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西关》 楔子 最后一课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中山大学附中 这是最后一课。 这不仅是所有师生的最后一课,也是大家高中时光的结束,甚至也许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相聚。 生逢乱世,身不由己,哪怕是书香门第,豪富贵胄,谁都只能听天由命,谁也不能保证明天头顶会不会落下一个炸弹,莫名身首异处,更不能保证逃难时会不会遇到乱兵劫匪,就此魂断他乡。 几个同学刚刚在日军对广州的疯狂轰炸中逃过一劫,对此深有体会,他们相互搀扶,拖着拐杖打着包扎都来了,就连伤势最重的一人也被两个同学用轮椅推进课堂,近百号人,一个也没落下。 所有老师也都来了,国家灾难深重,身为中国人,责任在肩,避无可避。 课开始的前一个小时,同学们一反往常的拖拉,早就规规矩矩坐进礼堂,有的甚至还要更早——坐在教室平静读书上课的日子,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所有人直到这时才有这般感悟,然而残酷的战争和时间都一样,容不得任何人后悔。 今天讲课的还是教务处啰啰嗦嗦的张老师,如果不是令人心痛的满脸泪光,他还是跟以往一样令人讨厌,这节课也跟往日一样枯燥无味,还不如逃课去街上看热闹吃东西。 从去年9月起,广州已经经受了长达近10个月的轰炸,对于空袭已经从慌乱变得镇定,又从镇定变得麻木,此际正值春夏之交,广州满街红花胜火,如果没有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该是多么美好的风景。 对于胡佩佩和黎丽娜来说,这是她们的最后一课,是留在中大附中的最后一天,也许,这还是她们留在广州的最后一天,无论她们多么不舍,城内有法子的要命的都往外疏散,繁华的大广州已成了死城。 这两个最调皮的学生今天格外安静,两人紧紧牵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老师的脸,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张老师的好看,果真跟同学们私下议论的一样,脸型瘦削,鼻梁高挺,一看就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 从张老师开始讲课,胡佩佩就咬着唇悄然流泪,满心痛悔和不甘不舍,而在一片唏嘘声中,黎丽娜一直强忍的泪也落下来,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像是要给对方传递力量,手察觉两人的悲伤,汗水湿透了两人手心的丝绢。 两人家乡同在南海豪门望族,同住在西关大屋,从小到大最大的挫折不过是哪件衣服不好看什么东西不好吃,最惨不过学习不好作业没写要挨老师的骂,穷尽所有想象,她们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凄惨的一天。 战争、空袭、逃难……这些都是两人穷尽所有想象都无法理解,也不敢面对的字眼,然而,只能怪两人生不逢时,街头巷尾残破的尸体,头顶令人憎恶和恐惧的膏药旗飞机,惊慌失措的人们等等,自从广州轰炸以来,一切的景象无时不刻在向两人证明八个字:乱世之中,人命草芥。 两人竭力想克制胡思乱想,又忍不住一阵阵战栗,最后,胡佩佩奋力挣开两人拉紧的手,将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而黎丽娜从她的动作中得到启示,同样规规矩矩坐好,和她一样目不转睛看向张老师。 张老师顾不得什么为人师表,一边擦着满脸泪水鼻涕,难以成声,平时沉默寡言的国文老师黎老师走上讲台,声音略有颤抖,却有从未有过的坚定洪亮,“大家马上就要随同家长疏散,不再回学校,我们几个老师约好奔赴抗日的第一线,今天也许就是永别……” 一阵压抑的呜咽声中,黎老师振臂高呼,“面对敌人的大肆侵略,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好国土沦亡,家乡陷敌的思想准备,不要有任何的侥幸心理,我们将来也许会被鬼子杀死,俘虏,女生……女生会被羞辱奸杀残害……” 黎丽娜浑身颤抖,胡佩佩不知如何是好,默然看着她漂亮得堪称娇媚的面容,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的平凡普通。 “不管遇到什么,我们一定要记住,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要热爱自己的祖国,永不向敌寇低头,一定要相信,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 黎老师说完,张老师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大声道:“我们这个国家之所以绵延不绝,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青年人,你们都是国家的希望,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我们的文化传承下去,只要文化不死,我们中华民族就不会亡。” 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之后,哭声轰然而起,而疯狂的警报声随之响起,几个大学男生冲进来大喊,“不要慌,听我们的指挥,快跑!” 胡佩佩和黎丽娜都听出最靠近的一位男生就是江明月,拉起手齐齐朝他跑过去,胡佩佩回头一看,张老师匍匐在地,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呜咽,顿时心头一阵战栗,甩开黎丽娜的手朝他跑去。 她无法理解张老师的心情,但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痛苦,人生第一次,她想为别人做一点什么,减轻这种痛苦。 黎丽娜和胡佩佩心意相通,几乎在同一时间也跑向张老师。 而江明月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脾气暴躁,两三步就追了上来,一脚一个将两人踹翻在地,随即扑倒在最近的胡佩佩身上。 一个尖利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巨大的爆炸声就像响在身旁,几乎震聋了所有人的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痛哭声由远及近,犹如断线的风筝,飘飘忽忽回到两人的耳中和意识里,江明月瞪得目眦欲裂,一把抓起两人,一人抽了一巴掌,这才缓缓朝前方走去。 两人都被打懵了,满脸都是血,却丝毫不知道痛。 无数恐怖的尖叫声痛哭声响起,胡佩佩和黎丽娜浑身颤抖,紧紧抱成一团,互相靠在对方肩膀站定,回头看了一眼,同时瘫坐在地。 讲台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张老师带血的眼镜落在一根断腿的椅子上,摇摇欲坠,黎老师也躺在血泊中。 除了眼镜,张老师好似凭空消失,而空气里有浓浓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掺杂在一起,令人几欲窒息,而黎老师脸上的震怒不甘犹存,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尘灰漫天的上空。 江明月在黎老师身边跪下来,探了探鼻息,满面痛苦,用血痕遍布的手合上他不瞑目的眼,转头从断腿的椅子上拿下眼镜,重重垂下头,一手撑着地慢慢起身,哑着嗓子对身边一个同学道:“赶快疏散,鬼子不会只炸一次。” 胡佩佩和黎丽娜见过无数次轰炸后的景象,却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轰炸,直面亲近者的死亡,脑海中一片空白,积蓄了多日的哭声洪水一般一涌而出。 轰炸的废墟之中,无数的孩子哭母亲,老人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广州人真会经营生活,也真会哭,每一个哭声都是绝望的海,逐步吞没了两棵懵懂的心。 “赶快疏散!” 江月明的怒吼再起,彻底惊醒两人。经过胡佩佩和黎丽娜时,江明月脚步稍作停留,黎丽娜一贯胆大妄为,好似受到鼓励,拉着胡佩佩迅速跟了上去,发现他胸膛挺了挺,立刻拉住他的衣袖,战战兢兢道:“江学长,你是从南洋回来,请问南洋会不会天天挨炸?” 现在可不是套近乎的时候,胡佩佩深知黎丽娜的见色忘义脾气,暗道不妙,连忙拉了拉黎丽娜,可是黎丽娜也颇有一些彻底豁出去的壮烈之感,心知今日也许是见他的最后一面,只想多看心上人一眼,多听他说一句话,哪里还会顾忌那么多。 江明月停住脚步,头又垂了下来,拿着眼镜的手也跟着长长垂在身旁,如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拉扯。 胡佩佩横下心来,抱住黎丽娜的手臂挪到江明月身边,既怕他看到自己,抖抖索索藏在黎丽娜身后,又怕暗恋多年的心上人看不到自己,刻意瞪圆了眼睛探出头来,吼道:“你为什么打我们,你……你要道歉!” 黎丽娜这才想起这事,脸上立刻开始火辣辣地疼,一手悄然捉紧了胡佩佩的手,挡在他面前小小声叫道:“对!道歉!” 江明月猛地抬手,两人悚然一惊,腿肚子一抖,一起栽倒在地,江明月将眼镜送到两人眼前,横眉怒目道:“千金大小姐,你们摸摸良心想一想,是否对得起这些师长?” 胡佩佩呜呜直哭,一个劲往黎丽娜身后躲,黎丽娜一把推开江明月的手,怒道:“我父亲说了,打仗哪有不死人……” 胡佩佩一把捂住黎丽娜的嘴,黎丽娜呜了一声,倒是从善如流,不敢再跟他狡辩下去。 江明月冷哼一声,大步流星而去,留下冰冷的一句话,“不想死的,有多远滚多远 !” 第一章 烽火西关 最后一课在期待不舍中开始,又在一片哭嚎狼藉中结束。 除了张老师和黎老师,死伤的还有十来个同学,重伤的同学因为行动不便,没能逃过这第二次的劫难,一个拖着拐杖的同学躲避不及,连同拐杖炸成了两截。 送医院的送回家的直接送去坟场的……江明月随同老师们在现场忙成一团,嗓子很快叫哑了。 一边是帮忙收拾残局的热心,一边是极度的恐惧,胡佩佩和黎丽娜两人躲在一旁袖手旁观,在两种心理之间斗争良久,到底还是被恐惧击垮,胡佩佩顾不得再看一眼眷恋多年的心上人江明月,拽着黎丽娜转身就走。 黎丽娜性格向来黏黏糊糊,特别是跟男人交往方面,并没有她这种杀伐果断的气概,自然也不敢多嘴,深一脚浅一脚跟上她,走了也就走了。 江明月接过同学递上来的凉茶,在喝茶的间隙目送两人远去,两个男生莫名停下来站到他身旁,一人拍拍他肩膀,“阿月,一个红玫瑰一个粉月季,家世都不错,错过就没机会啦。” “是啊,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另一人眼巴巴看着黎丽娜的背影,喃喃自语,“黎大美人就是别人的啦!” 江明月摇头,“匈奴未灭……” “别装了!”两人轻笑,一齐揽着他跟上胡佩佩和黎丽娜的脚步,江明月突然大怒,“尸体抬完了吗,伤患送走了吗,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开玩笑!” 两人面面相觑,扭头就走。 江明月下意识回望,两个女生已经从街角消失不见。 胡佩佩看天,黎丽娜看前后的车和行人,两人惊弓之鸟一般回到西关,没遇到炸弹,倒是被遭到轰炸之后一处骑楼的垮塌吓得半死。 两人都住在德兴桥东的光雅里,一个住在桥头一个住在街尾,时局混乱,富贵人家更为惜命,大多早早撤到乡下避难,整条街关门闭户,没剩下多少人。 如今两家人都已撤走,只有胡家门房老孙是老西关,哪都不愿去,两人只好在胡家安营扎寨朝夕相伴,还能混上一口热饭热菜。 胡家门口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女孩身形矮小,黑得碳一样,只有眼睛的位置还有一点白色。看到两人回来,女孩子不作声,仰着头直直盯着胡佩佩看。 黎丽娜不明所以,拽着胡佩佩要进门,女孩子挡在门口,还是不出声,还是死死盯在胡佩佩看。 胡佩佩灵光一闪,惊叫道:“你是阿龙家的妹仔?” 小女孩点点头,嘴角一扯露出一口白牙,表示自己在笑。 门应声开了,门房老孙指着小女孩,愤愤不平道:“她早上来的,都坐一天了,问她什么都不肯说。” 胡佩佩一把将女孩子拽进来,“她是乡下船家阿龙的妹仔。” 老孙气得直跺脚,“大家都往乡下跑,这会进城干什么!” 胡佩佩冲着他直摆手,“没所谓啦,她难得来一趟!” 妹仔确实难得来一趟,但这会可不是走亲戚的时候,黎丽娜和老孙交换一个眼色,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饿的,都有点头晕。 “黎小姐,你们晚上好好商量,别再待在城里啦!”只要人还在大屋,老孙也就担了一份责任,也难怪他这么生气。 黎丽娜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叹气,胡佩佩如果这么好商量,两人早就去了大后方桂林,她有一个舅舅在桂林办报纸,比起南海这些名义上的家人,她宁可去投奔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舅舅,谁知这件事一提出来就被胡佩佩一口否决,对胡佩佩来说,比起对未知的恐惧,还是轰炸的恐惧比较能够接受。 黎丽娜放弃跟胡佩佩沟通,一进门就针对龙家妹仔使劲,凑上前问道:“妹仔,你叫什么?” 小女孩直摇头,还是不肯开口。 胡佩佩倒水过来,鼓起眼睛瞪她,“你又不是哑巴,说!” 小女孩眼睛直直盯着水杯,眼里写着两个字:我渴。 胡佩佩直道可怜,将杯子塞进她手里,冲进厨房好一顿翻找,只找出昨天吃剩的一点白饭,情急之下用热水泡了加了点白糖给她吃,小女孩狼吞虎咽吃完,目光这才有了些许灵活气,从胡佩佩和黎丽娜脸上来回地看。 很显然,在这个妹仔口里问不出什么名堂,黎丽娜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丢下书包钻进厨房淘米洗菜,准备做腊味饭。她对吃的执着认真向来要强于胡佩佩,就算明天就要考试,这一顿好饭好菜总要仔仔细细地做。 明天开始没地方上课,街上也不敢去,家里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存的粮食见底,以后该怎么办……胡佩佩坐在屋檐下,看着黎丽娜忙碌的身影认真地发愁,冲着黎丽娜大喊,“丽娜,怕不怕?” “怕!” “想不想回去?” “不想!” 两人之间向来不必客气和遮掩,几个字就一锤定音,胡佩佩拍着手继续喊,“我想办法搞点钱吃饭,我们四张嘴交给你了!” “没问题!” “有问题!”老孙在楼上某处吆喝,“你们得赶紧走!” 胡佩佩和黎丽娜交换一个眼色,权当这话是耳边风,胡佩佩抓出荷包数钱,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咚咚咚……老孙拎着钉锤从楼上楼下一路敲敲打打而来,胡佩佩心中好不容易打好的小算盘毁得一干二净,连连哀嚎,“老孙,你到底在吵什么!” 老孙嘿嘿干笑,“家里没人,怕招贼,门窗全部要钉好。” 胡佩佩一怒而起,“哪里没人,家里现在还有四个人,四个!” 看她挥舞着四根手指头像只小猴子跳脚,黎丽娜哈哈大笑,“别闹啦,早晚要走的,饭都没得吃,不走怎么行。” 老孙在楼上某个位置幽幽长叹,“不走不行了,四小姐,认命吧,广州已经不是以前的广州了,是乱葬岗,满街都是尸首。” 某些恐怖的画面涌入脑海,胡佩佩举着可笑的四根手指头,脸色煞白,颓然坐下来。 细妹如同发现一个新世界,怔怔坐在她面前,目光又直了。 细妹是疍家人,一家人常年生活在船上,她父亲阿龙在南海胡家做过一阵子杂工,细妹也跟了来,那会就有点呆气,后来挨了鬼子几次炸,莫名其妙成了这副模样。虽然人呆了,做事还是挺麻利,阿龙回到船上,经常会让细妹送鱼给胡家,胡家人喜欢吃新鲜鱼,而阿龙也得些收入,两全其美。 可能因为胡佩佩闲得无聊教过细妹写字,细妹一进胡家就追着胡佩佩猛盯,胡佩佩对她这副呆样子早已习以为常,由得她去。 老孙留下胡佩佩的房间,钉死了其他所有房间的门窗,黎丽娜的腊味饭也做好了,因为想着去留的问题,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味同嚼蜡,只有细妹埋头苦吃,一锅饭一大半都进了她肚子。 吃完饭,老孙照例摆起潮汕功夫茶,黎丽娜再度收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生怕漏下哪件漂亮衣服,把所有衣服都拿出来试一遍,自己试还不过瘾,还把胡佩佩拉进房间一起臭美。 黎丽娜跟母亲一样都是出了名的漂亮,只是漂亮并没有带给她们好命,黎母袁茵当年与胡佩佩的大伯胡东升相恋,因有权有势有钱的黎天民看上了,袁家人贪图丰厚的礼金而棒打鸳鸯,把她嫁给黎天民做不知几房的姨太太。 黎天民在南海号称花花太岁,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也不知有多少姨太太,当年盛极一时的时候,更不知自己处公馆,不知有多少枪。 袁茵生了丽娜之后,其他的姨太太一个二个生子,而袁茵再无所出,母女住在三水镇上某个黎家的小公馆里几乎被遗忘。 胡佩佩的老家在南海西城,祖父叫做胡介休,是南海有名的才子,胡介休排行第四,只懂读书做文章,其他一概糊里糊涂,所以家里一直由夫人胡四奶奶掌管。 胡介休夫妻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胡东升被逼着娶亲生子荣祖之后去了南洋,至今音信全无,也全然不管家中母子,胡四奶奶对大儿媳有几分愧疚,对长孙就多出几分宠爱,活活把他宠成一个废物。 胡佩佩的父亲胡东阳排行第二,一直不讨父母欢心,四处奔波做生意维持家计,母亲是西关商人雷家的独女小环,和胡东阳同窗共读,情意深挚,只是从小体弱多病,胡东阳和胡四奶奶抗争多年才得以娶进家门,调养多年后又只生了佩佩,母女都不为胡四奶奶所喜,雷家心疼女儿外孙女,以胡东阳的名义在光雅里买了房,避开胡家这些是是非非。 老三胡东明娶的是一个南海贫苦农家女子,姓齐,一直没有名字,嫁进胡家才改名玲珑,齐玲珑生性好强爱面子,什么事都要争个上风,知道胡介休夫妻喜欢孙子,生下来第一个女婴硬是没养活,接下来又生了荣平荣安两兄弟。 胡四奶奶得偿所愿,把最好的院子让给老三家住,荣平和荣安十分争气,聪明伶俐,成绩优异,荣平还在余汉谋手下任职,荣安在香港读书,都是前途无量,三少奶奶现在母凭子贵,谁也不敢惹,在家颐指气使,连胡四奶奶也要让她三分。 老孙倒一杯,细妹喝一杯,直到一壶水喝完,胡佩佩拎着行李走下来,细妹游魂终于归了位,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胡佩佩,“佩佩小姐,回去。” 老孙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胡佩佩直瞪眼,“你来接我回去?” 黎丽娜哈哈大笑走下来,“你知道怎么回去?” 细妹知道胡佩佩是个母老虎,也不害怕,或者说从来不知道怕,再度愣愣道:“我来接你回去。” 胡佩佩桌子一拍,突然大笑两声,凑上去和细妹大眼瞪小眼,“就凭你,想接我回去!” 细妹丝毫不觉得她来接胡家小姐回去有什么不妥,眼睛盯在她脸上,目光又直了。 看她这个呆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胡佩佩是什么绝世美人,胡佩佩笑得翻了天,揉了揉脸坐下来继续发愁——家里人到底哪根筋不对,让一个个头还没自己高的哑巴妹仔来接自己回去。 黎丽娜把两人的行李并排放好,将拎着的一个大包袱递到老孙面前,笑道:“这些是给你们家里人的。” 老孙也不客气,接下来抱在怀里,恭而敬之地冲洗杯子倒了两杯新茶,一边发出幽幽长叹。 天已经黑透了,谁也不敢点灯,鬼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有一点灯火就来炸,四人坐在惨淡月光中,一言不发,脸色犹如鬼魅。 不知道过了多久,细妹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挤出一句话,“大少爷让我来接你回去。” 胡佩佩终于想明白了,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道:“我大哥人呢!” 细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着淡淡的月光看着她的脸,目光又直了。 黎丽娜捂着肚子闷笑得打跌,胡佩佩脸上有些挂不住,扭头就走,黎丽娜一见不妙,赶紧把包袱丢给细妹追上去安抚。 胡家这个大少爷荣祖在南海西城有数不清的传说,有人当笑话看,也有人对其恨之入骨,若不是胡四奶奶保着护着,胡介休早就把他赶进军队或者江夫人王胜英开的西园农场锻炼,而荣祖也知道做什么都有奶奶撑腰,更加肆无忌惮,家里常常闹得鸡犬不宁。 夜半,胡佩佩和黎丽娜还是毫无睡意,起身来到窗口,在惨淡的月光下偎依着坐在一起,絮絮说起从前。 胡家搬来这个屋子不到半年,黎天民买下一个铺子在此开办文具店,袁茵托了胡介休的面子在黎天民面前说情,这才让黎天民拿钱出来让黎丽娜读书。 也是从黎丽娜进学校开始,黎家一落千丈,没个数的姨太太和子女各自抢占黎家财物,各种小报连篇累牍登载黎家的风流韵事,黎天民无可奈何,不知听了哪个姨太太的枕头风,把这件事怪到袁茵和黎丽娜头上,一定要黎丽娜退学嫁人。 要不是胡佩佩的外公出面和黎天民强硬谈判,以让黎丽娜读完书为条件入股文具店挽救生意,黎丽娜早就不知被嫁去何方,这也是袁茵一再让黎丽娜记得这份恩情,忍让胡佩佩小性子的原因。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即将分开,各自面对未知的命运,如何能不恐惧?而且袁茵向来不容于黎家,说话没有分量,性格也没有雷小环这么强硬,黎丽娜艳丽无比,光彩照人,成为黎家中兴的希望,大美人黎丽娜要嫁澳门富商的风声早已在南海乡间流传。 以前黎丽娜都是以学业为借口留在广州,现在广州呆不下去,桂林去不了,只怕一回去就得嫁人。 黎丽娜对着月亮幽幽长叹,“我不想嫁人啊……”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胡佩佩并不认为嫁人有什么不好,暗里还特别羡慕黎丽娜的过人美貌,这让她多了几分资本,能够嫁一个好人家。 胡佩佩看看她美丽的剪影,摸摸自己的脸,轻叹,“我想嫁人。” 她的境况根本不会比黎丽娜强,只是不愿意到处诉苦而已。胡四奶奶嫌她一个女孩子读书太多花费太大,幸而有胡介休拦阻才不好多说什么,如今回到南海恰如羊入虎口,以后有的是她的苦头吃。 黎丽娜瞪着她不说话,不过,她的怒容同样因为美丽而毫无威力,胡佩佩戳戳她高挺的鼻梁,心下软了几分,笑道:“不想嫁人你能干什么,我们没书读了!” 黎丽娜凑过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佩佩,我再问你一遍,要不要跟我去桂林?” “不去!不去!不去!”胡佩佩笑,“你问多少遍也没用!我才不要离开广东!” “鬼子打过来怎么办,他们可不会放过我们!”黎丽娜一想起某些可怕的可能就开始发抖。 胡佩佩笑容收敛,“去南洋,去香港澳门,再不行我们去粤北!” 黎丽娜突然转移话题,“佩佩,我跟你不一样,要是去不了桂林,我回南海之后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以走,这几天是我最后的机会!” 胡佩佩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最后的机会,你难道想嫁给江学长?” “江明月,他叫江明月。”黎丽娜妩媚一笑,“佩佩,我知道你主意多,帮帮我吧,嫁人可以,也得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还是你自己说的呢,对不对?” “不!”原则问题上,胡佩佩可不会退让,“江学长是我的!我喜欢他两年了!” “我三年!他一来学校我就喜欢他!” “不管两年还是三年,他根本不认识我们!” 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两人喜欢了这么久的人根本没拿正眼看过她们,这一场单相思真是太凄凉了。 不知是谁先潸然泪下,不一会,两人都是满脸泪光,胡佩佩抓着她的手擦了擦脸,哽咽道:“这么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难道舍得学长?” 黎丽娜无奈摇头,“舍不得,你难道舍得?” 胡佩佩直摇头,愤愤然道:“他瞧不起我们……不,他根本不认识我们,怎么能瞧不起我们!” 黎丽娜叹气,“那有什么办法,我们要是能早点认识他,也不至于被他瞧不起。” “都怪你,我让你去约他,你还不肯,这下好了!”胡佩佩懊恼不已。 黎丽娜突然挺起胸膛,“他住在宝源路!” “你这次敢不敢!”胡佩佩逼近她的脸,四目相对,都是灼灼闪亮。 清晨,两人摸出来吃了一碗云吞面,你推我我推着你来到宝源街,江明月果然还没出门,门房引着两人进门时,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正在埋头写着什么。 大概是来的同学实在太多,江明月丝毫没认出她们,也没把她们当回事,胡佩佩看黎丽娜一张脸白里透红,目光迷离,知道没法指望她,硬着头皮上前,“你好江学长,我叫胡佩佩,她叫黎丽娜。” 江明月从鼻孔里发出个单音,算是认了两人。 黎丽娜自恃美貌,向来是众人目光的中心,在江明月这里一而再受挫折被无视,脸上有些不好看,重重清了清嗓子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江明月低声道:“有病快去治,别传染给我。” 黎丽娜愣住了,气恼地冲他做个鬼脸,捅了捅胡佩佩。 美人计也不好用,胡佩佩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充当这个亲善大使,和和气气道:“学长,你不走吗?” “有话快说,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江明月瓮声瓮气回答。 胡佩佩只得自问自答,“我们家里人没来,我们没法回去。” 江明月头也没抬,“你们自己没长腿?” 黎丽娜连忙插话,“我们是女孩子,路上有坏人怎么办?” 胡佩佩暗道不妙,拼命把黎丽娜往后扯,果不其然,江明月冷笑,“你们炸弹都不怕,还怕坏人!你们两个痴线佬,不要妨碍我做事。“ 胡佩佩急了,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挡在他面前,“你要教学生,我们也能!” 江明月疑惑地看着胡佩佩,胡佩佩终于得到他的正眼相看,血液好似全部涌到脸上,明知有些出糗,还是舍不得这番接触,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写的告示,我看到了。” 这回就连黎丽娜都有些惊奇,环顾四周都是空空如也,哪来的告示。 江明月认可了她的发现,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胡佩佩急了,“我们真的能教!” 看来这是个接触他的好机会,黎丽娜连忙附和,“我们一定能教好!” 江明月终于停住脚步,将一张纸随手扔出来,冷冷道:“死在广州不要怪我。” 两人正要进门,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胡佩佩差点撞到脑袋,两人倒吸一口凉气,迅速退后一步避开这不存在的袭击,面面相觑,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人脚随心动,一口气冲出大门。 听到笑声由远及近而来,老孙和细妹都呆住了。 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真不知道说她们是心大还是胆大。 老孙拉开门,胡佩佩和黎丽娜已经到了面前,笑得比木棉花还要灿烂,细妹眼睛又直了。 这会连黎丽娜也习惯了细妹的呆气,和胡佩佩配合默契,一人按住细妹一边肩膀,推着她走进来,又将她摁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胡佩佩凑到她眼皮底下,索性让她看个够,细妹很快成了斗鸡眼,胡佩佩哈哈大笑,终于放过她。 黎丽娜不知从哪找出纸笔拍在细妹面前,胡佩佩将笔塞进细妹的手里,“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细妹眼睛一亮,抓起笔工工整整写下两个大字,龙细。 黎丽娜惊奇地看着胡佩佩,细妹这两个字写得简直比她还好,特别是这个龙字,挂出来能当字帖用了。 胡佩佩得意洋洋,“细妹,告诉黎小姐,这是谁教的。” 细妹也察觉出黎丽娜的惊艳和胡佩佩的得意,用眯眯的一双笑眼表示自己的高兴,笔头小心翼翼指了指胡佩佩,羞涩地低下头。 黎丽娜冲胡佩佩比出大拇指,坐下来划拉几个字递到细妹面前,“认识吗?” 细妹抿抿嘴,一字一顿道:“胡佩佩,黎丽娜。” 话音未落,黎丽娜笑成了一朵花,有说不出的艳丽夺目,细妹很没出息地看呆了。 很快,在只有龙细一个学生的前提下,胡黎识字班紧锣密鼓开张了。 胡佩佩和黎丽娜担任老师,而老孙暂时管后勤,胡佩佩收集家里所有的报纸做成告示,再熬了点浆糊,一张张往外贴。 读书免费,中午还管一碗面,这么好的条件,不来简直就是傻瓜。 两人打错了算盘,时至今日,保命还是比较重要,没有哪个傻瓜会把孩子往莫名其妙的一个识字班送,哪怕这个班不收钱。 学习办了三天,管接待的老孙一觉一觉又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细妹认识的字又多了三十个,而班里的学生一个也没有增多。 眼看着敌人的轰炸完全发了狂,警报声轰炸声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胡佩佩大着胆子出了一趟门采购,从一场轰炸中死里逃生,脸色煞白而归,坐在角落里抖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黎丽娜和细妹也不去理她,一个是知道她的本事,一个是完全沉浸在写字的快乐中。 很快,胡佩佩脸色缓和,起身走到两人身边,细妹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边,胡佩佩推开她的手,喃喃自语,“挨炸的都是平民百姓,跑不掉的平民百姓。” 黎丽娜疑惑地看着她,支着耳朵等待她下面的话。 然而,胡佩佩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坐下来愣愣看着细妹的字,细妹满脸期待地等待她的表扬,然而,胡佩佩目光落在纸上,意识飘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黎丽娜叹了口气,“活着挺好的。” 细妹直直看着黎丽娜,看起来根本没理解这么浅显而无聊的话有什么意义。 胡佩佩点点头,“是啊,活着,挺好。” 三人沉默下来,各自发呆各自忙碌。 老孙一声悠长的叹息打破了这份寂静,胡佩佩突然发难,拍案而起,“我们是人,不是畜生,畜生都不能随随便便曝尸街头,我们更不可以,我们不能苟活!” 黎丽娜怔怔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哀伤,“佩佩,你要冷静,不管是不是苟活,活下来就已经不容易。” 老孙起身,“别闹了,快回去吧,我送你们一起回去。” 黎丽娜也站起来,“是啊,佩佩,不管愿不愿意,回家我们都要好好嫁人过日子,好吗?” “不!”胡佩佩突然一拳头砸在空气中,“我不甘心!” 这一刻,黎丽娜突然满心疲惫,她也不甘心,可是那又如何? 黎丽娜不明白,胡佩佩的不甘心,不是嫁不嫁人的不甘心,是看到一群手无寸铁的婴孩躺在血泊中,哭于父母亲尸体旁的不甘心。 胡佩佩的变化,就是由点滴的不甘心而起,最终在火中锻造成一把利刃,狠狠插入敌人心中。 第二章 欲走还留 “佩佩!佩佩!” 江泮一声声怒吼,终于让细妹开了门, 众人纷纷往乡下跑,搞偏门的杂碎满街乱窜,老孙出去一趟,叮嘱了无数遍让细妹顶住门不要放人进来,细妹脑子一根筋,想当然把所有访客拒之门外,其中也包括千辛万苦从乡下来接人的江泮和许盛赞。 江泮一看是这个哑巴妹子,满腹怒气如同一拳头砸进棉花堆里,无可奈何坐下来,往饥肠辘辘的肚子里灌水填一填。 许盛赞还是不死心,蹲在炉子边强忍呛鼻的烟味,缠着细妹问这问那。 “佩佩去哪了?” “佩佩走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她们学校停课了吗?” 许盛赞说得口干舌燥,细妹一门心思生炉子,一问三不知,两人无比绝望,最后由胆小些许的许盛赞坐在家里守株待兔,胆大的江泮出去找人。 江泮就读的岭南大学暂时疏散,本来躲在南海乡下的西园农场过得美滋滋的,听农场的工人说起一个笑话,胡介休老爷子家那个败家子荣祖又干了一回蠢事,胡介休交代他去广州西关接四妹,他倒好,跑去三水镇跟一帮烂仔赌钱,随便打发一个还不算胡家人的疍家小孩龙细妹去接人,最可笑的是,这个小女孩还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憨头憨脑哑巴! 三水和西园农场的人都当笑话流传,江泮听在耳中,简直气炸了肺。幸而江夫人深明大义,加之胡家几个孩子都在西园长大,感情十分深厚,立刻给了钱让儿子出发接人,顺便也叫女儿江泠回来。 江泮来到三水镇坐车,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找到赌得晕头转向的胡荣祖,两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胡荣祖天天喝酒赌钱瞎混,哪是他的对手,当场被揍趴下,送到未来姐夫许盛赞的诊所治疗,江泮顺便拉上许盛赞来广州接人。 许盛赞名义上是他未来姐夫,不过尚未得到他姐姐江泠的芳心,这桩婚事一拖再拖,只能到处盲目使劲,其中就包括收买江泮。 “佩佩!”“佩佩!”江泮在佩佩常去的几个地方一通大吼,没找到佩佩,倒是把正在饼店准备囤粮的老孙吼出来。 老孙带着江泮好一通找,最后将不知死活满大街觅食的胡佩佩和黎丽娜堵在糖水店,黎丽娜想做糕点,而她正好嘴馋,两人一拍即合,早把在江明月面前许下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没大人管,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如果没有轰炸,两人此时过的就是以往梦寐以求的生活,莫名从恐惧中滋生出一些自由欢欣出来,根本没把江泮近乎哀求的劝告当回事。 许盛赞一看不妙,到底还是小命比较重要,糕点也来不及吃,溜之大吉。 胡介休号称诗书传家,家规严苛,江泮以往难得跟心上人见上一面,索性豁出去跟两人玩,三人回家吃完糕点不过瘾,又跑去寻觅凉茶,而老孙和细妹架上炉子做皮蛋瘦肉粥。 下午的时候,炸弹又来了,不知道炸在大学还是电厂,街上的人又开始鬼哭狼嚎,乱跑一气,江泮一脚踢到路边垮塌房屋尚未收殓的残肢,这才知道怕,一回来就死缠着胡佩佩让她赶紧跟自己回南海。 胡佩佩没有别的本事,敷衍应付人一等一厉害,三两下就让江泮投降。 黎丽娜知道两人一块长大,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只不过胡佩佩心思活泛,江泮拿她没办法,也就没拿他的催促当回事,继续琢磨做杏仁饼。 许盛赞好似知道江泮拿两人没辙,跑去请了救兵,在三人僵持的时候去而复返,还带来了江泮的姐姐江泠。 江泮和江泠的母亲江夫人闺名王红英,8岁能文,是南海才女,拜的老师就是胡佩佩的爷爷胡介休,然而,才华再好也无法跟命斗,王红英和江放自幼定亲,两家都是南海大族,往前追溯有十几代人的交情,必须顾全面子,任凭王红英如何抗拒也不得不嫁进江家。 江放一直在香港做生意,回来匆匆成亲之后,一走就是多年,直到王红英生了女儿,江放隐藏多年的秘密才终于曝光,原来江放早就有心上人,赶着去南洋就是因为心上人身怀有孕并且生了儿子。 可怜王红英独守空闺养大了女儿,就在她准备付诸行动和他分手之际,江父病重,江放不得不归来,在父亲病榻前发誓留下来好好过日子。 誓言许下不过一年,江泮还在肚子里,江放的父母亲相继过世,江放无法忍受思念之情,再度离家来到南洋,就此失去消息。 王红英的才能向来为众人信赖,扛着江王两家几十口人的重担,不得不放弃出走再嫁的念头,一边照顾江王两家合作的西园农场,一手带大儿女,把江泠送去香港学医,江泮考入岭南大学。 江泠毕业之后就在广州行医,脾气跟母亲王红英一样冲,进门的时候还带着一把从医院拿的手术刀防身,许盛赞见怪不怪,把这不中用的准小舅子拉到一旁喝粥看好戏。 黎丽娜向来怕江泠,早就躲到楼上,胡佩佩仗着爷爷给自己撑腰,坦荡荡堵在江泠面前,不过,她向来相信有理不在声高,从不像胡家三奶奶齐玲珑一样尖声细嗓跟人吵架。 “泠姐,你也知道我们胡家是个什么样子,我回家根本没什么好日子过,丽娜回家的话,肯定会被他们家里人随随便便嫁出去,你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可以,谁来放过我弟弟?”胡家那一团糟乱,江泠这种敢拿刀堵门的想起来也要抖三抖,她懒得管胡佩佩和黎丽娜死活,只是江泮是母亲的心头肉,这个弟弟不得不管。 江泮冒着危险大老远跑来广州接人,这已经是天大的情义,胡佩佩倒也知道此时不好跟他撇清楚关系,讪笑道:“好不容易过几天没人管的清闲日子,你就是拿枪来赶人,我们也不会走的。” “那你这是不走了?”江泠斜睨了许盛赞和江泮一眼,许盛赞迅速起身把罪魁祸首江泮推了出去。 “不走!”胡佩佩一把抓过江泮,“你到底听了什么风,非得跑这么老远来找我回去!” 江泮无奈,四处观望,“细妹,你来解释!” 众人齐齐看向角落,细妹不知从哪弄来一条鱼养在水盆里,埋头在跟鱼玩。 找一个哑巴出来自然解释不通,江泮哭笑不得,“我听人说你们家派了你大哥来接你。” 胡佩佩嗤笑一声,“别开玩笑,我大哥什么牛脾气,谁能差使得动!” 她说得一点没错,就因为荣祖不来,所以江泮来了,江泮放弃解释的努力,抱着头坐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 许盛赞看看无能为力的江泮,再看看求之不得的心上人,突然涌出同病相怜之感,“不走就算了,你不是也没走吗?” “城内每天死伤的数字你们知道吗,医院的伤员已经摆不下了,死尸一轮轮往外抬……” 江泠浑身一个战栗,突然说不下去了,收起手术刀往外走,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在亲人面前失去束缚,奔腾翻涌。 许盛赞呆呆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好似第一次明白在坚强冷酷的外表之下,她也是一个20出头的姑娘,她的惧怕,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 江泮也是第一次看到姐姐的失态,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满脑子都是跟佩佩斗智斗勇的浆糊,只能挠着头发呆。 胡佩佩突然大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狂轰滥炸!我们好好过日子,到底招谁惹谁了!”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江泮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阿姐,你一个人,一双手,能救多少?” 他终于从能不能说服佩佩和回不回去的纠结中挣脱出来,想到了阿姐,想到了不相干的人。 江泠满脸都是泪,“每天救一两个,就有一两个家不会被毁掉,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话音未落,江泠已走到门口,许盛赞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江泠停住脚步,回头怒目而视,“回你的药铺!” 许盛赞冲她扬扬手,“我家行医已经五代了,相信我。” “中医……”江泠话没说完,许盛赞立刻接茬,“能治病救人的就是医生,不分中西。” 江泠转身就走,留下袅袅余音,“江泮,你走不走我不管,别躲在女人背后,拿出你男人的样子来!” 江泮和胡佩佩面面相觑,胡佩佩果断动手,把女人背后的男人江泮推了出来。 说是一回事,真的来到医院,三人大老远就打了退堂鼓。 广州6月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整条街血迹斑斑,臭不可闻,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各种毛巾衣服等做成口罩捂住口鼻。 一辆辆的板车满载尸体走在路上,拉车的人步伐艰难,全都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目光疲惫而麻木,颠簸中,有的尸体掉落在地,拉车人瞥了一眼,丝毫没有捡起来的意思。 一辆军车开过来,哗啦啦冲下来一些士兵,从医院拉出几个穷苦百姓模样的伤患,直接就毙了扔在一辆空板车上。 奸细太多了,也太可恶了,鬼子在天上追着炸,他们在地面指引,为了几文几块钱,根本不管自己人的死活。 三人抖若筛糠,全都打了退堂鼓,回到家关上门继续喝粥吃饼,细妹蒸了一条鱼将就吃了当晚餐。 江泮受了姐姐的训斥,也不好意思再劝两人走,只能在这里跟心上人甜蜜地干耗。 敌人针对广州的轰炸从去年9月一直持续至今,跑警报也成了广州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钱人能跑到乡下,这些穷苦百姓无路可走,只能听天由命,因此城内留下的人口还不少。 轰炸开始,我们的空军还能起飞迎战,后来飞机没了,只能靠高射炮抵抗,再后来高射炮也渐渐绝了踪迹,只能靠着拉警报通知百姓躲避。 高楼、骑楼、屋檐下……在老百姓眼里,躲就是找个有盖的地方,无数次惨痛的教训之后,大家才知道炸弹是个什么玩意,真要落到自己附近,真是无处可躲,只能听老天爷的安排。 台儿庄的胜利并没有什么作用,徐州很快失守,敌人下一个目标是武汉,大家都说日军一定要先打武汉长沙,暂时不会对广州下手,只不过这些消息对恐慌中的广州一点作用也没有。随着日寇铁蹄的推进,敌人对广州的轰炸已经完全疯狂,一天来的飞机至少12架次,最多的时候50多架,空袭警报一天到晚在响,百姓跑也跑不动了,还能大着胆子冲着贴着膏药旗的飞机狠狠啐上几口泄愤。 对于佩佩和黎丽娜来说,刚挨炸的恐惧已然深藏心底,炸多几次也就习以为常,临时学校既然没学生,那就再过两天逍遥日子,把每一个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 看两人踩着晚霞捧着一袋新出炉的杏仁饼归来,江泮气急败坏迎上,“天天在轰炸,你们都不知道躲一躲!” 佩佩大笑,“躲不躲不都一样,生死之事由老天爷管,活一天,不要浪费一天就好了。” “你倒是想得开,你要是死了,你老豆阿妈肯定会急疯的!” 佩佩坐下来喝了一口水,认真考虑死掉的可能性,仰着脸冲着江泮笑,“没关系,我们一家人总要团圆,到底下再团圆也可以。” “这些杀人丢炸弹的坏蛋会不会跟我们去?”黎丽娜撑着下巴看着天空。 霞光慢慢从天边涌上来,血一般浸染着天空这块幕布。 没有飞机轰炸的广州傍晚,一天比一天漂亮,近乎末日的漂亮。 “阎王爷会把坏人都捉起来,下油锅!”佩佩大笑,黎丽娜也笑开了,江泮叹了口气坐下来,不明所以地轻笑,这些年轻人的笑声如此明亮快乐,好似战争的阴云从未到来。 笑声未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众人大惊失色,两个男人抄起菜刀,两个姑娘抄着木棍冲到门口,听到一个熟悉的“胡佩佩”,两个姑娘发出短促的欢呼,手忙脚乱把门拉开。 来者果然就是江明月,作为抗日救亡宣传队小队长,他是来视察胡佩佩和黎丽娜所办的临时学校情况。 四人围坐在小院,喝茶吃糕点,人人披着一身的彩色霞光,如果不是人人心中拨打着小算盘,这真是最美好的一端时光。 “你们这几天收了多少学生?” 江明月倒也没有开门见山,给足了两人思考的准备。 佩佩和黎丽娜面面相觑,同时指向角落里的细妹,细妹又捉了几条小鱼,正在绕来绕去地玩。 江明月笑了笑,“就一个?” 佩佩认真点头,“就这一个,还是我们辛辛苦苦召来的。” 江泮实在听不下去了,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粤曲,绕过去看细妹玩鱼。 一直在迷茫状态的黎丽娜终于被粤曲唤醒,笑道:“江学长,我们人生地不熟……” 佩佩咳咳两声,“江学长,我们两人出面招生,家长都不相信我们,觉得我们太……太……” 黎丽娜倒也知道别瞎说,只要娇笑糊弄过去就可以了,特意找了个侧面向着江明月的角度微笑,霞光万丈,艳光万丈,江明月倒也有男人本色,很没出息地看呆了。 江泮看惯了黎丽娜艳丽的美,倒也没觉得有多出奇,不过,躲在一旁看江明月这种喜欢装样子的好学生出丑也不错。 一阵诡异的静寂中,一声惨厉的“阿仔,返来啊……”惊醒了众人,江明月对自己的失态十分懊恼,没好气道:“这样吧,我明天带孩子过来,你们必须照看好。还有,我整理了一份教学课件,你们如果没有预先准备好,可以先照着我的课件来上课。” 佩佩大喜,“谢谢江学长!” 话一出口,她就察觉出现在结束这次来之不易的访问太过可惜,连忙冲着黎丽娜挤眼睛,“丽娜,你今晚做什么好吃的,我们请学长吃顿便饭吧。” 黎丽娜笑着点头,“还有咸鱼和茄子,可以做咸鱼茄子煲,没有肉菜,只能用鸡蛋做个汤。” 江泮拊掌大笑,“太好了,我最喜欢吃咸鱼茄子煲!” “江学长,你有什么想吃的吗?”黎丽娜愈发凑近面前,吐气如兰,留客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江明月哪里遇过这种阵仗,心头砰砰直跳,不知哪来的力气,二话不说,夺路而逃。 佩佩和黎丽娜倒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明显的效果和激烈的结局,两人脸对着脸发了半天呆,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两个人都爆笑起来。 而江泮、老孙和细妹也加入两人的行列,残阳之中,整个小院顿时成了欢笑的海洋。 江明月确实有本事,一夜之间就组织了10多个孩子,第二天一早赶来报到。 佩佩负责登记,黎丽娜负责问询,江泮负责秩序,细妹和老孙负责接待……大家忙得人仰马翻,佩佩拿着江明月给的课本先给大家练习上课。 而黎丽娜看着登记表,顿时有些傻眼,这些都是在轰炸中失去家人或者暂时失去联系的孩子,等同于孤儿,除了读书,还得管吃喝! 成天在大街小巷钻囤粮的老孙第一个发了急,引着黎丽娜到灶间,一个个坛坛罐罐打开给她看,“家里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三天的口粮,一点咸菜,哪有这么多东西给他们吃。” 最后,这个问题还是交给江明月,他不知从哪个豪门大户得到一些捐助,全部送来这里,这也仅仅够老老小小吃两天而已。 明明知道这是朝不保夕的事情,面对这些饱含恐惧的眼睛,天真稚嫩的面孔,谁也没有一句多话。老孙笨拙地给孩子们缝补衣服,细妹不停歇地做饭熬粥,好在孩子们都是半饥饿状态,有一口吃的都心满意足,并没有人计较成天喝粥吃不到饱饭。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过去,江泮和老孙把孩子们送回住所,佩佩和丽娜随同细妹在家收拾残局。 晚上,政府还是怕轰炸,从8点来钟的样子就开始实行灯火管制,细妹摸黑洗了个冷水澡,佩佩靠在黎丽娜身边,就着天上的星光摸索着整理衣服。 两个姑娘都爱漂亮,加上黎丽娜的母亲袁茵和干娘兰姨手艺都很好,上海香港有什么时兴的漂亮衣服,只要黎丽娜从广州带回图片,没几天两人就能照原样做出来,黎丽娜和佩佩被称为姐妹花,两个巧手的妈妈居功至伟。 两人身材虽然不一样,勉勉强强还能一起穿,区别就是一个撑得前凸后翘,一个衣服里空一些而已。 佩佩根本不用开口,黎丽娜自动自觉将她喜欢的衣服都收到她的行李箱内,到了最后,佩佩看黎丽娜一股脑塞满了自己的行李箱,终于良心发现,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留几件,你不用迁就我。” 黎丽娜好似知道她心中的小九九,轻笑,“我们家有两个裁缝呢,我还怕没衣服穿。” 佩佩叹了口气,良心一收,认可了她的意见,收回手坐在窗下。 “你怕不怕?” 黎丽娜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一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不怕!” “为什么不怕?” “没有为什么,不怕就是不怕。” 佩佩换了一种问法,“你怕过吗?” 黎丽娜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怕过,”佩佩等不及她的回答,“阿妈病危的时候,我怕过。” “我怕过,”丽娜终于回想起来,露出嘲讽的笑容,“老豆很久不回来,我以为他不要我们,我们会饿死,那时候真是怕极了。” 佩佩拉住她的手,“有这么好的手艺,你们家还怕没饭吃吗?” 黎丽娜含泪而笑,“我阿妈抹不开面子,不可能去做工,是干妈兰姨跟我说了这句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江泮和老孙急匆匆归来,警报声再度响起,整个房间不停颤抖,尘灰簌簌而落。 为了防止晚上轰炸没地方跑,老孙早就在墙角挖了一个地洞,大家半蹲坐在洞里,一张旧窗花飘落在细妹身上,细妹突然浑身战栗,莫名其妙哭了起来。 佩佩和丽娜抱紧细妹,捕捉着天空惊心动魄的动静,终于发现,再多的自我安慰,也无法压抑住此刻心中的绝望。 突然,高射炮和机关枪的声音响彻天际,大家满脸肃然听着,明知并没有什么用,还是不停祈求老天爷保佑,多打中几个给大家报仇。 老孙听到枪炮声,不知哪来的力气,去点了三根香插在门口,絮絮低语,细妹凑上前好奇地看,老孙眼皮也没抬,低声道:“来拜土地爷!” 除了土地爷,也没有谁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轰炸的苦痛,细妹点点头,有样学样燃起三根香,虔诚地跪在屋檐下的小神龛前。 佩佩和丽娜也来了,最后拜的是江泮,小神龛前香烟袅袅,几人凝神看着,目光凄然。 佩佩回头看向江泮,他这张令人羡慕的娃娃脸总算有了愁楚的影子,好似一瞬间长大了许多,噗嗤一笑,“江二少,你扛不住就回去吧!” 江泮叹了口气,摇头,“除了你,我还得带我阿姐回家,现在一件都没办成,你让我怎么回去。” “都回不去,那你总得跟你阿妈说一声吧!”佩佩来个火上添油。 轰隆轰隆,几声连续的巨响,江泮又惊又怕,跌坐在土坑里,手脚发软,根本爬不上来。 就控制情绪缓解气氛这一点来说的话,佩佩的本事让丽娜无比崇拜,好在平时习惯了,丽娜接着她的话茬笑道:“你阿姐脾气那么倔,怎么可能听你的,得想办法!” 江泮眼睛一亮,凑近两人,“什么办法?” 这可真是赶鸭子上架,丽娜笑吟吟看着佩佩,知道反正把难题丢给她没错,而佩佩一挠头,迅速有了主意,“装病!” 江泮摇头,“那可不行,阿妈一天忙到头,根本停不下来,要她装病可比登天还难。” 佩佩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你装病!” 江泮跟她斗智斗勇这么多年,看她一脸不太对头的笑,立刻警醒起来,“你才没这么好心!胡四小姐,你这次想干什么?” 佩佩顿时知道自己得意太早,收敛笑容,朝着厨房一指,“找你姐和姐夫化缘!” 佩佩的装病大计并没有成功实施,当然,化缘也没成功,因为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齐齐整整,连同十多个孩子,全部被穿着一身军装的荣安堵在屋内。 “胡四小姐!你还不回去!这是想要我给你们收尸吗!” 荣安的军装和那要杀人的气势取得震慑作用,临时学校的孩子们一路哭喊,落荒而逃,老孙和细妹追着去送,一个都没撵上,而街头巷尾的一些百姓还以为孩子受了欺负,集结一些人气势汹汹而来。 外面哭的,里面闹的,门口堵着的闹成一团,佩佩爬上楼看过去,用江明月的教课本卷成喇叭,对着下面大喊,“鬼子马上要轰炸,大家赶快疏散去乡下!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像是为了回应她的威胁,枪声在街巷某处响起,人们四散逃跑,很快走个精光。 荣祖闹出的事情太可笑,很快传到了齐玲珑的耳中,齐玲珑在胡介休面前一顿告状,胡介休气得七窍生烟,叫来全家开会,碰巧荣安从香港休假回来探亲,这差事就落到他头上。 齐玲珑万万没想到会搬起石头砸中自己的脚,明里答应下来,准备暗中在路上拦下荣安,胡介休早就防着她这手,让荣安先去三水黎家报信,由有枪的黎天民派人跟荣安一起上广州,拆散这两个姑娘的同盟。 黎天民正好不在三水,由跟从他多年的刘副官陪荣安前来广州接人,丽娜的干妈兰姨不放心,这次也跟了上来。 兰姨亲自出面,刘副官自然也不好意思下狠手,躲在街巷开了几枪驱散众人。 丽娜向来懂得见风转舵,看到刘副官和兰姨,什么话都没说,拎上一个书包就走了。 丽娜一走,家里立刻安静下来,佩佩撑着下巴坐在院中看云霞,忍受荣安的滔天怒火。 近中午的时候,细妹的老豆阿龙也来了,还顺手拎了一篓子的鱼,老孙喜出望外,一定要留他喝酒,阿龙连连推辞,看着一直蹲在角落玩小鱼的细妹直摇头。 阿龙晒得一身黧黑,笑起来只见一口白牙,“三少爷,我家这妹仔不知事,也不知怕,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佩佩不管,荣安只有亲自出马,蹲在细妹身边轻声道:“细妹,你老豆来接你,快跟他回去吧。” 细妹茫茫然抬头,目不转睛看向佩佩的方向。 荣安明白她的意思,指着佩佩笑了笑,“我们马上回乡下,你们有空也可以来找佩佩玩。” 细妹还是不动,看着佩佩目光发直。 佩佩终于起身,冲着她摆手而笑,“细妹,我马上回乡下了,记得来找我玩。” 细妹认真点头,跟着阿龙一步一回头离去。 又解决掉一个大麻烦,荣安心下大定,朝着江泮递个眼色,江泮回应他一个弯曲的大拇指——这是两人在西园农场配合作战的暗号,今天这场战斗是盯住佩佩,不让她乱跑,随后回南海躲灾。 佩佩也认清现实,这一次肯定是要走的,只不过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而且这个临时学校办得太不漂亮,她良心过意不去。 江泮在老孙配合下迅速收好行李箱,拎着放在楼下院内,时刻做好走人的准备。 佩佩恋恋不舍抚摸着书本,江明月的字迹太过好看,只是每个字看起来都如同针扎一般,刺痛隐隐,她心思一动,一把拉住荣安,“江大姐在西关的教会医院,你想不想去看看?” 荣安猛一点头,又迅速摇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看。 这个妹妹和他年龄最近,两人从小玩在一起,她肚子里有多少道的弯弯绕,他最清楚不过,对她没什么好处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做的,当然也不会提。 佩佩一笑,“别这么看我,你去找江大姐叙旧,我要去找江明月还书,我们约一个时间在哪碰头,怎样?”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荣安咬咬牙,低声道:“行,中午12点,车站见!” 佩佩冲他比出大拇指,转身就跑,江泮一直在暗中窥探,立刻背上行李冲了出去。 江明月也是刚刚才知道临时学校这场混乱,好在孩子都大了,一个都没跑丢,正是满肚子怒火,见到罪魁祸首送上门来,眼珠子都快瞪掉下来,“这是国破家亡的时刻,大小姐,你觉得很好玩吗?” 佩佩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江明月怒吼,“不好玩对不对,那你来玩什么!还不快滚回你的安乐窝!” 佩佩急了,“我不是玩!我是想做事!” 江明月将书本甩在她面前,“你做事!你做了什么?满大街看死尸,找好吃的,你做事,你懂什么叫做事!” 江泮一把拉过佩佩,对着江明月怒喝,“你冲着她凶什么,广州这么危险,她还不肯走,不就是为了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江明月嗤笑一声,“做事?我看你们是想来谈一场恋爱,好回去结婚生子吧!” 江泮被说中心事,立刻有些慌了,目光闪躲,结结巴巴道:“我们想干什么用不着你管!” 江明月转身就走,“那正好!不送!” 佩佩连忙拦在他面前,“江学长,我们真的不是谈恋爱,我们是想帮忙……” 江明月满脸厌烦,将她推开,佩佩一个踉跄,坐到地上。 江泮还当江明月动了手,怒火中烧,一个拳头砸在江明月脸上。 江明月在南洋的时候练过,这点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江泮在农场跟一些武馆师傅学了不少本事,一拳打不垮,又一拳砸过来。 江明月斗志被激起,和江泮在小小的房间内缠斗,打得眼花缭乱,江泮到底身型吃亏,也不熟悉环境,被他堵进小房间一顿猛揍。 佩佩这才明白两人的本事,后悔不迭,又不敢上去送死,跳上桌怒吼,“住手!都住手!” 两人胜负已分,确实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江明月拍打着双手走出来,仰头看着佩佩,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江泮追出来,“今天这里施展不开,我们出去打!” 佩佩看他满脸五颜六色,心头不忍,跳下来拦在他面前,“打什么打,跟我回去!” 江明月伸展双臂,头也不回道:“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小孩。” 江泮怒吼,“你有种到西园农场来找我!我奉陪到底!” 江明月心头一震,徐徐回头,眯缝着眼睛看着江泮的脸,这才发现,他比自己更像江放,或者说,冥冥中有一种东西,你千方百计想要躲开它,它却拼了命把你缠绕。 比如西园农场,比如江家血脉相连的弟弟妹妹。 大概经历过生死,目睹过一场混战,胆子也要大很多,佩佩把江泮赶出去疗伤,将江明月堵在房间,再也没什么顾忌,坦然而笑,“江明月,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 江明月眉头紧蹙,朝外一指,“出去!” 佩佩不退反进,“做人最基本的礼貌,是不是要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江学长?” 江明月冷冷道:“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带了保镖打手,这是带足十分礼貌出门吗?” 佩佩抓了一条凳子坐到他面前,“你知道鬼子轰炸了多久,你知道广州街上一天要死多少人……” 一些恐怖的画面齐齐涌到眼前,逼得泪水夺眶而出,佩佩顿了顿,任由泪水肆意而流,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其实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你知道,我到这里来,用了多大的勇气……”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轻轻呜咽。 “不要提什么我们,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要走了,希望这辈子不要再遇见你。” 佩佩目瞪口呆看着他,突然深深鞠躬,转身飞奔而去。 江明月猛一低头,让一大颗泪落入手心,继而握紧手掌,一种莫名的痛楚转瞬间席卷全身,连心脏都痛到麻木了。 生逢乱世,可惜这么好的广州,可怜这么好的女子。 可怜这见面就成仇敌的傻弟弟。 江明月收拾好行李箱走出巷口,一个熟悉的人影疾跑几步堵在他面前,赫然就是他在广州的唯一牵挂,远房堂叔江亭。 江亭看到他手里的行李箱,又惊又怕,“阿六,跟我回去吧,不管怎么说,那里好歹是你的家。” 江明月苦笑摇头,“亭叔,你错了,我的家在南洋。” 江亭急了,“骨灰都没剩下,南洋还有什么!你说!” 江明月惨然一笑,“就算只剩下一个山包,一棵树,那也是我跟着父母亲长大的地方。你说的那个什么江家,什么西园农场,他们不会接受我,我也不会认他们。” “你说什么傻话!你难道不想认祖归宗!”江亭急得直跺脚,“你答应过你父亲照顾你,你父亲要是……” 扑通一声,江明月突然跪下来,“亭叔,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或者说如果能活到胜利那天,我认您为父,给您养老送终,回报您多年来的养育照顾之恩。” 江亭连忙将他扶起,哽咽,“傻仔,这么多人打仗,不缺你一个,而且当兵的都是一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乡下人,你这么好的人才,肯定前途无量,不值得以身犯险。” 要是以前,江明月一定要跟他好好理论,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也许是夜风太温柔,江明月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和心情,摇头苦笑。 “你不回去也可以,安安生生去香港吧,我这就跟你买船票……” “亭叔,我马上就要带队伍离开广州,再见。” 江明月拎上行李箱,转身走入漫漫黑幕里。 第三章 乱世真情 眼看快到12点,可车站还是人山人海,哪里挤得过去,江泮顾不上浑身的疼,一手抓着行李箱,一手抓着佩佩,不停喊着荣安的名字朝着人堆里挤。 佩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整个人都懵了,应声虫一般,江泮叫一声,她跟着叫一声。 “荣安!” “荣安!” 突然,一阵尖利的警报声铺天盖地向众人扑来,经过这些天的教训,没人有半点侥幸,鬼子的飞机逮哪炸哪,幼儿园、学校、街道、商铺……没有他们不敢炸的地方,人越多的地方炸得越欢。 果不其然,一个炸弹就冲着人群扔下来,江泮情急之下一跤跌在行李箱上,怒吼而起,张开双臂扑在佩佩身上。 他的怒吼声终于让人群中的荣安找到了两人,荣安见势不妙,从躲藏的篷子下冲出来,什么都没想,扑到两人身上。 震耳欲聋的声响之后,这里转眼成了修罗场。 三人挤在一团,瑟瑟发抖,荣安学医,到底稳重一些,拍拍两人算作安抚,起身就要去救人。 看到荣安满脸满身的鲜血,佩佩终于醒悟过来,发出短促而奇怪的尖叫,踉跄而起,扑上去抱住荣安。 荣安剩下的力气,也刚好做出这一拍一走的动作,直直地倒下来,恰恰倒在佩佩和江泮怀里。 看到江泮背着荣安再度出现,江泠二话不说,绷带止血药转眼就送到三人身边,一手一个拎走仍然在发抖的两个家伙,蹲下来稍作检查,心头咯噔一声,手也随之一软,手中的止血药滚落在地。 佩佩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作,被她的这个手软吓得魂飞魄散,而江泮还有几分清醒,结结巴巴道:“姐,他会不会死?” 话音未落,佩佩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堵在他面前,“不会!不会!不会!” “闭嘴!”江泠心头火起,一拳将佩佩砸倒在地。 江泮没来得及给佩佩当垫子,慌忙将她拉起来,佩佩还是在嘟哝“不会”两个字,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满脸都是泪。 “什么不会啊……” 许盛赞拎着给江泠的饭盒悠哉悠哉走来。 荣安和佩佩算是在西园农场长大,许盛赞不知道被三个小混蛋联合起来骗了多少次,眼看荣安刚刚来劝,被江泠骂出门,还以为这三个家伙在装神弄鬼骗江泠回去,心头暗喜,盘算着好好配合演一出好戏,让固执的江泠改变主意。 无人回应他,江泠跪地寻找清理荣安的伤口,这才发现他只是被震晕了,伤也是小小擦伤,几不可辨。 那么这么多的血从哪来? 许盛赞还神游在外,生怕三人抢了自己给江泠做来补身体的肉蛋羹,将饭盒藏在身后,继续悠哉悠哉而来。 “不会什么啊……佩佩,你这是痴了线嘛……” 话音未落,一个比刚刚更为尖利的声音从江泠口中冲出,“弟弟……” 随着她的喊声,佩佩这才发现江泮肩膀背上的鲜血,手指塞入口中制止了恐怖的惊叫,目瞪口呆。 江泮这才知道痛,冲着佩佩挤了个笑容,一头扑在江泠怀里。 许盛赞也呆住了,抱着饭盒不知如何是好,江泠冲着他怒喝,“快来救人!” 许盛赞箭一般冲到江泠身边,江泠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牙切齿道:“跟我一起处理好伤口,我们这就回家。” 活蹦乱跳的三个人离开家,送回来的是两个躺的,一个蔫的。江泠和许盛赞雇请一队人将三人送回家,刚进了门,只听哭的哭喊的喊骂的骂,顿时翻了天。 从胡四奶奶到各房伺候的丫头老妈子,胡家女人得有二十多,女人多的地方事情多,可怜一个好好的书香世家万木堂,自胡介休病倒之后成了南海出了名的是非之地,令人无比唏嘘。 江泠看着一路嚎哭奔走的女人,四顾茫然,脸色有些发白,许盛赞倒也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带着她来到书房。 一行人刚刚进门,管家陈太华就派人一路狂奔来报了信,胡介休对两人的到来并无惊讶,拄着拐杖起身将两人迎到会客的小房间坐下来。 房间就在书柜后面,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一个小阳台延伸出外,阳台上摆着一排的兰草,房间里是从广州运来的洋沙发,坐上去十分松软舒适。 再舒适,这也不是能放松的地方,江泠身为女子,在求学路上不知遇过多少白眼,听过多少老头儿的闲话,向来对这些老人家心存厌憎和恐惧,宁可永远不要跟他们打交道才好。 江泠刻意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冲许盛赞略一点头,许盛赞会意,对胡介休道:“四公,您放心,荣安没有大碍。” 胡介休笑了笑,并不接他的话茬,看向江泠,“阿泠,是你救的人,为什么要盛赞来跟我说?” 江泠微微一愣,讪笑道:“四公,他是男人,到底说话要比我一个女人管用一点。” 这话说得许盛赞都有点脸色发黑,回想起无数过往,他一瞬间懂得江泠一直不愿回乡的原因,在心中狠了狠心,暗暗做了决定。 胡介休摇摇头,“你这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我?你回去问问你阿妈,当年我收她做学生的时候,有没有教过她男人说话管用一点。” “四公,阿泠没有别的意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许盛赞还当胡介休借机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顿时有些慌神,江泠突然醒悟过来,悄然放松了身体,深深呼吸,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才明白母亲为何执意要在家中培育兰花。 胡介休好似知道她的心思,清瘦的脸上露出笑容,“阿泠,这些年我身体不好,一直没能跟你好好说一声,你能考上香港西医学院,给荣安当了一个好榜样,我胡介休以你为荣,以你母亲为荣。” 江泠眼眶一热,心头微颤,突然起身跪在胡介休面前,轻轻磕了个头,作为无言的感谢。 胡介休也不去拦她,待她起身落座才回到正题,“有你们在,荣安和阿泮的伤我并不担心,我只想替你母亲说一声,不要让她再担心了,等广州局势稳定一点再回去。” 江泠沉默点头,顾左右而言他,“四公,荣安没有外伤,需要静养,看看有没有什么内伤表现。至于我弟弟是背部受了伤,伤势并不严重,请您放心。” “我们家对外伤内伤都很拿手,四公,有什么事情随时通知我。”许盛赞总算明白两人在闹什么,对胡介休肃然起敬,这才想起来,如果不是胡介休鼎力支持,开在西城街上的女子识字班早就被一群食古不化的老人家拆个精光。 胡介休问了问江夫人和西园农场的情况,叫来管家陈太华,让陈太华记下照顾荣安的注意事项,这才由着两人告辞离去。 书斋内被树木花草包围,一片宁静,书斋外的混乱也很快被胡四奶奶强力制止,各房各院大门紧闭。 佩佩这房三口人住在东边的小院,三人和雷小环陪嫁过来的左姨从来都是院门一关自成一统,在院中看书种花,跟谁也不多来往,倒也悠闲自在。 左姨带的丫头小兰一路疾奔进来,根本不用开口,聪明过人的雷小环就明白女儿又成了罪魁祸首,连忙叫小兰从后门跑出去雇一顶轿子,等轿子和女儿的过程中飞快地收拾了简单的包袱。 佩佩迷迷瞪瞪进了小院,轿子也飞奔而至,雷小环和左姨迅速将佩佩塞进轿子,让轿夫把人送到三水黎家暂避。 可怜佩佩连一声阿妈都没叫出来就离了家,在轿子里颠得昏头转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玲珑带着两个丫头冲进小院,雷小环正团扇轻摇,在花间漫步,悠闲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四小姐呢?”齐玲珑怒喝一声,目光刀一般盯着在雷小环的脸上。 雷小环把她那点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只是懒得跟她斗,继续摇着团扇背对着她坐下来。 一个仆人跑上来在齐玲珑耳边说了句什么,齐玲珑冷笑,“二嫂,你这么护犊子,就不怕公婆怪罪!” 雷小环头也不回道:“慢走不送!” “追!”齐玲珑一跺脚,转身疾奔而去。 佩佩坐的轿子刚出西城,两个醉汉迎面而来,赫然是荣祖和陈太华之子陈不达,轿夫们都认得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小魔王,叫苦不迭,悄然对了一个暗号,同时加快脚步。 佩佩被颠得只剩半条命,没想到还有更凶猛的,实在忍不下去,掀开轿帘一阵狂吐,一边吐一边呜咽。 荣祖和陈不达本已走出几步,听到熟悉的声音,同时回头,荣祖酒醒大半,扑上来一阵拳打脚踢,轿夫们连忙跪地求饶,陈不达认得他们,连忙拉住荣祖,把佩佩从轿子里扶出来。 等佩佩苦胆水都吐出来,总算意识有些清醒,荣祖不知道想起什么,猛地瞪向陈不达。 陈不达自知理亏,讪笑连连,“大哥,那会我们手气正旺,走了岂不是太可惜。” 荣祖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这是我四妹!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四小姐呢!” “胡佩佩!出来!” “四儿,你还敢跑,我再不收拾你不行了!” 用不着交代了,因为齐玲珑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追上来。 荣祖一脚将陈不达踢上前,“去把人拦着!” 陈不达不知道吃了齐玲珑多少亏,暗暗叫苦,一溜烟冲上去做这个炮灰。 荣祖一把扛起佩佩塞进轿子,冲着轿夫怒喝,“赶紧给我好好送回去……不对,赶紧跟我来!” 荣祖袖子一捋,一马当先冲在前头,轿夫连忙抬着轿子跟上,好在齐玲珑带的人少,而且也不敢跟荣祖动真格的,荣祖带着轿夫闯过齐玲珑的阻拦重又回到万木堂,还是没逃脱挨罚的命运,被胡介休关进后院的庵堂反省。 大少奶奶余咏明守活寡多年,总觉得是自己命不好,虔诚地吃斋念佛,想要消除前世罪孽。她开了这个头,家中的女人纷纷有样学样,眼看万木堂天天烟熏火燎,书斋里的万卷书十分危险,胡介休只得在后院给她建了一个庵堂,由得她和一众女人打坐念经。 庵堂建好,胡四奶奶又老大不乐意,生怕娘家人说自己亏欠余咏明,硬是拉着她住到自己小院来,这就引起了齐玲珑的不满,齐玲珑早就有分家之意,非常巧妙地四处放话说四奶奶偏心眼,胡四奶奶和余咏明有苦难言,不得不对她忍让,保持胡家一贯的漂亮名声,不料正中了她的计。 有荣祖这个败家子,胡家早晚会败落的传言甚嚣尘上,而分家的传言一波比一波凶猛,这些话陆陆续续传到胡介休耳朵里,胡介休心有七窍,却最爱面子,明知是谁在坏胡家的名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之他缠绵病榻,常年住在书房,再也管不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雷小环和东阳夫妻有父亲留给自己的西关大笔产业撑腰,在这个大宅院里过得还算滋润,余咏明只有胡四奶奶一个娘家人帮着,加上儿子荣祖也不成器,在齐玲珑面前半句多话不敢说,常年以泪洗面。 佩佩和荣祖一个被盯得紧动辄得咎,一个坏事做了一箩筐,经常结伴在小庵堂罚跪,也算是难兄难妹,就连跪的范围也划了个楚河汉界。 佩佩跪在庵堂角落自己常用的蒲团上,又抢了两个蒲团过来,一觉连着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荣祖和陈不达作为陪跪的倒霉鬼,不,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跪在一起两两相望,互相嫌弃。 两人年纪相当,爱好一致,都不喜欢读书,喜欢喝酒赌钱,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陈不达的父亲就是管家陈太华,陈太华跟三少奶奶齐玲珑是邻居,如果不出意外,两人也许就此结亲,继续在山里受穷。 江夫人建好西园农场,四处招人做事,又怕街上的人太油滑,亲自进了两人所在的小山村找人,当年排行第十的齐小妹因为办事伶俐被招进了农场。 农场虽然还是半封闭状态,比大山要强得多,而且有江夫人王红英这种巾帼女子做榜样,齐小妹心思活络起来,不甘贫苦一生,拉着陈太华等人读书认字,得到江夫人的赏识。 江夫人拜访老师时带上齐小妹,齐小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引得东明追着不放,非她不娶。 恰巧胡四奶奶正苦于被雷小环的娘家压制,想要娶一个没有这么厉害娘家的媳妇,齐玲珑才有机会嫁进胡家,站稳脚跟之后,偷偷出钱让陈太华去广州念书。 陈太华学成归来时带上了妻儿,胡介休用了多年的管家要退休回乡颐养天年,陈太华及时出现,顶了这个缺口。 当年齐玲珑是一个低着头默不作声的贫家老实女子面目的时候,全靠着虎头虎脑的陈不达巴结众人,包括大少奶奶和荣祖。等陈太华站稳脚跟,齐玲珑连生了两个儿子,地位扶摇直上,陈不达和荣祖的关系也悄然改变,成了秤不离砣的兄弟。 如今胡介休卧病在床,而陈太华大权在握,谋取不少私利,齐玲珑和他暗中勾结,想要分家夺取家产。 胡介休威名在外,胡家大族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势单力薄,必须寻找一个好机会才能办成这件大事。 荣安受伤归来,对于两人来说都是天赐良机,齐玲珑一门心思闹大,陈太华的任务是稳住胡介休,而陈不达的任务就是继续盯紧荣祖,让他多多胡闹,等分家之时谁也不敢替他发声。 清晨,陈太华开了锁,拎着一根棍子走进来,冲着在地上蜷缩成一个虾球的陈不达一顿猛揍,陈不达常年挨揍,对此习以为常,抱着脑袋不吭声。 陈太华拎着陈不达起身,冲着荣祖点头哈腰,“大少爷受惊了。” 荣祖懒得理他,打着呵欠爬起来往外走,四奶奶身边的得力助手阿嫦果然端着一锅粥在门口等候。 陈太华领走陈不达,佩佩这才惊醒过来,环顾四周,坐在蒲团上满脸懵呆,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荣祖端着一碗粥走进来送到她面前,佩佩正饿得发晕,一口气喝个底朝天,将碗朝他手里一塞,又突然想起这个家伙的脾气,正要拿回碗,荣祖嘿嘿直笑,“别生气,我再给你盛。” 吃了东西,加上睡得不错,佩佩终于找回意识,心头警钟大作,冲着面前这张黑眼圈浓重的大脸,毫不客气地一拳头砸过去。 荣祖果然不敢哼哼,捂着鼻子缩了缩,又红着一双眼凑上来,露出谄媚的笑容,“钱,你有没有钱?” 佩佩在心中冷哼一声,“没!有!” 荣祖跟佩佩这只小狐狸打交道很有经验,一点也没有知难而退,继续腆着一张脸凑上来,“借我点钱嘛。” 佩佩两个指头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戳在他喉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荣祖也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块!” 佩佩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头拧了拧,荣祖面容夸张地扭曲起来,“四妹,借一点给我吧,我有钱肯定还你。” 佩佩突然有些灰心,手一松,起身看向窗外,闷闷叹了口气,“每次都找我要钱,也不想想我在读书,根本赚不到钱。” 她确实赚不到钱,但是有一个有钱的雷家在,那可是全家最富豪的一个了。荣祖在心里暗暗嘀咕,笑容愈发灿烂,“你没有,我有啊!” 荣祖笑嘻嘻拿出二十块送到她面前,“你别生我气嘛,你看看,你这一进一出,赚了40块,划得来吧。” 佩佩哭笑不得,一把抢过钱,毫不客气地塞进贴身口袋,这才明白这大哥念的什么经。 荣祖这个月的生活费输得就剩下这20块,说不肉疼是不可能的,不过,比起自己闯的祸,这20块花得还算值得。 想起再也回不去的校园,想起家中这团乱麻,佩佩莫名有些心酸,坐下来默默抹泪,荣祖顿时慌了,拿出手帕小心翼翼递到她面前,“四妹,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去接你,你别生我气……” “你这个胆小鬼,细妹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奶奶说了,他们命贱……” 话音未落,佩佩抓着手帕砸到他脸上。 荣祖苦着脸看着她,“你在广州读了书,学到了新思想,可这是乡下,跟广州不一样,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命确实有贵贱……” 佩佩双手再度化成剑出鞘,准确地戳在他的喉头。 这次佩佩用了真力气,荣祖捂着喉咙直咳嗽,冲着她摆手,“算了,跟你说也不懂。四妹,这次是大哥错了,你原谅我吧。” “原谅什么,你不去接正好,我还不想回来呢。” “那可不行,听说广州都快炸成废墟了,你必须乖乖留在家里!” “腿长在我身上,你们谁敢管我!” 荣祖忍无可忍,怒喝,“你都18岁了,马上就要嫁出去,想任性到什么时候!” 佩佩斜眼看着他,“你比我大8岁呢,大哥,你又想任性到什么时候?” 两人相对瞪了一会,忽而噗嗤一笑——都是半斤八两,王八看绿豆,谁也别嫌弃谁。 荣祖软了下来,轻声道:“我就你一个妹妹,求求你别乱跑,到时候挨了炸连尸首都没个全的,你让我怎么办!” “天天挨炸,越怕越是要来炸,那么怕他们干嘛。”佩佩冷冷笑起来,“生死有命,鬼子炸不死我们,我们就得好好过日子。” 荣祖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听过无数死人的消息,见过缺胳膊断腿受伤回乡的人,挠了半天头,脑袋一片空白,竟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 提到轰炸,那些恐怖的轰隆声又在脑海中响起,佩佩猛地想到什么,一把抓住荣祖的衣襟,“江二哥呢!他有没有事!” 荣祖愣住了,“江泮?他能有什么事?” “他被炸伤了!”佩佩推开他就跑,“他和三哥都被炸伤了!” 荣祖一脑袋的浆糊彻底清了个空,终于明白家中这团纷乱的缘由,连忙追了上去。 第四章 南海家园 有一个意图搞大事的齐玲珑在,佩佩和荣祖自然见不着荣安,两人无头苍蝇一般到处钻了一阵,最后还是阿嫦偷偷告知,荣安半夜醒来吃了点东西,不过吃完就被送出了万木堂,至于送到哪里,只有撬开齐玲珑的嘴才行。 整个万木堂都是厉害角色,两人谁也不敢惹,溜回雷小环所在的小院,没想到雷小环还以为安全把女儿送走了,懒得掺合胡家的事情,齐玲珑前脚走了,后脚就带着出了门,剩下阿兰在看家。 阿兰是雷小环和兰姨回广州的路上捡的孤儿,很会干活,就是并不机灵,一问三不知,做的饭菜难以下咽,佩佩囫囵吃了几口,洗澡换上干净衣服,拿出母亲给自己整理的包袱,顿时差点气晕过去——母亲和左姨这哪是把自己当女儿养,包袱里全都是村里老妇纺的土布衣裤,穿在身上丑极了。 哪怕是逃难,作为一个18岁的姑娘,自己肯定也得穿得漂漂亮亮,佩佩在心里狠狠鄙夷一番,放了几件从广州带回来的好看衣服进去,突然很想念丽娜。 如果丽娜在,她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 佩佩坐在母亲常坐的花草之间,昨天被轿子颠惨了的感觉再次泛上来,满嘴都是苦味,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四妹!吃糖!” 墙头冒出一个脑袋,又伸出一只手拿着糖果包在晃悠,佩佩哈哈大笑,搬来梯子把荣祖接下来。 荣祖一回家,母亲余咏明的哭声和泪水就没个完,真是厌烦透顶,敷衍了两句,拔腿就逃。 从小到大他只怕两个东西,一是余咏明的泪水,一是胡介休的戒尺。 佩佩心头好过了些许,给他剥了一颗,又给了阿兰两颗,整包没收进口袋,准备做逃跑时的口粮,。 两人一个满腹纠结,一个满心茫然,背对背坐着不说话,只剩下糖果在口中滚来滚去的声响。 荣祖突然嘿嘿笑道:“丽娜……” “不在!不去!不理你!”佩佩一点机会都不愿给他。 “我不是说要去找她,”荣祖颇有点心虚,笑容更加谄媚,“我的意思是说,她现在在哪,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不!告!诉!你!” 佩佩心头火起,自从荣祖表现出对丽娜的爱慕,这些年她给荣祖制造了多少接近丽娜的机会,没想到荣祖是这么没种的家伙,连广州都不敢去! 荣祖顿时蔫了,“四妹,没想到你也瞧不起我。” “对!就是瞧不起你!” 荣祖急了,“那你还我钱!还我糖!” 佩佩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就!不!” 阿兰撑着下巴笑眯眯坐在屋檐下看两人闹腾,雷小环身体不好,东阳不放心,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照顾,孩子就丢给余咏明,余咏明自顾不暇,倒是荣祖喜欢小孩,总带着她玩,兄妹感情特别好。 两人感情好的表现还跟人家不一样,一见面就得吵,吵完还是照样玩,每次吵都像唱戏一样好看,胡家里里外外10多个丫头个个喜欢看。 两人闹得正起劲,阿兰也看得起劲,完全没发现有人朝着这里走来。 听到笃笃的拐杖声,胡介休已到了门口,两人猛地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朝着后门跑去。胡介休对付小孩的法宝不外乎抄文章跪庵堂吃家法,两人惹不起还躲得起。 发现后门被人锁了,两人又朝着围墙跑,来不及架梯子了,佩佩一巴掌拍在荣祖肩膀,荣祖会意,只好苦着脸矮下身子给她当垫脚,佩佩一手抠在墙上缝隙,一脚踩在他肩膀,再一脚踩在墙上一个凸起处…… “胡四!下来!” 只听一声断喝,佩佩浑身一个哆嗦,一脚没踩稳当,朝着地面扑去。 荣祖眼明手快拦了一下,给了一点缓冲,佩佩才没摔个鼻青脸肿,只是佩佩跌下来之势太快太急,连累了荣祖,两人一起跌进墙下草丛,后脑勺同时磕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佩佩哇地一声,鼻涕眼泪全流下来,她哭的时机十分恰当,胡介休步履艰难,刚刚好一脚迈进来。 很快,佩佩和荣祖一起跪在胡介休面前,佩佩悲从中来,不停抽抽答答,荣祖一边看着表给她算时间,一边在心里狂笑,胡介休再有办法,再有多少废话,对着一个爱哭包也无能为力。 胡介休让阿兰关了门上了栓,坐在花草间慢慢喝茶,这一次的僵持战对峙战以佩佩投降告终,而荣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提前向胡介休投降,“阿公,你有话就说吧。” 佩佩擦了擦脸,低着头绷着神经等骂。 胡介休苦笑摇头,“都起来坐下。” 佩佩应声而起,极其小心地坐在胡介休身边,让荣祖去当这个炮灰。 荣祖反正天天挨骂,也不差这顿,大大咧咧坐在他面前。 胡介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数话涌到嘴边,又竭力避免呵斥,轻声道:“荣祖,趁着大家都在,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你的事不能再拖了,必须把人娶回来。” “娶谁?” 佩佩和荣祖同时发问,都呆住了。 胡介休也愣住了,恍惚间感觉哪里出了差错,又觉得是这一对小混蛋在演戏糊弄自己,为免上了两人的当,冷哼一声,沉默下来。 佩佩和荣祖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作不得假的茫然之色,也知道问胡介休只能乱上加乱,问不出名堂,同时一个挤眼,飞了一个只可意会的眼色,示意一起出去找人问个明白。 然而,两人这挤眉弄眼歪打正着,坐实了胡介休关于两人演戏糊弄的猜想,气得直抖,“你们……你们……” 胡介休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好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胡介休回到书斋躺下,受到了许老大夫的严厉批评。胡介休心脏不好,动不得气,也不能太多运动,一切以静养为宜,今天走了这么路,说了这么多话,也难怪会被两人直接气厥过去。 佩佩和荣祖自知闯了大祸,乖乖陪侍在书斋,哪都不敢去,自然也不知道荣祖和佩佩两个败家子差点气死胡四公的消息传得满城都是,胡家大族几个老人开了祠堂,只怕要动家法了。 亏得雷小环和左姨提早走开一步,又极少抛头露面,认识的人不多,得以在西城各处凭着局外人的身份参与这场“盛事”,听得心惊肉跳,雷小环果断派人拍了电报给丈夫,告知家中有变催促他赶紧回来,而左姨乔装打扮一番,四处听风声,终于窥得满城风雨的全貌。 佩佩还百无聊赖在小院看书,莫名其妙得到一张不知从什么渠道送进来的字条,看到熟悉的笔迹,以让荣祖带自己去鸿发粥铺吃鱼片粥为名拉上他就走。 当雷小环出现鸿发粥铺的里间,荣祖不禁瞪大了眼睛,“二婶,你们这是……” 看到母亲,佩佩顿觉有了依靠,很想扑进她怀里撒娇,哭诉连番可怕的遭遇,又知道母亲不会搭理自己,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她,嘿嘿傻笑。 雷小环冲着左姨使个眼色,左姨点点头,出去望风,荣祖回过神来,莫名有些兴奋之色,“二婶,你们有什么好玩的秘密,快告诉我吧!” 秘密确实有,但是一点也不好玩,也许还关系到两人的性命,雷小环心中气得冒烟,表面还是一片平静,压低声音道:“你们立刻走,去三水。” 荣祖喜出望外,他喜欢丽娜多年,明知配不上她,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佩佩还是有些不舍,怯生生道:“阿妈,家里到底发生什么?” 雷小环苦笑摇头,“我也不知道,等我弄清楚再接你们回来。” “是不是阿爸出了什么事……” 再说下去三水也去不成了,荣祖瞪了佩佩几眼,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国毫无反应,一把拉上她就走,为了保持这份神秘感,还特意从窗户跳了出去。 两人身手都很敏捷,遇到事情吃不了什么亏,雷小环目送两人离去,无声地笑,听到一点动静,回头看向门口,心顿时一沉。 来者赫然是胡四奶奶,一身仆妇妆扮的胡四奶奶! 左姨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奇遇,紧跟着胡四奶奶走进来,神色慌乱,不知如何开口。 雷小环心念一转,冲左姨一笑,让她不要惊慌,和胡四奶奶坦然相对。 “干得好!” 短暂的对峙之后,胡四奶奶打破沉默,冲着雷小环一点头,婆媳间算是有了一份默契。 雷小环心头大定,冲着她笑了笑,什么也不想解释。 胡四奶奶也不想逼着她解释,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轻声道:“真可惜,两个孩子回来我还没见上。” “阿婆,是你不想见。”事到如今,雷小环也不想跟她客气。 “这些天我一直在忙这件事……”胡四奶奶脸色一白,苦笑摇头,“养虎为患,是我的错。” “不是养虎,是人心有不足,必须划出边界。”雷小环加重了语气,“没有边界的好,只能引起反噬。” 胡四奶奶默然点头,转身离去。 黎丽娜跟着兰姨回到家,黎天民就通过刘副官送来最后通牒,袁茵忧心忡忡,只是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即便知道也不敢去找他,母女在家哭了一场又一场,不知如何是好。 荣祖和佩佩登门拜访,发现黎天民这个凶神恶煞不在,想当然以为自己运气好,袁茵和兰姨看到两人高兴得不得了,毫不在意荣祖那点坏名声。 丽娜看到佩佩带上了荣祖,还以为她也是冲着做媒来的,心头郁愤难平,脸色也不太好看。 丽娜艳丽过人,荣祖在她面前总有点灰头土脸,看丽娜有了脾气,非常乖觉地把妹妹让给她,自己去拍袁茵和兰姨的马屁——两人是做饼店出身,手艺特别好,讨不到丽娜的欢心,他能混点好吃好喝的也不枉此行。 夜深人静,两人收拾干净钻进房间,终于放下心结,回到亲密无间的时光里,佩佩坐在床头滔滔不绝,向她讲述这几天可怕的经历,而丽娜这才知道她和荣祖来三水是逃难,而不是相亲做媒,为自己这点龌蹉的小心思颇感难为情,紧紧抱着她不放手。 佩佩还当她是被自己吓到了,又得意又有几分心酸,拉着她起身,和往常一样偎依着坐在窗前看月亮。 没有恐惧,家乡的月亮,自然要比广州的宁静漂亮,佩佩长叹,“丽娜,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广州,乡下太……” “太可怕了。”丽娜想都不想就接了上来,“而且很无聊。” 佩佩用力点头,万木堂美名在外,谁能想到会是一个无尽深渊。 也许是今天的月色太美,丽娜想把一直压抑的心里话说出来,看着她凄然一笑,“佩佩,我们虽然从小同学,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跟你不一样。” “哪有不一样!” 这种笑容佩佩从来没有见过,不禁吓得有些语无伦次,生怕她在这个乱纷纷的时候说出什么绝交的话。 “你父母双全,家庭美满,我阿妈是人家的姨太太,见不得光……” 佩佩猛地捂住她的嘴,“不准你这样说袁姨!你……你不能这么坏!你阿妈很不容易!兰姨也很不容易!” 黎天民的坏远近闻名,袁茵的美貌也是远近闻名,黎天民如何使了手段金屋藏娇又不是秘密,佩佩见到袁茵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人阿姨,对此一直愤愤不平,丽娜这一句,无异于戳了她的心。 丽娜莫名发了急,甩开她的手,怒喝:“好什么!那都是假的!都是骗你们这些傻子!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要不是你们家出手帮忙,我根本活不下去,根本没有办法读书!她口口声声为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丽娜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又令人无比恐惧,佩佩呆呆看着她,只能陪着她一起悲伤,一起潸然泪下。 “生了我之后,她等于守了一辈子活寡,那个男人天天到处浪荡,处处留情,要不是我外公觉得愧对我们,给我们母女留下一点田产,我们早就饿死了。你知道吗,我们家明明只有三个人吃饭,她每次都要准备四双碗筷。她自欺欺人,也是自取其辱,她还想让我听那个男人的话嫁人……我呸!我从来没有当他是我父亲,也不会听他的话嫁给不认识不喜欢的人……” 佩佩听出端倪,用力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给她擦了擦泪水,低声道:“你别着急,我跟你想的一样!如果……如果有这么一天,有人逼我们嫁给不认识的人,我们就逃回广州!” “好!”丽娜也为她擦去泪水,“我就等你这句!” 佩佩忽而有了倾诉的心情,“阿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一尸两命,阿爸从小到大都挺讨厌我,他要是回来总没我的好日子过,所以我宁可躲在广州读书。” 丽娜定定看着她,笑容顿起。 “阿爸阿妈感情很好,可这对我来说是个噩梦,他们眼里只有彼此,没有我……” “你到底还想怎样,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丽娜一指头戳在她的脑门,两人都笑起来。 佩佩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就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不甘心,也不开心,“我从小就在两人卿卿我我的氛围中长大,以为世上的婚姻只有这样的方式,就是男女两个人看对眼,然后结婚生子,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丽娜带着笑默然点头,满脸向往。 “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从来不吵架。阿爸总是让着阿妈,把所有的事情一肩扛下来,不管外面遇到多大的风雨,回家总是心平气和,笑容可掬,你别误会,不是对我,是对我阿妈笑容可掬。而阿妈总是能够看出来,但从来不多说什么,每次都亲自下厨给他煲汤,做好吃的……” 佩佩苦笑连连,“只要家里哪天的汤特别好喝,我就必须非常识趣地躲开他们……” “叔叔和阿姨他们应该是上辈子的姻缘。”想起佩佩父母亲的故事,全天下没有哪个女人不会艳羡心动,他们的故事也让不幸的婚姻变得愈发痛苦,所以袁茵、兰姨和丽娜常常避免提到这个话题。 佩佩叹了口气,“我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中长大,只想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人,跟他和和美美共度一生,我以为我的想法非常简单,非常容易实现……” “哪有这么容易!傻瓜!” 两人相对沉默,丽娜恨恨扯了扯她的小辫子,“我阿妈也经常这样说,你出世的时候刚刚天光,天生带着亮光来人世,你从小见人就笑,人见人爱,不像我性子坏,天天哭个没停,把阿爸闹腾走了,把好运气也哭走了。” “这怎能怪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阿爸……” 丽娜掩住她的嘴,“知道,谁都知道我阿爸花名在外,不知道养了多少女人,可我阿妈不甘心,她找不到自己的错,总要找一个人来怪,怪我小时候老哭,怪我不是男仔,怪丫头笨手笨脚……” 丽娜哽咽起来,“我从小羡慕你,想要沾点好运气,所以才会跟你好。我确实也沾到了你的好运气,我跟你要好,黎天民很高兴,他对你们家,对你父母亲也是心怀羡慕的,他不认为是自己花心,他总觉得是没找到像你母亲那样知书达理的好女人。” 这已经超出了佩佩的理解能力,佩佩完全傻了。 一口气倾诉出来,丽娜心情好了许多,拍拍她脑袋,笑道:“别往心里去,我虽然恨他们,倒是非常同意我阿妈一个观点,一人有一个命,在投胎方面,我不如你,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你是父母亲捧在手心的宝贝,还有三个哥哥为你遮风挡雨,所以……” 丽娜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完,佩佩有人遮挡风雨,所以肆意妄为,胆大包天,可自己哪怕一件衣服一件首饰都得想尽办法去争,不但要自己争,还要为可怜的阿妈和兰姨争。 黎家那么多女人,阿妈娘家那么多虎视眈眈的兄弟,她不争,只怕连口饱饭也吃不上。 佩佩又是心酸又是心疼,扑上前紧紧抱住她,将她拉到床上睡下来,还是不太放心,又关了灯关了窗户,爬到床上凑到她耳边絮絮低语,“是我羡慕你,我不能没有你,傻瓜,你不要胡思乱想……” 先不管她说的是什么,光是这一系列的动作,丽娜心中已经一扫阴郁,花开绚烂。 在佩佩的絮絮叨叨中,丽娜安然睡去,而佩佩醒一阵昏沉一阵,有一句没一句,也很快沉入梦乡。 月光从窗户缝隙悄然挤入,两人紧紧偎依,笑容温暖。 有些事真是冥冥中注定,避无可避,江明月带着9个各大中学同学组成的抗日宣传队来到西园时,来接待他们的就是江夫人王红英。 作为西园这个小村镇的骄傲,作为抗日宣传的支持者,巾帼才女江夫人的出面合情合理,西园位于水陆交通要道,江明月想要绕过去也根本不可能。 江夫人安排了简单而丰盛的晚餐,让这些风尘仆仆的青年好好吃一顿,吃饭的时候借故避开,让江泠和江泮两人出面招呼。 江明月心头绷着一根弦,还以为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局面,没想到江泮明显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披着衣服,肩膀和身上缠满绷带,是被江泠扶着走进来。 江明月霍然而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江泮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重逢,挠了半天脑袋,江明月容不得他多想,疾步迎上把他扶着坐下,低声道:“怎么搞成这样?” 江泠满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面带微笑坐下来,“大家把这当自己家,千万不要客气。” 江明月听在耳中,心头刺痛不已,用颤抖的手伸向酒壶。 江泮提前将酒壶抢在手里,冲着他挑衅地笑,“受伤的是我,你好端端抖什么。” 江明月哭笑不得,抢过酒壶为同行的三个男生倒上酒,六个女生也起哄要喝,江泠袖子一捋,又拿了一壶酒来,干脆陪着大家喝个痛快。 “到底怎么回事?”江明月倒完酒还是回到江泮身边。 “别提了,在广州挨了炸,还好捡了一条命回来。” 江明月拍拍他肩膀,“好好保重。” “情敌”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江泮莫名想哭,“我是为了救她受的伤,你都能来看我,她竟然到现在还没来……” 江明月自然知道这个她说的是谁,在心中悄然叹息,语气愈发轻柔,“心思别老放在这上面,每天吃好睡好勤换药,等伤好了,你去找她不一样。” 这话倒是挺中听,江泮猛地一擦泪,“你看看,这种没良心的女人可不能要,你千万别被她骗了!” “你才被她骗了呢!”江明月极力回想,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却是那张一眼就令人惊艳无比的脸,轻轻嘀咕一声,丽娜,她叫做丽娜,对吗? “对!”江泮还当他看上了丽娜,立刻解除警报,冲他咧嘴一笑。 江泮本来就是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愈发显得稚嫩可爱,还有说不出的真诚,江明月心痛难抑,掩饰一般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江泮大惊小怪的叫声再度响起,“你又没受伤,手老抖什么!” 江明月气闷不已,放下酒壶自顾自吃起来,江泠闻声而来,目光刀一般落在江明月脸上,像是要把他这层面皮揭下来,看清楚他的骨血内在。 江明月知道她在看什么,坦然和她对视,从她眼中看到愤怒、茫然、不敢置信,还有隐隐的泪光。 即使不想不肯承认,他也无法改变容貌,在这三个人之间,他是最像父亲的一个。 对于江泠和江泮来说,那是个不负责任的,抛妻弃子的父亲。 对于他自己来说,那就是一个毫无生机,每天都不想活的苍白中年人,他对这个中年人没有爱,也不想去恨,宁可当孤儿,也不想跟这个人有关。 两人对峙良久,江泮艰难起身在两人中间挥手,“别看了别看了,我姐已经有未婚夫了!” 江泠恼羞成怒,一筷子头敲在江泮的脑袋上,江泮哇哇大叫,“阿姐,我知道他好看,可许大哥刚刚才走,有你这么直勾勾看人的嘛!” 江明月哈哈大笑,为江泮挡住江泠的第二次筷子袭击,这一次手终于不抖了,摆了三个杯倒上酒。 三个酒杯重重碰在一起,江明月和江泠交换一个眼色,一饮而尽。 听说江亭一回来就钻进账房忙碌,江夫人亲自做了两个下酒菜拎到账房,江亭早已习惯熬夜做完事情再去休息,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两人相对而坐,江亭低头迅速扒饭,江夫人自斟自饮,不知道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嘴角噙着一抹笑容。 江亭被她感染,平日滴酒不沾的人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英,盛赞和阿泠的好事定了?” 江夫人摇头,“刚接待了一支抗日宣传队,队长是个很英俊的青年,叫做江明月。” 江亭微微一愣,这酒顿时成了烫手山芋,喝不下也放不下。 “大哥,这个江明月真是有趣极了,跟我一起去见见,如何?” 江亭无可奈何,一口喝下,呛得连连咳嗽,发誓再也不喝了。 江夫人笑眯眯看着他,“大哥,你这是怎么啦?脸怎么拉这么长,见见一个有为青年,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江亭叹了口气,“孩子还小,他是无辜的,红英……” 江夫人一巴掌拍在他面前,“江亭,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江亭愣了愣,“谢谢你……” “谢个屁!”江夫人毫不客气啐了他一口,“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江亭低头沉默。 江夫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你放心,我知道孩子做的是正义的事情,不会为难他,我已经让他们三个见了面,是朋友还是仇人,以后看他们的造化吧。 第五章 一厢情愿 荣祖最怕寂寞,现在有妹妹一起玩,有美人看,有温柔可亲手艺超群的袁姨和兰姨,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黎家避难,每天屁颠屁颠跟上跟下,明知被丽娜嫌弃还美得不行。 荣祖指望不上,丽娜一出门就被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围观,烦不胜烦,而袁茵与世隔绝多年,出来一趟像要她的命,兰姨出了个主意,提供物质支持,佩佩也只能厚着脸皮上街卖兰姨做的杏仁饼,同时打听家中动静。 万木堂胡家在黎家所在的三水卢岭这个犄角旮旯地方同样赫赫有名,胡介休开堂授课,四处讲学,也曾来过这里。 提起万木堂胡介休,百姓还记得当年盛景,整条街老老小小全部一拥而上,胡介休把课堂从室内摆到室外,内容从卢岭历史讲到风土民情,平白亲切,后面的人即便听不到什么,照样为这样的氛围感染。 这并不仅仅是百姓对读书人的敬仰,而是胡介休多年来致力于推广的就是一种人人皆能成才,种田打渔男女老幼都应该读书识字的理念,让当年赌毒之风盛行乡野的广东悄然改变,所以熟悉的称他为胡四公,更多的人愿意称他一声文曲公。 佩佩在街头卖了三天杏仁饼,钱赚了不少,消息一点也没打听出来,丽娜看不下去,说好第四天陪着他们一起回万木堂看看。 第三天傍晚,佩佩听到有人从万木堂来,连忙四处找寻,好歹跟陈不达碰了面。 原来荣祖和佩佩早就约定,决不能打扰丽娜一家人的生活,再者荣祖也有私心,知道陈不达无法抵抗丽娜的美貌,平日留了个心眼,愣是没让他知道丽娜的家在哪里。 陈不达追踪而至,四处打听,竟然也没有人肯告诉他黎家住在哪里,或者说,从他一打听开始,他就被人盯上了。 黎天民政界商界军界都曾混过,只不过选错靠山被排挤出来,在地头上威名犹在,谁也不敢惹,自然也没有人敢告诉陈不达具体情况。 陈不达的任务是盯着荣祖,谁知因为太过疲累,找个地方躲着一觉接着一觉,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荣祖和佩佩同时失踪,雷小环出门在外,胡四奶奶带着余咏明回了娘家,偌大的万木堂只剩下胡介休一人。 陈太华和齐玲珑觉察出风雨欲来的信息,有些慌了神,把陈不达骂得狗血淋头,三人好一番推算,得知荣祖并没有去江家,立刻让陈不达到三水卢岭找人。 说实话,陈不达跟着父亲算了多年的账,万木堂的底子最清楚不过,胡介休好面子讲排场,养的闲人比干活的还多,再加上他病倒之后看病吃药花钱如流水,荣祖吃喝嫖赌,胡家入不敷出多年,万木堂其实就剩了个空架子,好名声,分不分家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陈太华和齐玲珑惦记胡家多年,现在谁挡谁死。 “达哥,家里怎么样了?”佩佩塞给他一个杏仁饼充饥,拉着他坐在街边。 陈不达倒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指望她把自己带去看丽娜美人,在心中盘算着怎么把两人拖在三水,让齐玲珑和陈太华漂漂亮亮拿下属于自己的一份家业,一个劲摇头说不知道。 “我阿爸回去没有?” “没有!” “那我阿妈呢?” “没看见。” “家里,不对,万木堂还有谁?” 佩佩也算是陈不达带着长大的,看她晒得一脸黑红,满头大汗,心头颇有些可怜,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万木堂是你三个哥哥的,反正没你一个妹仔什么事,你先躲在这里玩,就别管了。” 二叔东明懦弱无能,齐玲珑借着两个孩子和陈太华的支持,多年来气焰高涨,佩佩反正有外公家撑腰,跟她没什么利益冲突,能避则避,如今看来,撕破脸的一天总算到了。 如果能分家倒好了,佩佩在心中苦笑连连,父母和自己三口的小家能脱离万木堂的话,一定要来三水住,跟丽娜比邻而居…… 陈不达左顾右盼,突然瞪圆了眼睛,一跃而起,挡在气势汹汹冲上来的两个壮汉面前,怒喝,“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老板有请!”两人分工明确,一个解释,一个捋袖子吓唬人。 “老板?哪个老板?”佩佩四处张望,“我们是黎家的朋友,你们有没有跟黎老板打过招呼。” 黎天民从两人身后走出来,“还算机灵,知道报我的名号。” 黎天民出身军旅,即便退职多年,还是保持着穿军装腰间配枪的习惯,身边还跟着配枪的士兵,怎么看怎么吓人。 “伯父好!” 佩佩认识丽娜10多年,跟黎天民见面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出来,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满面红光顶着一个肥肚子的阶段,看他有所改变,微微一愣,笑眯眯道:“伯父,您这是返老还童了吗,怎么看起来不太像了,像个年轻有为的大将军。” 这话还算中听,黎天民哈哈大笑,上下打量她,想起她是胡介休的孙女,西关才女雷小环的独生女儿,脑子不会不好使,一瞬间改变主意,准备找小姑娘好好聊聊。 黎天民退职少了许多应酬,心情也十分郁闷,身材自然清减许多,很自然地接受了女儿好友的恭维,冲着两人一点头,“跟我来!” 两人跟着黎天民上车走了一阵,来到深巷中的一幢小楼,这才知道黎天民在街上竟然还有一个家,同在三水卢岭,黎天民愣是瞒得滴水不漏,就连丽娜也不知道。 佩佩暗暗心惊,极其小心地留意进来的路径,路上的特征,陈不达还当自己真的成了大人物的座上宾,满脸兴奋,一路左顾右盼,佩佩的眼色和黎天民的怒视统统没有看见。 引着两人进了小楼,黎天民对佩佩倒也客气,拎小鸡仔一般把她拎上桌,亲自倒了一杯水给她压惊,瓮声瓮气道:“你们不是刚分开,又来找丽娜干嘛?” 陈不达赔笑道:“佩佩在家没人玩,想念黎小姐……” “没问你!”黎天民瞥了陈不达一眼,“你算哪根葱!” 佩佩一看不妙,“他姓陈,名不达,是我大哥的朋友。” “没问你!”黎天民不耐烦了,“你们赶紧回去,别坏我的事。” 丽娜也不知道的地方,黎天民肯带自己上门,自然不是因为好客,佩佩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装出乖乖女的模样,“黎伯父,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丽娜也只有我一个人玩……有什么事说不定我还能帮你,绝对不会坏你的事。“ 黎天民虽然瞧不上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倒也真怕丽娜不肯听自己的,闹得满城风雨,父女彻底决裂,决定从脾气看起来柔顺的佩佩下手,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胡四小姐……” “我叫佩佩,或者叫我阿佩也行。” 黎天民点点头,“阿佩,丽娜花了我这么多钱,到底读了多少年的书,是不是读完大学了?” 佩佩目瞪口呆,一个虚伪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陈不达见势不妙,连忙插嘴,“他们刚刚高中毕业,还没读大学。” 黎天民如同被踩着了尾巴,拍案而起,“老子花了这么多钱,才读个中学!” “高中!”陈不达还不知死活,继续显摆自己的渊博知识,“读了高中要考试,成绩好才能上大学。” 黎天民不耐烦地摆手,“老子说大学就大学!少放屁!” 黎天民看向刘副官,“听到了没,丽娜小姐读的是大学!” “岭南大学!”佩佩狠狠咬了咬牙,笑容满面看向黎天民,“我们考上了岭南大学,只不过现在学校遇到轰炸,暂时停课。” 黎天民冲着比出大拇指,“就这么定了!” 刘副官连忙像模像样记下来,“丽娜小姐读的是岭南大学一年级。” 陈不达哭笑不得,放弃了拍马屁的努力,苦着脸冲着佩佩挤眼睛。 生气没有用,还是得继续应付黎天民,为丽娜争取福利,佩佩脑海中灵光一闪,笑道:“伯父,依我看,丽娜是大学生,那对方也至少应该是大学生。” 黎天民瞪向刘副官,“听到没有,对方一定要是大学生。” 刘副官苦着脸看着手里的记录本,“这样一来,范围越来越小了。” “范围小就更好找了,要是留过洋,那就能一锤定音了。” “留过洋为什么就能定?”黎天民瞪着圆圆的眼睛,一脸天真无邪的好学生模样。 陈不达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机,对佩佩有些刮目相看。 “留过洋说明家境不错,而且去沙面随便混个事情做也能过上好日子……”佩佩盯着黎天民细微的表情,发现一丝不悦,立刻改口,“当然,伯父这种大将军身份,这样的家底,那得将军司令省长……” 陈不达眼睁睁看着佩佩说瞎话,汗毛倒竖,悄悄往旁边挪移。 佩佩一个喘气,露出灿烂笑容,“我不懂你们大人都有些什么官,反正我觉得,伯父要找的话,至少也得是个广东首富!” 黎天民一拍手,哈哈大笑,“说得好!” 一阵零零碎碎的掌声响起,陈不达慌忙鼓掌,脸色发青。 黎天民看向刘副官,“都记下,都记下,四小姐说的太好了!” 佩佩一个九十度鞠躬,“伯父,您过奖了!” 黎天民认定佩佩是自己人,神色语气都放松许多,一边扯开不舒适的衣服第一粒扣子,一边挥手,“给四小姐上一份糖水,要冰的!” 佩佩瞥了陈不达一眼,陈不达迅速闪到黎天民视线之外,表示不蹚浑水。 糖水刚喝完,黎天民让刘副官送来一大本册子,陈不达挪啊挪,已经站到窗前看风景,表示这一切跟自己没关系,惹不起躲得起。 佩佩仔细翻开册子,心中暗暗叫苦,黎天民敢情真把丽娜的婚事当成一桩事业在经营,广东的年轻才俊军政高官全被他搜罗个遍。 黎天民目光热切地盯着册子上的一张张照片,“阿佩,你跟丽娜随便嫁一个,这辈子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仔细看,一定要记在心里。” 黎天民说得动情,用力挥手,“你看,我又不是没地方住,为什么置办这份产业,就是为了黎家有面子,让我宝贝女儿嫁个好人家……” 袁茵、兰姨和丽娜三人挤在街巷之中的小院,他口口声声为了宝贝女儿,一个人独享一幢小楼,佩佩在心头冷笑不已,在黎天民滔滔不绝之时,一个大胆的想法悄然而生。 黎天民说累了,抓着大壶咕咚咕咚喝水,这才想到还有一个人,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衰仔,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来找我女儿的!” 陈不达浑身一个激灵,连连摆手,“我是来找佩佩,我要接她回家,对,胡四公让我接他们回去,家里要给她相亲,您放心,万木堂来往的都是书香世家,四公给她找的也是读书人。” 黎天民点点头,笑容满面看着佩佩,“怎么样,看完这些男仔,有没有什么想法?” 佩佩蹙眉点头,“条件都很好,跟丽娜也很般配,就是怕丽娜不乐意。” 黎天民一拍桌子,“等我把宝贝女儿介绍过去,再把条件谈好,婚定下来,丽娜哪敢不乐意!” 佩佩终于听出端倪,目瞪口呆,挤出一丝笑把到嘴的疑问吞了回去。 陈不达忍不住了,代替她发问,“伯父,这些人难道还不知道?您没去谈过?” 黎天民冷哼一声,“我这么忙,丽娜又不肯回来,哪里抽得出时间谈!” 陈不达向来追求玩乐,对什么事都没什么所谓,听得叹为观止,对美人丽娜产生了深深的同情,看了看佩佩,非常聪明地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来不及了,他的问题已经惹怒了黎天民,黎天民使个眼色,刘副官带着人气势汹汹冲上来,把他拖了出去。 佩佩不怒反笑,冲着陈不达大叫,“你先回家等我,我们这就回去……” 夜深了,听完佩佩今天的奇遇,丽娜始终一发一言,好似这些荒谬的事情完全跟自己无关。 佩佩拉住她的手,“跟我走吧,明天就走!” 丽娜点点头,看向天边的星斗。 “衣服这些我那里都有,钱我也有,你不必惊动家里人,如果我家也逼我相亲,那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去澳门,去香港,去哪都行。” “我想回广州。” “广州?”佩佩急了,“我们刚刚逃出来!” “我只喜欢广州,喜欢西关。”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凄冷,让人不心疼也难,佩佩不再坚持,笑道:“以前都是你让着我,也该我让一让你,反正,这次你说去哪就去哪,你说去西关,那我们回去就好了,你不是说过我有三个哥哥帮我,有他们在,我们肯定饿不死!” 丽娜点点头,轻轻靠在她肩膀,两行泪落下来。 第二天一早,听说丽娜要去万木堂玩,荣祖求之不得,踩着风火轮冲上街头去找船。 三水卢岭交通虽然便利,街上有黎天民的眼线盯着,佩佩和丽娜到底还是怕出什么岔子,一致决定从水路走。 水路虽然绕行数里时间慢一点,对于刚出牢笼的两人来说,也算是一趟难得的水上游玩之旅。 荣祖能跟喜欢的美人一起游玩,正是求之不得,出了大价钱找到一条宽敞的船,船东是一对老夫妻,技术很好,不怕急流滩险。 荣祖准备妥当,早早在船上等候,佩佩和丽娜给袁茵和兰姨留了张字条,借口要一起去卖杏仁饼,都戴了个大斗笠出门上街。 两人避开人群很快和荣祖会合,立刻朝着南海西城出发,三人好似刚刚逃过一场大劫,一路唱着笑着,让老船家夫妻一脸的皱纹笑成一朵花。 行至中途,夕阳将江水染得格外明媚,大家不自觉都慢下来,齐聚在船头看着船家的老妻做饭。 炊烟袅袅,荣祖忽而一笑,冲着两人张牙舞爪,“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化骨龙?” 船家夫妻扑哧一笑,佩佩和丽娜也笑眯眯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化骨龙,就是一种非常非常凶猛的鱼类!” “有多凶?还不是被我们吃掉!”佩佩撇撇嘴,决定跟大哥唱个双簧逗丽娜开心。 “傻妹!化骨龙谁敢吃!那是吃人的!”荣祖开始眉飞色舞,“化骨龙长得跟其他的鱼,喏,就是水里这些鱼没什么两样,别的鱼随随便便就能长大,化骨龙就厉害啦,起码得五百年!” 荣祖张开巴掌逼在丽娜面前,终于把她飘飘忽忽的思绪引过来。 “像阿龙家这样的老疍民会有感应,捞上来的时候念咒语,化骨龙就变成红色……” “为什么?”佩佩笑起来,“凶的鱼干脆吃掉嘛。” “千万别吃!”荣祖瞪圆了眼睛,“化骨龙谁吃水死,哪怕只喝了一口汤,也会变成一滩血水!” 丽娜惊呆了,“那放了会不会死?” 荣祖笑着凑到她面前,“当然不会,放回去之后,烧香拜拜,给化骨龙一点好处压压惊,这件事就算完了!” 佩佩和丽娜惊恐地看着荣祖,“那怎么才能看出来?要念什么咒?” 荣祖大笑,“教你们也行,你们叫我最靓仔的哥哥!” 佩佩狠狠丢了个白眼,知道他又开始不正经,丽娜凑上去敷衍着叫了声靓仔哥哥,荣祖哈哈大笑,叫她学着点,一手撑着腰捏个兰花指拉起粤曲的强调,“化骨龙,快点现身!” 丽娜也有样学样,逗得荣祖捶着船板大笑,笑趴在船上。 佩佩含笑看着两人,终于将沉甸甸心放下来。 丽娜笑嘻嘻坐在她身边,两人心照不宣交换了个眼色,丽娜将头靠在她肩膀,享受片刻的欢愉和安宁时光。 荣祖突然指着远处大叫,“煎蛋!大煎蛋!” 夕阳挂在地平线上,橙红一片,可不就是个大煎蛋,佩佩拊掌而笑,用力拉住丽娜的手起来,迎着风看煎蛋。 荣祖笑眯眯看着,忽而眼眶一热,将两人牵手而立的美好背影定格于脑海。 兄妹正在享受浪漫归途,并不知道家中大局已定,胡四奶奶风尘仆仆带着余棉归来,还带来了一个余家在军中的族亲余翰给自己做后盾。 余家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个余,是肇庆高要余汉谋的余,余汉谋如今掌管广东军政大权,胡四奶奶和余棉家在肇庆的这一支得了一点好处,族中子侄余翰在军中混了个差事。 余翰的差事不漂亮,官也不大,唬住齐玲珑和东明绰绰有余,东明也是好面子的人,为求家中安宁不得不由着妻子摆布,本来就不愿掺合分家的事情,以荣平做借口好歹硬气一回,让齐玲珑别再家里胡闹,随即以去香港卖货为名,溜之大吉。 没有东明做后盾,齐玲珑师出无名,只得向陈太华求助。 就在此时,雷小环将搜集到的一本私账交到胡介休手上,还有一张陈太华偷偷在广州置办的房产图样。 如果说这些都还算小意思,令胡介休怒火中烧拍案而起的,是一叠厚厚的打着指印的告状信。 这些年来,陈太华以万木堂的名义跟人做生意,大钱黑小钱贪,雁过拔毛,卑鄙无耻,众人十分愤怒,只是知道胡介休身体不好,冲着他的面子都隐忍不发。 胡介休凭着一口怒气支撑,拉着陈太华在书斋谈了一夜,陈太华从书斋摇摇晃晃走出来,面白如纸,当即把管家的钥匙交到胡四奶奶手里,留下一封辞呈离开万木堂。 陈太华一走,齐玲珑失去所有帮手,再也不敢提分家一事,亲自把荣安从乡下接回来给自己撑腰,生怕胡介休秋后算账。 胡介休请来许老大夫,在他陪伴下硬挺着来到胡家祠堂开了个会,会开得如何,胡家上下都不知情,唯一看得到的结果是十七叔胡骏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跟着胡介休回来,成了胡家第二任管事。 十七叔是整个大家族最闲散最胸无大志的一个,一直在家中侍弄花草,倒也侍弄出一点名堂,成了远近有名的十七花圃主人。 胡介休虽然不怎么管闲事,在家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开了口,胡骏立刻将花圃交给儿女打理,跟他回来主持大局。 胡骏坐镇万木堂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总账,让胡介休摸清楚万木堂的家底,把办四件喜事的钱粮财物准备出来。 胡介休自知时日无多,不把这个烂摊子处理好,只怕他一走,胡家就会彻底败落,而胡四奶奶外强中干,偏心太甚,加上有荣祖这个败家子,万木堂保不住就算了,这几个肯定落个下场凄凉。 等清理完万木堂的隐患,把蠢蠢欲动的齐玲珑打压下来,胡介休立刻召集胡四奶奶和三个媳妇来到书斋,把四个孩子的亲事同时提上日程。 事有难易,亲事也有先后,大家一致同意第一个解决佩佩的亲事,佩佩表面乖觉,小动作不断,也是荣祖的精神依托,算是家里最大的麻烦。 第六章 万木堂前 陈不达先到的家,得知万木堂发生的一切,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雷小环见了一面,将佩佩在三水的情况一一告知,同时将当日在黎天民那里的奇遇说清楚,提醒她小心黎天民,随即偷偷回乡下去了。 他没有去见齐玲珑,此时此刻,齐玲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不可能见他,跟雷小环这样聪颖沉稳的女子相处多了,他愈发难以忍受齐玲珑的愚蠢,也瞧不起她的锱铢必较,咄咄逼人。 万木堂虽都是一帮子老弱妇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孱弱,他向来不愿与他们为敌。然而,此时两人鬼迷心窍,他无法阻止,只能由他们去作乱,他笃定胡介休教书育人多年,不管是因为好面子还是真心包容,肯定不会闹得太难看,给两人留一条路走,没想到果然猜对了。 荣安休养得宜,很快就恢复过来,把自己关在书斋整理胡介休的文集,为父母亲赎罪。 荣平休假,一身戎装赶回来与兄弟姐妹相聚,跟弟弟一番长谈,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心怀不满又无可奈何,从此鞍前马后服侍胡介休,一来学习,一来同样也是赎罪。 荣祖佩佩兄妹和黎丽娜反而是最后一个到家,荣祖成天在船上耍宝,晒得黑不溜丢,胡四奶奶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兄妹团聚,加上一个美人黎丽娜,万木堂顿时热闹起来,胡骏悄无声息地遣散了20个仆人,留下各房得力人手,万木堂人少了,闲话少了,大家闲来读书纺织,去贫儿院开展教育,风气为之一新。 两兄弟摆出向着胡介休的态度,齐玲珑不敢再兴风作浪,再者她一心抓家中的财政大权,没有料到陈太华做了两本账,演的是两面人,肥了他自己,将万木堂折腾得奄奄一息,心下也十分懊悔,看胡四奶奶和余棉在厨房灶台忙碌,也换了布衣跟着她一起忙碌,又回归了初嫁过来几年的谦和有礼。 万木堂局势定下来,众人都不舍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不敢提嫁娶之事,只有胡介休和胡四奶奶拉着胡骏一次次商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荣祖和佩佩在家不敢提陈太华父子的事情,其实还是惦记着一起长大的陈不达,借着带黎丽娜出来爬山游玩之机,悄没声息地将陈不达堵在南海乡间的住处。 陈太华赚了钱之后并不想回深山村里,在西城乡下一个叫做樵山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建房,前有池塘后有小山,前院后院菜园齐备,颇为宽敞漂亮。 三人到达的时候,陈不达正戴着一个大草帽坐在池塘边钓鱼,佩佩反正常来玩,反客为主,钻进屋子里觅食,丽娜则跟着两人钓鱼。 黎丽娜这几天心情好,整个人愈发明媚漂亮,在阳光下就像闪着光,陈不达一直知道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知道荣祖喜欢她,但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接触,并不知道她有多好看。 只是和黎丽娜对了个眼,陈不达彻底沦陷,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荣祖怎么叫都挪不开。 黎丽娜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也由得他去,荣祖一声大喊“四妹”,佩佩提着锅铲气势汹汹跑来,这才逼得陈不达起身去准备饭菜。 刚钓的鱼熬成鱼汤端上来,再加上菜园子的小菜,这一顿就准备得有模有样,四人难得凑在一起,荣祖和佩佩不提万木堂的事情,陈不达也不开这个头,一门心思给黎丽娜献殷勤。 吃饱喝足,陈不达和荣祖烧水泡茶,四人坐在小院看着夕阳西下,陈不达终于放下心结,坦然提起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佩佩向荣祖递个眼色,表示不参与这件糊涂事,事实上,她确实不清楚也不关心家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阿母这么着急把兄妹遣走,等他们一回来,万木堂已经旧貌换新颜。 远在三水的黎丽娜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听过万木堂的风言风语,她还以为佩佩是家丑不可外扬,没想到当事人全都瞒在鼓里,心底颇为惊讶,不免多看了陈不达几眼。 “都过去了,阿达,别提了。” 荣祖这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并不是不想提,只是心上人在这里,他总得给万木堂留点面子。 美人在侧,陈不达多出几分倾诉的心情,“你们不用劝我,我阿爸贪心不足,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荣祖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佩佩,佩佩瞪他一眼,低声道:“达哥,你这个早知道的意思是什么?是你从来万木堂的那天就知道这个计划,但是没有阻拦,还是说你从来都知道并且参与。” “你长成今天这个样子,我都高兴。” 陈不达顾左右而言他,笑吟吟看向黎丽娜。 黎丽娜听出端倪,脸一沉,“你还没回答佩佩的话。” 黎丽娜的话还是有用,陈不达脸上有尴尬之色,点头道:“从进万木堂我就知道。” 荣祖和佩佩目瞪口呆,陈不达进万木堂的时候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和荣祖摸爬滚打四处捣乱中一起长大,还顺便带大了一个佩佩,这种交情如果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明知他的所作所为,还助纣为虐,帮着他对付你,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佩佩截住他的话茬,“你怎么对付我们?” 荣祖醒悟过来,“你没怎么对付我们啊。” 黎丽娜苦笑摇头,看向天边的晚霞,要对付一个人根本用不着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手段,袁茵和自己这些年连番遭到排挤打压,差点连饭都吃不上,这种惨痛遭遇还不够说明问题。 荣祖还在追问,“阿达,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佩佩瞥见黎丽娜脸上略带嘲讽的笑容,也有点听不下去了,果断伸出两根手指头变成剑,准确地戳在荣祖喉头。 荣祖捂着脖子咳嗽连连,陈不达哈哈大笑,“阿佩,你们家在给你招亲,你好好的。还有你,阿祖,你就快成亲了,成了亲就收了心,好好守在万木堂吧。” 荣祖目瞪口呆,“我?成亲?跟谁?” 佩佩也傻眼了,“难道你一直没告诉我们?” 荣祖急了,“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我阿爸撺掇胡四公做的主,你要娶的是东湾谭家的第七个女儿,叫做小玉。”陈不达叹气,“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是阿爸和三少奶奶派到你身边的探子。我就是要坏你的事啊!” 荣祖一拍桌子,“坏得好!” 佩佩也一拍手掌,“坏得妙!” 黎丽娜看着兄妹两人的完美配合,笑得直不起腰来,第一次感受到有哥哥的好处。 要是陈不达不提,荣祖和佩佩还真不知道有个东湾谭家,这是胡家的世交,胡介休曾经的同窗,这个世交荣祖其实只见过一面,那时候他和陈不达带着调皮鬼佩佩,自然无心跟其他的小孩子敷衍。 “丽娜,你知道吗,二哥和三哥都不喜欢跟我玩,只有大哥和达哥走到哪都带着我。” 不管陈不达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进入万木堂,这18年的陪伴作不得假,佩佩走到黎丽娜身边坐下来,靠在她肩膀,试图从她身上寻找安慰。 黎丽娜看得好笑,她比表面看起来的模样要强大很多,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安慰,那这出戏是准备演给谁看呢? 除了陈不达还会有谁?佩佩难道想留住陈不达?黎丽娜目光扫过两人,在心中否定了佩佩喜欢陈不达的可能性,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是最了解佩佩的人,不管是高官还是小丫头,但凡有佩佩在,就不可能有让人受到冷落的情况发生,而且佩佩还有一种魔力,不管是在忙碌还是玩乐,随时随地都能让人如沐春风,这也是佩佩能跟黎天民这种凶神恶煞过招而不败下阵来的原因。 陈不达和荣祖交换一个眼色,摇头一笑,“别傻啦阿佩,我们带上你,你阿妈能多给我们一点钱,那会我们穷死了。” 黎丽娜微微一笑,感同身受地点头。 佩佩一脸茫然看着三人,荣祖心头火起,化指为剑,朝着她喉头戳去,佩佩身手不凡,抬起手臂挡住他的偷袭,反手戳向他,荣祖闪避及时,佩佩正戳在他肩膀,荣祖还没什么反应,自己捂着手就嗷嗷叫起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佩佩虽然出自曾经豪富一方的雷家,这一支就剩下雷小环一个独女,雷小环虽然聪颖,苦于身体不好必须常年静养,东阳继承下来,多年来疲于奔命,不得不逐步结束生意,独守澳门一隅。 而佩佩爹不疼娘不爱,对自己的有钱没钱向来没什么概念,雷小环也挺乐意甩掉这个麻烦,谁愿意领走她都行,给钱特别痛快,这就造成了穷了她一个,富裕一圈人的奇景。 说笑一番,言归正传,佩佩一把抓住荣祖,低声道:“大哥,我们做个交易怎样?” 黎丽娜也凑上来,“佩佩,你还记得我们在广州说过什么吗,这一次我们要互相帮助才行。”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荣祖乐呵呵看着黎丽娜,“我肯定要帮你的!” 眼看他又犯了花痴,佩佩一巴掌将荣祖葵花般的笑脸推到正常,“不行,你得先答应帮我解决麻烦!” “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嘛!” “信不过你就对了!” 荣祖冷哼一声,闷闷坐到陈不达身边吃点心。 佩佩和黎丽娜交换一个眼色,佩佩嘿嘿笑道:“大哥,我喜欢的人在广州,叫江明月,我想办法去找他,你帮我挡了相亲的。” 黎丽娜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她想到了以佩佩的脾气,肯定会想尽办法去接近和追随江明月,但却没想到她敢这样大胆说出来。 佩佩这一开口,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也堵死了黎丽娜接近江明月的可能。 跟以前一样,佩佩难得看上一件东西,难得想穿什么,更不用说吃什么,看上了那就非得弄到手里,穿到身上,吃到嘴里,黎丽娜以前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有可能会成为受害者。 黎丽娜知道这时候应该生气,可她一点也发作不起来,她悲哀地发现,只要她一天在乎这个朋友,她就没有任何赢的可能。 佩佩能说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话,荣祖和陈不达都呆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黎丽娜突然一咬牙,淡淡笑道:“你说江明月吗,我也喜欢他,这可怎么办呐。” 荣祖和陈不达面面相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荣祖突然一拍大腿,“这江明月是哪来的混球,看老子不弄死他!” 佩佩和黎丽娜同时逼近,“你敢!” 陈不达一把拉住荣祖,笑眯眯道:“不急不急,说不定是两个姑娘开玩笑呢。” 佩佩眼看要发难,黎丽娜抢先一步堵在他面前,“谁说我们开玩笑!我就是喜欢他!” 荣祖怒喝,“你们疯了!” 佩佩吃吃笑起来,“没疯,我们就喜欢她!” 她说的是“我们”,黎丽娜心头一动,鼻尖微微发酸,突然醒悟到一个事实,即便自己敢承认这份喜欢,敢去追求他的脚步,到了真正和佩佩对抗的时候,还是会输到一败涂地。 这场看似公平的竞争,还没开始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荣祖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攥紧拳头大吼,“都跟我乖乖去相亲,去嫁人!你,丽娜,你这次虽然跑了,你阿爸不可能放过你!你阿爸的脾气谁都知道,我们谁也不敢惹他!还有你!四妹,你要是敢再说这种话,我……我们……我叫你阿妈把你关起来!” 荣祖成天游手好闲,嘻嘻哈哈,这可能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三人全都看呆了,佩佩嘴一瘪,准备哭给他看,黎丽娜忽而大笑着站出来,“我们跟你开玩笑的啦!大哥!” 佩佩莫名认了真,“我没跟你开玩笑!胡荣祖,你记住江明月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是你妹夫,你认得认,不认也得认!” 陈不达看出端倪,起身赔笑道:“行啊行啊,只要你喜欢,我们肯定认,佩佩,以后需要帮忙说一声,我们两个哥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荣祖一把拉开陈不达,“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别捣乱!” 佩佩堵在荣祖面前,“他是我们学长,中大高材生,你有什么不满意!” 具体有什么不满意,荣祖确实说不上来,只是非常单纯地觉得这件事成不了,佩佩看他张口结舌,哈哈一笑,“东湾谭家的姑娘,你想不想娶?” 荣祖迅速摇头,目光不自觉地瞥向黎丽娜,听到心中有人在绝望地呼喊,“嫁给我……嫁给我……” 黎丽娜笑吟吟看着他,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爱意,或者说,贪恋她美貌的人这么多,胡荣祖和陈不达她都没看在眼里。 佩佩伸手挡在他眼前,“我们不吵架了,回到正题,你帮我挡了求亲的人,我们帮你挡掉谭小七!” 陈不达急了,“你们别开玩笑,荣祖,你早就该成亲了,谭家这门亲事退不得!” 佩佩点点头,“也对,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 黎丽娜也凑上来,“退了亲对姑娘可不太好,你得想清楚。” 陈不达拦在两人面前,“荣祖,都怪我把这件事瞒了你,谭家七小姐我见过,人很漂亮,知书识礼……” 有黎丽娜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在面前晃,哪种漂亮都是浮云,跟荣祖毫不相干,荣祖不耐烦摆手,目光直勾勾看着黎丽娜,赔笑道:“你说过要帮我……” 看大哥这个花痴鬼模样,佩佩觉得丢脸极了,两指头戳向荣祖的喉头,黎丽娜忽而有报仇的快感,迅速拦住她的手,冲着荣祖娇羞一笑,“我帮你可以,我们得先开个条件……” 除了江明月这根旷古绝伦的大木头,还没有谁能抵挡得了这种千娇百媚的笑容,荣祖只觉遍体酥麻,什么谭小玉什么陈不达什么四妹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不管她说了什么,全都傻呵呵点头。 等荣祖飘飘忽忽从美人如花的云端掉落下来,一切已成定局。 三人从樵山陈家离开,径直去了东湾谭家,这次佩佩没敢出面,黎丽娜作为荣祖心上人,和荣祖携手出现在谭七小姐面前。 谭七小姐并不只是知书识礼,还是个性格刚烈很有主见的姑娘,当即叫来父亲把这桩婚事退了,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溜之大吉。 三人还没回到万木堂,听说胡介休拿到退亲书气得当场晕倒,吓得连忙四处找地方躲,三房少奶奶很难得地携手上阵,抓着戒尺一顿猛揍,把三人抓回万木堂。 荣祖和佩佩再度关进庵堂,全靠着荣安大发善心来送点零嘴,捎点消息,等两人关足三天放出来,才知道黎丽娜被黎天民派出来的一行人逮回三水。 而两人也面临人生最大的挑战,胡介休亲自放出帖子,要给荣祖和佩佩两人先行相亲完婚,荣祖花名在外,加上刚被退了一门亲,应者寥寥,反观佩佩,求亲者络绎不绝,简直要踏破万木堂门槛。 西园农场能够经营到今天,在收益之外还能取得不错的名声和地位,全凭着江夫人将双脚牢牢钉在土地,维持每家每户的和平共存,盯着每一寸田园的收成,这也是西园上下痛恨江放抛妻弃子的原因之一。 江明月带着队伍在西园走了一圈,发现西园抗敌氛围很浓,并不需要自己来动员宣传,悄悄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江夫人一直在以做抗敌后援工作,而从西园农场送出去参军的青年,每个家属都由农场照顾,不会让孩子们有后顾之忧。 江夫人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越超然,越凸显出江放多年来的不负责任,江明月听在耳中,恼在心里,彻底断了再来西园农场的念头,也将和江泠江泮姐弟的那次相聚痛饮当成永别。 江明月带着宣传队悄无声息离去,江泮生怕他转到万木堂,找人去打听消息,没想到江明月没打听出来,倒是打听出一个更可怕的消息,胡介休要嫁四小姐了! 江泮拉着江泠给自己做说客,带着惨兮兮的笑脸出现在江夫人面前,想要江夫人去万木堂求亲。 看着江泠一脸的无所谓和江泮的慌乱,江夫人心里有底,叹道:“泮儿,我知道你喜欢胡四小姐,可你知道她喜欢你吗?” “那肯定!不然她不会跟我玩!”江泮话一出口,还是有些心虚,“再说我帮她这么大的忙,她总不好意思拒绝我。” 这话说得实在没底气,江夫人和江泠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摇头。 江夫人强打精神说服深陷爱河的儿子,“我不会反对你的选择,但是在做这个选择之前,你有没有考虑她的想法?” 江泠噗嗤一笑,双手抱胸作壁上观。 佩佩和黎丽娜都是大小姐脾气,小时候佩佩贪玩,还愿意跟着三个哥哥一起来消暑度假,跟江泮上山下水捞鱼打架,等进了广州城,跟黎丽娜做了伙伴,人也渐渐变了,再也不喜欢西园农场这样的乡下地方,一说起来就各种推脱,怕苦怕累怕蚊子怕虫子,西园农场虽好,远远没有广州繁华的大街小巷吸引人。 江泮喜欢西园农场,不喜欢热闹,两人一来二去,渐渐疏远,如果不是胡家急着把佩佩往外嫁,他未必有这个胆子开口。 江泮笑道:“当然考虑过,趁着广州炸成这样,我们赶紧成亲,成了亲正好留在农场帮您做事。” “你还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江泠终于开口。 江泮疑惑地看着她,“不留在这里去哪里?” 这个姐姐从小比他有主意,她质疑的事情肯定有道理,但农场难道不是两人的家吗?她为何会当着江夫人有此一问? 江泮也知道肯定从姐姐口中问不出什么答案,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江夫人。 江夫人脸色并不好看,笑容惨淡,眼里有泪光。 江泮急了,“阿妈,您放心,我会帮您守住农场。” 江泠嗤笑一声,“阿弟,谁要你帮忙。” 江泮哑口无言,求救一般看着江夫人。 江泠忍无可忍,低喝道:“阿妈能凭一己之力开辟农场,经营到现在的规模,你男子汉大丈夫,就非得把自己的一辈子拴在这里吗?你难道没有想做的事业,没有想去的地方……” “别说了!”江夫人突然大喝一声,“阿泠,你让他自己想办法。” “我想明白了,我喜欢农场,喜欢种田种菜,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为什么就非得去个广州香港美国英国,不能单纯一点呢。” 江泮说得鼻子酸起来,“什么事情都得要人去做,我留在农场研究农作物,解决乡亲们各种难题,照样也是一辈子。” 江泠笑了笑,“你辛辛苦苦考上大学,就想回来做农夫?你学的是什么?你甘心吗?” “阿姐,出去闯荡功成名就没什么了不起,像阿妈一样,一辈子安心做一件事,养活了这么多人,这样也很了不起。” “那好,回到原来的问题,依佩佩的脾气,怎么可能跟你留在这里当农妇。” “总有办法的,我总有办法的……”江泮渐渐提高了声音,“你跟许大哥耗了这么多年,要是不喜欢他,那就别拖着他!”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替许大哥不值!许大哥是多好的人……” “人好我就非得嫁吗!你也是好人,佩佩说过要嫁你?她的心在哪里你自己没底?” “她的心在哪里,我娶到她不就知道了!” 江夫人突然低喝,“都别说了,我这就去提亲。” 荣祖被江泮胖揍一顿,这个仇他自然要报,如今人自己送上门来,心里美得不行,在心中好一番计划之后,特意跑来佩佩所住的小院听她的意见。 佩佩一听是江泮来求亲,忙不迭摆手,“轰走!轰走!” 荣祖嘿嘿一笑,“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要是让你们这件事成了,我就不姓胡!” “你放什么狠话!”佩佩脸色骤变,指头化作剑逼在荣祖喉头。 荣祖也不躲避,冲着她直笑,“别担心,我不会让大家难堪。” 佩佩半信半疑,非要他说出计划,荣祖当然不会和盘托出,编了几个花样敷衍过去,佩佩听得还算有趣,这才把这桩事交给他。 拒绝江泮的求亲是一回事,和江泮做朋友是另外一回事,在她心目中,她已经非常对不起这个娃娃脸朋友,决不能再伤了他。 她假作大人的世界时而懵懂,时而清晰,时而勇敢,时而畏怯,却并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有些事情非黑即白,拒绝就等于伤害。 也难怪荣祖这么有信心,陈太华和齐玲珑为了对付胡介休的帮手,夺取家业,曾经编过无数谎言,其中的一段,就是胡介休和江夫人王红英的师生恋情。 胡介休最钟爱的女弟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江夫人。胡介休为师几十年,带出女弟子数十人,基本上都回归家庭成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人,只有江夫人得到他的真传,并且挑起创业守家重担,让西园农场扬名南海。 胡介休忙于教学,无暇他顾,江夫人也算是为他完成一个梦想,胡介休非常喜欢西园农场,胡家四个孩子基本上都是在西园农场长大。 江夫人被丈夫抛弃,命运坎坷,只有胡介休跟她走得最近,不论陈太华和齐玲珑有没有编这个传言,两人之间的互动也成为美事一桩,也早成了胡四奶奶的心病,如今听荣祖再提传言,登时打翻了醋坛子,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喝,谁都叫不出来。 听到江夫人来访,胡四奶奶连忙起床吃了一个莲子汤,精神百倍,战斗力十足前来相迎。 江夫人开门见山,胡四奶奶也懒得跟她兜圈子,一个劲摇头,“红英,这件事不太好办啊……” 江夫人赔笑道:“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有什么不好办的事情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 胡四奶奶点头,“第一,佩佩性子很烈,她要是看上了,我一问她就点头,用不着别人废话,但是,她不答应的事情,我能强迫她,她阿妈也不可能答应。老二家就这根独苗,从小养得娇气,有她外公撑腰,我们也不敢多说什么,现在她外公走了,我们还是得拉回万木堂好好教养……” 胡四奶奶难得表现一回,开了个头就收不了,从头到尾说得滴水不漏。 希望不大,失望也不会太大,江夫人明知这件事成不了,始终面带笑容,只是一想到孩子那天真明亮的眼睛,就忍不住心头发冷。 第七章逆水行舟 江夫人前脚来了万木堂,后脚江泠拉着许盛赞也来了,江泠早就料到江夫人对付不了胡四小姐,会铩羽而归,决定帮弟弟这个忙,同时也解决自己的一段隐秘不可说的感情。 她必须跟过去做一个了断,才能跟许盛赞坦荡荡走下去,所以,她特意叫上了许盛赞,经过在广州轰炸中短短一段经历,她终于知道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一段过往他有权利感知。 如若他不能感知,她也不会坦白,会让这件往事烂在肚子里。 喜欢这种事情,向来没有道理可讲,比如佩佩不喜欢弟弟,她喜欢荣祖,世上像胡东阳和雷小环这样的神仙眷侣没有几个,大多数的人都庸碌一生,粤地的男子四处讨生活,下南洋跑四方,大多数的女人都像王红英那样守活寡,委屈一生,理性要战胜感情,并且回归理性,生活才能过下去。 许盛赞看在江泮跟自己同病相怜的份上,也乐于帮江泮一把,提着药箱赶来,顺便给胡介休做检查。 胡介休这些天处理好了家事,休养得宜,身体倒是无恙,江泠适时提出江泮对佩佩的倾慕之情,将两人的青梅竹马感情说得感天动地,胡介休对江泮这个踏实肯干的孩子非常满意,求之不得,连道天作之合,一口答应下来。 胡四奶奶兜了半天圈子,拒绝了江夫人,正是志得意满,和荣祖好好吹嘘一番,而荣祖也及时送上马屁,连忙转出来去找佩佩邀功。 得知江泠这个死对头来见胡介休,荣祖暗道不妙,四处找了一番,没找到佩佩,才知道她背着自己跟荣平荣安去了酒楼,气得七窍生烟,只得自己一个人风风火火赶到书斋。 江泠的脸色还是一如往常,不太友好,亏得许大夫家的老实头肯要她。荣祖腹诽一番,冲着江泠热热闹闹打招呼,“三点水,好久不见啦。” 胡介休低喝,“好好说话!” 许盛赞知道荣祖和江泮的过节,生怕他把这事闹到明面上来,赔笑道:“阿祖,你来得正好,我们商量商量佩佩的婚事。” 江泠没好气道:“跟他没什么好商量的。” 胡介休点头,“荣祖,你去叫佩佩过来一下。” “她出门了!”荣祖一屁股坐到江泠身旁,嬉笑道:“你斗不过我,就叫你弟弟来对付我,你还真会记仇啊!” 江泠默然看着他,眸中的绝望一闪而逝,两人原本是同窗,在女子还不能堂堂正正进学校的过去时光里,是他打抱不平,想方设法保护她……在漫长惨淡的光阴中,他是她的神。 即便他名声狼藉,四处调皮捣蛋,他对她的保护始终如一,也因此让她能够专心读书,拿一个又一个第一名。 乐极生悲,正因为他的成绩比不上她,在家长老师邻里等各方面的比较斥责之后,他的心理悄然发生变化,开始打击她,捉弄她…… 这些事情她不会怪他,人没有办法跟命斗,他的命是做二世祖大少爷,继承万木堂,她的命是跟老天斗,像母亲一样,斗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从来不会知道她有多喜欢他,这件事她会烂在肚子里。 胡介休看着两人的互动,微微一愣,登时明白了什么,挤出一丝笑容,“阿祖,你们同学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 许盛赞第一次看到江泠的不冷静,也是第一次看到两人之间的波澜,这才明白江泠这些年的百般推脱,心头暗暗发苦,也笑道:“阿祖,你不要老欺负阿泠,我们两家快成一家,以后还得常来常往。” 荣祖急了,“不行!绝对不行!” 江泠冷笑,“你说不行就不行?” 荣祖被她眸中的闪闪泪花吓到了,张口结舌,时光嗖嗖回转,又回到同窗的时候。 在她被人欺负,差点被臭小子赶出课堂的时候,他是否曾经据理力争,是否是不是说过,他不会让她哭? 荣祖鼻尖微微发酸,轻声道:“对不起,这次真的不是我说不行。” 他记得的!他全都记得!江泠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哭喊,强忍泪水,挤出一个笑容,“他们两个青梅竹马,怎么就不行!” “阿泠!”荣祖满脸肃然,“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并不代表有相伴一生的感情,这次关系到我四妹的幸福,我绝不会跟你闹着玩!” “你到底想说什么!”胡介休怒喝。 荣祖仍然盯着江泠不放,“是佩佩不想嫁给你弟弟,她亲口说的!” “胡闹!”胡介休心凉了半截,“这么大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她说了算!” 江泠自知这件事已无可挽回,苦笑连连,看着爱恋多年的男人,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泠,你相信我,你回去劝劝你弟弟,天下这么多好姑娘,别再惦记我四妹。她脾气坏极了,他根本管不住。” 许盛赞冲着江泠拼命使眼色,奈何她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一无所知,只得拦在荣祖面前,赔笑道:“阿祖,婚姻大事总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四公刚刚开口答应了,总不好出尔反尔。再说佩佩还不懂事,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想,嫁人等于断送了她吃喝玩乐的自由,不管对象是谁,她自然都是不乐意的,你也不能什么事都顺着她来。” 荣祖懒得理他,冲到胡介休面前,“爷爷,佩佩有喜欢的人,他在广州中大读书,是个华侨!” 江泠脑海中迅速捕捉到什么,心头一沉。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总不如知根知底的江泮稳当,胡介休向来提倡尊重孩子的自由,自己也放手让他们做事,极少干涉他们的生活,没想到如今面临孙女的择婿自由,未免有些犯了难,瞥了一眼江泠和许盛赞,低声道:“荣祖,女仔的想法跟男仔不一样,会变来变去,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四公,”江泠慢慢起身,“佩佩的想法,我大致了解了,我会回去劝一劝我弟弟,至于求亲,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吧。” 荣祖没想到她如此痛快接受现实,反倒有一丝愧疚,讪笑道:“阿泠,你别走,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佩佩要嫁的话,肯定没有你弟弟这么熟悉和放心……” “四公,您保重,荣祖,再见。”江泠深深鞠躬,转身离去。 荣祖哪敢接受这样的大礼,手足无措,求救一般看向胡介休,胡介休慢慢起身,“你们保重,盛赞,喜酒不能少了我的。” “那是,那是。”许盛赞连忙跟上,目光扫向荣祖时,心头微叹,留下一个惆怅的余音。 有齐玲珑从中作梗,佩佩虽然跟荣平荣安两兄弟关系并不亲近,等荣平回来,对他这身笔挺的军装还是十分向往,听说荣平就要回部队,实在憋不住了,偷偷拉着荣安去酒楼定了一桌,然后紧跟在荣平身边走过街头走进酒楼,享受狐假虎威的快乐。 荣平和荣安知道小妹这点心思,也由得她去,佩佩如此大费周章,其实是指望听荣平说一些军中闲事,最主要的是得到一个准确消息,日军会不会攻打广州,我军能不能赢。 广州被连续轰炸至今,大家老鼠一般到处钻,有家不能回,早已已经失去了耐性,都想着要打就痛痛快快打一场,无论输赢。 佩佩的问题也是荣安的问题,不过荣平并没有让两人如愿以偿,以军中机密等借口试图敷衍过去。 佩佩和荣安都是何等聪明,看他脸色不对,交换一个眼色,佩佩突然逼近荣平,“二哥,我们输定了,对不对?” 荣安推开盘碟,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出中国的草图,“鬼子刚刚攻陷徐州,朝着武汉打,所有部队都朝武汉调动,如果现在要打广州……” 荣平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这场仗没法打,只能听天由命,你们做好最坏的准备,去云南去广西我都支持你们。” 佩佩急了,“我不走!我要回广州!” 荣平嗤笑一声,“广州要是沦陷,你以为你回得去。” 荣安点头,“可以去香港澳门避一避。” 荣平摇头,“鬼子军舰就在附近,不管香港还是澳门,只要一声令下,鬼子当天就能结束战斗,现在哪有安全的地方。” “没有安全的地方,那你还让我们去什么云南广西。” “不去也行,跟大家去粤北山里。”荣平压低声音,“你以为爷爷这么着急帮你找婆家是为什么,你以为这么多人登门是为什么,形势危急,谁都等不得了。” 对于未来,佩佩想过无数美好的景象,唯独没有沦陷两个字,从去年年底到今年,无数闻所未闻的恐怖故事随同沦陷的消息一起传来,并不是做一只鸵鸟就能听不见看不见,就能幸免于难。 荣安默然点头,摸了摸脑袋,轰炸的伤痛犹在,恐惧这个魔鬼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紧紧把他控制起来。 谁都没有办法,那就听天由命吧。佩佩鼻子一酸,低声道:“二哥,如果真的打过来,你会不会上战场,你们能不能打赢?” 荣平和荣安同时苦笑摇头,轻轻拍在她肩膀。 荣平轻叹,“据我所知,我们大多数的兄弟,并没有做好死拼的准备。” 佩佩耳边莫名响起一阵又一阵哭声,街头巷尾广州百姓的哭声,心头微微颤抖,惨然一笑,“你们没有做好死拼的准备,我们这些人就要做好死的准备了。” 荣平微微一愣,拍案而起,“你说什么鬼话!” 佩佩抬头看着他,看着她英明神武的二哥,她崇拜的军人英雄,耳边那哭声一阵比一阵汹涌,眼中泪花翻滚。 荣安拦在她面前,“二哥,四妹说的是对的。空中拦不住鬼子,广州城就遭了殃,我们也差点遭了殃,地上如果再拦不住,广州一旦沦陷……” 佩佩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二哥,鬼子都打下半个中国,你们军人怎么还能没做准备呢。你们要是不去拼,你们身后的百姓就只能任人宰割……” “别说了!”荣平满脸痛苦,“你们都别说了,事已至此,这不是我能改变的。你们都听我的,去内地考大学也好干什么都好,赶紧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离开广州。” 佩佩连连摇头,“二哥,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走的。我们相信你,相信你们能把鬼子挡在海上,让他们靠近不了广州。” 荣平默然点头,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中。 “胡四公肯定跟王红英好过,我敢跟你打赌!” “行啊,赌就赌!” “我跟你说,这是胡四公的长孙亲口说的……” “这长孙可不是个东西,我刚从东湾回来,听说谭家准备收拾他……” 一阵喧哗笑闹声在隔壁包间响起,三人脸色骤变,面面相觑,佩佩霍然而起往外冲去,被荣安一把抓回来。 “我来处理!”荣安冲两人点点头,走向隔壁的包间。 荣平背着手在房中踱步,脸色阴沉。 荣安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什么,很快就怒容满面回来了,径自走到佩佩面前,低喝道:“你跟大哥成天在一起瞎胡闹,大哥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佩佩暗道不妙,朝桌子底下一钻,准备冲向门口,荣安迅速堵在那头,把佩佩抓了出来。 荣平拳头紧握,“他是不是放话说爷爷跟江夫人有恋情?” 佩佩大惊,“怎么可能!” 荣平冷哼一声,“还有,他带去的一个美人,是不是丽娜?” 佩佩冲他挤出谄媚的笑容,等于认了。 荣平高高举手,荣安慌忙拦在他面前,佩佩躲在荣安身后吓得直哆嗦,“二哥,到底怎么了……” 荣平冷哼一声,“谭七小姐失踪,谭家准备告官,管我们要人!” 江夫人带着江亭在外吃饭休憩,几乎是和荣平荣安同一时间听到传言,江夫人想起胡四奶奶诡异的反应,顿时醒悟过来,随同江亭四处问了一圈,终于抓出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胡荣祖。 荣祖送走江泠和许盛赞,正在家中等着佩佩,准备好好敲她一顿,没想到江夫人这么快就去而复返,好像变了一个人。 胡四奶奶到底心虚,早早迎上前安抚,只是事关重大,岂是一两句话能安抚得了的,无论她怎么说,江夫人再也不愿踏进万木堂一步。 “我也是读过书,管着几百上千号人的女人,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葬送我们整个农场的前途,你放出这种话,我年纪轻轻,一咬牙就挺过去了,你叫你爷爷怎么做人!” 胡介休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门口,不敢置信地看着众人,“你们……” 胡四奶奶暗暗叫苦,上前赔笑道:“红英,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江夫人怒喝,“你别过来!我跟你没什么话好说!” 胡四奶奶尴尬地站在原地,荣安把荣祖拽出人群,推到胡四奶奶面前。 江夫人指着荣祖冷笑,“你们捕风捉影,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一个谣言,我一个女人辛辛苦苦经营这么多年,到头来竟然还要被你们羞辱!师母,你给我听好了,要不你就管好你们家的人,要不我们就官府见!你们万木堂不要名声,我们整个西园还是要的!” 胡介休总算听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拐杖指着荣祖说不出话来。 荣祖一边朝着胡四奶奶身后躲,一边冲着胡介休大叫,“我哪句话说错了,你要是不喜欢江夫人,干嘛一趟趟往她那跑!” 这一次,连一贯护着他的胡四奶奶也忍无可忍,手上没东西,信手拔了一尖利的簪子,狠狠扎在他背上。 荣祖发出凄厉的惨叫,无人敢拦住胡四奶奶,也无人愿意上来拉走荣祖。 胡四奶奶这口气还是没出,拔出簪子准备再次扎进他背上,荣祖眼看要糟,拔腿就跑,胡四奶奶脚步踉跄,一簪子扎进他屁股。 荣祖捂着屁股冲出老远,把簪子也带走了。 胡四奶奶晕倒在地,众人终于找到台阶,一拥而上,把胡四奶奶抬进屋内。 胡介休嘴唇颤抖许久,刚发出一个虚弱的“江”字,江夫人冷哼一声,转身气呼呼钻进轿子,江亭一个挥手,轿夫抬上就跑,一行人很快不见踪影。 江明月带着宣传队从广州走了大半个月,大大小小的地方走了40多个,出发时20多人的队伍只剩下7人,女生全都被召唤回家,男生有的参军,有的回去继续学业,剩下这6人除了一个华侨青年,其他人的家都在广州和广州近郊,家中要逃的要撤的遇险的受伤的全都一团混乱,面临艰难的选择,不得不表示要离队。 江明月做出决定,西城靠近广州,有船直达广州沙面附近,就把这作为他们这一行的最后一站。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别的活动也没法开展,江明月一行人只得拉起宣传条幅,拎着刷子桶子四处刷宣传标语。 一行人在平静的西城投下一颗小石子,引起涟漪阵阵,当江明月把宣传标语刷到万木堂,佩佩正躲在家中考虑如何应付相亲,听阿兰说门口有热闹瞧,丢下所有人一路狂奔而至,而狂喜也接踵而来。 佩佩没想到江明月会出现在这里,江明月也没想到会在鼎鼎有名的万木堂碰见她,四目相对,都有些傻眼。 有自己家作为底气,佩佩先开了这个口,“江学长,请进来吃个便饭吧!” 江明月带着这些队员四处奔波,精疲力尽,确实没有推脱的理由,况且万木堂是南海一带学子向往的地方,去书斋看一看又何妨。 作为万木堂主人,胡介休亲自接待了一行人,管家胡骏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席间江明月将宣传队这些天的经历做了一个简短陈述,胡介休十分感兴趣,佩佩也听得津津有味。 晚餐之后,佩佩作为东道主负责送江明月一行离开,江明月等人准备睡在码头的小客栈,明天一早坐第一班船回广州。 也许是夜色正好,佩佩把人送到小客栈,还是满心激动,看江明月并没有什么厌烦和翻旧账的意思,乐颠颠泡了一壶茶畅聊。 畅聊是假,探听虚实是真,她暗暗打定主意,这一次一定要摸清楚他的想法,想办法把他留下来。 想把江明月这样深不可测的冷面男人留下来何其艰难,佩佩左思右想,自知没有什么胜算,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迷惑引诱他。 这里的迷惑和引诱并不是色诱,佩佩也知道不可能学丽娜,一个眼神就让男人神魂颠倒,和他深聊神侃,投其所好,让他对自己这个人产生好感,这才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两人的沟通并不顺畅,江明月不顾疲累,愿意坐在这里听她茫无头绪瞎扯,不过是冲着她背后的万木堂。 他考虑得非常周全,只要佩佩能主动承担责任,让万木堂成为抗敌宣传的中心,凭着胡介休的作用,广州近郊就用不着他一个镇一个村地跑,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路途中。 然而,当他提及这个计划,佩佩下意识就产生抵触情绪,“宣传?谁都知道鬼子打过来了,有什么好宣传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是吃饱了没事干?”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万木堂一直在推广教育救国,不然我爷爷也不会累成今天这样。” “你爷爷累成这样,你们年轻人就享乐,不管杀敌还是抗战宣传,这些事跟你们无关,对吗?” 佩佩哑口无言,因为这些事确实跟她没关系。 江明月冷笑,“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不,所有年轻人都不想办法,等鬼子的屠刀架到脖子上,你觉得我们还会有办法?还来得及后悔?” 佩佩嗫嚅道:“也不至于……我二哥让我赶紧跑……” “跑!跑到哪去?逃到哪天?”江明月满面怒容,“对,我们现在手无寸铁,挡不住鬼子,可我们有手有脚,有知识有文化,我们的嘴不能光吃饭,还能宣传抗日救亡的思想,让所有人的行动起来,拉一个人进我们的阵营,那就少一个人做汉奸!” 佩佩怔怔看着江明月,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对,每一个铿锵有力的发音都无比完美,还有,他整个人像是带着闪亮的光芒,让人舍不得挪开目光。 江明月一巴掌拍在她面前的桌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桌面上的水杯一个震动,水差点泼出来,佩佩连忙收住心神,冲着他挤出一个笑容,又惶惶然觉察出此时不是笑的时候,一个慌张,双手齐上,把这个笑捂住了。 江明月哭笑不得,慢慢坐下来,“胡四小姐……” “佩佩,我叫胡佩佩,你也可以叫我阿佩……” “好吧,阿佩,你们万木堂在地方很有影响力,你不要浪费这样影响力,应该走出闺房,把我刚刚对你说的话,把你在广州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大家,让大家不要对日寇有任何的幻想。” “怎么可能!”佩佩瞪圆了眼睛,“就算我不说,大家也不可能对日寇有任何幻想。我们西城一直以来考黄埔等军校的风气很盛,几乎家家都有人参军,我二哥也参军了……” “佩佩!爷爷让我接你回家!”荣安出现在门口,显然已经听了不少。 “慢走。”江明月冲着荣安一点头,满面疲倦地闭上眼睛。 “江先生,多谢。”荣安叹了口气,拉上佩佩就走。 月色如此美好,风真轻柔,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影子都被拉得老长老长。 荣安轻声道:“阿佩,跟我去香港读书吧。香港是英国人的地盘,日本人应该不会动手。” “大家一起去吗?” “当然一起去,我先去香港租房子,你们一到就能安顿下来。” 佩佩沉默许久,缓缓摇头,“三哥,你是不是喜欢阿泠姐?” 荣安从小就想跟胡介休一样做个老师,后来在西园农场生活一阵子,成了江泠的跟屁虫,没想到江泠一路狂奔,从广州读到香港西医学院,荣安半路出家,也考去了香港,和江泠读一样的学校,学的一样的外科专业。 别人都认为荣安受到榜样的激励,只有佩佩看得出来,荣安一路跟随江泠,眼里早已容不下别的女人。 荣安苦笑,“别管我的事,当初你就是为了他留下来,害得我们三个差点一命呜呼?” 佩佩嘿嘿讪笑。 荣安也不是责怪她,拍拍她脑门,“你不是他的对手,以后的路会走得很苦,早点回头吧。江泮很喜欢你,你不要伤了他的心。” 佩佩看着天边的明月摇了摇头,“只要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就不会回头。” 荣安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今日的月格外圆,格外明亮,像是有人在举着灯指引方向。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不管是在惦记四妹等亲人的安危还是做什么选择,他总是想起这一幕,总是会去看看明月。 只要是自己选择的路,就不要回头。 荣祖受了伤,只能投奔唯一的好友陈不达,陈不达心里万般急躁,也只能姜太公钓鱼。 好在胡四奶奶手不重,簪子只划破了皮,出了一点血涂上药就行了,荣祖躺在竹铺上长吁短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陈不达端来一碗鱼片粥递给他,也懒得跟他再兜圈子,“荣祖,我们合伙做生意吧。” 荣祖愣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吃吃直笑,“你平时都找我喝酒赌钱,怎么突然想起要找我做生意。” “我们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你还不信我?”陈不达优哉游哉坐下来。 荣祖点头,“信是要信,可怎么信才是一回事。” 陈不达正色道:“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不能再成天玩,这次我是正儿八经要跟你合作做生意。” 荣祖捂着屁股坐到他面前,“你受了什么刺激?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可不是做生意的时候。” 陈不达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不是时候,可我实在急着想跟我阿爸撇开干系,他捞了不少钱,过的日子还是穷嗖嗖的,这不行那不让,死抠着每个子不给我,我要靠他吃饭,肯定没我的好日子过,你也是,万木堂的底子摆在这里,你还能坐吃山空多久呢。” 这句话荣祖算是听进去了,有钱的时候还好,世道一乱,没钱寸步难行,老的老了,小的还说不上话,只能用钱来铺路。 “你想做什么生意?” 陈不达摇头,“昨天听阿爸回来说黎天民在三水招揽人马,我跟他也有一面之交,先去碰碰运气,顺便看看丽娜现在怎么样了……” 荣祖立刻警觉起来,“别你是不是想去找丽娜!” 陈不达苦笑摇头,“阿祖,你我都照照镜子,看丽娜能不能看上我们。” 荣祖顿时有些泄气,拍拍他肩膀,“行啊,你去看看,有什么消息通知我。” 陈不达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管做什么生意,我们都是五五分账,你看行不行。” “没问题!”荣祖伸出手,两人紧握在一起,相视而笑。 第八章 求之不得 黎天民虽说失势已久,在军中还认得几个人,得到上面讲什么“武装民众,保卫大广东”,自知机会来也,连忙通过故旧得到一纸委任状,委任他为三水民军司令,不过美中不足,名头给了,钱一毛也没有,更别提什么枪支弹药。 黎天民拿到委任状,算盘立刻打好了,摆出广交天下朋友的谦卑态度,再把自己架上一个抗敌救国的高度,得到愚昧无知老百姓的拥护,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黎天民从陈炯明时期手头就有枪,,陈济棠时期也是枪最多的时候,只可惜跟错了人,渐渐被排挤出来,只剩下个空壳。 人脉不成问题,枪支弹药这些来路也不成问题,他很有自知之明,除了自家一亩三分地也没想捞过界,别家“司令”断然不能跟他过不去,所以,三水直至南海这个山头他是占定了。 地盘是占好了,或者说打算占好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梦想成真,他打定主意学孟尝君,召集有识之士群策群力,让他先把这个位置坐稳当。 粤地司令多于兵,兵多于枪,枪多于弹,说到底,谁能干成事,还得靠手里有真家伙,要有真家伙,先就必须有数不清的银子。 有银子,也就能开出饷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乱世中谁也是朝不保夕,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情,根本不怕没人来卖命。 陈不达循着旧日路径赶来,果然在三水卢岭的隐秘小楼堵到了黎天民。 黎天民正是春风得意,换了一身国军的军装,挂的是少将军衔,他这些年虽然日子过得有点荒唐,到底还是出身行伍,常年锻炼,身材适中,再加上保养得宜,看上去倒也像个四五十岁魅力迷人的中年人,军装穿上来自有一番气势。 陈不达正眼一看,算是看出来黎丽娜的美丽从何而来,美人继承了父母亲身上所有的优势,怎么能不美。 陈不达被美人一搅合,打了许久的腹稿荡然无存,把来意一说,只能憨憨直笑,等待他的审判。 黎天民吧嗒吧嗒抽着雪茄,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自己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按理说接纳他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他灵机一动,指着面前一叠东西,冲着陈不达笑了笑,“你倒是挺合我的眼缘,过来,从这些人里面挑一个出来给我做女婿。” 陈不达暗暗叫苦,自己就是冲着他女儿来的,这算怎么回事! 人在屋檐下,低低头就过去了,他坐下来一本正经地挑选,抽出两张递到黎天民面前,笑道:“这两个都去日本留过学,懂鬼子话,以后真有什么事,吃不到亏。” 黎天民一手拿着两张纸,一手拿着雪茄,蹙眉盯着他,忽而将雪茄放下来,一巴掌拍在陈不达肩膀,“好眼光!” 陈不达嘿嘿一笑,双手抱拳,“司令好眼光!” 黎天民颇为受用,顺手一支粗大的雪茄塞到陈不达手里,哈哈大笑,“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富贵荣华统统少不了你的!” 陈不达跟陈太华不一样,他跟荣祖一起长大,跟着名师胡介休读书,在万木堂很受欢迎,在外也很受尊重,从没缺过吃穿,也没当富贵荣华有什么了不起。 他缺一个喜欢的女人,和荣祖一样,也是他要不起的女人。 他在心中苦笑连连,斜眼看了看黎天民手里的纸,低声道:“现在日本人来势汹汹,这两个公子非常吃香,要办事还得趁早。” 黎天民连连点头,彻底把这份戒心放下来,拉着他就往外走,“走,我们回去吃饭,好好跟丽娜商量商量,刘副官,让兰姨准备晚餐!” 刘副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抓了一把扇子就走——天气太热,黎天民这身军装是新做的,热得能当场厥过去。 来到黎家小楼,袁茵和兰姨显然对黎天民的到来没有什么准备,两个人都在厨房忙得昏天黑地,刘副官一看这阵势,也跟着进厨房打下手。 黎天民端坐客厅,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盘算,丽娜不得不出来陪着干坐,一双凤眼一刀刀朝着陈不达那方瞟,陈不达保持了许久的干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索性就听之任之,低着头不说话。 黎天民扇着风喝着茶发着呆,心中已然将所有事情排演一遍,冲着丽娜笑道:“乖女儿,一会吃完饭,你好好歇一歇,明天跟我跑一趟花山……” “不去!” 陈不达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丽娜,根本不敢相信这是她刚刚说的话。 这回轮到黎天民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他长长呼吸,总算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再度开口,“是这么回事,花山黄家有一个儿子在日本留学……” “不去!” 丽娜不耐烦了,起身就走。 黎天民拍案而起,“站住!” 陈不达连忙起身拦在她面前,冲着她挤眉弄眼,示意她别找事,丽娜冲他冷冷一笑,“你跑来干嘛?” 陈不达赔笑,“我这不是没事做,想混口饭吃……” 丽娜嗤笑一声,朝着黎天民一指,“我是他的亲女儿,差点被他饿死在这楼里,你以为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黎天民脾气发不下去了,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理亏,当年找了新的女人,把哭哭啼啼的这三个女人抛在脑后,也难怪她记仇至今。 袁茵听到声音冲过来,抱着丽娜呜咽,“孩子,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你父亲再怎么对不起你,不也供你去广州读完了书。” “我还想读书,不想嫁人!”黎丽娜恍惚间听见门铃在响,还当自己的救星来了,双手抱胸站到窗前。 黎天民冷笑,“等你嫁进黄家,读不读书,你问他们去,我可养不起你这白眼狼。” 门外响起咚咚的声音,陈不达环顾一周,决定做一个称职的跟班,跑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老一少,老人彬彬有礼取了取帽子,“请问黎司令在不在?” 黎天民一个闪身已经冲上前来,双手抓着老人的手大力握着,哈哈大笑,“真是太巧了,太巧了,我刚刚还在说要跟小女去府上拜访。” 黄老先生微微一愣,和身边的俊秀青年交换一个眼色,也笑起来,“那真是太巧了。” 黄老先生好一番寒暄介绍,原来这位小黄先生刚刚毕业归来,心高气傲,一直想找一个绝顶美貌的女子做妻子,暗中打听一圈,黎家这位号称第一美人,悄悄上广州看了看真人,果然一眼就看中了。 黎天民名声并不好,这个黎丽娜也不是他正房太太所生,黄老先生起初并不肯点头,如今小黄先生受到日本留学时的同学邀约,马上要去上海做事,生怕他在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跟乱七八糟的女人搞到一起,加上又得知黎天民做了个司令,也想在乱世求一份安心,保全黄家上下,父子这才登门拜访,想先办好婚事,全家了却一桩心事。 等黎天民把黄家父子请进家门,黎丽娜还站在窗前生着气,脸色涨得通红,如同刚刚锻造出炉的名剑,美得惊人。 小黄先生眼睛都看直了,老黄先生在心中暗暗叫苦,姑娘美则美矣,也是不好伺候的主,知道这桩婚事八九成没指望,心下也淡定许多。 黎天民看小黄先生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也是越看越满意,黎天民倒还知道这会不能惹急了女儿,干脆把她当人形摆设,拉着老黄先生坐下来,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袁茵怕冷落了未来女婿,一把拉住黎丽娜往小黄先生身边凑,小黄先生满心期待看着黎丽娜,正要起身相迎,黎丽娜甩开袁茵的手,从窗户跳了出去,还伴随着她的怒吼,“我不嫁人!” 袁茵和小黄先生同时发出惨叫,扑向窗台,老黄先生目瞪口呆指着窗台,半天说不出话来。 黎天民冷冷一笑,“都是她妈惯成这样,不用理她,摔死了就算了,摔不死我照样送到你们家。” 陈不达冲出门,发现黎丽娜摔在花丛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可怜她还是可怜自己。 黎丽娜从花丛钻出来,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脚发出痛苦的惨叫。 她真不是演戏的料,陈不达一眼就看穿了,决定配合她把这个戏演下去,好歹给自己夺回一点好感。 袁茵冲上来,抱着黎丽娜大哭,“你不嫁就算了,不要想不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 袁茵还没哭完,黄家父子已经一溜烟跑了,黎天民把桌上杯盏砸个稀烂,气冲冲走了,让刘副官加派人手盯紧这个小楼。 最好的选择黄家算是黄掉了,陈不达跟着黎天民回到小洋楼,继续做择婿之战的狗头军师。 两人被黎丽娜闹个饥肠辘辘,坐在一起胡乱吃了两口,陈不达跟荣祖有一顿没一顿,吃饭必喝酒,喝酒必喝多,面对黎天民虽然不敢胡来,吃饭还是跟不上这种军人的节奏,黎天民三碗饭见底,他还在小口小口扒拉。 黎天民不耐烦,抓上画册丢到他面前,“还有一个魏少爷,再来想办法!” 陈不达也急了,塞了满嘴的饭粒囫囵不清道:“要先跟黎小姐说通,不然她来一个赶跑一个。” “怎么说通?”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少废话!这女儿的脾气我早就知道了,我也知道来暗的,我问的是怎么来暗的?”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两人先认识,说实话,除了你,黎小姐对人都挺客气,学识教养都非常好。” 黎天民愣住了,刚吃下去的三碗饭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不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不达看他脸色骤变,还当自己说错话了,诚惶诚恐道:“司令,我说的是真的,黎小姐和佩佩去过我家,佩佩就不提了,算是我一手拉扯大的,黎小姐和她在一起,待人特别诚恳亲切,没一个不夸。” 陈不达无端端提高了自己的辈分,也提了提自己的身份地位,让黎天民放心的同时,也拉拢了两人的距离。 黎天民嘿嘿笑了笑,那阵翻江倒海终于过了劲,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司令,我看出来了,黎小姐身在外的话,脾气跟在家完全不一样,所以我提议来个调虎离山,你借口带她去哪里游玩,让她跟魏公子顺理成章认识。” 黎天民点点头,算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抓上扇子起身就走。 可怜陈不达饭都没吃完,只得屁颠屁颠跟上来。 再次回到小楼,黎天民并没打算下车,一把将陈不达推下去,“你去做这个敲门砖,看她喜欢去哪?” 袁茵还以为得罪了黎天民,吓得在屋子里求神拜佛瞎转个不停,看到陈不达来了,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把他径直推到黎丽娜的面前,又不敢再惹急了女儿,转身离开,躲在门外等两人的交涉结果。 陈不达还没开口,黎丽娜一把将他揪到面前,暗中塞给他一封信,低声道:“你把这封信交给佩佩。” 这还是美人第一次如此靠近,陈不达有些受宠若惊,也不管是怎么回事,忙不迭答应下来。 黎丽娜把信塞到他口袋,用力拍在他肩膀,转身走了。 陈不达痴痴看着她背影,根本不知道怎么敷衍了袁茵,怎么走出小楼,就连黎天民到了自己身后都没发觉。 很快,黎天民把陈不达拉上车,老实不客气地从他口袋找出这封信,打开看了看,哈哈大笑,“这些小姑娘,就会玩这套小说戏文里的把戏。” 陈不达不用看都知道,这是黎丽娜叫佩佩来救她出火坑,小楼已经被重重围住,佩佩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可能带着黎丽娜一个大活人钻出去,两人确实是小说戏文看多了,异想天开。 陈不达嘿嘿干笑,黎天民凑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长得挺好,一表人才,要是再学出点本事,我把其他女儿嫁给你,这个丽娜嘛,你就别惦记了。” 陈不达愣了愣,又迅速反应过来,“多谢岳父大人!” 黎天民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真是个收买人心的天才。 陈不达打蛇随棍上,“岳父大人,请问你有几个女儿?” 黎天民一口气没上来,噎在胸口,刚刚那种翻江倒海的难受再度涌上来。 他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他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像黄家那种日本留学也好哪里读书也行,能带出去有商有量脸上有光的儿子,除了这个漂亮的女人生的个个都称美人的女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女儿。 看他久久没有回答,陈不达还当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灰溜溜走了。 一会,刘副官上了车,司机开上就走,黎天民突然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刘副官,老子有几个女儿?” 司机手脚一抖,车熄火停了。刘副官缓缓回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悲喜交加和便秘多年老患者的痛苦纠结等奇怪表情。 黎天民不耐烦了,怒喝,“老子到底有几个女儿!” 刘副官比出一根手指头,哭丧着脸道:“司令,您终于肯过问这件事了,您亲生的只有这一个啊!” 黎天民15岁的时候,在父亲主持下正经成过一次亲,父亲过世后,他去参军,正房太太就不见了,听说跟人下了南洋。 他的权势随着年岁增长,但是再也没有想过成亲,从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女人,当然也不肯管女人生了多少孩子,女人管他要钱养孩子他就给,不要的话……就算了。 这个算了的后果,就是他唯一的女儿恨极了他,一个亲儿子在北伐战乱中被打死,还有一个年少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 等黎天民花了老大一会工夫才搞清楚听明白这个亲生女儿和儿子的纠纠缠缠隐秘故事,一张脸同样变成便秘多年老患者的纠结痛苦等奇怪表情。 刘副官在小洋楼大客厅踱来踱去,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激愤,“司令,这么多年,我们人人都知道,就是不敢跟您讲,知道您赋闲在家,心里难受……” 黎天民心思乱转,突然带着一贯的乐呵呵笑容起身,刘副官脸色骤变,扑通跪下来,子弹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打在他身后的花瓶上。 花瓶应声而炸开,满地都是碎片,刘副官双手高举,脸色严肃,“司令,要打要杀我都认了,这件事我绝不可能骗您!” 到底是跟了他多年,不然早成了尸体。黎天民笑了笑,吹了吹枪口,慢慢坐下来,抓起另一把枪,用枪口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刘副官嚎啕痛哭,“司令,您还有一个亲女儿!还是第一美人,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黎天民嘿嘿一笑,轻轻扣动扳机。 刘副官冷汗直流,但是没有再躲避。 枪声没有响起。门铃声响起来。 小黄先生像是换了一个人,满脸谄媚的笑,身体略向前倾,看来此人来头不小。 平头、小胡子、身量不高、腰杆笔挺……这是军人,一个职业军人,而且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职业军人,日本人。 黎天民也是军人,并不怕杀人,但也被此人眼里的寒意吓了一跳,同时心里也暗暗心惊,黄家这个儿子敢情并不单纯看上了丽娜,而是来打前站的奸细。 他不动声色看着来人,在心中打起小算盘,算盘打得差不多,来者也开始左顾右盼有些不耐烦,这才笑吟吟走出来。 小黄先生连忙迎上,“黎司令,这是我在日本的同学谷池先生。” 黎天民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将小算盘换成大算盘,算盘珠子如同噼里啪啦落玉盘。 两人目光始终没有分开,谷池也始终面无表情,没有起身。 等到黎天民走到近前,并且面带笑容伸出手,谷池才算心头大石落地,露出笑容,握住他的手,“黎司令,以后请多多关照,合作愉快!” 信送出去,黎丽娜就莫名放了心,笃定佩佩能来救自己于水火。 她也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信心,从认识佩佩开始,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干不成的,这也是她闲得没事表示对江明月的爱意最重要的原因。 佩佩特别像雷小环,难得表现对任何事物和人的喜好,一旦表现出喜好,比如想吃什么东西,那就非得吃到才罢休,如果想拿到好成绩,天天不眠不休也行。 她很好奇佩佩会用什么办法把他追到手,也想知道佩佩会怎么处理和自己的感情…… 她正坐在窗台旁胡思乱想,袁茵端着两碗糖水走进来放下,满脸期待看着她。 袁茵的眼神,像小白兔,像初生的小猫小狗,就是不像一个母亲。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人不忍心伤害,可是落到坏人手里,又只能让人生出狠狠打击她残害她的恶劣心理。 黎天民虽说对袁茵并不好,还是将其收藏保护起来,加上一个管家婆心肠无微不至的兰姨,袁茵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太好,根本不懂,也不愿去懂世间的残酷可怕。 “阿妈,没有人陪你,你就不能自己吃饭吗?”黎丽娜纠结一阵,还是冷着脸坐下来。 袁茵露出讨好的笑容,将勺子塞到她手里,仍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当黎丽娜动了手,袁茵才算松了口气,自己开始吃东西,看得出来,袁茵已经饿得不行了,一点也没有往常吃猫食一般的优雅,埋着头几口就将粥喝完了。 即便如此狼狈,袁茵一张脸仍然有丝缎一般的质地,白里透着红,而且一丝皱纹都没有。 黎丽娜想起佩佩家那个脸色苍白病怏怏的母亲,真不明白黎天民怎么舍得丢下袁茵,四处花天酒地。 她在心中轻轻叹息,“阿妈,我去找事做养你好不好?” “好……”袁茵眼睛湿润了,“真没想到,我还能等到你这句话。丽娜,你不要担心我,你有这份心,阿妈就满足了。” 眼看她又得哭个不停,黎丽娜满心厌烦,低喝一声,“不准哭!” 袁茵刚刚哭了个开头,哭声戛然而止,呆呆看着她。 “有话说话,别动不动就哭!没什么可哭的!你看佩佩的妈妈,哪怕病成这样,成天都是一副笑脸!” 袁茵回过神来,自己被女儿嫌弃了,顿时悲从中来,到底还是不敢纵声大哭,狠狠抹了一把泪,抽抽搭搭道:“你都说人家的妈妈好,佩佩的妈妈也没有做事,你怎么没看到呢。哪有女仔抛头露面出去做事养家的,你这么漂亮,容易招来是非,当年我要是躲在家里不出去,也没有今天这么苦的命……” “你躲在家里,就没我了。” 袁茵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没听到她嘀咕什么,“能嫁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安一世,那当然还是在家里的好。” 黎丽娜嘴角掠过一抹恶狠狠的笑容,忽而满脸天真笑道:“阿妈,要是嫁不到一个好人家,嫁给一个黎天民怎么办?” “呸呸!”刚刚端着糖水上来的兰姨第一个不答应,一连啐了好几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吐口水!” 袁茵叹了口气,“嫁不到好人家,那就找一个好男人,像佩佩的爸爸,胡家二公子。” “什么二公子!”兰姨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将手里的托盘重重放下来,“胡家大公子难道比不上这个二公子!大公子才貌双全,一手好算盘,名头打到省城,十多岁的时候就有省城的商号来延请!” 袁茵转头抹泪,“别说了,这都是我的命。我的命不好就算了,我不能拖累别人。当年的黎天民不是什么善茬,胡家要是因为我有什么灾祸,那我……” 兰姨颓然坐下来,“说什么都太晚了。” 黎丽娜在两人脸上来回看去,“兰姨,佩佩说她大伯去了南洋没回来,难不成是因为我妈妈?” 兰姨点头,“我们非常感激胡介休,不,感谢胡家人,我们害了他儿子,他一句话都没说,还是肯帮我们,我们欠他的已经还不清了,他们的恩情,你千万不要忘。” 袁茵环顾左右,凑近来低声道:“我们今天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就考虑考虑佩佩的三个哥哥,佩佩是你的好朋友,她的哥哥我们都信得过,再者我们还欠了胡家一份大人情……” 黎丽娜可不是能用人情操控的姑娘,兰姨怕落个适得其反的效果,悄悄踢了袁茵一脚,袁茵慌忙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黎丽娜暗暗好笑,埋头继续喝糖水。 两人目不转睛看着她,好似等待法官裁决的两个凶犯。 黎丽娜放下勺子,两人又同时掏出手帕递上来,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擦了擦嘴,将手帕丢在桌面起身,两只手分别被两人紧紧拉住。 袁茵轻轻哭泣,“乖女,非常庆幸生的是你,让我可以远离你爸爸,我也没有任何委屈,反倒是很喜欢目前的生活,没有人打扰的生活,我跟你兰姨这样过得很好……” 眼看她已语无伦次,兰姨拿出手帕递给袁茵,推开她接过话茬,“丽娜,男人这东西,遇到情投意合的还好,要是遇人不淑,这辈子也就完了,还不如安安生生一个人过,你不愿嫁,我支持你,但是我的支持,我跟你阿母的支持,对你来说都没有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得听黎天民的……” “我不听呢?” “除非你嫁进胡家,胡家根基很深,万木堂名声在外,黎天民再怎么犯浑,也不敢对偌大一个胡家怎么样。” 袁茵用力憋回泪水,正色道:“胡家三个孩子我都打听过,老大荣祖名声不好,但你看佩佩跟他这样亲密,他肯定不是一个坏人。老二老三都年少有为,前程远大,你就算闭着眼挑都是好夫婿。” 兰姨急急忙忙道:“我觉得老大好,他每次来这里我都注意到了,他没什么脾气,肯帮忙,还挺疼妹妹。” 黎丽娜大笑几声,转身抱着袁茵和兰姨,觉得自己像是在小学校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就这样一直笑着,等到袁茵和兰姨心满意足而去,等到月上中天,夜深人静,终于落下泪来。 若能成为万木堂中的一份子,成为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然而,人生有太多可能,她才18岁,不甘心就此看到80岁的未来。 第九章 投笔从戎 黎丽娜这封信很快到了荣祖手里,陈不达把情形一说,荣祖冷汗都下来了,黎天民虽然塌台了,也正经八百是有兵有枪的,要真得罪了他,一枪崩了,那可神仙难救了。 两人琢磨不出什么名堂,荣祖只能恹恹归来,刚巧赶上荣安带来了从香港来的新消息:岭南大学在香港落定,开始招生了。 荣祖顿时慌了手脚,四处打听一阵,这才气势汹汹开始抓人。 荣安并没打算带着佩佩马上走,也好处于苦口婆心说服她的阶段,他这个妹妹有一点好,虽然特别难说通,但说通就不怕她变卦。 流水哗然,荣安划船带着佩佩沿着小河而来,看到渔民招手,连忙停靠下来准备买点鲜鱼回家给胡介休补身体,不料一下船就被荣祖堵在渡口。 荣祖和荣安一番理论,谁也说不过谁,荣祖一不做二不休,来个釜底抽薪,嘿嘿直笑,“你以为你自己能去吗,现在时局这么乱,说不定哪个山头就被人抢走当土匪婆了。” 佩佩也不说话,目光定在他身上,一派不合年纪的深沉,丝毫不见悲喜。 荣安低声道:“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去就行,岭南大学肯定会收你!” 荣祖嗤笑一声,“好,你们去,我去告状!看谁会让一个姑娘去这么远的地方!” 荣安怒喝,“大哥,你去告这个状对你有什么好处,她读书又不花你的钱,你凭什么拦着她!” 荣祖嗤笑一声,“我高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大哥,你们平日关系最好,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家里废掉。” “万木堂养了这么多人,多她一个不多,怎么就不能废!” “大哥,你要做废物我不拦你,你不要挡我们的路!” “我高兴!” …… 佩佩趴在船舷玩着水,听着两个哥哥吵,如同一个局外人。 荣祖自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拦着他们,陈不达走了,大家都走了,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天天要面对泪眼苦脸,接受没完没了的批判训诫,他总觉得害怕。 家里这么多人,能好好跟他说话的一个都没有。除了不怎么搭理他的雷小环,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他觉得是正常的人,大家都端着架子过日子,戴着面具过日子,把日子过给别人看。 有好衣服不穿,去穿破衣烂衫,有好日子不过,非得钻灶头抢仆役的事情做。 胡介休端了一辈子悲天悯人随时训人的架子,都已经躺下动不了还得挑三拣四,而这些人也是自己找虐,非得送到他病榻前来给他骂一顿才舒服。 老的要不哭哭啼啼,要不呵斥怒骂,小的一个个躲着他走,把他当成瘟疫。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他认了,可他也是人,不能在万木堂苦守,他会疯掉的。 万木堂的人都是疯的,只有他们兄妹三个有点人样,他怎么可能让他们走? 等三人灰溜溜回到万木堂,荣祖跟着佩佩进了小院,将一个信封双手捧到佩佩面前。 佩佩一把抢过来,看了看封口,瞪他一眼,“你拆了!” “拆了又怎样!” 佩佩拿他没办法,打开看了看,顿时浑身没了力气,坐下来捧着下巴发愁。 荣祖也坐了下来,学着她的样子捧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 佩佩继续瞪他,“别看我!我努力了,可她不会喜欢你!” 荣祖点点头,“她这种美人,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我。” “那你还费劲巴拉往上贴。”佩佩一低头,从衣襟中拉出一个玉佩,这是荣祖送给自己的16岁生日礼物,费了不少钱,也挨了不少骂。 这倒不是因为她属蛇,而是因为荣祖喜欢叫她懒蛇。 明明知道她懒,还这么费力阻挡她去香港读书,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哪根筋断了。 荣祖看她玩起自己送的东西,心下立刻明了她已经原谅自己,屁颠屁颠坐到她面前,嬉笑道:“走吧,跟我去丽娜家。” 佩佩笑了笑,点点头,这事就算定下来,顺口问了问,“你有多少钱?” “啊!”荣祖惨叫一声,胡介休心疼孤儿寡母,给大房开的钱倒是挺不错,只不过今年的钱大部分输掉了,其他都跟陈不达两人败光了。 佩佩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的钱花去哪里,败家子的名头可不是白来,气急败坏,一巴掌拍在他头顶。 “住手!”只听一声断喝,胡介休走到门口,正好看到这一幕,两人暗道不妙,荣祖大手一揽,把佩佩藏在身后,冲着他嘿嘿笑,“老爷子,天都这么晚了……” “你们跟我来!”胡介休转身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做了一个鬼脸,慢慢跟上他的脚步。 书斋一如既往烟熏火燎,佩佩简直怀疑胡介休的病都是呼吸不畅所致,悄悄走到香炉边把熏香熄了,一口气冲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 “佩佩,我要走了。” 昏暗的光线中,一个人缩在沙发上坐着,要是没注意还真看不出来是江泮。 佩佩呆呆看着他,刚刚还健康壮实的青年,怎么一转眼憔悴成这样。 不过,她很快就想起来,自己就是这个始作俑者,脸上一阵发热,迅速缩在窗口坐下来,低声道:“这事不是已经完了吗?” “我不是来提亲,我是来向你告别。”江泮指着脚边的行李箱,“我要去考军校,母亲答应了,我觉得应该向你道别,所以提着行李箱拐了个弯来到这里。” 荣祖跟在胡介休身旁,试图向前走一步,被胡介休伸手挡在门外,低着头突然有些懊悔,江泮好歹是知根知底的,那个江明月又算什么玩意,要是真的带着佩佩去了东南亚,那可就一辈子都难得见上了! 荣祖低声道:“老爷子,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胡介休怒目而视,“除非你去西园农场负荆请罪!” 荣祖脖子一缩,“只要四妹肯,那也行!” 胡介休微微一愣,在心中长叹,正色道:“先去谭家负荆请罪,把谭家姑娘娶回来吧。” 荣祖垂头丧气,“为四妹我可以负荆请罪,为我自己不行。” 胡介休心头火起,懒得再理他,一步跨进门内。 佩佩和江泮同时回头看着他,同时起身走来,又同时停下来看着对方。 这么多年的玩耍陪伴,这么多年的默契,怎么就不能上升到相恋和嫁娶的关系呢? 佩佩鼻子一酸,两行泪落下来,“江二哥,你要保重,看到枪炮躲着走,别傻傻向前冲……” 胡介休摆摆手,“别说傻话,江泮,你和姐姐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你跟我们家四个孩子一起长大,你跟阿佩尤其好……” 江泮含泪跪下来,“老爷子,我向您请罪,要不是为了我的事,我们也不会闹成这样。您放心,我会尽量说服母亲,让两家重归于好。阿佩嫁人的时候,请不要瞒着我,我怎么也算一个哥哥,如果我活着……” “不!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佩佩惊恐地看着江泮,“一定要活着回来!” 江泮重重点头,满腹话语都化成热泪流。 江泮除了拐弯来告别,还带来了江泠和许盛赞成亲的消息,两人并没有大办,而是两家大人凑到一起在西园吃了一顿便饭就算成了。 许家想让小夫妻去香港和澳门落脚,两地都有亲眷,不愁无人看顾,江泠接到医院的召唤,决定先回广州,因为这里最需要她。 江泠最有主见,许家和江夫人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而许盛赞决定在广州寻觅一个地方做开诊所的准备,轰炸总有一天会停下来,广州需要大夫。 这项提议得到江泠的赞同,两人再度启程回广州,而江泮得到母亲应允去内地考军校,一家人重逢不到两个月,又各奔西东。 胡介休一边絮絮跟江泮说话,一边详细问过他的计划,给他写了三封信带上,托故旧友朋照看一二。 送走江泮,荣祖和佩佩都像霜打的茄子,缩回小院看天,佩佩突然一巴掌拍在荣祖肩膀,“走!收拾东西!明天就走!” “没钱!” “我有!我们也回广州!去做事情!我们不能躲在家里混吃等死!”佩佩兴冲冲跑了。 荣祖满脸惊恐看着她的背影,抱着脑袋在心中无声哀嚎。 第二天,两人刚收拾好行李,胡介休突然要宣布一件喜事,召来全家一起吃饭,东阳凌晨风尘仆仆赶回来,和雷小环躲在家中好一阵腻歪,这才出来和大家相见。 佩佩自然还不知道父亲回来了,心里气得不行,勉勉强强叫了一声阿爸,扭头坐在荣祖和荣安中间。 胡介休坐在桌前,看起来精神许多,拐杖也丢了,胡四奶奶和咏明搀扶着齐玲珑走出来,齐玲珑特意穿的是腰身比较贴的衣服,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不止是荣祖和佩佩,就连荣安也是第一次知道,坐在佩佩身边傻眼了。 东明笑得像个傻子,在厨房和饭厅里来回跑,忙前忙后,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端上来。 菜上齐了,荣祖连忙推开胡骏叔,自己跑来献殷勤倒酒,胡骏叔也拿他没办法,坐在胡介休身边准备陪他喝两杯。 胡介休满脸笑容举杯,“大家都看到了,万木堂又要添丁了,以后大家都安生一点,可别惊吓到孩子,也别让我们两个老人家操心了。” 荣祖倒完一圈酒落座,又想要起身大放厥词,被佩佩拧着胳膊一把拽下来,看了看通红的手臂,冲着佩佩瞪眼。荣安出了一口恶气,窃笑不已,起身道:“阿妈,什么时候生,我早点回家看弟弟妹妹。” 胡四奶奶笑道:“大夫说了,立冬前后就能生,你爷爷给孩子取名冬儿。” “冬儿……”荣安点点头,“那好,我考完就回来。” 荣安看了看佩佩,荣祖生怕他使坏,跳起来笑道:“恭喜三叔三嫂!” 荣祖也不等两人回应,一口喝下来,冲两人亮出杯底坐下,“等冬天荣平回来,我们家就是13口人,这大桌子都快坐不下了!” “早就该坐不下了!”胡四奶奶瞪了他一眼,乐颠颠给齐玲珑装菜。 胡介休苦笑摇头,“吃饭!大家先吃饭!” 胡东阳和雷小环最怕的就是这个话题,两人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现在也竭力避免存在感,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迅速吃完散场,这才把女儿拉回小院三堂会审。 佩佩心里还赌着气,准备拉上两个哥哥助战,两人还没到门口,就被雷小环拿着笤帚赶跑了。 佩佩这才明白今天是动真格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向父亲坦白。 胡东阳这趟回来,还是想把妻女接到澳门去,澳门有一个镜湖医院办的护士学校还不错,夫妻都想让佩佩去学个一技之长,再者战争年代,医护人员急缺,佩佩去哪里都不会找不到工作。 佩佩撑着下巴听父亲说了半天,脑子一片混沌,眼睛眨巴又眨巴,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胡东阳气得抓上鸡毛掸子要抽人,被雷小环拦下来,佩佩根本不怕他,躲都懒得躲,拍拍衣服,继续撑着下巴看他愤怒的模样。 胡东阳顿时醒悟过来,这是女儿在跟自己闹脾气,挠着头坐下来,“佩佩,世道太乱,生意难做,万木堂这么多年只出不进,我要维持这么一大家子,非常不容易。” 雷小环笑了笑,“你说这个没用,她不懂。” “谁说我不懂!”佩佩急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我难道没有自己的理想!”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雷小环丝毫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你的理想是嫁给江明月,对吗?如果嫁人就是你的理想,那你其实根本没有理想!” 佩佩突然发出怒吼,“不!我有!” “你敢这么跟你母亲说话!”胡东阳鸡毛掸子再度举起来。 “凭什么你们可以找自己喜欢的,我就不行!” 胡东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鸡毛掸子缓缓放下来,自从妻子难产,他对这个女儿生来有一种厌恶和恐惧,一直丢给家人带,听说荣祖和陈不达等哥哥带得挺好,也就想当然放了手。 他从来不知道孩子怎么教,更不愿意承担父亲这个责任,他以赚钱为借口躲避责任,躲避父女相处,以为将婚姻大事交给胡介休和胡四奶奶就能万事大吉,却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到底还是落到自己头上来。 他从来没有动过手,也不舍得动手,只能愤愤地在空气中挥舞几下,将鸡毛掸子丢到一旁,看到雷小环一阵风捡走,又好气又好笑,颓然坐下来。 雷小环比他的战斗力还要强大,仍然不肯放过迷途中的女儿,“或者说,你就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只是你根本不敢承认而已!” “你跟着你大哥混,就是不想承担责任,做什么坏事都能往他身上一推,对吗?” “佩佩,不要怀疑,也不要背后嘀咕我们,你跟我们一样没什么汹涌澎湃的感情,只不过太懒惰,不想做选择,而且想做什么坚持到底而已。” 雷小环一句又一句敲打在佩佩头顶,完全将她敲懵过去,她一直不敢面对的就是这个懦弱懒惰的自己,什么理想什么未来,还不如和丽娜放肆地在广州西关跑一圈,吃个肚儿圆。 她暗自盘算自己存了多少钱,决定先听父亲一回,以此换点钱花花,弄到钱立刻去找丽娜,回西关好好吃一场——顺便帮点忙! “我去!我去澳门读书!” 佩佩打断雷小环的话,胡东阳还当雷小环的苦口婆心有了效果,笑容无比灿烂。 雷小环眼珠一转,笑道:“那好,我们先给你交钱报名参加考试,考不上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我要考肯定能考上!”佩佩嘿嘿直笑,拼命点头,在心中把这个七窍玲珑的雷小环骂得狗血淋头。 等安抚好胡东阳和雷小环,全家人都知道佩佩要跟着父母去澳门读护士学校,各自表示不舍,荣安白费一番工夫,没跟她道别,怒气冲冲走了。 荣祖倒还知道佩佩不可能丢下黎丽娜的求救不管,偷偷跟了她几天,终于等到机会拉上她坐船逃跑,还美其名曰,先去澳门勘察学习环境。 黎天民还处于无比复杂的心理斗争时期,对小楼的监管不再那么严厉,佩佩和荣祖很容易就登门入室,袁茵和兰姨看荣祖真是越看越满意,一把拉上就钻进厨房给他灌美食。 佩佩轻手轻脚来到楼上,只敲了一下门,黎丽娜就知道来者何人,打开门,两人紧紧拥抱,都是满心酸楚,两人不过一个月没见,好像已经过了几十年。 黎丽娜终于下定决心,“佩佩,我之所以拖到今天……不,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我的性格像我阿妈……” 佩佩拉着她坐下来,看窗外无人监视,再把窗户紧紧关上。 “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还是觉得能拖一天算一天……她始终对黎天民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哪怕黎天民抛弃她,她也觉得只要不赶她走,这个家就能继续躲下去,她从来没想过逃出这个牢笼……或者说,世上最大的牢笼就是她自己。她以为躲起来不去面对,这些坏事就会过去,如果没有兰姨,她早就是死了几百遍。所以,她依赖男人,依赖兰姨,现在又想来依赖我,我依赖母亲,依赖你,甚至想依赖不靠谱的男人……” 佩佩从她颠三倒四的话中很快听出端倪,紧紧握着她的手,给予最大的支持。 “我明白了,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我的性格像我阿妈,优柔寡断,对黎天民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黎丽娜走到窗前看着圆月高挂,喃喃低语。 “不!他都是一厢情愿,你不要听他的!你们本来就没有得他什么好处,以后也不用服他管,让他去跟他的姨太太混日子,你虽然也姓这个黎,可你是丽娜,你还有我!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要比黎天民多得多!他不管你,你阿母不管你,你还有我!而且我们有手有脚,到哪里找不到事情做,吃不上饭!” “佩佩,谢谢你,依赖的关系,走不到最后,我必须自救!” 黎丽娜回头嫣然一笑,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这带泪的笑容如此美丽,佩佩一生一世也没能忘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清晰记起。 两人非常走运,黎天民明明知道佩佩会来,总觉得两个小姑娘搞不出什么花样,加上正是搞钱之际,带着人马去了军队驻地。 刘副官负责看住小楼,袁茵和兰姨见女儿要跟荣祖和佩佩走,心中虽然不舍,还是张罗了一桌酒菜,把刘副官和两个士兵灌趴下了,让三人大摇大摆离开。 三人来到码头坐船,佩佩和黎丽娜换上渔民的衣服上船,荣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不知道一来到码头就被黎天民的眼线盯上,还兴冲冲跑去买东西,结果被两人缠上,等船载着佩佩和黎丽娜走了,荣祖才挤到码头来,一声惨呼“佩佩”和“丽娜”彻底泄了底细,被两个眼线狠狠摁在地上。 回到西关的家,老孙打开门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佩佩和丽娜也懒得解释,走进厨房翻出一锅刚煲好的冬瓜排骨汤,坐在屋檐下咕咚咕咚喝完,抱着碗满足地看着天空漂浮的云朵,头碰着头,笑得像是一只偷鸡成功的小狐狸。 连日轰炸,人们纷纷疏散去乡下,广州街上的人越发少了,整条街空空荡荡,地上的花叶无人清扫,随风狂舞,好似要将两人层层包裹,这真是一副末世景象。 两人没有找到江明月,去学校跑了一趟,同样扑了个空,两人都有点惧怕江泠那一副冷口冷面,也不敢去找她,只得干起教书的“老本行”,去难民收容所里教孩子们读书。 非常不幸,收容所的负责人看两人一身锦衣,一副娇小姐模样,将两人拒之门外。 此路不通,两人再度想起医院,这次是黎丽娜提出来,她对这身白大褂颇有好感,总觉得能在医院有所收获。 等黎丽娜真正出门,佩佩突然冲出来,一把拽住她,“不行!别去!” 黎丽娜哭笑不得,“都说好了,我去看看,你在家收拾收拾等我回来吃饭。” 佩佩跟了两步,到底还是被恐惧击垮,钻进屋内埋头洗鱼虾。 黎丽娜是走着去的,又是被人背着回来的。 在这样的时刻,美貌还是让人情不自禁,背她回来的也是医学院的小男生,红着脸结结巴巴跟佩佩解释,喝了一大碗糖水才镇定下来,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黎丽娜去报了名,和当天志愿加入的青年学生和工人一起被分配去街上废墟帮忙。因为轰炸过了好些天,废墟埋着的尸体已经腐烂,这一带发出阵阵恶臭,防疫部门的人来过几次,但人手还是不够,只能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每天召集人手一点点处理。 黎丽娜和这个小男生搭伙,掩住口鼻清理出一间小屋,这才发现人是被埋在地底下,小男生吐了几次,还算撑住了,黎丽娜起身看了一眼,看到旁边翻出的烂肉和烂肉上粘着的旗袍,赫然发现这料子跟自己最喜欢那件一模一样,一头栽倒在地,满脸都是血。 大家一阵忙乱,小男生检查黎丽娜没有什么大碍,佩佩给她好好清理,换上干净衣服,又千恩万谢把小男生送出家门,这才回头继续守着她。 天很快就黑了,佩佩正在打盹,黎丽娜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从迷茫到清晰,看到面前熟悉的人,这才松了口气,一跃而起,一把抓过刚换下来的衣服,又翻出最喜欢那件旗袍,疯了一般冲到小院点火烧了。 佩佩搬了一条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着她,眸中深沉似海。 火很快熄灭,黎丽娜回头坐在她身边,捂着脸轻轻哭泣。 佩佩轻轻拍着她,“丽娜,实在不行,我们明天还是去收容所,这次别贪靓,换一身朴素的衣服……换学生装去,他们肯定会留下我们的。” 黎丽娜点点头,靠在她肩膀擦了擦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你看,就我这样还瞧不起阿妈呢……” 佩佩仰头看着朦胧弯月喃喃低语,“总有办法的,我们总会有路走的……” “我们一定会找到工作养活自己。”黎丽娜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坚定,然而笑容迷茫。 跟几天前相比,收容所的孩子又翻了倍,广州的情势愈发凶险,贫苦人家自己都活不下去,只能把孩子偷偷往这里送,指望政府或者老天爷能管上。 收容所负责人淹没在哭闹的人群中,根本找不到人,佩佩环顾一周,孩子们也睁着大眼睛回望她,即便到了如此境地,这些孩子眼里也只有明净澄澈,毫无惊恐。 佩佩在心中叹了又叹,是在不忍心丢下他们,蹲下来抓着一个孩子,拿出手帕为他擦去满脸的血迹。 黎丽娜刚刚吃了大亏,根本不敢正视面前一双双眼睛,早就打了退堂鼓,看她还正经八百准备开始做事,顿时有些急了,“胡佩佩!你想干我不拦你,可是你自己看看,这是你能做的事情吗!” 一个女老师在孩子群中忙碌,猛地抬起头,“谁叫胡佩佩?谁?” 佩佩和黎丽娜都吓了一跳,黎丽娜连忙把佩佩挡在身后,没好气道:“找胡佩佩干嘛!” 女老师微微一愣,露出疲惫而无奈的笑容,“你们跟我来。” 反正是在收容所里,出不了什么事,两人交换一个眼色,跟着女老师走到后院,女老师打开一个小屋,大白天屋子里黑乎乎的,还有一些屎尿混合的臭烘烘气味,令人作呕。 两人站在门口,根本不敢进去,女老师大概习惯了,径自走到桌前拿着一叠纸走出塞到佩佩手里。 黎丽娜惊呆了,这是一叠废弃的报纸和草纸,纸上的字无比漂亮,但是写来写去只有三个字,“胡佩佩。” 佩佩泪水夺眶而出,也不觉得臭了,朝着黑暗的屋子里摸过去,竭力发出最温柔的声音,“细妹,细妹,龙细……” 一个瘦小的黑影从角落里飞扑而来,扑入她早已大张的怀抱里。 第十章 广州陷落 日寇封锁之下,跑船已无活路,为了挡住日寇铁蹄,细妹的父亲绝望下趁着夜色上了船,自己把船凿沉,和生活了一辈子的船葬身水底。 这一切,他都瞒着细妹,等细妹醒来,发现自己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细妹遭受巨大打击,再度失声,一个好心奶奶把她送到收容所来,老师怎么问都问不出名堂,发现她会写字,连忙拿出纸笔让她写,谁知她只写三个字“胡佩佩”。 佩佩和黎丽娜无比庆幸再次去了收容所,两人一起动手,把细妹收拾出来,剪掉她已经纠结成一团,还长了虱子的一头乱发,用香喷喷的洋皂给她洗了好几遍,洗出原来的面目,黎丽娜找出自己挺嫌弃的学生装快手快脚改出来给她换上,把她拉到镜子前让她自己看。 看到镜子里小男生,细妹歪着头迟迟直笑,两边看了看,投入佩佩的怀抱。 细妹回到信任的人身边,这才有了一点活人气息,眼里有笑,低头有泪。 两人面面相觑,含泪微笑,而新的问题又来了,两人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这么一个大活人。 说来说去,还是得找工作赚钱,找工作显然不太可能,只有回头找胡东阳和雷小环想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澳门读书。 黎丽娜第一个反对,佩佩要去读书,她和细妹怎么办? 佩佩看了看她,把嫁给荣祖那句话吞下来,嫁人确实是目前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但两人就是为了不随便嫁人才逃出来,这种念头想都不该想。 这还是一个死结。 黎天民带着黎司令的名头,打着抗战救国的旗号轻轻松松来到军队驻地,陈师长正要娶妻,缺钱缺得厉害,军中从上到下忙于娶美貌的姨太太,谁不缺钱,所以黎司令将发财的路子往大家面前一推,立刻成为军中红人。 驻地有矿,有各种各样的农产品,黎司令在港澳甚至海外有销路,陈师长有枪,有车队,而且有的是不要钱的人力,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还不发财,那还得谁发财? 陈不达学识渊博,又会打算盘,理所当然成为黎司令倚重的账房先生,而且陈不达也没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癖好,办事非常牢靠,有那么一瞬间,黎天民还动了把女儿嫁给他的念头,后来转念一想,就剩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就算不嫁人也得好好养着。 当荣平从前线勘察工事归来,一切已成定局。 陈师长知道他愚昧无知不通情理,虽然是个办事的人,放在面前天天看他忧国忧民的苦瓜脸,难受得要命,干脆把他打发去前线搞工事。 上头派下来两个留日的东北将领,拿着防御工事的图纸瞎指挥,荣平跟两人不对付,在前线一路走一路吵,最后人家一状告到上头,荣平没人家那种资历,只得乖乖打道回府。 陈师长安抚一阵,陈不达拎着两个行李箱直闯办公室,和荣平打个照面,两人都呆住了。 荣平恨极了他们父子这些年在万木堂的所作所为,一点面子也不给,起身就走。 陈师长连忙把他拉着坐下来,赔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敞开来说了吧。我们帮黎司令做了一点生意……” 陈不达连忙补充,“就是丽娜的父亲。” 陈不达转而对陈师长补充,“黎司令的女儿跟荣平的妹妹是闺中密友,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好得像是连体婴。” 陈师长拊掌大笑,“那可真是巧了。” 想到佩佩和黎丽娜,荣平心头一软,神色终于和缓下来,“师座,敌人蠢蠢欲动,我们要多多训练军队才行。” “对!”陈不达连忙解围,“黎司令这次来接洽,就是想切磋学习,回去好训练抗敌队伍。” 三人一阵寒暄,陈不达连忙告辞,陈师长看了看那两个行李箱,狠了狠心,拿出一个递给荣平,正色道:“荣平,军中你管得多,这些年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思,你先拿回去。” 荣平还当是什么好吃好玩或者衣服,拎着行李箱回到房间,打开一看,看到满满一箱子的钱,顿时呆若木鸡。 等黎天民赚得盆满钵满,一行人满载而归,荣组还关在小洋楼里,刘副官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好吃好喝伺候着,这么些天白胖许多。 最后,黎天民发了一通火,卖了陈不达一个人情,把荣祖放了出来。 陈不达和荣祖一走,谷池孤身一人登门拜访,黎天民旗开得胜,可谓洋洋得意,在谷池面前颇为嚣张,谷池也不恼,操着略显生硬的粤语黎司令长黎司令短,黎司令要什么都点头。 两人关上门来谈了多久,黎司令特有的朗声大笑就持续了多久,渐渐的,将谷池的声音也盖了下去。 “所谓中日同源同根,中日本来就是一家人,日本人哪能不爱我们中国人呢,十根手指头总有长短,现在中国这根手指头短一点,日本的长,那就意味着日本要多多来帮助中国。” 谷池大笑,“司令说得好!” …… “刘副官,送客!” 刘副官一直在门口待命,听到了黎天民的一番神论,打开门,眉头微微皱起。 谷池走出门,黎天民也懒得再送,抓起一串钥匙递给刘副官,“小刘,你跟了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现在我东山再起,这栋小楼你该得的。” 刘副官扑通跪下来,涕泪交集,“司令! 黎司令抓着一瓶酒咕咚咕咚喝起来,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刘副官,老子这次真的发财了!” 欢呼声惊天动地响起来,小洋楼顿时一片欢腾,而周边一直蒙在鼓里的百姓也是在这一天知道黎司令驻扎在此的消息,因为黎司令的军队很快开过来,把周边的百姓全部赶出家门,而这些宅院立刻投入休整,留作扩军之用。 抗日的招牌打出来,天下莫敢不从。黎司令志得意满回到小楼,看到满脸惊恐的袁茵,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头顶。 自己权势滔天,家财万贯,没有儿女继承有屁用! 荣祖回家老老实实挨了顿骂,这次由心情大好的齐玲珑给胡介休出主意,让他来军中历练。 要是以前,荣祖万万不敢,听到陈不达说起军中也是小社会,日子过得特别舒服,收了东西就跑。 荣平接到齐玲珑要他好好照顾大哥的消息,荣祖已经以荣平大哥的身份住进军中营地,日子果然过得无比逍遥。 荣祖号称是从军,实际上就是混日子,军中营地住着军官的太太姨太太,还有大呼小叫的孩子们,平常管得不严,出入挺自由,有一个讲究的军官太太还带上5个厨子来做饭,要什么吩咐勤务兵去买什么,果然比广州还要舒服。 荣祖是个闲不住的人,先是帮人买东西送信,结交一帮勤务兵,再来又跟太太们赌钱打麻将,兜里永远都装着一把糖果,逗小孩子玩,加上他长得一表人才,把上上下下都哄得心花怒放。 荣平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看到那些千娇百媚的太太们眼波流转媚横飞,知道这迟早是个祸患,恨不得拿一根绳子拴住这个倒霉大哥送回去。 “小玉,怎么是你?” 有句话说得好,他乡遇故人,千万别是仇人。荣祖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有这样的好运气,竟然在军营遇到失踪的谭七小姐谭小玉。 谭小玉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荣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熟人说话,也管不了这个人跟自己有没有深仇大恨,腆着脸追上去,自顾自叨叨,“小玉,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太高兴了,真是太高兴了……“ 谭小玉猛地停住脚步,冷冷看着他,“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荣祖哪里看得出来,假作认真地上下打量她,为了配合她的话,头点得像是公鸡啄米,“变了,当然变了,变得特别漂亮,简直认不出来了! 谭小玉哭笑不得,把肚子挺了挺,“你再看看!” “哇!”荣祖发出夸张的一声,好看极了,这身衣服太合适了,那得上海裁缝才能做出这样好看的样子。 谭小玉哭笑不得,终于明白没有必要跟这个二世祖计较这么多,败坏自己的心情,索性把肚子挺出来,“认真点,再看看!” 谭小玉肚子大了,怀孕了,这回连傻子都能看出来了吧。 荣祖一点也没有曾经定亲的沮丧,惊喜万分,小心翼翼蹲下来,喃喃自语,“太神奇了,肚子大了……” 荣祖猛地一拍脑袋,“啊,你嫁人啦!” 谭小玉忍无可忍,将包朝着他的脸砸过去。 很快,荣祖鼻子插着两管纸堵住喷涌的鼻血,被谭小玉牵引之下来到小院,一边听她解释失踪的情形。 谭小玉跟陈师长算是青梅竹马,只是陈师长出身贫苦,之后又当了兵出生入死,谭家看不上。谭小玉打听到荣祖喜欢玩,名声不好,不肯嫁给他,没想到谭家不肯辜负胡介休,一说退亲就要闹,谭小玉只好一直等他们家自己醒悟来退亲,这一等就把肚子等大了。 荣祖打上门来,这才算把谭家惹急了,谭小玉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投奔心上人,两人找到德高望重的老军长哭诉,由他把这件事定了,这才安心住下来养胎。 陈师长有点惧内,不敢提荣平和荣祖的事情,谭小玉听其他军眷说来了一个很会帮忙的胡家大少爷,自知躲不过去,干脆亲自来跟他坦白,同时出一出自己多年郁闷之气。 打过交道,谭小玉才知道自己错了,荣祖确实喜欢玩闹,那也是大家公子正常的玩闹,而且他待人诚恳热情,尊重女性,喜欢小孩子,没那么多歪门邪道,可见传闻是多么不靠谱。 荣祖卸下负担,也把她当成自己要照顾的妹妹,跟她大吐对黎丽娜美人的相思之苦,讲自己的四妹佩佩从小到大的糗事,谭七小姐上面也是各种哥哥姐姐胡闹长大,两人每天有说不完的话,从仇人变成朋友。 别人不敢告诉陈师长,提醒荣平是必要的,荣平深夜等到他回来休息,一把将人揪住,怒吼,“那是师长夫人,你脑子被老鼠偷了,竟然敢大庭广众之下去调戏她!” 荣祖最恨有人冤枉他,满不在乎地笑,“你少在我面前玩这套,你脑子才被老鼠吃了。小玉跟我定过亲,要不是我没答应,她就是你嫂子。我跟她说句话怎么啦,我还要当她孩子的干爹呢!” 荣平一个茶杯砸在他面前,“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别连累我们!” “什么你们我们,我是你大哥!” “我凭着自己本事考上军校,从枪林弹雨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你不想干了就滚,别想在这里享福。” “我享福怎么啦,我是胡家大少爷,生下来就是享福的!” 荣平刚想开口,看到他身后的人影,连忙敬礼。 陈师长脸色铁青走来,绕着荣祖转了一圈,冷冷看向荣平,“你也是知书识礼的人,不会不知道你们办的这叫什么狗屁事!” “我知道!师座,对不起,我会处理!” “胡荣平,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知道我的脾气。你带来的人,我不会动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谭小玉说过,要不是陈师长前怕狼后怕虎,不敢跟家里人理论,她也不至于大着肚子跑来,要不是他荣祖稀里糊涂闹了一场,差点就未婚生子了! “你就是那个没卵蛋的陈小牛!”荣祖上下打量陈师长,也急了,“老二,你告诉他,我还有一半姓什么,姓余!我是肇庆余家的人,你动我试试!” 陈师长大怒,“好!我办不了你!荣平,你们都走吧,我们也算兄弟一场,好聚好散,我这里庙太小,容不下你!” “我余家的长辈都没说话,轮不到你!”荣祖自知不妙,还想垂死挣扎。 荣祖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出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荣平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张脸涨得通红,目光冰冷。 陈师长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荣祖腿有些不听使唤,扑通跪了下来,“荣平,你别做傻事,我走还不行吗,我本来就不想来,是我阿妈非逼着我来。 在家你根本没人理我,我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我在这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朋友,还被你们误会……” 荣祖这次走得十分利索,军中的一根针线都没带上。 等他回到万木堂,大门像是长了眼睛,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接着,胡介休拄着拐杖从书斋颤巍巍走出来,胡骏叔手里抓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跟在他身后,荣祖四处张望,胡四奶奶和余棉雷小环齐玲珑等能救他的一个都不在。 胡介休伸出颤抖的手指遥遥指向荣祖,“打!” 荣祖发出尖利的惨叫,很快,这个惨叫声也被人堵住。 胡介休怒喝,“捆了!堵上嘴!往死里打!” 胡骏叔当然不能真往死里打,只是把他屁股打烂了。 胡东阳和雷小环在澳门没等到荣祖和佩佩,终于知道上了当,气急败坏来到广州,见到来开门的佩佩,抄起大黑伞就打。 佩佩自知理亏,也不敢求饶避让,硬着头皮挨了三下,黎丽娜出来拉架,激起了胡东阳的滔天怒火,也挨了两下,细妹猛虎一般冲上来,抱住大黑伞恶狠狠瞪着胡东阳。 “细妹!”雷小环惊呼一声,细妹住在乡间的时候给她送过无数次的鱼虾,吃过她无数的糖果美味,和她的目光对上,突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扑入她的怀里。 从阿龙到阿龙的父亲,胡家和龙家的交往至少百年,胡东阳没想到龙家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听到噩耗,心头无比失落,这场惩罚才算完了。 老孙送来刚煲好的饭,雷小环心情沉痛,根本吃不下,恹恹倒下来,胡东阳填饱肚子,把三个孩子关在屋内,板着脸道:“丽娜,你们这样下去怎么行,赶快跟我去澳门读书,你要是说服不了你父母亲,我来负责你们的学费生活费都行。” 佩佩心头一动,略带惊喜看着黎丽娜,如果两人还能在一起,去澳门读书也是不错的选择,总比在广州街头冒着炮火无头苍蝇一般乱钻要好。 “还有你,龙细,我们家只有佩佩一个女儿,你要是不嫌弃,我们认你做干女儿,以后培养你读书……” 细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扑通跪下来。 接着,黎丽娜也跪下来,哽咽道:“胡叔叔,多谢您这些人的照顾,我以后一定好好报答您。” 胡东阳慌了手脚,扶起一个又扶住一个,“用不着报答我们,你们学到本事,能够自立自强就好了,不要像上一代这样懦弱。” 有胡东阳和雷小环的支持,佩佩和黎丽娜不动心是假的,然而两人还是隐约觉得不甘心,两人相对而坐,傻看了月亮许久,始终没有想到为何会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而产生的怅然失落,到底是为什么? 两人并不知道,胡东阳安抚好两人,转头就借着访友之名跑去见了江明月。 对于胡东阳来说,找到江明月并不难,胡东阳和江亭不仅有生意上的往来,还是旧日的同窗。 他们还有一个同窗,他的名字叫江放。 江明月住在离沙面不远一条小街上的江亭家中,胡东阳熟门熟路走进来,被面前的年轻男子惊呆了。 江亭熟悉的人不多,能登堂入室的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江明月猜度其身份来意,听到仆人叫了一声胡二少爷,心下顿时了然,把他请到茶台前泡茶。 胡东阳喝了一轮茶,不知道是不是醉茶还是太饿,好一阵恍恍惚惚,觉得不像在人间。 时光好似倒转到未知的从前,两个小小的少年坐在课堂摇头晃脑念书,藏在被窝里一起看红楼梦西游记……一起热烈讨论人生哲理。 两人都找到了爱情,结果却迥异。 他真的很想当面问一问那个少年江放,问他如果还有选择,会不会选择漂泊一生,问他悔不悔? 他坐得太久,坐得无因无由,而江明月也不问,见他不肯再喝,坐到桌前开始写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心脏在胸腔砰砰作跳……胡东阳突然得到答案,艰难开口,“江……” 江明月点头,“伯父,叫我英文名大卫也行。” 胡东阳点点头,“不,我记得的,你叫明月,我们离别的时候曾经说过,如果生了孩子,就以月命名,月是故乡明。” 江明月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的来历,笔尖停留在纸上,洇出大块的墨色。 胡东阳哽咽起来,“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阴阳两隔,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江明月并不喜欢听到这个话题,放下笔瓮声瓮气道:“您不是为我父亲来的,而是为您女儿来的,对吗? 江明月声音低沉,略带沙哑,跟江放简直一模一样。 胡东阳苦笑摇头,“真没想到……我一进来,真的以为他本人回来了……” 江明月冷冷道:“胡先生,别提他,我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 胡东阳微微一愣,“那……” “我不喜欢您的女儿,也不想跟她有任何关系。” 胡东阳目瞪口呆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怪物。 “这些女同学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找个男人就可以衣食无忧,以爱为名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不怕告诉您,我对结婚这件事没有兴趣。” “爱情这种东西向来是靠不住的,我不会接受这种黏糊糊的追求,同时也觉得非常恶心。您要不然就回去管好自己的女儿,要不就打断她的腿,让她乖乖听你们的话。” 江明月放下笔起身,脸色仍然冷冰,眸中毫无情感的痕迹,果然是一个怪物。 胡东阳不知道这些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被太阳晒得晕头转向,汗水哗啦啦地流下来,却根本不觉得热,因为一股寒气从心到皮肤,将他彻底打败。 出乎意料,雷小环对他的受挫并没有任何意外,或者说,她从来没考虑过女儿会嫁给江明月。 佩佩和黎丽娜呆坐在窗前,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她们都知道这是江明月能说出来的话,还是不甘心。 她们没有努力过,或者说还没朝着他的方向努力过,怎么会甘心。 佩佩嘟哝道:“你们别管我,我还想试试。” 雷小环笑了笑,“我不管你,你就不嫁了吗?我不管你嫁给谁,但是不管是谁,必须是喜欢你能接受你的?” 黎丽娜重重点头,“伯母说得对!” 佩佩呆呆看着母亲,好像听懂了,其实根本没明白,她知道雷小环向来不喜欢管闲事,可这不是闲事,是她的终生大事。 佩佩曾经喜欢这样的不管,也因为这样的不管锻炼出独立生活的能力,然而真正遇到事情,她还是希望有人能为自己遮风挡雨,为她指明方向,给她一点点鼓励。 雷小环笑容更盛,“还没听明白吗,我不管你,你难道就不嫁?我要管你,你就能嫁给他,我觉得我能为你做主,还是说我能为他做主?” 佩佩低垂着头,泪无声落下来。 胡东阳和雷小环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摇头叹息。 胡东阳声音苦涩,“阿佩,江明月说过,爱是靠不住的东西。你要是相信这种东西,就必须自己去寻找,去证明,说真的,我们帮不了你。” 雷小环淡淡一笑,“在爱情和婚姻里,女人首先要自立,经济第二,性格第一,永远不能把自己当男人的附属品,佩佩也好,丽娜也好,你们首先是独立的人,其后才是妻子,是母亲。” 佩佩和黎丽娜默然点头。 雷小环一手拉上胡东阳,一手拉住细妹,招呼都不跟两人打,就这么走了。 江泮穿着一身军装,这阵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黑瘦黑瘦的,一张娃娃脸上就剩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得让人心生喜欢。 佩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嘿嘿直笑,黎丽娜最先反应过来,一把将两人拉进来坐下,低声道:“别傻坐着,有什么话快说呀!” 江泮一拍脑袋,连忙拿出一张折叠得极为公整的纸张,“市政府组织了一个在营模范训练团,训练大中小学生,为将来的抗战培养力量,这有大学生的大队、中学生大队和小学生的少年连队,我负责协助招生,你们要不要参加?” 佩佩和黎丽娜面面相觑,同时一拍桌子,“要!” 甘心不甘心,都没有比自立重要,要自立,投笔从戎,成为将来抗战的力量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江泮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微微一愣,笑出一口白牙,“你们有没有高中毕业证,有的话先给我去报名。” 话音未落,楼梯声已经响起,黎丽娜气喘吁吁冲下来,把两个高中毕业证交给他。 有了江泮的帮忙,报名、复习和考试都无比顺利,两人看到自己都榜上有名,欢呼着抱在一起,随即带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冲去报到。 江泮接待完毕刚歇口气,佩佩和黎丽娜拿着糕点偷偷来慰劳他,三人刚刚泡上茶摆开大吃大喝的阵仗,一个满脸胡子的军装男子突然冲进来,低喝:“江队长,部队必须立刻撤走,日军已经到了大亚湾!” 没有报上名的也等不得了,众人手忙脚乱收拾东西,跟上大部队撤出广州。 一行人刚刚在佛山下车,后方传来消息,广州沦陷了。 佩佩和黎丽娜翻开日记本,同时写下:1938年10月21日。 第十一章 同学少年 “广州用在防御工事上的钱,抗战以来不下1600余万,这数目中的大部分都在大亚湾和广九,然而敌人登陆,陷惠阳、淡水、增城、博罗之马其诺防线不守,不到10天攻陷广州……”老军长因为愤怒而脸色通红,喘了口气,“我只想问问你们,防御工事在哪里?” “上海能支持3个月,败退的士兵在江南拖了1个月,你们呢?你们是不是广东人?你们身后有没有家?有没有父母兄弟?有没有小孩?你们有枪的退了,这些没有枪的要怎么办?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任人宰割?任人宰割啊!弟兄们!” 老军长双手撑着桌子,老泪纵横。 荣平拿着一份文件微微颤抖,霍然而起,“报告,跟我一起巡查工事的两个将领逃走了,还带走了那份工事图,我怀疑他们是奸细。” “不用怀疑了!”老军长用力挥手,“你们啊你们……这两个人怎么混进来的,你们心里没数吗!银弹可以打师长、军长、打司令官,可以让士兵手里的枪弹炮弹成为废品,广东有10个师两个独立旅,有六七万的兵力,莫师长151师守军没有任何有力抵抗。如果余老总已经决定抵抗,那抵抗在哪里?” 众人的头几乎低到裤裆里,无人回应,更无人有脸面对这一切。 “报告军座!”一个将领突然站起来,“余老总不敢担责任,凌晨两点打了长途电话去武汉请示,那边不同意余老总的作战计划,指示我们将广州部队转移到粤北重新部署。” “是的,上头说敌寇来势汹汹,必须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另一将领也站起来。 “所以呢?”陈师长也急了。 “余老总放下电话,在屋子里转到四点,下令将总司令部沿广花公路撤退到清远。” “后勤不联系不通知?广州百姓不通知?” “当时乱成一团,来不及……” 陈师长拍着桌子怒吼,“你们是不是爹娘生养的!你们舍得把自己的爹娘丢给鬼子!” “对不起,请原谅……” “要原谅,你去请你们爹娘原谅,去请广州百姓原谅!不要请我原谅!我没有资格原谅你们!” 老军长发出怒吼。 ‘余汉无谋,吴铁失城,曾养有甫。’这是到处在传的东西,所以,广州为什么会陷落,你们心里还不清楚么? 荣平冷冷扫了众人一眼,背脊笔挺,转身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老军长垂头丧气挥挥手,“撤,先撤到粤北!” 背包、水壶、灰布军装、军帽、皮带、马裤、绑腿、草鞋……这就是佩佩和黎丽娜的全部装备。 一色丑得不行的短发,一色晒得黑黝黝的皮肤,这支队伍里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也分不清男女。 他们每天天没亮就得起来操练,天黑了还在学习,没完没了的补课和训练,最难受的是永无止境的训斥,让人无比沮丧,时时刻刻想打退堂鼓。 黎丽娜嫌弃灰布军装太丑,改小了腰身,才穿上走了一圈,就被女生队的夏队长骂得狗血淋头,再来又被裴总队长抓过去当众狠狠训了一顿,只得又把军装费劲巴拉改回来。 而佩佩手笨懒散,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困惑,她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吃不饱吃不好,哪怕有江泮偷偷照应着也吃不好。 佩佩和黎丽娜带的所有漂亮衣服都没有起到作用,甚至根本没有机会打开换上,就被黎丽娜卷成一团,一件一件卖掉换来两人的营养品。 这并不是搞特殊,这一路上实在太辛苦,再者走得狼狈迅疾,两人根本吃不饱饭。 两人参军是真的,想要为国做一点事情也是真的,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军事化的生活这么艰苦,军营的日子如此枯燥无味,头发剪了晒得皮肤发黑丑得不行就算了,还天天挨饿。 两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挨过饿,这是不可忍受的事情!两人如果真的退出去了,那肯定是因为吃! 行军到了广宁,大家总算驻扎下来,投入更艰苦的训练。早上起床号吹响之后,半小时之内必须整理好内务和个人卫生,全副武装集合在山间开辟的一块平整地集合。 军营实行早操、步兵操典和野外勤务,样样都不容易,加上政治课文化课,每天时间排得满满当当。 敌人还是追来了,飞机在他们头顶盘旋,大家即便分散隐蔽,还是损失了两个同学,晚上还头挨着头睡觉,一转眼就成了一座坟。 比起死亡的恐惧来说,训练和逃亡让人振奋和清醒。他们学习训练的目的也越来越明晰,多一份抗日的力量,并且把这份力量传递下去,让更多的力量加入其中。 通过紧张训练之后,有的人受不了走了,有的人牺牲了,更多的人坚持下来,有人参军,佩佩和黎丽娜都考上了战时大学,并且都选择了通讯系。 一行人再度长途跋涉来到乳源,学校临时设在当地一个胡姓祠堂,大家刚刚把行李放下来,裴队长和夏队长一左一右引着一个高大俊秀的青年走进来,裴队长拍了拍手,“各位同学,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的老师江大卫!他是从东南亚回国支援抗日,大家欢迎!” 佩佩和黎丽娜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到那熟悉的面容,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种叫做缘分的奇妙东西。 江泮提着行李走进来,“怎么又来一个江老师……” 江明月回头一笑,江泮剩下的话全部堵在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悲鸣,“怎么又是你!” 三水陷落的那天,在谷池的主持下,黎天民从抗日的司令成了日军的治安司令,他原本不敢要的广州近郊地盘统统拿下来,如果没有女儿去参军这个小小污点,他的人生简直完美到了极点。 他拉着陈不达喝了一晚上的酒,把召回黎丽娜这个任务交到陈不达手里,陈不达一口答应下来。 一转眼,陈不达就带着这个特殊的任务出现在谷池面前。 谷池并不愿意黎天民一家独大,暗中培养了另外一拨的势力,这就是密探大队,队长就是通过黄先生引荐来投奔自己的陈太华。 陈太华当上队长,需要培养自己的亲信和助手,陈不达心中有些瞧不起这个父亲,对他的召唤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往黎天民的小洋楼跑。 陈太华还当他看上人家的女儿,想了想这个儿子从小眼光高,平常人家的女儿看不上,也只能听之任之。 密探大队成立,黎天民假惺惺来祝福,谷池把两人请到自己的密室,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地图,笑眯眯盯着陈太华和黎天民的眼睛,“这地图,你们猜猜是谁画的?” 随着谷池的手指,两人一点点看过去,目光从轻慢变得凝重。 黎天民颇为心惊,打了几个哈哈算敷衍过去,这地图不像是一般人能画出来,而是一个无比熟悉当地的人所绘。 每一条街巷每一个店铺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就连万木堂也有详细的内部构造图。 谷池好似知道他的疑惑,手停在万木堂,笑了笑,用非常流利的粤语道:“我们对广东了如指掌,这不算什么。” 陈太华莫名出了一身冷汗,讪笑两声,继续看着万木堂,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在转,可是他一个都抓不住。 黎天民从军多年,何等敏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珠定在桌上某一处,再也不动了。 谷池轻轻敲了敲桌子,把陈太华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抓回来,笑道:“上百年的宅院,上百年的名声,不能为我所用,有没有留的必要呢?” 陈太华终于惊醒过来,谷池叫自己和黎天民来,并不是来跟他们商量。 或者说,日本人眼里没有商量这两个字,从万木堂标注在这幅地图的时候开始,万木堂的结局已经注定。 陈太华不敢去看黎天民,嘿嘿两声,猛地发现笑声有点发抖,连忙停下来,指着万木堂三个字,“这里有钱,有书,有女人……” 谷池重重点头,冲着陈太华比出大拇指,“你的地方,你来做主。” 陈太华再也装不下去了,满脸呆滞看着谷池,嘴唇哆嗦许久才憋出几个字,“我……我的地方……” 谷池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你不说我也知道,万木堂是你的地方,这家有你的人。所以,你大胆去做吧,我相信你能办到。” 黎天民再度打了两声哈哈,准备来个脚底抹油,胡家对女儿百般照顾,哪怕给他们一间什么百木堂千木堂也好,让出这万木堂给日本人又能怎样! 谷池一把将他拉着坐下来,一拍手,两人脸涂得鬼一样的日本女人踩着小步子从房间钻出来,一左一右搀着黎天民走进房间。 音乐声和女人的娇笑声一起响起,谷池踱到屋檐下抬头看了看,被阳光刺痛了眼睛,一低头,眸中怒意悄然而起,勾了勾手指,叫来一个手下,低声道:“从黎司令仓库搬一点衣服出来。” 手下默然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谷池,我听不懂你们的歌,喝不惯你们的酒,你还是跟我回去喝吧,我的人呢,刘副官呢……” 黎天民渐渐语无伦次,声音也渐渐被娇笑声吞没。 谷池眸中怒意终于退去,仰着头无声地笑。 陈太华晕乎乎走出谷池的办公室,顶着烈日走了一阵,始终不清楚谷池要自己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日本人占了西城,肯定不会放过万木堂,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情,能救万木堂的当然只有自己,能摧毁万木堂的也只有自己。 走到街的尽头,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他能管就管,管不了的话,也别把自己搭进去,日本人不是好惹的。 走到万木堂前的转角,他又转了一个念头,如果能劝服胡家投敌,拉大名鼎鼎的胡介休下水,他这个功臣岂不是能连升三级。 到那时候,别说黎天民,谷池都得给他几分面子,甚至要看他脸色行事。 一系列想象出来的美事让他飘飘然起来,一口气走到万木堂前门,发现大门紧闭,又转到后门,发现留了个缝隙,乐不可支向前走了一步。 有人从缝隙里看到他,迅速关门,缝隙骤然消失了。 他抬起手试图敲门,听到脚步声飞奔而去,又缓缓放下手,抬头一看,日光真是太毒辣,刺得眼睛生疼。 他在心里恶狠狠骂了几句,又有些做贼心虚,拖曳着脚步沿着围墙绕,胡介休和胡家即便对不起所有人,独独不会对不起他陈太华,如果不是他们,他陈太华还在穷乡僻壤守着快倒塌的屋子苦苦度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别说今日的大宅子锦衣玉食,一顿有鱼有肉的饱饭都吃不上。 他在万木堂外偷偷摸摸转了一圈,到底还是不敢进,缩头缩脑走了。 怕别人办事不牢靠,齐玲珑挺着肚子上街采办孩子的用品,才露了个脸,就被人请到小巷内的一户人家,陈太华正在收拾桌椅准备酒菜。 显而易见,这里就是陈太华以前置办的家当之一,可怜齐玲珑天天在街上混,一直被蒙在鼓里。 陈太华也不瞒她,指着椅子笑道:“小妹,先吃点东西。” “你已经盘弄了这么多东西,”齐玲珑冷冷看着他,“你还想要什么?” 陈太华被她问住了。 他要的不是这个反应,他要她跪下来求自己,要他们一家人统统跪下来,除开胡介休,其他人统统跪下来求自己,求自己开恩放过他们,放过万木堂,或者把万木堂从日本人手里救下来。 齐玲珑眼底冒出一丝疲倦的笑意,跟这个人在一起纠纠缠缠四十多年,确实太累了,万木堂没有这个人,对她来说是好事。 斩断这些牵连,她才能真正做万木堂的二少奶奶,堂堂正正做东明的妻子,做荣平和荣安的母亲。 她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要听他的怂恿和摆布,用尽手段去夺取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把原本安逸的日子过得步步惊心。 她摸了摸肚子,感激上天让她及时醒悟,让这一生还能有心静如水平和幸福的可能。 陈太华随着她的动作看去,莫名瞪大了眼睛,“快生了?” 齐玲珑笑容和语气瞬间温柔,“这次得生个女儿,女儿到底跟我要亲一些。” 这是从来没见过的温柔,陈太华看得心头突突作跳,呆若木鸡。 齐玲珑叹了口气,“太华,我们有今天不容易,好好过日子吧,赶快给不达找个阿妈,或者给他娶个媳妇,他比荣祖还大,不能再拖了。” 陈太华迷迷瞪瞪点了点头,齐玲珑权当他大彻大悟,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大闹天宫,笑嘻嘻停了停,摸了摸肚子,“这孩子闹得很,不管男女,都准备叫他跳跳,你做孩子的干爹吧。” “跳跳……”陈太华嘿嘿干笑,“你小时候就叫跳跳。” 齐玲珑瞪他一眼,“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陈太华再次迷迷瞪瞪点头,齐玲珑也当他听了进去,笑眯眯走了。 当齐玲珑的身影消失,陈太华脸色沉下来,抽了筋一般瘫坐在椅子上,猛地仰头,屋顶漏下一丝光线,照在他的头顶,如同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以前是陈不达蹭荣祖的零花钱,现在陈不达发财了,轮到荣祖跟着他混吃混喝,陈不达发了不小的财,好酒堆了满屋,所以荣祖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 日本人占了广州又怎样,还不是得吃喝赌钱,再者现在家里没剩几个,容易冲动的年轻人都逃跑了,家里都是老弱妇孺,也不担心鬼子来找麻烦。 荣祖和陈不达都有这样的信心,所以除了吃喝也没什么别的事,至于女人,两人都是被狠狠伤了心,不提也罢。 在外混了几天,荣祖到底还记得齐玲珑要生了,而且胡介休脾气挺不怎么样,想回万木堂看一看。 陈不达醉醺醺拍拍他肩膀,“你别担心,我爸认识日本人,我认识各种队长司令,有我们在,担保你家没事。” 荣祖喝得有些意识模糊,歪着脑袋认认真真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对,算是放了个心,一杯酒灌进肚子,一个酒嗝打出来,不由自主大笑,那种快乐简直要从每个毛孔往外钻。 看他美滋滋的样子,陈不达呵呵直笑,抓起一壶酒放在他面前,“喝个痛快再走,回家那么多人管着,要喝两口可就不容易了。” 荣祖摇摇头,把酒壶小小退让了一下,没把陈太华的手和手里的酒壶退让回去,心里头钻出一个小钩子朝着酒壶钩去,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抢了酒壶回来,咕嘟咕嘟畅畅快快喝了一大口。 陈不达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突然悲从中来,抓过酒壶灌了一口,狠狠抹了一把泪,“阿祖,不管别人怎样,我们永远都是兄弟!” 荣祖张开双臂抱住他,狠狠拍着他的背脊,囫囵不清道:“兄弟!我们兄弟!永远!” 两人走出家门,都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顺着大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西城也就这么几条街,每条街走到尽头或者拐个弯都是城里最大最有名的万木堂,怎么也不可能迷路。 今天真是奇怪,这么好的天气,外面愣是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关着大门,就连各种擦鞋卖菜的地摊小贩都没一个。 来到万木堂前,两人的酒一瞬间全醒了。 万木堂不见了,成了一片废墟!满地尸体的废墟!人间的地狱! 不用说,陈不达也猜到是谁干的,他一头磕在地上,磕出满头的血,随后默然起身,顶着满头满脸的血走了出去。 他的身后,齐玲珑从胡四奶奶身下拖着长长的血痕爬出来,鼓出的肚子已经平了,一个初生的婴孩包裹着一层胡家专门用来包女孩子的红衣,挂在一把刺刀上,刺刀已经染红了。 刺刀周围,被撕碎的稿纸和书页层层堆积,齐玲珑笑得如同鬼魅,点着火丢入书页堆,将孩子和刺刀一起烧起。 大火熊熊燃起,深深照见荣祖眼底。 两簇火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最后化成血色的泪滴落下来。 荣祖腿一软,重重跪在火焰面前,整个身体匍匐在地,无声痛哭。 西城这一带都是丘陵,高低不平的山包包连绵不绝,最平整之处渐渐形成繁华都会,其余也逐步形成热闹集镇,乡民和南来北往的客人歇脚。 如今城里被鬼子占领,人们纷纷迁到村镇来,西城遭遇血洗,早已荒草蔓延,倒是这些小集镇慢慢热闹起来。 胡家大族有一大片山地,山下是一个小村,村庄没有名字,后来大家都指称它为胡家山脚下的村子,逐步演化成小胡村。 山村里不过十来户人家,原住民不过四户,大多是外乡迁入,依靠着胡家大族生存。村后就是胡家大片的山,两山凹陷的一处,就是胡家祖坟所在。 坟山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的新坟。棺木不够,几个木匠就地取材,拆了各种家具,四面八方赶来的乡民扛上锄头,挖好埋上,茶都没喝上一口就走了。 胡家正要准备弄璋之喜,所以除了几个孩子,各房的人都在,没想到刚刚给小女婴换好衣服,一转眼喜事就变成丧事。 胡家从一个寡妇变成了三个,余棉、齐玲珑和雷小环全都一身缟素,三人能够劫后余生,是因为胡介休经历过战乱,得知谷池率兵登门,连忙让雷小环和余棉陪着刚刚生产的齐玲珑躲入书斋密室,自己出去交涉。 他的交涉毫无作用,谷池要的就是他的命,这个多年致力于培养抗日分子,输送抗日观念,死硬的老抗日分子的命。 “阿祖,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能跟那个畜生混在一起!” 余棉抱着荣祖痛哭,死死不肯放手。 荣祖嘿嘿干笑,“阿妈,他现在是大人物,不跟他混,我怎么让你吃上饭。 “我不吃这个畜生的饭!你去找你二弟,找三弟,找你四妹,他们都好好的走正道,他们回带你走正道……” 我也想走正道,可是正道太难走了。 阿妈,你让我去吧。我不会让你失望。 荣祖在心中默然回答她,急匆匆走了。 余棉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突然拔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胸口,“你回来!” 荣祖惊恐地回头,一肚子话堵在喉头,正要冲出来,才发现来不及了,余棉早就不想活了,下了决死之心,一剪刀下去,血喷上天空,这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了。 荣祖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荣祖没有送母亲最后一程,乡下这些女人疯了一般要跟他们拼命,陈不达只得把他背上就走,到了大路上,荣祖这才恢复意识和力气,两人一起找了一辆牛车,在车上铺上稻草睡上去。 颠着颠着,荣祖小小睡了一觉,睁开双眼,看到一片死寂的西城小街,突然跳下来朝着荒野狂奔而去,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吼声。 第十二章 死而后生 一张报纸放在客厅桌上,报纸上面有一行黑体加粗的标题:黎司令旗开得胜,全歼万木堂抗日分子。 标题旁边,是黎天民身穿日本军装,手握日本军刀,志得意满的照片。 黎天民抱着脑袋坐在沙发上,手边赫然就是这把日本军刀,还有一身叠得漂漂亮亮的日本军装。 刘副官端着一大碗他最喜欢的烧鹅饭走进来,轻声道:“司令,您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滚!” 刘副官放下饭,转身就走。 烧鹅饭提前一步飞到门口,烧鹅刚巧落在刘副官头顶。 黎天民怒喝,“陈不达呢,赶紧叫他给丽娜送信,让她别回来!不,让她赶紧回来!” 刘副官站在门口,满脸纠结。 黎天民挥舞着双手大吼,“给我瞒着夫人和小兰,千万别让她们知道!” 刘副官把头顶的烧鹅抓下来,冲着外面的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不及了!”袁茵和兰姨搀扶着走来,兰姨手中还有一份报纸。 袁茵声音虚弱,微微颤抖,“所有报纸都登着,我们出去连小菜鸡蛋都买不到,到处有人朝我们吐口水……” 刘副官一步抢上来,“夫人,万木堂对我们恩重如山,佩佩和小姐又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这件事真的不是我们司令做的!” 黎天民一屁股坐下来,抱着脑袋直叹气,“我冤啊!我冤啊!” “不,你不冤,你投敌做汉奸是真的,你一点也不冤!” 兰姨冲着他横眉怒目,“丽娜还在军中,你让她怎么办!你说!” 袁茵哽咽,“你快想想办法,别让他们把丽娜打死了……” “你们赶紧走!别在我面前添乱!”黎天民指着刘副官,“把她们赶出去!” “是!”刘副官连忙敬礼,就是没有动手。 “不!不能让她们出去,要是被除奸的游击队盯上就惨了!”黎天民起身团团转,“你们都留下来,我叫人去搬家,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你就是我正房夫人!” 袁茵擦了擦泪,冷冷一笑,“我不稀罕,黎司令!” 兰姨扶着她转身就走。 黎天民和刘副官都呆住了,黎天民再度坐陷进沙发里,像是一团雕塑。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渐渐消失,黎天民猛地抬起头,“谁告诉夫人我在这里!” 刘副官小心翼翼朝外一指,陈不达从门外一点点蹩进来。 一个信封静静躺在裴醒面前,信封下是一份报纸,信封遮盖了报纸标题,黎天民威风凛凛的大幅照片倒是清晰可见,人见人恨。 总队长裴醒敲了敲桌子,面前的江明月、江泮和男女两个队长都抬起头来。 “跟黎丽娜没什么关系!”江明月看了一眼江泮,“她跟黎天民关系并不亲密!” “对!她是跟佩佩一起在广州长大,黎天民不管她们母女,要不是胡家接济,差点活不下去!”江泮紧张地看着照片。 “血浓于水!黎丽娜脱不了干系!”女队的夏队长冷冷开口。 女队长叫夏冰,人如其名,一天到头板着脸冷冰冰的,对学生也非常严厉,她一向喜欢学习认真刻苦的佩佩,看不惯一天到晚被男人追捧的狐媚美人黎丽娜,早就想赶她走了。 郝队长外号老好人,嘿嘿笑着不说话,悄悄看向江明月。 江明月是带班老师,在学生里的威信要比两个负责军事训练的队长要大很多,他说一句话,比其他人怎么吵吵都管用。 裴醒看向江明月,“大卫,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江明月蹙眉道:“我认为……还得先找黎丽娜本人来问一问,我们必须尊重她本人的意见。” “她恨不得没有这个父亲,当然会留下来。”江泮慌慌张张举手,“我和佩佩都能作证。” 夏冰冷笑,“要不是你们撑腰,我还不至于管不下去。你也不看看她现在头发留了多长,这像是一个军人的样子吗!” 江泮急了,“她们本来就要分下去工作,把头发留起来又什么要紧!” “留起来不要紧,烫成妖精一样,还涂脂抹粉,这也不要紧?我们是军队,不是舞厅!” “别说了,你们都别说了!裴醒眼看要糟,连忙起身制止。 江明月笑了笑,“总队长,就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你不会大张旗鼓把我们都找来吧。” 江泮悻悻然坐下来,嘟哝,“这关系到她的前途和名声,怎么就是鸡毛蒜皮的事!” 裴醒低下头,犹疑着将手放在信封上。 四人察觉出什么,全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的手。 裴醒轻轻叹了口气,将信封彻底拿开,举起报纸。 江泮一眼看到标题,攥紧拳头愤怒地站起来,江明月一把抓住他,把他按到自己身边坐下。 夏冰一目十行看完,满脸都是泪水,喃喃自语,“天啊,这不可能,天啊,这怎么可能……” 江泮也看明白了,浑身颤抖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别拦着我,别拦着我……” 江明月死死抓着他,手上青筋暴跳,就是不肯放手。 裴醒放下报纸,拆开信封,轻声道:“据可靠消息,万木堂刚刚有新生儿,人来得比较多,当天死了21人,包括刚刚生下来的女婴,西城死了39人。万木堂彻底毁了,西城也荒了。” 江明月瞳仁剧烈收缩,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 “那我家……我家……”江泮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敢说下去了。 “大家有万木堂的教训,农场的人全部疏散,没有人员伤亡,就是财物遭到洗劫。” 裴醒放下信,“她们两个都是我们的好学生,这件事总有一天要面对,我请你们来,就是想……” 夏冰怒喝,“废话少说,先把黎家这个妖精抓进来!” 这一回郝队长也看不下去了,沉下脸喝道:“夏冰,你不要公报私仇!广州陷落之前她就跟我们来了,这跟她没关系!” 江明月悄悄吁了口气,声音无比苦涩,“裴队长,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处理的不是黎丽娜,而是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们两人。” 江泮茫茫然看向江明月,两行泪落下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胡家对丽娜……黎天民这个畜生,这么多年还记着胡家的仇,就没想过胡家怎么对待她们母女!” 江明月看想裴醒,“裴队长,还是你来处理吧。” 裴醒点点头,“那就散会,大家请先保密。” 无人回应,大家悄然离去,江泮脑袋像是灌了浆糊,抽抽答答跟着江明月,江明月在心中叹了口气,一手拉住他,江泮下意识挣了挣,江明月哪容得他再跑,拖小狗仔一样把他拖走了。 让裴醒无比惊奇的是,黎丽娜慌慌张张跑来,看过所有的消息,反而镇定下来,看了看黎天民的照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果不是裴醒仔细盯着她,几乎看不出来。 这笑容无比冷漠,残酷无情,还有一丝的不屑,可见江明月和江泮说得没错,这父女的感情并不好。 “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黎天民投敌做了汉奸,恩将仇报,杀光我好友的全家,对吗?” 黎丽娜对自己同样残酷无情,讲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裴醒默然点头,“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甚至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们,所以先叫你来问一问。这件事跟你无关,江明月和江泮都跟你作了证,你可以把心里话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黎丽娜颓然坐下来,嘴角那抹冷笑愈发明显,“我的心里话?我的心里话一向都讲给佩佩听,看样子以后讲不了了。” 裴醒心头一动,一个计划悄然形成。 “你的意思,你准备走?”裴醒身体向前倾,细细看着她的表情。 “我早就知道黎天民不是好东西,没想到的是,他投敌这么利索,做的事情这么畜生……” 黎丽娜嘴角高高弯起,“我也真是倒霉,逃到这里都没能逃得过他的影响。” 裴醒笑了笑,“你可以留下来,我们会帮你隐瞒。” 黎丽娜摇摇头,“你能瞒住其他人,瞒得住佩佩?” 裴醒一愣,摇头叹息,“不能,只能暂时瞒一阵子。” “那不就完了,”黎丽娜狠狠擦了擦泪,“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走。” 黎丽娜起身往外走,即便如此,背脊仍然挺直,身姿优雅美丽。 “黎丽娜!站住!” 裴醒终于下定决心,霍然而起,从办公桌后走出来。 黎丽娜回头一笑,“怎么,你是想抓我,还是想让我回去抓我的汉奸父亲?” 裴醒满面肃然,像对待一个战士一样走到她面前,“广州沦陷之后,我们派了好几拨人进去潜伏,摸清敌情,配合我们的行动。” 黎丽娜点点头,“老师讲过,没有几个能回来。” “不,一个都没回来。”裴醒黯然,“这些人,你应该也见过,都是像你和胡佩佩一样的热血青年……” “我见过,跟我一起参加训练,没几天就不见了几个,我还以为他们吃不了苦头跑了。”黎丽娜凄然笑起来,“原来不是,我应该向他们道歉。” 裴醒点点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既然要回广州……” “我去!”黎丽娜毫不犹豫接口,“我当然会去!” 裴醒默然点头,突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黎丽娜笑了笑,将帽子摘下来,头发散开。 刚刚烫过的长卷发瀑布一般流泻下来,将她的脸映衬得花儿一样。 她真好看,难怪叫什么第一美人什么姐妹花……也许是被外面纷乱的脚步扰乱心神,裴醒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不舍,坐下来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咚……放,咚咚……留她……咚,放…… 黎丽娜腰肢一扭,水蛇一般倚着桌子靠上来,缓缓落坐在他对面,朝着他目送秋波。 咚……留…… 裴醒停下来,生怕自己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十指交缠放在桌面,和她四目相对。 她不止是好看,简直就是个妖精……聊斋里走出来的狐狸精,没有哪个男人挡得住这样直勾勾的目光这样的红唇这样毫不掩饰野性十足的诱惑。 裴醒目光一闪,突然笑起来。 到底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妖精,黎丽娜刻意的诱惑之下,目光依旧坚硬。 这是敢去死的坚硬,他从无数已经牺牲的仍然在战斗的战友眼中看到过,敢去死,所以不惧归程。 裴醒轻轻吁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而黎丽娜也知道自己没有跟错人,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和江明月这些青年一样,满腔热血,无情无义,不畏死,不惧斗争。 这真是个神奇的世界,她迫不及待想要去一探究竟。 裴醒双手抱着胸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道:“你最后想说点什么?” “遗言?”黎丽娜露出挑衅的笑,“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死?” 裴醒摇头,“当然不,但这是我们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不是。如果谁真要来找你要遗言,你就随便编一个漂亮的搪塞他们。如果你真要听,那我就现编一个。” “我想回去嫁人,过安稳日子。” 裴醒目瞪口呆。 黎丽娜笑得前仰后合,一个粉拳轻轻捶在他胸口,娇滴滴道:“说实话也不行,真讨厌……” 黎丽娜本来想偷偷溜走,只是佩佩成天跟着她转,溜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趁着佩佩出了门,黎丽娜收好行李箱,拎上就往外走,佩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死死抓着她的手,竭力压抑自己几近喷涌的怒吼,一字一顿道:“我们来的时候说过什么,谁也不准回头!你现在丢下……你竟然敢丢下我!” 黎天民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佩佩偶尔听到老师办公室有人提了一嘴,又立刻被人制止,立刻想到是黎天民投了敌。 黎天民做了汉奸,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黎丽娜,佩佩紧密关注着裴醒和江明月等人的动静,果然如她所料,开完会之后把黎丽娜叫去,叫她走人。 虽然是非常时期,通融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夏冰早就看漂亮的黎丽娜不顺眼,很明显这是她从中作梗,而江明月和江泮也没办法,只能暂时让黎丽娜走。 “你不要管那个黎天民,你以前不是说过要逃脱他的手掌,现在不正是一个好机会,你登报声明跟黎天民脱离关系,裴队长他们不会为难你!” “那是我父亲!”黎丽娜怒喝,“我跟他脱离关系,我阿妈怎么办,兰姨怎么办!胡佩佩,你不要这么天真!” 黎丽娜挣了挣,发现挣不开,左边嘴角一挑,整个如同变了一个人。 “胡四小姐,就算我欠你恩情,这么多年陪着你伺候你,还把我的心上人让给你,再多的恩情也还了吧!” “别假惺惺了,你要的是江明月,不是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事已至此,别撕破脸,闹得太难看了。” …… 她把最狠的话说出来,佩佩还是没有松手,更出乎意料的是,神情一转眼镇定下来,笑得云淡风轻,“丽娜,求求你,别走,要走也得跟我一起走,你有什么难处,我跟你一起去面对。” 两人四目相对,黎丽娜眼眶一热,嘿嘿冷笑两声,“胡佩佩,我们的缘分已尽,我不想再被你拖累,我要做我的人上人,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佩佩愣住了,手也悄然松了。 黎丽娜大笑而去,竟然真的没有回头。 依然是那刺目的黎天民照片,依然是那加粗的标题。 荣平手抖个不停,放下报纸,看向面前的人。 荣组一脸憔悴,仍然努力向他挤出一个笑。 陈师长和谭小玉走来,谭小玉肚子已经憋下去,荣祖呆呆看着她,目光空空茫茫,不知落在哪个恐怖的景象之中。 陈师长和谭小玉交换一个眼色,算是临刑前的一次妥协,陈师长憎恶荣祖,连带着对荣平的好感也消失殆尽,听说荣祖来访,觉得这是一个绝佳机会,请两人吃一顿,送两人一起出门滚蛋。 孩子还小,谭小玉不愿跟他吵架,只得答应下来。 谭小玉放下食盒,“荣祖,荣平,来,先吃点东西。” 荣祖连忙起身,拉着荣平坐下来,却没有拉动。 “荣平,你这个样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让我说你什么好……”陈师长叹着气坐下来,“如果不是我肚量大,别的长官早就把你赶走了。” 荣祖心头一动,生怕真的断了财路,连忙把荣平拉着坐下来。 荣平这次身体没有反抗,脸色仍然铁青。 陈师长摆摆手,“荣平,作为老大哥,我要跟你说一声,做事别这么认真,说来说去,还是生意要紧。” “如果我是日本人,我会利用这个机会,一边跟军队做生意,一边跟着车混进国军阵地,积少成多,等队伍集结完毕,立刻开赴各市镇乡村,预先控制好之后,寻机截断各地的电话线,破坏所有通讯设备。” 陈师长脸色沉下来,“没有这种可能!” 谭小玉冷冷道:“哪里会没有!我没有念过军校,不懂打仗的人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陈师长赔笑,“夫人,军中之事没这么简单……” 谭小玉一巴掌拍在桌上,“当年我怎么把你从战场抢出来,你都忘了!轮得到你来瞧不起我!” 陈师长不敢吭声了,冲着荣平使眼色,让他赶紧把谭小玉的无名怒火压下来。 “货是从赣南运出来,都是军队运过来,用大卡车运到香港,又从香港采办洋货进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是枪炮炸药也没人管!” 荣平满心怒火,如同跟每个字有仇,近乎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缝。 谭小玉瞪大了眼睛,“陈三哥!” 陈师长低着头不敢接口。 “喇叭一响,黄金万两。这么好的事情,傻子才不干呢。”荣祖嘿嘿干笑,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 “都去做生意,那谁来打仗!” 谭小玉几乎冲着两人吼出来。 荣祖也不恼火,一边忍着心头剧痛,一边冲着她坏笑,“打仗?你这傻妹仔,你们以为打仗是闹着玩,说打就打。打仗是要命的事,上海打了吧,南京打了吧,你看看我们四里八乡去了那么多兄弟,回来的有几个,还不是统统做了炮灰。” 陈师长笑了笑,“打仗意味着送命,我们赚足了钱,哪不能去。南洋那么多好地方,大片大片的土地,种什么有什么,耗在这里干什么。” 大家说的都没错,胡介休讲了一辈子学,讲了一辈子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等到了家家户户的老弱妇孺来找他哭诉,这些东西他根本讲不下去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真的,可那是用无数邻居兄弟的性命换来的,即便是牺牲这么多的好男儿,日本人还是打到武汉,堵在广州港口,这些人的牺牲有什么用? 单单一个万木堂的牺牲又有什么用? 一场饭局不欢而散,陈师长决定第二天整训部队的时候再轰走荣平,表面笑着,在心里骂着娘走了。 荣平领着手提箱走上来,陈师长呆呆看着他,挤出笑容,“你先去休息……” 看到他近乎绝望的神色,陈师长心头咯噔一声,觉出笑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胸膛一挺,郑重其事道:“荣平,你先回去休息,我一会去看你。” 荣平摇摇头,将手提箱放下来,庄重敬礼。 陈师长感觉哪里不对劲,下意识还了个礼。 荣平一个转身,对着黑压压的一片士兵敬礼,士兵纷纷举手回礼,脸色凝重。 西城那场灾难众人也早有耳闻,不止是西城,广州各地的灾祸消息源源不断传来,他们拱手让出之后,日军屠刀高举,到处生灵涂炭,没有哪个是安全的地方,没有谁能保证安全。 这些灾祸,都跟他们军队有关。 陈师长到底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一咬牙,决定先鼓鼓劲,堵住大家的嘴,“诸位兄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上头命我们去粤北整训,挨打挨骂,我们只能认了,下一仗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我们宁可做英雄,也不能再做狗熊。” 广场一片静寂,士兵有的怒目圆睁,有的低头黯然。 陈师长转向荣平,轻声道:“兄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等到了粤北……” 荣平摇摇头,淡淡一笑,“不,我再也不退了。” 陈师长愣住了。 荣平抓起手提箱打开,只听一片惊呼声,手提箱里满满都是钱,那是这些年在陈师长手下赚的辛苦费。 荣平脸色无比平静,“各位兄弟,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我家……我家乡遭了大难……万木堂没了,西城成了死城,这些钱恐怕用不上。即便能用上,我也没脸送回去。” 唏嘘声悄然而起,在士兵中蔓延开来,陈师长杵在一旁,身体莫名其妙地开始颤抖,脑海中闪着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不是这些钱,要不是为了这些钱……这一切或许不会发生……广州还是中国人的广州…… “我今天全部拿出来,留给兄弟们,不,留给你们的家人……” 荣平说的每个字狠狠敲打在陈师长心上,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往后退了两步,想逃避这种羞辱。 “我们要是跟鬼子拼过一回,他们死了,我们九泉之下也有点颜面见他们。而今天……我们没有拼,我……” 荣平猛地举枪对准太阳穴,发出嘶哑的怒吼,“我没脸见人,先走一步,弟兄们,雪耻啊!” 雪耻啊……荣平的声音回响在山间,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所有官兵。 “住手!”陈师长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枪响,荣平重重倒下来,地上一片血迹。 一阵风吹过,卷起行李箱里的钱飞向广场,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抢夺捡拾。 “雪耻啊!给我们南村人雪耻啊!”人群中又一人的嘶吼声响起,接着响起又一声沉闷的枪声,一个士兵倒地不起。 一片死寂之后,不知道谁高举拳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喊,“雪耻!雪耻!雪耻!” 雪耻的怒吼声在山间久久回响。 “弟兄们,我恨啊!给我们雪耻啊!”喊声之后,又一声枪响起,一个排长倒在血泊中。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抓紧练兵,我们的口号,雪耻!”陈师长撑着地站起来,捡起荣平的枪朝天开了三枪,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是广东仔的!统统跟鬼子拼了!” 荣祖追过来找荣平,又追到广场,就是为了这一箱子的钱。 他现在需要钱,买枪收买人心在广州搞点小买卖站住脚跟,跟日本人搭上线,都需要钱。 他知道荣平瞧不起自己,再怎么瞧不起,他也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必须先撑起来再做报仇雪恨的打算。 他来迟了一步,一句“住手”堵在嗓子眼,荣平已经饮弹自尽。 他眼前一黑,一屁股坐下来,又被惊涛骇浪一般的“雪耻”声惊醒,茫茫然看向众人,突然觉得钱已经不重要了。 而人还是这些人,战士还是这些战士,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 他也有些不一样。 喊声刚落,谭小玉抱着孩子气冲冲走出来,手里赫然拎着一把枪。 陈师长在后面急追,“夫人,夫人,有话好好说,别这么冲动……” 谭小玉一枪顶在他脑门,“陈师长,你要不就回去好好训练军队打鬼子,要不就跟我回去组织游击队,我谭七虽然嫁了你,也是堂堂正正的南海人,我的家遭难,我不能置之不理!” “陈师长,我送夫人回去……”荣祖声音颤抖,“等我办完我弟弟的后事,我就送她回去。” 陈师长冷冷看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场上被蒙上衣服的荣平,满脸黯然,低头不语。 “弟兄们,我恨啊!给我们雪耻啊!”喊声之后,又一声枪响起,一个排长倒在血泊中。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抓紧练兵,我们的口号,雪耻!”陈师长冲上高台,捡起荣平的枪朝天开了三枪,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是广东仔的!统统跟鬼子拼了!” 第十三集 深入虎穴 与其是是荣祖送谭小玉回来,不如说是谭小玉带着荣祖穿过无数险关,将荣祖平平安安送回广州。 谭小玉果然是巾帼英雄,将嗷嗷待哺的孩子交给家人,一点也没有眷恋犹豫,带着枪和一众青年走了。 广州是沦陷了,广州人没有投降,无数的零散武装悄悄集结在一起,有胆子就来,来了就去拼到底。 荣祖躲在谭家喝了一天酒,终于壮了胆子,雇了一辆马车躺下来,迷迷糊糊朝着小胡村走——不管会不会挨打,他都必须把荣平的消息告诉齐玲珑。 跟离开时相比,小胡村愈显凄凉,满山白幡飘荡,路边四处香烛袅袅。 胡介休这棵大树倒下了,胡家的花儿落尽,接下来的时光惨淡而漫长,且步步惊心。 无数学生师友,还有满怀愤恨而来的陌生人络绎不绝,将香烛白幡插遍了小小的小胡村,还有环绕着小胡村高矮山上。 余棉自杀身亡,大家不约而同没有去见齐玲珑和雷小环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子,希望能让她们保住最后的安宁时光。 齐玲珑和雷小环一起住在山脚一栋新房子里,大家临时建起一个小小院子围上,为她们提供保护,这也是他们能够提供的最大保护。 荣祖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家门口,重重一跪,“二婶,荣平自杀了。” 尾随着他进村的一个小孩嗷地一嗓子哭出来,转眼就跑没影了。 “二婶,荣平自杀了!” 任凭荣祖如何呼喊,家里两个女人始终没有出来,而小胡村好像全部睡去,无人回应。 他的声音在山间回响,陈太华和陈不达走出来,交换了一个眼色,陈不达走向荣祖,又被陈太华拉着走了。 陈不达频频回头,大喊,“荣祖,到三水丽娜家来找我,我给你安排好差使。” 荣祖微微一愣,目送着两人远去,忽而感觉到背后凉飕飕的,猛地回头,雷小环一身缟素站在门口,已是满脸泪光。 荣祖已经起不来了,膝行着来到两人面前,“二婶,三婶,这里被人发现,不能住了,你们赶快想办法去后方,我送你们去连江,听说佩佩在那!” 雷小环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明明知道陈家父子不是东西,为什么还要跟他们来往,为什么还敢来我们面前。” 荣祖笑了起来,朝着山上一指,“这里,躺着我的爷爷奶奶,躺着我亲人,还住着我的二婶三婶,住着我弟弟妹妹的妈妈,我……我为什么不敢来?” 雷小环低喝,“你知道陈太华想干什么?” 荣祖并没有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坦坦荡荡道:“不管他想干什么,只要有我在,他就办不到。” “只要我在……”雷小环已没有往日的头脑灵光,喃喃反复着这句话。 荣祖露出笑容,“是的,三婶,我没说错,只要我在。” 雷小环靠在门口看着巍巍远山,眼前一片惨淡的白,不忍多看一眼。 荣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三婶,你们还是去后方找佩佩吧。” 雷小环忽而笑起来,“傻孩子,佩佩不可能留在后方,我们找也白找。” 荣祖猛然醒悟过来,急急道:“不,千万不能让她回来!” “她不可能听我的话,”雷小环怅然叹息,“最重要的是,她不可能丢下家人。” “荣平……”院内传出齐玲珑一声凄厉的呼喊,呼喊被拦腰截断,似乎被人制止,接下来就是齐玲珑止不住的呜咽。 呜咽声在山间回响,雷小环和荣祖相对无言,荣祖拖曳着脚步离去。 雷小环冲着从院内走出来的胡骏叔一点头,转身钻入小院,关上门。 荣祖根本不知道胡骏叔何时跟上自己,发现有人跟从的时候,他已经走得满头汗水。 荣祖呆呆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家人,冲他一点头算是招呼,想要交代什么,又知道这些都是废话,扭头继续向前走。 走到村口大榕树下,胡骏叔突然叫住他,“荣祖,虽说你是胡家老大,以后该由你当家,我这个管家尚未卸任,以后家里的事情交给我。” 荣祖愣了愣,回头嘴巴大张看着他,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打听万木堂惨案的真相。 胡骏叔坦然一笑,“当天我家中也出了一点事,小孩都闹着去从军,我想拉住他们。” 荣祖点点头,又慌忙摇头,“都到了这个地步,拉不住了。” 胡骏叔也点头,“是的,当天拉住了,第二天孩子们全都走了,连原本不愿走的也走了。” 也许是山风太冷,荣祖莫名开始发抖,想学着女人嚎啕痛哭一场,或者在小胡村撕心裂肺喊几声。 然而,他什么都不敢做,或者说还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到来。 胡骏叔回头指着齐玲珑和雷小环所住的小院,“陈太华和陈不达正在得意,想要招募手下,你和荣安是首选,对了,荣安回家了,被我捆在房间,没敢放出来。” 荣祖嘿嘿干笑起来,“他还真会找人。” 胡骏叔也莫名其妙跟着笑,“可不是,他在我们胡家占尽了便宜,最相信的竟然还是我们。” 荣祖点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个好消息。” 胡骏叔也随之一笑,深深鞠躬。 荣祖脸色微变,目瞪口呆盯着胡骏叔的头顶,这才发觉,前几天还黑头发的这位族叔,一转眼竟然白了头。 胡骏叔凑近他,一字一顿道:“荣祖,我们胡家不会有汉奸。我信你。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你拿去当枪用吧。” 荣祖满脸震惊看着他,从认识这位叔叔以来,从未见过他说过这么多话。 胡骏叔露出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你记不记得干将莫邪的故事,我们胡家留在西城的还有20多口人,全部都是你的枪。鬼子到处杀人放火,确实很可怕,但是我想告诉你,荣祖,你不要怕。我们胡家那么多亡灵看着,怕没有任何用,你是老大,你怕的话,胡家这些人就白死了。” “我不会怕。” 荣祖笑了笑,冲着他深深一躬。 这几天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他的剧痛骤然消失,一种莫名的欢欣和满足排山倒海而来。 这种欢欣让他镇定,也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身后站着那么多人,这么多双期待的眼睛,这条刀口枪口上的路,无论有多么凶险,绝对值得一走,也应该去走。 “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荣祖看着天边,他已经好好比对过了,那是三水的方向。 家里还剩下四个亲人,不对,万木堂上下10多口全部都在那里。 他以前想逃离这个家,现在恨不得时光重回,他不要去找陈不达喝酒,拼了命去保住它,或者跟它同生共死。 死了,也就一了百了,那就用不着这样痛。 花草繁盛,绿树成荫的万木堂毁了。他的大好年华也毁了。 留在世上的这个人也叫胡荣祖,是为复仇而生的胡荣祖。 送走胡骏叔和荣祖,雷小环和齐玲珑这才手忙脚乱把荣安的绳子松了。 荣安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片赤红。 齐玲珑和雷小环连忙将他扶起来,荣安猛地发力,想要把人推开,看到两人的泪眼,又醒悟过来,抓着两人的手臂艰难起身。 齐玲珑哽咽道:“你哥没了,以后家里只能指望你了,你做什么事情都要想清楚。” 荣安摇头,“不,妈妈,我要是躲在家里,每天看着漫山遍野的坟,我会疯的。” 齐玲珑急了,“那你也不能去参军!” 荣安惨然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参军?” 齐玲珑愣住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雷小环。 雷小环冲她一摇头,露出苍白的笑容,“现在全家只剩下我们几个女人,说不怕是假的,但是怕也没有用,我们面对的不是人,是鬼,所以我们要比鬼更强。女人尚如此,你们男人更要坚强。” 说话间,齐玲珑悄然松了手,像丢掉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转眼就脸色煞白。 雷小环瞥了一眼她颤抖的手,继续看向荣安,荣安,你去吧,这是一条漫长而黑暗的路,记得一直向前走,胜利是属于我们中国人的。” 齐玲珑转身走了。 荣安默默跪在雷小环面前,雷小环将他拉起来,狠狠擦了擦泪水,“别怕,去吧,孩子。” 一转眼,齐玲珑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无比郑重地交到荣安手里。 荣安带着疑惑打开,发出惊叹。 这是荣平一套崭新的军装! 齐玲珑抚摸着军装,哽咽道:“我留着这套军装,是想给自己争点面子,现在人全都没了,我争了一辈子,万万没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 荣安这才发现,齐玲珑一改往日穿金戴银的打扮,换了一身粗布衣,布衣还是以往做的,穿在身上如同一个布袋子,再看一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犹如鬼魅。 荣安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穿上荣平的军装,转身离去。 齐玲珑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流泪。 雷小环追了上去,拿出一叠票子塞给他。 荣安笑着摇头,“二婶,军中什么都会发,钱用不上了,您给四妹吧,她肯定用得上。” 雷小环目送他走远,默然收起票子,一颗心又揪起来,捂着胸口几乎瘫软。 身后一双手撑住她,齐玲珑发出悠长的叹息,“佩佩回来了该怎么办啊!” 山峦不语,将白幡呼啦啦吹响,如同长长呜咽。 回家之前,黎丽娜再度接到裴醒的召唤,上头非常看重这一次行动,决定派最得力的人手护送她回广州。 此事关系重大,裴醒思前想后,决定亲自送她,把队伍交给夏冰和郝队长管理。 至于江明月,上头叮嘱过,他思想上有一些不可靠,晾着他就好了,不必委以重任。 裴醒并不知道不可靠这个评断是怎么得出来的,江明月一贯高傲冷漠,教学还算认真负责,从外表看来,并不存在上头所说的这个现象。 临行,裴醒作为领导叫来江明月谈了最后一次话,一来为解决这个疑问,二来对大家还是不放心,想要私底下拜托他一些事情。 江明月并没有被另眼相看的自觉,带着课本一来就正襟危坐,一副年少老成的夫子气派,让裴醒略有几分失望。 裴醒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热血青年他见得太多,知道热血青年向来容易冲动搏命,当然命不会太长,而这个江明月却是能活得长的类型,不存在思想上的异常。 裴醒盯了江明月许久,江明月始终保持沉默,淡定如常,最后裴醒沉不住气了,低声道:“我要走了,你不说点什么吗?” “恭喜高升!”江明月冲着他一点头,“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裴醒摇摇头,“你能担当重任吗?我能信任你吗?” 江明月笑起来,“你说能就能,你说不能,那就不能。” 问题又抛回来,裴醒有一拳砸进棉花的无力感,笑道:“我觉得,你留在这里是屈才。” 江明月点点头,“我也这样想。” “你想干什么,我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助你?” “只要国家需要,我做什么都行,包括留在这里教书。” 裴醒叹了口气,“江老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头不想重用你。” 江明月愣住了,“我哪里做错了吗?” “我还真希望你错了,但是你一直谨言慎行,没有任何破绽。”裴醒笑起来,一个念头悄然形成,“这里不适合你,江老师,你应该去广州。” “广州沦陷了,我能去做什么?” 裴醒凑到他面前,目光咄咄逼人,“潜伏下来!” 江明月苦笑摇头,“看得出来,我们真的没人了。” 裴醒没有再继续谈下去,江明月也没有问什么。 裴醒转头就打了报告,要把江明月作为重点投到广州。 而江明月从这次谈话之后也做了心理准备,向自己的上级提了报告。 他的上级是梁生,中共地下党东南特委领导者。 能让总队长亲自相送,黎丽娜顿时有些气焰嚣张,临别之际,一头扎进库房不肯走,只管伸手要东西,第一要的就是一把好枪,一些合用的小玩意。 作为文职,黎丽娜和佩佩在训练的时候配了一把步枪和30发子弹,就这些装备可算累惨了姑娘们,两人都背得全身疼痛,甚至想要偷偷扔掉一点。 是半路上敌机的突然轰炸让两人改变主意,每一粒子弹都弥足珍贵,必须留下来消灭敌人。 等到了驻地,实弹射击训练又成了两人头疼的问题,幸亏两人上头还杵着一个江泮。江泮在农场长大,打鸟打兔子打山鸡是经常的事,最早接触枪支,准头好,枪法好,也理所当然当了黎丽娜和佩佩的编外枪法教官,天天给两人开小灶。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还有点玩笑心理,谁知江泮认了真发了急,将两人好一通训斥,两人带着较劲的心理泡在靶场,还真把枪法练好了,成了学员中的佼佼者,还在对抗赛的时候拿了第一和第二名。 从广州仓皇撤退,加上一路上处处艰难,裴醒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小玩意,黎丽娜大失所望,最后搜走他最好的匕首,还死缠烂打要一把枪。 军中多的是武器,适合女子用的不多,裴醒让她自己挑一把枪,她什么都没挑上,最终上头打电话催促他们启程,裴醒不得不打开保险柜,黎丽娜一眼就看上他珍藏的一把精致小巧的勃朗宁。 裴醒是舍不得的,但是事到如今,舍不得也得给,而黎丽娜看上了,哪怕他舍不得也得要。因为她是黎司令的女儿,唯一有本事在后方站住脚的人。 两人手都抓在勃朗宁上,四目相对,裴醒盯了她许久许久,盯到她露出轻轻浅浅的笑容,终于也露出笑容。 黎丽娜轻轻摩挲着漂亮的枪身,“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宝贝,一起给我吧。” 裴醒没有说话,拎上行李箱,戴上礼帽,为她打开门,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就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情人。 黎丽娜一步步走向他,半途又稍稍改了路线,径自走出大门。 她的背脊笔挺,让人无比安心。 裴醒收敛心神,默然跟了上去。 黎丽娜走了,佩佩像是丢了魂。 她觉得自己被孤立了,有丽娜的时候,两人像是连体婴,吃饭睡觉工作训练,做什么都在一块。丽娜招男人喜欢,她也因此莫名多出一些好吃好喝的,在敌后非常艰难的条件下,还能得到一块美国巧克力吃。 她以为这就是永远,谁知还没毕业就到了头。 新生源源不断而来,她毕业也就留下来协助教学,同时在邻近的县上教孩子们读书,用忙碌来摆脱这种寂寥感。 江明月,她喜欢还是喜欢,但是再也不敢去招惹,江泮不再教新生枪法,莫名其妙消失了一阵,说去参加什么爆破的培训,再回来的时候换了便衣,被任命为广州爆破大队队长,要回到广州开展针对敌伪的活动。 裴醒走了,几个队长也相继换了人,而学员换得更快,换来换去所有的人都变成生面孔,她成了老大姐,被新生恭恭敬敬叫一声胡老师。 最后剩下的只有江明月。 胡佩佩发现他非常特别,上头不派任务给他,也不让他担任什么重要职位,他好像一直游离于外,上完课就不见人,跟学员毫无交流。 让佩佩更为受伤的是,她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在躲着自己。 佩佩是个愈挫愈勇的性子,江明月越是想躲,那她就不能让他躲成了,不管怎样,她必须把话说清楚。 佩佩错了,实际上,大家都是心中诚惶诚恐,想去照顾她,但是生怕泄露出什么不好的情绪,招致更大的问题和反弹,所以只能尽量和她保持距离,包括江泮和江明月。 发现佩佩堵在办公室,江明月并没有太大意外,反而有一种心头大定的轻松。 他也好,江泮也好,一直在做心理斗争,不知道如何让佩佩知道家中变故,或者说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伤痛。 佩佩落了座,江明月慢条斯理开始泡茶,功夫茶还是一位潮汕老师留下来的,这位老师派任务出外之后杳无音讯,大家都知道,没回来,也就是永远回不来了。 战时的生死太过稀松平常,江明月已经想好把这套茶具留给谁,在他离开之后。 佩佩的手伸向小小茶杯的时候,竟然略微有些发抖,江明月越发不敢吱声,继续洗杯来第二泡。 第三泡的时候,佩佩才镇定下来,很显然也不想喝水了,挺了挺胸膛,等他先开口。 江明月始终沉默,将冷掉的水倒了,继续第四泡,第五泡。 办公室一片静寂,空气中却有无形的箭雨,嗖嗖飞个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佩佩败下阵来,低声道:“江老师,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江老师,丽娜是不是被上头赶走的?” “算是。” “她真的要回家?” “算是。” “她回三水,回她爸爸那?” “是!” 佩佩眼睛陡然明亮,“她能回去,我也能回去!” 江明月笑了笑,“你想家了?” 佩佩猛一点头,“当然!” “喝茶!”江月明突然转移话题。 佩佩下意识端起茶杯,又突然放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喝茶就是喝茶的意思,”江明月眼里突然有看不懂的亮光,“喝完我的茶,算是一个结盟,我去替你想办法。” 佩佩抓起杯子,一饮而尽,冲着江明月露出灿烂笑容。 “省委建立后,我们在韶关开了个会,决定把原来东南特委领导的三县党组织和游击部队移交给粤北省委和东江特委领导,我们的工作中心转移到敌后大城市。” 梁生得到消息,连忙赶来和江明月碰面,两人肩并肩从小路慢慢走来,即便确认过周围没有人,两人的交谈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要离开这冷得要死的山沟回去广州,江明月并不害怕,反倒是有几分期待,和鬼子斗,老是躲着和逃跑总不是办法。 所谓暖风吹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人在后方呆久了,周围都是这样得过且过的悲观情绪,要不就随大流,要不就只能被孤立,过得生不如死。 “广州是敌伪在华南的中心,广州的工作……” 一阵风吹过山林,梁生重重咳嗽。 江明月拍了拍他的背脊,低声道:“是重中之重,我知道。” 梁生蹲下来狠狠咳嗽一番,这才缓了口气过来,将衣服紧了紧,江明月连忙把围巾脱下来给他系上,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双手套塞给他,笑道:“手套破了洞,你别嫌弃。” 梁生接过手套戴上,讪笑连连,“粤北山里不比广州,真的快冻死了,等我回了广州,我送你一副手套和围巾,我夫人手艺好极了,打的手套围巾和毛线衣特别漂亮。”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啦!”江明月嘴角微微弯起,心头无限温热。 梁生暖和了一点,脸色严肃起来,“广州的汉奸虽然很多,很多人都是墙头草,可以争取他们为我所用。比如说黎天民、陈太华父子……对了,你认识他们吧?” 江明月摇摇头,又点点头,“认识他们不难。” 梁生蹙眉想了想,“还有,你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明白!”江明月在心头盘算,略一点头。 “我们在广州的力量薄弱,你一定要沉住气,哪怕对至亲好友也不能表明身份。” 江明月笑了笑,“从加入抗日先锋队那天开始,我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 “我告诉你怎么开展活动,第一,通过自己的社会关系在广州隐蔽下来;第二,寻找正当的职业作掩护。有了正当的、公开的职业,我们才能生存下来,也才能有效地掩蔽自己;第三,就是广交朋友,联系群众,同群众打成一片,在群众中生根。有了群众作掩护,我们才能站得稳,并在与群众密切交往中深入了解,选择可靠的对象,逐步建立组织基础。” “看来首要条件就是熟悉广州,在广州有一定社会关系,能够站得住脚。” 梁生刚刚讲了太多话,捂着胸口竭力忍住咳嗽,一边大口喘息一边点头。 江明月连忙替他轻轻拍打背脊,低声道:“配合我的人,已经找了吗?” 梁生摇头,“这种同志不容易找,所以要花一点时间。” “谁跟我联络?” 梁生微微一愣,笑道:“你不要着急……” “谁跟我联络?” 江明月还是这句话。 梁生苦笑摇头,“你扎下根站住脚,其他人就会来联络你,再由你来领导广州工作。” 江明月也苦笑,“同志们都撤出来了?” 梁生正色点头,“接应你的同志我倒是物色好了,目前还在派人接触。” “我认识?” “当然。” “这么说的话,”江明月想到某个人选,心头大石落定,突然笑起来,“我一定要先站稳脚跟再开展工作,对吗?” “当然!”梁生有点急了,“别躲躲藏藏,找一份正当的职业,你是中大生,找工作应该没问题。” 江明月点头,“我可以回去做老师。” “老师……”梁生蹙眉想了想,“我们还有一个任务,广交朋友。” “交朋友,”江明月莫名烦躁起来,“这可不行。” “大家都说你脾气不太好,你必须克制。” “确实很不好。”江明月倒是一点没否认,“我讨厌交朋友,讨厌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叨叨一些无聊的话。” “如果是为了工作呢?”梁生沉下脸,“回到沦陷区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你既然死都不怕,还怕交朋友?” 江明月笑了笑,略一点头,表示接受这个任务。 “去广州潜伏下来,与游击队配合打击敌伪的嚣张势力,给群众一点信心。”梁生冲他伸出手,“江明月,广州交给你了!” 江明月伸出手,和他冰冷的手紧紧相握,“我已经找到助手了。” 梁生愣住了,“谁?” “胡佩佩,”江明月目光骤然暗淡,“南海万木堂的四小姐。” 梁生手上猛地使了力气,反过来和他紧紧相握,冻得发白的嘴唇抖了抖,只挤出两个字,“保重。” 第十四集 命运浮沉 “裴队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佩佩病恹恹坐在办公室,因为发着烧,满脑子都是浆糊,神情也是一片茫然。 裴醒目不转睛盯着她,对她的所有反应,从表情到动作都十分满意,却根本没想到她只是烧糊涂了不知如何应付。 裴醒没能把黎丽娜送到三水,他看准黎丽娜聪明伶俐,能担当重任,却没想到毕竟血浓于水,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滑头。 黎丽娜自然知道他的想法,送她到三水,利用她接近黎天民,要不就威胁利用他,要不就干掉他。 黎丽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等于断送了自己回归队伍的机会。 或者说,黎丽娜这一次回广州,从未想到再以汉奸女儿和抗日分子的双重身份活着走出广州。 哪怕她原本可以选择生。 两人才刚出了粤北地界,黎丽娜进一家铺子吃了一碗面,跟铺子老板搭了几句话,借口上厕所溜走了。 裴醒也找人查过,面店老板没问题,这一溜儿的铺子也没问题,黎丽娜就如同露珠进了大江,消失得干干净净。 裴醒扑了个空,气急败坏回来,实在没了办法,这才把主意打到佩佩头上。 江明月端着一碗粥走进来,和裴醒交换一个眼色,心照不宣点了点头。 裴醒接过粥放在佩佩面前,佩佩看了看两人,选择先喝一口茶清醒清醒。 江明月根本没有搭理裴醒的打算,坐下来一笔一划写自己的东西,裴醒也没想走,站在一旁一圈圈踱步,似乎刻意将皮鞋敲击在地板上。 咚……咚……佩佩渐渐醒过来,目不转睛看着江明月,不知如何是好。 粤北山区向来山高皇帝远,不知抗日为何物,要如何宣传,是个值得大书特书的问题,不能全凭一时的热情,也不能全无热情,不然怎能感染贫苦的百姓。 咚咚……脚步声终于停在江明月身边,江明月也刚好告一段落,放下笔,将刚端进来的粥送到佩佩面前。 “凉了。” 江明月只说了两个字,佩佩如同得到圣旨,埋头喝了个一干二净。 裴醒略微退了两步,站在阴影中双手抱胸看着两人的互动,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 他并不看好胡佩佩,她没有黎丽娜那种天然的优势,循规蹈矩,做什么事情都有板有眼,而且不收拾的话,外表平常,放在哪里都不打眼。 他需要一个人接近黎天民和日军高官,这样才能完成更大的任务,他不在乎什么青史留名,他们派出去这么多青年,全都有去无回,杀他几个日伪军高官才算不赔本,才能震慑一批日本人和汉奸走狗。 他想过所有的办法,全都功亏一篑,他可以跟其他青年一样舍命,但也知道会跟其他青年一样白白赔上性命。 “江老师,你记不记得我走之前跟你说的话?”许久之后,裴醒才绕到江明月身后,以极为压抑的声音开口。 “记得。”江明月并没有被他影响,继续干自己的事情,拿起热水瓶给佩佩倒了一杯热水。 佩佩将茶杯捧在手里,目光朦胧看着两人,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但是习惯性并且警觉地没有开口。 “你的意思呢?” “只要抗敌需要,我听从安排。” 佩佩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捕捉江明月的目光。 他的目光依然冷漠,嘴角却有一抹笑容。 这是难得的奇景,这笑容让她无比安心,他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办到,她能很快回万木堂……到母亲面前耍个宝,到胡介休面前逞逞能,再让一直瞧不上她的奶奶给她做个好吃的…… “不,我想知道你确切的意思。”裴醒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挡在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定在佩佩脸上,“佩佩,你喜欢他,对吗?” 大概是确实烧坏了脑子,佩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裴醒和江明月同时瞪大了眼睛,裴醒万万没想到如今时来运转,真是想要什么就来什么,而江明月也有些傻眼,她点了这个头,等于把命送到自己手里,这叫他怎么受得起! 江明月迅速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桌上,低喝道:“胡佩佩,你脑子烧坏了吗!赶紧回去睡醒再来!” 裴醒一把推开他,逼到佩佩面前,带着笑容一字一顿道:“胡佩佩,看清楚,我是裴队长,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佩佩再次点头,露出笑容,“没问题,我想家人了,我要回广州。” 裴醒一拍巴掌,回头冲着江明月露出笑容,“想个名字吧,江组长。” “赤子。”佩佩仍然笑着,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裴醒微微一愣,目光定在佩佩脸上,忽而觉察出她惊心动魄的美丽。 此时此刻,她满脸绯红,目光流光溢彩,有说不出来的明艳漂亮。 难怪人们叫她们姐妹花,一朵是带刺的玫瑰,一朵是云雾中的灼灼桃花。 这虽然跟江明月设计的不太一样,事已至此,江明月也没了计较的心情,将刚刚写好的文章连同一叠稿件交给裴醒,肃然道:“那就是赤子,对祖国忠诚的赤子。” 裴醒接了沉甸甸的稿子,慢慢举起手,对他庄重敬礼。 “赤子”这一小组只有江明月和胡佩佩两个人,一部秘密电台。 按照裴醒的计划,两人回到广州,立刻找到工作安顿下来,通过电台和裴醒取得联系,直接和他对接,排除一切干扰,将广州沦陷期间的情况一一向他汇报,再由裴醒有针对性的发出指令。 两人从接到任务到启程出发只花了两个小时,两人相熟的老师也好学员也好全都在外忙碌,只能就此不告而别,当然,按照纪律,两人也不能不告知任何人确切去向,众人相聚多日,这已经成了习惯。 离别成了习惯,生死也已经习惯,每一次的别离基本上都意味着阴凉两隔,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不愿意继续这样残酷的生活,那就只能和敌人继续拼命,大家都没有选择。 临别之际,两人在裴醒的带领下也去了库房,路上关卡太多,盘查严格,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两人还在犹豫,裴醒已将清单交到江明月手里,目光殷殷地看着他,“有问题吗?” 小型收报机、发报机、两套蓄电池、密码本以及半年经费,江明月和佩佩头碰着头看完清单,面面相觑,无人开口。 江明月略一点头,佩佩立刻开口,“没问题!东西在哪?” 东西早就由裴醒伪装好放在行李箱内,江明月拿了两支手枪和几十发子弹,分给佩佩贴身带好,又拿了两支好钢笔和一叠信笺纸,作为两人教师职业的证明。 裴醒丝毫没有干涉两人的选择,他把两人送到码头,目送两人拎着一个皮箱一个包袱上了船,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尽头。 他默然回头,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从日上中天走到明月高悬。 裴醒错了,黎丽娜并不是主动消失,而是遇到了专门来寻找他的故人,被人偷偷带走的。 她遇到的就是陈不达。 陈不达在黎天民和袁茵面前都拍了胸脯,不找到黎丽娜不回来,他也不敢乱跑,蹲在来三水的路上守株待兔,还真给他等到了。 两人先回到袁茵处,袁茵和兰姨向来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加上确实万木堂跟她们没有什么关系,好不容易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唯一担心的就是黎丽娜被人除了奸。 看到黎丽娜回来,袁茵和兰姨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忙不迭张罗饭菜。 黎丽娜拦阻两人,重重跪下来,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兰姨,妈妈请您多多照顾。” 兰姨和袁茵面面相觑,根本不知如何反应。 黎丽娜忽而笑起来,“妈妈,这是最后一次,我们母女缘分到今天就结束了,多谢您和兰姨的养育之恩,我们来生再见。” 兰姨和袁茵终于明白过来,不进反退,双双瘫软在地。 袁茵不敢靠近女儿,怕自己忍不住去拦阻她,趴在地上朝着她长长伸出手,“丽娜,妈妈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把你生在黎家……” “不要丢下妈妈,妈妈爱你啊。” 黎丽娜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艰难起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黎丽娜没有骗人,这真的是袁茵和兰姨见她的最后一面。 黎丽娜第二站并没有回黎天民的小洋楼,而是独自骑马去了一趟西城。 没有亲眼见到,她还几分不死心,她舍不得这份姐妹情,更舍不得自己的生命。 如果报道是假的,万木堂被剿也是假的,那么无论黎天民是否投敌做了汉奸,她和佩佩之间还有挽回的可能。 如果是真的,那就只能一刀两断,她的良心也不会不允许自己与佩佩同进同出做朋友。 西城确实如传言所说,成了一个荒城,原本繁华的街道被草木侵占,偶有几个人出现,全都是惊弓之鸟,稍有动静就逃得不见影子。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从一个破屋子钻出来,冲着她遥遥摆手,“姑娘,这里危险,赶紧走吧!” 黎丽娜略一点头,算是感谢,把马慢下来,穿过以往两人嬉笑追逐的小路,穿过荒草疯长的街道,径直来到街道尽头的万木堂。 她最后一丝希望破碎了,万木堂成了一片废墟,也只有堂前的草木仍然勃勃生长,是记忆中的模样。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黎丽娜绕着万木堂走了一圈,纵马疾驰而去。 黎天民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这个宝贝女儿,嘱咐厨子做了几遍菜,冷了又撤,撤了又做,最后堆了满满一桌子。 陈不达自送信回来就眼皮直跳,后悔没把人当场逮回来,还让她成了脱缰的野马。 马蹄声声,黎天民发出怪异的一声嚎叫,带着一众亲兵冲出小楼。 黎丽娜坐在马上徐徐走来,手藏在腰间,目光有着嗜血的冷,同样也有惊心动魄的美。 包括黎天民在内,里里外外的人全都看呆了。 幸亏陈不达早就看多了黎丽娜的美貌,对这种美貌还具有免疫力,当即就产生大事不妙的危机感,眼皮也终于不跳了,张开双臂挡在黎天民面前,却被黎天民嫌碍事,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飞出老远。 陈不达顾不得自己的屁股,趴在地上朝着黎丽娜大喊,“丽娜小姐,你清醒一下,黎司令是你父亲,你要替你父亲申冤啊!” 黎天民悚然一惊,尚未开口,枪已拔出来对准黎丽娜。 在他的枪拔出来同时,无数的枪口都抬起来,齐齐对准黎丽娜。 黎丽娜丝毫没有退缩,还是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丽娜小姐,你要替我申冤啊!”刘副官冲出大门,急得直跺脚,“放下枪!这是司令的丽娜小姐!” 众亲兵也醒悟过来,齐身大喊,“丽娜小姐,替您父亲申冤啊!” 黎天民也回过神来,把枪往腰间一插,怒喝,“你们都给我让开!我宝贝女儿不给我申冤,谁来给我申冤!” 黎丽娜停下来,一直藏在腰间的手拿出来,同时拿出来的还有一把精致的勃朗宁。 死一般的静寂中,刘副官一咬牙,用颤抖的手伸向腰间,却始终没把枪拔出来。 这可是陈不达预想到的最可怕结局,他瞪圆眼睛盯着黎丽娜的手枪,在脑海中设想枪一响,自己该往哪跑。 黎天民到底是行伍出身,见过大风大浪,哈哈大笑两声,索性敞开衣襟走向黎丽娜,“丽娜,没白跑去学一场!来,朝这里打!让你老豆检验检验你的枪法!” 黎丽娜突然笑起来,枪口直指黎天民,冷冷道:“你有什么冤?” 黎天民等的就是这句话,手一抬,“刘副官,你来说!” 刘副官慢慢走下来,正色道:“丽娜小姐,司令和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绕不过去。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这些人就图赚点钱养家糊口,干不出这样屠杀老弱妇孺的事情,何况杀的还是黎家的恩人,我们南海的恩人。” 陈不达也颤巍巍起来,“丽娜,你要是为了你父亲当了这个司令举枪,我没有话说,你要是为了万木堂的事情冲你父亲举枪,我们所有人都想挡一挡,替黎司令吃这个枪子,黎司令真是太冤了!” 刘副官点头,“日本人从我们仓库搬了100多套衣服,还给司令拍了照片,把这件事硬栽到我们头上,老百姓对我们恨之入骨,丽娜小姐,我们都指望你来想办法,替我们洗刷冤屈。” 黎丽娜一声娇笑,枪声随之响起。 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纷纷抱着脑袋趴下来。 一片静寂之后,黎天民爆发出一阵大笑。 子弹打中窗口的玻璃,碎了满地。 刘副官带了头,众人尴尬地发出哈哈声。 陈不达瘸着一条腿走向黎丽娜,朝着她伸出手,讪笑道:“这回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黎丽娜把枪收起来,仍然骑在马上走向黎天民。 黎天民长长伸出双臂,“好女儿,下来吧,以后跟我过好日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黎丽娜好似累到极点,趴在马上和黎天民对视,黎天民一颗心简直要化成水,发出自己都毛骨悚然的娇柔声音,“乖女儿,你饿不饿,饭菜都做好了。” 黎丽娜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头,娇笑声声,“我要去广州,开铺子!” “好好好,你想去哪里都依你!”黎天民哈哈大笑,“我的钱都是你的!随便花!” 不知道是被这父女俩吓的还是恶心的,陈不达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心中暗暗发誓,慧剑斩情丝,保命要紧。 胡荣祖听陈不达一五一十说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对这对父女的表演真是叹为观止。 陈不达跟着嘿嘿干笑两声,冲他摆摆手,“我说阿祖,你这不想干那不想干,到底想干什么?” 胡荣祖冲他一挤眼,“谁是谷池?” 陈不达大惊失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谷池这人狡猾大大的,你看黎司令吃了这么大的亏,愣是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说!” 荣祖点点头,“那么,谁是谷池?” 陈不达冷哼一声,“再问我们就别做朋友了!” 荣祖也不惯着他,拎上桌上的酒壶起身就走。 陈不达气急败坏拉住他,“行了行了,谷池早就走了!” 荣祖突然发了急,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揪住他的衣襟怒吼,“你为什么不早说!” 陈不达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来,附耳道:“我也是听我老豆说的,黎天民知道惹不起,平时都躲着谷池走,是我老豆跟他干了一阵子。谷池在南海干得好,被提拔到广州进了市府。” 荣祖沉默片刻,咬牙切齿道:“不达,你告诉我,怎么去广州?” 陈不达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我得替老豆还你们这个账。” 陈不达走到屋内打开箱子,拎出沉甸甸一个布袋,一股脑砸到荣祖怀里。 荣祖掂了掂,打开布袋看了一眼,露出灿烂笑容。 第十五章 步入棋局 夜色即将来临,广州沙面附近珠江岸边停了一艘船,船上赫然是陈不达和胡荣祖。 陈不达一脸怅然站在船头,沙面各种建筑就在眼前,这是两人以往的向往之所,哪怕去看个黄头发红头发高鼻梁的洋鬼子,也能在嬉闹中度过快乐的一天。 如今这种快乐一去不返,以后该怎么办,只能听天由命了。 胡荣祖刚刚迷糊了一觉,如往常一般,很顺手地把陈不达当成柱子,拉着他的脚手忙脚乱起身,朝着沙面一指,“怎么,你想去玩玩?” 陈不达什么都没说,冲着满街的膏药旗一一指过去。 哪怕陈太华和他两父子投了日军,当了被万人唾骂的汉奸,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是心怀恐惧,惹不起还躲得起。至于胡荣祖,他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怎么干都能理解,要去掺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胡荣祖一个激灵,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他不是来玩的,是来找门路进市府。 不等他有所反应,陈不达冲着船家挥手,“船家,回去啦!” 船家也不想多耽搁,慌慌张张应了一声,立刻划船要走。 拖延战术显然没什么用,胡荣祖不得不跳下来,眼巴巴看着陈不达,一颗心七上八下,腿肚子也开始颤抖。 陈不达好似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窘态,像是完成什么了不得的心愿,朝着甲板直直扑了上去,躺在船上扬长而去。 胡荣祖欲哭无泪,呆望着沙面和四周令人恐惧的膏药旗,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才迈出第一步,那是去佩佩家的方向。 走了不到十步,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细嫩的声音,“你是佩佩的哥哥?” 胡荣祖浑身一震,木着胆子回头,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出现在面前。 “细妹!”胡荣祖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来!”细妹也不多说,拉着他转身就走。 两人趁着夜色慢慢穿过马路,细妹一转眼长大了,也比以前机灵多了,带着他小心翼翼避开日伪哨兵,来到沙基弯弯绕的小街巷中一个杂货铺。 杂货铺门脸极小,门口摆着各种空壳烟招徕生意,所有物品都锁在柜子里,货架上摆着不值钱的针线纸笔等物。 杂货铺半开半闭,细妹带着胡荣祖进了门,转身就把小门关了。 铺子里只有一盏灯火微弱的煤油灯,胡荣祖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黑漆漆的光线,只听一阵咚咚咚的声音由上而下,一抬头,面前是一张黑炭般的脸,白牙发亮。 “你是谁!”胡荣祖紧张地盯着他。 “你猜!” 不等他猜出来,细妹吃吃闷笑,将灯火调亮了一点。 这人一开口,胡荣祖几乎哭出声来,一把抓着他的肩膀摇晃,“江泮,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藏哪了!” 江泮无声闷笑,张开双臂和他紧紧拥抱,附耳道:“我的时间不多,赶紧给你自己想个代号,以后派人跟你联系!” 细妹含笑看着两人,瞬间挪到铺子门口放哨。 “什么代号?你在说什么?”胡荣祖有些摸不着头脑,“我问你我妹妹在哪,你打什么岔!” 江泮一巴掌拍在他肩膀,“赶紧,我要走了!” 胡荣祖气急败坏抓住他的手,“你别没头没脑,先跟我说清楚!” 细妹看不下去了,“阿泠哥,有人来了,快走!” 来不及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江泮一把将胡荣祖拉住,一瞬间冲上阁楼。 脚步声越来越近,胡荣祖趴在楼梯处盯着下面,江泮慢慢爬到窗户处,从窗户缝隙往下瞄,同时手里赫然出现一把短枪。 胡荣祖满头都是汗水,这才明白为什么陈不达不肯上岸,也明白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然而,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脚步声已逼近杂货铺,重重砸着门。 “有没有陌生人!” “查户口啦!开门!” “开门!” 江泮转身挪到胡荣祖身边,手里握的枪开始发抖,附耳道:“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砸门声和喧闹声越来越大,胡荣祖头脑一片空白,满头汗水,刚刚在船上憋的一泡尿再也憋不住了,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把阁楼差点淹了。 江泮遭了秧,看了看身上湿透的部分,捂着鼻子滚到窗台边,哭笑不得。 细妹显然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边应着门,一边从柜子里面拿出两包烟塞出去。 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两包烟消失,喧闹声也同时消失。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四周又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 而胡荣祖也不得不面对这个人生最尴尬的时刻——他把人家的阁楼尿湿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只看眼前黑影一闪,江泮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好身手,撑着阁楼的梯子几个翻身跳下来。 江泮动作幅度太大,搅动了原本凝固的空气,细妹耸耸鼻子,发出短促的惊呼。 楼梯咚咚直响,胡荣祖从阁楼上走下来,捂着脸不吭气。 “赔我衣服!”江泮小心翼翼拎着刚脱下的衣服丢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气来。 胡荣祖气急败坏踢了他一脚,“化骨龙,我的代号叫化骨龙。” 江泮点点头算是应了,捂着肚子走出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胡荣祖捏着鼻子踢了地上的衣服一脚,一转头,细妹已经拿来了一身的换洗衣服放在他身边,抱着水盆抹布上楼清理灾难现场。 胡荣祖手忙脚乱换了衣服,将臭烘烘的衣服丢在一旁,再度瘫软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细妹收拾完毕来到他身边,轻声道:“佩佩好不好?” 胡荣祖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她满脸的泪光,鼻子一酸,捂着脸无声哭泣。 此时此刻,胡荣祖和细妹惦记的佩佩也快来到南海,这一次裴醒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保证佩佩和江明月一路有惊无险到达。 两人来到沙坪,沦陷区就在眼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佩佩和江明月停了下来稍作休整。 两人的身份都是老师,江明月穿上长衫就像了,而佩佩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才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感觉。 能够去沦陷区的办法只有偷渡,而偷渡要钱,要接受各种盘查,带的电台绝对不可能顺利通过。 江明月想了一个办法,化装成商人,把所有东西混杂在货物中蒙混过关。 为了得到确切情报,佩佩坐了一天茶馆,从一群愤怒的商人的交谈中得出结论,鬼子和路上的土匪会连货带东西全部抢走,要是打扮得再有钱一点,只怕会变成土匪眼里的大肥羊,性命不保。 此路不通,两人只好继续想办法,眼看着南海就在面前,佩佩思亲心切,决定先偷渡回万木堂看看。 然而,听说她要去西城,人们纷纷色变,话都不敢跟她多说,摆着手就走了。 佩佩满腹疑虑,回到客栈跟江明月一说,江明月也变了脸色,拉着她就要走。 来不及了,客栈的伙计引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走进来。 女子冲着江明月和佩佩一抱拳,笑容满面。 佩佩呆住了,突然激动地跳起来扑向她,“是你!” 江明月目光复杂,冲着谭小玉一抱拳,微微摇了摇头。 这不是告知真相的时刻,谭小玉看着佩佩烂漫的笑容,眉头微蹙,冲着江明月略一点头,“你们是夫妻?” 江明月和佩佩交换一个眼色,同时点头。 谭小玉看在眼里,微微笑了笑,“恭喜二位。” 佩佩正是心急火燎,“谭小姐,我们想回家省亲,请问你有没有办法?” “有!”一张和她相似的脸浮现眼前,谭小玉满心难过,紧紧抱了抱她,掩饰眼里涌上来的泪水,附耳道:“我就是做偷渡水客的营生,平常也打打鬼子,除一除汉奸。” 佩佩满心钦佩,拉着她不撒手,“那我大哥呢,我二哥呢,他们在哪,有没有跟你一起打鬼子?” 谭小玉点头,“我先送你们回家。你们记住,路上会有人检查,你们拿到良民证,要记住自己的消息,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江明月和佩佩郑重点头。 即便谭小玉给予最大的保障,一路行来,江明月和佩佩还是步步惊心。 作为亡国奴,人人都是待宰的猪羊,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通过封锁线的时候,通过路边岗哨的时候,通过车站码头各种检查的时候,都等于过鬼门关。 每一个鬼门关,都驻扎着几个小鬼,他们仗势欺人,要搜查费,要行人身上的好东西,还要对漂亮的姑娘小媳妇上下其手。 佩佩戴着一副眼镜,穿着无比素朴,脸上也特意涂了东西做掩饰,看起来就是一个脸色蜡黄的病女人,当然也没什么油水。 这是最后一个鬼门关,过了这一道就是西城的地界,江明月和佩佩都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换一个眼色,佩佩先走一步,让他们检查。 江明月看着佩佩摇摇晃晃的背影,生怕她有什么差错,拿着良民证走到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奸面前,将良民证交给他看,同时紧紧握了握佩佩冰冷的手。 佩佩一瞬间也抓紧了他的手,听到自己的心在颤抖,有恐惧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因为激动。这是两人第一次牵手,在鬼门关之前的牵手。 也许是两人的镇定让人不悦,汉奸叫住两人开始搜身,搜到一支钢笔,毫不客气没收了,没有从佩佩身上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汉奸口中不干不净骂了一句,一个巴掌打过来,佩佩眼镜掉落在地,鼻子嘴角都冒出血来。 江明月连忙扶起佩佩,捡起眼镜,掏出手帕塞给她让她捂住口鼻,冲着汉奸连连鞠躬。 汉奸这才放行,江明月扶着佩佩一路踉跄逃奔,不知道过了多久,佩佩终于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一个劲指着前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开口就想哭。 那是西城,那是万木堂所在的西城,那是她的家。 与佩佩的雀跃不同,江明月脚步和心头都如同灌了铅,一步比一步沉重。 临别时,谭小玉曾经偷偷告诉他荣平和荣安的事情,江明月不得不佩服这两兄弟,也对万木堂刮目相看。 他对那天的匆匆拜访感到后悔,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完全应该多在万木堂逗留,跟胡介休好好探讨如何开展救国救亡的宣传。 在悔恨的沉默中,江明月就地租了一辆马车,拉着佩佩上了车,收拾出一个稍微舒服的位置,将她先躺一躺。 这一路实在太过惊险,佩佩躺下去就睡着了,丝毫没有受到颠簸路况的影响。 看她真的睡去,江明月从包袱里拿出长衫给她盖上,坐在车夫旁看着风景清理思绪。 车夫默然看着两人的动作,点燃一根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将烟袋递给江明月。 要是以前,江明月肯定会嫌恶地推开,大概回乡的道路是在太坎坷和漫长,这一次,江明月没有推拒。 两人分享完一杆烟袋,车夫又点了一杆,江明月接过烟袋,自己来装填点燃。 他不抽这玩意,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就像他不愿谈及爱情,并不意味着他不懂。 这一次,车夫倒是拒绝了他的分享,回头看了一眼,发出长长的叹息,将江明月的胸口搅得翻江倒海,一颗心几乎绞成碎片。 车夫凑近轻声道:“去万木堂的人绝迹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一趟,我不要你们的钱。” 江明月点了点头,这声谢谢化成石头,死死堵在心口。 “万木堂为南海而牺牲,我们南海人心里永远会记得,以后一定会重建,先生您放心,也请转告剩下的几位。” “多谢!”江明月冲着他用力抱拳,这声谢终于冲出喉咙。 “万木堂怎么啦?”车内传出佩佩迷迷糊糊的声音。 “没怎么,你继续睡,还没到呢。” “奇怪,我梦见他们了。” “谁呀?” “爷爷奶奶啊,还有爸爸,很多人很多人……”佩佩的声音渐渐被哽咽打断。 夕阳骤然明亮,刺痛了眼睛,江明月一手捂着脸,手里的烟杆被车夫接了过去。 烟雾袅绕,残阳如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尽头。 这里就是万木堂。 佩佩和江明月所站的位置,就是原本大门的位置。 门没了,院子没了,这里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像是一个吞噬一切的庞然大物。 书斋这一片废墟纸屑漫天飞舞,荣祖和佩佩常常被罚跪的佛堂,两坨焦黑的硬物明显就是他们睡觉的蒲团…… 母亲雷小环所栽种的满园花草不见了,讨厌的齐玲珑收了无数坛坛罐罐,全成了碎片,水缸剩了嵌在地面的一个底,里面竟然还留下一些水,污浊的血水…… 江明月慢慢镇定下来,回到书斋的大致位置,突然蹲下来,捡起一本烧焦的残书一角。 站在废墟中,佩佩如同落入一个静默的世界中,身影显得无比单薄凄凉,那是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惨痛模样。 江明月突然记起两人的相遇,就连她自己也不可能记得的相遇。 那是他刚刚被江亭从南洋接回广州的那天,他在荔湾大店小铺之间迷了路,又死拧着不肯开口问人,站在一家糖水店门口焦急四顾。 她抱着一堆吃的从糖水店走出来,全身洋溢着幸福的光芒,笑容灼灼有光。 她一头撞在他背上,不仅没有道歉,还冲着他嬉笑,“往左手边一直走就走到江边了,在这里发呆是找不回去的!” 他后来朝着左边一直走,果然走出大街小巷,来到水边,也顺利找到了江亭的住所。 接着,他考入中大读书,立下报效国家救国救亡的宏愿,直到那天附中疏散遭到日军轰炸,他不得不冒险前去帮忙,没想到和她再度相逢。 在他二十五年并不完满的生命中,她是唯一的变数,唯一的幸福意外。 他没有从书斋废墟中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不得不放弃努力,走向残留的一棵树下。 月亮高高挂在头顶,他抬头看着月,听着风,捕捉到远处的呜咽声声。 西城虽然荒败,人们并没有完全放弃故土。人在,希望就在。就像马车夫说的,万木堂为南海而牺牲,南海人不会忘了万木堂。 也许是听到了这一阵呜咽,佩佩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拖曳着脚步走向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月亮,冷冷一笑,“这里是万木堂。” 江明月微微点头,目不转睛盯着她。 佩佩仍然在笑着,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你们怕伤了我的心,不肯告诉我真相,就连丽娜也把我丢下来,让我自己回来看……你们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这么狠心呢。” 她刚才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从黎丽娜的异常表现开始,她隐约感受到的胡家出了变故是真的,只是大家都瞒着她,万木堂遭遇的是灭顶之灾。 她现在恐惧到了极点,甚至不敢问每个人的去向。 江明月仿佛知道她的心声,一手紧握她的手,竭力用最低柔的声音道:“除了你,万木堂还剩下三个人,你母亲和你二婶在小胡村住着,她们都在等你回家。荣安去了粤北从军,还有荣祖……” “荣祖怎么啦?”佩佩捕捉到令人慌乱的消息。 “他投敌了。”江明月尽量轻描淡写,“我们先回去看你妈妈和二婶,再做其他打算,好吗?” 佩佩捂着嘴,忍了又忍,两行泪还是流下来。 她迅速擦干泪水,微微仰起头,迎着月光走出自己的家,停在原来的大门口。 天这么黑,这双眼睛却这么亮,有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江明月目不转睛看着佩佩,好似今生今世第一次认识她,他不由自主跟上她的脚步。 佩佩直直看着夜空,眼里的火焰渐渐平静。 江明月随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仿佛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她微微眨眼,才知那只是幻觉。 夜空太亮,每一颗星辰都像是在燃烧,而他们眼底心上的火也熊熊燃起。 佩佩慢慢跪下来,轻声道:“慢走。” 江明月也随同她跪下来,双手合十在心中反复道:“各位慢走!佩佩交给我,请放心!” 到广州的时候天色已晚,黎丽娜熟门熟路找了家糖水店填饱了肚子,糖水店小伙计找钱的时候顺手塞给她一张小纸条。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黎丽娜心里乐开了花,回到家中,对黎天民的布置颇为满意,点亮灯火打开字条看了看。 上面只有五个字:代号化骨龙。 她心头一动,猛一低头将字条吃了下去,抿着嘴无声地笑。 灯火摇曳,将她的笑容染成昏黄的花朵,花开一霎,灯火随风熄灭,笑容也转瞬即逝,随同她整个人一同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黎丽娜迅速起身,重又点亮了灯,就在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了。 第十六章步步惊心 从万木堂出来,佩佩和江明月才发现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路旁,车夫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脊略为佝偻,沉默如山。 上了马车,三人相对点头,佩佩和江明月沉默如海,在漫天月光指引之下,绕过荒草漫天如同鬼蜮的西城,绕过无数的小路弯弯,径直来到山峦之间的小胡村。 老人没有说目的地,两人却坦然跟从,回到南海家园,万木堂即便被毁,人心尚在,这也是他们敢回来的原因之一。 两人从沙坪出发的时候,谭小玉就已经通过跑单帮的东湾人送出消息。 消息送到小胡村,胡骏叔一声令下,全村20多口人都行动起来,胡骏叔从家中抬过来一张床,雷小环和齐玲珑腾出一间房给两人做新房。 家中被血洗得一干二净,实在无从布置,雷小环和齐玲珑只得坐上村人的马车去了一趟集市,挑挑拣拣给两人买了点布做新衣裳。 齐玲珑失去了孩子,对孩子有着强烈执念,买了送子挂画,胖娃娃的摆件,一股脑放在新房里。 胡骏叔等人也不吱声,由着两位妈妈摆弄,为了让两人冲淡悲伤之情,雷小环在遍地缟素之中为佩佩准备了一套新娘装。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果真到了,大家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车夫进了村,拿出一个手持的铃铛敲响,家家户户的灯都亮起来,给他们照亮回家的道路。 马车到了家门前,佩佩和江明月跳下马车,雷小环和齐玲珑一齐扑出来,一人拉着一个往院内拖。 又一阵铃铛响起,众人面面相觑,灯火瞬间熄灭,村人纷纷抄起家伙往外走。 “是我,佩佩,是我!” 一个带着呜咽的声音及时响起,佩佩醒悟过来,发出一声凄厉呼喊,“红姨!” 江明月低了头,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转眼马车就到了面前,江亭跳下马车,搀扶出一个白发苍苍红颜依旧的妇人,分别不过数月,王红英的头发彻底白了。 雷小环和齐玲珑扑上前,抱住王红英,可是始终不敢哭出声来。 王红英由着两人抱着,死死咬着唇,很快就见了血,江明月一见不妙,把佩佩连同三位母亲连拉带拽送进小院,警觉地回头四顾,看着月光之下满山白幡,香烛袅袅,突然红了眼睛。 江亭站在一旁默然看着他,将一个布袋塞到他手中,轻声道:“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们好好过日子,一定要保重。” 江明月点点头,欲言又止。 江亭拍拍他肩膀,“江泮回来过一趟,说粤北的时候跟你们在一起。” “他在哪?” 江亭并不肯直接回答,看向远山,带着几分欣慰笑道:“他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以后是你们的天地。” 江明月笑了笑,转身走入院中。 王红英和江亭巴巴跑这一趟,并不仅仅是为了江明月和佩佩的亲事。王红英性格倔强,说一不二,不能放下对江放的恨意,再者江明月夺走了江泮的心上人,她跑来送祝福,江泮那边无法解释。 从头到尾,王红英都当江明月是空气,对他不肯多说一个字,有什么话都由江亭转述。 江明月不想多生枝节,识趣地躲在一旁做木头人,而佩佩作为主角,结结巴巴交代了两人在粤北定情成亲的过程,幸而大家都不愿跟他多交流,佩佩说什么么都算,这才好不容易应付过去。 这一夜,雷小环讲完了万木堂惨剧,王红英和江亭告诉他们西园农场的现状,鬼子去扫了几趟,人跑得快,基本上没什么伤亡,只是农场收成全被糟蹋完了,农场也快散了,有的去粤北参军,有的留在当地参加游击队,剩下的人天天提心吊胆,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几人对坐一夜,愁了头发又白了几根,最终由江亭做主催促大家回屋睡觉,明天再补一个仪式,算是认了这个女婿。 第二天一早,胡骏叔的一挂鞭炮唤醒了众人,雷小环和齐玲珑本来已经张罗得七七八八,加上一个雷厉风行的王红英,佩佩和江明月拜了天地,成为真正的夫妻。 雷小环有心让女儿女婿留在相对安全的小胡村,只是佩佩提出要回广州工作,雷小环也不好阻拦,只得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送两人离开。 忙乱之后,佩佩这才发现一个问题,家里没人提到大哥荣祖! 江明月也发现这个问题,让佩佩临走的时候再偷偷打听打听。 不打听还好,如同一个大石头砸进结冰的湖中,雷小环沉默不语,而齐玲珑怒气冲冲地拉住佩佩,“看到你大哥,你千万绕道走!” “为什么?” “他这个畜生,万木堂刚刚被毁,他就跑去跟汉奸勾搭,逼死他妈妈!”齐玲珑指着山间,“反正你听我的,这个大哥心肠太坏了,你一定不能跟他来往!” 江明月连忙接口,“我们会小心的,谢谢二婶!” 齐玲珑还是不肯罢休,捶胸顿足骂,“要不是他跑去军中找我阿平,我家阿平怎么会死,阿平肯定不是自杀的,是被他这个畜生连累的……” 离开小胡村的路上,佩佩脑中嗡嗡作响,齐玲珑的骂声,雷小环的叹息,还有荣祖的笑容轮番出现。 这个大哥,她最了解不过,他再坏,哪怕坏到杀人放火,那也做不出对不起爷爷奶奶和她的事情,更何况是主动投靠仇人。 也就是说,他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飞蛾扑火。 甚至还得说一声,扑得好! 人生自古谁不会死,这种恨压在他们每个胡家人心里,每个中国人心里,谁也不好受。 谁也不想活着受苦受罪,荣祖,大哥是这样,荣平,二哥,是这样,荣安,三哥,也是这样,她也是。 死去的人要比活着的人快乐,活得这么累。这么恐惧,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下一代不受这样的苦。这种日子她们尝过就够了,让这些往事从此烂在心里,到此为止。 回到广州时,木棉花开得正好,广州街巷经历了惨痛轰炸,悄悄地恢复了一点生机。 如果没有搜查的士兵和刺刀,这一切恍然如昨。 佩佩和江明月坦然经过岗哨,接受检查,交换一个镇定的眼色。 木棉花不管不顾地开,人不管不顾地活下去,广州这座古城,一定会千秋万代这样红火下去,枪炮杀戮,没什么了不起。 所以,荣祖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家里一切如旧,到处一尘不染,花花草草也生机勃勃,门窗依然全都钉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佩佩的父母雇了老陈来看家院,如今母亲自身难保,广州的事情早已丢下多日,佩佩还以为老陈早就撂挑子走了,现在看来,他似乎并没丢下这里。 佩佩和江明月进门转了一圈,不仅没发现老陈留下的蛛丝马迹,或者说,灶台一干二净,根本没有人在这里生活。 两人颇为诧异地停在院中鲜绿的花草之前,佩佩指了一圈,笑道:“是不是闹鬼了。” 江明月点点头,手指擦在窗台,拿回来一看,干净得令人称奇。 佩佩搬出小桌小凳子,烧了一锅水先缓口气,江明月找出锤子把窗户撬开,一边在心中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水烧开了,佩佩灌进水壶,闻声走上楼,发现他站在窗前呆立。 他又瘦了,一身长衫像是挂在身上,却更有几分遗世独立怆然感慨的意味,让人挪不开视线。 也许是画面太美,佩佩竭力轻下脚步走近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江明月还是察觉出她的逼近,回头笑了笑,慢慢坐下来,手指在窗前的桌上敲了敲。 佩佩也和他相对坐下来,听到自己的心脏控制不住地砰砰乱跳。 两人虽然名义上是夫妻,可除了那鬼门关前的一个牵手,什么都没有做过,她还是一片白纸,毫无经验可谈,以后该如何是好。 江明月仿佛感受到她的紧张情绪,手指再度敲起桌子,以极为低微的声音随着旋律哼起歌。 佩佩听出来,那是一首歌《游击队歌》的旋律,粤北的时候听一个老师唱过,后来这位老师消失了,有人说他是共产党被秘密除掉了,有人说他逃去了延安…… 旋律在心头萦绕,她莫名觉得胸口渐渐滚烫起来,这是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的环境,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哪怕回到的是自己家,这里也不是过安慰日子的地方。 她忽然对自己刚刚的绮念有些羞愧,默默低了低头,起身往外走。 江明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伸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佩佩没有挣扎。 风带着院中的花香扑鼻而来,还带来了他呼吸的清香,这一瞬间,佩佩忽而从一团慌乱中挣扎出来,有奇特的冷静,仿佛还能听到他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明月一点点松手,重又坐了下来,这显然对他也是极大的考验,他脸色悄然泛红,满头都是汗。 佩佩抿了抿嘴,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向前逼近了一步,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有笑意,眸中有星光。 然而,面前已不是刚刚意乱情迷的那个江明月,他目光平静得可怕,笑得很假,“你睡这里,我睡下面,我来看家。” 佩佩急了,再度逼近半步,蹙眉不语。 江明月突然起身,张开双臂和她抱个正着,附耳轻笑,“来日方长,我要保护你,给你时间。” 一把火从脚跟到头顶腾腾烧起来,佩佩一拳头砸在他胸膛,扭头就跑,听到身后有人在哈哈大笑,不由得也轻笑出声。 笑声未歇,门突然被咚咚敲响,两人微微发愣,佩佩迅速拎起菜篮子假作往外走,随之开了门。 门口站的人是梁生。 佩佩刚想开口,身后传来江明月的声音,“夫人,买点龙骨煲汤。” “好!”佩佩头也不回走出家门,和梁生含笑点头致意。 江明月把人请进来,只是作为这个家的新主人什么都找不到,颇有些不好意思。 梁生含笑看着他手忙脚乱翻找,低声道:“你已经做到第一步了。” 江明月点点头,放弃找寻的努力,和梁生相对而坐。 “我们的党组织遭受重大打击,经费很难保证,还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没问题。” “还有,组织上会派人跟你联络,帮助你尽快找到工作扎根下来,我们还在很艰难的阶段,你一定要低调,不能暴露自己。” “明白!” “如今成功潜进来的人很少,我们思来想去,想让你来领导,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服从安排。” 江明月再没有第二句话,梁生也没有第二个问题。 “佩佩这孩子沉稳内敛,胆大心细,我非常看好她,这是做大事的料。” 江明月微微一笑,表示认同。 “人才难得,必须让她为我们所用。” 江明月点头,“我现在是万木堂的女婿,必须先处理好万木堂的事情。” 梁生正色道:“万木堂的事情也是大家的事情,我们都会帮你。” 江明月郑重点头,“那就拜托了。” 梁生很快走了,佩佩果然买回一菜篮的菜,有龙骨和生地。 以一锅生地龙骨汤开始,两人在西关的夫妻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胡荣祖惊奇地发现,细妹就像是西关一阵神奇的风,简直哪都知道,哪都能去。 第三天,细妹看他能吃能喝还能做买卖,脑子清醒许多,把他带到柔济医院。 这是一所教会医院,似乎跟日军头目有什么关系,日伪军法外开恩,并没怎么管这个地界。 进了柔济医院,两人绕到住院部,一个女医生迎面而来,冲着细妹一点头,把两人引到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内空无一人,病床旁边还有一张陪床,荣祖一屁股坐在床上,脑子又昏沉起来。 好久没睡过好觉了,荣祖睁开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眼前赫然站着江泠! 江泠同样瘦得可怕,一身白大褂挂在身上,脸色比白大褂还要白。 荣祖有恍若隔世之感,目不转睛看着江泠,生怕梦醒了见不到她。 江泠根本没给他什么多看一眼的机会,一张手帕丢在他脸上,冷冷道:“擦把口水!” 口水果然有,荣祖这些天丢脸惯了,也不在乎这一回,一边擦脸一边嬉笑道:“泠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找我来干什么,想让我住院吗?” 江泠轻轻啐了一口,刷刷写下两个字在手心摊到他面前,“认字吗?” “白茶?”荣祖愣住了,“什么意思?” “你别管什么意思,见到这个人,跟她好好相处,她能帮你。” 荣祖露出惊喜的目光,“有人帮我,你们派了高手帮我,对不对?” 细妹一直站在门口盯着,噗嗤笑出声来。 荣祖挠挠头,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讪笑道:“泠泠,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们……” 他声音渐渐暗淡,有些说不下去了。 江泠夺过手帕丢给细妹,“回去,好好洗洗。” 细妹连忙将手帕折好放进口袋,冲着荣祖一笑,“佩佩大哥,走。” “佩佩在哪里!”荣祖从一团混沌中挣脱出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江泠,“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江泠冷笑一声,“胡大少爷,你这个样子,在广州混不到一天就是尸体。” 荣祖霍然而起,对她怒目而视。 江泠丝毫没有避让,眼中一片赤红,“你想死的话,干脆早点回万木堂,不要连累我和细妹,不要连累佩佩。” 荣祖向她挥舞了几下拳头,毫无威力的轻飘飘的拳头,气冲冲往外走。 来不及了,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几个医护人员随之疾奔,几张恐惧到变形的脸在门口一闪而过。 荣祖还在门口发愣,细妹和江泠同时扑向他,把他拖进房间按在病床上。 脚步声逼近病房,两个日本士兵枪比人先进来,一人对准江泠,一人对准病床上的荣祖。 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人冲进来,怒喝,“这是谁,干什么的?” “这是我家少爷,我们遇到打劫,他受了伤。” “滚出去!”翻译官话音未落,两个日本士兵抬脚把荣祖踹下来,荣祖被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惨叫。 细妹呜呜直哭,扶着荣祖往外走,而另外一队人马再度冲进来,把荣祖和细妹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这些人抬进来的是一个满身是血的中年人,翻译官指着他逼近江泠,“赶快把他救活!” 江泠点点头,检查中年人的心跳脉搏,中年人睁开眼睛,冲她露出惨淡笑容,“告诉我夫人,别忘了欠人东西。” 日军士兵开始怒吼,“赶快救人!” 另外两个医生也被日本士兵拖进来,医生上前查看,交换一个眼色,看向江泠。 江泠正色道:“脾脏中弹,失血过多,救不了了。” 翻译官跟日本士兵解释一番,一个日本士兵不肯相信,也来探了探鼻息脉搏,中年人已然闭上眼睛。 众人面面相觑,日本士兵一顿骂骂咧咧,拉上队伍走了。 翻译官和一个瘦弱的中国男人犹不死心,上前看了一眼,翻译官一个巴掌打在男人脸上,怒吼,“老子让你盯到一个就早点下手抓活的,你他妈嚷嚷什么。日本人枪法好,打死了什么都完了。” 男人连连点头哈腰,还想要钱,翻译官一脚把他踹到走廊上翻了几个跟头,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荣祖躲在细妹身后,抖若筛糠。 江泠和两个医生低声交谈,很快来了一副担架,把病床上的中年男人送走了,留下了染得通红的被褥和满地的鲜血。 接着,一个戴着口罩穿着护士装的女子冲进来,用明显的哭腔对江泠道:“那是梁生!” 江泠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冲着角落的荣祖和细妹一点头,“还舍不得走吗?” 细妹一把拽起荣祖,拖着他狂奔而去。 护士用力抓着她的手,终于哭出来,“江医生,那是梁生!” 江泠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拉着她走出病房。 病房彻底换了一遍,地板也拖得干干净净,江泠再度走进来,卸下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好似一转眼老了几十岁。 “老婆,我来啦!” 脚步声再起,许盛赞提着食盒走进来,揭开盖子满脸笑容,“来,喝口热汤吧。” 江泠没有去接食盒,深深看着许盛赞,“你来来回回跑,每天要经过这么多道岗哨,辛不辛苦。害不害怕?” 许盛赞往外拿饭菜,脸上带着笑容,头也不抬道:“有你在,什么都好说。” 江泠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道:“走,跟我一起去辞职,我们回家开诊所,我想好名字了,爱盛诊所。” 许盛赞微微一愣,露出灿烂笑容。 佩佩和江明月都没有想到,第二个访客这么快就到来。 到广州的第三天,江明月刚刚出外访了一圈归来,两人相对无言,江明月坐在庭前看书,佩佩则看着花草择菜,准备煲个青菜粥对付一下,两人带的钱不多,上头给的经费不敢动,只能省一点是一点。 广州沦陷后,所有同学亲友能走的都走了,而且烟毒四处开花,日本特务伪军奸细遍地都是,到处都是虎穴龙潭,别说找一份工作不容易,稍有不慎被人盯上,那就只能死路一条。 江明月去找工作,佩佩也没有闲着,先去警所报备自家的情况,把夫妻归来谋生的情况说得无比可怜,从而取得合法的身份留下来。 这一次的敲门声无比轻微,如果不是两人一直保持静默,根本听不到。 佩佩停下手里的活计就去抓菜篮子,这是两人早已约好的行动,一旦有人来访,好歹留一个人在外应付。 佩佩拍在江明月的肩膀,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走向大门,发现访客是个中年,江明月将手里书本交给佩佩,也借力把她送出门外。 佩佩一把抱住书本,一手拎着篮子,“我去买点菜。” 话音未落,佩佩人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门,把门为两人关上。 厅内光线昏暗,访客坐在角落,辨不清面容,江明月挤出笑容走进来,脚步一顿,眼睛微微眯缝,适应这黑暗的光线,那人已经默然站起来。 这是个脸色苍白憔悴的妇人,一身青色旗袍,因为妇人实在太瘦了,旗袍略显得空荡,像是穿着别人的衣服。 江明月站定脚步,脑海里迅速捕捉此人的信息,只是始终毫无印象。 妇人走到光亮处,露出苍白的笑容,“梁生走……走的时候,说欠你一副手套和围巾,让我记得交给你。” 这才一转眼的工夫!怎么这么快! 江明月在心中怒吼声声,瞳仁极速缩小,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梁夫人低头擦了擦泪,转身拿出一个纸袋,从纸袋中捧出一条围巾和一双手套,“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和样式,问了几个年轻人,挑了一个比较时髦的样子,梁生一直说你很照顾他,让我好好谢谢你。” 江明月眼眶一热,默然接过围巾和手套,朝后退了一步,深深鞠躬,“谢谢夫人。” “保重。你们一定要保重。”梁夫人语气中有看不见的绝望。 “谢谢。我们会的。”江明月微微躬身。 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再也没说什么,自顾自走了。 江明月也没有提出要送,等她走出门才缓缓起身,抱着围巾手套走出来。 佩佩闪进门,和他四目相对,目光从焦灼到平静,心照不宣的平静。 牺牲的人太多太多,他们必须更加努力,才能让每一个牺牲都有意义。 第十七章危机四伏 回到小杂货铺,荣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缠着细妹烧了热水,把自己关起来不停地西,全身搓了一层皮下来。 细妹也不理他,继续做自己的生意,虽然百业萧条,大家还是得过日子,柴米油盐少不了,再者这里靠近沙面租界,洋人的生意比较好做。 荣祖洗完了走出来,细妹冲着他笑了笑,“佩佩大哥,我要去沙面送货。” 荣祖惊恐地看着她,“不准走!” 细妹无奈摇头,“要是佩佩在,她肯定不会像你这样。” “佩佩佩佩,你口口声声说她,怎么不去找她!”荣祖瞪圆了眼睛,挥舞着拳头,整个人近乎歇斯底里。 细妹有些生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歪着头瞪着他。 荣祖终于醒悟过来,踉跄几步扑到她面前,“这到底是谁的铺子!谁让你留在这里!” 细妹斜了他一眼,大概对他的表现已经绝望,一手拿起篮子,一手拉着他往外走,“跟我一起去送货。” 一队伪军走过来,细妹乐呵呵打了个招呼,荣祖吓得一个激灵,顾不得再跟她理论,灰溜溜跟了上去。 细妹常来往沙面,岗哨的日伪军都很熟悉,再者她又黑又瘦,看起来特别小,大家也没提防她,有时候连搜查都免了。 荣祖跟着她顺利地混进沙面,细妹把篮子里的货物送到一个佣人打扮的老妇手里。 老妇和细妹低声交谈,细妹指了指荣祖,老妇看了荣祖一眼,转身拉开门,把两人让了进去。 荣祖稀里糊涂跟着细妹穿堂过室走到一个密闭的房间,站在门口呆住了。 屋内有10多双惊恐的哀怨的眼睛,都是女子,有的不过10岁出头,躲在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背后探头看着他。 细妹把他拉出来,门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关上,荣祖脑子一片空白,指着背后紧闭的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细妹拉上他就走,两人默默经过岗哨,这一次荣祖被搜了身,还被一个伪军嬉笑着踹了一脚。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恐惧,一片木然跟着细妹回到杂货铺。 半夜,细妹才告诉他真相,日军在医院关了两千多名女人,编成一个姑娘慰问团发往前线当军妓,不从的都被拖出去杀了,这10多个姑娘在医护人员掩护下,陆续从医院逃出来,只能先藏身于此再做打算。 细妹低声道:“佩佩大哥,有办法吗?” 荣祖这才知道她把自己带上的目的,一股无名怒火蹿上来,揪着她低吼,“你明明知道老子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让我怎么想办法,你想让我去送死吧!” 细妹冷冷看着他,目光中的不屑愈发明显。 “你是不是江泮的人,你去找他想办法!你不要害我!” 细妹扭头就走,荣祖一把将她拽回来,细妹手里突然变出一把刀抵在他喉头,目光中怒火熊熊。 他好像……连一只瞧不起的小女孩都比不上。 他口口声声要报仇雪恨,可是连一把小刀都不敢拿。 荣祖缓缓松了手,满心的沮丧和恐惧将他彻底打败,缩在阁楼的窗口,嘤嘤直哭。 细妹慢慢收好刀,同样觉得好沮丧,坐在一旁默默抹泪,就这么哭着睡着了。 江明月和佩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先将所有东西从谭小玉哪里运到广州,把秘密电台设起来再说。 沙坪之路并不是这么好走,两人想到跑单帮,只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贩卖什么,广州往外卖的工业产品多,没有门道也没有本钱做不了,大米桐油这些物资都已经禁止交易,能发财,也能要人命,据说有钱有枪嚣张跋扈“大天二”都不敢做这种生意。 最后江明月找到一个专门经营香港货的故衣商行,看这个生意本钱少风险小,就此一锤定音,背上香港的故衣立刻赶往沙坪。 有了谭小玉接应,两人这一趟顺利许多,把衣服全部卖到故衣市场,两人得了一笔钱,面临更头疼的问题,那就是怎么把收发报机蓄电池等一大箱子东西运回广州。 日军攻陷广州后,很快完成对中国的物资封锁线,上海远离大后方,广州更接近内地,抢运物资比较便利。日军有意扩大占领区,还是因为一条大江被国军挡住了,最后与国统区形成隔江而治的局面。日军兵力有限,只能保住点和线,广州外的广阔地区,有无数有名无名的游击队和小股的武装在活动。 沙坪地理环境优越,东边是沦陷的珠江三角洲地区,西边是游击区,河涌交错,偷运方便,成为华南以至整个大后方的战时大口岸。 沙坪地方不大,各方面势力不少,谁都想来捞一杯羹。跟谭小玉这样背后有军方撑腰,特意从后方赶来杀敌报国的队伍不同,绝大部分的游击队都是原本地头蛇牵头组成的乌合之众,实际上就是土匪,名为游击队,保护百姓,实则游而不击,是一方祸害,一门心思捞钱扩充地盘,同时夺取偷运的运输线牟取暴利。 百姓管这些队伍的头头叫做“大天二”,“大天二”即天九牌赌具中的天牌,天牌是十二点,它是“文”子中最大,但只能打“文”子,对于“武”子向来奈何不得。 也就是说,这些队伍只有欺“文”民,而不会来“武”的抗击敌寇,跟“大天二”差不多。 这个名字看似尊称,其实是百姓对这些人的鄙视和愤怒,可笑“大天二”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个个称兄道弟,各自纠集队伍,把各种“大天二”名号叫得响当当。 乱世里,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人们似乎比平常更为不计后果,人心更加疯狂,谭小玉毕竟是个弱女子,背靠的陈师长等军方势力鞭长莫及,当她力量日益强大,引起了其他各路游击队的警觉,其他人暗中勾兑,想要把她赶出沙坪。 江明月和佩佩到来的时候,谭小玉正陷入跟其他几股势力的争夺之中,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谭小玉也知道两人在这里多待一天,连同自己也多一份危险,不得不为两人另想办法。 此时此刻,谭小玉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帮手就是同从后方来到广州组织抗日游击队的谷大队长。 谭小玉正要带两人前去找谷大队长交涉,潜伏在某个游击队里的人突然传出情报,几个队伍初八赶集的时候将会在一个叫做芋头村的地方碰面,当务之急,就是先下手为强,将几股势力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江明月和佩佩藏好东西,决定兵分两路,江明月跟着谭小玉一起去谈判,而佩佩则跟着谭小玉从东湾带出来的一个15岁的谭家孩子谭小虎去找谷大队长开一张路条。 谭小虎活泼好动,话也特别多,问清楚谷大队长大致的位置,扛着一把大黑伞就出发了。 两人都怕遇到搜查,打扮成小丈夫和心情不痛快的年轻媳妇,佩佩一路绷着一张脸,谭小虎则绕前绕后,快乐无比。 离开沙坪后,两人只经过一次码头的搜查,谭小虎插科打诨毫无惧意,非常顺利通过这个鬼门关。 两人上了一艘小船,在礁石险滩之间穿行,来到一个叫做洪流的小镇,这里虽属沦陷区,因为地处偏远,水流湍急,大船不好进来,因而日军来得非常少,这也是小船偷渡走私的重要线路之一。 两人没有直接去镇上,而是半途在一个两山夹峙的小小渡口停下来,谭小虎跟岸上的人对上暗号,立刻有两个戴着斗笠的黑瘦汉子从密林间钻出来,引着两人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山林小道往山上走。 不知道爬了多久,就连精力旺盛的谭小虎也满头大汗,成了只会喘气的闷葫芦,两个汉子颇为诧异地看了看佩佩,见她虽然全身被汗水湿透了,还是紧跟不舍,不吭不闹,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一人将谭小虎拎过去,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记,顺手拉进一个低矮的茅棚,一人微微躬身,把佩佩引上另外一条路。 谭小虎不是两人的对手,哭丧着脸看着两人的背影,佩佩回头冲他一笑,“先去填饱肚子,回头见。” 看她并不害怕,谭小虎放下心来,挠挠头,老老实实跟着汉子走进茅棚里吃饭。 茅棚显然就是瞭望哨,翻过山岗,被群山环绕的的小村出现在眼前,此时炊烟袅袅,显然已经在准备晚饭了。 汉子还没有打算放过佩佩,小村也不是最终目的地,两人从一连串的低矮小屋后穿行而过,又翻过一座山,山腰上一间小屋在密林中若隐若现。 汉子低声道:“你去找一个叫阿杀的人,阿杀要是在,他就会带你去找队长,他要是不在,今天可能就见不着了。” 佩佩满心焦急,硬是撑着一口气跑进小屋,扶在门口几乎累瘫在地。 “谁啊!”屋内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他们让我来这里找一个叫阿杀的人。”佩佩连忙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候。 “阿杀,我们这里阿杀很多,你找姓什么的阿杀?” “谷大队长手下的阿杀。” “哦,那就对了。” 一个十分黑瘦的男子从窗外跳进来,一开口,满口的白牙简直要耀花佩佩的眼睛。 江泮! 怎么会是他! 即便遇到的是故人,佩佩暗自揣度,仍然习惯性地靠墙四顾,将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屋子十分低矮,只有一张光板床,床头放着一个蓝布包袱,简单的一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歪着身子,桌上放着锤子钉子,显然屋主正要修理。 江泮抄起好的椅子朝着她的方向一放,自己坐在桌子上,拿着锤子装模作样玩,笑眯眯看着她,“你找阿杀干什么?” “我要的东西,在阿杀这里。” “什么东西?” “路条……” “你说得这么直白,就不怕被人盯上。” 江泮还是像以前那样,歪着头看着她,眸中有掩饰不住的光亮,好似藏着一个欢天喜地的小人儿。 佩佩心头一阵发紧,突然后悔来了这趟。 江泮哈哈大笑,变戏法一般从桌子下拿出一包东西,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坐下,吃糖!” 两人之间的关系向来都是佩佩作为主导,她对自己的怯弱不安产生几分厌弃,报复一般气鼓鼓坐下来,拆了一个就吃。 巧克力!糖纸里面包的是巧克力! 佩佩露出惊喜的目光,冲着江泮眨巴眨巴眼睛,她的好胜心和矜持忽而归来,不允许她说出这声谢谢。 江泮也拉了椅子以颇为艰难的姿势坐下来,将另外一个糖果剥给她,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这哪来的?现在物资这么紧张……” “当然是抢的!”江泮拍拍胸膛,“看我像不像土匪。” 佩佩瞪了他一眼,因为又累又饿,到底还是没舍得把巧克力还他,第二个也吃了,甜得眼睛都眯起来,满脸幸福的笑。 江泮眸中闪过一道莫名的亮光,泪水悄悄盈满。 不知道哪里来了一片乌云遮挡,屋内光线陡然暗淡,风呼啦啦刮起来,将树叶摇得沙沙作响,叶子从窗外飘进来,一转眼竟然铺满了窗前。 大概是这种久违的甜蜜滋味让人觉得安全,佩佩不想开口,也不想离开,在风中拢了拢头发,拿起糖纸放在眼前抬着头细细地看。 透过彩色糖纸,江泮好似回到了幼年时,爬树掏鸟窝,下河捉鱼摸蟛蜞,进山打野兔子野鸡,他是无所不能的哥哥,带给她一个从病怏怏到活蹦乱跳的童年。 江泮始终笑眯眯看着她,她不开口,他也舍不得打破这样的宁静。 每一次相聚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诀。 风中小屋中,时间虽然仿佛静止,这架车依然滚滚向前,他甚至在想,时间若是停止在这一刻,那该多么美好。 一声短促的唿哨之后,佩佩手一抖,糖纸带着同样短促的幻梦在光影中徐徐飘落。 美好的前尘往事悄然离散,危机和痛楚全都涌到眼前。 佩佩猛地起身,踩着落叶走到窗口看了一眼,低声道:“你知道这个谷大队长是谁?” 江泮仍然歪着头看着她,笑容中有无限黯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你!”佩佩瞪圆了眼睛。 “可不就是我!” 佩佩好似第一天认识他,明明还是这张娃娃脸,感觉比以前更成熟更好看。 是带着男子气的好看,整个人透着光,让人挪不开视线。 “你这么看我,说明……我是不是像个男人了?” 佩佩还没开口就点了头,一本正经冲着他点头,“不仅像个男人了,而且是一个很英雄的男人。” “可别这么吹捧我,我会翘尾巴的!”江泮倒也有点自知之明,朝着她一抹脸,“我是晒黑了,又长了点胡子,才不是什么英雄男人。” “别闹,说正经的吧,”佩佩大笑,“你来了这么久,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怎么打仗?” 江泮挠挠头,脑海中警铃大作。 两人从小一起打仗,提到打仗,只有小时候在西园农场的嬉笑打闹,这要如何跟她解释,他拿的是真正的枪,杀的是真正的鬼子和汉奸。 佩佩凝视着他的眼睛,眸中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两人走的是同一条杀敌报国之路,然而很显然,他对自己的印象还留在往事中,这要她如何做事。 一阵沉寂之后,江泮跳下桌子,挺了挺胸膛,冲着她庄重敬礼,“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广州敌后爆破大队队长,谷杀。” 他脸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谷是日本特务头子谷池那个谷,杀是杀贼的杀。我们目前最大的目标就是谷池,万木堂血案的凶手谷池。” 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锤头,佩佩竭力忍住泪水,轻声道:“走的时候,裴队长提到过,我以后对接的人就有广州爆破大队队长。“ 江泮愣住了,“你跟我对接?你不是要回广州探亲吗,这是开什么玩笑!” 佩佩下巴微扬,笑容略带骄傲,“赤子,我就是赤子。” 即使面对着四五路号称几百号人的强大对手,江明月和谭小玉算准这群乌合之众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所以只去了他们两个人。 谭小玉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闯这个虎穴龙潭很无所谓,江明月担心身份暴露,打扮成一个大胡子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号称是谭小玉的账房先生。 按照远近次序,两人第一个拜访的就是称霸甘泉滩一带的大天二陈老四,因甘泉滩离沙坪最近,谭小玉这些年跟他明面上合作,暗中竞争,都始终保持了几分客气,即便是谭小玉手下打死了他手下一个做汉奸的家伙,陈老四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管背地里怎么下黑手,投敌做汉奸者一旦被人抓到把柄,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死了也白死。 江明月和谭小玉到了陈老四家门口,看门的立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口口声声说大天二不在。 江明月和谭小玉交换一个眼色,手轻轻一推,看门的一一屁股坐到地上,扯着嗓子大叫,“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敢硬闯就是瞧不起我们老大!” 谭小玉怒喝道:“陈老四,你这会要是做缩头乌龟,那我谭小玉真的瞧不起你!” 内院大门徐徐开启,陈老四叼着一根烟斗走出来,冲着两人高高抱拳。 陈老四把两人请进门,再三派人确认过两人身后没有带兵马,自己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用拖延战术将两人拖在这里,同时派人给其他各路人马送出消息。 谭小玉瞥见他几番耳语,心下大定,和江明月交换一个眼色,将主动权交给他,能够今天一起解决也省得两人一家一家去跑。 陈老四看着两人眉来眼去,心里更加没底,这时,一个年轻手下冲进来,冲着陈老四一抱拳,“老大,我们家的事情我自己解决,请您不要插手。”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谭小玉按在腰间,江明月已经起身走向年轻人。 陈老四厉声道:“来的都是客,今天不准动武!” 年轻手下转头枪指着江明月,“你们来得正好,今天要不就赔我哥一条命,要不就滚出沙坪,两条路,随便你们选,选好了就别怪我们陈家兄弟仗势欺人!” 江明月淡淡笑道:“进了这个门,我根本没得选。” 年轻手下显然并不知道如何应付他,朝着陈老四的方向看了看。 看陈老四毫无反应,年轻手下陡然生出几分气势,逼近他怒吼,“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明月伸出手挡住他逼近的脚步,盯着陈老四正色道:“我领着东家的一份钱,就得替东家操心办事,现在东家的夫人遇到麻烦,我即便走出这个门,也逃不过挨枪子的命。” 陈老四手里的烟毫无痕迹抖了抖,耷拉着眼皮,在烟雾袅绕中看不清面容。 东家夫人是谭小玉,那么东家只能是陈师长,听说陈师长最近练兵有功,升了官发了财…… “把枪放下!不准动武!”陈老四偷过烟雾的掩护悄悄瞥了谭小玉一眼,发现她自始至终保持着抱胸的姿势,笑容得意洋洋,令人无比讨厌。 “所以,这个枪子反正要挨,不如我来赌一赌,赌诸位江湖好汉愿不愿意跟我们东家合作,把生意做大。” “你什么玩意,谁跟你做生意!”这年轻手下显然并没听懂江明月这番话的意思,仍然咋咋呼呼指着他,“到了我们的地盘,什么生意都得听我们的!” 陈老四抽着烟冷眼看着两人,而谭小玉双手抱胸站到一旁,满脸蔑视的笑容,“陈大哥,有钱大家赚,沙坪这么多人马要吃饭,你一个人吃独食可不行!” “住口!”陈老四一声怒吼,“你说谁吃独食!” 年轻手下有人撑腰,气焰立刻嚣张许多,一根手指头戳向江明月脸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惨叫,江明月好似根本没动手,年轻手下抓着手跪在地上惨叫,那根手指头已经翻转过来。 陈老四像是被人一脚踹起来,一下子跳到江明月面前,飞起一脚踹走年轻手下,冲着江明月笑吟吟抱拳道:“兄弟身手了得,请问是什么来头?” 谭小玉冲着江明月一点头,“这是我们家老陈的账房先生,姓古。” “幸会幸会!”不管他是账房先生还是打杂的,陈师长的人肯定也是军队的人,陈老四自知得罪不起,恭恭敬敬把江明月请到身边坐下来,命人准备酒菜。 酒菜尚未上桌,其他各路人马全都到齐了,由江明月坐在主席位,一边喝酒一边向大家详尽介绍远在粤北前线的官兵对沙坪诸位英雄的挂念,对抗击敌寇的信心,一番话倒也激发出大家几分愧疚之心,各路老大纷纷表示杀敌报国的决心,说得怆然泪下。 酒过三巡,江明月才拿出一整套的联运公司方案,那就是各家占一定股份,分别在沙坪、香港、粤北、广州等各处设立货栈,大家各自攻关,谁能攻下当地的堡垒谁的股份占多,不听话不合作的随时准备敲打敲打,换上我们自己的人,这样一路开拓市场,保证所有物资畅通无阻,也能从贪婪无耻的日本人口中夺食。 “只有齐心协力,生意才会好做!”江明月一锤定音,冲着大家举起酒杯。 “等我军胜利之日,老陈他们不会忘记大家的功劳!”谭小玉也举起杯,“鬼子在广州的日子不可能长久,广州还是我们中国人的广州。” 陈老四率先举杯响应,其他人暗自忖度,觉得这事对自己没什么坏处,也就陆续起身表示支持。 就在酒桌上,粤海联运公司正式成立,谭小玉暂代经理,在沙坪建立货运中心,同时众人砸杯为誓,谁投敌格杀勿论。 江明月和谭小玉、佩佩和谭小虎分别回到沙坪碰头,谭小玉有心想让江明月和佩佩留下来帮忙,两人任务在身,只得婉拒,谭小玉也不强留,看了看江泮开出的路条,另写了一封信交给谭小虎,让他护送两人回到广州。 黎家文具店重新开张,老板顺理成章成了黎丽娜。 黎丽娜并没有出去迎客,换上一身妖艳旗袍,叼着长长一根烟站在楼上盯着门口。 门口鞭炮声声,硝烟弥漫,人们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远远逼让而去。 广州的百业衰败和黎天民的啰啰嗦嗦并不能影响黎丽娜开铺子的决心,最终黎天民出钱在比较繁华的文德路租了个铺头,随便她去玩,附带的条件就是每个月回三水看他一次。 黎丽娜将文具店改名木棉文具店,搬家进货拜码头等忙碌一番,还请了两个刚刚18岁的小伙计。 老板有老板的派头,黎丽娜打扮得更为妖艳迷人,叼着一根细长的烟出出进进,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楼上的窗口窥探,一看就是一天。 开张那天,黎丽娜把事情全都交给两个伙计,并没有出去迎客,仍然像往常一叼着长长一根烟盯着街上。 她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要杀的人是谷池,要找的人叫做化骨龙。 门口鞭炮声声,硝烟弥漫,人们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远远避让而去,两个小伙计站在门口一边放鞭炮一边傻笑。 两个小伙计像是没见过女人,一看到漂亮老板就露出这种笑容,黎丽娜看得厌烦,将烟掐灭起身。 另外一张傻笑的脸在门口闪过。 胡荣祖! 黎丽娜猛地转身,死死盯住门口,那张熟悉的脸却消失在烟雾中。 黎丽娜抓起包,踩着高跟鞋冲向门口,踩得木楼梯震天直响,两人小伙计慌忙迎上来,齐声呼喊,“黎老板……” 黎丽娜懒得跟他们废话,推开两人冲出大门,身影很快没入烟雾中。 第十八章 坎坷归途 黎丽娜没有看错,在文具店门口晃了一下露出个傻笑的就是胡荣祖! 她既心心念念又存有一丝恐惧的那个胡荣祖! 起初荣祖想得非常简单,进了广州,凭着自己一身本事,再加上一些打点,先进省政府做官,再接触更大的官,继而跟日本高官混熟,找到谷池,买凶把他干掉,大仇得报。 从小到大,他满腹心思都在赌钱喝酒玩乐,真到了要看真本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 细妹看他敢进广州,也对他满腹期待,以为来了一个帮手,没想到是这么一副没用的臭皮囊,竟然还会吓尿,气得根本不想跟他说话。 荣祖一怄气,冲到街上准备来个曲线救国,租个铺子卖杂货,跟细妹抢生意……除了卖杂货他想不出来别的办法,就是这么没出息。 荣祖在街上逛了一大圈,看到糖水店想卖糖水,看到杏仁饼店也想开一家,等昏头昏脑踱到文德路,发现这竟然开了一家文具店,顿时一拍脑袋,傻笑起来,别的他不懂,笔墨纸砚他总还认得! 说干就干,他依稀记得佩佩住的地方在光雅里临街的房子,还想省点租铺子的钱,把文具店开在她家——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摆脱细妹的白眼在广州安顿下来,省下的钱再去想办法跑门路。 在光雅里街头巷尾走了几个来回,他脑子一片空白,敲了几家的门,要不就是大门紧锁要不就是被日伪征用贴了封条,要不是出来一个陌生人,他向来懒散,平常没轿子多跑几步都不愿意,广州来得少,竟然愣是忘了佩佩家的具体地址。 一次次的失望积累成绝望,他又累又饿,挠着头坐在街头,恨不得当个乞丐算了。 一个妖娆的身影娉婷而来,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凝望,荣祖擦了一把汗,觉得自己好像饿昏了头,这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竟然有点像自己的心上人,又或者应该叫做心爱的仇家。 老天爷像是跟人开玩笑,赌着钱唱着小曲,莫名其妙就是一锤头敲在人头顶,荣祖顿时泪眼婆娑,起身准备再找一圈,眼看天快黑了,广州现在实行宵禁,入夜满街特务汉奸乱窜,被逮到就死定了。 那妖娆的身影径直来到他面前,这漂亮的高跟鞋,这白花花的腿,这盈盈一握的腰身,这高挺的胸,这……荣祖和她四目相对,呆若木鸡。 黎丽娜的家就在不远处,就像没人住过,到处都是一尘不染,荣祖还是第一次进门,手足无措坐在沙发上,又惊觉自己刚刚坐到地上,一下子跳起来,盯着黎丽娜傻笑,又醒觉笑得不该,对自己极度厌恶,满脸沮丧缩在沙发坐下来。 黎丽娜简直就当他是空气,一进门就踢飞高跟鞋,自顾自擦掉口红洗干净脸,又擦了一点雪花膏,接着换了一身睡衣走进餐厅。 餐桌笊篱揭开,四菜一汤早已做好了放着,荣祖闻到香味,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大哥,还愣着干嘛!” 黎丽娜一声令下,荣祖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到饭桌前,接过她递上来的碗筷,埋头一顿狂吃。 黎丽娜似乎没什么胃口,小口小口喝了一碗汤,拿起筷子伸向清蒸鱼,却只夹了一小根姜丝回来。 这一来一去,荣祖也风卷残云吃到七成饱,放下筷子扫了一眼残余的菜,颇为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丽娜,你要是想吃鱼,我给你挑刺吧。” “好!”黎丽娜一点也不客气,将筷子递给他。 荣祖接过筷子,把鱼碗拖到自己面前专心致志挑刺。 黎丽娜趴在饭桌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目光中忽而有一丝狡黠笑容,“化骨龙的故事,你再讲一遍好不好?” “这有什么好讲的,”荣祖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摆手,“都是骗你们女仔的啦。” “你为什么要编这个故事骗我呢?” “那会不是……不是想吓唬吓唬你,让你开心一下嘛……”荣祖的声音渐渐低微,渐渐哽咽起来。 黎丽娜像是一个偷到糖果的小狐狸,笑得眼睛成了弯月,“我现在也想开心一下,你再讲讲嘛。” 荣祖将挑好刺的鱼推到她面前,胡乱擦了擦脸,“来不及了,我要走了。” 也不等她有所反应,荣祖转身就走,却被人扑上来狠狠抱住。 荣祖再一次傻了。 身后的人克制着什么情绪,浑身颤抖,“阿祖,大哥,你到广州来干什么?” “我……我来找事做,我要养家……”荣祖突然有些慌乱,试图摆脱她向前走了两步,只是这双手简直要勒进他的骨肉里,根本无从挣脱。 “你别骗自己,你哪里有家,你的家烧光了!万木堂毁了!” “闭嘴!你闭嘴!”荣祖几乎透不过气来,用力掰着她的手指,“你放开我啊!不准你提万木堂!” 黎丽娜突然松了手,荣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刚刚狂塞下去的东西在胃中翻江倒海,连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扑在地上一阵狂吐。 黎丽娜也不去管他,摇摇晃晃靠在角落,用颤抖的手点起一根烟,烟雾和泪眼一起朦胧。 荣祖一口气吐个精光,趴在地上拼命捶打,以头抢地,发出野兽般的闷吼,“我没用,我没用……” 黎丽娜一根烟抽完,转身走进房间,抱着一套崭新的男人的睡衣毛巾走到他面前。 荣祖撑着身子看了她一眼,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 黎丽娜冷冷道:“天黑了,没带证件出去就是死。” 荣祖一屁股跌坐在门口,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大腿间。 黎丽娜放下衣物出了门,提着一桶水进来打扫这一团狼狈,荣祖丢脸丢到心上人面前,一咬牙,终于回过神来,抢过所有东西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 黎丽娜又点了一根烟,在袅袅烟雾中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忙进忙出,嘴角高高弯起。 临别之夜,谭小玉请两人好好吃了一顿,并且叫上谭小虎作陪,第二天一早护送二人离开。 谭小玉解决了心头大患,难得放松一回,加上她和佩佩都不过20出头的妙龄女子,头碰着头聊着幼年糗事,求学时光,江明月一言不发听着,谭小虎还在长身体,饭量奇大,闷着头一顿吃,让人忍俊不禁。 这一顿吃得宾主尽欢,谭小玉好似刚刚想起江明月这根木桩子,忽而笑道:“江老师,你为什么敢单枪匹马跟我去见这些大天二?” 佩佩犹沉迷和谭家的旧情之中,脱口而出,“他本事大着呢?” “包括调派人马跟踪吗?谭小玉话锋一转,笑眯眯看着他,“哦,不对,是保护。” 江明月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识趣地保持沉默,而谭小虎早就把两人当成自己人,笑道:“七姐,江老师本事大,江夫人也厉害得很。有他们在,我们在广州的事情就有办法了!” 佩佩脑中警钟作响,看了江明月一眼,拿着筷子夹菜,继续装傻。 谭小玉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接谭小虎话茬,看向佩佩,“江夫人,我记得你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朋友,你们一起到过我们谭家找我退亲。” “谭老板,你说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江明月突然开口,倒是吓了佩佩一跳。 “知不知道没关系,我们现在是朋友,以后就永远是朋友。”谭小玉莫名其妙冲江明月笑了笑,继续追问佩佩,“我记得那位小姐姓黎,对吗?” “你放心,不管世道怎么变,我永远是你们的朋友。”江明月还是想拦阻谭小玉的问题。 “你们没在一起吗?”谭小玉这次根本没有理睬江明月,继续冲着佩佩使劲。 佩佩猜测是谭小玉是想想利用自己除掉黎家父女,在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赔笑道:“广州沦陷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真不好意思。” 谭小玉沉吟点头,起身告辞离去,谭小虎乐呵呵跟上。 江明月和佩佩交换一个眼色,佩佩想要说什么,江明月冲她一摆手,倒下就睡着了,就此结束这个波澜暗涌的夜晚。 三人上了路,身份重新分工,大媳妇和小丈夫彻底闹翻,大媳妇要跟自家兄弟江明月走,而小丈夫谭小虎快乐不起来,走到哪都气鼓鼓的。 三人伪装得很好,一路过关斩将,顺利来到码头的鬼门关。 这次江明月学乖了,钱先塞到人手里,人和行李再过,搜查的汉奸非常满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行,还生怕他们不够快会引起盯码头的日本士兵怀疑,好一顿催促,催得本来就黑着脸的谭小虎连人带行李全都掉进水里,惹得整个码头发出畅快的笑声。 江明月和佩佩暗忖包好了所有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担心,倒是谭小虎年少莽撞,觉得自己已经拖累两人一次,前途难以预料,满心懊恼地跟两人告别,半途休息时就跳船回去了。 有谷大队长的路条,加上谭小玉的信,这等于双重保险,加上刚刚收拢了所有队伍,消除干扰势力,一路行来,无论船家还是客栈,只要看到路条或报出谭小玉的名字,两人都受到了热情接待,到了不太安全的地方,还有明线进行保护,暗线的人通风报信,确保两人一站又一站安全到达,就连原本恐怖的鬼门关也有暗线的人先进行铺垫,钱给到位,那些凶神恶煞的检查汉奸看到两人,也就抬抬手随便一搜放行。 过了沙坪各路人马的势力范围,愈是接近沦陷区,情势愈发复杂和凶险。 两人坐船行至顺德,发现日伪军的踪迹,真正胆战心惊,提着行李藏身于水边农家,江明月四处打听一番,嘱咐佩佩等待半日,孤身出门,傍晚的时候带着两个人回来。 原来这是赫赫有名的广游二支队的吴队长夫妻,两人明显都是城里人改扮,吴夫人虽然穿着一身渔家女子衣服,身上浆洗得半根折痕都无,而吴队长腰杆笔挺,目光明亮,说话铿锵有力,难怪带出如此强悍的队伍。 吴队长是从沙坪得到的消息,一路派人暗中护送,江明月这才明白为何谭小玉临走的时候会有那番话。 江明月没开口谈及谭小玉的事情,佩佩跟吴夫人十分投契,倒是很快跟吴夫人透了底,希望吴队长派人跟谭小玉联系,在她看来,谭小玉如果跟吴队长能够合作,沙坪到沦陷区一线也就畅行无阻。 吴队长笑道:“你们这就不懂了,我们做事的方法跟他们不一样,贫苦百姓都乐意跟我们跑,不管是谭小玉和陈老四,全都容不下我们。” 为什么贫苦百姓愿意跟吴队长领导的这支队伍跑,佩佩很快就得到答案。 别的队伍驻扎在村子里,都是由当地的百姓提供口粮供应,都是壮汉,吃得多,难怪江泮会说人太多把村子吃穷了。 而吴村长他们有一百多人的队伍,以一块自己围出来的水域和开垦的田地作为根据地,不仅耕种养鱼养各种家禽,还协助周围的百姓养殖耕田,而且他们拿起鱼叉,并没有放下枪杆,平时天天组织大家进行训练,抵抗敌寇的抢掠,除汉奸伪军,扫荡烟赌毒,深受百姓的拥戴。 在吴队长夫妻亲自护送下,两人顺利通过顺德,经过顺德之后就是真正的难关番禹市桥,市桥是日伪在珠江三角洲的大据点,是大汉奸李塱鸡的巢穴,敌伪势力强大,防守十分严密。 小艇一路穿行,即将靠岸,吴队长指着岸边的一个叫做陈村的地方,告诉两人这既是支队一个秘密据点。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快走!” 陈村据点显然已被发现并且拔除,大家暗道不妙,吴队长迅速将江明月和佩佩推下小艇,只听一阵密集的枪声,前方出现一挺轻机枪,对着小艇疯狂扫射。 吴队长和夫人双双中弹,倒在水中,船家也将失控的小艇冲上岸,满身都是弹孔血洞,扑倒在河水里。 江明月和佩佩幸而都习得水性,在长长的水草中泅渡到远处,被两个陈村劫后余生的游击队员背回山林里。 江明月回到山里,先将佩佩安顿好,跟游击队员们出去跑了一天,垂头丧气而归。 原来吴队长夫妻的遗体被偷袭者抢走领赏,还拍照登报,暴尸震慑百姓。 江明月和佩佩告别游击队员,继续这趟惊险的历程。 谭小玉的信不管用,江泮的路条也不管用,吴队长夫妻双双被害,江明月和佩佩特意来到热闹的地方找了一个旅馆住下来,绞尽脑汁商讨对策,最后决定冒险利用黎天民黎司令的名头,闯过这最后一个鬼门关。 日伪军十分“关照”各种旅馆,时不时戒严,搜查也是家常便饭,佩佩既是黎司令的女儿,加上确实手头挺大方,来来去去的人马都要照应几分。 有惊无险过了两天,听说广游二队的游击队员们暗中进了城,准备为吴队长夫妻报仇,日伪马上又要进行大搜查,水陆大戒严,两人再不走不成了。 两人拿出最好的衣服打扮成黎司令的女儿女婿,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入夜,虽然到处戒严,旅馆上头有人关照,照样赌钱喝酒玩女人,热闹非凡。 两人坐在黑暗中静默等待,佩佩让江明月先进内屋睡一觉,站在窗口窥探。 楼梯咚咚作响,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随后门被轻轻拍响。 这不是敲错了门,佩佩探头一看,江明月冲她点头,让她提着箱子先走。 “你们轻点!”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佩佩停下脚步,她把江明月连同箱子推进屋内,关上门,带着笑容拉开房门,“达哥!” 果然是陈不达! 陈不达笑道:“我听说黎司令女儿来了,特意来拜访,没想到不是丽娜,而是你,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只见他一身光鲜亮丽的绸衫,头发不知道打了多少油,在灯火中闪闪发亮。 这模样不是投了敌当了汉奸就是混成了匪,佩佩心里咯噔一声,笑嘻嘻道:“达哥,我好想你们。” 陈不达微微一愣,目光十分复杂地定在她脸上,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这四小姐跟她妈妈雷小环一模一样,向来不怎么讨人喜欢,要不冷着一张脸不理人,要不把自己关在小院看书摆弄花花草草,整个万木堂上下只有荣祖才会无聊透顶,天天哄着她捧着她,当她是个香饽饽。 哪怕是个香饽饽,也跟自己没关系了。 陈不达扫了一眼屋内,果然看到男人的衣物,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先嫁了。” “我都老姑娘了,不嫁能怎么办。”佩佩歪着头,略带羞涩地把他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 她还是太嫩,不知道他现在跟着陈太华这密探大队长混了这么久,抓捕的人没个一百也得七八十。 嫩也有嫩的好处,如果在外面被抓捕,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保不住她,她打出黎司令的名号,招来的人只能是自己。 她现在算是自投罗网,而他并不敢拿她怎么办…… 陈不达收敛心神,不知所谓地低头笑了笑,声音轻柔下来,“佩佩,你不在后方好好呆着,回来干什么呢。” “后方太苦了!”佩佩气呼呼地转身,以表示自己没有拒他进门的想法,“你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根本不知道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一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更别说糕点糖水,统统没有!” 陈不达跟着她进了门,一挥手,让两个随从守在门口。 佩佩还像以往那样,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主人,也不招呼他,自顾自坐下来玩手帕,略带哭腔道:“达哥,这到处搜查戒严,太吓人了,你说我们怎么回去。” 陈不达慢慢坐下来,笑嘻嘻凑到她面前,冲着她勾了勾手指。 佩佩心中砰砰乱跳,同样笑嘻嘻凑上来,“达哥呀,你有办法吗?” “我,不是你的达哥,我现在是密探队的小队长陈三金。” 灯火闪烁,窗外传出赌徒的一阵爆笑,像是在她耳边替她加油呐喊,“大!大!大!” 而屋内的那人大概已经跨上窗台,准备弃卒保车了。 佩佩瞪大眼睛看着他,毫不在意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的失望和恐惧。 任何表现,都不如失望和恐惧来得真实。 这一把大的,她赌对了。 陈不达收敛笑容,低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佩佩摇摇头,泪水大颗大颗流下来。 她再一次赌对了。 陈不达以为她想到的是万木堂,忽而整个人以奇怪的姿势蜷缩在椅子上,瓮声瓮气道:“阿佩,你别怪我。这个世道没有好人坏人之分,你看外面这两个,这是跟我的第三批随从,他们今天是密探,明天说不定就成了尸体。” “不,世上有好人坏人之分。”佩佩明知现在不是时候,仍然莫名想跟他争辩一番,“坏人是不长久的。” “不管好人坏人,不管长不长久,首先得是个脑袋还留在肩膀上的人,你说对不对?” 陈不达笑眯眯看着她,“你小时候长得真难看啊,你大哥都生怕你嫁不掉,每天急得团团转,为此我骗了他不少钱,因为我告诉他,如果你嫁不掉,我以后就娶你。” 说着说着,陈不达突然拍着桌子狂笑,“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斤两,还想干点抗日分子的事,不说别的,你看看你那恶心巴拉的模样,达哥……我想你……什么狗屁……” 佩佩一颗心砰砰直跳,低垂着头,目光瞥过所有的角落,想好了在墙角撞死,桌角撞到太阳穴撞死,或者砸了碗用瓷片割脖子…… 门开了,江明月慢慢走出来,冲着他一抱拳,“达兄,我们不是什么抗日分子,就是想安安生生回广州,刚刚内人也是情急,见笑了。” 陈不达笑容僵在脸上,用力揉了揉脸,看了看佩佩,又看看江明月,目瞪口呆。 他没走! 他竟然没走! 佩佩痴痴看了江明月一眼,含笑起身介绍,“这就是我的先生,我跟你和大哥提过的,当年暗恋的学长。” 陈不达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脸色阴晴不定。 “你忘了,为了他,我和丽娜还去过你们家想办法,你们家的鱼真好吃啊……” 佩佩说着说着,好似回到甜蜜的往事中,笑容无比灿烂,目光也不再惊惧交集,心机毕露。 一片静寂,窗外的赌徒开始哭天抢地,庄家的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 陈不达转身就走,“跟我来吧!” “这是黎司令的干女儿,你们都给老子让开!” 陈不达这一趟花了不少力气,不仅带了随从,还带上了四个带着长枪的伪军。 黎司令的人谁也不敢拦阻,陈不达带路,江明月和佩佩在大家簇拥下一路闯关,大摇大摆上了驳船,又从驳船转接去广州的小火轮。 陈不达最后一直送上小火轮,把两人托付给船长,船长让人特意腾出一间贵客室安置两人。 贵客室免于搜查,两人镇定地看了一路的波涛滚滚,浪花飞溅,到了广州,船长还派了人恭恭敬敬送两人下船,算是结束这趟漫长的旅程。 两人受尽惊吓,坐上人力车一路狂奔到家,检查行李箱里的收报机发报机蓄电池密码本等全都安然无恙,一颗心终于沉沉落地,紧紧抱在一起无声庆祝。 有人打着黎司令的旗号出没,黎天民不可能不知道,陈不达回到三水,将这番遭遇一五一十报告,向他先请罪。 黎天民皱着眉头听完,摆摆手道:“算我欠了他,顺水推舟送他们一个人情。” 陈不达放下心来,刚想离开,黎天民把他留下来,继续让他为佩佩挑选乘龙快婿。 陈不达刚看了两个男子的照片资料,电话突然响起,黎天民不耐烦地拿起来听了听,突然脸色骤变,冲着电话怒吼,“你跟老子告诉丽娜,她要是敢找胡荣祖那个废物,老子……老子就敢打死他,把他剁成碎片丢进珠江喂鱼!” 陈不达跟荣祖一起长大,对他有几斤几两最清楚不过,他良心不安,主动出钱把荣祖送进广州,其实只等着他花光了钱灰溜溜回来投靠自己,万万没想到胡荣祖有这等桃花运,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悔得肠子都青了。 黎天民突然拔出枪指着他,怒喝,“走!你跟老子去广州跑一趟,把丽娜带回来,不,把丽娜和胡家那个废物带回来。” 陈不达没有挪动步子,“黎司令,你刚刚不是说过,这是你欠胡家的人情。” “我欠了又怎么样,我刚刚不是还了吗!何况冤有头债有主,胡荣祖有本事就去找谷池讨债,别勾搭我宝贝女儿!” “我们两家现在是仇人!是仇人!” 黎天民几乎丧失理智,暴跳如雷。 陈不达苦笑连连,“黎司令,你欠了胡家的人情,我也欠了,广州我不敢去。” 话音未落,黎天民一脚踹过来,陈不达不闪不避,在地上连滚了几个跟头,口吐鲜血瘫坐在角落里,露出诡异的笑容。 第十九章 狭路相逢 就在江明月和佩佩成功回到广州当夜,两人向总台和分台分别发出消息,在得到回应的那一刻,佩佩擦了擦泪,生怕惊动别人,赤脚冲下来,将译好的来电交给盯防门外动静的江明月。 “非常清晰,努力,保重。” 江明月轻轻念完,看着佩佩一双迷蒙的泪眼,忽而伸出双臂,在月色中和她紧紧拥抱。 原来,总台也在关注和焦急等待赤子的消息,从沙坪到广州,谭小玉情报发出,江明月和佩佩经过多少天多少个一个又一个鬼门关,裴醒就在总台守了多少个个日日夜夜。 裴醒随后交代,让江明月尽量低调,赶紧找到工作安顿下来,以免引起敌人的警觉。 至于请款,裴醒也早就打了报告,只是要审查批准,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只能靠两人先自己顶一会,总而言之,就是要找到工作,在广州活下去。 而分台那边只回了两个字,“保重。” “你们自己看看,你们是新婚夫妻,这房子那有新婚的样子,整个屋子连一块红布都没有!” 看到雷家大门贴出红囍字,一个相熟的街坊上门看了一眼,絮絮叨叨走了,这算一语惊醒梦中人,只是两人一路行来,裴醒给的经费也都花得差不多了,而两人自己的钱也见了底,光靠从口粮上省着每天吃青菜粥是不现实的。 佩佩去当铺当了一个钟,换了一点钱买肉买鱼改善伙食,又买萝卜干菜腌了,将剩下的用来布置房子。 大红囍字,红被罩,花生瓜子喜糖……房间很快布置一新,江明月还是觉得东西不保险,在屋内外到处转,佩佩在原本放钟的位置发了一会呆,一拍脑袋,敲打这一块的墙壁,取出一块松动的砖头,将收发报机小心翼翼塞了进去。 等江明月转回来,一切都已大功告成,佩佩向他展示自己的杰作,得到江明月的赞赏,佩佩颇有几分得意,指着收发报机的位置笑道:“这里挂张送子娃娃,怎么样?” 江明月脸上微微发热,扭头就走,“我去买。” “送子娃娃多买一张,”佩佩脸上也有一些发热,“再买一张钟馗。” 江明月出门买东西,也是去搜集情报,这是每天必做的工作之一,对于裴醒他们来说,他们就是后方的眼睛,必须尽力将这里的一切情报,大到日军动向,小到柴米油盐等全部告知。 越是搜集多一些情报,后方派到广州的人越能自我保护,多几分生存的机会,也能让他们多几个帮手。 两人分工十分明确,江明月搜集好情报,佩佩再进行整理,草拟翻译成电文,收发电报,同时,佩佩还有一个固定任务,那就是汇报气象信息,让空军得到广州的准确气象资料,作为空军轰炸广州日军设施的参考。 佩佩发报的时候,江明月就会在门口观望放哨,两人面临一个颇为头疼的问题,一旦江明月出去工作,谁来做这个放哨的人呢? 两人回到广州不到一周,一切步入正轨,这个缺少人手的问题也得到解决。 这天,江明月出去跑了一圈,买回所有的报纸准备找出有用的情报,门突然开了,在胡骏叔的引领下,雷小环和齐玲珑一起登门,雷小环的身后竟然还跟着细妹! 这一行人不像是来探望两人,倒像是来查岗,胡骏叔放下一大袋的米面腊肉腊肠,坐在花草旁含笑喝茶,雷小环一进门就四处转了一圈,抚摸着红囍字,连连颔首,而齐玲珑直扑送子娃娃,冲两人嘿嘿一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送子观音,恭恭敬敬摆了上去。 两人不禁暗暗庆幸早做了准备,跟在两个妈妈身后好生招抚,笑得脸都僵了。 细妹并不喜欢江明月,从表情到动作都表现出极度的抗拒,再度成了封口葫芦。 好在佩佩已经习惯她这个模样,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喜糖塞给她,细妹搬着小板凳坐到门口,一边高高兴兴吃糖,一边警觉地从门缝中向外窥探。 视察完毕,两个妈妈都十分满意,扬长而去,留下细妹坐在门口和佩佩大眼瞪小眼。 当江明月再度出门,佩佩这才从细妹口中得知情况。 雷小环并没有这么容打垮,遭遇大难后很快挺过来,开始四处活动为复仇铺路,她和王红英、江亭来到广州,一一拜访亲朋好友,她的干女儿细妹也就是在此时回到她身边。 雷小环带了细妹几个月,手把手教她如何应付各种情况,终于让她从一个闷葫芦成为今天的样子。 王红英和江亭利用一个西园农场帮工的身份在沙基附近开了一个杂货铺作为据点,由细妹留下管理,原来的门房老陈回了乡下,房子就由江亭暗中派人过来打扫维护,因此江明月和佩佩回到广州才能保持得如此干净。 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初衷是探查情报,竭力避免万木堂这样的惨剧再度发生,必要时帮助江泮和谭小玉等游击队歼灭敌人。 他们没想到的是,会有不怕死的佩佩和江明月闯入这个虎穴龙潭,准备搅动这一潭死水。 佩佩和细妹一番长谈,在心中笃定,雷小环和王红英所做的并不仅如此,肯定会超过细妹的认知范围,在大难临头的时候,雷小环、齐玲珑和王红英三个妈妈镇定坚忍,从容布置大局,她不由得为她们骄傲。 也许是太瞧不上荣祖,细妹没有告诉佩佩和荣祖相处的不愉快经历,只是告诉她杂货铺的经营情况。 细妹看佩佩一个人忙得可怜,想要回来帮忙,被佩佩婉言谢绝,如今她和江明月两人自顾不暇,不能再拖人下水。 两人说得太晚,细妹也不客气,收拾好了客房住进去。 江明月和佩佩这才醒悟过来,说来说去,雷小环这是派了一个小探子! 两人无可奈何,在房间一个睡地板对付一夜,第二天一早,细妹留下一锅熬好的粥不见了。 厨房的门板上用黑炭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字,“佩佩。” 佩佩刷着牙看着门板上熟悉的字迹,忽而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黎天民手下只看到两人同出同入,情报并不准确,荣祖是为了图舒服图没人给白眼搬进黎丽娜家,这跟两人“好不好”还没什么关系。 再者,荣祖一直将那张登着黎天民大幅照片的报纸藏在贴身的皮夹里,跟黎丽娜好,他过不了自己那关。 文具店两个小伙计都当他是个小白脸,觉得美人老板吃了天大的亏,每天都在想办法对付他,他才出虎口,又进狼窝,真是有苦难言。 他的好兄弟陈不达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让他去省绥靖公署走走一个庶务股常股长的门路,他偷偷一打听,果然有这个人,这人还是陈耀祖的亲信,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陷入深深的恐惧和纠结之中。 回到黎家,他小心翼翼把信交给正在卸妆的黎丽娜,如同小学生一般站在她面前听训。 黎丽娜斜了一眼,将一包未开封的烟递给荣祖,荣祖连忙拆了拿出一支为她点上,不料她并没接,而是将烟头塞进他嘴里。 荣祖避让不及,被烟头狠狠戳在嘴上,当即戳出血来,这些天受的委屈受的气顿时全部爆发出来,将烟砸在地上,冲着她怒目而视,“你玩够了没有!” “翅膀硬了,想飞了吗?” 黎丽娜也不生气,冲着他丢个媚眼,捡起地上的烟竟然还想点。 荣祖看不下去了,怒气冲冲抢了烟丢进垃圾桶,拿出另外一根为她点上。 黎丽娜故伎重演,再度将烟头送到他嘴边。 荣祖心头火起,一巴掌打飞,用力揪住她衣襟。 不等他开口,黎丽娜像个淘气的孩子,又吃吃笑起来,“原来你还有脾气的呢。” 荣祖摇着她怒吼,“你别再耍我了,是你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你!” 黎丽娜故作惊讶,“天啊,你在说什么,我好歹叫你一声大哥,是跟你妹妹一起长大的闺蜜,我看你没地方住收容你,做饭给你吃,买新衣服给你换……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对不起你!” 那是荣祖心头血淋淋的伤口,他并不想提起。 “胡荣祖,是你对不起我吧!” 黎丽娜逼近他眼前,笑容有残忍的杀意。 看着面前无时无刻不是千娇百媚,四处抛媚眼的女子,荣祖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美丽冷漠的心上人,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一个妓女夺去了她的躯体,而且这个妓女跟自己有深仇大恨,唯一的目的就是来折磨自己。 荣祖有深深的无力感,将她轻轻推开,转身往外走。 和心上人朝夕相对的这场美梦醒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黎丽娜并不拦阻,慢慢坐在沙发上,冷笑道:“胡荣祖,你知不知道哪里对不起我。” 荣祖不愿再纠缠,一声不吭走出门外。 “站住!” 黎丽娜突然爆发,疯子一般冲上来拽住他,“是你对不起我!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敢留在广州!” 荣祖哭笑不得,试图挣脱她,“你怕死就回三水,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对啊!我怕死!怕得不得了!”泪水一个劲往上翻涌,黎丽娜再也顾不得了,伸出五指扣在他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广州死了这么多人,你们家死了这么多人?” 一声清亮的巴掌声响起,黎丽娜半边脸顿时肿起来,整个人飞出摔到地上。 黎丽娜扬着下巴,一边大颗大颗掉泪,一边笑容满面看着他,“你对我心怀芥蒂,我不怪你,可你能不能动动脑子,万木堂灭门这种事情,你觉得凭黎天民这个孬种干得出来?” 荣祖目露凶光,攥紧拳头恶狠狠逼近,手里恨不得多出一把刀,将她亲手捅无数个窟窿。 终于说到这一步,黎丽娜有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撑着地板慢慢坐起来,和他傲然相对,“胡荣祖,我观察了你几天,对你非常失望。” 失望的不仅是她,还有细妹,甚至他自己。 荣祖脚步停了下来,颓然坐在沙发上,满脸痛苦。 黎丽娜挪过去抱住他的膝盖,伏于之上默然痛哭。 来到广州以后,即便背靠着黎天民这大靠山,她仍然以西关第一美人的名号成为各种目光捕捉的对象。 牛鬼蛇神们闻风而动,并没打算放过她,她不得不虚与委蛇,几乎用尽这一生所有的忍耐。 这些天面对各路恶人的时候,她不会哭,不会示弱,面对亲人,她却无法忍住泪水。 她孤身一人来到广州闯荡,如同跳入狼群的小小羔羊,惊惧畏怯这些情绪积累太多,憋得太久,总想找个肩膀痛痛快快哭一场。 哭自己的命运,哭广州的沦陷,哭那么多不该死的人。 而她终究不能哭,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以柔弱的肩膀顶到死的那天。 她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她也知道抗战总会胜利,而她等不到那天。 荣祖不知是不是被这汹涌的泪水迷惑,刚刚的杀气退去,目光渐渐迷茫,出现一丝诡异的温柔笑容,凑到她耳边,用自己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道:“丽娜,我知道不关你的事,你也别怪我。不怕告诉你,我到广州是来报仇,国仇不关我的事,家恨,我放不下,总得想想办法。” 黎丽娜张开双臂拥住他,用同样的温柔声音道:“你放不下,我也放不下,那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荣祖沉下脸,狠狠心将她推开。 黎丽娜的手又绕上他臂弯,“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喜欢我,干嘛不娶我?” 她这是疯了吗! 荣祖心头突突作跳,根本不敢看她,连连摆手,“别开玩笑……” 丽娜扣在他肩膀,顺势坐在他腿上,荣祖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哭丧着脸看着她,“丽娜,别玩我啦……” 丽娜不知哪来的勇气,用嘴重重堵住他的嘴。 荣祖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何况面对的是自己喜欢多年的美人。 自始至终,他都留着灯火,而她也没有让她吹熄。 他想多看一眼,而她也想好好看着他,这个她以前瞧不上的败家子二世祖,这个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男人。 他眉眼真像佩佩,又比佩佩多出几分刚毅,是个正派善良的好青年,难怪佩佩会喜欢和依赖这个大哥,他并不是传闻中那个坏蛋,佩佩的亲人,不可能是坏蛋。 她有偷到宝的窃喜,偎依在他怀间,由得他胡作非为,她只怪自己没有早一点看看他,不过,现在也不会晚。 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哪怕临终一刻都不晚。 两人目光绞缠,荣祖被她看得有些羞涩,脸上一片火辣辣的感觉,却始终舍不得挪开目光。 当两人赤裸停下来,荣祖拿出一块手帕给她擦汗,在她脸上身上留下绵密的深吻。 丽娜附耳道:“你好,化骨龙,我是白茶。” 荣祖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目光清亮,笑意隐隐。 荣祖好似找到了家的孤儿,紧紧抱着她,无声呜咽。 清晨,黎丽娜早早起床,翻开荣祖的皮夹,找到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还有油纸包了起来,打开一看,手顿时开始颤抖。 她重又将报纸叠好,坐在黑暗中默然点了一根烟,在荣祖均匀的鼾声陪伴下,一直坐到天白,起身悄然离去。 经费就快花完了,江明月的工作还没着落,家里送来的腊肠腊肉也去换了钱,转眼也被江明月走街串巷买报纸搜集情报花个干净,佩佩实在想不到其他赚钱的办法,只能从口粮上省,每天青菜粥红薯粥鱼片粥变着法子应付。 以前家里有老陈和黎丽娜有仆人,她不太会做饭,现在全都得自己来,这才明白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真的能将人摧残得毫无喘息之力。 男女搭伙过日子做事情,怎么看都是男人占了便宜,对女人太不公平。 佩佩正在忙着煲粥做一天的饭菜,气鼓鼓地想着心事,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块已然被人塞进院中。 佩佩在围裙上擦干手,连忙上前捡起来,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张报纸。 “你怎么跑去买报纸了?”江明月打着哈欠下楼,定眼一看,在心中暗道一声“完了”。 一张报纸在佩佩手中摇晃,随着佩佩的身体摇晃,江明月疾步上前扶住她,想去抢夺报纸,却被佩佩以不可思议的力气推开。 佩佩满脸通红瞪着他,江明月挺直胸膛逼近,低声道:“马上出门买几块杏仁饼,忘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不!我不出门!这样子怎么能出门!佩佩在心中做无畏抵抗,到底还是习惯服从他的命令,转身往外走。 转身那刻,江明月飞快地夺过报纸,撕成碎片扔进炉子。 “你干嘛!你还给我!”佩佩目光迷茫,还透着隐隐怒意。 江明月脸色愈发严厉,“出门!清醒一下!给你半小时!” 江明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搬着椅子坐下来,“半小时,我等你!” 佩佩竟然真的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刻,江明月再也撑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紧握拳头克制怒吼的冲动。 最后,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不能做,接手了佩佩刚刚没有完成的淘米洗菜工作,每一根菜每一粒米都洗得干净漂亮。 佩佩真的拎着杏仁饼回来,江明月已经把粥煲好了,还盛好了两碗粥和小菜,在小桌旁正襟危坐等着她。 佩佩一屁股坐下来,江明月将筷子送到她手里。 佩佩点点头,算是表示感谢,用颤抖的手去接筷子。 筷子没接上,掉落在地,江明月心头一酸,突然握紧她的手,低声道:“夫人,跟我一起去拜访红门小学的陈校长,陈校长和那位梁生是故交,他也许会给我一个职位。” 他顿了顿,换上双手握紧她的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不给我职位,你去也可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应付。” 他的目光如此明亮温暖,仿佛在指引她走出阴冷的鬼蜮。佩佩轻轻点头,心里非常清楚,必须收起所有的情绪,学会把所有的话藏在心底。 可为什么心头这样痛,这样空……佩佩一个低头,将冰冷的脸颊贴在他手背上。 太顺利了,简直不可思议的顺利! 这封推荐信起了作用,那位常股长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知道胡介休这南海第一才子的名号,将荣祖当成自己的子侄,关怀备至,将他安排在一个薪水多事情少的位置,负责宣传口,专门抄东西看报写点小文章,这对从小被盯着抄抄写写的荣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拎着酒菜回到家,荣祖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黎丽娜的踪影,倒是在梳妆台上发现一张报纸。 报纸上有一则小小的豆腐块,是胡家族人登报声明与万木堂之孙胡荣祖脱离关系。 荣祖这才知道她把报纸放在这里的意思,懵头懵脑坐下来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眼前的油墨成了一片片混沌的黑,遮挡了他的视线,除了脱离关系四个大字,他什么都没看明白。 明不明白也没什么意义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黎丽娜拎着个美味的姜汁撞奶走回来,正在得意,将碗端到荣祖面前,凑到报纸前看了一眼,噗嗤笑出声来,“怎么,你还在乎这个?” 荣祖抬起头,眼中一片木然。 黎丽娜笑容收敛,温柔地将勺子递到他嘴边,荣祖如同乖乖孩童,张开嘴巴吃了下去,啧啧称叹,“好像今天的特别好味道。” “哪天的都好味道,你没心思吃而已。” “不会,只要你做的,你看哪次我不捧场。” “捧场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黎丽娜一口气喂了大半碗,“必须吃完,吃完我再做。” 胡荣祖并不怎么喜欢吃这种甜滋滋的东西,从小到大,零嘴都是买了讨佩佩的欢心,如今佩佩…… 他心头微微颤抖,不敢再想下去,抢了碗一口气吃完,将碗重重放下来。 碗就放在报纸的脱离关系启事上,黎丽娜迅速挪开,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在报纸上轻轻拍了拍,附耳道:“是我,是我带了口信回去,让他们登报跟你脱离关系的。” 荣祖霍然而起,指着她手指颤抖许久,始终说不出话来。 “舍不得?”黎丽娜笑容愈发妩媚,“舍不得的话,可以回家一趟,跟他们求个情,大宴宾客三天……” “别说了!”荣祖颓然坐下来。 黎丽娜吃吃直笑,“现在到处闹饥荒,满地都是路倒,你要是舍出一点钱粮,胡家的人个个都得跪在你面前叫你一声祖宗!” 荣祖一拍桌子,“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 荣祖呆住了,黎丽娜虽然笑容灿烂,却是仰着脸看着他,眼底全是绝望。 荣祖猛地抱住她,而黎丽娜也同时将他抓住,纤纤玉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根根指头几乎勒入他的肉里。 “别担心,我有办法的……”荣祖刚刚开口,剩下的话全被黎丽娜喷火的目光吓了回去。 黎丽娜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我从小在广州长大,到处都是美味佳肴,不管什么时候都饿不着,你看看现在……荣祖,是鬼子把我们的家变成地狱,以后,你的仇你报,我的仇我自己报!” 荣祖突然心头一轻,露出灿烂笑容,紧紧将她抱起来,以哄婴孩的动作亲吻和抚慰。 黎丽娜很快平静下来,整个人化成一滩水,融化在他身下。 第二十一章 荣辱不问 第二十一章荣辱不问 此时此刻,同一个星空下,驻扎粤北的裴醒亲临总台给赤子发完消息,收好电台,点了一根烟发了许久的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张字条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字,“白龙已就位,随时准备行动。” 裴醒冲着接线员一点头,划了一根火柴,把字条点燃,随着字条上的黑色字迹徐徐在眼前消失,目光渐渐迷茫。 接线员是裴醒专门调过来盯总台的无线电教官,也是裴醒最信任的战友罗粤生。等字条烧成灰烬,罗粤生就势坐下来,裴醒递给他一根烟,两人同时抬头看向星空,在烟雾袅袅中相视而笑。 罗粤生低声道:“白龙是谁?” 裴醒脑海中掠过一道靓丽的影子,随即摇摇头,把它从脑海中赶走。 罗粤生惊疑地看着他,“连你也不知道?看来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啦。” 裴醒笑着点头,“白龙不归我管。” “那归谁管?” “上头。”裴醒突然觉得满身心疲累,累得不愿再持续这个话题,冲着漫天星空眨眨眼,“白龙的行动,我们只能尽力支持,不能干涉。” 一阵沉寂后,裴醒突然苦笑,“其实能在广州落地扎根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怎么能不急呢……”罗粤生发出幽幽长叹。 裴醒笑了笑,起身走入无边黑夜中。 回到家,黎丽娜点上一根烟走到楼上窗口,低头看着寂寂无人的街道,果然发现一个黑影闪进一个对面巷内一个小院,冷笑连连。 那是被轰炸过的几户人家,在西关各有营生,她记得有一位开的是西关缝纫厂,轰炸最初,西关缝纫厂几被炸平,惨不忍睹,后来这几家也遭了秧,炸完之后家破人亡,就此离开这个伤心地。 正对面这户人家其实还算走运,跟日本人做了一点小生意,这家的爷爷从日本留学归来,在广州爱群大厦附近开了诊所,自恃有所倚仗,平日里呼呼喝喝,不可一世。 这家人生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就读于广州最繁华闹市永汉路一带的小学读书,广州沦陷那天,大火吞没了永汉路,死在这条路上的人据后来统计有600余人,童尸不可计数,爷爷跑到小学,抢不出两个孩子,投入火海就此失去踪迹,最后这户人家只剩一个父亲狼狈离开。 房子虽保留完整,人没了,也就成了鬼宅。 小院久已无人居住,早已被荒草吞没,最近常见一两个年轻男子的身影,那是黎天民的手下。 她想撇清关系,黎天民到底还是舍不得她这个女儿。 舍不得,那就继续当这个倒霉女儿吧。 她从窗台下的墙洞内掏出一个弹弓,如同往常一般,将一个纸团打了过去,又重新将弹弓塞进墙洞。 厚重的窗帘和内层的蕾丝一起飘动,完美地遮盖住她的秘密。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睇我思娇愁绪好比度日如年,小生缪姓,莲仙字,为忆多情妓女,麦氏秋娟……” 荣祖带着几分得意收拾报纸,拿着一把大剪刀剪掉庭院中花花草草的枯枝,翻土浇水,忙得不亦乐乎。 他确实是个天生游手好闲的大少爷,除了唱曲饮茶别无所求。 黎丽娜吐出一口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人生是个笑话。 她向来瞧不上他,就他这点本事,也活该被人瞧不上,不论她还是万木堂的上上下下,除了佩佩。 他今天这样高兴,肯定是因为看到了佩佩。 说实话,路这么窄,两人都不可能看不到江明月和佩佩。对方都不肯提,两人也就当做没这回事,一个自顾自地欢天喜地,一个暗自调兵遣将,未雨绸缪。 荣祖还对黎丽娜隐瞒了在红门小学的一场交锋,江明月和佩佩能找到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定心丸。 广州是个龙潭虎穴,即便有黎丽娜给他撑腰,他还是怕得要死。他相信江明月和佩佩的能力,他们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出了什么岔子,至少能够活下去。 如果只能活一个,他衷心希望是比他有出息的佩佩……佩佩才能毫不羞愧回到那一大片的坟山,一个个烧纸祭拜。 在黎丽娜没有看到的角落,这曲最熟悉的《客途秋恨》》荣祖终于唱不下去了,捂着剧痛不已的胸口慢慢蹲了下去,满脸都是泪水。 两人各自忙碌一阵,黎丽娜走下来准备晚饭,将刚买回来的面粉和糖果等物拎进厨房,做小饼干给他当零嘴。这么多年,他馋嘴的毛病还是没改,以前老是给她和佩佩买这买那,顺便自己也吃了,现在两人背负着千斤重担,担着一份心,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好。 荣祖坐在一旁装模作样泡功夫茶,一边等着她的点心,一颗心忽而飞到另外那个家中,佩佩手艺惨不忍睹,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饱饭,江明月会不会欺负她…… “我上报了。” 黎丽娜不经意一声,有人投个一颗巨石入深潭,荣祖手执茶杯,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上报,什么上报?” 黎丽娜并不着急回答,低头摆盘子,同时拾掇灶台的菜蔬。 “你要上报,可以跟我说,我就管这块。” 荣祖还想插科打诨,笑嘻嘻将茶水送到嘴边,手不听他的使唤,莫名发着抖。 黎丽娜娉娉婷婷端着点心坐下来,用涂满蔻丹的手送到他嘴,一字一顿道: “行动计划由我定。” “凭什么!”荣祖瞪眼看着她。 黎丽娜嘴角一勾,“那你来定,我听你的!” 荣祖蔫了半截,到底拉不下脸,起身欲走。 黎丽娜优哉游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想尽办法隔开你和妹妹,你很恨我吧?” 荣祖停下脚步,转身慢慢坐下来,明知这脾气不该冲着她来,还是忍不住趁阴沉着脸,咬牙无言。 “你要是舍不得,就去找她,我不会拦着你。” “你为什么要隔开我们?”荣祖凑到她面前,目光虽然凶狠,眼里的水光出卖了他的伪装。 他真的很疼这个妹妹,很想念她。 黎丽娜再度确定这个事实,听到心中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警告她,不要为了不可知的未来放弃这份情感。还有一个小人儿在冷笑,要她想一想,当初为什么选择回到广州,以后有没有考虑过安排退路。 迟迟得不到回应,荣祖终于投降,放弃追问,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低声道:“下一步我们做什么?” 黎丽娜收敛心神,冲着他微微一笑,刚想开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让两人方寸大乱。 两人难得有访客,只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荣祖满脸肃然,冲着她一点头,将她按到椅子上,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细妹。 广州的雨下得向来没个章法,细妹淋得透湿,更显得瘦小单薄,楚楚可怜。 荣祖一咬牙,猛地把门关上。 一个闪电撕裂了整个夜空,继而一个炸雷劈下来,荣祖摸了摸尚存几分的良心,猛地拉开门。 身后,黎丽娜大笑连连,让冷雨天多出几分温柔色彩。 此时此刻,小荒院内的男子将纸团摊在桌上,对着一个无线电台一个字一个字发电报。 而另外一个小个子男人夹着一张报纸走出小院,将帽檐往下一压,熟门熟路准备朝着光雅里走去,又被疾风骤雨逼了回来。 黎丽娜有一个小小的误会,这些人不仅是监视她和胡荣祖的,也是黎司令在广州城内做生意炒紧俏物资的据点。 黎天民有个相交数十年的日本商人老朋友,叫做谷池太郎,两人当年确实合作得非常好,赚了不少钱。 但也就是这个谷池,等日本人一来就变了脸,最后狠狠坑了他一把,把灭万木堂的事情登报表扬,硬把这个屎盆子扣在他头上,回到广州之后就消失无踪,求见无门,让他想好好理论一番都没办法。 现在广州近郊到处都是游击队,每个游击队都把打鬼子杀汉奸当成扬名立万同时站稳脚跟的好机会。 除了正经杀了不少共产党游击队的番禺李塱鸡,他黎天民就是天字第二号的目标人物。 为了保住这个脑袋,他只能买枪买人买房到处躲灾,顺便还得买上双份,才能保住他的美貌女儿和倒霉女婿的脑袋。 是的,黎天民给她装修好房子,开了铺子,还搭上不少钱为这个倒霉女婿找到工作,两人在广州当大官看戏逛街,吃香的喝辣的,过得逍遥自在,天知道为了他们能安生过日子,他走了多少关系,砸了多少钱下去。 黎天民一而再做赔本买卖,想赚钱想疯了。 然而,黎天民已经陷入魔怔,觉得全世界都是要他脑袋的人,除了他嫡嫡亲亲的女儿,他想把广州这盘生意交给女儿来做,又不敢直接开口,所以只能先把地方占下来,将这些手下安排下来,让女儿看在他伟大的父爱份上主动接手。 他能够从日本人那里找到许可证,从日本商人手里拿到任何他想拿到的物资,也能用军队开道,运入内地销售,但他坚信所有人都不可信任,除了他的宝贝女儿。 钱可以晚一点再赚,但是这个脑袋决不能再被人借走往外送。 夜深了,三水临江的码头和旁边一栋小楼内仍然灯火通明。 码头上停着大小十来条船,每条船上都挂着气死风灯,黎天民从小门走出来,陈不达从一条小船钻出来,快步迎上。 黎天民因为怕死,行事比以往低调了许多,那些满是金牌牌的显眼军服不敢穿了,跟这乡下地方格格不入的时髦西服也不敢再穿,成天一身短褂,还跟刘副官等所有随从的衣服一个色,加上为了完美隐藏还找了几个胖随从,钻到人堆里还真的看不出来。 陈不达也确实没认出来,定定站在码头灯笼处,挠头张望。 “过来!” 这熟悉的声音让陈不达终于从人堆里找到黎天民,兴冲冲朝着黎天民一路小跑而去,而刘副官等人四面散开,盯着各方的动静。 黎天民想招兵买马,信写好却根本不知道发给谁,最后还是刘副官提醒,想到跟胡荣祖一起的另外一只癞蛤蟆陈不达。 他瞧不上陈不达,却也不得不佩服陈不达的定力,陈太华成了日本人面前的红人,到处呼风唤雨,各地大天二小流氓莫敢不从,真想要压制他黎天民也就是打个响指的工夫,陈不达守着这金饭碗到处讨饭吃,手下只有马仔三两个,只想骗一点行商的买路钱赌钱泡姑娘。 再者,他还通过西城的一些眼线得到消息,陈不达也不是光为了自己弄钱,顺道还照顾胡家那几个寡妇,偷偷送粮食送药,比他们的亲儿子还要亲。 他戎马倥偬一生,能够混到今日树倒猢狲不散,众弟兄召之即来,自己认为原因就是他还算是有良心,不管打仗还是抢地盘做汉奸,所有的士兵都体恤到位,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而所有的女人也妥善安置,不会有人哭爹叫娘骂他负心汉。 陈不达在李塱鸡淫威之下混得有一点憋气,想到黎天民傻憨气量大的好处,也确实有点想念被癞蛤蟆吃掉的美人,决定借此机会回来投石问路。 他靠着收买路钱发了一点小财,为了显摆显摆,特意绕道三水找到久没有见面的陈太华吃了一顿饭。 陈太华现在可了不得,当年齐玲珑对他给予厚望,资助他读的商科,本来就学的一手管人管家的好本事,如果有一个好去处,将会成为一个大公司的经理。然而,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经过一番规划和苦心经营,他这个密探大队长成了日本人最倚重的角色,手下的马仔没有两百也得有一百八九十。 这些马仔三三两两成一队,散布在沦陷区和国统区之间各大繁华之地和各个小村,把游击队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陈太华还把严格的奖惩制度和告密制度拿来管理密探队,将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棋子。 他下得一手好棋,也让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宁可保护和投奔游击队也不跟他合作。 陈太华抓捕的人不计其数,很有自知之明,在四惠沙坪等各地都有落脚点,而四会最近反复被轰炸,炸死好些个国民党临时政府职员,就是他们密探队的功劳。 这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脏活,比黎天民有过之无不及,陈不达眼看着他朝这条绝路上越走越远,想要劝他几句,没想到两人一坐上饭桌,看着陈太华兔子一般红通通的眼睛,陈不达倒吸几口凉气,决定回去给他准备一口好棺材。 陈太华脑子坏了,一门心思抓人杀人放火,看起来根本不要命,他还没娶到漂亮女人,没享受够荣华富贵,当然不能不要命。 至于黎天民也把算盘拨得震天响,他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陈不达如果来投奔,算是求之不得,密探大队长陈太华越来越邪性,对谁都敢动手,要把他儿子控制在手里,真要冲突起来,这几分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打定主意求财,已经不想跟陈太华这种货色有任何冲突和往来,这艘大船要不在大风大浪里翻掉,砝码越沉他也越有信心。 黎天民冲上前拉着陈不达好一番寒暄,刘副官等人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黎天民揍过人家多少回,还拿女儿吊着人胃口,让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这是要认兄弟了吗? 果不其然,黎天民一番热络寒暄,让陈不达鸡皮疙瘩掉满地,转头又拉着他要结拜。 “不达,我早就看好你了,趁着这么好的月色,我们结拜成兄弟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黎司令,我跟丽娜和荣祖是朋友,我们三个以后没法见面了!” 陈不达哭笑不得,连连推拒,刘副官等人眼看两人闹得不像话,连忙上前给陈不达解围,“司令,您现在就是缺一个像陈兄这种有本事的人继承您的事业,不如认个干儿子?” “太好了!”黎天民强力揽住陈不达的肩膀,“那就这么定了!” 陈不达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际遇,晕乎乎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就此成为黎家 达少爷。 名分已定,黎天民拉着陈不达回到小楼,径自把他带到无线电台面前,一只手指着刘副官,一只手指着电台,正色道:“这都是你的帮手,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干儿子,以后就看你的了!” 刘副官抱拳,“达少爷,今后任凭差遣!” 陈不达还没回过神来,“干爹,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黎天民和刘副官交换一个眼色,刘副官从电台旁的小本中抽出一张字条。 陈不达接过字条念道:“老豆,真假钱皆可洗,油盐米皆可收。” 陈不达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一颗心突突作跳,满脸惊恐抬头,黎天民双手抱胸,冲他露出得意笑容。 “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陈不达的回应让刘副官很不满意,在一旁催促。 “干儿子,我们父女同心,父子同心,一定能赚大钱!” 黎天民不耐烦了,冲着他伸出手。 黎丽娜和胡荣祖蹲在广州可不是赚钱这么简单!陈不达没想到左躲右躲,到底把自己绕了进去,两眼一抹黑,伸手和他紧紧相握。 细妹一脸可怜,黎丽娜笑逐颜开,热情张罗,一会拿出毛巾给她擦头发,又拿出一件旧衣服给她换上,还盛了一碗热汤让她喝……荣祖看不懂这番阵仗,在心中敲起警钟,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纸,静观其变。 荣祖可不会被细妹这稚嫩的脸欺骗,虽然这还是她第一次上门找人,要不是看在她救过自己一命,他真的很想装作不认识她。 细妹很难讨好,睁着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四处看,既不吃也不喝,更没有什么好脸色。 荣祖这才想起来,细妹从从鱼到万木堂的第一天起就对佩佩表现出不一样的兴趣,黎丽娜即使容貌美艳过人,让所有人都触目难忘,对于细妹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 至于他,对细妹来说算是一个不得不接手的任务吧。 很快,细妹收拾完了,对黎丽娜的热情笑脸视而不见,丢下毛巾,一屁股坐到他面前,撑着下巴仔细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动物园里的猴子。 荣祖突然有毛骨悚然之感,目光从报纸上一点点挪开,和细妹四目相对。 细妹眨巴眨巴眼睛,“佩佩大哥,救人。” 黎丽娜终于醒悟过来,笑容收敛,一把将细妹拉到面前,“救谁!” 不用问,荣祖自然知道细妹要救的是谁,他的手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黎丽娜刚拉住细妹,他已经将细妹恶狠狠拉开,倒拖着瘦小的人往门口走。 大概是知道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细妹也不挣扎,大睁着一双眼睛看屋顶。 黎丽娜被荣祖的举动吓了一跳,扑上去一把抱住细妹,低喝道:“胡荣祖!你放手!” “你别管闲事!”荣祖急了,“我们好不容易安顿下来!” 细妹到底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找错了人,从鼻孔中发出鄙夷的嗤笑,甩了甩手,径直往外走。 荣祖猛地拉住她,“你去哪!” “找佩佩!”细妹冲他做个鬼脸,“你没办法,佩佩总有办法。” 黎丽娜笑起来,倚在门口看着星空,“你说的那个佩佩,是不是还没找到工作自身难保的佩佩?” 细妹眼神不再明亮,垂头丧气坐在门槛。 黎丽娜朝着饭桌上的碗一指,“自己去把汤热一下,跟我们吃完饭,我来想办法。” 细妹抬头看了她一眼,抱紧了膝盖,低着头不说话。 “丽娜,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那藏了10多个女人!”荣祖急得在屋子里直转。 “胆小鬼!尿裤子!”细妹冲着他直瞪眼。 “你这个小兔崽子!”荣祖拳头挥舞,“你还敢骂我!你自己说说,怎么藏了这么多人!你一个小孩子,简直狗胆包天!” “我不是小孩子!”细妹自然说不过他,气呼呼跑去热汤,顺手抓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脚步一顿,好吃得眯起了眼睛,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荣祖追了上去,“去去去,你想吃都拿去,以后别来找我们!” 细妹不理睬他,大摇大摆端着碗走了。 荣祖苦着脸看向黎丽娜,“我真的没骗你,她藏了10多个大姑娘,活生生的,女的,从鬼子那抢出来的,太吓人了。” 黎丽娜娇笑连连,冲着荣祖一个飞吻,“你岳父是黎司令,你敢跟我回家见他么?” 荣祖呆住了。 细妹也突然变了脸色,从厨房探出头来定定看着黎丽娜。 黎丽娜一笑,“你敢跟我回去见你岳父,我就有办法把人救出来。” 救人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当然不可能见见岳父就能解决,黎丽娜敢担下这件事,荣祖也不好多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荣祖并不知道,从鬼子眼皮底下救出10多个姑娘,还要保证全身而退,这件事对黎丽娜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司令这个名头,只能拿出来安抚一下胡荣祖和细妹,给外界做做样子,黎天民贪生怕死,自从出了万木堂的事情后,每天都活在被抗日分子砍脑袋的恐惧中,出入的保镖就有几十个人,让他出来救人是不可能的。 再者,她对荣祖也没有多大的信心,她敢应下来,完全是为了锻炼两人的本事。 这是白龙的第一次行动,如果失败的话,送命还在其次,她所计划的种种报仇计划,再也不会有可能。 细妹如此焦急,是因为她在往沙面送货的时候,被沙面一个叫做金井芳子的日籍女特务盯上了。 金井芳子从九一八之后就在沙面开铺子和饭堂,搜集英美人的情报,同时也负责监视他们。 金井芳子和细妹的杂货铺经营范围差不多,看细妹一趟趟地跑,抢了她家的生意,早就看她不顺眼,不过她的心思并不在卖油盐酱醋,不愿暴露身份,暂时给了细妹一条活路。 金井芳子嗅觉十分灵敏,发现某些蛛丝马迹之后,并没有从细妹入手,而是派人盯在姑娘们藏身的住所。 细妹能跑,这些藏匿的姑娘们跑不掉,而且一旦被发现,这住所的房主,连同照顾她们的人,许多人都会因此受到牵连。 黎丽娜做好周全准备,第一步,要把最直接的威胁金井芳子除掉;第二步,由细妹拿到所有姑娘家人的详细信息,让她们有地方疏散和投靠;第三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就是将所有姑娘偷运出沙面。 为了去摸个底,同时直观感受一下偷运出来的不易,黎丽娜和荣祖打扮一番,在细妹指点下去沙面探望一个叫做老王的英国医生。 老王对于黎丽娜来说并不陌生,黎丽娜和佩佩小时候染了眼病,刚好老王等一群外国人趁着政府管制不严,跑到沙面附近的路上开诊所,两人的眼睛治好了,佩佩仗着自己的字好,还给诊所写了招牌。 广州在1930年代发展得很好,很多外国人来淘金,老王是闻讯从香港来,以沙面为据点,勤勤恳恳跑着这点治病救人的小买卖,还自诩为英国贵族。 老王名字中有个king,因而以“王”自称,他脾气很温和,跟老人孩子都能混到一块儿玩,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他真正的名字。 如今日军占了广州,到处杀人放火,诊所也只能退到沙面,原来勤快做小生意的“贵族”也只是一天天地熬日子。 黎丽娜和荣祖带着点心登门拜访,老王颇为意外,在有限的条件下殷勤招待,还带着两人在沙面四处游玩一圈。 荣祖的指点下,黎丽娜看到姑娘们藏身的小楼,也很快发现金井芳子开的铺子饭堂和她派出的眼线。 作为胜利者,金井芳子十分嚣张,根本不愿再掩盖身份,老王等外国人对她十分反感,有什么必需品要买宁可让细妹送过来。 为了接应黎丽娜,同时也表示对老王接待的感谢,细妹很快也来到沙面,给他送来了面包,老王心肠很好,还小心翼翼叮嘱细妹不要惹金井芳子那个坏女人,如果被欺负可以找他来帮忙。 老王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的好意让人十分感动,黎丽娜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还让大胡子老王亲了她脸颊,把荣祖气得直瞪眼,细妹难得见他这个怪模样,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此次探访可谓宾主尽欢,黎丽娜和荣祖告辞离去,细妹提着送货的小篮子,遥遥跟着两人离开。 经过沙面桥的时候,大家遇到一点小小的变故,因为黎丽娜和荣祖走得太慢,细妹跟紧了几步,怕被日伪军看出蛛丝马迹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停在路旁歪着头看着安民告示。 安民告示上是一个中国百姓,应该叫做良民,良民走近日本军的时候,高举双手,看起来像是在投降。 没有举手的呢,无法经过盘查的呢? 这也是黎丽娜和荣祖心中的问题,就在过沙面桥的时候,在两人亲眼目睹之下得到答案。 一个青年像是生了痨病,身体单薄,背脊佝偻,经过日军关卡的时候反应不过来,举手迟了一些,这激起两个被晒得冒烟的日本士兵的滔天怒火,两个日本士兵上前一顿痛打,其中一人抓起枪杆,把青年打得头破血流。 青年在地上翻滚惨叫,而远处一个小脚老妇人像是青年的母亲,挥舞着双手嚎啕痛哭而来,“别打了,别打了……” 众人于心不忍,纷纷低头落泪,却无人敢管这闲事。 走到近前,老妇人白发飘散,小脚已经没了力气,用手抓着地面往前爬,留下一路的血迹。 青年被打得没了气息,两个日本士兵一不做二不休,倒拖着青年的手丢到桥下,青年很快被滔滔珠江吞没。 老妇人满面呆滞看着滔滔江水,双眼一闭,一声不吭扑入水中,也很快跟随青年消失不见。 两个日本士兵出了一口气,凶神恶煞一般呼呼喝喝,驱赶来往人流,过往的行人脚步匆匆,老早就高高举手等待检查,检查完毕也不敢停驻。 荣祖浑身瑟瑟发抖,抓着黎丽娜飞快地向前走,黎丽娜死死抓着荣祖的手臂,每一步像是踩在荆棘,高跟鞋直摇晃。 而细妹小小年纪,早已见惯了生死,反而是最淡然的一个,脸上丝毫不见畏怯,嘴角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 这一笔又一笔账,这座桥上来往的中国人,河岸边尖叫哭泣的中国人,乃至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这些恶魔迟早要还的。 任务来了,江明月和佩佩当夜就制定初步的行动计划,两人分工明确,江明月还是正常去学校任职,佩佩借着买菜买东西的机会去河南南石头探听情况。 任务看似容易,跟生活和工作参杂在一起,两人这才发现自己根本难以应付。 南石头对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陌生之所,佩佩和黎丽娜以前在广州到处疯玩,去哪都不是问题,日寇的据点也很容易定位,如果有望远镜,连出入的日伪军脸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有难题,难题并不在这里。 生活,或者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等平常生活是两人面临的第一大难题。 雷家祖上生意做得好,积累了巨额财富,到佩佩小时候还富得流油,以前从来不缺佣人小工等帮手,雷小环带着女儿跟着父亲在西关生活的时候,最多家中有十多人里里外外忙碌,佩佩犹如众星捧月,出入都有人抱着抬着,而佩佩的外公也非常宠这个外孙女,成天抱着满街走,佩佩去玩一趟回来脚上不沾灰,街坊邻居都戏称她是抱小姐,抬小姐。 看两人出双入对笨拙而又艰难生活,街坊邻居也出于好心向两人推荐过仆佣,被两人婉拒,好在大家都知道现在谋生艰难,得知两人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日子并不宽裕,也就免开尊口,由着他们凑合过。 佩佩能独立生活,这仅仅是能活下来而已,要过多么好的生活,这还要看江明月的忍受度有多高。 江明月从南洋回到广州后,一直被大伯江亭照顾得很好,做饭的洗衣服的打扫的妇人不停在他面前出入,他向来只认吃穿不认人脸孔,更别提多看一眼人家怎么做饭洗衣做事情。 两人都是两眼一抹黑,从缝补衣服洗菜做饭打扫这样最简单的事情学起,并且强忍所有生活失去秩序后的骂人冲动,才算磕磕绊绊把日子过下来。 江明月真正入职并且开始掌管学校各项事务之后,两人根本没来得及形成男主外女主内的初步构想,生活就像上了发条,因为江明月不仅要完成教务主任的工作,还要找到帮手,也就是自己人,才能把学校的情况稳定下来。 人海茫茫,自己人在哪里呢? 江明月和佩佩能够平安回到广州并且驻扎下来,不仅让裴醒等人精神为之一振,对于江明月的同志们来说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天一早,江明月刚刚来到办公室,老门房就带着一个牵着孩子的中年男子进门,中年男子是学生家长,指定要见江明月。 中年男子和江明月一阵客气寒暄,让孩子认了江老师,随即打发他去上课,这才一改刚才的商人面孔,压低声音道:“江先生,我是北江特委派来的石三海,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多了一个同伴,等于城内多了一分力量,江明月喜出望外,也希望通过他了解一些情况,得到新的指示。 原来,自广州陷落之后,广州党组织形如真空,没能恢复,加上梁生被害,他单线连接的几个人全都必须重新接头,重新梳理关系,所以进入广州站住脚跟,是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 广州空了,其他人并没有歇着,所有同志疏散到各地,纷纷在敌后农村开展武装游击战争,组织许多支游击队。 目前日伪军和密探队互相勾结,全力打击游击队,这就对广州城内的工作有了新的要求,也让大家陷入新的困境。 且不说城内保甲制度控制多么严格,汉奸密探满街都是,城外以陈太华为大队长的密探大队四处出没,驻扎繁华埠头深入大小山村,手段阴狠残酷,令人胆寒不已。 沦陷以来,游击队虽然发展壮大非常快速,在各方打压之下队员们牺牲惨重,活动区域日益缩小,为了游击队的生存,也为了游击战争的顺利进行,党组织将城市工作提上日程,广州的作用尤为重要,比如探听日伪军动向,游击队的人员往来,传递文件和情报、购买物资、医药品等等,都要逐渐移步到广州来办,这个真空必须赶紧填补起来。 石老板之所以如此仓促来跟江明月接头,就是因为在他这条线上的游击队出了大问题。 北江特委在三水溪头村一带有一支武装中队在活动,打的是黎先民的招牌,做的是抗日救国的事情,黎先民吝啬到死,不肯给经费,这支队伍的给养问题得不到解决,疟疾病发作严重,毫无战斗力,眼看就要被日伪军和其他游击队吞并。 石老板能够在广州扎下脚跟,是因为跟朋友合伙在海珠南路开了一家快捷通商贸行,做的就是押送货物的生意,一为党组织筹措经费,二来保障来往同志的交通安全。目前这个商贸行也刚刚开张,遇到各方人员为难,石老板不愿出师未捷身先死,四处活动,忙得焦头烂额,希望能够通过可靠人手打通关节,把生意坚持做下来。 交完底,石老板怕人生疑,在门口毕恭毕敬请江主任多多关照孩子,匆匆离去,江明月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只觉千头万绪,没有一件事不难,真是愁得脑袋一阵阵胀痛。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江明月连忙迎上,陈校长气得满脸通红走进来,“江主任,你赶紧去找老师,学校没法开课了!” 陈校长挂上大幅冈村宁次的照片,确实秦君微和其他势力都不敢打主意,这样也造成原本留下来的老师满腹怨言,不甘心在挂着日寇大幅照片的学校待下去。 陈校长弄巧成拙,只得私底下一个个去安抚,最终还是走了两个老师,这让原本就欠缺的人手更加捉襟见肘,有几个人少的班只能合并上课。 梁生被害,梁夫人只知道有江明月这个朋友,将他推荐给陈校长,陈校长不敢大张旗鼓招募老师,只能把这个重任全权交给江明月。 江明月回到家的时候,如果一个霜打的茄子,整个身心都在展现绝望。 而佩佩坐在院内,就着夕阳的光亮用针线挑着脚底的大水泡,一边疼得嘶嘶抽气。 江明月把自己的心思放到一边,搬了一条小凳子坐下来,小心翼翼给她挑开洗好。 佩佩起初有些不好意思,满脸染得通红,后来放弃挣扎,呆呆看着天空,拳头攥得紧紧的。 “看好了?” “看好了,海珠那边的菜便宜点,我顺便买了一些。” 这些水泡能证明佩佩去南石头多少趟,为了完成任务,也为了两人的生活做出多少努力。 江明月挑完了水泡,起身端来一盆温水放到她面前。 佩佩把双脚放入水中,发出舒服的喟叹,眼睛弯了起来。 跟她相比,自己的烦恼根本不叫烦恼,江明月笑了笑,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想做老师吗,学校又走了两个老师,我们现在忙不过来,你想不想来试试?” 佩佩微微一愣,坚决摇头。 江明月点点头,算是接受这个结果,不再说服她。 佩佩低声道:“不要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再者,家里不能没有人。” 江明月笑了笑,“我知道,你歇着,我去煮碗面。” 咚地一声,江明月眼明手快,迅速将佩佩扑倒在地。 一个石头绑着一根卷成细长圆筒状的东西掉落在地。 江明月一跃而起,打开门一看,外面空无一人,各家各户炊烟袅袅,满街飘着饭菜香。 江明月迅速关上门落了闩,猛地回头,佩佩已经拆了圆筒,展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盯着正中的某一部分,脸色惨白。 第二十二章 狼子野心 第二十二章狼子野心 报纸上登载的是胡家和荣祖脱离关系的消息,字数虽少,佩佩看了足足一个钟头。 江明月也不去催她,手忙脚乱煮好面,在她的碗中藏了两个鸡蛋送到她面前。 佩佩显然已经成熟许多,将报纸烧成灰烬,很快恢复镇定回来吃面,翻到两个鸡蛋,看了看他是光头面,又将两个鸡蛋夹到他碗里来。 最后,两人一人吃了一个煎蛋,并且定好互相照顾绝不偏颇的规矩,江明月这才收了碗筷,继续盯着门口,而佩佩上楼去完成今日的工作。 佩佩将南石头的情况一一汇报,总台仍然镇定,发给她一行字,注意阿特平。 两人夜半对接,毫无头绪,佩佩突然想起江泠和许盛赞两人在老太平路开了爱盛诊所,决定第二天先去探探路。 第二天一早,江明月和佩佩还是如往日一般溜达过去上班,佩佩再捎回米面菜蔬。 两人是新婚夫妻,出双入对,还拉着手挽着手,让街坊邻居羡慕不已,而生宝宝的催促声也渐渐开始冒出来。 把江明月送到学校所在的街角,佩佩看到有人挑着新鲜菜在卖,刚想要追上去,江明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附耳道:“找到阿特平,有多少买多少。” 送孩子的家长已纷纷赶来,不停对两人打招呼,佩佩蹙眉点头,满心疑惑。 总台没有交代他们要买多少阿特平,他要买下来干什么? 就算找到货源,能够买到,钱从哪里来?运到哪里去? 江明月似乎并不想给她解释,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走入学校。 佩佩买了菜回家,正在做家务,细妹再度登门。 佩佩对她的来去无踪早有准备,向她展示江明月早起摊的葱花饼,细妹也不客气,啃了一个小角,满脸成了苦瓜。 佩佩哈哈大笑,江明月向来手下没个轻重,肯定是放咸了! 许久没见到佩佩这样的笑容,细妹眼睛看直了,一屁股坐下来,就着白水吃饼子,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佩佩慢慢蹲到她面前,拿出手帕为她擦掉泪水,接过咸得发苦的饼子,扯碎放了一点青菜做了一个汤,这就是两人的早饭。 吃完饭,细妹抹抹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这是骏叔给你的。” 纸上不过寥寥三行字,佩佩凑近一看,和细妹面面相觑,抱着她温柔地笑。 “骏叔带了两个侄孙子小孩来广州帮忙,你可以跟我住吗?” “不。” 佩佩倒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干脆利落的拒绝,坐到她面前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怎么啦,不喜欢他?” 细妹摇头,“我有事做。” 佩佩犹不死心,“那住这里,行吗?以后你只管做你的事情,我们不管你,杂货铺那边太乱,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方便。” “大姑娘”三个字让细妹陷入一团迷乱之中,许久不知如何回答。 佩佩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前两年妈妈有没有教你如何做女人?” 细妹点点头,坦坦荡荡掀开衣服,让她看自己的小背心。 佩佩无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牵着她的手来到房间,给她看真正女人的一干东西。 细妹羞红了脸,偎依在她肩膀,佩佩按着她坐下来,笨手笨脚给她梳了两个小辫子,声音轻柔道:“你第一次来万木堂才6岁,我听说你会划船会打渔,也不管你才多大一点,拉着你跑去江边玩,差点回不来了……你记得吗,已经10年了。” 细妹回头定定看着她,眼中像藏着最亮的星辰。 细妹这一趟不仅是来送信,也是奉胡骏叔之命,带着佩佩去老太平路找爱盛诊所,让身在广州的大家都有个照应。 这跟佩佩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收拾一番,打扮成西关的小姐妹,牵着手沿着珠江岸走向太平路,佩佩一路走来,还不停记下江上的舟艇军舰等有用信息。 一辆黑色轿车迎面而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堵在两人面前。 佩佩眼睁睁看着车冲上来,身手从未有过的敏捷,迅速推开细妹,而自己也蹦了开来。 细妹身体太单薄,整个人都被推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 轿车仍然嗡嗡作响,佩佩暗道不妙,想要在她继续撞的时候拉着细妹跳江,没想到车突然停下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跳下车,冲着细妹一扬下巴,“她是什么人?” 细妹脸色骤变,像是看到一条毒蛇。 佩佩将细妹往后一拉,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我?”女人朝着自己一指,哈哈大笑,“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 佩佩淡淡一笑,“不说算了,阿妹,我们回家。” 佩佩抓紧细妹的手,转身就走。 女人突然冲上来,手搭在细妹肩膀,一个巴掌却甩向佩佩。 佩佩始料不及,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细妹抱着她呜呜直哭。 女人冷笑,“小丫头,跟我抢了这么久的生意,这会知道怕了,想躲了,告诉你,没这么容易!敢跟我斗!我要把你们全都丢进珠江喂鱼!” 女人踩着高跟鞋一路气势汹汹上了车,一路喇叭狂鸣而去。 细妹扶起佩佩,为她擦了擦嘴角的痕迹,佩佩压低声音,“赶快走,正好去诊所。” “你们说的那个女人,去过沙面的都知道。” 江泠让佩佩躺在治疗床上,假作仔细检查,其实是由许盛赞在外望风,三个女人说悄悄话。 对于佩佩的到来,江泠和许盛赞都毫不意外,两人像往常一般嘘寒问暖,好似这两三年的时光从未远走。 这条街银号绸缎庄鹿茸燕窝等铺子云集,是相当热闹的地方,诊所开在这里,两人即便没怎么上心,还是赚了不少钱。 两人身后是西园农场一大家子,王红英以一己之力收容西城等地难民,带着大家开荒种地,在沿江等地搭木屋建棚子,另辟容身之所,所以钱虽然赚了不少,日子还是过得相当拮据。 “她是1926年嫁给中国留日学生回到中国,跟这个学生离婚后才来到沙面租界开了铺子和食堂。” 听到她说的是自己的仇人,细妹搬来一条凳子,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目不转睛看着佩佩脸上的伤痕—到底是细皮嫩肉,这一会的工夫,佩佩半边脸都是淤青。 江泠像是对付小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给细妹,让她挪到床脚,回头认真看着佩佩的脸,笑道:“这下好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佩佩摇头而笑,“我可不是池鱼,她打的就是我。” 细妹不由得握紧她的手,在要不要告知她真相的问题上挣扎不已。 江泠正色道:“据可靠消息,这个女人不止搜集情报监视这些外国人,她手下有一批日本特务和中国汉奸,以梅花为标志进行活动,我们私下里管他们叫做梅花党。” “你一个医生,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佩佩捂着脸认真地看着她。 江泠和细妹交换一个眼色,露出狡黠的笑容,“这件事,你应该回家问你妈妈。” 佩佩点点头,相信雷小环有各种奇诡手段,干脆放弃追问,等她亲自来告知。 “前两年日本飞机轰炸广州,就是这些人成群结队为飞机指点目标,日军打过来,又是他们带路,四处劫财杀人放火找花姑娘填补慰安所,非常可恨。” 细妹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睁大了眼睛,手里的糖果掉落在地。 “别怕,你躲着他们走。”江泠摸摸细妹的脑袋,“不错呢,换了这身,感觉突然变成大姑娘。” 佩佩笑道:“16岁了,要在乡下都该出嫁了。” 细妹满脸通红,一跺脚,捡起糖果跑了。 看到细妹走了,佩佩突然严肃起来,拿过江泠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三个字,“这个东西,哪里有?” “阿特平?”江泠蹙眉看着手心,连连摇头,“这是日本军管的药,禁药,被抓到要杀头。” 佩佩笑了笑,“世道都成这样了,要是怕杀头,我也不会回广州来。” 江泠点点头,和她轻轻拥抱,附耳道:“我知道,但是我也不会告诉你。佩佩,保重,尽量不要到这里来,这里日本人特别多。” 佩佩走出治疗室,许盛赞为了避人耳目正在屏风内给细妹诊脉,来看病的人在外面坐着等候。 许盛赞冲着佩佩一点头,“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 佩佩拉住细妹,“妹妹,快谢谢大夫。” 细妹不知怎么又害了羞,躲到佩佩身后不说话。 许盛赞把两人送出,请各位病人稍候片刻,匆匆往诊所内室走。 转角的黑暗中,江泠猛地抓住他的手,“她要阿特平。” “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 许盛赞长长吁了口气,“我们缺医少药,没法做手术,你以后少到这里来,这里的事情我来应付。” “我正要跟你说,”江泠笑了笑,“医院请我回去,外科急需人手。” 不等许盛赞开口,她连忙补了一句,“不是正式任职。” 许盛赞摆摆手,强笑道:“不管是不是,这里都不适合你,你不用管我,好好去医院做事。” 两人默然相对,外面的病人呼喊许大夫,许盛赞这才转身离去。 江泠站了片刻,低头看到地上的糖果,走近捡起来。 以前只要有糖果,这小姑娘就能安静一整天,最喜欢糖果的小姑娘长大了,成为他们在广州最强劲有力的一根线……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刚才谈及某件事时小姑娘的表现,脸色骤变,拔腿就走。 她没有去追佩佩和细妹,而是从后门钻出诊所,消失在深深街巷之中。 此时此刻,佩佩有了细妹陪伴,顾不得脸上火烧火燎,在久违的太平路上一步一停,仔细观察。 这条路有几家药房,各种牌子都有,有的看起来像是专门做日本人生意,招牌上面只有日文。 日文汉字看起来也跟中文差不多,不存在走错地方的问题,佩佩停在一家日本字药房门口,稍一迟疑,只见面目狰狞的便衣男人冲过来,口中喊的是日本话! 佩佩和细妹同时伸手,把对方拉进店内,两人惊魂未定,变故又起,店内莫名冲出几个日本士兵,两人押着一个,从里间押出两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这两个中年男人全说的是日语,看起来像在求饶,出门的那一刻,突然扑到大门角落,抱着门框不撒手。 砰砰,门口响起两声沉闷的枪响,佩佩和细妹抱着头蹲下来,用眼角余光一看,刚刚被抓出来的两个日本人都是脑门中枪,尚未闭眼。 日本士兵很快气势汹汹走了,剩下这些便衣来收拾残局,领头的站在大门口叉腰怒吼,“看到没有,叫你们还卖禁药,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一个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从药房里间走出来,冲着领头的便衣特务抱拳,说的是好听的北方话,“这位大哥,您看看招牌,我们做的都是日本人生意,这日本人买禁药我们也没办法阻止。” 领头的嗤之以鼻,“这两个日本人也是找死,凭着他们的身份,做什么生意不都是赚得要死,非得做这种掉脑袋的生意,他们倒了一手,才赚几个钱,白白把命送了,真不划算!” 青年连连叹气,冲着满街的人群摆手,“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领头的便衣特务拔出枪朝天就是一枪,众人一哄而散。 青年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佩佩和细妹二人,和和气气道:“二位想买什么药?” 佩佩满面惊恐,朝着脸指了指,细妹大惊失色,就一转眼,佩佩的脸完全肿成包子。 青年笑了笑,转身走向药品柜,找出一瓶看不出名字的药交给佩佩,“擦三天就消肿了。” “你是北平人?”佩佩连忙搭腔,“为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是的,我老家在北平,后来去了日本留学,去年家人南下广州,我也跟过来了。” “那你……”佩佩硬生生把问询阿特平的话咽回去,这里有上头要的阿特平,而她能想办法买到,今天这趟就没白跑。 显然,青年误会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关心,苦笑摇头,“你们也看到这里的情况,我的家人不愿意留下来跟日本人打交道,又取道香港去了重庆。” 佩佩点点头,“我相信你们不会分开太久,祝你们早日团圆。” “谢谢!”青年十分感动,“小姐,不如这样,你看不懂说明,我来替你擦药吧。” 佩佩还没反应过来,细妹一闪身拦在她面前,“我姐嫁人了!不用你擦!” 青年微微一愣,和佩佩相视而笑,就此告别。 走出太平路,细妹也告别佩佩,转身跑入连佩佩都叫不上名字的无边巷陌,很快消失无踪。 江明月现在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找到替补的老师,让学校正常上课。 能够当老师的自己人可没这么容易找,东江纵队、珠江纵队、北江特委等都来广州活动,只是现在都是单线联系,日伪军查得很严,稍有不慎就会被抓捕。 江明月利用接头的一个伪警送出消息,很快等到一张字条,约他去同福楼一个估衣铺会面。 广州百业凋零,最旺的是一些歪门生意。同福楼、南华西路等地,满街满巷都是匪徒在沦陷逃难后从店铺里各家宅院中抢掠的赃物,有的商户和百姓无可奈何,循着蛛丝马迹而来,反过来要花钱把自家的东西买回去。 能买回去还算是走运,这一带汉奸歹徒聚集,烟馆赌馆林立,盛况空前,要是被人下个套,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现在并不是买估衣的时候,佩佩从楼梯下方翻找出临走的时候藏在这里的一件棉衣,让他带上去换点菜金。 江明月用一个包袱卷了棉衣,倒真有几分家境落败急需口粮的颓败模样,加上良民证齐全,非常顺利地通过各种关卡来到同福楼。 估衣铺生意颇为清淡,是一个富态的老妇人在守着,江明月拿出棉衣让老妇人点检,提出换一身长衫和夏衣,老妇人上下打量,颇为高兴,带着他来到铺内找寻。 走到屋内,两个女子一齐起身,原来这就是老妇人的女儿王静和同伴郭琼,也是上级派来潜伏的同志。 江明月和两人一番交谈,喜出望外,两人都受过高等教育,教小学绰绰有余,对于女儿和朋友能够留在广州教书,老妇人也非常高兴,江明月这才知道,王静离家投奔革命已经七年,这还是第一次回家。 在这条线上不仅有王静和郭琼,组织还派来另外两个同志来配合江明月的工作,只是两人不知道路上遇到什么困难,现在还没能到达广州。 江明月跟两个女同志约好第二天来学校报到,带着换好的衣服走出来,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不得不再次感叹冤家路窄。 来者又是胡荣祖和常股长,两人经过一番勾兑,像是成了铁朋友,勾肩搭背拐进街角一个叫做松本的日本料理店。 躲着也不是个事,这兄妹二人见面比不见面总要强一点,江明月站在一家小吃店门口想了想,忽而看到细妹气喘吁吁跑来,四处张望,径直冲进日本料理店。 江明月心头一动,刚想跟上去来个故友重逢,却又看到细妹很快又气呼呼冲出来,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鬼使神差一般低头钻入小吃店,坐下叫了一碗馄饨面。 细妹一阵风一般从店门口跑过,江明月既来之则安之,吃完面将口袋里的钱数了数,又包了两份净云吞回家带给佩佩吃。 在回家的路上,他也暗暗做出决定,不管是荣祖还是黎丽娜,一切顺其自然,不强求。 日本料理店是一个叫做松本的兵库县老鬼子开的,老鬼子是日本退伍伤兵,瘸了一条腿,自觉手艺不错,就在几个同乡协助下开了这家店,平时以日本客人为主,也有很多汉奸特务和商人为巴结日本人安排到这里吃饭。 荣祖为了感谢常股长的看重,特意请他吃饭,地点是由常股长指定的这家日本料理店,常股长有自己的解释,在一个清水衙门,要是想要升官发财,非得结交日本人不行,结交日本人最好的地方是什么呢,肯定就是日本料理店,特别是这种退伍老鬼子开的料理店,要是结交一个能够办妥许可证的日本人,那就是撞见金山银山。 荣祖也愿意来日本料理店,他要克服从骨子里对日本人的恐惧,还要找到一个他最恨的那个人,灭门万木堂的谷池! 两人走进店内,叫做松本的老鬼子正在敞开厨房做寿司,松本见到职员打扮的生客,浑身上下都写着瞧不起,冲两人点点头算是招呼。 常股长还算是个文人,脸上有点过不去,荣祖嬉笑着把中间最好的位置占了,冲着他用力招手。 荣祖吃喝玩乐很在行,点完了寿司鳗鱼和汤就拔高了调子跟常股长聊报纸上的一些升迁新闻,特别是日军发布的报道,果然招来松本的几分高看,给两人送了水果上来。 旁边一桌坐着一个中日混血,姓张,广州陷落之后得了势,开了一个商行,经营商业作为掩护,在沦陷区和国统区之间倒买倒卖,张老板见两人有利用价值,连忙来递了个片子。 荣祖正中下怀,连忙收起来,送了一瓶清酒过去,这让张老板和松本好感大增,张老板一打听,发现两人所在不过是检查报纸新闻的清水衙门,犹如一通冰水浇下来,笑容也有点假。 常股长眼看荣祖长袖善舞,心头有点不是滋味,带着几分醋意笑道:“我们胡大少爷可是黎司令的乘龙快婿,我们这小衙门还真的委屈他了。” 张老板一张脸又变了,连忙让松本给他们送上生鱼片,冲着荣祖好一顿吹捧。 荣祖也是第一次知道黎司令这个招牌有这等神奇的效果,心中某个念头立刻萌生疯长,激动难抑。 一个存心捧着,一个有心拉拢,两人很快称兄道弟,这里也没有外人,张老板一瓶清酒下肚,吹嘘自己无本万利的买卖。 常股长和荣祖摸的路子并没有错,日军发许可证,日商供应各种紧俏物资和鸦片,以各商行的名义运入内地销售,再各凭本事将钨矿锰矿桐油等各种军用原料运到广州交给日本商人。 这些日商就是日军控制下的棋子,就是冲着这些军用原料去的,所以不管是什么稀奇东西都能搞到往内地卖。 “到了广州这个好地界,谁都想赚钱,除了砍头的生意,什么生意都有人抢着做。”荣祖和他一通畅聊,一锤定音,把自己急切想要赚钱的底细告诉他,等待他来送梯子。 常股长也很快泄了底,他是凭着真本事考上来的官员,除了得到秦君微的赏识,能用的后台基本上没有。 张老板大概是怕常股长靠不住,不想带着他一份,很快就推说有事匆匆离去。 常股长看出被排斥的意思,有些闷闷不乐。 荣祖看喝得差不多了,打着醉拳起身去找松本结账,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来,莫名有些心慌,身子一矮躲到桌下。 来的就是细妹。 她今天像是变了一个人,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辫子虽小,梳得很漂亮,穿着正经八百女人才穿的衣服,似乎还穿了文胸,平时一片汪洋的胸口有了微微的曲线。 荣祖一个迟疑,细妹那边就出了状况,被松本拦了下来。 细妹绕了一大圈来找荣祖,想要告诉他今天的发现,没想到一跑进来,一眼就发现一双色眯眯的眼睛。 松本喜欢幼女,特别是大眼睛小脸小嘴,看似成年实际上没怎么长开的女孩子,细妹特别符合他的标准。 “小妹妹,你找谁?”松本在中国从北打到南,一路横行,弄死弄残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想法。 荣祖暗道不妙,连忙钻出来笑脸相迎,“是夫人让你来叫我吗?我吃完酒就回去了,你们急什么。” 细妹冲到荣祖身边,顾不得这么多人,慌乱之下拉着他要走。 荣祖一把拎住她的衣领,暗暗将她拖到身后,冲着常股长一笑,“走啦,我家母老虎发威了。” 常股长呵呵笑了两声,连忙起身跟上来。 松本目光始终不离细妹,笑嘻嘻凑上来,用音调奇怪的中国话结结巴巴道:“小姑娘,几岁了?” 荣祖冷汗冒了出来,讪笑,“小得很,是我家收养的丫头,还不到12呢。” 松本拊掌大笑,“喜欢,我喜欢!” 细妹啐了一口,转身就跑。 荣祖松了口气,“没办法,这个丫头前几年被炸哑巴了。” 常股长叹气,“真可惜。” “哑巴好,哑巴好。” “不是真哑巴,她就是不喜欢说话,也不怎么会说话。” 松本冲着他比出大拇指,“好!更好!” 常股长瞥了外面一眼,“荣祖,她不像12,到底多大?” 荣祖摇头,“我哪知道,这丫头从小脾气古怪,不搭理我。” 常股长瞪着一双醉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世上还有这种丫头?” “可不,她被我家四……”荣祖把下面的话吞了回来,悻悻然而笑,“这丫头平时在船上住,偶尔才来送个鱼帮个忙,被大家惯得不像话。” 松本哈哈大笑,“好,这样最好。” 松本指了一圈自己的店,“我缺一个老板娘,你的,明白?” 常股长一拍桌子,酒醒了大半,用日语一字一顿道:“松本君,你认真的? 松本点点头,还是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回答,“我的,非常认真,我要娶一个女人,做老板娘。” 荣祖只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无底的冰窟窿,竭力挤出一个笑容,刚想客气回答一声,松本猛地抓住他的双手,满腔热情地用力摇晃,“胡桑,你的,请帮我!好处的,你们的大大的有!” 荣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回以虚假的笑。 松本愈发热情洋溢,“你知道吗,二十三军田中将军是我的邻居,这料理店有他的股份。你的,好处大大的有。” “我先帮你答应了!”常股长眼看胡荣祖满头都是冷汗,假作来跟他搭腔,狠狠揪在他大腿上。 荣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眼泪鼻涕一块下来了。 常股长哪能想到自己这一揪还有这般惊悚效果,顿时呆若木鸡。 松本哈哈大笑,“今天算我请客!拜托!胡桑,常桑,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做梦!” 这是黎丽娜和细妹听到这个消息的一致回答。 细妹还生着气,什么都吃不下,坐在门口一下下地用力咬衣角。 荣祖无可奈何,决定去买甜品哄哄小孩,拉着黎丽娜出了门。 又下雨了,两人走在雨中,听着花花草草被打得啪啪直响,屋檐水流如注……广州仿佛又回到宁静过去,回到那一段美好时光。 黎丽娜看到一家伞店开着张,跑去买了一把油纸伞,自顾自在雨中玩了一会。 雨中的美人,一颦一笑,一动一静,怎样都是一幅画,让人心底都是湿哒哒的。 荣祖痴痴看着她,忘了松本,忘了被抓捕的十多个姑娘,忘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心里好似春雨中的花园,心花儿一朵朵开出来。 黎丽娜停住脚步回头娇媚一笑,朝着他手里的大黑伞努努嘴,“打起来嘛,回家啦。” 她也不问今天吃什么,反正有他这个大傻子在,她跟佩佩一样不用为吃喝发愁。 她不用再羡慕佩佩,这个大哥她决定抢过来,如果可能的话,霸占一生一世,来生来世。 荣祖突然被一种炸裂般的幸福感笼罩,抓着伞围着她转来转去,又丢了伞,一会跳上去打树上的花,带下一片的雨雾,又扯下一朵双手捧到朦胧雨雾中的美人面前。 他甚至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把月亮剪下来,把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全部送到她面前。 他甚至想逃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她静静共度一生。 黎丽娜也由着他闹,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树叶和天空,享受难得的和平安宁,在心中暗暗盘算,5年后,10年后,这样的和平安宁会不会成为永远。 那时候,他还在不在?她能不能看见呢? 不知是不是雨雾太重,她突然湿了眼眶。 老鬼子松本对细妹势在必得,根本容不得荣祖说不,也根本等不及他的回复,拄着拐杖寻到荣祖所在的办公室谈条件,毕恭毕敬跟着他来的就是料理店的常客张老板。 荣祖一看这个阵势,立刻明白张老板口口声声弄许可证倒卖紧俏东西,实际上不过是老鬼子松本的马前卒,愁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许可证摆上台面,那就是摇钱树塞进了手里,谁不要岂不是傻子,常股长眼都直了,恨不得自己能替荣祖做主,荣祖一手抱着许可证不放,表面垂涎三尺,在心中直打鼓,家里没剩几个人,他不能把细妹推进火坑。 “真是太感谢您的厚爱,我们真是……”荣祖恋恋不舍放下许可证,这次是真的哭了,“我还得回去一趟,问问这小丫头的阿妈。” 这个解释算是合情合理,松本并不肯放过他,拿出一纸婚书,“你的签了,这个归你。” 张老板连声道贺,常股长甚至不顾荣祖满脸菜色,在一旁热烈鼓掌,百般巴结奉承。 不管这个亲事能不能成,常股长这个人是留不得了,荣祖在心中发了一回狠,慢慢镇定下来,很干脆利落地把婚书签了。 回到家,细妹看到婚书,二话不说,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要跟他拼命,黎丽娜也不拦她,哼着《客途秋恨》上楼抽烟。 荣祖见势不妙,只得逃出家门,躲在对面的小巷中,看到细妹气势汹汹走了才敢回来。 看着他这狼狈样,黎丽娜大笑连连,荣祖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学着她的样子抽了一根烟,呛得肺都差点咳出来。 黎丽娜不再嘲笑他,将细妹刚刚送来的一堆东西递到他面前。 这是细妹刚刚拿到的姑娘们亲人信息,大部分都在西关,家境都很厚实,有的还是鼎鼎有名的富商。 荣祖看得眼都直了,黎丽娜低声道:“凭着这个东西,我可以说服你岳父。” 荣祖茫然点头,“那细妹她……” 黎丽娜不耐烦了,“对付那老鬼子有的是办法,先解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我能干什么?”荣祖满心沮丧,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弱智,或者说干脆示弱算了。 “你去把这些人全部找齐,或者说尽量全部找齐,从每家每户拿到求助信,一定要在信中着重提及救人成功的报酬。” “我们这是去敲诈?” “你这个笨蛋!”黎丽娜气急败坏,“黎司令会做赔本买卖?道上谁会冒着杀头的危险来做赔本买卖?” 荣祖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丢脸,讪笑两声,赶紧坐到灯下细细地看,黎丽娜徒手画了一张西关地图,标明地点,他明天照着图标去找人。 荣祖打电话给常股长告了假,一连跑了三天,终于拿到所有想要的求助信,小夫妻的回乡之旅也立刻提上日程。 这一次黎天民还是让刘副官把人用船送到小楼,让保镖先给荣祖一个下马威。 有陈不达在,这个下马威很快变成兄弟的叙旧和认亲,黎天民看在达少爷和宝贝女儿的份上也只能算了。 荣祖进来小楼不到一小时,就顺利地叩拜岳父,叩拜祖先,成为黎天民承认的女婿。 气氛刚刚缓和,黎天民连忙张罗酒宴,黎丽娜懒得再啰嗦,把从沙面救人的事情告知黎天民,黎天民有些傻眼,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不达连忙上前解围,赔笑道:“丽娜小姐,你不是说去广州开铺子,你要开铺子我们支持,可这从广州救人,可不是你一个姑娘能做的事情。” 黎丽娜对付陈不达很有一套,笑眯眯看着他,“不达哥哥,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鬼子……” 黎天民脑子一个激灵,拍案而起,“不准说这两个字!” 陈不达被父女两个吓得满头都是冷汗,“隔墙有耳,隔墙有耳!” 黎丽娜笑吟吟逼近他,“不达哥哥,你平时对我这么好,真没想到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那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那可是十多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最小的才10岁出头。” 黎天民不耐烦摆手,“我说丽娜,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可是我赚的第一笔钱!” 黎天民眼睛直了,“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你别干这事行不行!” 黎丽娜大笑,“老豆,亏你还是经过枪林弹雨的老将,这点小事都害怕。我告诉你,我已经联系好了这些姑娘的家人,只要我把人救出来,多少钱他们都肯给。” “真的?”陈不达一拍脑袋,“有这种好事?” “那当然!”黎丽娜从着荣祖一挤眼,让他从包里拿出包裹得十分严实的一叠信,一一交到黎天民手里。 这些言辞急切泪水斑斑的信件并没有打动黎天民,到底还是天文数字的酬金成为让黎天民和陈不达都想干一票的巨大诱惑。 万事俱备,黎丽娜和荣祖先回到广州活动,很快,陈不达和刘副官大摇大摆开船来到沙面,经过跟日伪军一番交涉,加上美艳无双的黎丽娜让荣祖好好花了一笔钱,这一批家具顺利地抬上了船,从沙面运出广州。 来到三水,姑娘们从藏身的箱子柜子中钻出来,和早已等候在码头的亲人相拥痛哭。 黎天民赚了名声,又从这些姑娘的亲人手里狠狠赚了一笔钱,算是一举两得,陈不达跑了一趟船,赚了一栋楼,还莫名其妙成为盖世的英雄,姑娘们爱慕对象,顿时对以后的“职业生涯”有了新的规划。 第二十三章 虎穴龙潭 19个姑娘全部成功营救,包括一对姐妹花的18个家庭保住了他们的女儿,乱世中少了许多悲剧,而黎司令洗白了一点点,在西关各位富商的推动鼓舞下,带着干儿子陈不达和手下兄弟开办三水商行,辟出一条新的水陆走私运输路线。 当着黎丽娜和众人的面,黎天民把三水商行在广州的事务全部交给荣祖打理,还拍了胸脯,不管是鸦片还是军用物资,只要有货,他就有办法运到广州,并且从广州运到国统区任何一个地方。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里有吹牛的成分,但都对做成大买卖赚大钱很有信心,乱世中只要有人有枪,并且豁得出去,谁都能发大财。 拜望岳父之行满载而归,对于这辈子就没做成过一件事的荣祖来说,这是何等的成就,再者有了三水商行这个金字招牌,以后他想干什么干不成。 看荣祖一路劲头十足,得意洋洋,黎丽娜看得好笑,心中有隐隐忧愁。 国仇家恨,他是真的忘了吗? 荣祖和黎丽娜回到家中,拉着细妹一块庆功,只是荣祖的行动并没挽回细妹的好感,细妹记着把她卖给老鬼子的深仇大恨,庆功宴倒是来了,那是冲着黎丽娜而来,对他照样吹胡子瞪眼。 黎丽娜也懒得管他们,她知道荣祖不是个办大事的人,可这桩事办得太不小心了,细妹当然不可能嫁给老鬼子,这等于将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以后只能任凭他们差遣。 荣祖思前想后,这才回过味来,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疼得龇牙咧嘴,“他们就是冲着黎司令这块招牌来的!要娶细妹只是借口!” 眼看细妹要冲他动刀子,黎丽娜连忙把她按下来,“这是连环计,计中计,老鬼子不但要人,也要这条发财的路,怎么着也不亏,老鬼子精着呢。” 细妹都快哭出来,“要嫁给他,我不如去死!” “你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总有办法的。” 黎丽娜连声安抚,紧蹙的眉头还是出卖了她真实的想法。 细妹又犯了老毛病,看着她眼睛直了。 细妹对日寇本来就满怀仇恨,经过雷小环的培养,加上这几年在广州的历练,小小年纪比荣祖要能干得多。 她不仅靠着一个杂货铺做交通站,接待从西城等地来的各路人马,再者她年纪小,身量看起来更小,不受日伪军和满街密探注意,能够顺利活动,源源不断收集情报传递到后方,是雷小环和各路游击队的一双眼睛。 她敢在敌人眼皮底下活动,自然就不会怕一个老鬼子,得到这样的关心,她只觉满心温暖。 就像在佩佩身上得到的温暖一样。 黎丽娜并不知道,她小小的一次蹙眉,让心中一直只有佩佩一个姐姐的细妹对她敞开了心扉。 细妹神色突然严肃,从衣角摸出一张字条交给黎丽娜,转身走了。 细妹反正来去如风如疯,荣祖就当送走一个瘟神,哼着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关门收拾洗漱,美滋滋地等候美好的夜晚来临。 不知道多了多久,荣祖才发觉黎丽娜面前摆着那字条,如同老僧入定。 荣祖看出不寻常的消息,挤到黎丽娜身边,不过一个低头的时间,眼睛亮得出奇。 “骏叔已到,择期一见。” 黎丽娜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眸中的变化,莫名释然。 不管他是多么不成器不长进,国仇家恨,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荣祖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丽娜,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黎丽娜冲着他笑了笑,“你想找谁?” “谷池!” 这两个字,荣祖已经在心头磨成齑粉,几乎嚼碎了吐出来。 黎丽娜叹了口气,“难办啊,我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个层面的人。” 荣祖愣愣看着她,“黎司令认识他。” 黎丽娜摇头,“不,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不想再重复,你口中这个黎司令不中用,连他也找不到人。” “有心找,总有办法找到。” “我把你送到这么好的位置,可见你没有用心找,对吗?” 黎丽娜反将一军,看着他似笑非笑。 荣祖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蔫了。 黎丽娜没有说错,他的本职工作就是看报纸盯各种讯息,他也确实发现了蛛丝马迹。 比如说针对游击队的各项行动,比如说哪怕极度美化过之后,还是能去某个村镇抓捕枪杀嫌犯等字里行间看出血腥气,看到熟悉的烧杀抢掠场景。 “我们确实接触不到这个层面的人,除非露出一点破绽,引他们出来。” 黎丽娜气定神闲开口,两人目光交汇,仿佛定了身。 这个破绽,也许是化骨龙,也许是白茶,是一条条的人命,而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已经无法忍受更多的牺牲。 荣祖一巴掌拍在字条上,躲进洗漱间,结束今日的庆功。 黎丽娜点起一根烟,慢悠悠走上楼,将一个纸团用弹弓打入对面荒院。 事情万般艰难,总要去试一试。 第二天一早,荣祖带着几分不情愿回到清水衙门上班,立刻受到常股长的热烈欢迎。 常股长一通马屁拍下来,荣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岳父大人的安排交了底,常股长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这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惊得目瞪口呆,当然也觉得自己撞了大运,怀着激动的心情一个电话打给了张富山。 很快,一辆崭新的小轿车载着张富山前来,他不仅带来了人参燕窝等礼物,还带来一个特别诱人的合同。 荣祖抄着合同仔仔细细看完,对于各项合作的条款都十分满意,只不过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整,那就是把三水商行的地址放在大德戏院附近。 大德戏院是南支派遣军司令部所在地,岗哨林立,有无数日本兵保驾护航,张富山颇为满意,当即拍板,由他去找地方让商行在广州地界站住脚,而常股长凭着笔杆子,勉为其难被张富山接纳成为占股最少的合伙人。 至于老鬼子松本那边,张富山的意思是股份和人都得要,他可以先帮荣祖拖延一阵子,等商行建好能赚大钱,这样跟松本谈判的砝码也就多了。 荣祖明知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在心中气得吐血,只能先忍了再说。 忙忙碌碌,很快九月已至,三水商行找到了好地方落脚,就在大德戏院附近的餐馆旁边,这里日军各级军官特别多,餐馆等于是日本军官的食堂。 荣祖亲自跑了几趟,对这个位置十分满意,加上前期根本用不着自己出钱,他点个头,这件事就成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荣祖唱着小曲回到家,黎丽娜换了一件睡衣在家等待,桌上是两碗龟苓膏,水桶里还煲了一锅绿豆汤。 “日子这个美,千金难买贤妻……” 荣祖扯着嗓子刚起了个头,黎丽娜淡淡一笑,“你家亲戚来了,怎么也不请他回来坐坐。” 荣祖的声音和笑容戛然而止,坐下来闷头吃龟苓膏,嘟哝道:“是不是没有放炼乳和蜂蜜,龟苓膏真是苦透了。” 黎丽娜根本不搭腔,带着从没见过的笑容看他表演。 荣祖不敢和她对视,长长叹了口气,“真是太苦了……” 他起身舀出一碗绿豆汤,加了许多的糖。 白糖现在也算紧俏物资,只有他们才无限量供应,想吃多少都有,也不知道佩佩跟着江明月能不能吃上这点好东西…… 要是没命了,什么好东西都吃不上了。 荣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吹着不存在的热气。 黎丽娜定定看着他的动作,目光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荣祖终于放弃挣扎,将绿豆汤推到一旁,起身低声道:“我先去见他,等我消息。” 等荣祖走出门,黎丽娜朝对面送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 “行动开始。” 江明月当了红门小学的教务主任之后,学校等于坐上一架四平八稳的马车,逐步走上正轨,从王静和郭琼两个女老师入职开始,他通过地下党组织逐步安置了几个得到潜伏任务的同志,大家有共同的革命目标,十分团结,工作上认真负责,偶有冲突也能尽快解决,整个学校的风气为之一新。 秦君微的手伸得太长,各学校不堪其扰,纷纷想办法自救,文德路一家学校的校长跟陈校长算是在香港读书时的师兄弟,得知消息之后立刻找上门来,希望陈校长和江明月能够接受学校事务,将学校收归红门二小。 陈校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江明月全权处理,希望他能当红门二小的校长。 对于江明月来说,二小离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比起一小要近得多,也舒服得多。 而且家中有人照料的话,佩佩也能抽出时间来学校代上一两节课。比如书法、作文、演讲、歌咏等等。 同时街坊青年们纷纷回归,不将他们拢在身边,他们就会被汪伪拉去做事。 江明月在学校开办夜校,不仅教大家读书习字,还有会计商业等专门的职业教育,有很多积极分子成为游击之友,输送到各个游击队,不仅广州的真空渐渐被填补起来,也让各地的游击队行动更为方便。 江明月和佩佩跟总台定好的每天联络时间是中午或者每天的晚上9点,这就对两人的作息有了严格的安排,江明月担任校长之后,虽然离家近了,事情却比以往要多出几倍,每天从头忙到晚都做不完。 搜集南石头的任务佩佩能独自完成,搜集阿特平这种禁药的任务她却没有把握,而总台突然又传给他们一个消息,城内有针对日寇的大行动,需要两人紧密配合……佩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反复在心中掂量,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他摊牌了。 除了细妹这个小探子来访要装一下样子,两人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直保持着距离,江明月睡在楼下原来老陈的房间,顺便也做个警卫,佩佩睡在楼上自己的闺房,每天9点准时聚在一起和总台联络,发完消息之后就各自忙碌。 秋天到了,学生又要入学了,冲着陈校长的招牌,找各种关系转到二小的同学特别多,江明月忙到8点多才到家,接过佩佩送上来的绿豆汤一口气喝完,看了看表,用累到沙哑的声音道:“马上就要开工了,我看看你要汇报的东西。” 佩佩摇摇头,“你记不记得我前两天跟你说过,上头交代,广州马上有一次针对日寇的大行动,需要我们紧密配合。” “是有这么回事,”江明月强打精神,“那有没有说要怎么配合?” “到日本人的俱乐部、居酒屋、开在新华大戏院旁边的丸山商店等各处日本人出入频繁的地方多加查看。” 江明月眉头紧皱,慢慢坐下来,“看样子这还真是一次大行动。” “组长,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工作毫无进展。” 江明月叹了口气,“你这是怪我?” “对,我是怪你。”佩佩也不跟他客气,“你忘了我们为什么要回来,难道还真把你自己当成教育家?” 江明月无言以对。 摆在他面前的现实非常残酷,他的精力应付学校都难,搭进去一个佩佩也还是不容易,家里和电台一直以来都交给佩佩处理,他们原本以为细妹能够帮点忙,没想到细妹一飞出去就没了影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都难,相比之下,掉脑袋倒还是小事。 江明月饥肠辘辘,起身走到厨房,却发现满满一大碗饭菜都热在锅里,回头冲着佩佩一笑,“你吃了吗?” “当然没有!” 佩佩有些生气,这些天他只管自己忙,把热饭热菜热水浆洗好折好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家等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当起了甩手掌柜,开始的合作精神全都扔了。 也是她惯出来的毛病,是她自己活该,佩佩突然莫名开始气自己,擦着泪转身往外走。 江明月一个箭步跟上她,从身后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那急促的心跳声和强劲有力的双臂让佩佩像是明白了什么,泪水流得更急,江明月慌了手脚,一遍遍说“对不起”。 在日寇的牢房里,在敌人枪口下……在今后的漫长光阴中,他无数次想到这个夜晚。 也不知道是否他饿得太晕,饭菜太香,让他的脆弱,他压抑多年的情感毫无屏障宣泄而出。 这也是他第一次因为女人的泪水心疼。 天气太闷热,两人都太疲累,局势十分紧张,两人还小小吵了一架……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占,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爱情汹汹而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门咚咚响起,江明月和佩佩都从一场幻梦中掉落尘埃,江明月冲出去开门,佩佩躲在厨房窥探。 来的是细妹,她还带了一个大尾巴。 这个人虽然长高了,也更黑了,江明月和佩佩都不陌生,他就是那个不怎么靠谱的小向导谭小虎。 马上就到了跟总台联络的时间,两人来得并不是时候,佩佩当机立断,冲着江明月使个眼色,“老公,你去准备饭菜,我上楼找个东西给细妹,马上下来。” 江明月顺嘴应了下来,“老婆,我办事,你放心啦。” “我放心才有鬼!你敢再放咸了,小心我明天断你伙食费!” “不敢不敢,老婆手下留情!”江明月心情奇好的样子,照着在旁边咧着一张大嘴看笑话的谭小虎一个爆栗,“衰仔,就知道笑,赶紧来帮忙!” 谭小虎也是挺没眼力,朝着细妹一指,“她是女的!做饭这种事情应该找女仔帮忙!” 细妹下巴一扬,小辫子一甩,转身走了,用标准的女仔回应方式对这个初出茅庐的二愣子进行教育。 江明月哈哈大笑,扯着谭小虎的耳朵进了厨房。 细妹搬了一条凳子坐在夜色中,歪着头看着楼上,又看看厨房,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细妹往这里跑了几趟,即便两人确实表现出夫妻关系,她还是从两人略显尴尬和淡漠相处中看出端倪,知道两人并不是单纯来广州找工作过小日子。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同样小小年纪的佩佩成了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神,她相信佩佩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回来,只为混一口饱饭吃。 她很快释然,大家做的事情各不相同,只要目标一样,这就够了。 有谭小虎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放盐,江明月这次终于没有放咸了,家中条件有限,做出三菜一汤已尽了力,谭小虎饿得肚子咕咕叫,看到炒饭满锅,自己还多了一碗鸡蛋面,十分满意,热情如火张罗吃饭。 广州电力尚未完全恢复,晚上9点之后开始灯火管制,江明月点燃灯火,四人坐进饭厅开始吃饭。 谭小虎这些年风餐露宿,没吃过几顿安生饭,不知是不是灯火太温暖,还是江明月和佩佩的笑容太温柔,他一个猛子扎进碗里,几口就空了碗。 佩佩连忙起身又下了一碗面,江明月一个劲给两人添菜,朦胧火光中,细妹一边吃饭,一双大眼睛在每个人脸上看来看去,谭小虎吃了两碗面三碗饭才有点饱,本就是孩子心性,一次次和她四目相对,及时送上大大的鬼脸,又次次不落空得到一粒卫生丸子。 “小虎,你姐姐呢?”佩佩看得好笑,只是时间紧迫,不得不打断两人的斗法。 谭小虎还是那个不靠谱的小孩子,长长“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很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低声道:“七姐觉得我太没用了,把我交给谷大队长调教。” 细妹又甩了他一个大卫生丸子,低声道:“佩佩,他是跟谷大队长来的。” 佩佩脸色微微发白,“他人呢?” 细妹看向谭小虎,谭小虎茫然摇头,“他说我嘴上没毛,靠不住,让细妹管我。” “细妹比你还小,怎么管你。”佩佩无奈地笑,“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们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们。” 谭小虎挺了挺胸膛,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不合年纪的成熟和肃然,“我们要来干大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家都变了脸色。 这个声音非同寻常,不是一副穷酸打扮没个好鞋好衣好穿戴的伪军,是真真正正日本鬼子穿的皮靴! 江明月仍然一脸笑容,“老婆,我去应付一下,你们先吃。” 捶门声和骂声同时响起,江明月起身就走,打开门毕恭毕敬道:“这是要抓什么人,这么大的阵仗?” 保甲长带的路,后面跟的果然是日本士兵,且是凶神恶煞一般的日本宪兵。 领头的小队长逼近江明月,冷冷道:“广东宪兵司令部来了一份紧急命令: 查有游击队骨干分子谷某人经水路潜入广州行动,现命令立即戒严,采取行动,务必捉拿归纳。” “江校长,你要是看到这个姓谷的,赶紧向我们报告,皇军大大的有奖!” 保甲长一边冲着江明月严厉发号施令,一边冲着日本宪兵小队长点头哈腰,“这位是前面小学的校长,大大的良民。” 小队长一挥手,大队士兵冲到邻居家搜查,剩下两个士兵进去看了一圈,饭桌上还有不少剩菜,两个人的日子盘碟不少摆,可见是比较富足的人家。 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一行人朝着另一条街跑去,江明月关门上闩,抬头一看,谭小虎和细妹都从屋顶爬下来。 佩佩把两人接住,气急败坏道:“刚进城,你们怎么就泄露行踪了!” 细妹接应过这么多人,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失误,认定是谭小虎不靠谱暴露了,气得悄悄踢了谭小虎一脚。 谭小虎委屈极了,嘟哝道:“佩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肯定也不是我暴露行踪,我跟谷大队长分开走的。” 江明月笑了,“佩佩是你叫的,叫师母。” 这一打岔,大家都愣住了。 细妹是本来不怎么爱说话,佩佩还是第一次看他讲笑话,而谭小虎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茬。 江明月看着面前三个同样的表情,叹了口气,笑道:“我讲笑话这么难懂吗?” 谭小虎干笑两声,算是捧了场。 佩佩轻笑,“行了,小虎,以后你叫他老师,先跟他去学校做工,我们想办法帮你拿良民证。” 谭小虎这才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良民证递到佩佩面前,“看,我有,我要干大事,所以我们……” 细妹一脚踢在谭小虎屁股上,让谭小虎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谭小虎口中的大事,佩佩早知端倪,江明月既已帮不上忙,她只能自己去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谭小虎自顾自跑去南石头摸底,佩佩和细妹又来到太平路上的额西药房。 陈老板还守在店内,正用一口好听的北方话送走两个日本女人,见到焕然一新的佩佩和细妹,颇有几分惊喜,连忙把两人让进来。 陈老板喝的是从北方带来的菊花茶,满室清香扑鼻,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佩佩打定主意今天把事情办好,态度优雅,举止从容,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美丽。 陈老板天天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乐得跟这西关姐妹花聊聊天排遣寂寞之情,加上细妹非常勤快懂事,看到临街店面有些灰土,闷头提了一桶水来擦得干干净净。 细妹表面上是在帮忙,实则是帮佩佩盯着门口的动静,陈老板和佩佩相谈甚欢,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陈老板看了看表,笑道:“你要是想买禁药,不如先陪我吃个西餐。” 佩佩脸色波澜不惊,“陈先生真是太聪明了,你怎么看出我想买禁药?” “因为中国人看到这日本招牌,没几个愿意在这里待,更何况你还待了这么久,可见你要的禁药不止一点点。” “你有多少?” “我请你们吃完牛排我再告诉你。”陈先生狡黠一笑。 他完全有时间去告密抓人,抓到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佩佩在心中反复掂量,笑眯眯看向细妹,“细妹,回去跟你姐夫说一声,我要跟陈先生去吃牛排,不回家吃饭了。” 细妹并不懂掩饰,瞪圆眼睛看着佩佩,一言不发,也不走。 陈先生笑起来,“夫人,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请你们姐妹一起去吃,你怎么可以把你妹妹打发走呢。” 话音未落,细妹像是一头得到攻击命令的小狮子,气呼呼冲上来,强硬地挽住佩佩的臂弯。 佩佩知道被他拿住自己命门,反而不着急了,两人优哉游哉吃着牛排,从东北聊到华北,从上海聊到桂林…… 佩佩必须证明自己势在必得,才能取得这场胜利。 吃完牛排,陈先生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举杯一笑,“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是不是我有多少,你要多少?” 佩佩在心中默默算了笔账,咬牙点了点头。 陈先生摇头,“不,你们根本就没有钱。” 细妹一直紧盯着两人的脸,突然抓住陈先生的酒杯,“有钱!” “那你去把单结了,这里我也是股东,这一顿盛惠五百元。” 佩佩大惊失色,看向细妹,细妹也傻眼了,冲着她直摇头。 江明月确实薪水不错,电台也有一笔费用,可那点钱买情报买电池都不够。”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你们啊,胆子大本钱小,还是回家好好做饭洗衣服吧。” 陈先生笑了笑,顺手放了酒杯,忽而脸色严肃地凑到佩佩面前,“到此为止吧,我的店是日文招牌,你们上次买药肿着脸,这次登门打扫卫生,再多一趟就要被盯上了。” 说完,他打着响指走向吧台,屁股还在微微地扭,脚步雀跃,像是在跳舞。 细妹把酒杯放下来,垂着头不说话。 佩佩拍了拍她肩膀,“我再去想办法。” 陈先生买完单回来,彬彬有礼把两人送出餐厅,转身拿起一个萨克斯吹起一首婉转感伤的曲子。 佩佩和细妹在街边站着听了一会,手挽手走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陈先生目送两人的背影远走,目光复杂而迷茫。 天气实在太热,荣祖戴了凉帽,还是满头的汗水,两条手帕一转眼都湿透了。 走到约好的惠爱东路市场,荣祖一个个摊看过来,走到一家白米摊时,胡骏叔将草帽抬了抬,冲着他殷勤一笑,“老板,您要不要买点白米?” 胡骏叔来到广州多日,将两个子侄派去看铺子,一直在这里摆摊卖米。 荣祖愣住了,蹲下来抓了一把米看了看,低声道:“你这米怎么卖!” 买完米就是买柴,接上头之后半小时,荣祖准时出现在同福柴店门口。 经过一番心理挣扎,荣祖走进同福柴店,不知道是因为密不透风还是别的原因,荣祖汗如雨下,手帕一下子就湿透了。 见到胡骏叔,荣祖似乎闻到他身上和自己身上酸臭汗水味道,不停地皱眉头。 胡骏叔还是一身绸布衫,背着手气定神闲站在柴堆后等他。 荣祖一双眼睛四处看,不停擦着汗水,低声道:“我说骏叔,你在乡下好好的不待,来广州干嘛!” 大概是生怕胡骏叔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等他开口,荣祖连忙赔笑道:“你想要钱我有的是,你还是回去安享晚年吧,以后我来孝敬你。” 自始至终,胡骏叔像是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目光温柔。 荣祖叹了口气,“真的,别遭这份罪了,广州太热了。” 胡骏叔笑了笑,“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我们胡家留在西城的还有20多口人,全部都是你的枪。” “我要这么枪干嘛!”荣祖急了,“等我报完仇,自然会告诉你们,你们好好呆在乡下等我消息不行吗!” “荣祖,你已经到广州站稳脚跟,有什么计划吗?” “我能有什么计划,我的计划是找到那个混蛋把他干掉,然后活着从广州逃回去。” 他强调了活着两个字,是因为他真的很怕死。 他怕死,更怕胡骏叔他们口口声声要当他的枪,反过来把自己当枪使。 胡骏叔摇摇头,“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荣祖愣住了,将臭烘烘的手帕满脸嫌恶砸在他身上,转身就走。 胡骏叔说中了他深藏心底已久的秘密,是的,他每天看报纸归纳总结,并且利用三水商行跟大本营的日本军官接触的机会,详细分析所有相关人等的情况,终于找到他了。 他叫做谷池太郎,过去是以商人和顾问的身份潜伏在广州,给自己取了一个陈谷池的中国名字,一干就是10多年。攻陷广州的过程中,他功劳显赫却悄然隐退,过了一阵销声匿迹的生活,直到被任命为广州特务机关的机关长才露出真面目。 就是因为对广州了如指掌,他手下有好几个情报小组密探队,把广州的抗日反抗力量消灭得干干净净,目前他在集中力量对付广州近郊最难缠最有名声的谷大队长,他就是从这条线索入手,把这个死敌从茫茫人海找出来。 他真的找到这个仇人,却因为恐惧,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连枕边人黎丽娜都骗了过去。 胡骏叔没有追出来。 黎丽娜从柴店里面走出来,目光清亮,笑容灿烂,一步步走向胡骏叔。 胡骏叔闻声回头,两人相视而笑。 黎丽娜轻声道:“我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按照原计划进行。” 胡骏叔点头,“黎小姐,谢谢你帮我们。” 黎丽娜摇头,“不,我是胡家媳妇,我是为我自己家做事。” 太平路的爱盛诊所如常开张,不过最近开半天歇半天,生意相当惨淡。 爱盛诊所的招牌下,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娃娃脸青年,青年像是病得不轻,捂着肚子弯着腰坐在地上,让路人纷纷望之绕行。 许盛赞用饭盒装了一碗酱油拌饭,小心翼翼抱着走来。 江泠能自己贴路费去医院帮忙做手术,作为当家的许盛赞可不行,诊所开一天要一天的租金本钱,他还得把两人的口粮赚出来。 比如说他今天特别特别想赚钱,因为现在米价疯长,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爱盛诊所看来只有一个病人,许盛赞看那穷鬼模样,恨不得掉头就走——天可怜见,他开诊所不是开粥铺,经不起这样天天施舍,他们也得吃饭活命。 许盛赞脚步比脑子还要快,刚刚停下来,青年就抬起头,仰着脸冲着他手里的饭盒露出得意的笑脸。 “到了广州这个好地界,谁都想赚钱,除了砍头的生意,什么生意都有人抢着做,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做点生意,非得去抢着送人头。” 任凭许盛赞怎么啰嗦,江泮呼噜呼噜扒饭,头都没抬。 这可是最后一口粮食,明天只能喝干菜汤了,许盛赞不知道心疼这碗饭还是心疼这个不争气的小舅子,在他身边搓着手转来转去。 江泮吃完最后一口终于抬起头,“姐夫,我姐呢?” 许盛赞板着脸,“有个手术非得要她做。” 江泮眼睛突然亮起来,“我姐医院有阿特平吗?” “阿特平是日军军用药,我上哪去找!”许盛赞气急败坏指着江泮,“你不要命了!“ 江泮擦了擦油嘴,笑着站起来,“就是要命才来买药。” “买不到!”许盛赞急得团团转,探头看了一眼,极力压低声音,“问都没法问,被鬼子知道要枪毙的!” 江泮正色道:“就算枪毙也得试试,我们的队伍在山里钻来钻去,得疟疾病的越来越多,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江泠闻讯赶回,抓着弟弟的肩膀左看右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臭小子就是谷大队长,日伪军正在满街搜捕的游击队神人。 抓他的告示早已贴满全城,江泠看他这一身旧黑绸布衫,显得人更黑了,自己的脑袋也更痛了。 江泠对付弟弟自有一套,喝令他不要动,用最快的速度扒下许盛赞的长衫给他换上,看他这黑脸包公的模样又不像什么斯文人,只好让许盛赞去买个粉扑,在他脸上用力涂抹。 江泮笑嘻嘻看着她,“姐,这么大的太阳,一出汗全没了。” 江泠目不转睛盯着他脖子上身上的大小伤痕,和许盛赞交换一个眼色,顿时眼里一片雾气,忍着泪水继续补妆,“那你别去太阳底下走!” 许盛赞加入了扑粉的行列,抓着他的脑袋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头都转晕了,只得坐下来喘气,一边给自己倒水。 江泮抢先一步,一瞬间将茶水倒好,双手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 这个黑瘦子的神情有从未有过的认真,因为还是一张娃娃脸,又带了几分天真可爱。 许盛赞接过茶,在心中叹了又叹,像是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江泠一巴掌拍在弟弟头顶,“你自己看看,全身上下除了牙没一块白色!” 江泮哈哈大笑,“哪能,屁股白着呢!” 许盛赞噗嗤一笑,茶水喷了满地。江泠气急败坏,干脆抓着他脑门当鼓敲。 “我还要去见江明月。”江泮仍然笑着,声音却冷下来。 江泠低声道:“他是你大哥。” “我知道。”江泮眼睛亮晶晶的,“我早就知道了。” 江泠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手下瞬间温柔。 第二十四章 血染珠江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江明月万万没想到,佩佩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钱。 这是两人生活近半年以来的第一次,可见家中已经到了极度困难的地步。 “今天有个老师家里揭不开锅了……”江明月伸手进口袋掏来掏去,掏那根本不存在的钱。 “那你知不知道自家也揭不开锅了!”佩佩气急败坏打开他的手,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各有各的愁楚,愁容满面。 撇开钱的问题,两人现在要面对的最大难关,是谭小虎和江泮针对南石头的日军据点将要展开的行动,谭小虎踩点回来,有没有信心两人没看出来,胃口倒是比昨天还要好,把家里的一点存粮吃得干干净净。 日军搜刮粮食供给军队,广州百姓吃的是配给粮,每人每天只有二两米,江明月和佩佩两人每天煮粥配咸菜想尽办法省的口粮,两天之内就被谭小虎这个饕餮吃得干干净净,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看谭小虎始终闷头吃不吭气,江明月忍不住了,“你们什么时候行动?” 谭小虎摇摇头,“我也在等消息。” 江明月哭笑不得,广州到处都是岗哨,他们未免太儿戏了! 谭小虎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嘿嘿笑道:“有我们谷大队长在,你们就放心吧。他瞧不上我,没说让我去,不,应该是没把我当主力,就交代我来吃穷你们家。” 他还真好意思!佩佩和江明月目瞪口呆,江明月气得拍桌子走了。 谭小虎冲他的背影做个鬼脸,低声道:“佩佩,谷大队长跟你们没仇吧,怎么就一定要我来吃穷你们家呢。” 佩佩一筷子敲在他额头,“快吃!不怕你吃穷!你给我吃饱!” 谭小虎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佩佩很快跟总台联络,请求资金上的支援,跟以往一样,总台答应是答应了,具体多久能到账还得靠天,还给她回了四个字,“克服困难。” 佩佩和江明月都哭笑不得,从后方出发来到广州,不知道多少关卡要过,多少路费要给,一路上经费用尽,等好不容易到了广州驻扎,幸而雷小环派人按月从乡下送东西来,江明月的薪水还算可以,两人省吃俭用,生活才得以维持,佩佩汇报过数次,得到的补充不过两次,而且每次都是一点点,在物价飞涨的时候买一袋米都不够。 他们和这么多冒险潜伏进来的青年连命都不可以计较,而上头竟然还在计较这一点点经费,生怕多给了一块两块,这世道多么荒谬可笑。 “老公,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剩下这房子,我想来想去,实在不行就把这房子卖了,我们去学校住,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去学校旁边租个屋子应急。” 江明月惊诧不已,连连摆手,“这可不行,要到了我手里卖了,我岳母肯定会把我杀了。” 不等佩佩开口,他又笑道:“再说了,你自己看看,广州现在剩几个人,到处都是空屋子,能买得起房子的有几个,就算卖了,也卖不了几个钱。” 江明月这些天忙于备课和管理学校事务,因为粮食一日三涨,学校和老师全都入不敷出,不仅遇到了财政困难,很多老师都是全家吃一份薪水,这下连温饱都难以保障。 在如今的广州生活,除了鬼子和汉奸,没有一人不难。 “要是学校那边能做点小买卖就好了,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佩佩愁眉苦脸往外走,江明月迟疑跟上来,去院中看看星空,顺便歇凉透透气。 果然,看到漫天星星,江明月脑子里灵光一闪,低声道:“你说得对,我明天去想想办法。” 佩佩点点头,向他复盘近日的行动,“阿特平的货源找到了,我和细妹两个中国人常进日本招牌的药店,容易引起怀疑,还需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去交涉。” 江明月点点头,“我们有人。” 你们有人,为什么我不知道? 佩佩把疑问藏在心里,满心疲惫地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我们明天没粮了。” 江明月苦笑连连,突然想给辛苦的人一点安慰和支撑,他也这样做了。 谭小虎打着呵欠走出房间尿尿,看到院中相拥的一双人影,悄没声息地退了回去,背靠在墙上拍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忽而苦着脸抱着头蹲下来,在心中哀唤, “师傅,你真的没机会了!” 他不仅是来吃穷江明月和佩佩,还是替江泮做探子的。 江泮始终觉得他们是做做样子,根本不信他们成亲了! 此时此刻,柴店,面前除了胡骏叔和两个胡家子侄,还有十多个少年,二十多个游击队员。 江泮如同变了一个人,拿着一根树枝指着墙上的手绘地图,“你们看好,记住自己负责的位置。” 随着江泮手里的树枝指过去,一只只手举起来,很快成了林。 除了胡骏叔,其他都是年轻得惊人的面孔,黑瘦得可怜,眼睛又明亮得可怕。 “阿超,阿华,你们负责新华戏院对面惠通酒楼的清理工作,明天暂时不要将酒楼前的柴车、茶车、家禽车的卸货,其他人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是!”两人迅速应答。 “骏叔,这大园酒家是日本高级军官的聚会地点,周围的防备会更加严密,我们尽量做多重准备。” 胡骏叔手久久高举,目光炯炯,“我年老体衰,遇到了日本鬼子肯定跑不了,由我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由年轻人去行动,谷队长看如何?” 胡骏叔跟随胡介休学习讲课多年,也学到了胡介休一人掌控全场的本事,声音无比平静,每个字带着优美的粤语余韵,美得像是在唱曲子。 江泮树枝定在十三行附近,尾指头微微颤抖。 所有的人目光如同钉在地图上,无人开口。 “我反对!” 荣祖嘶哑的声音打破这片沉寂。 江泮下巴微扬,似笑非笑看着门口,荣祖披着一身月光走来,长得跟记忆中的那个二世祖有些不一样,让人根本认不出来。 荣祖像是从水里捞上来,满脸的汗珠闪着光,明明还是这张脸,跟以往的痞里痞气相比,表情显得有点狰狞。 荣祖急匆匆走到江泮面前,夺了他的树枝折成两截,在地上泄愤一般踩了踩。 “你们自己出去看看!全是人!全是密探!全是鬼子!” 荣祖已经语无伦次,朝着众人一指,“你们这才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我说你们几个,你们有16吗!” 被他指到的两个孩子默默摇头。 胡骏叔起身一笑,“这两个孩子跟着谷大队长打了两年仗,已经抓了10多个鬼子。” 两个少年微微挺起胸膛,露出骄傲的笑容。 荣祖困兽一般踱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马上就是九一八事变10周年,不能让他们这么痛快……可是你们不能这么冒失,要从长计议,知道吗!你们回去等我的消息,这件事交给我,我有办法……” 荣祖说话间,江泮不耐烦了,到角落里捡了一根细柴,继续走到大家面前,指着地图,“大家听好,目标:第一,新华戏院,第二,大德戏院,第三,大新公司,第四,大园酒家,第五,赤玉食堂。” 众人一个个冲上来,将江泮围在中间,荣祖一点点被挤出去,很快就站在人群最外,形只影单。 江泮的声音从人群中悠悠传来,“目标先是这5个,这5个目标交给古月组负责,其他的目标任务更加艰巨,是要真刀真枪跟鬼子拼命的,由我带敢死队负责。” 荣祖又急又气,站在外面跺脚蹦跳,“还要打仗,你们才几个人,怎么在城里打仗!” 胡骏叔从人群中走出来,虽说也是满头汗水,照样气质翩翩,还带着满脸云淡风轻的笑容,“大家都知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作为一个不自量力的小螳螂,不试试看,总是有些不甘心。” 荣祖愣住了,用手卷成喇叭冲着人群叫道:“喂,你们听好,屠了西城和万木堂,还有到处抓游击队的谷池你们知道吗?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江泮拨开人群,气势汹汹走出来,怒目圆睁,“他在哪?” 荣祖指着地图,“他有三个可能出现的地点,第一,新华戏院,他们经常在那开会。第二,大德戏院,第三,大园酒家。” 众人窃窃私语,江泮冲着他点点头,“正好跟我们的目标重合,大家憋了这么多天,好好干!” 众人齐声:“是!谷大队长!” 荣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回事,指着江泮目瞪口呆。 胡骏叔把荣祖的手指头拽下来,笑道:“大少爷,你是不是很久没回家了?” “我刚从三水回来。”最瞧不起的“仇人”也有这等成就,荣祖整个人成了霜打的茄子。 “你去买两张船票,等我办完这件事,我们一起回家。” 荣祖确实买了两张船票,胡骏叔却没有跟他一起走。 第二天一早,谭小虎拎着菜篮子钻出家门,冲着佩佩回头一笑,“我去买黑市买点米,算补偿给你们。” 佩佩和江明月面面相觑,两人身上一个子都没有,佩佩还想着一会去细妹那想想办法,或者摘点番薯叶应付两天。 两人都想得太美了,谭小虎早就有任务,拎着菜篮子直奔新华戏院,在路上随手跟人交换了一个满满当当的菜篮子,把这个菜篮子拎到新华戏院对面的酒楼门口,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在守卫森严的鬼子眼皮地下,顶着菜篮子瞪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将菜篮子送进了日军俱乐部厨房后门。 一个伙夫模样的青年将菜篮子装上柴车,把柴车推进厨房。 谭小虎拎着菜篮子返回原路,在刚刚跟人交换菜篮子的地方又转手接到一个装了小袋子米面的菜篮子,咧着嘴无声地笑,将菜篮子提到佩佩面前,擦了一把汗,转身又跑了。 第二天下午,新华戏院的定时炸弹第一个爆炸,全市立即戒严。 胡骏叔提着一个装着炸弹的藤箱,正要乘黄包车去十三行炸大园酒家,不料在四牌楼被日伪军警堵住,团团包围。 胡骏叔丝毫没有惊慌,下车之后,趁着众人要来搜查藤箱,一瞬间拉响炸弹,当场和几个日伪军警同归于尽,而他本人也尸骨无存。 他再也不用回家了。 同一天,广州四处传来惊人的消息,南石头的日寇据点遭到谷大队长领导的游击队奇袭,救出了不少被抓的中国人,还杀了十多个日伪军。 谷池当时就在大园酒家和姘头金井芳子胡混,两人靠着这些杀人放火的小动作起家,对付这一套也颇有经验。两人召来手下,设下禁区,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园酒家,大园酒家的人也不准出去,全部进行搜查。 胡骏叔的牺牲确实引开了敌人的注意力,只是配合他行动的两个少年没能靠近大园酒家半步,在敌人的步步紧逼之下不得不撤回柴店。 赫赫有名的游击队谷大队长不仅带着敢死队在南石头大获全胜,拿了日伪军的人头,还发了大批传单,让汉奸走狗记住自己是中国人,以后小心行事,否则不管在哪都能取到他们的命。 9月17日的行动沉重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让广州百姓欢欣鼓舞,大家奔走相告,更多不甘受辱的青年逃离家园,出去投奔游击队。 在黑暗中给予大家光明,这才是此次行动最大的意义。 当天夜里,整个广州像是在火山上,日寇的皮靴敲打着街道,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催命的鼓。 从第一声炸弹响起,佩佩就已准备好干粮金疮药等物,既是等待一早消失的谭小虎,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做准备。 街坊邻居们也都非常关心游击队的行动,用自己的办法传递消息,坏消息和好消息纷至沓来,让守在大门口的佩佩无所适从。 煎熬了半天之后,惊涛骇浪终于在夜间来临。 从阁楼往下看,追捕游击队的一张张脸年轻得惊人,又有惊人的恐怖,都是一样为了考试绞尽脑汁的愚钝青年,为什么他们会在异国土地上大开杀戒。 佩佩不想知道。 他们举起屠刀的那一刻,此仇不死不休。 皮靴声渐渐远去,街头出现熟悉的白话交谈和焦急呼唤孩子的声音,危险倏忽来去,只留下那一声声催命的鼓响在每个夜晚的噩梦汇总。 江明月出去转了转,发现一切风平浪静,回来进屋泡了一壶茶,一边品茗一边笑道:“说不定,下一个抓的就是我。” “把菜择了,明天早上煲粥喝。”佩佩冲他翻了个白眼,目光下意识扫向藏发报机的楼上。 江明月冲了最好喝的一泡茶放在她身边,一边捋袖子一边正色道:“如果抓到我,你就说自己是个家庭妇女,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想办法救我。” “那可不一定,”佩佩笑眯眯看着他,“如果抓的是我呢?” “那你就说是我让你做的,抓到我,他们功劳比较大。” “你要走了,这里的工作怎么办。” 江明月笑着摇摇头,“我的身份复杂,而且比你重要,没有我就没有你。” 事情交代完了,江明月埋头择菜,虽然动作还是笨拙,比起以前还是要从身到心畅快许多。 “总而言之,遇到什么问题,我去,你留。” 听到江明月做出的总结,佩佩拆了一个纸包,挑出一直舍不得吃的糕点放到碟子里,准备一会给他垫肚子,微微点了一下头。 江明月今天心情意外地好,话也多起来,轻笑道:“听消息说,我们一共回来了16个人,7个台,到今天为止,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一个赤子……” “所以,不管面对的是谁,你无关紧要的表情和动作太多了,千万要改。” 佩佩心头咯噔一声,狠狠咬了一下唇,又猛地醒悟若有异常,到这个动作必然通不过任何人的考验,改咬为抿,嘴角用力勾起,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 江明月目不转睛看着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尽收眼底心上,笑容终于收敛,轻声道:“你不问,很好,你的表现,也很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江明月又笑起来,“我们只剩下赤子这杆枪,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放下。” 佩佩正在端碗过来,手一滑,碗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声音回荡在小屋,两人相对沉默,佩佩拖了一条小板凳坐到他面前,把他择菜成果检阅一番,从他丢弃的番薯叶中又翻找一遍,果然收获颇丰。 “忘了。” 江明月的脸微微发烫,用两个字做了个解释,埋头继续择菜。 佩佩低着头胡思乱想,丝毫没有注意到江明月渐渐凑过来,目光渐渐深邃,呼吸也急促起来。 佩佩察觉不妥,愕然抬头,正和江明月滚烫的唇相遇,触电一般就要弹开。 江明月用力拥她入怀,深深吻了下去。 “携带炸弹的胡骏叔当场被炸死。” “那其他人呢?” “全部顺利脱逃,现在已经全部离开广州。” “那就好。” “他们目前把这件事栽到江泮和他的游击队身上,当然,在他们看来,也只有谷大队长有这样的本事。” 荣祖坐在门口来来回回看着两张船票,跟黎丽娜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眸中深沉,不见悲喜。 这一次,反倒是黎丽娜流泪不止,对着星空吐出袅袅烟圈。 荣祖点起一根火柴,把船票点燃烧成灰烬,快烧完的时候才朝着盆中一扔。 “我找到人了,就在大园酒家,他还有一个姘头,叫做金井芳子,两个人都在广州潜伏多年,都是中国通。” 黎丽娜擦了擦泪,冲着他点点头,“金井芳子我也盯了好久,我们各个击破。” 荣祖拍拍身上的灰土站起来,笑容惨淡,“丽娜,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黎丽娜下巴微扬,带着几分淘气的笑意,“你猜猜看。” 荣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弓,“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再猜。”黎丽娜还是一脸俏皮。 荣祖一步逼到她面前,脸色沉下来,“你一个纸团打出去,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送命!” “我不打这些纸团,你家里人就不会送命吗?”黎丽娜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要是敢拖我后腿,信不信下一个送命的会是你!” 荣祖高高举起巴掌,黎丽娜目光一冷,荣祖痛苦地闭上眼睛,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黎丽娜打开门,走入无边寂寞与夜色中。 陈校长也住在广州,并不是不知道学校的困难,学校一直以来都是华侨主要捐资维护,沦陷以来,日寇控制广东邮政,设置重重阻隔,利用各种手段截留掠夺侨汇,广大爱国华侨为了防止侨汇落入敌手,大量减少了广东省的汇款,学校也因而受到严重影响。 陈校长去了一趟香港,想方设法募到一笔款子,带着钱立刻赶到二小交给江明月,以解学校燃眉之急。 两人关上门来谈及日伪在广州遭受的打击,心情大好,江明月告知因为学校人数不停增加而忙得分身乏术,向他提出另请一位校长助理,陈校长毫不迟疑同意了,并且给了助理一份不错的薪资,让他请一个能力不错的人,不论男女。 当然,如果是让佩佩来当这个助理,陈校长表示也是欢迎之至。 江明月婉拒这个提议,刚刚将他送出学校,女老师王静把他拦在门房,低声道:“江校长,我妈妈想请您吃饭,感谢您这样帮忙。” 江明月知道有人约见,会意点头。 很快,在王妈妈的估衣铺,江明月刚刚坐定,石三海匆匆而来,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糟糕的消息。 三水溪头村的游击队疟疾发病太严重,战斗力大打折扣,平时跟黎天民不怎么对付,队长万天猛被黎天民排挤,不得不让副队长带着众人避入山村,自己单枪匹马乔装改扮来到广州,准备想办法买疟疾药带回去。 而石三海自己也遇到大麻烦,他好不容易拉了一个姓黄的伪军团长入股,弄到一笔大生意,押送一批货物去韶关,他们的快捷通商商行以往都是靠着万天猛的关系跑三水这条道,如今黎天民竟然自己建了一个三水商行,广州是女婿,三水是干儿子陈不达,整个广州近郊是干儿子父亲陈太华的密探大队,那是一帮活阎王,只有求老天保佑不要被这帮人盯上,没有人敢从他们口中抢食。 他现在连根手指头都伸不进去,押送的货物刚出广州就被卡在三水溪头村码头,他们还指望靠着这批货物的运费给同志们当交通费和生活费,最主要的是买阿特平。 江明月其实就是想从这条渠道弄到钱买阿特平,现在这条路被堵死,不到位不得已,他不愿招惹黎天民这条线,只是现在看起来不招惹是不行了。 “如何找到万天猛呢?” 话一出口,江明月就有些后悔,大家都是单线联系,一切通过石三海来联系即可,找到他未必是好事。 石三海直叹气,“我跟你说,这人是个北方大汉,以前读过黄埔军校,本事没得说,就是好交朋友,爱泡茶楼,想要让他隐蔽行事只怕没门!” 那就更不能搭线,暴露自己身份了,江明月今天一而再受打击,在心中直叹气,恹恹而归。 满面愁容回到家,天又晚了,江明月还在担心又得吃佩佩的排头,没想到刚刚叫一声老婆,佩佩迅速迎出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江明月连忙笑脸相迎,佩佩一把拉住他,“有客人来了,找你!” 话音未落,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屋内走出来,西装革履,派头十足。 江明月愣住了,“请问您是?” “鄙人邢桂生。” 佩佩歪着头冲着江明月神秘地笑。 “如果没有猜错,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江明月大喜过望,紧紧和他握手,“你可算到了!” 佩佩一把拉住他,“别激动别激动,叫舅舅!” 邢桂生笑着敲在她头顶,“还像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 这位就是党组织派来支援江明月的帮手,叫做袁行云,是万木堂很受欢迎的学生,因为他是大伯的未婚妻袁茵的哥哥。 袁家本来开铺子开得好好的,不该让黎天民这个地头蛇瞧见美貌过人的袁茵,袁行云和妹妹感情深挚,跟佩佩的大伯也是相知相惜的好友,看着一桩美好姻缘被黎天民毁了,咽不下这口气,出走桂林。 他当中回过一次广州,试图带一家人离开广州,黎丽娜正和佩佩好得像是亲姐妹,不愿意离开漂亮的广州,二袁茵体弱,不适合长途旅行,兰姨反过来想要让他留下来,被他拒绝了。 因为他在桂林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特别是抗日战争爆发后,地下党在桂林如火如荼开展工作,袁行云办报纸搞宣传,成为骨干分子,被军统特务盯上了。 党组织一方面想要保护袁行云,一方面也知道广州这个真空急需补充力量,于是让他来到广州工作。 袁行云本来还想干自己的老本行,只是形势严峻,只能先潜伏下来等待机会。 袁行云改名邢桂生,不敢再跟袁茵和兰姨联络,先来到谭家巷找到一个姓钟的联络人,经他牵线,得知江明月正在找校长助理,正中下怀,这才登门拜访。 第二天,袁行云办好入职手续,正式成为江明月校长的助理。 从校长到老师再到校工,党组织不仅在学校的力量又增强了,这里也成为同志们在广州最安全的工作据点。 江明月亲力亲为,为他安排好住房等一切琐事,忙碌的同时还将学校的相关情况和目前工作情况一一交了底,学校的困难是暂时的,游击队面临的困难才真正迫在眉睫。 袁行云初来乍到,江明月希望他能赶快站稳脚跟,并且为他分担校务,让他有时间去买阿特平,尽快和万天猛接上头,解决石三海目前的头痛问题。 袁行云跟着江明月参观一圈,在库房看到一套刻板,惊喜交集,扑上前小心翼翼擦拭灰土。 “学校以前有宣传部门,这是以前刻印宣传品的地点……”江明月话音未落,当即醒悟过来,拊掌而笑,“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刻印我们的宣传品。” 袁行云点点头,“交给我了,有它在,我们出报纸都没问题!” 两人相视而笑,才觉忙碌一天,饥肠辘辘,而外面天都黑了。 两人走出库房,夜间的校园万念俱寂,月光清朗,两人的心情也一片清澈。 看到胜利曙光,谁的心情不是一片澄澈,愈发奋勇努力。 袁行云和江明月走在操场,虽确定这里没有其他耳朵,还是极力压低声音交谈,或者大多是袁行云在说,江明月在听。 江明月很理解他此时的喋喋不休,他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就是想找一个人讲讲粤语,说说心里话…… 像多年前回到广州就读的他一样。 袁行云是幸运的,他有自己这个好听众,而他当年只有数不清的思念和泪水,他脑海中闪过一张清秀的脸,目光随之温柔,嘴角高高扬起。 他其实也是幸运的,有一个非常好的人生伴侣,能容忍他做错事,欣赏他毫无逻辑的玩笑话。 “自抗战打起来我就躲在后方,自诩为宣传抗战,其实就是贪生怕死,我自己想想都难为情。”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块土地遭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鬼子从河南湖南一路打下来,桂林沦陷是迟早的事情,甚至其他的地方有可能不保。” …… 江明月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佩佩又生了气,引着他走到厨房,扭头就走。 就像以前每一个晚归的夜晚一样,厨房还热着饭菜,不是弥漫在空气中难闻的番薯粥,是白米饭和咸鱼生菜。 那个徘徊不去的想法潮水一般涌来,一瞬间就摧垮了他构筑多年的铁壁铜墙。 他走到佩佩身后,单膝跪下来,用从未用过的温柔声音道:“老婆,你愿意真正嫁给我,跟我过一辈子吗?” 佩佩猛地回头,目光中有些许不敢置信和抑制不住的狂喜。 江明月露出笑容,朝着她伸手,“戒指、鲜花、蛋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以后会补给你,我们先说好,我不是很懂哄女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随时提出来,你不要生我的气。” 佩佩以不可思议的力气把他拉起来,猛地扑入他怀里。 一大清早,佩佩打开门没走多远就看到告示,一颗心砰砰直跳,假作没带钱出来,身上到处翻了翻,转身疾步走进家门,堵在正要出门的江明月面前。 “他被捕了!” “谁?谷大队长?” 佩佩拼命冲着江明月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明月神色严厉起来,“你这个样子,我们活不到明年!” 这哪里是昨晚那个温柔的爱人,简直就是一个凶神恶煞,佩佩一瞬间清醒过来,正色道:“我去打听一下情况。” 江明月一把抓住她,“你这个样子不适合,我去。” 佩佩忽而镇定一笑,“我要是躲了今天,以后怎么躲,老公,你先去学校忙,我去找人,我们晚上会合。” 不等他答应,佩佩径直上楼换了一身旗袍捏了一个坤包走出来,还抹了淡淡的口红,看起来就是一个富家太太。 她也确实是个富家太太,挽着江明月的臂弯走出家门,前方已经聚集了一大堆街坊,两人竭力挺了胸膛,略带笑容走去。 经过告示时,两人唱起双簧,佩佩拉着他要走,嘟哝道:“这么多人,这有什么好看的。” 两人从围观人群后绕过去,江明月远远瞥了一眼,画上人满脸的络腮胡子,描绘十分清晰,旧黑绸衫,手带着青年牌手表,布面胶底鞋…… 江明月哭笑不得,将佩佩暗中抓住,两人停下脚步。 佩佩一脸愣怔,看着他不说话。 江明月装模作样摇头,“这什么大队长是不是北方人,长得怪凶的。” 佩佩定睛一看,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怎么会长,那个娃娃脸也不可能长出这么一脸吓人的胡子! 两人虚惊一场,江明月无声闷笑,拉着她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江明月突然变了脸色,低声交代一声,狂奔而去。 如果石三海说的没错,他们抓到的不是谷大队长,是万天猛! 第二十五章 落子无悔 江明月没有猜错,谷池抓到的就是万天猛。 谷大队长大闹广州,加上一些密探送来的消息,谷池受到日军司令部的严厉批评,立刻组织几大行动组深入广州各地,并且协助宪兵队派出大队人马,开展水陆大调查。 他亲自指定陈太华在南海等地搜捕,黎天民则仍然守在自己的地盘三水,仅仅三天,陈太华就抓了一两百人,而黎天民只抓到几个跟他作对的水匪应付差事,两人的本事高下立现。 陈太华带着马仔采取篦子行动,将南海等地所有年轻男子的人家全部点一次名,人不在则认作是去参加游击队,一旦被抓进密探队,家人就必须拿重金来赎。 密探队抓人众多,在严刑拷打下,游击队也越审越多,牵连进来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上上下下大发其财,把南海富庶之乡搜刮一空,百姓敢怒不敢言。 谷池颇为满意,亲自带人来到密探总队所在的西城查看详情。 谷池随同陈太华的马仔气势汹汹来到胡家,胡骏叔的妻女刚得到噩耗,哭得正惨,要为他准备衣冠冢,没来得及逃跑,谷池二话不说,把两人抓进密探队,严刑拷打,母女二人宁死不屈,谷池一无所获,派陈太华押着伤痕累累的母女来到各家各户认游击队员,在一户人家,母亲重伤不治,胡家女儿怒骂不休,这次的行动以失败告终。 谷池只好把胡家女儿带回广州来审问,不料女儿中途跳船身亡。 陈太华功劳卓著,立刻升了一级,成为南三县密探大队队长兼任情报组组长,其中这“三”,就是三水,黎天民横行多年的日子结束了,也得听他调遣。 金井芳子为了配合抓捕游击队,派出梅花党所有人员潜入酒楼饭馆等人员繁杂之地探听情况,在新华戏院对面的茶楼,特务们发现一个像是游击队的万天猛,秉着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原则,立刻扑上来抓捕,费了牛鼻子劲,在茶楼后面脏兮兮的小巷里逮到人。 万天猛口口声声要见黎司令,而黎司令手底下确实有这号人,这个乌龙闹大了。 抓错人不要紧,谷池很快心生一计,要利用这个假的谷大队长,引出一批真正的游击队。 谷池打错了算盘,且不说真正的游击队都知道谷大队长不是个络腮胡子,就算知道,黎天民早已口口声声放话要人,游击队不可能上他的当。 黎天民才被人在头上拉了一泡屎,继而发现一个他早就想扔了的小卒子莫名其妙跑广州吃香的喝辣的,被人冤枉捉了,要是平时,他也就正好把万天猛这个莽汉当破衣服扔了,这次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再者万天猛手下好歹也有个几百条枪,哗变的话他三水第二的位置也保不住。 黎天民觉得自己要去的话实在没面子,只得派干儿子陈不达上广州把人领回来。 江明月利用伪军的关系打听到具体情况,放下半个心来,忽而灵机一动,借着孩子在学校打闹叫来石三海。 石三海早就看到了告示,也正在为万天猛担着心,两人迅速制定出计划,由石三海商行的另外一个股东,也就是姓黄的伪军团长出面和万天猛拉上关系,看能不能用货物来换阿特平,再混入快捷通商商行的货物中送出去。 江明月这头还没捋清楚,回到家,佩佩满脸沮丧告诉他,电台的电池用光了。 江明月一拍脑袋,这才想到这个重要的问题,别说电源,就连电池也是日军的严控货品,就算再有钱,一次也只能买一个。 江明月动手能力倒是很强,拆装检查一番,拿出笔来算给佩佩看,如果要做替代电池,加上预估出来的损失替换,至少要买100个。 回到广州后,就算遇到日伪军的搜捕也能淡然度过,如今却被这100个电池难倒了。 大概是番薯叶粥喝得人头晕目眩,想起这没完没了的愁苦生活,佩佩突然有些崩溃,抱着脑袋一下下撞墙。 江明月无可奈何,将她抱在怀中轻柔地哄,“我明天把任务分派出去,你就别愁了,去西郊买点番薯叶吧,我还挺喜欢吃的。” 佩佩终于平静下来,“我们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有办法。” 要买东西,佩佩第一个找到了细妹在沙面附近的杂货铺。 细妹把那些女孩子救出来之后,黎丽娜吩咐她尽量少去沙面,所以杂货铺的生意越发清淡。 生意淡了,按理说可以经常跑出来,上次谷大队长在广州一番大闹,出门对她来说更显艰难。 胡骏叔带着两个小少年来了又走了,再也没能回家,紧接是一直照顾她的胡骏叔妻女惨死的消息……乡邻陆续被抓捕被害的消息接二连三送到她这里来,再汇总变成一张张字条送出广州各地,送给流落在广州的南海百姓。 他们有打柴的,有卖米的,有在街边流浪的……那是游击队的眼睛,也是她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原因。 然而,她屡受打击,十分痛苦,真的觉得累极了,不想出门,也不再说话。 佩佩是为了电池来的,也是因为几天没见,非常挂念她,看到她的第一眼,佩佩大惊失色,把她从椅子里抱出来,才发现她又瘦了,简直只剩下一把骨头。 佩佩气急败坏把门关了,翻找出一点花生瑶柱熬出一锅粥送到她嘴边,细妹才吃了两口,突然扑到她怀里,哭不出声,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在她肩膀。 再怎么厉害,经验丰富,她也不过是10多岁的孩子,佩佩轻柔安抚,满心怜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粗哑的嗓子在外面呼喊,一边敲击门板要买东西,细妹一下子蹦起来,朝着上面指了指,佩佩连忙爬上去躲起来。 细妹打开一个小门,憋出几个字,“买什么?” 一张大大的笑脸从小门挤进来,正卡在门内动弹不得,细妹破涕为笑,抓起一根筷子捅在他鼻孔。 谭小虎真是个饕餮,走到哪都能吃光一家,又把佩佩好不容易熬出来的粥喝个精光,佩佩又好气又好笑,看细妹也不吭声,也只能由得他去。 谭小虎嘴巴一抹,就要往外走,佩佩急了,一把拉住他,“你就是来吃东西的?” 谭小虎非常坦然点头,“对啊,我太饿了!” 细妹把他往外推,“吃完赶快走!” 谭小虎忽而一笑,“哦,我想起来了,老大要我来买东西!” 佩佩脸色骤变,和细妹交换一个紧张的眼色。 “别担心啦,我们老大要我来买……” 都到了什么时候,谭小虎还卖个关子,佩佩和细妹忍无可忍,两根筷子同时敲在他脑门。 “买画!” 一个声音从阁楼响起,谭小虎脖子一缩,“老大!” 一个穿着黑绸布衫裤,戴着黑帽子的男子从阁楼一个翻腾跳下来,原本他的设想是稳稳落在佩佩面前,其中出了一点点偏差,被佩佩伸手拦了,拎着后领子掼在地上。 这次失败的出场让“谷大队长”气焰和风度都减半,江泮讪笑两声,赶紧来个鲤鱼打挺,试图拯救自己的形象,还是被佩佩这个母老虎一巴掌摁回地上。 “真买画!骗你小狗!”江泮哭丧着脸从袖中抽出一卷用油纸包好的画卷。 细妹和谭小虎也算是看得叹为观止,闪到一旁吃吃直笑。 佩佩毫不客气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画上是一个肥佬和一个瘦子,两人高抬着一箩筐,箩筐里面装满了米。 两人脚下,骸骨累累。 “这就是乱世金鸡啄民肠。”谭小虎生怕老大再吃亏,赶紧凑上来解释,“你看,市桥这李司令跟一个姓陈的奸商勾结,不管百姓死活,抬高粮价,大发国难,市桥每天饿死街头的百姓随处可见。” 细妹突然明白他们要干什么,脸色一瞬间白了。 “世情虽得意,须知二世概沦亡。”佩佩念完下面的字,抬头深深看着江泮,“你们这次要对付他们?” 江泮点点头,正色道:“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你们在家好好呆着,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好。”佩佩将东西按原样装好塞到他衣袖,“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送走两人,细妹总算有了点精神,把佩佩要的电池找出来,店内存货也很少,还得多跑几趟去进货。 佩佩连忙摆手,“这是限购品,你不要冒险,我多跑几个地方就行了。” 细妹把佩佩送出来,刚在关铺睡觉和开铺做生意之间举棋不定,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张讨厌的笑脸出现在面前。 黎丽娜不见了! 枕边人失踪了几天,荣祖每天一个想法,最后才知道急,还不敢惊动岳父和常股长等同事,怕自己好不容易张罗开张的三水商行竹篮打水一场空,小心翼翼四处找人,除了文具店,第一个就找上细妹这里来。 细妹愈发瞧不起他,一声“不知道”就想把他打发走。 荣祖满腹酸楚,当然不能随便被打发了,堵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不肯离开。 一辆轿车呼啸而来,开车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细妹和荣祖都大惊失色,一个是因为看到了开车的金井芳子,一个是因为看到坐车的老鬼子松本。 两人果然是冲着细妹来的! 随着众路人惊恐的叫声,车发出尖利的声响,凶悍地停在杂货铺门口。 荣祖瞪圆眼睛看向细妹,低喝,“跑!” 他甚至不敢多说一个字,细妹比他还快,一转眼就上了阁楼,从阁楼跑了。 老鬼子松本拄着拐杖下车,在金井芳子搀扶下来到荣祖面前。 荣祖有黎司令撑腰,无端端多出几分底气,笑容可掬迎上来,“二位想买点什么?” 松本用拐杖指了指,“胡老板,你家的生意还真多。” 荣祖躬身一笑,“那当然。我家还有文具店,夫人还准备入股开个饮食店,都是好玩啦,也不图赚什么钱。” “你答应我的事情呢?松本突然板着脸看着他。 金井芳子不耐烦了,“把人交出来!” 交人是不可能的,荣祖明知这女人根本不是为了老朋友松本的幸福着想,就是要借刀杀人,假笑都装不下去,最终还是松本给他一个台阶下,让他回到料理店一起吃顿便饭,同时跟张富山聊聊合作的事情。 荣祖过去常常跟陈不达鬼混,也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喝醉让他误了很多事,所以几人一上酒桌,他不敢喝醉,喝两口吐出来,这顿饭吃得相当辛苦。 在觥筹交错之间,他也很快搞清楚松本和张富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水商行本来在三水这个地界畅通无阻,没料想横里冒出来一个陈大队长,这人马仔遍地,拉帮结派,而且手段阴狠毒辣,从来不像黎司令照着江湖规矩来。 这一批货可是鸦片,比黄金还值钱,一旦被陈大队长发现吞了,别说张富山,老鬼子松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荣祖早已耳闻目睹此人的作为,怕极了这个人,不敢拍这个板,装了一晚上的醉鬼。 当他摇摇晃晃走进家门,眼睛一瞬间从混沌变清醒,也不想进到这个黑漆漆的房间,坐在庭院的月光中,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门没有关,两双脚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 他闻到熟悉的烟草气息,徐徐回头,一个是他的爱人,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安全了,鼻子一酸,泪流满面。 陈不达来了,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由他出面接洽日军宪兵队方面,万天猛有靠山,暗中有人照应,非但没吃苦头,还交了不少兄弟。 其中一个兄弟就是姓黄的伪军团长,石三海的合伙人,也是快捷通商商行的老板之一。 明明暗暗,虚虚实实,大家王不见王,皆由陈不达来穿针引线。 在广州,江明月通过石三海排兵布阵,万天猛要钱要药,陈不达和荣祖包括两人身后的老鬼子松本和张富山要抢生意,达成合作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万天猛是黎司令的自家人,万天猛揽下的生意,也算是三水商行的生意之一,当然,利润颇为丰厚,东西也算干净,荣祖和陈不达私心里都见之心喜,很快拍板收购快捷通商商行,再议三水商行的名义,将快捷通商商行的货物交给万天猛亲自押运的队伍送出。 另一方面,佩佩和总台联络,得到总台给出的具体数字,江明月这个数字上翻了个倍,既师出有名,又皆大欢喜。 佩佩派细妹从万天猛手里拿到五十万储备券,再由谭小虎打扮成日本人找到日本药店,跟陈老板狠狠砍了一回价,拿钱换了五个纸皮箱的阿特平。 太平路燕窝店一向生意兴隆,三水商行旗下快捷通商商行的车适时来到太平路装卸燕窝,把五个纸皮箱装车运走了。 来到三水地界,陈不达带着万天猛大摇大摆冲出陈太华设下的关卡,大家都知道这是陈大队长的独子,惹不起还躲得起,因而商行车队一路开过去,畅通无阻。 快捷通商商行的货物顺利送到韶关,赚得盆满钵满,而三水商行的鸦片在水路被土匪劫了,经过一番激烈战斗,万天猛等人取得胜利,只不过鸦片都泡水了,损失惨重。 车平安过了三水,陈不达的任务也就到头了,万天猛多送了一阵子,还带着歼灭的敌人沤烂的鸦片回到广州,老鬼子松本和张富山再有怨言也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赖不到谁身上。 佩佩站在杏仁饼店门口,心里把那几个钱算了几个来回,特别馋这口,可是自己也知道馋嘴的代价是一天的伙食费。 家里刚刚有几个钱,全部被他们拿去买电台的电池,还是跑东跑西,用了各种小电池凑出来的大电池,光为了这个事情,她鞋子就走坏了两双,顶着烈日晒得比细妹还要黑。 日子又是捉襟见肘,佩佩看着杏仁饼店的女人孩子出出进进,拎着杏仁饼,带着满足的笑容,记忆忽而回到遥远的时光长河中,有同样满脸笑容的两个女孩时常在大街上疯跑,吃遍整条街。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凄惨,也不知道这样凄惨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突然觉得满心委屈,赌着气往杏仁饼店门口飞快地迈出三步。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内走出,手里拎着杏仁饼,满满的一盒。 佩佩心中咯噔一声,手里几个毫子掉落在地,慌忙背着身弯腰去捡。 黎丽娜嘴角有不着痕迹的笑容,悄然拆了饼盒,将几个杏仁饼洒落在地上。 黎丽娜很快不见踪影,佩佩跌坐在地,很想捡起来吃,又觉得很想哭。 佩佩忍不住诱惑,朝着最近的一块杏仁饼悄悄伸出手,一个瘦削的身影气呼呼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钻入杏仁饼店。 一群在街上流浪的孩子一拥而上,把地上的杏仁饼抢了个精光。 回到家,细妹将满满一盒杏仁饼放下来,还在生着气,冲着刚刚进门的江明月瞪眼。 江明月冤极了,他刚刚忙得陀螺一般,把所有事情顺利解决,想要回家跟佩佩好好庆祝庆祝,一进门就看人这眼色,他这又招谁了。 反正细妹对他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再者细妹受着宠,他惹不起也躲得起,江明月一个闪身想躲进房间泡茶看书,瞥见桌上有好吃的,眼睛一亮,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即便大家想尽办法,一家三口,加上一个时常来打秋风的谭小虎要吃顿饱饭也难。 江明月手刚朝着杏仁饼伸过去,细妹突然发了疯,身形一闪,一把菜刀剁到面前,江明月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坐在地,指着细妹战战兢兢道:“你别乱来……” 佩佩也不来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你倒是管管她!”江明月急了,“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佩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擦了擦泪走过来,夺了细妹的菜刀放下来,拿出杏仁饼一人分了一个。 细妹辫子一甩,气呼呼走了。 江明月也不敢再吃这要命的杏仁饼了,推开她的手夺路而逃。 佩佩慢慢坐下来,摸了摸肚子,轻轻说了一声,“乖仔。” 江泮一直活动在广州近郊,好消息不时传来,久而久之,佩佩也就习惯了,坚信她心目中那个娃娃脸青年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牛人。 这天天蒙蒙亮,佩佩实在饿得难受,一大早就爬起来准备煮点什么,只是一进厨房就什么胃口都没了,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江明月看书备课太晚,每天都得睡到天亮,佩佩想起细妹的怒火,恨恨地想,下次细妹再动刀子一定不拦了。 咚地一声,门口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佩佩拿了菜刀冲出去,江明月比她还快,一拉开门,一个熟悉的人影倒在地上,满地都是血。 江明月把人背起来就进门了,佩佩四顾无人,一颗心砰砰直跳,迅速拿出拖布,把地面拖得干干净净,她怕这条街上留下味道和痕迹,特意拿了一个菜篮子装上抹布咸鱼,把整条街细细找了一遍。 幸而除了门口,其他地方没有痕迹,佩佩关上门回到房间,江明月已经检查完毕,低声道:“去找他姐姐来,背部中弹。” 佩佩点点头,“藏哪?” 江明月想了想,“你先去找人,我认识一个米店老板,马上叫人送柴和米来,再多送点糠,有人来检查,我们就说家里准备添丁,过得比较困难,得想办法增加开支,跟朋友合股在学校门口开铺子。” 佩佩微微一愣,“你知道?”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别成天跟我生气,”江明月苦笑,“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想到。” 家里现在空得很,确实可以当仓库用,佩佩朝着厨房旁边的储物间一指,“东西放这里,我把窗户挖了,在楼上搭个梯子下来。” 江明月起身把窗户推了出去,后窗外是个窄巷,仅容一个瘦弱的人通过,江泮要躲要跑都没问题。 而佩佩迅速在脸上抹了一层灰土,换上旧旗袍,裹着一件深色的外衣往外走,江明月也换了一身衣服走了。 满街都是疯跑的日伪军,看样子在搜捕什么人,佩佩拖曳着脚步走进爱盛诊所,慢悠悠坐下来。 许盛赞正在前方坐堂诊脉,一抬头,佩佩已经晕倒在地。 许盛赞高喊一声“夫人”,连忙跑上前救人,佩佩手搭在他手腕,狠狠掐了一记,许盛赞立刻醒悟过来,抱上人就冲进屋内。 门一关,江泠把口罩扯下来,扑上前一把抓住佩佩,尚未开口,佩佩已经露出笑容冲着她点头,“他还没事,快跟我去。” 谷大队长的各种消息漫天飞,江泠成天提心吊胆,如今噩梦成真,反而松了口气,颓然坐下来。 两人心照不宣点头,江泠将手术刀医药箱跟许盛赞的针灸包藏在一起,由许盛赞提了先来到佩佩家附近。 许盛赞熏了一身中药味道上了街朝着佩佩家走来,许家祖祖辈辈在南海一带从医,名声在外,加上他铺头在日军活动频繁之地,跟一些日军也治过病,路上还有日伪军客气招呼,没有遇到什么盘查。 很快,江明月送来的米柴糠等物一袋袋卸下来,把储物间和一楼小房间都堆得满满当当,藏几个人都没问题。 江泠搀扶着佩佩回到家,街坊邻居纷纷上前打听家里这么大阵仗,是不是有喜了,佩佩连声感谢,江泠也悄然道恭喜。 原来刚刚许盛赞诊脉发现了她有孕,只是身体很虚弱,让江泠交代江明月注意营养。 江泠拿到药箱,迅速给江泮做了手术取出子弹,守到他呼吸心跳趋于平稳,脱离危险,这才悄然离去。 江明月到家的时候,江泠正要出门,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有些发愣。 江泠经过他身边,摸出一个红包塞到他口袋,忽而一笑,“大哥,恭喜你要做老豆了。” 江明月还没回过神来,江泠已经消失不见。 江明月慢慢转身,将佩佩紧紧抱在怀里,凄然而笑。 这样看起来,有人叫大哥,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江泮这次跑去炸鬼子的军用仓库,被谷池率领特务埋伏,虽然将仓库成功炸毁,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和日军激战中,两个游击队战士牺牲,他自己还中了一枪,在大家拼命掩护之下才能顺利逃脱。 夜色茫茫,他因为失血过多,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在意识模糊中朝着自己最熟悉的方向走去。 谷池费尽心机设了圈套,没想到还是被他跑了,派了许多日本宪兵和便衣特务开展地毯式搜查,搜查的人来到佩佩家中,一顿翻箱倒柜,就连厕所和屋顶都搜了个遍,一个日本宪兵搜到储物间,一刺刀下去漫天都是糠灰,捂着鼻子跑了。 他这边还没搜到人,谭小虎和其他游击队迅速出动,几支队伍连续阻击日本特务,打的都是谷大队长招牌。谷大队长到处都是,城内的戒严也就如同虚设,很快解除。 江泮一天到头在打仗,难得过几天安宁日子,再者每天都跟着佩佩这个大肚婆好吃好喝,伤口很快就好了,人也长胖了。 人们在世上跌跌撞撞行走,总会有一些人想避开,而又不得不和他面对,比如情敌和血浓于水的兄弟。 当这两个身份放在一起,别提有多尴尬,江泮是个热闹性子,没一刻停嘴的,江明月忍了又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退避三舍,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看书。 相安无事把伤养好,到了分别的时候,难免有些不舍,大家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佩佩特意去菜市买回新鲜豆角和排骨,准备给他做一顿最后的晚餐。 江泮坐在小板凳上用柴枝乱七八糟划拉着,闷闷道:“打仗其实很不好玩,躲在各种各样的小村子里很无聊,没吃没喝没东西玩,我就想着怎么弄好吃的,特别是巧克力。” 佩佩想起那珍贵的巧克力,咽了一口唾沫,又馋了。 江泮笑道:“我就知道你想吃,下次打完仗,我一定仔细搜一搜,搜到巧克力糖果这些就留下来,留给你吃……大家都这么难,你吃上一点甜的,心情会好一天几天,苦日子就这样慢慢一天天熬过去了。” “你自己呢?你不是也喜欢?” 江泮笑着摇头,“男人怎么会喜欢,都是闹着玩。”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不打仗,我就认你做……做嫂子算了……” 佩佩笑着洗了一根豆角塞给他,堵住他絮絮叨叨的嘴。 “没人喜欢天天杀人放火抢东西,可这些日本鬼子在日本还好好的,到了中国怎么就变成这样呢。” “所以,要把他们赶出去!”江泮点点头,“你好好养娃娃,我来赶!” 两人在农场的时候,自己种了一片豆角,豆角要收的时候,两人一个摘,一个抱着一个筐跟在后面装,配合得天衣无缝。 偷懒的时候,两人就躲在树荫下,一人摘一根慢慢地啃。 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惜一眨眼就烟消云散。 外面响起一声口哨,那是召唤的信号。江泮慢慢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如同在西园农场瓜棚里做了一个美梦。 “谷队长,保重。” 佩佩声音未落,江泮一个蹦跳向前,用力和她拥抱,在她耳边轻声道:“下一个目标,小北村。” 江明月站在门口蹙眉看着。 江泮知道他看到了,就是故意要让他看到,故意气他,出一出心头这冤枉气。 广州沦陷前,自己打不过他,斗不过他,佩佩心中只有他,现在大家成了战友,自己拿他没办法,总能气气他。 他生气归生气,照样也拿自己没办法。 江泮满脸挑衅的笑容,大摇大摆走到江明月面前,悄悄跟他比了比,颇为幼稚地踮了踮脚,江明月眼明手快,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保重!” 江泮被他拍了下去,自觉又惨败一局,气呼呼走了。 番禺北边有一个村子,广州日伪军在这里设置了据点,这个据点成为扼住所有游击队进入广州的咽喉要地。 吴队长夫妻的死也跟这个据点有关,日伪军占了小北村面积最大,修建最为坚固的两个祠堂。 两个祠堂和村内炮楼形成一个三角,能够把控全村的概貌,加上日伪军散布出去的眼线,形成一个无形大网,不管游击队从哪个方向来,哪怕从水里冒出来,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并且消灭。 吴队长夫妻当天虽说是被人打了埋伏,归根结底,还是这个大网起了作用。 小北村这些地形分布的情报是由吴队长一个手下化装成挑粪工,一个个点踩完送出来的。 所有百姓都对他们恨之入骨,所有队伍都摩拳擦掌,只等谷大队长一声令下,每个人都能豁出命干,江泮就是凭着这种信心,拿到情报的当天就拿出来细致的行动计划。 也是凭着这样的信心,他敢一次次调兵遣将去啃硬骨头,给更多的游击队和百姓信心。 鬼子不是洪水猛兽,中国人只要团结起来,一定是能战胜他们。 小北村一战,我游击队全歼驻敌,一共消灭日兵20余人,伪军七八十人, 俘虏5名日军军官,缴获各种武器物资不计其数。 日军司令大发雷霆,让谷池迅速带兵除掉谷大队长。 谷池这一次采取的策略不是直接去围剿狡猾的谷大队长,而是采取各个击破,剪除谷大队长的羽翼,再来个迎头痛击。 他的计划非常周密,调派出来的队伍也都是精锐,他有信心在回到广州之前全歼这些可恨的游击队。 日军命令下达不过一个小时,江明月就拿到具体的路线和情况,把学校的事情交代给袁行云,匆匆赶回家交给佩佩。 “这是针对谷大队长?” 佩佩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这份情报的来源十分可疑。 江明月并不想跟她多多解释,点头道:“这是我们在伪军里的内线说的。” 佩佩定定看着他,“内线?为什么我不知道?” “现在你不就知道了。”江明月微微皱眉,还是坦然和她对视。 佩佩知道应该早点结束这个话题,可就是觉得委屈,觉得不甘心。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两人感情甜蜜,口口声声同生共死,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她假作云淡风轻笑了笑,“不管是拍档还是夫妻,我都应该早知道,对吗?” 江明月摇头,“你有这个跟我辩论的时间,谷池已经追到江泮了。” 佩佩醒悟过来,放弃跟他理论,转身就上楼了。 她终于等到这天了! 从拿出电台,坐在电台前做好发报准备,佩佩的全身一直克制不住地颤抖。 手指即将碰触键的那一刻,她才从微微颤抖的手指醒悟到自己有些失态, 生怕有所错漏,双手僵着刻意停下来,心脏砰砰乱跳,像是有个小人儿要冲出来哭喊。 从身后伸出强劲有力的臂膀,将她温柔拥入怀中,并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我来。” 江明月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语气无比轻柔,却给她莫名的力量。 佩佩什么都没说,在他的手臂留下一吻,正襟危坐。 江明月微微一笑,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佩佩开始敲击发报,脑中是密电码,胸口是滔天的怒焰。 滴滴,滴滴,滴滴……谷池明天在三水东湾活动。 电波准确传出。 佩佩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坐在电台前无声流泪。 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怔忡失神之间,家人清晰的脸,哭着的,沉默的,怒吼的脸,循环往复,逐一来到眼前。 江泮撑着一把大黑伞站在屋檐下,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屋子里漏了几回。 谭小虎狐疑走过,又拎着一个小酒壶走回,将小酒壶递给他,笑道:“老大,鬼子汉奸是打不完的,别发愁,我陪你喝两口。” 江泮露出笑容,谭小虎听到一阵脚步,一回头,眼前出现15双明亮的眼睛。15张坚毅的脸孔。 江泮露出笑容,“谷池明天在三水东湾活动,我们连夜赶过去,还能吃上一顿东湾烧鸡。” “小虎,吃顿饱饭,让谷池有来无回!” “不吃饭我也叫他有来无回!”谭小虎将酒壶砸到地上。 一片沉默中,大家并没有战前的惊惶,反而愈发兴奋和欣喜。 等了多日,猎物终于再度出现了,这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江泮转身就走,大家早已配合多年,什么话都没说,陆续三人一组跟上他的脚步,有伞的都将伞捆好背在背上,都打扮成乡间农人,穿着斗笠蓑衣,脚上穿着草鞋。 三水形势一天比一天乱,谷池把第一个目标放在这里,就是还想来一次兴师问罪,杀鸡儆猴。 从密报来看,谭家小姐跟游击队有联系,所以谷池把这一次的目标就放在谭家。 谭家同样是人数庞大根基牢固的名门望族,杀一次,起码得消停一年半载,这样他就能腾出手剿灭游击队,同时也能摧毁粤北抗日防线。 从谷池的队伍开出广州开始,消息一站又一站传下来,路过的村子都早早得知消息,望风而逃。 东湾谭家的谭老爷子和胡介休结交多年,家人担心他的身体,一直把万木堂大劫瞒着他,他某日精神恢复,在街头偷偷叫了一辆马车,颇有魏晋遗风,兴致勃勃去访老友。 马车夫还当他老人家是去万木堂祭奠,二话不说,顺手买了香烛纸钱,备上自己这份。 到了万木堂,谭老爷子才算明白家里人各种遮遮掩掩阻碍他探听万木堂情况是什么意思,当场晕厥。 谭老爷子一直养生喝粥打太极拳,身体壮如牛,只是从万木堂回来就每况愈下, 得知谷池要来东湾,近乎油尽灯枯的谭老爷子突然来了精神,派人送信给谭小玉,同时让众人连同东湾百姓全部撤走,自己拄着一根拐杖优哉游哉等在谭家大门口。 谷池率领队伍来到东湾,狡猾的他察觉不妙,兵分三路,一路直接杀到谭家,其他两路作为侧翼的掩护,而他跟在左翼部队,那是从水路撤离东湾最快的一路。 东湾满街关门闭户,狗都不见一只,谷池的中路军一边前行一边踢开各店铺大门,把藏身店铺中的10多个男人一根绳子绑了,一直赶到谭家大门口。 谭家大门紧闭,谭老爷子手搭在前额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凶神恶煞的一群人。 被抓捕的10多人有的是雇来看铺子,有的是不舍离家留下来看家的老人,众人一路嚎哭,请求他们放过自己。 谭老爷子站定,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哭什么!” 说来也奇怪,谭老爷子一声吼,所有人都不再哭喊,垂着头抹泪。 江泮和谭小虎持枪紧盯着前方,急得满头是汗水,目前鬼子和百姓夹杂在一起,手榴弹派不上用场,第一次方案不能用,只能另外想办法。 谷池藏身于谭家大院旁边一间屋内,拿着望远镜仔细盯着门口。 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一次跟上次屠杀万木堂不同,却看不出这不同点在哪里。 眼前只有一些垂头丧气的百姓和一个胡介休一样不知死活的老头子,密报上来看,谭家小姐要赶回来救人,起码得一天一夜…… 就算谷大队长率领的游击队来了,他们外面还有几路人马,对付他绰绰有余。 一个手下眼看被人抢了功劳,有些焦躁不安,一脚踏出,只等谷池一声令下,就冲进谭家大肆抢掠一番。 大户人家比那些穷乡僻壤的百姓要好得多,就比如上次劫掠了万木堂,所有人都发了一笔横财,娶小老婆喝酒赌钱上广州买小楼,万木堂里就是拿出来的笔墨纸砚都能卖个好价钱,更何况这东湾一直是水陆交通十分便利的热闹集市。 谷池徐徐放下望远镜,转身准备冲出去和其他两路士兵会合,然而,某个异常的感觉促使他再次拿起望远镜看向大院门口。 望远镜定在被抓捕的其中一个身形稍矮的瘦小男子身上,从头扫到脚,最后定在男子被捆绑的手上。 他终于明白这种不安之感是从何而来,阳光照射下,男子手里白光一闪,那是刀身反射的光亮。 其他士兵已经跃跃欲试,端着枪等在门口。 谷池怒吼一声,“撤!” 就在这一声怒吼响起同时,瘦小男子也突然发难,一枪打死身边的日兵。 谭老爷子扑倒在地,大门开了,江泮双枪在手,朝着外面频频射击。 这个瘦小男子就是谭小玉,刚刚那一声谷池的“撤”她听得十分真切,反应也非常迅速,把大门口的人马交给江泮,自己带着其他埋伏的人追向小路。 谷池狡兔三窟,并没有从水路逃亡,而是开着车一路闯出去,最后由伪军把他救出来。 这些伪军刚刚来到东湾,原本预计配合谷池的包围谭家大院行动,就因为拖拖拉拉,迟到一步,没想到误打误撞把谷池解救出来。 这一次行动,谷池损兵折将,丢了一辆军车,一个无线电台,近乎全军覆没,而我方毫发无伤,堪称奇迹。 第二十六章无言告别 谷池损兵折将只是表象,他其实还留着十分阴毒的后手。 按照游击队奇袭的方向,他暗中派出密探一个村一个村排查,终于找到江泮藏身的山村,将全村屠戮殆尽,所有房屋烧个精光。 因为谷池当天疏散队伍,分小组出击,并且派人干掉了瞭望哨,村长等人庆功酒喝得太多,全都没能及时发现……各种原因造成了惨剧的发生,全村被围成铁桶一般,在村里的一百余人全部被害,猪狗等一个活物都没留下。 杀完之后,谷池命令纵火烧掉所有房屋,山雨向来来得突然,火势骤起,就被一场滂沱大雨浇灭。 谷池率部坐着小艇撤离时,把沿途的渡口全部炸得干干净净。 当江泮从沙坪连庆功带布置新的任务忙碌一番回来,面对的是全村一片死寂。 江泮带着队员们连续忙碌三天,收殓遗体,清点村中遗物,全村一百余人全部被害,只有一些跟着游击队在各地的临时学校读书的孩童得以幸免。 游击队妥善安置了所有孩童,收殓村人遗骨,江泠当众决定远离人群活动。 这意味着游击队将会面对更为残酷的生存环境,队员们依然沉默,以沉默表示认同。 当队伍开出村,谭小玉带着东湾镇长迎面而来,跟随他们到来的还有近郊各村的村长族长等人,大家得到消息,都是来迎游击队去驻扎。 最后一个赶来的是西城镇长,他因为去邀请邀请江亭来晚了一点,所有西城百姓都欢迎他们的英雄回乡。 不管有没有此次屠村,日本人的屠刀将会一直高举,架在每个中国人的脖子上。 当屠杀不再令人惧怕,胜利还会远吗?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佩佩肚子里馋虫子越来越挠心,每天都想吃各种东西,每天不重样,把家底都吃穷了还是不够。 她一度觉得这孩子就是饕餮小崽子,跟谭小虎一模一样,这也成了她和江明月对于这个孩子唯一的相同看法。 佩佩今天想吃的东西很奇怪,她想吃双皮奶。 丽娜从小喜欢龟苓膏双皮奶各式甜品,自己也喜欢做,这就让她的嘴巴变得无比刁钻,不管多好吃的双皮奶,她都觉得差点味道。 江明月和细妹早被她磨得没脾气,整个西关的店都跑完了,还是没买到她喜欢吃的那一种,只是在文德路找到一家口味还算接近,佩佩也只能将就了。 荣祖和黎丽娜从文具店盘点完,商量着去甜品店吃一碗龟苓膏,正走在路上,荣祖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一家铺子门口年画上的胖娃娃,心里头欢喜得不得了,目光像是被胶水固定了。 黎丽娜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也不去催他,转身抽出一根烟点燃,眯缝着眼睛看着人来人往。 荣组看她没有反应,大着胆子赔笑道:“我说丽娜……” 黎丽娜摇头,“不用说,我不想要娃娃。” “那算了……”荣祖心头发苦,嘟嘟囔囔,“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了。” 黎丽娜可不惯他任何小脾气,把他丢下来,转身离去。 荣祖窃笑连连,走到隔壁的金铺拿到定制多日的长命锁,非常小心地藏在怀里。 各路传言都在说他的妹妹有喜了,他这个做大哥的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 细妹从甜品店走出来,警惕地看着堵在面前的荣祖。 荣祖朝着她走了一步,细妹就退了一步,荣祖不再逼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佩佩有了?” 细妹紧紧抱住怀里的甜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荣祖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锁,“喏,你捎给她,长命百岁。” 长命锁是新打出来的,在斑驳的阳光中金光灿灿,细妹眯缝着眼睛盯着,知道这是好东西,有些想要,不过两只脚始终戳在地上,纹丝不动。 荣祖叹了口气,“你看好她,她身边没有娘家人,小心姓江的欺负她。” “才不会!”细妹哼了一声。 荣祖笑起来,“不会就好,她是我带着长大的,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怎么突然就要生宝宝了呢。” “才不是!”细妹声音低微许多,睫毛扑扇,泫然欲泣。 荣祖有满腹的话想要叮嘱她,此时此刻,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将长命锁强硬地再而三塞进她手里,转身离去。 佩佩从小到大跟他最好,要是想吃什么,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去大哥,细妹恍恍惚惚间想起,自己跟着佩佩蹭了他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那会的他像个慈祥的菩萨爷,百求百应,浑身闪着光芒。 他对佩佩的好是真的,非常讨厌也是真的。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胡荣祖? 细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茫茫然转身,一声炸雷之后,大雨倾盆,将她脸上的泪水遮蔽。 “这是地图,我们要想办法送出去。” 江明月一进家门就交给佩佩任务,佩佩怀孕之后,除了嘴馋,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少做,这让他生了出几分佩服,更多的是怜惜。 近来美军开始空袭广州,需要一份详尽的军事地图,大家分别行动,各出奇谋,终于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这个任务。 佩佩低头摊开地图看了看,状若无意道:“这又是你的哪位内线弄到的?” “这很重要吗?” 江明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 佩佩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是谁拿来的?”江明月还是看到了桌上漂亮的长命锁,兴冲冲拿起来看。 “这很重要吗?” 江明月脸色一沉,把长命锁丢桌上走了。 佩佩下巴一扬,露出得意的笑容。 “炸死日军少将一名,佐级军官几名,日军死伤数百名。” 谭小虎拿着纸条一本正经地念,冲着佩佩伸手,“佩佩,恭喜你们又立功了,这回有没有好吃的,算我送信的辛苦费?” “你辛苦才怪!”佩佩大笑连连,还是把整个饼干盒从柜子里拿出来,整个交到他手里。 这饼干可来之不易,细妹闻声从厨房钻出来,把饼干盒抢了回来,藏到自己房间锁了,还把钥匙在谭小虎面前晃了晃,冲着他做鬼脸。 谭小虎哭笑不得,跟在她屁股后面绕来绕去,像个可怜兮兮的大狗。 佩佩含笑看着,忽而听到咚地一声,一个石头砸在地面,连忙起身走出来。 还是老一套,谭小虎已经把石头上的字条展开来,一张脸有说不出的肃然。 佩佩低声道:“怎么回事?” 谭小虎把字条交给她,“有人要细妹赶紧走。” “做梦!”细妹气呼呼走出来,把字条抢过去看了看,撕得粉碎。 佩佩一再追问,细妹这才说出荣祖让她跟老鬼子松本定了婚,松本追着要娶她,杂货铺她现在都不敢去了,也正好佩佩需要人照顾,她才能躲在这里过几天逍遥日子。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还是不是你姐姐!”佩佩满心愤怒,脸色沉下来,“胡荣祖这么混蛋,你还拿他的东西!” 细妹还是第一次见她发火,一时无言以对,只知道擦泪。 “你安心住着,我来想办法。” “不,佩佩,我有办法!” 谭小虎绕到细妹面前,正色道:“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细妹冷哼一声,扭头就走,眼睛成了两弯月牙儿。 佩佩是过来人,听出什么了不得的信息,笑容顿起。 老鬼子松本拿着婚约,光明正大找到荣祖要人,张富山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常股长赚了几个钱,沉迷酒色,又因为写文章吹捧这家日本料理店,从老鬼子这里得了更多好处,自然不肯帮荣祖出头,躲在角落装醉。 荣祖没办法可想,只能先找人给细妹送信,让她先躲起来。 他忘了一件事,松本和金井芳子势在必得,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最后,还是谭小虎说到做到,把这件事报告给谷大队长,由他派出行动队,用最彻底的办法解决了细妹的麻烦。 一个晚上,一支游击队冲入松本日料店,把作恶多端的梅花党金井芳子和松本乱枪打死,随后纵火焚烧日料店。 常股长在这次火灾中受伤,随后离开广州不知所踪。 荣祖和张富山因祸得福,三水商行彻底成了两人的天下,荣祖牢牢抓着北上的通道,而张富山找到新的靠山,把商行开到香港和澳门等地。 西城沦陷之后,从1938年底到1943年,从万木堂被焚毁殆尽开始,共遭受日寇的五次洗劫。 经历一次洗劫,最慢恢复的时间是一个月,最快的不过三天。 所以,陈太华的篦子式搜捕,并没有把大家吓倒。 万木堂被毁,西城被烧,百姓的信心没有被摧毁,等日寇撤走龟缩城内,逃亡的百姓纷纷归来,在废墟中扒拉出一点东西继续生活。 日寇并没有放松警惕,西城集镇稍有恢复,百姓生活稍有起色,日寇又来一番血洗,因此多年来人们丧失信心,从各家各户收拾出还能用的东西,用独轮车、马车、船或者肩挑手提尽数运送到不远处的江边和江中孤山、林安等小岛,逐步建起临时棚屋,集市也慢慢恢复。 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一支完全由西城本地青壮年组成的游击队悄然拉起来,这支队伍跟鬼子有血仇,向来不怕拼命,抓到也没人当叛徒,多年来神出鬼没,成为日寇的心腹大患。 陈太华的密探队情报没有错,他抓出来的这些青年,不论强壮瘦小,全部都是游击队,不只他们,每家每户每个老人每个母亲和孩子,全都是。 压迫和杀戮越是恐怖,反抗越是顽强,这个道理陈太华永远不会懂。 当谷大队长来到西城驻扎,根本不用开口,远近各支队伍的领导者立刻前来拜访,集结成一股武装交到江泮手里,任由他差遣调派。 谷大队长有一句至理名言,让大家十分信服。 信心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怕是打不跑这些穷凶极恶之徒,越怕,他们越敢叫你跪下磕头,杀你一家老小给你们看。 得知谷大队长来了,陈太华知道自己势必成为他的目标,一天到头让手下的马仔放出自己的死讯,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出来,一直藏在老家早已废弃的老宅内。 老宅和齐家相邻,藏于山林之中,齐家得势之后全都迁到热闹之地,这就成为陈太华最佳藏身之所。 眼看谷池采取的严厉手段没起到什么作用,各村镇越来越欢迎游击队,而谷大队长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马仔被狠狠教训过多次,收敛了许多,他再不出手,三水和广州近郊都会被谷大队长控制,他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为了抓到这个死敌,陈太华化装成乞丐四处打听消息,就连亲生儿子陈不达见了面都差点没认出来。 有一点陈太华跟陈不达不一样,他在万木堂藏身这么多年,向来只记得谁对不住他,不记得谁对他的好。 齐玲珑攀附高枝,对不起他,出尔反尔,对不起他,后来不跟他合作任由他被赶走,更加对不起他; 胡介休一天到晚说教,对不起他; 胡家这些小孩态度不好,对不起他; …… 陈不达早已看穿他的这点伎俩,懒得跟他纠缠不休,冷笑道:“你说你死了,那我就当你死了。这世上没谁对不起你,我是你儿子,必定要被你连累,过不了万木堂后人那种万人景仰的生活。” 陈太华嗤笑一声,“万人景仰,没想到你也会被胡介休这个老匹夫洗脑!” “他天天宣扬抗日救国,他自己儿孙满堂,个个都留在身边,位居高位,为什么不让他们去送死!” 陈不达忍无可忍,将他讨饭的碗砸个稀巴烂,转身走了。 发现自己在南海无法再兴风作浪,陈太华想到了另外的办法。 广州近郊竹蓼一带有几股民间武装,陈太华设了一个圈套,让自己信得过的一个马仔以抗日的名义盘踞在这里,借机生事,他坚信谷大队长不会袖手旁观,同时也知道谷大队长对这些游击队的信任,只要能把谷大队长骗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陈太华成功了。 谷大队长和两个随从被诱入圈套,身中数枪身亡,谷大队长被砍头示众,头颅被陈太华带回来,挂在西城牌坊前方的一颗大树上。 谷大队长的尸体被人当场收殓,头颅后来不知道流落何方。 出乎意料的是,陈太华小看了这些游击队,更小看了谷大队长的本事。 谷大队长哪怕是被砍了头,他手下的各路队伍根本不会在混乱中争权夺利,他们自动推举了一个小屁孩谭小虎替代谷大队长的位置。 谭小虎带着所有人直扑竹蓼,不仅全歼了这支假的抗日队伍,还带着所有人发出怒吼,誓言在一个月内,取陈太华的命。 这是江泠第二次登门。 跟第一次一样,也是为了江泮,她的弟弟。 或者说,两人的弟弟。 日伪各大报纸上登载着谷大队长被砍头的消息,佩佩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现在由细妹照看。 江明月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含泪的眼睛,低声道:“我是你们的大哥,这事应该我去。” 江泠愣怔无语,泪落得更急。 江明月低声道:“你放心,西城这个地方我熟,我还有家人接应。” 江泠目不转睛盯着江明月,目光从绝望渐渐平静下来。 江明月拍拍她肩膀,“等我回来。” “我会照应佩佩。”江泠点点头,忍不住张开双臂和他拥抱。 她从小没有父兄,从小跟母亲学着做一个扛起几大家族的女强人,照顾弟弟和亲眷,后来父亲不敢奢望,她把梦想寄托在曾经护卫过她的荣祖身上…… 她一直想要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来得太晚,终究还是来了。 江明月跟陈太华没有什么交集,但陈太华眼线众多,一旦有人打听不该打听的人,即刻就能传到他耳中。 陈太华并没有立即收网,而是同时把江明月正在找谷大队长的消息放了出去,他要再做一个陷阱,把游击队一网打尽。 这是一个完美的一石三鸟计策,对付这些人,他向来很有信心。 江明月一到西城就住进河边一间小旅店,四处打听谷大队长的下落,他还带着几分侥幸,认为这又是一个上次一样的乌龙事件。 陈太华带着人急匆匆跑来,发现人已经换了地方。 小镇就河边这点地方,上下不过十多家旅店,跑肯定跑不了。 陈太华连忙叫上所有人盯着街头码头,自己带着一群马仔四处搜索。 来到河边一家旅店,小老板慌忙把陈太华拦下来,“陈大队长,我们这住了不少达官贵人,这么晚了去吵到人家,我们小本生意赔不起。” 小老板在前面挡着陈太华,老板娘光着脚冲到后方旅社,在江明月门口猛敲三声,转身就跑。 江明月听出端倪,连忙跳窗往外跑。 旅店临水而建,水边有一艘小船,江明月顾不得这么多,跳上船,催促船娘赶快离开这里。 船娘揭开斗笠,冲着他低声道:“你们不要再找他了,他真的被杀了。” 江明月鼻子一酸默默坐下来,任凭王红英划着船带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都非常喜欢《春江花月夜》,能够从头背到尾,任意抽出一句,我们都能接上。” 船行江心,王红英停了下来,惨然一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确实对我有情,只不过对我的情意敌不过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牵挂……” 自始至终,江明月一句话都没说,一点表情、一个稍显粗重的呼吸、甚至一个心跳加快的起伏都未曾表现出来。 即便听的是自家的事情,他也像是一个局外人,吝于给予任何表现。 “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服气,我哪里比不上她,让他宁可抛弃所有亲朋好友妻儿老小……” 王红英坚强一生,到底还是女人,在情爱上总会误入歧途,总有几分意难平。 江明月苦笑摇头,实在不忍心想戳穿这个可怜女人剩下的最后一点梦幻情感,还是忍不住想诉说,“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好儿子。他来到这个世上,最大的贡献就是留下江泠江泮两姐弟。” 王红英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江明月。 这根本不像是一段美好感情和美好家庭中走出来的孩子,他对父母亲并没有多少感情。 她应该说的是儿子,她刚失去的儿子,而不是那个负心汉!王红英开始用力划船,想要摆脱内心的愧疚和罪责。 “父亲这个名字,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伤口,我不想提到他。或许,对于我的弟弟妹妹一样。” 江明月仰望天空,仿佛看到一张气鼓鼓的娃娃脸,一种剧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捂着脸沉默下来。 陈太华踢开小老板,带着密探队的人气势汹汹跑向客房,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愣住了,“是你?你来干什么?” 荣祖笑嘻嘻走来,“我能来干什么,刘副官,告诉他!” 紧跟其后的刘副官点点头,鄙夷地看了看陈太华,“陈大队长,皇军手头没几个钱,你抓人赚不了多少,不如改投我们黎司令手下,凭你的本事,日进斗金没问题!” 刘副官和几个大汉朗声大笑,他们几个好歹还算是顶天立地的军人,戎马倥偬一生,最憎恶这些背地里捅刀子的卑鄙小人。 更何况这还是个忘恩负义,想要把他们司令的乘龙快婿斩草除根的仇人。 陈太华也不是吃素的,赔笑道:“荣祖也不是外人,我们就算叙叙旧好了,听说你在打听一个叫做谷大队长的人,是吗?” 刘副官拍拍腰间的枪,“我要找什么人用得着告诉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好热闹,你们在干什么?” 又一个熟人走进来,虽然一脸笑意,目光寒意逼人。 陈太华看着自己的儿子走近,竟然也不招呼,冷哼一声,带着人怒气冲冲走了。 刘副官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狗屁东西!” 荣祖和陈不达四目相对,一点表情都装不出来了。 还是这条航路,还是同样的两个人。 陈不达把荣祖送到码头,苦笑道:“阿祖,看在我这么费劲把你迎来送去的份上……” “我们的交情还是到此为止吧。” 荣祖背对着他,也并不惧怕背对着他,这是对两人这段友情最后的一点祭奠。 水声哗然,陈不达用力摇着船,发现船在水中转圈圈,悄然卸了力气,这才向前逐步推进,向着黑夜的最深处走去。 荣祖没有再回头。 陈不达也不再开口。 江明月告别王红英,跳下船一步步走向岸边,江风一刀又一刀割在他脸上,他不知疼,亦不知冷…… 四处无人,他才敢如此放任。 不,即便是有人,他也必须送他最后一程。 “听人说,你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觉得有哥哥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你是我哥哥,我……很高兴……哥哥,照顾好佩佩……对不起……” 那天他把重伤的江泮抱回房间,江泮迷迷糊糊对他说了几句话。 这些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直到今日。 江泮的声音渐渐低微,渐渐消失在旷野,他唯一的弟弟和天空的明月一起离去,天色一瞬间暗淡下来。 他自认为是要做大事的人,他拒绝亲情和爱情,向来不知后悔。 某些东西,确实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佩佩煲上生地龙骨汤,拿着书包坐在窗前一边缝补一边等待,书包要做一个放东西的夹层,要是以前,黎丽娜三下五除二就做好送到她手里,要什么样就能做出什么样,她的一双巧手如同她的容貌,有令人惊叹的美。 明月如水,万籁俱静,不似在人间。 不知是脚步声还是老鼠叫,她忽而有些慌乱,手脚愈发笨拙,一针扎在自己手指。 她尚未知痛,门已悄无声息开了。 她一颗心沉入冰冷的深潭,从此再也不知道痛了。 门悄无声息开了,江明月披着一身月光走进来。 光线半明半暗,将睡将醒,江明月颤抖的声音漂浮在月光中,残酷而不真实。 “佩佩,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无人回应。 压抑的呜咽声响起。 呜咽声中,佩佩竭力吐出几个字,“他真的没了?” 江明月提高了声音,“佩佩,我喜欢你。” “他真的没了对不对?” 佩佩突然笑起来,笑得满脸是泪。 江明月始终没有给她任何回答,走到窗口坐下来,低垂着头,两行泪在月光下无比清晰。 佩佩也不再追问,用力一擦脸,端出一碗汤放在他旁边的桌上。 他没有伸手,她也不劝。 汤渐渐冷下来,在月光中如凝固的巨大泪滴。 江明月逃过了一劫,还是没能逃过陈太华处心积虑的算计,这一次事情坏在万天猛的手下。 万天猛进了广州,千辛万苦把阿特平弄到手,给大家治疗疟疾,这本来是一件非常圆满的事情,当中出了一点点小小的偏差。 三水溪头一个游击队员病得太厉害,就近回家休养治病,正好碰上一个赌鬼亲戚跑去当了汉奸,就是在陈太华手下做密探队小队长。 这个亲戚正是手里缺钱,想要捞一笔大的,对自家人也下了套。 这个游击队员不知底细,也想拉着他壮大游击队伍,向他小小炫耀了一把万天猛在广州共产党的帮助下拿到阿特平的丰功伟绩。 这个赌鬼马上回来向陈太华报告,陈太华一番推断,又派人来广州盯了三水商行几天,找出一个关键人物,石三海。 石三海常出入红门二小,陈太华查了查,这个校长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仇家胡家孙女婿江明月。 陈太华抓不了荣祖,对付江明月还是绰绰有余。 他每天活得战战兢兢,不敢乱跑,派一个马仔把消息送给谷池,并且交代一定要亲口告诉他。 内容就是:胡介休的孙女佩佩和孙女婿江明月有共产党嫌疑。 陈太华的密探队实在太招恨,这个马仔一上船就被人盯上了,到了广州,他没见到谷池,先见了黎丽娜,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得清清楚楚。 万天猛很快得到消息,立刻密会谭小虎和沙坪的谭小玉等各路游击队,大家纷纷立誓,这次一起出动,不干掉陈太华绝不收手! 陈太华再有本事,也经不住所有游击队的围追堵截,他最后退到老家,被团团围住烧死在老房子里。 得到陈太华的死讯,谷池亲自来到黎天民的小楼,把陈不达叫了过去。 谷池把任命书一写好,陈不达半点也没犹豫接了过来。 拿上任命书,陈不达大摇大摆走进密探总队,当了官,可谓春风拂面,威风自来。 密探总队众人都是满怀鬼胎,都憋着一口气不作声。 陈不达环顾一圈,突然笑起来,“我说你们是不是傻,我是陈太华的儿子,他死了,算是咎由自取,我凭什么赔上我自己的命去跟他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有没有听过这句古话。你们拍拍脑袋想想,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有血亲报仇的传统,你们把人家的父母杀了,那他儿女岂不是要跟你们拼命,不死不休!” …… 他一边滔滔不绝,众人一边点头,被这人的不要脸镇住了。 “该怎么干,大队长,你发话吧!”最有眼色的赵助理赶紧给陈不达搭了一个台阶。 陈不达就等着这句话。 陈太华的位置由儿子接手,手下也全部由他接手,加上陈不达有谷池和黎天民双重靠山,密探大队内部正在蠢蠢欲动争权夺利的人都老实了,密探队很快在他的领导下发展壮大起来。 他跟陈太华完全不一样,陈太华死心眼,又对日本人怕得要死,要他抓人就抓人,要杀多少就多少,而且只有多没有少。 陈太华的死,在陈不达看来丝毫不值得同情。中国人向来就血亲报仇的传统,你杀了人家父母,那儿女肯定要跟来拼命,不死不休。 他在黎天民那学到了赚钱本事,同时也昭告天下,他要带着兄弟们赚钱发财,他们不要人的命。 没过多久,密探队从头到尾都换了新装,一个个穿金戴银,特别气派。 陈不达手里的烟换了粗大的雪茄,脖子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金链子,腰上是驳壳枪,绸衣敞开来,衣角一步一飘,怎么看都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确实成了了不得的人物,谷池手下最得力的密探队队长就是他陈不达,现在的外号叫做陈大手,大手一伸,要什么有什么。 袁茵和兰姨难得来一趟广州,不仅仅是为了看女儿女婿,还为了一个故人。 黎丽娜把袁行云堵在茶楼,眼睛一瞪,袁行云只得乖乖跟她走。 来到黎丽娜家门口,兰姨呼唤袁茵的声音传出来,袁行云喉头滚动着奇怪的声音,像是呜咽,又像是在低低地笑。 袁行云停下脚步,猛地拉住黎丽娜的手,将一个金镯子塞到他手心,低声道:“这是阿兰给我的路费,我在桂林差点饿死的时候都舍不得当掉,你还给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门开了,兰姨扑上来,抓着袁行云一顿捶打。 这是黎丽娜第一次看见兰姨哭,也是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兰姨始终不肯离开 “小兰,我的处境很艰难,真的很难……”袁行云还想走,被兰姨和黎丽娜硬是拉进来。 兰姨也不说话,埋头整理行李箱,行李箱里全是吃的,鱼干、腊肠、饼干、干菜…… 袁行云愣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兰姨将所有东西拿出来,这才收拾好行李箱,冲他嫣然一笑,脚步略一迟疑,听到有人敲门,连忙冲着门口走去。 黎丽娜脸色骤变,猛地拉住兰姨,打开门,冲着门外一身便衣的谷池露出无比刻意的娇媚笑容。 荣祖和张富山低眉顺眼站在谷池身后,满脸谄媚,如同两只叭儿狗。 客来客往,有的是亲人,有的是不速之客,今天的黎丽娜家热闹非凡。 广州的天就像孩子的脸,一个闪电炸雷之后,雨下得越来越大,兰姨满脸疲倦往回走,黎丽娜撑着一把伞快步迎上来,高跟鞋沉闷地笃笃几声之后,准确地将伞遮在兰姨的头顶。 兰姨看了看雨雾,冲着她微微一笑。 黎丽娜勾住她的手臂,近乎强硬地拖着瘦小的身躯往前走,噼里啪啦的雨声把她的声音遮蔽。 “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大雨滂沱,谷池和袁行云慢慢离去。 谷池笑眯眯看着袁行云,“大家都往外跑,你怎么会从桂林回来?” 袁行云叹了口气,“我在外面要是有办法,也就不回来了。” 谷池上下打量他,“你不像是一个没办法的人。” “我的办法就是靠我姐夫,你知道吗,我的姐夫是大人物,他不可能不管我死活!”袁行云指了指手里一大袋的好东西,“你看,这不又巴巴地跟我送东西来了。” 谷池低头看了看,“你姐夫确实对你不错。” 袁行云得意洋洋,“那当然!” 第二天一早,袁行云来到学校,径直来在江明月面前坐下来,打开烟盒递给他。 江明月作势退让,看到烟盒内的东西,冲他略一点头,拿起一根烟。 袁行云殷勤地为他点燃。 江明月不会抽烟,又不得不装腔作势一番,吸了两口,道声“多谢”,夹着烟转身走进厕所。 在厕所里迅速掐灭,把剩下的烟拆散打开,眉头紧蹙。 上面写着四个字:已暴露,撤! 第二十七章 绝命刺杀 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情无比宁静。所以,即便是面对咄咄逼人的黎丽娜,江明月依然能保持过往风度和淡定笑容。 而周围无数双八卦的眼睛而耳朵从各个屋内门后窗内探出来,长着小钩子,一直伸到两人面前。 两个漂亮姑娘一起长大,也是大家看着长大,回来广州之后两人却毫无来往,如同仇敌,这件事本身就充满悬疑色彩,颇能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江明月并不知道她要来干什么,只能做好心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就要临盆的佩佩,他不能让这个女人毁掉两人的生活。 “她把你抢走了,我不甘心,想要你一句话。” 两人对峙良久,江明月在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终于迟疑开口,“我对你有过好感……” 黎丽娜眼睛立刻红了,刚想开口,又听他补了一句,“也仅仅是好感而已。你我都是聪明人,其他的事情就不必说了吧。” 黎丽娜怒喝,“她的手段,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江明月大惊失色,闻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 “你当真舍得我?” 黎丽娜怒意转瞬即逝,忽而冲着他丢个媚眼,目光流转,光彩照人。 一阵吐唾沫的声音从各处传来,街坊邻居都开始明里暗里表示自己的愤怒。 “知道又能怎么样?人生在世,谁不是被命算计。”江明月露出苦涩笑容,“何况我又没有少块肉。” 黎丽娜腰一扭,对他妩媚一笑,“你确定?” “确定!”江明月一咬牙,“不管她用了什么手段,她现在是我的妻子,这已经是我们三人关系的结局,今生今世,不会有任何变数!” 黎丽娜眸中的光芒转瞬熄灭,顿了顿,突然冷笑,“没有变数,我不信。如果我打死她呢,这算不算变数?” 江明月不怒反笑,坦坦荡荡盯着她的眼睛,“不,你不会。” 黎丽娜逼近一步,用力挥舞拳头,“你敢挑衅我!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人吗,你捏死你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请便!”江明月转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态度。 一种疲倦感和无力感突如其来,迅速席卷他的全身。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黎丽娜堵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笑,像是一个要分享秘密的孩子。 “我相信你,你不会是我们这种畏首畏尾的普通人,你想做的是一件大事,而且……你一定能做成!” 江明月声音低微,犹如喃喃自语,说着说着,突然恍然大悟,竭力咬着牙,忍受从内心传来的剧痛,一股热流在胸口喷涌,眼睛顿时湿了。 黎丽娜从他满含泪水的眼中读出了什么,微微一愣,指着他鼻子大吼,“姓江的,我恨你一辈子!” 江明月微微欠身,“谢谢你。” 无论如何,他欠她一声感谢,就算跪下来也值得。 他不知道黎丽娜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了,他昏头昏脑走出来,门口,佩佩提着菜篮子在等候,显然她已经等了很久,脚下水迹已干。 江明月一颗漂浮的心顿时稳稳当当落了地,难得地朝她露出灿烂笑容,捋袖子,接过菜篮子,转身进屋。 “晚上煲点生地龙骨汤,你这几天脸色不好。” 江明月低头一看,果然有排骨,一想到还能加点料做个糖醋排骨,肚子顿时咕咕直叫。 佩佩瞪了他一眼,把门一关,捂着肚子靠着墙站定。 孩子在肚子里紧张得不停踢打,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江明月蹲下来听着,在她肚子上轻轻一吻,“别怕,不会有事,乖孩子,别怕……” 雨过天晴,黎丽娜挽着荣祖的手臂叼着一根烟扭扭摆摆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扛着枪的伪军。 黎丽娜所经之处,又引来几束愤怒的目光。 走到佩佩家大门口,黎丽娜冲着大门吐了一口烟,娇滴滴道:“我们准备办婚事,不过地方太小,想找到大一点的屋子……真是太巧了,我看上的就是这间,你给我想想办法嘛……” 荣祖看着这张暗中关注多日的大门,呆若木鸡。 “放过他们,当然可以,不过……我在西关这地界也算呼风唤雨,多少人捧着金银珠宝来求着我办事,我可不能白白做事情,坏了规矩。” 黎丽娜尖利的嗓音飞刀一般扑向屋内,细妹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往外走。 “龙细!把东西放下!” 细妹早已处变不惊,下巴微微一抬,手并没有停下来。 佩佩冲上来,一把将刀夺过去放回厨房。 细妹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无比镇定看向她,好似又回到当年的那个哑巴姑娘,什么话语都能用目光表达出来。 佩佩避开她的目光,洗了洗手,开始拾掇灶台上的这片凌乱。 水流哗然,细妹突然抱住她,轻轻哭泣。 佩佩抱着她轻轻安抚,“别怕,乖孩子,别怕,我们不会有事……” “看上了就是我的,这屋子归我们,人你带走。至于你们的人,除了他们能随身带出去的东西,其他一概不许动……”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坊邻居众目睽睽之下,黎司令的女儿带着手下公然把人房子抢了,把一个快要临盆的大肚婆赶出来。 大肚婆的老公还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一所小学的校长,被人随便栽赃一个通敌的罪名就抓了。 这个世道真是没天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广州城乡各地。 江明月被抓走,在牢房里很是吃了一点苦头。 袁茵和兰姨都傻眼了,带着雷小环、齐玲珑和王红英五个女人一起打上黎天民的小楼。 众士兵一看这阵势,当然知道不能管司令的家事,一边拦一边吼,刘副官等人一听说是来救人,明里吆喝,暗中帮忙,黎天民跑都没处跑,只得把人全请进来,定睛一看,五个女人全是一身缟素,就连自己的女人也有样学样变成寡妇装扮,简直就是在咒自己早死早超生,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忙不迭让刘副官轰人。 刘副官哪敢动真格的,冲着看起来领头的雷小环拼命使眼色。 雷小环满面病容,越过众人走到黎天民面前,冷冷道:“黎司令,你的女儿是在我们家长大,你摸摸良心想一想,我们有没有亏待过她?” 黎天民这才明白是冲着黎丽娜来的,顿时放了个心,摆手道:“丽娜和佩佩一起长大,哪能亏待她。” 雷小环怒道:“那好,黎丽娜抢佩佩的房子,抓走佩佩的男人,这算哪门子道理!” 这可不像是乖女儿能做出的事情,黎天民不敢置信看向刘副官,刘副官讪笑连连,“司令,这事不太光彩,我们……一直不敢跟您说。” 黎天民拍案而起,“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吃醋,”刘副官斩钉截铁,“丽娜小姐跟佩佩都喜欢这个姓江的,佩佩跟人结婚了,丽娜嫁了胡荣祖,胡荣祖最近不太老实,丽娜小姐肯定就心理不平衡。” 都是20出头的小姑娘,哪来这么多心思! 黎天民目瞪口呆,赔笑道:“胡夫人,你也听到了,就是小姑娘家家拈酸吃醋。没什么大事。” 王红英突然跪下来,拿出一片血迹斑斑的白布,是从衣服上撕下来匆忙写就。 黎天民背着手踱上前,一个大大的“冤”字出现在眼皮底下。 他要是有胆子,早就把这个大大的冤字贴自己脑门上,扛着一个冤字大旗满街走。 他不是不知道人们怎么说他,那张登载着他灭门的报纸,他暗地里不知道找了多少烧了,手抄的报纸至今还在民间流传。 世上最冤的人应该是他! 他心头火起,满屋子乱钻。 王红英堵在他面前,呜咽道:“司令,这里没有谁对不起您女儿,男女婚嫁,这是天定的缘分。不知道黎小姐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把我们江明月丢进牢房还不够,还要将他判死刑!” “黎司令,我们江家就剩下这根独苗,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求求您,您一定要想办法救人。” “这儿子虽然不是我养的,他的品性各位都有目共睹,他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这真是的飞来横祸啊!” 黎天民踱了几步,跑进房间拨了几个电话,气冲冲往外走,怒吼,“刘副官,备车!去广州!” “我要是没把人带回来,你们就把这小楼炸了!” 黎天民带着刘副官和一队护卫浩浩荡荡去了广州,也懒得去找上面的人,觉得见一个说一次这种尴尬事情太丢脸了,干脆以钱开道,直接杀到监牢。 大家都知道鬼子长不了,谁都想捞够本赶紧闪人,只要给够了钱,要从监牢弄走一个人也挺轻巧。 黎天民怕监狱的人糊弄自己,多了个心眼,派刘副官去把佩佩找过来。 佩佩几乎是被刘副官和细妹两个人抬过来的。 监牢里光线昏暗,黎天民老远看到两个人扶着一个球,登时下巴都快掉下来。 佩佩的肚子大得都快炸开了,行动艰难,看这个样子,只怕马上要生了。 真没想到这个外公被别人抢了先,黎天民竟也有一些不是滋味,忽而警觉过来,对黎丽娜多出一分源自血亲之间的理解。 佩佩已经走不动路了,由细妹搀扶着,一路哭哭啼啼,黎天民眼看要糟,冲着刘副官使个眼色,刘副官又花了钱雇人做了滑竿把佩佩抬上。 黎天民带着佩佩去认人,一进死囚牢房,佩佩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男人,顿时就晕了过去,最后由细妹淡定指认出来,这人就是江明月。 黎天民拿出被撕开一块的血衣和他身上的破烂衣服对上,叫两人手下把人抬上,对女儿最后的一点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难怪人们说这个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手简直比他这个做老豆的还黑。 回到村里不到一周,佩佩就迎来了悲喜的两重天。 雷小环已经病入膏肓,跑了一趟三水黎司令家,回来已经奄奄一息,乡下缺医少药,她硬是扛到佩佩在产床上刚刚生下女儿才撒手而去。 佩佩从鬼门关刚刚醒来,就听到细妹呼唤雷小环的哭喊。 佩佩顾不得孩子,挣扎着爬到雷小环身边,雷小环一把拉住她,“我看不到了,阿佩,我看不到了,我不甘心。” 细妹连忙抱着孩子送给外婆看,佩佩满脸都是泪,紧紧抱着母亲,想用身体温暖她。 然而,任凭她如何抱紧,如何努力,母亲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冷下去,有个窃取热度的妖怪在跟她抢夺亲人。 她很快在这场抢夺战中落败,慢慢松开手,整理被褥衣衫,母亲睡得更舒适,走得从容。 雷小环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飘在空中,久久不散。 佩佩相信,她的灵魂也会陪伴自己,直到能够安心离去的那一天。 “把我跟你父亲合葬,胜利的时候,在我们坟上炸三天鞭炮……阿佩,没有看到胜利,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雷小环没有流泪,也没有瞑目。 佩佩也没有为母亲合上眼睛。 母亲的不甘心,和所有亲人的不甘心,和她自己的不甘心是一样的,那就让母亲看好,让所有亲人看好,看她们怎么战斗下去,赢得这场胜利。 刚刚埋葬母亲,谭小虎带着满满一提箱的伤药回来了,这些全部都是许盛赞为江明月准备的,许盛赞胆子小,自己不敢来,辛苦做了一个星期,托他全提上带来了。 江明月躺在床上还不能动弹,佩佩和细妹百事缠身,正好让他看孩子。 江明月给女儿取名胜来,初为人父,满心激动,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抱在手里不停唱曲子。 谭小虎放下提箱,由细妹领着去雷小环坟前拜了拜,又蔫头蔫脑回来了。 佩佩把他叫到面前,满心感慨,这才三年而已,当年那个19岁的小小少年成了已然变了模样,看来在刀尖上行走,每天都在生死之间徘徊,大家都被逼着学会生存,成长得特别快。 他接过了江泮的枪,也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劲头成为第二个江泮,那个娃娃脸青年在九泉之下会不会笑逐颜开。 佩佩看着两个孩子,心头一动,转身就往屋内走。 谭小虎和细妹面面相觑,细妹冲他做个鬼脸,拖了一条凳子给他坐,辫子一甩,袖子一捋,准备洗菜做饭。 一会,只听脚步声咚咚声响得如同炸雷,细妹沾了满手的水跑来好奇地观望, 谭小虎啃着一个番茄,半边脸都是红的。 答案很快揭晓,佩佩翻出来一个戒子,雷小环当年送别他们这对新婚夫妻的时候从手上撸下来的戒子。 佩佩跑得脸红扑扑的,眼里闪着光,将戒子送到细妹面前,“这是干妈给你的。” 细妹知道戒子来历,笑容消失不见,还顺便把谭小虎拉着跪下来。 谭小虎手足无措,将番茄一口塞了进去,嘴巴鼓鼓囊囊。 佩佩也不拦着两人,将戒子小心翼翼拿给谭小虎,笑道:“来,给她戴上。” 谭小虎一拍脑袋,番茄和泪水同时喷涌而出,用力在身上擦了擦手,接过戒子的同时,细妹的手指也坦坦荡荡伸到面前来,这让他省下很多琢磨钻研的时间,把戒子套在她的无名者上。 万木堂被毁了,那么大的一家子,除了几条命什么都没剩下,雷小环是新式女性,向来没有戴首饰的习惯,那天看到家有喜事,才从箱底找了这个最喜欢的戒子,算是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的戒子成为罪恶的见证,雷小环从此一直戴着,把她传给新婚的佩佩,佩佩又留给细妹…… 细妹高举着手给佩佩看,佩佩一手一个将两人拉起来,谭小虎是个瘦高个,细妹也蹿高了壮实许多,真正成了大姑娘的模样,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突然萌生出一种老母亲的欣慰之感,怎么看怎么喜欢。 谭小虎像是第一次认识佩佩,羞涩地擦了擦脸,仰头看着天空,笑容从茫然到坚定。 浪荡漂泊多少年之后,他终于有家了。 大雨滂沱,黎丽娜浑身湿漉漉冲进家门,才发现胡荣祖早已收拾一新,拎着那把常常接她的大黑伞等在门厅。 然而,他穿的不是家中的木屐,而是一双皮鞋,他不是要出门接她。 接了这么多年,黎丽娜一直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份温柔,极力控制末日般的惊恐,她的心一瞬间因极度的恐惧而紧紧揪成一团,有个声音告诉她,接来送往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两人目光交汇,黎丽娜从他的眼底看出极力隐藏的欢喜,恐惧一转眼被欢欣代替,眼中掠过一丝喜色。 荣祖仿佛得到鼓励,迅速收敛神情,朝着她微微颔首。 两人擦肩而过,荣祖到底还是心头发颤,悄然握了握她的手,发现与自己同样冰凉,手上默然用了几分力气,要把自己的力量无声传递给她。 随后,荣祖撑着伞走入雨中,自始至终,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如果他知道这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也许会多说上两句,比如,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 能跟她有过这场热辣欢好,即便是死,他也心甘情愿。 还有一句:来生再会。 4月4日是儿童节,上午,许多学校的童子军闹闹嚷嚷来到省政府献旗,陈耀祖病怏怏走出来训话,一点也没有往日的派头,声音低沉,语无伦次,没说两句就结束了。 他这边吩咐手下给学生送点礼物,那边朝家里打了个电话,让家里煲牛腩,晚上回去吃。 可能有了期待的美食,陈耀祖的精神好了一点,回到省政府又四处巡视了一番,只是一句话都不想说,问什么都沉吟不语。 没有他发话,随从副官罗植和卫士也不敢挡驾,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满怀期待来问询,又满脸失落而去,陈耀祖并不当回事,转了一圈,解脱一般走出省政府,朝着罗植说了两个字“回家”,径直上车闭目养神。 胡荣祖拎着公文包走进,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副做个几万两大生意的模样,看到罗植,就跟猫见了鱼一般眼睛发亮,笑容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罗植浑身一个激灵,逃也似地上车,两个卫士紧跟而上。 经过胡荣祖身边,见到他略显懊丧的苦脸,罗植心情有说不出的愉悦。 陈耀祖看出端倪,笑道:“又是来找你跑官?” 罗植讪笑,“不敢。” 陈耀祖嘿嘿干笑,“有什么不敢的,能答应就答应,有油水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剩下的谁爱干给谁干,你也落个好名声……” 陈耀祖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又觉得累了,叹了一口气,继续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罗植等不到他下面的话,只得竭力放轻呼吸,冲着司机挥手催促他加快速度。 车行至文德路,陈耀祖突然睁开眼睛朝外面看了一眼,一拍脑袋,“下车,我捎本书回家看。” 车戛然停下,书店就在马路对面,不等罗植下来,陈耀祖就亟不可待跳下,眼睛直盯着书店快步而去。 罗植加快两步,和陈耀祖并肩前行,在两个卫士一前一后陪伴下横过马路。 四人正快步走着,突然轰隆一声,前面炸了一个烟雾弹,烟雾腾空而起,罗植和卫士慌忙拔枪,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枪声大作,一个卫士的枪尚未拔出就中弹倒地。 陈耀祖躲在墙角,而罗植一阵狂奔,一头栽入附近一家商店,就地滚进柜台下,店员客人倒也见惯大阵仗的样子,一个个趴在地上不动。 陈耀祖看枪弹追随罗植而去,转头狂奔至何家祠,急促的脚步声紧跟而至,他慌乱间被门槛绊倒在地,枪声随之响起,陈耀祖身中数枪,倒地不起。 文德路很快恢复平静,罗植冲出商店,大喊,“快去对面博爱医院叫人来!” 司机终于惊醒,冲入博爱医院,罗植扑到陈耀祖身边,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没有亲眼看到陈耀祖之死,胡荣祖怎么会放心。 他赶到博爱医院时,陈耀祖已经转到东山陆军医院,只得又往东山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哄过警卫进门,手术室门口站着10多个日军,护士一招手,一个日军军医捋着袖子冲入。 不知道等了多久,陈耀祖终于推出手术室,日军军医向陈夫人陈述情况,“市长一共中了七枪,一枪在右胸斜落腹部,两弹在右额到脸颊,一弹在右脚,三弹在上身,陈市长想用手挡,结果手指被打掉。” 荣祖耳力不错,遥遥听得心惊肉跳,陈夫人手里捏着手帕一直擦泪,众官员挤在一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进来看最后一眼。”日军军医一声令下,众人全部涌入,陈耀祖已经转移到病床上,眼睛紧闭,浑身是血,只能从微微起伏的胸口能判断出还留着一口气。 荣祖想挤上前,被一个胖官员毫不留情推出来,只好换到一个瘦一点的官员身后,老老实实听遗言。 “你们要争气,不要被外人耻笑,做官不容易,要自持才好。”陈耀祖显然自知挺不过去,气若游丝交代后事。 陈夫人走到床边,嚎啕痛哭。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耀祖睁开眼睛,两行泪流下来,“你用心带大三个儿子吧。” 陈夫人拼命点头。 短暂的沉寂后,哭声轰然而起,胡荣祖干嚎两声,凑上去一看,陈耀祖已经死了,顿时心头一轻,嚎得更大声了,被嚎得没那么大声的人看出破绽,很快被人轰赶出来。 胡荣祖回到家,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日伪军封锁道路,在西关挨家挨户查。 没有抓到刺客,没有抓到嫌疑者,荣祖心情大好,一边拾掇东西一边哼着小曲,系上围裙准备做上两道菜,跟凯旋归来的女英雄好好喝一杯。 他足足等了一夜,等到灯火熄灭,天色发白。 酒菜都没有动,他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小小挪动一步,突然瘫软在地。 送到爱盛诊所的时候,黎丽娜已经快不行了。 黎丽娜到底还是经验不足,协同大家完成刺杀任务,撤走的时候一头撞上赶来的一支便衣特务队伍,其他的人都迅速隐藏,只有她慌不择路往回跑,被一枪打中后心。 除了黎丽娜这小小的插曲,这次刺杀行动堪称完美,所有的队员安全当日就安全撤走,得到政府的表彰和赏钱。 许盛赞迅速把人塞进柜子后的密室,江泠搬出所有的止血棉纱布,想要堵住黎丽娜的血口,鲜血还是源源不断涌出来。 而她此刻什么都不能做,门外的脚步声无比急促沉重,每一声都像是要捅去心底。 黎丽娜也一声没有吭,盯着她的脸,面带着得意的笑容。 这种笑容她在佩佩脸上看到过,那是捉弄了弟弟或者偷偷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事之后才有的笑容。 两个她曾经瞧不起的小姑娘,用无与伦比的勇气做成了她这辈子永远也不敢想,更加做不到的事情。 这个笑容无比明艳,又渐渐暗淡,最后失去所有美丽和光亮,沉寂也无声。 她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个笑容。 黎丽娜微微张了张嘴,目光定在她脸上,江泠竭力挤出笑容,一遍遍地说:“我们会照顾你妈妈和兰姨,我们会照顾她们到老……” 许盛赞端了一盆温水,试图给她清洗伤口,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黎丽娜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回归到一个平凡而美好的世界里。 江泠一口咬在手臂,在血腥的味道中无声痛哭。 许盛赞用颤抖的手摸了摸黎丽娜的脉搏气息,瘫坐在血地上,狠狠擦了擦脸,低声道:“阿泠,快想办法把人送回去,她不能在这里。” 江泠茫茫然回头看着他,许盛赞将她抱在怀里,附耳道:“外面全是鬼子,快想办法,保住一个算一个。” 许盛赞一个劲催促江泠想办法,实际上是想将江泠从悲伤中清醒过来,而他自己已经有了办法。 爱盛诊所收治的病人死了,不得不暂停营业,许盛赞和江泠夫妻回到三水,径自来到袁茵面前,什么话都没说,双双跪了下去。 对于黎丽娜的结局,袁茵和兰姨并没有任何惊讶,两人甚至一直在小楼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等待太久,这件事反而来得并没有太突然。 袁茵和兰姨很快就醒悟过来,紧紧抱住江泠,在这样鬼魅横行的世道里,活着的人,活着并且持续战斗的人,更需要支持和鼓励。 兰姨什么也没说,去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四人胃口并不好,但都始终相互关照,相互让对方多吃一点。 一顿饭吃到夜深才吃完,其实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每个人心里都空空荡荡。 袁茵跟许盛赞去小花园里走了一圈,江泠和兰姨收拾妥当,端出了一碗糖水,袁茵突然关照起两人要不要生孩子,许盛赞讪讪看着江泠,让她自己来作答。 “袁姨,我们有了孩子,叫您外婆可好?” 这件事总算是定了下来,许盛赞心头一轻,红了眼眶。 袁茵坐在窗边,学着女儿的样子趴在窗台上,这才明白她喜欢这个姿势的原因,这个角度看去,竹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 “袁茵!” “阿茵!” “太太!” 黎天民的怒吼声响起,随着一扇扇门被踢开的声音,袁茵擦干泪水,忽而露出笑容。 她能想象他的暴怒,也知道他肯定带了枪,这些都无所谓了。 她只有一个女儿,她不应该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她自己根本没有好好活一次,女儿帮忙把她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了,这是多么完美的事情,她去陪女儿又有什么所谓。 果不其然,黎天民是提着装满子弹的枪冲进来,尚未开口,朝着她的方向开了一枪。 枪擦过她的头发飞出窗外,若是往常的姿势,这一枪差不多正中眉心。 她丝毫没有惊怕,回头嫣然一笑。 她终于发现,这个男人天天气势如熊,天天吼声阵阵,其实并没什么可怕。 黎天民手微微颤抖,怒喝,“你都知道?” 窗口吹进一阵疾风,把她的发丝吹得纷乱,袁茵赶紧捋了捋头发,笑容不减,“昨天才知道。” 黎天民突然瞪大了眼睛,嘴也大张,嘴唇颤抖许久,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夜之间,袁茵引以为傲的满头青丝全白了。 袁茵本就不显老,顶着满头白发,整个人都亮起来。 黎天民突然想起当年为何要强娶她进门。 走到她家的杏仁饼铺子门口,他刚好有些饿了,凑上去准备买两个杏仁饼填填肚子。 听到有人说话,他一抬头,正看到她从窗口探头朝着自己笑,那是个阴雨天,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朝身后的小兰笑,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得到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并且金屋藏娇。 他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在乎的是得到的过程,得到了也没什么稀奇,加上她像是一个哑巴,除了是,不是之类的话,根本说不到一块去,简直就是一根木头。 一转眼,黎天民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而袁茵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想法,嘲弄的一笑之后,换了更舒服的姿势看竹林,等待从身后来的一枪。 她已经做好了和女儿同葬的准备,死亡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 她等了许久许久,这一枪始终没有响起。 黎天民落了一大颗泪,转身颓然而去,脚步轻得像是踏在云中。 三水商行有了陈不达的密探队这支奇兵,如虎添翼,大家都赚得盆满钵满,十分满意,除了谷池。 自从陈不达接手,密探大队的效率每况愈下,谷池在搜捕中发现一张从陈不达之手发出的伪造通行证,对陈不达十分愤怒,带着一支队伍来三水视察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当然,知道谷池要来的只有陈不达一个人。 谷池这支没能走到三水,在路上被打了埋伏,全军覆没。 陈不达得到消息,用戴着大金戒子的手点燃三根烟插在河边,扑进江水畅快洗了一个澡。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江水中畅游,1947年6月,他被政府以汉奸罪击毙,和黎天民相比,他只多活了两个月。 木棉花开得正好,大街小巷,如有一团团的火焰熊熊燃烧。 1945年的木棉花季节有许多的好消息,苏联红军攻克柏林,德国法西斯战败了,大家都在互相打听,日本法西斯还会远吗? 这些好消息很快以各种方式传遍广州的大街小巷,人们仍然道路以目,仍然小心翼翼,只是喜悦之情也仍然用各种方式传达给亲朋好友,传递给每一个苦难中挣扎的人们。 扫除了欧洲战场,英美集中力量在太平洋战场展开进攻,也协同中国人在滇缅战场开展反攻,苏联红军也抽身逼向东北的日军,日本完全陷入孤立,四处挨打。 最后的胜利越来越近了,激动的消息也越来越清晰。 党召开七大,提出沦陷区的任务,发动大家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宣传攻势,打破敌人的封锁,用胜利的消息鼓舞人民,同时将将东江总队和珠江总队英勇抗敌的消息传递出去。 袁行云以两支游击队的名义起草一份《告全市同胞书》,并且利用学校的油印机,制成传单分发。 他亲自把一批传单拿到一家米店,交给一个黑黑瘦瘦,腿脚似乎有点不太方便的汉子,他就是悄然潜回广州的江明月。 江明月送货回来,带回来一批印好的传单,传单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佩佩看了看传单,笑容灿烂。 她闻过这种清香,甚至能够记得那张温和平凡的脸,看似不起眼的外表下,同样也跟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 如果不是战争,不是沦陷,不是心有不甘,不是想拼一场,她们不过是市井最普通的妇人,挎着菜篮子天天琢磨煲汤一日三餐,琢磨给孩子吃什么能长胖。 她也想到胜利之后的情形,她们会从惊心动魄的地下战场回到锅碗瓢盆灶台,回归平凡并且平静的生活,再养一个孩子。 平静生活,这看起来多么奢侈而美好的愿望,实现多么艰难。 晚上,店内来了几个人,江明月就着微弱的灯火给大家开会。 “我们分成两到三人小组,一个小组负责一个路段。在行动之前,各位一定要详细了解这一路段的地形环境和敌情。” “完成任务的同时,我们一定要避免任何损失。” …… 昏暗的灯火中,众人目光炯炯,充满力量,让江明月精神为之一振。 当众人纷纷离去,江明月看向等候在角落的佩佩,佩佩冲着他笑了笑,一转身,将所有传单塞入菜篮子里,用青菜盖上,走入茫茫夜色中。 荣祖从家中走出来,捡起一张传单看了看,露出笑容。 一个摩托车队呼啸而来,为首的日本士兵挥舞着双手大喊,“都交上来,不准捡!” 荣祖转身就走,传单飘落在地,很快被一个日本士兵捡起来。 荣祖这会有一个酒局,喝酒的还是那个固定酒友张富山,两人的关系最近有些不太对头,就算他太迟钝笨拙也能看到张富山眼里的杀气,所以藏了一把枪作为防身之用。 今天的酒局,张富山就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没吃上就翻脸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你那漂亮女人怎么突然不见了,你身边的漂亮小丫头怎么也不见了,你这个要钱不要脸的守财奴,她们是不是都被你弄死的?” 荣祖目瞪口呆,抓起桌上的东西朝着他砸过去,状若疯癫。 张富山被砸得头破血流,掏出随身带着的小手枪,朝着他的胸口连续射击,打到最后没有子弹才清醒过来,看着满地的鲜血和已经一动不动的荣祖,把手枪一扔,拔腿就跑。 鲜血中,荣祖的手指微微颤抖,还想去拔出自己的手枪,这个举动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看到黎丽娜朝着他长长伸出手,露出最后的笑容。 荣祖还真不是做大事的料,张富山设计这场戏,就是发现局势不对,想吞掉三水商行,逃之夭夭。 1948年5月,张富山在香港以同样的手法被人黑吃黑,暴毙街头。 第二十八章 凯歌唱响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是1945年8月14日,这一次,总台用的是明码。 投降了?这么快! 投降了!这么慢! 投降了吗,真的投降了吗? 投降了,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正常了! 总台连续给赤子发了半个小时,佩佩也呆呆听了半个小时。 她脑中飞速运转,眼前闪过无数的脸,闪过无数的画面。 轰炸前讲台上的老师,轰炸后老师的残破四肢,带血的眼镜…… 轰炸后的废墟,废墟中血肉模糊的孩子……对了,还有在“升仙桥”奄奄一息的孩子…… 还有万木堂焦黑的废墟,枯树逢春,杂草淹没荒城。 还有胡介休、胡大奶奶、荣祖、荣平……无数亲人的脸。 还有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江泠、最好的闺中密友,最亲爱的仇人……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亲人……黎丽娜年轻美丽的脸庞…… 还有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江泠…… 投降了,她是不是可以完成那未了的心愿,找到他的头颅,让他完完整整去到一个和平盛世,做一个永远懵懂快乐的二世祖。 …… 总台发完消息,一切再度归于宁静。 佩佩在屋子里困兽一般转,拿着记录下来的情报反反复复地确认,一遍遍将自己打醒,始终不太敢相信刚刚真的得到了胜利的消息。 胜利如果这么容易?那么多人岂不是白白牺牲。 不,她又幡然醒悟,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的牺牲,胜利不会来。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胜利来得虽然缓慢艰难,胜利终究到来! 佩佩将电台藏好,再顾不上遮遮掩掩,也顾不上自己的泪痕和蓬头垢面,疯了一般冲出家门。 江明月早早去了村口的学校,一如既往在学校门口等待孩子们来上课,不论是在广州还是在江边的小小乡村,他始终自律坚定,如同定海神针。 孩子们陆续赶来,并不是很愿意坐进教室,都在门口的草坪玩耍。江明月重伤后虽然经过亲人的悉心照顾调养恢复过来,腿还是有点小毛病,不能站太久走太久,坐在校门口的大石头上笑眯眯看着孩子们。 看到佩佩状若疯狂跑来,江明月只当变故又生,早已习惯打击的一颗心冲到嗓子眼,浑身虚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几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不太对头的佩佩,尖叫着朝着学校跑去,佩佩很快跑到江明月面前,顾不得这么多双眼睛,一个踉跄扑入他怀抱,又迅速和他相互搀扶下起身,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喊,“日本鬼子投降了!投降了!” 江明月定定看着她,想要奋力向前迈步,却又头晕目眩,瘫坐在地。 佩佩扑倒在他面前嚎啕痛哭,一遍遍告诉他,“日本鬼子真的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一片短暂的死寂之后,孩子们率先疯狂,将书包、衣服、帽子、花朵……能扔的满天乱扔,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干脆一拥而上,抬起一个小个子,把他一次次抛向天再接回来。 佩佩满脸都是泪,眼里只有江明月,也只能有他,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期待这个携手度过多年风风雨雨的男人,给她指引一条新的路程。 她没能等到任何指引,江明月所有的理智从容镇定等等一瞬间分崩离析,突然跪倒在地,用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手上很快见了红,仿佛根本不知身旁有人注目,有人欢呼雀跃,更不知痛。 佩佩擦干了泪水,从他身上挪开目光,看着孩子们露出灿烂笑容。 也是在这一刻,她将他从工作的拍档生活的伴侣彻彻底底放入心中,把他看成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普通人,不管以后会有什么变故,两人一定会牵手继续走下去,对抗命运,迎接不可知的前程。 学校的吵闹很快引来了一些家长,不知道谁起了一个头,孩子们哇哇大哭,家长也跟着哭,哭过一阵,又是疯狂的笑声。 江明月清醒过来,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从学校找出一个锣,一边敲打一边召唤所有孩子们一家家跑过去,把胜利的消息传遍每个角落。 接二连三地,哭声响彻小村,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也响彻整个小村。 胜利之后,佩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西城,去父母亲的坟上炸三天鞭炮,告慰亲人。 西城百姓历经劫难,聚集而居,不到两年又成了新的小集镇,陈太华死后,或者说他死之前就已经交代清楚后事,将其遗产全部留给齐玲珑。 齐玲珑得到一大笔钱,凭着一己之力在镇上重建一个小小的宅院,不仅挂出万木堂牌匾,还偷偷在夹墙挂出无数亲人的遗像。 胜利的消息传来,齐玲珑拎着锤头亲手敲掉夹墙,让亲人的容颜重见天日。 墙敲完了,佩佩一家三口正好穿堂过屋走到面前,漫天尘灰中,三人齐齐跪倒,齐玲珑锤子掉落在地,冲着天空发出凄厉的嘶吼。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你们回来看看啊……” 镇上这茬孩子们已经长起来,将血腥苦痛的记忆深藏,各安其命,读书的天天背着书包来去,小家伙们自由自在地奔跑狂欢。 还是大一点的孩子们比较懂事,看到成捆成箱的鞭炮送进万木堂,一群孩子反正也不读书了,早早呼朋引伴等在佩佩门口准备帮忙。 小一点孩子都是战时出生,知道胜利了,却不知胜利如何来之不易,全是一派天真,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如一个个山里破土而出的春笋。 由佩佩开了个头,胜来抓了一根香,小心翼翼上来点鞭炮,接着大孩子也上来,一人抓了一根香来点,小孩子在一旁拍着手欢呼雀跃,笑声震天。 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引来了无数的乡邻,大家都带着刚采买的鞭炮,实在没有鞭炮,就带着锣鼓唢呐上来了。 沦陷这7年,山间新坟连着旧坟,层层叠叠到了山巅,现在坟上一夜之间白幡飘摇,像是山也白了头。 认识的不认识的,胡姓王姓李姓还有无名无姓的枉死者,这漫山遍野的坟头,漫山遍野的不甘心。 大家都来听一听胜利的响动,一起走最后一程。 齐玲珑摔了一跤,腿脚有些不利索,临时砍了一根树枝当拐杖一径往山巅爬,跌倒了几次又爬起来,拒绝所有人的搀扶。眼看她满头白发一瞬间炸开,眸中的怒意恨意和快意太甚,渐渐也没有谁敢上前。 孩子们紧跟在她身后,擦着泪,一遍遍地告诉她,“奶奶,我们胜利了……奶奶,我们胜利了……” 佩佩拉着孩子走向齐玲珑,满脸都是笑,满脸都是泪。 胜利了,这才真的是人间。 了了一桩心事,还有更多的事情还没做完。 佩佩回到家收拾干净,换上一件暗花旗袍,牵着胜来的手走出家门,找了一条船来到三水袁家,熟门熟路绕进门之后,什么都没说,径自跪在窗台前的袁茵面前。 袁茵戴着老花眼镜正在补衣服,时光到底没有放过这个大美人,让她皮肤虽仍光滑如丝缎,两鬓悄然染上了白霜。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把胜利的消息早早传到这里,到处一片欢腾,兰姨出门了,准备买了一只鸡炖了给袁茵补补身体。 袁茵看着佩佩和胜来,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抱着佩佩泣不成声。 佩佩狠下心来,指着胜来笑道:“袁姨,以后她就是您家的孩子,请您多多照看。” 胜来大惊失色,抱着胡佩佩的腿不放,大哭,“阿妈,不要丢下我。” 袁茵擦干泪,露出灿烂笑容,“佩佩,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是我的女儿,胜来就是我的外孙女,不管在不在我家都是我外孙女,还有,你们以后的孩子,也是我的外孙外孙女。” 胜来呜咽着扑入袁茵怀里,“阿婆,我们终于胜利了。” 袁茵一手抱着胜来,一手抱着佩佩,对天空发出呐喊,“丽娜,你看到了吗,我们胜利了!” “胜利了……” 鞭炮声整整响了三天,狂欢也持续了三天,满街都是鞭炮屑,大家把所有的鞭炮都放光了还是觉得不够热闹不够解恨,将所有锣鼓搬到街上来拼命地敲。 当人们想起为什么佩佩的消息如此灵通,纷纷跑来问他们,全部被细妹挡了 驾,原来两人将孩子丢给细妹,被谭队长接上赶赴广州。江明月和佩佩在广州工作多年,对日斗争经验丰富,此刻正是大展拳脚之际。 日军投降的消息一发布,广州瞬间失控,抢掠的人一批又一批,百姓在街巷之间建起街闸自卫,邻里之间守望相助,老妇紧盯街上的陌生人,青年人准备棍棒菜刀等武器对付坏人,有10多个匪徒在中华中路当街打劫,一个警察中弹身亡。 谭队长的一直在广州郊区的竹蓼率队作战,深知广州失序对百姓的影响,立刻竭尽所能拉起一支300多人的短枪队,带着江明月和佩佩乘坐快船赶回来,从天字码头进入广州,为了震慑日军给百姓以信心,还浩浩荡荡列队扛着我们自己的旗帜从永汉路进入市区。 展示肌肉并不能让日伪汉奸就此收敛,江明月和佩佩各带了枪和一批人抢占各大报社,严禁登载日本人的文稿,两人连夜写稿,宣传胜利的消息,打击日伪的嚣张气焰,并且反复宣传要追究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号召广州百姓维护治安,让广州平稳过渡 随后,谭队长以广州警备总队队长的身份向日军司令田中久一发布命令,督促日方投降,同时还命放下武器的日本士兵每天出动扫街,清理战争留下的瓦砾垃圾。 1945年9月,孙将军带着凯旋归来的新一军大部队在沙面登陆广州,沙面本是日本正金银行和商社的大本营,孙将军驱逐在沙面的所有日本商人,将所有财产收归国有。 日本人从沙面灰溜溜离开时,一路上无数的人追着骂,追着丢小石子,日本人也全然不见往日的嚣张,谁也不敢反抗。 从1938年到现在的7年间,广州死了那么多人,打骂怎能解恨,然而也只能如此而已。 很快,孙将军开始维护广州的治安,将日伪军全部解除武装撤出,同时于9月16日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举行受降仪式。 局势终于稳定下来,细妹带着胜来赶回广州和谭队长团聚,江明月和佩佩也终于能放下一切,带着孩子回到家园,一路行来,看众人保持着欢庆胜利的情绪,有人一会哭一会笑,一个个如同疯癫,一家人也跟着大笑一场,有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 三人回到胡家大屋,胡家大屋大门紧锁,还贴着封条,胡佩佩一边撕一边哭,最终瘫坐在地,捂着脸低低呜咽。 胜来被吓住了,将脸藏在江明月怀中偷偷看着,江明月仰头看着天空,含着泪无声痛哭。 街坊们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驱散了两人的痛楚,佩佩很快起身,狠狠擦了一把泪,将封条撕得干干净净,又撕成碎片,一甩手扬入风中。 门开了,如他们所料,家中一团混乱,满院满厅都是家具摆设的碎片,整个屋子只有水井能用而已。 那就够了。 江明月带着孩子收拾碎片,一堆堆往外清扫搬运,佩佩迅速扎进围裙袖套绑好头发,一桶一桶拎着水洗刷。 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两天,才算收拾出原貌,接下来江明月借来买了钉子锤子,神奇地化身木匠,将所有门窗床铺桌子等修补一新,而佩佩拉着孩子上街买来各种布料,裁剪缝补,一个家很快有模有样。 坐在窗明几净的家中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仍是排骨汤,排骨全进了胜来的碗里,看着孩子美滋滋地啃,佩佩和江明月目光缠绵不舍,忽而露出笑容。 江明月指了指胜来,“她的弟弟或者妹妹,叫做胜美可好?” “叫黎黎。”佩佩声音平淡,好似早有主张,“江黎黎。” 胜来一双大眼睛在父母脸上看来看去,常年的东躲西藏让她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深沉,什么话都不敢说。 江明月和佩佩看了看胜来,同时伸手拍在她脑袋,“不用再害怕了,我们不会再打仗了。” 胜来眨巴眨巴大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一个月后的双十节,广州局势大定,接到江明月和佩佩送出的消息,袁茵、兰姨、袁行云、王红英、还有胡家的老老少少全来了,挤满了二层小楼,散播下无数欢声笑语。 接着,江泠和许盛赞也来了,两人将诊所迁到澳门,为了搬家的事情耽搁了一阵子。 荣安带着行李陪同齐玲珑赶来,齐玲珑要大家帮忙劝劝荣安,让他留下来,而荣安脱了军装想要回香港继续完成学业,大家自然不好劝,只能反过来安慰齐玲珑。 荣安和江泠告别,告诉她想要在毕业后留在香港行医,两人相约交流经验,过往种种,一笑置之。 听说街上有热闹,年轻人带着孩子们全都跑出去玩,几位老人坐在厅堂,摆了满满一桌的茶点,由江明月稳坐茶台来泡茶招待。 奇怪的是,佩佩作为女主人并没有出现,而男主人江明月也不告诉大家她去了哪里,一门心思跟大家闲磕牙,展望未来,谈他们一家人要如何在广州安定,胜来长大想干什么,老人听一听,笑一笑,渐渐气氛就沉寂下来,自始至终,无人敢提那几个名字。 黎丽娜、胡荣祖、胡荣平、江泮、胡骏叔…… 国破家亡,恍如一梦。 吃了一阵茶点,几位老人都有倦意,佩佩和细妹早已为大家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一一领着大家进房间小憩,只有王红英还不肯走,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细妹安顿好大家,转头来找王红英,只见她浑身微微颤抖,慌忙冲上来扶住她。 先进门的是江亭,江亭一转眼也白了头,背脊佝偻。 江明月这才记起,江亭比父母亲年纪都要大,这么多年在敌后苦苦支撑这么一大家子,确实难为他。 江明月一步抢出,伸出双手扶住江亭,用最轻柔真诚的声音道:“伯父,辛苦了。” 江亭年轻大,耳朵有些背,并没能听到他具体说了什么,只是从他毕恭毕敬的行动中猜出些许,伸出枯枝般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唇颤了许久,才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你弟弟……” “佩佩去接他了,按理说今天就能回来。” 江亭点点头,仍然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放,“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江明月笑道:“大伯,我明白,你放心。” 他忽而大声道:“我想是想去,佩佩不让我去,说成天做饭洗衣服太累了,让我在家招待你们,伯父,我的手艺不大好,还请不要嫌弃。” 这根神经绷了多年,难得说一句笑,大家如同被点了笑穴,莫名释放,爆笑声此起彼伏,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江亭终于恢复平静,露出笑容,“佩佩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外号小老虎,谁都不敢惹,这么些年,亏得她肯伺候你。” 齐玲珑也带着一阵笑卷着一阵香风冲上来,“小老虎不好吗,要不是她性格刚强,我们家哪里撑得下去……” 王红英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细妹,一根根瘦削的手指几乎勒进她的肉里。 细妹毫无知觉,死死盯着门口,佩佩正走进家门,手上拎着一个沉重的包裹。 这一刻,空气好似凝固一般。 佩佩拉着胜来的小手由远及近而来,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炮火硝烟之中。 孩子的欢笑声由远及近而来,炸裂一般在耳畔响起。 一束烟花也冲上天空,撕开了漫无边际的黑幕。 佩佩慢慢跪下来,泪流满面道:“王妈妈,我把他找回来了。” 王红英伸出颤抖的双手,就在接触骨灰盒的那一刻,突然发了狂,扑上来紧紧抱进怀里,随之双膝跪地,满脸是泪,却突然露出笑容,抱着骨灰盒朝着天空发出呐喊,“泮儿,我们胜利了,跟妈妈回家!” 别后不知情意深浅,征人终得凯旋。 谭小玉指着一块木头做的墓碑,“就是这里了!” 木头有手臂宽,上面写着胡荣平的名字,不仅是用木头做了记号,坟前还有两棵松树,树上挂着木牌。 栽种的时候还是小树苗,如今已经粗壮茂密,而且成了林。 谭小玉用手挡在额前,看着天空,“老陈交代过当地的百姓要照看好这座坟,看来他们照看得很好。” 荣安和佩佩一声不吭开挖,佩佩肚子已经大了,动作有些笨拙,进展十分缓慢,佩佩发了急,泪水一滴滴落在坟头花草上,最后终于捂着嘴泣不成声。 荣安扶着锄头温柔地看着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在几个哥哥的心目中,这个妹妹从来不是一个坚强冷静的女孩子,她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并且能够全身而退,可想而知这些她经历了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了,她会忘记这些噩梦,跟着丈夫和孩子向前走,所有的人都会向前走。 青山处处埋着荣平和他的战友这样的好男儿,他们保护下来的城池将会飞快地重建,百姓将会迅速忘记他们,在和平富足的时代向前跑。 佩佩扶起锄头起身,擦了擦泪,埋头继续开挖,这个神情,才是那个面对屠刀色不变的妹妹。 荣安随着她的动作也加快了速度,在心中默念哥哥的名字,希望他的灵魂能跟自己一起回家团圆。 佩佩突然坐到地上,满头大汗,“三哥,孩子为什么踢我?” 答案很快揭晓,荣安一锄头下去,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二哥,孩子叫你呢,叫你跟我们回家……” 佩佩捂着肚子,泪如雨下。 谭小玉走开一会,带着一位老人上了山。老人就是陈师长当日托付的对象,也是这里的老村长。 两人上来的时候,荣安和佩佩已近完工,老村长看帮不上忙,坐在一旁的岩石上眺望小村。 谭小玉在坟前摆出带来的香烛纸钱和鞭炮,准备最后的迁移。 老村长吧嗒吧嗒一阵,突然回头看着谭小玉,“陈师长为什么没来,他答应过我会亲自来迁坟。” “他牺牲在衡阳战场。”荣安轻声回答,“他是在营救第10军的时候被炸死的。” 老村长微微一愣,忽而起身,以无比庄严的姿势面对北方长长叩拜。 谭小玉凄然一笑,“军人牺牲在战场,非常光荣,他是我的骄傲。” 一只小鸟停在树梢,冲着大家叽叽喳喳叫,好似在回应她的话。 谭小玉露出灿烂笑容,冲着天空叫道:“老陈,听到没,你是我的骄傲!” 小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更多悦耳的鸟啼声响彻山林。 裴醒来到广州西关的时候,除了一束玫瑰花,什么都没有带。 广州光复以来,人们纷纷从全世界各地归来,用各自的方式纪念亲人,所以他一身并不合季的大衣走在街头,人们纷纷避让,致以温柔目光,并没有人来嘲笑打扰。 头顶红色木棉热热闹闹地开放,生怕别人见不着,一枝一桠竭力冲着天空疯长,一朵一朵在招摇。 满街是点心糕点的香气,广州虽有斑驳伤痕,还是以悠然之态回到生活。 生活稀松平常,却来之不易,和平之下才有望。 裴醒找到江明月和佩佩的家,在门口站了许久,就是没有敲门。 胜来被细妹接走了,江明月忙于整理二小的工作,忽而兴起,拿出口琴吹起来。 他吹的是一首《送别》。 他自然也不知道为何要吹这首曲子,而就是这么巧合,门外的裴醒有感同身受的痛,低着头静静聆听,泪流满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醒放下玫瑰花,转身要走,面前赫然站了一个人。 佩佩提着菜篮子,菜篮子里面只有一束菊花。 短短几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脸颊凹陷,眉头深锁,额头还全是皱纹……以至于佩佩第一眼看到他,根本就不敢认。 跟电台相关的事情全部切割干净,账目也做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佩佩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念头,两人相对而立,久久无人开口。 裴醒叹道:“你不用防备我,我今晚坐船回南洋,我父亲还在等我继承家业。” “那么……”佩佩抬头一笑,“恭喜你。” 口琴声依旧,裴醒笑道:“时间还早,你带我到处走走吧。” 不等佩佩答应,裴醒已经在街边负手而立,脚下小心翼翼避开一朵木棉花,静默以待。 佩佩默然跟上来,学着她的模样避开满地落花,走得相当狼狈。 “我原本是来看看你们就走,更早先的计划,其实是想来带她走。” 佩佩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或者安慰他,这些年来,这个名字在所有亲朋好友之间成了不成文的禁忌,连她自己都得不到安慰,心中活活被人挖掉一块,空得发痛。 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她还是忍不住想跟他聊点什么。 佩佩捡起一朵木棉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来得正是时候,三月木棉红,四月木棉熟,一年到头,木棉就开这么十多天,错过了,那就得等明年。” 裴醒点点头,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也对自己的好运气由衷发出感叹,“真好彩,希望这辈子还能看到。” 两人从木棉开始聊,走走停停,像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尽,却始终没有提到那个名字。 回到家门口,佩佩拿起玫瑰花,“我带你去看她。” “不,”裴醒摇摇头,“我的勇气,只能让我走到这一步,我娶了一个香港姑娘,准备跟她一起去南洋定居,以后……以后应该不会回来了……对了,她也叫丽娜,你们说巧不巧。” 这是他们迷迷茫茫逛了一圈,聊了一路,第一次把这个名字说出来。 这个名字骤然点燃了混沌世界,摧枯拉朽一般烧过去,把两人的记忆烧成一片焦土。 焦土之中,确实也没有提防对峙的必要,两人突然有卸下千钧重负的释然,相对而立,坦然含泪而笑。 “如果现在不说,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了。” “我知道。” 裴醒微微一躬,“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不会这么快站在这里。” 两人都知道说的是什么,所以佩佩坦然接受,没有回他这个礼,正色道:“那我代你送给他们。” 裴醒点点头,转身离去。 炮火硝烟不再,人间木棉又开。 恍然之间,好似经过一个轮回。 佩佩新生的宝宝叫黎黎,是个洋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子,袁茵和兰姨从生下来就喜欢得不得了,得知两人工作太忙,舍弃安宁的乡下生活赶来广州帮佩佩带孩子。 孩子爱哭,爱动,袁茵没有办法可想,只得跟兰姨轮换着整夜整夜抱着四处走动,虽然非常辛苦,两人都甘之如饴。 “月光光,照地堂,我家有个夜哭郎……” 孩子的哭声和袁茵的歌谣声响在夜空,佩佩无法入睡,站在窗台静静看着月亮。 这应该是胜利后要解决最后一件事吧。 佩佩想了又想,对着伏案备课的江明月轻声道:“你有什么打算?” 江明月头也没抬,淡淡道:“谁也不知道形势会有什么变化,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佩佩笑了笑,“来不及了。” “不,你有选择,或者说,提前做好选择,对我们两人都好。” 江明月关了灯,在黑暗中站起来走向她。 “我没有选择。”佩佩淡淡一笑,“人总要做对的事情,或者认为是对的事情……我相信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你们做的事情是对的。” 江明月没有回应,呼吸声陡然急促,像是要诉说什么,又被生生压抑。 他说不说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佩佩怅然看向天边的一颗明星,带着一抹微笑轻声道:“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需要改变,人们这么辛苦,应该过好一点的生活,你们那些朋友,从教授到工人,从官员到渔民,明明都是一样的人,跟你站在一起,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 “人都是一样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江明月从黑暗中走出来,点亮了一盏灯火,带着前所未有的温煦笑容。 “不,不一样。” 夜太深了,佩佩盯着那微弱灯火,茫茫然沉入他的笑容里,“真的不一样。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到,改变广州,改变这个国家。” 江明月吹熄了灯坐在她身边,两人紧紧握着手,传递着难以言说的力量。 江明月附耳道:“我们不会辜负你的信任,这个国家一定能变得更好。” 佩佩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又听到无比沉重的一句话“哪怕牺牲也是值得的”,两行泪终于流下来。 胡介休当年拼了命培养学生,到处宣传抗日,最后付出万木堂被毁的惨痛代价,这一切也是值得的。 广州是很好的,西关是很好的,这个国家的财富不是金银珠宝,不是高楼大厦,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 每个人都盼望着这里能好,每个人都可以拿命来拼,拼掉一代人,再拼掉一代人,这个国家总有不受欺负的时候,子孙总有不受欺负的一天。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爱,为了这光明的未来,她跟着他一起拼,也是值得的。 这一刻,两人偎依的身影和弯月一同框入雕花方窗自然形成的画中,定格成永远。 尾声 梦回西关 西关大屋已成了游客观光游览广州的必到之处,特别是胡家大屋因为修缮保存十分完善,不仅游客,就连老广州也愿意来这里坐一坐,回忆旧日时光。 天刚蒙蒙亮,胡家大屋的大门徐徐开启,又开始了一天的迎接宾客。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携手而来,老爷爷拄着拐杖,老奶奶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拎着菜篮子。 端午快到了,菜篮子里有刚买的新鲜粽叶和细麻绳,几个咸鸭蛋在绿色中隐约可见。 两人在胡家大屋门口驻足,老奶奶笑道:“老头子,你第一次来胡家大屋是哪年,我怎么记不得了?” 老爷爷发出爽朗的笑声,“记不得就算了,你要是不记得,那今天就是我们的相识纪念日,今天不妨煲个龙骨汤好好庆祝一下。” “你就不会换一种花样,天天排骨龙骨大骨头。”老奶奶含笑嘟哝一句,扶着门框探头进门,仿佛第一次来到胡家大屋,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怯意。 “你看什么呢”老爷爷脾气看来有点急,这么一小会就开始跺拐杖。 老奶奶嘟哝,“怎么修成这样,简直不认得了。” “东西交给人家,那就安心让他们修,时代不同了,人要变,东西肯定也要变。”老爷爷嘟囔着走出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笑容无奈地遥遥伸出手,“佩佩,回家一起包粽子,别看了。” 老奶奶紧走两步,手一抬,无比准确地塞入老爷爷的手中,两人顺势握紧,继续慢悠悠前行。 两人与天地万物,与胡家大屋,与这条古老的街道浑然一体,好像没有比紧紧牵着手,与身边的人相携而行更重要的事情。 修葺一新的胡家大屋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墙壁上的红对联和白墙青瓦等等一切与白发苍苍的两人作别,悄然投入时代的洪流中,以新的方式永生。 木棉花又开了,落了满地的红。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