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现场》 第1章 预知死亡的人… 雨从下午开始,一直没停。 老旧小区街道的一排路灯在暴雨天气全部阵亡,傍晚的时候雷暴劈坏了电路,没人来修,附近十几栋楼没有一点光亮,浓墨般化不开的黑夜,万籁俱寂的城市,暴雨敲在玻璃上,如同黄豆被砸在玻璃上一般的声音,成了为恶劣天气奏响的唯一伴奏。 临街那栋楼2单元502,装潢老旧的小单间里,已经熬了超过40个小时没阖眼的任非,即使入睡,脑子里绷紧的某根神经却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他又陷入了那个无比简单而又恐怖至极的梦里,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倒下去,殷红鲜血迅速覆盖他全部的视线。仿佛胶着在记忆中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睡梦中,任非放在胸前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梦里的这个人死了,死于凶杀,他知道。 那么……就意味着,现实中同样也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了——是的!又有人死了! 某种在潜意识里已经根深蒂固的认知如同钢针刺穿混沌,年轻的男人骤然惊醒,猛地坐起来,凌乱的呼吸跟雨打窗棂的声音混在一起,拨得人心里瘆的慌。 就在这时,白亮闪电划过天际,伸手不见五指的卧室里白光忽闪又随即消失,惊雷骤响,喘着粗气的任非呼吸一滞,下一秒,放在枕边的手机狂震,男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过电话接通,声音紧绷得简直下一秒就要断开—— “喂?!” “——别睡了赶紧过来!我去他大爷的富阳桥下面又发现一袋子尸块!” 在附近全部停电的暴雨午夜,任非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跑下楼的,慌忙之中他甚至忘了手机有自带的手电筒功能,上车打火,本田crv猛窜出去十几米才想起来自己没开雨刷器。 他满脑子都是谭队咆哮的那句“又发现一袋子尸块”和惊醒前那个挥之不去的梦,豆大的雨点连成串拍在挡风玻璃上,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巨网,将任非连同他的车层层包裹,在黑暗中引着他走向更深的深渊。 视线极度不好的恶劣天气,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年轻男人,不要命地将车速飙到了90。快到富阳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雨幕里连成一串的红蓝灯光不断闪烁,铰刀一样搅着阴郁压抑的气息蛮横地揉进人心里去。 任非连伞都没打,停了车就往河堤下面跑。因为暴雨天又是河提下,本来就没什么人,现场没有拉警戒线,他们队里的几个同事已经在那里了,显然比刚入职的新人沉稳镇定得多,除了一个大约三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精悍的男人外,其他人都穿着雨衣。而没跑几步就被淋成落汤鸡的任非踉跄地停在男人面前,紧绷的尾音微微发颤,“谭队……” 15分钟前在电话里咆哮的男人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没说话,极其深刻的眉眼深深沉着,冲着地上对任非抬抬下巴。 ——那是个装垃圾的大黑塑料袋,五六个袋子套在一起,里面装着几乎快要被剁碎的尸块。从某些特征明显的组织上可以看出的确是人的尸体,但是尸块已经被水浸泡且开始腐烂,塑料袋有破损,常见的骇人血色已经被河水冲洗淡去,袋子里只剩下惨白发胀的人体,看上去却越发的惊悚。 任非嗓子发干,呼吸如同被人扼住了一般,瞳孔缩紧眉心几乎拧成一团,目光与蹲在尸袋旁边的胡雪莉对在一起,他张嘴欲言,支队长谭辉却已经面无表情地先他一步开口,“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破坏成这样了。” “……谁报的案?” 同队里又矮又瘦的石昊文哑着嗓子指指大约三米之外跟老刑警乔巍一起站着,双手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女人,“就那个姑娘,自己说原本打算跳河来了,死之前看见这么个黑塑料袋,打开看见里面是尸块,才又报的警。” 石昊文语气里带着明显怀疑的嘲弄,任非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个女人。 细高挑,披着比她身材大了不止一号的谭辉的雨衣,但是应该早在谭辉他们赶到以前就浇成跟他一样的透心凉了,遮在雨衣帽子下面的刘海到现在还在滴着水。 任非心脏狂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翻滚着往脑门上涌,躁动、愤怒、压抑和急迫几乎要摧垮的所剩不多的理智,他死死盯着那姑娘,那姑娘也用惶然发颤的目光盯着他,半晌,他冷笑一声,几步走过去,湿透的衣服将他身形包裹得更加削瘦凌厉,在姑娘面前站定的时候,气势活像一支被拉了满弓、蓄势待发的箭。 “你为什么要自杀?” “……不想活了。”女孩低低的声音,犹豫地嗫懦着。 “一个自己都不想活了的人,还对河边的垃圾袋感兴趣?这种鬼天气,你从堤坝上下来,打算走到河里去自杀,路过这里的时候忽然对这个黑袋子充满了好奇,于是冒着雨压着轻生的打算打开这袋子一看究竟——”任非毫无笑意地勾起嘴角,“你说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吗?” 双方距离太近,女孩眸光闪烁,嘴唇轻轻颤动着,似是已经吓傻,刚才的几个字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了。 可既然现在这么害怕,发现尸袋的时候为什么会第一反应是报警而不是逃走呢? 乔巍在女孩身后半步的位置,隐隐挡住了她的退路,显然在场的人对女人自己的说辞都有怀疑。打算轻生的人,原该是万念俱灰,别说滩涂上一个大黑垃圾袋,就算是一沓人民币也未必能多看上一眼。 这年轻女人跟岸边碎尸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为什么主动报案还在这里等警方过来?如果没有,为什么报案之后直到现在一言不发? “谭队,” “——谭队。”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叠在一起,任非住了嘴,跟其他人一样,看向跟他一起叫人的胡雪莉。 这时始终蹲在尸袋旁边的胡雪莉收了工具,摘了手套站起来,她是队里的法医,干这一行六年了,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向来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与前两起案件一样,尸体是被利器肢解,从肢解切口看,痕迹不完整,可以初步判断凶手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较小者。从部分指关节可以初步判断死者同样是个女人,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装尸块的塑料袋应该是在很早之前就破损进水,从能找到的手指皮肤表皮情况来看,表皮已有一定程度的脱落,初步可以断定尸块浸水的时间至少已经有4天。除此之外目前无法对其他信息作出判定,至于是不是与前两具遭碎尸的死者有同样的特征……得等我回去做了尸检才能得到进一步结论。” 谭辉点了下头,让人帮胡雪莉把泡白发胀的尸块连同分不出是哪里的碎肉做了简单封存后带回车上,他也走到姑娘跟前,连续几天几乎没怎么休息,粗犷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砂纸上磨砺过一般,“姑娘,麻烦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回局里做个笔录。” 始终沉默的女人半晌之后摇摇头,声音抖得像筛糠一样,颤巍巍却很坚决地回应,“……我不去。” “你放心,我们不会——” 谭辉深吸口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这会儿却顶个仿佛日了整个动物园一样的心情尽量轻声细语地说套话,可是话刚起了个头儿,他就听见旁边任非跟着了魔似的反复嘀咕着什么。 他不禁顿住,侧耳细听,才听出来任非说的是“不对”。 那声音惊疑之中充满压抑的恐惧,钢针一般挑在谭辉神经上,“……什么不对?” “狐狸姐说……尸体、至少被水泡了4天。” 谭辉的声音紧了一下,“你有什么发现?” “没有,”任非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怔愣的、仿佛被抽空了的状态,几乎已经没有理智的他使劲咽了口唾沫,脱口而出的声音在一阵急过一阵的雨声中显得飘忽而不真实,“但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总觉得又有人死了,是刚死的……那么死的人跟这个被碎尸的死者没关系,他是刚被杀的!” 谭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使劲眯起眼睛,古怪的声音仿佛要撕裂什么,“……你说什么?!” “谭队!” 所有人循声看过去,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胡雪莉去而复返,堤坝变昏黄的路灯下她脸上面无表情的外壳迅速皲裂,她眉头紧锁,满脸古怪,手里还无意识地死死抓着没有挂断的手机,往日镇定的无机质声音如今充满异样的滞涩,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前两起碎尸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可以确定两名死者确实是日前失踪的东大学生陈芸和外来务工人员顾春华,但包裹顾春华肢体的尸包外面那滴血迹不是凶手的。” 她顿了顿,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中,似乎竭力遏制急促的喘息,双颊却因此僵硬地紧绷起来,下一秒,她终于塌下肩膀,匪夷所思地说道:“dna比对结果证明,那滴血……是第一个被害人,陈芸的。” 第2章 第三具碎尸… 案子完全陷入了僵局。 风雨呼啸的后半夜,东林公安局昌榕分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灯光全开亮如白昼。 胡雪莉回来就进了法医室,从富阳桥下带回来的自杀未遂姑娘不符合拘留条件,做完笔录也回去了。会议室里的投影没有开,石昊文站在移动白板前,把刚打印出来的照片贴在上面。 白板最上面是两个女人的照片,一个青春洋溢,另一个饱经风霜。 石昊文把照片贴好,谭辉又一次看了一遍验尸报告和现场勘查报告,点了根烟,“开始吧。” 石昊文深吸口气,指着白板最上面青春洋溢的那个女孩子的照片,开始做案情梳理,“目前可以确定,我们发现的第一名被碎尸的死者就是这个陈芸,女,19岁,家住外地,东林大学艺术学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大二的学生,这个月5号派出所接到她的失踪报案,18号那天刚下完雨,一居民在小区遛狗的时候发现树丛里面渗到外面地表的血迹,随即发现装碎尸的尸袋,当即报案。当时也是由于下雨,嫌犯抛尸现场已经遭到破坏,尸袋上无法提取有价值的指纹,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其他勘验价值的证物。”他说着手指点了点陈芸生前照片下方贴着的另一张被大黑垃圾袋装着的碎尸块照片,“dna对比,目前已经可以确定第一个被碎尸的死者,就是失踪了13天的陈芸。” “同样的,dna对比也可以确定是第二名遭到碎尸的死者就是第二张照片上的这个顾春华。顾春华,女,50岁,附近农村来城里务工的工地厨子,11号接到失踪报案,20号那天迎宾路上修管道,管道工人在打开一口80年代留下来的老井盖时发现了被藏匿其中的尸袋。但是尸袋上没有指纹,只有一滴已干涸的血迹,从检验报告开看,该血迹是来自于第一名死者陈芸。老井附近每天都有人经过,抛尸现场同样遭到严重破坏。无法得到其他有价值的证据。” “从目前了解掌握的情况来看,两名死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社会关系都比较简单,皆无不良嗜好也没有与人结怨,尸检结果却存在很多相似的疑点——陈芸和顾春华的尸体内都检测出大剂量的麻醉成分,尸体都是被利器肢解,法医尝试把尸块拼在一起,但是凶手砍得太碎,最能拼起来这一部分,”石昊文说着又指向尸袋下方被拼接出的残缺尸体的照片,“另外从尸块重量看,我们目前找到的这些不是完整的尸体,推测凶手把一部分难以完全毁灭痕迹的肢体抛尸,而另一部分,很可能已经……销毁了。并且,最重要的一点,陈芸和顾春华的尸块里同样都检测出了xx和xy两种染色体。” 两种染色体…… 男性的染色体是xy,女性的染色体是xx。 那同时拥有xx和xy两种染色体意味着什么呢? 这就说明……死者身上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特征。 按这种逻辑顺下来,说死者是人妖都不够明确,更准确的说,死者都是雌雄同体的阴阳人。 可偏偏不是,两名死者经家人证实确是女性无疑。但那为什么染色体会有嵌合体的特征? 其实移动白板上的那些资料,在场所有人早就已经看到了闭着眼睛也能回想起每一个细节的地步,但惟独这一点,想破了脑袋也百思不得其解。 石昊文说道这里也沉默下来,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被带到这个疑问里反复思索,任非手里捏着笔,看着笔记本上圈圈画画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录,半晌,忽然抬头打破沉默,“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死者怀孕了,并且怀的还都是男孩?” 他的语气中有年轻人认定某种猜想后无法克制的兴奋,却让坐在旁边的乔巍笑起来,倒是没有恶意,不过语气里的不以为意的调侃谁都听得出来,“脑补得有点过了把小任,那年纪轻轻的陈芸也就算了,顾春华都五十岁的人了,这个岁数怀孕的几率有多低你知道吗?何况顾春华的丈夫都已经死了四年了。怀孕?亏你想的出来,听上去就跟你那玄乎第六感一样不靠谱。” 他丈夫死了四年……怀孕…… 四年……不可能怀孕…… 这要是搁平时,以任非那种初生牛犊根本收不住的脾气当时就得呛回去,但是此刻他张张嘴,却全然被乔巍说的这句话吸引了,他隐隐觉得这句话里仿佛有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是转瞬即逝,还没等他抓住,那一点模糊的想法就已经在脑海里烟消云散。 “老乔。”谭辉错把任非的沉默当成被戳了心,他瞪了乔巍一眼,把烟头狠狠在烟灰缸里捻灭,却也没有接着任非的猜测说下去,“按照今天发现尸袋的地点,尸袋是在富阳桥北岸被发现的,东林河上游是城里的水库,全市饮用水都从那里出,不可能出现这么个可疑袋子一直漂在河上而没人注意。那么可以推测实际抛尸地点很可能是在东林河下游北支流河段的某处。但按照雪莉的初步判断,尸块已经被水浸泡4天以上,而北支流河道相对较短,绝对没可能让那个尸袋从上游到下游漂了至少4天才上岸。那么很有可能……尸袋原本就被浸在水里了,被今天这场暴雨冲上岸,是个意外。” 谭辉说着,起身拿过红色记号笔在桌上铺开的地图上圈了几笔,末了对任非说:“任非你和石头天亮去这一带找人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池塘水潭一类的,是从东林河北支流引水过去,或者与之相通的。” 任非点头和石昊文一起说好,谭辉听见动静又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看任非,深邃锋利的眉眼一瞬间看起来说不出的严厉,“小子,告诉你别再胡闹了啊!再火爆冲动的性子干了这行你也收一收——胆大心细是好事,但像上次那样无组织无纪律的混账事情你要敢再干一次,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被点名的任非想起来上个月闹出的那一桩事,脸上一红,老老实实地又点了遍头,“……知道了。” 石昊文倒是跟任非关系还不错,虽然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是头疼,但是偏又觉得他直来直去的那股劲儿有趣,等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把话岔开,“队长,那我继续了啊。” 谭辉嗯了一声,石昊文接着说道:“然后就是本月17号失踪的谢慧慧,女,26岁,本地人,是东林音乐广播电台歌曲推荐栏目‘慧’陪你听的节目主持人。而我们三个小时前发现的第三个碎尸袋,现场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抛尸地点刚才谭队已经分析过,现在需要等胡姐那边的尸检结果出来,才能知道失踪者与死者的身份是不是能对得上。” “不用等了。”虚掩的门被推开,清冷的声音在石昊文话音未落时响起,胡雪莉拿着尸检化验单走进来,把单子递给谭辉,目光落在白板最上面第三张照片,那个明艳女人的脸上,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声线却紧紧绷着,“结果已经出来了,可以确定死者就是失踪的谢慧慧。尸块中残留大量麻醉剂,被肢解的痕迹与前两名死者相同,除此之外……死者性染色体异常,也就是说身上同样有xx和xy两种染色体。” “所以,”她说着走到移动白板前面,微微仰着头看三名年龄长相截然不同的死者生前的照片,和照片下方……已经看不出任何差别的、触目惊心又令人作呕的尸块,深吸口气,“基本可以断定,这三起碎尸案,系同一人所为。” 第3章 悬案… 东林市一个月来的三起杀人碎尸案,凶手杀人、碎尸、抛尸,手段极其残忍,并且藏匿碎尸的地点,全部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怕引起恐慌,市局不敢声张怕引起恐慌,谭辉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带着他的队友们连日奔波,案情竟然没有丝毫进展。 不仅没进展,这件被他们瞒着压着的连环杀人案,最后竟然还见报了。 石头一手拎着一群人的豆浆油条一手抓着捏皱吧的几分报纸冲回会议室的时候,剩下的几个人都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趴着桌子靠着椅子迷糊着,他那天生带哑音的大嗓门嗷的一喊,任非吓的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妈蛋的见鬼了,兄弟们你们赶紧来看看这个!” 趴在桌子上的谭辉几乎一下子跳起来的,他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没工夫打理自己,下巴上全是青色胡茬,满脸疲惫,但是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在一瞬间爆发出几乎咄咄逼人的凶悍和压迫来,“又怎么了?!” 石头把几份报纸拍在桌子上,回来的时候跑太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案子,被、被特么捅出去见报了!” 这下所有人都清醒了。 离石昊文最近的几个人迅速把报纸一分,几份报纸大同小异,都不用细读,只扫一眼在场的几个人脸色就都变了。 “真特么见鬼了,”乔巍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留着寸头的大脑袋,“这事我们捂的够严实了啊,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还有板有眼,什么‘推测目前至少已有三人遇害’,连昨晚我们刚发现的都知道。” “我看了一下,其他报纸都是转载《东林晨报》的,晨报的发稿记者叫季思琪。”不爱说话,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马岩把刚才管同事们要的报纸一起放回桌上,起身从袋子里拿了杯豆浆插上吸管。 跟他一起在下半夜赶来分局的李晓野一直不太看得惯他,这会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豆浆,体型壮硕的胖子眼睛一眯张嘴呛声:“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喝呢?” 马岩看了他一眼,“你没心情喝,倒是有心情找点比我更有价值的线索出来。” “你俩差不多得了。从毕业一起分过来到现在拌嘴拌了四年半了,任非这个小鲜肉儿都来了,你们两个老腊肉还没吵吵够呢。” 石头随口劝了一句,谭队把《东林晨报》抽过去看那个撰稿的署名,李晓野窜到谭辉旁边跟他一起端详上面铅字印刷的“季思琪”这三个字,偏偏那张贱嘴一刻也不消停,“嘿,我俩大学还吵了四年呢,算算这七年之痒都过去了,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过了。” 马岩狠狠瞪他,把喝完的豆浆随手投进墙角的垃圾桶,骂了一句,“滚你丫的。” 马岩没赶上昨天半夜富阳桥下发现尸袋的第二现场,盯着那名字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谭辉,等他俩都消停了,慢慢从报纸中抬头,“你们,就没觉得‘季思琪’这名字耳熟?” “……是昨天在桥下发现尸袋的那个女生。”始终没说话的任非此刻脸色难看的紧,懊恼几乎要化成实质从额际紧绷的青筋迸出来,“昨天做笔录的时候她就说了她是晨报的见习记者,我明明警告过她不能乱写的——我找她去!”任非说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谭队的阻拦声中转身就走,他身后就是会议室的门,气势汹汹地推门,却差点把门板撞在外面站着的老头儿脸上。 任非不知道他们分局长已经在外面站了多久,只知道要不是老头儿反应迅速躲得够快,他推开的门板也许就要撞塌老头儿的鼻梁骨,顿时心虚,“杨局……您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 “吱了之后还能看见你愣头青似的往外跑吗?”杨盛韬瞪了任非一眼,恨铁不成钢似的数落中却没有责备,老头儿是昌榕分局的分局长,已经到快退休的年纪,依然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你们小辈儿的应该比我明白,现在都是网络信息时代了,一家消息百家转——尤其是负面!你们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手机新闻推送里都看见这消息了,头条!你现在去找人家能顶什么事?消息已经出去了,你现在去堵这一个,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堵不如疏,谭辉,你安排人以分局的名义写个公告把案情简单地跟大家说一下,省的到时候以讹传讹说的越来越悬乎。” “我这就安排。”谭辉点头,但是又有点犹豫,“但是市局那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是闹大了,消息一上网,别说小小的东林市,怕是全国人民都会或多或少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对内上级要问责,对外群众要猜测,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等着处理,可是现在他们队里顶着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杨盛韬不愿意他们再在这些事情上分心。所以摆摆手,示意谭辉不用担心这个,“市局那边我会去解释的,你们不用担心这个。当务之急,你们的首要任务,先把案子给我破了。” 杨盛韬说着,忽然有想起什么,“对了,再找人去仔细调查下发稿的这个女记者,虽然不符合拘留条件,但我总觉得她有问题——一个要自杀的姑娘,忽然对河边一个不起眼的黑塑料袋感兴趣,发现碎尸之后有条不紊地报了警,经历这么一个晚上之后回去竟然还有心思写稿发稿……这心理素质也太过硬了。” 所有人都想把这案子赶紧给破了,但是已知的线索几乎为零,再着急也得耐着性子去寻访查问,仔仔细细,力求不漏掉任何一个有用的信息。 外面的雨还是没停,几个人草草吃了饭,分头行动。 考虑到三名死者都是先被家属报案失踪,谭辉安排老乔去打一圈电话问问市里其他分局最近有没有接到其他的失踪报案,又让队里的一个负责各类文书的妹子去写公告,另外派了人去查“自杀未遂”的季思琪,自己带着马岩和李晓野三名死者的身份线索和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而任非和石昊文按谭辉说的,去他在地图上圈出来的那一带了解情况查找跟东林河北支流相同的池塘水潭。 东林河北支流沿岸是老城区,地形环境比较复杂,任非和石昊文在车上对这一片区做了功课,进一步把卫星地图上能找到的池塘水潭人工湖都照比地图详细划出来,按照这些地址一个个的去,地图上的都走过了,再去居民区问那种街巷之间穿梭而过的水渠,到后来别说是从支流引流过去的水潭,连废掉的绝不可能与之相同水井都没放过。 然而一无所获。 因为塑料袋里装的只有一部分人体肢体,质量较轻,所以假设凶手没有做任何措施的情况下,碎尸袋就一定会浮起,可附近居民没人见过可疑的黑色塑料袋。这两天暴雨带来城市内涝,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工湖或者水潭之类的湖水溢出向北支流回流。 其实他们几个在说这种可能的时候就已经能够预料到,暴雨引发回流的这种假设,虽然理论上存在可行性,但并不容易实现。 原本就不多的线索再次断得干干净净,和石昊文回到车上,机械地脱掉雨衣,任非闭着眼睛靠在副驾上不说话。 这是他入职以来遇到过最棘手的一件案子,完全处于被动的警方几乎成了凶手的职业收尸人,极度紧绷却又毫无头绪的处境让任非想起12年前轰动全城,却至今也没有告破的悬案…… 那时候也是这样子的,极度血腥残忍的连环杀人案,流言四起,人人自危,警方出动了全部的警力全城抓捕,然而在全城戒严中,血案还是接二连三地不断发生,而当初的案子,凶手到底是谁,至今还是个谜。 石昊文打电话跟谭辉说了他们这边的情况,挂了电话就看见任非目光呆滞地倚在车窗上愣神,“诶,你想什么呢?” 任非回过神来——他想事情的时候出神的连眼睛都忘了眨,就一直这么瞪着,这时候下意识地眨眨眼,酸胀不适竟然引得灼热眼泪涌上来模糊了眼底,他仓促地用手背揉了揉,对于石昊文的询问,显然不想多谈,“没什么,忽然想起来12年前的一个案子。” 他本来对石昊文的询问不欲多谈,谁知道话刚没落旁边的男人竟然接口追着问了一句,“你说的是12年前6.18特大连环杀人案吧?” 霎时间任非的瞳孔猛缩了一下,“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那时候上学,这案子最火的时候被不同的老师接连拿出来当典型案例讲,而且又是悬案,想记不住都难。再说,被害人中那一家三口,当初在闹市区先后被割喉放血,那时候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呢,怎么可能忘。”石昊文一边说一边打火开车,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随口又好奇地问任非,“倒是你,12年前案子爆发的时候你才12吧?也关注这个了?” “是啊……”任非坐直了身子,系上安全带,看着车子前方的雨幕略略出神。半晌,他微微低头,额前细碎的刘海落下来遮住了他晦暗不清的眼神,也掩住了嘴角若有若无的、比哭还难看的古怪的笑,“多大的轰动呢,想不关注……也难吧?” 第4章 抽丝… 回去的路上,任非和石昊文的手机同时收到了他们支队微信群的消息,是马岩发来的,主要是整理了各方人马收集到的信息,跟大家汇报一下。 马岩最先说的是目前唯一一个可疑人物,晨报记者季思琪的信息。 据了解,季思琪的家庭和成长环境都比较简单,没有可疑之处。但是走访了解到,她比较内向,患有轻度的社交恐惧症,在单位跟同事们的关系也比较紧张,但是昨天上班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发现她有轻生的意图。她已经结婚了,老公就是昨天半夜来局里接她回去的那个。两个人婚姻关系稳定,据她老公所说,昨天两个人也没有发生过任何摩擦,所以她老公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这条消息之后,紧跟的就是跟案子紧密相连的一些信息:东林市其他几个公安分局目前没有接到其他的失踪报案。因为几名被害人体内都检测出了大量麻醉剂残留,所以谭辉他们把查访范围扩到到市内各大医院,但是近三个月来都没有任何一名被害人的就医记录,他们后来去了第一名被害人陈芸的学校,第二名被害人顾春华工作的工地,第三名被害人谢慧慧所在的广播电视台了解情况,后来发现了一个可疑点—— 谢慧慧电台的同事说她有个男朋友,两人确定关系后不久,她就搬去男朋友家住了,而她男朋友家所在的丰源东第小区,正是当初发现第一名被害人陈芸碎尸袋的那个小区,不仅如此,这个小区隶属于丰源集团,第二名被害人顾春华,是在丰源集团下属的另一家正在兴建的楼盘工地打工。 马岩发完,胡雪莉接着补了一句——另外,尸检结果表明陈芸确死于顾春华之前,但2号碎尸袋上检测出1号死者的dna,所以可以推定,两名被害人虽然是被先后分开杀害的,但尸体应该是在同一时间段遭到肢解。 暂且抛开季思琪的事情不谈,已知的情况下,三名被害人之间虽然仍旧全无联系,但是……似乎又被丰源集团这家地产公司和第二个碎尸袋上的那滴血隐隐的牵连在一起了。 那么,她们三个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关系? 没有结论,马岩说谭队带着他和李晓野还在往深了挖,希望能得到点有价值的线索。 任非一边思索着一边给开车的石昊文念完,片刻沉吟之后,还是犹豫着发了一句话出去——其他系统有没有接到死亡报案? ——没有,问失踪的时候我连带着把死亡也一起问了。 乔巍回的很快,语气分外肯定,任非却盯着那两行字,心里越发的不安。 他始终对昨晚惊醒他的那个梦耿耿于怀,虽然没法解释,但是多年来积累总结出的经验告诉他,昨晚那个死人的梦,不可能是无中生有。 自从12年前那件事以后,这么多年来,虽然出现在他身上的这种无法解释的死亡第六感玄之又玄且时有时无,但却从来没有出过错。 总结来讲,就是并非所有凶杀案在被害人死亡的瞬间都能被他感觉到,可是一旦他有了这种感觉,那么就意味着一定有人死于非命。 他在入职后偷偷查过一段时间内凶杀案的发案率,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以百分数估计,他能随即感觉到有人被谋杀的概率大概在15%。 按说这个概率也不算低,毕竟第六感这种东西始终更像是玄学范畴,假设100起凶杀案中能凭借这种玄乎的技能侦破15起,也实在非比寻常。 可照比丰满的理想,骨感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事实是,他虽然能感觉到有人被杀害,但是并没有办法知道被害人身份,案发现场地点,甚至大致范围等一系列有用的信息。一切信息都要等到他们接警办案,才能知道。 综上所述,其实任非的“死亡第六感”就是个鸡肋的东西,没有任何实质效果,大多数时候,都只会让他深陷在梦魇与明知有人死亡却无法寻找的懊恼以及恐惧中,备受煎熬。 最初的时候,他尝试过有了预感之后去警局报案,但是几次之后,当时16岁的他被当做犯罪嫌疑人抓了起来。他爸把他捞出来,回家摁在书房的桌子上差点抽断了一条皮带,从那之后,任非就再也没有对谁详细说过“死亡第六感”的事情,也再没有去警局报过案。 因为从那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种鸡肋的能力仿佛是对他小时候临阵逃脱见死不救的惩罚。它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他自己备受煎熬。在经过长长久久的日积月累之后,兴许将会把他带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说不定。 所以此时此刻,哪怕心里明白,也不能张嘴直说。虽然他入职之后偶尔会跟组里的人说起“感觉到有人死亡的第六感”,但那都是插科打诨中渗透给大家的一点类似于玩笑的信息,是平常大家眼里年轻人装逼闹着玩儿的东西,没人会真的相信,要不然的话,昨天在富阳桥下他一时失控脱口而出说有人死了的那句话,也不会后来引得老乔在会上吐槽了。 可是昨晚死的那个人,究竟在哪儿呢,为什么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任非又看着手机屏幕在出神,前面有车肇事,这段路有点堵车,石昊文开着车在路上走走停停,等了一会儿微信没再响,有个黄豆芽体格偏偏塞了个宰相胃口的男人等信号间隙摸摸自己肚子,“我说,前面就到大学城了,要不我们找个地儿先吃口饭?就早上那两根油条一杯豆浆扛到现在了,我真是……” 任非这才又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眼现在的位置,刑事警察学院很近,那是他母校,西门有家小面馆,店里面脏乱差,味道好的难以形容。 面馆儿离这不远,往左拐直走再转两个弯儿就到,任非有意缓缓紧绷的神经,于是朝左边的路努努嘴,“走左边儿,哥带你尝尝我们警院的招牌菜去。” 招牌菜的三个特点,态度差,味道好,人暴多。 外面雨下了一天一夜了,这又没到饭点儿,任非和石昊文停好车进了面馆居然还等了十来分钟的位置。好不容易坐下,面还没上来,偶然在人多嘴杂的馆子里听到邻桌学生们的讳莫如深的窃窃私语,任非和石头对视一眼,顿时觉得这警院西门的招牌,也有点难以下咽了…… 学生们拿着手机在议论早上本地个大媒体争相转载的头版头条——连环碎尸案。 大概是面汤太辣,坐在最左边中等身材挂着两个熊猫眼的男生擤了把鼻涕,“这都已经死了三个人了,也不知道案情到现在有没有什么进展。” 另一个男生推推黑框眼镜,手指在手机上滑动着,似乎又翻了一屏,昌榕分局的微博里面发公告了,“说‘目前的确已确认有三人死亡’,但谁知道真假呢?不是有句话说,‘任何事在官方否认之前都不能相信’么。” “如果有机会能看到卷宗就好了……这样毕业论文的题目就有了。”另外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孩子喝了口面汤,“不过最近晚上我还是不乱跑了,死的都是女性,挺吓人的。” “论坛你们看了没?有知情人士爆料,说第一个碎尸袋是18号那天被发现的,这都过去快半个月了,警方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生们说的话虽然没什么激进的,但听在当事人耳朵里还是刺耳的要命,任非和石昊文这饭吃的已经完全索然无味了,任非叹了口气,一边机械地往嘴里塞面条儿一边掏出手机,翻他相册里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翻拍下来的案发现场、死者以及肢解尸块的照片。 顾春华被肢解的遗体发现的时候已经高度腐烂,画面血肉模糊不忍直视,任非一边吃着面一边仔仔细细地看照片,吃的面不改色,看的毫不含糊。 又一次看完了照片,他又打开手机里自带的备忘录,上面罗列着一些零散的信息和整理后依旧毫无头绪的数字—— 1、1与2失踪相隔6天,2与36天 2、1与2碎尸被发现相隔2天,2与34天 3、1从失踪到被发现死亡共13天,29天,38天,时间差为1与2差4天,2与3差2天 4、推测1与2是一起遭到肢解的 5、1被发现在金源鑫城小区,2是发现在迎宾路老井下,3是富阳桥下 6、1被抛尸在3的小区,2的尸袋上检测出1的血迹,1和3都与播音主持专业有关 7、染色体、尸检推测凶手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较小者 8、丰源集团 …… 任非又从头到尾捋了几遍,直到面碗见了底,他把手机递给石昊文,语调有点飘忽,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迟疑,“石头,你说这些信息跟案情会有关系么?我是说上面我记录的那些数字。” 石昊文嚼着面条扫了一眼,迅速把满嘴的面咽了才说:“谭队和老乔分析过这些,从目前所掌握的这些时间间隔看,都是随机的,没什么特别的联系。” 任非听完有点沮丧,他入职已经有段时间了,大点儿的案子也跟着跑了不少,但实际案件跟课堂上书本里的案例没法一概而论,他所能做的只是把学到的知识往实际案件里生搬硬套,多数时候并没什么卵用。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一行,但是12年前的那件事、许多年前的执念始终魔咒般束缚着他,他无法后退,别无选择,只能卯足了劲儿往前冲。 ……突破口到底在哪呢? “你们说这案子的突破口到底在哪儿呢?”邻桌讨论案情的短发妹子跟任非发出相同的疑问,末了忽然语气一转,充满崇拜好奇又夹杂唏嘘地感叹,“要是梁教授还在就好了,以他的本事,肯定能帮助警方很快破案的……” 梁教授?任非和石昊文对视一眼,哪个梁教授? 旁边熊猫眼的男生也在追问,“哪个梁教授?” “还有哪个?”带眼镜的男孩儿又扶了扶他的黑镜框,“出事之前做过我们学校研究生院犯罪心理学专业客座教授的那个呗。” “不止啊!”仿佛说起了偶像,女生忽然来了兴趣,任非这时候才抬头不着痕迹地细细观察那名女生,只见她看着熊猫男生的眸子里都闪动着灼灼的光,“梁教授当时在东林是多轰动的人物啊!才三年而已,你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熊猫男生撇撇嘴,“风云人物又如何,还不是要在监狱里过一辈子。也真是全赖他那一身鬼才的本事,否则当初干下那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怎么可能保住命只被判了个无期?” “你相信么?”女生神情略黯,放下筷子抽了张餐巾纸擦擦嘴,“我曾经蹭过他的课,我始终不相信……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犯下那种龌龊的罪行。” “你这是个人崇拜心理在作祟吧?当初庭审现场的视频后来都爆出来了,他当庭亲口认的罪,你还不信?!” 话到这里任非和石昊文的面已经吃完了。收回目光,擦了把嘴,他拍拍石昊文,“走吧。” 石昊文也不知道听着邻桌的谈话脑补了多少,他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跟着任非站起来,推门往外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刚才学生们说的那个‘梁教授’,是咱市监狱里关的哪位吧?梁炎东?” “应该是吧……”任非随口应和着,“学生们说的那些条件同时满足的,除了他,也没谁了。” “唉,要不怎么就说天才和疯子只在一念之差呢。你说他怎么就能做下那样丧心病狂的案子?多可惜啊,好好的一个青年才俊,就这么毁了。我听杨局以前提过,说他跟梁炎东早前有过交流,当时还感叹,说是那样的鬼才,在梁炎东之后,再也没见过了。” 随着石头的念叨,任非又想起三年前站在警院多媒体大教室里上公开课的那个男人——他在讲台上散发着强大而自信的气场,指点江山般谈笑风生,说看法讲案例谈经验妙语连珠,引得座无虚席的台下时不时爆发阵阵掌声。 那是任非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梁炎东,也是最后一次。 三年前,他是东林政法大学研究生院犯罪心理学的客座教授,是连续四年没有败诉记录的专职无罪辩护的律师,是警方偶尔也要请去帮忙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而三年后,这个曾经走向事业巅峰的男人……是东林市监狱的一名被判了无期的囚犯。 他褪掉一身光环,背负着罪名和骂名,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他是梁炎东。 曾经……任非最崇拜的梁炎东。 第5章 失控… 梁炎东这个名字虽然淡出公众视野三年,偶然提起,杀伤力依旧巨大。 车往回开的时候,任非斜靠在车窗上,始终都克制不住地在想,如果梁炎东还在的话,如果这个连环碎尸案有他参与进来的话,会怎么样? 他会从他们没有发现的细节里找到线索吗?会像传说中那样,根据种种证据描绘出凶手的样子吗?会破案吗?他会从哪里着手?又会把什么当做突破点? 想来想去任非还是叹了口气,他不是天才,没法模仿心目中大神的思维方式。 倒是后来,石昊文的电话响了,他在蓝牙耳机上按了接听,一向嘴贱的李晓野,有点犹豫的声音传出来,“石哥,你们搁哪儿呢?” “快到队里了。你们已经都回去了?等等啊我们马上到。” “不是……我们也没回去呢,我给你打这电话就是告诉你不用回队里了,直接往去德武县的盘山公路开,你沿着路一直走,半山腰上就能看见我们了。” 李晓野一说这话石头心里咯噔一下,他一分神,车子压着地上一个大坑开过去,哐当一下,差点把任非颠得头顶撞门框上。但是这时候已经没人有心情管这个,任非一把抓住头顶的安全扶手,声音几乎跟石昊文的叠在一起:“又怎么了?!” 石昊文关了蓝牙开免提,顿时李晓野的粗嗓门响彻整个车厢,“妈的,这不一直下雨嘛,山路滑的厉害,一辆货车撞断护栏侧翻进的山坡下边儿了,司机死了,交通管理局那边给我们打的电话。” 任非和石昊文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有点摸不清这电话打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怀疑这是刑事案件?……谋杀?” “不是,已经初步鉴定完了,是交通事故。” “那给我们打电话干什么?” “就是……交警在处理事故现场的时候,在现场的不远处……又发现了一个装有碎尸的黑塑料袋……” 李晓野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快绝望了,他打着电话的同时抬头往上看看,出事路段已经因为这起事故暂时封掉了,半山腰上那窄窄的路面已经快被公安和救援的车辆挤满了,市公安局的大boss任道远正以一种气势汹汹的阵仗甩开试图上前为他打伞的科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们这边来。 “任局都来了……”他有气无力地对着电话说,“我觉得凶手是在有意挑战公安的权威——他特么在耍着我们玩儿!”一瞬间情绪的难以自控导致无法压抑的怒吼爆发又迅速沉寂,这个惯爱玩闹打屁的男人,现在听起来腔调简直比哭还难听,“可是他大爷的,悲哀的是我们到了现在的确还拿他没办法。” “……不会没办法的。”电话的那边,任非坐在车里无意识地把双手攥得指关节噼啪作响,从他们开免提的电话里隐约能听见警笛蜂鸣,李晓野在那边恍恍惚惚地骂街,车里石昊文气得踩着刹车一拳砸向方向盘,后面差点追尾的车主的怒骂声透窗而入,可任非喃喃自语,仿佛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对这一切一无所觉。 不会没有办法的…… 我们拿凶手没办法,也许是因为被凶手带进了惯性思维的怪圈或者其他什么……总之我们没办法不代表别人没办法……还有谁?还有谁是身处案件之外,却有能力寻找到凶手破绽的? 任非反复想着,他嘴唇颤动着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石头过了半天才听见他在嘟嘟囔囔,侧耳仔细分辨了好半天,才听清他这会儿跟魔怔似的来回念叨的是“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石昊文挂了电话,不太放心地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回事?冷静冷静啊,别凶手还没抓到你自己先疯了啊我说。” “……”石昊文推的这一把让任非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抬头古怪的目光定定地盯着石昊文,里面灼灼地燃烧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光。石昊文开始还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半晌之后一大老爷们儿却被他看得直起鸡皮疙瘩…… 而他就在这是霍地披上雨衣,打开车门跳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到驾驶室一把拉开车门,刹那间脸上简直就是磨刀霍霍的表情—— “石头,委屈你,先下车,车先借我!” 石昊文简直被他弄的莫名其妙,虽说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任非违规乱纪是有前科的。因而他当即下意识地死死把住方向盘,脖子微微向后缩着,一脸戒备地看着这个最容易胡作非为的小子,“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任非,谭队可警告过你不许再胡闹了啊。我不是信口胡诌,你信不信再乱来一次,就算你老子是市局的一把,谭队也真能照样把你踢出局?” “……”谭队积威深重,原本一脸急迫的年轻男人在石昊文提起谭辉的时候,脸上有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僵硬,但随即他眨了眨眼,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瞬间他那原本仿佛磕了药一样癫狂古怪的脸上忽然笑起来,张嘴露出一排无害的小白牙,霎时间表情简直如同从沙漠戈壁穿越到了春风拂面的大草原—— “哪儿能啊石哥!这我不就是忽然想起来,昨晚出门急,我忘了我家那水龙头关没关了。你也知道我那租别人的小破地儿,楼下就擎等着我跑水了给他们家刮大白呢,你说咱一个月工资就这么点儿,这冤枉钱我哪能花啊,我得回家去看看!” “你回家看看我要去抛尸现场啊!你让我下车干什么?” “你打个车。” “为什么不是你这个干私事儿的去打车啊?!”石昊文简直快要不能理解任非的脑回路,只觉得他是因为刚才李晓野的电话收到了莫大的刺激,他想安慰几句,可惜戒备一松,他来不及说什么就已经被任非这混小子一把拽出了驾驶室…… 石昊文差点没一屁股坐水坑里,而任非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车,当着他的面儿把队里的面包车风风火火地开走了。 末了,因为油门踩的太死,车窜出去时溅起的水花还糊了石昊文一衣服裤子。 “……”被扔在大街上的男人怔愣地看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隔了好半晌,才如同忽然被拧上发条的摆钟一样,甩手骂了一句,“特么的混小子!” 第6章 东林监狱… 也只有石昊文这种实在人,才会相信任非那忘关水龙头的胡扯。他之所以非得要开队里的车走,原因简单得很——车是警车,打开警灯他就能畅行无阻,赶时间利器。 现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他要在市监狱探监会见时间结束前赶过去,那样还有可能赶在今天跟梁炎东见上一面。 是的,他就是要去见梁炎东。 在半个小时之前他因为学生们的谈论,又想起这个当初被自己仰望着崇拜的男人,“梁炎东”这名字就像是个魔咒,迅速扎根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以至于在半个小时之后,他对这个名字的主人抱以巨大的希望,希望这个在当年被神化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能宝刀不老地给这起连环杀人碎尸案的侦破指点迷津。 任非路上他给他警院时寝室的同学打了个电话,那同学现在是东林监狱的狱警,叫关洋。他原本是让关洋帮他把梁炎东带到会见室来,可得到的消息偏偏是喜忧参半。忧的是不巧梁炎东所在的15监区,这个月的家属探视时间昨天刚过去,喜的是关洋管的就是15监区,而今天刚好是他值班。 关洋是个循规蹈矩的好狱警,但他承过任非的情,所以愿意冒着违纪的风险帮任非这个忙,好在梁炎东入狱三年表现良好已经是宽管的行列,入狱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来探过监,所以关洋跟他们领导申请探视的时候,监狱领导考虑到梁炎东的特殊性,到底还是同意了。 任非下车的时候,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好歹是停了,他跟着通过家属探监的通道走进这个高压电铁丝网下戒备森严的灰色地带,一时间只觉得监狱高不可攀的黑灰色墙体跟灰暗的天色快要融为一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任非觉得里面连空气都是拘束和压抑的。 关洋一路带着他一路到了会见楼。东林市监狱的会见楼上下两层,分普管和宽管,区别是一楼囚犯与家属之间有一层玻璃隔着,而二楼没有。 市监狱家属会见的时间今天马上就到点要结束了,已经没什么人的会见室里挂着铁丝网的窗户开着,雨后外面夹杂了泥土芬芳的风灌进来,卷进这个空荡荡的会见室里,却也冷清清的失去了活力。 任非被这种环境影响,心情有点沉重。然而跟着关洋爬楼梯上了二楼,却离老远就认出了坐在靠墙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那就是梁炎东。 即使过了三年的监狱生活,但他的状态看上去已经与印象里那个公开课上意气风发的年轻教授大相径庭,但任非还是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梁炎东脚上带着镣铐,坐在固定的椅子上,手肘撑着桌子,没带手铐的双手很随意地交叠着,任非印象里男人修剪得很细致的头发,如今已经剪得很短了,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身上统一的灰色囚服衬得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无可避免的苍白颓废。 因为光线的问题,任非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从那轻抿着的削薄嘴角中,隐约透出对任何事都不关心的漠然。 任非脚下不停,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近,似乎出神望向窗外的梁炎东也感受到他的目光,男人转了头,隐在阴影中的那双眼睛看过来,那是条深邃、细长而敛着光的眸子,随着彼此越来越近的距离,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而在一瞬间,身为警察的任非却被这个囚犯看得有一瞬间的局促。 平生第一次与自己学生时代最崇拜的偶像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却是在这种环境,这种身份下……任非在那瞬间简直没法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似乎崇拜惋惜激动中隐约带了点隐晦的、恶趣味的高高在上,但是传说中的男人即使跌落神坛也还是格外高大的存在,任非有点尴尬地在桌子前站定,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的根本没考虑过要坐下,“……梁、梁教授。” 任非考虑了一下,还是用了他以前的称谓,可是梁炎东幽黑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却对他的打招呼置若罔闻,理都没理。 一向大咧咧的任非竟然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更加不自在,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知觉地搓了一下,他是个警察,可是竟然在被一个囚犯无视后感到尴尬。 “那个……我是昌榕分局的刑警,我叫任非,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过您的课。”他下意识地对这个根本没有人身自由的囚犯率先做了自我介绍,可是这次男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只是倦怠地动了动眼皮儿,墨黑的睫毛微微落下来,他索然无味地微微垂眼,没说话,也没动。 就是这么一个表情,让任非莫名其妙就觉得更加拘谨,而当任非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他自己心里都在暗骂,市监狱这特么是他们公安系统的地盘儿,他在他们的地盘儿上被一个囚犯看得发怵——即使对方是他崇拜的大神,但面对自己这个怂样儿,他还是有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明明非常想要引得梁炎东的关注,可是却被显而易见的忽视了,在梁炎东面前他甚至感觉自己不是像个警察,还是课堂上那个听他传道授业的学生。可气的是他根本没法改变自己的想法,把梁炎东单纯地当成一个囚犯来看。 所以他看向关洋,用眼神示意关洋打个圆场,没想到关洋回答他的却是:“其实有件事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但是你挂电话太快了我没来得及说……就是你来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从他进了监狱开始服刑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们找过几个大夫给他看,但是查不出来问题,神经科的医生说,多半是当初入狱的时候精神受到刺激,得了失语症。” 窗外屋檐积水落下来的声音淅淅沥沥中,心里七上八下的任非猛地怔住,他不由张大嘴巴,嘴角却微微抽搐,隔了好几秒,才满脸愕然地用干巴巴的声音反问他的老同学,“……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当初专职无罪辩护的刑辩高手梁炎东会得失语症?!这简直就跟他的死亡第六感一样离奇到匪夷所思好吗?! 可是关洋的样子却跟开玩笑一点也挨不上边儿,以至于当他紧紧地盯着梁炎东的时候,眼神快要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他说的是真的?” 梁炎东从窗户外面转回目光,沉黑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他果然还是不言不语,一眼看过来任非的心却凉了半截儿。 这本来该是根儿救命稻草,谁知道好不容易把草抓住,草下面却绑着石头。 第7章 刑法232… 这可怎么办? 任非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掐着腰烦躁地在原地踏了几步,他事先没有预料过来会是这个情况,如今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把满肚子的花花肠子都挖出来想办法,十几秒之后,警队里的混小子终于脚步一顿,脑子里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梁教授,就算您不能说,但您总能写吧?!” 梁炎东也没料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憋了半天会忽然说句这个,但任非根本没顾得上看人家的反应,话一出口他立刻就转身去关洋身上搜纸笔。 “……”关洋由着他把随身的笔记本和签字笔摸出来,看着他用那种跟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别无二致的动作递给梁炎东,微微睁大的眼睛在那瞬间简直乌漆漆亮晶晶—— “您写,有什么您写行不行?” 也许是三年的牢狱生活毕竟无聊,梁炎东冷眼看着任非这一系列的反应,竟也渐渐觉得有趣,他终于把纸笔接过来,而当他坐在椅子上又一次微微仰头看向任非的时候,他第一次动心思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年轻的刑警: 新进刑警,找自己的目的一定跟案子有关,而且是份严峻的、棘手的、毫无进展的案子——连环杀人案。 见面到现在,搓手、眨眼、跺脚、抿嘴唇,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他潜意识里的焦虑不安,会这样没有底气——没有上级委派,擅做主张。 所以…… 梁炎东交叠的十指松开了,他转而一手轻轻转着那根签字笔,一手轻轻敲敲桌子,示意任非坐下来。 他忽然间有点好奇,驱使这个年轻刑警来到这里找到他的案子,到底是什么。 任非坐下以后,梁炎东微微挑眉,撑在桌子上的手,做了个非常随意的“请”的手势,于是任非就把导致他来这里的直接原因——连日来爆发的这几起杀人碎尸案,原原本本地跟梁炎东说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的。”最后,他从手机里把翻拍的照片找出来,把手机推到梁炎东面前,“从左往右滑,都是跟这案子有关的照片和相关化验报告,您看看。” 在任非叙述案情时,梁炎东始终转动签字笔的手终于停下来,转而用四根手指的指腹来来回回地轻轻敲击着桌面,他一手匀速地慢慢地滑过每一张照片,直到翻完大半之后,才开始在一些画面或者文字鉴定上多做停留,任非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期望他能帮他们找到突破点。 可是任非不知道的是,梁炎东起先根本没有深究照片里都有什么,都会透露出多少信息,因为他深知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处境而言,他已经不适合再去跟这些案子有交集。 他之所以会一直坐在这里,只是无聊得想听个新鲜事儿,他不在乎这个“新鲜事儿”能否被侦破,那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让梁炎东自己都没想到的是,照片翻到一半,他渐渐开始有点无法控制自己……那些曾经他无比熟悉的、充满血腥暴力、诡谲又狰狞的现场照片就仿佛是一针兴奋剂,不疾不徐地扎进身体里,让体内那些被迫沉寂了三年的某种基因一下子霍然苏醒,他不受控制地兴奋,所以到后来他翻看照片的速度明显下降,是因为脑子里开始下意识地整合信息。 而在整合信息的过程中,除了那些已知的疑点外,梁炎东注意到了一个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的问题—— 抛开刚被发现的第四名死者不提,目前已经做过尸检和身份调查的三名被害人中,除了第三名死者电台主持谢慧慧外,其余两个人都是单身。 陈芸没到适婚年纪,而顾春华在四年前死了丈夫。 梁炎东闭了下眼睛,在重新睁眼之时,他始终轻轻敲打桌面的手指猛地停顿住,伴随着手指动作一起打住的,还有他本能飞快转动是思维。 ——这不是自己该做的事,梁炎东想。尽管他已经克制不住心里本能的悸动,和流淌在骨髓血液里的那与生俱来的亢奋。 在梁炎东看照片的时候,任非也在注视他,当他动作停下来,前几分钟还在腹诽他不仔细看照片的任非,这一秒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他一定是有了什么结论,于是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试图里梁教授这根救命稻草近一点儿,充满期待的语气,“梁教授,您有什么发现?” 梁炎东摇头,放下铅笔,靠在了椅背上。 这样的回答是真是假任非心里是真没谱儿。梁炎东是个成精的老狐狸,他的一举一动任非这种初生牛犊根本就猜不透,但是他不能表现得太菜鸟,犹豫了一瞬,心里打鼓的任警官撇撇嘴一呲牙做了个鬼脸,堆砌特别假的笑容贱兮兮的开始使诈,“您别骗我了,我都看出来了,您肯定有发现。” 他说着,也挑挑眉,两根粗重的黑眉毛霎时跟蜡笔小新似的,在梁炎东眼皮底下抖了两抖,心思一转,他开始给梁炎东这只老狐狸抛诱饵做交涉,“这样,您帮我把您看出来的线索写出来,回头儿这案子要是真按您说的破了,我给您写减刑申请,怎么样?” 经验不足凡事欠考虑的任警官,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认为自己给对方抛出去了一个绝妙的大饼,他觉得几乎没有犯人能抵挡得住减刑的诱惑,即使那个人是梁炎东。但是梁炎东听他说完,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忽然就笑了。 他笑出了声,那笑声里装着一半的轻漫和一半的遗憾,把任非都给笑毛了,他才停住。 随后,他拿起笔,翻开那个任非给他买的笔记本,,终于写下了第一行字。 任非抻着脖子看,梁炎东的字龙飞凤舞,连笔太风骚,以至于他反着都看不明白对方写的是啥。直到梁炎东把写好的本子和手机一起给他推过来,他才看清楚对方铅笔写的力透纸背的一行字—— 知道我身上背的是什么罪么? 这行字读完,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扣下来,任非当即就僵在那里。 乐极生悲得意忘形——他还没来得及乐一乐,就把“形”给忘了。读完这句话,他甚至能从男人那笔走龙蛇的字上读出淡淡的、嘲弄的语气。 他这样的反应丝毫不落地全被梁炎东看在眼里,看他没反应,男人又轻笑一声,把被任非压在手掌下面的本子拿过来,又写了几个字,比刚才的一行更加简单粗暴,算是对刚才的自问自答。 ——刑法232和236。 第8章 插手… ——刑法232和236。 故意杀人、奸。淫幼女,情节恶劣,数罪并罚,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梁炎东身上背的就是这两条,判的是无期。 无期减成有期,最好的结果,是犯人至少要在监狱里服刑满13年。 况且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即使梁炎东帮着破了这个案子,也不可能一下子从无期减成有期13年。 但是减成有期总比无期好,就算对未来已经没有期望,又有谁愿意在暗无天日的监仓里过一辈子呢? 任非这么想着,也就把这句话对梁炎东说了出来。 从始至终他没考虑梁炎东能不能找出线索破案,他考虑的只有怎么才能说服这个男人出山。 但梁炎东的回应是,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腿脚,作势要起来。在脚上镣铐金属撞击令人难堪的脆响中,跟关洋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要回监仓。 ——谁都不愿意在四四方方的监狱里过一辈子,但从很早以前,他就不愿意跟警察打交道了。 意料之外的,任非竟然在梁炎东有动作的同时腾地一下起身,赶在他站起来之前拦在了他面前。 十几分钟前的困窘,已经被年轻刑警脸上的急切取代,他挡住男人的去路,紧紧地握着双拳,“——除了减刑,你立了功,我们也可以向监狱的领导申请,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多给你些优待。” 梁炎东微微仰头扫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一切都兴趣缺缺不为所动。 任非离他距离太近,被挡住了站不起来的梁炎东逐渐也失去了耐心,伸手打算推他让开,可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动作是个导火索,竟然把任非骨子里的小暴脾气点着了……下一秒,这小子竟霍然出手,双手扣住他肩膀,猛地把他摁回到了椅子上! 嘭的一声,毫无防备的梁炎东一屁股坐回椅子,任非把他摁回去之后,扣着他肩膀的手也没有松开。 这是监狱,他一个囚犯当然不可能跟警察动手,而任非在他依旧沉静如水不动声色的脸上,也没有看到预料中的愤怒,相反倒是任非自己,激动的情绪仿佛开了闸,怎么都收不住…… “就算你对这些都不关心,那人命呢?”几秒的沉默对峙后,任非义愤填膺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见室里回荡。想不明白为什么梁炎东不肯帮忙的任警官,连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出离地愤怒,仿佛眼前这个梁炎东违背了他多年以来对梁教授的信仰一样,他胸口起伏,话也越说越快,“这案子已经死了四个人了,很可能还要死更多,也许你某个发现或者一个判断就能救下一名受害者,这对你也有利无害,为什么你就不肯帮忙?非要见死不救,在这里把牢底坐穿么?!” 梁炎东没想到他会忽然这样,直到从头到尾把话听完,他菲薄地轻笑一声,放弃对峙,又拿过桌上那个笔记本,刷刷地写下一行字:你跟一个杀人犯讲珍惜生命,不觉得可笑么? 梁炎东写这句话,为的就是让任非死心回去,他不想自己连蹲监狱都没有安生日子,一帮警察三天两头的来找他。可是当任非同步看完,这小子却没有后退半步。 不仅没后退,他反而干了一件让梁炎东微微变色的事情。 他慢慢附身,凑近他身边,伏在他耳边,用连关洋都听不见的声音,对这个曾干下伤天害理罪行的无期囚犯说:“可是……我不信。梁教授,我不相信你奸杀幼女,我不相信——当初那起案子是你做的。” 梁炎东猛地转头,动作太快他的鼻梁擦点碰到任非的脸,这一次他连字都没写,那双炯炯的眸子里黑白分明中,隐约透出冷冰冰的金属光泽。此刻他情绪完全不加掩饰的眼神在清清楚楚地对任非表达: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直觉。”任非直起身,低低的声音,既犹豫又倔强,“我就是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梁炎东觉得眼前这个刑警有点傻傻的天真,从刚才开始他一直保持写字姿势的手再次动起来,笔记本上多了一行透出主人调侃态度的字:你是个警察,靠直觉办案? 那本来是调侃,可是任非读起来,有觉得写这些字的梁教授有点教育的意思。 他无言以对,乌黑的瞳孔微微紧缩,紧张地抿着嘴角,无论梁炎东承认与否,他都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下去:“所以,教授,这也许是您这辈子唯一可以扳回一局的机会,您就要这样放弃吗?” 梁炎东放下笔,靠在了椅背上。他闭起眼睛,没承认也没否认,刚才剑拔弩张的会见室一下子安静下来,紧张的气息却在无声中蔓延。 房檐水嘀嗒落下的声音…… 监狱外车轮压过积水道路的声音…… 三个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吸的声音…… 耳边微风轻吹而过的声音…… 细碎的、微小的响动在这个瞬间沉寂的空间里被无限地放大,梁炎东始终闭着眼睛,任非也始终看着他,但他仿佛闭眼睛之后眼珠都在定定地看着某一个方向似的,眼皮之下,眼珠始终连动都没动过…… 没人知道这男人裹在灰色囚服下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生怕最后依旧只得到拒绝的任非无声地吞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而与此同时,梁炎东却忽然慢慢睁开眼睛,把意味不明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他身上。 这次的眼神跟哪一次都不同,那目光带着强烈的审视,几乎是从上到下把他“刮”了一遍。 那样强烈的目光看得任非难受,甚至隐约有一种一瞬间所有的秘密,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男人眼前的错觉。 最后的最后,梁炎东逼人的目光在任非腰部以下的裤子上停下来。 那灼人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在那个让人尴尬的地方,任非强忍了半天,到最后完全是本能地,伸手往自己裆部挡了一挡…… 可是当他挡住,才发现原来男人看的并不是他两腿之间,而是他右侧的裤兜。 这下任非一下反应过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放在裤子前开门上的手转而去掏裤兜—— 任非穿的是牛仔裤,右边口袋里放了包烟,烟盒的轮廓紧身的裤子勾勒得一清二楚。 原来梁炎东是要烟。 他把烟盒和火机都掏出来,一起递给男人,梁炎东果然接了,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两指夹着放在嘴边,点着了火,轻烟升起的时候,他微微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他没别的表示,任非也忘了坐下,和关洋一起就站在那儿看着他抽,在这个过程中任非不停地在合计他松口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紧张加速的心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没有烟灰缸,梁炎东并不犹豫地把烟蒂扔在地上,合着寥落的烟灰踩灭,他的手轻轻扣着桌面,半晌后,终于停下来。 任非知道,这就是公布最终决定的时刻了。 他暗自咬紧了牙,紧张程度不亚于高考出分查成绩的那一刻。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梁炎东这一次非常坚决地推开他,站了起来,绕过他,往外走。 任非的拳头越握越紧,指甲几乎抠进肉里。他等了等,直到梁炎东已经走出去三米之外,他逐渐冷下来的心和不甘落空的期望,促使他在男人背后扯着嗓门喊了一声:“——梁炎东!” 男人站住了。 任非踩着凌乱的脚步几步追上去,又一次与他面对面。这次他没说话,因为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满脸欲言又止的愤怒和想骂又骂不出来的郁卒。 反而是梁炎东,慢慢抬手,把握在手里的手机递给他。 “……”心思完全在梁炎东身上的任非几乎已经忘了他手机的事情,机械地伸手接过来,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亮着的屏幕。 只见备忘录上不知何时被梁炎东打了简明扼要的四个字—— 卷宗,地图。 第9章 第四名死者… 梁炎东的四个字,让任非直到走出监狱开车回去的时候,都还像中了五百万一样兴奋。 他一路开着警灯飙回局里,正碰见开完会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石昊文。他裤子上还都是泥印子,看见任非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大爷的,跑水淹了楼下几层啊?” 任非心情好的快要飞起,他脚下不停,对石头问候他大爷的话置若罔闻地摆摆手,留给他一个风骚背影的同时,煞有其事地回答:“水龙头还真就没关,幸亏我回去的早,抢救及时,钱包算是保住了!” 石昊文在后面瞪他,看他越走越远,抬高了嗓门儿,“你还上去干什么?杨局说了,除了今晚值班的、法医组和派出去办事儿的,其他人今晚都回家休息,他说熬太久了耽误办案效率!” “知道了!”任非此刻已经转上了另一层楼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地也跟石昊文扯着嗓门儿喊,“刚才你们开会我不是没在么,今天发现的碎尸什么情况这还不知道呢,我上去补补课!” 补课是幌子,偷印卷宗才是目的。 这事儿只能他自己干,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跟他们谭队说,他自作主张跑到监狱去好说歹说地说服梁炎东答应帮忙了——被谭辉知道不仅梁炎东看不到卷宗,他自己估计也会被他们队长打死。 这会儿他们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法医室的灯倒是全亮着,估摸着两个值班的同事也在那边。 这倒方便了他作案,翻了卷宗守在一体机旁一边看一边印,虽然有了梁炎东答应帮忙,但也未必一切都能顺利解决,他还是再看一遍,捋一捋有没有漏掉的疑点。 然而前三起案件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唯独今天在德武县盘山公路半山腰处发现的第四个碎尸袋,现场情况任非还不知道,所以复印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下动作,决定就着旁边的小台灯,自己先把这部分看完。 死者女,34岁左右,身份不明,25号下午,装有其部分肢体的尸袋被交警于德武县半山公路半山腰处山坳中发现,推断死亡时间为25日0点至凌晨3点之间,肢体系被利器肢解,切口不平整,以此可推定凶手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较小者。包括尸块的为黑色垃圾袋,有破损,其内包裹尸块仍不完整,无法复原完整尸体。抛尸现场尸袋下方有晕染血液痕迹,推定系死者血液。抛尸现场没有被破坏,但尸袋上无指纹,周围亦无可疑脚印,叠加在一起的尸袋破损处又统一断裂痕迹,综上所述可认定凶手站在半山腰的公路上将尸袋用力抛出。根据尸袋坠落地点划出抛物线情况如下图,建议调取附近路况监控,排查过往可疑车辆。 法医鉴定下面一个被划伤了抛物线的全景地图,根据尸袋地点,抛物线的那头在盘山路半山腰的护栏某处标了个红圈,示意凶手是从那里完成抛尸的。 在这个图的下方,还有一行文字,写着:25日发现尸袋与前三起碎尸案情况基本一致,建议并案处理。 逐字逐句地看完,任非的眼神落在那句“推断死亡时间为0点至凌晨3点上”。这是与其他案件不一样的地方,这次凶手杀人之后几乎立刻实施碎尸和抛尸行为,联想之前三起案件的案发时间和被害人死亡时间,任非发现,凶手的耐心越来越少,到了第四个死者,凶手的耐心也许几乎已经快被磨光了。 因为被害人是今天凌晨左右死的,这让他联想起今天凌晨那个预知死亡的噩梦,他记得老乔说过,今天一整天市里没有接到任何失踪或者死亡报案,既然如此,那么可不可以判断为,下午被发现的这个遭到肢解的死者,就是昨天晚上他预感被谋杀的那个人? 如果是,那么具体的死亡时间就不是在0点至3点之间,而是0点左右。 0点到碎尸被发现的下午3点,中间经过了15个小时,15个小时而没有接到相关报案,这证明死者或许是独居,或许失踪这么长时间,是在她正常的习惯范围之内,所以家人朋友没人注意。 那么,她会不会是单身?或者家庭成员之间感情淡薄?还是人缘不好?否则的话,失踪的15个小时之内一定会有人给她打电话,而只要电话一直没法接通,很容易就会发现事情不对。 任非捧着卷宗背靠着一体机坐在小圆凳上出神,也亏得他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不然偷印卷宗的事情就得被胡雪莉发现。 她本来是上来拿东西,结果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亮着灯,她狐疑地轻手轻脚摸过来,没想到竟然看见任非一个人呆愣愣地看着卷宗一动不动,甚至连她推门都没有察觉。 “啪”地一声微弱轻响,她打开灯,办公室里瞬间亮如白昼,任非一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看过来,正对上胡雪莉那双探究的眼睛,“……狐狸姐,人吓人吓死人啊!” 胡雪莉环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身上的白大褂显得人格外的修长,“你要没干坏事儿,用得着这么心虚吗?” “我这今天开会没参加上,这不就回来补个课嘛,能干什么坏事儿……”冷冰冰的冰雪女王气场强大,任非缩缩脖子低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就问:“尸检又有什么发现吗?” “尸体内同样留有大量麻醉剂残留。”胡雪莉蹙着细长的柳眉,“其他的,染色体和dna比对还在化验,目前得不出明确结论。” 她说完离开倚着的门框重新站直,扫了一眼任非手里的卷宗,“我去拿东西了,你看完赶紧回去抓紧时间休息,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哦……”任非下意识地应声,听她说要去拿东西,就紧接着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回答他胡雪莉这是已经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着门随口回答了一句,“不用。” 任非印了卷宗就回去了,出门的时候把复印件揣在自己衣服里,若无其事地下楼开着自己的车回去了。 半夜的时候,昌榕分局刑侦支队的所有人都接到胡雪莉发在微信群里的消息。 详细的尸检分析结果出来了。 其他的信息跟他们之前分析的都差不多,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尸体仍旧拥有xx和xy两种染色体。 这下都不用建议,完全就是可以确定了,四起杀人碎尸案,都是一个人干的。 手段极其残忍,性质极其恶劣,以至于他们队里很多人在看见这消息的时候,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觉了…… 第二天一早,乔巍接到顺新区分局的电话,说是昨天夜里他们接到了一个失踪报警。 报警人是一个上初一的男孩子,自称他妈妈从前天早上去店里之后到现在一直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男孩在电话里害怕无助得直哭,接警民警再往下问情况,得知失踪者叫孙敏,是个单亲妈妈,个体私营业主,在顺新区的一条商业街上有个不大的店面,主营少女类服饰。 因为昨天市公安局的一把手任道远已经在系统里下了通告,其他分局要协助昌榕分局尽快侦破此案,而后来杨盛韬又挨个给他们打了个电话,说是接到失踪或者死亡报警立刻知会他们,所以今天一早顺新分局负责这事儿的警员就把电话打到了乔巍这。 接到通知谭辉领着自己的人开着就往顺新区赶,在路上他们了解到失踪人孙敏的基本信息——孙敏,女,34岁,于25日早离家后至今未归,私营业主,离异,社会关系复杂,但不曾与人结怨。 第10章 实际抛尸地… 当谭辉他们赶到孙敏店面的时候,顺新分局的警察已经带着男孩在那里了,他们撬开了锁,把店铺的大拉门推了上去。 任非和其他人一起走进去,发现店铺里面没有可疑痕迹,无论是翻开的女性杂志还是堆放在柜台后面的水果,似乎都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 昨晚胡雪莉忙活了大半宿,今早在办公室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同事们没舍得叫醒她,所以跟谭辉他们来的是一个稍年轻些的男法医,带着手套在柜台下面垃圾桶里,找到揉成一团扔到里面的掉发,从里面采集了样本,拿回去化验dna。 没有开灯的服装店里在清晨的天光中显得昏暗而阴沉,死死抓着一名民警手的男孩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害怕地呜呜哭了起来。 男孩的哭声重锤一样敲进在场每名警察的心里,谭辉从晦暗的店内抬头看连日来终于放晴的天空,咬牙切齿,眼神凌厉如刀。 ——就算不为那个三天的期限,为了避免更多的死亡,他也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 男孩的哭声还在继续,抽噎中他小小声断断续续地问:“我妈……我妈她会死吗?” 没人忍心回答男孩,他妈妈很可能已经死了。 任非从柜台上抽出一张纸巾,走过去给男孩擦擦眼泪,随后揉了揉男孩的头,他深吸口气,有点想安慰几句,但是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看着男孩接过他手里的纸攥在手心,不由心想:这好歹也是你妈的东西,就当是你妈在给你擦眼泪吧…… 犹自抽噎不止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某些记忆,他看着男孩手中自己递过去的那张快要被眼泪打湿的纸巾,多年之前那些晦涩而疼痛的记忆,几乎触不及防就要随着血脉的流动,冲破心中防线涌进脑海。无声的叹了口气,任非闭了闭眼,越发的不想待在这里,他紧走几步追上先行走出服装店的法医,跟谭辉打招呼,“谭队,我先送他回队里。” 还是警车,他把法医送回分局,自己带着昨天复印好的卷宗,在街边买了张最新版的全是地图,偷摸又去了监狱。 因为昨天临走事先打好了招呼,关洋今天准备得充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第一天刚被探过监的梁炎东今天还能坐在二楼的会见室里,还是昨天那张桌子,那个位置,不同的是,二楼剩余的五张桌子已经有三张都坐上了宽管囚犯和家属,习惯了昨天的冷静寂静,任非有点担心,这样显得有些拥挤和嘈杂的环境,会不会影响梁炎东判断。 梁炎东还是昨天那个样子,关洋的纸和笔也还是摆在他手边,任非带着厚厚的卷宗和一张地图走到他对面坐下,多少还是显得有点惯性的局促和紧张,“梁教授,卷宗和地图。” 梁炎东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手指在那张复印的封皮上面轻轻抚过,表情是任非还没见过的肃穆,这让他的这个动作看上去,仿佛是在建立与卷宗之间某种神秘的联系一样。 他闭了下眼睛,下一秒,手指轻捻,把卷宗翻开了…… 与昨天看照片的状态不一样,任非注意到他每一页都逐字逐句看得非常仔细,偶尔还会在某一页停留较长时间,那时候他会闭上眼睛,四根手指似乎习惯性地轻敲桌子,当重新睁眼的时候,敲桌子的动作也随之一起停止,这时候他会拿起笔,在那个笔记本上杂乱无章地飞快写下什么。 任非很好奇他写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这个位置反着看跟草书一样笔记实在太困难了,也不敢贸然站起来去瞅,怕打断梁炎东思路,于是就这么心急如焚地一直等着。 梁炎东阅读卷宗用了很长时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任非等得抓耳挠腮,他开始毫无根据地通过梁炎东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细微的表情胡乱猜测男人内心的想法,直到手机一连震动了好几次。 都是微信,法医组那边dna比对结果出来了,第四名死者确是34岁的孙敏无疑。 任非看完,把法医组发出来的结论给梁炎东看——他显然已经把梁炎东当成了可以信赖的“自己人”,丝毫也没觉得让这个囚犯看刑警支队的微信消息有什么不妥。 但是梁炎东其实不认识这个聊天的app,他进监狱那年还没流行这个呢,不过无论是纸质也好是电子也好,法医的鉴定是不会因为载入的介质而不同的。 梁炎东从头到尾把信息看完,手机没急着给任非。他还是不言不语,埋头在只剩几页的卷宗里,非常有耐心的、不急不躁的看。 那专注的神情、偶尔闪过精光的眸子,让任非很难把昨天那个仿佛对任何人、事、物都漠不关心的囚犯与现在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而现在这个梁炎东,让他觉得从前媒体争相报道,接连出现在报纸杂志网络各个版面的风云教授,三年后,似乎并没有走远。 快中午的时候,梁炎东终于把卷宗的最后一页看完了。 这时候,任非发现从关洋那里借来的小笔记本上,展开的左右两页上已经写了满满的字——不是因为多,而是梁炎东的字大。 任非忍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看他放下卷宗立刻就问:“梁教授,您有什么发现吗?” 梁炎东没理他。 男人此时的表情已经非常专注了,他眸光豁亮,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孔仿佛莫名有了神采,紧紧抿着又微微勾起的嘴角显得有些兴奋,而昨天看起来令人感到颓废的青色胡茬,此刻竟然给任非一种非常冷硬而坚毅的感觉。 仿佛这本复印的卷宗就是他的战场,而他因为战场上的血腥、残酷和暴力,而活了过来。 也许有些人就是天生要干这一行的,任非想,如果人生下来的天赋和苦手就已经被造物主定下来,那梁炎东这种人,一定就是天生适合干这一行的人当中,最出色最具有天赋的那种。 而梁炎东根本没管他在想什么,他捏着笔死死地盯着笔记本上的字迹,沉寂片刻后,他眼神猛然一变,迅速又落下几笔后,动作飞快地拿过地图展开,开始在上面圈出尸袋被发现的大体位置。 很快,他在上面标注出1、2和4,唯独3,因为当初是被河水冲到了富阳下,所以至今无法确定准确的抛尸位置。 他思考着皱眉,死死盯着地图,又再度翻开第三起案件的卷宗,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所有,他眉心忽然拧得更紧,然后拿过旁边任非的手机,打开搜索,输入了“东林市污水处理厂”这几个字。 污水处理厂搜索出来的结果中,梁炎东逐条消息点开去看相对的地址,最后把目光锁在了距离东林河北支流距离较近的一家一级污水处理厂上。 ——静华污水处理厂。 仿佛抓住了什么要点,梁炎东心脏狂跳,他微微眯着眼睛快速地复制了这个名称到搜索栏,直接开了新闻搜索,很快,关于这个污水处理厂的一些媒体报道被检索出来。 但是结果并不多,主要是一条大约一年前的政府消息,和一条距今已有两年零三个月的美图负面报道。 政府消息说的是政府推动污水处理厂改造计划,将投入专项资金对主要使用“隔栅、沉淀池”等物理方法去除污染物的一级污水处理厂进行升级改造,这个“静华”在政府的改造名录范围内。 而媒体的负面,爆出来的是静华污水处理厂虚有其表,污水未经处理就违规排放,而排放的地点,就是处于东林河下游的北支流! ——没错了! 梁炎东心里喊了一声,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按这个名字又把搜索转到地图上,按照手机地图的标注地点,随即在那张任非带来的纸质地图相应位置圈了个“3”。 画完后,他灼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钉在地图上,半晌,他心里笃定下了结论:3实际被抛尸的地点,不是与北支流相连的水塘或者人工湖,而是这个污水处理厂! 那么…… 梁炎东回忆着卷宗上的一些信息:1被抛尸在3的小区…… 他一边回忆着这个结论,一边拿着笔,若有所思地在地图上,从相应的标注出“1”的地方起始,慢慢画了一条笔直的线,连接到了“3”的位置。随即如法炮制,将“2”与“4”相连。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样连接起来后,两条直线的交叉点竟然位于1被抛尸的地方非常近。 梁炎东立即在手机地图上搜索交汇处信息,然后面色古怪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小区的名字,片刻之后,屈指敲了下手机屏。 下一秒,他放弃手机,在纸质地图上两条直线的交汇处画了个大大的黑色的实心圆,在旁边毫不犹豫地用力写上两个十分有把握的字: ——去查。 第11章 剥茧… 女性、男胎→性染色体异常。 意外怀孕。 黑诊所。 人流。 老井→指纹(对应一张从卷宗复印件里撕下来的、发现顾春华尸块的老井现场照片)。 静华污水厂→3的实际抛尸地。 高度人格障碍。 任非接到笔记本的时候,发现本子的前一页左右两边分别罗列着这些看似相互之间毫无联系的凌乱词组,而翻过去,是梁炎东在地图上写下“去查”后,在后面的另外左右两页上写的一段整合四起案件案情后得到的判断: 四起连环碎尸案系同一人所为。凶手女,妇产科医生,年龄在30岁到40岁之间,身高在160到165公分之间,体重在60到70公斤之间,中等身材,微胖,体表特征不明显,未婚或离异,曾怀男胎,意外流产后不能再育,有强迫症且患有高度隐性人格障碍。 梁炎东写的很简略,但是罗列的信息实在不少,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虽然他一个警院毕业的,对心理侧写技术实在不陌生,但是当他真处在这个位置,亲眼看着对面的男人翻了卷宗比照了地图就能断言结论的时候,他还是感到震惊稀奇不已。 他的目光像是胶着在那笔走游龙的字迹上面了,那字所表达的信息像是有粘性一样吸引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完全沉浸其中,试图从中找到梁炎东的依据,直到后来梁炎东似乎没了耐性等他,于是隔着桌子伸手打断他琢磨后面那段话,把笔记本翻到了前面那一页。 ——那些零散的信息,才是找到案情突破点的关键。 四名被害人的尸检结果有五个共同点,第一都是女性,第二都是单身,第三都性染色体异常,第四尸检都化验出麻醉成分,第五均被利器肢解。 从凶案可实施性来看,凶手故意寻找阴阳人并将其杀死碎尸的可能性几乎可归于零。那么把四个共同点组合到一起,可以得到结论:死者都是未婚,拥有两种染色体却证明其已经怀孕,有麻药证明她们死前都待在医疗机构,由此可以推断,她们是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去做人流的过程中,被身为妇产科医生的凶手注入大量麻药导致被害人无力反抗之后,将其杀害。 性染色体异常是由于这些被害的女星都怀了男胎,但这不会是巧合,而是凶手故意为之,一定是在准备手术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一点,同时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刺激了她,导致她的隐性人格障碍爆发,把被害人当成了仇人,随即杀死被害人。从这一系列动作的心理活动上来看,就能得到结论,她一定曾经怀过一个男孩儿,却意外流产而丧失了生育能力。 第一名被害人陈芸的死应该处于临时起意。在顾春华的碎尸袋上找到陈芸的血迹dna样本,表明凶手在将陈芸杀害后并没有立即分尸。从女性的心理属性来看,凶手当时存在一定恐惧,所以只是把陈芸的尸体藏了起来,但是她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因此出现了第二名被害人顾春华的死亡。两具尸体堆在一起终于让凶手有了危机感,她开始动手碎尸,在碎尸中她找到了别人无法理解体会的快感,所以到了后来,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作案和存储尸体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另外,从碎尸的尸检报告来看,均是被利器肢解,有刃缘锋利但断肢切口不完整,推断爆发力很大但蓄力较小,证明凶手体型较为壮硕但体质一般,应是久居室内不愿外出运动所致。从1到4,每个死者的肢体都被肢解得非常零碎,每个包裹碎尸的黑色垃圾袋都被套了五层,而且上面都没有指纹、抛尸现场也没有留下其他有效证据,这证明凶手思维缜密,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并且是个完美主义者。 除此之外,谢慧慧的尸袋被冲到东林河主干道富阳桥下的确是个意外,实际抛尸地点应为静华污水处理厂。凶手的本意是想要谢慧慧的尸袋被里面的净化程序消耗掉的,可惜她并不知道,“静华”早就有违规的前科,前天暴雨,始终等着政府专款升级二级污水处理厂的“静华”趁着暴雨将没经过处理的污水大肆排放到东林河北支流,谢慧慧的尸袋也因此被一起排出来,一路被冲到了富阳桥的滩涂上。 确定了第三个实际抛尸地点,梁炎东就发现,凶手选择抛尸的地点不是随机的。她在暗示着什么,两条直线的交叉点一定是个关键,但是在监狱服刑三年、与世隔绝的梁炎东现在已经无法准确判断交叉地点的地域环境,通过手机地图查找亦不够直观,所以想要找出准确答案,就得任非他们亲自去查。 ………… 这些是梁炎东下结论的依据,但是打死他也不可能把这因果原委,都在笔记本上捏着根笔原原本本地写一遍。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兢兢业业的人,在这里装了三年死之后,就更不是了。 所以他只示意了任非别揪着后面,要去看前一页,随后就收回手,把卷宗往前一推,眼皮一垂,又恢复到了昨天那个慵懒散漫,仿佛任何事情都事不关己的状态。 并没有刑侦天赋的任警官捧着本子看着那些个字又开始仔细端详——他甚至把梁炎东不用的卷宗复印本拿了过来,一样一样地仔细对着翻来覆去地研究。 他原本担心周围嘈杂的环境影响到梁炎东思考,但当他自己被案件勾去了全部注意力后简直就是跟梁炎东如出一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倒是梁炎东等来等去,更加不耐烦了。 从中午到下午,其他桌的犯人和家属已经换了两三拨,唯独他这里,穿了个便衣的刑警独自背对所有人坐着,活像个被犯人放了鸽子心怀不甘不忍离去的伤心人。 等他好不容易终于想明白了,浑然忘我地拍桌子喊了一嗓子“我明白了”之后,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被放了鸽子…… 梁炎东和关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走了,而他给那男人带来的卷宗、地图、纸、笔,他一样也没带走。 那个意思,就好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任非—— 这个案子到此为止,他不会再插手。 第12章 追凶… 傍晚日落时分,天幕厚重的云层终于被风吹得渐渐有了散开的迹象,夕阳暖黄色的光从云层的裂缝间透出来,天光乍泄,半边天仿佛都要被柔和而蛮横的光烧着了。 这场暴雨,总算是就要迎来雨过天晴的时候。 晚高峰,东林市昌榕分局的几乎全部的警车都鸣笛呼啸而出,在红蓝灯光交错中,天网一般撒开向全市各处,急促的警笛响成一片,仿佛成了这场缉凶战争最后的一个冲锋号。 与此同时,距离丰源东第小区两条街道的旧楼群,挂着“爱华妇幼保健站”牌子的私人诊所。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拿着钥匙打开诊所陈旧的大门,在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慢慢将门推开…… 阵阵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女人顿时松开紧紧握住门把的手,走进这个太阳落山后却没有开灯的小诊所。 昏暗的室内,一切都影影绰绰,挂在墙上的白大褂像是无头的幽灵紧紧地贴着墙壁站在那里,一扇落地窗没有关,风从外面灌进来,围在一张病床四周,洗到泛白的老旧蓝布帘也随之被吹起,黑暗中像是一面来自地狱的巨大招灵幡。 女人的五官全都隐在模模糊糊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但是她的身材并不太好,微微有些发胖,走路的时候,夏季薄料的衣服隐隐被夹在了腰间的赘肉里,随着她左右晃动,反复的重复着夹住、松开、再被夹住的动作…… 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落地窗边。 窗外是个用木质栅栏围成的小院子,后院杂草丛生,角落里堆放了一些饱经风吹日晒的儿童木马秋千等玩具,从靠左边的跷跷板底座也能看出来,在变成暗地里赚黑心钱的小诊所之前,它曾经是一所带给孩子们天真欢笑的幼儿园。 仿佛想起了什么,女人扶着窗框的手慢慢的攥紧——她攥得那样用力,以至于手臂上的条条青筋暴起,每一条似乎都酝酿了无法宣泄的、数不清的怨恨。 忽然,她猛地转身,脚步极快地往回走,平底鞋落在地上只留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借着越来越昏暗的天光,她回到那张诊疗床上,猛地一把拉开蓝色的布帘,神经质一般开始在无人的诊所里快速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最终她打开那间被紧紧关闭的洗手间木质的门,大概五六平的狭小空间收拾得异常干净,已经开裂的蹲便内外竟然连一丝水锈都没有。各种药剂和未开封的全新医疗器械堆满了里面的一面墙,女人走进去,四处翻弄,最终拉开洗手池旁边柜子的最下层抽屉,在里面,有两把打磨异常锋利的分割刀和剔骨刀,一把斧头,和一打已经被拆开的黑色塑料袋。 女人定定地看着抽屉里的器物,半晌,她依旧暴着青筋的右手慢慢抓起那把斧头,站起身来。 她注意到了洗手台上方的那面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眼睛下透着乌青、憔悴而又颓败的脸。可是她看得见镜子里,自己眼底的光。 那是已经忍耐压抑到极限,疯狂叫嚣着想要发泄、想要毁灭的憎恶和仇恨。 死寂中,她倏地一下把斧子重重放在洗手池里面,斧子锋利的锐刃磕在老式陶瓷上,随即哐当一声,重物坠落的声响在安静得可怕的诊所内显得格外的大,可是女人却仿佛没有听到,她转头死死地盯着外面墙上那件白大褂,一步、又一步地迈着僵硬的步子,把那褂子拿下来,又带着它回到了卫生间的镜子前…… 她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动作缓慢地将白大褂套在身上。 与此同时,女人忘了关上的大门口,几个隐在黑暗中的鬼影迅速蹿进来,而女人始终失魂落魄得仿佛全部心思都被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丝毫没有注意到。 越来越弱的光线中,镜子里的女人涂着艳红色口红的嘴唇不断的微微颤抖,那如同筛糠似的频率透露出某种兴奋和恐惧,仿佛唇间的每一次颤抖,都是一个恶毒的词语,诅咒着镜子里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良久之后,那如同被血色吐沫的嘴唇终于重新沉寂下来,可是随之女人却重新握住了洗手池里的斧头,下一秒,哐当一声!—— 玻璃哗啦啦的碎裂声同时响起,镜子里女人的脸顿时皲裂成千万片。举着斧头的女人红唇轻启,对着镜子里斑驳皲裂的一张脸,一字一句带着强烈的恨意说:“……你去死吧。” “——你又打算让谁去死?” 空旷的诊所里突兀响起低沉而尖锐的男声,女人大概打死也想不到,本以为空无一人的诊所内,她的一句诅咒竟然会得到回应。 仿佛是见了鬼,她“嗷”地大叫一声,猛地循声回头,手里锋利的斧头下意识朝着声源方向猛地砍去!—— 这一下要是砍实了,如果对方是个活人,一条胳膊都得被砍下来。昏暗中黑影闪身的同时抬手,快而稳地一把死死抓住女人挥过来的手腕,下一瞬,只停细微的开关声音响起,霎时间老旧的诊所里亮起惨白的光—— 没有鬼,此刻抓着女人手腕,正用力把斧子从其手里夺下来的,是任非。 在他身后,是数名双手持枪严阵以待的便衣刑警。 女人的目光越过任非径直看见对准她的黑洞洞枪口,霎时间疯了一般的嘶吼挣扎,她的爆发力很大,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任非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差点控制不住她。 从女人手中抢夺下来的斧头落在地上,差点砍了她自己的脚,任非下意识把人往后推,狭窄的卫生间过道因此被让出来了一条缝隙,谭辉趁机从外面钻进来,一手把女人试图去抓任非脸的手拉到身后,二话不说地跟任非将她的双臂扭到身后,用手铐牢牢铐住。 女人被按住挣扎不得,她霍然抬头,亮的吓人的惨白灯光下,那双还未褪去仇恨的眸子,此刻激动而绝望地闪着鱼死网破一般的光,“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她嗓音已然嘶哑,声音太大太尖锐,以至于尾音都带着破碎的颤抖,她的脸上是几乎不属于女性的凶狠,激得谭辉狠劲儿上来,从怀里掏出工作证举到女人面前,直到快要把证件摁在女人脸上的时候才停下,他扫了一眼被拉开抽屉里的两把刀具和地上的斧子,面容冷峻,瞠目欲裂,“有什么话,跟我们到局子里说去吧!” ……………… ………… 警车载着连环杀人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从老旧的居民楼之间穿行而过,上车之前女人还在不停地嘶吼质问着“你们凭什么抓我”。 远远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被甩在后面,任非坐在第三辆车里,在他前面,谭辉亲自押着他们从“爱华妇幼保健站”带出来的女人坐在第二辆车里,透过夜幕下的黑色车窗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是小诊所的卫生间里,女人慌乱之中凶狠砍过来的一幕却让任非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凶手女,黑诊所医生,年龄35岁左右,身高在163公分左右,体重在65公斤左右,中等身材,微胖,爆发力强,诊所位于丰源东第小区附近—— 梁炎东对于凶犯的侧写在这个女人身上一一得到印证,所以……这就是凶手了吗?那个在手术台上连续杀了四名孕妇,并挥刀碎尸的“死亡医生”? 任非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机,手机的屏幕亮着,前一天梁炎东在上面打的“卷宗、地图”四个字还在那里,他没有删。他清楚地记得跟梁炎东接触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细节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却让他觉得可怕。 ——一个在监狱里被困了三年的人,竟然只靠着卷宗和地图,就将整个案件的脉络完整地捋出来。以至于当他从监狱出来,站在分局会议室移动白板前对同事们做侦查报告的时候,也是逻辑清楚、条理分明。 报告的内容包括凶手身份、作案动机、第三名死者实际被抛尸地点、死者遇害原因及死者的性染色体异常之谜。他回忆着梁炎东本子上写字的顺序,把所有看似零散的、无用的信息完整串联起来,他尽量用严谨的措词,详实可查的内容,将梁炎东的推断通过他的嘴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当所有人的注意力终于被他吸引的时候,仿佛连最初站在台前的紧张感都消失了,那种仿佛自己一手掌控了整个案情、所有人的关注点都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而露出各种各样表情的感觉,逐渐将他怦怦狂跳的心脏虏获,勾着他沉醉其中,并本能地开始十分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这感觉奇异而危险,但像吸毒,任非停不下来。 那是一个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从未见过的自己,与以往已经深入人心的激动鲁莽无法无天大相径庭,那时的他,严谨而自信,他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样子,仿佛在自己的身上看见了梁炎东的影子。 就是这样一个被折断了双翼,禁锢在四四方方囚笼里三年之久的男人,仅仅通过两次交谈,就能影响他——乃至影响整个案情至此! 简直不可思议…… 想到这里,任非无声地倒抽了口气。他手里长时间无人操作的手机屏幕黑了下去,街灯闪烁着一溜烟儿地向后飞快倒退,忽明忽暗的警车里,石昊文在开车的间隙不由得看了任非一眼,觉得以往出警回来总跟打鸡血一样兴奋的小子,今天沉默得有点一反常态。 “诶,任非,我问你”他不禁开口,试图打破沉默的同时,连带着把憋了半天的疑问都一股脑地倒了出去,“刚才开会,你那些判断都是怎么得出来的?从昨天起除了睡觉我差不多都跟你绑一块儿了吧?我记得今天早上你从孙敏店里离开的时候,还是一脸的压抑郁卒呢。怎么晚上回来忽然就百发百中大侦探附体了?” “……”任非下意识地张张嘴,话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不是能藏住话的人,但现在还不能把梁炎东说出来。 否则的话,如果最开始他说侦查报告的时候,先坦白了这些都是市监狱里关着的那个奸杀幼女犯的推断,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可能不是全员出动的追凶,而是针对他一人的处罚决定。 可是石昊文这人,一个问题说出来了,你不给他个答案,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任非有点头疼,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还来不及琢磨托辞跟大家解释。 好在石昊文的催出中,车里放着的手台忽然响了。然而任非却无法开口感谢对方替他解围,因为手台里传来谭辉仿佛酝酿着狂风暴雨,又拼命按捺着隐忍不发的声音,压抑地咆哮着说的是—— “特么的见了鬼了,这女的说她怀孕了!” !!! 怀孕了? 他们抓了个孕妇?! 怎么可能!? 目前为止一切的一切都符合梁炎东的推断,在四个抛尸地直线交叉范围附近找到无照经营的黑诊所,在里面找到外形特征完全符合描述的女医生,现场找到与尸块切口相吻合的分割刀、剔骨刀、斧头各一把,黑色塑料袋若干,在场所有人都目击了她拿着斧头敲碎镜子凶狠攻击刑警的那一幕,所有的证据都侧面印证了她就是凶手! 可是……凶手竟然怀孕了? 梁炎东写的那些里面提到过,凶手一定是有过意外流产的经历并且因此丧失了生育能力,所以才会专门挑怀男孩的孕妇下手,但是如果凶手是个孕妇的话……那这所有的推断就都不成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他们抓错人了?还是梁炎东的推理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13章 迷途… 任非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的亏不是他开车,否则非得冲上去别住前面的车,把里面的女人拽出来亲口质问才算完。 后来手台里同事们说的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见,在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任非僵硬地攥着手机拨通了乔巍的电话。 在锁定这家诊所出警的时候,他们队的人兵分三路,这边谭辉带着人来查诊所,那边老乔带着胡雪莉和剩下的几个刑警去迎宾路上的那口老井查证据,剩下的一组李晓野和马岩去查静华污水处理厂。 ——证据就是任非根据梁炎东写的“老井→指纹”而对得出的结论。 那是个80年代留下来的水泥井盖的老井,因为材质的关系,水泥井盖与地面之间不会像球墨井盖那样严丝合缝,通常会存在一定程度的缝隙,但是那种缝隙较小,带着手套很难将手指伸进其中继而借力将井盖搬开,凶手为了快速抛尸,很可能此时摘掉了手套,将井盖徒手搬起。 而那个年代的习惯是在水泥凝固前,通常会在下面放上表面光滑的纸避免其与地面粘住,所以即使年代久远,依旧会在一些井盖下面找到报纸附着物,同时夏天手指分泌油脂较多,加上用力出汗,假设凶手的指纹恰巧按在上面,那么应该是较为清晰的,并且被破坏的可能性很小。 这是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但是当任非拿着第二个抛尸现场的照片做证明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同了这个推测。 乔巍的电话接得很快,铃声都没响,那边已经传来了男人严肃而兴奋的声音,“任非?我正要给你们打电话呢!卧糟你说的没错,我们真在井盖下面采集到几枚指纹,这就准备回队里进行数据库比对了,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凶手抓到了吗?对比下指纹马上证据就能出来了,由不得她不认罪!” “……”任非张张嘴,向来伶牙俐齿的男人一时哑然,大概十几秒的时间,都没能组织出合适的语言,跟乔巍解释这件事。 他的沉默一下子让乔巍意识到出了问题,听着后来滞涩的声音,男人似乎是很艰难的开口问出这句话的:“你们……那边出什么问题了?” 任非没有解释,回答老乔的是一阵节奏感十足的断线声音。 挂了乔巍的电话,任非立即又给李晓野打过去,他这个时候已经越发的不镇定了,不久之前站在会议室前面有理有据、冷静严谨做案情汇报的样子彻底灰飞烟灭,电话再一次接通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根马上就要崩断了的弦,“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污水厂到底有没有问题?!” 李晓野那时候已经开着车在往回走了,接了电话莫名其妙,“我已经跟谭队汇报过了,你怎么还不知道?” “我知道你妹!”任非当时已经完全快要不受控制了,车里开着空调,他急得一脑门儿的汗在那咆哮,“问什么你说什么行不行!” “你小子吃炸药了?!” “行行行,别吵别吵。”两个人在电话里跟开了个扩音器似的,可怜开着车的石昊文还得腾出一只手来劝架……他一边看着前方一边伸手去试图把任非的电话拿过来挂断,视线跟不上下手也没准,一把下去正摸在任非脑门上,抓了满手心的汗渍,恶心的他低声骂了句国骂,干脆也不看路了,扫了眼任非,手往他衣袖上一抹,接着不由分说地把手机夺过来挂了,“李晓野确实是打过电话了,情况刚才谭队手台里都说了,你打电话没听见。” 任非死死抿着嘴唇,瞳孔紧缩的眸子看向他,眼神不言而喻。 “说是静华污水处理厂确实存在违规操作,未经处理的污水直到现在还在往东林河。北支流中排放,被李晓野和马岩逮个正着。”石昊文也拧着眉毛,侧脸颇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别这么紧张,目前为止除了嫌疑人,你说的其他几点都对得上,就算人不对,对案件侦破也是不小的贡献了。” 他以为这个刚入职的小子是着急想立功,可只有任非自己知道,他是着急不知道究竟问题出在哪儿。他怕案子到期破不了让市局和其他分局看笑话,他怕自己丢人,也怕曾经崇拜到不行的梁炎东,在经过三年牢狱之灾后从神坛跌落。 ——目标诊所没问题、指纹没有问题、嫌疑人外貌没有问题、第三被害人实际抛尸地点没有问题,从梁炎东那里借来推论都在一一得到认证,可是唯独,抓回来的嫌疑人有问题。 任非猛地靠近副驾靠背里,重重呼出口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直到回到分局,他的心跳还是砰砰作响,尤其是当胡雪莉拿着化验单回来说结果的时候,躁动不安几乎要随着血液涌遍全身…… “嫌疑人与从井盖下方采集到的几枚指纹对不上,我们的指纹库也没找到能对上的指纹。”女人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灯光下,精致的脸孔显得越发的冰白,“另外,你们抓回来女人的确是怀孕了,已经16周。而且从影像来看,也不是男孩,是个女婴。” “你也别沮丧,至少关于四名死者的特征,我对你的推论是持赞同意见的。”她说着,看了一眼靠在桌子上沉默不语,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任非,一向不怎么待见这个毛躁小子的女人倒这时挑眉挺了他一句,“性染色体异常的原因是死者怀上了男孩儿,这不会有错,第四名死者的家庭情况可以侧面印证这一点。孙敏的尸检报告你们也都看到了,依旧是xx和xy两种染色体,凶手连续四次命中阴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她还有个儿子,而阴阳人是绝对不可能生育这是常识。” “既然别的都对得上,那女人黑灯瞎火的出现在诊所,就算不是凶手也是有问题。”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始终没说话的谭辉深吸口气,环顾众人,捻灭了手里还剩半截的烟站起来,“总之,先审了再说。” 他说着,看了眼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任非,带着三分戏谑七分鼓舞的朝他痞气地勾勾嘴角,“别搁那杵着了,走吧,跟哥一起去。” ……………… ………… 任非其实不愿意进审讯室,那个是个只有十几平的小空间,密闭、不通风,即使保洁阿姨卫生做的好,从头顶空调里吹出来的空气,仍旧常年充斥着颓败而腐朽的味道。更多的时候,他是站在那面单面可视的玻璃后面,看着嫌疑人从最初的彷徨胆怯、惴惴不安、负隅顽抗,到后来防线崩溃后的听天由命、歇斯底里、悔恨不甘。每次斗智斗勇的唇枪舌战都是一场让双方心理紧张到极点的摧枯拉朽,在这个没人说话就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或者例行工作,任非相信,没人愿意在里面多待哪怕一分钟。 何况他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做个按部就班的书记员。 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他跟着谭辉在桌子后面坐下,在他们身后是一张挂了很久的《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前面就是从诊所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据她自己供述,她叫秦佳馨。 不久之前还在歇斯底里的女人此刻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她被铐在桌面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因为最开始激动的挣扎,手腕上现在还留着手铐勒出来的红印子,她身上还披着那件来不及脱下的白大褂,微胖的脸上满是汗渍油污,微微红肿的眼睛在看到谭辉的时候,目光明显颤抖了一下。 任非看得出来她怕谭辉,这不稀奇,他们队长身上匪气很重,基本上脱了警服说他是个耍砍刀的社会混子也毫无违和感。 任非翻开本子,把谭辉例行公事问的几句基本信息记下来: 秦佳馨,女,34岁,本地人,已婚,无业,丈夫是一家做页游的互联网公司老板,结婚以前是该公司出纳,没有任何从医经历。 任非微微皱起眉,谭辉哼哼一声,翘起二郎腿,声音很严厉,“没有从医经历,大晚上的你去诊所?诊所大门上的钥匙是你的吧,那诊所要跟你没关系,你能有钥匙,你能乌漆墨黑的穿着白大褂在别人地盘上的厕所里照镜子?” “……我去那个地方是有原因的,但是那个诊所确实跟我没关系。”秦佳馨死死咬着嘴唇,她不敢迎面对上谭辉和任非的目光,微微颤抖的嗓音轻而易举地泄露了她并没有底气证明所言。 谭辉的皮鞋有节奏地踏在地上,一下接一下,那声音让人心烦意乱,“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他顿了顿,没有等女人回答,鹰一般锐利的眸子暗中死死盯着女人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为了四条人命,而你现在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我没有!”女人猛地抬头,霎时间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刚才就已经喊压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尤为凄厉,“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别含血喷人!” “你可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只需要知道你出现的那家黑诊所是个凶案现场就够了。如果你想摆脱嫌疑从这里出去,就必须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些什么。”谭辉其实摸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不过这都是审讯室里用惯的套路,老套,但是好用,最重要的是,他用起来就跟吃饭拿筷子一样得心应手。 “凶案现场?!”秦佳馨像是一下子被石化了般猛地顿住,她不可思议地皱着一张脸,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些显而易见的后怕,片刻之后,仿若又忽然挣脱一切束缚刷然活了过来一样,她圆瞪双目,喉咙上下滑动,如同即将揭露了一个骇人的秘密般,紧张、焦躁、兴奋而不安,“我知道了!你们——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她,我不是她!你们要找的是张帆对不对?她才是那家诊所的主人!她杀人了?她杀谁了?!……不是我!我没杀人……我今天过去我就是!——” 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女人语无伦次的话戛然而止,谭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女人跟前瞠目欲裂地咄咄紧逼,“你过去就是什么?!” “我……我……”秦佳馨又咬住嘴唇,她被谭辉逼得不由自主地死劲向座椅后面靠,试图与眼前男人的距离拉得更远些,她眼底又浮现出雾气,模糊的瞳孔中,似乎隐藏着拼命压抑的难堪和痛苦。 第14章 第五个目标… 秦佳馨是个孕妇,谭辉到底不敢真把人吓出个好歹,因而紧绷着脸后退了两步,朝单面可视的玻璃看了一眼,低声吩咐守在玻璃窗后面的人,“去查她说的那个‘张帆’。” 自己团队的人是什么效率谭辉心里一清二楚,他不需要等那边的回复,说完又转向秦佳馨,“你的难言之隐,比被怀疑是四起连环杀人碎尸案的嫌疑人,更严重?” 秦佳馨动了动手腕,她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捂住脸,然而固定在桌子上的手铐阻止了她的动作。她看着手铐微微有些出神,谭辉注意到之后,拿着钥匙给她的双手开了锁。 女人愣了愣,片刻之后,她终于颤抖的抬手挡住了脸,嘶哑的声音隐隐有些呜咽,“我过去,的确是想要找张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拼命的……” 谭辉把椅子拖过来坐在了她跟前,微带沙哑的声音,带着某种诱哄一般的磁性,“张帆是什么人?” “她就是那家诊所的主人……是我老公的前女友。” 大概是职业敏感,谭辉和任非几乎同时立即警觉起来,女人话音刚落,谭辉立即追问道:“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呵……”女人笑起来,尽管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我也不知道……也许在我老公眼里,我只是她的替身,至始至终都是。” 任非的笔猛的一停,仿佛有什么思路电光火石中从他脑子里闪过,他捏着笔的指尖微微握紧,然后就听见女人接着说:“说起来应该挺好笑的。我以前是我老公那个游戏公司的出纳,刚进公司那会儿比现在瘦,也比现在年轻长得好,偏偏那会儿我老公从没注意过我,倒是后来跟部门同事一起吃得越来越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高高在上的大老板,竟然莫名其妙地跟我热络起来。” “后来我们结婚了,公司人人都说我飞上枝头,我跟做梦似的,一下子从小员工成了老板娘。”秦佳馨说着倏然自嘲地冷笑一声,“后来我才知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他娶我,只是因为我胖起来之后,跟另外一个女人很像罢了。那个女人就是张帆。” 她说着,深吸口气,“再后来,我偷偷找了私人侦探去调查,才知道在我之前,我老公跟这个叫张帆的女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老公条件好,张帆当时在市第一医院,是妇产科的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也配得上他。他们的婚事本来双方家里都不反对的,所以也没人在意未婚先孕这件事——反正有了就生下来呗,本来就两情相悦,结婚也是顺理成章。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秦佳馨说到这里忽然刻毒地笑起来,那笑声沙哑刺耳,莫名地让人感到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是你们知道吗?张帆后来流产了!意外!被她的准未婚夫绊倒跌下楼的!她的孩子流产了,据说那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而且她因此再也不能怀孕了!可是我男人他家里是一脉单传啊!娶个不能生蛋的母鸡回去不是自己断了血脉吗!所以我婆婆当时说什么也不肯让这女人进门儿了,好好的婚事,就这么吹了!” 怀孕、男婴、流产、不能再孕—— 全都对上了! 任非刷的一下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凳子腿在地面上划出刺啦一声刺耳的响动,他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拳头,定定地看着这个神情恍惚的、仇恨与得意糅杂在一起,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怨鬼一般的女人,好不容易回复正常的心跳,又在刹那间疯狂躁动起来! 秦佳馨嘴里这个“张帆”的特征,与梁炎东说的全部符合! 而如果秦佳馨是张帆的替身,那么从外型上看,张帆外貌也一定符合梁炎东侧写的特点! ——张帆! “谭队!”任非紧走几步,来到谭辉身边,刚张嘴却被谭辉抬手拦住了,男人一语不发,旁边的女人对任非的到来恍若未觉,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据说后来张帆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有一次剖腹产中差点莫名其妙的要把产妇的孩子掐死,她因此被吊销了从医资格,被第一医院辞退了。再后来,她就盘下了一家倒闭的私人幼儿园,开了那个‘爱华妇幼保健站’。当时我以为这只是她走投无路的维生手段,但是直到前几天,我才得知,这个保健站——根本就是我老公在三年前给她置办的!我老公甚至有她那间诊所的钥匙!” 秦佳馨说着猛地放下手,失去遮掩,她布满血丝的双眸凄厉得吓人,“——三年前我们已经结婚了!我老公凭什么拿着我们的婚后财产去资助那个女人?何况昨天晚上我还收到了一封匿名彩信!那是今年情人节的时候,我老公跟她在一起的自拍!当时他说他要出差,原来却是去跟那个女人厮混!” 女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她急促喘息,半晌之后,她双手在脸上搓了搓,深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剧烈的、快要无法控制的嫉妒和仇恨中平静下来,“所以我今天去找她,就是想让她离我老公远一点。”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有点柴米不进的固执,“是啊,我是动了杀她的心思——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我做够了她的替身,做个了断不是挺好的么。” “你杀她?卧槽……”谭辉磨着牙也站起身来,他似乎觉得这戏剧性的一切都很好笑,可是偏偏又笑不出来,“谢谢我们今儿晚上把你当嫌疑人抓回来吧!否则的话,你有没有命在这说话还难说呢!”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很明朗了。 秦佳馨不是凶手,而是凶手的第五个目标。以现阶段掌握的情况看,她很可能是凶手最后一个要杀的人。 可惜,被嫉妒蒙蔽双眼的女人,落入将死之局,却不自知。 第15章 杀戮… 谭辉和任非从审讯室出去的时候,石昊文正好也已经把有关这个“张帆”的资料整理出来。 “谭队,”石昊文迎上去,把资料递给面沉如水的男人,“做了排查之后,可以肯定秦佳馨口中说的那个张帆确有其人,从照片来看,长相也的确与她有相似,其他信息跟秦佳馨的供述也完全对得上。” 关联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基本可以断定,真正的凶手,就是这个张帆了。 “但是……”多数时候都快人快语的石昊文有点欲言又止,谭辉眼神扫过去,他紧紧皱着眉毛艰难地开口,“我按照资料上张帆的现住址调取了附近监控,从案发到现在,都没见过她的出入记录,她应该是从杀人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谭辉用最快的速度翻完资料,又“哗啦”一下把翻过去的纸叠回来,灯光下,男人如刀锋般沉黑锐利的眸子慢慢眯起来,“张帆昨天给秦佳馨发彩信故意刺激她,应该就是打算今天对秦佳馨下手。那么她不可能畏罪潜逃到别处——”谭辉说着,紧绷的声音微微一顿,“假设我们去晚一点,秦佳馨就会死,以此推断我们冲进诊所把人带走的时候她一定就在附近,躲在暗处,全程围观了我们的一切动作。现在,很可能已经畏罪潜逃。” 任非手里还攥着他从审讯室带出来的本和笔,桌子就在他手边,他却紧张到忘了把东西放下。几乎是谭辉话音未落,他就立即追上去问道:“需要封锁全市各个车站和高速口,对过往人员车辆进行排查吗?” “要,但是不止。”谭辉把手里的资料重重拍在桌子上,一声沉闷的响动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男人标枪似的站在那里,堪称凌厉的目光从同事们身上一一扫过,慢慢冷笑,倏然拔高了嗓门儿,“所有人都动起来,通知相关系统配合,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张帆给我挖出来!” 那天晚上,东林城几乎风声鹤唳,警车晃着刺眼的红蓝光,鸣着尖锐的笛音在大街小巷呼啸穿行,所有出城口都设了路障,警察甚至半夜敲响了能查到的所有跟张帆有关系的人家的大门,然而,却没找到这个女人。 像是人间蒸发了。 但是让警察吃惊的是,搜捕中他们发现失踪的并不只有张帆一个,同时失踪的,还有秦佳馨的老公——也就是张帆的前男友,苏衡。 也是因此,本来供词已经足够自己摆脱嫌疑的秦佳馨没法离开警局,因为谭辉他们怀疑苏衡跟张帆杀人案有关,而作为凶手的第五个目标,在一切尘埃落定前,谭辉他们有责任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可是当秦佳馨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好不容易刚恢复平静的女人一下子疯了似的跳起来,“这不可能!我老公绝对不会杀人!——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干的,跟我老公有什么关系?!” “我们没说你老公杀人,你冷静一点。”奉命留在局里的任非,跟胡雪莉一起挡住这女人往外冲的路,几乎是半强迫地摁着女人重新坐回椅子上,接过胡雪莉递过来的水杯递给她,“但是现在凶手还没找到,你又是她的目标,这么冒然跑出去,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哪怕就不是要命的,吓着了孩子你犯得着吗?” 女人别无他法,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纸杯出神,“可我老公真的不可能跟这案子有关系,别说鸡,我们家连从市场买条活鱼都是我杀的,他都不敢看……” 任非跟胡雪莉对视一眼,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有多少杀人犯是连鸡都不敢杀,却手上攥了好几条人命的?情感冲动杀人,心里障碍杀人等等在这种凶手眼里,他们的目标与其说是一条生命,不如说是一种符号,能够刺激他们的符号,使他们在这样的行为中找到心理上的满足、安慰、发泄或者解脱。干他们这一行,哪怕是刚入职没多久的任非,这种事情,也已经见怪不怪。 搜捕行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始终没有让人振奋的消息传回来,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失踪的苏衡,竟然自己找到了昌榕分局来! 任非大概永远无法忘记当天清晨那个男人走进警局的那一幕。 那是个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的男人,修长的四肢像是吊在身体上,没有力度地支撑着这具晃晃悠悠的身体,艰难的、犹豫的一步步走进来,他身上带着清早晨露的湿气,头发被不知道是汗还是水的浸湿,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像是十几天都没洗头了一样粘腻不堪。而当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厚厚的镜片也掩盖不了眼圈下面的乌青,毫无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憔悴得像是一个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病人。 任非看着这个人走进来,如果不是身边的女人一声惊呼扑过去死死搂住来人,把头埋进他瘦弱的胸膛里,任非几乎无法把他跟秦佳馨彩信里看到的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男人无力是双臂轻轻环抱着女人颤抖的肩膀,安抚着啜泣的妻子,眼睛却从进门开始始终盯在任非身上,而被盯住的年轻刑警甚至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大步流星地径自迎上去,男人却在他在身边站定的时候放弃了一切似的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就听见对方无力的颓丧声音,艰难地说了几个字,“我是苏衡。……我知道张帆在哪。” !!! 这几个字无异于爆炸性消息,几乎是在任非耳朵里炸开的,霎时间他听见自己混杂了诧异和惊疑的声音,激动得甚至有点变了调儿,“人搁哪呢?!” 男人轻轻放开他的妻子,睁开眼睛,不知道因为什么,那个刹那女人的哭声止住了,整个大厅里顷刻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片刻之后,苏衡扯着苍白的嘴角笑了笑,他嘴唇干裂,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下唇裂开一道细细的血口,看上去竟然莫名的触目惊心,“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她,但条件是,你们让我跟她再单独说一次话。” 这种事情,按说任非是决定不了的,他可以跟苏衡交涉,也可以打电话请示队长,但是当时急于抓到真凶的烦躁和迫切,却让他甚至连思考犹豫都没有,就这样直接点头答应了。 把孕妇交给胡雪莉照顾,任非拽着男人就往外走。队里已经没有车了,他把苏衡带上自己的本田crv,发动了车子才想起来给谭辉打电话,“队长,我们在团结路和秀水西街交汇口那里汇合,张帆在那里金汇购物中心天台!” 电话那边尽管谭辉语气依旧铿锵,可连轴转这么多天后声音却透出难掩的疲惫,“你怎么得到消息的?!” “苏衡自己跑咱们局里来了。他说能找到张帆,我现在正带着他赶过去。” 哪怕是打电话,任非的一根神经仍旧是提着警惕提防着的,苏衡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排除,他怕身边这魂不守舍的男人万一真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儿,结果凶手没抓到,他自己反而交代在这里。 然而没有。 直到任非把挂断电话,把车开上了秀水西街,穿着巷子走近路就要到金汇购物中心的时候,苏衡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作。 ——真的是没有任何动作,他不说话,整个身体像是完全静止了似的,维持着最初上车的姿势,无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至始至终没有动过哪怕一根手指头。 这个状态,让粗线条的男人终于也意识到,亲手把自己所爱送上绝路,该是有多么痛苦。 刑警和没有尚未完全摆脱嫌疑的疑犯,在去抓捕真凶的路上,剩余的短短路程,狭小的空间,任非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地开了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似乎没头没尾的一个问句,任非这一刻没把自己当成警察,而是被男人身上始终萦绕着的绝望所感染,有所触动的一个普通人。 男人的反应很慢,等了一个红灯,任非已经完全认定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苏衡却用缓慢的语速,涩然地说了起来…… “大部分事情,佳馨都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吧。”男人木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涣散的瞳孔却慢慢聚起一抹晦暗的光晕,“但是她不知道,我和张帆,我们已经认识二十年了。” 任非轻轻倒抽口气,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 然而男人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应该说,苏衡似乎所有的专注都投入到了他正在说的那些回忆上,除此之外,对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我们高中同学,大学同校。情侣关系,是在大二那年确定的。现在说起来,那也是16年前的事情了。上学的时候忙着学业,毕业后又各自忙着事业,我们处了10年,直到6年前,我们的事业都稳定下来,也正是那个时候开始,结婚的事情被双方提上日程。帆帆就是在那个时候怀孕的。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我们加快了筹划婚礼的脚步。我们的事情双方家里早就知道了,也同意,所以结婚是顺理成章,不存在什么阻碍。很快,我们的婚期定在了那一年的8月30号,是我和帆帆高中时代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临近婚期的时候帆帆已经怀孕六个半月了,那天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到底没按捺住,给自己看了一下,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儿——我高兴坏了,”哪怕此时此地,苏衡说起当初的事情,嘴角依旧不可抑制地浮起浅浅的笑,尽管那勾起的嘴角苦涩得让人看了想哭,“那天晚上有一个应酬,新游戏开发,我约了一家投资商,因为高兴,所以我喝多了。那天我在车上没找到家里的钥匙,就在楼下按门铃,用对讲跟帆帆说让她给我开门……” 男人说着,仿佛难以接受一般,狠狠抽了口气,他痛苦地抬手抱住头,任非听着他的声音,觉得这男人似乎难受得快要哭出来,“是我特么的该死啊!我喝的没有脚后跟,看见帆帆的时候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帆帆本来是下意识的要去扶我,混乱中却被我推了一把!我……我看着她要倒一时心急想要拽住她,谁知道竟然又一脚绊倒了她!……” 男人痛苦得攥着拳头一下下发狠地捶自己的脑袋,如同要把这些年的悔恨和愧疚发泄出来一般,他声音呜咽,那动静让任非听着都心里发酸,“她的指尖从我的手里滑出去,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帆帆当时就昏迷了,当我抱起她的时候,地上和手上都是血,都是血……” 苏衡哽咽到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儿,那拼命想要压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恸哭,很快就溢满了小小的车厢,这种悔恨痛苦到骨子里的动静似曾相似,任非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乎也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紧,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裹在被子里咬着手臂痛哭不已的自己…… 他偷偷咬紧了嘴唇内侧的嫩肉,疼痛强迫他从回忆的漩涡中清醒,任非强迫自己放松几乎要僵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得不出声打断男人的回忆,把他、连带着把自己从记忆的漩涡里拉出来,“我知道后来张帆流产并且失去了生育能力,你也另外娶了秦佳馨。但是你为什么婚后又出轨?既然忘不了张帆,你又何苦害人害己地把秦佳馨娶回来?” “……我也没有办法。我妈当时以死相逼让我俩分开,后来闹到绝食半夜送医院,后来我真的没办法了,只能跟帆帆分开。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佳馨,因为这么多年,我的确是把她当成了帆帆的替身。呵,”苏衡说着苦笑一声,“也怪我软弱无能,如果当初不妥协,可能就没有后来这么多悲剧发生了。但是,我没有出轨。” 苏衡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放下手臂,他看见金汇购物中心的大楼已经近在咫尺,楼下停着的连成一排的警车,让他知道有些事情在今天终于要走向完结。他吸吸鼻子,不拘小节地用手拧了一把,“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谬,但我的确没有。我给帆帆盘下那间门市,是因为她被吊销从医资格离开医院后精神状态就非常差,也没有经济来源。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不管。事实上她开黑诊所也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因为我知道有那么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怀孕堕胎不敢让人知道,所以一家医疗技术有保障却没有登记在册的诊所,很满足社会需求。我的确对她旧情难忘,也的确跟她依然有联系,但是我们没有干过对不起佳馨的事情。她和佳馨,谁是过去,谁是现在和未来,我分得清楚。” “你分得清楚你还骗你媳妇儿出差,情人节跟旧情人鬼混?!” “那次是有原因的。”苏衡看着越来越近的其他警车,不由紧张地攥紧拳头,“这几年,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2月14,是我俩当初确定情侣关系的日子……前天晚上她联系我说想见见我,如果我不来的话,她就要找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直播自杀给我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可是那时候佳馨已经发现了我跟她的过往,看我看得厉害,我只能撒谎说出差,然后才有了那张照片。” 这个距离,任非已经能看见他们谭队那张紧绷着严肃到不行的脸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的有点心虚,把车速降下来,语速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更快,“昨天晚上到今早去我们局里之前,你在哪里?” “昨晚我接到帆帆的电话。现在想想时间上应该就是你们带走佳馨之后吧,她打给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当时她的逻辑就很混乱,她从小到大极度紧张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她跟我道歉,她说她嫉妒佳馨,她想杀了她,她想杀了所有怀孕,尤其是怀了男孩却不知道珍惜的女人,她说那些胎儿都是一条条的小生命,那些女人不知道珍惜和疼爱,所以她们都该死,她说她也快死了——”苏衡的语速极快,任非把车停在谭辉面前,苏衡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警车,急促起伏的胸膛泄露了男人此刻突然极度紧张到无法抑制的情绪,“我知道她一定出事了,所以就出门来找她,我走遍了她所有可能会在的地方都没有,金汇是最后一个目的地。” 他抬头看看头顶上方“金汇购物中心”几个偌大的金字,颤抖的深深呼吸,“本来我想过来的,谁知道半路得知佳馨被你们扣住了,我只好先去找你们……” 任非待在驾驶座上,没开车门锁。 谭辉皱着眉上来敲窗户,任非顶着队长莫名压迫感十足的气场,拖延着时间也抬头看向越来越亮的天光中,商场上方那显得苍白却又耀眼的几个漆金大字。片刻后,他问了这场交谈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怎么能肯定,张帆一定会在这里被你找到,而不是畏罪潜逃去其他更安全的地方?” 副驾上,苏衡惨然一笑,隔着近百米的距离,他抬头看向那似乎高不可攀天台的所在声音痛苦涩然得要命——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她了。她一定会在那里,因为就是在这里的天台上,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我。” ———— 作者的话:抱歉抱歉,大家久等啦!想一想,这个张帆,算不算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第16章 情债… 那天早上,昌榕分局的刑警们,真的在金汇购物中心顶层天台上找到了张帆。 那真的是个跟秦佳馨非常神似的女人,只是较之秦佳馨的疯狂,这个女人的身上,似乎萦绕着更加疲惫和阴鸷的气息。 但是在场的刑警们都没能真正踏到天台上去。 楼道跟天台之间是一道双开的闸门,门的上半部分是半人高的两面玻璃窗,外面挂着铁丝防护网,几乎楼道里做好缉凶准备的所有刑警,都能透过窗户看到那个在天台防护水泥台上坐着的女人。 而那边的女人,也透过玻璃,麻木地遥遥望着他们。 门没锁,站在最前面的谭辉跟兄弟们打了个手势就作势要冲进去,谁料原本被隔开在最后面的苏衡猛地推开刑警冲过来,一把打开谭辉要开门的手,用身体死死挡在了门前,竟然噗通一声朝着谭辉他们跪了下去! “你们别进去!”男人通红的眼圈里闪着快要破碎的微光,抬头看着谭辉的时候脸上满是神经质的祈求,始终低沉压抑的声音却在那瞬间爆发,快要崩溃的嚎啕声震得清晨安静楼道里阵阵空洞回音:“你们不能进去!……她会跳下去的!我了解她,你们进去她真会跳楼的!你们让我去跟她说说话,你们让我去劝劝她,我——”他说着兀然一顿,倏然转向任非,“你答应我的,我带你们来找她,你们给我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你们让我进去,你不能出尔反尔!——” 任非和谭辉试图把男人拽起来,却都被苏衡甩开了,闸门外一个手握四条人命的杀人凶手漠然而坐,闸门内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嚎哭着委身跪地,一众警察被挡在门外蓄势待发,场面一时说不出究竟是古怪压抑还是一触即发,警方这边没人说话,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苏衡而聚焦到任非身上,半晌,任非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走到苏衡前面,隔开了他与谭辉。 他背对着他们分局的所有同事,手上下了死力气把已经瘫软的男人从地上揪起来弯腰越过挡住他的男人伸手去把门打开,仔细听的话,很容易就能听得出来,年轻的刑警冷凝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些微的颤抖,不知道是源自当面违抗队长的心虚,还是对眼前这个男人所说那个故事的动容。 总之,所有人都听见他说:“你去吧。” 然后他就把门关上了,剩下的刑警面面相觑,谭辉的脸沉的跟个黑面阎罗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掐着腰隔空狠狠点了点任非的脑门儿,有口无言地说了句“你小子”,数落的话刚开了个头儿,却最终没有说下去。 隔着一道门,他们看着男人走向那个他爱了许多年的女人,他们看着男人的哭诉和女人歇斯底里的爆发,他们看着方才好像一滩烂泥一样的男人冲上去死死抱住作势要跳下天台的女人,看着他们相拥而泣,看着他们相视而笑…… 没有人知道天台上的那个背负着情债多年的男人,和背负了四条人命的女人究竟说了什么,他们等了四十多分钟,终于等来男人陪着女人,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苏衡带着张帆在闸门处站定,女人的脸和刑警们的脸距离那样近,彼此甚至能看见对方脸上细微的毛孔,如果不是隔着一层玻璃,双方的呼吸都能喷在对方脸上。在谭辉的刑警生涯中,他抓捕过形形色色的罪犯,但是这样的抓捕现场,却是平生第一次遇见。 那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幕,一扇门似乎隔成了两个世界,刑警与凶手彼此之间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那一瞬静止,直到谭辉手摸向后腰的那一刻—— 门的另一侧,苏衡不由自主的抓着女人试图后退,然而张帆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 谭辉掏的也不是枪,是一副手铐。 下一秒,悍厉的男人哗啦一下猛地拉开闸门,粗犷的声音对眼前的女人做例行问话:“张帆?” 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那眼神很空洞,任非他们看着她,觉得仿佛这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无形的力量敲碎摧毁,半点感情也没有的脸上,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 谭辉其实也没打算等她回应,他就是走个过场,“你涉嫌四起故意杀人碎尸案,现依法对你进行逮捕,有疑议么?” 出乎意料的,本以为从始至终都不会说话的女人,却在话音刚落的时候,转头看向她旁边的苏衡,出乎所有人意料,张帆的声音很清悦,听上去轻飘飘的,一点都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悔恨或者丝毫的紧张。只听说话的话,恐怕没有人会把她与“杀人犯”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而她对苏衡说的是—— “起始亦是终。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张帆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判死,她想给苏衡留下的只是自己作为普通女人时的样子,而不是一个看守所里等待执行死刑的女囚犯。 到死,她也不会再见苏衡了。此时此刻,就是他俩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起始亦是终。当初,她在这里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这个男人,以为这是开启另一段人生的起点。现在,她在这里跟苏衡诀别,背负着四条人命,独自走向生命的终结。 苏衡下意识地想要抓她的手,而她却在同一时间向谭辉抬起了双手。 “咔哒”的一声,谭辉的手铐落下,轻微声响却微妙的让在场的刑警们松了口气——这标志着连日来闹得人心惶惶的连环杀人碎尸案,终于告破。 天光破晓,城市迎来早高峰,街道嘈杂的声音隐约传上天台,几乎昌榕分局刑警支队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面对外面的万里晴空深深呼吸,而就在此刻,短暂的沉默中,任非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那是个很特别的铃声,特别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一辈子不接这个号码。 可是不接不行。从12年前开始他就有非常严重的强迫症,他身边的人,喜欢的、讨厌的、关心的、腻烦的,每个人打来的电话他都不敢拒接,就算漏接也要第一时间打回去,手机24小时开机,出门必须随身带着移动电源,因为他怕对方真的出了什么事而自己无法第一时间赶到。 同事们已经压着张帆往楼下走了,任非落后几步,厌烦的拧着眉毛,按了接听。 电话里,是个中年的声音,温吞浑厚,不怒自威,“这次事情做的不错,改天给你庆功。” 庆功? 从中气十足的动静确定对方仍旧精神矍铄的令人生厌,任非讥笑着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 不图立功,他只求没有处分落下来就好。 监狱里,梁炎东还在等着他给写减刑申请。 第17章 减刑申请… 张帆的案子很快结案了,让知道底细的所有人感到惊讶的是,张帆的供词几乎与当初任非的推断完全一致。 按说,任非这次确实立了大功。 市局那边传来了话,说准备开个表彰会,给昌榕分局这边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 先进集体必然是刑侦支队,至于先进个人,对方话里话外都没透,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非得是任非这个不按理出牌的混小子不可。 一声声恭喜祝贺,听得任非头皮都发麻。 先不先进其实他原本也不怎么在乎,何况这个表彰他受之有愧,在他的逻辑里,立功的是梁炎东,囚犯立功理所当然地可以申请减刑,所以这个头衔他说什么也不能领,在听见风声的第二天,他就拿着减刑申请敲响了杨局办公室的门。 大案之后难得的清闲时光,杨盛韬正在办公室里摆弄他养的那一大盆郁郁葱葱的文竹,玻璃杯里的云雾青芽绿得通透,似乎空气都浸透了淡淡茶香。 分局长办公室什么都好,就是没开空调。 任非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被这屋子里闷的出汗,还是心虚盗汗,总之捏着申请书在老杨办工桌前站了半天,话没说出来,豆大的汗珠倒是从脖颈滑下来埋进了衬衣里。 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反常了,印象里,他上次出现这种心里没魂身体没底的样子,还是刚进队不久的那次,跟着谭辉他们一起出警,遭遇持枪歹徒,他一时激愤冲上去徒手夺枪,结果导致枪支走火差点伤了旁边群众。 那一次,如果不是有人暗中保他,当时还是实习身份的任非,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跟刑警这个词儿挂上钩了。 所以,现在这个样子,手里又捏着文件……莫不是又惹了什么棘手的麻烦,来坦白从宽? 杨盛韬放下手里给文竹浇水的喷壶,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向任非的同时屈指敲敲桌子,“说吧,又怎么了。” “我就是……来跟您坦白个事儿。”任非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之后才来的,但是他没想到,真到了杨老头儿跟前,准备好的说辞,话到嘴边竟然溜不出来了。没别的辙,只能认怂,他老老实实地把手里的申请规规矩矩放在杨盛韬桌案上,“要不,您先看看?” 抛开让他头疼的时候不谈,杨盛韬大多数时候其实挺喜欢这个生龙活虎的混小子,他挑眉,把端端正正放他眼前的文件拿起来——在这个时候杨盛韬的心情还是十分轻松的,因为在这个动作的同时,他还有心情拿任非打趣两句,“也算有长进,犯了事儿知道自己坦白从宽写检查了?”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任非亲眼看着他们快退休的老局长目光扫到文件上的时候猛的一顿,紧接着嘴角抽搐着话锋生生一转,赫然拔高声音:“——减刑申请?还是梁炎东的!?你跟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任非心说就是为了破张帆的案子扯上关系的,要没有我跟他扯上关系,兴许杨局您现在就因为市局限期破案的军令状被退休了。 要是搁平时,这话他非得说出来不可,然而现在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没法统一意志,实际上他说出口的,就只有干巴巴的一句,“里面都写了,要不您先看看再说?” 他是怎么找上监狱里那个无期罪犯的,梁炎东是怎么协助破案的,当初他说出的那些至关重要的推断实际上都是源自何人的,减刑申请书后面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写的清楚明白。 以至于杨盛韬看完恨不得把那叠a4纸甩在任非脸上。 “你小子……你可真给我长脸!”老爷子气得把文件扔回桌案上,哐当一声拍着桌子猛地站起来,“这边热热闹闹的要给你评先进,你倒好,自己先搁怀里揣了个雷!现在拿出来,是想炸死谁你说!” “老爷子,您别生气。”任非眼见着杨盛韬拄在桌子上的胳膊都有点抖,他连忙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扶却又不敢,就这么虚虚地举在半空,动作尴尬怪异得不行,“当时市局就给了三天,我这不就是……想了个或许能破案的办法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盛韬一把挥开他架在身前的手,“违反纪律!你还有理了?就算你认为梁炎东对案件侦破会起到作用,为什么不提前打报告,为什么擅自行动!” 任非低着头挨骂,自己小声在下面嘀咕:“那我要提前跟你们说了,你们还能让我去么……” “你说什么?!” “没,”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这会儿在他们局长面前硬着头皮陪着笑,“我就说,我不评先进了,反正实际立功的那人也不是我,我顶多就是起了个传话跑腿的功能。真正立功的人是梁炎东,所以杨局您看能不能……把这个减刑程序给走一走?” “我怎么走?我拿着一纸文书到监狱,到高法去跟他们说,这案子是梁炎东帮忙破的,梁炎东立功了,你们给减减刑?”杨盛韬说着拿起先前被他摔在桌案上的申请书跟任非比划了一下,紧接着又怒摔回去,“他是怎么立功的,我们是怎么给他提供便利让他立功的,前期申请在哪,相关文件又在哪?!” “……”向来嘴上不吃亏的男人被问的哑口无言。他确实没考虑那么多,事实上,在他敲门进来之前,对这件事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因为就算出发点违规,但毕竟结果是好的。梁炎东帮忙破了案,这是事实,法外还有人情在,道理一说,他觉得还是能讲得通的。 可是终究没想过,减刑的流程要从监狱一路走到东林市高级人民法院,真论起来,各个都是讲法不讲情的地方。他让杨盛韬两手空空光凭一张嘴去申请给重刑犯减刑,这本身都不是说为难老局长那么简单,这是拉着他一起违纪。 任非汗颜地不敢抬头看杨盛韬,老爷子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只是拉上我违纪吗?整个一个支队,侦破案件却是背地里靠了重刑犯指挥,你一个刚入职的警员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别人指挥,没有没上级授意?!” 任非一听猛地抬头,他瞪大眼睛,瞳孔微张简直不敢置信,“杨局,这跟谭队没关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呢!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有什么责任我自己担着。” “我信你别人也信?就谭辉那个脾气,这些年明里暗里得罪过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看他出错,否则他立了多少功,为什么到现在一直还只是一个支队长?这些事,我不明着跟你讲,是不是你这辈子也看不明白!”杨盛韬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围着办公室踱步,一边想办法收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烂摊子,一边怒不可谒地朝任非吹胡子瞪眼,“毛毛躁躁为所欲为屡教不改!你自己担着?——你就不能想一想,你不是孤军奋战,你们是一个团队!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种事,你说是你一个的问题,实际哪个不得跟着你一起吃瓜落儿!” “……我错了。”任非脸上阵红阵白,他刚才是不敢抬头,这会儿是真的没脸抬头了,“老爷子,您别着急,这事是我闹出来的,我想办法解决,处分什么的,我都受着,不会让其他人受牵连的。” “……”杨盛韬脚步猛地顿住,他转身朝任非看过去,这小子到队里半年多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任非这样正儿八经的道歉。其实他知道,任非虽然经常性的冲动妄为,但本质并不是那种有劣根性的孩子,他也相信任非之所以这么做,出发点只是希望队里能在市局限期的压力下尽快破案而已。 仅此而已,他冒进,但是没想贪功。 半晌,老局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回去吧,这事跟谁都别说,其他的,交给我解决。” 任非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地问:“……您打算怎么解决?” 杨盛韬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几步走回去,把那份减刑申请拿起来拍进任非怀里,“单我一个,我不怕被谁牵连,但我得对其他人负责。你觉得我胆小怕事也好,自私官僚也行,总之很抱歉,我没法对其他人说这案子是你违规找梁炎东破的。至于表彰大会,我会跟上面说取消,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任非直直地看着杨盛韬,犯错的人是他,他感到汗颜,他无法面对,但是此时此刻,他必须为梁炎东争取对方应该得到的权益,“这对梁炎东不公平。他只是——” “够了!”杨盛韬很少会这么断然打断谁的说话,但是如果不打断,老爷子觉得自己的血压马上就要不受控制了,“你要觉得良心不安,非要把这事闹出来,我也不拦着你。但减刑这事找我没用,我办不了。你要非得闹,就去找那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吧。” 任非一怔。他没想到,从他入职那天起就知道他底细,却从来三缄其口的老局长,这会儿竟然会把那人直接抬到面儿上来说。 第18章 父子… 任非灰头土脸的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手里的那份减刑申请怎么拿进去又怎么带出来,他随手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渍,往自己工位走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老爷子最后说的那句话,纠结着要不要给那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打电话。 好巧不巧,他正犹豫不决,手机里就偏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那个让人听了就讨厌的铃声。 任非这回接的比往常快,电话那边中年男人的声音,给了个位于市里一家购物中心顶楼的中档餐厅地址,理由是“非非,你快俩月没回家了吧?晚上出来吃个饭,咱父子俩聚聚,顺带给你庆功。” 没错,父子。 任非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代,市公安局的大老板任道远就是他亲爸,而他是那个不靠关系路子、在亲爸一万个反对下打死也要进刑侦队的不肖子。 打从任非进警队的第一天开始,任道远就私下里嘱托杨盛韬照顾着点他儿子,但是市公安局长家的小公子,除了之前夺枪差点伤及平民的那次之外,在他们分局混到现在,真没靠过他老爸什么。 对任道远,任非心里始终有个死结打不开,所以看不上他爸,更不愿意求他爸,这么多年来,上次差点被撸掉警籍是第一次,而今天为了对梁炎东的承诺,他豁出去了,准备去求第二次。 父子俩的饭局这些年来第一次没费什么周章地简简单单就约成了,但是任非怎么也没想到,晚上这顿饭,不是父子间的家长里短,这特么是他爸想方设法给他安排的相亲宴! 一张靠窗的桌子,他爸坐在一侧的外边,一个长相酷似某网红,打扮的貌美如花的姑娘坐在他爸斜对面,姑娘坐的那一侧外面留出来的位置不用想也知道,是给他的。 餐桌几步远之外,单肩包里塞着梁炎东减刑申请的任非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当了多少年的公安局长,任道远的职业敏感,对周围情况的洞察力不是盖的,任非转瞬之间从怔愣中缓过神儿来,二话不说转身要走之际,被他明察秋毫的亲爹逮了个正着儿…… “非非,这儿呢。” 任道远也没说破,好脾气地对儿子摆摆手,示意他过来,没了电话这个障碍,任道远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沉和浑厚,言语间的和蔼疼爱与普通家长无异,只是在那个位置多年沉淀出的积威却在不经意间透出来。 可实际上知道任局底细的人都清楚,在局里说一不二的大老虎,跟他儿子是没有半点“积威”可言的,他把任非这根独苗当眼珠子疼,然而“眼珠子”不领情,总是变着法的让他疼。 至于任非跟他作了十几年的原因,他自己也知道。也是因为这个,他愧疚,他觉得自己欠他儿子的,所以这些年来由着任非跟他梗,能忍则忍,忍不了父子俩偶尔也会吵得不可开交,吵完任非摔门而去,他听着下楼的动静儿,拨着电话一边骂“小兔崽子”,一边嘱咐任非“开车小心点”。 听见任道远喊,任非刚转了半个脚跟的动作顿住,他暗自摸了摸自己那个装着一叠文件的单肩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服自己,走到姑娘的身边坐下了。 落座之间,目光不经意跟姑娘的眼神碰在一起,年轻的刑警同志触电似的收回目光,眼角一不小心又瞥到姑娘雪白的大腿,顿时浑身不自在…… 尼玛!这都什么年代了,老爷子领着姑娘来给自己儿子相亲是什么鬼?! 他还不能说走就走!都特么是这个减刑申请给闹的! 任非心里咆哮着发泄了一下,表面上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地把自己的挎包摘下来,进退之间,自己的目标也很明确—— 他是为了梁炎东才坐在这里的,至于相亲什么的,想都别想。 打定主意,他悠悠地拿过茶壶给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满了,至于对面他爸在介绍旁边姑娘的时候都说了什么,耳朵里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等任道远说完,他已经斯条慢理地喝光了一杯茶水,放下茶杯,挑眉吸了口气,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设似的,终于转头重新看向自己旁边羞答答低着头的姑娘,明明该是一张飞扬跋扈表情的脸,此刻竟然写满了绅士,声音虽然透着些掩饰不住的不耐,但是胜在徐徐动听:“小姐,我想我们大概不太合适。我这人性格不太好,脾气爆,还毛躁,再说我现在也没有定下来的打算。而且我吧,现在就是一小警察,工作平时也不得闲,我觉得你条件这么好,值得找一个更好的人来照顾你,你说呢?” 他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贬自己捧对方,兼之还隐晦地说明了,今天这个相亲完全是他爸安排的,他不知情,所以就算姑娘觉得打脸,也跟他没关系。 前前后后,几乎滴水不漏。 同样的话让他队里的同事们听见,一准儿得认为这混小子吃错了药。 其实对于任非这个身份而言,说话的艺术从小耳濡目染,他懂,只不过基本不用,因为在他现在的生活圈子里,用不着。 姑娘垂着眼双手握着杯不说话,全景窗外面夕阳的颜色洒进她的茶杯里,在水面铺上一层淡淡的暖色,映得女孩的双颊更加绯红。 那边服务员在陆续上菜,骨瓷摆在红木桌面磕出的轻微声响,反而让饭桌上沉默的一对小年轻更显尴尬,任道远皱眉清清嗓子,拿着公筷给姑娘碗里夹了块酱汁浓郁的红烧排骨,话却是对自己儿子说的:“男子先齐家而后平天下,终身大事定了心才能定。工作再忙,跟找女朋友也不冲突。” “那齐家之前还得修身呢,”任非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嘴角勾起那种摆明要跟他爸对着干的弧度,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嚼吧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身都没修好,怎么齐家。” 任道远闻言一扬眉毛,“你身上哪坏了,说出来我给你修!”嘴上训斥着,手下却是很诚实地又往任非碗里夹了一筷子那个排骨——他儿子爱吃。 任非任由他爸夹菜倒也不拦着,只是碗里香气诱人的排骨浓油赤酱,他却偏偏就把筷子放下,不肯再动了。咂咂嘴,刚才对姑娘的谦和早就在跟他爸的一来二去中灰飞烟灭,他微微挑着眼皮儿,明知道他爸看不上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偏偏痞气全开地靠到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抖着腿故意噎对面那只市局没人敢惹的老虎,“我功能不全,您也给修得好?”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 “咣当——” “……” 任道远一声咆哮,旁边的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任道远的嗓门吓的,还是被任非的话骇的,刚夹起排骨的筷子一松,到嘴边的肉直线往下掉,她似要挽救,手忙脚乱扔下,筷子又打翻了面前的盘子,一溜鲜艳的油亮酱汁都翻到她的白色包臀连衣裙上,紧接着小盘子又跟着那块排骨一起生生不离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姑娘“哎呀”一声,赶紧拿着旁边的湿毛巾在身上蹭,可是为时已晚,好好的一朵白莲花似的小裙子,顿时一身脏污狼狈不堪。 “这可怎么办,我怎么回去呀!”姑娘手足无措,尴尬万分,扔掉徒劳的毛巾,又是着急又是狼狈,求助地看向任非的时候,眼圈竟然都已经微微红了。 大夏天,谁也没有两件衣服可给姑娘披一披救急,再说,就算任非有,他也不会把衣服给个陌生女孩披上,他就是特性儿,自己的东西,不愿意给无关紧要的人沾。 他略略皱眉,目光从姑娘沾满汤汁的胸前一直扫到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上,姑娘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情不自禁把手放在腿上挡了挡的时候,任非才放弃继续观察揣测的意图,直截了当地问:“穿多大码衣服?” “啊?”他问的太突兀,女孩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回答:“……m。” 然后任非就站了起来,从挎包里把钱包翻出来,离席之际,没管他老子,只自顾自地给姑娘留下两个字:“等着。” 姑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走又不敢多问,直到大概十几分钟后,看见他拎着一个很精致的黑色手提袋回来,在姑娘呆怔的表情中,把手提袋递到她面前,“拿去换上吧。” ——里面也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姑娘感激地道了谢,拿着手提袋挡在身前飞快地去了洗手间,餐桌上终于只剩下父子俩,任道远抽空点了根烟,品着他儿子的一系列反应,觉得今天这场相亲有门儿,“怎么样,人姑娘不错吧?” 任非轻飘飘地瞟了他爸一眼,不痛不痒地冷哼,“您要喜欢您娶,反正我不要。” “少跟我扯淡,”这些年,任道远面对任非,养气的功夫都快要修炼到了第十层,嘴上严厉,态度却并未在意。抽了口烟,沁人心脾的焦油味道让任道远微微眯了下眼睛,“你要没那个心你给人买那衣服,我看那包装,一件至少花你半个月工资吧?” “这好歹是个姑娘家,被你骗来相亲,还得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灰头土脸的回去?有这道理吗?”任非翻了个白眼,“您要是看不过眼,那您把买衣服的钱还我就行了,反正我也是替您善后。” “越说越不像话!”任道远呵斥一句,这时候服务生来清理刚才被打碎的盘子,任非站起来给服务生让地方,顺势把包里的文件抽了出来。 看见那一叠白纸,任老板的眼皮儿不受控制地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今儿这么痛快的答应出来跟我吃饭,肯定是有事。” 任非吊儿郎当地梗了梗脖子,把文件递到他爸面前,“那您约我出来吃饭,不也是‘有事’么。” 服务生很快退了出去,任非坐回来,任道远拿到文件看着上面“梁炎东”三个字,瞳孔猛地缩紧,震惊之下连跟儿子拌嘴的事儿都忘了,“梁炎东?哪个梁炎东?” “还有哪个,就是前几年经常协助你们破案的那个梁教授啊。”任非奇怪地看了他爸一眼,“我就挺不理解的,他才淡出公众视野多久,你们怎么就都不记得这个人了?” 其实不是不记得。 有的时候,是因为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自带雷区,不方便提起,所以记忆也跟着启动避雷针功能,时间久了,也就刻意慢慢遗忘。 就比如梁炎东这个人。 任道远把还剩半截的烟重重地戳在烟缸里摁熄,一对透着严肃的刚正剑眉狠狠地拧成川字—— 梁炎东……三年前在自己最器重他的时候,干出伤天害理的奸杀幼女案、被判无期的梁炎东。 从对方入狱的那天起,任道远就没想过,“梁炎东”这个名字还有再闯回他视野的这一天,他更没想过,三年后,把这个人重新搬到他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文件至此,任道远再没往下看,背扣在餐桌角落里,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你自己说吧,怎么回事。” 任非也不犹豫,同一件事,下午跟杨盛韬说这件事时他嘴都张不开,现在因为对面坐的是他爸,却根本没有丝毫障碍,“您不说这顿饭要给我庆功么?我就跟您说一声,这功用不着庆,因为立功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某种不好的预感几乎电光火石之间猛地重重打在神经上,任道远神色微变,眉毛登时一竖,官场上多年修炼出的气场绝壁不是开玩笑的,说正事儿的时候这中年男人不怒自威,一把餐桌椅,愣是被他坐出了龙椅的气势来,“任非,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于是任非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又说了一遍…… 同一件事,他在减刑申请里写了一遍,下午跟杨盛韬说了一遍,这又跟他爹复述了一遍……他觉得自己跟念经的似的,一个梗反反复复的讲,讲到最后,心里那个对传奇人物的崇拜之情都快要磨没了,他烦躁地抬手搓乱了自己的短发,“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您手边那个是我给梁炎东写的减刑申请,您看看,您能不能把这事帮我办了?就当是我求您一回——我都答应他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你不能言而无信?”市局的大boss听完怒不可谒地“啪”的一下把文件砸在餐桌上,震得碗碟都带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好啊,我回去就把你这减刑申请变成你的离职申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今以后,你也甭想再给我瞎胡闹下去!” 任非一听,眼睛也顿时一立,莫名其妙的针锋对麦芒,父子俩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凭什么?!我堂堂正正考进去的,您凭什么说撸就撸?!” “凭你无组织无纪律,不知天高地厚还自以为做的都对!” “那是谁逼我去找梁炎东的?还不是您么?!要不是您给杨局定下三天破案的军令状,我怎么可能贸贸然的想到要往监狱跑?!” “军令状那是你上级跟上级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刚进队的兵,只需要服从命令,谁给你擅自行动权利的?!” “少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您敢说几天前您说三天这个期限,不是对杨局蓄意打击报复吗?当初我考刑警你死活不让百般阻挠,就因为杨局后来收了我,您心里不始终就有根刺儿吗?!” “怎么说话呢!”任道远这下是动了真气,盛怒之下大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嘭”的一声,引得周围的食客都循声望来,好不容易换了衣服重新捯饬好自己的姑娘刚走到近前,就又被吓了一跳,手里装着旧衣服的袋子差点又没扔地上…… 这种事儿不方便当着外人谈,即使吵得再不可开交,这时候也必须偃旗息鼓了。任非粗喘口气,知道这事儿在他爸这里也是行不通,于是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跟他爸相看两厌,站起来就要走,即将越过姑娘之际,被任道远一声断喝吼得停住了脚步—— “你给我站住!” 堂堂东林市的公安局长,这时候被儿子气得火冒三丈,根本顾不上体面,“人姑娘就站你面前呢,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转身就要走,上了这么多年学,连点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吗?!” “有关系么?”任非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没转身,回头看着他爸。他脸上方才吵架时的暴躁和跋扈不知为何竟然悄悄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讥诮冷意,“礼义礼义,我无礼你无义,咱俩这不正好是父子凑一对么?” 任道远脸色一变,“你……” “爸,”任非抢在任道远要说什么之前打断他爸,比起刚才的大嗓门儿,他现在的声音已经非常平静,毫无波澜的语气,难得的正经,却因为那菲薄挑起的眉眼和嘴角微微勾起的嘲讽弧度,而显得格外讽刺,“您还能不能想起来,明天是我妈忌日。搁今天给我安排相亲——您心可真大。” 最后的几个字,任非说的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重锤,将一根根钉子,重重刺进了任道远心里。 任非说完,再不停留,转头之际对旁边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女孩子抱歉一笑,抬脚毫不留恋地离开了餐厅。 而在他身后,任道远看着儿子消失在餐厅外的身影,仿佛浑身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一屁股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原本到了嘴边要训斥儿子的话,此时此刻,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第19章 忌日… 任非他妈已经去世12年了。 忌日扫墓扫的是阴历,但任非更习惯于用阳历来计算日子,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按阳历算,今年扫墓的日子比12年前他妈邓陶然死的那天,提早了两个星期。 那时候已经入伏了,印象里,那是任非这么多年来经历的最难熬的一个伏天。 仿佛半夜蒙着被偷偷哭落下的眼泪都化成了萦绕周身的水汽,黏腻腻的糊着他,被白天的太阳一蒸腾,潮湿闷热得让他痛不欲生。 从那以后,任非就对夏天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和畏惧,别人眼里阳光明媚欣欣向荣的季节,对他来说,却总蒙着一层厚重的阴影,预示着黑暗和死亡的记忆。 因为要去扫墓,昨天下班之前他就跟谭辉打了招呼请一天假,但是一大早,他还是开车往单位的方向去了,不过目的地不是他们局里,而是隔了一条街的一家小花店,上面挂着的木质复古小招牌上面写着两个字,“路口”。 花店不大,胜在从装潢到气息都清雅别致,最重要的是,这家店开的早。 因为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他妈坟前跟任道远吵起来,让他妈死也不得安宁,任非这几年来去给扫墓的时候总是不遗余力地避开他爸,所以他走的早,一般七点半左右就能到公墓。 这个时间出门,想找家花店给他妈孝敬一束生前最爱的百合花实属不易。所以当他大四快毕业的那会儿发现这家花店之后,一到祭扫的日期,总是固定一早到这里来买一束百合。 算算,这习惯也保持了尽一年了。 一年时间,足够任非从当初买了花就走的过客,变成一个跟老板谈天说地的熟客。 花店老板叫杨璐,是个温柔、和煦、漂亮,年纪轻轻的女人。 她有着一张清秀隽永的脸,皮肤白的近乎透明,纤细脆弱的脖颈下,柔顺的长发及至腰间,有的时候她会扎一根发带,映衬着她素色的连衣裙,秋水般的眸子里,潋滟着说不清的情愫,嘴角总是习惯性的隐忍着轻轻抿起,和顺素淡的表情,似乎永远都透着某种道不明的温存姿态。 这样的女人,仿佛有种奇妙的魔力,让人只是看着她,内心就会跟着一起安然平和。 有的时候任非会觉得,这样宜家宜室的女人,才当得起“女神”这样的字眼。 然而,她那样美好,却是个已经离过婚的女人。 也许是真的亲身经历过刻骨铭心,反而看淡了悲欢离合,她身上才会透出这种在29岁女人身上极少见到的、真正的恬淡素雅,一颦一笑,却尽是与世无争的安然。 仿佛她沉静如水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的自由来去,也无法搅乱她内心的频率。 任非很喜欢待在她花店的感觉,特别是在即将去上坟的这种时候,他或坐或站地在那里一声不发的等杨璐帮他选最娇艳的百合来包成一束,看着女人不疾不徐的动作,嗅着满屋子沁人心脾的花香,那个瞬间,仿佛被埋怨仇恨和懊恼忏悔填满的心,也能跟着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是今天那安宁却被人搅乱了。 四十多岁的男人堵在花店门口,脚边是一个叶子已经掉差不多的大盆栽,吵嚷的声音在清早安静的街道显得尤为刺耳,“你卖发病的植株给我,凭什么不能给退?!这花要是没有毛病,怎么可能回家不到半个月就又开始发黄掉叶子,这才多长时间,就特么变成这样了!你不给退,那么多钱我白花了?!” “栀子娇贵,在北方更不好养,水肥掌握不好很容易发生黄化病,这些当初就都跟您说过了。”眼前的彪形大汉把柔弱的女人衬得更显单薄,杨璐微微皱着眉头柔声细语,用很有分寸的言语解释,可是语气却透露出隐隐的胆怯不安,“而且本来这两株栀子放在我店里也没打算卖,是您好说歹说的非得要,我才割了爱。当初这花是满株花骨朵交到您手上的,患病的栀子不可能有那样的状态,再有,这么大一株栀子,我卖给您的价格远低于市场价——” “你少跟我狡辩这些没有用的!这花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从你这买的你就得给我负责,要不退钱,要不再给我换盆好的!” “之前都给您换过一株了……” 女人沉静的眼神安抚不了一个存心找茬的男人,也许是知道不会有人来给这个独自经营店面的女人撑腰,男人更加变本加厉,“换的这不一样还是有病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看我不懂,故意卖不好的给我?要不怎么就说你男人不要你了呢,那个男人能看得上你这么多花花肠子的女人!” “你!——”杨璐气结,任非在这时候恰巧把车开到了店门口,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隐忍蹙紧的眉心和紧抿着的唇线,那个委屈又愤怒的表情,让任非本能地认为接下来,女人就要一巴掌扇在中年男人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 ……可是没有。 杨璐不仅没动手,半晌之后,甚至连为自己辩驳的争辩都没说。 她轻轻垂眼,浓密卷翘的睫毛随之在她眼底落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顺忍的嘴角勾起面对无奈和委屈时惯有的包容妥协的笑,平淡如水的声音透着浅浅的疲惫,似乎连一丝抵御侵略的能力都没有,“算了,我退你钱,你走吧。” “……”任非目瞪口呆看着剧情急转直下,心里激愤骤然暴起,他暗骂了一声“我退你姥姥个球儿!”,紧接着动作利索地从车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店门前,一把抓住了准备回身去店里拿钱的杨璐—— “你钱多啊?他让你退你就退?” 手腕猛地被人抓住,杨璐本能回头的同时听见来人理直气壮地数落,她微微一怔,就听见身边男人梗着脖子冷笑一声,顶着一张来者不善的脸,不说二话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公安证,“大叔,您这钱,老板是退不了了。您要是觉得自己的消费权益收到了侵害,欢迎到隔壁公安局去报案。”任非说着无所谓地挑眉耸耸肩,满嘴戏谑,“——东林公安昌榕分局,竭诚为您服务。” 黑色皮夹闪亮亮地抵在中年男人眼前,本来已经坐等退钱的男人,眼见着煮熟的鸭子飞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搅合进来的警察,心情就像日了狗。 这花本来拿走的时候的确是没问题的,但是他就是养不活,上次过来耍无赖,闹了一通换了一盆之后没过多久又是这幅死样子,他知道自己这的确是没辙了,就想过来再闹一通把钱退了。 毕竟当初买这盆花他花了二百多块,就这么死了,他觉得钱打了水漂,心疼。 尤其是看花店的老板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姑娘,平时就是一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样儿,这才起了犯横捡便宜的心。 没想到,偏就中途闯出来个人民警察搅了局。 他到底没胆子跟手里有证,又满脸都写着不是善茬的年轻小伙对着干,搁喉咙里嘀咕着骂了一句,又抱起地上那盆被糟践了的栀子,灰头土脸地走了。 任非没管他,转头的时候就听见杨璐轻轻松了口气,轻柔的声音,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谢谢你啊。” 任非眼睛落在她身上,看着那张晨光中静谧素净的脸,微微张嘴,转瞬即逝的失神。 直到手下传来细微的挣扎,他猝然松手,才意识到,刚才一时情急抓住杨璐的手腕,竟然这么久都忘了放开。 他不知道要怎么化解这尴尬,反倒是女人落落大方地把他让进店里,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于她也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还是要百合么?” 她记性很好,任非下意识地点头。 她于是就自顾自地走向角落里刚进货回来,尚来不及侍弄的花桶,从里面挑出还带着清晨露水芬芳的百合花,回头的时候,温纯地对他笑笑,“那今天不收你钱,算是谢你。” “呃……不用……”恍惚中忽然对上女人秋水似的眸子,任非慌忙中避开,眼神飘忽地看向窗台,往日伶牙俐齿的男人,现在舌头上活像是打了个结,“就是赶巧……应该的。” 女人抱着挑好的花枝过来打包装,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台边一大一小两盆生石花,里面清一色都是绿福来玉,被照料得健康茁壮。 “对了,那个小盆的福来玉,你也拿走吧。”她利落地选了一张很素雅漂亮的包装纸,熟练地把百合打成花束,修长的指尖沾上百合茎上的水珠,水葱似的手指,指甲下面略显长白的颜色,被水迹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泽…… 任非的脑子已经完全转不过来了,他又转过头,实在不觉得自己打发走了那个中年老男人,算是多大的功,要受这么大的禄,“……啊?” “那不是上次你来的时候说想要的么?”杨璐也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清明那会儿你问我窗台上的多肉卖不卖,我说卖了你也养不活,等分株的时候帮你移出来几株的。” 她记性好得让任非吃惊,这一说,任非才想起来,当初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她说分株移盆的时候,任非压根就没寻思萍水相逢的老板会真的兑现,所以当时也就敷衍着大咧咧地说了声“好”。 没想到,她竟然当真了。 “你已经忘了啊?怪不得花期都过了,我也没见你过来取。”看出来任非的反应,杨璐也不介意,把花束递给他,眉眼间弯起的弧度,映衬着那张水色的嘴唇,不知道怎么,竟然让任非联想起大学时在某本小说上看见的那句“适合接吻”…… 因为这四个字,任非越发地觉得自己的眼睛看哪里都不对劲了…… 他心里犯嘀咕,想着也许是昨天那场闹剧似的“相亲”留下来的后遗症,否则的话,为什么会忽然对潜意识里的“女神”有了“适合接吻”的岐念。 任非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莫名其妙,他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接过杨璐套好袋子递过来的装着福来玉的小花盆,这下他真是连钱都忘了给,慌忙道了谢,逃也似的出了店门,两腿发僵地往车上走。 可是走到车门边上,一手捧着花一手拎着盆的车主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在他的车门玻璃上,贴着一张处罚单。 违停。 刚才那男的耍无赖,他情急之下把车停在路边就下去了,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竟然被贴了条。 卧糟?! ——这尼玛是等在这里雁过拔毛是怎么着?!我刚停没十分钟呢你就把条给我贴上了! 任非内心犹如一群草泥马奔腾而过,他下意识转头四处寻找那个见缝插针给他贴条的混蛋,寻思着要是找着了,他就假公济私一把,说自己在执行公务。 然而毛都没有,倒是本来打算送送他的杨璐从店里出来,到了跟前看见违停处罚单,尴尬地抱歉,“……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那个,罚款我来交吧。” “啊?啊!没事没事,”女人的声音如春风一般奇妙地拂过被草泥马践踏过的土地,任非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三两下把那张罚单从窗户上撕下来,也没心思管那留在玻璃上的痕迹,把百合花束和多肉盆栽一股脑都轻轻放在副驾上,他挠挠脑袋,回想起刚才自己磨牙切齿四处张望的样子,有点不太自在,“我自己路边停车活该被贴条哈哈哈,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不用这样。” 杨璐被他忽然间狂野豪放的笑声震了一下,半晌,女人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这样吧,下次你再过来的时候,我请你吃饭,也算是还你人情,这样成么?” 鬼使神差,任非看着眼前纤细单薄女人柔和的眉眼,张张嘴,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好啊。” 第20章 死亡… 因为那句“好啊”,任非往公墓去的一路上心情都有点发飘。 也不是说有多高兴,甚至还有点后悔,觉得这么应了人家姑娘一顿饭,实在有点没谱儿。 ——这是个离过婚的姑娘,比我大,她会不会比较敏感,会不会觉得我今天是见缝插针,会不会觉得我是想占她便宜? 任非被这些“会不会”满满灌了一脑子,以至于他在顺着公墓台阶拾级而上去看望他老妈的路上,差点没被自己绊倒,给这漫山遍野的墓碑来一个五体投地…… 他拎了一兜祭扫的东西,把花束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白色的毛巾沾了水,仔仔细细地把他妈墓碑的前前后后擦干净,擦完了,黑色墓碑上,早逝的邓陶然那张年轻温婉的脸,干干净净地对着任非,笑意盈盈。 那和煦温暖的样子,看起来,竟然跟杨璐有三分神似。 但是看着墓碑上这张遗照,任谁也想不到,邓陶然12年前被人当街割喉放血的那一幕,有多残酷血腥…… 任非凝视着照片,叹了口气,又去擦旁边的另外一个墓。 那个墓里面埋着两个人,是父女,都姓邓,男人的名字,跟任非他妈之间只差一个字,叫邓陶勋。 那是任非的舅舅和表妹。跟他妈死于同一天,同一个地点,被同一个凶手杀死。 混乱的闹市区,融洽的一家人,逛街的时候凶手突然骑着机车冲向他们,当时去给表妹买甜筒的任非就隔着一条街,眼睁睁地看着带头盔的凶手,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尖刀,一瞬之间准确无误地抹断了他妈的脖子。 鲜血从喉管喷溅而出,在地上落下斑驳痕迹的同时,邓陶然死不瞑目地重重倒在地上。 当街杀人,尖叫四起,场面一时混乱得无法控制,任非的舅舅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抓凶手,被瞎蒙了的表妹本能地跟着爸爸,谁都没想到,驱车而逃的凶手竟然嚣张地折回来,又捅死了这对父女,随即扬长而去…… 任非当时瞪大眼睛脸死死地贴着肯德基大门上的玻璃,然而他没敢出去。 他看着凶手消失在视线之外,直到他妈妈舅舅和表妹出殡的那天,都没敢再去看一眼。 这是当初震惊省厅的“6.18特大杀人案”,凶手前前后后一共杀了八个人,任非的家人,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没人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当时全城追凶,时任东林公安刑侦副局长的任道远丧妻之痛中亲自坐镇指挥参与破案,然而没有结果。 这是个悬案。悬了12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一朝之间痛失一对儿女,任非的外公当时就病倒了,在外公没多久病逝后,任非那终日思念丈夫女儿精神恍惚的舅妈,也住进了精神病院。 当初幸福到让多少人羡慕的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散了。 这就是任非父子之间的那个心结,12年后,任非依旧没有办法原谅他爸。 他觉得是他爸的无能,导致了凶手的逃脱,让他外公临死也无法闭眼。即使任道远无数次的给他解释过当时破案的困难和条件的限制,但是那依旧不是任非能原谅他的理由。 所以任非执意要上警校,考刑警,就因为他想证明给他爸看:破不了案,的确是因为当初你的无能。 他之所以要穿上那身警服,归根结底,只有这一个目的——他要破这个案子,哪怕是12年后更加困难重重,他也要给他妈,给他舅舅和表妹,给他还活着的舅妈,给12年前懦弱躲藏的自己,一个交代。 可是他从警也有半年多了,当年的卷宗资料明里暗里查过不少,却至今依旧没有半点头绪。 沮丧地叹了口气,任非盘腿坐在两座墓碑的前面,看着眼前他至亲的三个人那黑白的照片,略略垂下眼角,把贡品摆好,点了六支香,站起来行了礼,依次插在他妈和舅舅表妹面前的香炉碗里。 “你们再给我点儿时间,当年那个凶手,我迟早会找出来,给你们报仇的。” ……………… ………… 从公墓出来,任非改道去了监狱。 那份没人肯收的减刑申请从昨晚回来就一直被他放在车里没拿出去,去监狱的路上,任非从后视镜上时不时地扫几眼后排座椅上a4文件,恍惚地觉得,这个跟他一起去见了他爸,又祭拜了他妈的减刑申请,才是自己这辈子的真爱…… 可即便是真爱,他也没脸见这个曾经让他拍胸脯保证一定能减刑的男人。 不知道如何启齿,才能对自己的嘴炮自圆其说。 思来想去,当他到达监狱会见室的时候,这个人民警察,已经怀抱了一种对重刑犯梁炎东诚心请罪的态度。 然而,梁炎东却没有见他。 关洋去了又回,行色匆匆,眉宇间带着隐晦的急躁不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把一张字条递给了老同学,“这是梁教授给你的,他说让你别再来了。” 任非皱眉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知悉,请回。” 这四个字,几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任非:我当初答应帮忙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事情到此结束,你也不必再来。 不会减刑,没有任何好处。 梁炎东不是为了减刑才肯出手,那么,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任非不知道。 甚至当他拿到这张纸条,惊觉最后真相竟然是这种结果的瞬间,他竟然有一阵无法抑制的莫名慌乱。 他是个自由人,受法律保护,有警察的身份,行走办案很多时候都能因此开绿灯。 而梁炎东…… 他是个重刑犯,受法律约束,行动范围不过牢狱方寸之间,吃喝作息全无自由。 但是自己的节奏却被梁炎东完全掌控了。 他一个警察,一举一动,前前后后竟然被一个囚犯看得通透,他做一件事,起因为何,结果如何,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梁炎东却从头至尾把控得不差分毫,而自己却始终看不透梁炎东这个人…… 这个男人第一次让任非感觉到危险。他捏着手里有如千斤重的纸条说不出话来,旁边的狱警今天却无法陪他在这里耽误时间。 “任非,你自己出去吧,监狱里今天出了点事,我得走了,待会儿就不送你了。” 关洋声音焦急,尚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任非狐疑地瞄了他一眼,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关洋皱着眉,平时別在武装带上的警务通今天被他握在手里,“就你来之前,十五监区死了个人。” “十五监区?”任非猛地一激灵,“——那不就是梁炎东在的那个监区?!” 眼见着关洋点头,一股不好的预感夹杂着丝丝凉意从脚底猛然窜起,任非几乎在关洋点头的一瞬间就立刻追问上去:“怎么死的?他杀?” “哪可能,这是监狱啊!要杀人就杀人?”关洋意外地看着他,随即又想了想,兀自解释,“自己跳做工的染池里溺死的。反正判的也是无期,活着和死了也没区别,估计可能自己想不开了吧。” “……自杀?”任非捻了一下手里薄薄的纸条,眉宇间透着掩藏不住的犹疑,“可我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儿呢?” “任非,你可要职业病了啊。”关洋反倒是有点担心地扫了任非一眼,警务通里他们老大在叫集合,不能再耽搁,关洋也就摆摆手急忙往监区跑去了。 剩了任非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出了会见室,沿着通道往监狱外面走,路上偶有嘈杂,任非循声,目光越过外墙岗楼上持枪警戒的武警,往更远处看出,只见几个管教带着抬担架的急救人员一路从监区出来,而担架上,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人,一条胳膊垂落在外,无论是袖子上的囚服还是裸露在外的皮肤,皆被染料侵染得血红血红…… 这是关洋刚才说的,他们监区刚死的那个犯人。 任非微微眯眼,脚步倏然加快,几乎的小跑着从家属探视的通道一路跑了出去。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也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是直觉上却非常肯定,自己应该赶在死者被推进殡葬车之前,去看一看那人的死状。 同一时间,监狱生活区。 狱警第一时间严密封锁了消息,所以除了现场目击者,十五监区的大多数犯人,并不知道他们区刚刚有个狱友自杀了。 高墙之内,一切还在按部就班的正常运转,从工厂被关洋叫出去的梁炎东,拒绝了“家属会见”,写了条子之后,转路回监舍,打算把关洋留给他的小笔记本和签字笔收起来。 这两样东西其实如果需要,在监狱的小超市里也能买,只是以前梁炎东觉得没有必要。不过现在既然给了,就还是收好。 按他的预料,接下来,总归还是有要用得到这两样东西的地方。 梁炎东他们号一共是十个人,上下铺,这个时间监区狱友都在工厂,监舍里没什么人,他走到最里面把纸笔放进属于自己的储物柜,也没存什么偷懒的心思,紧接着就转身往外走。 不过男人的动作不快,步子迈得很稳,微微垂下的眼角,透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可是哪怕一起吃喝拉撒睡了三年的狱友站在他面前,也没人能猜得出这个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男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监舍走廊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梁炎东脚上那双黑布鞋踩出的微弱动静,甚至能在地上带出极其微弱的沙沙回音。 半晌,梁炎东稍稍展眉,从鼻子里长长出了口气,似乎放弃了什么似的,兀自摇了摇头。 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本该除梁炎东之外再无一人的监舍走廊里,突然斜刺里窜出个黑影,眨眼间就到了梁炎东背后,手里一根极细的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从后面勒住了梁炎东的脖颈! ——有人想杀他灭口。 这个念头几乎在梁炎东遇袭的一霎间袭进脑海,他动作极快地试图挣脱,然而以毫无准备的反抗应对蓄谋已久的谋杀,再快的速度,一切却仍旧显得太迟…… 绳子卡进皮肤带来刀锋一般锐利森寒的威胁,勒住之后立刻不遗余力地收紧,对方下了死手,梁炎东的呼吸几乎立刻被绳索阻断,转瞬之间他半点动静再难发出,本能地抬手抓向脖颈试图拽开凶器,下一秒,却感觉细韧的绳子被来人从他脖子后面交叉,又死死地向两边拉开! 男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那个眨眼的时间里被迅速抽走了,拼死挣扎中,他用所剩无几的清醒,抬脚用力踹向旁边监舍的大铁门!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有没有奏效,他已经逐渐失去了身体对外界的感知,他脸色绛红中逐渐透出可怖的青紫,耳边只剩下绳索纤维被拉到极致,绷紧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音。 那是他所能听见的、这个世界向他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属于死亡的声音。 ———— 作者的话:亲们,本文下章开始入v,vip章节的价格是千字4分钱_(:3」∠)_按我正常的更新习惯,一章大概2-3千字,看一章的价格也就是8分到1毛2左右,不过这种要排除掉单章因为内容衔接问题无法断开而爆字数的情况,假设一章内容在5千字上下的话,单章价格应该是在2毛左右~ 以上,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第21章 溺水者… 监狱后门,殡葬车已经等在外面。 后门打开,管教和医生们抬着死者遗体从监狱出来,动作有条不紊,没人说话,场面显得凝重而紧张。 医生们从管教的口中得知,死者被判的是无期,如无减刑条件,就要把牢底坐穿。 注定是活生生的走进去,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被抬出来。 与其行尸走肉的活着,选择这样死去,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只是…… 跟着等在外面的殡葬人员一起打开殡葬车后门的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蒙在死者身上的白布逐渐被死者衣物浸透的红色染料侵染出斑驳的血色——就算生无可恋,选择溺死在染池的化学制剂里,这样的方式,也实在太惨烈了一些。 任非紧赶慢赶绕到后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管教跟着殡葬人员一起把死者运上殡葬车,出于对生命的唏嘘和敬畏,每个人脸上凝重的情绪,让场面有一种别样的肃穆。 而任非作为突然闯入者,与这种肃穆格格不入。 “等一下!”眼见着殡葬车的后门就要关上,任非一声断喝,在场所有人随之看过来,管教下意识地警戒,任非一边跑一边从兜里掏出自己的证件,“警察!” 他跑的太急,冲过去的同时一把将自己的公安证拍到一名四十多岁的管教手里,“你们准备把尸体带到哪去?殡仪馆?” 管教大叔低头仔细查看了他的证件,“昌榕分局刑侦科……”男人犹疑地嘀咕着,抬头的时候皱眉上下打量任非一眼,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 大叔态度实在算不上好,任非有了上次私自行动的教训,这次到底是知道收敛了。也知道刚才自己的语气太冲惹了人家不高兴,喘了口气,他带点歉意地赔了个笑,因为找不到说得通的借口,干脆就实话实说:“我今天过来探视个朋友,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你们抬着蒙白布的担架往外跑,我怕出什么事儿。嘿,您看,职责所在,总不好视而不见。” 管教狐疑地双眉紧锁,他的眉心因此拧出很深的沟壑,眉心往下,毛孔粗大的鼻子阳光下冒着油腻的汗渍。他似乎在很严肃地思考什么,高壮的身形立在那里就如同铁塔一样,任非虽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难以理解,但也不好出言打断,直到半晌之后,他似乎想通了似的,点点头,把手里的公安证件还给任非,并且回答他:“人是自杀的,正要送去尸检证实这件事。” 任非眼底一亮,“我可以跟过去一起看看结果吗?” 管教犹豫一下,他环顾四周,目光从一个个人头上一一点过,“去是可以去,但是车上应该没有你的位置了。” “啊,不用担心这个!我自己开车来的。” 看着对方的神色,任非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莫名其妙贱兮兮黏上来,并且甩不掉了的毛毛虫……但是如果目的能够达到,谁会在意这个呢? 任非一路驱车跟在殡葬车、救护车和一台监狱公务车后面,没人跟他说人要送去哪里做尸检,他也没问,路上抽空给关洋打了个电话,这才知道前面的救护车是东林二院的。 关洋说他们监狱跟二院是长期合作的关系,监狱里偶有犯人之间寻衅打架受伤或者自身原因病重的情况,不管是做伤情鉴定还是深入治疗,他们都是把人带二院来。 二院门诊楼后面有一栋单独的二层小楼,挂的牌子叫“法医门诊”,是专门做司法鉴定的。 专门做伤情鉴定的地儿,做尸检到底靠不靠谱儿?任非心里犯合计。法医里面,职业跟尸体打交道的这一行,他只信他狐狸姐,但是这是别人家的地盘儿,他插不上这个手。坐边上眼睁睁地看着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戴口罩男医生围着尸体忙碌,从烈日初生到夕阳渐落,最后终于听到了初步尸检分析结果—— “死者身体表面无明显外伤,口腔与鼻孔有蕈样泡沫,气管、支气管有泡沫并附着化学漂染制剂沉淀,肺脏呈水性肺气肿,解剖后切面有泡沫和溺液流出——以上特点都区别于被抛尸入水后的尸体现象,所以基本排除死者被人抛尸入水的可能,从而可以断定,这个人确是溺水死的。” 溺水。 虽然可以判断的溺水而亡,但是溺水并不等于自杀。 任非从椅子上站起来,坐的时间太长,起来的时候两条腿僵麻的已经跟木桩没什么区别,他一时半会走不了路,就用目光越过旁边的两个法医,看向解剖台上那具静静躺在那里的尸体。 死者身上的化学染料已经在尸检开始之前就被清理干净了,但是染料的侵入和腐蚀性太强,即使把皮肤表面已经逐渐干涸的液体都擦干净,红色的染料还是有一部分偷偷沁进了皮肤里,以至于死者从头到脚所有皮肤都被镀上了薄薄的桃红色,乍看之下,如同被蒸熟了一般,可怖到让人作呕。 而从得知这个人死了的那一刻开始,就始终困扰着任非的诡异不安,也并没有因为法医给出的结果而减弱半分。 这是不合常理的。 他的死亡第六感通常在面对谋杀的时候才会起作用,没道理会对着一个自杀的人一个劲儿地给他鸣警钟。 那么,是这个人的死另有隐情,还是他从没出过错的第六感忽然有了问题? 任非思来想去,在两种可能之间犹疑不定。 他不敢完全相信直觉,也不想彻底否定它。 舔舔干燥的嘴唇,任非收回目光,思考片刻,他对上法医的眼睛,“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有人先在他身体里注射了什么药物,致使他自己从跳了染池?能不能检查一下血液和肌肉中有没有药物残留之类的?” 对于法医学,任非是个完全的门外汉,有些专业的术语,偶尔听胡雪莉说起,当时他还暗暗提醒自己,要记下来,以后用到的时候至少还可以蒙人唬人,谁知道临时抱的佛脚,到了真用着的时候已经忘得毛都不剩一根。 果然,他说完,被问的法医就用很隐晦的揶揄目光笑着看了他一眼…… “相关的体液样本已经采集完送去化验科了,不过分析结果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出来。不过,据说有监狱的管教和囚犯全程目击了死者从走上高台到溺水自杀的全过程,按照管教的描述,死者全程行动自如,被药物控制的可能性,不太大。” 第22章 强奸犯之死… “……”任非环抱双臂,微微偏头,挑着眉梢睨了对方一眼。 这法医还好意思嫌弃他不懂装懂,他还嫌弃眼前这个穿白大褂的不专业呢。像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放胡雪莉嘴里她是绝对不会说的。 不过他也不好吐槽,点了点头,拿上了东西准备撤,临走的时候,死乞白赖地跟刚才看他证件的那名管教说:“曹哥,明天化验结果出来了,麻烦您跟我说一声哈。” 市公安局长家的小公子,性格里有个不好不坏的特点——大咧咧的自来熟。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监狱管教名叫曹万年。 刚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在心里恶劣地竖着大拇指称赞了一句:能操万年,嗯,这名字霸气! 再三嘱托万年哥明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任非手机的微信铃声响了几响,他打开一看,是下午托石昊文帮他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钱禄,男,38岁,4年前因强奸和故意杀人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1年后因表现良好被减成无期,后来一直在东林监狱服刑,为人孤僻,没有直系亲属。 这条消息下面,是石昊文用手机从显示器上拍的一张照片。本来就年代久远,资料库里存的报纸扫描件再用手机拍出来,画面模糊得像是打了马赛克。 ——也多亏打了马赛克。 就是这样,任非仔细看明白之后,都脸色一变,刚才在法医门诊里看完全身泛红死者就开始隐约有反应的胃口,此刻差点翻江倒海的好悬没吐出来。 图片上是个赤裸的女人,仰面朝天地大睁着眼睛,双手被木楔钉死在地上,从大大张开的两腿之间,红的黄的肠子被掏出来,流了满地…… 那个场面,骇的任非差点没甩手扔了手机。 他心里一个劲儿地骂“卧糟”,闭了闭眼睛,稳定了下情绪,才又深吸口气往下看去。 图片下面,还有石昊文发来的一句话: ——之所以当初判死缓,就是因为这起案子社会影响极其恶劣。钱禄活生生从被害者下体中将内脏掏了出来,死者是在经历极度的痛苦中逐渐丧失生命的。据当时的报道说,从女人下身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身下好大一片土地。 “妈的!”任非看完,猛地闭上眼睛,他死死握着手机,如同抓着当年这个强奸杀人犯的喉咙…… 石昊文发来的是里面那名刚刚被解剖的溺死囚犯的资料。 今天在监狱溺水死亡的那个人就是钱禄。 任非不知道素未相识的死者竟然有这样一段犯罪经过,如果他知道的话,或许他压根就不会在这里枯坐大半天浪费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那种人渣就这样痛痛快快的死了……这种死法,太便宜他了。 ………………… ………… 梁炎东是在医务室醒过来的。 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直到嗅着双氧水的味道,确定在医务室内忙碌的是一个女人脚步声的时候,他才慢慢有了动作。 他尝试着转头——脖颈没有问题,脖子上被绳索勒伤的地方随即传来钝痛和毛针刺入般的麻痒,他从鼻子里微微倒抽了口气,本能抬手要摸摸脖子上的伤口,一动之下才发觉,自己的一只手是被手铐锁在铁床栏杆一角的。 他试图坐起来,手铐与栏杆之间持续发出清脆的金鸣,引得正在整理医疗用品的医生疾步走过来查看。男人沉黑中泛着血丝的眸子迎上去,狱医韩宁宁脚步微顿,随即笑起来,“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怪吓人的。” “……”梁炎东沉默着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深邃的眸光微微收敛,习惯性地扫了眼所处的环境。 ——十五监区的医务室跟两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时比没什么变化,靠窗的那边放着狱医的看诊台,看诊台左面靠墙是两个放资料的大柜子,柜子上面挂着四个写着各种规章制度的宣传板,柜子对面就是梁炎东此刻坐着的病床,两张床并排放着,看诊台的正对面,靠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备忘用的白板,上面的告示板一个贴着值班医生的名卡,一个写着医务室工作制度。 不同的是,印象中两年前从资料柜上方到门角之间是拉了一条晾衣绳的,如今晾衣绳没有了,一些需要及时清洗的医用物品,零零落落地挂在医务室各个有棱角的地方。 韩宁宁是这所监狱里,少数几个人梁炎东又过较多交集的人。当初梁炎东被诊断为失语症,很长一段时间,就是韩宁宁在给他做心理疏导和复健治疗。虽然没有效果,但是接触得久了,偶尔这男人眼神想要表达的意思,她看得懂。 黑溜溜的眼珠随着梁炎东的目光在自己的工作区转了一圈,韩宁宁努努嘴,抬手在资料柜和门框之间比划了一下,“你找之前搭在这里的那根晾衣绳呢?” 梁炎东沉默着点点头。 “前几天可能是挂的东西重了,把固定绳子的那个钉子坠掉了,还一直没得空请工程队那边过来重新打孔。”韩宁宁知道他有话说不出,也不强求,一边解释一边转身去隔壁的处置室里拿了碘伏药膏和医用药棉回来,动作利索地一股脑放在他床头的小柜子上,“你脖子上的勒伤挺严重的,现在天热,回去以后你记得按时消毒上药。” 梁炎东深深看她一眼,略微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 他太久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已经快要忘了该怎么笑出来。但即便如此,他看见韩宁宁的眼神还是亮了起来,可是亮了一瞬之后,又迅速地晦暗下去,她微微偏着头,探究地打量着他,感情简单的眉眼,逐渐浮出少见的纠结和不理解来,问他:“梁炎东,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女孩发问的语气自然简直天经地义,而梁炎东却在听见之后瞳孔猛地缩紧,惊疑不定地赫然抬眼,锐利的眸光在转瞬之间牢牢钉进女孩剪水般的眸子里! ——你说什么? ——我,自杀?! 第23章 自杀VS他杀… 男人眼底的震惊让女孩错愕。 韩宁宁下意识地迅速把她刚才说的话回想了一遍,确定没有说错什么信息之后,狐疑地眨眼睛,脸上有点不明所以的崩溃,“……你不是把昏迷前的事情都忘了吧?” 当然不可能忘。 他从监舍出来,在走廊里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情急之下他踹向监舍的铁门——他甚至能够想象,他濒死的时候踹门的动静一定非常的大,以至于昏迷之际引来了狱警,他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从醒来到现在,梁炎东始终惯性的认为,他之所以在这里,是狱警及时赶到,从背后对他下毒手的那个人已经伏法。 难道……竟然不是这样吗? 他怎么会被人认为是自杀?当时对方那么明目张胆的对他下手,就算狱警后来没有抓到人,也应该从监控中确认对方身份才是。 毕竟那是监舍内的走廊,根本不存在监控盲区! ——怎么回事? 男人的眼睛习惯性地慢慢眯起,那张表情寡淡的脸上,除了那张轮廓深邃的眸子透出暗沉幽光外,漠然平和的就如同一尊石头雕像般不起波澜。 他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那是他陷入思考时习惯的动作,然而此刻却没有时间让他对一切多做考虑。 韩宁宁没等到他的回答,条件反射似的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到点了,她今天有事,着急下班,何况犯人醒了,她也有责任立即通知负责的管教过来,“总之你别再起轻生的念头啦!就算你身上背的是无期,但是人活着才有希望啊,你好好表现,万一再过几年就能减刑了呢?死了可就什么都没啦!” 梁炎东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他几乎眯成一条细线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微微颔首,在镣铐叮当作响中换了个让自己更舒服些的坐姿,然后朝看诊台上面摆放着的笔筒抬了抬下颌,又看了南宁宁一眼。 这几年一语不发,实际上梁炎东的肢体和表情语言,很多时候已经能够准确表达他的意思了,韩宁宁几乎秒懂,“你要纸笔?” 梁炎东于是又很轻地点了下头。 “我要下班了,你们队的王管在外面等着呢,我去叫他进来把你接回去。”姑娘如他所愿,把笔和一个带夹子的本放在他能够自由活动的那只手里,一本正经地嘱咐,“你要是想跟他说话,纸笔都随便用,但是有一样哦,不许带走!” 韩姑娘风风火火,医务室的大门开了又关,出去一个美女,换了个穿监狱警服的彪形大汉走进来。 梁炎东不动声色地看着负责管理他们班的男人走过来,看得出来,男人虽然气势汹汹,但是已经在努力克制情绪了。 只是观察着对方这个表情,梁炎东的心就在倏然地往下沉。 狱医说的是个事实——一个啼笑皆非,但所有人都认为真实的“事实”。 他们认为他要自杀。 王管走到床边,先是一语不发地掏出钥匙弯腰打开了铐在床头栏杆上的手铐,随即把梁炎东的两手铐在一起,直起身的时候,晒得黝黑的管教顶着一张犹如钟馗的脸,瓮声瓮气地冷声嘲讽,“刚进来的时候是受刺激得了失语症,梁教授,请问您现在拿着根绳子勒自己,勒到一半又叫人救命这茬儿,是被害妄想了,还是精神分裂了?” 梁炎东至始至终都没有跟管教的眼睛对上。 他沉默中毫不反抗地让管教把他的两手铐在一起,等对方说完,动作有些困难地把韩宁宁留在手边的架子拿过来放在腿上,拿着笔写了几个字。因为手铐的缘故,那句话写的很草。 ——没有自杀,有人袭击我。 “哦,有人袭击你。”王管冷哼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团极其柔韧的棉线,看得出是几段接在一起的,中间有数个被打死的结。他拎着这团棉线到梁炎东眼前晃了一下示意,“是不是用这个袭击的你?” 梁炎东认出,对方手里的棉线是用从水泥编织袋上拆下来的,原本是用来缝底袋的特质粗棉线。 回忆当初被勒住脖子的感觉,梁炎东知道,这的确就是当时打算置他于死地的工具。 但是梁炎东没点头。 他忽然想起来三天前,监区曾抽调他们三班和隔壁四班五班的人去修缮监区建筑外墙,当时他干的就是拆袋子倒水泥灰的活儿。 当时分工明确,除他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有机会能通过这个活儿摸到那些缝边儿的棉线。而他——完全有机会趁监管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拆掉的棉线藏起来收好。 王管的猜测有理有据,梁炎东闭了下眼睛,几乎在看见这棉绳的同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因果的情况下,完全被动地走进了对方早有预谋的一个局。 为什么这么做? 杀人之后好伪装成自杀? ——不对,这说不过去。 当时他被勒住时的样子,只要智商不是为负的人都能看出挣扎的痕迹。 何况还有监控器。 再好的伪装,在高墙之内这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如何能凭一根绳子就逃过天网昭昭? 梁炎东一时木然毫无反应。 王管把棉绳又塞回自己的裤兜里,“怎么,看见物证,这回不狡辩了?” “……”回应一般,男人话音刚落,梁炎东忽然抬头扫了他一眼。 他双目炯炯,目光极为豁亮,可是眸子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淡漠疏离的让人心惊。 钟馗似的男人被他看得竟有一瞬间的怔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重新低下头,以一个囚犯的姿态,执笔在纸上对管教写下请求。 ——王管,方便的话,请带我去监控室看看。 王管目光随着他写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末了从他手下把夹子和笔都拿过来,梁炎东没有任何抵抗地看着他把写字的那张撕下来丢尽垃圾桶,然后将夹子和笔重重摔在医务室的看诊台上,回来的时候,他对已经从病床上下来的梁炎东说道:“走吧,带你去看,我也想知道知道,你这高智商的罪犯,又准备耍出点什么新花样。” 走的急,韩宁宁放在床头的药,梁炎东走出医务室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拿。 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惦记着那两瓶药了。 王管带他去了监控室,应他的要求,回放了当时他被人勒住脖子的前前后后,走廊里几个摄像头录下的全部监控视频。 因为设备较老,无声的图像里画面有些微的模糊,但是也足够看清监控之下行人的一举一动。 监控室里,梁炎东看着自己通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进监舍很快又走出来,然后在没走出多远的时候,忽然他脚步一顿,抬手抓向自己脖子。这个时候正在看着录像的梁炎东自己是知道的,他已经被绳索缠住了脖颈,但是棉绳太细,在不够清晰的画面中看不出来。在监控里,人们只能看见那个刹那,他整个人骤然仿佛上了弦一样发疯的用力扭曲挣扎,片刻之后,他似乎就要脱力了,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在拼命挣扎中身体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抬脚轰然踹向身边监舍的大门! 一切都只是静默的画面,梁炎东无法从中得知自己的那一脚到底使铁门发出了多大的动静,他站在屏幕前看着自己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片刻之后,手持警棍的王管和另外两个管教一起冲了进来…… 从事发到结束,走廊里,除了梁炎东自己外,真的再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身影。 而那个想要弄死梁炎东的凶手,竟然如同鬼魅一般,朝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4章 特殊存在… 一个悍戾非常的袭击者,忽然之间销声匿迹,如果不是监控拍下来的画面有问题,就真的是梁炎东精神错乱,被害妄想。 梁炎东当然知道他自己的精神状态,所以被押回监舍的一路上,他都在考虑监控录像的问题。 但是刚才站在屏幕前面从头看到尾,就那么一遍,匆匆一瞥,对于此时此刻行动自由处处受限的犯人而言,实在毫无踪迹可寻。 那种感觉就是,他明知道肯定是监控录像被人动了手脚,但是他看不出来,没有证据,无法锁定怀疑目标,猜测亦无法被验证,所以他只能揣在肚子里,顶着一个“故弄玄虚,耍花招或意图炸号”的嫌疑,无从辩解,隐隐的有一种感觉,觉得今天这牢里不太对劲,沉寂了三年,仿佛终于有大事要发生。 回去的时候,刚过了做工的时间,晚饭的点儿还没到,天热,十五监区一大队三班关着的那几号人都趁机窝在牢号里懒得动弹,九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王管押着梁炎东回来,里面咋咋呼呼的交谈声忽然就断了,爷们儿们盯着梁炎东脖子上那道血印青紫的勒伤,听见管教语气严厉的警告:“1537,警告你老实着点,少特么给老子扯幺蛾子,这次就算了,再有一次,信不信老子关你一个星期的禁闭?!” 王管一边说一边把梁炎东的手铐解开,知道这人说不出话,于是抬眼逼视着他,那架势,是非要眼前这男人当着全班狱友的面,给他认个错,服个软才算完。 进了监狱这个混水缸,也的确没有什么坚持和气节可言,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会想不开跟管教犯横。梁炎东没看王管,视线落在自己被手铐磨出红印子的手腕上,抬手在上面来回搓了一下,随即抿成一条线的嘴微微勾着,赔了个笑,点点头。 王管走了,熄灯就寝之前监舍的门是不上锁的,可是门大开着,谁却都懒得出去,一双双好奇的、探究的眼睛时不时的落在梁炎东身上,伴随着他走到紧靠里的下铺,直到他躺上去…… 斜对面坐在铺上的一个精瘦男人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管药膏递给他,“咋不跟大夫拿管药回来?看你就没事儿找病,还真下得去手,把自己勒成这样,真死了还好,像现在没死成,不还是自己活遭罪。” 这人姓林,又是他们三班的二铺,所以狱友们都习惯管他叫二木。二木虽然说话语气不善,但是药膏却是实打实地扔到了梁炎东枕头边上。 牢号里先前吵闹的声音又在二木说话之后热闹起来。梁炎东拿过药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狱友看来,始终有点麻木不仁的冷。 他在这里三年,跟谁都没交情,也没谁愿意来招惹他。 梁炎东,从入狱那天开始,就是东林监狱十五监区里,有点特殊的存在—— 监狱这个地方,集合了众多作奸犯科,罪行累累,为社会所不齿的恶徒,但是除了监区明文规定的管理条例外,犯人们之间,暗地里很有些不成文的规矩。 比如监狱里约定成俗的,相比那些扎堆蹲在这里,没上过什么学的大老粗,那些有学历有文化、高智商犯罪进来的人反而是个新鲜物种,新鲜到大家都会感到好奇,希望能从他身上听到些跟他们这些人完全不同的故事,也希望能从他这里抓到些别人不知道的“知识”,方便以后跟人唠嗑的时候催牛逼用。所以对于这种通常手无缚鸡之力,却动辄侵占上百万公家资产,用脑子来作奸犯科的人,大家都会多多少少照顾一下。 梁炎东就属于这么个情况。 他们监舍里十个人,除了他之外,九个里只有一个是勉强把高中读完了的。而反观梁炎东呢?说文凭都寒碜了他,他是大学里的教授,还是专门儿教研究生的那种,可是刚到这里的时候却没落着什么好。 理由也简单,一个是他当初在外面帮的是警察,干的是无罪辩护,桩桩件件都在跟犯罪分子作斗争,东林监狱里有几个人是被他亲手送进来的,犯人们对这类人通常都有点同仇敌忾。再一个,是他入狱的那天,狱警介绍他的时候,特别着重跟三班的其他人介绍了一下,说梁炎东是一连奸杀了两个幼女进来的,判的是无期。 在监狱里,搁梁炎东身上适用的另一个潜规则是:犯了强。奸罪这种“花案子”进来的人,猥琐又龌蹉,跟动刀动斧斗狠拼命进来的纯爷们完全不一样,让人瞧不起。哪怕进了监狱,也被人戳破脊梁骨,活该被人骑在脑袋上摁着整治。 而这还只是强奸罪,不是强奸杀人、更不是奸淫幼女! 把孩子先奸后杀,这特么简直就是畜生干出来的事儿。所以梁炎东刚来的那几天,所有人都憋着劲儿的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梁炎东开始也忍了,身上带着新伤混着旧伤的见天来往在医务室和牢号之间,直到两个星期后,也不知道究竟是想通了还是受了更大的刺激,一次三班的大铺的故意找茬儿,梁炎东忽然就动了手,两根手指铁钳子似的,既准又狠地差点掐断了大铺的脖子。 偏就他动手的时候还非常讲究技巧,把大铺堵在卫生间的门口,那是个监控死角,管教搁监控室根本看不见,真掐上去的时候,甚至记得手上抓了块毛巾垫着,真要较真儿找证据的话,大铺脖子上连他指纹都不沾一个…… 这事儿是个转折点。 在那以后,他们班所有人都知道了,梁炎东是个高智商的疯子,不能经常刺激他,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炸那么一回,炸一回,他就能要你的命,并且暗搓搓的不留证据。 梁炎东的日子就是从那时开始逐渐清净下来的。 狱友们不待见他,也没人敢轻易惹他,而他自己呢,干他的事儿,想他的事儿,独来独往,没人能看明白这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时间久了,三班这三年来始终是他们十个人,没有新人进来也没有老人出去,潜移默化,大家也就都习惯了这么个人存在。甚至因为他从不说话的特点,有的时候,狱友们愿意背着人对梁炎东说几句自己掏心窝子的心里话,把梁炎东当成一个锯嘴葫芦,满腔负面情绪倒进去,也不会担心再被吐出来,被不该听见的人听见。除此之外,梁炎东一天天瞪着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都在琢磨什么,也就没人那么关心了。 就像今天,他们做工回来就看见管教过来查梁炎东的东西,没翻出什么可疑物品,临走的时候反而训斥他们,“把你们那些花花肠子都给我收起来!都盯着点儿1537,他要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一早来跟我汇报!” 后来他们才知道,梁炎东下午的时候在走廊里自导自演了一场自杀……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高智商的1537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也好奇,但是没人问,因为知道问了也没有答案。 但是之后吃饭的时候,他们发现今天的梁炎东的确跟平时不太一样。 男人面前的东西没吃几口,一双眯细的眼睛时不时来来回回地逡巡在其他桌的犯人身上,那一脸的讳莫如深,眸子里偶尔闪过的光却跟x光似的犀利得要命,仿佛要把人骨头都看透似的。 全桌的人一边扒饭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瞅他两眼,然而完全陷入自己思绪当中的梁炎东对此毫无所觉。直到大多数人都放下碗筷,他面前的那个馒头却依旧没咬几口。直到后来他们班长,也就是大铺周志鹏把筷子往饭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出言警告,“差不多得了啊,我不管你怎么想的,要死也别牵连上大伙儿。” 梁炎东收回目光。 周志鹏说的对,差不多得了。 按着记忆里的顺序,他趁着吃饭的功夫,把他们一大队所有狱友的人头儿都对了一遍。 对完了,终于知道了,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今天来吃饭的少了个人,九班的,叫钱禄。梁炎东记得他也是犯了强奸杀人案被判无期进来的。 不深究的话,他自己和钱禄的罪名和刑期都是一样的。 他今天在走廊里差点被人勒死,而钱禄,却不见了。 他刚从医务室回来没多久,钱禄不在那里。做工回来后管教会挨个点一遍名,发现谁不在,那是一刻都不能等的事情,为了找人,势必要声势浩大地把监狱翻个底朝天。 但是狱警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这就说明,钱禄的失踪,狱警都知道。 他的失踪一定合理合法,而狱警们知道了却不声张,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死了。 死的蹊跷,所以不能说。 第25章 爱情如死之坚强… 钱禄尸检的第三天,看上去不怎么靠谱儿的狱警曹万年,倒是真给任非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说昨晚下班之前,二院法医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死者体内没有药物残留,已经可以肯定,确是自杀无疑。 任非听着钱禄这个名字就想到那天石昊文给他发的照片儿,当即心里发堵,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应了几句,挂了电话,对着眼前刚从食堂打回来的菠萝古老肉,胃里翻滚,咽不下去了…… 对钱禄这号人,他现在已经倒进了胃口,既然法医都已经认定确系自杀,几天前他心里再感觉古怪,此刻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崇尚科学,破除密信,坚决拥护唯物主义,同一切封建迷信做斗争!……心里喊着口号,任非站起来,把刚打回的一盒子菜倒了。 “真特么倒胃口……个丧尽天良的人渣。” 任非拧开水龙头把饭盒里最后一点肉汤都涮干净,满心不爽的嘟囔让上完厕所过来洗手的李晓野听见,嘴炮男立刻起了八卦心,“哟?这话骂的,是谁赞了你便宜还没对你负责啊?来来,小任,跟哥说说,哥给你评理去。” “走开。”任非把面前拦路的一座山扒拉开,经过的时候狠狠往山间儿……也就是李晓野的脸上瞪了一眼,“你才的小人,你全小区都是小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从水房出去了,留下李晓野手指上滴答着水珠,愣了愣,在任非后面扯着嗓子叫嚣,“擦,我小区人都你情敌还是怎么着,还我全小区都小人!……” “你小区有你一个能给我辟邪就够了,情敌什么的,不稀罕。”任非头也不回,无比高冷的摆摆手,话落的时候,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们对队里,李晓野嘴炮是出了名儿的,人贱,语速快,斗嘴的战斗经验也足,从他嘴里跑出去的火车围起来能绕地球三圈,刑侦队里无人能与争锋。而任非呢,即使他骨子里没有纨绔子弟的那些恶习,但是这些年来所处的环境养成了牙尖嘴利的特质,争强好胜,不肯吃亏。两个人凑一起,嘴仗的炮声一打响,没人拉架,那俩能把人从天边儿挤兑到海底都不算完。 但是跟拿斗嘴消遣的李晓野不同,任非其实不愿意这样,他就是官二代生活里多多少少从小养成的争强好胜,不肯吃亏。所以他前脚进了办公室干脆回身把门带上,身后的李晓野说没说什么他搁这儿再听不见了,这才舒坦地放下饭盒,拿起手机看了眼有没有漏接来电。 电话铃是没响,但是肚子的响声让他自己都觉得震耳朵…… 偏偏被钱禄杀了那个女人的照片还在任非脑子里打转,他饿的要死又吃不下去,手闲不住的轻轻拨弄之前从杨璐哪里拿回来的那盆福来玉,这一摸不要紧,抬手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指腹摸了一手略带点粘腻感觉的白色物质,再弯腰往生石花上仔细一瞅——得,就朝向阴面的那一边,好好的多肉,表皮上却不知为何起了一层一层的白,跟他受伤的如出一辙。 刚拿回来还好好的花,没到一周,这就长毛儿了? 任非有点崩溃,这要是他平时自己路边随手买的,倒是也不觉得心疼,可是一想起这花是花店女神送的,任非就有点坐不住了…… 他想了想,把花盆拿起来抱在怀里,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反正是午休时间,他也不想吃饭了,正好赶这个空儿让杨璐给他瞅瞅,看看是什么毛病,还能不能治的活。 相隔一条街,也没必要开车,任非顶着中午头的大太阳,迎着同事们意味深长的目光,抱着盆长毛儿的多肉往外走,到了“路口花艺”的时候,老板杨璐正枕着角落里临窗的那张桌子浅眠。 一屋子娇艳欲滴的花,红白黄绿,女人一身麻衣布裙安枕其中,嘴角轻抿,柳眉微微蹙起,白的透明的皮肤,映衬出静雅素淡,出尘的好似七月临水的荷花,美好的不可方物。 大咧咧的任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轻脚步,他像是害怕打搅女人的美梦,却忍不住蹑手蹑脚地靠近她,想要更加仔细地看看他,满屋子的花香驱散了他脑子里对那桩强奸案挥之不去的阴影,任非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似乎跟着花香,也找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安逸。 那是他很少会有的感觉。 等他走进,他注意到杨璐手边有本厚厚的精装圣经,书被合上了,而女人手里还保持着睡前的姿势,轻轻握着笔,笔下,是一张她用来写贺卡的素色便签,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英文: for love is strong as death。 任非的英语一直是软肋,当年大学四级都不知道是怎么蒙混过关的,如今毕业半年多,更是早就把单词语法还给了学校。看着这一串花体英文,他勉强能翻译个字面意思:因为爱情像死亡一样坚强…… 这是给客人写的,还是她自己有感而发? 任非轻轻把手里的花盆放在一旁,他这辈子从没有对哪个异形产生过像此刻一样强烈的好奇心,他忽然生出想了解这个谜一样女人的想法,想知道她的过往,想听闻她的故事,想走近她的生活……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拿起那本被合上的圣经,翻开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紧接着,一眼看到了上面那段被用铅笔滑下来的繁体字——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他还未及细看,细微的响动打断他,任非仓促低头,正迎上从午睡中醒来的女人懵懂而潮湿的眼睛,她脸色一红,有点不自在地从桌子上起来,下意识地捋了捋松松束在胸前的长发,腼腆地笑起来地笑起来,“不好意思,让你看见这幅样子。” “啊,没什么,我推门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你没听见,看你睡的挺沉,我就……”我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多看你几眼……任非磕磕绊绊的解释到最后一句消了音,下意识地挠挠后脑勺儿,暗骂一声“傻逼”,自己挖坑自己跳! 杨璐等了等,见他没有下文,看了眼他手里的圣经,眼底流出清浅的笑意。于是任非就想触电一样,尴尬地把书放下,下意识地又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就……有点好奇。” 前面后面,都用这一句,做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 杨璐也不介意,她的目光顺着被放回到桌上的书又落在自己写的字上,语气里带着些许仿佛期待的好奇,“你也对圣经感兴趣吗?” 杨璐说的不是宗教,她只单指这一本著作。 任非听得懂,但是他不会答。搓搓鼻子,硬着头皮,他跟复读机似的下意识附和,“还……还好吧,就好奇,好奇。” 男人牙尖嘴利的技能面对女人的时候全部失效,而当任非朝着杨璐说好奇的时候,他忽然发觉,他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本书,而是眼前这个,看书的女人。 第26章 死亡约会… 夏季阳光明媚的午后,浸染着丝丝沁凉花香的店里,年轻的男人目光落在花店老板的身上,一时间看的出神,就这么呆呆的忘了移开。 杨璐被他看得有点尴尬,她站起来,目光落到被任非放在一旁的福来玉上,笑道:“怎么又拿回来了?” 任非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因花店主人的动作而惊醒,回过神来,满脸通红,局促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上面长了白色的东西,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想着拿过来给你看看。” 杨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水葱似的指尖轻轻在福来玉根茎上抹了下,继而摇摇头,“水大了,有点二脱的迹象。没事,你可以回去控制一下浇水量再观察看看,或者你先放我这儿,我再给你养一阵子,等花缓过来你再拿回去。” “不用不用,”任非一边说一边摆手,整个人立在杨璐面前活像一只拨浪鼓,“我回去自己折腾就行了,哪好意思再麻烦你。” “你知道怎么‘折腾’?” 任非:“……” 杨璐好整以暇地微微偏头笑着看他,比起动了旖念的任非,反而是纯粹而柔和的女人更加大方主动,她把手机拿过来,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你扫一下加我微信吧,我有存饲养福来玉的链接,那个说的比较简单,做法也相对专业,回头儿我发你,你照着那个养就可以了。” 于是任非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捣蒜的同时,肚子咕噜一声,在静谧的室内突兀地响起,压都压不住…… 沉静如杨璐,也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她转身,从桌子里面绕出来,走到柜台后面去拿钱包,是一个手工布艺制品,拿在手里,似乎很柔软而舒服的样子,“走吧,上次说请你吃饭的。” “不是,真不用杨……老板。”任非差点就要直接喊杨璐的名字,脱口之际才惊觉这样不太合适,硬生生改了口,就跟喝多了的人似的,舌根硬的不像话,“我真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过来让你帮我看看这花。” 杨璐动作不紧不慢却毫不拖沓的把钱包和钥匙,装进一个小巧的拎包里,又拿了把洋伞,大概是觉得他这样子有趣,忍不住也调侃他,“‘没那个意思’,大中午的,不吃饭就往我这跑?你们局里不管饭?” “管是管,今儿个的不好吃……”因为黄了吧唧古老肉,看起来就跟当年从女人身体里被掏出来的肠子一样,吃得下去才有鬼。 “所以啊,带你吃好吃的去。” “……”于是平时大大咧咧,此刻却画风突转成扭捏男的人民警察,顶着一张腼腆的脸,揣着一颗雀跃的心,跟在杨璐身后,俩人一起出了花店。 屋外热气糊脸,恍惚有种跟女生约会感的任非同志却觉得有汪清泉缓缓渗进了心底,凉丝丝的,舒坦的要命。 但是他也没舒坦多久。 杨璐说对面那条街的巷尾有一家味道不错的私房粤菜,两个人本来正往那边走,任非反复纠结过后终于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设,从女神手里把伞拿过来替她打着,然而伞刚到手,任非就猛地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那样子活像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捅了他一刀,极度的震惊、疼痛和恐惧霎时间席卷而来,让他浑身僵硬到不得反应。 然而他身后没有人。 大太阳地上,火辣辣的太阳死命地烧烤着一切,任非骤然变色,瞪大眼睛瞳孔微张满脸惊悚,他整个人都在转瞬之间透出一种如临大敌的严肃,杨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被他吓得额角冷汗几乎瞬间就落了下来…… 女人嗓音发紧,她想去拽拽任非以便让他快点回过神来,但是手伸出去,却在半路停了下来,最终她还是垂下手,保持着跟年轻男人之间一个看似亲密,却很有分寸的距离,用发紧的嗓音不确定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任非吞了口唾沫,心里控制不住地直骂娘——他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什么地方,怎么了,为什么他妈的又死了个人! 他又预感到有人死去了…… 这个人是谁?在哪里死的?他为什么被杀?是谁杀了他?! 每每这种该死的预感奏效,随之而来的这些问题就跟滚雪球似的,在他脑袋里越转越大,短短眨眼之间,却已经大到如同海底骤然卷起的漩涡一般,足以将任非整个吞进去! 下一秒,任非神经质地,把刚接过来的洋伞塞回杨璐手里。 他眼神有点慌,这些天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看见了就舍不得移开眼睛的杨璐,此刻在他眼底的倒映却是涣散的,他的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裤子,手心里粘腻的汗液抓在裤子上,却仿佛怎么也蹭不完,“抱歉,杨璐,我忽然想起来局里还有急事没处理,我得回去——我其实很想跟你一起多待会儿的!但是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这饭真吃不上了,我现在就得回局里。” 因为没来由的心里发慌,所以连刚才不好意思叫出口的女人的名字,不敢说出口的内心的想法,也就这么直接脱口说了出来。 然而此刻气氛实在不对,不管是任非还是杨璐,都没意识到,这句未及思考的话中,不小心透露了多少男人内心的秘密。 杨璐微微张着嘴,下意识地点头说好,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两句宽慰的话,任非就在她点头之后,一阵风似的向昌榕分局所在的方向跑远了…… ……………… ………… 午后两点,上班族们经过午休,刚刚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任非脚下不停地一路冲到分局电话接警室,跑的太急,刹车的时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嘭”的一声,惹得头戴耳麦忙于工作的妹子们瞬间惊悚地抬头看过来。 他喘着粗气,混乱的目光在接警室里堪堪扫了一圈,然后立刻注意到,坐在接警室最里面的姑娘正在接听报警电话。 任非二话没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等姑娘挂断,他张张嘴,干涩的声音问:“有没有……哪里发生命案的报警?” 第27章 染池… 梁炎东他们监区今天中午不怎么太平。 东林监狱的作息制度比较人性化,午饭之后到下午出工之前是有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的,很多人习惯在这段时间去监区活动室,或者回自己的监仓去睡会儿。 梁炎东在监狱外头的时候是什么样儿,他的狱友们不知道。但至少他服刑的这几年以来,性子是有目共睹的清冷孤僻。 他不爱热闹,一般这个时候都是自己回仓里去看报睡觉,但是今天,十五监区活动室的其他犯人们,看着这个斯文败类强奸犯走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由得都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这是让犯人们感到“今天跟往常有点不一样”的开始。 十五监区是个里面关满暴力犯的大监区,因为犯人多,活动室的地方也大,可即便如此,梁炎东进去的时候,棋牌桌、乒乓球桌、电视机前面还是都开着,因为外面天阴的厉害,室内昏暗,所以里面的灯都亮着。但是灯光之下,哪块地儿都没闲着,尤其其中一张棋牌桌周围聚集的人最多,梁炎东就是坐在了距离那个桌子不远的角落。 围着那桌子的人倒也没玩牌,而是在…… 聊八卦。 监狱里服刑的日子单调无趣,日复一日在同一个生命轨迹上行走的人,总是要对那些猎奇的新鲜事趋之若鹜的。 代乐山身材瘦小、略微有些佝偻的中年汉子。在入狱之前是个路边摆摊儿给人算命的。批八字、看手相、看风水,这些活儿他都能接,当时做生意喊的号子是“看的不准不要钱”,但实际上在他入行的那么些年里,算的准不准,都没谁缺过他那点儿嘴皮子上的辛苦费。 这是他以前谋生的行当,也是他现在混烟的资本。 在高墙之内关得久了,总有那些心有牵挂的人来找他看相,问自己媳妇儿能不能等到出狱团圆的,问自己小三儿有没有跟其他汉子瞎搞的,问自己爹妈是不是身体康健没病没灾的,问自己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学将来成栋梁的……问什么的都有,而无论问什么,代乐山要的报酬都是一根烟。 把烟点上,这个瘦小的汉子端详着对方掌心深深浅浅的纹路,一番故作玄机的话说完,看着对方从皱眉到展颜,带着期待欣慰地离开,他把抽完的烟头踩灭在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眉梢低垂嘴角轻抿,脸上的皱纹沟壑加深,又恢复到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其实谁都知道,所谓的算命看相,也不过是对渺茫的未来,求个心安而已。 但是今天代乐山没给谁看相,他那张似乎只会说吉祥话的嘴,今天吐出来的句子,平白无故地让人觉得瘆的慌。 “我这两天总觉得,咱们监狱这阴气比往常重了。” 起初的时候,大家对于这话,是并没怎么在意的。旁边凳子上还有个光头在开玩笑:“你的意思是说女人犯罪比重增加,咱隔壁女监的犯人越来越多了?” “此阴非彼阴,”代乐山佝偻着的身体在凳子上不自觉地又缩了缩,“我是说的邪祟之物。这两天,我夜里做梦总是梦到死人和鬼。” 代乐山的目光落在牌桌摊开的扑克里那两张鬼牌上,定定地看着,那眼神有点执拗而疯狂,看着叫人莫名地跟着心惊,“死人是男的,鬼是女鬼。女鬼衣不蔽体凶恶非常,而死人身着囚服死状凄惨无比。” 监狱里是不允许说这些封建迷信怪力乱神的,因此代乐山说话的声音非常低,说话的气流从粗哑的嗓子里费力地摩擦着吐出来,丝丝沙哑如猎猎阴风,无端端地刮得人后脖颈子发凉。 人群后的梁炎东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话,只是偶尔略略撩下眼皮儿,很快复又垂下,身上有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将他与窃窃私语的人群隔开。 “擦,左东右西的瞎特么扯什么,”光头摸摸自己锃亮的脑袋,冷笑一声,“你直接说,你梦见遭强奸而死的女人找那些畜生来索命不就完了!” 坐在旁边的另一个男人推推眼镜,“代大哥,你说你这梦有几成可信度啊?要是真的,那些花案子进来的可是要倒霉了。” 光头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一声哼哼,“那些个人渣,被鬼吃了也活特么该!” “……”桌子周围不约而同的目光,全都心照不宣地看了后面角落里的梁炎东一眼,又同时转头向隔壁桌正跟同班打牌的一个高瘦男人身上瞄去。 梁炎东不动声色地眯着眼,而早就注意到这边谈话内容的高瘦男人却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他是一大队五班的大铺,叫穆彦。他一站起来,跟他同桌打牌的三个小年轻也一起站了起来。 气氛毫无预兆地骤然绷紧,就在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室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啪”的轻轻弹了一下,继而整个活动室突然瞬间安静了。 ——停电了。 监狱里停电是要命的事,那一瞬间监控设备和电网安保措施通通宕机,是监狱监管最薄弱的时候。 关在东林监狱里的犯人们几乎从进来那天起就没遇见过停电的状况,因此活动室里灯光电视骤然熄灭,天气带来的晦暗压抑倏然袭来的时候,不止犯人们没反应过来,连狱警都有一瞬间的懵比。 外面阴风阵阵,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从开着的门窗外拍进来,打破一切沉默的,是光头摸着脑袋惊疑不定吐出来的那句:“卧槽,不是说着说着,那些冤死的姑娘就要来找色鬼们索命来了吧?……” “——我叫你特么危言耸听!!”毫无预警,阴沉沉的天幕中,先前站起来的穆彦恼羞成怒地抡圆了拳头朝算命的代乐山砸过去,因愤恨狰狞和心悸怖畏而扭曲的脸上,是与身型截然相反的凶狠悍厉。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停电的那十几秒钟里。 高瘦的男人动手,场面一下子骚动起来,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狱警吹着哨子提着警棍冲过来,所有人抱头蹲下,监狱备用电源被启动,活动室乍然亮起,代乐山被高瘦的男人一脚踹到在地,也不知道踹到了什么要害,佝偻着身体脑门沁出冷汗,半晌没爬起来。 暴力犯聚集的监区,哪个班都不是善茬儿,冲突摩擦时有发生,犯人们司空见惯,狱警们反应迅速,把受伤的代乐山带到医务室,把打人的高瘦男穆彦带走去说服教育关禁闭。雷厉风行,毫不含糊。 对东林监狱的所有人来说,这都只是个小摩擦小冲突,也就是给大家茶余饭后多个谈资八卦而已,没人会真的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但是就是这么个没人“放心上”的小插曲,到了下午的时候,却在所有人的始料未及中,演变成了一场高墙之内突如其来、诡谲至极的可怖浩劫。 本来应该在副监区长办公室接受全面思想教育的穆彦…… 死了。 仿佛在印证代乐山那个“女鬼索命”的梦一样,穆彦死得蹊跷,闹的十五监区朝夕之间人心惶惶。 可能是中午突然断电之后紧急抢修没修好,大概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正在监区内的工业粗染房做工的犯人们,干着活儿的时候又遇上了一次突然断电。 这个工业粗染的厂房是在东林监狱扩建的时候向周围征地留下来的。工业粗染本来也不是什么赚钱的行当,工厂的老板本来就是要死不活的经营,正好碰上那个时候政府给厂商征地补偿款,老板拿了钱,连设备都留在厂房,欣然拍屁股走人。他一走,监区领导看着留下来现成的设备,本着节约成本不浪费的原则,当即拍板,把工厂原封不动的留下来,改成了监狱做工的一个项目,让它继续为社会做贡献…… 按照东林监狱有关劳动改造的规章制度,监狱里边的劳动项目是各监区大队轮着来的,半个月换一次,比如上半个月你在穿手串抠核桃,可能下半个月就会被分去做针织裁衣服。 梁炎东所在的一大队是前几天才被换到粗染工厂的,反正他们这些人,最晚归到一大队的到现在也有个一年半载了,都是成手,换到哪里也不用废话,说干就干,带着这帮人的管教们除了每天要提防这些人一言不合就动手外,其实相对其他监区省心不少。 可是无论平时再怎么省心,人命的官司碰上一次,那都是个极大的心理阴影,以后想甩也不太容易能从记忆里甩出去了。 何况,他们今天碰上的,还是这么一起匪夷所思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命案现场…… 工厂里面本来就阴暗,加上天气不给力,场地又不比一目了然的活动室,刚一停电,几乎在同一时间,管教就乍然吹响了集合哨,那哨子尖锐刺耳的声音震得人耳膜跟着发颤,因停电而迅速放下手中工作,手上多多少少都沾着染料的犯人们小跑着到管教面前去集合。 哨子停住,吵吵嚷嚷的工厂一下子静下来,只听见管教中气十足的声音一个个点着犯人们的名字,一声声“到”从摆列站好的灰色囚服方阵里此起彼伏地冒出来,起起落落的音节几乎在无形中连成一道流畅的波浪线,直到管教点“穆彦”的时候,波浪线被这个名字乍然斩断,管教抬头,目光中透着严厉的审视,在眼前的囚犯中飞快地搜寻一圈—— “穆彦?” “……” “穆彦呢?!” 中午围在代乐山旁边听八卦的眼镜男犹豫着举手:“报……报告!穆彦中午不是被狱警带走了么?一直……一直没回来吧?” 他这么一说,点名的管教才想起来,对于穆彦这个寻衅滋事的惯犯,今天的事儿,没有三天的禁闭他回不来。 像是微不可查地放下心来,管教吁了口气,了然地点头,没再说话,低头看手里的本子,准备找到排在穆彦后面的那个犯人,接着点名。 这就造成了有那么几秒,整个工厂都在落针可闻的沉寂之中。 因为雅雀无声,所以突然有了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动静,就格外容易引人注意。 就在沉默的这么几秒钟,不止一个人,都听见了仿佛吊着重物的粗布被挂在木杆子上,不堪重负左右摇摆晃荡的声音…… 嘎吱……嘎吱…… 那声音一下一下非常规律,却无端端的让人牙酸,隔了几秒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偷偷转头四下寻找声源—— 这一找不要紧,找到的目标的刹那,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爷们儿却突然极尽恐慌地猛打了个哆嗦,惶惶大叫起来! “人!穆穆穆……是穆彦!他在上面!” 什么上面? 在哪上面? 犯人连着管教,在工厂里紧急集合点名的所有人都转头,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还好,一眼看过去,如同冷水被浇进了油锅,所有人立刻就炸了! ——本来应该在副监区长办公室接受教育,然后被狱警带到禁闭室关押的穆彦,竟然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被一根还没染色的粗布绕过脖颈吊在了房梁上! 他头颅低垂,四肢也自然地向下垂着,被吊在那里完全是束手待毙的姿势,没有任何要挣扎的迹象,整个人如同一个苍白而破败的布偶,身体随着勒住他脖颈的那根布条机械性的摆动而晃动。 嘎吱……嘎吱…… 除了布料摩擦木质房梁的声音外,细微却刺耳的,布料不堪重负而之间崩断的声音,丝丝缕缕地夹杂进来,像无数把铁刷子,生生从人后背上刷下一层皮肉来,足叫人浑身发抖,脊背发寒。 在穆彦身体下方,正好是刚刚溺死了钱禄的那个沁满红色染料的染池。如果布料崩断,一丝不挂的穆彦,将直直地朝染池坠下去。 穆彦怎么会在这里? 无论是副监区长办公室,还是禁闭室,甚至是去往这两个地方的途中,不都应该是有管教全程押送,狱警层层看守的吗? 一个本来应该被严密看守的囚犯,他是怎么突然之间被扒了衣服挂在这里的? 管教不知道?狱警没看见? 神不知鬼不觉,他就回到这里,被勒成了吊死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霎时间人心惶惶,场面几乎差一点就乱了套。 管教们不约而同按向身上的警报器的同时,拔腿就往被吊起生死不知的穆彦方向狂奔,犯人们在震惊之余勉强忍住脚步留下来的两名管教厉声喝止下,堪堪停住脚步收了声音,一个个心惊胆战地看向穆彦脖子上面的那根白布条…… 如同那三尺白绫,仿佛瞬息之间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队伍里有人开始猜测被吊住的穆彦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众说纷纭。 三班的二木趁乱挤到梁炎东身边,用胳膊肘怼他,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抽掉了主心骨似的发空:“……梁教授,这事你是行家吧?你说,绳子上的穆彦,是死是活?” 梁炎东也跟其他人一样,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白条人棍般如摆钟一样在半空晃荡的高瘦男人,凌厉得几乎冷凝成一线。二木等了片刻,他却始终没有反应,然而就在对方觉得他会一如往常般对一切都不予置评漠不关心的时候,却见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二木:“你这是在说没死?还是不知道?” 没等梁炎东再有所反应。二木最后一个字音未及落下,系在房梁上的白布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轰然断裂!—— 原本为了方便工人漂染,厂房两侧砌了楼梯,是可以通到房梁夹层的。管教们不要命地顺着楼梯往上冲,试图冲上去抓住白布把穆彦拽上来,然而他们楼梯刚上到一半,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令人心悸的“噗通”一声。 管教们猛抽一口凉气,如同被钉子钉在原地。 犯人们尖叫喝骂混杂着抽气声搅在一起。 布条断裂。 被赤条条挂在房梁上的穆彦,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脖子上套着剩下的半截白布,如献祭一般,直直地掉进了下方血红色的染池里。 染池里殷红的颜色因此飞溅出来,像血,冷冰冰地落在场内每个人的心里,瞬间,叫人遍体生寒。 第28章 索命… 东林监狱又死人了。 短短几天,在重兵把守的监狱里,莫名其妙丢了两条人命。如果说跳染池溺死的钱禄只是一次意外的自杀事件,在管教三令五申的警告下,目击者人人对此讳莫如深无人敢言,那么穆彦众目睽睽之下被布条悬空吊着坠入染池事件,则混着先前的人命官司,让流言蜚语瞬间拔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众口悠悠,管教再怎么严令警告,私底下的窃窃私语,是再怎么也拦不住了。 代乐山中午在活动室说的话如同在每个人心中都种下了一根刺,人人都知道,一队五班的大铺穆彦,那也是因为千夫所指的“花案子”进来的。 但是这人跟其他的强奸犯又有很大不同,他是职务性侵。在进来之前自己经营着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据说那时候公司效益不错,也是这个公司,给他那些兽欲提供了无比顺畅的便利条件。 但是这些潜规则的事情,原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穆彦深谙此道,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但是坏就坏在他脾气不好人又执拗骄傲,某年某月,突然就对一个自己公司还没出道的小嫩模一见倾心了…… 车接车送,送首饰买名牌,他难得上心地真正追求一个姑娘,对老板过往还不了解的小姑娘开始还含羞带怯,谁知道后来不知道哪个人欠嘴,就把穆彦以往的风流韵事跟小姑娘从里到外的都抖落个精光,姑娘一听,当时就心灰意冷,跟穆彦提了分手,从此公司也不再去了。 穆彦什么时候被拒绝过呀?碰上这生生当众被打脸的事,再去公司只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是在看笑话,那天晚上,他喝的酩酊大醉,开车到了小姑娘出租屋的楼下,堵在了楼道里,浑浑噩噩地就把哭的伤心不已的小姑娘拽上车,开会去,扔到了他家那张曾经不知道跟多少女人发生过风流韵事的大床上…… 当时那女孩儿挣扎的厉害,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觉得自己的真心也不过就是配合了穆彦的一场游戏,她片刻也不想多待,穆彦松开她的手她就要走,如此反复几次,穆彦双目赤红,血液里那些暴躁的、残酷的、不能为外人道的癖好全都被她激出来,醉酒加暴怒,已经毫无理智的穆彦用领带把那女孩儿困在床头,从床底柜子里翻出了那些曾经被他称之为“情趣”的工具。 之后的事情就完全失控了…… 那一晚上没人知道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楼上邻居听见男人撕心裂肺的狂吼恸哭,目睹小姑娘被穆彦拖走的室友带着警察找到那里撞开门的时候,活泼好动的女孩已经成了床上一具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尸体,而跌坐在窗根的穆彦,面如土色失魂落魄,连握紧的拳头生生揪下来额前一大绺头发,头皮渗出血来也不自知。 人人都知道他后悔了,可后悔有什么人,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他背着奸杀的罪名入狱服刑,最受不了的,却是别人用那种看强奸犯的眼神看他。 他对那姑娘是真心的,可事到后来,一切都不受他控制了。 不仅杀人的时候不受控,甚至就连自己的死,似乎也不由自己做主…… “我跟你们说个事,你们也就是听听就完了啊。九班的钱禄,你们都知不知道?三天前,就是自己溺死在这个池子里的!” 被管教遣散带离事发现场的犯人中,有个跟代乐山同班的,按捺不住什么似的,在人群中心有余悸窃窃低语。 梁炎东当时正越过他准备会自己的监仓去,闻言眉梢抽了一下,稍稍放慢了脚步,却始终低着头,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去。 有人开了这个头儿,那些平静表面下的暗涛汹涌,就再也藏不住了—— “是真的,那天我亲眼看见的。好好一个人,莫名其妙就自己跳里面去了!” “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别真是代乐山那个什劳子的梦应验了吧?真有女鬼回来索命?卧糟这得多玄乎个事儿啊!” “难说,你看九班的钱禄,和今天的穆彦,要说关系,他们之间八竿子也联系不上一个吧?唯一就那么一个共同点……” “——你说是……强奸杀人?!” “擦,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要没那么点儿玄乎事儿,那为什么犯别的事儿的人不死,非得死他们两个背着‘花案子’的呢?” “你要这么说,我也忽然想起来,就三天前,三班梁炎东不也——” 话说到这里,窃窃私语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朝梁炎东的背影看去…… 男人的脊背挺拔,只是步子略显沉重似的缓慢,他们看着那个即将走进监仓的男人,细细的探究打量,看梁炎东脖子上那道明显的勒痕,每个人脸上都是讳莫如深的犹疑表情,方才起头儿的那个人又说: “管教说他要搞事情,自己拿着根儿绳子差点没把自己勒死。现在这么看,哼哼,被死在他受伤的女鬼盯上了也不一定!” 正说着,一个年逾五十头发花白的男人拨开他们,颤巍巍地走进了自己的监仓,那被劣质烟草侵蚀多年的感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砂砾上碾磨过一般,“善恶到头终有报啊……” 方才说话的那人愣了愣,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田叔。” 田永强摆摆手,花白的头发眼眉下,混沌的眼珠发着涣散而浑浊的光,“都散了吧。议论这些给人知道,又是麻烦事。” 梁炎东推开他们班的门,在即将走进去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往刚才盯着他的人堆里看了一眼,继而收回目光,走了进去。 监仓的门被他反手又关上,阴沉沉的监仓里,那双敛着光的眸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再没有人能看得清…… ……………… ………… 当天晚上,任非跟同事换了值夜班,他始终神经质地守在接警室,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五点,再到第二天凌晨,电话铃声每响一次他心就跟着收紧一分,可直到第二天上早班的同事陆续进来,任非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通命案报警。 谭辉一边打电话一边风风火火拉开接警室的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个神经病一般双眼刺红直愣愣盯着电话机的任非,他开门的同时任非听见声响,精神紧绷一宿,又困又累目光呆滞两眼发直,循声看过去,蜡黄的一张脸刚跟他们队长对上,谭辉就忍不住张嘴爆了句粗。 “我擦,怎么了这是?看着怎么一脸纵欲过度快要精尽人亡的肾衰样儿呢?”李晓野从谭辉身后冒个头看一眼,当即龇牙咧嘴摆了个极度夸张的嫌弃表情:“任非,该值班不值班,跑咱们小警花的位置上,一晚上你撸了多少带颜色的小片片?” 任非熬了一宿也没等来个结果,一颗心被不上不下的吊着甭提多难受,这时候又困又乏又焦躁,听见李晓野那张贱嘴在门口儿嗡嗡,如果不是有谭辉站在前面,他当即就能把手里的那部电话机撇过去,恨不得砸死这丫儿的。 “行了,一大早就听你那嘴跟个机关枪似的哒哒哒没个消停。”谭辉搁后面怼了李晓野一下子,继而朝任非扬扬下巴,“不让你值夜都不行,非得横插一杠子。等什么,走吧,回去歇着去。” 任非虽然没有破案的天赋,但他好歹有职业的敏感,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顶着一头鸡窝不修边幅地来局里打卡,直到啃完早饭才能完全清醒的谭辉,今天清清醒醒立立正正地站在这来找他,身后还跟着个同样整装待发的李晓野,他都不用问,就知道他们队里这是来活儿了。 他推开凳子站起来,狠劲儿搓了把脸,甩甩头,边活动着僵硬的肩膀腰肢边走向谭辉,“我没事。哪里出事儿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他们队里谁都知道任非执拗的很,犟起来把头牛都拉不回来。谭辉也不跟他啰嗦,只是说起来出事的地点,男人那张棱角深刻五官锋利的脸上,表情霎时间有些古怪。这古怪从谭辉脸上一直蔓延到任非心底,把他刚刚放回去的心又轻轻巧巧地提溜起来,吊在了嗓子眼里…… “这回倒真是稀奇,案子是发生在市监狱的。按说他们监狱自己是有狱内侦查权的,监狱里边有个风吹草动的,跟我们也扯不上关系。但今儿一大清早的,司法那边的领导电话直接打到了杨局那里,说是昨天下午做工的时候死了个服刑人员,已知案情比较复杂,体系内处理不了了,请求刑侦方面支援。” !!! 霎时间任非猛地睁大眼睛,从昨天下午开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团阴云乍然散去,在电话机前面守株待兔等了一宿的任非,电光火石间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死亡时间是在昨天下午,这就对上了! 怪不得他一直守在这里却没等到任何消息,原来这次的命案现场……在高墙之内! 第29章 穿线… 驱车往东林监狱去的路上,刑警支队长谭辉照例通过手台把现阶段掌握到的情况跟大家做简明扼要的说明: “死者名叫穆彦,男,是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一大队五班的服刑。犯。两年前因为强。奸致人死亡入狱,判处15年有期徒刑。这个人入狱之前社会关系就比较复杂,入狱之后仗着身手不错,好勇斗狠,在里面也结了不少梁子。昨天午饭后,穆彦跟人又有摩擦,打伤了人,曾被带到副监区长办公室说服教育。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本来受教育后应该被拎去关禁闭的穆彦,在下午两点左右,被吊在了监区内的工业粗染房的房梁上。当时吊着他的就是等待漂染的布料,后来布料断裂,一大队众多正在做工的服刑人员就这么集体目击他坠到了身下的染池里。等管教们想办法把人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 李晓野听着就忍不住插了一句:“这是昨天下午的事情,怎么今天一早才想起来找我们?” “监狱那边原本是打算按自杀处理的,但是后来尸检,发现疑点问题颇多,这才又报上去,等到他们上级领导知道其中内情再派人去看,就已经是今天早晨的事情了。”谭辉说着短暂沉默了下,用那种让人分辨不出是嘲讽还是辩驳的语气,接着又道:“无论如何,自杀也好他杀也罢,监狱里平白无故死了个人都不是小事情,他们想着把事情压一压大事化小,也是人之常情。” 后面谭队和李晓野说什么任非通通都听不见了。他坐在石昊文车里,回想着谭辉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几天前钱禄的死相仿佛一根被烤红的钢针,骤然间直直刺进他脑子里某根始终紧绷的神经,电光火石之间任非几乎就已经把这两起死亡案件联系在了一起! 强奸致死,坠入染池——如果一个人死于染池是意外,那么两个因同样罪名而入狱的人一起在池子里殒命,就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石头……”任非叫石昊文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有点发都,听上去就像是底气不足的飘忽和极度笃定的紧张糅杂在一起,非常怪异,“你还记不记得几天前你帮我查的那个……” 石昊文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当然记得,当时资料上那个惨烈画面即使只是随便一眼看过去,也足够他心有余悸半个月。 石昊文飞快地转头看了任非一眼,探究的目光里是不言而喻的询问:“你到现在还没跟我说呢,你让我查他到底怎么回事。” 任非几次三番往监狱里面跑,在头顶上两个大老板三令五申的警告下,仍旧假借“探监”的名义拖着关洋冒着违纪的风险打探梁炎东的消息,别说是任非这么个精怪的猴子,就是换个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他也得知道这事得背着人、在私底下偷偷摸摸地搞。 所以他那天虽然撞见钱禄的尸体被抬出监狱,但是找石昊文帮他查这个人的时候,任对方询问再三,他仍旧咬紧牙关没松口。 他们队里没人知道他去过监狱,更没人知道,几天前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个同样死在漂染池里被捞上来的强奸犯被送去医院做鉴定。 ——鉴定的结果还特么是自杀的。 任非想到这里就禁不住的翻白眼,就知道那个含糊其辞的法医不靠谱儿! 杂乱的信息在脑子里来来回回的绕了几圈,任非的脸色也跟着不断变幻,石昊文开着车没法时刻注意他的脸,但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石昊文却等不下去了,“嘿我说你小子,别给我装傻充愣当听不见啊。我要没记错的话,市里那些犯了事儿的重刑犯可都在东林监狱蹲着呢吧?你让我查的那个钱禄是不是也在哪?诶虽然市监狱在咱们昌榕区的这个辖区范围,但是就算退一万步,哪怕你闲的淡疼跟着片儿警去巡逻呢,也不可能那么巧就走监狱去吧?哦,还那么巧,你去了那就死个人,偏又让你看见了?” “卧槽,”石昊文这前前后后兜了一大圈子的推论简直让人细思极恐,偏老司机自顾自分析情况的时候车速半分不减,任非一手把着副驾上方的安全扶手,余光看见道路两侧飞速向后掠去的景物,在狂笑不止的警笛声中看着石昊文磨磨牙,“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哦,我柯南附身,走哪哪都得有场命案伴我左右是怎么着?” 那边石头哼哼一声,心虚地摸摸鼻子:“你自己说……” “的”字还没说出口,后面的话就被他们谭队冷凝严肃的问话打断了。 “石头把车速给我降下来。”谭辉原本是坐在头车里的,眼见着石昊文开车飞速越过他们,一副打算飞起的样子,谭辉先是控制了老司机的条件反射,转而用同样的语气问他们两个:“你们刚才的对话是怎么回事?钱禄是谁?任非,把你知道的给我说一遍。” 在慢下来的车里,任非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车里刚才忘了关的手台,深吸口气,隔着玻璃对着他那边的后视镜扯了个虚伪到不行的假笑—— 他是活够了才会想跟他们脾气火爆的队长坦白从宽,说自己去监狱是为了去找梁炎东。黑白分明的漆黑眼珠一转,他扯着嘴角在手台里干笑了声:“那个什么,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东林监狱里当管教,我那天是去找他给他送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管教们把一具在染料里溺死的人抬上车,准备送去医院做尸检。我怕有什么事儿,这不就跟过去看看……” 接下来,不用谭辉问,任非把剩下的、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经过结果都跟队友们汇报了一遍。 听完之后,不止任非一个人,几乎车上的所有人都把这两个人命官司联系在了一起。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半晌没有动静的沉寂中,突然只听任非一拍大腿,声色俱厉地吼了一声:“——坏了!” 石昊文离他最近,他骤然平地一声吼,吓得正在心里梳理案情的石昊文握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怎么了怎么了!” “现在说,钱禄的死都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但是按普遍的习惯,人死第三天就该被家属推进殡仪馆的火化炉了啊!” 任非整个人都有点懵比,他的手下意识摸上门把,仿佛在克制着下一秒就要夺门而出跑去殡仪馆找尸体的冲动,那双直接分明的手因为抓握的动作太过用力,甚至指节都泛起青白的颜色,“当时二院给钱禄尸检的那个法医我看着就特么不靠谱,他非说钱禄是自杀的……但就算不是死于自杀,尸体一火化,也他娘的无迹可寻了啊!”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东林监狱,十五监区的副监区长早就带着人等在那里了,任非抬眼看过去,一眼就从副监区长身边认出了那天带钱禄尸体去做尸检的曹万年。 见他们下车,副监区长搓着手几步迎上去,看着谭辉的脸上表情一言难尽:“谭队,你看这……” 昌榕分局和东林监狱,虽说不在一个山头,但都在昌榕这一片儿,偶尔工作亦有交叉,开个会办个案之类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能混个脸熟,奈何谭辉这么多年来始终学不会称兄道弟握手寒暄那一套,刚才任非车上说的话他也着急,副监区长迎上来,他记起来这人也姓穆,却没在意这个,当即一摆手,开门见上张口就问:“四天前,你们这里是不是还死了个叫钱禄犯人?” “这……管教们一眼没顾及到,那人自己把自己溺死在漂染池的,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先别管这个,您先回答我,能不能找到钱禄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有啊,都有备份的。” 谭辉一听,当即头也不回地朝身后喊乔巍:“老乔!你快去跟人去把钱禄家属的联系方式找出来,联系他家里!看人入没入殓,没殓的话赶紧把人给我拦住喽!” 副监区长一愣,“……谭队,您这唱的是哪出儿啊?” “唱哪出儿?”谭辉眯眼望向炎炎烈日下监狱里高高耸立的灰白塔楼,忽然扯扯嘴角,竟然勾起一个匪气十足的笑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整个人的气势更加冷峻而凌厉,“怕是监狱里有人要唱瞒天过海。我们几个,正准备找找材料,给他搭个台。” 第30章 乱麻… 副监区长带着谭辉他们去看现场的时候,其实穆彦的尸体早就不在工厂了。 出了事,监狱方面暂时把这里做工的服。刑人员安排到了别处,将这里封起来。工业染房里还保持着昨天出事时候的样子,从灰败的老旧大门走进来一直往里,没多远,就看见地上红色燃料飞溅的、被拖曳的痕迹,那个刚刚吞噬掉两条生命的工业燃料,浓稠的、血红的一滩死水沉溺在四周由水泥浇筑起来的巨大池子里,仿佛水下蛰伏着不知名的怪物,转眼就要把人吞没。 染池的一侧,水泥地面上被人用白色石灰粉圈出来了一个大概的人性轮廓,谭辉几个人看着那个圈圈,彼此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是穆彦尸体被从染池打捞上来的时候,被拖到地上时,尸体所保持的一个形态。 那个人形圈圈里,地面几乎被染料染红了,旁边还留着从死者脖子上接下来的同样被染红的布条,那些已经干涸的红色,就好像是死者身上留下来的血,触目惊心。 而更加让人打心眼里发悚的,是此刻染池上方,挂在房梁上仍旧在随风飘荡的半截白布。 真真就是三尺白绫荡在头顶迎风而舞,凄厉的白如鬼似魅,站在下面稍微回想谭辉早上做的案情描述,就能立刻脑补出昨天穆彦被挂在上面荡来荡去的情景。 任非禁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 有一个能感受死亡的第六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那反而就像个诅咒,时不时冷不丁地冒出来,死死禁锢着他日不安寝夜不能寐,但是任非从警以来,他的第六感指引下,遇到的几起案子,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大多都不是在第一作案现场,要不就是现场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所以他没机会直观地感受到死亡现场的惨烈。 像今天这样,站在保存完好的第一现场,这样直接的与夺走死者生命的东西近距离地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也不对,确切地说,这是他从警之后的第一次。最早的时候,是在12年前,他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案发现场,是他妈妈邓陶然被杀的那一幕。 当时是什么样呢?那么多血流出来,如果当时都落在这样一个染池里,是不是也要把一池子的水都染红了? 任非只要一想起当年的事情,状态就有点游离天外的不受控制。他出神地看着染池边缘的水泥台子上当时被飞溅出来的染料,出神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某个溅落的圆点痕迹上抹了一把,薄薄的,略微有些粘腻沙沙的粘腻感的干涸物顿时沾了几分在他指尖。 池子里都是已经勾兑过的漂染水了,水状的东西干涸之后不应该是这种形态…… 任非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胳膊,将那根粘了些细碎红色干涸物的手指凑近鼻子,微微吸气,闻了一下。 一霎间,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介于茫然困惑和惊疑不定之间的表情。他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混沌目光一下子重新凝聚起来,瞳孔猛缩,眉头紧皱的时候跟他那位市局大老板的爹很有几分神似,他死死盯着指尖那一点点粉末状的东西,拇指凑近食指将那细微的东西轻轻捻开,紧接着又放在鼻子下面,缓慢的,悠长的,深深的吸了口气—— 然后任非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 这不是染料,这特么是血! “——老大!”任非猛地回头,那是谭辉正带人顺着角落里的楼梯往夹层上爬,两个人有些距离,任非震惊中一声狂吼在空旷的厂房里来来回回荡了几荡,那边谭辉几乎同时看过来,毫不犹豫地接着就问:“有什么发现?” 在出事地点发现可疑血迹,对目前毫无头绪的案情来说,的确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同来的胡雪莉不用谭辉吩咐,径自走过去,用带着手套的手拿着工具把那一滴干涸的血迹从池子边上铲起来封好,准备带回去化验。 他们在案发现场搜寻一圈,疑点很多,从现场能直观看出的线索却寥寥无几。 “夹层那边属于工作区,鞋印凌乱已经失去提取价值。”胡雪莉一边说一边在石昊文的协助下把那条半挂在房梁上的白布取下来封存,说话间带着任务去走访第一名死者钱禄的老乔给谭辉打来电话。 老乔在电话里说了几句,谭辉听完一语不发地挂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微微垂眼吐了口气,一时间生冷无情的脸上竟有难以描述的神色一晃而过。 看着他这个反映,队里的其他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钱禄的尸体肯定已经不在了。 果然,过会就听见他低哑的声音说:“家属前天就已经把钱禄的遗体火化下葬了。就算我们怀疑钱禄也是死于他杀,但那边的线索已经算是彻底断了。没别的辙,玩命往深了挖吧。” 什么叫“往深了挖”?就是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遇到过的事,监狱外面的社会关系,监狱里面的服。刑表现,从头到尾,一个个走访,挨个排查,力求找到任何一点能佐证他们猜测的蛛丝马迹。 这是个相当庞大而琐碎的工程,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疼。 但是头疼的也不止是他们几个,在场始终陪着他们的穆副从始至终听着他们云山雾罩的对话,头疼的都快有两个大了…… “谭队,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好歹给我说一下情况啊……您看我们报案报的是这起‘工厂上吊’事件,您怎么不问这个反而来了就去查钱禄的情况?钱禄是自杀,虽然我们监区必须要为此负看管不利的责任,但法医也鉴定过,钱禄的死因是不存在疑点的。” “是个在二院做伤情鉴定的‘法医’。”任非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张嘴吐槽,末了特意重重咬了结尾那两个字。 副监区长本来从进到工厂之后,就已经维持相当难看的脸色很长一段时间了,听任非忽然在后面插了一嘴,当即眉毛一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非。”谭辉淡淡的一声轻描淡写扼住市局家小公子的喉咙,话却是对穆副说的:“是这样的,钱禄和穆彦,这两名死者身上有诸多共同点。首先,他们都是隶属于十五监区一大队的人;其次,他们都是因为强。奸杀人进来的;最后,又在短短几天之内死在了同一个地方。钱禄的死因也许会对穆彦的案子侦破提供线索和依据,因此需要多了解一些情况。” 穆副:“那勘查现场,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吗?” 谭辉随随便便地一摇头,“暂时没有,收集到的证据,要回去化验后才能知道结果。既然钱禄的尸体已经没了,当务之急,我们得去二院看看穆彦的。” ……………… ………… 谭辉带的昌榕分局刑警支队,从始至终一直有个可以被称之为优良传统或者怪癖的毛病,他们队里的所有人都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讨论案件情况,市局如果评个案情保密先进单位,那一定非他们支队莫属。 从监狱出来去二院的时候,记仇的任大少爷以“我们车里坐不下了没位置”为由,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穆副和曹万年等人要通车而行的意图,他们几个人跳上车,关系们来,从后视镜看着不远不近坠在后面的隶属东林监狱的车辆,开始通过手台梳理案情。 依旧跟石昊文一台车的任非首先对现场做了简单的还原。他说的跟当时被所有做工犯人目击的现场基本上无甚差别,末了提出疑问:“但是这里面疑点重重。第一,关于看守问题。监狱方面一直强调在押送穆彦的整个过程中看守很严密,但实际上,就目前从押送穆彦的狱管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从办公室出来后,穆彦曾申请去了位于办公楼北角的厕所——问题就出在这里。在穆彦去厕所的过程中,起初并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当监区突然断电的时候,管教去里面揪穆彦,这个人就已经不在里面了。第二,凶手既然能做到这一步,那么说明当时他想直接杀死穆彦易如反掌,这么大费周章地折腾一圈风险相当大,可是他却偏要以这种近乎于‘示众’的方式,让在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穆彦死在眼前……” “那么,按照目前情况来看,这很有可能是熟人作案。另外,凶手对十五监区的地形非常熟悉,所以初步应该可以判断,凶手就是这座监狱里的人。至于‘示众’,我觉得,如果联系前面钱禄溺亡的话,那么就完全有理由怀疑,凶手是个对强。奸犯深恶痛绝之人。” 石昊文心不在焉地开车,他的脑子都在案子上,任非说完他立刻把话接下去,说完手台里传来任非拍大腿的动静,一次表示对石昊文的赞同,“好石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得,你别这么叫我,我瘆得慌。” “给队里打电话,再叫几个人到监狱去,先把穆彦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搞清楚,再去那个厕所查查,作为死者失踪的第一现场,看能不能捞着点有用的东西出来。”谭辉点了根烟含混着说道。 而他的那辆车里,胡雪莉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他之后传来,因为坐后座离手台比较远的缘故,她声音听起来有些朦胧,如同罩了一层格外清冷的薄纱,“你们有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穆副监长,跟穆彦,都姓穆。这本来就不是个常见的姓儿。” “还真特么是!”旁边的李晓野用余光快速扫了他们队长一眼,眼底跃动的火光如烈焰一般,“老大?!” 后面的车里,看不见谭辉表情的石昊文和任非听见随后谭辉的声音传来,很沉很稳,毫不犹豫:“去查吧。我们看看,这位副监区长,跟死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31章 尸语者… 谭辉把人都派了出去,李晓野中途开车回了分局,谭辉换到任非他们那辆车上,他,加上石昊文和任非,带着胡雪莉,四个人接着往东林二院开。 他们从分局出来的早,一路上畅通无阻的到了监狱,但是再想从监狱穿越中心城区往二院去的时候,却正正遇上了早高峰。 东林是个二线城市,没有限号,没有也没有地铁,城市道路规划的时候智商欠费,好几条主干道都是四排车道,在这个大家有事没事送个孙子买个菜都要开车的年代,早高峰的路上再有那么几个不按规则出牌的三轮摩的加塞乱挤,那基本就是水泄不通,没半个小时都别想从这条路上出去。 他们头顶上的警灯明晃晃的闪着光,但是没人给面子,车跑的比驴拉爬犁都慢,边上路过的某个大爷骑在载客的小三轮里左冲右突地从他们眼前挤过去,后视镜上挂着的小红旗随之而动迎风招展,活像在跟各路堵车大军炫耀,老子这个体量的,那才是轻松应对各种状况的城市小精灵。 石昊文在车里把喇叭按的震天响也出不去这块拥堵路段,末了看着那三轮车上的小红旗,狠狠砸了下方向盘,气得连痛骂都卡在嗓子眼,一个劲儿的喊任非:“任非,快快,赶紧,掏手机把那小红旗的违章乱纪都拍下来,拿回去给隔壁交警支队的哥们儿们到时候抓典型用!” “抓个毛线球,就这车,你在咱们昌榕区这一片儿搜罗搜罗,眨眼能揪出个百八十辆来。”任非头也不抬地随口回答他,手上却不停——他习惯性地把今天知道的一切案件信息都简明扼要地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记下来,方便他有事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捋一捋。 “其实你们没必要跟我过来。医院那边我一个人也搞的定,与其在这堵着,还不如抓紧时间留在监狱了解情况。”胡雪莉坐在他后面,她很少笑,不说话的时候,那张瓷白细腻的脸上会透出点生人勿进的冷艳味道,点漆似的剪水眸子里如同收敛了一幅黑白的水墨画,深沉悠远中透着让人着迷却猜不透的神秘。 任非对于胡雪莉其实有点夹杂了敬重的喜欢,这种喜欢不涉及男女之情,真要揪出个原委的话,任非自己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妈去的早,所以他性格里有些扭曲的缺陷,更容易对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产生某种莫名的好感。 说白了,就是少年缺爱,所以有点恋母情结。 但是在这方面,他把分寸控制得很好,除了最近跟花店的女老板杨璐有点意外的、不可言说的暧昧外,跟他狐狸姐,他始终都保持在插科打诨嘴贱求关注的地步,胡雪莉说一句,通常他要笑嘻嘻地缠上三句,有点小孩子的顽皮,倒是也不讨人厌。 但是今天,胡雪莉话音落下,他却没打开话匣子。闻言他正在摁手机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终于抬起头,看着石老司机以毫米的距离从一条两车留出的间隙里七拐八扭直冲康庄大道,他微微吐出口气,解释道:“本来谭队是说让我跟他留在那边的。但是我想……看看死者的样子。” 任非微微抬头,看着窗外逐渐刺眼的阳光,微微眯了下眼睛:“钱禄火化已经死无对证,但我是咱们这里唯一见过他死相的人。我想看看……穆彦的死相,跟他一不一样。” ……………… ………… 一不一样呢? 当一行人拖着监狱带出来的几个尾巴终于到了东林二院,又在停尸房里看见死者的时候,任非发现,乍一看,穆彦跟当初的钱禄,其实是差不多的。 穆彦身上的化学染料显然也已经被清理过了,但是跟钱禄一样,一部分染料沁入表皮,尸体浑身上下都染着一层淡淡的桃红,就好像整个人是被塞在蒸锅里蒸熟了才死去一般。 带他们过来的法医还是当天给钱禄做尸检的那两个小年轻。在几个人简单看过尸体之后,当天跟任非说尸检结论的那个人对正从工具箱里掏手套带上的胡雪莉说:“该检查的该化验的我们都已经做完了,现在就是有几个疑问想不通。报告在这儿,要不你先看看?” 昌榕分局法医组的扛把子人物胡雪莉同志戴手套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把戴上一半的手套又摘下来,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那薄薄的两页纸。 ——尸检报告,胡雪莉这辈子跟它打的交道,怕是要比上学那会儿自己填过的考试卷子还多。一行行看下来,她几乎立即就发现了对方所说的“疑问”。 按照监狱现场的情况和相关目击证人的陈词来看,穆彦是被吊在工厂房梁上的,刚才在监狱的时候,当时在场的管教说,穆彦被吊在上面毫不挣扎一动不动,所以他们无法分辨被吊上去之前,穆彦是不是就已经被勒死了——这一点从尸检报告和尸体情况来看是不可能的。 一般被勒死的话,勒绳在脖子上留下的索沟呈环状水平状,索沟的深度均匀而结扣处有压痕,死者颈部肌肉有断裂或出血,并且多见抵抗伤。 但是穆彦的脖子上,索沟着力处水平两侧斜形向上,索沟的位置在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索沟中间着力处深而两侧浅,颈部肌肉不见出血——在这几点上,死者脖子上的伤痕是符合缢死典型特征的。 但是让胡雪莉感到奇怪的是,尸检报告上还写着一句:死者舌骨大角及甲状软骨无骨折,颈动脉内膜有少许断裂伤。 这与缢死的特征却是完全相悖的。 舌骨大角和甲状软骨骨折,颈动脉内膜断裂,这是缢死之人的致命特征。可是在眼前这句尸体上,却没有。 那么从这两点上其实可以初步得出结论,死者被吊在布条上的时间尚短,掉进染池的时候,致命伤还没有形成。 可是,如果他不是缢死的,当时死者手脚皆没有被束缚,他掉进染池的时候为什么不挣扎?真的是自杀?谁会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地跑到众目睽睽的工厂去,让诸多狱友目睹自己吊在房梁上,再挣断绳子落尽漂染池里淹死?除非穆彦是个喜好清奇暴露成狂的智障,否则稍微正常点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然而,那份报告再往下看……胡雪莉微微拧了下浓黑的秀气眉毛,表情越发的难以描述。 死者的口鼻检测出蕈状泡沫,气管、支气管、肺泡和胃内皆有少量溺液——这是溺死者的特征,可是偏偏这些特征非常的不明显。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法医始终观察着胡雪莉的反应,看她脸色怪异地凝重起来,这才复又开口,“就是这样的。照目前的尸检结果来看,我们无法确定死者究竟是缢死还是溺亡。” 他说话的时候尾音微微上挑,有点儿轻漫的傲慢,任非当即眉毛一立,有点恨不得想揍他的意思。 但是没等到任非出声,胡女王先是眉毛一挑,瞥了说话的小男生一眼,随即反问了一句:“无法确定?”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看,就是这样的。”男法医摊摊手,“更加深入确切的,得等解剖之后才能得出结论。但是之前你们没人过来,我们不方便就这么把尸体打开。” 胡雪莉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话。 在那后来她甚至连眼皮儿都没再抬一下,把那份尸检报告往谭辉手里一塞,径自戴上手套口罩,直接越过挡在前面的二院男法医,轻车熟路的朝尸体伸手,用两根手指捏着死者的下颌稍稍抬起,同时一点儿不客气地指挥旁边看着那男法医一脸不爽的任非:“任非,我说你记。” 任非:“好嘞!” 男法医:“……” “死者脖颈索沟3.5厘米,从伤痕来看,与我们在现场看见的布条吻合。索沟着力处及两侧有轻微摩擦痕迹,由此可以推断死者生前在被吊在上面的时候曾有过短暂的小幅度挣扎——”胡雪莉说着微微顿了一下,她小心扭过穆彦脖子的时候,在穆彦右侧颈动脉上发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在染料颜色的掩盖下显得非常不起眼的、类似于尸斑样的痕迹。 她在那个瞬间抬头看了一眼正跟随着她的手落下目光的谭辉,想说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右侧颈动脉有一处不明瘀痕……”正说着,她的话忽然又顿住了。紧接着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在那处瘀痕上抚过,继而一把拉过旁边的谭辉,从他不太自然握拳的右手里硬是把拇指掰出来,然后摁着谭辉的手指,在距离尸体皮肤表面不到毫厘的位置,虚虚地停下来,左右对比了一下。 谭辉:“……” 半晌,狐狸女王放开谭辉的手,再开口的时候,话是接着上句说的,但语气已经非常笃定:“——不是不明瘀痕。此处瘀伤系成年男子拇指用力按压所致。” 任非在按手机做记录的间隙抬头崇拜地看了他狐狸姐一眼,末了一脸骄傲朝旁边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奶油小生抬抬下巴示了个威。 “但是……”刚才始终负责跟胡雪莉“交流”的男法医张了张口,话刚起了个头儿,就被他面前的这个看上去冷面无情的干练女人毫不客气地截口了,“但是,非但这个尸检报告里没有写明,连尸体左手腕静脉处有一道长约1厘米的利器割伤,也没人发现。” 她说着,小心地稍稍抬起穆彦僵冷的左手,果然,掩盖在红色染料之下,此刻仍留着一道细细的割痕,她在伤口边缘摁了摁,因为尸体僵冷而闭合的伤口随之再度裂开,胡雪莉抬头又看了任非一眼,“伤口深约0.5厘米,已经伤及静脉。” 胡雪莉的那一眼含义非常明显,几乎让任非立刻就想起了他在漂染池边上偶然发现的那滴血迹。 “所以那滴血是死者自己的?” 胡雪莉略一颔首,将死者的左手轻轻放下,直起腰来,“极有可能。不过准确的结论,还要回去做化验比对才能出来。” “另外,”她想起二院的尸检报告上写明的,死者背部有摩擦伤,当即毫不犹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怪力,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竟然一个人附身弯腰半抱着尸体翻了个个儿! ——穆彦被掉在工厂房梁上的时候就已经不着寸缕了,死后尸检更没人给他穿衣服。而作为一个未婚女性,面对这样一个浑身透着诡异桃红的裸。体男尸,胡雪莉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一手扳着他的肩,一手托着他的腰,目不斜视地把人翻过去! 除了昌榕分局的刑警们,在场男士内心纷纷表示:这般如龙卷风一样彪悍的真?女汉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 至于来自昌榕分局的这些胡女王的战友们,大家也在内心纷纷表示:我狐狸姐说了,干了法医这一行,男女性别差距在她眼里就是根毛线,比这更离谱的事情,她都干的多了去了,这算什么! 而就在在场男人们心中震荡的时候,胡雪莉已经检查完了尸体背后的伤痕,又把人正面朝上放回来了…… 看完了,反而像是稍稍松了口气:“背部创伤跟二院给的尸检报告内容一致。不是致命伤,应是在石台阶、质地较硬棱角锋利的木板、或者铝合金一类的锋利且坚硬的东西上拖拽磨砺所造成的。” 按目前初步尸检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机械性窒息和溺亡的特征都不明显。对着尸体无法确定真正死亡原因,别说是任非那有限的从警经历,就算是胡雪莉,从事法医职务这几年,也鲜少遇到。 而进行到这里,接下来再要有进一步的结论,要解剖要化验,事情就比较麻烦了,等结果出来,最快最快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当务之急应该是让法医方面立刻着手对尸体进行进一步检查化验,但是谭辉和胡雪莉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了,他那双眼角微微眯起的眸子淡淡往对方脸上扫了一眼,当即就察觉出,胡雪莉有话含在嘴里没说完。她现在不说的,多半就是跟案情有着密切关系,但是需要保密,不方便在闲杂人等面前讨论的发现。 谭辉那双仿佛天生透着一股子匪气的眸子凉凉地在停尸房里围在尸体周围的“闲杂人等”身上转了一圈,随后毫不客气地对他们队里的人招招手,“石头任非小狐狸,走,你们跟我回车上,咱把目前掌握的线索梳理梳理。” 监狱的管理+两名法医:“…………” 等他们都走了,姓穆的副监区长一脸晦气地从停尸房快步走出来,在门口跺了跺脚,吐了三口唾沫,朝着走廊尽头昌榕分局刑警支队一行人消失的楼梯又啐了一口,“我呸!怪不得谭辉这些年立了多少功也还是个支队长,就这样茅坑石头又臭又硬的,活该他一辈子升不上去!” 隶属昌榕分局的警车里,“活该一辈子升不上去”的谭队长,关起门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直接问胡雪莉:“你有什么发现。” 因为对自己的猜测十分笃定,他甚至都没用问句,常年抽烟腌出来的沙哑嗓子几乎是在催着对方:赶紧说重点。 “尸体脖子右侧颈动脉处那个手指瘀痕,我怀疑是凶手在死者生前曾用力按压此处致使死者昏迷所留下的。” 胡雪莉一边说,任非在旁边一边按照她的想法模拟了一下凶手作案的手法——他的右手朝着石昊文脖子掐过去,直到男性粗糙的大手在石昊文后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才若有所思地把手收回来:“但如果是我想让谁窒息昏迷,就算是对自己的手法有非常高的自信而只用一只手,我也一定会从前面把半个脖颈都掐住的。哪怕看美国大片儿也知道,相比于后脖颈,前面才是要害。这样的话,穆彦脖子上应该至少有半圈掐痕才对……” “未必是窒息昏迷。按压颈动脉的话,最可能引起的是低血压,脑供血不足而造成的休克。而且一根手指就可以办到,留下的痕迹少,不容易被发现,而且一旦被害人落入染池,事后尸体清理染料之类,指纹随之淡化消失,法医也无法从中获取更多信息。”胡雪莉摇摇头,她手里正盯着任非的手机,屏幕上是刚才任非根据她的结论而记录下来的信息。 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注意力却好像游离在屏幕之外,半晌,车里的三个男人听见她慢慢的说道:“联系一下死者身上那几处额外的伤痕……我觉得,死者很有可能是先被凶手按压颈动脉致昏迷,随后凶手从什么地方把他拖拽到某处——死者背后的伤痕可以明确证明这一点。凶手将死者拖走,然后在什么地方将他扒光,套在那种等待漂染的布条上,然后在吊到房梁之前,在死者左手腕静脉上割了一刀放血,在整个过程中,死者应该都是曾昏迷状态的,这是因为在死者身上,我没有发现除这三个伤痕外的其他痕迹,证明死者并没有与凶手正面进行过抗争。” 谭辉在腿上来来回回转着他的打火机,“结论呢?” “在被吊起来的短时间内,死者应该曾有短暂的意识清醒,所以他试图挣扎,作为凶器之一的布条也在死者脖颈索沟周围留下摩擦痕迹,但是那也不过就是短短一刹的时间而已,很快他就因颈间窒息和手腕伤而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窒息和失血性休克当中——在他处于深度昏迷,生命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的时候,布条断裂,他因此坠入身下染池,勒住自己的布条带来的压力消失,生命的本能促使他试图呼吸——这是为什么他口鼻检测出蕈状泡沫,气管、支气管、肺泡和胃内皆有少量溺液的原因。因为他当时已经要不行了,所以入水也是本能的喘息和挣扎而已,但是没有多久他就死在了里面。这就是为什么他胃里只检测出了少量溺液,并且肺脏没有呈现出溺死者典型标志的水性肺气肿的原因。” “简单的说,死者丧命应是布条、手腕伤以及溺水三方面共同作用的原因。不过相关证据,得等我回去做了化验和检查才能拿给你们。” 胡雪莉说着微微勾勾嘴角,扯出一个充满嘲讽味道的淡薄的笑,“不过就算不检查化验,照目前尸检得出的结论来看,这起案件也百分之百是他杀。不知道报案的时候他们监狱长有样学样说‘无法辨明他杀或自杀’的时候,有没有自己去看过现场和死者。” 监狱长有没有看过现场没人知道,但是沉默半晌的任非再发声的时候,却让几个人从事注意到一个先前谁也没顾得上的细节—— “穆彦的尸体到现在还赤条条的。之前监狱那边也说,穆彦被吊在工厂的时候不着寸缕。那么……他被扒掉的衣服哪去了?现场没找到,也始终没人提起。但是监狱这个地方,要把那么一大堆东西不引人注意的夹带出去,这不太可能……” 任非说着,眼睛微微亮了亮,然而,以往张牙舞爪的任大少爷,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猜测的语气却透着雏鸟一般不太自信的犹疑:“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它上面有泄露凶手身份的蛛丝马迹,所以被凶手藏起来了?” “有。”他疑问的话音未落,立刻被谭辉接起来。他啪地一声点燃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打火机,淡蓝色的火苗燃起来,微微的幽光给他下颌的部分镀上一层诡异而沉冷的幽蓝。他动动嘴巴,下巴上的那束蓝色火光随之共同跳跃,平白的让人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心惊—— “而且,案发之后风声紧,凶手没法处理。所以此时此刻,穆彦的衣服,应该还在监狱的某处!” 第32章 多事之秋…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仿若受惊丧胆的尖叫冲破监狱的重重罗网直冲云霄,东林监狱十五监区“算命先生”代乐山所在的二班里,一个刚满19岁的小年轻惊慌失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地指着其中一个空着的床铺,脸上如见了活鬼一般。 一大队里接连死了两个人,正值多事之秋,监狱领导下了命令,十五监区暂时进入严管,所有在押人员取消自由活动和放风时间,连出工也暂时停止,以往做工的时间段变成了集体军训,由管教统一带领,大批人共同进出。 因为取消了自由活动,所以东林监狱原则上每周两次的出早操在十五监区就灵活运用成了每天,管教狱警多人联动严防死守,硬生生把整个监区守成了铁桶,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特么出了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出了早操吃完饭回来,管教各自看着自己辖区的犯人们回监仓整顿内务后再集体带出去训练踢正步走方块,然而谁都没想到,就这么个功夫,一大队里竟然又能翻出个耸人听闻事儿来! 十九岁的小年轻嚎啕一嗓,左右狱友闻风而动,顺着脸色煞白的小伙儿指过去的方向一看,紧接着二班瞬间炸开了锅! 这天正好赶上关洋值班,那声石破惊天的尖叫喊出来的时候看似文弱的男人迅速反应,在喧哗骤起的同时拎着警棍狠狠敲在二班的铁门上,瓮声瓮气的动静把一时骚乱生生压下去,关洋拎着警棍一个箭步冲进二班,抓着小年轻的衣服把他从地上薅起来,厉声呵斥:“喊什么?!” 小伙回头一看是他,甚至没在意男人那张冷若寒霜的脸上透露出来的警告怒意,反而如同抓住了救星一般,反手一把抓住关洋,“关……管……”他舌头打结,关和管的读音已经分辨不清,但手还始终僵硬地朝斜前面举着,原本没好气的关洋下意识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在下一秒,也愣住了…… 在他们斜前方,一张折叠整齐的空床位上,摆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囚服。 囚服衣服背后印着的编号朝上,四个硕大的数字,清清楚楚地印着:1559。 ——空着的床是代乐山的。上面的囚服是五班穆彦的。 那正是谭辉他们要找的东西。 昨天中午,因为寻衅滋事,散布谣言,代乐山和穆彦分别被带走,一个去医务室看伤,一个去副监区长办公室接受教育,但是原本,两个人昨天的最终归属地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禁闭室。 而现在,代乐山还待在禁闭室里没回来,而穆彦,已经在昨天下午莫名其妙死于非命。 至于代乐山和穆彦之间,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是昨天中午,代乐山说有女鬼来索强。奸犯的命,被躺着中枪的穆彦忍无可忍地削了一通。 但是很快,穆彦就真的死了。他死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男人白条鸡一般赤条条被挂在房梁上,而现在,他的衣服竟然突然诡异地出现在了与之有过节的代乐山床上。 关洋怔住,目光直盯盯地看着雪白床铺上灰色的囚服,一股冰冷的凉意从脚底窜起,逼得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一个哆嗦,反而惊得他从怔愣中清醒。他推开在面前挡路的那名小青年,手指微微颤抖着朝代乐山的床铺走过去,等走进了,他才发现,那衣服并非刚才乍一看起来时的样子——衣服是潮的,就好像被扔在外面草地上一宿在拎起来放床上了,从而沾染了深重的露水潮气一般。 关洋稳了稳心神,扯过代乐山的床单,将那套标着1559的囚服包起来,拎在手里。 他转过头,正想对二班这几双巴巴的眼睛警告点什么,这时候三班的王管安顿好他们班,从旁边过来,“怎么了?” 于是关洋把二班那几个被蹊跷出现的死人囚服震得战战兢兢的在押人员交给王管,自己拎着这充满莫名惊悚的衣服,往监区领导办公室走,准备去打个报告。 他一路上心里乱糟糟的,几乎跟所有犯人那令人悚然而惊的猜想完全一致:真的闹鬼?女鬼索命杀了穆彦?穆彦又因为代乐山的断言而怀恨在心无法释怀,所以死了之后又找上了代乐山? 这尼玛都是什么鬼! 他甩甩头,强行把脑子里那些唯心主义扔出去,卯足了劲儿往前走,直到迎面差点撞上了人,才恍然抬起头来。 ——十五监区的监区长,他们老大,正右手护着差点被他撞翻的茶杯,皱眉审视着他。 关洋眨眨眼,看着老大才想起来,他们一大队的穆副,今天配合警方案件调查去了。 “科长……”关洋张张嘴,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说着话把手里拎的衣服递过去的时候,口吻特别的沉重:“……又出事了。” 那个瞬间,监区长脸上的表情简直生无可恋,他长着皱纹的眉角狠狠跳了一下,接着就用一种忍无可忍的怪异语调严肃地厉声追问:“又特么怎么了?!” 老实巴交又不善言辞的关洋,跟着他们监区长后面走进办公室,举着白床单做成的拎兜,隔着办公桌递过去:“……您自己看看吧。昨天死的穆彦,他的囚服……刚才……在代乐山的床上找到了。” 原本要坐的监区长骤然睁大眼睛,仿佛座椅上被人突然塞了跟针板,然他倏地一下子窜起来,震惊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调儿,“什么?!愣着干什么调监控!到底是特么谁在装神弄鬼,赶紧,让监控室的人把今天早上的监控都特么给我调出来查!” 他说着,焦躁地从椅子前面绕出来,围着桌子快步转了两圈,末了突然脚步一顿,把正准备往外走去监控室的关洋叫住,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震天吼的嗓子,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一点哆嗦:“给昌榕分局打电话,把情况跟他们说,让他们再把人派回来!” ……………… ………… 在十五监区叮叮咣咣查监控的同时,相互交流完意见,从警车里下去的谭辉接到了李晓野从分局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里,李晓野难得收起嘴贱,语气透着一丝凝重,一板一眼地跟他们队长汇报道:“头儿,查到了。一大队那么穆副,是死者穆彦的亲叔叔。” 第33章 过堂… 十五监区的副监区长竟然是死者亲属! 穆彦出事前就是被他叫到办公室去说服教育的,按说,穆副就是他们家里唯一看见穆彦最后一面的人。 但是亲侄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这么莫名其妙就这么没了,但是从头到尾,穆副跟警方接触的时候,谭辉就没在他脸上看见丁点儿悲痛的意思。 ——穆彦见了他之后没多久就死了,而穆副对他与死者之间的特殊关系只字不提。 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那天中午在办公室这位叔叔和他的亲侄子都说了什么?穆彦的死跟这位副监区长有没有关系? 一连串的疑问冒出来,联系之前所了解到的一切情况,莫名其妙,错综复杂,谭辉接完电话就觉得脑袋里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疼。 他看了一眼距离他们警车不远,正站在二院3号楼门口抽烟的几个“狱管”,脸色微微沉下来,正准备迈步上前客客气气地“请”这几个人到分局去喝杯茶,另一边任非的电话也在这时候好巧不巧地唱起来…… 任非的铃声向来骨骼清奇,十分的不走寻常路。因为风格时常让同事们不敢苟同,所以办案干活儿的时候他通常都是放震动。但是昨晚他等了一宿电话,当时把铃声开到最大,就怕错漏了哪个未接来电,今天一早从分局跟谭辉他们往监狱跑,来来回回就忘了铃声这种细枝末节。 现在有电话打进来,从手机喇叭里传出来的激情鼓点打得震天响,一连串跟医院停尸房相得益彰的音符争先恐后的溜出来,导致谭辉回头看了他一眼,本能地分辨着音乐里随之而来的诡异女低音——既不是亚洲语系也不是英语,唱的是什么,他一个词也没听懂。 谭队表示,自己大概真是上了岁数,找不准小年轻的风向,也跟不上时尚的节奏了……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变化,音乐让人越来越听不懂,连杀人的手段都越来越推陈出新! 真特么心累! 在谭队心累的目光注视下,任非赔了个笑,翻出来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都没用对方打招呼,当即自动自发就问下去了:“关洋?!你怎么这个节骨眼给我打电话?监狱又怎么了?!” 于是被监区长命令再把刑警支队的同事们叫过来的关洋,把在代乐山床上发现穆彦囚服的事情,又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 任非始终一语不发的听着,整个过程中他连一个音节都没再发出,直到挂了电话,他面有菜色地对着谭辉低声说:“……监狱打过来的。我们要找的囚服,已经自己出现了。” 谭辉一句国骂卡在嗓子眼,把眼睛生生憋出了红血丝。 ……………… ………… 7月5日下午,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一大队五班在押犯穆彦死亡事件,死者穆彦经尸检确定死于谋杀,受东林监狱委托,该案件在昌榕分局正式立案,成立以谭辉为首的调查组,展开案件调查。 因为案件发生在监狱,环境封闭,为防止凶手再度作案,此案必须尽快侦破。且因为案情扑朔迷离,怀疑对象较多而牵扯甚广,昌榕分局必须慎之又慎。前不久刚被任非那份自作主张的减刑申请闹得心有余悸的分局长杨盛韬亲自坐镇,把带了一票人回来喝茶的谭辉叫过去特地再三嘱咐“一切行动必须按规章制度进行,有任何问题任何发现,必须立刻跟他汇报”之后,才把人放回去。 穆副全名穆雪刚,40岁,七年前被从清义区看守所调到市监狱,两年后,从第十监区又调到第十五监区,职位也升成了现在的副监区长。 谭辉他们和监狱方面,一个属公安一个归司法,但终究都挂着公职,没有直接证据,就算对方是目前为止最可疑的人员,谭辉也不好真把穆副带到审讯室去一板一眼的闻讯,于是就把人带到了接警大厅后面的会议室里,真的拿着从杨盛韬办公室带出来的一包茶叶,给对方泡了杯茶。 把茶杯放在穆雪刚前面,谭辉没去拿放在桌尾的本子,在他旁边坐了,开门见山:“穆老哥,您知道我为什么请您来。” 穆雪刚的国字脸微微一抽,继而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冷淡的、嘲讽的表情:“想问什么,你问吧。” 谭辉看着他:“说说昨天中午,你和死者在你办公室里的事情。” 穆雪刚:“没什么好说的。他惯常好勇斗狠,容易与其他犯人产生口角摩擦,我照常把他叫过来说服教育,教育忘了就按照规定让管教把他带去关禁闭——你们不是已经去调取监控录像了么?他全须全尾从我办公室里走出去,我门口的监控肯定拍到了。” 谭辉:“之后他就死了。” 穆雪刚:“但自他出门再到离奇死亡,这段时间我没有从办公室走出去,监控可以证明。谭队,我建议,您还是派人去查查他是从哪里突然消失的,要比在我这里浪费时间的好。” 穆雪刚话锋一转,说的话突然就试图照着谭辉脸上抽了,谭辉眯了眯眼睛。 这男人脾气恶劣的狠,可是审案的时候,周旋刺探,耐心出人意料的可怕。他闻言倒也不恼,那张眼角眉梢透着彪悍匪气的脸反而笑起来,“嘿!劳您挂心。您跟我们回局里的时候,技术组的同事们也已经把监控录像都从监狱带回来,这正做着技术分析呢。等会儿我一定得按您的意思知会那边的同事,您办公室门口儿的那个摄像头拍出来的影响,重点调查重点分析,好还您个清白。” 他把两个“重点”的字音咬得很重,然后果然就看见了穆雪刚神色微不可查地变了一变,随后满嘴轻松地把话锋一转:“省的亲侄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你这当叔叔的无动于衷,到时候没法跟他爸爸交代。” “……”穆雪刚的手倏然不受控制地一颤,碰到旁边的茶杯,几滴滚烫的茶汤溅到手背,激得他突如其来打了个哆嗦…… 而与此同时,任非、李晓野,连着今天本来请假休息,中途又被叫回来干活儿的马岩,三个人都围在他们技术组的办公室里等结果。 十几双眼睛盯着八台同时工作的电脑,一个个瞳孔紧缩死死盯着,恨不得把屏幕生生戳出来一个洞。 没人说话,偶尔敲键盘点鼠标的声音就是这办公室里唯一的动静,剩下闷热的天气从呼呼工作的老旧空调孔丝丝缕缕地入侵进来,仿佛后背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蒸发着身体的水份,半晌,坐在任非旁边带眼镜的哥们儿就伸手,一个骨瘦嶙峋的巴掌在办公桌上四处划拉,同时另一只手动着鼠标,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显示器。 但是他划拉了半天也没摸着自己想要的,倒是任非看出来,把他的保温杯从桌角递到他手里,他下意识地拿过来就往嘴边放,凑近了嘴边动作却又忽然停下来。 下一秒,他喝水的动作卡住。 他机械地放下水杯,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枯瘦的手指一只点着鼠标一只在键盘上快速敲了几下,而后,因干渴而滞涩的声音突然打破一室沉默—— “这影像被人剪过。” 第34章 被剪掉的监控… 重重守卫之下,监狱内部的监控录像,竟然被人动过手脚。 眼镜技术男一言之下,满座皆惊。 任非离他最近,知道他正在查的就是一大队监仓走廊的视频,当即看过去,播放被技术男暂停了,画面记录的时间定格在06:48:35。 几个同事闻讯都赶忙围了过去,只见眼镜男抬手推推镜框,没再说话,他滑着鼠标把播放箭头往回退了一点。 这一退就退出了问题。都不用解释,因为紧接刚才那一帧画面的时间,是06:45:35。 从监狱带出来的这部分监控影像,缺了正正好好三分钟。 马岩和李晓野面面相觑,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悚然而惊。 半晌,李晓野咽了口唾沫,似难以承受内心震惊,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卧槽。” 马岩弯腰重新去看显示器上定格的监控画面,来来回回把那前后两帧画面反复确定了三遍,随即摸着下巴站起来,磨了磨门牙:“难不成还真是……兔子啃了窝边草。” 他用疑问词,说了肯定句。 能有机会摸到监控室,对监控录像做手脚的,一定不会是监狱里面被层层围困、严密看守的在押人员。 而且……按十五监区临时调整的作息时间,早上六点三十分,犯人们集体出早操的时候。由管教全程看守,监仓内不留人,所有人都要去,不能中途离场。 所以,很简单就能得出结论——监控视频是被监狱内部的公职人员剪掉的。 那缺失掉的三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凶手是不是趁着这三分钟,将穆彦的囚服送到了代乐山的床上,借此混淆视听,掩盖可能在囚服上留下的犯罪证据? 答案是非常可能。 如果是监狱内部的管理人员在搞鬼,那么早上6:30-7:00之间,的确是最方便下手的时候。 但是,怎么才能证明这件事? 任非黑白分明的眸子提溜转了一圈,计上心头,扔下战友,一个转身就头也不回地往接警大厅走。 仓促间任非突然想起来,有个现成的、可以信任的“知情人”,现在就在他们分局。 ——关洋。 关洋作为监狱方面第一个发现穆彦衣服,又打电话给昌榕分局求助的人,谭辉安排人去取证据的时候,去的人举一反三,直接把当时拎着被单裹囚服的关洋也一起打包带了回来。现在就跟曹万年以及另外两名一起被“请”过来的同时,一起坐在大厅旁边的那排椅子上。 会议室里谭辉跟穆雪刚还没谈完,他们那个角度只能看见穆雪刚的背影,虽然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一概不知,但是在场的谁都知道,等穆副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要像穆副那样,到会议室里去跟赫赫威名的谭队喝上一杯。 那感觉怎么说呢……不是紧张,就是有点犯膈应,隐隐有点自己一个司法机构工作者,竟然被当嫌犯怀疑的羞辱难堪。 任非三步两步跑过去的时候,关洋就是这么一副两眼放空的表情,手机在他手里攥着,他也不看,目光凝滞在脚下不远处的一块地砖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关洋天生老实胆小,现在这个看上去仿佛高危嫌犯害怕被拆穿的样子,任非倒是一点儿不意外,他走过去,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曹万年等人,拽起关洋就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你跟我来。我有事问你。” 着急的时候,任非牛劲儿上来,关洋几乎被他半拖半拽到了对面,走廊尽头马岩和李晓野远远的跟过来,任非瞄了他们一眼,对身边云山雾罩的关洋径自说到:“就你们一大队监仓的走廊,从外面进来走到头,多少米?” 茫然地眨眨眼睛,关洋虽然不知道任非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还是下意识地回答:“大概……差不多150米左右吧。” 任非一双闪着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别大概,你想想,给我个准确的数。快点儿的,我有用。” “我又没量过!”关洋挠挠脑袋,手机还是被他下意识地抓在手里,于是手机的棱角随着他挠头的动作在后脑上上下下,半晌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放下手,却还是对任非摇摇头,“我就能约莫个数,确切的我真没法说。反正就按我平时往二班走的正常速度的话,可能就是一分半左右。” ——妥了! 去程一分半,来回三分钟。走的急点,加上把衣服放在床上的时间,似乎…… 刚刚好。 关洋没注意到,他说“一分半”的时候,任非拧紧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他只看眼前这个平时飞扬跋扈的混世魔王现在愁眉苦恼,觉得有点不适应地又接了一句:“你要准确的,要不等我回去了,我那个尺量量在告诉你?” “——好的。” 任非无暇他顾,顺溜地接了这句话,提手用力拍了拍关洋的肩膀:“你回去等着谭队跟你说话吧。” “啊?” 任非又对关洋点了点头,“去吧,别担心,我相信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还有,刚才我问你的,你那几个同事谁问你也别说。” 他把关洋推走,一转头,就看见他们队里那一个锯嘴的葫芦和一个嘴贱的大仙儿,正在距离他不远处站着,他于是走过去,对两个革命战友耸耸肩,“你们都听见了?” 李晓野靠着旁边接待台,“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就是天生一张贱嘴,平时就自己管不住,通常碰见了任非那战斗力得再自动自发地拔高两个档次。这么一句话,故意说的含混不清,明明在说案情,却偏偏给任非一种他在挤兑自己的心塞感。 任非真是烦透了他,但这不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儿,分局时不时有人经过的接警大厅里,任非狠狠瞪了李晓野一眼,懒得理他,就看见旁边马岩怼了李贱嘴一胳膊肘,转而问他:“你怎么看?” “目前初步所掌握的线索全都指向监狱方面,而且能在监控视频上动手脚的,绝对不可能是在押犯。可是我又觉得,如果这起凶杀真是里面公职人员做的的话,”任非说着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这智商可有点欠费。” 他说完,把手放下来,那条胳膊就势撑在接待台上,另一个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台面,敲了几下,他猛地停下来,黑曜般的眼底迅速滑过一抹来不及被人捕捉的不可思议。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样几根手指按着先后顺序来回反复敲击桌面的动作似曾相似…… 自己竟然在无意识当中,本能地模仿了一个人—— 梁炎东。 第35章 目标猎物… 任非收回手指,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梁炎东”这三个字,却怎么也收不回去了。 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一大队——出事的就是梁炎东所属的辖区,梁炎东又是以“强奸杀人”被判入狱,跟死者具有非常相似的共同点。 穆彦的死会不会变成连环案件?监狱还会再死人吗?梁炎东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这起命案离他那么近,他会有什么特别的猜想和发现吗? 一连串的问题冒出来,在脑子里萦绕徘徊不去,直到后来,目前所掌握的案情调查告一段落,从分局出来的时候,任非依旧罕见的有点心不在焉。 这种心不在焉表现在他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差点在他们局里的楼梯上磕掉自己齐刷刷的那两颗门牙之际,被他们老局长一把拽住了。 “强度太大,吃不消了吧?” 杨盛韬语调轻松,声音却透着上了年纪之后休息不好带来的疲惫,任非顺着他的手站起来,看见老爷子略显浑浊的眼底爬上了道道红血丝。 那时候已经晚上快十一点了。晚饭之前杨盛韬跟着他们开完案情讨论会后,法医组那边的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他们几个小年轻留在会议室想再等等,杨盛韬没说什么也就走了,都以为他先回去了,没想到竟然一直留在现在。 任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跟着杨盛韬一起往楼下走,活动了一下刚才抓栏杆时扭到的手腕,“我有什么吃不消的。倒是老爷子您,一把年纪了,悠着点儿。” “你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 “关心您也不对了。”任非掏着车钥匙远远的打开车锁,一串钥匙在他手里随着走路的起伏被晃荡得叮当直响,成了这寂静深夜唯一的声音,“这么晚了,我送您回吧?” “两天一宿没睡了吧?典型疲劳驾驶,违章乱纪。”杨盛韬说归说,但到底是拉开车门,坐在了任非那辆crv的副驾上。 从任非第一天上班开始,他就是开这车来的,但是杨盛韬还是第一次坐。任非跟他爸之间的紧张关系他是知道的,而人上了岁数,总是爱撮合些什么。他坐在上面,看着任非打着了火。他是把任非当个小辈儿看的,因此也没什么铺垫,直接就说:“你一年到头又租房子又不回家的,好像跟任局有关的一星半点儿你都不想沾,爷俩闹的水火不容的。这车,你老子给买的吧?” 他话没说完就停下了,任非在心里自动自发地把老局长压着没说的那半句补上了——你还不是照样开着到处跑。 任非撇撇嘴,一脸矜傲的嘲讽,“车是我老子买的,但不是我那个日理万机的爸,是我妈留给我的礼物。……她出事之后找的保险。” 杨盛韬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他沉默片刻,夜里温度降下来,老爷子把副驾的窗户开大,靠在旁边兜风,“任非啊,你母亲的事,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当初任道远的妻子被人当街取走了性命,这在他们公安内部传的沸沸扬扬,不是什么秘密。 老爷子说着顿了顿,任非这回不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但是却截口打断了他:“——这么多年了,也还是个悬案。” 杨盛韬:“……我很抱歉。” 老局长黯然的一句道歉,让在那一瞬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任非反应过来,“不关您的事。”他说着,踩着油门不由提高了车速,白色的车子在漆黑夜幕中如离弦箭矢一般霎时冲了出去,而驾驶着它的年轻男人,冷淡而压抑的脸上,鲜活的信念、孤注一掷的笃定,逐渐从那映着夜色的眸子中透出来,“凶手,早晚会找到的。——无论是昨天的那个,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个。” 杨盛韬没看他,他把车窗又升上去一半,点了根烟,指尖火光明灭,仿佛又一个弱小而顽强的兽,正在坚持不懈地一点点蚕食无边无际的黑暗,“今天这案子,你什么看法?” “该说的,大家会上都做总结了。以我的能力,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了。”任非说着,把车拐进他们老局长家那个市中心的旧小区,路上光线陡然暗下来,任非握方向盘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我就是感觉,穆彦的死,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杨盛韬在任非那个装烟灰的口香糖瓶子里弹了弹,“感觉的依据?” “没依据,就是感觉。”任非头疼地抬手揉揉眉心,“硬要说个依据,就是钱禄的死和穆彦的死,相似点太多,这么巧合的事情,说不是人为,我不信。如果他们俩的死能做并案处理的话……” 杨盛韬打断他:“那至少需要有证据证明钱禄死于他杀。” 任非低着头不说话,把车停老爷子家楼下,杨盛韬看着他,把烟在他的口香糖盒里掐灭了。短暂的沉默过程中,这位老局长似乎有了什么决定,在任非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有怀疑就去查证据。凭感觉,再真实也当不了呈堂证供。钱禄不比穆彦,尸体都火化了,几天下来,监狱那边该处理的处理,该让家属领走的也都已经被领走了,你们去取证,能找到的直接证据非常少,最多只能通过钱禄生前接触过的人摸访排查了解情况——工作量非常大,接下来,做好加班的准备吧。” 调查走访这种事情真正做起来非常枯燥,把一样的情况拿去跟不同的人说,再从众说纷纭中提炼可能有用的信息去推断求证——前不久梁炎东的减刑申请,事关己身,任非写一遍再复述两遍都暴躁得要抓狂,但是这一次,他听见杨盛韬的话,低垂的眸子却亮了亮,以至于他猛的抬眼,嘴角都有点掩不住的惊喜,“您这是给授权,同意让我们去调查钱禄了?!” 杨盛韬拉开车门,临下车的时候警告似的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任非,“把你该分内的事干好。再敢给我惹是生非,就趁早给我卷铺盖回家。” 任非听着就赔了个笑,“老爷子,瞧您说的,哪儿能啊。” “自告奋勇去监狱提审犯人的不是你?”杨局关上车门,隔着车窗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那个梁炎东,你趁早给我离他远点。” 任非:“……那万一他要是凶手呢?” “你要是能查出他来,”任非对梁炎东有种莫名的认可和信任,他刚才就随口说个假设,拿来堵他们老局长的,没想到杨盛韬对此竟然丝毫不以为意。老爷子随口回答他,话说了一半,他停了一停,任非搁嘴里仔细咂摸他这句话的味道,觉得他虽然貌似认可自己的猜测,但更好像是在否定任非的能力,更像是在肯定梁炎东的清白一样。 任非莫名的有了一种自己的认可被其他人认同的高兴。他张张嘴,然而还没等他再问出什么来,就被杨盛韬后面的话硬生生堵回去了:“正好枪毙,也算是给社会除害了。” 任非:“……” ……………… ………… 在杨局的耳提面命下,第二天一早去东林监狱,任非还是不负众望地见了梁炎东。 但是跟前两次的偷鸡摸狗见面不同,这次他来的理由冠冕堂皇,踏着昨天跟谭辉他们走过的路,跟乔巍、石昊文一起,被监狱方面带着往监狱内的审讯室走。 调查的过程冗长而繁琐,他们跟监狱方面协调,跟死者生前有过接触的在押人员一个个拎出来问,除了狱中生活上的鸡毛蒜皮,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时间却从早上一直耗到了下午。 任非那时候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把目光从自己写的审讯记录中挪出来,头晕眼花地单手用力掐了掐两边的太阳穴。 梁炎东就是在这时候被三班的王管教带进来的。 可能存在嫌疑的,可能提供线索的,这几天以来跟死者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已经审完了,这时候带过来的人可以说就是在例行公事。王管也没觉得分局的人能从一个入狱开始就得失语症不会说话的人嘴里得出什么结论,轮到他们三班的时候,他把梁炎东带过来,纯粹就是觉得这个人邪乎,如果要说犯罪嫌疑,比三班的其他犯人嫌疑更大而已。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当天把梁炎东拷在椅子上的时候,生的白净俊俏,却全程冷着脸不苟言笑,眼角眉梢透着毫不掩饰的矜傲厉色的年轻刑警,竟然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是原本就认识? 王管心里犯着嘀咕,但还是替梁炎东说了下情况:“他叫梁炎东,三班的。三年前因为强。奸幼女和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入狱。” 他说道这里,原本从他们进来开始,目光就一直锁在囚犯身上的石昊文瞳孔也猛缩了一下,继而看着梁炎东的脸色,莫名地就显出了古怪。 王管对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此刻坐在这里的人,曾经是混迹于东林公安司法的风云人物。三年前名声赫赫的梁教授,如今落到这个境地,任谁看见,都要难免侧一侧目。 只是可惜,就算曾经搅动风云呼风唤雨,如今龟缩在这监狱里,还是被磨平棱角,落了个“哑巴”的下场。 于是王管迎着对面两名刑警的目光,接着说道:“不过他进来后精神刺激得了失语症,你们要他回答什么,可以让他写在纸上。”他说完,把一同带进来的纸笔放在了梁炎东面前的小桌上,出去了。 剩下任非和石昊文,石昊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问基本信息,张了张嘴,才反应过来,管教说这个人已经不能说话了。 ——可是梁炎东怎么会不能说话了呢?当初罪案现场心理侧写慷慨激昂,法庭无罪辩护舌灿莲花的鬼才教授,竟然得了失语症?! 石昊文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他不太相信地看了任非一眼,试图在同事那里找到同样的怀疑以肯定自己心里某个甚至还没有成型的猜测,但是他脸转过去,却看见任非整个人就仿佛是被钉子钉在了凳子上一样,那双因为没睡好觉而浮肿的跟熊猫没差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那个身穿囚服的男人,目光灼灼仿佛恨不得在他脖子上戳两个洞出来。 石头狐疑地顺着任非的视线看过去,下一秒,他也把目光钉在了梁炎东的脖子上…… ——男人囚服最上面没系的领口里,非常明显地透出一截紫黑的痕迹。极细,不仔细看的话可能会被错过,但是极深,一旦发现,就能看出来,那是被用细而柔韧的东西,生生在脖子上勒出来的…… 勒痕。 “……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话问出口,任非才把实现勉强从梁炎东的脖子移到对方的脸上。 他们系统里,除了杨局和任非他爸任道远以外,还没有人知道他前不久刚刚私下请梁炎东帮忙破了案子的事。石昊文在他身边,老乔在那面单面可视大玻璃的后面,两个同事都在场,他没法熟稔地跟梁炎东打招呼,更没有办法把一直哽在心里的那个减刑申请的事情,在亲自跟梁炎东解释一遍。他只能发问,声调紧绷得像是即将断掉的琴弦,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激烈而急切。 ——没人跟他们提过几天前梁炎东“自导自演”玩自杀又踹警报喊救命的事情。在连续出了两场人命官司的监狱里,狱警囚犯人心惶惶,甚至几乎所有人的心思都沉到了穆彦的死上面,连钱禄的自杀都甚少有人再提起,何况是梁炎东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任非怕自己的所谓感觉真的应验,他怕凶手真的还准备对谁下毒手,也怕同样背着强。奸杀人进监狱的梁炎东,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可是他话落良久,梁炎东却一直没理他。 他情味索然地垂着眼,轻抿着的削薄嘴角中,透出与任非第一次见他时相似的,对任何事都毫不关心的漠然,被手铐铐着的手就交叠着放在纸笔边上,可是他却一点拿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任非知道,梁炎东这个样子,肯定是在想什么。可是他不知道,他猜不透。他急躁的性子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就像是被上了一个紧箍咒,无论他再怎么急,也得按捺下来,坐在这儿等。 等一个答案。 这种感觉来的莫名其妙,但是更加匪夷所思地难以甩脱。石昊文的眉毛都快拧成疙瘩了,他等着任非追问,可是目光在同事和囚犯身上来来回回逡巡半天也没等到任何一方的结果,他等不了了,就抬手敲了敲桌子,“梁炎东?”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仿佛一尊颓败却依旧威严的石像般,不说不动的梁炎东,仿佛终于在一番权衡后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他手指动了动,把旁边的签字笔拿在手里。 任非在他那笔的同一时间猛地站起来! 他几个箭步走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梁炎东的答案。但在他走到梁炎东身边的同时,那男人却已经放下了笔。 王管留下的笔记本上,此刻已经有了几个刚硬而棱角分明的字,清清楚楚,力透纸背,只看着那几个字,仿佛都能从中嗅到那种没有半点犹豫的笃定。 任非打眼看过去,只扫了一眼,当即心中巨震,瞳孔不由自主地猛缩了一下! 梁炎东写的是—— “有人要杀我。” 第36章 特别审讯… 梁炎东那双细长眸子的眸子里闪着沉静而幽冷的光,在任非看清笔记本上字的同时抬头,稳稳地看着任非那张年轻的、表情鲜活而神情讶异的脸。 大概有十几秒,任非就这样被梁炎东看着,心里犹如翻滚着波涛骇浪,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石昊文按捺不住,从审讯桌后面站起来,朝这边走,询问的声音因为急于知晓答案而异常急切,“任非,怎么回事?” 下一秒,梁炎东倏然收回目光。他脸上无甚表情,指尖动作轻描淡写,却下手极快的……将那页写字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递给了任非。 任非下意识地接过。 石昊文走上跟前,作势要去拿任非手上那张纸。而任非在那瞬间猛地一收手,笔记本略厚的纸张被他团在手里,迅速收进了衣服口袋,“没什么。” 石昊文:“……” 梁炎东又垂下了眼。 石昊文下意识地朝单面玻璃扫了一眼,他知道老乔在玻璃后面肯定又对任非的这个举动有了一系列的腹诽,他不想让乔巍对任非的印象更加恶化,所以隐隐的挡在了玻璃和任非之间,问他:“你干什么?他写什么了,给我看看。” 任非放在口袋里的手把那张纸紧紧攥成了一个团,半晌,才仿佛有了什么决定似的,慢慢的、坚定的,摇了下头。 于是石头整个人都懵了…… 梁炎东那几笔究竟写的什么?竟然让任非在众目睽睽之下罔顾纪律替他遮掩隐藏?! 那么,为什么那个东西是任非能看而自己不能看的?如果先过来的是自己,结果是不是也会像现在任非这样? 任非和梁炎东之间是怎么回事?以前就认识?还是说……这是一个在短时间内就已经被双方敲定的,不为人知的……交易? “任非,”石昊文脸色陡然严肃起来,他警惕地盯在任非脸上的目光近乎逼视,然而没等他说完,却被任非打断了。 年轻的刑警回应他的时候,目光清冽明朗,那双眸子里感情复杂,仿佛坦坦荡荡,又好似急切焦躁,“石头,你先出去,我想跟他单独聊几句。” 石昊文此刻的表情简直比他审讯犯人的时候还严厉正式,“理由。” 从进队到现在,石昊文还是第一次听见任非用这种气弱的语气说话,妥协的、甚至是恳求的,“我有理由,但现在不能跟你说。你先出去,我之后跟你们解释。”任非说着,目光极快地想审讯室里的监控摄像头扫了一眼。 这一眼好像提醒了石昊文什么,他慢慢皱眉,怀疑的、探究的目光在任非和梁炎东身上逡巡一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单面玻璃,犹豫半晌,还是出去了。 审讯室里关门的声音又响,外面的空气短暂地透进来,顺着任非的鼻腔钻进脑子,方才被血气方刚的冲动冲昏脑子的男人略略冷静下来。 ——他为什么要配合梁炎东藏起那张纸条?他凭什么认为眼前这个囚犯接下来要向他透露至关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会在对方什么都没说,什么表示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这么笃定的相信了这个人并不明确的意图,打发走了自己的队友? 没有理由,但很可怕。 站在主导位置的明明是他,可是每次碰上这个男人,任非都不可避免地被牵着鼻子走。 想到这些,他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许,隐约的戒备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窗户,之后却还是走到梁炎东和窗户之间,像刚才石头挡住他那样,挡在了前面。 他张口,声音很低,但还是能从审讯室清晰地传到隔壁乔巍和石昊文的耳朵里,“……梁教授?” 视线被任非挡住了,梁炎东说不了话,隔间里的乔巍和石昊文既听不见犯人的回答,也看不见他落笔写字的动作。 老乔气的眉毛都快竖起来,他把手里的笔重重摔在桌子上,“这小子又在搞什么?!”说完,气势汹汹的转身就要往审讯室里面走,石昊文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乔哥,再等等,兴许任非真能从梁炎东那里得出什么线索也不一定。——我看他们那样,好像是之前就认识。” 而这个时候,低头写字的梁炎东,又一次放下了笔。 在笔记本上,他这次写的是—— 监控有问题。 任非站在他面前,目光随着他落笔,一字一字的看完。他是担心审讯室这个监控的后面,此刻正有真正的嫌疑犯坐在跟前。因此说话简略而含糊,“查过了。” 梁炎东点了点头。 任非等了又等,他以为接下来,梁炎东会接着这个“监控有问题”,像上次那样,写下一系列凶手的侧写画像或者明确线索,但是没有。那句之后,这个失去了言语能力的男人就又一次沉寂下来,交叠的手指轻轻放在桌上。一副仿佛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甚至让任非有一瞬间怀疑刚才自己看错了他写的字。 ——有人要杀我。 可是,性命之忧如鲠在喉,为什么还能像现在这样,仿佛那条命不是他的一样,这样的冷定而漠不关心。 任非等了等,这话不好直接问,所以他弯腰,附身在梁炎东面前的那个小桌子上,拿过他的笔记本,用因为着急而潦草的字迹写下了一行字。 ——你脖子上的伤是凶手勒的吗?你逃脱了?那有没有看见是谁要杀你?有什么线索吗? 任非写完也没直起身,就着半趴在小桌上的姿势转头看梁炎东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一定早上刚刮过胡子,之前见他时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已经不见了,他虽然脖子带伤,但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颓然而灰败的样子好了不少,隐约的,任非甚至能从那绷紧的下颚线条上看到当年这男人在讲台上自信淡然侃侃而谈的影子。 然后,他就看见他的梁教授摇了下头。 “……”那一刹那任非只恨自己大学没特么的去学哑语。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但是这会儿即使恨不得挠墙,也不得不沉下心来琢磨梁炎东的动作。半晌后,他试探着又写:没看见人,也没线索? 任非写完,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考量——如果他说没线索,那一定是在说谎。 他不相信梁炎东那样的人,被凶手勒了脖子,又亲眼目睹了穆彦死亡的整个过程,却半点发现都没有。 可是这次梁炎东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男人的眼神既不是探究也不是意外,但是那究竟是个什么意味儿的眼神,任非看不懂,但是他觉得,好像自己的想法被梁炎东给看穿了。 这种仿佛在对方眼里如同没穿衣服的透明人一样,想法被轻易看穿,决定被轻易影响的感觉让年轻的刑警不由皱紧眉头。他倏然直起身来,但是当他再次对男人居高临下的时候,却看见梁炎东又拿起了笔…… 他因为恼羞成怒而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警告卡在嗓子眼里,在他视线之下,梁炎东接下去,却写了近乎石破惊天的几个字! ——尽快破案。还会有人死。 !!! 任非如遭雷击,一口气骤然提在气管里,将他那颗本来就紧绷而警惕的心,猛地七上八下吊了起来! 第37章 尸检结果… 任非到底也没从梁炎东嘴里问出来,他为什么会那么笃定的下结论说,还有人会死。 但是当他们晚上回局里的时候,梁炎东在纸条上写的“有人要杀我”,倒是跟技术组那边查到的视频对应上了。 画面里,空无一人的走廊,身穿灰色囚服的梁炎东突然抬手抓向自己脖子,那个刹那,他就仿佛是被绳索利器从背后紧紧勒住了脖颈要害一样,整个人骤然仿佛上了弦一样发疯的用力扭曲挣扎——但是他的身后空空如也。这使得整段监控看就变得非常的诡异,就好像有不知名的恶鬼盯上他,扑上去缠住他的脖子索命一般……而片刻之后,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梁炎东倒在地上,同时抬脚轰然踹向身边监舍的大门! 他们队里,常年跟在谭辉身边混的几个人当时都在技术组,一个个大老爷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声的监控画面,看得心惊肉跳。 “但是视频是被处理过的。”昨天的眼镜男习惯性的抬手推推依旧牢牢架在他鼻子上的镜框,“应该是时间紧急的缘故,后期处理非常粗糙。你们看这里和这里的对比——”他抬手放大了梁炎东起初被勒住的和最后挣扎倒地前的两个画面,“做后期的人应该是个高手,最初画面处理得非常干净。犯人起初被不知名的力量勒住,在画面上看是没有任何破绽的。但是后面这张就不一样了。” 他拿着鼠标将第二幅画面中梁炎东脖颈后方的一处圈出来,随着他的动作,任非他们都看见了视频画面里那节非常模糊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的——手指。 眼镜男说着又把画面往后调,那是个梁炎东倒地之后即将踹响监舍大门的时候,他依样放大画面,在梁炎东倒下后头部斜上方,另外画了个圈,“像刚才那个手指之类的破绽,还有这里。一段很细的线,按这个角度猜测的话,很可能是当时正被嫌疑人握在手里。但是嫌疑人应该是时间有限,所以越往后处理得越粗糙,像类似的破绽,在后面暴露得很明显。” “x他娘的……”谭辉磨着牙,目光如鹰隼一般看了眼视频上是日期和时间。他郑重其事站得笔直,双手却叉在腰间,显然正在努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情绪,“再往前的监控你们带回来了么?” “有的。这方面监狱那边很配合。” “再往前查。在穆彦之前死的那个钱禄,看看他自杀时有没有什么蹊跷。——还有,看看他生前都接触过了哪些人,有奇怪的反常举止没有。” 技术组全力配合,所有人员加班加点继续往前翻监控,谭辉带着他们队里的人回自己的会议室,坐下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任非从监狱出来之后就把梁炎东写的纸条给老乔和石头看了,这会纸条在他们谭队手上。谭辉把那先前被团成团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两张纸展平铺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面最后那句“尽快破案。还有人会死”,目光凶恶如同盯着一个不共戴天的宿敌。 任非坐在谭辉对面,手在桌子下面握成拳,攥得死紧。他知道谭辉肯定有话要问他,果然,等了片刻,就听他们队长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平时天地不怕的任非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任非,你和梁炎东,你们之前认识?” “……我上学那会儿,他给我们上过课。” 谭辉点点头,对此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深究,而是转而问道:“梁炎东写的,你觉得可信度有多少?” 任非知道他们队长此刻是针对“还有人会死”那一句。 他垂眼考虑了一瞬,在“全部相信”和“存在疑虑”中间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点点头,一五一十地说:“我信。”他顿了一下,接着又补了一句:“但是他跟我说这些,是想自保,不是想帮我们破案。背着监狱方面把纸条塞给我不让别人看见,一定是因为他也知道,东林监狱里的公职人员有很大的犯罪嫌疑——也许是特警、也许是管教、也许是监区领导,但无论是什么,他堂而皇之的说出来,都是加深他的潜在威胁。” 任非的表情有点奇怪,不是怀疑尴尬,也没有急于强调什么撇清什么的迫切。硬要追究的话,那仿佛是一种被信任之人拒绝的不自在,“……他一定知道什么,但是却不肯告诉我们。” “但也许他是在故弄玄虚。”乔巍冷冷地插进来,“谁不知道梁炎东曾经都干了什么?在公众最相信他的时候,他却做下那样寡廉鲜耻的残忍暴行——按当时的案情,他本来是要判死的,硬是凭着那诡诈的心思巧言善辩把自己辩成了无期!这样的罪犯,他那张嘴,还有什么可值得相信的。” 乔巍语气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嘲讽和轻蔑,听在任非耳朵里,浑身的不自在。 在一个立场严肃,时间紧迫的案情讨论会上,任非本来是不想接茬的,可是他忍了又忍,觉得老乔那浑身不屑的气质就快顺着他喘气儿喷到自己脸上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到底还是尽量控制着不激动的语气,仿佛不经意地反驳了一句,“可是梁炎东奸杀幼女的事情本来就存在疑点。” “什么疑点?人证物证,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任非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动静不大,但足够他们这小会议室里每个人都能听得清,“‘证据确凿’本身就是个疑点啊。您也说了,梁炎东那种人,心思诡诈。在出事之前,他给人做无罪辩护,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跟调查取证打交道吧?这么个人,会在自己强。奸杀人后,在现场留下能够证明其犯罪的证据?这跟您对他的定位可不太相符。” “你!——” 论巧言善辩,话里话外怼人的功夫,任非在他们队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但偏偏老乔是那种能在问询查案各项汇报里把问题写的滴水不漏,可嘴上却不太能说得出来的,当下被任非顶在那里,憋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半晌愤怒地重重将自己手里的笔记本摔在了桌子上…… “又吵呢?”胡雪莉带着一大堆证物和资料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巧遇上老乔摔桌子。偶尔意见不合动动嘴什么的,这在谭辉他们队里是常事,胡雪莉见怪不怪,径自在长桌靠门的那边坐下来,“那我先耽误大家一会儿,我把尸检结果说完就走,我走了你们可以接着吵。” 刑侦支队的男人们:“…………” “穆彦的死亡原因为联合死因,吊在脖颈上的布条,手腕静脉的伤口,以及水下窒息,以上三种因素联合在一起共同引起穆彦的死亡。针对穆彦脖子上的瘀伤,尸检过程中,我们发现,穆彦右侧颈动脉先天性狭窄。” “对于颈动脉偏细的患者,用力按压其血管,达到一定时间,会引起低血压和大脑缺血等问题,造成被害人短时间内陷入深度昏迷——凶手应是知道穆彦这一特点,死者脖子上的瘀伤应该也是因此留下的。” 胡雪莉用那种近乎于无机质的、冷静、沉稳而肯定的语气,匀速说着法医组的结论,“所以,由此可以推定,凶手是先按压死者右侧颈动脉导致其昏迷,而后将其从某个地方拖到了另一个地方。——穆彦背后的拖曳伤应是这么来的。此外,他被吊绑在工厂房梁上的之后,曾在昏迷中短暂转醒,因此脖子勒痕上留下了挣扎和摩擦的痕迹。” “至于你们送过来的囚服,因为送来的时候已经浸了水,无法在上面提取有效指纹等痕迹。不过,囚服背部有破损——”她顿了一下,带上手套,把一起拿过来的穆彦的囚服展开,背部朝上,铺在了桌子上,她套着雪白手套的修长手指指向背心部位,“你们看这里,这里因为剐蹭,不仅勾了线导致布料抽在一起,而且还缺了一块布。应该是凶手在拖拽穆彦的时候,造成穆彦后背伤的利物同时勾坏了囚服。” 根据胡雪莉所指,所有人都看见,皱皱巴巴的囚服背后,破掉的那个小手指盖大小的,三角型的洞。 第38章 豪门… 在囚服上发现的破损,也许会成为这桩无头公案的一个重要线索。 凶手把昏迷的穆彦拖走的过程中,囚服留下破损,证明凶手在精神紧绷之际无暇他顾,而人在极度紧张的专注一件事情的情况下,往往留意到细枝末节的可能性不大。 否则的话,如果凶手注意到这个细节,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这套囚服,背后的刮痕应该被处理过了才对。 但是没有。 那块破损既然这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么基本可以肯定,在过程中被挂掉的那块三角形的布,一定还留在凶手对穆彦进行拖拽的现场。 如果找到了,对目前的案情来说,会起到很大的进展。 但十五监区是个大监区,能造成拖拽挂伤的可疑钝物多如牛毛,要找那么一块小手指盖那么小的碎布,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谭辉靠在椅背上脑袋向后仰,片刻之后,他直起身来,吸了口气,“还是得去找。多派些人手过去。实在不行,我跟杨局申请,向市局那边借调些人力过来。” 话是这么说,但不到万不得已,谭辉他们这伙人,谁都不愿意跟市局张嘴。 这是他们辖区中分内的工作,也是他们自己的战斗,是跟责任、义务与信仰、荣耀紧紧相连的骄傲。 “我明天带人过去摸排。”乔巍刚才一直在做记录,这会儿放下笔抬起头,他唇角紧绷,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眼底隐藏着熬夜后留下的疲惫,但是双目炯炯,说话的时候,仿佛那已经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即将忍无可忍的喷薄而出,“——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块地给挖出来。” 谭辉点点头,“另外去调查穆彦失踪现场的那组也有消息传回来,关于死者失踪时间,从穆彦进去到发现他失踪,这之间大概有十分钟,期间管教守在厕所门外,因为这个厕所在办公区,所以周围没有监控,据管教所说,直到发现穆彦失踪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另外,厕所里面也没有找到有价值的证据。”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半晌后,胡雪莉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谭辉,“另外,任非在染池边上发现的血迹经化验,是穆彦的。你们说的钱禄,尸体已经火化,我看二院提供的尸检报告和照片,没有发现异常。” 意料之中的答案,没有人就此提出什么。谭辉把资料翻了一遍,从被他铺得乱七八糟的a4纸中抬起头来,“二班那个代乐山,你们去了解情况没有?” “问过了。”石昊文说:“这老小子也够可怜的。本来让穆彦给打了,又因为散播谣言被关禁闭,禁闭快出来了,结果穆彦的囚服扔他床上了……监狱那边拿不准他在这案子里有没有扮演什么角色,怕他会牢号再闹出什么事情,但人长期在禁闭室关着也不是办法,所以监区长拍板,把他隔离,给暂时关到死囚监仓去了。狱警把他带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禁闭加死囚室给吓的,还是被他自己危言耸听给吓的,总之整个人精神恍惚的。据他自己交代,他是犯故意伤人罪进来的,入狱前是个算命的。这人嘴皮子功夫溜的很,我和任非俩人轮番轰炸,他竟然始终把那个没头没尾的梦咬得死死的。” 谭辉咂咂嘴,他有点想烟,但是看看不远处泠然而坐的胡女王,想想还是忍住了,“你说那个‘女鬼索命强奸犯’的梦?” “是。十五监区都知道他是算命的,有名儿的很。本来当中断言就已经让人半信半疑了,结果没一会儿穆彦就死了——这简直是给他那个梦做证明一样。”石昊文皱着眉,他回忆着审讯室里跟那个半大老头儿的交锋,想起对方疲惫心悸却还要堆着谄媚的一张脸,滚刀肉似的跟着刀锋打太极的样子,又把眉毛皱紧了,“但是做梦这个东西,随他怎么说,根本无从查证。后来我们问了二班的管教——就那个叫关洋的,出事后他搜查过代乐山的东西,没有发现疑点。” 提到关洋,任非就想起来昨天带回来的那几个狱警管教,“老大,你跟那个穆副的架打得怎么样了?” 白天的时候他们该查案的查案,该走访的走访,剩了谭辉自己,身为刑侦支队的队长大人,别无选择地打着官腔继续去查穆雪刚。 他们把穆雪刚列为第一嫌疑人,但是又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什么,没法把人一个监狱的公职人员毫无理由地抓拘留,谭队只能自己顶着盛夏越发毒辣的太阳,颠颠地跟在穆家人身后跑。 穆雪刚这条路走不通,谭辉眼珠一转,转而就找上了穆彦的父亲,穆雪松。 穆雪松是东林本地有名的企业家,穆彦那桩丑事没事发之前,东林市政府表彰会,或者哪个大项目跟市领导一起剪彩,都能看见他。 后来穆彦那案子简直轰动得一朝名动天下知,穆雪松在那个位置上也待不住了,主动从集团高层退下来,之后就过起了提前退休的生活。 不过退休之后的生活应该也不安生,因为谭辉见到穆雪松的时候,这个六十出头的男人,头发已经全白了。 他看起来比他那个挂着副处级头衔做副监区长的弟弟老多了——不止是长相上,从精神上看起来,简直就是两代人。 穆彦狱中被谋杀,对谭辉的到来,穆雪松全力配合,那些曾被穆副掩藏的家族故事,也就顺着穆彦他爸的口,展现在了谭辉面前。 如他们猜测的一样,穆副跟穆家人的关系非常不好。 不好的原因在于,当初穆彦他爷爷把老穆家的天下刚打下来就撒手人寰的时候,一份财产都没给那个比穆雪松下了将近一半儿小儿子留。 那个时候穆彦他奶奶已经过世多年了,穆雪刚才拼完高考,但是穆老爷子在临终前的病榻上,却立了遗嘱,下了死命令,让小儿子净身出户,一个子儿都不给他留。 那年暑假大概是穆雪刚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身为大哥,穆雪松于心不忍,在父亲的死命令之下,偷着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给穆雪刚暂住,而就是在那个出租屋里,穆雪刚当着他的面,报考了千里之外的警察学校,一字一顿地跟他说:“你们穆家开门做生意,我就不信没有个违法乱纪的时候。——早晚有一天,我要找到证据,我要你们全家,都栽在我手里。” 少年时孩子气的泄愤威胁,当时孩子都已经上小学的穆雪刚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本意是自己找机会买一套房让弟弟至少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是意图被老爷子的心腹撞破,竟不知轻重直接捅到了老爷子那里去,穆彦他爷爷当即气得一口气儿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穆雪松后悔不已却追悔莫及,从那以后,直到穆雪刚大学毕业回来考进看守所任职,他跟这个弟弟都再没见过面。开始的时候,他经常暗中给上大学的穆雪刚汇钱过去,但是无一例外,都被退了回来。 久而久之,兄弟俩就连这最后的联系也断了。 穆总直接跳过了前因跟他讲后果,谭辉当时听的云山雾罩,于是就追问:“穆老爷子为什么突然要把穆雪刚赶出家门?” 穆雪松当时非常忌讳地瞅了谭辉一眼。 他刚失去独生子,案情未明,调查阶段他儿子躺在法医的解剖室里,就连入土为安都是奢望。老人痛苦哀愁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睁大眼睛朝人看去的时候,眸子里浑浊的那层黄色的膜下面,红血丝显得非常凄厉,再加上他常年身居高位,这一眼扫过来,普通人可能当即就会被他骇住。 可是谭辉这种长相气质都跟亡命之徒异曲同工的刑侦队长不在乎,他甚至在老人看过来的时候,用一种更加冷冽,更加形若有质的逼人目光,回视过去。 良久之后,穆雪松终于长叹一气,松了口。 “因为家父住院不久,有人曾带着告诉家父,说雪刚非他亲生。” 一石激起千层浪,谭辉张张嘴,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穿进了某个豪门宅斗的小说里。 没等谭辉接话,穆雪松深吸口气,便继续说道:“家父听完派人偷偷取了雪刚的头发跟自己的做亲子鉴定……没想到,结果竟然真如那人所说,雪刚……不是我们穆家的血脉。” 平白给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养了快二十年的孩子,穆老爷子这辈子大概没这么窝囊过,原本只是老年心脏病住的院,没想到拿到鉴定结果那天,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从此再没从病床上下来过。 他也许恨急了欺骗他的人,因此越发不能忍受这个人给他留下的另一个孩子。 所以他活着的时候把穆雪刚逐出了家门,死了也不肯跟昔年恩爱的妻子合葬…… “但是这件事,雪刚到现在都是不知道的。”穆彦他爸说:“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他。当年的事,对他来说已经够残忍了,何苦把这么耻辱的事情再推给他。不说,至少他还知道自己是姓穆,还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说了,他就真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所以,也请谭警官你替我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谭辉怎么也没想到他来家访,访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段豪门秘辛,他有点尴尬,风中凌乱地搓搓脸,但脑袋还是清醒的,也许是职业敏感,他下意识地追问刚才被穆雪松含糊其辞的地方:“当时向穆老爷子告密的那个人是谁?” 没想到的是,连家族丑事都能对谭辉知无不言的穆雪松,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跟穆彦的死挂不上干系,又是我穆家的家事……谭警官,就不要再追问了吧。” 理由合情合理,谭队长原本也只是追着一问,现下没道理咬着不放。所以他言归正传,“穆雪刚恨你们穆家。” 他用着疑问的语气,说了一个肯定的句式。 说到这里,穆彦他爸又恢复成了那种因为想要找出真凶,而十分配合的态度,“恨。”他肯定地点了下头,但是还没等谭辉再说什么,他又用那种非常笃定的语气,沉重却又镇定地补充道:“但就算他有明显的作案动机,我也会不相信穆彦他杀的。” “理由。” “理由是当年他孩子气的那句泄愤。”年迈的老企业家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很痛苦,他闭上浑浊的眼睛,又一次叹气,然后睁开,那双眼睛此刻看起来涩涩的,仿佛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当年他说,有一天要找到证据,要你们全家都栽在他手里……当年我没当回事儿,可是在穆彦……做了那件事之后,他主动约我见了一面。当时他只跟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的是天谴报应。第二句跟我说的是——总有一天,我也会像穆彦一样,形迹败露,锒铛入狱,受他摆布。” 第39章 信任… 谭辉面色一凛,“形迹败露?” 穆雪松疲惫的面前从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几乎不堪重负地摇了摇头,“他总觉得,我和家父这生意做得手上不干净,被人查账抄家是迟早的事。我不知道他这想法是哪来的。” 一般人跟警察说起这些违法乱纪的词汇,不管是真是假,多少都会有些忌讳,可是穆雪松却没有。他说的直白清楚,神色泰然坦荡,就事论事,言无不尽的反叫谭辉一时无语。 “他是等着看老穆家笑话呢。最好就是像穆彦那种,干了龌蹉事,让人在背后戳碎脊梁骨,那才是他想看到的样子。当年他被赶出家门,这辈子连死也入不了祖坟,对他而言,这是他一辈子耻辱,而洗涮耻辱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这个曾经他无论如何也再难踏入的门槛,变成被蛀虫啃烂的渣滓,被所有人踩在脚底下——这样他才会觉得,是这个丢脸的地方配不上他,这才是对他而言最好的慰藉。他要的是心理上的补偿,不是杀人的快感。” 谭辉没抬头,他拿着茶杯,目光落在精致的骨瓷上,“看不出,这么多年不联系,您还挺了解他的。” 穆雪松当即苦笑一声。 “谭警官。我儿子在监狱里被人杀了,我没道理袒护嫌疑犯。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当初穆彦入狱的时候我约他见了一面。也许真是因果循环,穆彦被判入狱,竟然真就到了他手底下……我别无他法,约他在狱中对穆彦稍加照料。刚才那些话,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几年前呼风唤雨的企业家,如今就这么成了无妻无子的孤老头。谭辉把了解的情况说完之后,脑子里似乎还有老人苍白而憔悴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 “另外,那个穆副的不在场证明也比较充分。除了他自己提到的办公室外的监控摄像外,在穆彦被吊在房梁之前,十五监区曾出现短暂断电,虽然这部分监控缺失,但是在断电前一刻,监控镜头还拍到他拿着壶到水房去倒茶叶根的影像。”马岩在这起案子里主要负责跟技术科那边对接,“还有,有关十五监区一大队狱警管教的底基本摸完了,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发现家里或身边有人遭强奸迫害的迹象。如果凶手行凶的动机是源于对强奸犯仇恨的话,监狱的管理者身上没有杀人动机。” 哪里出了问题?是他们猜错了凶手的动机,还是他们把嫌疑人群的定位定错了? 可是不可能。 监仓里勒人,对监控动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死人的囚服放在被关禁闭、插翅难飞的犯人床上——这绝对不是被严密看守中的在押人员能办到的事。 并且,从凶手抓住短暂的、突然的断电故障,短时间内完成行凶这一点来看,可以证明,这是一次经过精心策划后的预谋杀人,凶手在短时间内把穆彦从某处带到工厂吊在房梁上,他的力气应该非常大,体力很好,行动不似在押犯们一样受限,他至少在监狱中有相对的自由,并且种种迹象表面,他的反侦察能力很强。 然而如果所有监狱方面的公职人员都没有作案动机的话…… “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并不是因为强奸罪而杀人,而是他要杀的人,恰巧犯了强奸罪?”任非盯着自己面前涂涂画画写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手里的笔打着某种没节奏的拍子,一下下敲在那些鬼画符似的字上,他始终没抬头,像是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了。那样子看上去高深莫测,但实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努力回忆着学校教科书里的每一个字,并且无意识的把它们喃喃地说了出来…… “如果并不是憎恨强奸犯的类型案件,那凶手可能的杀人动机,有没有可能是情杀?复仇?灭口?或者……为了掩盖某种不为人知的利益、秘密?” 他嘟嘟囔囔地说完,半晌才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会议室竟然鸦雀无声。狐疑地抬头,任非就看见会议室里八九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都是常年跟刑事案打交道的眼睛,忽然之间一盏盏探照灯似的打在身上,硬生生看出了任非一身的鸡皮疙瘩。 “……卧槽,我又不是凶手,你们这是要干嘛?” 谭辉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隔着一张桌子打量着他们队里最没谱儿的大少爷,沉吟片刻,慢悠悠地问:“那你觉得,如果不是心理仇视的话,凶手最有可能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这一幕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场景在任非脑子里跟前不久那个阴阳碎尸案重叠了,他想起当时他拿着梁炎东的先说在这张办公桌前头头是道娓娓道来的时候,那种依托于别人,却另加在别人之上的、膨胀的满足感。他张张嘴,却在出来动静之前及时遏制住了自己那突如其来的装x心理,他不太自然地挠挠头,老实交代:“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刚才就是想着把可能的原因都列出来——不过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后两种情况。就是有没有可能是梁炎东和穆彦,都触及到了某个团体……或是某个人的某种利益,而导致那个人需要灭口?再或者更直接一点,穆彦和梁炎东的存在,挡了谁的路?” 谭辉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理由?” “没理由,就是感觉。”任非放下笔,也不遮掩,回答的干脆利索。 “也不是完全否认你的直觉。”李晓野拿着水杯去接了杯水,回来的时候经过任非后座,两条胳膊往任非椅背上一杵,支着胳膊在任非身后朝他们队长看过去,“但是这样一来,范围太广,调查的难度就更大了。” “那我们先来点没难度的。”任非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在他背后贴自己太近,那姿势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毫不夸张的说,李晓野的声音在他耳朵后面响起的那一瞬间,任非后背刚刚下去的鸡皮疙瘩眨眼之间就又竖了起来……他等了等,李晓野毫无自觉地赖在后面不走,忍无可忍,任非神经质地绷紧浑身的肌肉,动作如同半身不遂一样僵硬地回头,那条说出话来连弯儿都不会拐一拐的舌头,张口就呛了一句:“李晓野同志,您能从我凳子上起开么?您那门牙怪兜风的,风一兜住,吐沫星子就容易喷出来。我洁癖,您这要高。潮似的体位我有点儿受不住。” 李晓野:“……” 办公室正直的公安刑警们:“…………” 半晌后,第一次互撕对垒中没接上词儿的李晓野同志,端着水杯同手同脚地回到座位上做好,谭队在谜一般的气氛中咳嗽了一声,言归正传的吩咐道:“去查查,穆彦和梁炎东,服刑期间关系如何。以及入狱之前,他们的社会关系有没有交集。” 这活竟然直接落给了任非。 不止队里的其他人,连任非自己都感到意外。 意外之外,更多的还有那种终于要独立去完成一个任务的激动、兴奋和跃跃欲试。所以年轻的任警官接的毫不含糊,谭辉刚说完,他接下去就问:“调查梁炎东的话,我可以再去监狱提他问话吗?” “可以,”谭辉说:“这件事相关的审批我都会去找杨局跟相关单位协调给你搞定。你就老实儿干你的活,有问题及时跟我汇报。——记住一点,按章办事,不许给我捅娄子。” 任非:“那梁炎东说有人想杀他,他的生命安全依然有潜在威胁,我可以给他申请狱内保护吗?” 谭辉磨了磨牙,考虑到是自己刚刚把这件事交给他去查的,勉强忍住了国骂,“……老子刚跟你说完,按章办事按章办事!——我再强调一遍,杨局接这个案子,是因为东林监狱那边申请援助。他们没这个申请,监狱里面的案子压根就不是我们管的事。那个梁炎东,他生命受到威胁,申不申请保护,监狱那头儿批不批准,那都是他和监狱方面的事。轮不到你管,我们也没权限去处理这个需求,懂?” 任非被谭辉吹胡子瞪眼地吼了一通,耳朵直到从局里出来还是嗡嗡的。石昊文跟着他一起出来,原本是怕他被骂之后产生消极情绪准备劝劝,谁知道这小子一路上根本没收半点影响,甚至有心情拿着手机刷了眼微博…… “干什么这眼神儿看着我啊,我这不是怕咱们手里这案子又上了头条,关注一下舆论动态么。” 任非说着把微博退出来,石昊文原本正使劲往他手机屏幕上瞄,任非一眼看过去,正好跟他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石昊文有点偷窥被抓包的尴尬,他干笑一声,没话找话,“之前我猜测凶手是个对强。奸犯深恶痛绝之人的时候,你还持赞同意见呢。怎么刚才忽然口风就变了?” “我就是觉得凶手如果真是因为这个理由杀人的话,似乎有点脑残。” “……怎么说?” “假设这个动机成立,而凶手是狱管的话……监狱里关着的都是已经认罪伏法,收到制裁的人,而他既然都这么痛恨强。奸犯了,且又行动自由的话,为什么不挑那些依然逍遥法外的社会毒瘤下手?如果只是泄愤,杀一个已经得到法律严惩,这辈子也无法从高墙之内出去的犯人所得到的快感,怎么能和‘替天行道’在外面尽诛宵小的快感相提并论?” “可是监狱里的强。奸犯是现成的,他在外面未必找得到。” “对,在这一点上我也存疑。但是我想,如果他真的对‘强。奸’这种事厌恶到了无法忍受甚至必须杀人的地步,想找个人满足内心无处释放的暴虐,这也不难。毕竟……在大晚上灯红酒绿的那些地方,背地里逼良为娼的勾当,也未见得就干得少了——上次我们节前那个扫黄的特别行动里头,不就抓了个搞这事儿的鸡头么?” “……”任非说的很有道理,石昊文表示自己一时竟无言以对。 “然后,如果凶手不是狱管而同样是在押犯呢——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这个人就更脑残了。都是蹲监狱的,能正常待在普通监仓过集体生活的没有死囚犯,最重也就是个无期。就算心里再恨,犯得着为了杀人泄愤而赔上自己一条命么?而既然是在押犯,他就得知道,自己迟早都是要被挖出来的。这种人多半会有一种‘杀身成仁’的‘气节’,那么,他既然知道自己被查出来早晚都要死,有何必大费周章对杀死穆彦做诸多掩饰?” 石昊文现在觉得,任非说的真的挺有道理。 在他的感觉里,任非这个毛毛躁躁怎么教也不太上道的小子,自从上次在阴阳碎尸案上一鸣惊人之后,就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硬要形容这种感觉的话,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捅破了糊在任非脑子里的那层窗户纸,这小子现在似乎开始有点儿上道了。 “这些话,刚才跟谭队你怎么不说?” “说了也白说。反正我也就是自己瞎猜,别提说服谁,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呢。”任非说着撇撇嘴,“再说了,你没看老乔在边上,一副随时准备上来对我施展手撕鬼子技能的样儿吗?我狐狸姐在呢,我得保持风度,惹他干嘛。” “你小子……回头儿李晓野要是调走了,你这张嘴,准能接他的班儿。”他们院里的停车场,石昊文跟他分道扬镳之前充满鼓励和殷切关怀地拍拍任非的肩,“我觉得你跟刚来队里的时候有点不一样了。谭队估计也是这感觉,所以这次才有信心放开一直拽着你的那根绳儿,让你自己去下山历练了。好好表现啊!” 石昊文说完朝他挥挥手,任非站在他身后勾着嘴角痞痞地笑着,既没说话也没动。半晌,仰头看向月朗星稀的天河,他攥紧手指,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句曾经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见的那句话—— 黑暗总会过去,而黎明,将在每个人的心中,悄然醒来。 第40章 萌生… 悄然醒来的,也许不止是同事们对任非的认可,也许还有那些在心底里偷偷萌芽滋长,却被小心翼翼藏住,不敢被任何人发现的、胆怯而又赤诚的爱情。 那天晚上,天悬星河,难得的清风吹开燥热的暑气,年轻的小任警官精神抖擞,准备开车回家放下一切睡个囫囵觉养足精神,再在明天把养好的精神尽职尽责地投入到案件的侦破中去。 但是他的算盘没打成。 因为当他走到自己车附近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手里拎着白色塑料袋,微微低着头有些拘谨,却聘聘婷婷等在那里的女人—— 杨璐。 眼睛看见杨璐的一霎间,平时遇事反应速度奇怪无比的任非的脑子就懵了。 他下意识觉得杨璐是在等他,但是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不敢确定。而当杨璐那双剪水般氤氲着流光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这么几步路的距离,任非甚至觉得他泰然自若地走到她身边,都有点儿困难。 最后,当任非迈着那种越想自然就越是僵硬的四方步子,朝杨璐走去的时候,花店老板清浅而腼腆地笑了一下,迈着轻盈的步伐,迎上了他。 “任警官。” 杨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一对小钩子,轻轻钩在任非心上,麻麻的,让他有点怯懦,又有点焦急,“那个,你怎么……” 任非从来就不是那种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半句话的人,但是在杨璐面前,此时此刻,他确实不敢把心里的猜测吐出来,因为怕说出来的话不是人家想表达的意思,怕尴尬,更怕隐隐的那种期待落空。 反倒是杨璐,落落大方地举起手里提着的那个塑料袋,递给他,解释道:“你的福来玉。那天你走的急,又落在我店里。我等了你两天你一直没来,我想着你应该是忙,就直接过来了。但是你们办公的地方我好像不太方便进去,所以就在这里等等你。”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温温润润的,像是最好的丝绸轻柔的绕在皮肤上,总是让任非感到舒服又安心。任非从她手里把袋子接过来,借着院里的灯光和天上的月光往里面看了一眼,果然之前那可怜多肉上长着的一层层“白毛儿”,已经被照顾得下去不少了。 “你站在这里很久了吗?”任非张张嘴,跟李晓野扯皮口若悬河的这条舌头,现在就跟打了无数个节似的有点不听使唤。他本意是想对眼前这个女人说“站了这么久肯定累了我送你回去”,可是说出口的却是:“那什么,我送花回去。” 话音未落,任非就恨不得举手抽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笨呢! 他懊恼的简直要跺脚,抬手搓乱了自己那办了一天案子也依旧有型有款的发型,放下手的时候,他看见杨璐这就要走,一着急,再顾不得什么含不含蓄,风不风度,急火火的接着又挽救似的补了一句:“你别一个人回去了,要不你跟我上楼吧,我把花送回去就走,我请你吃饭!” 原本已经准备挥手告别的女老板怔了一下。 “……上次我走的急,扔你一个人在路上,还没来得及跟你道歉。请你吃饭,就当跟你赔罪吧。”任非有点紧张,他觉得自己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来约会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可是此时此刻,他确实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说辞了。今晚明明月朗风清,然而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男人后背的衬衫已经快被汗水给浸透了。 而杨璐半天都没有回应。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那双半点杂色都没有的瓷白面孔透着三分打量七分迟疑,可就在任非以为她一定会拒绝的时候,素衣白裙,沉静如月色皎洁美好的女人,终于仿若昙花盛开似的,浅浅的、礼貌而友好的,笑了一下,“你办公楼我就不上去了吧,不太合适。在这里等你吧。” “……”任非眨眨眼,霎时间他只觉得一股难以克制的热流从心底涌上来直冲脑顶,过程中莫名其妙让他的脸烧了起来,“好……好的!” ……………… ………… crv在车河中悠然穿行,夜风吹散因紧张而落下的汗渍,将旁边女人身上浸透的天然花香送进鼻腔,电台里,都市频道的导播放着舒缓的小夜曲……一切的一切,都与白天那处处都透着诡谲阴谋和凶险杀机的案件截然不同。任非熟练的打着方向盘,带着杨璐在刚过了晚高峰的街道里走街串巷,恍惚中觉得,眼前此刻正在经历的才是一个正常人的世界。 温暖、放松、富有期待、且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开车七扭八拐,最终任非带着杨璐去了一家位置相当偏僻,在各大点评网上都不太有名,但是味道却非常地道的闽菜馆。坐下来的时候,任非脑袋里还被那种轻松而窃喜的情绪膨胀得满满的。但是相比刚才,此刻他已经镇定多了——至少表面看上去,又变回了那个杨璐所熟悉的,总是去他花店买花祭祀的小任警官。 “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自己说要请客,任非觉得杨璐是不会主动点菜的,于是他把菜单拿过来翻开,却在目光刚一触及到上面熟悉图画的时候微微顿住,但是很快,他恢复如常,“忌口的呢?” 其实任非问这句的重点在前面。在他的潜意识里,觉得杨璐这么随和的人,吃饭一定也没那么多讲究。他猜,也许只要是环境安静,卫生干净,口味清淡的,就好了。 所以他问也没问,直接把杨璐带到了这里。 这是他喜欢的地方,这么多年没带任何人来过,但是今天却没有道理的想跟杨璐一块儿分享,想带杨璐来感受一下他喜欢的地方,尝一尝他眷恋的味道。 然而他没想到,杨璐想吃的没说,忌口的倒是丝毫没扭捏,“吃不了海鲜,也不吃辛辣和葱姜蒜。其他都可以。” “啊……”任非有点意外,但还是点头,“好的。” 杨璐在他对面,端端正正地坐着,温润柔和的浅笑,在餐厅这古香古色的装潢里,端方如同如画了一般,“你不问我为什么?” 任非轻车熟路地点了几个菜,拿着精致的小茶壶把杨璐被子里的水填满,“不喜欢就不吃呗,这又什么好问的。” 杨璐道了声谢,静静地看着他,“可是我好奇,你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 “……”任非发誓他原本没打算跟杨璐说他母亲的事情,但是对方忽然问到这里,多年来不愿意跟任何人提起有关他妈任何事的他,此刻坐在女人面前,却连瞒也不想瞒,“以前我妈喜欢带我来这里吃。可是能被她潜移默化了吧,后来她不在了,我还是喜欢这个味道,”他说着,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所以偶尔还会过来,怀念一下当初的感觉,和当年的味道。” 杨璐想了想,“你点那些菜……都是你母亲曾经喜欢的吗?” 她这么一问,任非立即就慌了。 他刚才只是想着选些女生会喜欢的菜,所以凭感觉点了那些东西。但是现在猛然回想,里面多数竟真的是当年他母亲喜欢的、这些年来他自己也常点的菜品。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我莫名其妙的把她代入成了谁?我对她究竟抱有的是种什么心思? 我带她过来,真的只是想单纯的请她吃饭,试图与她的关系更进一步,还是说,我的潜意识里,是希望能够让她来到这里,就这么坐在我对面,圆一个多年以来潜藏在心底、不敢揭开也不敢触碰的……念想?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实在是……太龌蹉了。 任非被自己的猜疑吓着了。 那个瞬间就好像有一根尴尬的、愧疚的铁钉一下子从外面狠狠钉透了他的脊柱,他僵在那里,原本英俊风流的那张脸,偏偏的风度几乎马上就要边长灼人的温度,将他好不容易从忐忑中恢复如常的镇定燃烧殆尽…… “对——对不起……我……”他尝试着开口解释,可是这句道歉实在太让人难堪了,他几次张嘴,却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成句的话。 而就在这时候,杨璐轻轻的开口,“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家店,以前我和我男朋友也常来。你点的那些菜,不少都是我们以前每次必点的。” 任非张着嘴巴瞪着眼,对这个神转折,多多少少有点反应不过来。 打死他也想不到,杨璐问那些的原因竟然是这样的…… 他知道杨璐离过婚,想着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大概是对离婚这件事比较抵触的,所以他从来都不问,即使他很好奇,也还是次次都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可是现在看着杨璐,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对于前任的态度,竟然是坦诚甚至是坦荡的。 “我们在一起也很多年,他口味儿很重,嗜辣如命。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喜欢‘清汤寡水’的东西。但是我喜欢。我从小就不吃辣,后来一起住的那几年,他硬生生改掉了每个菜都要放点朝天椒的习惯。知道我喜欢这家店的味道,时不时会主动提出带我过来……”杨璐说着,慢慢低下头捧着茶杯清浅地抿了口水,她的眼神由此而垂下去,当她放下茶杯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任非觉得她嘴角时常挂着的那抹恬淡的笑,此刻看上去有点发苦,“后来我们分开了,我自己一个人,再也没来过这里。” 任非直愣愣的,“那……好好的,你们为什么分开?” “如果一直好好的,当然不会分开。既然已经分开了,那就说明,我们之间……已经不合适了。” “为什么不合适?” 小任警官觉得自己现在像一个八卦的鸡婆,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他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因为……我们能够在一起的最基本的条件,已经不存在了。” 而杨璐也没瞒他,只是说得含糊笼统,让任非有点听不懂。 基本条件已经不存在了? 什么是在一起的基本条件呢? 是物质上的问题,还是感情上的问题? 是金钱压力么?还是那个男人找小三了? 思来想去,毫无感情经验的任非同志觉得,很有可能就是第二种。 真特么是个杂碎,有这么好的女人在家等你,你特么的竟然还跑出去打野食!这婚离的好,渣男配不上这么好的杨璐! 吃完饭从杨璐回去的路上,任非在心里默默的吐槽。 车上还是听着都市广播台,晚上九点,正好是一档集结了青葱少年中年男女大爷大妈等各色人群情感问题的栏目。基本上的套路是被导播选中接进直播间的人,把自己的情感经历已经在其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难心事儿剖白给主持人,被主持人措辞委婉地痛骂一顿,然后从中顿悟,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发誓踏上人生新征程的这么一个过程。 这种“都市情感大评书”任非平时是不停的。但是他今天一心都在吐槽那个渣男上面,根本就没留意从车载音响里冒出来的究竟都是些什么内容。 可怜一声不吭的杨璐,一路上都在被女主持的粗嗓门狂轰滥炸,说又不好说,躲又没处躲…… “现在有请导播帮我们把下一位听众朋友接进来……您好,尾号1684的这位朋友——您好?您好?!尾号1684的这位听众,您信号不好吗?喂?信号不好的话,我们先接下一位观众——” 广播里,主持人连喊了好几声,那边也没有回应。主持人的大嗓门却隔空把神游太虚的任非给生生拉了回来…… 他皱皱眉,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凭着感觉在他那块触控屏上瞎摸乱摁,但是手不听话,摸了半天也没摸着换台,正好前方路口红灯,任非就借此减速的同时朝屏幕看去,准备换个台清清耳朵。 但是就在这时,广播里传来了一个听上去像是处于青少年的变声期,有些微微粗粝沙哑,听上去有点像男生的女音—— “……别,我……我在。” 这声音听上去非常怯懦,仿佛裹夹着无法遮掩的恐惧,几乎就要从crv的音响里溢出来了。 ——任非准备换台的手,因此而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我叫赵……赵慧慧。我想、想寻求帮助……” 女孩儿似乎有些磕巴,加上紧张,说话断断续续的,这么几个字,她犹豫反复了老半天,才勉强凑出这么一句话。 主持人虽然嘴狠,但心是好的。她听见回应之后就打消了掐断这个电话再接一个进来的打算,这时,耐心地回应她,“好的,我在听。你遇到什么事了?方便具体说一下吗?我们大家好帮你一起想办法。” “我我、我有个舅舅,叫钱——钱禄。他犯了法,原本在监狱服、服刑。可是几天前,他突然就死——死了!监狱、监狱的人说他是自——自杀……可是我觉得——我觉得真相不是这样的!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 任非猛然瞪大眼睛,他准备换台的手完全僵住,广播里的赵慧慧磕磕绊绊的几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他脑子带轰隆隆地滚过,让他瞬间呆立当场。 嘀!——嘀嘀!!—— 路口的信号灯绿了又红,白色的本田crv里面就跟坐了个傻x似的堵在最前面不肯走,后面的车主愤怒地摁喇叭抗议,一时间逐渐安静的街道上喇叭声如同破锣连成一片,连路过的行人都在捂耳朵。可单手死死攥着方向盘的任非,却仿佛魂儿都被抽走了,在一众车主的冲天怨气包围中,竟然丝毫都没有注意到,他在这里,已经生生的憋了后车一个信号。 第41章 线索… 可能真是没缘分,第二次“约会”,身为公安干警的任非同志,又一次没能善始善终。 他原本是想压着心思先把杨璐送回家再做打算的,然而杨璐生了个七巧玲珑心,半路上主动开口,让任非把她在一个公交车站放了下来。 至始至终,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临下车的时候,嘱咐了任非一句:“注意安全,注意休息。” 可是那个时候的任非,根本没心思“注意休息”。他精神紧张亢奋到极点,一路飙到广播电视台,拿着工作证要来了那个自称钱禄外甥女的那个赵慧慧的电话,直接把电话打到杨盛韬那里,让他帮忙查了这个号码的信息。 然后就直接开车杀到了四十公里外的东林市辖下的一个县城的村子里。 ——电话是从那里拨出来的。 任非驱车赶路的途中,赵慧慧的身份也得到了确认,竟然真的是钱禄的外甥女儿,正在镇上一所中学上初一。 钱禄是个光棍,父母过世,无妻无子。为了调查他的死因,这两天谭辉他们刑侦队上上下下已经把所有跟钱禄有瓜葛的关系,能查的都查了。而这个赵慧慧的母亲钱喜,原本就是他们的重点调查对象。 她并不是钱禄的亲妹妹,是钱禄爹妈在小时候抱养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预感自己亲生的儿子靠不住,他们把钱喜养大,最后,倒也真是钱喜为他们养老的。 据了解,钱禄成年之后就去城里混了,他没什么学历,也就在工地干些粗重的体力活。本来是个很敦实质朴的汉子。可是后来不知道跟谁学坏了,染上了赌博的毛病,从那以后,钱禄再也没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 但是不往家拿,却也不跟家里要。那时候钱禄已经演变成了只有过节会回来,多数是两手空空,过完年初二就走。他从钱喜结婚那天起,就打心眼里看不上自己妹夫,这种矛盾在他染上赌瘾,整个人越发凶戾暴躁之后越发激烈,钱禄跟妹夫年年都要在大三十儿晚上打一架,钱禄几次把妹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妹夫趁着钱禄回城里的时候,自己说要外出打工多赚点钱供赵慧慧上学,离开了村子,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回来。 那年赵慧慧5岁,钱喜从此成了村子里的活寡妇。 妹夫离家出走了的第二年开始,钱禄连年也不回来过了。就像是赵慧慧那个人间蒸发的爹,莫名其妙就跟家里断了联系。钱喜向人打听过几次,只听闻说是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东躲西藏,指不定哪天这个人就要被废了。 再然后,钱家二老相继病重,钱喜一个没技能也没文化,这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村子的女人,养着两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家里三张嘴等着吃饭已经让她不堪重负,老人病了更没钱治,所以那年,她托邻居先照看下家里老人孩子,自己咬着牙离开村子,去找钱禄。 然而她没找着人。 回来的时候,一个孩子守着两位老人的尸体,哭到声嘶力竭。 钱喜从那时候恨上了钱禄,处理了二老后世,从那以后,再也没提过去找钱禄。 直到四年前,她被法院通知,懵懵懂懂战战兢兢地坐在法院旁听席上,听完了钱禄强奸杀人案的整个案件过程,听着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哥,被判了死缓。 尽管后来死缓减成了无期,钱喜也从没去探过监,但大概谁都没想到,时隔四年,当年的法庭上的那一面,竟成了她和钱禄此生的最后一面。 最后的最后,钱禄狱中自杀,尸体火化,是她坐了一个多小时晃晃荡荡的城乡巴士,从乡下到了东林县殡仪馆,在火化单子上面签的字。 签完字,看着这个这辈子都不太光彩的大哥从人形变成一戳粉末,然后带着钱禄的骨灰和他在狱中被清理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又回了乡下。 这是她这辈子和钱禄全部的纠葛。 当时走访的同事,还特地请她带着去看了钱禄骨灰埋葬的地方——就在钱喜家地里,三座坟包,其中一个是新土,上面插着只孤零零的幡,随风摇曳,要多凄凉就有多凄凉。 走访的时候,赵慧慧上学住校没回来,同事们也没去惊动这个原本应该跟钱禄的死完全挂不上边的小女孩,而当时他们也对钱禄的遗物进行了调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那么,赵慧慧是如何确认钱禄的死有蹊跷的呢? 她发现了什么,还是……她原本就知道什么? 任非按地址找到赵慧慧她们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凌晨了。这个时间,只有那么几盏路灯勉强照亮的村子里安静得连狗叫都听不见。孤儿寡母的低矮土胚房近在咫尺,但是任非没敢敲门,怕吓着她们母女。所以就把车停她们门口,开着天窗,在车里窝了一宿。 第二天,伴着公鸡打鸣和他自己的手机震动,顶着浑身的蚊子包去敲响了钱家的大门。 同一时间,谭辉带人,亲自到监狱,第二次提审了代乐山。 连续看了几天,技术科的人一个个顶着快要在显示器上盯瞎了的眼睛,想谭辉报告,钱禄死前曾连续几天跟代乐山有过密切接触。 午饭后的午休时间,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在距离钱禄自杀更早一点的一段时期里,视频里的钱禄抓紧一切机会,就差把那算命先生绑在自己裤腰带上了。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交代。” 监狱的审讯室里,摄像头监控下,昌榕分局的刑侦支队长靠在审讯桌上,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就问。 但熟悉谭辉套路的人都知道,这跟他以往的风格是大相径庭的。 平时审讯的时候,这男人狡诈得跟头狐狸似的,在审讯室小小一方空间里跟嫌疑人相互耍诈斗智斗勇,他肚子里的肠子不知道弯弯绕绕了多少条,嬉皮笑脸的聊天也好,冷嘲热讽的讥诮也罢,抑或是故意激怒对方,设网下套,从开始到结束一路埋下无数地雷,多数时候他能把满心戒备的嫌疑人绕进去,一不小心掉进埋伏,所有防线伪装顿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可是现在那一套在这里不适用。 这里是东林监狱,监区自己的地方。这起案子,他们队里最怀疑的可能犯罪对象是这里的狱管们,而无论排查问案,一切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是在幕后凶手的监视下进行的。 可是他们不可能把在押犯带出去审,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跟怀疑对象兜圈子,只能抓紧时间在一定的范围里问最多的信息。因为一个不小心,后面会发生什么状况,谁都不知道。 代乐山被关完禁闭又扔进了死囚仓,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萎靡的不行,但态度却是很配合的。面对询问,他照旧堆起那张虚假的笑,脸上的皱纹随之都沁满了谄媚的气味儿,“是,是是。” 他本以为这次警方提审他,还是为了调查穆彦的事,但是没想到,谭辉开口,问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九班的钱禄,你认识吧?” 算命先生有点错愕,但还是下意识地老老实实点头,“认识,认识。他那人孤冷不爱说话,但是……但是跟我话还是挺多的。” 谭辉挑了下眉。他没想到自己还没问,代乐山竟然就自觉地朝着这个方向走了,“钱禄死之前,有段时间,他总找你吧?都说什么了?” “也……也没什么。”代乐山皱着眉,他这些天被监禁折腾得已经快要精神崩溃了,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他紧紧拧着眉毛用力把那些已经在他脑海里逐渐沉下去的记忆翻出来,半晌之后,才一边回忆着,一边慢吞吞的说:“就是他缠着我问……人死了是不是真的还有魂魄,冤鬼索命什么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跟你说起过原因没有?” “没有……但是那段时间他确实挺奇怪的。他这人孤僻得很,平时整天冷这个脸,煞神似的。好像没什么牵挂,也什么都不怕。其他要老死在这监狱里的人,有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后悔犯罪啊什么的,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差不多就是那种什么都豁出去了,就混吃等死的样子吧,一大队里少有人敢惹他。但是那阵子,他莫名其妙的忽然问我那些神啊鬼啊的问题……我不敢问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也不敢刺激他,就随口敷衍着说些不那么主要的。后来有一天,还是他自己跟我说的,说他那阵子做梦,总是梦见那个死在他手上的女人,还有他爹妈……” 谭辉猛一抬眼,他瞳孔微缩,眉心紧拧,就在代乐山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始终紧绷着的脑子里,忽然捕捉到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点。 就在这时,坐在赵慧慧家炕头的任非,从赵慧慧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掌,接过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比刚上小学的孩子写的还不如。加上那张纸条已经被蹂躏得破败不堪,任非展开的时候,勉勉强强能够分辨出上面铅笔留下的,已经模糊的字迹—— 他说的对,我该去熟罪。 我死了,就解脱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第42章 步步为营… 这个东西,勉强应该算得上的钱禄的遗书。 任非把它拿在手里,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上面那个硕大的、笔画生涩的错别字——熟。 “熟”罪。 是文化不高所以写了错别字而不自知,还是……钱禄故意把赎写成熟? 不知怎的,任非突然想起来那天他跟监狱的车到二院,当法医解开盖在钱禄身上白布的时候,他看见的那个,全身染着红色化学制剂,仿佛整个人都被蒸煮熟了一样的尸体。 再回头看这句话,一阵针刺般的凉意从脊背窜起,任非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赵慧慧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引得警察二度前来的母亲钱喜,干燥粗糙的脸上透着谨慎的戒备,把女儿揽在怀里,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了赵慧慧与任非之间的距离。 任非倒不介意人距离他有多远,他还是坐在农家的炕头上,阴暗而灰败的屋子里,棚顶是被多年小平房烧柴火烟熏火燎出的焦黄,他旁边炕头尾端是一个老实的组合柜子,上面玻璃后面粗糙得花了些花鸟鱼虫,而有一面玻璃已经坏了也没有人换,硬生生把那些本来就很死性的画切割得更加凌乱。 那种感觉对他这种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而言很新鲜,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在心里吐个槽或者抒发些什么其他的感想。但是现在他显然已经没有这个精力了,他举着纸条朝赵慧慧示意,“慧慧,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个?” 赵慧慧昨晚打的那个电话,是拿着钱喜那个扔到手机回收市场,贩子们最多只肯给十块钱回收的旧手机,背着她妈打的。 她舅舅死后,钱喜对这件事讳莫如深,问都不让她问,她知道她妈妈不想再提这些事,所以一连几天,她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上学上学,该住校住校。 直到昨天回来。 家里条件不好,也没什么说忌不忌讳的资格,钱喜舍不得乱扔东西,钱禄在雨中的遗物都被她抱了回来,能用的拆拆洗洗修修剪剪,大部分都被她留了下来。 ——其中有一个钱禄在狱中的笔记本。 钱喜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当时翻这个本子的时候,前面几页被钱禄涂涂画画也不知道写了什么,她就想着,把这些用过的撕掉,剩下得还能给他们家慧慧用。 撕掉了前面几页,再抖落抖落,一块比笔记本纸质明显薄出许多的、巴掌大的纸随之飘落,被钱喜一起团团揉揉,扔进了家里装垃圾的大铁皮油漆桶。 那块巴掌大的纸,就是此刻躺在任非掌心里的,钱禄的“遗书”。 上次谭辉派人过来调查的时候,钱喜就已经把这团废纸给丢掉了,所以当时的同事们无功而返。 直到昨天晚上赵慧慧从学校回来。钱喜把本子给她,细心的小姑娘看见了前几页被撕掉的痕迹,出于对舅舅身上所发生的一切的好奇,赵慧慧借口自己弄丢了东西,去翻她家那个几天也倒不满的垃圾桶,然后从下面翻出了这个被一团笔记本的纸包裹在最里面的小纸条…… 也幸亏当时这东西是最后飘出来的,被钱喜顺手捡起来团进了最里面。不然的话,里面所有的铅笔字迹都得被各色生活垃圾泡得一干二净。 小姑娘背着她妈把这个偷偷拿回去,仔仔细细把上面的“遗言”看了一遍,又趁着钱喜做饭的功夫,偷偷打开她妈妈放各种证件的小抽屉,从里面翻出了钱喜死亡证明和尸检报告的复印本。 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任非从头到尾把赵慧慧的话听完,直到她停下来,才在钱喜惊愕的目光中,沉定而和蔼地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对劲?” “我不、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个‘熟’字很——很奇怪。”昨天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原来真的不是由于信号不好,赵慧慧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姑娘,可惜,说话确实有点磕磕绊绊的不清楚,“而且我舅舅也没上过几年——学,我小时候他教、教我认字,他写字,从来,都……都不带标点的。可是这个纸条上,标点用得很标、标准……” 任非瞄了一眼遗书上的标点,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一般,但是从小到大官宦世家的浸淫和半年人民警察的力量,让他表面上却丝毫也看不出来,“你见过你舅舅写字?你觉得这个是你舅舅写的吗?” “是……是的。他写字有个——习惯,只要是带勾的地方、勾都特别大、特别长。” 赵慧慧说着挣开她母亲越搂越紧的怀抱,从一个五六十年代的、老得不行的长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本已经非常陈旧的田字格。 “这是我上小学之、之前,舅舅教我写字的时候留……留下的。上面有舅舅的字,你、你可以对比。” 赵慧慧说着把田字格递给他,任非接过一看,上面写的都是写最基本最简单的字,再照着上面的字体跟手里的那残破的遗书一对比,任非甚至差一点就要当即打个响指出来! ——妥了! 果然是一样的笔体! 任非不露痕迹的,慢慢深吸了口气,他不知觉有些微凉的目光轻飘飘地在眼前这对母女脸上划过,带起一丝仿佛形若有质的凉意,“你小时候的东西,为什么你会保留到现在呢?” 赵慧慧咬着嘴唇低下头,难得的没接茬。 任非微微眯眼。 半晌,他忽然想通了什么,眼神里下意识的审视和拷问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糅杂了感慨的遗憾逐渐爬上来。他叹了口气,替没有回答问题的小姑娘说:“……你很喜欢你舅舅吧?” 就这么一句话,赵慧慧却霎时间红了眼眶。 然后任非也确定了,他没有猜错。 “舅舅他……我小时候……他对我很好的。”大概是因为语速很慢的缘故,她不再像刚才那样磕巴,“我……没上过幼儿园。最初会写的那些字……都是他教的。” 其实任非这种小时候变着法子装病不上课的捣蛋鬼,他不太能体会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所以必须看着别人家孩子背着书包被父母送去上学时的渴望。但是他也能理解,在那个心理健康、性格三观都在初建的年纪,这些东西,会带给孩子多大的创伤。 他一手捏着钱禄的遗书,一手拿着赵慧慧的笔记本,两样同样破败的东西拿在手里,却隐有千金。 ——因为没法去幼儿园,所以对于能稍微叫她认字写字的钱禄,有着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的依赖和喜欢。 他看着赵慧慧的样子,一阵让人心头发酸的恻隐涌上来,他没再问下去。 情况到这里也了解的差不多了,他从炕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被硬邦邦的边角硌得发麻的腿,把笔记本和遗书放在一只手里,朝赵慧慧母女示意了一下,“钱禄的手书是重要证物,暂时不能换给你们了,我得拿回局里去。还有这个田字格,我需要一起带回去请笔记专家做比对。” 他说完,在赵慧慧一瞬不瞬,直愣盯着他的目光中,又解释了一句,“放心,等案子结了,这两样东西我都会给你完完整整送回来的。” 沉默半晌,赵慧慧看着他把那个遗书妥帖的夹进自己的田字格,然后在小心地收进他一起拎进来的公文包里,忍不住怯怯地问:“我舅舅……他……不是自杀……对么?” 对么? 老实说,任非不知道。 虽然遗书上面疑点重重,但是这些信息全部晦涩不清,都不用问他们谭队,他自己就知道,没办法凭这个东西,就否定钱禄自杀的结论。 所以任非没回答。 他也不知道该对死者家属安慰什么,所以只能安抚似的小小,走过小姑娘的时候,抬手拍了拍她瘦弱的、微微有些颤抖的肩膀。 ——然后手腕就被赵慧慧一把抓住了。 任非没想到赵慧慧会拦他,猝然回头,紧接着,就看见了女孩儿那双被求救和期望盈满而翻出水光的眸子…… 那眼神仿佛是溺水之人最后绝望的呐喊,是断然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孩子眼里的情绪,可是当任非这样真切地看见它们的时候,却觉得那样的目光出现在孩子眼里,比在大人眼里看见更加的强烈,更加的灼人。 他几乎就要被这目光烫伤了…… “警察叔叔,求求……求求你了。” “……” “我知、知道,”一激动着急,赵慧慧又开始磕磕绊绊,但是她每一个字音咬得都是那样的清楚,一字一句,带着任非从警生涯中还从未体验过的执拗的哀求和郑重的托付—— “我舅舅他是个杀……杀人犯。他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付出代价。可是既然……既然法律判了、他无期,就算一辈子要在监狱度——度过,可是,他也还是有生存的——权利,对不对?既然法律没有判他死,那如果他……他不是自杀,你们会给他——做主的,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任非看见了钱禄行凶现场的照片,事后连吃饭都恶心的要吐,可是今天他面对钱禄的外甥女,在她如泣如诉的稚嫩声音中,却鼻子发酸,嗓子眼发紧。 他惊奇一个初中的小女孩儿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震惊自己在这种委托似的哀求中,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如此真切、巨大、压力十足的责任感。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原来他读警校,当刑警,每天起早贪黑,工作日在外拼命休息日在办公室加班,并不仅仅是为了找出十二年前杀他母亲的凶手。虽然破十二年前悬案的执念是促使他最终站在这里的原因,但是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身上盈满的,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因为头上那枚警徽的存在,而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累积叠加的——使命感。 他要保护更多的人,要伸张更多的正义,要让经过他手的,所有枉死的人,灵魂终有一天安息。 就如赵慧慧所说,即使是手上染血的杀人犯,即使天地不容,但法律给了他应有的惩罚,判他逃过死劫,他就有继续生存的权利。 任非狠狠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咙里翻滚着是酸涩。他反手在女孩抓着他的手上重重回握了一下,仿佛是一个掷地有声的承诺。 “放心。如果证明你舅舅枉死,我们一定,为他鸣冤。” 赵慧慧重重点头,那颗在她眼底蓄谋已久却倔强不落的眼泪,终于随着孩子的点头,而倏然滚落下来。 ……………… ………… 任非给钱喜母女轻轻带上院外的大门,上车准备回去的时候,习惯性的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早上敲门之前,他怕跟赵慧慧交谈的过程中会有电话进来打扰,所以破天荒地调了静音。 现在一个人独处,他神经质地去查未接来电,结果还真就有两个未接—— 都是谭辉打来的,就在十分钟前。 任非想都没想,立刻拨回去,他们谭队像是在等他电话,他这边电话彩铃甚至都没响呢,谭辉那边已经接起电话:“喂?” “谭队。”任非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被他放在副驾上的公文包,犹豫着钱禄遗书的这个惊天大发现,要先在说还是回局里当面汇报。 但是在他犹豫的时候,谭辉已经非常着急的开始问他了:“你现在哪?” 谭辉的声音很低沉,而每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熟悉他的同事们都知道,这就是有急事儿。 谭辉在他手底下混了半年,早就已经心照不宣,当即也是精神一震,“钱禄的妹妹,钱喜她们家大门口。” “你别走了,蹲那儿吧,等着我让人过去接应你再回来。” 任非瞬间感到一阵难言的紧迫威胁一下子从脚底窜了起来,他甚至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在四周扫了一圈,可是没见什么可疑,“老大,怎么了?” “钱禄死的确实蹊跷。技术组从监控视频中查到了钱禄死前曾跟代乐山有过密切接触,我今天早上带人去提了代乐山。据他供述,钱禄临出事的一个星期前,曾含糊其辞的对他说过,‘那个人不想让他活了,他该去赎罪’。代乐山说那之后的几天,钱禄的精神似乎一天比一天恍惚。他原本只以为钱禄是被梦魇困扰得睡不踏实,但是那之后没几天,钱禄就‘自杀’了。” “但是,无论是我们的走访结果,还是狱友对钱禄的印象,钱禄都绝不可能是畏罪自杀的种。亡命徒,无期是捡条命,死刑他也不后悔。怎么在监狱圈了这些年,反而突然就对谋杀对象心生愧疚,想着要以死谢罪了?” “现在想着,多半是有什么人,把他当年的旧事翻出来,拿着什么理由,逼着他去死。”电话里,谭辉的冷笑清晰传进任非的耳朵,“殚精竭虑步步为营,这种手段,也是够高明。” “这么说的话,就能对上了。”任非听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正色说道:“我在钱喜家拿到一封钱禄的‘遗书’。上面本来有个地方非常蹊跷,但是现在看开,或许正好可以佐证你刚才的话。我这就带回去。” “你先在那守一会。等接应你的人到了再回来——钱禄要真是被人害死的,昨天晚上被那小姑娘一通电话通过电台闹的人尽皆知,今天早上就有记者在东林监狱那边蹲点等新闻了!我总觉得这档子事从头到尾都不简单。情势未明,我怕钱喜母女那边有什么麻烦。” 第43章 瘾君子… 任非跟他们队长派去接应的他人做了交接,带着从赵慧慧家里带回来的东西回市区,他本来想着把证物尽快带回局里做分析鉴定,奈何天不遂人愿,自打进了城开始,任非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一种被人窥视,被某种隐晦的、蠢蠢欲动的目光如影随形的感觉仿佛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紧紧缠绕住,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一边从后视镜暗中注意着那台始终不远不近坠在他后面的白色小车,一边不动声色地走走停停,驾驶着他的crv从周末川流不息的车海中滑了出来,当机立断的往东边的老城区开去了。 老城区道路环境复杂,到现在还保留着一片半拆半建半滞留的不完全城中村风貌。长街窄巷形成蜘蛛网一般错综混乱的独特地形,龙蛇混杂的巷子里那些堆放起来非法占道的破东烂西就是被困在这蜘蛛网上的小昆虫,牢牢占据一隅,跟每一辆进到这里的机动车死磕,不熟悉地形的,管保叫你到死也别想从这里出去。 但是偏巧,这是任非很熟悉的一块儿地界。 他刚从他妈妈的死讯中缓过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一种神经质的习惯——那段时间他已经很不愿意面对他爸了,所以放学不回家,经常随便从一个公交站坐到另一个公交站,然后下车,在公交站一定范围内漫无目的地走。 一边走,一边看周围每个从身边经过的人。 看他们的表情,看他们的动作,偷偷摸摸的眼神悄悄注视着每一个人,心里有种隐秘的如同在查案似的快感,仿若发泄一般,混杂着隐秘的刺激感、难耐的焦急和深切的不安,盘桓在心头,陪伴他度过了少年时代最难熬的那两年。 因为这个,任非对东林城内大多数地方都很熟悉,但是他驾轻就熟,对方却未必如此。 既然甩不掉,不如就迎上去,撞他个面对面,看看车里那个披着鬼皮的究竟是什么人。 任非是个疯起来不要命的,但是也不是没脑子。他在车里给谭辉打了个电话,说了地点,叫他派人来增援。 然后他自己开车,瞅准依旧不远不近跟过来的白色车子,绕进了弯弯绕绕的小巷道。 巷子里岔路众多,他熟悉地形,后面的车子可不了解。眼看着不远的crv消失在视线尽头,车子里的人顾不得被发现的危险,一脚油门窜上去,车身当即被一把支楞在外面的扫大街专用竹枝扫把划得刺啦啦作响,车子里的人咬碎一口银牙,瞳孔几乎缩成一点地死盯着前方路面试图追上去,然而就快经过一个“t”字路口的时候,斜刺里突然闯过来一辆体量不小的suv直愣愣地冲到它前面,伴随着混而为一的刺耳如尖啸般的刹车声,一大一小两辆白色车子,在对方面前堪堪停住! 任非的车子横在前面把对方的去路挡死,车停下来的那一瞬,他丝毫没有停顿地打开车门,一脸冷厉如凶神恶煞般从车里跳了出来——右手甚至还拎了把手枪,手指正正压在扳机上。 狭路相逢没有二话,不要命的刑警同事大步迈出去直奔尾随车辆,下一瞬,猛地拉开对方车门,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跟踪者的脑门儿上!—— 他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连贯的如同演练了无数次一样一气呵成,危机之下任非从思维到表情都冷静镇定得要命,相反被他用枪口怼住的跟踪者,却似乎毫无防备地惊愕之中“啊”地一嗓子尖叫了出来…… 这一出动静,浑身肌肉紧绷准备迎接一场凶恶搏斗的任非也震了一下,再缓过神来定睛一看,整个人如利剑出鞘一般誓与恶势力斗争到底的任大少爷舌头底下滚出一圈儿的国骂。 这特么真是日了狗…… 说好的幕后黑手呢?说好的穷凶极恶的跟踪者呢?小白车里这个副驾上放着采访设备,抖成一团马上就要被吓破胆的妹子是怎么回事?! 最重要的是,这个妹子的身份不用调查他就能确认! 是季思琪。 上次连环杀人碎尸案的时候,在富阳桥下面自杀未遂,捡到尸块报警,然后又把他们的案子曝光赚头条的小记者。 这姑娘当初被他们当成怀疑对象调查过,前前后后查了一通发现除了行事作风比较奇葩外,跟当时那案子没什么能挂的上边儿的,后来也就把她的事儿放下了。 任非怎么也没想到,堵住对方拉开车门,迎面撞上的竟然是这么个情况。 深吸口气,任大少爷勉强按捺下心头那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的心情,把枪放下,他本想把季思琪从车里面拖了出来数落几句,奈何他还没来得及动作,警笛簇拥下,一队警车就轰轰烈烈地从巷子的四面八方开进来,把他和季思琪的小白车围在了正中间儿…… 任非:“……” 警车一停,昌榕分局的刑警们严阵以待地飞速下车包抄而来,当队长的谭辉一马当先,“任非,跟踪你那孙子……呢?” 说到最后尾音已经消失在了嗓子眼里,谭辉使劲眨巴着眼睛看看车里微微发抖的季思琪,又看看车外面僵持着,手里拎着枪的任非,张张嘴,骂了一句,“操!” 赵慧慧的电话暴露了钱禄死前留下的线索,任非带证物回来的途中被人盯上尾随——分局里正因为监狱杀人案毫无头绪而焦头烂额的刑警们,都指望这次能守株待兔捕个大的,谁知道竟然又是这个倒霉催的小记者故弄玄虚的等着拿头条。 “卧糟了……”本来卯足了劲儿的李晓野,这下只能把那股“劲儿”又憋回去,他抬手在自己脑袋上搓了几把,末了觉得这样的发泄方式满足不了自己,他上前几步,一手掐着腰,一手想要伸出去把这幺蛾子的记者骂上几句解恨,无奈对方看上去楚楚可怜,他伸出去一半的手指中途缩回来,塞进自己嘴里,在牙缝里咬着指甲泄愤。 “……季小姐,我们上次就警告过你吧?”任非缓了缓神儿,把自己的声音从错愕和愤懑中找回来,“警方查案细节属于机密,不允许对外公开——您闹一次还不够,非要给自己闹出个‘妨碍公务’的罪名来才高兴?” 任非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干过这么乌龙的事儿,这会儿要不是天热遮住了通红的老脸,他真想在这帮同事面前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对一个姑娘发火,但是语气的确不善,加之手里还提溜着一把堪称凶器的手枪,整个人杀神似的堵在车门口,在季思琪眼里,浑身上下都冒着黑腾腾的杀气。 季思琪生生吞了口吐沫。 她飘忽不定的目光往行车记录仪上瞄了一眼,片刻后,舔了舔嘴唇,从车里出来,在一众刑警虎视眈眈的注目礼之下,惯性动作一般关上了车门。 “我这次跟踪你……不是为了‘抓头条’。”季思琪终于犹豫着小小声开了口。她说话的时候把头埋的很低,仿佛是个做错事了被揪出来的孩子,“我是……我是想,我手里有条线索,或许你们用得到……” 任非他们几个瞬间交换了个眼神。 谭辉看着任非,又朝女人的方向抬抬下巴,任非打心底里泛起一阵险些按捺不住的急切,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深吸口气,用尽量平稳的、跟此间气氛相符的语气回应季思琪,“你说。” “都市广播那档都市情感话题栏目的主播是我师姐。”季思琪嗫懦着轻声说:“我们是同校,我实习的时候她恰巧还带过我一阵子,关系一直不错。昨天晚上本来约好了等她下节目我们一起出去吃个宵夜的,所以我就在楼下等她。等着无聊,索性就在车里听她的栏目。然后……就听见了那通电话。” 任非眉梢微微跳了一下,“你当时一直在电台大楼的楼下等?” “是,所以我看见你车了。”季思琪是认识任非车子的,当时在发现第三袋尸块的富阳桥下面,刑警们把她从桥下提溜上来送回家,用的就是任非这车。 “我看见你很快来了又走,就猜一定是刚才那通电话的缘故。所以我师姐下了节目出来,我就向她打听,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当晚节目奇怪的电话不只有那个小女孩一通——小女孩的电话挂断没多久,又一个号码打进演播室,但是没有接直播。那个电话是导播接的,刚一接通,连个‘喂’都没有,对方直截了当地要问刚才打电话来求救的小女孩的电话号码。” 在场的刑警们听得心里同时一哆嗦。任非微微眯了下眼睛,声音有点发紧,“导播给了?” “当然不可能给,都是有保密责任的。”季思琪先是摇头否定,但紧接着她顿了顿,她细长得有些苍白的手指在身前无意识地绞紧,几秒钟的犹豫后,她深吸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但是后来我摆脱师姐,帮忙要到了那个号码……然后又摆脱在电讯公司工作的亲戚,查了这个号码的机主姓名。” 季思琪说着,从她半袖雪纺衬衫靠近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便利贴,上面果然写着一串号码和一个姓名。 ——本地的号码,机主名叫李泉。 谭辉当即打电话回队里让人去查这个机主,很快,就得回来一个让人颇有些意外的消息——这个李泉,是是东林县殡仪馆的入殓师。 “是咱们这儿的老员工了。这个……呃……入殓的经验非常丰富,人也踏实稳重,是不会出问题的。”待在殡仪馆半辈子的馆长就没见过警察跑到这里来查案的,按说,这是一个人生命最终的画上句号的地方,什么人进了这里,出去也不过黄土一抔枯骨一把,就算死者六月含冤,证据也不该是留在这里的。 所以他下意识地猜测,不知道警方来这里,是不是怀疑李泉把这个什么钱禄的骨灰跟别人的搞混了? ——老天爷,这损阴德的事情虽然在同行里时有听说,但在他们这里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好么! “钱禄……钱禄钱禄……找到了!”馆长一边下意识地给李泉辩解,一边翻谭辉他们要找的值班记录,“钱禄的尸体火化当天的确是他值班,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经他手给推进炉子里去的。李泉我已经让人去给你们叫了,但是警官,我以人格担保,我们殡仪馆在入殓流程上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谭辉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馆长的剖白,他搜肠刮肚地想在烦躁的心里挖出来几句宽慰的话说给老馆长听,但是这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当即把目光放在了对方身上—— “李泉?” 对方在一众警察下意识忌讳的目光中脱掉了带有某种含义的白手套,他点了点头,垂下眼的时候,双眼下面浓重的乌青看起来让人莫名的心里打怵,“是。几位警官过来,是因为昨天我打的那个电话吧?” 他声音倒是很清越,干干脆脆的,虽然是问句,但是其实并没有等谭辉他们回答什么,自己已经开门见山地径自坦白道:“是这样的,那个钱禄,因为遗容比较特别,加上他入殓的时候他的家属选择的是我们这的‘豪华套餐’,遗骨从炉子里出来的时候,因为跟正常骨质区别也很大,所以我对这位死者印象非常深刻。” 李晓野觉得自己嗓子发干。 干他们这一行的,整天跟各种刑事案件打交道,看见什么样儿的尸体都不稀奇。但是看尸体是一回事儿,听着“资深入殓师”在这里描述那什么的整个过程,又是一回事……李晓野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快要倒竖起来了,这大夏天的,每一根汗毛孔都往外蹭蹭地冒着凉气。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坚挺地问了一句,“……什么是‘豪华套餐’?” “传统入殓的话,就是把人直接化成灰,但是这种方式保存下来的骨灰其实只有一部分。现在技术升级,选择另一种炉子的话,可以保存人的整个骨架——这个对死者来说更圆满,不过相对的,价格会贵些。我们习惯上管这个叫‘豪华套餐’。” “……”李晓野觉得后背凉的有点发麻,“钱喜的家庭情况都差成那样了,竟然还有钱选‘豪华套餐’?” “这个倒是可以理解的。”馆长接过来说:“农村的一些地方现在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有些人在观念上是很讲究这个的,他们认为尸骨不全的人没法入轮回。钱家的这个情况的确比较特殊,本来在火化单上签字前我们就是例行公事问一下,没想到钱喜犹豫半天还是选了这个,但是这个钱对她来说太多了,她手里根本没有,哭的跟个什么似的。最后看她情况特殊,我们给她减了三分之一的费用。” “那么,李先生刚刚说钱禄的遗骨与正常骨质区别很大?”任非嘴上干出了一层硬皮,他说话的时候扯动干裂的嘴唇,一道浅浅的伤口裂开,从下唇中央渗出血丝来。他下意识地舔了一口,浅淡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而出之际,插在口袋里的手,指甲缓缓刺破了掌心。 他跟李晓野不同——甚至跟他平时任何时候的一种状态都不同。他站在这里,脸色沉定得可怕,身上透着一种谨慎的、庄重的、甚至是敬畏气息,他站在那里,从所有人的眼睛里看出去都会觉得这个男人此刻是非常肃穆的,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勉强撑起的、粉饰太平的坚硬外壳下面,他的心害怕得几乎就要缩成一团。 ——他害怕这个泯灭掉人生在世最后痕迹的地方。每当李泉说道一次“炉子”,他就本能地觉得心里被真狠狠刺了一下。 12年前,他妈就是被推进了那个炉子,从此,他想邓陶然的时候,就只能抚摸冰冷相框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舌尖上的血腥味儿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拼命拖拽着站在这里的他往12年前的命案现场去,他被逼得措手不及,只能借由疼痛,才能勉强在现实中保持着痛苦的清醒。 所以他截过李晓野的话接着问,连周璇都没有,语速飞快地直戳重点,一切都是因为他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而李泉,也确实没叫他们失望。 “因为跟这些打交道了这么些年,所以遗骨的状态是很熟悉的。钱禄的遗骨出来,明显是不正常的——他生前一定患有非常严重的骨质疏松,骨密度很低,断面的骨质基本上就是个马蜂窝了。” “如果死者到死的时候身体状态都一直良好,骨质疏松不是其他疾病引起并发症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死者生前有吸毒史。” 第44章 并案… “如果死者到死的时候身体状态都一直良好,骨质疏松不是其他疾病引起并发症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死者生前有吸毒史。”胡雪莉“啪”的一声合上二院鉴定科当初给钱禄做尸检时的鉴定结果,站在会议桌前面又哗啦啦地翻从监狱调过来的钱禄就医档案,“但是死者入狱前曾接受过体检,血检没有查处吸毒特征。” “全市所有戒毒所的记录都查过了,没有钱禄的信息。”马岩开了台笔记本,屏幕幽幽的冷光映着他那张比惨兮兮的光更难看的脸色,有一种诡异而协调的幽森感,“可是,如果骨质疏松症状明显到了入殓师看枯骨都一眼能认出来的地步,那他生前一定是吸的很重。那么大的毒瘾,说戒就戒了?” “我没看见遗骨,只是照着入殓师说的情况来推断。”胡雪莉把资料放下,“所以对你们来说只是个参考方向,如果要确切答案,我得亲眼看见才行。” “看什么?钱禄的遗骸?人都下葬了,再挖出来?”谭辉后背猛然窜起一阵恶寒,他搓了把手,当即摇摇头,“就算钱禄生前有过吸毒史,但是目前看,跟本案的案情没有必然联系——挖坟这事儿先放放。” 胡雪莉一张经典冷美人脸上不置可否,这时候,被派去市局找笔迹专家做鉴定的刑警连门也没敲,风风火火地带着一个文件夹从外面旋风似的刮了进来。 “谭队,笔记鉴定结果!”小旋风在谭辉面前停下来,把资料往谭辉前面一放,“还真特么是同一个人写的!” 任非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正巧谭辉把鉴定结果看完了,“放投影吧,大家都看一下。” 于是任非简单的排了个版,把钱禄的“遗书”,赵慧慧提供的田字格,和市局笔迹鉴定专家的鉴定结果一起打在了幕布上。 放大数倍之后,那个熟罪的“熟”字,在此刻看起来,似乎充满了诡异的故事感,让人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说的对,我该去熟罪。 ——我死了,就解脱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既然确定是钱禄本人所写,那么同时也可以确定,的确有人背后操纵——或者说是侧面影响他走上了‘自杀’这条路。”谭辉扭着身子出神地盯着投影,他无意识地伸手反反复复搓着长出青胡茬的下巴,“既然他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那么就说明,在他活着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还在进行的。——钱禄是为了结束‘这件事’而死的。” 任非眼睛同样错也不错地钉在幕布上,“操纵也好,侧面影响也好,我总觉得,钱禄不是心甘情愿去死的。或许……他是被什么逼到非死不可的份儿上了。” 石昊文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怎么说?” “我去赵慧慧他们家的时候,那小姑娘亲口证实过,她舅舅是不会用标点的。但是你们看,这‘遗书’上的标点没一个错的,也是因此,赵慧慧怀疑这封‘遗书’有问题。”任非拿着鼠标一边说着一边在投影的标点符号和那个诡异非常的“熟”字上面来回画了个圈,“所以我觉得,在钱禄离开家,赵慧慧再也没见过他的这些年中间,一定有人教过钱禄标点的用法。但是钱禄差不多就是个只会写些常用字的半文盲,按田字格上的套路,他在家时可能连成段的句子都未必写的全。那么按照正常的逻辑,既然有人会想到要教他标点的用法,那首先,对方最可能做的是教他识字写字,写字的过程中,发现标点不对,才会想起来教。” 谭辉从烟盒里又抽了支烟,夹在指间却忘了点燃,“你是想说那个‘错别字’?” “对。如果单纯的因为钱禄不会写赎罪的赎,想找个字来代替,那么他为什么不选择比划更简单的类似于通俗的俗这种,而反而要去选一个更加难写的生熟的熟?”任非慢慢地垂下眼睛,他视线正正落在投影仪上那封“遗书”原件上,觉得当初看见的钱禄的死相与这个字勾在一起,在脑子里如影随形,“联系下钱禄的死法,他是不是在写这封遗书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溺死在那口红色的染池里,所以故意写成这样,来提醒看见这封遗书的人?但是——究竟什么人会教钱禄这样的人写字呢?” 任非说着慢慢住了声,他眉心都快拧成疙瘩了,可是就算他把眉毛都拧掉,他也完全不知道答案。 谭辉长长地出了口气,“好歹也是个线索。老乔你明天再带人重新去重点查一下,钱禄与家人彻底断了联系到他强。奸杀人入狱之前的这段时间的社会关系,他都干了什么,都接触过什么人,越详细约好,尤其是感情方面——我估摸着,有耐心教一个糙汉写字的,多半是个姑娘。把人找出来,看看能不能再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 ………… 昌榕分局的警察同志们在人仰马翻焦头烂额里过了一个加班的周末。 周一早晨,在钱禄烧“头七”的这一天,刑警支队支队长谭辉提交了证明钱禄非正常死亡的证据,昌榕分局请来东林监狱的监狱长和十五监区的监区长旁听,对监狱服刑人员钱禄与穆彦的死因做了分析介绍。 ——两名死者都因强奸杀人入狱,都在做工时间里死在了工厂那口浸泡着红色工业燃料、池深两米的漂染池里。 两名死者有共同特征,凶手的犯罪性质相似,侵害目标相同,案件发生的地点相同,且犯罪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有共同特点。 两起案件完全符合一般并案条件,在监区方面没有异议的情况下,分局方面正式对钱禄溺亡事件展开立案调查,同时将钱禄与穆彦的前后两起案件做并案处理。 他们开会的时候,任非跟同事们一起出去调查穆彦和梁炎东的社会关系去了,按照那天开会的说法,试图找出穆彦与梁炎东之间在入狱之前可能存在的交集。任非不在,散会之后,把东林监狱的领导客客气气地送走,谭辉让石昊文给钱喜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跟被害人家属做简要说明。 石昊文用尽量不太刺激被害人家属的措词把情况说完,电话那头,从始至终不言不语的女人终于用瑟缩的声音,颤抖、犹豫却又异常执拗的语气说了一句话:“……警察同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配合。求你们——求你们……” 后一句,她求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这个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实人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求警察,替她哥这个杀人犯,再伸一次冤。 石昊文的双商和三观跟他们支队里其他人比算是比较正常的,当下把女人那咽回喉咙里的话咂摸了一遍,便嚼出味道,随即再三保证一定还钱禄一个公道,这才挂了电话。他挂了电话,正好看见任非浑身裹夹着伏天浑厚的暑气,整个人一团骄阳如火地从外面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路过墙角的时候弯腰从矿泉水的塑料箱子里拎出来一瓶矿泉水,边走边仰头灌了半瓶,到了他自己的工作,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扔下矿泉水,又从他抽屉里拿出一罐红牛,二话不说仰头就干了个底朝天…… 石昊文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在旁边看着左手扔开空罐子,右手又抓起水瓶子的小年轻,忽然觉得一连几天的折腾,硬生生把这个本来肤白貌美的俊小伙给折腾成了皮糙肉厚的糙汉子…… 任非的脸此刻真是红里透着黑,油腻腻的粘汗在脑门上糊了一层,平日里打理得很骚包也很时尚的发胶头,那刘海儿如今都快背到脑后去了,往日清爽帅气的样子消失得十分利索,估计现在他当局长的爹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这是他儿子。 可是任非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从桌上凑出两张纸巾在头脸胡乱擦了几把,终于从方才的暴晒中缓过一口气儿,注意到石昊文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不太自在地打了声招呼,“擦,你那么看着我干嘛,今天高温橙色预警,我都快晒成狗了——” 谭辉去了趟杨盛韬的办公室,这时候刚巧进屋,听见任非说话,迫不及待就追了一句,“有收获吗?” 任非被突然出现的谭队噎了一下。 末了,他把手里差不多快被汗渍浸成湿巾的纸巾泄愤似的扔进垃圾桶,从鼻子里不甘心地重重哼哼了一声,接着刚才要说没说的话道:“——也特么没收获!” 谭辉:“……” “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梁炎东和穆彦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生活圈子——一个是靠自己爹打下的根基创业,有所小成的猥琐纨绔富二代,另一个是要能力有能力要人品有人品的无罪辩护律师,是深受爱戴的心理学教授,是特殊案件时连警方也不得不请的特别顾问。最可能的联系就是穆彦曾经请梁炎东做过代理律师,但是没有。我们往前查了五年之内的记录,穆彦公司的法律顾问一直是委托另一家律所做的,跟梁炎东半点联系都没有。再往后,距离穆彦入狱也已经两年了,去查证问询的人,无一例外都说对此没有印象。” 任非一边说情况一边头疼地抬手用力掐眉心,这些天他们差不多是连轴转的,加上上次的杀人碎尸案结束到这案子开始总共也没相距多长时间,不像队里的几个老司机,任非多少有人缓不过神儿来。 他熬的眼睛通红,眼睛下面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跟被李晓野打了两拳似的在那儿招摇过市,随着他捏眉心的动作,活像另外两只眼睛似的,在那晒的发红的脸上上下耸动…… 谭辉看他的样子有点不放心,本来是想下令让他今天早点下班回家缓缓,但是还没等开口,任非猎奇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把他打断了。 任非扫了一眼来电,腔子里刚从大太阳底下缓过来的那口气儿一下子又吊了起来。他连忙接了,电话里,关洋的声音压抑中显得嘈杂,说秘密的语气,让电话那边周围的环境显得格外安静…… “任非,你不是告诉我,梁教授那边有什么情况都跟你说一下吗?” 任非狠狠吞了口唾沫,语调骤紧,“怎么了?!” “嗨,没大事儿,我都犹豫要不要跟你说这个。就今天吃完午饭回监仓,梁教授跟负责他们班的王管报备说丢了支签字笔。” “签字笔?” 关洋:“对。那笔还是我给他的。就钱禄死的那天,你来监狱找他,他当时不是给你写了个‘知悉,请回’的纸条吗?就是我借他笔写的。事后笔记本连着签字笔我没往回要,都给他了,然后这笔现在丢了。他跟王管报备的时候我正好经过,听见这么一茬儿。” 任非话筒声音开得大,他也没特意避着谁,电话那边关洋的声音附近几个人都听得见。关洋说完,任非把心里逐渐腾起的一抹无法捕捉缘由的不安勉强压下去,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下意识往谭辉和石昊文的方向看。 谭辉和石昊文的目光,几乎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被随手扔在桌上的签字笔上面,方才吵吵嚷嚷的办公室里,顷刻间,竟再也没人说话了。 第45章 收割… 监狱里,在押人员有个什么东西丢了,跟狱管打个报告,这实在没什么值得拎出来特意说的,何况丢的还是根普普通通的签字笔。但是如果这个人是梁炎东,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谁知道那个心眼儿多的跟蜂窝一样的男人,是不是又要耍花样了呢? 所以梁炎东说明情况的时候,王管声色俱厉地问得非常详细。他询问的内容包括——签字笔是怎么来的,用来干什么的,原本被他放在哪里,最后一次用是在什么时间,以及……本来收得好好的笔,为什么说丢就丢了。 他问什么,梁炎东就老老实实地拿着笔在纸上写什么,只有当初拿到这笔的原因被他随手搪塞过去,剩下的,除了最后那个问题答不出外,其他都写的清清楚楚。 可是写完了,王管又声色俱厉地警告一番,然后就走了。丢笔的事儿,就此完结,再无下文。 没人在乎那根忽然丢了的笔去哪儿了,满监狱找笔这种事情,更是无稽之谈。 这结果在梁炎东的预料之内——其实他原本也没指望能有什么结果,之所以打这个报告,只是为了把自己在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当中摘出去。 一根儿笔能干什么? 写写画画? 不止。 紧急情况中,懂得些技巧的人用用巧劲儿就能用它把人戳个透心凉。 而那是他的笔,上面有他的指纹。 万籁俱寂的仲夏夜,闷热如跗骨之蛆,粘在每一个毛孔上,捂得人浑身难受。十五监区一大队三班的窗户开着,如练的月光在大蒸笼似的夜晚反而落下泠然清冷的光,从窗外投落在监仓里,窗户外面铁栏杆的影子因此印在水泥地上,牢牢地禁锢着监狱里每个人的自由。 靠窗户最近的位置,梁炎东平躺在狭窄的床上,在满屋子没心没肺此起彼伏的呼噜中,睁着全无睡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上铺的床板。 那支关洋给他的签字笔丢了三天了。东林监狱在他所能了解到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动静。 他不知道这几天警方有没有再来过监区调查,更无从知晓案件侦破有没有进展,只知道表面上看起来,一周前接连死了两个人的一大队仿佛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但不可能是自己草木皆兵危机感过度。还是幕后之人按兵不动的在等待时机? 上次他被袭击,凶手准备充分目标明确,如果不是他情急之下踢响了门板,自己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梁炎东大概猜得出对方为什么要对他下手——绝不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奸。杀幼女,如果是,出于对奸。杀女性的怨恨报复心理,那么要杀人,不会等这么久。细论起来,大概是因为他前不久插手警方那个连环杀人碎尸案的缘故。 监狱外面有人不愿他再插手任何一件案子。 见不得,容不下。 一旦得知他不再“安分”,必然急于杀之而后快。 为了自保,所以被判入狱后,他人前人后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他这样龟缩了三年,外面的那些人认为他这是服了软认了命,终于开始放松警惕,本来这应该是个日子向好发展的势头,可惜,被他自己伸手打破了。 那个小刑警来找他,说着案情,带着卷宗,期盼而祈求的眼神,四个被砍成碎块的无辜死者,让整件事情完全失控。 从许多年前他在大学里选了犯罪心理学这个专业开始,从污秽不堪的泥沼中抠根刨底扒真相,还原犯罪现场,给无辜死者一个安慰,还悲恸家属一个公道——这已经逐渐成为了一种本能,这本能深深地刻在他的骨血里,哪怕必须封存,但是从未冷却。 而任非的到来,在这暗流涌动的血液里浇了一把热油。 霎时的燃烧和激动,几乎是他无法控制的。 既然当时无法控制,时候就必须承担这个“无法控制”的后果。 监区封锁消息,梁炎东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明走廊里勒他的人,跟杀死穆彦的凶手之间有没有联系。但是有一点是能够非常肯定的——在走廊里勒他的人一击没有得手,势必会寻找第二次置他于死地的机会。 那根从他手里偷走的笔,很可能跟当初那段从水泥袋子上拆下来的棉绳一样,成为对方杀他的工具。 所以他夜不能寐,时刻警惕,小心提防。 睡不着,就在脑子里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十天内,监狱里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九班的钱禄,一个是五班的穆彦。 都凶神恶煞似的两个人,都是强。奸杀人,都死在红色的那口工业漂染池里。 按监狱的条件来说,凶手把人扔在工业染池里显然是个比较合适而“稳妥”的地方。 漂染溶液深2米,新加染料进去的时候水深会在2.3到2.1米之间浮动,大约1.3米左右是把地面挖空了沉进去的,染池外围水泥高约1米,钱禄不会游泳,跳进去说什么也扑腾不上来,穆彦无论会不会游泳,双手被绑意识不清地沉进去,同样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浮起来。 池水混沌,又都是化工染料,人沉到里面,哪怕发现及时,也没人敢直接跳下去救。等找来合适打捞的工具,无论如何,人都已经死透了。 但是传言钱禄的死因是自杀——这一点存疑。 穆彦被扒。光衣服吊在房梁上,当天中午到下午事发前曾两次断电——凶手是在这期间将穆彦绑上去的,趁着突发情况紧急集合的短暂混乱离开,或者干脆混回人群里。 而在两起死亡发生中间,有人曾想要杀他,事后将监控抹掉了。 那么现在,在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线索中,有三点存在明显疑问: 第一,穆彦死的那天监狱两次断电的原因。 第二,在处处监控的监狱里,监控镜头中的穆彦,是从何时开始在监控下失去踪迹的。 第二,穆彦的囚服在代乐山床上被找到,凶手既然有意把代乐山拖下水,那么,起先危言耸听造谣女鬼索命的算命先生,又在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梁炎东翻了个身,泠然月光中,他微微眯起的眼底透出的一道窄光亮得灼人: 还有,做个假设,如果杀我的跟杀穆彦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凶手对他人下手的目的何在? 凶手…… 男人慢慢闭上了因长时间没有眨眼而酸涩的眼睛。他灵活而修长的手指搭在腿上,四根手指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轻轻敲击着大腿上微微绷紧的肌肉,他闭着眼睛一边回想一周前穆彦死亡的那一幕,一边在脑袋里挨个过十五监区上到狱警管教,下至服刑人员的脸。 ——每一张脸。 他对人脸的面部特征非常敏感,很多时候,哪怕只是大街上偶然一眼,过一段时间后仔细回想,他仍旧能记起对方的样子,何况他已经在一个地方待了三年。 十五监区的每一张脸,对应的名字,名字主人的基本信息,他闭着眼睛过一遍,能够一个不漏地回想起来。 但是因为目前他所能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没办法对凶手进行心理侧写,最多只能是做一个最笼统的排除。 每个人的脸几乎就自动被生成了一张表情活灵活现的一寸照片,在脑子里穿成一线,缠绕着过电影一般地迅速在眼前晃过,最后的最后,倏然停顿在眼前的那张脸,让梁炎东自己都感到意外。 ——不是狱警管教,是九班的田永强。五十三岁,农村人。因故意杀人罪入狱,被判了二十年,这是他服刑的第四年。 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头发都白了一半,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尤其心脏一犯病的时候,后遗症能让他走路都颤颤巍巍好几天。 真说起来,梁炎东跟这个田永强倒是有些渊源的,在田永强刚入狱的那年,当时还自由自在的梁炎东,甚至来探过他的监。只是当梁炎东也蹲进监狱,这个当年在法庭上一张嘴无人能出其右的男人得了失语症成了哑巴之后,他们在监狱里,反而形同陌路,再没什么交集了。 但根据梁炎东对田永强的了解,那是非常老实巴交的一个小老头儿。从前连自家院子里养的鸡都不敢杀,为人本分,爱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是非观很正,爱跟人论道理,当时在他们村子里很受人尊重爱戴。当初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也不至于拿刀子捅人。 而无论是当初拿绳子勒自己,还是把昏迷的穆彦拖到工厂房梁吊起来,这都需要凶手有比较好的身体素质,力量要足够大并且续航持久——单从这一点上,田永强就应该被pass。 不应该是他。 梁炎东缓缓睁开眼睛,在腿上不断轻弹的手指停下来,摇了摇头。 下一秒,仲夏夜出离寂静的监狱里,乍然响起的直刺人心的警报彻底打断了他的思考。 像是一阵凄厉的电鞭猛地抽在身上,监仓里此起彼伏的鼾声霎时消失,男人们一股脑从睡梦中惊醒,二木一个激灵差点从铺上滚下来—— “我操,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梁炎东从铺上坐起来。他望着天际依旧沉静如水的月光,看着月光中乍然亮起的应急灯下,严阵以待从四面八方涌往同一个方向的狱警管教,心中剧震,浑身肌肉不自觉地紧绷,骤然间,仿佛连血液都僵在了血管里。 他没说话。 半个小时候,昌榕分局的值班刑警接到了来自东林监狱的报警电话。 ——关在死囚仓里的代乐山死了。 监仓门禁森严门锁完好,而他死在了堪称密室的死囚仓外面的围墙下。 致命伤,是太阳穴里插着的那支三天前梁炎东打报告说丢了的签字笔。 第46章 密室外的死亡… 今日凌晨2点17分,东林监狱再次爆发恶性凶杀事件。死者代乐山,男,汉族,现年45岁,因诈骗和故意伤人罪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一大队二班的服刑人员。 死者死亡地点为死囚监仓窗户外墙下拐角处,为监控死角。死者身着东林监狱统一制式囚服,呈俯卧状,体表除头部左侧翼点可见性刺伤外,双手臂有瘀痕,系生前与人扭打所致。经法医鉴定,死者死因为左侧翼点锐器损伤致使颅内出血,翼点内取出长14厘米签字笔一支,与创口吻合,可确认为凶器,死亡时间在凌晨2点10分左右。 此外,现场凌乱的脚印中提取到40、43码鞋印,40码为死者代乐山本人,43码应为凶手所留。凶器上找到不完整指纹,经比对核验,与十五监区一大队三班在押人员梁炎东指纹基本相符。经梁炎东本人确认,该凶器确为他三天前丢失的签字笔。 至此,梁炎东再一次成为重要嫌疑人,被狱方连夜带走,严密监控起来。 本来昌榕分局的刑侦支队这几天一直在进行繁琐而枯燥乏味的走访调查工作,分局刑侦人手不够,除了必须在局里值班跑内勤支撑出警人员工作的同事,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派了出去,但是这么多人去查一个已经入狱四年、生活轨迹基本已经被抹得什么都不剩的钱禄的生前轨迹,那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一天下来脑袋恨不得要胀成热气球,每个人都是晚上回家倒头就睡。 凌晨快三点,人睡得最香最沉的时候被催命似的手机铃声嗷嗷嗷的几嗓子震起来,任非觉得自己就跟整个人刚从沙漠里跋涉出来似的,带着仿佛日了整个动物园的心情,瞪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顶着一脑袋比刺猬还扎人的头发,跟同事们汇合,一起直接去了监狱。 到了监狱,在犯罪现场转了一圈儿,一路上靠着骂娘从困倦中寻找兴奋点提神的几个人瞬间全都清醒了。 “猖狂。太特么猖狂了!”老乔狠狠嘬了口烟,不死心地在代乐山生前待着的囚室又搜了一圈,“监狱本来就是个封闭环境,这囚室前后两道门一关,耗子也钻不出去一个——两道门锁一个也没坏,都特么锁着的,警卫没听见动静,密室啊!凶手他姥姥的是怎么把人拖出去杀的?!” 这些天都在跟东林监狱两起凶杀案死磕,谭辉这次多带了个心眼儿,在分局集合临出发前把技术科的小眼镜也带着了,早上五点,天光破晓,即将叫醒这座沉睡城市之际,在监控室坐镇的小眼镜似乎刚进行完一场马拉松似的,呼哧带喘地把电话给谭辉打回来了。 “谭队,死亡时间前后,死者监仓所在监道上的监控我都查过了——没问题,没被人动过手脚!” “外面的,直对着监仓窗户那面墙的?” 眼镜语速飞快地回答:“看过了,能拍到那面墙的只有监狱院墙西南角的那个监控,但是上个礼拜那监控就坏了,据说是采购流程没走完,到现在一直没换上。设备我亲自去看过了,的确是年头儿太久,寿命到了。” 谭辉出离的愤怒了:“……这是监狱!坏的那是监控!这是多大的事,用得着跟要在牢号里给犯人申请个冰箱电视洗衣机一样从头批到尾,采购一个星期?!玩忽职守吗?!” 电话那边,小眼镜飞一般的语速一下子变得极其为难,“谭队,这……” “这……”电话里外两个“这”字交叠在一起,谭辉挂了电话,就看见同样被电话从被窝里拽出来,蓬头垢面的监狱长一脸吃了死耗子还吐不出来表情,讪讪地笑着试图解释一嘴,“咱们单位换大件得我签字,报采的单子送上来那几天碰巧我家里有事,这不就没签上压了两天。” “……”你们监狱连续死了两个人,我们外面的刑警跟着忙到几天几夜不阖眼。你们监控坏了没人管,作为监狱里最大的领导,在这多事之秋说休“几天”就休几天——你们这口公家饭吃的可真舒服。虽然不是一个系统,但按级别说,监狱长那个“阶级”的算是他领导。出于对“领导”的尊重,谭队长表示,他几乎用光了这辈子的涵养,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槽给咽了回去。 监道内视频没被动过手脚,那么代乐山出事前后,整条监道有狱警固定按规定时间巡逻,代乐山所在监仓前后两道门从始至终没人动过。房间没被破坏,但是本来该被关在里面的人,却匪夷所思地死在了外面。 至于怎么从密室跑到外面去的——那个监控坏了,这成了未解之谜。 谭辉抬手几乎是用掐人的力道,在自己眉心狠狠摁了几下。 ——凶手在挑战警方的底线。 只这一点,就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跟他一起出离的愤怒了。 但是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直到现在,的确还在一步步地被凶手牵着鼻子走。 正在这时,派出去调查首要嫌疑人梁炎东的任非和石昊文一起回来了,石昊文多少还有点敬畏之心,看着把他们老大围在里面的监区领导犹豫了一瞬,任非却根本不在乎,两只手毫不客气地在监狱长和监区长两个壮硕的躯体间扒拉开一条缝,长着自己身轻如燕钻了过去,“老大!” 他用的力气不小,毫无准备的监区领导被他扒拉得微一趔趄,不约而同地看过去。任非也在同时挑高了眉毛,火药味儿十足地一眼看了回去——大少爷眼里对监区的不满准确地表达了他们全队人此刻内心的想法,随后他开口,仿佛是松了口气一样跟他们队长汇报,“梁炎东有非常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期间他就在监仓里,监狱警报响起的时候他们仓里的人都被惊醒,相互都看见了对方,他们一个班的人都可以对此作证。而且,就监区‘严密’的看守情况来说,他也不存在作案条件。” 任非故意把“严密”两个字音咬得很重,然后满意地看见监狱大小两个boss脸色有点发绿,这才算稍稍出了腔子里这口恶气。 参与调查这起监狱连环杀人案的刑警们对监区早就有些不满。在他们看来,钱禄死的时候监区调查不够仔细深入,认定钱禄自杀而草草结案,导致钱禄尸体被家属火化下葬——这是导致他们后来办案过程复杂化的直接原因之一。 而已经连续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监区戒严——说得好听,监区戒严主要领导还有功夫休息几天回家办事儿呢,根本就是把案子全都推给了分局,分局上上下下这几天跑断了腿,他们这边,倒是一点心也不操了——不操心也就算了,但您能把主要职责抓好,少死个人,少给咱添点儿乱吗? 昌榕分局刑侦队虽然人手不足,但是杨盛韬统筹之下,谭辉带着的这些人没一个是吃闲饭的。也正是因为这个,任非进了他们队,因为对刑事案件不敏感,加之急躁冲动又自作主张,有一段时间总被李晓野吐槽是“神一般的猪队友”。但任非从入职到现在却已经习惯了队友们的雷厉风行,现在跟监区打打交道,总算是有机会自己切身处地地也体验一把“神一般的猪队友”是有多糟心。 但是明显监狱长对“神一般的猪队友”定位不敢苟同,他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经常不熬夜的人,从床上被薅起来度过了心惊胆战地几个小时,眼睛下面两个深重的熊猫眼圈随着他瞪眼的动作,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坏了个监控没及时采,这是我们监区的责任,事后我会像领导打报告申请处分。但是不能因为监控坏了没拍到一个画面,就质疑我们监狱的看管问题——谭队您几位也看见了,死囚仓这边虽然是十多年前的老房子,但是近两年也翻修过,就连窗外面的防护钢条都是新换的。房间内没有遭到任何破坏,犯人却莫名其妙从囚室跑到了外面——我个人浅见,这跟监狱的看守实在没有直接联系。” “等等,”谭辉忽然抬眼看了监狱长一眼,那目光锐利得如有实质般几乎化成一道光弧直接抄对方站着的地方逼了过去,“您刚刚说什么?” 监狱长差点被他一眼看懵了,回答几乎是下意识的,“这跟监狱的看守没直接联系……” 谭辉:“不是,上一句。” “上一句?”监狱长往旁边监区长的方向看了一眼,茫然地问:“我上一句说什么了?” 监区长犹豫了一下,“您说囚犯莫名其妙跑到外面。” “不对,再上。你说仿佛钢条……”就像一道闪电从混沌的大脑迅速划过,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到监仓内唯一的那扇窗户上! 窗户内层的玻璃窗开着,外面那层钢筋铁条在逐渐豁亮的阳光下闪着冰冷的银色金属光泽,几乎要刺伤所有人的眼—— “钢条!” 谭辉一声断喝,在场的几个刑警精神一凛,离窗边最近的老乔都没用他再说别的,迅速带戴上手套,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两步窜到窗下,戴着手套的双手小心地握住窗户上的防护钢筋,用力上下活动了几下。 没反应。 钢条完好无损,纹丝不动。 监区的领导们吊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来。 然而这口气刚吐了一半,下一瞬,又不约而同地憋了回去—— 上下抓着钢条检查半晌的老乔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他收手凝神端详了那几根钢条半晌,紧接着,他忽然非常笃定地又握住两根钢筋,接着在,在众目睽睽下,他竟然徒手将两根崭新的、手指粗细的钢条,生生掰弯了! 第47章 越狱… 满堂皆惊。 监狱长用胳膊在眼睛上胡乱地蹭了好几次,颤抖的手指着那窗户,在不可置信的惊愕中一甩头,怒视十五监区的监狱长,“这——这怎么回事?!” 被质问的监区长整个人都不好了,瞪着那在乔巍手里根根弯曲的钢条,睡眠不够熬红了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我……我也不知道啊!这不可能啊!” 监区长说着再也稳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就要抓那被掰弯了的钢条确认情况,手刚伸出去一半,被戴着手套的老乔一点儿不客气地拦住了。 极度震惊中魂不守舍的监区长眼底涌着强烈的不安和焦躁,朝抓住自己的刑警怒目而视,老乔粗重杂乱的眉毛连动都没动一下,“我们要保护现场。麻烦您,向后退退。” “……”监区长觉得刚才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气,这会儿快把自己憋死了。 看他他压着火儿又退了回去,老乔凑近窗户,头凑到钢条旁边,皱着鼻子仔细闻了闻。 “谭队,”很快,老乔退回来,用带着手套的手背揉了下鼻子,“是强酸。” 监区长瞬间活见鬼了一样暴起炸毛,“开什么玩笑,这地方怎么可能有强酸?!” 没人回答他。下一秒,谭辉的嗓门完全盖住他的尾音,在太阳终于完全升出地平线的时刻,严阵以待而有条不紊地吩咐—— “去把法医组的人叫过来,化验钢条上残存物质,查验看还能不能在上面找到指纹。” 他说着,转头朝已经完全懵比的监狱长点了下头,尽管此刻事情在他们来看已经逐渐明朗了,但他对“领导”说话的时候还是尽量克制着,用了比较耐心和客气的语气,说了公事公办的一句话,“宋局,就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我们有理由怀疑凶手是监狱内的公职人员。您是这边的一把,所以接下来还得麻烦您协调十五监区监区部门,协助我们调查。” 谭辉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监狱长的脸色就已经完全变了。 看见钢条被强酸腐蚀的时候,他震惊过后还能勉强维持个表面上的不动声色,可是谭辉这些话说完,他整个人就如同活活吞了只老鼠,莫名其妙地从监狱管理者变成了凶案嫌疑人,那表情霎时间真是五颜六色,一种仿佛被冒犯了的愤怒最终从五味陈杂的情绪汹涌地翻上来,老狱长当即沉了脸,眉眼耸拉下来的时候,竟然有种日积月累出的阴沉和犀利,“——谭队,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监区。无论是对监控做手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穆彦带到染池、在代乐山床上放死者的衣服,还是现在遭到腐蚀的死囚室钢条——这些事情,我不说您也知道,别说是市监狱了,就算是个区县拘留所,管理再松懈,在看管的眼皮底下,在押人员也不可能做到这些。”谭辉说着,又看了一眼弯曲的不像话的钢条,胡雪莉已经带着法医组的人开始取证了。 “我需要您配合我们调取代乐山在押期间的全部资料,尤其是最近两个月——他的狱中关系,就医记录,家属会见细节等等。也请您协助查查,给我们一份十五监区上到管理层下到狱警管教工人厨师,穿43码鞋子的具体名单。另外,这三起案子的调查方面,为了避嫌,就请监区这边不要再参与了。相关文件我这就让人走流程,最快今天下午就给您送来。” 监狱长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毕竟不是傻子。在谭辉说这些之前,他其实心里已经多少猜测过这个可能,现在既然警方已经把话挑明了,他再不愿意,也得配合调查——自己管的监狱里出了内鬼,杀了人。他不查,不把藏匿在他们中间的凶手揪出来,他们全监区的人都没好儿。 事情到了现在这步,刑侦队的人对监狱这边基本已经没什么信任可言了,谭辉三言两语不由分说地把监区领导请了出去,几个人在见方的小囚室仔仔细细搜了一圈,除了监狱统一配发的被褥衣物和生活物资外,另从床尾地上找到堆放着的一兜水果,三包塑料袋真空包装的香肠,床头团得皱皱巴巴的一个包边都开了的破烂黑背心,以及从床中间部位的地上直径6厘米的管道里掏出来死耗子一只。 任非表情一言难尽的把死老鼠扔地上,十分嫌弃地脱了手套。哪怕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捏了耗子的两根手指头就跟不是自己的了一样,放哪里都不觉得不对,“床底下有个排水管,应该是早年监狱改建的时候废弃不用的,论粗细也就这些耗子能自由穿行。”他说到一半,忽然就顿了一下。 似乎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弯腰去捞被他扔在地上的手套,只见雪白的手套上因为掏床下的废弃水管,指尖的部分沾染了些许灰尘。 任非微微皱眉,这一次,他干脆在那只被他扔开的死耗子身边蹲下来,又戴上手套,捏住死耗子的尾巴拎起来,“……老大,你说这耗子是怎么死的?” 谭辉:“……” 任非就这么拎着耗子,那小生物的尸体在他眼底倒映出十分诡异的影子,“耗子为什么会死在管道口呢?监区就算放灭鼠药,也不可能放在牢号里。门从头封到顶,老鼠也不可能从走廊进来。这房子刚翻新过,没有什么被老鼠打过的洞或者能容老鼠来去的缝隙——床下的管道可能是老鼠在外面和房间来去的唯一路径。” 谭辉微微挑了下眉,“你是在它身上有什么发现?” “没有。”任非把老鼠的尸体又放回地上,他用没捏过耗子的那只手从兜里翻出手机,开了手电筒,那一束白亮的电光明晃晃地落在死老鼠身上,一种令人厌弃的压抑感莫名其妙地翻涌上来,“我就是奇怪,如果老鼠是吃了灭鼠药死掉的,这里有什么值得它一路从外面长途跋涉过来非得死在这里?如果是自然死亡——死在管道口,似乎不太符合这种生物的习性?而且……按说排水管常年废弃不用,里面积尘应该很厚才对,可是你们看,我在里面掏了一圈,手套也没怎么弄脏。” 他说着又拿着手机往床底下晃了一下,“我再去瞅瞅。” ……结果这一瞅不要紧,还真就“瞅”出了至关重要的可疑物品。 床底下,蜷着长胳膊长腿几乎就是跪趴在地上的任非一声含混的低骂,管外面的石昊文要了个证物袋。 等他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把监仓里污浊的空气一口抽进了肺叶里。 ——袋里装了一卷被小心缠绕整齐的强韧结实的麻线,和一个直径大概4厘米左右的褐色玻璃瓶。 老乔接过袋子,隔着证物袋握着药瓶垫着手套拧开了瓶盖,凑近闻了一鼻子,当即神色一震,“闻着味道,恐怕跟腐蚀钢条的是特么同一种东西。” ……………… ………… “从监仓里搜到的药瓶和钢条上残存的制剂是同一种,都是硝酸。麻线总长164.5厘米,一端检出少量动物毛纤维残留,我们对组织结构进行分析鉴别,初步确定的确属于鼠类。钢条表面提取到的不完整指纹,经过比对,可以确认是死者代乐山本人的。” “这是东林监狱没翻新改造之前的排水管道线路图纸。”任非打了投影,拿着笔在上面虚虚地点点画画,“这里是关代乐山的死囚仓,当时监仓内如厕的地方应该在这里——跟我们今天发现的废弃排水管的位置可以对应。这条排水管通向监区外的一条小河道。” 他说着放了张河道现阶段的图片做对比——小河沟已经干涸了,因为位置偏僻,人迹罕至,如今的河床下面已经杂草丛生,周围环境荒凉得很,“在还没开始环境治理前,这一排死囚监室的生活废水都是直接排到这条河道里。当年河道周围还没有拆迁,居民对此常有抱怨,为此上访过几次,正好赶上全国开始重视环保,市政府拨钱,监区这边才又重新改了管线。另外,我按比例尺算了一下,如果图纸和比例尺准确的话,从监仓到河道,实际长度正好是150米。这跟狐狸姐说的麻线总长对得上。” 马岩往自己用来记录的本子上扫了一眼,“另外代乐山的家属会见记录也查过了。从他入狱到现在,多数都是他媳妇儿带着闺女一起来看他的。但是比较奇怪的是,近半年来,探监都只是他媳妇儿一个人来了,女儿再没来过。” 谭辉把烟头重重摁在烟灰缸里,当机立断地一拍桌子:“查这半年来他的家庭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变故,他女儿应该是个突破口。另外再去查清楚,他家里祖宗十八代有没有什么人,当年曾参与过东林监狱的管道建设,或者能摸到施工图纸的。” 说着,他站起来,形若有质的目光落在投影的那张图纸上,微微勾了下嘴角,那上挑的嘴角带着一丁点不明显的、咬牙切齿的嘲讽,语气却吓人的笃定—— “代乐山那孙子八成不是被凶手弄到监仓外面的。他特么的是想越狱!” 第48章 父母心… 越狱。 为什么? 代乐山跟那些判了无期没什么盼头的狱友们不一样。他一共只判了八年,好好表现申请减刑,甚至用不上八年就能出去。他为什么要冒着被狱警“点射”的危险,在刑期接近一半的时候,才开始计划筹谋,非出去不可呢? 代乐山的媳妇儿是个有些市井气的女人。她个子不高,晒得黝黑的脸上挂着不少日积月累下来的晒斑,手上皮肤粗糙得带着皲裂纹,眼睛倒是有神的很,不说话的时候,浑浊的眸子提溜乱转,带动着眼周遍布的细纹开开合合。 ——她刚40岁,但看起来已经非常苍老了。 岁月在她脸上毫不留情地刻下深刻的痕迹,让这个新寡看起来更加憔悴。 “我丈夫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问询室里,她头发杂乱无章地绑着,保持着刚被警方从亡夫身上拽起来时的模样。散乱的碎发让女人看起来更加狼狈,甚至有几根发梢粘在了嘴角。但她对此毫无知觉,甚至就连的路上那双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小诡计的眼神也消失了。她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并不怎么害怕。没等警方发问,她已经先开了口,语气竟然是质问的。那双浑浊的、呆滞的眸子看向警方的时候,甚至有种非常讽刺的怨念从当中透出来。 跟石昊文搭档准备做笔记的任非迎上这眼神,仿佛被生生刺了一下,让他即将落下的笔停顿在原地。 “他越狱,有罪,罪该万死……他现在已经被你们杀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再逼死我们娘俩吗?”女人恍恍惚惚地说着,忽然就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答案,终于顿悟了一般,笑的眼泪都顺着苍老的脸颊落了下来,“也对。你们这些人,不是一向不给人留活路的吗?” 她再开口的时候,刚说到“越狱”任非和石昊文心里就顿时“咯噔”一声,等她把话全说完,在场两个刑警心中一惊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她根本就没打算隐瞒。 她以为代乐山是在越狱过程中被狱方发现杀掉的。那么,至少可以有两件事能从这段话里得到证实: 代乐山的确是越狱。监室里蹊跷的死老鼠、麻线、空药瓶,和窗户上遭到硝酸严重腐蚀的钢条,都是代乐山自己的杰作。 代乐山的妻子是他越狱的同谋。 这女人一定知道代乐山企图越狱的整个过程,但是她不知道,代乐山不是死在狱警“执行公务”上,而是被未知的凶手杀害的。 任非是不能忍受被人误会的。他听完就要开口跟女人解释她丈夫的死因,但刚一张口,转念却又住嘴了。 他旁边,石昊文作为根正苗红的严肃刑警,绷着脸刚要对女人阐明立场,却被任非一把摁住了手背。 石昊文不明所以地拧着眉毛转头,一时间实在拎不清旁边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会抽风一次的少爷又打了什么主意,但是任非却没有看他。只小幅度地微微摇了下头,话却是对代乐山的妻子说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老老实实把你们暗度陈仓的那些事儿都交代出来吧。也省的我们彼此磨,费心费神。——坦白从宽原则还是有效的,你老实认罪,我们争取给你宽大处理。” 任非说着,干脆随手下笔。仿佛真的问询室里外表严肃正经的伪装,环抱着双臂,长腿在地上撑了一把,借力把椅子往后一推,在凳子腿划拉着水泥地蹭出令人牙酸的动静中,他成了个舒展着双腿,瘫坐在椅子上的姿势。 转眼间,把只想吃饭不愿干活儿的社会渣滓样儿演了个淋漓尽致。 “谁稀罕你们的宽大处理?你们直接判我死刑吧!”仿佛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原本失魂落魄的女人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她狠狠地瞪着任非,装满敌意和仇恨的脸僵硬着,如同就要磨牙吮血一般:“老代已经在前面等着了,反正活着没个团聚,都死了在黄泉下求个团圆,也算是圆满!” “你是一心准备给亡夫殉葬啦?那我倒是无所谓。就是你们那闺女挺倒霉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双亲,亲人不愿意接手,就只能放到孤儿院去了。”任非一脸怠慢的表情,他眼皮儿微微向上撩着,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漫菲薄和高高在上。 其实真要论起装官僚打官腔,别说是这么多年一直升不上去的谭队,任非甚至比他们老局长都不遑多让。因为不管他承不承认,某些东西,就是被他那当局长的爹养了这么多年,从骨子里浸出来的。未必时时刻刻都挂在表面,但真要用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准备,信手拈来就能本色出演。 果然,眼前的女人一看他这个样子,再听完他这事不关己的话,整个人都炸了。如果不是前面有张桌子挡着,任非简直毫不怀疑这女人肯定立刻就要一跃而起上来挠他两把解恨了,“你少拿糖糖的情况来压我!就因为她有病——就因为她快要活不成了,你们就等着看笑话是不是?你们故意不让老代出监探病去看看女儿,你们故意等着看好戏是不是?你们……你们还是人吗?啊?别人的痛苦,能让你们觉得那么高兴吗?你们都没有妻儿,都没有心吗?!!” 说道最后,苍老憔悴的女人已经声泪俱下,她泄愤一般狠狠拍着面前那张小桌子,空洞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却振聋发聩一般,轰得任非和石昊文同时僵在了原地。 石昊文梗着脖子回头僵硬地看了还瘫在椅子上的搭档一眼。 任非张张嘴,一时间,这不务正业的“瘫相儿”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恰巧这时他手机震了一下,为了缓神儿,他松开了环抱双臂此刻有点僵硬的手,摸出手机扫了一眼。没想到,竟然是一条及时雨一样的消息。 刑侦队办公室的微信群里,出去调查代乐山家庭情况的李晓野发了条简短的文字回来: 半年前代乐山的女儿代糖糖被检查出脑瘤,恶性的。一个半月前代乐山提出回家探视申请,狱方没批。 过了几秒,又一条信息进来,还是李晓野的: 代糖糖现在还躺在医院,大夫说也就是这个礼拜的事了。小孩挺可怜的。 方才装痞子的任非拿着手机,忽然感到一阵透不过气的压抑。 他也不瘫了,好好地坐起来,搬着椅子回到桌子前,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代乐山越狱……是为了去看女儿?” 终于,对面的女人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医院已经下病危通知了,我姑娘一共也没剩几天了!他这个当爹的!他能不想去看看闺女,能不去看她最后一面吗!!!就这……就这你们都不准啊!你们都不准啊!老代的刑期没剩下几年了,要不是为这个,谁会不要命的琢磨越狱,你们以为我们想吗?!” 问询室里,女人歇斯底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面的两个刑警连着窗户外面看着听着这一切的同事们,一同沉默了…… 没人说话,在女人断断续续发泄似的控诉里,渐渐的,有关代乐山越狱的整件事,在众人眼前,逐渐勾勒成形。 新学年的时候,代糖糖学校开秋季运动会。她被老师同学半推半就报了个一千五百米,但小姑娘平时连跑八百都呼哧带喘勉勉强强,一千五,干脆就是赶鸭子上架。 但是代糖糖没拒绝。 因为爸爸是个服刑犯的关系,上了高中的代糖糖越发的性格内向,胆小自卑,平时也没什么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时常还被一些欠儿蹬的男生捉弄。那次运动会,老师班长说破嘴皮子的动员也没人对那个女生一千五百米自告奋勇,后来不知道哪个男生在后面恶作剧,喊了代糖糖的名字,结果一个喊,班级里许多人都跟着一起推荐,就这么着,把她硬给推了上去。 跑就跑了,顶多拿不到什么名次坠在队伍最后再被那些办理的小欠儿蹬们笑话一番,也要不了命。但是任谁都没想到,代糖糖竟然昏倒在了跑到上…… 比赛中途被送了校医院,等代乐山的妻子问询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自己醒了。 校医说,昏迷的可能是赛前过度紧张和运动过于激烈的缘故。建议家长带孩子到大医院再仔细检查检查。 代乐山入狱前给个人算命看风水批八字,多多少少赚了点儿横财留给她们娘儿俩,代糖糖的妈是个在农贸市场批发蔬菜的。干的活儿虽然辛苦,但是赚得也相对不算少,家里虽然少了个顶梁柱养家,但是家庭情况总体还算不错。听完校医的建议,糖糖妈立即就要带女儿去检查,可是代糖糖自己不去。 因为怕打针,说什么也不去。所以只在运动会之后请假在家休了一天,然后就照常该上学上学,该补课补课了。 但是从那开始,代糖糖总是时不时的说头疼。 开始母女俩也没太在意,都以为是学习用脑过度的关系。糖糖妈开始有意识地换着花样给女儿做饭补充营养,但是代糖糖的头却疼的越来越厉害。 就这么着,一直拖到了期末考试前夕。 代糖糖头疼的终于再也受不了,她妈妈带着她去了医院。 农历腊月二十七,家家准备着即将团圆喜庆过新年的日子,糖糖妈拿到了一纸磁共振影像鉴定。 脑瘤。恶性。 街道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放鞭放炮,烟火在天边炸开五颜六色彩光的时刻,代家的天塌了。 代糖糖的病情已经严重延误,结果出来第二天就立即住院治疗。妈妈瞒不住敏感的女儿,一边开导她,夜以继日地守着她,掏出全部积蓄给闺女治病,一边强颜欢笑地照例在每个月的家属会见日去探望老代。 那女人真是坚强,她怕代乐山出不去干上火,同时也对女儿的病抱有一丝侥幸,面对代乐山一次次追问女儿为什么没来,她都用课业太忙随口搪塞了过去。 她装的很像。这么瞒着,瞒了将近半年。 在这个过程中,她取光了家里所有的存折,卖了房,又跟亲朋借了钱,凑够了手术费用,一个人担下了女儿开颅手术的一切焦虑和痛苦。 索性,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有一段时间,代糖糖的术后反应非常好,她几乎就要相信老天爷真的开眼,仁慈一把放过他们家糖糖了,可是就在这时,代糖糖的病情忽然急剧恶化。 就在一个半月前,医生遗憾的给代糖糖下了病危通知单。 拿到通知单,糖糖妈再也坚强不下去了。 但是她守着女儿,连哭也不能哭。大夏天,她穿着黑裤子,指甲在大腿皮肤上生生抓出了好几道深深的血槽,却也丝毫觉不出疼…… 这是女儿最后的日子了。 她再也不能瞒着丈夫了。 所以她带着噩耗,找医生开了病情证明,申请了监狱的特批,在非家属会见的日子,跟代乐山坐在会见楼二楼的宽管犯人会见室里,面对面地把闺女的情况告诉了他。 ——那个时候,因为孩子的病情而申请特批的会见还非常顺利。所以当她再次用同样的理由跟代乐山见面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涕泪纵横的丈夫会说,回家探视的申请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 孩子很坚强,也许是为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再见爸爸一面,两个星期以来,她三次从死亡的红线上被抢救了回来,最怕打针的她靠着氧气机和每天从早扎到晚各类药品营养液勉强跟尽在致辞的死亡抗争着,已经这么迫在眉睫的关头了,准许在押犯人回家探视病危亲属这是有明文规定的,监狱怎么就不批呢? 因为没人理,所以面对时间越来越少的孩子,夫妇俩完全慌了。慌乱之下,代乐山辗转难眠,他在每个不能成眠的夜里一遍遍的回忆着自己跟闺女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好巧不巧地,他想到了曾经陪女儿看过的那个故事—— 是从代糖糖的一本名叫《世界推理小说大全》的盗版书里看到的,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么故事的名字,叫《逃出十三号牢房》。 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怎么从守卫森严的牢房逃出去? 故事里面,主人公用了硝酸、棉线、布片、钱和老鼠。 最重要的是,需要单人独处的监仓,并且里面得有一根能通往外界的、干燥的排水管。 把写好字的布片妥当地绑好,逮一只老鼠,把绑好的布片和足够长的线缠在老鼠身上,把老鼠放在废弃管道入口,老鼠受惊必然会选择一条能逃出去的路,这样会把线带到监狱外面的管道另一端。然后等有人看见,用钱诱导得到布片的人按照上面的地址去帮他找外援以获得更多的酬劳,接着外援按照他的要求,将硝酸绑在绳子的另一端,让他拽进监仓,以此得到硝酸腐蚀钢管。掰弯钢管,从窗户钻出去,然后再把钢管钣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第二天,好整以暇地出现在典狱长的晚餐桌上。 ——也许某些细节,在这所监狱里完全可以复制。 束手无策的焦急之下,代乐山就决定铤而走险。 但是他比故事的主人公有更多的便利条件。他岳父是个老管工,好巧不巧,就参与过许多年前东林监狱的管道铺建。他记得老丈人以前就当个槽吐过,当年监狱临河最近的那排监舍,为了省事儿省钱省材料,生活废水的排放口都开在了后面的河道里。 有了这个主意,代乐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熬过了几天,终于迎来了规定内的每个月一次的家属会见机会。 他坐在会见楼的二楼,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彼时糖糖妈也已经是头脑完全不清醒的状态,她豁出去了,连劝都没劝,就跟代乐山一起犯了罪。 家属会见日过去没几天,糖糖妈往监狱给丈夫送了些吃食用品和内衣裤。外面的东西要带到里面去,首先是要过检的。糖糖妈知道,所以她没敢在里面夹私放违禁品。而是小心翼翼的,买了个黑背心,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边,把非常细的麻线按着背心包边小心翼翼地埋进去,来来回回走了数圈之后,又按照原来的针脚,一针一线地把包边缝了回去。为了不被发现,她做好这些之后,又把背心下水洗了一遍。 那麻线就是这么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去的。 有了线,其他就很好办了。 只要想个办法,能让狱警把自己关进那片儿管道跟河道相连通的监室,就可以了。 起初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出儿究竟有没有胜算。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没办法中想得勉强一试,碰碰运气的办法而已。 但是没想到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进展得很顺利。仿佛是老天爷故意捉弄人的游戏,在极度的绝望之中,偏又留了一道让人忍不住想要抓住、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的微弱的光。 按代乐山妻子的供词,代乐山是怎么做到的,她并不知道。她就是按照代乐山的吩咐,一个星期后,晚上请爸妈去帮忙看护孩子,在凌晨的1到2点之间,按照她父亲凭着记忆话的图纸,带着一瓶装好的硝酸,准时河道上的排水口等老鼠。 因为当年那一片监室所有的生活废水都是从这个排水口流入河中的,所以排水口较大,她怕一不小心那只救命的老鼠从眼前跑了,所以那些日子她站在排水管前面守株待兔,连眼睛也不敢眨地瞪着。 直到一个星期前。 她抓住了那只救命的老鼠,被毒蚊子钉满大脓包的手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着,却又充满希望地,将那瓶硝酸牢牢绑在了从老鼠身上摘下来的绳子上。 然后,那瓶硝酸真的就这么被代乐山拽进了监仓。 后面代乐山都发生了什么,她就完全不知道了。 不知道监狱里面出了什么事,哪怕她拿着糖糖又一次的病危通知去求特批求见面,也再没有获得批准。 再有消息,是被通知,丈夫死在了狱中。 最后一次监狱例行的家属会见日,是她跟代乐山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第49章 借刀… 任非和石昊文从问询室里出来的时候,心里仿佛都压了块石头。那重量犹如千钧,在心口沉甸甸地坠着,扼住了呼吸,让人透不过气。 谁也没想到,代乐山死亡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一桩令人心酸唏嘘的事。 直近亲属病重,犯人出监探望,这是有明文规定的,合情合理。而且,既然糖糖妈带着女儿的病情证明申请特批的见面可以通过,那么,有什么理由,一直不回复代乐山回家探视的申请呢? 越狱的代乐山,出监之后立刻被杀害,是凶手明知他有此行动,故意等在那里守株待兔,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巧合,让凶手“顺手”就把他给杀了? 代乐山的特征与前两名死者钱禄和穆彦的完全不同,杀代乐山的时候,凶手所使用的武器是梁炎东的签字笔——如果前前后后的凶手都是一个人,那么到了此刻,就可以排除同类型作案的可能。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他前面做过的“凶手不是为了杀强奸犯,而是他的死亡名单中,恰巧有人因强奸罪而入狱”的猜想,就是正确的。 还有一点……杀代乐山的凶手既然偷了梁炎东的笔,初衷是什么? ——不会是杀人嫁祸。 案发当时不是活动时间,每个监仓都牢门紧锁,凶手不可能不知道,梁炎东对此会有非常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所以……是杀人?杀梁炎东? 按梁炎东自己的说法,上次监狱有人勒他没有得逞。事后管教查监控,说那件事是梁炎东自导自演要搞鬼。那次那件事被伪装成了“自杀未遂”的样子,对凶手而言,一击不中,所以筹划第二次,打算用梁炎东的笔杀死梁炎东本人,再伪装成自杀——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跟老大汇报审讯结果的事情用不着任非,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石昊文同学从问询室出来就追着谭辉跑了。分局上上下下因为监区的案子忙的脚不沾地,任非脑子里胡乱地一遍遍过电影似的回忆着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偶尔那么一两个念头从脑海中飞快一闪而过,让从中咂摸出味道的大少爷自己觉得很有道理。 这段时间一连串的大案简直逼着他的推理技能在实战中突飞猛进,他一边低头用手机飞快地把这些一时闪现的灵感和想法记录下来,以此防备着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重点给忘了,一边被肌肉记忆指引,没魂儿似的往他们办公室走。 还没进门,手机就响了。 关洋打来的。 来的正好,他自己不撞上来,任非也琢磨着待会儿要打给他去问一问。 “我听说你们调代乐山的探视记录了?” 如果不是上学的时候就认识关洋,太了解这小子什么样儿了,这种急切的口气一准儿得让任非给归类的到嫌疑人行列去,但是任非自己知道,关洋这人的行事做派就跟被牢牢约束在田字格里似的,太横平竖直循规蹈矩了。杀人?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 “啊。”即便是知道,任非还是生气。他知道关洋是代乐山所在二班的管教,犯人提的什么要求,都是从他这里往上报,对他们监区的印象导致对关洋的态度也受了牵连,他尾音下沉,硬生生扯出了一个十分不满的语调,“怎么着,那个出监探视的申请是被你扣下的?” “……你可别瞎说啊,我好心好意当知情人给你汇报情况来的呢。” 任少爷从鼻子里哼哼一声,眼睛却亮了,“坦白从宽,朕恕你无罪。” “我手下一共就管这么两个班,所以他们每个人的情况我都很清楚。代乐山家里的情况太特殊了,当时跟我说,回家探视的申请还是我指导他写的。” “他填完是你亲手上交给领导的?” “对。我亲手给的穆副。期间一直没回复,我还追过穆副几次。开始的时候穆副说还没回复,后来再问,他说上面领导没批。” 任非沉吟一下,“那你知道申请最后走到哪了吗?” 关洋:“那我不知道,穆副是我直属领导呢。他说没批,我也不好再往上了问啊……” 关洋知无不言,但最终代乐山那个申请书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没有结果。 说完了正事,就随随便便的唠了几句没用的,也算是缓缓精神,清清脑子。但是没说上几句,他手机就又有电话进来了。 从耳边拿下来一看,任非立即挂断了跟关洋的闲聊打屁。 电话是谭辉打过来的,但说话的人居然穿越成了杨盛韬—— “任非啊,我跟你们谭队借了人,你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跟我到监狱去走一趟。” ……………… ………… 任非坐在车上的时候还是懵比的。他欲言又止地坐在副驾上往后瞄了一眼,然而老局长完全没有领会精神,只坐在后座自顾自地问他:“前阵子,你私底下跟梁炎东见面的情况,跟我详细说说。” “哦……啊?”任非原本就是下意识地给领导说话回个动静儿,可是等他回过味儿来,原本的语调硬生生地往上吊,同时难以置信地干脆扒着副驾的靠背半个身子都向后座拧过去,“杨局,好端端的,您怎么想起来问这茬儿?上次我去找您的时候您不是还提他如提起浑水猛兽吗?” 任非有点警惕,有点好奇,其中又夹杂了一点不明所以,他眨巴着眼睛看过去,心里想着,按照杨盛韬的习惯,这时候就该给求知欲旺盛的小辈指点迷津答疑解惑了。 可是这次他没有。 他似乎有心事,长着厚重鱼尾纹的眼角耸拉下来,带来一种非常严肃的、不怒而威的气场。 那气场是镇得住任非这只不服天朝管的猴子的。所以大少爷揉揉鼻子,从头到尾,把当时的情况跟他们老局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杨盛韬一言不发地听完,车子等了一个红灯之后,才开口,讶然道:“失语症?梁炎东哑巴了?” “嗯,”任非拧着身子拧累了,干脆也不管什么领导面前得不得体了,他扳正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前面的路,也没考虑杨盛韬看不看得见,就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嗯,几次交流,他都是靠写的。要不然,也不会在监仓里留了个笔……最后还成了凶器。” 任非前前后后这么一说,对于为什么梁炎东会突然跟审讯的刑警要求见自己,杨盛韬心里也就大概有了个谱儿。 ——这是因为监狱杀人案已经威胁到自己了,没法在独善其身,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救。别人梁炎东都信不着,所以跟审讯的警察递话,说希望能见自己一面。 而对于梁炎东要见自己的请求,其实他可以不来,但却又不能不来。 可以不来,那是理。 至于不能不来……那是情。 但是为了提防着待会跟那个满肚子都是鬼心眼儿的混账相互算计着推太极,所以他他临时把任非带过来,主要是因为任非大概是这三年来,公安系统中唯一一个跟梁炎东打过交道的警察。从任非的嘴里,他能大概对过了三年狱中生活的梁炎东有个大概的勾勒。 老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刚知了彼的杨盛韬属实没有想过,梁炎东竟然哑了。 那个当年在法庭上舌灿莲花,凭着一张嘴救下过多少冤屈被告人的梁炎东,因为入狱,所以不堪打击,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把自己憋成憋成哑巴了?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 你们想听老梁开口说话嘛? 听到请回答。 作者一脸认真地说…… 第50章 开口… 杨盛韬临时借了监区长的办公室。 警方怀疑十五监区内部管理人员参与犯罪,市里正式的批文已经下来了,十五监区相干人等配合警方调查,尤其想副监区长穆雪刚这类跟死者又间接联系的人,为了避嫌,这几天都没来上班。 办公区一条平时就老气横秋的外走廊,此刻几间办公室锁着门,显得更加冷冷清清。 饶是如此,杨盛韬还是留任非和另外带过来了两个人守在了办公室外面。 梁炎东被狱警带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任非倚在外墙护栏上,嘴里叼着根烟却没点火,两排牙齿咬着过滤嘴,跟个刚长牙的小耗子似的,反反复复的磨。 任非显然也看见他了。他看见男人的仿佛漫不经心却让人没法忽视的眼神从他嘴唇上一晃而过,怔了一下,才在梁炎东快要进门前拦了他一把。 梁炎东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偏了下头,任非叼着烟在自己身上摸了一把,翻出来个烟盒,连着打火机一起递给了戴着手铐的男人。 这么个动作,倒是让梁炎东微感诧异地轻轻挑了下眉。 任非把嘴里快咬烂糊了的烟拿下来,朝梁炎东十分熟稔又不甚在意地勾了下嘴角,“你犯烟瘾吧?拿着吧,杨局戒烟呢,你管他要肯定没有。” 朝气蓬勃,染了点故意不把自己当正经人的痞气。 看他的眼神是平等相交,没有把他当成犯人看。 梁炎东微微撩起的眼皮儿从任非脸上转到他手里的烟盒上,伸手接了过来,朝任非点了点头,开门进去了。 在他身后,送人够来的王管冷眼瞧着,上下打量了任非一眼:“老弟跟梁炎东挺熟的。” “是啊,审案子审出感情了。”任非成心恶心人,皮笑肉不笑地从同事那里又借了火,终于把他那根快嚼碎了的烟点起来,抽了一口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不过可当不起王管教您的‘老弟’,跟您不熟。” 梁炎东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回身关上门,把任非开满了嘲讽技能的挤兑关在了门外。 再转身,杨盛韬坐在离办公桌不远的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老局长表情深沉,多年坐镇凶案现场练出来的不苟言笑的严肃中透出一丝审视,那线条紧绷而微微下垂的嘴角,甚至酝酿出一把并不明显的火气,此刻正因为梁炎东的出现,而愈演愈烈。 “……”梁炎东走到杨盛韬跟前,隔着桌子,跟他微微欠了欠身,抬眼的时候,既不是面对审讯刑警的冷淡漠然,也不是跟狱警周旋时的含蓄隐忍——他身上能收的气场都收敛得差不多了,沉静谦和的脸色,那是晚辈对师长的态度。 杨盛韬冷眼瞧着他,“说,还是写。” 果不其然,梁炎东的眼神落到了茶几上那个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上。 有一瞬间,老局长的表情是十分复杂的,“真哑了?进监狱受刺激,连话都说不出了?!” 梁炎东站在原地,没点头也没摇头,眼神落在纸笔上再也没动过,这是明摆着打定主意了的态度,但是一直在等他回应的杨盛韬一看他没否认,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其中的猫腻儿。 在法庭上跟人唇枪舌战,为了搜证据套口供,嘴里跑过的火车围起来能绕地球三圈的梁炎东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他不会跟被他所信任的“自己人”说谎,有些事情真问到点子上,不能说,他就沉默以对。 所以当他沉默的时候,基本上可以等同于默认。 而就是这个“默认”,惹得年过半百的老爷子一下子怒火中烧。 这几年他就没跟梁炎东见过面,当初他奸杀幼女当庭亲口认罪伏法,杨盛韬刚得到消息当场恨得摔碎了那个他养了多年的宝贝紫砂壶,这些年没见,一股兴师问罪的邪火被他压在腔子里按捺发酵,此刻被梁亚东一激,新仇旧恨一下子全都炸了出来,雷霆之怒下,老局长一掌拍在桌子上,哐当一声闷响,桌子上摆着的监区长的小茶盘都跟着颤了几颤,“没哑巴就给老子说人话!装神弄鬼的作什么死!” 梁炎东苦笑着摇摇头。他早就料定既然求了杨盛韬来见他,有些事情今天就一定瞒不过去。而这是监区长的办公室,没有监控,外面有分局的人自己守着,不会被监听…… 站在茶几前的男人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张了张嘴—— 实在是太久没出过动静儿了,试图发声的那一刻,竟然真的有一种失语之人大病初愈,第一次尝试开口时,难以形容的紧张。 声带摩擦,气流浅浅滑过喉咙,梁炎东甚至感到嗓子眼无端端的一阵干渴,他闭了闭眼睛,又抿了下嘴唇,半晌,他终于又一次张口,用非常滞涩的声音和极度生硬的语调,说了他入狱三年以来的第一句话:“……师、叔。” 那动静跟杨盛韬印象里的声线完全不同,就跟说话的人在开口之前先吃了一把沙子似的,实在难听得很,就连多少年沉淀下来,早已点满了处事不惊技能点的老局长都忍不住抽了下眉毛。 ——他本以为梁炎东的“失语症”只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看来,倒真是把自己当哑巴在这里蹲了三年。 可是,为什么? 老爷子脸色稍缓,慢慢吸了口气,“为什么?” “……有人不想让我开口。我这张嘴、有多不招人——待见,师叔应该知道的。” 即使当年梁炎东名声斐然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知道,东林分局的分局长杨盛韬是他的师叔。 梁炎东在推理和心理学上很有些天赋的。就因为这个,上大学那会儿,他的老师萧绍华是真正把他当自己徒弟教出来的。入狱前,梁炎东和他老师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而杨盛韬,是萧绍华上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同窗四年的好兄弟。 梁炎东刚毕业,萧绍华第一次把得意弟子引荐给杨局的时候,对梁炎东张口说的就是“这是你师叔”,梁炎东也从那时候开始,就一声“师叔”叫到了现在。 反正伪装的马甲都已经脱掉了,在杨盛韬面前梁炎东也没什么好矜持的,他两步转到杨盛韬身边坐下,“——活着不闭嘴,会死的更快。” 梁炎东那态度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个犯人,如果不是身上的囚服和手铐,言谈举止就跟当年在萧绍华家陪自己喝茶一般。杨盛韬眯着眸子,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怕被威胁?” 梁炎东盯着手里的烟盒:“我怕死。” 杨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旁边的男人顿了顿,又用那格外艰涩的动静补了一句:“要不是门外那小子给我招了事,我也不会找您。” “你们的事任非都跟我说了。上次那案子结了之后,他带了你的减刑申请来找我,被我骂一顿撵出去了。”杨盛韬说:“你也甭怪他招惹你。你要不是自己想减刑,凭他来说两句,你就跟着掺和上了?” “……我没想出去。” 他不这么说还好,话说到现在杨盛韬一下子就想起他身上背着的那桩案子,闻言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坐穿牢底,给当年死你手里的那丫头赎罪?” 梁炎东胳膊拄在两条大长腿上,弓着身子,没吭声。 那样子像极了受了气狮子,全然不见往日的威风,困兽似的蹲在那里,浑身上下的气息都透露着显而易见的压抑和忍耐。 第51章 线索… 从当年出事到现在,亲朋师友,多少人都想从梁炎东亲口说一说他身上这起案子的真相原委,但是三年了,从闭口不言那一刻起,梁炎东亲手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任谁也没能掰开他的嘴。 现在忽然被杨盛韬提起来,仿佛隐蔽的旧伤被揭开了一样,暴露出的陈腐糜烂的颜色,一瞬间让他无所适从。 ——如果曾经亲近而敬重的人对你所犯下的暴行、所背负的罪孽,没有一点怀疑,完整地相信了判决书上写明的一切,你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反正,我蹲在这里,就是为了活成别人眼里的那个人。 半晌后,梁炎东缓过神来。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解释,不想跟人讨论,也不想给自己开脱,他只是随口换了个话题:“老师他……还好吧?” “不好。”杨盛韬迎着梁炎东倏然转头看过来的目光,叹了口气,“半年前突发心梗,没了。” “……”就像被人扔了颗地雷,轰地一声在脑子里炸开了,梁炎东一向冷静自持的脑子几乎停摆了,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四处飞溅的血浆尘埃似乎都凝成他最后听到的两个字—— 没了。 他的老师,萧绍华,半年前,心梗,没了。 梁炎东活到现在,生命中的一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死亡打交道。不止是刑事案件,还包括多年前送走他的双亲,但是没有任何一种死亡,是能与此刻他得知萧绍华过世的心情相提并论的。 震惊,不敢置信,沉痛,悼念之外,六神无主的心悸感几乎一刹那将他从头到脚的密不透风的包裹住了。 他在监狱蹲了三年,从没害怕过什么。从始至终,他都非常清楚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在这里要做什么,也有十足的把握,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全须全尾堂堂正正地从这里走出去。 这一切的把握,都是因为监狱外面有一个从未探过他的监、但他的信任却从未动摇的授业恩师,萧绍华。 认罪之前,他曾把他的底牌交给了老师,那是他身上背负案件的关键性证据,是未来他想从监狱里出去的时候,为自己翻牌的最关键的东西。 可是现在老师突然没了,那么……他放在老师那的东西呢? 再者,老师身体一向健朗,怎么会突然就—— 有没有人在暗中捣鬼?真是心梗,还是他杀? 梁炎东不是怕事的人,但是那一刻,所有的信息一下子爆发出来,他简直不敢往下想。他无意识地紧紧盯着杨盛韬,震惊、悲恸和更深处的愤怒茫然从眼底透出来,仿佛要把老爷子灼穿一样,引得杨盛韬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杨盛韬摇摇头,他说着转过脸,忍不住又叹一气,遗憾而怀念,“不是谋杀,只是一场……意外。事后是我亲自去出事地点看过,也找人给老萧做尸检,没有疑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炎东已经坐直了身子,“那怎么突然……” “去年年底的时候,老萧的闺女和女婿闹离婚,后来干脆就分局了。快小年的时候,老萧就想着快过年了,赶紧的把这个事儿翻篇掀过去,还能好好过个年。就背着小夫妻,以自己的名义约了双方出来。谁知道在饭桌上,夫妻俩看见对方又是一场鸡飞狗跳,女婿当即离席,他女儿还在饭桌上把他数落了一顿。你也知道,你师父也就是一个蘸碟的酒量,结果那天就失控了。他女儿数落完他也走了,所以也没人说得清他究竟喝了多少,完了就骑自行车回家。结果回家的路上就……哎。” 梁炎东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想问的事情太多,所有负面情绪都在翻腾,仿佛有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灰色雾团堵在了喉咙口,卡得他无法呼吸,生生憋红了眼。 他几乎是有些急切的,弯腰摸起烟盒,叼了根烟点上深吸一口,憋了很长时间,直到尼古丁的气息似乎把所有感观都麻痹了,他才重重一口把卡在胸口的浊气吐了出来。 他不说话,杨盛韬也不说,就这么看着他把一颗烟抽得只剩个烟蒂,看着他通红的眼圈里几乎无法控制的情绪重新归于平淡,看着他强迫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终于,又看着他慢慢张口—— “老师的遗物,都怎么处理了?” “……啊?”杨盛韬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先问出的竟然是这个,怔了一下后思索着还是回答:“老萧的房子听说是卖了。至于房子里的老物件什么的,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估计也都是该扔扔该烧烧了。老萧最值钱的就是他那几柜子的书,但是他闺女不是个爱书的,怎么处理,谁知道。——你问这干什么?” 梁炎东沉默着,又掏了根烟点上了。 办公室里的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办公室外面,把烟奉献出去的人百无聊赖,在大太阳底下灌着冰水降火。 任非肠道不太好,凉的喝多了就想上厕所,他随口找监狱的人问厕所,下了楼按对方给他指的路往北角那个单独建的卫生间走,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儿。 也不知道杨局跟梁炎东在里面都说了什么? 他随手拉隔间的门,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解裤子准备蹲下去,可是条件反射的一系列动作却在中间顿住了。 ——卧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光透亮地打在身上,头顶被炽热阳光直接照射……蹲厕所跟搁露天广场裸奔似的的感觉什么鬼?! 任非一下子站起来,下意识地顺着毫无遮挡照在身上的阳光往后看,厕所隔间上方一扇大概六十公分长,四十公分高的换气窗正在他身后大敞四开着,阳光透过窗户,正巧落在他这蹲位上,把这一块地方照得豁亮非常。 “尼玛啊……男厕怎么了,男厕就能大敞四开随便谁爬窗户就能看了吗……”任非一时无语,带着一腔的槽点回身准备把窗户拉上,可是等他伸手的时候,余光瞄到的一个不起眼的东西让他停住了。 ——被夹在窗户缝上卡死的一块小碎布。 灰色的。 三角形。 小指甲盖大小。 边缘不整齐。 像是被窗户的合金边儿勾下来的。 这个卫生间就位于办公区北角。 穆彦也是在北角的厕所失踪的。 任非看着那块破布,之前乱糟糟的思绪从脑子里刷的一下都褪去,胡雪莉拿着穆彦的囚服跟他们说的话,几乎同时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你们看这里,这里因为剐蹭,不仅勾了线导致布料抽在一起,而且还缺了一块布。应该是凶手在拖拽穆彦的时候,造成穆彦后背伤的利物同时勾坏了囚服。” 穆彦,皱皱巴巴的囚服背后,破掉的那个小手指盖大小的,三角型的洞。 “我操!”任非心里猛地一激灵,摸出包纸巾,把里面的纸全掏出去,他拿着一张纸垫在手上,捏起那个夹在窗户缝里的碎布,小心地放进了空出来的纸巾包里。 怪不得当初来搜现场的那组人没找到可疑物,这么大点个东西,卡在窗户缝里,没有扒墙头偷窥癖的人实在很难翻得出来。 幸亏他有强迫症,不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蹲厕所…… ……擦,这特么什么跟什么。 这下他连上厕所的欲望都没有了,揣着那片碎布又仔仔细细把这个隔间都看了一遍,又在各个隔间里转了一圈,再没什么发现后,他转身洗手,若无其事地绕着卫生间转了一圈,接着往楼上走去。 如果说这块布跟穆彦囚服上面缺少的那块吻合,那么就可以证明,穆彦就是从刚才那个换气窗被人捞出去的。卫生间周围没有监控,卫生间后面有条不算宽的水泥路,通往哪里不知道。 得尽快把这个跟谭队说一下,而且要尽早把布片送过去给狐狸姐。 任非边走边琢磨,要不先跟楼上同事说一声,自己先回局里去,可是刚上楼,还没等他开口,同事就往门边推了他一把,“杨局找你呢,让你厕所回来就进去。” 任非意外地皱了皱眉,“找我?找我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身体动作还是先于大脑支配,他抬手敲响了门。 第52章 态度… 杨盛韬根本没想到,梁炎东会主动提出帮忙查案的事。 他问萧绍华的事情,问他老师的遗物怎么处理,问完之后,就直接跟老杨提了条件——“师叔,来做个交易吧,这个案子,如果我能找到关键线索,协助你们把案子破了,门外站着的那小子上次欠我的减刑申请,您帮他还了怎么样?” 这话一出来,杨盛韬拧着眉毛瞪着梁炎东。 以他对这人的了解,梁炎东突然说起什么绝对不会是无缘无故,所有的“临时起意”最后都会归结到成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比如他问萧绍华遗物的去向,比如他突然说起这个交易。 两者之间肯定有联系。杨盛韬猜着,肯定是萧绍华遗物里有什么他特别在意的东西,现在不知去向,所以他忽然改变了要在监狱长长久久蹲下去的决定。 桌子上的烟缸里已经好几根烟头了,整个办公室以梁炎东为中心弥漫着一阵浓浓的烟熏火燎气,戒严的杨局不客气地抬手把梁炎东手里的烟夺过来掐掉了,话说的也非常不客气,“三年过去了,你还以为警方离了你就破不了案了?” “师叔,真没。”梁炎东捻了下空了的手指,满是烟草味儿的舌头无意识地舔了下干燥的嘴角,“但是有我的话,破案的进程会更快些,毕竟我就在这监狱里。您也知道,这案子拖不下去,拖晚了,不仅省里要被惊动,而且还有人会死——也许是别人,也许是我。” 杨盛韬说:“你是觉得有人陷害你是要杀你,所以你才找我来?” “原本是这样的。请您过来,我是想从这件事里脱身。” 杨盛韬的表情很严肃,“现在为什么又变了?” 梁炎东垂下眼皮,长直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下面落下一圈阴影,遮住了此刻的眼神,“因为突然明白,无论如何躲,也没法自保了。” 杨盛韬看着他没说话。等了等,他叹了口气,“师叔,当年我的那个案子,老师一直是信我的。” 梁炎东说这话的时候从声音到语气都十分平静,他微微低着头,半边脸隐在窗外阳光落下的阴影里,光线令他整个人介于明与暗之间,一动不动的男人被衬得如同一个内里蕴藏着很多内容却没有丝毫生气的肖像,仿佛在他周遭流动的空气都是静止的。 杨盛韬眯着眼睛,不放过他身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细节,还是没说话。 他以为梁炎东会跟他把当年那个案子的真相说出来,可是没有。很久之后梁炎东才抬起脸来,表情是那种他身上非常少见的、郑重其事的征求:“现在换做您,您的态度呢?能否信我?” 信不信? jian。杀幼女、梁炎东。 扪心质问,这几年他把梁炎东自主隔绝在他的信息之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不敢置信。 因为不相信,不敢想象梁炎东这样的人能干出那么畜生的事,所以当他当庭亲口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的时候,才气恼得无以复加,认为梁炎东辜负了曾经信赖他的一切。 所以,虽然是不敢相信,却因为梁炎东的亲口认罪,还是信了。 杨盛韬觉得,如果现在梁炎东愿意把整件事跟他和盘托出,他还是不会对这人的言辞有怀疑的,可是偏偏他又一副咬死了不肯说的架势。 什么都不说,只问你信不信。 凭什么相信? 凭老友萧绍华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相信? 杨盛韬有点啼笑皆非。 他活了半百,还从没做过这么没道理的事情。 ——好吧,就凭萧绍华相信。 他知道萧绍华是什么样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也非常了解他眼前的这个混小子。 可他还是不愿意说。 “相信”这两个字,自己心里的判断是一回事,当面回答梁炎东,是另一回事。 所以杨盛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非常明显的拒绝的意味。 然而在他观察梁炎东的同时,梁炎东也在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点细微的反应,落在这个为监狱的围城围困了三年的男人眼里,依然是那些了然于心的密码,一个个的解开,就是最真实的答案。 梁炎东抬手握住了杨盛韬的手腕,很恳切的姿态和语气,“师叔,当年的案子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事情了了我一定会一五一十跟您说明……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不能说。” 杨盛韬看着他冷笑,抽回手,呼吸间鼻子里哼出来的气息如同平白着了把火,“真不愧是老萧教出来的徒弟,跟他特么一个尿性!” 这是杨局准备发火的前兆,梁炎东赔了个笑,没敢吱声。 过了会儿,杨盛韬自己算是把那把无名火消化了,问他:“有期15年?” 梁炎东点点头。 重大立功表现,从无期减成有期15年,这就算是到头了。 杨盛韬吸了口气,“就算你在这个案子里立功,刑期给你减了,你也最少要在里面待13年。你也知道,这是硬性规矩,天王老子也改不了了。” “看您想不想给我机会,”梁炎东笑了一下,那只是微微扯了嘴角的一个动作,可是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在杨盛韬看来总有些谄媚,“能把案子翻了,也就不用继续服刑了。” 杨盛韬觉得这表情出现在梁炎东脸上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别扭,他本来是想回避着喝口茶,茶碗刚端起来,听见他后面的话,又把杯子重重磕回了桌上,“你他娘的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干什么?你要有把握翻案,你当年认什么罪?!” 梁炎东收了笑,“我没把握。为今之计……我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师侄二人谈话的最后,杨局还是跟走一步看一步的在押犯做了交易。 东林监狱这个案子的确要尽快破,检方跟市局这边的上级领导要求过,各个方面给的指示都非常明确——尽快破案。除此之外,从现在这个案情走向来看,梁炎东的签字笔成了凶器,同时又被人袭击过,凶手要对他下手的动机已经非常明显,杨盛韬也担心梁炎东在这里真出什么事儿。 真出了事儿,老萧泉下有知,他都没法交代。 为了破案,谭辉那头几乎忙的就要不眠不休,而他知道刑侦队那边这次的情况不是没有头绪,而是头绪太多。 一个个的线索,非常细碎,要挨个摸排挨个过滤,但是无法整合,并且翻不出重点。 他相信谭辉的能力,也相信整个刑侦队的能力,只是从这些线索中挖出真正有用的,的确需要时间,可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梁炎东就在这所监狱里,他在这蹲了三年,了解这里的一切,对每个狱友都很熟悉,在一定程度上,有梁炎东的协助,无论是看现在他所处的情况还是以往他协助警方办的案子,的确能够有所助益。 事半功倍。 杨盛韬点了头。 他跟杨盛韬这个面见得不容易,梁炎东也没耽误,接着就问已知的全部线索和进展。 “按现在这个情况,就算是我出面,也不能明晃晃的把你从嫌疑人变成协助办案的角色。卷宗是没法给你看了,我找个人来跟你详细说一下吧。” 杨盛韬这么说着,就起身出去叫任非。 而任非去厕所并且带了快碎布块回来。 任非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梁炎东和他们局长俩人一起坐在沙发上抽烟。 扫了眼桌上的烟盒,俩人抽的都是他的。 老爷子戒烟的定力竟然被梁炎东给破了。 嗤嗤。 任非心里腹诽一声,还是规规矩矩地跟老局长打招呼,“杨局,您叫我。” 然后就在杨盛韬的吩咐下,揣着一腔子的莫名其妙,捞了把椅子坐他们对面,把案子前前后后的经过进展和已知信息又跟梁炎东说了一遍。 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心里嘀咕:大神果然是大神,才这么一会的功夫,竟然把当初差点把减刑申请甩他脸上的老局长拉拢成统一战线了…… 了不起。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跟他一样的人。 因为没有卷宗也没有其他人证物证能直观的反应整个案件,说到后来,任非干脆站起来走过去倚在梁炎东那侧的沙发扶手上,把手机翻出来,一边说着案情,一边给他看手机里对应的照片。末了想了想,又站直了,跟杨盛韬打了个报告,“另外,杨局,我刚上厕所——就是穆彦失踪的那个厕所。在里面发现了这个。”他说着把面巾纸袋里包好的灰色碎布拿出来,“我怀疑这个就是穆彦囚服上缺失的那块。” 梁炎东从杨盛韬手里接过那个面巾纸袋看了一眼,掐了烟,也站了起来,看了杨盛韬一眼,意思很明确—— 师叔,带我去现场看看。 第53章 画像… 既然已经答应了梁炎东,他提出要去看现场,老杨局长就没有二话。 “就是这里,”任非打开厕所隔间的门,抬手在窗框上比划了一下,跟梁炎东和老杨示意,“布片夹在这儿了,我要不是关窗户,也发现不了。” 他说完站在厕所最里面,半转过身子,看着就在门口站着、始终都没说话也没动作的囚徒。 半晌后,梁炎东舔了舔嘴角,把那里残留的一点尼古丁的味道卷到舌尖带进口腔,“把你手机拍的那些照片儿再给我看看。”他对任非伸手,指了指任非手里的手机,手腕上镣铐哗啦一声,他丝毫不以为意。 梁炎东没在任非面前说过话,但是两个人竟然出奇的默契,他一指,任非立刻会意,没犹豫,掏出手机找出之前给他已经看过一遍的案件照片,又递了过去。 从杨盛韬的角度,他看见这男人显得苍白的指尖一张张翻过照片,半晌,他在胡雪莉对穆彦的尸检报告上停下来。 时间像是静止了,站在卫生间里的几个人,老半天谁都没说话。连呼吸的声音都微乎其微,梁炎东手划屏幕的动作仿佛成了机械式的左右挪动。直到他的手指在任非的手机屏上轻轻敲了敲,随着这个动作,他整个人才算是回了魂。 他面无表情地回身往外走,莫名其妙却有有种讳莫如深感的任非从厕所里面追出来,看着男人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围着卫生间周围绕了一圈。 杨盛韬没让押送梁炎东过来的管教跟过来,此刻待在这里的只有他自己、任非、梁炎东和另一个刑警,直到梁炎东在那扇有问题的窗根底下站定,老爷子皱眉看着墙后面一条窄窄的水泥道,中间被一道铁丝网的小门拦着,通向不知道是哪儿的监狱深处,转头问他:“这路是通哪的?” 梁炎东用任非的手机在备忘录上打了一行字:粗染厂房。离这不远是放胚布的仓库。 杨盛韬看着他打字眉毛就是一跳,这才反应过来……梁炎东这特么又不说话了。 这会儿外面人多,虽然不知道梁炎东非要在监狱装哑巴的目的,但杨盛韬也不会在这时候逼着他说话,一行字看完,就看见他又打了一行:仓库有狱警看守。在粗染工厂做工的宽管犯自己推车往来工厂和仓库间运胚布,路上全程有监控,没有狱警管教随行。 他把这些话打完,没删,把手机还给了任非。 任非一目十行地把这些看完,张了张嘴,没等说出什么来,梁炎东已经旁若无人地又往回走了…… 他面无表情,身上镣铐拖在地上哗啦啦地响,这东西让他走得很慢,并不是任非想象中那个刑侦大神在犯罪现场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健步如飞的样子。 可即便如此,任非还是很兴奋。 那种看着偶像就在自己身边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的过程,如果非要形容,对任非来说,大概就跟粉丝大街上偶遇明星真人秀节目,跟着自己偶像拍完了全程的感觉差不多。 虽然不知道不说话的梁教授此时此刻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但是跟着跑前忙后的参与感,也是很珍贵的体验。 任非在盘算梁炎东,梁炎东却在心里回忆着他手机上的信息。 ——死者右侧颈动脉先天性狭窄,右侧颈动脉处上皮组织有瘀伤。 ——背部有摩擦伤,应是在石台阶、质地较硬棱角锋利的木板、或者铝合金一类的锋利且坚硬的东西上拖拽磨砺所造成的。 ——囚服背部有破损。 再往前,警方已与监狱方面确认,死者从副监区长办公室出来后曾到办公区北角的卫生间——也就是他们此刻所处的地方,上厕所,曾在监狱大面积断电时确认失踪。 梁炎东又站在了卫生间的门口,转头楼上穆副办公室的方向看。 此刻走廊空空荡荡,送他过来的王管倚在监区长办公室外面的栏杆上,从上面往下俯视着,眼神跟他对在一起。 梁炎东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晃而过,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通过已知的各种情况和线索,在脑子里勾勒当天案发前的情景—— 穆彦从穆副的办公室出来——应该还是那副不羁的、不以为意的模样——他从他叔父那里受完教育出来通常都是这幅模样。有一名狱警押着他,沿着刚才他们下楼的那个楼梯,一起从楼上下来,到了一楼,穆彦提出要去厕所,狱警跟他一起过来。 梁炎东垂眼看了下门前自己的影子。 阳光下,被大脑虚构出来的穆彦与狱警就站在他面前,踩着他的影子,除了他自己,这里其他任何的人都看不见。 监狱里,这种情况下去上个厕所,狱警是不会跟进隔间的,所以穆彦自己进去,负责押送他去禁闭室的狱警守在门外。 梁炎东的目光随着在他脑子里被勾勒出的“穆彦”一路进入卫生间——卫生间里那个时候没有别人,之前他们发现碎布的隔间门锁上没有刮擦痕迹,而且假设穆彦是自己走进隔间,作为一个战斗力不弱、意识清醒的成年男子,不会被人攻击后毫无反抗,所以穆彦原本一定不是过来上大号——他是去小解。 他正在小解,这时候有另一个人进厕所——那个人应该是个熟人,穆彦对他没有戒心,并且这个人十分熟悉穆彦的身体情况,知道他右侧颈动脉先天性狭窄的弱点。他对穆彦下了手,趁机不备捂住穆彦的嘴,下狠手压死了他右侧的颈动脉,导致血流受阻,导致穆彦供血不足而昏迷,从而把人带到了发现碎布的隔间。 梁炎东随着“正在作案的凶手”,眯着眼睛走进厕所,他又拉开那个隔间的门…… 打开通风窗,把穆彦从通风窗弄出去,再从厕所出去,把摔在后院的人运走——不对。时间不够,打晕穆彦的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绕过看押穆彦的狱警,再来到后院把人运走而不起疑——所以凶手不是一个人。 这是两人在协同作案。 一个人打晕穆彦,把人弄到窗口,窗外另一个人接应,从窗口把人拖出去运走了。 所以穆彦背部有摩擦伤,而囚服在这个过程中被窗框刮坏了一角。 打晕穆彦的那个人在这之后,在狱警的眼前大摇大摆出了厕所,而另一个人,在后院把穆彦一路运到了工厂。至于工具…… 梁炎东闭着眼睛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他在厕所外面转的那一圈,那条水泥路直通粗染厂房,从铁门开始往前都是一路监控,而能逃脱监控的方式…… 是仓库! 运送胚布的手推车! 另一个人把昏迷的穆彦装进手推车,上面码好胚布,同样大大方方一路推了过去! 能到这个办公区的卫生间打晕穆彦的一定是监狱方面的人,而有机会推车干活出入这两地之间的,只能是当天做工时负责运胚布的犯人。 运胚布的犯人…… 梁炎东闭起眼睛回想了一下。 穆彦坠染池那天,一大队的十个班里,一共有五个人被派去干这个活。 他记得这五个人是……一班的刘岩,他们班的孙敬业,五班的周涛,七班的赵志舫,和九班的田永强。 这五个人里面,刘岩和赵志舫是经济诈骗进来的。孙敬业是参与贩毒,周涛是过失杀人,剩下的田永强,是故意杀人。 穆彦也是九班的…… 而那个田永强…… 梁炎东睁开眼睛,难得地浅浅叹了口气。 他朝任非伸手,任非意会地又把手机递给他,递手机的时候,嘴里含着的那句“梁教授手机你就先拿着,啥时候你用不着了再还我就行”,到底憋住了没真吐出去。 梁炎东在手机上打字:当天事发前进出这厕所的人? 任非的眼睛跟着他打字的速度看完,没等他打上问号,直接就说了,“不知道。问过当天执勤的狱警,他说他不记得了。” 梁炎东抬头,看了任非一眼。 任非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耸耸肩,“逼过了。后来我们老大亲自审的,那个狱警承认,他等在外头的时候玩了会消消乐。只知道在中间确实有人进去又出来,穿衣服的颜色跟狱警狱管都是一样的,隐约记得个子不高,但的确没注意脸。停电警报响的时候跑进去,人已经不见了。” “……”梁炎东不知道消消乐是个什么鬼,就算他不在监狱蹲了这三年,也没有时间玩游戏去打发原本就不够用的时间。 他静默片刻,在备忘录上输入—— 杀穆彦的凶手有两个。一个是当天负责运胚布的犯人,一个是监狱工作人员。 当天运胚布的一共五个人:一班的刘岩,三班的孙敬业,五班的周涛,七班的赵志舫,九班的田永强。 狱方人员:男,年龄在40岁到45岁之间,身高在171到173公分之间,体重在70到75公斤之间,穿43码鞋子,掌握心理学相关知识,有一定视频剪辑能力。 梁炎东指尖顿了顿,考虑片刻,又在后面加了六个字—— 已婚,近期丧偶。 第54章 进展… 在梁炎东输入这一段话之前,警方并没有将代乐山的死与监狱里前两起死亡案件做并案处理。 因为代乐山的死亡不具备跟之前案件的相似条件。 但是梁炎东却非常肯定的把在代乐山死亡案中得到线索的“43码鞋子”,写进了对杀害穆彦凶手的画像中。 在他看来,杀死代乐山的凶器是他的签字笔,联系上次他遇袭的事情,这次凶手的目标很明显依旧是他,只是因为代乐山谋划越狱的事情,碰巧让代乐山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如果凶手的目标是他,那么这件事就非常容易解释——他跟穆彦以及钱禄之前,都有一个共同点。 强奸杀人。 凶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强奸杀人的罪犯。 但是无论是他,抑或是其他两名死者,他们已经在监狱里服刑这么些年了,一直相安无事,凶手选择这时候动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的隐形障碍——按照凶手现在嚣张的,类似于报复和示众的杀人手法,这人脾气一定非常暴躁,如果是女儿被侵害,作为父亲的爆发绝对不会压抑忍耐这么久。所以这个人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已经遭受过这方面的侵害,事情发生后曾经受辱的妻子处于社会和闲言碎语的压力不敢声张,一直劝慰着他,所以他压抑了自身试图宣泄的暴虐欲望,而最后妻子的里去,让他积压着的怨恨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 思考的这些过程梁炎东没有往手机上打,他写了最简明扼要的结论,对于存疑的人而言,这些结论更像没有根据的玄学。 可是即便是玄学,任非却没节操的毫无保留选择相信。 对他而言,信的理由一个是上次梁炎东坐在监狱里凭着那几个关键字帮他们破的那个碎尸案,另一个,是因为他自己本身的死亡第六感就是个很玄乎的东西。 所以他觉得,有些人的天赋就是天生的,没有道理,可就是很准确。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他们杨局竟然也对梁炎东的这些推断保持了参考态度。 回局里之后叫了谭辉,让他照着梁炎东说的,重点去查这些。 调查的范围一下子缩小了。 工作安排下去,有了目标,所有人终于不再向之前那样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除了老乔对梁炎东依旧充满敌意,“就他说的这些东西,没根没由的,只要掌握案情的人,换谁也未必写不出来。” “是,”站起来准备出会议室的任非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朝顽固的老头儿扬扬下巴,“纸上谈兵谁都能写,我也能。可是像他这样一句一个句号,吐口吐沫就敢拍板钉钉子,笃定就是这么回事儿的,还有谁?” 任非不想跟老乔吵,毕竟是队里的老人,大家多少都给着面子,他这么偶尔忍不下去的呛两句也就是极限了,真要俩人针尖麦芒的怼上了,对谁都不好看。 都一个队的,老乔这人就是从警久了耿直得有点刚愎自用,但人没毛病,是个好人,任非也没想过要跟他闹僵了。 所以回了这么一句立刻就转身逃出了会议室,没想到他刚离开不久,另一组在钱喜那边调查的同事们,有其他消息传回来了。 ……是个挺让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任非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大半天的时间,胡雪莉竟然说服了谭辉,真就让人带着她去了钱喜家田地里钱禄的坟头儿,征得钱喜同意,把钱禄的骨灰盒子挖出来了…… 不仅挖出来了,遗骨还是胡雪莉亲自上手检查的。 任非光是想着那个画面就觉得有点不寒而栗,但是好在这一趟没白跑,坟也没白刨,钱禄在天有灵,知道警方这么尽心尽力地为了给他一个公道,也会原谅的。 当初入殓师李泉说的没错,钱禄还真就是个瘾君子,早年曾有很重的吸毒史。 另外,同事们在不惊动孩子的前提下去了赵慧慧的学校,钱喜靠着家里那点地过日子,早前还养活着养父母,手里能用的钱十分有限,正常像这种情况,赵慧慧早就辍学在家帮着务农了,可她现在镇子里上学,小学和初中都是在一个学校,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住校,到现在已经初一了,不仅是学费,就连住校的住宿伙食费都从没少过一分。 这对钱喜的家庭情况而言,不太寻常。 而在调查之后,果然查出来,这四年来,赵慧慧每学期的学费和住宿伙食等一应杂费,都是从一个固定账户里打过来的。每学期都打一次,每一次都是一个学期一起缴齐。 问了钱喜,钱喜说这事儿她知道,钱禄之前告诉过她,慧慧上学,钱的事情不用她管,他已经准备好了账户,每学期缴费的时候从户头直接划款。 然而当警方追着账户卡号查下去的时候发现,这个开户人根本不是钱禄——是个叫林启辰的人。 再问,钱喜和赵慧慧一起懵了,这人娘俩根本不认识。 马岩还在县里没回来,夕阳下,顶着一张被太阳快烤熟的红脸跟谭辉打电话:“谭队,这条线看着跟案子没什么联系。还有没有必要继续追?” 会在钱禄知道的情况下,瞒着钱喜母女暗中资助赵慧慧上学,这人可能也就是钱禄的哥们铁子什么的,似乎没什么好奇怪,毕竟人在江湖混,谁还没有那么一两个过命的交情,能在入狱后“托孤”的。 但是谭辉眯着眼睛琢磨着,却总是觉得不太对劲。 他们之前查过钱禄的探视记录,他入狱这几年,没任何人来看过他。如果监狱外有个能花钱暗中给他小侄女交学费的铁子,关系这么好,为什么四年来却来探望兄弟一次? 考虑片刻后,谭辉说:“还是去查查,看看这个林启辰是干什么的,跟钱禄有什么过往。” 这个插曲过去,东林分局上上下下又把精力投入到符合梁炎东描述特征的犯罪嫌疑人身上。 一方面在监狱的公职人员中,把符合梁炎东描述特征的人找出来做汇总和分析,另一方面李晓野和老乔一组,到监狱去把梁炎东提到的五个服刑人员挨个拎出来审,配合的民警把这五个人的档案一个个的翻个底朝上。 这一查就差了三天,结果却不尽人意。 公职人员那边,谭辉亲自带着任非和石昊文把人头都搂了一遍,符合身体特征的人有八个,但是人都没丧偶。符合丧偶条件的也有一个,可那人是监狱传达室快退休的老大叔,前不久刚没了老伴儿,可这人高瘦带罗锅,跟梁炎东描述的体型对不上,而且询问之后,也没发现作案动机。 服刑人员那边,五个人的档案翻完了,车轮战的也审过了,九班的田永强作案动机非常大,可是当天这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真特么见鬼了。 任非在会议桌上戳着笔,搁心里骂了一句。上次也是,逮错了人,绕了一圈才把凶手抓回来…… “我就说梁炎东给的消息有问题。”乔巍的脸色挺难看,折腾这些天,跟几个面对审讯都练就一身本事的囚犯斗智斗勇的,他那把强健的老骨头也要顶不住了,蜡黄的一张脸下巴快要拉到桌面上,“杨局也是,还真就被忽悠信了,大老远跑检方那边去递材料让那孙子协助咱办案……操,本来他自己都还是嫌疑人呢,葫芦里买的解药毒药,谁知道。” 任非没接茬儿,在心里挖了个树洞,继续吐槽梁炎东,打算下次见面问问他:梁教授你写的话是不是按字儿算钱,所以惜字如金的,没个前因后果,我都没法给你辩驳…… “田永强那个不在场证明,”谭辉抬手敲敲桌子,“谁给他做的?” 老乔在旁边把材料给他推过来,“那天在仓库值班的是五班的管教,叫曹万年的。他们一大队一共十个班,五个管教,一个人带两个班。轮到他们大队去粗染那边干活的时候,一般是三个人在工厂,两个人在仓库。穆彦出事儿的那天在仓库值班的就是管五班六班的曹万年,和管九班十班的刘学亮。那天九班的代乐山被穆彦打了,刘学亮带着代乐山去了医务室,仓库那边临时就剩下曹万年一个人。” 听着乔巍说完,任非往他们老大那儿看了一眼。 这个曹万年他印象太深了。当时带着钱禄尸体出来做尸检的就是他,当时为了拿到尸检结果,任非还故意跟他称兄道弟混了个脸熟。 他们几个这几天搜集体貌信息做排查,最后找出的八个符合梁炎东描述的人里头,也有他。 只不过唯一对不上的,是这个人的妻子还好好的活着,虽说不怎么出门,石昊文暗中走访的时候问他们家的街坊邻居,说人妻子前天还好端端的下楼买菜呢…… 但是……一个有可能有嫌疑的人,给另一个他们重点怀疑的人,做不在场证明? 这就不太可信了。 任非看过去的时候,谭辉没有注意到。他听乔巍说完,显然也有所想,伸手也把他面前的一份材料推给了老乔,“看看这个。” 那上面就是八个体貌特征符合描述的狱警管教,以及一个近期丧偶的传达室大叔。 老乔一眼就在上面看见了曹万年的名字,脸上肌肉抽了抽,忍不住骂了一句,“……我操他奶奶个熊的。” 第55章 嫌疑人… 被乔巍“操了奶奶个熊”的曹万年和田永强,两个嫌疑人,狼狈为奸,一个给另一个做伪证。 这件事其实梁炎东心里是有计较的,他知道那天仓库值班的是曹万年和刘学亮,看着那天刘学亮把受伤的代乐山带去医务室,也知道田永强是为什么进监狱的。 在田永强犯事儿之前,他们老田家有个案子,是他免费接,亲手办的。 他知道田永强的底细,但是摸不准曹万年的背景,而他写在任非手机备忘录里的,都是他有办法证明的结论,这些含有未知性、可能给警方查案带来一定限制的猜测推论,他是不会写上去的。 而他是个不太容易能对别人付出信任的人,所以有些事,他还是得亲自去找结果。 在昌榕分局刑侦队兵分两路,分别往曹万年家和监狱呼啸而来的同时,严管了一周的十五监区终于在服刑人员哀声哉道的抗议中迎来了连日来的第一次放风时间。 但这个“风”放得跟平时也不一样,所有人不允许回监仓。每个大队待在自己所属的范围里,等着快到点的时候管教集合命令一响,再立正站好由各家的管教一起带着去吃晚饭。 大夏天,即使傍晚也还是闷热,头顶上岗亭狱警端着枪严阵以待的监视下,多数人都窝在操场上有阴凉的地方,年轻力壮的在球架子那边挥汗如雨,只剩下老弱病残待在太阳地儿里,三五成群地胡侃瞎聊。 田永强作为“老弱病”三样占全的九班大叔,按着他的人设,在篮球架子不远的木质长条看台式椅子坐着,脸上皱纹堆叠出很深的沟壑,一双泛黄的浑浊眼珠放空地看着天边将落未落的太阳,麻木而呆滞的脸上,表情没有因为梁炎东的到来而改变半分。 就好像是年纪大反应慢,真的没有发现以往不合群的梁大律师正不声不响地坐在了自己身边。 ——嗯,要不然也没动静,这个人,已经是个哑巴了。 田永强这么想着,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梁炎东没看见。 他胳膊撑在腿上交叉着手指,弯着腰,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五官。跟田永强一样,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空了似的,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 两个人都是一座太阳地儿上的人肉雕像。田永强等了一会儿,看梁炎东没什么要走的意思,而他也不想继续跟这个人离这么近的坐着,于是抻抻腿,准备站起来要走。 可是他伸腿陈拦腰的动作刚做了一半就再也没法往下进行了…… 一个低沉的、生涩却异常平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因为太过突然诧异,惊得他昏昏欲睡的神经一下子就清醒了…… “田叔,”梁炎东始终维持着雕像一样的姿势没动,“坐下。我们聊聊。” 田永强几乎是被这动静钉回板凳上的。 他惊愕地瞪大眼睛见了鬼似的猛地转头,梁炎东这时候才抬起头来貌似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梁炎东脸上表情平静得很,刚才的声音就像是一个臆想中的诡异幻觉。 可是男人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幽深的光沉静地划过他的脸,田永强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你……” 他尚在犹疑,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这些日子以来殚精竭虑精神恍惚,并不能确定这个“哑巴”的人是不是真的能开口。 “不想现在就引起狱警注意的话,田叔还是淡定一点。”而梁炎东在田永强有些惶惶的眼神中,又把头低了下去——他这个姿势,就连坐在旁边离他最近的田永强,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和动作。可是这一次,田永强却实实在在的确定了,这个用不能说话的理由“装死”装了三年的男人,又“活”过来了。 一个在整个监狱所有人面前装了三年哑巴的人,如今突然让你知道了他的秘密,这意味着什么,田永强不用想太多,也能琢磨明白。所以他深吸口气,眼神从梁炎东身上挪开,又望向方才一直盯着的夕阳中某个虚无的点,“梁律师,原来您能说话。” 梁炎东没接这茬儿,转而直接就问“小旭还好吗?”并不喧闹的小广场上,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听见两尊雕像的谈话。 “……”田永强放在膝盖的手攥了下拳,半晌后,他回答说:“死了。” 如此答案,梁炎东并不感到意外。如果那孩子还在的话,当年老实巴交的庄稼老汉,也不至于做出这些不计后果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跳井里了。” 梁炎东沉默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跟田永强的渊源始于六年前的一桩案子。 当时田永强从村子里受人尊敬的老大哥变成被人戳碎脊梁骨的qiang。jian犯,他二婚的老婆带着自己写的不甚清楚的“状书”替他申冤,四处求人打听着找到梁炎东的事务所,噗通一下直接扑到跟前跪倒在地上的情景,梁炎东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周旭是田永强的继女。 上小学时跟着她妈妈一起到了田永强家,田永强年轻的时候丧偶又没孩子,从周旭到了他家后,他就一直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看。 田永强是个务实的农村汉子,又有点经济头脑,地里收东西的季节,他就把附近几家地里的菜一收,连带着自己家的,开着换了好几手又拆了后座的小面包,兢兢业业地往城里送菜赚差价。 他家日子在村里算是过得不错的,二婚的媳妇儿和继女也把他当成嫡亲的汉子和老爹看,算得上是家庭幸福邻里和睦。田永强靠着自己种地卖菜赚差价,就这么供着他们家周旭上了大学。 事情就出在周旭大二那年的暑假。 那年周旭刚过完19岁的生日,为了给田永强减轻点负担,从小就学习好的她从上大一就开始给人补课。暑假回来的时候,她通过高中同学的介绍,接了个给开学读高二的学生补课的活儿。 梁炎东在接了这个案子后,从田永强的嘴里得知了周旭和这个高二男生补课时候的一些事。 刚开始的时候,周旭回来总是跟田永强和她妈妈说,补课的这家看上去挺有钱的,刚谈妥就预付了一个月的费用,见第一面的时候她觉得那孩子傲慢娇气不好相处,但是没想到真正开始上课之后,表现得还算听话。 可是渐渐的,周旭说这孩子的事就越来越少了。她总是欲言又止的像有心事,她妈问了她也不说,只是在第二个月中旬的时候,把那家预付的第二个月的费用又拿了出来,跟爸妈说,她要把费用退回去,下半个月的课她不去给那男生上了。 田永强只当是她跟雇主家闹了不愉快,当时也没觉得能有什么事儿,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周旭这一去,竟然失联了。 等他找到女儿的时候,周旭躺在医院里,像个没了魂儿的木头人似的怎么叫也没反应,她去补课的那家家长都在病房里,问的时候只说周旭进他们家门就晕倒了,他们给送医院来,说是中暑了。 田永强夫妇跟个傻子似的点头道谢送他们走,谁知道他们一走,周旭就跟被拧开了开关似的突然间嚎啕大哭…… 问了之后,才知道她被听课的男生在奶茶里兑了网上淘来的致幻剂,拖上床mi。jian了…… 周旭是那种长得文静耐看的类型,那男生是个不服天朝管的浪荡子弟…… 周旭19,男生17,他原本也没把姑娘当个正经老师看,补课时间长了,他倒是看上了老师…… 周旭就是在察觉他对自己有着不言而喻的意思之后才打算不干的,她本来想着有始有终得干完这个暑假,可是到了后来,男生穷追猛打的,她承受不住,这才拿了钱去辞职。 那天男生家里没人。辞职的话说完了,退的钱男生没收,倒是喝了男生劝着给的兑了致幻剂的奶茶…… 奶茶之后的事情,一切都不可控了。 田永强和老婆听完,两个人一块懵了。 飞来横祸。田永强反应过来,带着一腔为人父的愤怒和怨气,杀到了男生家里讨说法。可是没想到的是,男生家里在当地很有些势力,说法没讨到,甚至他连罪魁祸首都没看着,就被男生的父亲塞了钱准备打发走。他当场把挺厚一摞钱甩男人身上,几句言语冲突,男人就撂下狠话:“要报警爱去就去!敬酒不吃吃罚酒,报完之后的后果你特么想着兜好了!” 他被男人从大宅里推出来,脑子嗡嗡的响,一门心思的要去报警,就被周旭妈妈打电话叫了回去,说是周旭情绪不稳定,闹着要回家。 他跟老婆一起把孩子接回家,然后才在当地的村镇派出所报了警。 当时接警的警察表示震惊,可是田永强也不知道为什么,警方调查了几天之后,竟然破他家门而入,把他给带走了…… 说他们有明确的物证,在上面化验出了田永强的精斑。 说田永强一把年纪mi。jian了自己的继女,chu。sheng都不如。 田永强就这么被带进看守所关起来,等待着警方的继续取证调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别说还击,他连半点给自己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梁炎东干的是无罪辩护,对于自己干的这一行,他的直觉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 田永强妻子拿来的所谓证据凌乱不全,然而在基本没什么用的“物证”中,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事情发生的时候,喝了奶茶察觉不对的周旭,在自己还有一丝清醒理智的时候,开了手机的录音。 那些屈辱的过程,全都留在录音里。 后来,这个案子从证据收集到法庭辩护,梁炎东就像以前他打过的任何一场没有硝烟的仗一样,赢得漂漂亮亮。可是让人无能为力的是,mi。jian了周旭的男生在犯罪时,还没满18周岁。 他17,正好卡在满了16周岁要负刑事责任,但还未成年需要从轻处理的阶段。 在证据确凿,男生颇有势力的父母也使不上劲儿的情况下,因为法定事由,男生只被判了一年零七个月。 这是梁炎东无能为力的。 后来这案子就算是尘埃落定,当初田永强也是感谢的,但是没两个月,休学在家的周旭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是对饱受折磨的家庭初初恢复过来时的又一记重击。 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周旭从那开始就精神失常,越发的害怕跟陌生人接触,不让人碰她,这导致家里带她去做流产也在中间儿半途而废。 没办法,田永强和老婆商量之后只好咬着牙,让闺女把这孩子生下来。 为了不让村里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田永强卖了地,带着老婆孩子,在城郊筒子楼里买了个小单间,一家三口就这么蜗居在那里了。 从那以后田永强开始出去打工,每天早出晚归勉力支撑起这个家,而媳妇儿则在家日复一日地哄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犯一次病的怀孕的女儿。 再后来,孩子生下来,大半年后,当初的那个男生出狱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田永强他们这个筒子楼里的小单间的,更不知道为什么罪魁祸首反倒满腹委屈,总之田永强打工下班回家,刚进走廊就听见周旭恐惧的尖叫,孩子的嚎哭和老婆的歇斯底里,跑回家,打开虚掩着的门,就看见当初那chu。sheng似的小子正满腔怨恨地指着周旭的鼻子冷嘲热讽言语奚落。 当时他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身进了乌漆墨黑的小厨房,从里面拎了以前砍猪骨的斧子,从背后挥手在男生后脑开了个瓢儿…… 满眼的血色,老婆的歇斯底里不见了,耳朵里只能听见周旭更大的叫声和孩子更凄厉的哭。 等反应过来,男生已经倒在了他脚下的血泊里…… 后来田永强去自首,被判了二十年,进了东林监狱服刑。 梁炎东没犯事儿之前,得知这件事,还特意去监狱去探了他的监。 那个时候田永强说,他虽然杀了人,但他没后悔。善恶到头终有报,他替他女儿报了仇,现在他坐牢来还那个男生的那条命。 他觉得命这个东西很公平,曾经从别人那里拿走了什么,最终都要从自己身上来把别人的空缺补回去。 算来算去,得到也好失去也罢,都是相等了。也许就算他不杀那个chu。sheng,将来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大灾大难等着受。 即使入狱,田永强的三观也是很正的。 所以当四年前梁炎东从监狱的会见室走出去的时候,对于这个人,是很放心的。 那是他跟田永强的最后一次交流。在那的一年后,他就以田永强当初最厌恶不齿的罪名,也入了狱,并且从此闭嘴,跟任何人都不说一句话,与田永强形同陌路。 对于梁炎东来说,三年来,他对田永强的认识非常主观地停留在四年前探监的时候,虽然代乐山死亡的那天晚上他梳理前前后后的事件经过,脑子里出现过田永强的脸,也一直没有把他当做最该怀疑的对象。 ——知道在任非的带领下,他跟着杨盛韬去了那个办公区的独立厕所,看见了厕所后面的通道。 当天的五个人里,除了田永强,别人没有犯罪动机。 而原本早就认命了打算在监狱里老实服刑的田永强,突然改了性子,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 能刺激他对qiang。jian犯恨之入骨到失去理智,以一种“替天行道”的心理把人杀之而后快的,只能是他那个曾经被祸害至深的继女……周旭。 第56章 抓捕… 周旭死了。 本该如花似玉的姑娘,终于承受不住身体创伤留下的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半年前趁着她妈不注意,独自跑出家门,跑回了他们家以前在村子里的老房子,跳进了院后的那口井里。 梁炎东本来做好了再逼一逼田永强才能逼出实话的准备,可是没等他再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苍老的男人已经自说自话地把事情的原委都倒出来了…… 一声不响地听完,梁炎东意识到,其实田永强一直在等这一天。 等有人把他的罪行翻出来,然后他就此停手,再去给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偿命。 梁炎东叹了口气,“田叔,特憎恨qiang。jian犯吧?” 田永强笑了一声,那个动静跟梁炎东印象里憨厚的庄稼老汉十分不同,是那种操纵了人名见多了杀伐之后的冰冷。他没回答,反而是说起梁炎东,“梁律师,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做这种qin。shou不如的事情。” 梁炎东不置可否,“所以你也想杀我?” 田永强说:“都要杀。你们这样的垃圾,刑期一满,回到社会,就又有女人要遭殃。” 梁炎东交叉的手指,两根食指抬起来相互碰了碰,声音很稳,始终没什么情绪在里面,“死的人,也就穆彦是15年,除此之外,钱禄,——包括逃过一劫的我,都是无期。” “别以为我不知道。穆彦家里有个有钱的老子,早晚能把他捞出去。你是个有脑子的,也不可能真老死在这里面,就剩穆彦一个——这两年他消停不少,再熬一熬,谁还熬不到一两个减刑啊?” 梁炎东貌似不经意,随口就说:“这谁告诉你的?曹万年?” 这句话啊他问的非常顺溜,就好像谈话的方向顺其自然本该如此,这是个已经人尽皆知的事实,而我只是顺便多嘴又提了一句。 然后始终健谈的田永强卡了下壳。等回过味儿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瞄了梁炎东一眼,“曹管?莫名其妙的,想起来提他。” “莫名其妙?我倒没想到,你会提他扛罪。”梁炎东活动活动筋骨直起身来抻了个懒腰,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睛瞪着慢慢暗下去的天空,他声音还是很小,甚至嘴角的动作都微乎其微,但是足够田永强听得清,“把qiang。jian犯一个挨一个地数下去,故意杀人伪造成自杀——田叔,我们打过交道,我自认对你多少是有些了解的,我刚才说的那些,都不该是你会有的点子。” “是他给你出的主意吧?代乐山死在我的粘着我指纹的笔杆上,没猜错的话,那天晚上他应该准备趁夜里把笔给你,再让你对我动手。” 梁炎东说的话开头虽然是问句,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询问对方的意思,每个一字说出来,都是掷地有声地笃定。 敲山鼓一般,震得田永强心慌。 老头儿有点坐不住了,屁股在板凳上蹭了几下,梁炎东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语气中能猜得出,此刻的田永强应该是强作镇定的,“梁律师。你为什么没哑却非要装哑巴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是你在监狱蹲了三年,别真是把脑子也蹲傻了吧?代乐山的死可跟我没关系。” “代乐山为什么要死,到时候问问曹管就知道了。”梁炎东说:“但是那天在我背后拿绳子勒我的应该不是你——也是曹万年吧?如果不是我一脚踹响了门引了人来,现在我估计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正因为他是管教,从我踹门到昏迷再到狱警赶来的这短短数秒之间,他有足够的时间摇身变回赶来查看情况的管教,顺理成章地脱身。” 田永强的手指有点哆嗦,没接话。 梁炎东接着说:“设计凶杀手法,篡改监控录像,留下心理暗示,在事发前说服你拉你下水,在案发后又让你自愿替他扛雷——曹管在这里当管教真是屈才了,可惜以前竟然没有察觉到。” 田永强几乎控制不住了,他一下子转过头,眼神里透着病态的凶狠和执拗,他看不见仰着脸的梁炎东是个什么表情,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那微微扬起的下颌上,“梁律师,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自信了?你要真这么算无遗策,那就算自己犯了罪,也不该在这里才对。” 梁炎东对着天空闭上了眼,“我做的是无罪辩护,至于有罪的——该按您老的说法,遵循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天理循环才对。让犯罪的逍遥法外,岂不是太罪过了。” “你……”他的话让田永强有些不明所以。老头儿眯起了眼,非常仔细地打量他,试图从他岿然不动的状态中窥见这人的心思似的,老半天之后,他终于又想说什么,可是集合的声音响了,伴着哨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穿墙而来的呼啸警笛声…… 田永强没动。 梁炎东站了起来。在所有人都朝管教让集合的地方走去的时候,越来越空荡的小操场上,梁炎东微微垂着头,看着田永强的目光里有些让老头儿意外的、隐含着遗憾的歉意…… 他说:“田叔,我非常抱歉。如果当年我能找到更有利的证据,再让那个男生多判几年的话,这些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了。” 田永强彻底愣住了。 他怎么琢磨也没想过,眼前这个男人竟然会在此时此刻旧事重提,并且,对他道歉。 他作为当事人,再清楚不过,当年他被冤进看守所的那一个星期,顶着压力接了他这案子的梁炎东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他自己也知道,最后在法庭上梁炎东出示的那些证据,是他和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的,也许是当初能找到的证据的全部。 他从来没在这件事儿上怪过梁炎东,他只恨公正的法律却放纵了一个chu。sheng的逃脱。但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梁炎东竟然一直放在心里,并且,因为今天的一切一切,反过来,说回从前,给他道歉。 如果那男生多判几年的话…… 如果多判几年,也许没有他那天的刺激,周旭的精神状态会慢慢的恢复,他们一家会慢慢接受周旭生下的那个无辜的孩子,时间会冲淡一切,再有几年过去,也许会搬家,也许会开始又一次重生,也许……他就不会让怒火冲昏头脑,一斧子砍死了那个男的。 他不会杀人,就不会入狱,周旭也不会自杀,他也不会失控变成所谓“替天行道”的杀人魔。 可是人生没有也许。 走到了这一步,谁都别想再回头。 田永强出神地笑着,对正朝他浅浅鞠了一躬的梁炎东摆摆手。 他知道这一个礼是梁炎东所表达的抱歉,但是他不需要。他以前无比感激过这个律师,后来也无比憎恶过这个qiang。jian犯,但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当初男生只判了一年零七个月,是梁炎东的错。 管教已经在吹哨警告逗留在广场上的他们。 放下手的田永强在椅子上坐着没动。 直起身的梁炎东头也不回地往队伍的方向走。 监区尽头,乔巍和李晓野带着人,加上司法那边派来的人和监狱的狱警,一大堆人呼啦一下冲进监区,气势汹汹地带走了田永强。 末了李晓野到队里找到梁炎东,脸色不太好看,但是语气挺客气,“梁教授,您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57章 灵堂… 李晓野带人去东林监狱“拿人”的时候,谭辉带着队里的其他人撬开了东林监狱管教曹万年家的大门。 他们还没拿到搜查令,搜捕行动和审批程序是在同时进行的。有谭辉坐镇,刑警们敲门无果后找人撬锁一溜动作毫不犹豫。 然而撬开大门后,堵在门前率先看见曹万年家里内室情况的那么两三个人,都呆住了。 任非感觉自己从后脑勺往里钻凉风,那风似乎还带着“闹鬼”的属性。 他愣在门口,没说出来话。几秒钟之后,惊愕之下的怔愣被旁边刑警的一身国骂震醒了。 无力果然没人。 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曹万年家遮光的窗帘拉得死劲,除了从被撬开的大门口透进去的光线外,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是客厅里朝西摆着的香案上的两只烛台灯。 两个烛台灯之间,摆着一个灵位。 灵位往前,香案上水果饭菜香炉碗,一应俱全,一个铝盆儿塞在香案底下,旁边对着成捆儿的黄纸,铝盆儿里还有烧尽了没倒掉的黑色纸灰。 这一切的一切,在一间老式装修的房子里,使每个角落都显得阴气沉沉。 开门之后屋里屋外空气对流,极其呛人的那种祭扫时才用的草香味道扑鼻而来,气势汹汹地往人鼻子里钻,呛得好几个刑警都连连阿嚏。 等走到跟前,就看清了,那个灵位做工粗糙,像是自己手工刨出来的,而那上面写着的,是“爱妻 范晓丽”。 谭辉看了一起进来的老乔一眼,老乔神色几经变换,最终抬手乱了脑袋顶上稀疏的头发,骂了句“见鬼”。 就在没多久以前,老乔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说,曹万年家的邻居前天还看见了他媳妇儿下楼买菜。 前天还能下楼买菜的人,为什么今天在这屋子里就剩下了个牌位?而且看这架势,香炉的烟灰已经高得快要漫出香炉碗,下面的黄纸、纸灰,加上这满屋都被烟熏火燎浸透的颓靡气息,曹万年在家里给妻子摆这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妻子范晓丽早就死了,但是他一直瞒着,所有没人知道。 但是,邻居们看到的那个“范晓丽”是谁? 真特么见了鬼了。 同事们训练有素地在房子里搜了一圈,东西都没给翻乱,一个地方查完了再按照记忆给照猫画虎地摆回去,回来的时候跟谭辉汇报:“队长,房间里搜到不少跟心理学有关的书,专业性都很强。另外,在主卧的床头柜里发现了这些。” 递到谭辉面前的是一摞票据。 医院的诊疗票据。 任非打开屋里的灯,从病例上医生龙飞凤舞的字,谭辉勉强辨认出来,范晓丽生前一直在进行长时间的心理干预治疗。 医院就是东林二院的心理科,看诊时间一直从三年前持续到了两个月前,最开始的时候看诊的时间是每周,到了最后这一年,频率降低成一个月一次。 频率有所降低,按这个判断的话,应该是治疗起效,范晓丽的心理问题有所好转才对。可是为什么人死了? 死因是什么? 在场刑警们的从业直觉几乎都可以判断,对于曹万年的作案动机,范晓丽的死因是个关键,谭辉舔舔嘴唇,跟任非说:“去二院要范晓丽的病历。她一连看了三年的心理科,那边医生肯定对她很熟悉了,去查清楚范晓丽有什么心理问题,是因为什么得上的。” 任非点点头,一刻也不耽误地往外走——他走的脚步很快,紧绷的背影像是在逃离。 他对这样的情景有说不清楚的恐惧,待在里面,闻着到处都浸透祭奠味道的空气,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这是12年前,他妈妈死后,在家里楼下搭起灵棚,烧纸、燃香,浑浊的烟气被风吹进家里一直开着的门窗,最终盘桓在家里时一样的气息。 表达着分离和永世不见的味道。 任非走到玄关的时候伸手已经能触碰到天光的明亮,室内外的空气在那里交替,颓靡的气息被楼道里带着尘土味儿的空气顶到身后,他深吸口气,抬脚跨过门槛,一只脚刚迈出去,眼睛已经瞥见一个正准备上楼的人影在看见他的同时迅速转身逃离。 没时间思考,身体的动作已经快过了大脑的支配,任非一个箭步追出去的同时嘴里暴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逃跑的人当然不可能站住,但是好在任非有两条在奔跑上非常占优势的大长腿。 在曹万年家搜查的同事们听见任非的动静也有一部分人追出来,楼道里一时间脚步声乱成让人焦躁的鼓点,在屋里压阵的谭辉在刑警们追出去的第一时间一把拉开曹万年家阳台窗户拉着的遮光窗帘,曹家的阳台正对着楼下的单元门,他打开窗户探头往楼下看情况,只见率先从楼道里跑出来的女人随后被追上来的任非一把抓住脖领子往回一薅,女人失去平衡被拽的向后趔趄,紧接着被任非一把抱住了腰…… 他一串动作几乎是迅雷之势,然而在楼上看的谭辉不会知道,任非控制着这女人的手,正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任非早上刚在老乔带回来的资料里看见过曹万年妻子范晓丽的照片。全身照,前面和背影,360°无死角。 而他在后面追着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就看出来,这个背影几乎跟照片上的范晓丽一模一样。 而范晓丽已经死了。 他刚从摆着她灵位的屋子里出来。 女人还在他怀里不断挣扎,任非大声喊着“不许动”和“老实点儿”,嗓门大得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几乎要撕出血丝儿来。 他靠着这样的动静给自己壮胆儿,控制住女人的同时,也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很快,其他同事从楼里追出来,人一多,任非再也hold不住,转手把被反铐上手铐的女人扔进了老乔怀里,自己拖着呼哧带喘的气息和一张惊魂未定却又带着狠戾的脸,发狠地上前一把掀开了女人头顶上的帽子,又拽下了她的口罩。 帽子一摘,在场的刑警和任非自己都愣了愣。 这个身形像极了范晓丽的人,竟然是个看脸就知道年纪最多也就十七八的小女孩儿…… 而那张脸,长得与照片上的范晓丽极为相似。 在任非诧异的时候,被抓住的小女孩儿先声夺人,充满敌意地怒瞪着任非,喊道:“你们凭什么抓我?!” 孩子的声音是哑的。 任非重重地吐了口气儿。 他情绪来的快去的更快,转瞬之间,刚才被唯心主义控制的小任警官已经找不到半点踪影。他看着孩子,偏头抬了抬下巴,“你是曹晴吧?曹万年和范晓丽的女儿。” 曹晴那细细的小眉毛几乎快要在脸上拧成钢丝儿了,“是又怎么了?” 任非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里带点揶揄又带点审视,“挺好的小姑娘,你干嘛扮成这样?” 曹晴以让在场刑警惊讶的速度迅速冷静下来,她也不挣扎了,就任凭乔巍这么抓着她的胳膊,扬了扬下巴,跟任非呛声:“我平时就这么打扮的,你管道的着么?” 任非作为一个从小各种不服天朝管的个性少年,长大了之后自问对与“各种不服问题少年相处之道”有着独特的见解,闻言他笑了笑,自顾自把手里从曹晴头上拽下来的帽子口罩又给她套了回去…… “行,你喜欢,我再给你扮上。”任非满嘴都是那种三分纵容七分无奈的语气,他把人从老乔手上又拽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儿,把亲手给小姑娘扣上的手铐又解开了…… 任警官目无法纪的前科历历在目,老乔离他最近,当即压低了声音警告:“你别胡闹!” 任非摇了摇头。 这时候围观群众已经越来越多,而曹晴自己也看得清楚,她一圈儿都是警察,就算解开手铐也跑不了,所以她待着没动,而是大声问了一句:“警察叔叔,我可以走了吗?” 她这话是说给看热闹的广大群众听的。 任非挺无害的笑了一下,“走啊,没拦着你。” 曹晴转身就走。 乔巍一个箭步就要追上去,被任非拦住,转头气急败坏地伸手隔空指着他脑门儿,“你知不是道你在干什么?!” 任非没回答,问了一句:“乔叔,你上次调查的时候别人说前天看见‘范晓丽’的是什么地方?” 老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已经快要十米开外的曹晴,运着气耐着性子说了一句,“就小区东边那个占道摆摊的小市场。” 任非点点头,也是盯着曹晴的背影,“孩子未成年呢,没个证据这么把人拷回局里逼着审也不合适,先找个理由才好下手。” 他说“才好下手”的时候,表情跟个等鸡吃的贼狐狸似的。而当贼狐狸扑向“鸡”的时候,任非追上曹晴,不露痕迹地将她的行走路线往乔巍说的那个市场带。 这阵子经常往外跑,刚才虽然是坐警车过来的,但几个人穿的都是变装。等走得远了,也没人看出来这是警察跟小嫌疑人之间的组合。 “你不是让我走了吗?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任非无辜地挑了挑眉,作为一个警察,他嘴角勾起的笑容竟然带着点曹晴不能理解的无赖痞气,“国家搞城镇化建设,政府出资修马路搞绿化再鼓励个体经营——这大路朝天的,我踩在公共设施上,想往那儿走你管得着么?” “你!……”曹晴被他堵得一句话没说出来,拼命往前走的脚步更快了。她急迫地想要尽快摆脱这个人,因为有他在旁边一刻不停地聒噪,她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接下来到底应该怎么办。 ——怎么才能甩掉这个人?警察为什么会突然跑到家里来?香案他们肯定是看见了,那他们还在家里发现什么其他的东西没有?爸爸在哪?她该不该给爸爸打电话?哪里安全,她能去哪儿? 通通都不知道。 曹晴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的乱成一团,任非寸步不离的跟随让她感到慌乱和害怕,但是她依然尽力佯装着表面的若无其事,控制着自己想要飞奔起来逃跑的冲动。 曹晴脚步很快地经过乔巍所说的那个在小区街道两旁自发摆摊儿形成的“菜市场”,任非始终以一种比较亲密又不过分侵略的距离跟在她身边,低头对她说说笑笑。尽管小姑娘对他的厌恶溢于言表,但是被大帽子和大口罩掩藏的面容下能被人看出的情绪实在很少。 曹晴和任非一直在往前走,很快就要穿过这个小市场,而明白了任非的意思,从后面追上来老乔找到昨天刚问过的那个推车买豆腐的摊儿,拿出证件,跟摊主指着前面曹晴的背影,又问了一遍:“那个人您认识吗?” 摊主是个微胖的中老年女人,家就在这个小区,又常年在这里卖豆腐,邻里之间都熟得很,一眼看过去,连壳都没卡,挺莫名其妙的看了老乔一眼,“那不就是晴晴妈吗?昨天你刚来跟我打听过呀。” 这话一说出来,就什么都对上号了。 第58章 孩子与家… 曹晴后来被任非他们带回了局里,谭辉领着剩下的人去抓始终没见人影的曹万年。 东林监狱的审讯室里,任非拎了罐冰牛奶放曹晴面前的小桌板上,转身又回了自己座儿,“喝吧,没给你下药。”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打开易拉罐,吹了口从咖啡罐开口处冒出来的一丝凉气儿,“你看,我们也折腾了大半晚上,我也喝口咖啡提提神,你没意见吧?” 曹晴一脸敌意,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小姑娘本来很有骨气地看也没看面前那罐牛奶,偏偏盯着任非盯久了,看他一口接一口地灌咖啡,自己早就干渴的嗓子也就禁不住诱惑,她小心地也拉开易拉罐,试探着慢慢抿了一口。 曹晴捧着小罐子,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充满戒备,等了半天也没见任非再开口,她失去耐心,咬着嘴唇问道:“你们抓我来,究竟想干什么?” 任非没回答她。他把喝干了罐子放在桌子一角,听上去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地问她:“你嗓子是怎么回事儿?” 从见面开始,曹晴的嗓子就哑得不辨雌雄。 曹晴也没想到警察会突然问这个,已经做好了对答腹稿的小丫头怔了一下,低头又喝了口牛奶,“你管不着。” “以前不是这样吧?要一直这样,回头儿替个小平头换上t恤衫,跟哥拜个把子吧,出去我就说你是我弟,肯定没人说不对。” 其实曹晴长得挺好看的,就是眉眼间透着些长久焦虑积压出来的憔悴。这个年纪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开始在乎自己的形象,渐渐学会了打扮自己,对于自己的外貌乃至人格,大多有种无法准确把握程度的骄矜,容不得谁在这上面有一两句的言语冒犯。曹晴当即有些控制不住,堆积下来的情绪全都沉淀在那里,几乎要被这一把火点着了,她发泄一般,嘭的一下把刚喝了几口的奶罐摔在地上,“你是不是有病啊?!我爱上火我嗓子愿意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要不是离的有段距离,任非觉得曹晴摔的那罐子奶能直接糊自己脸上。他心有余悸地起身,把淌着奶的易拉罐捡起来,也放在自己桌角上,难为他那个沾火就能着的脾气,现在竟然能和和气气地笑脸迎人,“哟,这是上火了?你母亲也过世有两个来月了,你怎么还这么想不开,看看这嗓子哑的跟公鸭嗓似的。” 任非说的跟闲话家常似的很不经意,但是话刚说完,坐在椅子上气得直喘的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妈过世两个多月?!根本没人知道才对,就连我家的邻居都——” 她说到一半,就跟急刹车似的,倏然停住了。 她连忙把目光从任非身上移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滴溜乱转不知道看那儿,她甚至想站起来,直到站到一半又被面前的小桌板拦回去,一屁股坐回审讯室的钢板凳子上,看着任非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小姑娘彻底慌了。 任非站在她面前,双手拄在她的小桌板上,声音很轻,没有逼迫的意思,“你是承认你母亲已经在两个月前过世了,对吧?” 他刚才那一套是很浅显的诈供,换在成年人身上,不至于被这么三言两语就逼出来,但是对方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早就因为警察又追又抓吓坏了,失控之下脑袋没转过来,等把下意识的疑问说出来,一切都已经晚了。 曹晴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她嘴唇哆嗦着,失声否认,“我没有!是你说的,我只是顺着你说的说下去,我本来就已经……” “嘘,嘘嘘。”任非竖起手指在唇边跟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又抬手向上面墙角指了指,“监控监听都开着呢,你说什么已经录下来了,你冷静一点儿,配合我们调查,兴许还能给你爸爸争取个从轻发落,嗯?” 曹晴浑身都抖起来,转眼之间色厉内荏的小姑娘已经脸色惨白,她瞪着眼睛咬着嘴唇跟任非僵持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任非站直了身体,看着她,没制止。 其实他能懂,曹晴一个才上高一的小丫头,在母亲去世后,生活在那样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打扮成她妈妈的样子,扯着个哑嗓子在邻里之间混脸熟,伪装成她母亲还活着的样子,即使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是曹晴自愿的,可这种日子在孩子心灵中长此以往积累下来的阴霾,是很难驱散的。 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能向谁求救,害怕了,崩溃了,捂住脸抱着自己哭得惊天动地,发泄两个月以来的悲恸、惊惶和思念。 任非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头,被曹晴发狠地一把打掉后,他百折不挠,又摸了上去。 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曹晴终于不再抗拒他,而任非也就这么一下下轻轻抚摸着小女孩儿头顶透着些潮气的头发,无所谓安抚或者安慰,任非只是希望,这种动作能给曹晴一种暗示,告诉她,此时此刻,她不是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在听她哭,即使这个人是警察,是即将把她爸爸缉拿归案的人,也好过她一个人面对迷茫的空气,孤孤单单地发泄着无人听闻的一切。 任非始终没劝她,等她发泄够了,哭声渐渐小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用了一半的面巾纸递给她,“擦擦眼泪鼻涕再抬头,不然录到监控里面去太丑了。” 曹晴顿了半晌之后接过去,拿着纸巾胡乱擦了把脸,这回她倒是没扔,把半湿的纸巾团成一团攥在手里,紧紧地攥着,就像是在抓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药丸一般。 任非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扮成妈妈的样子?” 曹晴垂着头,看着手心里的那团纸,声音很轻,还带着种种的鼻音,“……因为不想别人知道我妈已经不在了。” “你爸让你这么做的?” “……”曹晴沉默着,任非从她把纸巾团子换到两个手掌的掌心里摁着的动作中能感受到她的挣扎和犹豫,他没催她,他看着曹晴又一次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良久的沉默后,有颗豆大的眼泪从她哭红的眼角又落了下来,“……不是,没人让我这么做。我自己的主意。我知道我爸都干了什么,也知道早晚有一天警察要找上来。我没办法说服他停下,就只能帮着他遮掩……我已经没妈了,不想再没爸……我不想没有家。” “……”任非一口气没吐出来,卡在嗓子里,发酵成微带着哽咽的感同身受的酸楚,在他嗓子里酸胀得难受,被他一口狠狠咽回肚子里。 他没法宽慰曹晴什么。像她这样的孩子,聪明而敏感,既然知道她爸都做了什么,那么也一定早就在各种引擎上搜索过一百八十遍,很明确地知道他爸会受到怎样的法律制裁。 他原本跟曹晴说“兴许还能帮她爸爸挣个从轻发落”,那句话本来也是个权宜之计,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知道曹晴对整件事情知道的这么完整,而当他现在知道之后,他就说不出这种搪塞的话了。 除非曹万年自首,否则的话,法律不会对这样一个监守自盗的人宽大处理。而就目前的情况看,去抓捕曹万年的同事们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嫌疑人明显是逃了,所以他也没有能力给曹晴任何这方面的承诺。 沉默中,曹晴突然仰头问他:“你们在找我爸吧?” 任非笑了一下,伸手又摸摸她的头,语气很肯定,“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知道。”曹晴点点头说:“但如果你们漫无目的的就这么一直找,一时半会是找不到的。”曹晴倔强的抿着嘴角,手里的一团纸被她压成了一个实心的小小的圆球儿,“如果我告诉你们他在哪儿,能算他自首吗?” 任非摇摇头,“不能。” 曹晴没说话。 任非的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他用的号码一直关机,应该是已经把卡扔掉了。但是你还可以联系上他,是吗?” 曹晴看着他。 任非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手机,是刚才他从曹晴这里收缴的,曹晴的手机。他把手机递还给小姑娘,“如果你能劝他来自首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曹晴的眼睛亮了一下。 很短暂,像萤火虫飞过的微光,在弥漫着绝望的漆黑瞳仁里,转瞬即逝。 第59章 自首… 曹晴打通曹万年电话的时候,任非往审讯室的单面玻璃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眼神的意思大家都懂,一直守在玻璃后面的老乔立刻会意,安排人根据曹晴的电话追踪曹万年的位置。 但是这种默契之下,任非和老乔做这件事的目的是完全不同的。 对任非来说,这是个保险措施,他想着,如果曹晴没有办法劝说曹万年来自首,那么他们可以根据曹晴拨通的号码锁定曹万年位置进行抓捕。但是换到老乔那里,那个不苟言笑嫉恶如仇并且认死理儿的男人,跳过了曹晴的问题,目的就是为了直接抓捕。 他不相信曹万年这样的杀人犯会自首,也不想给他自首的机会。 老乔的打算如果换做平时,任非不用过脑子也能摸得明白,可是审讯室里曹晴哭得他心乱——一个过世的妈和一个让人指望不上的爹,这种相似经历让任非总是对这小丫头的怜悯和同情中,又多了那么一点说不清楚的责任。 想要拉她一把,不想让她沉到暗无天日的谷底,虽然没法子救赎什么,但好歹也能让她在黑暗中看见一点光,往后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有个牵绊,也就有个盼头儿。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曹晴打第二个的时候,曹万年才接起来,“晴晴,你在哪??” 曹晴手机的通话声音不小,虽然曹万年的声音很底,但在安静的快要出回声儿的审讯室内,任非还是能听见个大概——曹万年的声音很紧张,像一根已经绷到极致的弦。 曹晴攥着手机的手在发抖,她看了任非一眼,在自己嘴唇上啃了个血印儿,才勉强维持着镇定,尽量用跟平时一样的声音说道:“爸,我在警察局……” “警察局”三个字刚说出口,曹晴突然意识到她爸的下一个反应会是什么,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声调陡然一转,在安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的审讯室里,小姑娘嘶哑而尖锐的声音几乎歇斯底里地响起来—— “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你别挂电话!!!” 同一时间,坐在在东林市辖下某镇老林子里一个新坟前泥地里的曹万年,已经摸上关机键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他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拿着手机的手也一直很稳,他低头看着通讯上曹晴的头像,手指轻轻的触上去,终于还是没挂电话,但也没在说话。 他手机通话声音倒是开的小,但禁不住那边曹晴已经完全崩溃的哭号,在寂静的山野里,在他妻子范晓丽的坟前,宛如一曲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哀歌。 “爸,你自首吧!我求你了!我查过了,自首不会被判立即执行的!哪怕是个死缓,我们也还有机会活着!爸爸,我求求你了,我已经没妈了,我不能再没爸了!我求你了,你想想我,家里没别的亲人了,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一直没跟你说过,从你开始做那些事情,我装成妈妈的样子帮你掩饰,你以为我是支持你给妈妈报仇吗?根本就不是!我就是不想让你被抓!我就是不想让我自己变成孤儿!!” “爸!你自首吧,我求求你你自首吧!……” “爸……” “爸!!!” 曹万年闭上眼睛,手机掉在坟头的碑文边儿上,磕出轻微的一点声响。这动静又让他睁开眼睛,眼前就是妻子的墓碑,石料上的字是他亲手刻的。 因为妻子自杀得没有一点征兆,那天晚上,他把已经没有体温的她背到农村老家的后山上,拿着他们结婚时的那床喜被的被里裹着她下葬,把她埋进土里之后第二天,他才刻好墓碑,立在了妻子的坟前。 没火化,没仪式,甚至墓碑上连一个供他和女儿怀念的照片也没有。 范晓丽生前他没给过她锦衣玉食的生活,死后他也没能给她一个体面的安息之所。 其实他满可把范晓丽好好安葬,让这一切悲剧终结。但是他不甘心。 凭什么他的家庭就要承受这样的疼痛?他做错什么了吗?范晓丽做错什么了吗?还是孩子有什么错? 都没有。 这都是那个害了范晓丽这一辈子的那个渣滓的错。那样的杂碎,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他选了最极端的方式。 他要让那些逃脱了法律严惩的杂碎们,一个一个,都对他的妻子以死谢罪。 他错了吗? 他怎么会错,他只不过是让那些杂碎尝到了因果循环的报应,一切都是那些杂碎们罪有应得。 所以他凭什么去自首? 可是事情已经败露了。 今天监狱那边传来田永强和梁炎东同时被警方带走的消息后,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他知道警察早晚会找到他,也知道被找到后他会面临检方什么样的起诉。 他会死,这样很好,他就能去陪范晓丽了。这些年,范晓丽的精神越发的敏感脆弱,只有他陪着才会放松下来,他不在,范晓丽一个人在那边,一定过得很不安。 从准备在监狱上演一出连环屠杀开始,他一直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可是现在曹晴一哭,他突然感到茫然。 他一直以为女儿是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的,支持他的一切想法和决定。他潜意识里始终认定他们一家都会在另一个世界团圆。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曹晴说不想让他死。 曹晴说不想成为孤儿。 曹晴说她还想有个家…… 他死了,曹晴怎么办? 曹晴,这个他和范晓丽唯一的孩子,他和范晓丽存在和相爱过的证明。 她没想过要跟着他们一起死吗?原来她想要活着? 那如果他死了,剩下女儿一个人,在这个冷漠的世界,她要怎么生活? 她刚16岁,还没成年,她活不下去。如果她也被杂碎染指了怎么办?如果她成了孤儿被送进收容所该怎么办? 谁来照顾她?谁来保护她? 曹万年睁开眼睛。 电话里曹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曹万年伸手轻轻抚摸过墓碑上妻子冷冰冰的名字,转而搂住墓碑,另一只手重新捡起了电话。 他看着电话上女儿那张与妻子如出一辙的脸,哆嗦的嘴唇凑近通话口,低低地说了一句:“晴晴,爸爸都是为了你。” 他挂断了电话。 他对妻子说:“老婆,小妮子真像你。永远都知道她该往哪儿戳,才能叫醒我。” 然后,他在妻子的名字上烙下一个吻。 把手机埋进了妻子墓碑旁的土地里,曹万年站起身,朝山下走去。 他开始走的很慢,一步步仿佛割裂了什么一般充满了犹豫和不舍,但是慢慢的,他越走越快,下到半山腰的时候,他跑了起来。 他知道警察会根据曹晴的电话很快找到他的位置,他要在警察追来之前跑到最近的派出所。 自首。 为了曹晴。 第60章 落幕… 曹万年挂了电话后,曹晴拿着手机,哭得通红的两只眼睛完全放空了,脸上尽是茫然,激烈的情绪反应过后,小姑娘整个人僵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孩子没反应过来,大人的反应却足够迅速。 曹万年挂断电话的同一时间,同事推开了审讯室隔壁的门,跟乔巍喊:“找到了!地址在这!” 任非是没听见他们说地址的,但是等老乔拿着地址回到玻璃窗前的时候,老乔在没关的麦克跟前跟谭辉打电话的内容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任非耳朵上挂着的耳机里。 老乔根本没提曹晴给曹万年打电话说服其自首的事儿,他只跟谭辉说了追踪到的曹万年此刻所在。 任非刚听了个开头脸色就猛地一变,等他转身从审讯室夺门而出一把推开隔壁门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毛已经全都炸开了……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夺过老乔的手机,力道之大甚至把没反应过来的老乔带了一个趔趄,但是任非已经顾不上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几乎要瞪脱眶,“你干什么?!” 老乔一把扶住桌子堪堪站稳,他伸手隔空朝任非的鼻子狠狠戳了戳,想骂,最后竟然忍住了,“你真以为曹万年那孙子能来自首?别做梦了!他只不过是要个时间差逃跑!再不去抓,毛都找不见一根了!” “那你凭什么认为他不会来?凭你的直觉,还是你多年的办案经验?没犯过法的人就没干过一件坏事?被绳之以法的人就都天生泯灭人性罪有应得?”这还是任非入队此一次跟乔巍这么针尖对麦芒地怼上,“乔叔,你把规矩看的太死性,把人性也看的太死性了!你在你的世界里按照你所知的规矩和你所习惯的法则把人性分成了三六九等,你以为这是天经地义,可这本来就不公平!” “没有三六九等,为什么有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有人就要得到法律制裁?天理循环惩恶扬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你的规矩里没有三六九等,那好人凭什么要被恶人荼毒?无辜的人凭什么要因为杀人犯兴许只是偶然间的一个念头家破人亡?你非等着曹万年自首,你拿什么做保票,你等着他的这段时间,他不会做出其他极端的事情,不会潜逃?不会挟持个无辜的人,跟我们打游击?!” “……”任非瞪着他,把抢过来的手机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乔叔,你说的很对,你有你的道理,但你无法说服我。”他说:“今天我们就来打个赌,看曹万年究竟是跑还是留。”任非说着,把自己的警察证放在了桌上,“我拿警籍跟你赌。” 这场抓捕,在任非与乔巍之间,就这么以一种堪称基因突变的方式变成了老刑警与小萌新之间观念的对冲。但是彼时谭辉并不知道局里发生的一切,他拿着地址在山下找到了曹万年的车,随后开始在山上一点点缩小包围圈,最终找到范晓丽的墓地,又从墓碑旁边挖出手机的时候,谭队长磨着牙骂了一句:“他娘的贼孙子!” 而等谭队研究了路线部署人力继续追捕的时候,东林分局接到了青石镇辖下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乔巍虽然没有头衔,但是毕竟岁数和资历都在那儿呢,大动作的时候谭辉和乔巍一般是分开行动,所以谭辉不在的时候,局里其他科找刑侦队,都习惯先找他。 女接线员敲门而入的时候,老乔和任非已经从针锋相对进入到冷战阶段,但尽管如此,接线员还是被监控室里剑拔弩张的氛围吓了一跳,直到老乔一眼看过来,她才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说道:“青石镇辖下的一个派出所打电话过来,说有个人自称杀人犯,去他们那自首,叫曹万年。” 靠墙站着的任非和坐在椅子上的老乔同时跟被通了电似的,转瞬之间站直了,一个箭步冲出了监控室,“哪部电话??” ……………… ………… 谭辉是在曹万年自首的那个派出所把人带回分局的。 接到老乔电话说曹万年去自首了的时候,谭辉带人距离目标派出所不到一公里。 也就是说,曹万年和谭辉之间,只差了十分钟。曹万年要是再晚十分钟,根本都不需要过庭,他自己就可以给自己判了。但就是这十分钟的时间差,给了曹晴一点最后的希望。 ……也保住了爆脾气的任大少爷头顶上的那颗星星。 曹万年对自己的杀人事实供认不讳。 至于杀人的经过,跟警方后来的推测基本一致。但是当这个鲜血淋漓的故事从当事人的口中慢慢讲述的时候,作为旁听者,仍然让人觉得这个故事有那么一点像道听途说来一样的不真实。 曹万年的故事真正开始在八年前。 那时候曹晴上了小学,学习各种课外才艺,曹万年还是个没有拿到编制协管,家里最赚钱的人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视频剪辑工作的范晓丽。 范晓丽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所在的公司本来也不是太忙,但是为了多赚点钱,她开始在单位加班接私活。她每天回家都很晚,而曹万年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也没有时间去接他。时间长了,范晓丽就被人盯上了。 那件事没什么悬念,警方处理得很迅速,范晓丽在曹万年的陪伴下,当庭指认嫌疑人,后来那个人被判了五年,被判到东林监狱服刑。 从法律的层面上来看,这事儿就算是了了。但是对受害人家庭来说,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从那以后范晓丽再没有去上班了,她通过同事介绍,在家里接一些零碎的工作,赚得不多,可架不住她几乎机械一样拼命地工作,但是她开始怕黑,开始自卑,没办法跟曹万年进行正常的夫妻生活。 这种问题在开始的时候并不明显,曹万年小心翼翼地呵护,为了陪妻子,曹万年辞掉了在县城的协管工作,回了家,开始让范晓丽教他视频剪辑,陪范晓丽一起做她接的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 然后开始考公务员。 也许是化悲愤为力量,出事后的第二年,范晓丽的心理状态在丈夫夜以继日的陪伴下有所好转,而曹万年也终于成了东林监狱的管教。 生活里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重建着,直到六年前,范晓丽的病情毫无预兆地突然恶化。这一次,曹万年再也治不好她的妻子,从那一年开始,他们成了东林二院心理科的常客。 这一点跟警方从二院调出来的病例档案能对上,范晓丽的心理干预治疗,的确是从六年前开始的,而不是他们在曹万年房子里找到的挂号单据上显示的三年前。 根据曹万年的自诉也可以得出结论,无论是视频剪辑技术还是心理干预知识,曹万年都是为了范晓丽而学会的,他本来是为了用它们唤醒他的妻子,可是当妻子死后,它们却成了他杀人的手段。 范晓丽死于两个月前。 自杀。 自杀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曹万年值夜班,大半夜,曹晴强自镇定地给他打电话,电话里,女儿颤抖的声音不确定地对他说,她觉得妈妈好像不太对,让他快点回来看一看。 何止是不太对,他进门的时候,范晓丽的身体已经冷了…… 床头柜里,她常吃的那瓶安眠药被倒得一片都不剩,里面卷着一张用红笔写的信—— 老曹: 对不起,我走了。 我活着,既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我,也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我不知道自己继续这样挣扎的意义是什么。我一个人看不见希望,却把你也拽进深渊,这是我的错,而我也不想你一错再错。那年的事情,我走不出来了,但你不应该陷入它的围城。 我走了。我离开你,希望你能重新找回自己。 好好爱孩子,爱这个家。 在另一个世界,我与你们同在。 任非作为他们谭队的小跟班儿,在谭菲审口供的时候,尽职尽责地把曹万年说的都记录在本上,他笔走龙蛇地在笔记本上“刷刷刷”,记录到曹万年口述这封信的时候,他在一个词上顿住笔,抬头在曹万年脸上看了一眼,又转到谭辉身上,“——一错再错?这什么意思?” 谭辉没说话,朝嫌疑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曹万年是真豁出去了。他反正已经自首了,就朝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白方向一路前进,但现在法律上能不能“从宽”,其实已经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就像是个快被保守了多少年的秘密压垮的人,一旦这些不可对人言的事情被人从底端开了个口,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他所能做的,是加快这些负担漏出去的速度,急于摆脱心底让他无法喘息的重量。 曹万年笑了笑。任非注意到,他那个笑容比起刚才,竟然多了些得意的意思,让这个罪犯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的刺眼。 谭辉也看见了,挑了挑眉,他眯了下眼睛,“你笑什么?” 曹万年说:“你们都知道了,是我和田永强对监区里那些有花边案子的杂碎下的手。让钱禄自己去跳染池其实没非多少工夫。可能是当初手段太残忍遭了报应,钱禄本来就对当年死他手上那个姑娘有恐惧,随便给他点心理暗示,再按频率时不时地刺激刺激他,他就觉得自己该去给横死鬼赎罪了。至于穆彦,他倒是废了点事儿。不过把他绑上漂染架子的过程跟你们刚才说的基本没什么差别——不过比起行凶,我之前准备的时间有点长。出事那天中午,我是故意让代乐山在娱乐室说闹鬼的闲话给穆彦听的,我知道按穆彦的性子,听见了就肯定要炸。作为报酬,我答应代乐山,有机会跟领导再提提他那封被搁置的回家探视申请。所以说,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都是我算计好的。 而我知道,穆彦每次被他叔叔训了话都要去厕所的,也知道他右边脖子的动脉先天性偏细。所以我掐着时间进去,把穆彦弄晕,从窗户塞给了推车等在外面的田永强,那天正好是他负责送胚布,把穆彦扒光了塞进推车里,路上把囚服扔在我跟他预先说好的位置,他运‘猎物’的这段时间,我就把囚服先收走藏好了,然后就去断电——电闸的手脚早就做好了,要在指定时间断电很容易。而田永强则利用这段时间把穆彦吊上架子,把布隔断一半,因为知道穆彦回水,怕他死不了,所以又在他手腕割了一刀放血。” 曹万年说这些的时候比说他和范晓丽的过往冷静多了,嘴角始终带着嘲讽的冷笑,就好像一个冷血的看客置身事外的在看一场精彩的屠戮,轻松的,得意的,甚至是有些鄙夷的语气让人齿冷。 “不过最后杀代乐山是个意外——那天晚上我本来是要去处理梁炎东的,正好半路有人打了个电话进来,我正接电话呢,哪知道说了大半,竟然看见代乐山从铁窗里面爬出来——他听见我说话了,我不能留他。” 谭辉舌头顶了顶牙龈,“你电话里说了什么?竟然不可对人言到了要灭口的地步。” 曹万年说:“跟我女儿说我那天晚上的计划。” 任非出离地震惊了,“你每次杀人还会时间给你女儿预演一遍?!” 曹万年:“那倒没有。就是告诉他,那天晚上要杀掉的人是最后一个,杀了梁炎东我就收手,然后我就辞职,带她走。” 曹万年一边说一边哂笑地耸耸肩,“没想到梁炎东命还真是大,两次竟然都没弄死他。” 虽然因为曹晴的关系保了曹万年的自首,但眼下任非依然无法理解这个城府阴沉穷凶极恶的罪犯的脑回路。 他也不想懂。 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跟乔巍才监控室吵的那一架,在一定程度上,乔巍说的是很有道理的。 无辜的人凭什么要因为杀人犯兴许只是偶然间的一个念头家破人亡? 代乐山他们家,命不久矣的女儿,被杀死的老代,剩下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任非叹了口气。曹万年同时又说话了。他这回一开口,任非一时兴起的叹息刚叹了一半,立刻又被吊了起来。 “告诉你们个秘密吧。”代乐山说:“这是我自首了,我要不自己说,估计你们这辈子都查不到。” “查不到什么?”始终冷着脸没太多表情的谭辉也冷冷地勾勾嘴角,“查不到八年前曾玷污你妻子,五年前狱内劳作不慎划伤大腿,进而导致伤口恶化,进而死于炎症感染的孟磊,不是你的杰作么?” 曹万年猛地抬眼,他眉心几次皱紧又几次舒展,变幻不定的神色里,他犹自不敢置信,“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谭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撑着他面前的小桌板,俯下身,眨也不眨地冷冷看着他,半晌,没什么感情地哼笑一声,“你该感谢自己的坦诚,它在关键时刻又救了你一次。” 他说完,转身准备结束这次审讯,刚直起腰,审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李晓野推开个门缝,问谭辉:“老大,那个梁炎东想要跟里面这位说几句话,杨局已经准了……现在让他进去么?” 谭辉看了任非一眼,冲李晓野点点头,“让他来吧。” 梁炎东目前的身份虽然是经过上级领导特批的协助办案人员,但出监狱的时候,手上还是被拷上了铐子。 他还是穿着灰色的囚服,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站在审讯桌旁边的时候,看着对面被困在钢板椅子和小桌板中间的昔日管教,像是觉得有趣,嘴角先勾起了一个很浅的笑容,在他线条如刀削斧刻般英朗而坚定的脸上,一闪即逝。 这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场景,囚犯穿着囚服带着手铐跟刑警站在同一边,昔日的狱警坐在囹圄里,成了被审问的对象。 曹万年的表情一时之间非常精彩,而梁炎东站着一点动静没有地打量了他半晌,弯下腰,很熟稔地拿过任非手里的笔,眼睛飞快地在他记录的供词上面扫了一遍,然后翻了一页,简明扼要地写了一行字,是给曹万年看的—— 十五监区qiang。jian犯并不只有钱禄、穆彦和我,为什么把我们当目标,而不是别人? 他拿着任非的基本放到曹万年跟前,曹万年一眼看过去,先是曲了下眼睛,接着皮笑肉不笑,挺不屑地斜睨了梁炎东一眼,“老子高兴选谁就选谁,你管得着?” 梁炎东放下笔记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就跟无机质的玻璃珠似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被那种眼神盯久了,就好像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扒掉了似的,目光直接扫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刮得人浑身发冷。 曹万年被他那看死物一般的眼睛瞧得发慌,他嗤了一声别开头,然后梁炎东也敛眉垂下目光,把笔记本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于是弯腰又写了几个字—— 有人帮你挑选“猎物”。是谁? 这次写完,梁炎东没把笔记本给曹万年看,而是给了始终在旁边站着的谭辉。 谭辉接过来瞄了一眼,顿时神色一凛。 ——梁炎东提出了一个他们谁都没注意到,但是却十分关键的问题:曹万年陪伴患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妻子这么多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早就造成了他的精神障碍。在妻子死后,这种障碍甚至扭曲了人格,让他变成了一个“类型杀人犯”,而这一类凶手在杀人的时候,往往是在同一类型的目标中随即挑选,在不止三个qiang。jian犯的大监区里选三个qiang。jian犯来杀,谭辉本来以为这是巧合,但是现在看曹万年的反应……这个巧合怕是不那么巧了。 所以谭辉放下笔记本,抬手强行把曹万年扭到一边去的头转了回来,舔了舔嘴角,从派头上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得不得自己想要的绝不善罢甘休的混混头子,“曹管教,他没资格,管不着,我总管得着吧?说说吧,监区那么多人,你怎么就看上他们仨的。” 曹万年原本不说,其实就是瞧不上梁炎东的身份,就算自己现在已经被捕了,但还轮不到他梁炎东一个曾经在他警棍下讨生活的犯人来问话。但是既然谭辉问了,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人是田永强挑的。说起来那小老头也挺有意思,都是杀qiang。jian犯吧,杀谁不是杀,他还非得挑嘴,不可口的不肯配合我。” 在场的三人,包括梁炎东自己在内,同时暗地里抽了口凉气。 曹万年背后有人主使,这一点梁炎东是猜到了并且可以确定的。但是他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田永强。 一个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监狱里,都没有任何背景的囚犯孤老头。 他又为什么会选了梁炎东他们几个来杀,并且还非要杀死不可? 田永强用“‘不可口’就不配合杀人”的理由驱使了曹万年的“狩猎”,那么,又是什么人在背后主导田永强的选择? 细思极恐。 得到这个口供,谭辉立即让人去再审田永强。 而当乔巍带人打开临时羁押田永强的那间审讯室的时候,田永强已经死了。 在东林分局自己的地盘上,重重守卫的审讯室里,明晃晃的监控镜头下,下午还说话行动十分健康正常的犯罪嫌疑人,竟然毫无缘由的,突然就这么死了。 ——【命案现场·卷二·死亡监狱·完】 未解之谜留待下卷~ 感谢大家支持~ 第61章 断线… 监狱的连环杀人案表面上看起来算是了了,但是里面牵扯出来的那桩更加晦涩黑暗、不为人知的秘密,随着田永强的死沉溺江底,一时再无人能探得水深。 谭辉为这事连发了好一阵子的火儿。 他就像头进入了激素旺盛期的喷火兽,呼哧带喘的,走哪儿对着谁都想喷一口。 所以后来分局里谁见了他都绕着走,刑侦队按部就班地把案情做了书面的整理报告,按流程跟着曹万年一起移交回检方,后续该怎么审怎么判,那都是检方和法院的事了,昌榕分局这边本来就是支援检方查案的,剩下的事儿跟他们基本上就没什么关系了。 唯一剩下的关系就是东林监狱的在押犯、本案的另一个凶手,在他们的审讯室里死了。 田永强是死于大剂量服用硫酸奎尼丁引起的恶性心律失常伴突发严重低血压。死亡现场——也就是拘着田永强的审讯室里找到掉落的奎尼丁药片两片,监控录下了他吞服的整个过程,胡雪莉对此做了详细的尸检报告,检方也派人来核查过,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追本溯源的时候查出来,盐酸奎尼丁是监狱的医务室给犯人开出去的,因为此前监狱病案记录,田永强有阵发性心动过速,盐酸奎尼丁本来是给他治病的,每次医务室开出去的药量都严格控制在标准之内,为的就是怕犯人在药品上折腾出幺蛾子,没想到这小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不再服用,而是悄没声息的攒了起来,还特么贴身带着,进了警方的审讯室,他看苗头不好,找了个屋里没人的时机偷偷就吞了。 他死的义无反顾,费力地用带着手铐的手从兜里掏出一把药片直接就咽了,吃完了也低着头闭着眼睛等死,整个过程甚至没有对这个世界留恋的再看一眼。 关于田永强的自杀,药是从监狱合理合法的途径给出去的,昌榕分局落下的主要责任是监管不力。 当天负责监控田永强的刑警先是被谭辉骂得狗血淋头再又被停职调查,刑侦支队原本挺好的一份答卷,因为这个,让杨盛韬已经给谭辉写好的升职材料又误在了手里。 多少年也升不上去的谭队长注定仕途多舛,外人以为他是为了失去又一个升职机会而暴跳如雷,但其实刑侦队里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导致他们队长内分泌失调的直接原因,是田永强死了,他所背负着的另一条不为人知的犯罪线索也随之断了。 引诱狱警在监狱里挑着人杀强奸犯,田永强背后是被什么人主使?他们为什么点名要杀钱禄、穆彦和梁炎东?有什么目的,隐藏着另一个什么样的犯罪? 这些统统成了未知数,让人想查都无从查起。 但是已经知道了这些,职责所在,他们就必须要查下去,哪怕线索断了,掘地三尺也得把这条线重新再挖出来,然后再揪着这条线,人肉下潜,去把水深测出来。 可是如果田永强不死,或者那天值班的人始终警醒着那根筋,发现犯人不对立刻拖出来急救,他们就不用这样无止境地消耗人力物力,就不用像没头苍蝇似的嗡嗡乱转也始终找不到一颗有缝儿的蛋。 “操,杨局我跟你说,您可别再跟我说段鹏宇他爹是谁谁让上头为难了,这回他爸就算是李刚我也不买账!”午休时间的办公室里,杨盛韬端着茶杯本来是要给抑郁的刑侦队进行心理疏导的,好巧不巧正赶上姓谭的喷火兽例行咆哮,立刻被无差别的嘴炮当成了重点突击目标:“那孙子最好别回来,回来也特么别往我队里塞,本来我养个吃闲饭的就够费劲了,吃闲饭也特么拖后腿的祖宗老子说特么什么也伺候不了了!” 无端端躺了一机关炮的杨局摸摸鼻子,挺无辜的往任非那瞄了一眼。然而已经在炮火洗礼中跟其他同事一样摸出规律的小任警官眼观鼻鼻观心地在那专心扒饭,眼皮都没抬起来一下。 但是杨盛韬并不知道,看上去都低头听训一派和谐的队员们,其实都在心里整齐划一地数着:一二三。 三声落地,谭队按时调转炮口准确瞄准老乔,“还有你,乔巍!你那天从家出来没带脑子吗?安排谁不好,你让段鹏宇去盯田永强!” 谭辉这段时间发飙已经形成规律——不管开始是骂谁,最后铁定要捎带着再把那天安排段鹏宇去监控室的老乔骂上一顿。 乔巍开始的时候内疚的不行,老脸都快要挂不住了,最开始几天一进办公楼就一副如同进了殡仪馆的架势,奈何谭队长发飙态度经久不衰,发飙用词却没有历久弥新,时间一长,连乔巍挂不住的老脸都免疫了,“队长,那天咱队里一大半人都跟着你出去抓人去了,剩下的不是在审曹晴就是出去摸排还没回来,咱们能说会动的大活人就剩段鹏宇一个了,除了安排他顶一下,我真找不着人了啊……” 咆哮着的谭队长:“不能从别的科室借吗?!分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你跟谁说谁不能接你个管事儿的?!” 老乔无奈了,“我……” 这事儿他原本不想解释,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有多少个理由这也是他的责任,但是后来谭辉逼的太紧,他不得不对当时的客观情况进行解释,当时那个情况派段鹏宇去实在是无奈之举,但是到了现在,原本不想说的话已经在谭队的淫威下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奈何内分泌失调的喷火兽还是听不进去:“你别给我说那没用的!写检查!” “写过了……” “重写一个!” 在杨盛韬震惊的目光中,老乔站起来,“老大,我已经写三个了……” “不够深刻!再重写一个!” 杨局给老乔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抱着茶杯逃离现场,乔巍被第四个检查唬的心慌气短,又坐下了,“……是。” 低头装不在的众人松了口气,到此为止,谭辉今天的弹药差不多就用光了。 谭辉也坐回去,掏了根烟没点,叼在嘴里啄吧啄吧,算是缓过劲儿来了,在显示器后头闷声加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写。这事儿归根究底,还是我统筹调配不到位。” 乔巍一听没崩住,笑了,“你不也已经写了仨了么?” 谭辉叼着烟,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老子跟你一起写第四个!” 咆哮过后,办公室出奇地安静,好容易升起来一点的气压又死气沉沉地落了回去。 田永强死在他们审讯室里,跟他们队有关的程序该走的都走了,该调查的也查完了,谭辉和乔巍当初的第一份检查写完的确是上交了,但后续的几分是谭辉自己发飙轰出来的,写完了就在电脑里摊着,并没有机会拿出去给谁看。 说来说去,还是田永强死在自己家地盘上,疏忽自责、恼恨又后悔。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人是没办法改变前一秒发生的事情的,只能拼了命的去弥补。拿今天的时间去补昨天的过错,所以人永远也没办法跑赢时间。 可是……如果当初犯下的错真的在今天被修补好了,那是不是曾经有错的人就会活的舒服一点? 任非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借着刷饭盒的机会出去追上杨盛韬,“杨局。” 杨盛韬看了一眼他手里挂满了残油却连个饭粒也没剩下的饭盒,还是那副看上去很权威又慈祥的笑眯眯样子,“你不在屋里跟同事们共患难,跑出来追我干什么?” 任非看看杨局的脸色,觉得此刻罔顾阶级地位应该也没什么,于是迅速在拐弯抹角和开门见山中选择了后者,“梁炎东那个减刑的事儿,这回上面给批了么?” “哪那么快。”杨盛韬想了一下,“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任非松了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好?梁炎东跟你有亲戚?他减不减刑,你这七天里有五天把他挂嘴边上念叨的。” “我这不是欠他一回么。” 老杨局长从鼻子里哼哼一声,瞪他一眼,“嗯,我看你是挺‘欠’的。” “……”任非摸摸鼻子,目送着杨局捧着他的小茶杯,悠哉悠哉地上楼了。 第62章 万象… 日子就在姓谭的喷火兽时不时一抽筋,誓要把办公室变成火焰山节奏中过了下去。 无形的炎炎烈火从盛夏一直烧到了立秋,直到九月份的秋风吹来凉意,才以大道不可逆行之势将那把火压了下去,把广大人民从刀山火海中救了出来。 要挖出田永强死后留下的秘密不可一蹴而就,但没日没夜连轴转了这些天的刑警们再加班可能就要一猝而死,监狱的事情结案之后,谭辉再狂暴也招呼着各位准点下班,整个刑侦队难得的作息规律,一到点,办公室里的人一哄而散,该接孩子的接孩子,该搞对象的搞对象,改孝敬父母的也回家尽孝去了,剩下任非一个既没孩子也没对象,既没老妈、老爸也不想孝敬的,办公室里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换衣服,之前忙惯了,突然放松下来,有点不太适应这样的节奏。 下了班也不知道干什么。 以前下了班是怎么过的?恍恍惚惚,因为没什么值得在意的,所以也就没有特别的分心去记住。 他换好了衣服脚蹬在桌子边上,想先交个外卖回去正好能吃上,拿着手机却又无所事事地随手翻起了朋友圈。 ——他微信里的好友不多,大部分都是十天里有八天能见着的同事和有事叫你捧场没事不联系的同学,剩下一小撮是基本不联系的亲戚,每天聊天记录占用系统内存最核心的原本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从小光屁股长大,现在人在外地做买卖还时刻不忘关注他的各种动向,对他催婚节奏堪比他爸的发小,另一个是这两个月越走越近的杨璐。 曹万年被捕后,“占内存”分组中又多了一个人,就是那天审讯室里跟他怼来怼去的曹万年的闺女,曹晴。 从曹万年被抓开始,省检察院就成立了专项调查小组,进驻东林监狱对狱方的种种进行调查,后续监狱里都被拎出了哪些事儿任非不知道,只是有次跟关洋吃饭,偶尔听他说了两句,说他们人事大调动,原来管着三班四班的王管被调去别的监区了,他现在带着一班二班三班,不止他们这些小管教,就连监狱长也换了人,连着几个监区的监区长也换了,他们十五监区的监区长是从下面升上来的,说任非也认识,就是当时被他们当成疑犯审了半天的穆雪刚。任非当时喝了点酒,咂咂嘴,胳膊支着脑袋吊儿郎当地说那穆副还得谢谢他们,要不是他们最后查了他祖宗十八辈证明了他没有问题,万一留下个污点,这肯定就升不上去了——就像他们队长,特么的也不知道招谁惹谁了。 和关洋见面后不久,梁炎东的减刑申请也批下来了,从无期减到有期15年,杨盛韬跟任非说这个的时候,他先是松了口气的高兴,当初他对梁炎东许的承诺虽然最后不是他办到的,但总也算是殊途同归。但高兴过后又觉得空落落,因为无期减到15年之后就不能再减了,所以也就是说,无论在怎么折腾,梁炎东都必须要在监狱蹲满15年才能出来。 15年,他出来都是个快半百的老头儿了。社会发展的这么快,他一个小老头出来还能适应那时候的社会吗?他所掌握的那些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刑侦技巧还能派上用场吗?法律一直在完善,他还能不能继续给人打官司?如果不能,那么他该怎么养活一个已经不再年富力强的自己? 任非越想越遗憾,觉得那么优秀的一个人,这就是要废了。可是再遗憾,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也无能为力了,除非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不相信梁炎东会杀人,除非找到当年的证据能够推翻定论。 但是无论这个“证据”有还是没有,梁炎东自己对此都始终三缄其口,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然后半个月前,曹万年的判决书下来了,果然是死缓。母亲没了,父亲被判成这样,家里没有其他亲戚长辈的曹晴一下子成了实质上的“孤儿”,法庭上看着她爸被人带走一声不吭,回去路上背着人默默掉眼泪的小姑娘倔强地拒绝一切形式的收养帮扶结对子,撑起孤敢的骄傲,一个人撤了家里的灵堂,拉开了窗帘,打开全部的门窗,让光洒进来,让风吹进来,照亮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吹散空气里阴郁的气味儿。 她撤灵堂的那天,任非带着全队的心意过去了,一早猜到小丫头不能要,张口就说:“这是我们队里借你的,等你有钱了不但要还,我们还得受个利息。” 任非作为一个由资深问题儿童成长起来死犟小青年,对付起这类小破孩比他查案子得心应手多了,曹晴虽然那天在审讯室里朝他摔奶瓶儿,但到底念着他让她给老爸打电话劝自首的恩,对他比对他们队里其他人多了几分耐性和礼貌,加上这段时间偶尔照面,任非跟个贼头子似的让她左右没辙却又烦不起来,久而久之,她奈何不得的任非反而成了她最能接受的人。 曹晴不是个矫情的丫头,当下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的收了钱,然后加了任非微信,并当着任非的面堂而皇之的把备注改成了“大魔头”。从那以后,她家下水堵了电路坏了等一系列她死活也搞不定的事情,她都在微信里叫小任警官来帮忙。但这丫头也很有分寸,知道她和任非其实不过就是个萍水相逢的关系,太麻烦人家还打扰人家不好,所以她从来不打电话,有事没事都是微信打字说。 微信好友人少,朋友圈刷新率也就不高,任非随便扒拉了两下,就看见曹晴上午发的一条不知道从哪转来的给我一根鸡毛我就敢与天地斗乾坤的中二味儿鸡汤,下面还配了一张她自己学校的正面照。 ——这是经过了心理上的挣扎和调整,终于鼓起勇气去上学了。 任非深感欣慰,因此在她下面评论:加油啊少年,你是最胖的! 他回完越发的觉得心情好,再往下翻翻,就看见早上杨璐发的另一条朋友圈,没有文字,就是分享了一张图,一看就是她拍的自己店里的花,图片上配着五个字:远方和心房。 任非看着照片琢磨着这几个字,品来品去,最终得出“女神就该这么神秘而有味道”的痴汉结论。 他先是给图片点了个赞,准备留言的时候,左思右想十来分钟都没想去跟女神的“远方和心房”想匹配的字眼,于是偃旗息鼓,拿起车钥匙站起来,终于准备从办公室出去了。 说的不行,做还是可以的,这个时间,刚好他可以去帮女神关个店,顺便再约个饭。 任警官从善如流,到花店的时候,杨璐正好在里面关了灯,准备出来拉卷帘门。 一只手先一步握上卷帘门的把手,女人顺着那条手臂看过去,看见任非也没有意外,反而意料之中似的笑了一下,透着狡黠的笑容毫不做作,目光清清润润的,眼神里好似透着亮,看得人放松而舒服,“你来啦。” 她好像早有计较的语气反而让任非诧异,“你知道我会来?” 杨璐当真是水做的血肉,竹化的风骨,无论什么时候见,她永远都是那副柔软又清雅的样子。她笑着放手让任非帮她锁上门,“猜的。按之前的规律,一般当天微信上要是没联系的话,你晚上多半要上我这儿来报道。” “……”每次见到女神都要自动封内的任警官无法打出牙尖嘴利技能,自己回想了一下,发现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趁着锁门的功夫飞快转着脑子的任非只能用一个不怎么高明的赞赏打个哈哈,“心这么细,赶明儿改行跟我混吧。” “不要,”杨璐扬起的眉眼弧度很好看,跟任非认识的时间长了,彼此已经非常熟悉,她也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工资太低。” 任非被硌了一下,“比你开花店……” “我这店赚的肯定比你工资多,”杨璐也不问去那儿,很自然地跟着他往任非停车的地方走——早前被贴条之后,任非再来都会把车停在距离这里四五分钟的一家超市停车场里,“不信我可以给你看账本。” “…………”小任警官觉得自己受到了暴击,血线快贴地皮了…… 杨璐很喜欢看任非这种尴尬中透着点小窘迫急红了脸的样子,看上去就想个未经世事的大男孩,但其实从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中对任非的了解而言,她知道任非曾经历过很多这个年纪的人没有经历过的、极其痛苦的事,那些经历不可能不对他造成影响,因此杨璐更加觉得,能像任非这样,任性却干净地活着,是见很难得的事情。 就像任非不会让杨璐知道,他最初被吸引,是因为杨璐身上有某种跟他母亲相似的特质一样,杨璐也不会告诉任非,他的身上有她曾经追求的美好,那美好因为从前的求不得,现在重新看见,才飞蛾扑火般地想靠近。 可是不管为什么,感情原本就是件互看顺眼后各取所需的事情,既然相互吸引,那么就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说法。 舌头暂时打结成结巴的任警官闷头只顾着往停车的地方走,他人高腿长两步迈出去能顶杨璐三四步,很快杨璐微喘着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有点跟不上了。好在任非虽然窘的不行,但始终留了根神经放在身后,听见喘息的动静远了,立刻停住脚步回头找人——杨璐就在距离他四五米的马路边上,笑着对他摆摆手,竟然在逞强,“没事,我追的上你。” 任非看着喘得脸都红了女人挑挑眉,突然间开启了智慧之门,突然计从心起,顺坡下驴就道:“反正杨老板作为一个个体私营业主,钱袋子赚得满满的,底气也打得满满的,不如今天干脆接济下穷人,带我等劳苦大众去吃好地方开荤吃个肉,作为回报,在下今天再也不离开您周围超过三步远,专心侍奉鞍前马后,杨老板您意下如何啊?” 这段话的调调十句里得有八句是小时候电视剧看多了学来的,他很少跟他女神贫,好容易今天找着了突破点,抑扬顿挫新鲜的很,逗的杨璐站在路边上就乐。 乐的时候,也忘了这是个什么地界,眼看着身后一辆黑色轿车为了抢信号,轰着油门咆哮着就冲了过来,可能速度太快失了准头导致驾驶员方向盘歪了半寸,紧接着那车就跟个猛兽似的,张开血盆大口奔着杨璐就过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任非连一句“小心”都没来得及喊,他下意识地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两腿跨出能够参加110米栏的步伐,在间不容发的一瞬万分凶险地扯着虽然意识到发生什么、却还没反应过来改怎么做的杨璐,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 杨路撞上他胸口之际,打歪了方向盘的黑车又擦过他们在公路的另一侧打了个滑,险象环生地在路面画了个“s”后,才堪堪地稳住自己,咆哮着走远了…… 任非惊魂未定地盯着杨璐,“你没事吧?看什么呢?” 他晃了晃怀里的女人,生死一瞬的时候竟然也没顾上女神扎进他怀里这历史性的时刻,只是觉得杨璐的眼神始终盯着那车开远的方向,突然犯了职业敏感,“怎么了?” 杨璐收回目光,惊魂未定地摇摇头。而他的目光追上已经跑出去老远的那辆车,他眯紧眼睛皱着眉,瞳孔都快要缩成针眼儿了,才勉强看清那车尾号第二位好像是个“0”,最后一位如果不是“b”,那么就是最后两位的号码是“1”和“3”。 第63章 大魔头… 任非有时候会琢磨,是不是自己上辈子渣过很多人,所以这辈子感情注定命途多舛,无论是亲情还是恋情,都走得磕磕绊绊。 他妈没了,跟他爸不亲,活了二十几年从没谈过恋爱,好不容易有了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神,十次见面里得有八次横生出乱七八糟的枝节来。 买花被贴条,约饭出命案,送人回家偶尔听个广播都能听见案件线索导致他直接把女神扔在了地铁口,刚才差点出场车祸,这会在途经公园的路上又碰见一伙打架斗殴的小瘪三。 如果这是一群陌生的小崽子,任非绝不会耽误约会时间管这个闲事,毕竟他是刑警不是片儿警,开车路过打架现场这种事儿对他来说一点障碍都没有,但偏巧一群瘪三中被围在中间的那小丫头他认识,正是这些日子来在他微信里出镜率很高的曹晴。 任非内心犹如日了整个动物园,他满心恼火地踩了刹车,副驾上的杨璐心领神会,“那人你认识?” “……”任警官一时语塞。历史总是很相似,就在十几分钟前,他指着差点肇事的车辆消失方向用一模一样的句式问过杨璐:“那车你认识?” 当时他维持着危急时刻把杨璐拽过来抱个满怀的姿势,执着地没松手,杨璐大概是吓坏了,浑身冰凉,嘴唇轻轻颤抖着,对他摇了摇头,“不认识。我就是觉得……那车这么开,迟早是要出大事的……” 任非回忆了一下,觉得如果他按照女神的说话方式来对仗,那么应该是——认识。我就是觉得……那架这么打,迟早是要出人命的。 然而这话的逻辑前言不搭后语,说出来,任非觉得自己的智商可能要往智障的方向发展。 他也摇摇头,把那句如同智障一般的话咽回去,一边拉车门跳下车一边说:“我过去看看。” 他说着要走,刚抬脚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把自己的警察证件拿出来递给杨璐,嘱咐:“如果再有人要贴条,你就说在执行公务。” 现在任警官觉得,他虽然是个刑警,但是遇上聚众斗殴这种事,还是应该冲到最前线的…… 他说完迈开大长腿就往公园的那条巷子里跑,杨璐拿着他的警证愣了愣,低头翻过来看了看竟然觉得很新鲜——警证照片上的任非一身警服,警帽带的端正,不苟言笑的脸上绷出了非常正气凛然的气场,模样十分唬人,配上他那五官,拿出去能当治安宣传照。 任非哪次来找她都是换了衣服才过来,就连那次她去分局给他送福来玉,任非当时穿的也是便装,在这张照片之前,她还没见过任非穿警服的样子。 意外的,跟他平时固执骄傲,青春朝气的感觉不太一样。 杨璐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对着手里的警证拍了张照。 任非奔着小瘪三们的斗殴现场过去的时候,脑补了一大段狗血的校园霸凌戏码,其中心思想是:同学们知道了曹晴家里发生的事情,于是饱含优越感地对重返校园的曹晴找茬。 然而当他走近了,却目瞪口呆地发现,现在不让人省心的熊孩子们远比他想的还要有戏…… 曹晴被堵还真就不是因为同学们知道她家里的事情欺负她,她被堵是因为……拒绝再向校霸们交每个月一次的“保护费”。而任非脑补的那段,成了校霸们给曹晴拒交“保护费”而找的理由…… “你家出事儿也不是你不交钱的理由!”任非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下路尽头,听见为首的学生说:“你也知道规矩——或者交钱或者挨打,你不会是想每个月都被我们几个打一次吧?” 围着曹晴的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一个个打扮的破马张飞,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能歌善舞”似的,曹晴站在他们中间,一身强撑的孤勇,可伪装的功夫不太到家,眼神还是露了怯。 “你们知道我家里出了事,就更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再有钱能给你们。”曹晴拳头攥得死紧,“可是我也不会站在这里给你们白打的!反正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大不了咱们一起鱼死网破——你们有种就打死我,否则的话,你们敢碰我,过后我一定报警!” 听墙角听到这里,任非在心里给曹晴的表现打了个勾:大魔头觉得,就是应该这样,奋起抵抗校园霸凌,不能助长学校里的这些反风邪气。 校霸们后面是什么反应任非已经没兴趣知道了,在一帮熊孩子们准备动手之前,任非走上去朝曹晴勾勾手,“曹晴,过来。” 曹晴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看任非的眼神有如看天降神兵,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越过包围往男人身边走,却被为首的小混球挡住了去路。 “嘛去啊?”男生一用劲儿把曹晴推回去,看曹晴一个趔趄堪堪站住咬牙怒瞪着自己,男生又往前晃荡了两步,“话没说完呢,你走什么啊?” “你有什么没说完的,可以直接跟我说。”任非晃荡着比男生还不羁的步子吊儿郎当地走过去,二话没说,单手扣住男生肩头向旁边一扭把他扒拉开,走到校霸们的包围圈,随手搂住曹晴紧绷的肩膀,挑着一边的嘴角,对几个他光看外表就知道不耐打的小瘪三勾了个十分不放在眼里的笑容。 为首的男生被他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推得差点原地转个360°的圈,旁边的女生扶了他一把,他站稳又猛地甩开女生的手,斜着肩膀,满脸不耐地摆出一副自以为非常凶狠的嘴脸,“你特么谁啊?管什么闲事!” 任警官平日见惯了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今天遇上这样自以为歹毒实际一戳就怂的小清新觉得十分新鲜,连原本想要用警察的身份直截了当吓走校霸的念头都打消了,任非搂着曹晴,懒洋洋地撩起眉毛,从眼睛缝儿里给了男生一个眼神,“我谁?我她哥。” 曹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男生怒道:“曹晴哪特么来的哥!” “刚认的。”任非说:“你们这些小混混们不都好认个干哥干姐干妹妹的么?打架的时候吆五喝六姐姐妹妹一起来。曹晴有个干哥哥有什么奇怪了?” 包围圈似乎被说中了心事,五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为首的混混头领又问:“你要替曹晴出头?” “这不明摆着么,”任非噘着嘴吹了下额前的刘海,抬手解开袖口挽到手肘,活动手指的时候,拳头攥起来,小臂肌肉绷出肌理分明的线条来,“我不跟菜鸡动手,不过今天曹晴得跟我走,你们要是哪个皮痒了,我也委屈委屈,就当替你们老师教育学生吧。” 他说的好像自己真遭受了莫大的委屈,勉为其难的语气深深刺激了校霸们好勇斗狠的自尊心,只听男生“嗷”的一嗓子,几个任非眼里的不入流小瘪三同时朝他们扑了过来—— 任非就算不上警校,大学之前他打架也没在谁手里吃过亏,他一手护着曹晴,在几个熊孩子扑过来的同时另一只手牢牢拎着为首那男生的脖领子,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把那男生两脚离地的拎起来,侧身的同时就地一抡——男生被抡出去直接压倒了对面两个队友,三人摔作一团,剩下两个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小女生脚步一顿,惊在了原地。 躺倒一片中,重新体验了一把年轻感觉的任警官带着曹晴头也不回,“没有次次都把架打赢的本事,就都学点好。下次再让我知道胡作非为,就把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送进少管所去。” ……………… ………… 二人世界是没戏了,在杨璐的欣然应允下,任非带着大号电灯泡跟杨璐一起吃了个饭。 一边吃一边说,末了曹晴抹了抹嘴,放下筷子,“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们学校本来就挺乱的,高年级向低年级的要保护费,一个月四十块钱——我其实也不是因为拿不出这四十块钱才不给的,就是以前我妈还在,她太敏感了,我怕惹出什么事儿来让她心理负担加重,所以他们每次来要我都直接交钱走人……但是现在我妈不在了,我爸脑袋上也悬着一颗子弹,我觉得我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所以就不打算继续给了。” 言之有理,但不知为什么,任非和杨璐都从曹晴对待这事儿的态度里感受到了那种孤注一掷的悲哀。 任非说:“虽然不向恶势力低头是对的,但你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曹晴把手里的纸巾拧成一根细长的“纸棍”,闷声闷气地反问:“我说这些都是事实,哪不对了?” 任非皱着眉,要说话,却被杨璐抢了先。 “其实也没有不对,只是可以有很多种选择。”整顿饭上杨璐一直听的多说的少,曹晴虽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但看任非对她的态度,就对这个看上去柔情似水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我们是觉得,”她说:“就算孤勇,也要给自己留条退路。” 女神字字金句,曹晴微微张着嘴,似懂非懂地咂摸着杨璐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任非沉浸在杨璐把他和自己归类到“我们”的喜悦里,加上金句的受用方是个未成年人,这让他莫名地有了中夫妻一起教育孩子的错觉…… 这种错觉又让任非心里泛起非常微妙的甜蜜,但是还没来得及细品,转瞬间就被突然震动的电话打断了…… 电话是关洋打来的——其实同学的电话在这时候应该机智的挂断,奈何任警官有非常严重的来电接听强迫症,在他的世界里,无论何时何地,就没有拒接电话这个选项。 他接起来,打断了寒暄,连“喂”都省了,直奔主题,“找我干什么?” 关洋跟他大学四年的同学,知道任非的毛病和习惯,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手头正有事儿,因此也没含糊,直接就回道:“明天是一大队的家属会见日。我今天值夜班嘛,刚才送犯人们回监仓的时候梁教授托我问问你,明天能不能去给他见一面。” 第64章 脱罪… 梁炎东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找自己? 任非的第一个反应是监狱里又出了事。 所以他没有二话,非但一口答应,而且第二天上午跟队里请了半天假,按照关洋跟他说的时间,一早就等在了监狱外面。 ——他之前见梁炎东都是关洋给他想辙的,头一次这么按部就班地走正常程序,跟许多犯人家属等在一起,听着家属们唠着以监狱为中心的各种话题,偶尔耳朵里会钻进一些被铐在这座监狱里的其他人的故事,在这种氛围里他又想起梁炎东,恍惚地突然觉得也许自己跟那位梁教授已经是很熟络的关系了。 也许对梁炎东来说,至少相比他能接触到的其他人,自己是可以信任的。 要不然就算监狱里出事,他为什么不找别人,为什么不上报监狱上级,偏偏要找自己呢? 该他们这一波会见的时间到了,任非跟着家属们一起走了程序进了会见楼,上二楼的时候,梁炎东还是坐在以前的那个位置上,十指交叉地放在桌上,远远地看见他上楼——哪怕是梁炎东自己要求见面的,这男人脸上却还是面沉如水,半点情绪也不露,只在他走近时对他点了点头。 任非在他对面坐下,从外表看上去,从无期减到15年对梁炎东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他面前桌上还是摆着纸和笔,在不知道他所谓“失语症”实情的任非眼里,这人还是那个因为入狱而遭受过大刺激变成哑巴的梁教授。 任非犹豫了一下,觉得交流靠写的梁炎东不会愿意跟他用笔在纸上寒暄,所以短暂的沉默后还是直接问道:“您找我来是为了?……” 其实抛开别的不谈,对入狱之后始终不跟任何人有交集的梁炎东而言,纵观这三年,眼前这个刑警确实是跟他接触最多的狱外人员,不仅仅是熟悉,擅长扒皮挖骨直窥人心的梁教授很大的程度上,是能够信任这样的任非的。 信任之外,任非对他有潜意识的个人崇拜,还始终对他当年强奸杀人的案子持怀疑否定的态度。 种种原因,一起构成了他找任非的原因。 梁炎东拿过笔,也没犹豫,刷刷刷的写了一行字,然后推给任非,本来一定自动脑补了监狱里又有人要对梁炎东不利的任非低头一看,颇感意外——梁炎东竟然是让他帮忙找人。 纸条上写着:能否帮我在狱外寻一个人。 任非抬起头,“您要找谁?” 梁炎东接着写道:季思琪,女,25岁,传媒大学新闻学本科毕业,已婚,夫妻不睦,有可能已离异。母亲季凯琳,多年前已病故,父亲萧绍华,半年前死于心梗。 梁炎东一排字罗列的信息极全,简直跟汇报嫌疑人信息别无二致。任非拿过来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先是奇怪为什么待在监狱的梁炎东能这么肯定一个狱外人员半年前的死因,末了又觉得季思琪这个名字很耳熟。 任非把那个名字在嘴里咂摸了半天,一边想脑子里一边过人影,随即他颇感意外地抬眼看了梁炎东一眼——他认识的人里,还真就有个姑娘叫季思琪。 就是当初那个要跳河,看见了碎尸又报案,被他们当嫌疑人查了信息,排除嫌疑后转头就把命案当头条报出去,闹的他们焦头烂额的那个晨报见习记者。 之前还跟踪过任非,又给警方提供了电台电话线索,致使他们找到为钱禄进行活化的入殓师,进而得到钱禄生前曾有严重吸毒史结论的那个季思琪。 是重名么?还是真就这么巧,她就是梁炎东要找的那个“季思琪”? 任非努力在记忆中试图挖出跟这个名字有关的全部线索,但是早前对这姑娘展开的调查不是他经手的,梁炎东上面罗列的很多信息他无法做出比对,只记得当初她被他们带回局里,是她老公来接的她。 那么他认识的季思琪也是已婚,并且既然是记者,很可能也是新闻学毕业。 除此之外,剩下的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线索有限,但是任非向来敏锐的第六感却越发的确信,他认识的季思琪,十有八九跟梁炎东要找的是同一个人。 但是任非没说,他留了个心眼,关注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三分意外七分怀疑地皱着眉毛打量着梁炎东,问:“这人是谁?你为什么要找她?你在监狱好几年,为什么会知道有关她这么详细的线索?” 一连三个问题问出去,任非在梁炎东面前终于越过了紧张局促的坎儿,看上去像一个正八经儿的警察了。梁炎东是四根手指来来回回地轻轻敲着桌面,就在任非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却又拿过纸笔,简短地写了一句:她是我导师的女儿。前不久我听说我导师心梗过世了,想找到她详细问问。 萧绍华过世的消息梁炎东就是从任非他们老局长嘴里知道的,但是他没说。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杨盛韬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得不找任非帮这个忙,却不想任非过多地涉足到跟他有关的事情里。 任非问他:“你怀疑你导师的死有蹊跷?” 梁炎东没什么意义地短促笑了一下,没回答。 既然当初杨盛韬对他亲口确认萧绍华的死因,那么他对这件事就没有存疑。但是老师的过世直接导致当初能给梁炎东自己翻案的证据失踪,这才是梁炎东要找季思琪的真正原因。 萧绍华过世,没有人在监狱外面给他坐镇帮衬了,监狱内部又因为连环杀人案而大洗牌,之前他不惜背着杀人罪名入狱要查的那些东西,随着线索被一个个揭露,罪行被一件件曝光而即将浮出水面,最好的时机虽然还没成熟,但情势所迫他已经不能继续蹲在这里坐以待毙。 他得脱罪,他得出去,而让他走出监狱的至关重要的线索,或许只能先从季思琪身上碰碰运气。 然而这些他都不能跟任非说。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任非在他那张滚油里翻来覆去炸过多少遍的老油条脸上根本看不出来任何端倪。 找他办事儿还欲言又止,根本一点求人的态度和自觉都没有…… 任少爷有点不太高兴,他推开梁炎东写字的那张纸,环抱着双臂离开桌子坐直了,后背微微向后仰,以此拉出了充斥着拒绝意味儿的距离感,“什么都不跟我说,理由、目的,梁教授您通通都瞒着,那么您凭什么让我帮这个忙呢?” 任非的本意是这么逼一逼对面那个人,好让他把压在肚子里的话倒出来,让他对这件事和季思琪这个人有个数的同时,也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可是任少万万没想到,他疏离的目光遥遥看向桌上再次被梁炎东推过来的纸的时候,上面竟然写着这么一排字—— 我没有能说服你帮忙的筹码。 一句话让任非的一口气压在喉咙里,险些没呛死他。 硬生生把喉咙里那口压死人的气儿咽进肚子里之后,任非拧着眉毛,突然觉得很生气。这气在肚子里反复发酵,酝酿了一会儿,任非把自己气笑了,“您这是跟我空手套白狼呢——您哪来的自信我一定会帮忙?” “要不您跟我说明白前因后果,要不,”任非放开手,在写字的白纸上点了点,他面对梁炎东一直是崇拜又尊重的态度,还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坚决强硬,“这纸条我帮您销毁,今天这事儿我们都当没发生过。” 梁炎东敲桌子的手停下来,眼神毫不回避地在半空跟任非的目光撞在一起,瞳仁幽黑深沉,几乎看不见底。 他那目光形若有质,即使什么意义都没有,这么搁在身上也不舒服,任非跟他对视片刻,觉得再这么看下去,自己很可能就要败阵了。 所以他猝然移开目光,下一秒,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很抱歉梁教授,”任非把桌上那张纸拿起来,瞄了一眼监控的方向,侧了下身子,四四方方地把纸折成小方块,不露痕迹地就近塞进了袖口,“我帮不了你。” 即使梁炎东不跟他说实话,即使今天这事儿双方没谈拢,但是他也知道这些东西,是不应该继续放在这里被狱警看见的。梁炎东没有处理纸条的渠道,所以他就俏没声息地带走,帮他处理掉,免得之后徒生事端。 他塞纸条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性动作,根本不需要梁炎东提醒什么,而梁炎东看着他干净利索的动作,眼神却有些出乎预料的意外。 任非根本没停顿,他根本没打算跟梁炎东打什么心理战,梁炎东不说实话这事儿他就不会帮忙,这是早就打定的主意,所以塞好纸条转身就走,一点犹豫都没有。但是转过身的任非根本不知道,在那一刻,身后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出来的男人,那张染着深邃的风霜和沧桑、轮廓深刻如刀削斧刻一般的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背后,逐渐透出的难以掩饰的犹豫、挣扎和决绝。 任非快要走到楼梯口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多多少少对今天的事情感到遗憾。但是还没等他遗憾完,身后突然传来哐的一声响。 ——梁炎东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 哐啷一声响,在犯人与家属都小声低语的会见室里如同平地炸雷,任非跟着所有人一次猝然转头,只见梁炎东神色泛冷地从椅子上也站了起来。 即使改变了主意,他也不可能站起来朝着任非追上去,他又不能说话,情急之下只能用这种方式叫住了任非。 这叫人站住的方式惊天动地,听见动静的管教眼看就要过来,任非来不及多想什么,赶紧几步又窜了回去,能屈能伸地朝正往这边走的管教双手合十,作了个非常狗腿的揖。 管教站住脚步,往他们这边盯了好一会,才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又晃回了原来的位置。 梁炎东和任非同时松了口气,彼此对视着,像是又一场无言的较量,半晌后,梁炎东摇摇头,目光从上到下在任非身上刮了一遍,然后朝他裤兜径直伸手—— 任非:“……” 不知道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的囚犯先生,自顾自地从任非口袋里把他手机拿了出来…… 找到记事本,从鼻子里重重呼出口气,动动手指,在记事本上打了两个字,递给任非。 任非本来就秉着呼吸等结论,下意识地接过手机,一眼看过去表情如遭雷击,差点没把刚接住的电话摔地上! 手机记事本上只有两个字。 ——脱罪。 重若千斤的两个字。 任非拿着电话的手有点抖,一时间,竟然觉得有点拿不动手机。 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满脸极力掩饰的茫然和震惊,中间有夹杂这一点不知因何而起的兴奋和惊喜,五味陈杂的表情看在梁炎东眼里,竟让老油条也不知该作何评价。 不过老油条和小菜鸟之间最大的差距之一,大概就是面对突发事件,在反应速度上的能力。 梁炎东不动声色地从任非手里拿过那只跟他一起颤抖的手机,又打了几个字: ——拜托。保密。 第65章 夫妻… 任非从监狱出来的时候精神还有点飘忽,觉得今天的转折跟演电影似的,梁炎东拜托他帮忙偷偷找个姑娘,而这姑娘是重刑犯洗脱罪责、推翻定论、无罪释放的关键。 关键是这个至关重要的姑娘,他很可能认识。 要说梁炎东也真是找对了人,瞒着队里给在押犯卖命偷偷干私活这种事,也就任非这种惯常胆子大性子野,犟劲儿上来敢把天捅漏的人干得出来。 任非下午去上班,他们谭老大跟着杨局一起去市里开会去了,任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来当时查晨报记者季思琪底儿的人正好的石昊文,石头是队里跟他关系最好的人,因此也没上系统徇私舞弊,直接找了石头,跟他要当初调查这姑娘的留档。 “季思琪,女,25岁,传媒大学新闻学本科毕业,已婚,曾用名萧思琪。母亲季凯琳,父亲萧绍华,父母均已过世。” “……”任非把梁炎东写字的纸翻出来打开,跟电脑上的信息一比对,十分不可思议地感到世界上竟然真有这么凑巧的事。 他们查过的季思琪跟梁炎东要找的季思琪,还真就是同一个人。信息完全对得上,只有一点,被梁炎东猜测离婚的姑娘现在还存续着夫妻关系,并且从他们的调查来看,季思琪和丈夫夫妻感情很好,并没有像梁炎东说的那样夫妻不睦。 梁炎东身在监狱,得到的信息跟实际情况有差距是正常的。但是这个季思琪,她知不知道梁炎东要找她?那个能让重刑犯翻盘的至关重要的线索或者证据既然在她哪里,那么从她在富阳桥下闹自杀,到不顾警告的把连环碎尸案见报,再到后来驱车跟踪自己,这一系列的事情,真是误打误撞,还是她为了故意跟警方建立联系而有意为之? 任非一直不相信梁炎东奸。杀幼女的罪行,他从没把那男人当成杀人犯看待,他一直待在监狱不言不语,任非自行把这归类到了“装睡”的行列。 但是现在,梁炎东那么肯定的说他要脱罪……装睡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可是始终对此坚持看法的任非自己却又难免泛起了嘀咕…… 梁炎东真的没做过哪些吗?如果是冤狱,而且他有能够使他翻盘的关键性证据,那为什么当初出事的时候不拿出来,而甘愿受这三年多的牢狱之灾? 如果梁炎东只是利用了他的信任,托他要找的那姑娘拿出来的所谓“证据”是伪证呢?骗过了他,骗过所有人,用伪证推翻三年前的判决,堂而皇之地走出监狱呢? ——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办? 任非觉得自己犯了纠结病,明明是一直认定的事情被给了肯定的答案,却因为改变来得太突然而变得怀疑充满不确定。 他长出口气,揉揉眉心,把季思琪的电话记下来,打算出去给她打个电话。没成想,姑娘的手机竟然关机。 事情进行到这里,任非又隐约的有种不安。 突然从路人变成证人的季思琪,就好像是迷雾中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一团蛛丝中伸出的一根触角,任非直觉的只要抓住她,或许能揪出很多被掩藏至深的东西——可能是线索,可能是罪行,也可能是什么别的东西,但无论哪种,这姑娘背后牵扯出来的故事,可能都不会只像梁炎东所说那么简单。 因为突然意识到至关重要,现在手机关机联系不上,就让任警官犯了职业病。他挂了电话,跟老乔打招呼有事要出去一趟,然后直接开车去了季思琪的单位——东林报业的办公楼。 他拿着警证一路畅行无阻,被领进晨报的办公室,一问才知道,季思琪三天前请了病假,到现在也没来上班。她平时为人内向孤僻,跟同事感情寡淡,任非问了一圈有没有她老公或者家里电话,问过的所有人都摇头。 单位请假,电话关机,家属联系不上,三天来同事没人见过她——这简直可以去报失踪了。 任非没来由的心悸,他总觉得在梁炎东说出季思琪这个名字之后,蛰伏在暗处的威胁也随之而动,甚至先他们一步,已经有了动作…… “大爷的……”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让晨报的领导帮忙查了季思琪入职登记上的地址,跟他自己从石头的档案里调出来的住处是同一个。任非又一阵风似的飙车找到了季思琪家——那是季思琪的婚房,房屋归姑娘和她老公共同所有。 任非按楼下门铃没人理,他叫了隔壁给他开门,冲上三楼去敲门,直到最后他把门敲出了要凿碎门板的气势,屋里也没有一点动静…… 倒是隔壁给他开门的邻居不堪其扰,打开门探出头皱着眉一脸看精神病似的表情看任非,“没在家吧?门口那袋垃圾都放了三天了吧,也没人扔呢。” 任非脑袋有点转筋,“她老公呢?俩人都没在家?” “你这么敲门也没人搭理那肯定是没在家啊!”邻居挺不耐烦地怼了他一句,想了想又颠三倒四地说:“她老公倒班,有时候三两天才回趟家。不过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知道,我看他们家车停楼下这几天倒是没动弹。” 电话关机,家里没人,老公不在,车没开走…… 任非绷不住了。 他道了谢转身下楼,出单元门的时候给他们正在开会的老大拨了通电话。 彩铃响了挺长时间,谭辉从会议室出来才按了接听,手机刚放在耳朵边就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他们队里这些个牛鬼蛇神,没事在微信群里聊天打屁相互挖苦是经常事,但是绝对不会没事闲的给那个队友打电话吹牛逼侃大山。 电话一响,只要是他们支队人的号码,准是有公事要说,这是大家都有的默契。 任非坐在车里,从楼下仰着头看着季思琪家紧闭的窗户,深吸口气,说了个很详细的地址,“老大,我申请权限调查这周围的监控,我怀疑经常给我们下绊子的那个晨报小记者季思琪……失踪了。” ……………… ………… 东林郊外,泗水水库度假区别墅群,某栋联排别墅地下室。 晦暗的室内泛着久隔阳光的冷气,头顶只有几瓦的小灯泡发出昏黄的、摇摇欲坠的光,灯泡下方,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放着一把钢管椅,季思琪僵直地坐在上面,惶惶不安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一个小显示屏,瞪大的眼睛里闪着因恐惧而泛起的破碎的光。 她手脚都是自由的,但是她一动也不敢动。身后狭窄的单人床上,男人就坐在上面,目光犹如两条毒蛇,冰冷而恶毒的缠在她身上,把她盯得死死的,仿佛她只要挪动一点,下一秒那条毒蛇就会盘上来,把她撕成碎片。 显示屏里传回来的是他们家楼层监控的画面。因为距离太远,画面有延迟,季思琪自己也知道,当她在显示屏里看见任非砸他们家门的时候,这个警察很可能已经无功而返地下楼走了。 走了。 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察觉到到了事情不对,或者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也许他就能看见,那只被安装在走廊声控灯里面的、隐藏着的监控器。 那样他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许就会顺藤摸瓜地找来,把她从这个恶魔手里救出去。 可是他没有。 他走了,而自己还是一个人,还是这样无能为力的绝望。 女人的崩溃的压抑哭声从咬紧的嘴角绝望地溢出来,这动静像是刺激的身后的禽兽,男人站起来,走近她,像只准备进食的恶毒猛兽一样,微凉的手臂轻轻缠绕上女人裸露的纤细脖颈,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间耳鬓厮磨的缱绻,却吓得季思琪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她徒劳地瞪着眼睛,连头都不敢回,木偶一样,让男人在她耳畔威胁味儿十足地舔了一口…… “亲爱的,我是你丈夫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坦诚一点呢?”男人咬着她的耳垂,从后面把她牢牢抱了个满怀,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充满危险的沙哑,好似往季思琪耳朵里灌了一把沙子,又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碾过去,让女人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如果你没有我们要的东西,为什么警察会突然找到家里去呢?难不成,真是你爆他们负面爆多了,你突然不上班,没人给他们炒新闻了,所以甚是想念吗?” “我不知道……”季思琪的声音因为颤抖而破碎,她眼泪跟拧开的水龙头似的落下来,却在极度的恐惧中不敢发出一点呜咽的声音,“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爸从来没有给过我你要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秦文你相信我,你别这样,我真的没有你要找的东西……我……” “嘘——嘘嘘,”男人打断女人毫无意义的话,放开她,站起来,他看着监控反馈回来的影响中,那个警察脚步飞快地下了楼,走廊里又恢复了空无一人的安静,他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惆怅遗憾,“我要找的东西,警察现在也在找,我们都知道东西在你这里,可是你却说不知道。不知道也行,那东西只要我们双方都拿不到,这局棋监狱里那位就没机会反派。可是怎么样才能把对方有可能拿到东西的风险降低为零呢?你知道吗?” 季思琪冷的发抖。 她当然知道。 秦文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她不把东西给秦文,为了也不给警方留下机会,那么在他们眼里唯一知道东西在哪的自己,就会死。 可是让季思琪绝望的是,她真的不知道。 她爸意外突然过世,没有给她交代过只言片语,后来她被秦文胁迫,以变卖为名,把她爸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所有遗物都以所谓购买的名义,叫到了秦文安排来接货的人手里,跟她爸萧绍华生前有关的任何东西都不在她手里了,可是显然秦文他们并没有在她爸的遗物里找到想要的,所以又反过来逼问她。可是秦文反反复复对她说的那些东西,她真是完全不知道。 她在所谓丈夫的监控下想尽办法接近警察,其实只是为了要揭露丈夫对她的罪行,摆脱控制重获自由,她并不是试图给警方什么证据什么线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任警官会真如秦风猜测一样,突然跑到她家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要为了这个欲加之罪丧命么? 季思琪绝望得说不出话来,而秦文绕过去,在她身前蹲下来。男人的视线跟她平齐,还是那张看上去温文儒雅的学者脸,可是却长着一颗季思琪从前没有窥见过的狠毒心。 “你也要理解我,”他说:“到你身边来,假借跟你结婚的办法找到那东西,是上面给我的任务——完不成,我也要死。宝贝儿,我们夫妻一场,你乖一点,别闹的我们非要你死我活,行么?” 季思琪知道,秦文说的“你死我活”就是字面意思。 如果她还给不出他要的答案,耐心耗尽,那么就是用她的死,来换他的活。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漠残忍的人呢? 阳光下的法治社会,为什么还会有这么阴暗的角落呢? 明明公民们连打个架都要负民事责任,为什么有的人却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张口闭口草芥人命呢? 季思琪闭上眼睛,把那张熟悉的脸、把这个跟她同床共枕了一年多、曾最亲密无间的人隔绝出自己的世界,她声音很轻,心好像先于身体的死掉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你知道的,我胆子那么小,别说死,就算是疼,也够我哭上一阵的。我不敢想象死亡,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没办法给你答案。” “……”秦文深深地看着她,长长地、重重地呼了口气,从她身前站了起来。 第66章 围城… 监控一查就查了两天,得到的结果却不尽人意——季姑娘是跟着老公一起走的,离开查找监控范围的时候,两个人形似亲密,有说有笑。 因为本来就只是怀疑的态度,没有确凿证据,任非守着约定,对梁炎东的事情只字未提自觉非常无耻地把发现季思琪失踪的事情推到了杨璐身上,把女神扯下水,说季思琪这几个月常去杨璐花店买花,两个人一来二去发展成了好朋友,这几天杨璐突然联系不到她,跟自己一说,任非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跟谭辉挂了电话后他又给杨璐打了个电话报备,女神一句也没多问地答应下来,寻找失踪人口,报案人那里就填了杨璐的名字。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任非对杨璐的心思昭然若揭,他们队里的同事俨然把花店老板当成了任非的半个家属,开始的时候也没多问,这事儿没惊动那么多人,得到谭辉同意后查监控的事情是任非自己做的,得到结论的时候,任非也没个人可以商量。 他就是觉得不对,一路又追着夫妻俩打车的牌号挖过去,最后查到了当时出租车把他俩放在了泗水度假区。 当时正好李晓野路过,往他电脑上瞄了一眼,随口就吐槽,“人小夫妻俩人去度个假,瞧给你急的,跟要在犯罪现场抢救人证物证似的。” 任非腾地一下站起来,二话不说,抓起手机就往外走。 俩见面就掐的大斗鸡,任非跟李晓野在唇相舌战中好没有过一声不吭的历史,这闷声不响掉头就走的态度简直是载入了昌榕分局刑侦队嘴炮史册的第一次,李晓野惊奇的看着他旋风一般冲出门外,某根敏感的神经突然没来由的拉紧,下意识地想追上去,出了门,任非已经消失在了楼道里。 ……………… ………… 任非一路把车开到泗水水库度假区,这边的地产多数都是卖出去被商户改成了各种类型各种档次的大小民宿,任非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先碰碰运气,停了车就直奔度假区的民警值班室,说了身份说了来意,把季思琪的信息一递,没想到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一家别墅酒店的入住记录里竟然真翻到了季思琪和其老公秦文的入住信息。 这一切突然来的太顺利了,就好像踩在游戏的预设路线去找npc一样,任非被酒店前台领着去敲季思琪他们出租别墅的门,本来心里就在犯嘀咕的任非在大门打开看见季姑娘的一瞬间,心情简直就像日了狗。 大门里季思琪穿着小吊带睡衣,披头散发睡眼朦胧,跟纵。欲了几天几夜似的,黑着眼圈满脸透着疲态,站在门口的姿势却非常慵懒,看见任非,揉着眼睛莫名其妙,“任警官?您这是……” 任非冒着长针眼的风险,目光在姑娘身上来来回回看了一圈——暴露在性感小吊带外面的皮肤上不见任何伤痕,倒是脖子胸口的有几处明显的吻痕,赤裸裸的辣着了任警官的眼睛。 收回目光,任非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本来有点事想问你,你们单位说你休了病假。” “所以您就找到这里来了?任警官跟人的本事可比我厉害多了。”季思琪有点狡黠地笑起来,那态度跟她平时畏畏缩缩的状态不太一样,带了点似乎被烦躁勾起的攻击性,“我前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我老公让我休病假带我出来散散心而已。那您想找我问什么呢?” 前台带他来找人的姑娘这时候打了个招呼离开,任非朝对方点了个头,转而问季思琪:“你老公呢?你跟他一起来度假,他没在?” “他……”季思琪眼睛向后斜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神色让任非心生警惕,但是下一秒,先前被姑娘拉开一半的门彻底打开了,秦文浑身上下只穿了条宽松的大短裤,肚子上坠着点四体不勤的肥肉,架着黑边眼镜的脸倒是和白白净净的书生长相,咧嘴笑起来的时候,跟当初在警局把要自杀的季思琪接回家时一样,有点愤怒,又因为敢怒不敢言,而糅杂了一丝刻意的讨好,“任警官,您看真是不好意思,每次见面,似乎场面都有点尴尬。” “……”这一男一女此刻状态如同被人从做到一半的床上揪起来,让任非这个活到现在,看过猪跑却没吃过猪肉的小青年突然犯起了尴尬证,准备好话卡在嗓子眼里,噎了半天也没吐出来。 “恕我直言,警官,”秦文和老婆穿着堪堪蔽体的几个布片儿,站在大敞四开的门前,外面就是小区的主马路,路上偶尔有人经过,随时有被围观的风险让秦文对任非的沉默非常不耐,“您要是执行公务,我们是愿意积极配合的,您有什么想问的,我们肯定知不无言。但如果是其他的……”他伸手在自己和媳妇儿身上比划了一下,“您看,实在不太方便。” “是啊任警官,”季思琪抢在任非说话之前说道:“明天我就上班了,您想问什么,要不明天您去我公司?” 这话里藏着的意思就太明显了,任非半点犹豫也没有,季思琪话落立刻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不打扰了,明天还到你单位去找你,”他说着顿了一下,一脸无害地问征询秦文的意见:“秦先生,明天秦小姐可以去上班吧?如果明天她身体状况还是不太好的话,那我就直接叫同事过来看看算了,我们队里的法医给活人看病虽然不对口,但专业性还是毋庸置疑的。” “思琪如果觉得自己没事了,我当然不会拦她。警官您说笑了。” 门里门外两个男人,任警官一脸无害,秦先生笑容可掬,忽略掉穿着和各怀鬼胎的心思,场面看上去简直警民一家亲的其乐融融。 其乐融融的任警官没什么继续留下的理由,如胶似漆的夫妻俩目送他走上马路才关了门,大门后面,上一秒还和睦美满的小夫妻同时变了脸,秦文要笑不笑地转身贴近季思琪,女人毫无退路地被抵在门板上,惨白着脸,瑟缩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你做的很好,宝贝儿。”秦文摸着季思琪的脸,镜片在女人眼瞳里反射出幽冷阴险的光,“明天那个条子就会去找你……这主意是你想的,所以你一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对吗?” 季思琪紧紧挨着门,如果她的力气能撞开门板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刻逃出去,她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脱离这个可怕男人的魔掌,为了保命,甚至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警察身上。 “说话!”季思琪的一时沉默激恼了秦文,他抚摸着女人侧脸的手突然铁钳一般紧紧捏住女人的下巴,狠狠地抬起来,迫使女人不断颤抖躲藏的目光避无可避地与他对视,“你背着我几次三番偷偷跟警察接触的时候想没想过有这天?嗯?!你接近他们,在河边发现尸袋打电话报案也好,把他们的案子曝光也好,跟踪那个姓任的条子让他发现你也好——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注意到你,给自己从我这脱身找机会么?……你也没想到吧?有一天你为了保命,亲手把这些‘联系’送到我手上,被我利用?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儿好么?啊?!” 季思琪被他钳得疼的眼泪都下来了,她用力想要掰开那只手但却无济于事,她忍着仿佛要被捏碎骨头的疼痛,拼命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印……子。” 她的意思的,如果在她下颌这么明显的位置上有伤,明天一定会被任非看见。 秦文掐着她没松手,“那个小条子已经怀疑我了,你看不出来吗?你以为把你放出去,我会对你放心,认为你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对条子揭发我吗?别开玩笑了。”男人如同看傻x一样冷冷地瞪她一眼,松开手,从大裤衩里拿出手机,划拉了几下,把手机按在女人胸前,“自己看看吧。” 季思琪惊疑不定地拿过手机,她本来满脸都是恐惧,但是在看见手机图库画面的一瞬间,那张被恐惧填满的脸,竟然有鱼死网破的仇恨和愤怒,活生生地撕裂恐惧的躯壳,钻了出来。 ——图库里是她外公的照片。 背景是她外公所住的疗养院,从昏暗的灯光能看出是晚上,照片里她外公在床上安然熟睡,一个护工半跪在床边,一手拿着把尖刀虚虚地抵在老人后脑,一手举在半空,画面一角能看见她半截胳膊。 可以肯定这张照片是护工自拍出来的。可怕的是,这个护工季思琪很熟悉…… ——这是常年照顾她外公的那个姑娘。 她每次去看老人的时候都能看见她,那姑娘给她的印象始终是踏实又靠谱的,是可以信任的。不成想,所谓可以信任的人,竟然是秦文他们一早安插在她身边的另一层保险。 “你……你们!——”季思琪用恨不能攥碎屏幕的力量把手机握在手里,她也不害怕了,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秦文,目光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无数个透心凉的血窟窿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想干什么?!你出现在我身边,处心积虑地让我嫁给你——你们甚至用那么长的时间在我外公身边安排了你们的人!我手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你们可以付出这么长的时间和代价来获取?!” 她伸手隔空狠狠地指着她的男人,像是理智的那根弦终于在不断的刺激和恐惧之中崩断了,她歇斯底里,如果不是房子隔音好,已经走了的任非怕是都能被她喊回来。 然而秦文却无动于衷。 男人冷漠地看着她发疯不做任何回应,然而他的眼神却很暧昧。他看着她,目光仿佛有粘性,始终牢牢地粘在她身上,直到季思琪的发泄告一段落,终于找回理智,被他那形若有质的粘稠目光逼到消音—— “亲爱的,你弄错了一个逻辑。”他慢慢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利用你才娶你的?错了。我是爱你而娶你的。但是我娶了你之后,却又开始非常恨你……你不会知道我娶了你之后都经历了什么——家人被控制,被迫杀人、吸毒,染上毒瘾……我原本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就因为我娶了你,所以我莫名其妙地被拽进了地狱!” 季思琪震惊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杀过人?你有毒瘾?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秦文终于慢慢激动起来,他一把抓过女人攥在手里仿佛武器一样指向他的手机,恶狠狠地砸出去,把它摔得七零八落,“我们婚后你总说我变了——我是变了,你还记得我们恋爱时的样子么?我已经不记得了,”秦文在季思琪眼前笑得狰狞而变态,“我们结婚后,一伙人找上我,他们绑了我的父母,让我听他们的话,从你或者你爸那里找一件东西——我开始不想背叛你的,但他们用我父母的命威胁我,逼我亲手杀了个大活人,录下了整个过程,以此困住我……我不敢报警,我也不敢对别人说,我更不敢对你讲……后来我妥协了。” 秦文双目赤红,脸色狰狞,但说话的声音慢慢又变得很轻,一字一句,就跟心理极度扭曲的人神经错乱地盘算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最开始我问过你,知不知道那东西在哪,你说没见过不知道……时间长了,他们以为我在敷衍他们,为了进一步控制我,他们给我注射了毒品。” “后来我就没人样儿了。”男人又神经质地笑起来,他一步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来不及躲闪的女人的双肩,“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娶了你。” 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完全刷新了季思琪的认知,她不敢置信地疯狂摇头,被秦文抓住的肩膀僵硬的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如果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有什么用?”秦文用力扣着她,眼里盈满不亚于季思琪的仇恨,“我跟你说,你能告诉我要的东西在哪里吗?我跟你说,你能让我摆脱曾经遭受的一切,当成什么也没发生吗?!” “可是我不知道……”季思琪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助的泪水沿着脸庞簌簌滑落,“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要的什么光盘在哪里……我爸这辈子根本就没看过什么光盘,他连电视都很少看,我真不知道——” “马上就会知道了。”秦文打断她,“这不是你自己出的主意吗?你说你不知道,我也没找到,既然警察听见风声来找,那么很可能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的人,也会透露给他们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线索,你会跟着这个线索,等他们找到这东西了,你会把它偷偷带过来给我……”男人扣在她肩头的手劲儿慢慢放松,带着汗渍、细致微凉如毒蛇一般的指尖缓缓地顺着锁骨攀上她的脖颈,在那脆弱的皮肤上暧昧而亲昵地流连,“看,宝贝儿,其实你也没比我高尚到哪里去……那天乖乖让我杀了你,大家全都一了百了,不也挺好的?你非要为了保命,而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可是我们一路上同出同入,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警察也一定会找上你。” “那没关系。”秦文说:“我给那些人办事办了这么久,手里掌握的他们的信息也不少,他们总不至于把我交出去,而只要我够听话,他们就不会杀一个已经完全屈从于他们、可以遵照他们的命令做任何事的棋子。而且——就算我杀了你抛尸,最终警察找到这里又怎么样?这房子的地下室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改成现在这样,里面连接着能实时直播我们家楼道监控画面的设备,这别墅酒店里的老板,和上上下下的员工——他们有人知道吗?他们想要瞒天过海,总是有办法的。” 秦文的抚摸让季思琪控制不住的战栗,男人说的那些人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与她所了解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喘着气,努力从凌乱的呼吸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们’究竟是谁?” “谁知道呢,”秦文耸耸肩,没在说这个,反而看着她,突然真心实意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挺想让你死的。” 他猛一用力把季思琪紧紧搂进怀里,毒蛇似的手指从她的后脖颈缓慢摩挲着她的脊背一路向下,他的话那么残酷,可声音语调却那么温存,“明明你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女人在他怀里抖如筛糠,而他却突然从女人背后两手扯住了她单薄的睡裙,“可我已经万劫不复了,你凭什么……” 他猛一用力,单薄的布料不堪重负被嘶啦一声从背后扯断,在女人猝不及防猛地惊恐尖叫中,男人一把将破碎的布料扔开,粗暴如同野兽交。媾一般,狠狠地把不着。寸缕的女人摔在地板上,“你凭什么——还能好好地活着?!” 在女人尖叫着“不要”的拒绝和男人自己泄愤一般的怒吼中,秦文摁住女人试图挣扎的肩膀,狞笑着压了上去。 第67章 挣扎… 任非第二天果然在季思琪的工作单位找到了她。 姑娘姣好的妆容也掩藏不住黑眼圈透出的疲惫,任非跟她坐在报社大楼对面的咖啡馆里,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不像是“纵。欲过度”留下的后遗症。 他说找季思琪是有话要问,但实际要问话的人并不是他。任非坐在对面琢磨着要怎么说服这身上似乎缠着很多不为人知秘密的姑娘,跟她到监狱去见一个重刑犯,思来想去终于起了个头儿,“季小姐,你的父亲……” “萧绍华。”任警官左思右想,季思琪却没等他说完就截了口,“关于我的父亲母亲家庭情况,之前您队里调查过的。任警官,我们能直接说重点么?” 她这个态度跟以往那个畏头畏尾的样子差太多了,本来也没打算在跟她确认祖宗十八代的任非意外地挑挑眉,随即笑了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你父亲以前在法大教书的时候,带过一个学生,叫梁炎东,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这问题出乎意料,原本已经认定警察来找自己也是要问“东西”在哪的季思琪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半晌才有点尴尬地低头喝了口果汁,“他……我知道,但知道他跟我爸没什么关系……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强。奸杀人后来被捕入狱的嘛,这事当时闹的沸沸扬扬,我是学新闻的,写论文时还拿他的事例当过资料。” “……”任非有点没来由的尴尬地哽了一下,“他曾经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你竟然没从萧老那听说过他?” “我跟我爸的感情不是太好。”季思琪回答:“我很小的我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过,后来我妈没了,才又被他接过来。” “你爸妈感情不好?” “挺好的,至少我爸很爱我妈,但那时候我外公得了脑血栓和心梗,外公生活的又离我们太远,差不多是一个地图对角线的距离,我妈那边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没人照顾,又没办法把已经生病的他接到我们这边。那时候我太小了,我爸一直在做课题,我从出生起就是我妈一手带大的,我爸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我——我妈不得不把我一起也带到外公那边去生活,所以后来他们就离婚了,我妈说这样的婚姻没有意义,她也不想耽误我爸,让他守活寡。” “……”任非不太能理解因为异地就要离婚这件事,也不太能明白一个男人“守活寡”的痛苦,他就觉得所谓相爱的两个人这婚离的莫名其妙,但是又不太好插嘴别人家事的选择了闭嘴。 但是季思琪好像能明白他的费解,随即摊了摊手,“你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是吧?其实我也不能理解。我妈过世后我爸去了外公家里,把外公送去疗养院,把我接了回来——其实我妈明明也可以这么做,但是她却拒绝把外公送出去让别人照顾,直到后来她自己累出了毛病。再后来,我爸为了纪念我妈,把我的姓给改成了随我妈。不过后来我基本都住校,大学毕业认识了秦文,很快就结了婚,所以跟我爸的交集一直都不多。” “那三年前梁炎东出事入狱之后,萧老也没跟你说过他什么吗?毕竟是他曾经那么得意的门生。” “得不得意我不知道,但是自己学生做了这么丢脸的事,正常当事人都不会想再把他当谈资的吧?” 话说到这里,跟任非原本的想法已经相去甚远了。 他原本以为季思琪就算跟梁炎东不熟,但至少两人是相识的,那么说服她去监狱跟他见个面,虽然可能有点唐突,但不至于多费多少唇舌。 但是没想到,作为萧绍华的女儿,她知道梁炎东的途径,竟然是道听途说…… 任非叹了口气,把原本到嘴边的话题转了个弯儿,“好吧,那季小姐能不能说说,你跟你老公是自己认识的还是别人介绍的?” 昨天见面,秦文这个人是让任非心生警惕的。刚才既然季思琪自己提起来,他就顺势问下去——既然这姑娘不太可能为了一个道听途说的人去监狱,那任非只好想个办法,把梁炎东和她自己的利益安危勾在一起。 “自己认识的。”季思琪说:“我大四到一家报社实习,正好赶上工会举办的一次联谊活动,有我们单位的名额,后来我就去了,我们是在那时认识的。” “你毕业后就结婚了?” “没,毕业之后我俩处了差不多有一年多吧,然后才领的证。” “为什么之前会想离婚呢?” 季思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意外而有趣,浅浅地笑了一下,“没想到警官您连这点小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季思琪这就是承认了之前她跟秦文感情不和的事情。 不仅季思琪奇怪,连任非都觉得不可思议——梁炎东竟然连这个都知道,给出的那些信息,到此为止,几乎全都对上了。 任非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后来并没有真的离呢?” “小夫妻过日子不顺心了耍脾气闹离婚不是常有的事么?”季思琪一脸很矜持又不予多说的表情,“吵完架和好了,当然就不会再说离的事情了。” “可如果只是随便闹闹的小事,”任非拿起咖啡勺,随便在杯里搅了搅,又放下了。他好整以暇地直视着女人,声音平缓得仿佛他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萧老会在说和你们不成之后,醉酒骑车最终心梗死在了马路上?” 季思琪猛地抬起眼,手不受控制地一抖,手中咖啡杯溅出来几滴污渍弄脏了她浅色的修身长裤,但她对此却无知无觉一般,那瞬间女人看向任非的眼神堪称骇然,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激动的情绪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来靠近男人去质问,但最终她还是控制住了下意识的反应,不敢置信地摇了下头,“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我爸死前曾经……” 任非深吸口气,感觉自己绕了一个足球场那么长的圈子,终于把话题拉到了他的来意上,“是梁炎东告诉我的。” 季思琪莫名其妙,“他不是已经……” “对,一个已经入狱三年多的人,却还知道你的动向,连这些细枝末节都十分清楚。季小姐,”任非满脸恳切,语气里却透着十足笃定地说:“我昨天说有事要问你,但实际要跟你对话的人不是我,是梁炎东。——看在他对你的家务事这么关心的份儿上,你能抽空跟他见上一面吗?” “……”以为是警方的公事公办,被任非说到现在,俨然已经成了私人的问题。原以为对方会问的事情男人根本一个字也没提,跟预判完全相悖的要求让季思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是话到嘴边,她突然想起隐藏在背后的那个如狼似虎的男人,临时却又改了打算,“……你让我考虑考虑。” “好的,”任非说着看看表,“你需要多久时间考虑?” 他这架势分明是要让季思琪在这里就给个答复,然而女人如今身不由己,这些事情已然不能自己做主,她犹豫了一下,抿着嘴,笑容有些牵强,“我明天给你答复吧。” “明天啊……”任非抬头,突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原本人畜无害的目光倏然就变成了有些尖锐的审视,他轻笑了一声,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菲薄和揶揄,“要明天给我答复,是需要回家问过你老公的意思吗?” 季思琪猛地瞪大眼睛,没说出话来。 她这表情可以证实很多事情,任非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还没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要跟他闹离婚。” “……”女人沉默着狠狠咽了口吐沫。 缠绕在她身上的无形的锁链因为警察的洞悉而有所松动,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开始挣扎—— 就像她之前做过的那样,想方设法接近警方,为了摆脱秦文而寻求庇护。 她太恨秦文了,可她又多恨他就有多怕他,如果任非能早一点跟她见面,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她老公的不正常,也许她就不用再泗水度假区的那栋别墅地下室里,度过暗无天日的那几天。 在昨天之前,如果她有机会,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哪怕拼得一死,也要逃离那个恶魔的掌控,可是就在昨天,她知道了她世界上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她的外公落到他们手里,而一旦自己轻举妄动,心狠手辣的歹徒们很可能就会直接杀了外公来报复她。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那是她母亲曾经用生命去照料的人。 她可以寻求警方的庇护,也可以对警方说外公被歹徒控制,请求他们帮忙解救,可一旦她脱离秦文的视线,对方就会立刻做出反应——可从东林市到外公所在的城市,国内没有直达航班,经停加转机算一起好耗尽整整一天的时间,就算警方肯千里驰援,或者请求当地警方协助解救外公,再快的速度,也不可能快得过天天守在外公身边的所谓“护工”。 万一老爷子因自己而死…… 季思琪把目光硬生生从桌角放着的便签本上收回来,她闭上眼睛,指甲在桌下抠破了手掌,很久很久,她终于还是放弃了…… 没有理由,女人仓促地站起来,对任非说:“我明天给你答复。” 话落,她转身,逃似的离开了。 第68章 炸刺儿… 任非得到季思琪的回复比预想的要快,下午他还在办公室查秦文的祖宗十八代,季思琪的电话已经打进来了,说她同意了,跟他去监狱见一见梁炎东。 得到的肯定答复让任非松了口气,但是没想到,从茫茫人海中捞出一只季思琪这事儿进行的挺顺利,反倒是带着目标人物去跟“雇主”见面的事情反倒受了挫。 “真不行啊老大,你不是也知道么,就接连死人那事儿,到现在上面还盯我们盯的死紧呢,而且监狱领导也都换了,我现在虽然也管着梁教授他们班,但上次家属会见把你给弄来就是我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这刚过了没几天,你还要带别人来?真不行真不行,我是真做不到。” 打着电话,听着关洋那边机关枪似的一顿“不行不行不行”,任非的头一下子就大了…… “你见天儿的找他到底干什么啊?”关洋虽然问了这么一句,但其实对答案没有多少好奇。他犹豫了一下,接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要不这么着吧,我想办法让你跟他通个电话——目前的条件下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任非哽了一下,把一肚子的槽点咽回去,缓了缓才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心情气和地对他说:“关洋同学,请问你们监狱是什么时候把梁教授的失语症给治好的?” “……”被点名的关洋同学一时语塞,觉得很委屈,半晌试探着补救道:“要不你有啥想跟他说的,我帮你转达?” 任非心说我都不知道他要干嘛我怎么告诉你,他揉着眉琢磨了一下,跟关洋说:“你就告诉他,人我找到了,就这就行了。” 关洋狐疑,“你俩不是对暗号要帮他越狱吧?” “越你妹!”任非翻了个白眼儿,他有点发愁,不知道怎么能把季思琪给送监狱去让她跟梁炎东见一面,连带着吐槽都有点有气无力的,“我一人民警察我能帮人越狱去?哦,我帮人越狱我还得找个狱警帮我递暗号等着让他戳穿我?是我没脑子还是你缺心眼儿?”数落完了,又想起来自己是求人办事儿呢,赶紧又舌头打了个结绕了回来,“你长点心,这事儿办成了哥请你吃咱学校东门你最爱的那个王记包子去。” 关洋一脸麻木地拿着电话,“那要是办砸了呢?” “那哥也请你吃,”任非斩钉截铁,“请你吃任记老拳。” 关洋:“……” 为了不吃任记老拳,关洋第二天一上班就找个机会,把任非说的话原原本本地给梁炎东带到了。 梁炎东当时什么表示也没有,然而当天午饭后的自由活动,他就跟午饭吃了火药似的,转头把他们班的大铺给打了。 梁炎东刚入狱那会儿,他们班大铺周志鹏看不上他,转着弯儿找别扭,后来把梁炎东惹急了,搁监控死角差点没把他掐死,从此以后俩人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没再招惹过谁。 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多,谁知道梁炎东突然吃了火药。 因为不说话,梁炎东动手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拍了桌子直接就打,拳头挥得毫无道理可速度极快,以至于周志鹏根本没反应过来,挨了一拳嘴角都撕裂流血了,他第一反应却不是还手,而是抬起头来用极其震惊的目光看了梁炎东一眼,表情好像在笃定“这个人终于从精神障碍变成精神病了”一样。 但是梁炎东第二拳砸过来的时候,他就没再傻愣愣地挨打了。 梁炎东这几年没跟谁打过架,拳脚功夫有点退步,反应也没有之前快,俩人一来二去中他也吃了点亏,而周志鹏终于找到间隙,拉开跟他的距离就骂,“梁炎东!你他妈的疯了吧你?!” 可惜疯了的梁教授并不搭理他,不要命似的,抬脚就踹,俩人你来我往的缠斗中大铺渐渐不敌,一个走神险些没被砸断肋骨,倒在地上胳膊堪堪架住梁炎东的攻击,脖子上梗着青筋死命地损他,“中午不就吃了个鸡翅根儿!就算你吃那鸡有禽流感,到你胃里特么窜种窜出疯牛病了吗!” “……”监狱食堂莫名其妙给梁炎东发疯背了个锅,赶来的狱警管教很想对他们申明,我们监狱食堂的瓜果蔬菜禽肉蛋都是经过正规食品安全检疫的,我们监狱是全市监狱里伙食最好的,绝对没在“吃”这件事上克扣过你们一星半点儿。 然而这不是个给犯人们提升“幸福指数”的好时候,端着枪的狱警往活动室一戳,管教拎着电棍走上来,刚准备给疯牛梁一点教训,刚走过去,却看见打红眼的梁炎东突然停手了,因为停的太突然,甚至脑袋上挨了周志鹏一个回击,但是他也没试图再去讨还,从善如流地往地上一蹲,在管教电棍挥上来之前自己已经从善如流地抱头蹲好了…… 管教电棍拎在手里没砸下去,莫名也觉得那颗叫嚣施虐的心没有得到满足。 十五监区对于服刑人员之前这一类的斗殴有一贯的处理习惯,一般来说轻一点的是了解情况后,对双方进行说服教育和狱规守则重新学习,附带增加劳动内容和时间一类的体罚。重一点的,比如想现在周志鹏这样,一方莫名其妙被打并且已经倒在地上佝偻着起不来了的,则了解了情况之后先把受伤的带去医务室治疗,闹事的一方被带去说服教育学习之后关禁闭。 梁炎东闹的这事儿没有什么情况好了解的,差点被打成乌眼青周志鹏被带去医务室了,梁炎东手脚都被上了镣铐,直接押去了监区长办公室——找犯人“谈心”原本就是穆副很爱干的一件事,十五监区对打架斗殴的处理方式中有关说服教育的内容,有一半是他潜移默化出来的。现如今虽然穆副从副监区长升成了正的,然而接替他职位的人还没来,所以这些说话谈心的活儿目前还是他自己干。 梁炎东被押送过来的时候,穆雪刚已经得到了消息,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后面了,然而当他看见梁炎东,虽然没意外,但也依旧觉得非常稀奇。 ——其实也不止是稀奇,目光跟他对上的时候,梁炎东自己能看出来,监区长眼里有一点隐晦的、看好戏似的风凉。 “说说吧,这怎么回事。”穆雪刚也没让押梁炎东过来的人走,话音刚落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径自丢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在桌子上,似不经意的语气显得高高在上,“我总是不太习惯当年东林的‘名嘴’现在说不出来话的样子——既然说不出来,那你还是写吧。” “我知道把说的换成写的应该也耽误不了你那嘴皮子功夫的发挥,”他说着又敲敲桌子算是提醒,“给你个善意的提醒,最好一是一二是二的老老实实的写,这样大家都省心。” 梁炎东收回目光,在镣铐丁铃当啷的声响中走到桌子前面,弯腰拿笔在纸上写了几笔。 他写完就推过去,穆雪刚接过来,刚扫了一眼,眼神倏然变了。 但是他反应非常快,眨眼的功夫,他已经从转瞬的失态中恢复过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穿囚服的男人,突然觉得好笑而愚蠢,于是他摆摆手,让从梁炎东过来的下属退了出去,“梁教授,”他说着,把刚才写字的那张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当着对方的面慢慢的撕成拼都拼不起来的碎纸片,“没想到这几年牢狱之灾,也没能让你那狂妄自大的性格稍作改变。” 穆雪刚把一团纸片扔进垃圾桶,拍拍手,很可笑地道:“时移世易,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年求你的事儿,当成一道救命符呢?” 第69章 囹圄之欲… 梁炎东当年名声大噪的时候,穆雪刚刚升任东林监狱的副监区长不久,那时候孙子辈的穆彦还没出事,穆雪松还是声名显赫的企业家,老穆家的买卖也依旧如日中天。 穆氏什么都很好,只是不干他穆雪刚的事。 他少年时被赶出穆家,几乎如丧家犬一样被扫地出门,这根刺已经扎在心头这么多年了,伤口已经化脓溃烂,散发出了让他自己都深感厌恶的味道。 而他混到如今,在监狱里的一官半职终于也让他多少有了些资本,他想找个机会,把当年那些陈年旧账都翻出来,跟现在穆氏掌权的他哥清算清算。 穆彦被杀之后,谭辉曾经去找他的父亲取证,按穆雪松的说法,当初已故的穆家老爷子决定不给穆雪刚留一分遗产、让他净身出户的直接原因是得到准确的dna比对证据,证明了养了快二十年的穆雪刚,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穆雪松曾对谭辉说,这其中的缘由他弟弟是不知道的,因为不想穆雪刚最后连个根都找不到,所以一直瞒着他,任穆副恨他们恨了这么些年,也没有透露过一字半句。 但实际上,当年知道穆家这些事的人——包括穆雪松自己,他们都没人知道,其实早在被赶出家门的那天,穆雪刚就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被赶了出来。 ——他不是穆家的孩子,他早就知道了。 只不过他不信。 他母亲就是当年穆老爷子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说他跟大哥穆雪松同父同母,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太清楚了,根本不相信穆夫人会在生下穆雪松后,又跟别人私通生下他。 但是那时候他太小了,毫无反击之力,带着一腔无法原谅的仇恨和等待着一雪前耻的执着远走他乡,想的是早晚有一天要报复曾经诬陷他们的穆家其他人,给他和母亲正名。 可是他没有证据。 当年被逐出门的时候没有,时过境迁的若干年后,更不可能还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跟穆老爷子骨血关系的是与非,穆家因为脸面问题而选择闭口不言,而他自己因为无法证明而装聋作哑。 直到他因为朋友的介绍而知道了梁炎东。 当年梁炎东上法庭干的都是给证据确凿的嫌疑人做无罪辩护的活儿,接案子的标准是他认为某个嫌疑人正在经历一场冤假错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条件,连诉讼费也收的随心所欲。 而可怕的是,这个随心所欲的男人从他上法庭那天开始,就没经历过一场败诉。 当各种报道把他传的神乎其神的时候,遇到他的案子公开审理,穆雪刚找机会去旁听过,半年总共听了三场,第三场听完,性格向来小心谨慎的穆雪刚终于下定决心找到他,把埋藏在自己心里这么多年的事情从腐肉里挖出来,跟梁炎东说了。 他说他想拜托梁炎东查一件事,证明他到底是不是当初穆老爷子留下的种。 对这么多年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此前从未对任何一个人透露过一言半语的穆雪刚而言,要对梁炎东这样一个陌生人把话说出来实在是太难了,没有人知道他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思来想去最终纠结出这个决定之前,曾经做过多少心理战。 但是梁炎东拒绝了。 拒绝的非常干脆,一点余地都没给穆副留。 穆雪刚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梁炎东说的那句话,他说他是个律师,不是私家侦探,不接这种挖门盗洞抠人祖宗十八代的事。最后给了他一句承诺,说穆雪刚今天来找他说的时,他会当没法生过,让它烂在肚子里,让穆雪刚放心。 放他奶奶个锤的心! 穆雪刚有一阵子甚至因为这件事而懊恼担心的成宿睡不着觉,直到后来梁炎东被判入狱,十分巧合地到了他管的监区服刑,并且一进监狱就得了失语症成了哑巴,穆副这才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但是穆副这人,虽然记仇记得睚眦必报,但行事作风其实是很光明磊落的,虽然他记恨着梁炎东听了他的故事又不给他办事,但是也知道俩人毕竟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死仇,梁炎东进了监狱,闭紧了嘴巴,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他眼皮底下,这事儿对他来说就算了了。再往后,梁炎东入狱这几年没惹过什么事儿犯到他手上,而他也没找过梁炎东什么事。 俩人就在这座监狱里形同陌路,偶尔相遇,梁炎东跟其他服刑人员一样恭敬规矩,而他也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在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直到今天梁炎东自己把自己送到了他跟前。 穆雪刚觉得自己虽然看不上他,对他冷嘲热讽吧,但并没有想特别为难他。但怎么也没想到,这男人敬酒不吃,非得旧事从提,吃他那杯罚酒。 笔记本上写的是:当年你找我的那件事,我可以帮你查。 穆雪刚看了一眼被离开的狱警顺手关上的门,突然压不住自己的火,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恼羞成怒让他绕过桌子走到梁炎东面前一把揪住了他囚服的衣领,猛的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提一拽! 梁炎东没反抗,顺着他的力量被扯的一个踉跄,身上镣铐丁铃当啷地响,像是无数次提醒着囚犯身陷囹圄逆来顺受的处境。 “梁炎东,你也差不多把你那狂妄自大收一收,有点自知之明!”穆雪刚揪着他,仿佛眼睛鼻子都在喷火似的,“当年我上赶着找你你不肯帮忙,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我不找你麻烦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竟然还敢搁这给我旧事重提?!” 穆雪刚说这些话的时候,梁炎东始终看着他的脸。 两个人挨的实在太近了,以至于在监区长暴怒的此刻,对方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梁炎东都看得一清二楚。 梁炎东本来对自己今天闹的这桩事不是太有把握——就向他们监区长自己说的,时移世易,这件事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了,在他拒绝了对方之后,关于当事人时候有没有找别人去查身世,这件事后续怎么发生发展的,到底有没有结果,梁炎东都不得而知。他甚至从入狱后穆雪刚对他的态度上猜测,也许当初那件事已经了了,因为已经不再在意,所以穆雪刚也不再把他当年的拒绝当回事。 他真的是为了跟季思琪见面而想出的走投无路之下的对策,但是从他进门写下那句话到现在,他看着穆雪刚的一系列反应,却逐渐把压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松开了。 ——这个宝他竟然押对了。 好在穆雪刚还对这个疑问够执着,好在穆雪刚还没有得到答案。 在穆监长揪着他衣领不肯松手的时候,梁炎东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他打周志鹏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假设能顺利攀上穆雪刚这个人情,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向对他做出的承诺负责,而不是信口开河的话,他就必须把某些死守着的秘密适当的向穆雪刚透露一些。 梁炎东一点也不挣扎,穆监长的咆哮从他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钻出来,根本没入他的脑子。而等穆雪刚放开他的时候,梁炎东已经把诱捕这头大倔牛的步骤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了…… 梁炎东刚一自由就摸了纸笔,都没有第二个动作,弯腰直接就写: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将竭尽所能。 穆雪刚看完气笑了,“难道我想要的答案是在你们十五监区一大队三班的炕头上吗?” 梁炎东笔体坚定地写:我出去帮你找。 穆雪刚看见这六个字的时候简直感到荒谬,一个还在服刑期的在押犯,竟然敢在监区长的办公桌上这么堂而皇之地写“我出去”。 “梁炎东,你,”他眉毛拧成一团,眉心之间的那块肉快要跟鸡冠子一样凸起来了,他伸手狠狠指了指梁炎东,喝骂的话几乎就要出口,却因为对方在纸上飞快写下的另一句话而噤声。 ——我没杀人。 ——我有办法证明自己无罪。 ——我不会越狱,我会光明正大地给自己翻案,从这里走出去。 ——我出去,你想要的答案,我尽最大的努力帮你找结果。 从梁炎东开始用纸笔跟人交流开始,从没有哪一次,面对什么人,惜字如金的梁教授写字像现在这样,用飞快的速度自动自发地写出这么多话来。 笔走龙蛇,笔画之间的连笔几乎快要飞起,因为其实他也在怕,怕一手掌握监区大权的监区长不给他机会让他把话写完,怕眼下除了穆雪刚多年前的一个执念外再无其他筹码的自己,换不来一个回见亲属之外的其他人的、特殊的机会。 但是他的害怕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等他写完这些抬头去看穆监长的时候,表情是非常从容淡定的。 就好像当年穆雪刚在旁听席上看见的他在法庭上侃侃而谈的样子,就好像穆雪刚去找他帮忙时断然拒绝的样子,就好像他入狱三年穆雪刚偶尔碰见他时漠然冷定的样子。 穆雪刚死死地盯着他,指尖突然有点发抖。 配上他此刻的表情,他指尖的颤抖就像是气得不能自己的反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源自内心的挣扎。 好像被束缚已久的渴望忽然冲破了一切理智的束缚,跃跃欲试地闯进了骨血里,随着心脏的跳动一下下撞击着大脑,让他几乎就要被眼前这么几行字蛊惑…… 半晌之后,穆雪刚嗓子有点发紧地说:“你有办法证明无罪,为什么不走程序申诉给自己翻案?为什么要在这里闷三年?”他说着咽了口吐沫,色厉内荏地警告:“梁炎东,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 梁炎东写:我是胡言乱语还是有凭有据,对你来说都不影响什么。如果你怕我在监狱有小动作,你可以派更多的人看管我。而如果我能证明无罪,从这里走出去的话,我会帮你找线索。 穆雪刚的嘴角动了动。 他突然把视线从梁炎东脸上移开,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他眼神沉的要命,手指交叠在一起,不断轻轻敲打着手背。 梁炎东放下了纸笔,直起腰,定定地站在办公桌的另一侧,身穿囚服镣铐加身,心里也打着鼓,轻轻抿着的嘴里,舌尖已经紧紧顶在了上颚上,但是外表看上去,他却很镇定,镇定得让人看了很放心。 “……你要什么?”窒息的沉默过后,穆雪刚深吸口气,声调听上去不是很稳,他强调:“你想要什么?” ——我想见一个人。身家清白,跟这所监狱所有服刑的人都没有半点联系,不会给你惹麻烦。 “理由?” 这次梁炎东没立刻做出回应。他指尖轻轻捏着笔,笔尖在笔记本上悬出将落未落的距离,他眼睛习惯性地眯了一下,犹豫显而易见。 穆雪刚敲了敲桌子作为提醒,“你不说实话,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 历史倒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此情此景前两天才发生过,在他和任非之间。但他能跟任非说实话,对穆雪刚,却没有当初面对那个小刑警的信任。 犹豫了一下,梁炎东落笔写道: ——她曾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外面的人,我只信任她一个。她来了,我会把存放证据的地方告诉她,取出证据,我就有把握翻案。 穆雪刚看完后又把笔记本扔回给他,“你怎么知道她现在还想见你?毕竟,”他伸手隔着办公桌在梁炎东身上上下比划了一下,示意道:“你现在已经这样了。” ——会的。她在等着跟我见面。 这语气倒是很肯定,肯定到穆监长都不由得生出了怀疑,“你们近期见过?” “……”梁炎东没反应了。 好在穆雪刚也没继续追究这个细枝末节,他点点头,又站了起来,没管梁炎东,径自穿过办公室,走到门边,把那扇办公室那扇紧闭的大门拉开了,他半个身子探出去,朝等在外面准备在他训话之后把梁炎东带去禁闭室的狱警叫回来,再狱警走到门外之前,他回头,带了点捉弄的恶意,对办公室那名此刻脸上表情终于紧绷出了一点紧张感的囚犯说道:“有什么事儿,都等你关了禁闭回来再谈吧。” 第70章 螳螂捕蝉… 在任非焦虑地等待的第四天,监狱那边终于有了消息,梁炎东不知道用了什么神通广大的办法,竟然真的让狱方批准了他跟季思琪的一次“特别会见”。 为此,他下午特意请了两小时的假,去报社把季姑娘接上,俩人一起去了监狱。 然而到了监狱,忐忑不安的季思琪被狱警领走跟梁炎东见面去了,为了这么俩小时跑东忙西操碎了心的任警官却被拦在了大门外。 “你就等等吧,”关洋拍着他的肩膀心有戚戚,“你倒是早跟我说这姑娘跟梁教授的关系啊。” 任非看着女人纤细孱弱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被他面前的一道铁门完全隔绝,茫然地回过头,不太能理解关洋的深意,“什么关系?” “不是太懂你,这种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关洋当个谈资似的随口说:“虽然这姑娘现在已为人妻,但既然曾经是梁炎东初恋的未婚妻,虽然没有什么法律意义上的联系,但梁炎东在狱外已经没有直近亲属了,他想见见季思琪在情理中也说得过去,何况前不久他刚立了功,这个优待还是可以申请的——你要早跟我说明白,我那天哪还会琢磨你们是不是要越狱……” “……啊?”任非微微张着嘴,看着他面前一本正经的老同学,并不能理解梁炎东这样一个拙劣的瞎话是怎么在固若金汤的监狱中博取同情的,但他还是非常敬业地把瞎话磕磕绊绊地给圆了,“啊,未婚妻……是啊,嗯,未婚妻。” 假的未婚妻被人领到了一间单独的会见室,终于在里面见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便宜老公,毫无准备的小姑娘实在没办法get再见初恋,昔年种种悄然浮现眼前的怅然若失,局促地站在大门口,两手放在身前交握着,十指紧张地纠结到一起,面对站在旁边的监区长最简单的发问,也没办法很有底气地回答。 “你认识他吗?” “认……认识。”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以前的得意门生,算是我……师兄?” 穆雪刚审视的目光从季思琪身上挪到等在会见室里的囚犯身上,梁炎东适时地在桌子后面弄的了点动静,用手势和眼神简单地表达了想要跟季思琪单独聊两句的意思。 梁炎东虽然装哑巴,但实际上这时候嗓子也已经完全哑了。穆雪刚如今是摆明了公报私仇地故意给他下马威,别人打个像梁炎东和周志鹏那种程度的架,最多也就比关个36小时顶天儿了,而梁炎东被关在里边的时间足足比别人多了一倍。 穆雪刚故意整他,禁闭室里靠近高高顶棚的唯一一扇筑着钢筋的小窗户都被从外面关上了,整整三天,久不见光禁闭室,狭窄憋闷的空间,除了送饭的时间外听不见半点动静,泛着霉味的沉郁气息几乎就要把人活生生的闷疯。 也得亏梁炎东自己本身对心理学造诣颇高,在看不见听不见、仿佛时光行走都失去意义的封闭空间内能想办法给自己进行心理疏导,不然这么三天下来,他的失语症要弄假成真也不一定。 饶是如此,他还是状态非常不好。就跟整个人刚被人从一场夜以继日的严酷审讯中捞出来似的,精神委顿颓靡的不行,下巴上冒出的凌乱青胡茬让他看上去平白老了好几岁似的,眼睛下面黑眼圈也乌青乌青的,脸色蜡黄嘴唇却泛着病态的白,这个蹲了三年监狱,身上气质也没完全跟这所监狱合二为一的男人,只在禁闭室待了三天,就把自己待成了一个外表看起来已经认罪伏法、放弃一切希望,窝在监狱行尸走肉般混吃等死,惶惶度日的普通重刑犯。 穆雪刚对这样的梁炎东很满意,并安排他出了禁闭室的当天就跟季思琪见面。 按穆监长的如意算盘,这时候是犯人们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梁炎东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兴许能露出点破绽来。 这间单独的会见室有监听监控设备,虽然梁炎东不能说话,他写的什么东西在监控里也未必能看得清,但好歹季思琪的语言功能没问题,从她的回答里也多半能把梁炎东的字儿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穆雪刚也没多说什么,等季思琪进去了让人关了门,自己转头就去了监控室。 会见室里,季思琪觉得只剩下自己的时候,面对这对面这个蓬头垢面的重刑犯,她已经找不到早前在各种报道里见过的男人冷峻帅气的影子了,他疲惫地坐在浇筑在地面的长桌后面,灰色的囚服胸前不知道是油渍还是汗渍,污了一片,他掐了掐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抬头看见对面的女孩在盯着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这才放下手来笑了一下,除开了手臂的遮挡,季思琪发现这人的眼睛虽然爬满了红血丝,但是目光却很清明。 “你……”季思琪犹豫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跟他的谈话应该如何开始,最终目光落到他面前的那个笔记本上,想起来过来的时候任非跟她说的话,尴尬地找了个开头,“他们说……你已经不能说话了?” 梁炎东这几年没遇上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所以他很少会单纯没什么目的地对谁笑,如今他对季思琪扯起的嘴角有点僵硬,嘴唇也有点干裂,笑起来有点丝丝拉拉的疼,清晰透着疲惫的脸上表情却难得地柔和——对萧绍华的女儿跟对别人比起来的确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在刚一照面的时候就用审视的目光去判断她去算计她,即使千方百计要见季思琪一面的确是有目的的,但梁炎东却没有在这姑娘面前表现得急切。 与那种始终把握着谈话的节奏、为了要看准时机一击致命前的蛰伏不同,硬要形容的话,梁炎东现在的状态,有点像上了年纪的大叔时隔多年再见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亲戚的感觉。 他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以前总听老师提起你,印象里,你应该还是个小女孩。 季思琪拿过他的笔记本看了看,也轻轻地笑了一下,“那都多少年前了。” 她的眼睛嘴巴跟萧绍华长得很像,梁炎东能从她的脸上看见当年他老师的影子:老师的事我听说了。你不要自责,老师还在的话,他肯定会说不是你的错。 他没写节哀,话里话外也没什么遗憾的意思,但是透过这句话,季思琪却能看出来,眼前这男人的确是当年自己父亲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爷子曾经最亲近的人。 因为季思琪知道,如果她爸当时栽倒在马路上没有再醒不过来的话,那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说“琪琪别自责,没关系,这是个巧合,不是你的错。” ——就像从小到大每次做错事,萧绍华都会对她说的那样。 季思琪深深吸了口气,也许是这几句话无形中拉近了距离,她逐渐放松了一些,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来看梁炎东,“当初你为什么要杀人?你找我来干什么?” 我没杀人。梁炎东写:我找你来,是因为我曾把能证明自己没有杀人的证据交给老师,而跟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中,他告诉我,你知道证据在哪。 “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话说到这里,季思琪知道,后面不仅是梁炎东想要的答案,也只她被迫来这里的目的,她心脏狂跳,尽力维持着自己那有些困惑的语调,“我不知道什么证据……我爸从没跟我说过什么证据在哪里。” 季思琪的回答,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是因为梁炎东早就知道,萧绍华没有把证据的事情像季思琪透露过。他们师徒二人背后扛了太大的压力和危险,而当时梁炎东入狱,萧绍华怕自己一个人有朝一日保不住那份能给梁炎东洗刷冤屈的东西,孤立无援中不得不把自己女儿扯下水,但是却也竭尽所能地给季思琪上了一份保险。 那就是萧绍华把东西放在女儿那,但季思琪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当时萧绍华跟他说存放证据的事的时候,只给他留了一句话,说有朝一日要是他有什么意外,而梁炎东等到了时机成熟、要用到证据的时候,找季思琪,跟她说:“小时候你总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总该让爸爸看看了吧。” 萧绍华说,季思琪只要过脑子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要找的是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绍华是防备着隐藏在黑暗中的洪水猛兽某一天嗅到血腥味儿找到自己而遇害,却不成想,他竟然在一场女儿女婿的离婚闹剧中就这么丧了命…… 梁炎东想到这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但是老师的意外离世并不是梁炎东此刻感到意外的根由,他觉得意外,是因为季思琪虽然极力控制,但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却还是太顺溜了。 欲盖弥彰的疑惑之下,梁炎东甚至都不用深挖,就能十分确定,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知道了证据的事情。而他托任非去找她,虽然也告诉了任非她手里有他脱罪的证据,但是任非一定只是实诚的认为那份证据单纯的在这个女孩手里,绝对不可能把这件事在跟女孩的父亲联系在一块儿。 可是当季思琪说起“我根本就不知道”和“我爸从没跟我说过”的时候,她说的太溜了,好像同样的话已经说过无数遍,而语言习惯已经让她在第n+1次重复的时候,不经意地染上了几分脱口而出的强调的味道。 梁炎东的四根手指反反复复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从女孩脸上挪开,落在了自己放在手边的笔尖上。 紧接着,他写道:你没见过吗?那是个光盘。 看见“光盘”这两个字的时候季思琪心里咯噔一声,几乎立刻反应过来,梁炎东所说的“光盘”,跟她老公逼着她要找的那个“光盘”,是同一个东西! 如同擂鼓的心跳仿佛在刹那间直接敲进了脑神经里,女孩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然一缩,她声音有些抖,在狭小而安静的会见室里,梁炎东听得清清楚楚,“我从没见过——我爸过世后我里里外外收拾他的东西,他所有的遗物我都经手了,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光盘,他也从没跟我提过他把什么光盘放我这里的事情。” 话已至此,梁炎东那个意料之外的不好猜测已经可以被完全证实了。 季思琪在任非找到她之前就知道有光盘的事,并且已经为此在萧老的遗物中搜寻过,但是一无所获。 ——已经有人找季思琪问过证据的事了。 他想:女孩现在已经不安全了。 第71章 读心… 该怎么办? 敌人行动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 季思琪之所以来这里,并非是被任非驱使,而是被隐藏在她身后的势力推过来的,找不到光盘,对方把她当诱饵,企图让她在自己这里打开僵局的突破口,找到答案,拿到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光盘至关重要他必须要拿到,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里,可一旦他把萧老告诉他的那句线索跟季思琪说了,他知道了光盘在哪,为威胁的小姑娘转头就会把得到的信息同样告诉他的敌人。 光盘所在暴露,对方势力庞大而他身陷囹圄,一旦他们得到光盘,不止他没法翻身,恐怕连季思琪也性命难保…… 如果今天就此作罢,大不了谁也得不到光盘,而只要这个东西不浮出水面,季思琪就多少有些筹码可以跟他们周旋保命。 但是今天不问,之后再想跟她见面,却是难如登天…… 该怎么办?萧老留下的那句话,到底问不问? 梁炎东心里飞快盘算着,四根手指反反复复地敲打着桌面,打出轻微的沉闷声响,季思琪被他敲的心慌,不经意间攥紧的手指已经在手掌上抠出了一个个指甲印,她慢慢地深吸口气,但当这口气混着胸中浊气一起吐出来的时候,女孩说什么也坐不住了,“梁……师兄?” 梁炎东因为想事情而微微涣散的瞳孔悄悄一凝,身在囹圄处处受限,他别无他法,只能想个权宜之计。 拿定了主意,他敲桌子的手停下来,在笔记本上写:抱歉。我以为你知道光盘在哪,没想到却还是没有线索,一时有点失望。 季思琪咬了咬牙,问他:“如果你知道跟要找的东西有关的更多信息或者线索,或许我可以……再找找。” 不必了。梁炎东写:天意如此,该我认命,我认就是。 季思琪拿过笔记本看完,舔舔嘴唇,不说话了。 她神色变幻梁炎东都看在眼里,他又在笔记本上写:以前跟老师聊天的时候,他总是说起你,说起小时候你跟着师母离开东林,你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几乎没有他的参与,他挺遗憾的。 季思琪看完,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笑了一下。 梁炎东看她敷衍也不在意,他又写:我知道你对老师一直不怎么亲,我上学那会跟着老师做课题,寒暑假扎在他家里,却没一次见你回来。直到他离世前,你们之间还是那样吗? 季思琪低着头看着那行字出神,仿佛是从这行字里又回忆起了她跟萧绍华之前为数不多的交流,过了一会,她才摇摇头,说:“比小时候好些了。我丈夫以前跟我爸很聊的来,劝我多去他那边看看他,过年过节的,我老公总是推着我一起去我爸那,慢慢感情比小时候好,我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怨他了。” 梁炎东:丈夫这么好,怪不得老爷子不同意你们离婚,结果气成那样。 季思琪轻哼了一声,嘴角扯出带了点嘲讽的苦笑,这些事情她压在心里一个人扛了太久了,此刻突然被一个近似于陌生人的所谓师兄说起,大概是因为对方是个监狱中的哑巴,她对他没什么防备,也就因此逐渐沉到了曾经那些现在想来既痛苦又甜蜜的回忆里…… “是啊,我爸说什么也不同意我离婚。可是他根本就不懂……他喜欢他姑爷,就说我是在胡闹,饭桌上他姑爷一脸无辜,只有我面目可憎……” ——所以最终是老师的离世阻止了你们离婚吗?如果那天他没出事的话,你会怎么办?我猜也许结局跟今天会全然不同。 梁炎东无论是写字还是推笔记本给季思琪看,他都是那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这些只是多年之后终于见到了老师唯一的女儿、闲话家常的叙旧而已,所有的话都是随手写出来,没有任何的目的性。 “没出事啊……谁知道呢?”季思琪垂着眼,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也许我跟秦文现在已经离婚了吧?那样的话,或许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如果最终也没离成,我大概又会和他冷战,也许三月五月也不理他,像小时候那样,把对他的不满都写进日记里,等着万一哪天我外公清醒了,就让外公给我做主,去讨伐他。” “……”梁炎东静静地看着她,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飞快地划过一丝隐晦而闪亮的光。 梁炎东对她做了个遗憾的表示,签字笔随着指间的动作而缓慢地摆动:你小时候跟老师分开,总是会用日记这种方式表达你对他的看法吗?可是你小时候跟着师母去了外地,写日记他又看不到,为什么不用打电话这种更直接的方式交流呢?或许误会会少一点。 他故意没把日记当成这段话的主旨,怕季思琪会察觉什么,所以故意在后面把她的关注点引向了其他表面上看无关紧要,但与他而言却是重中之重的所在。 季思琪果然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似乎有点遗憾,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打电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每天的生活始终都是在上课,带学生,做课题,开会和支援调查这些事情中无尽循环,我外公病倒,我妈把他照顾不好我,才把我带会了外公家里。我妈也是教师,为了维持生活,她在家里带学生给人补课,同时还要照顾外公和我,可是这些事我爸从来没有给她分担过什么,直到后来,我妈还是怕她这个样子拖累我爸,才执意跟我爸离的婚……” “我从小到大接受的父爱有限,对父母离婚这件事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觉得我妈跟他离了婚,那他从此以后就是我们家的陌生人了——那时候我对家的概念是,家里面有妈妈,外公,和我。” “所以我不会跟他抱怨什么,觉得说也无从说起。后来他有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来看我,顺带给我们送钱……他问我生日许了什么愿,我当时特别恶意地跟他说,愿望是希望他能不再这么让我看了讨厌。” “……”梁炎东没想到那本日记竟然牵扯出老师生前家里的这么一段故事,顿时难得地有点尴尬和唏嘘。 他和季思琪之间差9岁,萧绍华正经把他从学生当成徒弟亲自带在身边教的时候他22,季思琪才13,那个时候他师母的身体还没检查出问题,而季思琪跟着她妈妈还生活在外地,因着小姑娘说的这些话,梁炎东才仔细想了想,觉得那时候虽然老师也经常把母女俩挂在嘴边,但的确是很少会去看他们,而且梁炎东印象里的几次探亲假,萧绍华每次都是挺兴奋的走,又挺不是滋味儿地回。 梁炎东不是八卦的性子,老师家里的事,除了萧绍华偶尔憋不住自己跟他念叨,说多少他听多少,不插嘴不多问也不置喙,至始至终把树洞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所以突然听见季思琪说这些,对别人的人生鲜少会评论什么的男人罕见地插着季思琪说话停顿的空档,写了句话:他始终觉得很亏欠你们,哪怕他把工资奖金之类的收入大部分都寄给你们,他还是觉得很愧对你们母女。每次去看你们之前,他甚至会问我们这些他带的学生,小孩子喜欢什么,该怎么讨孩子欢心。 季思琪看完,沉默了片刻,她眼圈有点红,坠在被粉底遮掩的黑眼圈上面,看上去孤立无援又楚楚可怜,“最能讨孩子欢心的不过是陪伴罢了。他没陪过我,所以我对他没有感情,甚至看见我妈累成那样,我会恨他,觉得他对我们不负责任——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你让我怎么喜欢他呢?” 梁炎东粗重的眉峰微微拧了一下:但这不完全是他的错。就像师母故去后,他把老人安置在疗养院一样,当年如果师母也可以这么做的话…… 梁炎东在纸上写字,极其罕见地一句话没有说完。 季思琪没有谨小慎微观察人的习惯,但是也并不强词夺理,“你说的对。一个巴掌拍不响,造成那个局面我母亲也有责任,我到长大之后才明白。但是那时候我的思维已经形成了一个惯性,我的天平是完全向我母亲倾斜的,感性的方面已经改不过来了。” 梁炎东叹了口气:那看来你当初生日许的那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大多数时候,你还是讨厌他的。 “是的,”季思琪说:“所以那天我爸送了我另一个礼物,他从饭店出来,到文具店给我买了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他说以后我随时随地对他有什么不满了,就事无巨细地都写下来,等他下次来了就拿日记本给他看,他看到了,就按照上面的一条一条都督促自己改过来。” 梁炎东写:那他改了吗? “没有,”季思琪想到日记本的事,自己觉得好玩又好笑,她笑出了声,摇了摇头,“等我写到他来的时候,他管我要,我突然又觉得做这件事很幼稚,所以拒绝给他看,他为了要看日记会磨叽我很久,闹的我不耐烦了,我就说,我要留着等外公哪天清醒了给外公看,让外公找他算账,所以我不会提前给他看,让他有准备……” 这孩子气的别扭,让梁炎东也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就听见女孩儿接着说:“但是明明知道这是个很幼稚的事,却成了我对他不满的一种发泄途径,明明已经知道这是个无用功了,可是等他走了,我不高兴的时候还是会把事情都写到日记里去……反正那个时候是挺幼稚的,我高二的时候被他接回东林这边,转学住校,后来再想想当初的那个日记本里记的内容,自己都觉得特别窘。” 梁炎东:那日记挺有意义的,你没拿回来? “没有,”季思琪回答:“当初回来挺仓促的,而且上了高中,小时候的穿的用的和课本什么的基本都用不到了,就都留在外公的房子压箱底了。那本日记怕拿回来被我爸看见,所以一起都留在了外公那。” 梁炎东的嘴角轻轻地抿了一下。 那真是遗憾。他写到:老师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本日记里的内容了,也没有机会根据你的需求做出改变,让自己变成一个符合你标准的好爸爸了。 季思琪看见这句话,通红的眼圈突然落下泪来,洇湿了油墨,墨迹随着水渍化开,她觉得那形状,一如她内心已经化脓溃烂的伤口,已经没有感觉多疼了,但是却怎么也补不好。 梁炎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女孩的眼泪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收了收心。 当初萧老给的最后线索是让他对季思琪说,“小时候你总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总该让爸爸看看了吧。” 而通过刚才的那些对话,梁炎东得到的结论是:季思琪小时候总是重复着把对父亲的不满写进日记里这件事,并且从没让萧老看过。 可以肯定,这本日记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所在。 而日记此刻,还在千里之外的季思琪外公家的老房子里,跟她小时候的书本放在一起。 至此,梁炎东想要的消息都得到了。 第72章 不情之请… 季思琪从监狱出去的时候有些恍惚。 她来之前以为梁炎东就是那个能给秦文透露更多线索的关键人物,来了之后她也确认了梁炎东确实在找那个光盘,可是当听说她并不知道的时候,甚至没有多追问什么,反倒是题外聊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琐碎而细微,有些话她自己随口说完转头也都忘了,就这么谈心似的说了两个小时,内容冗长而没有终点。 原本待在监控室里穆雪刚如意算盘打的响,然而现实却残酷的没能将他的想法变现,他听了两个小时的闲言碎语,摘下耳机的时候耳朵嗡嗡响,脑子都是短路的,却没抓到梁炎东所谓的破绽,两个小时一到,终于忍无可忍地叫看守去敲门,她就被这么被从会见室里带了出来。 她还是没有线索,回去之后,不知道该怎么跟秦文交代,才能逃过这一劫。 等在外面的任非接到季思琪的时候对方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她像是对什么东西怀有深切的恐惧,而且随着时间的叠加,这些恐惧几乎就要让她不堪重负。 任非以为是在监狱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从见面到带她上车,任非问了一路,关于这一点,姑娘给的答复都很明确,“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他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光盘在哪里,但是我从没见过。” 任非越发地疑惑了,“那你怎么从里面出来就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儿?好像被洪水猛兽给吞了似的。” 季思琪摇摇头没搭碴儿。 任非看了眼表,打着方向盘把车开上主路,“这个点儿你单位也马上下班了吧?我直接送你回家?” “不回家,”任非话音刚落,季思琪立刻反驳,刚说完她自己也惊觉有些突兀,想了想就试图挽救地说道:“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先不回去。” 又到了晚高峰,外面车流不息熙熙攘攘,车里面却突然陷进了一阵各怀心思的沉默中。任非要右转,被前面开错车道的傻x占了道,他被堵在后面不满地对前面按了两下喇叭,末了被迫停车跟着等信号的时候,转头盯着季思琪打量了半晌。 “你是不敢回家吧?”他打破沉默,没头没尾地突然发问,态度放肆而直接,“你那老公是不是有问题?” 任非说话的语气太肯定了,以至于心思不定的季思琪几乎要下意识地点头才又反应过来,脖子维持着要点头的姿态生生卡在那里,转出了个特别僵硬的角度,她咬着嘴唇凝视着任非,试图从刑警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信息来,“……你为什么这么问?” “很明显啊。”任非说:“你老公把你带出门,都老夫老妻了,又不是小三小四新欢燕尔,出去度假,犯得着俩人窝个别墅里几天几夜不出来吗?而且上次我请你来跟梁炎东见个面,你要问你老公,这会儿又不想回家的。” 季思琪别过头,看着窗外,“你这是主观臆测。” “我主观臆测?”任非简直忍无可忍地往自己鼻子上指了指,“你这从监狱出来到现在,心惊胆战的表情直白的都够凑一本自白书了,还我主观臆测?!你为什么不想回家?跟梁炎东见面,你问过你老公的意思,按理说他跟梁炎东八竿子打不着一毛钱的关系,就算你没有提供给梁炎东他想要的信息,但要因为这个不敢回家岂不是太可笑了?除非是秦文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事不关己。” “不……”季思琪无意识地抓紧她放在腿上的帆布包包,仿佛这样的动作能给她带去一丝慰藉和勇气般,她深吸口气,突然又转过脸,指着前面,对任非敷衍地笑了一下,“我不回家,只是因为我老公就在前面。” 任非顺着她手指往前看了一眼,这才认出来,果然前面堵他路的那傻x就是之前季思琪开着跟踪他的那辆小白车。 任非:“……” 季思琪,“任警官,麻烦您过信号给我停一下吧。” “季思琪,”前面的红灯变绿灯,原本被直行车堵了右转道的任警官瞬间也成了站错道的糊涂蛋,他把右转灯关了,跟在前面的小白车后面一起过了岗,在季思琪要下车前非常严肃正经地对她说:“我不知道你和你老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牢牢地记清楚——你之前一直跟着我们队后面采新闻,对我们刑侦队都很了解。而我也是刑警,你有我私人的号码。如果你被你老公控制了,或者有什么其他的危险,你都可以直接往我们局里打电话报警,或者给我打电话,你不要因为害怕而甘于被挟持,我们有能力可以保护你,只要你说,我们一定会救你。” 季思琪握在拉手上的手紧了紧,鼻子发酸,眼泪在转瞬之间就已经模糊了眼眶。 任非的话如同在她因为恐惧而孤注一掷的封闭内心中打开了一个豁口,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把一切都跟任非和盘托出,请求警方的援助,请求他们去解救千里之外已经命悬刀刃的外公,请求他们把秦文绳之以法—— 可是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小白车停在路边,在晚高峰的车流中挡住了crv的去路,任非不得不也停下来,在后面一大片暴躁的似乎在喊“快看前面那两个乱停车的傻x!”的喇叭声中,秦文下车径直走过来,到了跟前,推了下眼镜,礼貌地敲了敲副驾的车窗。 季思琪咬破了嘴唇内侧的嫩肉,在淡淡的血腥味萦绕满口的同时,她瞪大眼睛,硬生生将眸子里的水汽憋了回去。 她的手有点抖,握着车门的拉手拉了一下没拉动,仓惶的目光带着拼命骨气的勇气和决绝看向任非,要哭没哭出来,她嗓子有点哑,“任警官,麻烦开下锁。” 任非隔着车窗眸光锐利冷然地盯着门外的秦文,半晌之后,在秦文再次响起的敲玻璃声音和季思琪交集不安的目光中,他放弃似的开了车门锁,对季思琪沉声嘱咐,“我刚才说的话你再考虑考虑。保重。” ……………… ………… 任非在送季思琪跟梁炎东见过面的隔天,意外地先接到了梁炎东从监狱打来的电话。 彼时他抓耳挠腮地等关洋给他想办法,让他在跟梁教授见一面,没想到梁炎东竟然先他一步,把电话打了进来。 其实要严格说起来,这电话也不是他“打”的,他就是握了个听筒贴在耳朵上,旁边还有做了他们班管教的关洋把他的字再转化成言语念叨出来给任非听。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座机号,当时任非正心急火燎心烦的很,看了眼号码就觉得是又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推销号,他要是没有“接电话强迫症”,这会一准儿就给挂断了,然而就算接起来,也接的没好气,听筒放耳朵边上就跟开了炮筒子似的,一口气直接喷过去,“我的工资就够我吃饭穿衣加油租房子,没闲钱搞基金买保险,付不起首付也没打算砸锅卖铁买第二辆车——您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挂了吧我这正忙着。” 梁炎东+关洋:“……” 关洋被他连珠炮一般轰的体无完肤,跟梁炎东俩人在电话隔间里相互看了看对方,关洋冲着听筒投诉,“你丫早餐吃的是火药吗?” “……”任非一听动静就听出来了是关洋,莫名其妙,“你拿哪儿的电话给我打电话?” “我们监区的亲情电话。”关洋没好气地答他:“再让你进监狱我是没辙了,不过宽管犯人每个月有两次跟亲属同亲情电话的机会,每次十分钟,梁教授现在就在我旁边,你有什么要说的赶紧着吧。梁教授这边要有回应,我再念给你听。” 突然变成梁炎东家属的任非愣了两秒立刻反应过来,“安全么?会不会被监听?” 关洋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窃听证据是违法的,你说会不会被监听?再说我们这儿就是监狱了,听你个亲情电话干什么?时间有限,你赶紧的,你这样我觉得你们俩是在偷情……” 不止任非,连关洋旁边的梁炎东都险些被口水呛了一下。 “咳……那什么,梁教授,”时间有限,任非没工夫纠正是不是偷情的问题,他咳嗽了一声,想先问问梁炎东让他找季思琪到底是个怎么回事,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就被关洋打断了。 “你先别说话,梁教授写着呢,他写完我一气儿给你念。” “……”这种打电话的方式十分新奇特,任非乖乖地闭了嘴。 半晌之后,他听见关洋给他念:“梁教授说:有个不情之请,拜托你帮我去江同市滨江路23号的一栋居民楼的住宅里找一个日记本带回来,日记本应该是跟一些初中的旧书籍放在一起,封皮是粉色的可能性很大,带一个密码锁。” 这跟任非预想的谈话内容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为什么和该不该去,而是问:“我去了之后怎么跟户主说?总不至于砸开门冲进去就翻东西吧?又不是执行搜寻任务……” “你等会,”关洋一边看着梁炎东写一边跟任非说,他觉得自己身为管教,帮不能说话的重刑犯通电话这件事在违规风险中又多出了几分人道主义精神,因此并没有多么紧张,等梁炎东写完,他又念道:“梁教授说:那房子空了很多年了,没人住,你想个办法……”关洋念到这里,梗了一下,才接着又念:“摸进去。” 任非拿着电话瞪着眼睛异常震惊,“你让我撬门压锁?!” “梁教授说:抱歉,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那日记里有我要的东西,但这件事不能让季思琪知道。她已经被人控制了,处境十分危险,你们最好监视下她周围,以保证不会再有命案发生。” 任非听完简直要跪了,“你怎么知道她被人控制了?!” “——等会!没念完呢!”关洋打断他,接着念道:“另外,你此行也要十分小心,如果可以,最好叫上你的同事跟你一起。除此之外,你的行踪别跟任何人提起,拿到日记也别让任何人知道,否则的话,我怕你也被人盯上,会很麻烦。” 关洋念完,这次任非不抢答了。 他握着手机,在电话的另一端,眉心纠结地拧在一起,眸光摇摆不定,嘴唇紧抿,久久地沉默下来。 第73章 坑蒙拐骗… 任非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中了邪,在不知不觉中被监狱里的梁炎东蛊惑了。 他竟然真的为了那男人的三言两语强行从谭辉手里抠出来三天假,跨越了大半个国家版图,连转机带经停地折腾了将近一个对时,来到了梁炎东所说的江同市,大半夜蹲在季思琪外公家的窗根底下,一边对自己的行为深感懊恼地抽着烟,一边又背叛了理智地琢磨着怎么撬门压锁翻进去。 九月底的江同市天气还是很炎热,他脱了外套,身上就穿了一件贴身的黑色半袖t恤,塞进随身的黑色运动双肩包里,那包里还装着一些诸如螺丝刀金属锤和小撬棍之类他准备撬锁的工具,沉甸甸地扔在他脚边,把绿化上的小草实实在在地压倒了一片。 他在飞机上和中转站折腾了一天,平时凹造型的头发此刻被汗沁的一缕缕扎在脑袋上,加上脸色不太好看,夜深人静中,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目的明确地始终盯着一家人的窗户,那样子看上去跟准备伺机而动的小毛贼别无二致。 在第四根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任非拎着背包站起来,活动了下自己蹲麻了的腿,把烟从嘴里吐了,抬脚踩灭了那一丁点火星儿,深吸口气,终于拿定主意,朝着单元门走了过去。 他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知道如果这件事玩脱了,他要为此承担怎样的责任和代价,但是当他作出决定之后,青年的背影在夜色中就显得格外孤拔而果决。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刑警这个职业,清楚他在这个岗位上的追求,记得穿上警服的那一刻,他以头顶那枚警徽的荣耀起过的誓—— 秉持着只要还有一点怀疑就要追究到底,给每一个生命以尊重,给每一份尊严以公平公正的对待,寻找真相,不让有罪之人逍遥法外,亦不使无辜之人平白蒙冤的信念,这一路,哪怕栉风沐雨,亦要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这就是他的信仰。 哪怕赴汤蹈火,也值得坚守的信仰。 他的直觉很准,他不相信梁炎东有罪,既然监狱里那个装睡的人睁开了眼睛,那么他愿意压上他的职业生涯,赌这一次。 居民楼这一片都是许多年前动迁之后回迁回来的,没有小区也没门卫,物业是由所属社区统一管理,但因为社区经费有限,各种经费又经常收不上来,所以单元门的锁坏了几年也没人来修过。 任非作为一个准备半夜干坏事的小贼,对这种设置非常满意,拎着包轻手轻脚地摸进去,按梁炎东说的地址,爬上了三楼,站在了301门前。 那是个老式的铁皮防盗门,估摸着这门正经配的钥匙可能还是当年那种单片的黄铜钥匙,然而任非看看那个锁眼,觉得哪怕是这种职业窃贼拿跟曲别针就能撬开的锁,以他毫无经验的技术,也不是太能搞的定。 他琢磨了一下,把包小心地放在地上,半蹲在301的门前,从包里专门放工具的袋子里先摸了把螺丝刀。 可惜他的螺丝刀刚从包里露了个头儿,就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动静给吓得又缩了回去。 对门开锁的声音毫不犹豫,干坏事的任警官刚心惊肉跳地把螺丝刀收回去,对门的门就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披着卷发穿着睡衣,脸上却毫无睡意,相反充满了杀气腾腾的审视,她手里甚至还虎视眈眈地抓着手机,“你谁啊?在干什么呢?” 任非:“……” 坏事还没做就被抓了个现行,任非脸皮儿登时有些发烧,他尴尬地放下背包,在裤子上抹了把手心被吓出来的汗,“那个……这是季庆会季老先生的房子吧?我受他孙女季思琪的托付,帮她过来看看房子,但是没想到过来的时候丢了她给我的钥匙,您看,我这也是刚才翻找半天才发现的。” 女人不太信任地打量着他,“老季家多少年没人回来了,突然就让你深更半夜的来看房子了?还这么巧就丢了钥匙?” 任非来之前就怕出这档子事儿,为了应付盘问,他特意做过季思琪家的功课,但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任非还是觉得那些背书似的信息无法取信于人,他心里琢磨着怎么编一个顺理成章的故事,张了张嘴,却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技能如同被控了一样,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这时候亮着升空的楼下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个少年人的声音伴着脚步一起轻快地转上了三楼,“妈,不是说了不用等我的吗,我带钥匙了。” 任非跟看救星似的一转头,正好背书包穿校服的小男生上到了这层,隔着几登楼梯迎上他的目光,对他礼貌地笑了一下。 倒霉催的任警官这才明白过来,让他出师未捷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动静太大被人发现,而是因为楼上正巧有个趴阳台等儿子补课回家的妈…… 任非估摸着自己蹲在楼下时间太长,肯定是成了孩妈眼里平时法制节目里说的“形迹可疑男子”,不由暗暗庆幸,的亏刚才螺丝刀没翻出来,否则可能对门直接就把报警电话拨出去了…… 这么想想,大妈还挺有路见不平的…… 女人见儿子回来了,在儿子与“形迹可疑男子”擦肩的时候赶紧叫他快进屋,等着孩子换鞋进去了,她才一手扶着门把,一手驻在墙上拿着手机说道:“钥匙丢了也没你这大半夜往人家门里摸的,当初季姐出事,他家姐夫来料理后事的时候跟我说过,家里钥匙一直让老爷子带着了。你要真是钥匙丢了,他家孩子那要是没备用的,你就让小姑娘自己去找她外公要。他们人走屋空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们家大哥帮忙照看着点这房子的,你今天要再不走,我可要打电话报警了啊!” 任非听他说要报警的心情非常微妙,离开的脚步也非常的从善如流…… 出了楼道,他站在万籁俱寂的旧楼群里,路灯昏暗中,突然生出了一点背井离乡的凄凉来…… 但是凄凉归凄凉,任警官骨子里的少爷病多少还是有点的,比如外出住宿的话,一定要挑一个好点的酒店,对住宿的环境是不能将就的。 他拿了手机搜了下旅行软件,现订了间房,拦了个车,直奔酒店而去…… 在车上他琢磨着,既然硬的不行,那只能试试软的——季思琪外公所在的疗养院地点他知道,于是准备明天去外公那边碰碰运气。 ……………… ………… 第二天任非起了个大早,洗完澡把自己平时故意抓起来的头发都向下梳的服帖整齐,对着镜子把自己拾掇的了一个朝气蓬勃的青葱无害样儿,在酒店吃了早餐,直接打车去了客运站。 季思琪的外公季庆会老先生的疗养院在江同市辖下的一个沿海镇子海岛上,不通火车,坐大巴过去大概要一个半小时,然后在码头换船,渡轮二十分钟能到岛上的码头,据说码头外面上午都停着疗养院的面包车,专门接上岛的家属去看望院中老人的。 连车带船的颠簸了一路,真正上了岛的时候快十一点了,任非找到贴着疗养院名字的那车,报了季庆会的名字,又等了一班船,一台车凑够了四个人,司机开着回了疗养院。 虽然上车跟司机报了季庆会的名字,但是并没有能证明他跟季老先生有关系的证件,访客登记的时候,任非琢磨了一下,直接拿了自己的警证,跟接待的人说办案需要,他特地来找老先生了解一些情况。 这么折腾一圈,他被人领着见到季庆会的时候,正好赶上了饭点。 私人疗养院环境很不错,饭菜是自助式的,四个人的红木小桌子干净整齐地排在餐厅里,季庆会和另一个老人相对而坐,两个人的饭菜都刚动了几筷子,老人衬衫下面瘦弱的身板如同套在斗篷里的枯树枝,凸出的骨架将衬衣顶出锐利的棱角。 领任非进来的负责人不错,给他指了季老的位置,又跟他说:“季老来我们这的时候就患有脑血栓和心梗,如今年纪大了,添了糖尿病,脑子也有点阿尔茨海默症,身体每况愈下,交流也不太容易了。也大中午了,你要不也打份饭,坐那边跟他边吃边聊吧,你跟他做一样的事,他会比较容易接纳你。” 所谓的“阿尔茨海默症”其实是个面对陌生人比较礼貌的说法,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翻译一下,其实就是季思琪的外公得了老年痴呆。 记忆混淆思维混乱智力倒退,更严重点儿的,可能连至亲也认不清楚。大多数时候都可能会有很大程度上的交流障碍。 别人听说要找的人得了这病,心估计得凉半截儿,但是任非听完,偏偏紧绷着的忐忑神经松了一下,悄悄吐了口气。 当年他舅舅和表妹跟着她妈一起被杀,留下舅妈受了极大的刺激,直接进了精神病院,这么多年下来,任非同志在去看望舅妈的过程中,积攒下来了无数一般人都没有的、跟神志不清的人沟通的经验。 他听完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跟负责人说:“麻烦您,能先让季老对面那个伴儿离开那桌么?” 负责人应承着过去把人请走了,任非抻着脖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季老餐盘里的菜色,自己拿着盘子也夹了份一模一样的,一手端着餐盘一手又整了整衣领,放慢了脚步,精怪嚣张的大刺儿头摇身变成文质彬彬的白兔子,调整着表情咧出一个露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在因为饭友离去而皱眉不高兴的老人对面坐下来,亲切而热络地做自我介绍—— “外公?外公好,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思琪的丈夫,您的孙女婿,秦文。” 第74章 生路死局… 任大少爷哄人的嘴皮子功夫在他舅妈那练的炉火纯青,领任非进来的负责人本来是怕老人突然激动再出什么乱子,就待在餐厅门口,然而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瞠目结舌地看着老人笑呵呵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任由这名警察搀扶着,两个人跟爷俩似的亲密无间地往宿舍去了…… “你说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啊,怎么比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脑子还臭?”季庆会捏着任非搀扶着他的手背,动作亲切而热络,脸上俨然就是老人看后辈时那种欢喜、欣慰、无奈、想说有不舍得数落的神情,“我现在这样,钥匙放在哪儿我都还记得呢,你说你们这刚结婚回个门儿,嘿,门儿还没进去呢,先把钥匙丢了,啊?丢了。” “就是,我也说她呢,整天都跟小糊涂虫似的。”任非扶着老人一心三用,季庆会如今有点口齿不清,加上说话带方言音,他得仔细分辨才能听得明白,听明白了还得琢磨着怎么回话,末了还抽空观察了下这疗养院后院的宿舍环境,“可是思琪她也不听啊,我说什么她都振振有词的,说这次就是着急想回家,特别想让您找点看到她婚后是什么样儿,结果才忙中出错了。” “诶!你说她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欺负琪琪啊!钥匙丢了就丢了嘛,丢了我这儿不是还有吗?你拿回去给她,让她赶紧开门进去,这么热的天儿等门口进不去,晒坏了可怎么办?” 任非三言两语让老人相信了他是自己的孙女婿,但一说到结婚,老人的思维就直接跳转回了两年前,季思琪和秦文婚后一起来看他的时候,他按照自己的回忆把那段记忆翻出来又重新过了一遍,任非也没纠正,只是顺着老人的思维把他的目的悄悄地加了进去。老人虽然意识不清楚了,但言语动作间能看出来他多疼爱这个小孙女儿,爱屋及乌地也很喜欢她丈夫。 任非扪心自问,做这件事良心上其实挺过意不去的,但是既然打定了主意,射出去的箭也没有中途歪脖再转回来的道理。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老人自己的屋子。 季庆会行动不便,就住一楼,屋门是朝着外面这条石板小径开的,出来进去很方便。 任非跟着他撩开门帘进去,惊奇地发现竟然是个不大的一室一厅,一名穿着水蓝色护工服的女人正把茶几旁边一个罐头瓶连着里面插的树枝抱起来,听见门帘的动静也没留意,就是随口说着:“季老,您怎么又折树枝放瓶里啦?都说了树上再开花得再过半年,你再这么折下去,门口那棵树都快让您掐秃了。” “这不都已经过半年啦?你看我们家大琪琪都已经结婚了。”老人说着把任非往前面一推,“小季你看看,这是我孙女婿,小伙儿不错吧哈哈。” 女护工照顾季庆会快有两年了,人姓李不行季,刚来的时候季庆会脑子还没现在这么不清醒,原本是记得人家本姓的,但后来病情加重,小李常年出现在他的生活圈里,在老人的世界已经把她看成了自己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慢慢也不知怎么,就执着地给人家姓氏上面添了一撇,任小李怎么纠正,也再没改过来。 脑子不清楚的老人没觉出问题,但随着老人的介绍,护工转过身,看见任非的时候眼神难以认识地诧异却被任非瞧的清清楚楚。 “这……”小李把手里的罐头瓶连着一瓶子的树枝放下,“老爷子您记差了吧?可别让人忽悠了,您女婿早前来看您那次我也见过啊,不是长这样儿啊!” “诶不对,你才记错了,去年我还没女婿呢。”老人摆摆手,一副那她很没办法的样子,说完径自去翻电视下面的小柜子,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记性怎么都这么差了。” 小李的眼神来来回回地在季庆会和任非身上转着圈,脸色微微紧绷,她迎着对自己微微点头尴尬致意的任非愣了愣,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随后跟过来的负责人拦住了,“小李,”负责人对小李招手,小李满脸疑惑戒备地从任非身边绕过去,待走近了,负责人又说:“警察来查什么案子的,这事儿你别管了。” 她从任非身边经过的时候,任非也转了身——他原本对这护工没什么戒备,就是后面有动静的下意识反应,但是负责人说完这句话,他看见小李瞳孔微缩、脸上震惊错愕和冷然糅杂在一起来不及掩饰的那一瞬之后,敏锐的直觉突然意识到,这女人待在季老身边,恐怕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单纯。 也正在此时,翻箱倒柜的季庆会拍了下大腿,手里拎了把系着小红绳的钥匙放到任非手里,“好孩子,快回去给琪琪开门!” “这不行!”小李斜刺里突然蹿过来,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老爷子,这人不是秦文!” 任非把钥匙攥在手里,另一只空着的手也在下一秒抓住小李攥着老爷子的手腕,他撩起眼皮儿,细长的眼尾因为冷笑而微微挑起,“您了解的不少,还知道我叫秦文。” “你根本不是!”女人突然异常激动,她在任非手里挣了一下没挣动,立刻转头朝身后的负责人报告,“院长?!这人来路不明,这是季老家里的钥匙,万一他心怀不轨——” “哎呦,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好好的突然吵架起来了?” 老人家不甚清晰的声音在莫名紧张的氛围中显得微不足道,负责人过来安抚地拍拍小李肩膀,院长为维护客户权益的员工感到欣慰,“你别这么紧张,他的证件我们都核验过了才让他进来的,错不了。” “但是!——” 没有但是了。负责人又捏了捏小李打断她,不得已,小李终于松开扣着老人的手,接着任非也松开了自己的钳制。 手松开了,彼此看对方的眼神却着实不那么友好。 “麻烦您,”任非手里攥着钥匙,眯着眼睛,目光跟钉子一般,几乎是钉在女护工身上,“好好照顾我外公。今儿我可跟您见了面,我这人认脸的本事一向很好,我外公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天涯海角,我可是要追您负责的。” 他这话说的抑扬顿挫,威胁警告之意相当明显,负责人听完莫名其妙皱了眉强调“我们这是高端的私人订制式疗养院员工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季庆会在一旁一叠声说着“没有没有小季对我很好”,而小李作为当事人,听完却只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太敷衍了,审视判断和焦躁敌意都融在里面,笑意还没完全在嘴角晕开就已经收了回去,小李对他们院长点点头,“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不管了,我去把垃圾扔扔。” 她说完转身抱起那个插着树枝的罐头瓶在任非的盯视中快步走了出去,而她前脚刚走,任非后脚的待不住了—— “那个小李有问题,”他对院长说:“您最好留意着点,查查她的来历,也别在让她接触季老,我怕会出篓子。” 季庆会:“那不行,我跟小季都这么亲了,我就要小季照顾我。你怎么还在这儿呀?快去,快去给琪琪开门。” 季庆会说完就往外推他,任非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对惊疑不定的院长说:“麻烦您,找辆车把我送到码头去,我还有急事,得赶紧走。” 再不走,恐怕就要节外生枝。 院长一叠声地答应了,先是给任非找了台车,告诉他去大门口等,接着到底是不太放心,又给护理部的经理打了个电话,“你找两个靠谱的老员工过来季老这边,先多照看着点儿。” 两句话说完,再找任非,这名外地的警察已经没有影儿了…… 任非一路往大门去的脚步跑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 一路疾跑到了大门口,一台小车已经在等他了。 他开门上车,还没在副驾坐好,就先急三火四地对司机嘱咐了一句,“师傅,到码头,麻烦您快点。” 司机不是个多话的人,他车门刚关好,司机就踩着油门沿着海岛狭窄的公路,飞快地开向了码头…… 车里安静得要命,任非紧绷着神经从后视镜接连几次看了后视镜,确定后面没有什么车辆行人跟上来,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虽然看出了那个护工有问题,但并没有办法确定,护工的问题出在哪儿,而他自己潜在的敌人是谁。 ——梁炎东见了季思琪,季思琪却说梁炎东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转头那男人就把至关重要的目的所在告诉了他,他虽然一早就猜到了梁炎东的这些信息是在季思琪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拐弯抹角从她嘴里得到的,但其实并没有明确地知道梁炎东要把这一切瞒着她甚至完全越过她的原因。 在任非的理解里,他只是觉得,敏锐如梁炎东应该也察觉到了季思琪和她老公之间的问题,他觉得梁炎东避开季思琪是为了防备她老公,但是始终没觉得秦文是个多难对付的角色。可是溜门撬锁行动失败,阴错阳差跑到这座疗养院找钥匙碰见了那个姓李的护工之后,他才骤然意识到,整件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个护工有问题,从护工说秦文名字的时候就可以看出,她跟秦文之间一定有联系,那么是秦文把她安排在这里的吗?她在为秦文办事?还是跟秦文之间各取所需? 可是他在来之前查过秦文的所有信息,身份背景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十分干净,而且从各方面综合来看,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再撺掇一个人千里之外潜伏在老爷子身边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可是这个护工明明已经在季老身边待了很长时间了…… 整件事情,任非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太局限了,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他隐约已经可以猜到,秦文也好那个护工也罢,他们背后,一定有个更核心更强大的什么东西,在始终牵扯这这根线。 ——他本想梁炎东要脱罪这件事情的背后只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阴谋,却怎么也没成想,小阴谋的背后,竟然还有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漩涡。 是什么人一早就把小李安插在了看似已经完全无用的季老身边?就这么蛰伏着,一待就是一两年…… 无论是什么人,可怕的耐心、强大的控制力和极深的城府都让任非感到震惊和害怕。 而既然对方能在季老身边安插眼线,那季老家里呢?或者海岛上呢?有没有什么人?他和梁炎东的“密谋”有被人察觉么?他有被人监视吗?他现在还安全吗? 全都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么一闹,他更加确定地知道梁炎东要的那个光盘一定非同小可,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东西,带回去。 而这不是他的城市,不是他们分局管的地盘,甚至不是他熟悉的地界,他的助力他的应援全都在千里之外,此时此刻,他必须一个人孤立无援地面对着未知的势力和未知的危险。 天不怕地不怕的任非,从警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所谓致命的威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儿。 ——就像迷宫中有人拿着锋利的匕首无限接近他的咽喉,而他双眼被蒙,手臂被缚,除了嗅着那血腥的气息不断后退外,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对策,为自己冲出一条生路。 第75章 得手… 护工小李假借扔垃圾从房间出来,随手扔了罐头瓶,一边尽量按捺着脚步让自己看上去跟平时无异,一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她声音紧绷,电话刚被接起来,她先是自报了家门,而后用恭敬而急迫的语气,跟对方汇报道:“先生,我是星海疗养院的小李。刚才有个警察过来,从季老这取走了他家里的钥匙,院长当时在场,我拦不住,现在人恐怕已经往码头去了,向您请示我是否需要追击,还是在这里待命?” “几个人?” “只有一个。” 电话另一端,男人的身影被宽大的老板椅背遮挡,没有迟疑,很快给了非常明确的命令:“追。——跟紧了,不要打草惊蛇。” 那边女人得了令,没有二话地挂了电话,深陷在老板椅中的男人看着落地窗外楼下蝼蚁般的车辆行人,没有回身,阴沉地对始终恭候在办公室里的另一个男人说道:“警察比我们先拿到东西了。秦文那么没用的东西,连自己女人的嘴也撬不开。你琢磨琢磨,这夫妻俩对我们还有没有用,没有差不多就处理了吧。”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微微弯腰附身应“是”,片刻的沉默后,老板椅中的男人点了跟烟,问:“我们在江同市区那边有没有人?” 下属躬身说:“没有。江同毕竟太远,当初只是为了怕警察去抢人,在码头另外安排了两个人准备接应的,实在没想到我们要的东西会藏在季庆会的老宅。” 男人从鼻子里慢慢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儿,背对着下属,夹着烟的手指对其做了个手势,声音并不见焦急,缓慢慵懒中反而透出一阵冷漠森然,“你去安排一下那俩人,让他们无比先于那个警察赶到季家老屋外面守着,等对方拿到东西出来,连人带光盘,务必给我一起留下来。” “——是。” ……………… ………… 任非离开海岛的时候十分谨慎,他甚至没坐轮渡,快到码头的时候让司机又转了个弯儿,带他到旁边的一个游艇码头,在卖船票的小木屋里花四百块钱包了艘快艇,又十分坚持地自己选了船和驾驶员。 来的时候轮渡晃荡了二十分钟,离岛的时候,任非只花了十分钟不到,就踩在了对面的陆地上。快艇到达和轮渡靠岸的时间错开了,他在码头下船的时候四周也没什么人,一眼看过去没有发现可疑身影,搭了辆黑车从码头一路又开到客运站,大巴开回江同市郊,任非在一个公交车站下了车,自己拿打车软件叫了车来接——直到他坐在那平台派单来的私家车上,这才悄悄地松了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 车跟着导航的电子音一路往滨江路23号的居民楼开,任非想了想,觉得钥匙的事儿没这么简单就算了,他磨着后槽牙盘算了一会儿,用手机搜了家租车公司,在线下了订单,跟司机说了个地址:“师傅,您先带我到这儿去吧。” 师傅听完挺诧异,“你打着车呢,还租车?!” 任非嗯嗯啊啊地随便应了一声,心说我不仅租车,我还租了个司机…… 任警官虽然给人的印象就是肆无忌惮胆大包天,但真遇事的时候,其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主儿,他去租车点办了手续选了车,末了加了接待他的业务员微信,给业务小哥发了个红包,麻烦对方先帮他把车开到滨江路去,明天一早去机场再把车帮他开回来还了,都安排完,他自己又坐回到了来时叫的那辆私家车上…… 私家车主被任非唬的晕头转向,云山雾罩地看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从后视镜时不时地看看跟在他们后面的那辆租来的车子,几次开口想问,后排的乘客却始终都没再搭碴儿。 等快到23号楼的时候,隔了一栋楼的那条马路上,任非让车子停了一下,让后面的小哥帮忙把租的车停在路边的停车位上,让小哥走了自己取了钥匙才又回来,司机一脑袋问号,满心忐忑地好容易开到23号楼的单元门口准备结单了,任非又在后座上拦了一下,“师傅您别结单了,在外面等等我吧,反正也是正常计价等时费,我取了东西就下来,您再带我去趟机场。” 司机要按结单的手又从屏幕上挪下来,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小伙儿怎么神叨叨的?” “哎呦,您管我神不神呢,反正您看看我这张正直的脸就能看出来我不是干坏事儿的人吧?左右您在车里坐着吹空调收等时不是比您在马路上跑圈强嘛,放心多钱我都正常结,”任非仗着早上出门收拾出来的那张三好学生似的无害脸,对司机眨眨眼睛,打开了车门,下车之前也没忘了先礼后兵的那么一句,“您可别走啊,您走了我给您差评哟。” 司机:“……” ……………… ………… 任非抬脚从他叫的那台车上下来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撑得他胸膛高高隆起,下车的时候,几乎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极致,处于一种随时准备暴起应对突发状况的备战状态。 他的车停在了单元门口。 他从包里摸了副太阳镜戴上,故意从右边下车,绕着车位进了单元门,泛着蓝光的骚包镜片下面,一双眼睛如鹰隼般,在几步的路的时间里,迅速地把周围的环境都扫了一遍—— 楼头一伙大爷在打扑克,一单元正对着的树荫下三个大妈坐在铺开的大纸盒上面哄两个连站也站不稳的小奶娃娃玩,一个清洁工正把一个空了的垃圾箱推向楼尾,一辆装满了快递箱子的小三轮从隔壁的22号楼开过来,停在了扑克老大爷们的附近…… 任非磨着后糟牙,不动声色地随手带上单元门,进了楼道。 燥热的大下午,不用等门的对门大妈没察觉“形迹可疑男子”的去而复返,感觉自己出来这两天坑蒙拐骗都干了个遍的任警官掏出钥匙进了屋,把门反锁好,刚一喘气儿就被一屋子憋闷陈腐的味道糊了一嘴。 季家的家具在主人离开前都用白布罩上了,如今白布上落的灰摁上去都能留下个手印子,可见这些年季思琪虽然会去疗养院看她外公,但这间老屋却再也没回来过。 房子是个三室一厅,任非绕着客厅转了一圈,把房门都打开,很快就确定了最右边的那个稍小点的房间是曾经季思琪的。 靠墙的两个书架柜门关着,一排一排全是中小学课本和中学生必读世界名著之类的书籍,偶尔也有些小说漫画小杂志的掺在其中。 梁炎东让他在初中的旧书中找一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并且猜测那个日记本是粉色的封皮。可任非在书架上搜了一圈,没找到。 他在屋里又转了一圈。因为实在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他小心地掀开家具上改着的白帆布,发现目标不在这里之后,又轻手轻脚地按着原样一块块把布盖了回去——任非不敢开窗户,可反复的掀开盖上的动作后,成年累月的灰尘被抖落开,上蹿下跳的灰尘毛毛欢呼着跳跃在空气里,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忍不住地想打喷嚏。 任非捂着鼻子一边压制着要打出一个惊天动地大喷嚏的欲望,一边伸手拉学习桌下面的小抽屉,没想到一用力竟然没拉出来,低头看看,顿时有些啼笑皆非——这玩具似的小抽屉竟然还被拧上了锁。 这锁可不知道钥匙在哪里了,不过好在他工具带的齐刷刷,虽然没机会在外面大门上试试自己拙劣的身手,但撬开这么个小玩具锁还是非常轻松的。 他从包里翻出小螺丝刀,伸进锁眼用力一撬一拧,就听着咔哒一声轻微的金属声响,那把小锁头被他生生给别开了。 拉开抽屉,任非瞳孔微缩,忍不住吃惊地倒吸了口气,冷不防地结结实实呛了一口,压在鼻子里的那个的喷嚏终于惊天动地的打了出来…… 抽屉里真就有个日记本,粉色的,塑料软皮封面,侧边带密码锁,是一排跟小纽扣似的钉在上面的白色能左右拨动的键子。 这种日记任非小时候也用过,一排十个能拨动的按键,代表0-9这十个数字。密码是日记本出厂时就由生产商设定好的四个数字,心细些的孩子玩过这个的大多数知道要打开这种“密码”有个诀窍——把十个键子按照同一方向全部拨动一遍,从手感上就能明确的感觉到,四个密码键跟其他非密码键的拨动手感是不同的。 密码键的手感更“脆”,把这四个键子留在右边,其余的全部拨回左边,按密码锁最上面突出的波轮开锁,直接就能把日记打开——当年大多数中二孩子们都会在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xxx的秘密基地,个人隐私,不经允许请勿偷看”之类的话。 这种话任非自己当年也写过,他就像个在偷东西的过程中突然找到童年乐趣,暂时忘了危险处境的二货贼一样,轻车熟路地三两下打开密码,翻开扉页……然后有点失望,季思琪的扉页上竟然什么也没写。 粗粗的翻了一下,日记本用了一大半,前面密密麻麻字和图,任非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毛病,只粗粗过了一眼就翻过去,书页冲着桌面往下抖落了几下,并没看见有什么梁炎东所说的光盘夹在其中。 他看了下表,又拿起手机看了眼打车软件——打的车还在记录等时,金额在缓慢上涨,楼下司机大概是害怕他真给差评,还真就在一直等着他。 他定了定神,把日记放在书桌上,从扉页开始,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翻,翻到最后,他终于觉出不对了。 封底的日记本硬壳内侧糊的那张纸跟正本日记的感觉不太一样,虽然都泛着年代在纸张上沉淀出的淡淡烟黄,但仔细对比的话,还是能看出来,封底硬壳糊的那张纸比前面的颜色要浅。 连一瞬的犹豫也没有,任非发现不对,立刻就把刚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螺丝刀拿起来,尖端沿着边缝,把封底的内页划开了——后面是一张快要糟了的硬纸壳。 一阵仿佛就要解开尘封已久真相秘辛的激动和紧张在转瞬之间虏获了青年的心脏,任非小心打开那个硬纸壳的时候,觉得自己霎时心率彪到了180似的,耳边擂鼓般的心跳震得打纸壳的手都微微颤抖…… 纸壳已经糟了,他一动,立刻有褐色的粗糙碎屑如同锯末子一样簌簌地掉下来——正落在了被静静卡在封底的软塑料皮和硬纸壳之间的那张光盘上…… !!! 任非像是经过了一场距离运动的人,他张着嘴微微喘息,微小而急促的气流吹气更多的灰尘在眼前群魔乱舞,而青年颤抖的手,像是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阻碍,将今天鲜活气息带到了多年以前被埋藏的秘密中,把那段被尘封数年的历史,小心地从日记的封底里抠出来—— 找到了。 这块仿佛所有人都在处心积虑寻找的光盘,现在被他握在手里,三年前法庭上被隐藏的、不愿说或者不能说的秘密,随着浮出水面的这块光盘,在不久之后,也将大白天下。 光盘a面用蓝色记号笔标着“jan。n8”。 任非猜着,应该是1月8号的意思,或者是1月份按序号排下来的第八张光盘。 如果不是为了伪装,或者被人重新刻录过新的内容的话,假设这张盘里时刻记录着的就是原始的信息,那么从笔体能看出写的人很随意,那么大概可以推断出,这个盘在当时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标编码的人也没有特别注意它,大概就是机械性的流水作业,标完上一张就把它拿过来,随手写就,再随手把它跟其他的光盘放在一起。 但是这张盘里却有能证明梁炎东无罪的至关重要的证据。 监狱里的梁炎东本人也好,埋伏在在季思琪外公身边的护工也好,隐藏在黑暗中目前还没有露出触角的对手也好,都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它。 这里面究竟刻的是什么呢? 任非的手指轻轻地在“jan。n8”上摸了一下,定了定神,徒手把光盘擦干净,小心地放在了书包最里面的暗袋里。 第76章 黄雀… 任非揣好了光盘准备离开,刚把季老家各种罩布都蒙好,安静的客厅里就听见一阵细碎的金属声音。 就像是一根铁丝不轻不重地戳在了铜壶里,窸窣的声响微不足道,如果不是任非现在已经从刚才的激动和紧张里缓过劲儿来,并且这屋子安静得要命的话,这么一点动静,听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但是听见了,却又觉得很悚然。 任非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凝神循着声音找过去,只听细碎的金属声音过后,有弹簧音轻微清脆的一响,与此同时任非的目光正好落在大门的门锁上,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明明已经被他反锁了的防盗锁,在他眼皮底下明晃晃地被人拨开了…… 任非恐怕这辈子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要那把螺丝刀说不准还得用小锤撬棍才能撬开的门锁,有人真的一根曲别针就能拨开,但是当他看见锁头被拨动的时候,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却非常迅速—— 跑。 跳窗跑。 这是他昨天在楼下蹲了半晚上的时候就已经琢磨好的跑路方式,当时他想的是如果撬门压锁的事被人发现,他到时候就跳窗跑路,因为二楼一楼都有窗户罩子,所以他踩着钢筋爬下去在从楼后的另一条小道溜走,这办法的可行性几乎是100%。 但是那时候他并没想到,这条昨天晚上没用上的跑路办法,今天会在仓促之间用来保命。 也算是殊途同归的没白忙活。 他身处异乡孤立无援,回来的一路上,他除了检讨自己为什么不听梁炎东的,多叫几个人手一起来帮忙之外,他还想方设法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因为知道对方不会这么简单就罢手,所以他让打车软件叫来的私家车停在了单元门口混淆视听,把他还会原路返回乘车离去的信号释放给对方,他下车故意绕着车尾部走了半圈,就是为了观察周围的潜在危险,他让人把租来的车停在隔一栋楼的对面街道上,等的就是取了东西好金蝉脱壳地自己开车跑路去机场。 他压根不会坐那台私家车走,租来的那台车才是他离开的交通工具。 季思琪原来的房间在北面,任非没犹豫,锁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同时,他几步猛蹿回季思琪的房间,回手插上门,半点迟疑也没有地拉开窗户直接跳了下去!—— 他一脚踩在二楼窗户罩子的顶上,脚下没踩实,身形不稳地晃荡了一下,如果不是手还扒着窗沿,这一晃估计能让他直接倒栽葱似的仰下去,他堪堪站稳,脑门已经见了汗,还没时间做更多的心理准备和身体调整,被他锁上的房门就已经被人轰然推了一下—— 那的动静比起刚才撬锁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但是一推之后竟然再没别的动静,任非先了愣了一下,紧接着眉毛一挑霍然回头—— 隔壁另一个屋的窗户果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事态紧迫争分夺秒,对方开了大门发现不对之后,直接放弃了撬第二道房门要浪费的时间,当机立断地选择了从隔壁查看情况。 一眼看见正从二楼下到一楼护栏的任非,头探出窗外的男人想也不想地也跟着踩在二楼的钢筋上,跳了下来! 任非这人其实挺虎的,情绪上来什么都豁的出去,很有那种“你威胁我,老子就跟你干到底”的冲劲儿。 因此就算是他跟持枪歹徒缠斗在一起徒手夺枪的那次,枪械走火,他也没真正感到这种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惊悸和愤怒。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了。 他从一楼护栏攀下来落地太猛,脚踝因为下来的冲进在地面狠狠戳了一下,但是他根本无暇顾及脚踝疼不疼,刚一站稳就脚不沾地地拔腿飞奔,他身后两个男人从季思琪隔壁那屋的窗户也翻了下来,落地就追。 他一个人,脚踝的隐痛多少都耽误了一点跑路的速度,而他身后两个人飞毛腿似的拼命狂追,他跟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短,间隔的距离范围内,任非甚至能嗅到他们身上亡命徒们特有的腾腾杀气。 他当初不害怕,是因为东林是他的地盘,他在那里有队友,有哥们,再退一万步,哪怕真惹出什么事,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毕竟还有他老爸给他兜底。 但是他在江同什么也没有。 他就这么一个人孑然一身似的,如果在这里被追上,被抓住,他连人带光盘一起落在对方手里,后果简直不敢接着往下想。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威胁激发了身体更多的潜能,让他忽略了脚踝的疼,不要命地往停车的那条马路冲。 可再多的潜能,也抵不过钢筋铁骨机械猛兽的碾压—— 在他绕过后面那栋楼,看见了自己租的那台车,慌乱中按钥匙准备遥控开锁之际,一辆黑色轿车斜刺里突然冲出来,以一种天地不顾的蛮横气势,踩死了油门咆哮着朝他直接就顶了过来! 这一下要是撞实了,都不用他们再动手,直接就能把任非撞个粉身碎骨。 身后汽车马达轰鸣的同时,而唯一的退路被追兵堵死,千钧一发之际,任非比常人敏锐的第六感就像是在背后长着的另一双眼睛,他甚至连余光都没看过去一眼,电光火石之间脑子就像开了挂,迅速判断了车速和他距自己车辆所在的距离,当机立断,长腿一迈的同时纵身一跃——他在车子撞过来的同时,从车前盖上滚了过去。 滚车的时候犹豫角度问题他正好看见了开车撞他的司机,好死不死,正是海岛疗养院里的那个小李。 “……”任非本能地想骂一声,但此刻他五脏六腑都被躲车滚车的冲力怼的仿佛移了位,一句国骂从嘴里吐出去愣是没发出动静,最终只在任非一个人的心里含混地咕噜了一圈,继而就烟消云散了…… 那个小李开车的架势简直就跟见了杀父仇人没两样,她撞上任非的刹那竟然也没踩刹车,几乎就是打了下死手要一路把人顶到死为止的主意,但是她没想到仓促之中这个警察竟然想了这么个豁出去的辙,逃过了一劫,而这时候她再想刹车掉头再碾死他,已经来不及了。 小李的车挡住了两个彪形大汉追人的脚步,任非从地上爬起来,脸都磕得青紫,下巴在车盖上蹭出了不明显的擦伤,身上疼的腰都直不起来,但是却没敢缓口气儿,他按着死死抓在手里的遥控器给车开了锁,一只手捂着肚子捂不住胸口的踉跄着蹿上了驾驶室。 任非五脏六腑疼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他仓促难受地捣着气儿,一手勒紧安全带,一手飞快地打火,油门一脚踩死,在前面小李那台车掉了个头冲过来的同时,不管不顾地猛打着方向盘,在两台车即将撞上的一瞬间险险地避开,任非自己在里面都感觉这一下就跟做过山车似的,如果没系安全带,估计能直接把他从车窗甩出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时间考虑太多了。 他在过来的路上已经仔细看过了去机场的地图,紧要关头危在旦夕,性命攸关的时候任非自己都没想到他的神经竟然比平时清晰清醒,所有看过的地图都在脑子里形成了立体图像似的,他打着方向盘一路疾驰,车子就跟贴着地皮往前窜的火箭似的,一路闯了无数个红灯,在后面黑车时远时近穷追不舍下,玩命地飙上了去机场的高速。 ——只要能进机场,一旦过了安检,江同的危机就能告一段落了。 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任非觉得,既然光盘这么重要,如果对方在江同还有其他的势力或者人手,既然已经撕破脸暴露了,没道理就派这么一台车三个人,在后面死追活赶地撵着他。 虽然真要动起手来,他自己一个人,肯定不是这三个亡命徒的对手…… 但话又说回来,就算不动手,对方这么穷追不舍,两台同样把车速开到对快的车此刻始终保持着不远的距离,待会到了机场,只要他一停车,对方几乎转瞬之间就能追上他。 任非死死咬着牙,他觉得自己刚才躲车的时候已经是撞伤了哪里,此刻整个胸腔腹腔都疼的要命,他脸色煞白,额角的冷汗滑过青紫的脸颊,他眯着眼睛,平时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笑的邪气的脸,此刻表情如磐石般坚韧而决裂。 片刻之后,他把目光锁在了目之所及的最前方,那一排拉货的集装箱重卡上。 他深吸口气,拍了下方向盘,心里跟这租来的车嘀咕,“小爷今天能不能逃出生天,可就看你给不给力了小兄弟!” 刚嘀咕完,他就用这车实际能达到的最高车速,朝最前面的一排重卡追了上去! 后面的车子几乎同时加速,两车一前一后追上重卡,任非抢先钻了个空子,从两台重卡之间开过去,在重卡司机警告精神病一样气急败坏的喇叭声中换了车道。此后,他跟重卡保持了一样的速度,借着重卡的车身的遮挡,暂时在对方的视线里藏住了自己。 对方一时看不见他,于心不安,不得不在跟了几秒的车之后也变换车道,跟他如出一辙地插着两台重卡中间的车距蹿了过去,没成想刚一看见任非的车,他就又如法炮制地换了车道…… 高速上的重卡车队一时之间全乱了套,要鼓破耳膜的喇叭声响成一片,任非穿梭在重卡之间,他屏着呼吸,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一个闪身就在重卡轮胎地下被碾成肉泥,不仅要看着车距保证安全,还要隐藏自己戏弄对方,除此之外,他还得在脑子里算计着最近一个高速出口的距离。 来来回回绕了好几次,终于在眼看就要绕到重卡车队前面,失去遮掩的时候,任非终于看见了高速出口。 他死死咬着嘴唇内侧的嫩肉,在最后一次变道的时候,趁着对方还没过来,把车开出了高速! 等对方变道过来,发现前面的车已经失去踪影的时候,已经距离出口老远,想再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第77章 脱身… 任非下了高速跟着导航绕了一大圈,把车开到机场的时候,距离他那个航班起飞还有不到四十分钟。 好在他没有什么行李要托运,眼观六路地一边注意着可疑人群一边鼻青脸肿地过安检,核验机票录入身份信息的时候安检员问了他几句,他一边看着安检的姑娘一边揉着下巴咧着嘴,他本来就又疼又恨,连紧张带警惕的情绪全在腔子里压着火,这时候表演起来,咬牙切齿满脸不甘和屈辱,简直就跟本色出演差不多,“我女朋友跟我吵架跑回老家来了,我来追她,谁知道她不仅不跟我回来,三言两语不和竟然还让她哥连着她爹的一起把我给打了……擦,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幸亏有这么个事儿,要不然以后真跟她结了,我还指不定怎么受气呢!” 安检员:“你跟她分了?” 任非瞪着眼睛一时怒不可谒,放下手指着自己的脸,抬高了嗓门儿,“都这样了还不分?我受虐倾向么?!” 安检的姑娘又看看他,给他拍了照,机票盖章,放他进去了。 直到进了候机大厅在登机口之后,神经紧张得快要崩断的任非才瘫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不担心追他的人会追到候机大厅,机场安保向来严密,即使真就那么点背的让他们在这里撞个正着,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对他不利。 定了定神,半晌后,任非睁开眼睛开始打电话。但是他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电话一通,张开嘴一开腔竟然没发出动静来,那边谭辉连着喂了两声,他才一边捏着嗓子一边咳嗽了两声轻嗓子。 一咳嗽就觉得嗓子里有痰,他从背包里摸出张纸巾在嘴上抓了一把,原本就是不经意地低头一瞥,一眼看过去把他自己看的头皮都麻了一下——纸巾上竟然有血沫。 “喂喂?任非?”因为队里潜移默化约定俗成,没有正经事大家基本是不打电话的,现在任非打了电话除了咳嗽就没听见别的动静,远在东林,正蹬自行车下班回家的谭辉干脆把车在路边停了,提着嗓门跟喊麦似的在路边对着电话叫他,“任非?!” “……队长,”任非被他们队长叫回了魂儿,把纸巾团在手里,扯着干涩的嗓子回应:“我有几件事要跟你汇报。” “汇报?”谭辉一下子抓到重点,顿时就觉得心头隐隐蹿出了一把火,“你寻死觅活请的假你不好好歇着,你汇什么报!” “……”这种时候,任非没精力也没时间解释前因后果了,他甚至顾不得揣测他们谭队知道这些之后得是个什么反应,只能尽量简明扼要地说重点,“我现在江同机场,我的飞机明天凌晨一点半会抵达东林。队长,你让咱们的人在机场接应我一下,我手里有三年前轰动全城的那个奸杀幼女案中梁炎东的无罪证明。有其他的不明势力也在打这个证据的主意,我刚才过来机场的时候一路被人追杀,我怕他们现在没得手,会在东林机场二度下手,我需要支援。” 谭辉:“……” 如果任非就在他面前,谭辉觉得自己能把这姓任的小兔崽子当活道具,给他表演一个徒手撕鬼子。可是现在时间地点形势全不对,谭队长徒有一身手撕兔崽子的本事却没法下手,甚至连插嘴骂一句也不行,能做的只是满腔激愤地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动的消化一大堆信息,强压的一把火儿几乎把五脏六腑全都撑出裂纹来。 “还有那个之前一直想方设法跟在我们后面抓新闻的那个叫季思琪的记者,是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她可能正在遭受人身威胁,她那个老公有问题,申请对季思琪采取证人保护,对其丈夫秦文实行重点监控。季思琪还有个外公在江同的一家海岛养老院,身边有‘不明势力’埋伏的暗桩,请求联络江同警方,同时对季庆会老人进行保护。” 任非隔着电话都能听见那边谭辉磨牙根儿的动静,那动静钻进任非耳朵里,就跟磨刀霍霍向猪羊似的,听的他发怵,这要是搁平时他估计就不敢再吱声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哪怕谭队现在拿着刀站在他面前,他还是得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最后一点,今天对我围追堵截的人有三个,可以断定他们跟秦文之间有联系,他们势力已经跨区跨省,抢证据,明显是不想让梁炎东脱罪,各种原委错综复杂一时难以查清,情况特殊,队长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监狱那边对梁炎东进行单独关押,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谭辉的手原本只是扶着自行车把上,此刻却用力得像是要把车把从自行车上薅下来似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忍了又忍,强行把所有咆哮都咽回去,暴怒化成了一句杀意沉沉的磨牙吮血,个人情绪非常强烈地对任非回应,“……小、兔、崽、子,等你回来,看老子不拆了你的骨头!” “等我回去把骨头都拆下来给你拿去喂狗。”任非又压抑地咳嗽了两声,知道自己理亏,巴巴地在言语上讨好他们队长,“队长,我马上登机,先这样了,等明天见面我给你拆骨头。” 然而马上登机是假的,他挂了跟谭辉的电话,紧接着给关洋打了一个—— “你帮我跟梁教授说一声,东西找到了在我手里,目前安全,明天就能把东西带回去。他要给自己翻盘,剩下的事情,让他快点着手准备,以免夜长梦多。” 那边关洋答应下来,任非又嘱咐,“你这几天把梁教授看紧点儿,外面被证据搅的不太平,我怕有人狗急跳墙直接对他下手。” 两个电话打完,任非彻底松了口气。 浑身紧绷着的肌肉神经一松,他才反应过来,之前躲车那一扑一滚,那种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的疼,其实是以胃部为重心,源源不断扩散出去的。 跟把胃口扔进了绞肉机似的,拧着劲的疼几乎要把他胸腹腔内全部的脏器都绞在一处般,所以刚才精神高度紧张、无暇他顾的时候,才会觉得浑身都疼的如同散了架。 咳血沫,胃疼,两侧肋骨也针扎似的疼。 这不是什么好信号,刚才没注意到的时候还能撑着一往无前,等这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任非自己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了。 他窝在椅子上摁着胃口,疲惫地半眯着眼睛,很快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其实他这个状态已经不适合再长途飞行了,对身体最好的处置方式应该是现在出机场打车回市内上医院,最不济他也应该去个机场医务室,但是眼下的情况已经不给他机会这么做了。 回市内有可能跟追他的那帮人撞上,去医务室就要错过这个航班,无论哪一种情况,在敌暗我明,情势非常不明朗又分秒必争的现下,都不适合他。 任非知道此刻原因不明的胃疼不能吃止疼药,他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呼吸,咬牙就这么挨着,没几分钟,地勤过来开了登机口,广播一响,任非咬着牙站起来,拎着他一直没离手的背包,一瘸一拐地上了飞机…… 走路的时候他发现,不止是胃疼,他的脚踝肯定也肿了,下连接桥的时候窝一下关节就跟团个大面馒头似的,涨呼呼的难受。 大爷的…… 他摇摇欲坠地栽倒在自己的位置上,把背包放在脚边,神经质地拿小腿挤着,疼的发泄似的一边想着追他那三个人的长相一边在心里骂,“等你们落在小爷手里,今天爷爷吃的亏,非得从你们这些龟孙子身上找回来不可!” 任非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没受过这样的伤,身体对疼痛的忍耐和抗击打能力似乎都没什么值得说一说的地方,现在的状况要是放在平时,他恐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一定有,但人的潜能就是这样可以无下限的挖掘下去,或者面对极端情况,或者秉持绝对信念,总之,总有一样东西是能让他在逆境中强撑着自己一路走下去的…… 飞机刚滑行的时候任非就睡着了,他睡的昏昏沉沉,沉沉地醒又浅浅地睡,但至始至终他夹着自己背包的两条小腿都没放松哪怕一丁点的力量。 任非活了二十四年,除了给他妈和舅舅表妹追凶,没对什么事情这么执着过,但眼下背包内袋里的那张光盘,在经历了近乎生死的劫难后,却悄悄地变成了他拼了命也要守住的东西。 或者事到如今他守的已经不是这个东西本身,而是自己成长过程中勇气和信念的证明也说不定…… 类似这种没头没尾的想法模模糊糊地在他昏沉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来回游荡,任非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有的时候又觉得其实是醒着的,这么一路混沌,直到飞机落地剧烈地震了一下,他才恍惚地睁开眼睛,半晌才从分不清现实梦境的昏沉中回过神来。 ——他得在这个地方转机。 第78章 落刀… 回程航班没有经停,转机班次是任非自己选的,能跟他这个航班时间匹配到一块儿的,最短中间间隔也三个小时,他从到达口出来又上楼,随便找了个离他距离最近的带休息室的茶餐厅,进门就说让服务员给随便上个套餐,一头就朝着双人沙发倒了下去。 他发烧了。 身体的应激反应丝丝缕缕地抽走他所剩无多的体力精力,他咳嗽的越来越厉害,觉得自己快透支了,他应该吃点东西喝点水补充下体力,但是不知道胃部受伤情况的现状却让他不敢贸然进食。 点了套餐也就是为了找个地方能趟会儿,服务生把饭菜端上来他一口没碰,调了个闹铃,在沙发上趟到快要登机,他才晃晃荡荡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抓了抓头发,强行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看上去只是跟女朋友娘家打架受了点皮外伤的失恋青年,拖着仿佛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又过了一次安检。 再爬上飞机,这一次却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飞机落在东林机场…… 到了后来,他连昏睡也睡不着了,胃绞着劲儿疼的简直不堪忍受,偏偏还咳嗽不止,咳嗽震的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似的带出回声,冷汗沿着鬓角流下来落进衣领里,很快背心胸前的那一片都被汗打湿了…… 他也不知道飞机到底飞了多久,时间在强烈的痛楚面前化成了沧海桑田那样漫长的世纪,最后的最后任非实在咳的受不了了,拜托旁边的人帮他叫空乘给倒了杯温水。 然而这一喝却不得了,他小口小口地抿着咽下去,没隔多一会儿,竟然生生呛出一口血来…… 旁边帮他要水的大叔见状也吓得喊了一声,他不想引起太多主意,勉强摆手,大叔却不听他的,惊慌地又把空乘叫回来,午夜航班因他而起的骚乱中,任非咬着牙弯腰把地上夹在两条小腿中间的背包拎起来,背在身前两手扣着,怕再出状况,他用尽一切自己知道的方法死撑着保持清醒,从来都不知道穷途末路上的自己竟然可以这么狼狈。 飞机着陆,瞬间的耳鸣,周围影影绰绰,任非已经不太能分辨这些人都是谁,自己又在哪,只是唯一清醒的那么一丝意识在一群人的嘈杂中分辨出来有人说落地了让他再挺一挺,说医疗队马上就来,任非死命地眨了几下眼睛对上了焦,一手依然固执地抓着他的背包,一手从裤兜里摸出来手机,开机,找到谭辉的电话,胡乱地塞到了一个空乘手上,“……不要你们医疗队……给这个号码打电话,他在外面等着接我呢。” 空乘就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状态跟快要死了似的,竟然还敢说出拒不就医的话,然而并没有人理一个意识不清醒的重病患的要求,几个人合力把他抬到医疗组的担架上,那个被他“托付”的空乘拿着他手机呢,也跟着医疗组一路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按任非说的,拨通了谭辉的电话…… 任非那时候其实已经顾不上空乘对着电话说什么了,但是当空乘按照谭辉的意思把手机贴他耳朵上的时候,他却听清了谭辉声音,稳若磐石,铿锵有力,“我们都在外面,你放心,出不了岔子,这就来接你。” 他们队长那最近总是在咆哮的声音沉定可靠,值得信任,任非听完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死撑着的最后一点清醒因为队友的到来而松懈,他脑袋一偏,无声无息地彻底晕了过去。 ……………… ………… 凌晨两三点通常是人睡眠最深的时间段,熟睡之中被手机震动吵醒,这对在公安系统任职多年的任道远来说已经是习以为然的家常便饭。 但是今天当他把电话接起来,沉默中听对方把话说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点恍惚,觉得对方是不是打错了电话。 他们竟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他儿子受伤昏迷,现在正躺在120急救车里被送往东林二院。 市局的大boss多年来应对全市安保各种突发状况,定力惊人临危不惊,但是听见这话,他第一个反应是要训斥对方“胡说八道”。 但是“胡说八道”这个人他认识,他私人手机都有这人的来电显示——是杨盛韬,任非所在昌榕分局的老局长。 老杨跟他说,他儿子受伤昏迷。 任非。 好好的孩子,最近东林没有大事发生,怎么大半夜突然就受伤昏迷地被送上急救了?! 任道远自己在市局这个位置,这些年来针对他的各种突发情况层出不穷,他自己如今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连眉毛都懒得挑一下,但是听见任非出了事儿,老局长向来严肃到甚少有什么表情的脸上,脸色立刻就变了。 转瞬的茫然,更多的焦急、慌张和不安,就像任何一个老人听见自家孩子吃了亏受了伤一样,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套上外裤拎起衬衫就往外跑,把车开出来的时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甚至还在系衬衫的扣子。 他的手指是抖的,控制不住,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让他心头乱成一团,往医院开的时候,在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他甚至开错了路。 ——似乎没有什么能击垮的任局此刻的确是害怕了。 本来以为时间可以抹平当初妻子骤然离世的惊悸和痛苦,然而当他接到电话,得知儿子生命受到威胁的这一刻他才明白,多少年在伤口外面拼命隆起的那个防护罩实在太薄弱了,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外界稍有动荡,它就会立刻崩塌。 任道远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在检查室里做胃肠检查,任非脑袋上的两个领导——昌榕分局局长杨盛韬和刑侦支队长谭辉都在,还有几个也守在门外,任道远叫不出名字,但知道都是任非的同事。 粗粗一眼看过去,每个人都好好的。 任道远眼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他作为父亲,其实特别想冲上去问问,你们晚上出了什么任务,为什么你们都好好的,就我儿子出了事。 但是他不能这样。 他不仅是任非的爸,他还是市公安局的一把手,是眼前这些人的领导,是最应该以大局为重的人。 在快步去往检查室的这一路上,任道远已经迅速地把自己的情绪收拾了一下,等到了门前,任道远抬头看了眼“工作中”的牌子,声音还是杨盛韬听惯了的正经严肃,只是语气格外沉重了些,“怎么回事?” 杨盛韬叹了口气,他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辉接到任非求援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班之后,他挂了电话临时把他们队里的几个人又叫了回来,但是因为那时候杨盛韬已经走了,而申请证人保护也好,申请实时监控也罢,这些东西都需要审批权限,但是谭辉没有理由没有证据,身为队长,他实在没办法因为任非的三言两语就跟杨盛韬申请权限,就算他说了,无凭无据,他们杨局也不会草率同意。 谭辉原本是想着等接到了任非,让他把前因后果说,他们几个连夜把该折腾的文件都弄好,明天拿着直接去找杨局批。 因此他今晚上就没惊动杨盛韬。但是没成想,任非竟然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下飞机的。 人昏迷不醒,脸上青紫擦伤清晰可见,手却死死地抠着胸前的背包不撒手,这场面看得连自诩铁石心肠的谭辉也禁不住眼睛发热,而整件事随着任非的受伤昏迷,也从“小刑警再次不顾大局擅自行动”而升级到了另一个更高的层面。 任非这个样子,身为队长谭辉理应联系他的家人,但他知道,任非的家人不是他能随便联系上的,他户口本上唯一的亲属只剩他爸一个人了,而他爸是整个东林公安系统的大boss。 谭辉没有任道远的电话,没有办法,这才不得不打给杨盛韬,到底把老爷子大半夜叫了起来。 而杨盛韬呢,其实没比他们任局早到几分钟,现在两眼一抹黑,实在没法回答问题。 看杨盛韬不说话,任道远就把目光落在了谭辉身上。 可惜谭辉知道的内容也不过就是任非这小兔崽子电话里的寥寥几句,一五一十地跟任道远说了,一边说就一边看着他们任局的脸越来越黑,等最后说完,任道远那脸色简直就跟黑云压城似的,简直快要活生生把城门楼都压塌了…… “……梁炎东的无罪证明?”任道远简直是一字一顿,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像是在冻结的空气里喷出了一个小火球,噗噗噗地烧得人不敢靠近,“梁炎东竟然让任非去给他找无罪证明?!——混账东西!他找任非干什么?他要脱罪他怎么不来找我啊?!” boss的话有点让人听不懂,但没人敢问。任道远背着手在医院走廊上跟头困兽似的来回渡步,简直被任非的一趟江同之行惊起了后背的寒毛,他越想越后怕,半晌的沉默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指着“工作中”的牌子,又心疼又生气,恨铁不成钢似的骂,“小兔崽子自己作死不知天高地厚!等你出来我非扒了你的皮!” 他骂完缓了口气儿,停住脚步,目光如炬地把对面东林分局的几个人,从杨盛韬开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从谭辉手里把他儿子的背包拿过来,翻了一圈从内袋拿过光盘,盯着上面写的编号看了片刻后目光一凛,终于拿定主意,转头断然跟杨盛韬和谭辉说:“按任非说的做——对季思琪进行证人保护,对其丈夫秦文实行24小时严密监控,一旦发现不对立刻逮捕,同时联系江同警方协助保护季庆会安全、调查追截任非那些人的身份——不用走流程,我批了。先执行,之后拿着东西直接找我签字补个文件就行。” 他说着把光盘递给杨盛韬,“至于那个梁炎东……安排技术人员看看里面刻的是什么,仔细核验资料真伪,然后给我回复。如果光盘内容没被人动过手脚,我让人去跟监狱管理局那边沟通,先把梁炎东单独收押。” 大局长坐镇,气场十足魄力十足,谭辉眼睛一亮,立刻安排人该干嘛干嘛去了,检查室门口剩下他们三个外加一个石昊文守着,“工作中”的灯灭了,任非护士从里面推出来的时候还在昏迷,任道远一看他儿子那脸上的颜色顿时心疼的不行,但是父子俩多年的畸形关系却让他没办法用正确的脸部表情准确地表达作为父亲的焦虑也担忧,回头去找大夫的时候表情还是跟刚才安排工作一样的严肃,“大夫,我儿子怎么样?” “外伤性胃出血和脾破裂,胸壁多处软组织挫伤伴有胸腹多处皮下出血,初步考虑是车祸所致。”医生皱着眉毛说:“伤的地方虽然多,看着吓人但本来都不严重,及时就医尽早控制病情的话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我听说他是被人从飞机上抬下来的?现在的小年轻太胡闹了,撞成这样还打了个飞的跑回东林来治病,这么信任我们医术,我得跟医院申请给他颁个奖章。” “……”大夫没好气地夹枪带棒,平时在系统里数落惯了别人的大局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绷着脸听训,等训完了还得接着问:“他现在的情况咬紧吗?用不用手术什么的?” “手术不用,遭罪是肯定的了,去办住院,吊水观察着吧,他胃出血,这几天不能吃喝,得打营养液。” “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要笑不笑地勾了下嘴角,“他这个样子,要醒估摸着最快也得下午吧。” 任道远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跟人家说了声谢谢。 然而被医生说下午就能醒的任非,到了傍晚也没睁开眼睛。 他在监护室里,身上又贴又夹地插着各种监测仪器,各项数据都平稳正常,偶尔有点高血压,大夫说那是跟他沉睡着做的梦太激动了有关。 任非一直沉睡着没动静,到了晚上,指挥各项大案要案临危不乱的任局说什么也坐不住了,他又把值班大夫找来,并且再三要求着,硬是让医院又给查了个头部的磁共振。 其实任非凌晨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查过颅内平扫了,没有问题,但是任道远怎么也不放心,他怕是任非撞伤了脑袋ct没查出来。 等到磁共振结果出来,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没放下的却有吊在了嗓子眼儿。 ——哪哪都没问题,为什么孩子就是昏睡不醒? “身体的应激反应。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定是已经把身体透支干净了,身体各项机能苏醒恢复都需要时间,等身体自行调节好了,他该醒就醒了。再说,你看这体温不都已经开始往下降了么?” 医生如是说,任道远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又一次点头。 几乎一年365天不缺勤的任局罕见地一连请了两天假陪床守儿子,而任非一连四天朋友圈不更新微信没回复打电话没人接,反常的情况让跟他处于暧昧期的杨璐再也坐不住地找到了分局,在得知任非受伤昏迷不醒之后,二话没有,转头打了车,直接就到了二院。 于是任非暧昧期的疑似女友跟他这么多年也亲不起来的老爹,就在这种情况下,搁病房里毫无铺垫地见了面。 杨璐不是个形式主义的姑娘,她知道任非出事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来陪他,并不会考虑应该买什么东西去堆在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的床头,摆着面子给谁看。 她活的非常真实,这是任非非常喜欢的地方。 可是真实是一回事,在病房跟暧昧期小男友的老爸第一次见面就两手空空,就是另一回事了…… 万分尴尬之际,杨璐垂头避开自己一瞬间的错愕,不太好意思地抬手把长发往耳后掖了一下,对任道远礼貌地笑了一下,“……伯父好,我听说任非受伤了,就想过来看看他。” 她甚至没做自我介绍。 一句话里表达的要看望任非的意思非常直白大胆,可是她却没有跟任道远强调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看任非,甚至把自己当回事儿。 任道远从这话里听的出来女人要传达给他的某些玲珑而善意的信息,因此也勾勾嘴角,回了她个笑容,直接就问:“这几天任非手机偶尔就要响一次,我看都是一个号码——你就是他手机了那个‘女神’?” 杨璐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她这两天的确一直尝试联系任非,但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任非手机里她的备注是什么。 突然被家长用这种称呼问了一句,饶是她在七窍玲珑,脸皮儿上到底有些挂不住了…… 她知道任道远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可是面对“女神”,却怎么也点不下头…… 尴尬之际,好在病床上两天没动静的任非救了他。 因为杨璐的突然到来,任道远和杨璐说话的时候注意力暂时都放在对方身上了,谁也没注意到任非手指动了动,而等他们意识到有动静的时候,昏睡了两天的男人突然木乃伊诈尸一样,“腾”地一下从病床上坐直了身体! 就像是睡梦中又遭受到了致命的重击,任非脸色难看得要命,疲惫虚弱中夹杂着难以言描的骇然和惊悚,他微微张着嘴,脸色还没有从昏睡的呆滞中调整过来,瞳孔却十分清明地紧缩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爸……”他声音发着抖,杨璐就站在他旁边,他却无暇顾及,“我手机呢?” 任道远被他霍然起身吓了一跳,管他什么手不手机,不由分说就要扶着他再躺下,“什么手机,别醒了就找事,大夫让你躺着别动,赶紧躺下!” “不是你赶紧把手机给我,我有正事儿!”任非挣了他爸一下,情急之中一把拔掉了手指上夹着的血压器,说话嘶哑的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命关天你快点给我!” 任道远看他这样子,反应过来这的确不是睡得发了癔症,从旁边桌子的抽屉里把手机给他,刚一拿出来,立刻就被任非抢了过去—— 因为着急,连电话本都不翻了,凭着记忆直接按号码给谭辉拨了过去。 “——喂?”任非声音紧绷,他的指尖发着抖,尾音也发着抖,“老大,季思琪呢?你们有把她保护起来吗?!” 一瞬的沉默,谭辉听上与有点怪异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有。” 任非的嘴唇没有血色,他听着这动静,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几乎就要跟睡梦中电光火石间的直觉撞在一起,碰出让人心悸的电光来,他忍着胸腔脾胃的疼痛,像个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一样,神经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跟对方确认,“……她没事吧?” 比刚才更长的沉默过去,谭辉语气中藏着无数任非一时之间理解不了的东西,对他说—— “她死了。就在一分钟之前……就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死在我眼前……” 第79章 失序… 季思琪是昨天傍晚的时候被谭辉他们接走的。 因为当时各种情况都不明朗,他们要监视秦文就不能贸然把季思琪带走打草惊蛇,可那天正好赶上周末休息,刑侦队的人在外面蹲了大半天也没见季思琪家里有人下楼,最后还是谭辉让人找季思琪单位的领导,硬是大周六给姑娘安排了个夜市暗访,等傍晚姑娘下楼,这才好不容易名正言顺地把人带走。 季思琪当时没说什么,昌榕刑侦的这几个人她都脸熟,所以跟他们上车之后,季思琪甚至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但是没想到的是,季思琪被他们接走,暂时安顿到了昌榕分局的宿舍里,可是竟然问什么也不说。 后来谭辉别无他法,把自己所知道的任非去江同的事从头到尾给她说了一遍,季思琪神色变幻,直到听说他们已经联络江同警方协同保护她外公的时候才有了反应。 她像是被一个g从自己的世界唤醒,轻轻地抬起头,小声地跟警察们确认:“……我外公现在是安全的吗?” 谭辉很确定地回答她:“江同警方已经开始行动了,你外公所在的那个疗养院我们也确认过,院长亲自派了信得过的人在照顾老人。” 季思琪咬着嘴唇,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又问他:“你们能像现在对我这样,先把我外公带到你们自己的地方保护起来,直到整件事情都结束吗?” 谭辉被噎了一下。 这毕竟是跨省协同,东林警方跟江同那边又从没有过交集,虽然对方出警,但这件事能做到什么地步,他实在不敢说。 正琢磨着要说个模棱两可的漂亮话先把姑娘安抚住,然而季思琪没给他机会,之前怎么问也不吐一词的姑娘突然就说:“有个照顾我外公一年多的护工,她是跟秦文一伙的,他们用我外公的生命威胁我,不要轻举妄动。” “那个护工已经离开疗养院了。” “但是我不知道疗养院里还有没有被安插其他人——他们处心积虑,为了挟持我,为了得到那个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光盘,可以让一个人在我一个亲人身边蛰伏这么长时间……他们的耐心太可怕了,我不敢冒险。在确定我外公人身安全得到切实保护之前,抱歉……我真的什么都不敢说。” 就因为这个,谭辉他们跟江同警方反复沟通联络走程序,等那边的警察终于把老人带出海岛暂时送进了有合作的公立医院病房照管,照片发回来给季思琪看过了之后,就已经到了快下班的点儿。 季思琪要求用手机跟她外公视频说几句话。 这要求没什么难的,谭辉跟对方警察相互加了对方微信,老人脑子不清醒了,但是画面刚一清晰,他一眼就认出了季思琪。 “琪琪啊,秦文那小子把钥匙给你了吗?你进屋了吗?天热,让你妈给你拿冰棍儿吃啊。” 手机里的老人笑呵呵的,看见她满脸的慈爱,可是就这么几句话,就说得季思琪突然泣不成声…… 她不想让老人看见她哭,转过脸,但压抑的哽咽还是从听筒传了过去,老人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动静,他一边说“你大声点外公听不见”一边把实际贴在耳朵上试图听的更真切一点,季思琪的视频画面顿时被老人脸上深刻苍老的皱纹、大片大片的老年斑和满是银丝的鬓角填满,她情绪更加激动,简直说不出话来。 手机贴耳朵上,紧接着季庆会也听见了他孙女哭,顿时就急了。 他一边喊着“琪琪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秦文那小子欺负你?你别怕啊外公这就去给你打他出气!”一边抓着手机颤巍巍地从病床上下来,视频画面剧烈晃动,充斥满眼的是医院病房雪白的围墙、病床或者偶然一现的桌椅。紧接着,老人大概是被人拦住了,他情绪激动地用含混不清的口齿跟对方争执着说他要去保护他孙女儿,说他不能让他家大琪琪被别人欺负,挣扎中弄掉了手机,视频信号顿时断了。 季思琪的世界突然恢复了安静,却如同死亡一般的,沉寂得令人心惊。 谭辉等她哭着发泄了一会,挺不习惯地劝她,“别哭了,等这事儿了了你再去看他就好了啊,你还可以多陪老人多住一阵子。” 季思琪吸吸鼻子,勉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这视频匆匆看的一眼,竟然就是季庆会老人和他从小疼爱的孙女之间的永别了…… 谭辉就跟胃里突然被塞了个烧红的铁块似的,那铁块有棱有角还沉重非常,硌着他脏器的同时,把他的灵魂死命地往看不见的深渊下面坠还不算,还要用那能把人烧成灰烬的温度烫着他的骨血,烧灼着、沸腾着,将他素日里披着的坚硬外壳刮了个干干净净。 光天化日下,他坐在昌榕分局刑侦支队自己办公室的办公桌后面,觉得比起毫无征兆突然倒地的姑娘,自己才更像一个血肉模糊要死了的人。 谭辉这一辈子见过很多死亡,自杀的、他杀的、完整的、被切成碎块拼不起来的……但是没有哪一次的死亡、哪一具尸体,能比此时此刻倒在地上的季思琪更让他感到骇然和震惊。 “你能想象吗?她当时就坐在我对面,动作、表情、言语……一切如常,然后突然好想很痛地闷哼了一声,紧接着就从椅子上栽下去,”胡雪莉带着法医组的人闻讯赶来的时候,谭辉已经挂了跟任非的电话,缓不过来神地瘫坐在椅子上,他正在尽力维持着清醒和镇定,但是情绪却颓靡得不像样,“我起身绕过去在她身边半蹲下喊她……发现不对叫人帮忙,他们去叫你,去打120,但是都没用了,从跌倒到确认死亡,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不到两分钟……她就死了,就死在我眼前。” 谭辉的神经有点怔愣,是胡雪莉从没见过的样子。她用力握了握男人紧绷而坚硬的肩膀,“你冷静点,事情还没完。” 何止是没完。 谭辉知道,季思琪的死,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一个被警方特别保护的人,身上没有外伤,上警车的时候生龙活虎,这才二十几个小时,人就在警方的地盘上,在刑警的眼前,突然猝死了…… 而季思琪倒下之前,还有话没对他们说完。 无论死因是什么,她不可能是自然死亡,而这是隐藏在女孩背后的人,对他们赤裸裸的挑衅。 谭辉颤抖着抽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脸,让自己从失控的情绪中走出来。但他手下失了准头,两只手拍在脸上噼啪作响,活像是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一样。 胡雪莉沉默地看着他,跟法医组的人一起把季思琪的尸体抬往法医室,快出他们办公室门的时候,看见谭辉从地上站起来,声音沉重语气森然地下命令:“老乔!带人去把季思琪那个畜生老公给我拘回来!” ……………… ………… 跟谭辉打完电话,有将近两三分钟,任非整个人都是完全静止的。 他爸说什么他听不见,杨璐握住他的手他也感觉不到,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回放的全是把他惊醒的那个梦。 有人死。 从未失灵的死亡第六感,这一次甚至隐约有种感觉,模糊而不确定地知道死的人是季思琪。 可怕的意识强行拽着他从深度沉睡中醒来,然后紧接着,谭辉就确认了这个噩耗。 他拿到了光盘,却没保住跟光盘确确实实没什么关系的季思琪。 任非无意识地把手从杨璐微凉的手心里拿出来,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我应该早点跟队里说季思琪的情况的。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如果早点把季思琪保护起来,她就不会死。 他想。 季思琪死了,季庆会老人鳏寡孤独,老病缠身,谁来照顾他,他又还能期盼谁? 梁炎东拜托我保护季思琪的安全,人死了,我又该怎么跟他交代? 他不知道。 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迅速吞没全身,睡了两天胸腹疼痛也没减轻多少,他无力、悔恨、恼怒、黯然、怜悯,五味杂陈,紧绷多日的情绪和连日来的打击之后,季思琪的死就想最后一道利剑刺穿他始终紧绷着、坚强而又坚韧那根弦,让他有点控制不住地想逃避这一切。 可是十二年前那个躲在店门里,看着妈妈舅舅和妹妹相继被杀死去的自己,却在灵魂上方带着满满的恶意,嘲笑着他,“干什么瞧不起小时候的我呢?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敢出去也情有可原,而你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却还想逃避,你才是最让人瞧不起的那个呀嘻嘻嘻……” 鬼魅一般的笑声,让他头疼欲裂。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低低响起,这么多年没见过儿子哭的任道远措手不及,杨璐柔柔地看着他,没考虑任道远会怎么看她,轻轻地把情绪彻底失控的大男孩搂进怀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近,杨璐身上有在花店里泡出来的、任何香水也无法仿制的馨香,清甜温暖,绵软柔和,被这气味儿包围,很容易让人神经放松,渐渐冷静下来。 任非闭着眼睛像个斗败的公鸡一样颓然地靠在杨璐肩头,听着他的女神和缓安宁的声音说:“我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猜,你失踪这几天,应该都跟你刚才那个电话有关。我很遗憾你要保护的人离世,如果为离开的她再做点什么会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无论什么,我都支持你,如果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做。” 任非的眸光闪了闪,迟钝地从她肩膀上抬起头,静静地怔愣了片刻,终于把自己从刚才那控制不住的逆流一般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沾着点泪痕的手又在杨璐手上用力握了一下,杨璐没有躲,面对面地看着他,眼神带着点平和的鼓励和信任。 “你说的对,”半晌之后任非说:“我该做点什么,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个“他们”,指的是已经离开的季思琪,失去最后一个亲人成为孤寡老人的季庆会,还有监狱里的梁炎东。 第80章 连环… 任非是坐他爸的车回的分局。 这十二年来,他跟他爸同乘一车的次数已经屈指可数,但是,他活到二十四岁,带着个女性坐他爸车上还是第一次。 他和杨璐一起坐在后排。 向来在他爹面前不管不顾无法无天的任大少,如今束手束脚,从医院到分局,他坐车的姿势基本没改变,屁股也没挪过地方。 任非的理智这时候已经回来了大部分,终于想到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杨璐跟他爹第一次见面,按他们现在的进展,他现在应该正式把杨璐介绍给他爸了,而不是回避。 虽然他知道今天的客观情况杨璐肯定能理解,但他不想让杨璐体会那有可能出现的不安和委屈。 可是凝重气氛中他琢磨半天也没能开得了这个口,车却在他们分局门口停了下来。 任道远跟他们一起下车,看了欲言又止的任非一眼,明显是看出了儿子在想什么,给了他个台阶下,“你还没跟我介绍一下,你朋友叫什么。” “啊,她叫杨璐。”任警官如获大赦,“是我——”他接着话头就下意识地往下说,然而说了一半又卡了壳…… 他想说杨璐是我女朋友,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很唐突,不太合适。 他还没有正经跟杨璐求过爱呢。 好歹也得正经说过一回,杨璐正经同意了,才能用“女朋友”这三个听上去就特别正经又幸福的词儿形容她,要不然这么说,显得太不尊重女方意愿了。 “女朋友”三个字在他舌头上绕了一圈,又硬生生地被他咽了回去,舌头差点掰劈叉了,才磕磕绊绊不太自然地接了上句,“……女神。” 杨璐没憋住,轻轻笑了一声。 任道远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只是又看了他儿子一眼,然后对杨璐说:“那不好意思了,杨小姐,今天的情况,恐怕得你自己回去了。” 话说的有点硬,但是语气其实挺慈祥友善的,看得出第一次见面,老爷子对杨璐的印象分还不错。 杨璐礼貌地点点头,她的笑从来知书达理温润和煦,此刻对上任非的长辈,那表情也是谦和平顺的,没有讨好或者敷衍的谄媚与不自然,“没关系的,我店就在前面那条街对面,绕过去就是了,走路也就十来分钟。” 杨璐走后,任道远跟着任非一道往分局的办公楼走,路上像是随口似的问儿子,“她是干什么的?” 任非:“开花店的。” 任道远:“怎么认识的?” 杨璐这个“父子掐架干扰剂”走了,任道远和任非的父子关系迅速恢复到平日“正常”状态,任道远开始关心起儿子的交友问题,而任非觉得他老子这是在对他查户口,再想想他跟杨璐最初相识的原因,顿时身上的刺一根根地冒了出来。他看了任道远一眼,抬脚几步迈上办公楼的台阶,在进楼之前,转回头漠然地回答落后他两步的任局:“——给我妈买花认识的。” “……”这是个软肋,被戳了一针的任局沉默了。 ……………… ………… 任非是大老板儿子这件事昌榕分局里只有杨盛韬和刑侦队的人知道,因此办公区大部分看见任道远一个人风风火火跟着任非冲进办公楼的人都很诧异,大家下意识地站起来,但是任道远没给大家打招呼的机会,跟在任非后面直接就去了刑侦的办公室。 谭辉他们办公室里的一半人出去抓逃逸的秦文了,杨盛韬也拉了把椅子坐在一角,看见任非和任道远俩人一块儿过来,都有点诧异。 一是任非虽然是个官二代,但他头上这顶帽子一直都是隐形的,他自己从来不多说,队里其他人也从来没见过他跟他传说中的boss老爹有交集。 二是大家也没想到,任道远竟然肯让受伤昏迷了整整两天,这才刚醒的儿子就这么拔了吊针来单位。 但诧异归诧异,任道远的官衔儿毕竟在那摆着,平时下面的小刑警基本没什么机会能见到真人,如今突然就这么不声不响招呼也不打一个地进了办公室,乔巍他们几个说不打怵那绝对是骗人的…… 好在任道远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摆摆手,也没等他们先招呼,径自把自己撇了出去:“你们说你们的,我来不是公事,就是为等他完事了再把他逮回医院去。” 全队鸦雀无声。 李晓野满脸恭敬满心腹诽地撩了下眼皮儿,自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那人家属来探班都是在楼下大厅,再说,就是大厅这会儿都下班了也不对外开放了……” 心里嘀咕可以,但嘴上是不敢说的。可他不敢说,有人却无所顾忌…… 任非把全队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管是不是落了他爹的面儿,张嘴就说:“你要不是来视察的,那就去外面等我吧,你搁这儿大家都有障碍。” 任道远眼睛立刻立起来了。 杨盛韬知道他们父子见面是个什么糟心的样儿,当下就觉得头皮发麻,赶紧在自己身边搬了把椅子,还故意弄出了挺大的动静吸引注意力,办完就用典型和事佬的态度招呼任道远,“障碍什么,我不也在这儿旁听呢,任局来我这边坐吧。”说着又示意任非,“住着院呢你也敢跑回来瞎闹,回来了就赶紧找地方坐,别浪费大家时间。” 任非:“……” 任道远:“……” 如果说东林还有谁数落任非能让他老实儿听训,掰手指头算也就那么三个人,一个是杨璐,另外两个都在昌榕分局,一个是任非的直属上司谭辉,另一个是他们老领导杨盛韬。 任非一声不吱地绷着那张苍白蜡黄的脸找个地方坐了,第一次知道杨盛韬竟然就是能随手收了他们家猴子的佛主的任局却没坐。他目光沉肃地看着椅子上任非的背影,沉默几秒,竟然真面无表情地走了…… “你们说吧,我去外面等他。” “…………”全体目瞪口呆,整个刑侦队都觉得,任非是驯服了市局大老虎的那名驯养员。 “咳,”谭辉清了下嗓子,“那我接着说。” 谭辉他们习惯了跟时间赛跑,因此他一个动静把大家的注意力全拉回来,即使队里很关心任非的身体情况,但是眼下并没有时间多问一句。谭辉说着往任非身上看了一眼,任非会议地点点头示意没事撑得住,他接着就说,“我们去拘秦文的人在他家并没有找到人,目前看那厮是逃逸了。但是根据季思琪生前对我的叙述,我们的人的确在他们家声控灯里找到了监控设备。她说的泗水水库度假区、秦文曾囚禁她的那栋别墅,我们的人也正在赶过去,相信很快会有消息传回来。法医组那边正在对季思琪的尸体进行尸检,关于死因那边最迟明早会有结果——无论死因是什么,相信都跟秦文脱不了干系。” 谭辉说这些话,没说一句,任非就心惊肉跳一次。 秦文竟然在他们家的声控灯里装了监控…… 那么这就证明,他当时去季思琪家里敲门,整个过程都落在了秦文的眼里——秦文明知道他在找他们,却依旧躲在泗水别墅以不变应万变……原来那时候他已经落到了秦文的算计里。 秦文也要找光盘,那时候,秦文甚至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梁炎东会托人找季思琪……他以为季思琪会告诉梁炎东,或者梁炎东会有更加可靠确切的线索……他就像是放出了背后隐藏着尖锐银钩的诱饵,等着他想要的东西最终自投罗网。 如果不是梁炎东机警,猜到了光盘所在而没有告诉季思琪的话,很可能现在光盘已经落入他们手里,而季庆会也好季思琪也罢,这些对他们来说已经失去价值的诱饵,恐怕在几天前就会被吃掉了…… 耐心十足、手段狠辣、势力庞大……这样的对手,刷新了任非从警以来对“罪犯”的认知。 “整件事情不可能是秦文在主导,”任非舔了舔由于不能喝水而干涩的嘴唇,“从在江同对我下手的那三个人表现来看,秦文并不像是能控制住那种人的主儿,但是他们跟秦文的目的也一致,就是为了光盘,所以我还是坚持,秦文跟江同那三个人都听命于背后某个更加强大的人物或者组织,而这个人或者组织,不想让梁炎东从监狱里走出来。” “已经通知网警那边协助我们定位秦文手机,秦文背后到底是人是鬼,等把他抓回来就知道了。”谭辉点头认同了任非的猜测,他两眼发红,表情冷厉如同给予挣脱牢笼的困兽一般,“你拿命护着带回来的那个光盘也是一段监控录像,昨天技术那边已经分析过了,录像是真的,没有问题。里面记录的是医院的一个什么实验室或者贮藏室,有个医护人员打扮的人进去在冷冻箱里取了个什么东西——监控拍到了他的半张脸,但不是太清楚,技术人员正在尝试画像,除此之外,可以确定光盘a面标注的‘jan。n8’没有特殊意义,监控录像里有标注,时间是三年前的1月8号凌晨两点半。至于医院,考虑本市可能性大,我们的人已经带着拷贝画面去挨家问了。” 谭辉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 他把面前用最凤尾夹夹着的一叠资料向前推了一下,离他最近的马岩率先拿过来,发现里面是一部分复印的卷宗。里面记录的案件……赫然是三年前梁炎东犯下的那桩奸。杀.幼。女案! 马岩顺着往下看,然后当他看见时间的时候,骤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倒吸了口气…… “没错,”谭辉在马岩惊讶地看向自己的时候肯定道:“我去调了梁炎东的卷宗,巧的是,他奸杀幼女案发当天,是三年前的1月9号。也就是说,这个监控中内容发生的第二天,梁炎东就犯案了。” 第81章 诈供… 梁炎东当年的案子不是昌榕分局这边经手的,很多细节并不知情,马岩用最快的速度把卷宗大致翻了一遍,有点惊奇地抬头,“最开始,警方抓到的凶手不是他?” “是个有前科的无业游民,叫郑志成,案发时距离他上一次盗窃罪出狱不满一个月。民警是和孩子的家长一起在案发现场逮到他的,大人们赶到的时候,孩子已经死了,而郑志成正从孩子身上把自己的最后一件外套拎起来穿上。” 谭辉叙述的时候,任非急不可耐地把卷宗从马岩那要过来看,他一目十行地把卷宗翻出了“唰唰唰”的动静,说话有点心不在焉,“我当时挺关注这个,网上多数采访报道我都看过,说是梁炎东当时本来是嫌犯的辩护律师,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庭审的时候自己认了罪。” “对,”这些细节谭辉在几年前跟系统内的哥们提起过,但是现在谈起仍旧能回想起当初自己知道这些时的惊骇——梁炎东的城府深的简直可怕,“梁炎东当时接手这案子,本来是为了给郑志成做无罪辩护,直到后来尸检,化验女孩的体内存留的精斑,梁炎东和被害人家属先后查看了精斑化验结果。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反正整件事后来就发生了戏剧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精斑结果出来后大概半个月吧,庭审前被害人家属得到一封匿名信,举报残忍杀害女孩的凶手并非郑志成,而是担任嫌疑人辩护律师的梁炎东。后来庭审,被害人家属当庭指认梁炎东是杀人真凶,要求提取梁炎东的活体样本跟女孩体内精斑进行dna比对,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家属指认后梁炎东竟然当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甚至当庭还原犯罪现场和犯罪细节……全庭上下,满座皆惊。” 任非把卷宗翻完,听着谭辉的叙述有点愣神——即使早就知道结果,但听见事情真实的经过,还是深感惊骇。 “因为被害人年龄太小,考虑到家属心理诉求,案件当时没有进行公开审理,家属也拒绝采访,当时媒体关注度也不高,所以完整知道这些细节的人不多。案件真正开始受到关注,就是从梁炎东被收押后开始的,没几天庭审中梁炎东当庭认罪的视频意外流出,此后各大媒体铺垫盖地报道,大多是从杀人者替无罪者做辩护,梁炎东城府深沉人面兽心这两个角度切进去的。” “可是……”任非无意识地张着嘴,连身体的不适都感觉不到了,简直已经完全懵比了,“如果我带回来这个光盘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他能否翻案的关键,但那光盘这几年都是被他老师萧绍华藏着,这证明三年前他就有能证明自己无罪的有力证据,那为什么三年前要冒着很可能被直接判死的风险认罪?” 谭辉沉着目光摇头,“不知道。所以我们一直都认为,他是罪有应得。” 任非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这时,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马岩去接,应了几声挂了电话回来就说:“老大,网警那边有消息了,他们通过秦文手机的网络信号锁定了他的所在范围!” 谭辉“啪”地一下一拍桌子,那个瞬间他神情冷厉,眼底因悲哀浸透了黯然而染上极其悍厉的神色,如同困兽出笼急欲释放被压抑的愤怒般,从椅子上霍然而起,“让他们位置同步发正在搜捕秦文的老乔手机上,弟兄们,跟哥走了,抓‘鸡’去!” 他们队向来反应迅速,谭辉一嗓子嚎完动静还没落,大家已经都有了动作,任非下意识地要站起来跟着一起走,被绕过桌子的谭辉一把按住了肩膀,“别说任局在外面,就是他不在,你这又昏迷又住院的,拖着个胃出血脾破裂的破烂身体,我也不能让你跟着去。” 任非张开嘴,在拒绝之前先自己咂摸了下自己身体的状况,觉得确实是难受,去了八成也得拖后腿,何况他爹现在还跟个门神似的守在外面,于是点头妥协了,“那行,那……我去狐狸姐那边……看看。” 去狐狸姐那边,看看从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瞬变成了一具冰冷尸体,躺在法医室接受尸检的……季思琪。 任非话没说那么明白,但谁都听得懂,谭辉他们走后,任非敲开法医组的门,胡雪莉却没让他往放季思琪尸体的里面走。 任非的声音压抑而沉重地带着恳求,“狐狸姐,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就,就是想再看看她……” “不行,”这两天胡雪莉也大概知道了任非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儿,因此听说他来,知道别人未必能劝得住这小子,便自己摘了手套从解剖室出来了,任非话音未落,她却根本连考虑都没有就断然拒绝,态度十分强硬,“死者没有外伤并且排除了中毒的可能,为了进一步查明死因,里面在进行解剖,胸腔已经被我们打开了,现在不方便外人进去,你这样会妨碍我们工作。” 任非嗓子发紧声音发涩,“……是他杀吧?” “目前已经有些眉目了,正在进一步确认,结果出来我会出报告。” 冷面女王没有正面回答他,语言格式非常公事公办。他们局里一般人听了这话就得讪讪地作罢了,然而刑侦队整天跟法医组打交道,任非更是从进队开始就努力抓住任何机会抱紧首席法医的大腿,跟胡雪莉算是混的挺熟的那一小撮人里有他一个名额,当下听着这话却不肯买账,皱着眉叫了一声,“狐狸姐。” 那动静怎么说呢……隐约有点大男孩落不下面子的哀求,胡雪莉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叹了口气,回解剖室之前到底还是留下一句,“好吧,你就在这儿吧,结果出来我知会你,你先跟你们队长汇报一下吧。” 任非抻着脖子在她关上门之前大声地喊了一句,“谢谢狐狸姐!” …………………… ………… 因为秦文的活动范围已经被限定,谭辉他们这次的抓捕过程没费多少周折,快半夜的时候,一伙气质有如牛鬼蛇神的正义之师把带着手铐的秦文给拘了回来。 彼时去泗水水库别墅调查取证的石昊文也有消息传回来,说他们在秦文他们租住过的别墅地下室的确找到了另一套监控设备,别墅所属的民宿酒店老板却表示对此全不知情,他们正带着老板往分局赶,而等儿子等到半夜的任道远被杨盛韬让到了自己办公室休息,任非还守在法医组没回来。 谭辉他们直接把秦文铐在了审讯室,谁知刚一坐定,秦文这一路铜浇铁铸似的嘴巴竟然率先开了腔,“你们领导呢?我要见你们领导,我要求申诉,申诉!你们有逮捕令吗?深更半夜的你们凭什么抓我?!” “抱歉,逮捕令没有,但拘留证是我们局长亲自签发的,这个在拘你的时候已经给你出示过了,我们按章办事,你找谁都没用。”谭辉一边说一边走进来带着李晓野在审讯桌后面坐下,“至于深更半夜凭什么抓你……难道半夜不能抓你,得凭‘白天’才能抓?” 谭辉一进屋说话表情行为动作就跟个土匪头子似的,气场非常瘆人,活像一言不合就准备抡拳头单方面屠戮一样。 秦文是个文化人,但他自从牵扯上那些人,对凶神恶煞的嘴脸逐渐有了免疫系统,他也不相信公安审讯室这么个被监控360°无视角照射的地方警察真敢对谁抡拳头,因此并不是特别惧怕谭辉的气场,他只是没想到一个警察这么油腔滑调,被噎了一下,继而皱眉说:“你们凭什么抓我?” 谭辉挑起了眉毛。他虽然心疼季思琪这姑娘,也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他,但此刻他眼里全然不见出警前的哀悼和沮丧,他就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那女孩还好好活着一样若无其事,“因为你媳妇儿啊。” “我媳妇儿傍晚出门去采访,到现在也没回来,我担心她这才出去找她,怎么?”秦文坐在椅子后面,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疑问,“警官您是见到她了?” “我不仅见到她,我还接了她的报案。”谭辉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这个太过淡定的男人,“她说,她丈夫囚禁她、胁迫她、虐待她。” 秦文短促地笑了一下,“夫妻间闹矛盾,就算一方报警,也该是民警出面走访调查调停吧?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什么时候也轮到刑侦队出面解决了?”比起别人战战兢兢地来过堂,他这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临危不乱,非但没不知所措,竟然还有胆量挑衅,“警官,您这说好听点叫越俎代庖,往难听了说……可就实在不太好听了。” “你不就想说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吗?嗤,还真是文明人啊,高学历高智商,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可能要惹麻烦,就说一半留一半呢。”要论嘴皮子功夫李晓野就没认过怂,他随手转着笔,一句话里明明暗暗意有所指,末了朝秦文扬了扬下颌,“没事儿,想说啥您随意,哥们儿受得起。” 旁边谭辉接着说:“民事矛盾确实不该我们管,但这一类已经威胁到公民生命自由的安全问题,我们就责无旁贷了。” “好吧,”秦文摊摊手,做出一个非常无辜的动作,“既然这样的话,我接受警官们的质询,我媳妇儿呢?让她来吧,我愿意跟她当着您二位的面对质。” 谭辉说:“季小姐说她怕极了你,不想再面对你。” 秦文,“那证据呢?你们指控我家暴虐待的证据。” “你家走廊的声控灯里有监控,我们顺藤摸瓜,查到了设备终端是架设在你家里的。” “那并不能证明什么,说到这个我也很苦恼,”秦文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个既遗憾困惑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夏天的时候我们家门口挂着的纱帘被人用刀割坏了,我和我老婆因此都十分担心,怕有人要对我家使什么坏,这才在走廊装了监控,之所以装声控灯里,是怕万一被歹徒发现,率先破坏了监控镜头再入室抢劫什么的,那样放了监控也是白搭,所以才选了这么个地方。” “……”这一番说辞简直就像是之前打过一万次腹稿似的,表情语气说话措词通通到位,演技真的可以去参加奥斯卡小金人角逐。谭辉挑了挑眉,表情也是稀松平常的,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有任何起伏,“那你们在泗水租住的那栋别墅地下室也有同样的监控,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秦文瞪大眼睛,顿时震惊地反问,“您说什么?地下室还有监控?!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没去过地下室——不过您要这么说的话,我会考虑投诉他们酒店,竟然在地下室装监——这是涉嫌窥探住客隐私吧警官?您说我要告他们的话一告一个准儿吧?!” “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无罪,从这里走出去之后爱怎么告怎么告,我们对此表示精神上的支持。不过现在,你得先来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谭辉不痛不痒地耸耸肩,把话头儿转回来:“季思琪说,那三天,你都把她困在地下室里,不停地用尽各种手段逼问她一样东西的下落?” 秦文啼笑皆非,“没有,绝对没有。” “是吗?”谭辉也笑,说话的语速很快,表情就跟看一个浑身破绽的小丑在犹不知情地练杂耍似的,“可是我们的技术人员在监控设备里,捞回了一部分你没清理干净的视频画面。” 秦文嘴角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紧接着他神色一缓,“警官,您在诈供。我根本没去过地下室,里面怎么会有‘我’没清理干净的画面呢?” “我没必要诈供。”谭辉好整以暇地回答他:“季思琪外公身边有你安插的眼线,你用她外公的性命威胁她按照你的吩咐做事,但现在她外公已经被江同警方保护起来,你失去了继续让季思琪听命于你的筹码,而我手上有你犯罪的重要人证——你要不信,可以看看这段视频。” 他在季思琪和季庆会用他的手机视频通话的时候,在季思琪身后用季思琪的手机录了当时的那段视频。 画面里,季思琪还实实在在地活着,因为她外公的几句话和几个反应而泣不成声。 谭辉注意到,看完视频之后,秦文嘴角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下去了。他接着说:“你应该认得这手机,就是你媳妇儿的。你倒真是狠得下心,老人已经这样了,你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秦文把手机扣着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手机上玫瑰金色的外壳让他觉得有点心慌气闷,他把视线从那上面挪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把我外公从疗养院接到警察的地盘上,你们问过思琪的意见吗?如果老人在此期间出了什么意外,我会立即起诉你们。” “在你起诉我们之前,你老婆应该会先起诉你。”谭辉悠悠地说:“你刚才说我诈供,但在别墅地下室翻出来的视频画面,季小姐已经确认过了,就是你把她囚禁在里面时的录像。你如果不相信,待会儿可以跟我们再去看看被我们技术紧急抢救回来的‘珍贵’影像。” “在你们带我去看录像之前——”秦文嘴角微微向下,轻轻地抿起,“我要先见一见思琪,我想当面问问她,夫妻一场,为什么要这么污蔑我。” “季小姐说了她不想面对你。” “不是她不想面对我!”秦文把那玫瑰金色的手机攥在手里,像是在以此确认什么似的,他显然被所谓“已经还原的视频录像”扰乱了军心,情绪有点失控,突然拔高了几个分贝的声音带着几分暴躁,竟然是极其笃定的,“——是因为你们根本就死无对证!” 旁边拿笔记录的李晓野停笔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秦文一眼,秦文骤然瞪大眼睛,倏地闭嘴,在骤然陷入极度沉默的审讯室里,空气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都像是一颗颗砂砾,被外力一个又一个地揉进秦文的心脏表面,让那原本无懈可击的器官顿时在一阵阵刺痛中破绽百出。 沉默中,谭辉把他始终跟得了歪脖病一样偏着的脑袋摆正,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季思琪死于今天傍晚,跟其外公视频没多久之后。事发突然,又是才发生不久,全局上下也只有我们刑侦这边的人知道。从开始到现在,我可只字未提季思琪死亡的事情,不知道,秦先生您是怎么知晓的?” 谭辉根本没给秦文再反应过来反口的机会,直接把结果说了一遍,末了受了唇角玩世不恭的笑,冷冷地看着对面木然石化的嫌疑人,目光犹如利刃,直接把对方破绽百出的心给戳了一个更大的豁口。 第82章 死因… 秦文跟谭辉对峙着,他几次试图否认,但说出的话无一例外地都被谭辉更加掷地有声的反问给怼了回来。 秦文的神色有点颓然,最后的最后,他不再多说一个字,面对谭辉接下来的质询,只不停的说他要求请律师。 而此时秦文并不知道其实谭辉手里没有地下室的监控画面还原记录,人证死亡,物证不足,如果他们没办法在48小时内重新找到证明秦文犯罪的强有力证据,那么时间一到,他们不得不放他走。 第一轮审讯告一段落,谭辉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分局办公楼里他们那一层的灯全亮着,刚进走廊就能闻到办公室里飘来的各种速溶咖啡混搭在一块儿的味道。 大家还在忙,为寻找罪证而争分夺秒,谭辉进门的时候把不知道是谁放在门口桌子上的半罐红牛顺手拿起来干了,听见走廊急促的脚步声,向后倾着身子探脑袋出去看了一眼,先是看见了胡雪莉那扎眼的白大褂,瞬间心里一震,但接着又看见了任非,顿时又有点诧异,“你还没走呢?!” “走个屁,结果不出来他能走?就蹲我门口了,跟牛皮膏药似的。”胡雪莉手里拿着尸检报告,进屋之后对着电脑屏幕,抓着任非的下巴硬是把他的嘴捏成了嘟嘴,“你自己看看你这脸色?跟我解剖室里躺着的也没什么区别了吧?两天没吃没喝,一个靠打营养针活着的,伤还没好你敢这么折腾,我告诉你,你要是死我面前了,这罪我可不认。” 任非被她捏着,想躲没敢躲,干硬地赔着笑,口齿不清地应声,“嘿嘿,听狐狸姐您说完我就滚回医院去还不行吗。” 穿白大褂的大狐狸虽然嘴上说着结果出来就通知他,但最终还是把结果形成了一份报告,并且带着报告和他一起来找了他们队长。 胡雪莉瞪了任非一眼,放开他,转而突然对问道:“死者生前有没有说过哪里不适?比如右腋下或者右肋之类的疼痛,或者呼吸困难?” 谭辉回忆了一下,紧接着想起了一个细节,“就跟她外公视频那会,后来哭的起不来,我拽了她胳膊一把……应该是右边,她说我劲儿大,扯的她肩周都疼。……呼吸困难没说过,但是她跟我来局里指证秦文,反正我看她是挺不好受的,说几句就喘两口,我以为是她情绪太紧张激动……” “应该不是肩周疼,是腋下,因为疼,她又紧张,所以把疼痛混淆了。她喘,是因为已经感觉呼吸不畅,但是这种症状不明显,别说是你,死者本人一般也不会往要命的地方想。”胡雪莉像是因为谭辉的话而确认了某件事情,她把尸检报告递给谭辉,自己没再看一眼,径自做汇报道:“我们打开了死者的胸腔,死者右肺明显萎陷,左右胸后臂第七胸椎棘突距脊柱3.8厘米处胸膜下检出少量对称性出血,” 翻着时间报告的谭辉打断她,看着上面的死因简直有点不可置信,“……针刺的?” “对,”胡雪莉点点头,“背部第七胸椎棘突下,正中线旁开1.5寸处是人体膈俞穴,主治的是呕吐、气喘、咳嗽和贫血之类的症状,为八会穴之一,是针灸理疗的常用穴,一般针灸上是采用俯卧位,斜刺1.8-2.6厘米左右,但是如果针次过深,就会引起气胸。” “死者体内检出少量安眠药物残留,除此之外,面部、嘴唇及指甲颜色发绀,眼球凝视,体表无明显伤口,膈俞穴表皮亦无出血,但通过上述结论,我们做了进一步的解剖和检验,显微镜下膈俞穴皮下至胸膜检出圆形针孔,出血可见,伤口深约4.2厘米,刺破了胸膜及肺部组织,进而导致了右侧张力性气胸,伤口形成时间距离死亡时间18到24小时以内。气胸最明显的临床表现是呼吸困难,伴有肺部周围组织疼痛,及时就医不会致死,但由于缺乏医疗常识,有的时候,也会因此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导致窒息死亡。同时,超过规定标准但在尚属安全的范围内超量使用安眠药物,会导致一定程度的神经及反应迟钝,季思琪之所以腋下疼痛呼吸困难自己却没当回事,一方面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在此之前曾超量服用安眠药的缘故。” 胡雪莉说着顿了顿,一夜没睡,她眼睛下面乌青一片,脸色冰白,在办公室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味道,“所以,季思琪是死于锐器针刺伤,凶器为针灸用长针可能性较大。” 谭辉沉默的听完点点头,“老乔,天亮之后你带人去秦文他们家里搜一下,看有没有狐狸说的针灸针和安眠药。”他说着把手里的尸检报告放下,看了眼表,声音透着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又熬夜透支的沙哑,“都这个点儿了,大家伙儿也都别回去了,办公室对付着眯一会吧,等会天亮了还有的忙。还有你,”他又朝正佝偻着捂着胃靠墙站着的任非偏偏头,“回医院去吧,你目前这个状态搁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出了问题我还得分人手照顾你。再者,就算你自己熬得住,你也得考虑考虑任局那个岁数的人扛不扛的了。”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添乱,何况嘴上不说,但任非自己心里也有数,他的体力到这里就已经差不多快用尽了,因此终于听了劝,去杨局的办公室把他爸叫下来,爷俩儿迎着凌晨的那颗启明星,沿着寂静而空旷的马路回医院。 一路上任非都靠在后座,他满脸疲惫,因为不舒服而微微皱着眉,却睁着眼睛不肯睡,就这么不动也不说话地坐着,任道远本来从昌榕分局出来的时候也是遮不住的倦容,然而车开了大半,他总觉得任非这个状态不太对劲。 但是究竟怎么不对了,他也说不上来。他儿子这些年都跟他不亲,把的准市局大方针大行动的任局,却摸不准他自己儿子的脉。 摸不准也不敢瞎猜,任非这个状态他不想再跟儿子起冲突,左想右想,就开口问了问任非目前的案情。 任非把自己知道的简短明确地跟他说了,又隔了一会儿,他才问他爸:“既然已经证实我带回来那个光盘内容属实,那梁炎东在监狱……” 任道远打断他,“我已经跟管理局那边打过招呼了,目前阶段情况未明情势特殊,建议先把他单独关押。” “那监狱那边同意了吗?” “我也只能建议,至于到底落不落实,那是监狱那边的事,我也管不上了。” “你们告诉梁炎东光盘已经找到了吗?那个光盘,技术人员分析过之后,给梁炎东了没?” 任道远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听见这个有点不悦地从后视镜看了任非一眼,“那个光盘作为证据,该去哪去哪了,给他干什么?” 任非这一路都靠在窗户上装死,停了车,听见他爸反问,他慢慢从座椅上坐直了,拧着眉毛的时候,眉眼的神色跟任道远有几分神似,“他说自己没有罪,他拿光盘要翻案的啊!” “难道他说明天翻司法局检察院的明天就要给他翻?要翻案也得走程序,找律师拿证据提申请等调查等开庭——法律一天不改判无罪,他一天就还是在押犯人的身份。光盘不能带进监狱,这规定他比你清楚,翻案的程序他也比你明白,你现阶段招呼好你自己就得了,少跟着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任警官被噎了一下,身体实在是不舒服,精力有限,难得地没有还嘴,用下车后被嘭地一声甩上的车门表达了他的不满。 ……………… ………… 黎明的曙光刺破黑暗,漫长的黑夜终于迎来了破晓的晨曦,依然被铐在昌榕分局审讯室的秦文从佯装镇定的假寐中睁开泛着红血丝的浑浊双眼,刑侦办公室一帮老爷们连夜奔波后疲惫至极的喊声此起彼伏,胡雪莉脱了白大褂换了衣服低头钻进在分局门口停下的出租车,准备回去给她儿子做个早饭再送孩子上学,任非趟回病床上装聋作哑地听着值班大夫的数落、一动不动地让小护士把营养针再戳进他的血管,而与昌榕分局一街之隔的小花店,亮了一宿的灯光微弱的小台灯,在此时被人轻轻关掉了…… 杨璐轻轻放下手中钢笔,笔下是她抄了一夜的圣经旧约出谷纪选段,漂亮的花体英文,能印刷字帖似的,整齐地排列在暖黄色的纸张上,仿佛带着虔诚和信仰,一丝不苟。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因为彻夜抄经而酸涩的关节和肌肉,走到窗边站了一会。 她看着旭日初升,温暖和煦的光芒驱散天空最后一点黑暗,从容不迫地洒落在每一寸土地上,很快,它将叫醒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 阳光逐渐有点刺眼了,杨璐收回目光,动作很慢地从身后摆满各种鲜花干花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支半开的紫罗兰。 国内早就过了紫罗兰的花期了,这些是她前几天刚从国外市场上空运回来的。 整座城市,只有她这里一年四季卖着紫罗兰。 喜欢这花的人还是少数,偶尔有特殊用途,知道门路的人会过来这里买,但大多数时候,这花就是她自己养着,自己看着,像照顾情人似的,一天一天地照顾着。 她静静地看着手中那支紫罗兰,轻轻地伸出手指,水葱似的指尖小心地拂过柔弱的花骨朵,她看着那紫色的小花有点出神,好一会,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叙,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杨璐在花架旁边坐下来,她轻轻蹙着眉,紫罗兰的倒影映在她眼底,似流淌成了有化不开的愁绪,“他受伤了,我去看他,意外的撞见了他爸爸……我没想到他竟然是市局家的公子,我跟他也认识这么久了,他身上一点官二代的样子都看不见……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终究是要对不起他了……” 她有点难过,也有点优柔的不知所措,她说到后来,手里无意识地捻着花枝,半开的紫色花朵随之不停地旋转,过了好一会,她才从对任非的愧疚中回过神来,紧接着,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在花瓣上落下了蜻蜓点水般温柔缱绻的一个吻—— “你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我们团聚的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第83章 牵连… 早上带人去季思琪和秦文家里搜凶器的老乔,快到中午了才回来。 他们家虽然就是普通的两室一厅地方不大,但针灸针这种东西实在太不起眼,要把每个角落都不遗漏地搜上一遍,外带把搜过的地方尽量整齐地再摆放一下,老乔他们三个人带一个扛记录仪设备的,干了整整一个上午。 好歹把针灸包翻出来带回局里的时候,没想到结果却不尽人意。 ——针灸用的针太细了,且不说有没有被秦文处理过,单凭拔针的时候针上难以沾留体液这一点,法医就很难在上面提取dna。 胡雪莉下午回局里,本来还尝试着再挣扎一下,然而用尽各种方法时候,也只能对等消息的谭辉抱歉地摇了摇头。 无法提取dna与死者进行比对,这就无法证实这包从秦文家里搜出来的针灸针,的确是杀死季思琪的凶器。 谭辉失望地叹了口气,“老乔一起带回来的那个板安眠药呢?” “正在对安眠药和季思琪体内残留药剂成分做化验比对,”胡雪莉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道:“但超量服用安眠药不是季思琪的死因,所以就算你们找到的安眠药跟季思琪曾经服用的是同一种,也证明不了什么。” “……我知道。”谭辉头疼地用力按了按眉心,“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谭辉把针灸包拿回去,又去审了秦文他们租住过的那个泗水别墅的老板。 无奈老板真是对自己公司别墅的地下室为什么有监控的事情毫不知情,胆子跟他快要圆成球的体重成反比,进了问询室就哭天抹泪地一个劲儿喊冤枉,被自带雷霆气场的谭队长连蒙带唬威逼利诱地逼到最后,为了一证清白,老板竟然连冤带吓的尿了裤子…… 谭队长再一次对“脑满肠肥”这四个字有了深刻的认识,从问询室出去以后,敲着脑袋让人把他给放了,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地瘫在了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 把秦文抓回来的第一个工作日,证据不足,刑侦队的工作毫无进展。没有新的线索,每个人都忧心忡忡,仿佛整层楼都陷入了烦闷而焦虑的情绪里,但继续耗在这里不是办法,毕竟谁也不是真的铜浇铁铸的,六点多的时候,谭辉拍板,让大家都下了班。 养精蓄锐到底是有好处的,周二上午,竟然意外有了新的收获。 ——技术组那边在季思琪的手机里找到一个独立加密文件。 此时距离要因证据不足而必须释放秦文,还剩下不到二十个小时。 谭辉等人焦虑地等技术组破解季思琪的加密文件的时候,另一个消息传回来——任非带回来的那张光盘所隶属的医院找到了! 秋老虎凶猛,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跑,搜了泗水别墅又去支援同事查找光盘隶属医院的石昊文迈着大步冲上楼的时候,鼻尖还沁着汗珠,他本来就不白,这几天被太阳烤的活像是从非洲回来的,“光盘内容,是省医大附属医院生殖医学中心6楼,省人类精子库的监控影像!”石昊文累的呼哧带喘,语速却很快,“但是时间太久了,医院的人已经无法辨认监控里出现的那个男子是不是他们医院的员工,只说按照医院规定,精子库晚上是不允许进入的。” 谭辉磨着牙,“你再去给市局技术中心打个电话,催催那边的各位专家们,看录像里那个可疑人的画像什么时候能给我们。” 石昊文点头应声而去,那边分局自己的技术组负责人给谭辉打了个电话,“老谭你过来一趟吧,你给我们那个手机里的加密文件已经解出来了,好家伙,这信息量可够大的。” ……………… ………… 季思琪给一个文档加密,用的是手机自带的“保密文件柜”功能,这种功能对大多数不懂门道的普通人来说是个门槛儿,但放在专业人员手里,要破解它实在不是难事。 技术组从翻出来加密文件到破解,整个也没用多长时间,但是解出来的内容,却足够谭辉他们拍着大腿挑起来。 技术组的负责人跟谭辉说“信息量大”,但是谭辉自己也没想到,这份内容从头到尾看完,竟然就想季思琪还坐在他对面,对他讲那天没有说完的事。 于是谭辉带着李晓野,拿着针灸包安眠药和季思琪的手机,一起杀回了审讯室。 “所以,季思琪死于锐器伤,凶器就是你面前的那包针灸针——最长的那根,并且她此前曾超量服用安眠药,法医把从你家找到的药片跟她身体残留的成分做了比对——就是你面前的那盒,”谭辉把尸检结果捡主要的跟秦文说了一遍,“所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家里有针,并不能证明这针就是我杀人的凶器。”谭辉是故意磨人,把秦文放审讯室里之后根本就没再把他弄出去,他被迫在这狭窄阴翳的地方熬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此刻头发打绺地贴着头皮,满脸油污汗渍,眼睛发红眼圈发青,因为头天被谭辉抓到了狐狸尾巴,此刻佯装的色厉内荏已经不是刚来时气定神闲的样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接近透支的萎靡疲惫,但即便如此,说话的时候头脑还是很清晰的,“就算我妻子在家的确曾服用过安眠药——当然,我没有监控她的行为和自由,所有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你们所说,超量服用了安眠药。但就算是,这跟我妻子的死也没有关系,你刚才也说了,服用安眠药不是她的死因。” “还有,”秦文眼睛发涩,一睁大就流眼泪,这让他干脆眯起眼去看面前的两个刑警,“你们说,我妻子是被我威胁,为了保护她的生命安全,所以周六晚上是你们带走了她——可她离开家的时候好好的,结果却无缘无故地死在了你们这里,而后你们立刻把距离现场十万八千里的我当成了犯罪嫌疑人……警官,恕我直言,我怀疑我妻子的死跟你们有脱不开的关系,并且在出事后,你们找我做替罪羊。” 秦文这番话已经在之前打了很多遍腹稿,说起来自然流利,在这种完全被动的弱势地位中,竟然说的很有气势。 谭辉深受感染,甚至起身给他鼓了鼓掌。 “秦先生说的真好。突然‘无缘无故’死的人是你老婆,而你竟然能这么分条缕析地对此作出分析,理智的全然不见半点悲伤,真让人刮目相看。”谭辉说着,走到他面前,如同头天晚上他做的那样,把季思琪的手机反扣在秦文面前的小桌板上,而后他双手撑着桌板,慢慢俯下身,他的身体完全挡住了秦文向前的视线,几乎跟秦文的眼睛对着眼睛,就像一头虎视眈眈的猎豹看着爪下的猎物亮出獠牙,他立着眼睛逼视着秦文,声音冷得跟在冰窖里渗出来似的,“我们的人在季思琪手机上发现了一个加密文件,破解了之后发现这是季思琪写给你的——创建时间是她死亡的前一天夜里11点24分,最后保存时间是她死亡那天的凌晨1点06分。你可以自行查看这文件详细信息,以证明这的确出自你妻子本人之手。” “秦文,”谭辉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像是把晒干的豆子扔进了手动的老实绞肉机,每一圈绞动的过程都缓慢无比,将一粒坚硬、完整的豆子研磨成粉末的声音因此被无限拉长,“你娶到了一个好妻子,你的所作所为,对不起她曾经给你的爱。” 秦文放在身前攥着拳头的手神经性地抽搐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拉开跟谭辉的距离,然而刚一后退,面前这个警察却先他一步直起了身,把那个他下意识逃避的手机又往他手边推了推,“看看吧。” 秦文最终在谭辉无声的压迫中拿起手机,发现那是一个记事本,没选背景,黑色的宋体字,以及从头到尾都素白的底色。 记事本的开头是……“秦文:” 从他跟她撕破脸之后,他们就再没用过婚姻上对应的称为,因为那种称呼带着他们谁都不想要的亲昵,是对现实巨大的讽刺。 而她写给他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知道你还能让我活多久。” “秦文: 我不知道你还能让我活多久。 你跟我说过,你得不到光盘会死,而在你死之前,会先杀了我。 现在光盘已经被别人拿走了,我知道,我们两个,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那天你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以为你转头就会杀了我,我吓得不敢睡觉,可我也不敢锁门,我怕锁门会更加激怒你,万一你砸锁进来,那我将无路可逃。 我外公的命在你手里,我无法反抗你,就像个待宰的羔羊,不知道屠夫的刀会在何时落下来…… 后来你进来,喂我吃药,你说是安眠药,我不信,可我也不在乎,我怕死,但当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原来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接受。 我以为那是你的手段,但没想到,我还会睁开眼睛,看见第二天午后的太阳…… 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爱了,我恨你,你也恨我,但我们恋爱,结婚,又同床共枕这么久,我至少还有一点自信,知道你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至于丧心病狂,或许,真要动手的时候,你会舍不得杀掉我。 你说你后悔,跟我结婚让你悔不当初,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别人控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很抱歉。但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选择你。 我不后悔和你相遇。 如果时间倒流,如果我知道未来有这样的结果,那我一定会让当时的我拼命从老爸嘴里把光盘所在问出来,我会主动给你,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脱离他们的控制,总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也把我摔的遍体鳞伤。 我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我自私,固执,我不在乎那个光盘到底有什么作用,只要它能帮我们逃离困境,我将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秦文,时光没有倒流,我不会再见到我爸,而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个光盘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骗过你。 但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有一点自信呢?如果最开始的时候你一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还来得及问我爸你要的东西在哪里,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前天你跟他们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他们催你赶快动手,你在电话里答应的很痛快…… 可是我竟然到现在还活着…… 你明知道单位派我去夜市暗访的事情又蹊跷,却还是放我下楼了。是你把我交到警方手里的,你这么做,是借警察的手保我的命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不后悔和你相遇。 不后悔爱过你。 不后悔嫁给你。 如果真的是这样……等一切结束,我愿意试着跟你重来一次,如果你也想的话。” 很长的一封信,放在手机上看,秦文的越来越颤抖的手指上下滑了好几次,才把内容看完。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这个在警方面前始终不肯松口的男人,抬手挡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他的手指紧紧地压在眼睛上,试图遏制什么,但是很快,眼泪还是溜出指缝,在手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傻女人……你说她多傻啊?”秦文一边哭一边笑,因为拼命压抑着哽咽怕人听出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别扭诡异,“她居然以为我在借你们的手保她的命!” “我都已经这样了,我早晚是要死的,我为什么要保她的命啊?我宁愿她早走我一步,这样在阴曹地府我们也会错过相遇的时间,这样就能跟她永不相见!她怎么会以为我舍不得杀她呢?” 秦文抹了把脸,狠狠抽了下鼻子,放下手,长腿一伸,仿佛什么都放弃了似的,瘫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地靠着,眼睛望着谭辉他们后面棚顶的天花板,仿佛身体和灵魂已经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主体,灵魂已经飘远了,而剩下的这个肉体就是个完全靠本能的行尸走肉,“我之所以让她下楼被你们带走,就是因为我要演一出栽赃家伙的好戏呀……他们告诉我,把长针扎在膈俞穴上,刺破肺泡,死亡会发生在一天后,使用过的长针不会被检测到dna,神不知鬼不觉,为此我练习了好一阵子。之所以多给她喂了两粒安眠药,是想要她多睡一会,睡的越久越沉约好,这样我在她沉睡的时候用长针刺她,她就不会有感觉,醒来后神经因为安眠药的麻痹会感应迟钝,此后随便她该干什么干什么,只要死的时候别死在我身边,别死在家里,我就是安全的。” “——她竟然以为我没有对她动手?哈!还在死神一步步走近的时候,天真的写这些东西?异想天开地做梦如果劫后余生了该怎么办?哈!哈哈哈……”秦文笑的比哭的都难看,“都毕业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天真的那么不切实际!这个傻女人,傻女人……!” 秦文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他甚至神志都有点崩溃,说到最后,竟然发泄似的一把将季思琪的手机举起来一把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诶操!”谭辉一个箭步冲上去,然而根本来不及,就听哐当一声响,正低头在笔记上奋笔疾书的李晓野怵然抬头,就看见谭辉正好从地上一把抓起了手机—— 手机带着壳贴着膜,这么一摔,除了玻璃膜四分五裂外,其他地方竟然没坏。 谭辉和李晓野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秦文摔完手机,跟被下了定身法似的,也不哭了,瘫坐在那里连眼睛也不眨地一动不动,谭辉拿着手机搁他眼前晃了晃,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手机质量可真不错,你送的还是她自己买的?” “……去年她过生日,我送她的。” “按说你那时候不就已经对她心怀鬼胎了吗?竟然还舍得送她这么贵的东西。” 秦文没吱声。 如果没有这些事,如果没走到这一步,季思琪其实是那个秦文想与之过一辈子的女孩儿。 但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谭辉也不追这个,他等了一会儿,看秦文的确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干脆话锋一转,言归正传,“你和季思琪都提到的那个‘他们’,都是什么人?” 秦文既然认下了季思琪这条人命,其他也就没什么好再继续隐瞒的了。谭辉既然问,他就行尸走肉似的回答:“一个叫林启辰的人。” “还有呢?” “我不知道。‘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我虽然见过,但都是照面而已,跟我接触的始终都只有林启辰一个。” 谭辉点点头,朝玻璃那边打了个手势,玻璃后面的人会意,立刻安排着手调查秦文所说的这个“林启辰”。 这时候,石昊文敲门进来,跟谭辉汇报道:“老大,技术中心那边的专家给回复了。” 市局的技术中心给他们传过来了一张电子版的“画像”,是几名专家根据光盘录像里那个不太清楚的侧脸,还原的夜闯精子库可疑人的正面画像。 从画像上看,这人的面部特征还是很明显的,国字脸,杂乱无章的张飞眉,鼻梁不高,嘴唇很厚,整个面向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名不经传,透着一股子憨厚劲儿。 马岩看着显示器上的画像摸下巴,“我怎么觉得这张脸有点儿眼熟?好像是见过,但是对不上号。” 谭辉眯着眼睛打量着照片,“这么看是张大众脸,觉得眼熟也不奇怪。” 这时候,负责查“林启辰”这个人的警员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扯着脖子问,“谭队,有没有确切信息?林启辰这名字一搜全市有好几十个!” “没有!挨个筛吧!”谭辉烦躁地回应,“还有,把这个画像也导系统里面,筛一下符合面部特征的人!” 门外的警员答应一声就要走,被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的马岩喊了声“等会儿”,因此又临时刹车站住了脚。 “老大,你没觉得林启辰这名儿耳熟吗?” 谭辉有点茫然地抬起头。 他跟手下这些队员们不一样,马岩他们每个案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但谭辉的工作是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信息都得往脑子里塞一遍。 事情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会遗漏,有时候也会反应不过来。 马岩理解,所以看见谭辉的眼神就直接说道:“上次监狱杀人案,那个钱禄的外甥女赵慧慧,你还记不记得?当时破案线索不够,我们没头苍蝇似的每一条线都篓一遍——后来不是知道了赵慧慧上学,有个账户每学期都给她划款交学费嘛?那个开户人!” 他这么一说,谭辉想起来了。 钱喜母女说,钱禄说过,慧慧上学,学费的事情不用他们操心,他来管。 但是那时候他们从学校查给赵慧慧交学费的汇款记录,发现汇款账户的开户人根本不是钱禄——那是个叫林启辰的人。 全市叫林启辰的有几十个,但怎么就这么好巧不巧的,有两个叫林启辰的,同时都撞到警方的枪口上了? 谭辉顿时一凛,跟等在门口的小警员喊,“翻监狱案的记录,调那个给赵慧慧转学费的林启辰的信息,把他的正面照给我找出来!” 门口的警员忙不迭地答应一声,转身跑了回去。 霎时间意识到前后两件看似不着边际的事情,似乎同时被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谭辉,看着自己电脑上的那张画像,低低地骂了一声“操”。 谭辉正在等信儿的时候,又意外地接到了楼下打来的电话,说是他有访客找,来人自称是东林监狱的管教。 原本正在暗自琢磨前前后后这些事情里猫腻儿的谭辉心烦意乱地下楼,正好看见之前打过交道的关洋正在大厅等他——手里还拿了一张卷成一卷的白纸。 “梁教授让我转交你的,说这是当年‘摸进去’的那个人,你们应该用得上。” 谭辉挑着眉毛从关洋手里接过纸筒,打开,下一秒脸色让人捉摸不透地变了几变,最终不得不惊愕地承认,梁炎东这人,的确是有些怪才。 ——白纸卷在里面的另一面,是一副用铅笔画的大头人像。大体看上去,跟技术中心专家们给的电子版画像很相似,只是细节方面处理得更加细致而明确。 正好此时马岩给他打电话,说那个林启辰的照片找到了,让他回去,他告辞了关洋,拿着梁炎东的画像回自己办公室,眼睛刚一看显示器,下一秒就跟被人点了穴似的,怔愣地戳在了原地。 ——显示器此刻打开的,照片上的林启辰,跟他刚刚得到的梁炎东的铅笔素描……从五官长相到面部细节特征,竟然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第84章 借势而上… 秦文背后的主使者,三年前摸到精子库行踪诡秘的可疑人,在钱禄入狱后一直负担赵慧慧学费的捐款人……这三件分别跨越了不同时间、看似绝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事,竟然同时指向了一个人。 林启辰。 谭辉的职业敏感告诉他,把这个萝卜拔出来,带出的不仅仅是泥,很可能地下那些给植物生长提供保障的、在泥土中盘根错节隐藏至深的根茎,也会被一起掀出来。 根茎在地下肆无忌惮地蚕食突然,要不留下一根毒瘤地把整片被污染的土地清理出来,将后患无穷。 这是个挑战,隐隐地让人兴奋。 然而萝卜在地里埋久了,修炼成精变成了人身,知道有人要抓它,脑袋一缩钻进地里打游击,谭辉他们用了整整一个礼拜,才在邻市警方的协同下,锁定了外逃的林启辰藏匿地点。 抓捕的时候,林启辰悍然拒捕,别看名字起得文质彬彬人模狗样,但实际此人凶悍异常,仗着手里一把手枪,跟执行抓捕任务的刑警们对视了足足两个小时,谭辉他们最后以两人受伤的代价,把手铐铐在了林启辰的手腕上。 任非出院归队的那天,石昊文和他们队的另一个同事跟接班似的住进了二院,而持枪袭警的林启辰坐在分局的审讯室里,豁出去了的犯横,一脸嚣张。 “没错儿,控制秦文接着有用秦文控制他老婆,外加指示我安排在江同的人追截那个条子,对,这些都是我干的,没错儿,我都认。你们也不用问我原因,我就是不想让那个姓梁的拿到证据从监狱出来,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他在外面的时候挡了那么多人的道儿,多惹人烦啊,我就是不想让他出来看着碍眼。” 林启辰大咧咧地坐在固定在水泥地面的椅子上,两道张飞眉跟要飞天上去了似的嚣张,“还有,你们也犯不着想方设法套我的话,时间宝贵,大家都那么忙,就别浪费了,我没被谁指使,整件事情我就是主谋,您该起诉起诉该判刑判刑,我都接受。当然了,您也甭吓唬我,我知道我再怎么也判不了死,我手上没有人命官司,杀秦文婆娘的人可不是我。” “认了就好,没想到你还挺配合的,你这么懂事,我们也省事了,”谭辉难得正经地穿了警服,大概是这身装束本身就有着某种约束和克制的力量,谭辉面容整肃地端坐在审讯桌后面,对打伤他们两个哥们儿的林启辰,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表面上却表现得很克制,说话时没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样儿,平平仄仄中有种抑扬顿挫的严厉,“那么,请你继续‘懂事’下去,跟我们说说,三年前1月8号凌晨两点半,你趁夜摸到省医大附属医院生殖医学中心6楼的省人类精子库里,干什么去了?” 无法无天的匪徒卡了下壳。 紧接着,断然矢口否认,“什、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明白!” “好,听不明白,那我就往明白了给你讲一讲。”谭队长面色不善地耐着性子,“林先生,就你这种人,要说因为‘梁炎东挡了那么多人的路’就抛头露面舍生取义地抢夺证据不让他翻案,说实在的,太扯淡了。还是‘抢夺光盘是为了掩藏自己的犯罪证据’这种理由比较适合您。” “如果我们没有得到光盘,你还可以往别的地方多扯一扯,误导我们查证以此来给自己寻找机会拖延时间,但是不巧的是,光盘现在不仅在我们手里,我们还从里面的画面还原了当时在精子库里那个人的面部特征,而这些特征又恰巧跟你完全一致——当然了,你可以否认说那个人不是你,但监狱里要蹦着高儿要翻案的梁炎东已经指认你是当年奸。杀。幼。女案的真凶,同时,跟梁炎东翻案有牵扯的季思琪死亡,又跟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都让我们不得不对你保持高度怀疑。” “谭队长,”林启辰一语不发地绷着脸听他说完,突然动动嘴角,露出满口白牙咧出一个嘲讽味儿十足的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这刚说完我手上没人命呢,你就扣一屎盆子在我脑袋上,别是因为我打了你两个人,您伺机报复吧?怎么着?两个警察不过是技不如人受了点伤,难不成您就非得让我赔命才行吗?” 这话说的太难听了,旁边忍着忍着不出声的李晓野霎时抬起头来,猛地捶了下桌子,哐啷一下带回音的巨响中,李晓野瞪着眼睛警告:“你给我老实点,别特么满嘴跑火车!” 林启辰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李晓野狠狠地瞪了林启辰一眼站起身,开门就看见今天刚归队的任非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有点讳莫如深。 他在他爸那跟守门员盯球似的严密看守下住了整整十天院,胳膊腿跟生锈了似的,医生一批准出院,他就蹦高地从病床上窜下来,手续都不肯让他爹去办了,自己拿着结算单一溜烟的跑了,没想到下楼结算的时候正碰上马岩在跟石昊文他俩办入院…… 一听前因后果,多少天来被困医院郁结于心的任警官差点原地爆炸,连招呼都没打,从石昊文病房出来,跟着马岩就一路回了分局。 胃出血住院的任警官生生住瘦了一圈,脸上棱角更加分明,轮廓也愈发深邃,他住的这十天院就像是打怪升级,眉眼间年轻人飞扬跋扈的肆无忌惮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淡去,眉目间竟透出了点成熟内敛来,“秦文那边出了点状况,你让老大出来一下。” 必须谭辉坐镇的状况绝不会只是“一点儿”,李晓野把门开大低低喊了谭辉一声,谭辉出门反手把门关死,还没等问,任非已经直接快速地跟他汇报,“那个秦文,吸毒,审讯过程中毒瘾犯了。” 对秦文的审讯一直在继续,警方希望从他身上榨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任非回来被谭辉安排到了审秦文那一组,没想到平时相安无事的嫌疑人,今天屁股还没坐热,竟然一边抽搐一边嚎叫地口吐白沫仰倒在了椅子上。 好好的一个人,突然间被极大的痛苦虏获,空虚和渴求两种极度强烈的感受在身体里对冲,仰倒在椅子上的秦文眼球都有些爆出来,眼底被红血丝填满,大张着痛苦嘶嚎的嘴已经合不上了,口水沿着嘴角流的满下巴都是,如果不是如今双手都被铐在扶手上,几乎没人怀疑他会立刻把自己任何一个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抓得体无完肤…… 他就像是瞬间被推下悬崖峭壁的亡命徒,但他腰间还系着绳子让他不至于真的掉下去,那绳子是能救他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即使意志不清,也本能地孤注一掷,叫着,喊着,求着,声嘶力竭叫的都是林启辰的名字,希望那个人能最后给他一点能从痛苦中抽身的药剂。 然而今时今日,别说林启辰自己已经身陷囹圄,就算他还逍遥法外,秦文也已经成了他的弃子,他巴不得秦文赶紧去死,无论如何都断然不会再对他施舍一丁半点的“特效药”。 短短不过几分钟,秦文已经连动静都发不出来,跟任非搭档的马岩在他出问题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胡雪莉求救,而当胡雪莉赶到的时候,本来就终年沉闷的审讯室里已经弥漫了一阵令人作呕的便溺味道。 ——秦文失禁了。 “今天提审他的时候就不太对,”马岩站在审讯室里拧着眉毛跟赶到的谭辉汇报,“走路时不时地打哆嗦,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是感冒。我没想到他竟然……” “肯定是吸毒反应。虽然没见针眼,但胳膊血管上还留有青紫瘀痕,用的应该是注射的方式。不过奇怪的是按他这个成瘾反应,应该已经吸的海天胡地了才对,正常来讲这个阶段对毒品的需求量会与日俱增,并且周期越来越短。可是他被拘了一个礼拜了,毒瘾竟然才发作一次,有点不合常理。”胡雪莉把采血针从秦文另一只手臂的血管里抽出来,拿了棉花摁住针孔,朝任非打了个招呼示意他过来继续帮已经昏迷不醒的秦文摁着,“我给他注射了镇定剂,但是我们组里没有必要的治疗措施和设备,你们还是把他尽快送医。血液化验的结果我会尽快提供给你们。” 谭辉沉默着点头。 任非在秦文胳膊的针眼上压得差不多了,松开手直起身,作为一个有轻微洁癖的爱干净好青年,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失禁的臭男人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体验,他本来刚出院,脸色还不太好看,这会儿脸上硬是被恶心憋出了一点血色,“秦文神志不清的时候一直求林启辰‘让他吸一点’,没想到那个人渣还涉毒……这特么差不多是坏事做尽了。” 始终没说话的谭队长沉吟着,若有所思地开了口,“你们还记不记得,监狱案里那个死者钱禄,生前也有相当严重的吸毒史。” 任非和马岩同时猛地抬眼看向他,谭辉看着椅子上不省人事的秦文,冷冷地笑了一声,“监狱案里曹万年的同谋田永强突然猝死,他背后牵扯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我们也没再查出头绪,现在到好,不请自来,这三桩案子,还真特么牵扯到一块儿了。” 谭辉说着,某个想法突然念起,随即立刻被拍板下了决定,“你们跟监狱那边安排一下,我得去见一见梁炎东。” 从自己住院到现在就没得到过有关梁炎东任何消息的任非立刻眼睛一亮,自告奋勇,“我去安排,老大,完了你带我一起去呗?” 谭辉瞪了他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 ………… 谭辉跟梁炎东的见面安排在了两天后的周五,没像任非自己见梁炎东时候似的想方设法求溜家属会见的大门,任非给谭辉走的是提审程序。 用任警官自己的形容,这是高效安全快速便捷。 然而谭辉去见梁炎东那天,打定主意千方百计要跟去的任非,却被开着堵在分局大门口的任道远给强行叫走了。走的时候谭辉偷摸观察大老板面色不善,预测着爷俩儿又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单无论是腥风血雨还是血雨腥风,都不关他的事儿,谭队长乐得耳根清净,一个人去跟梁炎东见了面。 然而他去了就有点后悔了,深深觉得一直以任非老大哥身份自居的自己,应该把那位梁炎东的“迷弟”带过来,见证一下这历史性的时刻—— 哑了快四年的梁炎东,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又能开口说话了! 听见梁炎东动静的谭辉就跟被人开了个玩笑似的,脑回路顿时有点接不上了,震惊得说话都带了点磕巴,“不……不是,你、你会说话啊?!” 梁炎东没进监狱前本来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法庭上跟人针锋相对往往都是直戳痛脚一针见血,这几年没说话,天生的少言寡语加上后天的“功能退化”一直导致他现在说话更加言简意赅,活生生一副能一句话表达清楚的意思,绝对不浪费两口吐沫的架势,“保命之举,情非得已。” 好在谭队不是任非那样没节操的迷弟,迅速地从惊骇中调整过来,思路立刻跟了上去,“谁想要你命?” “太多,记不住。” 谭辉:“……” “十年前,我24,读博二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曾参加过一次社会上发起的公益活动,去省医大附属医院捐过精。” 谭辉点点头,三年前梁炎东认罪的直接证据是在死者身上找到了他的精斑,如今梁炎东口口声声一直说光盘里的内容是他翻案最大的筹码,录像里有人当时摸进了精子库,种种事由,稍微放在一起联想一下,基本就能得出结论。因为早就猜到了大概的原因,所以并不意外。 梁炎东对他点头不置可否,继续用有些喑哑的低沉嗓音说:“林启辰盗走了我的体液样本,能证明这件事的证据之一是,现在省精子库里面保存的我的样本除了正常流向外,一定还有缺失。” “以及,”梁炎东顿了顿,他看着谭辉,目光里既没有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也没有气势汹汹的刚愎自用,他脸色沉和平淡,再开口的时候,透着骨子里沉淀下来的,因为手握某件事情的命脉而不急不躁、淡然笃定的意味—— “我有人证。” 谭辉瞳孔猛地一缩,方才还能克制的震惊像是再难压抑的浪涛翻滚着血液脉搏,让他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没错,我有人证。”梁炎东如同在背后运筹帷幄多年的理智而狡猾的棋手,终于撩开了将他挡在幕后的那道围帘,慢慢的一步步走到最前面,对着眼前与对手之间竞相角逐、掩藏了无数心机和埋伏的棋盘,缓慢而沉定地落下事关生死的那一子,“当年我认罪之前,警方率先锁定的嫌疑人是个叫郑志成的惯偷。案发现场,家属和警察亲眼目睹他从女孩尸体上爬起来正在穿外套,现场可谓人赃并获——但事实是郑志成当年盯上了受害人的手机,偷偷躲在暗处尾随女孩准备伺机行窃,没成想竟然看见女孩行到偏僻处时被人打晕抱走,他一时脑袋发热没想那么多就悄悄跟了上去。” “他不过就是想从孩子手里偷个手机,没想到却成了目睹那场凶案的唯一一人,并且还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歹徒行凶到一半,孩子突然醒了,拼命挣扎,四周没有能就手反抗的东西,她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砸歹徒的头,后来手机被歹徒夺走扔远,再没多久,他就下手把孩子杀了。” “他离开后,目睹一切的郑志成从暗处出来,并不想管闲事,但可能是对手机执念太重,他鬼使神差地找回了那个手机——好在当时是冬天,他带着手套,没有破坏手机上的指纹痕迹。而捡了手机之后,他难得又有了恻隐之心,把自己外套拖了盖在孩子身上——盖了又觉得不对,怕这样警察到时候锁定他是凶手,而他是个有前科的,百口莫辩,就又要把衣服拿回来穿好跑路——就在这时,被害人家属和警察一起找到了现场,看见了他穿衣服那一幕。” 梁炎东说:“这才是事实。我给他做辩护律师的时候调查过,他得到的那个手机后来我也想了些办法找到之后又比对过,上面的确有被害人和歹徒两个人的指纹。而通过指纹查到真正行凶者之后,我才意识到,对方突然抓了个孩子又奸又杀,并不是心理畸形临时起意,很有可能是为了栽赃给我。为了印证这个猜测,案发后的第三天,我去精子库那边查了监控,果不其然,8号晚上有人趁夜摸进了库房。” 只有法庭辩论或者说案情,梁炎东才会不那么惜字如金,但他说的其实还是很简略,谭辉却从他说的各个场景里自动脑补出了一本步步惊心。 他慢慢地又坐回椅子上,花了十几秒来消化无数个爆炸性的消息,努力从中分辨这些话的可信程度,半晌过后,他问梁炎东:“那你说的人证和歹徒是?”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但谭辉就是想再从当事人嘴里明确一下猜测。 梁炎东明显知道他是什么盘算,配合地点了下头,“歹徒就是林启辰,而我的人证是郑志成。我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对带有林启辰和被害人指纹的手机做了处理,保留指纹封存证据,让郑志成以为我是为了救他而自己担下了杀人的罪责。在这种情况下,把证物交给他保管,并且让他沿海那边的乡下老家去躲一躲。” 谭辉问:“都过去快四年了,你还能联系到他吗?” “能,”梁炎东想都没想,非常笃定,“两年前他换地方,托人给我送东西进来,里面夹带了新的联系方式。这些人虽然日子过的蝇营狗苟,但过命的事情却讲究个义气,你救过他的命,他总会念着你的好。” 好的,坏的,能信的,不能信的,梁炎东的心里几乎把每个人都算计到了骨子里,最可怕的是,他的预料和对方的反应往往相差无几。谭辉心有余悸地深吸口气,“你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不想办法化解,反而由着他们把你弄进监狱?” “由着他们的话,我现在已经被执行死刑快四年了。”男人微微眯起眼睛,脸色淡淡地笑了笑。他其实不太想回答谭辉的问题,但是也知道眼前这个刑侦队长不像任非那么好对付,略一犹豫,还是半清不楚地含混提醒了两句:“虽然坏事都是林启辰干的,但他背后还有人,而且在东林势力庞大根深蒂固,我斗不过,只好先想辙投降,以退为进,保命为上。” 谭辉不说话,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明显是不买账。 梁炎东的几根手指来来回回轻轻敲着桌面,眼神毫不回避地跟他对视半晌,“好吧,我借命案进监狱,是因为在此之前,我查到了些苗头,觉得林启辰背后的人跟东林监狱之间似乎很有故事——对方应该也是因为我察觉到了这个,才着急要把我灭口。可我当时在东林势头太猛,他们知道贸然动了我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才想了那么个掩人耳目的办法。” 谭辉追问:“那你这些年查到什么了?” 梁炎东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嘴角带着一点弧度,一言一语十分笃定—— “至少我可以肯定,钱禄入狱前,跟林启辰背后的制毒贩毒组织有关联。而他的死,应该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当初唆使曹万年犯罪的田永强,也不过是给他们当了把枪使罢了。” 第85章 风声鹤唳… 谭辉从监狱出来就去了二院,秦文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下,正在二院的特护病房接受治疗,他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的人已经醒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安排过去看守的刑警,被任道远叫走的任非也在。 谭辉过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走廊站在尽头的窗户边上,嘴里叼着跟烟,但是因为禁烟的规定,没有点。 他叼着滤嘴磨牙吮血似的使劲啄吧着烟丝的味道,直到他们队长把烟从他嘴里薅下来扔进垃圾桶。 谭辉一看他这一脸凶恶表情就知道这对父子又把“天伦”过成了“天劫”,他看任非瞅他一眼没吭声,就顺嘴八卦了一句,“住院的时候好歹能相安无事,这怎么刚出了院,就得面对面的再掐一架?” 任非想起任道远找他的来意,瞬间表情简直够写一本表情百科全书…… “我觉得我爸这人没救了,”任非实在是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他掐着腰困兽似的原地转悠了两圈,肚子气的跟鼓风机似的,“我住院他不是见过杨璐了吗?诶后来杨璐再来看我,他俩也相安无事啊!你说老头儿有什么要问的问我行不行啊,我前脚出院,他今天竟然后脚就找到杨璐店里去了!诶队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去找人家姑娘了解女方家庭情况去了诶操!” 谭辉张着嘴呆若木鸡,实在想象不到,高高在上、无比理智严谨的任局,竟然也会胃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做出这么极端的事。 他想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干巴巴地接了句:“那他刚才来找你是……” 任非停下了原地转圈的脚步,翻了个白眼,“杨璐自己跟他说的,离过婚,他估计是没想到吧?这不就跟受刺激似的风风火火杀过来了。” “老人嘛,杨璐离过婚,又大你那么多,任局想不通也是能理解的。” “他不理解无所谓啊,反正我又不是跟他过日子。” 谭辉挑挑眉,“你不跟任局过日子,结婚房子总归还得任局给你买吧?他发表意见也没什么不对。” “他那是发表意见吗?!美名其曰还说什么原本是觉得姑娘人不错,打算去了解了解没什么问题之后就定下来——他说他还挺意外杨璐是这种情况,”任非压着火说到后来简直气笑了,“再说,卖房也不用他,我自己有公积金。” “你有公积金你有存款吗?公积金也不够你付首付。” 任非一口气儿差点没喘上来……谭辉他们见了他家老子得恭恭敬敬打立正,但偏偏敢跟任道远针锋相对的小任警官不敢跟他们队长犯横,“不是,队长,你要再这么说话,咱们可就要把天聊死了啊。” 谭辉安抚似的拍拍他肩膀,岔开了话题,“不是说秦文已经醒了吗?说什么没有?” 谭辉把任非安排过来负责审讯秦文,所以他跟老爷子不欢而散之后直接就过来了,但是受负面情绪影响,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进展,“我也刚过来没一会,这不一直在这儿冷静情绪了……” “走吧,”谭辉跟病房门口的同事打了个招呼,“我们进去看望看望这位了不起的瘾君子。” 任非两步追上去,进门之前抢着问他,“梁炎东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说了什么没?” “翻案的事情因为他手里有证据,任局又在后面推了一把,所以程序走的挺快,再审开庭的时间就定在下个月。至于其他的,待会儿回去车上我在跟你说。” 谭辉说着,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床上插着监控仪器的秦文脸色蜡黄,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眼神有些涣散,瞳孔跟对不上焦似的,等他俩走到床边了,才认出来他们是谁。 任非正好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气,这会儿可是找到了炮灰,抱着双臂站在床头,当即就半阴不阳地嘲了一句,“秦先生,你可真让我们惊喜。结了婚还有钱吸毒,私房钱攒了不少吧?” 他本来以为秦文是不会配合的,没想到话刚起了个头儿,病床上的男人反倒像是完全放弃了抵抗似的,自动自发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不是我自己想吸的,是林启辰他们逼我的。”秦文慢慢转回头,他看着天花板,缓缓闭上眼睛,声音很慢,从心眼里透着一种连灵魂都疲惫万分的无力,“刚结婚没多久,他们找到我,要利用我控制思琪……我不同意,后来他们就给我打了这种毒品。” 谭辉和任非两个人交换了个眼神,病床上的秦文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颓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给我打的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最初第一次注射,一个月都没反应,大概过了一个半月,有一天我突然就不行了。后来我才知道,林启辰背后有个制毒贩毒的网络,这东西是他们新研制出来,还在试验阶段的新型毒品,潜伏期长,但一次成瘾,一旦沾上,终身都难以戒掉。” 谭辉问他:“你一直说的‘他们’到底都是谁?” “我真不知道,”秦文说:“我只知道他们跟林启辰有密切接触,跟那个毒品网络也脱不开干系,但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也没有任何相关的信息,我说的都是真的。但如果你们能把他们挖出来,我可以指认。……但我有个条件。” 床头站着的两个刑警同时在心里说了一声:来了。 他们都猜到,秦文这种人,肯这么坦白的交代,就一定是有目的的。 谭辉:“你说。” 秦文:“等你们找到制毒窝点后,在我还能活着的剩余时间里,给我提供毒品注射。” 谭辉摇摇头,“我们会送你去戒毒所。” “林启辰对我说这种东西戒不掉。” 谭辉对东林的戒毒所非常信任,“没有戒毒所戒不了的毒。” “就算能戒,有什么意义?”秦文闭着眼睛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杀了我妻子,早晚要给她赔命的,你们是想让我在剩余不多的日子里都痛苦地在戒毒所度过?拜托,给点人道主义关怀行不行?” “让你拥有正常人的尊严意志清醒为自己犯下的罪孽承担责任,就是我们能给你的最大的人道主义关怀了。” 秦文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慢慢翻身,把背对着他们,说什么都不肯再说话了…… ……………… ………… 因为这次案情复杂,又牵扯到制毒贩毒,市局方面派了人过来支援,因为林启辰嘴硬而警方掌握线索有限,谭辉他们为了查出林启辰背后的制毒贩毒组织,挖门盗洞的来来回回大半个月,能想的办法都用尽了,最终锁定了另外五个嫌疑人。 从目前已知的种种证据来看,五个人中,有个叫陆歧的,是包括林启辰在内其他毒贩拥趸的核心人物。 因为有市局过来的人在,谭辉他们逼迫改了在自己办公室拉过白板就开会的习惯,难道规矩地去了分局的大会议室,一大帮人围着长桌坐了一圈,投影仪上打着涉案的人物关系图。 林启辰、秦文,后来锁定的五个嫌疑人,他们之间的关系,跟其他案件涉及到的包括梁炎东、钱禄和穆彦等人的牵扯,目前没有犯罪嫌疑,但案件涉及到的关键人物,红线蓝线黑线,来来回回,画的人眼花缭乱。 “这个陆歧现年已经58了。年轻的时候在本地企业穆氏集团任职,做董事长助理,后来老穆先生过世,他又辅佐当时的少东家穆雪松接了老穆先生的位置,但前些年从穆氏辞职了,后来自己经营了一家信贷公司。公司各种证件齐全,从表面上看公司业务很干净,但暗地里有高利贷暴利催债行为,他本人的老婆孩子这些年都在国外没回来过,他自己每年会飞过去跟家里人过年团聚,然后再自己飞回来。” 任非一边叙述案情一边用红外线笔在投影上示意,“最初觉得他可疑,是因为我们在林启辰家里座机的通话记录上查到一个密切来往的手机号码,户主名叫崔照熙,35岁,是个985院校的化学与生物学双硕士,经秦文指认,证实这个人就是当初第一次给他注射毒品的人,而这么个人,竟然挂职在陆歧的信贷公司做顾问。” “经查,林启辰有大笔转账到林启辰海外账户的转账记录,而林启辰涉及三年前梁炎东奸。杀.幼。女一案,跟夏天时东林监狱连环杀人案的死者钱禄关系‘暧昧’,并以注射毒品的方式控制秦文,唆使他杀妻。另外,”任非拿着红外笔在复杂的关系图之外的那个名字上圈了一笔,“陆歧从穆氏辞职前曾辅佐过的穆雪松,他的儿子穆彦,也是监狱杀人案的被害人之一,但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穆彦的死跟林启辰或者陆歧有任何联系。” “钱禄死前留下‘遗书’,当初经外甥女赵慧慧证实,钱禄从小没上过学,离家以前大字不识几个,更遑论标点。但钱禄留下字条的内容不仅写了非常复杂的‘赎’字,而且标点全队。我们一直在追查这件事,近期终于有线索证明,当初教钱禄写字的人,就是后来被钱禄开膛破肚杀死的女人。两人曾经关系密切,我们推测帮钱禄解毒的人应该也是她,但最终是什么原因致使钱禄对女人痛下杀手,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但是我们猜测,钱禄曾经的毒品来源很有可能是林启辰他们提供的,钱禄入狱后,林启辰这样的亡命徒竟然会继续负担他外甥女的学费,应该是钱禄手中握有林启辰等人的把柄,而负担赵慧慧学费是钱禄为他们保守秘密的条件。钱禄被杀,虽然凶手已经伏法,但很有可能也是因为他所知道的事情,间接被林启辰等人灭口。” “此外,”谭辉在任非说完之后沉声说道:“五名嫌疑人中有三名行踪已锁定,但是因为毒贩们制毒的窝点还没有线索,所以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没有人对此有疑问,谭辉起身自己坐到电脑前,在投影上换了另一个文档,“那么来说下一步行动……” ……………… ………… 老城区拥挤杂乱的老式建筑群中,在红砖砌起来的围墙上嵌着的黑漆大铁门看起来毫不起眼,一辆比院子更加老旧的银色小车弯弯绕绕地从胡同口开进来,小心翼翼地停在门口,熄火后,带着墨镜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朝两边道路微微转了转头,大镜片没遮住的地方,岁月刻下的皱纹和昭示年龄的老年斑在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虽然上了年纪,但他动作很迅捷,腰板挺直,透过墨镜观察周围情况的时候,动作里透着时间沉淀下的冷静和谨慎。 他轻车熟路地把手伸到大门里面的锁眼里去打开没上锁的门闩进去,外面看着不起眼的老宅小院里面倒是花花草草假山盆栽设计得十分精致,他穿过小院,从摆放着古典红木家具的下客厅上楼,正巧一个披着长发,打扮沉静的女子从书房聘聘婷婷地走出来,跟他迎面碰上,男人嘴角向下抿出了冷淡而不屑的弧度,张嘴阴阳怪气地跟女子打招呼,“哟,杨小姐,你也在。” 女子抿唇轻轻一笑,嘴唇的形状非常好看但唇色极淡,跟夏天将开未开的水莲花似的。那是副很恬静娴雅的长相,只是看向男人的目光却太冷了,仿佛有毫不掩饰的恨意从黑曜一般的眼睛里和缓地流出,不强烈,却很深刻,“陆总快进去吧,先生——可是等您半天了。” 虽然相看两厌,但女子的话显然提醒了男人此来的目的,他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走进书房,反手关上门的同时摘下了墨镜——赫然就是那天接到护工小李电话,下令江同的手下追杀任非抢夺光盘的那个人! 但不同的是,那天他坐在老板椅上,俯视落地窗外楼下芸芸众生,高高在上,而此时此刻,却如同当天站在他身边的林启辰一般,对上首的男人点头哈腰打招呼,从言辞到一举一动,无不恭恭敬敬。 “穆总。” 桌子后面的老爷子没抬头。 他正专注地亲手给一只名贵的古董钢笔做保养——他对钢笔有种偏执的喜爱,旁边有个落地的柜子,从上到下,摆满了他收藏的艺术品。 陆歧弯着的腰始终没敢直起来,他无声地深吸口气,像是给自己做了些心理建设,然后压低了声音,诚恳而谨慎地承认错误,“穆总,这次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办事不利,但林启辰已经被抓好一阵子,加上过几天就是梁炎东那个奸。杀.幼。女案开庭再审的日子,林启辰是铁定要栽在上面的,他一旦没了生路,怕是要把知道的什么都说了。” 被叫“穆总”的老人慢慢拧上笔管,又用鹿皮轻轻地擦去拧笔管留在钢笔上的指纹,用鹿皮垫着轻轻放进锦盒里,时间像是把空气中流动的氧气抽走了,愈渐压迫的气氛中,下首的陆歧似不堪承受似的,腰有点躬不住了,他身上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额头沁出冷汗,窒息的沉默中,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穆总!穆总我错了,我保证这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求求您给我条生路,您想个法子把我送出国吧穆总!我不能被抓住,您看在我的大半辈子都在为您和老董事长效力的份儿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哀声怯怯,当日在手下面前意气风发堪称指点江山的陆歧如今跪在地上涕泪纵横,老爷子把放钢笔的盒子扣好,这才慢慢地抬眼,浑浊的瞳孔,目光却很清明地看着他,“老陆,你这是在威胁我,你掌握了大半辈子时间的集团的信息、我的把柄,所以我不能让你落到警察手里,我不能对你见死不救?” 男人表情一慌,猛然反应过来情急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慌忙一叠声地澄清,“不不不,不是穆总,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太着急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该……” “这件事,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它都已经发生了。”老爷子说:“三年前你让林启辰栽赃梁炎东那事儿干的就不利索,他入狱后我也交代过你,找机会把他跟我们放在监狱里的其他‘垃圾’一起处理掉,你倒好,就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生生把这件事拖了三年,如今夜长梦多,让梁炎东找到翻盘的机会,还让警方钓上了林启辰这条你手下的大鱼……老陆,看来人年纪大了,不服老是真不行了。” “穆总……” 老爷子抬抬手打断他,“老陆,你说的对,你跟我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这事儿出来,我不能、也不会真的不管你,但是你得跟我坦白一句话,警察现在搜你们的人搜的满城风雨,仅仅只是因为当年栽赃梁炎东、和前不久监狱的事情败露吗?” “穆总!”陆歧猛地抬头,因为情绪太激动,脸都快皱一块儿了,老泪纵横地沿着深刻的皮肤纹路落下来,铿锵有力地证明着主人的忠心耿耿似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对集团、对您,始终都是忠心耿耿的,我做了什么时候,怎么可能瞒着不让您知道呢?!” 老爷子慢慢地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形若有质的目光突然在无形中逼仄地压在了陆歧头顶,他声音沉肃,听得出苍老,却掷地有声,“所以,警察找你,只是因为梁炎东和监狱的事情,你没有任何一件事、对我有任何的隐瞒吗?” “我发誓!”面对老爷子再一次的逼问,陆歧猛地直起身来,他举着手臂竖起三根手指,字字句句斩钉截铁地发誓:“警察找我就是因为这个,我……我对您,绝对没有任何的隐瞒,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 “行啦,”老爷子打断他,把保养过的钢笔放回旁边的架子摆好,慢慢地渡步过去,在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陆歧眼前招招手,陆歧惊魂未定地轻轻搭着他干燥的指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他看着男人的反应,终于和气地笑了笑,“逗你的。我信你,毕竟,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让我舍不得放弃的人。” 陆歧的心跟被筐在了一个十分狭小的铁丝网里似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胁,他知道,老爷子所说的“放弃”,其实就是死。 每一个被他放弃的人,如今都已经是死人了…… 虎毒还不食子,眼前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表面看上去睿智平和与世无争似的,骨子里却是个比老虎不知毒了多少倍的恶魔。 陆歧自己心里很清楚,对恶魔说话的代价是什么,然而如今他走投无路了,外面警察在四处找他,他自己得力的手下大多已经形迹败露不能再用,而他知道的通关门路也已经被封死,除了到这里来与虎谋皮外,他着实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被警察抓到就是死,如果他能暂时骗过老爷子,把他弄到国外去,哪怕此后背着老爷子制毒贩毒的事情败露,到时候天高海阔,穆总也没办法再把他怎么样。 这是个打着如意算盘的赌博,他知道胜算很小,但是不得不孤注一掷。 扶他起来的时候,老爷子的手指沾上了一点陆歧指尖的汗渍,他顺手在陆歧的风衣领子上擦了一下,继而拍了拍陆歧的肩,“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国去的。毕竟,兔死狐悲,我也不想你哪天落在警察手里,把我再供出去。” “穆总……” 老爷子没再理他。他缓步走回桌前,抬手按了下桌角复古设计的银色传唤铃,片刻后,不知躲在这不起眼小院里什么地方的两名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进门,站在陆歧左右,对老爷子弯腰行了个礼。 “你们先找个地方带老陆过去避避风头吧,等这阵子风声稍微过去一点,再把老陆送出去。” 两个男人一句废话都没有,低头称是,随即一左一右以“护送”的姿势,不由分说地把陆歧带出了书房。 看见这俩人进屋的时候陆歧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然而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晚了,为了博取老爷子更多的信任,他只能让自己感恩戴德地再三谢过老爷子,跟着他们从书房出来,看见早已等在书房门外的女子,发泄似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女子在目送陆歧下楼后,嘴角的冷笑不动声色地转变成了真如睡莲一般柔美的弧度,她缓步走进书房,拿过一旁的小茶壶,静静地给已经坐回椅子上的老人倒了杯茶——她像是已经跟老爷子相识很久了,提壶续水得心应手,跟老爷子独处的时候态度放松而熟稔,温润柔和似一湖秋水,没有半点方才陆歧站在这里时的胆战心惊,“您真打算救他吗?” 老爷子知道她指的人是陆歧。 她跟陆歧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从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开始,直到现在,她把对陆歧的仇恨和杀意表现得昭然若揭,没有一次试图掩藏。 老爷子轻呷了口红棕色的茶汤,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场,对女子的态度倒是带了积分宠溺的和颜悦色,“你啊,到我身边来也有几年了,真是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让他死啊。” 女子嘴角的笑容缓缓收敛,她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清澈坦荡,“他杀了我丈夫。” 老爷子强调,“那男的死时你们还没结婚。” “那也是我爱的人。”女子倔强地反驳,“您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来到您身边……穆总,您也知道我没剩下多少时间好活了,如果我死了陆歧还活着,我会死不瞑目的。” 女子声音柔柔的,像轻纱似的飘荡在空气里,又轻轻地钻进耳朵,哪怕说的话不太好听,动静却是让人很舒服的,她那么倔强,那么高傲,又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她站在那里,整个人身上天然的淡淡花香就像是染着血腥气的温柔乡里的味道,让人着迷,也让人沉溺。 “你啊,整天死啊活啊爱不爱的,没个正经话。”老爷子拿她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伸手一搂,让女子顺势坐在自己腿上,他胳膊环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另一只手抬起来戳了戳她饱满的脑门儿,“你也不稍微动点脑子想一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陆歧跑出我视线之外呢?他既然来了,对我们来说,那我来掌控他的生死,总比他落在警察手里安全。看看吧,如果只是梁炎东那一件事,还动不了我的根本,那等着风声过了,把他送出去避一避也是可以的,毕竟这么多年,我用他实在是用顺手了。” 女人任他搂着,咬着嘴唇,“那如果刚才他对你发的誓是骗你的呢?” “骗我啊?”老爷子冷酷地勾起一边的嘴角,却很宠溺地在女子头上揉了揉,“他连我也骗,那我只好送他去见你从前的男朋友,给你做人情了。” “不,”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身后环住他的脖子,剪水似的眸子,透出的感情很缱绻,“我男朋友在天堂,而陆歧,他会下地狱的。” ……………… ………… 陆歧被自己的上家安排人软禁起来的第三天,谭辉他们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信是直接投到他们分局报箱里的,书写字体都是在字帖上拓印出来的楷体字,送件人无从查起,但信件内容却十分劲爆——对方举报,城南的某个由山体防空洞改造的香蕉冷库,就警方正在全城秘密搜查的制毒窝点。 得到讯息的谭辉等人在经过粗略查验后于收信第二天联合市局警力迅速展开行动,东林市安定平和的外表下,警方和毒贩的角逐由此正式拉开帷幕,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整座城市隐隐风声鹤唳。 在警方对制毒窝点展开突击围剿的同时,也是这一天,梁炎东的案子,终于在省高法,迎来了再审开庭的日子。 梁炎东的案子开庭,好巧不巧地和围剿制毒窝点撞在了同一天,一直想亲眼见见梁炎东在法庭上是什么样儿的任非无不遗憾地坐在队里的车上,翻出手机给梁炎东的律师发了个短信,没说别的,就俩字儿:加油。 这律师是梁炎东自己点名找的,据说是他以前律所的合伙人,任非就是帮着他把人给找着了,剩下的他和律师之间没有交集,不熟,也就没什么好多说的。 他们队里有规定,出这种任务的时候要关机,他短信发过去,正准备关机,想了想,觉得今天这行动危险系数是有点高的,也不知道哪根多愁善感的筋搭错了,他又打开微信给杨璐发了个消息: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从被他爸当面查过户口后,杨璐对他的态度有些疏远了,怕被拒绝,发完也没等他的暧昧期女神回复,赶紧就关了机。 第86章 祸水东引… 城南高乐山脚下靠着公路有几个当年打仗时期留下的防空洞,当时防空洞是从山脚下把山掏了几个窟窿,战时用没用上不知道,反正战后是废弃了,九几年的时候,市政部门沿着高乐山修了公路,不远正好规划了一个水果运输和批发市场,这几个防空洞也对外招租,因着地利的关系,分别被两家公司买下来,改成了香蕉冷库。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车队都是好几条线路分散着朝目标去的,车子也没开警铃,速度却风驰电掣,这次行动是谭辉和市局禁毒支队的支队长领头,对外绝对保密,除了必要人员,多数公安和缉毒特警都是上车前才知道目的地和具体行动方案。 开到城南的香蕉冷库,十几辆警车和防爆车把目标冷库堵的严严实实,配枪的便衣和全副武装的特警按计划迅速展开行动,所谓人多势众,分工明确,到底比谭辉他们一个刑侦支队效率安全得多,冷库半掩着的大铁门内只寥寥传出几声不明显的枪响,外围负责驱散围观群众的警察刚把隔离带拉起来没多一会,已经有持枪特警押着套黑头套的毒贩,陆续从冷库出来,一路押上了车。 围剿的过程中任非他们在制毒仪器后面发现了一个暗门,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条从山体内掏出来一路盘旋向上的楼梯,任非本来站在楼梯口小心谨慎地端着枪抬头向上查看,然而就在这时,耳机里负责核对被捕人员的马岩突然向队里汇报说:负责研制新型毒品的崔照熙没在被捕人员内。 任非根本连一秒钟的犹豫也没有,想也不想地拉开手枪保险,顺着楼梯就追了上去——楼梯的尽头是半山腰是一个注满铁锈的不起眼小门,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任非照着锁眼开了一枪,门锁应声而断,他推开门,弯腰钻出去,看着眼前的情况,兀然地倒抽了口冷气。 他前方不远处就是水泥石栏,每一个石栏杆最上面都是水泥筑成的莲花装饰,赫然正是高乐山上的那座古刹寺庙。 寺庙历史很悠久,据说相当灵验,哪怕寒冬腊月,依然香火鼎盛。 这种情况下,毒贩藏进人群,搜捕难度加大,而一旦崔照熙狗急跳墙挟持人质,事情就会在一瞬间变得非常棘手。 呼气成冰的天气里,任非舌头顶着上颚,透过眼前的白雾,呼吸着空气里味道冲鼻的草香味道,眯起眼睛,看在大殿里里外外虔诚叩拜的信众,耳朵里听着从后面追上来的谭辉第一时间通过对讲调遣人手包围古刹,等他都安排好了,始终没动作也没出声的任非突然问他:“队长,你觉得……崔照熙趁机从别的路跑下山逃亡,和混到信众当中鱼目混珠,那个可能比较大?” 谭辉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这是有话说,没接茬,挑了挑眉。 “从秦文对崔照熙的描述来看,他作为一个隐藏在贩毒组织幕后的研究人员,竟然会路面亲自给作为‘新货试验品’的秦文注射,证明此人不仅胆子够大,而且有一定程度的表现欲。而他的学历和他研究的这些东西能够侧面反映出他脑子的确很好,再者,常年多研究实验的人,情绪上一般都会比较冷静理智。”天太冷了,任非一手拎着枪,一手插进裤兜的口袋里,他整个人显得有点紧绷,但说话的同时眼睛却一心二用地在不远处的信众人群中来回逡巡,“胆大心细,智商高,表现欲强——所以我觉得,崔照熙混在礼拜的人群里可能性比较大。” “如果是沉不住气惊慌失措中逃亡的人,应该会慌不择路地从后面的林子里逃下山,但崔照熙头脑很清醒,他应该猜得到,发现密道和他在逃后,我们最可能做出的反应就是封锁一定范围进行围捕,我们会搜索得很仔细,荒山野岭任何一个可疑人都会成为我们重点盘问的对象——但到佛寺来朝拜的信众不一样,这里人太多了,我们不可能对每个人都进行盘问比对,也不可能参与这次行动的所有人都能牢牢记下他的长相,并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相对而言……鱼目混珠要比孤身逃亡能逃脱的可能性更大。” 谭辉听他说完,抬手在任非后脑拍了一巴掌,语气里有点欣慰的赞赏,“行啊小子,出师了!把枪收了,我们先上去看看。” 好在他们都是便衣,两个人说着都收了枪,沿着陡峭的斜坡爬到了水泥栏杆旁边,在几个上山信众鄙视逃票人员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翻过围栏,分头从弥勒殿里绕过,又从大殿后面的门出去,分左右上了台阶,往人流最多大雄宝殿的方向去了。 古刹放在绿化带里面做成小石头样的喇叭里始终唱着佛教经典,信众在鼓楼下排着队等着上去敲鼓祈福,几乎不间断的鼓声夹杂在袅袅佛音里,让冬日淡薄阳光下的寺庙更显沉肃庄严。 任非眯起眼睛,阳光下反射着冰爽般寒意的眸子在等待敲鼓的排队人群中一一掠过,然后他顿住目光,下一秒,从后腰摸出手铐装进另一个裤兜里,他垂着眼皮儿,吊儿郎当地朝队伍里一个穿灰色中长款风衣,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走过去—— “听说这里很灵验,可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此前从没来过。但今天我有点后悔,应该早点来的。”任非语气轻快,话说得就跟闲话家常一般随意,但是他不由分说搂在灰衣男人肩头的手却扣得很紧,仔细看的话,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青筋已经因此而条条暴起,指甲也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可他搂着灰衣男的态度是那样亲昵,脸上勾着憨厚可掬的笑容,如果忽略掉他借着距离拉近和男人风衣遮掩而顶在男人侧腰的枪口的话,他此刻的反应就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突然偶遇一般亲昵而无害,“佛陀会保佑每一个心存善念的人,让他们远离苦难,而作恶的人却在肃穆庄严中无所遁形——古刹果然很灵验。” 任非维持着一手扣住男人肩膀,一手持枪狠狠顶着男人侧腰的姿势,强行把男人带离了排队敲鼓的队伍,等出了人群,他把灰衣男堵在楼梯围栏与自己之间,放开他的肩膀,手臂绕过浑身僵硬戒备的男人挺直紧绷的脖颈,把他用来伪装的眼镜摘了下来——镜片后面,是一张跟那天打在案情讨论会投影幕布上面一模一样的脸。 任非扬手扔了眼镜,手臂顺势扼住枪口威胁下不敢轻举妄动的男人,嘴角亲昵的味道还未褪去,已经又染上了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憎恶,“您说是么——崔照熙先生?” 被枪口顶着的灰衣男人,一瞬之间面如死灰。 ……………… ………… 这一天,警方针对毒贩的抓捕行动,四名重要嫌疑人落网,主犯陆歧依然在逃。 同时,梁炎东要翻案的事也有了新的消息——律师下午给任非回了短信,说是他们这边证据充足,庭审顺利,没意外的话,改判无罪的判决书应该在年底就能下来。 得到消息的任非松了口气,他想去监狱看看梁炎东,也想给律师打个电话了解一下庭审的具体情况,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时间做这些事,围捕过后,虽然清理现场清点毒品的事情不归刑侦这边管,但任非还是跟他的同事们一起忙出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忙着收集线索,忙着抓陆歧,忙着审嫌犯,忙的脚打后脑勺,忙到杨璐没有答应他第二天约吃饭的提议,怅然若失之余也没工夫给女神打个电话试图挽回一下这种越来越疏远的关系。 他每天晚上回到家,几乎都是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把自己死狗一样扔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是人静下来,脑子却依然因为白天太多的事情而超负荷运转,嗡嗡嗡嗡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响成一团,闭上眼睛,眼皮儿仿佛变成了电影院的大屏幕,在上面一帧一帧地快进着各种有用没用的画面…… 那个用来制度的香蕉冷库,好巧不巧,还真就是穆氏集团下属的一家水果货运公司,货运公司的老板和他们的母公司穆氏企业现在的主要负责人已经都被扣下了,但说到穆氏,几乎他们队里的每个人都能想到前些年从这个集团急流勇退下来的老东家,穆雪松。 因为穆雪松已经不管集团的事情了,跟案件没有直接联系,他们没办法像控制穆氏现任负责人那样把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直接扣起来,只能传讯,但是连续传讯三天,却没问出半点蛛丝马迹,他跟分局和这个案子之间的联系,审来问去,似乎依然只有一点——他前段时间刚刚死了儿子,就是在监狱连环杀人案里被曹万年和田永强谋害的穆彦。 事情就是这么巧,从梁炎东翻案,到季思琪的死,再从秦文身上扒出来贩售毒品案,前前后后的案子像是被人在中间扯了根绳画出的一个圆,圆周的轨迹竟然多多少少都跟之前监狱的那起案子有重叠。 几乎所有知道始末的人都开始怀疑,也许监狱的案子就是后面这些案件的原罪,但是没有证据。 他们缺一根能把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织成一股绳的针,为了把这根针从茫茫大海里捞起来,整个分局上上下下几乎夜以继日,好不容易终于抓到了崔照熙等人,终于能撬动大海上冰山的一角,纵身跳入冰雪覆盖下的深海去寻找真相,所以虽然累成狗,他们队里的每个人却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来劲。 但来劲归来劲,回到家,精神一松,疲倦就跟密不透风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似的,几乎把他带进无底的深渊…… 任非睁开眼,把眼皮上的那些循环播放的小电影强行中断,从脑子里驱赶出去,强打精神翻了翻手机。 因为连日来他基本没时间回复各种消息,所以手机里进来的未读信息也逐渐少了,除了各种广告推送活动短信,微信里只有曹晴那小丫头时不时给他留个言,晒一下学校日常,偶尔转给他一些毒鸡汤。 他叹了口气,点开跟杨璐的对话框,最后一条回复还是上次女神拒绝他的约饭邀请,此后两个人再也没说过话…… 任非看着对话框说不出的懊恼失落,知道杨璐这是真的开始跟他疏远了,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失落又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抓着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她,但看了眼时间又觉得这会儿太晚了不太合适…… 他在想联系和不合适打电话之间来回纠结得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意识模糊地带着这种纠结睡着了…… ……………… ………… 沉寂的夜,筋疲力尽的人睡得并不安稳,而贪黑熬夜殚精竭虑的人也坐立难安。 老城区外表不起眼,内里装潢却低调奢华的小院里,楼上的书房亮着台灯,前些日子坐在这里轻描淡写安排陆歧生死的穆老爷子,此刻因为难以抑制的愤怒而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想不到啊,陆歧那老小子真是财迷了心窍,竟然真敢背着我,用公司名下的冷库继续干着制毒贩毒的勾当……!” 男人苍老的声音听上去很压抑,室内昏暗灯光将他大半边脸都隐藏在晦暗不清的阴影里,暖气很足的书房仿佛也被男人阴冷的气场所感染,到处都充斥着阴郁的气息。 半晌,老爷子从桌子后面站起来,随手把方才摁劈了笔尖的钢笔扔进垃圾桶—— “陆歧留不得了,等风声稍过,得赶紧把他料理了。” 陆歧找上门那天陪在老爷子身旁的女人今天也在,她穿了件冬款的墨绿色过膝长旗袍,更显得整个人纤细柔弱,气质与这仿佛的家私非常相衬,方才打开门端着炖盅夜宵走进来的时候,就仿佛是从民国的油画里走出的优雅婉约、丰韵逼人的妙女郎…… 妙女郎把夜宵一一摆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抬头朝说话的老爷子看了一眼,她今天勾了流畅的细眼线,眼线尾部微微上挑,配合着挽起的长发,恬淡中多了些不同往日的媚态,“可是警方才刚传讯过您,这阵子一定会暗中盯着和您有关的手下人的动作,要动陆歧……您用自己的人,可能不太合适。” 老人叹了口气,从灯下黑的阴影里转出来,绕到茶几前坐下,抬头的时候,没了阴影的遮挡,那张脸清清楚楚地映在女人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正是穆雪松。 “不合适也没办法,这个当口,总不能买凶杀人,不知底细,比用自己的人更危险。”穆雪松打开炖盅的盖子,端起炖盅拿过白瓷的勺子浅浅喝了一口,“这些年我自断羽翼,不惜一切代价,本想让老穆家从早年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里干干净净地洗出来,谁知道就差一点,竟然让陆歧给我坏了菜。” 女人在他旁边坐下来,“人活一辈子,哪能没有劫数呢?绕过去就好了。” “也许是劫数,但更可能,这就是老穆家的命数。”穆雪松摇摇头。他看着身旁的女人,秀丽沉静的容貌让她有种仿佛天生能让他人心绪平和的美丽,他在她的陪伴下从最开始失控的愤怒中冷静下来,方才透着杀意的冷凝逐渐变成了唏嘘的喟叹,“我做的那些事,怕是连祖上的阴德也一起损了,遭报应也是应该的。” “先生……” “你不用劝我,”摆摆手,穆雪松把炖盅放下,目光从茶几上女人细心准备的菜色上一一掠过,半是欣慰半是迷恋地看着她,“这几年你跟在我身边,所求什么我是清楚的。等风声过一过,我料理了陆歧之后,你就走吧。毕竟这些年我们做的事情,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不必蹚这趟浑水。” “不,”女人安宁的声音像上好的锦缎,柔软却带着十足的韧性,“灭口陆歧的事情,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先生能不能成全?” 她一说,穆雪松就笑了,有点啼笑皆非的无奈,“怎么?杀了他还不解恨,是要把他折磨致死才算给你前男友报仇么?” “先生说笑了。”女人也勾了下嘴角,但是笑意还没在脸上浮现,就已在转瞬之间消失了,“当年陆歧指使打手活生生打死了我的未婚夫,这仇我是一定要报的。这些年我孤身一人跟陆歧纠缠,受先生庇护照顾,您的恩情我也一定要还。所以……我想亲手去杀陆歧——您的人会被警察看死的,但没人会对我有防备。没人知道陆歧的上家是先生,除了陆歧自己。他死了,您就安全了。而我……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不在乎早死还是晚死一点。” 穆雪松握住女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拇指摩挲着她手背冰白微凉的皮肤,表情显出了些纵容的宠溺,“你这丫头的倔脾气,这几年倒是一点没改。” 女人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穆雪松做出任何决定都不是别人劝出来的,他得自己打定主意,别人劝的越多,反而会让他生疑。 半晌之后,男人放在她身上的探究打量的目光慢慢收敛,他松开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竟是欣慰的,“阿杨,你总是这样出其不意的,改变我对你的看法。好,你去吧。前期的事情我会让人都替你安排好,等陆歧的事情了了,我带你一起到国外去。” 女人点点头,眸光无悲无喜,依然笑得恬淡坦然…… 第87章 爱与死… 梁炎东奸。杀.幼。女案的再审判决结果下来的比预料中要快,半个月后,这个冬天第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省高院在东林市东林监狱内对梁炎东奸。杀.幼。女案公开宣判,撤销该案件原审裁判,宣告原审被告人梁炎东无罪,当庭释放。 至此,背负了近四年禽兽骂名的梁炎东,终于为自己平反,挣开了压在他脊背上沉重的、耻辱的枷锁,得以从这座囚禁了他上千个日日夜夜的围城中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等判决的日子里,任非曾百忙之中抽时间去看过梁炎东一次——当时还没人跟他透露过哑巴的梁教授竟然还能发声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法庭上梁炎东请的律师就是把他写的纸条读出来、替他说话的那张嘴,所以当时突然听见梁炎东动静的任非,就跟被人踩了尾巴的大橘猫似的,浑身的毛都炸起来,震惊得如同做了个荒唐的梦,缓过神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等惊骇的劲儿过去了,他就想听作为当事人的梁炎东自己说说,这认罪又翻案,从头到尾乱七八糟的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梁炎东没说。 虽然开了口,但男人还是沉默寡言,任面前警官唠唠叨叨急火火地问了一大堆,当时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一言两语说不清,等出去有机会再给你讲。” 没回答,但是也没拒绝,画了个大饼,馋的任警官舔着牙跟他约定,“那你出狱的时候我来接你,反正刚出狱你两眼一抹黑的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不如你就先住我家,然后这案子的始末,你也可以慢慢跟我说。” 那个时候,任非其实是从他爸哪里得了点儿风声的。从任道远去当面对杨璐查户口导致女神疏远自己开始,任非就跟他爸展开了漫无止境的冷战,老爷子实在没办法,只能偶尔了解一下梁炎东案子再审的进展,通过汇报消息的方式,跟他上辈子的债主儿子有个交流。 所以任非知道,梁炎东被宣告无罪的结果用不了多久就会下来,而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终于有一次,他那没来由却非常执拗认为梁炎东不会杀人的念头,他始终坚持的想法,坚信的判断,他的直觉,被从法律的途径得到了证实。 小小的被自己肯定的骄傲让他的心情愉快到飞起,然而梁炎东却不是太赞同他这个忘乎所以的提议,“出狱我可以先住店。” 任警官的情商随着灵魂起飞高度飙升而逐渐增大的压强等比例压缩,明显没考虑那么多,张口就反问:“你的钱不是当初都精神赔偿给被害人家属了么?身无分文的出狱你哪来的钱住酒店?” “我给自己留了后路。” “好吧,就算你留了后路,也是当初怕被人查到,藏着掖着塞起来的吧?那是你出狱就能提出来的吗?” “……”钱有,但要被掩藏多次的账户中翻出来确实不容易,被戳了痛点,梁炎东无话可说了。 彼时,任警官很兴奋地拍板钉钉,“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出狱我来接你!” 然而,当时兴致冲冲信誓旦旦许下承诺的任警官,在梁炎东被当庭释放的这一天却失约了。 漫天鹅毛大雪,仿佛把世界都冰冻成拒人千里的冷冰冰的样子,万物都在风雪中迅速萧条孤寂下去,梁炎东穿着当年入狱时的旧夹克,拎着瘪瘪的行李包,一个人从监狱灰色的大铁门中走出来,那道隔绝了正常社会与犯罪分子的大门在他背后缓缓合上,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巷道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罕见地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要干什么。 因为知道任非要来接,打了这么久交道,也知道那小子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劲儿,所以梁炎东懒得再去考虑出狱后的第一步应该怎么安排,他前段时间为了赢自己的案子,殚精竭虑算计太多,等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近四年来始终被压抑埋藏在灵魂深处的疲惫悄无声息地席卷而上,在他还来不及提防的时候,就已经将他完整地吞噬进去。 所以他没想那么多,本来打算随便任非那小子怎么安排都无所谓,先把自己情绪调整好再说。所以他也没想过,任非没来的现在,他应该怎么办。 监狱前面的巷道平时都鲜少有人会来,鹅毛大雪的恶劣天气更加空无一人,他在监狱门口,突然想起几年前他被押送到这里服刑的时候,一路跟过来媒体的长枪短炮。时隔三年多,当时让媒体恨不得把他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写一遍的人,在时间的长河中已经变得可有可无。 这几年,被困在囹圄举步维艰的时候,为了保命担惊受怕的时候,牢狱生活艰难颓丧的时候,有时候他也会想,当初自己就这么一身孤勇地闯进来,用可能断送自己一生前程结果为代价,为自己多年前所求执念埋单的做法,到底值不值得。 但有关“值不值得”的考量,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 时间一直在向前,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下过的决定,无论经过多久,都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符合预期的结果。 否则,已经经历过的这些,都将失去意义。 梁炎东微微仰头,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有片落尽眼睛里,他本能地闭眼,雪花在眼中迅速融化带来一瞬针刺般的清凉,生生地从虹膜扎进神经,蛮横地将脑子里那几乎不该属于梁炎东的茫然和落寞驱散。 远处有马达声由远及近。 梁炎东用鼻子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睁开眼,棱角深刻的脸上情绪半点不露,他循声转过头,黑色捷达缓缓停在他身边,车窗降下来,他在这台本以为是车主是任非的车里,看见了十五监区长穆雪刚的脸。 梁炎东微微眯着眼睛,拎着行李包,没动。 穆雪刚亲自从里面给他开了副驾的门,从打开的车窗里看着他,也没说话。 两个男人僵持不过几秒,梁炎东一弯腰,钻了进去。 车子开上主路,刚刚无罪释放的男人眸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挡,隔着玻璃和漫天飞雪看几年来城区的变化,半晌,穆雪刚咳了一声,打破沉默地说:“你在监狱里答应过我的事情,别忘了。” 梁炎东始终都看着前方,“不会。” “什么时候给我准确答复?” 半晌的考虑过后,梁炎东不带犹疑地回答:“阳历年前。” 这明显是个让穆雪刚满意的答案,他点点头,结束了简短的对话,问他:“我送你到哪?” 这一次,梁炎东明显要比方才考虑得更久,直到车子开过第二个红灯,他才终于打定主意一样,说了让监区长倍感意外的地点—— “昌榕分局。” ……………… ………… 梁炎东往昌榕分局去,而本来打算去接他的任非的车,被另一辆黑色轿车横冲直撞地挡在了分局的大门口…… crv的车头差点怼在黑车的车门上,任非一口气还没提上来,他老子已经气势汹汹地从黑车里出来,杀气腾腾把他驾驶室的门拉开了—— “你给我下来,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任非在车上没动,“我是不想看见你,不是躲着你。你把车子往旁边挪挪,开着个社会车辆往警察局大门口堵,爸,您这是要以权谋私啊?” 任道远在公安系统里干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干过什么以权谋私的事情,但今天理智已经被现实冲到了外太空,老爷子硬是没管那个,二话不说直接把他儿子从车里薅了出来…… “我要说的是你跟杨璐的事儿,”任道远的声音就跟在喉咙里压着一道撼天动地的滚雷似的,沉闷,但是气势骇人,“我要说的事情都不太好听,你要是想在你单位闹的人尽皆知,那我就在这跟你说!” 任非咬牙瞪眼地跟他爸对视半晌,最终猛地拨开他把薅着他的手,把车开回了院里的停车场,回来坐进了他爸的车里…… 任道远的车也没开远,平时无论什么事儿都压得住茬儿的局长大人今天竟然失去了耐性,车刚开离分局大门就在路边停了下来,让任非没想到的是,任局再张口,先说出来的竟然是句道歉的话:“在跟你说接下来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跟你道歉——我去查了那个杨璐,我翻了她的底。” “!!!”任非简直出离地震惊了。他原本一脸冷漠地扭着头看着窗外的大雪,听见这话猛地转过头来,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爸,“你疯了?!你这是……你这是以权谋私你知道吗!” “你可以去举报我。”任道远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父子俩相似的脸盘上,大老板表情严肃的跟坐镇大案要案指挥现场似的,“但前提是,你能拍板跟我说,你那个女神是干干净净没问题的。” 任非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爸,您这么说话可就跌份儿了啊。” “我跌份儿?跌什么份儿?脸面?身份?那都是个屁!”觉得任非是让爱情把脑子冲成了水泡馒头,任道远恨铁不成钢似的怒不可谒:“那个杨璐的底细你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她那花店背后的老板是谁?你知不知道她以前那个男朋友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没几天好活了?!” 任非这些年虽然跟他爸整天不对付,但即使针锋相对吵起来的时候言语上也还是克制的,但此时此刻,他突然之间有种无法控制的、被人冒犯了似的恼怒一下子冲到了脑顶,让他几乎口无遮拦地吼回去,“你胡说八道什么?!杨璐是离异,哪来的男朋友死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任道远把中控台上的一个牛皮纸袋一把摔进任非怀里,“你醒醒吧!这是五年前一起刑事案件的庭审记录——你那个女神,那个杨璐!她根本没结过婚!她以前有个男朋友叫陈叙!六年前杨璐被查出慢性骨髓性白血病,那时候杨璐就没工作没保险,她跟陈叙俩人预备结婚的钱都给杨璐治病也不够,两边的家庭都被拖的差不多了,维持治疗后续还要大笔费用,陈叙为了筹钱,去找信贷公司借了高利贷,他拿着钱给杨璐做了最后几个化疗,但是一直还不上,最后被追债的活活打死在家门口!后来陈叙家里跟那家借贷公司打官司,那伙放高利贷的把其中一个小中层退出来顶罪,你知道陈叙当年借的是哪家公司的债吗?你知道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谁吗?——就是陆歧!” 得知一切事情时的震惊,担忧儿子不知不觉掉进犯罪团伙算计的后怕,对杨璐隐瞒欺骗任非的愤怒,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化为了任道远此刻的疾声厉色,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任非留任何可能插嘴质疑的时间,“陈叙当年从陆歧的借贷公司借了大笔高利贷,后来被陆歧的打手打死了!陈叙的死陆歧才是幕后黑手,当年找不到更多证据证明陆歧跟陈叙的死有关,再加上他们公司中层有人认罪,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作为陈叙拿命换回来的人,杨璐不可能不知道她未婚夫究竟死于谁手!可是你知道杨璐花店的幕后老板是谁?也是陆歧!陆歧跟杨璐之间有单向大额转账记录,从三年前开始,金额累计达到六十四万!” “杨璐为什么要认贼作父似的把杀夫凶手当幕后金主?陆歧明知道杨璐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还要给她钱?杨璐在整个贩毒制度案里有没有扮演什么角色?她为什么要故意隐瞒自己婚史明明没结婚却跟所有人说她离异?她接近你有没有其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滥用职权?任非,你动动脑子自己琢磨琢磨,这件事从头到尾,杨璐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任道远说到后来眼见着任非变了脸色,才从疾言厉色中勉强缓了口气儿,“——杨璐的就医病例,陈叙的庭审档案,陆歧的银行转账记录,所有的东西都在你拿的那个袋子里,你自己看看吧。” “……”档案袋里厚厚一摞子“证据”,跟走在大街上被当头砸下来一块巨石似的,几乎把任非拍了个粉身碎骨。 他用活脱脱抖成了帕金森的手把重若千斤的内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来,仿佛灵魂出窍似的机械而麻木地看完,觉得他的神志是飘忽在头顶的,坐在车里的拿着文件的,只剩下一堆无法感知任何感受的行尸走肉。 他神不守舍地从他爸的车里出来,对身后任局的呼喊充耳不闻,脚下踩着厚重的积雪如同一脚脚踏在云端,他走的踉跄而小心,仿佛一个不经意,连这被击垮的行尸走肉,也要坠到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去。 任非是被他爸从自己车里拽下来的,下来的时候没穿外套,此刻他就穿着件单薄的毛衫迎着这漫天的风雪肆虐。 然而并不觉得冷。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愤怒,没有疑惑,没有怨怼,甚至没有心痛,他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去找杨璐,他要拿着这些东西,当面对她问问清楚。 不管杨璐是承认还是否认,只有在见过她之后,任非觉得自己才能正视着面对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不想说话,不想思考,也不想停下脚步。 直到他的脚步被路口花店落下的卷帘门所阻止。 杨璐的花店关门了。 365天几乎全年无休的花店,今天大白天的竟然关店了。 任非站在店门前,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慌突然突破了麻木的躯壳转瞬之间沿着血液烧遍神经,他几乎站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一时没拿稳,那个装满了各种“证据”的档案袋重重地掉在地上。 “嘭”地一声闷响,袋子周围无数细小的积雪被反作用力拍起来又落下,任非愣了愣神,弯腰去剪档案袋,刚把袋子捡起来,手机就响了。 他机械似的把手机掏出来,眼睛仿佛无法对焦似的,明晃晃的手机屏,他愣是没看出来究竟是谁给他打电话,他不太想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想跟任何事有交集,他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消化这如同石块砂砾一样怎么也无法消化的所有的事,然而多年来的习惯却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手机上划了一下—— 破锣似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成了这鹅毛大雪中唯一的声音,“任非?你人呢?!快快快,赶紧回来准备出警,陆歧藏身地点有眉目了!” 陆歧这个名字像钢针一样,刺得任非那已经停摆的脑子一阵难以想象的痛,疼痛又仿佛生生把任非飘荡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灵魂拽了回来,下一秒,任非拔腿就往回跑—— 他整个人都不太清醒,拔腿开跑的时候连电话也没挂,然而步子迈的太大,他脚下一滑呲溜一下差点在雪地里开个竖叉,手机脱手一下子飞出老远,他狼狈地爬起来,从来不漏接一个电话的人连手机都没捡,就跟刚才摔的人不是他似的,一头冲回了局里。 ……………… ………… 城南一个废弃多年的重工业区。 成排的灰色水泥厂房被大雪映出斑驳的痕迹,厂房的窗户早就碎成了随心所欲的样子,就连当年职工宿舍楼里没拆掉的窗帘,也褴褴褛褛地吊在窗户上奄奄一息,被老北风一吹,整座旧工业区活像一座被恐怖片剧组新搭建起来的、活灵活现的巨大“造鬼工厂”。 某个厂房附近,一辆几乎跟大雪融为一色的白色面包车悄没声息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从驾驶室下来一个穿着灰色貂绒大衣,几乎整张脸都遮在厚厚的白色针织围巾和同色帽子下的女人,即使层层包裹,但她还是很消瘦,脚上一双过膝的粗跟长靴,这么大的雪,她踩着六七厘米的大高跟走在雪地里,走出步子却又快又稳的丝毫没有动摇。 她快步走进一栋顶棚很高的厂房内,仿佛目的非常明确似的,穿过各种废弃的设备和砖瓦路障,踏着台阶的厚重灰尘上了二楼,她在走廊曾经的办公区穿梭,拐了几个弯,然后在拉开了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道铁门—— 铁门后面很大一块空间,最右边是铁板搭的逃生梯,这是当时预防紧急情况应急的一块区域,所以相对于一路上的鸡零狗碎,这里宽敞而空旷。 ——其实也不是全然的空旷。 这个废了十几年的地方,此刻有三个大活人。 女人并不意外,她在门口只微微停顿了一秒钟,而后就朝他们走过去,高跟鞋在空旷的室内踩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当她站定,其中一个黑衣的男人跟她打招呼,“杨小姐。” 女人点点头,并不废话,“该怎么做,穆先生都吩咐过你们了吧?” 男人看着她,眼里有一点说不清的窥探而恐惧的光,闻言赔了个笑。 “那麻烦你们了,帮忙把我来时的痕迹处理干净,以免到时候警察发现,顺着蛛丝马迹找上来——要小心仔细一点,外面下着雪,可能会给你们带来一定麻烦,就辛苦你们了。我这边处理完了他,就去跟你们汇合。” 女人的声音很柔,语气是冷静克制而温润沉和的,这跟她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实在大相径庭,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又有种奇妙的安抚味道,以至于男人犹豫再三,也没把那句“你一个女人真能完成杀人任务吗”直白地问出来。 他斟酌了一瞬,然后换了个方式小心地问她:“你搞的定吗?穆先生说你没受过专业训练,那么消音、保险、瞄准、射击这些要点你都掌握了吗?” “消音器来的时候穆先生帮我装好了。”女人似乎笑了一下,厚围巾和大帽子遮掩下,露出来的秋水般细长漂亮的眸子微微弯出了很柔顺的弧度,“我会开枪,一枪打不死也没关系,多开几枪,陆总早晚会死在我手上的。” 被牢牢绑在凳子上动弹不得,嘴里堵着厚棉布也说不出话的男人瞬间瞪大眼睛,双眼含恨瞠目欲裂地瞪着女人,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他拼命挣扎,身下的凳子因此而摇晃,被站在他两侧的黑衣保镖共同伸手摁住了。 凳子上的男人就是陆歧。 一个在忠心追随穆雪松若干年后,终于因为自己的贪念惹了祸事,而被穆雪松放弃的人。 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那样轻柔温和,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止是被绑着等死的陆歧,就连站在她旁边的两个保镖也禁不住后背一寒。 女人跟陆歧有杀夫之仇,这在集团内不是秘密,但不肯假他人之手,一定要亲自替未婚夫索命报仇的女人,却让他们感到震惊…… 明明是那样柔弱,仿佛雪花一样,碰到一点温度就会融化得连轮廓都不剩的生命…… 竟然处心积虑地摸到穆先生身旁,在毫不掩饰来意目的的情况下,成了跟虎狼最亲密的人。 得到穆雪松的庇护,这些年,连明知道她对自己有杀心的陆歧,也没办法动她一根汗毛。 脆弱的生命,通过寄生的方式,成了危机四伏的黑暗森林中,一人之下的存在。 多么可怕…… 可怕到哪怕他们一只手就能把她捏断气,却不敢在她面前质疑她的话。 两个男人点点头从逃生梯下楼了,剩下女人与被迫等死的陆歧,冷风在空荡的大楼里刮出哨音,如当年冤死亡魂凄厉的呼啸。 “你知道我一直都想让你给我未婚夫赔命,当年你说我妄想,但现在你看,我还是做到了。”女人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枪,动作有些生涩地拉开保险,斯条慢理地对满面惊恐和憎恨却说不出来的陆歧说:“我也知道,你一直都想除掉我这个心头大患。如果不是穆先生,我早在几年前想法设法要给我未婚夫伸冤的时候,就被你赶尽杀绝了。——上次那辆要撞我的车,就是你最后的挣扎了吧?0q813,我认识这个车牌,是你一个手下的。那次你几乎就要得手了,可惜,最后我被跟我一起的人扑开了。” “所以,我们两个之间这场你死我活的较量,最后是我赢了。”渐渐的,女人温柔得仿佛能化开冰雪的声音,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变得跟着漫天的狂风大雪一样冰冷,她那双总是有几分情谊含在里面的眸子里,此刻流露出仇恨和快慰糅杂在一起的,凌厉而寒冷的光,她并不像其他仇恨满腔的人报仇前要长篇大论、言之凿凿以解心头之患那样,说很多很多的话来悼念死者或者安抚自己,这句话说完她就举起了枪,轻轻启唇,悠扬婉转却冰冷无情的声音,像是跟这段恩怨,画上了一个仪式般的句号—— “正义到达不了的地方,还有黑暗能够覆盖。” 话音刚落,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一连串微弱的声响,跟打偏到地面和墙柱的子弹和钉进肉里内脏里骨头里的子弹发出的动静混成一片,她柔弱的身躯被子弹的后坐力带得控制不住地后震,隐隐冒出火光的枪口映着她苍白的肤色和倒映着血色的瞳仁,直到子弹打空,直到面前椅子上已经成了血葫芦的男人停止挣扎,曾经那颗高傲的头颅无力地低垂下去,曾经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上再了无生气…… 女人扣着扳机,听见几声空膛清脆的响声,她几乎是惯性地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把枪,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手指又一次拉开保险—— 直到她又一次把枪口对准面前那具浑身上下血色斑驳的尸体,她才从失控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被绑在凳子上的这个人,他已经死了。 从她决定放弃治疗,用剩下的日子去筹谋一场复仇计划开始,一直以仇恨支撑着她再难再痛也忍着走到现在的罪人,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她急促地喘息着,肩膀耸动,当她知道她终于可以随着陆歧的死放下仇恨的时候,她突然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捂着脸,六年来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放声痛哭…… 女人的哭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废厂房内,回声一圈一圈地漾开,像是从地狱唱响的哀歌,凄凄切切,连绵不绝…… ……………… ………… 听见“陆歧”这俩字儿跟打了强心针似的冲回局里的任非,在出警的车上又变回了一坨行尸走肉。 他无精打采地靠在车玻璃上,强迫自己抽出一根清醒的意识,听完他们队长的战术安排,然后在一片“没问题”的回答中,蔫蔫地点点头。 他就像是一朵被狂风暴雪肆虐过的狗尾巴花,不但蔫儿,还被寒冷的温度冰冻住了似的,永远保持在了低头弯腰的丧气状态中无法恢复。 他这瞎子也能感受到的颓丧状态让谭辉在下车的时候拦住了他,“你这状态不是抓人是添乱,待车上等调度吧。” 任非直愣愣地看看谭辉,摇摇头,但是在谭辉丝毫没得商量的坚持中,不得不又点点头退回了车里。 关上车门,在城南的这片废弃的重工业区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缩了头躲在壳里的乌龟。 直到乌龟壳被莫名其妙却又无比熟悉的感觉狠狠地掀开—— 难以形容的心悸和战栗在电光火石之间犹如一道电鞭狠狠抽在他神经上,强烈的精神刺激让自怨自艾的男人几乎不用任何缓冲,一下子就从失控状态中惊醒,下一秒他就猛地拉开车门跳下了车! 有人死了。 就在刚刚,几秒钟之前,又一条鲜活的生命,生生地在这里成了尸体。 他感受到了,他确信,他从没如此近地靠近过命案发生的第一现场,从没在生命逝去的第一时间,如此强烈又如此笃定地意识到命案就发生在他身边。 可这种鬼天气,工厂区除了他的队友和他们的目标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来,那么刚才一瞬间让他感受到死亡的人,是谁? 是他正在厂区对毒贩匪徒进行搜捕的同事,还是双方交火中被他们击毙的人? 任非不敢往下想。 他疯了似的冲下车,那一刻儿女情长全都被甩在脑后,他在心脏都要绞成一团的窒息般的紧张恐惧中第一次尝试着凭借潜意识中某种说不清的强烈指引感朝着死亡气息最浓郁的方向飞奔而去,一路上脑子是空的,身体却仿佛被热血填满了。 直到他脱离了队友的大部队,走出了他们预先划定的搜索范围,只身一人踩着尘土拾级而上,推开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那扇防火的大铁门—— 女人的呜咽因为铁门的动静戛然而止,任非掏枪,双手持枪食指勾住扳机,保险被拉下来的声音在空寂的空间清脆地响了一声。 他持枪稳稳地对准跪倒在地的女人,一步步地靠近,命令:“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他的声音让女人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震了一下,女人维持着背对任非跪坐在地的姿势,慢慢举起双手,在她身后,任非因为椅子上死透了的血葫芦和女人旁边地上的手枪,而微微抽了口气。 他认出了凳子上绑着的人是陆歧,也看得出是眼前这个女人杀了他,并且手段极其残忍。 他因此而提了十二分的小心,戒备地靠过去,他本来准备先拷了女人抓了再说,然而当他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坐在地上举着双手的女人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几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密不透风地席卷了他。 这个女人的身影他很眼熟——或者根本不应该说是眼熟,而是熟悉。 他认得这个背影,并且绝对不会认错。哪怕在人头攒动的闹市街头,他也能一眼把她找出来…… 可是他不敢相信。 从小就眼睛毒的任非,骄傲自负的任公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警官,在这一刻,他宁愿是相信他眼瞎了心盲了认错了,而眼前这个女人,他不认识。 任非的声音都是抖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克制住放下枪把她从地上抓起来仔细验证的欲望的,所剩无多的理智正在被极端的情绪蚕食,他拼命赶在它们土崩瓦解之前找回声音,张了两次嘴,竟然都没发出动静来。 他狠狠吞了口吐沫,唾液滑过干涸的快要裂开的嗓子,声音终于摧枯拉朽般突破了干涩喉咙的障碍,他命令她,“站起来,转过身。” 他太紧张太害怕了,以至于女人站起身的时候放下了举着的手,也丝毫没有察觉出不对。 而她就在他瞠目欲裂的逼视中,轻轻地转过身来。 大半张脸都藏在围巾和帽子下,只有那双眼睛,没有任何遮拦地与他对视。 任非看见那双眼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就跟核弹腾起的蘑菇云瞬间闭塞了五感似的,他简直连枪也拿不动,枪口不由自主地已经下垂,他张嘴说话,自己耳朵却已经听不见了。 但他知道,他说的是……“把围巾摘掉。” 女人没有摘掉围巾。 浑身感官都被巨大的打击抽得粉碎的任非也并没有察觉到,女人装着消音器的另一只满膛的手枪,此刻正虚虚地悬在他胸口。 他看着女人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他觉得,她是要对他说“抱歉”。 可是他想要的不是抱歉。 他就想问她一句,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女人没有给他机会。 消音手枪和子弹入肉的闷响外界几乎听不到,但仿佛这两种声音就是一起在耳朵里爆炸的,疼痛席卷全身,鲜血迅速染红了单薄花色毛衫,抽干了任非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 他像个被人剪断了提线的布偶,嘭的一声仰面栽倒在地上,飞灰四起中,他绝望地看见女人放下枪,把遗落在地上的那把也捡起来,迎着风雪,走向了逃生通道。 她最后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冬季最漫长的这场大雪里…… 任非张张嘴,疼痛和失血已经让他连嘶哑的动静也喊不出来了。他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然而被绝望占满的身体和精神中已经再也无法挖出任何一点潜能,像个破布一样狼狈地倒在地上,朝已经空无一人的逃生通道无声地嘶吼—— “回来!” “杨璐……回来!!” “回来……” 没有人回来。 只有无尽的雪花,冰冰凉凉毫无生气地从没门遮挡的逃生通道倒灌进来。 距离太远,雪落不到他身上,然而寒冷却无孔不入,在冻僵了陆歧尸体的同时,也冰封了任非对爱情最旖旎温存的幻想。 第88章 轮回… 求援、汇报、被抬上担架送进急救车,虽然大量失血造成难以抵挡的眩晕和虚弱,但任非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跟队友描述自己所在的位置,清醒地跟谭辉汇报当时的情况,清醒地看着120给他包扎吸氧做紧急处理,然后清醒地……隐瞒了杀陆歧的凶手的身份。 对谭辉摇头说没有看清凶手体貌特征的时候任非的良心受到了巨大的谴责,这种谴责促使他在知道被推进手术室打上麻醉的前一秒,都直愣愣地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像是在拷问那个为了一己私欲而欺骗所有人的混蛋。 有人的嫌犯都在指证陆歧,所有的证据都证明陆歧背后还有老板,然而陆歧却在警方感到的前一刻被杀死了,线索断了,局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忙碌全都打了水漂。 可他明知道谁是凶手。 可他就是张不了口。 张不了嘴就假装做个哑巴,从手术室出来,任非闭着眼睛装昏睡,真真假假在一波波来看望的人的各种目光下熬过了24小时,最终在梁炎东微带沙哑却掷地有声的动静中不得不睁开眼睛—— “你知道杀陆歧的凶手是谁。” 彼时任道远要到省厅去跟上级领导汇报案情,梁炎东等他走了,关上了单间病房的门,坐在病床前,那双总也看不见什么情绪流转其中的细长深邃的眸子像一张沉重而密不透风的网,无声地将他兜头包裹其中,说话的时候声音语气都是不见迟疑的笃定。 任非装不下去了,只能睁开眼。 也许是准头不好,也许的有心放水,杨璐瞄准他胸口的那一枪最终却伤在了肩膀,右边大半个肩膀都缠着绷带,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儿,梁炎东默不作声地架了他一下,扶着他坐起来,又调高了半截床板的高度,垫了枕头让他靠在上面。 任非忍着疼倒着气儿缓了好一会,才对梁炎东短促而僵硬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我出狱没见你,怕你有什么事就去昌榕分局找你,后来见到杨局,他正好刚接到陆歧被杀、你被歹徒打伤的消息,就跟他一起来了。”梁炎东难得地愿意在聊天的时候浪费唾沫把一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叙述一边,他坐在床边看着任非,眼底有一点任非看不懂含义的微妙的光在流动,在任非差点被他看毛的时候,他终于轻轻勾了下嘴角,有点奇妙和感叹的意味儿,“我也没想到,你是任局的儿子。” 任非寥寥地落下嘴角,语气很僵硬,“任局是任局,我是我。任何时候,你可以有任何理由在对我的态度上发生改变,但不要因为我爸而对我改变,我跟他不是共同体,我也不是‘局长’的附庸。” 梁炎东随便从桌上拿了个苹果来削,锐利的刀锋在素白的指尖游刃有余地旋转,一圈圈的苹果皮在他手里旋成一根宽面条儿。他并不看任非,只是等他情绪沉淀下来后,又在他心里搓了把火,“你这么抵触你爸,是因为直到现在,你母亲和舅舅表妹被杀的凶手也没找到么?” 任非猛地转头,黑白分明却沁着红血丝的眸子在一瞬间死死钉在梁炎东脸上,他想问对方为什么我家里陈年旧事你会知道这么清楚,但转念一想,当初案件轰动全城,梁炎东在没入狱之前又跟市局警方关系走的很近,又觉得他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最终震惊疑惑化为不知为何而起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去的、打心眼里蔓延出来的无力,他张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问。 “十多年前,我的博导——也就是季思琪的父亲萧绍华先生,曾经在市局做过几年特别顾问。那年‘618’连环杀人案发生,任局家里出事,全城追凶却毫无所获,老师曾带我到任局家了解案件的具体情况——当时任夫人刚出殡下葬,我在任局家里见过你。” “……”梁炎东说的内容跟任非以往听过的任何一个版本、跟他自己心里打过的任何一页腹稿都不一样,以至于那一刻任非除了不敢置信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之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他的话。 场面有点尴尬的微妙。 任非努力回想十二年前他妈出殡之后的事情,努力将那些脑子里印象深刻却记忆零碎的画面从时光深处挖出来拼凑在一起,直到他勉勉强强地组成一幅斑驳而模糊不全的画面—— 那时候他刚十二岁,还没有承担跟人命有关的责任的勇气,所以他把对自己当时躲在门后看着一切逃过一死的悔恨和自责,通通加注在了对他爸的埋怨上,埋怨他爸堂堂一个东林公安的副局长,为什么连杀害自己媳妇儿的凶手都找不到。 从埋怨到愤恨再到厌恶,他从那时起就不再愿意跟任道远相处,但因为知道那天会有据说“非常了不起”的刑侦学专家来家里了解情况分析案情,所以他没走,但也没进屋,就坐在大门前面的台阶上等专家。 看着专家进去,再等专家出来,他心里千头万绪,但是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于是又不得不坐在台阶上看着专家来了又走,脸上是拼命强撑着一口气的冷漠伪装,眼里却被专家们越走越远的脚步踏碎了自欺欺人的躯壳,他看着他们走,急切而踌躇,期盼而绝望,几乎不知道在马达声响里,剩下他一个人,该怎么面对自己家里这空空荡荡的院子。 “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当时的眼神。实在太强烈太灼人了,就像是绝境中看见了一根不足以救命的茅草,却爆发出来摧枯拉朽似的求生欲,我几乎被你烫到了,所以上车离开的时候,我就对自己下定决心,无论经过多久,无论过程有多艰难,我一定要帮那个孩子把杀她母亲、舅舅和表妹的凶手找到,我不想辜负他因为我们这根‘茅草’而燃起的求生欲。那年我上博二。” 梁炎东回忆着当时,目光因为回到当年的记忆中而越发深邃悠远,一边说着,一边唏嘘地摇了下头,“但是我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竟然会在‘618’的案件之外跟你再见面,并且……”梁炎东摊摊手,想起第一次在监狱见面时,一门心思朝他撞过来的愣头青小警员,觉得有点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是以当时的那种身份和方式。” 任非因为梁炎东这一连串的话而目瞪口呆心中巨震。 这么多年了,他不相信他爸,始终一个人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找到当年案情有关的蛛丝马迹,始终把给她妈报仇当成支撑自己一路向前的执念,而这条路前路茫茫,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从不曾跟任何人分享过这其中的悲恸和煎熬。 但是现在,突然间有个人说,他因为当初自己看他的眼神,而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一个这么多年没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的人,一个从他大学时代起就十分崇拜敬佩的人——现在跟他说自己曾经下过决心,无论多久,无论多艰难,都会帮他找到凶手…… 这消息实在是太玄幻刺激了,以至于当任非从慌乱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说话都是磕巴的,“那你……你现在……” 任非长这么大,跟谁都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他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斟酌,但是大咧张扬惯了、此刻又六神无主的任少爷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含蓄而准确地表达他想请求梁炎东继续帮忙追凶的意思。 好在梁炎东也不是个好卖关子等着卖好的。 听着任非磕磕绊绊地没了动静,梁炎东把手里削好又粗粗切了几刀的苹果递到他手里,径自说道;“即使没遇到你,这件事我也会继续下去——哪怕‘618’旧案最后的真相,并不是你所求的那样圆满。” 任非的手因为梁炎东最后的这句话而抖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欲言又止,但是转念间他已经咬住苹果,把想说又不能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半晌,他转了话锋,犹豫着,十分没底气的样子与从前判若两人,“那个……梁教授,杀陆歧凶手身份的事情,你能当不知道么?” 从最开始,他用最拙劣的方式对梁炎东笃定式的询问岔开话题,他摸不清梁炎东对这件事情是个什么态度,但从在那之后梁炎东竟然也没有再追问这一点出发,他就得寸进尺地想要一个保证。 保证梁炎东不会插手这件事。 他不插手,任非就有把握能把杨璐的身份瞒过去。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他在心里谴责唾弃自己,但是思想已经挣脱理智的束缚朝完全不受控制的深渊坠落,陡峭山壁上甚至没有横生出的枯枝残垣,能让他陡然抓住再悬崖勒马。 任非想,也许这就是爱的力量。 他真的深深深深的,爱过那个给了他一枚子弹将他与她之间猝然画上终结的女人。 梁炎东一点不漏地冷眼旁观着任非在说出那句话之后,一连串痛苦而纠结的反应,他手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手背,在陷入窒息般沉寂的病房中,突然轻声开口,沉定语气说出的话却与任非期盼的截然不同。他说—— “杀陆歧的是个女人。” 就跟身上插的各种检测仪突然漏电了似的,任非整个人猛地一震,倏然抬头,悚然而惊。 这表情在梁炎东眼里就跟自白剂似的,几乎在转瞬间就让梁炎东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反复敲打着自己手背的手指停下来,他毫无疑问地继续为当初的蒙面凶手勾勒轮廓,“她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然后再在无形的画布上位她勾勒眉眼,“她是……你女朋友,或者你心里暗恋至深的人。” “梁炎东!”任非失控,他伪装的冷静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只言片语中土崩瓦解,他就像一头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凶兽,被致命的威胁捕获,无从挣扎却不肯放弃抵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试图反扑,但牙齿却被人率先打掉了。 一声断喝之后,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激烈的、失控的情绪让他气喘如牛,胸口缠的死紧的绷带、刚缝合还没长好的枪口,全都因此撕裂般丝丝拉拉地疼起来,可他却只感觉到一把无形的愤怒的火从脚底猛然窜起来,沿着血脉终于烧到头顶的时候,却被不知何时埋伏在那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得只剩下苟延残喘的火星儿。 他慌乱地把手上的苹果扔在桌上,痛苦地把手插进头发里,挡住自己的脸,声音在手掌的遮挡下听着发闷,“别说了……求你了,你别再说了。” 梁炎东看着他,刀削斧刻一般深刻的轮廓不见悲喜,脸上几乎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生冷无情的味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一个警察,包庇凶手,你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任非一手捂着脸,脱力一般颓然地向后仰靠回枕头上,“……我都知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 “那你知道,”梁炎东打断他,“我跟杀陆歧的凶手,是什么关系吗?” 他一句话问得暧昧不清,任非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他跟杨璐是亲戚”的奇妙联想。尽管转念之间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但任非还是把挡在脸上的手拿开了,他没看梁炎东,但从梁炎东那个角度看过去的话,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有点发红,脸上透出消极颓然的疲惫。 “整件事情,从目前浮出水面已知的情况来看,都是因为我要翻案而引起的——秦文受人指使杀了我导师留下的唯一血脉,这个债我是一定要找背后的真凶来还的,而我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你们也一定有猜测,目前暴露在警方视野之内的陆歧并非真正主谋,但陆歧却是找到背后那个人唯一线索。而现在,陆歧死了,那么杀他的人,就成了唯一可以追溯下去的关键。——她一定知道那个始终隐藏在黑暗中,却指挥操纵了一切凶案发生的幕后主谋是谁,再不济,她也会直到其他至关重要的信息和线索。”梁炎东说着,摇摇头,拒绝他,“这个凶手和我息息相关,所以我无法答应你不去追查。” 任非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任非当初宁愿冒死挨一枪也不愿出手把凶手抓住,梁炎东知道他有多挣扎多痛苦,但的确无法帮到他。如果任非执意要保那个凶手的话,那么这一次,他们就只能站在彼此的对立面。而梁炎东知道,其实任非自己心里清楚,这场对立,他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半晌,任非突然想起什么,他放下胳膊,倏然转头双目炯炯地看向梁炎东,他眼底带了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戒备和敌意,但更多的目光却是色厉内荏的坚持、倔强和期盼,“梁炎东。我当初为了帮你拿光盘助你翻案,差一点就把命留在江同——我就想问问你,你欠我的这个人情,你还打算还么?” “你别追查这件事了,就当你是还我个差点没命的人情,行么?” 梁炎东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削薄的唇峰抿的很紧,微微眯起的狭长眸子里眸光晦暗而锐利,任非咬着牙一眨不眨地跟他对视,有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这男人甚至比法庭上的宣布判决的法官更加理智,更加冷硬无情。但良久之后,就在任非以为梁炎东根本是不屑与回答他这个幼稚问题的时候,男人那张沉定如水的脸上,却有无可奈何的恻隐一晃而过。 冗长的沉默过后,梁炎东叹了口气。任非自觉已经做好了他说任何决定的准备,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梁炎东最后的最后,回应他的竟然是一句反问。 他问他—— “如果我对你说,我怀疑指使陆歧的幕后主谋,跟当年‘618’大案有关系的话,你还会继续这样固执地包庇她、阻止我么?” “……”任非就像是听了一个本年度最惊悚的鬼故事,霎时间仿佛方才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身体,他张着嘴,放大的瞳孔看着梁炎东,几乎对不上焦,“……你说什么?” ……………… ………… 任非第二次从医院逃走了。 趁着他爹没回来,梁炎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给杨璐打电话,打了十几个都无人接听后,他毅然决然地拖着个多了个弹孔的身体,匆匆裹上外套,步履不稳地上了出租车,直奔杨璐的小花店。 他明白,事发前他爸为了他去查杨璐的祖宗十八代,已经查到了杨璐可疑的诸多问题,就算他不说,就算他能阻挡梁炎东去查,杨璐的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他或许能用梁炎东欠他的人情让那男人闭嘴,但无论如何,他拦不住他爸。 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为杨璐争取更多的反应时间。 ——离开也好,想办法自救也好,哪怕只是去接受了最基本的治疗以便对抗未来无法逃避的高强度审讯……什么都好,他只是不想亲口去指证他爱着的女人,他只是想给杨璐多一些时间。 他有一肚子都装不下的话想问杨璐。但当初的决然转身也好,现在的不接电话也好,从那颗子弹钉进他身体的那一刻开始,杨璐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都是任非意料之中的事,他打电话,他来花店,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 但是他没想到,大雪过后,那家转角的路口花店竟然开着。 门前道路两旁已经掉光了叶子的大杨树稍被积血压得摇摇欲坠,离店门不远的街道上堆着被扫雪车推过来的残雪,人行道上的积雪基本已经被过往行人踩实了,但路边小花店在大雪天鲜少有人会来,店门口只留下寥寥几个脚印,松松软软的积雪被老北风吹起来,打着旋刮到任非近前,晶晶亮亮的颜色蒙住他的眼睛,只一瞬的冰凉和黑暗,睁开眼睛的时候,鼓起勇气从上着些微哈气的橱窗向内望,心脏像漏了一拍似的,骤然停顿,紧接着又倏然狂跳—— 让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在花丛中的小木桌上枕着胳膊浅浅地睡着。 一如最初的最初,他第一次误打误撞地推开花店的门,风铃清悦中,他第一眼看见杨璐的样子。 她在熟睡中抬头,脸上带着初醒的懵懂迷离,眼神和顺柔软地问他:“想买什么花?还是随便看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最初的遇见,和最近的一枪,中间隔着无数山川河流,他们曾经手牵手,但跋涉的太久,来路已经消逝在世间的长河中,再也望不见了。 心里泛出从未尝过的酸楚,像是把整个心脏都腐蚀成了千疮百孔的样子,任非难受得连手指尖都在疼,就在他站在空寂的街头与心头无以名状的痛楚对抗的时候,杨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隔着玻璃,维持着从浅眠中初醒的姿势,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他推门进去,依旧有风铃轻响,杨璐坐在桌边支颐轻笑,手边还是那本怎么也读不完的圣经,“你来啦。” 她看着他,一颦一笑一如往昔,就跟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那场大雪的阻隔一样。 任非张张嘴,酸楚的喉咙发紧,嗓子里跟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卡在那儿,让他无从着力,每一个音节都说得滞涩而艰难,“……你知道我会来?” 杨璐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慢慢落到他右肩下方——任非受伤动作不便,羽绒服外套里面什么也没穿,隔着没拉到顶的拉链就能看见肩膀胸膛缠着的绷带。女人脸上清浅得仿佛不知愁的笑维持不下去了,她站起来,走到任非跟前,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想打开羽绒服看看他的伤,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微微仰起脸,“伤得不要紧吧?” 任非没想过自己能在这里见到她,什么都没准备好,满腔的话满肚子的问题都如同被喉咙里那块莫须有的棉花堵住了似的,他心快拧成了心绞痛,脑子里嗡嗡的乱成一团,最终那些在他自己的预演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话,在此时此地只变成了简短而颓然的三个字,“……为什么?” 任非以为杨璐不会回答他的。 但是没想到,当一切已成定局,所有的伪装都在最残酷的现实下被人一把掀开的时候,并不知道任道远已经把她所有的底细都拿给任非看过了的杨璐,竟然就这样自己亲手掀开了那层鲜血淋漓的幕布,对他坦白了一切。 “为了给我的未婚夫报仇。” “我没结过婚,之所以对所有人这么说,是因为离异的借口可以帮我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六年前,我跟我的未婚夫正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我被医院确诊了慢性骨髓性白血病。治疗花掉了我们两个家庭全部的积蓄,后来,陈叙就去找了借贷公司,拿我们的婚房做抵押,贷了二十万。这事他当时跟我说了,他说只要人在,钱就可以再赚。当时我正在做第一阶段的化疗,出乎意料的效果非常好,最初来势汹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且一直很稳定,我和陈叙都把这当成了劫后余生的信号,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陈叙借钱的那家借贷公司,背地里做着的是放高利贷的买卖。” “半年后,我还剩最后两个化疗,一切都胜利在望,就在这时候,那家公司突然给他寄了个账单,催促他还钱,还不出钱就让他交房子,而那个时候,我们利滚利的债务已经达到了五十余万。这件事我是不知道的……直到后来陈叙找他们数次理论之后,被追债的人堵在家里打死……我都不知道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家里人和陈叙的父母想尽办法用各种理由骗我陈叙为什么不再来看我,直到两个月后我最后一个化疗结束,直到陈家和打死陈叙的公司打官司的一审判决结果下来,我才知道这一切。” “陈叙死在了我们的新房里,那是他用命保护着给我留下的房子,可当我推开大门的时候,当时混乱的一切都已经重归平静,房子里找不到半点陈叙曾经存在的气息,而我甚至没见到我未婚夫的最后一面,最后的最后,等着我的,只有墓园里他冰冷的墓碑。” “那家公司就是陆歧用来给贩毒网络洗钱的借贷公司,我知道当初被判到监狱里的替罪羊不是害死陈叙的唯一凶手,他们每一个人我都不想放过,而陆歧这个指使一切罪恶发生的罪魁祸首,才是导致陈叙死亡的原罪。” “陈叙死了,把我的一切希望和信念都带走了,我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因而死亡也不在让我感到恐惧……检察官要看完整的证据链,没有证据就没法让陆歧伏法……从那时起我就放弃了继续治疗,化疗的副作用过去后,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找陆歧的罪证,但我终究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没过多久我被陆歧抓住,我在他手里染上了毒瘾。” “谁知道后来误打误撞,竟然因此撞进了这个犯罪集团的老巢里,认识了穆雪松……然后我才知道,原来陆歧也不过就是穆雪松的一枚棋子,穆雪松才是处于罪恶之心的那个人……” “他的出现分担了我对陆歧一半的仇恨,我用了很长时间接近穆雪松,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隐瞒过我和陆歧之间的杀夫之仇,我让他知道我接近他就是为了有一天借他的手给陈叙报仇,也让他知道我得了慢粒,拒绝治疗,没几年好活。我目的很明确,也许是觉得有欲望有目的的灵魂好掌控,也许是因为我这样一个数着日子等死的女人没威胁又省心省事,总之虽然他一直不信任我,但他很喜欢我。” “当时正好穆雪松要从毒品生意里抽身,连带着,他也帮我戒了毒,然后把我留在了身边。但其实强大如穆雪松,他也不知道,他的心腹爱将陆歧,将他断掉的毒品生意暗地里接到了自己手里,背着他把贩毒网络发展得更大,而赚到的钱却都进了陆歧一个人的腰包。” “关系稳定之后,穆雪松帮我在我看好的这块地方盘了店面开了花店,从盘店到后来我的生活开销,所有欠款都从陆歧的账上出,他像是在逗弄小猫小狗,我和陆歧每次见面剑拔弩张,他却看得很乐呵。” “我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你……穆雪松知道我跟你的事,但是他从不阻拦——他就想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看着一切的悲剧上演却事不关己一样。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却没拿到什么实质性的能坐实他罪证的证据,他有个账本,锁在他房间暗格的保险箱里,账本记录着这些年他黑色交易所得,但我始终没机会接触保险箱,也不知道密码。 “这一次,陆歧贩毒东窗事发,警方顺藤摸瓜传讯穆雪松,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手底下所有能动的资源都被你们看死了,他在为安全的不露痕迹的杀陆歧灭口的事情头疼,而跟陆歧有血海深仇的我恰好自告奋勇。” “我和穆雪松都知道,是他对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信任。我只有替他杀了陆歧,才算是抓住了他的软肋——因为我再自告奋勇,也是替他杀人。风声鹤唳之际,他逃亡海外再不愿意带上我,也绝不会想我落在你们手里成为日后法庭指证他的人证。而现在风声太紧了,他连杀陆歧都要假我之手,此刻更不敢再随便对谁下杀手,那样可能会给他的逃亡带来更多的麻烦……所以他只有带上我,哪怕是把我带出镜后再下手杀了我。” “而我呢,也只有这么做了,被他带着一起走,才能把他准备逃亡的时间和线路告诉你们。别人护着他走,老宅空虚,你们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去,把那个锁着账本的密码箱拿到。有了账本,就算没有陆歧这个人证,所掌握的物证也足够将他绳之以法。” 杨璐一言一语轻描淡写,甚至从始至终连语速和音调都没有改变过,任非却因为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而胆战心惊。 在他爸给他看资料之前,他不知道杨璐是个白血病患者,在杨璐自己跟他坦白之前,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山水画中走出来似的女人曾染过毒瘾,也无法想象就是这样看似柔弱文静的女人只身一人真如虎穴,在杀夫仇人身边殚精竭虑独自经营这么多年。 就像他至今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杨璐曾开枪杀人,并将他打伤的事实一样。 她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她所做的一切都跟她外表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当掀开面具后,任非看着那张他魂牵梦绕过的脸,恍然惊觉,原来认识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未真正走进过杨璐的生活,走进过杨璐的内心…… 但不管杨璐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他对杨璐的感情都是真的,而任非也能感觉得到,杨璐对他,也并非无情。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毫无遮掩地坦露自己,而他们周围的一切,已经是无法改变的死局。 不敢置信的震惊过后却是怎么也捂不住的心疼,他深吸口气,想用那只还好用的手去抱抱杨璐,可是刚一有动作,杨璐却拒绝地往后退了一步…… 任非的手僵在半空,半晌之后,他摇摇头,一团拆不开的乱麻把任非的理智逼到悬崖,反而迫使他冷静下来集中注意力逐一分析,有些事情,他依然不能理解,“可就算你不做这一切,你不杀陆歧,我们一样能……” “不一样。”杨璐罕见地在他说话的时候打断他,声音还是那样温顺柔和,只是每一句都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我是一定要亲手去杀陆歧的,我也要用自己的办法把穆雪松带到你们面前——这是我对陈叙的交代,是对我这几年来殚精竭虑熬过所有耻辱和痛苦的交代,是对我以放弃自己生命为代价选择复仇的交代。所以……任非,对不起。那天我没想过要杀你,可是我也不后悔对你开枪……那天我一定要从那里逃出来,否则的话,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所以……穆雪松果然就是在背后操控陆歧犯罪的那个人。但如果陆歧贩毒的事情他后来并不知情的话,那当年陷害梁炎东的事情呢?还有前不久,钱禄和他自己亲儿子穆彦的死,甚至田永强的死呢?跟他有没有关系?” 杨璐转过身,从桌子上那本圣经里取出一个素净的白色书签,闻言对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任非看着她走过来,一阵熟悉的局促和没来由的紧张让他猛地深吸口气,他想问她你有没有爱过我,但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那个在他心中,比爱与不爱更加执念的疑问,“你……我们……你有没有利用过我?” 杨璐笑起来,她还是摇头,说话的同时,把手里的书签递到了任非的手上,然后目光坦荡地看着他,轻而肯定地告诉他:“——没有。” 如同一块悬在头顶的大石头落了下来,虽然砸的任非狼狈不堪遍体鳞伤,但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结果杨璐给他的书签,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这张书签上面,竟然还写了字。 字体娟秀笔锋内敛,他认得,是杨璐亲笔写的。 而上面的内容是…… “是穆雪松准备逃往境外的时间地点和路线。”杨璐两手交叠垂在身前对他微微地笑着,说话是拜托的语气,甚至有点的不好意思,但是面对任非的神色却充满了深信不疑的信任,“明天下午三点,后面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任非手里握着有如千斤重的书签,他怕出意外,就低头一个字一个字把上面的内容全都记在脑子里,都记下来后,他准备把书签揣进羽绒服内袋里收好,动作间无意瞥见,书签的正面,是淡淡水彩晕染开来的、两朵摇曳在风中的虞美人图案。 他恰恰曾在杨璐的一大堆花卉书籍中偶尔翻到过这种花。 他记得虞美人的花语是…… 生离死别。 一瞬间,他手上一松,卡片式的书签倏然落地,他猛地抬眼,惊魂未定中瞳孔紧缩地去看杨璐,却听见女人珍而重之的对他说了一声—— “保重。” —————— 完结倒计时~ 第89章 生离死别… 那天任非是自己从花店出来的。 不长的一条街,他走了很久,期间无数次想回头,脚步踌躇,心思辗转,在骨子里死去的情愫死灰复燃再归于沉寂,他终究坐上了回医院的出租车,踏上了与杨璐分道扬镳的路。 他带不走杨璐。 女神的拒绝十分坚决。 她就是要这样,为陈叙做出的决定和牺牲,不会为了任非而改变。 他们之间,最后的道别,是杨璐的一声“保重”。 11月19日下午,东林昌榕分局刑侦支队根据线人举报,倾巢而出,兵分两路,一队前往临近城南废弃重工业区不远处的一个老渔人码头,对涉及贩毒制毒、监狱凶杀等多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穆氏集团前任掌舵人穆雪松实施抓捕。另一队前往位于穆家位于老城区的旧宅,搜索线人提到的“账本”,和其他犯罪证据。 那天是东林市雪后的第一个大晴天,太阳一照,难得的一场大雪迅速消融,化的稀里哗啦的街道上,连成串儿的警车鸣着尖锐的笛音呼啸而过,像是给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拧上了最后的倒计时。 头天晚上,任非带着杨璐给的信息回了局里,把一切都对谭辉说了。 坐在他们队长对面说这些的时候,连任非自己都觉得可笑,几个小时前他还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掩盖杨璐的犯罪事实,而转眼间,他却已经坐在这里,亲口将那些要掩盖的罪行,告诉了谭辉。 虽说这是杨璐的要求,但其实任非心里比谁都清楚,杨璐那个心思如玲珑塔般婉转剔透的姑娘,也是在用这种办法,帮他把可能包庇犯罪的渎职中摘出来。 她把他的退路都想好了,可是自己却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悬崖…… 谭辉拒绝了任非要跟他们一同参与抓捕穆雪松行动的请求,当晚派人把他扭送回医院交给正找不着儿子急得跳脚的任局,然而第二天下午,任非在梁炎东的帮助下再次“越狱”,由梁炎东驾车,俩人尾随在警队的后面,一前一后去了老码头。 老码头是个特别寒酸的小地方,周围海域有些渔民搞起来不成气候的近海养殖,水下又是竿又是网的,水域情况非常复杂,稍大点的船只都不会往这边靠,码头停着的也都是些在近海养殖的自家渔船,旺季的时候渔民们就把船挨着栓在码头周围的水泥石基上,就着船卖水产,冬天没有水产可卖的时候,船也栓在这里,还没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虽然前几天下了雪,但海面还没有开始结冰,这些渔船,一个个小小的一艘,挨成排,外表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仿佛随时都要被浪涛拍碎似的摇摇晃晃。 如果不是线人举办,还真就没人会想到,那个隐藏至深的幕后黑手,竟然会在这样的天气里,选择从这里出海。 风险很大,但不得不承认,从这里逃脱的几率也很高。 穆雪松出逃的快艇早就安排好了,按原本的计划,他们乘快艇出了这港,在远海会有他另外安排的人接应他们换船。 为了避人耳目,快艇就一艘,因而穆雪松也没带多少人。除了他和杨璐之外,就带了四个保镖。而谭辉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把打开栓快艇的绳子、准备下水的穆雪松一行堵个正着。 警方和护送穆雪松离开的保镖们真刀真枪的对上,绝命之际,犯罪分子们竟然图穷匕见悍不畏死,不知道是谁打了第一枪,但那枪声引燃了导火线似的,导致双方爆发了短时间的激烈交火,而在交火过程中,穆雪松手里的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逼上了杨璐的脖颈。 任非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谭辉是带人把穆雪松他们直接堵在码头上的,要走而没走成的这么个时机,他们周围一马平川连个掩体都没有,被警方的火力压着打死两个打伤一个,剩下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死死守在老板身前,而穆雪松此时,正一手掌控着杨璐的生死。 即使已经做过了无数次心理准备,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什么,本能已经先于理智让他把话喊了出去:“——住手!” “都住手!” 任非惊惧交加的一嗓子跟穆雪松中气十足的一声叠在一起,平地炸雷似的,几乎让在跟犯罪分子对峙中的谭队都没忍住,立即回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炎东死死摁着暴露在保镖们枪口下的任非不让他上前,而穆雪松在看见他的时候,竟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男人低头,跟杨璐差不多是个交颈的姿势,即便在千钧一发的此刻,他跟杨璐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很温存,“阿杨,是你告的密。你可真是冷情,这些年我这么对你,末了,竟然是你出卖我。” 被他用匕首逼着,杨璐却也没什么惧意,她早就已经看透了生死,脖子上这把匕首带来的死气也杀意,并不能让她动摇。她声音还是那样温存婉转,只是寒风下,那张看惯了恬淡泰然的脸上,婉约的眉目却透着泠然的冷意,“这些年,我在你身边所做的一切,无一不是让你相信我跟陆歧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穆先生,从我们最初相遇的那天、从我知道陆歧背后还有你开始,我要报复的,就不止是陆歧一个人了。是你的纵容才有了陆歧的恣意,陈叙的血,也染过你的手。” 穆雪松了然地点点头,但是并不愤怒,他看着受伤倒地的那个手下被警方拖走控制起来,剩下的最后一个保镖把他挡在身后却也挡不住警方十几把手枪的瞄准,可就是此情此景,他竟然还有心情跟被他挟持的女人八卦任非的身份,“……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小朋友’。我听说,是任道远的儿子。” “……”自己性命攸关之际连一根眉毛都没动过一下的杨璐,脸色猛然变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想回头,但穆雪松立即用更强硬的力道钳制住她,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时间,他目光落在任非身上,朗声命令:“那边的小朋友,你过来换她。不然的话,我让她死在我前面。” 一句话,让任非成了全场目光的焦点。 队里一叠声阻止他不要乱来的声音在任非听来距离他说不出的遥远,钻进耳朵里也落不进心里。任非眯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淬着冰雪似的光,“你逃不掉的。” 穆雪松说:“能不能逃是我的事,她是死是活,可就是你的事了。” 任非勾起一边的嘴角,竟然回了个痞里痞气的“——好。”他一边说一边点点头,话音落了,他就转头朝他们队长扬了扬下巴,“老大,待会儿该打就打,不用顾及我。死了算我殉职,我爸那人公事儿比私事儿办的明白,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耸拉着肩膀,歪着脑袋,整个人站在那里就跟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似的,挂着那张扬跋扈无所顾忌的气场,全然没有一个刑警该有的样子。但是知道他和杨璐之间事情的同事们都知道,他这是豁出去了,从知道杨璐所有故事之后,被拼命压抑的悲愤和绝望,在穆雪松逼他拿杨璐做交换的那一刻全爆发出来。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璐被杀,可穆雪松不伏法他也誓不罢休,为了这个他和杨璐共同的目的,哪怕是要用他这条命做代价,他也绝不要给穆雪松哪怕一丁点的机会。 谭辉看着一步步上前的任非,顿时只觉当初刚进队的那个全然恣意妄为不顾后果的纨绔少爷又回来了,他脑袋胀得好似热气球,嚎什么都没用,只得跟兄弟们一边缩小包围圈、持枪跟犯罪分子对峙,一边试图把任非拽回来。 人群之外,梁炎东看着步步挨近的任非,听着杨璐失声的哭号,表情不变地默不作声垂下眼,在他摊开的掌心里,赫然是一个掌心大小的软牛皮刀鞘——而那出鞘的刀,此刻正藏在任非的手心里。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任非已经再也不是当初没头苍蝇一样撞进监狱,急的跟火上房的穿天猴似的求他帮忙破案的小警员了。 尽管他还是很大胆张扬,但那于他而言是写进基因中的特质,而表露在外的,他已经从最初的“胆大妄为”进化成了“胆大心细”。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求什么,他再不会用没头苍蝇一样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为代价,这样硬碰硬地去为他的目的买单。 他算准了他说出那些话,打定主意要换杨璐的时候,他的队友们会追上来,他也知道穆雪松既然要跑,势必会遣最后剩下的那名手下先去把快艇开起来。 穆雪松手上只有一把刀,既然目标是自己,那他过去后,老头儿要控制他就势必要把杨璐推出去,而只要杨璐离开穆雪松的控制,他自己手里这把梁炎东不知打哪儿弄来的巴掌大的小匕首,就一定会给他已经包抄过来的队友们争取反应时间。 ——不用多,哪怕只是几秒钟,也足够谭辉他们掌控局势。 除了梁炎东,没人知道他手里有把刀锋转瞬就能把人开膛破肚的匕首,他预料了在场几乎每个人的反应,但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个当口,杨璐竟然会为了他而慨然赴死…… 杨璐喊他“不要管她,不要过来”的声音他充耳未闻似的,可杨璐眼见着他朝着穆雪松步步挨近、仰着脖子决然撞上穆雪松刀锋时,被割断的血管喷涌出的血液却隔着几米开外的距离,仿佛瞬间蒙住了他的眼睛。 什么“不要”、“住手”或者喊她的名字,那个瞬间任非就跟被满目殷虹烫哑了嗓子一样,他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他看着杨璐瞠目欲裂,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掌心里藏着的匕首差点没直接割断他的掌心,但十指连心的痛楚他却浑然未觉。 他算计里本该由自己给穆雪松制造的一瞬间错愕却是杨璐替他完成的,他的队友们按他预想中一样抓住着稍纵即逝的机会冲上去,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所有人都成了胶片一样的存在被隔绝在幕布之外,他拔腿狂奔,跟杨璐之间几米的距离却好像隔了一生那么远,穆雪松被谭队带人摁倒,杨璐就跟老北风中一片被吹落的树叶一样飘然倒了下去,任非踉跄着轰然跪倒在她身边,抱起她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腿上,拼命的想摁住脖子上那个不断往外冒血的刀口,但是那殷红的颜色就跟拧开的自来水似的,怎么堵也堵不住…… “别……别哭……”杨璐自己撞在刀刃上的那一下非常狠,那一刀甚至伤到了她的气管,她的声音再也不好听了,每个字说出来都带着漏风似的“嗬嗬”声,喑哑而勉强,却像利剑一样刺破了任非被血蒙住的五感,让拒绝接受这一切而建立起来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的围墙轰然崩塌。 她吃力地抬手轻轻抹掉任非的眼泪,她在寒风中冻得太久了,失血又带走了她所剩无多的热量,她纤细的指尖凉得要命,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刚一碰到男人脸上滚烫的眼泪,就跟被烫到一样想要缩回手,但是立刻被任非拿手按着,把她手心贴在了自己同样冰凉的脸颊上。 任非的手刚才受伤了,极深的一个口子也冒着血,血液顺着掌心与掌背相贴的地方渗出来顺着指缝蜿蜒,眨眼间任非的半边脸都染上了跟杨璐脖子一样触目惊心的红…… “……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你挺住,杨璐,杨璐!120马上就来了,你会没事的,你会——” “我会死的,我要死了。”杨璐蓄了好几口气儿,终于打断他,她微微地笑着,脖颈的血没有溅到脸上,她的脸还是任非熟悉的素净好看,只是脸色却同残雪一般透着即将消融的白,“……我们都知道。” 即便失去理智,任非也知道,杨璐说的是实话。 杨璐是个拒绝治疗且病入膏肓的慢粒患者,就算她那一刀没撞得那么深,单单的这种程度的失血,也足以要了她的命。 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任非浑身都发着抖,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固执地摁着杨璐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扶起杨璐的上半身,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从认识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抱她,却是在这样生离死别的分离时刻。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任非不知所措地不断呢喃着同一句话,无力回天的男人哽咽的声音让女人久未有过起伏的心拧了起来,她轻轻捏捏任非的手指,努力睁着愈见沉重的眼皮,撑着不让自己在说完最后的话之前合眼,她说—— “任非……对不起。” “对不起,我该站出来作为污点证人当庭指认穆雪松所犯的罪……但他对我始终防备,我所能提供给你们的,也就只有这条路线,和那个被锁住的账本。我杀了人,自己也已经病入膏肓,可我不想站在被告席上让我的家庭蒙羞,这样的结局很好。” “任非,请原谅我小小的任性,你是我见过最纯粹可爱的男孩,我对你动过感情,可是我却承受不起你的爱……抱歉了,请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幸福。” 这些话对此刻的她而言实在是太多太长了,她说得断断续续,拼劲了声明的最后一丝力气,她拼命抬起的眼皮随着越来越弱的声音逐渐合起,话音刚落,她动动嘴角,似乎想再对任非笑一笑,但是捏着任非手指的手劲一松,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是杨璐在世上留给任非的最后一个表情,一个将笑未笑的表情。 杨璐死在了他怀里。 任非昨天拿到那个书签的时候就想过,如果杨璐离开了,他会怎样悲痛欲绝,歇斯底里。 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却并没有歇斯底里。 无声的恸哭在灵魂深处,已经把胸膛击穿,把心脏捣碎了。 第90章 缉拿归案【全文完】… 抓捕穆雪松的那天,昌榕分局的另一队人马按照杨璐给的消息,果然在穆家的老宅的暗格里找到了保险箱。 穆雪松和保险箱前后脚都进了昌榕分局,但穆雪松拒绝开锁,对自己的一切罪行更是三缄其口。他因为保镖持枪袭警拒捕、杨璐在众目睽睽下撞在了他的刀刃儿上而被刑拘,案件侦查工作仍在继续,至此,警方与以穆雪松为首的犯罪团伙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斗智斗勇。 穆雪松那个上了锁的保险箱里面连了个高爆炸弹,密码输入三次错误则自动引爆,市局那边派来支援的技术人员折腾了两天也没敢下手,后来任道远自己坐不住了,亲自打电话到省里借人,省厅的几个技术专家又找了个编外社会人员,连带着刚刚出狱、跟公检法系统关系都十分微妙尴尬的、精通画像技术和犯罪心理学的梁炎东和另外两个心理学教授一起,几个人把穆雪松当痴心爱人似的将跟他有关的所有资料都整理出来琢磨了一遍,在屋子里憋了两个白天加一晚上,最终确定了几个数字。 在严密的防爆措施保护下,心慌气短地尝试着输了两次,都错了。 最后一次机会,暂时组建的“技术小组”把保险箱密码锁的最后一位数确定在了“6”和“9”之间。 “6”和“9”之间肯定有一个是能安全打开保险箱取出账本的正确密码。 错误率在50%,但任务的容错率是0%。 气氛沉重陷入僵局,谁也不敢动手了。 僵持中,梁炎东放下手头无解的工作,用自己在警方新拿到的“技术小组成员”的新身份跟上级领导打了报告,得到特批,让谭辉给他提了暂时羁押在昌榕分局的穆雪松,又跟谭队借人,带着任非去了审讯室。 严格意义上说,那是梁炎东和穆雪松的第一次面对面。 “我们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入狱后,你会撕开面具到监狱去,隔着那道玻璃向我展示你作为‘胜利者’的姿态,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你和我之间第一次面对面的对话,身份却已经换了。” 穆雪松坐在被水泥浇筑在地面固定着的椅子上,闭着眼睛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梁炎东在审讯桌后面坐下来,嘴角勾起一点讥诮的弧度,眼底映出冷冷的笑意,“你只听我说就够了。” 闭着眼睛的穆雪松轻抿的嘴角向下压出了不耐烦的弧度,对此仍然不置一词。 任非前两天拖着个还没拆线的肩膀,刚以朋友的身份参加完杨璐的葬礼。本来以他跟杨璐的关系,谭辉是禁止他直接参与对穆雪松的审讯的,码头抓捕行动之后,他还没找到能像今天这样跟穆雪松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虽然不知道梁炎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时他看穆雪松已经看红了眼,见他始终置之不理,一拍桌子就要发作,被梁炎东拽着胳膊狠狠摁了回去,“你也是,听着就好。” 任非:“……” “穆先生,你和你的手下一直认为,我盯上你们,是从早年间我经手的那个吸毒过量致死的案子开始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梁炎东看着几步开外的穆雪松,他整个人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很放松,说话的声音沉郁顿挫中透着不加掩饰的淡淡嘲讽,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查你们要比那个时间早得多,只不过由于那个案子的发生,一下子把我们都推倒了风口浪尖上,迫使彼此见了面而已。” “其实最初的最初,我只是在追查12年前的‘6?18特大连环杀人案’——凶手前前后后一共杀了八个人,没有作案动机,像是在随机挑选猎物——谁倒霉谁就死。当时全程追凶人人自危,但凶手就像人间蒸发,至今仍不知生死,下落不明。” 梁炎东说道6?18的时候任非就猛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猛然转头去看梁炎东,然而男人回给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足以把任非差点脱口而出的追问压下去。 “整个案件中,除了其中三人是亲属关系外,八名被害人看似并没有共同点,但是后来在得到了几份资料中我发现,除了这‘一家三口’外,其余五名死者,他们生前都或多或少有过一些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从业经历——帮小个体公司代账的会计、退休了的国企库管小领导、在公司行政部供职的小姑娘,闲赋在家好几年的市场客户经理……最最有趣的,是最后一名被害者,资料上写的是无业,但几年前却曾经有多次往来于大陆和澳门、甚至是缅甸的出境记录。” “最后一名被害者是个32岁的轻熟女——十几年前,澳门也好缅甸也好,交通都没这么方便,那么,这两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让她一个年轻女性敢冒风险想方设法地数次往外跑?又是什么,让她在几年后结束了这种频繁的出入境,老实待在东林了?” “后来我去找了死者生前的同居男友,跟警方调查的结果一样,她男朋友给出了她当初那些出境记录的理由,于情于理合理合法,找不出破绽,但我不相信。” “那个时候死者的男友正以‘为逝者守身禁欲’的理由参加了一个社会公益发起的义务捐精活动——因为在整个捐精的半年时间里,捐精人是不可以有性生活的,他用这种强迫自己的方式悼念他的女友。” “为了跟这个人拉近关系,所以后来我也参加了当年的活动——也是因为当年的这个行为,给你们后来盗取标本奸。杀。幼女反栽赃嫁祸给我,提供了方便。” 穆雪松终于把那颗老态龙钟的脑袋从靠着的椅背上直起来,慢慢睁开眼睛,幽深的眸子仿佛一潭看不见底的黑水,慢慢地落到梁炎东身上。 “那时候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概过了小半年吧,我跟他已经很熟悉了,后来又一次我故意提起,他终于讳莫如深地告诉我,那个大他六岁的女朋友,曾经去澳门和缅甸,是为了——赌博。” “在他嘴里,他女朋友有神乎其神的赌技和千术,后来在缅甸赌场玩的有些过了,不敢再出去,这才回了东林,没多久,就被这边的一个老板收归麾下。” “但是他不知道女人究竟在哪里上班——他是靠女人的钱养着的,怕丢了饭碗,所以什么事情女人不说他也不会多问。我从那男人身上得到的线索到这里就终止了,不过把这个女人的工作跟其他四个联系在一起想一想,就又得到了有趣的结论。” “会计是管钱做账的,行政是用来做后勤保障的,库管领导能够胜任进货和仓储等事宜,所谓的市场客户经理领导拓展业务,而幕后老板招安一个逢赌必赢的赌徒千王,必定是用来镇场子的。五个人画成一个圈,可以得出结论,他们的死,跟某个地下赌场有关系。可是朝夕之间把五个人都‘处死’,赌场的老板如果不是个疑心病重的蠢货,那么就是他不想再经营这个赌场,而这五人知道的太多,留不得。” “五个死者分管了地下赌场的五种职责,但除了他们之外,对于这种干地下勾当的赌场来说重中之重的、负责保全工作的保镖打手之类人员却至始至终没在死亡名单上出现过。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负责赌场安保的某个人,下手杀了他们五个?” 穆雪松终于开口,他哼笑一声,透着疲态的脸上,表情竟然还是施施然的,“所以你有结论了?” “没有。”梁炎东大大方方地说:“我想起在那个男人跟我透露他女朋友出国赌博之前大概三个月左右,城郊发生了一起瓦斯爆炸又引发大火,把一个上世纪留存下来的山庄建筑捻成了灰。后来搜索清理现场,警方才从烧成破烂的赌博机器残片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地下赌场,并且赌场的负责人已经葬身火海,案子早就已经结案了。所以我的猜想和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直到后来我为了要当时警方现场拍摄的、包括烧焦尸体和现场情况的照片,不得不对我的导师萧绍华坦白这一切,然后我和老师一起分析手上所掌握的全部资料,开始尝试对凶手进行画像。但当时我们能得到的线索有限,因此只能画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当时阶段所有线索都陷入僵局,我和老师死抠了几个月也没有进展,后来赶上我博士快毕业要写论文,毕业了又被老师押在学校做了三年讲师,后来终于等到老师退休,他前脚退休,我后脚就从学校辞职,跟人合伙开了律所。” 他这番话说到后面侧重点明显拐了个弯儿,已经不是说给穆雪松听的了…… 他这分明是在对坐在旁边的“被害人家属”解释,他私底下决定开始查这个案子后的来龙去脉,以及那么长时间的空档。 其实不需要这样的。 任非想。 从梁炎东在医院跟他说12年前他们见过面的时候开始,直到现在,任非从没主动问过梁炎东,你查到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发现,有没有什么当年无人知晓的线索。 他是当事人,他一家三条人命折在当年的案子里面,他年幼丧母遭遇凄惨,但这些都不是他该对任何人道德绑架的理由。 哪怕这个人是梁炎东,是目前为止他所接触过的人里面,最有能力也最有可能帮他一起找到凶手的人。他可以等梁炎东恢复职业资格后聘请他作为律师,继而对他百般要求,但他不能在现在这个阶段,抓住这个12年来一直不攀不靠只为给当年寻找真相的人不放,要求他从头到尾说清楚十二年来所有经手事情的原委。 所以他克制着自己从来不问,同时也相信如果梁炎东想让他知道,那么自己早晚会说。 但是他没想到,这男人竟然在这个当口,这个环境中,把十二年来的种种轨迹都跟他解释了一遍…… 任非瞪着眼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梁炎东挑着眉毛回看他,竟然给他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任警官再度被迫闭嘴,一腔子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翻滚到嗓子眼又被迫给咽了回去,瞪着眼睛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然后梁炎东又说:“开了律所大概两年后,我接到了那起三人吸食新型毒品过量致死的案子,非常巧合,在这个案子中,我的当事人曾经指认过钱禄是凶手。当然了,案件最后的结果证明钱禄跟这三个人的死亡没有关系,但我在根据我的当事人提供线索对钱禄进行调查的时候,却意外地摸到了一条藏匿至深的制毒贩毒利益链条。” “后来的事情,”梁炎东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穆先生,想必你也很了解了。” 穆雪松做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好整以暇地回应:“愿闻其详。” “这个链条里,我首先找到的钱禄的上家,就是林启辰。但当我准备找到钱禄跟他摊牌再顺藤摸瓜的时候,钱禄出事了。他突然失心疯似的暴力奸杀了一名女子,死者经各方确认,系跟钱禄生前无联系的陌生女子,但已经跟了钱禄快一年的我很清楚,死他手里的那个女人,是他暗地里的女朋友——当时我无从得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致使钱禄跟那女人只敢偷偷摸摸背地里来往,直到前不久钱禄死在监狱里,尸检化验报告写明他生前曾大量吸食毒品,我才把这一切都连上,当然了,这是后话。” “我相信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会是100%的巧合,当时钱禄被判进了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但好巧不巧,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在学校当讲师那会儿曾经看见的不大不小的两则新闻——东林监狱十五监区先后有两个犯人自杀了,那两个人生前的罪名,一个是赌博,一个是洗钱。” “再后来……我拜托人,帮我拿到了东林监狱最近十年间的服刑人员非正常死亡记录。”梁炎东勾着嘴角,看着穆雪松微微眯起了眼睛,大概是因为经常板着脸的缘故,就这么笑眯眯的一张脸,任非竟然能从其中看出一股子森然又嘲讽的味道来:“真是惊喜啊,在记录在案的7起死亡案例当中,更加巧合的是,十五监区的比例是最高的——那么大的监狱,十几个监区,十五监区非正常死亡的人竟然就占了4个。” “而就在我看到这些记录的前后脚,一方面我通过林启辰,隐约摸到了他背后那张盘根错节的庞大蛛网,同时你们也对此有所察觉,你们开始软硬兼施企图威胁我罢手——其中种种你知我知,今天不必再提。而在另一方面,老师因为身体的原因辞去了警方特别顾问的工作,同时把我引荐给了市局,我从而开始在一些案件侦破过程中接棒老师,为警方做嫌犯的犯罪心理分析,就是在这段时间,我拿到了更多关于当年‘6?18’案件的相关内部资料。” “后来我把所有资料整理好,拿去跟老师一起研究分析,开始对当年的逃犯做细致的面部特征画像。为了画出这个人,我和老师整整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当人像出来之后,我们又用了更长的时间来确认每一个面部细节是否有误。” 穆雪松就好像也是在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竟然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那后来你画对人了吗?” “不好说,”梁炎东还是很坦白,“毕竟我和老师画出来的那个人不是你。” “当然不可能是我。”穆雪松老神在在地笑了一下,“虽说墙倒众人推,可你也别为了讨好你旁边那位市局家的公子哥儿,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脑袋上扣。虽说当年当街被杀的那‘一家三口’就是任警官他们家吧,但这罪,我可不认。” “认不认你也不用跟我说,我不是警官也不是检察官,不负有审理你的责任和义务。”梁炎东蛮横地重复打了个闭嘴的手势,“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讲故事来的,我说我知道的,至于你承不承认,跟我没关系。” 穆雪松:“……” 任非:“………” 以谭辉为首蹲在隔壁听墙脚的刑警们:“……………” “那次画像花费了我和老师太长的时间,但最后的画像出来并且我们师徒俩人确认误差不会高于25%的时候,老师就告诫我,‘6?18’案子背后的水太深,让我别去搅这趟浑水,我当时自己也吓着了,所以有段时间我也曾经犹豫不决,为此收回了所有伸出去的触角——但是可惜你们的人并不知道,”梁炎东看着穆雪松摊摊手,“不知道是你手下那个傻逼安排的,竟然在那时候派了台车试图撞死我。可惜的是,非但没撞死我一了百了,反而激怒了我。无非就是鱼死网破嘛,你们要玩,我就陪着你们玩到底。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蛛网后面的盘丝洞里住着的只是一个财阀世家,如果早知道的话,我或许可以不用这么破釜沉舟地选择把自己扔进去。” 穆雪松:“………” “后来就是你们陷害我,让林启辰去精子库盗取我的样本去布置现场,再后来,被引过去的警方和家长却在那里抓到了郑志成——他的家人误打误撞地找来求我给他做辩护,而我也因此得以救了自己一命。” “当我意识到你们的谋划之后,先是找省医院熟识的大夫帮忙拿到了林启辰偷精子的录像,请老师帮我保管,也安排了郑志成之后的去处,做好这一切后,我当庭认了罪。在我被收押期间,让我意外的是,老师自己找到了任道远任局,劝他来见我一面。”他说着看了任非一眼,“当年是任局最欣赏器重我的时候,结果我闹了这么一出,就相当于狠狠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我不知道老师具体跟任局都说了什么,但最终的结果,是他让任局开始怀疑,这些年来隐藏在背地里、把东林搞得乌烟瘴气的那些黄。赌。毒之类的污泥洪流,很有可能都是受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操纵,并且,东林监狱十五监区很有可能已经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我不知道老师用了什么办法说通了任局,同意让我以警方卧底线人的身份打进监区犯人内部戴罪立功,作为交换条件,他要保我不被立即判死——但其实我是知道的,就当时我们所掌握的情况线索而言,什么跟三颗毒瘤有关的犯罪都被一个组织操控,那不过都是我和老师当时的猜想,我们没有证据,当时我们唯一能拿出去说话的就只有那几个十五监区死亡案例,但那在当时是无足轻重的……老师曾说他这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没下过没有理论依据的结论,但临了却为了被我这个徒弟的命多上一层保险,做了这样的事。” “……再后来,就是我在监狱装聋作哑的那几年。” 穆雪松耸拉着眼角直勾勾地看着他,末了竟然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几乎是无奈的语气,“你在监狱服刑,另一个身份竟然是任道远的线人……这倒真是没想到。” 梁炎东对此不置可否,他环抱着手臂站了起来,走到审讯桌前面,屁股靠在桌边,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是个好整以暇的姿态,“如果不是任非误打误撞跑到监狱来找我帮忙破案,让你们重新意识到了我这个废物竟然还有锋芒能杀人的话……其实你们可以蛰伏的更久。那么事到如今,或许赢的是你们也不一定。” 穆雪松很无辜地耸了耸肩。 “穆先生,你很喜欢别人被你所掌控的感觉吧?无论是下属,是合作方,还是……骨肉至亲,你讨厌他们任何一个人脱离你给他们写好的剧本去恣意生长,在你的世界里,任何的‘违规’,都是不容许有的。你讨厌那种失控感,那会让你感到焦躁,让你觉得手上的权力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流失,这种失序的感觉会让你如鲠在喉夜不能寐,对吧?” “钱禄入狱前曾经帮你经营毒品生意——他是被你看上从下面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为了让他受控于你,你迫使他染上了毒瘾,并在之后一步步扶持他做了你毒品生意的负责人,但是你还是不信任他,你要另外再找个人去监视他——而这个人是你的情妇。但让你万万没想到的是,你的情妇后来竟然爱上了他,并且想尽一切办法偷偷帮他戒毒,教他写字,两个人整日谋划着怎么远走高飞!” “当你兀然发现这一切,你忍无可忍,恰逢当时警方展开突击扫毒行动,你决定放弃钱禄这张牌并且报复背叛你的女人,你用了什么东西威胁他们两个,逼迫钱禄把女人强奸并且开膛破肚,而女人必须欣然赴死,你答应并且向钱禄保证,他背叛了爱情并入狱服刑之后,只要他嘴严严实实不对他曾经经手的事情透露半个字,赵慧慧从小到大上学的一切费用就都由你找人安排。至于你为什么不当时直接杀了他们两个利索——那是因为你不敢。全程扫毒的当口,钱禄非正常死亡,一旦警方发现法医尸检,钱禄的吸毒史立刻就会被发现,警方会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线索,在你还来不及把‘罪证’清理干净的时候,先于你把你的贩毒团伙揪出来!而钱禄入狱就不一样了,等风声过了,所有人都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在那么一亩三分地儿里,你照样可以买通里面的犯人,让他成为你手里的刀,让钱禄永远闭嘴——并且神不知鬼不觉。我猜,其他死在十五监区的人,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吧?” “至于你的亲生儿子穆彦——他曾经经营的那个模特公司其实就是个空壳子吧?那里头有多少小姑娘曾经是你给你那些‘高端客户’准备的玩具?穆彦爱上的那个女孩儿也是这些姑娘中的一个吧?你不会在意你儿子干了什么风流事,但你无法忍受的是你儿子竟然爱上了他!——穆彦真的有性虐待癖好么?他失控错手杀了那女孩儿的那天晚上,他是怎么突然失控变成那样的,穆先生,是不是你应该比当事人更清楚?!” “钱禄的死和几次三番试图置我于死地的我敢肯定背后是你主使,但是穆彦呢?你毒到连你儿子都不放过?!” 梁炎东语速极快句句铿锵,几乎不给穆雪松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时间,然而在他猛然收音的一瞬,被困在座椅间的花甲老人如同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一样,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小桌板上—— “胡说八道!” 声如洪钟歇斯底里,尾音竟然在审讯室里回荡了好几圈,任非都被他唬的一哆嗦,梁炎东却松开手,站直了身体,走到穆雪松身边,招呼也不打地突然抬手薅掉了穆雪松的几根头发,嘴上却不痛不痒地回答着:“是不是胡说八道,等打开了保险箱,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穆雪松多年养气的功夫简直要破功了,他被揪得下意识一哆嗦,反应过来倏地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啊,”梁炎东举着几根花白的头发仔细检查确认了上面的确有带毛囊的,“我的当事人委托我想办法鉴定跟你的兄弟关系是否属实——就是穆雪刚,当年陆歧在上一辈穆老爷子病床前,拿着dna鉴定结果说他不是你们老穆家种的那个穆雪刚。哦对了,说到这个,既然陆歧效忠于你,那当年他拿着那份鉴定挑你爸卧病在床的当口去举报,是有心还是无意,也很难说呢。” “——害父杀子陷害弟弟致使母亲背负通奸罪名死不瞑目,穆先生,就算抛开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产业,单单的这几项,也够你下地狱去赎罪了。” 穆雪松这下子是彻底失控了,他试图站起来,但动作被座椅和手铐限制,挣扎之下扯得身上金属桎梏叮当作响,“你给我站住!把头发还给我!你凭什么?你已经没有律师从业资格了,凭什么接案子,有什么权利对这种事情进行鉴定?!” “真是不好意思,”梁炎东把几根带毛囊的头发放进证物袋,从兜里另外掏出了一本证件,朝穆雪松晃了晃,“我已经去司法局申请了恢复执业,并且证件已经发下来了。所以我今天为了我的当事人来找你,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也是名正言顺的。” 他说完就转了个身,对僵坐在一旁,愣神拼命消化过载信息的任警官挥了挥手,带着他奕奕然地从审讯室出去了…… 任非从审讯室出去的时候脸色有点发白,看人的眼神都发怔,梁炎东带着他一路出了分局的办公楼往他们“技术小组”的临时办公室走,等他被大楼外面的冷风一吹,缓过神猛地吸了口气,才脚步不停地问他:“6和9,你觉得保险箱最后一位的应该是多少?” 他问的语气很随意,轻松的状态根本就跟他这几天起早贪黑熬半夜地抠密码判若两人,以至于有一瞬间任非甚至以为自己是神经紧绷到一定程度,产生了幻听。 于是梁炎东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6和9,你的直觉是哪个?” 任警官出离地震惊了,“这种事情,你敢信直觉?” 梁炎东没吭声,凉凉的目光轻飘飘地撸了他一眼。 任非认怂,沉着性子仔细想了想,然后跟梁炎东说:“我的直觉是9。” “正巧,我的直觉也是9。” “不是吧!你真准备按直觉开锁?!” “我说过了,没有100%的巧合。我说的9,一半是凭直觉,一半是凭经验判断。” “什么经验,怎么判断?” “有个词儿叫‘九九归一’。穆雪松那种人,自我中心,谁也不信,一边恨不得把所有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一边又不想自己手上染血,他的控制欲太强了,不接受任何他所要求的规则的改变……这种人,我猜他所信奉的幸运数字一定是9。” “……那你怎么就敢这么肯定的猜一定是9?” “因为经验和判断啊。” “这叫什么经验和判断?!” 梁炎东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那你的‘死亡第六感’,有理可依,有据可凭么?” “……”任非被堵的哑口无言,不吱声了。 ……………… ………… 后来,那天晚上,在梁炎东立了军令状的担保下,重重防爆措施防护中,他们远程输下了保险箱的最后一位数——9。 命运大概的确是会眷顾正义一方的,有惊无险,保险箱弹开,跟c4高爆炸药一起暴露在警方眼前的,还有至关重要的账本。 但是最终得到的账本跟杨璐给他们透露的线报之间存在了极大的误差——不是“一册账本”,而是满满一箱子。 从老式钢笔手写到现代化机器打印,箱子里的“罪证”,几乎足足跨越了一个甲子。 警方整理账本梳理案情从而对案件进行进一步侦破,一系列的事情,足足进行了二十三天。 二十三天之后,骇人听闻的特大犯罪集团“穆氏企业”浮出水面,案情几乎震惊全国。 穆家是从穆雪松父亲那辈开始涉黑的,都是战乱年代积攒下来的家底儿,在穆雪松父亲手里迎风招展,紧接着,又在穆雪松的继承下“发扬光大”。 穆氏集团明面里做着遵章守法的实业生意,暗地里黄赌毒经过几十年经营蛰伏,逐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穆雪松接手的前些年里平稳运作,后来赶上国家一次次严打,穆雪松敏锐的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他们整个家族近百年的基业迟早被人挖出来要完蛋。 而彼时明面上的产业已经风生水起,穆家的基业已经不需要再靠暗地里的勾当来完成。 也就是这事,让他准备壮士断腕。 想要完美抽身,必定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为了不隐忍察觉,他拔掉自己黑色羽翼的过程很慢,战线前前后后足足拖了近十年,那些产业里知道情况的人随着他的计划而一个个被他悄无声息地亲手埋葬,而东林监狱的十五监区成了他买通服刑人员帮他处决在外面无法处决之人的行刑之地。在十五监区的非正常死亡名单中,算上“监狱连环杀人案”折在里面的钱禄、穆彦、代乐山和田永强外,其余四个死者中,有三个人是死于穆雪松的刻意安排。 钱禄的事情整个跟那天梁炎东对穆雪松说的差不多,但让梁炎东感到意外的是,穆彦竟然不是穆雪松下令杀的。 穆彦的死是个意外。 他自以为控制了田永强,却低估了田永强对强奸犯的痛恨。 田永强私自跟曹万年里应外合对穆彦下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雇主到底是谁,更加不知道,他伙同曹万年杀掉的穆彦,是他雇主的儿子。 唯一的亲儿子。 当初穆雪松伙同陆歧设计穆雪刚非穆老爷子亲生的谎言,被穆雪刚本人亲自带来的一纸鉴定在脸上拍了个粉碎。穆雪刚得以认祖归宗,把穆夫人的陵墓迁回祖坟与穆老爷子髌骨,而穆雪松,就此被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 天理循环,果真是报应不爽。 穆氏背地里的产业,涉黄的事情随着他儿子当初入狱公司倒闭,而后他本人引咎辞职从管理层退下来而偃旗息鼓。但曾经经营毒品犯罪的负责人是钱禄,钱禄入狱后,穆雪松下令陆歧把他留下的烂摊子捕捉痕迹地处理干净——陆歧跟他三十几年,是他唯一信任的手下,但没想到的是,陆歧财迷心窍,竟然背着他暗地里转移了制毒设备,接着穆家原来的线私下运营下去了。 至于赌,倒真是当年瓦斯爆炸又燃起大火的那栋山庄。当年记录负责赌场运营的五名主要负责人皆已被清理,而对他们下杀手的人,却是兼任安保职责的赌场负责人,而这个负责人,最终在当年那场大火中葬身火海。 至此,基本可以推定,当年葬身火海的穆家赌场负责人,就是十二年前“6?18特大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唯一存疑的一点是,凶手受穆雪松指使对其他五人痛下杀手理由尚算充分,但是却找不到杀害任非母亲、舅舅和表妹的一丁点动机。 任非对这个结果非常不能接受。 他找上梁炎东,什么矜持原则通通都丢到了赤道外面,追问他,当年在掌握详细信息后,对凶手画出来的画像到底是谁。 梁炎东直视着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明的晦暗情绪翻来覆去地搅动,罕见地犹豫了很久。 最后,他从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折的方方正正的素描纸。 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隐隐泛黄,任非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张非常细致的素描画。 因为距离近,他只觉得那张纸上的眉眼五官看上去有些眼熟,但当他抻开胳膊跟画像拉开距离,看清了上面那张脸的时候,却如同整个人瞬间被冰封了一样,顿时僵在当场。 梁炎东给他的那张画像……画的……是跟他父亲任道远……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任非指尖一松,那张泛黄的画像飘然落地,被梁炎东捡起来,他看着那男人拿着画像邹进,下意识失神地摇头倒退,“……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梁炎东一把拦住他,“所以说当年画出这张脸的时候我和老师也吓坏了。当时我们以为是市局的一把手监守自盗贼喊捉贼,甚至把势力渗透进了市监狱……所以后来即便老师为了保证我不被立即判死而说服他让我以线人的身份入狱,我和老师也无法信任他,我们一直猜测,他之所以会同意老师的提议,是因为自己也有不可告人的打算,正好借坡下驴……我当时装哑巴,其实是把任局当成了首要潜在威胁,装给他看的。不过现在看看,任局如今对我成见这么深,就是因为我进监狱就哑巴了从没有给他传递过任何线索,所以他觉得自己是被我和老师连起来唬了一道,成了我逃脱罪责帮凶的缘故吧。” “你什么意思?”任非连嘴唇都是抖的,却从打颤的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爸……” “其实在穆雪刚在监狱里拜托我帮他查跟穆雪松兄弟关系之前,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始终都认为那个幕后黑手是任局,直到穆副提起他和穆雪松是兄弟,却被害得不能认祖归宗之后。” 梁炎东翻开会议桌上的案情整理记录,找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示意任非去看,“你仔细看看,这个人,你对他,对这个名字,就没有过任何一点怀疑么?” 梁炎东指的是就是当年葬身火海的“6?18杀人案”凶手。 凶手的名字叫任重。 任非猛地抬头看他,目光仿佛在急切地求证什么。 梁炎东罕见地叹了口气,看着的他目光竟然有些怜悯,“任这个姓,虽然姓这个的也不少,但是比起百家姓里那些靠前的,也算不得多吧?” “任重——”他把任非手里快要被他捏碎了的案情记录抽出来,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把那剜心窝子的两个字说了出来:“……道远。” “你母亲他们三人的死因,还是回去问问你父亲吧。”末了,他甚至不忍再面对任非,转头欲走,开了门,却在门口迎面撞见了不知道在哪里站了多久的任道远。 在门外与里面的梁炎东一出一进,站在儿子跟前的时候,市局生龙活虎走路带风的老局长,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会议室除了一对父子再无他人,梁炎东把此刻的时间留给了他们独处。 “我和任重是同卵双胞胎。他是哥哥。你爷爷奶奶生我们的时候条件不好,吃饭都成问题,生下来之后,取好了名字,就让人把哥哥抱走了。后来条件好了点,你爷爷奶奶再想把孩子认回来,却已经找不到当时领养任重的那户人家了。” 任道远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他站在任非面前,身体有些打晃,但他还是固执地站着,与他的儿子视线平齐地面对面,“我们从小到大没见过,当年的连环杀人案爆发,在你母亲和舅舅他们之后,有一次他对我下杀手——那是我们第一次见,但看见那张脸,我就知道他就是当年我那个被抱走的大哥。” “……他当时已经疯了。他说他要对我取而代之。我们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只要我死了,他就可以用我的身份,拥有我的一切——他说这些年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时候多,他一直都在模仿,他模仿的很像,除了朝夕相处的妻儿外,别人看不出破绽……所以他伺机对你母亲下了杀手,当时虽没看见你,但你舅舅追上来,他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找机会转头就跑,我追他一直追到当年那个地下赌场,对峙很久。为了摆脱我,他甚至炸了山庄内的瓦斯管道,继而爆炸点燃了大火……最后走投无路却不肯跟我回去投案,他从当时的楼道里跳进了楼下大厅的大火中,跳下去之前跟我说,我不让他如愿,我这辈子也别想过痛快……” 任道远苦笑一声,自嘲地点点头,颓然道:“他说的对,这辈子,我是过不痛快了。” 任非一语不发地听完,几乎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一步,撞上身后的凳子,他就跟轰然间被人在膝窝敲了一棍子似的,两腿一软一屁股歪坐到凳子上,堪堪抓住桌边才勉强稳住自己没栽倒过去,还没等坐稳,他已然崩溃的质问已经响彻整间会议室,“……你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这些年一直瞒着不说?!啊?!” “……我不能说。”任道远的眼睛里泛出红血丝,他强撑着一口气站在儿子面前,被压抑到极点的情绪撑得他脖子脑门青筋统统爆起,声音语速却被强硬地维持在了平平仄仄没有起伏的频率里,听上去依然那么理智无情,“当时那个情况,你妈你舅舅你妹妹再加上后来的你外公!转眼之间一家折了四口人,你舅妈进了精神病院,你还在上小学六年级——我把真相公布出去之后,如果我这口饭碗丢了,你怎么办,你舅妈怎么办?你们俩的生活费从哪出?!而且当时已经是那种结果了,难道我还要告诉你,杀了你妈你舅和妹妹的人是你大伯,再给你火上浇油一把吗?” “他不是我大伯!”任非愤恨不能自已地猛捶着桌子,怒吼着粗暴地打断他,嗓子吼得都破了音,“那个禽兽,畜生!别把他跟我挂在一起,他让我恶心!!他不配!!!” “事到如今,无所谓他是与不是。这么多年来,我阻止你进警校,其实就是害怕有这一天。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没我想象的那么难熬……起码你现在长大了,有能力养活自己,而我,也终于可以因此卸下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承认我曾经包屁犯罪的行为。”任道远在任非对面坐下来,他试图抓住任非锤击桌面的手,却被歇斯底里地一把甩开,沉默中,老人也不在尝试。他把另一只手拿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推到了任非面前,“里面是我的辞职信,和自我检举汇报材料,我将为我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接受组织的判决。” “我一直怕……你进了这个系统,万一有一天没有我在你背后给你当后盾了,你怎么办。但从你入职到现在的表现来看,即使没有你爸,你也会是一个出色的好刑警。”任道远说着,苦涩还未褪去的嘴角却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多少年流血不流泪的老人,此刻憋红的眼睛里再也压不住泪光,他擅抖着紧绷的嘴角,维持着坚韧如松的表情,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竟是任非这么多年都没听过的骄傲,“小伙子,好好干!爸为你感到骄傲!” 老人几巴掌把成天跟他针锋相对的儿子拍了个支离破碎,任非几乎再也无法承受,慌乱地猛然又站起来,连从不离身的手机也没拿,转头就快步地往外走,出了门,那脚步就变成了逃也似的奔跑。 他奔跑,他逃离,他将一切呼喊甩在身后,他抛开所有残酷的真相散落在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等到停下来,重伤初愈后体力的急速透支迫使他欣然地放空大脑,急促的喘息,冰凉的寒风顺着喉管钻进腹腔,搅得五脏六腑都针扎似的翻腾起来。 脸上有丝丝的凉意不断融化,弯着腰手撑在大腿上却执着地抬头往上看,突然发现十二月底的天气,天空竟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雪。 小冰晶似的,一颗一颗,晶晶亮亮,从天而落,在地上铺满了一层精致的碎银屑。 那些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山涧里撞死的烦乱和痛苦,似乎也被这星星点点的凉意安抚,不知何时,不知多久,终于逐渐平静下来,让崩溃失控的人逐渐回过味儿来,原来自己还是活着的。 可是好像在刚刚已经死过一次了。 任非踉跄地站直身体,迟钝的神经这才意识到,旁边有人,不知道已经陪他站了多久。 他还没找回勇气转头看,一根烟已经先于他,递到了面前。 打火机的声音,随之烟草的味道腾起,在清清凉凉的冰雪气息中,显得更加尖锐浓烈。 他终于把烟接过来,微微侧头,正好看见谭辉吊儿郎当地斜靠在篮球架子上,朝天空吐烟圈。 谭辉看了他一眼,兀自打着了火,任非犹豫一瞬,叼着烟凑过去,就着他们队长的手,把烟点着了。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直到谭辉一根抽完了,十分不拘小节地把烟屁股随手扔在地上抬脚踩灭了,抬手没轻没重地在任非刚长好的枪眼上捶了一拳,“小任同志在这次异常复杂的整个案件中表现突出,回头儿哥给你申请评先进!”他说着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故意用夸张的目光往任非受伤的地方瞄了瞄,“放心吧,就凭你英勇负伤这两回,咱队里的哥哥们也不能亏待你!” 这话说的简直跟土匪流氓别无二致,但任非从接烟开始就吊起来的心却突然松了一下。 谭辉说的话糙,但意思很明确——入队以来,他的拼命,他的成长,他的进步,连惯常瞧不上他的老乔也毫不犹豫地承认。队里所有人都是凭他自己的表现接纳他的,之前没有人因为他后面的局长老爸让着他,现在也不会有人因为他有一个等着被双规的老爸而排斥他。 任非心有所动,喉结滑动,有些哽咽,“老……” 说谢谢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他们队长堵了回去,“诶,什么谢谢抱歉对不起之类的,就甭说了啊,没用,你没对不起谁,我也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儿。”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般,忽然又咧嘴一笑,“再说,咱队里也不兴那个。真要表达表达,赶明儿等发工资了,叫哥哥们凑一桌就行了!” 这么一说,倒是把任非逗得弯了弯嘴角。 谭辉这段时间忙的也脚打后脑勺的,出来一根烟的功夫就着急得回去坐镇,说完跟来时候一样,连个招呼也没打,拍拍屁股撩了。 临走远之前隔着风雪,嚎了任非一句,“抽完风了早点回去,别跟杨局似的弄发烧了,他病好回来还得纳闷儿,怎么这病毒感冒还带隔空传染的!” 任非这一下,倒是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 不远的办公大楼二楼,梁炎东站在某扇能看见小操场的窗户前,隔着淅淅沥沥的小雪,看任非的身影从那个差点垮下去的颓靡样子,到谭辉离开,他一个人慢慢重新站直的挺拔姿态。男人深邃瞳孔还没完全浮起的担忧转瞬已经褪去,他抬头看看逐渐放晴的天空,慢慢挑起嘴角,勾出了一个平淡而真实的弧度。 风雪过后,新年,马上就要来了。 ——【全文完?2017-8-12】 —————— 新文《平生欢喜见平生》开始连载,青春校园梗,虎虎生威外猛内柔校霸女vs低调内敛腹黑专一学霸男。 回到《命案现场》作品详情页,往下翻翻就能看到传送门~ 希望大家也多多捧场呀o(≧▽≦)o ~期待与各位的再次相遇~ 鞠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