在宫宴时还常召他入宫同宴。 他每次见到我,都会亲切地问候我,还会问我父母的情况。 “安宜侯也认识我父亲母亲么?” 似乎是我十岁的时候,我曾经这么问过他,后来才知道我的问题多么愚蠢。 他们之间,何止是认识而已啊…… “安方,你现在已经是亲王了,朕决定交给你一项任务好好历练历练,你觉得如何?” 圣上对我的态度一向亲和,可每次我若拒绝他的任务,他必定会用别的办法让我接受。 比如这个亲王的位置,我拒绝了许久,最后还是扣到我头上了。 我道:“圣上请说,儿臣一定尽力。” 与其让他浪费时间想办法让我接受,不如我早就乖乖认命,省得浪费他的时间。 虽然现在国中四海升平,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挺清闲的,还深受百姓爱戴。 “好,朕有两位贵客在蓬莱洲,朕三番五次都请不来。你替朕去请一请,务必要让他们回来。” “蓬莱洲?是那个在海上的蓬莱洲吗?” 那个地方很远,还在海上,虽然我这么多年也随父母去过不少地方,海上却没去过。 心中不免忐忑。 是什么样的贵客,让圣上非要派亲王亲自迎接? 圣上道:“怎么,你不敢去吗?” “不圣上,只是我要准备几日,请圣上让工部和户部配合,儿臣要对出海的船只和工具有所了解才行。” 圣上捋着胡须,一脸欣慰,“好,朕会传令下去,给你五日时间准备,可够?” 我道:“三日足以,圣上放心。” 大船出海,所谓的蓬莱洲更像是一个传说,我不敢肯定真的能接到人。 海上风浪极大,我能做的就是保证船上臣属的安全,不让众人在茫茫大海上出事。 “出行的时候带了许多蔬菜,诸位记得每日都要吃蔬菜,否则在海上很容易败血而亡。” 我叮嘱船上的人,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圣上给的那三日,我翻阅了许多前人的书籍,学到了在海上生存的本领。 那些书我都带了出来,在船上时仍然在学习。 比如人落到海中如何打捞,比如如何定位海岛的方向,如何在暴风雨中生存下来…… 半个月后,我们终于看到了蓬莱洲。 “安方,你终于来啦?” 不想蓬莱洲上的两位贵客,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母亲,这是……圣上不是让我来接贵客么?这是怎么回事?” “哦,就是我们。我们两个月前到蓬莱洲的,可是出海乘的船太小,遇到暴风雨被打烂了。你父亲想办法飞鸽传信找圣上求救,不想圣上趁机提出让你父亲回朝,才肯派人来救。原来他派的就是你,你带的船够大吗?” 我连忙点头,“够。父亲母亲,你们到蓬莱洲游玩为何不知会我?” 这等海上仙境,能看一眼都是福气,父亲母亲竟然独自享受了。 父亲道:“你现在不是来了么?既然来的是你,圣上的话便不必在意了,索性你在这里玩几日,我们再一起回长安。” 他们两年纪不小了,反倒越来越童真,只顾着玩,哪里还顾得上圣上? 可是蓬莱洲实在太美了,那些臣属也都心向往之,我索性依言住了下来。 看到父亲和母亲站在落日下,轻轻相拥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