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秩》
契 子
圆月如碧,星辰寥寥。
群山不语,鸦雀无声。
两个蔚然如仙般的生灵驻足于苍茫之上,更似悬挂于天河之端。
短短一瞬,两道凝立如山般的身影已经大变。黄衫老者橙雾缭绕,白衣秀士碧蕴蒸腾。
肃杀之意弥漫于天地之中。
蓦然之间,老者一声大喝,凌空虚抓,足下祠堂瞬时飞出一道黄芒。稍一转眼,老人手中多一橙黄短棒。棒长两尺,通体金光闪耀,形似瀚海流云,状如哑铃,一端稍细,一端偏大,偏大这端向外散出三齿,使得这根非凡短棒威猛无俦、格外狰狞。
白衣秀士陡然一震:“镇山神棒?”
黄衫老者微微笑道:“狼王好眼力!家传之物,只因未遇明主,故而长年栖身于乱石荒草之中,狼王竟然一猜中的。”
白衣秀士转而笑道:“家主当年便是败于此棒之下,区区岂敢不知……上古之时,神魔无天与如来争夺佛祖之位,误闯后者所布奇阵,受困致死。这镇山神棒便是无天一身精魄所化。据说它可大可小、变化多端,更为不世神器之一,却不知如何落入高氏之手?”
黄衫老者默然轻笑:“家族祠堂本由一块青玉雕琢而成,先祖当年寻得青玉之时,这短棒便插身玉中,其旁另有一具散乱的骸骨。除此之外,我高氏满门也是一片茫然。”
白衣秀士轻声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高贤赐教。但不知区区手中之物,可否与神棒一较短长?”随之一声长呼,右手顷刻多的一物。
此物长约三尺,通体碧清似水、晶莹剔透,更有七彩流光,形状却如一根兽牙。
黄衫老者骤然惊叹:“麒麟牙?麒麟乃万灵之尊,稀世罕见,孰料狼王竟能取得它那牙齿!据说麒麟牙每十万年长一尺,如此三尺长牙则至少为寿逾三十万载的麒麟所有。狼王好大的志向啊!”
白衣秀士闻言轻笑:“高贤无需多虑。区区旅居十万大山之时,无意之中救活一头濒临绝境的麒麟,此物便是那神兽所赠。因无趁手兵刃,它又颇能开山裂石,姑且拿来一用。”
黄衫老者又道:“狼王何必过谦。传说麒麟牙乃麒麟精魄所聚,不是神兵,胜似神兵。不但削金断玉、毁山裂石,有它在手更可唤出神兽相助。狼王岂能不知?”
白衣秀士笑道:“既然如此,还请高贤指点一二。”言语之际,右手轻轻抖动,凝碧如水般的兽牙之端,渐渐幻出一头通体银白的巨狼,瞬间长过三丈,只是仍在剧长。
片刻之后,白狼不再变化,夜空之中纵跃着一匹长过六丈的巨狼,利齿如峰,碧眼如盆,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白衣秀士轻声低吟,白狼静身伫立,巨首高昂,邀月长啸。厉啸声中,天地暗淡、风云失色,漫天月华凝成一道炙白的玉柱倾覆于巨狼身上,不绝如缕,绵延无尽。巨狼顷刻流光溢彩、耀眼刺目,恍若天狼降世,威势逼人。
山坳亮如白昼。
浩瀚苍穹仅剩一张惨淡的月盘遥遥斜挂。
万千生灵状若柱石,寂然无声。
黄衫老者默默凝视着巨狼,眉目深锁:邀月之术!这厮不但幻出如此巨兽,还从何处窥得这等秘法?随之微微仰起短棒,一道流光暗暗行遍全身。
轻笑声中,麒麟长牙轻轻抖动,银白巨狼忽地跃离白衣秀士身畔,迅如闪电般疾扑而出。
黄衫老者一声大喝,两尺短棒瞬间化作数尺粗细、两丈来长的橙黄大棒,狠狠抵住巨狼。
闻得一声巨响,天地间“吱吱”连声,似千鸟齐鸣,又似雷电滋生,更有房屋大小、黄蓝相间的光球由短棒与巨狼交接之处直直坠落。
两者对峙多时,巨狼忽地绕开棒端,婉转疾扑,所过之处,凝气成冰,凄冷无比。
黄衫老者隐隐打个激灵,挥起神棒,顿时化作丈长厉芒,更如一条黄龙那般,纵横穿梭。神棒数次击中巨狼,竟如击中钢筋铁骨,虽然铿锵有声,却不能伤及分毫。
巨狼遭受重击,恼怒异常,越发凶悍。
老者多次堪堪躲过,惊险之至。如此游斗许久,忽地察觉巨狼腹下现出一片暗淡之处,一声轻笑,翻转之间朝那暗处击去。
白衣秀士微微皱眉,麒麟牙迅速挥动,巨狼飞身而起,躲过一棒,奋勇还击。
终因巨狼形体过大,良久之后,老者一声大呼,神棒顶端腾起一道厉芒,狠狠刺中暗处,透体而出。
白衣秀士一声轻叹,数丈巨狼忽然分身裂体,化作十头丈余小狼,飞舞之际围拢四面八方,状似一张大网一般,向着老人飞速撞去。
暗夜碧空流光飞舞,端的好看。
终于无处可遁!听得黄衫老者一声暴喝,神棒末端腾起一道红晕,瞬时囊括四面八方,继而化作万千巨剑,飞射而出。所过之处,雷鸣风动、平地生烟,十条巨狼触之烟消云散。
白衣秀士勃然大怒,唇齿微动,兽牙之端缓缓闪出一头五色斑斓的神兽麒麟,通体烈焰缭绕、雷电争鸣。
山中群狼倾覆于地。
黄衫老者微微怔住,暗暗沉思。
正当神兽麒麟化作牛犊大小,却见白衣秀士隐隐皱眉,麒麟忽又隐入长牙之中,缓缓消失。
片刻之后,白衣秀士却向老者拱手言道:“高贤道法无匹、目力精锐。短短一刻,居然察觉巨狼命门所在,区区深感佩服。”
黄衫老者拱手笑道:“狼王盛誉,愧不敢当!小老儿数次死里逃生,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最后那式更是老儿全力施为,并无丝毫余地。倘若狼王唤出神兽,老儿定当甘拜下风。”
白衣秀士淡然笑道:“高贤不必过谦。‘一之为甚,岂可再呼?’区区唯恐重蹈覆辙,岂敢再次班门弄斧。至于此间少年……”
老者默然不语。
白衣秀士又道:“区区这关高贤也算通过。数日之内三位兄妹也将回山。高贤夫妇虽然功法超绝,想也耐不住他们昼夜纠缠……”
黄衫老者一声冷笑:“只要他们有这本事!”话音方落,飘然落地。
白衣秀士一声轻叹:“人神共知,天界已经声称暂不干预人间之事。若家主真如传闻那般没于弑魔江畔,吾辈定当积蓄力量,借此良机为其复仇雪耻。若他尚在人间,我等定将助他成就一代王者……高贤好自为之。”
余音袅袅,夜色苍茫,一道白光狂歌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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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混沌玄黄,宇宙洪荒。
不知天地,不见生灵,只有一团似胶非胶、似雾非雾之物充斥着整个世界。没有一丝波澜,不显半点风浪。它们如此古老,仿佛早被岁月掠去生命而埋骨千年;又如此年轻,如同个个酣睡不醒的胎儿。无法知道它们生从何来,归往何处,生命的意义仿佛只是存在……
某一时刻,它们忽然厌倦这种恬静的生活,彼此之间出现争斗——微微的涌动开始在沉寂中泛起蔓延——呈现出波澜,继之以风浪。若干年后,鸿蒙之中凝成一颗常人心脏大小的灵核。再若干年,以灵核为心,洪荒世界孕育出一个婴孩——后人尊其为盘古,取其亘古久远之意;那团匪夷难测之物,也被追溯为混沌,一为不知何物,二为恍恍惚惚。
自孕育之日,盘古便在沉睡中成长。千万年后,他自沉睡中醒来。百无聊赖,盘古便在苍茫中游荡。经过多少岁月,穿越几许万里,极目之处仍是漫无边际的玄黄之色。
这个坚毅的灵魂,不解落寞、无畏倦怠,依旧跋涉不止,并且苦思生命之理、混沌之序。
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混沌乃天地之母,万物之源;盘古生自混沌,实乃混沌精魄所聚,更与混沌相知相依;体悟混沌即是体悟自身,体悟天地万物之本。
后之修道者盖以追求“参天地造化,知万物之理,求天人合一”为道者最高境界,并称之为“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孰不知,道之一途,不仅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之然”。当然,自天地初开之后,混沌世界从此湮灭,修道者只能以天地万物为鉴,而与混沌无缘,最高道法一途也由此断绝,可谓修道之人的最大损失。
某日忽有所悟,盘古盘膝静思、以身相试。历经万年,终于悟得一门神功,名之混沌诀,再数万年功行圆满。自此之后,盘古便终日以武自娱、挥洒春秋,洪荒世界从此狂飙万丈、再无安宁。
一日闲来无事,盘古聚拢双手,揽住一团飘忽之物,行功挤压。孰料,这团柔软之物居然急剧缩小,最终化为一个坚硬的橙色颗粒。盘古挥手弹出,苍茫中荡漾着锐利的啸声。此时,盘古方才察觉双手空空。片刻,一声开怀长笑在混沌中响起。
此后万年,盘古遍采混沌精英,最终做成世间首把兵器——开天大斧。斧呈橙色,非金非石、非木非玉,威力绝伦,稍稍舞动,混沌之中便风雷涌动、永无止歇。
万载心血一朝功成!
孤寂多年的灵魂,仰天长啸,功法九转,使尽全身之力挥出一斧。
如一道利电划过长空,似一颗流星穿越天地。眩目的光芒伴随着轰鸣的巨响自其立足之处腾起、蔓延,最终囊括整个混沌……
亘古的混沌秩序在光芒和巨响中轰然坍塌,蓦然化作下沉上浮的清浊之物。至此,阴阳相离、五行相分,混沌世界荡然无存,一个崭新的秩序展现在浩瀚之中。
面对惊世巨变,盘古不知所措。当动荡和喧嚣归于沉寂之后,盘古方从失落中醒来,他的身躯早已挺立在莽原之上。天地间的清浊之物仍在上下浮动,却已是另一个世界。
在其身侧,盘古发现一颗正自旋转的圆石。此石核桃大小,气蕴蒸腾、光彩夺目,只是不知何物造就。盘古将其抓过,细细打量。圆石分作两半,一半晶莹剔透,其内雾影重重,似乎囊括着小团混沌世界;一半均匀分为五份,分别呈现红、黄、蓝、青、紫五色,五色之间却也循环交替、运转不休,侧耳倾听,其内隐约传出风雷之声。
盘古虽然不解,却也惊喜异常,随即施法把它镶于斧柄末端。当此之时,大斧左右风雷齐聚,经久不绝。
风止云歇之后,盘古豁然发现:大斧周身居然以圆石为心,隐约呈现数道鲜活的经络,绵延辗转,涌动不休。挥动大斧,更觉得它运转如意,尤胜从前。
欣喜之余,盘古重新审视着崭新的天地。眉头深锁,一声暴喝,他挥舞着大斧,在天地间纵横捭阖。平展的大地上劈出条条幽深的沟壑,隆起道道绵延的高坡……
数十年后,沟壑变浅,高坡变低!盘古怅然若失:混沌世界万物归一的状况果然一去不返。当下便有所感,“天地双分,高下立现;阴阳相生,强弱齐出;五行汇聚,先后毕至”,如此世道定是纷争迭起、玷污造化之世,悲苦之色笼上盘古心头……
一番颓丧之后,盘古重振心志,将其神功更名为天翻地覆,志以扭转乾坤、复现混沌世界。多年以后,除去在大地上造出无数深谷险壑、高坡峻岭之外,重现鸿蒙之世的夙愿依然遥遥无期。除此之外,他更察觉到天地间正自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新的生灵已在孕育之中。坚毅倔强的灵魂,忽然感觉身心疲惫。
一日,竟如后人传说那般——愤激之下,这个孤独百万年的英灵,“化双眸为日月、呼吸为苍狗,焚肢体为高山、胸腹为平地,凝血脉为江河、毛发为草木”,撒手归去。
坚毅不屈的心脏,落于某处山头……
开天辟地的大斧,坠入某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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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万年后,大地之母女娲诞生,造化万千生灵;并于九天之上构筑琼台楼阁,一为安置满天神佛,二为惠及众生。
诸般生灵,以人为众,也属人最为不智——彼此攻伐、永无休止。其中尤以一千五百年前为最——那场蔓延数百年的战乱,令人类总数生生少去十之六七,处处血流成河、伏尸遍野。
上苍垂怜世人,命各路神佛遍寻千山万水,最终寻得一片地气浑厚绵长之地,造出一座雄壮威武的灵山。后以此山为轴,另造四座,凑齐五行之数,并以五行命名:紫尘、青木、碧波、赤焰、黄皓,且以紫尘为尊;搜罗天下才俊,分置灵山之上;传下无上经卷《玄天奥妙诀》中一部,世称天书,专惩世间穷凶极恶之徒;大开天界之门,允诺任何生灵只要修道有成均可位列仙班、与天同寿,旨在杜绝杀戮之念。
千年以来,人间荣登仙界者虽少有耳闻,五花八门的帮会门派却风声鹊起、比比皆是。小规模的冲突虽也络绎不绝,但似千年之前那般的杀戮确实不曾见到。
最近百年,仙界忽然发现人间各处丰腴的地气正在逐渐消散——“地气者,转换天地阴阳、凝聚人间五行之力也;地气丰腴,则阴阳之气得以通畅,五行之间足以为继,世间戾气不生,因而长治久安;反之,则阴阳不调、五行失衡,定然戾气淤积,久必生乱。”如此异相,自天地初开之后从未有过。仙界由此预言,一场毁天灭地般的灾祸正在孕育之中。
当此之时,盘古洪荒彻底成为传说。那颗心脏,仍然卧于某处山头,只是岁月匆匆,已被蒙上些许杂草尘土。那把大斧,却已不知所踪…
第一章 赤狼传说
距离紫尘山千里之外,伸展着一片绵延百里的山林,唤作百里山。与多数人迹罕至的山林一样,此山处处碧蕴蒸腾、郁郁葱葱。虽没有奇峰峻岭,却是诸多鸟兽的乐园。偶尔曾有得道高人从空中疾驰而过,但都没有发现奇珍异宝、灵鸟异兽。春去夏至、秋逝冬来,这列山林,如芸芸众生一般,在四季的拉扯中摇曳着岁月……
某个炎炎夏日,一头怀胎两年的母狼居然独产一子,传为狼氏奇谈。狼崽身体硕壮、脑袋颇大,却奇笨无比——落地两天方知捧乳而食,满月之后依然不愔“物竞天择”之道,终日与飞鸟虫鱼嬉戏,不喜荤腥——浑不似狼氏子孙。然而母狼对它甚为溺爱,公狼稍加呵斥,母狼必怒目相向。一日,两狼终于大打出手。公狼不敌,绝尘而去。
三月之后,小狼在妈妈的押解之下下山觅食。与那些严阵以待、专注聆听妈妈教诲的小狼大不一样,这只小狼与其说来捕食狩猎,倒不如说在游山玩水。山上山下,东瞧西看,舔舔大树,追追蝴蝶,或者窜进树丛,趟过小溪。妈妈一直为其鞍前马后,只怕哪里忽地窜出毒虫猛兽,拿它打牙祭。平日半个时辰的行程,居然耗去整个上午,好容易捉住一只山鸡,小狼竟然要来做枕,就地打鼾……
追逐着溪流中太阳的倒影,悠然之间小狼闯入一处“禁地”。
所谓禁地,本是一座小山。与其它山体颇为不同,此山略呈锥形,树木繁茂异常,多有奇花异草;山顶一片三丈方圆的平台,仿佛被刻意修缮一般——不长树木,只见杂草;圆台正中落着一座径达三尺的球形土包,土包开着前后两个半尺左右、彼此相称的门户;门户之中分别涌出一泓清泉,小山也因之被一分为二。两漞清泉俱都清澈异常、甘甜绝伦,隐约之间似有异香,众多鸟兽常常不远数里到此果腹。
独有那座土包,不知何物所造,更不知何时生成,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任何生灵只要接进平台周围丈余,总会感受到一种雄浑桀骜、亘古绵长的狂霸气息,故而四肢疲软、寸步难行,更有甚者当场昏厥。不过奇怪,土包并不杀生——数万年来虽无任何生灵踏上平台,却也无一因此而丧命。土包仿佛一位儒雅的绅士,孕育着这座小山,也守护着自己的领地。
若在以往,小山也是狼氏一族的猎场。岂料最近,一头金额白虎不远千里慕名而至,此刻正盘踞在小山之上。猛虎凶悍异常、残忍成性,所遇走兽无一幸免。狼氏家族虽曾奋力抗争,终归无济于事。久而久之,这座山头的寻常走兽逐渐绝迹,变为真正的“禁地”。
时节正值中夏,绿树成荫、百花斗艳,更有彩蝶横舞、飞鸟争鸣,整座小山沐浴在盎然的绿意之中。小狼乍见如此美景,欣喜异常,放开四脚飞奔而入。妈妈却无暇饱览山水美色,只是挂念小狼安危,赶忙紧追不舍、大声呵止。小狼顽劣依旧,索性跃入泉中,踩水而上。前者乐此不彼,后者提心吊胆,恍惚之间却也到了山腰。
正当小狼惬意开怀之际,一阵飓风自其身后平地卷起,震天虎吼随之敲击着它的耳膜。小狼一阵巨颤,稍一愣神,一只粗壮的利爪已从身侧呼啸而过。回头张望,那头身高五尺的白虎正朝自己扑来。小狼浑身剧颤,恰好没入泉水之中,堪堪躲过。
白虎一击不成,大为恼怒,紧随其后或扑或剪、穷追不舍。小狼伏下身子、搭着尾巴在白虎四爪之间来往穿梭,倒也处处有惊无险。稍远处的狼妈妈也自惊惧中清醒,恶嚎着猛扑过来……
不知不觉已近山顶。
正值小狼奋力腾挪之际,一股无名的震撼自其心底涌起,瞬间行遍全身。如此孤傲雄浑、不可一世,仿佛九天神佛莅临人间;虽不带半点血腥,却足以令天地汗颜、风云失色。小狼四肢无力,挥汗如雨,一阵眩晕,灵魂仿佛早被迫出体外,仅留一具孱弱的躯壳如此漫长地经受着时间的煎熬。一刹那,天地间寂静如斯,再无任何声响。
仿佛历经几百万年,更如同受尽十八层炼狱的淬炼,小狼终于稍稍清醒,方才察觉那战意高昂的猛虎不知何时已如自己这般仅剩粗重的呼吸之声,而且身下屎尿横流、腥臭难当。
饶是如此,小狼依旧不敢向下移动,更不敢如此这般卧于猛虎之侧。思虑良久,它在战栗之中艰难地向前挪动一下脚爪……许久之后,这只小脚方才触及地面……一步……两步……山顶越来越近,惊惧越来越烈,那求生的***却使它依旧艰难的向前挪动……蓦然之间,小狼如同撞上一道无形的岩壁一般再也移动不得,轻轻抬头,竟已到达平台边缘。
夕阳已逝,晚霞当空。
土包终于展现在小狼面前:三尺大小,杂草履顶,薄土附身,如此普通、如此平凡,唯其门户流出的两道清泉会令人微微称奇,但充其量只会认作是天地间一个微妙的造化。断然难以想象,它居然能负载起如此雄浑、如此庄严的气势。其中难道有何玄机?
注目良久,小狼恍然觉得正对着的那道门户犹如眼睛一般望着自己,那一瞬间小狼仿佛听到土包跳动的声音,眼前豁然闪出一个坚毅不屈的灵魂在广袤的天地间纵横捭阖的身影。不知不觉,小狼压力顿消,浑身通畅。凝目细看,土包依然静卧于暮霭之中,只是不再诡异凶煞,不再盛气凌人。那道小小的门户也在如此恬淡、如此和善地注视着这个千万年来首次与自己如此对视的、卑微却又执著的生命。
“嗷——”一声虎吼再次冲击着小狼的耳膜——金额白虎已经摆脱束缚,正向山下挪着身子……。
小狼浑身大震,奋起一跃,那面无形的岩壁陡然消失,整个身子随即稳稳地落在平台上,那阵恐惧却使它依旧朝着敞开的门户拼命冲去。冲进门洞,眼前一片通红,脑袋随之重撞在坚硬的物事之上,昏睡过去。
恍惚之间,土包一阵剧颤,耳边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其中夹杂着两道由近及远的惨呼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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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天地间一阵抽搐,满天神佛尽皆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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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小狼从噩梦中惊醒,眩目的通红刺入双眼。
土包内呈鲜红色,壁上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号;两两相通分列左右、四个小室。原本涌出泉水的小室现已不再出水,却分别在室内留下脑袋大小的浅坑,坑内各自盛满不知名的液体,一者粘稠,其状如浆,芳香醇厚;一者清冽,其状如水,清气逼人。
乍见如此稀奇之物,小狼心中一动,俯身低头,小舌轻拂,味若九天灵液、更似地底琼浆,疲劳、惊惧、饥饿种种不快一扫而空……
“妈妈呢?”小狼颤抖着奔出室外。
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是时光飞逝?还是岁月逆流?
妈妈、恶虎、山林无影无踪!
整座小山一夜之间突然坍塌——平台四周尽皆消失,仅剩一个浑圆的石柱挺立在山林之中……
第二章 化身(上)
两百年后,百里山林。
百丈之高的山柱之巅,经常出没着一只浑身似火的巨狼——当年的小狼,如今却已变成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赤狼。土包居然伴它一起长大,竟也变作一尊高约八尺的庞然大物,内壁那鲜红的颜色始终未见消退。四个小室冬暖夏凉,不畏雷电、不惧风雨,室内灵液同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许是土包庇护,或是灵液滋润,赤狼非但没有与寻常狼氏那般如期死去,而且越发健壮。如火如缎的皮毛,似根根燃烧的金丝一般放出炫目的红光;碧绿如玉的双眼,可以数清山柱下跳动的松鼠。两百年来,赤狼独居山顶,品味被天地遗弃的孤独,忍受岁月无涯的煎熬,学会在月圆之夜仰天长啸,学会俯瞰山林、聆听飞鸟走兽的声音。
原本平静的土包开始有节凑的震动,内壁上的符号正慢慢隐去,小室内的灵液仿佛有所减少……山柱周围伸出粗壮的藤蔓,偶尔曾有山猿在藤蔓中竞技打闹,不过仍然没有生灵接近山顶边缘。
数十年后,这座山林闯进一批人类。也许这座耸立的山柱确有不凡之处,或是倾慕月夜赤狼的啸声,他们恰在距山柱一里开外的平展之地上造房架屋、垦荒种地。
这些身披麻衣、两脚直立、携着各种古怪物事的生命吸引了的赤狼目光,它在单调的岁月中终于找到一项乐趣。它常常站在山顶边缘,注视着这群奇怪的生灵,看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着黑夜来临摇曳在山风中的点点灯火,听着逢年过节村民们的笑语欢歌。赤狼如同一位处身舞台之下的观众,无偿地收视着演员的演出。
只是不久,这位观众已经离不开演员——关注村民们的生活逐渐成为赤狼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它关心村中的琐事,挂念村民的生老病死。有时候,它在白日里朝他们放声长啸,望见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一阵大乐;也有时候,它用啸声驱赶那些侵入村庄的凶兽……
村民们逐渐接纳了赤狼,生活中开始传播着狼王的故事。不久,山柱下竖起一座小庙,四季香火鼎盛,其**奉的不是何方神灵,而是啸月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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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又是七百多年。
村民们生老病死,代代更替。
赤狼依然在山顶打发着无休的岁月。然而,这位原本忠实的观众,此时已不甘于仅做观众。长年以来,原本平静似水的内心终于不再平静——村民们恬淡、悠然的生活早已深深扎根在它的心中。那种生活带给它生的希望,更带给它生的悲哀——它不只一次梦到自己投身于山下的普通人家,化作一位无忧无虑的孩童;唯有被夜风吹醒时它才察觉自己依然独居于荒凉的山柱之巅;更不知多少次,它几乎抑制不住从山柱上一跃而下的冲动……
土包的震动早已平稳,内壁上的符号已完全隐去,两种灵液日渐干涸……
与之相对,山柱下的村庄却是人口日众、渐成规模。独有村子中央的那户人家截然相反,五十年来,那座房舍再也未曾传出婴孩的哭声,如今只有两个已过五旬的老人占据着那座硕大的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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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九天之上更加焦躁不安——千年搜寻并没有揭开人间地气宣泄之谜,而且自千年之前天地间那阵抽搐之后,这种状况越发严重。照此态势,数十年内人间必将再起刀兵。一番争议之后,天界派遣元始天尊下界彻查此事。
元始天尊,继女娲之后的上古大神之一,是为道家的玉清始祖,一身道法通天彻地,徒子徒孙遍布仙界人间。长久以来,他不仅主宰着人间事务,更握着对人间种种的生杀大权。然而,在寻遍万水千山之后,即使以元始天尊之能却也同样怅然若失。
“天地之理,通玄奥妙,实非人神能所尽悟!”元始天尊一声长叹,随即驾起祥云,准备回返天界禀明此事。
时节正值中秋,百里山苍茫起伏的绿意之中已经描上一抹淡黄。“天高云淡”、“月朗气清”,一轮圆月正自敞开胸怀慷慨无吝地把银辉倾洒在睡意朦胧的山林之上,平凡如是的百里山恰如身着鹅黄薄衫的青春丽人漫步于月华之中。子时前后,天气转凉,秋露开始孕育,山林之中处处薄雾蒸腾、晶光闪烁,恍若幻境一般,小户人家偶尔泛起的点点灯火更使百里山缥缈玄幻、神味十足。
元始天尊此时正从山林上空腾云而过。睹此美景,天尊身形稍缓,一番感慨随之涌起:寻常山林若得天时地利,一样可以成就人间仙境,诸般生灵又何尝不是如此?却不知这般人间仙境又能保持多久呢?
恰在此刻,一声绵长、浑厚的狼啸打断了他的思绪。寻常山林,如何生出这等罕见之物?元始天尊身为上古大神,道法、见识均是通天彻底、博古通今。终其一生,不知见过多少洪荒异种、上古灵兽。何况他已执掌人世多年,自负人间万物都在其忖度之中。闻此啸声,元始天尊便已断定此狼绝非寻常之物。不过如此稀有物类,即使十万蛮荒之地也属罕见。这片山林难道真有奇特之处?
元始天尊一阵疑惑,稳住身形,细细审视。
大体而论,百里山呈五边形状,只是五边之中仅有一边山体紧促,形成一列陡崖,将百里山与山外生生隔开;其余四边山体交错、犬牙差互。应该说,百里山虽然五行不缺,但绝非地气丰腴之相,更非孕育灵物之所。那只灵物究竟生自何处?
循着啸声一番查探,居然生息全无,元始天尊更为震惊,随即一声低吟,苍茫的山林在其眼前尽皆消失,脚下遍地裸露着狼虫虎豹这些或静或动的山林俗物。不经意间,一团三丈方圆、不可透视的白雾映入他的眼帘。“法阵?何方生灵居然布下如此法阵?”
元始天尊终于看到,山林之中居然耸立着一根毫不起眼的山柱,那团白雾恰好擎在山柱顶端。一番沉吟之后,他便朝着白雾腾云而去。
距离白雾丈余之时,一股巨力立即将他囊括其中。自元始天尊修道有成以来,如何受过此等压制,更是疑笃丛生。只是其何等道行!只见他浑身上下红光闪过,压力顿逝。临近法阵,元始天尊一声大喝,运起天地百解这一破尽世间诸般法阵的玄妙法诀,向那法阵破去。大出意料,这座法阵居然屹立如旧,却也向他敞开一道门户。元始天尊不再执着,随身跃入其中。
脚一触地,迷蒙的白雾恍若梦幻一般消失不见,洁白的月光正自安然地倾洒在柱顶的草地上。元始天尊方才想到这个法阵竟为专门阻挡神魔所设,除非具有超绝的神通,寻常神魔断然无法解开、甚至发现这个法阵,却不知它由何人所为?
第二章 化身(中)
一番沉思之后,元始天尊蓦然惊觉身侧居然蹲着一只高过六尺、长约八尺的赤色巨狼。
巨狼双目入电,浑身上下红芒闪烁,端的不凡,一眼望去便能断定那声长啸正是发自它的口中。元始天尊端立不动,静静地凝视它的变化。这只庞然大物仿佛正在思索,片刻之后便已恍然大悟,居然壮着胆子径直朝他奔赴而来。
元始天尊不闪不避,孰料这只巨狼却如家养小犬一般绕在腿边讨好不止。“天高地炯,果真无奇不有!”元始天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只兴奋异常地灵物,双目如利刃般一扫而过。
他看到那座跳动不止的土包:杂草履顶,薄土附身,两个门户之中投射出圣洁的红光。法阵,土包,红光……一个失落已久的传说在其眼前一跃而出……
元始天尊微微一颤,走近土包,躬身一拜,袍袖轻拂,尘土杂草四散而去,一个携带着炫目光芒的巨大心脏呈现在他的面前!心脏高八尺、阔六尺,此刻正如一颗活物的心脏那般跳动不休。
耀眼的红光,已将整片山顶囊括其中,如此庄严、如此神圣。
天地失色、日月羞惭。
“盘古之心!居然是盘古之心!”元始天尊惊叫不止。
多少年来,一直有人推测盘古心脏可能尚在人间。而在无数得道高人寻遍深沟险壑、崇山峻岭之后,方才逐渐无人问津。岂料,它竟然不尚浮华,安居于这般平凡的山水之间!如此说来,这外部的法阵,显然是它所化。
盘古神通果然非同一般!元始天尊暗赞一声,只是断然无法明白,眼前这只生灵当初如何进得法阵。
元始天尊再次躬身一拜,俯身步入其中一道门户,一股奇香扑鼻而至。“天凝脂!”元始天尊一声惊叫。不久,又一惊叫从另一门户传出,“地蕴霜!”
天凝脂和地蕴霜,两者均为世间至能灵液,皆为天地阴阳精华所聚。天凝脂粘稠醇厚,属至阳之物,产于九天之上;地蕴霜清冽芬芳,属至寒之物,产于九幽之渊。二者中只其一者轻则可使腐骨生肌、筋骨重塑,重则可以起死回生。两者齐用,传说可以增进修为、重塑魂魄,甚至再造生灵。只是天凝脂和地蕴霜的产地天地间分别仅有一处,且千年一滴。元始天尊也不过数万年前游历天地时有所一见,故此记忆颇深。不料今日却见二者共存于此,而且汇然成潭,如何不令他惊叫出声。
“盘古之心、赤色巨狼、天凝脂、地蕴霜!地气散失的秘密原来如此!”
元始天尊恍然大悟: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盘古之心乃混沌灵核,也即天地万物的本原之心,本具匪夷所思之能;盘古解体身死之后,它却依然贯通天地、炼化阴阳、凝聚五行,因而担当起天地间阴阳交替、五行循环的锁钥,也由此主宰着人间万世昌平;只是天道循环,有始有终;盘古之心虽为世间第一神物,却由于失去混沌世界的反哺之力,灵力无以为继而日渐衰竭,于是运转不畅,致使天地间地气流失、暴戾之气淤积,战乱滋生;更有甚者,它居然于千年之前对赤狼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准其穴居于此,更以自身灵力助其脱胎换骨,而且炼化了天凝脂和地蕴霜两种天地灵液供其一日三餐,如此一来灵力更是锐减,地气流失更为剧烈。
“如此神物,居然便宜这个畜牲。”元始天尊道法通天、虚怀若谷,虽然有此一叹,却不以为意。此举对于常人来说,的确匪夷所思。然而在这位上古大神眼中,畜牲和人皆为天地之子,殊无二致。倘若相较而论,牲畜之类不似人类那般狡诈贪婪,反倒朴实忠厚、更为可爱。
“盘古之心乃天地至宝,传闻其中收录着盘古的无上功法,留在人间若被居心叵测的之人所得,必然生灵涂炭。”念及此处,元始天尊一声暴喝:“收!”随即施展起降服灵物的不二法门,欲将盘古之心置于囊中。
只是无论如何施为,盘古之心始终不为所动,还隐隐散出巨大的反噬之力。万般无奈,元始天尊只得作罢,转而目视四周,却更惊讶的发现赤狼居然与盘古之心一般正在抖动不止。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元始天尊瞥过赤狼一眼,一阵摇头:“这只畜牲占据此等宝地,非但以天地灵液为饮尚,居然与盘古之心通灵!”方才明白盘古之心那有节律的跳动竟然是与赤狼的共鸣。
“如此看来,盘古之心已经认它为主,如今即使女娲娘娘降世也耐它不得。也罢,众生平等。既然是盘古之心所选,也算盘古遗愿,我便助它一程,有何不可。”
念及此处,元始天尊一阵释然,随即仔细地打量起赤狼来:体形高大,五官周正,实乃狼类中的俊朗之流;双目平和如玉,绝非暴戾之相!
一番审视之后,元始天尊右手微动,一屡红光自其指端发出,瞬间便将赤狼笼罩其中。赤狼虽是狼氏子孙,只是尚未学到阴险狡诈之术便已久困于此,故而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对待世间万物均无芥蒂,任凭元始天尊施为。短短一瞬,赤狼过往一生便在元始天尊脑中一闪而过:呵呵,居然思慕人间生活,真是怪胎;久困于此,竟还怡然自乐、安居千年,实属坚毅之辈!元始天尊兴致顿生。
“开!”元始天尊双手合拢,一缕金光自其掌心汹涌而出,顺势冲入赤狼脑颅之中,消失不见。
赤狼浑身一颤,茫然之间一股清凉之气流过五官,灵智顿开。
“你居于此处已有千年?”温和的话语在赤狼耳边泛起。
“嗯。”赤狼不由自主回应一声,又惊又喜,自己居然口吐人言!
“那么,你可知晓这是何物?”元始天尊手指盘古之心笑问。
“小子驽钝,一无所知。”赤狼对答如流。
“哦?”元始天尊一声惊问,随即呵呵一笑,“来,给你说个故事。”
“上古之前,天地未开,后人称之为混沌世界。多年以后,混沌世界化出一颗灵核。后来,一个生灵居然以灵核为心孕育而生,他便是盘古。生于混沌,又以灵核为心,有此机缘,盘古悟出一门神通,后又采集混沌精华制成一把大斧,即传说中的开天大斧。凭借神功大斧,盘破劈开混沌。自此,阴阳相生、五行汇聚,天地方才出现,万物得以孕育。”
“盘古好神通!”
“不错!”元始天尊微微颔首,缓缓又道:“天地初开之后,混沌世界一去不返,后人再也无法得知混沌世界究竟如何,原本的天然之道再也不可探寻,好在盘古已将其彻底领悟。之后,他把神功加以修缮,使其在天地之间依然能够运转如意。如此过的多年,天地一如初开之时那般单调:没有日月星辰,山水草木,花鸟鱼虫。盘古忽地感觉生命无味,于是施展神通,将其身体化作日月草木等物,欣然辞世,单调的天地由此焕然一新。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盘古恐其神功就此湮没,匆忙之中将其残部植入身体所化的诸般物事之中。”
第二章 化身(下)
“传说至此而止。”元始天尊抬眼扫过赤狼,补充言道,“盘古去后,大地之母女娲降生,她体悟出盘古留在山水草木等物中的断章残篇,却也修成神通。于是,女娲娘娘造出万物,分开日月,划出昼夜,如今的天地秩序终于形成。只是不久,女娲娘娘造出的诸般生灵中之智能超绝之辈同样修道有成,却因此掀起纷争。为平息兵戈,女娲娘娘率领志同道合之士诛杀异类,后取走盘古留下的大部功法,移居九天之上,建造琼楼玉宇,开辟仙界。”
“然而,诸般生灵得到的功法虽然依旧博大精深、奥妙无比,不过无论如何却是盘古神功中的残部。虽有多数仙人认为,盘古神功早已与其肢体一起湮灭,但仙界也曾这样传闻:盘古心脏原为混沌灵核,且与盘古在孤寂之世中历经万年而不衰,可谓世间最为坚毅之心;盘古虽然神功超绝,若非一心一意,绝不可能将混沌灵核炼化;更不屑说在盘古*肢体之后,自身功力已经所剩无几;故此盘古之心一定落于人间某处,其中可能负载着盘古部分甚至全部的功法;开天大斧可能也在人间,其中或可承载着盘古的神功也未可知。于是,千万年来,诸神尽为寻找盘古之心和开天大斧而奔波不休。”
“神仙个个道法高深,屈指一算不就一切自知?”赤狼小心翼翼地问。
“孩子话!盘古之物尽然生自混沌世界,跳出阴阳之外,不再五行之中。天地算术均以阴阳为基、五行为体,如何占算?”
“盘古之心竟然如此神奇,难怪其中曾有许多符号。”
“看来,盘古之心果如传说那般承载着无上功法。”元始天尊微微一顿,悠然而道,“倘若一日将其彻底收服,法诀便会在重现。””
“既然如此,我便送你如何?”赤狼诚挚地问。
“天地至宝,你可送人?”元始天尊笑问。
“若无所用,至宝又能如何?”赤狼回道。
“如此神物,留此恐将为祸人间。倘若可取,早就取了。只是此物已经与你心心相通,普天之下除你之外,谁也无法将它收为己用。”
赤狼大惊,开口问道:“难道你是神仙?”
“不错,可否随我去往天界,我传你修仙之法,练就无上神通,如此可好?”元始天尊心中盘算,倘若如此,盘古之心也算有了着落。
赤狼呆立半晌,忽地奔至山顶边缘,默默地注视着夜色朦胧的小村。
元始天尊虽已知晓赤狼心意,依旧轻声劝道:“世人皆苦。芸芸众生之中不知多少孜孜以求苦寻天道,不都为脱离凡尘俗世么?”
赤狼依然不语。
“你久居三丈山顶,虽然灵智已开,但对人生无常并无躬身体味。天地何其广阔,人众何其之多,这些村民为何避居深山茂林之中?其实尽为躲避俗世烦扰。不过既然生之为人,又岂能尽如他们所愿?”元始天尊劝慰赤狼,却也流露出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慨。
赤狼默默凝视着远方,碧绿的眼眸依旧那般执著、那般坚定。
“呵呵,盘古之心,果然是坚毅之心。若无坚忍不拔之志,盘古之心如何眷顾于你?”慨叹声中,元始天尊苦思解决之法。
“倘若不然,我助你化身为人,你可愿意?”元始天尊思虑良久,终于开口。
赤狼浑身剧颤,忽地转过身来,满怀期待的望着慈祥的老人。
此刻,盘古之心同样一阵剧烈的震动。
“盖有两种途径。其一,传你一套功法。以你潜质,外加盘古之心相助,不出数年便可化作人形。其二,再入轮回,投胎转世。严格来说,前者是妖,后者是人。妖类往往独寻天道,不受伦常、亲情约束。人却不然,群聚而生,有孝悌之道、礼仪之约……”
“小子只想做人!望上仙成全!”赤狼拜伏在地。
“也罢!如你所愿!”元始天尊一声长叹,“本想为你指出一条明路,你却依然执迷不悟。既然执意体味人世疾苦,我也只好顺你心意。”
“这副模样,你可满意?”元始天尊袍袖轻拂,拜伏在地的赤狼瞬间化为一个身着白衣的翩翩少年:国字脸庞,俊面朗目,那袭白衣更映衬出其飘逸脱俗之姿。
赤狼欣喜若狂,再次拜伏于地。
“我助你成人,但你也当以盘古之心中些许灵液为谢,你可愿意?”元始天尊迟疑许久,方才开口——遇此天地至宝,即使是元始天尊这般上古大神,也无法尽然免俗。
赤狼激动异常,一味叩头答谢。
“起来吧。”元始天尊朝赤狼颔首示意,转而凝视着山下的村庄。片刻,一丝微笑自其白须的间隙中闪现出来……
“由于灵液滋润及盘古之心造化,你那一身皮囊方才成就赤红之色。自外看来仅是毛色不同,其实早已脱胎换骨,也可称之一件宝物。我将施用易筋神咒,把它化做人类肉身,准你带体投生、无需转世……更为少去不便,还会将你记忆封印,盘古之心也为你保管十年。十年之后,自会教你如何取回。”
赤狼不语,站立一旁,躬身静听。
元始天尊又道:“下界之前,和尚家的大鸟居然产下一卵,他托我把它置于灵气充溢之地助其孵化。我已遍寻人间各处,均不得其所,故此悬而未决。如今,纵观天上地下,若论灵气充盈皆不出盘古之心之右。我便把它转送于你,望你妥善安置。”言语之间,元始天尊忽然托出一只碗口大小、七彩斑斓的鸟卵,递与赤狼。
赤狼审慎接过,俯身步入盘古之心,恭敬地置于两个小室中间。
“它一定能孵出一只大鸟吗?”赤狼小心翼翼地问。
“此等神物,盖有心生,不可定论……时候不早了,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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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山柱之巅已经见不到赤狼的影子,唯有一张火红的狼皮坠落在地。
元始天尊抄起狼皮,轻轻****喃喃自语:“世事万难,做人最难。你如此来历,却蒙天地至宝恩宠,注定前路几多波折。这张狼皮,也非俗物,若善加利用,或能逢凶化吉。”顷刻,一张火红的狼皮飘摇着向村子正中那户人家飞去……
独山顶上,仅剩下一个有力跳动的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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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元始天尊回禀天界:“地气散逸之事已有眉目,天界诸神只管静观其变就是……”
第三章 无锋(上)
好一个月圆之夜。
西边的晚霞尚未退去,一轮明月早已挂在树梢。时节虽是中秋,迎面而来的山风却让人感到阵阵凉意。
“近几年的秋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了。”村子中央的小老汉一边唠叨,一边携着老伴到院中赏月。
老汉姓尘,单名一个书字。年过五旬,却无子嗣,独与老伴守着三间老屋打发日子。最近几年,老伴衰老的很快,精神也不好,而且日益少言寡语,往往盯着某些物事一呆就是半天。老汉虽请村内郎中多年诊治,只是收效甚微。
眼前,老伴又如往常一般盯着月亮大半天了。这时,邻居家一声孩童的嬉笑远远传来。老伴浑身一抖,呆滞的眼神转瞬即逝,随即向老汉含混不清的念叨一句,蹒跚着回房去了。
“唉——”尘老汉回头望着老伴那凄凉的身影,重重的叹了口气,“天道循环,真是报应不爽么?”
回想尘氏祖上,也是大富大贵人家。家谱记载,尘家三千年前出一奇才。此人用兵如神,在惶惶乱世之中平息多方暴乱,立下赫赫战功,又深得皇族器重,官拜大将军。战乱平息之后,此人深感平生杀戮太重、有伤天和,遂辞官归隐,并严令后世子孙不得出入朝堂。五百年后,战乱又起,尘氏子孙严守族训不做朝臣,终日辗转于兵戈间隙苟延而活。此次战乱,终因天界介入王朝废弃,另奉五大灵山为尊,开辟人间新秩序。七百多年前,尘氏后人逢一得道高人。高人断言尘氏先祖因杀戮太重已伤天和,尘氏注定将在七百年后断子绝孙。尘氏后人苦苦哀求,高人方才指出尘氏一家唯有迁入此地或可绝处逢生。尘氏后人听从高人指示,携带家眷辎重、至亲部众,不远万里到此安居。果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百年来,诺大一个家族代代一脉单传;近五十年,尘氏一家再无婴孩降生……
尘老汉一通胡思乱想,回过神来,月已正中。正待迈步回房,独山顶上一声雄浑的狼啸破空而来。“这只畜牲,不知嚎了多少年了!”老汉念叨一句,忽地感觉耳边刮过嗖嗖凉风,连忙拎起双椅、加快脚步向着屋子走去。好一会儿,屋内传出均匀的鼾声……
沉睡中的尘老汉,忽然听到有人正在耳边轻唤,睁开双眼,床前居然站着一位身着青衣、慈眉善目的长须老人。老汉慌忙起身,那人径自说道:“尔等祖上杀戮太重,本应在你这代断子绝孙;有幸天降此子,望你二人好生收养。”老汉一喜,正待问清来人姓名郑重道谢,那人却已隐去不见。老汉耳边随即响起一阵破空之声,只见一头红蕴蒸腾的巨狼撞破房顶朝他扑来,及至近前仅剩一张狼皮坠落在地……
老汉悚然惊醒,浑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漓,方才明白不过是南柯一梦。回过神来,却见老伴正自惊惧不定的望着地面。
床前,果然伸展着一张彤红的狼皮……
此刻,东方已经放亮,一轮红日喷薄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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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老汉夫妇对此噩梦始终秘而不宣,一直在忐忑中过着日子。
山顶的狼啸从此再也没有传出……
两月后,老妇身体不适,老汉拜会村内郎中,郎中断定老妇早已怀上身孕。举村欢庆,老汉老伴喜忧参半,精神却好多了……
八月之后,五旬老妇居然顺利产下一子。此子双眼灵动、活泼可爱,与寻常小孩实无差别。不过在其刚落地时,浑身赤红似火,满月之后方才隐去。于是,夫妇俩人给他取名尘封,取其平凡于世、不求闻达之意,小名火孩儿。
火孩儿成长奇快,三个月后蹒跚学步,半年之内竟能到处走动,个头也有寻常小孩满周岁那般大小,很让老汉老伴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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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从大到小,三岁看老”,山村之中多年来一直秉承着“抓周儿”这种风俗。所谓“抓周儿”,即在小孩儿周岁当天午时之前,由父母及其长辈摆上各种物什,事先不作引导,任他自行挑选一件,后根据所选之物,预测小孩儿将来的心性、志趣、前途、职业等等。“抓周儿”虽然不分男女,却也男女有别。若是男孩儿“抓周儿”,大多摆上印章、书卷、笔、墨、纸、砚、算盘、果品等物。抓得印章,则预示他将来必定承载祖宗恩德、官运亨通;抓得文房四宝,则谓此子勤奋好学,终将三元及第;抓得算盘,谓其将来善于理财,必成陶朱大业。若是女孩儿“抓周儿”,则又换上锅、碗、瓢、勺、尺、剪等物。女孩儿倘若抓得剪、尺、铲、勺之类,预示其必将善长料理家务,终成贤妻良母。
其实居此深山茂林之中,终生足不出户,众乡邻皆是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稼穑、不事工商,再行此举已无意义,不过村民们却始终乐此不疲。盖因山中岁月着实无聊,至少可以借此打发岁月、找找生趣。
满周岁后,火孩儿例行“抓周儿”。当天一早,老汉老伴早早起床,着实将屋子细细打扫一番,在屋内铺上麻布毯子,摆满四处搜集而来的印章、书卷、算盘、果品、木马、木牛、小锄、笔、砚等物,也把那张火红的狼皮从密室之中请了出来甚为恭敬地摆放在香案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尘老汉回望一眼熟睡中的火孩儿,微笑着拈起胡须……
巳时前后,众乡邻早已聚齐,“抓周儿”仪式正式开始。老汉轻步驱至香案前,伸手捻起一柱檀香,在烛焰上轻轻一撩,随后恭敬地把它插在身前的香炉里。在转身那一霎那,狼皮的红芒刺入双目,老汉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忧虑……
一屡檀香自香案上冉冉飘起,拥挤的厅堂刹那间其乐融融,只有那团供奉在香炉之后的红光始终聚而不散,如此庄严肃穆、如此格格不入……
火孩儿早被老母亲抱出内室。他正坐在麻布单上,乌黑晶亮的双眸紧紧盯着这些生平见所未见的稀奇之物。随后,他用双手撑住身子,慢慢地爬起来,幽深灵动的双眼东瞧西看,却不知如何作为。老汉夫妇也不言语,双双眉开眼笑地注视着他。
踌躇良久,火孩儿终于迈开小脚,向着毯子中央走去。
“拿!快拿!拿呀!”众乡邻群情激昂、伸长脖颈、呼喝连连,人群内外出现了微微地涌动。在这涌动之中,一丝红芒穿过人流闯入火孩儿眼帘。
火孩儿微微一滞,呆立当场,驻足不前,眉头紧皱,仿佛记起什么似的一统思索。片刻之后,他向地上的诸多物什轻轻扫过一眼,摇摇晃晃地穿过麻布毯子。众人不知所以,忙向两旁退去。却见火孩儿径自穿过人群,走近香案,朝那狼皮够去。
香案高约四尺,火孩儿虽是同龄人中的大个儿,也不及两尺来高,无论如何腾挪,始终够不到那张狼皮。无计可施,他只好瞪着双眼,满怀期盼地向着父母求助。老妇正待上前,手肘忽地一紧,不知何时老汉已经满脸阴云,拉住了她。好事的亲友欲要搬动一张闲置在旁的高椅,也被老汉制止了。
火孩儿左右回顾,求援不致,放声大哭。老妇不忍,背过脸去;老汉面目凝重,镇定如常。喧闹的厅堂刹那之间沉默下来,如此庄严、如此沉重……
许久之后,火孩儿止住哭声,擦干眼泪,抬头扫视,腿脚忽然一动。他走向高椅,缓缓地把它拖到香案前,随后艰难地爬上高椅,再爬上香案,最后绕过香炉,终于捧起那张狼皮。众人瞠目结舌,老汉依旧不语,那紧皱的双眉稍稍舒展开来……
第三章 无锋(下)
火孩儿捧着狼皮,瞬间仿佛入定一般,怔怔而立,再无言语。片刻之后,他慢慢地把狼皮贴于小脸之上,再次呆立不动。如此持续少半柱香功夫,他却忽地一怔,转过身子,朝那香案后部望去。
香案倚墙而置,靠墙一端并排摆着两尊黝黑的铁架,铁架之上托着一把三尺来长、三指来宽的奇怪兵刃。这把兵刃,大体来看当是一把长剑,却自手柄开始便覆盖着一层一指来厚、粗糙斑驳的土黄之物,从而使得这把兵刃暗淡无光、丑陋不堪,更使得这似剑非剑之物称作锏更合适些。凝目细观,更会发现其手柄末端呈紫铜颜色,隐约露出一个威猛无俦的龙头,线条寥寥,古意盎然。
看见这把古怪的兵刃,火孩儿左手依然紧紧抓着狼皮,右手却不假思索地向那兵刃抓去,瞬间将它举过头顶。
老汉呆立在地,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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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照顾火孩儿安睡之后,老汉夫妇一直沉默于火烛前。
“火孩儿今日有何不妥?”老妇终于开口了。
“孩子不简单呐。”沉吟半晌,老汉吐出一句。
“难道……那张狼皮……”老妇战战兢兢、语无伦次。
“应当不假……”老汉吐了口气。
“可他始终是我们的孩子。”
两人又是沉默。
“香案之上究竟何物?”
“家传之剑。”
“是剑么?”
“不错!你该知晓先祖生平?”
“当然,我家祖上追随你们尘家至今,岂能不知?”
“不过,你等所知并未详尽。”老汉微微一顿,续道:“入仕之前,先祖曾在江湖游历多年。在此期间,他结识了那时的太子。太子聪慧绝顶、学识渊博,兵书战策、占卜星象无一不精,尤其长于武学,可谓盖世奇才。不久,朝中奸佞害死太子父皇,并试图对太子赶尽杀绝。先祖从此追随太子,任其驱驰。为寻求绝世神兵,二人遍翻典籍,遂潜入一座有“武痴”之誉的侯王陵墓之中,寻的这把利剑。据说当时它已是声名赫赫,而且与其相配的另有一把。凭借这把兵刃,太子和先祖多次化险为夷。一日,太子忽然悲从中来,伏于兵刃上抱头痛哭,恍惚之中看到一位大汉正挥动着大斧在天地间腾挪起舞。梦醒之后,太子便把所梦斧法化为一式剑招。孰料从此以后,太子居然以武入道,不仅武学进境一日千里,而且举手投足之间隐约带着出尘飘逸之气。后来,太子果然诛灭奸佞、重振朝纲。只是太子此时早已厌倦人世纷争,欲择世隐居。临行之前,他用一身功法将这把利刃封印,于是兵刃之上便形成那层古怪之物。此物颜色奇特,质地不解,非金非石,非木非玉,刀砍不动,火烧不灼,端的怪异。太子把兵刃、剑招一并交于先祖之手,告诫他道,‘兵刃如人,杀戮太多,也会伤及天和,不可恒久;倘若万不得已,可勤练此招,或能解开封印。’先祖铭记于心。后为避免纷争,先祖毁去其关于这把兵刃的所有记载,并由那层封印而把它重新起名‘无锋’,从此它的本名再也无法得知。”
“无锋?”
“命数!真是命数!数十年来,你可曾见我碰过它?”老汉转而说道:“其实我也早已把它忘掉!如若不是火孩儿,我几乎记不起家谱中的这些记载。”
老妇惊愕不止。
“封印之后,那把兵刃从此沉重异常,历代祖先之中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执于手上。自七百余年前举家迁至此地以后,它便一直被供奉于此。那式剑招,先祖声称已经销毁,其实一直由历代当家保管。只为坚守先祖遗愿,严禁子孙枉自练习。听说曾有先人不顾祖训,但都因不得其法半途而废。久而久之,这式剑招便无人问津……料不到火孩儿年纪虽幼,却能举动那把兵刃!”
“可你今日大异往常,不知会如何打算?”
“你也知道,自高人断定尘家终将绝代之后,多少年来家族终日为躲避宿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幸得天地垂怜,天降火孩儿于我尘家,除去多年顾虑。家族历代相传乾坤神算之术,此术于占卜星象、观人眉宇有鬼神难测之效。数百年来,历代先祖都曾断言日月生异、星象紊乱,人间可能再起刀兵。我于此术如今也有小成,在我看来,火孩儿天赋异秉,来历非常,绝非长此安居之相……天灾人祸,本就避无可避。既然如此,还不如教他生存之道,或能乱世求生……”说到此处,平日里温文尔雅、平凡如是的老人忽然间眉飞色舞、意气风发,那中正平和的双眼,也平添了几分豪气、几丝深邃。
“作为母亲,我只是希望他平安就好……”望着迥异往日的丈夫,老妇执拗地说。
老汉慢慢抓过老伴双手,拢在自己手心,温声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你我如今已是五旬开外之人。哪天忽然剩他自己,就只能自我依靠了。”
老伴不再言语,却把脑袋轻轻地搭在老汉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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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之后,火孩儿高约三尺,老汉便督导其读书习剑。对于读书,尘家历来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家族男丁至少读书习字至弱冠之年。老汉也不例外,外表一个田野村氓,其实对读书却情有独钟。老汉尝自言道:“书者,万千之大宗也;可以增见识、学礼仪、知孝道、启心智。”长年以来老汉虽因家族宿命而胆战心惊,但在闲暇之余始终读书不辍,如今教授一个小小孩童,倒也不在话下。
至于习剑,老汉虽然不喜争斗,但对武学之道也颇推崇,兀自言道:“闻鸡起舞,可强健体魄,锻铸心志……古之成大业者,非有盖世之才,亦有坚韧不拔之志!”话虽如此,他却只能让火孩儿对着那式剑招自斟自练。如此这般,实在迫不得已:尘氏家族本来确有几式拳脚,只因无甚特别便在传承中湮没;那式剑招,老汉严守祖训,从未观看,不知如何教起;何况只有图画,并无文字,即使火孩儿独自斟酌,想来也不生弊。
出自小孩儿心性,火孩儿虽于读书百般不愿,但在老父严厉督导之下也还循规蹈矩;至于学剑却是情有独钟,经常手握木剑对着村前屋后的大树或劈或砍,十分卖力……
第四章 笨笨(上)
五年过后,火孩儿已满八岁。
数年来,家中的藏书他虽然多曾涉猎,却与那中正平和的经卷教义格格不入,日益变得顽劣异常、胆大无忌,曾独自一人攀上数十丈高的陡崖,也曾独自一人深入虎豹出没的山林。然而老汉夫妇对他十分慈爱,便有不是也只轻声呵斥,从不打骂。那式无名剑招,没有令他有开山裂石、飞檐走壁之功,但也使他气力大增,攀岩爬树迅捷无比。他虽然顽劣,却聪明绝顶,读书写字过目不忘,更于前人典籍有独到见解;而且生性坚毅,行事从不半途而废;只是处世为人却颇为偏执叛逆——非但不能外圆内方,反而处处棱角分明。曾与村中玩伴怄气,两年不入那人家门。老汉见他如此执拗,喜忧参半,虽曾竭力教导,却也无济于事。不料数年时间,火孩儿竟在村中树一不世仇敌,很让老汉夫妇忧心忡忡。
这位仇敌,实非人类,乃一花斑大豹。这头花豹,原是村中猎户在山中狩猎所得,自小圈养至今。本也性情温和、颇通人性,与村中诸人皆无芥蒂,独与火孩儿仿佛生就势不两立。一人一豹首次碰面,花豹迟疑一番之后,便朝火孩儿张牙舞爪、狂吼不止。只是那时花豹身形尚小,火孩儿倒也不惧于它,与之针锋相对、以牙还牙。不料过得数年,火孩儿还是位柔弱孩童,那头小豹却已成年——身高三尺、体长四尺,体态硕健、威风无俦。据说曾随猎户巡山狩猎,搏狼杀虎,勇猛异常。其间火孩儿与它交锋数次,都以火孩儿险入豹口而告终。
猎户一家也是朴实乡民,祖上曾为尘氏部众,深受尘家恩惠。多年以来,两家虽然再无上下之分,却也相敬相知、端的和睦。只是不知为何,竟然出此宿孽!猎户心下难安,但又不忍舍弃花豹,便央求村中铁匠为其打造一条极为坚实的铁链。铁链茶杯粗细、坚固异常,从此花豹便被禁锢于自家院中方圆数尺之内,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安分守己。倒是火孩儿几次主动寻上门来,向花豹频频示威。猎户见状,虽不便当面指责火孩儿,但也私下同尘老汉讲过几次。老汉因势利导、多方劝谏,火孩儿方才摆脱小儿心性,不再主动骚扰花豹。只是世间万物大都自负异常,因而固执成性,凶兽尤其如此。花豹虽通人性,却也不解人情。只要闻及火孩儿气息,便会愤怒异常,如狂如癫。火孩儿虽然固执,却也晓得利害,不在花豹左右肆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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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前,母亲从邻居家中为火孩儿讨得一条小狗。小狗高约半尺,毛色如缎,油黑发亮,本也平常,独在双眼上方分别长着一块眼球大小的白斑,煞是可爱。火孩儿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为喻,给它起名笨笨,并视之为家中至宝,一日三晌形影不离。即使读书写字,他也一定要把笨笨放于膝上,谓之“众生平等”,要对笨笨“施以教化,贯以人伦”。老父啼笑皆非,任他肆意妄为。只是父母不堪骚扰,便请村中巧匠为他另做一张小床,以供他和笨笨高枕无忧。
笨笨很是机灵活波,也深得两位老人的喜爱,却从不靠近香案周围三尺之地。火孩儿因此问过父母,两位老人言道香案之上供奉着的狼皮乃祖传之物,非比寻常,家常小狗对它心生畏惧乃平常之事。火孩儿倒也不再质疑。其实这张通红的狼皮,怪异程度远不止此!一年寒冬,老妇怜惜火孩儿,百般劝说老汉要把狼皮改作一件皮袄,老汉勉强同意,只是无论两位老人如何用力也没有扯下一根狼毫。两人悚然心惊,从此不再打狼皮的注意,并把它置于香案之上,时常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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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午后,火孩儿完成所学,便如平常那般带着笨笨在村中溜达,一人一犬逐着几只蝴蝶不知不觉竟然行至猎户门前。火孩儿刚待转身,却见那位不世仇敌已经两眼喷火、嘶吼连连,只是囿于颈中铁链,却也无可奈何。火孩儿一阵得意,浑然忘却老父告诫,不由学着花豹那般模样朝它吼叫一番。
花豹勃然大怒,奋力一挣,听得“咯嘣”一声,铁链居中而断,瞬间便如利箭一般,直朝火孩儿扑来。
其实经年累月之下,铁链早已不堪重负;何况花豹又力大无穷,铁链断掉只是早晚之事,不过猎户一粗豪汉子,没有那般细腻心思,倒也浑然不觉。今日忽然听见一声脆响,猎户大呼“不妙”,却见花豹已经冲出院门,便也急忙追出门去。
火孩儿正在洋洋自得,不料乐极生悲,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僵立当场。
恰在此刻,那本已逃到一边的笨笨却跳了出来,阻在花豹身前。
花豹微微一滞,随口叼起笨笨,远远甩了出去。听得笨笨一声哀鸣,再无声息。花豹还欲发威,却被尾随而至的主人及时喝住。
可怜笨笨已经瘫软在地,奄奄一息。火孩儿泪流满面,忙把笨笨抱回家中。老汉夫妇见状,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村中没有兽医,只有一位给人治病的郎中。郎中推测,笨笨已被摔伤腑脏,命不久矣。只是熬不住火孩儿苦苦哀求,草草开了一张药方。可惜笨笨终究受创太重,非药石能医,于数日后死去。
火孩儿哭作泪人一般,遂将笨笨葬于一处断崖之下,伫立半晌方才离去。次日,当火孩儿再次踏上断崖之时,发现那处墓穴轰然洞开,笨笨已经无影无踪,百般搜索只在崖边不远处找到一撮狗毛。火孩儿微微一颤,一丝希冀在其心头蔓延开去。自此以后,火孩儿每日都要来断崖之下逗留许久,笨笨却始终没有出现。
如此情形持续两月。在此期间,那只花豹也在家人的反对之下,猎户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它带入深山密林之中,放逐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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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深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独山顶上腾起七色眩光,直冲天际。片刻之后,天地间弥漫着一阵古怪的鸣叫,叫声浑厚响亮、动人心魄。村民们胆战心惊,纷纷关门闭户、熄灯灭火。次日,村中散着这样的流言:独山顶上那消失多年的狼王其实早已成仙,昨夜种种异相乃是它故地重温所致。当天,独山脚下小庙里的香火顿时旺盛不少。
正当众人津津乐道地谈论那些荒诞离奇的故事之时,一位少年却是心乱如麻。
恰在昨夜异相纷呈的那一时刻,睡梦中的火孩儿突然觉得心底之窗轰然洞开,恍惚之间灵魂竟已破体而出,转而翱翔于九天之上,不过来来去去终无驻足之所。正值彷徨无主之际,眼前闪出一个熟悉而模糊的身影。凝目细看,这道身影竟是一只红蕴蒸腾的巨狼。火孩儿壮起胆子,朝着巨狼驰去。巨狼看见火孩儿临近,却不停留,一味狂奔。许久之后,巨狼消失不见,火孩儿身前豁然显出一根陡直的山柱,山柱顶端托着一片三丈方圆的平台,正中卧着一座上下跳动的土包。火孩儿一阵惊喜,随即立身于平台之上,蓦然察觉平台及其周围居然如此熟悉,稍一低头,多年以来那朝夕相待的村庄已经展现在他面前。火孩儿恍然大悟,此刻自己正站在那神秘的独山之巅;又一转身,只见一颗熟悉的小脑袋从土包之中露了出来,正在左右观望……火孩儿刚欲开口,却已转醒。
醒来之后,梦中那玄幻曲折的经历和那历历在目的场境竟如同与他灵魂深处的记忆彼此呼应一般,如此离奇,却又如此真实,挥之不去。火孩儿一阵清醒、一阵恍惚。未时左右,他终于打起精神,随着闲散的人流缓缓行至独山脚下。抬头仰望,一个浑圆的石柱直插云霄,其四壁虽因历时久远而结出藤蔓,却无一处突起。只是那稠密的藤蔓栉次鳞比,恍如一架鬼斧神工的登天之梯。注目良久,头晕目眩的感觉迎面扑来,仿佛天梯正在缓缓倒下……无论如何来看,这座山体绝非自然造化,定是神力的结果。
火孩儿凝视着这座奇特的独山,终于把心一横,隐约之间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当日深夜,火孩儿竟又做得一梦,一位极其面善的青衣老人指着独山向他言道:“笨笨正在山顶,带它回来吧。”
火孩儿再无迟疑,轻轻拉开屋门,沿着蜿蜒的山路向独山奔去。
皓月当空,穹庐如碧。
奔至山脚,火孩儿朝小庙叩拜一番,轻快的走向山壁。山壁上的藤蔓均有胳臂粗细,坚韧无比,虽然参差不齐,但也盘根错节、蜿蜒而上,端的神奇。
火孩儿紧紧攀住藤蔓、手脚并用,慢慢向上攀爬。藤蔓上的晨露仿佛找到宣泄之所,更仿佛具有灵性一般朝火孩儿身上扑来。火孩儿如同置身暴雨之中,虽有不便,但也清爽宜人。如此攀援而上,对他来说并无困难,只是自知命悬一线,倒也不敢大意。许久之后,久习剑招的优势逐渐发挥出来,火孩儿只觉得气息绵长、浑身有力,抬头仰望,神秘的山顶已非遥不可及;竖耳倾听,村中公鸡的啼鸣也已沸腾起来。只是在这如此繁茂的藤蔓之中始终没有撞见一只活物,火孩儿心中渐渐涌起一阵疑惑:为何没有生灵在此安家,难道山柱确有怪异?狼王的传说又在他的心中搅动起来。不过临近山顶,疑惑之中却又透出一股亲切熟悉的感觉,而且距离越近这种感觉越为强烈……
月已偏西,天边露出一丝曙光。土包的跳动逐渐剧烈起来……
第四章 笨笨(下)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洒上土包之时,火孩儿已经站在独山之巅。果如梦境那般,熟悉的平台、跳动的土包正展现在他的面前。不知为何,火孩儿心中只是涌动着微微的波澜,并没有掀起惊涛骇浪。而且这片平台、这座土包更让他体味到了远比梦境更为真实的亲切。火孩儿不由自主地走近土包,伸出双手,抚在土包之上。那一瞬间,土包掀起一阵怪异地晃动,火孩儿也陷入了深深地惶惑之中,浑然忘却身在何处、生为何来。片刻之后,火孩儿回过神识,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已泪流满面;土包的震动此时也异常起来,恍若正在哭泣而抖动一般。深思良久,火孩儿恍然记起在这短短一瞬,自己居然将八年来的辛酸尽数向土包道去。心底隐隐觉得,自己与这土包之间定有脱不开的关系。只是当他郑重地思索这个问题之时,脑袋之中却如同滞留着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将他的千头万绪带入迷茫之中,万般无奈,只得悻悻作罢。直到此时,火孩儿方才记起本为笨笨而来。
游目四顾,火孩儿惊喜地发现,企盼已久的小笨笨果然“死而复生”——不知何时它已躲在土包后侧,正鬼鬼祟祟地望着自己。“笨笨”还是以前那般模样、那般大小。只是不知为何它竟有此奇遇,不但重伤痊愈,而且来到如此高的山顶,难道真是狼王显圣?火孩儿一阵疑惑,却觉得“笨笨”好像生疏很多,而且忽然之间浑身上下流光溢彩、祥瑞蒸腾,正待仔细看去,却见它又恢复了以前那般模样。如此种种,终无头绪,反让火孩儿懊恼异常,索性不再思索,欢叫一声,只朝“笨笨”扑去。“笨笨”见状,慌忙逃入身侧土包之中,火孩儿顺势追了进去。土包之内满目通红,火孩儿非但没有产生一丝不安和恐惧,反而如同一位离家多年的游子回归故居一般惊喜异常。
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把“笨笨”堵在一间小室里,伸手揽住了它。火孩儿揽起“笨笨”,紧紧搂在胸前,方才感叹起这座土包的奇特。一时之间,却也无法明白,便抱着“笨笨”坐在两个小室之间,对着它一阵“倾诉衷肠”。“笨笨”百般不愿,挣扎着要从火孩儿的臂弯里逃出来。火孩儿丝毫不放。挣扎一番之后,“笨笨”万般无奈,只好任其摆弄。片刻之后,它居然伸出小舌,在火孩儿的小脸上舔动数下。火孩儿一阵嬉笑,连忙松开臂膀,伸手在“笨笨”背上轻轻*****笨笨”感觉十分受用,慢慢地把脑袋放在火孩儿胸口,眯起眼睛……
经过如此一番折腾,火孩儿只觉得困倦异常,不由得靠在室壁之上,昏昏欲睡。朦胧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在人世中过的可好么?”
火孩儿心中一热,几乎忍不住要向它道出近日来的辛酸,忽地惊觉,反问道:“你是谁?你见过我么?”
声音回道:“我便是你。”
火孩儿一惊,又问:“我又是谁?”
声音又道:“你便是我。”
火孩儿笑道:“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如此一来,又怎可分出你我。”
声音随之笑道:“我是昨日之你,你乃今日之我。你走了,我却留了下来。
火孩儿一滞,沉默不语。
声音续道:“怎么?你全忘了么?哦……呵呵……是我忘了……原来你已被……”
声音避而不谈,转而说道:“我听到你和他的谈话了,我也一直关注着你。以我多年来的阅历来看,你应该很快乐了。只不过,快乐不如痛苦那般永恒。人生之苦,你想必已经体味到了。”
火孩儿不知所云,一片茫然。
声音长叹一声:“我的选择,却要你来承担。对不住了!”
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声音又道:“你走了九年,真想与你多聊一些。可惜,你又该回去了。不过不用多久,我们就会再见面了。这只小狗,我送于你,好好待他!今日种种万不可与你父母等人详尽告知……回去吧!省得父母牵挂!”
声音悠然而逝。
火孩儿从疑惑中醒来,蓦然感觉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仿佛来自心灵深处,只是始终无法想起,更觉得他寓意含糊,仿佛大有玄机,却又无从捉摸。
恰在此时,火孩儿发现笨笨竟已溜出手边,正在啃食着一块晶光闪亮之物,火孩儿慌忙夺过,细细打量:此物一指来厚,略呈弧状,一面七彩斑斓,绘有七色花纹,一面平滑如镜;却被“笨笨”啃作“犬牙差互”、面目全非,现仅剩巴掌大小,倒也颇有分量。火孩儿想及它可能是狼王的心爱之物,心中惊惧,忙把那块物事恭恭敬敬地置于一旁,暗暗祈祷:笨笨少不更事、蒙昧无知,故而犯下如此大错,祈求狼王大人多多包涵,不要迁怒于它。
祈祷完毕,火孩儿忽然发现,左右两侧的小室分别留着两个小坑,小坑之中各自积着一撮液体,一者粘稠、一者清冽,俱都芳香无比、异常眼熟,却叫不出名字来。思索期间,更见笨笨已将两口小坑分别舔拭干净,回到自己身前。
火孩儿虽然年幼,向来却以胆大妄为闻名,只是今天所遇诸事尽皆怪异无常,这片山顶虽然不似传闻那般可怕,但在这朗朗乾坤之中他也隐隐泛起一股寒意,于是不愿再做逗留,赶忙把“笨笨”牢牢捆在背后,顺着藤蔓向下爬去……
土包的跳动慢慢平稳下来,火孩儿心头那诸般疑惑也渐渐远去。
山下已经炊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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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笨终于回来了。
两位老人及其他村民都曾反复追问火孩儿,但只得到笨笨在独山顶上“死而复生”这个说法。具体如何,一来火孩儿茫然不解,二来不能据实相告,于是只说是狼王显灵,众人虽然满腹疑惑地接受,不过却对那座小庙更加恭敬。
笨笨还是那么机灵乖巧,不过变得胆大异常。如今,它已将那张狼皮视若无物,不仅在香案周围蹿来蹿去,而且时常跳上香案对着那张狼皮撕咬一番。一日,居然从狼皮上扯下一撮晶亮的狼毫来。两位老人大为惊诧,老妇忙把狼皮从香案上恭恭敬敬地放回秘室之中,老汉则乐滋滋的捡起狼毫做起大笔来。
时隔不久,那头已被放逐的花斑大豹居然走出密林,虽未步入猎户家门,但也经常在村子附近徘徊,并不伤及人畜。火孩儿心有余悸,从此不敢在村子周围肆意走动。只是“天道循环,有始有终。”冥冥之中仿佛总有定数,火孩儿与花豹之间的死结总要清算一番一般,尽管火孩儿刻意躲避着它,天地间那只看不见的大手还是安排他们撞在一起。
一日,火孩儿带着笨笨在村中溜达,花豹居然自远处迎面而来。看来,花豹的确留恋故园,更想回归旧居,却又害怕主人怪罪,直至今日方敢入村。不过进得村口,见着火孩儿,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花豹浑然忘却为何回来,只管朝着火孩儿扑去。火孩儿已有防备,连忙抄起笨笨一路狂奔,花豹疾追不止。岂料慌不择路,火孩儿居然逃入一条胡同之中。胡同一端近日方才封闭,两侧各有高墙,火孩儿虽然敏捷,但有笨笨牵绊,无法攀援,只好躲到一侧,相时而动。
不久,花豹便已冲至胡同口上,不过却非往常那般猛扑即至,而是紧紧盯在笨笨身上,虽然依旧眼放凶光,却是犹豫不决、徘徊不止。如此一番之后,火孩儿已经心急难耐,花豹终于壮着胆子,朝着火孩儿小心翼翼行来。看着花豹即将行至身前,火孩儿提起精神,正待冲出。无意一瞥,却见笨笨伸长脖颈,圆睁双目,盯着花豹一动不动。突然,笨笨的喉咙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声音虽然浑厚却不响亮,火孩儿听来倒也平常,不料那头如履薄冰般地花豹却似见着鬼魅一般,浑身一阵巨颤,夹着尾巴逃之夭夭,远远不敢回顾。火孩儿不知为何,呆立当场。
那头花豹果然逃回猎户家中,不过躲入床下再也不敢出来,而且屎尿遍地、冷汗只流,于几日后死去。猎户一家悲痛万分,将它葬于村前一处山林之中。事后,村中长者言道,花豹定是受到巨大的惊吓所致,只是如何也想象不出山村周围竟有如此恐怖的物事……
第五章 盘古之心(上)
天地双分,高下立现;阴阳相生,强弱齐出;五行汇聚,先后毕至。盘古开天辟地,是一招不慎,还是刻意为之?天地秩序是否完美?是否尚待改变?
人生苦短,生命卑微。十月怀胎,一朝即死。千秋霸业,一纸写空。天造世人,却不吝世人。人缘何而生?为彰显天地功德?或为尝尽世间ling辱?
十年。十年时间也许真的太短。当翻阅典籍,万年时光也可一眼带过,何论十年?十年,在天地轮回中不过沧海一粟。
卑微的生命,一生可以经历多少个十年?这数个十年中,几个是不知因何而生?几个是琐事萦绕而生?几个是苟延残喘而生?
时间,在愚弄着人类,愚弄着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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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第一批人类迁徙到这片幽静的山谷,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十年。这片山谷,群山环绕,生活安逸,不尚纷争。生命卑微,恬静的生活也许才是世人反抗天地的最好方式。只是,近十年间接连出现的奇异物事,隐隐约约正在破坏着这片山谷的秩序:十年之前,盘踞独山顶上近千年的狼王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同一时刻年逾五旬的尘氏夫妇怀胎产下一子;此子行止怪异,“抓周儿”之际选择了一张怪异的狼皮和一把奇怪的兵刃;数年之后,孤寂多年的独山顶上腾起七色玄光;不日后,一条笨狗在山顶死而复生。种种怪事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居然在十年之内接踵而至。山村好像在孕育着什么……
连日来,尘老汉一直心绪不宁:老伴怀上火孩儿至今已十年了。在这十年间,自己和老伴虽然更为衰老,生活却出现戏剧性的转折。火孩儿降生,让老汉陷入死寂的心脏重生活力。若不是他,老伴和自己自忖未必能活过这十年,而且火孩儿聪慧绝伦、坚毅不拔,很让自己欣慰。虽然他命理难测、匪夷所思,但老天毕竟待自己不薄。可惜,自己和老伴已过花甲之年,不能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也为人生一大憾事。呵呵,日盈则昃,月满则蚀,天地尚无完体,何憾之有?只是最近,自己遇事总是恍恍惚惚、阴差阳错,反观老伴也是如此,难道是老之将至?
思虑良久,老汉抖抖索索地从柜中取出两块附满灰尘的玉卦。玉卦呈朱红色,各有半个手掌大小,一块雕龙,一块绘凤,玲珑剔透、古韵悠然。老汉紧紧攥着玉卦,又搜出一方白绸,轻轻擦拭。完毕,他将玉卦高高举起,双手却抖抖索索,久久不肯松开……
占卜神算,历来不为自己所谋,既是不能,也是不敢。其一,神算之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为己所谋,人和一条极难自足。其二,讳疾忌医。因其所好,不愿相信卦象所示。其三,人间算术,取其八九成准而已。世人皆不免被卦象所困,丧失未知之数。多年以来,尘老汉一直教导火孩儿读书习字,占卜星象之术却不传授,原因本就如此——火孩儿天赋怪异、命理难测,如若过分拘泥卦象,难免作茧自缚。
老汉愣了一阵,调匀纷乱的气息,稳住双手,闭上双眼,两片玉卦脱手而出。“当啷”,一阵悦耳的撞击之后,玉卦在地面跳了几跳,稳住不动。踌躇许久,老汉方才睁开双眼,随即瘫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终于,他缓缓地转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正在厨房中忙碌的老伴,又慢慢地回过头去,颤抖着从书架上抽出一叠草纸,擎起毛笔在石砚上轻轻地蘸了蘸,埋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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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孩儿如今过完第九个生日,眉清目秀、相貌俊朗、英气勃勃,身板也有寻常少年十一二岁大小。大多时候他依旧读书习剑,偶尔也帮母亲做些家务。家中藏书多为礼仪人伦、训志教化之类,早已被他翻个七七八八,但少年人涉世不深,无法深加体味,何况其中多属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言,不合火孩儿脾胃。虽然如此,他却始终认为世人多为忠实良善之辈,而且自己也变得知书达理、颇通人情。笨笨依然与他形影不离,个头样貌终无变化,只是毛色更加顺滑、更通人性。
这日傍晚,火孩儿与往常一般躺在床上,一手揽着笨笨,一手拨弄着它的皮毛,闭上双眼,总觉得家中的气氛有些异样:母亲一如平常,父亲却有些恍惚,饭桌上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草草扒过几口晚饭,出门乘凉去了。火孩儿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恍惚之中床前竟站着那位告知他取回笨笨的青衣老人,老人向他言道:“十年之期已到,明日酉时至独山顶上,取回你所属之物。切记!切记!”火孩儿正待询问,老人已经消失。其实,自火孩儿找回笨笨之后,独山顶上种种奇特的感觉已经深深烙在他的心中,更多时候他还梦到那片平台、那座土包以及一个模糊的红色影子,只为不使父母等人徒生恐惧,便未对他人讲过;虽然未曾记起老人便是元始天尊,但觉得他慈祥和善、似曾相识,何况笨笨之事尚未向他致谢,于是决心赴独山一行。
次日,尘老汉也一反常态,没有督促火孩儿去屋后练剑,而是要他留在家中读书习字。火孩儿欣然同意,望着老父苍老的面孔,心中莫名涌起一阵酸楚。整整一日,老父一边教他读书习字,一边大谈为人处世之道。母亲则一直在厨房准备饭菜。不知不觉,日已西坠,老父依然意犹未尽、言犹未绝,最后竟然奇怪的告诫火孩儿,如果哪日他和老伴撒手而去,火孩儿要好好做人、不要堕了尘家名声。说完,老汉忽然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盯着火孩儿,如此慈爱,如此眷恋,仿佛要把火孩儿深深刻入脑海一般。
用过晚饭,一轮明月已经升起。父亲母亲不再言语,只是紧挽双手坐在院中赏月。火孩儿谨记青衣老人所言,说要出外玩耍,借故抱着笨笨直奔独山。行至山脚,火孩儿如往常那般,走进小庙叩了几叩,再把笨笨捆于身上,顺着藤蔓向山顶爬去……
不知何时,一抹阴云已从天边涌来,转瞬之间明月便被蒙上一层红雾,仅剩一个红棕色的月盘罩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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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紫尘山铸剑峰顶。一位身着灰白长衣、银髯长须的老人凝视着怪异的月盘,喃喃自语:“天界的警示开始了么?人间的灾祸又降临了……唉!难得一遇的九天灵石,千万不能错过了。”一条金色的剑芒瞬时腾空而起,直向百里山飞去……
第五章 盘古之心(中)
火孩儿上得独山,一年之前那诸般感觉再次纷至迭来。凝目细看,独山顶上并无变化,那座土包依旧跳动不休。稍一走动,便发现那位青衣老人早已立于土包一侧,正自面目凝重的望着怪异的夜色。
看见火孩儿跳上平台,老人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他。老人便是元始天尊,十年之前他将赤狼化身成人,并承诺为其看护盘古之心,今日正为此而来。
火孩儿虽未记起老人姓甚名谁,却觉得老人气派宏大、绝非常人,于是长跪在地,向老人谢道:“多谢老爷爷告知笨笨下落。”
“起来吧。你自己放下的,不记得么?”元始天尊随口应答,忽又问道,“笨笨如何?”
“笨笨很好。”火孩儿站起身子,兴奋异常地解下笨笨,捧于身前。笨笨直直盯着元始天尊,稍稍纵起鼻头。
元始天尊微微一愣,看着笨笨暗自笑道:倘若和尚知道那只恶鸟居然生出这等蠢物来,还不羞愤而亡?还好,是在盘古之心中孵化,总算没有太辱没它!可惜,还不晓得它有什么本事。
“笨笨有什么不妥么?”火孩儿看到元始天尊盯着笨笨久久不语,开口问道。
元始天尊一愣,回过神来,蓦然惊诧自己专致求道多年,为何会生出这等杂念,不由得喃喃而道:“天地造化,果然匪夷所思。”
火孩儿不知元始天尊语出何意,但想来也并非贬损之言,兴奋异常,又道,“老爷爷,不知这里有我何物?”
元始天尊却不回答,只朝火孩儿招了招手,道:“过来吧。”
火孩儿抱起笨笨,快步趋至元始天尊面前。元始天尊抬起右掌,缓缓罩上火孩儿头顶,一道红光自其掌心泛起,冲着火孩儿脑门直贯而入,随即一声低喝:“开!”
火孩儿灵台瞬时一阵清凉,小狼、土包、赤狼、村庄、盘古之心、元始天尊等一幕幕清晰的记忆从其心底喷涌而出。火孩儿丢下笨笨,跪倒在地,神色凄苦。
“孩子,记起来了么?”元始天尊轻声问道。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火孩儿抱着脑袋,喃喃自语,“我是那条狼?我居然是众人口中的狼王!”
山顶中央,土包忽然一阵杂乱而剧烈的跳动。
“它是你的前生,你也只是自己。”元始天尊瞥了土包一眼,继续说道:“当初封印你的记忆,只想让你少去诸多不便;如今解开你的封印,更是让你不要忘记自己,忘记你的愿望、你的承诺。”
火孩儿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抱住脑袋,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呆呆不语。许久之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你很介意自己由狼化身而成吗?”元始天尊问道,随即手指笨笨,又问:“还是觉得它卑微陋俗,不如人类?”
火孩儿似有所悟,只是依旧沉默,轻轻揽过笨笨、搂在胸前。
“牲畜低贱,人类又何时高贵过?何况你已投生为人?即使为狼为妖,又当如何?众生平等,大道通天,如蝼蚁之类,只要得寻天道,一样成佛成仙。”元始天尊滔滔不绝,继续对火孩儿作灌顶一击,“千年之前,你偶得天地至宝盘古之心眷顾,又得其中灵液滋润而脱胎换骨。见你品性纯良,故而顺应盘古心意,我便渡你一程,助你转世成人,如此奇遇天地罕见。即使你面前的呆狗,来日也非寻常之物。你还有什么不满?”
土包逐渐恢复了平静,火孩儿狂乱的内心也平稳下来,喃喃自语:“难道笨笨即是当年那颗鸟卵所化?最初的笨笨已经……”
“不错。只因盘古之心早已与你心心相通,而你又过于执着,那颗鸟卵才孵化出一个一般无二的笨笨,倘若不然……我曾说过,此等神物,皆有心生,寓意正在于此。至于将来如何,却是神鬼难测,远非我所能揣度的了。”
火孩儿怔怔无语,却也渐渐恢复过来。
“盘古之心,当初承诺为你看护十年。如今,十年之期已到,我传你御灵神诀,将它彻底收为己用。”同时,元始天尊双手交错,接连挥动三次。三层清雾自其掌心逐次泛起,缓缓笼罩整座山头。
之后,元始天尊开始御灵神诀。法诀虽短,寥寥千字,却寓意深邃、拗口难记。好在火孩儿聪明绝顶、博闻强识,在元始天尊一番讲解之下,这套包容天地造化、世间降物第一的法诀居然被他迅速掌握。
“盘古之心的确了不起,居然造出个天纵奇才!”元始天尊一阵赞叹,“我已在山顶布下‘三清无极阵’,此阵有隔绝天地之效。无论阵内发生何事,阵外也知不可知、闻不可闻。凭此法诀,以你之力若要收服他物确实千艰万难。不过盘古之心早已与视你为主,却又另当别论。”说完,元始天尊静立一旁,微笑不语。
火孩儿松开笨笨,慢慢走近盘古之心,战战兢兢地驱动真诀。平静的土包掀起一阵剧烈的抖动,附着的杂草尘土四散而去,一个通体红透的巨型心脏展现在火孩儿面前。一阵摆动之后,巨大的心脏忽然拔地而起,急速旋转起来。随着速度的加快,心脏逐渐缩小,山顶的气流一阵扭曲,强烈的风暴平地涌起。火孩儿如同置身万丈巨澜之中,单薄的身子摇摆不定;笨笨也早已逃到山顶边缘,惊惧异常地望着有生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场面。巨型心脏直到变作常人心脏一般大小时,忽地一声利啸,没入火孩儿胸口,消失不见。
火孩儿浑身剧震,一道清晰地神识随即在其脑海浮现:吾人称盘古,依托混沌灵核,生于宇宙洪荒;不论甲子,不记年月,体悟造化之理,悟得无上神通;只因行功不慎,破开鸿蒙之世;致使天地双分,高下立现,阴阳相生,强弱齐出,五行汇聚,先后毕至;吾有所感,如此世道必为纷争迭起、玷污造化之世;不忍,嗷嚎大哭,三千年而不醒,后修缮神通,更名为翻天覆地;志以扭转乾坤,复现混沌之世,百万年而未果;今已身心疲惫,不愿苟活于世,更不愿中途移志;遂化双眸为日月,呼吸为苍狗,明天地之纷争;焚肢体为高山,胸腹为平地,列高下为异数;凝血脉为江河,毛发为草木,现动静之无常;怜神功之骇俗,分而为五,置于五处,且以灵核为引,非坚毅不拔者不能得之……
第五章 盘古之心(下)
神识过后,一段生涩玄奥的文字随之而来:翻天覆地第一部——坚毅之心。“宇宙洪荒,灵核为心;天地玄黄,以心为轴;心乃动静之枢,万法之源……心成方可功成……坚毅之心三境,一为炼心……二为补心……三为灭心……”随着文字的出现,火孩儿胸口腾起一团红芒,且以胸口为轴,飞速旋转着上下蔓延,瞬间将火孩儿的整个身子囊括其中……一柱香之后,红芒的旋转逐渐平缓下来,随即彻底隐入火孩儿身体之中,无影无踪。
人神共知,肉体得以生存,凭借血脉运行。血脉由心脏驱动,心脏为动静之枢、生命之本。心脏有力,则血脉旺盛,体魄健壮;心脏衰竭,则死期已至。盘古生于混沌之中,明了混沌灵核的运行之理而体悟自身。所创神功,即是从炼化心脏、提升心脏潜能开始。然而自盘古之后,神功湮没,后人把盘古留于山水草木等物中的只言片语,推为天地大道。殊不知,恰恰失落了盘古功法以心为轴、以心为基这个最为关键的所在。
神功第一部坚毅之心,是强固心性、塑造身体的不二法门。坚毅之心有三大境界。一曰炼心,即为强化心脏、坚固心志;此种境界若成,心志之坚,神魔不侵,并可随意调整血脉运行,增强身体各部功能,提升修为。二曰补心,即为扩充血脉、重塑人体;此种境界若成,则可化骨肉为血脉,突破天地生成之人体限制,形成“浑然之体”。
两个境界,听来妙不可言,实则凶险无比——在盘古妙法的塑造之下,身体恰如一座严重亏空的“鼎炉”,体内功力皆被抽去巩铸根基,并无残留,若在这两个阶段期间遭遇强敌攻击,性命堪忧。原因在于,盘古创制这套神功之时,混沌世界尚无他人、并无敌手,毋须顾及自我防御。若在当世,有人身怀天地至宝,又失却自我保全之力,定会十死无生。唯有突破补心之境,铸基历程方可完成,体内方有可供驱驰之力。后于特定机缘之下,“浑然之体”方可激活,从而突破第三境界——灭心,人体功能充分发挥,仿佛无需心脏驱动,也可孑然运行,收发随意。不过,灭心之境能否修成,盖因造化使然,却非坚毅之心的法诀决定……
火孩儿逐渐从梦幻中醒来,只觉不久之前一股绵延浑厚的怪力自胸口汹涌而出,片刻之后,体内忽如江河决堤,不可遏抑;忽如万马奔腾,横冲直撞;忽如醍醐灌顶,清凉通透;忽如烈火焚身,灼热非常;一时之间飘飘欲仙,另一时刻却又生不如死;仿佛天上人间的百般酷刑及百般乐趣都被自己感同身受一般,苦不堪言,却又喊叫不出。正在惊惧不定之际,那股怪力却已隐去,忽地发现自己恢复如常,只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恍若久病一场,怎么也找不到获得天地至宝的快感。他却不知:在这短短一柱香的工夫,盘古之心残存的法力已使他迈过炼心之境,从此奠定了修炼天地第一神功的根基,不过也使他数年来的苦练消弭无形;与此同时那些神秘的字句也深深烙在他的心中,只是它们生涩玄奥,火孩儿本身于修行一途又无根基,反不知其奥妙所在。
元始天尊一生阅历非凡,如此场面却是首次见到——眼前少年虽然得到天地至宝,却没有如预料那般变得气蕴缭绕、晶莹剔透,反而有些颓废,好像大不如前。不过那活泼、灵动的眼神添了一份深邃、一份成熟,仿佛更加执着、更为坚毅。元始天尊茫然不解,如同审视一只怪物一般慢慢走近火孩儿,沉吟一番之后,伸出右手搭上火孩儿手腕,行功察看:火孩儿的心跳如今比之常人近乎慢了一半,只是体内没有一丝功力,盘古之心也已不知所踪!陡然,元始天尊觉得自己在火孩儿体内行走的法力无影无踪,连忙重新催动法力,不料还是石沉大海。如此接二连三,元始天尊只好松开火孩儿手腕,一声轻叹:“盘古之心怪异无比,断不可以常理度之!”
此乃盘古神功首次现身人间,即使以元始天尊之能自然也不知何解。他不知道,火孩儿此前那充盈的精力都被抽去巩铸补心之基;更不知道,这少年在盘古之心的相助之下已经跨越了神功第一部第一境界,步入补心之境。何谓补心?“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即以实补虚,以有余而补不足,此时火孩儿的身体恰如一座中空的“鼎炉”,极需庞大的功力来填补空缺。如何补之?其一,修炼坚毅之心篇,以自身之力补之;其二,得天地之力而补,即吸取外部功法灵力为我所用。
仅此观之,盘古功法确已兼容佛道两家之理。坚毅之心篇以心为本、以身为果,类同佛门内省之道——修身为本、以己之身而观之宇宙苍生。不过对于如何求得自身,盘古功法却与佛法有别,其路径有二:其一,以己之力修得自身,此法与佛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二、以外物之力补给自身,却是道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之论——“融我之本体于天地之中,法自然之力为我所用,求天人合一为道者至高境界”。
倘若论及佛道妙法,两家本就同出一辙、殊途同归。以渊源而论,二者同样源自混沌之理、盘古功法,区别在于它们分别来自盘古功法的不同部分,虽然仅是只言片语,但这只言片语已经部分揭示天地大道。两家始祖更是才智非凡,在这只言片语之间各执一端竟也悟得无上神通,并在后辈发扬修缮之下,分别自成一说,成就佛道两脉。
从义理上说,佛法由内省起步而观之宇宙苍生,道家由天地自然而运乎自身,初始相反,目的一致,均在追求自身与天地自然之间的融合之道,以达成“超脱生死,与大道而合其真实”、“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目的。据说,佛道两派中也曾不乏才智卓绝之士想过另辟蹊径、融合两家之法。只是自混沌世界破开之后,天地万物各具形神,其中差别何止千里,两家功法因失去万物归一的混沌原型,故此寻觅不到彼此之间的相通之处,无法填补两种功法之间的沟壑。倘若将二者生拉硬扯凑在一起,练功之人轻则徒劳无获,重则形神俱灭、永不超生。
坚毅之心篇所载诸般妙法乃盘古当时因混沌世界灵力充溢所创,旨在吸取混沌灵力为其所用。但在今***的妙用远不止此。以方才而论,当元始天尊催动法力探视火孩儿身体之时,一来火孩儿并未刻意运转盘古功法,故其体内的“鼎炉”未被启动,二来火孩儿修为尚浅,“鼎炉”尚不能自动运行。如若不然,元始天尊全身的法力自会主动涌入火孩儿体内。当然,以元始天尊的无上神通,自然有法应对。倘若火孩儿跨越补心之境,那么是否吸收外部功力,就可以收发随意、运用自如。于是,若仅以此而论,盘古神功也可视为魔功。正所谓万法同源,天地间一切功法追根究源皆出于盘古神功,实非妄论。
火孩儿见元始天尊眉头紧皱、久久不语,开口问道:“老爷爷,有何不对么?”
“古怪!古怪!天地第一神功,果然不可思议!”元始天尊连叹两声,摇头不止,忽然正色道:“盘古之心为天地第一宝物!其中承载着盘古的无上神通断然无疑。由今日起,你便是盘古神功的唯一传人。切记不要辱没了盘古大神的名声!”略微一顿,元始天尊转而又道:“你年纪尚幼,却身怀天地至宝,可谓福祸难测,其中的生死之数只能由你自己去把握了。不出十年,天下必起纷争,一切好自为之。盘古之心和盘古功法,万不可示之于人,否则必将处处有杀身之祸。你相貌俊朗,且又天赋异禀、聪明绝顶,很是难得。正因如此,反倒容易惹人注目,与你身怀至宝而论,恰恰不是好事。为少去不便,我欲将你部分记忆再次封印,这些封印既不会妨碍你的修炼,也会伴随你的修为逐渐化去。你意如何?”
“如此甚好,但凭老爷爷做主。”火孩儿恭敬地说。
“天地万法,以勤为本。虽然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却也未尝不是好事。盘古功法,纵然非同小可,更要日夜勤加苦练,不可稍有懈怠!”元始天尊庄重说道,随即抬起右手,一声低喝,“封!”一缕红光自其掌心泛起,冲进火孩儿脑袋。
“我记下了!”火孩儿坚定地说,心头此时却忽然泛起对盘古传说的种种疑惑,开口问道:“盘古尝言他乃练功不慎方才破开天地,后因无法令天地回归混沌才无颜苟活、裂体身死。不知这……”
“哦?有这等事?你且详细讲来。”元始天尊一阵惊愕,盘古传说历经数百万年,未曾听过这等说法。
火孩儿便把盘古那段独白仔细讲述一遍。
元始天尊抬头向天,久久不语,沉吟半晌,方才长叹一声,缓缓言道:“盘古断言当今天地必有纷争,的确不错。其实世间万物,心中各有一方天地。天地究竟如何,还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混沌也罢,天地也罢,又有何等分别?生者因死而生,死者因生而死,其中的高下之处,只能由你自己体味了。”
火孩儿茫然不解,暗暗谨记于心。
元始天尊踌躇良久,方才言道:“你所得功法当如盘古所言,不过其中一部。若有机缘,可将其找齐,以免如此大道长没于荒草乱石之中。天地混沌,将来究竟如何抉择,还看你自己的能力了。至于现在,你虽是盘古传人,但还不具备质疑天地的资格和能力……切记不可妄造杀孽,否则我定不饶你……世间凶残之物,以人为首,若要修成大道,还须俗世煎熬。下山之后,到江湖中游历一番吧……”
恰在此刻,天地间传出“咔嚓”一声脆响,仿佛什么物事忽地脱落一般。元始天尊眉头轻皱,手指微动,一股白雾自地底涌起,瞬间便将火孩儿、笨笨囊裹其中,向山下飘去,“快回家去,看看你的父母吧。”
“多谢老爷爷。”云雾中缓缓而降的火孩儿浑然忘却体味这平生第一次腾云驾雾的奇妙感觉,只是痴痴地仰望着山顶,双目含泪、依依不舍。
“一切在缘。好自为之——”飘缈的话语遥遥传来。
火孩儿飘落山下,瞬间一片茫然,恍若久梦一场。苦思许久,方才记起方才在一位老者相助之下摄服了盘古之心这个宝物,得到一段生涩难懂的功法,而且老者叮嘱自己乃盘古弟子,更要他到江湖中历练一番,至于其它却再也想不起来,稍加努力,便觉得脑袋剧痛无比,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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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之中,红棕色的月盘不知何时隐去,天地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黑幕之中。骤然,一方幽蓝如碧的顽石拖着刺目的蓝光自天际直贯而下,冲入静谧的山村之中,山谷中掀起剧烈的震动……
第六章 天眼鬼石(上)
见此异象,火孩儿不及朝小庙回拜一番,匆忙抄起笨笨,朝家奔去。
戌时刚过,大半村民已经睡下,少数仍在自家院落乘凉。惊天巨响惊动所有人众,大伙儿惊惧异常地喊叫着朝响声源头寻去……
火孩儿赶回村庄,村中已经人声鼎沸,他家院落门口更被围个水泄不通。火孩儿心中忽地一紧,急忙携着笨笨钻过人群。刚刚跨进院门,一个阔约一丈、深约六尺的大坑正好横在他的面前。坑呈锥形,口上冒着白雾,内壁一片焦黑,中心有一浅洞,洞中镶着一块西瓜大小的圆石。圆石气蕴蒸腾、碧蓝通透,在浓郁的白雾中散发出幽蓝的光芒,诡异非常。
大坑对面,并排放着两把高椅,两位老人坐于其上。老汉直着身子,背靠座椅,面朝天空,一只大手抚着老妇脊背,一只与老妇双手握在一起。老妇趴于老汉膝上,面朝门外。面对众人的吵闹叫嚷,两位老人始终置若罔闻、一动不动。火孩儿察觉不妙,大叫一声,向两位老人扑去。触手之处一片冰凉,两位老人显然已经气绝多时。火孩儿一阵绝望,紧紧抱着老人冰冷的身体嗷嚎大哭。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山谷中回荡着火孩儿凄厉的哭声。热心地乡邻们一阵骚动,纷纷绕过深坑围了过来。片刻之后,有人在低声劝慰火孩儿,也有人说人死之后入土为安,应先移至厅堂、擦洗之后换上干净衣裤云云。话音刚落,便欲伸手挪动老人的身体。火孩儿置之不理,依旧抱着二老大哭,只要有人伸出手来,他便扑上一阵哭咬,状若疯狂。众乡邻见状,却也无计可施,多是轻声劝慰,也有少数正偷偷拭泪。
如此僵持许久,天地间居然亮堂起来。忽然,有人手指远处,一声惊呼。众人满怀诧异,朝着示意的方向望去。一里开外的独山上空不知何时悬着一抹红云,由淡变亮、由紫变红,正向独山罩去。恰在此时,独山顶端凭空腾起一股山柱粗细的绿色光柱,瞬时刺破苍穹向那红云撞去。红云绿光迎在一处,互不相让、嗞嗞有声,甚是刺耳。如此拼斗许久,红绿交接之处忽然腾起一道眩目的黄光。众人不敢再看,慌忙闭上双眼,卧倒在地,一声惊雷随之而来。此后,便是一波又一波的热浪。一切平静之后,众人方才睁开双眼,抬头仰望,红云绿光均在逐渐隐去。正在疑惑,独山附近突地再次传出一声巨响,远远望去那巍然挺立的独山正在逐渐萎顿下去,一盏茶时刻之后它终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山谷中弥漫着浓郁的粉尘气息。
独山折了!
村民们萎顿在地,久久不语。火孩儿止住哭嚎,只是抱着二老的身体低声啜泣。笨笨不明所以,低叫着在三位主人的腿脚边蹭来蹭去。独有那块镶嵌在圆坑中的顽石,不问人间冷暖,依旧散发着鬼火般的光芒……
七百多年前,先祖们选择这片山谷、这座山柱。七百年来,村民们远离了晨钟暮鼓,舍弃了佛道经卷,怪异的山柱和那奇幻的“狼王”成为他们心底的依托。他们愿意相信,山谷的风调雨顺、宁静祥和尽是山柱和狼王的庇佑所致。如今,天降怪石、山柱倾折难道都在昭示村庄已被上苍抛弃了么?人们内心泛起一阵惶恐,个个低头不语、手足无措。
沉默许久,乡邻中与尘老汉最为交好的老者趋至火孩儿身前,温声劝道:“孩子,老哥老嫂虽已过世,只是他们毕竟白头偕老、无疾而终。对于任何一对老人,都是一件幸事。你也不必过于悲伤,从今以后村里每户都是你家。”
众乡邻纷纷迎合,抑郁的氛围缓和过来。火孩儿依旧啜泣不止,只是声音显然低了。
微微一顿,老者又道:“老哥曾经言道,尘家秘藏乾坤神算之术,此术由阴阳之道、五行之数推演而来,于占卜星象有神鬼难测之效。你年纪尚幼,相信老哥还未传你。不过老哥曾说,他于此术已有小成。以他之智,今晚诸多怪事未必不会未卜先知。不知老哥近日可曾对你提及什么?”
众乡邻一阵惊愕:自先祖追随尘氏三千年来,若非他人提及,居然不知尘家有此秘而不宣之术。转念一想:既然有此奇术,那么今晚的诸多怪事或有解救之法也未可知,于是一阵紧张,纷纷围拢过来。
听到老者之言,火孩儿猛然记起老父近日确有古怪,尤其今日更是大异往常,似乎一直挥毫不止。“有了!”火孩儿一声低泣,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着正屋走去,老者尾随其后。屋门虚掩,火孩儿推门而入,呆立当场:厅堂之中已被收拾得格外干净;一张八仙木桌置于厅堂末端,八张大椅分列左右、倚墙而侍;木桌边缘立着一座灯盏,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走近一看,灯油已经燃尽十之三四,显然早已点上;灯盏旁边,果然铺着一封书信,上书“尘封吾儿亲启”。
火孩儿捧起书信,老者拎起灯盏,前后走去门去。行至两位老人身前,火孩儿抽出书信,就着灯盏,开口念道:
“尘封吾儿,当你见此书信之时,老父老母想已不在人世,吾儿不要悲伤。人皆不免一死,何况你母与我皆过花甲之年,而且后继有人,无甚遗憾。美中不足,不能见你娶妻生子、光大门楣。呵呵,既然日盈则昃、月满则蚀,为父又怎可强求事事如意?
先祖当年因杀戮太重,伤及天和,上天本令我尘世一脉在为父一代断子绝孙。后辈因高人指点,遂率家族十数男丁不远万里迁居至此。果然‘天网恢恢’,十数男丁传至数代仅剩一人;及至为父,年逾五旬尚无子嗣。我本以为,尘世一脉终将到此为止。有幸天地垂怜,让为父在天命之年得赐麟儿。感谢上苍!
你之降生,打破我尘世一脉的命格。自此以后,尘氏家族可以不再苟全于偏僻山林之地。何去何从,由你决断。不过为父观你命理,虽不知你终将如何,却非沉寂之象。不如走出山林,或有际遇也未可知。村中诸人,若论学识,当属为父。若论识见广博,则属屋后你林爷爷。如有必要,你可登门拜访,或有收益。
诸多乡邻,皆为先祖昔日部众之后嗣,数百年来陪我尘家栖身于山林草莽之地,不求闻达、甘于平庸,尘氏上下不尽感激。自为父年过不惑之后,家中便无扛鼎壮男,更是承蒙乡邻照顾,此种恩德一言难尽。为父去后,你当视众乡邻为至亲之人,不可忤逆不敬,更不可出言不逊。否则,为父与众位先祖虽处九泉之下亦于心难安。
尘家历来传一密术,名之乾坤神算,众乡邻中鲜有人知。此术于占卜星象、命理之数有惊人灵效,为父早年已修至小成。因你年纪尚幼,更不愿你被命格所困,为父便未传你。数日之前,为父夜观星相,发觉众星摇落、黑雾滋生,数年之内人间恐将再起刀兵;遂占得两卦,卦象显示:其一、为父与你母亲将于今夜子时之前双双拜别人世,其二、数日之内山村周围必有异象,吉凶难料。你当转告众位乡邻,一说为父资质驽钝,不能为大家排忧解难,二要大家暗生警惕、小心谨慎。
以上种种,乃为父临别之言,望吾儿珍重!”
第六章 天眼鬼石(中)
火孩儿念完书信,早已泣不成声。方才察觉它起伏不平,笔迹模糊,隐约之间带着黄斑,忽然想起此封书信可能是老父含泪写就,更是悲从中来、一阵痛哭。
众位乡邻原本对两位老人之死心存芥蒂。虽然无人如此明言,隐约之间都曾觉得定是尘氏一家暗中造下什么罪孽触怒上天,招致天降顽石取走二老性命,并且折断独山,累及众位乡邻。直到听完这封至诚至感的书信,方才明白二老之死源于自身命数,天降顽石、独山之折乃天下将乱的征兆,二者之间泾渭分明、不可混为一谈。因此芥蒂尽逝、恐惧尽消,觉得既然人人必有一死,又何必强求破解之法,一时之间群情激昂,仿佛人人堪破生死玄关。
恰在此时,一道金光自天际飞射而来。众人正自纳罕:难道又是一种异象?那道金光却在众人头顶乍然而止、凝住不动。众人惊惧异常,四散躲避,惟有火孩儿依然守在二老身旁。抬头仰望,那道金光竟是一把金色长剑,隐约之间可以见到长剑之上站有一人,正在四下观望。如此景象,火孩儿还是初见。惊愕之中,那柄金剑已经径自垂直而下,转眼消失不见,一位老人已经站立面前。老人身着灰白长衣、长髯及胸,暗夜之中全身上下紫蕴缭绕,恍若仙人。众人慌忙拜伏在地。
老人却对众人视而不见,只是径自趋至坑洞跟前,右掌伸出,掌心向下,四指微屈,一声低喝。那块幽蓝的圆石从坑洞之中飞跃而出,绕在老人身侧缓缓浮动。随之右掌一翻,将圆石轻轻托住,便如得到稀世奇珍一般,一阵会心大笑。老人便是那紫尘山铸剑峰之人,原名段铸山,江湖人称铸剑老人,为上一任铸剑峰峰主关门弟子,锻铸之术冠绝天下,早就青出于蓝,现已执掌紫尘铸剑峰两百余年。平生锻铸兵刃法宝无数,铸剑峰后更是藏有老人所锻铸的无数法宝利器。不过终此半生也未寻到材质绝世的神石天铁,故此从未锻铸出任何绝世神兵,常常引为一大憾事。老人不仅于锻铸一技有神鬼不测之能,而且修为高深,仅以道法而论也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人之一。数日之前,他得到消息,天界将于今日向人间示警,到时会有一快九天灵石坠于此处。老人闻之乐不自胜,便于数个时辰之前不远千里驽剑而来,果然得偿所愿。
笑声过后,老人方才转过身子,向着左右扫视过去。众人依然拜伏在地,不敢抬头。惟有火孩儿紧紧盯着老人手中圆石,瞪着泪眼怒目相向。老人一阵惊愕,随即看到躺在火孩儿身旁的两具尸体,恍然大悟:此子定然以为它是害死两位老人的元凶,故而如此仇恨,随口向火孩儿言道:“小伙子,这块石头并非害人之物,两位老人之死与其无关。”火孩儿也不言语,只是狠狠地盯着这块顽石。
倘在往日,以老人那孤僻高傲的个性,本不会再对火孩儿作丝毫言语。只是今日得此灵石,数百年的宏愿指日可待,老人此刻兴奋异常,遂再次向火孩儿言道:“这块顽石,本叫天眼鬼石,乃天界向人间预示灾祸之物,不会做出有伤天和之事。”
“天——眼——鬼——石?”突然听闻一个如此诡异的名字,悲痛欲绝的火孩儿也禁不住小孩儿的心性,一字一顿的问道。
“不错!天眼鬼石!相传女娲娘娘曾于天界亲手栽植一棵奇树,号称天眼树,无花无果、无枝无叶,仅有一段三尺来高、碗口粗细的躯干长于天池之中。此树本也平平无奇,只因能够预测人间天界的巨大灾祸及幸事而有天眼之称。所谓天眼,即为苍天之眼,在此之内天地万物尽皆无所遁形。话虽如此,这颗奇树并无形容的那般神通。唯有巨大的灾祸或者幸事降临之时,天眼树躯干顶端才会结出灵石,以此预示。若是幸事,则结出橙红色灵石,名之天眼仙石;若遇灾祸,则结出幽蓝色灵石,名曰天眼鬼石。无论天眼鬼石或天眼仙石,成熟之后都坠入天池,落入人间。它们只为奉行上天旨意,并不杀生。”
火孩儿竖耳倾听,也不言语,双眼的恨意逐渐消散。
老人意犹未尽,续道:“据我所知,自天界有此奇树至今,仅结出两颗灵石。一为两千多年前那场浩劫结束之时,天眼树结出天眼仙石,预示人间将有翻天覆地般的改观。果然,天眼仙石坠地之后不久,五大灵山拔地而起。此后两千年,人间再无大规模的杀戮。另一块便是眼前这天眼鬼石,由此可见数年之后人间面临的灾祸之巨,尔等都应好自为之。”
众人不敢抬头,只是听闻老人此言与尘氏老汉一般无二,心下稍安,却又害怕出言不慎、触弄老人,一时之间倒也无人言语。
第六章 天眼鬼石(下)
老人续道:“天眼仙石和天眼鬼石最大的名贵之处,并不在作警示之用,而在于它们皆是煅铸兵器法宝的天质美才。当然,并非任何匠人都能对它们加以煅铸。当今天下,仅老朽一人有此能耐。”言及此处,老人忽然意气风发,周身更是紫蕴缭绕,仿佛那把神兵利器已经被他煅铸出来一般。
众人早已目瞪口呆,只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惟有火孩儿已经悠然神往,好似那把神兵已在身侧。这也难怪,若于一日之前,火孩儿倒与村中寻常孩童没有两样,至多是聪慧绝伦、来历奇特一些。然而如今,火孩儿顺利收服盘古之心,不仅获得天地间无上神功,而且在盘古之心的眷顾之下顺利迈过神功第一部第一境界,懵懂之中他已步入道之大门。虽不能说已真正窥得门径,但其心性确已发生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元始天尊虽然将其部分记忆封印,但他今生所遇的诸多匪夷所思之事已经深深地烙在脑海之中——诸般怪事,寻常修行之人终其一生也难撞得一件。父母双双辞世的伤痛虽然使他暂时将它们忘却,老人那一番意气风发的言论却如药引一般尽数将它们从火孩儿的脑海中剥离出来。火孩胸口一阵颤动,双眼豁然放出异样的光芒。
老人见到众人只知点头称是,心下不快,一阵暗叹:“田野村氓,果然不能与其共赏高山流水!”直到看见火孩儿那异样的双眸,老人这才豁然开朗,暗赞一声:“好亮的眸子!”遂细细打量起火孩儿来。前后审视一番,老人忽然察觉这少年骨骼特异、双目俊朗,实乃修道的天纵之才,一阵欢喜,便有将其纳入门墙之心。然而,铸剑老人道法虽深,毕竟是肉眼凡胎,始终没有觉察眼前少年居然身悬天地至宝而且正修炼着世间第一功法。当然,火孩儿刚刚迈入补心之境,周身疲惫异常,而且面临父母双逝这惊天一击,诸般行为皆与寻常少年无异,铸剑老人见识虽博,有此失误也不为怪。
老人缓缓走近火孩儿,开口说道:“这块天眼鬼石落入这座院子,应属你家之物。今日我要将其取走,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火孩儿擦擦泪眼,开口便道:“既然老爷爷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老人心中暗叹:明知是件宝物,还敢轻言送人!实属可造之材!老人收徒之心更胜,开口又道:“既是你家之物,我也不能白白取走。你尚有什么心愿?我让你实现!”
火孩儿眼前一亮,大喜过望,脱口而出:“求你令我父母复活?”
老人早已看出火孩儿的倾慕之意,本想由此引出火孩儿求他收其为徒之言,孰料这少年居然提出令人如此难题。老人沉吟半晌,才道:“他们是你父母?看来是老来得子了。可惜,我非神仙,无法如你所愿。”
火孩儿一阵沮丧,不再言语。
老人又道:“天眼鬼石或天眼仙石落户人家,绝非平常人家。这些人家生在阳世之人注定显贵异常,终将成就非凡功业;已入阴世亡灵也是鬼途通畅——小鬼放行、无常让路、阎王优待,来世投生也是富贵人家。以此看来,两位老人你倒无需多虑。反而,对于你自己……”
老人顿了一顿,继续言道:“天眼仙石选中之家,生者一生通达、少灾少难。天眼鬼石却截然相反,生者命途多舛、前路坎坷。今你父母双双辞世,不出所料家中应当剩你独自一人,如此便是你生途多有灾祸的前兆了。两位老人手无缚鸡之力,且年纪已长,你又注定一生坎坷。如果二老在世,照此情形,你终将累及两位老人,甚至为其招致无妄之灾。”
火孩儿默然不语。
老人一声长叹,兀自说道:“你年纪尚幼!我之所言在你看来或许危言耸听。天眼鬼石!天眼鬼石!奈何多了一个鬼字?能是空穴来风么?这就是命数。何谓命数?天地运行之序、万物存亡之道!以你一人之力,又能如何?”
言及此处,一丝落寞之意笼上老人脸庞:外人道我修为高深,孰不知百年之前我已遭遇修行之途的一道门槛,今虽百年苦修终无寸进,难道不是命数么?
“老夫乃紫尘山铸剑峰掌峰之人段铸山,江湖人称铸剑老人。”沉吟一阵,老人终于报出名号。只是老人知道,对于这些长久不问世事的人众来说,名号已经失去意义。老人又道:“因见你骨骼特异、品性不凡,又知你命途多舛,老夫方才有心将你收归紫尘山中,助你化解今生磨难,你意如何?”
众人惊喜过望,尽皆注视着火孩儿。
火孩儿却不为所动,开口便道:“我有师傅!”
老人拈须而笑:“哦?你师傅姓甚名谁?
“他是盘古!”火孩儿脱口而出。
“盘古?”老人一阵惊愕,“盘古乃万法之祖,普天之下所有修行之人都是盘古弟子。不足为怪!”
火孩儿不知如何作答,更记不起独山顶上的老者究竟是谁,只能执拗地说:“有位神仙要我去江湖历练一番。”
“神仙?你怎知他是神仙?”铸剑老人来了兴致。
火孩儿微一沉吟,道:“你需驽剑而行,他却腾云驾雾。”火孩儿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随心所欲的比较。
“居然会腾云之术?”老人沉吟一番之后,一声长叹:“也罢!既然你不愿随我修行,我也不便强求。老夫身居紫尘山铸剑峰,如有所求,可径自找我,到时报上自家姓名即可。”
稍后,老人面对众人眼道:“到此之前,老夫已经晓得此处因红绿光芒冲撞而山体坍塌。红光者,天阳之气也;绿芒者,地阴之气也。想来坍塌的山体之上定有转化天地阴阳之物,只是不知因何损毁,致使天地间集聚的阴阳之气无法转化而彼此相冲,乃致山体毁坏。诸般景象尽是天道多舛的前兆,于众位并无大碍。反观这处山谷,阴阳交替、五行俱全,而且居于深山茂林之中,实乃乱世求存的最佳所在,诸位只管在此安居便是。”
众人疑惑尽去,忙不迭地叩头答谢。
老人也不言语,只是深深回望火孩儿一眼,托着灵石、驾驭飞剑,瞬间没于天际。
火孩儿虽不起身,却在凝望着老人逝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三日后,父母入殓,火孩儿哭做泪人一般。
十日后,火孩儿拜访屋后林爷爷,寻得出山路径。
********
值此期间,元始天尊回返天界,颁下手谕:“人间大祸将至,但也出现力能扛鼎之人,天界众神从此暂不干预人间之事。”
第七章 江湖行
半月之后,深夜子时。
火孩儿趋至父母坟头祭拜一番,遂将家中一切收拾妥当,并把古剑无锋装入提前备好的竹管之中,两端塞上布片扛于肩上,揽起笨笨走出村子。
碧空如玉,繁星点点。
山谷的宁静并未被一月前的噩梦打破——独山不再、狼王无觅,祥和的山村却还重归静谧之中。
伫立村口,火孩儿深深凝望一阵夜色朦胧的小村,沿着村中长者指示的路径,囿于伤怀期冀之中踏上行程。
跨过深涧,穿过秘洞……
次日清晨,火孩儿终于寻到一处峡谷。奔出谷口,眼前横着一条弯曲的官道。官道依山而行,不知来处,不知去向。官道外侧盘踞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清澈见底,游鱼走蟹明晰可见。河流对岸,沃野千里、苗肥禾壮,绿蕴之中散布着头戴草帽、身着单衣躬身劳作的农人。倘若凝目细观,更可看到掩映在绿树尘烟中的斑斑小村。
火孩儿一阵瞠目:不出山林,不知天地之大;不见万物,不知造化之功。心底顿时涌起万丈豪情,仿佛山川河岳,皆为己而生,天地万物,尽为己所设。“参天地之理,体造化之功,御万物之力为己所用。盖天下道者,无出其右。”恍惚之间,对于盘古功法竟然多出一分领悟。
一番意气风发之后,忽又感觉天高地炯、生命卑微,自己不外如是。懊恼之际,居然没有勇气朝向农人问路,扛起竹管,揽起笨笨,随意东向而行,总以为大道通天,只要沿此官道,定能寻到江湖。
渴则择渠而饮,饿则就地取食,皇天为被、厚土作枕,居然自得其乐。路遇骑马驾车、衣饰各异的行人,火孩儿定要注目良久,其中多次将与路人搭讪,然而待他鼓足勇气,那人早已走远。笨笨一直伏在肩头,游目四顾、欢喜异常。路人们见到如此怪异的少年,只以为是流落他方的乞儿,并不在意。
如此一月,穿过不少村庄,路过几座小镇,火孩儿不知该当作何停留,只能一路前行,不知不觉竟然到达官道尽头——一座依山而卧的小山村。相传数万年前风魔曾在后山修行,故而唤作风魔山,小村也被称作风魔村。名字如此诡异的村庄,其实都是善良人家,家家均有几分薄地,平日多以狩猎、打柴为生。
夕阳西下、幕色已至,乍见如此小巧的村庄,火孩儿触景生情,心中不免有些倦怠:匆匆一月,餐风露宿,非但没有寻到江湖,反而连它身在何处也孑然不知;郁郁之中对这山村凭空生出几分亲切之感,恍恍惚惚竟然迈进村口。
村口立着一株数人合抱的皂角古树,碧绿如玉般的皂角正在油绿的枝叶中随风摇曳。树下落着一尊径达八尺的白石碾子。石碾上首坐着一位童颜鹤发的老人,正自向着一群少年滔滔不绝、唇齿纷飞。众少年衣衫破旧、满脸稚气,尽是平凡农家子弟。他们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悠然深思,仿佛已被带入老人的思绪之中。
乍见老少一群,火孩儿恍若回返故村一般,倍感亲切,不由自主地趋至老人近前,开口便道:“老……爷……爷爷,你……可……可知……知晓……江……江湖在……在……哪儿么?”一月之久未与他人搭话,火孩儿万料不到自己居然口吃至斯,道出短短一句竟也如此费力。
老人少年均是一怔,齐齐盯着不知来自何方的邋遢小儿:头发凌乱,满面尘垢,嘴角坠着黑灰,右脸颊上横着一道泥痕;衣衫破旧、千疮百孔,尽是污泥;怀中一条肮脏的呆笨小黑狗,浑身毛发结在一块儿,早已糊住眼睛;肩上一根茶杯粗细的灰色竹筒,更是泥痕斑斑。一言以蔽之,连狗带人、浑身上下,恍若方从地底钻出一般,道不尽的邋遢惫懒。
老人抬眼扫视片刻,向着众少年瞟过一眼,眯起双眼笑道:“孩……孩子,要找……找江……江湖……湖,对……对么?”
众少年开怀大笑。
火孩儿微微一怔,以为老人果真如此口吃,居然讪讪点头。
老人却又仿着他的口吻回道:“要找……找江……江湖……湖,笔直……直……东……东走,首……先……找……找海,然……然后……沿……沿……海……行……行去,便……便能……找……找到。”
众少年又是疯狂大笑。
火孩儿恍然大悟:这老头分明在消遣自己!一阵面红耳赤,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直朝村外走去。
老人见状,急声呼道:“兀那小子,居然这般执拗!”随向身侧一女童言道:“小英,回家端点儿热菜热饭出来。”小女孩儿欢快地回应一句,哼唱着朝向一座院落奔去。
火孩儿置若未闻,依然极力前行。
不待老人示下,众少年跃身而起,尽向火孩儿扑去。一番扭打之后,笨笨及其主人均被带到老人面前。此时,伶俐的小女孩也从家中取来一碗小米稀饭、半碗炒菜、两个馒头。
一丝淡淡的香味轻轻飘荡在碾子周围。
“吃吧!啊?”老人一改顽皮模样,郑重而道。
火孩儿不再挣扎,只是静静昂着头,至于饭菜他却看也不看。
老人抬眼瞥过火孩儿,随口言道:“也罢,带他先去洗澡,换身干净衣裳。”农家小孩儿,并无太多忌讳。不久,笨笨的小主人便被扒个精光,它也被众人摁在水底。片刻之后,老人又找来一套干净的衣衫。
一番梳洗之后,邋遢小儿无影无踪,却已换作一位冰雕玉琢般的少年。
老人乍然暗叹:何处人家,居然生出这等俊美男儿!
后经老人多方劝慰,火孩儿方才拿起碗筷,合着笨笨一起将那顿人间烟火一扫而空,恍然之间只觉天下极品的美味也不过如此,而后便与众人一起围着碾子聆听老人讲述江湖游侠、神狐仙怪的传奇故事。
老人提到,村子后山乃是风魔山,方圆八百里,据说风魔当年曾经于此修行。佛家有云,人有两面,一面为善,一面为恶。道家为证,九天之上有风、雨、雷、电四神。四神之一的风神修行期间悟到一种妙法,此法可将自身邪念排出体外,无须徒耗年月将其化去,因之事半功倍。凭借此法,风神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终于得道飞升,荣登四神之列。其排出身外的邪念,在一古洞中历经万年竟也成就人形,再数万年道法大成截然出山,自号风魔。风魔邪恶无匹,*掳掠无恶不作;且又狂妄至极,他把抢掠来的财宝置一隐秘之地,扬言定当广招群魔、杀上天界,重塑乾坤。风神闻此深感自责,主动请缨铲除风魔、绝此祸患。天界遂派风、雨、雷、电四神共同下界诛杀风魔。风魔不敌、溃之万里,四神一路辗转,终于将风魔诛杀于弑魔江畔。至此,一代无恶不作的凶魔终于伏诛。
“风魔作恶多端,理当被诛!”听闻典故,火孩儿怔坐良久,开口便道。
“风魔所作所为,的确当诛。然而追根求源,都是风神不是。风神强求速成,不顾后果,太也鲁莽。天地循环,皆须依理而行,断不可拔苗助长——以求今日之娱,而不顾明日之忧。”老人微微沉思,续道,“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风魔乃邪念化生,行止恶劣在所难免。不过他能蜗居深山、孤寂万年,也当可敬可佩。可惜行事招摇,不知韬光养晦,大事未竟,就已大放厥词,岂非自取灭亡?成大事者,一要坚韧不拔,二要韬光养晦。风魔有其一而无其二,焉能不败?世间万千生灵,若想成就大事,以上种种不可忽视。”老人悠悠而道。
火孩儿似有所悟,微微他昂首,“老爷爷,你好似为风魔鸣不平?”
老人双目扫过火孩儿,良久方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下,历来是强者之天下。即使造福苍生,也当有所凭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倘若细细思量,无论神仙圣贤,尽皆无出其右。所谓五十知命,年过五十、心力衰退,行事大不如前,感叹一生所为不过如此,乃是天命注定,于是奢望天地眷顾。老夫已过耄耋之年,想来大限将至。然而天地何德何能,要主我生死?上苍真若垂怜世人,令其生,就不应令其死。试问天下,几许人众生而无怨、死而无憾?”
火孩儿察觉老人寓意深邃、愤恨满腔,却是茫然不解——老人为何突然发出这等牢骚,却又不知如何接口,踌躇许久,终于开口,“老爷爷,江湖究竟位于何方?”
“你一直在找江湖?”老人缓缓平复下来,抬眼回道。
火孩儿轻轻点头。
“哦?所为何来?”
“我要到此历练一番。”
“你来自山林么?”
“是。”
老人沉默片刻,黯然轻叹:“江湖并不指谓江河湖泊,更是天下。自生至死,或生于闹市,或隐居山林,人人均在江湖之中。然而江湖有别,隐居世外,免于纷争、少去是非;生于闹市,难免彼此冲撞、滋生事端。你要找的江湖,当是是非之地。”
“只是,究竟去哪寻找?”火孩儿满目流光。
“远者,重归闹市之中。近者,村南十里茶亭,近来陆续经过一批身怀刀剑之人。如若打探一番,或有收获。”老人缓缓而道。
“老爷爷,你是无所不知么?”
“呵呵,哪里,哪里。不过年长一些而已,到我这把年纪,你也一样。田夫村氓,难道只懂牵牛耕地?陋人之见。”轻笑过后,老人忽地正色而道:“是非之地多是非,你要非去不可么?
“倘若天命无常,是非之地或能扭转也未可知。真若天命如此,也便避无可避,还不如快意人生、不论是非?”火孩儿稍稍皱眉,忽然冒出这等少年老成的言语,着实令自己愣在当场。
“难得!难得!短短一刻,居然有此顿悟!”老人眼中亮光忽现,随之黯淡下去,“既然如此,随你便是!”
第八章 风魔山(上)
次日,用过早饭,火孩儿辞别老人,向那茶亭寻去。走出村南十里,一座林木搭造的凉亭遥遥可见。茶亭位处两座峻山交接之地,亭后群山连绵、起伏千里。据说周围田少地薄,山中却物产丰富,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附近的村民想来多以打柴狩猎为生。茶亭所在正是出入群山的必经之地,位置得天独厚,生意应当不差。
火孩儿步入茶亭,却是颇感意外。整座茶亭占地两丈方圆,方木为柱,圆木为梁,棱木为椽,上覆枝叶茅草,下铺白石木板,里面随意放着六张粗大的木桌,旁边散乱堆着几条长凳——里里外外,极为简陋。临近正午,亭中并无多少茶客,独有最靠里的桌旁围着七条携着各种兵器的大汉,正在兀自吆喝。一对年过四旬、农人装束的夫妇两人坐在简易的柜台前,浑身打颤、抖抖索索,他们应该是茶亭的主人了。
火孩儿长于山林之中,不知买卖规矩,以为茶水等物都是自行取用,于是揽着笨笨趋至柜台前舀了一碗凉茶,随口向夫妇两人道了声谢,便坐于众汉近旁独自饮用。众汉乍见一举止怪异的黄毛小儿,稍稍一楞,随之也不为意,只管自行其是。柜台旁的老妇张口欲言,却被老汉一把拉住。
“什么鸟店!除去开水就是花生,连肉沫都没有。”火孩儿端起茶碗凑到嘴边,还未张口,一个粗豪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着实吓了他一跳。
火孩儿惊奇地扭过头,只见人堆中一位络腮胡子的黑面大汉一边独自嚷嚷,一边盯着笨笨,朝他嘿嘿轻笑。火孩儿心底生寒,慌忙回过头去,随手把笨笨往怀中紧了紧,不敢再看。
“老五,要吃什么肉你尽管开口。凭哥几个的本事,不出一刻后面山头的野味还不都手到擒来。”一个尖利的嗓门叫道。
“可惜,这里没有合用的锅灶。老五这回只能做次野狼,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一个沉稳的嗓音插入其中。
众人一阵大笑。
“二哥,这次买卖估计收成如何?嘿嘿,想不到风魔真会留下……”络腮胡子欣然笑道。
“事成之前,不许走露任何风声,老五忘了规矩么?”沉稳的嗓门忽然声色严厉。
“二哥所言极是!愿二哥责罚。”络腮胡子俯首认错,讪讪而道。
“二哥,老五脾气你也知道,好在左右并无外人。”一个平和的声音缓缓言道。
“六弟,我晓得你生性宽厚。然而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我等个个均死无葬身之地。也罢,这次暂不计较,若有再犯,决不轻饶!”
“多谢二哥。”众汉异口同声。
良久沉默之后,火孩儿忽然听得身畔传来板凳交错之声。思绪之中,一位身着灰白长衫的文士已来到身前。此人三十上下,中等身材,面目白净,发髻高挽,留着短须,嘴角含笑,道不尽的和蔼可亲,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的确难以捉摸。微微一拱手,那人开口便道,“在下飞云岭商洪!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声音沉稳有力,应是众汉口中的“二哥”。
飞云岭,位处风魔山南五百里,因飞云帮在此盘踞而闻名江湖。提及它,江湖上多年流传着一句谒子,“不谢飞云,杜绝尘烟”。这句谒子,分别取自飞云帮八位当家姓氏,或为谐音,或是原字,概言他们武艺非凡、名声出众。其中尤以大当家不平道人、二当家商洪为甚,不平道人出身道门,善使一朱红拂尘,武功之高深不可测。二当家商洪常执一“阴阳铁扇”,虽不如不平道人出色,但聪明机智、多谋善断,却非不平道人所及。二人合力整治之下,飞云帮近年来声名鹊起、如日中天,江湖中早已无人不晓,方圆百里更是妇孺皆知。虽不知其作何营生,倒也颇具侠名。
“我……我……叫……尘……火……”火孩儿万料不到有人主动找他搭讪,紧张之下居然无法言语。
那人也不为怪,微微轻笑,温生而道:“小兄弟,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实属不易。若不嫌弃,在下愿意介绍几位朋友给你认识。”言语之际,轻轻牵着火孩儿手腕趋至众汉面前。火孩儿紧张不已,却也感觉此人极为和善,不便忤逆于他。
商洪手指众汉一一做出介绍。一番寒暄之后,火孩儿便在商洪身侧坐下。
众汉以茶代酒,开怀畅饮、纵声谈笑,专门道些江湖趣事,火孩儿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唯有商洪在旁不时倒茶续水、呵护备至。
不知不觉,正午已过,众汉拿出干粮分食之后,便不作声,静待商洪示下。商洪稍稍沉吟,面向火孩儿轻声言道:“实不相瞒,我与众位兄弟都在飞云岭栖身,近日只因屑事在身欲往山中一行。有幸路遇小兄弟,甚感投缘。若无要事,不知兄弟可否与我等同行?”
火孩儿孤身到此,早就意欲追随,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听此一说,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付过茶钱,众人起身便行。商洪执起火孩儿左手,袍袖轻抚,欲将笨笨揽入怀中。不料笨笨四脚一纵,跳在一旁,随之朝他一阵狂吼,好似极为反感。火孩儿忙把笨笨抱起,厉声呵责。商洪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转瞬如常。
步出茶亭,火孩儿方才察觉众人分别携着各种兵刃,有刀有剑,有鞭有斧,五花八门。商洪腰间更是别着一把长过三尺的铁扇,扇柄紫黑,柄端铸一龙头把手,威势逼人、活灵活现。
********
众人步入群山,一路西行。初始尚有羊肠小道,稍后便置身茂林之中,只得左右穿梭。好在众人武艺不凡,虽有不便,也非步履维艰。商洪携着火孩儿手臂,走在最前。遇有山谷交错之处,此人足不停留,尽是双目轻扫,断然而行;撞到深沟险壑,也是手臂轻举,飞越而过。火孩儿虽然家居深山,然而如此急行,尚属首次。不过他已迈入盘古功法第一重补心之境,经络体质非比寻常,倒也不知倦怠。
不知不觉,幕色已至。众人止住脚步,就近寻一山泉,捡柴生火。片刻之后,便有人扛回几头野猪野羊,稍稍洗剥一番架于火上,幽静的山谷顷刻香风四溢。大块朵颐之后,火孩儿学着众人那般,找一避风之地,胡乱捡些柴草铺于身下,搂着笨笨酣然入睡。至此期间,商洪仍然对他照顾有加、关怀备至。
深夜,山林某处。
“二哥,今日你对那个孩子……”
“太不寻常么?”
“不知二哥何故如此?”
“此子绝非普通人家子弟!”
“哦?二哥何以得之?”
“为独享这风魔宝库,我帮以山中突现怪兽为由,连日驱赶茶亭过往茶客,并警示方圆数十里的村民近日不得踏入风魔山中,此举已经传遍百里。此子于午时之前步入茶亭,若是附近农家子弟,何来自讨没趣。若非附近人家,一个稚龄少年又如何日行百里?”
“二哥言之有理。”
“此其一也。其二,此子步入茶亭之后,见到众位兄弟居然不以为意,旁若无人一般在我等身侧坐下。如此行径,若非天生痴呆就是身怀绝技。无论如何看来,此子都绝非智障之相,那定是身怀绝技了。其三,在我假意与其交好之际,居然发现他经脉之阔非同寻常,即使大哥也无法望其项背。”
“真看不出他竟有如此修为。”
“我曾数次将功力注入他的脉腕,他于浑然不绝之间使我功力无影无踪,而且还隐隐传出一丝吸噬之力,端的可怕。真不知道他究竟在修习何种神通,而且据我看来,目前只是小成境界。”
“既然如此,二哥你……”
“大哥曾听人言道,世道不昌、大乱降至。我等必须多筹资财,有备无患!为封锁消息,我们已杀掉数名樵夫。二哥知道六弟你心中不忍,但自古以来谋大事者不拘小节。天理如此,你我又能如何?风魔宝库之行明知大有凶险,但也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唉——”
“事关此子,还没说完。其三,茶亭之内我曾向他介绍众位兄弟的大名,他神色不动、镇定如常;临行之前我以飞云岭之名相约,他也含笑相从、面无惧色。若非胆大包天,定是有所依凭。其四,为试其深浅,我们一路急行。他虽然行动迟缓,但在我轻扶之下,长途跋涉毫无倦意。其五,我曾问及他的来历出身,他总手指西方、支支吾吾,半晌词不达意,显然不愿据实相告。总之,此子定是名家弟子,来历绝非寻常。”
“二哥看来,他能来自何处?”
“江湖之大,门派之多,不知该如何想起。若论天下才俊,自然以五大灵山最为尊。若是灵山子弟,又如何学会这等损人利己的功法?目前,仅以我兄弟的见识,尚不曾听说哪一门派有此神通。难道……难道是……总之,此子行事处处出人意表,仿佛愚不可及,又似乎大智大勇,功法亦正亦邪,隐隐有不测之威。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招惹于他。”
“二哥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二哥带他前来是为……”
“八位兄弟之中,以六弟最懂我心。此子来历不明,若非过往行人,即为敌手。若是前者,我等诚心相邀,或可助我一臂之力,何况我等所欲开启的正是数万年前就已闻名天下的风魔宝库。传说风魔功法超绝,丝毫不弱于天界风、雨、雷、电四神中的任何一位。风魔虽然已被诛杀,但那洞中仍旧可能藏着无法思量的恐怖物事。此子年纪尚幼、胸无城府,关键时刻可以用他李代桃僵,保我兄弟平安。”
“二哥所言,如若必要可用他做挡箭盾牌?只是我兄弟多年以来虽然明正暗邪、做下不少有伤天和之事,然而歃血为盟之时都曾发誓决不以孩童为功成之梯。”
“六弟,你还是这般迂腐!非常之时,须非常之举!如若让我在他与众位兄弟之间选择一位,我只能选择他了。况且似他这类功法超绝之人,若不能为我所用,极有可能成为我等大业的绊脚石,必当早日除之。如果上苍开眼,让我能借他人之手除之,既可杜绝后患,又可转嫁危机,岂非一举两得?倘若他是敌手,今日邀其前来,一来可以把他置于我等耳目之下;二来若有意外也可引为人质,为我筹码。”
“唉!禽兽悲苦,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类悲苦,苦彼此相欺、彼此尔虞!天也?命耶?”
此番高论,在密林中渐渐消散。
第八章 风魔山(下)
次日清晨,众人打点一番,继续前行。
商洪依旧携着火孩儿,其间纵论天下大事,令火孩儿大受裨益。如此连行五日,跃过不少奇峰峻岭、深沟险壑,虽也撞到不少大熊恶虎,但都被众汉随手击杀,并无耽搁。一干人众终于深入风魔山腹地,步入一片茂林之中。
这片茂林,方圆十里,甚是奇特。其他山林,无论如何不凡,终归树种多样、灌木丛生、参差不齐,地面更高低起伏,不可定论。独有这处,地面平整,不见杂草灌木之类,树种都是云杉,棵棵间距三丈、整齐有序、俊秀挺拔,而且高低一致、粗细不差,甚至枝杈也少有区别,仿佛有人刻意培植一般。林子中央,卧着一方径过三丈的圆形水塘,水塘向外均匀的开出六道两尺宽的水沟,形成六条精致的小渠。置身林中,仿佛步入哪户仙家精心装点的园林一般,别有一番感受。
众人满腹疑惑地穿过杉林,稍一抬眼,却如同由天堂跌入地狱那般——与身后那片典雅别致的杉林截然不同,眼前一片狼藉。极目之处尽是散乱地堆砌着的石粉石屑,其中也混杂着粉身碎骨的枝叶藤蔓。石堆高约数丈,不知绵延几许。石堆中央,却已被人整理出一条六丈宽阔的平滑大道。
商洪也不言语,只是带领众人继续行进。行约十里,远远望见一面石壁,壁呈长方,高约百丈、阔约十丈,宛然如新、平滑如镜,恰如被利刃生生切成一般。石壁底部,立着一面宽大的白玉石门,上书四个篆体的赤金大字——“风魔宝库”。每个字体均有六丈大小,笔力遒劲、嚣张跋扈、气势逼人。
行至近前,临近石门早早肃立着数百帮众,正朝众位当家躬身行礼。众当家也不答话,只是微微颔首,随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面石门,再无言语。半个时辰之后,众当家方才找来数名帮众头领详尽询问一番,便在石门跟前支锅搭灶,煮些野味吃了。之后,众人又稍稍嘀咕一番,商洪便径直来到火孩儿面前,对其郑重叮嘱了几句——大意是众位兄弟要四处探查一番,火孩儿可以独自玩耍,只是附近野兽众多,不要随意走动,便带着众位当家和数名头领走了开去。火孩儿百无聊赖,既不敢走远,又不敢走近石门,只得寻一向阳避风之地,枕着竹管一阵酣睡。
一觉醒来,商洪等人早已返回,正朝众人训话。火孩儿揉揉双眼,凑了过去。商洪忽地抬高嗓门说到:“众位兄弟,飞云帮历尽艰辛,终于寻得这埋藏万年的风魔宝库,实乃上苍有眼,不负苦心之人。诸位更是功不可没,在此不予多言,回山之后另行封赏。只是我等虽然寻的宝库,却依然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兄弟领受大哥重托,无论如何都当破开石门,取出宝藏,拯救天下苍生。经过我等详尽勘查,此山周围确实再无门户,更无开启石门的机关。惟恐夜长梦多,为今之计只有大伙儿手执利凿,凿开石门。以我等之力,轮换开凿,此举定非难事。不过,既然此处为风魔宝库,必有凶险物事潜伏其中,万望大家开凿时留心在意。只是不知哪位兄弟愿意做手执利凿的第一人?”
商洪大呼三声。不知为何,帮众中却无一人挺身而出。火孩儿心下惴惴,一直记挂着商洪对他的照顾之情,不由得站出身来。众当家见到火孩儿挺身而出,尽皆一惊。商洪更是惊惧异常,随即叫道:“小兄弟,你……”
火孩儿躬身言道:“一路之上承蒙大哥照顾,小弟心中感激,无以为报。虽然囿于身单力薄,也想为大哥所谋略尽绵薄之力。小弟愿为大哥手执利凿,望大哥成全!”
众当家面面相窥、惊愕不已,如何料想不到数日之前还是懵懂不堪的鄙陋小子忽然之间言谈举止如此斯文得体,此人难道真如二哥所说一直装疯卖傻、有所图谋?
这也难怪,虽然火孩儿已在江湖漂泊一月有余,然而除去风魔村中那晚,从未与别人搭话,更不知人与人之间的繁琐规矩。连日以来,商洪在其身边旁敲侧击、纵论世事。火孩儿本就聪慧绝顶,商洪又见识广博,不知不觉火孩儿于世俗礼仪的领会已经今非昔比,只是进步过于神速罢了。
闻得此言,商洪心中大喜,假意推托道:“小兄弟,大哥晓得你忠诚厚道、有情有义。只是,如此凶险之事还是希望你不要插手。”
火孩儿断然回道:“小弟心意已决,万望大哥不要阻拦。”言语之际,抱起笨笨,拎着无锋,放于石门跟前,回身捡起地上的铁锤钢凿。
众当家中一人方欲张口,却被旁人拦下,那人一声长叹,俯首不语。
火孩儿抬起手臂,执起钢凿在石门上轻轻一磕,庞大的石门轰然洞开,火孩儿立足之处凭空卷起一阵狂风。
飞沙走石之后,火孩儿、笨笨、无锋尽被卷入石门之中,转眼不见。庞大的石门再度合上,“风魔宝库”四个赤金的大字随之隐去,众人面前仅剩一堵高高耸立的石门……
第九章 风魔传(上)
世人传言,风魔生前曾把大批稀世奇珍藏于风魔山一秘密之处。风魔伏诛后数万年间,诸多王公贵族、江湖侠士甚至修道高人分别携着不同用心搜遍风魔山每一寸土地,尽数悻悻而归。最近千年,风魔宝库终于被多数人视作子乌虚有,风魔山也恢复了久违的平静。飞云岭距风魔山百里之遥,飞云帮是距风魔山最近的帮派之一。尽管风魔宝库已经少人问津,飞云帮却深信不疑,众位当家都曾多次入山搜寻,风魔山中更常年遍布着他们的耳目。
十日前,两名猎户为追捕一只罕见的白狐,误入风魔山内腹。二人正值搜索期间,耳边忽然传来惊天巨响,随即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两人面前的山体轰然坍塌,瞬间化作一堆石粉。一切平静之后,两人战战兢兢地爬上石堆,眼前豁然立着一面石崖,陡直上下、平滑如镜。石崖根部竖起一道石门,上书“风魔宝库”。两人均是寻常猎户,见此异象早已心胆俱裂、。“风魔宝库”虽然诱人,他们也只远远观望、不敢走近。商议许久,两人决定先出山林,再把这一消息卖与江湖侠客,若能得到一两锭赏银,也就不枉此行。他们边走边议,不料却被躲在暗处的飞云岭帮众听得眉目。这些帮众擒住两人,逼问出详细情形,随即飞鸽传书上报飞云岭,派人封锁入山要道、驱散茶亭茶客,谎称山中出现凶兽,附近村民近日内不得入山;同时召集附近帮众速至宝库前会合,静候指示;为防止消息外漏,严密搜寻山中滞留的猎户樵夫,如不得已,就地捕杀。飞云帮众位当家收到传书,连夜商议,最终决定由不平道人坐镇风云岭,其余当家由商洪带领深入风魔山,一干人众尽听其调度、唯其是从。
从飞云岭到风魔宝库,火孩儿的出现虽属意外,不过一切还在商洪的掌握之中。他虽然料得宝库之内必有凶险,只是门口那阵狂风确实太过突兀,竟使他方寸大乱。思前想后,商洪只得率众撤离石门百步,远远观望、再谋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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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孩儿、笨笨、无锋在狂风中一路翻卷,穿过灰暗的石道、朱红色的长廊、典雅辉煌的大厅,便被狠狠摔入一处石室之中。如此翻滚而行,火孩儿腹中早已翻江倒海、闹腾不休,经此一摔,恍若江河决堤,一阵恶吐。竹筒也被摔碎,古剑无锋掉落出来。笨笨只是就地一滚,站起来一阵狂吠。
“好臭!”低沉的嗓音在石室中响起。
火孩儿大吃一惊,连忙稳住身形,周围并无人影。独有三步开外摆着一张石床,床上盘着一条深青色的大蛇,大蛇手臂粗细、丈把来长,正目若寒星般盯着自己。那声“好臭”,显然就是从此蛇口中发出。
如此一条大蛇,已令让火孩儿惊惧异常,更有甚者它居然口吐人言,更让火孩儿如见鬼魅,慌乱中揽着笨笨,向后退却。笨笨毫不相让,依然跳着四脚朝大蛇直吼。
见到火孩儿面目,大蛇欣喜异常,脱口赞道:“眉清目秀!”迅速爬下石床,绕着火孩儿前后转个不停,口中喃喃自语,“根骨绝佳!天质美才!不负我苦等万年!”随即卷起无锋审视半天,摇头不止,“一把破剑!阴阳不继,五行不全!这层封印倒也古怪!”一番思索之后,大蛇茫然不解,便晃晃悠悠地爬至笨笨跟前。笨笨张口一探,大蛇闪身躲过,却不发怒,只是盯着笨笨,低声沉吟,“寻常生灵,即使嗅到我的气息,也会四肢疲软、寸步难移。独有这只呆狗,非但丝毫不惧,反倒深有斗志,可是什么灵物?”一屡红光自大蛇口中吐出,瞬时缠于笨笨身上。片刻,石室中传出一阵欢笑:“妙极!妙极!恶鸟居然产下一卵,鸟卵居然孵出一只小狗,小狗居然将为我所有!高兴!高兴!真是高兴!”大蛇如绕口令般吐出这句疯话,真如患了疯病一般,上窜下跳,腾跃不止。只是忽然一颤,静卧不动,再次低吟:“好古怪的气息!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时而强大无匹,时而寥若晨星!”随即向火孩儿厉声喝道:“小子!你胸前那是什么宝物?”
火孩儿此时已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听闻大蛇有此一问,幡然醒悟:自独山那晚之后,盘古之心再也不曾出现,本以为它已永久消失,不料尚在体内,心中一阵宽慰。其实,盘古之心不仅承载着坚毅之心篇的法诀,更是修炼该法诀的锁钥。虽然火孩儿对于盘古神功的奥妙一直十分不解,也过于疏懒,然而由于盘古之心驱动,坚毅之心篇已在火孩儿体内昼夜不停、运转不息,只是没有意念支撑,过于缓慢罢了。火孩儿对此懵然不知,不过他却记得元始天尊曾郑重告诫——盘古之心及其功法万不可示之于人,于是避而不答大蛇的发问,反问道:“你是谁?”
大蛇不再追问,兴奋的双目骤然暗淡下去,时而状若疯癫,“呵呵,我是谁?你问我是谁?”
“你不会是风魔?”如此狂傲放肆,风魔宝库中除去风魔还能有谁?火孩儿瞬间转过万般念头,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几万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我?”大蛇一阵狂笑。
“你还活着?可你为何变成这幅模样?”火孩儿惊诧不已,数日之前听说风魔已于数万年前在弑魔江畔伏诛,不料如今却站在面前,只是换了一具蛇身。
“小伙子,你可知风神是男是女?”风魔避而不答,反问道。
“风神位列风雨雷电四神之首,如此不凡,想来应是男人。”火孩儿答道。
“错了!世上不只男子聪明智慧、坚毅不拔。当然,也不只男子阴险歹毒、绝情绝义。”风魔悠悠道,“要听故事么?”
第九章 风魔传(中)
不待火孩儿开口,风魔兀自讲道:“数万年前,天地间生出一位才女。此女聪明绝顶、一心向道,尝言有朝一日定要修成大道、入住天界。许是天地垂怜,她居然在一古洞中找到一段法诀。法诀意蕴艰深、威力无穷,但却残缺不全,此女数次努力皆是功败垂成。苦思十年,这段法诀居然被其改为另种妙法。凭此妙法,她把自身邪念诱出体外,从而进境神速,最终如愿以偿。那股邪念,对此女却极为依恋,始终觉得她是天底下最智慧、最善良、最美丽的女人,于是聚而不散,只想再次回归此女身体。在她修行期间,邪念一直相伴左右;此女也曾作出承诺,功成之日定让邪念得偿所愿。不料到了那日,她却借故支开邪念,独自飞升。”
“邪念遍寻不到此女,以为因自己久候不致她才独自飞升,于是发奋修行,期望有朝一日也能荣登天界与其相会。凭借记忆,邪恶修炼着此女的功法,只由于对她的思念,它竟然修成男儿之身。邪念痛苦万分,思量着再也回不到此女的身体中去,不过想到能够与她常伴左右也是一件美事。孰料,就在邪念即将功成之时,此女突然出现,她告诉邪念自己已是天界风神,因挂念邪念才私下人间。邪念喜不自胜,把自己一身道法尽数告诉此女。那女人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却总早出晚归,说是不忍耽误邪念修行,并且自己也流连故土的山水草木,要四处游览一番,邪念深信不疑。一月之后,此女忽然消失。邪念遍寻不获,却也发现一件怪事,居所周围千里之内,一个月来连续发生种种伤亡事件,所用道法与他一般无二。邪念茫然不解。”
“数月之后,此女协同两男一女再次出现。见到邪念,此女便厉声斥责邪念修行邪术、荼毒苍生,自己今奉天帝之命协同雷、雨、电三神,到此除魔卫道。邪念苦苦哀求,说自己道法大成,已经抛弃人间诱惑,不是妖邪,不会为祸苍生,那些祸事更不是自己所为。此女不听邪念申辩,只是伙同另外三人猛下杀手。交战期间,邪念发现此女所用的道法与其一般无二,恍然大悟:不久前那诸多伤天害理之事都是此女有意而为,她突如其来寻找自己并非出于挂念,而是欲将自己除去,只是自忖并无必胜把握而栽赃嫁祸、假于天帝之手。思前想后,邪念悲痛欲绝,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向那女子出手。于是心生一计,佯装身受四神合力一击而坠入山谷之中,随后又在谷底造出种种假象,以示自己已经粉身碎骨、形神俱灭。四神居然信以为真,在谷底草草地搜索一番之后迅速离去。”
“此后,邪念躲入深山之中,建一洞天福地。日复一日,始终无法明白此女为何这样对待自己,只是非但没有对她产生怨恨,对她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他甚至以为,若能见她一面,死而无憾。于是,邪念兵行险招,把自己所盘踞的大山命名为风魔山,自号风魔——取其‘天有风神,地有风魔,神魔互配’之意——声称自己乃风神修行时排出的邪念吸取天地灵气而生,遂以风魔之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并广散谣言有朝一日要杀上天界、再定乾坤。邪念知道,自己如此大张旗鼓与天界为敌,她一定会主动请缨前来剿灭自己,到时就能见到她了。不出所料,数月之后那名女子再次协同雨、雷、电三神前来。邪念自知不敌,故意与其游斗,辗转千里而至弑魔江畔,四神忽然祭出早已备好的法宝利器。邪念不妨,当即形体粉碎,元神爆裂,落入江畔一蛇窟之中。蛇洞中住着一条行将就木的水蛇,灵魂已经离体,身体尚有余温。正是邪念命不该绝,那破裂的元神不偏不倚地落在水蛇身上,昏死过去。四神料想不到邪念的元神受创如此凑巧,既不致死,又可以躲过他们的密捕。四神在江畔搜索五日五夜,最终确信邪念已经形神俱灭,便回禀天界。于是,天上人间普遍传言风魔已于弑魔江畔伏法。”
“半年之后,邪念从昏睡中醒来。此番死里逃生,仿佛重入轮回一般,竟然使他幡然醒悟,那个女子的娇柔面孔在他脑中忽然不似从前,而是阴险恶毒、丑陋无比,不仅为多年来对她的痴迷懊悔不已;审视自己眼前这副模样,更是悲从中来,抱头痛哭。三年之后,邪念修复好破裂的元神;只是无论如何努力,法力都无法恢复。邪念明白,本命元神已受重创,若想恢复法力没有千年之久恐怕难成;弑魔江畔乃南北要塞,藏匿于此非长久之计,决心辗转千里,重回风魔山。换作从前,如此千里之地虽不即时而至,也不超过一个时辰。如今法力尽失,一只毒蛙、一条小兽都可取其性命,再行此举果真难如登天。于是邪念昼伏夜出、小心翼翼而行,如此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跋山涉水,重回风魔山福地已是五百年后。那条拇指粗、三尺长的寻常水蛇居然变成一条奇特的大蛇。”
“回归福地,邪念触景生情,立志再次苦修、血洗耻辱。数千年后,邪念法力尽复,只是始终无法重塑人形。苦思百年,邪念明白道法殊途更未必同归——自己如今附于水蛇身上,比之从前已经大不相同,若要化身成人必须独辟蹊径、另寻它法。他从记忆中寻出此女所得到那段古老法诀,独自参悟。历经百年,他也从中悟得一种功法,自命为‘化神诀’。练成此功,可以化去世间任何一个活物的本命元神,并取而代之。悟到此功,邪念喜不自胜,当即苦修,千年乃成。功成之后,邪念爬出洞府,寻到一群前来风魔山寻宝的道士,十分顺利地占据了其中一人的身体。正暗自高兴,邪念忽然发现所剩功力尚不足平日半成,而且神志模糊、嗜血好杀,恍惚之中居然杀掉几名道人。众道人群起而攻。一来邪念功力不足、神志不清,二来众道人中竟有数名法力超绝之人,不几回合邪念就已伏诛,其元神重新逃归大蛇身上。此后不久,江湖传闻,风魔山中藏有风魔生前所布下的诅咒,中此诅咒者将会神志尽失、嗜血如命、残忍好杀,风魔咒从此名满江湖。邪念再次逃入洞府,知道这种功法存在巨大的隐患,于是立下重誓:其一、修缮化神诀,务必尽善尽美;其二,寻一美质良才,化去神识,据为己用;二者若不尽成,誓不出山。”
言及此处,风魔忽然住口不言。
第九章 风魔传(下)
“后来呢?”火孩儿早已沉浸在这个凄婉的故事之中,浑然忘却身处险境,脱口而问。
风魔不语,那双阴骘的眼眸忽然变得温和,心中暗叹:又是一个痴儿!
火孩儿恍然大悟,拍掌欢笑:“风魔便是邪念,你又是风魔,邪念便是你!”
风魔心中凄苦,闻得笑声,大怒道:“死到临头!居然笑得出来!”
火孩儿依然含笑,用手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本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原来邪念尚在人间。”
风魔一滞,料想不到火孩儿居然说出这等浑话,当真哭笑不得,纵身一跃,大嘴几乎撞上火孩儿脑门,吼道:“怎么?你觉得我不够可恨么?”
火孩儿大吃一惊,忙把身子一仰,战战兢兢言道:“你固然可恨,不过那风神好像更可恨些!”
风魔呆立不语,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小子!换作往日我也许会饶你性命。只是如今我已万事俱备,不能再等。何况似你般美质良才,走遍天下也未必寻出第二个。”
火孩儿浑身剧颤,强自镇定道:“你已炼成化神诀?”
“不错!数年之前我已找几头虎豹验证过,的确屡试不爽。普天之下,谁也不曾想到我风魔尚在人间,而且修成这等奇功。”风魔一脸得意,瞟过火孩儿一眼,又道:“其实,这闻名天下的风魔宝库也不过是我所设下的诱饵。”
火孩儿心中疑惑,更害怕触怒于他,不敢应答。
风魔续道:“我早知风魔宝库已经人所共知,数万年来到此寻宝者更是不计其数。只是一来化神诀尚未完善,二来为免于天界追杀,羽翼未丰之前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哼!世间生灵,只有人类生得一幅好皮囊,也唯有人类最为蠢笨!我确信,只要风魔宝库的传闻还在,风魔山就不会无人问津。两月之前,听闻天界突然宣布暂不干预人间祸事,那我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稍稍一顿,风魔又道:“风魔山的确有一宝库,便是这座洞府。只是谁也猜测不到它居然藏于地底百丈之下,地面上仅有杉树林六条水道中的一处小孔可供出入。除非身怀神魔一般神通,否则绝不可能自由来去。寻常修道之人,更无法探知。十日之前,正是我施展神通毁去地面大山,并把宝库生生拔出地面。因此,人们应该感谢我。没有我,你们如何见到慕名万年的风魔宝库?哈哈哈哈……”风魔一阵大笑。
笑声过后,风魔又道:“料想宝库一出,不出三日,天下才俊定会趋之而来。不料十日之间,宝库周围尽是些不堪造就之物。我本以为,天下自风神……不对……自风婆之后,再无人才。谁想今日,居然让我等到这等才俊!害我生生担忧几天。哈哈哈哈……”风魔又是大笑。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未了心愿?”风魔止住笑声,盯着火孩儿问道。
火孩儿思索好久,才道:“有人要我去江湖历练一番,只是未能如愿。”
“江湖?你可知什么是江湖?”风魔问道。
“江湖就是天下。”火孩儿听闻山村老人之言,肯定地说。
“错了!江湖不只是天下,更是仇恨。”风魔闭上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不去招惹是非,何来仇恨?”火孩儿问道。
“我若吃你,你恨不恨我?”风魔反问。
“恨!”火孩儿不知风魔为何有此一问,大胆地说。
“这就是了!你没惹我,我却吃你!我没惹她,她又为何害我?”风魔又若癫狂,“弱肉强食,即是天理。何况似你这般积万千造化于一身之人,只要活着,就会挡住别人的路,就会取走别人想要的东西,就会抢走别人梦想的女人,就会引起别人的仇恨。同样,你也会恨别人。仇恨就是江湖,就是天下。”
火孩儿自幼读书,虽不崇尚礼仪人伦之道,但也笃信人性本善、世间和睦。多年以来只感觉老父老母慈祥仁爱,邻里关系融洽;即使走出山林一月以来也从未与人发生争执,感觉人性之美不外如此。风魔如此奇谈怪论他却闻所未闻,虽然不能苟同,但忆起风魔一生却又无可辩驳。一时之间,呆坐在地,不知如何言语。
第十章 风魔咒(上)
风魔见状,轻声苦笑:“自己看去!”尾巴轻轻挥动,火孩儿面前豁然闪出一面铜镜,铜镜之上清晰映出一百来人:商洪为首,五位当家分立左右,普通帮众随后而侍;一干人众尽然目视前方、肃穆而立。
火孩儿乍见镜中人物,恍若见到救星一般,开口便叫:“商大哥!”
风魔“嗤”地一声冷笑:“商大哥?叫得好不亲切!只是人家未必认你这位兄弟!”
火孩儿不敢回口,向着风魔怒目而视。
风魔也不发怒,只是一声冷笑:“不信?好好听着!”蛇尾再次挥动,镜中清晰地传出人声。
“二哥,那个孩子恐怕已经……”六当家开口道。
“六弟!你总是妇人之仁!”商洪不等那人说完,径自说道,“为了飞云帮的大业,一个孩童算得什么?何况王霸一途,将来不知要多少人为之卖命?这少年来历不明,难保不是你我大敌。如今假于他人之手除去,岂不是天遂人愿?风魔宝库名闻天下,世人皆知其内一定藏着恐怖物事,他却主动请缨来为众兄弟以身相试,有何不可?哼!要怪就只能怪他经验不足!你不以我为鱼肉,安知我不为你刀俎?”
那人不再言语……
********
火孩儿凝视着铜镜,久久不语,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商洪大哥居然如此对待自己。瞬间转过一念,极有可能是风魔捏造假象欺骗自己,便朝风魔吼道:“卑鄙无耻!居然用这般下作的手段骗我!”
风魔大怒,血盆大口只向火孩儿脸面扑来,半空之中却又稳稳凝住身型,轻轻落下,硕大的脑袋晃过几晃,撇嘴而道:“骗你一个无知小儿,有何乐趣?况且你已为我囊中之物,又何须骗你,只是不想你将死之前还被世人蒙蔽……人心险恶,岂是你这个年纪能够体味?”恍然之间,落寞之色笼上蛇脸,“也罢!继续看着!”
蛇尾再次一摆,铜镜之上陡然闪出另一副画面:杉林之中,火孩儿偕同商洪等人穿行林中……众人穿过杉林,迈过石堆,来到宝库门前……诸般景象竟与火孩儿的记忆一般无二,声音言语也与真人孰无差别。
火孩儿惊问:“这些……你怎……知道?”
风魔大嘴一撇,傲然笑道:“雕虫小技!我之神通,何止于此?风魔山千里之内尽是我的属地,一草一木都躲不过我的法眼。”
画面迅速转至众人食过野味之后,商洪便带领帮中数人向着宝库边缘走去,步入密林之中低洼之地,商洪不再前行。
众当家中那位粗豪的汉子叫道:“二哥,不要四处察看一番么?这是为何?”
六当家微微一笑,说道:“风魔宝库周围如何,二哥已经了然于胸。二哥此举,只想避开一人耳目。”
商洪眼中一道异芒闪过,随即呵呵一笑:“知我心者,六弟也!”
那位汉子继续叫到:“风魔山方圆百里,都是我等人马,何须避开什么人物……”
商洪面色一寒,那人低下头去,住口不语。
六当家笑道:“二哥所顾忌者,便是陪同我等前来的那个少年。”
众人大惊。粗豪壮汉又欲张口,只是看着商洪脸色,不敢言语。
商洪知道众人心中疑惑,言道:“其中情节,稍后详尽告知众位兄弟。当前有两件要事,与众位一议。其一、如何开启宝库之门;其二、如何除去那个孩子。”
“二哥,定要除去他不可么?”六当家道。
“六弟,此子来历不明,修为高深,敌友难测。若他是敌非友,合我众人之力也未必是他对手。只有趁其不备、攻其不意,方能一击中的。”
“可他只是一个孩子,更无任何不轨之举!”六当家又道。
“正因为他如此镇定,二哥我才忧心忡忡。罢了,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事到如今,顾不得那么多了。”商洪断然言道。
“但……”六当家又欲开口。
“六弟,你不愿行此伤及天和之事,二哥绝不勉强。只是奉劝六弟能自重身份,到时一旁静观便是。”商洪勃然大怒。
那人见状,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场中一时有些尴尬。
许久之后,众头领中一位精瘦的汉子站出身来,微一拱手,开口言道:“久闻风魔宝库之内危险重重,可否利用此子做问路之石?到时,或可借宝库之手除之。如此,既开宝库,又灭此子,岂非一举两得?若其仍然不死,至少已经功力大损,到时我等再猛下杀手,岂不易如翻掌?”
商洪目视此人,颔首微笑。其余人众皆不言语。
片刻之后,商洪再次道:“既然其他兄弟并无异议,那么便行此一石二鸟之计。自入风魔山至今,我对此子一直关爱有加。虽不知他作何打算,只是他确已生出感激之意,请他入瓮想来不难。众位头领返回之后务必郑重告诫下属帮众,要他们万不可主动请缨,违者严惩不贷!”言及此处,商洪声色俱厉。
众头领纷纷称是。
一干人众随即返回石门。在众位头领分别对其属下叮咛一番之后,商洪便把所有帮众召集于石门之前大声训示。此时,火孩儿恰好转醒,只见他揉揉双眼,凑了过去……不久,火孩儿手持铁锤钢凿,在石门上轻轻一击。石门轰然洞开,其立足之处凭空卷起一阵狂风……商洪嘴角瞬间透出一丝轻笑……
火孩儿一声大叫,不忍再看。至此,他已对铜镜所示深信不疑,只是心中凄苦,无以言表:懂事至今,自己一直至诚相侍周身人物,不料如今遭此大骗,难道世人真如风魔所说多是凶恶奸诈之徒?
一时之间,眼泪横流、面如死灰,只觉得人生百年尽若如此苟活,定是索然无味。
第十章 风魔咒(下)
风魔不再嘲弄火孩儿,只顾喃喃自语:“此人明明计议一定,却借他人之口道出此等阴险恶毒之计。心机之深,着实可怕!我若出此洞府,定当首个炼化了他!”念及此处,风魔情绪激昂,一声狂吼:“小子!你那身体归我了!”
蛇尾轻轻一抖,石室之中顷刻烈风四起,一转眼笨笨已不知被卷往何处。风魔紧紧缠住火孩儿身子,血盆大口朝他左臂咬来,顺势刺入肉中。
火孩儿出生迄今首次遭遇如此欺骗,本已万念俱灰、闭目等死。那阵刺痛却使他从惊惧中醒来,望着风魔那油腻硕壮的身子和那血盆大口,体味着左臂传来的那阵剧痛,火孩儿忽然觉得死亡的滋味好象更加难受。正自胡思乱想,一股怪力沿着左臂缓缓向上行来。所过之处,骨肉如烈火炙烤、万刃齐攒般彻痛无比。火孩儿一阵大骇,连忙抽动左臂,只是整个身子已被风魔牢牢困住,如何动的分毫?
疼痛欲绝之际,隐约听到风魔笑道:“化神诀的滋味如何?化去你自身神志,这具上好的皮囊就是我的了!”
火孩儿无暇开口,只能咬牙忍耐。片刻之后,已是浑身疲惫、大汗淋漓,上下嘴唇也被咬破,身体各处更如散架一般,独有神志依旧清醒,奋力支撑。
风魔又道:“小子,没想到你心志如此之坚!让我这般耗费功夫。”
若把火孩儿换作常人,风魔应当早已得逞。只是他虽然才智超绝,却没料到火孩儿正修炼着盘古亲自传下的神功,心志之坚神魔难侵,岂能轻易被他化去?
非但如此,那股怪力行至火孩儿胸口,也陡然消失不见。火孩儿疼痛尽去,一阵惊喜,明白定是盘古之心作用,胆气一壮,随即萌发求生之志,决心拼死一搏。
殊不知在火孩儿步入补心之境以后,体内任何功力不分敌我都会收为己用。只是其修为尚浅,那尊亏空的鼎炉尚未修至不用神识驱动便能孑然运行的地步,何况怪力又极其浑厚,一时之间身体所化去的部分相对怪力整体来说未免微不足道。然而火孩儿胸口一直为盘古之心盘踞之所,更是修行盘古功法的枢纽所在。怪力运行至此,自然被其轻易吸纳。
火孩儿于此不甚了了,风魔则更不知情,愤然怒道:“早知你大有玄虚,不料有此神通。既然如此,休怪我无半点怜悯之心!”
吼声未落,风魔身体一摆,便将火孩儿团团包括其中。一声大喝,这条深青色的大蛇瞬间化作血红之色,眩光闪烁,不可目视;更如沸腾的铁浆一般,触及之处尽然化作粉尘焦土。
刹那间,一股灭天绝地的凶戾之气在石室中弥漫开来。石壁龟裂,石床纷飞,宝库之中传出隆隆巨响。
火孩儿一阵窒息,浑身上下似有百道怪力摧古拉朽一般纵横驰骋,更如置身铁水岩浆中蒸煮一般,欲叫无力——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许久之后,神志逐渐模糊,灵魂仿佛开始开始被迫出体外。在此半生半死之际,坚毅之心篇那些深奥难懂的文字在其灵台一闪而过。生的****让他在迷蒙之中紧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良机——火孩儿默默念起盘古功法。
只此一瞬,体内那尊鼎炉已被驱动,生生不息、疾转不休;经络之中那飞扬跋扈的澎湃之力瞬间化为温顺之气向着四肢百骸分散而去,火孩儿周身灼热尽逝,上下通畅,一阵大喜。
风魔本以为即将如愿以偿,脑中正勾勒着出山之后的宏图大志,不料突起变故,饶是他一生经历过惊涛骇浪,也不仅理智尽失,咬牙切齿而道:“我偏不信这数万载的苦修还降服不了你这毛头小子!”索性孤注一掷,运起化神密诀,积聚起大半功力向火孩儿攻去。
仅仅半柱香工夫,这些后继之力尽皆石沉大海。风魔暗呼“不妙”,尚未思索是否抽身而退,剩余之力竟如脱缰野马一般奔腾而逝。即使风魔一代神魔,此时也大惊失色,遂想松开火孩儿另寻他法,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紧紧附在火孩儿身上,半点动弹不得。风魔一阵绝望,惊惧之中心生一计,开口求饶。孰料刚一张口,体内那残存之力更如江河决堤一般离体而去。风魔连忙闭口,脑中转过万般念头——照此情形,非但数万年的苦修不能保存,即使能否留得性命也未可知。念及终此一生所遭遇的诸般屈辱,一阵剧颤,再也不顾自己是何等身份,忙不迭地向火孩儿讨饶。
火孩儿运转着那段奥妙无穷的功法,体内的灼热逐渐褪去,身体更是飘飘欲仙、渐入佳境,越发觉得它精奥深髓、妙用无穷。忆及往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分懊悔,决心自此以后发奋修行。正自思索,忽然听到风魔的声声哀求,心中微微一动,却又记起风魔机智沉稳,或有诡计也未可知。索性闭上双眼,不理不问,继续行功不辍。耳边的讨饶之声越来越小,最后居然生息全无;绕在身上的蛇身也越来越轻,直至啪的一声脆响,火孩儿方才睁开双眼。
那条硕壮跋扈的丈长凶蛇不知何时已经化作拇指粗细、三尺来长的金色小蛇。不仅如此,如今小蛇也已瘫软在地、气若游丝,两只眼珠狠狠地盯着火孩儿却也无可奈何。
那曾经不可一世、一生命运坎坷的风魔竟然落得这般下场么?一代凶魔果真如此了解?
火孩儿心怀歉疚,捧起小蛇,轻轻****不料这频临死亡的小蛇突然发难——噙住火孩儿手指紧紧不放。一种奇特的感觉顺着手臂瞬间冲入大脑,小蛇也坠落于地,再无声息。
火孩儿正在诧异,风魔的嗓音却在他耳边响起:“小子!你的父母长辈难道没教过你除恶务尽吗?”
“你是风魔?你还活着!”火孩儿本以为风魔已经毁在自己手中,正在歉疚难安,一阵惊喜,站起身来。
“不错!猜猜我在哪里?”风魔避而不答,调侃地问。
火孩儿游目四顾,正在疑惑,脑中忽然传出一声狂笑。
侧耳倾听,极度的恐惧自其脊背泛起——那声音居然来自他的脑袋之中。“你——你——”火孩儿浑身打颤、冷汗直流,结结巴巴无法言语。
“小子!数万年的修为居然奈何不了你。竟没料到你居然修行着那般恐怖的功法,真让我走了眼!”阴鸷的嗓音在宝库中久久回荡。
风魔道法之高,人间当世确已鲜有对手。只因他看中火孩儿身体,不忍毁坏。倘若不然,火孩儿岂能活命?火孩儿正值补心之境,身体恰如一尊亏空的鼎炉,“出则不足,入则有余”。风魔赖以凭借的化神诀虽然霸道,却要以自身功力化去他人神识。如此一来,火孩儿恰是那化神诀的克星,即使风魔再多出数倍的功力也是枉然。何况有盘古之心相助,即使风魔突然爆起全身功力火孩儿也一样有惊无险。与其说风魔败给火孩儿,倒不如说他败给盘古之心。天地至宝——盘古之心,岂是风魔所能抗衡?
“你那一身修为,我还你便是。”火孩儿叫道。
“还我?你如何还我?”风魔怒极反笑。
火孩儿默然不语。
风魔又道:“你有两个错处。其一、你我本无冤仇。我欲化去你的神识,是我行恶在先。但我不顾身份向你求饶,你却丝毫不让,将我万载苦修生生夺去。其二、你错不知除恶务尽。我号称风魔,岂是欺世盗名之辈?即使抛去一身修为,一样可以呼风唤雨。只是在你那恐怖的功法面前,我也不知能否活命,于是强行散功,借此反噬之力,摆脱你的控制。随后又将体内的残存之力强行凝聚而作孤注一掷,才由那条大蛇化为寻常小蛇。你懵然不知也还罢了,居然滥施怜悯之心,终于被我有机可乘,将本命元神移入你的脑海。从此之后,你我可要形影不离了……”
火孩儿隐隐觉得风魔此番言论似乎强词夺理,却又不知如何辩驳,懊悔没有及时饶恕他而铸成如此大错。殊不知风魔行恶之初,倘若火孩儿开口求饶,风魔岂能答应?如此说来,即使火孩儿不曾饶他,又有什么错处?何况以火孩儿目前的进境,盘古功法未能操纵自如,一经施展便不受操控,无论是敌是友都会令他油尽灯枯方才罢休。只是火孩儿本性纯良,容易生出恻隐之心,才被风魔寻得最后时机。
风魔见到火孩儿久久不语,又自笑道:“江湖盛传我风魔有一诅咒,唤作风魔咒,威力无匹、嗜血成性,皆是妄论。不过我确实修成一个诅咒,该诅咒由我万年戾气所化,一生仅可使用一次,我也一直将它视作生死攸关之重,终此一生从未使用。该诅咒如附骨之蛆,会深入生灵万物的脑髓之中,中此诅咒者终其一生也难摆脱,而且每日发作一次,病发之时头疼欲裂,功力尽失,恍若废人,更如万蚁食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使平日脑中也痛如针刺,神志恍惚。如若不是看中你这副皮囊,我也不会拿给你用。虽然你心志坚定,更不知练就什么功法,我这诅咒却也非同小可,加以时日,定能将你心志摧毁,不过稍微浪费一些时日罢了。”
谈笑之间,风魔一声冷笑,念念有词。石室之中阴风四起,缓缓向着火孩儿围拢过来。火孩儿惊惧异常,转身即逃,那股阴风紧随其后。最后,火孩儿气力告罄,便被逼到一处墙角;正在恐惧,只觉得一股凉风刮过,很是舒畅。转念之间,这股凉风却由周身各处径直向着脑海冲去,瞬间直贯而入。火孩儿脑中顿时传出剧烈震荡,剧痛无比,仿佛有千虫万蚁同时撕咬一般,疼痛难忍,随之双眼发黑、金星乱舞,终于抑制不住,在风魔的冷笑声中昏厥过去。
朦胧之中,却见商洪带领一干人众冲杀过来,火孩儿惊惧异常,慌忙躲避,然而手脚已经不受控制一般肆意挥舞,好似全无章法,然而举手投足便可杀人,并能唤出阵阵狂风,触之者死、擦之者亡。片刻,飞云岭数百人众,除商洪一人逃脱之外,尽被他屠戮完毕,个个肢体四散、血肉横飞,更有甚者已如一团肉酱。
火孩儿一阵虚脱,迷蒙之中寻回无锋,揽起惊颤中的笨笨,跌跌撞撞爬出洞门,扑倒在地。恰在此时,身后传出一声惊天巨响,那座耸立如山的风魔宝库居然直直坠入地底之中,瞬间没顶。风魔山中恍若天崩地裂一般,一阵剧震,顺势将火孩儿抛上数丈高空,随即坠落下来,反复数次。火孩儿早已陷入昏迷之中,只能遭受着天地间肆意的ling辱……
第十一章 对峙(上)
九幽之下,死灵渊旁。
一只化身大蛇的恶魔正在舔舐、挤压一个孱弱的灵魂,并将他生生地拖往不可目测的深渊之中,其旁更有数百凶灵正手执种种嗜血兵刃在他身上尽情砍斫、撕扯……
望着惨绝人寰的一幕,火孩儿胆战心惊。恍然之中,那个孱弱的灵魂居然换作自己。一刹那,惊惧、绝望、疼痛、窒息,百般邪恶的感觉纷至沓来……
火孩儿极力挣扎着。
许久,许久……
迷蒙之中,胸口微微传出一丝暖意,瞬间行遍全身。
恶魔失色、凶灵动容。
火孩儿奋力一挣,清醒过来。
撑开双眼,居然躺在一片旷野之中。
残月西坠,启明东升。
是梦境?还是现实?
火孩儿思绪如麻,只想坐起身来。孰料轻轻扭动,浑身上下彻痛无比,仿佛骨肉分离一般。脑海更是阵痛连连,恍恍惚惚。当下屏住呼吸,倚住身侧大石,支起身子。耳边突然传来悉索之声,凝目细看,却见笨笨正在六尺开外望着自己,然而抖抖索索、不敢近前。火孩儿不明所以,连声轻唤。笨笨方才如履薄冰般向他身侧靠来,稍稍辨认之后,一阵摇头摆尾,朝他脸上没头没脑般舔去。
火孩儿艰难地抬起手臂,将笨笨揽在怀中。那惨淡的双眸,渐渐唤出一丝喜色。
风魔……风魔咒……血!
闭上双眼,一片若有若无的猩红之色在其脑中一晃而过。
“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火孩儿隐约记起宝库中那修罗道场般的一幕,慌忙阖眸静神,自我宽慰。
“那是真的!”阴鸷地嗓音再次在他脑中响起。
“你……你是风魔?”
“不错!小子还真了不起!宝库坠入万丈深渊而引起的巨震居然没能将你魂魄震碎!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天地垂怜,我没有选错人!”风魔笑道,“风魔咒的滋味如何?我可把一生的家当都交给你了。从今以后,终此一生,你都将承受万蚁噬髓之痛!总有一日,你会生出求死之心,把躯体交我驱策。”
“宝库之中,是你杀了他们?”火孩儿恨恨地问。
“不错!不要误会,那可不是救你!我本为保全这具躯体,不料他们居然那般恨你。唉!多少年了,我还真怀念人血的味道!哈哈哈哈!”风魔又道。
火孩儿愤愤不语。
“真可惜!他们只知道风魔咒重现江湖,你才是那个恶魔!我也有意放走你那个商大哥。如果所料不差,自你走出山谷开始,便处处有杀身之祸,而且我也会为你推波助澜。无需多少时日,你便会心力交瘁、生不如死。”风魔续道。
活孩儿呆坐当场,呐喃而语:“你真狠毒!”
风魔“嘿嘿”一笑,却似被人忽然扼住喉咙一般,嘎然而止。
片刻之后,风魔惊声叫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脑海之中竟有一座幽深的旋涡,紧追着我不放。不好——”风魔发出最后一声惊乎,再无声息!
封印!元始天尊在火孩儿脑中留下的那道封印……
火孩儿虽然疑惑,却也不管不问,呆坐在地,一片茫然。
命数!这就是铸剑老人所预言的命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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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一轮白日已自树影密林之中缓缓升起。
天地间亮堂起来了。乱石依旧,巍然挺立的风魔宝库早已无影无踪,仅在百尺开外留下一孔百丈方圆的深洞。
万年传说,竟是一场骗局!
这就是江湖么?
笨笨已从手边走了开去,正蹲在远处一动不动。火孩儿扶着大石艰难地站起身来,凝神望去。竟是那条风魔化身的金色小蛇!火孩儿一怔,许是走出宝库之时,笨笨一直把它噙在口中也未可知。
望着小蛇,火孩儿胸中莫名腾起一股恨意。游目四顾,飞云帮遗下的数口铁锅尚在数丈开外。心中一喜,忍住剧痛拣起那条小蛇,寻到一块尖石,准备把它洗拨一番,烹作果腹之物。
剖口蛇腹,其内居然空空如也,并无肠胃食道、肝脏胆囊之类。想来风魔一身修为早至化境,已经不需吃喝。火孩儿也不为意,只是扒下蛇皮、截作数段投于一口小锅之中,加水生火。又从身上搜出几包盐巴调料,取出少许置入其中。不到半个时辰,周围已是香味四溢。笨笨一直绕在火孩儿腿边,口水长流、急不可耐……
一番争抢过后,小锅之中再也不见一滴汤水,一人一狗这才靠在一起,享受着九死一生之后的惬意。恰在此时,火孩儿腹中突然腾起一股热浪,瞬时席卷全身。只是他已记起盘古功法的诸般好处,便依照与风魔拼斗时那般默默行起功法,一盏茶时间之后这股热浪在其胸口缓缓隐去。恍然之间,浑身上下外伤尽复,舒坦不少。
至此,风魔万载修为终于被他尽数攫取,坚毅之心补心之境已过半程。
忽一扭头,却见笨笨同样闭目凝神,仿佛正在拼搏一般,周身更是腾起七色霞光,与独山顶上一般无二。许久之后,霞光隐去,笨笨又恢复平日那般模样。火孩儿早知笨笨非比寻常,稍有惊诧,也不为怪。
待他回过神来,天地间已经阴云四合、雾影憧憧。火孩儿撑起身子,拎着无锋,揽起笨笨,跌跌撞撞地沿着石道向山外走去。
在他起身那一刹那,密林深处四双碧蓝的眼眸晃动数下,随之隐去。
不出数里,天地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迎头而至。火孩儿忍着脑中剧痛,奋然前行。行至天黑,终于穿过那片杉林,滂沱大雨换作细雨绵绵。山路荆棘丛生、坎坷起伏,陡滑难行,火孩儿虽想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也不敢冒雨摸黑,只得寻一能够避雨的山崖,与笨笨一起蜷伏而卧。
正值饥饿难耐之际,笨笨忽然一阵狂吠,身前随即传来悉嗦之声。火孩儿朝着响声寻去,数尺开外居然放着几只死兔,伤处正流着鲜血,身体尚有余温,显然死去不久。火孩儿这才记起整整一日前后总有数条恍惚的影子,本以为是身中风魔咒后的幻觉所致。当下也不多想,拣起野兔随意洗拔一番支柴生火……
第十一章 对峙(下)
次日,浓雾迷蒙,阴雨霏霏。
火孩儿稍作打点,继续前行。行至山高路险之处,风魔厉咒突然发作,火孩儿一时不慎,滚入一处山谷之中。待他从昏迷中醒来,脑袋一片浑沌,终于辨认不出昔日路径,只能隐约而行。山谷之行,不比平地,火孩儿本从风魔山西南而入,左转右绕之后,反倒不顾东南西北,只找方便的路径行走,其实却自东北而出。
几条影子依然紧紧相随,不过比起昨日距离更近一些。只要火孩儿停下脚步,他们便会送来死兔死鹿等物。看那脚印,定是兽类无疑,却始终看不到面目。火孩儿身心疲惫,不管不顾,照单全收。
第三日,天地不仁,风雨如旧。
数道影子终于现出身形,竟是四条强壮的白狼。每条均有五尺来高,硕健无比,浑身上下并无一处杂色。他们仿佛深有默契一般,分列火孩儿前后左右,始终与他间隔数丈,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好似没有恶意。只要火孩儿挥起无锋、一声大喝,或者笨笨一声嘶吼,他们定会遁入密林,久久方现。火孩儿左右驱赶不掉,只好任其妄为。
第四日,浓雾渐褪,薄雨徘徊,山中透出亮色。
四条白狼依然保持原有阵形,却不似往日那般从容,隐约之间已经变得焦躁不安,不时竖耳静听、抬头仰望,尤其身后那头更是吼声阵阵,仿佛催促火孩儿快行。火孩儿脑中剧痛,虽知其意也无余力。笨笨已与他们混在一块儿,还曾爬上一狼脊背,由其背负而行,乐不可支。白狼对它甚为畏惧,处处惟命是从,不敢违拗。
傍晚,风雨止歇,暮霭如缎。残阳似血,主有刀兵。
火孩儿寻到一处山洞,心情大好,早早食过野味,且在身旁生起一堆小火,席地而卧。
四头白狼却更为不安,齐齐蹲在洞口,竖耳静神,坐卧不宁,仿佛紧张的护卫一般。
午夜十分,忽然听得笨笨一声厉吼,火孩儿慌忙支起身子,四只白狼依然如睡前那般齐整排列,却正颤抖不止。
惊奇之时,天地间风声鹊起、怒吼连连,数十头猛虎已经现身洞外,步步逼来。四头白狼嘶吼声中向后退去。
陡然之间,群虎倾卧在地,哑然无声。四头白狼同样止住厉吼、低下脑袋,恍若力不从心。
一头高过六尺的白虎踱着方步走出虎群。这头白虎,浑身上下仍旧虎形,独独面目却已大变,双耳变小,大嘴变短,脑袋上的绒毛部分脱落,使得脑门正中的“王”字更加醒目。
火孩儿握住无锋,站起身来,恍然惊觉手中竟然传出阵阵暖意,绵长浑厚,永无止歇。凝目细看,原本丑陋不堪的古剑之上,那层斑驳起伏的封印已经变薄变滑,隐约之间已经露出剑身,只是依然黯淡无光、平凡无华。
一剑在手,火孩儿豪气顿生,浑身上下顿时涌出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激情壮志。他握紧无锋,迈步洞口,凝神以待。笨笨伴于火孩儿左右,同样狂吼连声、作势欲扑。山洞中即时喷薄出浓重的杀伐之气,似触龙觉醒,更似神魔降世。
群虎一怔,顿住身形,静立不动。
周围再无声息。
双方静静地挺立。
不时之后,笨笨终于按捺不住,昂起头来,一声大吼。
群虎猛然惊惧,疾向后退,却见笨笨并未扑至,遂又围拢上来。
双方依然静静地对峙。
许久,天边露出一道曙光,却也被浓重的肃杀之意遮挡在外。
恰在此时,山洞周围响起“唰唰”之声,片刻之间便已铺天盖地,恍若万马奔腾,更似万兽出笼。四头白狼胆气一壮,惊颤立止,齐齐昂起头来,一声长啸。啸声未歇,天地间一呼百应,震耳欲聋。数十头猛虎开始焦躁不安,缓缓向后退去。
闻得这响彻天地的啸声,火孩儿身心澎湃,灵魂某处仿佛乍醒一般,竟然忍不住要与这啸声彼此迎合,只是嘴巴大张,却没叫出声来。疑惑之间,却见数百灰白巨狼已从两侧疾扑而至,瞬间已将虎群团团围住。
白虎见势不妙,怒吼一声,扑向狼群,一场鏖战终于爆发。
山谷震颤,地动山摇。肃杀之气终于化为利刃尖兵挥舞在天地之间。
火孩儿乍见如此场面,热血沸腾,居然挥起无锋正待冲入战团。四头白狼却于此时冲进山洞,厉声咆哮。火孩儿见状,慌忙揽起笨笨,端着无锋,匆忙离去,四狼依然随侍左右。所过之处,狼群让道,畅通无阻。
翻过数道山梁,吼杀之声渐渐远去。火孩儿那激荡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只是那隐隐之中被唤醒杀伐之意,依旧那般清晰,那般狂傲。
傍晚时分,眼前终于闪出一座草堂——卧于山坳之中,四面环山,坐北面南;顽石作壁,枯草作顶,仅有三间。堂前垂柳拂地,典雅怡人。树影之中,依稀可见西侧山壁涌出一道清泉,婉转而下,状如玉带一般将草堂兜在其中。依理而论,可谓五行汇聚、阴阳流转,着实一处风水宝地!
乍见如此草堂,火孩儿醒悟走出深山已经为期不远,便如撞到救星一般,一路奔去。四头白狼对视许久,方才跟上。
距离草堂百步,终于走近那道清泉,泉水清平如镜,一尺来深、四尺来宽,其上另有一孔石桥。火孩儿跨过石桥,四头白狼却是截然止步、战战兢兢,口中更加呜呜连声,迟疑一番之后,他们目视火孩儿,微微俯首,随即转过身去,一声长啸,便朝来路奔去,转眼消失于苍茫之中。火孩儿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动。不知何时,两行清泪滑下脸庞。
伫立许久,火孩儿方才转过身子,却见草堂左右不仅栽种着瓜果梨桃等等吃食,更有梅兰竹菊之类的高雅之物,显然一户非常人家。惊喜之余,更见草堂顶上落着一亭精巧玲珑的烟囱,微微冒着白烟。
恰在这时,风魔诅咒突然发作,火孩儿脑中传出万蚁食髓之痛,顿时眼前一黑,大叫一声,昏迷过去。
在其倒地那一刹那,蓦然发现草堂左后方百丈开外,隐约可见一通体如碧的祠堂,其内正闪着烛光……
第十二章 祠堂(上)
人所共知,风魔山中本有两件物事闻名天下:其一、便是传说万年的风魔宝库,其二、却是一处祠堂。风魔宝库世人多未亲见,究竟如何仅能各自猜测。那座祠堂,两丈之高、三丈方圆,由一硕大无比的青玉浑然雕琢而成,数万年前便已置身此山。见其形者,数万年来不在少数;见其质者,实在寥寥。
高氏一族——江湖中最为神秘的家族之一,数万年前便已守护这处祠堂。那高氏一门,从不过问江湖俗事,更不知仙居何处,每数百年便派出夫妇俩人替换前任,驻守此处。委任之人道法之高,普天之下鲜有敌手。为此,世人传言祠堂之中有一神秘玉璧,成就高氏无上神通。由此招致强人屡次抢夺,大多铩羽而归。也曾出现数个孤注一掷的江湖帮派、霸道门户不惜损兵折将诛杀守护之人,独占祠堂。然而不到半日,这些帮派门户中所有人众上下五代尽被屠戮,绝无生还。功法之绝,手段之狠,天下无双。反复数次,江湖中觊觎祠堂者虽然依旧数不胜数,却无人再敢以身试险。传说风魔当年也曾与高氏一战,只是各有死伤,悻悻而退;由此双方立一契约,一山共存,互不干涉。
祠堂如今的守护者——老头高守祠、老太谢如意,现已驻守四百余年,白发似雪、两鬓寒霜,精神却很健旺。二人功法如何,从未人知。只是那谢如意天性良善,遇有落难的行者猎户自不用说,即使毒虫猛兽她也生出恻隐之心,施以援手。高守祠则始终把守护祠堂视为一件要事,处处小心谨慎。夫妇俩人数百年来相生相依、共渡年月,虽已面目沧桑感情却更醇厚,整日里老头老太互唤不止、并无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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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见火孩儿痛呼倒地,谢如意慌忙冲出门去,把他抱于草堂之内,由丈夫高守祠施法救治。片刻之后,一股绵绵之力便由火孩儿脑门缓缓注入,敲骨击髓般的疼痛慢慢被压制下去,火孩儿渐感舒适,沉沉睡去。
不久,高守祠匆忙撤开双掌,连声高叫:“古怪!古怪!”
话音未落,谢如意接口而道:“老头子,怎么了?”
高守祠一声长叹:“不知何故,他那身子隐隐传出吸噬之力,令我一身功力居然不受控制一般尽朝他身上涌去。若不是我见机而撤,后果不堪设想。”
谢如意又道:“以你之力,竟然压制不住?”
高守祠低头而语:“不可思议!我查他周身血脉,已与常人大不相同。寻常生灵,体内脉络、血肉截然分明。即使你我修行多年,脉象也不过较常人宽阔数倍。如今他那脉络早已阔入血肉之中,或许有朝一日,身体将会浑然一体而无脉络血肉之分,超出天地生人之说。”
谢如意又道:“他这体质,许是天然生成。”
高守祠微微摇头:“天地万物,均无超越天地之理。比如人体,十二经络、三百六十五穴,皆与一年十二月份、三百六十五日隐隐相称,一百零八块骨暗合天罡地煞之数,绝无例外。依我之见,他正修炼一种极为霸道的功法。这种功法,不仅能够吸噬外物功力,更可改善体质。目前他虽无一丝功力,身子却如旋涡一般;尤其胸口,更加深不可测。我耗去一成功力,也没探得究竟。以他当下的进境,若无万载修为定然难成。看他这般年幼,却不知何故如此?”
谢如意并不回答,只是问道:“他这头病,与此是否相关?”
高守祠沉吟半响:“不然!看他病发之际,咬牙切齿、双眼朱红、戾气峥嵘,与传言中的那种诅咒十分相似。”
谢如意蓦然大惊:“风魔咒?”
高守祠悠悠而道:“不错!只是那风魔咒世人多未亲见,传说中咒之人神志恍惚、嗜血如命、残忍好杀。他与传言虽有不同,只是他这身病症却得自山中。”
谢如意惊道:“你怎晓得?”
高守祠笑道:“在你出山之际,风魔宝库恰恰现身人间。这少年还是进入宝库的第一人,也是仅有的两位生还者之一。入库之前,他还全身完好,后来却成这幅模样。而后宝库再次坠回万丈深渊,他居然没被震死,还顺利到达处,可谓奇迹。这把长剑,仅从造型来看,仿佛遗失数千年的那把利器,这层封印更是眼熟。他究竟什么来头?”高守祠一阵沉吟。
谢如意回应一声,并不插话。
高守祠又道:“先祖早于风魔入山之前便已守护祠堂。风魔入山后也曾觊觎堂内物事,只是铩羽而归。于是他和先祖立下协议,约定双方互不干预。风魔倒也言而有信,从此再不骚扰祠堂,他那一干部众也从未踏入祠堂周围数里之内。家族同样守约,再未深入风魔山腹。半月之前,风魔宝库横空出世,祠堂本有反应。只是囿于双方协定,便没过多在意。数日后,只因几个江湖喽罗来找麻烦,我才生出惶惑之心:如果风魔果如传说那般已被诛杀,先祖当年与其立下的协定就无须遵守;如若当年风魔只是诈死,那么此次出山必定非同小可;而且天界也已声明暂不干预人间之事,到时风魔究竟如何作为还是未知之数。为防患在前,我便潜入风魔山腹,果见一座大山已经化为齑粉,另一座崭新的山体却被生生拔出地面,山体底部树一白玉石门,上书‘风魔宝库’,其字飞扬跋扈,似是风魔所书。注目良久,我便隐身密林之中,远远观望。半日后,便见这少年陪同数人到达宝库门前。看情形,他与其余人众却非同伙。此后不久,一批头领躲入山坳之中商议计策。我施展家传奇术,探得那些鄙陋之辈竟想凿开宝库,更要这少年作问路之石。果然,少年中了算计,陷身宝库。数个时辰之后,那群亡命之徒居然生生凿开石门,蜂拥而入。不久,仅为首那人和这少年先后踉跄而出。此后我尾随少年多日,除其途中数次发病之外,并无特异之处。只是山中狼群对他甚为敬畏,四头白狼一直随侍左右,你也应当有所注意。”
谢如意又道:“那拔地而起的风魔宝库定是风魔所为?”
高守祠微微点头,说道:“能瞬间毁去一座大山,又能将那般庞大的山体生生拔出,除非身怀神魔一般神通,根本无法办到。这等神通,风魔山中除去风魔还有何人?”
谢如意沉吟道:“可否是风魔那四个属下?”
高守祠断然说道:“不然!风魔四兽倘若携起手来,应当由此能耐。只是他们在风魔伏诛之前便已远离此山。若非如此,风魔当年哪会那般惨败?而且四兽此刻也正隐居各处,分身乏术。”
谢如意缓缓而道:“如你猜测,风魔一定尚在人间?”
高守祠说道:“不错。风雨雷电四神虽说功法超绝,但论及机敏才智,皆非风魔敌手。风魔当年在弑魔江畔必定又逃得一劫,只是受创不轻,这才蜗居万年不敢生事。然而依他那张扬跋扈的个性,为何会放过这个少年,而后继续销声匿迹。如此这般,仅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再次受挫,却不知伤于何人之手;其二、风魔道法通天,少年已被毁去,如今正被风魔奴役。”
谢如意愁容满面,却不言语。
高守祠瞥过老伴一眼,说道:“守护祠堂事关重大,万不可掉以轻心。若是风魔窥得堂内秘法,必然生灵涂炭。”
谢如意说道:“看他这副模样,真是可怜!本想留他住些时日,以便……”
高守祠接口而道:“此子若真中风魔咒,以他本身情形,外人虽然无法相助,自己却未必不能化解。倘若只是风魔设下的诱饵,后果将不堪设想。也罢,让他在此修养数日,再做打算。”
第十二章 祠堂(下)
次日,火孩儿沉睡中醒来,察觉正自躺于草屋之中,笨笨伏在胸前,无锋放于枕侧。屋内设施简单,一桌、一椅、一床,皆为圆竹所制,十分古朴精美,盖因年月日久,已经磨得油亮。
室外阳光普照,千里如碧。垂柳拂面,和风怡人,更有泉水叮咚,百鸟齐鸣。四围峰峦如聚,良辰如画。万里江山,这边独好!
火孩儿步出草屋,惊见风魔山中居然有此福地洞天。稍一侧目,便见那处祠堂,三丈方圆,通体碧青如墨,开有一方大门,两扇小窗。凝神一看,自上而下浑然一体,毫无瑕眦。艳阳之下折射万千光华,更是流光溢彩、七色斑斓,状若神物。
愕然之间,一股非比寻常的古怪气息由祠堂内喷薄而出,朝他奔袭而来,瞬间涌入四肢百骸之中。火孩儿心神激荡,朦胧之中居然向那祠堂走去。
临近祠堂数十丈,一声问候在他身后响起。火孩儿惶惑地回过头,三尺开外站着两位身着土黄长衫的老人,一位老妇、一位老丈,皆是满头银发,却又面色红润、步履轻盈,面目凝重,气派甚大。火孩儿依稀记起他们便是救治自己的两位,尚未开口答谢,那老太朝火孩儿和蔼一笑,手指祠堂言道:“此是供奉先人神位之所,阴气过盛,继续前行对你身子不便,还是随我们来吧。”
两位老人重将火孩儿带入草堂之中,摆上各种吃食,随意询问一番火孩儿的来历出身,又走出门去。火孩儿身中风魔咒后,脑海疼痛、神志恍惚,对那祠堂虽有疑惑却不愿四处走动,便终日与笨笨在草堂之内玩耍,并不出门。如此过得数日,脑中疼痛并无明显改观。风魔咒也发作数次,均是老丈高守祠施展秘术为其稍减疼痛。老太也不知寻来何种草药,一日三次,为他煎服。火孩儿知道两位老人均是一片善心,心中感激,处处言听计从。
一日傍晚,祠堂之中,两位老人静静沉思,久久不语。
半晌之后,高守祠忧心而道:“有消息传来,风魔四兽正纷纷赶往风魔山,幻世狼王且已抵达山中,正在召集本族部众。”
谢如意回道:“数万年来,他们一直蛰伏在外,此次回山能有什么好事?”
高守祠断然言道:“无须猜测,他们都因宝库而匆忙赶回,此子果然未能躲避这场波澜。”
谢如意惊道:“与他有何关联?”
高守祠悠然而道:“无论如何,他是进入宝库的生还者之一。宝库之内无论发生何事,此子都很难脱离干系。风魔山哪,从此多事了。”
谢如意又道:“那该如何?眼下就送他出山么?”
高守祠道:“不用!风魔四兽一同前来,你我尚会一惧。仅幻世狼王一位,还不敢恣意放肆。暂让此子再待一晚,明日送他出山就是。”
孰料,当日深夜,祠堂周围群山之上,群狼云集,啸声如雷。
火孩儿从梦中惊醒,感觉今日啸声与数日前大有不同,隐约之中充满征伐之意,似乎来者不善。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山岚之中绿影憧憧,恍若万千鬼火一般,闪烁不定。
凝神细看,更见石桥对岸早已站着三人,其中两位便是那高氏夫妇。另一位身着一袭白衣,头顶一方白绸,恍若一位秀士,三十来岁,中上身材,瘦削脸庞,迎着高氏夫妇负手而立,甚是威严。
疑惑之间,高老丈那浑厚的嗓音远远传来:“狼王大人深夜光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狼王海涵。只是如此劳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白衣秀士笑道:“我与高贤素未蒙面,高贤一眼便认出区区,佩服之至。”
高守祠又道:“老汉不如狼王大人能与天比寿,故此未能蒙面。只是狼王乃盖世英豪,早已名闻天下,小老儿与狼王彼此相邻,不能不分外关注一二。”
白衣秀士又道:“世人都说风魔山有两大不凡之处,一是我家主人,二是你们高氏。素闻高氏一族‘不出门户,运筹天下’,此言果然非虚。”
高守祠笑道:“狼王大人过誉了。高氏子孙秉承祖训,守护祠堂已数万载,不过田夫村氓罢了,岂敢妄论天下。”
白衣秀士言道:“高贤不必过谦。仅雕琢祠堂的那块青玉,便已独步天下。只是区区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
高守祠言道:“狼王有话,但说无妨?。”
白衣秀士言道:“不知高贤一门秉奉何人旨意,常年栖身于这草莽之地?”
高老丈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告诉狼王也无不可,小老儿实不晓得,只是一代传一代。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有此差事干干,足可打发残生。”
白衣秀士叹道:“高贤好大的胸襟,区区自愧不如。自数万年前家主被天界四神诛杀之后,我辈一直因不能为其雪耻复仇而空留余恨,羞愤之下无颜重回此山。万载时日一晃而过,区区侥幸留此残躯至今,却一直未能脱开昔日心结。人生一世,倘若一事无成,留此残躯又有何用?”
高守祠言道:“狼王志向远大,非小老儿可比。小老儿没有狼王那般时日,更无狼王那般志向。如今老儿已历经数百年月,想来大限之期不远。只是奉劝狼王,凡事不可过于执著,顺其自然便是。”
白衣秀士躬身而道:“高贤教诲,区区铭记于心。只是当年深受家主教诲,恩同再造,并不敢忘。若天不生主人,也无我狼王至今。还望高贤谅解。”
高守祠叹道:“素闻风魔四兽,个个忠心耿耿、志向非凡,此言果然非虚。狼王今日为何到此,还请明示。”
白衣秀士言道:“区区要向高贤讨一物事。”
高守祠面色一寒,笑道:“小老儿虽然知道狼王想要什么,不过恕难从命。”
白衣秀士微微一滞,言道:“数万年来,区区一直旅居在外。多日前听闻宝库现世,便匆忙赶回,不料仍迟来一步。区区对宝库之事尚有诸多疑问,方才冒昧前来,想要确认一二。听说此子与我族类也颇有渊源,不知高贤能否引见一番?”
高守祠脱口而出:“此子出的宝库之后,便已身中风魔血咒,而今精神恍惚、生死难料,能够残喘至今,已经幸运之至。可以告知狼王,据老儿多方打探,宝库出世确是你家主人所为。至于其他,此子和老夫均不知情。”
白衣秀士听得“风魔咒”三字,眼中豁然一亮,随之平复如初,缓缓而道:“多谢高贤告知。区区只想亲自问个方便。”
高守祠又道:“先祖与风魔早有协议,双方商定互不干预。如今看在邻里情份,老夫也不治你擅闯之罪。何况此子与我皆为人类,阁下却是妖灵。此子孤身一人自山腹踉跄而至,可谓历尽艰辛,老夫不能坐视不理。言尽于此,狼王请回。”
白衣秀士呵呵一笑:“既然如此,区区便与高贤赌上一赌。”
高守祠笑问:“如何赌法?”
白衣秀士言道:“各展绝技,决定此子归属。”
高守祠仰天笑道:“此子归属,实非你我能定。只是老夫技成以来,一直未能尽兴挥洒一番。既然狼王有此雅兴,老夫自当奉陪。
白衣秀士抬手向天,言道:“为不毁坏高贤门前诸般胜景雅致,你我何不另择一处?”
高守祠一声大笑:“好!狼王为小老儿瞻前顾后,老儿甚为欣慰。有朝一日你我若非敌手,或可成为至交。”
白衣秀士笑道:“但如高贤所愿。”
谈笑之间,两个素昧平生之人,便已扶摇之上……
第十三章 幻世狼王(上)
圆月如碧,星辰寥寥。
群山不语,鸦雀无声。
两个蔚然如仙般的生灵驻足于苍茫之上,更似悬挂于天河之端。
火孩儿奔出屋外,翘首仰望。
只此一瞬,两道凝立如山般的身影已经大变。高老丈黄雾缭绕,白衣秀士则白蕴蒸腾。
肃杀之意弥漫于天地之中。
蓦然之间,高守祠一声大喝,凌空虚抓,祠堂之中瞬时飞出一道黄芒。稍一转眼,老人手中多一橙黄短棒。棒长两尺,通体金光闪耀,形似瀚海流云,状如哑铃,一端稍细,一端偏大,偏大这端向外散出三齿,更使得这根非凡短棒威猛无俦、格外狰狞。
白衣秀士陡然一震:“镇山神棒?”
老人微微笑道:“狼王好眼力!家传之物,只因未遇明主,故而长年栖身于乱石荒草之中,狼王竟然一猜中的。”
白衣秀士转而笑道:“家主当年便是败于此棒之下,区区岂敢不知……上古之时,神魔无天与如来争夺佛祖之位,误闯后者所布奇阵,受困致死。这镇山神棒便是无天一身精魄所化。据说它可大可小、变化多端,更为不世神器之一,却不知如何落入高氏之手?”
高守祠默然轻笑:“家族祠堂本由一块青玉雕琢而成,先祖当年寻得青玉之时,这短棒便插身玉中,其旁另有一具散乱的骸骨。除此之外,我高氏满门却是一片茫然。”
白衣秀士轻声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高贤赐教。但不知区区手中之物,可否与这神棒一较短长?”随之一声长呼,右手顷刻多的一物。
此物长约三尺,通体碧清似水、晶莹剔透,更有七彩流光,形状却如一根兽牙。
老者黯然惊叹:“麒麟牙?麒麟乃万灵之尊,稀世罕见,孰料狼王竟能取得它那牙齿!据说麒麟牙每十万年长一尺,如此三尺长牙则至少为寿逾三十万载的麒麟所有。狼王好大的志向啊!”
白衣秀士闻言轻笑:“高贤无需多虑。区区旅居十万大山之时,无意中救活一头濒临绝境的麒麟,此物便是那神兽所赠。因无趁手兵刃,它又颇能开山裂石,姑且拿来一用。”
老人微微摇头:“狼王何必过谦。传说麒麟牙乃麒麟精魄所聚,不是神兵,胜似神兵,不但削金断玉、毁山裂石,有它在手更可唤出神兽相助。狼王岂能不知?”
白衣秀士笑道:“既然如此,还请高贤指点一二。”言语之际,右手轻轻抖动,凝碧如水般的兽牙之端,渐渐幻出一头通体银白的巨狼,瞬间长过三丈,只是仍在剧长。
片刻之后,白狼不再变化,夜空之中纵跃着一匹长过六丈的巨狼,利齿如峰,碧眼如盆,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白衣秀士轻声低吟,白狼静身伫立,巨首高昂,邀月长啸。厉啸声中,天地暗淡、风云失色,漫天月华凝成一道炙白的玉柱倾覆于巨狼身上,不绝如缕,绵延无尽。巨狼顷刻流光溢彩、耀眼刺目,恍若天狼降世,威势逼人。
山坳亮如白昼。
浩瀚苍穹仅剩一张惨淡的月盘遥遥斜挂。
万千生灵状若柱石,寂然无声。
高老丈默默凝视着巨狼,眉目深锁:邀月之术!这厮不但幻出如此巨兽,还从何处窥得这等秘法?随之微微仰起短棒,一道流光暗暗行遍全身。
轻笑声中,麒麟长牙轻轻抖动,银白巨狼忽地脱离白衣秀士身畔,迅如闪电般疾扑而出。
高守祠一声暴喝,两尺短棒瞬间化作数尺粗细、两丈来长的橙黄大棒,狠狠抵住。
闻得一声巨响,天地间“吱吱”连声,似千鸟齐鸣,又似雷电滋生,更有房屋大小、黄蓝相间的光球由短棒与巨狼交接之处直直坠下。
倘若光球坠落地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山坳中的万千生灵也将面临无妄之灾。
谢老太正自凝神观战,稍稍皱眉,双掌向天,低声轻喝,一团紫光由其掌心喷涌而出,顺势蔓延而去,顷刻笼盖四围群山,囊括周遭山坳。
与此同时,群山之上腾起五道光柱,片刻凝成五星形状,翻转之际化作一张无形黄幕,重叠于紫光之上。
直直坠下的硕大光球触及光幕,爆裂而逝,光幕仅仅闪动数下,并无异状。
火孩儿凝神远望,山坳四周五峰之巅分别挺立着一头半人半狼的巨兽,巨嘴怒张,口吐黄雾,排列有序,俨然一座奇阵。
巨狼与神棒对峙多时,忽地绕开棒端,辗转疾扑,所过之处,凝气成冰,凄冷无比。
高老丈隐隐打个激灵,挥起神棒,顿时化作丈长厉芒,更如一条黄龙那般,纵横穿梭。神棒数次击中巨狼身子,竟如击中钢筋铁骨,虽然铿锵有声,却不能伤及分毫。
巨狼遭受重击,恼怒异常,越发凶悍。
老者多次堪堪躲过,惊险之至。如此游斗许久,忽地察觉巨狼腹下呈现一片暗淡之处,一声轻笑,翻转之间朝那暗处击去。
白衣秀士微微皱眉,麒麟牙迅速挥动,巨狼飞身而起,躲过一棒,奋勇还击。
终因巨狼形体过大,良久之后,高守祠一声大呼,神棒顶端腾起一道厉芒,狠狠刺中暗处,透体而出。
白衣秀士一声轻叹,数丈巨狼忽然分身裂体,化作十头丈余小狼,飞舞之际围拢四面八方,状似一张大网一般,向着老人飞速撞去。
暗夜碧空流光飞舞,端的好看。
终于无处可遁!听得老丈一声暴喝,神棒末端腾起一道红晕,瞬时囊括四面八方,继而化作万千巨剑,飞射而出。所过之处,雷鸣风动、平地生烟,十条巨狼触之烟消云散。
白衣秀士勃然大怒,唇齿微动,兽牙之端缓缓闪出一头五色斑斓的神兽麒麟,通体烈焰缭绕、雷电争鸣。
山中群狼倾覆于地。
高守祠微微怔住,暗暗沉思。
正当神兽麒麟化作牛犊大小之时,却见白衣秀士隐隐皱眉,麒麟忽又隐入长牙之中,缓缓消失。
片刻之后,白衣秀士却向老者拱手言道:“高贤道法无匹、目力精锐,无须片刻便能察觉巨狼命门所在,区区深感佩服。”
高守祠拱手笑道:“狼王盛誉,愧不敢当!小老儿数次死里逃生,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最后那式更是老儿全力施为,并无丝毫余地。倘若狼王唤出神兽麒麟,老儿定当甘拜下风。”
白衣秀士淡然笑道:“高贤不必过谦。‘一之为甚,岂可再呼?区区唯恐重蹈覆辙,岂敢再次班门弄斧。至于此间少年……”
高守祠默然不语。
白衣秀士又道:“区区这关高贤也算通过。数日之内三位兄妹也将回山。高贤夫妇虽然功法超绝,想也耐不住他们昼夜纠缠……”
高守祠轻声冷笑:“只要他们有这本事!”话音方落,飘然落地。
白衣秀士黯然长叹:“人神共知,天界已经声称暂不干预人间之事。倘若家主真如传闻那般没于弑魔江畔,吾辈定当积蓄力量,借此良机为其复仇雪耻。若他尚在人间,我等定将助他成就一代王者……高贤好自为之。”
余音袅袅,夜色苍茫,一道白光狂歌远逝……
群峰之巅,光幕渐去,多如辰星般的碧蓝眼眸随之消散。
第十三章 幻世狼王(中)
凝望着碧空中狂歌远逝的白影,回眸着惊心动魄的大战,火孩儿僵立当场:天地间竟有如此狂傲的生灵?竟有如此浩瀚的力量?
蓦然之间,“成就一代王者!”六个铿锵有力的音符竟如声声惊雷一般响彻在他脑海,更与他灵魂深处那股桀骜恣肆的神志深深呼应一般,令他陷入迷蒙之中:人缘何而生?历练江湖又是为何?
自从迈出百里山林那一刻,灵魂深处一直纠缠不休的难题,如今终于寻到答案——成就一代王者!既然不知人缘何而生,那就为一代王者而生!倘若不解因何历练江湖,那便为成就一代王者而矢志不渝!
至此一瞬,火孩儿心门大开,脑中豁然涌出一道魁伟的身影在浩瀚的天地间纵横咆哮,时而幻化成一匹猩红的巨狼在孤独的山柱之巅邀月嘶吼!
火孩儿迷失在梦幻和希冀之中。
不久,高氏祠堂。
高守祠静坐半晌,缓缓言道:“江湖盛传风魔四兽功法超绝,今日一战果然非虚。仅这幻世狼王,已经极难对付,方才一战好似我尽占上风,其实不然。这厮幻化而生的那匹巨狼,力量取自明月精华,的确凶悍无匹。若不是我等身负家传绝学,恐怕已经遭遇不测。即使战至最后,幻世狼王尚未显现实力。虽然我一样未出全力,只是他有麒麟牙在手,更可还唤出上古神兽,倘若继续纠缠,几无胜算。而且此人颇具高风亮节,其余三兽应当不相伯仲。”
谢老太默然不语。
高守祠扫过老太一眼,又自言道:“仅以幻世狼王之力,倘若四兽联手,你我二人远非其敌。数万年来,高氏一族与四兽之间并无嫌隙,他们应当不会苦苦相逼。那处祠堂自有奇阵守护,即使风魔当年也险些受困,我倒无心多虑。至于此子……数日相处,我知道你已割舍不下。不过,倘若我等再耽搁数日,可能真正保他不住。”
谢如意淡淡而道:“送他出山岂不更是羊入虎口?”
高守祠言道:“不然!风魔四兽并非嗜血好杀之辈。论及初衷,他们只为查出宝库内情,不会加害此子。何况四兽羽翼未丰,尚不至于与五大灵山公然为敌。只要此子走出风魔山麓,四兽自然不会胡来。”
谢老太闻言大喜:“既然如此,何不即刻送他出山?”
高守祠呵呵一笑:“非也。素闻幻世狼王足智多谋,行事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倘若你我明目张胆护送此子出山,他定会横加阻拦,更会加大与四兽之间的嫌隙。山中万事,守护祠堂为最。你倒忘了,山坳那处另有秘道,直直通往一处峡谷。只要此子穿过密道、走出峡谷,定会平安无事。四兽再次前来,只要察觉不到此子气息,便不会死命纠缠。如此以来,守护祠堂便可高枕无忧。”
********
半个时辰之后,高氏夫妇已将火孩儿带到一处山脚。
枯枝横陈,荒草依依。乱石丛中,独有一方灰白圆石,圆石高约一尺五寸、两尺见方,质地不解,其上花纹斑驳、古朴凝重。
高氏夫妇凝望圆石,彼此对视良久,齐声大喝,红绿两道利芒分别自两位老人掌中喷涌而出。
飓风四起,山石开裂。
厉啸声中,两道利芒交错之间触及圆石,消失不见。
高氏夫妇负手而立,侧耳静听。久久之后,驻足之所传出一声巨响,随即一阵地动山摇,三人身前魏峻异常的山体轰然洞开,一道幽深的石洞现出身来,洞高三丈、阔十丈,实由山体生生开出。
老人百般叮咛之后,火孩儿步入石洞,庞大的山体咿呀声中缓缓合上。
洞内十分平滑,触手之处尽是半尺厚的青苔。每隔数丈更有一处凸起,其上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各色珠石,熠熠闪光,恰似座座七彩灯盏。
行约半日,终于抵达石洞尽头。依照老人所示,火孩儿寻到一根火把以及一座兀立的古铜方鼎。点亮火把,在方鼎中轻轻一撩,铜鼎之中凭空腾起一股烈焰。片刻之后,洞内烈焰四起,甚是壮观。片刻之后,身侧石壁之上缓缓闪出一幅高及丈余的淡黄图案。凝目细观,竟是一颗巨大的头颅,笔法寥寥,古朴粗犷,由暗变亮、由淡变红。直至头颅变作赤红之时,居然一分为二,一道石门缓缓拉开。
火孩儿步出石门,听得一声巨响,回头张望,石门却已不知所踪,一列高耸入云的山林在其身后默默耸立。回视置身之所,只是一条寻常峡谷,长约百丈,似有人迹。据两位老人所言,走出峡谷也便彻底步出风魔山麓。
火孩儿迈步欲行,飓风扫过,白雾朦胧,身前豁然闪出那位白衣秀士:白衣似雪,面如凝脂,目光如炬,静立如山。
幻世狼王!风魔四兽之幻世狼王!一战之后,火孩儿心中耸立如山般的幻世狼王!
“是你?”火孩儿惊问。
“是我。”幻世狼王微微一笑,轻声言道:“此密道长存于此已数万年,我等岂能不知?早已料到高氏夫妇会行此暗度陈仓之计,方才一战不过欲擒故纵罢了!”
火孩儿岂料出此变故,幻世狼王如山般气势让他惊诧,让他无语。
幻世狼王啧啧连声:“不错!不错!我族之中居然孕育出似你这般才俊!果然造化出奇!”
火孩儿茫然不解,不知如何应答。
“我很不解,你如何走出风魔宝库?主人为何放过你?如今他在何处?”幻世狼王追问连连,一声暴喝,“说!”
火孩儿注目着幻世狼王,怔怔而立,依然不语。
“既然如此,你随我去吧!”狼王一声轻叹,挥手之间,一团浓雾朝火孩儿席卷而去。
火孩儿随手抵挡,不经意中,一股孱弱至极的旋风自其掌心缓缓爬出,转瞬即逝。
幻世狼王凝视旋风,瞠目结舌,惊声高呼:“风魔引?”
风魔引?风魔宝库中屠尽飞云岭数百帮众之风魔引?原为风魔如意神技;技成之后,信手之间便可凝出道道风柱,开山裂石,毁金断玉。狼王昔日常常得见,却未得传,故此记忆犹新。
岂料如今,风魔不传之技竟在火孩儿手中挥洒而出。虽然力道微不足哂,但确是风魔引无疑!
“家主绝技,如何到得你手?”幻世狼王甚为疑惑,撤去白雾,凝出一道碧蓝的光柱,状如牢笼一般朝火孩儿缠绕而去。
火孩儿有心回避,无处可遁,呆呆直立。
第十三章 幻世狼王(下)
恰在此时,陡闻一声大喝,一道紫色电幕却自上空直直切下。
幻世狼王惊声而退,尘土四散,沙石纷飞,立足之处却被劈出一道深及丈余的沟壑。
转瞬之间,一位身着灰白长衣的老者挡在火孩儿身前,手提金色仙剑,长髯飘飘,屹立如渊。
“阁下何人?”幻世狼王缓缓而问。
“紫尘段铸山。”铸剑老人轻声回道。
“原来是铸剑老人!失敬失敬!”幻世狼王拱手而立,微微一笑:“久闻铸剑老人道法高深,于铸铸之术更有神鬼不测之能,且又执掌紫尘要职、日理万机,不知今日有何雅兴,居然只身到此?”
“老夫本为化缘而来,狼王有何见教?”铸剑老人凝神而道。
“老人居然识的区区?”幻世狼王又道。
“风魔四兽之幻世狼王数万年前早已名满天下。如今东山复出,天下共知,老夫一界莽夫,岂敢视而不见?只是狼王如此ling辱一黄发小儿,岂不有失威名?”铸剑老人冷冷回道。
“此事本属私务,无须老人过问。”幻世狼王缓缓地道。
“一来这位小友尚与老夫有故,二来老夫绝不容许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恣意横行。”铸剑老人面色微寒。
“天生万物,为何总要他们一搏高下?”幻世狼王一声轻叹,手中缓缓现出那支兽牙,凝碧如水,晶莹剔透。
“麒麟牙?”铸剑老人一阵惊愕,脱口而出。
“好眼力!”幻世狼王淡淡一笑,“久闻老人铸功高深,不知可否为区区将此物稍加打磨一番?”
“欣然领命,狼王投生为人时便可前来找我!”铸剑老人肃容而道。
幻世狼王面色一寒,“天地生灵,老人为何独对我等如此不忿?”
“怎么?难道狼王忘却数万年前所造下的杀孽么?”铸剑老人厉声反问。
幻世狼王呆立半晌,面有愧色,“家主有命,不敢不从。也罢,煅铸一事不敢奢望劳烦老人,只是此子涉及山中要事,在下需得问个明白。”
“悉听尊便!”铸剑老人负手提剑,紫蕴环生。
幻世狼王白雾缭绕。
肃杀之气,充彻天地。
山林萧索,草木含悲。
火孩儿置身浑厚凝重的杀意之中,压抑兴奋交错而来:征战杀伐,这便是王者之路么?心神澎湃之际,风魔厉咒骤然发作,火孩儿脑中剧疼、面目狰狞,双手一松,古剑无锋坠落在地,连声脆响。
两人转首凝望,杀伐之气四散而逝。
一场战事消弭无形,百鸟欢歌、山虫争鸣。
“风魔咒?”幻世狼王目视火孩儿,脱口而出,随即一阵大喜,积聚多日的疑团此时迎刃而解:风魔咒——风魔周身戾气所化,“如影随形,终此一生,咒在风魔在,咒去风魔逝”——幻世狼王数万年前早已通晓。怔立半晌,一声高歌:“
圆月高悬,
冷波迭来。
揽孤星入怀,
神驰天外。
坐拥塞北,
掣骏马,
舞秋风;
俯瞰江南,
忆杏花,
念春雨。
浮生若梦,
一朝塞北,
一夕江南。
问余生,
何曾执掌云烟?
--------
神往当年,
花果福地,
水帘洞天。
小如意,
卧览三山五岳;
大造化,
径逼仙外之仙。
恋江湖,
慕人间。
忽日梦随心逝,
驽霹雳,
御闪电,
至此绝尘烟。
真英雄,
终将得返人寰!”
狂歌声中,幻世狼王御风而去。
“妖灵之中,居然有此洒脱不羁之辈!”铸剑老人倾听着狂放豪迈的歌声,隐隐皱眉,久久沉思。
朦胧之中,这支大开大合的歌赋竟已烙在火孩儿脑中,余音袅袅,数日不绝。
“老夫虽然料到你近日之内必有磨难,然而俗务缠身不得其便。多日流浪,想必你已经有所领悟。还是随我拜入紫尘门下吧!”铸剑老人凝视火孩儿,满目期盼。
“我要成就一代王者!紫尘可否令我如愿?”火孩儿眼中闪出几分神采,重重而道。
“五大灵山旨在护卫苍生、湮灭王者,与你所愿不过人鬼殊途。”老人怔立片刻,沉吟而道:“何况王者之路,多是杀戮和惊惧之路啊!”
火孩儿凝视浩瀚苍穹,执意言道:“王者之路或许只能刀剑铺就。既然志在王者只因征战而热血沸腾,无论作局中人,还是壁上观。也许只有江湖!只有江湖才是成就王者的天地。”
铸剑老人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既然你执意江湖,我不拦你!只是那风魔四兽甚是非同小可,你要好自为之。”
火孩儿微微怔住:“风魔四兽?”
铸剑老人悠悠而道:“数万年前,风魔遍选天下俊杰,更从其中选出四位才智卓绝的妖灵,授以神技,便成就这风魔四兽。依照排名,分别是惑世鼠王、幻世狼王、警世虎王、媚世狐王,个个天资纵横、功法超绝,其中唯媚世狐王为女儿之身。四兽情同手足,对风魔更加忠贞不二。不知为何,在风魔与天界四神决战前夕,四兽居然离山而去,自此不问世事,遨游天下。近日突然回山,非比寻常,天下从此必为多事之秋!”
火孩儿心中早已铭刻着幻世狼王那般绝世风采,并不言语。
铸剑老人一声长叹:“年少轻狂,不是好事,也未必是坏事。八百里外便是天下重镇平阳,到此经历一番或许你会幡然醒悟。”
火孩儿沉默不语,拄着无锋,挣扎起身。
铸剑老人挺身而起,无意一瞥,捧着无锋一阵大喜:“呵呵,这是……这是……”老人环顾左右,郑重而道:“这把古剑,非比寻常。他日除去封印,定有石破天惊之举,万万不可丢弃,更不可轻易示人……”
不久之后,风魔山麓外,古道西风中。
一位满面尘霜的少年携着一条小狗、一根竹筒,向着平阳重镇踉跄奔去……
(注:本章节这首歪词,区区作于三年前,原名为《感怀中秋》,在此虽然不伦不类,尚可将就一用。敬请诸位见谅!)
第一章 乞儿
天下重镇,当属平阳。地处中原,通达各方。
亭台楼阁,汇聚八方英豪;雕栏绘凤,云集四海奇珍。
火孩儿刻意奔赴至此,却无意中成就一位乞儿。
寒颜冷语,权作冬日之风!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一晃数月,冰雪消融,冬逝春至。
百花斗艳,香风腻人;绿姿勃发,生机盎然。
平阳河畔,游人如潮。肆意歌舞,纵情风骚。
楼船画舫,不解尘世凄凉;亭台楦榭,无视人间悲苦。
颗颗形单影只的乞儿,蹒跚于锦衣绣袍之中,如同道道煞眼的风景。他们眼中,也有百卉含英、鸟啭莺啼的春意么?
火孩儿一如往日那般,披着褴褛的衣衫,流连于红杨绿柳之中。整个严冬,他都是这般单薄,却不畏寒冷。仰望着碧蓝的苍穹,火孩儿喃喃自语:“百里山中,仅仅这般*么?”
恰在此时,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回首凝望,只见一位衣着光鲜的老婆婆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阵惊呼之后,人群四散而去,瞬间围作一道人圈,却把愕然而立的火孩儿突现出来。
迟疑片刻,火孩儿上前扶起老太,倚住身侧小树,取出随身破碗,趋至河畔舀来半碗清水,俯首而侍。匆忙之中,老人那光鲜的衣饰之上居然留下数张乌黑的爪印。
围观人众熙熙攘攘,指指点点。
半个时辰过后,老太依然昏迷不醒。正值火孩儿心急难耐之际,陡闻一声大喝:“惫懒小子!胆敢辱我母亲!”一记掌风呼啸而来,重重击在火孩儿胸口。
火孩儿仰倒在地,破碗脱手飞出,当啷坠地,化作千百瓷屑。见他呆坐片刻,支起身子,一言不发,蹒跚远去。
人圈之中,独剩那位十八九岁的锦绣少年,凝视着颤抖的双掌,久久不语。
少年姓钟名记,为城中名师钟不昌之子。钟不昌早年曾得紫尘山清平道人传授武艺,技业非凡,深有侠名,下有弟子三百,皆非寂寂无名之辈。钟记身为独子,自幼聪慧,更在其父耳提面命之下,双掌功力已经颇具火候。其母原为平阳商贾之女,温柔贤淑,却在怀胎期间服药不慎,落下“失心”之症。平日倒也无事,只是突然之间却会人事不醒。数日前,老太太风寒初愈,吵嚷着要去平阳河畔走动一番。钟氏父子深感春寒料峭,担忧老太身子,百般劝慰,后严令侍女小厮盯紧老夫人。众人倒也尽责,直至今日,钟老夫人方才寻得良机,支开侍女置身河畔,正值惬意忘怀之际,“失心”症发,昏迷倒地。亏得火孩儿挺身而出,否则吉凶难测。
直至老太出门多时,钟氏父子方才得知。钟记一路打听,慌张寻至。此人本性纯良,更是孝子,惊见母亲坐倒在地、昏迷不醒,衣衫上更加带着数道脏黑的爪印,又见火孩儿俯首一旁,以为母亲遇此无赖乞儿的捉弄,惊怒之下不假思索,运足十成功力,一式“暴雨生火”愤然击出。只是双掌所及,却似触及漩涡一般毫无着力之处,更觉得双掌之力石沉大海,浑身虚脱,呆立不语。直至一路人走上前来,朝他耳语一番,方才游目四顾、追悔莫及。
是夜,钟家宅院。钟不昌注视着爱子魂不守舍的模样,轻声问道:“我儿可有什么心事?”
钟记沉吟半晌,回道:“爹爹,孩儿今日做成一件错事,却也发现一件怪事?”
“哦?说来听听。”钟不昌静立如常。
钟记遂将今日种种简述一遍。
钟不昌眉头紧皱,半晌回道:“你确信那招已运足十成劲力?”
“是!”钟记谨慎回道。
“你随我来?”钟不昌遂将钟记带入院中,手指一方青石言道:“运足十成劲力试试?”
闻得父亲言语,钟记气运丹田,一声大喝,挥掌击出。呼啸声中,尘屑纷飞,青石瞬间裂作数块。钟记大喜过望,浑不知自家掌力居然浑厚致斯。
钟不昌微微颔首,郑重而道:“依你掌力,已有七成火候,即使为父也不敢陡然相接。那少年无意中受你一掌,居然毫发无损。自古风尘多异人,你今日冲撞高人了!”
钟记惨然而道:“父亲,那当如何?”
钟不昌道:“明日一早带领师兄师弟,定要寻得少年回来。一来谢他援手之恩,二来赔你冲撞之罪。”
次日,火孩儿在一处小巷中睁开双眼,却见身侧落着一挺紫红小轿,前后另有四位打扮齐整的轿夫,肃容而立。稍一扭头,更见昨日平阳河畔掌击自己的富家少年,正自躬身行礼。
火孩儿尚在疑惑,那少年微微笑道:“在下钟记,昨日因牵挂母亲而误会少侠,更有冲撞,深感愧疚。今奉父母之命,请少侠入宅一聚,一来谢恩,二来赔罪。万望少侠不要推辞!”随即又是一笑,径自趋至小轿门前,躬身拦起轿帘。
昨日之事,火孩儿本也愤愤,不久便已释然,却不免仍有芥蒂。今日见这少年如此恭敬有礼,早已怨愤顿失,欣喜异常。其实自他在平阳城中流浪以来,屡次见到如此小轿一晃而过,早想一探究竟。眼前天赐良机,心中惴惴,终于按捺不住少年心性,拎着竹筒、揽着笨笨,站起身来。
钟记不知火孩儿如何抉择,面现愁苦之色,慌忙言道:“还请少侠务必赏脸,否则家父定不饶我!”
火孩儿不知如何言语,颤巍巍地迈进小轿,侧身坐下。
钟记方才放下珠帘,四名轿夫稳稳抬起小轿,向那钟家宅院行去。
火孩儿心中惊喜,无以言表——昔日一落魄乞儿,今朝却受此厚爱。一时间坐卧不宁,东张西望。这挺小轿,端的奢华:通体红杉精制而成,其外雕龙绘凤,更有五色神兽;其内貂裘铺地,虎衣作背,鹤羽作顶,另有龙眼大小的明珠数颗,翡翠玛瑙汇聚的风铃数串;四位轿夫也非庸手,不但已有多年轿夫生涯,而且身怀上成武学。它本是钟家老太的专用坐轿,却被火孩儿生生领受。小轿一路行来,商贩侧目,行者让道。火孩儿蓦然惊觉:同是一方天地,轿里轿外竟有这般差别!
穿过小巷,小轿步上一条清幽大道。前后半时许,便在一深宅大院前轻轻放下。
火孩儿微微懊恼:方才一时兴奋,竟未品出其中滋味!却见钟记已俯身掀起珠帘,轻声唤到:“陋宅已至,请少侠入内拜会家父家母。”
步下小轿,火孩儿紧随钟记身后,向那朱红大门走去。忽一抬头,惊见一块半丈长的扁额,上书“钟鼓齐鸣”四字,笔力遒劲,气势不凡。钟记笑道:“鄙门钟姓,兼家父有一绝学唤作‘钟鼓齐鸣’。江湖挚友便送此篇额,盖有一语双关之意。”
穿过大门,眼前现出一片空地,正有数百人众手执兵刃呼喝腾挪,甚为卖力。招式虽然浅陋,却让火孩儿一阵眉飞色舞。
回味之中,两人步入钟氏厅堂。堂内白玉作垫,黄玉作柱,伴有红绿壁毯、腊梅百合等物。两侧各四张楠木高椅,匹配紫红茶几,其上摆置着名玉古玩。厅堂正中落一张碧玉石床,端坐着两位老人。左侧为一老年男子,须发斑白,甚是威武。右侧为一慈善老妇,正是河畔老太。
火孩儿正待行礼,老年男子已经笑道:“在下钟不昌。因少侠昨日对内人施以援手,并宽恕小犬冲撞之罪。老夫特意派遣小犬请少侠到此一会,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火孩儿内心澎湃,脱口而出:“在下火孩儿!”
钟不昌微微一怔:“世间有此姓氏么?”
火孩儿面色一滞,讪讪而道:“鄙人姓尘名封,小土之尘,封印之封。火孩儿本是小名。”
钟不昌不以为意,豪爽一笑:“少侠请坐。”
火孩儿正待落座,忽地察觉衣衫破旧、尘垢覆身,顿时满面通红,迟迟不动。要知道,不久前他敢于踏上小轿,本是一时欣喜难耐、忘乎所以而疏于思虑,如今耳聪目明却不敢再行鲁莽之举。
钟不昌察言观色,便对身侧少女言道:“璧儿,带尘少侠梳洗一番,换身衣服。”
穿过几道回廊,少女已将火孩儿带到一处精美浴所。乍见碧水清波,火孩儿一声大呼,将竹筒、笨笨双双抛入其中,宽衣解带。忽地一瞥,却见那少女依旧静立其后,嬉笑不语。火孩儿一阵窘迫,慌乱中揽起衣衫,躲入墙角,再不现身。少女呵呵一笑,走出屋外,掩上房门。火孩儿竖耳倾听,确信少女不在室内,方从墙角畏缩而出,跃入水池,与笨笨嬉闹起来。不久,少女手捧衣衫推门而入,火孩儿一声惊叫,潜入水底。待少女再次出门,方才露出头来,慢慢洗浴。
漂浮在碧波涟漪之中,火孩儿忽然思绪纷飞:尘封!尘封?怎会有如此陌生的名字?呆坐片刻,走出百里山林之后那诸般刻骨铭心之处自其眼前一闪而过,瞬间泪流满面,灵魂深处一声大呼:自今日起,我是尘封——
(《虎落平阳》已为完成数万余字,只是自本卷起天下大势也将拉开帷幕,其中善恶是非、因果循环之处尚需郑重思虑一番,不免改动稍大。例如第一章《乞儿》原本五千余字,定稿时忍痛删去一千八百多字,致使这一章节字数明显不够,还望诸位原谅。敬请关注第二章《混沌一破》)
第二章 混沌一破(上)
一番沐浴之后,笨笨泥垢尽去,骤然大变:脑门正中亮出一丛乌金毛发,脊背之上显出一道金线,二者之间隐隐连成一体,虽然不具规模,却如闪亮的金丝一般,耀眼刺目,更似有流光闪动,端的怪异。尘封捧起笨笨,仔细端详一番,却无异状。
待那少女再次推门而入,尘封已经换好衣衫。虽为普通弟子的服饰,却也十分合体。
少女惊见尘封面目,呆立一阵,久久不语。尘封被他盯得大窘,少女同样面色一红,手忙脚乱中为他挽起发髻,带往厅堂。一路行来,少女不时侧目而视,甚是怪异。尘封懵然不解,只是面皮甚薄,屡次欲问又止。
钟氏一家本在堂中淡然闲坐,尘封进的厅堂,三人齐齐站起身来,瞠目而视:邋遢乞儿居然变作俊美少年,国字脸庞,剑眉朗目,顾盼神飞,浑然天成。要知尘封这副相貌,原由元始天尊刻意幻化而成,本就极好。另在盘古神功浸润之下,体质中大异常人之处渐渐显现出来,由此更曾一番神采。只因风魔戾咒昼夜折磨,这幅神采早已大打折扣,却也足够震惊常人。
稍稍一愣,钟氏三人回过神来,大肆褒奖一番。尘封面红耳赤,甚为喜悦。若说钟氏一家宴请街边乞儿,未免残存疑惑,更有淡淡的鄙薄之意,如今见着如此风姿的少年儿郎,方才疑虑尽逝,句句发自肺腑。一番客套之后,钟氏大摆宴席,另寻弟子为其安置房间,权作休憩之所。
********
第二日,尘封正值熟睡,隐约中有人正在耳边吹气,忽一睁眼,却见一副娇弱的面孔站在床前。凝神一看,竟是昨日少女,一声大叫,便向床里滚去。
那少女却一声娇笑,启齿而道:“我叫璧儿,今奉师傅之命,前来服侍少侠,少侠也就叫我璧儿好了。”
尘封裹起被角,直起身子,向那少女望去。
见她一袭绿衣,容色艳丽,长发披肩,头束金带,肌肤胜雪,娇美无比,更有淡淡余香。
要知尘封长于山林之中,村中女伴本也不差,只因伴随父母长年劳作,不知不觉面目已经大变,更因不善修饰,哪有这般风采。何况尘封那时不过一懵懂小儿,如何懂得鉴花赏月。经过市井中半年流浪,他再不是数月前那位不懂人事的痴呆少年。只是流落街头之时,窈窕少女望见无赖乞儿,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见着这般娇俏女孩儿。
如今,一娇美面孔站在身前,稍加瞠目,只觉耀眼生花,呆滞一阵,不敢再看。
那少女也被他盯得面红耳赤,眉目之间却甚是欢喜,滞立许久方才鼓嘴言道:“尘少侠,请让璧儿为你穿衣。”
尘封一声惊呼,慌乱中捂紧被角,尖声叫道:“我……我……自己来。”
少女展颜一笑,静立一旁,再不言语。
尘封见这少女并不出门,心中懊恼,思索一阵,自床头抓起衣衫塞进被窝,胡乱穿掇起来。
少女见状,又是一声娇笑,掩上屋门,侍立在外……
钟氏上下,并不雇用丫环小厮。家中驱使之人,皆为钟不昌一干弟子,轮流当值。当然,也有寻常数个分外讨人喜欢的男女弟子,有幸常伴身侧。璧儿便是寥寥数人中的一位,年方十一,平日里娇柔可爱、聪明贤淑,深得钟老妇人宠幸。因见尘封乃多年一遇的麒麟儿,心中喜欢,方才忍痛割爱,把璧儿交其使唤。
接下数日,尘封便在璧儿的带领之下在钟氏宅院肆意玩耍。钟氏并非豪富,却是平阳城中的显赫人家,园中亭台楼阁、假山石林、碧波清湖摇曳在盎然春意之中,虽然不比天然山林那般神韵,倒也令人流连忘返。尘封多日流浪,那份心境只因无处倾诉,竟有些许沉重之感。如今身侧蓦然闪现一位聪慧伶俐的娇柔女孩儿,自然而然把她竟然视作生命中的良伴。璧儿常年生活在高墙深院之中,如何见过这般天真可爱的玩伴。况且两人又年纪相仿,话题甚多。数日以后,二人关系已经极好,时常拉着小手出入于厅堂内外。
钟不昌等人见到如此俊秀的一对玲珑璧儿,暗暗喝彩,却不见怪。
过的数日,尘封、璧儿便不往返于碧水石林之中,反而置身武场一角观察揣摩。尘封自幼迄今,耽于武学一途已有些许年月,只是未遇良师,依旧璞玉一块。那式家传剑招,本也非同小可,可惜只有图谱,并无文字。盘古功法,较之寻常武术,差别不啻于日月之辉与莹烛之光,虽然法诀完备,但是义理玄奥、艰深无比。总之,二者皆非一田间少年便可领悟。于是,多年下来,尘封虽然已有些许修为,但对武学的理解却微乎其微。更由于小孩儿心性,见识浅薄,忌难好易,竟对身侧这些寻常武技兴趣甚浓。
璧儿生性胆大、聪慧异常,兼于常在师傅身侧,不知不觉中于武术义理之说已有些许领悟。虽然拳脚力度不足,却甚是精妙。尘封便终日与她你攻我守,彼此拆招为乐,无形中倒于生平所学大有领悟,只是举手投足仍无几分威势。
纵观当世,除去五大灵山及一些高门深户秘藏着诸般高深妙法之外,寻常江湖侠客的攻防之道,权作强身健体之用,早已不值一哂,并无深刻的门户之见。钟不昌早知尘封身负绝学,更加不以为意,却见他如此蹩脚地与璧儿拆招为乐,也禁不住涌起一丝疑惑。
一日,钟不昌授完门下弟子,见着尘封璧儿也在武场一侧腾挪起舞,双眉微簇,便把弟子召集一起,称作检验众人近日所学;又把尘封拉至身侧,要他观摩一番。尘封不知钟老爷子深意,欣然相从。
一时间,剑影憧憧、刀光霍霍。一干豪侠依次围着场中小山似的大石劈剁刺砍,纵横跳跃。尘封站立一侧,仿着众人那般出拳踢腿、举手抬足,眉飞色舞,欣喜异常。
不多时候,一干弟子演练完毕。
钟不昌微微一笑,便向尘封拱手而道:“门下弟子尽皆演练完毕,少侠可否一展身手,令老夫及一干弟子开开眼界?”
尘封闻言大惊,正欲推脱,却见璧儿微微一笑。纵使尘封一十岁小儿,也禁不住明眸少女如此嫣然一笑,心下惴惴、唯唯诺诺,刹那间不知如何言语,朦胧中竟然捡起三尺长剑,趋至场内,面向众人亭亭而立。待他清醒过来,竟已置身其中,进退不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近日所学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章 混沌一破(下)
茫然之间,右手无意挥动,竟是家传剑招起手式。只此一瞬,那式无名剑招便如行云流水般在他脑中绵延开来,昔日生疏无比的诸般变化居然历历在目、浑然一体。到此之时,尘封方才隐约察觉此招的确奥妙无比:时而大开大阖,若搬山移海;时而细致入微,如穿针引线;时而迅疾如电,似夸父逐日;时而慢条斯理,若阳春之风;仅此一招,涵盖诸般变化;只此一式,囊括轻重缓急之理。
更有甚者,向来桀骜不驯的盘古功法在此一式的牵动之下竟然自胸口缓缓涌起、八面出击,转瞬之间便在四肢百骸奔腾不休。期间指挥如意,更似睁眼闭目一般莫不随心。
不久,剑招、功法似有百世良缘一样水*融、如胶似漆……
冥冥之中,数载所学尽在围绕这式剑招转悠一般。
是良缘结成?或是挚友归来?
朦胧之中,尘封紧闭双眼,不管不顾,手执三尺长剑对着小山般的大石挥舞开来。
神功九转,剑意无限。
一招使完,盘古神功仍如瀚海巨澜般奔腾不休,那式剑招更似良辰美景般品味不尽。尘封练剑五年,哪里有过这般佳境,一时间意犹未尽,右手再次挥动,将那招重新使来。期间翻腾变化,又是一片天地。如此三遍,身体之中那股汹涌之气方才依依不舍,缓缓隐去。
如歌如诉,如梦如幻,相见时难别亦难么?
睁开双目,审视身侧大石,并无异状,回眸手中长剑,却见这柄百炼精钢竟然斑驳起伏,状似腐水浸蚀一般,凸凹之处更有灼烧而成的些许空洞,尘封一阵懊恼:为何当时选中这把破剑,倘若换把好的,应当不会如此不济。于是脸色一红,手捧长剑趋至钟不昌身前,讪讪而道:“小子所学浅陋,令老爷子见笑了。”
钟不昌大汗淋漓,如痴如醉般接过长剑,怔怔而视,却不言语。
尘封大为惊愕,回首璧儿,神情模样与钟不昌并无二致。
环顾左右,却见一干人众尽如失魂落魄般盯着自己。
尘封如何得知:方才区区一招,竟能牵动天地?
在其挥动长剑那一刹那,近处枝杈上原本清脆悦耳的鸟鸣仿佛被生生切开,目之能视,耳却不闻。
顷刻,天地忽暗,万籁肃声。
尘封身侧缓缓形成一道暗色的蜗旋,炫目的日光竟如流水一般被他拉扯到三尺长剑之上,长剑转而化作赤红,更似熔炼的铁浆。片刻之后,足下旋风突起,翻卷蔓延,顺势便将众人囊括其中。
一干人众尽似置身泥浆之中,口不能言、足不能动。愕然之间,体内功力居然不受操纵缓缓离体而出,向着漩涡中心辗转而去。
却见尘封化为一道白影,手执烈日般的兵刃在暗影中纵横腾挪。
众人尽皆苦苦煎熬。
那一时刻,好似甚为漫长。
直至尘封收功止步,种种异相方才消失。
艳阳复现,鸟鸣亦来。
人人仿佛恶梦初醒,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纵使钟不昌这类苦修多年之人,也未置身事外。
********
当晚,钟氏厅堂。
钟不昌撤去众人,朝尘封躬身一拜,挚诚而道:“少侠身负不世绝学,确让老朽大开眼界。”
尘封乍见平日里慈祥和善的老人,居然行此大礼,当下手足无措。
钟不昌却见尘封怔怔而立,状似不解,疑惑而道:“不知少侠师承何人?”
尘封挚诚言道:“我是盘古弟子!”
钟不昌微微一笑:“盘古为万法之祖,毋庸置疑。不知少侠可否另有名师?”
尘封微微摇头。
钟不昌深知门户禁忌,不再追问,郑重而道:“少侠请随我来。”
二人来到练武场上,钟不昌袍袖轻扶,石屑纷飞,场中大石随风而逝。
尘封大惊,脱口而出:“料不到老爷子竟有这般功力。”
钟不昌微微一怔,轻声笑道:“身怀这般功力的是你,而不是我。”
尘封茫然不解。
钟不昌又是一笑:“这块大石,由于少侠今日于此施展绝学,方才化为这般模样,老朽不过助其现形而已。”
钟不昌早年机缘巧合,得紫尘清平道人传授武艺。只因清平道人察觉钟不昌虽然宅心仁厚,资质却是平平,并未收其为徒,上乘绝学更未传授。饶是如此,钟不昌一身见识已经不凡。白日里,见到尘封舞动剑招,便知绝非寻常武技。一时间愕于竟能见此绝学,更从其中看出些许端倪,当下却不点破。
闻得此言,尘封呆立当场,浑不知家传剑招,居然有此威势。
钟不昌缓缓又道:“老朽以为,少侠所学并非武术,而是道法。”
尘封不解,微微一愣。
钟不昌又自言道:“武术一途,重一术字,讲究攻防之法,运力之道。究其功用,不过强身健体、延年益寿。道法一途,中一法字,志在‘法天地自然,求天人合一’,不仅益寿延年,更有甚者或能成佛成仙。其中高下,不啻天壤。据说盘古乃万法之祖,二者皆为盘古所创,却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差别,着实令人费解。”
尘封闻所未闻,竖耳倾听。
钟不昌再次言道:“少侠所学,当属道法无疑。究其高下,老朽也不知晓。只是天地万法,以勤为本,万望少侠珍重今朝,早有突破。不过,你这功法尚有损人利己之能。今日老朽及一干弟子只因观摩少侠绝技,一身功力竟被夺去些许,期盼少侠能妥善用之……”
********
尘封返回住处,欣喜难耐,夜不能寐,思虑良久终于将那式家传剑招赐名混沌一破。至于为何如此命名,却也不甚了了。
自此以后,他便陪同璧儿时时向钟老爷子挚诚求教。钟不昌见他如此知书达理,倒也无甚顾忌,倾囊相授。
尘封本就聪慧,更为懂得学以致用之道。无需多少时日,混沌一破已经另有突破。不知为何,除去这式妙招,其它招数尽皆平平,甚至及不上钟氏普通弟子那般威势。
风魔诅咒依然每日一发,毫无间断。钟不昌不解就地,也不多问,自顾聘请名医极力诊治。尘封甚为感激,只担忧后患无穷,声称是家传顽疾,始终秘而不宣。
第三章 交恶(上)
如此过得数月,钟不昌五十大寿即将临近。钟氏上下齐乐融融,一干弟子尽为操办师傅寿筵奔波忙碌,尘封、璧儿也与众人一般随意揽着一件差事,寻找乐子。
这日,钟不昌正在教授武艺。一名弟子匆匆来报,门外到来两位品貌不凡的道人,自称因拜寿而至。
平阳重镇地处中原,距离紫尘山不过千里之遥,钟不昌本人的授业恩师便在紫尘白虎祠身居兵事一职。只因天下昌平,这一职位虽非要职,却不是可有可无。数月之前江湖传闻人间大祸将至、天界暂不干预人间祸事。虽然芸芸众生大多对此传闻甚为不屑,钟不昌却隐隐觉得未必空穴来风。倘若传闻属实,五大灵山应当有所行动。可能消息太过突兀,他们尚需权衡筹划一番。难道今日来人便是紫尘高人?
钟不昌稍一思索,面色一振,亲率门下弟子出外迎接。尘封璧儿夹在一干弟子之中追随其后。
迈出大门,钟不昌一声惊呼,拜伏在地,痛哭失声:“弟子有失远迎,万望恩师赎罪!”
众人瞠目凝神,钟不昌身前正站着一位中年道人,双目如电,面目白净,微有短须,周身上下隐隐透出飘逸脱俗之气。众弟子见到师傅这般年纪,居然对一中年道人口称恩师,隐隐不解,转念便已明白——据传五大灵山灵气充溢,所传天书大有驻颜有术之用,即使山中普通弟子也可活到三百多岁方才寿终正寝。不料今日终能得此一见,只是始终猜测不出这中年道人究竟多大年纪。
疑惑之间,那道人微微一笑,既不避让,也不答话,将钟不昌轻轻搀起。清平道人虽对钟不昌授以武艺,却因他资质欠佳,并未收其为徒。然而钟不昌已觉得一身荣耀尽是清平道人所赐,早把他视作授业恩师。虽曾埋怨过自己资质驽钝,却未怪过清平道人半句。清平道人也深爱钟不昌宅心仁厚,但囿于紫尘门归,未将道门绝技传授与他,今日受他一拜,自觉并无不可,却不敢慨然承认。
恰在此时,一声极不悦耳的哼声却自清平道人身侧传出。众人方才发现,清平道人身侧尚自站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倒也平常,惟有那股清爽冷傲之气令人深为侧目。少年展天翼,为紫尘山白虎祠掌祠真人之孙,平日里自视甚高,在紫尘山中倒也恭顺谦卑。然而少年人终究修养不够,平生蓦然见着如此谦卑的一干人众,禁不住生出一股骄傲神气。方才钟不昌那躬身一拜,他竟然不闪不避,站在不平道人身侧生生领受,更见到一干人众尽皆注目清平道人,而把自己凉在一旁,心中有气,冷哼出声。
哼声一出,钟氏弟子尽朝那少年怒目而视,清平道人面色也是一滞,钟不昌却依然满目含笑。那少年心高气傲、不知进退,反而抬头望天,向着众人不理不睬。尘封得蒙钟不昌仁义收留,心怀感激,对这冷傲少年同样心生不满。
却见钟不昌呵呵一笑,将二人引入大门,设宴招待。席间互表衷肠,似醉非醉之间,钟不昌却将尘封与门下弟子混在一起作了介绍。清平道人和这少年虽对山野俗民不慎看重,出于礼节仍不免要扫视一番。不料刚以“芸芸众生,尽皆俗物”一概论之,清平道人便目视尘封一声惊叹:“天下间竟有如此才俊!可惜!可惜!”瞬间又是一叹,微微摇头。即使那桀骜少年也不禁向尘封多望两眼,不过那满目的鄙夷之色,却未丝毫改变。
人所不知,如今这五大灵山,早不比二千年前。其内裙带关系、明争暗斗已经愈演愈烈。更因山中道人大多不禁嫁娶,门下弟子多为上辈子侄,关系之盘根错节已胜于昔日王朝,其中自然不少纨绔子弟、青衣禽兽。更因五大灵山秉奉上苍旨意、天地皆知,兼以道法高深,寻常人众早已视若神明,其间种种隐晦之处芸芸众生如何得知?普通江湖子弟,若想成为灵山弟子,更是难如登天。当然,灵山之中却也不乏中正仁义之辈,铸剑老人便是一位,这清平道人也算一杰,只不过做人稍微隐晦一些,而且不似铸剑老人那般身居高位,便没有那般张扬。
此后多日,只见这少年一人常在练武场中独领风骚。少年年纪尚幼,也未得传无上绝学,然而紫尘寻常小法拿至山下,已经不凡。尘封与璧儿一起,看那少年施展奇术。不知为何,那少年望着尘封,总有些许愤愤。不时也会瞟向璧儿,却是和颜悦色、眉目带笑,状如神佛眷顾众生那般,时而肆无忌惮,时而狂傲恣睢,似乎正在孤芳自赏,似乎又在招摇过市。清平道人与钟不昌聚在厅堂之内商议要事,门外种种二人尽皆不管不问。
之后不久,尘封璧儿已对少年那翻来覆去之术大为烦闷,再次流连于山林碧波之中。一日,两人正逐着笨笨在林中左右穿梭,好不快活,却见空中突然落下一人,转瞬之间便将笨笨揽在怀中。两人定神一看,竟是那跋扈少年,只见他眉头紧蹙,拨弄着笨笨脑门的金毛,欢声笑道:“真是赤面金獒么?果然天不负我!”笨笨极力撕咬,却挣扎不开。
尘封不解其意,闻声大怒:“放下我那笨笨!”
少年听而不闻,转身欲行。
璧儿高声叫道:“何方无赖,居然这般下作!”
少年本是紫尘高人之孙,平生孤芳自赏、不可一世,如今置身江湖之上,更是狂傲恣肆、眼高于顶,自觉天下才俊、非己莫属;眼前小儿虽然生得上好皮囊,也不过金玉其外,如何能望己项背。如今受得这般言语,心头大怒,瞬时右手轻抬,一声利啸便朝两人席卷而去。尘封璧儿见势不妙,向后疾退。
少年高声一笑,徐徐而行。他虽然跋扈,也非一无所长,方才一击,只不过欲将二人吓上一吓,省得再来纠缠。
尘封璧儿虽然惴惴不安,却依旧紧随其后、穷追不舍。璧儿一年少女孩儿,生就伶牙俐齿,壮起胆子再次叫道:“紫尘山中如何窜出这般无耻子弟,借着灵山名声四处张扬跋扈!”
此言一出,居然戳中少年软肋。少年自负才智,自觉终将名扬天下,闻言便把笨笨轻轻一抛,愤然而道:“哼!无需灵山之力,一样要你们将这金獒乖乖奉送于我。”转身傲然远去。
第三章 交恶(中)
当日晚宴,众人聚集一堂。少年状似无意般瞟过清平道人一眼,朝钟不昌拱手而道:“日间得见钟老爷子院中尚有一对人间骄儿,可否请他们前来一聚?”
钟不昌对于少年那跋扈模样,虽然不喜,却碍于恩师情面,便派人传唤尘封璧儿前来。
不久,尘封璧儿便挨着清平道人依次就坐。六目相对,两人愤愤不语,那少年却深深一笑,并不搭话。
片刻之后,少年面向清平道人高声言道:“师叔此番下山,劳神劳力,回山之后师侄一定向爷爷详尽告知。
清平道人微微一怔,却是一笑。
少年目视尘封又道:“不知钟老爷子将此子归入门下已有多少时日?”
钟不昌未向两人提及尘封身份,只得含混而道:“至今不过半载。”
少年闻言大喜,沉声而道:“不知钟老爷子可否注意此子身侧那只怪异小犬?”
钟不昌微微皱眉,缓缓而道:“寻常田园小犬,有何奇特之处?”
少年又是笑道:“不然。这只杂毛小狗,现在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不过成年之后,脖颈之上便会尽作橙红,脖颈之下却会尽做金黄。到得那时,便会一改昔日那平凡模样,而是天生一股神力,吞云吐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料不差,它当是师门一年前丢失的天地奇兽——赤面金獒。清平师叔,你看师侄所言可是?”言语落地,便朝清平道人含笑相问。
清平道人声色不动,又是一笑。
这赤面金獒一说,实属虚妄。自混沌初开、天地生成以来,世间从未有过此物。这个名字,本缘于少年幼时读过的神怪传记,其上有云:天地间存一神犬,集灵气所化,赤面金身、憨顽可爱,成年后纵横九霄、吞吐天地,无所不能。大凡芸芸众生年幼之时都有一番致信致纯的岁月,这少年也不例外,那则传记居然成为他十数年来难以割舍的情结。为此,他曾遍翻典籍,四处走访,终归大失所望。孰料今日竟然见到与那赤面金獒颇有几分相似的笨笨,一阵大喜,顿时生出抢夺之念,只因璧儿言语挤兑,方才忍痛放手……
尘封闻言大怒,刚欲张口,便有一双大手携着绵绵之力抚在他手臂之上。错愕之间,那只大手却微微一震,匆忙撤离开去。一股绵力便由手臂缓缓行来,瞬时向着四肢百骸散去。稍一转念,只见那清平道人身子剧震,神色大异。
钟不昌何其精明老辣,少年此言一出,便知那赤面金獒是假,*是真,缓缓言道:“少侠说笑了。此子未入陋宅之前,早已揣着那只小犬在平阳集市流浪数载有余。那只笨狗,呆头呆脑,如何能是仙家之物?何况紫尘山高人甚众,岂能让那金獒下得灵山、辗转至此?”其实之前尘封也不过在平阳城中流浪数月有余,钟不昌如此作答,本为断绝少年那觊觎之念。他更知晓,以少年这般狂傲的个性,更不会去平阳集市详尽打听。
少年双目圆睁,转而又道:“只是这小犬与本门那赤面金獒实在过于相似,不知可容我等将它带回紫尘山中由前辈高人品鉴一番?”
钟不昌心中怒骂:世间怎有这般无耻之徒,如此不知进退!也是一笑:“少侠其实不知,尘封非我门下弟子。他乃故人之后,只是交由小老儿代为栽培。如此与他紧密相关之事,老儿有心出力,却也做不得主。”
少年恼怒异常,胡乱吃食一些,愤愤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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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尘封璧儿正在武场一侧嬉笑打闹,闻得那少年高声叫道:“世间道法,不下万千。但若论及高下有何能比得五大灵山那传世天书?倘若修成天书绝技,无论何等家传邪术,只需三招两式,定能让他跪地讨饶。”想是他已听到有关尘封的种种描述,甚为不屑。
尘封虽然年幼,却也隐隐懂得这少年的话外之音,一来对他甚为畏惧,二来多日寄人篱下,早已领略出细微的进退之道,当下听而不闻,匆匆退出场外。
孰料这少年经过前日晚间一番对白,深知若要尘封乖乖交出笨笨,只是一厢情愿可,却又不能自降身份,出手抢夺;思虑两日,终于寻得一计:找在人多之处,借故向尘封寻衅,便可趁机强取豪夺;如此一来,即使闯出什么祸事,自有清平道人担当,何况清平道人为其祖父下属,哪敢不为他尽力遮掩。哪知尘封却不入瓮,一阵大怒,便从场中纵跃而出,直向尘封抓去,口中喝道:“哪里来的鄙薄小子,胆敢如此歧视于我?”
尘封虽有无上道法在身,毕竟年纪尚幼、道法尚未小成,如何躲过少年这绝妙一抓?转念之间,便被少年摔入场内。
璧儿见状,一声惊呼,向那钟氏厅堂奔去。
少年再次跃入场中,出脚踏上尘封胸脯,傲然笑道:“怎不听我言语?敢与我一较高下么?”
尘封咬牙不语。
少年顺势抬腿,尘封即时飞出数丈开外。少年又是一脚踩上,轻笑连连:“你是不敢?不愿?还是不屑?倘若真的不比,你只会被我折辱而死!”
尘封依然不语。
少年微一用力,附耳言道:“钟氏一门不过江湖小丑,何足道哉!清平师叔虽是高人,却为人下属,又奈我何?你我比试,点到为止。只要你及时认输,我便饶你,你看如何?”
尘封听此一说,微微点头。
那少年忽又冷笑:“你若向我讨饶,那赤面金獒便归我所有。”
尘封面如死灰,闭目忖道:“也罢。到时即使是死,也不向你求饶便是。”
待清平道人和钟不昌飞奔而至,两人已剑拔弩张般对峙在武场之中。
清平道人尚未张口,那少年却嘻嘻笑道:“师叔!此间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找我较技。为不辱没灵山名声,师侄只好将就他了。还请师叔和钟老爷子做个见证。”
清平道人早已不喜他之所为,更知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这场比试定是利诱威逼而成,正待制止,钟不昌却在身侧言道:“师傅,有意得罪此子与您不利。不如静观其变,若待时机不合,您老人家再出手不迟。”
清平道人便向二人扫过一眼,随即目视尘封,眉头紧皱,凝神不语。
第三章 交恶(下)
少年又自高声叫道:“尘少侠,不知你用何神兵利器?”
尘封不语,径自场外选了一柄刚剑执于手中。
少年傲然一笑:“也罢,与你这般乡间小儿对决,真不能辱没紫尘神兵,我就姑且选把废铜烂铁与你一会。”凌空虚抓,一柄钢剑自场外飞跃手上,臂腕轻抖,三尺长剑居中而断,兀自笑道:“你我无需生死相搏,一尺足已。”
清平道人面色震怒:似这些身怀灵山密技之人,若是寻常刀剑,少上两尺又有何妨,只是如此做作,着实令人烦恶。
围观弟子一阵瞠目:这厮虽然跋扈,料不到竟有如此本事。
听得少年又是笑道:“敬请少侠赐招!”
尘封微微皱眉,深知这少年身怀不测之学,自己与其差距甚远,浑不知如何出手方能凑效,幸喜多日来他已恍惚明白“谋定而后动”之理,于是单手执剑,凝神戒备,静立不动。
那少年本想以示忍让,随之顺手推舟,要这黄毛小儿先出一丑,却见尘封凝神静立,暗自笑道:“小子倒也知趣,难道我便无可奈何么?”稍加思索,断剑轻轻斩下,一道气浪翻云卷雾般向着尘封缓缓涌来。
尘封挥剑抵去,只觉一股大力由剑身传入体内,浑身剧震、立足不定。正待腾挪之际,那少年高声笑道:“尘少侠,小心脚下!”
尘封尚未低头,脚下忽地钻出一物,竟是一块三尺来高的八角顽石,状如狼牙大棒一般,通体棱角遍布,锋锐异常,顿觉脚底剧痛,扑倒在地。
少年哈哈大笑,八角顽石绕在尘封前后左右迭次而起,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片刻间竟已形成一座三尺高的石林。
尘封本待挺身而起,不料双脚刚欲使力,必有一块八角顽石自腿脚间破土而出,只得侧身躲避。
那少年只想将尘封恣意折辱一番,夺得金獒便可,于是在间不容发之际手下容情,让尘封堪堪躲过。
如此持续盏茶时许,尘封一身衣衫早已千疮百孔,处处赤皮露肉,更有数处已经渗出血迹。
璧儿悲愤异常、痛哭失声,数次直欲冲入场中,却被女伴死死扯住。众人见这少年如此ling辱一半大小儿,多已愤愤不平。
那少年只待尘封开口讨饶,早早结果这场甚无兴致的争斗,却见尘封咬紧牙关,在石林中翻来覆去,始终不声不语,一时之间进退不得,暗暗怒道:不将你重重折辱一番,如何识的我的厉害!口中却是大呼小叫:“钟老爷子,你老人家德高望重,尽快劝这小儿早早认输如何?倘若继续如此执拗,我可不堪消受了。”言语之间,停下土遁之术,挥动断剑绕着尘封左右纵横劈刺。
烈风肆虐,啸声阵阵。
尘封脱出石林之扰,跃起身来,却如置身狂风巨澜一般,急忙舞动手中长剑左右抵挡。抵挡一次,便有一股大力沿着剑身涌入体内,身子便是一抖。数次之后,反倒越战越稳,虽然依旧有守无攻,却也不再左支右绌。
那少年见此情形,微微惊诧,更觉得攻出的每分剑气仿佛被他攫取一般有去无回,却不知晓尘封身怀的天地第一功法在此番鏖斗之中已经渐渐苏醒,暗暗忖道:待我斩断你手中长剑,看你如何抵挡?便向尘封身侧缓缓欺去。
尘封首次对阵便遭此强敌,一来心怀胆怯,二来实非这少年敌手。见他狠狠向着长剑劈来,幡然醒悟,悔之晚矣。口中暗呼不妙,耳中却听得一声闷响——长剑并未折断,却与那断剑紧紧粘在一起,拉扯不开。剑身之上传来薄薄绵力,缓缓涌入体内,周身并无异状,尚有舒适之感。蓦然抬头,四周风止尘歇,见那少年面目通红、汗渍斑斑,浑身抖动不止,如此情形倒与频死之前的风魔颇有几分相似,当下豁然开朗,闭目凝神,专心致志行起盘古功法。神功九转,鼎炉驱动……
且说这紫尘少年欺近尘封三尺开外,隐隐察觉气血翻腾,周身各处更是传来些许吸噬之意。当下以为乃耗力过度所致,却在两剑间距半尺之时,手中断剑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直奔长剑而去,顺势粘在一起。凝神而视,长剑并未如期所折;疑惑之间,一身功力竟已顺着断剑破体而出。少年悚然心惊,匆忙中施展本门妙法苦苦支撑。只是那盘古功法何等霸道!少年所学本也不凡,一来修为尚浅,二来仅以道法而论如何能与那盘古功法相互抗衡。此举也不过稍稍缓上一缓,自身功力还是不受控制般离体而去,张口欲呼,却已呼叫不出。霎那之间,身心俱丧,万念俱灰……
尘封飘飘欲仙、渐入佳境。恰在此时,脑海某处忽地剧颤,瞬间便如沸腾的热油一般蔓延开来,灵魂深处仿佛被深深搅动一般一阵惊悸,顿时方寸大失,慌乱中抛却手中长剑,一声大叫,昏倒在地。
少年如蒙大赦,匆忙抓起断剑,厉声喝道:“无耻妖邪,胆敢施展邪法!”言语之间,向着尘封疾刺而去。
攻守之势忽地逆转。
间不容发之际,却见尘封那昏睡的身子向外平平移开数丈,直起身来,面目狰狞,双目赤红,浑身上下更无丝毫灵动之色,状如行尸走肉一般。
风魔咒!
风魔周身戾气所化,凶戾无匹,怪异绝伦,是为风魔保命绝技。其虽凶戾,作用也不过消磨他人神志,以便风魔取而代之。
中咒之人,风魔元神正盘踞那人脑海之中,借体苟存,不容闪失。于是,风魔炼就这戾咒之时,便赋予它关键时刻的护主之能——却也仅能护主,不可伤敌……
如此变相环生!
钟不昌微微一怔,清平道人更是眉头紧锁。
第四章 变故
乍见如此情形,少年心头微寒,然而自视为灵山子弟,平生惧过谁来?更见清平道人站立一侧,胆气横生,放开手脚大肆施展紫尘妙法。一时间,场内云雾弥漫,罡风肆虐,时而声若惊雷,时而势如猛虎。
诺大的练武场片刻之后便已面目全非,更做修罗道场那般一片狼藉,砖石横舞,瓦砾纷飞。
料不到紫尘山一弱冠少年竟有这般修为,钟不昌惟恐“殃及池鱼”,拉紧壁儿率领一干人众退出场内,远远观望。
清平道人迎风而立,严阵以待——尘封乃钟不昌偏袒之人,不容闪失;展天翼为白虎祠掌祠之孙,更加不能有所损伤。
少年的攻击虽然高明,尘封呆滞的身子总在千钧一发之际躲避开去,虽不还击,却也处处有惊无险。
如此游斗半个时辰,尘封双眼中的朱红之色渐渐退去,呆滞的面目开始恢复平时那般灵动模样,身形也迟缓下来。值此神魂缥缈之际,朦胧中只见少年手中断剑状若游龙一般上下挥舞,时而风卷尘生,时而牵云带雾,隐约之间竟然从中看到些许端倪——少年那飘忽凌厉的剑式与那混沌一破竟有几分相似之处。看到尽兴之时,居然忘却身处险境、抛去胆怯之心,已浸润多日的混沌一破在他脑中绵延呈现。尘封豁然觉得,或许这混沌一破真不弱于少年剑招也未可知。
迷蒙之中竟然捡起地上长剑,敛心凝神,混沌一破绵延使出。只此一瞬,盘古功法伴着睥睨天地之气自其胸口缓缓腾起,汹涌而出。
这就是王者之路么?多日来遗失在温柔乡中的王者之路么?
尘封内心澎湃,浑身激荡,盯紧断剑迎击上去……
少年却也察觉尘封戾气将逝、身形渐缓,心中大喜,本想一击中的,将他伤于剑下。不料待尘封捡起长剑之后,却似忽地更换对手一般。天地间陡然一暗,一道眩目的日光便被尘封拉扯到三尺长剑之上,平凡无奇的铁剑瞬间化作赤红,热气蒸腾,耀眼夺目。惊愕之中,更见一座漩涡自尘封足下腾起,霸绝无匹之力随之从天而降,状如牢笼一般将自己束缚在地,周身功力恍若江海决堤破体而出,向那漩涡奔腾而去。少年心中顿时乱作一团。惶惶之中,却见一道白影挥着赤色光剑向他劈来。
所过之处,云开雾散,灰飞烟灭,吱吱连声。
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迎面扑至……
双剑相交,天地撼动。
轰鸣过后,断剑应声而折。一股鲜血自少年口中喷出,身子更如受重击一般向后平平飞去,脑袋低垂,人事不省……
那股鲜血游走之间已被斡旋之力化为千百晶莹的血滴,宛转之间便已罩上尘封头脸……
浓重的血腥之气弥漫在天地之间……
清平道人本正提心凝神,却见尘封捡起长剑,顺势展开一式妙招。招式虽然精奇,却非无懈可击,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妙招竟能足生旋涡,牵动天地。正自思索是否即时出手,耳中闻得一声巨响,更见那跋扈少年搭着脑袋向后飞去。错愕之间,清平道人飞身而上,在半空之中将这少年轻轻截下,随身取中一方晶莹剔透的碧玉小瓶,胡乱倒出一颗药丸,塞入少年口中。随之一声长叹,抱起萎顿少年,瞬间落入一座院落之中,消失不见……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尘封浑身血污,呆立当场。
少年的鲜血缓缓渗入嘴角。
血!竟是咸的!
只此一瞬,风魔宝库中已被遗忘的种种记忆仿佛被这鲜血唤醒一般,断肢残臂、遍地***团团血肉在他眼前忽地弥漫开来,瞬间把他卷入血幕之中。
紧随其后,风魔阴鸷的嗓音再次响起:“人是我杀的,更是你杀的!更是你杀的!更是你杀的……”
“我不要杀人!我不要杀人!”尘封喃喃自语,恍如失魂落魄一般……
********
深夜,钟氏厅堂。
钟不昌战战兢兢言道:“弟子无能!万望师傅海涵。”
清平道人苦笑一声:“不昌,师傅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展天翼有此结局,本属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只是……”清平道人忽地皱眉。
钟不昌心下惴惴,不敢发问。
清平道人续道:“他那一条小命总算保住,一生功力却失去使之六七,端的怪异!不昌,那少年究竟是何来历,你可知晓?”
钟不昌沉吟而道:“他本是一个流浪至此的无赖乞儿,因对内人有援手之恩。弟子念他心底良善、孤苦无依,见他颇为聪明伶俐,便留他在此。虽然晓得他身怀绝学,至于其它却也不便细问。”
清平道人接口而道:“看他今日戾气峥嵘、面目狰狞,倒与传闻中的诅咒甚为相似。”
钟不昌惊声而道:“师傅在说风魔咒么?据说中咒之人残忍好杀、嗜血成性,这少年却并非如此。为此弟子也曾请教不少江湖名医,都说是幼年受风过度之症。”
清平道人轻声叹道:“不昌,你对他甚为爱恋、有意偏袒,为师早已知晓。平心而论,即使为师对他也深有好感,只是他那身功法的确古怪。为师嗜武如命,平生翻越典籍无数,除去一种失传多年的妖法邪术,尚未曾听说天下间有何功法竟能吸噬外人功力。不过那种功法功用单一,不如此子这般竟能牵动天地之力,这便是我不解之处。”
钟不昌躬身不语。
沉吟片刻,清平道人又自言道:“天界预言,人间大劫将至,而且它也声称暂不干预人间祸事。如此一来,不知有多少高深门户、霸绝帮派甚或邪魔外道将会现身人世。数十年后,人间究竟如何……嘿嘿……可谓神鬼莫测、前途未卜……五大灵山二千年来安于现状、恃功傲物,其内争权夺势、利欲熏心,再也非比从前……也罢,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言及此处,清平道人忽地一怔,住口不言,一丝精光自其眼中透射而出,落寞之色一扫而空,断然言道:“不昌,我所交代之事,就托付于你了。你若将其办妥,不只是你,甚至记儿,都可归入紫尘门下。你虽已体衰,如今得我所传功法,延长百年寿命想来不在话下。如此机遇,千载难逢,你当好自为之。”
钟不昌慌忙跪地:“多谢恩师器重!师傅所托,弟子将在寿筵之后便即执行,目前已经遵照指示将您亲自贺寿一事传遍江湖,结果应当不会令师傅失望。只是此间那个少年……”
清平道人赞许的扫过钟不昌一眼,轻声叹道:“起来吧。至于古怪少年,你也无需担心。五大灵山如今百事缠身,暂无心思处置这等小事。白虎祠掌祠真人位高权重,不能不有所顾忌。平阳城方圆数百里,白虎祠尚要依托于你,哪会不给你几分薄面。何况掌祠真人最了解孙儿那般脾性,回山之后由为师直面陈词,想来不会生出太大变故。只是那个少年,端的怪异。为师之见,还是不要继续留他在此为妙!如何抉择,你自己拿主意吧……”
片刻之后,一道利芒自钟氏院落腾空而去。
同一时刻,风魔山中飞云岭数百帮众齐齐聚在尘封床前,血泪如珠、面色凄苦,齐声呼道:“你我本无冤仇,可为何这般对我!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呼声过后,数百帮众一起裂体而逝,重新化作宝库中那般狼藉模样……
尘封一声大叫,坐起身来,浑身剧颤、大汗淋淋。
长夜漫漫,寒星寥落,残月如钩……
********
次日一早,钟不昌打开房门,却见尘封愣愣站立门外,微微一怔。
呆立半晌,尘封黯然言道:“数月来承蒙尘老爷子收留,尘封不胜感激。曾有高人断言小子今世必将灾难重重、生路坎坷,尘封那时无知,甚为不屑。回想多日经历,对此已经深信不疑。只是不想竟为钟老爷子惹出那般祸患,深感歉疚。思虑一夜,特来请辞。”
钟不昌沉吟而道:“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尘封怔怔而道:“我本为江湖而来,唯有流落江湖,四海为家。”原本稚嫩活泼的少年,此时居然带着颓丧落寞之色。
钟不昌轻声而道:“昨日之事,只怪那少年欺人太甚,与你无关,老夫并不愿你;此事更有恩师照应,你倒无需过虑。既然你尚无安身之所,不如继续留在此处,至少可以三餐无忧……”
尘封双目含泪,又欲推辞。
璧儿闻讯赶来,紧紧挽住尘封衣襟,泪眼朦胧,却不言语。
尘封内心轻轻抖动,无声之泪倾泻而出,丧魂落魄之际,却被璧儿拉回住处。
自此以后,尘封终日躲在房门之中,郁郁不乐,闭门不出。
暮色之中,偶尔也会溜出房门,攀爬到假山石林之上,看那残阳西下、似血黄昏。
你不惹我,我却惹你!你不杀我,我却杀你!这就是江湖?就是天下?就是尘世么……
王者之路,真是鲜血之路么?倘若如此,即使成就王者,还不终日沉积于梦魇之中?人生又有何乐趣……
既然如此,盘古功法习之何用?混沌一破又凭何留存……
那么,人又因何而生?我又因何苟活……
尘封沉浸在迷茫之中……
月圆之夜,他总抱着笨笨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数着寥落的星辰,望着如盘的明月。
百里山中,也是这般月色么?
长眠地底的老父老母,他们也能望见如此月色么?
阔别已久的玩伴,又如何打发这如诗般的月光呢?
十年以来,生命中那快乐的记忆,唯有此时才会迭次而来,呈现在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眸之中。
如此两月有余。
风魔山中如血般的梦魇在依旧他梦中浮现。一个半大小儿经过这般折磨,竟然带上些许苍老之感。盘古功法、混沌一破终于被他赶回迷蒙之中,渐渐忘却……
钟不昌探望过他多次,每日见到活泼可爱的人间麒麟儿忽地如此颓废无度,长吁短叹、黯然神伤。
壁儿依旧伴其一日三餐。时日一久,不知为何,他们之间逐渐沉默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间隙在二人之间慢慢扩散。
一日黄昏,这对小男女散步于假山之林之中。似血的夕阳拉长了两人的影子,映射出一张颓废的面孔,一张如花的脸庞。
“璧儿,我想家了。”
“嗯。”
“我想回家了。”
“嗯。”
良久的沉默。
“你能伴我一起走么?”
“……”
片刻,一个萧索的身影踢哒着脚步自石林中蹒跚而出,向着凄冷的房舍缓缓挪去。
残阳已逝,天地间弥漫在浓重的尘烟之中。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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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寿筵(上)
数日之后,钟不昌五十大寿终于到来,钟氏庭院处处花团锦簇、张灯结彩。
当日一早,前来拜寿之人便已络绎不绝。有至亲密友、点头之交,甚至昔日宿敌。钟不昌一并接纳,引入院落,设宴款待。
更有众多借此拜师的江湖子弟或贫家儿郎,钟不昌不分良莠,尽皆安置,只待寿筵一过,便行拜师之礼……
如此盛况,盖过江湖名宿,超越武林世家。
席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无不称道钟不昌忠勇信义冠绝江湖,自愿为他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钟不昌尽皆一笑,默默轻叹:恩师此招果然高明!灵山名声更加非同小可!仅此一日前来投师之人便已超出门下数倍之众。经此寿筵,必能再造一番声势。不出意外,恩师所托指日便可完成,却不知我这小小院落能否容下如此众多的少年儿郎?
尘封睁开双目,正午已过,目视彩绸横舞,耳闻丝竹管乐,忽地添了几分喜意,记起今日为钟不昌五十大寿,无论如何当去恭祝一番,便打起精神,向着钟氏厅堂慢慢行去。一路行来,撞见不少江湖俊杰,名家子弟,个个仪态端方、举止从容,只觉自惭形秽,掩面匆匆而过。进得厅堂,更见钟不昌姿态从容、居中而坐,正与群豪畅抒旧情、从长计议,慌忙低头,不敢再看。
乍见尘封进得堂中,钟不昌嘴巴微张,身子微抬,满目的愉悦之色更加遮掩不住。
众豪杰却微微皱眉,这形容枯槁、容颜憔悴,目光呆滞、行动笨拙的鄙陋小儿,究竟是何来头,能让钟老儿如此喜不自胜?
诸多的眼眸之中,更有两双喜怒交加的眸子,狠狠盯着尘封,仿佛瞬间喷出火来!
众人各怀心思,尘封已向钟不昌躬身言道:“钟老爷子德隆仁厚,恭祝钟老爷子福寿双至、誉满江湖。”声音沙哑无力,谈吐却是不凡!
恰在此时,陡然一声暴喝:“凶残恶徒!果然是你!”一道白影手执三尺铁扇,已向尘封后腰狠狠插去。
蓦然回首:竟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梦魇之中唯一漏掉的面孔,平生最为惧怕的身影——飞云岭商洪!
商洪双目如戟,仿佛已将尘封刺上数百窟窿。
尘封错愕当场,呆立不动。
间不容发之际,一双枯瘦的手掌奇迹般地挡在尘封身前,在铁扇上轻轻一拂。
只觉一股绵延之力沿着铁扇蔓延开来,商洪便不由自主般向后退去,瞬间落回座椅。
与此同时,一道浅灰色的身影手持朱红拂尘却向尘封后脑挥去。
那只手掌不待回收,翻转之间向那拂尘迎去,听得一声脆响,手执拂尘之人一如商洪那般退回原座。
手掌的主人终于显出身来,竟是此间寿星钟不昌!
方才交手,不过瞬息之间,在座诸人却瞧得一清二楚,暗自慨叹:料不到钟老儿竟有如此功力!
岂知钟不昌同样身心澎湃:修习灵山妙法不过两月有余,竟有这般进境!身心稍定,朗声而道:“不知此间小儿如何得罪二位,不平道人和商二当家如此狠辣无情?”
话音未落,拂尘的主人愤然言道:“此子灭我帮众,诛我兄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众人侧目望去,见是一位身材瘦小的道士,身着褐衣,脚踏皂靴,虽称不上出尘脱俗,却也流露出庄重之相,仿佛数十年的精力都被他披在身外一般。无庸置疑,那便是“飞云八俊”之首不平道人了。
不平道人志向远大,早年就曾听闻人间大祸将至,便有积聚资财、一竞天下之心。苦心经营多年,方才造出“飞云八俊”那般声势,后又私下打家劫舍,敛下不少钱财,本待烽烟一起、席卷天下。岂料风魔宝库一行,众兄弟中仅商洪一人只身逃脱。多年苦心毁于一旦!恼怒之下,不平道人独闯风魔山,誓将尘封碎尸万段。苦寻两月未果,本以为尘封早被猛兽吞噬,或是伴随宝库坠入万丈深渊。哪知过的数月,下属来报他竟已投入钟氏门下。不平道人怒极反笑,便和商洪计议一番,一为打探钟氏虚实,二为诛杀此子以泻怨恨。不过,在此遑遑半日,始终不见尘封身影,正待思索如何开口问讯,却见尘封蹒跚而至。纵使二人尽是机智沉稳之人,此时也怒火攻心、按捺不住,愤然出手。岂料钟不昌修为如此之深,仅一照面,便将二人双双击退。其中高下,无言自知。
此间纠葛,钟不昌却不知情,轻声笑道:“大当家说笑了,如此小儿,怎能灭你帮众、诛你兄弟?”
商洪断然言道:“钟老爷子可知这少年患一奇症?病发之时,戾气峥嵘、面目狰狞,那便是风魔咒。当日因他戾咒突发,令我数百帮众肢体四散、尸骨无存!在下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纵使钟不昌定力过人,也不禁心乱如麻:恩师当日曾有此推断,难道所言属实?沉吟半晌,方朝尘封温言而道:“封儿,你果真中那风魔咒么?”
风魔山中那噩梦般的记忆日日浮现,其中是非盘根错节,岂是三言两语便可道的明白,何况尘封早已身心俱丧,自觉人生一世尽无乐趣,便不思辩解,微微点头。
钟不昌本想待他说个不字,以自己今日声势,或可搪塞过去,从此躲得一时便是一时,不料此子竟然这般心灰意懒。
苦苦思索之际,不平道人犹自言道:“江湖盛言,中风魔咒者嗜血如命、残忍好杀,天地共诛,不知钟老爷子将作何处置?”
钟不昌稍稍皱眉,接口而道:“且慢!此子虽然身中风魔咒,却非传闻那般嗜血好杀。至于他与飞云岭之间的纠葛,老夫不想窥探。只是今逢老夫五十大寿,来者尽皆是客,不愿有人在我院中血溅当场。二位与他之间的诸般恩怨,还请择日清算!”
不平道人略一沉吟,便知今日寻仇无望,厉声叫道:“素闻钟老爷子英明远播,不便再行打搅,只盼钟老爷子分清是非曲直,不要再行包庇便是!”
钟不昌微微笑道:“道长过虑了。老夫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也非姑息养奸之人,二位尽管放心。”
二人便向尘封狠狠剜了一眼,愤然离座,冲出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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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寿筵(下)
等待钟不昌送走宾客,天色已晚,不料尘封却来请辞。若以老人本意,本想过的数日,将他远远送出飞云岭的眼界之外,当下苦苦规劝。哪知尘封虽然心灰意懒,却是执拗异常。万般无奈,钟不昌许可尘封搬离钟氏庭院,却要为他就近寻一小屋,权作栖身之处。尘封坚辞不就,忽地面色凄苦,点头答应。次日一早,尘封搬出宅院。钟不昌本想派遣璧儿随侍左右,却见璧儿闷闷不乐,对此视若无睹,暗叹一声,只得作罢。
一晃数日,尘封、璧儿再次聚到一起,直至天色已晚,谁也不曾开口,当下默默离散。
岂料不日之后,尘封竟在门口捡到一封书信,字体娟秀飘柔,似是女子手笔,上书:我愿伴你回乡,今日正午,城南十里凉亭相会。落款却是璧儿。
尘封喜不自胜,匆忙中拎着竹管、揽着笨笨,直奔城南而去。不多时候,便已寻到那处凉亭,只因时候尚早,便在亭中默默等候。心神澎湃之际,脑中豁然闪过走出百里山林后的这段岁月,恍若残梦一场,一阵黯然神伤,忽又想及能与璧儿携手返乡、永伴山林,也是一件美事……
久违的百里山林啊,依旧那般美么……
悲喜之际,已近正午,身后忽地传来散乱的脚步声。
璧儿,是你么?
忐忑之间,蓦然回首。
璧儿无觅!
却见不平道人伴着商洪带领一干凶人奔赴而来,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摆好阵势,不平道人一声大喝:“凶残小儿!杀我帮众,诛我兄弟,毁我大业,这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商洪接口言道:“死到临头,居然想着沾花惹草!似你如今这般模样,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风魔山中,本以为你是哪户高人门下,居然看走了眼。早知如此,何须那般大费周折。平阳城内,有钟老儿袒护着你,本也无可奈何。不料钟老儿一世英名,近日收徒却良莠不分,焉知门中没有我飞云岭麾下眼线?你与那丫头之间的感情纠葛,众弟子中皆有耳闻。如今略施小计,你便坠入股中,且看如今还有何人救你?”
言语落地,一干人众尽皆手执利刃向着尘封劈杀过去。
尘封双目呆滞,耳边反复回荡着“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一时间只觉人生皆苦,倒不如一死干净,索性不闪不避,闭目就戮。
众人之中属不平道人出手最为迅捷,见他一记拂尘便将尘封击倒在地。心下大喜,正待再次击出,陡然一滞,一股强横诡异的气息笼住全身,瞬间便已移动不得,转动眼珠,却见一干下属尽皆如此。错愕之间,那座凉亭竟然拔地而起、远远飞出。
飓风扫过,一道白影落在尘封身侧,白衣似雪,眉目如刀。
“阁下……何人?”不平道人聚敛心神,强自问道。
“幻世狼王。”
“风魔四兽之……幻世狼王?
“不错!”
“何以……为证?”
狼王不作辩解,袍袖轻拂,一匹丈高巨狼自其袖中奔腾而出,眼大如盘,利齿如刀,咆哮声中,罡风肆虐,摧山裂石。一声厉喝:“还不快滚!”
一干人众剧颤之下,滚爬而去。
幻世狼王遂将尘封轻轻抱起,拎起竹筒,又把笨笨揽入怀中,眉目抖动、神色大异:“三件奇物集于一身,天地间竟有如此怪事!福兮?祸兮?”朝风魔山腾空而去。
行出百里,幻世狼王忽地顿住身子、皱眉不语,略一思索,蓦然转身,反向徐徐而行。
幕色沉沉,圆月东升,广袤的大地上闪烁着万家灯火,恍若幻境一般。
驰骋于九天之上,更有一番感受!
天地如局!既然生在世间,何不尽兴逐鹿一番?
意兴阑珊之际,眼前缓缓现出一列山林。山林绵延起伏,错落有致,纵横不下千里。其内阴阳流转、五行皆俱。有处云雾蒸腾,夜雨淋漓;有处月光如诗,银辉似水;有处烈风如刀,摧枝败叶;有处暖风如絮,静谧怡人……
群山环绕之间,现一千顷碧湖。月华之中,光波粼粼,气象万千。凝神静听,更可闻得泛舟嬉笑之声。大湖之侧,五座擎天巨峰巍然屹立。峰呈五行摆设,一座居中,四座分置东西南北。居中那峰,高及万仞、耸入云霄,粗细不可言语;其余四峰,比其略矮少许。夜幕之下,隐约可见或蜿蜒曲折、或笔直而上的山间小道;也可见那傲然挺立的亭台楼阁,掩映在月夜之中,穿梭于云雾之间,竟如仙家笼舍一般闲置巨峰左右。五峰之侧,更见一千顷平台,不知可容几许人众。
远远观望,绵延群山仿佛底座一般牢牢撑着五根巨柱,五座山峰倒如一尊面向四方的五首巨兽,坐镇中原,雄视天下;更似那擎天巨柱一般主宰着人间千载昌平。
幻世狼王轻轻一叹:“素问紫尘灵山傲视天下,今日一见,所言果然非虚。倘若一日成就我等福地,岂不是一大快事。”
悠然之间,幻世狼王向那四座巨峰稍稍打量一番,隐去身形,绕过主峰,朝着西侧山峰悄悄驰去。
到的峰顶,现出身型,一声长啸。
啸声未落,一道金芒自峰顶疾射而出,瞬间落于狼王身前三丈之地。
长须飘飘,屹立如渊。
“老人近日可好?”幻世狼王开口笑道。
“不容狼王挂念。狼王夜闯紫尘,所为何事?”来人盯紧幻世狼王怀中,冷声问道。
幻世狼王又是一笑:“数月一别,区区得知老丈对此子深有好感,今日便将他送于老人。”
来人恨声言道:“此子真个命途多舛,终未脱出狼王毒手。狼王此举,很让人寒心呐!”
幻世狼王肃容而道:“区区虽然不肖,尚不至行此卑劣之事。倘若老人不受此子,我便带他回山,自行调教。”
来人面色稍和,转而回道:“素闻幻世狼王一代枭雄,在下今日谢过。”当下再无迟疑,走上前来,轻轻接过。
恰在此时,数道利芒疾驰而来。
狼王微微一哂,轻声笑道:“区区幻世狼王,值得灵山如此劳师动众么。既然如此,就此别过。”言语之间,轻轻一揖,飘然而逝……
第六章 入门(上)
朱红拂尘击中那一刹那,尘封怦然倒地,昏睡过去。
风声、骂声、劈杀声,渐去渐远……
这就是死么?死,原来竟是这般容易!
朦胧之中,那飘忽的灵魂飞身而起,时而翱翔于九天之上,时而穿梭于云海之间。
艳阳西坠,银月东升;星辰寥落,山河缥缈。
这个世界,居然也有日月星辰、山水草木么?
既然如此,生死有何区别?为何世人尽皆贪生畏死?
思虑之间,眼前现出五座峻山:峰峦叠嶂,古木参天;万壑飞流,水声潺潺;仙雀鸣唱,灵猿嬉戏……
此处为何灵山福地?是我安身之所么?
欣喜之余,身子不由自主般朝着一处山头坠去,触及地面,陡然剧震……
睁开双眸,一方高及丈余的“道”字映入眼帘,笔走龙蛇,飘逸浑厚。稍一楞神,明白自己置身一座简舍之中。“上苍待我不薄,竟然为我寻到这般雅舍,却不是地狱么?”飘忽的灵魂坐起身来,冲出门去,不料竟与来人撞个满怀。
微微抬头,竟是那张慈祥的面孔,灰白长衣,正气凛然。
铸剑老人段铸山。
尘封愕然当场。
“孩子,你终于来了。”铸剑老人注视着呆滞的眼眸,黯然神伤。
“我还活着么?我居然还活着!”尘封悲从中来,扯住老人衣襟一阵大哭,哭声稍歇,却见笨笨在其脚边左右厮磨,遂把笨笨轻轻抱起,泪流不止。
铸剑老人眉目抖动:“你究竟受何挫折,竟成这般模样。我曾允诺为你大开山门,如今更不食言,你可愿意归入紫尘门下?”
尘封微微一愣:本以为一死百了,居然死而复生,何去何从?怅惘之间,轻轻点头。
“我已将此事禀明掌门,这便去见过掌门吧。”言语未落,老人挽起尘封左手,缓缓前行;暗自沉吟:你若从前那般模样,要入紫尘山门,虽有阻挠,尚也无足为惧;不过如今,更看你的造化了;倘若不然,我便带你回峰,自行调教,也就无须顾忌门规如何……
尘封揽着笨笨,跟随老人走出简舍,一片平台映入眼帘:白石铺地,不知方圆;正中插一六丈巨剑,剑呈金色,质地不解,上刻“铸剑峰”三字,笔笔如刀,字字如剑,凛凛生威;左右各有数条石道,辗转之间爬向远处的亭台楼阁;前端见一虹桥,宽约丈许,流光闪动;虹桥左右,更有千百石阶,蜿蜒而下。
铸剑老人目视石阶,微微皱眉,遂将尘封带上虹桥。
长空如洗,万里如碧。
艳阳之下,灵山紫尘处处气蕴蒸腾、云雾缭绕,峰峦之间更加腾起七色云气,恍若游龙一般在山谷中盘旋直上。极目之处,峰峦叠嶂、古木参天,五座巨峰如处身侧,千顷碧湖遥遥可见。不见尘烟、不闻噪杂,更有山风习习,灵蕴覆身,灵魂为之涤荡,心胸为之开阔。置身此间,试问天下还有何以留恋之所?
行在虹桥之上,郁积心头的恐惧和伤痛仿佛渐渐隐去;稍一侧目,更见那虹桥之下云流雾动,不知几许深浅,心神巨颤,慌乱中抓紧老人,战战兢兢地向前挪去。
行约时许,又见一平台,更有前者数倍大小,彩石铺地;正中同样竖一六丈巨剑,紫蕴蒸腾,雍容不凡。平台尽头,一座大殿巍然高耸,依山而立,气势恢宏,三丈高门之上,置一橙色匾额,上书“紫霄殿”三字,字体古朴周正,其旁灵兽环绕,祥瑞蒸腾。
铸剑老人牵着尘封步入大殿,目无旁顾,大步向前。
大殿左右早已侍立千百年轻才俊,有男有女,姿彩飞扬,气宇不凡——有者端庄肃穆,有者面目寒霜,有者盛气凌人,有者嬉笑欢颜。
乍见如此场面,尘封自惭形秽,躲在老人身后,萎缩而行。
稍行片刻,只见数百中年道人,分坐左右,敛气凝神、端庄肃穆。群道前端,四位老人居中而坐,分别身着赤、黄、青、紫四色长衣,垂首低眉,气派甚大。四老身后,置着香案高台,奉着三清四帝神位,神位之前几排红烛、数尊香炉。
尘封不知,眼前五位老人,便是紫尘山最有权势之人,人称紫尘五老。
凌霄真人,紫尘掌门叶凌霄,面目清瘦,身兼紫霄殿殿主,握有多方生杀大权。
风月老人,寒风月,神色含糊,喜着淡黄长衣,拈花阁阁主,执掌百万藏经;
万法老人,万法度,面色深沉,喜着青色长衣,警世堂堂主,权握紫尘刑律;
铸剑老人,段铸山,宽厚中正,喜着灰白长衣,铸剑峰峰主,掌管法宝利器;
兵事老人,展士戎,威猛不凡,喜着火红长衣,白虎祠祠主,总揽紫尘兵事。
五老皆有数百年岁,修为超绝,身兼一峰之主,更非泛泛之辈。山中要事,皆有五老协商而行。不料年岁越长,五老渐渐少去淡泊平和之念,关系越发惟妙。明争暗斗、你伐我谋,以万法老人、兵事老人最为突出。铸剑老人终生以神兵利器为伴,不喜纷争,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风月老人早年喜争好胜,只是数十年前逢一变故,此后便现出淡泊之心,处处心不在焉,阁中大多事务多由门下弟子代为打理。凌霄真人深谙权谋之道,更知四老脾性,劝之无用,何况诸人尚未闹出太大变故,只好听之任之……
收徒一事,关系重大,向有五老一起出马。不过今日,却多似事不关己、闭目静坐,那风月老人更在打鼾。
站定身子,铸剑老人拱手言道:“诸位师兄,此位便是天眼鬼石落户人家余子。”
一年之前,铸剑老人寻到示警灵石一事传遍灵山,人人称道数年之后紫尘定将多一不世神兵,相关天眼鬼石的种种说辞也就广为流传。传闻天眼鬼石落户人家,终将成就非凡功业,因而必然智慧过人,为何眼前少年如此笨拙呆滞、鄙陋不堪?
疑惑之间,铸剑老人再次言道:“师弟曾经做出承诺,若他到的紫尘山中,便将他归入紫尘山门。掌门师兄,你意如何?”
凌霄真人微微皱眉:“诸位师弟有何高见?”
万法老人和兵事老人彼此狠瞪一眼,尽皆不言。
沉吟半晌,万法老人闭目言道:“段师弟,紫尘门规对于收徒一事本有详尽规定。寻常人家,若非资质过人,均不收容。这少年如此鄙陋不堪,怎配做我灵山弟子?”
铸剑老人眉目高耸,温言回道:“师兄,你我尽皆知晓,天眼鬼石落户人家,生者注定命途坎坷。倘在一年之前,凭他那份资质,寻遍天下却也难找。如今不知遭何变故,方才变为这幅模样……”
大殿之上一时无语,唯有此起彼伏的鼾声轻轻回荡。
静立许久,铸剑老人再次言道:“老夫许下诺言,平生不敢忤逆。诸位师兄既然不愿收容,我便带他回峰,自行调教。师弟对不起历代祖师,诸位自今日起将我视为紫尘千古罪人便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铸剑老人生性耿直,人人皆知,这般说辞绝非恐吓之言。
“段师弟,你又何出此言?”凌霄真人缓缓回道,“你也知晓,为保全本门绝技不致外泄,紫尘数千年来便视收徒一事为鼎足之重。”
铸剑老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五大灵山本为奉迎上苍旨意维护苍生,为何门徒之中尽多长老峰主子侄?紫尘灵山究竟是天下人的灵山,还是某家某户的紫尘?”
第六章 入门(下)
大殿之上一时无语。
灵山裙带关系盘根错节,局内人人知晓。本也难怪,千万年来天下间何时埋没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一神圣准则?既然生而为人,真有几人可以抛去私心杂念?五大灵山虽然秉奉上苍旨意,却不过众生而已,岂能免俗?山中子弟大多如此解释:父辈基业,唯有托付于近亲子侄,方可最为放心。
铸剑老人当年乃一流浪四方的孤儿,因被铸剑峰上任峰主看中,冲破冲冲阻挠方才归入紫尘门下,因此受尽多般屈辱。故此老人一直对这盘根错节的血亲关系甚为不满,更深知仅凭一己之力终究无可奈何。不过,老人立志终身不娶——宁可段家绝后,也不留根苗如众人那般代代永承紫尘恩泽。老人虽然不忿,却从未当众显现出来,若非方才恼怒过甚,倒不会吐出这般言语。
沉默许久,兵事老人一声低咳,缓缓言道:“段师弟,昨晚究竟何人将这少年送上山来?”
铸剑老人眉目轻锁:“幻世狼王。”
幻世狼王么?
大殿之上再次陷入沉寂。
兵事老人一声轻笑:“幻世狼王身为风魔四兽之一,数万年前杀人无算。如今东山复出,必想借此时机,祸乱天下。他将此子送入紫尘,必定有所图谋。”
铸剑老人冷声回道:“幻世狼王数万年前便已横行天下,凭他那般修为,紫尘山中当无敌手。老夫与他共有两面之缘,虽然怨恨他平生杀孽太众,却知此人的确可以称为不世豪杰。传闻风魔四兽行为乖张,事事不依俗礼。如此行径,不知比世间伪善之人强上百倍。他若刻意将此子安插于此,又何须行此险招?”
展士戎一声冷哼,不再言语。
铸剑老人高声言道:“诸位师兄与我相交多年,深知铸山为人,更知我心直口快、甚无遮拦。方才忤逆之处,还望见谅。只是五大灵山原由天界造就,本为救济苍生而存在于世。此子命途多舛、生路坎坷。天眼鬼石落地之日,便遭逢父母双亡之故;此后居然走入风魔山中,误中风魔诅咒;至今不过数月,更成这副模样?灵山声称济世为怀,却不知该当如何济世……
在座三人尽皆皱眉,风月老人鼾声依旧。
沉默许久,凌霄真人缓缓问道:“风月师弟,你意如何?”
风月老人晃晃脑袋,睡眼朦胧,含混而道:“有理有理!”便又埋头睡去。
众老苦笑不得:这个滑头,“有理有理”如许年月,还不腻么?
凌霄真人也不为忤,微微一笑:“二位师弟,你们可有疑义?”
万法老人和兵事老人各自沉吟一番,轻轻点头:段老儿死活要将此子归入门下,已成定局;如若苦苦相逼,不知他会吐出哪般不堪言语;何况诸多不光彩的陈年往事,他又如数家珍;既然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有朝一日我那徒子徒孙要到铸剑峰中讨取兵器,他若故意刁难,岂不让我更费周折、更损颜面?
凌霄老人观之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便将此子收入山门。”转而一顿,温声问道:“少年郎,你可愿意在此拜师学艺?”
尘封虽然心灰意懒,方才那番争论他却听得明明白白,只是多日来遭逢坎坷,只觉如有一双无形巨手主宰着自己的来去一般——任何反抗终归无用,本想不闪不避、逆来顺受,不料听闻凌霄真人如此一问,却又激起他那倔强脾性,脱口而出:“我有师傅!”
凌霄真人闻言一怔:“哦?你师承何人?”
尘封心中惴惴,强自回道:“他是盘古!”
此言一出,满座皆笑,沉郁的大殿霎那间活跃开来。
真人笑问:“除他之外,可否另有师承?”
尘封微微摇头。
真人接口而道:“盘古乃万法之祖,不足为怪。我为你另寻名师,你可愿意?”
尘封略一思索:尚未听说不可另行拜师之理,轻轻点头。
凌霄真人便向一干中年道人扫过一眼:“在座诸位何人愿将这儿郎归入座下?”
群道沉吟不语:这少年如此蠢笨不堪,收入门下终是拖累,更会招致同门嘲讽,何必主动寻上这般不讨好的差事?
良久之后,终有一人起身叫道:“掌门师伯,弟子愿当此任。”
尘封闻声记起,竟是平阳城中那清平道人!
却说清平道人当日将展天翼带回之后,又向展士戎苦苦解释一番,终于平息老人心中怨气,却也暗叹尘封更与这紫尘山门无缘。今日见他伴着铸剑老人步入大殿,心头甚喜;却见他不过两月,竟成这般模样,黯然神伤。方才那番争论,起伏跌宕,清平道人尽皆听在耳中,只囿于身份卑微,不容插话。后见尘封在铸剑老人力争之下终于归入紫尘,更是大喜。听得掌门有此一问,本为避免兵事老人心中嫌隙,打算置身事外,却久不见人“毛遂自荐”,方才站出身来。
不料清平语声未歇,兵事老人冷生而道:“清平!白虎祠今逢大势,更要处处仰仗于你。你将此子收归座下,就不怕耽误他的前程么?”展士戎终于想及尘封便是伤其孙儿之人,心下愤愤,悔恨方才没有极力阻止,只是他想归入清平门下,却万万不能。
清平道人讪讪而道:“师侄遵命!”随之缓缓坐下。
铸剑老人朝着展士戎狠狠一瞪,那人也是一声冷笑。
恰在此时,更有一人站出身来:“掌门若不嫌弃,我来如何?”声音平和中正,出口不急不缓。
此人青柏云,风月老人门下,拈花阁中担任要职,面目周正、气定神闲,大有识人之智、用人之能,与清平道人皆为一代翘楚。只是他于收徒一事向来甚为挑剔,门下弟子皆为百里挑一。这鄙陋小儿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居然令他主动站出身来?
此举大出诸人意料,便是那酣声中的风月老人,也不仅眉目抖动。
凌霄真人闻言笑道:“柏云师侄愿将此子归入门下,诸位可有疑义?”
众人各怀心思,尽皆不语。
凌霄真人又是一笑:“既然如此,柏云师侄,此子便托付与你……诸位若无他事,便散去吧。”
不久,紫霄殿外。
铸剑老人一声长叹,向着尘封谆谆而道:“掌门真人明察秋毫,你方能得此机缘。往后诸般造化,全在一己之身。要知勤能补拙,紫尘妙法,包容天地,若能矢志不移,定有一番成就……那柄古剑,稍后我便找人送去。”随之又向青柏云特意叮咛一番,注视着二人缓缓踏上另座虹桥……
(本章节真不好弄!无聊的对话!却又不得不交待的故事背景!改来改去还是这副模样!郁闷啊!)
第七章 修业(上)
穿过虹桥,遥遥望见一座七层阁楼,碧玉砌就,荧光万丈。四围满刻天地声色,山水绵延、百兽汇聚,恢宏中不失精美,古朴内不乏灵韵;并以七彩美玉镶出“拈花阁”三字,恍若一笔写就,气韵天成。阁楼驻足橙黄平台之上,其旁竖一碧绿巨剑,橙绿呼应、赏心悦目。平台边缘,一如铸剑峰般,各有数条石道。
尘封随着青柏云踏上左侧石道,几经辗转,步入一所庭院。庭院并不开阔,仅有房屋十数来间,虽不奢华,却甚精美。游目四顾之际,青柏云已将他带入厅堂。堂内有条不紊,座下五名男儿躬身而立,神采飞扬,气宇非凡。青柏云遂向尘封温言几句,行过拜师之礼,便让弟子为其安置房舍。
置身独室,尘封恍若历经梦幻一般——昨日平阳城外,今朝紫尘山中——“一朝塞北,一夕江南”,命运果真如此不可存度么?一丝哀愁,一份欣喜,在其心头缓缓蔓延开来……
次日一早,尘封尚在梦中,忽有一人推门而入,轻声笑道:“尘师弟,师傅吩咐,由我向你传达功课。”
来人张岩,青柏云第五弟子,本为紫尘山某道人远方子侄,出身倒也平常,资质却是不凡。
尘封闻声而起,遂将笨笨关入房中,跟随张岩行至一条山道边缘。
正自疑惑,张岩却已笑道:“尘师弟,你只需由此向下,寻到一座平台,后从平台之上捡回一颗橙黄圆石,放于小屋门口便可。”
尘封闻言一愣:这般容易?随即讪讪而问:“师兄,可有时辰所限?”
张岩一声轻笑,微微摇头,回身而去;不久,山林某处传出几声冷笑。
沿着山道行约百步,小径陡然转弯,换作一列石阶,笔直上下,视之目眩;云腾雾绕之中,更不知几许深浅。好在身侧便有强固的锁链,静坐许久,尘封稳定心神,抓紧锁链,缓缓挪下。
紫尘五峰之前,均有这般陡崖,名目一致,称作“矢志崖”,上下百里、险峻异常,专为入门弟子修业所用。山中弟子,无论出身,必将经历这一试练——入门次日便从崖下平台挑选一颗圆石,抱上断崖,再由师长刻上各人姓名,此后每日要把所选圆石抱去抱回。直至一日能于半个时辰之内往返一趟,此项修业方可圆满。
本修业有一名堂,唤作“砺身篇”,前后传承已达两千多年。盖为道之一途,遥遥无期,更不可立竿见影,若无坚忍不拔之志,只会埋没绝学,玷污灵山名声,故此心性第一。深谋远虑之下,便有前辈高人创出这一妙招。而后发现,此项修业不仅足以坚固心性,更可强健体魄、加速修行。于是,便被视为必修之学,更在紫尘山中广泛传承。千百年来,大凡步入灵山之人,皆是荣耀加身,身子骨中自然生出一股啸傲众生之气,这项修业虽为修习无上道法的前设门槛,其实并未拦下几人。只是年纪不等、资质各异,便有不同的艰难,却由此奠定紫尘灵山数千年来一直凌驾于其他四山之上。
首次修业的弟子,皆由已功成圆满的同门带领下山,详细讲解其中名堂。张岩平日谦卑有理、恭敬温顺,哪知凌霄殿中首次见到尘封,便已生出鄙夷之心;后见青柏云居然主动将他收入门下,一阵咬牙切齿;想及当初自己不知受尽几番苦楚,方能随身而侍,更是不忿;而且诸位师兄尽皆资质卓绝、品貌不凡,这乡间小儿如此呆滞俗陋,何德何能可与他们共处一室?今日遵从师命,督导尘封修业;虽然面目含笑,心中着实不愿;尤其对着这张面目,越看越厌,便向他粗略指点一番,其中关键却隐去不谈;又想起师傅忙于俗务,无暇顾及此等小事,便不带领尘封下山,反而转入一条山道之中独自玩耍去了。
此间奥妙,尘封却不知晓,以为入门弟子尽皆如此,只顾战战兢兢一路行去。不多时候,见着一干子弟或双手合抱、或单手虚托一橙黄顽石沿石道飞奔而上,慌忙静立一侧,避路让道。其中有男有女,容颜各异,尽皆飘逸出尘、面相不俗;见着尘封,有者微微一怔,有者怪眼上翻,有者若无其事,有者视而不见,匆忙而过。尘封本想叫住一位,诚心求教一番,不料待他看清来人面目,却又心生惴惴。待他平复心神,那人早已七绕八拐,钻入云雾之中。
如此犹豫不决,路遇之人越来越少。到的正午,石道之上再无人影,那处平台依旧不知所踪。心中大急,双手滑落,俯身跌倒,沿着石阶翻滚而下。幸亏近处便是一处转弯,林木茂盛,将他阻挡下来。爬起身子,负痛向前。
直至日已偏西,方才寻到那处平台,果见平台之上拢着一堆橙黄圆石,耀眼夺目、光洁可爱,大者若西瓜,小者如橙桔。尘封恍若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在圆石中翻来拣去,喜不自胜。想及今日还是首次功课,应当选个大点儿为妙,便从其中选出那颗最大的圆石抱于手上。如此选择,源于少年人不识轻重、哗众取宠,本也无可厚非。不料从此,这颗西瓜大小的圆石竟然伴他数年之久,等他想及其中的艰难之处,圆石之上早已刻上“尘封”二字,不容更换。
圆石本也不重,却光洁无比,甚无着力之处,必须双手环抱。仰望来时山道,竟如天梯一般、陡直上下。稍有疏忽,便会一路滚下,粉身碎骨。好在尘封长自山林,熟知攀登山隘的种种忌讳,只顾向上,并不回眸。疲累之时,便把圆石置于平展之处,抓紧道边铁锁,歇息一番。如此接二连三,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暮霭沉沉,紫尘灵山瑰丽非常、美焕绝伦。尘封心急如焚,无暇怜惜如此良辰。岂料,在他行至一处拐角、坐地喘息之时,风魔戾咒突然发作,瞬时躺倒在地、昏睡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明月高挂、寒星似冰,浑身上下夜露附身、凄冷无比,幸好圆石依旧稳居原处。黯然神伤之下,呆坐片刻,俯身抱起圆石,沿着石阶审慎而上。
紫尘山灵蕴充盈,甚多怪鸟奇兽。攀爬之际,身前身后不时响起一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尘封初始甚为惊惧,而后竟如麻木一般,不闻不顾。直至天际放亮,终于将那圆石放于小屋门前,入内倒头便睡……
第七章 修业(下)
朦胧之际,张岩推门而入,唤起尘封:“尘师弟昨日可否顺利?居然抱回那般大石,我已请示恩师刻好姓名,自此每日你只需将这圆石搬去原处,再搬回即可。”冷笑声中,飘出门外。
尘封闻言大惊:昨日受尽大石之苦,早已打定主意今朝下山定要换个小的,岂知居然由此一说?傻愣一阵,想及既然有如此规矩,也就遵从便是,起身抱起刻着“尘封”二字的圆石奔出庭院,踏上山道。
一路行来,撞见飞奔而上的男女子弟,尽皆双目微滞,一声冷笑。
尘封初始不知,偶尔较起彼此手中圆石,面红耳赤,匆忙闪身而过。
如此忐忑之际,圆石屡次脱手而出,翻滚直下。尘封总要追出数里将其寻回,重新抱下。
这项修业并无师长监督,全凭自律。山中弟子多有几分狂态,将圆石滚掷下山这般下作手法,尽皆不屑取用,一来惧怕师长发觉,二来容易招致同门耻笑。要知同门之内争风取宠、互竞高下已属常事,即使同一师傅座下也是貌合神离、暗地较劲。个人能否修得无上妙法,自身努力尚在其次,师长之言至为关键……以上种种,在姻亲关系纵横交错的境遇之中,实属平常,故此反倒形成相互监督的古怪氛围,但彼此拆台者也比比皆是。
然而像他这般苛刻,却大可不必。只是一山野少年,童心未泯、不知变通,对这灵山自有一股敬若神明之心,自觉种种规矩都应极力遵从、不可违逆……
今日虽也艰难,较起昨日毕竟陈车熟路。即使如此,尘封也在午夜之后方才将那圆石放于卧房门口。
岂知当夜,暗影之中竟有一双晶亮的眼眸凝望着他。
接连数日,每当尘封踏上平台,那双眼眸总在暗影之中眉目紧蹙,怔怔而视,犹豫不决。
某日深夜,尘封踏上平台数步,身前突地跳出一位娇小的身影,结巴而道:“给……给你!”
尘封一声惊叫,向后退去。
银灰之下,数尺开外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娃,声音十分悦耳,模样却是极丑,左右面部各有一块巴掌大的紫黑胎记,鼻孔上翻,双眼大小不一,却甚是明亮;小手中正平举着一条煮熟的兽腿之类,浓香四溢。
小娃名叫琳儿,不知出身,来历却是蹊跷。
三年前一日黄昏,紫尘山中居然出现百年难遇的海市蜃楼。景致绮丽,幻相绝美,山中人众不分长幼,尽皆登峰观望。
瀚海蓝天,楼台高耸。
影影绰绰之间,一幢紫金阁楼之中居然飞出一只火凤,烈焰缭绕之下奔赴紫尘而来。飞至近前,火凤口中居然衔着一人。自古龙凤乃吉祥之物,紫尘一干高人只得静观其变,不敢妄动。却见火凤直直飞向拈花阁前,旁若无人般将所衔之人轻轻一放,便又飞回海市蜃楼之中。
众人围拢过来,见是一位模样极丑的小女娃,慌忙禀报紫尘五老。因她来历如此奇特,紫尘五老不敢怠慢,一番商议,将她收归紫尘山门。因其模样丑陋,女徒之中竟然无人乐意收其为徒。既然她落于拈花阁前,想必自有机缘;众老便将她推入风月老人门下。风月老人也不推辞,向一名女徒百般劝说,那人方才答应愿意传授此女道法,却坚决不以师徒相称。
更因模样丑怪,小琳儿便终日躲于厨房打理杂务,居然省去“励志篇”的修炼,由此成为两千年来打破入门弟子修炼常规的第一人。她年纪尚幼,不善孤独,更加无人搭理,时常闷闷不乐。数日之前偶尔见着尘封呆板孤独地抱着圆石爬上平台,即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集聚数日方才鼓足勇气,备好一条兽腿,找他搭话……
尘封稳定心神,推托一阵,轻轻接过。
彼此熟悉一番,两个被天地遗弃的小娃,方才坐在平台一角,数着寥落的星辰胡乱道起自己的心事来……
如此三月有余,尘封身子中大异常人之处渐渐展露出来,已经能于日落之前将圆石放于卧房门口,如此成就在尚未获传灵山妙法之前已属难得。
青柏云目力尖锐,暗暗称奇,然而那张呆滞的面目总令他微微皱眉。青柏云在其同门之中,年岁不大,但城府之深、志向高远,却非众人所及,而且为人八面玲珑、伸缩有度,兼为紫尘长老之婿,更增一项威势。此人精于相面之术,向来眼高于顶,主动将尘封归入座下,却非一时冲动……不料过得数月,这呆滞小儿竟如以往那般俗陋依旧。纵使青柏云自负眼力过人,此时也焦灼不安。思虑数日,遂将众位弟子唤入厅堂,摆上香案、撑好香烛,并要尘封在历代祖师灵前立下重誓——终此一生绝不外泄灵山妙法半句,否则形神俱灭,永不超生;方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册卷轴,递于尘封手中。
至此,尘封方才正式归入紫尘门下。
尘封感激涕零,郑重接过。待他完成日间功课,就着灯盏打开卷轴,开卷首写“天书”二字,以下寥寥万言,尽是艰深无比的诸般法诀,晦涩难懂、尚无批注;当下深感失望,胡乱诵过一段,只觉不可理解、更加无法修习,遂将它弃置一旁,搂着笨笨沉沉睡去……
数月之后,青柏云前来考究尘封修行,见他搭上尘封手腕,眉目紧皱,面如寒霜,忽地身子剧震,紫蕴闪烁,用力甩开尘封手腕,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尘封胆战心惊,深知恩师对其大为不满,忐忑之下赶回小屋,对着那册卷轴细细翻看,尽力读过一段,依旧不可理喻,手足无措,后向张岩极力讨好,方才得知其中奥妙。
道之一途,中在心志,更中悟性机缘。资质不同,机缘各异,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紫尘授业之法源自前人,天下罕见——将所授经卷交于弟子,令其自行修习,师长虽有点播,少之又少。其中晦涩难懂之处,门下弟子少可请教师长,多则出入拈花阁中,自行查阅。
青柏云所传《天书》本是五大灵山镇山绝学,纵横自然、囊括天地。其玄奥精深之处较起盘古神功虽然不可比拟,却绝非无甚根基的少年儿郎便可领悟。而且若像尘封这般肆意览上数眼,便将它弃之一旁,历来更如凤毛麟角。究其根源,平阳城中淤积的心结在他脑中依旧亘古不化。
你不惹我,我却惹你!就是江湖?就是天下……
人缘何而生?我又因何苟活……
生之为人究竟有何乐趣……
倘若如此,盘古功法习之何用……
多日劳累,尘封虽然暂时将其忘却,然而诸般困惑如此根深蒂固,在他立志修习天书之时,便成为心底永远无法逾越的魔障。只是一年少小儿,哪能辨出其中纠葛。心底只盼恩师不再恼怒自己,思虑再三,朝那拈花阁中凑去……
第八章 观天(上)
紫尘灵山立身两千多年,拈花阁中经卷之丰、门类之全,可谓天下之最。不仅涉猎道之一途,而且尽括前朝历史、门阀之争,工商之学、兵书战策,更多奇经怪典、罕世孤本。阁中七层,惟有顶端三层严禁普通弟子阅览,其余四层尽为门下敞开。
一日黄昏,尘封畏畏缩缩地闪进拈花阁门。游目四顾,朱廊玉架,紫绸万卷;瞠目结舌,不知该向何处。尚自踌躇之际,迎面走来数位人间绝色,肤如凝脂、艳盖群芳,纷纷咬着耳朵朝他指点嬉笑一番。
尘封面红耳赤,慌乱中窜进一道书廊,随手拈起一道书卷。竟是一部名家战策,其中大讲行兵之道、战阵之学。乍见此书,仿佛已有百世渊源一般,尘封喜不自胜。接连数月,如有闲暇,必然躲入这道书廊之中,苦思战阵之术、破解之道。一道书廊阅览完毕,兵书战策即将告罄,竟又寻到一架历史回廊,其内追忆前朝、列述往事,更有数部通鉴资治典籍,尘封便又浸润其中,寇和过往古今,纵横兵书战策之道。至于修习天书等等,早被他抛却脑后……
但凡世间行兵论战、撰书修史之名家,皆为胸怀韬略、大气磅礴之人。所作兵书战策、史家经典自有这般宏大气魄融会其中。若非如此,即使怀有那般心思,也无法剪裁得当、调度成章。尘封与这兵书史典为伴,久而久之,逐渐染上几分豪气,心胸开阔起来,面部多出几分喜色、几丝从容,板结的愁绪也有少许松动。只是每当拿起天书卷轴,风魔山中血肉模糊的一幕便在脑海浮现,从而令他萌生惧意。其实论及杀伐之道,自古迄今兵书战策之下屠戮的人众之多,不知比世间诸般道法高出千百万倍。尘封从未身临其境,更未踏上真实战阵,修习兵书战策等等也不过是兴起之学,倒没想及这一层面。
拈花阁中藏书百万,最低层集聚兵、史、工、农、医、商诸般杂学,二层以上则为修道之学。山中道人大多以为,第一层为下下之学,也为最不入目之作。故此无论紫尘长老,或是普通弟子,很少有人关注此类典籍,大多微微一哂,一瞥而过。而今尘封竟然将之视若珍宝,更加招致阁中弟子一番宣扬嘲弄。好在除去终日打杂厨房的小琳儿,尘封尚无其他朋友,居然不知旁人的这番说辞,只是每日讪讪而至,躲入一处角落,就着阁中琉璃明灯,畅游其中,竟至阁门落下方才悻悻而归。如此一来,倒也扫去不少落寞,不少孤独。
不料,这一非比寻常之举,居然闯入风月老人眼中。风月老人虽然不喜俗务,身为拈花阁主,自然担当着守护百万藏经之重任,晚间多要到此巡视一番。屡次见到这位神色黯然的落寞小儿,总是微微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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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尘封正在角落寻思谋划,风月老人踱至近前,招手而道:“随我来吧。”此后不发一语,步出拈花阁。
对于这位嗜睡如命的师祖,紫霄殿中已有印象,虽然深感玩世不恭,却很耐人寻味。拈花阁内虽也经常谋面,尘封自知身份卑微,阁中寻常弟子尚且不敢主动搭话,何论这位高不可攀的师祖?惊见师祖召唤,慌忙放下手中经卷,低头垂手跟在身后。
风月老人目无旁顾,径自前行,在石道密林中几经穿梭、扶摇而上,径直踏上一处平台。
平台数丈方圆,东南倚壁而卧,上有奇峰怪石;西北悬空而侍,下临万丈深渊,极目之处山浪峰涛、一览无余。临近石壁,两株云杉婷婷而立,一者径达数尺,高及十丈,俊秀挺拔,巍然如山。一株不及两尺粗细,仅有前者一半来高。平台边缘,一具古松伏地而生,高约两丈,然而虬枝百出、枝繁叶茂,远非两者所及。
风月老人抬眼扫过平台,走向石壁。石壁斑驳起伏,正中镶一青铜古镜。老人伸手朝铜镜轻轻一撩,石壁轰然洞开,竟是一道石门。风月老人走入石门,取出两片紫竹蒲团,抛于尘封一片,含混而道:“坐吧!”随之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凝神,不再言语。
思前想后,尘封猜测师祖此举想必检验自身修行,心下惴惴——那卷天书薄绸,虽曾诵过数段,其中环节根本不甚寥寥,更不必说如何修习。心神不定之际,照着老人那般,盘膝闭目,脑中却在翻腾着兵书战策中的攻略之道。心思神往之下,嘴角居然扬起几丝笑意。
这处石室,实为风月老人栖身之所。早些年间,老人乐于争强斗狠,更喜亭台楼阁。一场变故之后,忽地更换脾性,多处寻觅方才寻到这块清幽开阔之地,又凭一人之力生生凿出这片平台、这方石室,安身此处,不容侵扰。此间平台,除去阁中要人先后到过数次,寻常弟子无人来过……
却说风月老人见着尘封一如自己这般盘膝而坐,一声轻叹:“你面相虽然呆板,眼眸深处却有流光闪动,想必聪慧非凡,不料居然蠢作木牛流马!”
尘封大窘,睁开双眼,手足无措。
风月老人眼*光,伸手斜指,沉声而道:“看吧!那是何物?”
尘封闻言一怔,循着老人所示望去。
暮色黄昏,骤雨初歇。
夕日尚未坠下,却被掩在一团黑云之中。黑云之侧,一对大鸟纵横穿梭、翻转盘旋。不久,两只鸟儿相随而去,黑云周围再无他物。
“两只鸟儿么?”尘封暗自沉吟,暗暗侧目瞥向老人,却见风月老人依旧伸手斜指,慌忙稳定心神,凝目向那黑云望去。
恍然之间,那团黑云居然化作一张人面,忽又暗淡下去,继而化成数座峻山……如此翻腾一阵,黑云之中显出一条裂缝,炫目金光透射而出。此后,黑云便被慢慢刺穿,兀自挣扎一阵,遂被撕作千百碎片,四散而去……
霞光万丈,再无遮拦。落日黄昏,天地竟然如许辽阔……
片刻之后,夜幕垂下,广袤的天地渐如置身瀚海墨林一般,幽深难测。
尘封回过神来,皱眉不语——方才那并不奇特的天地景观,竟如牵着他心灵某处的惊悸一般,久久难逝。虽然不甚明朗,却也深感玄机。
风月老人轻轻扫过尘封面目,微微颔首,温声而道:“以后每日闲暇,你便来此。这项修业,权作观天吧。”随即一言不发,俯身拎起蒲团,步入石室,合上石门。
尘封兀立半晌,缓缓走向居所。
第八章 观天(中)
是夜。
“封儿,今日师祖相召,所为何事?”
“让弟子陪着观天。”
“观天么?”一声低吟。
“只是观天么?”似在发问,更似自言自语。
“你回去吧!”
幽蓝的琉璃灯下,映出一张凝重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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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幻化万象声色。烈日长空,映射天地风情。
时而流云奔涌,群山浮动;似万流涌动,大气磅礴。时而云絮长寄,牵丝带屡,似妙龄少女,情意绵绵……
方才长空如碧,顷刻阴云四起、天地如墨;甚或暴雨骤至,忽而风止雨歇、艳阳高照。其间大开大合之处,你征我伐之道,端的无双无对!
自天地初开,万物生成,可有何物超出这般变化……
寒暑易节,一晃数月。
尘封沉浸其中,并用兵书战策应对一番,只觉无不暗合攻伐之道。
渐至以后,每或阴云当空,心头一寒,莫名伤痛自其周身蜂拥而至,瞬时悲从中来,抱头痛哭;既而飓风扫过,云开雾散、一碧万顷,心中不快仿佛已被残云卷走,欣喜异常,直欲高歌……
时而悲痛欲绝,时而欢心欲呼。如此悲喜交替、苦乐转换,无形之中尘封那坚固的心性正经受着另一层淬炼。
竟至后来,目视长空浮云,忽如返璞归真一般,再也涌不起点滴悲喜之色。昔日愁绪到此之时终于被天地万象席卷而空。郁结心底的魔障,也被他从抑郁的心境中彻底剥离开来。
岂料,这层魔障居然如此根深蒂固,竟使他陷入另一深渊:人因何而活?诸般功法、兵书战策之类习之何用?
一时间,世间诸般学问,仿佛尽皆无用之学、不耻之学……
既然如此,为何每日承受奔波之苦?出入拈花阁中有何意义?平台观天不去也罢……
平静如水般的生活在他的一概质疑之下终于彻底打乱!
然而尘封不过少年儿郎,对人世无常尚无躬身体味,更不懂得通变之法;而且未到安天知命的年纪,体内那沸腾的年轻之血总向那困惑的灵魂不停的涌动和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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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雷电交加,尘封伴着风月老人置身平台之上。
凝望长空,如墨般的云团仿佛绵延巨峰一般迎头罩下。尘封惊惧异常、坐卧难安,情不自禁之下,脱口而出:“敢问师祖,人为何而活?天书之类修习之后,必将增加杀戮之力,习之何用?”
风月老人闻言一怔,冷冷一笑:“嘿嘿……天生万物,生则生之,何管死活!千百万年,含冤致死、羞愤自缢、无故被害之人,何止千万?不问其因何而活,但问其因何而死?还不是以势相较,势大者存,势孤者没!至于天地正义、无愧于心等等,尽是教化使然、自欺欺人!芸芸众生,或苟延残喘;或忍辱偷生。寻根究底,多为不死而活!当然不乏杰出之辈,或以平步青云为志,或以笑傲众生为乐,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到头来哪不是一抔黄土?至于后世溢美之词,他又如何得知?较其一生,悲喜之间哪多哪少……嘿嘿……”
冷笑之间,风月老人忽地打住,怔怔不语。
尘封专注聆听,自觉师祖所论大出所料,暗暗称奇,不料滔滔不绝的老儿仿佛突然说错话语一般,霎那间换了一副口吻。
支吾半晌,风月老人缓缓续道:“天地万物,心中各有一番天地。究竟因何而活,只能自我忖度。无论如何,或可苟且偷生,或可孤注一掷,万不可轻生寻死。如若实在找寻不到驻足之所,倒不如为天地正义而活。天地正义又当如何,同样仁者见仁。譬如眼下暴雨,大地干裂、万物焦枯之时,便为及时之雨;河水泛滥、沧海横流之际,反而成为灾祸。”
“无论如何忖度,怀着正义之心、良善之念,终归好些。至于因何修习天书?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空怀正义之心,手无无缚鸡之力,终归无用。至上道法,用在恶处,便生恶果;用在善处,便成善因。众生之中,必有生而该杀之人,死而该活之众。杀该杀之人,活该活之众,便是天书的用途了……”
稍顷,风月老人伫立平台之上,静静出神:稚龄儿郎,居然制肘于这般心结,果然非比寻常!老夫平生不打妄语,今日竟然道出一番违心之论!天地正义么?嘿嘿……天地无情,何来正义?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何必究其生死?既无正义,又无生死,天下间哪有该不该杀之人……以上种种,倘若尽数告知于你,以你那般执拗个性,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更不消说在紫尘立足了。老夫虽然言不由衷,也算为你指出一条生路。待你日后成人,自有一番体味……
是夜,尘封独处一室,辗转难眠:若以师祖之论,风魔山中所杀之人皆为该杀之辈,本也无可厚非;人生一世,当为天地正义而活,也应心怀正义之念才是……
转念之间,心头一片空明,淤积多日的心结骤然烟消云散。当下坐起身来,重新执起天书卷轴,斟字酌句,只觉它与观天所悟竟有多处相通之处,其中更加暗合攻略征伐之道——其实论及杀伐之术,万事万物尽未脱出天地之理;五大灵山所传天书本为人间通达天道的无上绝学,于天地义理的详尽概括本就万分绝妙;只是行兵之人大多无缘得窥天道,修道之人又不屑于领兵之术,于是两千年来从未有人发现二者之间的通贯之处。
尘封生性执拗,更是一个“痴儿”,惊见天书竟有这般新奇之处,立时生出寻根求第之心。从此不再拘泥于兵书史典,纵横穿梭于诸般道学之间,寻章摘句,翻览前人心得。有时或与天地自然作一详尽校证,或与风月老人做出细微争论。
数月之后,讪讪小儿终于摆脱自惭形秽之色,面目之间自然幻出几分神采。天书卷轴被他尽数参悟,只觉其中通玄奥妙之处不仅超出世间兵书战策千百万倍,更与盘古功法大有通汇交错之处。然而,无论尘封如何用心,那卷天书始终无法入门。
第八章 观天(下)
寻根溯源,天书本属道家经典。
道门主张,“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认为一化为三,三合为一,“用则分三,本则常一”。因此天书更被赋予一个雅称——玄天奥妙诀,分为太玄上境、太虚幻境、太极圣境三大境界,其中每一境界,各有不同层次。传说中更有第四境,也即天界声称的无极天境,人间从未有人习成。
开篇微言大义:“大道生一气,一气分阴阳,阴阳为天地,天地生万物,则是造化之根也。此乃真一之气,万象之先……炼形之妙,在乎凝神,神凝则气聚……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夫气之为功也,广矣妙矣……”(注:语出《紫清指玄集》,[宋]白玉蟾)
其后寥寥万言,概述阴阳五行之道、练气凝神聚形之妙。究其修炼,讲究凝聚天地阴阳之气,化为自身原力,后以所化原力,凝聚阴阳、练化五行,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竟至达成“超脱生死,与大道而合其真实”、“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境。
对于初学者而言,若能明了其中义理,入门并不甚难,太玄上境第一层次数月可成,第二层次半年可成,第三层次至多两年可成。不过一二层次之间,高下并不明显。只要跨入太玄上境第三层次,便可操纵法宝,驱物攻敌,甚或御空而行。依照常理,倘若抵达如此境界,紫尘弟子此时应当可能完成入门修业,并能甚为轻巧地幻化出五行本物……
不过修习此等参悟天地造化之学,便如攀登万仞巨峰一般,越到高处,若想前进一步,已如登天。毕竟人各有别,师长教诲、前人义理,仅可作为借鉴验证之用。越近百尺竿头,前车之鉴越少,自我揣摩体味则更值得依赖。值此期间,甚或囿于某个枝节,受困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一朝豁然开朗,蓦然回首,当初一俊秀儿郎,如今已白发苍苍!然而入得灵山之人,自负才智出众,更有几分桀骜之气,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且不说能否羽化成仙,即使终日沉浸其中也是一种乐趣,如何轻言放弃?
二千五百年前,五大灵山共同秉奉一部天书。后经才智卓绝之士多年解悟发扬,各大灵山于修行一途已经大有不同,也分别从中悟出不少盖世绝技,其中尤以紫尘为尊。一来紫尘地气丰腴,远过其它四山;二来紫尘位处中原,周围人才鼎盛、资财丰富。数千年来多次较技之中,紫尘霸绝之位一直屹立不倒。
如今,紫尘派系林立、内争不穷,各人于其修行,更加不敢含糊。只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生死相搏,个人修行如何,外人大多无法窥知。
大体而论,五大灵山中的年轻一辈多在太玄上境第六层次徘徊。年长一些,例如青柏云一辈,大体囿于太玄上境瓶颈左右。论及长老峰主一类,早已步入太虚幻境。当然,其中不泛格外超绝之辈,不入此类。比如,青柏云以及清平道人等等,数年以前也已跨入太虚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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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尘封将天书卷轴参悟之后,闭目凝神,只觉一股灵气自四面八方透体而入,瞬间无影无踪,根本无法扑捉,更无法将其化为自身原力。天书所记载的修行妙法,次次至此中断,历经多日依旧如此。只是偶尔胸口却会腾起一团红芒,闪烁不定,同样无法捉摸。
此时,尘封虽未真正体味到修习道法的诸般奥妙。但从义理来说,已经步入修道之旅,于道法之间彼此排斥、融合、交错之理已有些许领悟。思索数日,突然闪出一念:莫不是盘古功法作怪?难不成盘古功法竟比天书更为厉害……
忐忑之间,怀着半分侥幸之心,出入拈花阁中各个角落,寻章摘句、考经证典,旨在对盘古功法进行一番注解。
拈花阁中藏书虽丰,然而此乃盘古功法自天地初开之后首次现身人间。其中诸多相关天地本源、混沌世界的阐述解释;许多奇谈怪论世间生灵至今闻所未闻;更多与世间所有道术背道相驰之处,甚至灵山名门不齿之法;自然不乏与天书卷轴相类之处,却不知比天书所述义理高出千倍万倍……尘封初始带着三分玩乐之心,不久便已浸润其中。前后费时三年,拈花阁底层诸般典籍被他翻览而过,寥寥千言的盘古功法仅解注出十之六七,其余诸般说辞根本闻所未闻,也便无处可考。怅然若失之下,只得匆匆跳过。在此期间,每获解出一句,或者喜不自胜,或者震撼当场。
只是尘封深知修道一途的艰险之处,若无名师指点,甚或解悟出错,道法越强,危害越大;而且盘古功法更多不可理喻、甚至悖逆常理之处,故此不敢妄自修习。本以为整篇功法解注完毕,不解之处便可前后推敲而出,不料居然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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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尘封独处居所,取出白日誊写完毕的数页注解,就着灯盏细细品味。
孰料,三年来昼思夜想,不知不觉盘古功法早已“心随意动”,更于今日汇然成渠。在他专注入神期间,一团红芒自其胸口缓缓腾起,兀自盘旋一阵,在其四肢百骸中慢慢移动。不久,红芒移至手掌之上。尘封恰在凝神细读,眼中突然映入这团红芒,惊颤之下,方寸大乱。红芒却也颤抖开来,周身各处瞬间涌出种种怪力,左冲右突。
一念闪过,尘封强自稳定心神,继续品读。却见那团红芒轻轻颤抖一阵,继续游动,种种不适随即平复……
红芒所过,舒适异常。若遇注解详尽之处,必然十分平稳;若遇似是而非之处,必将微微停滞。一遍读完,那团红芒方才隐入胸口,无影无踪……
只此一瞬,尘封仿佛陷入空冥之中,恍然惊觉道之一途,居然另有这般天地。环顾左右,周遭一切似乎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言及究竟,却又不甚寥寥。
尘封早已跨进道之门槛,却未有过这般体味。当下好奇心起,从头来过,那团红芒又自胸口腾起……只觉周身处处充斥着汹涌澎湃之力,却待红芒隐去,那股巨力也消失不见……
是夜,灵山紫尘突现异相。
悄无声息之间,满天月华缓缓凝成一条粗大光柱,投射于拈花峰上。
不久,灵山之中翻涌着的各色云雾盘旋之间竟也朝着拈花峰围拢过去……
紫尘五老骤然惊觉,细细察探一阵,竟无丝毫端倪。此时,人间早已兵戈四起、异相纷呈。五位当世高人商议一番做出定论,此等异相定是天地间的某种暗示。
次日,拈花阁众弟子纷纷言道:昨晚沉睡之中,忽然凄冷无比,浑身剧颤……
当日,尘封与风月老人遇于拈花阁中。老人目视尘封,睡眼放亮,白眉紧锁……
黄昏,紫霄殿上钟声突起,凌厉异常。钟声未歇,紫尘五峰一番骚动,千百人众朝着紫霄殿蜂拥而去……
(截至今日,《天秩》登录起点恰好两月,在此感谢诸位书友的大力支持!)
(看过书友这些十分振聋发聩的评论。区区有所感悟:看书写书看来真是两个概念,尤其是象区区一样初次执笔的新人,感情一旦沉浸其中很难立即转换出来,于是往往拖泥带水、苦死挣扎,却又令人深感乏味。区区以后会多加注意,如有可能,之前数章也会做出修改。本周之后,便会更换一种上传方式,不会挤的这么累,也让诸位看的这么苦!
第九章 奇阵(上)
紫霄殿内,万众无声。
神坛之前烟雾缭绕、聚而不散,将紫尘五老罩于迷蒙之中。唯有时断时续的鼾声隐隐传出,令这肃穆的大殿平添几分滑稽。
凌霄真人沉吟片刻,肃容而道:“诸位当有所闻,天下已经兵戈四起。我紫尘灵山只因大势未明,尚未主动出击。不料平阳城南百里半月前竟然聚起数万人众,扬言恢复王朝天下,要我灵山专制邪魔、独寻天道,不再统驭人间大众。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万法度面色一沉,脱口而出:“天界既已声称不再干预人间祸事,如此时机千载难逢,不知多少高门深户、前朝后裔将会蜂拥而起、逐鹿天下。何况大地乃万灵之母,三界生灵皆由其孕育而生,更有诸多邪神恶魔觊觎这片天地。仅凭五大灵山,当无扛鼎之力。以我之见,不如暂时答应俗辈所求,如此一来便可积蓄实力、以待重患。”
铸剑老人闻声而起:“此举万万不可!五大灵山旨在平息纷争、铲除邪恶。天下如今兵祸蔓延、生灵涂炭,紫尘岂可置身事外?至于邪神恶魔等等,想我紫尘儿郎,生来何惧?”
展士戎重重点头:“不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寝?此风若不制止,不知会有多少自不量力之辈步其后尘、祸乱苍生!我等应当迎头痛击,杀一儆百!”
万法度接口而道:“既然如此,派遣门下弟子诛其首脑,如此宵小之辈必然因之四散。”
展士戎冷声回道:“师兄所论四大灵山已是前车之鉴,几无收效。想来人心不足,千载昌平已令众生深感乏味,世人多已忘却生离死别究竟何种滋味。何况天下间更多包藏祸心、妖言惑众之徒。在此类人等蛊惑之下,妄想乱世成名者应当不在少数。以我之见,若要遏制众生欲念,唯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广招兵马,与其沙场对决。”
万法度嘿嘿一笑:“白虎祠在平阳城中已暗中聚拢数万人马。如今紫尘五老之中,论及部众之多,早非你莫属,不知展师弟还想如何?”
展士戎勃然大怒:“你——”
铸剑老人微微一叹:“铸山以为,展师兄言之有理。如此以来虽然必造杀孽、有伤天和。只是个人是小,苍生为大。”
万法度冷冷一笑:“即使握有百万之众,又能如何!试问在座各位,门下可有统兵御将之人?”
众老哑然:行兵之术多为下下之学,众所不齿,谁会浸润其中?
良久之后,风月老人忽地止住鼾声,朗朗而道:“青柏云座下尘封,于兵书战策之学已由多日浸润。封儿,今日你有何言?”
何方小儿,竟受风月老人这般器重?
这,不是当年那位怀抱小犬的乡间儿郎么?
至此,尘封已在紫尘灵山度过四个年头:昔日容貌依稀可辨,身材颀长,卓然而立;晶亮的眼眸透射出难以名状的孤独,更似燃烧着一团灼热的火焰。
众人疑惑之间,听得尘封朗声而道:“弟子生性愚鲁,无缘修得天书。稍有闲暇,曾翻遍拈花阁诸般兵书战策。以弟子之见,所谓沙场之道,便是将帅所指、万众所向。我紫尘灵山高人甚众,只要派出数人断敌上传下达之路,令其兵将隔离;甚或加以骚扰,使其兵疲马乏,便可大破敌众。”
此番道理本也简单,只是灵山道人对于兵法军事一来不齿于学,二来不齿于思,然而闻此一言却也茅塞顿开。更有一中年道人立身而起,欢声笑道:“若以尘师侄所言,无须高人,只需在下便可破获敌众。”
此人道号清浦,展士戎众徒之一,只因生性粗豪,甚为展士戎所厌,白虎祠中地位更是平平。
岂料眼下兵事老人却觉得这个徒儿最为可爱。清浦道人话音未落,他便接口而道:“诸位师兄师弟,若不嫌弃,便让劣徒前去平乱如何?”
万法度怪眼一翻,冷冷而道:“如此抉择我无异议。但要切记,万不可动用我灵山秘技,否则门法难容!”
清浦道人打一寒颤,强自言道:“若有所犯,任凭师叔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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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过后,清浦道人荡平那支人马、大捷而归。所率十名弟子,道法已经非凡,居然三死一伤,缘故不明。
两年之后,那支旗号再次打出,而且布下一阵,向着平阳城缓缓推进。清浦道人复仇心切,愤然出山。不日,噩耗传来,清浦道人及其众徒命丧阵中、尸骨无存。
灵山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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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雷电交加。
白虎祠堂,一头白额猛虎盘踞于五座峻峰之上,啸傲天地,吞吐日月。
展士戎牢牢盯着堂中巨画,面目凝重,久久不语。
“清平师侄,此次平乱要靠你了!”
“清平定当不负师叔所望,不知可否邀请拈花阁尘封与师侄同往?”
“嘿嘿……听说尘封小儿天书尚未入门?”
“依师侄看来的确如此!然而战阵之术却又非他不可。”
“既然如此,若遇异常,他如何脱身?”
“师侄竭力相护便是。”
“嘿嘿……要不是他,我那天翼孙儿也不会在白虎渊中数年未出。”
清平道人默然不语。
“如此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让天翼自我磨练一番,更让他知晓人外有人。”
清平道人依旧沉默。
“此次小儿若为我白虎祠出力,我便不与他计较前嫌,更不怠慢于他。这三张符咒,为我展氏独门所有。你可转交给他,危难之际,随手抛出,便可瞬间遁于千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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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风止雨歇。
“封儿,前后算起,你随我在此观天已近六载。可惜我并未传你上上之学。”
“弟子不敢奢望,能长伴师祖左右,已经受益匪浅。”
“你也无须过谦,你之所学,已非我所能看透。近两年来,拈花峰晚间云雾迷漫,你可知晓?”
“弟子常有耳闻,却不知何故。”
“是么……”风月老人微微皱眉。
“此次下山,弟子定将生平所学效慰山门,效慰苍生。”晶莹的眼眸中,烈焰再次翻腾起来。
风月老人默然一笑:“观天之术本有三境。其一,松散心结,化解抑郁;其二,体悟天地运行之理,于修道一途相互校验;其三,开阔心胸,塑造宏大气魄。如此三者,在你身上皆有体验……人间灾劫已至,真正身怀拯世救人之心者,惟属悲天悯人之人。然而此类人等,大多缺少纵横天下之气,往往患得患失、大事难成。你多年浸润于兵书战策及观天之学,而今两者兼具。不过能否担此重任,我已日益不敢妄加揣测。也罢,天眼鬼石落户人家的命数本就不依常理……无论如何,不可枉造杀孽。否则,于人为害,于己难安……”
第九章 奇阵(下)
月朗星稀,拈花阁前。
尘封怀抱笨笨与一少女席地而坐。少女长发披肩,眉目紧蹙,昂首望月,相貌虽丑,然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风liu姿态。笨笨憨顽依然,两丛怪异的毛发大有蔓延,月华之中,金光灿灿。
这片石阶上,他们已如此度过多个夜晚。
“明日一早,你要下山去么?”静坐许久,少女回过头来,悠悠而道。
“是啊。多年所学,终于得有所用。”尘封目视长空,悠然神往。
“据说那阵势幽深难测,即使青浦师叔那般修为,竟也尸骨无存。”少女轻声说道。
“世间诸般战阵皆非完美无缺,必有阵眼所在!”尘封执拗而道。
“若非平常战阵呢?”少女反问道。
尘封微微一怔。
少女款款而道:“两年之前,清浦师叔十名弟子两死一伤,此事本已甚为蹊跷。以他们那般修为,如何伤于常人之手?”
“我会倍加谨慎。”尘封深深点头,转而问道,“你很喜欢笨笨么?”
“赤面金獒,会不喜欢么?何况是你……”少女欲言又止。
“你也知道赤面金獒么?”尘封随口应道,面色微苦。
少女怔住,支支吾吾。
尘封不再追问:“这些日子,笨笨托付给你了。”
少女轻轻点头,沉吟良久,回道:“我本不叫琳儿,其实我叫……”声若蝇蚊,微不可闻。
尘封忽然呆住,突地倾过身子:“你叫什么?”
少女一声惊叫,慌忙跳起,嗔道:“无赖小子!凑过来做甚?”言语之间,面色微红。
一股清香涌入鼻中,尘封微微一怔,蓦然惊觉当初那月夜小女娃竟然出落的这般苗条,薄怒之下竟也清雅妩媚、风致嫣然……
一声暗叹,回过头来。月盘之中,缓缓映出记忆深处那位活泼可爱的绿衣女孩儿,隐隐的伤痛在其心头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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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城南百里,隐隐的血腥之气遥遥传来。
“师叔,料不到一道符咒竟有如此妙用。”尘封回味不已,将剩余两道符咒郑重揣入怀中。
“是么。”清平道人心不在焉,懒懒应道。
“师叔可否希望再试一次?”尘封调侃道。
“嘿嘿,能将另外两道一并试去最好。”清平道人沉声笑道,忽地加快脚步,“呵呵,故人来也。”
故人么?尘封微微苦笑,紧跟上去。
两人转过数道山坳,眼前骤然闪出两张熟悉的面孔——钟不昌父子满目带笑,恭候多时。见着二人,钟不昌慌忙拜伏在地,欢喜之情无法言语。六年岁月,钟不昌面目未改,神采尤胜当年。众人畅抒旧情,互道往事。钟不昌黯然言道,六年前尘封奔出城后数日,璧儿竟也不知所踪……
尘封心下阵痛……
不久,众人登上山隘,眼前现出那片奇阵。四围山峦起伏,郁郁葱葱;南北各有一道峡谷,笔直相应。临近正午,阵上竟无半个人影,更无丝毫杀伐之气,惟有散落其中的斑斑白骨、诸般兵刃却在倾诉着血腥的记忆。偶尔风卷尘生,暗紫色的布屑漫天起舞……
注目良久,尘封蹙眉而道:“师叔,此阵杀意内敛、幻化无形。若不发动,师侄无法看出。”
清平道人断然喝道:“也罢!师叔这便为你试阵!”语声未落,直直冲入阵中。
顷刻,黑云蔽日,烈风四起,尘雾弥漫。众人在自纳罕,却见清平道人足踩“长鸣”神剑,破雾而出,转眼立于尘封身侧。
云开雾散,奇阵之中竟已布下数万人众。如此迅捷,竟如平地涌起一般!南侧山谷数千少女,青衣素裹,姿态妖娆,极尽阴柔之姿;北侧数千少男,红装在身,举止粗犷,尽显阳刚之气。阵中另有男女数万,身着各色戎装,三五成群,错落有致,交错之际竟然显出天地声色: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走兽飞禽,门类齐全、惟妙惟肖。无声之中,数万人众迅疾游走,单调的图案瞬间鲜活灵动,雄鹰展翅,凤舞九天,狼啸山林,鲸游大海……一时之间,龙吟虎啸、风声鹤唳,时而雄浑如潮,时而尖利如钹……万象奔流之际,纵横交错之间,天地万物竟然各具形神、浑然一体,更有各色奇雾自交结之处奔腾而出,汇成数条眩目的光柱,绵延不绝,生生不息,恰似百川荣聚的河流一般向着阵心汹涌而去……
骤然风生云起,数万人众随风而逝。
如此奇幻绝伦,竟如梦幻一般!诸人如痴如醉,浑然忘却身处沙场之侧。
瞠目半晌,尘封缓缓而道:“师叔,此阵绝非兵家战阵。阵中汇聚五行,幻化阴阳,囊括天地声色,已非兵家所谋。布此阵者,于阴阳五行之道领悟之深,更非师侄所能忖度!仅以师侄之见,若要破开此阵,须将外围通达变化之处斩去数段即可。只是此阵摆出撤离均在倏忽之间,须当引发此阵,且要拖得一时,方能积聚破阵之机。”
清平道人目力尖锐、见识广播,论及兵书战策比之尘封大有不如,对于阴阳五行之道尘封又岂能望其项背。此阵高下如何,望眼便知,然而其中玄奥诡异之处尚未显现出来,当下皱眉不语。
尘封慨然言道:“要能引发此阵,且能撑得一时,若非师叔那般修为,恐难全身而退。幸好师侄有灵符在手,足可一试!”
清平道人沉吟良久,郑重而道:“也罢!我等姑且尝试一番,如若不能破阵,再寻良策。此阵一旦触发,迅疾撤出!两道灵符……谨慎使用!”
尘封手执灵符,几番起落,跃入阵中。平地之上风雷涌动,云雾蒸腾,数万人众踩云塌雾滚滚而来,转瞬之间便如铸成的模块那般各就各位,天地声色在云雾之中已然成形!
微微皱眉,尘封甩出第一道灵符,倏忽之间飘出千丈之外——再有百丈,便可脱身。
云雾散去,数万人众涌动起来,奇阵之中顿时戾气横生,声色俱起,流光万道。
清平道人手执神剑,飞向奇阵。半空之中,一道光幕骤然腾起,状如杯罩一般将其隔绝阵外,光幕之上万象变幻,诡异绝伦。清平暗自长叹:此阵果然玄妙,居然形成这般护障!筹谋之际,却见尘封已经遁至奇阵边缘,正自抛出另一道灵符。清平道人微感宽慰。
不料灵符落地,尘封非但未能撤身阵外,反而折返阵心!
清平大惊失色,恍然之间已经明白其中端的,随之一声轻叹,再也顾不得门规禁忌,周身紫蕴闪过,长鸣神剑化作六丈银龙,向那光幕疾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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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祠堂,兵事老人座旁杯盏忽地抖动两次,一丝冷笑朦胧地映在杯盏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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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不知因何滋生如此变故,错愕之际周身各处便如布下天罗地网一般,再也腾挪不得,更有道道眩光携着滚滚热浪连绵不来,顺势将他囊括其中。当下误打误撞,盘膝闭目,将那盘古功法绵绵展开,只想撑得一刻便是一刻。孰料,一道涡旋自其胸际缓缓腾起,如亘古巨兽一般将滚滚巨力席卷而入,片刻之后,渐入佳境,物我两忘……
天地声色骤然停滞,转而便如脱缰野马,不可遏抑。阵中诸人霍然心惊,只觉一身精气竟然不受操控那般化为滚滚巨流涌向阵心。如此良久,人人汗如雨下、步履蹒跚。万象声色虽然变幻依旧,却已少去初始凶戾之气,更似被无形巨力牢牢牵制一般,欲罢不能,诡异变幻的光幕竟也呆滞抖动起来……
一座罕世奇阵在其误打误撞之下即将破去,尘封却是一无所知,只感觉胸际那处不测之渊仿佛已被充满,鼓胀难当,周身各处更有千百外力左冲右突,燥热难耐,当下咬牙瞠目、强自支撑。陡然听得清平道人一声大喝,天地间顿时涌起天崩地裂般的轰鸣,迭次而起,绵延不绝。闻及声响,尘封便知此阵已破,缓缓倒地。在此一瞬,眼前忽然闪出一张娇美的脸庞,时而换作一幅丑陋模样,如此交错数次,再也分不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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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地底,一位褐衣老者目眦欲裂、喃喃而语:“天下间竟有这般人物,生生破去老夫集数十年之功的天地五行诛,而且由内而破……”
第十章 品器(上)
日月隐去,灰云蔽空。紫黑色的莽原之上,不见青草绿树、嫩叶黄花,更无飞禽走兽、房舍人烟。天地一片死寂!
一人一犬,不知来处,不知去向,只知狂奔。
许久,许久。天际忽然闪出一头红蕴蒸腾的巨狼,轻轻回首,无声前去。那人加快脚步,奋起直追。巨狼伴他一程,缓缓没入天际。
良久之后。身侧忽然闪出一位娇媚女孩,天真烂漫,笑语生风。那人不胜欢喜,紧紧相依,只愿与她长此相随。岂料过得片刻,绿衣女孩不知所踪。
那人凄寒异常,苦苦找寻。远处,村户在望,人影憧憧。蓦然回首,身后居然陪着一位容貌丑陋的女孩。无声无息中,女孩竟然伴他走过大半个荒原。
孤独的寒夜里,当你梦中惊醒,最想望见的究竟是谁?是她?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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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恢复神智,依旧沉浸在哀婉的征程之中,睁开双眼,腼腆的面容映入眼帘——长发披肩、眉目紧蹙,两只眼眸大小不一,却也晶莹润洁、脉脉含情。莫名之下,尘封微微一笑。女孩霍然惊醒,面目微红,转过身去,瘦屑的肩膀轻轻抖动,随之手忙脚乱地揽起笨笨,放在他的胸前。尘封搂紧笨笨,闭上双目,稍一抖动,身侧忽地响起盈盈不绝的裂帛之声,愣神之间周身上下便如蝉蜕一般褪下一层坚硬的外壳,裸露出更加晶莹圆润的肌肤。一声惊叫,坐起身来!
此前所破之阵,唤作“天地五行诛”,玄奥奇妙,诡异绝伦!本由数位高人历经百年参悟而出,又经后人千年演练方得圆满。此阵以普通人众为体,模拟天地万物,流转阴阳、幻化五行,从而将个人原力汇聚起来化为汹涌无匹的攻击之力,大气磅礴、声色兼具,更可混淆视听。一经施展,阵外自会形成一道幕幛,同样暗合阴阳五行之道,强固难破;阵内布下无形罗网束缚敌手,后以幻化而成的无形巨力连绵攻击,最终令敌手不受负荷、爆体而亡。当今天下,论及何种阵法能将五行之术运用的这般绝妙,或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当属这“天地五行诛”无疑。只是此阵有一难处,摆出撤离均应在倏忽之间,于是布阵人众必须自小操练,否则绝无这般迅捷,也发挥不出其中威势。
盘古功法强横无匹、霸绝天下,精于炼化外力之术,自然成为这“天地五行诛”的克星。而且尘封补心之境尚未功成,如此汹涌澎湃之力恰如旱之甘露一般适得其所,终于将他体内那尊亏空的鼎炉彻底充满。只因时间仓促,未能详尽炼化,致使体内余力左冲右突昏睡过去,算来已有半年时光。在其昏睡期间,补心之境终于功得圆满,奇妙之处不可言语……
只因当时昏迷过去,尘封不知奇阵因何而破,更不知其中的艰险之处。只是历经大难不死,而且好似更有一番奇遇。微微一试,体内竟然生出一道细流,调动随心、运转如意。瞬手抓过天书卷轴,闭目凝神,昔日修习之中所遭遇的断裂之处竟已通畅无阻,一路行过恍如神驹过溪,无拦无碍。细细品味,天书竟如一位妙龄的少女,多姿多彩、变化万千,较之盘古功法别有一番情趣,令这风华少年目不暇接。
一周天行过,却见琳儿静立在其身侧,怔怔而视。当下微微一笑,下得床来,欢喜之情无法遏抑,对这腼腆少女状如癫狂一般讲起天书中的奇妙之处。琳儿伴他六年,何时见他有过这般模样,微笑之下侧耳倾听,时而闭目沉思、时而低吟不语……
熟不知短短一个周天,多年未能入门的绝学天书竟然连升三级,已经步入太玄上境第三层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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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紫霄大殿。
凌霄真人盯着三清四帝的神位,静思不动:半年之前,清浦道人命丧奇阵,天下震动,灵山威名大损;数日之后,敌阵得破,详尽审问所俘敌众,隐约可知奇阵背后竟然有一亘古势力,而且那处奇阵着实奥妙不凡,于阴阳五行、天地声色的运用之妙比之天书也大有过之;他们是何来头?天地间具有这般实力的高深门户另有多少?拈花阁中少年深陷阵内,居然得以生还,究竟是天眼鬼石落户人家自有非凡之处,还是另有玄机……
伫立良久,这位当今天下威名最为显赫的老人渐渐笼上些许落寞之色。蓦然之间,凌霄真人精神一振,缓缓回过头来,朝身侧五把高椅狠狠扫过一眼,伸手拈起一撮檀香,在烛焰上重重一撩,深深地插在身前的神坛上,轻步走向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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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后,尘封重新奔波于“励志崖”上,只觉脚底生风,身轻如鸿,兴意畅怀之际,入门第一修业竟然功德圆满,斑驳起伏的圆石在他踏上平台一刹那化作石屑粉尘,飘散于蒸腾的云雾之间。
六年的岁月,仅为恭候这一刻么?
怅然若失之下,尘封走回小屋,执起无锋古剑。六年来,无锋虽已彻底露出俊美的剑身,却黯淡如昔。淡黄色的封印始终亘古不化,紧紧封闭着那重重的张狂之意。默思良久,遂将无锋轻轻置于墙角,默默回眸一阵,掩上屋门——紫尘门下如若完成“励志篇”的修业,便可前往铸剑峰品评利器、挑取法宝了。
踏上拈花阁前虹桥,几经辗转,金色巨剑携着“铸剑峰”三字映入眼帘。时光如梭,六年岁月对于这一千年巨峰来说不过沧海一粟,如银般的平台依旧那般光洁,铮铮屹立的金色巨剑巍然如旧。微微抬头,云雾缭绕的巨峰之上寒星点点,斑驳的树影之间透射出隐隐的肃杀之意,便是名满天下的“紫尘武库”么?
尘封尽力从眼前驱赶掉古剑无锋孤独的影子,打起精神,拦下峰中弟子详尽问讯一番,踏上左侧石道。盘绕回旋之间,两侧的林木渐由青翠欲滴,转而变作橙黄之色,最后竟如置身火海一般,前后左右尽是火红的林木,自上而下通红一片,赤红的躯干之上竟也生着茂密的枝叶,火红欲滴,仿佛轻轻挤压,便能挤出火来。尘封早有耳闻,紫尘铸剑峰“赤枫林”名满天下,今日得见,果然造化生奇!游目四顾,枫林之中竟然夹杂着多株奇树,无枝无叶,唯有主干顶端高高擎着数个状似猴头般的果实,同样呈现赤红之色。此树唤作“火猴枧”,本是罕世灵种,强固如铁,待它顶端的果子成熟脱落之后,便是打造火性神兵的绝佳材质。
行在赤枫林中,一波又一波的热浪沿着林中小道汹涌而来,便如置身火海一般,躁热无比。尘封衣衫尽湿,脑门之上缓缓渗出汗滴,飘落之间居然化为丝丝白雾,尚未落地便已不见踪影。微微皱眉,天书法诀一闪而过,绵延不绝的凉意自其胸腹之间缓缓腾起,转而行便全身、通体舒泰。紫尘门中,但凡完成“励志篇”修业弟子,于天书修习自有一番进境,便不会畏惧赤枫林中这般灼热。倘若常人置身林中,片刻便会活活烧烤致死。沿着火红的赤枫林继续前行,脚底的石道渐由普通的山石,转而换作赤色红岩,细细审视,竟是灼热的熔岩凝结而成!
第十章 品器(中)
石径尽头,乃一空猩红的石洞,洞口由奇异的白玉雕琢砌成,顶端刻着四个篆字“地火炎窟”,字字如焰,望之欲灼,其旁另有一行小字“紫尘子弟,若来品器,不请自入”。如潮般的热浪正自洞中奔腾而出。
步入石洞,置身宽约三尺的朱红长廊,朱廊红岩作壁,其上刻满各种字符图案,有者似山,有者似水,有者似云,有者似雾,若即若离之际连成一片,凝神望去竟可见到数条清雾在字画之中奔腾不休、绵延不绝。
稍稍思索,便知如此图案定是相关地火炎窟的重重封印。倘若不然,地火热气便会喷涌而出,整片紫尘山林均将化为火海炼狱。
朱廊长过千丈,盘旋环绕。越往前行,周身衣衫便如烧着一般,灼热异常。行至尽头,竟是一方石室。石室阔约百丈,通体寒玉砌就。即使如此,置身石室也如置身烈焰一般。惟有靠近石壁,身侧方会传出隐隐凉意。
石室正中,一方阔达丈余的圆形石槽,炙白的岩浆正自其中喷涌而出,转而流向五处小渠。小渠长达十丈,各有不同质地的火玉端砌而成,周围或以文字、或以图案结成各种阵法。岩浆在小渠中流动期间分别化为紫、青、绿、红、黄五种颜色,待到小渠尽头,凝成五色烈焰,炫目无比。这炙白岩浆便是地火之精,即是冶炼神兵之源,转而通过重重奇阵,分别化为五行烈焰,锻铸五行神兵。石室一角,落着一张石床,古朴凝重。
石室一侧,铸剑老人正捧着一柄幽蓝的剑坯,静坐于碧青色的烈焰之侧,时而闭幕沉思,时而喃喃自语。幽蓝的光芒映在老人脸上,映出那张中正威严的脸庞,却也把银白的胡须映成幽蓝之色。
天眼鬼石么?尘封微微一怔。
却见铸剑老人忽地双眸圆睁,右掌之中凝出一道紫蕴,轻抚在幽蓝的剑坯之上,少顷之后向前挪去。如此大半个时辰,老人终于长长喘息一声,将那柄蓝芒缓缓插入碧青色的烈焰之中,拭去脑门的汗滴,微微一笑:“你终于来了么?你比山中同门至少晚来三年。”
尘封慌忙拜伏在地:“弟子资质愚钝,有负师叔祖厚望。”
老人闻而不顾,又是一笑:“在你沉睡之际,我曾探望过你数次,只觉你周身上下生机勃勃,却在沉睡不醒。岂料如今,你竟已跨入太玄上境第三层级,实在匪夷所思。由此可见当日你身陷奇阵,非但安然无恙,而且好似另有一番际遇。”
尘封微微怔住:“多谢师叔祖关爱!弟子清醒之后,不知为何天书卷轴竟也豁然贯通,入门修业终于功德圆满。”
铸剑老人状似未闻,笑问:“铸剑峰景致如何?”
尘封赞道:“峰中奇景,造化生奇!不知这等酷热之地,是否与师叔祖身子有害?”
铸剑老人一声长叹:“你心底良善,甚合我意!然而也有诸多令我不解之处……天地造化,福祸相依!地火炎窟造于天界之手,实乃绝世熔炉,虽然酷热难耐,却是构筑道基的绝佳之所,与我有益无害……随我来吧!”
言语之际,老人行至石室一角,双掌轻轻抚动,眼前缓缓闪出另一道朱廊,竟如前者一般宽窄,左右廊壁也如前者那般镌刻着种种图案符号,只是稍有不同,隐约之间透射出沉稳凝重的气蕴。朱廊长约数里,盘旋环绕之间炙热之意渐渐退去,一种沉郁的压抑之气呼之欲出。行至尽头,穿过一方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周身的血液却已渐渐沸腾起来,置身之处已是铸剑峰顶。
山风袭来,热意尽去,一股霸绝无匹的肃杀之意弥漫在高耸的巨峰之巅。环顾左右,每隔数步必有一尊高约三尺的纯白石兽,隐约看见各色光柱自石兽顶门四散而出,纵横交错之际形成数层时隐时现的彩雾,将这巨峰层层包括其中。石兽四周林林总总露出数寸来长的手柄,五光十色,各式各样,有者古朴凝重,有者飘逸不凡,只是那隐隐的张狂之意却掩埋在奇异的黑岩之下。
诸多石兽乃是一方石阵,一为防止山外之人偷取利器法宝。二来铸剑峰上绝世利器数目甚众,借此石阵便可节制神兵利器的桀骜不驯之气,更防止其彼此攻伐、无法抑遏。伫立片刻,连绵的杀伐之意不绝袭来,有者不绝如缕,有者霸绝如潮,直令尘封心潮澎湃。
忧思神往之际,铸剑老人沉声笑道:“此间兵刃法宝林林总总,不下数万,有历代高人所用神兵,更有铸剑峰峰主长老所铸利刃,尽可恣意挑选!神兵利器向来自负异常,更有自主择人的能力。用心品味,不可强求,机会却只一次!”
尘封移开脚步,缓缓挪动,只觉置身宝山玉林一般,浑不知如何取舍。行走之际,身侧时有奇异强横的古怪气息奔涌而来,时而凄寒无比,时而强横如斯,时而灼热异常。然而走遍数里方圆,周身各处尽是连绵不绝的攻伐之气,竟无何种亲近之意与其相合共融。叹息之间,脚下透出一段把柄,正自向上缓缓蠕动,一阵大喜,伸手拔出,乃一三尺长剑,剑身轻盈,质呈银白,隐隐透着几分寒意。
铸剑老人微微摇头,却不言语,返身便行。尘封喜不自胜,紧随其后。
两人走回石室,铸剑老人五指拈动,右手立时现出一柄金色大剑,苍然而道:“此剑唤作金芒,尽管砍来试试。”
第十章 品器(下)
尘封凝聚心神,一声断喝,呼啸声中已向金色剑芒斩去。岂料尚未接近金芒三尺之内,银白长剑竟然无声而折!
铸剑老人笑道,“你手中所选,本是数月前我心血来潮之物。只因无论如何煅铸,始终无法成形,无意之间我便把它掷于峰顶,今日居然被你拔出。看来它的确受不得峰顶的凶戾之气,故而探出头来,以求解脱……你那家传之剑本也非同小可。如若所料不差,当是失落三千余年的紫电利刃!紫电不在神兵之列,却不弱于当世神兵。你与其朝夕相对,周身上下早已浸润着它那桀骜之气。神兵利器向来自负异常,岂有两物共侍一主之理?你今日所遇,已在我意料之中。只是念你尽兴而来,不愿拂逆心意,方才让你品鉴一番。”
尘封心神沮丧,微微露出不解之色。
老人轻轻一笑:“紫电散射紫色眩光,灼热耀目。铸于五千年前,与其同炉而铸者另有一把,唤作青霜,青气蒸腾,凄寒逼人。紫电青霜,本为乱世铸师韩子冶门下弟子。紫电为男,青霜为女,两人搜寻多年竟不知从何处寻到一段奇质异材,铸成两剑。功成之日,天崩地裂,日月同辉,二人却也不知所踪。紫电青霜一经出炉,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是为当世人人梦寐以求的利刃。此后两剑多次易主,更于三千年前,紫电骤然消失。不想那把旷世强刃,竟已遭受无上封印……如今在你手中出现,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机缘。神兵利器本如灵兽一般,自有一股桀骜之气,若遇非主,无法将它降服。即使得遇良主,也需主人关怀呵护,更要花费相当岁月驯化磨合,如此才能发挥致强致绝之力。要知兵刃如人,同是有心之物!”
兵刃也有心么?尘封一阵瞠目。
铸剑老人转身抓起幽蓝的剑坯,侃侃而道:“古来神兵利器皆是煅铸之人精心体味之作,如何选材,如何煅铸,铸成何种兵器,皆须因材而异、顺性而行,不可造次。比如这天眼鬼石,在我手中已有六载,仅体味其脾气习性整整耗去五年时日。仅在一年之前,方才理顺其中的卓绝不凡之处,动手煅铸。想来仅需半载,便可功成。”
微微一顿,老人郑重而道:“紫电利刃,来历非凡。如今封印在身,正如一只深陷牢笼的灵兽,不知经历了多少孤独的岁月,更需你以心待之、时常呵护,如此方能助其早日脱去束缚。一朝封印尽去,定会石破天惊!紫电青霜皆非世间材质……据传其中或有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兵刃有心,封印之剑,竟也知道孤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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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霄大殿,钟声骤响,万众汇聚。
凌霄真人端坐于大殿正中,沉沉不语。众老面面相窥——天下大势又起何等波澜?
疑惑之间,凌霄真人朗声而道:“半载之前,平阳城南敌众肆虐,白虎祠青浦师侄不幸罹难。后在清平师侄奋力之下,敌众而破。破阵期间,拈花阁弟子尘封以身试险,功不可没。却也因此昏睡半载,可谓九死一生。乱世风云,方才拉开序幕,紫尘灵山还将面临更为严酷的浩劫。风云过后,在座诸位可有几人能够留此残躯,尚是未知之数。想我紫尘儿郎,理当为天下铲除邪恶,更应赏罚分明,如此才可为天下之先。尘封立此功劳,理应在此褒奖一番。”
其余诸老沉吟不语——倘若论及紫尘数百年内的大事,当属半载之前为最——只是那处奇阵虽然得破,其中环节却是不清不楚、蹊跷非常;拈花阁少年虽然历尽九死一生,却未如同山中高人事后推测那般爆体而亡,更加令人生疑……诸多疑虑掌门真人为何概不过问,竟要对这少年妄加封赏?
良久之后,万法老人接口而道:“师兄!此举尚需慎重。尘封虽然功不可没,但以青浦师侄那般修为,尚且命丧阵中。这少年有何道行,居然苟活下来,其中疑点甚多,何不详察一番再做决断?”
凌霄真人断然言道:“天眼鬼石落户人家,自有非常之处,无须多疑!”
万法老人面色微红,住口不语。
兵事老人缓缓而道:“稚龄少年,侥幸立的一功,怎可贸然予以封赏?”
凌霄真人笑道:“有功不赏,正如有过不罚一般,不让年轻一辈寒心么?”
铸剑老人微微皱眉:“师兄,此事不如从长计议……”
凌霄真人言道:“我意已决,倘若诸位师弟若无适当缘由,此事就此决定。
风月老人眉目抖动,沉吟不语。
片刻之后,凌霄真人抬眼扫过大殿,朗声而道:“拈花阁尘封,走上前来!”
尘封越众而出,在一双双眼眸的凝视之下,缓缓走向五位老人。
短短六载,已经是他第三次现于众目睽睽之下:六年前,懵懂少年,惶惑而入;两年前,忐忑不安,慷慨陈词;可如今,大难不死,领功受赏。时光如梭,造化弄人,六年孤独,终于结出孤独的果实么?
心神澎湃之际,五位老人一番争论却也让他深为不安:多年以来,盘古功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半句,日益成其心底最大的秘密和隐忧;当日深陷奇阵,正是借此功法方才躲过一劫,如今可能已经招致众老的怀疑;有朝一日,如若他们知晓自己身怀这等功法,又会如何?念及此处,少年对于掌门真人更加感激涕零。
思索之间,凌霄真人已经把他拉于身侧,环顾左右,朗声笑道:“看来诸位师弟对于封赏一事尚有异议。既然如此,至于如何封赏,姑且记下。若他再有作为,我当传他一门绝技。”
紫尘五老共事之风已逾千载,内争之中五峰之主代代传承,已经各有艺业在身,诸般艺业皆为不世之学,除去峰主,并不外传。如今尘封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得到掌门真人如此垂青,岂不羡煞旁人?
凌霄真人等待殿中沉寂下来,又自笑道:“为昌达平定乱世之心,弘扬无上道法之念,紫尘已于数日前做出决定,年轻弟子将于半载之后举行大型比试,占先者必有封赏……”
黄昏,飓风袭来,云雾四起,紫尘山林笼罩在层层阴雳之中。骤然,一道耀目的闪电拖着巨龙般的身影直直垂下,千年的沉寂仿佛即将毁于这一击之下……
万木涌动之际,一棵小树却被推到山林边缘,正在严酷的风暴中急剧地摇摆……
(第二卷完,敬请关注第三卷——风卷尘生)
第一章 暖冬(上)
寒暑易节,隆冬扑至。
朔气凛冽,罡风如刀,天地间浓雾弥漫几达两月之久。
浓雾散去,弥天大雪接踵而来,自翰海丛林到荒漠雪原,数日之内尽皆笼罩在苍茫之中——古来多少炎热枯燥之所,概莫能外——整个人间恍若雪封一般。
然而,漫天风雪丝毫遮掩不住那浓重的杀伐之意,天地间隐约荡漾着的血腥之气反而如同药引一般唤醒那沉寂千年的暴戾气息——多人称道,“雪原挥戈比之大漠对垒更有一番情趣”。
几处无名山谷,两群势不两立的人众,横眉冷对、怒目相向。片刻之后,双方各有头领一声大呼,两队人马便挥动利刃彼此汹涌而去,顺势斗在一处。转眼之间,浑厚响亮的喊声纷纷化为下坠的冰碴,被重重践踏在猩红的雪泥之中。几条臂膀忽然离体而去,飞舞之间便已化作坚硬的雪雕矗立于沙场之外,恍若残破的栅栏一般。喷涌而出的血雾在风雪中打着斡旋结为腥红玛瑙般的冰珠点缀在皑皑白雪之上。不久,山谷中便布满了人类会心之作,单调而苍茫的大地好似因之平添了几份生命的气息。
良久之后,只只浑浑噩噩的阴灵自散落各处的断肢残骸中缓缓爬出,望着周遭这似曾相识的世界,呆呆沉思,忽而幻出凶戾之色,纷纷扭打在一起在漫天风雪中盘旋而上,瞬间化为团团暴戾的雪球狠狠砸向大地。数群潜伏在积雪深处的小兽纷纷探出脑袋,欢快地跳跃到残骸之间,慢慢品味、仔细舔拭。它们如此谨小慎微即使天地间飘荡着的血腥之气也被吞入腹中,方才意犹未尽地无处游走一番潜回积雪之下。尘灰色的天地,恍若一只凶戾的巨兽,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平生最出色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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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尘灵山位处中原,虽然四季分明,只因地气丰腴从无积雪。然而这场异乎寻常的大雪它却未能躲过——五座擎天巨峰化为高高耸立的雪柱,山浪峰涛变为绵延起伏的雪蟒,纵横交错、极为壮观。
天地无常,生灵卑微,正当长老峰主高声慨叹之时,小辈们却为这千年未曾一见的奇景乐此不疲。人人仿佛赶场似得换上厚厚的冬装,装扮得笨拙无比。其实对于此类苦寻天道之人,早已不再畏惧这般寒暑。这般打扮可谓千载难逢,虽然少了飘逸灵动之姿,却又另增一番乐趣。数日之后,平台山隘之间栉次鳞比般耸立起多座亭台楼阁、雪人冰雕。这些才智卓绝之辈,果然不同凡响,高深的修为伴随非凡的才艺,纵横想象、肆意驰骋,将这严冬装扮得瑰丽绝伦。
更有甚者,竟然召集数百人众,在雪海丛林中造出千顷雪场,绵延起伏,上下有致。半日之间,便有千百紫尘儿郎在雪场上呼朋引伴、纵情风雪。他们之中多数已经初窥大道,身轻如鸿、灵动如燕,御剑飞行已属平常。只是身临此情此景,众多年少儿郎大都卸下老成持重之态,尽显青春烂漫之姿,人人抛去一身修为不用,几如常人一般在雪道上逶迤而行。漫不经心之下,一个趔趄跌出数丈之遥,爬起身来抖落掉满脸的雪碴,彼此调笑一番。往日里种种惺惺之态此时都已隐去不见,人人仿佛回到那烂漫天真、无所提防的童真时代……漫天风雪竟然为这庄严肃穆的紫尘山林带来几分暖意。
山林各处荡漾着的嬉笑怒骂之声实在太过诱惑,尘封竟也抵挡不住心底隐隐泛起的童趣,将笨笨扛在肩头,也如众人那般趋至雪场之上。
自数月之前紫霄殿上亮相之后,孤独的少年逐渐有了些许名气,不日之内竟有几位资质卓绝的少年主动寻上前来问安交好,更有数位天姿绝色时常朝他展颜一笑,倒令这山野少年诚惶诚恐浑不知如何处之。如此种种让他增添几分自信,行走之际稍稍抬起头来,也更坚信只要执着善良之念,定当不负苦心之人。
忽而想及数月后的比试,少年只能苦笑一番:紫尘年轻一辈成千上万,大多家世显赫、学识渊博,胜者之中哪容自己插足?何况古剑无锋封印不去,几如凡铁一般,如何一竞高下?想及此处,少年便把无锋古剑用力紧了紧——自铸剑峰品器归来,无锋便被他学着众人那般缚在身后,形影不离。
兵刃有心,无锋也在深深体味着孤独么?六年多的岁月,那处萧索的庭院,让他深深地体味道了孤独的无奈,更让他陷入怅惘之中……
千年之前,一位紫尘门人奉命下山之际,私自从拈花阁中带走一本罕世古卷。数月之后,那人离奇死去,所携古卷不知所踪,此事已成紫尘灵山千载悬案。六年前,山外弟子来报,古卷重现人间。自来经卷之事,隶属拈花阁职责所在。拈花阁中,青柏云智勇双全、口碑极佳,更加身处要职。紫尘五老一番商议,派他下山。一来因他智勇,二来更想成他功名。尘封当时入门时日不久,天书卷轴尚且无法修习,更不会御剑之术,无法随行。只因风月老人对他甚为眷顾,青柏云一番斟酌便拜请老人代为照看。不料那道古卷几经易手,而且经手之人大有来头,修为甚是不凡。师徒六人苦寻六年,数次山穷水尽,更多次柳暗花明,半月前终于传回消息——经卷已顺利夺回,六人不日便可回山。
尘封闻此音信着实兴奋不已。究其时日,他与青柏云师徒相处也不过半载时光。虽然那时经常胆战心惊,然而尘封永远记得当日凌霄殿上自己如撇屐一般无人收容,唯有恩师主动请缨将他收入门下。想及当日,总是热泪盈眶。许是恩师一向眼界甚高,自己太过没用,区区天书竟至六年之后方能修习……诸位师兄一直对他冷言冷语,甚至耍弄取笑,为此也曾暗暗掉过几次眼泪。如今想起自己当时的憨痴模样,竟也觉得的确可笑,如此一想,便也释然。六年以来,那户小小的院落总是独自一人出入,这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却让他对寂寞更加恐惧——对于道法的追求排遣了心底的抑郁,却无法弥补灵魂的孤独……
孰料,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却让他空候数日。“多年不见,不知恩师及诸位师兄可有变化?他们或许已经忘记我么?他们可曾听说半年多前破去的那处奇阵……天书卷轴终于可以修习,入门修业已经功德圆满,不知恩师是否会稍稍有些欣慰……”尘封一通胡思乱想,抬起头来观望一番——朔风又起,黑云又自堆积起来。“看来,恩师及诸位师兄今日不会回来了……”
不料此时,脚下突地一滑,猝不及防之际笨笨竟然自其肩头凌空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四脚落地之后向前滑去,三丈开外方才顿住身子。经此一跌,笨笨仿佛尝到甜头,裂着大嘴,学着初上雪场的儿郎那般疾冲一阵,停下四脚向前滑出。到达兴处之时,就地翻滚几下,甚或欢叫几次,恰如一道金光一般在人群中纵横穿梭。尘封微微摇头,暗暗纳罕笨笨近来为何多出几分灵动之气,开始学会故意跟他捣乱,赶忙紧跟其后,生怕他撞上什么凶神,闯出哪等祸事。
恰在此时,一团跃动着的火焰迎面飞来——
一袭火红的长衫,陪衬着一幅绝世容颜,在广袤的雪场上恰如一团纵情游走的烈焰一般散发着耀目的光芒。然而那火红的衣衫,却投射着隐隐地寒意;冷傲的眼眸,更如地火之精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尘封微微一滞,却见笨笨正向烈焰疾冲而去。
间不容发之际,烈焰腾空而起,随即回过头去,朝着笨笨一声冷哼。
尘封顿住身子,正待朝那红衣少女道声歉意。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嘶吼,随即龙吟阵阵、良久不绝,仿佛一头沉睡千年的奇兽正在苏醒一般,只是那沉闷的吼声,更似传自千丈地底不得爽利。错愕之际,恍然惊觉无锋古剑正在剧烈的抖动,那阵吼声正自无锋断断续续传出。尘封慌忙摁住古剑,剑身之上传出的阵阵巨力却让他手臂激颤。
与此同时,烈焰背后一声脆响,一道青色长剑竟然自动跃出剑鞘,露出半尺长的剑锋。那碧青色的光芒,散发着浓重的寒意,顺势凝出一层薄薄的冰渣。红衣少女微微一怔,白皙的右手轻抚在碧绿的剑柄之上。青色长剑发出一声缠mian的低吟,缓缓没入剑鞘。
等待尘封松开剑柄,烈焰已自其身侧轻飘而去。正自不解,却见那红衣少女回过头来,冷傲的双目朝他缓缓扫来。尘封打个寒颤,隐约感到少女冷冷的哼声又在耳边响起,慌忙扭过头去。火红长衫如此卓尔不群,一路滑去,所遇人众仿佛受不得炎热一般主动向着两旁错开,迅速为她让出一条大道。
烈焰渐去减远,碧青色的长剑终于消失在苍茫之中。
无锋竟也慢慢沉寂下来,不久之后便再次默默委身于淡黄色的封印之下。苍凉浑厚的龙吟之声以及负载着的滚滚巨力,仿佛被它遗忘一般……
第一章 暖冬(下)
恰在此时,六个俊伟的身影脚踏各色兵器自雪林上空呼啸而过。尘封抬起头来,一声惊叫,匆忙喝住笨笨,向着拈花峰飞一般冲去。
待他奔上峰顶,青柏云正带着五名弟子在林中小道上缓缓漫步。尘封自后赶上,一声大呼,拜伏在地,满腔言语化为滚滚热泪。诸人微微一怔,回过头来:一别数载,那呆滞小儿居然变作俊秀少年,面目依稀可辨,只是双眼中那浓重的孤独之意在澎湃的心潮之下如何也遮掩不住。六人此前虽然也从游走四方的同门口中闻知一些关于尘封的屑事,然而谁也未曾料到竟有如此变化。
青柏云微微一笑,将他轻轻搀起,稍稍打量一番,却不言语,返身前行。众弟子神色怪异,紧随其后。青柏云面相虽和,话语不多,却深为注重长幼之礼,门下弟子若在师傅身侧,不得允许,不可肆意搭话。尘封伴随他时日不多,诸多关节却不敢忘,于是一语不发地跟在身后。
众人步入厅堂,青柏云居中上座,辛不平、罗冲、普智轩、梁霄汉、张岩、尘封共六名弟子依照长幼次序先后坐定,青柏云方才笑道:“此次下山,本想带着你等稍稍历练一番,不料一去六载,按图索骥、追亡逐北,可谓九死一生,幸好不辱使命;并且听闻你们小师弟竟然破去一处奇阵,得蒙掌门真人垂青,为师深感宽慰。较之尘封,你等五人六年来经我耳提面命,想来各有不同的收益……封儿,为表你立下的功绩,这块千载冰魄,便转赐于你。虽不是无上珍品,却已随我多年。”言语之际,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方晶莹剔透的白玉,托与手上。
尘封拜倒在地,甚为恭敬地接过,只觉触手生寒、滑而不腻,确是寒玉中的极品。
青柏云又道:“为师要向山中诸老回禀一番此次下山的离奇之处,顺便奉上所获经卷。你们六人诸年没见,想必更有一番话说,可以在此续续旧情。切记不可胡闹!”随之缓缓起身。待他俊朗的身形消失于院门之外,凝神端坐的六人方才长长喘息一声,人人扮出一幅怪相。
骤然,梁霄汉伸手斜指,尖声叫道:“数年不见,笨笨两处怪异的毛发竟然扩大一倍不止。大师兄,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般小犬?”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笨笨正瞪大灵动的双眼,牢牢盯着五人——自从见着众人,笨笨一阵摇头摆尾之后,便一声不响地随着众人步入厅堂;青柏云发话之际,它也甚为乖巧地蹲在尘封脚下。
辛不平微微摇头:“拈花阁《千古异志》中曾有一物,唤作赤面金獒,与笨笨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传说中的神物,世人从未亲见。若有闲暇,四师弟可以前去浏览一番。”
张岩接口而道:“大师兄,若真是赤面金獒,那该价值几何?”
罗冲怪眼一翻,轻笑道:“赤面金獒乃罕见神物,岂可有价衡量?五师弟,五大灵山之中如你这般衡量它的得道高人尚属首位啊!”
张岩闻言一笑,却不还口。
普智轩接口而道:“二师兄,万不可如此鄙薄铜臭之物。师弟记得数月前奔赴南疆之时,人人念叨要为尘师弟买份薄礼。二师兄你囊中羞涩,心急难耐之下几乎卖掉那把玉龙剑鞘吧?”
罗冲呵呵轻笑,却自怀中取出一只精美的紫竹海螺,笑道:“尘师弟,这紫竹海螺生自南疆紫竹林中,因形似海螺而得名,虽不名贵,尚可把玩一番……只因六年之前师弟还是娇小孩童,不料竟然出落成这般姿态。如今这紫竹海螺虽与师弟年岁不甚相称,终归是师兄一番心意……”
尘封道一声谢,郑重接过。
一语既出,诸人皆醒,纷纷自怀中取出一份精致的玩物,围拢上来。
尘封牢牢攥着五件精美的物什,回想六年之前,诸位师兄待人处事时常冷言冷语,岂料如今竟有这般变化:熟不知短短六载,五人历经重重险阻,多次与死神交臂而过,其中纠葛不可言语;若非诸人相互提携,彼此照应,早已有人横尸当场,甚或尽数覆没;生死患难之际,他们深切体味到同门之谊,不但往日的芥蒂烟消云散,而且纷纷记起自我昔日的不是之处,于是性情大变;由此生出对于那呆呆笨笨的小师弟的歉疚之心,路上遇到好玩的物事便费尽心机采购下来。
尘封眼含热泪,默默不语,听得辛不平温声而道:“尘师弟,你已经到过铸剑峰么?不知品鉴到何种神兵利器,可否让大师兄饱览一番?”
尘封慌忙取下无锋古剑,双手递出,讪讪而道:“师弟智浅德薄,未能所获神兵。此乃家传之剑,只因带着重重封印而从未视之于诸位师兄。”
辛不平郑重接过,细细审视一番,缓缓而道:“此剑古朴凝重,并无丝毫杀伐之意,然而这等造型却甚是罕见。
尘封踌躇良久,忐忑而道:“据铸剑峰段始祖所言可能乃湮没三千多年的利器紫电。”
普智轩大叫一声:“是紫电么?”
“三师兄,你曾听说这件兵刃?”梁霄汉插口而道。
封智轩闻言而道:“梁师弟,你可记得十年前,你我二人刚从铸剑峰上品出利器,一时兴起奔到一处山涧大放厥词。只因言语不和,与一手执碧青长剑的女孩争执一事?”
梁丘生微微一愣:“师弟一直将其视作平生大辱,如何敢忘!那女孩虽然年幼,却已得悟天书真传,你我合力也非其敌手。后为逃避恩师责骂,你我商议一番平生决不提及此事,不知师兄为何翻出这本老帐?”
普智轩面目微红,笑道:“师弟有所不知,此女来历出奇,据说与凌霄殿渊源甚深,每隔数年总在紫尘盘桓数月,然而问过多人却道不清她确切出处。经我多方打听,她当日所用长剑便唤作青霜,依稀记得那剑造型古朴,倒与尘师弟这把甚为相似。”
罗冲接口而道:“我曾听闻门中长者言道,王朝时代有一阴阳双剑,唤作紫电青霜,削金断玉,无所不能,不是神兵,胜似神兵。寻常兵刃,无论所属如何,总是阴阳相生、五行兼具,其中区别只是五行强弱不等而归属不同。紫电青霜却是例外,紫电属阳,青霜属阴,阴阳不相为继,跳出五行之中,非金非玉非木,更非水火……”
尘封微微皱眉,怔道:“普师兄所言名女子是否身着火红长衫?”
普智轩缓缓摇头,一声长叹:“十年之前她黄衫袭身,虽然稚嫩,却已明丽夺人、不可亵du,不知如今出落成何等模样了?”悠然深思之际,转而问道,“小师弟为何有此一问?”
尘封笑道:“师弟方才在山下雪场几乎冲撞一位身着红衫的女子。她便身携碧青长剑。现在记起,造型倒与无锋确实相似,奇寒无比,却不知可是师兄所言女子?而且与她错身而过之际,那碧青长剑兀自出鞘,竟然引得无锋龙吟阵阵、吼声不绝。”
普智轩呆立半晌,颤声而道:“此女相貌如何?”
尘封作势打个冷颤,笑道:“姿色超绝!只是冷艳无比,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寒意。”
普智轩抬头望天,喃喃出声,却不知作何言语。
罗冲见状笑道:“三师弟心有所属了!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对了,尘师弟,这些年你可有心仪之人?告诉师兄,大伙帮你说和说和……”
众人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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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尘封用一条丝带将那千载冰魄牢牢寄上,***一番挂在胸前;又将五位师兄白日赠送的诸般物什摆放在枕侧的楠木小盒中,呆呆凝望一番,审慎合上木盖,揽过沉睡的笨笨,盘膝坐于床前的蒲团之上。不久,一团红芒自其胸腹之间缓缓腾起,沿着四肢游走闪动。红芒游动之际,一方无形暗影随之而生。暗影之中,隐约可见各色云气挤过门缝蜂拥而入。
室内虽然撑着石蜡,却甚是黑暗。注目凝神,便可发现石蜡顶端那荧烛之光并非直直向上,而是化作弧形向着尘封婉转而去,且在抖动不止,好似正有一道无形之力将它牢牢牵住一般。片刻之后,一横烛泪自石蜡一侧绵延而下……
悄无声息之间,唯有缓缓游走的红芒,以及笨笨身上隐隐显出的七色玄光正在默默闪动。骤然,无锋柄端竟也闪出一道微弱的紫芒,伴着两者轻轻相合……
第二章 风起
半月之后,东南风起,漫天阴雳终于烟消云散。
白日飞升,积雪消融。紫尘灵山此前那段短暂的温馨气息被那正自冰释的余雪遥遥带入空冥之中,山林各处复又蒙上庄严肃穆的紧张沉郁之气——虽然寒意料峭,人人却已换上单薄的长衫,在依旧凛冽的朔风中求证天地大道——距离百年一遇的盛事不足三月,山中子弟大都心高气傲、不甘人后,多已寻一清静辟幽之地孜孜修行。山道石阶之上仅剩残冰余雪,鲜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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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声中,风月老人缓缓启开拈花阁的大门,雍容典雅的七彩阁楼迎来当日第一缕阳光。
两千年来,这座阁楼代代传承之下,秘典绝技琳琅满目,更有世间万千生灵梦寐以求的天地正道。紫尘立山迄今,断断续续中总有诸多亡命之徒用尽诸般智谋潜上峰顶,但已被尽数斩杀。拈花阁因此成为灵山慎重经营的物事之一。虽然外表极具典雅,却不知这风韵之下掩藏着多少杀机——拈花阁每一代中,都有专人穷其心志为它设下重重禁制,更不消说其他峰主长老的杰作。如今的拈花阁可谓水火不浸、风雷不惧——构筑阁楼的每块木石、每个颗粒,都可发出一柱强劲的光焰,甚或唤出一道惊雷。
紫尘五老之中,除去兼任掌门的紫霄殿主,便属拈花阁主的选拔最为苛刻——入选之人不但智慧超绝、刚正不阿,更要道法精深、多谋善断。风月老人当年正因技压群芳,并且历经重重考验,方才登上阁主之位。算及时日,老人就任第十代阁主已经三百余年。虽然数十年来老人渐渐不喜俗务,却一如既往地恪尽职守、不敢懈怠。
三百多年的岁月啊,尽在经卷书廊中度过了么?
怅惘之间,风月老人步上第四道石阶。该层之下,普通弟子可以肆意翻览,某些暗处虽有禁制,却不强劲,紫尘弟子均无大碍。该层以上,石阶回廊之中便已设下绝妙禁制,若非天书一途已有相当修为,万难通过;而且其中卷轴也有禁制依附,普通弟子修为不够,闯不过门户禁制,更无法开启卷轴。第六层上,紫尘门归已经严令,仅许长老峰主阅览,其中禁制之多、防御之重较之前者更加不可言语。
以上种种,并非刻意为普通弟子设防,旨在警示门下本门诸般绝学均以天书为基——所谓绝学,不过是天书修成一定境界的运用之妙。如若天书修行不够,一味贪图运用妙法,反而等于舍本逐末、有害无益,更易误入歧途、走上邪路。
至于第七层,则为禁忌之学。两千年来,紫尘灵山出过数位才智超绝之辈,他们将天书所记载着的绝妙之法推向极致,也将修行之途带入不测之渊——创出数门极为残酷的技艺,便被称之禁忌之学。这些绝技与邪魔歪道之术颇有异曲同功之处,大多残忍好杀,有违天和,却也精妙无穷,历代高人执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之念,不忍舍弃,却又想象不出万全之策,便把它们尽数抄录下来,封印在此。
多年以来,这层阁楼已如枷锁一般牢牢牵绊着风月老人——既不能轻言销毁,又要谨慎看护——若有流失,后果不堪设想。当然,其中的机关禁制,更属紫尘之最——那道阁门,惟有拈花阁历代阁主方能打开,而且关闭开启极其繁杂,往往耗费小半个时辰,风月老人也不过间隔三日方才例行开合一次。
“如此妙法,倒也堪称绝学,定要长没于此么?”今日,老人同样费了一番功夫,方才打开阁门,缓缓扫视着其中数个墨玉方盒,暗暗忖道。
愣神之际,随身弟子清肃来报:“回禀恩师,白虎祠展师叔求见,已在大厅恭候多时。”
风月老人闻声一怔:展士戎脾性暴躁、心胸窄狭,如不即刻下楼,他必定大吵大闹,甚而大肆渲染一番。随之掩上阁门,却来不及施以重重封印,朝清肃郑重而道:“你在此留守,我去去就来。”在其转身那一刹那,瞥见尚未封印的阁门,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犹豫,复又步下楼去——清肃追随风月老人多年,为人忠诚厚道,修为却很一般;何况第七层内禁制重重,若非身怀长老峰主般的修为非但无法步入,更不必说开启封印重重的墨玉石盒……
闻得恩师吩咐,清肃伫立门外、不敢疏忽。不久,却见风月老人沉着脸色走上前来。清肃不知恩师为何突然这般恼怒,不敢言语,低头俯首之间老人已经推开阁门,反手掩上。片刻,老人复又推门而出,一语不发掩门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风月老人却又换作平日那般惺忪模样迈上阁楼,推开阁门,缓缓巡视一番,又向清肃扫过一眼,轻轻合上阁门,设下重重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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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沿着山道,向着拈花峰下信步走去。
多日以来,青柏云耳提面命,众位师兄倾心相教,令他度过数个温暖的冬日,更使他大长见识,却也让他萌生颓丧之意。依照恩师所言,自己此时已经跨过天书太玄上境第三层次,而且于修行一途也甚顺畅,然而无论如何都无常人那般成果——既不能化出五行本物,又不可驱剑攻敌,更不能御剑飞行,当下甚是懊恼。思前想后,他便背负古剑无锋,信步而行,一来拜会久违的山水草木,二来平复一番颓废沮丧的心境。不知不觉,竟然步入一道峡谷之中。抬头仰望,拈花峰顶高不可及,深涧幽谷之中整片天地已被浓缩成一条细小的溪流自天光一线间缓缓行过。气蕴蒸腾之际,万木攒动、光怪陆离,令人幻视幻听。注目良久,左右两侧的山壁正似堆挤过来一般。
恰在此时,一道暗影呼啸而过。转眼之间,却见风月老人不知何时竟然站在峡谷尽头,背朝谷口,怔怔而立。待他走近,老人却不转身,仅从袖中缓缓递出一道卷轴,含混而道:“此乃我半生苦思而成的一门绝学,从未视之于人,今日姑且传授于你,望你在本次赛事中妥善运用。切记,此卷轴只可自我参悟,不可视之于人,习成之后,即刻销毁!”言语之际,老人头也不回,直直走向山林深处,隐去不见。
尘封喜不自胜,虽然觉得风月师祖此举稍稍匪夷所思。然而大喜之下,却也不加多虑,细细审视手中卷轴:通体天蚕丝绸精制而成,古朴陈旧,封口处有火漆重重封印,其上盖着一张猩红的大戳,字迹却甚是模糊。仅其外表来看,便知若非无上绝学,也是罕世孤卷。
忐忑之下,慌忙趋至密林深处,审慎拆去火漆,迫不及待地打开卷轴,三个猩红骷髅即刻闯入眼眸——成“品”字形状,妖冶无比。稍微对视一阵,只觉六个幽深的眼眶之中仿佛涌出六道血柱,飞旋之间竟然凝成一道深邃的血窟,顺势将他牵入迷茫之中。过往时日种种痛苦的回忆在脑中呼啸而过,抑郁沉闷的感觉在其心底竟也缓缓堆积起来,隐约之间令他产生深深地不忿之意,周身各处更加腾起一股杀戮之意,仿佛惟有步入那道血窟之中大肆舔拭一番方能如意……
剧颤之下,尘封自梦魇中醒来,匆忙合上卷轴,不敢再看。闭目良久,想及既是风月师祖所授,定非奸邪之法,可能仅仅匪夷所思一些。喘息一番,便又打开卷轴,绕过三个骷髅,以下洋洋千言尽是浅显易懂的修行之法。然而越往下看越是胆战心惊,只觉其中义理与天书甚有渊源,却有太多似是而非、背道相驰之处,甚至更多损人利己之法。然而方法之巧、运用之妙,却又令人暗暗称奇。想及数月后的比试,尘封心痒难捺之下,渐渐束缚不住少年人那争强好胜之念,心底虽然疑惑却不再向风月老人倾心求教,也便遵照卷轴所示缓缓调动气息……
半月之后,拈花峰下密林深处陡然响起一声怪异的嘶吼,吼声刚落,周遭一片生机勃勃的密林刹那间枯荣下去——满树枝叶缩作一团,勃勃生机仿佛已被生生榨尽。袍袖轻拂,焦枯的枝叶竟如燃尽的草灰一般在这片诡异的密林之中轻轻飘散……
微微抖动,一幅古朴的卷轴瞬间化为滚滚黑烟随风而逝,烟雾之后映出一张恶魔般的脸庞,伴着一阵阴寒诡异的笑声……
第三章 盛会(上)
阳春三月,深涧峡谷中的斑斑余雪终于消融殆尽。
暖风习习,草长莺飞,紫尘山林荡漾着久违的暖意。彩旗飘飘,万众亢奋,百年一遇的盛事终于到来。
紫尘山南,千顷平台之上已经搭起一座高约两丈、方圆十丈的石台。它,应是万千才俊即将一较高下之所了。然而紫尘年轻一代多达数千,仅设一座高台,这般比法,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对于此事,掌门手谕已经言明:紫尘才俊虽多,然而高下相较,强弱立判,想来不会持久;如此一来,后进之辈反而能够细细观摩、反复思量,进而扬长避短、知耻后勇;何况天下大劫也已拉开序幕,借此盛事更可振奋人心,自然越久越好……
一面无声大鼓已在紫尘山林滚滚擂动……
重重院落,千百中年道人或庄重严肃、或玩世不恭地教导着座下门徒,概要他们奋力争先、不辱教诲。
自古以来,“徒以师贵,师以徒荣”。门下弟子若能在万千儿郎中脱颖而出,何尝不是为人师者的平生乐事?然而如此较技,成败如何,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向来刀剑无情,能人辈出,门下弟子虽然大多资质非凡,却未必便是其中的翘楚之辈;而且道法一途,越近百尺竿头,才智卓绝之辈之间的修为大多相去不远,彼此相较,已经没有必然胜算。成败之间,时运而已,岂可强求?
拈花峰上,青柏云也正牢牢注视着门下六名儿郎。虽不言语,那锐利深沉的双目却似饱含千言万语一般向每位弟子脸上重重扫去……
尘封一如诸位师兄那般,换上干净的衣衫,直直挺立,晶莹圆润的眼眸中燃烧着炙热的烈焰,正饱含期待地扑捉着恩师那锐利的目光。这个稚嫩的少年,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对于天书的修习虽然几无成效,却不知为何竟在短短半月修成那道无名卷轴;那套功法的确非同小可,神出鬼没、诡异绝伦,令人防不胜防,倘若以它为凭即使不可脱颖而出,也可一鸣惊人;虽然隐隐察觉它未必光明正大,施展开来更有浓重的嗜血之意,只是想及既然是风月师祖暗中相授,应当无需质疑,到时小心操纵便是……
忐忑之间,却见青柏云沉稳的眼眸自他的脸上一扫而过,并未过多停留,只是轻声言道:“去吧!凡事量力而行,切记不可丢脸!”言语落地,转身步入厅堂。
这个亢奋的少年,内心深处掀起一阵莫名的失落,暗暗咬紧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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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长空如碧。
淡淡的紫色云雾自紫尘山林北侧的千顷湖面蒸腾直上。平静地湖水,倒映着朝阳蓝天,配以缭绕的紫雾,仿佛紫纱帐下闪着豪光的碧玉一般,美轮美奂。不久,紫雾消散,露出碧青色的湖水。万里长空之下,更似一块硕大的碧玉静卧在秀美的山林之中。此湖唤作“紫烟”,只因每日朝暮之际湖面上自会腾起紫色的烟雾而得名。
湖水清冽,游鱼走蟹明晰可见。波光粼粼之中,忽而跃出一尾肥大的红鱼,腾起微微细浪,轻轻地激荡着岸边几只小小的木舟。湖岸怪石嶙峋,仅有数处铺着齐整地青石。岸上白杨抽枝,垂柳拂面,在微微和风中展示着昂扬的春意……
辰时前后,“紫烟”四周已经围满年轻子弟。人人拎着一只竹篓,左顾右盼之际踮着脚尖翘首而望。这方玉湖,距离五座主峰不过数里之遥,他们虽然年岁不大,但平生之中已经到此玩过多次,然而却似如今这般人人拎着竹篓而至尚属首次。
竹篓由紫色圆竹精制而成,虽然古朴精美,只是拎在这些颇具仙风道骨的年轻才俊手中实在有些不伦不类。竹篓之内,摆着一推晶莹剔透的果子,形状大小近于枇杷,却成乳白颜色,好似含着雪块的玉球一般,隐隐闪着羊脂般荧光,更加散出寒梅般的幽香。此果唤作“雪魂”,人间传闻乃寒雪魂魄所化,触手温软,含口即化,仅其外形看来,倒也名副其实。据说甚能益寿延年,更是果中极品。所生树木唤作“雪泪”,枝繁叶茂、四季常青,本是洪荒异种。论其外形,也与众多林木殊无二致。然而每当积雪压枝之时,雪泪便会在积雪之下开花结果。待到枝头积雪开始消融,雪魂便已成熟;不过倘若积雪化尽,雪魂便会脱落坠地,化为一团浆水。雪泪喜热厌寒,却又仅能凭借枝头的果实繁衍生息。然而酷热之所,何来积雪?长久以来,这等洪荒灵种便在人间多处绝迹,如今仅于铸剑峰“地火炎窟”附近的幽谷之中尚有千棵。只是紫尘山千年以来未曾降雪,那千株奇树便如普通的四季青一样苟延残喘了千年的时光,直至最近方才扬眉吐气。
“掌门真人号令门中弟子尽皆带着果子前来,难道为了犒劳湖中的鱼虾么?”尘封暗暗念叨一句,却又觉得这般想法甚是可笑:似凌宵掌门那般庄重严肃、仙风道骨般的不世高人,如何会行此可笑之举?正待向身侧的阁中同门问询一番,却见众人尽皆正身而立、眉目紧蹙,恰似满目不解,只得作罢。
困惑之间,陡觉手中竹篓剧震。轻轻低头,竟是早已在其四周伺机而动的笨笨于自己沉思之际,跃进竹篓。正待呵斥,它却已经含着一颗雪魂,乐滋滋地跳下竹篓,朝他狡诘地回望一眼,窜入身侧的灌木丛中,抱着果子吱吱有声。
望着仅剩半篓的雪魂,尘封暗暗摇头:当日伴着诸位师兄自铸剑峰下采到这般奇果之后,只觉入口即化,芳香腻人,一时心奇便随意抛给笨笨一颗,不料居然惹下祸端,仅过数日满篓果子便在它的偷抢之下丧失一半;万般无奈,自己只得再次奔赴幽谷,哪知积雪化尽,万千枝头空空如也,细细搜寻,终于在幽谷深处一方雪洞中勉强寻得半篓;岂知昼夜提防,还是被恶狗寻到空子……
“这只呆狗,越来越机灵了!”尘封笑骂一句,却把竹篓高高揽在胸前:适逢紫尘盛事,掌门真人数月前对于今日种种已有郑重交代,其他长者又如此秘而不宣,此事定然非同小可——尚不知即将供奉何方高人,实在亵du不得。
恰在此时,闻得一阵破空之声,却见紫尘五老纷纷御风而致,瞬间落于湖面一处,凌空而侍,彼此对视一阵,神情肃穆,念念有词。不久,五老足下细浪翻腾、暗流涌动,随之分别拱起一物。五件物事露出湖面,顿时放出五色豪光,耀眼眩目。片刻豪光隐去,竟是一琴、一筝、一笛、一鼓、一钟,均有两丈长短、一丈来高,古朴凝重,雍容不凡。琴呈紫色,紫玉作架,天丝作玄,闪着淡淡紫光,温柔恬淡;筝呈绿色,却是寒玉作架,龙脉为玄,月华般的绿蕴之下,竟有微微杀伐之意;笛呈赤色,通体由一块硕大的红玉雕出七个脸盆大小的圆孔,恍若一段粗大的红竹,逍遥在紫烟碧水之间;鼓呈青色,两丈方圆,已与碧青色的湖水浑然一体,虽不知何物所造,却在鼓面上寄着两根彼此对呈的粗大腿骨,威猛无筹;钟呈黄色,似由硕大的金石整体打磨而成,却在正中悬着一颗脑袋大小的碧绿玉锤,典雅别致。五件乐器形态各异,材质不同,周身各处更镂刻着着天地声色、奇符怪图,或是瀚海巨川、奇峰险山,或是青鸾紫凤、仙花异草,更有洪荒灵种、罕世神兽……姿态万状、悲喜万千,若即若离、藕断丝连。旭日之下,道道流光自声色图案之间绵延不绝、奔腾不休……
如此巨大的乐器,竟是用来演奏的么?倘若真能演奏起来,却不知怎生一种景象?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呢……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却见一道紫色光柱自凌霄真人手中缓缓腾起,断断续续之间击打在身前数根泛着银光的琴玄之上。“铮、铮、铮”三声巨响即刻自紫琴腹中遥遥传出,良久不觉。三响过后,其他四老分别守着身前的物事,奋力拨弄起来。
千顷碧湖上空顿时流光万道、五音齐鸣。
片刻之后,烈风四起,山林之中竟然涌出各色云气,缭绕蒸腾之间,恍若蒙受召唤一般,直向紫烟玉湖奔涌而来,不久便在碧湖上空汇成一片七色彩云。随着五色乐音,幻化着种种美奂绝伦的姿态。
竖耳倾听,五件乐器虽然声色各异,曲调不同,然而繁复变幻、抑扬顿挫、扣合之美,端的人间之最……时而风声呼呼,兵戈争鸣,杀伐之意铺天盖地,恍若大漠黄沙之上,百万人马正在极力拚杀;转而四音俱消,陡闻一道清脆的钟声在深山巨溪之间穿梭回荡,仿佛此前奋勇拼杀的百万人众尽皆参透人生,伴着晨钟暮鼓,逍遥山林……忽而雷声隆隆,狂风阵阵,恍若暴雨袭来,山林舞动,百兽鸣哀;转而风消雷逝,唯有一道淡淡的琴音在天地间悠悠响起,好似雨过天晴,一片洁白的鹤羽随着微微和风在遥遥天际上下起伏,渐去渐远……
耳闻天籁之音,众人如痴如醉,尽皆陷入忧思神往之中。漫不经意之间,陡然发现竟有赤、紫、青、黄、绿五色荧光分别自赤笛、紫琴、青鼓、金钟、绿筝中奔腾而出,缭绕之间汇聚于碧湖之上,渐渐凝成一道粗约数丈的淡白气蕴,缓缓没于湖中。碧波荡漾的千顷湖面顿时声若惊雷、狂飙万丈,恍若万千游龙正在左冲右突,更似彼此攻伐。
惊涛骇浪之间,紫尘五老全神贯注、气定神闲,充耳不闻一般拨弄着手中物事。遥遥望去,竟似汪洋中的巨柱,巍然屹立。浪涛声中,时而澎湃激昂,时而缠mian哀婉的五音始终聚而不散,更未丝毫凌乱。伴着风生云起的滔天巨浪,细细品来更有一番滋味……
前后持续盏茶时分,澎湃激荡的千顷湖底陡然响起一阵深沉的嘶吼,仿佛一只庞大的巨兽已经不堪五音骚扰,正自缓缓醒来。只是这刚猛的吼声,竟然如此浑厚,非但掩过弥漫天地的五音之曲,更加盖过惊涛骇浪,好似来自地底深处,更似源于亘古之前……
第三章 盛会(中)
吼声乍响,紫尘五老眉目抖动,高亢的五音稍显凌乱。正值此刻,犀利的琴声“铮铮”响起,恰如一柄利刃一般自雄浑亘古的嘶吼声中刺出一道细小的缝隙,五件乐器瞬间光华迭起,曲调陡转,抛去哀婉缠mian之意,尽做澎湃杀伐之声,好似与那低沉的吼声争执斗狠一般。
一股庄重激昂的肃杀之意由这五件光彩夺目的乐事散播到空冥的天地之间。
七色彩云四散而去,转而聚起一团墨绿色的阴云,在诡异的天空中打着斡旋、扯着闪电,仿佛渐渐支撑不住早已崩溃的意志,即将自暴自弃化为倾盆大雨以求解脱。然而每当阴云聚起,澎湃激昂的五音总将它生生驱散,如此纵横翻腾,周而复始。
不久,吼声迭起,更趋高昂,隐隐之中竟有数分苍凉之意。如此肆无忌惮,如此不加修饰,仿佛混沌初开、万物未生之时响彻天地的第一声嘶吼,甚或第一声高歌,单调不乏凝重,古朴不乏狂放。
嘶吼声中,紫烟湖心缓缓隆起一座百丈粗大、数丈之高的水浪,直向四周奔腾而去……
水柱停歇,一座百丈方圆的岛屿缓缓浮出水面,其呈深褐颜色,仿佛从未经历过岁月的打磨,犬牙差互、奇峰迭起,恍若由地底岩浆瞬间凝聚而成,更似自千丈地底生生拔出。
岛屿正中,蹲着一只长约两丈的奇兽,正慵懒地摆动着巨大的脑袋;周身上下与岛屿一般颜色,利棱密布、坎坷起伏,恍若披着一身犀利的鳞甲,若非那颗左右晃动的脑袋,实在辨识不出它与岛屿之间的差别;生有三足,前二后一,前足支地,后足盘曲;半丈巨尾状如巨蜥的尾巴一般,直直拖在身后;硕大的脑袋更是奇特,恰与身子一般怪石嶙峋、棱角分明,脑门正中随意开着一张大嘴,却无牙齿,也非血红颜色,一如皮肤那般尽成深褐颜色,大嘴下方胡乱点缀着两个脸盆大小的鼻孔,上方兀自生着一颗独目,生生占去半个脑袋,正在骨碌碌的转动……
论其面目,恍如天地造物之时第一件成品一般,如此单调呆板、粗糙马虎,却又仿佛如此亘古久远,如此从容不拘。
悠悠之中,奇兽张开大嘴,甚为惬意地扯出一个悠长的呵欠。数丈狂涛自其正前方平平涌起,瞬息冲至岸边。
较其身形,它虽堪称巨兽,但在这百丈岛屿之上实在微不足道。断然难以想象,这并不太过庞大的身板竟然负载起这般威势,更加想象不出雄浑苍凉的吼声正是由它发出……
紫尘五老此时竟也停止拨弄,静静而待。良久之后,云开雾散,风止声歇。凌霄真人大手挥动,岸边千百弟子依照事前所示将篓中果子倾入湖中。
慵懒的奇兽闻风而动,听得一声苍凉的鸣叫,两丈左右的身形瞬间胀大百倍,恍如巨山一般将那百丈岛屿全然包笼其中。坎坷起伏的身躯,恰如奇峰峻岭汇成一般,威猛狰狞,绵延起伏。
一声巨响,跃入湖中,百丈高的水幕自其身侧澎湃直上,紫烟上空瞬时化出一道绚丽的彩虹,缠mian不去。不久,巨兽张开利峰般的大嘴,如长虹吸水一般将荡漾在湖面的数万颗雪魂果子卷入口中,又似意犹未尽一般在湖中倏忽来去。所过之处,恍若开着一道气浪,迫使湖水向着两侧无声分离,露出数丈深的湖底。在那稍带泥泞的湖底漫步,如此庞大的身形竟然往来无阻、瞬息数里……
骤然之间,巨兽顿住身子,瞪着湖畔一处静立不动,却在不停地抽动鼻孔。良久之后,方才晃晃脑袋,状似不解一般,房屋大小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数周,发出一声缠mian悠长的低吟,返回岛屿正中,还复原状,坐着它缓缓潜入湖底……
汹涌激荡的湖面再次掀起万丈狂澜。
良久之后,众人方才回过神来,竟如置身梦幻一般瞠目结舌,呆滞的眼眸彼此对视一阵,暗自发问:灵山之中何时盘踞着此等奇兽?
风魔山中,尘封虽然见过幻世狼王幻化而出的十丈巨狼,却知道它虽威猛,然而仅是幻相,并非真正生灵。即使如此,巨狼比之此兽竟也不值一哂。而且此兽可大可小,伸缩变化均在倏忽之间,不知可否继续变大?紫尘山中惴惴六载,此前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惊诧莫名的少年最终遮掩不住深深的疑惑,正待发问,耳畔一人颤声而道:“敢问师兄,如此巨兽竟是何物?”
其旁一人脱口而出:“还用问么?自然是紫尘灵山震山神兽!”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乍然响起:“胡说八道!”
尘封回过头去,众人身后不远正自站着一位白发长须的老人,不知年纪几何,却无丝毫老态。他曾听人言道,紫尘山中另有不少修为超绝之辈,一心苦寻天道,不好俗务,常年不知躲在何处孜孜修行,仅逢山中大事方才显出身来——倘若所料不差,此老当是这类奇人之一。游目四顾,果然发现紫烟湖畔另有不少这般年纪的老人。如此说来,此兽的确非凡,否则断然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致。
老人环顾左右,缓缓言道:“这只巨兽,可非什么震山神兽!五件乐器,你等可知竟是何物?”
众人纷纷围拢上去,重重摇头。
老人笑道:“五件物事便是上古五大神器,分别为伏羲琴、夔牛鼓、逍遥笛、邀月筝、东黄钟,各居五行乐器之首,深有牵动阴阳五行之功。五者齐聚,更是罕见。所奏乐曲,唤作《天籁五音》,乃一绝世高人精研五行幻化、呕心沥血之作,参悟天地、超绝造化,若非五行神器不能奏出。数万年前,五大神器和这《天籁五音》曾经横行一时,此后同时不知所踪。有人传言六者当属神物,人间不配拥有,天界已经将其收回。岂料就在五大灵山现世之后数年,紫尘弟子便在山中一处古洞寻得五件神器和这绝世曲谱。只因当时众人修行尚浅,五大神器无法驾驭,妙绝世间的《天籁五音》自然无法奏出。”
“五百年后,紫尘五峰分别推出一位高人,在这湖畔奏起《天籁五音》。此湖当时尚无紫色云雾,更不叫这般名称。自此之后,朝夕之际方有紫色雾气自湖面蒸腾而起。哪知此次弹奏只得一半,千顷湖底乍然传出一声嘶吼,顿时风起云涌、天地失色,不久便有此兽浮出水面。紫尘此时已经立山数百多年,却不知晓此处竟有奇兽潜伏。猝不及防之际,尽皆大惊,人人祭起法宝利器朝这巨兽猛击过去。哪知无论如何都无法伤它分毫,反而它被唤出万丈狂飙将此间诸人尽数拖入湖中。然而它并不伤人,只是兴奋莫名地爬上湖畔,将摆在岸边的诸多果品席卷一空,随之潜回水底。此后多年,无人再去触碰《天籁五音》,奇兽也便没有出现。”
“如此又过三百年,山中五位好事之徒一时兴起聚在一起重新凑起《天籁五音》,岂料再次奏得一半,奇兽竟又钻出湖面,复将岸边果品席卷而去。据说此次身形之巨却比今日所见仍要大上数倍。紫尘上下由此得知,《天籁五音》可以唤出此兽,于是这段绝世乐章便由紫尘五老分别掌管,并且设下一阵将五大神器沉入湖中。每逢盛事,由紫尘五老招出神器,演奏此曲,唤出奇兽,助其饱餐一次。紫尘毕竟与它一山共存,若能和睦相处便是最好局面。据说此兽在古今任何典籍中都无记载,似乎任何法宝利器都伤它不得,而且更能呼风唤雨。仅其身形,次次出现均不相同,实不知它若胀到极致竟是何等模样?敢问世间,何人能够受它一击?”
微微一顿,老人又自笑道:“老朽知晓你等心存疑惑——为何入山多年从未听人提起。呵呵,此兽便是紫尘不传之密,只对年轻弟子有意设防。如此做法,旨在稳定人心。倘若你等早知有此敌我难测的巨兽盘踞在此,还敢湖上泛舟么?五老今日此举,一为恭贺紫尘盛事,二来更要尔等身临其境一番,打消心中忧虑……然而老朽一事不明,它究竟为何在你我身前徘徊良久。”
沉吟之间,老人忽地鼻尖抖动,一声大喝:“兀那女娃,手中为何仍旧留着一颗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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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盛会(下)
尘封闻声望去,只见拈花阁那位相貌丑陋的女孩站在近处,一手揽着笨笨,一手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雪魂果子。女孩脚边,放着一个崭新的竹篓,却非众人手中那般精美,而是鄙陋不堪,边缘某处,更似带着几点血斑。一眼望去,便知定是外行人士匆忙之间仿制而成,或因时间仓促、手法拙劣曾经划破手指。
尘封微微一怔,顿时心中雪亮:定是笨笨撞见拎着雪魂的琳儿,这便纠缠着她不放——紫尘山中,除去自己,便属琳儿对它最为友善;女孩见它如此喜欢这种果子,便在方才肆意为它留下一颗。
却说女孩正在逗着笨笨玩乐,蓦然惊觉竟有数百眼眸纷纷射来,忽地想及方才那声大喝竟是冲着自己而来,顿时面目通红,娇躯剧震,轻捏于纤纤素手中的雪魂滑落在地,远远滚出。
笨笨当即自她手中跃下,追上滚动着的果子,衔至女孩脚边,轻轻放下,向着老人一番怒吼,便又紧紧贴在女孩脚边,左右撕磨,似在轻声抚慰着她一般。
女孩俯下身子,揽起笨笨,泪眼朦胧,低头不语。
老人瞧见女孩面容,神色稍为温和,犀利的眼眸扫过粗陋的竹篓,温声而道:“老朽一直不解巨兽为何朝着我等徘徊不休,原来竟是这颗果子作怪。此兽嗜果如命,雪魂本是果中极品,更加投其所好。若它为此骤然发怒,我等岂有命在?”
恰在此时,悠扬的钟声自紫尘主峰方向遥遥传来。众人闻声抬头:紫烟湖畔已经鲜有人影,五大神器早已没入湖中,紫尘五老更加不知所向——这阵钟声,当是千顷校场召集同门的讯号了。于是纷纷振奋精神,或驭起法宝,或疾速奔走,片刻之后,四围仅剩寥寥数人。
老人不再言语,朝着女孩轻轻一瞥,一声轻叹,缓缓没入林中。
尘封甚为歉疚地走向女孩,低声而道:“我代笨笨多谢你了!”
女孩递过笨笨,讪讪笑道:“谢我什么?”
尘封微微一笑,却不言语,忽地发现那双素手之上竟有数条崭新的划痕,指着脚边的竹篓问道:“这篓子竟是你自己做的么?”
女孩一愣,轻轻点头。
“它们……不是诸位恩师交由门中工匠按人定做的么?”尘封又道。
女孩沉吟良久,缓缓而道:“恩师从不认我这个弟子,我便只能自己动手。不料接连做了数个,都是这般丑怪!”随之默然一笑:“近十年来,恩师只许我打理杂物,不准步入拈花阁,更不能踏上紫霄殿。然而我多年所学,却尽为恩师所授。若遇疑惑,也由她当面作解……无论如何,我却不可不认这个师傅!若要责怪,就只能责怪这副样貌了……”
望着女孩惨淡的笑容,尘封心底阵痛,又向笨笨瞟过一眼,暗自叹道:世间万千生灵,若能始终不以貌取人,也唯有笨笨这类懵懂的生命了。
才智和教化,教给人类的果真是财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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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真人端坐于高台正中,眯着双眼,扫过台下千百弟子,轻轻注视着湛蓝天空中缓缓流动的云朵。
昨日沧海,今朝桑田。曾几何时,自己也与台下儿郎一般倾慕着这座高位。后经百年煎熬,终于自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天下权势最为显赫的紫尘之主。岂料登上这般高位,方知其中艰难——紫尘灵山,未必如芸芸众生拟想的那般安宁和睦,山中大事更非掌门一人便可生杀予夺,然而却有多人对此觊觎良久、垂涎三尺。置身此处,恍若坐于火山口上,稍有不慎,便会授人以柄,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尸骨无存。紫烟湖畔方才还算诸事顺利,却不知山中为何盘踞如此怪兽,倘若骤然发威,紫尘还能保全么?
天下大势,云生雾卷,烽火连绵,栉次鳞比的暗黑势力迭次而起,远出所料,即使如今尚不知另有多少依旧藏在暗处,伺机而动。数年以来,紫尘灵山对于兵戈之事虽有参与,却始终执着静观其变的姿态来应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本已违背拯救苍生的初衷——一来天下大势尚未明朗;二来山内情势复杂,人人各怀心态,调度不易。
到了这把年纪,本应淡泊名利,求证大道。不料沧海横流之际,竟然引得老迈之心再次蠢蠢欲动,恨不得天下祸事早来百年。然而即将一畅胸怀之时,却又处处制肘,恍若鱼梗在喉,不吐不快。长此以往,如何逐鹿天下?
昼夜筹谋,终于迎来百年一遇的盛事。自古以来“无风不起浪”,但愿这场飓风越刮越大,越刮越久……
紫尘的将来,定当由我谱写!
念及此节,凌霄真人恍若乍然年轻百岁一般,双眸精光忽现,一丝深沉的笑意缓缓显在嘴角……
三声钟鸣过后,午时已至。
凌霄真人立身而起,带领长老弟子设坛焚香,郑重地祭拜过三清四帝、历代高人。众人落回原座,灵宵真人便向身侧四老扫过一眼,轻声笑道:“有关此次盛事,诸位师弟可否仍有异议?”
兵事老人微微皱眉,朗声而道:“对于拈花阁天外之女,师弟依然不改初衷。以师弟之见,此女身世来历……而且样貌鄙陋……应当排除在外方显公正……”
且说尘封伴着琳儿自紫烟湖畔匆忙赶来。路途之中少年一直思绪万千,只感觉数年来自己虽也饱尝孤独,却始终有风月老人时时眷顾,而且恩师及诸位师兄归来之后,也对他呵护备至,再无丝毫生分。何曾料到身侧这位几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只因相貌欠佳,竟然受到这般虐待,顿时滋生忿忿之意。岂料两人方才坐下,便听得兵事老人有此一说。
无助的女孩顿时满面通红,浑身颤动,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惨然而下。
一股无名业火却自少年心中熊熊腾起,顿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身体发肤尽皆受之父母,我等无缘改变。若以展师叔祖这般仅仅以貌取人,与此赛事岂非有失偏颇?”
此言一出,犹如白日惊雷,所有人众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在愤激中颤抖的少年——五老当政已过千载,何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过这般指正?
兵事老人闻言大怒,虽已想好措辞,却不屑于和门中小辈多费口舌,更不愿败坏今日盛事,当下强行压下满腔怒火,冷冷回道:“此乃五老议事,你这黄口白牙的小辈凭何置喙?”
尘封正待还口,琳儿已经轻扯着他的衣襟,微微摇头。
朝着可怜的女孩扫过一眼,尘封视而不见,断然回道:“展师叔祖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能因此而任意草菅我等小辈?”
“黄毛小儿!你好跋扈啊!”兵事老人怒极而笑——身在此位三百多年,何时有人对他这般出言不逊?顿时须发皆张,冰冷的双目携着千钧之力直直盯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万众肃然,生息全无。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一般。
尘封心下一横,将错就错,断然迎上兵事老人威猛锐利的目光,蓦地感觉老人犀利的眼眸竟如一座巨山一般朝他当头罩下。
片刻之后,一滴汗珠自其脑门缓缓垂下,径自游入少年眼中。尘封拼命地呼唤着即将摇摇欲坠的意志,兀自支撑。
恰在此时,凌霄真人轻声笑道:“你这小辈!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竟有胆量跟你师叔祖叫板。若非适逢山中大事,师叔祖又宽宏大量,今日定不轻饶。虽然如此,也需将你犯下的忤逆之罪姑且记下,若有再犯,决不姑息……不过,你之所见,也有些许道理。拈花阁中那位女孩,数年以来的确由于容貌受过不少苦楚。为此,我便许她继续参与此次比试。”
兵事老人自重身份,不愿于大庭广众之下和门中小辈再做纠缠,又听掌门如此措辞,一声冷哼,回过头去。
尘封压力顿消,只觉周身通畅,随之一阵眩晕,赶忙回身坐下,朝身侧女孩轻轻微笑。
可怜的女孩早已喜极而泣,怔怔地盯着他的面目,眸子深处射出异样的神采。
良久之后,尘封方才回过神来,恍若大梦一场,只觉周身疲软、四肢无力,那颗曾经奋力抗争的灵魂此刻仿佛已经筋疲力尽一般,恍恍惚惚、居无定所,只能任其飘摇。时而瞥见兵事老人那张威猛的面孔,心中惊悸异常,如何也记不起来方才怎会聚起那么大的勇气——竟然和他对视良久。
恍惚之中,五位老人分别站到台前作出一段简短的言辞,大意是鼓励门下弟子奋力争先,更要他们把握分寸。
稍后,便在年轻一辈的欢呼声中,按照此前早已拟好的规则次序,拉开战幕。
一时间,高台四周时而如同冬雪莅临,时而如同酷暑尽至,甚或爆出各色豪光,幻出各色奇兽,甚是精彩。待到暮色将至,高台之上已经决出百十人次。尘封无心观看,依旧沉浸在此前的余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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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青柏云将小徒唤入厅堂,牢牢注视着似曾魂不附体的少年,久久不语。
半晌之后,青柏云方才长叹一声:“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弟子知罪。”尘封慌忙跪地。
“好在恰逢盛事,掌门真人方才有意饶你。换作它日,定然不会轻饶。”青柏云郑重而道。
尘封俯首不语。
“你所犯过错,为师也有责任。六年之前我等下山追寻经卷,本以为多则半年便可凯旋,不料一去六载,竟至今日养成你这般孤独倔强的个性。为师深感歉疚!”稍微一顿,青柏云缓缓而道:“数年以来,你一直与那女孩交往甚密?”
尘封微微点头。
“紫尘山中不禁男婚女嫁,为师并不因此担忧。只是此女来历出奇,紫尘千百弟子之中,她最是谜一般的人物。当日落于拈花峰上,五老先后细细盘问,她却始终守口如瓶。对于是否将她收归门下,五老更有重重疑虑。近十年来,五老对她始终耿耿于怀,虽派人多方勘查她的来历出处,均无结果。她在山中诸多不平待遇,比如不能出入山中要地——拈花阁及紫霄殿等,皆是五老共同商定。至于相貌丑陋,虽也稍有考虑,却多为掩人耳目之词。如今天下风起云涌,此女又如此神秘,可谓敌友难测,山中主事之人自然不得不防……数年以来你与她同病相怜,故而惺惺相惜,自此以后应当把握分寸,不要因此毁了大好前程尚不自知。”
尘封愕然当场。
“你年纪尚幼,却能侠肝义胆、不畏强权,实属难得,只是锋芒太过。试问山中诸人,谁不晓得兵事老人脾气暴躁、言语无忌,即使掌门真人也要容他三分。今日能够不再追究于你,已属宽宏大量。为师更从白虎祠清平口中得知,你曾在平阳城内伤其孙儿,看来早已仇怨暗结。据说此子在山中白虎涧苦思六载,修为已经非同小可,你若见他,更要避而远之……此次对决,希望不要撞上……”稍稍顿住,青柏云又道,“明日黄昏,你将登台比试。到时量力而行,不可率性胡为。为师不求你等有功,但求无过……时候不早了,睡去吧。”
“恩师忠告,弟子铭记在心。”尘封怔立良久,郑重一揖,返身步出房内。
六年之前,你便能重伤兵事老人那飞扬跋扈的孙儿么?青柏云注视着缓缓走远的小徒,深沉的眼眸渐渐扑朔迷离起来。
第四章 幽冥夕照
残阳如血,暮色黄昏,天地消魂。
紫尘山上腾起七色云雾,与之针锋相对,互竞短长。
此次比试,首轮划分可谓别具一格:门中弟子不分男女,盖以入门时日为界,满三十年者划为一组,不满此数者划为一组,两组独自按照入门时日长短排出先后;比试之时,各出每组入门时间最短那人上台对决,此后依理更换两人,迭次而行;虽然大体如此,但凡细微纠葛之处,盖有五老共同裁决。
此种做法,的确让各位弟子走上前台、躬身尝试,却也使得对决两人修为太过悬殊,固然精彩非凡,然而胜败如何,一望便知,瞧来甚是无味。虽然年轻弟子之中不乏罕世麒麟,不过道之一途重在个人体悟,也重孜孜修习——虽有绝世才智,却未付诸足够光阴,即使身怀天地第一功法同样于事无补……
于是,连日以来,年纪稍幼的弟子大多未曾经历多久便已败下阵来,虽有数人也曾兀自支撑,然而比及他人不过多品尝一丝痛苦而已。
如此已成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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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拎着无锋古剑,缓缓步向高台。倔强的少年,虽是首次台上对垒,却已泛着心灰意冷之相:昨日与兵事老人那番对视,的确成就一时之勇,然而仿佛已经将他一生的勇力尽皆孤注一掷一般,体内如今除去怯懦,早已空空如也;而且一日之内他已亲眼目睹过百场对决,只觉年长之辈修为之深、道法之妙,不知另需自己历经何许年月方能赶上,于是更增惧意。虽已踏上石阶,少年却始终低头而上,心底只盼如此石阶最好不见尽头,方能永远这般直走去。
思绪之间,少年已经踏上高台。高台由青石砌就,十丈方圆。虽然曾被此前对决毁成支零破碎、纵横歪斜,但也被负责场所的长老运用本门奇术修缮一新,已经大体恢复原状。即使如此,某些角落仍旧燃着数团紫黑色的火焰,甚或落着几颗拳头大小的冰雹,正自默默消融……
少年右手端着无锋,左手五指已自封印重重的剑韧摩挲而过。
无锋啊无锋,你果真有心么?你可知晓此次为你重出江湖之后的首场对垒么?
叹息之间,远处传来一声脆响,无锋随之传出轻微的嘤嗡之声,久久方逝。尘封闻声一怔,抬起头来。较场外围,一袭火红的长衫正自倚着一棵古树,默默伫立。娇美的衣容,卓尔不群,绝艳非凡。红衫背后,碧青长剑脱鞘而立,惨淡的暮色中展露着半尺长的剑锋,玄青色的光芒左右激荡。朦胧之间,更可望见丝丝白雾自冷锋四围蒸腾而去。片刻之后,那副冷颜的面孔似有所觉,缓缓抬起眼眸,随即素手轻抚,兀立的剑锋便被强行摁下。尘封耳畔隐约响起数月之前那道寒霜般的冷哼,暗暗打个激颤,不敢再看。
直至此刻,少年方才察觉台下正有千百双韵味各异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只是此时,他已尽失昨日之勇,仅向台下匆匆一瞥,便已匆忙回头。在此短暂一瞬,他已望见那位幽怨的女孩孤独地坐在较场一角,哀怨的眸子凝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动不动——天空之中正有两只玲珑的山鸟纵横盘旋。在其回头那一刹那,女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扭过头来。
她在怅惘湛蓝的天空,还是翱翔的飞鸟?
尘封胡乱猜测,心中莫名疼痛。整整一日,恩师一直伴在左右,诸位师兄更加寸步不离。而且不知为何,自从听闻恩师叮嘱之后,只觉自己却像犯了大错一般,总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她的身影……
本场赛事之后,定要向她详细问讯一番——你果真带着叵测用心投奔紫尘来么?
恰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阵衣袂之声。转念之间,一道暗青色的身影自高台底部飘然而上,瞬间落于三尺开外。
尘封微微一怔,身前已经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长弟子,相貌虽也俊朗,然而那双傲然的双目却向对手上下打量,恰似吹毛求疵一般,不仅暗暗皱起眉头。
如此石台不过两丈之高,任何弟子都可一跃而上。只是石台左右各设一道石梯,多数弟子大都踏着石阶步步走来,唯有格外招摇跋扈之众往往飞跃上下,如许人众一来自持修为不凡,二来生性跋扈、眼高于顶,不好应对。
果其不然,尘封尚未开口,那人便已笑道:“在下蒲长乐,栖身白虎祠中,有幸向尘师弟请教一二……所持仙剑,唤作寒烈。”言语之际,左手轻轻拈个法决,一声脆响过后,便有一道白光自其身后脱鞘而出,辗转飘入手中。剑呈白色,气蕴蒸腾,寒意绵绵,似无止歇。
不知此柄寒雪仙剑,较之红衫女子碧青长剑又能如何?尘封自知取胜无望,暗暗忖到。
胡思乱想之际,蒲长乐手执寒烈,轻轻挥动,十丈平台之上瞬时凝出一层薄冰,落日余晖中散着腾腾白气,兀自站立的两人瞬间迷蒙起来。
尘封豁然惊醒,拱手而道:“在下尘封……”
“嗳!尘师弟,何须介绍!你那大名,师兄早已如雷贯耳。师弟乃拈花阁青柏云师叔座下小徒,入门刚过七载。师弟精熟兵法韬略,一年之前曾经出师破阵,凯旋而归;昨日更与我白虎祠展师祖横眉冷对,万众敬仰。紫尘如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语毕,放声狂笑。
尘封方才张口,便被此人打断,如何体味不出其中的讥刺傲慢之意,顿时脸色通红,却自知非其敌手,只得避而不言,隐忍而道:“师弟资质驽钝,修习本门天书至今未及半载,还望蒲师兄手下容情。”
蒲长乐一声冷笑,低声而道:“尘师弟不必过谦。众师兄察觉师弟今日带着些许颓废之气,他们特意遣我前来问候一声,尘师弟昨日之勇究竟去往何处。而且我等更想知道,师弟究竟只呈昨日一时之勇,还是身怀绝世艺业?”
尘封微微一怔,闭目片刻,沉声而道:“蒲师兄尽管放手一试!”言语之际,缓缓擎起古剑无锋,功法九转,竖眉以待。
蒲长乐冷冷一笑,回眸盯住造型凝重的无锋古剑,眉目紧皱,惊声而道:“此剑何来?”
尘封沉声言道:“此乃家传之物,只因带着封印重重,故而唤作无锋,师兄不必惊慌。”
蒲长乐虽有薄怒,却也甚为凝重的盯着无锋,隐隐沉思。
一声钟鸣之后,两人错开身子,相隔数丈。
尘封熟喑兵法,深知谋定而后动之理,而且自知与他差距甚远,胜算渺茫,也便不思贸然进攻,只想撑得一时或有可窥之机。
蒲长乐竟也一去轻狂恣肆之色,满目凝重,缓缓祭起仙剑寒烈,一道酷寒之气自雪白剑身蒸腾而去,凝出淡淡白雾,瞬间便将整座高台囊括其中。
十丈方圆的高台转眼似被冻结,浅淡的白雾仿佛也被定格,不再缭绕翻卷。似血的夕阳下远远望去,恍若一座带雪的冰雕。
若有若无之间,如丝如屡般的白雾贴近尘封身侧半寸之地,却被隐隐的吸噬之力暗暗拉入身子之中,隐去不见。
冷雾之下,蒲长乐一声冷笑,寒烈上空缓缓凝出一团墨绿色的阴云,转而化作手掌大小的雪片,飘摇浮动。随后轻轻拈个法决,一股烈风自寒烈端部席卷而上,晶莹的雪片有条不紊地旋转开来。激荡流转之际,掩映着落日余晖,幻化成一片绚丽的光幕。
仅仅这番威势,尘封自知如此一击必将非同小可,便将无锋横在胸前,凝目而视。
蓦然之间,蒲长乐一声大喝,猎猎罡风便已裹着巴掌大小的雪片直向尘封席卷而来。一路行过,冰片划过坚硬的青石,恰如利刃一般掀起大小不一的石块尘屑,更加威势逼人。
弱不禁风的少年兀立在烈风之中,状如一只在万张巨澜中动荡的孤舟,坚毅的眼眸盯着移近的风雪,却也避无可避、计无可施,瞬间被迎面扑来的风雪卷入光影之中……
雪光亮影之中,几道裂帛之声迭次响起,数声凄厉的惨呼遥遥传出,此后便是身躯倒地的声响,随之更是一阵裂帛之声……
台下人众悚然动容,纷纷站起身来,更有多人惊呼出声。
紫尘五老面目凝重,尽皆皱眉不语。不经意间,一老脸上微微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青柏云脸色阴沉,怒火万丈:如此倔强的小畜牲,六年时光不知何时惹上这般恶煞,此番若你能保住性命,定要详细问询一番你还曾闯过何等祸事!
众位师兄一筹莫展,却也不时抬起头来,向着恩师面部暗暗窥去,仿佛只等恩师一声令下,便要冲上高台将小师弟强行救下。
安静的角落里,容貌不扬的女孩早已满面泪水,呆呆注视着百尺开外的高台,泣不成声。
平台边缘,冷若冰霜般的红衫女子,也在凝望着那柄缓缓落地的淡黄长剑:那人手中,可是紫电么?
良久之后,风止雪落。
天地间飘荡着淡淡的血腥之气。
千顷较场再无生响,微风掀起数片撕裂的血袖在夕日中轻轻摇摆……
谁未听到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
天眼鬼石诅咒下的孤苦,是否因此终结?
十数年的岁月,倘若此时休止,可否仍有遗憾?
仗剑江湖,娇俏红颜,均将化为泡影么?
蒲长乐获此大胜,却无半分喜色,反而胆怯地向着台下回望一眼,流露着深深的懊悔之色:岂料他如此不堪一击,为何那人说他身怀奇术,而且反复叮嘱定要他一击功成?
台下诸人神态各异,声色万千。
几框清泪在颤抖的眼眶中缓缓游动……
寂然无声之际,突然有人手指高台,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声。
高台之上,几片破裂的衣袖微微拱起,不是晚风作祟么?
片刻之后,那副孱弱的身子缓缓拱起破裂的衣帛,随即仗剑撑地,站起身来。俊秀的面容化作一张狰狞的面孔:头脸之上已被雪片划出数道绵长的口子,隐隐渗着血迹;周身上下更似遭受凌迟一般,赤裸着百道带血的皮肉;淡黄色的三尺长剑,已被鲜血染透,昏黄的暮色中,映射着猩红的光芒……
整副尊容,恍若九幽炼狱潜逃而出的戾魂!
呆呆地注视着渐渐逼近的少年,蒲长乐竟然喜出望外!
陡闻一声沙哑的戾喝,带血长剑已向他迎面扫来。蒲长乐擎起寒烈,重重抵住,二人陡然剧震,两柄长剑顿时僵持而对、互不相让。
如此孱弱的少年,垂危之际仍有这般道行么?
暗暗称奇之间,蒲长乐甚为惊讶的发现少年周身上下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片刻之后便已恢复如初,并无丝毫疤痕。错愕之际,更加察觉对手周身传出隐隐吸噬之力,竟然牵得他一身精血纵横翻腾,魂不守舍之下已向身外如丝如缕般游遁而去。一颗晶莹的汗珠已自这位年长一些的弟子脸颊轻轻滑落……
恰在此刻,尘封撤开长剑,跳出数丈,暗暗自语:“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如此绝学一经施展,便似身怀魔力一般不可适可而止,而且神志恍惚,更有数分嗜血之意,不知眼前这位师兄是否会化作枯木一般?
想及当日——原本勃勃生机的绿树一身的精气瞬间便被自己攫取一空,转而化作焦枯之状,尘封不禁打个寒颤,眼前仿佛闪出一具焦枯却又相识的干尸模样——乌黑空洞的眼眶散发着浓浓的恨意,尖牙利齿更要将他带入九幽之渊。
犹豫不决之际,两个幽深的眼眶便已换为三个猩红的骷髅,在他眼前纵横翻腾。莫名卷轴之上一颗颗诡异绝伦的文字也被猩红的骷髅凝成一道滴血的锁链,盘旋缭绕之间竟然化出一方炫目的血窟向他席卷而至。尘封无处可遁,坚毅的灵魂在这殷红的血窟中稍稍挣扎片刻便已陷入迷蒙之中……
恍惚之间,少年缓缓蹲下身子,低下脑袋,搭着手臂,摆出一幅怪异的姿态。仅其外形,恰似一位倒置的胎儿,口中却在念念有词,似在放声呼喊,更似至诚祈祷。随着唇齿开合,渐渐双目朱红、面泛青气,股股黑雾已自地底缓缓腾起,如丝如缕般在他周身上下缭绕。
昏黄的暮色中,道不尽的诡异气息在这千顷较场渐渐弥漫开来。
蒲长乐得以撤开长剑,心中大喜,片刻便已调匀蒸腾翻涌的精血,熟料眼前少年却又换作这般模样。虽知其中大有玄机,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远离数丈,怔怔而视。
千百人众寂然无声,面面相窥,却比目视他站起身来之时更加瞠目。
紫尘五老仿佛见到恶魔重生一般,彼此对视一眼,惊惧异常。风月老人奄奄欲睡的面孔早已泛着紫灰之色,正待飞身上台,却被凌霄真人生生揽下。
黑雾越积越厚,尘封终于被它彻底囊括其中。
夕日余晖中,一团状似人形的黑雾正自轻轻缭绕。无声之中,两条黑雾缠mian的手臂缓缓交错并拢。蓦然之间,浓雾之中传出一声苍凉的嘶吼,一只恶魔般的黑爪随着吼声生生探入地下。随即一声大喝,数只墨绿色的阴灵伴着黑爪跳出地面,暮色之中张牙舞爪,恰如幽冥鬼火一般地向着呆立一旁的对手狠狠扑去。
与此同时,那团黑雾开始开始旋转开来。片刻之后,越转越快,高台一侧现出一道黑色的风龙,纵横翻腾之际已将四围的碎石冰屑尽皆裹入其中。
无声无息之间,黑雾四散而去,尘封也似随着黑雾消失一般。
千顷较场之上的怪异之气非但未曾减弱,反而更加诡异。昏黄的斜阳下,万人动容。诸多年轻弟子更在左右回顾,仿佛不经意间那团黑雾便会从其身侧豁然冲出。
紫尘五老面目凝重,一动不动,他们似乎已经知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倘若贸然出手,只会助长祸乱。
高台之上,蒲长乐左支右拙,寒烈仙剑虽曾多次将数只阴灵穿身而过,然而这些飘忽之物仿佛长生不死一般,虽然稍稍拦截一番,却始终抵挡不住那纵横飘忽的攻势。
人人仿佛呆呆地注视着,注视着这位稍长一些的弟子缓缓步入死亡。
蓦然之间,蒲长乐只觉肩膀疼痛。回过神来,一柄黑雾蒸腾的长剑已经自其后肩穿身而过,淡黄色的剑锋昙花一现,便又裹入重重浓雾之中。刚欲张口大呼,只觉一身精血尽皆顺着长剑奔腾而出。稍稍一顿,此前消失的黑雾便又显出身形,猝不及防之际将他卷入迷蒙之中……
朦胧之际,他曾窥见一张分外狰狞的面孔。
不久,黑雾之中传出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呼,再无生息。
四围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之后,浓雾散去。
尘封双目朱红,依旧沉浸在迷茫之中,手中无锋依然插在对手肩膀之上,面目中的狰狞之气却在逐渐褪去,好似开始平复下来。
在他身前仅剩一具枯槁的干尸,淡黄的皮质包括着脆弱的骨架——周身的精血已被生生抽尽。
道不尽的狰狞恐怖,说不出的诡异绝伦!
紫尘五老飞身上台。
恰在此时,枯尸面部干瘪的眼皮霍然撑裂,狰狞的眼球狠狠盯着移近的五老。焦枯的右手缓缓抓起手边的寒烈,好似要向其中一人掷去,却在挥动之际,直直挺在半空。一声脆响之后,寒烈当啷坠地,半空之中仅剩一段干瘪的手臂稳稳耸立。死灰色的眼珠再也一动不动,彻底固化在浓重的遗恨之中。
弥留之际,你可认清那位对你郑重告诫,又曾庄严承诺的当世高人么……
第五章 雨夜
脑海的朦胧之意尽皆退去,眼前所有逐渐清晰起来。少年恍若噩梦初醒一般,惊惧异常,慌忙合上双眸,自我抚慰:诸般恍惚怪异的场面定是恶梦下的残影,大醒之后一切不快都会逝去……
恰在此时,少年耳畔响起惊天怒雷般的大喝:“孽畜!你从何处习得这禁忌之学?”
尘封受这一喝,慌忙睁开双眼:身前三尺开外,仙剑寒烈孤独的斜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其旁横着一块长约八尺、宽约三尺的木板,其上蒙着白布,当是一具尸体。
少年怔立当场,凝望许久:无论如何讲来,板上之人皆与高大硕壮的蒲长乐不可相提并论,倒与梦中那具枯槁的干尸甚为相似!想及焦黄的干尸,尘封仿佛望见两只惨白的眼球正在眼前兀自转动,顿时浑身剧颤、幡然醒悟,随即长跪在地,泪流不止。
少年终于想起——自己,正是梦中那个十恶不赦的凶魔!
夕日早已坠去,葱郁的紫尘山掩映在深深的浓郁之中。一轮残月展露出苍白的嘴脸,阴寒的注视着诡异的山林。天际,一团阴云已经悄悄遮掩上来……
“说!你究竟自何处习得这幽冥夕照?”万法老人又是一声暴喝。
禁忌之学?幽冥夕照?惶惑的少年茫然无神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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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之下,青柏云伴着五名弟子怔怔地注视着无助的小徒,沉沉不语。
良久之后,封不平颤声而道:“师傅,何谓幽冥夕照?”
青柏云抬起头来,抖动着几尽僵硬的眼睑,沉声而道:“幽冥夕照,位居紫尘禁忌之学之首,本是灵山千年多来难以磨灭的伤疤……”
“一千五百年前,紫霄殿上闯进一位唤做万木的年轻人,身着怪异服饰,自称来自南疆偏远之所,精通巫灵之术,要与紫尘高人一决高下。此时的掌门道号遗鹤,修为绝世、睿智不凡。而且博古通今,五大灵山称他做翰海遗鹤,谕示他见识广博,智慧超绝。遗鹤真人知晓南疆有此奇术,诡异非常,处处大违常理,可惜平生未得一见。虽想一睹真假,却不愿与南疆夷族结怨。岂料南疆少年兀自纠缠不休,更加驱赶不去。万般无奈,遗鹤真人便让座下首徒与其斗法。巫灵之术虽然不凡,却怎能及上无上天书?何况真人首徒修为甚是精深。万木与他相斗不久,便已一败涂地。”
“大败之后,万木口风疾转,祈求拜入紫尘门下,却被遗鹤真人一口回绝。不料万木竟是一个痴儿,在紫霄殿前不吃不喝,长跪数月之久,昏死数次。遗鹤真人为其诚心所感,便在三百高龄将他归入座下,亲自传授无上天书以及其他绝学。万木甚是聪慧,仅以十年时光便将平生所学融会贯通,而且融合本门天书及南疆巫灵之术,自创一门绝技。十年之后本门会试之日,万木施展自创绝技唤出幽冥厉鬼凶灵,转瞬之间便将对手化作一具干尸。数名长老及其弟子见其过于凶残,大怒之下便欲将他制服。岂料万木六亲不认,猝不及防之际诸人非但未能幸免,反而让他攫取众人精血之后越战越勇,直至遗鹤真人亲自出手,方才将其制服。只此一役,丧于万木爪下的长老十人,年轻才俊六十人。当时也是黄昏,又因这门功法可以唤出幽冥厉鬼,便被唤作幽冥夕照。”
“不久,万木噩梦初醒,痛心疾首,声称如此绝学乃私下所创,施展之时心志全失,只知杀戮,不知其他,而且每杀一人,这人精血便会融入本人身体之中。遗鹤真人召集数名高人精研一番,果然发现其中带着不少收摄心志之处……此后不久,真人自觉愧对历代祖师,郁郁而终,于是成为紫尘灵山寿命最短的掌门,可谓英年早逝。遗鹤真人乃不世俊杰,其他灵山之中多人与其交好。他们却对此事暗自生疑,纷纷声称遗鹤掌门以及其他长老之死定是紫尘内争所致。由此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五大灵山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幽冥夕照从此成为紫尘噩梦般的记忆,也被视作最为十恶不赦之学,长久封印于拈花阁中……”
众人闻言剧震,尽皆不语。
“敢问师傅,万木后来呢?”良久之后,封智轩谨慎而问。
“他私创邪恶功法,残害同门。遗鹤真人尚未逝世之前,便已将他亲自送入……嘿嘿……”青柏云言及此处,苦笑一声顿住不语,唤上座下弟子向着高台蹒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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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怔怔许久,便知幽冥夕照定是某种霸绝残忍之术。难道无名卷轴便是幽冥夕照?它不是风月师祖自创的奇术么?如何又是禁忌之术……
少年心如乱麻,不知如何想起。
“风月师兄,拈花阁历来由你掌管,第七阁楼除你之外并无他人能够开启。你我方才前去查探,抄录幽冥夕照的卷轴的确已经不在阁内。据说师兄对这少年青睐有加,而且与他共处六载,莫不是你一时恍惚而将禁忌之术交于他么?”万法老人冷声言道。
风月老人沉吟不语,良久之后方才俯下身子,颤声而道:“封儿,你从何人手中习得这幽冥夕照?”
尘封再次抬起头来,凝望着老人异常苍白的脸庞,泪眼如珠,却又不知如何作答,闭目良久,缓缓低下头去。
“万师兄,寒师兄数十年来虽然不喜俗务,却也一直恪尽职守。师弟相信他的为人,无论如何,寒师兄万万不会行此昏聩之举!其中……或有玄机,我等应当祥加审问一番再作定论。”铸剑老人郑重而道。
“即使如此,幽冥夕照的秘籍自他手中失去,至少也是失职之罪!而且酿出眼前之祸,更是难责其咎!”万法老人厉声喝道。
俯首垂泪的少年闻及此处,心下剧颤,一声痛呼,抱紧脑袋,左右翻滚一番,随即双腿挺直,昏迷过去。
“无赖小儿,装神弄鬼!待我打醒你!”万法老人扬起右掌,厉声喝道。
恰在此时,青柏云走上前来,颤声而道:“万师叔,此子身中风魔诅咒已有多年,病发之时便是这般模样。定是方才惊吓过度,顽症复发,一时三刻断然不会醒来。如今天色已晚,可否容我门下姑且将其带回,好好开导一番,明日再审?”
万法老人闻声怔住,住手不语。
片刻之后,便有两人走上前来,一人将这少年抱起,一人拎起无锋,御风而去……
夜幕之下,残月隐去,墨云翻滚。山林边缘,隐约之间已经挂起数条闪电,一场暴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滚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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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将尘封抱入小屋,盖上薄被,掩上屋门,俯首步出门外。
少年缓缓睁开双眸,凝望着漆黑的房顶。遏抑不住的眼泪,再次默默流淌……
不久,闪电交错,惊雷乍响,天地一片轰鸣。
良久之后,青柏云推开屋门,撑上灯盏,坐在床前,凝望不语。
尘封忙又闭上双眼,
沉吟良久,青柏云一声长叹,温声而道:“风魔诅咒自我此次回山之后,从未见你发作,而且咒发之时也非这般模样!外人不知,为师怎能不晓?究竟何人传你禁忌之术,即使面对为师你也不肯说么?”
尘封慌忙起身,跪于床前,俯首垂泪,却不言语。
青柏云默思半晌,一声长叹:“你生性倔强,却非浑浑噩噩之辈。既然你有心隐瞒,为师也不强求……风月师祖已经主动担下所有罪责,自称一时惶惑方才将那卷轴传授于你……只是为师看来,此言甚不由衷。他也因此辞去拈花阁主之位,誓言永守灵山绝密,从此周游天下,永不回返山门,即刻便要离去。师祖与你相处六年,待你甚厚,快去送送他吧。”言语之际,再次一声长叹,步出门去。
尘封呆坐半晌,恍然之间推开屋门,冲进烈雨之中……
天地失色,暴雨轻狂,声声惊雷在他头顶盘旋不去,恰似声讨他的恶行一般。魂不守舍之际,一个趔促率出数丈。少年匆忙爬起,不及拂去脸上的泥水,又复奔走。待他奔赴那处平台,早已衣衫尽湿,泥垢遮面。
风月老人一袭暗灰长衣,一改昏昏欲睡的模样,站于平台正中,仰望着幽深的苍穹,状如一座坚实的塑像。肆虐的暴雨每当接近老人周身三寸之内,便如撞上一堵坚实的岩壁一般,化作细小的颗粒四散而去,恰在老人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更将老人映入朦胧之中——烈风拖着花白的须发,闪电映出苍白的面容。平日雍容尔雅的老人,此刻竟然充满萧索之色——长久相伴数百年的紫尘山林啊,垂暮之年竟要离它而去么?
尘封奔至老人足下,扑通跪地,俯首垂泪。
老人缓缓回过头来,轻声笑道:“我在等你。”
少年垂泪不语。
老人又自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定是你亲眼多见由我亲自把那卷轴交手于你么?”
尘封轻轻点头。
老人抬起头来,怔立片刻,喃喃而语:“我明白了,原来如此!……看来他确有识人之能,居然独具慧眼,选中于你……嘿嘿……如今天下这般形势,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却也太过急躁了些吧……只不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居然让你无辜受累!你恨我么?”
尘封不解,重重摇头。
老人颔首笑道:“古来‘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六年之前,我见你不顾非议、独行其事,于拈花阁中专注兵史战策之道,学常人所不学,能常人所不能,故而传你观天之术,一来助你塑造宏大气魄,二来将你引入道途……万千声色,不出天地变化;纵横之理,尽括天地之中。世间修道之路,比之天地之理,可谓异曲同工,更需你躬身体味……幽冥夕照,兼容南疆巫灵邪术与正道天书二者所长,诡异绝伦,足可称之绝学,只是残忍无度,甚能摄人心志,更为世人所不容,万万不可轻用……”
“多谢师祖教诲。”尘封止住悲泣,颤声而道:“不知师祖将会去往何处?”
“褪下拈花阁主这一包袱,正好畅游天地、饱览山川,而我平生更有点滴俗事需要了结一番。试想天地如许广阔,何处不能容身?至于你么……”踌躇良久,老人叹道:“你习此霸绝无道之术,残杀同门,冲撞紫尘大忌。虽然非你本意,而且我也为你反复开脱,但已罪不容赦……本想带你一同离去,只是如此一来,你却成为灵山永世罪人,必将步履维艰、生无宁日。倘若留你在此,虽说前途未卜……然而天眼鬼石落户人家,必定身负非常使命。即使天地尚且无法干预,又怎可就此终止?无论处何险境,你都当迎难而上,不可懈怠,唯有如此,或可绝处逢生。”
言语之际,老人抬眼扫过平台,缓缓而道:“在此之前,你可否想过此间为何仅有三株大树,而且种类不一、大小各异?”
尘封微微摇头。
老人一声轻叹:“六年之前,我首次带你到此,便已向你以目示意。因你年纪尚幼、胆怯惶惑,故此未能在意,如今为时不晚……这株径过数尺的云杉,本就生长于斯。数十年前,我移居此处之时,它便成就这般模样。有人声称,它已寿及千年。另株云杉和那古松,本由他处移栽而来,至今不过数十载,也已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老人以目示意,逐次而道。缓步之间,行至平台一侧,眉目微皱,右掌轻扫,一股罡风自其掌中汹涌而出,翻卷之间拖着重重水雾状如摧枯拉朽一般直奔三株大树而去。呼啸声中,两尺粗细的云杉随风而折,古松居然在前仰后合之间挺立下来,千年云杉自是纹丝不动。
尘封正自疑惑,老人已经笑道:“同龄的云杉和古松,两者相较,只因云杉笔直挺拔,故而易折。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是此理。”
转念之间,老人轻轻拈个法诀,两条风龙平地腾起、呼啸而出。古松挣扎一番应声而折,千年云杉不过微微晃动,屹立如旧。
老人再次笑道:“风折秀木,却非木秀于林,而缘于它不够粗大。倘若旷世巨树,即使狂风折尽所有林木,想也耐它不得。”
“不过,嘿嘿……”老人默然轻笑,聚起双掌,朝向千年云杉根部狠狠击去,瞬间山崩地裂,石屑纷飞。片刻之后,一方丈把方圆、数丈深浅的石坑便已现在眼前,其内盘根错节、纵横交错,粗壮的树根尽皆裸露在外。片刻之后,千年云杉独自摇晃一阵,缓缓倒下。
老人怔立良久,一声冷笑:“无论何其粗大的树木,倘若没有扎根之所,均将不可久存……嘿嘿……草木虽然无知,却不会自掘坟墓。对于人么,却多非这般明智了!”
“紫尘立山多年,所传道法历经千锤百炼,更为人间正宗,可谓树大根深,或可称作一处沃土。你若专注于此,定能获得匪夷所思的磨练,最终化为一棵巨树。我已步入垂暮之年,对于彼此功伐之道早生厌倦,此处沃土已非理想之所。只因未遇可以托付之人,方才在此浑噩至今……”
言及此处,老人忽然住口不语,一声长叹:“时候不早了,姑且言尽于此吧!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你我或有相见之日……”
言语之际,老人再次扫过平台,微微摇头,随之脚踏碧绿仙剑,腾空而起,瞬间没于苍茫之中。
尘封长跪在地,泪流满面,怔怔凝望。
许久之后,飓风袭来,巨伞般的树冠带着树干跌入深谷之中,千年云杉也被拖到石室边缘,匍匐在耸立的山壁之下随风摆动、苟延残喘,早已不复昔日威严。
平台一侧,仅剩两段孤独的残树,突兀而立。躯干顶端,粘稠的汁液伴着雨水滚滚而下,似在缅怀今朝,更似追忆往昔……
********
步履蹒跚中,尘封推开小屋。
凉风袭来,冷烛如豆。小屋格外阴暗,凄寒的烛焰映出一张甚是无奈的脸庞。若在往日,这张脸庞何等从容、何等威严,只是此刻却在怔怔地盯着肆意跳动的烛焰,黯然无光。
尘封注视着掩映在暗影中的面容,颤声而道:“师傅!”
青柏云抬起头来,向着小徒慢慢扫过,沉声而道:“坐吧!”
尘封状如失魂落魄一般,在恩师一侧缓缓坐下。湿冷的衣衫紧贴着单薄的身体,却似浑然不觉。
污浊的泥水顺着腿脚在昏暗的地板上无声流淌,只消片刻便已形成一道曲折的细流,盘旋环绕之间,辗转到一处墙角,缓缓游走。
尘封注视着游动的细流,怔怔沉思——风恶雨寒,御风而去的老人,明朝不知梦醒何处?
寒夜随风liu逝。
湿冷的衣衫在沉默中烘干,留下坨坨污渍的泥垢,昏暗的烛光下并不显眼。地板上的细流最终失去后继之力,无声之中慢慢干涸,却也留下一道挣扎的痕迹。
石蜡也已燃尽,滚滚烛泪顺着一侧绵延而下。烛焰倾覆在床前的石台上,忽地亮过一阵,越来越淡。不久,焦灼的引线终于淹没在横流的烛泪中,“呲”地一声熄灭了。
小屋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尘封微微一怔,麻木的腿脚轻轻挪动数寸。
此时此刻,黑暗实在是绝佳之所,它遮蔽了现实,也掩盖了张皇。
静卧在安详的黑暗中,还需要渴望明天么?
雷声住了,风暴渐去渐远。“嘀嗒嘀嗒”地水声透过门缝轻轻传来,成为天地间唯一的音符……
良久之后,“嘀嗒”之声竟也渐渐沉默,天地间一片死寂。
一屡暗灰色的光芒穿过门缝偷偷欺近,由灰变白,由暗变亮。
数声细碎的鸟鸣在院外响起。
黑夜渐渐远逝,天快亮了。
青柏云忽然一声轻咳,尘封心中随之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片刻之后,青柏云缓缓而道:“万师叔祖昨晚传下话来,辰时带你去紫霄殿上受审;掌门真人也已发下手谕,比试因此暂停一日……你准备一下吧!”叹息声中,慢慢起身,蹒跚而去。
脚步声渐去渐远,院中再无声息。
东方透着亮白,今日定是好天气!
尘封目视着恩师萧索的背影渐渐消失,便又回过头去,盯着一处幽暗的角落。
暗夜和沉寂,竟在此刻成为世间永久的怀念!
愣神之际,一个娇俏的身影迅捷地闪进院落,挤进小屋。
尘封缓缓转过头去。
一道黄光自来人手上腾起,跃入尘封怀中。少年尚未回过神来,毛茸茸的脑袋已经蹭上勃颈,一条小舌早已在他脸上左右摩挲。
尘封心中一荡,紧紧将它揽在怀中。
“你还好么?”娇柔的嗓音轻轻响起——虽然极尽遮掩,却始终掩盖不住其中的沙哑之意。
尘封避而不言,缓缓而道:“又是你收留了笨笨?”
女孩笑道:“昨晚一阵慌乱,柏云师叔及诸位师兄过于匆忙,笨笨便到我身边来了。”
“多谢你了。”尘封轻声而道。
“天要亮了。”女孩避而不言。
尘封轻轻点头。
“随我走吧?”女孩怔立良久,颤声而道。
“去往何处?”尘封微微怔住。
“畅翔江湖,遨游天下……不好么?”女孩抬起头来。
尘封微微苦笑。
“五大灵山虽然不凡,却还未必一手遮天!”女孩一声冷哼,霍然之间流露着些许孤傲之气。
尘封面向女孩,怔怔而视。
女孩慌乱中低下头去。
“多谢你了!只是如此一来,我倒成为紫尘叛逆,不但有负恩师教诲,而且终日提心吊胆,生也无趣。”尘封一声苦笑,转过头去。
“昨日晚间,我曾听闻一位师伯言道,你触犯本门大忌,可能会被送入……整个夜晚,我一直提心吊胆,便在院外徘徊至今。岂料柏云师叔居然在你方中彻夜未出……”女孩犹豫一番,住口不语。
尘封方才察觉,女孩居然衣衫尽湿,当下心神剧颤,闭目良久,深深喘息一番,温声笑道:“风月师祖曾有所言,天眼鬼石落户人家的命运断然不会如此仓促而终止,你尽管放心便是。”
“只是……”女孩欲言又止。
“天亮了,你早该回去换件干爽的衣衫了。”尘封轻声而道。
女孩伫立不动。
“笨笨姑且托付给你吧。由你照顾,我便放心了。”尘封稍稍思索,却将笨笨在怀中狠狠紧了紧,依依不舍地递出手去。
女孩犹豫良久,缓缓接过,半晌才道:“我在师祖石屋门前等你,你若回心转意,可前去寻我。”随之闪出门外。
尘封倾听着女孩渐渐消失的脚步,复又回过头去,心头一片茫然——黑夜已逝,无助的灵魂不知应当藏身何处?
院外鸟鸣阵阵,天色已经大亮——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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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死之门(上)
尘封默默跪在大殿之上。
冷风闯入大门,扯着少年单薄的衣衫,发出肆无忌惮地轻笑。衣衫上的泥渍已经干涸,在晨风的抖落中轻轻离散,飞舞之间化为薄薄微尘上下缭绕。萧索的少年渐渐融入尘灰色的迷雾之中。
惨淡的阳光穿过殿顶的琉璃金瓦倾泻而下,揭示出数尺方圆的神秘。幽深的紫霄殿因此分外幽暗。
大殿尽头,凌霄真人缓缓拈起一撮檀香,在烛焰上撩动数下,沉稳地插在身前的香炉里。傲然屹立的“三清四帝”瞬间便被括在烟雾之下。迷蒙之中,真实渐去渐远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轻笑隐隐闪现在真人眼角……
片刻之后,浓重的香雾已将五把高椅重重包括起来,烟雾缭绕中四位老人肃容而坐。大殿深处终于少去昔日滑稽的鼾声,那把虚设的黄椅此时格外醒目,庄严的大殿沉浸在幽深萧索之中。
万发老人对着兵事老人相视一笑,两个彼此争斗数百年的老人,直至今日方才寻到共同的开心之处。
铸剑老人缓缓瞥过那张虚设的高椅,向着凌霄真人对视一阵,均是一声轻叹,转开头去,面目凝重,各自沉思。
尘封依旧默默地盯着身下的黄玉地板。
起伏的山峦、绵延的细水在少年眼前伸展,纵横的百兽、翱翔的飞鸟在其脑中翻腾。单调的石板、杂乱的纹理,为何蕴藏着诸多岁月的印记?它们是今朝生命的倒影,还是昔日记忆的长河……
七年了!身处这所人间福地已近七年!
七年岁月,饱尝过人世孤独,也翻遍了拈花阁许可的藏书。如今,少年腹中已经存储着无数兵事经典、史家绝唱,灵魂深处也已浸润着历史长河中悠久深远的坚毅不屈。虽未深切体味,更未俯身躬行,然而无论如何,当初那位懵懂无知、一味要强的少年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自古以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浅显的道理,终已明白,却未料到今朝自己竟然成为这类罪人。也许天眼鬼石落户人家,往往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牵累者。命数!这便是天眼鬼石青睐者的命数么……
雨夜离去的风月师祖,可否已经畅怀于苍茫的天地之间?身世离奇的娇弱女娃,可否依旧在师祖门前苦苦等待?娇憨可爱的笨笨,在她手中应该不会寻到苦头吧……
少年无声地跪着,默默地思索。
一屡淡淡的檀香遥遥传来,审讯终于要开始么?
尘封微微抬起头,不经意间撞上一双怔怔而视的地眼眸,黯然的眸子饱藏着深深的哀怨,更似囊括着无尽的叹息。
七年来,容身拈花阁中一处孤独的角落,滋润着灵魂的贫乏,遮掩着孤寂的忧伤,却也因之滋生出卑微的感慨;不知不觉中,那位将自己带入山门、肃容刚烈的老人,反让自己生出望而生畏之意——无声的岁月中,与他疏远了。
然而如今,老人那双怜惜满怀的眼眸,却让他深深的感动……
一股凉风自身后奔涌进来,蒸腾的香雾倒转而回。
少年隐隐打个寒颤,古剑无锋随之抖动数次,大殿的死寂终于随风而逝。
凌霄真人缓缓抬起头,沉声而道:“万师弟!历来审讯一事,为你所辖!开始吧!”
万法老人微微拱手,一声暴喝:“孽畜!究竟何人传你幽冥夕照,时至此刻,还不说么?”
字字铿锵有声,恍若携着惊天巨雷,朝向少年奔涌而来。
尘封恍若未闻,只顾愣愣地盯着石板。
万法老人咬牙切齿、目龇愈裂,狠声而道:“跋扈小儿,处此殿堂之上你也敢如此轻视于我。昨日若非你顽症突发,我当时便不饶你。若不对你好好惩戒一番,你还不更加目中无人?”言语之际,呼喝连连,直欲冲下大殿。
凌霄真人轻轻摆手,温声笑道:“万师弟何需如此愤怒?他性格坚韧,甚合我辈脾胃。风月师弟虽已离去,他还这般维护,如此情义,甚是难得,倒也不枉师弟多年来的蓄意栽培。”
话音未落,兵事老人冷声言道:“此子向来狂妄恣肆、目无尊长,如今残害同门、知情不报,更是罪加一等。如此不知悔改之徒,若不严惩,我等今后如何领袖紫尘千百儿郎……”
铸剑老人本自默默沉吟,怒声回道:“昨日之事,风月师兄已经供认不讳,并且担下所有罪责。此子实属无辜,无论如何应当从轻发落!”
兵事老人一声冷哼:“段师弟,此子本是你引入山门,倘若细细追究,恐怕与你有脱不开的干系。只是诸位师兄一向公正严明,自知如若将你牵连其中,可能累及无辜,不过师弟今日也不可肆意袒护。”
铸剑老人闻声大怒:“此子由我带入山门,如今犯下大错,与我疏于调教自然相关,我也不便推卸责任……嘿嘿……只是我也不能熟视无睹地看着他迈入不测之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他所犯之错,实属被人所误,非其本意。师弟早已耳闻他与师兄孙儿数年前的宿怨纠葛,不过小辈之间的过节,我辈长者实在不宜介入其中。万望展师兄能够抛去睚眦之愿,凭心而断!”
兵事老人勃然大怒,立身而起。
清风住了。
时候虽是正午,殿内却甚幽暗,更无一丝声息。
缠mian的香雾在紫霄殿中打着斡旋,重重淤积开来。
迷蒙之中,处处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凌霄真人忽然手臂轻挥,一股凉风自其袍袖之中缓缓爬出,清爽怡人,绵延不绝。
沉郁的烟雾翻卷之间涌出殿外,朦胧的大殿再次清晰起来。
烟雾尽散之后,凌霄真人肃容而道:“两位师弟一向恭敬有礼,方才竟然如此不顾体面,恍若市井宵小之辈一般诘责谩骂,成何体统?展师弟,此子虽由段师弟引入,当时我等均已同意。昨日之事无论如何只与此子有关,岂可枉自牵连?”
兵事老人讪讪坐下,半晌方道:“师兄责备甚是。师弟本意旨在提醒段师弟此子已经入我山门,万事都应依我紫尘刑律裁决。”
凌霄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半晌之后,青柏云忽然越众而出,俯身跪地,颤声而道:“小徒不屑,与本人疏于教导有关。所受重罚,弟子愿意带代其受过。”
凌霄真人环顾左右,声色俱厉:“你曾为追寻遗失经卷,出山六载,截至今日与他相处还不过一载有余,此事与你何干?还不快快起来……怎么?要我亲自搀扶你么?”
青柏云尚未起身,只觉一股巨力奔涌而来,慌忙立身而起。
尘封俯首跪地,虽曾反复自我告诫,殿堂之上凡事只需隐忍,万万不可过多言语,然而听得殿上争吵,深知铸剑老人生性刚烈,实不愿他因为自己与诸老再起纷争,于是含泪而道:“段师叔祖呵护之恩,弟子铭记终生。只是弟子所犯罪孽,还望由我一人承担。”
万法老人一声冷笑:“年纪轻轻,勇力倒也可嘉!实不枉我紫尘一番栽培。只是你学此禁忌之术,生生化尽同门精血,霸道残忍,早已撞上紫尘大忌。我虽有心饶你,你却无福消受。根据历代掌门遗训,你当与万木一般下场!”
凌霄真人大为惊诧:“万师弟,怎可作此妄言……”
万法老人立身而起:“回禀师兄,如此祖训,流云掌门早已言明,万法堂中更可寻得多条戒律,绝非妄言。何况我等尽知幽冥夕照的邪恶之处,倘若让此子走出山门,将不知累及多少生灵,更会令我紫尘蒙羞。前代掌门遗训,实为我紫尘大局着想,万望师兄严加执行!眼下大劫将至,难保紫尘门中不会滋生为虎作伥之辈,如今正是开启生死之门之时。”
铸剑老人面如死灰,喃喃而语:“生……死……之……门么?”
紫尘山中有一神秘山腹,唤作生死之门。其内阴风阵阵,宛转崎岖,诡异绝伦,相传为人间一处甚为凶煞之所。只是为何处身紫尘山中,却又不可得知。据说在天界造出灵山之后,它便随之主动浮现于世。紫尘立山之初,门下弟子倘若身犯重罪,定当驱入生死门中,以示惩戒。久而久之,那道门户已经专为惩戒罪恶累累的弟子所用。万木当年创下幽冥夕照,并且残杀门中长幼数十人,后被送入此门绝其余生。自万木之后,生死之门也被封印至今,埋入百丈地底。
那道门户虽然唤作生死之门,应当生死各半,其实从无活人生还,当然也曾从中走出过活物。历代典籍记载:两千年前,门中弟子曾从山外捕获一头灵兽,只因野性难驯,便将它送入生死门中,不料数十年后,那头灵兽竟在紫烟湖畔出现。紫尘更有传闻:流云真人座下灵兽火狐因与万木交好,它在万木步入门中之时随其而去;数月之后,火狐重现于紫尘山中,并且返回流云真人身侧。
门中高人因此推测,生死门中确有生门,只因犯下重罪的弟子已经招致天怒,故此无缘寻到。虽然作此推测,却终无一人敢于深入门中一探究竟。故此数千年来,生死门中真像如何,还是一无所知……
沉吟良久,凌霄真人颤声而道:“除去生死之门,可否另有他法?”
万法老人冷声笑道:“有!那便是化去他一身所学,终生监禁,永远不能走出山门半步,更不可重修道法,如此也可终老致死。”
怔坐半晌,凌霄真人慨然长叹:“段师弟,尘封曾有功于山门,我等岂能不知……然而涉及紫尘刑律,我也无能为力……还望师弟不要怪罪于我!”
铸剑老人面色凄苦,黯然不语。
凌霄真人又自言道:“流云真人手记中曾经提到,步入生死门中的火狐曾经为他带回一条万木亲笔血书,上书生死门中有一上古奇花,唤作游子吟,却不知何等模样。据说修成幽冥夕照的弟子如若食的此花,便可在施展这门禁术之时自由控制心智,从而弥补幽冥夕照的不足之处。流云真人虽然收到血书,只因当时心灰意冷,更将幽冥夕照视为百世毒瘤,故此从未告知门下。然而他心胸开阔,虽然极其仇视这种禁术,却将血书抄录一份,并将原件夹于手记之中……此事本为历代掌门私密,若非尘封曾与山门有功,我也不会当众道出。若他能入生死之门而不死,我等定将不予追究,并且准其继续参加比试。倘若更能寻的那朵奇花,岂非天随人愿?”
第六章 生死之门(下)
铸剑老人沉吟良久,缓缓趋至尘封身前,颤声而道:“掌门真人言下的两条道路,你意如何?要知那生死之门,神秘莫测,诡异无比。以我之见,既然天眼鬼石落户人家注定命途坎坷、生路艰难,还不如废去一身所学,从此问情紫尘山水之中,不事江湖、颐养天年,也便没有坎坷,岂不好么?”
少年默默聆听。
自今日起,终此一生都将成为他人的拖累么?倘若如此苟活一世,生之何趣?更要累及诸位长辈,于心何安?果真如此,还不如随着琳儿亡命天涯……
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春。世间生灵,终归难逃一死。既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何须躲避?不如拼死一搏,或能感动天地。倘若上苍无眼,死则死尔,又何必拖累他人!
念及此处,尘封叩首言道:“段师叔祖眷顾之恩,弟子铭记于心。风月师祖也曾告诫弟子,天眼鬼石落户人家的命运应当不可就此终止。师叔祖尽可放心,尘封必将活着步出生死之门便是。”当下痛哭涕零,叩拜不止。
铸剑老人闻言长叹,摇头不语。
凌霄真人怔立良久,悚然动容:“不错!生为男儿,理当如此!宁可屹立而没,也不必苟活于世……既然如此,我等便送你前往生死之门,希望你能绝处逢生。”言及此处,坚毅果敢的老人忽然显出几分落寞之色。
良久之后,凌霄真人缓缓取出一方淡紫色的玉牌。玉牌手掌大小,晶莹剔透,暗影之中,紫雾憧憧,雍容恬淡,典雅不凡。正面刻着四个篆体大字“紫尘御令”,字体庄重严谨,凛凛生威,却又不乏宁静祥和之意;四围聚以灵禽异兽,祥瑞蒸腾。背面刻以五座耸入天际的奇峰,云生雾卷,恍若仙境;周身缀着名山大川、瀚海湖泊,时断时续,浑然相连——只此一方玉牌,几已囊括八荒万物,更似雄视六合天地。
如此玉牌,便是紫尘掌门信物。它虽貌紫玉,却非世间玉质,本是天界造出紫尘灵山之时在紫尘地气中心发掘的紫色玉英,因其颇具灵性,便让天界巧匠精心雕琢,汇其精华化为这方令牌。据说五大灵山掌门手中各有一方如此玉牌,而且均是出于当地地气中心,只是颜色各异。更有传闻,五大灵山名称的由来实与各自山中发现的玉块干系甚密……
凌霄真人轻轻摩挲着玉牌,缓缓抬起右掌,一道紫蕴自玉牌表面奔涌而过,紫色玉牌顷刻光芒四射、气蕴蒸腾,恍若仙家宝物。片刻之后,真人一声大喝,“紫尘御令”四个深紫色的篆体字影自玉牌正中腾跃而出,呼啸声中由小变大,转瞬之间便与殿门一般大小,而且光彩夺目,不可鄙视。凌霄真人随之袍袖轻拂,四个大字携着滚滚风雷之声冲出大殿,直奔天际而去。
片刻之后,紫霄殿外泛起一声惊天巨响,随之一阵地动山摇,绵延不绝,良久不息。
风止声歇之后,凌霄真人忽然面色煞白,瘫坐在身侧高椅之上,惨然笑道:“流云掌门早于千年之前将生死之门封入百丈地底,方才被我全力祭出。我等这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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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如旧,微风如昔。
紫烟湖畔数里开外,骤然隆起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山体浑圆形状,并不高峻,更无杂草林木,远远望去,恍若山麓之中一座硕大的坟冢,阴森诡异。气韵蒸腾之下,雄浑桀骜之气自其周身奔涌而出,遮天蔽日。
山体坐南面北,北面阴暗潮湿之处,开着一方两丈高的石门,石门深黑颜色,毫无光泽,恍若黑夜一角雕砌而成。细细审视,其上竟然结着暗黑色的苔藓,栉次鳞比,怪异丑陋;更有无法称道的紫黑藤萝,纵横盘曲,仿佛九幽之渊生生扯出的剧毒玄蛇,狰狞恐怖。只是此刻,这类黑苔紫藤,已经受不得天地间的阳光,正在焦枯死去,由此更增几分丑陋。
石门两侧,分别蹲着一座半丈高的石兽。两兽一般模样,一般大小,头顶独目,生有三足,通体棱角遍布,恍若身披奇峰峻岭——与前日紫烟湖畔所现奇兽当属同类,只是没有那般大小。虽是死物,却也凛凛生威。东侧石兽,质成白色,横卧门下,三腿盘曲伏地,独目半开半合,头颅微微仰起,巨嘴噙着尾梢,通体恬淡温和,仿佛正在安卧养神。西侧石兽,却成赤红颜色,正身挺立,独目圆睁,头颅高昂,巨嘴怒张,长尾直竖,眼眶之中竟似布满紫红血丝,嘴角边缘更似带着殷红的血滴,狰狞无筹。
石门上方,刻着四个盘曲大字,更可称之图案,笔迹亘古苍凉,古朴自然,不带丝毫修饰装点之意,更有点滴娇柔奢华之气。当先一字,呈竖长形状,鲜活灵动,生机盎然,状如一只正在跳跃的生命。凝神片刻,心底便已腾起勃勃生意。其后一字,仅其外形,只不过将前者倒立而置,然而如此一番颠倒,意境居然截然相反,仿佛方才那只跳跃的生命已经嘎然而止。稍稍注目,只令人记起一生中悲凉暗淡之处,不禁黯然泪下、抱头痛哭,更觉得生之无味,不若早归黄土,以求解脱。再后那字,笔走龙蛇,盘曲环绕,察觉不到点滴喜怒哀乐之意。最后一字,竟是一张生动的大口,其中尖压利齿纵横交错,却又含而不露,更似带着淡淡笑意。
毋须多言,如此图案便是“生、死、之、门”四字。虽然稍显拙劣,然而绘声绘色、绝妙传神,却不知胜出当今文字多少,而且不重变化,尽显苍凉古朴之美,耐人回味。
岂料四字通体看来,居然另是一副模样——非但毫无生机,而且死意盎然——“生死”二字拢在一处,满腔“生”意仿佛已被生生抹去。绵延不绝的生命气息,竟然尽数聚拢到“死”字之上,直令后者如虎添翼,倍加醒目。何况四字鲜红欲滴,恍若凝固的鲜血一般,隐约之间更会嗅到淡淡的血腥之气,仿佛千百年前的鲜血已经鲜活起来,正自缓缓流动……
仰望着墓冢一般的山体,尘封陷入沉思之中。
四个苍凉古朴却又鲜活狰狞的文字,居然让他生出些许似曾相识之意。然而若将平生细细回味一番,却又想象不起曾经何时有过接触。如此奇妙的感觉,仿佛源于前世,更似来自灵魂深处,飘飘忽忽,不可琢磨。倘若竭力想去,脑袋一阵疼痛,恰似一道无形之幕将它故意遮掩一般。索性不再去想,然而无论如何都驱赶不去那隐隐地熟识之意。
倔强的少年,自从紫霄殿上的判决下达之后,终于长出一口大气,居然毫无穷途末路之感,仿佛令人闻名丧胆的生死之门不过一道从未步入的生命之旅。直至对视着迥异非常的门户,少年忽然觉得生死门中必定非同小可。虽然依旧面无惧色,心底却已萌生出深深的惧意。
凌霄真人注目良久,沉声而道:“生死之门,既言生死,一经步入,不可回头。唯有寻得出口,否则永困其中。门口四字,据说是上古文字,百万年前便已消亡。四字以及门前石兽,多年来依然如故,历代掌门费尽心力试图对其稍加改动,却未变化分毫。两只石兽,与紫烟湖中那只确属同类。然而古今典籍从未记载,不知如何称呼,更不知是吉是凶。仅从两者面目看来,仿佛一者主生,一者主死……”
言语之际,凌霄真人微微拈个法诀,晶莹剔透的掌门玉牌脱手而出,飞旋游走,瞬间飘然于石门上空。稍稍浮动片刻,玉牌在飞旋中缓缓伸展,不久便已化作一丈方圆。倏忽之间,玄紫色的光柱恰自其中直直垂下,尽将两只石兽囊括其中。
两道苍凉的嘶吼之声自百丈地底横空出世,左右激荡。一者如笑,闻之欲歌;一者似哭,闻之欲泣。吼声过后,呆板的石兽瞬间鲜活灵动,一白、一红两道虚影分别腾空而起,纵横盘旋之间直向玉牌疾扑而去,顷刻没入其中。淡紫色的玉牌顿时七彩流光,圣洁非凡,“紫尘御令”四字更是光芒四射、直破苍穹。淡淡的薄雾凭空而起,缓缓将玉牌包括起来。
云开雾散,白、红两道兽影自玉牌正中腾跃而出,嘶鸣吼叫声中分别朝着“生、死”二字飞舞而去,渐渐隐入。
“生、死、之、门”四个赤红欲滴的古字瞬间耀眼夺目、闪动不休,默默腾跃一阵之后,漆黑的石门仿佛已被生生化去,骤然消失。门后显出一方幽深的石洞,竟与石门一般幽暗。凄寒的阴风自洞中奔涌而出,微微的腥臭之气游荡在山林之间,紫烟湖畔沉浸在浓重的死意之中……
凌霄真人俯首长叹:“你若后悔,此刻为时不晚。倘若步入门洞,便永无回头之路!”
尘封注视着幽暗的石洞,缓缓迈近洞口,随之转过身来,默默地扫过声色各异的一干人众,双膝跪地,连连叩头。
片刻之后,少年站起身来,凝望着苍茫的紫尘山林。
长空如碧,万里无云。
是暂时的别离,还是永久的舍弃?
也罢!即使是永生的诀别,也绝不可以成为他人的拖累!
自我宽慰之时,密林深处闪出一道娇小的身影,急奔而来。奔至近前,女孩微微咬牙、幽怨而道:“生死门中诡异无比,可能纵横盘曲,将不知多少门户。笨笨随着你吧,赤面金獒绝非世间寻常生灵,如今虽未成年,却也自有一番威势。有它伴你身侧,也多一份生机。”女孩递出笨笨,随之狠狠扫过尘封一眼,黯然不语。
少年心神惊悸,直欲抬手拂去女孩脑门的汗滴,却似不敢正眼瞧向女孩,怔立片刻,缓缓接过笨笨,毅然消失在幽暗之中。
诡异的生死门外,弥漫着数声哀婉地叹息;更有一串晶莹的泪滴,朦胧之中映着“生死之门”四个猩红的上古文字,缓缓游走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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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拈花峰上。
“柏云,你可知今日我为何对你那般阻拦?”
“师伯之意,实不愿弟子介入诸老纷争。”
“不错!你座下小徒,智勇兼备,确是难得之才,我也对他另眼相看。只是白虎祠与他纠葛甚深,万法堂又是权欲熏心、气量狭小之辈。尘封年纪虽轻,却于山门有功,不知胜出同辈多少,自然早已招致两人忌恨。因此对于今日裁决,此前本已注定。即使你极力劝谏,同样有功无果,反而令你白白深陷其中,给二人以口实。”
“师伯眷顾之恩,弟子深为感激。”
“这倒不必。拈花阁中,除去风月师弟,便属你最为睿智。风月师弟多年来不喜俗务,更与你等有所疏远。然而论及机敏才智,即使是我也望尘莫及。唉!却不知为何行此荒唐之举……他此番离去,恰如万法、白虎所愿,却是我紫尘一大损失。拈花阁为本门重地,不可一日无主。然而阁中长老均已不愿过问屑事,我已有心让你代理阁主一职。”
“弟子何德何能,怎可担此重任?”
“你休要推辞!紫尘你这一辈,位数虽重,然而堪当大任之人,却也寥寥,无论如何你都占的一席,而且论及修行,你应已步入太虚圣境第二层次,几不下于我之当年……此事我自会安排,你倒不必挂心,只需做好准备便是!”
“弟子如今只是担心尘封他……”
“众所周知,生死门中艰险重重,危机四伏。自它现世至今,送入门中的弟子多达千百,其中不乏修为超绝之辈,却尽数湮没其中。何况尘封修习天书也不过数月之久,更无生还之望……你将登上代理阁主一职,更将成为紫尘要员,应当放眼天下,不可继续囿于此类儿女情长之中。如今沧海横流、群雄逐鹿,紫尘灵山不但要坐镇中原,更要问鼎天下。兵事、万法二老目光短浅、权欲熏心,铸剑峰上生性刚烈,却怀妇人之仁,如此三人尽皆不足共谋大事……将来定有更多事务要依仗于你,你可不要令我失望……”
“师伯眷顾,弟子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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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门中长老竭力推荐,铸剑老人据理力争,青柏云终于力排众议,担当起拈花阁代理阁主一席。
如此一段波澜起伏的插曲之后,稍稍中断的紫尘盛事,依然重续前缘。
步入生死门中的少年,渐渐成为同门饭后茶余的谈资。一两声叹息之后,他那坎坷起伏的命运,已被划上永久的休止符……
第七章 莫名(上)
石门凭空升起,黑暗汹涌而来,隐隐的叹息之声伴着熟识的生命气息尽被隔绝于暗黑之外。
尘封蓦然转身,重重跪下,深情叩拜。
谁曾知晓,方才匆匆入洞,竟然不是慷慨赴义,而为逃避情感的羁绊!女孩幽怨的眼眸,黯淡的面容,居然令他涌起莫名的震撼。少年生怕再若伫立片刻,便会永久融化在女孩的眼眸之中。
迅捷的逃离,虽然不是弥补情感欠缺的最佳路径,却是至上的选择——毁天灭地的勇气,倘若不是愤怒的淤积,必定是疯癫的前兆!绝非每时每刻尽可拥有……
良久之后,少年站起身来,拎起无锋,揽着笨笨,小心翼翼地向前行去。笨笨慵懒地蜷缩在他怀里,小小身板闪耀着淡淡的金光,微微照亮着身前数尺内外。
石洞蜿蜒向下,怪石嶙峋,黑苔从生。幽远的死寂之中,唯有时断时续的阴泉在嘀嗒声中忽隐忽现。偶尔更有尖细的泠风自石缝罅隙飘摇而至,进退倏忽之际,恍若潜藏暗处的莫名凶兽的微微喘息一般。
不经意间,裂帛之声突兀而起。虽然不很响亮,幽深暗黑之中却也甚是刺耳。怔立半晌,凝神戒备,竟是一片碎裂的衣角,只因历时久远已经看不出颜色,其上那斑斑血迹却还依稀可辨,恍惚之中更有淡淡血腥之气正在鼻尖缠mian缭绕。一脚愤愤踩下,乌紫色的衣角化作千百碎屑缓缓没入碎石黑苔之中……
石洞渐行渐阔。
蓦然之间,薄雾蒸腾,阴风四起。朦胧的金光边缘,惨白的水汽幻化出种种怪异的姿态围拢着千年方才一睹的生命,上下拂拭,纵横飞舞。
气蕴翻腾之际,阴冷诡异的气息隐隐浮动。
径回路转,一道豪光竟在百尺开外乍然显现。炫目的光芒,恍若迷雾中的巨大灯盏,揭示出数丈开外的神秘。
伫立许久,行至近前,竟是一柄三尺长剑,炙白胜雪,豪芒如电。一具完整的骸骨在其后方盘膝而坐,骨呈暗黑颜色,背倚石壁,头颅低垂,周身上下散落着斑斑布屑,一只手臂却还紧紧抓着剑柄。
依此情状,定是千年多前因获重罪而被驱入生死门中的前人,不知为何亡命此处?
如此长剑,定为罕世利器,用其照明壮胆更加不错!少年默然长叹,抬眼扫过掌中暗淡的古剑,奋起精神,朝向无名长剑缓缓伸出手去。
孰料轻轻拉动,腐朽的骸骨竟然散作一团,暗黑色的头颅跌落地下,疾滚而来。转念之间,残破不堪的头颅已经摆在少年眼前,幽黑的眼眶仿佛带着深深的哀怨,正自向他怔怔而视。
尘封大为惊骇,拖着长剑向后退却。不料那只脱落的手臂依旧抓在剑柄之上,左右摇摆,咯咯连声。深黑色的石洞之中,百丈豪光拖长了残臂的影子,恍若突兀而出的恶魔正在腾舞一般。
愣神之际,一道幽蓝色的虚影已自尸骸之下腾身而起,张牙舞爪,呜呜连声,猛扑而至。
阴灵!
亘古相传,魂魄乃五行精华所聚,天地间本有约定数量。生灵万物,均由魂魄传承。今生为兽,来世或为人畜,或为牛马;今世为人,来生或为鱼虫,或为鸟兽。自此循环更替,轮回不息。然而世间万物,均有执著之念,虽怨今生,却不慕死。少数坚毅执著之辈,眷恋前尘,不愿往生,身死之后化为怨灵。
世间怨灵,倘若游走于江湖草莽之上,则为游魂野鬼。倘若居于洞窟阴湿之所,唤作阴灵。游魂野鬼,昼伏夜出,只因畅游于勃勃生机之中,凶戾之气大多得以宣泄,虽然凶残,不喜攻伐。阴灵之属,因其居于暗黑方寸之地,阴阳不睦、五行不生,于是残忍成性,攻伐之意甚重,而且多半群体而聚,最为招惹不得。
果期不然!
随着这声嘶鸣,呜呜之声迭次而起,数百阴灵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破土而出。迷雾之中,蓝影憧憧,飘飘忽忽。量其身形,不过两尺来高,虽无腿脚眼眸,然而疾转猛扑,却比生有腿脚耳眼之物更为灵便。飘忽之中,凌空而侍,怒嘴虚张,利爪开合,仅仅这般声势,已经甚为可怖。而且叫声凄厉,居然召唤起苍凉阴戾之气席卷而来,直欲激荡着三魂七魄透体而出。
少年惊叫失声,周身腾起刺骨的寒意。
未及退走,方才那只阴灵已经扑至近前。然而尚未接近少年,便已怔在上空,虽在张牙舞爪、嘶吼不休,却也不敢近前,仿佛甚为忌惮着某种物事。
尘封微微一怔,却见笨笨正自紧紧盯住这只阴灵,幽蓝的眼眸散发着异样的光芒,虽然不声不响,却在凝神以待。少年借此良机,返身向着来路奔去,匆忙之间,所获长剑坠落在地。
阴灵凌空直追,只是追至长剑上方,骤然停下,随之降下身形,缠绕在长剑柄端,俯首吼叫片刻,匆忙拖起长剑,直向原处飘忽而去。
常说修道之人,多把法宝利器视作身家性命,终此一生,致死不弃。这位前人,即使化身阴灵,默默沉寂千年之后依旧如此执著么?
千百年后,自己可否会如他这般抱着笨笨,腐朽于某个阴湿的角落么?可否也会化作一只幽兰色的阴灵,伴着飘忽的笨笨一起,去追赶恐吓某个贪恋无锋的家伙么?
望着张皇哀鸣的阴灵,少年莫名心疼,低声苦笑,随之湮灭贪恋神兵利器之念,复又向前如履薄冰般挪去。行至方才遗骸之旁,那只阴灵正自盘曲于炙白长剑之上,两只手臂牢牢抱着剑身躲在石壁一角,昂着脑袋深为警惕地向着少年,吼声连连却不再行追赶。
尘封绕过这只阴灵,前方雾影之中竟然散落着诸多法宝利器、朽骨遗骸,各自散发出或强或弱的光芒。每一件法宝利器上方,定有一只阴灵审慎守护。只要少年行至近前,那只阴灵必会万分紧张地倾覆在法宝上方,张皇四顾,吼声连连。直至少年行过甚远,依旧不敢轻易放手。
曾闻世间怨灵之辈,唯阴灵最为嗜血好杀。然而此间诸多阴灵,皆为戴罪之身,必然身怀莫大的怨恨而死,为何依旧如此执著地守护着前生的法宝利刃?它们究竟在缅怀着生前的骄傲,还是另有玄机……
如此行过许久。
浓雾渐显淡薄,阴灵的数目也已减少,阴湿黑暗的石洞多出几分暖意,暗黑色的石壁也已变为红褐颜色,而且越发干燥起来。
蜿蜒辗转,石洞深处渐渐传出一团亮光,浩瀚无匹,绵延不尽。依势猜测,绝非法宝利器的光芒,竟似惊天烈焰左右发散而成。隐约之间,更有诸般滚滚厉吼遥遥传来。莫非上苍开眼,果真让他如此轻易地寻得生死之门的出口么?
忐忑之下,少年加快脚步。
行约数里,眼前显出一道小巧的门户。上方刻着三个猩红古字,纵横盘曲,左右环绕。论及外形,竟与“生死之门”四字大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不知作何理解,只是位处生死门中,定非良善字眼。稍稍侧目,便有阵阵凶煞之意透字而出,撼人心魄……
门户背后,恰似一座宏伟的宫殿,通红炫目,不知宽高几何,更不知何许深远。其内亮如白昼,嘶吼阵阵,更有莫名的雄浑炎热之气越过门户汹涌而出。他方高人莫非在此圈养着诸多凶兽么?灵山其他待罪之人是否尽皆送入诸兽口腹之中?
尘封百般疑惑,只觉终于走出阴暗诡异的阴灵丛中,而且即将见到鲜活的生命,心底微微腾起一股喜意。静坐良久,终于钻过门户。
造化出奇!
生死门中,竟有如此洞天!
置身之所,乃是一座宏伟的山洞,高过百丈,宽约数十丈,通体由红褐色的岩石凝聚而成。洞底光洁平滑,左右两侧落着一方方齐整的洞穴,开着大小不一的门户。虽不知几许方圆,然而以此观之,绝非天然生成,定是精心构筑造就。茫茫嘶吼之声正由千百洞穴激荡而出。虽然叫声凶戾,却无只兽肆意窜出门户,难道它们尽被束缚于洞穴中么?
不经意间,左右两侧洞**上尽皆探出一对对闪亮的灯盏,小者若拳头,大者若金钵,更有甚者竟如脸盆一般大小。凝神注目,万千闪亮的灯盏竟是一双双突兀的眼球,掩映在红芒之下,恍若颗颗晶莹的血球一般,狰狞恐怖。仅是眼球已经这般大小,更不消说那具身形应当何其庞大!
而且诸兽尽皆鼻息粗重,嘶吼连连,听其声响,绝非善类,更非易于之辈。
细细审视,一颗颗硕大的眼球正自装点在奇形怪状的脑袋之上,有若兽头披着鳞甲,有若蛇颈长满毛发,更有甚者分明长着昆类的脑袋却带着尖利的獠牙……论其面目,多为世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类,实不可以言语论之。更有诸多种类,却与历代经典之中曾经记载的洪荒遗种甚有相似之处,据说人间早已灭绝,却不知为何竟在此间汇聚成群。
尘封一阵瞠目,恍若步入洪荒遗世一般,战战兢兢,却又遮掩不住心底的新奇之意。愣神之际,耳畔风声乍起。衣袂飘飘之际,一颗状若牛头般的脑袋系在一根三尺粗细、十丈长短的蛇身之上重重地击在少年驻足之处。山洞之中即时掀起地动山摇般的轰鸣,然而仅仅激荡起薄薄微尘,坚硬的红岩却无丝毫碎裂。一击不中,那颗怪异的脑袋厉吼数声,便于倏忽之间伸缩回去。
苍古莽牛!尘封惊骇异常!
《千古异志》曾有所载,上古时期曾有罕世凶兽,体呈青色,高过三丈,牛身蛇颈,四蹄刚劲似铁;颈项可短可长,回旋自如、伸缩如意;嘴生獠牙,头长金角,无坚不摧;常以牛头攻敌、防不胜防;而且暴戾无比、嗜血成性,力大无穷;相传为太上青牛与万世戾莽交配而成。只因野性难驯,喜食活人,早被屠戮殆尽,不料此处竟有留存!
少年自知,如此亘古巨力绝非一己之力所能抗衡,只欲退出山洞。岂料尚未起身,一条更为粗大的长尾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而至。匆忙伏下,滚滚飓风已经擦着头顶呼啸而过,转瞬之间击打在岩壁之上,随之迅捷地缩回洞穴。石壁虽然完好无损,却使石洞入口凭空落下一方大石,恰将甚为窄狭的门户牢牢遮蔽——若想由此钻出,绝非一时之功。
退无可退!
少年一声惊呼,只得聚起心神沿着宽阔的山洞腾跃而行。奔走之际,左右洞穴之中忽而伸出一只硕壮的利爪,甚或一颗狰狞的头颅。幸好少年疲于奔命之际,浑然忘却恐惧,只知一味跳跃闪避。而且诸般凶兽尽是一击之后迅捷缩回,不做停留,也不另行出击,更不追赶。由此已对少年造就翻转腾挪之机,多次死里逃生。
不料如此一来,洞中厉吼四起、八音充斥,若非少年修得不世神功,定会当场昏厥。虽然如此,却也令他头昏脑胀,数次命悬一线。
张皇之际,一声似若猿猴的啼鸣自石洞深处骤然腾起,雄壮浑厚、尖利异常,只如惊天巨雷一般盖过茫茫嘶吼,纵横涤荡,良久不息。吼声乍起,洞中便无其他生息。吼声落下,万千凶兽尽皆缩回洞穴尽处,并无一只再敢伸出尾巴,甚或探出利爪,更有甚者已将脑袋深深掩埋……
何等悍兽,竟有这般威势?
尘封闻声大震,顿住脚步,不敢贸然前行。踌躇良久,却见前方并无猛禽戾兽出现,方才挪动脚步,审慎而行。
不知不觉中,恍若白昼将尽、暗夜即来,山洞缓缓变黑变暗。
沉寂伴着光亮远去,喧嚣在暗黑中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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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莫名(下)
不知不觉中,恍若白昼将尽、暗夜即来,山洞缓缓变黑变暗。
沉寂伴着光亮远去,喧嚣在暗黑中泛起。
万千凶兽均已探出身来,纵横腾跃,咆哮声声,满口利齿上下斯磨,恍若千百幽冥厉鬼正自惬意地啃噬着人骨一般。昏黄的石洞中,闻之生寒。更有少数凶戾好斗之类,大半身子远在洞中,狰狞的脑袋却已纠缠一起,撕咬不休。
暴怒痛呼之声已在洞中时时泛起。
生死门中,竟有黑夜白昼之分么?
少年微微沉吟,遥遥回望。
来路尽头,苍古莽牛一声欢腾,居然首个奔出洞穴,数丈长的勃颈扭动数下,便已紧紧盯住山道正中这位单薄的少年,随之晃动着三丈高的身躯疾奔而来。紧随其后,万千巨兽迭次而出,彼此撕斗之间,沿路狂奔。
恍若江河决堤一般,山洞之中立时响起天崩地裂似的轰鸣。
尘封惊惧异常,自知无论如何奔走,也难逃出万千凶兽的围追堵截——即使不会丧身利齿之中,也会淹没于铁蹄钢爪之下。四面回顾,忽见身侧不远有一高约半丈、宽约三尺的的门户,其内并无声响,左右也无凶兽,依理揣测,应是一方空闲的洞穴。踌躇片刻,揽着笨笨匆忙钻过门户。
洞内数丈方圆,干热异常,正中落着一方大石,墙角聚着一堆干透的粪便,兀自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少年微微皱眉,匆忙推动大石堵住门户——大石坚硬似铁,触手生热,仿佛曾于火中烤过半日一般,更不知比通常石块多上数倍之重。等待少年将它推至洞口,早已汗湿衣衫。正待喘息一番,听得一声巨响,那方大石已被一道巨力撞出丈把开外。
数尺方圆的门户轰然洞开!
苍古莽牛正自洞外瞪着拳头大小的眼眸,鼻息连声。不料它那狰狞的面孔方才穿过门户,三丈身躯已被其他凶兽冲撞在石壁之上。洞口传来一声剧震,怪异的头颅便在洞中打着斡旋,汩汩鲜血顺着粗长的獠牙缓缓滴下。片刻之后,苍古莽牛一声嘶吼,迅速抽出脑袋,反向身侧巨兽怒吼而去……
黑暗之幕彻底拉下。
厉吼声声,惨呼阵阵,各种怪叫此起彼伏,四处飘荡着利齿咀嚼骨肉的声响……
热血在咆哮中流淌,汇然成溪,蒸腾而起,转而化作淡淡的血雾,洒遍洞中每一寸岩石。
浓重的血腥之气穿过门户的罅隙,涌入洞穴之中,遮蔽了粪便的臭味,也掩盖了少年的气息。
不久,兀自形成一种更为作呕的怪味……
少年手执无锋,蹲在洞穴深处,紧紧盯着洞口……
笨笨伏在少年怀中,微微打着鼾声——自从步入生死门中,它便这般出奇的安分,只是此刻更加安静一些。
暗夜在煎熬中过去……
苍古莽牛始终没有出现——许是那只庞然大物早已忘却这位弱小的角色,或者是它早被撕成碎片,已经化作一团血肉涌入莫名凶兽的肠胃之中。
洞外终于显出一丝亮色,随之再次掀起一阵轰鸣。
轰鸣过后,惨呼之声渐渐停歇,散乱的蹄声也趋平息。
尘封轻轻挪至洞口上方,探出脑袋向外窥视。不料方一抬眼,竟与一颗拳头大小、血迹斑斑的眼球咫尺相对。一阵惊骇,喘息良久,方才发现那颗眼球竟然黯淡无光,毫无生意。
沉吟片刻,正待擎出无锋相试一番,一条长舌却自洞口伸出,将那眼球卷入利齿之中,胡乱咀嚼起来。听得一声脆响,五色相间的汁液顺着大嘴边缘缓缓垂下,搭在大石边沿,肆意流淌……
少年一阵作呕,不及闪避。
一对赤红金角已经狠狠撞开大石,三尺宽窄的洞口一览无余。一条三尺粗细、十丈长短的巨蛇瞬间现身洞穴之外,竟与少年隔洞相望!
巨蛇浑身金黄,恍若套着数百金色巨环一般,头生赤红金角一对,半尺粗细、一尺长短,故而唤作赤角金环,也属洪荒异种,长相虽奇,却无毒性。此类洪荒异兽,多是恃力而为之辈。倘若单打独斗,也是万兽避易的角色。然而与诸多洪荒异兽相交,它却略显矮小、气力稍逊,混战之中定然占不到丝毫便宜;稍有不慎,更会被踏做肉泥。于是不知躲于何处挨过黑夜,只等天色微亮之时寻觅一些落单之辈。岂料如今,竟在此处发现一个活物,兴奋异常,然而无论如何,那颗硕大的脑袋始终无法通过三尺洞口,却又不忍舍弃,缠mian徘徊、左试右探,嘶声连连……
山洞终于亮堂起来。
除去赤角金环,道上并无任何凶兽!
蒸腾的热浪已自山洞深处汹涌而出,围在大蛇左右缭绕不绝。
赤角金环四面张望一番,恍若大梦初醒,浑身剧颤,嘶鸣声中,居然立身而起。随之纵起一跃,硕大的脑袋向着三尺洞穴疾撞而去。惨呼声中,赤红金角已被生生撞断,硕大的脑袋却也挤进洞穴之中,十丈长的身躯随之婉转起伏涌向洞来。
少年一声惊叫,擎起无锋,立身而起。
岂料赤角金环仿佛正自逃命一般,毫无攻击之意。
一声猿猴的嘶吼恰于此时遥遥传来。
吼声乍起,山洞之中再无一丝声响。
赤角金环浑身剧颤,瘫卧不动,数丈长的身躯仍在洞外。
一条白色的巨臂已经呼啸而至。烈风四起,破空之声恍若惊涛骇浪一般!
手臂粗过半丈,不知何许长短。目光尽处,依然不见手肘。其上枝节盘曲,筋骨粗壮,生满尺长白毛,极似猿类的手臂。伸至赤角金环上方,大手铺展,竟有两丈方圆!凌空抓下,瞬时便将赤角金环牢牢握住,高高提起。
赤角金环攀着洞穴,悲鸣声声,奋力扭动。
岂料巨手狠狠扯动数下,两只赤红金角齐根而断。鲜血汩汩声中,硕大的蛇头已被扯出洞外。巨手却不停歇,左右舞动一番便将金环裹在掌中,瞬息缩回山洞深处。
凄厉的哀鸣声,渐去渐远……
血泊之中,兀自落着四段赤红的金角,正自向外渗着血沫。许久,鲜血流尽,赤红的金角渐渐化作淡淡的白色,恍若四段带血的白骨一般,泛着诡异的光芒……
尘封心神剧颤,喘息良久,听得周围再无生息,缓缓探出头去。
极目之处血肉模糊,恍若修罗道场一般,到处散落着鳞甲皮毛、断肢残骸,尚且微微泛着白气!
物竟天择之道在此居然强横至斯!
不知如此一夜,洞中的异兽还剩几许?
少年默然长叹,正自踌躇该当如何脱身,山洞深处竟又传出“沙沙”之声,由远及近,徐徐而至。
竟是千万深红色的小兽!短毛长尾,状似松鼠,一尺来高,光洁可爱,而且带着淡淡清香!
它们排列齐整,缓缓爬行,既不争抢,也不闯入两侧洞穴——其他巨兽也不出洞攻击。
所过之处,皮毛鳞甲、尸骸鲜血之类尽皆无影无踪。
一切尽在某种无形秩序之下默默展开。
良久之后,红色小兽抵达山道入口,便又回过身来,继续这般徐徐爬去,缓缓消失于视野之外。
血腥之气尽皆消散,山洞之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白日,万兽***暗夜,凶兽出笼;不服约束的金蛇,便有大手俘获而去;血肉狼藉之下,红色小兽却又充斥着仆役清洁的角色!
冥冥之中,一切井然有序!
山洞之中为何呈现暗夜白昼?
掠走赤角金环的巨手究竟何物?
巨手的主人是为此处主宰,还是仅仅充当着执法者的角色?
倘若巨手的主人并非主宰,那么何方神圣主宰着此处的秩序?
他又凭何能耐成为万千冥顽凶悍的异兽之主?
生死门中究竟有何玄机……
如此之多的匪夷所思之处,竟让少年陷入惶惑之中。默思良久,依然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多想。闭目片刻,携着笨笨,惴惴钻出洞穴。
洞内亮如白昼,仿佛一轮烈日已经高高挂起。
滚滚热浪自山道深处汹涌而出,所过之处尽皆弥漫着烈焰的气息。
穴中凶兽多已撕斗一夜,正自躲在洞穴深处,鼾声如雷。偶尔曾有少数兴奋活跃之辈,却也不过慵懒地挥舞着爪牙,并无丝毫凶戾之色。
尘封借此良机,一路飞奔而过。
宽阔的山洞依旧不见尽头。
足下的红岩仿佛已经消融,腾腾热意顺着腿脚蒸腾直上。衣衫某处仿佛已在灼烧,隐隐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论及炎热枯燥,铸剑峰“赤枫林”只因位处“地火炎窟”之外,已是天下独步,少年已经深有体味。然而若与此洞相较,赤枫林也不过萤烛之光。当下微微皱眉,天书法诀随心而出,浑身上下瞬时腾起一股凉意。不料片刻之后,滚滚热浪再次冲破重重阻挠,强自涌入万千毛孔之中。
此时尘封早已越过盘古功法“补心之境”,体质特异天地无匹。当日较场之上,所受创伤瞬息而愈,便是“补心之境”的神奇之妙。然而此刻,四方围拢而来的这般酷热,却令他不得不竭力相抗!
如此行约数个时辰,四周已经稍稍变暗,绵延的热意却似有增无减。
穴中凶兽已自沉睡中醒来,开始躁动不安,分别昂起怪异的脑袋对着洞外张望咆哮,更有甚者已对少年发起突袭。
如此情形,竟与昨日刚入洞之时何其相似!
莫非正午已经过去,傍晚已经到来?然而这般灼热却又为何越来越甚?
腾跃闪避期间,少年稍稍思索。只因已经见过太多离奇诡异之处,却也不为意,心下只盼能在暗夜来临之前遁出这片凶恶所在。
洞中尚有一丝亮色之时,尘封终于抵达石道尽头。
极目之所竟是一方千顷深潭!
潭中并无碧水,而是涌动着一池岩浆。滚滚热浪,正由此处奔腾而出,绵延远去。
只是此刻,这潭岩浆已非通常所见的炙白颜色,虽在缓慢蠕动,却也渐趋平复下来,到处通红一片,恍若一块炙红的铁板一般。
炎窟对岸,朦胧之中见一百丈平台,平滑如镜、一览无余,并无洞穴凶兽之类,更无噪杂峥嵘之声。
炎窟正中,竟有一座石桥横跨两岸。石桥宽约两尺,一尺厚薄,却有半里长短。仅仅一块石条,身下并无任何支撑,竟然兀立于炎窟上方,而且未曾焚毁——端的造化出奇!然而这般悬空而侍,恍若驾于火炉上方的铁条一般,远远望去不寒而栗。
谁曾知晓,紫尘山中竟有这般所在!
白昼黑夜,竟由这方炎窟操纵着么……
少年立于炎窟边缘,默默忖道。
火红的岩浆渐渐暗淡下去,深潭边缘已经笼上一层薄薄的黑岩。
山洞缓缓没入黑暗之中。
声声惨呼已自远方遥遥传来。
不久,更有数只狰狞丑陋的凶兽,向着少年奔涌而至。
尘封一声惊呼,不假思索,踏上石桥,几番起落蹬上炎窟对岸。
数只凶兽见他踏上平台,微微注视片刻,不作停留,撕斗之间奔入茫茫黑暗之中。
站稳脚跟,少年蓦然惊觉:眉毛头发居然尽数焦枯,衣衫之上更被烙出几处黑洞。回眸方才短短半里行程,此时方知其中艰险——倘若稍有不慎,自己便和笨笨将会一并坠入岩浆之中,瞬间焚为焦炭。伫立良久,缓缓行至平台一侧,背向一处山壁,狠狠喘息一番,忽又察觉笨笨竟然深深埋在他的怀中,浑身剧颤。愣神片刻,隐约记起踏上石桥之时笨笨曾经甚为不安的呜叫数声,只因当时过于匆忙,也未在意。
炎窟左右果真潜藏着极为凶煞的物事么?
岩浆已经完全暗淡下去,炎窟表面结下一层深黑色的石块——它遮蔽了光明,却也展现出天地本来的狰狞!
暗夜再次降临,厉吼惨呼之声此起彼伏,浓重的血腥之气再次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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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琅玡(上)
尘封紧紧握着古剑,倚着平台一角。而今裸露在这座无所凭依的平台之上,倘若真有凶兽越过炎窟,性命必将甚为可危——对于那些身长数丈的洪荒异兽来说,一跃百丈委实没有可能,何况其中更有诸多生有巨翼的罕世兽类,甚或擅长飞檐走壁之辈。许久之后,少年渐渐察觉此种忧虑纯属多余:自从踏上平台,对岸千百凶兽仿佛将他完全忘去一般,甚至包括那些将他赶上平台的凶兽——仿佛一经越过炎窟,便已脱出它们的领地,与其再无关联。尽管如此,少年依然不敢大意,始终牢牢盯着对岸。
暗夜在呼唤中逝去……
深黑色的岩潭正中终于泛出一丝红光,随之渐渐扩大。伴着这线红芒,哮嘶吼咆之声骤然大减,仿佛正自觅食厮杀的凶兽冥冥之中得到示警一般,匆忙遁回各自洞穴。
不久,千顷火潭彻底沸腾起来。数丈高的炎柱蒸腾直上,恍若突兀而起的万千火龙一般,绚丽悦目、美轮美奂;炙白色的岩浆上下翻涌,此起彼伏,吱吱有声。滚滚热浪正自左右奔腾而出,汹涌远去。
黑暗消失殆尽,山洞彻底放亮,诸多凶兽均已奔回洞穴,数十丈宽的山洞忽然显得空旷无比。蒙蒙血雾中,殷红的鲜血肆意蜿蜒游走,细碎的尸骸在血泊中缓缓荡漾……
少年抬眼四顾,惊声站起!
身后岩壁正中,深深镌刻着“轮回谷”三个赤红金字,字字高约数丈,正自散发着诡异的光芒,狰狞恐怖,凛然生寒。处身万千火龙的掩映之下,猩红色的笔锋之中隐隐闪耀着淡淡的黄芒,使得三个狰狞的大字带上些许神圣之意。炎窟正中百丈高空,一具完整的尸骸正自凌空浮动。尸骸盘膝正坐,双掌合拢,置于腹下,论其姿态当在参悟修行;然而胸口却自插着一柄三尺长剑,透体而过。尸骸几与山洞一般颜色,体表坎坷起伏——竟然连同长剑,尽皆囊括在薄薄红岩之中。如此悬空而侍,怪异无匹。
错愕之际,熟悉浑厚的猿啼骤然响起。伴着吼声,一只白色巨手自炎窟左方洞穴倏忽而出,沿着山洞蜿蜒辗转,延伸而去。不久,手臂空空返回,却在炎窟左右徘徊一番之后,直直探入近处一方洞穴。听得一两声凄厉的鸣叫,巨手之中已经握着两只不知名的巨兽,一者似昆,生有八目;一者似鸟,生有巨翼。两只巨兽浑身剧颤,十目紧闭,恍若大限来临一般,颤抖不止——许是山洞大亮之前,两兽慌不择路,居然同时挤入一所洞穴之中,互不相让,便被巨手捉了出来。巨手捉的两兽,紧紧握住,瞬息之间缩回洞穴,再无踪影……
片刻之后,“沙沙”之声蜂拥而出,千万只幽香可爱的红色小兽,俨然有序地自炎窟左右徐徐爬出,舔拭而行。一夜鏖战,山洞之中早已肮脏不堪,这群可爱的小东西便又充当起仆役清洁的角色来。不知一孔小小的洞穴怎可容下如此之众的小兽?
疑惑之间,少年蓦然惊觉炎窟左右两方洞穴分别高约数丈、幽暗深邃,其内应当别有洞天——定是昨日晚间光色昏暗,又在魂不守设之际,误把两道截然不同的石洞视作一般洞穴。如此说来,红色小兽虽然矮小,却比诸多异兽高贵一些,至少无需彼此厮杀,不必朝不保夕一般过活。
如此许久,红色小兽徐徐返回,缓缓没入洞穴之中。周围再无生息……
尘封立身而起,茫然四顾。
炎窟正中石桥,此刻已经缭绕在炙白色的炎龙之中,早已化作熟透的铁块一般,通体红白闪耀。尚未近身,周身上下便已热汗直流。倘若如此行去,不出十丈,定会融化于石桥之上,甚或栽入炎窟之中,瞬间尸骨无存。
生死门中,果真有进无出,更无生还之望么?
黯然神伤之际,一丝若有若无的鼾声忽然绕在少年耳畔。游目四顾,平台深处居然落着一块两丈方圆的黄石,黄石陷于地下,几与平台齐平。只因位居炎窟附近,周身红芒缭绕,故而久久未能察觉。黄石正中,卧着一只长不盈尺的小兽。体呈褐色,群峰坎坷,三足独目,竟与门外石兽一般模样。只因没有那般大小,也便没有丝毫恐怖,反而却将一幅狰狞的面目,尽数化作憨顽可爱之态。此刻,小兽独目紧闭,前足微神,脑袋搭于其上,后足盘曲蜷于腹下,长尾直直摆在身后,小嘴忽开忽合,微微鼾声便是由此发出。
如此小兽,怎可居于这般宽阔之所?而且毫无遮拦,难道不怕成为其他凶兽的果腹之物么?
少年稍稍思索,恍然大悟:是了,这只小兽定是紫烟湖中巨兽侄孙之类,想是巨兽曾经占据这处平台,其后让与小兽居住。试以湖中巨兽那百丈身形,世间另有何物堪能与其匹敌?难道除去人类,生灵万物之中,也有这般父业子继么?
默默注视着小兽,少年心底突然腾起绵延不绝的新奇之意:门外两只石兽有何寓意?生死之门竟与如此兽类直接相关么?小兽状似峰岩一般的体表,可否真如岩石一般坚硬?
不知不觉中,少年携着笨笨,径直朝着小兽走去。不料距离黄石十丈远近,笨笨忽然左右翻腾,呜声连连。要知笨笨生性顽劣,胆大异常,然而自从踏上这片平台之后,它便一直剧颤不止,如今又是一幅坐卧不宁的模样,难道如此小兽便是一个凶煞之物么?量其一只小兽,能有多大道行?少年暗暗忖到,随即伸出右掌,抚着笨笨脑袋,缓缓摩挲一阵,将它放置一侧,左右张望一番,继续向前行去。
小兽恍然不觉,仿佛美梦正酣,依旧埋头沉睡,小小的身板上下起伏,细微的鼾声缭绕回荡。少年踏上黄石,踌躇片刻,蹲下身来,轻轻抚上小兽的脊背。触手之处坚硬凄寒,恍若置于坚冰寒玉之上。片刻之后,小兽自酣睡中醒来,缓缓撑开独目,却无丝毫张皇之意,硕大的独目晃动数圈,复又缓缓合上,再次沉沉睡去。尘封料想不到小兽居然这般温和,索性大胆起来,伸手拢着小兽的脑袋,如同平时***笨笨一般,缓缓向后移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初始小兽似乎十分受用,数次之后仿佛颇为恼怒,再无一丝睡意。撑开独目,左右晃动数下,长长打个呵欠,旁若无人一般向前缓缓爬去。虽然生有三足,却如世间所有四足兽类一般稳健而行,并无点滴生涩执拗之意。小兽如此憨顽可爱,而且骄傲异常,却令少年始料不及,乐不自胜、童心大起。步入生死门后皇皇数日,一直胆战心惊,直至此刻少年方才寻到一件乐事,于是紧紧随在小兽身后。
岂料小兽径直向着炎窟爬去,居然不知转弯,不久便已抵达炎窟边缘。
“如此小兽,竟是天生痴呆的么?”少年喃喃自语,一声大喝。
小兽回头张望,足下却不停步,顺势栽下炎窟。
尘封一阵瞠目,趋之炎窟边缘,探出头去。极目之处笔直上下,并无丝毫驻足之所;而且通红一片,更无小兽踪影……
五行之中,独独属火最为凶戾恣肆。论其声势,这方炎窟较之铸剑峰“地火炎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坠入其中,即使修道高人也无生机,何论区区一只小兽?
少年怔立良久,自觉小兽之死应当于他带着脱不开的干系,一阵歉疚。黯然之际,一颗硕大的独目竟自炎龙丛中展露出来,小小的身板随之缓缓浮出潭面。此刻,小兽正自悠闲地飘浮在岩浆表面,突兀的独目偶尔眨动数下,始终不离少年左右。那张小嘴裹着炙热的岩浆吞进吐出,怡然自乐。如此吞吐一阵,小兽忽又扎入炎窟深处,久久方现。
天下之大,果真无奇不有!世间生灵之中,竟有真正不惧烈火之类!少年一阵惊喜,暗自叹息一番,忽然察觉周身上下竟如烧着一般,酷热难耐,忙不迭的退至笨笨身侧。
片刻之后,小兽竟如鬼魅一般,居然不知何时已自炎酷爬出,正在黄石正中左右摆动,仿佛竭力甩去身上的岩浆。一番摆弄之后,小兽忽又爬下黄石,昂起脑袋,轻声嘶鸣。声音苍凉清细,尽与湖中巨兽一般声色,却无那般嘹亮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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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琅玡(中)
叫声方落,一条巨大的手臂便从左侧石洞突兀而出,瞬间穿过炎窟,直达平台上方。巨手之中,正自握着那条洪荒巨蛇——赤角金环。直直垂下,轻轻松开金环,巨手便于倏忽之间撤离回去。
赤角金环缩做一团,浑身剧颤。赤红金角已于昨日齐根断掉,伤口虽已凝结,四周依然遍布着斑斑血块,丑陋醒目;拳头大小的红目左右晃动数下,便如垂死一般,再无丝毫光芒,然而双目中的惧意却无丝毫收敛。
小兽静待金环落地,左右端详一番,一声长吟,直直扑上,咬住一处勃颈,吱吱吮吸。巨蛇居然任其施为,上下颤抖却不挣扎,兀自抽搐一阵,翻身死去。小兽松开小嘴,顺着方才那道伤处,将它一截两段,抱着蛇头啃食起来。不久,丈长蛇头居然被它尽数装入腹中,又自回过头来,啃向后半蛇身。十丈巨蛇剩至数尺尾梢,小兽方才伸出小舌舔舔嘴角,缓缓行至黄石正中,俯首沉睡。
尘封一阵瞠目,若非亲身所见,定然无法相信长不及尺的身躯竟然装下十丈巨蛇。呆坐良久,忽觉饥肠咕噜,方才记起囊中干粮已在昨夜分食净尽。踌躇一番,擎出无锋古剑,剔下一块蛇肉,径自串于剑上,伸至炎窟边缘凌空烤炙。只是蛇肉尚未熟透,古剑便已灼热异常,无奈匆忙抽出,蛇肉随即落入炎窟,瞬间失去踪影。
接连数次,尽是如此。少年一阵懊恼,掷剑于地。
不料此刻,炎龙丛中骤然腾起一物,卷起蛇尾,顺势甩入炎窟。
少年闻风而起,揽起笨笨向后退去,慌乱之间,发现小兽竟也不知所踪。
疑惑之际,一团橙红闪亮之物却从炎窟正中直直冲出,摔向平台边缘。一经落地,这团物事便已四分五裂,展露着深褐色的肉丝——竟是那条半丈蛇尾。此时,它正括在炙红色的浆块之中,早已蒸做烂熟,流油四溢,浓香扑鼻。
少年伫立片刻,确信炎窟左右再无动静,方才审慎上前,迅速剜下一团蛇肉,捧至平台一侧,与笨笨分而食之。蛇肉细腻嫩滑,入口留香,虽然不比人间烟火五味俱全,却是人间从未有过的美味……
恰待少年饱食之后,那条不明物事又已伸出,拖起剩余蛇肉没入岩浆之中……
不久,少年却见小兽又已卧于黄石正中,正在奋力抖动。孰料抖动数下,短小的身子居然化作两丈来长!体成褐色,起伏如山;一颗独目,已作面盆大小——周身上下,狰狞恐怖,再无点滴憨顽可爱之意——居然酷似紫烟湖中巨兽!
尘封错愕当场,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苍凉的问候:“少年人!洪荒异兽味道如何?”
少年左右回顾,却见巨兽微微裂开嘴来:“少年人,我记得你,还记得怀中小犬。那日湖畔,你这小犬伏在一位女子怀中。那名女子为这小犬,居然私自藏下一颗果子;而且一直注视着你,无论我在湖中闹出何等声响,她却始终不闻不顾。少年人,她对你果真一片痴心啊!”
尘封低头苦笑,蓦然惊觉:“紫烟湖中……居然是你?”
巨兽默然笑道:“不错!我叫……琅玡。”
“琅玡?”
“是啊,琅玡……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用了,听起来感觉好陌生啊。”巨兽抬起头来,悠悠笑道。
“只是当日,为何不曾听你口吐人言?”
“嘿嘿……世间万千生灵,唯有人类五贪俱全,近则不逊,远则生怨。较力不比凶兽,论智不及神灵,却又夜郎自大、好高骛远。我若口吐人言,你等定然以为我乃罕世灵兽,对我虽会更为恭敬,终有一日不免有求于我,日久天长必会滋生轻慢之心。我若不能言语,人们定然以为我不过是愚鲁莽兽,只会避而远之,却不敢肆意触怒。如此岂不好么?我又何苦自寻烦恼……少年人,你虽年幼,已是戴罪之身?”
“你又如何得知?”
“两千年来,步入生死门者不下千人,何人不是委罪而入?”琅玡微微笑道,“你可知晓,何为生死之门?”
少年轻轻摇头。
“生死之门,门外主生,门内主死。一入此门,断无生还之理。”琅玡缓缓言道,调侃而问,“那么,此处又作何称呼呢?”
“不是轮回谷么?”
“不错。何为轮回?”
“身死之后,灵魂再次投生。”
“呵呵,既然你已尽数知晓,我也无须多言,还是早作打算吧。”琅玡沉声笑道。
少年微微瞠目,摇头不解。
琅玡厉声喝道:“此处既然唤作轮回谷,不入轮回,怎可出谷?眼下,你有五种选择。其一,自尽而亡;或投入炎窟,或掷于岩壁,或求助利器。如此一来,灵魂不得往生,将会永驻生死门中。其二,占得一户洞穴,与千万凶兽一样昼伏夜出、险中求存,却不可破坏洞中规矩。两千年来,曾有数十人众做此选择,有者幸存百年之久。其三,遁出轮回谷外,蜗居阴灵丛中,席地而卧,直至肉身尽消,化作阴灵。其四,居于此处平台,终身不可离去,吃食虽然无忧,然而终日承受烈焰炙烤。也曾有人如此活过十年,其后纵身炎窟。其五,与我诚心相对,主动供奉于我,作我腹中之食,如此便可轮回重生;不知为何,两千年来从未有人做此选择。然而依我之见,此种路径最为爽利。也许世人尽皆贪生恶死,宁可苟延残喘,也不直面残生。告诉你也无妨,五种途径,倘若选定,不可更改,而后多活一刻,死前便会增加一分苦楚。那些存活百年之人,死前都曾哀嚎千日之久。”
少年从未听说生死门中竟有如此奇谈,怔立良久,缓缓回道:“不过,我却听说曾有两只灵兽从中生还。”
琅玡傲然笑道:“不错。生死之门,专为修道之辈而设。但凡入得此门之人,必定身负莫大罪孽,死有余辜。两只灵兽不在此列,被我有意放生。生死之门又做正义之门,或为惩戒之门,虽无生门,却还阻不住我!”
尘封原本对他心存畏惧,闻此一言却也激起胸中的桀骜之气,放声冷笑:“生死之门又作正义之门么?天下之大,果真无奇不有!竟然生此大言不惭、狂妄恣肆之辈!天地尚且不敢以正义居之,一道隐晦的门户也敢妄论正义?”
琅玡勃然大怒:“天地又能如何?生死之门,不归天地左右。只要入得此门,便是九天诸神同样归我节制!你入此门之前,可曾见过一面紫色玉块?”
少年暗暗称奇:“是那紫尘御令?”
琅玡面色微冷,避而不答:“那面玉牌,便是开启生死之门的锁钥。尽管如此,所有穿越生死之门之人,却要经过门外石兽的认定。两只石兽,白兽主生,红兽主死。世间罪恶累累之辈,均已滋生凶戾之气,阴阳失衡、五行紊乱,故而方能通过二兽设下的生死之幕。若你并无罪恶,生死之门即使为你敞开,你也无力步入!”
少年暗暗称奇:“生死之门既然有此能耐,为何不去维护天地正义?反而蜗居百丈地底,难道愧见世人?”
琅玡昂起巨首,悠悠而道:“生死之门,只为遵从一个古老的承诺。所谓生死相依,凶煞灵秀共存;地气丰腴之所,皆需一处分外凶煞的所在对其加以节制。若非如此,岂能有此巍巍灵山?至于天地正义等等,生死之门没有这份能耐,更没那份心思……少年人,却不知你犯下何罪而被送入门中?”
尘封心中凄苦,良久方道:“无意之中习成本门禁忌之术,并且残杀同门。”
“禁忌之术?居然又是禁忌之术么!”琅玡勃然大怒,喘息片刻,缓缓而道:“不知……你那禁忌之术创自何人?”
“那人唤作万木,据说早被送入门中。”
“万木么?嘿嘿……”琅玡微微抬眼,冷笑数声,怒声回道,“关于此处,我已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随即化作数尺长短,不再言语,缓缓爬向黄石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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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再次到来,咆哮惨呼之声迭次而起。
少年此时已经明白其中纠葛,也便没有惧意,倚着一侧石壁,默默沉思:风月师祖曾经言道,人生一世,无论前景如何,不可轻易寻死;既然如此,故且在此奋力修行,聊以打发时日便是……
不久,一团红芒便自少年胸口旋转腾起,缓缓游走。
绵延浑厚的地热之气自千顷炎窟滚滚涌出,瞬间将他层层裹住。笨笨伏在少年怀中,埋头沉睡,小小身板轻轻起伏,七色霞光忽隐忽现。无锋横在少年一侧,紫色流光自剑柄末端汹涌而出,沿着剑身奔流而去,只是每当即将完全吞没剑身之时,便有一层淡淡的黄光骤然蒸腾而出,将其牢牢压制回去……
琅玡早已化作一尺长短,伏于黄石正中,深深沉睡。
无声之中,一道淡淡的红晕自少年胸口隐隐闪现,轻轻笼盖着琅玡的脑袋,随即蔓延全身。
是夜,琅玡梦中终于浮现出那个远逝千万年的亘古之梦:一道魁伟的身影,正自在他面前;坚毅的眼眸,祥和慈爱;温暖有力的大手,在他头顶轻轻**********大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你……你终于回来看琅玡了!”睡梦之中,琅玡喃喃而语,泪流满面。
许久许久,他自梦中醒来,嘴角洋溢着深深的笑意;脑门正中,仿佛依旧蔓延着大手的余温;硕大的眼眸上下抖动,始终不愿睁开。这头亘古奇兽,依然深深品味着遥望百万年的亘古梦幻。向来无所畏惧,此刻他却害怕睁开眼目,他怕如此一来,那道魁伟的身影、坚毅的眼眸、温暖的大手将会永无踪影。
万年一梦,一梦万年!
百万年的呼唤,方能旧梦重温,怎能不细细回味、深深铭刻一番?
良久之后,他还是睁开眼眸——大哥乃是亘古以来天地间最伟大的生灵,怎能轻易逝去——也许今夜,他真的回来了!
映入眼眸,竟是一团耀目的红芒,红芒正中,卧着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旋转游动。一股微弱却又桀骜的气息,正自心脏之中不绝涌出,如此熟悉,如此温馨,只与梦中一般无二!
琅玡奋力晃动脑袋,那团红芒、那颗心脏,始终闪耀依旧;那种熟识的气息,虽然微薄孱弱,却也聚而不散!
“大哥!果然是你!料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琅玡泪如泉涌,喃喃自语,随即一跃数丈,奔着那颗小小的心脏腾跃而去。
平台正中,洒下一道集聚百万年的泪水,顷刻化作淡淡白雾,四散而去……
“琅玡早就知道,大哥神通旷古绝今,岂能轻易湮灭?只是大哥太也狠心,一去千百万年,杳无音信,大哥难道从不知晓弟妹们都在期盼你么?”琅玡牢牢盯着小小的心脏,思绪如泉……
奔赴近前,那道魁伟的身影忽然换作一幅稚嫩的面孔——秀面朗目、神不旁骛,嘴角微微扬着笑意。
琅玡顿住脚步,愣在当场,心灰如死,良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千年之前,天地之枢骤然剧震,琅玡便知大哥无上神通终于后继无忧!千年以来琅玡一直因此欣幸不已,孰料大哥竟将无上神通托付于他……这少年人刚入生死之门,琅玡本已有所察觉,只是琅玡宁愿相信百万年后,自己早已神志不清,却不愿相信他居然真是大哥传人!”
“大哥,你也许真的错了!琅玡明白,若想修得大哥神通,若无万年岁月,定然不可有成。然而千年时日也非短暂,少年如今仅有这般修为,即使论及你对他的蓄意造就,又怎及得上你万分之一?如此愚鲁之辈,怎可担当大任?”
“大哥,也许你不知晓。世间万灵之中,属人最为不智,五贪俱全、见利忘义,而且彼此攻伐,永无休止。无势卑躬屈膝,得势嚣张跋扈,失势则羞愤寻死。人类,实为天地间永久的祸患,也是妄称神灵之辈的最大悲哀。众神造就这群生命,终究无法左右他们,万般无奈,只能退诸九天之上寻求清静。如此结局,虽与众神只知个人安逸、不顾众生死活息息相关,然而他们谁未遭过世人唾骂?大哥,论及人类品性,又岂可托付大业?”
“大哥,此子居然带着凶兽气息。依次情形,应是未经轮回便已转世……似乎出于高人之手。只是此刻,他似尚不知情,外人多半同样不知。一日他若得知真相,还能容忍自己么?其中纠葛,倘若更被宵小之辈窥得,他又如何容身?人类自视甚高,彼此之间尚且不能相容,何论其他生灵?那位高人如此造就于他,不更将他驱入不测之渊么?自来人生皆苦,即使生作常人,一生一世尚且自顾不暇!何况是他这般出身离奇之类!若他终日困于一己之事疲于奔命,又怎有余力完成大哥所托?”
“如此也罢!他若并无担负重任之才,琅玡便要将他毁灭于此,还望大哥不要怪罪。琅玡宁愿大哥无上神通永久湮没于荒草乱石之中,也不能看他毁你一世英名……”
琅玡闭目沉吟,喃喃良久,面向少年郑重扫视片刻,缓缓移近无锋,伸出前爪,轻轻拨弄数下,一声长叹,连连摇头,遂将独目倾注于笨笨身上,虽有一丝亮光闪现,瞬间却也黯淡下去。
不久,琅玡萧索地退回黄石正中,硕大的独目痴痴盯着那团红芒,再无丝毫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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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琅玡(下)
岩浆沸腾起来,山洞亮了。
猿啼之声又起,白毛巨手再次伸展而去,迅捷缩回。
红色小兽钻出洞穴,徐徐远去……
一切尽如昨日一般,默默行过。
琅玡依然然睡卧,却似有些不安,独目之中仿佛带着深深的诡异,有时默默沉思,有时凶戾恣肆。
尘封倚着岩壁,见它这般阴晴不定,自知不可恣意招惹,装作毫未察觉,返身埋头于道法奥义之中。
论及盘古神功,少年此时虽已跨过补心之境,然而此种境界却多由风魔及奇阵“天地五行诛”所致。数年来的孜孜修为,较与补心之境实不过杯水车薪。其中功法义理,一如数年之前那般,仅能参悟十至六七,其余不解之处,依然无迹可循。如此一来,道法修行便如纵马欢歌一般,每当行到乐处,忽遇峻峰陡崖,只能另辟蹊径、再寻他途,处处不能欢畅。此种迹象初始还不明显,然而日久天长,每当少年细细揣摩品味之时,诸般纠葛便如鱼梗在喉,不吐不快。
盘古功法本为世间最为高深之学,诸般义理囊括天地、包罗万象,其中奥妙更加无穷无尽。少年生性坚韧,越是不可理悟之学越是孜孜求索,如此一来,他于功法义理本身反而有了更为深刻的领悟。而且少年时常浸润在拈花阁中,所学甚广,恰与盘古功法隐隐相合。较之前者,无上天书未免有失浅薄。然而作为考证之学,却是最为合适不过。每当陷入困境之时,少年便将天书取来考证一番,由此增添几分乐趣。然而对于两者的领悟,却均有不等的进展。
少年生性坚毅,处身这所山腹之中,虽然心生惴惴,却不觉得寂寞难耐。其实修习任何一门神通,均如攀登奇峰峻岭一般,每当开出崭新的路径,便如闯出一片崭新的天地,自此柳暗花明、其乐无穷。这处炎窟本是天地间最为奇妙的境地之一,盘古功法更是收纳天地灵气的至强至霸之学。数月之后,他于天书修为已由太玄上境第三层跨入第五层次……
琅玡终日沉睡,从不言语。然而每到深夜,硕大的独目总是痴痴盯着少年胸口旋转的红芒,异样的神采渐渐在独目之中交替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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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你愿意如此小犬与你一起长没于此么?”滚滚热浪中,琅玡忽然撑开惺忪的独目,冷冷而道。
少年瞥过笨笨一眼——半年以来,笨笨一直这般郁郁不乐——微微怔住:果真要它伴着自己埋没于这处不见天日的山腹么……笨笨如此可爱,如此无辜……洞府之外,至少有位女孩愿意收留它吧?
少年心中忽然掀起莫名的抖动:“你能网开一面,送它出洞么?”
“有何不可?它非人类,不应没于此处。然而它却由你带入,想它脱出牢笼,你当付出巨大的代价!”
“何种代价?”少年微微皱眉。
琅玡一声冷笑,却不言语。
“有何可笑?”少年显出几分薄怒。
“你若主动跳入面前炎窟,化为烈焰之魂,供我永生,我便将它送出。”琅玡冷声调侃,独目紧紧盯着少年双眼。
少年轻轻起身,默默注视着蒸腾的炎窟。
红褐色的炎窟之中,炙白的火龙正在左右蒸腾。不经意间,一颗拳头大小的岩块自百丈洞顶直直坠下,尚未接近潭面,便已化作血玉般的岩滴飘落而下。岩滴背后,拖着一条淡淡的白尾,伴着它慢慢缩小,直至消散……
“也罢,我答应你便是。”少年沉吟良久,一声轻叹。
琅玡微微怔住,独目之中散射着异样的光芒。
“九年了,你伴我走过很多地方,更受过很多苦……如今,你终于可以自由了,出去吧,出去寻找一个新主人,过自己的生活……”少年揽住笨笨,喃喃自语。
笨笨紧紧靠在少年怀中,温润的小舌在他的手臂上轻轻舔拭,左右摩挲……
默默无声中,琅玡竟也背过头去……
少年蓦然松开笨笨,卸下无锋,放于笨笨身侧;面向赤红的岩壁,慢慢跪下,缓缓叩头。
挚诚的祈祷,可是正对着快乐过的百里山林么?
“还望你能遵守诺言。”少年忽然站起身来,一声低喝,萧索的身影化作一道优美的弧线,向着缥缈的烈焰直扑过去……
火影蒸腾中,一道尘灰色的光芒自琅玡口中盘旋而出,轻轻裹住少年少年,伴着他缓缓沉入翻滚的岩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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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际的黑暗终于自少年眼前缓缓退去,耀目的炙白再次晃动起来。剧烈跳动的眼睑,终于在忐忑中睁开。少年轻轻抬头,周身上下竟然裹在红褐色的熔岩之中,仿佛身着量体定做石甲一般。微微扭动,薄薄的石铠便在“咯吱”声中缓缓脱落。热风袭来,拖起斑斑石屑坠入涌动的岩窟之中,消失不见。
“是你救了我?”少年望向琅玡,深深皱眉。
“不是,救你的只是你自己”。琅玡沉默良久,悠悠而道。
少年坐起身来,沉声不语。一道跳动的流光却自琅玡背上腾跃而起,纵入少年怀中。少年一声轻呼,湿凉的小舌已经紧紧贴上少年勃颈。少年伸出单臂,拢住这团跳动的流光。
不过半日,跳跃的光芒居然平添几分重量,周身几处暗淡的黑色的毛发,已经全部隐去不见,尽皆换作耀目的金色。憨顽的面孔,隐约之中透射出数分凶悍之意。漫不经意间,几丝淡淡的红芒竟在灵动的眼眸中忽隐忽现。伴着炎窟对岸缓缓腾起的噪杂闹之声,紫金色的双耳轻轻抖动……
传说中的赤面金獒,也正是这般模样么?
少年端详着笨笨,转头扫向琅玡,嘴角微微抖动。
“这只笨犬,顽劣无味。在你昏睡期间,我不过对其略施惩罚。”琅玡依然高昂巨首,款款而道。
“我代笨笨谢过你了。”
琅玡一声轻哼。
炎窟之畔,传来良久的沉默。
“收拾一番,我这便将你送出生死之门。”缓缓消退的热意中,传出一声厚重的喘息。
“你要放过我?”微微涌动的血液沸腾起来。
“我已经说过,救你的只是你自己。”琅玡忽然抬起头来,瞥向炎窟上空那尊红褐色的尸骸,一声长叹,“此人便是万木!”
那具尸骸,便是万木前辈的尸身么?
既是本门前人,理当叩拜一番,何况又曾习得他所创下的幽冥夕照——少年伏下身子,面向火红色的尸骸,诚挚叩拜。
无声之中,火红色的尸骸竟在百丈高空摆动数下,缓缓飘落在少年面前。少年伸出手去,直欲拔下穿胸而过的碧青长剑。然而当他方才碰上剑柄,长剑砰然碎裂。自脑门开始,红褐色的熔岩开始消融,隐去……
斑驳的白骨裸露出来。森森白骨上,竟然镌刻着深深的文字!
熟识的文字伴随熔岩的隐去在少年眼前缓缓延伸。头颅,胸腹,四肢……
不久,熔岩尽逝,一尊干枯的尸骸静坐在少年面前。狂傲的笔锋,潦草的笔法,阴森的白骨,似乎承载着滔天的恨意!微微开启的下颚,仿佛依然散发出弥留之际的沙哑之音。空洞的眼眶,直直凝视着洞顶的岩壁——它在畅怀悠悠岁月、壮美山河,还是在谱写生命的诅咒?
少年牢牢注视着这尊亘古未闻的诡异物事,愕然当场——匪夷所思的文字,居然覆满尸骸前身;个别圆滑凸凹、不易刻写之处,也已清晰的显露出锋刃修饰过的印迹。
文笔之中,更加负载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挺立片刻,干涸的尸骸忽然一声低吟,缓缓散落,转而在少年面前拢做一团。
少年静坐良久,捧起这堆枯骨,望向琅玡。
琅玡高昂巨首,状似无睹。
少年一声轻叹,双手挥动。散乱的枯骨飘忽之间飞入灼热的岩窟之中,翻腾数下,终于葬身于浩瀚的天地之间。
少年伏下身子,朝向腾跃的岩流,再次叩拜。
炎窟之中,隐约传出一声悠远的喘息。
“这便走吧。”琅玡一声长叹,低声催促。
少年站起身来,微微回首:“门中长者曾有所言,万木前辈曾从生死门中带出一段红绫,上书此间有种上古奇花,唤作游子之吟,不知何处可以寻得?”
“嘿嘿……红绫么?”琅玡突然一声怪笑,“生死门中奇花异草不在少数,此种奇花我却从未听闻;而且万木所过之处与你一般寸草不生,如何遇到如此奇花?”
“是么?”少年眉目抖动。
“何须骗你……”琅玡巨目圆睁,“无论如何,你当谨记,生死之门本是当今天地最大的隐密之一。倘若世人得知其中真相,必将徒增冤灵。你若有所泄漏,我会令你永不超生!”
“晚辈永志不忘……只是生死之门既然如此绝世,却不知造于何人之手?”
“生死之门,生死之门么,只与……盘古带着莫大关联。”
“我是盘古的弟子。”少年暗暗忖道,始终没有说出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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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尘山南,两丈高台,五位峰主肃容端坐。
五人身前,伫立着此次盛事硕果仅存的七名弟子。落日的余辉拉长了七人的影子,更将他们掩映在佛影幻境之中……
千顷平台边缘忽然显出一阵急剧的轰动。拥挤的人流忽如巨浪涌过一般破开一条大道。大道中央,紫金脑袋、金黄身子的小犬腾跃而行,衣衫褴褛的少年缓缓相随……
高台正中,传出三声惊喜地高呼。更有一双孤傲的面孔冷冷地注视着缓缓走近的少年。冰冷的眼眸中,负载着些许怨恨,些许欣喜,些许狂热……
第九章 紫电
碧空晴日。
林海如涛,峰峦如墨。
如玉般的苍穹笼盖四野。穹庐边缘,一轮朝阳正自缓缓腾起。慢慢聚起的光芒,恰如一面闪耀的薄暮一般沿着苍茫的大地徐徐延展。迷蒙的水雾,伴着这面跳跃的薄幕,在蔓延中翻滚。
尘封伫立在两丈高台上,怔怔注视着平凡的日出——这是半年多来,少年所见的第一轮日出——天地间每一次日出,都是这么美么?
薄雾蒸腾中,清风徐来。淡淡的水雾,在微风的搅动下摆弄着多彩的舞姿。朦胧的诗意中,清新的凉意缭绕在少年周围。
尘封微微开启双唇,作出一次悠长的呼吸。一股凉意拂过唇边,沿着干涸的喉咙,涌入空旷的胸腹之中。少年忽然涌起一股昂首高呼的冲动,仿佛唯有如此呼号一番,方能泄出沉积半载的郁愤,只是当他抬起手臂,蓦然惊觉置身何处。
少年放下手臂,缓缓拂过无锋古剑,悠然遐思——空明的脑海中,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正自高举一柄淡黄色的古剑,纵其一跃,一声大喝,向着一处山头狠狠斫去;天地轰鸣,砂石纷飞……
纵横开合的混沌一破么?此时此刻,若能用它纵情挥舞一番,岂是何等的快事!
尘封暗自笑道,眼前却又浮现出昨日晚间那双冰冷、愤怒、惊喜、狂热的眼眸,那张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面孔。少年打个激灵,脑海之中闪出七年之前平阳城钟氏庭院那场起伏跌宕的一战……
高台之下,紫尘四老居中而座。四老周围,已经聚起诸多白须银髯的老人,正和四老轻声言笑。他们,应是本门之中那些不问世事的高人了,今日难道也为一睹这位习得灵山禁忌之术、且又生生步出生死之门的少年而来么?
尘封努力牵走纷乱的思绪,抬眼扫过高台,孤寂的心头,蓦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喜悦!
“我是盘古的弟子!”少年暗暗挽紧嘴唇,却又默默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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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晚间,拈花阁中。
“封儿,你居然步出生死之门!为师甚是欣喜!”
“弟子谢过恩师!”
“只是生死之门何等神秘,门中诸多前辈奇人也都葬身其中,不知你如何走出那道门户……”
少年俯首不语。
“生死之门有何玄机?短短半载,你一身修为竟由太玄上境第三层步入第五层?”
“师傅,我……”
“怎么……你,居然连为师也这般遮掩么?”悠悠夜色中,传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师傅,弟子……”少年长跪在地,连连叩头。
“为师不再问追问便是……你起来吧……掌门真人已经传下手谕,履行当日承诺……”
那声悠远的叹息依然在幽静的院落中轻轻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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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晨辉中,传来三声清晰的钟鸣。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衣袂声中,那双冷峻的面孔,呈现在少年眼前。尘封迎着冰冷的双目,静静地注视着身前的男子。
微风徐来,唤起七年前的宿怨。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面前这人,可是当年那位跋扈的少年郎么?
眉眼之间,依稀可以辨识出当年的影子。只是那平展的额头,竟然披着几缕金发;凝重的面孔,更加带着数分苍凉愤激的气息。
“展师兄。”良久之后,少年轻轻含笑,微微拱手。
“你长这么大了!”那人一生轻叹。
“七年来,师弟总想向师兄赔个不是……”少年审慎而语。
“尘师弟,你可听过白虎涧么?”那人避而不答。
“师弟略有所闻,听说它原是本门处置犯下重罪门人的一处要地。”少年沉吟片刻,娓娓道出。
“师弟所言非虚……七年啊!我在那处整整封闭七年!”沉稳的嗓门,忽然发出一声激愤的嘶吼,“那里名为白虎涧,实为一座暗无天日的山腹。终年阴风不歇,戾气横流,更有妖虎横行,厉鬼丛生。七年来,我终日与虎狼为伴,厉鬼为伍……”
“不料出的洞腹,居然听说师弟已经投入我紫尘灵山,却又由于修习禁忌之术而被送入生死之门……”
“幸而师弟福渊深厚,全身而退。更因掌门真人一诺千金,师弟方可继续参与此次盛事,也让我得以再次领教一番师弟家传之学……只不过师弟未能寻得那朵奇花,未能掌握幽冥夕照。倘若不然,我便可以一并讨教。”
长笑声中,一股狂风平地卷起,细土尘沙萦绕不绝,更有淡淡的凶戾之气轻轻蔓延——那人手中,缓缓现出一把漆黑的石棒——棒长两尺,漆黑如墨。艳阳之下,隐约有墨绿色的光芒透体而出,“此棒唤作刍吾,本是聚集白虎涧中凶戾之气的物事,被我费时三年、掘地百丈而得。相传它为十万年前洞中一只化身成魔的刍吾所化。”
世人相传,刍吾高过十丈,身形似虎,七色斑斓,尾长过身,实为猛虎之祖,凶兽之王;然而生为洪荒凶兽,世间早已绝种。传闻更有其中少数历经万年方成大道,却在飞升之时飞来横祸,不得飞升,积郁而死;其后魂魄不散,戾气不灭,适逢适宜之所便会化身成石;古来“龙生云,虎行风”,执此石棒者,小可平地生风,大可行云布雨;据说刍吾所化之石虽然威猛凶戾,却对主人无害,实为天道之旅的绝世法宝。然而如此罕有之物,世人虽有耳闻,多未亲见。
以实而论,紫尘白虎涧也正因此物,方才孕育出洞中的阴森凶戾之气,更保得那股戾气千年不灭;而且展天翼一路过关斩将、畅行无阻,也与这刍吾石棒关联甚大。
“展师兄心智之坚,师弟深感钦佩!”尘封微微拱手。
“无须多言,师弟请吧!”朗笑声中,手臂轻轻舞动。一股阴烈之风自石棒一端应声而出,扫过高台。
“咯吱”声中,一道三尺深的沟壑自坚硬的石板上深深划出,恍若利刃细细切割而成一般,横在二人眼前。
石屑纷飞中,一块拳头大小的圆石向着尘封翻卷而至。少年擎起无锋,缓缓抵住。无声之中,那颗圆石化为一堆细碎的齑粉,沿着剑身飘零而下。
那人微微颔首,一声轻笑,两尺短棒缓缓祭过头顶。手指拈动,唇齿开合,两尺短棒绿意大盛。荧光蒸腾之中,闻得一声大喝,半空之中竟以短棒为轴,凭空显出一张墨绿色的薄幕,恰如一把数丈方圆的铁扇一般向着尘封立足之处狠狠切下。
少年惊身而起,顺势擎起古剑,横扫过去。
衣袂飘飘中,墨绿色的薄幕卷下一段袍角,瞬间将它扯作千丝万缕,转而将它紧紧拉扯在薄暮之上,恰如携着根根狰狞的利刺一般,直直倾下。
一声闷响过后,墨绿色的薄幕晃动数下,便向一边偏离过去,高台一侧已被生生切下。咿呀声中,倾斜的石壁重重摔向地面。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两丈高的石壁砰然落地,平地之上顿时狂风四起,漫天尘灰将这高台生生吞没。
惊呼叫好声中,两人八年前的轶事伴着消散的尘灰在人丛中缓缓蔓延。
尘埃落定,一人执剑,一人执棒,从容静立。
投射而来的眼眸之中,渐渐多出几分异样的神采,更有几丝深深的隐忧潜藏在百味错杂的眉目之中。
“如此雕虫小技,你我不比也罢!七年之前,鄙人败于师弟家传绝学,视作平生大辱!今日趁此良机,定要再次讨教一番!”那人狂笑声中,唇齿开合,一面绿气自其面部一扫而过。两尺短棒旋转开来,一条风柱自其足下平地涌起。傲然屹立的男子,沿着膨胀伸展的风柱,扶摇直上。
不久,平台正中,恍若伫立着一条丈把粗细、数十丈高的风龙。身着丹青长衫的男子,双目微微开启,静静伫立在风龙的中部。衣袂飘飘中,庞大的龙尾翻卷着两尺高台上的岩石,转眼便将坚硬如铁般的岩石卷入其中。翻滚的硬岩,在巨龙体内翻转片刻,便已化作一堆齑粉扶摇直上,瞬时涌至男子足下。庞大的龙尾,缓缓陷入平台之下。沉醉的男子,恍若踩着灰白色的云雾一般,几如天人……
片刻之后,十丈方圆的高台,已被风柱吞噬大半。呼呼风声中,风柱正中传出一道轻微的吟诵。伴着这道吟咏,风柱倾斜少许,便向尘封驻足之处横扫而去。所过之处,坚硬的白岩席地卷起,瞬间便被化作齑粉,裹入风龙之中。平台正中忽如一张如山般的大铲平平铲过一般,显出一面数尺深的百丈石槽。庞大的风柱随即扫过半座高台,呼呼声中,那面高台也被风柱迅速吞噬。
尘封擎起古剑,腾空而起,向着风柱狠狠斫去。然而尚未击中,一股大力便已翻转而来,少年遂被这股巨力狠狠抛入高空之上……
传说中的刍吾短棒,竟然驾驭着如此强横无匹的天地自然之力——这,早已不是人类的力量!
清风住了,草木无声。
万里晴空之上居然腾起一股入墨般的黑云,且在风柱拉扯之下,缓缓凝成一条笔直的黑线,注入墨绿色的短棒之中。两尺短棒,越发黑亮起来。
“尘师弟,倘若你能自由操纵幽冥夕照,或可破去我这功法……如今不知师弟为何不曾施展家传之学?难道师弟依然以为师兄不过当年那位不堪一击的少年儿郎?”
尘封微微皱眉——自从七年前平阳城中一战,“混沌一破”已经被他生生忘却。多年以来,少年虽于道法奥义的领悟一日千里,也曾觉得这式剑招之中似乎潜藏着莫大的玄机。然而每当擎起无锋,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张带血的面孔,心头兀自腾起一股厌恶恼怒之意……
只是如今,伤在“混沌一破”下的少年正自站在眼前;也许正因当年一败,方才铸就出他今日的修为;而且眼下,他更是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了,尘封暗暗忖道,微微闭眼,一股清风自其剑尖迅猛涌起,凄寒的凉意伴着旋转的清风沿着平台蔓延远去……
默默无声中,天地间激荡着一座莫名的漩涡,隐隐拉扯着周围鲜活的生机涌动到漩涡中心。
如墨般的黑云,也在蓦然之间打出几道显眼的斡旋,随之纵横腾跃、舞动挣扎一番,便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中轰然消散,天地一片亮白。
一道炫目的光芒仿佛自遥远的天际生生扯来的一般,渐渐凝聚在三尺长剑之上。淡黄色的古剑,笼罩在一片金芒之中,耀眼炫目。
不久,淡淡的白雾便在少年身畔腾起,聚成一座疾转的斡旋。
似雾非雾,似烟非烟。如歌如缕,如梦如幻。
佛影幻境之畔,少年恍若九天神佛一般,微微闭上双眼,沉浸在亘古的剑意之中……
缓慢的蠕动中,白色的斡旋终于撞上如山般的风柱,灰白色的齑粉开始在两者之间扯进扯出。
低沉的吟诵之声再次传来,墨绿色的短棒转动数下。数十丈高的风柱渐渐缩短,幻化,最后居然化为一尊灰白色的四臂巨人。
无声之中,巨人展开巨臂,将那座乳白色的斡旋环抱起来。
短棒随之载着主人,浮现在巨人头顶。
片刻之后,一双巨臂渐渐萎缩下去,乳白色的斡旋再次缓缓浮现。
两条更为粗壮的手臂依次自巨人臂膀伸展而出,覆盖在白色的斡旋之上……
乳白色的斡旋终于被彻底围拢在巨臂之中。
巨人头顶,闭目凝神的男子忽然睁开双目,冷峻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猎猎罡风中,一声沉闷的嘶吼乍然响起。
吼声未落,一道玄紫色的光芒已自一条臂膀中激射而出。紧随其后,几条紫色利芒依次显现出来。
男子微微皱眉,墨绿色的短棒轻声震动,一团绿芒腾空而起,飘摇之间缓缓隐入巨人手臂。
巨臂正中随之掀起一阵剧烈的颤抖,片刻之后,一声凄厉的怒吼隐隐传出,数条紫芒消失不见。
哀吼声起,平台边缘一声脆响,一柄青色的利剑便已脱鞘而出。青色的利芒随即刺破苍穹,狠狠投射在巨人的臂膀之上,更于那玄紫色的光芒交汇一处。碧青长剑随即拖着一条长尾,呜呜声中向着巨人凌空飞去。
长尾背后,蓦然响起一声无奈的惊呼,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伸展玉臂,向着长剑追逐而去。
坚如磐石般的巨人骤然晃动起来,墨绿色的短棒也在摇撼中抖动。短棒下方,一串晶莹的汗滴悄然滑落……
少年手中,便是那紫电么?数声苍老却又意味深长的叹息在人群中蔓延……
铸剑老人凝视着那团紫芒,嘴角微微露出几分笑意,轻笑过后,一丝隐忧却又闪现在的老人眼角……
死寂般的沉默中,伴着一声震天的嘶吼,大地一阵颤抖,一片紫色的光幕劈开巨臂,顺势将它绞作粉碎,送入浩瀚的苍穹之中。玄紫色的斡旋随之迎上巨人的胸膛……
巨响之后,巨人轰然消散。灰白色的尘埃,漫天飞舞。朦胧之中,一片紫色的光幕,一团墨绿的光芒,缓缓坠地。
尘灰散尽,一人执棒,一人执剑,几如初始那般,默默静立。
狼藉的平台,厚厚的尘灰,昭示着此战的激烈;更有那闪耀的紫色光芒,最是真实的见证。
执棒的大手蓦然抖动数下,高高举过头顶。
“刍吾——”
一声愤慨的嘶喊自平台正中遥遥传出,绕过错落的山峦,跌宕远去。
墨绿的棒端骤然腾起一股七色的光芒,一头斑斓的小兽长尾卷着石棒,缓缓现出身子,纵横腾跃,利吼不休——体形如虎,七色斑斓——正是苍古凶兽、百兽之王——刍吾!
七色斑斓的刍吾缓缓变大。
执棒的大手已经晃动起来,根根青筋渐渐暴起,细密的汗滴络绎渗出。
良久之后,刍吾终于化作两丈大小,粗长的尾梢,依旧紧紧缠着棒端;七彩的皮毛,却在颤抖不止。
“刍吾——”
又是一声沙哑的嘶吼,两丈长短的刍吾瞬间增大半丈。深青色的大手剧烈颤抖之中,恰似挥着一把巨棒一般,向着对手急剧砸下。
紫青光芒一扫而过,七色刍吾烟消云散。
“你这古剑……果然便是紫电。若无青霜相助……你便未必能够胜我!恨啊——”沙哑的喉咙中,传出一声愤愤不甘的怒吼,执棒的大手颤动中垂下,俊伟的身躯重重砸向大地。
困倦的眼眸在无助中合上,蔚蓝的晴空,耀眼的青紫光芒,终于自神志中缓缓远去。
如墨般的刍吾石棒,依旧闪耀着执著的光芒……
平台正中,尘封忽然呆呆滞立,怔怔不语。在他手中,玄紫色的古剑正自散射出耀眼的光芒,剑柄末端,深深镌刻两个苍古霸道的篆体大字——“紫电”。
数丈开外,红衫女子也自握着一把一般模样的碧青长剑。剑柄那端,却是刻着两个飘逸娟秀的篆体小字——“青霜”。
默默无声中,紫青二芒缠mian一处。
千年一别,一别千年,心中还是那份牵挂?
千年一梦,一梦千年,眼前依旧这副容颜?
绚丽的光芒,映着那张状似无奈,却又带着数薄怒的绝世容颜……
天地一色,混沌一破,如梦般的招式,如幻般的意境……少年依然痴痴站立,隐约之中却似抓住什么。
“你没有败,只是我也没有输。”少年蓦然转身,怔怔盯着墨绿色短棒,沉声而语;随即扫过紧紧依偎的紫青二芒,微微抬头:“多谢你了!”
数丈开外传来一声冰冷的哼声,一声脆响,青色长剑豁然入鞘,飞速远逝……
兵事老人呆坐半晌,环顾左右:“这……”
“师弟,天意如此,你我如何?”凌霄真人肃容而道。
“只是那式剑招……”
“师弟,你难道已经忘记世间相关紫电青霜的传闻么……”凌霄真人微微闭目,郑重言道,“恭贺师弟,竟在短短八年锻铸出如此杰出的孙儿,更能寻到这般霸道的宝器!实乃紫尘之幸!”
兵事老人一声轻叹,矍铄的眼眸渐显迷离起来……
第十章 尘生
夜色朦胧,月也朦胧。
娇柔的女孩正在拈花阁前一处平台默默静坐,痴痴的双目,怔怔盯着那轮明月。
沉稳的脚步轻轻传来,停滞在女孩身后。
“你在等我?”
“不是,可是我知道你会来。”女孩回过头来,微微含笑。
“哦?”
“笨笨在我身边,你要把它送我么?”
“呵呵……我确实这么想过。”
“小气,你晓得我一定会收么?”女孩笑道,“还你。”
少年轻轻伸手,不经意间,撞上一双温润如玉般的小手。一刹那,两人一阵惊悸,各自缩回手去。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居然都这么大了。”少年一声轻叹。
“你能走出生死之门,而且赢得今日之战,我很……开心。”女孩微微低头,悠悠而道。
“多谢你了!”
“只是,你居然没有找到那朵奇花?”
“也许世上本就没有这种奇花。”
“那怎么会……”女孩微微怔住。
少年转头不语。
“无论如何,自从生死之门现世以来,你始终是第一个生还者。”
“那有什么,怎么说它也不过是一个洞穴而已。”
“只是你一身修为竟由太玄上境第三层次跨入第五层,如此飞跃,也是空前绝后……不知道门户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竟然具有如此神奇之力。”
“你很想问我这些么?”少年忽然怔怔而视。
“不是,我也是有些好奇罢了。”女孩缓缓低下头去。
少年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匆忙转开头去,“我也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在此次盛事走到现在。如今,你我都已位列前四了。”
“其实,我只是为了完成你……我不过比别人多下些功夫而已。独独没有料到,明日居然会与你一战。早知如此,我便不用……”
“你无需顾虑,明日之战,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也一样。只希望……希望有朝一日,你我不会真正对决。”
“会有这一天么?”少年微微皱眉,“倘若真有,我不会向你动手。”
“我也是……”
“不早了,你我都睡去吧。”
“月晕有风,日晕有雨。今晚,可能要起风了。”女孩依然呆坐不动。
“是么?”少年微微抬头——不经意间,忽然发现女孩手中竟然紧紧攥着一颗小巧的金铃。
“明日有风,风过之后……明日之后呢?”女孩注视着皎洁的明月,喃喃自语。
碧空之中,一孔巨大的黄环正将明月盘在其中……
********
微风乍起,紫尘山林笼罩在残灰色的云雾之下。
千顷平台,已在一夜之间修缮完毕。两丈高台,也已恢复昔日旧观。
昨日那场大战,虽已深深镌刻在山林之中,却已从平台上抹去。
闻名千年,湮没千年的古剑紫电,正在昨日重现人间。
围观门人又多出几许,他们皆为一睹紫电的真颜而来么?
少年静静地站在高台上,玄紫色的光芒掩映着坚毅的脸庞。
沙哑的钟声已经响过,女孩依然没有到来。
少年心中微微有些焦躁:她可从不是一位迟来的人啊。
衣袂之声终于响起,浅绿色的身影缓缓落身台下,踏上台阶。
肆无忌惮的嘲弄之声伴着女孩的幽幽的脚步声遥遥传来。
“她不是拈花阁中天来之女么?没料到她居然撑到现在?”
“这有何难?见着她那面目,你我只想逃之夭夭,哪有兴致与她一决高下?”
“胡说八道!恩师私下言道,她一身妙法,只怕已在太玄上境六层以上,而且深得灵山妙法真髓。只是……只是她那面孔,实与灵山妙法太不相称。”
“……”
女孩始终低着脑袋,置若罔闻,一步步沿阶而上。
每次台上,她都要承受如此羞辱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般要强?少年心中隐隐阵痛。
三丈长的台阶今日好似格外漫长。
仿佛经过许久,女孩方才踏上高台,在萧索的冷风中静静伫立。苍白的面目,含着深深的倦意;疲惫的眼眸,带着缕缕血丝。
“你还好么?”少年微微皱眉。
“只是太过紧张罢了。”女孩紧紧盯着少年的脸庞。
“我倒以为你认输了?”少年轻声笑道。
“哼!我会那么便宜你么!”女孩微微嗔道,“我只是不知为何与你一战。”
“怎么?你怕我么?还是不愿在这座台上撑到最后?”少年忽然斜着脑袋,摆出一副懒洋洋的面目。
“我怎会惧你?只是我不明白,站在台上有什么好。”
“技压同门,万人瞩目,更有可能闻名天下,还不够好么?”
“到底有什么好?”女孩追问道。
少年微微怔住。
“怎么还不出手?”女孩突然好像很不耐烦。
“与女子对决,我还不懂如何出手。”少年依然试图摆出懒洋洋的样子。
“哼!那我就教训一下你这小窥女子的鄙陋小儿!”女孩忽然大怒,怒哼声中,一柄炙白仙剑脱开剑鞘,随之拖着三尺白芒,直奔少年拦腰扫来。
少年似乎猝不及防,玄紫色的光芒几欲坠落在地。
女孩狡黠一笑,炙白剑芒生生顿住。
少年微微惊愕,祥作恼怒,一声大喝,一道紫芒呼啸声中向着女孩奔腾而去。
女孩横剑挡过……
数次碰撞之后,少年忽然察觉女孩并非想象那般软弱。不知不觉中,少年放开手脚、大开大阖,醉心于彼此功伐之中。
女孩渐渐郑重起来,微微簇起的眉目中,隐约露出深深的笑意。只是那双凝视着紫色光芒的双眼,似乎有些迷离起来。
灵山妙法,重于个人体味。多年以来,他们从未与人做过任何切磋。二人虽是旧识,此次也是首次对舞。然而如此默契,如此自如,竟如受过千百次演练一般。
两丈高台,仿佛忽然变成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地。
天地消失了。
尘世消失了。
岁月,停滞了……
淡淡的白气,在高台上涌起。祥瑞蒸腾的七色云雾,也已显身在山林之中,飘摇浮动之间向着平台围拢过来。
迷蒙的云雾中,两个孤寂的灵魂,求索着天地的奥义……
高台之下,渐渐沉寂下来。
稚嫩的少年,竟将灵山妙法体味得如此透彻;飘逸的女子,便是从未步入过拈花阁门的女娃么?
默默无声中,数名老者眉目紧蹙,微微对视:二人所用功法,确是灵山妙法无疑,然而隐约之间竟然超出灵山妙法的真谛,其中更有诸多似是而非之处……
蓦然之间,少年足下居然腾起一座旋风——步入梦幻般的少年,竟在沉醉之中,将那混沌一破揉合在平淡无奇的招式中施展出来!
淡淡的水雾,蒙胧的七色云气,打着斡旋卷入伸展的漩涡之中,继而汇聚在玄紫色的长剑之上。紫色光芒越发强盛,已将方圆数丈的斡旋映成玄紫颜色,不久便已融入漩涡之中。
朗朗乾坤下,一座紫色的漩涡俨然呈现。圈圈紫色的螺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在蔓延中伸展,片刻之后,便将十丈方圆的高台囊括起来。漩涡周围,玄紫色的光芒散发出彻骨的寒意,恰似一双无形的大手一般将顺手牵来的精血隐隐抽取而去……
漩涡正中,女孩在迷醉中惊醒,只觉一身修为竟如滚滚冰河一般离体而去。一声低斥,女孩身侧骤然腾起一道旋风,便欲借助风势拔地而起。这道旋风仿佛却被牢牢束缚一般,移动不得。女孩黯然长叹,只好驽起旋风恰将似一张铁壁一般将自己护在其中。沸腾的气血缓缓平息,女孩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转而痴痴盯着沉醉在紫芒中的少年,期待他能即刻醒来,却又更加期待这副面孔能永久这般摆在眼前……
不知不觉中,紫芒上空居然聚起一团紫色的云雾,更如那团旋转的紫芒一般打着斡旋,如丝如缕,似断似续。盘旋片刻,云雾正中竟然向下隆起一座紫色的云柱。云柱在翻腾中旋转,在旋转中翻腾,慢慢垂向高台……
梦幻般的天地,在尘世中缓缓延伸……
紫色的云柱终于搭上玄紫色的光芒!
一道耀目的紫色闪电,自九天之上遥遥垂下。恍若一柄紫色的长鞭,生生穿过紫色的云气,划破紫色的漩涡,搭在紫电之上……
茫茫林海,尽皆映照在圣洁神秘的紫芒之中。刺耳的“吱吱”声,响彻山林各个角落。
滚滚巨力沿着炫目的长剑直向少年体内奔腾而去,迷醉的少年终于自梦幻中醒来,却又震撼在这并非虚无的幻境之中——漫天遮地的光芒,炫目的紫电,幽怨的眼眸……诸般一切,尽皆真实地展现在他面前。
是昨日沉醉中的体悟?还是紫电真实的神秘?
少年无暇去想,胸中蓦然腾起再将“混沌一破”重新使来的冲动。不料方才抬起手臂,近处那双哀怨的眼眸中竟然渗出两颗晶莹的泪滴!
那是两颗紫色的泪滴!
少年心神剧震,只欲放下胳臂,为她将两颗泪滴轻轻拂下。然而胸口兀自涌出一股激流,紫色长剑瞬间便被赋予灵魂一般,竟然牵引着少年身子,将那“混沌一破”再次施展开来。
玄紫色的光芒将漩涡中的女孩再次囊括起来,女孩周身的旋风,也在无形的拉扯中,缓缓剥离……
紫色云雾终于在紫色闪的电拉扯之下尽数没入长剑之中。
一团更为凌厉的紫芒,自剑梢喷涌而出,瞬间便将女孩周身的旋风彻底撕碎,随即将她紧紧卷入其中……
无助的少年,虽在竭力阻止着长剑的舞动。然而一身功法,却似与这紫色长剑浑然一体一般,丝毫不受左右。
两汪歉疚的紫泪,在少年眼眶中缓缓游动。紫色的水面上,映出一副急剧颤抖的身影……
朦胧之中,高台上空传出一声梦呓般的呢喃:“果然不出所料……既然如此,我便成就你一身功名……毕竟,我是为你方才踏上这座高台……”
玄紫色的光芒缓缓变淡,紫色的漩涡也在慢慢收缩……涌入长剑中的巨力也在转小,一如苍茫大河几尽流干一般,变作一股涓涓细流。
女孩已经昏倒在地,娇弱的身子仍在无助中颤抖。
那团紫芒依然紧紧围拢着女孩,聚而不散,仿佛要将她生生炸干一般。那道细流,却似永无止歇,依然绵延而出,沿着长剑涌入少年体内。
少年在无奈中等待,在痛苦中煎熬!
一团红光却在女孩脑门腾起,随即蔓延女孩周身上下,淡淡的紫芒瞬间便被排斥在外。伴着红光,女孩停止抖动,身子平平直上,口中随即腾起悠扬的轻歌!
婉转的歌诀,竟是几句艰深的法诀!一道众人从未耳闻的法诀!
伴着这道轻歌,女孩顿时红芒大盛,娇弱的身子瞬间便被掩映在蒸腾的祥瑞之中。
一曲歌罢,庄严的肃杀之意却在平台上空蓦然显现——林海上空,不知何时竟然聚起数十位白须银髯的老者,纷纷聚拢双手,紧紧注视着红芒中的女孩。不知何故,片刻之后尽皆隐去,肃杀之意消于无形。
一声娇弱的呻吟,女孩缓缓睁开双眼,一声轻叹,直起身子,轻轻飘落在高台正中。蒸腾的红芒,绕着女孩脑门聚拢不散。不久,红芒隐去,女孩脑门正中缓缓露出一柄红色的小剑!
飘逸灵动,鲜红欲滴,滚滚的祥瑞之气更是由此发出!
小剑一经显身,赤红的光柱便剑尖喷薄而出,直直射向牛斗之中。所过之处,阴雳之气烟消云散。平台上空,蓦然扫出一片湛蓝如玉般的晴空。
女孩左右那道紫色的漩涡也在赤红的光柱下怦然消散,轰鸣声中,一股巨力随之而来,少年顿时萎顿在地。
女孩满怀歉疚,正欲伸出手去。
数里之外,铸剑峰顶。一声厉啸忽然响彻云霄,一道幽蓝的光柱竟也破空而出,射入九天之上。光柱周围,顷刻阴云蔽日、暴雨倾盆——诸般景象,竟与红色小剑截然相对。
“成了!终于铸成了么?”高台之下,铸剑老人怔怔盯着那道蓝光,发出一阵惊喜的呢喃,随之深深皱眉,紧紧盯着祥瑞蒸腾的赤红小剑。
赤红小剑却已越发闪亮,那道光柱也在急剧抖动,仿佛即将破云而出。
女孩拈起右手,喃喃数声,红色小剑缓缓没入脑门,擎天光柱随之隐去。铸剑峰顶竟也暴雨骤歇,阴云尽散。
一声悠长的叹息幽幽响起,叹息声中,女孩满头秀发披肩而下!
平台之中,腾起数声错愕的惊呼——秀发之下,正自展露着一副娇媚的容颜!
温柔恬静,优雅贤淑,几如薄雾中的月色一般,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尘封!我恨你!”一声幽怨的呵斥在众人头顶响起,窈窕的身影腾空而起。
状如天籁之音拂过碧湖一般,天地间荡漾着沉醉的涟漪。
少年蓦然惊醒,微微抬头。在他眼中,却只留下那副窈窕的背影……
身影已经远去,四围依然无声。那道柔美的涟漪,仿佛谁也不愿打破……
*********
万法老人忽然沉声轻斥,一道绿光自其袍袖中奔袭而出。凌霄真人微微皱眉,将那绿芒轻轻截下,缓缓摇头……
“敢问师兄,这是为何?”万法老人怒意未消。
“十年岁月,她在今日方才显出形来。然而多年以来,我等并未自她身上窥得多少秘密。今日即使将她拦下,又有何益?倒不如纵其归山……”凌霄真人轻轻回头,“柏云,方才那首歌诀,你有何看法?”
“师侄以为,那首歌诀不过是整首法诀中的数句。然而艰涩隐讳,意蕴深远,似乎……并不再我天书之下……”青柏云沉吟良久,审慎而道。
“只是我等从未听说天下间竟有如此发诀。”兵士老人微微颔首。
“原来我等也不过一直在夜郎自大。两千多年了!两千年的时间,天地间足够长出太多东西……”凌霄真人一声长叹,深深皱眉,“不知段师弟为何一直沉吟不语?”
“那柄红色小剑,那般祥瑞之气,实在太像了……”铸剑老人目视长空,忧色重重。
“师弟难道是说……”兵士老人勃然起身,环顾左右。
“不错!”铸剑老人重重点头。
“我等门下弟子虽众,她却独对台上小儿有旧。柏云师侄可否前去……或能寻到什么隐秘。”万法老人一声轻笑。
青柏云却向凌霄真人转过头去,微微皱眉……
第十一章 宿缘
夜色如墨,阴云盖顶。
苍茫大地,尽皆笼罩在黑幕之中。
“你究竟是谁?来自何处?到我紫尘灵山,到底是何居心……”尘封一路思索,缓缓步向拈花阁前那处平台。
天地静寂如斯!唯有妖娆的虫鸣伴着七色云雾在山林中轻轻蔓延。
豁然之间,一道金色流光带着悦耳的铃声纵入少年怀中。
少年眉目抖动,笨笨身上,正自带着一颗金铃!正是昨日晚间,少女手中那颗金铃!
金铃赤金作环,黄金做身,碧玉作坠!晶莹剔透,巧夺天工。
金铃内壁之上,刻着缭绕的云雾。云生雾卷之间,展露着一座雄伟的孤峰!
尘封紧紧攥着这颗金铃!
烈风四起,阴云蒸腾。几道耀目的闪电,几声震天的惊雷之后,瓢泼大雨滔天而降。
少年依旧攥着金铃,伫立在平台之上。金色的流光,懒懒地蜷缩在少年足下。微弱的光芒,映出少年那张坚毅的脸庞!
这个雨夜,便是我还你的!
一道耀目的闪电划过长空。
昙花一现般的光芒之下,映出山林一角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眸,滚烫的热泪,正伴着烈雨自眼眶中滚滚而下。
良久之后,又一道闪电划过。
炙热的眼眸向着平台重重扫过一眼,伴着消逝的闪电,永远隐入苍茫的山林之中……
厉风渐渐远去,暴雨初歇,漫天的阴雳之气终未尽散,团团黑云仍在紫尘峰顶游荡不休。
一轮圆月已在云层中忽隐忽现,正在坠向西方,遥远的天际也已显出一抹白色。
“她已经走了!”少年身后,蓦然响起一声轻叹。
“师傅!”少年转过身子,重重跪下,衣衫上的积水顺着台阶滚滚流淌。
“半载之前,我便告诫过你。只是囿于掌门严令,我也未敢明言……你可知晓此女为何未被正式收入门下,而且独独对她列下不准出入拈花阁的禁令?”
少年眉目耸动。
“十年之前,在她显身灵山之时,五老便已对她埋下戒心,此后便已容貌为由,处处设下障碍,本在令她知难而退,不能窥得我灵山真法。岂料她竟如此聪慧……看她这般作为,来历定不正派;卧底灵山,忍辱负重,更加带着不测之心。山中弟子都对她敬而远之,唯独是你……不知轻重……只是为师一事不明,她既然身负重任,还为何在此次盛事不顾众人鄙薄、如此拼命,岂不是更加暴露自己么?”
少年心底微微抖动。
“不知她可曾对你提到什么?甚或留下什么物事?”青柏云轻声长叹。
“师傅!”少年浑身激颤,沉吟片刻,高高擎起那颗金铃。
青柏云伸手接过,细细审视一番,重新放入少年手中。
“今日使你最后一战。不过……今日,你便没有以往那么幸运。这名敌手,你曾见过,虽是女子,却是灵山不世奇才,两年之前便步入太玄上境八层,此次盛事至今,从未有人在她面前撑过一时三刻,甚有可能……她已跨入太虚幻境。而且那般青霜古剑,更与紫电相生相克……你要好自为之……凡事尽力而已,不可强求……”
“弟子谢过恩师!”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弟子……”
********
少年默默踏上台阶,走向高台。
衣衫尚未干透,斑斑积水顺着脚跟缓缓流下,竟在台阶上形成一道婉转的溪流。
少年踏上高台,径直穿过,居然走向高台边缘——若再前行一步,便会坠入高台之下。
平台上空腾起一阵哄笑。
少年猛然惊醒,返身走向高台中央。
一身如火般的衣衫,陪衬着似冰般的容颜,恰如凝固一般,静静伫立在着。如玉般完美修长的素手,正自握着青霜古剑。半寸厚的冰碴,紧紧地包裹在碧青色的光芒中。淡淡的白雾,缭绕绝代的身影,如丝如缕,缠mian不去。
少年低头俯首,依然前行。然而尚未步入少女身前两丈之地,滔滔的寒意滚滚袭来。少年隐隐打个寒颤,缓缓抬头,那双如冰般晶莹孤寒的眼眸正冷冷地盯着他。碧青色的长剑正在轻轻颤动,那层冰碴不知已于何时激射而出,恰在少年足下排成一条晶莹的直线,蒸腾在淡淡的白气中,闪烁着斑斑亮光。
少年止住脚步,生生落回冰线之外,滚滚寒意方才缓缓退去。
良久之后,少年缓缓抬头,微微拱手:“紫电能够重见天日,多谢你了!”
一声冷哼微微传来。
“在下尘……”少年又欲张口,一股诡异的寒气却从足下腾空而起——浑身上下,竟在瞬间结成一层碧青色的冰碴。微微抖动,一身冰碴悄然滑落,“你——”
“在下筱灵。”少女一声冷笑,轻启薄唇。
少年愣愣无语,缓缓擎出紫电。
隐隐的巨力牵引着紫青二芒,在两人身前摩挲、碰撞。
淡淡的白雾缭绕在二人身畔,缓缓将紫青二芒缠绕起来。白雾之中,湿冷的水汽逐渐粘稠起来,青色的冰花已自青霜周围簌簌落地,千百短小的紫色闪电也在水雾中蜿蜒游走。
数声钟鸣方才落下。
碧青色的光芒便已窜入白雾。呼啸声中,一道紫色的闪电也自浓雾一端迎面扑来。浓重的白雾在重重厉风中无助的翻卷,无奈地消散。
温馨熟悉的感觉伴着消散的白雾涌入少年脑海,将他带入梦幻之中:碧海晴空,天地苍茫;一位身着紫衣的男子与一青衣女子默默相对,四张薄唇微微抖动,两双明眸泪眼朦胧;伫立片刻,却见两人彼此奔袭而去,紧紧相拥……
紫电青霜终于在艳阳下生生相遇!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如此轻柔,如此温馨,恍若情人的双手彼此揽过对方,那般令人眷恋。更似忠贞不渝的爱人一般,毫无踌躇,紧紧依偎!
大梦初醒已千年,零落衣衫,料峭风寒!萧索的晨风中,它们是在慰藉淤积千年的期盼,还是在为彼此驱赶湿冷的晨意……
良久之后,少年从梦幻中醒来,脑海中这股深深的感触依旧徘徊不去。仿佛仅为这次碰撞,自己也已守候了几千年的时光。
轻轻抬头,眼前这副绝世容颜,好似犹在梦中,白皙的脸上竟然腾起淡淡的红晕,更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娇艳!
猛然听她一声怒哼,火红的衣衫微微抖动,淡淡的红晕蓦然消散,一层寒霜再次笼上那副面孔,右手轻轻拈过法诀,向着青色长剑缓缓招手,不料接连数下,碧青色的光芒依然不为所动,只与紫电紧紧相依。
少年蓦然惊醒,也自拈动数下,一股无形巨力却自紫青二剑中反噬而出。少年一声轻呼,飞身而退,却见火红的长衫竟如自己一般向后退却。直至数丈开外,两人方才堪堪站定。
恰在此刻,少年胸口突然腾起一团红芒,径直飞向缠mian辗转的紫青二剑。紫电青霜骤然光芒大盛,随之分别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吟,缓缓倒飞而回。
一股亘古的力量,骤然醒来。
莫名的气息,开始自紫电青霜交接之处辗转直上!
风声乍起!满天阴云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淡淡的云雾也自林海峰涛中蒸腾之上。平台上空竟似忽然落着一座莫大的斡旋,牵引着来自四方的云雾。不久,如墨般的黑云便如穹盖一般凝固在平台上空。
云生雾卷之间,黑云逐渐翻滚延展,缓缓形成一张亘古苍凉的面孔,鼻梁挺直,大嘴方正,眼眸含威。
面孔四周,阴雳之气却已散尽,空中已经显出一抹金黄,仿佛不消片刻,一轮金乌便会喷薄而出。山林尽头,天地相接之处,可以窥见一片湛蓝的天空,更有耀眼的金芒,正从四方逶迤而至……
默默无声中,面孔俯视着平台,鸟瞰着这群卑微的生命,状似隐隐沉思……如此突兀,如此浩瀚,好似单独高擎着整片天空。
朦胧的记忆中,少年似乎曾经留下过这张面孔的印迹。
大口微微开启,碧青色的水滴拖着玄紫色的闪电正在其中纵横翻腾。
一道耀目的闪电豁然划过面孔,千里长空响起一声惊雷,恍若大口的嘶吼一般。茫茫山林激起一阵莫名的震颤。
方正的大口豁然洞开,一条碧青色的瀑布直直垂下,青光闪烁之间,千百条玄紫色的闪电恣意横舞……
灵山紫尘,朗朗乾坤,居然正在洒下一场碧青色的雨水!自古迄今,尘世间唯一一场碧色的雨水!
如此怪异,如此妖冶!是九幽魔神遣送的不世灾祸,或是九重天上恩赐的玉液琼浆?
没有呼号,没有骚动。面对着浩瀚的天地之力,自诩为世间万灵之长的人类忽然察觉自己居然这般渺小!千百人众仿佛突然冰封一般,愣愣地注视着人世间闻所未闻的奇观,注视着这条碧绿的玉带在黑云中伸展……
碧青色的瀑布终于搭着地面!
轰隆声中,碧青色的寒霜四散而去,玄紫色的闪电恍若紫色的幽魂,沿着涌动的激流纵横不休,千顷平台瞬间便被置于冰窟电芒之中。寒霜拂动,晶莹的冰碴已在修为孱弱的弟子身上结起;电芒扫过,他们便似永久定格在这突如其来的莫名之中。
千年灵山毕竟大有不凡之处!
无声无息,半空之中忽然闪出数十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远近不一,错落有致。人人双掌向天,低声吟颂。片刻之后,一道闪烁的光幕便由众人掌心升起、伸展,瞬间连成一片。恰如一张大碗一般,稍稍抖动数下,已将碧青色的瀑布生生拦下,直如磐石一般,屹立不动。
瀑布不再奔下,转而沿着光幕奔腾而去,碧青色的雨水渐渐淤积起来。不久,平台上空,便如悬浮着一座千顷碧湖。碧青色的湖水,纵横激荡;玄紫色的闪电,腾跃不休。掩映着远方金光色的光芒,更似一池琥珀色的琼浆玉液一般。
数十位银髯白发的老人,擎着这面碧湖,更似擎着生为人者的尊严!
碧青色的湖水仿佛永无止歇。
数十位老人渐渐须发皆张,平静得湖底也已开始晃动起来……
听的一声清脆的啸声,火红色的身影擎着碧青长剑盘旋直上,顺势穿过光幕,冲出碧湖,迎着奔涌而下的瀑布,直直迎上。
娇媚的身影,优雅的舞姿,陪衬着绝世的容颜,几成天地间永恒的风景。
奔涌而下的瀑布微微停滞。
绝世的容颜已经穿破长空,冲出瀑布,抵达巨口边缘,飘逸的长发已经变作凝结的青丝。
衣袂飘飘中,眩目的青光迎风独舞,涌动的瀑布瞬时便被化作粘稠的玉液……
青光渐渐暗淡下去,绝世容颜已经有些苍白,白皙的手臂也在剧烈的抖动,舞动的青光却未有丝毫停顿……
如盖般的面孔隐隐沉默,苍凉深沉的眼眸似已显出几分喜色。默默无声中,巨口缓缓合拢,奔涌的瀑布渐渐剩下一道玉带般的水线,纵横盘曲之间,玉带忽然缠上长剑,瞬间便似具有生机一般,旋转舞动,时而慢若游丝,时而疾弱闪电;时而势作太极,时而形作七星……
白皙的手指握紧长剑,在长空中飘摇……
聪慧的脑海心无旁骛,在空冥种聆听……
美丽的眼眸,在惊愕中沉醉,在沉醉中合上……
巨口终于合拢,无根的玉带完全隐入长剑之中,面孔陷入永久的沉默,明晰的眉眼开始消退。
娇悄的身影依旧在云端中舞动,在朦胧中沉思。不久,她顿住身形,双目微微睁开,朝向已经模糊的面孔凌空叩拜。
半空之中,碧青色的大湖此时分外惹眼。片刻之后,它也凌空移动,缓缓飞出平台,落入一处山林之中……
第十二章 玄黄(上)
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碧青长剑忽又迎风独舞!
优美的舞姿,比之方才已经大不相同。时而牵云带雾,时而御风携雨,隐约之间,竟已不似无上天书独有的力量。
少年依然仰望着苍穹,朦胧的记忆中,似曾相识的面孔方才逝去,少女的舞姿却又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眼眸,不知不觉,少年已经皱起眉头……
碧青长剑忽然斫下一团阴云,搅动数下,便已化出一把两丈方圆的冰锥,带着呼呼风声向着高台疾刺而下!
猎猎风声,唤回沉醉的眼眸——百年盛事,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搅合,却并未结束!
少年一声轻喝,飞身而起,玄紫色的剑芒横扫而出。
轰鸣过后,硕大的冰锥便被紫色的闪电撕做万千冰块,带着闪烁的电光落向四方。
少女一声冷笑,青色的斡旋便从足下旋转而出,盘旋环绕之间,涌入云端。一团碧青色的云雾已从云端被她生生拉扯出来,搭着长剑婉转而下……
“你……”少年一阵大骇——这般意境,虽与混沌一破稍有不同,却也大同小异,而且其中飘逸灵动之处,即使混沌一破也望尘莫及——她在何时,竟然参透了“混沌一破”的秘密?
“这便是我方才所悟,因其源自青霜,故而唤作一碧万顷,却非你那家传奇学。”少女一声冷哼。
“是么?”少年状如自语一般,缓缓握紧紫电,玄紫色的斡旋也自其足下蒸腾而起,婉转直上……
碧青色的云雾完全隐入青色的漩涡之中,玄紫色的雾气也被紫色涡漩吞噬殆尽。慢慢蠕动中,一青、一紫两道斡旋缓缓移近……
群山不语,林海无声,天地间一片死寂。
世人相传:紫电青霜同炉而铸,不是神兵,胜似神兵,不知其中可有高下?而且传闻其中隐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不知今日可否大白天下?如此秘密究竟何物,可否便是一套啸傲天地的至高法诀……
诸般生灵仿佛都已屏住呼吸,几分羡慕,几分疑惑,几分张皇……
两座斡旋终于短兵相接!
不见阻碍,不闻声响!紫青长剑分别长驱直入,直直冲入对方斡旋之中,顺势交错一处。
林海上空荡漾着失望的叹息。两只对峙的手臂也在微微抖动,咫尺之间,竟可听到他(她)心脏跳动的声响——期待,或者失望,交错而来。
只此一瞬,天地间便已乍起一阵怪异的声响!仿佛干裂千年的土地正在敞开巨口放肆地吞噬着横流的天河一般,汩汩声中紫青两座斡旋已经没入双剑的交接之处。声声怪响便是由此传出,一道暗淡的亮光也由此处展现出来,蔓延开去。暗淡的光芒,仿佛承载着吞噬万物的魔力,神话般的青紫二剑,正由此处缓缓消融!
惊呼声中,两人各自抓紧手中长剑,奋力抽动。不料,紫电青霜非但不受指使,更如牢牢固定在空中一般,移动不得。执著片刻,汹涌澎湃之力便已沿着剑柄反噬而出,五脏六腑之中竟刀攒火灼一般,疼痛难当。各自发出一声突兀的呼号,便由半空直直坠下——少年一身修为,几乎已被这股巨力生生击散……
亮光越发闪耀起来;不久便将紫青二芒吞噬殆尽;停滞片刻,缓缓延展开去,几已形成一柄大斧的模样。
少年心头忽然掀起一股莫名的疼痛,仿佛平生那件最为重要的物事即将永久失去一般。这种感觉如此强烈,瞬间便已铺天盖地,蔓延少年周身各处。少年顿感悲从中来,一声痛呼,强自聚起一身修为,化作一条呼啸的风龙,向着那道亮处伸出手去……
风声散尽,一股鲜血正由少年口中喷涌而出。
“剑啊——”沙哑的喉咙中响起一声痛苦的呼号,迷蒙的双眼在无助中合上,身子迅速坠下。逐渐模糊的神志,却依然深深镌刻着无锋的模样……
翻卷中的鲜血,散发出蒸腾的热气,盘旋环绕之间涌入闪亮的光芒之中。平静的亮光,忽然掀起万丈狂飙,剧颤不止……
一颗赤红色的心脏却由少年胸口腾起,缭绕之间阻住下坠的身子,将他轻轻地放上高台,呜叫片刻,飞向空中抖动的亮光。四个小小的门户,兀自涌出赤红色的光柱,笼上这团斧形的光芒。
大斧抖动片刻,缓缓消失,亮光仍然左右激荡,徘徊不止。良久之后,再次延展开去,形成一柄长剑的模样,终于凝固不动。
淡淡的光芒,缓缓褪去,渐渐现出暗黄色的剑身……
沉寂的天地,忽然掀起一阵莫名的抽搐。
阴云四合,烈风又起。
不久之后,墨绿色的乌云便已笼罩整个天地,盘旋环绕,翻滚不止。
时候虽是正午,却似夜幕已降,群魔乱舞。
轰鸣声中,惊雷乍向,高台上方忽然旋出一面幽深的黑洞,状如一张诡异的巨口一般,面目狰狞。围拢而来的黑云,尽被卷入大口之中,如墨般的洞口已经显出黝黑发亮的颜色。耀目的闪电横过长空,云海墨林之中即时电芒攒动,雷声隆隆。一道炙白的光柱伴着“吱吱”怪啸之声自黑洞之中喷涌而出,倾泻而下……
“天刑!”平台之中,响起一阵尖厉的嗥叫。
古来天地为万物主宰,世间生灵物事均须俯首在天道之下。然而却有众多人魔鬼怪、妖灵之类,试图破除天道,寻求永生,此等逆天之举便会招致“天怒”。除此之外,另有奇才绝世之辈的呕心沥血之作,甚或天地运行中的偶合之物,竟然身具扭转乾坤之力、撼天动地之威,从而招致“天妒”。招致“天怒”之辈以及引起“天妒”之物,功成之日便会自行唤来九天神雷,是为“九天神罚”,又作“天刑”。“天刑”之下,劫后余生之灵便可逍遥成仙,与天同寿,跳出天地左右。百万年来,招致“天刑”的人物不下千万,硕果仅存者实在寥寥;少数形毁神存,化作散仙、鬼仙之类;大半则已形神俱灭,永不超生。时至如今,随着修行大法的散佚,逆天之辈虽然不曾减少,然而修得大成者更加微乎其微。久而久之,有关“天刑”之类似已成为永恒的传说。
修道之辈眼中,多将两种物事视作重中之重,一为不世法诀,二为法宝神兵。二者若具其一,不但可以身具驾驭天地自然之力,更有可能参破天道、求得永生。为此千万年来,多少不世高人深入蛮荒不毛之地、幽深罕至之所,试图搜寻到上古神灵遗落人间的法宝灵物。只是这些法宝利器虽然罕见,却鲜有听闻竟能招致“天妒”之类!
区区长剑究竟是何物事?竟有如此逆天之威!
雷声更急,啸声更烈。
苍茫天地,以往种种浩瀚无边的博大胸怀此时均已变为举世无匹的九天神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此处居然有它也容不得的物事!
如此景象并未持许多久,声声利啸便已化为凄厉呼号之声,耀眼的光柱反被淡淡的光芒牢牢卷住,挣扎扭动中,迅速消融。无坚不摧的九天神雷仿佛正被一件更为恐怖的物事吞噬一般……
风声渐渐平息,幽深的黑洞已经化为最后一道光柱,完全湮没。
浮云之下,一柄暗黄色的长剑遥遥斜挂;长剑身旁,赤红色的心脏正与它紧紧相贴。良久之后,赤黄二芒缓缓分开。缭绕片刻,呜叫数声,小小的心脏直直冲入少年体内。
少年浑身剧震,撑开眼眸,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丝笑意,向着长剑久久凝望。
剑长三尺开外,状似无锋重生——与无锋一样颜色,一般模样,一般重实钝厚,也似尚未开锋。只是那身暗淡的黄芒,虽与无锋略有相似之处,却又大为诡异;更在剑柄与剑身之间交接之处,生生现着一个眼球大小的圆孔,如此突兀,如此醒目……
少年凝望片刻,飞身而起。
身畔不远,绝世容颜悄然静立,冷傲的双目紧紧注视着少年颤动的右手……
抖动的手指终于握住剑柄,暗淡的长剑蓦然腾起一层黄芒;只是这圣洁的光辉中,忽然渗透出深深的暗黑之气!如此妖冶,如此诡异!少年微微怔住,那团黑气便已笼上手臂,不及发出一声呼号,握剑的大手便在瞬间枯槁下去!胸腹如受重击一般,少年浑身剧震,一身精血刹那沸腾动荡、无法遏抑,沿着手臂直向长剑奔涌而去。
两条独立的脉络沿着剑尖分别在剑身左右缓缓浮现,默默延展。脉络之中,殷红色的血气正如惊涛骇浪一般,迅猛游动。然而行至圆孔周围,脉络便已生生断绝,涌动的血气却没丝毫平息之意,依旧朝向脉络尽处狠狠冲撞……
这便是自己的精血么?
凝视着涌动的血气,少年顿感一阵恐慌,沸腾的精血更加不可遏抑——即使绝世无匹的盘古功法,也在此黑气之下一触即溃!
温润的面孔早已苍白,正自枯搞下去,一道血丝也已缓缓渗出嘴角,那只枯瘦的手臂,却依然紧紧抓着剑柄,并无丝毫松开之意……
血气越聚越浓,殷红色的脉络仿佛已经鼓胀起来,似乎不消片刻,便会爆剑喷出。默默无声中,细小的血丝自脉络尽头渗透出来,渐渐汇聚成滴……
两颗血滴缓缓变大,终于汇在一处,形成一颗更大的血珠。待到血珠化作眼球大小,恰已填充那方圆孔之时,便已不再变化,只见两条细小的血丝正在其中盘旋缠绕,片刻之后便已搅在一起。妖冶的暗黑之气骤然沿着剑身,奔涌而来,顺势涌入血球之中。
殷红的血气瞬间便被吞噬殆尽,转而化作暗黑之色……
一颗眼球大小的暗黑色血球便在剑身尽处隐隐成形。
两条脉络瞬间鲜活起来,奔腾的血雾自脉络尽头奔涌而出,涌入血球之中,盘旋片刻,便已化作暗黑颜色,继而涌入另一条脉络,奔涌向前,没入剑尖。如此纵横反复,竟如瀚海大川一般,纵横澎湃,奔涌不休。暗淡的长剑缓缓涌起一阵巨颤,绵延跌宕,良久不绝。伴着这股震颤,数丈高台居然生生裂开一条两尺宽的缝隙。
少年眼中的最后一道亮光也被这股震颤生生击散,困倦的眼眸随之迷茫开来。迷离之际,孱弱的手臂居然抬起长剑,凌空起舞……
一头亘古的巨兽终于完全醒来!
碧空如海,艳阳高照。
漫天阴云似乎已被长剑吞噬殆尽,阴雳之气也被生生驱散。
烈日长空中,一道炫目的亮光伴着蒸腾的黑雾隐入长剑之中。紫黑色的血珠,骤然腾起诡异的黑芒。迨至黑芒隐去,它已固如顽石一般,更与暗黄色的长剑结为一体!
两条赤红的脉络,随之隐去。
少年一身修为,终被吞噬殆尽!
死灰色的右手,无力地松开剑柄。沙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四肢慢慢垂下,直直坠落。唯有胸口那道淡淡的红芒,始终聚而不散。
迷茫之中,脑海缓缓映出一副生涩玄奥的字画:盘古神功第二部——天地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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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黄色的长剑拖着淡淡的黄芒,直直坠入高台之上,半尺长的剑身崭露在外。艳阳之下,紫黑色的血球熠熠闪光,携载着妖冶、丑陋的黑色缭绕游动。隐约之间,更可看到屡屡黑雾正在其中追逐翻腾,涌动不休。
默默无声中,黑色的血雾却在蒸腾膨大,竟至自血球之中喷涌而出,扶摇直上,瞬间便已罩在数丈高空。
青天白日中,冷意森森的鬼气以长剑为轴蔓延开去。
鬼雾缭绕中,平空之上乍起一声惊雷;雷声未歇,如墨般的闪电已经顺着紫黑色的血雾缭绕而下,蜿蜒盘曲之间搭在紫黑色的血球之上。一道亮光顺势自球上腾起,呜呜之声一并突兀而出。
不久,一青、一紫两道光芒自血球中缠绕而出,盘旋片刻,落在高台之上,渐渐化为两道缥缈的人影——两道紧紧依偎的身影。缠mian片刻,缓缓分开,纵横缭绕之间,四周光芒大盛,渐渐化为紫青两个炫目的大字——“玄黄”……
笔法亘古苍凉,气势雄浑桀骜,隐隐之中似有睥睨天地之威!
两字一经浮现,整座高台便已笼罩在圣洁雄浑的光芒之中,森森鬼气似乎已被荡涤殆尽……
光芒渐渐褪去,两个恢宏的大字再次化为两道虚影,彼此缠在一起随着消退的黑雾隐入高台之中……
飓风袭来,高台轰然崩塌——不知何时,它已化为一堆齑粉。翻滚的尘烟,渐渐吞没了少年和玄黄的影子……
(第三卷完)
第十二章 玄黄(下)
尘烟散尽,日已西斜。
紫尘四老肃立在少年身畔。
那道绝美的身影也正静立在诸人不远,冷冷望着暗黄长剑,皱着眉头。绝世风姿,似乎含尽天地万千颜色,更成世间最亮丽的风景。
暗淡的玄黄屹立在数人正中,黑紫色的血珠,凛凛散着怪芒。
不过半日,沧海桑田,只如梦幻。神话般的紫电青霜居然合二为一,此等天地造化,妙手偶合,千载难逢。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其间稍有差池,非但可能致使这惊天动地的隐密永久湮没,更有可能招致无妄之灾。故此四位老人虽然内心忐忑,依旧安然静坐,从容调度。
尘封缓缓自昏睡中醒来,望着耸立的玄黄,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忽而瞥着那颗紫黑色的血珠,却又隐隐露出厌恶之色,轻轻闭上双眼。
“这便是紫电青霜的惊天之谜么?”万法老人恰似自言自语一般,伸出手去,执起剑柄,面上默然闪出一股青气。
青气未歇,紫黑色的血珠腾起一道亮光,众人周围瞬时涌起一股凶戾之气,浩浩荡荡,茫茫无匹,握剑的大手竟在众人眼下生生枯萎下去。
“有这等事?”万法老人一声苦笑,那手瞬时胀大数倍,甩开玄黄。在其身侧,随之响起一声冷笑。万法老人扭头恨声一瞪,那人昂首向天,状似未觉。
“此物如此凶煞,小辈修为不足,用之不祥。掌门师兄,不如暂且交予我等保管,你看如何?”万法老人怔立片刻,眉目耸动。
尘封微微怔住,艰难爬起身子,轻轻招手,暗黄长剑居然飞入手中,一股苍凉亘古的气息瞬时行遍全身。少年仗剑撑地,站起身来,冷冷盯着万法老人,紫黑色的血珠已在缓缓蒸腾。
万法老人恰似视而不见,徐徐而道:“此物如此凶戾,或是魔物也未可知……”
凌霄真人微微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冷声回道:“历来神物,重在机缘。小辈们的物事,还是小辈自己做主吧。”
“紫电青霜何等圣洁正气,二者合成之物,岂是魔物,只是这颗血珠确实古怪……”铸剑老人紧紧盯着紫黑血珠,欲言又止。
万法老人轻轻环顾四周,不再言语,只是依旧紧紧盯着玄黄。
平台正中,又是死寂般的沉默。
紫电青霜久负盛名,如今合成如此神器,必是撼天动地之物。虽为小辈所有,却又应当如何归属?
默默无声中,尘封握剑的手臂轻轻颤抖,缓缓瞥向绝世容颜,却见她依旧安然静立,不见丝毫异色。
微风徐来,送来薄薄的暖意。天边最后一抹黑云,早被清风撤散卷走;七色云雾正自紫尘山林飘摇而起,紫烟湖畔笼罩也已在腾腾薄幕之中。
良久之后,火红长衫终于抬起双眼,冷冷瞥过玄黄,微微扭头,“此剑虽然罕见,我却不喜欢。”
“是么……”铸剑老人错愕片刻,暗暗颔首,眼中闪过一道亮光,眉头却自紧蹙起来,抬眼扫过平台,向着山林暮霭久久凝望,一声暗叹,“恩师过世至今数百年了,抑郁的紫尘山林啊,居然还能找到赏心悦目的时候么?”
老人沉吟良久,缓缓隆起长袖,一道幽蓝色的光芒自其袖中喷涌而出,伫立在地。
幽幽蓝光,状如泼出一顷碧水一般,掩过天地间最绚丽的颜色,将身侧众人尽皆笼罩其中。蓝芒正中,伫立着一把完美无比的长剑,赤金作柄,刃宽三指,剑身尽处坠着一颗橙黄的虎睛美玉。伴着蓝芒,长剑周身激荡着蒸腾的孤傲之气,更有一股圣洁凄寒的气息缓缓延展开来。
“此剑如何?”铸剑缓缓开口,眉目之间露出几分傲气。
“祥瑞与杀意并存,凄寒之中饱富生机!莫非是那天眼鬼石?”凌霄真人微微皱眉,骤然环顾左右,一声长笑,“师弟如此才艺,实乃紫尘之幸。”
“师兄慧眼!此剑确由天眼鬼石炼化而成,蓝者,幽也;鬼者,冥也,故而唤作幽冥。”铸剑老人微微昂首,“昨日铸剑峰上蓝色光柱,便是幽冥神剑聚气成形而生。”
“紫电青霜论及威力,实不过中上之流。其中声名赫赫,在其隐秘不在威力。天眼鬼石乃天界神树之实,实属绝世之物。仅以昨日声势观之,天下神兵利器之中,或许,仅有那颗仙石可以与之匹敌了……”凌霄真人侃侃而谈,忽然瞥过少年手中的玄黄,隐隐皱起眉头。
蓝芒之下,玄黄周身暗黄色的光芒依然清晰醒目。虽然显得颇为丑陋,却始终静静伫立,那般沉稳,那般安详,好似若无其事,又似睥睨着众生。
凌霄真人怔立片刻,向着一侧少女轻轻瞥去,双目之中流露着深深的爱恋之色,话锋陡转,“灵儿,还不谢过师叔祖赐剑之恩?”
绝美容颜一直倾注在幽蓝色的光芒之上,美目之中,纵横跌宕的欢喜之意始终遮掩不住,闻言不仅一怔,然而腿脚只是稍稍颤抖一下,却又凝住不动。
铸剑老人面向少女,微微含笑:“此剑成于昨日,本待盛事之后,在门中寻一美质良材,传授与他。灵儿聪慧冷傲,配此神兵,恰如天作之合……天眼鬼石,本是封儿之物,与你也算是他对于青霜的交代吧。”
火红长衫方才缓缓上前,轻声道谢,手指轻轻挥动,幽幽蓝光离地而起,豁然入鞘,再次静立一侧,轻轻拂着剑柄,不声不语,似乎若有所思。
铸剑老人向着身侧男女凝望片刻,眼前缓缓映出一柄祥瑞蒸腾的红色小剑,眉眼之中隐隐藏着深深的忧虑:仙石鬼石,虽然均是天眼神树之实,更加秉承天地灵气所化,然而前者中正祥瑞,主长生机,后者凄寒冷傲,旨在死命;无论如何,两者必为不共戴天之敌,这便是命数了……
“此间俩人,均有不凡之处,倘若继续争斗,殊无益处,姑且……算作平局吧!”凌霄真人思绪良久,轻轻扫过众人,微微昂首,“自今日起,除顶层禁忌之术外,紫尘弟子可凭自身实力在拈花阁其它六层自由出入,自行参悟……本次盛事,也该结束了!”
百年盛事,为时半载,终于在意外中落下帷幕。这个平淡的结局,却如同扑朔迷离的过程一般,弥留着在无穷尽的疑问和臆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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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门
尘封提着玄黄,步出拈花阁楼,朝向平台一处轻轻瞥过,心头微微激起一阵巨颤,踌躇片刻,踏上林间小道。
狭窄的石径,许久以来仿佛已经无人问津,隐约之间已经结上一层淡淡的青苔;道路两侧也已生出些许杂乱的草木。一路穿过,腿脚边传来刷刷之声,仿佛它们的轻手挽留一般——无言的草木,可否也在缅怀着什么?
几经辗转,步入那处平台。平台一侧,竖着两段折断许久的树桩,树冠虽已尽毁,却在断处生着五六根拇指粗细的枝杈,倒也枝繁叶茂。却在勃勃生机之中,居然带着深深的疲惫之意。薄风卷过,枝叶沙沙作响。静静伫立的树桩,散发着萧索的气息,似在倾诉着深深的哀怨。
平台内侧,粗大的水杉依旧倾覆在地,昔日高耸的枝干,如今直直横过平台;巨大的树冠,恰恰被它搭在悬崖之上,竟也凌空而侍、郁郁葱葱;曾经裸露的根部,早被沙石填平;却在树干底部,深深镌刻着泥水的影子。也许,这淡淡的泥渍,它永远也洗刷不掉了。
物是人非,均无往日容颜了。
尘封步入平台正中,轻轻转身。
斑驳的青铜古镜默默亮在面前,淡淡的青光,恍惚之中化作一副睡眼惺忪的脸庞……
“以后此处,就叫风月台吧。”少年暗暗念叨一声,微微抬头。
艳阳高耸,碧空如洗,蔚蓝色的苍穹恍若带着蓝色纹理的碧玉一般,隐约之间仿佛竟可剥离出条条湛蓝的丝线出来。一只娇小的飞鸟自晴空之中孤身穿过,拖着一道墨绿色的残影,缓缓消失。
良久之后,尘封低下脑袋,恍若数载之前结束观天修业那般,闭目片刻,随之擎起玄黄,伴着镌刻在脑海中的奇诡字画,心随意动,小小红芒自其胸口蒸腾而起,缓缓游走……
淡淡的脉络沿着剑身显现出来,诡异的气息伴着紫黑色的光芒蔓延开去……
墨绿色的云气自他足下腾起,缭绕片刻,扶摇直上,渐渐凝成一片数丈方圆的笼盖,照在头顶,纵横翻腾、嚣张跋扈。
黑云渐渐萎顿收缩,浑然成滴,几已化为滚滚激流瓢泼而下,却见剑势陡转,那团黑云渐渐化成一条凝重的黑线,顺着暗色剑尖,缓缓没入玄黄之中,消失不见,紫黑色的血珠越发黝黑闪亮。却有大力沿着握剑的手臂奔涌而来,汇入以红芒为首的滚滚巨流之中……
许久黑云散尽,暗淡的长剑拉扯着耀眼的日光,轻轻舞动,数丈开外腾起一片炫目的炙白……
良久之后,万般景象尽皆隐去,少年已经静静地伫立在平台正中,凝重的面孔上仿佛又已增加几分圆润之色。
在其身侧,数团盎然的绿意,好似经历了多年天地的遗弃,又似经受了长久痛苦的煎熬。水润的枝干,隐隐显出数分干枯之意;苍翠的绿叶,也已低垂下去。
尘封伸手拂过疲靡的树桩,眼中显出深深的歉疚之意。
天地若何?这便是“天地若何”的意境么?
大体看来,似若剑意,却能牵云带雾,更将那天地自然之力化为绵绵修为;论其声势,似与“混沌一破”大有相似之处,只是茫茫无匹、永无穷尽,不知比“混沌一破”强横百倍;最为玄妙之处,竟与盘古之心浑然一体……
世人多言,盘古乃万法之祖,天地道法与世间武学尽皆源自于他,然而其中高下却又由来已久,难道武道之间便在此处汇然成溪,却又截然分离?
尘封隐隐皱起眉头,灵魂深处骤然传出一阵深深的惊悸,仿佛一条无形的细线正自缚在心扉之上轻轻牵动,不禁一阵颤抖,一身精血瞬间便已散乱开来,向着玄黄不绝而去。
玄黄剑身两条淡淡的脉络又已鲜活起来,紫黑色的血气恍若嗜血的凶魔一般自血珠中奔涌而出,沿着脉络纵横跌宕一番,似乎卷入少年体内。
片刻之后,一切兀自平息。紫黑色的血珠,隐隐添了些许紫色。
这般感觉,已非首次了。尘封凝视着紫黑血珠,眼中显出厌恶之意,随之一声长叹,却将玄黄紧紧攥在手中……
“不错!不错!短短三月,一身修为不但尽数恢复,而且更胜从前!”少年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赞叹。
尘封蓦然回首,凌霄真人正自穿出小径,踏上平台。
数月不见,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风采依旧,深邃的眼眸中却又添加几分筹筹满志之态。微风袭来,拂起银色长髯,呈现着仙风道骨之态,衣袖飘飘中,恰似仙人莅临人间。
少年微微怔住,重重行礼。
凌霄真人扫过平台,默然涌出一股复杂的神色,却也转瞬即逝,含笑而道,“数月以来,还是不能忘却风月师祖么?”
尘封静身肃立,轻轻点头。
凌霄真人微微颔首,肃容而道:“生为男儿,理当如此。风月师祖待你不薄,万不可辜负于他……五老之中,唯你师祖大智若愚,智慧非凡。然而事已至此,我等虽然痛心,却也于事无补。”
少年沉声不语。
“好在他有视人之明,传你幽冥夕照,也算所托得人,只是你没能寻得游子之吟,倘若不然……这块红绫便是万木前辈自生死之门送出之物。”凌霄真人探入怀中,缓缓取出一段淡色红绫,慢慢伸展开来,牢牢凝视着少年的面孔。
红绫长约半尺,颜色甚为陈旧,显然属于经年长久之物,其上书着一行暗红小字——“此间有一上古奇花,唤作游子吟,习成幽冥夕照之人倘若食得此花,便可化废为宝,将那邪恶迷乱的幽冥夕照化为无上绝学。”
尘封怔怔注视着红绫——淡淡的笔迹,竟与万木尸骸所书一般模样!
毋庸置疑,两者出自一人手笔。倘若红绫真是万木前辈所书,那么尸骸上的文字……
少年不禁打个寒颤!
倘若并非如此,其中可否另有玄机?
伴着熟识的笔迹,淡淡的血腥之气隐隐传来,缓缓延伸,渐渐化作那尊残白的骷髅,骷髅身上,清晰地镌刻着那个足以震撼天下的秘密!
尘封身躯颤抖,沉吟片刻,审慎而道:“不知为何,我在生死门中没能寻到那种奇花,许是道路太过繁杂……”
凌霄真人移开眼眸,卷起红绫,眉目之中隐隐带着淡淡的失望之色,一闪即逝。
漫不经意之间,红绫尽处一点忽隐忽现的暗红印迹依然裸露在外。印迹边缘,两根裸露的丝线更在轻轻飘摇。
“你能生生步出生死之门,已是奇事一件;更在此次盛事锋芒毕露,足见天眼鬼石选定人家绝非泛泛之辈。”凌霄真人将红绫揣入怀中,步向平台边缘,微微招手。
平台近处,云雾缭绕,不知几许深浅;远处林海峰涛,起伏跌宕,直直没于天地相接之间。
“登临高山,方知天高地炯;处身云端,方知江山如画。”凌霄真人注目良久,缓缓涌出异样的神彩,悠悠长叹,“然而如此大好河山,终究不免陷于水火之中。话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只是百姓何辜,山林何罪?”
“古来天地有序,万物守礼,于是天下太平,苍生有幸。然而诸多好高骛远、妄自尊大之辈,冠以造福苍生、革天造世之名,妄图篡改天地秩序,实为追求一己之私。更有妖灵鬼魔之类,觊觎人间天地,假借乱世不明、人人惶惶之机,霍乱天下、荼毒生灵。如此等等,是为邪恶魔乱之源。诸恶不除,天地难安……”老人缓缓回头,沉声一笑,“自从王朝乱世,九天诸神体恤苍生,五大灵山临危受命,天下昌平迄今两千五百余年。紫尘位居中原,位居灵山之首,身负鼎足之重。如今纷争已起,横流滋出,生作紫尘而郎,理当铲除邪恶、拯救苍生……天眼鬼石落户人家,本属天地眷顾,更当肩负非常使命,万望你能不为一己之欲,而负天下所望!”
少年躬身聆听,心潮澎湃,一身热血早已沸腾起来。
“当日我曾有言在先,此次盛事中你若位居前列,我将对你有所交待。自今日起,你便跟随于我,由我教你维护正义、拯救苍生之道。”凌霄真人默默扫过少,嘴角微微荡起一丝笑意,缓缓抬头,“紫尘山南千里之外乱葬岗上,近年来陆续聚起五十六名强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限你半月之内尽诛悍匪。至于具体恶行,你可自主取证……”
*********
十日之后,乱葬岗上。
殷红色的夕阳下,玄黄剑身,紫黑色的血珠散发着噬血的光芒。尘封微微扫过血珠,闪进一处僻静的角落。
一双粗重的大脚,伴随着污秽的叫骂,逾行逾近。尘封将玄黄狠狠地紧了紧,闪身刺出。三尺钢刀应声而折,暗黄色的长剑顺势刺那人胸膛。
那人微微张口,莫名的疼痛幻化而成的呼声自肺腑涌出,然而尚未抵达喉头,便被破口而入的凉风倒卷回去;耳畔并无鲜血落地的嘀嗒声音,反而却是握着暗黄长剑的手臂颤抖之际缓缓落下一颗晶莹的汗滴,砸入干燥的尘土,激起微微烟尘;不知不觉中,身子飘忽起来,胸腹间的坠肉,终于消去了么?片刻之后,一身精血不绝而出,孱弱的灵魂在恐惧中挣扎,却被游走的精血渐渐扯成一条瘦弱的丝带。恍惚之中,剑身尽处紫黑色的珠子蓦然闪亮,一只恶魔惊世而出,沿着长剑奔袭而来,纠结着累累罪恶的丝带尽被卷入其中。
污浊的血气,瞬间吞没一切……
诡异的长剑,渐渐鲜活起来。暗黄色的光芒已经浮在剑身,更有一层薄薄的黑雾仿佛黝黑的油脂一般隐隐流动。两条对称的脉络,在狰狞中浮现。鲜红色的血气沿着脉络奔袭而上,不久之后便化为紫黑颜色,却又缓缓散去,待到行至脉络尽处,仅剩一缕凝重的黑雾涌入血珠之中,紫黑色的血珠越发狰狞起来。
尘封怔怔地凝望着。
高大硕壮的身材在他面前消瘦,收缩,布满刀疤的丑恶面孔已经隐隐露出疤痕累累的骨架。
那是重重罪恶的见证,也是一生苦痛的象征。
痛苦为何竟与罪恶并存?天地是否总是最大悲剧的创作者?
不久,血肉尽去,一具森森骸骨径自挑在长剑末端,冷冷泛着白光,好似骨肉方才分离,依然满富生机。片刻之后,银色光辉渐渐淡去,惨淡的骨架在暮色中迅速衰老,转而化为黑灰颜色,仿佛已被风吹日晒千百万年。默默无声中,一块突起的疤痕悄然飘落……
微风拂过,衣衫微微摇摆,灰黑色的尸骸尽数化作齑粉,随风而逝,转眼便与黑色岩灰交错一处,难分彼此。剑身之上,独自挑着一袭萧索的长衫,在微风中飘摇起舞……
善良也罢,邪恶也罢,生于天地,归于尘土,区别何在?
生命卑微,怀胎十月,挣扎数年,没于一瞬。既然如此卑微,何苦还要在邪恶中糟践?既是如此卑微,糟践一番又有何不可?
“这件平常的衣衫,也算是你挣扎一生的葬品吧。”思绪过处,一团火苗凭空生起,萧索长衫转眼便被吞噬殆尽,尚未落地便已尽作黑灰。玄黄抖动数下,平地卷起薄风,黑灰散去……
尘封注目良久,内心渐渐平复,缓缓抬起,山水草木静寂如初,然而均已换作另外一种颜色,怔立半晌,终究无法还复往昔……
灵魂深处,少年蓄势已久心门终于开启!
“邪恶的生命,理应在痛苦中终结。为恶一生,总要付出代价。”尘封握紧玄黄,一声轻叹,缓缓抬眼,黑紫色的血珠正在消退的黑雾中狰狞,滚滚生机顺着剑柄沿着手臂向他奔涌而来,身体之中渐渐涌入莫名的力量。皱眉片刻,心头突然泛起莫名的惊悸,仿佛那条无形的丝线又已开始牵动一般。
玄黄!它是噬血的恶魔,或是正义的利刃?尘封不愿多想,只是放开脚步,向着峥嵘的山岗大步行去。
在他身后,芳草萋萋,微风习习,并无点滴血斑,更无丝毫凶戾愤愤之气,唯有暗黄色的长剑,拖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尾随着他飘摇摆动……
稍后不久,一具具枯槁的骸骨在他眼前迭次飘落四散,浅黑色的尘灰渐渐铺满数座狰狞的院落,滔滔罪恶,逐个彻底凝聚结晶……
尘封细细搜索一番,推开最后一间虚掩的房门。
一名女童,一名男童,正在暮色中沉睡,淡淡的微笑陪衬着无邪的面孔,偶尔还有一声沉醉的呢喃,如此恬淡,如此自然。
“此间两人,应是最后两名强人了!”少年踌躇片刻,一声长叹,迈开大步向着两名孩童行去……
不久之后,乱葬岗上缓缓腾起一股黑云,盘旋片刻,一道耀目的闪电携着飞舞的光芒便将数十房屋尽数裹入火窟之中。天地顿时通红耀目,几于夕日争辉。
火光尽处,一道身影拔地而起,御剑远去。
数日之后,山下纷纷传言:乱葬岗上人人作恶多端,招致天怒,故此天降玄火,诸恶尽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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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风月台上。
“回禀真人,五十六名强人已经尽数伏诛。”
“瞻前顾后,有条不紊!确有将帅之才!只是你擅作主张,却只杀掉五十四人,不是么?”
“两名孩童,一名三岁,一名五岁,我已将其托付给一对善良夫妇抚养。真人言下的强恶之人,应当已经除尽了。”
“是么?”凌霄真人抬起头来,凝视着少年双眼,错杂的神色在他眼中重叠起来。
“弟子不敢妄为,更不敢妄语。”尘封沉声而道,直直迎上凌厉的眼眸,内心深处虽然掀起巨大的恐慌,却无丝毫退却之意。
两双眼眸,如此默默对峙……
第二章 书信
仿佛穿梭了时间,两双对峙着的眼眸,整整对峙了一年。也穿梭了空间,由风月平台移至紫霄大殿。
凌霄真人紧紧盯着眼前这双眸子,状如欣赏着平生得意的杰作,欣赏着眼眸中异样的神采,那种依旧倔强却已不再惶恐的颜色。
一年以来,紫尘周围的强霸恶匪已经被你消灭净尽;你,也终于即将长大成人了!凌霄真人默默忖道,缓缓转开头去。
“我已修书一封,由你送往碧波掌门长生真人。路途遥远,恐生变数,我已为你寻下一位良伴。”凌霄真人静坐半晌,缓缓言道。
烟雾袅袅中,四围渐渐泛起一股寒意,一团火焰却自殿后缓缓走出。一年不见,这副容颜依旧冰冷如昔,隐隐泛着寒光,而且好似更加多些圣洁孤傲之气。轻若蚊蝇般的呼吸声中,幽冥神剑伴随着她微微颤动。如此看来,她的修为必有大进,几乎已经与这不世神兵和为一体了。
尘封迎上那副冰冷的面孔,却见那副面孔居然冷冷凝望着他,不仅微微皱眉。
凌霄真人恰似视而不见,缓缓闭上双目,冷声言道:“你二人从此相互提携,三日之后出发。眼下若无它事,可以自行散去了。”
良久之后,大殿之上再无声响,唯有那张隐匿在迷雾中的脸庞正在淡淡的香火中闪烁,发着若有若无般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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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峰顶,尘封踏过虹桥,步上石径,步向地火炎窟。
一年以来,每次远离灵山,他总要到此拜别一番,这是铸剑老人的意思,其实更是自己的心愿:风月师祖离山而去了,灵山之中能够如此相待自己的更加不多了。
火红的赤枫林一如往昔那般通红耀目,百十个光秃秃的枝干上依旧顶着状似猴头般的果子。微风袭过,滚滚热浪沿着林中小径不绝而来,却已不觉当年那般酷热。隐隐之中,竟有丝丝寒意沿着右手蔓延而上。微微低头,紫黑色的血珠正自散发着妖冶的光芒,淡淡的黑气,又在缭绕游动。
步入“地火炎窟”,几经辗转,宽阔的石室显现在他眼前。石室正中,五色烈焰纵横闪耀,炙白岩浆沸腾正烈。铸剑老人端坐炎窟一侧,正自捧着一块血色剑坯,轻轻皱眉,细细端详。色彩斑驳的火焰炙烤着老人的脸庞,将这心无旁骛的老人置于庄严肃穆的光影之中。
自古以来,但凡神兵利器,皆由锻铸之人精心选材,刻意调配,其后镕铸锻造等等,尽需谨小慎微,本是一分极其劳心劳力的差事。老人座下虽有不少徒众,其中自然不乏才智俊杰之辈,然而论及锻铸兵刃一事,老人数百年来一直躬体力行。一来他们修为尚浅,不能长时承受地火酷热,二来老人放心不下……
良久之后,老人重重点头,立身而起,趋至泛着青色烈焰的岩浆一侧,将手中剑坯审慎插入岩浆之中。
“你来了么?”铸剑老人缓缓抬头,含笑而道,面色之中隐隐显出一丝疲惫之态,缓缓步向石室一侧,倚在石床边缘,一声喘息,“老了,不中用了。”
尘封含笑摇头,稍后方道:“两日之后,弟子将会前往碧波灵山一行,特来向师叔祖请辞。”
“哦?”铸剑老人沉吟片刻,轻轻颔首,“你这一年来的作为,我已均有耳闻。既能除恶务尽,又能怀以宽容之心,不失我灵山恢宏之气。你做的很好!”
“师叔祖过奖了。”尘封微微笑道。
“掌门真人好似对此颇有微词?”老人缓缓抬头,“掌门师兄执掌紫尘要务,自然要以大局为重,不是你我所能揣度。凡事正义为先,凭心而行,不可枉自揣测。”
“弟子记下了。”少年轻轻拱手。
“玄黄已经伴你多日,可有不适之处?”老人怔怔盯着紫黑色的珠子,沉默良久。
少年正欲开口,却见老人忽然现出些许焦虑之色,“你若对它有所厌恶,不如将它悄悄投入深渊幽谷中吧……”
尘封微微怔住,却见老人已经转开头去,显然不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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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郭如匣,江河如带。
七色彩云迎面扑来,呼啸而过;峰海松涛不绝而起,跌宕而逝。紫尘五峰缓缓化作不甚起眼的山柱,没入地平线下,千顷紫烟恰如一面奇彩的古镜,掩入山林之中。
灵山渐去渐远。
尘封脚踏玄黄,揽着笨笨,一路向北驰去。
可爱的狗儿,自从出得生死之门以后,一身毛发尽数变作金丝一般,怪异非常。漫不经意之间,陡然毛发直竖,眼中更会散出两道利芒,凛然生威。然而从前种种憨顽之态并未消褪,而且好似更能听懂人言,更加顽皮可爱。每当圆月东升、万籁俱寂之时,它总缠着少年行至拈花阁前那处平台,对着一轮明月痴痴仰望,似有所思……
粘稠的水雾,沾湿了少年的衣衫;呼呼风声中,隐隐透着凉意。穿梭在蒸腾的云海中,虽感云淡天高、江山如画,只是心中无论如何也翻腾不起昔日梦境御剑飞行时的欢喜之意。
人生苦味,生命卑微。梦境的实现,是否总是落后于我们的期待?有朝一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登上梦寐以求的绝顶时,也许,欣赏风景的兴致早已湮没于人生的苦海中了。
孜孜苦求一生的,岂非只为那些总是早来的梦想?
尘封一声轻叹,却见怀中的狗儿正自探着赤金色的脑袋,抖抖索索,上下张望,一张嘴儿已经裂作瓢状,长长的涎水自其嘴角拖着长尾,穿过云海,直直落下。尘封抚着狗儿,微微扬起一丝笑意,隐隐低头,重镇平阳正从足下如梭而过。
恰如紫尘灵山一样,这座重镇已经在此盘踞两千多年。多处城桓,早已大有残缺。数年之前感觉最为堂皇神秘的房舍之上,如今发现居然欠缺着数块琉璃玉瓦。钟氏庭院,轮廓依旧,只是那假山石林之间,好似已经有所荒芜……
尘封一声轻叹,却见身侧火红色的身影已经没入云海深处,随之稳住心神,暗黄色的剑芒一声厉啸,顺势钻入迷雾之中……
晚霞坠去,夜幕降下,一轮半月蹒跚挪动。苍茫天地,笼罩在惨淡的月影之中,几无生趣。影影绰绰之间,映射着高低起伏的山河,居然带着狰狞的意味。荒村残市上,泛着点点灯火,几如闪烁的鬼火一般飘摇不定。偶尔一支送葬的队伍,撑着火把,吹吹打打,沿着山道盘旋游走,死寂的天地,仿佛由此方才显出些许生机……
少年身畔,火红长衫也已掩映在暗灰之中。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温润之色,朦胧之下,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幽冥神剑,确已被她用作风生水起。幽幽蓝芒,更加衬得那张脸庞状如附着坚冰的雕像一般,望之生寒……
笨笨已经在他怀中沉睡,微微打着鼾声,赤金色的双耳却在左右晃动。漫不经意间,它会昂起脑袋,慵懒地扫过天地月色,忽而双耳直竖,两道利芒自其眼中疾闪而过。偶尔也会向着近处那副绝美的容颜扫过一眼,随之抬起头来,默默扫过少年漠然的脸庞,状似不解一般,连连摇头,片刻之后,已经对着一处衣角,轻轻撕咬起来……
破空声中,残月坠下,白日东升。
两人一犬追逐着天地间的第一缕金芒,继续北向飞驰。树木村庄逾渐稀少,几多山林边缘已经显出荒芜的土坡。偶尔仅在一条盘旋的大河左右,方能发现几户人家。
一晃数日,云海渐渐粘稠起来,清风愈渐沉重湿冷了,水雾之中激荡着层叠不绝的寒意。天际已经显出一片淡淡的白色,处处泛着刺骨的气息,那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雪原。十里内外,已无人影,飞鸟也渐稀少,偶尔窜出一只雪兔,正在一条野狗的追逐下亡命逃窜。
不料继续前行,积雪居然日渐稀薄,人烟也渐增多,更有一座不小的市镇,人影憧憧,百货琳琅。虽与平阳重镇无法比肩,方圆千里内却也无出其右。市镇尽处,苍茫山林绵延起伏,郁郁葱葱。其内百鸟欢歌,万兽奔腾,偶尔可见斑斑积雪,绽放在绿树枝头,却已不见丝毫寒气。忽而显出几方大湖,点缀在青影白雪之间,美轮美奂。暮霭之中,淡淡的水雾正从湖面上蒸腾而起,如梦似歌。如此奇景,比之巍巍紫尘,或许稍见逊色。然而处此冰海雪原之上,却如同已经走过地之尽头,步入天之幻景一般。
目力尽处,一座宏伟的山柱缓缓移近。山柱巍峨高峻,直直插入云海之中。周身林海苍茫,云生雾卷,灵蕴起伏如波,映射着天地光华,恍若流动的河水一般,泛着碧色波纹。较其大小,或与紫尘主峰不相上下,然而一枝独秀,那般突兀,那般显赫,似乎更在紫尘之上。
二人冷冷对视一眼,微微拈个法诀,落于山脚附近一处山林之中,徒步前行。数里之外,便见一座山门,坐北面南,阔约两丈,四根白玉作柱,青玉坐椽,其上撑着一面数丈来阔的橙黄水玉,上书四个碧青篆字“灵山碧波”,字体飞扬,飘飘欲飞,辅以碧色润玉镶嵌而成,温软滑润,隐约之间似有淡淡水气缭绕而出,恰如得道高人正自蒸腾飞升。然而不知为何,这面款款山门竟然浮着淡淡灰尘,好似长久未曾擦拭一般,隐隐透出些许萧索之气。
山门下方,正自站着一人,十八九岁,面呈古铜颜色,身着浅蓝道服,相貌甚是平平,只是双目如电,凛凛含威,怔怔面向山林一处,恰似凝神沉思。见着两人,这人微微怔住,冷冷盯着金色的狗儿,如同望着两位纨绔子弟一般,隐隐泛着恼意。眉目耸动良久,好似正在努力挤着一丝笑意,然而终未达成所愿,只是张了张口,怔立片刻,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似自言自语一般无力合上,匆匆拱手,带着二人步入山门,自顾俯首前行。
行约百尺,更见一处院落,巨室六座,围作一处,整体呈朱红颜色,肃穆庄严,高大巍峨,其上雕栏刻凤,古色古香。无论如何看来,都是人间庙宇中的极品。隐约之间,可以望见九天诸神正自灯火暗影之中肃容静坐。微风卷入大门,纸灰飞舞,黑气蒸腾。虔诚的老头老太携儿带女,跨过庙门,蹒跚而出,浓重的黑雾仿佛尽数化为心底深深的喜意。院落正中,摆着一尊丈阔香炉,其内香火密布,烟雾缭绕。暮霭之中,数十位世俗百姓正在诚心叩拜。一撮檀香尚未燃尽,更有一撮紧附其后。这座庙宇,距离山林之外最近的人家也有百里之遥,也许今晚他们均将露宿山林之中。然而此刻,他们那孱弱的心扉,只向诸神敞开,至于稍后如何,早已置之度外……
自从两千五百年前,王朝废弃,五大灵山便已中土、西金、北水、东木、南火为序拔地而起,镇守河山,护卫苍生。灵山之内,皆为教化训治之民,东西奔波、南北流离,早已浑然一体,不再有种族之见,区别只在东西南北地理天时之差,风俗习惯稍有变更。当此之时,神鬼之说已非虚妄。茫茫天地之间,平头百姓感觉力量弱小,不得不“年未而立便知天命”,遂将一腔热血诉诸九天诸神。于是江河上下,庙宇四起;芸芸众生,道学兴盛。然而论及天地灵蕴,当属五大灵山为最。便有颇为大胆的百姓,甘冒遭受九天神谴之念,并以惴惴不安之心,一夜之间在灵山周围竖起几座庙宇。庙宇虽然简陋,然而方圆百里内的百姓尽皆络绎而来,更有千里之外的家族遗老不惜餐风露宿数日之久,也要到此一诉衷肠。灵山五主见状,一为宣扬神罚天谴之说,二为招纳贤良俊杰之才,略兴土木,便在灵山脚下主动建起庙宇殿堂。一时之间,五山脚下香火之胜,旷古绝今。
后因中原地带常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百姓虽未失却敬畏鬼神之心,却也稍有淡薄敬畏之念;更因紫尘灵山实在太过广阔,而且山高林深,不易穿梭,数座建在紫尘边缘的庙宇反倒日渐兴盛起来。至于紫尘脚下那座,因其太过高峻巍峨,反令百姓滋生悲观厌世之心,日渐无人问津。后在凌霄真人力争之下,拆去庙宇,改做几座屋舍,供给对紫尘颇具功劳的家族门户居住。一年之前,钟不昌一家也便搬至此处。
至于其他四大灵山,周围民生凋敝,更多穷山恶水,百姓虽然忠诚叩拜,状况终无太大改观,四处香火反倒兴盛如昔。碧波灵山正是如此,虽然山路险峻、坎坷难行,出入一趟少则数日、多则半月,周遭百姓却为吸收灵山秀气、膜拜真神遗迹,不远千里而来。
灵山之外,也有蛮荒夷民,概以北狄十方、西凉八部、南疆九藜为众,大多居于穷山恶水之间,不服教化、桀骜难驯,不仅饮毛茹血,更有杀人相食、掘坟烹尸之风,而且面貌怪异、行止非常,从与中土不相往来。传闻他们另有神祉,却与化内截然不同,然而心志挚诚,感天动地。除此之外,据说东部大海也有神秘夷族,只是世人多未亲见,自然不甚了了。五大灵山遵从“上天好生之德”,对此边荒夷民不加干预,任其行事;同时做起内外城郭,禁止他们深入中土,却也阻止中土游侠步入蛮荒。数千年来,外族夷民始终安土重迁,纵情山野林海之间,怡然自足,从不觊觎化内沃土……
以上种种,尘封早有耳闻,虽觉不可言语,并不如何惊奇,倒是身前那人径自前行,目无旁顾,实令少年匪夷所思。
穿过庙宇,石径缭绕穿云,台阶纵横直上,不下千百,更有房舍点点,影影绰绰之间点缀在树影花丛之中——倘若这般稳步向上,却不知行至何年何月。
却见那人顿住脚步,昂首盯着高耸入云的山道,怔立片刻,向着身侧两人轻轻扫过,一声低喝,唤出一根四尺大棒,腾空而起。棒约手臂粗细,橙红如金,前端铸一狰狞龙头,盘旋浮动之间,隐约可见九条火龙正在其中缭绕游动。
“囚龙棒?”火红长衫微微发出一声纳罕,向着蓝衫少年轻轻瞥过,只手招出幽幽蓝剑,拈个法诀,扶摇直上……
灵山现世之时,五座山中分别发现一件奇宝,紫尘本是天眼仙石,碧波便是这根囚龙棒,传言内伏九条火龙,煞气甚重,威力不凡。若遇非常之主,当可唤出神龙相助,焚尽世间万物,只是多年以来从未听说有人得传。此间少年究竟何人,竟有这般机缘?不过依他面目来看,到与这囚龙神棒甚为般配……
呼呼风声中,浓重的云雾已被生生划开三条宽阔的通道,奔涌的气浪向着三人身外翻腾而去,恍若拖着三条长尾一般。良久之后,翻卷的云雾方才颤巍巍地搭上尾巴,又将他们掩映在雾影朦胧之中。
三人逾行逾高,渐渐穿过层层云雾,耸入蓝天碧海之中,好似轻轻伸手,便可自蔚蓝色的苍穹中生生扭下一块;蓦然回首,云生雾卷,早已不见来路,更不用说那座庙宇的影子。
眼前显出一方平台,皆以坚硬青石铺陈而成,朴素典雅。暮色之下,却也带着莫名的凄凉萧条之意。平台上方,正有十数男女弟子,姿才飞扬,飘逸不凡,或孑然独立,或拥作一处对着晚霞暮霭指指点点。若论相貌资质,不知比这蓝衫少年强过数倍,然而大多修为平平。
素闻碧波灵山因地处偏远、四季恶寒、地广人稀,人才颇缺,历代掌门渐渐失却一较高下之心,转而苦寻天道,祈求长生。当代掌门长生真人,更是痴迷仙道,主张放纵门下徒众,方能将其放于天地自然之间,还复本性,从而开辟天道之旅。不想如此以来,这座雄踞北方的千年灵山,竟然落寞之斯!
三人一经踏上平台,众多俊男才女人人动容,好似一件颇为厌恶的物事凭空生出一般,避易两旁,对着蓝衫少年指指点点,嬉笑连连。片刻骚动之后,一双双眼眸均已倾注在蓝衫身旁那副孤傲的容颜之上,甚或痴痴相对,甚或自惭形秽。稍后不久,却又对着少年怀中的狗儿品头论足,更有数名颇为大胆的妙龄女子,居然围上前来,伸出纤纤玉指,向着笨笨金丝般的脑袋缓缓递出。
蓝衫少年视若无睹,只向二人缓缓扫过,继续俯首前行。
望着蓝衫少年默默无声的背影,尘封微微怔住:这副背影为何这般熟悉?曾几何时,自己不正与他这般在人流中孤身穿行么?即使如今,又何尝有所改变?随之向着蓝衫少年打量数眼,心中莫名抖动,轻轻在笨笨颈中拨弄数下。憨顽狗儿蓦然腾起一股戾气,昂起脑袋,竖起毛发,双目怒睁,向着四周一声嘶吼。
数名女子出其不意,张皇退开;一干人众,嬉笑声中四散而去。
蓝衫少年默默回,冰冷的眸子向着尘封轻轻扫过,寒光之中隐隐闪着异样的光芒。尘封迎上这双冷目,微微一笑。那人若有若无一般一声冷哼,缓缓回头。
平台尽处围着几座高大的殿堂,高峻巍峨,似与“紫霄殿”一般设计,一般模样,通体泛着银光,竟是盖着一层薄雪——灵山妙法,果然不凡,居然在此灵蕴之下,保住积雪经久不化!银辉之下,青色屋瓦隐隐泛着水碧色光华,脱俗出尘,几如水仙阁楼一般。正中那殿,顶着一块大匾,上书三个大字“行云殿”。字做象形,鲜活生动,张翅欲飞,仿佛正待破空而去。殿门大开,其内灯火通明,几如白昼,尽以黑白两色作为修饰之物,清素典雅。大殿尽处,坐一白发长须老人,面容清瘦,飘飘欲仙,好似早已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而且配以洁白长衣,更显得清新素洁,绝世无二。这位老人,便是碧波之主的长生真人了。
行至近前,蓝衫少年向着老人恭敬一揖,低头俯首,静立一旁。老人微微点头,向着两人一犬轻轻扫过,眼角微微闪过一丝讶色,一声轻笑,一股碧波般的光蕴自其身侧缓缓涌出,两人周身好似清风拂过一般,惬意非常。素闻长生真人苦寻天道,不料竟有如此修为!
一番叩拜,尘封探入怀中缓缓取出一方紫色玉块,恭敬奉上。长生真人轻轻接过,双手轻拂,平平无奇的玉块骤然光芒四射。老人随之盯着玉块,嘴角含笑,微微颔首。
那方玉块,便是五大灵山之间传递音信之物,唤作书玉,质地坚硬,各大灵山均有所产。概以灵山奇术密制而成,书写之人当以无上妙法将所书内容注入玉块之中,附以密法灵咒。收信之人须以至高功法,并以密法暗咒,如此方能开启。灵山之间所用玉块大体均作方形,颜色以紫尘、青木、碧波、赤焰、黄皓五行所属为准,故此区别甚大,极易辨认,只是书写、开启之法却又各有密术,外人模仿不得……
良久之后,老人一声长笑,将那玉块缓缓揣入怀中,微微抬头,“尘封?筱灵?半月之前,碧波化外黑云雪海深处一座冰山突然消融,居然现出一方石洞,凶戾恣肆,邪气冲天。碧波上下束手无策,方才禀明凌霄师兄,孰料他竟派你二人前来。如此也好!水河,明日一早,由你引路,你等这便前往黑云雪海探查一番。”
蓝衫少年眉目抖动,似乎稍有不愿,却也讪讪点头。
黑云雪海?水河?尘封微微瞥向蓝衫少年,暗暗皱眉……
第三章 寒夜
寒夜似水,月色如波。
洁白的月光笼罩着碧波灵山,微微飘荡的云气在夜色中缭绕游动,折射着银月的光芒,使得这座灵山状若水波浅海底部的山峦一般,处处透着奇幻、神秘的颜色。
尘封轻轻打开屋门,洁白的月光如水般奔涌而入。正自对着被角轻轻撕咬的笨笨晃动数下脑袋,便如一道流光一般疾奔而出。这只调皮的狗儿,或是眷恋天地月色,或是依然怀念着拈花阁前平台,在这小屋一刻也清闲不住。少年微微一笑,拎起玄黄,半拢袖中,轻轻招手,狗儿纵起一跃,跳入怀中,随之紧紧贴着他的衣衫。掩上屋门,稍加辗转,步上平台。
夜色已深,天地一片寂静,平台之上已无人影。唯有淡淡的月华眷顾着这片洁白的平台,却也泛着森森寒意。
尘封微微皱眉,笨笨已经一跃而下,奔向平台一处,顺势蹲下,连连晃着尾巴。少年轻轻摇头,缓缓趋至狗儿身侧,盘膝而坐,抬头望月。不由自主间,一手抚着狗儿脑袋,一手已经紧紧握起。
良久之后,尘封缓缓松开手掌,掌心正中,正自握着一颗金铃,那颗巧夺天工的金铃。赤金色的丝绦,碧绿的玉坠,精美的铃身,无一不是稀世之物。洁白的月光下,各自闪着夺目的光彩。少年伸手挽住丝绦,捏住铃身,内壁之上那座巍峨的孤峰恰好与他咫尺相对。如梦如幻中,淡淡的云雾围着孤峰缭绕片刻,便已游走幻化起来,片刻之后幻化成那副丑怪的面孔,双眉微蹙,似乎带着淡淡的忧愁,嘴儿微张,更似欲言又止……
尘封凝望良久,方欲开口,那副面孔便已隐去。少年掌中,依旧躺着这颗冰冷金铃。耀目的月华,始终没有给它生命!
自那日起,娇弱的女孩便似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影。一年多来,尘封虽曾向铸剑老人和恩师青柏云旁敲侧击数次,然而一经提及此事,两人顿时面目大变,甚或声色俱厉,甚或一声轻叹,沉默不语。每当此时,少年顿感怀中的金铃居然如此沉重。
人心终究是有限的,隐秘多了,羁绊自然多了,活着便会越来越沉重了。
“这片缭绕的云雾背后,究竟遮掩着多少秘密?”少年把玩着金铃,愣神片刻,微微苦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盘古之心,盘古功法,生死之门,任何隐秘泄露出去,不都足以撼动天地?只怕到时,天下虽大,再无容身之所了!
尘封一声轻叹,不愿多想,索性臂弯抖动,顺手便把这颗金铃寄在笨笨勃颈之上。憨憨的狗儿,一阵大乐,慌忙匍匐在地,伸出两只前爪,紧紧护住金铃,好似这件属于自己的物事,再也不许他人染指一般。尘封轻轻伸手,拍着笨笨脑袋,少年嘴角,渐渐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轻慢的脚步缓缓移近,仿佛飘来一座雪峰一般,带着冷冷的寒意。
“你终于回来了?”尘封身子剧震,立地而起,蓦然回首。这般举动,却把身边的狗儿着实吓了一跳,然而它却慵懒地朝向身后扫过一眼,又把目光紧紧护在爪中的金铃之上。
两丈开外,一袭红衫嘎然止步,冰澈的眼眸冷冷扫过笨笨,瞥过金铃,一丝怒色瞬时笼上脸庞,一声冷哼,瘦屑的肩头,幽蓝色的光芒开始吞吐闪烁,刺骨的寒意已经向着身前奔涌而去。
紫尘盛事之后,尘封与那天外来女之间的轶事便被传的沸沸扬扬,她本无心之人,却偶尔也曾听到此类闲话,虽对少年无甚情意,更非分内之事不愿过问,不料如今自己竟被误作他人。想她生性孤傲,何时受过这般耻辱,胸中顿时腾起滚滚怒意。
尘封眼中的失望之色转瞬即逝,却也甚感尴尬,不禁一叹,呆立片刻,微微摇头,一声苦笑:“还没睡下么?”
在他袖中,紫黑色的珠子也已蒸腾闪耀起来。
冰冷的眼眸瞥过少年面孔,怔立片刻,幽蓝色的长剑渐渐停止闪烁,寒意随之隐去,只是面上的薄霜丝毫未曾消褪。
尘封缓缓松开玄黄,一声轻叹。
怡然自乐的狗儿此时方才松开金铃,灵动的眼眸朝着少年眨动数下,又向那袭红衫轻轻瞥过,片刻之后,爬起身来,抖动数下,居然兴奋地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向着红衫轻步跑去。
少女微微一怔,静立不动,手指却也隐隐拈成一个法诀。
尘封袖中的玄黄又已握紧。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荡漾着扑朔迷离的气息。
憨顽的狗儿不管不顾,只是绕着少女转动两周,轻轻纵起身子,向她怀中腾跃而去。
少女何时见过如此阵仗,微微怔住,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双臂急伸,将它轻轻揽住,隐隐皱起眉头——这个惫赖狗儿,一路上骄傲异常,从不对自己加以颜色,此时却来大献殷勤,莫非……
尘封一声苦笑,它什么时候居然学会做起和事佬了,而且时间分寸居然分毫不差?口中却道:“这个畜生,不通人情,总是惹事生非!”佯装一声厉喝。
闻得这道呼喝,笨笨眼珠转动数下,一跃而起,忽如一道流光一般跃入少年怀中。尘封伸手抱住,***数下,轻轻放在地上。憨顽的狗儿一阵欢喜,滚到一旁把着金铃找乐去了,再也不向周围望上一眼。
少女平静如水般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稍纵即逝。
静谧的沉默中,淡淡月华正自向西移去。
山石树影深处突然传来山石崩裂之声,隐约之间更有橙黄色光芒正自蒸腾闪烁。两人微微皱眉,拔地而起。
望着少年身形,少女微微笼上一丝讶色,随之皱起眉头,向着身后轻轻瞥去。尘封莫名一叹,轻声言道:“这个小惫赖,越来越机灵了,我若不在身边,它会立刻奔回房舍。”
话音未落,两人身侧闪过一道金光,笨笨便已窜上来路,没入树影之中,清脆的铃声,托着长长的尾巴,敲击着少年的心扉。
少女的眉头又已皱起,微微瞥过少年,带着更加复杂的意味。
石影树林之中,水河头颅高昂,双目圆睁,橙黄色的囚龙大棒正在盘旋飞舞。白日里那副略有怨愤的面孔,此时已经沉浸在蒸腾的快意之中,并不俊美的脸庞,自有一股不可直视的颜色。呼喝声中,仿佛他正挥舞着大棒,狠狠砸向怒气的源头一般。
片刻之后,水河一把抓住帮端,一声大喝,向着身侧奋力插下。蒸腾的热浪跌宕远去,悉悉索索之声在他身前不绝响起。伴着这阵怪响,脚底的山石骤然龟裂,迅速萎缩;周围的林木也已干枯焦黄,仿佛稍加用力,便会突然灼烧起来。蒸腾的大棒黄意更盛,九条神龙隐约之间已经闪出火花。水河轻轻伸手,黄棒离地而出,顺势插向三丈开外一方小山似的大石,竟如切腐一般,直至没柄。那方大石萎顿下来,隐约散发着焦枯的味道,竟在瞬间灼为一堆齑粉,缓缓滑落,黄色大棒缓缓显出身形。
水河附下身子,捏起一撮尘灰,撮动数下,微厚的唇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却在眉目抖动之间,忽又笼上那副忿忿不甘的颜色,又如癫狂一般,信手抓起大棒,向着身侧大石奋力击去。山石崩裂,石屑纷飞,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轰鸣声中,风声逾行逾近,水河眉目微皱,向着风声来处挥棒刺出,数声沉闷的争鸣之后,一柄暗黄长剑穿过金芒,抵在棒端。丑陋邪恶的黄芒,仿佛具有无坚不摧的能耐,水河只觉心神震荡,恍若一面小槌正在心脏外壁轻轻敲击一般,微微抬头。
五尺开外,尘封稳稳擎着暗黄长剑,层层黑雾正在剑身缭绕蒸腾,紫黑色的珠子,也自发出邪恶的光辉,更是泛着乌血般的颜色。在他身侧,那副绝美的容颜悄然静立,冷冷的面孔,几如万年寒冰一般,一双素手,虽已轻轻握着幽蓝色的剑柄,却无出手的意味。
峙立片刻,尘封缓缓撤下玄黄,一声苦笑,“我等正在平台闲聊,不想此处竟有怪响,这便匆忙赶来……”
水河冷冷回道:“我自幼惯一劣习,每日仅睡两个时辰,不想打扰二位。何况掌门真人已经发下话来,碧波灵山并非霸道门户,二位尽管随意走动。倘若还有雅兴,可以在此继续徘徊……”余音之中,拔地而起,没入山林之中。
玄黄长剑暗淡下去,尘封微微皱眉,将它缓缓拢入袖中,轻轻拨弄着脚底的粉尘,沉吟不语。那副冰冷的面孔却向四周扫视一番,双掌轻轻挥动,默默步出石林。两人身后,一声闷响,蓦然显出一面数丈方圆的石坑,满地石粉直直落下,滚滚尘烟中,灼热的气浪奔涌而出,澎湃着山石草木的气息……
尘烟散尽,树林暗影之中缓缓闪出两个巍然屹立身影,默默无声。
良久之后,一人悠悠长叹,“裂土沉疆!师弟,想不到你居然把裂土沉疆也传给他了!”
其旁这人附下身子,惶恐而道,“师弟做事不当,还请师兄惩罚!”
那人沉默片刻,“罢了。水河这孩子,虽是农家子弟,资质平常,然而生性坚毅,天下罕见。只因囚龙棒煞气猛烈,非常人所能承受,本门迄今为止,也仅传过三人。据说此前两人均是受不得那股煞气,一人爆体而亡,一人筋脉俱废。水河生性坚毅,足以承当煞气煎熬,最是难得;而且五行属水,恰好可以遏制棒中酷热。十数年间,他有如此修为,论及五大灵山想也为数不多。你与他名虽祖孙,实若师徒。多年以来,你在他身上投下的心力,何其之多!”
“为了灵山基业,师弟不胜惶恐。”
“罢了,许是我等过于追寻天道,数百年来门下多有放纵,年轻一代几无可用之人。长息,待他根基深稳,你能传他多少,便传多少吧。”
“师弟谢过师兄。”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那人缓缓抬头,目视长空,“只是他性格执拗,太过意气,年纪尚轻,不喑世事。对与黑云雪海一事,他对我的做法,大为不满,于是深夜到此泄愤。”
“师兄所见,入木三分。想他小辈,怎有如此见识。黑云雪海,那是足以撼动天下苍生的物事……倘若我等力所能及,又何须等到现在。至于向紫尘求助,更是迫不得已。假以时日,他定会明白师兄苦心……”
“嘿嘿,雪海之中情形如何?那人呢?”
“青气仍在凝聚成形,那人依旧与其搏斗,只是大势所趋,他已有心无力。倘若不出所料,数日内必将离去。”
“如此蠢货,不知轻重,竟与这天地自然之力生生对峙,白白耗费大好时光,我等若有他那般年月,岂非早已羽化成仙?”
其旁这人沉吟良久,惴惴而道,“自从接到紫尘传书,师兄一直面泛忧色,不知可有大事?”
那人沉吟片刻,缓缓取出一方紫色玉块,撮动数下,暗淡的玉块紫芒大盛。
“师兄一身修为竟然经进如斯,年前一柱香左右方才解开的密咒,如今只需这般时候。”这人深深叹道。
那人轻轻一笑,缓缓递出玉块。
这人双手接过,疾目横扫,愕立良久,“凌霄老儿竟有如此意向,这般说来,如今他派这对男女……”
“我本向他诚挚求助,不想他竟派遣两位小辈前来,一来推托威胁,二来故意炫耀示威……不过这对男女,却也甚是不凡,师弟可有所见?”
“那名女子,倘若不出所料,修为定是过了……过了太虚圣境,只是她如此年轻,怎有这般修为?”
“嘿嘿……”那人一声冷笑,“你可知道她是何人?”随之轻声耳语一番。
“原来如此……”这人喃喃良久,“这也难怪,不过还是有些匪夷所思。”
“而且远不止此,师弟看她所负长剑……”
“仙蕴蒸腾,杀伐内敛,色泽幽蓝如玉,莫非是那天眼鬼石?”
“师弟所料甚是……”那人向着身侧微微一瞥,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想来她有如此进境,应是灵山两千年来开天辟地之人了,或许只有当年那瀚海遗鹤,方可与她不相上下。”
“铸山老儿果然名不虚传……”这人沉吟良久,“只是这位少年,天书修为虽然不凡,却也不过六层上下,然而修为飘忽,好似深不可测,实在令我捉摸不透。”
“师弟更加不会想到,此人居然生生走出生死之门。”
“我仅听说生死之门于一年多前再次开启……”
“自他步入生死之门,短短半载,一身修为竟有太玄上境三层直接跃入第五层次,其后便在紫尘盛事之中与这女子斗个旗鼓相当……他手中长剑唤作玄黄,便是紫电、青霜合成之物。”
“紫电、青霜?”这人喃喃而道,“只是这暗黄长剑如此丑恶凶煞,岂能与紫电青霜同类相较?”
那人缓缓摇头,“我也甚是不解,然而事实的确如此。虽然紫尘四老严令门下不得将以上诸事任意传扬,只是紫尘徒众甚多,如何节制,想来其他灵山都应有所耳闻……罢了,紫尘此次盛事曲折玄幻,非比寻常。师弟倘若刻意打探一番,定有非常收获。”
这人微微点头。
“乱世之中,群魔并起,决胜之道,首在斗智,其次较力。倘若仅是道法高超,也倒无甚畏惧……此子深受风月老儿调教,整整六年,风月老儿也正因将幽冥夕照私传于他,方才被迫游离于紫尘之外。”
“幽冥夕照?可是令瀚海遗鹤遗恨终身的幽冥夕照?”
“正是此术。此子虽然习的幽冥夕照,却终生不得使用;玄黄长剑,邪气蒸腾,煞气甚重,紫尘诸老竟然听之任之;而且他还是天眼鬼石落户人家遗子。他的将来,真是令人期待啊……对了,一年多来,风月老儿形迹如何?”
“他好似卸下千斤重担一般,终日游离于山林之中,倒也快活逍遥。”
“紫尘五老,独这风月老儿,内外兼修,大智若愚。只是如此行事,太过匪夷所思,以他那般声势,倘如真为自己开脱,还有摆脱不了的羁绊么……”
“敢问师兄,对于凌霄言下之意,师兄有何打算?”
“或者如他所言,五大灵山分于紫尘,也当合于紫尘。”
“只是如此以来……”
“我等只求天道,不为人生。他若能为你我铺平天道之路,如此做法又有何妨?”
“如此说来,赤焰那边……”
“嘿嘿,赤焰么?两千年来它偏安一隅,夜郎自大,如何能与紫尘相提并论?却在此时异想天开……”那人蓦然抬头,精光暴射,“无论孰是孰非,只要阻碍我等天道之路,便是你我的敌人……”
片刻之后,一人渐去渐远,石影树林之中仅只剩下另外一人。这人静立良久,四下观望一番,几个起落,纵入一处幽僻的峡谷之中……
(本章节中,“瀚海遗鹤”便是“万木”恩师“流云真人”,具体改动为《第三卷第五章》,只是名字上的改动,敬请注意)
第四章 黑云雪海
尘封揽着笨笨,拎着玄黄,默默走向平台一处。
炙白的旭日,浮在天地之北上空,竟有一种惨淡的美。巍巍碧波仿佛依旧披着一件朦胧的薄纱,一如昨夜那般神秘奇幻、扑朔迷离。
“此去黑云雪海,路途险恶,这只狗儿,我看就不要带了。”水河面向北方,微微昂首。
“十多年来,我与它从不分开。我到哪里,它去哪里。”尘封抚着笨笨,冷冷回道。
水河转过身子,面色凄寒。尘封默默不语,冷冷相对。
两名男子,静静峙立。无声之中,两副袍袖已经隐隐鼓起。
那袭红衫,始终静立于两丈开外,双臂环抱,冷冷盯着身前两名男子。
笨笨微微怔住,扫过三人,跃下尘封臂弯,步向水河,轻轻贴着他的腿脚,黄尾轻摇,左右斯磨。
水河缓缓低头,愣愣盯着狗儿,冰冷的神色在错愕中消融,片刻之后,匆匆转身,腾空而起。
苍茫林海自三人足下迅速退却。天地间又是一片雪白,再也不见一户人家。层层叠叠的冰晶雪粒在云雾中上下翻腾,天气愈加湿冷了。三人身上,渐渐缀上一层晶莹的寒霜,泛着腾腾白雾。笨笨紧紧缩在尘封怀中,露着一双眼珠,兴奋地窥视着这片新奇的世界。
刺骨的寒意驱赶着空中的亮色,由远而近,茫茫无匹,天地间似乎充斥着雪块强自凝聚成冰时的呻吟之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目力尽处,横着一列高峻的山峦,起伏绵亘,不见首尾。通体冰雪覆盖,耸入云霄,却在幽凹洼陷之处,正自腾起淡淡的红雾,状如沸腾的血气一般。
尘封精通兵家史典,这道山峦,虽未亲见,却并不陌生。它名唤作岐连,横贯东西,东邻恶海死水,西至瀚海荒漠,本是天下最为绵长的山脉。岐连以南,便是中土教化之地;岐连以北,本是北狄十方族居之所(关于此处,参照本卷第二章的小小改动“灵山之外,也有蛮荒夷民,概以北狄十方、西凉八部、南疆九藜为众”)。山麓通体由青色硬岩结成,坚硬无比,无法穿凿,而且常年冰雪封山,经久不化,自然成就中土北狄之间的天然城垣。
前朝历史中,内外血腥中的大半均是绕着这座山峦展开,自然由此涌出许多兵家绝唱。五大灵山现世之后,王朝国家不复存在,世人淡化称雄霸世之心,转而倾情于天地神祗,山峦左右方才少去不少血腥。饶是如此,千万年来郁积此处的血气一直经久不散。每当暮色降下,霜雪凝聚,淡淡的血雾便会自山坳底部不绝而起,蒸腾直上。待到天色大亮,方才缓缓消散,隐入地下。
“北方边陲,不比中原,不宜餐风露宿。”水河轻轻瞥过两人,冷声言道,斜斜坠向一处山脚。两人隐隐皱眉,尾随而致。
辗转数尺,三人步入一处山坳之中,水河左右观望一番,一声低喝,囚龙神棒光芒大盛,直直插入身侧山壁之中。悉索之声蒸腾而起,良久不绝。听得一声巨响,一股热浪卷着尘灰喷涌而出,瞬时却似已被冻结那般,簌簌落地。尘灰散尽,眼前显出一道矮小门户,步入门户,竟是一方石室,高约一丈,阔约两丈。顶呈穹庐形状,四壁光滑似冰,更无丝毫缝隙,而且滞留着蒸腾的热意,恰似一把锐利大凿,刚从一块坚硬的青石之中精心凿出一般。
尘封伸出手指,轻轻触上坚硬的石壁,微微皱眉,脱口而出:“好一个‘裂土沉疆’!竟在瞬间便以无上修为辅以绝世法宝生生抽去山石精华!”
水河脸色微变,淡然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却在若有若无之间向着尘封轻轻一瞥,返身步出石室。片刻之后,衣袂声起,听得两声轻响,他已提着两段状入冰雪般物事步入石室。一物高约半丈,色若冰凌,晶莹剔透,状如梅树的枝干一般,虬枝百出;一物阔越两尺,却似积雪雕砌而成,洁白耀眼,隐隐带着长短不一的枝节,几成竹笋形状,如今齐根而断,竟在根部带着斑斑血迹,正在微微挣扎扭动。水河将两件物事轻掷于地,挥掌将前者斩作数段,顺手拈起一块,微微拈个法诀,一团火苗自其手上奔跃而出,状如冰块之物瞬时腾起金色火焰,又自地面信手揭起两段石条,直直立起,便把笋形物事架于火上。只见它剧烈抽搐片刻,便已凝住不动,晶莹雪白的身子微微泛着白烟,却无雪水流下,逐渐由里至外换着颜色。滚滚暖意围着金黄色的火焰蔓延开去,隐约之间伴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笋形之物,唤作雪笋,燃烧之物,唤作冰梅。雪笋形如草木,质地却似血肉,味道甚是鲜美;冰梅形似梅枝,极易燃烧,更是十方外族独有的燃火之物。两件物事原本生于黑云雪海之中,中原从未一见。尘封虽然只是耳闻,然而见着水河这般作法,便知此物名目,沉吟片刻,隐隐皱眉,“传闻冰梅雪笋仅只生于黑云雪海之中,为何居然现于此处?”
水河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芒,悠悠而道:“不错!冰梅雪笋原本确是黑云雪海独有之物。只是近些年来,纷纷南迁,已经逐渐跃过岐连山麓。如今,即使黑云雪海之中,也不似从前那般稠密了……”
“据说它们性喜温和,一直居于黑云雪海背风向阳之处。岐连山麓历来兵戈交错、煞气甚众,眼下它们为何宁愿在此扎根……”尘封徐徐追问。
水河稍稍怔住,“师祖长息真人对此也参悟不透。其实如今自黑云雪海翻过岐连山麓的物类远远不止两样,据说雪海中的小兽多年之前便已南移,只是郁于山高崖陡,攀越不得,只能盘踞在山麓以北。师祖为此长吁短叹,倘若北狄十方果真滋生变故,山麓两侧必将再次血流成河……”言及此处,忽然愣神片刻,皱眉不语。
默默无声中,身侧那袭红衫的女子依旧隐隐皱眉,状如沉思。
洁白的雪笋渐渐变作淡红,竟至鲜红,稍后彻底化为红褐颜色,滑嫩的油脂缓缓渗出,轻轻滴在泛着火焰的冰梅之上,泛起股股青烟。石室之中漾溢着浓郁的香味……
憨憨的狗儿早已直直盯着雪笋,纵横腾跃,坐卧不宁,长长的涎水已经拖落在地。尘封微微抬眼,向着左右尴尬一笑,将它轻轻按在手下,探入怀中,取出那颗精美的金铃,缓缓寄上。狗儿骤然大乐,捧着铃儿一旁玩耍去了。饶是如此,依旧朝着雪笋偷偷窥视……
最后一滴油脂缓缓滑下,雪笋在烈焰上凝固。
水河轻轻扫过左右,自雪笋根部缓缓撕下一块,手臂长伸,向着笨笨抖动数下。狗儿蓦然抬头,放下金铃,向着尘封抬眼望去。少年微微点头,狗儿方才缓缓步向雪笋,轻轻衔住,踱到一侧,大口咀嚼起来。
尘封抬起手臂,轻轻扶过它的脊背,微微一笑。漫不经意之间,却见水河也正紧紧盯着狗儿,嘴角挂着未曾见过的笑意。
尘封心底隐隐抖动,微微皱眉,向着雪笋伸出手去,信手扭下一块,却在无意之间,向着身侧缓缓递出。那人沉吟片刻,一双纤细的手掌慢慢伸出,轻轻接过,随之缓缓撤去……
夜色已深。
石条已经撤去,雪笋也已不见,唯有冰梅正自泛着油脂、吱吱燃烧。
山坳中的血气早已蒸腾开来,浓重的血雾正自聚拢在石室门口,却被淡淡的火光阻挡在外。
三人各自盘膝闭目,一如熟睡那般。笨笨伏在尘封脚下,微微打着鼾声。玄黄长剑,正自竖在它的身畔,紫黑色的血珠却在隐隐蒸腾。
一屡殷红色的血雾自洞口爬入,沿着室壁缭绕游走,缓缓凝成一道细线,缠上玄黄剑身,没入紫黑色的血珠之中……
那袭红衫忽然睁开双眼,注视着那条淡淡的血雾,眉目耸动,向着入定般的少年凝望片刻,微微抬手,一股若有若无的薄风自其掌心涌起,血雾转眼便被吹散,然而不久却又凝聚起来。少女迟疑片刻,又自扬起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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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雾伴着夜幕隐去,一轮白日正自斜瞰着大地。
三人打点一番,腾空而起,沿着山峦逐渐攀升。山势高竣起伏,绵延崎岖,不下十里,幽僻低洼之处依旧倔强地生长着低矮的灌木,狂风袭来,卷起大片飞雪,隐约露出苍青色的枝叶。个别挺拔的山头,更可见到残石城垣的痕迹。然而往事已矣,早已不复当年风采,却在乱石丛中,一株株雪笋冰雕似的物类反倒格外醒目——自北向南,由多到少,横过山峦,真似正自迁徙。
那轮白日早被彻底隔绝在云雾之外,天色越来越暗,寒风愈加凄厉开来,扑过脸庞状如刀锋刮过一般隐隐生痛。猎猎北风中,大片雪花纵横飞舞,不经意间,一屡黑发竟被几片雪花斩断,随风逝远。笨笨紧紧躲在尘封怀中,依旧瞪着溜圆的双眼,透过衣衫缝隙偷偷窥视。
越过山峦,恶云浮空,风势更烈,苍穹漆黑如墨。三人微微皱眉,落下云头。随着下坠的身子,些许光亮逐渐隐去,蒸腾的寒意奔袭而来,穿过衣衫,侵入肌肤。待到双足着地,仿佛坠入一片永无日月的冰窟之中。微微抬头,眼前一片翻腾的雪海,无边无际,正在烈风席卷之下跌宕起伏,肆意乱舞。雪海尽处,黑云浩瀚,茫茫无匹,自天地相接之间铺展而来,径自盖过岐连山峦,状如一面漆黑的铁幕捂在苍穹之上。呼呼风声中,如墨般的铁幕纵横翻腾,舞动不休,道不尽的邪恶丑陋!更在明暗交错之处,突然扯起一条血色闪电,却在瞬间便被黑云吞没。昙花一现般的血光,狰狞恐怖,却从未穿透身前的方寸之地。
不想大好河山之外,竟有这般严酷的天地?黑云雪海,果然名副其实,这便是它赫赫声名的来源么?然而此处,居然同样生灵荟萃,这是何等坚毅和执著的生灵……
尘封静静地伫立在雪海边缘,怔怔地凝望着无际的雪海黑云。笨笨忽然挣扎数下,腾跃在地,轻轻舒展,径自向着三人身后走去。
尘封缓缓转身,三尺开外便是岐连山脉,耸入云霄、冰雪覆盖,仿佛永久凝固一般。陡峭高峻的崖壁,更似一面天然的监牢,却也生长着冰梅雪笋以及其他不知名的物事。种类虽然不少,均是单调的灰白颜色。隐约之间,也可看到它们的枝叶滞留着点滴多彩的光华,想是已经耐不住黑白二色的消磨,即将完全隐去。也许数百年后,它们翻过这座山峦,便能逐渐恢复昔日的风采了!
数步开外,一棵粗大的雪笋之下,聚着十数只少半尺高的雪白小兽。毛若油脂,相貌似狸,昂着小小脑袋愣愣地盯着四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仰望片刻,彼此对望一阵,回身抱住身前的雪笋,奋力啃食起来。“咯嘣”声声,仿佛正在咀嚼着冰凌一般。凛冽寒风中,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
笨笨正自盯着一众小兽,滞立片刻,晃着尾巴,缓缓凑上。十数小兽一阵颤抖,松开雪笋,拥作一处,眼皮急剧眨动,流露出深深的惧意,嘴儿微张,发出细碎的哀鸣。笨笨慢慢顿住脚步,不再走动。细碎的鸣叫渐渐平息,瘦弱的身子抖动的更加剧烈……
笨笨迟疑许久,终于靠了上去,赤金色的脑袋缓缓凑近外侧那只小兽,鼻尖微微掀动。小兽颤抖许久,慢慢将脑袋探了过来。四只鼻孔终于凑到一处,发出轻微的喘息,一众小兽也自身侧渐渐围拢上来……
良久之后,狗儿缓缓抬头,向着尘封静静望去。少年蓦然发现,在它眼中,居然带着深深的哀伤!随之缓缓走近,将它轻轻抱起,紧紧揽在怀中。
狗儿一动不动,只是扭着脑袋,默默地注视着那簇小兽。十数小兽,也与它一般,痴痴对望……
尘封缓缓昂首,错杂的目光越过小兽,翻过陡峭的山壁直直向上,停滞在恶黑色铁幕边缘,凝住不动,玄黄长剑又已握紧……
一声悠长的叹息轻轻传来,“尘师弟!这些小兽应是今日方从雪海深处迁徙而来,故而不曾安家落户。它们唤作山狸,通常居于雪海中部的深山密林之中,最善挖山打洞,而且皮厚毛密,很是耐寒,你倒无须担心。”
尘封缓缓回头。蓝衫男子,正向着他静静凝望,眉目之间洋溢着深深的和善之意。那名女子,却在凝望着山壁,面若寒霜,眉头紧蹙,却在不经意间,露出淡淡的倦意,仿佛未曾睡好一般。
尘封一声轻叹,稳步趋至陡崖面前,玄黄长剑脱手而出,顺势插入山壁之中,搅动数下,便已拖出一段深青色的石柱。陡峭的山壁上,立时显出一方幽深的石洞。怔立片刻,蓦然转身,俯首欲行,听得左右两声轻响,轻轻回首,那方空洞左右,居然同时开着两空幽黑的石洞。
三人彼此对望一阵,默默无语,顶着风雪,径直前行。猎猎狂风,掀起他们的衣衫,恍如簇拥着一把耀目的火焰,渐渐没入雪海黑云之间……
十数只簇拥一处的小兽,缓缓散开,分别颤巍巍地爬入三个石洞之中,探着脑袋,向着洞外久久凝望……
(总觉得红衫女子的名字不太符合预想中的性格,想了几个月,还是没有解决。哪位大侠如果想出好点的名字,不妨自行留言。《天秩》先行谢过。当然,诸位如果有其他好名字,都可以发在留言上,男女不论。多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