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夫人生活录》 第一章 一梦穿越已隔世 王静不觉得自己这是在重生。。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自己是没有死的。前一刻她还躺在自家大床上休息,后一刻她就看到了低垂着的青色帷幔和用铜钩挂起的素色布帘。她自己则躺在一张红木制作的婴儿床里,床边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正哼着童谣轻拍她,哄她入睡。。 王静有些疑惑: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比遭雷劈的几率大不了多少吧?怎么就糊里糊涂摊到她身上了呢?她想不明白她一个花信年华的姑娘,不逮成家立业,未曾上孝高堂。没干过天怒人怨的缺德事,也没干过惊天动地的英雄事,怎么一觉醒来,就被发配到这么个古香古色年代不明的地方了呢? 王静开始试图用鸵鸟心理安慰自己:这是在做梦!这是在做梦!这肯定是在做梦!鸵鸟几天以后,王静发现:奶娘李氏的奶水和自己弄脏的尿片,以及她出声时那“……依依……呀呀”的叫声,都在彻底向她宣判:现实很残酷!你不是在做梦,你在真正经历。 王静傻了眼:穿越书、穿越剧再好看,也不过是闲暇的娱乐、大餐的甜点、茶余饭后和朋友胡侃的谈资。论起体验感触?那她就是那好龙的叶公,充数的滥竽。真架势不来则已,一来她立刻就怂。 怂了的王姑娘心神不定,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半个月。半个月里她拒绝开口说话。她像是在逃避现实的小孩儿,情绪一阵好一阵坏。好的时候她会自我安慰:嗯,说不定她前世猝死,只是忘了喝孟婆汤,这样是老天爷给她的第二次机会。她可不能浪费了。坏起来就无声流泪:她回不去了。即便睡过去再醒来,她也还是回不去了!这消极认知让王静觉得无比沮丧。每每入睡醒转,见周围皆是古香古色时,王静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空落落。她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她睁眼后看到的熟悉人、熟悉事。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 穿越于她,不知前景,不知归途。她是一个丢了车票,不知如何回家的流浪儿,矛盾踟蹰,满心彷徨。 表现在外就是……她这辈子的生母王氏发现:自己女儿不再如以前一样活泼好动了。 爱女心切的王氏以为自己女儿是有了什么不妥。抛下了大把家事,一副心思都耗在惊魂不定的王静身上。让王静在感激之余,还生出一份惭愧:占了人家的女儿名头,没做成让人家娘亲觉得欣慰的乖喜事不说,反而累赘一样,让娘亲守在身边,担忧不已。 如此想着,王静一边在心里忏悔自己的罪行,一边安静地趴在王氏的肩头。讨巧地拿脸蛋蹭蹭王氏的脖子 王氏笑了笑,用一双温澈的眸子慈爱地望向自己的女儿。 王静也眨眼睛,无声无息地回望她:她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二十五六上下,高挑的身材,绰约的体态。两道修长细密的柳叶眉,一双水汪凝亮的杏核眼。妩媚端庄,沉静精敏。每每面向她时,那双明眸中闪烁的温柔和慈爱总能让王静这个漂泊异世的灵魂感到安稳舒泰。 王静暗想:所谓血浓于水便当如斯吧。 王氏身后是一位鹅蛋脸妇人。淡眉细目,人长得很清秀,话很少。每次开口,都柔声慢语,态度恭谨。每次王氏来,这个妇人都会安安静静地守在她们一旁,乖顺柔静。 王静猜:她可能是王氏的贴身侍女。。 王静来此半月,惊慌半月,王氏便扔了家事,每天来看她哄她半月 她最常问奶娘的话便是:“李女,今天二姑娘可曾哭闹不止?”。 而被称为李女的奶娘最常的表现就是,摇着头,面上带了讨好的笑意跟王氏说:“没有。二姑娘刚醒来,夫人您就过来了。想是母女连心,她知道您来了,就一直安静乖巧。” 王氏当然也没把这恭维当回事。大多时候她都是看着王静淡淡地笑开。然后拿着床边一个彩球递到王静眼前,声音柔和地诱哄:“阿囡,我是娘亲,来,叫……娘亲。”。 王静勾着王氏的脖子,眨着溜圆溜圆的杏眼看向王氏耳侧的流苏,死活就是不肯开口:眼前这位女子于王静来说,有一种发自本能的亲近。不管是身体里特带的骨肉间血脉联系,还是王氏对她从内心深处露出的温柔爱护,都能让王静联想起一词:母女连心 但正是这种生理上不受控制的亲近,让王静觉得措手不及:骤然开口人叫娘亲这种事毕竟超出王静的心理承受力。每次王氏一教她说话,她都在心头泛起一阵涟漪。王静想:这样做是不对的。她不能这样折磨人家做母亲的。再说,她万一回不去,她又不能当一辈子哑巴。早晚她是要开口叫人的。可是若让她屈服,她又无论如何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沉吟片刻,王静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她抓起了自家娘亲散下的一缕头发,试图在不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对王氏展现一个亲近善好的笑。几个月的孩子,一副包子脸,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家娘亲,手里捏着缕头发傻乎乎的“咯咯”笑声终于让一直被女儿搞得状态提心吊胆的王氏松了口气。 王氏睁大了眼睛,惊喜而悦然地转过身对着身后低眉顺眼的侍女道:“玉儿,你刚才看到没有?她笑了,她对我笑了!”。 被称玉儿的那位半抬了头,沉默地瞧瞧王静,欣慰地笑笑,又低下了头。 王氏似习以为常侍女的不捧场行为,也不以为杵。瞧着女儿精神还好,王氏晃了晃手中彩球,点着自己衣襟对女儿再接再厉道:“叫……娘亲,我是娘亲,乖囡……来叫……娘亲。”。 刚还因为自己意思被人曲解而心里不爽的王静听到这话,立刻无奈地翻起了白眼:早知道那个笑能这么鼓励您,我就一直绷着脸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刚才是叫我什么呢?“二姑娘”?这称呼……怎么这么古怪?难不成未嫁少女在这会儿都是被称呼小娘子的?这真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恶太守调戏小罗敷什么的?。 可怜王静还不明白:对于这时代的女子来说,能像她一样能被叫二姑娘的已经算是幸运。好歹她还有被取名的希望。像她奶娘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终其一生可能都没有名字。活着的时候被人“李女”“李女”的叫着呢,死了以后就成牌位上刻的“王门李氏”。简洁明了,让人不知该如何感慨。 -------------------------------------------------------------------------------------------------------------------- 来到这世间三个月,王静扮小孩已扮得熟练。她依旧不爱说话,除非饿了、尿片脏了,才“呀呀”喊上两声,其他时候都坐在床上抱着彩球,一玩就是一个下午。这事放在王静没穿越之前,打死她她也干不出来。不过来到这里以后?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把王静作为一个成年人的骄傲和尊严,用奶水和尿布一点一点得消磨光。 尽管王静还一直坚持自己莫名奇妙的底线,始终不肯开口叫人,但她心理却已渐渐调整,即便不开口,在一段时间相处后,在旁人都把她当孩子中,王静的举止也在潜移默化地朝一个孩子应有的作为靠拢。 要不说人的潜质是无穷的呢?对于扮演一个不满周岁孩子的这种事,王静已渐渐习惯,并逐日乐在其中。 她现在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接受被人抱起时,忽然凌空的飞翔感。也不再理会饿了以后食物只有奶水的纠结感。甚至,她还能自娱自乐,把兴味的目光瞄向了现在自己家的家庭成员上。 这辈子王静家庭成员比较多,除了那位没见过的爹以外。她还有一个大她七岁的哥哥,以及一个大她五岁的姐姐。 谈到这两个孩子,王静心里几乎可以用哭笑不得来形容。 哥哥叫蔡平,今年八岁。正是上蹿下跳,招猫逗狗的年纪。小男孩儿翘课后到外头跑得满头是汗,浑身带土,炮弹一样冲到她吊床边,抱着她脖子“吧唧”亲上一口,然后咧着嘴,献宝一样傻兮兮笑着捧出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她。诸如活蚂蚱,蜻蜓,蝈蝈什么的。反正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抓不到。各种小动物小虫子轮番出现,在王静的小床上爬得不亦乐乎。王静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惊得哇哇大叫,而罪魁祸首却一脸无辜,操着换牙时说话漏风声音跟前来训他的王氏疑惑辩解:平儿只是想疼疼妹妹,平儿把最喜欢的东西都送给妹妹了,娘为什么还要骂平儿呢?难道妹妹她不喜欢平儿的礼物吗?。 当然不喜欢了! 王静每次看到蔡平这幅表情都有抓狂打人的冲动!不过如此诡异的逗哄,倒是挖掘出了王静的叫喊活力,避免她成为自闭儿童!只是要让蔡平持续这种疼爱方式……当事人表示:我宁可成为自闭儿,也坚决不跟虫子睡一个被窝!。 和这个不知该怎么疼妹妹的傻哥哥相比,她那位小姐姐似乎是温和了许多。当然,也只是似乎! 这小丫头本质上好像是个蔫坏腹黑小萝莉。小姐姐粉雕玉琢的模样,看上去分外乖巧讨喜。经常趴在王静小床边,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王静看。不时很有好姐姐范儿地替自家小妹妹掖掖被角,拿拿玩具什么的,让人瞧着倒格外放心。。 可是身为小妹妹的王静却知道,这个小姐姐比那哥哥难对付多了!她经常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拿小手戳她脸蛋,等把她戳得皱眉瘪嘴,欲哭无泪时,小丫头又迅速收回手,忽闪起一双大眼睛,无辜而委屈地看她。把她看得心里满满都是负罪感,好像不给她戳就是欺负了小孩一样。 除去两个平辈兄姊,王静上头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祖母。老人家姓江,不是什么大家出身,但通身的气度修养却很好。只是身体病弱,不怎么见人。王静每次去看她,都是由奶娘抱着,晃一晃以后,被老人家念叨几句就马上给抱出来。。 当然还有一个人,是王静不得不提的:张氏!那位曾经被王静视作王氏贴身侍女的鹅蛋脸妇人。她除了是王氏陪嫁侍女外,还有另一层身份:王静的姨娘!王静小姐姐的生母!王静父亲的侍妾! 这突兀的消息让开始习惯古代生活的王静又蔫吧了好几天。她似乎是才肯正视现实,意识到那个人人平等,一夫一妻的时代已彻底远离她。在这里纳妾合法,重婚无罪。不管乐意与否,将来长大及笄,嫁为人妇,她都有可能面临与人共事一夫的情况。这种设想让王静觉得万分别扭又万分委屈。 她不知道在强大的世俗和礼教面前,她能做什么?是因噎废食此生不嫁?还是费尽心机与人争宠?抢男人这种事,王静以前没有过经验,她也不想尝试。 在神色黯然地思量几天以后,王静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找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儿,从小教起、从小灌输,等他长大了让他娶她。这不是办法的办法,可能就是现阶段她能实施的最好计划了。 可怜王姑娘穿越来不到半年,就得操心自己将来的终身大事,不知道王氏知道自己女儿此番心思后,到底是该气还是该乐了 第二章 这个阿公会变脸 王静见到这一世的生身父亲是在一个阴蒙蒙的上午。一家人很早就起了身,连不到一岁的王静也被叫了起来,罩上斗篷,给送上了马车。 王静被王氏抱在怀里,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干嘛。等王氏低下头,对她轻声说:“乖囡,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你的阿公了”时,王静还迷迷糊糊。她望着王氏神采飞扬眉目舒展的模样,心中直纳闷:阿公?阿公是谁?爷爷还是外公?为什么要见到他,你会那么激动呢? 马车震震颤颤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在王静昏昏欲睡时停下来。王静被奶娘抱下车,紧接着蔡平也跳下来,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跑到队伍前头,踮起脚望眼欲穿地眺看官道尽头。 王静蹙起眉,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后面马车上下来的姨娘张氏和小姐姐。蜿蜒漫长的黄尘道上空无一人,王氏却接过她,手指着官道:“乖囡,等会儿你阿公会从这条官道回家。” 王静抿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抑制自己将出口的哈欠。她拒绝去想阿公这个人回来以后会不会也像当娘的一样,热衷于不厌其烦地诱哄她开口说话,让她学叫阿公叫娘亲什么的。 “娘亲,阿公什么时候来呀?”蔡平不思消停,来来回回在官道上跑。 “平儿不用着急,你阿公巳时前一定能到。”王氏柔声安抚了儿子,紧接告诫,“你阿公走时可是交代回来要考察你功课的。平儿,你最近可有用功?” 蔡平一听立刻苦下脸来,一旁被张氏抱着蔡家大女则掰着手指,奶声奶气说道:“娘亲,你说阿公回来还记得哥哥、妹妹和大姑娘吗?大姑娘很听娘亲和大母话的。按时吃药,没有生病,没有淘气。” 张氏无声地摸了摸女儿的头,笑了笑才回答道:“会记得的。” 王静更困惑了:这样的对白听起来不像是在说爷爷的事。难道……阿公是指父亲?敢情王氏不是来迎侯父亲或者公公,而是来接自己孩子的爹。 想通此间,王静在心里忏悔了片刻:怪不得她在家里这么久一直没看到男主人呢,原来男主人不在呀。看蔡平和小姐姐这样雀跃激动,也不知那男主人会是个什么性情的人?想来……应该不是摆老爷架子的封建大家长吧。 王静趴在王氏肩头,眼巴巴望着官道,好奇又忐忑的和哥哥姐姐一道等候“大家长”的出现。 “娘亲,快看,阿公来了!” 不多时,跑动在最前方的蔡平忽然一声欢呼,把王静狠狠吓了一跳。王静转过身,就见远处官道上行来一列车队。为首的是个骑在马上的壮硕男子。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五官周正。穿着一身宝蓝色外袍,唇边蓄了圈短密的黑须,修剪得妥帖整洁。袖口束腕,腰板挺直,看上去格外精神干练。 王静瞧着来人,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果然是理解有误,瞧年纪,这人肯定不是她祖父,该是她爹。 蔡平喊过话就撒腿向自己父亲跑去。马上的蔡斌一把捞起儿子,放在马鞍上,加快了行进速度。等车马到了王静他们近前。蔡斌下马,安排好管事押解货物进城后,才有空转过头,看向出城迎接自己的妻妾儿女。 他先把儿子从马上抱下来,又从王氏怀里接过了王静,然后才弯下腰,牵起大女儿的手,向城内而去。 王静被蔡斌抱着,偏头看着蔡斌的表情,心里微微发憷:这人绷着脸,瞧着就严肃无比!特别有那种拘泥不化的封建大家长范儿。 似乎是把王静的不自然理解成了怕生,王氏几步走到蔡斌身后,对趴在蔡斌肩头的王静哄道:“乖囡,不怕不怕,这是你阿公啊?还记得吗?来,快叫……阿公。” 王静手撑起身子,包子脸上表情纠结地盯着蔡斌看了一会儿。一边琢磨是不是为了自己以后的安稳生活,讨好一下大家长;一边又觉得就这么妥协,实在是对不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蔡斌跟她对视着,似乎是察觉小女儿脸上的纠结,这个自从现身就一直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男人竟在眼角闪现出丝丝笑意,可惜王静神游天外,没发现这细小变化。 等她回过神时蔡斌已经又恢复了那副冷脸模样,显得不急不躁。 王静见此,立刻就给自己找到了不开口的理由:嗯,她现在在长牙。牙床痒的难受,而且还流口水。不开口还好,一张口哈喇子流得整个前襟都是,跟《加勒比海盗》里的乌贼船长似的。作为一个刚见阿公第一面的孩子,她有义务给眼前这个可能掌握她前半生命运轨迹的男人留下良好的印象。所以一切有损形象的动作,她都不能去做,包括开口讲话! 孩子嘛,两三岁才学会讲话的也有的是。她又不想冒充神童,惊艳四方。自己给自己留些时间缓冲也是好的,说不定时间一长,她会慢慢转过这个弯,接受这个新家,主动开口叫爹娘呢。 蔡斌见小女儿转着小脑袋,左顾右盼好奇地看着四周,就不配合自己妻子开口叫人。也没再难为小女儿,只是拍着她小屁股笑斥句:“不叫便不叫吧。看来是个嘴懒的。这样也好,免得将来言多有失,闯下口舌之祸。” 王静先是被拍的一愣,随即小脸涨红。咬着粉嘟嘟的嘴唇怒气咻咻地瞪向蔡斌:他怎么能拍她屁股呢?怎么能?怎么能?还有,这口舌之祸什么的?一个小丫头家家,能闯下什么口舌之祸?分明就是他胡编乱造! 可怜王静还不知道她穿越的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时代呢。 这个时代,暗地里随处都可见大乱之前一股股不安分的波流。灾荒连年不断,贪墨舞弊时有发生,清流党锢之祸,更是早已蔓延整个天下。朝中诸宦与外戚争权夺利,皇帝陛下置之不理,冷眼享乐。一个传承赫赫四百年的锦绣江山,早已被折腾的乌烟瘴气。老百姓还没到侧路以目的程度,但言行间亦是谨小慎微,唯恐一个不注意,被人抓了把柄,投进大牢。 王静对自己父亲刚才行为不满并没有通过眼神传递到蔡斌脑子里去。蔡斌面色如常,边带着妻儿往回走,边跟孩子他娘说着自己一路见闻。 王静被颠得迷迷糊糊,趴在蔡斌肩头,无聊地打瞌睡。 蔡斌瞄了眼怀里的困倦不已的小女儿后,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压低声音,微抬抬下巴示意王氏:咱们上车回家。 王氏接过女儿迈进车里。看蔡斌也上来后,四下再没了其他人,泪珠儿才一下子从眼眶滚了出来。 蔡斌揽过王氏的肩头,声音里带着丝愧疚:“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夫人辛苦了。” 王氏眼泪流得更凶。手忙脚乱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擦擦脸:“有夫君这句话,妾身纵是再苦也是值得了。” 蔡斌紧了紧揽着妻子的手,垂眸看着已经迷糊着了的女儿,小声感慨:“我离开的时候,老幺还是裹在小被里粉粉嫩嫩的小肉团,这一晃半年过去,小肉团竟也成了秀鼻秀口的小丫头。” 王氏轻轻地笑了笑,偎依在丈夫怀里看着自己小女儿,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蔡斌这趟出行,可否顺利。 蔡斌倒也说得仔细,从自己出发启程开始,中途在哪里歇了脚,遇到了什么事,又是几时再离开的事情都跟王氏说了。王静躺在王氏臂弯里,睡梦朦胧中听到自己这辈子的阿公说起他途径东莱,目睹东莱海溢后,死伤无数,乱民四起的惨状。以及他在路过阳翟时和大队失散,身无分文,饥冷难耐间幸得好心人收留云云。 王静脑子不算糊涂地在心底道了声万幸:幸亏都是有惊无险,否则,她这一世还没长大就该成没有爹的孩子了。在古代啊,没了娘的话,孩子还只是可能成为小白菜。要是没有一家之主的男人,这孤儿寡母煎熬度日,她就不是小白菜,恐怕连白菜叶子也算不上了! 王静他们到家的时候,蔡斌下了车,来不及洗去一路风尘就带着妻子先去江氏那里给老人家问安了。母子俩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话,蔡斌才被江氏从她院子里赶出来,换好衣服,去接受一家子的见礼。 正厅里,蔡斌居中坐在主位,两侧是雁翅排开的诸多管事和仆役,有此次跟随他离开行商的,也有留守家中照应的,在他面前,一个个都俯首帖耳,万分恭顺。 蔡斌板着脸,严肃认真地听着各位管事关于账目经营的回报。满意时,会欣慰地点头。觉得有问题,则蹙眉不语,目光锐利地盯着回报之人,只把人望到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才慢悠悠地说上一句:“下不为例。” 等他一番公事公办的面见结束,王静才又被李女抱向了正厅:接下来是他们这些做儿女的见礼的时候了。李女作为她的奶娘,自然想她能在当家男主人面前露面,于是从房门到正厅一路上,李女都在不断地诱导王静:“二姑娘,等会儿你会见到你阿公了……要知道叫……阿公。阿公听了高兴,会给赏下好吃的东西。” 王静垂着眸,眼珠望着地面,不理会也不哭闹。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 李女瞧着近在咫尺的正厅大门,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娃,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当阿公的那位也见过自家二女儿这个样子了,不开口就不开口吧。 正厅里,王氏和张氏他们已经见了礼,就连蔡平和蔡家大女儿也已经进了屋。王静被李女抱着,一边咬着手指磨牙,一边垂眸看着自己哥哥结结实实地跪地磕头,看着小姐姐有模有样地敛衽行礼。等轮到她时,才是李女貌似沉稳,实则惶恐地抱着她,代为行礼。蔡斌淡淡地扫了眼李女,给王氏使了个眼神,王氏立刻把小女儿从奶娘手里接下来,并且吩咐奶娘离开。 王静不着头脑的看着厅里只剩下不算外人的六个人,迟疑地抬头看向蔡斌,却发现刚还是正襟危坐,满脸严肃,表情淡淡完全一副标准封建大家长模样的蔡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脸色一改,笑意氤氲地走到了蔡平身边,开始从生活起居到玩耍学习地问儿子:“每日几时醒来?”“几时读书?”“读了什么?”“如今习字多少了?”“先生教的可有不懂?”“可有按时给祖母问安?”“可有好好孝敬娘亲?”“可有疼惜妹妹?” 一串的问题,明明都以一种春风拂面的语气问出,偏偏能把垂手而立的蔡平问得满头细汗,却也不曾多动弹一下。 王静在一侧看的目瞪口呆,心中啧啧:这个当父亲的……好像不简单!他不止会变脸,他气场还满强的。至少,她就被他唬住了。 问完儿子,蔡斌又开始跟大女儿说话: “你大母说你身子又着了寒,可是又曾调皮?” 蔡家大女仰起头,笑露着小虎牙,奶声奶气回答:“回阿公,女儿有好好听话,按时吃药,没有再淘气再惹大母和母亲。嗯,女儿还帮着大母照看妹妹呢。” 蔡斌浓眉一挑,笑咪咪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你跟着兄长一起识字还是大母教你?” 蔡家大女答曰:“跟着大母念书,哥哥也教一些。” 蔡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蔡平,刚刚有些放松的蔡平被自己阿公这一眼望去,立刻又挺直了脊背。蔡斌弯下腰,跟女儿平视着问:“那你告诉阿公,你都从你兄长那里学了什么?” “诗经,国风篇。哥哥还没教完。”然后大女就开始看着蔡斌背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奶声奶气的稚嫩之声荡漾在正厅之中,王静趴在王氏怀里,看着垂首低眉,不喜不忧,不怒不嗔像是完全没有存在感一样的庶母张氏,又扫过阳光下乖巧老实,仪态端正地接受考较的兄姊;还有正含笑捋须,柔化了浑身精干的父亲。王静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当真天意弄人,使她终身再难有返程之机,那么……以后能和这样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好像……也不是太糟糕的事。 第三章 小字阿媚有因由 蔡斌回来那天的晚饭,王静头一回被允许上了餐桌。照顾她的李女把她抱至饭厅以后,就被蔡斌屏退。王静被摆在坐席间,仰着脖子困难地望着面前高度已到她鼻尖的食案,心里一个劲儿地暗骂蔡斌:当爹的不厚道啊!李妈是她的移动饭盒,她被支走了,那她怎么吃饭?难道这阿公想让她跟他一样,拿着盘碟筷箸往嘴里送? 王静偏着头,看傻子一样看向蔡斌。这便宜阿公瞧着挺正常的一个人,可脑子却不太灵光。看来自家小哥哥时不时冒傻气的原因找到了。生子肖父,他们家有遗传! 王静敛目肃眉地拿手扒上食案,试图在不惊动“傻阿公”的情况下,看桌上会给什么吃食。可是还没等她有何动作,她身边的蔡斌就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安安稳稳地把人圈在了身边。 蔡家阿公似乎对自己这个粉嘟嘟,白嫩嫩的小女儿非常感兴趣。尤其是看小丫头一脸严肃,眼睛溜圆地盯着桌案,他就忍不住要生出一番逗哄的心思。当爹的那位饶有兴致地把小女儿抱离食案,然后眼睁睁看着女儿小眼神黯淡下去后,又把人给送到了食案边。 等到王静心头一喜,要仰面再瞧时,就觉得自己又离那桌案远了些。她纳闷地向后扭过头,正见自己那便宜阿公满脸笑意,春风和煦地望着她。看她回望,人家还挺有童趣地对她眨了眨眼,指着食案故作体贴地问:“乖囡想吃什么?叫阿公,阿公给你夹!” 这个不正经!刚那个面无表情,严肃无比,装得二五八万似的阿公哪儿去了? 王静抿紧嘴巴,眼睛睁得大大望着蔡斌,似乎想在蔡斌身上看出个窟窿。王氏见此无奈地嗔了自己丈夫一眼。很有母爱地把小女儿从坏阿公手里解救出来,边夹了根鸡骨让她拿着磨牙,边埋怨丈夫:“才回来多久你就惹她?她如今还没开始认人呢,你也不怕把她逗狠了,以后孩子都不再跟你亲近。” 蔡斌扫了眼礼仪良好,正很有兄妹爱地互相夹菜的长子长女,又看看还气呼呼地鼓着小腮帮瞪他的小女儿,边伸手挠着小女儿的下巴,边眉目含笑:“小家伙,你怎么不哭呢?会哭的孩子才讨人疼。” 王氏“啪”地一下拍开蔡斌的手,转身护住女儿坐回自己食案进餐去了。 蔡斌也不着恼,几步跟上以后揉着小女儿一头软发,向自己妻子问:“老幺是不是一直不怎么哭闹?” “也不是。”王氏摇了摇头,从碗里上舀起一勺鸡蛋羹给王静后,“前一段时间这孩子像是被什么吓到一样,醒来就闹,常常得几个人守着她,她才能睡。这一阵子倒是好了很多。就是……有些懒散,怎么哄都不张嘴。她大哥跟她阿姊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叫阿公、母亲了。” 蔡斌挑了挑眉,捋着胡子沉吟了片刻:“我原本想这次回来以后就把咱们家两个丫头的名字给取了呢。现在看……还是缓缓吧。大女身子本来就不好,二女又刚被吓到,这么着急取名,怕是……” 王氏听着连连点头,看来很是赞同蔡斌做法。在他们看来,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儿,天生福薄,取名字太早会压不住,说不定一个不巧,就会被老天爷收了去了。 当然对于这种迷信的做法王静是不以为然,但想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自己都要被叫“二”啥啥的囧状,王静还是觉得从心底里不爽。 不爽归不爽,她耳朵倒一点儿没闲着。从蔡斌归来的种种言行里,她已经意识到她这辈子的阿公不是个迂腐人。他们家并不讲究“食不言”的圣人训。也正因此,王静在第一次上餐桌,就从一家人里只言片语中,谨慎地推敲出她现在所处的环境。 她的家乡应该叫颍阳,在颍川郡辖内。除此之外,她记得好像还听蔡斌提到他经商时路经过洛阳、东莱、阳翟等地。想来她这回应该是没穿到架空里去的,虽然不知道年代是什么时候,但好歹这地名实打实得地告诉她,她脚下其实还是华夏大地,只是……在华夏大地哪一时段还处于未知。 不过这个推论已经让王静觉得心内甚慰。相比于被流放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混沌时空,她更倾向待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而蔡斌的言行以及他跟王氏的对话则在向王静透露,她老爹应该是个常年在外,走南闯北的商人。而她出身的蔡家也应该属于商贾之家。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商人?好像除了秦代以前过得还算滋润。自秦商鞅变法后,朝廷、民间开始推行“士农工商”思想,商贾一流被打入了政治底层,从此都处于被打压被盘剥的序列。 想到此,王静同情地看了看蔡斌:要在政治地位不利的前提下还要维持一个家庭的体面和荣耀,实在不是一个容易事。便宜阿公,之前我错怪你了。其实变脸什么,可能真的不是你的本性,或许,你也是迫不得已? 蔡斌当然不知道自己小女儿脑子里在转什么弯弯绕,他要是知道,肯定一个脑瓜崩敲到女儿额头上。 怎么就商贾之流了?他们家就算有生意有产业,那也只是副业而已!乱世将起,种田收租能赚多少钱?流民到处都是,灾荒连年都有。对着苛捐杂税,徭役盘剥,若只是守着祖上传下的田产度日,蔡家恐怕早就没落穷途,逃荒乡外了。 当然,即便是农商并重,即便是主副协调,即便是行商收入超过了田里的租赋,对蔡斌来说,行商也依旧是副业,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地主,庶族地主!和商贾比,地主要出高一等。当然和世族地主比,庶族就是差的了。 世家对寒门来说,有着更高贵的身份,更显赫的门第。更优厚的便利,更广阔的人脉。这是一个等级的差别。所谓寒门庶族,是再多的金钱都改不了的身份烙印。 对蔡家而言,蔡斌这一代,下一代,甚至下下代,都可能被这个庶族的身份限制着,赋税徭役不能免,苛捐杂税要按时交,连他们举孝廉的资格比世族少。 当然蔡斌曾不止一次地忧虑过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卓有远见的家主,他并不不甘心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管是通过联姻也好,是通过其他手段也罢。蔡斌想总有一天,他们家会想法子摆脱这种境况。这个时间不会太远,不是他这一代,便是他儿子这一代。 瞧,这便是经济实力决定政治地位的活生生例子。庶族地主们手里能掌控的东西越多,心里的政治诉求也越多。 或许这个道理蔡斌不一定知道。但是他已经隐约感觉到,在今日时局下,应该有一大批人和他一样有着同样的苦恼和野心。 --------------------------------------------------------------------------------------------------------------------- 蔡斌的忧虑没有丝毫影响到王静。王静得了一脑门消息,饭后便被人抱回小床,继续抱着彩球自娱自乐去了。她挺会“精神胜利法”地自我安慰:即便是商贾又能怎样?(其实不是!)现下她阿公年富力强,她娘亲亦是精明能干。可以预见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将处于优渥的环境中。家境殷实,家庭和睦,她只要不出岔子,基本就能混吃等死到嫁人。 王静想通也就释然:对呀!她根本不用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一个没三尺高的小人儿,她发愁也没用。她该好好玩乐,好好睡觉,好好享受,方不辜负这幼儿时光呀。 看,她手里的彩球就不错,圆滚滚,软乎乎的,抱在怀里分外暖和。除了不能在嘴里啃啃,磨一磨发痒的牙床,它几乎具备了王静对玩具的所有期盼。 王静躺床上抱着彩球滚来滚去,最后玩累了,自己才迷迷糊糊睡着。半夜时分时,王静被不远处一阵“咯吱咯吱”的诡异声响吵到,又受惊一般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后,支楞起耳朵,王静警惕而紧张地听着动静来源。 “慢……慢,呵……你……你轻点……二女,二女……还在睡觉……啊……”这是王氏软如水波的声线,尾音微微上扬,似痛苦又似愉悦地压抑成声。 “阿璃……阿璃……可想死我了。”蔡斌的声音沙哑中带着喘息,似乎是在按捺强忍什么。 王静开始还傻乎乎地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到那木榻颇具节奏的“咯吱”声夹杂着帐内身体的撞击声在王静耳边响起时,王静才“嗡”的一下红了脸盘:阿弥陀佛,无量寿佛,你们这……好吧,久别胜新婚,战况激烈一点,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但是你们能在你们要妖精打架,大战三百回合之前把孩子抱远一点儿吗?不要欺负小孩子年纪小就懒省事!听真人版动作片是会长耳疮的! 王静心里羞一阵,恼一阵。一会儿气蔡斌行为太猴急。一会儿又恨自己听力太好,帐里头的呼吸声她都听的一清二楚。一会儿又嫌自己联想太丰富,配着声音,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姿势竟然也跟着往外冒。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静听里头声响渐歇,又开始忏悔自己不光彩的听壁角行为。就算她现在还没承认,但是好歹人家也是爹妈,也是长辈,听长辈壁角什么的,真是太不孝了! 王静浑噩地反思了自己后开始大睁着眼睛思考:这一世她父亲到底爱不爱他母亲呢?应该是爱的。但是为什么又会有侍妾呢?是要顾及面子情,还是爱的不够,亦或者……男人劣根性作祟?思考的结果就是……她想来想去也没想通透这个放之千古皆无解的问题答案,最后只能又倦极而眠。 第二天王静醒来的时候,大眼睛下面难得出现了两个黑眼圈。而罪魁祸首的那两人却还全然不知原因何在。比平常晚起了半个时辰的王氏在张氏把托盘送进来请她用餐时,抱起了在小床上迷糊假寐的王静。 “玉儿,昨日夫君说她们姊妹两个的大名先不着急取,怕损了福气。不过,他今天一早倒是给俩孩子取了小字,应该已经报到老夫人那里了。” 张氏端着粥碗递到王氏面前,也没说什么客套讨巧的话,只是细声细气地问王氏:“那……老爷给取了什么?” 王氏接着东西笑了笑,从一边的桌案上取出两个竹简,递给张氏一根:“这是大女的,叫阿婧。”然后又扬着自己手里的那根,指指已经醒转,正迷蒙地看着她的小女儿,笑眯眯道:“小丫头吗?也不知她阿公是怎么想的,非要叫她阿媚。” 阿媚? 王静,不,是阿媚,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僵着脖子转过脸,傻兮兮看着王氏:她严重怀疑今天早上蔡斌在想这小字的时候脑子里是不是还惦记昨晚上王氏的风姿?要不他怎么能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呢?虽说“媚”字寓意不错,可是为什么它听起来就透着那么一股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味儿呢? 第四章 认命转变不容易 蔡斌回来不久,王静就迎来了自己在异世的第一个新年。和她想的古韵浓厚、年味儿十足的不太一样,这时代的新年,好像还没有贴春联,放鞭炮的习俗。不过窗花,桃符倒是有的。 蔡斌在过年前几天就抱着小女儿指挥人往门上挂桃符,边挂还边趁机对怀里的女儿教育:“阿媚,这个叫桃符。这边的是神荼,那边那个是郁垒,记住没?” 蔡家阿媚眨着眼睛,小手绞着衣襟,望望鬼画符一样的桃符,又望望一脸期待等着她开口的蔡斌,眉头一怂,低下头继续咬手指去了。 蔡斌抬手往自己女儿脑门上轻敲了一下,无奈叹道:“哎,几个孩子里,就数你嘴懒。到现在都不肯开口学话。” 王静低头,眸里闪过一丝愧疚:其实她是有耳闻的。她现在这幅样子,没少被蔡府里的下人们嚼舌根。他们说:你看,主家二女小时候看着多灵气多粉嫩的一个小女郎,可是谁成想她会是个哑的呢?到过了年就两岁了,别说讲话,她竟然连阿公、娘亲都不会叫?不会是个痴傻吧? 对这样的流言蜚语,王氏的反应是绝不姑息,以雷霆手段震慑之。可回过头,看着杏眼溜圆,眸光闪闪,仿佛能听懂他们谈话的小女儿,王氏觉得整个心都揪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小女儿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到了该学说话的年纪,她家女儿却一言不发了。不管你是吓她、逗她、还是哄她,她都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得人无端心疼。 有几次背人时,王氏都会抱着睡意朦胧的小女儿悄然落泪。人前这个女人精干要强,即便是对着她的夫君,她也不曾透漏过丝毫软弱。可夜深人静时,望着小床上懵懂安睡的小丫头,她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她若真是个痴儿,将来可怎么办? 蔡斌对小女儿的情况自然也清楚,不过不像王氏那样焦躁不安,他一边往熟识的亲朋写信,询问哪家孩子可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又该如何医治。一边加紧往自己长子长女脑子里灌输:你们的幼妹可能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将来你们一定要好好疼她。尤其是平儿,你当兄长的,若是将来阿公爹娘不在了,你更要好好照顾妹妹! 小蔡平虽然不太明白娘亲阿公的担忧从何而来,但不妨碍这个男孩的淳朴和决心:“阿公放心吧,便是阿媚她一辈子都不开口,儿子也会护她一辈子,断不会让人把她欺负了去。” 事后王静听说这事,心头不由一暖。 除夕这天,王静醒后没有等来她的压岁钱,不过王氏和蔡斌还有她祖母却都往她衣服上拴的一根缨络上系了一枚铜钱。圆形方孔,五铢钱的样式,但是刻的字样却是“万岁千秋”“祛病除恙”,一看就是辟邪祈福用的。老祖母还在那天专门给她挂了一枚小玉坠,摸着她脑袋,慈祥温缓:“我家小阿媚将来肯定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王静听得鼻头一酸,眼看就要流下泪来。老祖母却慌了手脚,边把人往孩子他娘怀里送,边着急哄道:“怎么好好的就要哭了呢?大过年的,掉眼泪可不吉利。来来,祖母这里还有好东西,都给阿媚好不好?” 老太太说着竟真的要派人开锁开箱,取东西哄孙女开心。还是蔡斌给拦住:“娘,阿媚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您那些东西都是儿子和几个姊妹孝敬您的,您自己收着就好!” 没成想老太太空前固执,手指儿子,撑起眼皮执拗道:“她懂!”然后就又老小孩儿般要翻箱倒柜。蔡斌赶紧给王氏使眼神让她带着孩子们下去。自己留下来,好好劝慰老娘。 年夜饭的时候,蔡斌扶着老太太出来,一家人聚在一处,和乐安详。只除了老太太老不乐意,几次用委屈的眼神儿瞥蔡斌外,一段饭吃的还算和顺。 吃到一半的时候,迟钝的蔡平忽然想起什么,用勺子舀起一勺月牙状类似饺子但是却不是饺子的东西凑到两个妹妹跟前,一边给一个后,扬起头,困惑地看着蔡斌:“阿公,今年咱们为什么没有吃年糕?” 王静一怔:难道是以往过年要用年糕的吗?哎?不对呀,他们家是北方呀,不是说南方比较流行年糕,北方过年,大多数人家是吃饺子的吗?虽然,他们家这饺子长相有些……。 蔡斌笑微微地摇了摇头,指着釜中的汤汁解释道:“这是阿公此次出行时,从南边听说的一种吃法。据说叫祛寒娇耳汤,是长沙太守张机张仲景首创。在南边已经流传很广,咱们颍川也有不少人家在过年时享用。” 在一旁研究饺子形状的王静听到蔡斌的解释后,明显僵住了身形:谁?你说谁首创?张机?张仲景? 王静有些发懵,但凡学过历史,再有些医学常识的人肯定都知道,张机张仲景!大名鼎鼎的医圣!在现代您要是去哪家医院时,往走廊里一瞄,要是看不到这老爷子的画像或者雕塑什么的,您都得怀疑这家医院是不是假冒伪劣了! 可是刚刚便宜阿公怎么说来着?长沙太守?什……什么长沙太守?为什么他还是在任职长沙太守?等等,这也不是问题关键,关键的是:她为什么从阿公嘴里那句话得出一个不甚美好的推论:她是在和医圣张仲景一个时代!还是和任职长沙太守的张仲景一个时代!等量代换以后就是她和活着的张仲景一个时代!哦,张机老爷子(人家这会儿还不是老爷子呢!)是东汉末的呀!她这也是穿到了东汉末了吗? 这一让人措手不及的变故直接导致了她之后的不在状态。王氏看小女儿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有些着急。想想今天一早就起,一直跟着大人忙活祭祀、祭礼什么的,小孩子难免精力不济,所以在简单地喂了她几口以后,就让人把她待下去,哄她入睡了。 -------------------------------------------------------------------------------------------------------------------- 晚间夜深的时候王静闭眼躺在吊床上,听到外面一阵阵的地地道道的“爆竹”声,又想到那个让人惊悚到接受不能的推理,王静心里莫名就觉得酸酸的:她开始想穿越前的家了,很想很想。那里过年虽然总是被说年味不足,总是被说越来越脱离传统,可是那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春联也好、烟花也好、年夜饭也好,都是她不曾珍惜,却再无缘相见的。就像她的爸妈,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熟悉的一切一切…… 王静眼睛发涩,用小被子遮住头,泪珠儿无声划过眼角没入枕被。她告诉自己:说告别吧。认了吧,你如今已经拥有新的生活,新的一切,你不该纠结前尘。纵然老天爷让你回来了乱世汉末,你也该好好生活。你该告诉你那一世的爸妈:瞧,你家姑娘没心没肺,在这边儿过得挺好。父母在堂,兄姊在侧,还有一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小孩儿一样的老祖母。虽然这个哥哥有时候有些傻,这个爸爸挺能捉弄她,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真的,真的挺好。所以,你家姑娘会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下去,不用为你家姑娘担心了……不用…… 这样想着,王静眼泪流得更凶了,低低的抽噎声也渐渐响起。 听到动静的王氏把女儿抱起来放在怀里,轻轻拍哄着对蔡斌说:“孩子别是又被吓惊着了吧?”说完用眼角抵上女儿的额头,觉得没发烧才轻声舒了口气:“还好,没起热。” 蔡斌也皱着眉走过来探探王静额头:“把阿媚抱榻上睡吧。你搂着,晚上有什么事咱们也好早些照应。” 王静闭目听到这话后把脸埋进了王氏的胸口。眼泪又流下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辈子的爹妈。之前是我钻了牛角尖。就这一次,就今天这一次,你们就让我哭个痛快。等明天,等明天醒了以后,我就好好地……好好做你们的女儿,做一辈子的!” 第五章 蔡家姐妹有大名 眼泪是个有效的东西,它能很好地发泄一些负面情绪,像王静这样,在那次失态的痛哭过后,她释怀想开:她不是一个游客性质的观光者,而是有归属感的“蔡家二女”阿媚。 蔡家阿媚想透以后,日子过得跟平日并无太大差别。若硬说有,那就是相比之前的缄口不言,她开始试着叫蔡斌“阿公”,叫王氏“娘亲”了。 对于女儿这表现,蔡氏夫妻几乎欣喜若狂。 王氏是呆立当场,泪盈于睫:她的宝贝女儿会说话了,她居然能说话了! 蔡斌反应比她平稳一些,却也没强哪里去。这个一贯沉稳镇定,精明干练的男人在听到自己女儿那声不甚清晰的“阿公”以后,直接睁大了眼,盯着女儿乌溜溜的眸子,不甚相信道:“阿媚……再叫一遍,再叫一遍阿公。” 小阿媚抿了抿嘴,望着发傻的阿公,老实乖巧,软软糯糯地又叫了一声:“阿公。” 然后下一刻,她就觉得自己被蔡斌一下子举过头顶。 蔡斌以一种无比自豪、无比骄傲、无比欣慰的口气对他身边的王氏说:“你听到没有?阿媚刚才开口叫人了。我就说嘛,我蔡斌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哑的?” 王氏赶忙附和地点着头,从自己丈夫怀里抱过女儿,头抵着女儿的前额,声露期盼:“阿媚,来,叫娘亲,我是你娘。” 阿媚眨着眼睛,张了张嘴,良久后,终于还是从唇齿间,蹦出一个含含糊糊的“娘”字。王氏搂紧了孩子,一叠声地答应着:“唉……唉。好孩子……娘的好孩子……” 只是孩子一个称呼,便如让母亲遇上了天大的喜事,一脸满足。 阿媚鼻子有些发酸,眨了眨眼,终于还是把眼泪忍了回去:打今儿起,这就是她的爹娘了,亲的! 承认亲爹娘以后,蔡家二女日子开始过得分外轻松。除了跟着家里人学说话,顺带练习迈着小短腿学走路以外,蔡家阿媚的日子可以说过得相当惬意。 似乎是小女儿会说话这个消息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一把蔡斌。蔡斌围着几个孩子转了两三天,把小女儿逗弄的瞪眼皱眉,忍无可忍之下挥着小手凶神恶煞对着他下巴下那一圈胡子下手时,蔡斌终于心满意足地决定:给女儿取名字,现在,立刻,马上就取! 看他家小女郎多可爱!多讨喜!多聪明!从学会叫人以后,教什么会什么,而且从来都是过耳不忘,一学就会(那是她早就会了的呀!)。这样伶俐聪慧的丫头,怎么能跟其他家的女娃一样等到及笄前才取大名呢?这不公平!至于族长说的族规?哎呀,人丁兴旺是好事,女娃也是蔡家人,取名是喜庆,他难道还能不同意? 父爱迸发的蔡斌在打定主意以后,一头扎进自己书房,翻书查典,给大女儿和小女儿各定下两个字。大的那个是:姝,小的那个叫:妩。各取自《诗经》和《上林赋》。 当阿公的兴致勃勃地拿着两名字放到当事人的大母眼前,满脸“功德圆满,我心甚慰”的表情,看得王氏跟一旁的蔡平、阿婧几个形容古怪,冷战不已:这别是被阿媚开了心窍后能说话的事给刺激大发了吧?怎么这几天都那么亢奋呢? 可不是亢奋吗? 蔡斌在把这名往自己媳妇处报备后,紧接着马不停蹄地往族长那里备案。去了以后,蔡斌欠腰低头,满脸笑意地跟族长说:“老叔父呀,小侄我家两个女郎大名定了。咱们族里以后再有女娃取名可就得上心,万不能与我家女郎重了讳。” 蔡家族长,就是被蔡斌称叔父那位。已经是个花甲之年的老者。白胡子飘到胸口,鸡皮鹤发,稀疏的头发在脑袋上被梳成一个小髽鬏,远远看去,跟星宿老仙似的。 星宿老仙盯着得瑟不已的侄子,眼皮都在抽搐:你说这叫什么事?前一阵子还愁眉苦脸跑到他家跟他讲他家女郎受了惊吓,先不取大名。这才过了多久?就立马变卦了?得亏这是过年节呢,他没那个闲工夫跟他磨叽废话。不然他……,算了,取名就取名了,等报过了祖宗,上了族谱,这两个小女郎就是正式的蔡家人了。 老族长想完就接了蔡斌手里的纸绢,眯缝起眼睛费力地辨认出上面的字,嘀咕道:“‘静女其姝’‘妩媚姌婼’典故寓意倒是不错,也算你小子有心。” 蔡斌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那这事就多劳您费心?” 老族长脸一绷,赶苍蝇一样对着蔡斌挥手:“知道了。没事就赶紧走。你来来去去,老夫都被你晃得眼晕。” 蔡斌登时乐了:听这意思是事办成了。嗯,那他就不多待了。省得被老叔父嫌弃。 蔡家家长很直接,很坦率。在老族长下逐客令后,他立刻顺杆爬地拱手告辞。临走还回头跟老族长咧着嘴辩解:“叔父,当年您那副蔡大家(指蔡邕)的真迹真不是小侄我弄花的。您老不用每次见侄子都跟见了仇家一样。” 老族长闻言瞪圆了眼睛,吹胡子跺脚暴跳如雷:“就算是别人弄的,那也跟你小子脱不了干系!你你……你……赶紧给我滚,看见你我就肉疼!” 得,老爷子连“老夫”都不称了? 蔡斌赶紧出门,笑着躲过老族长怒极而丢的一只鞋子,扭头献殷勤:“叔父,您好的那口我给你放门外了,待您气消了,记得命人搬进去。” 老族长白了他一眼,扭身走了。蔡斌也似早已习惯,浑做不知地走出门去。 等他走远了,老族长才又回过身,探头探脑地到门外,发现外头排了一溜的酒坛后,才眉目舒展,笑上面纹。老头儿捋着胡子,边指挥人把东西往家里搬,边佯怒地嗔怨:“臭小子,又来这套!他可不要被老夫抓着错处,不然肯定好好申斥他!” 而要被他好好申斥的蔡斌在办完事后,舒泰地回了自己家。 蔡家,已经有了大名的两个丫头被王氏叫到了一处,王氏先是把两孩子的名字说了一下,然后就话题一转,开始望着大女儿阿婧身后的张氏说:“老夫人那里我已经知会过了。再过半个月就该是老夫人六十寿辰。既然是整寿,咱们难免会操办大一些,到时候族人、亲戚朋友还有老爷一些故交可能都会来。府里现在就该着手准备这些事情了。” 张氏低眉顺眼地听着,待王氏全部说完后,点头应诺,才转看看自己女儿,张张嘴,欲言又止。 可王氏是什么人?张氏不说,王氏也能猜度出几分自己侍女的意思。 “阿婧过年就该正式启蒙了。虽说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但是多识些字,知些礼却也是好的。你放心,阿婧这事我一直惦记着,就是你不提,我也会跟老爷提的。” 张氏倒也实在,听王氏那么说就真的不再过问了。把一个感激的眼神丢给王氏,就任劳任怨地退下去,准备张罗老夫人要过寿时的一些杂务事了。 两个小姑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蔡妩呆的是:她就这么莫名其妙有名字了?而且,为什么是个妩字呢?虽说和她小字挺般配,但是也逃不脱妖妖娆娆的祸水味儿。果然,她阿公就是个脑袋秀逗的,尤其是在取名上,没文化的可怕! 而大姑娘蔡姝则抿起了小嘴,似担忧似忐忑:她要启蒙了!她也要有先生了?她的先生会是什么样的呢?难道也要像大哥的西席那般,整天让人摇头晃脑地诵读诸子?啧,一想到她要被关在屋子里背这些,她就后脊梁发毛,浑身不安。 王氏可不知道自己两个姑娘的腹诽和小心思,她在张氏下去以后,就叫来人拿了笔墨。给阿婧手把手地教了两个字,让她自己去一旁练习又命李女把蔡妩抱下,去院子里继续练习走路。 女儿家走路可不是会走就行。一步三晃,站没站相,那叫走路吗?那叫糊弄!据王氏所知,有不少人家女郎是到十来岁时才学着端庄摇曳步的。那得多费劲?与其以后再遭一遍罪,不如一步到位。王氏觉得:女儿从开始学步就让她走得好看,走得漂亮,不管是端庄还是妩媚,把身法步态当做吃饭喝水,融到骨子里,浑然天成,才是最得利最有效的。这一点上,阿婧就做的很好,既然她能把庶女教养成这样,没道理亲生女儿倒疏忽了。 所以小蔡妩很倒霉。她觉得自己上辈子的走路经验到了这里全然不对了。什么时候要挺直腰背,什么时候该挺胸抬头,走路时一步的距离是多大,节奏是多快,都得从头来过。蔡妩在被折磨了几天以后,终于开始羡慕自己小姐姐了:这姑娘当年到底得有多大的耐心才能把路走成这样。这哪里是学步,这根本就是受刑啊! 可怜蔡妩还不知道她阿姊那是打一开始学走路就这么走,脑子里还是一张白纸,随便王氏怎么涂画。可是她不同,她都走了好些年了,有些习惯已然养成,要硬掰过来当然得费劲。 蔡妩期期艾艾,每天投入全副精力地学步学话,彻底沦为诸事不理的小娃娃一枚。直到半个月后,她祖母江氏的寿辰开始,她才从这种非人的折磨中脱身出来,开始拜见前来给她祖母祝寿的亲朋好友。 第六章 蔡家二女要启蒙 蔡家的亲戚并不算多。蔡妩家这支在蔡氏一族里,算不上是人丁兴旺:她只有三个姑母。叔伯什么的,三服以内,一个也没有。 蔡妩大早上给祖母拜寿后,就被王氏牵着,挨个儿给姑母们行礼。 大姑母年过四旬,慈眉善目。王氏一过来,她就拉着小侄女逗得欢快:“阿媚,你几岁了?” “两岁。” “那你叫我什么呀?” “大姑母。” “唉,……真乖。可是……你叫大姑母,大姑母没有准备礼物给你怎么办?”慈祥和善的夫人挑着眉梢望向表情瞬间纠结了的小侄女,忍笑不已:这丫头好可爱。长得粉嫩嫩、肉嘟嘟的。讨喜又识逗。 蔡妩抿起嘴,脑子里一个小人儿在“嗷嗷”直叫:大姑母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是你亲侄女呀!你不能腹黑到我身上!不待这么玩的! 蔡妩抬着脑袋,望向大姑母,眼睛里满满都是水汪汪的控诉之意。 大姑母轻笑了两声,手往袖中一伸,从里面掏出一个桃木臂环套在蔡妩小臂上:“这个送你了,阿媚,来谢谢大姑母。” 哎哟,这姑母太顽劣了,竟然自己张嘴要谢意! 蔡妩求助地望向王氏,却见王氏只是点头不已,还勾着眼睛,笑得轻松。蔡妩无奈,一手托着不断下滑的臂环,一边眨着眼睛,奶声奶气跟说:“谢大姑母。” 大姑母满意地揉了揉她顶发,无比开心地应了声,才把蔡妩放行给下一位姑母。 蔡妩的二姑母明显比大姑母好应付得多。这个三十五六的女人,长眉大眼,样貌和蔡斌有些相似,只是薄唇紧抿,头发一丝不乱,衣裳整洁鲜亮,很严肃的样子。蔡妩也不知道她这样是本性如此,还是跟蔡斌似的喜欢在人前端架子。她小心翼翼地对二姑母行礼问好,老实巴交地起身,等着二姑母问话。结果这位姑母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送了枚吊坠给她后就不言不语了。 小蔡妩舒了口气,又被王氏拉着到了小姑母那里。小姑母人很温婉,长得柔柔弱弱。见嫂子和侄女过来,说话也不大声,只是客客气气地把东西给了,便又低头想自己的事了。 蔡妩也不知道她那意思到底是喜欢自己还是不喜欢自己。 接下来,蔡妩又被王氏拉着去看了其他亲朋。宴席将启的时候,蔡妩才总算见完了所有人。 一两句话的功夫,蔡妩也瞧不出人家的秉性脾气。不过,她的两个亲姨母倒是让她颇感兴趣。原因无他,就因这两位是少见的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柳眉杏眼,雪肤乌发,但气质却炯然不同。搭眼一瞧,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个是哪个。 她那大姨母比她母亲大了四五岁,可人看着却比她母亲还年轻似的。笑声爽朗,诸事不管,瞧上去有点没心没肺。二姨母就不同了,她打见了王氏就在关切万分地问这问那,比如:老夫人寿辰你准备的寿礼是什么?阿媚是个女孩,你婆母有没有为难你?阿媚现在开口说话了,府里还有没有乱七八糟的闲话?之前那些不长眼的把咱们阿媚当成痴傻,会不会对阿媚以后说亲什么的有影响?你要不要早作打算?我听说你家大女已经被定给老夫人的娘家侄孙。二女这边,你们有何章程吗? 劈头盖脸一堆的问题砸下来,也亏王氏耐心细致,能一一解答。倒是蔡妩在一旁听着不以为然:说亲?早作打算?她这二姨母是不是……太能操心了点?她才多大呀就说亲?也不怕把人给吓得长不大? 宴席开始时,蔡妩已经精疲力尽。在强打精神吃了顿不知什么滋味的饭菜后,蔡妩就飘飘忽忽地被李女带了下去,一头倒在自己小床上,睡得地老天荒。 等到她睡饱睡够,早就过去一下午。房间里蔡斌不在,王氏正扒着柜子、箱子收拾东西。她把一个精致的小木箱放到了蔡妩床前不远的桌案上,拿着钥匙,“啪嗒”开了锁。蔡妩眨着眼,困惑地抱着匣子,觉得里头东西分外眼熟。 “放心,娘不和你抢。这些礼物和试儿时你抓的东西都是帮你收好,放匣子了好好藏着,将来等你大了,出嫁了,这些全都给你带婆家去。”王氏笑眯眯地望着女儿假嗔。 蔡妩没听清她后半句,只被前一句吸引了注意力:试儿?那是什么?试儿时她抓了什么吗? 蔡妩偏偏脑袋,手放嘴里下意识地啃着指甲,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想起:好像她刚来时情绪低落那会儿有被抱出去,抓过些东西。那时她还懵懵懂懂,不知道是在干吗呢。只记得自己当时被人哄着要抓东西。她配合后却又被人拆台,抓胭脂被收回,抓针线又被收回。最后自己还恼怒非常,抓着竹简就抱紧在怀里,死活不肯再放手。还是老祖母和王氏好哄好劝才把东西拿下来,将她抱走的。 现在回想蔡妩觉得自己脸盘有些发烧:肯定是当时受刺激太多,才办出那么失水准的蠢事的,一定是的! 晚间将睡的时候,蔡斌从门外进来,身上带着酒气,但人还算清醒。王氏抽空跟他讲了要给大女阿婧请西席的事。 “阿婧也到启蒙的年纪,你在外行商,可知道咱们颍阳哪里有礼仪良好的女先生?”王氏一边给蔡斌揉着额角,一边开口,“眼看出了三月,你就要出行,是不是顺带把阿婧这事给办了?” 蔡斌眯着眼睛:“这事倒马虎不得。是得上心。”话说完,他就转向了蔡妩。蔡妩正在自己床上滚彩球滚得欢实:她今天终于解脱了。不用见客喊叫人,不用艰难学步,可以为所欲为地抱着毛茸茸的东西乱蹭。 哎呀,这彩球抱着好温暖,比旁边那冷冰冰的鸠车可爱多了。 蔡妩一脸满足地蹭着怀里玩具,尽己所能扮演一个两岁娃娃。压根儿没听自己爹娘在说什么。 “是得请个女先生了。”蔡斌看着自家小女儿,轻轻开口,“等把人请来,就让阿媚跟她阿姊一道进学吧。” 蔡斌有个隐忧:常言道三岁看老。小女儿眼看已快三期,平常举止倒还机灵聪慧,但毕竟她之前有些……流言现在是止住,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又生什么新花样? 有过前科的人,即便恢复常态,也比别人更容易招惹旁人非议。他的女儿,之前就被别人传言成那样,以后若稍有不精,岂不又会招惹非议?他们会传:你看,我们当初没说错吧?这蔡家二女就是个呆笨的。人家孩子像她那么大时都已经……你看她……啧啧…… 这样的情形,蔡斌只要一设想就觉得心里有火气上窜。他不能让女儿受这委屈!他们不是说她脑子不好使吗?没关系,她可以提早开始!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琴棋不行,就攻书画,书画不行就学歌赋。他还就不信这邪了!漫天撒网,精心细致的教育,还能教不一点自家阿媚出彩的地方? 蔡妩可一点也不知道她阿公让她“笨鸟先飞”的打算,她还纳闷蔡斌为什么看她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深邃忧虑呢。 “阿媚,从明天起,你就跟阿公来阿公书房识字好不好。”蔡斌倾身向前,用哄人的语气跟蔡妩商量。 “哈?” 小蔡妩悚然一呆,抬头正撞进蔡斌精光暗藏的眼睛:她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阿公生出了教导一个两岁孩童的想法。 “什么?”王氏人也愣住,“是不是太早了些?阿婧当初跟我学识字的时候都有五岁了。阿媚她……” 蔡斌把蔡妩从床上抱起来,叹了口气:“早教早好。免得以后受人言牵累。” 王氏登时沉默,脑中开始不停回放今天她二姊说的那些话。 蔡妩直接傻了眼:怎么回事?什么叫早教早好?阿公他教育理念是不是太先进了?“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什么的,不是几千年以后才提出的吗?怎么他现在就要在她身上实施了呢?这不科学! 她要是知道蔡斌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她之前闭口不言,拒不叫人的呆傻表现引起的,肯定要仰天长叹,大呼一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这种愤懑的不满与抗议被化作了无奈和认命,第二天,蔡妩刚刚起床就被李女伺候着穿戴整齐,让蔡斌把她带去了书房。蔡斌还很体贴,考虑到一个小女孩在书房会烦闷,专门叫了阿婧来陪蔡妩边玩边学。只是,人家阿婧的程度跟蔡妩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那就得留待下回分解了。 第七章 熹平年间未肯安 蔡妩跟小阿姊相比,程度哪里不一样呢?自然是阿姊认识的纂书繁体,小阿媚不认识。 在来蔡斌书房以前,蔡妩还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怎么说也是受过十几年现代教育的人,不可能在学习上出现跟不上进度的问题。可等蔡斌把一摞繁体竹简摆到她面前的时候,蔡妩彻底傻眼:她忘了这会儿人用的不是简体字了。 不是简体也可以。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伪文青,台版书蔡妩也看过不少。阅读繁体不成问题。问题在于:繁体印刷本用的是宋、楷!而她眼前这个,是扎扎实实的小纂! 蔡妩两眼发懵地盯着竹简上的字,脑海里一个劲儿地琢磨:楷体能掰成纂书吗?要是能,她就省心了,她从小就练小楷字。要是不能……哎哟,那她可就倒了八辈儿的霉运:从知识分子一下变文盲了。 蔡妩虎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手里东西,恨不能在上头看出个窟窿来。蔡斌只当女儿初见竹简,心有好奇,相当配合地把一个小木枝塞蔡妩手里。 “阿媚年纪还小,不能用刻刀。拿这个在地上画画就行了。” 得,这父女俩脑回路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蔡妩表情瞬间变得纠结,低头看看手里的小木棍,可怜兮兮地到一旁去了:谁也不要理她,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她得好好想想,这会儿她还有多少东西需要适应?还有多少东西是她以为简单,实际上却全不在她控制之内的。 跟着蔡妩一道进来的阿婧见到妹妹这样,立刻就站在原地不动弹了。小姑娘是第一次来自己父亲的书房,刚才趁蔡妩和蔡斌说话时,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四周陈设。蔡斌的书房,跟他在人前表现得性格一样,规矩严肃,一丝不苟:书案摆正中,案上竹简书帛、刻刀毛笔均有条有理,一丝不乱。坐席板正,对门墙上悬着宝剑,另一侧立着书架,架上竹帛码放齐整。怎么看都会给人一种简洁明了,静穆整洁的感觉。私人领地,非主勿进。 这样的环境让阿婧小丫头生出了恐惧陌生和不知所措。在看到自己妹妹一个人蹲到一旁好久以后才反应过来,求助地看向蔡斌,等他示下。 蔡斌多精明的一个人?早看出自己两个孩子不自在了,在手把手地教蔡妩写了自己名字后,精明阿公起身跟两个孩子说自己有事,先出去一趟。阿婧先看顾着妹妹,等他回来,一并考较。 蔡妩眼睛一亮。蔡斌前脚走,蔡妩后脚就从角落奔出。字也不看了,直接扒拉蔡斌的竹简:她才发现,蔡斌刚刚教她的不是小纂,而是隶书。隶书她认识,隶书没有小纂抽象,她可以借着这个方便去翻腾下蔡斌书房的东西。说不定哪些卷宗上面就能有她需要的有价信息。比如,现在的东汉是何人统治? 蔡妩迈着小短腿,从蔡斌书案上翻起。这乱七八糟的竹简账册可费了她的老功夫。 偏小阿姊在一旁不明所以的阻挠:“阿媚,不能翻。这是阿公的账册,翻乱了等阿公回来会挨骂的。”小阿姊很执着地挡在蔡妩前行的路上,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随便翻东西是不对的! 蔡妩眼睛水汪汪地瞪着阿婧,心里一个劲儿着急:不翻不行啊。她得找自己的定位信息。要不是学习这事刺激了她,她还真傻呵呵以为自己知道张仲景跟她一个时代就万事大吉了呢。她是知道自己投生在汉末了,可汉末在她脑子里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历史书里一个个黑白的方块字。她啥先知感也没有。要是再不做点儿准备,那万一这时节已经到了汉献帝时,搞不好颍川就快打仗了,她父兄就该上战场了!(其实不必。汉户籍制度分兵籍、民籍、乐籍、匠籍。蔡妩他们家属于民籍)。 蔡妩咬着牙不理阿婧,继续全神贯注地翻东西。 阿婧急了。从背后抱起自己妹妹,义正言辞地告诉她:“阿媚,你要找什么?告诉阿姊,我帮你找。你这样会把阿公东西弄乱的。” 蔡妩扭头看着自己双脚离地的境况,无比抓狂:小孩儿的身体真是太不方便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竟然也能让她腾空离地! “我不。我就要自己找。”蔡妩手抓着桌沿,耍赖犯痴:具体找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让阿婧帮她? “你再这样,阿公来了可真生气了。到时候你挨打挨骂,我可不管。”阿婧虎了脸,一本正经恐吓自己妹妹。 蔡妩犹豫了下,正思考利害呢,阿婧已趁着她迟疑的空当,一把将她抱离桌案。蔡妩下意识往前一扑,桌面上东西一拉一扯间“哗啦啦”掉了满地。 俩姑娘目瞪口呆,房门“吱呀”却一声打开,压根儿没走多远的蔡斌回来了。 蔡家阿公眼看着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眉头微微蹙起。逼人的视线在两个女儿之间来回打量。 心里有鬼的蔡妩不自觉缩缩了脑袋,试图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而小阿婧也有些发憷地看向自己阿公,挪了挪步子,挡在蔡妩跟前,低头小声认罪:“是阿婧见阿公书房好奇,一时新鲜,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把阿公书案弄乱。阿婧知错了,请阿公责罚。” 蔡斌似笑非笑:“这都是你弄得?” 阿婧低着头,态度诚恳:“是。” 蔡妩忽然仰着脑袋:“不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蔡妩回望了下自己小姐姐,心里即感激又恶寒:这同时认错的情节真恶俗,我还以为就电视剧里才有呢。嗯,小阿姊,还是你护我。我刚才不该在心里说你腹黑萝莉的。 蔡斌扬眉默不作声,捋须而笑。 蔡妩被他看得发毛,小手绞着阿婧衣角,低头不语。 “阿媚,你要找什么?”蔡斌忽然开口,眼盯着蔡妩厉声问道。 蔡妩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大眼睛眨啊眨地对蔡斌卖萌,试图以这种方式将蔡斌老狐狸一样的智慧萌杀在当场:“从来没来过阿公书房,阿媚想找些好玩的东西。” 蔡斌笑了笑,弯下腰摸摸蔡妩脑袋:“那找着了吗?” “没有。”蔡妩垂头丧气地回答道,“阿公书房里一点儿好玩的东西也没有。” 蔡斌摇着头笑了,一手搭上大女儿肩膀,一手摸着小女儿脑袋,正色嘱咐:“阿公不管这次到底是因为什么把桌案弄乱的。这些东西,你们两个收拾了。还有,你们记得,书房乃机要之地,非得主人允许,不可擅动。明白没有?” 最后一句话,蔡斌是对着蔡妩说的,好像他已经看透大女儿在替小女儿遮掩,而小女儿才是主谋的事实。 萌杀计划失败。 俩姑娘老实巴交地应了蔡斌的话,开始撸胳膊挽袖子收拾残局。期间无良阿公蔡斌就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优哉游哉地看两个女儿忙活。连一点儿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阿媚怎么了?”正收拾着呢,蔡斌忽然发现小女儿动作僵硬地停顿了一下,整个脸色变得惨白,不由担心开口。 蔡妩滞了滞,抬头将包子一样白嫩的拳头举到了蔡斌跟前,眼里泪水汪汪,声音可怜兮兮:“阿公,阿媚手划伤,流血了,好痛。” 蔡斌低头一瞧:哟,小丫头还真是被竹简上没打磨干净的竹刺给扎了。 于是阿公也不计较她弄乱自己书房的事了,大手一挥,免了此次劳役。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去王氏那里包扎治伤去了。 蔡妩被抱在怀里,手环着蔡斌的脖子,看着蔡斌书房的方向,要哭不哭。 阿婧在地上还以为妹妹被扎疼了,在一旁安慰地哄她:“等去包好了就不疼了。阿媚乖,不哭不哭。阿姊给你呼呼就不疼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之下蔡妩的眼泪顷刻就流了出来:她不是因为手伤疼的,而是因为她看到的那根扎她竹简上的字。 那根竹简上,用隶书写着一排小字,与蔡斌字迹相同,似是备忘。只它的内容却让蔡妩心头大骇:熹平三年,曹孟德于洛阳设五色棒。余过京畿需慎之。 熹平年,蔡妩以前还搞不清到底是哪个皇帝的年号。可如今提到了曹孟德,蔡妩是想不知道都难了!汉末、张仲景、曹孟德、五色棒、这么多线索罗列在一起,每一样都在向蔡妩宣告:你这会儿的在位皇帝,就是那个说出了“赵常侍我公,张常侍我母”的荒唐皇帝,那个让宫女穿着开裆裤在皇宫里晃荡的奇葩昏君,是搞了党锢清流之祸,引了黄巾之乱的汉灵帝! 老天,这竟然是灵帝时代! 蔡妩胸中愤慨心酸如决堤之水:文景之治赶不上?可以!孝武盛世没摊上?也行!但为什么查来查去,最后她是被穿越大神扔在了乱世将起的王朝末年呢?噢!她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缺德事,才会被丢到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 山雨欲来风满楼也就罢了,若她摊上一个薄情薄义的家,她直接撂挑子不干,躲在哪个深山里也就熬过一辈子了!但偏偏,她已舍不得这个家,也舍不得这个家里的人,这该让她如何区处? 第九十二章 战濮阳迭出机锋 第二天的一大早,曹营拔寨回师,赶赴濮阳。一路上不少将士都看到马上的戏大人脸色微白,眼下泛青,不时单手握拳放于嘴边压抑着轻咳。他身边几位同僚都眼露关切不是慰问几句。跟他挺交好的乐进更是眉头紧皱地问道:“你这段日子好像比以前咳的厉害了。是不是给你看诊的那位大夫不顶用?” 戏志才听完赶紧摆手。开玩笑,主公帐下的大夫要是还不顶用,那就真找不出顶用的大夫了。再说,人家看诊的就是个神医,他没有按时吃药不也白给? 等赶到濮阳的时候,是半个多月后,一路上戏志才被诸位同僚盯着,虽是行军,但进药用饭倒是正常了些。他亲卫秦东看着也舒了口气。 这日在濮阳城外就地安营后,曹营升帐议事。主位所坐曹孟德,正手拿一封书信,脸带微笑地对着众将说:“濮阳杨氏今早来信,说吕奉先在濮阳态度倨傲,对他们甚是不恭,他们欲夜开城门,迎我入濮阳。” 乐进听了偏头皱皱眉,似乎在琢磨可行不可行。戏志才眼一眯,起身回话:“主公,谨防有诈。” 曹孟德一挑眉,倾倾身子,笑指着戏志才,“志才,细讲。” “吕奉先此人自长安之乱后,先投袁公路,后依袁本初。弃张扬,投张邈,累累若丧家之犬。如今他新取兖州,得入濮阳,脚跟刚刚站稳,但凡有一丝清明神智,也不会办出得罪当地世族大姓之事。杨氏来信,恐怕谋诈居多。” 曹孟德闻言点点头:“吕布得兖州之地,不能拒守东平,切断元父、泰山之路,拒险截击我军。反而屯于濮阳,可见此人不过匹夫之勇,不会有太大作为了。” “但是主公别忘了他手下还有个陈宫陈公台。此人能为他献计,迫得兖州如今只余三城,可见他绝非平庸之辈。濮阳杨氏来信怕是陈公台使得反间计,目的就是为了赚主公入城。” 曹操捋捋胡须沉思片刻,转看向帐下诸公说道:“既是反间计,我等为何不能将计就计?他想我入城,我便独自将军入城,诸公率军在外驻守,点火为号,里应外合,攻取濮阳。” 戏志才皱皱眉,抿嘴迟疑地摇摇头:“主公,此计太过凶险,无万全把握还是暂且推后。且孤身犯险,兵力受制,一个不小心,主公可就……” 曹孟德笑着打断他,摆摆手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意已决,这就着人回复杨氏,同意其邀,身入濮阳。” 戏志才张张口,见曹操一副满是兴奋跃跃欲试的表情,不由吞下了将劝慰的话。悻悻地退回到了坐席。等到此事毕,出来帐后,乐进拉拉他衣袖:“你觉得主公此举不妥?” 戏志才想了一会儿后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看着一头雾水的乐进解释道:“计是好计,但毕竟主公算是孤身犯险。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此番行计有失慎重。且我总觉得此事前后太过顺利,似乎哪里有些不妥。以陈宫之智,他会想不到主公如何举止吗?” 乐进听完呵笑一声,拍拍戏志才肩膀:“你这种经常兴夜不寐的人就爱琢磨些有的没的吓自己。陈宫他就是再有智,他也是个人,哪能事事都料对?我觉得我们还是在营外好好秣马厉兵,准备接应主公为妙。” 戏志才听言叹口气,小声嘀咕了句:“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结果当天夜里,曹营主帅领三千兵勇入城,人马才刚走远走远,戏志才心中一动,忽然一拍大腿,将身边的夏侯惇一把扯过,声色严厉地吼道,“不好!上当了!快派流星快马拦回主公!” 夏侯惇被他扯的一愣,见戏志才没有开玩笑模样,很是快速地反应过来,叫过一个亲卫让他赶紧按戏志才吩咐的办。戏志才那里却神色焦急,来回踱步。没过半刻就见濮阳城内火光冲天,被派出的流星快马不及接近曹操大队就被濮阳城头忽然出现的箭垛射落马下。 戏志才攥拳紧眯了眼睛,手中竹简被捏的“咔咔”作响,回身对着紧跑几步冲到主帐中,随手抓了一把令签:“夏侯惇、乐进、于禁听令,尔等三人各带所部军马,分袭濮阳西、东、南三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主公给我带回来!” 三人听后,也没在乎戏志才逾矩得擅动令签,赶紧应诺后就匆匆往外疾行。戏志才捂着胸口轻咳几声,脑子里忽然闪过刚才的流星快马的死状,不由脱口告诫:“城头有流矢,各位将军务必当心!” 而在濮阳城内,曹孟德入城就命手下将士火烧城门,着令三军只进不退。但火起那一瞬间,濮阳道旁忽然冒出大量伏兵,使得曹营兵卒一阵惊惧溃乱。曹孟德也是心头一惊,打量计算了下伏兵人数,不由暗悔自己有失谨慎,未听人劝。脑中更是来不及多思,赶紧拨马回撤。 也该着他倒霉,他撤退的路线好巧不巧就碰到了吕布手下。那几个娃娃兵初上战场,啥见识没有,就愣愣地拿着兵刃,脸上闪着惊惧又兴奋的光芒。也不知看清没看清他的衣着,扯着嗓子就问:“你知道曹操在哪里吗?” 曹孟德眼睛一闪,随手指着左前,面皮都不红一下地忽悠说:“看到没有?前面那个骑黄马奔逃的就是曹操。若得生擒,必可得赏千金。” 那几位一听也不及多说,直接跑颠颠的去追前头那位被他指到的倒霉鬼了。曹操见此心头大气不舒,扬鞭一抽,奔着起火的城门直冲而去。 等在营内来回转磨的戏志才听到外头亲兵回报说主公回来了时,心头一喜,一把推开传讯的亲兵,几个快步出门就见曹操衣甲燎破,一身狼狈。正手捂着左臂,眼含杀气地看着濮阳城前方的厮杀。 戏志才长舒一口大气,脑子里紧绷的弦也随之松了松。上前瞧瞧曹孟德语带关切地问道:“主公可是受伤了?” 曹孟德右手一挥:“无妨。只是左臂有些烧伤。”戏志才眉一挑,扭头对身边亲兵使了个眼色,秦东很识机地接受到戏志才示意,低头退下请军医去了。 曹孟德则是说完就转过身,满含愧疚地看着戏志才赔礼认错:“悔不听先生之言,才有今日之失。某之过也。” 戏志才赶紧避过,也没功夫和平日一样打机锋,直接说:“主公,今日初战不利。恐我军士气有坠,还是尽早鸣金收兵吧。” 曹孟德这回从善如流,立刻对身边亲卫下令说:“鸣金收兵。” 然而等戏志才在帅帐看到作战归来、匆匆入帐来的乐进、于禁、夏侯惇时,不由被夏侯惇满脸鲜血的狰狞模样弄得一愣。曹操也是吸了口气冷气,很是担忧地问:“元让,你这是……” 夏侯惇眨眼伸手一抹脸上血迹,满不在乎地回答:“没事儿,只是被吕布手下的宵小暗算了一道。幸好志才先生先前有出言提醒,我才注意了城头暗箭。” 众人闻言转看向夏侯惇,借着火光看清他伤处后,众人不禁暗道侥幸。一道近三寸长的口子开在他左眉骨处,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左眼。此刻正血流不止,染得夏侯惇满脸猩红。 曹孟德看得眉头直皱,看着正动手给自己涂药的大夫,“我这里没事,你先给他把伤处处理一下。” 大夫怔了一下,很听话的收回手开始在自己医箱里寻摸金疮药。 戏志才看看主位,又看看座中其余将领,眼睛眯起,声音微沉地吐出一句:“主公,咱们退兵吧。” 曹孟德闻言一愣,还没等细问,夏侯惇已经喊出:“志才先生你糊涂了?这个时候退兵,不是等着让吕布乘胜击溃吗?你这……” 曹孟德瞄了眼夏侯惇,伸手止住他下面的话头:“元让,你让志才把话说完你再打岔!” “主公,你说既然我军新败,士气已经溃散低落。那何妨就让陈宫他们以为我们士气更溃散,更低落?” “此话怎讲?” “比如,让他们以为我军没了主心骨,副将又受了重伤诸如此类的。” 曹孟德似有所悟,眯眼含笑地望望戏志才:“你是说……” “主公虽突围成功,但烧伤严重,不治身亡。副将夏侯惇遭人暗算,左目失明。且身受重伤难上战场。” 乐进和于禁对视一眼,没出丝毫反对之言。被包了一边眼睛的夏侯惇一拍大腿:“这是让主公诈死啊!” 曹孟德微笑着点头,手捋着胡须淡淡开口:“兵不厌诈嘛。今晚子时三军批孝,明日撤军。文则断后。” 于禁低头恭谨地领命应诺,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准备去了。 夏侯惇眨着露在外面的右眼看向戏志才,很是佩服地说了句让戏志才哭笑不得的话:“志才先生,某家真是佩服你。刚被人阴,片刻功夫就能想着阴回去,你们脑子到底都是怎么长的?” 戏志才偏过头,掩饰地轻咳了一下。然后一脸严肃的跟夏侯惇说:“元让将军现在‘身受重伤’,还是早些让人搀扶着回去休息。切记,您现在‘身受重伤’呢!” 夏侯惇点点头,没敢玩笑,记下装病的任务,很是“虚弱”的由两名亲兵扶着出了帅帐。里头曹孟德和乐进,戏志才二人细细的商量了诈死的细节以后,也很老实的开始了自己装死的行程。 第二天吕布和陈宫登上濮阳城头往外一看,对面曹营三军缟素,士气低迷,一拍溃然之色。吕布眼睛闪亮地看着陈宫:“先生好计谋。昨日丑时布得细作相告,言那曹孟德突围之时被火烧伤,不治而亡。他族弟夏侯惇昨日亦被曹性伤了眼睛,现下也是身受重创。我料曹军眼下必是无心恋战,不如就将兵而出,击破曹营如何?” 陈宫听后皱着眉摇摇头:“将军不妥。眼下曹营虽是士气低迷,但营盘之中发生此等大事,军中诸将必定会增强防守,贸然进军只会徒增伤亡。倒不如按兵不动,以观后事。我料那曹营经此一事,必会无心濮阳,返师鄄城。到时将军可乘新胜,派人追击,必可事半功倍。” 吕布想了想,摸着下巴刚要点头,就见一旁一向寡言的高顺忽然出声:“我觉得其中有诈,将军还是谨慎为好。” 陈宫闻言,呼吸一滞。吕布也是皱皱眉,瞧瞧城外一片惨淡的曹营,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高顺,很是不耐地摆摆手说:“能有什么诈?曹孟德昨日被我军杀的打败,他哪里就那么容易想出下一折谋计。我意已决:着令薛兰,李封,一见曹营回退,就立率所部军马随后追击,定要把这支军马给我尽量多的留在濮阳!” 高顺听完低下头,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地说道:“若是兵败,谁去接应?” 吕布拳头骤然握紧,深吸一口气才压住自己胸中翻涌的怒气:还未出师就预言兵败,高顺胆子不小,居然说出这种动摇军心的话。你是不是嫌脖子上的东西长得太结实了?吕布瞪着高顺,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一句:“不用接应。若是真的兵败,本将自将亲自迎敌。” 高顺沉默。也不知道是放弃劝诫,还是真赞成了吕布的点子。 第八章 阿公严控西席关 蔡妩被蔡斌抱到王氏那里,王氏一边心疼不已拖着她胳膊给她伤药包扎,一边嗔怪地瞪蔡斌:“才多大一个孩子,你就让她收拾东西?也幸亏是划了手指,要是划到脸上,女儿家破了相怎么办?” 蔡斌摸着鼻梁,对小女儿逗哄地笑:“阿媚,手还疼不疼?” 蔡妩定定地瞧着被包扎成粽子状的拳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这话才愣愣地摇头,奶声奶气地回他:“不疼了。阿媚好了。” 蔡斌眼看女儿懂事乖巧模样,即欣慰又自豪。等了一会儿,他忽然转向大女儿阿婧:“你大母前几天跟我商量,要给你请个女先生来家教导你。这次阿公出行,正好路过阳翟,有个故交可担此任。等先生来了家里,教你琴瑟书画,你可要用心。” 阿婧立刻点头应了:“阿婧记下了。一定用心学习。” 蔡妩在一旁默默哀悼:学琴瑟书画有什么用?就是才学再好,乱世一起,她们不还是得陷在里头?诗赋能当饭吃吗?书画能当马骑吗?吃没得吃,跑没得跑,她姐俩学来干什么? 蔡妩皱着鼻子,一脸纠结苦恼。 蔡斌一低头,正瞧见她苦大仇深模样:“阿媚,怎么了?手又疼了?” 蔡妩咬着嘴唇,摆出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跳下床沿,扯着蔡斌衣角仰起头对蔡斌撒娇:“阿公,阿公……” “你想说什么呀?”蔡斌弯下腰,笑眯眯地逗着小女儿。 “阿媚要骑大马!”蔡妩肃着小脸,满是认真地宣称。 蔡斌“扑哧”一下乐出了声,从地上捞起女儿兀自忍笑:“谁……谁跟你说要骑大马?” 蔡妩低下头,脑子里嘀咕:当然是我刚才接受到的信息告诉我的,嘴上却说:“阿公出行,骑马。将来阿媚也要。” 蔡斌挑起眉,笑意如初:“阿媚也想啊?可是阿媚现在还小,不能上马。” “那阿媚就骑小马。”蔡妩小拳头握起,无比庄重地重申。 蔡斌望着杵到自己脸前头的被包扎成白面馒头一般的小拳头,眉梢抖了抖,偏头沉吟:“小马呀?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夫君!”王氏在一旁脸色严肃地打断蔡斌,很不赞同地看着打算纵容女儿的蔡斌劝道,“她一个女儿家家的,就是将来长大也只是坐车就好,学骑马干什么?又不是要上阵杀敌。” 蔡斌听了微微一笑,还没等他回答,自己衣襟就被怀里的女儿狠狠揪住。蔡妩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大眼睛眨啊眨地望着蔡斌,撒娇卖萌地在蔡斌怀里滚来滚去:“不嘛。阿媚就要骑马,就要骑马!” 蔡斌忍俊不禁,拍拍女儿小脑袋,也不管自己老婆的不赞同了,直接出言:“好好好,学骑马学骑马。等阿公出行回来,就给你弄一匹小马驹,行了吧?” 蔡妩这才算是放心了,一扭头,从蔡斌肩膀上,看到一脸渴望,满眼期待的阿婧,小姑娘又回头抱住了蔡斌脖子:“还有阿姊,还有阿姊!阿媚要阿姊陪着一起学。” 蔡斌低下头,看到阿婧也拿水汪汪的眼睛看他时,轻叹了一声,顶着王氏反对的目光笑意满满地对女儿妥协:“行。你阿姊也有份,到时候让你阿姊陪你。” 蔡妩一把搂住蔡斌脖子,在蔡斌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眉开眼笑:“阿公最好了!” 不久之后,蔡斌带着人马照例出行。临走前,蔡斌跟王氏交代:咱们家小阿媚原本不说话时看着还有些呆愣,如今倒比之前活泼了不少。别拘着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太胡闹,就不必太严加管教。 王氏嗔怨地看着蔡斌嘀咕:就你疼她。你再这样下去,阿媚非得被你这阿公给惯坏了。将来她性子娇纵,胡闹淘气,可有一家子受的时候。 蔡妩被小姐姐牵着,眼观鼻,鼻观心听爹娘议论自己将来到底会不会被养歪的话题,心里差点儿纠结出毛线团来:我说,娘亲耶,你是不是担心的过早了点?我今天才两岁啊两岁,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出我将来可能会被阿公惯坏的结论的? 蔡斌的马车等到辰时三刻终于出发,蔡妩望着辚辚行行,渐走渐远的车队,眼里渐渐湿润:她才不是伤怀离别,她就是担心阿公这一走又得半年回来。也不知道等他回来时,他还记不记得他答应的给她买小马驹的事。可千万千万得记得,不然,她前一段撒娇卖萌不是白做工了? 可怜这小阿媚,此时此刻光想着她的小马驹了,倒不知道这回他阿公出行回来,不光会为她弄了小马驹,他还顺带着给她弄了未婚夫。 ----------------------------------------------------------------------------------------------------------------- 蔡斌的车队走了将近一天,傍晚时分到达阳翟。在把人都安顿好后,蔡斌就趁着天还没黑带管事薛哲上街置办东西了。 他要在第二天一早拜会一位故交。这位故交不光是他的旧识,她还是他这次要给女儿们请的西席先生。 西席名唤林玥,如今是个带着女儿的孀居妇人。 说来,林蔡两家倒还是有几分渊源:林玥的父亲和蔡斌父亲乃是好友。林玥是家中独女,幼时也和蔡斌见过几面。后来,蔡斌与王璃订亲,双方避嫌,才少了往来。 要说林玥也是个苦命的,做女儿时一直是林家掌上明珠。林家对她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张罗来不少名家教授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林玥聪慧,琴瑟精通,书画卓绝。十二三岁就风华显露,名动颍川,堪为大家。这样的女子本应是嫁入良门,相夫教子的贤良夫人。奈何天风难测。永·康元年一场党锢之祸,牵连清流文人无数,林家受无辜波及,家道中落。林父更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那时人人自危,谁也不敢为此多说一句话,唯恐惹祸上身。纵是蔡斌也是有心无力:彼时他父丧在身,家务繁忙,加上消息闭塞,话题敏感。蔡家根本不知道老友家已经出了那么大事。无枝可依的林玥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等到党锢之风稍平时,蔡斌才得知林玥已委身了长社县令陈讵。 委身县令,虽然不是完满之局,但林玥也算找了一个归宿。蔡斌作为旧友,自然不好插手干预。林蔡两家是上辈子交情。人走说不上茶凉,可到底也只是一份薄面。可哪知去年年底,蔡斌回程过阳翟,却听说林玥丧夫,因与陈家大妇不和,被遣返家中,如今正一个人带着女儿凄凉度日。 蔡斌当时想:怎么说两家也是相交一场。对故交困境不知道时还好,如今知道了还是能帮一把算帮一把。林玥是个骄傲人,直接接济只会惹她厌烦。所以他在跟王氏商量后决定将人接回颍阳当西席。即照顾了林氏故人也便宜了自家姑娘:有位才能卓著的女先生教导,他家丫头绝对不会比世家闺秀差。 第二天的时候,蔡斌到了林府。林府如今已经很是破败荒凉,门庭冷落,院窄屋少。蔡斌他们叫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开门探头,好奇地张望着门外的蔡斌和薛哲。 薛哲开始还文绉绉地问人家姑娘:“敢问府上林大家可在?” 结果小丫头摇头,手一缩就要关门退回。 蔡斌赶紧上前撑住门板,低着身问小姑娘:“小女郎,你娘亲是叫林瑶姬吗?” 小姑娘迟疑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蔡斌笑了,把拜帖递到女孩手里,退后两步道:“那你进去跟你娘亲说:外面那人说他是颍阳蔡斌蔡德良,就在门口候着呢。” 小姑娘歪着脑袋思考了下,扬起眉冲蔡斌一笑:“先生稍待,我这就去通知娘亲。” 她身影消失没多久,一个体形消瘦,一身白衣的女人就领着她又迎了出来。见到蔡斌时,女子的憔悴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诧异和欣喜:”德良大哥?还真的是你?外头风大,还是快快进屋吧。” 蔡斌也不客气,一脚跨进门来,打量了四下空荡荡的院子后,心头颇不是滋味。他冲身后薛哲使了个眼色,薛哲会意提着礼物跟上。 前头带路的林玥把蔡斌让进屋子就座,正要去泡茶,回身就看薛哲手提重礼静立门边。林玥愣了愣,指着礼盒,面有微愠地转向蔡斌: “德良大哥这是何意?你能在这时前来,林玥便已感激不尽,怎还携如此重礼?” 蔡斌赶紧摆手:“瑶姬误会了。此次前来,除了探望故人,愚兄却还有一事相求。” 林玥疑惑地望向蔡斌:“德良大哥但讲无妨。” 蔡斌坐直身子,对林玥闲聊般说道:“为兄膝下两女。大女阿婧,年方七岁,聪慧剔透,正该启蒙;小女阿媚今年两岁。幼时曾受惊吓,开窍稍晚。不瞒瑶姬,对这幼女愚兄府上暗里出过不少流言。因此,愚兄对幼女是多有袒护,也多有偏爱。旁人怎么说,蔡斌是管不到。但在蔡斌眼里这女儿就是个早慧聪明,心思灵巧的。” “德良大哥意思是……”林玥蹙起眉,似有所悟。 蔡斌起身前行,在林玥跟前站定,拱手起揖:“斌已遍寻颍川,欲请一合适西席以交托二女而不得。今番路过阳翟,听闻瑶姬来此定居,特带束脩。想请瑶姬屈尊,到敝府教习。不知瑶姬意下如何?” 林玥赶紧避开蔡斌一礼,面显为难:“此事……若林玥只是孤身一人,自可前往颍阳。然小女倩儿年岁尚幼……玥怕是要辜负德良大哥厚望了。” 蔡斌淡笑摇头:“哪里的话?瑶姬可以带着倩儿一同前往。” 林玥感激地看了眼蔡斌,却依旧说道:“德良大哥,你的好意林玥心领了。只是林玥乃不祥之人,请入府中,即便是为西席,对府上名声也是有碍的。所以……” “不碍。此事我临来之时已同拙荆商量过,能请到你林大家是我蔡家荣幸。” “积毁销骨,流言可畏。德良兄当知口舌非议可杀人无形。” 蔡斌大手一挥:“口舌非议?那与蔡斌何干?蔡斌请的是西席,教的是女儿。若真怕这口舌之议,名声之累,今天也断不会有登门拜访一事。” 话落他抬头望着仍旧犹豫踟蹰的林玥,说道: “此事不急。瑶姬可慢慢考虑。等下定决心可去阳翟‘杜康酒肆’找薛哲。到时他会打点一切,亲送你们母女前往颍阳。” 话到这份上,林玥也知道蔡斌是铁了心要拉自己母女一把。于是也不再矫情推辞,只是说自己需收拾几天,稍后再行启辰。 蔡斌这才算答道目的,放心出门。林玥母女把他们送至府外,刚离了林玥母女俩视线,薛哲就摸着鼻子凑到蔡斌眼前,疑惑不解地问道:“哎?东家,我看林大家一开始那态度,像是不想来的?她后来怎么又改口了呢?” “怎么会不答应呢?”蔡斌挑着眉看向自己的管事,“她可是一个母亲,有一个女儿要养活的母亲。若真不知世故,不为自己寻条后路,将来岂不是任人欺凌?” 薛哲低下头,边琢磨点认同:“也是。这娘儿俩确实不容易。尤其开门的那小女郎,眉清目秀,明明是长社陈家的孩子,却差点即沦落到……” “阿哲,别想了。快快跟上,等会儿我们还要去拜见我的恩公。” 第九十三章 郭家有子初见世 等到傍晚时分,吕布又收到细作线报,说曹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拔营,趁夜撤兵。吕布听完看向一旁面无表情听完线报的高顺,淡笑着说道:“他都趁夜才能撤兵了,我还怕他做何?你还担心什么有诈?”于是当天夜里濮阳城门打开,薛兰,李封带着所部紧随曹兵,在濮阳城南五十里处与断后的于禁短兵相接。 战斗进行到大半夜,已经撤退出濮阳八十里地的曹操帅帐才接到于禁探马给的线报,看完以后不由不顾伤势的抚掌大笑:“文则干的漂亮!”说着把军报往旁边一递,戏志才趁手接过后,瞧着动作慢了一步,正一脸好奇看着自己的乐进和夏侯惇,不由淡笑着展开。浏览一遍后心头一乐,语气松快地念叨:“于禁报:于禁断后,于濮阳城南三十里处遭遇吕布所部。与之激战,生擒主将薛兰及其副将李封。余部溃散回退,于禁率部追至城南,克吕布城南二营。现薛兰,李封着人看押,后续处置待明公裁夺。于禁顿首。” 他念完,就觉得帐中气氛为之一振。先前紧张低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松和喜悦。一边的夏侯惇听完眼睛里闪着兴奋和不甘,指指自己左边缠着的绷带,很是不满地跟戏志才说:“都是志才先生出的好点子,不然我早就跟文则一起上阵厮杀了。哪里用的着守在这里跟个娘们一样装病呀。” 话音落地,诸将都是一阵哄笑。戏志才抵着唇轻咳几声,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倒是戏某的不是了。戏某这厢给夏侯将军赔礼。”说着就真要给夏侯惇拱手作揖,夏侯惇被唬了一跳,正要站起身躲开,就听戏志才摸着下巴相当认真地思索:“不过元让啊,你说你装一回病就能让文则生擒吕布两员大将,听说他那里还有‘八庭柱’,干脆以后咱们对战吕布,你就都装病,没准儿八庭柱也能手到擒来呢?” 夏侯惇一噎,也不理众人的哄笑,手指戏志才转看向曹操,模样有点像弟弟跟老哥告状,又有点像唯恐他哥真答应这条莫明其妙的要求。没了溃兵压力,又新得捷报的曹操很是好心情地忽视了夏侯惇的眼神,淡笑着沉吟说:“若真如此,也不是不可一试的。” 和马嘶箭鸣,斧钺钩叉正打得火热的濮阳不同,榆山这里依旧太平安逸。郭奕捣乱的本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纯熟,这孩子招猫逗狗的性格也渐渐显露。而且小家伙儿开始不耐烦整天窝在榆山对着那几个熟悉面孔,他开始缠着柏舟要求出谷。 柏舟一次可以推拒,两次也能勉强,三次四次以后,小郭奕开始眼泪汪汪扮可怜,揪着柏舟的衣角,拿着双酷似郭嘉的眼睛巴巴地看着柏舟,只把柏舟寒得后背发汗,浑身冒冷。万般无奈地开口:“公子,不是柏舟不带你出去,而是你太小,就是想带你出去主母也不同意的。” 郭奕眨眨眼:“不让我娘知道不就行了?” 柏舟嘴角一抽,断然地摇摇头:“不行。这是不能瞒着主母的。” 郭奕沮丧地放下手,很是失落地跟柏舟说:“其实奕儿觉得娘亲知道以后,肯定不会让奕儿跟着去了。不过,总是要试试看。”说完郭奕仿佛又恢复了活力,攥着小拳头,没等柏舟反应一转身就跑到正厅去找蔡妩说要出门的事了。 蔡妩那会儿正忙给郭奕做今年的冬衣,眼看着就到入秋转凉,小孩子身量长的快,郭奕去年穿的那个今年已经嫌小,不能再穿了。等到见到儿子低头绞着手指,一步一挪地走到自己面前时,蔡妩还愣了愣,然后很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奕儿?碰到什么事儿这么为难?” 郭奕抬头,跟受了委屈似的眼泪汪汪地看着蔡妩,蔡妩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被谁欺负了,就听郭奕软糯糯地开口:“娘,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呆在这里?这里没有您说的酒肆茶坊,没有您说的书铺饭庄,这里连跟奕儿一起玩耍地小孩子都没有!奕儿长那么大,都不知道阳翟城的城墙到底有多高,有多厚;不知道老家的府邸是几进几院;不知道集市上到底有多少人叫卖。娘,为什么呀?咱们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住着?” 蔡妩被郭奕问的愣神,张张口却不知道到该说什么。有些心疼地郭奕搂在怀里,轻拍着儿子后背:“奕儿想出去吗?” “想。可是怕娘会担忧,所以还是不要了。”郭奕安安静静地任由蔡妩抱着,奶声奶气地答着蔡妩的话。蔡妩垂了下眸,摸摸儿子后脑勺:“如果你想,那就去找柏舟叔叔吧。你只要能像说服娘这样说服他,那以后娘就让你随着他一道出去。” 郭奕眼一亮,挣开蔡妩怀抱看着蔡妩眼睛问道:“真的?娘不骗我?” 蔡妩郑重其事地点头:“真的。不骗你。” 郭奕听完,脸上露出个梨涡灿笑,欢呼一声,撒开小腿向门外跑去。还没跑出门就“嘭”的一下撞到抬脚进门的郭嘉身上,满不在乎地抬头揉揉脑袋冲郭嘉笑笑,喊了声爹爹就又转身跑开了。 郭嘉挑眉看着儿子背影,疑惑问蔡妩:“你跟他说什么了?他乐成这样?” 蔡妩眨眨眼,淡笑着答道:“也没什么,就是允了他以后可以跟着柏舟一道出谷罢了。” 郭嘉呼吸一滞,眼睛瞧向蔡妩手里的小衣,脸色变得有些复杂。蔡妩等等见郭嘉没有说话,不由疑惑地抬头,却见郭嘉一步上前,抱住自己,语带愧疚地说:“是我对你们母子不住。” 蔡妩愣愣,放下手里的活计回抱住郭嘉,下巴支在他肩膀上,含笑地开口:“你今天吃错药了?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郭嘉轻笑一声:“让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跟着我在这山谷里吃苦受累,你不嫌弃?” 蔡妩眼眨了眨,环着郭嘉的手也悄默声地来到郭嘉身侧最好掐的软肉下,脸上带着妩媚地笑意,声音和煦如四月春风地问道:“那夫君此言,妾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夫君自己嫌弃了妾身,要去找别家的富家小姐了?” 郭嘉赶紧毫不含糊地表态:“绝对不是!哪家富家小姐也没有我家夫人好。白给也不要。” 蔡妩满意地点点头,离开郭嘉怀抱后拿起正缝补的衣服,边下针边漫不经心地跟郭嘉说:“毓秀姐姐来信说她看中一个以为娴儿夫婿的人家,正想着等志才先生回去跟他商量呢。” 郭嘉听着瘪嘴,很不乐意地回复:“娴儿那点儿丫头也要嫁人了?” 蔡妩点点头,然后又偏着脑袋皱皱眉:“不过毓秀姐姐还说兖州那边打仗,鄄城人心惶惶,也不知道她们在那里还能住到几时。” 郭嘉轻叹口气,然后安抚蔡妩:“放心吧,有文若他们在,鄄城那里不会有失的。” 蔡妩摇摇头,含笑看着郭嘉:“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想告诉你,你觉得移居深山,不见外面繁华是委屈了我们娘俩,我倒觉得和外头乱世之中,朝不保夕的孩童相比,至少奕儿在这里还有个快活自在的童年,还有健全无缺的家庭,还有衣食无忧的日子,所以你刚才的心思完全没必要。” 郭嘉一怔,瞬间弯了眉眼,搂着蔡妩似叹息似轻吟地唤了一句:“阿媚……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蔡妩在答应郭奕请求以后,就觉得自家儿子兴奋的有些不像话,像要出牢笼的小鸟一样,很是耐不住的四处捣乱,藏了杜若的绣撑,湿了董信的药材,厨房里打碎个盘碗,书房里弄丢跟毛笔,总之这孩子自从知道自己可以出谷以后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天天眼睛闪亮亮的,一刻不闲的盼着柏舟出门。 蔡妩看着这样闹腾的儿子,一边满头挂黑线,一边神色严肃的告诫郭奕:“跟着你柏舟叔叔出门,那就一定记得要听他的话。不许随意捣乱,胡搅蛮缠。要是回来我听到柏舟有说你不老实,那你六岁以前都好好在家里猫着吧。” 郭奕相当爽快的应下,然后一扭身揪住柏舟衣角,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柏舟叔叔,咱们走吧。” 柏舟瞧着自己被揪的衣角,在瞧瞧上首看热闹的自家先生,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不该答应带公子出去的,公子那性子,肯定会让他精力全分,无暇他顾的。 结果等真的带郭奕出去以后,柏舟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他家公子除了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指着东西问这问那一通外,其他一切正常,即便走在街上也是想牢牢牵着他的衣角,不离开他身边半步。柏舟看着甚是欣慰,心想这小公子总算是懂点事了,没想着杂七杂八地给他瞎搅合事。可惜他这想法没维持多久,就发现他实在太高估他家小公子的沉稳程度了。 在他第三个月带着郭奕出来时,郭奕看着阳翟城中忽然增多的流民,咬着手指问道:“柏舟叔叔,为什么他们不回家?” 柏舟脚步滞了滞,声音略微苦涩地回答:“可能他们已经没有家了吧?” 小郭奕眨眨眼,放下手不解地偏头问道:“为什么会没有家?” 柏舟弯下腰,把视线与郭奕放齐,指着不远处聚集着的几个头插草标,面黄肌瘦的孩子跟郭奕说:“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公子一样幸运,生在榆山,父母双全,衣食无忧。时下更多的孩子是像他们,因着天灾人祸,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只能卖身为奴,聊以求生。” 郭奕挠挠头,似乎听懂了似乎又听懂。眯眯眼睛一下挣脱柏舟的小手跑到几个孩子跟前,脆生生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你们想出卖身为奴?” 几个孩子面有菜色,对着忽然走进的郭奕先是一喜,待明白他只是个孩子以后,不由神情沮丧,垂下头不再言语。郭奕见自己问话没人回答,不由不太高兴地嘟起嘴重复:“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非要让你们失掉身契呢?” 几个孩子们听到还是低着头不理他,倒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见此抿抿嘴,舔舔因饥饿干裂的嘴唇,壮着胆子怯生生地答道:“因为闹蝗灾……很多人都死了。要是不卖掉自己,早晚也会饿死的。” 郭奕惊恐地长大了嘴巴,眼睛里满是不相信的震惊: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听说有人饿死。心中震撼不可谓不大。所以声音也有些发颤:“那……你爹爹娘亲呢?” 小姑娘垂下眸,掩饰了泛红地眼睛:“死了,弟弟妹妹,阿公娘亲都死了。家里只剩下大丫头一个了。大丫头不想被人吃掉,不想饿死,公子,你买了大丫吧!大丫会干好多事,不要月钱,只要有口饭吃就够了。求您了公子,大丫给你磕头了。”说着小姑娘就“咚咚咚”地对着郭奕连磕三个响头,郭奕被惊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茫然地抬头看向神色复杂的柏舟。 柏舟低头望向郭奕,声音很轻:“公子,你的意思呢?” 第九章 两父之言定终生 蔡斌口中的这位恩公,跟林玥一样家居阳翟,姓郭名泰字文开。他跟蔡斌相识还真是很凑巧的事。 就在去年蔡斌出行回程,到颍川郡外时,路遇强匪。蔡斌当机立断:分散车队,各自行进,最终于郡治阳翟汇合。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法子。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做法固然降低了风险,但由于铺陈面积大,也增加了单个马车被劫的几率。说白了,蔡家阿公就是在与老天爷赌博! 也不知那天老天爷是开眼还是不开眼,队伍里所有的马车都没被劫,但他自己倒是被人绑了。一入贼窝,万分惊险,幸好他人冷静机灵,趁着看守不备,逃了出来。当然逃出来代价很大。那会儿的蔡斌身无分文,遍体鳞伤。饥寒交迫时倒在路旁。不过他命大,被打算回家的郭泰遇见,带回府修养了一个月,待痊愈后才上路启程。 养伤期间,郭泰尽地主之谊,周到热心。蔡斌同样敞快。即便落魄他谈吐气度却在,跟郭府人往来也礼仪周全。在郭府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和郭泰倒成了至交好友。 恩德在前,交情于后。蔡斌行商多年,重誉守信,恩怨分明。在他心里有一本门清的人情世故帐:那就是有恩必报。不欠人情。不管郭泰家是高门大院还是狭巷陋屋,他的谢意一定得表达。那种来阳翟过郭府而不入的忘恩负义事,蔡斌不屑想,也不屑做。 郭家的情况要比林府的境况好很多。大院高墙,气派敞亮。角门有门房当值,一见蔡斌前来,立刻就接了名帖往府里汇报。不多时,大门打开,一个瘦销清俊,修眉朗目的斯文男人带着一脸笑意迎了出来,见到蔡斌笑眯眯地拱手:“德良兄,数月不见,德良兄神采依旧。” 蔡斌赶紧回礼,手一抬,跟郭泰似真非真地寒暄:“文开兄也别来无恙。” 然后俩男人就在郭府门外相视一眼,朗声而笑。 蔡斌身后拿着礼单的薛哲一听两人笑声立刻一阵头大:明明很正常的笑,为什么他会有种这是两只狐狸棋逢对手,相交恨晚的感觉? 他这样感觉是不对滴! 两只老狐狸……啊,不对!是蔡斌和郭泰,进府之后各自落座,撇开门外的客套,说起了家常。 “德良这次来阳翟是路过还是小住?若是小住,那就不要去外间馆驿了,在小弟府上就行,我这就着人去收拾……” “文开别忙。”蔡斌赶紧伸手止住郭泰叫人动作,放下手中茶杯,“我这次是去寿春,路过阳翟,正好来看看文开。文开最近在忙什么?” 郭泰轻轻摆摆手:“没什么可忙的。闲来无事指导指导嘉儿功课。” “嗯?嘉儿那里不是有西席吗?” “走了!被那小子气走了!”郭泰提起这事就满腹气恼地跟蔡斌吐苦水,“我请一个,被他气走一个。再请一个,再被他气走一个。好不容易这回请的撑得时间长了,我还当是他懂事收敛了,哪知他还是旧习不忘,胡乱闹腾!将先生气得告辞不干,离府归家了!德良,你可知道这都是走的第七个先生了!再这么下去可怎生得了?” 蔡斌低着头,笑出声来:“这回……这回他又干了什么?” 郭泰愤慨哼声:“干了什么?哼,他问人家先生:齐人一妻一妾却要行乞为生,这事是真是假?” “先生说,那是孟子所记,自然是真。” “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孟子所记?自己尚不能温饱,何来余力娶妻纳妾?可见亚圣之言,也常有不合理之处。’你听听,你听听他这叫什么话?一个黄口小儿竟然也……把人家先生给气得,当时就说他是‘孺子不可教’。他倒好,立马回嘴,说先生是脑如朽木,不可雕也!先生当场就拂袖离去,第二天就来找我,说自己学识浅薄,教不了府上公子,让我另请高明。” 蔡斌听罢朗声大笑:“哈哈哈……我倒觉得嘉儿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嗯,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能有什么道理?”郭泰苦脸无奈摇头,“德良,你是不知道,这小子真是生来就是磨人的。淘气调皮,让人操碎了心。如今整个颍川的西席谁不知道他那顽劣性子?人家现在只要一听说是要往郭府教习,不是称病谢客,就是闭门不出,生恐被我请来。没办法,他功课只能我先教导,等以后能找了好先生,再让他拜师。” 蔡斌乐得眉开眼笑地调侃:“学生能做到这个份上,倒也难得。哎?嘉儿他人呢?今天怎么不见他来?” 郭泰皱皱眉,脸上染了一层忧色:“病了,正养着呢。” “病了?可算严重?” “没什么大碍。前阵子踢被着凉,受了风寒。已经喝药见好了。只是这孩子自幼体弱,他母亲怕没有痊愈,故而拘他在房中养病,不让其到处走动。” “这样啊。”蔡斌松了口气,安慰郭泰:“小孩子身子弱是常有的事,文开不用太过忧心。想我家大女幼时也体弱多病。一家人都担心她养不大,连名字都不敢取。如今长大些,不一样很康健?” 郭泰叹口气:“但愿如此。若真能像德良所说,我和他母亲定会开堂祭祖,以谢郭门列祖列……” “蔡伯父!”一道清清脆脆的童声自门口响起。蔡斌依声回头,正见扒在门框处一个五六岁的俊秀小男孩儿。男孩儿眉目修长,眸光晶亮。乌黑的头发衬着略白的肤色,再带着脸上病体未愈的红晕,瞧着倒煞是可爱。 “嘉儿,还不快过来给你蔡伯父见礼?”郭泰一见儿子立刻绷了脸,沉声肃语瞪着郭嘉,“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像什么样子?” 郭嘉吐吐小舌头,站直身子,踱步到蔡斌面前深施一礼:“郭嘉见过蔡伯父。” 蔡斌视线在郭嘉跟好友之间扫了扫,示意郭嘉免礼后笑眯眯问道:“嘉儿这阵子功课怎么样了?” 郭嘉袖手低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劳伯父挂问,嘉儿如今功课……”话到这里,郭嘉诡异顿了顿,拿余光看向自己父亲,小眼神儿可怜兮兮,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生出要疼惜这孩子的念头。 郭泰一眼就看出儿子的小心思,板起脸严肃地问郭嘉:“如今功课?如今功课怎么了?你今天课业完成了?” 郭嘉头一扭,不慌不忙走到门口,望望外面日头,面色淡定地对郭泰说:“父亲,如今巳时未过您就要检查孩儿默写吗?那孩儿只怕要让父亲失望了,天问篇(屈原楚辞)孩儿还未动笔。” 郭泰沉声:“那你还不快回去继续?” “父亲,子曰:学而不思则罔。一味默写,诚然能尽快让孩儿出口成诵。然孩儿观天问篇时心生迟滞,游来此间,欲求父亲解惑。哪知父亲不光不夸赞孩儿勤思好学,反而责怪起孩儿。孩儿心中……实在不服啊。” 小男孩站在厅里,声音清脆,思路敏捷,听上去很有一番道理。不过……若是忽略他说话时不停调皮眨眼的动作以及一副摇头晃脑小大人模样的叹息,或许这话的说服力会更大? 郭泰显然见惯了儿子的作态,坐直身子,手指郭嘉:“你还狡辩?赶紧给我回去温书!再不听话,当心我抽你。” 郭嘉身子抖了抖,抬头万分严肃看着郭泰提醒:“父亲,你前阵子才教儿子以和为贵,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郭泰被噎得语塞,眼瞪郭嘉,语带威胁:“你再说一遍。” 郭嘉握着小拳头申辩:“孩儿这叫学以致用!” “郭海!把公子给我带下去!”终于,当爹的忍不住开始叫了管家暴·力镇压,临了还没好气地加了句,“让你们夫人看好他!不要让他到处乱跑。” 这叫郭海的管家真不含糊,一把将地上的小主子抱起,不顾小主子挣扎叫喊,迅速消失在厅内。 蔡斌看完全程,早就笑得乐不可支。在门外郭嘉不甘心断断续续道:“父亲,你又耍赖!每次都这样,你只要一说不过我,你就找我娘……您太没出息了……”时,蔡斌终于以茶遮面,笑出声来。 郭泰面有尴尬:“这孩子顽劣不堪,让德良见笑了。” “哪里哪里。”蔡斌摆摆手,止住笑正色道,“我很喜欢嘉儿这孩子。聪慧,伶俐,机变。对我脾气。文开啊,我有一女,小字阿媚。年龄比嘉儿稍幼。我有意与文开结个亲家,不知文开意下如何?” 郭泰一愣,诧异道:“德良不是说笑?” 蔡斌表情郑重:“儿女终身,岂可玩笑?” 郭泰又是一怔,少顷笑道:“德良可莫要反悔。能与德良成为儿女亲家,可是小弟求之不得之事。” 这就是答应了。 蔡斌捋着胡须微微地笑:反悔?怎么可能?他这个决定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家阿媚长了副好颜色,可心窍却开的晚,府里那些乱七八糟流言使他生怕女儿将来成家有耽。把女儿订给郭家,一来是考虑他与郭泰交情匪浅,阿媚嫁来郭府会有公爹撑腰。二来就是他实在喜欢郭嘉那个聪明机灵的小捣蛋鬼。 调皮的孩子往往能成器,这是蔡斌行南走北多年总结下来的经验。在蔡斌看来,郭嘉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通达机变,谈吐过人,将来肯定不会平庸一世。若能成才,他这也算给女儿找一个有潜力的终身依靠。再说,郭蔡两家虽同处寒门,但都家境优渥,算得上门当户对。加上郭家几代单传,人口少,烦心事也少,女儿嫁来不必操心一些琐碎繁杂的人情世故。 反观郭泰,他同意这桩亲事,一样在情理之中。在他看来,蔡斌多年行商,重义守诺。为人虽有些不拘小节,但轻重分明,进退有度。这样的人,对儿女家教应是极重视。他的女儿即便长相平凡,才学一般,但德行也必然极为出挑。郭泰的儿子,郭泰自己心里清楚:跳脱,顽劣,即便长大也未必是个稳妥守成的温润君子。这样的孩子,要是不找一个贤惠点儿的妻子,那郭家迟早会败在儿子手上。再说,郭泰这几年身体状态每况愈下,他心里也担忧自己撒手西去后,留他们孤儿寡母凄惶度日。订下一门姻亲,也算多一个帮衬,到时候万一他……蔡斌也不会放着自己亲家不管。 双方父亲因着各自考量,一拍即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下,即便是两个还算开明的家长也没有想过到底要不要征询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于是两个尚未垂髫的孩子,还未见识对方是何方神圣,就被自家大人敲定了终身。一对儿笔直的平行线轨迹,也因为此决定,被仓促地折了弯度,开始一点一点向彼此靠近。 第九十四章 军民皆伤蝗灾祸 郭奕呆了呆,低着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自称大丫的女孩:“你……多少钱?” 大丫眼睛一亮,伸出一把手:“五文。大丫只要五文就够了。” 郭奕听了转向柏舟,扯扯柏舟衣角,声音暖糯:“柏舟叔叔?” 柏舟揉了揉郭奕脑袋,一言不发地从袖子中掏出荷包数了五文递给大丫。大丫惊喜地接过,然后取出其中三文转身交给身边的几个同伴,声音哽咽:“我要走了,这些你们拿好。能换半个饼子的。” 几个刚才一直不吭声地孩子似乎已经习惯这种离别一样,沉默地接了钱,然后各自抱抱大丫,又蹲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继续等着下一个买主到来。 郭奕看的似懂非懂,柏舟似乎被勾起往事,闭着眼扭过头去不忍再睹。 等傍晚回到家的时候,蔡妩发现自己家两人出去,回来却成了三个,不由很是惊讶。郭奕垂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地模样给蔡妩讲述完整个经过,然后抬头看着蔡妩,生怕她不同意一样说道:“娘,留下她吧。她说她什么都可以干的。而且……而且她不贵,真的。” 蔡妩听完淡笑了一下,转看向杜若,发现杜若正一脸恍惚地看着这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姑娘,眼神哀伤黯然。蔡妩眼睛眨眨转向厅中局促地卷着衣角的姑娘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奴家没有名字。因为在家里排行最长,所以爹娘他们就唤奴家大丫。” “大丫?”蔡妩笑了笑,看着杜若说道:“倒是让我想起你当初入府的情形了,我记得你那会儿是叫……四丫头?” 杜若点点头,有些恍惚地幽幽说道:“杜若这个名字还是姑娘给取的呢。杜若记得您那时说:‘以后有人问你叫什么,你就说你叫杜若,山中人兮芳杜若的杜若’姑娘,您……”杜若咬咬唇,看看厅中的姑娘,又看看蔡妩,嘴巴张了张,却终究还是低下头没有说出一句求情的话。 蔡妩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杜若怜惜这个姑娘,从这丫头进门时候她就知道。或许是因为她们经历相似,或许是因为杜若宠郭奕,不忍郭奕伤心,反正自杜若看她的那一眼里,蔡妩发现杜若想挽留的意思。 “大丫这个名字以后就别叫了。打今天起你就叫杜蘅吧。” 新的了名字的姑娘一下子跪倒在地,给蔡妩磕了一个头后,眼睛泛泪,语气难掩激动地说:“杜蘅……杜蘅谢夫人赐名。” 蔡妩抬手示意杜蘅赶紧起来,然后叮嘱:“你会什么就告诉你杜若姐姐吧,明天让她给你安排事情。行了,这会儿时候不早了。杜若,你带着她到厨房,看看周妈那里还有什么吃的,给这孩子拿点儿先垫垫肚子,然后找套干净衣服给她。我去你们姑爷那里看看。” 杜若很是欣然地答应下来,带着杜蘅走去厨房。蔡妩拉过自刚刚开始就一直乖巧沉默的郭奕问道:“奕儿,今天出去怎么那么不高兴了?” 郭奕垂着头,挨挨蹭蹭到蔡妩跟前,抱住蔡妩把脸埋在自家娘亲衣料中,声音闷闷地说:“杜蘅告诉奕儿,她不想被吃掉……娘……这是什么意思?” 蔡妩心头一震,搂着郭奕的手也微微紧了紧,终于还是咬咬牙问道:“奕儿可知外面粮价多少?” 郭奕摇摇头没有说话。 蔡妩摸摸儿子脑袋,声音发涩:“外面一斛谷是四十万,豆麦二十万。杜蘅一个半大姑娘却只值五文。奕儿,这就是粮贵人贱,无粮可吃,人却还要生存,怎么办?” 郭奕豁然抬头,看向蔡妩的眼睛里闪的全是难以置信的光,小嘴嚅嗫了几下,才艰难得答道:“所以……吃人?” 蔡妩闭目点点头,然后拉过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奕儿,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可敬的不是皇天后土,四方神鬼,而是人类自己。最可怕的也不是瘟疫病灾,天命无常,而是人类自己。” 郭奕眼睛茫然地望着蔡妩,一时愣怔没有反应。蔡妩见此不由心中一揪:他再怎么早慧也只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子,要是放现代,说不定还在幼儿园玩拼图摆积木呢,他怎么可能理解这些东西。于是蔡妩疼惜得拍拍儿子:“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娘说的什么意思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娘还得把杜蘅的事给你爹爹说说,奕儿要和娘一起去你爹爹书房看看吗?” 郭奕很罕见地沉默了下,摇摇头松开蔡妩的手:“奕儿该去休息了,就不跟着娘一起找爹爹了。”说完也不待蔡妩反应,撒开小腿逃也似的奔出门外。 蔡妩看着儿子离开,呼吸滞了滞,轻叹一声,终于还是向郭嘉书房走去。 而走到书房门边时却听到里头柏舟的声音:“先生,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是柏舟一时心软,怂恿了公子,柏舟办事不利,请先生责罚。” 里头郭嘉沉默一阵,轻笑着问道:“办事不利?怎么办事不力了?柏舟,你有恻隐之心是好事啊。先生干嘛要罚你?” “先生……可是……这么个年景,柏舟又带人回来,给家里添麻烦了。” 郭嘉依旧语带笑意,满不在乎地说道:“这年景是有点麻烦,不过家里多养个人还是够的。但你既然这么诚意的认错,先生也不好驳你不是。嗯……怎么罚好呢?有了,就罚你打今儿开始,就帮我打理那块耕田。等收成的时候少一分我都饶不了你。” 柏舟愣了愣,声音才再度响起:“柏舟谢先生。” “甭谢了,要谢谢你家公子和主母去。这事我可没插手。不过等会儿你把那姑娘叫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她。” 柏舟点头应诺,然后推门出来。抬头正见蔡妩在门外,不由很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小小声地叫了声:“主母。您来了,先生正在里头呢。” 蔡妩笑了笑,摆着手:“该说的事你都替我说了,看来我不用找你家先生了。” 柏舟听了脸一红,像个老实孩子一样低头轻声道:“主母,这事是柏舟做的……” “成了,这事你也别惦记着了,你家先生罚也罚了这就算过去了。你赶紧去忙吧。我还得去看看奕儿那孩子。” 柏舟连忙点头,转身给蔡妩让开道,跟在蔡妩身后离了书房。 等吃过东西的杜蘅被柏舟带着来到郭嘉书房,看到乱七八糟,横七竖八的竹简、书帛很是目瞪口呆。愣了愣,才被柏舟拉了把,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杜蘅给老爷见礼。” 书案后的郭嘉被这姑娘动静吓了一跳,赶紧抬手示意杜蘅起来,然后双手扣拢看着杜蘅说:“杜蘅是吧?听柏舟说你们夫人给你新取的?那你之前叫什么?” 杜蘅估计头一回见主家老爷,声音紧张得有些颤抖,但口齿仍旧利索:“回老爷话,杜蘅之前没名字。家里直接叫大丫。” 郭嘉挑挑眉,不置可否地继续问:“你家是哪里的?” 杜蘅低着头,很是恭敬,“杜蘅籍在山阳。” 郭嘉眼睛眯起,漫不经心地说:“哦?兖州人啊?听说兖州在打仗,你一个姑娘家从兖州流落到豫州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 杜蘅眼圈一红,紧接着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谁,赶紧狠眨着眼睛把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微微吸了口气说:“回老爷,兖州在杜蘅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打仗了。蝗灾一起,军粮不济,吕将军和曹使君都各自退兵了。” “哦,是这样啊。”郭嘉手轻点点桌案,状似无意地随口对着杜蘅问道:“你可识字?” 杜蘅老实的摇头:“杜蘅生在农家,家中几辈都是佃农,未曾有过读书人。” 郭嘉笑了笑:“那以后就跟着杜若学识字吧。杜若要是没时间,你找……柏舟吧。不要求你能诗赋精通,但要能写能记。” 杜蘅不明所以地偷眼瞧瞧郭嘉,又看看自己旁边的柏舟,见柏舟给自己打了个眼色,赶紧低头应诺。然后就听郭嘉依旧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调说:“行了,没事了。柏舟带人下去吧。”杜蘅一头雾水:就这么匆匆来,匆匆去。老爷就问了籍贯和是不识字,他连她家底细都没问就这么放人了?还真是个不跟常人一样的怪人。 走在她前面的柏舟想是看到杜蘅脸色怪异,很好心地解释道:“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先生就是这样,看着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不过,你别想着能糊弄他,他心里清楚的很。” 杜蘅赶紧老实地低头,连称不敢,并且表态说自己说是被买到不如说是被收留,她感激还尚且来不及,怎么会不好好办差,糊弄老爷夫人呢? 柏舟听完淡笑着点点头:还行,算是识时务。知道轻重,听得懂敲打。 被议论到的郭嘉则在杜蘅他们走后,“唰”的一下铺开地图,手点着兖州鄄城处,眉头紧皱地小声喃喃:“三个月激兵对战,未竟全功,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形?” 而此时,他担心的鄄城却真正有些浮躁之气。军师戏志才一到鄄城就支持不住病倒床榻,军粮难以维计,军士人心涣散。 偏偏此时冀州袁绍还正儿八经给鄄城了一封招抚信,言辞很真诚,语气很亲切,大意就是:阿瞒啊,你看咱们哥俩从小玩到大,交情挺好。你如今新失兖州又军粮不济。兄弟我实在是看着不落忍呢。干脆你来我这儿,把老婆孩子也带来,哥们儿在邺城给你盖了所大房子,等以后咱挨着住当邻居怎么样? 还别说,这信让人看了以后真挺感动,曹孟德差点就答应他邀请,起身带兵去投奔。不过也亏他理智还在,做决定前叫了几个心腹商量这事到底该怎么办。结果叫来人一看才发现:好么,戏志才病着,荀彧叔侄一个在范县,一个在东阿镇着。他身边数来数去,就一个刚刚从东阿赶回来的程昱(程立跟曹操后改名程昱)是能商量事儿的主。其他几个不是将才就是帅才。在马上步下功夫,行军打仗的机巧上是行家。但对于玩政治这一套,却着实有些生疏。 曹操也不为难人家,直接问程昱意见。程昱拿着信件看完,丝帛一合,起身拱手行礼后劈头就是一句:“主公,昱以为主公当拒绝此邀。” 第十章 突如其来的伤逝 林玥被薛哲从阳翟送回颍阳蔡府的时候,蔡妩正坐在厅里无聊地跟着王氏学背诗经。 诗经是个好东西啊,它够经典!即便是几千年后学的诗经也跟现在学的差别不大。所以蔡妩小朋友靠着经验作弊器很无耻地扮演了一回“神童”——过耳不忘!王氏教一遍,她立刻就能诵读出来,而且不用王氏给她讲解意思,她自己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如此聪慧的头脑着实少见,倒让当娘的王氏骄傲喜悦了一把。 等林玥入府,蔡妩终于摆脱了被自己老娘压迫着学习的生涯。可怜的姑娘,她现在也没明白自个儿到底哪里出了岔子,让她家人对她的启蒙事如此执着?明明她的目标是老老实实做普通姑娘,太太平平过闲散日子。踏踏实实长大,安安稳稳嫁人,然后儿孙绕膝,老死病榻的。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她娘看好的启蒙对象了? 拜见林玥的时候,蔡妩是被王氏牵着,在心里暗暗祈祷:嗯,这个林大家看着柔柔弱弱的,面相和善。应该不是个严厉人,估计不会像她娘一样对她智慧高低那么耿耿于怀。再说,她是跟着阿姊来凑热闹、跑龙套的。林大家对她以后的走神、偷懒、逃学行为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小蔡妩一边在心里琢磨各种未来状况,一边咕噜咕噜转着眼珠打量林玥母女:母亲白衣消瘦,弱质芊芊。女儿灵动乖巧,目露狡黠。两人瞧着都很好相处的样子,以后她应该不愁没得玩的。 可惜蔡妩这念头生出来没几天,林玥就打碎了她这种幻想。 林大家林西席走马上任,手下三个女弟子,分别是蔡姝、陈倩、蔡妩。年龄阶段不同,学习程度也不同。照常理看来,林玥应是分开教学,重点关照两个大的。至于小的那个?她就是来玩票的!林玥点拨点拨就行了,学不学随她。 可偏偏林玥是个认真人儿,对西席这差事,她要么不接不干,要干就干的出彩!有教无类,一视同仁,在林玥眼里没有吊车尾,没有打酱油一说。她坚信:入了我的课堂,你就是我的学生,就得好好学习! 再说蔡斌曾告诉过林玥一段蔡妩的“特殊”经历。林玥多聪明呀?听弦音知雅意,立刻就明白蔡斌的意思是让她多照顾着小女儿,哪怕她在某些方面比不上其他孩子,也一定要她在为人修养上不落下乘。 脑子笨点、糊涂点没关系,只要人别长歪就行! 领会精神的林玥对此多有贯彻,对蔡妩更是多有看顾。头一天,蔡姝、蔡妩拜师。按理说,当先生的是要给学生主持开笔礼。开笔礼是个盛大事,他们家里有一个算一个,全来观礼。蔡妩没见识过开笔礼被套了一身绣花襦裙,一头雾水地跟在小阿姊身后,木头似的行礼握笔。等到大礼殆尽,一直认为自己是来凑数的蔡妩呆愣地发现,林玥在给自己阿姊点朱开智后一个转身,竟然向她走来了!她手里还拿着毛笔和盛着朱砂的盘子:据说朱砂这东西代表性太大,点了它就表示你正式启蒙了! 蔡妩直觉哪里不对,扭身就想往门外跑:她才不要启蒙启这么早!上学早起什么的,很讨厌! 结果观礼的老祖母是个天然呆!蔡妩动作还没完成,老祖母就乐呵呵出声叫人抱起蔡妩:我家阿媚个子太矮,瑶姬这样不好点。你们把阿媚抱高点儿!也省的瑶姬费力! 点错什么啊点错?她根本就不想的! 蔡妩心里无限抓狂!一边在李女怀里不停挣扎,一边扭着头向王氏求助:“娘,阿媚不要启蒙!阿媚还要跟阿姊和哥哥一起玩!” 王氏瞧了瞧眯缝眼睛,兀自乐呵地看着自己孙女的婆母,又看了看小泼猴一样扭动不已的蔡妩,脸上浮现出一股无奈笑意:“阿媚乖,点了这个以后你也能跟哥哥阿姊玩!而且还能跟哥哥阿姊一样跟先生进学。” 你骗我! 蔡妩控诉地看王氏!发现王氏不为所动后,又转看江氏。江氏正笑得欢乐,偏头盯着蔡妩脑门的红点认真评价:“嗯,这样好看。唉?瑶姬啊,我听说前朝有人额头上抹黄自妆?那跟这个是不是也差不多啊?” 差好多好不好?祖母,在我如此浓烈的郁闷之下,你竟还能安之若素?您到底是真萌呆还是天然黑啊? 蔡妩悲愤地瞪着满是求知地向林玥请教花黄和开智朱砂之区别的老祖母,直觉得自己太平以后生活路前程漫漫,曲折崎岖。 开笔礼后,木已成舟。蔡妩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林玥进行启蒙大业。小孩子学习程度浅,林玥也不往深处教,但是她铺陈的方面却很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数算历法,食货杂记。这个弱不胜衣的二十多岁寡妇让最初自视甚高的蔡妩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博采众长,什么叫自成一家,什么叫渊而后博! 原本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靠着固有积累占取便宜的蔡妩,在听了林玥几次课以后彻底改变态度:打渔晒网,心不在焉要不得。专注认真,虚心向学才是她最该有的态度。 子曾经曰过:见贤思齐。这一点蔡妩做的非常到位。向一个经历坎坷,学富五车的大家求学绝对是一件幸福事。蔡妩对着林玥教授的所有知识都下了一番苦工。幸好她不是真小孩儿,不至于理解低下,有听没有懂。这就造成了林玥班上一个奇怪的现象:学习最认真,对这些东西了悟最透彻的不是年龄最大的阿婧,也不是自幼受她教导的陈倩,而是开窍过晚、心智最幼的蔡妩! 学生蔡妩是个奇葩。每次写字课,小丫头手小没法握笔,会拿木棍代替。林玥就手把着手教她在沙地上划字。可是林玥也发现了蔡妩这学生手特别不稳,明明她把着写的是正儿八经的隶书,可是到了沙地上字就成了她从未见过的一种字体: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干净利落。看着倒是分外爽目。若不是她一直在教导这个孩子,林玥都会误以为她早就认字,而且还自创笔法了。 除了这一点,其他的倒都正常。 小丫头每次上课皆表现上佳:俩眼睛瞪得溜圆,袖手站在席下,支楞着耳朵凝神细听。一旦有疑问立马举起小手向林玥示意。林玥开始还很奇怪:为什么这孩子听课从来不坐?而且,她有问题就举手的习惯到底跟谁学的?好像没有哪家西席开过这个规矩吧?后来林玥才知道:敢情小丫头是嫌跪坐太累!她小胳膊小腿受不了,可是又不忍心错过她的课堂,干脆只能委屈自个儿,让自个儿站着了。 林玥听说以后万分感动。纤手一挥,陈倩和阿婧俩姑娘从此以后就都失去了坐着听课的资格。蔡妩眼巴巴瞧着两个姐姐给她当了陪站,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无力,咽下了自己最想辩驳的理由:她真的只是觉得跪坐对身体发育不好!会长不高个子,提前得风湿才不肯就座的!她真没往……尊师重道这一途上想! 受了刺激的蔡妩只得每天下课后去找自己老祖母去解闷。呆呆萌萌的老祖母实在是个逗乐神器,老人家经常用她钝半拍的思维和慢吞吞的语速跟蔡妩聊天:“阿媚呀,来,尝尝祖母这里的米糕,好吃着呢。哦,对了,祖母该问你:你今天学了什么呢?。” “识字呀?那你会了吗?不会让你娘回去教你,咱们……慢点,慢点吃,祖母这里还有。” “你会了呀。嗯,我们阿媚真聪明!啧,噎着了吧?看你不听祖母话,梁女,赶紧拿水来。” 蔡妩熹平四年的生涯大半都是在学习、刺激人、受刺激、寻安慰的程序中度过。等到天气转凉,即将入冬时,没心没肺的某个伪萝莉才终于想起来:哦,我好像有半年没有见到阿公了。也不知道他在外头过的怎么样,还记得不记得他答应她的买小马驹的事。还有……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她怪想他的! 蔡妩的碎碎念终于在入冬前有了效果。大清早,管家就来给王氏汇报,说是老爷派人从河北送来两头小马驹,专门给府上两个女郎的。问王氏要怎么安排这两匹小畜生。 王氏瞪了眼自听得消息就眉开眼笑的蔡妩,嗔道:“你阿公啊,他就知道惯着你!行了,也别在房里转圈了,去看看阿公给你的东西吧。” 蔡妩一声高呼,清风般吹出了房门,拉了阿婧和陈倩颠颠得跑到马厩边,兴奋又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小座驾看:那是一匹非常帅气的牡马马驹。两个月大,体形比成年的山羊高一些。通体淡金,不加一丝杂毛。一双黑亮桀骜的眼睛像夜幕中的星辰。他似乎是不乐意被束缚在马厩里,正对着拴住自己脖子的缰绳咬牙切齿地啃磨。 蔡妩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东西,她决定了:在他成长成高头大马之前,她要把他当宠物一样疼惜。培养培养感情,免得将来她骑上他时,他会发脾气把她甩下来! 蔡妩精神烁烁,手指着马驹跟陈倩和阿婧宣布道:“从今天起他就叫曜金了!阿姊,你那匹马叫什么?” 阿婧有些兴奋又有些胆怯地看了看马厩里那头温顺的枣红小马,偏头想了想,说道:“叫小红。” 蔡妩默然:小红?这什么名字?好通俗啊!难道说……阿公的取名水平也是能遗传的? 蔡妩挑了挑眉毛,嘴里反复念叨了两遍“小红”、“曜金”。接着一扭身,小跑向自己祖母院中,边跑边回头对陈倩和阿婧解释:“我要去告诉祖母,阿姊和我的小马驹到了。让她也来看看新鲜。” 阿婧在马厩旁心惊肉跳地看自家妹妹跑远,在她身后跺着脚告诫:“你慢点跑!当心点,到了祖母那里说话稳妥些,祖母身体不好,若是不想来,你别闹她!” “我知道了!”远远地传来蔡妩这么一句话,让陈倩跟阿婧听了不由失笑出声。 陈倩看着蔡妩消失不见的背影,嘴角带笑地跟阿婧说:“你说阿媚这是什么性子?有时候跟个小大人一样,你说什么她都明白,有时候又跟个小奶娃似的,冒冒失失,糊里糊涂。” 阿婧轻笑:“哎,不管她了。等到朝食,这丫头自己会跑饭厅去的。” 而蔡妩跑到祖母房间时,梁女正在外间伺候。见到蔡妩过来,赶紧迎上,压着嗓子:“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老夫人还没醒呢。” “还没醒?”蔡妩眨着大眼,很是诧异:老人家觉少,以往这个时辰,祖母早醒了。 “没关系,我去看看祖母吧。等会儿要朝食了,祖母得穿衣起身了。”蔡妩说着就绕开梁女,迈着小短腿进到江氏的卧房。卧榻上,江氏的帷幔未掀,显然,老祖母还没起身。 “祖母。”蔡妩在榻前轻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祖母?”再喊一声,依旧无人响应。 “祖母!”一股不祥的预兆笼罩上蔡妩的心头,蔡妩几步上前,“唰”地一下拉开了帷幔,入目却是老祖母脸色灰败,平静安详合眸在榻的场景。蔡妩脑子“嗡”的一声,慌忙无措地抬起手,趴在榻边颤巍巍地将手指试探到老祖母鼻息下。 凉的。静的。那处没有一丝的温热和气流。 蔡妩“呼”地一下爬起身,捂住嘴,压抑住即将出口的哭声和哀呼,扭头对着不知状况地梁女大喝道: “去叫我母亲来!快去!” 第九十五章 鄄城有公执着身 (上) “哦?仲德之意是?” “袁本初去年在界桥大败公孙伯圭,如今据燕、赵之地,有虎视天下之心。但是此人却智虑不济,用人不明,主公自己思度:您当真可为袁本初之下?恐怕未必。主公您龙虎之威,若去冀州,有朝一日袁本初必对您心生忌惮。投他?岂不是在效韩信,彭越之事?” 曹操闻言捋着胡须点点头,沉思片刻后看着程昱皱眉说道:“仲德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现在军粮不济,手下将士士气低落,兖州情形着实严峻呢” 程昱赶紧上前一步紧劝:“主公,如今兖州虽残,但还有三城!主公手下能战之士,亦不下万人。以主公之能,加上诸位将军,及文若、志才、程昱等人,整合收用,何愁霸业不成?主公,去于他处,实为不智,望您千万三思啊。” 曹操听完看看在座已经习惯在谋士们发言时保持沉默的夏侯惇等人,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望望程昱道:“就依仲德之言。这就着人回复,婉拒袁本初。” 程昱松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退后长揖行礼道:“主公英明。” 曹操赶紧扶起程昱,自嘲地摇摇头,“可当不起先生这一礼。要不是先生之力,曹某自徐州回来恐已无处可归。” 程昱愣了愣,抬眼看看面前人毫无做作之色,心头不禁慰然。这样的主公才是真主公嘛。也不枉程某人先前在他做济南相时就看好他。 却见曹使君在扶起程昱以后,把老头让回坐席,看看帐下诸人,想起一个事来,不由开口问道:“志才那里有半个月没来议事了吧?你们谁新近看过他?他身体如何了?” 与戏志才交好的乐进听后回答道:“末将昨日去过志才先生府上。他身体倒是有些起色,只是……咳咳……”乐进说着掩饰地轻咳了几声,给几位同僚一个:“你明白的”眼神,而后就闭上嘴巴,开始装木头。 在场的几个会意的将领一愣后反应过来既是一阵哄笑:谁能想到那位战场上以计破敌,刀柄火光巍然不惧地戏大先生竟然是位及其惧内的主呢?且这位高夫人当真是个及其彪悍的人物,才不管来府上拜访的是将军还是军师,是刺史还是郡守呢。但凡敢扰了她家男人静养,立马横眉立目,没带一声好气的下令哄人。走的快了还好,走的慢了,搞不好她真会下令仆役拿扫帚往外扫的。 曹操也笑得很是欢乐,说来他也是被高翠下过逐客令的众员之一,只是人家根本没当回事。这会儿看着手下人哄笑更是挺体贴的交代:“既然他那身子还没让他夫人完全放心,那就让他多养养吧。这段时间不要去上门打扰他了。” 众将点头应诺后,见曹操已经摆手示意,才各自带笑得行礼退出。 在戏志才的府上的书房里,本应该是好好休养着的某位军师,这会儿却躲着老婆孩子偷偷跑到书房,从成堆的公文里随手抽起一卷竹简文书打开细阅,阅完后眼睛弯起,摸着下巴,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只是嘴里却毫无同情之态地说了句:“啧啧,可惜范县的大户喽,这次可得让文若整惨喽。” 引他发感慨的文书上是一条范县治政的回报。屯田之事遭蝗灾突袭,成效立减,而县内百姓也跟着饥寒交迫,但城中大户商行却趁机哄抬物价。这现象要是在太平年代,早就被朝廷下令打压了。而在乱世中,各路诸侯忙着争地盘争兵马,忙着拉拢各地世族豪强,根本无暇顾及这事。 但是放在范县让荀彧看到就不成了。荀文若先生在灾变刚起时,就下了一条颇令人惊异的政令:“凡天灾人祸之年,有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杀无赦。”政令下去以后,各个地主大户,世家商人很是不以为然,虽表面恭恭敬敬地冷眼观察,但心里却嗤笑:切,你荀文若是不是脑袋被蝗虫啃了?不抬物价我们赚谁的?天灾之年不抬价难道丰收年抬价?当我们傻子呀? 于是人家根本没拿那条政令当回事,还是该干嘛干嘛,仿佛荀彧就是个摆设。哪知道荀彧他还真把自己当摆设了,政令颁出后,这位爷跟忘了自己下过什么令一样,该忙忙,该闲闲,压根儿没有打算执行政令的意思。地主们放心了:就说嘛,你荀文若自己还是世家出身呢,怎么可能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要办我们?那就是在砸你们自己家的门路。于是更加放开手脚,明目张胆的违令违法。 结果半个月以后,老几位家忽然收到一封请柬,居然是荀彧诚邀他们赴宴。几个老滑头商量后觉得此事可行:怎么说荀彧也算半个自己人,应该不会做什么唐突事。于是收到请柬的众位很安然地赴宴去了。谁知酒过三巡,上首的荀彧忽然起身,收了一脸一脸温润笑意。拿着一卷竹简,当着满庭宾客的面朗声念出四十几个名字,然后杯子一摔,呼啦啦几百个兵丁涌入厅中,荀彧声音利落:“把刚才念到名字的全部锁拿下狱。” 紧接着就是一阵枷锁上脖,镣铐上手的声音,所座宾朋还未及反应就被拽到了大狱里,连给外头招呼支应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而厅里剩下几个也战战兢兢地看着荀彧:我去,敢情这姓荀的在这儿等着人呢!这这……这哪是请人吃饭?分明是鸿门宴嘛! 谁知荀彧见人被带走后竟面不改色地回过神,温文有礼地对着剩下的人赔罪,然后很小心地透露:“我这也知道大家伙都有难处,这样不也是没办法嘛。其实我倒不是真想杀他们,怎么说我家也该算咱们中一员,咱们还是一路的不是?只要你们回去不再抬物价,我还是能想法子救人出来的。” 几位“漏网之鱼”一听赶紧把耳朵支楞起来,眼睛闪闪地望着荀彧。荀彧面色不见,声音温唇优雅,不疾不徐地提示:“诸位忘了,本朝有律令:凡判死刑者可以金赎。”座中几位一听,恍然顿悟:敢情搞了半天你就是要钱啊?行,这个不难,咱有的是,给就行了。结果这时也不知哪个倒霉孩子忽然冒出一句:“那要是没钱赎人呢?” 荀彧转头笑笑,捋着胡子温雅地答道:“太史公当年也是因为无金赎己吧?” 场中人呼吸一滞,反应过来冲荀彧满脸讪笑,拱手推脱着告辞离去。然后当天晚上就有被抓之人的家属带人抬着一箱箱的钱帛进了荀彧官邸,看的官邸守门士兵咂舌不已:心说这下子大人总算不用为军饷发愁了。谁知荀彧走出后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箱子,一言不发只拿眼神询问着来人。来人倒是机灵,低头恭敬地回答:“荀大人,这是五十万,您看能不能放家父出来了?” 荀彧皱皱眉:“彧听说如今谷一斛便是五十万。令尊大人姓名只和谷物相平?” “荀大人的意思是……” “荀某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为公子枉担不孝之名惋惜罢了。” 来人咬咬牙,对着荀彧行了一礼后:“多谢荀大人提点,小子这就回去准备。” 如此情况对着不同的人发生不下几十次后,守卫看着仓房里渐渐堆积的钱粮和大狱里渐渐减少的人数,不由看着荀彧啧啧称奇:荀先生平日看着很温和很无害的一个人,敢情这温和无害的人阴起人来也是相当可怕的呀。 而负责给荀彧那边起草文书送往鄄城的副手看了以后也是不由一个哆嗦:搞半天荀大人下政令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压物价,而是要釜底抽薪酬粮饷啊。哎哟,这大人就是大人,要搁我我肯定想不出那么弯弯绕的点子。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给鄄城那边反馈汇报吧。 于是这番情形就被记录下来,以文书形式到了鄄城,然后又被曹操帐下刀笔吏誊抄后送到了军师戏志才手里,这才有了戏志才看到发笑的那一幕。 只是戏志才那声笑音未落,就听自己书房门“嘭”的一声打开,他家夫人高翠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看着他不言不语。 戏志才跟做贼被抓一样,“嗖”的一下把竹简藏在身后,然后看着高翠嬉笑道:“哎呀,毓秀啊,你怎么来了?怎么进来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 高翠冷哼一声:“我倒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在自家院子里走动还需通报了?怎么,你做亏心事担心我看见了?” 戏志才立刻摆手:“没有,没有的事。我在这里不过就是在榻上躺得闷了,随便走走,走走而已。” “随便走走?随便走走你就能走到书房?姓戏的,你当我是傻子呢?” 戏志才赶紧一把捂住嘴,陪着笑脸:“不敢不敢。夫人怎么可能是……不是,是我说错话了。这就出去。”说着站起身,想趁着高翠不注意把竹简放回桌上,却被眼尖的高翠察觉动作,眯眼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戏志才动作一僵,来不及藏起竹简,高翠就已经来到身前劈手夺过,展开一看,不由脸色一黑,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夫君,声音古怪:“你如今行啊你,都敢背着我偷偷搞小动作了。说,这是什么?” 戏志才抵着唇轻咳几声,然后低头特老实的回答:“是范县文若下的政令。” 高翠不听还好,一听立马眯眼挑眉,身上火气腾腾上冒。一把揪了戏志才耳朵:“你又看文书!你又看文书!你老老实实歇会儿不让人揪心会死啊?” 戏志才捂着耳朵吸着冷气连声告饶:“毓秀,你……嘶……疼疼……放手吧……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高翠狠狠瞪了他一眼,松开手没好气的说:“你知道错了?你每回都知道错了,你改了吗?行了,我也不为难你。现在我得去厨房看看给你熬的药好了没,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你没在榻上好好躺着,哼哼……姓戏的,你知道会怎么样?” 戏志才听完高翠皮笑肉不笑的威胁后,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转身拉了门,丢给一句:“我这就去休息”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 高翠眨眼看着戏志才离开的方向,神色恍惚地回想起大夫的一句话:“夫人,戏大人这身子,实在不能在经劳碌了,不然……” 高翠闭上眼睛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仿佛想把刚才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赶走一样摇摇头。然后抬起下巴,握握拳,一脸平静地向厨房走去。 等她把药碗端到卧房时,却发现戏志才已经半靠着榻帐,合眼睡着了。身上衣服没脱,毯子也只是搭了一角,手里的那卷拿来消遣的竹简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地上,他都没有察觉。高翠见此小心翼翼地放下药碗,捂着嘴轻手轻脚快步地走到了门外。望望戏娴闺房的方向后,又有些失神的望向大门,心里一个劲儿的祈祷:仲景先生,你倒是快些赶来呀。他这阵子精神已经越来越不济了,白天连那么会儿眨眼的功夫他都能睡下。可是一旦到了晚上又是咳得止不住,这样的情形到底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第十一章 给自家父亲安抚 江氏的去世来得太过突兀,让全家人都没有一丝准备。而最早发现这件事的蔡妩在王氏一到江氏卧房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王氏紧搂着自己的小女儿,边拍打安抚边对旁边站着的张氏使眼色。张氏会意,赶紧派人往魏先生和林大家那里递消息:家里出丧事了,孩子们的课业先停了吧。 蔡妩趴在王氏怀里,“呜呜”哭得伤心。她有些接受不了这消息:明明祖母昨天还好好的,怎么才一晚上功夫,人就没了呢? 蔡妩很迷茫。她浑浑噩噩地被李女带了下去——母亲担心看到祖母遗体的事会再次给她造成惊吓,故而让她远离丧房。这并不能让蔡妩心里好过多少。蔡妩知道,在故去祖母的院子里,大人们在忙忙碌碌,而她们则都被林大家拘着,灵堂未建好时,他们不能到处乱跑。 蔡妩曾偷偷地溜出,潜到祖母的院子里扒着门框,试图想确认祖母的死讯。可是却在厅堂见到了她母亲干练有序的操持身影。 这个在她面前一向慈爱温柔的女人对突如其来的治丧之事表现的冷静果决和强悍利落。 “梁女,给老夫人把寿服换好。” “玉儿,速开库房取白布,裁制孝衣。。” “管家安排人在府中挂幡设灵,然后告诉平儿,他父亲不在的这些天,由他代父守灵。” “阿哲,赶紧写信通知南边,让老爷带人速速回程。” “李女,这些天你给我盯好内院。在这个档口凡是被报惫懒疏忽,偷奸耍滑的人,休怪夫人我翻脸无情!” 简明直白的命令一条接一条地传达出去,让人丝毫看不出这个女人在一刻钟前也曾跟她一样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撼得手足无措。蔡妩不知道王氏这种精干是多年沉淀,后天历练,还是天赋如此,自来便会?她躲在门后,看府里的下人管事一个个被震慑,被敲打,老实巴交地去干自己份内事。看等屋中腾空,人皆散去,看她母亲像失去浑身力量一样,颓坐席上,双手覆面。 那里有清泪一滴一滴地滑落指缝:原来她不是无动于衷。至柔至刚,她只是习惯了在蔡斌不在的时候要强坚忍。撑起家,撑起府门。 是哪个人不负责的告诉她,古代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鲜少有独立人格,多半为男人附庸的?后世无知,总是想当然的抽象她们。而她眼里:不管是林玥博学在前,还是王璃干练于后。这些活生生的人没一个是单调枯燥的符号! 就连她过世的祖母,也一样血肉丰满。生在无常尘世,历经喜怒悲乐,最终归于苍茫了无。这是祖母的路,也是人生的必经之途,走完了,便终结了。 蔡妩隐在暗处,没去打扰王氏,无声地退了下去。 七天以后蔡斌回来,蔡妩于灵堂上陪着王氏哭灵谢客,早已如脱了水的娃娃。见到蔡斌时整个脑袋都还浑浑噩噩,无从思考。等蔡斌扶着母亲的棺木嚎啕大哭时,蔡妩才终于被惊醒过来。一种血脉相连的压抑感和从蔡斌身上溢出的悲痛感淹没了蔡妩的头顶。她刚刚才调节好自己的心情,可蔡斌一回来,哭声一起,蔡妩眼泪立刻像不受控制般“啪嗒”“啪嗒”掉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哭?为老祖母生命伤逝?为心疼自己父亲?还是身有所感,物伤其类? 人世无常。生与死的界限模糊相近,如此容易地就能跨过去,要跨回来,却又如此之难。蔡妩想:自己终究还是俗人一个,眷恋凡尘烟火,忧伤悲欢离合。即便再世为人,她也还是心里柔软。做不来四大皆空,享不来六根清净。 江氏的葬礼很隆重盛大,极尽哀荣。 蔡斌常年在外,交游广阔,吊唁者繁多。蔡家夫妇承着丧母之痛来答谢前来吊唁的亲朋,忙得不可开交。长子嫡孙的蔡平在这场丧事里也终于表现了前所未有的担当和坚韧。这个调皮捣蛋又愣头愣脑的小哥哥一夜之间褪去跳脱,担负起了所有他该承担的东西。 来自两个妹妹婆家人的吊唁,都是由他出面接待。他未来的大妹夫江烁是先祖母的堂侄孙,跟他相差不大,这次来一是吊唁堂姑母;二是告诉蔡家,即便堂姑母不在,这婚事也一样作数。等蔡家除服,江家就派人提婚。而他未来的小妹夫郭嘉因年纪尚幼,虽不能亲自前来,但郭家也派了主事来表示:等府上除服,我家老爷同样会带公子前来拜谒。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江老太太的去世并没有让原本的亲戚显出生分,亲家也在心照不宣地向他们表示了安慰。 只是这种安慰对丧母的蔡斌来说杯水车薪。江氏葬礼不久,蔡妩就发现了自己父亲的不对劲。他开始变着法得折腾自己。吃很少,觉很少。还总不自觉地走到江氏院子里,对着房门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亲戚朋友看到这情形开始轮番上阵地劝慰他:“老夫人病了这么些年,如今走了是享福。而且她去的安详。德良不必自责于心。” 怎么可能不自责于心?他母亲的一辈子,年轻时被他父亲宠着,连侍妾都不用操心。等到父亲去世又有他们姊妹疼着,仍旧不用管事。享了一辈子清福,结果临到闭眼,他们兄妹四人竟一个也不在榻前!连她几时去的他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安心,怎么可能好过? 江氏下葬半个月,蔡斌人瘦了有二十斤。什么意气奋发?什么精明强干?和他全无关系。他不过是个痛失母亲,悲恸难掩,内疚于心的不孝子罢了。因无法弥补,便只能以这种方式求一个心安。 蔡妩看着这样的父亲,一阵阵眼酸心疼。塞了小手帕,她在蔡斌又一次要兀自神伤时,端着托盘摇摇晃晃地跟他进了院子。 蔡斌那会儿正在厅堂里出神,听到门响才抬头去看蔡妩。 蔡妩端着碗杏仁粥,颤巍巍走到蔡斌面前:“阿公,喝茶。” 蔡斌看了一眼托盘里的东西,试图和往常一样摸摸蔡妩脑袋,然后笑眯眯告诉她:阿媚,这不是茶,是粥。 可是他手刚抬起脑海里就浮现出自己幼时母亲也这样献宝般端杏仁粥给他。那时侯家境还不如现在,一碗杏仁粥就已是奢侈。 蔡斌艰难地接过粥碗放于案上,拉小女儿到面前不言不语。 蔡妩垂下眸小猫一样蹭窝到蔡斌怀里,抬起手,仰头摸摸蔡斌的脸:“阿公……” 蔡斌低下头,对女儿勾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林大家教阿媚写‘孝’字。阿公,什么是孝啊?”这话甫一出口,蔡妩就觉得抱自己的那个怀抱骤然一僵。她咬咬牙,当做什么也没发现继续说:“林大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乃孝之始也。阿媚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看着阿公这样,阿媚心里难过。” “阿公,阿媚陪着你好不好?你心里难过,阿媚心里也不好过。你不吃东西,阿媚要尽孝道,自然会陪着阿公不吃东西。阿公不休息,阿媚也会不休息。阿媚要和阿公一起毁伤才行。” 蔡斌闻言微微蹙起了眉:这丫头满口童真童趣,听着可笑至极。可仔细琢磨却会发现,她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劝慰他。 “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娘?还是你先生?” “没人教。”蔡妩猛摇着小脑袋,眨着一双纯洁无辜的杏核眼问蔡斌说:“怎么了?阿公不许阿媚这么做吗?” 蔡斌笑了笑,抱紧女儿软软的身子,轻叹道:“对,不许。阿媚将来要长得漂漂亮亮,标标致致。万一饿坏了不好看了,阿公可要心疼的。” “那阿公饿坏了祖母也心疼的!”蔡妩声音低了一些,垂下头,拿发旋对着蔡斌喃喃,“祖母人很好,可疼阿媚了。什么东西都给阿媚留着。祖母还常跟阿媚讲她有个孝顺儿子,什么事都顺着她。从来不惹她生气。阿公,祖母要是知道您这样折腾自己,肯定要心疼的!肯定要生气的!” 也不知蔡妩的哪句话踏入了蔡斌的心门,蔡斌眼睛骤然湿润,环着小女儿的手也渐渐收紧。蔡妩被勒得不舒服,抬头却正见蔡斌两眼泛湿,于是拿帕子抹抹蔡斌的眼角:“阿公,你哭吧,哭完了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让祖母放心,好不好?” 蔡斌没应声,只是合上眼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抿了抿嘴,良久后才听他低低说道:“好。好孩子……好孩子。” 第九十六章 鄄城有公执着身(下) 许是老天爷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半个月后,戏志才府上迎来了一位五十出头的老头儿。老头儿面色微黑,一身土尘风烟。青衫虽整洁干爽,但已是皱皱巴巴,显然是一路急赶,匆忙而来。到了戏志才府上时把怀中信函往守卫兵丁手里一递,平下一路劳累说:“快带我去见你家先生。” 守卫兵丁一愣,看看跟老农模样差不多的眼前人,又瞧瞧手里自家主母的亲笔信,不由诧异犹疑:眼前这老头儿就是夫人自长沙请来的神医?看着怎么不像看病的倒像是个种菜的呢? 只是想想这半个月自家大人的身体又思量下高翠每每在门口张望的神情,不由不敢怠慢,很是恭敬地一边派人通报,一边把人请了进去。 高翠听到门口有人报说:“夫人,您请的那位张机先生已经到了,现在就正往咱们这里赶”时不由喜出望外地扶案站起,而她身边戏志才则皱着眉头,一脸诧异之色:“毓秀?你……把仲景兄请来的?” 高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怎么?不可以吗?这里的大夫胡说八道还不许我请个医术高明的人给你瞧病?” 戏志才闻言一噎,沉默地低头,只是手却下意识地藏在了袖子里。随着高翠一起起身倒了门口迎接张机。 张机那里却打近前第一眼就看到了戏志才两口子,还没打招呼寒暄,就把目光转向戏志才脸上,眉头皱起,站住脚细细地打量起这位老弟。 戏志才被他看得心里一抖,很不配合地向前几步,状似无意地拉住张机,边往前走边转头去给张机一个侧脸很热络地说:“仲景兄远道而来,先不忙其他,陪小弟喝几杯可好?” 张机也不挣脱,只顺势扣住戏志才的脉搏:“酒暂且不忙喝。弟妹此番专程邀我前来,咱们还先进去办了正事再说。” 戏志才微微僵了僵,眨着眼睛呵笑:“仲景兄又不是不知道,到了我这里你就是有正事也该变得没正事了。还是先……” “老弟啊,你这不糊涂啊,缘何还要办出讳疾忌医的事?” 戏志才呼吸一滞。瞧了眼自张机来后就眼色亮亮,满脸希望的高翠后神光黯淡了下,手下紧了紧,把目光转向张机,眼睛里全是复杂之色。张机被他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弟妹也是担心你,你还是让我好好给你诊诊脉吧。” 戏志才闻言低下头,想到等会儿妻女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时的神态,不由心中满是不忍。他从来都清醒的很,对着自己的身体自然也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最清楚,这么段时间从自己身边来来回回换的大夫以及进口汤药的味道上已经知道自己状况到底到了什么境地了。再叫人来,也不过是给她一个希望,再让她失望罢了。 而张机则是拉着百般不情愿的戏志才到了厅里,反客为主的先落座,然后冲着戏志才伸出手去,示意他伸手出来诊脉。戏志才犹犹豫豫,最终在高翠堪比剃刀的眼神下把胳膊递给了张机。 张机手搭着老友脉搏,神色逐渐变得深沉起来。一边高翠见他脸色阴郁,不由急道:“仲景先生,我家夫君的身体到底如何?” 张机还没说话,戏志才就给他递了一个眼色,然后笑眯眯地说:“我身体能怎么样?不过就是平日咳嗽几声而已,就你……” 话没说完高翠就一口打断,没带一丝好气地说:“你瞎啰嗦什么?没见仲景先生给你诊脉呢吗?”戏志才被噎了噎,又转看向张机,眼睛里竟然全是恳求之色。张机把脉的手抖了抖,吸口气面上带着和蔼笑意地对高翠说:“弟妹无需担忧。志才的病并无大碍,好生将养,不会出什么问题。” 高翠脸上一喜,随即有些犹疑:“可是……之前那些大夫都说……” 张机眯眼冷哼一声:“庸医误人。弟妹不用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这就开个方子,弟妹赶紧着人去抓药来吧。”说着张机从自己随身行李里取出一杆毛笔,就着水沾沾后,在纸上写了给药方,递给一旁静立等待的高翠,然后交代说:“此方戒酒戒荤,以后弟妹还要好好注意。” 高翠点头应下,也不理身后听到“戒酒戒荤”这句话后就嗷嗷叫着抗议的戏志才,直接一转身离开了。 等到高翠脚步声远,张机才扭头看向戏志才,静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志才,辞官吧。辞官后,带着家眷随我一道去南方,那里天暖,更适合将养。” 戏志才轻叹一声,抬眼看着张机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张机一愣,眉头紧皱地看着戏志才:“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不辞官,不离开北方还有多长时间?” 张机呼吸一滞,眼睛有些冒火:“不辞官?难道你还想继续干这劳心劳力的差事?你会把命搭上的!” 戏志才满不在乎地呵笑一声:“搭上就搭上,不就是一条命吗?” “那弟妹和侄女怎么办?” 资质才浑身一僵,脸上笑意凝固,逐渐变得苦涩,声音也带上了满满的无奈,只是却依旧执拗地问张机:“我到底还有多长时间?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张机张张口,终究从唇边划出一句很轻很轻的话:“若是还这样劳碌,最多还有……不到……三年……” 戏志才听了眼睛黯然了下,随即又恢复过来,无所谓地耸耸肩,嬉笑着说:“三年嘛,比我想的要长久多了。” 张机见此不忍地别过头去,过了良久才缓缓地溢出一句:“这样……值吗?” 戏志才眼望着门外,声音幽幽地说:“仲景在长沙太守任上坐堂义诊,值吗?” 张机闻言一愣,转看向身侧老友,就听老友继续以这种幽幽地声音说道:“你心里也知道答案不是吗?没有值不值,只有做不做。” “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前路坎坷多难,但那却是唯一的光明希望所在。即便真的烈焰焚身也依旧初衷不改?” “哈,仲景兄,别把我说的那么悲情壮烈好不好?听你这样讲,我会不自觉的佩服我自己的。” 张机沉默,一言不发地看了戏志才好久,等戏志才被他看得浑身快发毛时,张机忽然站起身,走到一边桌案前铺纸研墨,“刷刷刷”开始写药方。 “这是什么?”戏志才指着药方问。 张机头也不抬:“你未来要吃的药。” 戏志才眼一睁:估计手抖抖地质问“你不把脉就开药?你想玩死我呀?还有,你这么早开药干嘛?” “即便不把脉我也知道你病情到了哪一步,开药有分寸,不会害你的。至于你说……为何这么早……呵,既然劝你不住,早开晚开不都是一样?” 戏志才听完抿着唇,低头沉默下来。张机也是不发一言,埋头写字。屋子里一时弥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两人各自转着心思各想各的事情,谁也没注意到本该去厨房盯着煎药的高翠此刻却就在门外:一手拿帕子捂着嘴紧握成拳,一手抓着自己的前襟,双目紧闭,偏头沉默,一副极力隐忍按捺的模样。看上去让人心揪心疼。 张机在鄄城待了半个多月,期间几次找机会旁敲侧击想让戏志才辞官将养,迁居南方。但都被戏志才或嬉笑打岔,或故作不懂地婉言回绝了。无奈之下,张机最后几乎是带着满心不担忧和不甘离开的。 前脚他离开,戏志才送人出门。后脚高翠就到了书房写信给蔡妩,写到一半时,戏志才推门进来,见到桌案后的高翠,条件反射似的求饶解释:“我只是听下人说你在这里,就前来看看。没有要动公文阅军报的意思。” 高翠抬头瞟了眼戏志才,然后继续低头忙活自己的,戏志才被瞟得莫名其妙:往常这个时候夫人不应该是瞟他一眼,而应该狠狠瞪他猜对。今儿是怎么了?什么事这么专注? 于是有了疑问后,戏志才很好奇地转到高翠身后,在扫了高翠的信函内容后,暗自叹了口气,偷眼瞄瞄高翠,轻声问道:“毓秀……你……都知道了?” 高翠写字的手一顿,随即恢复正常,毫不客气的回道:“知道了。知道又怎么了?你还打算瞒我一辈子?” 戏志才一噎,苦笑了下,低头自言自语地嘀咕:“我倒是宁愿瞒你一辈子的。” 高翠闻言身子一僵,停下笔眼睛有些恍惚地盯上写了一半的信函。戏志才弯腰抽出高翠手中狼毫,在高翠不解的目光中微笑着摇了摇头:“别麻烦他们两口子了。” 高翠皱皱眉,执拗地看着戏志才说道:“阿媚认识华神医的。” 戏志才淡笑着反问:“你信不过仲景兄医术?” 高翠低头不语。 戏志才垂下眸,声音很轻地解释: “即便华神医真的来了能怎样?不过也是和仲景兄一样,要求我辞官将养,不在操劳罢了。” “再说你这么写信给慧儇,那奉孝也一定会知道了。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若是真清楚鄄城情形和我身体状况,必会立马扔下身边事情,快马加鞭赶来兖州。” “我了解奉孝。智者多虑劳心,奉孝那性子要是在我这个位置上只会更鞠躬尽瘁。可他那身体能比我好哪去?来了这里,恐怕也会……不寿而夭。” 高翠听完,抓着桌案的手越收越紧,最后“呼”地直起身,扭头一把抱住戏志才,把脸埋在戏志才怀里放声大哭。边哭边泄愤地捶着戏志才肩膀:“你混蛋!你说过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这辈子不会丢下我,你说你就算死也会比我晚死一步,那你现在这算什么?” 戏志才闭着眼睛,拢手搂住高翠,任由妻子挣扎捶打就是低头默受着闷不吭声。只是高翠喊出的话里却句句戳中肺管心骨,让人止不住地胸口泛疼。 闹腾了一会儿,高翠安静下来,松开戏志才,揪着戏志才袖子擦擦眼泪,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他:“打今儿起,我不再跟你闹了。但是,你也别在想没时没晌的忙活。我会让娴儿每天盯着你,要是你去曹公处,到点还没回来,你看我会不会到府衙去抓人。姓戏的,别以为我会那么便宜你,高翠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别想那么轻易把我甩开。” 戏志才眼睛闪了闪,随即惨兮兮地抬着自己被弄得乌七八糟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提醒高翠:“夫人,别蹭了。已经够脏了。” 高翠脸一黑,没好气地回道:“脏了就脏了。反正又不用你洗。” 戏志才噎了噎,随即陪着笑脸:“是是是,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随便蹭,为夫袖子就是留着让夫人蹭的。你想蹭怎么样都行。” 高翠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然后让下人袖子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留下戏志才一个人看着高翠的背影眼睛微眯,神色恍惚。 第十二章 守丧也有囧事出 那天父女俩人在江氏的院子里待了很久。到后来蔡妩都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才被蔡斌抱着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她自开蒙以后就有了自己的卧房,由李女晚上照看着。她过得倒也安泰舒适,至少不会出现被夫妻房事惊醒的尴尬事了。 而蔡斌自那天以后也逐渐开始恢复,虽然还是不太抒怀,他好歹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蔡妩看得心里安慰:能吃饭就好,能吃饭就说明那天的话他听进去了。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日子久了,他就会慢慢地想开了。 果然,三个月以后,蔡斌总算步出了母亲突然辞世的心理阴影,开始张罗忙活过年的事。蔡妩新奇地发现:今年过年,蔡斌没有命人把桃符钉在各个门上,而是只在府门旁边挂了一个木匣子,上方开口的那种,瞧着有点像没了盖木箱。 这是什么?家里有孝在身不能挂桃符她是知道的。但是……也没听说能用木盒子代替的。 蔡斌瞧着小女儿边咬手指边仰头看木匣的费力样儿低声失笑,抱起蔡妩指着木盒说道:“这个叫‘纳福’。今年咱们有丧在身,不能随意走动。所以,等年节前后,家里亲戚朋友就会派人把自己名刺投入其中代贺新春。明白了吗?” 明白了。名刺这东西就是汉末版的贺卡嘛!至于这所谓“纳福”?肯定是古代版邮箱喽! 蔡妩嘟着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点子谁想的啊?当真是智慧得很。 不过即便有“纳福”在,蔡家在祖母去世后的头一年过得也相当的冷清。年夜饭上油荤皆无,连守岁熬年都显得寡淡无味。蔡妩趴在偌大的食案上边看王氏给她往碗里夹菜,边心里酸楚地想:去年这个时候,她话还说得不利索,被人抱着给江氏磕磕巴巴地拜年。可是现在,她会行礼能逗乐了,但是那个迷迷糊糊的老人却不见了。 年后正月廿六,蔡妩生辰。王氏按照民间旧例给她做了一碗寿面。蔡妩抄着筷子,心满意足地吃东西。一旁蔡斌摸着她头顶调侃: “我家阿媚又过了一个生辰。马上就长成大姑娘,要嫁人喽。” 蔡妩听罢差点没一口噎着!她瞪圆眼睛,很是不爽地看向蔡斌:阿公,你今天又要抽风了吗?我才三岁啊!三岁!我怎么就成大姑娘了?我怎么就要嫁人了?还有,你不要摆出一副送女儿出嫁的被弃表情来,看的我很有负罪感! 蔡斌对小女儿的怨念丝毫没接收到。他在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女儿脑袋后,又转过头跟大女儿说:“眼看你们姊妹都跟林大家启蒙,也该给你们布置给书房。这样吧,出了正月以后,阿公让人把花园旁边的那间房给收拾收拾,给你们做书房用。这段时间,你们俩就先跟你大哥凑合一下,或者去阿公那里也行。” 蔡妩眼睛一亮,看看同样兴奋喜悦的小姐姐,扭头对蔡斌卖萌撒娇:“阿公,好阿公,书房那里可不可以是阿媚和阿姊自己布置?” “你们布置?”蔡斌弯下腰满眼笑意地看着蔡妩,“你会吗?” “我会的!”蔡妩边信誓旦旦地回答边握着小拳头在心里为自己辩白:不要小瞧女人对房子的热衷程度。对于装点自己居所的热情是写入女人血液里的本能。是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不能改变的!所以,我这点要求不过分。 蔡斌挑起眉,在两个女儿中间来回望了望,似笑非笑地点头道:“行啊。你们自己收拾自己布置。不过……只能在旁边说,不许亲自跑去添乱。” 蔡妩听前半句时脸上一喜,听到后半句,立刻耸拉下小脑袋。一边沮丧一边在心中以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这样也好,这样挺好。自己和阿姊年龄不大,做不了什么体力活!动嘴不动手,挺不错,挺和她心意!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蔡妩和阿婧就都来回穿梭在了卧房、蔡平书房以及自己将有的书房之间。忙碌又充实的样子。蔡妩最喜欢做的事也终于从原来听林大家讲课变成了在自己哥哥书房里扒竹简找闲书。至于她找到以后干嘛?那还用问?自然是当宝贝运到自己书房去了。 可怜蔡家哥哥那些闲书,藏在犄角旮旯瞒过了先生的眼睛,也瞒过了爹娘的审查,却偏偏没有逃过自家幺妹的毒手。她来一趟就如狂风过境一般,连书房角落里被染了三层黑灰的东西都躲不过她的台风尾。只要顺眼,她统统都爱不释手。 蔡平那痴愣孩子,实在是好哥哥、傻哥哥典范。他也不管那东西贵重与否,有用没用,蔡妩看不看得懂。反正只要蔡妩要,他立刻就颠颠地双手奉上。送完还嫌不够似的跟蔡妩交代:你还想要什么?跟哥哥说,哥哥出门给你买。 你买什么呀?你这样绝对会把幺妹惯坏的! 当姐姐的那个终于是看不下幺妹那“搜刮民财”时的无耻样了,抓着罪魁祸首到跟前,绷起脸点着蔡妩小脑门:“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看的懂吗?你就把这些东西搬过来了?” 蔡妩嘟着小嘴心话说:我当然看的懂啊!我找的可都是我能看明白的汉隶。可是话出口却是:“我看不懂阿姊你看了讲给我听啊。大哥说了,他要上进读书,接掌家业。这些闲书他都不着扔了可惜。我就全给搬来了。” 阿婧登时无语! 她肯定是上辈子没有给老天爷烧香,这辈子才摊上这么俩二货的兄妹的。大的脑袋缺筋,护妹成呆。他对妹妹唯一原则估计就是:妹妹的原则即原则。妹妹的意愿即目标。而小的那个更不省心:小丫头是时而精明,时而迷糊。你打吧?不舍得。你骂吧?不知道她听懂听不懂。真是郁闷抓狂,暗伤不已。 等鸡飞狗跳出了二月。蔡妩和小阿姊的书房总算收拾完毕,正式启用。 装修布置期间,蔡妩和阿婧陈倩一道参和,三个小姑娘加一起,把干活地人支使得团团转。这可苦了负责这事的管家。几位小祖宗不是嫌弃起门上的雕花不好看,就是像觉得窗户的开度太小,不够亮。要么是觉得这处放个屏风比放桌案好,要么是看那处不满意,认为放卧榻的地方不如放书架美。 在这么多古怪刁钻的要求下,管家还能全身进退实在是一个奇迹!他这回可算彻底领教了蔡斌对孩子们的纵容。又是对小的那个。蔡斌基本是百依百顺,随叫随到。绝对二十四孝好阿公! 不过这小丫头也算能耐,别看的她年龄小,个头低。说话奶声奶气,童言无忌的。但是你仔细品味时,会发现那些特幼稚的话,咋听起来虽然是无稽之谈,但仔细一想,她说的还真在那个理儿上。 月余相处,管家正要欣慰下主家的二姑娘是个天纵奇才,蕙质兰心的人呢,蔡妩紧接办的一件囧事就立刻把自己在管家心中美好形象给打了个粉粉碎。 话说那天蔡妩小姑娘正不遗余力地当搬运工,指挥李女往自己小窝里运东西。路上,蔡妩也不知道怎么就突发奇想,在李女一个错眼的功夫转身折了回去。李女抱着一摞东西,也没太在意:这是在自己家,一个三岁孩子来回跑跑还能跑丢? 李女略一思考,就拿东西往书房去了。等过一会儿,蔡妩抱着一个食盒歪歪扭扭回来时,李女身影已经找不到了。 蔡妩发傻地“咔吧”“咔吧”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周围一个能帮忙的下人也没有,不由心里犯愁:哎哟,这里头还有桃花糕呢。不拿过去怎么吃?可是,盒子又挺沉。我自己能拎过去吗?要不……我试试看? 脑袋没谱的小丫头咬牙施力,一下拽住食盒。可惜她对盒重和自己力气估量错误,加上年纪尚幼,平衡力差,蔡妩一个屁股墩给坐在了地上。 “哎呦……”这下摔得可不轻,蔡妩坐席上摸着痛处,疼得只皱鼻子。 就在这时,一道清清爽爽的声音从蔡妩身后响起:“你没事吧?” 蔡妩“唰”一下扭过头,抬眼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精神烁烁,模样俊朗。正蹙起一双英气的剑眉略带担忧地低头看她。 “摔疼了吗?我扶你?” 蔡妩“呼”捂住了脸,不给人看自己长相:哎哟,那她现在模样可丢人了。可千万别被人认出来啊!这男孩谁啊?别是哪个来拜访的客人吧?要是?那她丢人不都丢出家门口了。 蔡妩想到这儿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食盒的事了,身上泥土没拍,直接提着小裙子,撒开小短腿往旁处跑了:他没看见,他没看见!被食盒摔倒在自家院子什么的,才不是她办的事呢。她今天什么也没干,她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里了。 蔡妩当着鸵鸟脚底抹油怂包无比地逃离了“事故”现场。留下“小客人”一个在原地目瞪口呆:这……这姑娘是谁啊?怎么……他才一说话她就跑了?他吓到她了? “休儿?你几时过来的?”管家指挥人抱着一堆东西路过时,正好看到自己二儿子站在路中,恍惚思考的模样。 管休一见自己父亲,赶紧上前接过他手里东西,解释说:“刚到。阿公,你把今天要报给东家的账目放在家里了。娘让我给你送来。我去见过了老爷和夫人。夫人说您在这里忙活,就让我自来寻您。” 管家点点头,边招呼儿子往前走边随口问了句:“刚才在看什么。” “有个小妹妹摔了……” “有去把人扶起来吗?” “还没等儿子上前,那小妹妹就已经一个人爬起来,跑远了。” 管家愣怔了下,放缓脚步,疑惑地回头,望向不远处放置的一个食盒:这好像是……二姑娘房里的吧?小妹妹?难道说刚才摔倒的那是……哎,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算真聪慧剔透,也一样莽撞毛躁,会出糗事。 第十三章 孝期琐事成顿悟 莽撞毛躁的蔡妩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被管家给鄙视了。她还正拍着小胸脯躲在屋里祈祷:千万别看到我,千万别看到我呢! 等蔡妩鸵鸟似的窝了两三天,发现一直没有什么囧人的消息传出,才算彻底放心了:那小孩子看来不是个失礼多嘴的人。应该值得表扬。 这股风一过,蔡妩立刻又记吃不记打地往她书房跑了。她最近从她哥哥那些闲书里头发现了一本《杜康拾遗》,讲酿酒的。这书好啊,这书她看的明白,还能凑够原料了。不是蔡妩嫌弃这会儿的饮料,实在汉末这时节忒寒碜,普通人家喝的是白水。富贵点的喝的倒也是茶,但是很遗憾,这会儿茶道还没形成,烹茶煮茶的体系还没有确立。对茶水如何搭配,如何烹煮,不少人家都是在摸石头过河。有时候碰上到不讲究的人家里做客,端上来的茶水里,不光会漂着茶叶,可能还会有葱花油菜之类的东西。您可别以为他那是有意冒犯您,拿涮锅水应付您,那实在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茶到底该跟什么搭配才最好喝,最美观! 至于酒水吗?那就更糟糕了。 见识过茅台五粮液的蔡妩看到这会儿的酒,那就跟见过千丈悬崖的人再去看门前台阶一样。这太没有挑战性了!那度数往高了说,也就是后世低度果酒的水平。往低了说?往低了说也就比白开水好那么一丁点儿。蔡妩刚开始还没意识到这个,等她意识到了立刻就在心里生出一股破灭感:原本看斗酒诗百篇时还以为古人个个是海量,这么多杯中物灌下去还能脑子清醒地写诗作赋。却没往酒上头联想过。哎,这要是给太白兄换个三四十度的茅台来一斗,估计十个诗仙也得喝趴下了! 蔡妩由此出发,觉得自己的童年可以有一份有意义的工作做了。空闲时间太多,她也没心思像穿越前辈们那样搞些发明创造,但是……在吃喝上头她是绝对不会委屈自个儿的。她可以往厨房跑,跟着那些厨娘们学酿酒,然后……等将来自己长大了,再改进它! 嗯,这个主意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酿酒得要粮食。蔡斌肯定不会让她胡闹着祸祸粮食玩。蔡妩为原料的事苦恼了两天,然后顷刻灵光闪现:不对!这会儿是汉末,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天下大乱了!到时候肯定兵荒马乱,粮价上涨!他们家得趁着现在先囤聚一些,也省的将来挨饿。 蔡妩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然后由这个思路扩散,蔡妩忽然意识到自己仅仅学会骑马还是远远不够的,她还得像一些穿越前辈,学了十八般武艺在身。上马能开弓,下马能运筹,就算不能貌美如花,引来无数英雄竞折腰。也得独立自强,离家离业也能活着滋润自在。 这个念头一生成,蔡妩立马就闲不住。她颠颠儿跑到蔡斌那里,软磨硬泡要求蔡斌给她找武席先生。 蔡斌开始还挺乐意自己小女儿有事没事给他找点事干呢。守孝期间不出门,蔡斌平常的时候在书房看帐理事,闲起开教导教导儿子,逗弄逗弄女儿。日子有些过于悠闲,让他大感不适应。 可是女儿这乱七八糟的要求一提,蔡斌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任务来了:他对自家姑娘有些方面确实惯的过了,让这丫头开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现象得掰过来! 他宠孩子。但宠爱的前提是自己的孩子不能太超越底线。学骑马?这个他是可以纵容的。但是……要请师父来教她拉弓射箭?她要出门拜师学艺?甚至还怂恿着她母亲让家里屯粮食,藏钱?这可绝对不能允许。他还不打算养出一个威风凛凛女公子来呢。拉弓射箭,屯粮藏钱什么的?也亏得她想得出来。一个小姑娘家家,整日里舞刀弄枪,成何体统?他这当阿公的又没缺她的、短她的,怎么小女儿跟个守财奴一样? 蔡妩诸般意见还没等跟蔡斌详细解释,就被蔡斌一口驳回。并且被勒令以后都不许再想这种没头没脑,让人一听就显得小家子气的事! 蔡妩心里那叫一个委屈啊!明明她是为了自己和家里将来好过些才提出的,为什么到了阿公这里就成了……成何体统了呢。蔡妩很郁闷,她觉得自己被人误解了。同时她还意识到一个严肃问题——蔡斌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她是蔡府里说一不二的嫡出女郎。而当蔡斌反对时,别说她是家主女儿无力施为,就算是当家主母一样无能为力! 或许,这就是这次屯粮建议被拒绝后蔡妩学到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她不可能再像在现代女性一样,自己打拼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便平日里有蔡斌的支持和宠爱,但是当她这种想法冒头的时候,也一样是被自己父亲所拒绝。那是她在和整个时代抗争。在男尊女卑巨大的世俗压力面前,她的愿望显得空前渺小,就像一枚落叶,飘飘悠悠,无枝可依。 醒悟到这个以后,蔡妩沮丧失落了好一阵子。蔡斌估计也看出自己小女儿的不妥,没少让王氏在女儿耳边灌输些闺阁女子该有的东西。不过蔡斌毕竟还是有商人的灵透性,他在表面拒绝了女儿建议以后,暗地里却也思考一些从前没有想过的事情:比如,世道艰难。连小女儿都囔囔着屯粮,那他只作为一家之主,要如何做才能更加好地保全他的家族呢?再比如,他的长子蔡平才智平庸,在机敏上确实不如两个女儿,可两个女儿又迟早是要嫁人。那么在嫁人之前,他是不是有必要教女儿一些东西,让她们将来可以成为儿子的助力呢。又或者,他要择一名知根知底又心思通透的儿妇,左右提点着他的平儿? 这个主意一打定,蔡斌在对两个女儿的教育上,就不再显得那么宽松。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两个姑娘讲一些他行商的见闻,在两个女儿被吸引了以后,陈倩也被两丫头拉着过来,一道听些个行商的例子,甚至还有进出账目如何检查?三个原本该背闺训的姑娘,在闺训刚理解个大概齐以后,就被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蔡家阿公拉着,狠狠地开阔了一把眼界。所听所闻均不再局限于闺中女子的伤春悲秋,吟诗作赋上。相反,三年孝期,几个丫头倒是被蔡斌拉扯出了的女儿家身上少有的英气和见识。 这一点在陈倩和阿婧两个大姑娘身上尤为明显。尤其是最大的阿婧,简直把蔡斌的腹黑精明学了个七八成。就是陈倩瞧着也颇像蔡家女儿而非寄居之人。唯有蔡妩,她身上的效果最小。也不知道是蔡斌觉得她年纪小,可能听不懂,没有上心。还是蔡妩这人经历特殊,某些方面的思想已经定型,不好再掰过来。总之,这小丫头看上去还是没怎么改善的样子:没心没肺。时不时清醒明透,一针见血的可怕。时不时又迷糊呆愣,迟钝弱怂地让人咬牙! 熹平七年三月的时候,蔡家烧了最后一期纸钱,正式洒扫除服。蔡家上下那些不见喜庆气的门窗布帘也被换下,连带着众人素服的衣裳,也改头换面,成了鲜艳颜色。 蔡斌看着除服后,一身鹅黄装扮的大女儿牵着红衣红裳的小女儿来给自己见礼,忽然就在心里生出一股恍惚和酸楚:女儿们大了,将来就该嫁人了。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把膝下的女儿拉扯得亭亭玉立,婀娜美貌。却还没好好捂上几天,就成别人家的了。这感觉真不好,就像是被人抢了自己的东西一样。嗯,他得趁着女儿还没嫁人,好好地宠着她。等将来到了婆家,他就是想疼,也疼不到了。 蔡斌这个想法刚刚转递给王氏,就被王氏笑模笑样地调侃了:“你还想怎么疼呀?阿婧都快十一了。现在家里除了服,江家过不了多久就该对咱们家提亲事的事了。马上要做人家媳妇儿,哪里还能跟在家里一样?” 蔡斌皱着眉,很是不爽:“那不是还有阿媚吗?” “阿媚?”王氏脸上浮出一股慈爱的笑,声音依旧柔和,“你前阵子不还说阿媚这丫头不能宠着,得好好敲打着吗?” 蔡斌表情一滞,轻咳了两声望着天外故作糊涂:“我说了吗?我说过吗?” 王氏看着他,笑而不语。 蔡斌脸红了红,叹了口气:“提起江家我又想起来,咱们阿媚也是一样许了郭家的。再过几年也一样会被人娶走。哎……还是趁着这会儿好好纵着她吧。我看她一直对平儿那本《杜康拾遗》念念不忘。她从前不是一直想要个酿酒的小作坊吗?弄作坊实在太麻烦,让她跟着厨房张女先凑合着吧。” 王氏偏着头,眼中精光闪了闪,勾起嘴角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而在花园边的书房里,两个被议论到的小丫头,却一点也没体会到自己阿公那心血来潮的多愁善感。两姑娘正在书房自得其乐。 阿婧拿着绣撑子在绣牡丹手帕,边绣边听自己妹妹在旁边拿着搜刮来的《杜康拾遗》唠叨:“阿姊,你看……这上面说‘昆仑觞’用雪水酿酒,取三月梨花为辅,窖藏,逾半年而饮,酒香绵醇清冽。这……这可信吗?雪水酿的能喝吗?” 阿婧头也不抬,随口答着:“你到时候试试不就完了?” 蔡妩瘪了瘪嘴,低着头继续看,不一会儿又问:“‘梨花白’?这也要用梨花作辅?写《杜康拾遗》这人是不是跟梨花有仇啊?怎么老往酒里兑梨花?那还能好喝吗?” 阿婧绣着花:“你到时候试试不就完了?” 蔡妩抽抽鼻子,抱着竹简悄默声地跑一边玩沉默去了:她是明白了。今天不管她说什么,她阿姊都是一句话:“你试试不就完了?”她倒是想试来着,可也得有条件啊!她都跟她娘提过多少回了,她娘总是说:我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你阿公。可是她都等了半年了,也没见她娘去做她阿公思想工作,让他给她放行,允她酿酒呀! 看来娘亲这条道行不通,她也就只有看看书,过过眼瘾的份儿了。 蔡妩遗憾万分地在心里失落着。结果隔天蔡斌就告诉她,她可以去厨房了。而且还可以把她从《杜康拾遗》上看来的东西付诸实践了。蔡妩立刻高兴雀跃,一蹦一跳跑到蔡斌跟前,抱起蔡斌胳膊,“吧唧”往蔡斌脸上亲了一口:“阿公,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对阿媚最好了!” 蔡斌任由蔡妩环着,强绷着脸上笑意:“怎么?这会儿不说阿公对你严厉了?” 蔡妩立刻狗腿兮兮地对蔡斌谄媚:“哪有?阿媚什么时候说过你严厉?您对女儿那是爱之深,责之切。女儿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您?” 蔡斌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伸手点点小女儿的脑门:“你呀。你们姊妹几个里,就属你最鬼,最会哄人!” 蔡妩不依地扭过头,捂着自己被点红的小脑门,笑冲阿婧和蔡平,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蔡斌任由她作怪,转身对蔡平说:“过两日江家来人,你准备准备。到时候和阿公一起去见见人。” 蔡平点着头,低声应诺。眼睛揶揄地瞟了瞟脸色绯红的大妹妹蔡姝。回转过来,正好见小妹妹满头雾水地迷茫模样,不由轻笑道:“阿媚,怎么了?你也想婆家了?” 蔡妩闻言凶巴巴地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蔡平。然后低下头继续自己的纳闷:咦?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奶奶娘家人来了?而且看她阿姊这模样?不会是……许亲了吧?这……这才多大就许亲。会不会只是前来问名?不过阿姊和祖母的堂侄孙算不算上近亲? 蔡妩一想到这儿,立刻就掰手指头数服数。等数完才松口气:还好还好,虽然没出五代但好歹出了三服了,生傻子的几率应该不是太高。 蔡妩拍着胸脯轻轻叹口气,摇摇头暗道:哎,这会儿人可真早熟!想她前世这个年龄时,她还抱着西游记崇拜齐天大圣呢。到了这里,人姑娘竟然都被拴婚了。前几天听李女说什么来着?拴了婚的姑娘,不容易被老天爷收走。这么想来,拴那么早可能也跟阿姊小时候身子弱有关。 嗯,还好她小时候身体挺好,不会出这事。万幸,万幸。 可怜蔡妩虽是想到了一部分原因,可惜结论却完全跑偏。这也就造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皆以为自己是自由身的错觉,从来有了以后一连串的故事。 第十四章 江家访客来问期 江烁来蔡家的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江家客人才刚一进门,蔡妩就立马从蔡平那里得了消息。好哥哥被小幺妹撒娇卖萌,捧得飘飘忽忽,还神秘兮兮地派人来通信:“前厅来了位贵客,要不要去看看?” 看!怎么不看? 蔡妩听了眼睛立刻一亮。她可不管什么结亲之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的俗礼。传话人前脚离开,后脚蔡妩就一脸正经地怂恿阿婧:“阿姊,阿姊,咱们去看看吧。阿媚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姐夫长什么样子呢。阿姊呢?你就不想看看你未来夫君长什么样子吗?” 阿婧红扑扑着脸蛋,低下头,腼腆地嚅嗫:“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他的。不过……不过相隔的时间太久,已经快忘了他模样。依稀记得他是个脾气很好,很温和的人” 蔡妩蹭蹭几步跑到小阿姊跟前,扯了阿姊的衣服:“那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嘛?跟我一起去看看啊。” “可是我娘说……结亲之前,男女见面……不吉利。”阿婧语言迟疑了下,咬着嘴唇看向蔡妩,看样子对蔡妩建议心动又顾虑。 “你管它那么多?你以后嫁人又不是抱着规矩吃饭,咱们只悄悄看一眼。看一眼,不被人知道不就好了?”蔡妩眨着大眼睛继续再接再厉,蛊惑着小姑娘:她可学不来张姨娘那套理论调调,忒委屈自个儿了。她的目标就是:把小阿姊往‘正道’上引领,在自我体恤,自我爱惜上一去不复返!什么不能见面?盲婚哑嫁的,真的能过得好吗? 阿婧被她絮叨得意动,在左右踟蹰着纠结良久后,终于羞涩地点了头:可怜的蔡家大姑娘,从小被这样一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妹妹熏陶着,估计早晚有一天也能被熏陶出非常人思维来。 蔡妩见此立刻牵起阿婧的手,姐俩儿颠颠儿往正厅处走。正厅里,蔡平跟蔡斌正见客呢。江家这回够干脆,人家直接把媒婆带来了,看样子大有议亲问期的架势。对此,蔡家的现任当家人和未来的接任当家人都表现出万分重视。蔡家父子跟江家父子厅里端方持正地安坐着,一丝不苟地谈论嫁娶之事。 蔡妩和蔡姝悄默声地潜近厅旁时,恰听到蔡斌以万分正经的口气嘱咐江家他爹:“我家大女是庶出不假。可自幼养在嫡母名下,尊贵娇宠不差嫡出。若是将来她出嫁后,因出身于江家受了委屈……表兄,你也知道,蔡家从来都护短的。小弟能耐不大,护自己女儿周全还是可以的。” 江家老爹连连点头,带着讨好的笑意对蔡斌保证:“德良说的哪里话。阿婧怎么说也是我自己的表侄女。我怎么能让她在江家受委屈呢?江家别的不敢保证,在主母进门以前,烁儿不会有房里人这一点,我还是能给你保证兑现的。” 蔡斌闻言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扭头看向自己的内定大女婿。内定大女婿现下还是个细眉细眼,秀气斯文的少年。在面对自己未来岳父的时候,有些局促。正低着头,听自己父亲讲话,脸上也随着父亲的言辞显出一丝可疑的红晕。而在察觉到蔡斌投注的那道锐利视线后,江烁显然有些手足无措,连身子都开始僵直。 蔡斌满意地笑了笑:这孩子看着老实敦厚,应该不是那种花花肠子挺多的人,必不会委屈他大女儿的。 而在外头偷窥的蔡妩和蔡姝的反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蔡姝是透过纸糊窗棂,偷偷瞄了江烁一眼后,立刻低头,脸上表情开始恍恍惚惚,不知道是不是在憧憬自己未来的婚姻生活。而蔡妩则扒着门框,踮脚费力地往里张望:啧,光看这长相倒是过关。可人怎么样啊?看这表现倒是温厚,但谁知道会不会是表里不一的主呢?不行,我得问娘亲那里打听打听去。万一真是个靠不住的,现在退亲也还来的及。 见完了大姐夫的蔡家阿媚一番忧虑以后,扭头就往自己娘亲那里去了。阿婧反应不及,连拖带拉地被她拽走了。 等到了王氏那里,蔡妩把自己担心一说,王氏脸色立刻变得严肃。当娘的脸色沉重地看着自己小女儿,点着女儿脑袋瓜子声音无比严厉:“小小年纪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古怪想法?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你大哥的那些闲书上吗?退亲?这念头是能轻易就想的吗?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就因为这个想出退亲来?你阿姊的闺誉还要不要了?” 蔡妩捂着小脑袋,无比委屈地申辩:“那也不能这么憋屈自己呀?闺誉是得要,可阿姊嫁过去过得踏实才更好啊。万一……真的像阿媚说的那样,江家那姐夫就是个……” “你赶紧给我打住!”王氏不等小女儿说完就厉声打断女儿的话。她现在是真真意识到了一个以前她不怎么重视,现在却不得不重视的事实:自己这小女儿某些时候对某些事的想法确实是惊世骇俗,耸人听闻的。旁家女郎想都不敢想的事在她嘴里说出来都带着一股理所当然自然感。也不知道她那些稀奇古怪地念头是跟谁学的。这要是在家里显露一些还好,那万一以后到了婆家还这样,岂不是让人笑话? 王氏眯起眼睛握了握拳头:不行!小女儿这一点一定得掰过来!不然这丫头将来出嫁不出三年,指定得被夫家休回来。嗯,阿婧订亲要开始学习中馈之术,阿媚丫头也别整天闲着没事瞅她大哥那堆闲书看了,没准儿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是从那里得来的!打明天起,她就跟着她阿姊一道来这里学管家理财吧! 王氏主意打定,直接就对两个女儿下学习通告。当家夫人这回又铁腕专断了一把,完全忽视了小女儿惊讶和反对,虎着脸威胁小女儿:明天下了早课你就过来!不许去马厩看马,也不许去卧房睡回笼觉!任何借口都不许有! 蔡妩耸拉了脑袋,可怜兮兮地看向王氏,发现王氏完全不为所动后,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到一旁角落自怨自艾去:你说她这是为了什么啊?一个六岁小丫头被逼着学这学那,到底是因为啥?那啥……哪个人说现代社会生活压力大来着?让他来这里试一试!保管让他见识到何为千秋压力同! 下午的时候,江家人离开,深知自己丈夫对小女溺爱的王氏,在江家人前脚一走,后脚就把自己考虑的问题告诉了蔡斌,然后以打商量的语气跟蔡斌说:“我想着阿媚现在好歹还是个孩子。若是趁着年纪小,好好教导,说不定她还能改了。若是再迟些,性子定了,可就不容易再教回来了。你说呢?” 蔡斌正因为今天江家来人提亲而心受刺激,各种不爽于自己女儿将来要出嫁:嗯,当初粉嫩粉嫩的小团子眼见着养成如花似玉的姑娘了,自己还没来得及高兴,“呼”的一下,姑娘要成别人家的了,怎么想怎么觉得像别人抢了他家东西。幸亏小丫头还小,还能在他跟前好好待几年。 结果回来以后,王氏就告诉他这个,蔡斌难免就生出一股微妙的小心思:孩子他娘都觉得女儿还小,不懂事了。所以……多留在身边几年完全是有必要的!至于说许亲的事?我家阿媚还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孩!不懂事!没必要告诉她这个! 当爹的脑子里九转十八弯地转过无数道念头,最后还是觉得:她娘想教就教吧,孩子好好学着就行了。至于出嫁什么的?自然能拖一时是一时,能留家里一刻是一刻。反正,郭家又不着急娶媳妇儿! 江家人走后的第二天,阿婧小姑娘就开始正式跟着大母学习管家理财的事。蔡妩原本该打酱油的年龄也因为王氏私人考虑,被生拖硬拽着上了几堂课。期间蔡妩委委屈屈地跑到蔡斌那里卖萌撒娇装可怜地各种谈条件,结果早就被夫人打好预防针的蔡斌一点免课支援也没给蔡妩。小丫头还得继续受王氏填鸭式摧残。 而就在这种摧残持续了一个月,蔡妩眼看着就要被那些繁多的祭祀细节和礼仪规范折磨的头大如斗时,一个出乎所有人的消息传到了蔡家,才总算打断蔡妩惨不忍睹的洗脑生涯:王氏的亲二姊病了,很重。正延医治病,遍寻良方! 王氏听了这个信儿,马上放了手头一切,家事交给张氏和阿婧,带着小女儿包袱款款就去往城西探病。 第十五章 城西去探二姨母 去二姊家之前,王氏很周到地让自家的车夫走了一趟集市,去采买探病礼品。 汉末大多城镇集市分东市和西市,颍阳亦不例外。集市辰时开市,申时关闭。有市官管理,市内商贸往来频繁、店铺林立、车马粼粼,倒让第一回出门逛街的蔡妩狠狠地开了一回眼界:之前她一直以为在重农抑商口号下,这里的商业肯定发达不到哪里去。不料却看到了眼前一派熙熙攘攘。也难怪她老爹虽是地主,却常年行商,敢情这上头油水比种地收租要肥厚得多啊。看来,不管是哪个时代,即便政治口号叫的再响亮,也比不上经济利益更能够驱动人心。 蔡妩目不暇接地看着两侧商铺:茶楼酒肆,客栈驿馆应有尽有。首饰铺遥对胭脂楼,绸缎庄正面锦绣坊。小小的一个颍阳,在暗流涌动的年代,竟也焕发着勃勃生机。 蔡家的马车停在一所生药铺门前,车夫下车进店,不一会儿就抱着木匣子和药包走出来。蔡妩好奇地看着车夫手里的东西,随手打开木匣,望着里头的人参纳闷:“娘,我们又不是大夫,干嘛要给二姨母送药?” 王氏摇摇头,摸着女儿小脑瓜:“不是送药,这只是一点心意。你二姨母操累劳碌大半生,从来都不肯往自己身上多花钱。娘想,这次她病,势必是不肯为自己用好药。咱们把这个给她送去,也省得她为身外物心疼。” 蔡妩乖巧地点点头。一扭身,继续浏览车外的风景。其实,这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但是蔡妩觉得新鲜,从人家生药铺店招牌开始一直到人家铺面摆设,前前后后浏览了一个遍。等她终于看够打算缩回车里时,却冷不丁瞥见一位八、九岁的小公子从生药铺中步出,他身后跟一个提药包的小厮,正愁眉苦脸跟他说着什么。 蔡妩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住。不光因为这是她头一回见到开药拿药的场景。还因为那位衣着整洁小公子实在是生了一双极对她口味的漂亮眉眼:就像是夜穹里亮了两颗晨星,熠熠夺目。 蔡妩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兴奋地直扯身旁王氏衣角,指指车帘外:“娘,你快看,快看,刚才那个小哥哥,你看到没有?就是他,就是他,他眼睛是不是特别好看?好黑,好亮。好可爱。娘,你说我……” 王氏还没等女儿说话就蹙起眉,连女儿指的是谁都没去看,直接把车帘扯了下来。虎着脸对蔡妩教导:“阿媚,在家进学的时候,娘都教过你什么?” 蔡妩茫然地眨眨眼,在察觉王氏脸色有越来越黑的趋向时,识时务地耸拉了脑袋:教过什么?教了一堆的规矩和礼仪啊。简直多得令人发指! 蔡妩微微打了个抖,抿起嘴,摆出一脸认错的表情。心里小小声地抗议:其实,碰见个好看的人儿多看两眼又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事?孔夫子还说:食、色,性也呢。娘,这么上纲上线直接把问题提升到原则层面,是不是太小题大做? 王氏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腹诽呢,她见女儿乖巧低头,还当她已知错,不禁心软。叹口气道:“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记住没?” 蔡妩点着头,嘴上讷讷答应:“记住了。”脑中却想:嗯,下次碰到这情景,我自己偷偷地看,不给您知道。 王氏可完全不知道自己女儿这点“花痴”小算盘,她一听蔡妩开口说记住就不再追问。吩咐了车夫出市西行,向二姊说在的杨府上赶去。 蔡妩二姨母家的门户并不像蔡府那么端庄气派。不过绝算不上寒酸落魄:普通的木制双扉,院墙不高。被装饰得中规中矩。角门里有小仆在当值。看上去这也是一个小康之家。 角门的小仆在看到蔡家的马车后,一溜烟就跑进通报。不大一会儿,蔡妩的大表哥杨兴就迎了出来。招呼人把车马安置好后,立刻带王氏和蔡妩向厢房行去。 路上,王氏问他:“你娘亲怎么样了?年前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杨兴眼眶瞬间泛红,深吸了口气才声音低哑地回答自己姨母:“娘亲她一向康健,这回发病着实突然,家里没有一点准备。”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是操劳过度,累的。没什么好法子,让好好安养。可是……姨母也知道,母亲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让她安养何其艰难?”杨兴说着顿脚转身,对向王氏深施一礼:“外甥有一事拜托姨母:等会儿姨母见到母亲时,请千万劝她安心修养。家里一切都不用她操劳。” 王氏摆摆手:“别来这套虚礼了。还是赶紧带我去看看你娘亲。” 杨兴立马又带头往暖阁走。蔡妩跟着王氏随在其后心里暗暗思量:“这四五月的天,还在暖阁住着,看样子二姨母病得着实厉害了些。” 可是等到蔡妩真正进门,看到眼前之景时,她才发现,她的二姨母不止是单纯病得厉害,她还……失明了。 这个美貌的妇人在蔡妩她们入内时,只披着一件薄衫靠坐床头。乌黑的头发齐齐整整地打理着。面色略带憔悴,嘴唇有些发白,腮上施了淡淡脂粉以遮掩病容。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虽还乌黑漂亮,但却没了焦距,只茫然无神地盯在某个方向。 听到门响,她才转身,声音沙哑地问:“可是小妹来了?” 王氏呆愣地僵在门前,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一下扑到自己二姊榻前,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来回晃着。 被比划的人却丝毫不觉。她依旧望着一个虚空的方向,对自己的女儿吩咐:“芬儿,快给你姨母看坐。阿璃,就你一个人来,还是带着阿媚一起来的?” 王氏闻言收回手,紧紧捂住自己嘴巴。闭着眼睛,压抑而难过地克制住自己,肩膀颤动,可是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 门边的蔡妩一见这景,立马出声扑到二姨母榻前,软声软语地唤:“二姨母,阿媚也来了。”然后她挨挨蹭蹭地挤到二姨母腿上,把脑袋伸到病人最容易摸到的地方,抱着自家二姨母撒娇:“姨母,姨母都没有让芬姐姐给阿媚坐,阿媚生气了。” 二姨母摸着她的头,笑得虚弱:“那二姨母给我们阿媚赔不是?看到没有,你芬姐姐去拿糕点了,好吃着呢。快去追她!” 蔡妩识趣地遛下榻来,担忧地看了看王氏,就跟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操着天真欢快的语气对两个长辈说:“阿媚这就去。姨母,你可不许心疼。阿媚会吃好几个呢。”话音一落,蔡妩就迈开小腿“噌噌噌”往门外跑。 “这孩子,还真贴心。”二姨母“望着”声音消失的方向,轻轻感慨。 王氏却顾不得自己女儿是不是在刻意为自己留下和二姊的独处空间。她抬起手抚了姐姐的眼睛,声音发颤:“这是……多长时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床上病人拍拍妹妹的手:“去年秋收吧?当时没注意。只当上了岁数人都会头晕眼花。” “你净胡说,哪有四十不到的人就眼花的?” 两人顿时沉默。 过了一会儿王氏才说:“大姊知道吗?大夫们……又是怎么说?” 二姐姐苦笑:“前几天大姊的儿媳妇来探过病的。至于大夫?除了开始那位华大夫还能说些门道。其余的皆是千篇一律归根于操劳过度。呵,操劳过度……可你说我不操劳行吗?你那姐夫是个老实巴交,让人欺负了也不吭声的主。芬儿又是个女儿家。兴儿倒是不像他爹,可性子还是个软乎的,老三、老四今年才十二,都不顶用。这么一家人,我不多操持着可怎么得了?” “那你也注意休息啊。大夫们的话,不管好坏,你总要听。” 二姐姐点着头不甚上心:“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已经在休息了吗?反正我现在也想开了,不就是看不见了吗?不是还能听、还能说吗?也不算废人。” “你想什么呢?什么废人不废人的?你好着呢!只要好好将养,将来痊愈你还得抱孙子呢。” 二姐姐只是笑着不说话。 王氏心头一急:“你说孩子们都那么大了,也懂事了。你这么操心,他们心里头能不明白?你身子一垮,我看他们比谁都心疼!刚才进门,我只是随口一问,兴儿就红了眼睛。孩子们都巴不得让你享清福。” “二姊,别那么想不开。身体是自己的,日子长久着呢。钱财那都是身外的。多少才是多?你自己身子好了才是正经呢。” 二姐姐叹口气:“唉……哪有那么容易啊?你姐夫要是有德良一半能干,我也就不必这样……” 王氏气了:“你……你怎么这么拧?你争那点儿意气干嘛?我是你亲妹妹,我这么说你,还能是害你吗?你非得把自己闹病了,折腾的一干人都难受,心里才舒坦是不是?” “我不想的!”二姐姐忽然低下头,良久后低声哽咽道:“阿璃,我也不想的。真的。我……就是怕他们哪天忘了我。” “阿璃,我害怕,很害怕!每天早上醒来,晚上睡去眼前都是一个景色。不知道你身边到底有没有人?不知道是哪个人?不知道白天日升,不知道夜里月落。不知道茶水在哪儿,不知道筷箸在哪儿,我连吃饭都需人看着……阿璃,你说我这和废人有什么差别?” 王氏听罢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自家二姊,姐妹俩一起痛哭失声。 蔡妩在隔着房门不远处的地方听着,边啃糕点边祈祷:希望这场痛哭能让这个争强好胜的二姨母发泄出一些郁结。太过要强,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第十六章 阳翟有客来拜访 那天蔡妩在她二姨母家里待了很久。 王氏对自己姐姐是一万个不放心!绞尽脑汁,用各种说辞对病人加以劝导。等她觉得劝得差不多了,病人情绪好转了,当娘的才打算回程了。结果路过集市,宝贝女儿又兴起好奇,抓着她袖子撒娇卖萌,一个劲儿地央她:“娘,咱们去逛逛集市吧,去吧!去吧!” 爱逛街是女人的天性,这绝对是放之古今四海皆准的真理。 王氏只略微沉吟了片刻,就手一抬,撩帘子吩咐:“先去绕到集市一趟。” 车夫很听话马缰一打,车身就调转了方向,朝颍阳西市而去。得到满足的蔡妩坐在车上,撒欢地看着后退的风景,给乐得眉开眼笑。 娘儿俩那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就在她们往集市逛时,府里的蔡斌会因为媳妇儿闺女的晚归着急上火,焦躁不已! 这事搁平时,蔡斌也不会那么焦虑,可偏那天情况特殊:蔡妩和王氏离开没多久,家里就有客人登门。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是他们未来的亲家公郭泰和未来二女婿郭嘉。 亲家公依旧是斯文俊秀,文弱书生的模样,只是脸色略显苍白。而小郭嘉还是眼睛乌亮,精神很好地打量着蔡府周围。可惜蔡妩不在,不然她肯定会指着郭嘉惊呼出声:“哎?他不就是集市上在生药铺的小公子吗?他怎么跑我家来了?” 可不就是来她家了?人家来得还客气周到。该有的拜帖、礼物都齐备。帖子送进府内,没片刻,当家主人就提着袍角,满脸喜色迎了出来。 门口郭泰正弯腰一脸严肃地交代自己儿子进府应注意什么呢。被教育的那位眼睛忽闪忽闪,瞧样子万分配合,可看表情却像神游太虚。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当父亲的不放心,眼望着儿子一再重申。 “儿子记住了。不许轻挑,不许失礼,不许在人前跟父亲……哎?蔡伯父?蔡伯父安好,小子郭嘉给蔡伯父见礼。”小郭嘉一心二用,一边回自己父亲的问话,一边眼尖地看到蔡斌,拱手揖身,规规矩矩地给蔡斌行了一礼。 郭泰这才察觉蔡斌过来。赶紧转身,拱手笑眯眯地跟蔡斌寒暄:“德良,冒昧造访,还往德良海涵。” “文开的哪里的话?快,快,里面请。”蔡斌手一挥,笑呵呵引了父子俩往自己府里走,还招呼自己儿子,“来来,平儿,来见过你文开叔父。” 蔡平是正跟西席先生上课时听自己父亲通知说前头有客,过来见客的。连来的客人是谁都没清楚就匆匆给拎过来。这会儿骤然一见郭泰,不禁愣怔:我的个老天爷,这……这不是我们家阿媚将来的公爹和夫婿吗?怎……怎么今天来了?阿媚不在家啊。 蔡平年岁尚幼,还没有他爹那份心机,脑子里想什么,脸上就有什么。在跟郭泰见礼以后,老实人蔡平开始不停地拿眼神“刷刷”自己父亲:阿公呀,人家前来会不会想看看自己儿妇?阿媚不在怎么办?要去二姨母那里叫人不? 蔡斌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自己儿子心里所想。当然这也是他的尴尬所在:订亲时两人是凭交情定了这宗婚。可他是占了便宜的。他见人家儿子见了不止一回,人家对自己闺女却一次也没见过。这次前来,于情于理都应该叫阿媚来见见礼,哪怕只露个脸也行。可偏不凑巧,阿媚今儿不在家。这就难办了! 等几人入厅。蔡斌跟郭泰一番叙旧,见郭泰脸色越来越苍白难看后,不由心头焦躁。转过身,发现多话多动的郭嘉竟然也一反常态,出言极少,尴尬更重。他招手叫过儿子,让他引郭嘉去府中游览,回头就对着郭泰满脸为难。 郭泰是个细致人,蔡斌这举动他瞧得真真切切。两个孩子前脚刚离开,后脚郭泰就对蔡斌发问:“德良有话但说无妨。” 蔡斌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文开前来颍阳可是……要见阿媚?” 郭泰倒是坦诚:“见人只是其一。小弟此次来颍阳还为寻医一事。” “寻医?”蔡斌坐直身子,蹙起眉看郭泰,“是府上有人抱恙?” 郭泰顿了顿,才轻摇摇头:“倒是不曾。不过,嘉儿一向体弱。前段时间听说有位华姓神医在此游方,所以想来寻他为嘉儿开几幅调养的方子,强身健体。” 蔡斌听言刚要舒口气,郭泰紧接着就语带遗憾地来了句:“却不想他已经离开了。看来……也只有德良府上这事能办成了。” 蔡斌马上无语: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郭家要来人,他今天就不让阿媚跟着去了。人家就为办两件事,一件已经没戏了。这一件,看样子又……要办不成了。 蔡斌眉头皱紧,满满为难地看郭泰,良久才抱歉地开口:“文开啊,实不相瞒,阿媚这丫头她……今天不在家呀。” 郭泰骤闻此言,竟惊得低头轻咳数声。等平复才疑惑抬头:“什么?” 蔡斌赶紧解释:“她二姨母病了,今天一早她就跟着她娘亲去探病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准。” 郭泰面有失落,声音带了丝苦涩和自嘲,无奈叹息:“哎……不在家啊?这么看来,我是见不上这儿妇了?” “那要不我派人去把她叫来?” 郭泰赶紧摆手:“不必。既不在,就算了吧。探看长辈本是应该,怎可为此将人召回?” 蔡斌感激地冲郭泰笑笑,心里琢磨着:既然见不到人,那我就多跟你说点我家阿媚的事吧。这可不是我自夸,我家阿媚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蔡斌这主意一打定,跟郭泰说话马上顺遂了许多:“阿媚那丫头啊,其实是个鬼精灵。姊妹三个,就属她最爱闹,也就她最贴心。当年,先母新丧,愚兄内疚于心……” 郭泰上道得很,听了蔡斌话头,就顺着他往下走,等到蔡斌讲完,郭泰才轻叹道:“三岁看老。若真如德良所言,此女为郭家妇实乃郭氏之幸……” 蔡斌被夸得不好意思,面色微赭,正要谦虚几句,郭泰却已经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德良,既然你我两家互为姻亲,这订亲之礼当不能少。” 蔡斌眼睛一闪,赶紧起身:“文开稍待。蔡家有东西要送于嘉儿。” 厅里两个大人的聊天总算是扯到正题,口头之约进化成信物交换,结结实实敲定了两家关系。 而在院子中,蔡平陪着郭嘉转来转去,终于转到了蔡家的马厩。 这两人一个是年纪渐长,但憨实温厚本性不改。另一个聪慧伶俐,跳脱机敏。两人见了竟然格外投脾气,还真说到一块儿去了。因为年纪不到,没有表字,开始的时候这俩还特正经地蔡兄、郭兄的称呼着。没过片刻就开始你啊、我啊的叫了。幸好郭泰没看见,不然肯定得感慨临来时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又全白做了! 马厩边,蔡平指着一匹不加鞍掌不拴棚坷,正四野撒欢到处乱跑的金色小马道:“看,这就是刚才我说的阿媚养的曜金。” “不加马鞍?”郭嘉挑着好看的眉毛轻声道。 “被她惯的。她说了,她自己的马得她自己养着。平日里宝贝着呢,谁都不让碰。到如今连马鞍马掌还不舍得给它加。这畜生被她娇宠脾气大,除了阿媚,谁靠近它都尥蹶子。也不知道等过阵子要怎么骟马?” 郭嘉看着蔡平苦恼又忧虑的模样低头闷笑:“我不信。你家二妹妹顶多六岁。她怎么可能养马?” 蔡平急辩:“是真的!我没骗你!我跟你说,阿媚那丫头可鬼着呢!你不能以看平常小孩子的眼光看她。我家阿媚很小时候就被阿公允许自由出入家里书房了。不过后来,她嫌阿公书房没意思,于是我阿公又给她们另起了间书房。我还送过不少书简给她呢。” 郭嘉偏头想了想:“可是刚才花园边我们经过的那间?” “你怎么知道?” 郭嘉笑着摇摇头“这门上装饰明显就是女儿家风格。再说建在那处,傍树临花,总不会是闺房?” 蔡平肯定地点头,转身引着郭嘉向花园行去:“就是那间。可惜大妹妹在林大家处学习,不然我们可以进去坐坐。” “林大家?可是颍川林玥林瑶姬?” “对啊。你也知道她?林大家来我们家做西席有几个年头了,一直教她们两个。” “早就听闻林大家琴瑟精通,书画双绝。蔡伯父居然能请到林大家教授孩子,倒真是一番用心良苦。只是不知,这林大家平时都教些什么?” “什么都教。她教的东西很多,有些连我先生都佩服不已。妹妹们和倩儿都跟着她学了不少东西。”转过一条小路,蔡平回过头,面色浮现出一丝温柔恋慕地补充,“倩儿就是林大家自己的女儿。跟我两个妹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郭嘉见此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细密卷翘的睫毛如两把小毛扇一样在眼皮上扇啊扇。他嘴角挂起一丝揶揄的笑意,指着远处凉亭里一位蓝衣姑娘故意问:“哎?那个就是你幺妹吗?” 蔡平顺着郭嘉手势望去:凉亭里,林大家正在教阿婧和陈倩下棋。郭嘉所指正是陈倩。蔡平面色恍惚,看陈倩的目光显得痴痴的,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断然答道:“她当然不是我妹妹!” 说完蔡平就红了脸,笨拙地转移话题:“阿媚长得出挑,很少穿蓝衣裳。从除服后,她都是一身红装跑来跑去,很好认。嗯……那个,林大家在授课,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打扰了,还是去别的地方。”话落蔡平就跟生怕被发现一样脚步匆匆往另一条路走。只是眼睛还偷偷地往亭中蓝衣少女身上瞄,目光游离又呆愣,很是傻气。 郭嘉当没看见,挑眉紧跟其后,状似无意地问:“平日里林大家给几人授课都是一样吗?那你幺妹听不懂岂不是可怜?” “可怜?一点也不!”蔡平想都没想就辩解道,“她可是林大家最得意的弟子!连亲生女儿都比不上。听说有一回阿媚上课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林大家提问要学生们每人想一句拟春之词。阿婧和倩儿都从诗经上化用,说得中规中矩。就幺妹呆呼呼地诵了一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林大家惊喜万分。从那以后就觉得幺妹少有的才女。天赋极高,断不能在她手上埋没。” 郭嘉偏头轻轻重复:“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话……可不像总角孩童说的。” 蔡平满脸得瑟:“那是她是阿媚啊。我跟你讲,阿媚她……” 一大串关于蔡妩美好品质又不要钱地从他嘴里溜出来。要是换个听众,估计早泼冷水:你妹妹有你说的那么好吗?可他眼前这位竟然不光不疑问,还蔫儿坏蔫儿坏地引导他尽量往多了说,往细了说。 可怜这憨厚的大哥,年纪较长,可脑细胞却没见长。老实孩子被他身边这位套话套得可怜还茫然不知。要是蔡妩在这儿知道如此情况的话,肯定会想:“蔡家父子对郭家父子。第一局:老辈儿们较量,旗鼓相当,平手!第二局,小辈儿们交锋。小辈儿们交锋?别的不说,就只这样的对话,就知道她家傻哥哥和他的聊天对象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交锋结果就是:他们家完败啊!完败! 第十七章 集市遭遇老神棍 不过很显然,蔡妩现在是没法儿有这种感慨了。她正被自己母亲牵着在颍阳集市上逛游呢。 望着两侧林立的商铺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蔡妩止不住地心头纳闷:眼前这情景跟她脑子里受后世教育影响所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她一直以为在重农抑商加之生产力不发达的现在,应该是街道空寂,厅铺萧索,却不想竟然是车水马龙的繁荣之景。 蔡妩东瞅瞅,西望望,瞧啥都觉得新鲜,看啥都觉得好奇。 “娘,阿公出行,也是去别的地方卖东西?”蔡妩拉着王氏停在一个面点商铺前,边偷眼往里瞄着食案上的托盘,边仰头跟王氏说话。 王氏顺着女儿视线瞥了眼商铺里头情景,了然地笑了:“差不多。不过你阿公行商时,买卖的东西不太一样。” “阿公经营什么?” “颍阳的粮食运至陈留、寿春。换成的丝绸再经营去雁门、西凉。待到手皮毛、马匹后再转向扬州经茶。”王氏弯下腰牵着蔡妩便往里走边随口给蔡妩回了一句。她可不认为小女儿能听懂这个,估计这丫头现在连陈留,寿春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可偏巧,蔡妩是个特殊的,她不光听懂了,她还听出王氏话里没说的意思了。 “娘,粮食和马匹这些……官府……也让卖?”怎么感觉跟倒卖军火粮饷一样?阿公这胆子是不是忒大了些? “反正现在朝廷缺钱花,只要疏通得当,朝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了,这都是你阿公他要操心的事。你个小丫头,想那么多干嘛?”王氏说完抱起女儿,拿哄孩子的口气对蔡妩道:“看看,想吃什么?” 蔡妩闻言咬了咬手指,一边留恋地在食案柜台上搜着可口点心,一边不甘心地说:“可是……娘刚才说阿公有经营茶叶。阿媚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茶叶铺子啊?那阿公这东西,都卖给谁啊?” 王氏正抬手点着几样吃食对店家示意包好买走,听了女儿问题微微笑了:“当然是直接卖给那些喝的起茶的达官贵人们了。不过咱们家里也有不少,你要是想喝回去娘让李女煮给你。今天不行了,今天回去天晚,喝完会睡不着觉。” 蔡妩眨巴着杏核眼,刚要张嘴说什么,就被王氏往嘴里塞了个点心。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王氏笑嗔了一句,无奈道,“娘记得这附近有一家茶肆。你要是现在想喝,娘带你去看看。” “好啊。”蔡妩眼睛一亮把啃了一半的点心拿手里,跳到地上就往门边蹦跶着走,边走边冲付账的王氏催促“娘,快些快些。等会儿就天晚闭市了。” 王氏无奈地摇摇头,招呼车夫拿了东西,赶紧往外追蔡妩:集市上人多,她家姑娘长得粉嫩讨喜,可别被哪个人牙子看上给拐了去。 等娘儿俩到了茶铺,蔡妩乐颠儿颠儿地跑到一个座位,兴致高昂坐下后,开始四下打量起来:这是她头一回进古代茶馆,心里不兴奋才怪呢。 可是打量了没多久,蔡妩心头就被疑惑笼罩了:咦?这是茶肆吗?为什么前来喝茶的人不多,倒是叫白水,叫酒水的人多呢?喝酒难道不该去酒肆嘛?来这里干嘛? 王氏似乎看出自己女儿心思,在叫了一碗白水推给蔡妩后,王氏笑眯眯地冲蔡妩指了指临桌。 邻桌座中是个十四五岁衣冠整洁,穿着考究的少年。点了一碗茶水后,引得大半个茶肆的人都停下动作,看二傻子一样看着他。那眼神儿分明就在说:这谁家公子哥,平常一定没来过这种地方! 蔡妩扣着小手,静待情节发展。等到少年郎茶水上来,看着傻眼的少年,蔡妩瞬间就悟了:怪不得人家都不来这里喝茶呢。这会儿茶道还没形成。茶铺跟酒肆区别并不大,不少茶肆都是酒肆出身,兼营茶水。只是这茶,冲的是些茶末,有时候因为茶铺本身的问题,上面可能还漂着些油花,葱叶什么的。简直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还真不如在窝在家里自己泡的好呢。 蔡妩打了个抖,正想一番感慨茶叶问题呢。茶铺门口忽然闯进来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儿。一身脏兮兮的道袍。道冠用根竹簪别着。头发毛毛躁躁,乱七八糟像出了娘胎就没打理过似的。一张很普通的脸上褶子不多,但人看了就觉得每道褶子里都得藏了好几年的灰。老头儿手里拿着算命平金幡,眯着眼睛做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蔡妩只看了老头儿一眼,就忍不住“扑哧”一下乐出了声:眼前这老头儿要是跟他们星宿老仙似的族长站一块儿,估计多半人得以为他们族长是识天机、断命运的世外高人;眼前这老头儿?怎么看怎么像行头不济,骗人未遂。 老骗子……不对,是老道士进门正没地落座呢,忽然听到蔡妩笑声,扭头一看是个五六岁的女娃娃。不禁好奇地走过去:“小友因何发笑?” 王氏立刻警惕看向来人。本能地把女儿拉近自己身边,唯恐自己家宝贝被惊吓到似的。不过,显然蔡妩不怕生。她这会儿正滴溜溜地转着杏核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老头儿呢。靠着第六感,蔡妩直觉判断这老头儿是个很喜感的人,而且一点儿也不具威胁。 于是欺软怕硬地蔡姑娘在听到老道儿问话后,立刻端起一副深沉文艺架子,摇头晃脑回答:“天下可笑之事多矣,我自然是笑可笑之事,可笑之人。” 王氏听罢立刻不着痕迹拉拉她,然后冲老道士赔笑:“小孩子不会说话,老神仙勿怪。还不快给老人家道歉?” 王氏动机很简单:道士这东西不管是真神仙还是假妖道,有时候很能迷惑人。他们自称勘破天命,这事你就是真不信,也不能表现出来,至少得跟着吆喝几句,表达你对天命代言人的敬畏。要不几年以后也不会有黄巾军“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旗号一打出,也没可能那么迅速就席卷大半个中国。宗教因素在里头的作用不可磨灭。 眼下王氏对老道儿就怀着一种即戒备又敬畏的心思,即怕女儿出言不逊惹恼了他,又怕他出手伤了小女儿。 可惜这会儿蔡妩却一点儿平时的机灵劲都没有,她居直愣愣地冲王氏说:“娘亲,他又没生气,我道什么歉啊?” 王氏想晕。 倒是老头儿冲着蔡妩捋着胡须嘿嘿坏笑了两声。然后弯下腰,把算命的平金幡立在一旁墙上,盯着蔡妩饶有兴趣地说:“小友可信天命?” 蔡妩眼一亮,心说:“哟,这是碰到东汉版算命讹人的了?他下一句是不是该说我今日有卦,然后嘚啵嘚啵一圈以后,要我娘掏钱免灾? 想到此,蔡妩立马歪了脑袋冲老道士掉书袋:“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天行有常,道在人心。老神仙,你说我是信天命还是不信天命呢?”我就不跟你说我信不信,我就绕你!我看你怎么接话茬!姑娘我可是被穿越大神扔来的?你丫居然跟我说天命?呵呵,等你老人家看出我是怎么来的再跟我神侃吧! 老道听罢一笑,就跪坐在蔡妩她们对面:“信不信都无妨。只是小友今日有卦,可要听上一听?” 蔡妩乐了,心道:戏肉来了,该进行下文了?可惜,姑娘我不乐意听。 “我不要听!” “老神仙但说无妨。” 王氏和蔡妩的声音同时响起,蔡妩转头看了看忽然正色的王氏,眼里差点儿没涌出泪来:我说娘亲哎,你的聪明谨慎哪去了?你会被他骗的! 谁知破老头儿居然像没听到她娘的话一样,紧紧瞅着她又问一遍:“真的不要?老夫算命铁口神断,一向很准。今日是看你我有缘,此卦算是老夫送你的如何?” 蔡妩翻白眼儿:有缘能怎样,难不成你等会儿还能给我码出一摞竹简来,跟我说,拯救天下的重任就交给我了? “我不想听,送我也不要。”蔡家姑娘表情认真,无比执拗地回答。 封建迷信什么的,太讨厌了!她才不信。 老道士闻言却只沉思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冲蔡妩说:“没关系,我直接告诉你好了。” “小友今日之卦乃是红鸾卦,红鸾星动,将遇良人。小友可是将遇良人,恭喜恭喜呀!” 蔡妩差点儿一脑袋磕在案几上,她万万没想到老头儿如此不安排理出牌,说出来的话是如此耸人听闻。你听说过有冲五岁姑娘道良人之喜的吗?她又不是婉君!喜个毛线? 她身后王氏脸色也是一阵变幻:这老头儿就是个疯子吧?我家姑娘是订了亲的,怎么能容他如此胡言乱语?就算是没订亲,一个五岁娃娃哪来什么什么的‘将遇良人’?满嘴胡说八道!一看就是神智不正常! 当娘的一想到此,脑中立刻警铃大作。站起身看着老道士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老神仙今日之卦。妾身和小女还要赶路,少陪了!”说完王氏就往桌子上留了几个五铢,拉起蔡妩就往外走。 蔡妩看了下老头儿,眼珠一转,把手里半包没啃完的点心送到了老头面前:“不白要的你卦,这个给你。”说罢,蔡妩就迈着小腿,蹭蹭地跟随王氏出门。身后老神棍依旧不气馁地嚷嚷:“小丫头,你要是路上赶得快,没准儿还能碰上呢。嗯,还有,你给的这东西挺好的,就是……不太甜。” 蔡妩听罢差点儿没左脚绊右脚:天老爷啊!那点心里起码被撒了两把红糖,还不甜啊?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疯老头儿?他不光打扮怪异,疯言疯语,他还品味独特! 真是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集市大了,什么奇葩都走!她这趟来刺激真受大发了。 蔡妩一脸郁闷地跟着王氏上马车,窝在同样气愤不平的王氏怀里开始往家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蔡妩探头往外一看:怎么回事?家门口怎么停着辆车?谁家的呀?正想着问问王氏这是谁家的时候,车居然动了?搞半天里面有人啊!人家还走了。 ------------------------------------------------------------------------------------------------------------------- 郭泰带着儿子离开蔡家的时候,到底也没看到那个传闻里很是聪慧乖巧的儿妇。可是他们马车刚刚启动,出门送人的蔡家父子就看见自家马车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了。 蔡斌想哭的心都有了:“我的老天爷,您这是搞什么?人家专门来看的时候阿媚不在,这会儿人家刚走,她又回来了!这这……总不能再把文开爷俩追回来吧?” 倒是蔡平心眼儿直,想得少,一见自家车驾立刻跑到路中冲郭家的马车大喊一声:“郭嘉,阿媚回来了。” 车里郭嘉正拿着小瓷瓶,给他父亲取止咳成药。猛地听见蔡平在车后喊了一嗓子,内容不甚清晰,但还是撩开帘子往后瞧了瞧。 此时的蔡妩刚下车,正准备跟自己父兄说一下今天在二姨母处的情况,和在集市碰见个“精神病老道儿”的奇闻呢。忽然就听自己哥哥吼出这么一嗓子,直接被吓了一跳。没听清话说什么就直接抬了胳膊,手指蔡平,气鼓鼓着小脸对傻哥哥喊:“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死我了!” 蔡平被吼了一个愣:哎?幺妹怎么生气了呀?连平时常撒娇用的阿媚也不说了。可怜蔡平还不知道今儿小阿媚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在往他身上发泄呢,只能看看张牙舞爪的小幺妹,摸摸鼻子,讪讪地退回父亲身边。 探身出来的郭嘉看到的就是从马车上跳下一个红衣小姑娘:长相粉嫩,样貌精致。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柳眉皱起,一双杏眼未长开却瞪得圆滚滚的。小脸儿染着红晕,正指着蔡平说着什么。 哈?这就是他将来的小媳妇?挺有朝气挺有活力的嘛,以后应该是耐他欺负的。 第十八章 山中人兮芳杜若 回府以后王氏把余惊未消,脸色涨红的小女儿送到自己屋子里。回来才奇怪地问蔡斌:“刚才那是郭家来人?来干吗?” 蔡斌把一个装饰精美的桐木盒递给王氏说:“来送订亲信物。这个你收好,等阿媚将来出嫁时让她带着。” 王氏打开盒子往里一看,是个做工精良的金锁,有成人半个巴掌那么大,正面是用小纂写得“福寿永昌”四个字,背面是勾勒的繁华花样。看上去做工不俗,价值不菲。王氏拿起金锁仔细瞅瞅问蔡斌:“你回的什么?我把你说的那件玉佩放靠墙柜子的第一层了,就是那个小紫檀盒子的,你找到了吗?” 蔡斌点着头:“我给的就是那个。你先别管其他,把这个给收起来吧。” 王氏点着头,往里屋走了。她这会儿有些被搞糊涂了,怎么小女儿才五六岁大郭家就急着把定亲信物送来了呢?她家大女儿的订亲信物可是到长到十岁了才送的。而且还不是当公公的亲自来的。不过仔细想想,她也就释然了:管他谁送的呢,反正亲是早就定的了。什么时候送不是送啊?再说人家主亲自来,也是对自家女儿重视不是?看来小女儿那里还是得严加管教,不得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 于是第二天蔡妩在林大家那里上完课,正要趁小姐姐不注意,溜号跑到自己书房研究《杜康拾遗》去呢,王氏就派人寻摸来传话:夫人叫您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告。 蔡妩眨着眼睛,一头雾水,也不知道王氏到底叫她干嘛。迷迷糊糊就到了自己母亲那里。结果去了以后,蔡妩才发现,王氏叫的,就她一个人。她阿姊不在。 蔡妩心里开始嘀咕:不对呀。以往要学什么的,肯定是阿姊在前头,她在后头。她就是个来打酱油的。怎么今天这架势,看着倒像是她挑大梁呢? “娘亲,你找我啊?” 王氏放下账本看着小女儿,扭头看着女儿心里闪过一丝不忍:这才多大点儿孩子就要让她正正经八百学中馈,她听得懂吗?不行,不懂也得跟着学。这丫头办事有时候就够出格的了,要是在再治家上出问题,将来到了婆家可有她受的。复杂的学不了,就让玉儿先教她女红。 “阿媚,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你张姨娘学打络子。平日里得空就到我这里来,不用干什么,在旁边看着就好。” 蔡妩一愣,先是抬头看看王氏,王氏面无表情。再去转向张氏,张氏继续低着头默不作声装壁画。 蔡二姑娘回过味儿了:噢,敢情老娘这不是找她商量的,是直接给她通知呢。她有的反对吗?没有。 于是,在那之后,蔡妩小朋友继一堆乱七八糟的学习后又多了个任务,旁听家务兼学女红。 五六岁的孩子,手指还并不灵巧,力气也小,所以小蔡妩在入学以后,目瞪口呆地看到张姨娘一双巧手如十指纷飞般迅速的结成一个漂亮的最简单的络结。而自己的则是歪歪扭扭,一团乱毛。等她第三次把丝线纠缠到一起后,蔡妩终于忍不住拿敬畏无比地眼神儿去看张姨娘了:这得有多少工夫才能练到她那个熟练程度啊?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蔡妩的课余时间都被那满簸箩的线线结结充斥着,搞得这姑娘从开始的看到张姨娘身影就发憷到后来好胜心起,不信邪地开始跟丝线死磕:把自己关屋子里拿搞科研的精神去打络子,弄得一干家里人儿都忍俊不禁。 两个月后蔡妩完成了一个马马虎虎的成品。立刻兴奋雀跃,颠颠儿跑去王氏那里。王氏验收时眯眼看良久才点点头:“还可以,也算勉强过关吧!” 蔡妩心里小人儿立刻泪目:她忙活快两个月啊,到她娘这里只混了个勉强过关!亏她之前还沾沾自喜来着。看来打这东西果然是要天赋的! 交了这次女红的差,蔡妩心想,自己这回总算可以松口气歇息一段时间了。可是哪知这想法冒出来没几天,蔡妩就在一个下午和她阿姊一起被王氏领去了院子里。 院中已经站着排了一长溜的小姑娘,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年龄参差不等。一个个微低着头,像是等待检阅似的。蔡妩给瞧得满头雾水:这……这什么意思?比美还是选秀?那叫她来干什么? 蔡妩把脑袋转向王氏,王氏只是笑意盈盈地对她点头。蔡妩更困惑了:娘,好歹给我点提示以后再点头呀。你这样点得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阿姊,你知道这是要干吗?”蔡妩拉拉身旁的小姐姐,压着嗓子,悄声询问。 阿婧弯下腰,小声地猜度说:“大母是让我们自己挑人?我瞎猜的。” “嗯,有道理。我也这么想。咱们要挑什么样的?” 蔡妩小小声地询问,然后俩姐妹就头靠头在一起嘀嘀咕咕。 远处王氏纳闷地问张氏:“玉儿,你说她们能过了今天这一关吗?能挑出得了眼缘的人?” 张氏微微抬头看看两个姑娘,声音极轻:“学了那么长时间,应该没有大碍。” 她话音刚落,就见阿婧直起身,走到了那群姑娘跟前,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每一位姑娘,然后在一位方脸姑娘面前停下:“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方脸姑娘答:“回姑娘话,奴婢邱女,今年十二岁。” “家是哪里的,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家原在扶风,后来受了灾,才来颍川。家中只有一个母亲。” 阿婧听完不置可否。转了转,又来到一个圆脸姑娘身前,问她同样的问题。圆脸姑娘一一答了,阿婧退回去站到自己妹妹身边。 蔡妩小声问:“定下了?” “嗯,就她们两个了。你去吧。” 蔡妩点了头,也学着刚才阿婧的样子迈着小碎步到了一众姑娘跟前,然后招呼不打,径直向一个身材瘦瘦小小,眉梢眼角轻微上挑的鹅蛋脸姑娘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奴婢叫四丫头。”鹅蛋脸姑娘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回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脸色也泛着淡淡的红晕,瞧着将来长大应个美人坯子。 蔡妩可没管那么多,她就在听到名字后微微愣了:死丫头?这什么名字?这家爹娘怎么比阿公取名还不靠谱? “那你姓什么?” “奴婢没姓。奴婢自小就是孤儿。” 得,这还是在人牙处长大的可怜人。 蔡妩沉默着定了她一会儿,回头冲王氏喊:“娘亲,我就要她了。” 王氏扫了眼她手指的人,微微眯起眼睛,不置可否。 阿婧则几步上前小声提醒:“你还可以再挑一个,挑一个稳妥的。” 蔡妩眨着杏核眼:“不用了。她一个就够了。” 阿婧横了她一眼:“你知道她们将来是干嘛用的吗?” 蔡妩茫然地摇头:难道不是做贴身丫鬟的吗? 阿婧正想脱口而出说那是你将来陪嫁的!但一转念:算了,说了她也不懂。还是等将来大母告诉她吧。 于是蔡家大女牵起妹妹的手,领着妹妹到了大母身边。跟大母说了自己挑中的那两个人。然后抬起头,小心地看着王氏的脸色。 王氏听罢阿婧的汇报微笑地点点头,转向蔡妩,当娘的又担忧地蹙起眉:阿婧这孩子倒是挺明白事儿。挑的都是老实本分,又长的不太狐媚的。至于阿媚那里?啧……看来还是得加把劲。这回就算了,那姑娘面相虽不讨喜,但阿媚喜欢,就留了她吧。 王氏想到此,冲张氏递了个眼神儿,张氏会意,悄无声息地离开去人牙商量留人的事。而王氏则沉着声对两个女儿吩咐:“把你们的人都领回去吧。记得,以后长长心,跟她们好好处。”最后一句话,王氏特地瞄了蔡妩一眼。把蔡妩瞄的莫名其妙:嗯?娘亲干嘛这样看她?她又惹娘亲不高兴了? -------------------------------------------------------------------------------------------------------------- 等蔡妩再次见到这个被她看中的小姑娘时,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 据说,这半个月是李女带着新来的丫环们在学府务立规矩。蔡妩听了也没多想,只憋着嘴在心里感慨了句:敢情这会儿就有竞聘上岗,岗前培训了。 培训完的小姑娘被李女领着到蔡妩房里见蔡妩。蔡妩倒是还没什么,小姑娘却比头一次见时拘谨了不少。站在厅里,低着头,手卷着衣角,闷不做声。 蔡妩瞧了瞧,发现这孩子对李女似乎有些发憷,于是很善解人意地把李女支开,然后回身问:“先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丫头迟疑了下,像是在回忆先前自己受的规矩:“回女二公子的话,奴婢没有名字。”回话很得体,态度也算恭谨,只是蔡妩听着却别别扭扭的。 女……女二公子?这谁教她的?李女?怎么给她说这么个拗口称呼。还有,她前头不还说自己叫四丫头呢吗?怎么这会儿……算了,四丫头也确实不算名字,有还不如没有呢。 “你别拘着了。李女已经走了,这里就咱们俩人。”蔡妩眨眨眼,凑到小丫头跟前,仰着脸问,“是他们教你这么叫的?” 小丫头抬了头看看蔡妩,相当实诚地点了头。 蔡妩乐呵地笑开:“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你也别叫我女二公子了,听着跟戏文一样古怪。” “啊?”小丫头睁大丹凤眼,疑惑地看蔡妩,“不叫女公子,那叫什么?” “叫……叫姑娘吧,以后见到我也好,见到其他的也好,都叫姑娘吧。” 听话人乖顺地点头。俩眼睛闪亮亮地看着蔡妩,似乎在佩服她的词汇丰富。 蔡妩被瞧得有些飘忽,绷起小脸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还有啊,你这个名字也是个问题。嗯……从今天起你就叫杜若吧?以后谁问起你叫什么,你就说你是杜若。‘山中人兮芳杜若’的杜若,明白了吗?” 杜若抬了头,迷迷糊糊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小主子,特老实的回答:“前面的话杜若明白,最后一句,杜若不懂。” 蔡妩听罢抱头哀呼了一声:看来自己眼光可能确实不如阿姊的好。挑来的小姑娘实诚得要命!“没事没事,你记住就行了。等以后我再教你。” 杜若眼前一亮,声音有些兴奋:“姑娘要教杜若识字?” 蔡妩惊诧地看着欢乐上脸的眼前人,理所当然道:“当然要教。你总不能大字不识吧?” 杜若相当激动,敛了裙裾,对着蔡妩就行了一个大礼,带着有些变调地声音跟蔡妩说:“杜若谢谢姑娘!” 蔡妩被她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紧接着又被她大礼吓了一跳,赶紧起身上前扶人。 傍晚的阳光照进屋子。蔡妩在床前拉起叩拜的杜若。杜若姑娘脸色涨红,无比激动地看着自己的新主子。 那会儿的她们还都不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这看似主仆,情似姐妹的两人将会相携着走过多少风雨坎坷?蔡妩也不知道,她凭着一瞬间的直觉挑中的这个姑娘会在她之后的一生中都占着不可替代的地位,贫贱富贵,风波风光,再没有一个人会如眼下这个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瘦弱丫头一样,在长久的时光里对她赤胆忠心,坚定不移。 第十九章 不速之客闯书房 和蔡妩给杜若取名字的文绉绉不同,蔡家大女相当务实地给自己身边俩人取了俩特好记的名字:姓邱的姑娘叫邱方,另一位赵姑娘叫赵圆。蔡妩听说后对比俩人的长相一看:呵,阿姊真有才,这下子方圆都有,而且特征明显,不容易记混。 王氏对于小女儿的教育也没一点儿松懈的意思。当娘的由挑人这件事上得出的结觉并不是太理想:小女儿还是懵懂懂,傻乎乎的。连挑人要看什么都不会,就凭自己感觉想当然了。得亏这只是挑丫环,要是哪天出门,万一遇到歹人还这么不辨忠奸,岂不要欲哭无泪? 王氏在这个方针指导下,对蔡妩的管教可以说是变本加厉。当娘的整颗心都扑了上去,恨不能蔡妩立刻长大,好把她一辈子积累的经验统统传授给她。 可怜蔡妩哟,每天脑子里被灌输一堆比哲学思辨还复杂的人情里道,关系往来。听得她惊诧非常,疲累不堪。也得亏这丫头疏心眼儿,知道自娱自乐。逮着个比自己大的学生杜若,前脚在林大家处和王氏张氏处学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脚小蔡老师就尽职尽责倒给杜若。 杜若对她来说,颇有“心灵抚慰所”和“垃圾收容站”的双重功效。人家小姑娘每天跟着蔡妩去上课后回来得听蔡妩用她半懂不懂地语言忧愁抱怨。这姑娘倒是挺勤学好问的,凡是不懂的她都特实在地去问蔡妩。反正蔡妩也不拿架子,她问她就说。于是好姑娘杜若就莫名其妙知道了很多在当时看来特抽象的词:比如“吐槽”、“抽风”、“脑袋秀逗”、“狗嘴吐不出象牙”诸如此类的。 自小在人牙子处长大从未享受过姐妹兄弟之爱的杜若对这个要了自己、给自己吃饱穿暖又肯教自己识字读书的小主子很是感激。加上蔡妩脑子里灵光一现,稀奇古怪想法的时候很多,使得众人很少能跟上她思路的。于是杜若姑娘经常以一种高山仰止的崇拜目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小主子。对于小主子的要求有条件就办,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办。 主仆俩这么处了一段时间以后王氏才算略微放心:杜若那丫头长得一副纤弱柔媚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安分的。可这么段时间处下来,看着倒也是个实诚人,也知道照顾自家阿媚。勉强……算是听话本分吧。 默认杜若为人的王氏算是微微松了口气,回头就跟蔡妩说:放你休息几天,这几天不用到娘这里应卯,去跟你姨娘学绣花吧。 蔡妩无语凝咽:绣花呀!多高深的技艺啊!肯定比打络子难许多。你看她络子都打成那样了,绣花能绣的好吗?她又不是杜若那开了外挂一样的小姑娘:从学会到出成品只用了三天!三天时间出来的首部作品还都是精品。这让她这个当老师的情何以堪? 果然,到她跟张氏学绣花的时候,蔡妩的悲剧开始上演:五六岁孩子,小手拿绣针。虽然大致图形构思和图案走向都在脑海里成形,可是身体控制能力在那儿摆着,蔡妩她经常明知这一针下去肯定会扎手,可还是莫名其妙把手扎了。刺绣没学几天,蔡妩白嫩嫩的小手上就不知道被扎了多少。 十指连心啊! 王氏一边给女儿上药,一边忍着心疼说:“再忍忍,再忍忍,初学的时候都这样。别看你张姨娘这会儿手上功夫这么好,当初她学的时候也被扎呢。” 蔡妩眼泡里包着泪珠珠,疼得直吸冷气,委委屈屈叫:“娘,阿媚能不能不学了呀?” 王氏脸一板:“不行。这个你必须会。别指望再像之前那些络子一样糊弄了事。还有,要是让我知道是杜若帮你的……” 蔡妩赶紧头一低,瘪瘪嘴,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看着煞是可怜。 王氏心一软:“实在不行那就让杜若跟你一起吧。有个做伴的,你也不觉得那么孤。” 就这样,蔡妩小丫头自己脱身未成,还莫名其妙把杜若拖下水了。要不说,她宅斗技术上差她娘许多呢?这娘俩思路压根就不在一个轨道上。 蔡妩可怜兮兮地被压迫着学了三个多月绣花,总算出来头一件成品。估计是“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的的原理起作用了,别看蔡妩络子打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这丫头在绣花倒是挺有天赋:有耐性,心思灵,会配色。花样好,构思巧,针脚细密,针功也好。在不自己扎自己以后,她的绣样连张氏看了都能点头微笑了。这样子放到王氏那里,自然也是顺利过关。把小女儿狠狠压迫了三四个月的王氏,终于松了口:这阵子累着了?那就歇几天吧。放你自己玩。 蔡妩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天哪天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娘竟然给她放假了!哈利路亚!天主佛主四方诸神终于显灵一回了啊!蔡妩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跑过去抱着王氏的腿蹭蹭:“娘亲你真好!娘亲你怎么就那么好呢?阿媚最喜欢你了。”抱完以后,踮着脚尖往王氏脖子很亲一口,一溜小跑出了厅门。 王氏在她身后摸着口水吻的地方哭笑不得:这娃儿有时候还真是有点呆。她完全忘了是因为谁,她才被丢到水深火热中去的了。 蔡妩从厅里一路跑到自己房间,拉起杜若进了书房——阿婧现在很少再来书房,这里基本都属于蔡妩一个人了。 蔡妩从书房屏风后拿出小铲子,小篮子什么,抓着杜若跑到自家秋海棠树下开始挖坑。 杜若也忙着在一边帮忙,边替她扒土边问:“姑娘,你不是说要等六个月吗?怎么现在就开始挖了?” 蔡妩头也不抬,继续忙活:“我想了一下。它本来该用二月雪水,逾半年以后正好金秋时节,喝的话应该不错。可是咱们这个用的是雨水,应该不用那么久,三个月就差不多了。拿出来试试,先去让哥哥尝尝好不好喝?” 杜若点头,也拿一把小铲子帮忙。等过了一会儿俩人从树底下挖出一个半尺高的小陶坛子,坛口被布巾粘土密封,坛身还带着些泥巴。蔡妩剥落泥巴,抱着坛子开始呵呵傻笑:这就是她对《杜康拾遗》的验证成果——昆仑觞。 从一开始她就给自己找理由:这个时代娱乐精神太少,供娱乐的东西也太少。她小人家本着娱乐精神还能进行化学实验实在是勇气可嘉。在她看来,这时代跟化学挂得上钩的一个酿酒、一个炼丹。炼丹她倒是好奇。她一直很疑惑那东西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忽悠那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但是她没那个胆。每天捣鼓水银、重铅、硝磺什么的,搞不好会汞中毒或着大爆炸的。 还是酿酒安全。蔡家厨房就有酒糟酵母,至于大米,她一个正经嫡出的女公子还能弄不来些实验性质的大米?而且还有蔡平傻哥哥鸡血上头上赶着给当小白鼠。简直就是万事俱备,就欠她动手东风了。 蔡妩抱着小坛子乐颠颠回书房,留下杜若在后面收拾被挖的乱七八糟的坑土。 书房里,小摊子敲开封土,布巾一扯,一股浓郁的梨花香味扑面而来。 蔡妩迷了眼睛,在坛子边享受地嗅了几口,才把酒倒进竹制杯子,封了坛口,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去给蔡平送去尝鲜。 蔡平正听魏先生讲书呢。无意间一扭头,看小妹妹在自个儿窗户边鬼头鬼脑冲他打眼色,于是忙着魏先生不注意探身问:“什么事?” 蔡妩踮脚把杯子给他递过去:“尝尝。” 蔡平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什么东西了:它实在是太好闻了。酒香混着梨花香,还有竹杯本身的清香,真是……要不是此时要上课,他肯定得坐下来好好品品。可奈何他先生也在呢,而且似乎也闻到什么,放下书卷,正四下抽着鼻子寻找气味来源。蔡平生怕被先生逮着,想都没想,接了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抹抹嘴巴:“你赶紧回去。不然让先生看见又要给阿公告状。” 蔡妩傻眼地看蔡平一仰脖喝完,有些呆呆地问:“味道怎么样?” 蔡平瞟了一眼先生,发现其还在眯着眼睛嗅味道,于是很快地答复:“喝得急,没品出来,不过挺香。估计一个院子都能闻到。你赶紧回去,要不先生该发现了。” 蔡妩瞪他:“闻起来怎么样还用你说?真是牛嚼牡丹。我白来了。下回不给你了,一点儿不懂品味。”说完小脑袋一甩,拿着杯子从窗户边跳开了。 等她走远了,魏先生才终于确定味道来源了。他走到窗户看了看:“平儿,你干了什么?刚才先生闻到很浓郁的一股香味。似乎是酒香,又不太像。” 蔡平状似无意地侧身挡出窗户:“哪里有什么香味?想是先生讲课累了,闻错了也不一定。” 魏先生点点头。正要转身,又回过来:“不对呀,先生怎么闻着这香味在你身上?” 蔡平脑子这回转得飞快,立马就接口:“学生衣袍今天才换的熏香,先生若不适应,下次学生让他们再换回旧的就是。” 魏先生也不知信了没有,一脸迷糊的坐回去拿着竹简继续眯缝眼睛摇头晃脑讲书去了。 蔡妩却是从自己哥哥那里窝了一肚子气:没告诉她怎么样也就算了,他还臭拽地把她赶回来了。这事搁谁都郁闷:“噢,我好心好意给你送东西去了,你啥也没说,吃了东西就赶人。赶也就赶了,你好歹跟我说说吃后感吧?我那东西就算不是人参果,你也不能学二师兄啊!哼,你这糟蹋东西的娃儿,活该被先生打手心。” 蔡妩一边走一边腹诽自己哥哥。等到了自己书房抬头一看,杜若正挎着小篮子,木木呆呆地站在书房门口,一只手抖个不停地指向房内。 蔡妩纳闷地走过去,望望里头,没什么呀。 “你怎么了?”蔡妩在杜若身后开口问道。 杜若被吓一跳,转身一看是蔡妩才结结巴巴道:“屏……屏风后头……有个老头儿。‘呼’的一下出来了,又‘呼’的一下消失了。” 蔡妩怀疑地看着她:怎么听起来跟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一样?这不是武侠小说。 “你看错了吧?” 杜若狠狠摇摇头:“没有,杜若绝对没看错。我开门的时候他“呼”地一下出现在案几边呢。一见我就“呼”地躲屏风后头了。” 蔡妩被她“呼”来“呼”去搞得头大。可心里还是有点胆怯了。 她抓抓杜若地衣袖,边给自己壮壮胆,边想着这是自己家里,应该不会出问题,于是大声喊道:“屋里什么人?出来!” “没用雪水的三月酿‘昆仑觞’,果然能香飘十里,可惜酒味却是不够啊!” 一个耳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蔡妩正回想在哪里听过这声音。就见屏风后露出一张脏兮兮带着褶子千沟万壑的老脸。此脸主人一身道袍邋里邋遢,头发乱七八糟。手里捏了个小巧的竹杯,正冲蔡妩眯着眼睛嘿嘿笑。 蔡妩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破老头儿——这就是几个月前在茶铺说她红鸾星动的老骗子! 此刻这老骗子正厚颜无耻地在她书房拿着她东西冲她特“猥琐”的笑(事后老骗子解释那笑容绝对是表达的友善之意),还边笑边说:“小友,又见面了。那日卦语可曾应验?” “应你个大头鬼!”本着不请自来者不必客气的原则,蔡妩火气怒气瞬间上涌,一把抢了杜若手里小篮子,冲着邋遢老头就丢了过去:“你个江湖骗子,赶紧给我圆润地离开!” 第二十章 神出鬼没老神棍 蔡妩吼完就有点后悔,怎么说人家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她这样没头没脑带着迁怒的大吼会不会有些不敬老啊? 不过显然,老头儿是个混不吝的。对蔡妩这种犯老行为他一点不以为杵,反而照样冲着她嘿嘿坏笑。 笑完从头上拔了根儿在蔡妩看来干净不到哪去的竹簪,对着手中竹杯抬手一划:杯子竟然竖着分成了两半!而且里面的酒还不撒出来。老头儿把一半杯子递给蔡妩,陪着笑脸: “小友消消气。老道儿我也是随口问问而已。你要真恼了,某家这就给你赔不是。” 蔡妩傻眼:他他他……他竟然拿着我的东西给我赔不是?真是……真是……我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亏她刚才还被她那手发簪分杯的戏法儿给惊艳了一下呢。现在看,她只觉得眼前这张笑得特猥琐的脸除了让她觉得无比欠揍外实在生不出别的念头了。 “本来呢,我在颍川都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华老头儿,不晓得他钻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正打算离开去青州,可是想想自己几个月前还在颍阳茶铺碰到一个有意思的小丫头,就是小友你了。老道儿越想越觉得咱们俩有缘分,就不请自来看看你。没想到居然碰到这新法酿造的‘昆仑觞’。实在是天意如此,让我不得不为之贪杯了啊。” 老道言之凿凿,好像他此次行为完全是上顺天意。 蔡妩被他气得牙痒,狠瞪了眼老头儿对杜若说:“你去看看可还有剩下的?” 杜若抿唇戒备得绕过老头儿,转到屏风后,过了会儿探出头来,哭丧着一张脸:“姑娘,一点儿也没剩的。” 蔡妩听罢眼睛冒火狠盯向老道。老头儿被她看得毛毛的,轻咳一声,才涎着脸问蔡妩:“那……要不我给你变个戏法?” 蔡妩面无表情:“变戏法能把我东西给变回来吗?” “不能。”老道儿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那都已经喝进某家肚子了。” 说完,他又换上一副欠揍的笑:“不过我可以给你弄个小家雀,小金鱼什么的?你要不要?” 蔡妩直接无视他,转身从他身边擦过,冲着屏风去坐榻上跟杜若嘀嘀咕咕了。把老头儿一个人晾在了书房外间。 老头登时傻眼:咦?怎么说着说着人就走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意思的孩子,正逗得兴起呢,怎么小丫头就不陪他玩了? 老头儿很失落,摸摸鼻子,跟着到屏风后:“小友啊,要不我老人家再赠你一卦?这回也不要钱的。” 蔡妩抬眼瞟他一眼:“谁要信你?你都提前把好处收了。” 老道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辩解:“那上回呢,上回我总没收吧?” 这回蔡妩头也不抬了,直接答:“上回我把点心给你了。” “嗯,对,上次糕点确实不错。要是再甜点就更好了。”老道脸上浮现出一股回味表情,眯起眼睛探着身子,狼外婆一样看着蔡妩,用相当有蛊惑力的语气说:“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奇我给要你算的卦?” 蔡妩头一扭,干脆不去管老道的作怪表情。 老头儿原地不动满是期待等了蔡妩一会儿。发现蔡妩没有改主意地意思,只好无比幽怨地悻悻起身,左手往空气中一抓,一只小乳鸽凭空出现在他手里:“养着吧,将来怎么玩随你。” 蔡妩先是被他隔空取物惊了一下,紧接着就被扑扑楞楞的鸽子扑到脸上。等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抱住了鸽子,就听身边的杜若“啊”的一声尖叫:“姑……姑娘,那……那个老神仙刚才又……‘呼’的一下不……不见了。” 蔡妩被她吓一跳,回过头就惊愕发现杜若这姑娘结结巴巴,余悸未消,有对着老天就地跪拜的企图。 蔡妩赶紧出声喝止:“杜若,什么老神仙老神仙的?那就是个老骗子。还有那个被你‘呼’来‘呼’去的,不是飞升了,最多叫逃脱术!”好家伙,一个凭空消失你就要跪拜了,要是哪天他来个大变活人,你不得哭天抢地? 杜若姑娘听得云里雾里,两丹凤眼迷蒙地看着自己主子:啥?逃脱术?那是个啥?又是姑娘的新词?可是……老神仙那是真本事啊。姑娘这么说他,会不会被老神仙知道后降罪?哎哟,……不行,还是姑娘性命要紧!神佛保佑,千万不要被老神仙听到。 杜若想完就神经兮兮走到窗户边,探着身子警惕地看了看,才“嘭”得一声合上窗户。 蔡妩正看得莫名其妙呢,就见杜若又立刻折了回来。到她身前,捂着她嘴巴压低声音:“姑娘快别这么说。那老神仙还是有几分法力的,被他知道姑娘会被降罪的。” 蔡妩“呜呜呜”了几声,扭头挣开杜若,没好气地说:“什么法力!那是魔术!魔术懂不懂?” 杜若摇摇头,不说话,只是那一双大眼睛固执地瞅着蔡妩。蔡妩终于被她瞅得受不了,抬手将怀里鸽子递给她:“你去找个笼子把它放进去吧。” 杜若接过鸽子,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指指屏风后的酒坛和竹杯问蔡妩:“姑娘,里面那些东西怎么办?还要吗?” “要!为什么不要?我还得得接着弄呢,这回一口我都没份儿!我总得知道自己弄出来的东西什么味吧。”蔡妩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又想起前事,郁闷地跺跺脚,才扭头往里收拾东西去。 杜若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家姑娘手脚还挺利索,才放心地抓着鸽子出门找笼子。 快到年底的时候,蔡妩的第二波成品酒终于被她鼓捣出来,并且被她搬到了家里年夜饭的桌子上。 蔡斌对小女儿制作的东西非常好奇,当阿公的在酒坛刚端上来就不顾王氏提醒,隔山探海很没阿公样儿地把酒坛从蔡平桌案转移到自己桌案上。在尝了一杯以后,蔡家阿公立刻就自家小女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还一本正经地跟蔡妩说:听你哥说你是咱们家海棠替代的原本书稿里的梨花。那这名字就不能叫原名了。嗯……依我看啊,就叫……叫‘海棠春’吧? 蔡妩被忽然文艺范儿的自家阿公给震得言语不能,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呆呆点头:“……呃……好啊。” 蔡家阿公见自己名字被采纳,马上乐呵呵跟自己儿子酌酒对饮了。留蔡妩眨巴着眼睛,眸光柔和地看向食案中的一家人:思及今年,她过得还算不错。尤其除服以后。除了自某一天,某个老头儿出现后,她的书房经常会闯进一个不速之客来偷嘴跟她抢点心、跟她吵架拌嘴,缠着她算卦,有事没事逗她炸毛生气外,她的生活基本还是……非常之惬意幸福的。 年初二的时候,蔡妩从被窝里恋恋不舍地爬起来,半合眼睛迷迷糊糊坐起来穿衣服。只听“嘭”一声撞响,紧接着外间忙碌的杜若就听到蔡妩气急败坏一声大喊:“这谁啊?谁往我榻上放的木桌?” 杜若赶紧拎了温毛巾跑来,拉开帐子一看:蔡妩榻上摆着个做工精致的红木小桌,木桌宽度二尺有余,长度和蔡妩榻宽差不多,高度到蔡妩胸前,要是放个针线簸箩小绣撑什么的在桌上,这个高度正好拿。杜若把毛巾递给蔡妩,低头瞅瞅桌面上刻字:“赠小友。凌虚子留。” “姑娘,这好像是老神仙送你的礼物。你以后要是嫌冷,可以直接窝在榻上绣东西了。” 蔡妩揉着脑门,疼得直抽凉气:“‘嘶’……什么老神仙,都跟你说了他是个老骗子!整天抢我点心,送个破桌子还欺负我一把。哎哟……真疼啊。” “我瞧瞧。”杜若拨开蔡妩额前头发一看:“红了一片,不过没起包。我去厨房拿个鸡蛋去给你滚滚。” 蔡妩点点头,满脸惆怅转看向面前的“新春礼物”。 她对这缠人的老头儿已经一点儿辄也没有了:他不光会神出鬼没来她们家跟她抢吃的,抢玩的。他还特无耻,每次吃完都胡说八道。牛皮吹得天花乱坠。听那意思好像是老天爷老大,他老二。阎王爷是他拜把子,九曜星君请他喝过酒似的。 这老神棍有一次吹嘘、自个儿天赋异禀,能一年不吃饭,照样生龙活虎。说完还腆着脸问蔡妩信不信。 蔡妩阴阳怪气地答他:“我信。怎么能不信呢?您老人家世外高人,什么时候骗过我呢?哼,也不知道哪个跟我抢点心抢的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老道一捋胡子,选择性地听取前半段嘿笑:“嗯,是没有骗过。想我逍遥子纵横江湖,凭的就是铁口神算,童叟无欺。” 蔡妩眨眨眼睛:“你不是说你道号清罡子吗?怎么又成逍遥子了?” 老头儿转头:“啊?是吗?是清罡子啊?你问那天我有点儿喝多了……记不太清了到底说的什么子了。” 蔡妩当时就翻白眼了:这老家伙嘴里,没一句靠谱的。跟他说话你得当耳边过风,吹了就算。瞧这送礼物的,落款又换了。搞不好你问他,他又得毫不知耻地说:“我有说我是逍遥子吗?我说的凌虚子吧?难道我又记错了?” 要说这新年礼物,还不算什么,最让蔡妩无语的,是老道儿送她的生辰礼物。 蔡妩生日是正月廿六。每次赶到这一天的时候,王氏都非得自己下厨给自己闺女做长寿面吃。加上这回,蔡妩已经过了七个生日。除了最开始没断奶一回外,她真是踏踏实实吃了六次母亲亲手做的面。这让蔡妩觉得心里格外感激。这回寿面吃完,王氏还给了她一个特例:过了这个生辰你也就不小了。你阿姊像你这么大时候就已经开始跟娘亲到厨房去了。过了这几天,你也跟着去厨下看看,娘对你要求不高,你就把锅碗瓢盆,米粟五谷认齐全就成。至于做菜做汤,现在你还小,等再长大一些,能够着灶台了,娘找人专门教你。 蔡妩对王氏的决定表示非常满意:对一个吃货来说,没什么比自己鼓捣吃食更有成就感的了。蔡妩上辈子厨艺就不错,这辈子……这辈子她除了能拿着酿酒过过自制饮料的瘾外,还真没机会自己弄吃的。这次厨房终于解禁,可算是对她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这个生日礼物让蔡妩一整天都保持了心情的愉悦。以至于到了晚上的她进书房老神棍又不知道从哪里蹦跶出来,一副鬼头鬼脑地冲她笑的时候她瞥都懒得瞥他。 嗯,这是一个神奇的神棍。他还真跟武侠小说里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每次到她家闯她房间,家里人除了杜若居然就没有一个看见的。 开始的时候,蔡妩还好奇忍不住问他。结果人家眯缝着眼睛神在在地吐出一句:“老夫方外之人,来去之踪自不能被俗人所见。不过……你要是肯把今天的糕点让给我,我就告诉你。” 蔡妩听后扭头就走:他嘴里又没溜得开始忽悠了。 这会儿老道儿看自己来了以后,蔡妩居然没反应,不由有些郁闷,背着手在蔡妩面前故意晃荡了好几圈,发现没效果后,才冲着蔡妩招手:“来来,媚丫头。今天你生辰,老道儿给你算了一卦,你要听听不?” 蔡妩立刻风中凌乱了:“你又来!又来!有你这样上赶着给人算卦的道士吗?你不是说泄露天机会遭报应的吗?你怎么一次也没被雷劈过啊?哦,我忘了,算的准才能被雷劈,算不准的不作数。”蔡妩说着,幽幽地瞟了眼老道儿,“你就属于算不准还满嘴胡咧咧的。” 可不就是满嘴胡扯。上次他还跟她一本正经地说:“金星冲日,主有祸。你得早做打算。” 蔡妩看他那会儿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不像玩笑。加上她也确实对这个时代隐隐有些发憷,于是开始担忧地问:“那……该怎么办呀?” 结果老神棍装模作样,掐着手指掰扯了半天,最后嘿笑着来了句:“啥事儿没有,你日子照过就行。” 蔡妩听罢就想抽他! 当然那会儿她还根本不会细想老头儿那句卦语的“主有祸”是啥意思。 直到多年后,跟着郭嘉,发现自己老公叫曹操主公时才想起来:原来此“主”非彼“主”,不是主宰之意,而是暗指上人。就是这一年,灵帝何皇后立,其兄何进以屠夫拜大将军,外戚宦官夺权内斗渐趋白日化,东汉诸多隐祸由水底开始转为水面。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蔡妩还被老道儿神神秘秘拉着:“我跟你说,你别不信,你们家马上就添丁进口了哟。啧……你那什么表情?我这卦可是专门为你给你们家算的,很灵的!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蔡妩拉着脸,从牙缝里蹦出“谢谢”俩字。然后抄起一卷《山海经》坐一旁去,不再理老道儿。 老道儿戳戳她:“哎,我卦说完了。你那天拿的绿豆糕给放哪里了?我来了都没找到。” 蔡妩无语,一手拍掉打扰自己的那只爪子,很想回他一句:不是会算吗?你算出来不就成了? 但一转念,蔡妩又立马改主意,冲这一旁的杜若招招手,眨着眼睛鬼精灵般跟杜若说:“你去厨房给拿绿豆糕来。”然后紧接着附在杜若耳朵上:“记得在下面撒一层碱面。” 杜若嘴角一抽,表情古怪,脚下漂移荡出门。可怜的杜若,她已经被这两只的举动折磨地完全不相信世间还有权威的事了:也是,哪家老神仙除了好吃以外,就是不靠谱的胡扯呢?可见,就算有再大的神通,这脑子回路一旦不正常了,也很难在保持那份高深神秘了。 第二十一章 留妻儿蔡斌出行 老神棍关于蔡妩他们家添丁进口的话这回倒应验的很快。蔡妩生日过后没多久,蔡斌就又按例出行了。临走前,蔡斌居然破天荒地在吃饭时候考较起几个孩子了。 蔡妩听着蔡斌问蔡平的那一堆关于租调佃农的问题,直觉的哪里不对:往年这些不都是娘亲在操持吗?今年怎么不一样了呢? 正纳闷怎么回事呢,蔡斌那边话头一转,开始对着自己俩闺女叮咛嘱咐了:阿公出行时候,你们两个好在家好好孝顺大母。在家事上帮着分担些。明白没? 姐妹俩老实蔫儿地点头。答应下来以后,蔡妩才想起来问:“阿公,你这次出行去哪里呀?” 蔡斌眸色一亮,搓搓手很精神地回答:“先去寿春,在去琅琊。” 蔡妩偏着头一脑袋不解:“寿春?不是去过了吗?” “那年……你祖母去世,回来的着急,很多事还没跟人交接清楚。虽然中间阿公写信安排解释了,那边也理解。可是该赔的礼,该道的歉。阿公还是得亲自走。这也是行商之道,更是为人之道。”蔡斌说起这些面色很淡然,对小女儿的问题也显得很有耐心,就像这事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蔡妩眨眨杏核眼:原本她以为她爹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挺成功的商人主要是因为:有眼光加上精明强干会来事呢。现在看,恐怕还得加上一条:对信誉矢志不渝的追求和对原则一丝不苟的坚持。蔡妩特自豪地在心里为自家阿公挑了大拇指,正想跟阿公商量说出行了能不能带上她呢?就听蔡斌又哄孩子似的道了一句:“在家好好呆着,阿公从琅琊回来给你带新布帛,让你打络子绣花裁衣裳。” 蔡妩小手一下捂住了脸:她不去了,不去了还不成吗?别给她带丝帛了,她真的对打络子真的没兴趣啊! 蔡斌估计跟小女儿脑回路接轨不大,看小女儿忽然沮丧,还在旁边慢悠悠加了句:“你要是在家呆着无聊,你就跟你阿姊一道帮你母亲管家。” 得,这下担子是想推都没法推了。蔡妩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看蔡斌又看看已经知道自己妹子什么德行的阿婧,不甘不愿,可怜兮兮地应了声:“好。” 就这么着,蔡家二姑娘被自己阿公连贿赂带误会被绑到了管家理事的贼船上。没几天后,蔡斌带人出行,蔡妩依旧跟着送人出城。站在城门外看着刀箭配备,宛若私兵的行商管事队伍,蔡妩心里不由感慨:果然是什么主出什么仆。像阿公这样在家闲不住的主儿,估计随从的管事里恐怕也没几个是老实巴交的省油灯。 等送走了人,回到家里,蔡妩刚要往林玥处走,却被王氏叫住:“阿媚,你过来厅里一趟。” 蔡妩盯着一脑门雾水随着张姨娘身后进厅。到里面一看,咦,她阿姊也已经在了。 王氏把两个姑娘往身前一拉,自己靠坐在榻上,手摁住后腰懒洋洋说道:“你们阿公不在,万一这时候碰到佃户拖租的情况该怎么办?” 阿婧低着头沉吟思索。 蔡妩则在眨眼以后断然摇头:“不会的。娘。咱们家佃农都是几辈子留下的。且不说身家老小都在盘根在土地耕田上,不敢做这种风险事,便是真有偷奸耍滑的,早前几年就被撵出去了,剩下的哪里还敢?” “假如呢?娘说万一有这事呢?” 蔡妩小手一合,仰起头满是信任地呵笑:“那不是还有娘亲你在上头嘛?阿媚一点也不担心。” 得,这孩子还是个没心没肺的。 王氏语结,扶着额头不知道该说小女儿聪慧呢还是该说小女儿不开窍呢:她这会儿是在上面顶着,她哪天要是倒下了呢?你说就二女这情况,她敢放手不管吗? 王氏面无表情转向大女儿:“阿婧,你来说。” “女儿觉得那得分情况。”阿婧缓了缓才轻声开口,“家里境遇不好的实在交不起,咱们了解以后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免了他家今年的租调。这样能博个好名声;要是真是那些滑头,那就得收了他家土地,撵人出去。” 王氏听罢微微一笑转向蔡妩:“听见没,阿媚?你阿姊说的才是正理。你以后学着点。” 说完王氏又转看阿婧,语气慈祥温蔼地补充道:“只收地撵人还不够。要懂得杀一儆百,敲山震虎。想要后来者不敢再犯,这样的人就该被拘送到衙门去,至于县令大人会如何……那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 蔡妩看着自己娘亲淡若无事地说起送官,心里微微起了一个哆嗦。 历代王朝末年的官府是什么样?黑的!官商勾结、贪赃枉法、瞒天过海,压榨百姓这些事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一个佃户便是富足之家又能偷省下多少的田赋?只要人进县衙,都得吐出来。而用在疏通关节往外捞人上的钱财更是不可估量。纵然人能平安回来,家底恐怕也被掏空。再说,进了县衙,人的名声就算坏了。以后还道哪里去寻田租就? 这是一条狠历的法子,杀鸡儆猴,断人活路。可是看娘亲和阿姊那淡然泊然的表情,好像这事天生就该如此。蔡妩垂下眸,心里颇不是滋味:善心总是有阶级与时代之分的。不管何时一旦利益被触及。便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反击之势,老少皆同。 蔡妩有些木木地听着王氏吩咐她们:“明天开始你们姊妹就试着管家吧。真有拿不定主意就去问问你们姨娘。碰到什么事别害怕,放心大胆得做,天塌下来也有娘在后头挣着。” 阿婧似乎已经从张姨娘那里得了口信,所以对此决定没有任何异议。倒是蔡妩,听到这以后颇为诧异:不是吗?娘,我就是刚刚腹诽了一小下下而已,您也不用真撂挑子不干啊。 王氏当没看见小女儿的呆愣,之揉了揉女儿脑袋,撑着往榻后靠靠:“今天就到这里。娘乏了。你们也各自回去休息吧。有空的话想想明天该从哪里着手。”说完王氏竟就真躺下翻身向里,合眸养神去,旁边站着当壁画的张姨娘这时还很体贴地给她拉了一条薄被盖上。 蔡妩蹙起眉,有些担忧:她娘亲什么时候这么懒洋洋的了?别是生病了吧? 蔡妩紧张兮兮,正要上前询问一番,就被阿婧一下扯住了袖口:“大母好生歇息。阿婧和妹妹这就退下了。”说着阿婧也不管蔡妩挣扎,扣住腕子,把一头雾水的小妹妹给拉出了厅门。 蔡妩相当不满地瞪着小阿姊:“你干嘛拉我?我还想……” 阿婧伸手点点蔡妩脑门,眯着眼笑盈盈地说道:“你想?你想什么我知道。等着吧,明天你就知道大母为什么这样了。” 结果第二天的时候,府里当真传了一个让蔡妩目瞪口呆的消息:蔡家主母有孕,一切家事由两个姑娘做主,张如夫人协理。 蔡妩傻乎乎地眨着眼,反应过来以后嘿嘿傻笑着就往王氏院子里跑。到了自己母亲跟前又头脑秀逗围着王氏的肚子来回转了好几圈。王氏被转的哭笑不得了,一把扯住兴奋过头的小女儿,刚要笑嗔几句呢。小女儿就已经仰起脸,满是敬畏幸福地指指她肚子:“娘亲,他多大了?什么时候出来?” 王氏手一转,摸上女儿发顶:“等到冬天你就恩呢该看到了。阿媚,你是想要个妹妹还是想要个弟弟呢?” 蔡妩小心翼翼地靠上王氏尚未凸显的小腹,合上眼睛边感受脸颊处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边清着声,认真说道:“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阿媚都很会疼他……就像哥哥阿姊疼阿媚那样。不,是比他们对阿媚还疼,还爱。” 因为这个孩子是蔡妩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天生亲近的人。不需要像她当初对王氏他们那样渐渐磨合,慢慢熟悉。她对他没有心理的挣扎和思想的纠结。从一开始这孩子就被蔡妩定义成了弟弟或妹妹,无需一个复杂的接受过程。她就可以毫无功利,赤诚一片地对他好。 王氏被女儿的回答逗得笑眯了眼。弯腰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才道:“真乖。娘的阿媚也要长大了呢。” 蔡妩一握小拳头,信誓旦旦冲自家娘亲点头保证:“那是当然。娘放心吧。阿媚肯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嗯,阿媚这就到阿姊那里帮忙去。” 说着蔡妩轻手轻脚地退了几步,跟生怕惊动王氏腹中孩子似的蹑手蹑脚转身迈步往阿婧处赶。 王氏看着小心翼翼退开的女儿背影对身后张氏说:“玉儿,你说咱们这样撒手真好吗?这俩丫头行吗?” 张氏抬头看看她,微微一笑,很简短的回答:“放心吧。” 再说蔡妩,她是走了一半才又想起来她过生日时,老神棍送她那一卦的事:哎哟,这回他还真蒙对了。他们家还真要添丁进口了呢。还算他有些本事。不过老头儿要指望她因为这事就把他当神仙供起来那还是白日做梦。谁家世外高人跟他似的,说话没谱没调,整天跟人抢东西抢的不亦乐乎?供他?她脑子有没进水。 紧接着蔡妩又想到一问题:我娘亲有孕,我爹知道不知道?看样子应该知道的。但是他不在家陪她还跑出去那么远干嘛?真是的,这古代男人,还真是没心没肺的让人想抽他!她将来找老公一定得找个知道顾家的。嗯,就是这样。 等蔡妩胡思乱想一路,到阿婧房里时,陈倩和阿婧正嘀咕着从哪里着手中馈家务呢。蔡妩走过去绕了两圈,蹭到陈倩身边的榻上坐下:“可理出头绪了?” 陈倩挪了挪让她坐舒服些。旁边阿婧搭腔:“差不多了。厨房、针线、账房、采办这些都是有旧例可循。只要盯劳就行。只有田赋这里……有些难办。” 蔡妩眨着眼:“怎么了?” 陈倩给她递了一卷竹简边指边解释:“你看,这是刚刚誊抄的这一月的物价。看出什么没有?” 蔡妩凑过去就着陈倩的手浏览起来,陈倩不紧不慢地说:“现在集市上东西价格太不稳,伯母一丢手,下人保不齐会趁机报假账捞油水。还有就是田赋。再过几个月到了该秋收的时候就忙活起来了,蔡伯父这回出去带的人多。家里剩下的一些资格老的,单凭你们姊妹两个,怕是支使不动那么多。” 等陈倩说完了,蔡妩基本上也浏览完了。 “哎,阿媚。你一向鬼点子多,赶紧给想想,有什么法子能预防这起可能欺上瞒下的人。” 蔡妩闻言边不满地瞄了眼说这话的阿姊:什么叫我鬼点子多?我这分明就是智慧!智慧明白不?边把手放在嘴里,边咬之间便思考:该怎么预防呢?权力分散和监督倒是…… “啪”的一声脆响,陈倩毫不客气把蔡妩小手拍了下去:“阿媚,都说不让你把手放嘴里了,你怎么改不了?” 蔡妩委委屈屈放下手,幽怨地瞟了眼陈倩:她们姐俩跟陈倩关系很好。陈倩对她来说俨然就是另一个小姐姐。加上蔡平似乎对陈倩有点意思,蔡妩和阿婧都多多少少带着点乐见其成的撮合意。 可惜蔡平个神经大条,又不太上道的。这小子经常莫名其妙就错失了和佳人相处之机,辜负为这事苦心劳力的两个妹妹。偏偏这位小爷自己还不知道,常着急上火地为怎么接近陈倩而苦恼万分、急得阿婧两人都像敲开自家哥哥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些什么,他怎么会这么大条?脑袋怎么这么不开窍? 阿婧估计是太了解自己幺妹那点儿小德行了,从桌案抄一个桃子递给她,蔡妩抱着桃子开始啃,啃半天桃子上只见牙印不见缺陷,陈倩和阿婧对视一眼,望着神游中的蔡妩轻叹:得,这丫头肯定又犯老毛病了,一想事,嘴里就非得啃点什么才算完。 等蔡妩把小桃子啃得惨不忍睹,恍若凌迟一样时,她终于抬头说,断然道:“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松开了就难抓起来了。采办的几波人从今天一起出工,分批采买,回来各自对账,发现有做猫腻的,严惩不贷。” 陈倩听完点点头:“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可万一他们串通好了一起耍滑怎么办?” “找人暗地注意。就像这样。”蔡妩说着扬了扬陈倩手里的竹简,“找的这个人要回来回报当天集市物价。当夜让账房核对五份账目。日日结清。不得赊欠。至于找的这个人是谁,从哪里开始看着的,又是怎么弄的集市物价。呵,我们不知道。也不说,就让他们互相戒备着猜疑去,心里有忌讳才不敢嚣张,不知道哪里有坑,走路才能小心翼翼。你们说是吧?” 蔡妩说这话时一本正经,表情精悍而强干,成竹在胸的样子就像是浸淫权术十几年一般,看的阿婧两个一愣一愣。 “行啊你,小阿媚。还真有你的呀。”陈倩晃晃脑袋,告诉自己刚才看着忽然比自己还要年长成熟许多的小丫头是自己错觉以后,蹂躏地摸摸蔡妩头发:“这个人该找谁?非心腹不足以当此任。” 蔡妩边往旁边躲着陈倩的魔爪边询问地看向阿婧:要用我的杜若还是你那里的方方圆圆啥的? 阿婧对妹妹眨了眨眼,嘴角一勾对陈倩说:“哈,我们是没有人,可是不代表哥哥那里没人。他是下一代的蔡家当家的家主,阿公平日里肯定给他留了不少心腹。让他找人办这事不就行了?” 陈倩迟疑:“这……你哥能同意吗?” 蔡妩刚要脱口:“肯定同意。”但一转念就成了:“那就得看倩姐姐你怎么去说服他了。” 陈倩脸色微红,看着蔡妩:“干……干吗是我?他……他不是你们兄长吗?要去,也是你们姐俩去一个。” 阿婧拿起一个桃子往榻上一坐:“啊,我要管家呢,实在没时间呀。阿倩替我走一遭吧?” “不是还有……” “阿媚呀,等会儿吃完了帮我把账册拿来去。嗯,阿姊这里的东西好不好吃?哎,你别这么啃呀,把皮都带嘴里去了。”阿婧小姑娘及其有姊妹爱地给自家妹妹擦着嘴巴,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理陈倩。 陈倩小脸涨红,瞪了两姐妹半晌后不见回应,只能沮丧妥协,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往外找蔡平去 第二十二章 屯粮夙愿终实现 屋里阿婧和蔡妩看着陈倩渐渐走远,对视一眼,滚到榻上哈哈大笑。 “阿姊,你说哥哥能把握好吗?” 阿婧手一摊:“别问我,我哪儿知道。想想他做的事,我真想扒开他脑壳把我脑子给他装进去。你说他怎么能那么不开窍?连阿公都看出来默许了的事他还能觉得没人知道,觉得他瞒的挺好的。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蔡妩很赞同地连连点头:哥哥啥都好,负责、踏实、专注、对家人朋友都是没的说。就是有一条,人心眼儿直了点,神经大条了点。加上他现在才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在自己心仪姑娘面前当然有放不开的时候。一来二去的,这就让腹黑萝莉加伪萝莉的妹妹给鄙视成脑细胞供应不足,情商不济的愣哥哥。 愣哥哥对这回妹妹们提供的见佳人机会时候把握得当咱们先按下不表,先说说蔡妩跟蔡姝这里首次执掌家业的事。 蔡妩在笑闹过后就去给阿婧取了账本。等把东西递出,蔡妩在阿婧神色专注伏案而读时,忽然不经意般开口:“阿姊,我想趁着管家屯粮。” “可以……。”阿婧头也不抬,边摊着竹简边随口道,“屯多少?二十石差不多吧?足够你酿酒酿到及笄了。” 蔡妩探过身,压着阿婧的竹简,满脸正色:“不是为酿酒那事。阿姊,我是说认真的,屯粮。要满仓的粮。备着以后灾荒年用。” 阿婧愣了愣,微蹙了秀眉:“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家里短了你了?” 蔡妩赶紧摇头。实话是肯定不能说的,那种我是穿越而来未卜先知或者天仙托梦,降旨于我的扯淡理由十个里头有八个存在逻辑漏洞。就算能糊弄得了阿婧,为未必糊弄的了王氏和蔡斌。所以蔡妩干脆半透不透地说开:“不是。我不是为自个儿。”汉末乱世一起,流民饿殍遍野,死人无数,她们家要未雨绸缪,必须早作打算。 “阿姊你看啊:东莱那年海溢,良田变洪泽,死伤无数,耕种不能,现在还有流民;扶风上党前几年大旱,百姓失所,背井离乡逃荒南下;南边有苗蛮造反,西边有雁门流寇,哪儿哪儿都在乱,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咱们颍川现下是太平着,可保不齐哪天就有了灾祸呢。咱们先为自家打算些,也省的到时候措手不及。” 阿婧摸着下巴认真地看着自家幺妹。她是早就知道自己妹妹是个聪慧人的。脑子灵,想法多,心思也稀奇。只是这丫头平日太懒,有时候看着呆头呆脑,糊里糊涂的让人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不光刚才那番话,却是着实提醒了阿婧,自己妹妹能比她和阿倩都得林大家青眼,未必是没有原因,只好,她的眼光要比她这个当姐姐的长远得多。 “这是个大事。阿姊不能轻易做主。”阿婧想了想,还是谨慎开口,“不过,我记得你原来跟阿公提过这事。阿公当时为什么没有同意?” 蔡妩低头对手指,支支吾吾张口:“我……我当时怕阿公不同意,跟阿公说是我要酿酒。让他给我弄个酒作坊,然后再屯粮。现在想这借口太古怪了,难怪阿公当时说我胡闹。” “你现在也挺胡闹。”阿婧挑挑淡烟眉,嘴角挂笑嗔了自己妹妹一句。 蔡妩瘪瘪嘴,小小声争辩:“我这不是听你的方方圆圆说各地在闹灾吗?那老天爷又不是闹灾还能分地方?说不定今天是他们老家,明天就是咱们呢。” 蔡妩眨着眼睛,满是信任地看蔡姝。其实,这么些年蔡姝跟她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跟着上学。平时里,蔡妩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或多或少在两个同窗的成长中留下了痕迹。所以,蔡妩想,趁阿公不在,母亲松手,阿婧当家的时候说这事成功几率比较大。至少,阿婧不会跟蔡斌似的把她点子当成孩子的奇思妙想,哄孩子一样逗她玩。 阿婧听完蔡妩的话,托着腮沉吟一会儿站起身:“屯粮这事是个大开销。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是得请示大母同意。”言下之意就是她同意妹子的想法。 蔡妩立刻咧嘴笑开,从榻上跳下:“好啊。我们这就去。”说完她就牵着阿婧的手跑出门,没跑几步,又顿住脚,仰头贼兮兮笑道:“阿姊,你说哥哥要是也同意的话,娘亲那头会不会比较好说话?” 阿婧眼一转,立刻明白了妹妹用意:蔡平怎么说也是家里当仁不让的继承人。虽然这会儿他还不理家事。但下一代家主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为他以后的威严考虑,只要不是特别出格,太过分,王氏轻易是不可能反驳儿子的。 “你呀。”阿婧抬手刮刮蔡妩鼻梁,“平时看着像兔子,这么会儿功夫怎么就成了小狐狸了?” 蔡妩吐吐小舌头,捂住鼻子,闷声道:“怎么是狐狸了?我多厚道的一个人啊?” “好好,你厚道。”阿婧也不计较蔡妩字眼,拍了她脑袋一下:“在这儿等着你倩姐姐。等她回来你就告诉她说这事,让她去跟哥哥讲。大母那里,还是我去说,就算惹了大母,我一个人也好应付。比咱们一起遭殃好。” 蔡妩点头应下,等阿婧走远没多大功夫,陈倩就小脸红扑扑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蔡妩大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把陈倩瞥的手足局促后又装没看见一样跟她一脸正色地说了屯粮之事。正要接着表述她和阿姊想她再走一趟,曲线救国呢,就见陈倩面色飘忽,目光悠远,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蔡妩有些担心:“倩姐姐?倩姐姐?你没……” “放心,这事交给我吧。我会说服你哥哥的。”陈倩忽然回过头,对着蔡妩微微笑开,然后特干脆地答应下来。倒把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的蔡妩给搞了个莫名其妙。 陈倩动作很快又折返回去,留蔡妩一个人在原地转圈。 某个想出这点子的人,在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才后知后觉发现她这想法说出来,执行的都是别人,她自己倒是没什么事干了。蔡妩眨了眨眼,甩甩袖子,拿腔拿调地给自己摆了个拂袖背手的造型,然后眯起眼睛,边往前走,边老神在在地想:自己动嘴,别人动手,这应该算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派头? ------------------------------------------------------------------------------- 第二天蔡妩被叫到了王氏那里。进门一瞧,林大家,陈倩,蔡平和阿婧都在,而且一个个表情肃穆,像要三堂会审一样。 蔡妩心里“咯噔”一下,转向陈倩阿婧以目询问:“办砸了?” 阿婧微微摇头,陈倩则勾了个梨涡浅笑。 蔡妩放心了,面向王氏软软叫道:“娘,您叫阿媚呀?” 王氏沉着脸,面无表情:“蔡妩,你好大的胆子!” 蔡妩毫无防备,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一边的哥哥见母亲冲小幺妹发火眼看要上前劝,陈倩和阿婧眼明手快拉住了衣袖。 蔡妩偷偷瞥了瞥四下,又瞄了瞄在生气的王氏,转转眼珠,低头嚅嗫:“阿媚不敢。” “不敢?不敢有这么大想法?还是不敢糊弄你兄长阿姊?” 糊弄?这词用的别扭。听着也有点不舒服。 蔡妩咬咬唇,为自己争辩:“母亲前番把蔡家交到阿姊和阿媚手里时曾说有什么事,放心大胆的去做,阿媚牢记母亲这话。觉得屯粮之事,防患未然,对蔡家有益无害,何乐不为?” “至于糊弄?更是无从谈起。娘,你想想,哥哥和阿姊,一个会接掌家业,一个正主持中馈。心中主见怎么能是阿媚能比的?阿媚才多大?不可能左右哥哥的。”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王氏这会儿对她发火也多半是为这个。好么,一个继承人,一个新当家管事,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忽悠着来“逼宫”了。这还得了,这小的本来就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要是再不敲打敲打,将来不上房揭瓦,无法无天了? 王氏听着女儿的话,只缓和了脸色,却没松口说放人。 蔡妩眨眨眼,王氏露出甜美天真的八齿笑,抱住王氏的腰,脑袋贴住王氏小腹:“娘,您生气了?阿媚不是故意的,就是觉得哥哥姐姐年纪长,说的也肯定比阿媚说的好。您到时候听着也更明白。” 王氏低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女儿,想冷着脸不搭理她,又有点心软,只得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去:“可知错了?” “知错知错。下次肯定改了,再也不犯。娘亲让倩姐姐和阿姊一起看着阿媚,下次再犯,就打阿媚手板,好不好?” 王氏回过身,看着贴在自己腰腹间的小女儿,微微柔和了表情:“这可是你说的。倩儿,阿婧你们听到了,以后她要是再敢干出这类事,你们可要好好告诉林大家,林大家到时可不许手软。” 蔡妩听罢,赶紧扭头地冲两个姐姐和自己老师讨好谦卑地笑。然后趁人不注意时冲阿婧得瑟地眨眨眼睛,小手比了个谁也看不懂的“v”的手势。 阿婧要笑不笑给她一个白眼,低下头,不再看她。 次日。蔡平给蔡斌去信,详谈了此事。而与此同时,蔡家屯粮之事也正式提上日程:账房定期结余银钱,准备建设粮仓,购进新粮。 半个月后,蔡斌回信蔡平,说他,家里长男,未必事事躬亲,但无需事事请示。自度便可。 于是,被蔡妩执着好几年,念念不忘的屯粮计划,终于在光和元年得到了实施。 第二十三章 蔡家阿公返家来 屯粮的具体实施过程蔡妩没再参与,她被王氏敲打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看蔡平主持这事了。开始蔡妩还担心哥哥会神经大条,二了吧唧,不长心眼儿,后来才发现蔡平其实他是个挺能担事的人:理起事儿来相当的认真细心。从账房账目到粮食买进到仓库建设他都一一仔细过问,不见丝毫懈怠。前有祖母去世独撑一家,后有父母缺席主持屯粮,这个哥哥可能才智平庸,却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人以踏实感和担当感,让人内心熨帖,倍感安全。 当然,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一个,陈倩也是其中之一。 对于这个计划,陈倩因为幼时经历,也是相当上心。有事没事就爱跟着阿婧去粮仓转悠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十回有八回里是蔡平在专注忙活,没空招呼她们。 倒是阿婧心细,发现自家哥哥一脸投入认真地干着什么,她身边阿倩盯着哥哥看的时间就越长,神情也越恍惚。 阿婧把这事叽叽咕咕说给蔡妩,结果自家小妹乐得见牙不见眼地感慨了一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呀。” 阿婧一愣,正要就这句话的深意慢慢品味,就听一旁的小丫头缩缩脑袋,万分沧桑地接了一句:“哎,男人呀还是认真的时候最有魅力。古人诚不我欺。” 阿婧差点被这话惊的一头杵桌子上:你个小屁孩才多大就一副阅尽万事的样子来这么一句?还认真的男人?还诚不我欺?你知道男人是什么吗你就感慨? 阿婧绷着脸,脑中神思电转:哪个古人说了这一句?不行,不管是谁说的,都不能再让阿媚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瞧瞧,她脑子里都开始有多危险的想法了? 于是一贯精干的阿姊在某一天下午,带着方方圆圆毫无征兆地突袭了姊妹俩的公用书房。在一番风雨过境的搜索后,方方圆圆各自抱着二十多斤重的“教坏小孩子的杂书”扬长而去。留下蔡妩可怜兮兮扒着门框,望着三人离开背影欲哭无泪:她真不是故意的。全是上辈子听多了,这会儿遇见了有感而发而已。跟她看的书没关系。快把她书换回来啊! 杜若瞧着蔡妩失落模样,迟疑片刻,才拿竹简戳戳她胳膊:“姑娘,杜若收拾书房时,把不少书都转到你房间榻底下了。大姑娘收的不少书里不少在你房间中都还有同卷的。姑娘,你还有的看。” 蔡妩眨眨眼,反应过来惊喜地抱住杜若:“哎呀,杜若你真好。” 杜若一愣,小脸立时红透:姑娘在夸她。感觉真好。 晚上的时候老神棍不知道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看着翻书整理的蔡妩大言不惭:“不就是书吗?老道我这儿有的是。媚丫头你要不要看?” 蔡妩瞟了瞟他:“不要。”谁知道他那些书到底是什么东西,万一是《骗术大全》什么的,要是叫阿婧知道,还不得把她扒层皮? “啧,你这丫头真是不识好坏。这书可是我亲写的。” “那就更不要了。”蔡妩头摇的更厉害了。 老道儿不满了:“哎哎,你这什么态度?老道儿我可有一身的本事。我可以教你招蜂引……呸,是呼风唤雨,识测天机。你学不学?” “不学。”连招蜂引蝶都差点儿说出来,我认你当师父,我傻了? “我还可以教你星相占卜,识人相面。”老头儿不死心,继续推荐。 结果又换来一句蔡妩的:“不要。” “这个也不要?那老道我还精通丹鼎岐黄,房中之术,你学吗?” 蔡妩“啪”的一声把脑袋磕在了竹简上了:房中之术?他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了!不是说古人都含蓄保守吗?那这神棍是怎么回事?她小人家现在是孤陋寡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对眼前这神棍下结论——整个大汉朝思想最怪异,言辞最不着调的不靠谱人士! 不靠谱老头儿身后把蔡妩从竹简上扒拉回来,扳着她小脸上下看了看,抬手一拍:“没磕疼,连红都没红。哎,我说,你学什么你吱一声。我可是不收你修束的。” 蔡妩拍开他爪子,扳着脸:“你说的有一样正经的吗?” “怎么没有啊?都很正经啊。老道儿这身的本事,随便挑一样就够你学上几年的。你挑一样,挑一样我教你。就挑一样成不成?你总不忍心我这身本事在我百年之后失传吧?”老神棍开始胡搅蛮缠,吹嘘胡扯。 蔡妩瞪他:“你不是说你已经有过徒弟了吗?不可能失传的。再说,谁跟我说他跟阎王爷拜把子,不入地府,长生不死。这样的人会有百年之后?” 老头儿这回又态度微妙地忽略开蔡妩前半句话,,当没听出她话中讽刺,捋着胡子嘿笑:“百年之后是等老道我一百岁的时候。你让我那会儿再开堂授徒不是欺负老人家吗?” 蔡妩瞪了他一眼,灵机一动说道:“要不你把那手魔术教给我吧。” 老道儿吹胡子瞪眼:“是仙法!仙法!懂吗?跟你说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改不了?”说完他拿起蔡妩小手捏捏,搓搓,又放眼前对着阳光仔细看看。 蔡妩看着他把研究古董的架势拿出来研究自己手掌,只觉得额角抽搐:“到底教不教啊?” “不行。手嫩。手掌太软,手指太短,指节太细。你这样拿个针绣绣花还行,要学这个,不成。” 蔡妩不死心:“我不是还小吗?还会长的。” 老头儿没理她,直接摊开自己的两只手:“丫头,你看我的手是什么样的?” 与他那张万年没洗过的脸不同。这双手出乎意料的好看:十指纤长修精,手掌白皙润华。指节分明,指骨匀力,如翠山的竹,如蓝田的玉。连指甲的形状光泽都让人联想到了刚刚出蚌的珠。可灵巧轻盈,可力透万钧。蔡妩低了头,被打击地万分不甘地承认,在老神棍身上,真有比她养眼的地方。 可老道儿却只接了一句:“就这条件我学了十二年才有今日成就。你那手?啧啧,你要只想玩玩不打算靠这么谋生,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蔡妩嘟起嘴:“那……勤练习着也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不过那就麻烦多了。这东西要天赋的,老道行走江湖几十年,就只碰到我大徒弟一个人。他倒是一个天生就能吃这碗饭的。奈何那孩子心性不足,半途而废。可惜了。”老头儿说这话时,脸上竟然难得显现出一种类似忧虑和惆怅的表情。让蔡妩脑子里瞬间蹦出不少狗血词汇,比如反目成仇,剑拔弩张,分道扬镳,叛出师门什么的。 她叹了口气,小大人一样同情地拍拍老道儿,安慰道:“人家不愿意。你也不要勉强。强扭的瓜不甜,看开点儿吧。” 老道垂了眸,声音淡淡,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人:“只怕他急功近利,走了歪路,为祸众人啊。” 蔡妩一愣:这正儿八经的深沉样还真挺唬人。她是不是要考虑重新定位一下,老神棍在她心里的形象? 结果蔡妩的想法还没实施呢,眼前人立马又换上一副猥琐笑容,冲着蔡妩诱拐道:“你真不跟我学?你跟我学吧?我可以教你……” 蔡妩翻着白眼堵住耳朵。老神棍不以为意,再接再厉。于是新一轮的吵吵闹闹,言辞交锋又在蔡妩跟老神棍中间展开了。 ------------------------------------------------------------------------------------------------------------ 王氏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蔡斌终于在外头待够折返回家。也不知道他这一路都看了什么, 回家以后的家庭见面会上,蔡斌绷着脸问完家里情况,竟然一反常态捋着胡子跟蔡平笑眯眯说道:“屯粮这个事,你办的多。原本我是没想这样的,最近看光景看,倒是为父的疏忽了。” 蔡平赶紧束手,正要直接告诉阿公这也不是他的功劳。点子是小妹出的。可话没出口,就被阿婧和蔡斌一起瞪回去了:这话能说吗?你可是未来的家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你让爹娘和你这个下任家主的面子往哪里放? 蔡平被瞪的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赶紧闭了嘴。 等到训诫结束,发完礼物,蔡斌遣散了众人扶着王氏回房。一路上蔡斌一言不发,丝毫不见平日回家时的兴奋。 王氏奇怪地问:“出什么事了?可是这趟出行不顺?” 蔡斌面带忧郁地摇摇头:“进屋说。” 王氏心里一个“咯噔”。等到了房中,蔡斌刚落脚,她就忍不住开口:“到底怎么了?” 蔡斌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看着竹杯,失神好一会儿才声音低哑地说道:“文开……过世了。” 王氏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蔡斌仰起头合了眼睛:“去年冬天。从咱们这儿离开不久就病倒了。没熬到年底就……我当时就该想到他身体有恙的。不然他怎么会大老远跑来,就为了看看儿妇?我该想到的呀……我那天应该多留他一阵,那样他就能见见咱们家阿媚了。” 王氏微低下头,走上前,拢过自己夫君胳膊,柔声道:“生死有命,天意难违。郭公他……你也别太难过自责……” 蔡斌不说话,王氏也不多言。 等了好一会儿,当娘的才算想起什么一样问道:““郭公过世,那咱们和郭家的亲事……” “亲事照旧!要是郭家没了家主就退亲,那我蔡斌成什么人了?” 王氏抿抿唇,有些担忧:“可郭家家主没了,他孩子又那么小。他们家家业由谁来担?” 蔡斌挥挥手:“刘氏是个精干人。除了对孩子娇惯点儿,她可不像平常妇人一样软弱可欺。郭家有她在,倒不了。” “那孩子现在?” “守丧呢。听说文开去世前给他安排了颍川书院。等孝期一过,嘉儿就该去颍川书院读书了。这样也好。文开过世,嘉儿作为独子也该出去闯闯。留在家里长于妇人之手,难免见识浅薄。将来难成气候。” 蔡斌说完想起什么,微垂了头,轻轻蹙了蹙眉。郭泰的突然去世让他有了一层忧虑:郭嘉从小聪明伶俐又淘气。原先有郭泰管着尚且能气走那么多位西席。现在郭泰没了,没人拘束他,他是不是会更加无法无天?万一跟人学坏怎么办?万一变成了斗鸡走狗的纨绔败家子怎么办?万一……。 再说颍川书院声名颇盛,去那里读书的皆世家子弟、各方才子。年龄参差不齐,最少的也有十七八了。郭嘉就算守完孝去,那他也才十一啊。和这么一堆人处着,他能合群吗?他能跟人家聊到一起吗? 未知一个接一个,撩的蔡斌心头惴惴。可是却一个字也不敢在王氏跟前提起。一来他了解王氏,郭嘉要是个不好的。王氏就是拼着蔡家名声不要,毁约退亲。也绝不会让阿媚嫁过去受罪。二来孩子还小,阿媚连自己许人了还都不知道。原本他想着等自己姑娘十来岁,情窦初开,又懵懵懂懂的时候告诉他呢。现在看……这事中间变数这么大,他是不是要好好观望几年,把这个时间再往推一推? 蔡斌在这里兀自沉思,王氏却已经开始转移话题:“平儿这回办事我看着有些长进。男孩子长久拘在家里不好,,何况平儿将来要接你的摊子。不如明年,你带着平儿历练历练?” 蔡斌沉吟片刻:“嗯,平儿十五了,也不小了。明年就让他跟着我出去吧。正好趁着在家这阵子给他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可靠副手。等将来我们这些人老了,他的心腹也能立刻顶上。” “可靠副手啊?李女家的倒是都知根知底。可她儿子只比阿媚大一岁。比平儿就差得多了些。再有的话,就是管家的二儿子了。那孩子原来到家里来过,你还记得吗?你看他怎么样?” 蔡斌扭头:“你说的是管休?那孩子不错,十多岁,年纪合适。而且沉稳聪慧。有他在平儿左右帮衬着我们能省心不少。对了,这事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亲去办了。等到时候让玉儿去跟管家媳妇说,就说平儿缺个伴读的,他们家要是明白事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个我自然晓得。”王氏点点头,转向蔡斌露出神秘一笑,“不过还有一个事得跟你说。” 蔡斌被夫人动作弄得有些疑惑:“还有?什么事?” 王氏弯了眼睛挨着蔡斌坐在榻上低声问:“你看倩儿那丫头怎么样?配咱们平儿合适吗?” 蔡斌一下乐出声来:“你说这个呀?合适,怎么不合适呀?不合适我当年就不让瑶姬带着女儿来咱们家了。” 王氏一愣,偏偏头很是怀疑:“你那会儿就打算好了?我不信。都没见你跟我说过。” 蔡斌摆摆手解释:“倒也不是。只因当时去请瑶姬,先见到的是倩儿。觉得她小模样挺讨喜,而且进退有度,言辞条理。加上那次正好要去郭府给阿媚订亲。就临时起意,存了给平儿也订下一个观望的心思。不过平儿毕竟和阿媚不同。而且瑶姬那时才丧夫归家。贸然说这个,我怕被她误会。所以就只请了她们母女。让孩子们自己处着。成的话?咱们得一个知根知底的贤惠儿妇。不成的话,咱们赚一个亲似女儿的丫头,怎么都算美事一件。” 王氏听后,等着蔡斌狠瞟他一眼,故意给泼冷水:“你倒想得长远。你怎么没想想倩儿的身世?” “身世?什么身世?你说倩儿跟着母亲被陈家大妇赶出来这事?这事对咱们家只好不坏呀。瑶姬外柔内刚,倩儿跟着母亲耳濡目染。对陈家之亲近能比的上和咱们家的亲近?陈家哪天真想召回陈家骨肉,那也得看倩儿自己怎么样了。你看她自小养在蔡家又要嫁到蔡家,娘家陈氏跟她没半分情分,真到时候,她能不一心为蔡家考虑?为平儿着想?平儿那性子,你也知道,这孩子心眼儿实,对人事上有些迷糊。倩儿伶俐,有她在平儿走不了歪路。瑶姬大家之名,声动颍川,做她女婿,咱们平儿不亏。” 王氏本没打算反对这门亲。不过这会儿听蔡斌头头是道的一说,心里又开始别扭了:好么?你还想过这么些事?有你这样当阿公的?悄默声早就算计好,连坑都挖了,专门等着自家儿子往里跳呢! 王氏嗔了他一眼,拉起蔡斌,推着他后背:“时候不早了。你赶了那么久的路,想必也累了。我身子不方便,你去玉儿那里歇着吧。” 蔡斌一愣。抿嘴看着王氏,拿眼神控诉:你赶我? 王氏故作不知,依旧轻轻推了推他:“我乏了。你明天再来。今天留你,当心被人闲话。” 蔡斌这才皱了皱眉,抬起腿,心不甘情不愿地步出房门,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妾侍屋里走。留下厅内强撑的笑意厅内王氏望着他的背影眸光落寞,表情苦涩。 第二十四章 二姑娘囧囧学艺 临近年关的时候,王氏为蔡斌又添了一个儿子。这倒是打破了蔡家几代单传的怪圈。作为几辈子以来唯一的一位二公子,小家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自己会备受关注的命运。 这不,刚能离了产床,小家伙儿就被一家乐呵过头的人围在了当中:当阿公的那位抱着小儿子合不拢嘴,当兄长的更绝,直接扒着弟弟的襁褓,用直楞愣呆呼呼地语气满是殷切:“快,快叫哥哥……叫哥哥……”。大姊稍微好点儿,她还知道点克制,只是手扯小褥子,拿食指小心翼翼地请抚着弟弟前额,然后跟旁边有些发呆的幺妹说:“阿媚,你看二弟长的,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蔡妩似乎没听到这个问题,仍旧趴在包裹小团子的褥子边,笑咧着换牙的嘴口静静地看。她的身侧,张姨娘正拿温热的帕子给她母亲细细地擦手。她的面前,阿公、兄姊在犯傻地逗弄着粉嫩的新生儿。蔡妩抽了抽鼻子,悄悄地靠到阿公身边,一边一个抓起兄姊的手,偏头状似无意地眨眨眼:哎,今天的阳光真刺眼,照的人眼睛犯疼。鼻子泛酸。 蔡家新生二公子出满月的时候,大年初六,蔡府正沉溺在过年和得子的喜悦中时,一个噩耗当空而来。蔡妩的二姨母,那个瘦销要强,失明病中仍风华不减的美人儿,在年初五的夜里合上了那双漂亮的杏眼,儿女绕膝下,与世长辞。 蔡妩听到消息后,呆了几秒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她旁边的阿婧一把搂过妹妹边安慰着:“不哭不哭,阿媚不哭”,可偏过头,她自己的泪滴倒已经落在蔡妩发间。而生产刚刚足月的王氏,更是被此信儿打击的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一场盛宴,转瞬凌乱。 吊唁场里,蔡妩呆呆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葬礼程序和不熟悉的宾客亲朋,忽然生出一股生疏和无力感: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二次失去亲人。所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多人听得懂,却少人看得破。蔡妩她就是一个俗人,眼睁睁看着她们病倒,看她们衰弱,看她们一个个离去,她心里难过得要死,对这束手无策的感觉也讨厌的要死。蔡妩沉默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良久无言。头一次,她想为生老病死这事改变点儿什么。 于是自那天回府以后,蔡家人发现,他们家二姑娘就跟变了一个人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闲书统统被放到了榻下,有事没事就爱坐在她自制的小马扎上,摊开丝帛,托着腮帮一愣一个下午。不时还会往丝帛上写写画画。但她写的东西都是些啥意思,没几个人瞧得明白。 所以,几天之后,当邋遢老神棍又冒到蔡妩房间的时候。老头儿见到的就是一个跟平日不太一样的小丫头。他蹑手蹑脚绕到蔡妩身后,瞅了眼帛上内容就不耐地拿拂尘敲了敲蔡妩脑袋: “我说丫头,你这是写的都什么?流感?那是什么东西?过敏?什么意思?又是你心血来潮冒出来的新词?” 蔡妩像没听到一样,继续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前世知道的医学常识并记录在案。 老神棍郁闷了,那拂尘的线扫扫蔡妩的额头:“老道儿跟你说话呢。” 蔡妩这才愣愣转头,拨开拂尘盯着老道儿好一阵子才闷闷地说:“我二姨母没了。” 哪知老道听完却不带丝毫惊讶。仿佛早就看穿生死似地拍拍蔡妩脑袋:“没事没事,看开点儿。道法自然,有生有灭。这很正常的无需忧心。再说,你不是还有老道儿我陪你玩吗?老苦着脸干嘛?” 蔡妩正在伤心,反应自不比以往,听他说话只下意识呆呆接口:“那万一哪天你也没了怎么办?” “啊,呸呸呸。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老道儿我也没了?老道我可是号称不在三界,跳出五行的人。没个百八十年我没不了!” 蔡妩可有可无地瞥了他一眼,头一转,又继续回忆后世医学了。 老道儿傻眼:咦?她今天怎么不跟我吵了?看来真是被她二姨母的事给激到,竟然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 “媚丫头,你也不用太难过。老道儿跟你说实话,你二姨母这病啊,积年顽疾。压根儿就治不好。要不是她几年前遇见了华老头儿,她坟头草早就能长两三年了!”老头儿边说边弯下腰,扫了一眼蔡妩的字,立刻怪叫地嘀咕:“啧,你这写的什么呀?字那么丑。内容还乱七八糟。消炎?这是什么意思?风邪入体?还有清热解毒,那不是该用三七吗?活血化瘀?难道还有比针灸起效更快的法子?” 蔡妩开始没理会他,后来听老头儿说的好像有点行内人的味道,才转脸过去,两眼放光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老头儿。 老爷子被她盯得发毛,住了嘴警惕地问:“你想干嘛?” 蔡妩满眼晶晶亮的期待:“你懂医理?” 老头一甩头,扬着脖子得意万分:“这还用说?老道儿我可是一身的本事。不过区区医理,能难得到我吗?老道儿精通精通丹鼎之法、岐黄之妙。房中之术、养身之道,通气之理,上到……” “停!”蔡妩不待老道爷吹嘘完就很经验地做了暂停的手指:天知道他这么絮叨下去会絮叨到什么时候。 “我想学治病救人!” 老道捋捋胡子不以为然:“哦,你说烧符水炼丸药啊?成,这个我也可以教你。”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虽然没于老头儿教得好,但够你学的了。” 后一句声音太小,蔡妩隐约听了大概也没去计较这于老头儿又会是哪个神棍处的人。只好硬着头皮纠正:“不是符水丹药!是治病救人!正经医道!医道!懂吗?望闻问切的那个!” 老头儿撇嘴不满:“医道医道?说的好像老道儿教的是邪门歪道一样。针灸术老道儿也懂的。虽然没有华老头儿一样出神入化,起死回生。可好歹也是靠它混过饭,教你完全没问题。” 蔡妩怀疑地看了看他,发现他确实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犹豫一下试探说:“那你以后就教我医术?” 话出口,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老道儿刚才好像说了一个叫华老头的人。这不是蔡妩第一次听他嘴里蹦出这个名字,但每次都被老神棍不着调的形容搞得摸不清这人到底是谁? 因为这位道爷嘴里的华先生一会儿是说话死难听死难听的混蛋。一会儿又是态度和蔼言笑晏然的老人家。一会儿是举止暴力抬手抽人的疯子。一会又是救人性命慈悲济世的活菩萨。蔡妩想要是真有这么个人,那这人肯定是精神分裂。不过蔡妩回忆医学回忆的有些新启发:这位“精神分裂”不会是神医华佗吧? 这想法刚冒头,蔡妩自己就打了抖:不可能!华神医,医道医德彪炳千古,几千年后的医院还挂他画像呢。他怎么可能跟老神棍说的一样。再说老神棍嘴里一向没谱。他要是认识神医,早宣扬的天下皆知了。 不过出于谨慎,蔡妩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华先生,他……是什么人?” 老头儿眼下正哀怨自己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失言对刚收的小徒弟承认自己针灸术不及华老头儿呢。此时听蔡妩问起,立马没好气地呛回来:“什么什么人呢?那就是疯老头儿!长的惨不忍睹!说话难听冲耳!举止古怪嚣张!噢,对了,他还洁癖!洁癖!” 蔡妩扶额无语,撑着眼皮瞄了下眼前人的衣着打扮,心里默默补充:其实……是个人跟你比都是洁癖的吧? 可是这么一对照。老道儿也不像胡扯,或者,那这说的应该不是神医。蔡妩迟疑里一下,模糊的前世记忆里,华佗这时按照记载最多四十多岁。还算不上老头儿。可能老道嘴里说的只是一个同姓华的大夫? 就在她走神时,一边老道士开始不满了。 “嗨嗨嗨,想什么呢?拜了老道儿就不要再惦记别人了!你前几天还跟我花心遭雷劈呢!姓于姓华那两个老小子谁也没我好!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针灸,你好好准备。我先出去吃点点心。”话音一落,蔡妩还没反应呢,他就又刮到屏风后头“呼”的一下没影了。留下蔡妩一个人支着毛笔对着“流感、肠炎、胃出血”的现代医学术语的布帛发傻。 第二天的时候老道带着两幅画的满是人体奇经八脉周身穴道的羊羔皮来了,在递给蔡妩一张以后,开始拿毛笔指着另一张图解说: “我们今天来认识穴位。先认穴位名。这是百会穴,手足三阳经交汇之处,属督脉,归阳……” 蔡妩开始看图聚精会神地听,不时还提问几句。可听着听着她就发现老道儿讲的有些不对劲:“等等,等等。我问一下:奇经八脉和天体星象有什么关系?” “这个说来话长:道法有云,道法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谓世间万物,同根同源,始于虚无……” 看着言辞间眉飞色舞的老道士,蔡妩忽然有种“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的错觉:上当了!上当了!你说我当初到底是怎么样的脑袋抽风才会信了他呢? 水深火热的日子持续了有半个月,蔡妩终于受不住地开始低烧抗议了。老道儿先时还给吓了一跳,待神在在把了脉,老脸一松:“啥事没有。该换牙了。” 蔡妩愣了:换牙会发低烧?她以前都不知道。呃……也有可能是上辈子换牙离得太久远,她忘差不多了。 王氏对自己女儿换牙这事,还是相当上心的,特地给厨房嘱咐了一堆需要忌口的东西,然后又告诫了蔡妩一堆注意事项,比如吃东西该怎么吃,换下的旧牙应该怎么处理之类。生怕一个疏忽,让小女儿生一口参差牙。 针对她那条:“要把上牙丢房顶,把下牙丢水沟,人才能长口齐整的贝齿”的理论,蔡妩是相当不以为然的。可是杜若不知道啊。杜若小姑娘对蔡妩那是忠心耿耿的很,凡是可能对蔡妩有好处的事,不管真假,一律矢志不渝地遵循。凡是可能对蔡妩产生坏处的事,更是宁信其有,严防死守。 所以,蔡妩刚一换牙,杜若就开始紧张兮兮盯着蔡妩瞧,琢磨她这次换的是上牙还是下牙,然后等着去按王氏所说处理掉。蔡妩被她瞧得,浑身古古怪怪,好几次都恨不得找地缝逃出去。 结果真等到换下第一颗牙时,还是出了点小插曲。 乳牙掉了,被杜若收了。小姑娘一大早就站到蔡妩床头,义正言辞低要自家姑娘起床,去把牙齿丢水沟去:夫人可说了,要姑娘亲眼看着扔掉才算。所以,她必须把姑娘叫起来,赖床不好。 蔡妩打着哈欠迷糊糊被拉起来,,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她也没注意。直接套上衣服被杜若牵着走了。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杜若顿住脚,看着蔡妩:“姑娘,快到了。东西拿出来吧?” 蔡妩这才回神,眨眨眼瞧瞧杜若:“东西,什么东西?” “早上杜若给你的小锦囊啊。那里是您今天要丢的东西。” 蔡妩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拍到自己额头上,手伸进袖子,掏啊掏,掏了好久,什么也没淘到,不由悻悻:“杜若,好像……没了。” 杜若一愣,脸色立刻一下哭丧,卷起蔡妩袖子在原地打转着急:“没了?怎么会?杜若明明放进去了啊。” 蔡妩还没见过她这么焦躁的样子呢,瞧着杜若要急红眼的样子,蔡妩赶紧柔声安慰:“别着急,别着急,不怪你。兴许是我刚才走到急,掉路上了,咱们在地上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呢。” 说完蔡妩就弯了腰,神情专注地扫视起来:她倒是不担心牙齿丢了不会长出来的事,她就是看着杜若那样子心疼罢了。杜若可是她要的人,今天这事不管是她的错还是杜若的错,闹到王氏那里都是杜若的错!她要是连自己人都顾全不住,那就白给这一遭了。 杜若听到她话后,抽抽鼻子,也跟着低下头,在地上仔细寻摸起来。 “你们在找什么?”一个清朗的男孩儿声音插进来。 蔡妩头也不抬,顺口回答:“奶牙。”回答完以后才反应过来:咦?这不是哥哥声音啊。哥哥正变声期,那副公鸭嗓比唐老鸭还不如呢。哪里会这么清朗? 蔡妩有些机械地扭过头:入目是一位十多岁的男孩,剑眉星目,英俊斯文。此时正站在不远处好奇地望着她跟杜若。见她回头对微笑了一下:“需要帮忙吗?” 蔡妩眨了下眼,下意识地回了句:“你知道我奶牙长什么样?” 话刚说完,蔡妩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什么问题?真是太二了! 男孩儿听后也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阿平的幺妹?这么些年过去,她怎么还是好玩? “或许,我知道。”男孩声音温温和和,听上去像是清风过耳。 蔡妩尴尬地想找地缝钻进去。她压根儿就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此时听到这话更是恼羞成怒。抬头梗起脖子,带着大小姐特有的娇纵对男孩儿说道:“不用你帮!你是谁呀?怎么会在我家?” 男孩儿倒是好脾气,看着蔡妩被气得涨红的小脸,垂了眸轻笑着答道:“在下管休。现是令兄蔡平的伴读。” 蔡妩愣了。张牙舞爪的胳膊顿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她是知道哥哥会在年后有伴读的阿公都交代他们兄妹了,说伴读是管家叔叔的儿子,之前一直在乡间跟老拳师习武,年后来家。还专门嘱咐他们把人看做自己人,千万不要摆脸子给人家。 结果,她倒好。这啥也没干,先吼了人家一通。这可是被老爹老娘看好的蔡家高管预备役第一人呐!他要是小心眼爱计较的,那她今天这丢人行为不得传出家门口啊? 蔡妩脸色变幻不定,偷眼瞥着眼前那人,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嘛。道歉?好像不至于。解释?似乎也犯不着。那该咋办? 正纠结呢,杜若姑娘来救场了:她在一个很合时宜的空当里,捡到了那枚罪魁牙齿,又在很有眼力劲儿地站起来凑到了蔡妩跟前,打断了蔡妩胡思乱想:“姑娘在,找到了。咱们拿去丢了吧?” 蔡妩暗舒了口气,边给杜若丢着赞许嘉奖的眼神,把杜若看得莫名其妙。边回头对着管休干笑:“那个……管……”管什么?管休?太没礼貌。先生?他还算不上。管主事?他还不是呢。管公?这才多大就叫公? 想来想去蔡妩一咬牙,一跺脚,视死如归地喊了句:“管……休……哥哥,蔡妩还有事,先少陪了。” 话音一落,蔡妩也不敢看管休反应,直接抓了杜若胳膊逃难似的往一旁溜走。 留下管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肩膀抖动地笑。 第二十五章 儿女情长那些事 后来蔡妩才知道那天遇到管休不是碰巧,而是管休听蔡平说起自己的狡黠机灵幺妹后,好奇心起,专门路过去瞧她的:几年前,他好像见过她,呆萌呆萌的,跟阿平说的不像一个人啊。结果碰了面,管休就遇见拣牙一幕,联想幼时所见,使得管公子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看到蔡妩就想发笑。而蔡妩更是尴尬,碰见他恨不得低头找地缝:这人实在太容易让她联想起自己那些囧事了。她就算再鸡飞狗跳的性子也只能在家人跟前蹦跶,哪能丢人丢外头去。 可事实却是,蔡妩那活蹦乱跳,鸡毛蒜皮的日子一直在波澜不惊的过。等她再次回头发现自己成长时,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平二年——她十一岁时。 十一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柳眉杏目,雪肤乌发,声音娇娇柔柔,说话温温婉婉。远远望去,一身俏丽红装,就跟玉雕娇娃一样,美艳明媚。惹人爱怜。 惹人爱怜的姑娘依旧不改吃货的本性,最常干的事就是往厨房忙碌,等收拾出拿手的点心吃食以后,再用小篮子盛着,往各个院子里送吃的。送完以后,还得一脸幸福笑地看着别人吃进去才算完。 要不说蔡妩是正宗吃货呢,吃货不光要会吃,会自己吃,她还得想着分享给别人吃。 于是天长日久,在她送完点心后,蔡平书房里就经常上演一幕囧囧有神的对话,比如: 蔡平:“嘿嘿,你看什么呢你?我可告诉你,我大妹妹是许了人家的,年后出嫁,你不要动歪心思。” 管休拿着点心小声嘀咕:“我看的是那个没许人的。” 蔡平:“啊?什么?你大点声,我刚才没听清。” 管休:“我说点心味道不错。” 蔡平:“那是当然。我幺妹做的什么都好,她从小就机灵古怪,点子特别多,而且呀,她字是我们几个姊妹里写的最好的。我跟你,阿媚这是不爱上进,她要是个男孩子……” ‘她要是个男孩子啊,东家可有的头疼了。’管休面带笑意地在心里默默添上了一句。这丫头,可不就是古灵精怪得紧。记得有一回他陪蔡平读史,看到定远侯传时,心潮起伏,随手写一句“千古慷慨班定远”夹在了书卷中。当时没当回事,等过几天他再翻那卷书就发现后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笔体补了一句“万里间关马伏波”。管休相当惊喜:这此人堪为知己啊!竟然能把他当时一闪即逝的热血心绪重现出来。他可不得好好问问,省得错过至交。结果问话还没出口,蔡平从旁瞄了一眼:“噢,阿媚写的啊。不用管她,她经常在我书卷上夹了这,放个那的。” 竟然是她?管休瞬间就沉默了。 再后来,蔡平说什么关于他幺妹的事情时,管休都发现自己会自觉不自觉的侧耳倾听。而且耐心十足,一点儿也不嫌蔡平吹嘘夸张,从头到尾都能涵养极好得微笑以待。要是蔡妩知道她家哥哥是怎么在外人面前夸耀自己的,真的怀疑一下哥哥是不是跟老骗子学了什么忽悠人的技巧。怎么他说的那些,她听着不像是描述她呢? 这一年蔡家大女蔡姝阿婧及笄,由林大家做主宾,为其取字清扬。成礼待嫁。及笄没多久,阿婧的未婚夫家就迫不及待地送来只大雁,并附赠提亲贴。 当阿公的蔡斌看着江家来人送的东西一边客客气气请人喝茶商量婚事,一边矛矛盾盾胡思乱想:啊呀,阿婧长大了,这就要嫁人了?怎么感觉空空的?好在阿媚还小,还得等几年。不然一下子走两个女儿,他还真受不了。 而阿媚则是听到这话以后就开始心里打鼓:哎哟,未婚夫耶?几年前见过的那个?就那一次面。靠谱不靠谱? 担忧兮兮的蔡妩把这念头往脑子里一过,立刻就起身往阿婧那里赶。到了地方,阿婧正在绣嫁衣,旁边陈倩也在,陈姑娘也很是关切地问自己好姐妹:“你倒是见过他还是没见过他?对他有没有底?” 阿婧低着头,脸红扑扑地瞄了下蔡妩:“那一年他来家里,我被阿媚拉着去偷看了一眼。依稀记得是个细眉细眼的斯文人,看着挺温和。” 蔡妩心话说:温和管啥用?你得知道他好哪一口才行?你们俩气场得对头才能过日子啊! 可她话没出口呢,陈倩就已经抢先说了句:“记得不记得模样不重要。成亲前没见过面的大有人在。只是伯母有没有说江仲光家里的情况?你嫁过去是不是要和妯娌里处着?还有……他家有没有往他房里放人?” 阿婧脸更红了,低着头小声说:“没有。大母倒是说过,他家母亲想往他房里放人,可是被他父亲训斥了。想来这个跟当年阿公的敲打离不了关系。” 陈倩放心地点点头。 蔡妩倒是不甘心:“那江仲光呢?他怎么反应?” “他?”阿婧脸上扬起一个羞涩的笑,“他也回绝了。说他年轻,不着急子嗣。眼下妻子没过门就放妾侍,对妻子太尊重。” 蔡妩舒口气:看来大姐夫还是很知事的一个人。嗯,她将来要找也得找个这样的。 想完,蔡妩就在脑子里寻摸了一圈:沮丧地发现目前她看到的男士不是家里管事的大叔大伯,就是亲哥亲弟。唯有管休是跟她差不大又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她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已经有未婚妻了。想想这时代的婚嫁制度真坑人,她连自己对美少年下手机会有没有都摸不准。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是中平二年,蔡平提前加冠,取字伯直。开始正式投入商队跟着父亲南来北往。 不过这一年蔡家事多,除了大女的及笄礼,儿子的加冠礼还有大女儿的婚礼。整个府里一派热火朝天。不过待嫁的阿婧心态却好的很,在百忙之中还有空跟蔡妩一道调侃陈倩:“哎呀,哥哥有心了,这眼看就要立业,什么时候成家呢?” 陈倩脸一红,轻啐了一口两姐妹一口:“净不正经。阿媚还小,你再带坏了她。” 阿婧挑着眉,拿手帕捂着脸故作委屈:“我可冤枉着呢。阿媚,阿姊有带坏你吗?” 蔡妩赶紧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地配合:“没有。绝对没有。” 陈倩嗔了一眼,脸红红地不跟这俩姐妹接茬了。其实她跟蔡平的事,蔡府都已经心照不宣了。王氏更是积极,生完蔡威后,颇有退休不干专心逗儿子的意向。先前是让阿婧和蔡妩管着家,等阿婧快及笄了,又莫名其妙跟林大家商量把陈倩拉来,手把手教授。那架势,那语气,颇有:“媳妇儿,将来蔡家可就靠你了”的意思。 蔡妩和阿婧看着陈倩的窘迫一个个呵呵的笑。笑完蔡妩才一脸感慨地说:“这天底下还能找到比我那傻哥哥更好的良人吗?倩姐姐,你知足吧。”惹得陈倩听完要过来挠她。 蔡妩慌里慌张地躲着跑出门,在门外冲着要追上来的陈倩笑喊:“我不要跟你们这些要嫁人的人混一块儿了,会被带坏的。我走了。”说完低头就往外跑,没跑几步,“嘭”的一下,脑袋撞人了。 抬头一看:呀,管休! “没撞疼吧?”管休探着身,语气沉悦,满满都是关切心疼地瞧着蔡妩。 蔡妩没事儿人一样揉揉额头:“没事儿没事儿,我皮实着呢。你没被我撞坏吧?” 管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剑眉弯下,星目灼灼。眉眼间英气柔情俱是显现。 蔡妩赶紧捂了胸口:哎哟,这可要了亲命喽。面前这少年实在太养眼,可惜不知道能不能吃?真是让人郁闷哟。 不过本着能看一眼是一眼的占便宜心理。蔡妩还是偏了头望向管休,四目相对时,蔡妩觉得自己忽然撞进一双溢着温柔宠溺的眸子,心头不由“咯噔”一跳。脸红噌得蹿红。她赶紧低下头,暗自哀嚎:我说管休大哥,别这么看我,我会受不了对你犯罪的。 管休似乎也不太自然,清清嗓子,停了片刻才开口:“你……我两月后会跟伯直一起出行,你可有什么要带的?” 管休的声线柔和沉稳,此时的低声轻语更让让蔡妩脑子发懵。她抬头呆呆地看管休一眼,想了想歪着脑袋挺实在地说了句:“我好像什么也不缺。没什么可带的……嗯,是没什么。” 说完看到管休眼中失落之色一闪而过,不由心软加了句:“确实没有。真的。那个……你路上好好保重就行了。听阿公说出行容易生病,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然后不等管休回答,蔡妩就匆匆忙忙地绕过他离开,路上还停深吸口气:黄天老爷哟。果然美少年是不能随便觊觎的,瞧瞧,她这不才动了点歪心思,就被管休气场给压迫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跟他面前她感觉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自然。尤其他一脸温柔笑意看着她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这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管休可不知道蔡妩的苦恼纠结,在听完蔡妩对他的嘱咐以后,英俊少年郎垂眸勾出愉悦的浅笑。一脸柔和地目送蔡妩往她自己书房方向前跑。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阿婧和陈倩正撩着帘子往这边瞧。 “阿婧,你怎么看?这……”陈倩看着管休,面容严肃,语带担忧。 “看来阿媚丫头还迷糊,这会儿还不知道管休的心思。这样最好,她是许了人家的姑娘,名节重要,不能让她跟着管休胡闹。” 陈倩过回头:“那这事怎么说?让她以后离管休远点儿?” 阿婧眯了眼睛:“不成。这事不比其他。谁知道这会儿阿媚对管休是怎么想的?万一摊开了,最后闹的不好收拾对谁都不好。” 陈倩犯了愁:“那可就难办了。要是蔡伯父打算跟阿媚说她许亲的事……” “唉……”阿婧不待陈倩提点完就幽幽叹了口气,“你当阿公不想说?阿公这会儿恐怕也是心里拿不准呢。” “嗯?这是怎么说?” “我那准妹夫呀,现在性情似乎有些……,反正名声不太好。大母那里还被阿公瞒着还不知道呢。可阿媚是个自小有主见的,阿公就怕给她透露了,她再乱了阵脚。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变故,不好收场。” 陈倩一声惊呼,满眼难以置信:“郭家那头到底什么情形?” “我也不太清楚,”阿婧摇摇头,有些困惑,“听说我那准妹夫是颍川书院年纪最小的大才。就是性子……。这么说,大母心意的女婿是哥哥那样,不求有才有智,能顾家能疼人能平稳过日子才好,这个妹夫似乎……” 陈倩了然。扶着额头颇为苦恼:“那阿媚这事怎么办?” 阿婧抿抿嘴,思考片刻:“暂且观望着。反正管休得离开几个月,谁知道他回来还是不是这个心思。等他们回来,你私底下看紧点阿媚。别让她察觉出来。至于阿公大母那头?瞒着。大哥那里也不能说。他心直,对亲近人一向掏心掏肺,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会恼。” 陈倩惆怅地点点头:“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十六章 神棍老头暂离开 蔡妩这会儿是丝毫不知道自家阿姊和准嫂子的忧愁。她正对着老头儿的仿真模型练习扎针呢。这几年老神棍基本每天晚上都来她书房教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星相占卜、识人相面、五行八卦、针灸医疗。每每都能把蔡妩听得云山雾罩,眼冒金星。她得非常费力地从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挑出自己能用得着的东西加以记录,仔细研究。可就是这样,老头儿还嫌她脑袋笨,时不时抽冷子搞点模拟考试什么的。他的模拟考试,可不是随便考理论,他是直接把杜若往蔡妩跟前一推:“扎吧。照着老道儿昨天告诉你的那些穴位,看看能不能找着?” 找什么找啊?见过初学就拿真人当实验品的吗?对这样抽风不靠谱的行为,蔡妩都恨不得抽他一耳光。偏偏被推出来的杜若小姑娘还忠心耿耿,丹凤眼一闭,一副慷慨赴死模样:“姑娘,你来吧!” 我来你个大头鬼啊! 蔡妩都快哭了:杜若啊,你不能这样没原则。不能他没谱你也跟着裹乱啊!我那技术,我自己都不信,万一把你扎出个好歹,我找谁说理去。 蔡妩一番痛诉,撒娇卖萌耍无赖在对着老神棍签订了一系列“割吃赔食”的不平等条约后,老神棍终于捋着胡子眉开眼笑了:“哎呀,老道儿我就是试试你看人眼光怎么样,没想让你真扎她。老道儿早就想好你要怎么学了。不过,既然你都答应给老道儿酿酒了,就不能有反悔了,老道儿……” 蔡妩额角直跳得听他胡诌,恨得只想把他塞鞋底下踹两脚! 第二天的时候,要被蔡妩很踹的某人给她带了一个仿真的模具。做的真人大小,奇经八脉标注的很清楚。也不知道到底用的什么材料,外表摸着还软软的,跟人皮肤一样。蔡妩紧张兮兮地往模型四白穴扎了一针,结果惊讶的发现模型流眼泪了。 这可够诡异了,蔡妩跟杜若俩小姑娘抱成团,哆哆嗦嗦看抱着膀子笑成一团的无良道长,道长捋着衣角老神在在:“就说老道儿我早有安排,你还不信。看看,这个比真人好使吧?” 是比真人好使,可也忒吓人了呀! 蔡妩瞪着杏眼,拿目光刷刷老道儿,老道儿浑然不知,继续灌输:你要是想学好,必须得克服你心里那一关。医者,要有慈悲心,更要有铁石心。生死有命,若是将来碰到医不好,治不愈的病患,没一点儿硬心肠大胆色早晚会自己把自己折磨傻。 蔡妩低着头,忍着恐惧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老头儿说的虽然不着调,但是很在理。既然对自己有好处,那就硬着头皮上吧。有一样算一样,学了总比没学好。 于是从那以后,她就过上了跟仿真模型打交道的日子。这一过,就是好几年。 到现在,蔡妩已经习以为常,麻木到在自己书房里都能面不改色“扎小人”了。 这次她要进来扎小人的时候,杜若正在靠在榻边绣小帕子。也不知道这姑娘恍恍惚惚在想什么,竟然连她进来都不知道。 “杜若。” 蔡妩刚喊出声,杜若就一个激灵,紧接着倒抽一口气,把手放在嘴里,边吮吸边问:“姑娘,你叫杜若?” 蔡妩蹙了眉,赶紧拉着人去上药:“怎么又被扎了?是不是太累了,你这两天怎么老被扎?这东西别绣了,反正帕子多着呢,又不着急用这条。” 杜若愣愣地被蔡妩摆着手,脑子还跟没回神一样。好一会儿才低声嚅嗫道:“倒是杜若不好。” 蔡妩往伤处涂着药膏:“谁说你不好?姑娘看你好就是好。不就是一条帕子,赶不出就不赶。犯的着这么认真?”顿了顿,蔡妩才抬起眼,迟钝地问,“唉,杜若,你不会是遇到什么心事了吧?怎么心不在焉的?” 杜若满目纠结,挣扎良久还是摇摇头:“没有。姑娘放心吧。杜若什么事儿没有。真的。” 蔡妩瘪瘪嘴,怀疑地瞄她下:“算了,不说就不说吧。今天别太累了自己。回去休息吧。” “诺。” 杜若似微松口气,乖顺地应命,退出时顺手把门带上了。 蔡妩“呼”的一下跑到窗户边,探着脑袋往外一瞧:正见杜若柔弱地靠在门框上,侧对着她,仰起头,合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嘴角勾起类似一抹自嘲的苦笑,然后摇摇头,轻轻地离开了房门。 蔡妩眨了眨眼,到底没叫住杜若:小姑娘有心思了不是坏事。人要长大,既然她不想多说,那她就慢慢等着吧。等她什么时候心结开解,再来告诉她。 “媚丫头!”屏风后一个及其猥琐的声音欢快地传入蔡妩的耳朵,让蔡妩不由浑身一抖。 声音的主人脏兮兮地跑到她脸前头,只一眼就得出结论:“哟,这小脸皱的,跟烂苹果似的。谁得罪你了?” 蔡妩翻他一个白眼,忧愁道:“阿姊马上出嫁,变得古古怪怪可以理解。倩姐姐跟阿姊在一处,被影响些也没什么。可是为什么管休哥哥最近一段时间看人,会让人心里毛毛的,像小猫抓。现在,连杜若又神神秘秘了。你说大家这都是怎么了?” 老道嘿嘿一笑,眯起眼睛摸摸蔡妩头发:“啧啧,说你笨你还不信。人都是会长大的嘛。你还指望人家都跟你似的,傻乎乎没心没肺?” 蔡妩一愣,咧嘴笑开:也是。她跟他们确实不一样。他们在长大,她却在变小。其实现在她心理年龄有多大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伪装这种东西,开始披上是刻意,后来渐渐入戏,就不知道是真是假了。她跟他们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她春心稳定,情丝未动。他们却已开始扎扎实实熬青春期了。 “是啊。长大了。”蔡妩小大人一样托着腮满怀惆怅地感慨,“幸好,还有你这样的疯老头儿陪着我。” 老道儿一愣,头一次没有争辩蔡妩嘴里疯老头的说辞。只缓缓摸在蔡妩头顶的手,坐在蔡妩对面,正色道:“阿媚,我跟你说个事儿。” 蔡妩莫名其妙地笑“什么事让你搞这么严肃?” “我要走了。” 笑容瞬间僵住,蔡妩眨了眨眼,声音飘飘渺渺:“你……刚才……说什么?” “媚丫头,我要走了,离开颍川。”老道揉了揉蔡妩的头发,重新复述一遍。 “为什么?你在颍川待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呀?”蔡妩像扎了毛的小猫一样直起身,居高临下瞪着老道:这么几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不靠谱的邋遢老头跟她吵,跟她争。他于她而言,就像一个老小孩般的长辈,顽劣,抽风,却真心地疼她。 道长不去看她,微微偏了头,望着窗外,目光深远幽静。在这瞬间,蔡妩头一次发现,或许世外高人什么的,也还真能跟老道儿搭上些边儿。但紧接着,老道长就用一把苍凉哀怒的声音说了一句让蔡妩脑袋里炸花的话: “为什么?自然是为左某早年识人不清,误收劣徒;为毕生衣钵所托非人;为……清理门户!” 蔡妩似有所感,呆傻傻看着老头儿,好一会儿才声音艰涩问:“咳……你……你刚才说……你是什么某?” 老道长转过身,望着蔡妩一字一顿:“老夫左慈左元放。” 蔡妩立刻风中凌乱:左慈?他真的是左慈!左慈不该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吗?怎么会是这么一副邋遢样子?还有,他经常挂嘴角的于老头儿是谁?于吉吗?华老头?华佗?我的黄天老爷哟!这可太幻灭了!听老头儿平时描述,于吉那就是个死心眼儿呀!华佗?更不用说了,精神分裂加暴力狂,还有重度洁癖症!这跟后世史书里记载的,是一个人吗? 这样一对比,史书记载算个啥?史书那就是个渣呀! 蔡妩被震得头脑发昏,扶住桌案,好一会儿才从嗓子眼挤出一丝声音:“……你那个……劣徒是谁?” “俗姓张。现在?哼哼,人家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大贤良师啊!”左慈面带嘲讽,冷笑着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听上去跟冰渣过耳一样。 蔡妩一屁股瘫坐回去了:好么!敢情是这么一位爷!大贤良师是个啥?这辈子她听的民间说法是:那位是烧符水,救人命,活死人,肉白骨的下凡神仙。而她上辈子听到的官方说法则是:公元184年,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自号“天公将军”,发动并领导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组织有准备的农民起义。史称黄巾起义。 大贤良师?大贤良师就是张角啊! 蔡妩木呆呆看向老道,心情复杂万分。其实她是有感觉老道不是普通人的:普通人不会有那么出神入化的魔术。普通人不会有那么庞杂渊博的学识。普通人不会有那么的来去无踪的身手。只是她一个普通人,她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她没什么雄图大志,也不是什么惊艳才女,她就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平稳踏实地过日子。屯粮是为将来不挨饿,骑马是为万一的时候逃命用。对于乱世风云,她从来没有想要投身进去。三国风流人物对于她来说,就像后世老百姓看国家领导人一样,谁都听过但谁也没想过哪天见真人。 她愿意自欺地想:老头儿他其实啥也不是。他就是喜欢捉弄她,戏耍她的普通老人。他疼她,关心她,惦记着她的点心,也惦记着她的生辰,逢年过节给她送点礼物或者缠着她给她乱七八糟算上一卦。他说话总是不着调,还爱骗她,可对她却的确像对待自己亲孙女一样,疼着宠着,时不时开导教育着。 自欺揭开了,老头儿告诉她:丫头,我是左慈。那个后世史书里藐视权贵,戏弄曹操的丹鼎派创始人。现在我教出了东汉朝最大的恐怖分子。我得趁着那逆徒还没成气候去为我早年识人不清买单。我走了! 她要是普通孩子,也就糊里糊涂掀过这篇了。偏偏蔡妩又有点特殊:黄巾起义呀?那是乱世开始征兆。他这趟出去会不会有危险呢?史书说左慈活了一百多岁,说他最后会羽化登仙。可史书是个啥啊?史书还讲张角是受仙人传书呢,说汉高祖他妈是被龙强了才有他呢。按史书来?按史书来左慈这会儿还是青壮年呢!可蔡妩她都看了五六年的老头儿脸了。史书?史书就是坑爹的玩意儿!尤其是对穿越者来说,谁要一板一眼拿那个当攻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哎哎?媚丫头,你那什么哭丧脸?搞得跟以后再见不到我老道一样。”一脸忧伤纠结脸的蔡妩到底是没入左慈法眼,老头儿俩眼睛一眯,按着蔡妩脑袋很是不满地嫌弃:“人本来就够丑了,再愁着张脸,简直没法儿看了。” 蔡妩忽然鼻子一阵发酸,杏核眼里瞬间氤氲水汽,泪珠儿“扑簌扑簌”往下落。 左慈皱皱鼻子,边抬起袖子,胡乱给蔡妩抹了把泪,边瘪嘴叨叨:“不许哭,不许哭,丑死了。真是的,老道我出个远门而已,用得着送丧一样吗?” 蔡妩吸口气抬手豪迈地蹭干眼泪,梗脖子瞪老道儿:“你哪只眼睛看我哭了?都要出远门的人了也不知道让着我。你走了还回来吗?” “回来?回来干嘛?受你欺负吗?你那天做的金丝糕可一个都没给我留。” 蔡妩嘴一瘪。 老头儿赶紧硬着口气改口:“你针灸学完了还不许我放松放松,云游一阵子?我告诉你,臭丫头,为了你这榆木疙瘩的脑袋,我可是硬生生在颍川呆了四五年没挪窝,憋死我了。这回事了我就去江东。不,不光去江东,老道我还要去益州,去北海,去雁门,去武威,看山看水看沙漠去。再不要受你窝囊气了。” 蔡妩揉揉眼:“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那么想我?想我就跟我一块走吧?”左慈开始嘿嘿坏笑,说话口气,就跟狼外婆诱惑小红帽似的。 蔡妩合上眼扭头不搭理他:刚才的伤感担忧全是幻觉!幻觉!还左慈?他就是右慈他也是这幅德性!你就根本不能跟他好好说话! “等你小人家啥时候嫁人了,我老人家就啥时候赶回来喝你喜酒。怎么样?老道儿够意思吧?嗯,我还是觉得你酿的昆仑觞好喝,对了,你还说有葡萄酿没给我喝呢,老道儿都跟于老头儿夸下海口了,说你丫头酿的葡萄酿肯定比他的破符水好喝,你要婚宴的时候用那个,我肯定能来。” 蔡妩没接茬,起身开门扭头跑了。左慈探头从窗户里看蔡妩走的厨房方向,捋着胡须笑骂:“臭丫头,算老道儿没白疼你。” 晚上蔡妩把两坛葡萄酿和放着金丝糕的小篮子一起都摆在书房案几上。遣走杜若,她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托腮帮等着老道儿来。可是等啊等,等的她都趴桌子上睡着了,也没见左慈的影子。 第二天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是在自家床榻上。赶紧一骨碌跳下榻,跂鞋散发就往书房跑。到地一推门,傻眼了:书案上东西全没了,案角上倒站着只扑扑楞楞的鸽子。鸽子腿上一张布条赫然写着:“归期不定,望自珍重,若有要事,飞鸽传书。”落款:云冲子。 蔡妩抓抓鸽子,又看看落款,裂开嘴放心地笑开了:这样真好。哪怕他真是丹鼎道士的祖宗,是教出最大恐怖分子的道家雅帝,是被无数人追捧的魔术大师,道家仙师。在她心里,他也不过依旧是那个老送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她,总把自己道号弄得乱七八糟的邋遢老头罢了。那些唬人的浮名虚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十七章 盛衰乃是平常事 左慈的离开让蔡妩伤感了一阵,可没天,她就没心思继续伤感,因为蔡姝要出嫁了。 阿婧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陈倩跟蔡妩跑到了新嫁娘房中,三个姑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也没说,就抱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像三只互相取暖的小兔子。 蔡妩眼睛红红的望着自家阿姊:一晃十余年,眼前这姑娘和她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一起成长。她关注她,照顾她,监督她。她也捉弄她,训斥她,揶揄她。她是她的庶姊,亦是她的至亲。明天之后,她会冠上另一个姓氏,成为他人的妻子,从此与这个人福祸与共,同赴此生。 “阿姊。”蔡妩声音哽咽,呼唤出口就仿佛脱力般发不出声。她抬眸望望对着同样泪盈盈眼眶的阿婧,沉默良久,才用口型比道:“你一定要过得好。一定!” 阿婧了悟地点头,一边一个握住陈倩和蔡妩的手,狠狠地攥了攥以示保证与安抚。 第二天天刚亮,江家的迎亲车队就到了蔡家门口。蔡平没有多为难妹夫,只在门口意思性地带人阻拦了下,就放人进来。 礼冠垂珠下,阿婧那种清秀的脸,显得影影绰绰,婉约温顺。接新娘的准新郎官,看着自己的即将过门的妻子,腼腆又含蓄地笑弯了眼睛。 蔡妩抿着嘴,乖顺地扶着自家阿姊,一直把她送上了婚车才有心回过头打量自己姐夫:这人长得淡眉细目,鼻梁挺直,嘴唇略厚。样貌周正不像奸猾之辈。言谈举止斯文温和,对她阿公谦恭有度,对她哥哥亲近客气。应该是个不错的青年,应该会对她阿姊好。 新两口子只蔡家给蔡家二老行了跪拜礼,吉时一到,蔡平就跟着江家的迎亲队伍一起,带着嫁妆和送亲队伍离开了蔡家。 蔡斌正着脸,等队伍一从视野里消失,他立刻就奔了自己书房,关上门任谁叫都不开。而王氏和张氏则是互相搀扶着一路蹒跚回了自己院子,失声泪流。 陈倩则捂了嘴,小跑离开。 偌大的门庭,只留下了蔡妩和幼弟蔡威。 “二姊,将来你也要像大姊一样离开威儿吗?”蔡威被蔡妩抱在怀里,秀丽的杏核眼中泪光盈盈。小家伙紧搂着自家二姊的脖颈,脑袋埋在蔡妩的肩窝,声音闷闷不乐。 蔡妩腾出一只手,抚着弟弟后脑勺,轻柔安慰:“二姊会陪在威儿身边。直到威儿长大了。二姊再离开。到那时,威儿就能和哥哥一样,送二姊出嫁了。” 蔡威直起身,眼睛红红看着蔡妩:“到时候,威儿一定会用最好的马车,最好的送亲队伍给二姊送亲。” 蔡妩笑了笑,亲亲弟弟的额头:“好。二姊等着你承诺的那一天。” 蔡威握起小拳头狠狠点头:“嗯。二姊一定要等威儿!” 蔡妩眯了眼睛,抱着弟弟往他院子里走,嘴上仍旧温和地答复他:“好,等你。一定等你。” 阿婧出嫁没多久,一个炸雷般的消息就传开在颍川了: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在冀州聚众起义。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号,短短一月,就各地揭竿,势成燎原。 蔡妩听到这事时,差点傻了眼:怎么回事?左老头儿不是去清理门户了吗?怎么他没干掉张角啊?还是说……他中途遭遇不测,已经…… 下面的情形,蔡妩不敢想了。之后的好几天,她都恍恍惚惚,像丢了东西一样,时不时就往门外张望。就等着左慈的书信传来。偏左慈还是个不靠谱的,等啊等,等了好久,左慈的书信没到,倒是等来了朝廷传达天下的旨意。 那位经常跟穿着开裆裤的宫女们厮混的天子这次又不知哪根神经抽搐了,在拜何进做大将军,征调兵马负责剿匪事后。又紧接着下令各州各府可自行募兵,围剿黄巾。 此令一下,各府各州迅速响应,蔡妩也搞不懂这些招募兵勇的人到底有多少是要去打黄巾的,又有多少是趁机捞便宜的。反正,她自己家里,蔡斌是趁着这个招了近百的壮丁。武器分发,武艺团教都有,但就是没见她家阿公有何剿匪行动。 蔡妩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哎哟,阿公这不是也想趁着乱世玩一把吧?可千万别,那可是战场,刀兵无眼,弄不好人就玩完了! 被黄巾事弄得神经兮兮的二姑娘很是忧虑,跑去蔡斌书房,正要跟蔡斌说说情况呢,蔡斌就先笑呵呵地解释了:“阿公一介商贾,不趟这趟浑水。但是总得有些自保的手段。有这些部曲,以后出门行商,才心里有底。” 蔡妩松了口气:敢情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护卫啊。阿公也真是的,以前不都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庄稼人吗?这会儿起乱了,又承认自己是商贾了,你倒是精明。 当然,蔡家不动作不代表别家不动作。在招募令下没多久,各地的剿匪军就开始风起云涌。颍阳就有左中郎将皇埔嵩前锋军过境,横穿颍水,转去郡治阳翟,奉旨讨贼。 他这一过境不要紧,被黄巾军祸祸了的流民饥民跟着大军行程,蜂一样涌入颍阳城:这地儿好啊,即富庶不是郡治,生活便利还起不了大乱。还有官军威严,叛匪一时半会都打不过来。 蔡妩在自家绣楼上俯视着府外越来越拥挤地颍阳街道,头一回觉得自己心脏开始紧缩:这就要开始了吗?这场乱世,要这样拉开大幕了吗? “姑娘,管公子在外面。”正胡乱琢磨呢,杜若的声音插了进来。 蔡妩回头,正见小姑娘一脸愉悦,满目期待地望着她。 蔡妩被望地莫名其妙:“啊?他来?他来干什么?” 杜若神秘莫测地笑:“姑娘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蔡妩一头雾水,边嘀咕着:“搞什么古怪?我去问就我去问。”边提了裙裾,缓步下楼。 等她出门,看到的正是管休在她院门口的秋海棠下看风景。少年风姿,朗眉星目,一袭修颀,分外英气。 蔡妩眨了眨眼睛,轻咳一声:“管休哥哥。” 管休闻声回头,嘴角带起一丝温柔笑意:“听说今天皇埔将军剿匪前锋路过颍阳,我想阿媚从未见过官军军容,不如一道去看看?” 蔡妩偏偏头:这是邀她去看阅兵式?可官军过境,充其量是数数人头,没啥阅兵可看啊。他是忽悠她了吧? 蔡妩怀疑地看看管休,提醒道:“官军过境是要清道的。”所以,咱们普通老百姓是没得看的。还是在家坐着比较舒坦。 管休挑挑眉:“无妨,我已经在路旁酒肆订好座位了。” 蔡妩郁闷了:订好了呀?那不去是不是浪费了?可去了,好像也没什么看点啊? 管休垂眸看着蔡妩纠结的小脸,失笑道:“好不好看,阿媚去了不就知道了?” 蔡妩摸着下巴,摇摆不定:说一点不好奇,那是假的。可要说有特别想看,那也不是。她对打打杀杀的什么的,没什么兴趣,对这支军队要进行的战争更是提不起精神。就算皇埔嵩的队伍是东汉难得的精锐之师,可这支兵马把剑锋对准自己同胞的时候,蔡妩就觉得哪里别扭了。流血牺牲,马革裹尸不是该在抵御外寇的疆场上吗?怎么对自己人挥刀也让他们这么兴奋呢? “姑娘,去看看吧。杜若也还从来没有看过朝廷军容呢?” 正犹豫踟蹰,杜若在旁边神采奕奕地添了句话。这阵子她一直恍恍惚惚,今天却出奇的精神,这会儿更是难得对蔡妩提议出声。 蔡妩很是惊讶了一把,回过神来,发现那句:“成,既然都想,那就去看看吧。” 管休弯了弯眼睛,跨出一步在前引路。趁着蔡妩不注意时,给杜若暗暗递了个感激的眼神儿。杜若脸色“噌”的一下窜红,羞涩局促地低下了头。 “二姊!” 刚临近大门,蔡威那脆生生的呼喊就跟来了,蔡妩转过身,还没站稳,就被蔡威离膛炮弹一样扑了着。小家伙一把抱住蔡妩的腿,仰着脖子问:“二姊你们去干嘛?威儿也要去。” 蔡妩拉开弟弟,拍拍他身上的灰尘:“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范女呢?怎么没看着你?娘亲知道你乱跑吗?” 蔡妩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是从倩姐姐那儿来的。娘亲知道。二姊你是不是要出去?威儿也要跟你出去!”说完,蔡威也不等蔡妩反应,就握住她的胳膊来回猛摇,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一直不撒手耍赖架势。 蔡妩有些尴尬地望望管休。 管休倒是实在,向蔡妩笑笑,一俯身把小家伙捞在了怀里:“既如此,那威儿跟着一起去好了。” 蔡威立刻得意,松开蔡妩胳膊,抱住管休脖子,隔山探海对着蔡妩做鬼脸:“我就知道,休哥哥对威儿最好。” 蔡妩白他一眼,点着他额角假嗔:“你个小没良心的。你休哥哥对你好,那你刚才找我干嘛?” 蔡威小牙一呲,托着下巴反驳:“不找你找谁?谁让你是我二姊?” 蔡妩立时被噎: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这小破孩才多大就这么牙尖嘴利了!他随谁啊他?她家阿公娘亲可都没这样的。哥哥更是憨厚老实!阿姊?阿姊倒是有可能,可阿姊从威儿出世没多久就忙活管家了,压根儿没空理他。这样算来……好像他跟她相处最多?咳,不会,她蔡妩温良贤淑,怎么会教出这样粉雕玉琢的难缠小魔头?这肯定是幻觉!肯定推算错误! 这边厢,蔡妩胡思乱想,找理由给自己开脱,那边厢,蔡威却已趴在管休地肩头暗暗舒气:这算是盯住二姊又不让她知道了吧?倩姐姐,威儿可做到了哟,你要记得把哥哥书房那套兵俑弄来给威儿喔。 一行人到了预定的酒肆,直接上了二楼的包厢。管休很体贴地给蔡威要了一壶白水,刚要问蔡妩要不要酒水时,就听楼下有人声喊:“来了来了……快看,官军前锋!” 蔡威“噌”地一下串到窗户边,管休赶紧跟上,护着小家伙肩头,探身往下。 蔡妩被这两人动作搞的心惊肉跳,也跟着站到窗户边低头看人。 这前锋军还真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这应该是一支松懈不堪的部队,不想入目却是马衔枚,人无声的庄严模样。戎装肃整,兵甲鲜明。八千先锋军,蜿蜒一道长街。行整列齐,顶风而进。军旗猎猎,一个虎踞龙盘的黑色“汉”字,庄重大气,铁钩银划。 蔡妩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心口之上。而她旁边的管休已经不知何时放慢了呼吸,目光随着军阵行进,直直往前。就连挺能闹腾的蔡威,这会儿也是严肃了小脸,望着军马车兵,满脸的憧憬和崇拜。 八千前锋,走了半个时辰算完。管休像是才回神,缓缓吐出一口气,由衷感慨:“好男儿自当如此!” 蔡妩心头一紧。垂下眸,没有搭茬。只是从管休怀里无声地接过了蔡威,默默走下楼去。 管休茫然地望了眼杜若,发现这姑娘也一头雾水,顾不得啰嗦,赶紧疾步赶上。 到了酒肆门口,管休追上驻足了的蔡妩。 “阿媚,你怎么……” “嘘。”蔡妩牵着蔡威,做了个噤声的手指,然后指指酒肆墙根处几个蜷缩着乞讨的流民,“你听,他们在说什么。” 管休蹙了眉,困惑偏头。几句夹杂者呜咽和悲愤地控诉随风入耳。 “……他们比朝廷那帮人还可怕!黄巾义军?狗屁!见人杀人,见钱抢钱!那就是一帮土匪!土匪!要不是他们,我怎么会沦落到颍川……”这一声指控粗声粗气,满怀怒火与不甘。管休刚要出声安慰,就见旁边一个黄脸汉子,眼角混浊,目光呆滞地喃喃:“土匪啊,是啊,土匪……全家七口,衣食无忧。土匪一来,府库就被洗劫了。好不容易盼了平叛的官军, 结果……女儿却被得势的小校给……呵……呵呵,官军啊?官军啊?他们和黄巾军一个德性……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 管休登时僵住。一个五旬开外的老者,拄着拐杖从酒肆步出,与蔡妩他们擦肩而过时,错眼望了望街道两旁重新聚集的流民,摇摇头,长叹一声:“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我本以为黄巾军是一支义师,可以救百姓于水火。可是这些天,我却只听到了它的坏处。黄巾一过,乱民四起。富户豪绅被诛戮,女眷家室被糟蹋。他们就想蝗虫,所到之处,田舍无人理,府库便虚无。逼的百姓逃难,逼的道匪猖狂。”蔡妩垂了眸,语气幽幽地轻声道,“刚才我又看到了官军。军威严整,甲鲜兵明。可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吃败仗呢?行伍里亦有酒囊饭袋,贪生怕死之徒。或许他们会临阵脱逃,会怯战畏死。他们……可能并不想参加这样的围剿。” 管休望望蔡妩,蹙着眉摇摇头,不甚赞同:“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既然圣上下旨剿匪,身为人臣,自当借力报国。” 蔡妩苦笑地看了眼管休,嗓音发涩,缓缓开口:“真是……这样吗?大好男儿参军报国,没有死在外御抵扣的沙场,没有倒在北击匈奴的边境。却即将倒在昔日同胞之手。自古征战少人还。一样的大汉子民,一样的血肉同胞。刀兵相见,同室操戈,究竟谁人之过?” 管休被问的一愣。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着蔡妩。蔡妩却已然俯下了身,抱起对他们谈话半懂不懂的蔡威,抬步离开。 管休呆了一下,抿抿嘴赶上前接过蔡威,懊恼道:“原本只是看你近些时日郁郁寡欢,想带你出来看看官军散心。不想却勾起你的心事了。是我想左了。” 蔡妩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像想通什么一样缓缓说:“不是你想左了。是我自己着相了。盛衰乃是平常事,兴亡不过百姓苦。古今如斯,是我自己这阵子太迷,没勘破。” 管休一震,顿住脚眼睛迷蒙地重复喃喃道:“盛衰乃是平常事,兴亡不过百姓苦?不过百姓苦……刀兵相见,同室操戈,……同室操戈,谁之过?” “哎,休哥哥快走啦!二姊她们要走远了!” 怀里小人儿终于忍不住的抗议,让迷离思索的管休骤然回神,望望前头已经走出几十尺的蔡妩杜若,管休赶紧带着蔡威快步跟上。 第二十八章 做先生的都郁闷 回到家以后,告别管休,安置好蔡威,蔡妩转身就去了蔡斌的书房。 蔡斌正埋头案牍,见女儿过来先是一怔:“阿媚?你怎么来了?” 蔡妩托步到房内,看着蔡斌有些惆怅有些恍惚:“阿公,刚刚阿媚个管休哥哥一起去看阅军了。” 蔡斌眉头微微蹙了蹙,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只一瞬就恢复了正常,笑呵呵对女儿说:“嗯。是看到官军威严了?” 蔡妩抿抿唇,抬头望着蔡斌认真道:“阿公,您能不能把今年这趟行程取消?” 蔡斌一愣,失笑道:“为何要取消啊?不过几个乱民罢了。能闹腾到哪里去?不出一年,官军就能平息此事。再说阿公出行有护卫跟随,不会有问题的。” “不是的!”蔡妩见蔡斌没把黄巾乱当回事,心里不由着急:要怎么告诉阿公这场大乱其实不是像现在诸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它会一把大锤,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叮叮当当一阵狠敲。等到所有人都意识到锤头的厉害了,这大楼也要倾塌了。 蔡妩攥了攥拳头,几步跑到蔡斌跟前拐弯抹角劝说:“阿公,官军就算平息此乱也是得有一阵以后。现在各地都在闹黄匪。还是小心为上,避其风头好啊。” 蔡斌满不在意地挥挥手:“哪里就像你说的那么严重。阿公走南闯北,什么样的路匪没见过?一群被逼到无路可走的老百姓,风头在厉害,也不过是为了好日子。赶尽杀绝这种事,他们办不出来。真要是遇上了,钱财疏通打点即可。” “阿公!”蔡妩听这话都想冲蔡斌咆哮了:您老到底哪儿来这么大信心,觉得那只是一群能用钱财疏通的普通路匪?万一他们是急红眼的会抢钱杀人怎么办? “咱们家又不缺钱不缺粮。就算不跑今年这一趟,一样可以高枕无忧在家过日子。阿公您何必冒这个险?” 蔡斌无所谓地挑挑眉,倾下腰看着一脸焦躁担忧的女儿安抚地笑了笑:“阿媚,行商之道,重在诚信。去年阿公既然答应过人家今年会把货物送到,又怎么能言而无信?” 蔡妩一下噎住了。眼望着蔡斌,满满都是不甘:“就真的非去不可?真的不能缓缓?” 蔡斌摇摇头:“非去不可。不能耽搁。” 蔡妩瞬间沮丧失落,没咒念了。其实她也清楚自己阿公是什么样的人:底线清楚,原则明晰。在不触及他原则的情况下,他是相当灵活变通的一个人,特别会来事。说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点不为过。可是一旦到了关乎他做人底线的事情上,蔡妩觉得,自己阿公简直比铁疙瘩还顽固。又轴又硬,谁劝都不好使,非得按着自己意思来。 闷闷地看了自家阿公一眼,蔡妩不死心,瓮声瓮气地磨:“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一个月成吗?外头总归太乱,早些回来得好。” “这个看情形吧。总之不会耽误太久。”蔡斌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话锋一转,“你阿姊明天回门,你娘亲那里忙活着呢,你去搭把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哦。我这就去。”蔡妩低着头,一步一拖,很是不甘地被蔡斌支出门。 走到门口的时候,蔡斌忽然出声:“阿媚,这阵子家里事情多,你多照顾好自己。阿公走后,家里这事多半就交给你和你母亲,你要听话。别让阿公失望。” 蔡妩回身,偏头困惑地看了看蔡斌:奇怪。为什么她觉得阿公这句话是意有所指呢?可是指的是什么呢?想来想去,蔡妩没想明白,还是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诺。才抽身离去。 她这前脚刚走,后脚蔡斌就严肃脸地开始思考:嗯,姑娘眼看着长大了,心思也开始变多了。豆蔻年华,马上就要知晓懵懂人情。看来,管休这孩子对她……啧,不行,阿媚是订了亲的。不能就这样任其发展。得找机会让她娘亲跟她说说这事。至于嘉儿那里?哎,这孩子聪明倒是聪明,可这“浪子”的名声实在是……算了,先不着急提婚的事,阿媚还小,多留几年没什么,看看情形再说吧。 第二天的时候,蔡姝带着新夫婿回门。蔡妩在一旁眨着眼睛观察了半天这新两口的相处,总算是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嗯,她阿姊到底是个精明人,知道怎么跟姐夫相处。瞧着小夫妻之间,气氛融洽,言笑晏然,明显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让人看着插不进话的状态。 放下心的蔡妩跟阿姊又嘀咕了几句以后,就把陈倩一人留下,自己识趣地退离了阿婧的房间。陈倩也是即将出嫁的人,这准嫁娘和新嫁娘之间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私房话,是做黄花闺女的人不宜听到的。所以蔡妩很有眼色没去凑这个热闹。 俩姑娘就一些闺中私密事咬了一阵耳朵,又各自脸色羞红平息一阵。陈倩才想起什么一样,转移话题:“你临走交代的事,我记着呢。现下威儿缠阿媚缠得紧,根本没有让她跟管休独处过。” 阿婧松了口气:“阿媚没察觉你做法吧?” “没有。威儿那小子机灵着呢,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真怕阿媚看出什么,到时候再恼了我们两个。” 陈倩摇摇头:“阿媚倒是还好。不过她身边杜若那丫头,我瞧着心思不一般。她怎么净想把阿媚跟管休凑一处?” 阿婧“呼”的一声站起来,淡烟眉蹙在一处:“你说什么?杜若?她倒是好大的胆子!” 陈倩跟着起身,轻声劝道:“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看平日里她对阿媚挺忠心的。” 阿婧帕子一绞:“平日忠心,在这事上可未必。阿倩你知道杜若是干嘛的吗?她跟我身边那方方圆圆一个样,是等嫁人以后,自己不方便,给送去夫君房里伺候的人。” 陈倩一愣:“这么说,她是想……” 阿婧眼一眯:“不管她是想什么,心思大了,就该被敲打了。找机会我会跟大母说这事。至于阿媚那里,还是继续让威儿跟着她吧。” 陈倩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阿婧回门在娘家待了有十多天才回去。等她走后蔡妩就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跟屁虫。 她家弟弟蔡威,就跟背后灵一样,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她进书房,他也进书房;她去厨房,他也去厨房。她去账房,他也去账房。蔡妩去林大家那里,他跟着跑林大家那里。蔡妩去给出行的蔡斌等人送行,蔡威就抓着她手,依依不舍地对着自己父兄招手告别。 蔡妩对小家伙一丝恼气没有。估计她是对这年龄段的孩子没有心理认知,只当磨人是孩子天性。所以对弟弟这状态她相当纵容,相当宠溺地由他去了。 而且不久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弟弟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上书房,她写字,他在一旁不消停的捣乱,打了墨汁,拔了毛笔,把自己搞的乌漆墨黑竟然也糊里糊涂跟着识了不少字。跑林大家那里,装乖卖萌,哄得林大家甚是开心,竟然也条条例例地给他说过不少的学问。蔡威囫囵听一通,居然有时候也能一针见血提问。 蔡妩对这情况是相当地惊喜和意外。对于自己弟弟的聪慧,她觉得不能浪费,要严加引导。可是怎么引导呢?嗯,都说故事是小孩子的导师,那她就给弟弟讲故事吧。 于是,不知深浅的二姑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她现在看来挺英明挺正常的决定,以至于之后无数次,她后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因为,蔡威这小子实在太让她这个讲故事的有挫败感了! 第一天,蔡妩讲故事,讲改良版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还没等讲白雪公主贪嘴吃苹果死掉,蔡威自己先睡着了。蔡妩瞅着呼呼酣睡的弟弟,反思了一下,觉得这可能是外国童话不适合,勾不起蔡威那挺传统的胃口。 于是第二天,故事就换成了哪吒操枪大战东海龙王。这回蔡威睡的晚一些,等到水淹陈塘关了,蔡威才着了。至于后头三太子自刎什么的,不好意思,蔡家二公子约会周公,没听到。 蔡妩又被打击了。第三天,一咬牙,一跺脚,开始讲《史记·淮阴侯列传》。 这回蔡威精神了,睁着一双遗传自王氏杏核眼津津有味地把故事听完,居然还有心思问蔡妩:“二姊,高祖高后为什么要杀韩信?” “因为韩信功劳太大,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唯有杀之以绝后患。”蔡妩想也没想脱口就答。答完她才想起来,蔡威一个小破孩估计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可是看蔡威一脸深思模样地托着腮帮,小大人一样地感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他说的真好。”蔡妩又想恶作剧泼他瓢冷水:“好有什么用?他人都死了。” 可惜话刚出口,蔡威就捧起手,一脸崇拜憧憬地望着房梁:“不过威儿还是喜欢他,他打仗好厉害!” 蔡妩立刻满头黑线:敢情听半天,你就光听打仗那段的热闹的了?这怎么成?我要是把自己弟弟给教养成战争狂人怎么办? 不行,得改!一定得改! 于是第四天,蔡妩给蔡威改朝换代版红楼梦:哎呀,你看,宅门斗争多残酷啊!花花公子做不得啊。专一专情有好报! 结果灌输还没灌输多少呢,蔡威又睡了! 蔡妩顿时抓狂了悟:这娃就是个天生的暴力分子!军事狂人!除了讲打仗的时候他有精神,其他时候他听什么故事都能睡! 蔡妩郁闷万分,想来想去心里顺不过弯,霹雳乓啷在书房里鼓捣一通,第五天,拿出一套自制军棋,大马金刀地坐在当庭。一拍案几:“今天没故事讲,二姊教你下棋。” 蔡威本来都做好昏昏欲睡的打算了,这会儿一听有新鲜玩意儿立刻打起精神了。可眼瞅着纸片片上写的“军”“师”“旅”字样,蔡威又迷糊了:“二姊,你真笨!你忘了威儿还没正式启蒙,这写的什么,威儿不认识啊。” 蔡妩差点儿一脑袋撞桌子上:我去!要玩军棋,我还得先教这臭小子识字!识字! 于是蔡妩开始憋屈万分地给自己弟弟当起了启蒙先生。拜没有经验所赐,蔡威小朋友所学教材全是他二姊自备,学习涉猎的内容乱七八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嫦娥奔月到小蝌蚪找妈妈,从长平之战到古德里安。蔡妩基本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反正只要哄弟弟高兴,她不介意把后世传说故事什么的包装包装,旧水新瓶倒到蔡威小脑袋里。 可就这样,蔡威那出其不意的问题照样能让蔡妩时不时郁闷憋屈,外加佩服林大家的涵养和哀悼自己的苦难开始。 而同时,在颍川书院里,有那么一位夫子对着自己某个不省心的学生亦是有着与蔡妩相似的憋屈感和无力感。 而他的苦难明显已经开始了好几年。 就比如现在,颍川书院中学子书声朗朗。上首的窦夫子本来也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呢,可眯着眯着,老爷子像想起什么睁开眼,往下一扫:“咦,怎么少了个人?” 夫子拿戒尺敲敲书案,课堂瞬息安静。 “郭嘉人呢?”老夫子来回看着课堂,满是困惑。 这时就听远处桌子底下一个睡意迷糊的声音:“嗯?都不读了?夫子下课了?” 窦老爷子脸一黑:臭小子,他又敢在课堂睡觉!真是屡教不改!屡教不改! 空着的那张桌案上,缓缓地放上了一只手掌,然后是胳膊,最后是颗睡意未散的脑袋。脑袋的主人身形单薄,样貌清俊。两道修长如弓的眉毛下长了双明澈泛波的眼睛,像盛了秋水的琉璃瓶。眼睫细密卷翘,小刷子似的遮盖在惺忪的眼皮上——正是被夫子怀疑失踪的那位郭嘉少年。 “咳!”他左边一个瘦销羸弱的青年人忽然对着他猛咳了一声,压着嗓音提醒道:“赶紧起来,夫子过来了!” “志才,你说什么?”郭嘉脑袋还迷糊呢,眨眨眼睛,还没等到回应,火气上涌的窦夫子已经穿过一排的书案,步伐雄健,到了郭嘉桌前。 “啪”地一声脆响,戒尺落在了郭嘉桌案上。郭嘉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垂眸而立。 “郭嘉,你可知苏秦、孙敬悬梁刺股之典故?”老夫子脸色阴沉,口气不善。 郭某人口气恭敬,乖宝宝状回答:“学生知道。” “你可知匡衡先生凿壁偷光之典故?” 郭嘉垂首低眉,老实巴交:“学生知道。” “那你可知孔圣人韦编三绝之典故?” “学生知道。” “那你还敢在学堂之上昼寝?你你你……你简直就是有负……”老爷子胡子颤抖,指着郭嘉,一脸痛心疾首! 郭嘉这才抬起头,望望面前说话都打结的先生,很是不忍地接口:“学生简直有负古往今来圣贤大德之教诲,辜负先生殷殷之期盼。不知惭愧汗颜,简直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窦夫子瞪大了眼睛,手抖啊抖的指着郭嘉:气死他了!气死他了!这臭小子……他又来这套!好像抽他呀! 老爷子盯着郭嘉,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老夫问你,现下夫子讲到哪里了?” 郭嘉一愣。下意识地就往四周寻看:左边荀彧,戏志才在做口型。右边郭图、辛评在冲他打手势。郭嘉正要探身,窦夫子却“呼”地一下转过身:“再有作怪的,下学后全体留堂!” “唰”的一下,周围小动作齐整化一消失。 夫子捋着胡子,看看几个还算识趣的学生,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却不想他身后的郭嘉已经低下头,他前座陈群一边绷着脸,一边将竹简外推,把手指落在了先生所讲处。 “先生讲到:八侑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老夫子扭过头,蹙起眉怀疑地看着郭嘉:“你竟然知道?那你说说这句该怎么解?” 郭嘉眨眨眼,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不,学生不知道。” “下学后留……” “学生不知道孔夫子所怒八侑事与当今事比,孰可忍,孰不可忍?” 窦夫子身子一僵,拿在手里的戒尺缓缓地垂到了身侧。良久才见他眸色复杂地望了眼郭嘉,语无波澜淡淡道了句:“你……坐下吧。” 然后就背了手,微微佝偻了身体一步步沉默地走回自己坐席。 老爷子执教数十载,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可是每次都有几个这样的学子:他们关注时局,心怀天下。渴望学有所长,一展抱负。渴望上效君父,匡扶朝纲。他们还年轻,只看得到了这朝廷的昏黑表象,想着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其实,这朝廷的内里或许也满是蛀洞,衰败腐朽,不堪一击。 外戚摄政、阉宦当权、一样是礼崩乐坏。与八侑事,孰重孰轻?孰可忍孰不可忍? 郭嘉是他最小的学生。他爱他的聪慧剔透,亦恼他的任气跳脱。可是说到底,这孩子确实最让他放心的那个。他不放心的是另一个,刚才给郭嘉做提示的荀彧。这学生好,是真的好。温润君子,谦和端方。可性子却是绵中金,柔里刚。认准的事总是一头向前。他真担心这孩子将来会因乱局把自己弄得心伤累累,鲜血淋漓。 窦夫子的满腹纠结愁绪自然不会为他的学生所知。 某个引起这宗思绪的罪魁在给自己夫子丢了一个思想炸弹后,又坐回坐席,开始无精打采打哈欠。期间,他趁夫子走神,拍了拍前座陈群:“刚才多谢了。长文兄。” 陈群淡淡扫了他一眼,颔首示意了下,回身不再理他。 郭嘉习以为常,挑挑眉毛,丢了根竹简给戏志才,戏志才捡起来看完,瞅着自己前面的荀彧,摸着下巴笑了。 郭嘉竹简上面写的是:下学杜康酒肆见。叫上文若,该他付账了。 第二十九章 颍阳流民惹人忧 散学的时候,郭嘉尽扫课堂上的懒散模样,一边一个,拉住戏志才和荀彧,大步流星往院外赶去:前阵子闹病被他娘拘在家里,可把他给憋坏了。半月不见杜康,四肢百骸的酒虫早就造反好几天了。 要付账的荀彧被扯得满脸无奈,摇头轻笑着被拽出了门。还没走多远,就听一道清脆严厉的声音从斜刺传来:“先生,你要去哪里?”一个八、九岁的眉清目秀的男孩紧瞪着郭嘉,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夫人吩咐,要你下学以后立刻回家,不能胡闹。” 郭嘉顿住脚,转转眼珠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小书童,轻咳两声笑道:“柏舟啊,先生今天有点事,你回去跟夫人说,我今天晚些回去。” 被叫柏舟的孩子怀疑瞟了瞟被郭嘉拉住的戏志才,又审视地瞧瞧荀彧,最后把目光放回自家先生身上质询道:“先生,你不会是又去喝酒吧?夫人交代了,您身子不好,不能常出入酒肆花坊这些地方。” “咳咳!”郭嘉掩饰性以拳抵唇,压低声音斥道,“谁跟你说先生要去花坊了?先生这是要去温书!温书!” 柏舟又瞟瞟戏志才,瞧见这位还吊儿郎当把胳膊支在自家先生身上,看着就是一副能带坏的损友样儿。不由偏过头,满脸怀疑:“真的?真是去温书?” 郭嘉一脸诚恳:“真是!绝对是!” 柏舟咬咬唇:“即是温书,回家也是一样。” “可先生还想要和戏先生与荀先生讨论时策,回去怎么讨论?”郭嘉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口,把小柏舟问的沉默无声,满脸挣扎,似乎在做什么艰难斗争。 郭嘉修眉一挑,趁柏舟思考走神,拉了身边两人扭头就走。 等走出十几步了,柏舟才反应过来了,盯着已经成背影的郭嘉,气咻咻道:“先生又骗人!” “先生可没骗你。我是真要与文若讨论时策,回去晚了,就歇在他那里了。你记得跟家里说一声。对了,先生的书还在学堂,别忘了收拾。”郭嘉声音幽幽传到柏舟那里,把小书童搞得狠狠跺脚:他又不回去!夫人问起,他这书童肯定又得为他编造不回去的理由了! “哎,好好一个童子,早晚得让你给带坏喽。”郭嘉身旁荀彧还算厚道,看着这情形,无奈地摇头轻笑。一把温醇舒缓的声音,愣是被他带出了轻轻地调侃味道。 郭嘉赶紧开脱摆手:“可不敢这么说。他家先生是多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带坏他?” “哼,我看能不被你带坏的少得很!”正说着,一个低沉中夹杂失笑的声音插话进来。 三人闻声望去,恰见前方道旁立着的那位身材魁梧,长眉烁目的半大老头儿。老头儿留了一把飘似仙长的长胡须,可惜人看着却没怎么有仙风道骨的调调,倒给人一种刚烈英敏的锐气。此人正是程立——他们颍川书院院长至交,书院诸子的半个先生。 戏志才和荀彧还没什么太大反应,恭恭敬敬地对程立行了一个弟子礼。郭嘉却在看到程立的第一眼,就条件反射地跳开一步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半躬了身子,只是眼睛还警惕地盯着程立,提防他的下一步动作:真不是他爱作怪,实在是……这老爷子脾气太爆了!踢人可疼了! 老爷子作为院长至交,又是兖州大才,胸中有丘壑,腹内有经纶。时不时地就会被院长请来,在书院给学生们授上几次课。说他算他们半个夫子一点儿不为过。可是这半夫子性子忒耿烈, 对自己看不过眼的人,事,总要说上一说。很不幸,郭嘉作为一个不怎么靠谱的聪明学生,恰恰就属于被程老爷子爱管教范围。所以郭嘉挨批是常事,挨踢的话?也不算稀罕!谁让他有时候真的太淘了呢! 对于郭嘉这搞笑反应,程立心知肚明。程先生捋着胡子,似笑非笑盯了会儿郭嘉,托着声音假嗔:“你刚才那动作要是被教习御、射的夫子看到,定然会欣慰不已。” 郭嘉脸一黑:他御、射是有点拿不出手,但是老爷子也不必时时刻刻提醒他要加强锻炼,勤于用功吧? 荀彧见此,低头莞尔。戏志才则干脆不厚道地笑出声来,瞄了眼郭嘉,以目示意:该呀!让你平日还奚落说我射箭脱靶,瞧瞧,在程老爷子眼里你强不到哪里去吧? 郭嘉装没看见,袖着手,继续扮乖乖学生。 程立才不被他这幅假象欺骗,直接转头问荀彧:“文若,这是要往何方?” 荀彧立身肃容,温文尔雅地说道:“彧是要与两位同窗前往杜康酒肆。” “现在去酒肆?”程立眉头一皱,转盯着戏志才跟郭嘉,不赞嗔斥:“这是谁的点子?” “他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戏志才和郭嘉各指着对方,皆满脸无辜望程立。 程立在两人中扫了一眼,一把揪了郭嘉:“你小小年纪,不思上进,却怂恿着同窗往来酒肆?你对得起对父母亲朋?对得起恩师故交?对得起圣贤先辈?对得起……” 哎哟,好多对不起哟! 程老爷子估计是被什么事刺激了,越说越激动。扯到后来,已经引申至论天下黎民与个人责任。郭嘉开始还低眉顺眼,习惯待之,听到后来,越来越不对味儿:照程先生说的这祸害程度继续下去,郭某怎么也得弄个以死谢罪! “没那么严重吧?”旁边戏志才声音微弱地轻轻提醒。 郭嘉则是赶紧识趣低头,袖手躬身,满脸严肃:“先生教训的是。嘉知错矣。” 程昱声音戛然而止,捋着胡子,满是复杂地望望眼前三个年轻人,幽幽叹了口气:“你呀,说你也是为你好。这些毛病,你也都改了吧。” 郭嘉一愣:咦?今天怎么这么快就语重心长了?以往都是先骂完以后再上手抽一戒尺的! “你可知道你浪子之名传遍颍川?再这么下去哪家好姑娘敢嫁你呀?” 程老爷子看着郭嘉,满满都是忧愁:这孩子少年而孤,出身又不是世家大族。秉性不坏,可是名声却……哎,这将来讨媳妇儿都是问题啊。 郭嘉额角一抽,一股憋屈感升上胸口:我到底怎么了,我就找不着媳妇儿了!我都已经订了亲了好不好? “劳先生挂心,嘉如今已经有未婚夫人了。” 话音一落,不光程立愣了,连荀彧戏志才也诧异了:咦?怎么没听他说起过?别是杜撰的吧? “有未婚夫人了?”程昱挑挑眉,要笑不笑看了眼郭嘉,“她何方人士啊?” “颍川颍阳人。”郭嘉答的实在顺溜,可惜三个听众没一个把他话当真的。 程立更是呵笑戏谑:“有可是最好。不过你得当心呐,颍阳现在因为黄匪之乱聚集了不少的流民。官府现在自顾不暇,对饥散流民袖手旁观。这帮人随时有暴起揭竿的可能,到时候你那夫人……可千万别被抢喽。” 程立此话本是玩笑,不过郭嘉听罢却一下肃整了脸色,沉声问:“先生所言当真?颍阳果然聚集聚齐大批流民?” 荀彧亦是蹙了眉,紧跟着问道:“先生此来是为流民事?” 程立认真地点点头:“老夫自东阿一路行来,流民之患皆亲眼所见。此行前来,正是要与你们夫子商议黄巾事。” 荀彧赶紧让开一条道,“夫子现在应该在学堂正准备返家。先生快行的话,应该拦遇夫子。” 程立也不怠慢,抬脚往书院走去。临行指着郭嘉跟年纪稍长的两个人吩咐:“眼下世道不必寻常。别由他胡闹,赶紧回家。” 戏志才,荀彧点头应声送程立走远后转看向郭嘉。 郭嘉从刚才确认颍阳事后就一直沉默着,这回正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戏志才拿胳膊捅捅他:“怎么了?蔫了?” “陪我去一趟颍阳。”郭嘉抬起头,语气平静沉稳,却炸得戏志才跟荀彧惊诧不已。 “你说什么?去哪里?”戏志才眼睛瞪大,一脸不敢相信。 荀彧目露质询:“你刚才说有婚约那事是……真的?” “真的。从父亲在世时定下的,算是他至交之女。”郭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然后看着戏、荀二人纳闷道,“我有婚约很奇怪吗?你们怎么都这么反应?” 荀彧没说话,轻笑着摸摸了鼻子。戏志才则直接挂在了荀彧肩头,仰天长叹:“哎哟,这到底谁家老爷子不开眼,怎么会把自家女公子送到他这浪子手里?这孩子别是捡的吧?” 蔡妩当然不会是捡来的。若真是捡来的,她这会儿倒也没那么忙碌了。 从蔡斌离开,蔡妩就觉得自己身上压了空前重担:一方面,她要担忧出走的老神棍和出行的父兄的安全,一方面又得分担着王氏身上协理管家的任务。还有就是家里那个缠人的小不点儿,一刻不得闲的随在她身后,她得时时刻刻挤出时间陪他。 不过就这样,小的那个,还是不满意。 “二姊,你陪威儿下军棋吧。” 从蔡威小朋友学会这东西,就迷上了这个游戏,可惜家里出了他二姊,谁都不能陪他玩,这让小蔡威很是郁闷。 蔡妩自一摞账册中抬头,望着弟弟满是歉意温柔道:“威儿乖,二姊现在要忙。等等,等二姊忙完了,就陪你好不好?” 蔡威瘪了嘴,掰着手指很不乐意:“昨天你说你忙,要去厨房看菜式;前天你说你要去账房看采买支出;大前天你说你要去粮仓看储食,再之前……” 蔡威小嘴一张一合,嘚啵嘚啵数了一串,数完蔡妩还没反应呢,他自己倒是红了眼睛了:二姊真的好久没有陪威儿了。她总是在忙啊忙,连给他讲故事的空隙都比以前少了呢。 蔡威很委屈:他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他二姊多好啊,她从小对他掏心掏肺好。他可喜欢他二姊了,大人都在忙活,就只有二姊还会哄他、逗他、教他、会弄新鲜玩意给他,满足他所有乱七八糟的要求,却又不娇惯他,还不会像娘亲范妈那样拘着他。可是现在,她也要忙了,要没时间陪他了。 蔡威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慢慢积聚了水汽,小家伙儿仰起头可怜兮兮看着蔡妩:“二姊,你是不是不喜欢威儿了,不想陪威儿玩了?” 蔡妩一愣,赶紧放下账册给弟弟擦眼泪,一手搂住蔡威,把他抱到自己膝盖上柔声安慰:“怎么可能?威儿,你是这世上和二姊最亲近的人之一,二姊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可二姊都忙得不理威儿!”小蔡威牙尖嘴利指出问题所在。 蔡妩语带愧疚:“那是因为现在阿公不在家啊。” “姨娘从大姊出嫁后就身体不好,娘亲那里要管的事情多。哥哥不在,里里外外二姊都得照应着。不然,你小家伙连饭都不知道去哪里吃。”蔡妩说着笑眯眯地点了点蔡威的鼻尖,额头相抵,跟蔡威继续说道:“威儿,看到外面那群流民了吗?他们可都是没饭吃的人。聚集在外,说不定哪天饿急了眼,就会办出抢砸强掠的事。咱们府上一群妇孺,若真那样,定然连反抗都不能。所以,二姊正在想搭设粥棚的事。这样,一来可以安抚流民,二来可以给蔡家添上一个慈善名声,三来,也可以真正救济些人。威儿觉得怎么样?” 蔡威估计是被最后一句话,激励出了责任感。小脑袋垂下,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握了拳头,双目灼灼看向蔡妩:“二姊,威儿明白了。你放心,威儿肯定听话,不给二姊添乱。” 蔡妩一脸严肃模样的小玉娃娃给萌到了,抱着自家弟弟好好胸口处蹭了蹭,揉揉蔡威小脸,一口亲上蔡威额头:“我就知道威儿聪明,么。威儿果然没让二姊失望!” 蔡威眨眨大眼睛,就势攀上自家姐姐的脖子,脸贴在姐姐颈窝处闷声闷气地道:“二姊,等你忙完了,你就陪我。” 蔡妩抚着弟弟后脑勺:“好。” “我是你弟弟,亲的!你是我二姊,亲的!二姊陪弟弟玩是应该的。” 蔡妩含笑:“是。是应该的。” 蔡威满意了,一扭头往蔡妩脸上印了一个口水吻:“我就知道二姊最好了!嗯,将来等威儿大了,一定会用最好的马车最好的车队风风光光给二姊送嫁。所以,二姊一定要等威儿长大,谁也不许抢走你。” 蔡妩摸摸脸颊口水,笑眯眯抚上小蔡威的头:“对。二姊不管在哪里都是你二姊!一辈子,谁也抢不走!” 蔡威卖完萌,得了承诺,心满意足地从蔡妩怀里退出来。然后绷起小脸特正经地说:“二姊还要忙施粥之事,威儿不打扰了。二姊保重身体,切勿过度操劳。”说完规规矩矩冲蔡妩行了个礼,一副乖巧模样的退了出去。 蔡妩莫名其妙,转身问同样表情诡异的杜若:“杜若,我有说什么吗?怎么威儿……” 杜若摇摇头,揣度了好一会才回道:“小公子比常人聪慧,可能经过点拨明白大人辛苦,开始懂事了?” 蔡妩眨着眼,望望蔡威刚才出去的门口幽幽说道:“是吗?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会儿威儿懂事像个大阴谋?” 杜若:“……” 不得不说蔡妩对自己弟弟还是有些了解的。此时在蔡威卧房,得了姐姐许诺的娃儿正高兴的在榻上乱蹦跶,刚才书房里的对话被蔡威理解成:呼,二姊说她忙完以后会陪威儿玩!二姊说出嫁之前都会陪威儿玩!二姊说不等威儿长大她都不会出嫁!嗯,威儿今年四岁,等威儿长大还要好久,二姊可以在这些时候给威儿讲故事!教威儿识字!陪威儿下棋!太好了!倩姐姐交代:十步以内有男人出现威儿就要陪在二姊身边。嗯,威儿也是要保护二姊的! 于是一场很正常的对话,在经过蔡威这孩子不同常人的思维后,在理解形式上和原意出现了莫名诡异的偏差。以至于到后来郭嘉面对这蔡家诸位男性时发现:精明腹黑的岳父不可怕,实在妹控的大舅子也好对付,这个拧巴犯轴还有些死心眼的小舅子才是最难缠的! 第三十章 猝不及防初见面 郭嘉往颍阳,赶得有些着急。除了在打定主意后,写了封书信交给柏舟,让他立刻回家派人发给蔡斌。他基本就是跟荀彧、戏志才,马不停蹄,星夜兼程到的颍阳。 路上戏志才还抽空问了郭嘉:你给你准岳父写信?能管用吗?万一出事,你那岳父就是八百里加急也赶不回来啊。 郭嘉当然知道要是流民真的起乱,蔡斌就是长了翅膀也断然救不了急。所以他在信里压根儿就没提让蔡斌回来的事,他只说乱世之下,人心不古。富贵多藏祸,为官因宦亡。不如散财求安。这话说白了就是在给蔡斌支招:您老出去没什么,可家里可得有照应的。现在世道不太平,钱多了容易被抢,做官的容易被排挤。适当往外撒点东西才能保得一家周全。 这信写好以后,一点没敢耽误,直接快马加鞭,被送往东郡蔡斌所在行馆。蔡斌前阵子是在阳翟落过脚的。那会儿对自己准女婿还不太确定的蔡斌正抱着及其微妙的心态要考察郭嘉。结果赶巧郭嘉病了,在府上窝着,养了十几二十多天没出去祸祸捣乱,给蔡斌留下一个相当不错的印象:什么浪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女婿挺好,净被人冤枉着胡乱编排了。 所以蔡斌在陈留收到这信的时候,一点没显得惊讶。郭嘉这孩子他多少还是了解的。这是个看着是不怎么着调,可是心思细腻,思虑周道的人。而且相比同龄人,他要明透睿智的多。很多事,像蔡平这个年龄的都尚且想不到,他却早已经了然于心,应对已成。 蔡斌接信以后,并没有立刻回信,而是转手往颍阳老家递了消息:开粮仓。多少度量夫人看着办,别吝啬那点东西。咱们不差那些,撒出去还能赚回来。家里不被闯乱就行。 不过让蔡斌没想到的是,他这口信到颍阳的时候,他们家府门前早就搭好了粥棚。被他担忧的那些不安定因素则在粥棚前秩序井然地排起了长队,不闹不抢,安然领粥。 而实际上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了。当然,一开始情况可没这么乐观。 蔡家的粥棚其实在黄巾乱没多久就被蔡妩督促着搭建起来了,不过正式施粥却是在蔡妩安抚好蔡威的那天。因为之前,她得就她的想法跟她母亲好好商议。 王氏对这个乱世里施粥的事倒是不置可否,但是她却不怎么赞同蔡妩提的另一个建议:这丫头竟然要每日专门提供一瓮的白粥给那些病弱的小孩儿?这还不算,她还要求在白粥里添加些细碎的肉末!这到底是怎么说的?难不成施粥还得区别对待?菜粥吃了就还能委屈到那些流民? 蔡妩瞧着王氏的脸色就知道她多半是想不通,也不同意的:没必要嘛!都背井离乡了哪里就那么娇贵?能糊口就不错了,谁还计较吃进去的到底是咸是淡? “阿媚,你要知道施恩容易长恩难。做一回善事很简单,难的是你岁岁坚持。你瞧瞧外面那些人有多少?咱们账房也是有支出的。这种事,你做三五个月还可以,要是长年累月,家里粮仓可受不了。”王氏沉吟片刻后,看着女儿声音平淡地陈述。 蔡妩似早有准备,从袖筒中扒拉出一卷账簿:“娘,女儿早就打算过账房的收支和粮仓储量了。咱们家屯粮动作早,在这上头很充裕。就算再算上家里用度、集市涨价、亲戚往来,婚丧嫁娶这些,只保持女儿说的施粥情状,也一样能撑上十年八年的。” 王氏和张氏闻听此言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那十年八年以后呢?” “十年八年以后呀?”蔡妩忽然愣了愣,垂下眸,嘴角泛出一丝苦笑:“十年八年以后,或许就没那么多流民了。”他们会冻饿病死,会充军战死,会流亡他处……会有很多很多的情况。所以几年后才有人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甚至现在黄巾过处,就已经有乡谣传唱:坟茔覆松柏,十室九空亡。 十室九空!她生于温室,自来娇养,从不曾见识过什么是十室九空。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构想。 其实她不算是慈悲人,但是见到这个总是难以释怀。 蔡妩咬着牙,心里固执坚定:哪怕是要被母亲大骂一顿,她这粥棚也是开定了!别说是撑十年八年,就是只撑三年,一年,甚至三个月!她也会这么做。哪怕被母亲反对,她也一样要把留一个专门给孩子粥瓮。即使要她倒贴私房钱。原因,蔡妩自己脑中清楚:孩子,也唯有孩子无辜无罪。也唯有孩子是将来给这片土地以安宁平静的希望。 她见不得和蔡威一样年龄的孩子一脸菜色,他们眼神怯弱,声如幼猫,连讨要都显得那么有气无力。蔡妩思维有些功利,她觉得自己悲天悯人的菩萨,却也绝对算不得为富不仁的恶棍。 不管怎样,能保一个算一个,能帮一把是一把。 当蔡妩把她这些想法婉转地传达给王氏时,王氏出人意料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既然你非要这样办,那就依你吧。不过,也只有这一段时间。等你阿公回来,若是他反对,你就立刻给我收手!” 蔡妩登时就睁大了眼睛,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好。阿媚听娘亲的。只要阿公回来不同意,阿媚肯定不干了。”因为我要去阿公书房里磨他,一直磨到他松口同意! 当天傍晚的时候,粥棚在蔡妩的授意下施了第一次粥。只是前来捧场的人并不多。有,也是颍阳本地的乞丐贫民。而蔡妩真正想施予的流民则多半是坐在墙根、靠在棚住边胆怯又渴望的观望着。 人离乡贱。一旦背井流亡,便难免情生倒刺,心怀警惕,在身周竖起盾牌戒备又防范地看住所有。 蔡妩带着杜若就站在不远的蔡府门口,目光复杂地望着阶下情形,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失望。但是气愤却在渐渐聚集:他们不敢向前。因为他们担心这事的真实性。他们同样质疑,朝廷尚没有下旨赈灾,此户就率先济民。天上掉馅饼,不是火坑,就是陷阱! “姑娘,他们怎么都光看着,没几个人动呢?”杜若陪着蔡妩看了一会儿终于迷惑不解地问出声了。 蔡妩杏眼一眯,口气冷冷:“国民劣根!想吃螃蟹又不敢做第一人!” 被怒意激了心头的蔡家二姑娘在说完这句后也没管杜若能不能听明白,直接甩手提裾,大步流星迈入了粥棚。 施粥的李女和范女见她来了,都放下手中家什。李女面有忧愁,指着锅灶里没下去多少的粥对蔡妩说:“二姑娘,你看这……” 蔡妩扫了眼四周呆木的人群,腔里一股邪火“蹭蹭”上涨:“李妈,给我打一碗。” 李女不明所以地愣,范女则傻乎乎地问了句:“二姑娘,您不是刚用过饭吗?” 蔡妩瞬间回眸盯着范女,一言不发。范女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冷汗:不得了,不得了,二姑娘要火了。挺温和一个人,发生起气来怎么那么可怕? 李女反应过来,动作利落地盛好粥递给蔡妩。 蔡妩转眼看看了满目好奇的流民,抽身走到一处空档前,仰起面当着所有人把整碗粥一口气全灌入腹中。 动作,豪气干云。气势,震惊四座。当然,礼仪也是……斯文扫地。 灌完以后,蔡妩红袖一晃,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陶碗落地,顷刻五裂四分,再无前状。 “父老乡亲们!”红衣少女猛然了抬了头,诚挚朗悦的声音在场中响起:“蔡妩知道你们都是因各地黄巾乱起,被迫背井离乡聚来颍阳。蔡妩也知道你们家有田舍,府有妻儿。或许,你们不曾出身富贵,却温饱尚足。” “只黄匪一起,家里田地无人理,妻儿老小伴饥馁。从此逃难此间,不过为一息之存。身在今世,当能屈能伸。诸位背井离乡,蔡妩亦是心怀体悟。奈何一介女流,提不得三尺剑,拉不开六均弓。做不得战黄巾,平叛乱,上报君父,下保黎民之忠勇事。便只能尽己微薄,让诸位离家万里仍能有果腹之食,让孺子幼儿仍能活泼之音。” “为人父母,诸位一定不愿自己儿女受难。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你们多半在想:这时节不对,世道也乱,没几家大户肯出粮,蔡家别是诓咱们的吧?喝了她家粥,是不是以后要为她家卖命?哼!荒谬!蔡家积德行善,若要施恩图报何须在自家门前惺惺作态?” “此处设粥两种。家有冲龄稚子的,明日可让孩子前来领白粥一碗。蔡妩对天起誓:蔡家此举绝无歹意!若有一字虚言,蔡妩人如此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蔡妩话落,淡淡扫了一眼周遭人。住声沉默,转过身,脊背挺直,决然离去。只给众人留了一道鲜活明丽的红衣背影。 场中很是沉静,隔了好久,终于有人自蔡妩的话里回神,没落着站起身,一言不发托步到粥棚前,伸碗受施。有一就有二,当人群开始闹哄哄聚集时,已经回身到府门处的蔡妩下巴一抬,对着杜若说道:“找些身强力壮的家丁看着场中。有闹事的,扔出去!” 杜若似乎也自己姑娘刚才的气场震慑住,正满眼都是崇拜小星星的望着蔡妩,这会儿听到蔡妩这个命令,立刻点着头,忙不迭连声应诺。而杜若旁边的蔡威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跑出来,同样满脸膜拜地瞧着自己姐姐,小脸上全是自豪又得瑟的笑:“二姊,你好厉害!” 蔡妩没搭茬,弯腰摸摸弟弟的小脑瓜,幽幽叹了句:“不是二姊厉害,是他们本性不坏。都是平民百姓,不到走投无路,哪个愿意违法乱纪,揭竿谋逆?” 蔡威手捧于胸,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蔡妩说的啥,只是照单全收地点头受教。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果然应诺在门口摆了半人高的陶瓮来盛白粥给孩子。许是她昨天那番话起了作用,今天的人比前一天的人要规矩自觉许多。当然也有闹事插队欺负人的,蔡妩一个眼色过去,就会有年轻力壮,体格魁梧的家丁冲上前去肃清秩序。 蔡妩自己也是亲自上阵,冲着怯生生来到面前的第一个孩子露出甜美的八齿笑,动作利索地给这瘦瘦小小的女孩儿盛了满满一碗:“慢慢喝,不着急。妩姐姐这里下午还有。” 小姑娘怯怯地偷看了蔡妩一眼,不甚标准地对着她行了一个躬身礼,然后才手捧粥碗小心翼翼离开。蔡妩望着她背影,眉目柔和地笑了笑。没当回事,继续干活。才不久她就发现,基本每个孩子到她跟前都会怯生生瞧她,领完东西后冲她鞠一躬方转身走。 蔡妩郁闷了,冲着身后帮忙的杜若抱怨:“姑娘我有这么可怕吗?他们怎么连正眼看我都不敢?” 杜若摇摇脑袋,笑看着蔡妩说:“不是可怕。杜若觉得昨天姑娘说话的时候和今天忙着施粥的时候都特别……嗯……美。就像会发光,让人不敢正眼相对。哎?那句话你怎么说来着,对了,明艳不可方物!您施粥的时候就是这感觉,比平日漂亮好多倍!” 蔡妩翻杜若一个白眼:切,这臭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真是被带歪了。 而在她腹诽杜若的时候,蔡妩丝毫不知道从今天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前方遥遥站着的有心人眼中。 那是三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最左边一位,二十出头,衣冠周正,眉目疏朗。望向四周衣衫褴褛者目光中流露着悲悯忧愁。即便此刻夹杂在流民丛里,也依旧气质卓然,翩翩醒目。最右边的一位年纪稍长,瘦销高挑,显得有些苍白病弱。只是眸色深沉,若有所思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流落讨吃的人。中间那位,最是年少,瞧着也就十四五岁。消瘦,清俊。正斜靠着墙壁,抱臂而立,无声地打量着在门前忙碌的蔡妩,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说,你带着我们星夜兼程的来,不是就为了远远地看一眼吧?”戏志才这会儿已经对颍阳情形有了初步判断,得出空闲打量下蔡妩,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郭嘉:“来之前我觉得能把自家姑娘嫁给你的老爷子,不是觉得自己姑娘是捡的就是觉得自家姑娘长得太丑嫁不出去。可是看了眼前这个?……啧啧,那个……文若啊,你有没有觉得蔡公有点妄自菲薄?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找什么样的不好,怎么非得给他?” 荀彧眸中含笑望望蔡妩,又瞟瞟自这位来了就一直不说话,可从站姿看就没怎么有正形的郭某人,一本正经地肃容点头:“确实出人意料。” 郭嘉直接无视,点点戏志才:“你扮作流民去讨碗粥来。” 戏志才眼睛瞪大:“你又想干什么?扮流民这事为什么找我?那可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再说,你没见在她面前都是孩子啊?我去也不顶用。” “没说让你到她面前去,你去粥棚那里看看就好。” 戏志才眨眨眼,想是理解郭嘉的意思了,但依旧争辩道:“为什么是我?你们俩怎么不去?” 郭嘉一拳抵唇,挑着眉轻咳数声:“咳咳……赶这么一夜的路,我有些吃不消,你让我歇会儿。至于文若?他这长相,这身打扮。衣带留香,环佩加身,说他是流民,谁信?” 戏志才狠狠瞪了郭嘉一眼,郁闷地往前走,没走几步,郭嘉又赶上来喊:“等等等等,你这么去也不行。”说完就将戏志才身上配的玉佩荷包拽下来,抓了几把土直接冲戏志才脸上身上扬去。 “呸呸呸!”戏志才挡眼睛指郭嘉:“你给我等着!完事我再收拾你。”说完又看荀彧:“你到时候不许拦着,拦我跟你急。” 荀彧无奈地看着郭嘉笑:“你是故意的吧?” 郭嘉挠挠下巴,看着都走远了还在吐沙子的戏志才,冲荀彧眨眨眼:“你不是也没有拦着吗?” 荀彧摇头莞尔。 蔡妩其实也忙得纷纷扰扰。虽然都是孩子,可是架不住蔡妩这会儿母爱泛滥。看着怯生生,瘦小小的孩童,她总会不自觉得弯下腰替人整理整理衣服,或是笑眯眯揉揉他们的脑袋。 等一瓮粥下去七七八八了,蔡妩才终于喘口气站直了身子。抽出手想擦擦额角的汗。 只是无意间一抬眸,蔡妩恍惚觉得自己耳边闹哄哄的声音忽而远去。她毫无防备地跌进一双眼睛里。仿佛撞入了一个空旷宁静的世界,夜空无云,万籁俱寂,天地间,余下她自己一人轻屏呼吸,放空大脑,沐浴在清亮柔和的眸光中。 第三十一章 忽闻订亲心头惊 后来蔡妩无数次的自问过,自己当初对郭嘉这种感觉算不算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就像冥冥之中的一笔债,潜藏暗生,她从不知道自己亦是负债人,直到有一天,债主毫无征兆上门。让她千丝万缕防备溃于一旦,从此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崩。她尚且不知道这个人,就已经为这双眼睛所征服,所吸引:它像一泓水,映照天色,盛满了细细碎碎的光。又像一壶月,云散风流,银辉照尘寰。 蔡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反应的,亦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回府邸的。只是在许久后她入郭府跟郭嘉说起私房话时,谈到两人初见,颇有咬牙切齿地不甘之态:什么嘛?世间男子千千万,有多少个是从第一眼见到就能让她产生生物电的反应的呢?这是多么罕见的事,还偏偏她糊里糊涂完全恍惚了自己当时的应对。另一个当事人倒是厚脸皮,抱着软玉温香跟怀中人信誓旦旦:“我保证你那会儿绝对没有失态。”因为那时她回头,视线交错,他以为她知道他身份,对她勾了一个淡淡的笑。她却如稚兔受惊,瞬间红脸,仓惶无措逃回了府邸。留他在原地愣怔错愕,失笑无语。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事实上,郭嘉那天在蔡府门口收获其实并不小。虽然自己未婚夫人那里没搭上话茬,但是戏志才所打听到的流民情况却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 “因为黄巾乱聚来的比较多,大部分人是扶风、上党的。其他地方也有,不过是为了躲课税、天灾。真正要命的,还是战场战乱。”戏志才从粥棚处转了一圈,回来以后目有忧色地向两个同伴说起探听到的消息。 荀彧听罢,面带忧虑:“看来,是指望不上朝廷出面安抚了。” 郭嘉挑了挑眉,望着荀彧似笑非笑:“朝廷这会儿不趁乱插一脚,要提税赋筹集军费就谢天谢地了,要他们开仓济民?呵……” 后面的话郭嘉没说,荀彧却已经了然地叹了口气:“总会好的。朝廷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你看皇埔将军的官军不是在中牟旗开得胜了吗?” “那只是皇埔将军一部。”戏志才淡淡地开口补充了一句,待吸引过两人注意后,才缓缓说道:“刚才随口问了一些流民黄巾军和官军的情况。他们虽回答的乱七八糟。可是说来说去却都是叛匪骁勇,官军败退的话。而且,有个读书模样的人说黄巾军,但凡攻克城池,就会要城中百姓捣毁庙宇,丢弃孔孟,改信太平道。” 荀彧瞬间皱了眉,郭嘉亦是微微眯起眼睛。三人一时无语。过来好一会儿,戏志才才开口打破沉寂说:“这蔡家是恐怕是颍川头一户开棚施粥的人家。听说,是你那未婚夫人的主意。” 话毕,戏志才就把昨天蔡妩在施粥时的事说了一遍。 荀彧听完面露赞许的点了点头,看着郭嘉:“你这个夫人好像不简单啊。” 郭嘉笑意盈盈地掸掸袖子,一脸的莫测高深。正想着谦逊几句,就被戏志才一巴掌拍肩头上:“少得意啊你。就你这样的,配人家?你呀,就盼着你家老丈人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着吧,万一哪天老人家清醒了,看穿你真面目了,你看人家还把闺女许给你不?” 戏志才这话说的忒毒,完全贯彻了损友就是随时泼冷水的原则。把刚才营造起来的正经氛围“啪”的一下打的粉粉碎。 郭嘉瞪了他一眼:他到底干了什么呀,为什么认识他的人都对他终身大事抱有那么大成见? “走啦。该回了。”郭某人很是不爽,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就要抬脚转身。可人还迈步,脚底下先打了一个踉跄。 荀彧跟戏志才蹙起眉。 “可是不舒服了?”这是厚道靠谱的荀彧。 “哎哎,这还在人家门前呢,你可别不争气地病倒,要不回头传出去,蔡家估计要退婚了。”这是不靠谱,实则……也不像靠谱的戏志才。只是这不靠谱某位说完就跟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自己嘀嘀咕咕往牵马的地方去:“混蛋,刚才扬我一脸沙子的仇我还没报呢。这会儿记着,下次一起算账。” 郭嘉摇摇脑袋,抵着额头清醒了一下,跟他身边荀彧解释道:“可能路上赶得有些着急。有些累了。” 荀彧面露担忧:他这俩朋友,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不怎么好。年纪轻轻,龙虎之年,却都有些病弱。难道真的是心眼儿太多给把持的? 不过等他们返程的时候,荀彧就不这么想了。回程路上,这俩人可一点没有消停。 他也不过就问了一句:“得赶紧想想回去到书院后,怎么跟夫子说这两日不在的事。”得编排给好借口,不然容易被夫子训斥。 瞧瞧,这厚道方正的君子果然是被那两人给带歪了,都开始想怎么糊弄夫子了。 结果戏志才听了得瑟地一扬手:“哈,文若放心吧,我临来的时候已经专门让书童给书院请假了。你今天就是不去,也没人怪你。” 文若先生疏眉一挑,望着两人笃定道“你们两个不会是一开始就商量好,今天没打算去的吧?” 刚还是病蔫蔫的郭嘉听罢这话,立刻直起身子一扬马鞭跑到最前面:“别把我和那个笨蛋并列,他要是和我商量了,咱们就不止今天一天假期了。” 戏志才抓狂跳脚指着郭嘉:“臭小子,你再说一次?你说谁笨呀?你扬我沙子的帐我可还没给你算呢。” “算账?你也得先逮得着我。来来,放马过来。”不怕死的郭某人吊儿郎当骑在马上,冲着戏志才挑衅地勾勾手。然后不等被下战帖的戏志才反应,就转身紧抽几下马鞭,扬尘逃逸。 戏志才一愣,气得牙痒,也不管身旁荀彧乐笑:恨声恨气地警告:“我今天非收拾这混蛋不可!荀文若,你就给我老实呆着,不许再拉偏架!” 荀彧扬手点头,朗笑出声:“不拉偏架,肯定不拉偏架。你自去收拾,我给你善后。” 啧,这厚道君子真彻底歪了,他这“给戏志才”善后不也一样是拉偏架吗? 而那天之后,蔡妩的日子是照过不误的,除了有时候她会好奇发呆片刻:那天的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她那会儿怎么就那么怂,没有让人留意一下呢?不过这想法也就一闪而逝,过后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 施粥期间,蔡斌同意施粥散财信到家了。王氏跟得了准谱一样,彻底松了口气。蔡妩则是找到撑腰的了,底气满满开始全情投入到施粥的慈善大业里。 过了没几天,某个一直不靠谱让蔡妩担忧兮兮道长的书信被一只肥硕的鸽子送到了蔡妩书房。书信倒是挺平常,无非就是左慈告诉她,他到目的地了,要着手清理门户了,让她不要担心云云。然后就是特别不着调地跟她请粗各种委屈,什么美酒喝完了,糕点吃完了。外头菜做的没有阿媚丫头做的好吃啦,总之满满一大篇,除了开头两句还算正经,其余的……都是废话! 蔡妩看完书信盯向信鸽,眼里都是好奇之色:左慈到底是怎么把他的鸽子养成母鸡状的?这小东西,看着飞起来都是个问题。它能把信送到?还真是……难以置信啊。 想了想,蔡妩终究不放心,这鸟长得就一副欠抽样,万一中间出了事,她找谁说理去?还是把自己留下的那只信鸽放出来给左慈回信,然后把两只鸽子同时送信吧。蔡妩嗲兮兮地生了这个法子,眼盯着这两只鸽子往同一个方向行进才算轻轻松口气。一只送不到,总不能两只也送不到吧? 送走了鸽子,蔡妩心情舒泰了。她在给左慈的回信里倒是挺羞涩地说了她这回的少女心思。这事她可连爹妈都没告诉。跟左慈说,绝对是因为这老头儿不靠谱和开放程度是常人难以预料到的。别说她只是看到一个眼睛精致的路边少年,恍惚有了点思慕之心。就是她告诉左慈她跟谁谁谁一见如故,滚了床单了。估计这老头儿听了也会眼睛不眨,乐呵呵反手给她寄来一套房中术指导丛书什么的。 月末的时候,蔡妩拿着账册到王氏房里跟她说这一月施粥的开支。正好碰见王氏在收拾东西。床上,榻上,桌案上,摆满了配饰,匣子之类的。 蔡妩好奇地走过去,把账册一放,边帮忙叠衣服边望着着案上一个打开了匣子疑惑:“娘,这个不是已经给倩姐姐了吗?怎么又……” 王氏回过头,扫了眼蔡妩说的东西:“哦,那个跟这对镯子跟金簪是一样的款式,那个是给你大嫂。这个将来给威儿的媳妇的。”说着王氏取了另一个小匣子,递给蔡妩:“瞧瞧,这是你当年抓周时候抓的东西。将来一并让你带到婆家去。” 蔡妩脸一囧:这多少年前的事了?她那会儿初道此处,心神恍惚,早就忘了自己抓了什么了。 小匣子打开,蔡妩瞬间脸红:看来她还真不是惊采绝艳,野心勃勃的料子。瞧瞧,这都盛了什么?胭脂、针线、唯一一个可能表示有点出息,就是最底下的小竹简了。可她到现在也觉得自己满腹经纶。 蔡妩扒拉出小竹简,满脸认真地研究:当年她拿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怎么又看上这竹简了?当年你小时候抓周就抱着这竹简不放,这会儿还惦记呢?不着急,娘亲不贪你东西,将来这些一个不落的都让你带到郭家去。”王氏似乎回忆起女儿抓周时的情景,脸上浮出柔和温蔼,笑眯眯对女儿调侃。 蔡妩一愣:“郭家?什么郭家?” “瞧,这阵子都忙糊涂了。忘了跟你说这事了。”王氏拍拍额头,跟蔡妩靠坐到一处,笑盈盈地望着蔡妩,“你阿公这次临走的时候还专门交代,说你长大了,懂事了,该把这事跟你说了。” 蔡妩莫名其妙,看着王氏抚摸自己的脑袋,只觉得那里不太对头:“娘,你要跟阿媚说什么?” 王氏抄手捞过一个木匣,打开来递到蔡妩手中:“看,这是你五岁那年,郭家送来的订亲礼。这郭家,就是你阿公给你订下的婆家。阳翟的,跟咱们一个郡。他家孩子比你大三岁,是个……” 后面的话,王氏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女儿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眼盯着她,好像要看出一个洞来。 “阿媚,你怎么了?”王氏推推女儿,满心担忧。 蔡妩声音飘忽:“娘,您刚才说什么?” 王氏笑了笑:“娘在说你将来的婆家啊。” 蔡妩“呼”地一下站起身,像扔烙铁一样丢掉自己手中的订亲金锁,盯住王氏,一字一顿:“娘,你在骗阿媚!” 王氏蹙眉摇头,捡了金锁看向蔡妩,发现自己女儿眼中聚集了一股复杂的水汽后不由失笑:“你这孩子?娘怎么能在这事上骗你?娘这是……” “你骗我!你跟阿公都在骗我!”蔡妩忽然扬声,愤怒委屈地控诉,“我没有订亲。我不嫁!我谁也不嫁!”说完,蔡妩推开王氏,捂着嘴泪光盈盈跑回了自己院中。 她房里,杜若正准备给她去厨下拿杏仁粥,冷不防蔡妩撞进来,差点把托盘打翻。 “姑娘,你这是……”话还没问出,杜若就诧异地发现蔡妩一头奔进内室,倒在榻上,哭的万分委屈! 杜若慌了,扔下托盘就往内室赶:“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了?你跟杜若说说,哈?姑娘您是不是心里不痛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丫头问的着急,蔡妩却哭的伤心:愤怒、迷茫、彷徨、失落、万般情绪,齐聚心头。自来此间十余年,她好像从没像现在这样委屈过。她生于此世,一直在庆幸她阿公精明开明,母亲温柔强干。兄长包容,阿姊慈爱。连弟弟都是古灵精怪,调皮可爱。她顺遂长久,从来都以为她是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于是就忘却了这时代该有的桎梏,正如她所遇见:她的家庭再开明,再宠她,也断然不会要她自己挑夫婿。订亲拴婚,是这时代最稳妥又最常见的婚姻方式。旁人喜欢用,蔡斌亦喜欢用。 蔡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怨恨自己:明明自己阿姊那时候都已经有先例了,为什么她就想不到自己身上呢?或许她想到了,但是她更多的是在想蔡平和陈倩的例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波无谰,相持相扶。或许没什么惊心动魄,但是足够共赴余生。不然,她怎么会在每次提起婚嫁时,总是在脑海里联想到管休呢。 王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己女儿趴在榻上呜呜哭,旁边杜若拿着手帕,急得掉眼泪。当母亲的心里一疼,走到女儿榻边扶住女儿肩膀“阿媚乖,不哭不哭。有什么委屈,跟娘亲说。” 蔡妩埋着头抽抽噎噎:“娘,阿媚……不想嫁。” 王氏诧异了,她蹙起眉,望着蔡妩面露复杂: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乖巧温婉的女儿会在这上头有如此激烈的抵抗。更没有想过,她抵抗的理由如此直接:不想嫁!简单明了,直白清晰。 “告诉娘亲,你为什么不想嫁呢?郭嘉是你阿公给你订下的。一郡之人,虽然远些,但终究门户不错,家里条件也算好。那孩子人现在在颍川读书,将来怎么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谦君子。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可是……可是女儿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蔡妩泪珠滚落,一句话说的支离破碎。 王氏搂住女儿,抚着女儿后脑勺:“没见过也不怕什么。成亲前没见过的多着呢,不一样过得好好的?” 蔡妩僵了僵,想起一个词:盲婚哑嫁,瞬间在心中升起一股对前途未知的恐惧。她抬起头,望着王氏:“娘,女儿不嫁……女儿不甘心……即便要嫁,女儿也想嫁自己知根知底的人,而不是……。” 王氏失笑着打断蔡妩的话:“傻孩子,又说傻话。你才多大?你见过几个知根知底的人?你阿公又走南闯北这么些年,难道还会在挑女婿上头委屈自己孩子?” “管休!”蔡妩眼眶红红,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女儿对他知根知底,而且他对女儿也好,还是在您眼皮底下长大的,不委屈女儿。” 王氏脸色豁然变了,紧抓了蔡妩胳膊,严厉道:“你怎么会有这想法?赶紧给我打住。一个未出阁的许了人家的姑娘,怎么能把一个外男挂在嘴边?” 蔡妩怔怔,望着王氏,又哭在肩头:“可女儿除了管休……实在想不出其他人了。女儿不想嫁不认识的人,女儿害怕!” 王氏垂下眸,眼中精光闪现。她一手抚着女儿头发,一手拍着女儿的后背温柔地哄说。只是旁边的杜若却似本能感应到什么一样,微微瑟缩了肩膀。 半夜时分,蔡妩才昏沉沉睡去。王氏把女儿安置好,眼瞪着杜若,声音淡淡:“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露出去。要是被我听到一丝风声,杜若,你知道你会怎么样。” 杜若抖了抖身子,战兢兢地点头应诺。等王氏走远,方一下子瘫在地上。看着榻上的熟睡中还抽噎的蔡妩,又想想今日的事,神色瞬间悲戚,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凌晨的时候,一向康健的蔡妩忽然就发起了高烧,神智迷糊,混混不醒。王氏赶紧张罗了大夫,看诊问脉,等一切都收拾妥了。王氏看着自己病蔫昏睡的女儿,心里开始自责懊悔:她早知道自己女儿平日里看着和和顺顺,温温柔柔,可骨子里到底有些烈性子。她不该这么直截了当告诉她的,她该找个机会,跟她慢慢说的。要是那样,说不定就像如今这样……还有管休?那孩子也是个绵藏金的主儿。对这种事,当阿公的那个出面反而不好,还是她考虑用后院的方式解决吧。 第三十二章 病后痊愈逢异人 而在阳翟,引发了这个事情的郭嘉似乎也没怎么比蔡妩好过。从阳翟到颍阳,再从颍阳到阳翟,星夜兼程,快马加鞭。来来回回紧跟着折腾了两三天。连荀彧都有些吃不消,更遑论戏志才和郭嘉。 戏志才还好些,二十多岁正生龙活虎着,回来后咳了两天,灌了几幅药就痊愈了。郭嘉那里就有些棘手了。前一阵子,他才病了一场,刚刚养好,又这么折腾了一出。在颍阳时,还尚且能支撑,等回到阳翟,到家门口刚下了马就“咕咚”一头栽倒。把送他回来的荀彧扎扎实实吓了一跳。赶紧找人给抬府里,延医问药。 也不知道是郭嘉点儿背,还是大夫太次。这贴药汁下去,第二天,郭嘉高热没退,咳嗽气喘,头晕目眩倒是跟着一起来了。刘氏都快急哭了,赶紧换大夫。在病榻躺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见好了。结果入秋一转凉,他又染风寒躺回去了。 旧病未愈,又添新疾。眼见着儿子一日日的苍白消瘦,刘氏恨不能以身待之:她连想替他死的心都有:自己辛苦拉扯这么些年,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老天爷怎么可能就那么残忍?刘氏不甘心呢。最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丁向她建议说游方道士有配岐黄丹药,对咳喘之症有量效,夫人可以试试。 走投无路的母亲终于看到一线希望,重金相聘,总算找到一个能配出治症丹药的道士。硬是央着这方士留了药方和满满一大匣子的丹药才放人离开。也是运气,这丹药服下,郭嘉咳喘还真有好转。刘氏喜不自禁,立刻就决定以后每年入冬,都要给孩子用这个,防病! 一场折腾让郭家主母心力憔悴,回过神的刘氏终于腾出手调查这事的起因了。这一调查不要紧,当母亲的直接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她想恼蔡家,可是又觉得师出无名。想发作自己儿子,可是又着实心疼。想给自己为过门的儿妇说教一番,又觉得这事跟人家姑娘八竿子打不着。 可到底是心气不平,当家主母一封书信到了蔡府。书信大致内容:我家孩子不小了,该知人事了,可是贵府的姑娘还年幼,等到及笄还有几年。为人母亲的,该当打点操持好孩子的事。可是咱们两府又素有渊源,所以我们来问问…… 语气未尽,可看的人却明白了。王氏是多精明的一个人?手段心智绝对不逊色刘氏的存在。听弦歌知雅意:哟,这是刘氏想要给儿子放房里人。来给她知会一声呢。按说这样的知会下,王氏是应该有所表示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派个蔡妩的心腹人送到郭府给郭嘉当妾去。可是数来数去蔡妩现在身边能用的,就一个杜若,旁人,王氏根本不放心。而杜若这会儿正照顾生病的蔡妩呢。她家女儿在订亲这事还没缓过来,要是再把杜若从身边调走?王氏不敢想她家那丫头又会办出什么激烈事来。 于是同样是老谋深算的王氏给刘氏回了封信:知道亲家母的苦楚。我们家丫头不是那种不容人的人。府上几代单传,我们也了解。您挑人就挑吧,只是好歹我们家阿媚是亲家公在世的时候定下的正经主母。您要是选侍妾给儿子,是不是该考虑下这些人的身份? 这封书信送去,刘氏瞬间就明白了:得,这亲家母也不是省油灯啊。这是在隐晦地告诉她:我们家姑娘是独一无二的,你找妾侍可以,主母的位置,谁都不许成威胁。此其一。其二,我知道你们家人丁单薄,要开枝散叶我们懂。可是阿媚是你家老爷子定的婚,你要是敢在她没过门前弄出庶长子这种事,你就是在打你家老爷子的脸。第三,挑人的时候可仔细着,妾尊妻卑可是大忌。你可别办了糊涂事,让将来家宅不宁。 两个亲家母,书信往来,暗箭明枪,机锋隐藏,全都瞒着各自孩子。等到尘埃落定了,郭嘉果然多出两个侍妾来。一个孙氏,一个李氏。全是府里原来的佣人,非家生子,出身也低。一个洒扫花草上,一个前厅茶水上。容貌一般,可人都算本分。 这下可好,郭嘉下学回家以后,直接就能看到旁边院落门口里杵着俩脉脉含情的姑娘,正幽幽地望着自个儿,欲语还休的。郭嘉瞬时一个激灵,掉头就往书房跑了:要他跟以前当姐姐一样的人一起共赴巫山?哎哟,他头疼!要病了!得赶紧叫柏舟去叫大夫了。 再说回蔡妩这边。她同样不知道自己母亲和将来婆母之间有过怎样的交锋,她只知道在自己从昏昏沉沉的梦魇中醒来时,她的母亲正一脸担忧心疼的看着她。见她睁眼,慌不迭地从旁边端过粥碗,声音柔软温暖:“阿媚,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粥?这是娘专门让厨下给你做,尝尝看?” 蔡妩呆呆地看了看王氏,偏过头,声音沙哑虚弱:“阿媚不饿。娘,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不好?” 王氏端着粥碗的手臂一僵:“阿媚可是在怨怪阿公和娘亲?” “没有。”蔡妩红红着眼睛摇了摇头,手揪扯着被子,“只是有点不舒服。娘,你让我缓缓吧,等我自己想透了,自然就好了。” 王氏望着女儿,良久方幽幽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嘱咐杜若:“看好你家姑娘。”然后回头瞧瞧蔡妩,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杜若。把管休哥哥先前送我的那枚发簪拿来。”蔡妩合上了眼睛,声音沙哑。 杜若闻声而动,跑到妆奁前取了簪子捧给蔡妩,眼盯着榻上人的脸色不放心道:“姑娘,您可千万别想不开,您……” 蔡妩睁眼垂眸,用目光轻轻地抚过玉簪的温润,手指一寸一寸触摸着簪身,小心翼翼就像在作别,又像是在眷慕。 “把帐子放下来,我想休息一会儿。” “姑娘?”杜若声音发颤,“您可不能办傻事啊!” 蔡妩摇摇头:“放心吧。你家姑娘惜命的很。照我说的做。” 杜若犹犹豫豫,满是踟蹰地放下床帐,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外走:“姑娘,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一定要叫杜若。” 蔡妩无言地望着榻顶,唇间弯起一个极其浅淡虚无的笑应了杜若:“……好。”等到杜若脚步走远,那双杏核眼才又重新闭合,目角睫梢处有莹珠儿顺着眼窝流入发丝,消失在枕畔。 朴实无华的玉簪被主人紧紧攥在手里,染了体温,沁了清泪。 这是她收到的十一岁的生辰礼。除了杜若,没人知道送礼人是谁。她记得那时候她呆傻懵懂,仰着头好奇地问他:“干嘛这么神神秘秘?又不是不能见人。”管休笑得温柔宠溺:“特意给你定做,不想让别人知道。给你一个惊喜,回去好好琢磨。” 她那时候还对他傻呵呵地笑:就知道搞些弯弯绕绕的。琢磨什么?不就是一根簪子吗?你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戴呢。 管休被噎得无语,良久才无奈地摇头。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却愈发缱绻热烈。 她当时只当管休是心绪不爽,才表情古怪。到如今,等她细细地抚过簪身,簪芯处“非卿不娶”的纂字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在蔡妩心头。 她哪里配得起这四个字呢?她夫家姓郭,她将来是要被冠上别的姓氏的。她是早就被许人了的姑娘啊,阿公知道,母亲知道,甚至哥哥和阿姊都知道。唯有,她跟管休不知道。 “杜若。” 杜若听叫,蹭蹭几个快步来到蔡妩榻前,床帐挂起,担忧道:“姑娘何事?” 蔡妩把簪子递给杜若:“等管休哥哥回来,找个机会还给他吧。” 杜若一愣,接过簪子,眼睛瞬间变红:“要是……管公子问起,杜若该怎么回?” 蔡妩沉默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杜若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无需多言,他自会明白。” 会明白什么?杜若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家姑娘在那场大哭后,就想忽然看开了一样,开始好好吃药,好好吃饭,配合大夫,养病痊愈。 等到小半个月过去,蔡妩终于被大夫宣布:没有大碍,可以停药了。王氏欣喜不已,死活不让蔡妩在忙碌施粥的事。可是蔡妩的一句话却让当娘的瞬间打破了这个想法:“娘,您让阿媚去吧。阿媚看着他们,才觉得心里踏实。不然老在家里,总是会想东想西。” 王氏瞬间就害怕妥协了:女儿想找事忙碌是好事。让她随时张罗着,空不出心思去寻思那些伤心窝心的事也好。免得再闹腾出一身病来。 再出门,蔡妩看到的情形有点意外:原本府门粥瓮旁她的位置上,站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男孩儿掐着腰,一本正经地盯着旁边用人施粥,不时还模仿她的语气:“凡是敢闹事的,立刻清出队伍,绝不姑息!” 蔡妩望着男孩,脸上浮出柔和的笑:“威儿。” 蔡威闻声回头,见到蔡妩眼睛一亮,丢下身后佣人姆妈就奔蔡妩冲去。 “二姊!”小家伙一把抱住蔡妩的腿,仰起脸委委屈屈,“你病的时候威儿可想你了。想去看你,可娘亲说二姊在静养,不让威儿去烦你。” 蔡妩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二姊在生病。娘亲不让你过去,是担心会过了病给你。” 蔡威瘪瘪嘴:“威儿才不怕呢!威儿是听说二姊心情不好,想去给你解闷儿。” 蔡妩捏着弟弟的腮帮,调侃道:“你这么懂事,在外面不是一样能帮二姊吗?” 蔡威立刻精神饱满起来,拉着蔡妩的手扯着她走到粥瓮边,挺起小胸脯很是自豪的宣布:“二姊你看,这些人这几天都是从威儿这里领的吃食。威儿一点没有亏待他们。统统让他们吃饱了。” 蔡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根处一排二三十个病弱瘦销的孩子,男女都有,各个面黄肌瘦。眼睛大大的望着这里,见她看来,冲着她扬起感激又羞怯的笑。 蔡妩回了他们一个笑:这些孩子她知道。是流民里孤儿一流。或早已父母双亡,或双亲离散。或单人或带着兄弟姐妹,一道聚在此处每日等待蔡家的周济,相比那些有父母的流民,他们更加艰难。蔡妩在时,因为知道他们情况,总会在施粥时多少予以照顾,等到蔡威这段时间接班,就更加变本加厉:这孩子不知跟何人学的大手大脚的习性,干脆破了蔡妩每人一碗的规矩,直接给他们管饱。 蔡妩没吱声,只是回过头拍了拍弟弟脑袋,以目示意:你做的很好。 蔡威瞬间笑开,牵着蔡妩的手,往前走了好几步,到了粥棚转交处,指着一个站立不动的人,跟蔡妩小声说:“二姊,这个怪人在咱们府前转了好几天了。不说话,也不吃粥。威儿觉得他是在打二姊的主意。你看要不要派人把他丢出去?” 蔡妩眉角一抽,扶着额满是无语:她家弟弟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人是打她主意的结论的?难道她已经美名远播,到了让人慕名前来的地步了? 蔡威这里一见蔡妩没开口,立刻兴奋地扭头,冲自己家丁招呼:“来人呐,把这个……” “威儿!不许胡闹!”蔡妩拉扯把蔡威胳膊,弯着腰理理蔡威衣襟,把弟弟拨转向大门:“赶紧回家。娘亲等会儿又该找你了。” “可是他……”蔡威尤不甘心。 蔡妩“啪”地一下拍上弟弟脑门,正经结论:“你想多了。二姊又不是金银财宝,哪招来这么多觊觎?” 蔡威抿抿嘴,思考了好久,方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跺着脚,满是不甘地被一个家丁带回了府中。 “杜若,这个人是什么来路?”等蔡威走远,蔡妩立刻就回头望向杜若,心里有些起伏地想:这若是个喝粥流民还好说,这要是前来打探消息,或者来挑事的人可就难办了。俗话说,叫狗不咬,咬狗不叫。这种闷声不吭莫测高深的人,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 杜若倒是没这感觉:“这人啊?在这里呆了有几天了,每天都会到这个位置,这个时间带着这个表情来,一呆就待到散棚。杜若看着他不像是坏人。” 蔡妩眨了眨眼,对杜若招招手,在杜若耳旁吩咐了几声,然后自己就转身进了府里。 片刻之后,绕道府院后门的蔡妩把门闩一开,抬头正好见杜若带着那位青年往这边走。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中等,样貌普通。眼睛不大,很有神。眉毛浓密,鼻梁不高不矮,嘴唇略厚,抿成了一条线。此刻正望着府门处的蔡妩,,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第三十三章 找个树洞也吓人 蔡妩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是一碟蚕豆酥。她把托盘往青年人眼前递了递:“这个给你。” 青年人没反应。依旧是站在那里,不吭声,也没接东西。脸上表情淡淡,只是一双眼睛困惑又疑虑地望了望蔡妩。 蔡妩偏了偏脑袋,对杜若说:“你去厨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 杜若迟疑了片刻,望着蔡妩欲言又止。蔡妩对她勾了个安抚的笑:“去吧,。这是自家后门,不会有事的。” 杜若这才放心地离开。 “她走了。快吃吧。”蔡妩等杜若身影消失,又转过头,递出托盘。 青年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蔡妩,视线在食物和少女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最终还是没接,只是退后一步,对着蔡妩深施一礼,就欲转身抬脚离开。 “哎?你这人……”蔡妩见他这样倒还有些不舒服了,扬声喊了一句,开口道:“孔夫子出城郭,尚有累累若丧家之犬时;淮阴侯未拜将,亦有受漂母赠食日。你一介七尺男儿,我不过豆蔻女子,你还怕我耐你何?” 青年人愣了愣,有些诧异地瞧了蔡妩。 蔡妩却冲他笑了笑,把托盘杵他怀里,从碟子里拿了一块酥饼:“你若担心这吃食有问题,我先试尝给你看。” 说完蔡妩当真裙裾一敛,坐在了门槛上,手捧着点心,一点一点往嘴里送。点心的碎渣从唇角落下,蔡妩轻轻掸了掸,抬眸望着依旧伫立静默的年轻人说道:“你看,没问题吧?” 年轻人脸色微微红了下,端着盘子的手臂僵硬无措,万分不自然地样子。 蔡妩看着眼前人的局促会心地笑了笑:“我可不是滥好人,不是随便路边一个人就要带来请吃东西的。其实……我是有求于你。所以,你这不算嗟来之食。” 青年蹙了下眉,把托盘放在地上,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却望着蔡妩,好像是在问:你说说看? 蔡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这样不说话,也没表情。很容易让人误会你是不是面瘫或者哑儿?” 年轻人面色稍赭,轻咳了一声,尴尬地垂眸望向了地面。 “算了,不逗你了。你想这样的……哎,杜若来了?”蔡妩话到一半,回头就见杜若端着托盘和一小坛昆仑觞来了。蔡妩起身接过东西,又在杜若耳边附耳嘱咐了几句,杜若表情变得有些困惑,目光古怪地看了眼门口青年,才不甘不愿地应诺离开。 转过身蔡妩把托案脚边地上,开了酒坛:“要喝吗?” 青年摇摇头,抿了抿嘴,终于还是用他来此以后的第一句话解释了下:“在下从不饮酒。” 蔡妩眯眼笑道:“真不喝?那我就自己喝了。来尝尝这个,杜若的手艺。很不错的。”说完把筷箸递到了青年手边。 年轻人犹豫了很大一会儿,才挣扎着伸出手接过。 “这才对嘛。”蔡妩满脸的赞许,“哎,我见你言谈举止,衣着打扮都不像流民。怎么跟流民混在一处了?” 年轻人表情一怔,又不说话了。 蔡妩轻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揭过这个话题:“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青年蹙着眉,惊异地看向蔡妩。 蔡妩冲他勾了个淡淡的笑,支起胳膊托着腮,望着门前小路幽幽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生了这个想法。找个陌生人,说说话。彼此不需知道过去未来、亦不需知道身份地位。此日过后,各奔东西。有缘便相逢一笑,无缘就相忘江湖。” 青年愣了愣,放下筷箸,坐到蔡妩对边的石阶上,望着蔡妩,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蔡妩感激地笑了笑:“你还真是个实在人,放心吧,不会让你白听我唠叨的。这顿就算我请,当做你给我当树洞的报酬。” 青年眨眨眼,低下头小声嘀咕了句:“……树洞?是什么意思?” “就是好心听众的意思。” “前几天,我得知我父母把我许给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心里憋闷,病了一场。如今好了,可是家里人却怕了。一个个小心翼翼伺候着,生怕我再来一遭病。我觉得被伺候得怪怪的,浑身不舒坦。” “其实啊,我早就该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很早以前,我想过反抗,我想或许自己能找个从小相依相持的人做夫君,算得上青梅竹马,顺其自然。可是现在……人我找到了,但……我……已经没资格了。” “……施粥时,曾有一位少年,眼睛很好看。我不知道他来历,不知道他姓名,可是只是看了他,我就觉得自己跌进去了。我是不是很花心?前一刻还跟你说青梅竹马,后一刻就跟你说路边少年。呵……或许因为,那是不同的存在。一个是天边月,只能看着不能摸到。另一个是怀中玉,触感温润,实实在在。” 蔡妩说着看了看一旁面有微惑的青年,摇了摇头,仰面灌了一口酒:估计她的面前人正琢磨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天边月跟怀中玉有何不同呢。 “你真的不要喝吗?很香的。”蔡妩很是热络地递过酒杯。青年摆摆手,肃着脸认真道:“在下真的滴酒不沾。” “哈,我就当你酒精过敏了。” 青年表情又是一滞:酒精过敏是个什么意思? “其实酒精过敏挺好的。随时清醒比伤时浑噩要强。借酒消愁最没出息。可惜,我就是没出息的。很小的时候,我从哥哥书房里找到了《杜康拾遗》,打那以后就试着自己酿酒。最开始喝的是哥哥,不过后来就改成了一个疯老头儿。他总是骗人,满嘴胡言乱语,还爱吹牛。老欺负我,和我抢东西吃,还老喜欢追着人给人算卦。可是,别看他很不着调,但是他很疼我,他老记错自己道号,却从没忘记过我的生辰……” “……阿姊和倩姐姐长大了,总爱凑在一处商量些什么。她们以为瞒我瞒的很好,其实我都明白呢。不过她们不想让我知道。我就索性糊里糊涂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杜若是傻姑娘,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她对管哥哥有情的。管哥哥看着温润,其实心里比谁都执拗……我觉得自己走到了岔路口,招惹了人家,却又不能回应人家。教导了杜若,却又连累了杜若。要是她没有我这样的主子,说不定会比现在好过许多……我是个坏人,怯懦又自私……” 蔡妩的话颠三倒四,好多词汇是对面听众闻所未闻的。面前人甚至怀疑她已经醉酒,所以才毫无戒备地告诉他这些。可她表情又不像是那么回事:她眼睛一会儿茫然,一会儿清亮。眸子一时笑盈盈一时又泪汪汪。情绪波动很大,讲话声音却没什么大起伏。 这种表现让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觉得古怪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这些言辞谈吐真的不像是她这个年龄说出来的话。一个十一二岁的人,一时像个纯真少女,一时又像清睿智者。迷糊和明透在她身上交替出现,很难让人不印象深刻。 蔡妩就着昆仑觞,絮絮叨叨了很久,等到她再次举杯欲饮时,却发现坛底已经见空了。 “你其实也不想再喝了吧?”青年望着蔡妩呆愣愣地盯着酒坛的傻模样,难得轻笑了一声。 蔡妩嘟了嘟嘴,满不在意地耸耸肩,把酒坛往旁边一丢,看着青年八卦道:“算了。没了就没了。正好我说累了。该你了。” “我?” “对啊,你难道不要说说,你是怎么流落到这里的吗?看起来,你不是颍阳人。” 青年愣了愣,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在下自幼失怙,是家慈一手带大。七岁那年得遇恩师,随其上山学艺。后先母病逝,下山丁忧。除服后继续学业。两年前,恩师驾鹤,在下于墓旁结庐守丧。待守丧尽,才尊恩师遗言,下得山来。” 蔡妩听罢抽了抽额角:这介绍?这履历?可真是相当的简洁明了!二十年时间,没几句话,概括完了!他还真有这本事啊! “这么听上去,你前前后后加起来,好像不是在守丧就是在学艺啊?也难怪你跟人交流都有些费劲呢。你这样的状况,今后有什么打算?” 青年想了想,抬起头一字一句坚定道:“黄巾乱起,七尺男儿,当寻遇明主,投军报国。” 蔡妩挑眉轻笑:“那……投军报国前,是不是该先把你肚子填饱,然后,解决一下盘缠问题?” 青年人一愣,脸色“唰”地一下窜红。好一会才微微争辩道:“一路盘缠并未丢失,只是……赈济了灾民。” 蔡妩了然地笑了,站起身,拍拍裙裾正好就见杜若端着托盘再次来到。盘子上躺着一个荷包,看分量似乎不轻。 “这……”年轻人无措地站起身,望着蔡妩连连摆手:“姑娘,一饭之恩,在下已铭记在心。断不能……” “大丈夫不拘小节。你是要投军报国的。颍阳可没有你要寻的明主。你难道要靠两条腿走到你明主处?还是饿着肚子走的?” 青年人又不说话了。抿着唇,似乎在做思想斗争。 蔡妩可不管那么多,干脆利落地把荷包塞给他:“要不就算你借我的。等你发财了,再还给我。不过,我觉得你这性子……啧……很容易让上峰不舒服啊。发财的机会,可能少了些。” 蔡妩绷着脸,一副语重心长的小大人状对人家劝慰。被劝慰的那个也不知哪根儿神经搭错了,竟然又轻笑了两声,缓缓攥住手里的荷包,带了似调侃问道:“姑娘这性子……也当真是出人意料。将来出嫁,可切切记得收敛。” 同样一句忠告,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古古怪怪,让人不怎么舒服呢? 蔡妩瘪嘴挑挑眉,凶巴巴道:“你刚不说话当面瘫时候挺好的。天色不早,我也不多留你。你还是赶紧去找个客栈休整休整,早些歇息。” 青年听罢理了理一闪,退后一步,看着蔡妩深施一礼:“姑娘大恩,高顺没齿难忘。他日有缘再聚,姑娘但有差遣,顺必万死不辞。” 蔡妩赶紧避过,摇着手笑眯眯道:“不要你以死相报。你就记得我还是你债主,你就答应我好好活着,等着还钱就行了。” 青年抿了抿唇,看了蔡妩一眼,郑重其事地点了头,才拱手抱拳作别离开。 蔡妩挥挥手,望着这人远走的背影,微微有些惆怅:这是一个将上战场的热血男儿。天下事乱,不知有多少英豪要崭露头角了。不过,这些都跟她无关了,她只要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过好就行了。至于,刚才那位还钱的事?呵,他们都知道,那是一个玩笑,她可没想着要钱。只不过是想要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实人的平安承诺罢了。 谁知道这个老实人能活多久呢?战场之上,刀光剑影,他又是那样的性情,恐怕不出三月,就该……等等……他刚才说他叫什么? 高顺?哪个高顺?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不会是……吕布手底下那个统领陷阵营,宁死不降,最后被曹操忍痛杀掉的死心眼儿吧? 我的老天爷!性情还真像!没准儿就是一个人!她她……她随便找一树洞,竟然就是一名将!这汉末名人也忒不值钱了。怎么比大白菜还常见,还好买啊? 不行,她得赶紧找辙给自己规划一下,不然照这个趋势,她很难预料下一个遇到的会是徐庶呢还是张辽?亦或者是蔡昭姬?孙尚香?马云鹭? 蔡妩迷迷糊糊,满脑门眩晕往回走。中间杜若担忧兮兮地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听到。等到第三声,杜若都急了,蔡妩还磕磕巴巴地答复道:“杜若啊,你先别跟我说话,姑娘我得先静静……静静。” 杜若一头雾水: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恍惚了呢?别是……中了邪吧? 杜若姑娘很忧愁,正打算迈开步伐向王氏汇报她家姑娘的异状时,蔡妩开口了:“杜若,你去给我找个丝帛来。” “姑娘稍待。杜若这就去。”听姑娘说话,挺明白的,看来是没事头脑还清楚,应该是她多虑了。杜若心里嘀嘀咕咕地跑去给蔡妩拿丝帛。等转递到蔡妩手里时,就见蔡妩铺陈到了桌案,咬着笔杆,蹙着眉,一脸苦大仇深样子地死盯着空白丝绢,迟迟不见落笔。 “姑娘……”杜若又开始担忧了。 “先别吵。容我仔细思考回忆一会儿。”蔡妩头也不抬地摆摆手,咬着唇,继续悲愤满怀地盯着桌案看。她这会儿的心里可一点也不平静,因为一向自诩聪明的二姑娘在冥思苦想了片刻后,悲哀地发现,往常那些她以为她记得挺牢靠的历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就连三国演义这胡扯的话本都是她十几二十年前看的了,她印象最深的,就留下个回目和关键字了,对具体细节,是无论如何都回忆不全了。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蔡妩此刻由衷地佩服那些前辈们:你说老天爷得给他们开了多大的外挂才能让那些人至始至终地记着前世看过的历史书?记得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这其实不是老天爷作弊,是他们都在玩高科技,往脑袋里装了摄影记录仪吧? 蔡妩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好容易在回忆里蹦出几个有效信息了,还都是跟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煮酒论英雄,三顾茅庐之类有关的事。蔡妩惆怅地扫了扫,得,全是跟皇叔有关的。可皇叔他根据地在四川巴蜀之地,离她这颍川离了十万八千里!颍川这地儿将来是要给曹操占据的! 曹操的话,倒是还可以,至少他不折腾老百姓。至于他手底下那些人?不管将相王侯,统统得多多回避! 对了,曹操手底下都有谁来着? 谋士里头?戏志才?那位资料不全,实在想不出他干嘛了?躲着就行。郭嘉?他是干了什么来着?十胜十败?具体啥内容?忘了!也躲着!程昱,这老爷子是叫程立?听说黄巾乱里踢死过人。脾气不好,要回避。荀家叔侄?侄子比叔叔大的。听说当叔叔是个搞内政特别在行的人。他老婆姓唐,没有侍妾,啧,这还是个少见的痴情男儿。可他在好,那也是别人的,跟她没关系。得躲着走! 蔡妩神神叨叨,磕磕绊绊,终于把北边阵营她能记着的谋士给扒拉了一遍。 然后就开始扒拉别的阵营里的躲避体。 吕布?哎呀,吕布是个猛人啊,就是取名没文化了点,好好一匹马,非要叫兔子! 袁绍?听说是个英俊人儿,可惜脑袋不好使,老是被曹操挖墙脚。 公孙瓒?公孙瓒这个实在想不出他是干嘛的了。只记得他抗击外族,守土有功来着。其他的?周公瑾长大了没?会抚琴了吗?诸葛亮?估计已经两三岁了,应该……断奶了吧? 蔡妩有一搭没一搭得开着小差,在丝帛上写写画画。等开完了,丝帛上也被她涂鸦满了。密密麻麻全是人名,而且还都是简体记录,那字看着跟鬼画符一样缺胳膊少腿,分外肃杀。蔡妩一脸敬畏地盯着自己的成果:这上头的人啊,可都是官场战场摸爬滚打下来,能在这么久以后还在她脑袋里留下痕迹的,随便丢一个出来,心眼儿都比蜂窝煤多。她那豆芽菜般的智慧,往这里一放,压根拿不出手。所以她还是远离危险,安全第一的好。 蔡妩抿着唇,小心翼翼卷好东西,眼盯着杜若找地方藏好了,才跟脱了层皮一样摊到了坐榻上:盘缠还真不白花。忽然落下这么大一个激灵,直接就给她刺激的没心思琢磨许亲那事了。她该想着怎么躲避以后或许会见到的那些上了黑名单的人了。 第三十四章 燕燕于飞伤别离 就在蔡妩所谓的“黑名单”生成两个月后,蔡斌的商队比惯常早了三个月回程。到达当天,蔡妩依旧被王氏带着去城外接人。队伍接近的时候,蔡妩拉着蔡威的手,一瞬不瞬细数着归来的人:还好,还好,一个不落。尽管一个个面容疲惫,神色郁郁,但好歹算平安回来了。蔡妩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最关心的三个人身上:她的阿公瘦了一些,人倒是还算精神。哥哥黑了,瘦了,也精干了,看着比原来多了丝沉稳。管休依旧是剑眉英目,俊朗挺拔。只是人却有些恍惚,一直蹙着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直到感受到蔡妩的目光时才抬头回神,给她一个温柔的安抚之笑。 蔡妩被这一眼看的鼻子一酸,低下头,掩饰性地合上了眼睛。 站在她旁边王氏微微闪了闪眼睛,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抿起了嘴巴。 晚间的时候,蔡妩草草地吃了饭就退席离开,连蔡威要跟着她一道去她书房玩的要求都回绝了。 “娘,二姊怎么了?”蔡威疑惑地望着自家二姊离开的方向发问。 “可能是累了。让你二姊去休息吧。”话毕王氏揉了揉小儿子的脑袋,转向蔡平,“平儿,我跟你说的那事你可别忘了。上心点儿,将来你幺妹出嫁还是要用。” 蔡平扒了两口饭,筷箸一收。拿起手边一个木匣向自己母亲保证:“放心吧,娘。儿子保证找最好的匠人给阿媚弄个最漂亮的项圈。。” 王氏点了点头:“去吧。正好带去你书房。等会儿阿休还要来吧?你问问他,也好让人家给你把把关呢。” 蔡平站起身应着声,把东西转带去书房。 没过多久,管休来帮蔡平整理账册,正好就看到了被蔡平放书案上檀木匣子,以及匣子上一方做工精致的金锁。管休随手拿起了金锁,望着在书架前忙碌的蔡平笑问:“伯直什么时候订的这个?很漂亮嘛,是送陈姑娘的?” 蔡平扭过头,扫了眼管休手里的东西,边理账册边回答:“你说那个?那是阿媚的。早年她夫家给的订亲礼,娘……” 管休笑意僵在了脸上,脑海瞬息空白。耳畔“嗡嗡”作响,蔡平那句“娘说要配个项圈,让我寻个手艺好的匠人。做成一套,等阿媚出嫁的时候让她带着”就像自天外传来一样,忽远忽近。 “哎,阿休,你可认识……”蔡平话落也没见管休有反应,不由纳闷地转过头来,入目却见管休面色苍白,眼神无措,不由担忧道,“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出行太累了?” 管休猛然回神,望着手中金锁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像握了烙铁一般,赶紧松手。 “阿休?你还好吧?要不要回去歇歇?这些不着急。” 管休摇摇头,冲蔡平勾了一个僵硬艰涩的笑容,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可能……可能是太累了。我……我回去休息,这些你一个人行吗?” 蔡平挥挥手,满不在乎:“你别管那么多了。赶紧歇着去吧。我一个人能应付。” 管休无力地拍了拍蔡平肩膀,脚下有些不稳地走出了门。蔡平在他身后看着他跨院门时给绊了得踉跄了下,不放心地喊:“你路上当心点。一个人行不行,不成我让人送你回去?” 管休没答话,也没回头,微微了摇摇手,急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夜清宵冷,失意人踽踽独行。 管休根本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从听到蔡平那句话开始,他的脑子就一团乱麻,等他再回神时,竟发现自己停在了蔡妩书房前的海棠树下,入目是她别致典雅的书房门。 管休闭上眼睛苦笑:自己是如何就到了这里?其实是想见见她,想问问她的吧?傻丫头,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呢?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在簪子上刻的是…… 不!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最好一辈子都懵懵懂懂,从不清楚。不然……天呐,他到底干了什么?她是许亲的姑娘,他干的那些事会毁了她的闺誉啊。 一道钝痛感从心脏传至全身,管休失力地靠上了海棠,一手攥拳,狠狠地摁在树干上:疼,真疼。让人想缩在一角,一动不动的疼。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家?” “好吃吗?我做的哦。” “搞什么神神秘秘,你不说,我还不听了呢。” “什么也不用带,你自己平安回来就好了。” 他心上那个姑娘迷糊贪吃又精灵。 “千古慷慨班定远,万里间关马伏波” “盛衰本是平常事,兴亡不过百姓苦。”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那个姑娘明透清醒又悲悯。 甜软的声音在耳边不停的回放,管休仰起头,拿一只手臂遮住眼睛,沉默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垂下手,靠上树干,目光温柔看了眼书房大门,咬咬牙,豁然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他身影刚一消失,书房边墙不起眼的角落里,杜若就脱力地滑靠到墙根。妙龄姑娘一手捏着枚玉簪,一手用帕子堵住嘴巴,眼泪大滴大滴地砸落到青石砖上。 她是要还簪子的。走到蔡平院子却撞到了管休彷徨而出。平日那么斯文谦达,严谨稳重的人,这次竟没看到她? 心痛,神伤,决然,离去。 杜若隐在角落,从头到尾看他挣扎看他无助看他煎熬看他伤魂,她想帮却丝毫帮不上。 他们都是一群当局者,爱而不得,寤寐思服。她跟他一样,却比他更不如。他的姑娘好歹明白了他的心意,她思慕的人却对她情愫一无所知。 杜若一个人蹲靠在墙角,仰望天空发了半时辰的呆,终于还是拍拍脸,站起身,抹干眼泪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往蔡妩院子里走去。 第二天杜若若无其事地找管休还簪子,管休没有出现。玉簪欲还无人。 第三天,管休依旧不见踪影。 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六天,杜若终于从一个仆从口中打听到:你说管二公子啊?不是病了吗?被管公拘在家里,勒令修养呢。 他病了? 杜若心头一抽,回去就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家姑娘。 蔡妩正在练字,听到这话,手中动作一僵,一滴浓墨晕染丝绢。 “你……代我去……看看他吧?”蔡妩沉默良久,终究是声音沉哑吐出一句话。 杜若点点头,脚下却没动,望着蔡妩,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一句:“姑娘,您……您喜欢管公子吗?” “喜欢。”狼毫置于笔架,蔡妩转头望向窗外,低声喃喃:“怎么会不喜欢呢?从无知稚童到豆蔻之年,再没有一个人有他在我生活里分量。兄妹之义,懵懂之情,我曾想,我这辈子的良人就是他了,可是……”蔡妩仰起头,沉默地好一会,深吸口气,扬起一个笑容:“罢了。往事勿提。……杜若,姑娘知道你对管哥哥的心思,你要是……想离开,姑娘不拦着……姑娘给你送嫁……风风光光的……” 杜若眼泪一下冲入眼眶,倔强丫头咬了咬嘴唇,硬是没让它们流下来:“姑娘,姑娘胡说些什么?杜若是姑娘的!姑娘在哪里,杜若就在哪里?将来姑娘出嫁,杜若跟着姑娘出嫁。姑娘若是将来治家用得着杜若,杜若就嫁了管事给姑娘做管家娘子;若是用不着,杜若就梳了头做姑姑,帮着姑娘照看小姑娘小姑爷!” 说完杜若擦擦眼睛:“啊,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又该惹姑娘眼泪了,杜若还要替姑娘去看管公子呢。”话落后,来不及看蔡妩表情,杜若就脚下生风,仓惶地出了房门。 “傻姑娘……杜若……你个傻姑娘……”蔡妩忽然哽咽,望着丝绢,眼泪一滴一滴晕开字迹。 腊月二十七,消失了两个多月的管休出现在蔡家大院。只是这次他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给蔡家家主和蔡平递辞呈。 蔡斌听说后,一言不发。把管休带到书房关着门,一老一少谈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谈得是什么,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而蔡平则是很惊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视作兄弟的人怎么忽然就说不干就不干了。实在人从头到尾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以往过错,找到管休,将自己反省心得毫无保留地做了一次检讨,指天保证自己绝对改过,希望管休留下监督。 管休淡笑着听完蔡平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评,站起身,给了蔡平一个拥抱,拍拍蔡平后背:“兄弟,好好保重!”然后转开身,在蔡平错愕的眼神中抬脚离开。 一府之人都不明所以。唯有蔡妩听说以后,把脸埋在了双手间,颤声顺着指缝流出:“我早该知道,他还是这么做了!” 正月廿六,蔡妩生日。 杜若脚步匆匆走到蔡妩身旁,附耳轻声嘀咕了一会儿。蔡妩一愣,放下手里绣了一半“安”字的锦囊,带着杜若匆匆忙忙出了门。 青山松树下,管休一身白色长衫,袖口束腕,脊背挺直,眉目含笑地望着她缓缓行来。 蔡妩定定地瞧着三月不见的人:他还是那般,温稳英华,不带一丝病气。剑眉斜飞入鬓,眸底英光灼灼,硬朗,挺拔。只立在那里就无端让人心安。 管休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看。好一会儿,才开口笑道:“阿媚,往年你过生辰都是收礼物,今年换换样子,送我一个礼物吧。” 蔡妩仰起头,看管休笑意温柔补充说:“送我一副字吧。就用你那手叫不出名字的笔体。” “好。” “要《诗经·燕燕于飞》。” 蔡妩一愣,无声地点了点头。管休满足地勾起了眼睛。迟疑片刻,上前两步,把将人揽在了怀里。怀中人没有挣扎,顺从闭上了眼。 “杜若把那天的话都说给我听了。我很高兴,真的。”管休蹭了蹭蔡妩的发顶,手臂渐渐收紧,良久才略有沙哑地开口,“从来都知你嗓子好听,却没听你唱过歌。阿媚,给我唱首吧。” 蔡妩安静乖巧地靠在他怀里轻声问:“想听什么?” “不拘是什么。只要你唱的便好。” “我想不出……可有一首却想给你听。”蔡妩垂着眸,一阕哀婉壮阔已流转在唇齿间,“河山无定据,画角须臾起。牧马频来去,凄凉谁可语……” 经年记忆覆盖,唱者早已识不清曲词精确,却无妨听者之专注。 管休只为这调词愣了愣,微弯了眉,柔光一片拢住怀里人轻叹一声:“又是没有瞒住你。阿媚,你这样,让我如何舍得放开?”说着他侧过脸,小心翼翼抬起了蔡妩下巴,目光如注视珍宝,却只是俯身在珍宝前额上落了一个轻轻的吻。 “你可一定要过得好好的。不然,我可是……真不甘心呐!” 管休收紧手臂,抱着人像是要把心上姑娘揉到自己身体里一样。良久才艰涩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吧。”说话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又紧了紧,最终还是缓缓放开,退后一步,沉静温柔地看着蔡妩。 蔡妩眼睛湿了湿,咬牙低头,敛衽一礼。转身,回程。 --------------------------------------------------------------------- 出正月第二天,正绣嫁衣的陈倩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蔡妩书房,见蔡妩在收拾东西,一把拉起蔡妩胳膊:“阿媚,你怎么还这么悠闲?管休要上战场投军,你哥快气疯了,你赶紧去劝劝他。” 蔡妩愣愣,抬头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城外。你哥已经带着人去追了。蔡伯父听说后,让我直接叫你去城外。”陈倩说完皱了皱眉,不知道这准公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阿媚去,不是又把他们俩搅和一块儿了? 蔡妩拍拍陈倩胳膊,安抚道:“我知道了。”说完冲杜若吩咐:“带好我之前准备的东西,把最后那坛昆仑觞拿上,去马厩。” 城外官道上,蔡平拉着管休袖子:“你到底发了什么疯?投军?你脑子呢?出行这一趟你又不是没看到这世道多乱,你投军不是找死吗?” 管休看着蔡平也不反驳,只是笑着任由他拉扯自己袖子。 蔡平冒火瞪他:“管叔父知道吗?我不信他会同意你从军!你肯定瞒着他老人家呢,跟我回去,别在发疯地弄的家里人都担忧不已。” “家父知道,也已经同意了。真的。” “你胡说八道!我不信,你跟我回去再说,别在胡闹丢人……” 管休看着蔡平,正色道:“伯直,我心意已定。你还是让我走吧。” “不可能!”蔡平扯着管休,“我就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过投军念头!” 管休低头苦笑:“那你还真是不了解我。从什么时候?黄巾乱前,或者更早……” “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赶紧随我回去……不然……不然我就把你打晕了带回去!” “你打不过我。” 蔡平登时无语。刚要跟管休继续磨牙,就见管休的脸色微微变了下。蔡平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就见两道明丽的身影向这边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他家幺妹。蔡平舒了口气:总算来了个能说会道的了,再纠缠下去,他非得被这小子气死。 可是等人到眼前,蔡妩还没开口呢,他身边这位倒先发制人了:“阿媚也是来拦着我的吗?” 蔡妩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蔡妩不敢。蔡妩不过是听说管休哥哥要投军报国,特来送行罢了。” “阿媚!别闹!”蔡家兄长着急万分,“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你可别来裹乱。” 蔡妩抿唇,只做不知,偏头冲身后扬声道:“杜若,拿酒来。” 杜若早有准备,自马上行囊里取了酒杯,托盘,酒坛,捧于人前。 “管休哥哥,此番投军,蔡妩送行,自当先干为敬。”蔡妩说完,微笑地执起杯,一仰头把杯中酒全灌进喉咙,向管休亮了亮杯底。 蔡平愣了,管休也微垂了眼睛,一言不发饮尽杯中酒。刚把酒杯放回托盘,就见杜若又给满上,蔡妩继续拿起一杯: “第一杯,蔡妩愿管休得遇明主,一展雄才。”说完又是一饮而尽。管休陪她一道。 “第二杯,蔡妩愿管休克敌制胜,逢战奏凯。” “第三杯,蔡妩愿管休同僚和睦,袍泽友善。” “第四杯,蔡妩愿管休身体康健,无病无恙。” “第五杯,蔡妩愿管休建功立业,耀祖光宗。” “第六杯,蔡妩愿管休不忘故土,衣锦还乡。” “啪”“啪”……“啪”杯子落案,铿锵之声不绝。六杯以后,蔡妩面色不变,再次将手伸向托盘。 管休皱皱眉,拦下蔡妩胳膊,声音带了苦涩:“阿媚不是打算把我灌醉了带回去吧?” 蔡妩摇摇头,把第七杯双手呈给管休。 管休无奈地笑笑,最终还是接下:她给的,哪怕是鸩酒,他也会毫不犹豫接下饮尽吧? “第七杯,第七杯……蔡妩向天祈祷:不求管休能封王拜相万户侯,但求他……儿孙绕膝,老来无忧!”祝词一落,说话人就对着黄尘道把杯中酒一洒而尽。 管休一愣,笑了,也跟着洒尽杯中酒。抬头再看蔡妩。这姑娘已全没了刚才的豪情壮阔,正泪眼盈盈看着他:“管休哥哥,你……可都记下了?” 管休收了笑意,郑重其事:“管休记下了。” “那就好。把东西给他,我们走!”一个转身,蔡妩就吩咐了杜若,自己则头也不回的提裾上马,曜金一骑绝尘,明媚女子只留了一道红衣丽影,就此消失在管休的视野中。 从头到尾看完始末的蔡平忽然顿悟,上前两步紧紧拥了下管休,狠狠擂了他两拳“好好保重!活着回来!”。然后也不管管休错愕吃痛,狠狠摸了把眼睛,带人离开。 漫漫官道,再没了阻拦人。 管休手里握着的是写着《燕燕于飞》的丝帛和绣着“平安”“祥顺”字样的锦囊,在最后一次看了颍阳城,热血男儿催马扬鞭,一路扬尘。 第三十五章 刘老夫人的苦恼 时间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静止下来,在管休走后,蔡妩的生活依旧波澜不惊地向前行进。一眨眼就到了中平五年。十四岁的蔡妩遗传了来自母亲的姣好相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修长妩媚的柳叶眉,皮肤白皙,青丝柔顺,好一个娉婷袅袅,曼妙婥婥的美娇娘。 只是美人儿年龄渐长,眉目渐开,当阿公的却愈发忧愁纠结:哎呀,姑娘养的太好,不舍得往外嫁了。在家多好,娇滴滴冲父母撒娇讨喜。嫁人了,就是人家的媳妇儿了,不能那么随便了。啧,这可怎么是好呢?要不……跟亲家母商量下,多留阿媚两年? 蔡妩本人倒是没那么多想法。她在沉寂忧伤了一段时间以后,收拾精神,重新开始了自己教导幼弟,帮持母亲的事。 蔡威依旧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跟流民里的一群同龄人能打成一片,经常带着一堆孩子在自家后院折腾的天翻地覆。蔡斌不在家时,王氏也没那个精力约束他,倒是蔡妩还多少能教导教导他。等他再大一些,当爹的终于看不过自家小儿子上蹿下跳了,给他请了个西席先生,教他识字念书。 结果原本对学习很有兴趣的小子这下倒不好好启蒙了,三天两头缺席,把先生气的横眉立目。一状就告到蔡斌那里。蔡斌揪着儿子耳朵问他怎么回事,蔡小爷不服气,满满都是鄙视口气地对自己阿公辩白:“他讲的那些东西二姊都给我讲过。二姊讲的他竟不知?阿公,他有事没事就给威儿掉书袋,问他问题,他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还老说威儿这问题问的大逆不道。儿子大逆不道吗?才没呢。哼,要是二姊在,肯定不像他那么迂腐。威儿不要他做先生。” 蔡斌听完前因后果很无奈,把小女儿跟先生叫过来一问,得,这事还真有。虽然这西席没什么大错,可耐不住自家儿子不乐意。只能再换一个。换来的这位老师倒是个博学开明人,袭取前任教训,对蔡威并不怎么管束。只在上课第一天问蔡威:“敢问公子,志在何方?” 蔡威眨着杏核眼,仰头想了好久,最后来了一句:“我不知道。” 先生郁闷了。这是回答了还是没回答啊?看来小公子还是懵懵懂懂呢。“回去问问你家人,想让你将来干什么。”那样我教导的时候,也好有个方向寻摸,不会莫名其妙被辞退。 于是蔡威空前听话地跑到蔡妩那里:“二姊二姊,你说我将来干什么好?” 蔡妩正忙活着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呢:她阿姊去年给江烁添了个儿子,马上就要到抓周了。她当姨母的自然要去观礼送福。 所以听到弟弟的问题,蔡妩也就略思考了片刻:“做什么都好。又不必拘于一处。别人怎么讲那是别人的事,你自己觉得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蔡威眨着眼睛似懂非懂的样子。 蔡妩直起腰,指指外头的天空:“你看,天上有麻雀也有苍鹰。大家都说苍鹰为穹空王者,可是二姊却觉得麻雀也不错。要是你的话,你能想象天上飞的都是苍鹰的情景吗?” 蔡威若有所悟,但仍旧没开口。蔡妩想了想,摸摸弟弟脑袋:“就像二姊。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去看看大海是什么样的?可是如果现在看不着,二姊觉得有小溪,有江河,有湖泊的水也是很好啊。” 蔡威“啪”的一下合了小手,两眼亮亮看着蔡妩:“二姊,你真聪明。威儿懂了。”然后小家伙丢开蔡妩撒腿就往院外跑去。蔡妩在其后看得心惊肉跳:“你慢点跑,当心摔了。” “哎?威儿当心点儿。跑那么急干吗?”陈倩这会儿正好找蔡妩一起去江家,进院子就见自己小叔子一溜烟的出门,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声。蔡威急急停住回了句:“嫂子,威儿有事要忙,二姊在里面。”就跑了。 陈倩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跟蔡平早已喜结连理。不过自幼长在蔡府,蔡家人对她熟悉的很。尤其蔡妩蔡威这样的,更是只一个称呼转换,人倒一点也没显出疏离。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这会儿阿婧孩子抓周,她自然是叫上蔡妩往江家赶去的。 江家的小外甥叫江宁,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娃娃。还不太会说话,依依呀呀对着前来道贺的舅母姨母很是亲热。 蔡妩逗着小奶娃,傻呵呵地乐。陈倩忍俊不禁地看着一大一小,瞥了眼阿婧周围,拉拉她衣角低声道:“你身边的方方圆圆那两人怎么不见了?” 阿婧抱着儿子,目光柔柔地望了眼忙前忙后的江烁,笑意暖暖:“邱方嫁了府里的管事,至于另一个?仲光嫌碍事,赶出去了。” 蔡妩回神正好听到这话,呆了呆,愣乎乎接口:“为什么赶出去呀?” 阿婧给她脑袋来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个不知事的?不赶出去,还等着她遂了心思做如夫人不成?” 蔡妩摸着被敲疼的脑门,迷迷糊糊:“姐夫赶的?不是说没有不偷腥的猫吗?哎哟,你怎么又打我?” 阿婧瞪着蔡妩暗骂自己妹妹不开窍,叹了口气,对着江烁低声喊了声:“仲光。” 正忙活的那位听到喊声立刻回头,对前来道贺的宾客道了声少陪,就一脸笑意地走到阿婧面前,柔声问:“怎么了?” “我有些累……” 阿婧话还没说完,江烁就接过儿子:“那你先歇会儿,我让姆妈先把宁儿带下去,这里由管家和我看着。” 蔡妩看得目瞪口呆,陈倩点头欣慰地笑。 等江烁抱着儿子走远了,蔡妩才反应过来,满眼都是小星星的看着她阿姊:能把一古代男人训成忠犬,她阿姊段数果然是让她望其项背的存在。 阿婧挑着下巴拍拍发愣的妹妹:“看到了没?猫偷不偷腥全在你这个养猫人怎么样?所以,不用管你许亲前怎样。” 蔡妩动作一滞。装糊涂地低下头,神情专注地研究地板花去了。 阿婧和陈倩互相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家的时候,陈倩和蔡妩一起上了马车。陈倩就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看蔡妩:“今天可是看明白了?” “明白什么?” 陈倩指着阿婧家的方向:“阿婧和江烁也是自幼定亲,如今过的不也不比我和你哥差?你哥没有妾侍你能理解,江烁那里被阿婧吃得死死的,不一样没有吗?可见这成亲后如何过日子全在两个人自己把握。跟之前到底认识不认识,了解不了解关系不大。” 蔡妩眨眨眼睛:“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陈倩手点着蔡妩脑门:“你少来跟我装糊涂。你当我是傻的,看不出你心思?你是不是一直对你许亲的事不怎么乐意?” 蔡妩不确定了:“有吗?没有吧。”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不就是盼着你将来能过得好?说这话还能是害你?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蔡妩低头不说话了。陈倩也不理她,自顾地在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从江家回来没多久,陈倩被诊出了两个月身孕。蔡家上下一片喜气。蔡斌捋着胡子乐呵呵笑。蔡平先是呆愣,然后狂喜,继而开始围着媳妇来回转圈:“阿倩,阿倩,你累不累?身上难受吗?想不想吐?想吃什么?可有什么缺的要我去吩咐人去办?” 傻夫君嘘寒问暖不分时候,供国宝一样的举动闹得陈倩直红脸。蔡妩实在看不过,把乐傻的哥哥推出去,让他跟大夫去请教注意事项。自己却凑到陈倩旁边跟小嫂子嘀嘀咕咕去了。 小蔡威这回又从先生那里溜出来,手放在胸前满是敬畏地看陈倩,好一会儿磕磕巴巴问:“我是不是要当小叔叔了?” “是啊。威儿,你想要小侄子还是小侄女呢?” 蔡威小手一挥,想也不想断然:“我都要!” 蔡妩“扑哧”一下笑出声,凑到红脸的陈倩身边,压着嗓子坏兮兮眨眼:“听到没有?当叔叔的发话了。您老人家任重道远。要是这次不成,还得跟我哥再接再厉啊。” 陈倩狠瞪了她一眼,悄默声地往她胳膊上用力一拧,耳边立刻清净了。 家里要添丁进口是好事,只是这一年出行的时候,蔡斌却开始犯愁了: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精力不比当年,出行一趟要是没副手帮衬还真会心力不济。往年都是蔡平跟着。如今,儿媳妇有孕在身,儿子肯定是没心思走了。小儿子今年还不到七岁,根本顶不上用。要用其他人吧?他又不放心。这可怎么办呢? 正为难的时候,蔡妩敲开了他的书房门。 “阿公可是在苦恼出行之事?”蔡妩凑到自家阿公身边,边给蔡斌捏着肩头边轻声问。 蔡斌合着眼睛,幽幽地叹了口气,算是承认女儿所言。 蔡妩笑了:“阿公,这趟出行,带阿媚去吧。” 蔡斌一愣,坐直身子转头定定地看着自己女儿。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不行。如今世道不好,你一个女儿家跟着出门,不安全。” 蔡妩眨了眨眼,笑意暖暖地跟蔡斌对视:“虽是如此,可是女儿觉得家里除了阿媚,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阿公,当年你费心思教导女儿的时候,难道不是想有朝一日,人手不济,我们来顶替?” 蔡斌不置可否,面无表情敲着桌案一言不发。 蔡妩继续添把火:“阿公,您不是说女儿家见识不能太短浅吗?常言道读书不如行路。女儿被闷在颍阳十多年,格局左右是大不了哪去的。您让女儿跟着您出去见识见识吧。这样将来到了婆家也不至于丢咱家的脸面。” 蔡斌蹙起眉,微微沉吟了片刻:“你若是执意,阿公便也依你。只是……路上若不太平,你需得听阿公的。” 蔡妩眼睛一亮,一扫之前的温婉冷静,抱住蔡斌脖子,在蔡斌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阿公,你答应了?我就知道你最疼阿媚。” 蔡斌失笑地拍拍女儿手臂,点着女儿额头笑嗔:“你呀,就生了一张会讨喜的嘴。” 蔡妩蹭蹭蔡斌手臂,挂在自家阿公身上,眯着眼睛笑。 “好了好了。别闹了,快去跟你娘说,让她给你准备出行的东西。” “哎,好叻。女儿这就去说。”蔡妩欢快地答应一声,放开蔡斌,脚步轻盈地跑出了门。 蔡斌漾着笑意看小女儿风一样刮出去,无奈地摇摇头,心里思忖:阿媚十四了,眼看这就要及笄的孩子了。及笄之前是不是要安排她跟嘉儿见一面呢?明的虽不好说,但这回出行经过阳翟,应该有机会暗中安排此事。啧,这几年没去阳翟,也不知嘉儿那孩子怎么样了? 被岳父惦念的好女婿怎么样了呢? 此时的阳翟杜康酒肆会给你答案。他们这里靠窗的桌案上,正围坐着三个士子,中间就有蔡斌惦记的那位。只是这位坐姿实在不怎么端庄,一腿盘坐,一腿屈起,胳膊支着膝盖,筷子不知道被丢到了哪个角落,正豪放无比直接下手捏肉。他旁边那位年长的似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正拿着从他手里抢下的酒坛不满地嘀咕:“真不厚道。这幸亏我下手快,不然连这点儿你都不给我剩。” 被指控的郭嘉斜睨了眼戏志才,摆出副语重心长的表情教育道:“我这是为你好,你那身子骨?喝多了回去,能经得住嫂子的一顿骂?” “这倒也是。”一直端着酒杯正襟危坐的荀彧听到这话冷不丁开了腔,立刻就让戏志才表情纠结地瞪视起了二人,拉高声音争辩道:“哎,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吗?我那是受骂吗?那是关心体贴。我可不像有的人,都加冠取字还一样不着调,搞夜不归宿。”说着戏志才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郭嘉。 郭嘉压根不接话茬,只瞟他一眼,从手边又拎出一个小酒坛,拔了塞子对口欲饮。荀彧赶紧给拦住,正了颜色:“你又打算不回家了?” 郭嘉点点头,望着刚被他奚落的戏志才眨眨眼睛特厚脸皮的说:“志才兄,收留兄弟一晚上?” 戏志才满是无语:谁刚说他惧内来着?怎么转眼就要跟他回家了? “嫂子的手艺不错。而且,我要是跟你回去,你今天晚上至少不会挨骂。”郭嘉神在在地补充了一句,很成功地让戏志才认真思考起了这计划的可行度。 “你跟我回去倒是没什么。反正蹭吃蹭住这种事,你干的也不少。不过……奉孝啊,你觉得现在这样,真的好吗?”到底是至交好友,互相损损没什么,不过损过以后,戏先生还是挺关切地说了推心话,“你那两个妾侍,虽说跟你未过门的夫人相比确实是逊色了不少,但毕竟也是伯母给你挑下的。你要实在不喜欢,遣出去就好了,实在犯不着像现在这样经常不着家地长在外头。” 郭嘉沉默了一下,还没说话,荀彧已经猜度着开口:“奉孝是在考虑:长者赐,不敢辞?” “得了吧!文若你少往他脸上贴金,他考虑那个?你还不如直说他不往外遣人是因为他偶尔回家闲来无事,他那两个侍妾能给他点热闹看。” 荀彧一噎,扭头看郭嘉那表情,瞬间了悟:没准儿还真让志才给猜着了。这家伙还真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儿。两个侍妾被指给他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了。 说来人家两姑娘原也都是本分人,可奈何就嫁了一个不着调的公子呢。你说原本都是郭府的下人,忽然一下飞上枝头,搁谁身上谁不得心里有点小算盘:哎哟,这要是能在新夫人过门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下半辈子还愁什么? 偏偏她们公子是个拴不住的性子。看着吊儿郎当,可骨子里却是拧巴倔强的很。凡是他认准的事,八匹马拉不回。他不乐意的事,你强压着他拐三绕四就是不往你想的地方靠。这孩子歪得就连他亲娘都压根儿揣摩不到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些啥。你说这样的人在见过自己如花似玉的夫人后忽然身边又多了俩样貌平平的侍妾,而且这侍妾从前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侍婢。熟的就跟左右手似的,要跟这样关系的女子上床入榻?就算不是柳下惠吧,可对着这两位,他还真下不去口。 于是郭府大院好戏连台,两如夫人精神抖擞,擦掌磨拳。当事人百般不愿,千种猫腻。一场诡异的斗法在算是展开了。 好戏开始前,还是比较含蓄的,两位女士很好地贯彻了委婉温顺,安分非常。除了在郭嘉回家时,目露幽怨,眼丝含情地对郭嘉抛几个媚眼,还真没有什么出格事。 可是郭嘉脑回路不晓得怎么长的,愣是没有接收到。人公子爷不是醉醺醺回来被罚了书房独守,就是因犯了错误面壁思过。再不就是染病卧榻,实在来不了两位如夫人想的那事。所以这如夫人的身份拖来拖去,还真就是“如”,没一点会落实的兆头。 两女孩子不乐意了,开始向婆婆刘氏明里暗里转达些实际情况:婆母啊,不是我们不用心,是公子爷实在是不配合啊。他都不来我们房里,我们怎么才能如意啊? 刘氏是过来人,好歹知道后院女子的苦。这两个女孩吧,主要是让郭嘉收心的,可惜,心没收住,他还更不着家了。当娘的心急啊,开始敲打儿子:你也往那两个姑娘房里走走,看看,跟人家说说话。毕竟人家是入了咱们府门,你不能太冷落了人家。 郭嘉倒是听话,笑眯眯点头应了,回头就去孙氏那里敲门。孙姑娘一开门,见是自家夫君,兴奋地差点晕过去。喜出望外地状况让人姑娘暂时抛了矜持,两眼闪光地看着郭嘉,就差直接跟郭嘉说一句:“公子,咱赶紧安置吧”。 郭嘉倒是好性子,扬着笑容冲人家姑娘温和地问:“不用紧张,我就是来看看。你这里过得可好?可还缺什么?我着人去办。” 孙姑娘激动地泛眼泪啊:天哪天哪,公子居然会关心人了?还问她可有缺的,她她她……她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于是低下头,孙氏羞答答回道:“劳公子挂念,妾身这里一切都好,没什么缺的。” 郭嘉眯着眼睛笑:“不缺就好,那我也放心了,我还要去李女那里看看,你歇着吧。” 话落后内堂都没进,转身就走。留孙氏一个人在傻眼凌乱,风中石化:他说来看看,竟然真的只是来“看看”的! 而李氏那里似乎不比她好到哪里去,郭嘉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什么,呆了还没半碗茶的时间就出来,留下李女一个人绞着帕子泪眼汪汪扒着门框瞪孙氏房门。 刘氏隔天就知道儿子确实听话了,去看看了,可歇息时候他又不着家跑哪个狐朋狗友那里去了。当娘的挺郁闷,揪着儿子话里有话,殷殷嘱咐:“你好歹多留会儿,跟她们好好说说话再走啊。” 郭嘉可孝顺了。娘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您放心,我这回肯定多待些时候。 刘氏舒口气:这才对嘛。 结果郭嘉这回倒是去了侍妾那里。他去李氏那里,跟人家说了半个时辰的治国时策。可怜李氏,茶水侍婢出身,字都认不全,哪里听得懂他说的什么,没撑多久就趴桌案睡着了。 郭嘉可混不吝了,瞧人睡下还意犹未尽地摇摇头,满体贴给人批了件衣裳,然后马不停蹄赶往孙氏那里。 孙氏正心里泛酸盯李氏房门呢,忽然见是郭嘉来临,又是一番激动。在暗自反省自己上回失败教训后孙氏很聪明地选择了沉稳应对:她给郭嘉泡茶去了,泡茶期间,郭嘉就得坐着等她。 等茶泡好了,孙氏低头把茶一捧,雪白地脖颈露了一截,瞧着煞是好看。 郭嘉笑吟吟地接过东西,很是亲和:“你坐下,咱们说说话。” 孙氏心里乱跳:“嗯。有什么话您说,妾身听着。” 郭嘉点点头,从茶叶种植采摘开始说起,不一会儿就扯到了饮酒酿酒上,再然后就跳跃进了酒中文豪,诗赋乐府,礼乐数算上。天上地下闲扯了一个时辰,等他说的口渴了,孙氏脑袋早已经成一团浆糊了。郭嘉看了看发呆中的孙氏,遗憾地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身:“你也累了,早些歇了吧。”说完还不待孙氏反应就起身离开了。 他这一走不要紧,孙氏脑子直接就把郭嘉这行为当成了李氏对她的挑衅:必然是那个小狐狸精使了手段才让公子这般待我。 这一想可不得了,转天再去请安,两个女子之间气氛就有些不太寻常了,火花四溅,眼刀乱飞,言语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可把刘氏惊了一跳。旁敲侧击一打听,刘氏登时无语纳闷:儿子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要不怎么放着好好的侍妾不睡,非折腾幺蛾子呢?别是真的……哎哟,这可不得了,不能张扬啊,得偷偷的解决掉。 于是某天郭嘉在外头折腾欢实的时候,忽然就接到管家郭海报信,说夫人病了,让公子速速回家。 郭嘉火急火燎就往家里赶,进门一瞧,老娘安稳着呢。正端着一碗状似补药的东西忧愁复杂地看他。 郭嘉怀疑地瞧着自己母亲。刘氏则心痛地望着自己儿子,好一会儿才咬牙说道:“嘉儿,这是……给你补身子的,快趁热喝了。” “这……这……”郭嘉表情变幻非常精彩。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可真不是什么纯良小男孩,颍川书院里,他那些同窗年长的能当他爹,年幼的也是荀彧,戏志才这样有妻有子的。环境熏陶,他不可能不晓得他母亲给他端的这东西是补肾壮阳的鹿血啊。 知道的话,该怎么对付?一般人肯定来一句:我没事,我不喝这个。 可郭嘉行事着实出人意料,接了碗,一仰脖子,闭眼咬牙,全给灌进喉咙里了。喝完也不等刘氏观察药效,直接拔腿就走。 刘氏瞧他样子挺生龙活虎,总算是微微松口气了。 结果晚上时候,她就被下人叫起来:夫人,公子喝多了。荀彧公子亲自把人送来了。 刘氏愣了:她连她儿子什么时候跑出去的都还不知道呢。听了汇报,急急赶出去,就见郭嘉被荀彧架着,一身酒味和劣质胭脂味。脸色苍白,修眉紧蹙,看着像是吐过正难受呢。 刘氏心疼啊,又是招呼醒酒汤,又是安排洗澡水,忙忙碌碌,自责于心:这叫什么事儿啊?儿子这会儿倒是证明他郭家不会绝后,可是……这证明方式,她宁愿没有啊。他……算了,她不管了。那两个侍妾,他喜欢,就去看看吧,实在不想,就留着算府里多养个人吧。只要,他别再折腾自己就好。 刘氏一脑门官司地胡思乱想,荀彧倒是明白人,趁着刘氏去厨下安排张罗醒酒汤的时候,一把拍到榻上那个双目紧闭,人事不省的人身上:“行了,人走了,别装了。” 醉醺醺的那位听到这话“呼”的一下睁开了眼睛,眸色清亮,目光明澈,哪里有一丝醉态。只是他话说的忒耐人寻味:“赶紧给我拿套衣服。这身又是泼酒又是洒胭脂的,哪里还能穿?” 说着郭嘉揪着自己衣服嗅了嗅,立刻嫌弃地皱起眉,“姓戏的那混蛋往我身上倒了一盒的胭脂吧?差点儿没把我熏晕了。” 荀彧好整以暇地给郭嘉取了衣服,听到这话摇摇头,淡淡道:“没有。半盒而已。他说剩下的半盒留着给你下次使。” 郭嘉一愣,咬牙宣布:“没有下次!他要是有那心思留着他自己使吧……唔……”话没说完呢,那熏死人不偿命的胭脂香跟催吐药的药力又一次发作了,郭嘉一下捂住嘴,眼泪朦胧地瞪着荀彧,含糊道:“你们给我用的催吐药,药力是不是太大了点?” 荀彧无辜地眨了眨眼:“有吗?哦,也可能。志才说以防万一,我觉得挺有道理,就没拦着。” “损友!损友!一帮损友!郭某这是识人不明啊,识人不明!” 那天晚上,郭府折腾了半夜才算消停。结果第二天一早,刘氏又不得安生地听到了郭嘉书童柏舟的回报:先生病了。夫人,请大夫吧。 得了,这回刘氏也顾不得什么难言之的事了,直接着急忙慌请了郎中。唯唯诺诺听了郎中教训什么虚不受补,不能胡闹的事。心疼地眼泪汪汪。她这下是彻底看开了:罢了,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一切随他去,进不进侍妾房间无所谓,只要他好好的就成! 而在刘氏看不到的杜康酒肆里,荀彧和戏志才还是在老地方对席而坐。 “文若,你说他这法子能行?伯母当真会不再管他房里事?”戏志才挑着眉,语气调侃,他倒是挺乐意郭嘉这计策失败的,那样,他能多捉弄他几次。可惜……这可能性不太大。 荀彧微侧了身子,淡笑道:“恐怕你的希望要落空了。” 戏志才呆呆地静默了片刻,忽然抓狂地扑桌案上,拿起酒坛一副悔不当初地口气:“早知道那小子没那么容易被欺负,我干嘛要跟他打赌啊。哎呀,下次酒肆的酒钱啊!输给你,也比输给他强啊!” 荀彧一愣,望了眼戏志才后,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房梁:两个身上从不带钱的人打赌,赌多少回不都是口头说说?最后真掏钱付账,十回有八回是他荀彧啊! 第三十六章 亲事隐约起波折 蔡妩得了允许,可以跟着自己阿公出行以后,很是欢快的把消息告诉了杜若。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平日还算稳妥地杜若开始跟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转着圈絮叨:“姑娘要出行了?那要带什么东西?对了,衣裳,衣裳要带着。可是要带多少?姑娘,你要在外面待多久?要不要带些常备药丸什么的,以防万一?还有,带了药的话,你的针灸针是不是也得带着?还有这胭脂水粉、钗环首饰、针线丝帕……” 杜若先是还是伸着手指嘀嘀咕咕,边问蔡妩边暗记在心,等过了一会儿以后,蔡妩就发现这姑娘压根儿没听进去她说的什么,竟兀自跑到一旁,翻箱倒柜,给她准备出行包袱去了。 蔡妩扶着额,很是无语:“杜若,还有半个多月呢。你不用那么着急。” 杜若停了动作,直起身,很认真地看着蔡妩:“这些都是姑娘平日用惯的东西,若是不现在收拾好,到时候一忙乱,我怕自己会忘了。” 蔡妩张了张嘴,一个错眼就见杜若把一管狼毫放入木匣,塞进了包裹。 “这个不用吧?”蔡妩摇着手,很是惊恐:杜若这丫头是不是太那周全了点?她是出行,又不是搬家! “要的。”哪知杜若却空前固执,抬了头眼泪汪汪看着蔡妩,“姑娘,你要是在外头待的不习惯了,就往家里写信。给杜若写也行。杜若识字的,虽不能帮你分忧,却好歹也能听你说说心里委屈。” 蔡妩一下愣住,望着杜若抿了抿唇,叹口气后,轻声妥协:“你……看着收拾吧。” 杜若立刻转身,投入到忙碌大业中。蔡妩左看右看,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后,幽怨地瞥了眼杜若,转过身朝着后院去了。 后院那里蔡威正跟一帮施粥时认识的孩子在一处练习拳脚呢:从他开始启蒙,蔡斌就给他请了一位武席先生。不是旁人,就是原来在乡下教管休的老拳师。说是拳师,可蔡妩还真没见他打过拳。不过倒是见他射箭很精准。花甲之年的老人,拉起六均长弓来不费吹灰之力,而且百步之外,箭入靶心就跟喝水一样简单自然。让蔡妩瞬间就觉得“民间高人”这词还真不是胡编乱造。 不过,武席高人来府上对文课先生却是一大挑战。蔡威的文课先生挺和善一个人,愣是被蔡威那三天两头旷课去习武的作风惹恼,一状告到了蔡斌那里。蔡斌听完原委怒不可遏,拎着小儿子耳朵到了书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等训完见蔡威眼珠咕噜噜直转的模样更是恼火,咬牙放话:你再敢不听先生话,你看我不动家法? 蔡威马上低头收手,表现了老实巴交模样。 蔡斌可全然不信他会改,紧跟着沉声笑着添了句:“心里不服气?那就给我好好学习!再有一次被先生告状的事,我就不光训你,外头那帮跟你混在一处孩子我也照说不误。你还别不当回事,说教是轻的,再有敢陪着你胡闹的,我立刻让粥棚停工。” 这法子够狠!连坐,让蔡威立刻就噤声妥协:他还真怕他爹把晦气找给那帮可怜玩伴身上。 可噤声是噤声,回过头来,蔡威马上去蔡妩那里找安慰了:“二姊,你说学那么多‘之乎者也’有什么用?当五经博士吗?” 蔡妩端着点心盘子哄他:“五经博士倒是当不上。不过,我觉得还是多知道些东西好。威儿,知道这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书简。”蔡妩摇着脑袋,很是莫测高深地说教,“你看,史书读了让人明透,农书读了让人勤俭,兵书读了让人多智。你要是连文课都学不好,连书简都不尊重,二姊觉得,你武课练的再好,也不过是莽夫一个,成不了什么气候。” 蔡威低着头无语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又抬头,攥起小拳头,一字一顿地看着蔡妩:“威儿明白了。二姊,威儿肯定不让你失望。” 蔡妩很是满意地拍拍弟弟肩头:“嗯嗯,孺子可教也。” 蔡威立刻顺杆爬地给蔡妩撒娇:“那二姊要给我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 “你上次讲那个……姓古的将军,最后怎么样了?” “噢。你说那个打闪电战的啊?来来,二姊接着给你讲,上次咱们说到哪儿……” 通常情况下,蔡妩跟蔡威的相处都是挺和睦挺亲好。当然,也不排除蔡威这小子有时候倔劲儿上来,死活不肯听话的情况。 就比如这回,蔡妩要跟蔡斌出行,消息一放出来,蔡威第一个就不干了。跑到王氏那里撒娇卖萌,死乞白赖要跟二姊阿公一起出门。被王氏好哄了一顿,啥目的也没达成,一个人气咻咻回转了后院校场,跟他那二十多个小伙伴呼和一团,对着箭靶狠狠出了气。连下午的点心都没去吃。 蔡妩一看这情形不对头,赶紧拿着点心茶水去找人。结果到了后院,才刚露出一个身影,蔡威立刻停了动作,小胳膊一挥,刚还是乱哄哄的院子,瞬间就禁了声。把蔡妩看得一愣一愣的。 “今天就到这里,都回吧。”蔡威肃着脸,唇红齿白的样貌被他板之下,竟然还能多出点威风气。让蔡妩看得直想笑。 不过被他这样命令的小男孩们却明显不这么想,在蔡威那句话当以落地后,一群孩子就“唰”站直了身体,然后对着蔡妩笑呵呵问好挥手后,才鱼贯出门。 蔡妩有些傻眼地看着一帮孩子渐行渐远,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回头问蔡威:“你让他们这么干的?” 蔡威扭过头,赌气不去理蔡妩。 蔡妩倒也不在意,只是“啧啧”两声,心里暗忖:怪不得看刚才他们招手的姿势很眼熟,敢情是像后世的军礼。咦……她有跟弟弟说过军礼的事吗?呃……说的乱七八糟东西太多,这个有没有,实在忘记了。 当然,就算忘记,也不会降低蔡妩逗弟弟的段数:“本来挺有气势一动作,让你这么一弄,不伦不类的。” 蔡威立刻转回身,绷起脸,盯着蔡妩,满脸不爽。 “吃不吃?饿了吗?”蔡妩直接无视他愤慨,把点心盘子往前一递正色对蔡威说:“二姊要跟着阿公出行了,你要甩脸给二姊看吗?” 蔡威抿了抿嘴,接过盘子,颇为不满地嘟囔:“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 “又不是去游玩,你去干嘛?” “我……我跟着去见识见识啊。”蔡威很不服气。话说完就目光黯然,垂头丧气,“可是娘和阿公都不同意。” 蔡妩点点弟弟脑门:“你不去也好。在家里一样能照应着:大嫂那头有了身子,要静养,你以后再带人来可以,不过不许大声喧哗。吵了大嫂,谁都饶不了你。娘亲那里,今年二姊不在,大嫂身子重看样子是帮不上忙,姨娘身体又不太好,你给我少捣乱,让娘亲省省心。记住没?” 蔡威抱着盘子,蔫蔫儿点头:“记住了。” “还有……” “还有,先生的课不许溜号了。”蔡威不等蔡妩说完就挺顺溜地接过话茬,很是鄙视看蔡妩,“二姊,你前段时间已经说过这个了。而且林大家也说了,会十天考较我一次。这个不用你操心了。” 蔡妩张张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后,一个小巴掌拍到蔡威脑门上:“就你话多。我说那些你记住没?” “知道了,知道了。”蔡威挺不耐烦地抓下蔡妩的手,在蔡妩以为他要炸毛恼火的时候,蔡威却只眨了眨那双杏核眼,把身体靠在蔡妩胳膊上,仰起头看着她可怜兮兮道:“二姊,你跟阿公这一走,得多长时间才回来?威儿要是想你怎么办?要是想听故事怎么办?要是遇到不解的问题怎么办?” 七岁的小男孩儿,自来聪慧调皮,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断没有别人奈何他的。只这会儿忽然声音软糯糯,眼睛水汪汪地看向自家阿姊,让被看的那人一下子就软了心肠。蔡妩微弯了腰,用脸颊温柔地摩挲着弟弟的发顶:“放心吧,威儿。二姊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你二姊。要是想我了,你就给我写信。让大哥派人送出去。” 蔡威不说话,紧紧地搂上了蔡妩的腰,在她胸前狠狠蹭了蹭。等蔡妩被他蹭地胸口发疼时才直起身,一抹眼睛:“哎呀,到时间了。我要去先生那里上课了。不跟你说了,二姊,我走了。” 蔡妩顿时无语。看着蔡威撒丫子狂奔的背影,头疼地扶额嘱咐:“你慢点跑。记得先把你这身脏衣裳换了。不然魏先生要不高兴了。” 这事之后,蔡威果然没出什么幺蛾子,直到蔡斌他们离开时,他都一直老老实实的。 出行那天,蔡妩换了一身男装,坐在曜金背上看着在不停冲她招手的蔡威忽然觉得一阵鼻酸:她这辈子还没跟家人分开过呢。这次出行一走就要半年,还真有点不适应。 蔡斌倒是已经习以为常了每年的出行。这会儿看到女儿脸色不太好,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指挥车队往东南方向走了。东南向走上一天就可到了郡治阳翟。蔡斌心里还是有盘算的:女儿眼看要及笄,怎么说也得让孩子先见一面未来夫婿。不能正大光明,偷偷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当然蔡妩是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打算,她这回出行很专注。头一回出远门,她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沿路风景上了。四下所见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从颍阳到阳翟,整整一天的路程,她竟然没有看到多少繁华之景。偶尔过往几个车队也是跟蔡斌他们一样,是往来行商的。蔡妩很纳闷,难道这一路被禁严了,怎么不见人影呢? 等到天黑的时候,商队勉强敢在阳翟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内,到杜康酒肆落脚。酒肆的掌柜姓薛,是个跟蔡斌年岁差不多的男人。留着一把小胡子,看着分外精明。只是这位精明掌柜在看到自己店前停的车队后,一下就激动了。 “东家?哥?你们怎么来了?”薛林急忙迎了出来,在招呼了蔡斌和薛哲后,很是兴奋地吩咐店伙计关门打烊,然后亲自领着人到后院去安置。 “去陈留路过。就想在这里歇歇脚了。”蔡斌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的老伙计,不动声色地扫了扫酒肆内外,拍拍薛林肩头:“阿林,最近一切可好?” “好好,一切都好。劳东家挂念。家里都还好吧?”薛林漾着笑意,声音很是真诚。 蔡斌笑微微地点头,然后转身拉来一旁的蔡妩,指着薛林笑道:“阿媚,来见见你薛二叔。小时候,你这叔父可没少疼你。” 蔡妩抽过身,边给薛林见礼边偷眼端详薛林:眼前人跟薛哲长得很像,很有亲切感。而且看他跟阿公言谈,似乎也不是普通管事那样的身份。 薛林当然不是普通管事的身份,他跟薛哲可是从小被蔡家收养,跟着蔡斌一起长大的。对蔡斌来说,这两人既是兄弟又是下属,同时还是发小和左右手。不然,他也不会放心把整个酒肆交给薛林。 而薛林商场摸爬滚打那么些年,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他心里门儿清呢。这会儿见蔡妩给他行礼,赶紧避开半个身子,蹙起眉,眼睛挣得大大地望着蔡家父女,难以置信感慨:“这是二女妩儿?哎,我当年离开颍阳的时候,她才比桌案高一点儿。一晃这么些年,都长成大姑娘了。” 蔡斌捋了捋胡子,慨叹附和:“是啊,这么多年了。你我都是老家伙了喽。” 薛林轻笑:“东家可别这么说。你要是都说老,那薛林岂不是要马上告老还乡?” 蔡斌笑睨了他一眼:“几年不见,你倒是比原来还会说话了。今晚叫上你哥,咱们三个好好聊聊,叙叙旧。” 薛林立刻应声:“哎,好叻。我这就去准备。”说完,薛掌柜以及不符合身份年纪的迅捷动作窜进前厅,张罗晚饭去了。 蔡妩从头到尾看着这老哥俩互动,实在很是诧异自己父亲的驭下之术:你说他是怎么做到既能让人尊敬他给他办事,又不在他跟前拘谨客套束手束脚的? “阿媚,将来你嫁来阳翟,离家远。万一有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就来这里。你薛二叔不是外人。”等周围人都去忙碌,蔡斌才转脸对着蔡妩交代。 蔡妩偏头思索片刻:“阿公,小时候我是不是见过薛二叔?” “当然见过。他是你祖母除服以后才来的阳翟。”蔡斌说着顿了顿,打量着酒肆后院补充道,“这杜康酒肆原本不是咱们家的产业,是后来盘下的。开始支撑铺面的还是原来留的那帮旧人,等你跟郭家的亲事确定后,才是你薛二叔接手这摊子的。阿媚,你可明白这里的关窍?” 蔡妩静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怎么会不明白?若她跟郭家公子没这层订亲,她阿公又哪里用得着在阳翟放上一个肱骨心腹?十年经营,根基已固,就算郭家跟她娘家离的远,可将来嫁人万一委屈,这里也一样有人撑腰。 蔡斌摸着女儿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丫头,阿公知道你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可阿公终究是不会害你啊。” 蔡妩心中一酸,立刻把头低得更狠了。 晚间的时候,蔡斌和薛家兄弟对酌叙旧。席间谈到自己女儿的将来事,一直善言多辩的薛林难得沉默了。 “阿林是觉得哪里不妥?”蔡斌还是比当哥的那位敏锐,一下就察觉到薛林的异常。 薛林看了眼蔡斌又瞧了瞧自己兄长,沉吟片刻开口:“东家,您信得过薛林才把薛林放到阳翟来。这会儿您说起妩儿……” “阿林,怎么说话呢?要叫二姑娘!”薛哲很是不满地纠正弟弟。 “咳……这个无妨。阿林想说什么?是觉得……这桩婚事不妥?”蔡斌挥挥手,示意薛哲不要打岔。 薛林放下酒杯正色道:“东家,我在阳翟呆了有十年。对这里的人事上多少是熟悉的了。不瞒东家,颍川书院那些学子薛林几乎都知道的清楚。可是对这位未来的姑爷……薛林却着实看不透彻。” 蔡斌一下坐直了身子:“怎么讲?” “这个人,年纪轻轻,才华心智却绝不在那些长者之下。这种人,容易少年得志,也容易猖狂轻浮。可是以薛林看,这位姑爷却好像哪一种都不属于。有才智却不交世俗不像是想大展宏图之人。举止疏狂不尊礼法但在朋友里人缘却不错。出入酒肆花坊,看着一副风流浪荡样,可他家中两个姨娘却都说他洁身自好。他是书院先生头疼的学生,也是颍川有名的浪子。东家,这人太矛盾。要么是心机太重,要么就是养气功夫太好。但不管是哪一样,放在一个女婿身上……跟咱们二姑娘在一处恐怕都不是良配。” 薛林说的很慢,也很认真。一番话说完,屋子里一下就静了起来。 他这话讲得明显不是开玩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就是因为是深思熟虑,才让蔡斌更慎重,蔡斌手敲着桌案,蹙眉不语。 同样在场的薛哲脸色也不好看:“东家,你看这……” “明天你拿我拜帖去一趟郭府。”良久,蔡斌才抬眼起身,仰头干了一杯酒,似下定决心一样,“结亲之事,非同小可。我与文开毕竟至交。他的儿子我信得过。但阿林既然这么说,也肯定有些缘由。所以,咱们还是慎重些,亲自去看看的好。” 第三十七章 阳翟官道又逢君 刘氏是第二天一早接到的蔡斌的拜帖,当家主母在看完帖子以后,瞬间就猜度起了亲家公的意图:这是想在姑娘及笄以前,给两个孩子制造点见面机会还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对这门亲事不确定了? 当娘的不敢怠慢,立马就派人去找经常在外头漂着的郭嘉。结果事有不巧,平时很存在感很强的人这次竟然不见了。不光常待的杜康酒肆没有他,连经常光顾的其他酒家也没有。刘氏着急,赶紧加派人手往他同窗好友那里找。 荀彧那里?不在!戏志才那里?不在!郭图那里?不在!辛评那里?还是不在!亲家公眼看都到家门口了,正主还下落不明!刘氏着急的头发都要白了,思来想去没招使,只好自己出门先迎候蔡斌。让底下人继续找。 荀彧几个听说消息的也没闲着,一道帮忙来缓解困局。可这事儿就偏邪性了,平日郭嘉常去的地方愣是没有他影子。荀彧郭图他们只能咬牙往各处朋友那里一家一户打听。总算是在快中午的时候,从一位同窗那里得知:“你们找奉孝啊?他不是昨天被仲德先生带去东阿下棋了吗?怎么你们不知道?” 我们哪里知道啊? 荀彧郭图几个都无语凝噎了:程老爷子那棋瘾上来可怕的要命,他们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谁像奉孝似的,哪里是刀刃往哪里撞! 有了结果荀彧立马通知其他几路人马,顺带往郭府递了消息:伯母,奉孝随着仲德先生去东阿了。最快可能也要今天下午赶回来了。 刘氏得信儿的时候正跟蔡斌在厅里聊天拖延时间,这会儿听到根底,两位老人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尤其当娘的那位,尴尬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就蔡斌涵养不错,只片刻就恢复过来,清清嗓子问刘氏:“嘉儿平素也是如此?” 刘氏脸一僵,笑得很不自然:“那倒不是。他平日还算听话。我说的,他都照做。” 蔡斌垂下眼睛,不置可否继续问:“他这出行在外,不跟嫂夫人招呼一声吗?” “儿大不由娘啊。何况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刘氏很是委婉地遮掩了一下实情,跟蔡斌笑言,“要这样去闯闯也没什么。男孩子拘在家里,总不合适。” 蔡斌捋着胡子笑笑,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接下来他都很巧妙地跳过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寒暄了其他事。等到半个时辰以后,能寒暄的都寒暄完了,蔡斌才礼貌的起身告辞,带着薛哲回去杜康酒肆。 到地儿以后薛家兄弟问他:“东家,你看的那位郭家公子性情如何?” 蔡斌脸一绷:“人不在,没见到。” “啊?没见着?” 蔡斌蹙着眉点点头,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薛哲赶紧转移话题:“东家,咱们今天还要启程吗?” 蔡斌捋着胡子:“阿哲先带人跟我去长社。其余的队伍,让林中带着,阿媚随行。” 薛哲茫然地眨眨眼,似乎完全没弄明白自己东家的意思:怎么好好的就要兵分两路了? 薛林看他要问出口来,一把将他拉住扯到门外,低声点拨:“东家这是让郭家亲事乱得心里窝火,正烦呢。想避开二姑娘一个人想点事情。哥,你可机灵点,别乱说话,触了东家霉头。” 薛哲恍然大悟,回过神来就开始瞪自己弟弟:“还用你废话?我能看不出来东家心思?” 薛林倒不在意:“行行,你聪明,你看的出来,是我多话行了吧?我这就去楼上看看二姑娘出行事,你自便。”说完也不管薛哲跳脚与否,直接绕开他上了楼上客房,通知蔡妩楼下用饭。 蔡妩在吃饭的时候才知道蔡斌要提前离开,不跟他们一处。 “阿公,你昨天不是说要在阳翟呆一天吗?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昨天说呆上一天那是想让你见见你未来夫婿啊。可现在看……三人成虎啊,阿公现在都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你许配给郭家了。 蔡斌有苦难言,望着女儿说:“不必了。我们今天去长社。你先在这里给你林叔做个帮衬,下午时候跟着他赶去长社跟我们汇合。”当阿公的到底还是没有把心里的担忧说出来,这种事长辈担着就好,没必要把孩子拉下水跟着他一起忐忑不安。 蔡妩可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诸般纠结,在听到蔡斌吩咐后,想了想,没发现什么不妥,也就很乖巧地答应了。 饭后蔡斌带着人离开。蔡妩在收拾好一切以后,也跟着林中出了城门,踏入阳翟官道。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从东阿来的郭嘉也从官道的另一头策马往阳翟赶:他是两天一夜没回家,被仲德老爷子拽走的时候,招呼都没来得及给家里打,不晓得他母亲该着急成什么样了。 他身后的柏舟更是在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先生,这次回去肯定又要被夫人骂了。你眼下还有黑影呢,肯定是一宿没睡。仲德先生也真是的。不就是下个棋吗?用得着这么认真啊?” 郭嘉瞟了眼柏舟:“知足吧你。好歹我是一晚上就从他手底下逃出来。文若当初被他抓着下棋可是两天两夜没合眼。这老爷子可怕得紧:你输了,他说你不陪他好好下;你赢了,他非要再跟你来一盘。” “那先生是输了还是赢了?” “我?”郭嘉坏笑了一声,眨眨眼睛,“十盘和棋,他就饶了我了。” 柏舟愣怔了:能跟程仲德下十局和棋的人,脑子肯定不是一般人能看明白的吧? 郭嘉朝柏舟挥挥手:“别发呆了,赶紧走,赶紧走。先生我累了一天,又赶了夜路,现在饭还没吃呢。” 柏舟瞬间回神,“哦”了一声打马跟上,往阳翟奔驰。 阳翟官道,一方是几十人的商队辚辚而行,一方是两骑快马扬鞭疾驰。两队错蹬时,一直在官道上没怎么见过商队以外行人的蔡妩好奇地扫了马上人一眼,顿时整个人就僵住:好一双熟悉的眉眼! 清澈明透,像泉水一样,倒映人心。似星洒苍穹,如夜空一样,盛满了点点烁烁的光。 蔡妩觉得心跳瞬息就加快不少,呼吸也有些滞涩。她立刻捂住胸口,掩饰性地扭过头不再去关注一眼:看了能怎样?这双眼,这个人注定是让她心悸心动,却只能远观远望的存在。 可郭嘉是多敏锐的一个人?本来官道上就没别人,这一支商队过去,郭嘉自然会暗中留意,这会儿偏又从商队里投射来一道别样目光,他绝对有所察觉。 只是利害不知,郭嘉没马上回头,等到错蹬擦肩后,才悠然转向,正好就见最前那位少年郎遮掩已过,露出一张秀婉姣美,明艳妩媚的脸:面相隐约熟悉,绝非男儿应有! 郭嘉一下就勒了马缰,驻足蹙眉,沉吟思索。 “先生?先生?”柏舟一头雾水看郭嘉停下,扬手对着他挥了挥,“您看什么呢?” 郭嘉眯了眯眼睛,用下巴示意下蔡妩的方向,轻声道:“柏舟,你看刚才那人如何?” 柏舟回过头,望着商队里蔡妩的背影困惑非常:“什么如何?” “做你主母如何?” 柏舟眨眨眼,看看郭嘉,又扭头看看蔡妩那男装的背影,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先……先生。您可别胡来!您可是订了亲的人,主母还在颍阳等着您去迎娶呢。您……您……” 柏舟被这条“先生看中一个男的做主母”的消息刺激得脑袋打结,说话磕磕也巴巴,前不搭后。没一会儿就急出了一身汗。 郭嘉无语地看了眼柏舟,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那是个女的!你将来的主母!” 柏舟傻眼了:“女……女的?主母?真的假的?先生你又在骗柏舟吧?主母不是该在颍阳呆着吗?怎么会来阳翟官道?” 郭嘉挑眉耸肩:“我也不知道,回去一打听不就清楚了?” 柏舟点点头:说的也是。回去就什么都清楚了。犯不着费心思猜。 于是主仆俩快马加鞭赶进阳翟城,一路到了府门前。刚下马,就见一个老大夫从郭府里出来。郭嘉心里“咯噔”一声。跳前几步,把缰绳一扔,大步流星就往厅里赶。 厅中刘氏正正襟危坐地等他呢,见他急火火进门,“啪”的一下就拍了桌案。郭嘉被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刘氏,发现她除了脸色微白,表情气恼外并无不妥后,才微微舒口气:“娘,我……” “别叫我娘!”刘氏瞪着儿子,语带火意,“你能耐啊。如今出门都不跟我这当娘的说了。有本事你在外头呆着,一辈子别回来!” 郭嘉赶紧垂下手,态度端正诚恳:“娘,儿子知错了。” “你知错?你哪回不是知错?也没见你哪回真的改了。”刘氏似想起前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瞪着郭嘉气咻咻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惊动了多少人?文若、公则那几个孩子差点儿把阳翟城翻过来找你!你……你倒好,跑去东阿下棋?下棋你不会往家里招呼一声吗?啊?” 当娘的越说越火,“嘭”的一下又拍了桌子,听得郭嘉一个哆嗦。还没等辩白几句,刘氏自己已经岔气咳嗽了。 郭嘉赶紧上前拍抚刘氏后背:“儿子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娘,儿子下次绝对不会再招呼不打就往东阿走。您消消气,消消气。” 刘氏缓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又恢复孝顺听话状的儿子,无奈地长叹了口气,拉起郭嘉的手,开始语重心长:“嘉儿,你也不小了。你就不能让为娘少操点心?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去东阿错过了什么?” “错过什么?”郭嘉顺着问了一句,实际上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刘氏摇摇头,从袖袋拿出一张拜帖:“你蔡伯父来了。等了几个时辰都没见你回来。我也刚听说,他这次好像是带着女儿一起的。嘉儿,人家女方做到这份上,已经够仁义了。你呢?你对这亲事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想不想要这门亲了?啊?” 郭嘉似乎没听进去她说的,正盯着拜帖走神。刘氏一个扬声:“我问你话呢!” 郭嘉“唰”得把拜帖一合:“程老头儿险些坏我大事!母亲稍坐,儿子去去就来。” “你去干嘛?” 郭嘉一只脚已经出门,听到这话没头没脑回了句:“想办法弥补下这事的损失。” 弥补?弥补有什么用啊?刘氏盯着门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对身后侍女吩咐:“冬梅,去让郭海请官媒过府。夫人有事托付她。” 侍女应声退下,留刘氏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哎,她是不指望那混小子能开窍想起这事了。要真靠他把人家姑娘娶回家?她坟头草都两尺高了。还是她当娘的给他打算着吧。 郭嘉真像她想的那么不靠谱?绝对不是。他那话说的可是一点也没玩笑,话出口,他就立刻跑荀彧那里去了。 荀彧一大早被折腾起来找人,这会儿正迷糊补觉呢。郭嘉一来,人也给吵吵醒了。 “明天陪我去颍阳。” 荀彧正洗脸醒神呢,听到这个都愣了:“你们岳婿是要干什么?先是你岳丈来阳翟你不在。再是你要去颍阳他不在。奉孝,你想什么呢?” 郭嘉眸光锐利,言辞简洁:“当然是想趁着蔡家主心骨不在的时候把亲事拿下来。” 荀彧蹙眉,“怎么?有变故了?” 郭嘉眯眯眼睛:“之前没有,现在难说。” “好。明天我陪你去颍阳。” “够意思!”郭嘉一下拍在荀彧肩膀上,差点儿把人给按脸盆里。目的达成的郭某人看着湿漉漉的荀文若先生呵笑着表示了下歉意,然后扬着手,离开了荀府。留被溅了一身洗脸水的荀彧看他背影苦笑摇头。 被自己心念少年记挂上的蔡妩对自己未来命运的事儿却浑然不知。在再见郭嘉后,刻意被她遗忘的订亲事又浮上了心头,让她不禁有些郁郁。加上从阳翟到长社一路所见越来越凄淡,蔡妩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从长社到阳翟的官道附近,延绵十几里被烧成了焦土,寸草不生。那是几年前皇埔嵩将军的官军打败波才的黄巾军留下的痕迹。彼时无数百姓欣喜于官军大胜,尤其颍川人,更是余庆不已。可是如今再看,蔡妩觉得不管这场仗谁胜谁败,为之付出最大代价的都是那场大战里阵亡的将士和大战后田地荒芜的百姓。 看着不时从商队游荡过去的褴褛路人,蔡妩觉得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有面黄肌瘦,形容憔悴的孩子伏跪在道旁似乞讨又似卖身,见到蔡家商队经过,眼睛一亮,紧紧盯着人马,似要靠近哀求。可是人还没起身,就被林中手下的弓箭队给吓了回去。林中,这个在蔡妩印象里谦和沉默的男人,在踏入官道后就对手下下令:凡靠近车队十步以内者,以抢劫论,可拉弓射杀。 势乱人心秽。若非迫不得已,林中又何必如此以防万一? 车到长社城的时候,有群流民出来城郭。蔡妩几乎下意识去看林中,却见林中只挥手示意,带着队伍后撤了几十步,让开了道路。 流民群中一个衣衫褴褛消瘦单薄的女子,眼睛突出,尘面霜鬓,在看商队让开道路后,并没立刻离开,而是回望着长社城,幽幽唱出一首凄凉调:“野萍蒿草起,离我故里闾。广路人烟稀,行者衣褴褛。道旁罗白骨,城下野鸡啼。出行西郭门,坟茔松柏密。白杨悲萧萧,前途杳渺渺……” 蔡妩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曲子,眼中忽然一酸:物伤其类,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哀恸。也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庆幸。她觉得自己好幸运:生在蔡家,衣食不愁。上有父母庇佑、下有兄姊相护。她只需当个乖巧孩子,时不时装装糊涂,卖卖娇,讨讨巧就足够。 即使施粥,她也更多以局外人,善心者的身份看待受施者。她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却也同样是仗着蔡家提供的坚实后盾,站着优越者的高度俯视他们。她对那些人,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可是如今这趟出行,蔡妩却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渐渐明朗了,她开始理解管休当年的决定。看九州兵燹,父老飘零。肉食者碌碌无为,下位者残喘苟活。广阔天地间黑幕沉沉,哪个有志男儿不想奋起作为,扶厦挽澜,解民倒悬? 这种沉痛压抑的心情一路持续到蔡妩跟蔡斌回合。蔡斌似乎已经习惯了第一次出门的孩子会被所见所闻打击刺激的情况,在沉默地看了女儿半晌后开口:“明天不要骑马了,坐车吧。” 坐车可以用车帘遮挡些东西,看不到,自然也就不心烦牵挂。 蔡妩垂着头,耸眉搭眼,无精打采“嗯”了一声。第二天出行,就真的自动自发爬进车里,放下帘子,隔绝外象。 自欺也比自虐好。蔡妩不傻,也不呆。她不觉得自己能改变现状,就只能把自己隔离在现状以外,眼不见为净。 第三十八章 己吾集市有不平 到达陈留是在半个月以后,蔡斌要拜访他官场上一个受了贬谪的朋友卫成。蔡妩倒是不太清楚自己父亲在外头的交际的,只知道自己老爹走南闯北,交游广阔。对于这位即将拜访的叔父,蔡妩只依稀了解他出身河东卫氏,虽是旁支,却也算世家显贵。只是这人性情耿直,好像不怎么适合门阀之家的勾心斗角,所以一直不太出挑显露。倒是和蔡斌这样的庶族交往甚密。这次被贬陈留,也不知是他得罪上封所致,还是失利家族内部所致。反正卫成是写信向蔡斌发牢骚了,蔡斌得信后一琢磨:这不成啊,自己朋友低谷本来就够窝心的。世态炎凉肯定深有体味,他要是过陈留而不入,岂不更让人寒心? 只眼下陈留这地方是个祸乱地。原来闹黄巾时城外头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战。现在黄巾倒不怎么成气候了,可城里头三教九流,乱民流匪倒混了不少。简直就是个乱世贼窝。蔡斌手下人对东家的决定是极力劝阻,可蔡斌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肯改主意:率着商队一路奔陈留郡来。 从长社到陈留这一路对蔡妩来说可谓一种艰辛历程,倒不是说旅途困难,而是所见震撼。在此次出行开始,她多是一种好奇和难得糊涂的游玩心态,但是随着所见所闻的增多,蔡妩的心也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 纷杂世道,打劫、抢掠、强暴、贩人、短见、轻生,人性的复杂和阴暗在乱世之下被放大无数倍。麻木,凄惶,哀凉,心痛,无数种情绪在蔡妩心底来回翻涌,一团团阻塞于膺。世如乱棋,人如草芥,蔡妩不知道自己该把这些心底的东西向谁发泄,向谁责难。自来此世,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那么无助无力。 随着行程,蔡妩一天天变的沉默。蔡斌亦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自己姑娘心里难受,又不肯跟阿公说。这么懂事又乖巧,让他何等忧愁啊。要不就等到了陈留,让她散散心吧,去集市逛逛,也好不那么郁结。 蔡斌这算盘打的很好,可到己吾城外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陈留己吾外官道上,一行人正不急不缓地往前赶路,忽然前头树林就传来一声虎啸。商队猝不及防,立刻炸开一阵人惊马嘶的骚动。等蔡斌和几个稳妥的管事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以后,马上就着手护卫搭弓自救:便是不能保证货物安全,起码也要把人护得周全撤退。 蔡妩那会儿正在车里坐着,虎啸一起,车子骤然停住,蔡妩收势不住,“咚”地一声就撞在了木壁上。 “阿公,出了什么事?这里怎么会有老虎?”这是城外啊,按说猛虎不会在离人那么近的地方。 “丫头,快下车上马!快!”蔡斌声音急促严厉,猛虎未至,他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万一抵挡不过,女儿也得护好逃走。 蔡妩不敢多问,爬出车门咕噜一下翻上曜金马背。曜金倒不愧是蔡妩从小养大的畜生,倍儿通人性,蔡妩一坐稳,它就转头望着四下,悄默声地驮着蔡妩寻找脱身之道:这马从头到尾竟然没叫一声,简直是克服生物本能的存在。 蔡妩紧握缰绳,大气不敢出,盯着前头的官道,官道上什么也没有,但道旁树林里草木晃动,一个斑斓色的影子已经穿梭其间。蔡妩瞪圆了眼睛,手心里全都是汗,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精神紧张。这可不是在现代,老虎都养在动物园里。眼前生物现在野着呢,闹不好是要吃人的。他们的护卫队能扛得住吗? 蔡妩提心吊胆,正想劝蔡斌放弃抵抗掉头逃亡时,那只斑斓巨物忽然一声狼狈长啸,然后驻足扭头,停顿片刻,朝着蔡妩他们反向匆匆离去了。 它这算是……逃跑? 这下不光蔡妩,连蔡斌等人都一头雾水,茫然不知了:咱们架势拉开都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了,忽然被搏的那位招呼不打转身跑了,这……有点莫名其妙。 蔡斌他们提着弓箭,见威胁走远,还没放松,就见树影又是一阵闪动。 一个身材魁梧,长相凶悍的汉子拨开树枝,穿着身猎户装,手里拿根五股铁叉站在官道上,对蔡斌等人瓮声瓮气说:“你们没事吧?那畜生被俺伤过,轻易不会再来。你们赶紧趁天色还没黑,快快进城去吧。” 刚才那只猛虎竟是畏惧他才逃走的? 蔡妩心下震惊,瞪眼望向来人。这一望,还真把她吓了一跳:这人起码有两米一高。健硕悍勇,络腮的胡子,两把西瓜刀一样的眉毛。头发蓬乱,皮肤黝黑,怎么看怎么凶神恶煞,不像好人。 好在蔡斌是明白人,不像他女儿端着样貌打量人。蔡家阿公在从最初的震惊反应过来后连忙下马,对大汉躬身一礼:“多谢壮士仗义出手,小老儿不胜感激。” “没事没事。这也是巧,被我碰到,要是换别人,谁都一样这么做。” 大汉这话说的有些可乐。蔡妩暗忖:可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似的能吓退老虎的。 蔡斌显然也这么想,略过大汉谦虚之茬,直接问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府居何处?今日之事,老朽当携重礼,登门拜谢。” 大汉抓了抓脸,困惑地看了眼蔡斌:“你说的啥?俺听不懂。” 蔡斌一愣。 “你们都没事?那俺走了。”大汉扫了眼蔡斌身后人,边说边要转身离开,忽然视线停在蔡妩身上,偏偏头,望着蔡妩由衷赞道:“大妹子长的真好看。进城可得要小心些。” 蔡斌心头“嘭”的一紧。蔡妩之前在车里,还是女装打扮,这会儿被他看到,得了这么句评价,蔡斌心里不由多想一分:这人不会是要挟恩图报,看上我家阿媚了吧? 不能怪他坏心琢磨,实在是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刚还是两肋插刀的至交,转眼就成拔刀相见仇人这事一点不稀奇。自然,刚还好心救人的恩公转眼就成劫财劫色到盗匪也是常理之中。 不过好在大汉只是随口一提,在这句之后,他就又拎着他叉子穿回树丛找他的猎物去了。 蔡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看着人家走远的背影,心里不禁有些愧疚:人孩子还真是个憨厚人,没像他想的似的。人连名字都没跟他说,看来也不指望他以后回报。哎哟,这人情可算是欠下了。不舒坦喏。 进己吾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蔡斌他们赶着城门关闭前通换了关蝶,到驿馆下榻。 第二天,蔡斌带薛哲去了卫成的府邸,他既要去拜访老友,又得托他给寻个人:就是前一天在己吾外救他们的那位。受恩图报,蔡斌意识里一直都有那么一杆明白秤,这关乎他的人生信条,与施恩者是否接受无关。 而蔡妩则被蔡斌鼓励着去己吾城集市转转。买点东西,看好什么就回家带点。蔡妩自然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太对,很听话就带着一个仆役去逛街了。 和阳翟比,同是郡治,己吾的繁华比那里可谓小巫大巫之差。不过看惯了一路流亡之景的蔡妩在看到这么一副人间烟火还是有一种地狱归来终见天日的恍惚感。她在一个卖绣品的小摊前停住,看着手帕上匀称的针脚对摆摊的大娘说:“这个针法的丝帕要多少钱?” 大娘听后“扑哧”一下乐了,看着蔡妩和善道:“姑娘,这不是丝帕。这是麻布的,两条卖一文钱。” 蔡妩眉一抽:她当然看出这不是丝的了。但是她想问的是要是把这别致的针法换到丝帕上,会卖多少。 “呃……我知道。大娘,我就是想问问,这东西是您自己绣的还是找人绣的?要是您自己的话,这绣法您卖吗?” “绣法?”大娘愣了下,继而乐呵呵说道,“哪有什么绣法?不过是庄稼人自己没事琢磨玩的。姑娘,你要是想学,现在大娘就能教你。” 蔡妩傻眼:这大娘也忒好说话了。按说这样谋生的技能不该是作为商业机密永久保守的吗? “大娘一把年纪,又不靠这吃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想学,大娘想教,没啥顾忌的。放心吧。” 蔡妩心下迟疑了。老太太的淳朴和热情让她有些感动,同时还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刚逛街,不过是看这老人投缘加上她卖的东西精细,所以才过来说话。现在就要人家把自己技能倾囊相授……她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 踟蹰了片刻,蔡妩跟老大娘打着商量:“大娘,我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就是来闲逛了。要不这样吧,我买您两个帕子,回去让我阿公看看。然后您跟我说您家住哪儿,明天?明天我跟我阿公一起去拜访您,顺带再向您学艺好吧?” 老太太手一摆,舒展了皱纹对蔡妩说:“哪里用那么麻烦?明天你直接到这儿来就行。大娘每天都在这儿卖帕子。” 蔡妩偏头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就留了钱拿走两条她最喜欢的手帕。跟老大娘约好了第二天再见的时间,就带着仆役回住处了。 晚上蔡斌回来的时候,蔡妩把东西拿给他看,并且寻求他意见:蔡氏产业很杂,布庄绣坊生意也做。蔡斌脑袋一向灵活,对于能扩展生意的建议,他都特善于接受。蔡妩想这样的绣样在颍川都没有,拿给蔡斌,他肯定感兴趣。 结果还真就不出她意料,蔡斌在对着光看了一会儿以后沉吟点头:“要是把绣样换上好料子,应该能比现在的价钱翻十倍不止。” 蔡妩也跟着点头:其实对从商这块,她比蔡斌逊了一个层面不止。她也就能说道说道,真正操作的绝对是蔡斌不是她。她是觉得自己跟出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真无所事事,整天沉浸在被周围乱象打击的状态里,让她爹担忧不已。 这下蔡斌同意接下来事就都好说了。 第二天蔡妩还是到了集市。老大娘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一见蔡妩出现,笑得分外慈祥:“来了呀?快快,坐这儿。大娘把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老太太从身后拿出一个草蒲团给蔡妩,然后自己坐另一张草团上,抱好针线簸箩,一副认真郑重样子地凑到蔡妩跟前,跟她讲解绣花要点。 蔡妩被她逗得一乐:这大娘挺好的,真的。就是有时候闲话扯得有些多,连她家里养了几只鸡,儿子是打猎为生,经常在外不着家这种私密事都告诉了她。蔡妩很怀疑,她同意教她绣花其实主要原因是她一个人太孤单,想找个人陪她说说话。 半下午的时候,老大娘好像终于把要说的要讲的都讲完了,实在没什么可教的,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蔡妩,一副不舍得她走的样子。蔡妩被老人家看的心软,凑过头说:“要不明天我还来陪您说话。反正我在客栈闲着也是闲着,跟您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大娘瞬时就乐了,一脸皱纹展开,刚要连应声好,忽然见到前方一阵骚乱,摊主游人闹哄不止,更有妙龄女孩儿捂住脸,仓惶地逃往蔡妩他们这头,边跑边喊:“快走,李霸市来了!” 蔡妩一头雾水,正想问这怎么回事呢。大娘就已经一把拉住她手,毯子一卷夹到腋下,拽起蔡妩就随着人潮往集市外跑。 蔡妩完全失措了,边跟着大娘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大……大娘,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听到那李公子都要跑啊?” 大娘百忙之中抽空回头:“那是个恶霸。专门糟蹋人家漂亮姑娘。他来了,你要是不赶紧跑,就落他手里了。” 蔡妩身子一僵,回过神赶紧追好人,随着她一路穿巷过街,甩掉后头那撵鸡抓狗一样追着人群不放的霸痞们。 等两人停下来,蔡妩已是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往四下一看,顿时傻了:这是哪里呀?她怎么回去啊? 老大娘倒是比她好很多,老人家跑了这么久,手里还拿着东西,竟然只是微微喘息,丝毫没有蔡妩的狼狈,看来身子骨很是硬朗。 “哎哟,跑过了。从这儿走大路到集市,再回你住的驿馆的话,起码得两个多时辰。估计那会儿就该宵禁了,路上不让有人,这可怎么办?” 老大娘好像也意识到她们所在地的偏僻,不由脸带歉意看着蔡妩。 蔡妩都快哭了:这不是她迷路,这是她倒霉啊!怎么什么事都让她赶上了? 大娘扭过头,四下转了转跟蔡妩说:“实在不行这样吧。蔡丫头,你看,大娘我是不是坏人?” 蔡妩眨着眼睛摇摇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从来都相信她的直觉。尤其看人上,不管是对左慈,还是对杜若,亦或者对那位素昧平生的路边少年,她都是打第一眼看,就基本定下此人是否可交的结论。 “大娘家就在前头不远处,离这里顶多小半个时辰路程。你要是不嫌弃,今天就现在大娘家里凑合一宿。明天大娘让诚子送咱们娘儿俩到馆驿去。大娘亲自给你阿公赔罪。” 蔡妩赶紧摆手:“这可使不得,大娘。不能这么麻烦您。” 大娘着急地说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你阿公今早派人送你到我那儿,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大娘心里过意不去。你放心,蔡丫头,你在我家留宿这事,除了大娘和你,肯定不会让第二个外人知道。你要是怕你阿公担心,就找人往你阿公那里报个信儿,让他不要挂念。” 蔡妩脑中矛盾,思索良久,最后终于不得不承认,眼下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大娘一看蔡妩表情放松,知道她这是同意她提议了。立刻抓了她手:“快快快,快回家。赶得及的话,还能让大诚子跑一趟驿馆,给你阿公送个信儿呢。” “他可以给我阿公送信?他有马车?” “什么马车?他是腿脚快。咱们走过去,少说得两个多时辰。他用跑的,一个时辰就够了。真不行就宿在城里,等宵禁结束再回来。”大娘拉着蔡妩边走边解释。 蔡妩思路有点被带跑偏:“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他?非亲非故的。” 大娘倒是豪迈实诚:“不麻烦不麻烦。那孩子心善着呢,肯定乐意帮你这一遭。” 第三十九章 情势所迫认干亲 后来事实证明,这位被大娘叫大诚子的小伙子还真的是个热心肠,虽然说话磕磕巴巴不太利索,但人办事真的挺靠谱。在听到大娘把事情缘由解释清楚以后,立刻点头表示:“大……大娘……您……您放心,我肯定……肯定把口信带给……蔡……蔡公。” 老大娘很乐呵着点头,转身跟蔡妩说:“你看,大娘说的没错吧?” 蔡妩笑笑,赶紧上前一步给这位刘姓大哥施礼答谢。 淳朴小伙一下红了脸,退后两步,手脚局促,低着头更加磕巴地说:“这这……这没啥。我……我……我也是能帮就……就帮。不过……蔡……蔡公会不会信我……不好说。姑娘……你……你有信物没?” 蔡妩一琢磨,也是这样,自家阿公不见信物恐怕也不会相信一陌生人口信。于是蔡妩手一抬,摘下耳边一个明月珰递给刘家大哥:“那就劳烦刘大哥在传信时把这个给我阿公看。他见到自然就信你。” 大诚子忙不迭地收好,小心放进袖口,看看天色,就跟大娘和蔡妩告别了:他是能在宵禁前赶到,但是如果赶到后办完事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他一样要被当流民关起来。得快去快回才行。 老大娘见事情办妥,边送大诚子出门边嘱咐他说:“你回来就不用开锅起灶,记得去大娘那里吃饭。狗子正好要出猎回来了。大娘到时候给你们炖肉。” 大诚子满口答应,带着憨憨的笑意冲着老大娘和蔡妩挥挥手,背着小包袱一路小跑往城里去了。 等他人走走远了,老大娘才转身对蔡妩感慨:“挺好一小伙子,就是因为家穷,说话又不利索,到现在还没找到媳妇儿,可惜了呢。” 蔡妩一愣:“大娘,您这是……” 老大娘一拍脑袋:“哎哟,糊涂了不是?你说你一没及笄的姑娘我跟你说这干嘛?被臊着了吧?都是大娘不是,人老了,就容易顾前不顾后。不说了不说了。走走,跟大娘回家,大娘给你熬粥喝。” 蔡妩咧嘴一笑:她还真是个热情朴实的乡间小老太太。儿子常年出外,她一个人在家呆着难免孤独,不然也不会每天跑去集市以卖绣品消遣光阴。她心眼很好,热情,直爽,连对她这样认识才两天的人都能掏心掏肺,现在看她的刚才那些顾忌和矛盾,倒有些无谓了。 到了大娘家以后,大娘很快就给蔡妩张罗出饭菜,上桌时,老大娘还挺感慨:“老婆子今年五十有六了,老头子去的早,就留下一个儿子。家里人丁少,平常也没什么客人,就大诚子和狗子关系好,常来坐。妩丫头,你能来陪大娘说话,大娘高兴啊,打心眼儿里高兴。来来,多吃点,多吃点。姑娘家家长那么瘦,将来不容易生养的。” 蔡妩听前头一段还挺感动,听到后一句,脸色“唰”的一红,低着头,哭笑不得:“大娘,你说什么呢?” 大娘先是一愣,随即呵笑:“不说生养,不说生养。女儿家脸皮薄。大娘给忘了。你赶紧吃,吃完了大娘给你准备洗澡水去。” 蔡妩立刻起身:“不用那么麻烦,用温水随便擦擦就好。” 哪知老太太却一下绷起脸:“那怎么行?来了这里,大娘不能让你胡乱凑合。听我的,等会儿大娘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实在过意不去,你就在大娘烧水时搭把手。” 蔡妩听罢一想:这样也行,好歹不算白吃白住。 结果等吃完饭,老大娘真去烧水的时候,蔡妩才恍悟她所谓搭把手是啥意思:就是陪她聊天。她在灶台前烧水添柴,蔡妩就跟在一旁跟她闲话絮叨。两人从做饭用料,讲到老大娘家养鸡几只,再谈到米粮价格,最后干脆比较起自家院子大白菜跟集市上卖的哪个比较好吃。没旁人参和,娘儿倒是聊得挺高兴。一点代沟感都没有。而且蔡妩发现这老太太特别像她家里从小带她的李妈,人豪爽利索,但绝对不缺心眼儿。粗中有细,你看她说话说得前后不搭,仔细一琢磨,人家说的话糙理不糙,还真是那么回事。 等洗澡水烧好,大娘和蔡妩一起提着桶到屋子添水,大娘已经跟待自己闺女一样把皂角衣服都张罗好,放木板上。然后嘱咐好久才出去给蔡妩带上了门。蔡妩泡在澡盆里,望着氤氲的水汽,深吸口气,瘫靠在木桶壁上:即便是在乱世,即便这次出行让她看到了无数的黑暗与丑陋,但是大娘今天还是让她回想到了一些她渐渐遗忘的美好。这世道有很多无奈,很多磨难,也有很多罪恶,很多不公。坏人有,强人有,匪人有,但更多的还是好人。像大娘这样的好人:或许明天到了客栈,她得跟她阿公好好说说,能不能在学了手艺绣活以后,不断掉这层联系让蔡家以后也跟大娘保持沟通。这样大娘既能通过蔡家搭上卫成这条线,又能让蔡家可以直接透过大娘这里获取更多绣活技艺。 而此刻被她念叨的蔡斌正在客栈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一次又一次望着楼下客栈的路,焦躁不安:天都要黑了,怎么阿媚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听说今天集市上有恶霸行走,不会是……不行,得去找卫老弟帮帮忙。 蔡斌想着就正要出门呢,薛哲忽然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东家,来了……” “阿媚回来了?” 薛哲摆摆手:“不……不是二姑娘,是……是颍阳家里来信了。”说着薛哲往袖子一掏,递给蔡斌一个锦囊,蔡斌急躁地转到桌案前,锦囊倒下,掉出一个丝帛和一折红帖子。 蔡斌捞起丝帛一目十行看完后不由心火直冒。“啪”得合上丝帛,望向薛哲:“谁送的信?” 薛哲一愣,惊诧错愕:“是……是少东家身边的薛远。东家,可是薛远他办事不利了?”薛远是他儿子,自管休走后就被提拔到蔡平那里,这回也是蔡平派来送信,难道……出什么事了? 蔡斌听后脸色缓和了下,对薛哲摇摇头:“没事。先找阿媚要紧,你在这等会儿,我去趟卫府,看看……” 话没说完,林中手里拿着个耳坠匆匆走进来了:“东家,外头有个叫诚子的年轻人,带着二姑娘信物说要见东家。” 蔡斌一看他手里东西,立刻变了颜色:“快快,快让他进来。” 林中又赶紧出门请人,片刻后,大诚子站到了蔡斌面前,很是局促地磕磕巴巴道:“蔡 ……蔡公,令爱在……在典家大娘……家里。您不用……不用担心。” 蔡斌一听:典家大娘?那是谁? 薛哲眼睛一眯,上前一步走到诚子身边,往诚子手里塞了个荷包:“劳烦这位儿小哥跟我家东家好好说说。” 大诚子那个紧张哟,赶紧把荷包往回推,一边推一边磕磕巴巴把事情经过给在场人说了一遍。说完以后就忧愁地望着又回到自己手里的钱币,僵不愣登,不知所措。 蔡斌听罢倒是沉吟片刻,笑模笑样走到刘诚子身前,把荷包塞他怀里:“壮士不辞辛劳为我们父女传递消息,蔡某感激不尽,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壮士务必笑纳。” 刘诚都傻了,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人怎么这样,不就是给他传了句话?没啥了不起,怎么非得给谢礼? “阿哲,带这位小哥去安置下。天晚宵禁,他恐怕走不回去了。”蔡斌说着就伸手给刘诚做了个“您这边请”的手势,搞得刘诚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旁边薛哲,林中更是识趣,蔡斌这话一出来,两人就一个特热情地拉刘诚,往后堂用餐,一个殷勤周到,说是去给掌柜的再要间上房安置人。 等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蔡斌一个时,蔡斌才又将丝帛拿出来过眼。这一看蔡家公心火又窜起来了:这丝帛是蔡平写的,可是写的内容却是跟蔡妩有关的。这小子竟然趁他不在的时候糊里糊涂答应了郭嘉的求亲事!郭嘉那小子更绝,他前脚没见到人郁闷窝火地离开阳翟,他后脚就带着官媒厚礼去了颍阳。而且去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位颍川荀氏的公子和几位颍川书院的俊才在跟他压阵撑场子。 蔡斌瞧着书信想咬牙啊:行啊,行啊,这女婿好啊!还没怎么样呢,就敢跟他这老丈人斗起心眼儿来了。偏他们这边出场的那位大舅子还是个不争气的,三两句就被他忽悠迷糊,糊里糊涂就承接下了人家的提婚礼。 蔡斌瞪着红色的提婚帖子,怒极反笑:呵,这二女婿可是个人物啊。他蔡斌走南闯北那么些年,到了竟然在女儿婚事上被自己准女婿摆了一道。他这边刚起一丝动摇心思,他立马就察觉异常,果断下手:官媒、厚礼、荀氏名门、书院俊才、都给他带到颍阳,面子给足。而且时机还是趁他不在。仔细讲他还不能怨郭嘉不会办事。长兄如父嘛,他不在,蔡平不还在呢?大儿子不明就里,只知有婚约。见了准妹夫提亲,铁定收了帖子,热热闹闹地招待。 帖子都收了,木已成舟。等他收到消息要拖延反悔时,亲事早尘埃落定,哪里还来得及让他犹豫踟蹰? 想到这里,蔡斌又心绪复杂摇了摇头,拿起提亲贴子打开,内容入眼,蔡斌就瞬间愣怔。帖上没有“恭承嘉惠兮”的洋洋洒洒,也没有“关关雎鸠”文绉酸腐。 只一句话,用他看了以后不禁恍惚的熟悉字体写道:“经年旧约,今次承践,若得蔡女,必不相负。” 十六个字,沉稳、斯文、端庄。 结尾用:“颍川阳翟郭嘉奉孝顿首拜上”做落款。让蔡斌心里跟被扎了一刀一样,瞬间沉默:这字迹是郭泰的。郭泰去世多年,自然不可能写得出。那就只有出自被他启蒙的郭嘉手笔。这样的做法是打交情牌,当然也是一个无奈的提醒:这是父辈们定下的婚事,现在我来实践了。只是斯人已逝,蔡家就算想反悔,我也无能为力,但我承诺,如果蔡家仍旧有心,那郭府必然诚意十足,永不辜负。 蔡斌撑着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帖子,最后终于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就算很无奈他也得承认,这个女婿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独到之处。他蔡斌为人崇义轻财,守诺重信。单只有前头那些糊弄蔡平的伎俩肯定打动不了他。但是救命恩人的交情,故人的笔迹,至交的过往却能唤起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郭嘉明显是针对他的为人才出的这招。很有效,矢入中的,立竿见影。 良久后,蔡斌才睁开眼睛,望着帖子幽幽出了口气:罢了,罢了。由他吧。性子不羁又能怎么样?名声不好又如何?脑子够用就好了。眼下世道乱,他家阿媚是个时不时犯糊涂的,身边就得有这么一个卓越灵透的机智人看着,他才能放心。想到这儿蔡斌提起笔给自己儿子回信:行于陈留,暂驻己吾,为父一切安好。阿媚议亲之事,汝可代父为之。 写好,封了信,蔡斌才出门吩咐人送递出去。 第二天,刘诚跟他告辞,蔡斌顺带打听了蔡妩跟那老大娘的居住地,然后带着薛哲就一路赶往大娘家。 他们人到的时候,蔡妩跟大娘正凑一处做饭呢,蔡妩别的不行,对吃上倒是有些研究。做饭手艺相当凑合,在跟老大娘两人合作了一顿早饭后,正成就感满满的享用劳动成果,外头柴门响了。 大娘放下碗筷:“不会是你阿公这么早就来接你了吧?大娘去看看,你接着吃。” 蔡妩哪里还吃得下,一样丢了筷子,跟着大娘跑去开门。 “吱呀”一声响动后,蔡斌和薛哲就出现在了大娘跟蔡妩的视线里。 蔡妩在大娘身后惊喜地喊了声:“阿公,你来了?我就要回去了呢?” 蔡斌嗔了她一眼,转向老大娘深施一礼:“老嫂子,蔡某管教无方,致使小女无知,昨夜叨扰府上,还望海涵见谅。” 大娘连连摆手,乐呵呵地说着:“不会不会。你们家丫头可听话了。陪这我这老婆子说了半宿的话呢。我们娘儿俩投缘着呢,要不是蔡公前来,老婆子还真舍不得她走。” 蔡斌眯了眯眼睛,边应承着点头,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个家:不算富裕,收拾的很干净。墙上挂着虎皮,鹿皮,家里应有人出猎,农具被梭放在墙根,已经有些年数,但因主人爱惜,还显得很齐整。 “昨夜小女给您添麻烦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老嫂子笑纳。”打量完以后,蔡斌冲薛哲使了一个眼色,薛哲立刻会意把手里东西堆放到了屋角。 老大娘赶紧伸手去拦,一边阻拦一边喊道:“哎哎,蔡公,你这是干嘛?妩丫头那天学绣活的时候你已经给过修束了。这……” “一码归一码。老嫂子,您就不要推辞了。”蔡斌扯住老太太袖子,满脸认真诚恳地说道,“这丫头在家就让我不省心,出门更是担心的紧。昨天的事,蔡某想想就后怕,若不是您在左右帮衬,蔡某今天可能就……不瞒老嫂子说,这丫头明年就该及笄出嫁的年岁了,亲事已然订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这做父亲的情何以堪?” 大娘也是一怔,然后跟想到什么事一样,皱起眉,来回转圈望着蔡妩跟蔡斌,欲言又止。 蔡妩一头雾水,蔡斌则似有预料地看了眼老太太,伸出手:“老嫂子,有话直言无妨。” 老大娘满脸为难,迟疑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跟蔡斌讲:“蔡……蔡公啊,你刚说妩丫头是订亲的?哎哟,这可怎么是好?订亲的姑娘宿在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家里过夜,这传出去……怎么办,怎么办?”老太太眉头都快挤一块了,看着比蔡妩这当事人都着急:她当然比蔡妩着急,因为蔡妩压根儿不知道她跟她阿公打什么哑谜呢。依稀是跟名节有关,但具体的,他们说的隐晦,她还真猜不出来。 蔡斌眼前一亮,很难说他刚才那句说蔡妩订亲的话是无意说明还是故意透露。但是在听到老大娘的问话以后,他却很上道地表示:“老嫂子,蔡斌有个不情之请。” “啊?什么?” “嫂子跟小女投缘,小女看您也是亲热。既然已经有师徒之情,不如更近一层。老嫂子,收我家阿媚做个义女如何?” 蔡斌话说完,不光蔡妩惊呆,大娘也一样发傻了。 “阿……阿公,您不是认真的吧?”蔡妩声音小小看着蔡斌,满脸不能置信:她昨天还想怎么让蔡家跟大娘接洽好,能搭近关系。现在她阿公就忽然来这么一出,虽然目的差不多,只这方式,着实出乎意料了些。 蔡斌回看了眼女儿,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说笑。阿公说的就是正儿八经的义亲干娘,需三拜九叩,奉茶问安,孝敬颐养的那种。” 蔡妩目瞪口呆。 老大娘却是已经开始认真琢磨这事了。她活了一把岁数,虽没读过书,但眼力还是有的。蔡斌看似话赶话说到这里,但其实也未尝不是从进门开始就有这想法。妩丫头一个订亲的姑娘在一户陌生人家里住一宿,传出去,名节基本就完了。但是住在干娘家就不一样了,那是去正经亲戚家,哪个敢说三道四? 而且这事看起来,她也不吃亏。一来她确实喜欢蔡妩,真有这么个姑娘给她当闺女她高兴还来不及。二来,这也算是帮人一把。再说她家这情况,蔡家也图不着什么,她用不着担心许多。反而是蔡家,该为以后多出一门穷亲戚头疼思索。 蔡斌从说完那话就紧密注视着面前人的表情,在见眼前这位老姐姐沉吟着变化了会儿脸色又恢复正常,知道她是已经拿定主意,遂开口询道:“老嫂子,可是不乐意?” “没。怎么会不乐意?老婆子巴不得有这么一个乖女儿呢。”老大娘赶紧摇头,补充说,“只是认干亲毕竟是个大事,不找个见证,是不是太草率?” 蔡斌手一挥,招呼薛哲:“老嫂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这位管事当个见证吧?” 大娘皱纹的脸上绽放一个愉悦的笑。她走到蔡妩跟前拉起蔡妩的手:“妩丫头,让你以后叫大娘干娘,你乐意不?” 蔡妩有些迷糊,有些呆愣,总觉得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她阿公好像特别在意她现在订亲这一点,从前没有过这样啊。可是回过头,见面前三位长辈都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蔡妩也得诺诺点头。 老大娘立刻高兴地开怀,撸下手腕一个银镯子带到蔡妩手上:“别摘,这是干娘给的见面礼。得戴着才行。” 蔡妩手足无措。蔡斌眸光闪烁,隐隐朝薛哲使了个眼色。薛哲立刻上前,端了茶递到蔡妩手里:“二姑娘,别光顾着高兴,你还得奉茶。” 蔡妩跟木偶一样听话得行礼奉茶。然后等大娘喝完,薛哲立刻又把一个荷包递给她“这是干女儿给义母的孝敬钱。二姑娘,也得你亲自给。” 蔡妩不明就里,遵令而行。大娘也是困惑,小小声地问了蔡斌一句:“我没认过干亲,不知道认干亲还有这门道?” 蔡斌轻咳了下,抵着唇提醒:“咱们已经从简而行了。老嫂子只管按着规矩来就行,其他的,不用在意。” 大娘被说的点头,受礼后又跟蔡斌互相见了礼,等蔡妩当着亲爹的面改口了,这礼才被薛哲宣布完成。 蔡斌眼看事情办完,也不多留,寒暄几句以后,就打算带蔡妩回驿馆了。 老大娘,不,是新干娘很是不舍。把人送到门口了还在嘀咕:“怎么这么早就走了。要不吃了饭吧?哎,你看狗子出猎也没回来,他还不知道他多了个妹妹呢。要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高兴呢。” 蔡斌赶紧回复:“老姐姐放心,只要阿媚想来,我随时派人送她过来。今天是家里有点事,要带她回去说说,实在是……” 蔡斌话没完,老太太就已经领悟他的意思了:蔡家私事,不方便当着她面说,所以只能把姑娘带走。这是人家事,她就算是刚认了闺女,也不能真伸手操心人家家里事儿。 所以老太太很识趣:“哦,是家里有事啊?那赶紧回吧,别耽误了。路上小心啊。妩丫头,有空还来玩。” 蔡妩赶紧点头。扬扬手,随着她阿公一起告辞,转回客栈。 第四十章 义兄妹相见生隙 回到驿馆,蔡斌又听自己女儿把那天事情复述了一边,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小声嘀咕着:“不知道育功(卫成的字)怎么搞的,治下怎么有这样嚣张的人物?” 蔡妩挨挨蹭蹭地靠在蔡斌胳膊旁,搂着蔡斌撒娇:“阿公,女儿这不是好好的吗?头一回出门,没防备那个,碰见这事慌了手脚也在所难免嘛。” 蔡斌绷着脸:“你也知道你头一回出门经历浅薄?要不是有你干娘,你这回就……你呀,真要出了什么事,你让阿公怎么跟郭家交代?” 蔡妩脸色一僵,低头诺诺:“阿公,您能不能不要老提那事?女儿不是还没及笄呢,你总挂嘴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马上要出嫁了呢。” 蔡斌看着女儿呵笑两声:“你以为你还小?明年三月就成人了。瞧,郭家的提亲贴都送来了,要不要看看?”说着,蔡斌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帖子要递给蔡妩,蔡妩只看了一眼,就跟被烫到一样,一下站起身:“阿公,哪有你这样的,我不理你了。” 话落,蔡妩就逃也似的离开现场,奔着自己房间去了。 蔡斌只当她是害羞也没在意,望着女儿背影低笑出声:他还想跟她说郭家只是来提亲而已,还没定日子呢。等他回去议期的时候,把婚期往后推,多留小女儿两年才是他心里打算呢。 蔡妩进了自己房间却也瞬时没了刚才在外的娇羞模样,背靠着门,无力地仰起头:每次只要提到订亲事她都觉得自己状态不对劲。她不甘心,却又清楚地知道对这事自己无能为力。最开始她想过逃,可是却怕自己出走让蔡家蒙羞。后来跟阿公出行,她想过中途出现什么,让她能脱身离家,但所见所闻又让她心里无比清醒地认识道:其实她过往十多年所有的太平生活都是依仗着生她养她的蔡家,离开蔡家,她什么都不是。她会像她见到那些孩子一样,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瘦骨嶙峋,挣扎求存。活命尚是奢侈,哪里还有心计较嫁人到底是不是所愿? 蔡妩得承认,这趟出行让她悟了,同时也让她怕了。她空前地意识到,在这个乱世,穿越事并不能改变她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情况。她如这世界的女子一样,依附强大,才能存在。她想,即便是不乐意,在某些时候,人也一样得为生存生活向现实低头。就像现在,她就正做好低头的准备。只是胸中到底有一股遗憾不甘在,让她时不时煎熬矛盾,难以平静。 中午的时候,蔡斌又往卫成那里走了一遭,不知道是不是去跟老友反映“你治下有流氓,差点祸祸了我闺女”的治安问题了。蔡妩则是上下转悠了一圈以后,义无反顾地带着东西再度拜访自己干娘家了。去的时候她还专门带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防止遇流氓事情再度发生。 到地方的时候两个护卫很自觉守在门口,蔡妩一个人去叫门。门没关,刚敲一下,“吱呀”一声自己就开了。蔡妩疑惑地走进去,到房前时,听到她干娘在说话,声音压的特别低,抽抽噎噎的,不晓得在跟谁讲:“人都没了,你能怎么样?难道你还能杀了李永替你诚子哥报仇不成?” 里头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咬牙切齿:“娘,俺就是这么想的。杀人偿命,他叔父在己吾总不能一手遮天。就算真一手遮天,俺也要他血债血偿!” “你胡说什么?你这是要去……你干嘛去?你给我回来!”干娘话还没说,蔡妩就听一阵脚步往自己走来,还没反应过神,自己就已经被人卡着脖子,双脚离地。 骤然的袭击让蔡妩整个人都懵了,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挣扎着挥手拍向眼前的凶犯:这凶犯面善的很,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两把西瓜刀一样的眉毛直入鬓角。看着特别凶神恶煞——正是他们来陈留时,帮他们在官道外赶走猛虎的那位壮士。只是这位壮士拿出了当初对付猛虎的劲头对付她,直需轻轻一拧,蔡妩的脖子就该被他捏折。 谢天谢地,这时候她新任干娘出来了,见自己儿子这架势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扑上,抓住儿子胳膊喝道:“你干嘛呢?这是我给你说的你那新妹子,你这是要掐死她吗?” 大汉猛一愣,脸上浮现出疑惑,手劲也松了一些。老大娘一把推了下儿子,大汉手顺势松开,蔡妩却已浑身无力,脚一着地就两眼昏黑晕了过去。 当娘的那位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蔡妩,瞪着儿子:“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把你妹子抱屋里去。” 大汉手足无措,慌里慌张把蔡妩抱小孩一样捧进房中榻上放平了以后,满是迟疑,挠着头看向自己纳闷道:“娘,你不是说新妹子今天早上跟她阿公回客栈了,怎么又折回来了?” 大娘正为自己儿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蔡妩当坏人给掐了的事苦恼呢,听到这话不由气到心头:“你一边去。拿瘀伤药来,看你把人给掐的,我要是再晚出去一会儿,妩丫头就在你手上没命了。” 大汉诺诺地托脚出门,不一会儿端着小木盘又进来了,木盘里盛着白麻布和伤药。显然是给床上那位被他误伤正昏迷不醒的人准备的。 “娘,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请郎中去?”大汉有些心虚地提议。结果被自己亲娘狠狠瞪了一眼。 “去拿条湿布巾。”老大娘严声要求。大汉立马放下托盘端水盆去。 等东西都预备好,大娘才沾着冷水给蔡妩擦着手脸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蔡妩才嘤咛一声,醒转过来。看到眼前的大娘先是迷糊了一下,随即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事,不由惊恐地缩起身,手脚并用躲进榻角,警惕而慌张地望着她干娘身后的大汉。 大娘瞬时就皱眉心疼,冲着自己儿子吼:“你还愣着干嘛?赶紧给你妹子赔礼道歉!”说完又弯腰凑到蔡妩近前,拍着她后背轻哄:“妩丫头,不怕不怕。这就是干娘跟你提起的义兄。你们原先没见过。大诚子出事,他心里不痛快,正烦着呢,你来了。他不认识你,直接就当你是坏人了。这是误会,他不是有意的。” 大汉这会儿显然也反应过来了,弯腰欠身,一脸内疚望着蔡妩,颠三倒四的道歉说:“妹子,俺……俺是真不知道你是妹子。俺那样是怕你偷听俺心事,去报官领赏。不得已才……” 蔡妩心悸余惊未消,虽然被大娘安抚着稍微好了些,可看大汉一凑过来,立刻又缩了缩身子,本能往自己干娘身边靠了靠。 老大娘一看这也不是事,回头就瞪自己儿子:“没看见你妹子怕你?还不赶紧出去!” 大汉讷讷点头,满脸委屈无辜,担忧关切地看了看蔡妩,很是幽怨地出门了。 蔡妩被他那一眼看的立时又惊咋地绞着手往里躲了躲:尽管明白刚才那是误会,但差点丧命的阴影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她现在看着这大汉,身体一种本能的发憷感,不缓个三两时辰,估计是过不来了。 老大娘环着蔡妩,哄孩子一般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后背,等蔡妩好不容易平静一些,老太太才试探着低头察看蔡妩伤势:脖子上清清楚楚五个手指印,不知道她儿子当时下了多大手劲,挺白嫩的一截颈子留了五个醒目的瘀痕,不晓得这草药能不能化开。要是被阿媚的阿公知道,人家该怎么怪罪他们家?哪有头一天认干娘,回头就被义兄给伤了的?也太没天理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老太太拿着冷布巾给蔡妩覆上,好一会儿以后才小心翼翼往伤处涂药:“忍着点,丫头。有点疼,不过不上药的话,可能会留疤。” 蔡妩微微发着抖任由她涂。等到大娘动作都结束了,她才张张口,声音轻颤紧涩地问:“干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娘赶紧搂住她,抱紧她肩头安抚:“没事了没事了,过去了都过去了。妩丫头不怕了。” “干娘,可他刚才差点掐死我!”蔡妩说话沙沙的,显然被那顿掐伤了嗓子。这会加上劫后余生的惊怒,委屈里竟已带出哭腔。 大娘赶紧掏出帕子边给蔡妩擦眼泪,边急火火解释:“你义兄那是气头上,气头上的做法不算数的。他不认识你才……你别怪他。他真是心里难受。你还不知道吧,昨天跑去客栈给你阿公送消息的大诚子,今天中午回来时路过集市,碰见了李永,不知怎么得罪他,竟被他在集市……活活打死。你大哥刚回家……就听到这信,人都气炸了,非要找那李永报仇呢。我正说劝,你就来了,好巧不巧听到他打算,他就把你……” 蔡妩整个人都傻了,愣愣地盯了大娘好一会儿才幽幽补充:“他原本……是要把我杀了灭口的吧?” 大娘脸色尴尬地点头。 蔡妩嘴角牵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低头轻声自嘲:“我何德何能啊?竟然……有被自己义兄灭口的资格?” 大娘拍着她继续安抚:“他已经知道错了。妩丫头,你大哥平日不这样的。也就是着急自己人,把你当外人了。现在明白过事了,你看,这些瓶瓶罐罐的药还有冷水布巾都是他弄的。他心里有愧,要讨好你,可是嘴巴又说不清。” 蔡妩回忆了下,刚才大汉的表情,心里悄悄打了个哆嗦:用一张凶悍的脸做出一副幽怨表情确实很不搭调。看来,她这义兄虽鲁莽了些,心眼倒不算坏。不知道为人怎么样。 “干娘,那个……大哥他……平时也这样吗?” “你说狗子?他只待亲近人才这样。待陌生人虽然憨直了些,戒心和狠心还是有的。” 可不是有戒心狠心,刚才可差点儿掐死我呢。只是,这位顷刻就能断人性命的大哥,为什么有那么不协调的一个名字:狗子?这……听上去不是正经名字吧? “干娘,大哥名讳是?” “什么名讳?”大娘一摆手,“就叫他狗子哥就行。庄稼人哪来那么多讲究。他从小就被叫这个。对了,前阵子倒是有个游方的算命先生说他有悍将之风,非给赠了一个什么大名?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韦。就是单名一个韦。” “韦?典……韦?典韦?”蔡妩嚼着这两字在脑子里来回过了两遍,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名字特别熟悉了:哎哟,我去。她当年编著的黑名单上就有这号人物啊。典韦,曹操麾下第一保镖。战死宛城的那个古之恶来。 我的老天爷,这位曾经的救命恩人,刚才的施暴凶手,现在的干娘亲子,竟然也是上了她黑名单的一位。是她原本该躲着都的一位! 蔡妩眼前发昏,觉得自己刚刚苏醒的神经又有晕倒的冲动。她转过头,几乎欲哭无泪地望向自己干娘,声音无力地求证:“干娘,大哥他……真的……叫……典韦啊?” “可不是吗?这老先生想名字也想的那么文绉绉,典韦?哪有从小叫的狗子顺口?” 大娘完全没摸着重点的回答道,回答完她就发现自己眼前的人儿情形不对,立刻担忧问:“妩丫头,你没事儿吧?怎么脸色忽然又那么难看了?” 蔡妩强自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僵硬无力地回道:“干娘,我觉得……我还是晕过去比较好。”话落,蔡妩就真的合上眼睛,脑袋一歪昏睡在老太太肩头了。 第四十一章 忾仇敌义兄逞凶 等蔡妩再次醒来时,大娘和典韦都守在她榻前呢,典韦挓挲着手,托着碗状态不明的液体很欣慰地看蔡妩。蔡妩被他瞧得一愣,心里生出一种毛毛的,但是又哭笑不得的感觉:让典韦的脸表现这种表情,真是让人觉得各种违和诡异。怪不得他以后横尸宛城呢,敢情跟人性格就有关系。你说一五大三粗的汉子脾气冲些倒是没什么,可一听说是自己人立刻就掏心掏肺,毫不设防的作风怎么想怎么让人捏把汗。蔡妩想到这里,心头“咯噔”一紧:典韦虽说刚才掐了她一把,可好歹还是她义兄啊。她没想起来这事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想到了,她总不能还看着典韦往死路上走啊。 可是要他不那样,除非让他改了性子。再不就是曹操打仗前,她知道他军事动向,提前告诉典韦,让他有防备。对前一个,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掰典韦性格恐怕比打天下难度还大。对后者?蔡妩更清楚这事的不可能性了,除非蔡妩开外挂未卜先知,或者身边有曹操军事高层能给她透露行程。否则……蔡妩觉得自己要改人命运的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么一算的话,蔡妩还真觉得自己跟那些穿越前辈们相比做的忒差劲。怎么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改天换地,她是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个好辙。 典家母子不知道蔡妩在思索什么,只看着蔡妩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发呆还以为她是吓到了,还没缓过来,不由更加担心。大娘轻轻地凑的哦蔡妩跟前,柔声喊她:“妩丫头?你还好吧?” 蔡妩瞬间回神,看着自己干娘点头说:“还好,我没事。呃……天不早了吧?我得回去了。” 大娘长舒口气,扭头跟自己儿子吩咐:“把你妹子扶起来,你送人回去。” “哎。好。”典韦答应的异常痛快,手一支,直接把蔡妩从床上架了起来。蔡妩哭笑不得拍拍典韦手臂:“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外头也有两个护卫呢,不用护送。” 典韦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外头两个护卫长得跟柴火一样,能管什么用?” 蔡妩一囧:跟你这样的大树体形的比,不像劈柴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 而一边的干娘更是一万个不放心地补充强调:“得让你大哥送你回去,要不然干娘不放心。” 蔡妩无奈地望了会儿母子俩,最后没辙还是同意了这点子。路上,蔡妩一直在大脑开动,想着典韦这事怎么处理。可是琢磨来琢磨去好像走进一个死胡同,怎么转都转不出来一样。等到快到客栈了,蔡妩还是没想出来法子,最后只能交代典韦一句:“以后你凡是过过脑子,不要再那么鲁莽了。这次是我,若是哪一天换个人,就不是那么容易收场了。” 典韦愣了片刻,压低身子问:“妹子,你都知道了?” 蔡妩茫然:“知道什么?” “当然是李永那事。他打死了大诚哥。”典韦提到这里口气又有些咬牙切齿,眼睛里也闪烁出一种让蔡妩看了以后心头颤抖的凶光,像伏猎前的野兽。 蔡妩沉声不语了,她记得那个说话有些磕巴的小哥。他帮她给家里带了信,但是却再也没有回去。或许,这里头还能有她的一部分责任,如果她没跟着干娘回家,干娘没有找到他帮忙,那他可能就不会去城里,没去城里就不会逛集市,不会遇见李永,不会就此丧命。 己吾城里地痞很多,但是像李永这样嚣张的毕竟还是少数。蔡妩作为一个守法良民,一直以为即便是乱世,也不能到了这种草菅人命后就逍遥法外的程度。所以她最盼望的还是官府里把人缉拿归案。但是不久前她知道己吾的县丞是李永的叔父,用一句大白话就是:李永他上头有人。要他伏法,何其困难? 蔡妩抿着唇,忽然眼前一亮:不对啊,以前李永横行乡里确实他们没办法,但是现在己吾的县令大人是她阿公的朋友了。即便不能做到让李永伏法,当让他吃点苦头,在己吾城难过点还是不成问题的。蔡妩想到此,双手一合:“你回去把刘大哥好好殓葬了,其他的你先别管。” 蔡妩担心典韦脾气火爆,在收尸的时候按捺不住,再一刀把李永砍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典韦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大脑袋朝着蔡妩晃了晃,跟她摇摇手:“俺晓得。你快回吧。” 蔡妩不放心地看他一眼,又嘱咐句:“你可千万别胡来。你记住,你可还是有亲娘要奉养的!”才折进客栈门。 回去以后,蔡妩就把这事跟蔡斌说了,蔡斌捋着胡子思索片刻:“这事倒好办,我已经给你卫叔父打过招呼了。他会照应典家的。另外,阿媚,今天晚上回去休息时记得收拾下东西,咱们还要往北走。得去一趟雁门。” 蔡妩没有异议,对于雁门之行,她早就有预料。蔡家生意铺陈的摊子很广,从粮食到马匹到茶叶到丝绸,甚至,蔡妩都怀疑自己家里是不是还有走私盐铁。雁门那地方,地处并州,靠近草原,民风彪悍,马匹肥壮。军马中有不少都是出自那里,加上如今世道混乱,朝廷允许私人设立部曲,马匹生意更是利润非常。去并州,绝对是必然之选。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收拾了东西,一大早就跟蔡斌一起去辞别了卫成。然后又到典家,跟她干娘和典韦告辞。这才回折往客栈。典韦很执拗,非要把蔡妩他们送出城去才肯回家。蔡家父女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出门的路上,蔡妩继续在车里,典韦就贴着车外边走,两只铜铃般的眼睛一直灼灼地盯着道路四周,让蔡妩老是有一种他出来也不光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是还有自己打算的错觉。 “大哥,你是不是还惦记刘大哥那事?我已经跟阿公说了,卫大人会处理这事。你别胡来插手。”蔡妩撩着帘子再次不放心地交代典韦:她总觉得典韦这样让她不踏实。 典韦垂下头,瓮声瓮气:“卫大人是个好官。” “所以你得信他。” 典韦摇摇蒲扇般的大手,再次强调:“嗯,他是好官。” 蔡妩松口气。应该是接受她的看法,不会乱七八糟玩冲动了。这就好,不冲动就好,不冲动就不惹祸,不惹祸就还是有太平日子。有太平日子,干娘会舒坦些。 等车队除了己吾城,典韦才依依不舍挥挥手,对着蔡斌他们说了保重,告别走人。 临走一句话,“好官不能被连累。”让蔡妩瞬间又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说的啥意思?他要干嘛?他不会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蔡妩眼看着典韦背影,忐忐忑忑,万分不安。之后好一段时间都会特意留意蔡斌脸色,并且会在休息的时候,不着痕迹向蔡斌打听己吾的情况。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己吾那边真的来了一通让蔡妩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庆幸的消息:典韦没听话到底还是去把李永给杀了。不光杀了他,顺带还把他媳妇给捎上黄泉路了。 这才不算什么,问题关键是,这人杀人以后,扬长而去,大摇大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事是他干的一样。李永的叔叔接到侄子惨死的消息以后,立马带着一帮衙差要拘拿典韦。结果衙差们被典韦那浑身浴血,凶神恶煞的模样憷到,走了四五里,人都出城了,才有人敢上前试探着和他交手。谁料却全被他打伤打残。最后一伙人合计着决定一拥而上,城外那树丛里却冒出无数游侠——全他妈是接应主犯的帮凶! 衙差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典韦跟着那些游侠同伙杀出重围,潇洒离开。 当叔父的那位快被如此嚣张的凶手气的吐血了,撸胳膊挽袖子跑到典家,命令手下砸开大门,正要抓了典家大娘做人质,因来典韦,却不曾想典家那破破烂烂的农家小院里,他们己吾的县令大人卫成正跟那老妇一起有说有笑的聊天。看到他来,还听热络地招呼他:“你也来了?来来,快做,听听我这老嫂子讲笑话。” 李县丞人都快气炸了,胸口憋屈一股意气,上不去,下不来。想抓人,却也忌惮卫成,想放手,又心存不甘。只能面目狰狞地瞪了眼两人,甩了袖子,带人扬长而去。 蔡妩听完这前因后果只觉得后背一团冷汗:太胡闹了,简直太胡闹了!这要是这趟己吾之行她没有认识干娘,要是没有让她阿公跟卫成打好招呼,要是没有卫成及时赶到,那干娘现在指不定被李家人怎么折磨呢。能痛痛快快给吊死在城头都是轻的!要真碰上那横愣又残暴的,说不好就是要把人千刀万剐引来典韦报仇收尸! 第四十二章 躲雨雁门遇险情 典韦杀人的消息并没有对蔡家商队北上的行程造成影响。七月的时候,商队正式进入并州境内。因为之前闹黄巾,并州境内相比其他靠近京师的州郡更显出一派荒凉肃杀。蔡妩他们一路行来,见识到了不少被废弃的庄子宅院,还有挺肥沃的农田,无人耕种,荒草长得比人都高。 蔡妩看着这些,就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有句话说的好: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她这趟出行,好像就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一般,把她曾经在家里交织的太平安逸梦撕得粉粉碎。她甚至不知道这跟着出来的决定是对是错,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她曾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以为有穿越资本做仰仗,自己就可以安枕无忧。她曾运用她的小聪明小智慧替自己替家里化解过无数的大小问题,以至于她自我膨胀,以为没什么是她需要低头妥协的。她曾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到时候摊上三国有点乱嘛。反正只要不卷进争霸天下去,她家肯定能太太平平。 可是现在,蔡妩觉得她错了。真的错了。这世上不是你想不招惹是非,想安稳度日就可以安稳度日的。天灾人祸,身不由己。是非功过,纷扰无论。一趟出行,即让她开了眼界,长了心性,同时也学会了与整个时代的融合和和解。她不得不承认,它比她内心的执着强大太多,她改变不了它,便只能一点一点适应它。 只是这适应里面到底有多少是主动,又有多少是被迫就端看蔡妩自己是如何体会的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蔡家商队临近雁门关。作为大汉第一雄关,雁门关修得大气威严,但同时戒备也是森严。靠近雁门关二百里,就已经有官兵在隘口把守。蔡家的商队生意原因,必须入关交易,对这一路关卡还算能接受过来。只是在离最南端一个关卡还有三十里路时,蔡斌选择了暂时歇脚,整顿行装。 七月流火天,大太阳照的人头晕。而且这天气还是个孩子脸,刚还是晴空万里,一览无云,没一会儿就黑云压尘,风雨欲来。 蔡妩他们就是那么不走运,进了一个荒废的庄子休整,结果进门的时候是太阳高照,等到休息好,要上路时,正赶上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没办法,那就只能继续在庄子里歇着。 可是变故就出在他们多停留的这半天里了。 在天色因为云头遮日越发黑沉的时候,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摸索进了蔡家商队,然后在商队尚且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突然出手,制服了蔡斌和几个当头的管事。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蔡妩甚至来不及出声呼救,就见自己阿公被人在脖子上架了刀。从没见过这种情形的女孩儿,瞬间就苍白了脸色,强自壮胆声音发颤地问一个首领模样的来人:“你……你们想干什么?” 被问的人来回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蔡妩身上,一脸不屑表情:“小白脸,你们这群人里可有大夫?” 蔡妩腿脚哆嗦,撑着墙壁站直身:“没……大夫。” 那人眼睛一眯,手势抬起,被制服的林中脖子瞬间就被精巧地划开一个口子,绕过咽喉和动脉,不是致命,但却一直血流不止。 蔡妩瞬间急眼:“你们要干什么?” 来人手一放,“我们走。”然后十几个人就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又秩序井然地组织了撤退。没有一眨眼功夫,便都消失在了视野中。 就像做梦一样,这帮人来的突然,走的突然。片刻功夫挟持数人,两句对话,刺伤一人。这是帮什么人?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蔡妩想思索,但情况已经不容她多想。她的林中叔父正捂着脖子,脸色惨白地跌靠在墙角。鲜血自手指缝里不住涌出,再不止血恐有性命之忧了。 蔡妩跌跌撞撞跑去马车旁,拿了包袱打开:幸好幸好,杜若那丫头担心她头一回出门受委屈,乱七八糟的好药没少给她带,包袱里就有止血药和参片。 蔡妩动作麻利地撕扯了纱布,在几个已经回神帮忙的大老爷们的帮助下把药上好,把伤裹好,才看着脸色难看的蔡斌轻轻地舒口气:“林叔父他没事。阿公,这是怎么一回事?” 蔡斌抬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门外,压低声音问蔡妩:“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术?” 蔡妩已经来不及详说,只能信口一句:“跟一个怪老头学的。林叔父这伤势不宜活动,恐怕得修养一阵子。阿公,咱们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儿,然后找个地方让林……” 话没说完,门口就响起一串击掌声,蔡妩猛然抬头,就见刚才那位领头的人一脸严肃,要笑不笑:“小公子,真人不露相。刚才疗伤的手法和用药着实让我等吃惊意外。来人,请小公子到后院一叙。” 说是请,其实哪里真的是请?蔡妩眼见几个佩刀的壮丁向自己走来,本能地躲在了蔡斌伸手,扯着蔡斌袖子:“阿公……” 蔡斌一步上前,挡在女儿和来人之间,端起笑容问道:“敢问壮士此番何意?列位要是图财,商队货物尽管拿去。小老儿和犬子与列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列位壮士实在犯不上如此为难。” “少废话。财要,我们人也要。让开。”当前那个佩刀的人说话间就已经到了蔡斌面前,也没见他怎么动作,蔡妩忽然就被抓住了胳膊,隔着蔡斌被拉扯到了一旁。 “阿公……” “壮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切勿伤我儿性命。”蔡斌脸色在女儿被抓的一瞬间就变得惨白无比,刚还是得体斯文的话语一下软和的千百倍,眼中担忧更是显而易见。让来人不由微微顿了顿动作,解释道:“我们不会伤他性命,只要他跟我们走一遭,去给我们公子看个诊。” 同时领头的那位也在一旁接口:“那位老先生你不必忧心,只要你和你的商队老老实实不出岔子,我保证你儿子能平平安安活着。但是如果你们敢动什么歪心思,哼哼……可别怪某家这些兄弟手下无情。” 蔡斌什么人物?坐南闯北这么些年,瞬间就判断清了形式优劣,赶紧低头拱手,连连道:“壮士放心,不出岔子,肯定不出岔子。对了,车上还有一些金疮药,阿哲,给壮士一并拿了,随着公子一道送过去。” 首领的眼睛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扫了眼去取药的薛哲后,望着蔡斌似笑非笑:“老先生,药某家收下了。你的人就不必一道跟过去了。”说完手势一挥,“我们走。” 蔡妩被一个壮汉挟持着胳膊强行带出了避雨厅。 “阿公,阿公……” “别慌神,孩子。阿公在呢。”蔡斌几步跟前,想跟着去看看,却在门口被断后的一个人拦住,“噌”的一声抽刀出鞘,森寒的反光衬着刀身上暗红的血槽,照得蔡斌眼睛一眯,心里恨恨暗骂:娘的,居然是军刀!怪不得这帮人行事如此训练有素,敢情是换了百姓衣裳的行伍之人。行伍人?天呐,可千万别被他们发现阿媚是个女儿身,不然……。 只是这么一个念头的设想,当阿公的那位冷汗就渗湿了额头,手扶着门框,无力又无奈地转过身去。 “东家,你看这……”墙角里,刚被蔡妩医治的林中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地出声。 蔡斌摇摇手,转看着身旁几十双望着他正盼他出个主意的人沉声道:“稍安勿躁。这群人恐怕不是土匪山贼那么简单。先静观其变,没我开口,谁都不许擅自行动。” 这就是要等待了。虽然法子有些消极,但却是目前唯一还算靠谱还算不上人命的。只是静观其变的话,二姑娘那里……要怎么办? 蔡妩这里情况确实不太妙,但也没没有她预想的那么糟糕。 蔡妩刚才在前厅被抓的时候,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可是真等到被拉扯出来,大风一吹,恐惧倒渐渐减少,理智开始越来越站上风:他们没有杀她,也没有杀任何一个人,只是伤了林中叔父,然后在外面窥探他们举动,这说明他对他们有所求,却又不信任。等到证明她有能力治伤后,立刻挟持了她。只能说他们那里有个病患,而且是情况危急的病患。 果不其然,等蔡妩被带进后院一间仆人房的时候,简陋的床板上躺着一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弱冠不到的年纪,脸色潮红,嘴唇苍白,此时正双目微阖,前襟渗血。看上去一副呼吸微弱,命在旦夕的样子。他身边一个仆从状的少年站在床边,满脸焦躁,却只是盯着人手足无措,一副相救不知从何救起的无力模样。 蔡妩左右看看,发现所有人都正望着她,当头那位领头的还是拿下巴指指她:“去看看我们公子伤势如何?别耍花招,不然你那些叔叔伯父还有你阿公都不会看到明天大太阳。” 蔡妩心里一抖,垂下眼,极力掩饰自己对说话人的厌恶和抵触,强迫自己走到伤者面前,近身弯腰,刚要把脉,腕子就被人抓住了。 蔡妩震惊地低下头,望着自己腕子上那只手的主人,满眼的不敢置信:居然是那个看起来失血过多快死了的人。他哪儿来的力气和警觉,居然还能准确无误地擒住她? 榻上人微微睁开了眼睛,即使重伤目光依旧精芒闪烁。像冷箭一样射向蔡妩。 蔡妩挣扎一下无效后没奈何,只好弯腰斟酌着说:“我是你手下人请来给你看伤的。我的阿公和叔伯们都在你们的人手里,你不用担心我会耍什么花招。” 年轻人看了她一会儿,缓缓松开手,声音气若游丝:“如此,有劳了。” 蔡妩暗暗松了口气,连道侥幸:你说这人要是个病糊涂的,听到她话根本不相信,直接手一抬,让人把她咔嚓了,她真是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他神智清醒着,可以更好地配合诊治,当然,也好更快地让她脱身离开。蔡妩想到此间就摈除一切杂念,开始专注诊脉,片刻后,她微微蹙起眉头,然后抿抿嘴,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对身后一直监督她的领头者说:“我要看看你们公子的伤处。你能帮忙把他衣服解开吗?” 领头那位二话不说就迈步上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扶起人,刚要伸手解衣带,就被那年轻人轻轻出声拦住::“慢着,牛烈。” “公子?”领头那位叫牛烈地困惑不解地发问。不过他家公子却没应声,只是把目光略显复杂地投注到蔡妩身上,依旧是声沙气哑地问:“你是……医者?” 蔡妩摇头,“我只学过一些皮毛而已。不算医者。但你若是不相信我,这里恐怕真的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好的人了。”想了想,蔡妩又补充道,“我虽不是医者,却师从名家,医德还是过关的。不会随处张扬。” 牛烈奇怪地看了眼蔡妩,似乎不明白这小子是如何看出他们这群人不想张扬的。而榻上年轻人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沉默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察看伤势的要求。 牛烈得令后轻手轻脚地探出手,跟做微型手术一般一点一点解开衣带,然后轻轻缓缓地把衣襟打开。蔡妩在看到的瞬间一下子就白了脸色,随后捂住嘴,很没礼貌地转过身干呕了两声:太不堪入目了,这伤口真是太不堪入目了。那是好几道刀箭之伤,似乎时间先后不一。最新的还在不停流血。中间的却已经有化脓淤紫,还有些伤口因为处理不及时,加上可能遇水遭雨,已经发白腐烂。在人身上横七竖八,狰狞万分。 怪不得刚才牛烈动手那么小心,怪不得刚才他那么个反应。要是她,她也不想把这么难堪狼狈的东西展示给人看。不过……受这么重的伤,失了那么多的血,他人竟然还清醒着,这一点倒是让蔡妩不得不心生佩服。 她强压下那口恶心的反胃感,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情况有些棘手。腐肉得先割除。脓血也要吸出。还有就是,新伤口需要止血。药我带的还差不多够,只是这些伤口同时处理,你家公子他……”未必能撑得住。这可是一个外科手术。条件那么简陋,伤兵都拖了那么久,搞不好就下不了手术台。 “就按你说的办吧。”榻上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声音淡淡。 蔡妩顺声望去:“如果出了意外,你可能会死。” “真那样,临死前我会交代他们放你们离去。”说话间,年轻公子眼睛微微睁开,瞧着蔡妩脸色潮红,音声皆弱地回答了一句。 第四十三章 聂家公子何许人 接下来的事情对蔡妩来说简直是不堪回忆的噩梦,她要克服自己的恐惧,把持自己的理智,甚至还要强迫自己面对那满目疮痍的狰狞伤口,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要手脚不乱,有条不紊地处理眼前伤患。 因为没有麻醉药,蔡妩只能随手抽了手帕浸湿盐水递给榻上的病人,然后用火烤了刀具权作消毒。器具简陋,就连包扎用的纱布,蔡妩都只能吩咐他手下开水煮好后暴晒消毒。外面还在下雨,要生火烧水倒是好说,晒东西谈何容易? 蔡妩只能把布巾塞人嘴里,直接上刀手术。因为伤口处理不及时,真实情况远比蔡妩看到的要复杂许多,不少看似已经结痂的伤口蔡妩都要重新划开,放出脓血。场面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操刀人甚至观摩者都几次扭开头,不忍再看,偏偏被动手术的那位竟然能一直抓着床榻边缘,哪怕攥的手指骨节都发白了,人却愣是没叫一声疼。两个时辰,才不容易才折腾完胸口的伤处,外头天气都放晴了。 蔡妩直起身,擦着额角的汗水,望着榻上那位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人,感慨万千:切肤剜肉之痛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很多时候,人体为了自我保护会在一个承受极限强自生理昏迷。可是这个人,除了要求牛烈站着榻前给他擦汗外,从头到尾他竟然一直清醒着,只是在疼狠了时皱紧眉头,抿咬下手帕而已。 “公子心智之坚毅实在是世所罕见。” 事情差不多以后,蔡妩望着榻上人无限钦佩地赞了一句。 榻上人脸色苍白露出一个虚弱地笑。 蔡妩转向牛烈:“伤口只在身前吗?背后还有吗?” 牛烈摇摇头:“只有身前这些。” 蔡妩一愣:敢情这公子哥还是个冲锋陷阵,身先士卒的主儿。怪不得别人没事他却伤那么重,自己作的啊! 蔡妩满是不以为然,瞟了他一眼,见人在手术过后已经陷入半昏迷不由对牛烈道:“你让我干的事,我已经做完。现在,能不能放我们离去了。” 牛烈望着蔡妩皮笑肉不笑:“恐怕不行。小公子,在我家公子没有彻底痊愈前,还得有劳你多加看顾。在此前,你们谁都休想离开这里。某家记得你有个叔父好像也受了重伤,现在带人突围或者逃走似乎都不是最好选择。” “你……”蔡妩涨红了脸,抬起手愤愤地指着牛烈,“你……无耻!” 牛烈很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绷着脸喝道:“老子好歹比你这小白脸子有用。有本事你带人把我们宰了。” 蔡妩盯着他瞪圆了眼睛,好一阵气的说不出话来。牛烈却手一挥:“带他下去煎药,看好他,别让这小子耍花招。” 他的一个手下很听话,一步上前封住蔡妩退路,连推带搡就把蔡妩挟出了门。蔡妩咬着唇,几次试图绕过他视线,去看看前院自己阿公情形如何,都被他敏锐发现,给揪扯了回来。 “老实点。不然你阿公和叔父们有的是苦头吃。”这是监视者给她的警告。 蔡妩听罢立刻蔫儿了,乖顺听命地从自家商队里拿了药材,辨药分药,然后熬煎成汤,端给身后人。 “你们公子晚上肯定是要起高热的。把这个喝了多少能缓解下。”蔡妩是这样解释自己开的药效。但显然牛烈不这么认为,这壮汉蹙紧了眉,盯着蔡妩满脸不悦:“既然知道会有高热,为什么不直接开药根治?” 蔡妩被牛烈一再的死人脸文地心堵,回话也随着不再柔软可欺:“高热?重伤高热那是常事!要是不起高热,你才该哭了呢!” 牛烈倒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硬气弄得愣了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结果了药碗,拿着勺子很小心翼翼地给榻上人喂药。 这是一个精细的活儿,因为他家公子在蔡妩给他疗伤完以后就昏睡过去。人根本没有清醒意识,只剩了吞咽本能。牛烈一个大老粗是,虽然掳人威胁很在行,但是对照顾病人这种细致事,他显然有些门外汉。所以第一勺药汁喂下去,倒有半勺是洒上了衣襟。等第二勺再喂,就直接呛到了病人。 蔡妩站在一边看着他左支右拙的样子,微低着头,面无表情,心里却不由暗暗叫爽:让你威胁我!让你抓我阿公!让你刚才瞪我!报应来了吧? “你,过来。给公子喂药!”牛烈眼睛转了一圈以后,把视线定格在蔡妩身上:这里这么多人里就这小白脸子看着娘们儿兮兮,像是个手脚轻灵能照顾人的。 蔡妩满目怀疑,指指自己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叫我?” “对,就是你。” “你不怕我给你们公子做手脚了?” “你大可试试。看你那样做的话,你那帮叔叔会有什么下场。” 又来!他又来这样威胁她!偏偏她对这样的威胁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蔡妩内心悲愤地骂了牛烈几句,走上前,接过药碗望着昏迷不醒地榻上人也犯了愁:后世对这样的病人是直接到特护病房打点滴的,根本不会有喂药一说。不过现在的话……恐怕她得想办法让他把汤汁喝进去了。不然,半夜烧起来,很容易把人变成傻子的。 蔡妩上上下下观察了好一阵,最后终于一咬牙坐到了榻上。两只手小心翼翼把病人半扶了起来,用一直胳膊垫上病人后脑,拿另一只手拿了勺子,尝试着合适角度,一点一滴把药汤灌进去。 谢天谢地,这法子找的挺对路,没洒也没呛。就是速度慢了点,等一碗药全喝完,一刻钟都过去了。蔡妩瞧瞧旁边牛烈的脸色,嗯,还好,没显出不耐烦来。看来这帮人虽然落魄,可对眼前这病人的忠诚度还是很高的。只要是围绕他的,不管是多苛刻多不讲理的状况,他们都会试着接受。她臂弯里这位病人才是能否让他们商队成功脱困的关键。 明白这一点以后,蔡妩的心思就开始活络了。她现在见不到自己阿公,身边更没有可商量的人,所有事情都只能凭借她自己摸索:她在微微迟疑了片刻以后,做出了一个非常决定:讨好这个病人。人都说病中人心理防线最薄弱,她就赌一把了。成功了,他们全体脱困。失败的话……呵呵,看他手下那些人的行事风格,蔡妩可不相信他们到时候会真遵守他遗言,让他们平安离开。 几十条性命在她手里呢,她可大意不得。 蔡妩边想边轻手轻脚把人放回榻上,正要起身时,一低头,榻上人睁眼了。只是眼神迷茫,目光水蒙,显然是半昏不昏。 蔡妩立马弯下腰,端起那副让人如沐春风地温柔笑意问:“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病人眨了眨眼,精神涣散目光失焦地望了蔡妩好一会儿,脑袋一歪,又昏睡过去了。 牛烈立刻担心地上前,眉目凌厉射向蔡妩:“这是怎么回事?” “很正常。失血过多。人虽然睁眼,可是脑子还做梦一样昏迷着呢。”蔡妩抿抿嘴,解释完无奈地叹口气:“熬吧。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要是能挺过这段时间,才算天下大吉。” 牛烈听罢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似相信她的说辞,沉默地转过身去。蔡妩刚要松一口气,牛烈紧接着冒出一句:“你今晚就待在这里。什么时候公子转危为安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蔡妩心火直冒,咬着牙愤愤地盯着牛烈后背:如果目光能杀人,牛烈早被她千刀万剐了!可惜的是,她的瞪视一点作用也没有。为了小命着想,她不得不屈服于暴力和强权,老实安稳地守在房间一角,随时警惕榻上人的情况。 晚间的时候,蔡妩用同样的方法给人喂了药汁和一小碗粟米粥。很遗憾,那粥病人只喝了一半就全吐了。蔡妩手足无措地拿手帕擦着他前襟和自己衣上的污渍,委屈地两眼泛红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对待,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可以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为,但是却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恐惧、压抑、千重滋味在心头,蔡妩觉得自己能撑到现在还太平安逸地活着,还有模有样和他们周旋着简直是一个奇迹。 当然,牛烈显然不这么看,他在转头瞥见蔡妩那两眼含泪的模样以后一脸不屑,声音里满是鄙视:“多打点事就要哭?你他娘到底是不是男人?” 蔡妩瞪了他一眼,咬牙不说话。目光专注地盯向房间照明用的火把,等待今晚可能到来的巨大挑战。 果不其然,到亥时一刻,病榻上那位很意料之中的起了高热。多亏蔡妩早有准备,已经让牛烈等人预备好兑酒冷水和退烧药汤,内服外用,倒是效果不错,就是中间出了个小插曲,牛烈在给他家公子擦身的时候,压根没想着避开蔡妩,外袍褪去,里衣扒开,眼看着这人真要跟蔡妩赤诚相见,蔡妩一下子捂住眼睛,压住吼中尖叫,退后两步躲开。 牛烈不满地瞪着她:“跑那么远干嘛?你不过来怎么喂药?” 蔡妩摇着头,死活不肯再往前走:看玩笑,她解开一病人衣服看那满身伤口已经是她极限,要是在扒了人让她看个精光,不说那些伤处,单这种被胁迫情况下一个不穿衣服的人就足够她以后噩梦连连,胡思乱想。 牛烈盯着她,刚想叫人把蔡妩扭送过来,就听被烧得迷迷糊糊的榻上人声音沙哑虚弱地说了句:“让……她出去。” 一句话,牛烈立刻就变了态度,指指门口对蔡妩说:“公子有令:你,出去。” 蔡妩如遇大赦,点着头,忙不迭就冲出门去。等到里头都收拾妥帖,她才又被人带着转回来。就在榻边,抱着自己膝盖,蜷缩着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她还活着。第二反应:阿公呢?叔父们呢?第三反应才是转身仰头,看那位与他们性命息息相关的病人。 这一看不打紧,蔡妩正好就撞进一双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眼睛里。眼睛的主人脸色苍白,但人神智却已清醒,目光清李,正不动声色的注视她。 “你醒了?好些了没?”蔡妩撑着地板爬起身,很是讨好地望着他。 “你昨晚没回去?” “你的属下们不让。” 蔡妩说罢忽然觉得这话回答的太蠢。不是明摆着让他警惕,她对他们心生不满随时准备逃出魔爪? 不过榻上那位明显没想多,他转头望着房顶:“昨天的事……有劳了。”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声音也带着失血后的沙哑,听着挺正常,可蔡妩却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低头定睛一看,这人虽然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但在她看他时,却有意地躲闪开,还在耳后微微泛起一丝红晕,于苍白俊朗的脸上显得格外瞩目。蔡妩给闹的一头雾水,完全不理解他到底是怎么了。 “你要拘禁我们多久?” “多则半月,少则几天,这个聂某不好说。” 见鬼的不好说!你是不想说吧!你们这样的不是中了暗算被自己人阴了,就是祸起萧墙,玩窝里斗败了。不好说?不好意思说吧? 蔡妩在心里暗暗骂他狡诈,回过头却还是得端出一副配合样子苦笑:“聂公子还真实在。您这样让在下心里实在没底。” “放心吧,我说过会让你们平安离去,就决不食言。” 蔡妩翻着白眼瘪瘪嘴,心道:决不食言?那也得等你好了以后,真放我们走了,我才信你,你现在说这些管毛用? 聂公子转头正好就见蔡妩这幅作怪表情,微微笑了笑也不以为杵,只是轻轻地出声问:“你家是哪里的?” 蔡妩立刻警觉地看他:“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只是躺着无趣,想听听你们商队人家行走南北所见风景而已。” 蔡妩微微松口气,看来不是居心叵测,是闲着无聊想找人说话解闷了。 “风景?你想听哪里的?我走的地方不多,只知道南边和北边是不一样的,东西两边也是不一样的。” “都说说看。” “往南的话,?淮河以南四季常绿,花叶长青。冬天水不结冰,瓦不覆霜。淮河以北是另一番光景,三九天一到,就会下雪。越往北,雪下的越利害。到辽西……” 蔡妩开始一点一点说,话不少,但很多都是她前世积累,有时候记忆模糊,记错了就说的似是而非。榻上那位听众也只是微微笑笑,闭目翕唇,并不打断。只是看他表情,蔡妩觉得他心里是知道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只是不说破而已。 他不说破,她就继续跟他掰扯,反正现在他是她的主要讨好对象,一点也不敢得罪。 于是之后的几天,蔡妩都充当了护工大夫说书先生的职位,以把唯一顾客捧高兴为宗旨,充分发挥蔡妩前世今生所有见闻口才,使劲浑身解数,终于算是取得了一点成果:这位爷在六天以后倚靠在床头,看着正要端着空碗下去的蔡妩,开了金口:“今天中午你和你阿公叔父他们离开并州,不要往前走了。从哪里来,就回哪儿去。” 蔡妩一怔,抬眼难以置信望着他:“你是说……我们可以走了?” “我们的人今天下午会来此接应。你们若不想被灭口,就尽早离开吧。” 蔡妩额角一跳:果然有问题!瞧,连灭口这种事都说的出来。这是普通部曲能办的事吗?蔡妩很怀疑他们这帮人的真实身份啊。但是再疑惑,她也不会傻乎乎问出来,在得了特赦以后,她立刻就放下托盘,脚步匆匆往门外走:她得去通知她的阿公,尽快收拾行装,准备赶路,不然小命可就真没了。 她前脚刚消失,后脚牛烈就困惑地问了自己公子:“您真的打算放这小子离开?这几天他在这里听得看得可不少。公子不怕他出去以后……”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聂家公子听到这话笑了笑,随手从身边抽出一方丝帕静静地看:那是蔡妩那天遗落在他身上的,帕上绣着一树海棠花,边角落款一个方正绰约的“妩”字。瞧着很有娇艳味道。 “以属下看来这人能在叔伯父亲被囚之际还能跟您侃侃而谈,聊起天南海北风物。心智肯定不简单。就算这小子看着一副文弱弱的窝囊样,也难保是那种心思缜密之辈。公子,你放他离开恐怕会……” “那是个姑娘。”聂公子冷不丁丢给自己属下一个重磅炸弹,炸得牛烈直接就卡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姑……姑娘?女……女的?难怪……难怪呢。” “是啊,一个看似娇柔的弱女子呢。”榻上人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轻轻地躺回身,望着顶棚,“派两个人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离开并州后再来汇报。” “公子你……”牛烈蹙起眉,偏头不解地看了看自己上峰。在扫到他手边的丝帕时,这壮汉灵光一现,恍然大悟。直起腰转头就往外走:“我这就派人把那女的扣下来。” “回来!”重伤公子一下翻起身,轻咳着呵斥道:“胡闹!你把你家公子当成了什么?既然已经让人离开,就没想再抓回来!再说我就是有心思,也不是现在。祸患未宁,哪有闲暇想这许多?等他们离开,牛烈你带人去前方接应下高将军,如果事有不巧,他们商队跟高将军碰见起了冲突,你知道该怎么办。” 第四十四章 脱险方知婚期近 蔡家的商队出来庄子立刻转头往南,雁门关也不去了,准备直接打道回府。等商队走出五里路了,再回头时,当家的那位还发现在自己商队身后有两名曾经关押他们的军士骑在马上,不远不近的尾随他们。 “阿媚,那个领头的放你回来的时候,除了让咱们立刻回去,还说了什么?” 蔡妩自然也看见那两个阴魂不散的钉子了,心里正琢磨那个人放他们离开会不会只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伺机而动,宰了他们。听到蔡斌发问忙回答:“他还说他们的人马上就要去接应他,让我们在他的人到来以前离开并州。” 蔡斌顿住动作,捋着胡子思索了片刻,立刻一拍大腿,对着自己部署们连声嘱咐:“快,加速返程。速速折返钟林。” 蔡家商队的爷们儿也不是没脑子的人,这会儿听到自己东家主子声音都变了,立刻察觉出危机感,也不多问,一个个策马催鞭,埋头赶路。 大约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蔡家商队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在目光可及的前方烟尘滚滚,铺漫卷起一直数百骑的骑兵队伍顷刻就已显现在蔡妩他们面前。 蔡妩都快哭了:刚出虎穴又遇群狼?这天底下还有比现在的他们更倒霉的人吗? “阿公,趁现在他们还没靠近,我们弃了东西跑吧。”蔡妩第一反应相当以人为本,东西没了就没了,保命要紧。 但是作为老江湖的蔡斌却合着眼睛微微地叹了口气:“来不及了。他们已经看到我们了。停止行进,原地待命,见机行事。” 谢天谢地,亏得蔡斌决断够英明,让对面那支已经做好放箭杀人准备的队伍在看见他们的举动后,微微迟疑了片刻,然后当头的蔡妩就眼睛贼亮望见了对面那支兵阵的领军人物:绛色衣甲,眉毛浓重,眼神坚定。面熟的很,正是两年前被她当做树洞倒了一脑子门牢骚,而后给了盘缠送人离开的那个年轻人:高顺。 蔡妩眼睛转了转,做出一个相当大胆冒险的举动,拿出袖袋里的耳环飞快带上,然后散开头发,拿发簪草草地挽了一个蝴蝶髻,刚还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青春可人的美娇娘。 美娇娘挥起胳膊,冲着对面的那支队伍扬声喊道:“大哥哥,高顺大哥哥!是我。” 最当前的高顺早在看到那队商队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观察商队众人,在目光掠过蔡妩时,还微微愣了下:这小公子跟我曾经在颍川遇见的那个小丫头倒是有七八分相似呢。结果他这愣神还没过去,就见小公子忽然披散了头发,然后盘成女人发式,再接着就是叫出了他的名字,再然后就很是熟稔地跟他打起了招呼。 果然是个好酒的颍川小丫头。两年不见,她都出落地这么亭亭玉立了,怪不得出门要用男装遮掩,不然还真难保会有动色心下手抢人的主儿呢。 蔡妩这一声喊之,不光高顺听到,连高顺的属下和蔡家商队的人都听到了。从蔡妩刚才是戴耳环时,蔡斌就在蹙眉,不知道自己女儿要搞什么,等到她招呼不打忽然喊出这么一嗓子以后,蔡斌整个人都要懵了,反应过来赶忙靠近蔡妩,捂住蔡妩嘴巴,转头对着向他们策马而来的高顺弯腰解释道:“将军勿怪,小女无知,惊扰将军……” 高顺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阻了蔡斌的话,转向蔡妩尽力柔和问:“你怎么没在颍川?” “我跟着阿公走商队呢,来并州出行呢。”蔡妩边回答边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赌对了!这人果然还记得她! 高顺含笑点了点头,抬眼看了尾随蔡家商队的两个兵士一眼,了然地看向蔡妩:“遇见了点麻烦?” 蔡妩调皮地冲他吐吐小舌头,然后绷起脸故作严肃道:“你这么直接很容易让人生气的。” 高顺也不以为杵,直接对自己副将吩咐:“刘荣出列。” 话音一落,队伍里一个黑色盔甲的壮年汉子应声出列:“属下在。” “带你的人护送商队出并州。” “诺。” 相当简洁的两句对话,基本已经确定了蔡妩他们这次能逃出生天。蔡妩缓缓舒口气,对着高顺露出一个真诚感激地笑:“谢谢你,高大哥。” “我还有公务在身。你们要尽快离开。并州并不安定。” 蔡妩连连点头,回身捞起马鞍边挂的一个小包裹塞高顺怀里,郑重交代:“药。你在军中会用的着。” 高顺也不推辞,伸手接过道了句:“多谢,保重”就抬手带着自己部下往北而去。那位叫刘荣的部下也出声对蔡斌说:“老乡翁,我们走吧。”蔡斌跟着挥手,带自家商队跟随在队伍里往钟林走。 路上蔡斌小声问蔡妩:“你是何时认识的军中之人?” 蔡妩挑要紧的话跟蔡斌说了,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忘了跟高顺问问他现在在谁手底下办差了,要是在吕布手下的话,好歹得劝上两句。让他说话别那么不讨喜。 刘荣的护送队伍跟了他们三日,才完满完成任务,折返复命。蔡斌在钟林把一众人安排妥帖后,从行李里抽出一封信。 这是在他们被劫前一天,蔡平来的一封家书,随着蔡平家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以郭嘉母亲刘氏寄来的一封信函。 刘氏的信写的很委婉,情感真挚,声泪俱下地将蔡家和郭家的交情回忆一番,然后泣泪哀叹自己命途多舛,天不假年,她如今身体亦是日薄西山,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支撑到蔡家女儿成年,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听到未来儿媳叫一声母亲。她如今提笔,诚惶万分,虽知失礼,但仍旧希望蔡斌能看在她行将就木的份上,满足她的这一愿望:让蔡妩及笄以后就嫁入郭府。 蔡平那封家书就更好说了,他直接跟蔡斌说了:他给阿媚议亲来着。郭家定的日子是明年四月,他同意了。 蔡斌看罢家书心头光火,他不是恼自己儿子善良心软,而是气蔡平办事不过脑子:明年四月?满打满算离现在还有九个月!阿媚人还跟着他在钟林,就是赶得快也得近两个月。那剩下那七个月能干什么?她嫁衣都没绣呢!这当哥的是要让她仓仓皇皇地出嫁吗? 蔡斌黑着脸,冷静下来一琢磨,越想越觉得这里头有那准女婿的事:他太精了,心眼跟鬼似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对一件事会有什么解决方式,下一步会出什么牌。 “阿媚,你来一下。”蔡斌捏着两封信,满脸复杂望着女儿,“你哥从家里来信了,说你亲事的事,你看一下。” 蔡妩身子先是一怔,随即拿起信来,僵硬地笑着跟蔡斌说:“阿公,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是大哥干了什么吗?” 蔡斌脸一沉,冷哼一声气道:“你看看再说吧。你哥那笨小子,我恨不得想抽他!”蔡斌这话说的咬牙切齿,让蔡妩毫不怀疑她哥哥要真在这里,大耳光早挨上了。蔡妩掏出信来,正要展开,信帛里掉出一个帖子,红黑底色,看着喜庆庄重。蔡妩捏起来打开一瞧,脑子不由懵了一声:提亲贴的落款赫然是:颍川阳翟郭嘉奉孝。 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婿!颍川,阳翟,郭嘉,郭奉孝!敢情她娘当年说的不是“嫁给郭家”,是“嫁给郭嘉”啊。 可能颍川叫郭嘉的人很多,但是怎么会巧合到同样是阳翟,同样字奉孝? 蔡妩觉得自己一直试图逃开的某些东西,在千回百转之后又重新笼罩了她。 一路出行,她心态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要见到名士躲着走的天真少女,但是在渐渐看开时忽然一下子被推前一步,仍旧会让她忍不住心头一紧:若此郭嘉是她名单中所列郭嘉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逃脱这个时代桎梏? 那么她曾经的纠结,挣扎,反抗,恐惧,妥协又算什么?一场无人欣赏的闹剧,一幕只有她一个人的内心独白戏。 蔡妩脸色很难看,拿着信封不住低语喃喃着:“郭嘉……竟是郭嘉……竟然真的是郭嘉……” 蔡斌皱眉担忧地望向自己女儿:这丫头从刚才看了提亲贴就一直不对劲,到底是因为什么? “阿媚,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当爹的那位很揪心地望着女儿脸色变幻,试探发问。 被问的那位呆愣僵硬地转过头,直勾勾望着自己父亲,声音幽幽:“阿公,我不看了。还是你告诉我吧。哥哥到底把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蔡斌长叹口气:“四月二十六。明年的四月二十六。” 我的个黄天老爷!不到九个月!蔡妩脑中登时冒出一排打字:定下婚期的那个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呀?还有不到九个月,你就让我跟曹操手底下谋主鬼才打交道去!而且这交道还不是一朝一夕,还不是说说就算,是正儿八经执手一生的枕边人!我说大哥,你是不是忒抬举你妹子了?小妹我现在是真没自信自己有那个能耐,更没有那个心里准备啊! 第四十五章 阳翟酒肆见故人 当天晚上的时候,蔡妩就做了一个凌乱的噩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所荒废的大宅子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衰草枯杨。她在院子里转啊转,试图找到一个活物或者活人,但是没有。她凭借着直觉绕过一个毁了一半的凉亭,那凉亭剩下的一半看着特别熟悉,她要近前,却在凉亭下发现了一只被压的手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但是那腕子上却戴着一枚她无比眼熟的玉镯:那是王氏曾经装在紫檀木匣里准备给儿媳妇的。 蔡妩在梦里冷汗涔涔,玩命一样拔腿就往外跑,从花园凉亭到府门口这一段距离,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熟悉的人的尸体:阿公,母亲,哥哥,姨娘,弟弟……所有人,她的家人,她的家,在梦里被战火毁的一丝不剩。 她跌跌撞撞逃出门去,一路逃走,远以为会脱离这个梦境,却不想又踏入另一番腥风血雨,马嘶箭鸣。死亡,尸体,战火,瘟疫。她跟左慈在战乱辗转中失去联系,她衣衫褴褛时看到了左慈的通缉令。她走投无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想去投奔高顺时,却得到了高顺兵败枭首,示众于墙的噩耗。她转去寻找干娘义兄,被暂时安置,本以为终得太平,却不想下一时,典韦就阵亡疆场,横尸辕门。 梦中起伏不记年,只一个恍惚,蔡妩就又一无所有,零落成泥,无家可归。她看着梦中的自己托着赤脚一步一步走在漫漫黄沙道上,随着逃难的流民一起,没有方向,没有救赎,仓惶茫然,麻木无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下一步将走去哪里。天大地大,各处有戎马,她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她的侧前方官道上,站了一位病弱瘦销的年轻公子,文士打扮,看不清面容,只一双眼睛动若人心,透着智者独有的锐利和明慧。他负手而立站在道旁,居高临下看着她一言不发,用两指从袖口夹出一方提亲贴,冲她微微扬了扬。无需开口,身份就不言自明。 若是在梦境开头,蔡妩肯定二话不说,一个巴掌就抽过去:臭拽什么?但在梦境进行到那里时,蔡妩却只是顿了顿脚步,迟缓又坚定地向他走过去,然后抓住他的衣角,殷殷哀切:“救我。求你,救救我。” 这话说出,没有立刻得到回应。被抓衣角的人只是捏着提亲贴往她身后指了指,那里的官道上一位俊秀少年策马而过,马上人修眉入鬓,目似秋水,眸若寒潭,唇薄齿白,正是她曾经在悄悄眷恋思慕过的人。蔡妩合着眼睛,狠狠地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不是。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他只是路人而已。” 像是急于救赎,又想是急于申辩,蔡妩着急之下眼泪竟也夺眶而出。紧接着,她就从梦中惊醒过来。双目茫然望着榻顶,泪珠儿犹自滚落枕边:躲不过的,该来的总会来。老天爷果然不会过分怜惜她。她想过太平日子都那么难。她曾抵触乱世,可是她现在却目睹乱世。她曾抵触名士名将,可是她却跟左慈、高顺他们相识相交。她曾抵触订亲,可是现在却在听说订亲人的真实身份后,心生妥协:一路所见让她怕了。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足智多谋的智者来帮她保全她的家人,她的亲友。 不就是历史上说他会短命吗?她还就不信了,她扭转不了时代大潮,难道连自己的寡妇命也反抗不了吗。反抗不了那就改变,改变不了那就改善。总之,她不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第二天一早,蔡家商队就又重新上路了。蔡妩已经换回了一身女装,继续坐回了车里,安静乖巧。蔡斌几次想问她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在看到女儿表情以后,默默地咽回了讲出口的话:女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算盘小秘密了。不能什么都告诉阿公的。 商队在走了一个多月以后,重新踏入颍川地界。蔡斌直接吩咐队伍绕到阳翟城外,停宿一日。商队里的人对东家的决定心知肚明:这是他要给二姑娘和姑爷制造婚前见面的机会呢。咱们得配合着。 留宿依旧是在自家的杜康酒肆。休整一夜以后,蔡斌提早出门准备拜访下郭府,顺带探望刘氏病情。而临走前,他留给蔡妩的交代就是:好好看看酒肆吧,这是你将来的陪嫁产业。万一经营不善赔钱,阿公可不管。 蔡妩被蔡斌揶揄着,低着头很是不自然地走到店铺前面。杜康酒肆是个二层酒家,后院作坊产酿,前堂店铺售卖。拜她那位精明的阿公所赐,蔡妩从自己折腾酿酒开始就一直在给家里产业做贡献,凡是她鼓捣出来的,蔡斌觉得喝着还不错的酒水酿造方子,他都让蔡妩抄写一份,送往自己各个商铺,杜康酒肆就是其中之一。 尤其昆仑觞,在阳翟很是大卖,成为了杜康酒肆的招牌酒。 汉末是个很奇怪的时候,战乱动荡,人才辈出。但同时,社会上好酒之风流行,一醉销千愁。 随便一家酒肆都能看到正觥筹交错的人。 蔡妩站在酒垆边望着店中的推杯换盏的诸位顾客在嘴角挂了一丝苦笑: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品酒,酿酒,知酒,却从未放纵自己醉酒。因为她不敢,她怕酒后失言,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她怕别人把她当做异类,更怕自己会被当妖怪烧死。 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她看开了,她已经做了决定了,她不打算再躲避了。她得好好想想,将来怎么抱着这些匪夷所思的秘密面对那位有鬼才之称的夫婿。 似乎是她的突然转换让老天爷有点看不过去,就在蔡妩打算去后堂看账册的时候,不经意间回头一瞥,眸光余处闪过一道极其熟悉的眉眼:深邃悠远,薄雾氤氲。眼睛的主人一身文士打扮,曲着膝盖,手拄下巴,出神地望着眼前的酒坛。巳时的阳光正暖,温柔熨帖地洒在他身上,让蔡妩刹那就移不开眼睛。 老天爷总爱这么捉弄她,在她以为她放下一切,可以安心回家嫁人的时候,她曾经思慕的人又毫无征兆冒了出来。让她措手不及。他不知道,他只见过她两次,不知她家乡,不知她名姓,不知她心意。还有什么比这更酸楚: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近在咫尺,她却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蔡妩苦涩地哀叹了一声:一场暗恋,注定要无疾而终了。在那之前,她是不是要做点什么,祭奠下自己曾经的心情? “给那桌的客人送坛昆仑觞过去,就算是店主和他们中一人有旧。赠的。” “可是……店里现有的昆仑觞都是少东家派人从颍阳专门送来,打算给您婚宴时用的。二姑娘,还要送吗?” “没关系,去吧。” 店伙计非常机灵,看到蔡妩情绪不对,也不再多问,直接抱着酒坛向郭嘉他们那桌去了。 靠窗桌席,戏志才喝得晕乎乎一扭头,正好就见转身入后院的蔡妩,一个正脸再加一个侧身动作,让戏先生立刻难以置信地晃晃脑袋。拍着身边人叫道:“哎哎,别发呆了。我刚才看见你媳妇儿了。” 郭嘉被他打断思绪,一把拨开他爪子:“别闹,正想事呢。没心思跟你说笑。” 戏志才指着蔡妩消失的门帘处强调争辩:“是真的。我没说笑,不信你问文若,他刚才应该看到了。” 荀彧困惑地望向戏志才所指的酒垆边,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不由无奈:“他正心烦,你别骗他了。” 戏志才都要郁闷了:敢情是他过往跟郭嘉之间互相损骗太多,以至于他这次说了实话,两人也不信他? 正胡乱想呢,店小二抱着一坛酒放到了三人桌案上。 “叨扰三位,这是我们主家给三位桌上新赠昆仑觞。三位慢用。” “主家?是薛公?”荀彧抬头望着酒坛问道。 “不是我们掌柜,是我们店东家。东家说她与三位中一人有旧,此酒乃免资相送。” 戏志才眼睛一亮,若有所指地扫了眼郭嘉,挑眉问:“你们东家?是哪位?” “这个……三位见谅,东家身份特殊,小店不方便告知。三位慢用,有什么吩咐您招呼。店伙计说完就冲郭嘉荀彧等人打了千躬身退走了。 戏志才捞过酒坛,撕了封泥,瞬时一股扑鼻酒香萦绕于身,戏先生一脸陶醉赞道:“好酒。你喝不喝?” 边说边给荀彧的杯子斟满,然后狼外婆一样引诱着郭嘉。 郭嘉停了半刻,才把酒杯推出去:“你倒吧。” 戏志才动作缓了缓,倒满后忧虑地望着郭嘉正声道:“伯母身体还是没有起色?” “还好吧。”郭嘉答完沉默了片刻,端起酒碗一口气把整碗都灌进喉咙。然后似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文若,这酒……你可觉得熟悉?似之前在哪里喝过一般。” “是颇为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饮过。” “我说你们两个神神秘秘打什么哑谜?这酒不就是昆仑觞吗?嗯?等等,这酒好像……比以前卖的昆仑觞好像更香醇些。文若,奉孝,赶紧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背着我偷喝过这酒?” 荀彧闻言无奈地笑着摇头。郭嘉却灵光一闪,猛地拍了桌子:“颍阳!去颍阳蔡府提亲时,伯直兄曾用这个招待过。文若可还记得?” 荀彧恍然大悟:“确实是它。我记得当时蔡伯直曾说这酒还是你未过门的夫人酿的。” 戏志才听后左右看看,也跟着一拍桌子,指着郭嘉控诉道:“你看你看,我就说我没骗你,你们还都不信。刚才那女郎,肯定就是你没过门媳妇儿。酒都摆在这儿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认账?” “我没说不认账。”郭嘉说着站起身,正要往酒垆迈步,店门口就急火火冲进一个人来,直直奔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先……先生。快……快回去。蔡家……蔡家老爷来了……正在府上……等着……见你呢。” 第四十六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柏舟火急火燎赶进来,说完话后就只剩下扶着膝盖喘气的份儿上。郭嘉还蛮体贴地拍拍他后背,然后绕过他,继续往酒垆边走。眼看他要掀开帘子走到后院去,店伙计连忙伸手拦住他:“郭公子,请止步。后面不是客官们踏足的地方。” 郭嘉也不硬闯,笑眯眯停住了脚步,对店小二说:“烦劳转告贵东家:酒香绵醇,郭嘉尚未品透其中三味。酒之后味,来日方长。” 店伙计点头应下,转身目送郭嘉离开酒肆。一旁的戏志才则在郭嘉走远后,摸着下巴对荀彧眯眼笑:“你说,明年他成亲,咱们是不是能拿这个一次喝个够?” 荀彧莞尔,看了眼昆仑觞酒坛,慢吞吞说道:“或许,那天我们也能让他一次喝个够。” “哎呀,文若你也不厚道了。” “彼此彼此。” 两人调侃的时候,被嘱托的店小二已经走到后院去给蔡妩递话去了。蔡妩那会儿正毫无精神地翻着酒肆的账册,结果小二哥传话的声音刚落地,听的那位就一下子直起了身,手攥住竹简,死死盯着他问:“你说什么?你说……谁让你传的话?” 小二哥被她看的后脊梁骨发毛,张张嘴木木回答:“是……是郭公子。” “哪个郭公子?” “郭嘉郭奉孝先生啊。” 蔡妩“呼”地一下站起身,绕开小二哥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就往前店走。有一个念头,她从未想过,现在却以万分可能的姿态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不得不加快脚步,证实这个猜想:他和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那位见她施粥时扬眉而笑的少年,那位阳翟城外策马挥鞭的公子跟她千般抵触万分纠结才妥协的未来夫君,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从后屋到前堂,几百尺的距离,在蔡妩脚下却被无限延长了一般,这段路怎么会这么长?她跑了那么久才进到门帘前,深吸两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眼一闭,牙一咬,慷慨壮烈宛如义士赴死般一把扯开遮挡,却不由愣在了原地:那里人已经不见了。席间三位都已经离开酒肆,只一个店伙计在收拾桌案上的杯盘狼藉。 蔡妩像被抽去骨架支撑一样无力地扶靠住门框,合上眼睛,默默无语。 “二姑娘,您……没事吧?”店伙计倾着身子,满脸担忧地看着蔡妩,好像完全不明白眼前这姑娘怎么对自己未来夫婿那么紧张,他人又不会飞了。 蔡妩摆摆手:“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而让她扑空的罪魁祸首在离开酒肆,回府以后似乎过得也不是太顺利。眼下他正跪坐在自家岳父面前低头认错。 准岳父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乎有一肚子未来得及发出的火。只是眼前这女婿太聪敏,太了解人心。他还没开口,他就已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给自己数出了无数条自己在亲事上的不厚道,然后检讨了自己仓促订下成亲日期的失礼处,最后一脸诚恳,万分真挚地对他赔礼道歉。道完歉就一直这么乖觉老实地跪坐着,一副任由发落,甘愿受领的样子。 蔡斌是又好气又好笑:你说他聪明吧?郭蔡两家婚事上他手段确实漂亮,连他这样的老江湖被他摆了一道。可你说他迷糊吧?好像也确实够迷糊的,费力不讨好的道歉还真不如一句“家母身体抱恙,恐怕时日无多”来的更能博人同情。 可是他不说,宁愿被他误会,宁愿被他着恼也坚决撑着也不说。还真是个要强的孩子。 准岳父沉吟一会儿,沉声开口:“你母亲的身体,大夫怎么说?” 郭嘉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我是你岳父,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郭嘉声音有些沙哑,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好生将养,或可……撑过一年。” 蔡斌倒吸一口凉气:此病太过突然,上次他们离开阳翟时,刘氏还康健着,短短几月间,一个生命就被宣判了死刑缓期。郭家这么着急定下婚期也是情非得已。当家太夫人病得突然又急迫,万一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郭家这一守丧就是三年,三年在太平年还不算什么,但放到现在变数就太多,再加上这两年传说圣上身体亦是大不如前,万一再赶上帝崩。家丧叠国丧,小两口成婚之日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蔡斌默然无语地站起身,走向门口时回头轻叹了一声,对郭嘉说道:“三日后,你来颍阳下大聘吧。” 郭嘉看着蔡斌刚要行礼示意,蔡斌凉飕飕来了一句:“先别着急,你能不能顺利娶到我家阿媚,还要看你的本事。” “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蔡斌轻笑了一声,施施然离开了郭府。从头到尾没有表露任何他曾经对郭嘉这女婿有过怀疑的意思。 蔡斌回去酒肆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店里那些老伙计早就收拾好行装,等着他回来直接返颍阳了,蔡妩也跟着那帮叔叔们一道,骑在马上。蔡斌见这阵势也没迟疑,直接就带队伍出城往家赶。 回到颍阳蔡府时,天色已经很晚,几个管事们被简单的吩咐几句就各自回家休息。蔡斌跟蔡妩刚在府里落脚,蔡威就从一旁院子得了消息赶跑到了前厅,进门也没管他爹还在,直接小炮弹冲到蔡妩怀里:“二姊,你总算回来了。威儿可想你了。” 蔡妩拍拍蔡威后背:“二姊也想你。” 蔡威自蔡妩怀里探出头,声音闷闷:“他们说二姊你回来就要出嫁了,大嫂和娘亲都在给你备嫁。连大姊明天也要来帮着参详。二姊,威儿不舍得你,你答应过威儿不会那么早出嫁的。你骗我吗?” “威儿,你二姊才回来,还要等着休息呢,你先回去睡吧。”王氏一听蔡威提起蔡妩的婚事不由出声对小儿子吩咐。 蔡威声音恨恨:“我就知道娘怕我说这个。看来我还是得找大哥去理论,他怎么能让你那么快就出嫁?”说完也不待蔡妩拦他,扭身匆匆跑了。 蔡妩发愣地看看左右,瘪瘪嘴,说:“那……我也去看看?” “不用了。阿媚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了吧。”蔡斌一锤定音,挥手让她退下了。 她身影刚刚消失,厅堂里的和乐气氛就一扫而空。王氏犹豫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开口:“平儿这事办的有些仓促,但是……这桩婚事从当年定下,这么些年也没见哪边要反悔。在阳翟那边来人说了婚期,平儿也是顺水推舟。” “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怪平儿,他那沾亲则乱的性子,恐怕也难考虑周全。” 王氏叹口气坐到蔡斌身边:“当年订亲时两个孩子都还小。你一直说郭家那孩子聪慧伶俐,将来会有出息,能配咱家姑娘。” “嗯,是这样。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妥?” “我就觉得吧,以前孩子小觉不出什么。可现在他人大了,心眼儿也多,你说咱阿媚真的和他能处的来吗?我还听说这孩子不是个稳当的性子?真能踏实过日子吗?” “前阵子嘉儿来颍阳你见过,你的意思呢?” “孩子人不错,就是有些……我宁愿他不机灵精明,像咱们大女婿一样踏实顾家就够了。我就只这一个嫡亲女儿,就想她过得好,嫁的好。郭嘉那孩子,看着就不像是个安分老实的。我就怕将来阿媚过去要受委屈。” 蔡斌摇摇头,安抚地搂过妻子:“不会的。放心吧。嘉儿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不然,就算真对不起文开,我也不会害把女儿嫁给郭府的。” “但愿如此啊。对了明天阿婧回来,阿媚待嫁的事,我得跟她们好好参详参详。以前想多留她几年,这会儿忽然提早出门,让家里措手不及的。明天我让阿婧问问她的意思,她们姐俩总有些私房话要瞒着我们大人,让阿婧问她说不定比我问更容易。” 蔡斌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第二天一早,阿婧刚来,就把大女儿打发去了蔡妩院子。蔡妩正睡醒,正迷迷糊糊:昨晚她纠结了一夜,思考自己仰慕的人到底是不是郭嘉的问题。结果想来想去也没想出门道,今天一早就肿着两只杏眼,迎来了自己阿姊和小外甥。 江宁被放在蔡妩榻上,小手啪啪地拍着自己姨母,口水流得蔡妩前胸都是,口齿不清地叫她:“姨娘,吃……吃……” 蔡妩撸了下外甥脑门:“你这会儿就知道说吃。等会儿早饭你又该到处乱跑了。” 江宁捂着脑门,眼睛眨眨地控诉自己姨母的“残暴”。 阿婧把儿子抱过来,交给身边的奶娘,拉着蔡妩到了厢房没人的地方笑问:“小丫头将要出嫁了,是不是有什么古怪想法了?” 蔡妩嘴一瘪,古怪想法她真有,就是不敢说。 “不是吧?你还真有?来,说说看。给阿姊听听,阿姊给你参谋参谋。” 蔡妩咬着唇,低头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阿姊说她现在的心情。一方面她期待着与人分享她那种喜悦地让她难以自持的猜想。另一方面她又害怕自己的猜想只是猜想,他们不是一个人,那只是一个巧合,就像无数次的巧合一样。 阿婧在她身边看她脸色变幻不由也提起了心,小声地凑近她,试探问:“阿媚,你不会是不想嫁吧?” 蔡妩皱皱眉,沉吟斟酌了一下:“我不知道。阿姊,我现在心里头挺没底,挺害怕。我不知道我将来能不能做好一个人的妻子。”尤其这个人还是个留名史册的人物。跟这样的人像普通夫妻一样过日子?她暂时还真有点不好想象。 阿婧一愣,笑点着蔡妩脑门:“你净想着什么有的没的?怎么就做不好?你有做不好的事吗?” 蔡妩脸一苦:“怎么没有?听说我那未来夫婿身羸体弱,花天酒地,名声狼藉,多智近妖。还……还……还被人说什么不治行检呢。”前头那些可都是她构造出的郭嘉形象,但想来应该也蛮贴合……吧?后来那一个,依稀记得是真有这事。人大爷好像真的被参过不治行检来着。 阿婧瞟了她一眼:“阿媚,你脑袋瓜子到底在想什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治行检?你当你要嫁的是被廷议的朝廷命官呀?他要真像你说的不治行检了,阿姊倒是觉得你们俩正配对,正常受礼教的男人哪个受得了你这时不时没谱没溜的想法?” 蔡妩无语凝噎,心里小人泪目:我说我不说,你非让我说。我说了以后,你又笑话我。我不说了! 阿婧看着妹妹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她肩头:“行了,不笑你。你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没用,你要是真怕他不好,你多劝着啊。” 蔡妩小声嚅嗫:“劝着?忠言逆耳啊,我……我行吗我?” 阿婧皱皱眉,推推自己妹妹,眼睛牢牢盯着蔡妩一字一顿:“只要不是你心里有其他人了,就行。” 第四十七章 蔡家有子初长成 蔡妩额角一跳:心里真的没人吗?暗恋算不算?只是不知道她暗恋的这个和她未来的夫婿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真纠结啊。 阿婧看蔡妩长久不搭腔,又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不由着急地点点她的心口,提醒道:“你可别办糊涂事,眼看成亲日子都订了,你要是这节骨眼出岔子,你让阿公怎么跟人交代?” “我没有,我就……” “你就什么呀?你可不用瞒我。我又不是傻的。阿媚,阿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管休啊,有一个就够了。以后日子还得过,过好过不好全在你自己。你要是没心,谁也拉不起呀。” 蔡妩不说话,低着头暗暗地卷自己手帕。阿婧也不再多言,轻叹一声,拍拍她手臂:“成了,也别多想了。现在去吃饭才是正经。” 说完当姐的那个就已经牵着自家妹妹的手,往前厅赶着去吃饭了。饭厅里,诸人已经入席,只是气氛却有些僵硬。除了小外甥江宁依旧被王氏抱怀里点点这个,挑挑那个,就是不肯好好吃饭外,其余诸人脸色都不算好。 蔡斌一改谈笑作风,面无表情,一副阴沉样地把视线当x光使,在他两个儿子之间直刷刷;蔡平是一言不发的低着头,被陈倩暗暗戳了一胳膊才机械地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吃饭。蔡威就更奇怪了,连练箭用的扳指都没摘下来,就这么身体笔直跪坐在桌案前。一张精致的小脸绷得紧紧,俩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光看他攥筷子的力道和下箸时的凶狠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饭碗有仇呢。 蔡妩被这古怪气氛搞得心里发毛,悄悄转身对杜若吩咐:“你去查查昨晚到今天早上出什么事了。” 杜若了然地点头,趁人不注意时悄默声离开了。 蔡妩这头饭刚开始,就发现自己弟弟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等她回视过去,蔡威又没事人一样阖上了眼睛,轻轻放下了筷子。 “这是……怎么了?”蔡妩眨眼看看几个人,疑惑道。 本是很正常的一个问题,蔡威却像被点了的火药桶,“嚯”地一下把食案推开,站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饭厅,临走狠狠地瞪了蔡平一眼,蔡平则几乎条件反射一眼站起身,像是想拦住自己弟弟,但是却被上首的蔡斌“啪”的一声拍了桌子:“都闹够了没有?追什么追?给我坐下!” 蔡平无奈地缩回脚,张张口正欲解释,结果看到自己父亲脸色后又乖觉地把话给咽了回去。 蔡妩瞧这架势,左右想想,不得要领:看情况,像是威儿那小破孩又办了什么祸事惹了阿公生气。这事还跟大哥有关,嗯,说不定和她自己也有关系。但是她看大的孩子她知道,虽然威儿脾气不怎么温顺,但是对家人绝对是明白亲近。断不会做什么乱七八糟事。他到底干了什么,让阿公摆出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样子?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挨过这顿索然无味,如坐针毡的早饭,蔡妩几乎用逃的速度离开饭厅。临出门的时候听见蔡斌跟王氏说让她带人准备嫁妆的事,然后话锋一转,声音毫无起伏地对蔡平来了句:“平儿,你跟我来书房。” 看来阿公依旧是要处理两个儿子间的事。暂时没空理会她小动作。 刚回来,蔡妩就抓了杜若:“打听的怎么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杜若微微皱眉,斟酌了一会儿轻声说“具体情形是什么打听不出来。只知道昨晚上二公子去大公子院子,半路折回来。今天一早,他从靶场下来就又去了。” “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后来就起了争执……据说,还动了手了。” 蔡妩一愣,一脸不相信:“怎么可能?哥哥根本不会和威儿动手。” 杜若点头,缓缓开口:“大公子是没有。动手的是二公子。大公子书房门上被钉了三箭。听薛远说那三箭是擦着大公子的鬓角过去的,老爷带人赶去的时箭尾还在颤。可把老爷气坏了,当场就打了二公子,说他胆大包天,不服管教。” 蔡妩张张嘴,似乎有点消化不了这个信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杜若,这段日子府里到底如何?我要实话。” 杜若顿了顿,思考了下:“从阳翟郭府下过文定后,两位公子就经常起些争执。尤其大公子和那边商量婚期那会儿,二公子心情相当不好。整个府里的人都小心翼翼地,唯恐一个不慎,触了霉头被他罚。” “威儿罚人?他怎么罚?” 杜若神情古怪,声音有些变调地小声说:“爱财的犯错罚月钱,爱权的犯错给调职。好面子的就落面子,好名声的就坏名声。二公子说:这是您教的,叫……蛇打七寸。” 蔡妩愣了,随后回过神,拿起桌案上一碟金丝糕,边往外走边叹息:“哎,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啊。到头来,还得我这个善解人意的上。” 当她到达蔡家后院的时候,就发现今天的后院特别安静。既没有孩子们玩耍的吵闹声,也没有拳脚呼喝声。 靶场中央,蔡威站立当场,单手提弓,歪着脑袋秀眉微蹙,既像是思考又像是发呆。他身边围着几个孩子,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年纪不等。都目露担忧地看他,却没一个敢上前吱声的。三十步外的箭靶中心立了一枚羽箭,地上一堆被射残了的箭矢。蔡妩看看地上的箭支,心里无端一阵自豪激动:瞧瞧,这后箭射开前箭的经典桥段是我老弟的本事。 “妩姐姐好。”那群孩子里一个十二三岁的斯文少年率先看到蔡妩进来,边跟蔡妩彬彬有礼的问候边不着痕迹地拉了下蔡威的以作提醒。 蔡妩恍若未见他小动作,笑眯眯对他点点头。这孩子她有印象,是叫文进挺稳重的一个少年,也不知道蔡威使了什么法子,竟把这样一个人忽悠来跟着他一块儿胡闹。 文进在她进来后,和身后几个人都听和乐地地跑到她跟前,一个个嘻笑地冲着蔡妩道别:“妩姐姐安好。”“妩姐姐再见。”“告辞了,妩姐姐。” 只一会儿功夫,一帮孩子里就只剩蔡威一个,站在院子中,若有所思地看蔡妩。 等蔡妩把视线刚一转移,蔡威立刻眼巴巴跑到她跟前,瞅着蔡妩手里的点心,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蔡妩。 蔡妩把盘子递给蔡威,故作严肃:“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蔡威端着盘子,低头小声嚅嗫:“二姊是来兴师问罪的。”说完又委屈地瘪嘴:“威儿又没有做错什么,干吗二姊也要来骂我?” 蔡妩翻了个白眼,狠狠地点蔡威的额角:“你没做错?难道拿弓箭威胁哥哥你还对了?” 蔡威头一扭,以一副恨铁不成钢语气地咬牙道:“我那是气他太笨。被人带沟里还一点没察觉!” 蔡妩在石头上坐下,拍拍身侧,在蔡威挨着她坐定后才犹疑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议亲时候你在场?你见过郭家来人?” “对呀,我在场。我见过郭奉孝,不止见过,我还让人查过呢。” 蔡妩错愕地看向自家弟弟:弯弯的柳叶眉,汪汪的杏核眼。一张白皙秀美的脸,带着点婴儿肥,像女子一样柔和精致。此时他正脊背挺直的坐在石头上,两条腿前后摆动,略带薄茧的手捏着碟子里的金丝糕满眼严肃。 还是怎么看怎么惹人怜的小模样。 可蔡妩却恍然发现自己的弟弟在她还来不得及察觉的时候,已经豁然成长。他不再是那个缠着她,在她案头眨巴着眼睛央她讲故事的小破孩。在对人对事上,他已形成一套自己独有的是非观和处理方式。蔡妩不知道她应该以什么心态对待这件事,她这会儿心情着实复杂,算得上一半明媚,一半忧伤。一边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一边是怕他出现慧极必伤的担忧。 “二姊?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我?”蔡威非常敏锐,几乎蔡妩刚一走神,他就已然察觉,立刻出声把蔡妩思绪拉扯回来。 蔡妩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蔡威脑袋上揉了揉,心不在焉地笑道:“你见过他?那你觉得那位郭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蔡威怪腔怪调地“哼”了一声,从碟子里拿出块点心一掰两半,把其中一半蹂躏的乱七八糟,另一半完好无损的放回去,把两半点心往自家姐姐面前一杵,回答说:“就是这样。” 蔡妩失笑着瞪了蔡威一眼,压着声问:“这样是哪样?臭小子,别在二姊面前故作高深,故弄玄虚。当心我抽你!” 蔡威没有回答她问题,只是嘟着嘴,一把抱住蔡妩的胳膊:“二姊,其实他真没什么好的。真的。不用那么着急,你在家待几年再嫁过去也可以的。” 蔡妩心头一跳,伸臂环住他,就听他用清清脆脆的童音控诉说: “以前你说要等我长大以后才出嫁。可是你骗我了。我舍不得你。” “哥哥脑袋不好使,被人稀里糊涂哄了。阿公虽然不高兴但肯定是同意大哥做法。娘亲大嫂她们也忙得团团转的给你备嫁。二姊,你要出嫁了,是不是就只有威儿一个人不高兴呢?” 蔡妩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轻轻地抚上他的后背,温柔拍打。 蔡威把身子合扑在蔡妩腿上,脸朝外,声音发闷: “其实,我知道的。想想也没什么。我早就该清楚的嘛,不过……就是有些……舍不得二姊。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离开我那么长时间。忽然一下子要出嫁了,威儿就觉得有人抢我东西了。” “你这一走就不能轻易回来了,以后我要见你一面想听你说说话都难。” “郭府人口虽简单,可万一有了事,连个帮衬的也没有可怎么办?” “阳翟离家那么远,你要是受了委屈,有难处了谁给你做主去?” “郭嘉人是剔透,可身子文弱得连块糕饼都不如。他能护得住你吗?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又喜欢了他,可该怎么办?” “后院事杂,你要是吃了闷亏怎么办……” 蔡威越说声音越低,后来甚至已经含糊不清。这孩子拿一手遮了眼睛,一手抵住蔡妩,不然她做多余动作,用带着鼻音略有沙哑的声音说:“二姊,让我靠会儿,再靠一会儿就好。不这样贴着,我总是不放心。” 蔡妩心头一紧,用手抚上蔡威肩膀,轻缓却坚定,如承诺,如叹息: “威儿,放心吧,二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二姊会很好的。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嫁给谁,二姊都是你的二姊,一辈子的,永远的……” 第四十八章 准女婿惨遭试探 那天之后,蔡威就又恢复了常态,该上课上课,该习武习武,该捣乱捣乱,好像那个趴在蔡妩腿上的失落小家伙只是蔡妩错觉。 与蔡威反应不同的则是蔡平两口子。从蔡平那天被叫到蔡斌书房出来后,每次见到蔡妩,当哥哥的脸上总会浮现出愧疚心疼的复杂神色,看的蔡妩心里满满的,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几次跟陈倩说这事,陈倩却相当不“疼惜”自己夫君,气咻咻跟蔡妩讲:“你别管他,他爱怎么样怎么样,你当他牙疼吧。” 蔡妩一囧,心话说:当他牙疼?你见谁家兄长是只对着自己妹妹的时候牙疼的? 郭嘉来颍阳的那天,正好是早饭完,蔡平对着蔡妩又一次“牙疼”后。门房急着赶到饭厅,呈上一张拜帖后给蔡斌汇:“老爷,阳翟来人了。现下在府外候着。” “这么快来了?”蔡妩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然后就攥了手,握成拳头,紧张地想道:我是不是马上就要知道这两人是不是一个人了? 当阿公地那位看了女儿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明白刚才女儿的意思,回头就对门房说:“来就来了。让他先等着吧。” 蔡妩一囧:阿公这是以为她害羞不愿见? 王氏则在一边补充:“等会儿人到了就在正厅见吧。把屏风支上,倩儿你带着阿媚,等会儿在屏风后躲着。看你阿公怎么说。” 陈倩应诺点头。蔡妩则皱皱鼻子,探身小心翼翼道:“不能直接看吗?” 蔡斌愣了下,低笑着摇了摇头。 王氏瞪了女儿一眼,郑重地告诫道:“你个大姑娘家家怎么这么没羞没臊的?你不知道姑娘被提亲以后,出嫁前是不能见夫婿的吗?” 蔡妩遗憾地瘪瘪嘴,扣着手,低头到一边失落去了:不让见长相,我不是照样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吗? 陈倩倒是瞧了点端倪,趁人不注意地时候拉了拉蔡平,对自己丈夫小声耳语了几句。蔡平所有所悟,连连点头。 蔡威则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一副可爱讨喜的乖宝宝模样,只有藏在袖子里不断揉搓的手指透露了这孩子脑子正飞速转圈,不晓得打什么主意。 没多大功夫,正厅里就有人汇报说屏风架好了,少夫人和二姑娘可以过去了。于是蔡妩就被陈倩领着往正厅走。边走蔡妩还边担忧:“嫂子,你这样行不行?,你可是都有六个月身孕的人,要凑热闹也不能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哪知陈倩却满不在意地摇摇手:“哪里就那么娇贵?我又不是陶做的,还能碎了?” 蔡妩一囧,这什么破比方?你不知道你现在不是陶瓷,是金子啊?恨不得全家都供起来的! 陈倩当没看到蔡妩作怪,偏头凑到蔡妩面前,八卦兮兮跟小姑子调侃:“新姑爷我可是见过的。人和善爱笑不说,长得也清俊。尤其那双眼睛,跟玉石似的,你看了保准喜欢。” 蔡妩嗔了她一眼,不理她,闷头自己往前走。陈倩在她身后低声的笑:“哎?阿媚,你这就害羞了?着什么急啊,人现在还没进府呢,你就是想看也得等等啊。” 蔡妩回头瞪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嫂子这么八卦,嘴这么刁?怎么现在要当妈了,竟养出一副古怪了?看来孕妇果然是跟常人不一样的。 蔡妩感慨的时候,自家门外下马石前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主一仆。年岁大些的,目光平静,手拿马鞭,轻轻敲打着掌心。而年幼的那位则盯着蔡家府门,来回转着圈,嘴里不断地嘀咕:“先生,你说蔡家老爷是不是对亲事又反悔了?还是说他又不满意当初的婚期了?怎么就这么晾着咱们?那聘礼里还有两只大雁得专门找人看着呢,他打算让我们等多久啊?” 郭嘉眨着眼睛揉揉额角,笑道:“稍安勿躁。蔡伯父心有分寸,最多半个时辰,不会太久的。” 柏舟“哦”了一声,左右瞧瞧,凑近郭嘉:“先生,将来的主母是个什么性子的?听说是个心眼儿良善的贤惠人,戏先生还说主母是个大美人儿,真的假的?” 郭嘉眉一挑:“他这么跟你说的?” “嗯。”柏舟诚实地点头。 “那就姑且算他说对了吧” 柏舟一呆:这话说的?什么叫“姑且算对了”?你说他们家先生现在到底怎么想的啊?你是对主母有兴趣还是没兴趣?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要是稀罕,你就正经点行不行?好歹,你是在人家府门口,别这么举重若轻,吊儿郎当,万事不经心的。 柏舟转着脑筋,忽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你说先生不会是像对待两位如夫人那样把夫人娶进门就搁置着,想起来逗逗,想不来放放吧?那可不成,正经夫人跟妾侍哪能一样?他要真敢这样,不用蔡家吱声,老夫人都能被他气晕过去了。 “先生。”柏舟不放心地喊了一声,犹疑道,“您不是想把人娶回去养着玩吧?那可不成,蔡家姑娘跟咱们府里那两位……哎哟,先生你拍我干嘛?” “想什么呢你?”郭嘉哭笑不得看着自己书童,很正经地为自己辩护:“先生我像是那么缺德的吗?” 柏舟上下打量着他,特想说一句:不是像,是看着就是。可是看到自家先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又把这话咽回去了,改成小声地嘀咕:“也不知道谁对如夫人是搁着养着,想起来去逗逗、哄哄,没事儿时候挑着人家俩人吵个架,抖个狠,自己在一边乐呵看戏。” 郭嘉权当没听见。在蔡家大门缓缓打开后,管家笑站在一侧引他进门时,郭嘉才微微示意下柏舟。 柏舟很上道,立刻替自家先生打赏辛苦费,结果蔡家人一个个笑得和善,手却不带犹豫往后一缩,态度坚决死活不收。 柏舟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郭嘉求助,被丢了个自己解决的眼神后,只能万般无奈跟着一个佣人去边房喝茶等人。 正厅里,蔡妩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蔡妩还研究了好几次木屏风,来回地改变自己的站立角度,试图在屏风后看到人的长相。结果被一旁的陈倩揶揄:“屏风一定要好好看看,等会儿屏风前来人了就看不上了。” 蔡妩抿嘴翻她一个白眼,扭头不跟她说话。 陈倩全当没看见蔡妩反应,只是拉着她胳膊叮嘱:“等会儿人来了,你可记得千万别出声,别弄出响动来,就当屏风后什么都没有。” 蔡妩吞了口唾沫,刚要问什么,就听外头脚步声临近,接着一道清亮明朗地声音说道:“郭嘉见过蔡伯父,蔡伯母。伯父伯母安好。” 蔡妩脑袋一懵,拉住陈倩小声道:“这就来……” “嘘。”陈倩狠抓了她一把,捂住她嘴巴,贴在她耳边小声说:“别动。听着。” 蔡妩稳住神,盯着眼前的屏风眉头快皱成了疙瘩。她有一种冲动:推翻这个屏风,她立刻就能知道这道声音的主人样貌如何?就能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曾眷慕的那个人。 鬼使神差,蔡妩想着,竟真的伸出手去。 “啪”得一声脆响,瞬息唤回蔡妩神智。蔡妩捂着发红的小手,委屈地看着警告瞪她的陈倩。陈倩盯着她,满不赞同地指了指外面。蔡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刚才在思考的时候,行为已经先脑筋一步把手伸向了屏风。怪不得被小嫂子拧了一下呢。活该呀。 闯祸的那位讪讪低了头,揉着手老实了。 不过刚才两手相碰时的那声脆响却被里外都听的清清楚楚了。 但外面三人明显比里头人要淡定。王氏只微微低下头掩饰了面上的尴尬,郭嘉则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屏风,然后就没事人一样跪坐到了蔡家家长的下首。 蔡斌更是没听见似的直接接茬郭嘉刚才行礼时的话,不软不硬地刺一句:“贤侄有心了。说实话,老夫如今不安的很呢。” 声一出口,王氏就诧异地转头:这话怎么说的?家里对阿媚这桩亲事最支持的恐怕就是她夫君了,怎么现在又不安了? 郭嘉也上道:“敢问伯父何事忧心?” 蔡斌低头审视地看着座下人: “老夫二女自幼就是个糊涂人,性子散漫又任性,这样的姑娘出嫁,老夫怎么能放心?” “伯父多虑了,姑娘家性情纯良,天真烂漫不是挺好吗?” 蔡斌一脸忧色:“贤侄是不知道啊,我这姑娘在家被宠惯了,娇纵的很。规矩也不甚好,经常办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虽说大错没有,小错却是不断的。” 郭嘉眉目带笑:“姑娘娇养本是应该,真情真性更是难得。再说人非圣贤,活泼些也没什么。” 蔡斌状若未闻:“我家阿媚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心眼儿。而且有些执拗。虽说平日里没心没肺,可有些事情一旦上了心性子就刚烈的很,着实让人头疼。” “恕嘉直言”郭嘉直起身,挑着眉正色道:“软懦性情的姑娘恐怕不能宜室宜家。” 蔡斌眉一挑:“你可知你眼里的活泼可能是外人眼里的泼辣?你口中的刚烈可能是外人口中的善妒?积毁销骨,人言可畏。贤侄到底是年轻。” 郭嘉语带双关,笑模笑样:“所以嘉才不畏俗言。” 蔡斌捋着胡子不开口,暗地朝王氏使了个眼色,教出话语权。 王氏对郭嘉很标准地笑着展示了下自己的善意,开始轻声细语地跟准女婿闲聊。 聊得话题看似平静,但是私下却你来我往,机锋暗藏。 屏风后陈倩看着蔡妩心有担忧:她公爹是什么人?能在她公爹手下走了几个回合,一点不落下风,还反应如此之快,回答方式如此巧妙。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回答内容迎合恰中公爹心理。这样的人脑子里弯弯绕要有多少?这个夫婿,她家二丫头将来应付的来吗? 蔡妩则是低着头,倾身听着外面王氏跟郭嘉的谈话:他们现在已经谈到刘氏平日的喜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郭嘉的声音跟刚刚相比微微提高了些,而且吐字也更清晰,内容更是从他母亲作息时间,到平日饮食、药膳材料、闲暇娱乐都说了个遍。让蔡妩怀疑他其实是知道她在屏风后,这些话其实是在不着痕迹地提点她。 同样看出来这一点的还有王氏,王氏问着问着脸上就浮现了出了那种丈母娘看女婿的典型表情:嗯,不错。虽然性情有些活泛,但心思细,够体贴。能把自己母亲的作息掌握的如此透彻,‘奉孝’这表字看来是取对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蔡平走到门口,指指背对自己的郭嘉,对蔡斌做了个“我有话跟他说”的手势。蔡斌了然地点头,轻咳一声,示意王氏可以了。 王氏露出个遗憾表情对郭嘉道:“难为你跟陪我这妇道人家聊那么久。平儿都着急管我要人了。行了,你们年轻人说话吧,我就不留你,赶紧过去吧。” 郭嘉起身给蔡斌王氏又施一礼,正要出门,身后一直沉默的蔡斌忽然开口:“慢着”。 “伯父?”郭嘉停住脚,静静地等着蔡斌接下来的话。 蔡斌对门口逆光而站的女婿盯了好一会儿,才似做了很艰难的决定一样,叹口气,咬牙道:“回去后就让官媒正式送日子来吧。还有,将来……好好待她。” 郭嘉瞬间挺直腰身,收敛笑意,郑重无比地对蔡斌应了诺,深施了一礼,迈出门去。 第四十九章 兄嫂拉煤拳拳心 屏风后两个人听到郭嘉走远,立刻按捺不住转出来。 王氏想起先前那声响动,瞪了女儿一眼,本要训斥两句,就见自家夫君一脸慈祥和蔼:“还愣着?平儿可都把人带出去了。” 陈倩讶然:“阿公你知道了?” 蔡斌背起手走摇头笑着无辜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可是一点儿不明白。” 儿媳妇了悟,拉着一头雾水的蔡妩往门外走。 厅里王氏小声埋怨:“你又惯着她,眼看丫头都要嫁人了,得学规矩些了。不然到了婆家吃亏的不还是阿媚?” 蔡斌惆怅地看着门外,声音酸涩:“满打满算我还能惯她多长时间?将来到了婆家哪还有在家里随意?趁着这段时日,她想干嘛就干嘛吧。再说她兄嫂有心,你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王氏无奈地叹口气,想了想说:“嘉儿那孩子也还好,只是有两房妾侍。依阿媚性子看,多少是受委屈了。” “嫁妆再给添厚一成。陪房的下人里挑机灵忠心的。陪嫁丫头的话……” “陪嫁丫头恐怕只能杜若一个了。这不比寻常,不是说添就添的。谁家陪嫁不是和姑娘处个三五年,知根知底才被带夫家去的?杜若这倒是个没问题,就是不知道阿媚是怎么想的了。说来也是事由突然,原本是要多留阿媚几年的。谁曾想郭府现在……哎,算了,不说了。往后我多提点她吧。” 厅里两位老人的忧愁处暂且不提,蔡妩跟陈倩出来以后就一直在往阿婧原来的闺房走。那里挨近她们书房,离花园也不远。掀开门帘恰可以看到花园的小拱和凉亭。 二人过来的时候,杜若已经侯在门外转圈了,这会儿见她们出现,立刻汇报说:“大公子已经带着郭公子从另一条路进花园了,少夫人和姑娘是不是要进去等?” 蔡妩一脸茫然:“嫂子你……你们这是要……” “你不是想看看郭公子长什么样子吗?” 蔡妩老实点头,紧接着闷闷不乐:“你们不是说结亲前见面不吉利吗?” 陈倩笑得脚下:“是有这规矩,不过我想,你撩开帘子看他,又不让他看见你。就不算坏规矩。” 蔡妩一愣,心说:这也成啊,那我等会儿跑出去跟他聊天的话,只要不让旁人知道,不也一样不算坏规矩了? 陈倩才不管她想什么,推推她,把人挟进屋子,给杜若使了个眼色。杜若会意应诺,转身出门。大约一刻钟过后,窗棂被杜若敲响,陈倩拉扯下紧张地有些发木的蔡妩:“还愣着,快撩帘子啊,人来了。” 蔡妩脸色微变,睁大眼睛瞪着门帘,好像那上面长出了会咬人的妖怪。 “我……我……”我有些害怕,万一他不是他怎么办?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我怕我再也找不回曾经下过的断然决心。 “我什么呀?这有什么好难为情?那是你将来的夫君,又不是别的什么。你难道,就真不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怎么会?我做梦都想证实我心中所想啊。 蔡妩手有些发抖抬向门帘处,闭了闭眼睛,深吸口气,以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一把揭开帘子,然后,她整个视线就被瞬间定格了:真的是他!她兄长旁边的那人真的是他!清隽、瘦销、透着些微的羸弱。如山间竹,如林中风。吸引了她的目光,吹皱了她的心湖。 “嫂子,你,你掐我一下。” “……啊?”陈倩呆了呆,不明所以地拧了蔡妩一下。 “再来一下。”。 陈倩瞬间了悟蔡妩的意思,翻了个白眼,手下一使劲,狠狠地掐了她胳膊。 蔡妩疼得倒吸口冷气,反应过来,边揉胳膊边傻兮兮往外瞧。 陈倩瞧她表情,又是欣慰又是鄙视:敢情他们蔡家兄妹都一个路数的,当年伯直看她的时候也是这般呆傻。那会儿蔡妩管这表情叫“痴”。 某个正犯“痴”病的姑娘,却在回过神后,想到了什么,狠狠蹙起了眉:他是她夫君,那就是说他是郭嘉奉孝。是那位惜遭天妒,英年早逝的智者? 英年早逝?英年早逝。英年早逝!!! 蔡妩像触电一样,豁然抬头,没等陈倩诧异,她已然提起裙裾,一溜小跑出了房门。 陈倩目瞪口呆:这……这丫头是发什么疯了?这么直接大喇跑出去,那之前我跟她哥商量着安排他们巧遇后花园什么的是为了谁?敢情我们是瞎操心啊! 陈倩想到此,赶紧扬声吩咐外边的杜若:“跟着你家姑娘。” 杜若眨眨眼:“姑娘吩咐说,您身子重,让杜若好好看顾。哪里也不许去。” 陈倩哑然失笑:“姑娘吩咐?我怎么没听见啊?杜若,你进来不是就为了拖住我吧?” 杜若头一低,一本正经回答:“杜若不敢。杜若是怕少夫人离了人,一个人不方便。” “我能有什么不方便啊?再说,一个人不方便的不是我,是阿媚。你当你家大公子真是个七窍玲珑的?他才想不起来独处到底行不行的事呢。你要是真为你家姑娘好,你就该…… 陈倩话没说完,门帘一开,蔡平进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阿媚那儿呢?” 蔡平面有担忧,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倩:“阿媚说你身子不舒服,让我赶紧过来看看。” 陈倩怔了下,横了眼蔡平,恨铁不成钢道:“她说什么你都信啊?你这么过来,把阿媚一个人扔下,不怕出事啊?” 蔡平实在坦白:“不会出事的。我知道奉孝,他会有分寸。” 陈倩无奈地剜了他一眼,掀开帘子,俩眼睛戒备地看着花园里的两人,生恐郭嘉这时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当嫂子的比当哥的那个要靠谱,看这架势,好像甭管郭嘉是不是未来姑爷,只要他敢一个不老实,陈倩就能立刻吩咐下人轰他出门! 不过,蔡妩跟郭嘉的对话却充分证明蔡家大嫂的担心纯属多余。 蔡妩在凭着一股热血上脑的勇气义无反顾跑出屋后,就摆了蔡平一道。而等蔡平离开,留蔡妩一个人面对郭嘉时,蔡妩却相当地紧张地攥紧了手帕,仰头看着郭嘉,脸色一阵泛红:不管来时做过多少心里准备,等真正面对这个人,等真正要跟他搭讪时,才发觉所有的准备都是白费。用蔡妩那不多的医学常识来讲就是:在荷尔蒙、肾上腺、心跳频率和血液循环速度完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你还指望能理智地跟眼前人对话?那不是试图,那是幻想! 郭嘉倒是没那么多不自然,他从开始就看着蔡妩跑过来,然后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坑了蔡平,正期待她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这小人儿却跟受了惊吓一样猛然低下头,拿发旋对着他。只留露在青丝外面的耳尖和泛起淡淡粉色的细嫩白颈。 “你想跟我说什么?”打破沉寂的还得是男方。郭嘉声音带着笑意,微微偏下头,好整以暇望着蔡妩。 蔡妩豁然抬头,小心翼翼对上郭嘉的眼睛,心脏就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噗通噗通”跳得厉害,说话也有了无措磕巴:“郭……郭……公子……” 郭嘉冲她眨眨眼,语气温和,眉梢含笑纠正:“……奉孝,郭奉孝。” 蔡妩呆了呆,反应过来他纠正地是他表字后,不由又红了脸色。心里更是患得患失,忐忑自责:好没出息。头一回说话就跟咬了舌头。他会不会误会我?话说,我脑子一热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到底要说点什么来挽回我形象呢? 正脑海里转走马灯,蔡妩头顶却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刚才你在屏风后头干什么?” 蔡妩手一紧:果然被发现了。 “什么也没干。就听你们说话呢。” 若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把眼盯着自己的脚背,两手扣在一起绕啊绕,可能那话有点信服度。不过现在,就算她说的不是真的,郭嘉也没拆穿,只是挑挑眉,看着蔡妩,柔柔地问:“那我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蔡妩脸红的更厉害了,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只拿脚摩挲着地面,闷声答:“我本来想推屏风来着,被我嫂子拍了。” 郭嘉发出一阵悦耳的笑,继续逗蔡妩问:“摆着不是挺好看吗?为什么要推它?” 蔡妩歪了歪脑袋,微微蹙起眉,她现在有种特古怪的感觉:好像从跑过来说第一句话开始她就没有了主导权。就跟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跳了进去,这会儿马上就要填土把自己给埋了一样。 “要我猜猜看吗?”郭嘉满眼询问之色,看上去诚实真挚,听不出一丝逗弄戏谑。 蔡妩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你还是不要猜了。很幼稚。”说完还点点头,摆了一脸‘我真的是为你好’的表情。 郭嘉无言地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蔡妩心头又是一紧,咬咬唇,偏头回想了下两人相遇时他的表现,迟疑地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你……” 郭嘉含笑点头:“从五岁就知道。” 蔡妩惊诧地张开了口:五岁?我的老天爷!敢情我两岁的时候,我阿公就把我订出去了!这这……我阿公他还真敢干!幸亏找的这不是歪瓜裂枣,要万一给我找个穷凶极恶的,我……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蔡妩想到此,语气不由夹杂了丝委屈和不平:“这么早?我头一回见你,好像还是这几年的事?” 郭嘉笑看着眼前人,说出一句让她吃了一惊的话:“施粥那年,可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蔡妩愣怔,讶然发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之前见过我?什么时候?” 郭嘉手拄下巴,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在蔡妩以为他要回答自己时,郭嘉语态诚恳地说了一句:“太久了,好像真的给忘了。不过等你来了阳翟,我能回想起来也不一定。” 蔡妩被他后半句弄得脸红心跳,大脑停转几圈才想起一个促使她跑出来的严肃话题,于是仰着脸认真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郭嘉一愣:“咳……这个,还好。”肯定洞房绝对没问题。不过……这么容易让人想歪的话,她是怎么说出来的? 蔡妩可没那么多弯弯绕,她在听罢郭嘉的回答后,并没太放心,而是紧接着问了一句让郭嘉也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怕挨针吗?” 郭嘉眼睛一闪,细细端详了会儿自己的准夫人,犹疑地回答:“其实……是有些怕的。” 蔡妩皱了皱眉,伸出一只手,仰脸望着郭嘉坦荡纯良,公事公办地说:“我能给你先把把脉吗?” “什么?”郭嘉这回真的惊讶了,把两把小羽扇似的睫毛上下扇了扇。却没出言反对,而是配合万分地抬起了手。 蔡妩刚要去搭脉门,不远处就传来一声提醒的重咳。 二人同时转头:五步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以手抵唇,脸带笑意。见蔡妩回头,很是恭敬地跟她打了招呼。 蔡妩眨眨眼:“阿进,你怎么在这儿?” 文进指指郭嘉,解释道:“在下文进。受人之托,来请教先生几个问题。还请奉孝先生借一步说话。” 郭嘉愣了下,自然地瞄向蔡妩。 蔡妩却已了然地笑开:好一个受人之托。威儿那小子又想干点什么事了? 第五十章 阅历波折怀释然 蔡威想干点什么?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因为从文进把郭嘉叫去后院,蔡威就压根儿没露面:对于抢走自己二姊的这位,蔡家小爷用实际行动表示:我对姓郭的那个已经厌恶到了见面就心烦的地步!甭拉着他在我面前晃悠,我怕我忍不住也射他几箭。 当然,所谓射箭是臆想中的事。不过,郭嘉在被文进带到后院时,靶场上还真站着一个十三四的魁梧少年,抄一把两石大弓,当着郭嘉的面从箭囊抽出一支羽箭,瞄准靶心,挽弓放弦,“嘟”的一声雕翎箭正中目的。 郭嘉眼睛微微眯起,合掌击节而赞:“好箭法。” 被赞少年弓弦一转,面向郭嘉微微抬起下巴,貌似谦逊,实则挑衅:““在下魏虎,请教郭先生射艺。” 郭嘉笑而不动。 文进却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 “进受人所托第一事,乃是考教奉孝先生御射之术。” 郭嘉双手一摊,好不羞愧地笑道:“嘉手无执箭之力,臂无张弓之机,比此道,嘉甘拜下风。” 咦?这是认输了?文进皱皱眉:“还未比试,奉孝先生如此,岂不妄自菲薄?” “人贵自知。” 文进微微低了头,片刻后重新抬起,对郭嘉笑道: “素闻奉孝先生善奕。进受托的第二件事乃是跟下棋有关。奉孝先生,可能一试?” “噢?下棋?怎么下,你说说看。” 文进拍拍手,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各自捧着棋盘上前,站定后两眼放亮看着郭嘉,目光全是跃跃欲试。 郭嘉修眉一挑,忽略满满挑衅之光,看向文进。 文进指着棋盘挨个介绍:“象棋,军棋,围棋,请奉孝先生任选。” 郭嘉愣了下,走上前,在象棋和军棋见来回看了看:“这两种棋是从何而来?嘉从未没听说过。” 文进耐心解释:“前者妩姐姐说是昔日淮阴侯率军伐齐,为激励士气所创。后者是她弄来给我家主子解闷玩的。” 郭嘉眼一闪,眉梢含笑小声嘀咕了句:“她倒是挺能杜撰。” “奉孝先生说什么?” 郭嘉摇摇头,手捏一枚象棋棋子:“就它了。怎么玩?有什么规矩吗?” 文进简略地把象棋规则说完,指指端棋的那名少年跟郭嘉介绍:“跟您下棋的这位叫法正,扶风人。”接着转身对法正提醒:“阿正,这位就是颍川郭奉孝先生了,听说奉孝先生棋风多诡,你要向他多多请教才是。” 法正微点了头,不慌不忙把棋盘放在石案上,转身冲郭嘉躬身抱拳施礼:“奉孝先生,请多指教。” 郭嘉摆手笑眯眯道句:“不敢当。现在开始?” 文进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柱香插在土里,点燃后对郭嘉似笑非笑说:“适才忘了跟奉孝先生讲:四分之一柱香以内,先生若是没有将军,这盘就算先生输。” 他这表情很容易让人怀疑他话的可信度:其实你不是适才忘记,你是故意没说吧?留着阴人呢。 不过被阴的郭嘉却只撩起衣摆坐到石上,挽了袖子挂着笑意感慨:“好苛刻的规矩。若是郭某真的输了会怎样?” 文进摆着棋子惬意悠闲地回答: “那要看先生怎么输了。四分之一柱香以内平局做结,先生当离开蔡府,更改婚期,三年以内不许上门。若是四分之一柱香内未分胜负,那只能说先生棋力不济,配不得妩姐姐。到时文进自会跟公子爷如实汇报,至于我家公子如何定夺,就不是进能猜度的了。” 郭嘉眯起眼睛,兴味地搓措手:“相当有意思的赌局。” 法正闻言眉头一跳,下意识转向文进。 文进冲他笑笑,单手下劈,做了个“不用客气”的手势,朗声宣布:“开始。” 话落,法正几乎立马进入状态,出车跳马,有条不紊。和他平日棋路很是相似,算是正常发挥。而郭嘉那边? 这位一向以思路敏捷,反应迅速著称的善奕之人竟然在上手后一反往日快棋作风,不紧不慢推炮进车。各个棋子落得零零散散,看着毫无章法,互相没丝毫协作之力,明面看全然一盘散沙。 让观棋的文进都迷惑不解:按说不应该。郭嘉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明知不敌还要诱敌深入,这不是作死吗?可是等时间过半时,旁观者忽然一拍大腿,盯着多半过河的红棋,心内哀呼:上当了!后方空虚,那些零零散散的棋子像是忽然活泛了一样,在郭嘉手下瞬息聚集。屡步险招,奇兵深入。丢车保帅,以车易炮。 文进瞧得咋舌不已:疯狂!太疯狂!这种棋路,根本不像一个初学者。如此不着痕迹的布局、恰到时机的反击、不惜代价的取胜。这……这……两人到现在哪里还是棋盘上的自娱搏杀,分明是各自藏兵隐甲,帷幄运筹了。以棋盘为阵地,以诸子为刀兵,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攻防战。 等到郭嘉早一步将军,结束棋局时,文进手心里都冒了冷汗:太惊险刺激了。短短四分之一柱香时间,棋盘之上就机锋叠出,暗箭明枪,让人觉得过了四个时辰一般,揪心挠肝,不敢有一丝松懈。 甚至法真输棋以后,都愣愣地盯着残局,像没反应过来一般。直到文进提醒他,他才站起身,对郭嘉深施一礼:“多谢奉孝先生指教。” 只要多谢指教,没说甘拜下风。输掉的少年还抱着棋盘眯眼思索呢。 郭嘉笑眯眯地对他颔了颔首,微微拱手:“承让。” 文进不着痕迹拍拍法正,小声提醒:“没关系,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先去歇着吧。” 法正也不多话,点着头,抱了棋盘就走。 文进坐到他的位置上,指着他背影问:“奉孝先生以为阿正棋力如何?” 郭嘉垂下眼,笑眯眯吐出一句评价:“心思缜密,才思敏捷。可造之才。”这不是对棋力,这是对人。 “借先生吉言,我替阿正谢过先生了。不过受托之事未完,还得劳烦奉孝先生回答进几个问题。进也好回去交差。” 郭嘉揉着揉额角笑道:“但讲无妨。” 文进表情认真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郭嘉:“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郭先生,将来蔡氏进门,若和您府上那两位故人发生争执,您当如何处置?” 郭嘉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即是当家主母,自有权力处置府中人事。我无需干涉。” 文进脸一冷,咄咄逼人问道:“在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即便和您结亲的不是蔡府,你也一样不会干涉?” 郭嘉这回收敛了笑意,沉声说道:“从郭嘉懂事以来,从未想过郭府主母会是蔡妩以外之人。” 文进似信非信:“人言娇妻美妾,齐人之福。郭先生难道不曾艳羡此种境遇?” 郭嘉闲适把手往后一撑,漾着笑调侃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文进口气立刻不善:“阁下是说有朝一日郭府新人换旧人。阁下到时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郭嘉睁了睁眼睛,蓦然失笑,好一会儿才收起笑意,一本正经郑重道:“郭府的答案在提亲贴上。郭嘉的回答也在那上面。” 文进不置可否:“人心易变。先生当知人世无常。与其听先生现在辩解说辞,倒不如请先生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你说。” 文进倾着身,盯住郭嘉一字一顿道:“无论将来遭遇什么,郭府里蔡家主母的体面和地位无人可撼。” 郭嘉袍袖一挥,字字清晰:“好。我答应。” 文进这才松口气,直起腰:“进已经问完了。这就送奉孝先生出去。,先生,这边请。” 郭嘉道了声有劳跟着文进步出后院。到拱门门口时,文进止步:“进还要回去交差,只能送到这里。噢,对了,我家公子还有句话转告先生。咳,原话是:不管你过没过关,我都是很讨厌你。抢我二姊这事,我会记一辈子。” 郭嘉表情微妙地变了变,要笑不笑的样子。 文进不以为然地看他,好心提醒道:“我家主子是既记仇又小心眼儿。奉孝先生还是不要不当回事的好。最后提醒先生一句:以妩姐姐为人说,主母的体面那些事她是不在乎的,她真正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人。进今日言尽于此,先生请吧。” 郭嘉只能自己走出去。再回原地,蔡妩已经不见了踪影,花园里,只有蔡平又回来等着他了:看来蔡妩是被兄嫂抓包,带回房间挨训去了。 可不是挨训去了。蔡妩现在就被她孕妇嫂子劈头盖脸说一顿呢,说完后,嫂子又开八怪问了:“你刚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蔡妩低着头老老实实把情景复述一遍。 陈倩听完一把敲在蔡妩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瞧瞧你那出息,怎么到了眼前就净说些没用的?” 蔡妩捂着脑门,小声申辩:“可是头一回见面,你让我跟他说什么好?我跟他又不熟悉。” “不熟悉你找点其他话题聊熟悉不就好了?你看你,都说得什么?嗯,不对。我才回过味儿来,你们俩这聊天怎么听着怪怪的。这是要成两口子的人在说话?” 蔡妩垂下眼,语气闷闷:“我知道。他刚才可能是在逗我。看提亲贴就知道,他对我……责任多过恋悦的。” 陈倩抿抿嘴,轻叹口气拍拍小姑子肩膀:“没事儿,就算不是恋悦也不怕。反正他早晚都是你夫婿,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把它变成你要那种感觉呢。” 蔡妩绞着手帕:“你不说我没羞了?” 陈倩摸摸蔡妩脑袋:“什么没羞?当年你撺掇着阿婧撮合我和你哥时说的那句什么……什么‘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呵,那会儿我才快被羞死了呢。你还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念叨。怎么这会儿脸皮薄了?唉,说起来这也是我们疏忽,要不是今天看你反应,我还一直以为你跟管休……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了。” 蔡妩低了头揉着手帕,嘴角拉了一个苦涩的笑,沉吟良久终究问了句:“管哥哥他……还好吗?” “还好吧。听说是在北边一位姓公孙的将军手底下。公孙将军倒是颇为赏识他的。” 蔡妩动作一顿,眼神有些茫然,喃喃重复:“公孙?” “是姓公孙吧?你哥说过许久了,我记不大清。要不就是公羊?反正是公什么的复姓。” 蔡妩缓缓松开握着的手帕,站起身,思索片刻:“嫂子,我去一趟书房。” 陈倩不明所以:“哎?你这就走了?等等,一会儿郭公子离开的时候,你可有什么话要带的?” 蔡妩顿住脚,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你让哥哥问问能不能写信?” 陈倩脸一白,差点儿把帕子甩到蔡妩脸上:“你想什么呢?这可是私相授受!你让人郭公子将来怎么想你?” 蔡妩遗憾地摊摊手:“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随口问问嘛,实在不成就算了。” 陈倩无奈地瞟了眼小姑子,四处张望了下,看周围没人,压下嗓子:“这话让你哥私底下带,下不为例!” 蔡妩吐吐小舌头。给自家嫂子一个得逞的梨涡浅笑,招呼了杜若往书房去了。 等进去书房门,她就扒拉出了那卷被她称为“黑名单”的丝帛,手指划过,眼睛就定格在“公孙瓒:讨董,幽州,败于袁绍”的字样上。蔡妩眉头紧皱地盯着几个字,脑子里努力的回想历史上公孙瓒手下部曲信息。可惜想来想去她也没记起丝毫情节:十几二十年前浏览过的史书如今已是记忆模糊,若没有名单的提示,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有过什么。就算拿着名单,她也还是无力的一个:有些人,躲不开;有些人,避不了。如左慈,如高顺,如典韦,如郭嘉,如管休背后的公孙瓒。 管休啊,于她,可是青梅竹马,可是幼时良人。是她想过要出嫁的对象,是她这一世的懵懂初恋。她哪里忍心让他在北地苦寒处,戎马倥偬? 蔡妩想到此,自嘲地笑了笑,铺纸研墨,表情认真地开始写信。写完以后封好装进锦囊。放在一旁。然后就双目复杂看着桌上的丝绢——这方名单上的名字年长些的如今也不过是京城里籍籍无名之辈,年幼的尚在冲龄稚子,有的甚至还未出世。这份名单不过是一个演化。她留着它,被它像条框一样定死,束手束脚,诚惶诚恐过了几年。钻着牛角尖,一点也没看透所谓生活就是问题叠加,根本不能规划好,如攻略一样,照本宣科。换了时空,日子也还是日子,有坎坷崎岖,有平淡无奇,却独独没有未卜先知。 谈什么躲开?谈什么规避?人和人的相遇本就是宿命般的起承转合,她已接受这个时代,为什么还要硬逼着自己去刻意去逃避祸乱,孜孜追求这个时代不可能有的安泰? 顺气自然。顺其自然便好。 “杜若拿火盆来。” 杜若老实离开,片刻后带着蔡妩要的东西回来。 蔡妩盯着盆中火炭,一松手,那卷伴了她四五年的丝帛便如风中云蝶般飘悠悠赴上火焰,化作灰烬。 “姑娘,你这是……”杜若看着蔡妩满眼的不解。 蔡妩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声音轻缓,却坚定: “没用的东西,还是烧了好。” 第五十一章 备嫁及笄有琐事 郭嘉离开的时候,蔡平送他,趁着无人注意在他耳边偷偷带了句话。郭嘉听罢眼睛一闪,笑点了头才跟蔡平拱手道别。 路上柏舟催马赶到郭嘉旁边问:“先生有见到主母吗?” 郭嘉手执马鞭,眉目一弯:“嗯,见到了。” 柏舟忐忑又好奇:“那……她是什么样的人?待人严厉吗?好相处吗?” 郭嘉闻言转过头,看着暗藏紧张的柏舟不由失笑,想想蔡妩和他聊天内容,挑挑眉半真半假吓唬柏舟:“嗯,你主母是个不能以常理度之的人。” 柏舟心头一紧:别是个难伺候的吧? 郭嘉跟着语气一转,低笑补充:“像兔子,很可爱。” 柏舟翻了个白眼:怎么说话呢?把自己未过门夫人比喻成兔子的,先生你恐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吧?不过要是落你手里,就算主母是兔子精也讨不了好啊。 柏舟很同情蔡妩,心想这姑娘将来到郭府肯定有得受呢。 但被他同情的那位似乎对未来毫无所觉,她正拿着一封信交给蔡平。脸上笑得分外甜美又讨好:“劳烦哥哥,什么时候把这个和管叔父的家书一道送去给管哥哥吧。” 刚还在跟蔡妩说他带话有功的蔡平一下子就傻眼了,张张嘴巴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只觉头疼无比:阿媚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管休的情况啊? 当年管休离开他就觉得事有蹊跷:怎么会有人大病一场后想到参军?而且城外送行时管家居然一个人也没在。甚至管休离开后,也只在前年春上来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书,从此就再无音讯。 管休父亲性情倔强要强,管休离开后直接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对他一切都闭口不谈。管休兄嫂倒是记挂着这个兄弟。可弟弟长久无音讯,吉凶未知,只能做最坏的打算——瞒着老父,偷偷给他立下的长生牌位。当然蔡平是不承认这个牌位的,他坚持认为:战场之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留意着北方的情况,跟蔡斌一起关注着北方管休的局势。 当然这是瞒着家里人的,尤其是瞒着蔡妩的。 现在隐瞒的后果出来了,他得捏着信,叹气惆怅了:这封信送出,不知道会有什么回复呢。 晚饭时,陈倩说了下午蔡妩跟郭嘉见面的场景,一家人心照不宣,全都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搞得蔡妩脸红耳赤,低头很一阵扒饭猛吃。 王氏边看小女儿边摇头无奈地笑,心里却暗自担忧:还不知道嘉儿那两个妾侍的事阿媚将来要怎么对待。这孩子想法自幼跟别人不同,她如今这么欢喜,若是知道以后有什么过激行为可怎么办?看来,她得好好跟跟她灌输灌输。 晚饭一完,蔡妩就逃也似的离开饭厅,蔡威却丢了筷子紧追上来,拽着她衣角。仰着一张和她七分相似的脸,不说话,眨着双杏核眼笑呵呵看她。 蔡妩叹口气,无奈投降:“说吧,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蔡威小狐狸般天天牙尖,装模作样冲蔡妩一揖:“弟弟今日偶得一象棋残局,特请二姊前去观棋,二姊可能赏脸?” 蔡妩抬手给了蔡威脑门一下,下巴一扬:“前头带路。” 到蔡威书房时,里面已经坐了两个少年。一个是文进。另一个蔡妩看着有些面善,她隐约记得威儿叫他阿正。至于姓什么、哪里人、家里干嘛的,蔡妩统统不知道。 文进在蔡妩进来时就起身打了招呼。蔡妩笑眯眯地回他:“是阿进要我看棋?” 蔡威一指着棋盘,拍着法正:“是我们俩来推演一遍的。”说着蔡威就坐回桌案前,跟法正一起把上午跟郭嘉下棋的步骤棋路重新演示了一回。 蔡妩开始还满含笑意地在一旁看俩小孩玩乐,后来脸色渐渐凝重,在法正“啪”的一声落子将军后,抬头看向蔡威:“这就是你今天得的棋局?” 蔡威点点头,意有所指地问:“二姊觉得怎么样?” 蔡妩咬着手指看棋盘沉思片刻:“挺好的。” “然后呢?” “两边下的都挺好的。就这样。” 蔡威忍不住提示:“二姊你难道没看出点儿什么来?” 蔡妩眨眨眼,纯洁无辜地问:“看出什么来?” 蔡威丧气,头抚着额头对自家不知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的姐姐解释: “这人棋路多诡。二姊,观棋如观人,对着这样的人你以后得留个心眼儿,省的被欺负了。” 蔡妩不接弟弟话茬,笑着点起被将一方的棋子,认真道:“其实我觉得如果下快棋,这边未必没有翻盘的希望。” 法正眼一亮,看向蔡妩,无声询问。 蔡妩被少年那双星星眼看的有些发晕,连忙拿着“马”“相”比划解说: “他再聪明也是第一次摸象棋。以威儿你性子,肯定是给他限时的。那他开盘前不可能有充足时间熟悉规则,只能在下棋过程中控制节奏。要是对手是个下快棋的,他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只是执红的一方一味求胜,对敌处处压制,看似占尽先机,实则正中下怀,落入他彀中了。” 说完,蔡妩看向法正,法正正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蔡妩觉得自己把话说的太重,打击到人少年的积极性了,就轻敲着棋盘补充:“不过一遍就能把思路摸清,并且还能仿着重来一遍,这也不是一般的能耐。” 法正这才抬起头看看蔡妩说:“是妩姐姐谬赞了。” 蔡威冷哼一声,在一旁露着小牙凉凉说:“是我二姊会说话,怕你输棋伤心安慰你。你还真当真?” 法正眼一眯,把刚才棋子往蔡威面前一推,斜睨着蔡威挑衅邀战:“棋盘见真章?” “切,来就来,谁怕谁?” 蔡妩不明所以,转头看向一脸戒备退到门边的文进,睛里满是疑惑。她小碎步跟上文进:“你怎么出来了?是他们俩有什么问题?平时相处的不好?要打架?” 文进一脸古怪地摇摇头:“不是。他俩关系很好。只是人都有些较真小心眼儿。遇上事,谁也不让谁。就像下棋的这种,一牵扯输赢,就容易没完没了。最后倒霉的总是离他们最近的人。” 蔡妩了然,指指法正随口问道:“这孩子是哪里人?我以前没见过,听口音不像颍川的。” “阿正是扶风人。父祖都是官家。但他和父亲好像因为某些事闹得不太愉快,自己带着一个管家公来投外祖了。” “他母亲呢?也不管吗?” “听阿正说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现在当家的是他父亲继室。”文进说到此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就是这位填房的母亲,背地里没少让阿正吃苦头。” 蔡妩抿了抿嘴叹口气:有了后妈有后爹,“小白菜”总是不分时代。这么个小孩子被逼的‘离家出走’,看来,那后妈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这少年也比威儿大不了几岁,孤身投亲,异乡生存,肯定是多有坎坷。以后她还是能照顾就照顾一把吧。 在美几天,官媒就上门送期了,蔡妩成亲时间正式确定,蔡妩也开始投入绣嫁衣大业。王氏则忙活给她灌输各种后宅之道,尤其明里暗里会告诫她一些后院的龌龊。再传授以宅斗技巧,中馈之术,御夫之道,间或夹杂着婆媳相处之密。 蔡妩听了几次,渐渐察觉出不对头了:婆媳相处,后院龌龊什么的还能理解,可她娘怎么说来说去,总会绕到贤惠问题上?原先教她姐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蔡妩本着不懂就要问地精神去问王氏,被王氏瞪着眼睛交代:“那是说你阿姊!你跟她能一样吗?你给我好好记着:对夫婿,你要万事为他想着,知冷知热陪着他,什么都给他操办着,家里弄得井井有条让他离不开你,懂了没?” 蔡妩一边不以为然地点头,一边腹诽:这是找老婆还是找保姆啊?这是嫁夫君还是供祖宗? “那他要是有了妾侍,我能不让他进门吗?” 王氏“啪”的一下给女儿脑袋拍了一下:“你傻的呀!有妾侍你不让人进门,不是白白把人推到那群人房里去?” “可是……” “郭家的那两个如夫人我知道。当年她们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放心,那两人全是从府里下人抬起来的。没过明路,说好听是如夫人,难听就是通房。还是当摆设的通房。”王氏目光冷锐,言辞平静跟蔡妩教育:“郭家这么做对你是很看重的。尤其嘉儿那孩子,虽然名声在外头传的乱七八糟,但他至少这一点对得起你。你得记住,就算你对妾侍不满意,也不能在明面上表示出来。” 蔡妩咬着牙,心头还是不舒坦:“那要怎么做?难道让我跟您对姨娘那样对待她们?”她可做不来,就算知道那两个是摆设,也一样看着碍眼。 王氏缓缓地摇摇头,声无起伏:“她们和你姨娘不一样。你姨娘跟我是一起长大,我做主给你阿公纳下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看的清楚着。所以才敢大胆用,才敢让你阿姊养在我这里,跟你们兄妹一起体面长大。” 蔡妩听到此微微打了个哆嗦。从前她一直觉得自家府里家庭和睦,妻贤妾美看着太美好,容易让人感觉不真实。现在看来,这份美好并不是表面看的那样轻松,它全依赖王氏的精明强干和张姨娘的安分守己。若是这俩人里有一个动了别的心思,走错了道,蔡府肯定是另一番场景。至少她对阿婧就不会那么亲近。 王氏拍拍女儿小手:“所以你得记住娘之前跟你说的话。你是正经的当家夫人,跟她们不可同日而语。你得贤惠,不管是真还是假,至少在旁人眼里,你必须是贤妻。纵然是要发落妾侍,也不能无端造事,必须找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明白吗。” 蔡妩被说的一愣一愣,虽还是气闷不平,但这时也得接受状地点了头。至于她心里如何思量就是另一番长话了。 在蔡妩受教育听理论绣嫁衣忙得脚打后脑勺时,来颍阳对账的薛林给她递了一封书信。 蔡妩惊诧地接过后,到书房拆开一看,差点没惊叫出声:居然是郭嘉的手书!他竟然真的记得给她写信了。 杜若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家姑娘,瞧着她一会喜悦,一会脸红的表情,好奇难掩:那位姑爷到底有什么能耐,又在信里写了什么内容,怎么只要事情一牵扯到他,自家姑娘就开始不正常呢? 被怀疑的姑爷相当冤枉。 郭嘉真没在信里写啥不得了的事。他只是捡颍川书院的趣事说了些,透露下戏志才和荀彧这些平日里和他交好的人。然后提点下她未来过门时看到他这群哥们儿应该怎么应对。内容当真是要多纯洁有多纯洁,要多坦荡有多坦荡。 但是这架不住蔡妩的发散回路,尤其想到她要给他回信,更是脸红润润,粉扑扑。“杜若,你说我该回什么?回我今天听的怎么对付他妾侍行吗?” 杜若浑身一抖:姑娘,你嘴里要对付的可也是姑爷的女人!你打算这么大喇喇告诉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蔡妩自嘲地挑挑眉,然后铺开绢纸笑眯眯道:“当然不能这么回。我还是自己琢磨怎么来吧。”蔡妩冷静了半天,才用很克制地语气写了自己酿酒的事,顺口提起桂花糕有软糯可口,容易克化,病中人食用可缓秋燥的事。写完顺手还抄了一张桂花糕点的制作方。这才封好信,让薛林给带回去。 之后一直到她出嫁前,她都跟郭嘉保持书信往来。话题一直很干净,大多是她从哪个典籍上看了哪个典故,联想到了某个小故事。然后会把这个故事说于郭嘉,或者她在某天酿了新酒,做了新菜式,也会在信里略提一下,然后把菜式方法抄一份送往郭府。蔡妩也不知道郭嘉到底看不看的上这些东西,但就目前来说,这聊天方式最安全,也最自然。 蔡妩觉得这样日子过的也算舒服。 过年的时候,她被一件事小小刺激了下。法正,那位少语执拗又机灵叛逆的少年,在被她多多看顾了小半年后,终于被她知道姓氏了。 事实上,从蔡妩知道法正情况后就一直多了一块恻隐心。可能她对孩子这种生物天生无力招架,只要力所能及,总是能帮就帮。法正寄住在外祖家,表兄弟一大把,老祖父年迈根本没多少心里腾出来照看这个外孙。所以法正跑来蔡家后院跟一帮孩子厮混也是常事。蔡妩看他跟蔡威关系很好,干脆就在给蔡威弄东西时备双份,从吃食糕点到玩意零碎再到一些针线活计,蔡威有的,法正一样有份儿。这么个贴心大姐在,到让法正不像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 当然法正外祖家对此也是知道的。所以在过年的时候,法正外祖为感谢蔡家对外孙照顾,专门派人送来了年礼,那时蔡妩才算知道人家全名。 不过知道名字以后,再看看和蔡威吵吵嚷嚷的法正,蔡妩只觉得有种被雷劈的感觉:看来黑名单烧对了。历史就是个不靠谱的:雅帝左慈是个挺能忽悠人的怪老头儿;陷阵营高顺是个寡言的面瘫,和她通信的郭嘉是个怕挨针怕喝药的主儿,而将来的蜀汉的军事栋梁如今竟是眼前这离家出走的小破孩? 蔡妩打量来打量去,怎么看都没看出所谓奇画策算在哪里。 要不说距离产生美呢,上一世,她被三国那段波澜壮阔所震撼,书里写的多好:良将辈出,攻城略地;智者多谋,运筹帷幄。忠义与背叛并存,仁德与阴险同在。英雄枭雄,美名骂名,好一出荡气回肠,慷慨悲壮。 可是现在?呵呵,蔡妩真没看出波澜壮阔在哪里。她怀疑,老天爷把她扔过来,没准儿就是怀着让她幻想破灭的猥琐目的呢。 过年后,时间过的更快,蔡妩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要出嫁,在绣嫁衣之余挤时间给家人绣荷包、袜子、腰带、给刚出生的小侄子蔡清做小衣服,三个月的、五个月的、一周岁的、两周岁的、等蔡妩做到五周岁时,王氏和陈倩终于发现她不对劲了。当娘的跟当嫂子的拦住人开始劝说:这些东西不着急,你将来有时间再做就行。 蔡妩抓着小衣服的开襟,眼泪汪汪:“娘,嫂子,你们就让我做吧。我一想将来要回家都得人陪着,心里就难受的针扎一样。不趁着这会儿留下点什么,我觉得空落。” 王氏眼一红,抱着女儿拍她后背:“好,娘不拦你。你也注意身子,瞧这眼睛都红了。过部多久你就及笄了,要是这会儿累垮了怎么办?” 蔡妩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茫然道:“及笄?” 陈倩点点头:“对。及笄。八天后就是上巳节。后天你就该斋戒了。阿媚,你不会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蔡妩从王氏怀里爬出来,苦着脸:“我还真给忘了。” 王氏赶紧安抚:“没事没事。反正及笄前你也不用准备什么。趁着这几天好好吃饭就好。” 蔡妩点点头,想想当初阿婧和陈倩那会儿好像也没什么要麻烦的,也就放心的任由王氏安排了。 真到及笄那天,蔡妩才发现自己想的确实有些简单,及笄礼虽比不上加冠礼繁琐,但也礼仪繁多。 先是五层礼服压的人喘息不稳,再是在蔡家历代先祖面前俯首叩拜。然后由王氏给她拿梳挽发,最后才是她恩师林玥给她把八宝旒金簪插入发间,用珍珠月牙环束了额发露出前额。 这还都不算完,蔡家那星宿老仙般的族长在看到林玥退下后,捋着胡子边满是慈爱地看蔡妩边慢慢悠悠念一段长祝词,期间,蔡妩跪听。 念完以后,一位族长老才端着托盘从林玥面前走过,里面放着写有蔡妩表字的帖子。老族长接过贴子,郑重无比地从刀笔长老手中拿过族谱,在族谱上蔡妩名后的空白处添一笔:“表字慧儇”。 这一笔添过,蔡妩才得进行下一环节:跪拜祖先、跪拜父母、跪拜兄长、跪拜恩师、跪拜族人。等跪了一圈,蔡妩头晕膝软时,司礼长老那声响亮悠长的“礼成”才终于响起。 蔡妩直起身,站在祠堂长阶上望着不远处眼睛噙泪的王氏和长嫂,忽然觉得鼻子酸酸,视野犯花。十五年恩宠爱护,受之感之。一朝及笄,她才心中恍悟:从今后,她再不是站在父母兄姐身后寻求庇护,撒娇耍痴,任性妄为的蔡家娇女。她的脚下将有一条新路要走,这条路上没人能陪她,没人陪得了她。孤独有之,彷徨有之,磨难有之,唯孤身闯过,方能见阳关大道。方能站在那个人身边,跟他并肩。 第五十二章 姑娘出嫁囧事多 及笄之后,蔡妩对于自己即将结婚这种事还有些梦幻。两辈子头一遭,说不紧张那是瞎话。不过蔡妩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时间去想有的没的。 他们家先是全家总动员给她张罗婚事,王氏和陈倩婆媳俩陀螺一样从这个房子转到那个房子,指挥着一干下人,一会儿说这个东西要怎么怎么挂,一会儿那个东西怎么怎么放。一会儿想起嫁妆里还能往里加什么什么,一会儿又回头嘱咐蔡妩什么什么话不吉利,到时候千万别说。 林玥也很给学生面子,专门给蔡妩送了五大箱子的书简做添箱礼,内容从琴谱棋谱到数算历法再到书法字帖应有尽有。陈倩眼馋不已地看着自己老娘以传其衣钵地姿态让人把书搬进蔡妩房里,幽怨地直揪小手绢,“你可得好好珍惜,我娘的东西可宝贝得紧,我当年跟她要她都不曾给呢。也不知道你这傻丫头到底哪里入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蔡妩一副占了天大便宜般呵呵笑,没笑多久就被受不了的陈倩揪着去试衣服,验嫁妆,听规矩,瞬间又忙得昏头转向。中途她抽空给左慈和己吾那里去了信,说了她成婚的事。转过脸,王氏就见缝插针给她进行贤良淑德再教育,蔡妈妈始终试图在最短时间内把自家二丫头成功洗脑成宽和大度的贤妻良母。就算没成功,至少表面功夫也得做。 到成亲的前一天,王氏也仍不放心,把蔡妩揪来自己房间,一脸严肃地开始验收这半年多的教育成果,重点问题:你要当主母的话,你要怎么对待你夫君妾侍呢? 蔡妩眨眨眼睛,想起自己被灌输的那些手段开始回答:“要让人看到自己宽和大度,不妒不怨。面上处事公允,一碗水端平。当着夫君的面,不能故意给妾侍小鞋穿。背地里可以搞动作,上眼药水平要高明,不能被人抓了痛脚。对于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不用自降身份,但得留心提防……” 一堆让所有男人都惊咋不已的女士后院宅斗宏观论背下来,终于把王氏背的眉眼放松,脸上带笑了。然后蔡家娘亲就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的拿出几卷丝帛画递给蔡妩。 蔡妩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展开看到上面的妖精打架图以后蔡妩眉目立刻弯了:这是什么?古代版成人教育漫画啊!细节做得不错,就是有些让她……咳…… 蔡妩转开眼看着正纠结犹豫如何开口的王氏想笑不笑。 王氏见女儿满脸通红,表情迥异的样子还当她是害羞,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你也不用难为情,仔细听我给你讲就成。这个男女之事啊,是这么回事……”然后娘亲就指着教材,用词隐晦,言语委婉地把洞房花烛到底是什么事给女儿综述了一遍,讲完还不放心问了一句:“懂了没?” 蔡妩低着头,忍笑忍得肩膀微颤。 她实在不敢告诉她:娘亲啊,你真的不用担心你宝贝女儿这方面理论,就关于这事的书籍漫画视频啥的,她上辈子随便哪一个接触的都可能比你讲的直白详细。再说这辈子她小时候可是见过你爹妈的现场版的。而且还被那个思想脱线的左慈老头把房中术的东西夹杂在医疗课里,一脸学术表情地向她传授过。她要是再不懂就真的可能是智商有缺陷了。 王氏见女儿表情,估计是听明白了,很放心地将女儿放行。自己又开始检查一遍蔡妩要出嫁时用到的东西,然后开始看哪哪不妥当,折腾着家里下人又重新检查收拾。 而在郭嘉家情况更好不到哪里去。郭府从郭泰往上数几辈都是独苗一棵,到了郭嘉这里绝对当得上“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姑婶嫂姊能帮上忙的女眷一个都没有,刘氏卧病,精力不济,很多事情操持不过来,只能李氏和孙氏一起挑大梁。 可这俩小夫人原本是为了给郭嘉生孩子挑的,为了不下将来主母的脸,竟是拣身份不高,身板好生养找的。平日里挣个东西斗个嘴还行,这会儿要操持整个府中事物绝对有心无力,办不了事。郭嘉倒是心细的,可他自己还是头一回呢。再加上男人对内宅虽算不上两眼一抹黑,但也绝对隔行如隔山。于是郭府这乱劲儿比起蔡府只多不少。最后还是荀彧,郭图看不下去了,拽了自家夫人前来帮忙。 唐薇和孟珊到郭嘉府上的时候差点儿没哭出来:这算哪门子成亲?这还有几天啊?你们家新房都还没布置好?总不是要让人新妇睡大街吧?还有奉孝,你平时不是挺机灵吗?你这俩小夫人一身正红的晃来晃去抢着瞎指挥的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你新夫人有仇专干让人添堵的事的吧? 俩夫人无语凝噎的对视一眼,深感责任重大,人手不足。荀夫人唐薇拍板:抓人帮忙。于是凡颍川书院跟郭嘉交好的几位,成亲的是送夫人来,没成亲的送下人来。 当戏志才的夫人高翠领着小戏娴干脆利落地跨进郭府时,看到就是横七竖八摆放的家具,乱七八糟堆叠的红绸。一边唐薇指挥着重放家具,一边孟珊招呼着挂红绸。郭府那俩小夫人则一脸不忿地小声嘟囔:“这个是怎么怎么样的?那个该怎么怎么着。”高翠听得不耐,皱着眉凌冽地扫着两小夫人,一声清喝:“吵什么?还嫌不够乱?”然后低头对小戏娴说:“去找你奉孝叔叔,就说他家后院该理理了。”小戏娴听话的点点头,颠颠儿地跑了出去。被训斥地李氏孙氏一见此,也低了头,灰溜溜躲在角落不吱声了。 高翠瞟了一眼角落里的俩人,冷哼一声,转过身问唐薇:“哪里还缺人手?我去帮忙。” 唐薇头也不回,边指挥着:“往左……靠墙摆着……你看外头的毯子铺上了没?也不知道谁负责这事?为铺个几米毯子争了三天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唉唉唉……那个放那儿不是挡路了吗……往边靠靠……” 高翠听完立马一扭头就往外走,边走边招呼人:“来几个跟我去外头布置的,力气小的不用来了。” 孟珊看着走远的高翠,拍拍胸脯感慨:“这还真是个利落人。” 唐薇不着痕迹地瞟了眼李氏和孙氏,脸上笑意和煦堪比三月春花:“可不是吗?你瞧她这一来就消停了不少。” 孟珊很赞同地点着头笑。完全不理俩被忽视的人。由此可见,正室和妾侍气是天生不对盘的气场,就算是这家的正室和那家的妾侍碰到一起,也别指望能擦出和和美美的小火花。 -------------------------------------------------------------------------------------------------------------------- 好不容易赶到四月二十六那天,几个一直帮忙的夫人们很是尽责的抓了自家小孩,一来添热闹,而来像荀恽这样的三岁不到的孩子还是有任务的,他得在喜榻被撒上花生,红枣啥的以后往在上头滚一滚,说是图吉利,也是个喜庆寓意。荀恽他爹荀彧早在前一天就跟着他的奉孝叔叔出发去颍阳了,因为颍阳离阳翟有一天的路程,要是在当天去,就是不算误吉时等赶到了天也都擦黑了,总不能黑咕隆咚的把人姑娘接出来吧?人岳父不跟你才有鬼了呢。 同行的还有郭图。戏志才倒是想跟郭图争争名额来着,结果被自家老婆一句:“人家那好歹算同宗,你跟着一道去裹什么乱?”给打消了念头,老老实实窝阳翟跟着辛评眼对眼的等着招呼宾客去了。 而在蔡家,蔡妩是凌晨时刻就被特意回娘家给妹妹送嫁的阿婧从被窝挖了出来。一番梳洗,然后由蔡家请的喜娘给开脸绞面,接着把头发散掉,喜娘拿着木梳一边动作一边念叨:“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多福又多寿,三梳梳到头无病亦无忧。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好不容易等梳完头盘了发髻,蔡妩只觉得自己头上别了七八斤的钗环收拾,脖子都被压的生疼,拿铜镜一照,她就觉得里头那是个移动珠宝架,好看在哪里她真没看出来。 等扑胭脂,画娥眉,抿唇红以后,喜娘终于退下,蔡妩刚庆幸自己可以不支着架子扮布娃娃任人打扮了,结果喜娘一转身又捧着个托盘回来了,蔡妩看看托盘里的东西差点儿没哭出来:镶着珍珠的鎏金礼冠,怎么也得有五六斤吧?这东西搁上去她就真的在脖子上架十多斤东西了。 蔡妩终于明白为啥阿婧陈倩出嫁那天都特端庄地昂首挺胸了:脑袋上有这么重的东西,你不挺着点它根本不成啊。 好不容易折腾完礼冠,那件耗时九个月的嫁衣终于登场。蔡妩摆着架子看着自己被套了一层又一层,头一回感激郭嘉蔡平商量日子的时候订的是不冷不热的四月天,这要是给订到七月去,五层繁复礼服下来,她光汗就得流好几个来回了。 折腾了有一个半时辰还多,蔡妩终于被折腾完放行。阿婧趁机往蔡妩袖子里塞了小点心:“都是你爱吃的,先垫吧点。今天还有得折腾呢。我让杜若也带了点心,藏着给你路上吃。” 蔡妩感激地看了自家姐姐一眼,开始顶着华服端着姿势小口小口吃东西,等吃完接过阿婧送的一盏茶咕咚咚喝完,想伸手再要吃喝时就被告诫:茶不能多喝,东西也不能多吃,省的到时候方便。蔡妩眨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就坐在床上等着听着外头动静。 天色蒙亮的时候,外头响起嘈杂声,杜若小碎步跑进来:“大姑娘,少夫人快把姑娘扶起来吧,姑爷已经带迎亲队伍到门外了。两位公子正带人拦门呢,估计一会就到了。” 蔡妩听了傻眼:让威儿拦门?真的没问题吗? 不得不说蔡妩对自家弟弟是相当了解。蔡家二公子对自己这位姐夫丝毫客气没有,带着二十几个少年把蔡家大门关的死死的。刁难的问题更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从经史时策到天文历法,从数算几何音律棋艺。真的是怎么刁钻怎么来,什么偏门问什么。把门外迎亲队伍问的冷汗直流:奉孝你到底怎么得罪你小舅子了?把门内来问情况的江烁问的无比庆幸:幸亏我娶阿婧时他还小。 等郭嘉对问题一道道答完,时间都过了一个多时辰,蔡威还是没有丝毫开门的迹象。郭图看看日头,探着身子问新郎官:“我说奉孝啊,你到底做了什么把你小舅子得罪这么狠?喜钱也发了,问题也答了,怎么他就是不开门呢?” 郭嘉无奈地挑挑眉,这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他干脆就什么也没说,直接走到门前“啪啪”拍了两声,然后朗声道:“内弟若是还有疑惑,改日嘉在颍阳扫榻以待。只是今日吉时将到,若蔡家扔闭门拒客。嘉少不得要得罪了。” 里头一阵沉默,然后蔡威的声音响起:“你待如何?” 郭嘉眼一眯,态度强硬地答道:“自然是破门而入。等娶了令姐,嘉择日自会向岳父大人赔罪。” 门外一阵沉默:估计要砸门进岳丈家娶老婆的大家还都是头一回见。这到底是娶亲来了还是抢亲来了? 门内则响起了拦木搬动的声音,蔡家大门在闭了一个半时辰以后终于缓缓打开了。 迎亲队伍舒了口气:总算消停了。可惜这些人不是蔡妩,还是不够了解那个小祸害。 在蔡妩被姐姐嫂子扶着走出门和郭嘉一起去正厅跪拜父母后,一对新人眼看着就完成在蔡家的程序,蔡妩马上就该上婚车(谁跟我说花轿?那时候哪里来的花轿?)时,蔡威执弓出现,一把三箭同时钉在郭嘉脚前两寸处。一众人大惊失色地看着蔡威:这要是稍稍偏了点,还不把人给弄残了? 蔡妩也挑了眼前珠帘,睁大眼睛看向自家弟弟。蔡威理都没理众人,直接走到郭嘉面前,拉了自家新姐夫的衣襟,踮着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恶狠狠地威胁说:“你要是敢对我二姊不好,下次见面,就没那两寸的距离了。” 郭嘉很淡定地拿下蔡威的手,顺势理了理自己衣襟,微笑地看看旁边一脸担忧看向他们的蔡妩,然后用同样地音量低声对对蔡威说:“你可是试试看自己会不会有这个机会。” 说完直接替了杜若扶着蔡妩的手把她送上了婚车。留下蔡家门口女眷一脸欣慰的笑,蔡家阿公酸酸地叹息,二公子蔡威更是牙痒痒地瞪郭嘉。 官媒一声:“吉时到,启程。”才算打破这种诡异气氛。郭嘉的迎亲队伍和蔡平的送亲队伍合二为一。前头是新郎官和新娘兄长,中间跟着坐着蔡妩的婚车,最后才是蔡妩的逶迤蜿蜒好长段路的丰厚嫁妆。在合队是稍稍停了片刻后,整个队伍开始正式朝着阳翟开进。 蔡妩坐在宽大的婚车里,抬手看看自己刚才被郭嘉牵过的手,挺着脖子又露出了傻兮兮的笑。被外头的杜若听到响动,轻轻扣了扣车板提醒了才意识到自己不能那么不顾形象了,好歹今天也是新嫁娘。 等车行到半下午,眼见进了阳翟城,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到郭府时,忽然路被堵了。蔡妩正在车里小口小口塞着点心,见车停了还以为到了,正要掀帘子问问,就见外头杜若气恼地小声嘀咕着:“真晦气,怎么大喜日子摊上这事。”嘀咕完揭了帘子一角探头进来解释:“姑娘且等等。路上是官府的人压着个犯人击鼓游街呢。刑车马上就过去。” 蔡妩皱皱眉:这得失多大的几率才能在大喜日子跟犯人游街撞车啊?她这婚结的可真够刺激的。 杜若瞧着刑柱上被绑着的犯人,愤愤不平地对自家姑娘说:“长得到眉清目秀,可惜是个犯了人命案子的杀人犯。” 蔡妩听着杜若抱怨不由失笑:其实杜若平日脾气挺好的,只要事情不是牵扯她的,杜若一般不会情绪波动。这会儿牢骚多半是因为嫌这犯人出现的不是时候,拦了她的婚程。 停了有一刻半钟,车队才终于重新行进。等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到郭府附近了,车队又停了。车里的蔡妩不禁无语:老天爷,你到底是玩我呢还是玩我呢?这都到快到门口了,你给我出什么幺蛾子? 此时的郭府门口已经争论的很长时间,管家郭海正带着府中瑟缩的家丁和一个扛着两张虎皮的彪形大汉对峙,但显然不在上风。一边戏志才皱着眉和辛评拿着宾客名单,一个个指着名字对照,发现郭嘉给的名单里怎么找怎么找不出叫典韦的一号人,最后戏志才仰头看着典韦:“你确定你是来阳翟郭嘉府上?” 典韦诚恳地点头,然后看看拿着棍棒的郭府下人,颇为委屈地解释:“俺妹子在信里就是那么说的。俺没记错。” 郭海脸色一拉:“哪里来的莽夫?郭府今天是迎娶的颍阳的主母。你妹子是哪个?我家公子知道从来不曾招惹过姓典的。” 典韦摇着手解释:“俺妹子不姓典。是俺干妹子。俺娘让俺来给妹子送东西来了,你们不能不让俺进去。” 郭海老脸通红,指着典韦:“这里没你妹子,走走走,赶紧走。”说完就要招手让下人赶人。典韦眼一瞪,瓮声瓮气地指着郭海:“你还讲不讲理?” 郭海更是气愤,没见过这么说不清的人,他正要下令人动手,扭头就见远处郭嘉他们的队伍已经出现在巷口,忙使人去告诉郭嘉这里情况。 郭嘉在马上听了皱皱眉,瞧瞧远处正看向这边的壮汉,又想想后头车里娇娃娃一样的新夫人,不由看向蔡平:“慧儇可曾有义兄?” 蔡平低头想了想,一拍脑袋:“有。己吾人,阿媚的书信还是我派人送的呢。只是我还以为会先去阳翟,没想到直接跑来你家门口了。” 郭嘉舒口气:不是闹事的就好,今天的波折已经出的够多的了,实在不想再多一个了。 “去通知后头的夫人,就说己吾义兄来了。” 蔡妩在后头车里听到这信的时候先是一愣,接着嘴边挂了个灿烂的笑:她给己吾的信都过了好久了,不见回复也不见人来,她以为典韦是参加不上她的婚礼了,没想到他居然赶来郭府了……呃,虽然闹了个大乌龙。 典韦和郭海那头误会被解除的时候,郭海的表情非常精彩:这五大三粗黑熊一样的的汉子是舅爷?虽然是干的,可也着实忒让人吃惊了点?这未来主母到底是什么样人?怎么认了这么一位义兄啊?不过等他看到和郭嘉一起来的蔡平的长相后,总算舒了口气:呼,还好,正派舅爷还是很正常的,看样子主母应该也不会差哪里去。 车里蔡妩还不知道自己被老管家腹诽了呢。她在知道车现在停在郭府门口以后,忽然一阵紧张,就听杜若在旁边小声地提示她:“有位先生已经把弓给姑爷了。” 蔡妩手心出汗地等着那声箭,真到“嘭”的一声钉入车门的时候,蔡妩还是闭上眼睛吓了一跳,等再睁眼时就见车门边郭嘉一身喜服,笑眯眯地冲自己伸了手。 蔡妩失神地看着郭嘉,恍恍惚惚地把手递了出去。如踩云雾般地被他扶着下了车透过珠帘看了一圈周围人:低头偷眼瞄着她的郭府下人,欣慰看着她的蔡府送亲人,憨笑瞧着她的义兄典韦,再瞧瞧郭府门外台阶,不由感慨:这就算是到夫家了。 第五十三章 洞房月明逢变故 就在蔡妩在府外走神紧张,手心冒汗地站在郭府门前的时候。郭府里头各位夫人则在收到新人已到的消息后开始继续忙活。 “大门,大门那里火盆放好了没?二门的马鞍呢?放了吗?” “那两个小夫人到二门没有?等会儿跪迎新妇不能出岔子。” “还有,伯母精神如何?已经被扶到到正厅了?” “……” 一串的问题一条一条的发下去,郭府众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协作迎人。 蔡妩站在台阶下看看已经燃起的火盆再看看手里塞的红绸,她这会儿无比庆幸这个时候还没弄出盖头那种遮挡视线的东西,不然她两眼一抹黑的被郭嘉牵着走,到火盆的时候谁知道杜若和旁边的喜娘架不架的住她,万一她一个不注意把火盆给踢了或者直接踩了里头可怎么办。 好在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杜若和喜娘很稳当地搀着她过了大门的火盆,然后一步步挺踏实地向二门走。 二门跨马鞍以前,蔡妩搭眼就看见门边跪着两个梳着妇人髻,衣着较普通下人华贵很多的女人。蔡妩抓着红绸眨眨眼,趁人不注意时在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甜美无比的笑。熟悉蔡妩的人都知道,在蔡妩脑子里转些坏点子的时候,她笑的最甜,在她喊人喊得最软最嗲的时候,通常那人离被她捉弄倒霉的时间最近。眼下蔡妩就端了一副灿烂可人的桃花笑,柳叶眉弯起,杏核眼都盛着笑意,只是心里想的却是:好一个跪迎新妇啊。确实是够碍眼,看着就烦躁呢。怪不得她母亲条条框框教了她半年多贤良淑德,敢情是怕今天她直接对人发难啊。没关系,今天我大喜,不生气不生气。咱们来日方长。 和蔡妩的身体发僵,脸有巧笑不同。杜若在看到俩妾侍的第一眼就浑身戒备,像护崽的母兽一样警惕着俩人。离家前自家夫人可是专门给她交代:好好护着你家姑娘,别让她被些狐媚子女人欺负了去。在杜若看来,凡是跟姑娘抢姑爷的,甭管先来后来,全部都是狐媚子!要仔细提防! 而郭府里有些明白两个侍妾内情的下人那表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看看柳眉杏目,艳光照人的少夫人,再看看跪在门边瑟缩身子的两位姨娘,众人脸上一片了然:敢情少主子对姨娘规矩是因为看不上人家啊。也是,跟少夫人比,是个男人都看不上这样的妾吧。也难为少主子,别人家是贤妻美妾,他们家妻还待考察,至于妾,跟着这样的妻一对比,还能称得上美妾的,着实不算多。 一边喜娘也看见这俩妾侍呢。瞧瞧自己手里扶的这位,再看看底下两个,喜娘顿时就觉得自己脸上体面有光了。她扭头拍拍蔡妩的手,很是体贴地跟她说:“夫人不必堵心。跟这两人一般见识只会坏了您成亲的气氛。您想干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这会儿您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做新妇。” 这话说的在理,完全是站在蔡妩立场嘛。蔡妩气顺了那么一些些,不过想想郭嘉这人在书信时竟然没提两个侍妾的事,不由又有些没底:他是怎么个态度?难道是护着她们? 想到此,蔡妩狠狠地扯了扯手里的红绸。红绸那边的郭嘉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蔡妩,脸上带着笑意,眼中有一丝疑问。蔡妩酸溜溜瞪了他一眼,可惜隔着珠帘,郭嘉什么眼神也没接受到,只好莫名其妙又转回去了。 蔡妩只好按下这事,被喜娘搀扶着跨马鞍,然后牵引着来到正厅。正厅里,此刻早已经宾客云集,高朋满座。 透过珠帘,蔡妩看到一位身形瘦销,面色憔悴的夫人正靠着侍女的支撑坐在正座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和郭嘉,苍白的脸上因喜气而带上一丝红晕。蔡妩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婆婆刘氏了吧? 刘氏看到儿子领着儿妇进来,不由心绪起伏,面上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红润,两眼睛却是满含欣慰欢喜的看着座下的一对新人。 这时就听一边的司礼高唱道:“吉时到,进礼。”然后紧接着就是一串祝词:“大礼虽简,鸿仪则隆。男女联姻,斯咏凤龙。无序兹立,德昌家荣。新人恭天地~~” “肃。”“跪。”“叩。” “拜高堂。” “肃。”“跪。”“叩。” “敬媒人。” “夫妻对拜。” “礼成。” 一套礼下来,蔡妩和郭嘉是跪了起,起了又跪。蔡妩头顶着繁重的礼冠首饰,咬着后槽牙听着司礼的说辞照做。她现在恨死后代电视剧了:谁说拜堂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是是两口子鞠鞠躬就完了的?她这对老天爷对新婆婆可是行的正儿八经三拜九叩的大礼! 等那声“礼成”说出来以后,蔡妩只觉得自己被跪起起跪折腾的头晕目眩。郭嘉在她起身时扶了扶她胳膊肘,在她耳边轻声道:“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蔡妩眨眨眼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想到接下来还有敬宾客,闹洞房等环节没进行,不由心头叫苦:电视剧果然不靠谱,夫妻对拜后送入洞房,然后新娘子安坐着等人神马的都是蒙人的。我还得被拉着认识宾客去呢。 万幸,在扫了一眼宾客人数以后,蔡妩心里舒口气。她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蔡斌的先见之明:给她订的郭家人少,族人五服以内的更少。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大多是郭嘉的朋友同窗,平辈论交,她不用拜。 等郭嘉引着她在一众宾客面前走了一圈完成新妇谢宾客程序后,蔡妩在心里掰着手指头算:刚才她看到的那是谁?荀彧!戏志才!郭图!辛评!她听到了什么?“仲德先生托彧:祝奉孝贤伉俪新婚大喜。”嚯,这婚礼真够刺激的,算上人没来却送了贺礼的陈群,辛毗,三国出身颍川的谋士,她快认识个小半数了。 敬完宾客以后,郭嘉把蔡妩送回新房。自己还没跟新夫人好好说说话,就被一众损友拉了出去,说是新郎官赶紧敬酒,敬完以后我们也好等着闹你们洞房。 蔡妩哭笑不得地看着被拽走的郭嘉,由喜娘搀着在床榻上刚刚坐定,新房门忽然被推开,几个带着小孩的夫人笑盈盈的走了进来。 为首一个夫人二十四五,身量高挑,笑得分外灿烂地瞧着蔡妩对身后诸人说:“怪不得今儿新郎官要让我们过来陪着弟妹说说话呢?把这么漂亮的新夫人一个人放在洞房,我要是他,我也得找人看着。” 蔡妩听了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垂下眼:新婚三日无大小。这不会就是开始要闹洞房吧? 这时一个脆生生地嗓音接口:“唐姐姐也真是,瞧你把人弟妹都说羞了。当心人家夫婿回来以后不依。” 唐薇听了故作惊讶的看看蔡妩,一手搭在蔡妩肩头,脸上却依旧带着暖暖笑意,:“没事儿,到时候弟妹会帮衬着咱们的。是吧,弟妹?” 蔡妩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把眼神求助地望向杜若,杜若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然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家姑娘。 唐薇笑看着蔡妩,见她如此很自然的坐在她身侧,拉了她一只手:“我是唐薇。外面的荀文若是我夫君。你叫蔡妩是吧?听说表字慧儇,我就叫你慧儇可好?” 蔡妩扒拉开珠帘仔细打量着唐薇:这可是让荀彧这样的世家美男子一辈子不曾纳妾的女人,绝对属于值得讨好学习的对象啊。眨眨眼,蔡妩直接把嫂子这个称呼过滤掉,声音不大地轻轻说:“姐姐叫我阿媚就好。家里也都叫小字的。” 唐薇听完脸上笑意更盛,指着孟珊介绍:“这是郭图的夫人孟珊。旁边那个看着就泼辣的是戏夫人高翠。” 蔡妩很上道地冲两位夫人道:“见过孟姐姐,见过高姐姐。两位姐姐安好。” 孟珊颔首微笑:“哎哎,好,好。” 高翠手拉着不停想挣扎着跑出去的戏娴对蔡妩说:“毓秀,我的表字。你以后叫这个就成。”说完拍拍自己女儿:“别闹,让你新婶婶看了笑话。” 戏娴歪歪脑袋,把手指放在嘴边看看蔡妩,思考了一会儿,指指旁边的荀恽,对自家母亲纠正道:“可是荀恽说这个打扮的是好看姐姐。” 蔡妩嘴角一抽,看向依着唐薇的可爱小男孩,小男孩也正眨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她,听到戏娴话后扭头认真解释:“上次恽儿堂姐出嫁就是这样打扮的。” 所以这样打扮的都要叫姐姐? 蔡妩眼神漂移地看了看孩子他娘,唐薇正笑眯眯摸着儿子小脑袋瓜交代说:“这会儿叫姐姐不行。等你奉孝叔叔进来的时候,你当着他的面叫姐姐,看他是什么反应。” 荀恽小脸纠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问题的可行性。 戏娴听完则有些苦恼地皱皱小眉头,奶声奶气地说:“可是今天奉孝叔叔不会来了呀。” 嗯,这是怎么回事? 蔡妩疑惑地抬眉,犹豫了下终于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说你奉孝叔叔不会来了呢?”同时心里在揣摩:怎么说今儿也是洞房夜,新郎不会那么不给面子的跑去侍妾房里吧? 却听戏娴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父亲说不会轻易放过奉孝叔叔,一轮放不倒他,自然还有第二轮。” 小女孩边说边模仿了当时戏志才的口气,蔡妩听得只觉眼角都微微抽了抽:我说郭奉孝,你平时做了啥天怒人怨的事,让人记恨到要在喜宴上报复? 唐薇几个听了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孟珊拿帕子捂了嘴,边笑边说:“倒像是他们会干出来的事。阿媚等会儿可有的受了。” 蔡妩满头黑线,也不知道那句有的受了是说她照顾醉鬼有得受还是说她等会洞房可能独守空闺有的受?亦或者是说郭嘉醉酒会狂性大发? 不过还是高翠心善点儿,在蔡妩囧囧有神思考孟珊问题的时候安慰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放心吧,他们至少会让他走着进来。” 言下之意原本计划是打算让人直接躺着进来吗? 蔡妩拿眼睛给角落里站着的杜若递了个眼神,杜若心领回神出去搞醒酒汤了。 ---------------------------------------------------------------------------------------------------------------------- 外面的郭嘉似乎知道今天不太容易过关,只是他没怎么在意。 对第一轮敬酒郭嘉真的算得上是来者不拒。一边陪着他的柏舟看着托盘里层层叠叠的酒碗,想想郭嘉好饮的前科,不禁担忧在郭嘉身边小声提醒:“先生哎,好歹节制点呀。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可不能醉了。” 郭嘉挑挑眉,刚要跟柏舟解释什么,就见荀彧端着碗酒走到自己跟前:“彧祝贤弟伉俪,新婚大喜。” 郭嘉接了酒连话都没回直接干了。然后冲着荀彧说:“文若这话刚才好像说过了吧?” 荀彧微笑着轻轻回道:“刚才那个是替仲德先生代为祝福的。” 郭嘉眯眼笑了笑:“那是不是除了代仲德先生,文若等会儿还会代长文、佐治啊?” 荀彧摇头:“长文的贺词在礼单里。佐治嘛,由他兄长代为道贺就好。” 郭嘉点点头,手一伸搭上荀彧肩膀笑得眉目弯弯颇为不怀好意:“既如此,那文若就跟我一起去看看还有多少人会代为道贺吧。” 荀彧看着自己肩膀上那只胳膊无奈地苦笑:抓人挡酒还能把理由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郭奉孝也算独一份了。柏舟则站在后头舒口气然后投向荀彧一个同情的眼神:终于不用担心先生喝高入不了洞房了,只是苦了文若先生。 郭嘉笑眯眯地放下胳膊拉着荀彧就要往前走,只是脚下一个踉跄,一下扶住身后柏舟。荀彧见他喝高,正打算趁机走人,就见郭嘉脸色苍白,眉头微皱,一手握拳压在胸口,一手搭着柏舟肩膀,似乎把全身重量都支在了自己书童身上。 荀彧脸色一变,替过柏舟接了郭嘉,担忧地问:“怎么回事?可要叫大夫?” 郭嘉抿了抿嘴,闭着眼睛微微摇摇头,声音很低地说:“不用。找个房间歇歇就好,不必声张。” 荀彧听他这么说更加忧心了。趁着柏舟打掩护,没多少人注意的时候把郭嘉扶了出去:“我送你去新房吧。好歹你夫人还能照顾着。” 郭嘉脚一顿:“可这里……” 荀彧口气坚定:“你别管了,由他们闹腾去吧。” 郭嘉沉默,任由荀彧扶着往新房处走。 到了门口,守门的下人一见荀彧郭嘉这个模样,立马给帮忙推了门。里面蔡妩正跟几个夫人说话,见郭嘉被扶着进来,还以为是喝多了。旁边的唐薇也笑着调侃:“奉孝今天酒量怎么小了?可是在惦记新夫人?” 但说完就见自家夫君脸色不对,跟荀彧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后,安抚地拍拍正不明情况的蔡妩,小声地嘱咐了句:“你好好看顾着,我们以后再来。”就带着几个闹洞房的夫人和添热闹的孩子出去了。 荀彧把人交给蔡妩,简要的交代情况:“他身子不太舒坦,我送他来歇着。” 蔡妩转脸看看正侧身躺着的榻上人,又看看荀彧,敛衽冲荀彧行了一礼:“有劳荀先生了。” 荀彧也没纠正蔡妩显得有些生疏的称呼,只侧身避了她的礼:“无需多礼。这是彧应该的。前厅喜宴未散,彧还要赶去照应,奉孝这里就交给你了。” 蔡妩也没拦着,冲荀彧到了谢,就着人送他出门。 然后赶紧转过脸跑到榻旁,担忧地望着新婚头一天就有身体不适的夫婿问道:“你哪里不舒坦?伸手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郭嘉却忽然转过身睁开眼,翻身坐起,眸子清亮笑意盈盈地望着蔡妩:“文若走了?” 蔡妩一呆,指着郭嘉:“你你……你装的呀?” 郭嘉看看蔡妩冲她招招手:“过来。” 蔡妩听话地凑上前,郭嘉站起身,抬手举过蔡妩头顶,动作轻柔地为蔡妩下了礼冠,语带笑意地反问:“不装的话,我怎么逃出来?那可都是一群会吃人的家伙。” 蔡妩被郭嘉动作弄得脸红心跳,耳根发热。小声地嘟囔说:“人家新郎都是装醉避席,你这装病避席的我还是头一遭听说。” 郭嘉头一低,凑近了才听到自己小妻子叨叨的什么内容,不由低笑一声,抬手继续为蔡妩卸下一根发簪,轻轻地说:“装醉我也想啊,可文若他们对我酒量知根知底,行不通。装病的话,至少没人闹洞房。” 蔡妩有一种咬自己舌头的冲动: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洞房花烛不该说点浪漫内容吗?我在这跟他讨论是装病好还是装最好是为么啊? 这时外间的喜娘似乎明白过来:新郎官身体没什么,人家是装的。那就不用担忧这洞房会不会搞砸了。 于是喜娘很直接地端了交杯酒进来。蔡妩瞧瞧托盘里的酒,又看看郭嘉,用眼睛表达疑问:你还能喝吗? 郭嘉直接走到喜娘跟前,取了酒杯,一只放在蔡妩手中,浅笑道:“夫人。喝了这杯酒我们才算完成今天所有婚仪。” 蔡妩想想一天的繁琐婚仪,瞧瞧手里的酒杯,轻叹口气与郭嘉交杯而饮。方一下肚,蔡妩就惊讶地看向郭嘉,郭嘉冲她眨眨眼,瞟了一眼喜娘。然后绕过蔡妩,把杯子放回托盘。顺手在里面放了赏钱。 喜娘乐滋滋地捧着托盘下去了。紧接着外头上来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婢,蔡妩瞧不像是自己带来的,那就只能是郭府的了。再往托盘里一看,居然是饭菜。 等侍婢们把饭菜放在案上退下去后,郭嘉把有些目瞪口呆的蔡妩拉带桌案前,给她递了筷子:“吃吧。” 蔡妩眨眨眼,看着桌上饭菜又看看郭嘉,吞吞口水,终于犹犹豫豫地说出阿姊曾经的交代:“女子出阁一食。今天再吃一餐,就不合规矩了。” 郭嘉看着那双盯在饭菜上满是恋恋不舍的大眼睛低笑:“原来你还知道规矩呀?那你刚才交杯酒喝的是水怎么没跟喜娘说出来?” 蔡妩忍着胃里的叫嚣:“不是你不让说吗?哦,对了,我还没问为什么是水呢?你让人偷换了?” 郭嘉理直气壮地点头,挑眉带笑,语气坏坏地说:“只知夫人善酿却不知夫人酒量如何,万一触杯即倒岂不辜负良辰美景?”说着的时候视线从红烛扫到百子榻帐,最后转到蔡妩脸上,见蔡妩脸红红地低下头,于是干脆也拿了双筷子,边给蔡妩布菜边说:“这是你前月来信说的素菜卷,尝尝看,郭府厨房的手艺可合你口味?” 蔡妩看看到了眼前的碟子,又顺着拿碟子的手看了这双手的主人。小心思在规矩和心上人递的东西间徘徊了一下,然后毅然地抛弃前者,拿起筷子开始进食。 郭嘉在蔡妩吃东西的整个过程中都静静地看着,时不时为她布菜。烛光下的蔡妩,眉目艳丽,鼻梁秀挺,小嘴一张一合显得格外可爱。因着钗环首饰已经被卸了一半,蔡妩乌黑的发丝半散不散,有的已经滑落在肩膀,有的遮了前额,被烛光一映,显得格外慵懒朦胧。 在蔡妩吃完抬头的一瞬,就发现自己脸旁一热:郭嘉很自然地伸手把她额前一缕发丝笼在耳后,然后低声问:“吃饱了吗?” 蔡妩脸一红,想到自己如果答吃饱了,似乎马上就要等来自己被吃的命运,心中忐忑,挣扎了一下,两手纠结相扣,很是踟蹰地瞧了眼郭嘉,声音紧张发涩:“那个……那个,等,等一下,我想喝口水。”说完不待郭嘉反应就起身抓了一旁的水杯,咕咚咕咚开始往下灌。 郭嘉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到蔡妩身后,抬手一根一根的开始往下摘钗环。 蔡妩拿着杯子,浑身发僵,连吞咽都忘了。 等到郭嘉把发簪都卸完了,拌过她的肩膀,蔡妩低着头,又像第一次和他说话时那样,正眼都不敢看他,只拿发旋对着人家。郭嘉低笑一声,忽然一把抱了蔡妩,向里间的床榻走去。 蔡妩惊呼一声,经过里间时,很怂地抓了身边里间的门帘,颤着声道:“你,你等等。” 郭嘉望着怀里的拽着帘子试图拖延的小人儿,轻笑道:“夫人这就不对了,哪有洞房花烛夜放为夫等着的道理?” 蔡妩瞧瞧手里的门帘子也似乎觉得这事干的不大光彩,于是松开手,磕磕巴巴地说:“我……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来。” 郭嘉挑挑眉:“哪能劳动夫人亲自走过去呢?” 蔡妩闭了眼睛心里呐喊:这算是调戏吗?算吗算吗?被法定老公调戏是不是该称为调情呢? 见蔡妩闭眼不再挣扎,郭嘉直接抱着人往里走。等到了榻边,刚拉开床帐,外头忽然传来纷沓的跑动声,柏舟带着喘意的声音焦急的响起:“先生,先生,不好了,主院出事了。” 第五十四章 喜堂病榻朝夕间 郭嘉恨恨地闭了闭眼睛,松开蔡妩,一把撩起帘子,冲着门外柏舟咬牙切齿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柏舟隔着门带着哭腔:“先生,夫人摔倒了。您快去看看吧。” 郭嘉脸色一变,抓着帘子的手微微抖了抖,回头跟蔡妩交代了句:“我去看看”就直接转身快步走出。 蔡妩也是心头一跳:柏舟说的是摔倒而不是昏倒。昏倒尚且可以说是久病体虚,不耐劳累。无故摔倒的话,则很可能是心脑血管突发疾病,这些地方随便的哪儿出点问题都是可能要人命的。 脑中飞快地思考完,蔡妩眼一眨,动作麻利地从梳妆台抄了根发簪,把头发拢在脑后,三两下随手挽了个发髻。冲已经回来守在门边的杜若喊了一声,然后主仆做了个眼神交流,杜若转身离开,蔡妩则小跑几步跟上郭嘉:“我跟你一起去。” 郭嘉扭头看了看她点点头,转身问前头带路的柏舟:“请大夫了吗?” 柏舟急答:“海叔已经着人请了。宾客那头刚才也派人去支会了,估计文若先生他们这会儿已该知道。只是舅爷那边……” 蔡妩立刻接口:“无须顾虑,直接着人去说即可。”然后看了眼郭嘉紧接着说:“等会儿送宾客时让海叔带人代为相送,记得给人道礼赔罪。” 柏舟点头记下,把人带到地方后,立马去传话办事。 到了刘氏房里,郭嘉直接撩开帘子走到刘氏榻边,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母亲后,立马转身看向紧随自己进来的蔡妩,压抑着眼中诸多情绪,声音微沉:“你可能行?” 蔡妩站到郭嘉身侧看着榻上躺着的刘氏,心里不详的预感更盛。脸色涨紫,双目紧闭,口角歪斜,真的太像中风之症了,而且人已经被移动过,看起来更加棘手。 蔡妩默不作声地弯腰拉了刘氏的一只胳膊,把手搭在脉间,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放开婆母腕子,倾身拨开她眼睑检查瞳孔后,终于直起身。对上一直看着她动作表情未变手却微抖的郭嘉,抿了抿嘴,嗓音发涩地宣布诊断结果:“是急中风。”然后看着骤然握拳的郭嘉,目光坚定,语气中肯: “我会尽力。直到大夫赶来。” 郭嘉眼睛不眨地盯了蔡妩一会儿,吐出一句让蔡妩感动,并且一生都未逃出的话。他说: “我信你。放手做吧。” 蔡妩闻言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冷静下心智。把刘氏嘴巴掰开,确保里面没有呕吐物,不会堵塞气管后,解开了婆母的衣襟腰带,同时口中吩咐着: “开窗通风。” “找冷毛巾敷额。” “加枕头,把头垫高。” “挑灯,我要更亮些才能施针。” 蔡妩一条条事项发下去,声音冷静理智,命令有条不紊。完全没有刚才在洞房的羞涩和迷糊。郭嘉则敛去平素一身的漫不经心,一边神色冷峻吩咐下人照做,一边动作熟练,手下利落地亲自接手刘氏贴身的活儿。 杜若匆匆拿着金针进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自家姑娘和姑爷喜服未换的忙碌身影。她一言不发的把针交给蔡妩,担忧地看她一眼,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拍拍蔡妩接针的手,沉默地退到了一旁。 蔡妩拿着针灸包打开,动作停滞,身子有些微微发抖。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郭嘉,似乎在向他最后确定什么。 郭嘉抿抿嘴,一手仍笼在袖中紧紧攥着,一手则接了冬梅手里的灯,一言不发站在蔡妩身侧。蔡妩定定神,深吸一口气,拿针在火上烤了开始聚精会神地在刘氏风池,百汇等几处大穴处下针止血。 杜若在角落里看着榻前的两人,心里思绪翻涌。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姑娘的针灸虽算炉火纯青,可她扎过人偶,扎过动物,扎过捉弄人的老神仙,扎过生产时的少夫人,却独独没有扎过生死一线的中风病人。她甚至不知道姑娘哪来的勇气和自信敢这么手脚稳妥地下针。要知道就算行医三十四年的老大夫碰上这样的中风病人多半也是束手无策的。可她这一接手,万一刘氏在她手上出了岔子,姑娘她将面对的就不止是良心上的内疚,还有姑爷可能给她的责难和疏离,那会是一辈子都过不去的槛。 而她家姑爷的反应很耐人寻味。杜若不知道他那是没办法了不得已为之还是真的对姑娘抱着信任,亦或者两者都有。他从未见识过姑娘的医术,只从姑娘的只言片语中推出她应该懂医,然后就甘冒奇险,开始这场豪赌?面对如此的行径,她是该说这两口子草率还是说他们大胆? 瞄了灯火下神色严肃,表情郑重的俩人。杜若想,她大概明白为什么姑娘在见到姑爷的第一眼就看上他了。因为今天这事已经向她证明,究根追底,姑娘跟姑爷是同种人。都有一种越冒险时越冷静,越危急时越清醒的性子。只不过相比姑娘,姑爷更像个赌徒,清醒疯狂。 屋里人看着公子和少夫人的身影,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屋外郭海派去请大夫的下人拖着气喘嘘嘘的蒋大夫进了房间。 蒋郎中瞧一眼病人状况,边手脚麻利地拿药枕给人把脉边小声抱怨着刚才被拖拽地不满:“既然都请了大夫,再抓小老儿时何须如此着急?” 蒋大夫刘氏把脉后,眉头紧皱,沉吟不语。蔡妩手心出汗,心里紧张地抓着礼服袖子,来回揪扯。郭嘉眼看着蒋老,静等开口。 默了半晌,蒋大夫忽然起身,冲郭嘉歉然地点点头:“府上夫人所得乃中风之症,此症甚是凶险,一旦发病,十人九亡,且最忌疾发后挪动。夫人这已经……好在那位大夫补救及时,针法精妙,颅血已止。只是颅内积血已淤,小老儿也无能为力。只能开个补气活血的方子,至于后效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话音落下,一室俱静。 蔡妩明显感到身边郭嘉在听完那段话后身子一僵,声音也有些暗哑:“那就有劳蒋大夫了。” 蒋大夫摆摆手,轻叹着摇头出了内间,由下人带着到外面开方子去了。 蔡妩听完蒋大夫的话其实就全明白了:所谓急中风就是后世的急性脑溢血。这个医疗难题到了二十一世纪也没说是被完全攻克,死亡率依旧居高不下。放在这个时代,基本就是要人命的阎王,虽有针灸止血,可脑内血块不除,颅压不降,不过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而中药化瘀,药效慢倒是其次,关键是这会儿没有注射器没有点滴,要靠口服才能送药。可中风的人因为脑内淤血压迫神经,经常会产生吐意,一碗药端来,能喝下去多少着实不好说。 这么想着,蔡妩不由担忧地看了看身边人,发现他除了脸色苍白些外,情绪居然很平静。面对这样的郭嘉,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了。 理论上讲她该说些什么安慰下自家夫婿,然后表示下自己和他感同身受。 可是先不说郭嘉这样子似乎就在告诉别人:什么也别说,不需要;就单后者她也着实体会不出来。刘氏对她来说不过是只见了一面的陌生婆婆,这个婆婆在今天对她笑了笑,然后接受了她的叩拜,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若是算上她曾给郭嘉的两个姨娘的事,蔡妩对刘氏说不定还有点小怨怼。对这样的情况,要蔡妩摆出一副伤心失落,痛苦难耐的样子着实难为她了。不能说她不敬不孝,蔡妩只是真的还没锻炼出要拿奥斯卡小金人的演技。 ------------------------------------------------------------------------------------------------------------------ 蒋大夫的药方开出后,把人大夫送走,管家就让人拿方子去库房取药煎煮。感谢郭府里有两个经常生病的主子,让他们家库房跟生药铺一样的储备着药材,使得下人们不必在大晚上跑去抓药。 等药汤被伺候刘氏的冬梅端上来时,郭嘉很习惯地伸手接了碗来到刘氏榻边。看着刘氏头上,胸口几处银针,不由转头闭了闭眼睛。 蔡妩在他旁边对他这个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咬了下唇轻声解释:“只能这样。我怕我把针一起出来,活血药灌下去又会复发。”说完想了想,觉得伺候婆婆似乎是儿媳妇的事,于是伸手打算接替郭嘉。 郭嘉摆摆手:“我来吧,习惯了。只是母亲这么躺着还是头一回,就试试先这样喂吧。”说完舀起一勺药汤凑到刘氏唇间,试探性地喂了进去。 郭嘉动作很轻柔,喂得也很小心,但是药汁还是有大半从刘氏微斜的嘴角溢出。蔡妩赶紧抽了帕子一点一点擦拭干净,然后看着因刘氏喝药困难脸色有些复杂的郭嘉:“没关系,好歹喝下去些。慢慢来。” 郭嘉看了她一眼,手下舀了第二勺到自己母亲嘴边。依旧和第一次结果一样,洒的多喝的少。蔡妩也是和刚才一样,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拭掉了流在刘氏嘴角药汁。 就这样喂着洒着擦着,到药碗见底,刘氏喝掉的不足三分之一,蔡妩却已经废了一条帕子。郭嘉转过身,把药碗往冬梅端着的托盘里一放:“再去盛一碗来。” 蔡妩也算着时辰:“该起针了。明天开始我每天来为……母亲施针。针灸也能化瘀的。” 郭嘉点点头,边看着蔡妩动作边说了句:“辛苦你了。” 蔡妩微微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她实在不知道郭嘉这声辛苦是跟她处于礼貌的客套还是对她不住有感而发。只是不管哪一样,她现在都不想要。她不知道有几个新娘子会像她一样碰上这种千载难逢的巧事:新婚天婆婆病倒,洞房夜直接侍疾。不得不承认嫁给郭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头一天日子就过得这么刺激:从洞房花烛喜到榻前侍姑疾,以后不得跟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考验心脏。 蔡妩取完针,正往针灸带放针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吵杂声,管家郭海压着声音说:“两位小夫人请回吧。公子和少夫人在里面伺候着就够了。” 蔡妩一皱眉,手下动作也是一顿。就听有个声音带着哭腔说:“海叔,公子和少夫人今日大喜,哪能让他们伺候着?” 这个声音未落,就听另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少夫人是自幼娇养的,哪能劳烦她呢?” 门外郭海听得咂舌:有这么说话的吗?你们要跟少夫人找刺也得分时候。这大喜不大喜先搁着不说了,就单夫人病着这一条你们也不该拿捏。公子平日里是不着调了点,可是对夫人绝对伺候妥帖,就是个姑娘也不一定有他细心了。少夫人娇养与否他是不知道,可听柏舟传话和里面下人转述,这绝对也是个稳妥人,比这两个强多了。 “两位小夫人,里头真的不用麻烦你们了。您看,眼看着天也晚了,你们也劳碌一天,还是早些回去吧。” 带着哭腔的声音接着响起:“海叔,让我进去吧。夫人代我恩重如山,如今夫人病着,我哪里歇得下?” 郭海嘴角一抽:恩重如山?你要是真那样觉得就不会再夫人卧病的时候跟你旁边的这位对掐着祸祸郭府了。于是老管家想着话也说得有些含刺:“李夫人,不是老奴不让你们进,实在是大夫临走交代,这病需静养,你进去了围着对夫人身体也不好啊。” 李氏不说话了,开始委屈地看着郭海,在门口呜呜的哭。郭海一看着情形,真想一脑袋撞在墙上:小姑奶奶,你能不哭吗?你不知道里头夫人、公子、少夫人都在呢?今天不管是喜事还是夫人这事,眼泪都是犯忌讳不吉利的!你要哭找其他地哭去不行啊? 而里头蔡妩则是从听到第一句话时就背对着郭嘉,心里冒火,到听到哭声时脸上已经挂了怒极而起的笑。杜若也皱着眉听着外头声音,几次想出去呵斥,但都按捺住了:这会儿不是蔡府,当家的不是老爷。贸然行动只会给姑娘添麻烦。 郭嘉的反应就比较直接,这闹闹腾腾的要是搁平时他说不定还能闲着看个戏,兴致来说搞不好还插一杠子给俩人加把火。可今天他实在没心情。刚要起身出门喝止,就见自己新夫人笑得一朵花似的转过身来,大眼睛满是晶亮的看着自己,让他无来由地后背发寒。 蔡妩甜甜地笑着跟郭嘉特温柔地说:“夫君啊,你看着天色已完,是不是让外头那两位妹妹回去?” 郭嘉下意识地避了蔡妩地视线,正要起身出去,就被蔡妩一只芊芊玉手给按了下去:“内宅的事哪能劳烦夫君呢?还是让妾身去吧。”说完蔡妩很婀娜地转过身,带着杜若出了门。留下郭嘉一个看着她的背影小小地打了个抖。 外头闹腾地人见里面蔡妩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停下了哭声话声。郭海见少夫人出来,差点没激动的哭出来:总算有个专管这事能压着小夫人的主子出来了呀! 蔡妩乐呵呵地扫了一眼呆看着自己眼睛红红的李氏,又看了眼绞着帕子低头咬牙的孙氏,最后转头对郭海说:“海叔,这就是咱们公子的两位小夫人?” 郭海看着少夫人脸上的笑,直觉的今天俩小夫人要倒霉,于是不敢耽误地连连点头。 “即使小夫人怎么能在这门口晾着呢?好歹也得找地坐坐歇着吧。你看,那位妹妹眼睛都被风吹红了。” 郭海傻眼:新夫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比公子差不到哪去呀。这对他们府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李氏听了呆了呆,孙氏则立马跪下去,对着蔡妩:“给少夫人请安,奴婢……” 蔡妩捋着礼服袖子,笑意盈盈地阻了她:“唉,别说。这会儿说了就没惊喜了。还是等哪天我自己记着了,再去找妹妹吧。今天夫人身子不爽利,妹妹们想必是知道这事又不好打搅,才在那么体贴地在门外为夫人祈福的吧?” 李氏愣了愣,摇头说:“不是,我们……” 孙氏打断她:“回夫人话,我们是来为夫人祈福的。” “哦,这样啊。那可真的要感谢两位妹妹。夫人喝过药,这会儿已经休息。妹妹们是要接着在门前祈福还是要回去呢?” 孙氏想了想:“既然夫人已经歇了,那奴婢这就回去吧。” 蔡妩眼一眯,转看向还在犹犹豫豫地李氏笑道:“这位妹妹看来是为夫人祈福喽?海叔,去着人拿跪垫来。怎么说也是替夫人祈福,跪在地上岂不伤了身子?” 李氏傻眼,连争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估计这位目前还没闹懂自己怎么会被莫名其妙罚跪的吧? 郭海却很听话地吩咐人拿跪垫去了,临去时还特有深意地看了李氏一眼:让你哭,让你闹,报应了吧? 孙氏似乎也意识到新夫人不太容易拿捏,特识时务跟蔡妩说:“奴婢这就告退。” 蔡妩笑着挥挥手:“去吧去吧。”然后看孙氏走出一段后慢悠悠补充一句:“这几天家里会乱的很,事赶事都弄到一块,什么人都有。妹妹还是不要轻易出门的好,省的被些不知忌讳的人冲撞了。” 孙氏听了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儿没摔了:新夫人这是要关我禁闭? 蔡妩在后头看到孙氏的踉跄,相当善解人意,转身对站着看了一会儿热闹的郭海说:“海叔,咱们那位小夫人身子好像不好?你还是着两个可靠的人去看顾看顾吧。” 郭海露了一个了然的笑,点头应诺,退了下去。 观看全程的杜若在人都走了以后对着自家姑娘挑了挑大拇指:谢天谢地,姑娘这方面不是呆的。 蔡妩看看杜若,又瞧了瞧不远处跪着的李氏,连得意都懒得露,直接头一扭进了屋子。 屋里郭嘉听完了全程,正等着蔡妩回来喂第二碗药。 蔡妩看看药碗又看看郭嘉,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话说那都是他的妾啊。她刚才好像闷不啃声地就把人家妾侍给罚了。虽说从头到尾没吵没闹,没打没骂,还句句善解人意,以一副“我是为你想”的样子,让人抓都抓不住话头,可郭嘉是谁啊?他肯定看出来她就是对他妾侍不爽了吧? 蔡妩低下头,一副怂样地偷眼瞄了下郭嘉,发现他脸上没什么不悦,心里稍稍舒了口气。从另一个袖子里抽出条帕子,开始配合着郭嘉喂药。感谢她先见之明的大姐阿婧在给她塞点心的时候都是用帕子包了的,使得她在车上吃完点心后,礼服里塞了至少三条手帕,不怕郭嘉再来一碗。 有了第一碗的经验,这次喂药郭嘉心里准备做足,动作也轻松了不少。他都可以边喂药边分心跟蔡妩说话:“心里可舒坦了?” 蔡妩摸不清他什么意思,只觉心底“咯噔”一声,然后有酸酸涩涩的感觉往上冒:他果然还是介意的。 郭嘉接下来却抬眼看了一眼蔡妩,语带笑意:“逗她们很好玩吧?我也经常逗她们,她们俩吵架时候也挺有意思。” 蔡妩噎了噎,看着郭嘉挺真诚挺无辜的表情,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该同情同情那两个“妹妹”。只是转念一想到那两个“妹妹”的身份,眼神立刻又显得凌厉,同情个毛线!妾侍什么的,最讨厌了! 第二碗药喂完,蔡妩又废了一条帕子。她把帕子递给杜若让她处理,自己刚要出门回去把这身喜服换下来然后回来换郭嘉的班时,外头门房忽然跑到门口,脸色惊慌,语无伦次地跟管家汇报:“外……外头有个老神仙,不是,是两个老神仙,其中有一个说是来咱们府见他媚丫头,啊不,是见咱们少夫人的。” 第五十五章 进退两难郭奉孝 蔡妩先是心头一喜,继而听到最后一句,眉头跳跳地囧了囧: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么没着没调叫她媚丫头的肯定是左慈那个神棍。先前在蔡府见过郭嘉以后,她就曾给左慈去过一封信说她要成亲的事,后来在给典韦那头带信时,想到左慈那抽风的记性,还不放心地又传书重申了一回。结果这老道儿也不知道在哪儿猫着搞什么鬼呢:同样是接到信,己吾那边典韦比她这新娘子还早到了郭府门口;左慈倒好,她这边跟郭嘉都拜完堂了也愣是没等到人来。 这会儿人倒是来了,可你听听他让门房传的什么话呀?哪有大喜的日子堵着人家府门,又绕过人家少主子,指名道姓要见人家少夫人的?这是道喜来了还是来砸场子来了? 显然管家也有同样的担心:要不是听到先头还有个主语是“老神仙”,搞不好这郭海对着“媚丫头”的称呼,就能认为自家新少夫人不守妇道,新婚天就有故人上门找事了。 郭嘉在房内也已经听到,他微微挑了下眉,转头望向一脸门帘边的蔡妩,一副‘这是怎么回事’的模样。蔡妩回过头,轻咳两声,开口解释道:“门口那个老……人家,我认识。他……可能是来道喜的。因为先前我已经跟他说了要成亲的事。” 郭嘉眨眨眼:“既是道贺,还是我出去迎吧。母亲这里交给你了。”说完站起身,理理衣服问蔡妩:“那位老人家姓甚名谁?和你又是如何称呼?” 蔡妩揪揪衣袖,有些不情不愿地回答说:“叫左慈。应该当是我祖父辈……的吧?”最后一句嘟着嘴,说的相当不乐意,就左慈那张脏兮兮的老脸,她看了几年也愣是没看出他到底多大年纪,只好胡蒙了,反正看着他也是把她当孙女待,这么说也不吃亏。 郭嘉听了眼一闪,有些惊讶地轻笑道:“乌角先生?倒是不曾想到啊。” 蔡妩愣怔:好像外人都认为他道号是乌角先生。然后看看已经转身要出门迎人的郭嘉,纠结了下,终于还是提醒说: “你见他的时候注意点儿,他……他这人年纪大了,说话也有点那啥……要是有什么……你,你多担待。” 言下之意,左慈那就是个脑袋不靠谱,言行不着调的,要是有了啥矛盾,你别放在心上,别跟他一般见识。可惜蔡妩那话说得比较委婉,也不知道郭嘉听懂几分就带人往外走了。 ------------------------------------------------------------------------------------------------------------------ 门外被蔡妩腹诽加明诽的左慈这会儿正围着自己身旁一个身穿干净粗布葛衣,鹤发童颜,淡眉烁目的老头儿转悠着抱怨: “郭府这门房什么胆子?我抓只小麻雀就吓到了。想当年我大变活人,媚丫头眉可是都没抬呢。” 老头儿压根儿不理他,直接转了身,对着自己身后药僮抱着的医箱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来。 左慈对老头儿的爱答不理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杵接着嘀嘀咕咕:“哎哟,我离开颍川都那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丫头长成什么样了。你说老道儿不在,她要是长丑了怎么办?原本就够笨了,再长得不好看,这夫家还不得嫌弃她?” 老头儿抬眼瞟了下左慈,继续低头整理医箱。 左慈则一脸惆怅地看着郭家大门:“这会儿丫头该在新房坐着了,嗯,等喜宴一散就该洞房了。说起来喜宴上的用酒肯定是昆仑觞,我闻到味儿了。啧,这郭家人动作怎么这么慢,通报一声还要这么久,直接让我们进去不就得了?” 他旁边老头儿终于停下动作搭腔,只不过他说的是: “闭嘴!再不消停我扎你几针。” 左慈眨眨眼,看了看老头儿,翻个白眼走到离他远一点儿的地方,看了看郭家大门,继续兀自说道:“怎么光有昆仑觞的味儿?没有葡萄酿呢?我要是……” 话没说完左慈就见一身喜服的郭嘉带着人匆匆赶了出来,在门口冲自己躬身一揖,刚要开口,左慈不耐烦地挥手:“成了成了,什么也别说了。先带我去看看我家丫头,老道儿得去瞧瞧这丫头到底长成什么样了。” 说完抬步就往前走,走了没两步意识到自己好像落了一个人,一把拉了身后老头儿,指着人跟郭嘉介绍:“这是华佗,你叫老头儿就行,是被拽来给我家丫头撑场子的。”说完下巴一抬,一副“我就是来给你老婆撑腰”的模样。 郭嘉听了豁然抬头,满眼晶亮地看向华佗,袖中手指也激动地颤抖了下。 左慈见郭嘉模样,犹疑地瞧了他几眼,紧走几步凑到他跟前,提鼻子一闻:酒香掺杂药香:“你病了吗?看着不像啊,要是真病了等会儿洞房怎么办?别给过了病气。” 郭嘉眼角一抽,他这会儿总算彻底明白自己临走时,蔡妩那句交代和那个极度不放心的眼神时什么意思了:这大名鼎鼎的乌角先生说话可不止‘有点那啥……’他是‘绝对相当那啥的’! 华佗则走到近前,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不是他。府上病的怕是另有其人。” 郭嘉冲华佗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家母病危,还请华先生入府看诊。” 华佗神色一肃,给身后医僮打了手势,然后很和煦地跟郭嘉说:“小伙子,前头带路吧。” 郭嘉立马引了个手势:“先生请随我来。海叔,招呼好乌角先生。”说完给左慈一个歉意的笑后,带着华佗往刘氏房中走了。 左慈看看走远的郭嘉华佗,不由傻眼:这小子还真不客气,这么直接就开口把人带走了?老道儿我是来喝喜酒的,怎么成了送大夫的了?不对,我是要先来看丫头的。 想完左慈一转身抓了郭海,笑得高深莫测,慢悠悠说道:“带老夫去见你家少夫人,老夫有急事相告。” 郭海先是被他变脸的功夫唬了一跳:就说刚才那不着调地老头儿不可能是眼前这老神仙嘛,那必是幻觉。 然后郭海就忙不迭地为左慈带路往刘氏那里走了:少夫人还没功夫回去换衣服,肯定再夫人那里守着呢。 路上左慈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下四周,发现府里很静,根本不像办喜事的样子,不得不遗憾的得出一个让他沮丧的结论:他家媚丫头大喜天婆婆病倒,宾客们提前离开。即喜宴散了,他没的喝了。 --------------------------------------------------------------------------------------------- 此时的蔡妩在厅里,牙咬着嘴唇,一边等左慈,一边心情忐忑地把眼睛往里间瞄:那里郭嘉陪着华佗正在看诊,也不知情形如何。 左慈进去的时候,发现小丫头居然没看见他,还是杜若给提了醒,蔡妩才转身瞧着他。她定定的瞅了好一会儿,一把抓了左慈袖子,也不知道是因为许久未见的想念还是因为左慈把华佗送来的感激,总之蔡妩眼睛上是泛了层雾蒙蒙地水花,声音也带着些哽咽,因怕吵了里头的华佗,所以很小声地委委屈屈说了句:“你怎么才来呀?我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谁知左慈比她更委屈,一脸幽怨地指控里头的华佗和不在场的于吉:“老道儿我是被拖累的。我从接了你信,就抓着于老头儿和里头那老小子一起往颍川来了。谁想到都走半道了,于老头那不成材的徒弟又被怀疑是黄巾乱党,让官府给抓了。没办法,他就来不了了。你说他没事儿收那么多麻烦徒弟干嘛?不是这个出事情,就是那个惹乱子,搁老道身上早逐出去,省的留着闹心。就他还一个个宝贝似的护着,真是个死心眼儿。” 蔡妩选择性忽视掉左慈的表情,继续追究迟到问题:“那你也早该到了。这会儿席都散了,你连我喜酒都没喝上。” 左慈不听这话还好,一听完这话立马一脸肉痛,表情狰狞,手指着里间帘子,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里面那老头子的错!我怎么想起来抓着他来了?那就是个扫帚星,他走哪儿,哪儿有人病,呼啦啦全围上来,拉他他还跟我急。他还拿针扎我!真是不可理喻!” 蔡妩听着左慈这段控诉,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真被扎,估计是你自找的时候多。也幸亏你带了这么个人来,不然照婆母这情形看,不出三天,郭家就该办丧事了。新妇入门不过三天,婆婆就没了。这会儿迷信满天飞,真要那样,人会怎么说我?命硬?带煞?不详之身?估计是怎么难听怎么邪乎怎么来吧? 左慈那边抱怨完,瞧瞧里头又看看蔡妩,很不客气的开口:“有吃的没?老道我可是饿了一天了,就打算吃一顿喜宴呢,结果……哼,出这种事是他们郭家对你不住,以后那小子要是敢给你下脸子,你就该……不成,老道儿该现在就跟他说道说道。”说着左慈就要转身往里面走,看模样大有把郭嘉思想教育一顿的打算。 蔡妩一把拉了脑袋又不在弦上的某位,防止他真闯进去揪人。心里更是暗自庆幸:幸亏管家郭海把人送到就退下了,不然让他知道这老神仙所谓急事就是找人抱怨他被扎针,还不得觉得自己被骗?再看这听风就是雨,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抽风样,不得被吓出好歹来? 蔡妩给杜若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去拿吃的来。自己则不放心地拽着左慈低声问:“你先前一直在南边?” 左慈点点头,接着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左手伸到右手袖子里掏掏,然后从袖筒里摸出俩橘子塞到蔡妩手里:“你的新婚贺礼。” 蔡妩低头看着手里长相圆润,橙黄橙黄的橘子,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有句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在这个交通不便的时代,蔡妩身在北地,不能说没吃过橘子,但是走了千里万里,专门作为贺礼到达手中的橘子她真的第一次见到。 颜色很好看,像阳光,让人心里很暖和。 可没等蔡妩感动完,左慈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打破了蔡妩偶尔冒出的文艺腔:“本来带了一口袋的,不过路上带着太沉了,老道儿我自己就给吃了。嗯,味道还行,就是不太甜。” 蔡妩立马满头黑线地瞪他:这破老头儿总擅长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办出诡异的事情,然后让人诡异的感动后,自己再以更诡异的方式打破这种感动。 左慈被瞪了后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挂着满是褶皱的笑腆着脸,捋着胡子毫无愧疚地跟蔡妩说:“这东西尝尝鲜就行了,吃多了容易上火的,我这是为你好。” 蔡妩干脆扭身看向里间不再搭理他。她就知道跟左慈讲感动讲离愁别绪讲伤感啥的,最后被噎的说不出话的肯定是她自己。 而里间的华佗似乎已经诊断完,手一挑帘子,迈到了厅里,身后跟着郭嘉和华佗的医僮。 华佗拿着帕子擦着手,边擦边转头跟郭嘉说:“止血处理还算及时。但是颅血未化,还是有性命之忧。” 华佗声音不大,略带低沉。说话语速不急不缓,带着如四月和风的温暖,很有安抚人心效果。天大的病情经他一说,好像意思就成了: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还有得治,不必担心。 郭嘉眉微微一皱:“可还能治?” 华佗看看郭嘉,又看看蔡妩,略微沉吟了下开口道:“能治。不过有些……” “华公但讲无妨。”这是郭嘉。 “可是要开颅取血?”这是蔡妩。 华佗惊讶地看了眼蔡妩:“你怎么……”话没说完,好像想到什么,看看已经在一旁伸着脖子等点心,根本没往这里瞧的左慈,改口说:“是了。你既然是能跟那疯老道学针法,能想到这点也不奇怪。” 左慈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插口进来:“老道儿可从来没说过你有这本事。这是我家丫头悟性好。自己悟的。” 郭嘉自听完华佗话的意思后,就抿唇微皱着眉,一言不发。 蔡妩也在说完后,就沉默不语。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手术是降颅压,取淤血的最快捷方式。可是她做不来。这会儿好不容易来了个能做的,她不免有些心急,一下子脱口而出。只是说完她就想到这是在东汉啊,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一套。对手术这种必会毁伤身体的治疗方式绝对算是抵触的。再加上开颅取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光听就够让人汗毛耸立了:把脑袋劈开,这人还能活吗?普通老百姓听完肯定是这想法,就是后来的曹操,头风时听说开颅不也有这么认为? 华佗在两口子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取了纸笔,开始开方子。 “如果不……开颅,还有支撑多久?”郭嘉声音微哑,闭了闭眼睛,有些艰难地问道。一旁蔡妩听在耳里,莫名心疼。 华佗动作停了停,抬头看一眼郭嘉,缓缓吐出一个让人绝望的期限:“不出三天。现在即可着手准备后事。” “那么……如果按先生的意思……开颅呢?”郭嘉问出这话时,脸色很平静,只是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还是透露出这会儿的心绪起伏。 华佗定眼看看郭嘉,不答反问:“小伙子,你母亲这身子之前有的病况你知道吧?” “嘉知道。” “那老朽就实言相告:令堂肺腑处的病灶,实乃一毒源,与肉体相连,强征精血,且拖延时日已久,如今已是神仙难除。而中风之症,虽可开颅取血,但令堂久病之身,身虚体弱,气血损亏,怕只怕即便开颅,也未必能好区处。” 蔡妩闻言皱眉:华佗这话翻译了就是是说刘氏肺部有肿瘤,可能还是恶性。这个肿瘤他现在也已经没办法。但是手术貌似因为这个风险更大了。 她身边的郭嘉在华佗说完后,呼吸一滞,似乎像是没听太明白,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只看着华佗眼睛一眨不眨问了一遍:“华先生,家母身体如何还请仔细分说。” 对于这样反应的家属华佗应该见过不少情况,所以他依旧很有耐心地缓缓开口,只是话的内容却显得有些残忍:“不开颅取血,令堂最多还有二十六个时辰寿限。开颅的话,成,则或可多出三两个月,败,则立时西去。小伙子,究竟怎么样,你可千万要仔细想清楚了。” 第五十六章 慈母逝阖府举哀 华佗的声音落地,厅里就是一片安静。 良久,郭嘉的声音响起:“如果开颅,先生有几分把握。” “五五之数” 厅里一片安静。 蔡妩脚步不自觉地挪到了郭嘉身边,隔着袖子攥了郭嘉垂在一侧紧握成拳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过来了,也不知道自己过来能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举动有什么用,但就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郭嘉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对她笑了笑。然后深吸一口气转向华佗,朝他深施一礼。 “烦劳先生为家母开颅取血。” 华佗拿着毛笔的手悬在空中,看了郭嘉一会儿,“年轻人,你可想好了?” “请先生为家母诊治。” “好。”华佗把毛笔一撂,站起身吩咐医僮:“立刻准备开颅所需之药汤。” “备热水。” “加灯盏。” “闲杂人等统统回避。” ………… 半个时辰以后,空荡的院子里只留下郭嘉和蔡妩,连杜若和管家都被要求离开刘氏院子。蔡妩扣着手指,紧绞着帕子,眼睛不时在屋内窗户。连大气都不敢喘。郭嘉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边,面朝房门,双目微阖,看着无比的沉稳。只是不断蹙起长眉和有些发僵的身体透露出他紧张焦躁的内心。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两个半时辰……蔡妩眼看着繁星布空,眼看着月上中天,手里帕子已经被绞的不成样子,里面却还在忙碌,不见有丝毫结果。 “你回去歇着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郭嘉的声音忽然毫无征兆地响起,可能因为紧张劳累,一向清朗的声音在此时显得空洞飘渺。 蔡妩摇摇头,挪步靠了靠郭嘉,和他并肩站着,声音不大,却透着坚持:“我和你一起等。” 郭嘉微低头满是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沉默地转过头去。 蔡妩咬咬嘴唇,握拳给自己打气:不管怎样,至少这种情况他还愿意有个人一起面对。 当东方开始泛白的时候,刘氏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华佗面色微白,额挂汗珠,看到门外的两人时冲他们释然地笑了笑。 蔡妩的一直悬着的心脏像是忽然被剪断了吊线般“嘭”然落地。然后她眼尖地看到郭嘉身子微微抖了抖,先是狠狠握了握拳,接着拿手捂住眼睛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然后才是轻舒一口气,反应过来,冲华佗长身一礼。蔡妩赶紧跟着施礼致谢。 华佗一手一个扶起小两口,嗓音有些疲惫沙哑:“性命虽保住了,但是令堂身体虚弱,现在药性未过,还在昏睡,只是不知她能不能醒来,醒来后如何就都要看天意了。” 郭嘉心头一跳:“此话怎讲?” “中风之症除了本身难以医治,还有就是医治之后会出现后遗病症。病症轻重因人而异,有人会失语,有人会痴傻,有人会瘫痪在床,还有人可能根本就醒不过来。” 蔡妩声音发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先生是说,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华佗转眼看看蔡妩,沉思了下她的词汇,点点头:“不会动,不能说话,只有呼吸还在,这个形容很是贴切。” 蔡妩和郭嘉对视一眼,刚才华佗出来时的喜悦几乎被这个消息打击殆尽。最后还是郭嘉率先开口询问:“我们可能进去看看?” “再稍等些时候吧,现在白芷和左老头还在屋里看着免得发生意外。你们俩可以趁着这会儿回去把衣服换了,昨晚露重,穿着湿衣服终究对身子不好。” 郭嘉和蔡妩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所穿衣服,赶紧回房各自换衣。等到回来之后得到华佗允许,立马入内去看了刘氏。刘氏那会儿还在昏迷,华佗在一旁收拾医箱时看到两人担忧的眼神后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安抚说:“老朽近期可要叨扰贵府了。” ……………… 天大亮的时候,郭府下人和昨夜一些留宿的娘家宾客得到消息:刘氏得神医救治,已经脱险。 蔡家的送亲队伍在经过这一场事以后,虽然没说什么,多少对郭家有些怨怼的。蔡平在第二天带人离开阳翟返家时,对着忙里偷闲来送行的郭嘉和蔡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子,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揉了揉蔡妩的脑袋,然后转身搭过郭嘉的脖子,给妹夫肩膀处狠狠擂了一拳,留下一句“好好过日子。”就匆匆扭过头去,逃也似的上马离开了,他怕他再待下去会舍不得自己妹妹。 蔡妩看着远去哥哥有些狼狈的背影,只觉得鼻子发酸,满眼泪汪地看着队伍远行。 蔡妩从来没有在此刻那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嫁人了。从今后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的父兄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护着她,宠着她。她犯了错也再不能像在家当闺女时那样撒撒娇,卖卖萌,装装傻就过去;有了委屈得自己担着扛着,即便是郭嘉,也不可能替她分担所有,就像她昨晚不可能替郭嘉承受那种焦躁紧张一样。 这就是成亲啊,两个彼此没有联系的人被婚约联系在一起,从此并肩而行却又相互独立。 蔡平刚走,典韦就出来告辞,看到满眼泪花的蔡妩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被郭嘉欺负了,拿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不善地盯着郭嘉。可怜郭嘉,为母亲的事折腾了一宿后,刚送走正牌大舅子,回过头来就被眼前非正牌的大舅子盯上,实在是有冤无处申啊。 还好蔡妩没伤感多久就拉了典韦的衣袖,打量着这位义兄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件她一直想问却没机会问的事:“己吾那事了解了?官府那边你没事了?” 典韦摇摇头:“是俺偷偷回家时,从娘那里得知你成亲的事的。” 蔡妩了然:那就是事情还没了解呢:“那你光告辞,你想好你去哪里了吗?” 典韦摸摸脑袋瓜憨笑道:“还没想好。” 蔡妩白了他一眼,手依旧抓着典韦袖子,有些期待地看向郭嘉。 郭嘉挑眉笑了笑,走到比他高了半个头还多的典韦跟前,省去礼节直接开口留人:“兄长既然没想好去哪里,慧儇又舍不得你离开,兄长何不就留在阳翟?” 典韦忙不迭地摆摆手:“那哪儿成?我哪能在这里白吃白住啊。” 蔡妩瞧了眼郭嘉:“大哥武艺很好的。可以在家里看家护院的。”然后转向典韦,一脸星星眼地看着他,软软地叫了声:“大哥,别推辞,留下来吧。”说完心里小小愧疚了下:以这种有点那啥的方式留人,并且让人给看家护院,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可那也总比让他在这几年四处飘零,居无定所强吧。 典韦被自家干妹妹的星星眼闪到了,揉戳着手正犹豫思考间,就听郭嘉那头似乎已经一锤定音:“那府中以后就有劳兄长了。” 说完根本不容典韦拒绝就很亲热地拉起典韦,开始招呼郭海过来,吩咐说给典韦安排院子。典韦眨眨眼,再眨眨眼,看着一脸热情的妹夫,再看看一旁笑得春风和煦的妹子,总觉得自己被留下这事怪怪的:这两口子从头到尾在一唱一和的,他这当事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 典韦留下后不久,刘氏也终于在神医华佗的医治和儿子儿妇衣不解带的照料下于在手术后的第四天醒来。虽然情况不至于到植物人那么糟糕,但刘氏左半边身子完全麻木,手脚冰凉,不能动弹丝毫。且因着偏瘫,刘氏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言语表达开始还能“支支吾吾”配合着右手的指指点点来说明心中所想。后来病情日重,只能靠一双眼睛来传达自己意思。 好在郭嘉是个伶俐人,跟刘氏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再加上近一年的侍疾经验,刘氏这种颇为委婉的“话”他居然能听懂个七七八八。蔡妩也曾试着去理解刘氏话里含义,然后晚上跟郭嘉倒班伺候婆母。可惜,也不知道是因为母子连心的问题还是说蔡妩和刘氏接触太少,刘氏的“含蓄”的表达方式,蔡妩十回里有五回是理解偏差的。她这居然还算好的,冬梅和杜若比她更不如,杜若还好说,她毕竟不是专门伺候刘氏的,冬梅则惨了点,经常因办砸事情被郭海训得抬不起头。 当然最苦的算是郭嘉,他成亲的时候只给书院请了七天的假,刘氏这事一出,他是书院家里两头忙。最后干脆请了无期限的长假。按他的意思,什么时候忙活完了,什么时候回书院,把窦夫子气得胡子都掉了几根,等荀彧给他解释完请假理由以后,夫子又开始神色和缓地捋着胡子一副赞赏模样:不愧是我学生,侍母至孝啊。态度转换之快,表情言语之自豪,看的戏志才,郭图等人浑身微抖,眼角直抽。 在手术第二个月后,虽有华佗的针灸和汤剂减少身体上的苦痛,但刘氏神智上却开始恍惚,经常把郭嘉当做他父亲郭泰,拉着自己儿子像小孩子似的哭,而且一哭就是半天,别说替班,就是郭嘉动一动,离开一会儿都不行。通常都是老太太自己哭累了,昏睡过去以后,郭嘉抽空去吃饭洗漱什么的。 最让蔡妩觉得揪心的是,老太太已经糊涂到不认人。除了郭嘉以外谁靠近都胡乱拍打,尤其对她这个儿媳妇,简直防贼一样防着,她只要一进里间的门,刘氏立马抓着郭嘉开哭。声音委屈至极,听上去伤彻心肺。有几次连蔡妩都躲在帘子后头偷偷抹泪,更别说伺候在榻前的郭嘉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了。总是这边还轻声细语安抚着母亲,转过头来就拳头紧握,双眼闭合。 这种情况下,别说洞房花烛,新妇回门什么的,两口子就是想见面单独说说话都难。郭嘉是刘氏那头一步都不敢离;蔡妩那是少夫人新任,脚跟还没站稳,先头郭府被李氏孙氏耽误的一堆事就砸上脑袋,可怜蔡妩新到,人事不熟,加上之前李氏孙氏处理的乱七八糟,她只能从头理起。工作量之大,绝对堪比上辈子年终加班。 到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一天,刘氏忽然好转,脸色红润,脑子也清楚了。除了依旧偏瘫着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她跟手术醒后没什么两样。蔡妩当时还不知道,在把早饭送到郭嘉面前后,看了眼刘氏,赶紧像往常一样摊开双手示意刘氏:我没碰你,也没碰你眼前这人。结果刘氏那天居然冲她笑了笑,蔡妩当时就呆了,傻乎乎地看向郭嘉,难以置信地说道:“母亲刚才对我笑了,你看见了没?” 郭嘉眼睛黯淡,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笑意地点点头,声音沙哑地说:“看到了。母亲这会儿很清醒。” 蔡妩张张口,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我这就去叫华先生来。” “不必了!”郭嘉伸手拦住蔡妩,闭着眼睛微微摇摇头:“……不必了。母亲想单独跟你说说话,我……还是出去吧。” 蔡妩讶然。看着郭嘉有些仓惶狼狈地离开屋子,凑到榻前,弯下腰,眨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榻上的刘氏,心里暗想:我怎么跟她说话呀?你不再跟前,我们少个翻译,没法沟通。 刘氏这会儿似乎知道自己和儿媳妇之间存在沟通不良的问题,她伸右手指指门外,接着收回后拉了蔡妩的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然后就定定地看着蔡妩,眼睛里满是期待和恳求。 蔡妩忽然一下子明白这位母亲的意思了,她眼角泛起泪花,脸上却绽起最诚挚地笑,声音有些哽咽:“娘,您放心,媳妇答应您,一定好好待他,我们以后也一定会好好的。” 刘氏无声地拍拍蔡妩,满足地笑了。蔡妩扭过头一把捂了嘴,防止自己哭出来。然后立身站起跟刘氏说:“我去把奉孝叫来。”说完低头掩着嘴几个快步迈出里间,正要到外头叫郭嘉,却见郭嘉根本没走远,他就在里间门边靠墙站着,微抬着头,闭合着双眼:蔡妩刚才的话,他全能听到。 蔡妩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阿媚,我后悔了。”郭嘉声音低哑,一句话说得轻似拂尘,偏语带哀恸,让蔡妩忍不住地心疼。 “我后悔同意为母亲开颅取血了……我该让她没那么多痛苦,体体面面地……去见父亲的。” 郭嘉说话时脸色很平静,话也接得很自然,仿佛叹息一般。蔡妩看着这样的郭嘉却觉得心慌,一把抓了郭嘉袖子,噙了很久的泪开始“扑簌扑簌”往下落:“别说了……奉孝……别说了。” 郭嘉拍拍蔡妩的手:“别哭,赶紧擦了泪,咱们好一起去看母亲。” 蔡妩赶紧抽了帕子把眼泪拭干。拍拍脸,冲郭嘉扬起一个还算好看的笑:“进吧。” 然后小两口一前一后踏入了刘氏房间。 当天晚上,刘氏病逝。郭府在办过喜事六十五天以后,开始换下府中所有喜庆之物,在府外悬挂白幡。 第五十七章 鬼才亦有孩子气 蔡妩觉得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刘氏闭上眼睛与世长辞时郭嘉的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让人揪心的平静,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迷茫?过了有半刻钟,郭嘉才转身以一种极其轻缓地口吻对已经哭红了眼睛的蔡妩说:通知府里,准备葬礼吧。 刘氏的葬礼进行的很顺利。 摆灵床,置灵堂,挂白幡,发丧帖,每一个环节,蔡妩都仔仔细细,唯恐出了一丝差错。作为新任的当家主母,这会儿的她被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盯着,一丁点儿纰漏都会被放大无数倍,然后被人有心无心地加以利用,谣传成离真相十万八千里的模样。 但是比操持葬礼更让蔡妩战战兢兢,累身忧心的则是葬礼上郭嘉的反应: 他太正常了! 从刘氏去世开始,他就有条不紊地着人抬棺、写丧帖、迎送宾客。思路清晰,举止合礼,就算最苛刻的夫子来了也挑不出他半分的失仪之处。 但是蔡妩却绝对不相信郭嘉心里会真的如他表现的一般,参与了事情始末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让人忧心的事实: 作为一个丧母的儿子,郭嘉没哭! 从头到尾,哪怕是夜里就剩两口子跪守灵堂时,他都一声没吭!甚至还在蔡妩头晕打晃地时候扶了她一把,说了句:你要是累了,先去一旁歇息会儿。 对郭嘉的这种反应,蔡妩绝对是始料不及的。 原本孝子哭灵这是葬礼一个绝对必要的环节,甚至有人家担忧哭灵时哀毁过甚,会专门找人劝慰。但是到了郭府,这些竟全都没了必要。郭海看着这样的少主子心里着急上火,脑中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总不能让他拿姜汁给郭嘉吧。而荀彧戏志才他们来吊唁时,对着这样郭嘉,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蔡妩心里就更沉了。 她宁愿他像当年蔡斌一样,那样她还好歹知道从哪里下手,也能有个劝慰话,也能跟他一起担着。可他现在这样子,让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行事。只能采用最笨的法子:不管他做什么,她陪着他。守灵他跪一宿,她就跟着跪一宿;上香他行大礼,她就跟着三拜九叩;他见到吃的微微皱眉,她就干脆推了眼前的饭菜。 郭嘉惊异地看她:“你不必……如此。” 蔡妩目不转睛地回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想跟你一起担着。” 郭嘉低头沉默,久久不语。 蔡妩娘家收到丧帖前来吊唁是在第三天的时候,由蔡平和陈倩代表全家从颍阳赶来。 小嫂子进门第一眼看到蔡妩后就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没有洞房花烛,没有新婚燕尔,他们家阿媚连回门都被迫取消,如今更是新妇换丧服,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待在堂前上香行礼后,陈倩仔细瞧着自家小姑子:瘦了,憔了,精神头还有些不济。想来这段日子熬得不容易。再往后一瞧:不由手绞帕子:郭嘉的两个侍妾正低着头,眼眶红红的跪在那里,不时抽噎一声。只让陈倩觉得刺眼又刺耳。她一把拉了蔡妩,疼惜地搂着,声音很轻,透着心疼:“阿媚,难为你,你受苦了。” 蔡妩抓着娘家嫂子的衣服,趴在陈倩怀里,眼泪无声地就落了下来。 ---------------------------------------------------------------------------------------------------------------------- 刘氏的葬礼从停灵到出殡总共七天,蔡妩觉得自己像过了七年那样漫长:从来没有一段时间,她的神经如此紧绷,精力如此耗费过。等到好不容易刘氏下葬,郭府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守孝,蔡妩还没松一口气,家里又发生一件让人操心的事:在累劳伤神这么长时间以后,郭嘉病了。 郭嘉病那天,蔡妩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因为从守孝开始,郭嘉就已经搬出新房,回他原来住的屋子,两人晚上不在一块儿。 不过在吃晚饭的时候,蔡妩看见郭嘉不住地拿手按额角,有些不放心地问是怎么回事? 结果郭嘉闭了闭眼睛,摇摇头,给蔡妩一个安抚的笑以后说:“可能前段时间太累了吧,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 蔡妩眨眨眼,想想郭嘉信誉记录,有些不太相信:“真的没事?要不还是请华先生来看看吧。” 郭嘉连连摆手:“华先生这几天在外面巡诊,还是不要打扰了。再说也没什么大事,休息一晚即可。” 蔡妩皱眉:郭嘉的身体总是她的一块儿心病。她原想趁着华佗在府里时,让他好好给郭嘉把把脉,结果刘氏的事赶二连三,忙得一众人脚打后脑勺,根本就没机会提这事儿。等刘氏事情了解,华佗又坐不住了,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巡诊,不到月上中天,是绝对回不来的。蔡妩白天都找不着人,总不能让她大晚上把人从被窝挖出来,就专门为了给郭嘉做健康检查吧?会挨针扎的(左慈的血泪教训啊)! 郭嘉吃过饭以后直接她被勒令回自己屋子歇着。临走时,蔡妩还有些不放心地跟柏舟交代让他看好他家先生。 说来也怪,在刘氏去世后,整个郭府的人都开始改口叫郭嘉为老爷,叫蔡妩为夫人,就柏舟跟杜若还是跟以前一样。而且柏舟比杜若更坚持:他转叫蔡妩为主母。郭嘉听了也没说什么,直接换掉自己房里原先侍童小厮,由柏舟顶替。书童到侍童这种程序在郭府代表的意义就像当年蔡斌提拔管休成为蔡平伴读,郭海就曾是柏舟这个位置上上去的。 蔡妩知道后也是微微一笑:主母就主母吧,虽说听着不大好听,而且就跟杜若叫郭嘉姑爷是明里暗里告诉郭嘉:我主子只有姑娘一个。柏舟这声主母,意义也差不多。不过他绝对忠心的那个是他先生罢了。 被柏舟认为是主母的蔡妩,可能因为惦记着郭嘉的事,心里总是不太踏实,躺在榻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到了快子时,才好歹算迷糊过去了,结果合上眼没多会儿功夫,柏舟那边就急慌慌地跑来,拍门叫醒杜若直接给蔡妩传话:“先生病了,起了高热。” 正迷糊的蔡妩“呼”的一下清醒了,猛然坐起身,动作迅速地理好衣服。让柏舟去叫华佗房门,自己带着杜若就往郭嘉那里走。 她心里是叫不出苦:其实从刘氏病倒,蔡妩就一直担心郭嘉那里出岔子。因为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一层覆上一层,最外围用理智包裹,表现出的就是在郭府看到的稳妥有礼,清醒平静的年轻人。 蔡妩知道他在压抑,却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他能撑到什么时候?但隐约明白,这样下去,早晚人是要出问题的。所以在知道消息时,担忧之余,蔡妩竟然有一种“这事终于来了”的想法。 等她急火火地赶到郭嘉房里的时候,推开门,往里一看,见到的情形差点儿没把她气着:郭嘉这个病号,没有丝毫当病人的自觉。不在床上老老实实的躺着等大夫看诊,他居然特闲适坐在灯下打棋谱。听到门响还转过头看着蔡妩笑。 要是在平时,一手书简,一手棋子,眉目含笑,一身单衣的郭嘉在灯下这么看着蔡妩,蔡妩早心跳加速,昏头涨脑,浑身粉红地找不着北了。可这会儿,蔡妩却觉得自己心火“蹭蹭”上冒,她甩下杜若,几个快步走到郭嘉跟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竹简,气呼呼地把人从坐席拽起来,不由分说给按坐到了里间卧榻上。 郭嘉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有些讨饶地看着蔡妩,可怜兮兮地跟蔡妩分辨说:“我没事儿。真的。不用这样。” 蔡妩直接瞪他一眼:“有事没事等华先生来了再说。现在躺好!” 郭嘉一脸委屈,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然后认命地闭上眼睛。蔡妩抓了他一只胳膊,手刚放到郭嘉桡骨脉门处脸色就是一黑:都这个温度了,他居然还去打棋谱?他脑袋坏掉了? 想着蔡妩干脆放下手,让杜若湿了帕子,给郭嘉敷到额上。看到郭嘉皱着眉不太甘愿地挣扎了一下,赶紧给他压住手:“别动。好好敷着。” 郭嘉睁开眼,可能因为发烧的原因,眼睛水汪汪,雾飒飒的,还有些不太聚焦。他把视线投注到蔡妩身上,仔细地盯了好一会儿,忽然乖宝宝一样点了点头。然后就真的又合上眼睛不动弹了。 蔡妩由此断定:郭嘉确实有些被烧糊涂了。 好在华佗来的很快,把医箱放下以后,坐在榻边给郭嘉把脉,只是把到后来,眉头微微皱了皱,一直盯着他看的蔡妩被这个细微的表情吓得心里一跳,等华佗站起身赶紧问:“华先生,他身子怎么样?” 华佗摇摇头,边开方子边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自幼身子羸弱,体虚多病,加上这阵子劳身伤情,心思郁结,才有此疾。不用担心,喝几贴药就好了。只是这丹药以后还是不要吃了。” 蔡妩愣怔:“丹……丹药?” 华佗抬眼看了一眼郭嘉,他这会儿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了。于是站起身指指外头,示意蔡妩他们出来说。蔡妩紧走几步跟上华佗,心里还满是疑惑和不解。 等到了外间,华佗回过头确定地对蔡妩说:“是丹药。而且看样子应该吃了有三四年。” 蔡妩浑身一震,转看向跟着一起出来的柏舟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柏舟偏头思考了一下,然后走到一旁柜子边,取了个半尺见方的檀木盒子。蔡妩接过打开一看,小半盒的药丸被码的整整齐齐地躺在匣子里。 “有一年先生病的厉害,大夫开的药怎么都不管用,夫人没办法,只能寻了方士求助,谁知竟真的让他的丹药给治好了。夫人怕以后先生再有这情况的时候找不到人,就让方士留了这盒丹药,先生秋冬换季时,再有咳喘就不那么难熬了。” 蔡妩听完脑子嗡嗡直响。华佗却露出一个堪称愤怒的表情,冷哼一声:“要是知道是哪个方士如此乱施岐黄之术,华某非抽他两个耳光不可!”说着随手抓了一把盒中药丸,“阴虚羸弱之体,居然敢用如此猛药,简直罔顾人命!” 蔡妩看着老头儿如此反应,不由更加担心:“那如今外子身体该如何区处?” 那边华佗已经像扔脏东西一样,一把掷了手中药碗,拿帕子擦着手,听到蔡妩发问,不由语调和缓地安抚说:“不用太过忧心,他虽吃过丹药,不过好在不多。等会儿老朽给开个方子,待此次病愈后用,之后便好好将养,只要不劳心劳力,身子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蔡妩点点头,看看柏舟抱着的檀木盒只觉得那东西如毒药般无比刺眼:不是每个方士都有左慈那能耐的,能把岐黄术和养生术完美结合的,就目前来说,蔡妩只知道左老头一个,她倒是想仔细找左慈问问这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呢。可是现在也不知道左慈猫哪里去了,这老头儿来颍川除了头一天帮华佗做了个手术算是正事,其他时间都不见了人影。偶尔出现也是跑来找蔡妩要吃的解馋,吃完又恢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对着这么个不着调的,蔡妩实在是投诉无门,欲哭无泪了。 “柏舟,把这东西丢了!越远越好。” “杜若,去拿着方子取药煎药吧。” 蔡妩吩咐完,转身对着华佗施了一礼,然后就要亲自送华佗回去。 华佗摆摆手,指指里间方向:“你还是去里面照顾吧。”说完拿起医箱,提步离开。只是边走边想刚才的事,痛心疾首地摇着头:“庸医害人!庸医害人呐!” --------------------------------------------------------------- 等杜若把药端上来时,蔡妩正坐在郭嘉榻前给他换着冷帕,见杜若来了,自己接了药,尝了口以后皱皱眉,抬头问杜若:“厨房可有糕点?要甜的。” 杜若表情漂移了一下:“有蜜饯。要去拿吗?” 蔡妩点点头。然后等杜若去拿碟蜜饯回来后才把郭嘉叫醒,把碗递给郭嘉:“赶紧喝了。” 郭嘉看着药碗呆了呆,眨着双好看的眼睛迷惑地看看蔡妩:“不是应该你喂我喝吗?” 蔡妩皱皱眉:他不会是烧傻了吧?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她就有种面对小孩子的感觉? 然后一个让她觉得发寒的念头涌上心头:他不会是烧的迷糊,把她当刘氏了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郭嘉就干脆地接过药碗,仰头闭眼,一口气全喝了下去,结果因为灌得太猛,还呛咳了几声。 蔡妩叹口气把蜜饯碟子端给他:“尝尝这个,换换口。”接着她就真的看到郭嘉伸手拿了碟子,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闭着眼睛一副细细品味的模样。 蔡妩和杜若见此不由对视一眼。杜若想的是:这是我们家姑爷吗?蔡妩却带着心疼想:这段日子下来,恐怕也只有在病中,他才这样吧。 但是蔡妩的心疼马上就被郭嘉接下来的举动击得粉粉碎。他在吃完一碟蜜饯以后,很顺手地把碟子递给杜若,毫不客气地要求:“还要。” 杜若张了张嘴巴,眼角抽搐地接了碟子去厨房。而等她把第二碟拿回来的时候,郭嘉看了看她有些古怪的脸色,又挺有骨气地扭头不要了。 杜若支着架子,求助地看向蔡妩。 蔡妩对着这种有点像喝醉状态又有点小孩状态的郭嘉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只摆手让杜若退下去。然后自己把毯子拉到郭嘉身上,掖了掖以后用商量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跟他说:“你刚喝了药,不能晾着,赶紧休息好不好?” 郭嘉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眨眼看了看蔡妩不放心地交代一句:“你可别走。” 蔡妩被郭嘉这句话激得浑身粉红泡泡。因为要是他神智很清醒的话,他肯定会跟她说:这里有柏舟就可以了,你回去歇着吧。 病人有任性的权利。就算知道这会儿的郭嘉脑袋不清不楚,可能真跟喝高了差不多,她还是心里暗喜:至少,他病的时候希望陪着他的是她蔡妩不是。 于是蔡妩微笑着对郭嘉回复说:“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郭嘉满意地点点头,合上眼睛。蔡妩刚要舒口气,郭嘉又睁开眼睛,转着眼珠跟蔡妩说:“我们下棋吧?” 蔡妩毫不迟疑地拒绝,然后换完帕子,勒令郭嘉接着休息。 郭嘉又很听话地闭上眼睛,不过半刻钟就又睁开,满脸认真地跟蔡妩说:“我休息好了。我们下棋吧?” 蔡妩满头黑线:你到底对下棋有多执着啊(姑娘,你儿子将来的名字可以说明)?这来来回回的,你不会换了新法子? 谁知郭嘉见她不回答以后,居然跟猜到她想法一样:“要不我们试试数算题吧?” 蔡妩瞪了他一眼:“不,不行。你现在得好好休息。”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脑袋迷糊的时候还能对这种益智动脑的东西如此执着的人呢。真是诡异的爱好。 郭嘉听完以后睁着眼睛开始跟蔡妩互瞪。最后瞪累了,赌气地闭了眼。 蔡妩看得哭笑不得:他每次生病都这么任性吗? 等一刻钟后,郭嘉再睁开眼跟她以商量地口吻说“可以试试兵法推演”的时候,蔡妩真的是什么想法也没了。她开始怀疑华佗的药里到底有没有安神成分了,怎么他精神头好的根本不像病人。还是说他就是有生病的时候瞎折腾的习惯? 那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郭嘉才算消停的睡过去。 蔡妩在看他睡着了以后,几乎以一种瘫死的状态趴在了他榻边:这一夜闹的,从棋谱到数算到兵法,后来蔡妩莫名其妙被缠着讲了一通的钟摆运动,讲到一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止不住心里咆哮:郭奉孝,你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你怎么生病还这么难缠?你脑袋明明迷迷糊糊心算速度怎么还这么快?你发着高烧还要忽悠人,这到底跟谁学的? 最后蔡妩是从袖子里抽了条帕子当眼罩狠狠捂了郭嘉眼睛,没好气地跟他说:“好好睡觉,再不老实我拿针扎你!”郭嘉才真正消停,满脸委屈地闭眼睛休息去了。 第二天,蔡妩是被阳光照醒的,睁眼一看,上头是帐顶。四下打量:郭嘉的房间。房间的主人衣服齐整地站在靠窗的位置,斜对蔡妩,看样子已经醒来多时,而且人脸色也好看些,不像昨晚带着高烧的红晕,想来是华佗的药真的挺管用。 听到榻上动静的时候,郭嘉转过身,看看蔡妩,似乎想起昨天的事了,微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蔡妩笑笑。 蔡妩想到自己昨晚威胁人家的话,不由也觉得有些脸红:真幼稚,昨晚我们俩没一个正常的,他是病的,我是气的。 “你……” “你……” 两口子同时开口打破沉静,又同时沉默。最后还是郭嘉示意蔡妩先说。 蔡妩轻咳一声:“你平时生病也这样?” 郭嘉一愣,赶紧忙不迭地摆手:“没有没有。”说完迟疑地停了一下,一副认真思考模样地接了句“应该没有吧?” 蔡妩无语,敢情之前你也是这么胡闹的? 却听郭嘉声音不大地又轻轻补充道:“有一次。是在十岁那年。” 蔡妩沉默了。那时是他守父丧吧?那会儿陪着他的不可能是柏舟,不可能是李氏孙氏,那就只有——刘氏。 蔡妩穿了鞋理好衣服站起身,看看郭嘉,眼睛眨了眨,最后走到他跟前以一种带着玩笑却颇为诚挚的口吻说:“那你以后再想胡闹,我陪你啊。” 郭嘉低着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蔡妩,以一种轻不可闻的声音答了声“好”,然后转过身又看向窗外,蔡妩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去:那是刘氏的院子。从刘氏去世后,郭嘉一步没有踏入过。 蔡妩瞧这情形,想着这会儿或许可以劝劝他了吧,却听自己耳畔传来一句很轻很柔,却很认真的声音“阿媚,陪我去母亲院子看看吧。” 第五十八章 夫家财政境况窘 蔡妩陪着郭嘉在刘氏的院子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和头一天晚上闹腾相比,郭嘉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很安静,很沉默,从进院门起,步伐就很缓,视线一点一滴地扫过院子里一草一木,表情认真,神色复杂。 蔡妩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跟着,既不上前劝慰,也不出声打扰: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悼念。这里于她蔡妩是两个月的神经紧绷,于他却是自幼承载过喜怒哀乐爱恶惧的地方。 如果她这时候往前跨两步看看郭嘉,会发现此时他眼睛里比平时多了很多东西:回忆、怀恋、哀恸,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脆弱。那双灵动闪耀如东方启明的眸子蒙一层水雾,不知是因病还是因其他。 在郭嘉进入刘氏房间的时候,蔡妩很知趣的没有跟进去。她在离房门五步远的地方站立,面朝院子,眼睛微阖静静等着郭嘉出来。蔡妩当时心说:触景生情也好,放声大哭也好,他只要别再像之前那样压抑着,随他怎么折腾。折腾发泄的空间留给他,只要他别再像之前那样把身子闹出病来。生病胡闹的郭奉孝虽然可爱,但是她心疼啊。 一个时辰之后郭嘉从刘氏房里出来,见到门外蔡妩修眉微挑,俩眼睛还是水汪汪的模样。站在房门处停了好一会儿后给她一个很安抚的笑说:“我们走吧。” 蔡妩问都不问,安静地点头跟在郭嘉身后出了院门。 那天后郭嘉开始窝在家里安安稳稳地守孝,老老实实的配合华佗治疗,看上去乖巧听话,绝对知礼受礼,哪有一丝外间传言的浪子痕迹? 可是蔡妩却清楚的很:他守孝是安安稳稳,失礼违制的事一点不做,女色、荤膳、酒食禁的一干二净;但是老实配合治疗这一说水分就大了去了。开始时干脆耍赖不肯喝药,后来是想方设法变着法的倒药,最后柏舟没办法,只好向他主母求助,请蔡妩到郭嘉跟前给盯着。蔡妩那会儿正被郭府乱七八糟的账册搞得晕头涨脑,一听郭嘉不肯吃药,丢了账册就看情况了。 结果到那里一问,郭嘉居然一脸委屈地跟蔡妩抱怨说:“药太苦,喝不下。柏舟没给拿点心,也没给拿蜜饯。”蔡妩听完差点儿一脑袋杵药碗里。一边无奈地让杜若去厨房拿东西,一边心里黑线:郭奉孝,真够了你,你怎么能幼稚到不给蜜饯不吃药呢?柏舟不给拿,那是你压根儿没吩咐吧?啊?真是的,我当年到底是怎样被你外在蒙蔽,才发生了一见钟情这种事的? 等蜜饯端上来,郭嘉才眉头皱皱地把药喝了,然后没有丝毫成人自觉地捏着碟子里东西开始换口。柏舟在一旁看的眉角直跳:他不记得先生之前有这习惯呀?难道是他疏忽了? 不过不久,柏舟就打破了这个想法。什么疏忽?什么有这习惯,他家先生那是变着法的逗他们家主母呢。因为每次他家主母只要忙家事超过两个时辰还没有歇着,他家先生就一副严肃表情地问:“柏舟啊,你说你家先生是不是该喝药了?” 柏舟只好眼角抽搐,一脸无语地去请蔡妩过来监督。不过他还发现,和之前逗弄两位如夫人不同,先生对他主母似乎是上了心的。因为在郭嘉病后不久,郭府就暗地里就有些围绕蔡妩出现的传言,原郭府中人说什么新夫人命硬、不详、克姑(作者注:姑,为婆母意。此处指刘氏),妨夫。听着好像蔡家跟郭家有仇,故意嫁了这么一个女儿来害人一样。但是跟着蔡妩陪嫁到郭府的人却又执一词:郭家人办事不厚道,眼见老太太要不成,就抓了我们姑娘送到你们府冲喜。老太太病得让我们姑娘洞房回门都省了,等送走老人在伺候姑爷,我们姑娘欠你们的?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 可这些留言在暗地下才刚传出来不到一天功夫,甚至主母蔡妩那边还都没有察觉,郭嘉就直接叫了郭海到书房,一手竹简一手棋子,漫不经心地问郭海:“海叔,最近府里可有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郭海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郭嘉指的是什么,只好低着头请郭嘉明示。 郭嘉棋谱一放,袖着手双眼一眯:“两天之内,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你们夫人的非议。” 郭海睁大眼睛抬头瞧着郭嘉,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少主子早在他还不知道的时节里,就已经成长为一家之主了。就算他再不经心再胡闹,府里的一举一动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这郭家只有他知道却不想管的事,却没有他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 想着这些,郭海不禁心中一凛,眼角也有些湿润。领命出来后,仰看着夜空,嘴里小声叨叨:看到这样的公子,老爷夫人在那边也该安心了吧。 可惜老管家感慨没几天,他就被新夫人叫过去,询问一件他一直忧心却始终不解的问题:即郭家的账房财务问题。 在经过两个多月的忙碌后,蔡妩才总算完全理顺了郭家里里外外的家务账册,但是同时她也发现郭府账目的非同寻常:在一年前,所有的进项出项基本和之前大致相同,但是以去年四月为转折,郭府进项不变,出项开支却多出了几十笔。且名目繁多,林林总总。账面更是做的乱七八糟,漏洞百出。 蔡妩面色和煦地看着面前的郭海,声音温和,语带笑意,先是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海叔,然后才缓缓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郭海很本分地低着头,看着杜若递过来的几卷竹简,微微叹息:“夫人,不瞒您说,在老夫人生病这一年里,郭府境况确实大不如前了。” 蔡妩眨着眼:“之前这些事是谁料理的?” 郭海有些苦涩地笑笑:“是如夫人李氏和孙氏共同协理。” 蔡妩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绽放了一个让杜若有些发寒的灿烂微笑:“你们老爷可曾知道此事?” 郭海这回笑得更苦涩了。 “公……老爷是知道的。只是那时他说:不过身外之物,她们要是喜欢,就由她们去吧。” 蔡妩听完脸上笑得越发明媚了,她及其温和地点点头,然后和颜悦色地让郭海退下,还特体贴地吩咐杜若送了一程。 等杜若送人回来,见到的就是她家姑娘一脸煞气,咬牙切齿的模样。 蔡妩一手攥着帕子,一手拿着账册,语调及其古怪地跟杜若说:“杜若啊,你瞧瞧你家姑爷,真是个会怜香惜玉的。要权给权,要钱给钱。啧,这郭府的如夫人过得真是相当滋润啊。” 杜若浑身一冷,有些担忧地拉拉蔡妩:“姑娘?” 蔡妩拍拍额,捂着眼睛,深吸口气,把手里竹简递给杜若:“不是我要生气。而是这两位如夫人的本事实在让人刮目相看。这败家的能耐还真是高啊,要是姑娘我再晚来个两三年,这郭府就真的成了空壳子了。” 杜若不太相信地接过账册,打开看后,脸色变得异常精彩:姑爷两位如夫人的祸祸功夫还真不是盖的。懂得安插人手,懂得公器私用,懂得贪墨,懂得挪用,还懂得巧立名目和无中生有。她开始竟然还以为那两个照面就被姑娘收拾,以后再也没怎么晃荡过的女人是好拿捏的,现在看来,狐狸精就是狐狸精,要慎重提防! “姑娘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人言新官上任三把火。杜若,你猜猜,我这新夫人上任后的第一把火会烧到哪里?” ---------------------------------------------------------------------------------------------------------------------- 郭府的正厅里这天一早就分外热闹,郭府所有的管事和下人都乌压压地聚齐在大厅里等着新夫人上任后的第一次召见。角落里有俩管事小声地议论: “这新夫人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会不会难为咱们?” “应该不会。听说蔡家在颍阳名声很好,他家姑娘家教应是不错的。” “蔡家可是给了陪房下人的,你说新夫人会不会接着这次召见纠错,趁机安插人?” “这还真不好说。不过我倒希望新夫人能安插些人手,也好压压两位如夫人的气焰。你都不知道我那里都被李夫人塞了多少亲戚。眼看着这绣坊都要改姓了。” “……” “……” 另一边下人们的议论则很直接: “你说,新夫人会不会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闲话要发作人?” “不可能。那话头没起来就被管家给压了,你忘了?” “那就是看出府里的状况,要发卖咱们?” “别瞎想,要卖也是卖犯了错的,咱们又没逾矩。” “……” “……” 直到蔡妩带着杜若进来时,这种扎堆的议论才渐渐消失。因着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蔡妩走的很快,众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天青色,然后就见新夫人已经站在厅里,笑得和善。 蔡妩眉目温雅地扫过一众人,语态轻柔地跟众管事说:“今天把诸位叫来,无非是想见见大家伙儿。打个照面,以后有什么事也好互相通气。你们老爷这阵子身子不爽利,蔡妩又是个妇道人家,很多事还得劳烦诸位。” 然后转过头,对着下人那边又是一番客气说辞,让众人脸色不由换了脸色,心也放下一半:新夫人看起来很温和,不像是泼辣难缠的,应该好伺候。甚至有些管事在心里打小九九:新夫人看着很软和嘛,应该是好拿捏的。 只是这想法在脑子里没过半刻钟,蔡妩那通温柔和煦的鼓励之词说完,一脸谦和转向管事阵营:“蔡妩年幼无知,好些事不太明白,还要请诸位管事多多指教。” 几位管事连连摆手,正要客气几句,推辞几句,就见新夫人冲身旁杜若使了个眼色。杜若听话地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摞的竹简重新进来,然后按照蔡妩的指示,把竹简分给众人。 蔡妩面挂微笑地看着下面几个脸色变幻的人,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一脸真诚地问道:“哪个管事先来给妾身说说这账目上的门道?” 管事们没一个吱声的。下人那头也很安静地看着这里。 蔡妩瞧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敢置信地问:“哎,竟然没一个知道的吗?那还真是可惜了。我以为诸位好歹比我这个妇道人家要懂得多呢,现在看来,竟是我想左了?” 管事中有人脸红。蔡妩却带着遗憾地轻叹一声:“没关系,这事不着急。谁也不是生而知之的,再说,有些事知道了也可能会忘的。诸位可以把你们手里的账册带回去,好好钻研钻研,等琢磨透彻了,再回来教妾身。诸位以为如何呀?” 管事中有人讪讪点头,有人面红耳赤,有人欲言又止。蔡妩全当没看见,一脸‘我理解你们的不好意思,所以我给你们时间学习’:“三个月。我想以诸位之能,三个月时间通晓账目,教会妾身,已经绰绰有余,不需要再多些时日了吧?” 管事们开始无奈地点头应下:有的是被逼,有的是不甘,有的是沮丧。 蔡妩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叫过杜若:“诸位管事们为郭家劳苦,自是不该在这里陪一个妇道人家闲聊,杜若,带着众位去偏厅品茶吧。” 杜若点头应诺,小碎步走到诸位管事跟前,一个个施礼,把脸色变幻得很精彩的众人给请到了偏厅,然后按照蔡妩的吩咐,一人上了一杯清茶,才又行礼退出。 而在正厅里,蔡妩在杜若他们走后,看向了有些愣怔地下人群。嘴角勾起,挂了一个她自认为很温善,在下人看来很阴谋地笑:刚才新夫人就是这么笑着,一口一句妾身,一句一个妇道人家,让一堆管事来不及开口争辩就给莫名其妙阴了。 蔡妩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有些权威:“今儿我叫大伙来就是想说一句:这郭府不是老爷一个人的,也不是蔡妩一个人的。是大家伙都有的。郭府好着,你们也能好着,郭府败了,最先被发卖的也是你们。之前那些惫懒的,玩忽职守的,失职的,公器私用的,我都不去计较,只要以后改了就好。那些贪墨的,挪用的,还有手脚不干净的,两个月内把自己账目上的帐填平,我也不在计较。” “当然了,我说的这些人里,可能有些人也是确有苦衷。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谁没有过手头紧的时候,谁没有犯错的时候?改过就好嘛。再说大家伙在郭府辛劳那么多年,也都不容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也不能让大伙儿真吃亏受饿不是?海叔已经让账房每月额外支出二十贯(汉代通用货币是铜钱)供人借用,不计利息,可以分次还清,只要一年以内还完即可。” 蔡妩话音刚落,下面人就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蔡妩轻咳一声,示意安静,然后接着笑眯眯说道:“这两个月家里手头儿紧的可能比较多,我会让海叔另支十贯放账上,诸位有想借用的,可直接跟账房通气,打了条子以后安心取用即可。” 说完蔡妩收了笑意,眼睛缓缓扫过一众人:“蔡妩今日言尽于此。府中哪个院子的亏空哪个院子给填上。上到主子下到奴婢,两个月后,要是还谁没有把账抹平,那到时候就别怪蔡妩对不住了。可有人有异议?” 蔡妩话落,一厅人像没反应过来一样,谁都不肯吱声。等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微微弱弱地响起:“夫……夫人,要是到时借了账房的钱,换不上怎么办?” 蔡妩转头看向发问的女孩儿,圆圆脸,圆圆眼,很喜庆,印象里这是如夫人那院子里的,好像是李氏的人。 蔡妩安抚地冲女孩儿笑笑:“到时候说明情况,只要事由真实,未必不可宽限。” 女孩儿脸色发红,低下头不说话了。其他人就更沉默了。蔡妩见今天也就大概到此了,留着他们在这里思索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挥挥手:“都散了吧,去各自忙各自的。”说完,她自己就率先跨出了厅门,朝着杜若那边的偏厅走去。 杜若站在偏厅的门口,看到蔡妩过来,赶忙迎了过去。蔡妩悄悄指了指偏厅方向,压低声音问道:“可上茶了?” 杜若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对着蔡妩伸出四根手指:“续了四杯了。” 蔡妩有些黑线地看着杜若,忽然觉得杜若有时候也挺可怕的:这才多会儿功夫?那么多茶水喝进去,晚上还吃得下饭吗? 杜若则一脸不以为然地解释说:“这些人心思可没在茶上头,他们正商量着怎么填各自的亏空呢。姑娘的好茶叶白白浪费了。” 蔡妩瘪瘪嘴,扫了眼偏厅,拍拍手说:“那就让他们商量去吧。咱们等着看着就成。哦,对了等他们商量完就送他们离去吧。临走时候给他们透个话,就说中秋时候盈利最好的管事及下属有红封拿,而且红封丰厚。”说完蔡妩又露出一个小狐狸一样的笑容:“趁这行会儿功夫,再给他们绪两杯吧,怎么说也是东家体恤,不能不喝嘛。” 杜若被蔡妩最后一句话弄得呛咳了一声,然后带着一脸同情表情地去茶房了。 蔡妩则转了身,看着天空心里有些忐忑:这事办之前跟郭嘉商量都没商量,只杜若隐约猜到她的计划。虽然海叔那头她也有吩咐,但是海叔只知道她支钱却不知具体用途。一想到那乌七八糟的账面,蔡妩心里就冒火,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先等到郭嘉的质问,还是那两个妾侍的动作? 不过蔡妩很快发现对郭嘉那头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这位爷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对白天她干的事只字未提,蔡妩试探地开了几次口,都被郭嘉打哈哈糊弄过去。最后蔡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对我白天做法,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郭嘉眨眨眼,不明所以地反问:“需要有什么想法吗?” 蔡妩被噎了一下,然后就见郭嘉一合手,一副恍然想起的样子转看向自己,声音里带着控诉委屈和不满:“你都没请我喝过茶。” 蔡妩张张嘴,压抑着扶额的冲动解释:“那是因为你在病着,在吃药。不能喝茶。” 郭嘉打蛇随棍上地接口:“那就等我病好了再请。” 蔡妩很认真地解释说:“等你这次病好了还有华先生开的另一幅调身子的方子。” “那就等调养好了请。”郭嘉锲而不舍。 “等你调养好了,说不定就不喜欢喝茶了。”蔡妩继续耐心解释。 “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我不用试,你压根儿就只对酒感兴趣。” “那你就等我调好身子酿酒给我。” “酿酒是要……bb” 话题莫名其妙的被带歪,蔡妩到底也没有打听出郭嘉对她白天做法的具体看法,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某人送到房里,躺榻上准备休息了。一想到她思路又一次被他带跑,蔡妩就恨不得遗憾地捶榻哀叹。 不过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杜若就眉开眼笑地给蔡妩递来一个消息。 “姑娘,今天一早李夫人就去找姑爷哭诉委屈了。”杜若开始讲述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还是平静,但是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愉悦,让当时的蔡妩很不解。于是她很自然地问道:“哭诉不是很正常嘛?她那院子的亏空,把她卖了也不值,除了找你们姑爷,她还能找谁?” “可你猜姑爷是怎么做的?”杜若难得恶趣味发作,探着身子眨眨眼睛笑眯眯地问蔡妩。 蔡妩摇摇头,很实诚地回答:“不知道。”笑话,那个压根儿不安排理出牌的人会怎么做她怎么能猜得到? 杜若直起身,嘴角挂笑地复述说:“姑爷什么也没做,就安安静静地听着李夫人哭诉。” 蔡妩手一紧,脸色也有些微变。 杜若接着说:“后来李夫人哭累了,见姑爷还是没有表态的意思,就开始跟姑爷胡闹。” 蔡妩眉头一皱:这戏码好像有点熟悉,是不是接下来该拿绳上吊了? 却听杜若说道:“可姑爷还是安安静静看着,最后李夫人自己受不住要去寻死撞墙。也不知道是真想死还是假想死,她居然往屏风那面墙撞。结果姑爷赶紧让柏舟把人拉住了。李夫人还当姑爷答应她请求了,谁知姑爷就说了一句,李夫人就哭哭啼啼地跑开了。” 蔡妩柳眉微挑,好奇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杜若脸上绽开一个愉悦的笑意,清清嗓子说道:“姑爷说:别撞那个,那是你们夫人最喜欢的屏风,还是换面墙吧,书柜那面就不错,挺结实的。” 蔡妩“扑哧”一下乐出声来,虽然摇着头一脸不赞成的模样,但是嘴角的笑意明显出卖了这姑娘这会儿的愉快心情:虽然郭嘉这话听着很损,但是她可不可以由此认为,对于他来说,她和她们是不同的呢?她可不可以期待,她下一步的计划,他仍旧是站在她这边的呢? 第五十九章 小妒妇立威侍妾 蔡妩笑完,思索了一会儿,方对杜若问道:“只有李夫人那里有动静吗?孙夫人那里可有举措?” 杜若摇摇头,指指孙氏住所的方向:“那位还真稳得住,李夫人都对着姑爷寻死觅活了,她竟然没有任何动作。既没有去找姑爷,也没有来找您。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蔡妩身子支在桌案上,一手托腮,叹息一声:“那就等吧。反正也是不大的功夫。杜若,敢不敢跟姑娘打赌?” “赌什么?”杜若有些好奇。 蔡妩露出一个自信的笑:“赌两天之内,如果李氏仍不能从你们姑爷那里得到回应,那孙氏必定会来找我,而且还不是空着手来。” 杜若看看蔡妩模样,立刻毫不迟疑地摇头说:“杜若不赌了。看姑娘这样子就是成竹在胸,杜若要是应下,输的肯定是自己。” 蔡妩有些扫兴地冲杜若瘪瘪嘴,颇为无聊地翻着账目。忽然手下动作一顿,像想到什么一样豁然抬头,望着杜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询问:“杜若,你说,你家姑爷会不会故意纵着两位如夫人败家的?” 杜若愣怔,张张嘴吧,不自信地说了句:“不……不太可能吧?姑爷性子是有些……呃……不同寻常了点儿,但怎么讲看着也不像是个耳根软到是非不分的纨绔。” 蔡妩皱皱眉,有些怀疑地说:“真的吗?可我为什么有一种他是在以此方式散家财的感觉?记得当年左老头儿曾说,这时节,官高的更难保自身,钱财多的更容易死。散财也是一种保全之道。你觉得你家姑爷会不会也有这想法?” 杜若沉默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老老实实承认说:“杜若愚钝,猜不出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蔡妩拍拍额叹息一声:“罢了,管他是不是故意,他只要不是不知柴米贵的败家子就成了。” 杜若听了一脸无语:您真有出息,瞧这对姑爷的要求,可真低! 不过多年以后,蔡妩发现,这条当年被认为是杜若鄙视的低要求,对郭嘉来说绝对不能算低。因为她发现郭嘉虽然不是个对钱财没概念的,但要说他会过日子还真有些抬举他。这位爷后来入许都后,绝对可用一句话概括:赏赐不少,积蓄不多;一身素衣,两袖清风。 看郭嘉抽冷子给财务总管荀彧没事找事,蔡妩当时真像让曹操给自家老公发个最佳精神奖。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给领导搂钱如此不遗余力又毫无顾忌的下属,而且他还不拿回扣。而后来的灌下邳,烧粮草,扔辎重的经历充分证明她家夫君搂钱的本事不低,他祸祸的本事更高! 不过现在蔡妩倒是没那心思思考自己话是不是有些先见之明。她正忙着对付一堆府务,而不出她所料,如夫人孙氏在过了一天以后,在第二天早饭后,蔡妩前脚刚给郭嘉送完药回到正厅,孙氏后脚就抱着一个楠木匣子跟着蔡妩进了门: 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绣襦裙,腰里系着条鹅黄腰带。脸上未施粉黛,头上也没像往常一样插金簪银,只用一根乌木钗随意挽了个髻,显得清爽素雅。 蔡妩看着这样的孙氏,眼一眯,心里又开始膈应。凭良心说,孙氏长的不算美人,但好歹也算清秀。只是平日里总是一副金光闪闪的暴发户打扮,看着很是扎眼,让蔡妩都没仔细打量过。这会儿猛地打扮利落了,蔡妩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其实说起来,对这两个侍妾的挑选,刘氏绝对是用心良苦:身份不算高,不会压过将来的当家主母;身家清白,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长相中等,不怕狐媚子勾自家儿子;甚至挑人的身板都还是一流好生养的。 可惜老太太算来算去算了那么多,独独算漏了自己儿子的心思:对着自小看着的侍女忽然一下子被老娘塞给自己,变成自己侍妾这事,郭嘉心理上根本不接受。先不说这孩子那时已经见过自家小美人夫人,眼光已经有点儿挑,就是后来对着这两位妾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完全鸡同鸭讲,也让郭嘉失去兴趣。所以嘛,留着两位哄哄,逗逗,养着,供着,偶尔旁边站着看个戏还不错,但要让郭嘉对她们生出夫妻之情,那还真是难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只是蔡妩这会儿还没想到这个关节,她对看起来忽然清雅起来的孙氏打心眼里就觉得别扭:妾!什么意思?和她共享老公的人!可问题是找老公不是找老板,不是同事越多就越有规模效应,有时候能坏事的可就是这些被称为“妹妹”的同事。 蔡妩看着厅中低着头的孙氏,变幻了下脸色,才调整好自己表情,尽量使自己声音变得自然些问道:“妹妹一早来此,所为何事?” 孙氏抬起头看看蔡妩,忽然双膝跪地,手捧楠木匣子高举过顶:“夫人,奴婢是来请罪的。” 蔡妩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惊讶地问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跪下干什么?即便请罪也要起来说话呀。” 孙氏摇摇头,依旧跪在地上:“夫人,管家期间奴婢蒙了心智,手捞过界,给夫人现在造成不小的麻烦。奴婢心中有愧,特来请夫人责罚。” 蔡妩稳稳站着,眼看着孙氏一言不发。 孙氏头低的更厉害了,咬咬嘴唇伸手打开了匣子盖,里面盛着的是满满当当一匣子金银珠玉:“这里是奴婢院子的亏空补露。一共八十七贯二钱” 蔡妩还是静静站着,既不叫起也不发话。 孙氏见此,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杜若,目光诚恳地请求:“奴婢有几句私房话想单独跟夫人说说,杜若姑娘可否回避一下?” 杜若戒备地瞧着孙氏,满脸的提防与警戒。等听蔡妩缓缓开口说:“杜若,你先下去歇着,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杜若才点点头,小碎步离开了。只是人没有走远,就在厅门附近徘徊着,既不会听到孙氏和蔡妩的谈话,又能保证蔡妩一旦提声叫她,她能最快的听到:她可不放心就这么放人姑娘和狐狸精共处一室,看那狐狸精打扮,不晓得今天要出什么幺蛾子呢? 而在厅里,蔡妩支走杜若以后,看着孙氏,也不再姐姐妹妹的跟孙氏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孙氏眼见着杜若离开,把手缓缓垂下,匣子放在地上。重新跪好以后低着头,似下定决心般吐出一句:“奴婢自知罪责难逃,是故此番自请出府。” 蔡妩愣了愣,接着嘴角挂上一个和善的笑,用知心大姐的口吻道:“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府中难道有人欺负了妹妹不成?” 孙氏抬眼望望蔡妩,苦涩地摇摇头。接着身子后倾跪坐在地上,偏头看着眼前站着的人,幽幽地说道:“夫人不用如此。其实即使没有您来账房那一遭,奴婢也是要离开的。” “奴婢七岁进府,没有家室,没有名字,开始时是冬梅姑姑给安排在夫人……不,是老夫人院子里打杂。后来管家见我人还算机灵,就给调到了正厅茶水处。也是在那里,我曾听到过老太爷和蔡家老爷口头约亲之事。从那会儿起,我就知道公子有个未婚夫人,姓蔡。” 蔡妩听到这里手中帕子微微一紧,孙氏笑了笑,接着陷入有些恍惚地回忆: “后来有一年,公子又一回夜不归宿,回家就起高热、咳喘。大夫请了不少,可惜都没治好,倒是一位方士给出了方子压住了病情。老夫人被吓怕了,唯恐公子再来这么一回,就给赐名孙榴,和李莲一起塞到了公子房里,奴婢就是这样成了郭府的如夫人。” 孙氏说到这里的时候,低下头,脸上现出一种晃神的笑,接着说道: “那会儿奴婢很高兴,很得意,一下子从伺候人成了被伺候的,放眼整个府中,除了李莲再没有比奴婢更幸运的人了。虽然明白:莲,榴,不过都是多子,老夫人不过是想要个孩子,奴婢也是,至少有了孩子能多个依靠。可是,公子……公子根本没碰过奴婢。”孙氏说着抬起头,蔡妩才发现,她眼睛里不知何时竟然有了泪花,声音也有些哽咽。 “不止是奴婢,李莲那边也一样。奴婢开始只觉得公子年纪小,脾性顽劣,等过些时候或许就好了。可奴婢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公子他就算年纪渐长,脾性也没多少改变,他还是会照旧夜不归宿,有时候就算在家也是歇在书房或者自己院子。他根本没把我们当做过妾,即便是去我们那里,也不过是想找人逗逗闷子,抓人听他说说话罢了。” “可即便这样,他也算是一个体贴人,从来不曾缺过、短过我们的任何东西。只要开口,他能给的全都给。而且从小到大,就算再顽劣,公子也从未欺负过府里的小丫头。夫人,您以为李莲真的爱哭吗?怎么可能?那个女人在洒扫上曾受过不少气,奴婢可从来没见她像现在这么掉眼泪。呵,您不知道吧?公子其实是个挺怕麻烦的人,只要哭着,公子那头是甚么要求都能答应她。连老夫人也会派人送东西安抚,让把人带过去亲自劝慰。瞧这两头得利的事,不过掉掉眼泪就行,她干嘛不做?” “后来奴婢知道,那次差点儿要了公子性命的病,是他跑去颍阳留下的。奴婢心里不服,专门派人打探过您,听到的无疑都是:人美,心善,和气,能干。奴婢当时就想,这样的主母进来门,还有我什么争头?公子是个没把人放在心上的,靠不住;老夫人身体又不好,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奴婢又没有孩子能依靠,算来算去,能把持在手里的只有钱财了。想来李莲和奴婢是一样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在那会儿和奴婢争的头破血流了。” “奴婢该庆幸,您进门那天禁的是奴婢的足,让奴婢有足够时间想好后路。说来也是奴婢贪心,奴婢该从第一眼见您就知道,您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小丫头,该早点抽身,只是那会儿舍不得这份体面富贵,不然也不会弄到现在这般境地。” 孙氏说完就低头抖着肩膀苦笑,眼泪因为笑意“扑簌扑簌”地落下。 蔡妩看着这样的孙氏,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开口:“说完了?” 孙氏一愣:她预想里,听完她这些肺腑之言,夫人就算不感慨,也会有些动容啊。可现在听起来夫人的声音怎么竟带着一丝火气呢? 蔡妩不理她的惊愕表情:“说完了就起来吧。刚才有一句你说对了:蔡妩不是任人拿捏的小丫头,所以你要是想着靠这个打动我,还真次了点。还有一句你没说,我替你说吧:蔡妩不是个贤惠人,看不得你家公子左拥右抱,就算只是名分上的也不行!你自请出府倒是识时务的,只是这些东西,还是不用想着我因可怜你把它再送还你了。” 孙氏脸色变了变,咬咬唇没说话。蔡妩却接口说:“你出去了可有好去处?” 孙氏低声说:“冬梅姑姑一生未嫁。去年老夫人病时,冬梅姑姑为了寻个以后依靠,曾私下认了奴婢做干女儿。奴婢出府后就在干娘那里,以后也好和干娘相依为命。” 蔡妩向前一步,定定地看了孙氏一会儿,忽然笑了:“不用把你自己故意说得那么可怜。相依为命?冬梅跟在婆母近二十年,连你家公子都得尊叫一声姑姑,蔡妩怜惜府中旧人,不会让你真的这么一身素净的离开。你回去收拾东西吧,晚些时候,杜若会给你送些东西过去。” 孙氏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看蔡妩。见蔡妩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终于还是拍拍身上尘土,站起身来。冲蔡妩行了一礼后,转身走出。 “身契会一道送过去。以后就换回姑娘打扮吧。你年不过二十,离府后不用守丧,还是让冬梅再给你寻个好亲事吧。”在孙氏走到门口时,蔡妩的声音有些清冷地传来,孙氏愕然转身看向面无表情的蔡妩,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您……您说什么?” 蔡妩挑眉,声音依旧清冷:“怎么?你想离开后还是以郭府如夫人的身份过日子?” 孙氏静静地看了会儿蔡妩,终于像意识到什么一样露出一丝自嘲的笑,然后咬着嘴唇跟蔡妩说:“奴婢谢夫人恩典。” 蔡妩一言不发地转身,送客之意明显。 孙氏见此很识趣得不再多留,抬脚跨出厅门。 杜若见孙氏走了,赶紧来到厅里。结果就见蔡妩微低着头,一手绞着帕子,脸上表情莫名的站在那里。 杜若担忧地叫了一声,蔡妩才回过神,伸手指指孙氏离开的方向:“杜若,你知道刚才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杜若摇摇头。蔡妩捂住眼睛似喜似悲地说:“她说她们之所以成了如夫人是因为那年你家姑爷去了颍阳回来就病倒;她说你家姑爷从来不曾碰过她们;她说你家姑爷是个体贴人,不缺不短,要什么给什么。她说你家姑爷心里没她们,她们不敢靠他。杜若,你说听了这样的话,我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呢?” 杜若看着蔡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斟酌了几番终于说:“姑娘,你明知道孙夫人那是要离开了,故意拿话呕你,你何必认真?” 蔡妩转身走到桌案后坐下,垂着眼睛看向地面:“本来是该高兴的。可是你知道嘛,那女人刚才的表情告诉我,她对你家姑爷有情。听她把他以前的事娓娓道来,我这心里就被膈应的难受。” “姑娘……” “这还只是一个孙氏。等和李氏那位泪包姑娘会面又该是什么情形?”蔡妩说着嘴角挂了一丝苦笑。 “姑娘可是后悔了?” 蔡妩豁然抬头,收了苦笑眼睛晶亮地肯定回复:“悔?怎么可能?那是我蔡妩的夫君,不是其他什么人,一分也不能让!” 杜若笑了,就听蔡妩接着说:“孙氏确实有些脑子,只是不知李氏是怎么样的了。杜若,等会儿从那匣子东西里挑出些值钱又好兑的金银首饰给孙氏送过去吧。还有她的身契也一道送去吧。回来的时候给李氏留个话,就说姑娘这里缺个伺候的人了,看她怎么反应。” 杜若先是听话的点点头,然后有些疑惑地问:“姑娘,像对孙夫人那样对李夫人不是更好吗?” 蔡妩看看杜若摆摆手:“孙氏没有家室,没那么多负累,她出府不过是投奔冬梅。李氏可不一样,内院管事卢妈是她表姨母,下人里有她提拔的亲信,商铺里还有她的亲戚,你说这样的情形,她会自己放手吗?” 杜若恍然大悟,笑眯眯地点头后转身办事去了。 第六十章 唯夫婿不许染指 蔡妩也不着急,就坐在桌案后一手托腮,一手清茶慢慢品着。等半盏茶过去,杜若回来了,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临进门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才在见到蔡妩时尽量显出一派淡然。可是到给蔡妩回话时,怒气又忍不住夹杂在话语里:“姑娘,按照您的话给李夫人传话了。可人家李夫人说:我是老爷房里伺候的。人家根本不来!” 蔡妩挑挑眉,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反问:“噢?真的不来?” 杜若咬着牙恨恨地说:“何止不来,人家连还抬出姑爷来堵杜若的嘴呢。” 蔡妩听完笑得眉眼发弯,手中茶杯一放:“叫卢氏来。怎么说这个洒扫上的丫头也是当年她举荐的。这会儿不通规矩,也该找她。” 杜若绞了绞帕子,一步一跺脚地出门了。 等卢氏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满脸不愉的蔡妩坐在桌案后,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卢氏原本就被杜若叫自己时的不善语气闹得心里发慌,这会儿见到蔡妩表情更是忐忑:不是说有两个月时间吗?难道夫人这就要兴师问罪? 这么想着卢氏不由有些腿软,身子慢慢矮了下去,开始开口求情:“夫人,老妇人如今……” 蔡妩似有些惊讶地看看她,收了一脸怒容,不明所以地说:“卢妈这是在干什么?赶紧起来。今儿叫您来没什么要紧的,您大可不必紧张。蔡妩就是觉得您是府里的老人,想问您一些规矩罢了。” 卢氏听了舒了口气,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不敢劳烦夫人下问。夫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老妇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蔡妩笑笑,轻轻地开口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就是想知道,新妇入门第二天,侍妾是不是要给新妇奉茶?” 卢氏一愣,像想到什么一样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头也比刚才低得更厉害:“是。” “那要是新主母那会儿没工夫喝侍妾的茶怎么办呢?” 卢氏声音发紧:“那自然该找另外时间让妾侍伺候奉茶。” 蔡妩点点头,然后苦恼地跟卢氏说:“要是没有这杯茶可怎么办?” 卢氏愣怔,似乎有些不明白蔡妩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想蔡妩身上的情形,貌似两个妾侍还都没来得及奉茶这一说:这自然也是她内院管事的失职。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那就换个问题吧。卢妈,妾侍平日里要怎么对待主母呢?” 卢氏哑口:她那外甥女好像从新妇入门第一天起就没有到跟前伺候过。虽说孙氏也一样,但是孙氏那时候是被蔡妩禁足了呀。她那外甥女却是被她授意不在新夫人面前乱晃的,因为那会儿老夫人病重,府里乱的很,新夫人明显就不喜欢她们,谁知道会不会又借机发作人呢?可是今天蔡妩问起她才想到,好像从老夫人过世,她外甥女也没有来跟前伺候过,这就有些不懂事了。 “卢妈,刚才我让杜若去跟李夫人说了这事,可李夫人好像有些不太情愿。我瞧着您也算她的长辈,要不,您去说说看?” 卢氏听了忙不迭的点头:她巴不得去赶紧敲敲她外甥女的脑袋呢。这新夫人是你能得罪的吗?你账目补完了还是你心眼儿长齐了,怎么轻重事分不清,你这么做不是存心让人夫人难堪吗?她能饶了你才怪。 结果果然不出卢氏所料,她这个外甥女真的是没什么脑子的,她竟然能在杜若前脚走了以后她后脚就跑去郭嘉书房告状。结果郭嘉那会儿不知道在忙什么,根本没让她进书房,只柏舟出来问明缘由后给郭嘉回了话。郭嘉也不知道听没听的进去,边拿笔写写画画,边随口说道:“既然夫人要,那就让卢妈送过去吧。”柏舟原话不动的转述给李夫人,李夫人听完又眼睛含泪,要掉不掉,看上去煞是可怜。 卢氏寻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她外甥女拿着帕子,掩着半边脸呜呜的哭;柏舟在她跟前扎着手,满脸为难地想她离开。看样子,柏舟已经是好话说尽,就差给李氏作揖磕头了:“李夫人,柏舟求您了。您别哭了成不成。先生这会儿真的在忙,您再这么着,吵到先生,受苦的可是小的了。” 李氏根本没怎么听,兀自哭的认真。卢氏见此,深吸一口气,几个箭步过来,一把拉了李氏,冲柏舟歉意地笑笑:“难为你了,柏舟。赶紧去老爷房里伺候着吧。我去带李夫人见见夫人。” 说完忽视掉柏舟一脸感激解脱得救赎的表情,低下头,拉着李氏就往前走。 李氏挣扎了几下没挣脱,也就跟着卢氏一道往蔡妩理事的前厅去了。到了那里见到正襟危坐的蔡妩,本已经收住了哭声的李氏帕子一扬,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一边卢氏赶紧暗地掐了她一把,趁着人一愣的功夫,拽着她一起跪倒在蔡妩跟前:“卢女给夫人请罪。” 蔡妩眨眨眼睛:“卢妈这是何意?怎么好端端请罪?” 卢氏不太放心地松开抓人的手,警告地看了李氏一眼,才对蔡妩回复说:“卢女管教不严,外甥女不懂规矩,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蔡妩眉一挑,扫了眼李氏红红的眼眶,没来由想起孙氏的那些话:“夫人以为李莲真的那么爱哭吗?”“只要哭着,公子那头是甚么要求都能答应她。”蔡妩心头不知怎么就冒出一阵火气,冲着李氏皱了皱眉,却不发一言。 卢氏一看蔡妩反应,赶紧说道:“夫人,从明日起,李氏就早晚问安,来伺候夫人。” 李氏听了张张嘴,被卢氏瞪了一眼,把话又吞了回去。 蔡妩看着这互动不禁心里冷笑,只是脸上却越发温和:“去见过老爷了?” 卢氏一愣,李氏却实在地点点头。 蔡妩眉头一挑,嘴角含笑:“老爷怎么说?” “老爷说……老爷说……”李氏重复了两次也没说出郭嘉到底说了什么,就又开始哽咽起来。卢氏懊恼地看她一眼,一咬牙回答:“老爷说夫人若是要,就让老身给领过来。” 蔡妩看着一旁梨花带雨的李氏,眉头皱得更紧了:李氏平日也就中人之姿,不过她哭起来倒有几分看头,怪不得求人时候会哭,这也算是展现最美的一面?只是这一面看在蔡妩眼里觉得无比晦气。 “谁说我还要她伺候了?怠慢了主母就这样轻易放过,岂不是太不把我当回事?您说是吗,卢妈?” 卢妈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妙,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人想如何惩处?” 蔡妩眯眼笑了笑,吐出一句让杜若惊诧,卢氏呆愣,李氏僵住的话: “逐出府去。” 卢氏愣了好一会儿,才僵笑道:“夫人……夫人是在开玩笑吧?” 蔡妩却收了笑意,一脸正色地说:“卢妈觉得蔡妩是在玩笑吗?前有亏空账目,中饱私囊;后有纠缠家主,怠慢主母。这样的罪责若不惩处,蔡妩如何堵得住悠悠之口?若不从严处罚,人竞效之,蔡妩如何管得住郭府众人?” 卢氏闻言,张张口,却不知如何替外甥女分辨。李氏也在僵过之后,反应过来,视线在卢氏和蔡妩中间来回扫了扫。最后擦擦眼睛,猛然抬头看向当家主母的方向,抬着下巴问道:“你逐我出府是因为我碍了你的眼?” 蔡妩站起身,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清冷:“你觉得你够吗?” 李氏忽然站起身,手指着蔡妩,声音尖利:“我就知道你容不下我。是不是孙榴那个女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 蔡妩冷笑一声,转看向已经被自家外甥女举动吓得大惊失色的卢氏,不疾不徐地说:“卢妈,可看到您家这位姑娘时怎么对待主母的了?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卢氏先是脸色灰败的跪坐在地上紧接着就站起身一把捂住李氏张口欲言的嘴,给蔡妩勉强低头行了一礼后说着:“老身……老身管教无方,这就带她下去。”说完卢妈就不管李氏挣扎,连拉带拽的把人弄了下去。 看着两人拉拉扯扯走远的身影,蔡妩想打了一场仗一样,颓然地坐在桌案后。 杜若担忧地看看蔡妩,最终禁不住问道:“姑娘,您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心急了?” 蔡妩以手撑额,支在桌上,苦笑了一下说:“是啊。是心急了。看到她那双潸然欲泣的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按照计划一步步来。她比孙氏更像一根儿刺,扎的人心里难受。” 杜若轻叹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可是姑爷那边……您可是一上午就打发了他两个妾侍。姑爷会不会因此责难您?” 蔡妩拿手捂住脸,良久摇摇头,给了一个苦涩的答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说完蔡妩沉默一阵,几个深呼吸后转脸对杜若说:“杜若,去拿笔墨丝帛来吧。” 杜若先是皱皱眉不解地看了看蔡妩,接着想到她要干什么一样,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了蔡妩的手说:“姑娘,您想干什么?” 蔡妩安抚地拍拍杜若:“去吧。把我柜子里的金锁也拿来。” “姑娘……姑娘,您可想好了,您喜欢姑爷不是吗?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不是吗?您用不着如此,万一姑爷……那就没有一丝回旋余地了。”杜若开始语无伦次的劝解。 蔡妩摇摇头,闭了闭眼睛说:“所以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欺瞒他。赌一把吧。杜若,陪姑娘赌一把吧。” 杜若久久地望着蔡妩,见蔡妩没有丝毫改主意的念头,只好一步一回头的走向外面去拿笔墨。 ----------------------------------------------------------------------------------------------------------------------这天傍晚的时候,郭嘉在写完时策,眼盯着地图看了一下午以后,正头昏脑胀想问柏舟蔡妩在干什么时,柏舟忽然面色古怪地来到郭嘉跟前说:“先生,主母来了。就在门外。” 郭嘉揉额角的动作一顿:蔡妩从嫁入郭家就从来没来过郭嘉书房,是什么事这么着急见他? “就她一个人?” 柏舟点点头,确定的说:“就主母一个。而且主母还拿了托盘。” 郭嘉乐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跟柏舟说:“让你主母进来。你就别跟着了,在外头候着就行。” 柏舟点头应诺出去,心话说:看主母那架势,您就是让我待书房我也绝不愿意陪着。 蔡妩则是在柏舟传话以后,直接端着托盘进去。 郭嘉见她来时,长眉一挑,眼角带笑,正想逗逗蔡妩,却还没等说话就见蔡妩冷不丁冲自己行了一礼。 郭嘉愣了愣,语带笑意地问:“慧儇这是怎么了?” 蔡妩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郭嘉的眼睛。狠了狠心,咬着后槽牙说:“妾身特来请罪。”说完把托盘上覆着的盖巾一揭,下面丝帛上右侧打头三个大字:和离书,立马映入郭嘉眼帘,把他看得一时愣怔,没有反应过来。而和离书旁压着的是当年订亲时送入蔡家那把金锁。 郭嘉眼睛眯了眯,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蔡妩一周:“慧儇这是何意?” 蔡妩咬咬唇,终于还是说:“妾身今日逐走了两位如夫人。” 郭嘉眉一挑,低头看着蔡妩发旋回复了一声无意义的:“哦。” 蔡妩似乎对这个反应有些不太明白意思。皱皱眉,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想的话就算在脑海里过了千百次,可一旦真的到了嘴边,还是觉得心里会发抖,会打怯,会不由自主地想推后。 倒是郭嘉在“哦”完那一声以后,拿手点点托盘:“所以,这是何意?” 蔡妩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住托盘,几乎用尽一身气力地回答:“自是请罪之物。” 郭嘉呵笑一声,收回手看看四周,声音压低,上前两步就在蔡妩耳旁说道:“嘉听说过负荆请罪,这手捧和离书请罪的,嘉还是头一遭见识。夫人当真让为夫大开眼界。” 蔡妩脸色开始泛红,但思路依旧清晰:“所以如何处置全在夫君一念之间。” 郭嘉站直身子,把托盘自蔡妩手中接过,然后不出意料地看到蔡妩脸色变白几分。郭嘉盯了盯盘子里的和离书和金锁,收敛起平素的漫不经心和经常挂在嘴角的笑意,直视蔡妩问道:“我很重要?” 蔡妩手藏在袖子里,紧攥成拳头,抬着头与郭嘉对视,一字一句答得分明:“昔日冠军侯北击匈奴,燕然勒功。国之寸土尚丝毫不让外虏,况妩之夫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蔡妩之夫君亦不容他人染指分毫。” 郭嘉呼吸一滞,静静地看了蔡妩好一会儿。蔡妩被他看得脸红,却依旧犟着不肯低头。然后郭嘉忽然转过脸,有些掩饰地轻咳一声,拿起托盘中和离书皱皱眉:“这是谁写的,真难看。还是烧了吧。”郭嘉直接把和离书伸到了灯上,等完全着火以后,才给扔到了火盆里。 一直盯着郭嘉的蔡妩在他的举动不由狠狠地握了握拳头,心里长舒一口气。差点儿就要兴奋失态地叫出声。接着蔡妩有些忘形地挂了一丝傻笑:因为她眼见地发现,刚才灯下的郭嘉,似乎脸红了。 蔡妩正想为自己这个发现暗地里捂脸尖叫几十声,就听郭嘉没头没脑来了句:“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蔡妩大脑立马当机:他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句?太破坏气氛了。但是郭嘉下面的举动让蔡妩马上忽视了这个小抱怨,转而全身冒粉红泡泡。这人在烧了和离书以后直接拿起金锁,移步到蔡妩身后,在环过蔡妩脖子后,边合挂链边说:“还是你带着好看,别摘了。” 蔡妩不争气地红了脸。声音转轻:“哎,我不是在开玩笑的。” “什么?” 蔡妩转身看向郭嘉,一脸认真的重复:“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你将来要接新人进府的话,除非把我休了,不然,你纳一个,我赶一个;你纳两个,我逐一双。” 郭嘉闻言低声地笑,等笑得蔡妩有些挂不住要发毛的时候才轻咳几声止住,声音低沉:“如此凶悍,除了郭某,谁还敢要?” 蔡妩脸“轰”的一下红了,小心思也开始雀跃不已:这可是他头一回正面回应她,怎么可能不让她兴奋难耐。她脑子打了两个结以后,忽然反应过什么来,抬眼看着郭嘉,一脸愧疚表情:“啊,你刚才说什么?你饿了?坏了!我今天下午忘了跟厨房吩咐菜式的事了,啊,我要去赶去前厅看看。”说完就像阵风一样从郭嘉眼前刮过,而门口柏舟更是只来得及听到一句:“回书房伺候你家先生”就发现吩咐这话的人已经在几步开外了。 柏舟眨眨眼,闭上微张的嘴巴,转身回去书房。就见他家先生抱胸斜倚在书房门框上,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笑意,眼睛看着他家主母消失的方向。柏舟望望那边,再看看这边,不明所以的问道:“先生,您碰到什么事了笑得这么……呃……柔和?” 郭嘉看了柏舟一眼,手指着一个方向,淡笑道:“可以与你家先生福祸与共,共赴此生者,唯她一人耳。” 小柏舟皱皱眉,似乎没太明白:先生和主母,原本不就是夫妻吗?先生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听那头郭嘉开始有些遗憾地慨叹:“得此幸事,当浮一大白。可惜时有不允,柏舟,你还是给先生拿杯白水吧。” 柏舟满脸黑线,一时无语:果然不能跟先生太正经,刚才那个淡笑着一脸柔和,说话又高深莫测的先生肯定是他错觉!错觉! 第六十一章 闲暇静享泼茶香 那之后,蔡妩就发现,她和郭嘉之间的相处似乎有哪里有些不同,但具体是哪些不同她又说不上来。可要说那是她疑心的错觉吧,也不尽然。因为凭着蔡妩作为女人的直觉,她肯定这是一种很细微的心理上的变化,如果不仔细体会根本察觉不出来: 比如郭嘉从前还会叫她慧儇,但后来就只叫她阿媚,从前这人嫌麻烦,身上连荷包都不不挂。但有一天,蔡妩发现他居然递了块玉佩,然后跟她说:打个络子吧。蔡妩当时瞅着玉佩想到自己之前惨不忍睹打络子生涯只觉得欲哭无泪,本打算把这活交给比较擅长的杜若,结果仔细一瞧玉佩的质地、成色甚至款式都让她无比眼熟,眼睛眨了眨以后决定:算了,这话还是她自己来吧,最多多花点功夫,别拿出手的时候让人笑话。 再有就是蔡妩一鼓作气的赶走孙氏、李氏后就做好了充分的面对流言非难的准备。结果过了快半个月她愣是没在府里发现任何闲话,各人该咋地咋地,就跟这事没发生过一样。蔡妩在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得不感慨:郭府的人还真是一点儿不八卦。至于这现象背后原因何在,蔡妩在脑子转了两圈后,开始眉眼弯弯,嘴角挂笑:除了郭嘉,府里谁还压得住这种事? 如果这些还不算,那最明显的就是他吃药的变化了。虽说吃药还是耍赖到得要蔡妩亲自去监督,并且在蔡妩监督过程中各种胡搅蛮缠,各种条件要求,但是他吃药的地点变了,从卧房,外厅改成了书房,于是蔡妩的监督地点也变了。 一开始柏舟说是在书房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因为之前不管是蔡斌的书房还是蔡平的书房给她的印象都是书房是类似个人办公室的存在,算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人领域。就算是两口子,也不是说可以毫无顾忌的进出。 结果正迟疑间,人家柏舟眉角跳跳地轻声开口:“主母,临来的时候,先生有让柏舟带句话给您,他说:我这里即没藏美人,也没藏美酒,夫人可放心视察。 蔡妩嘴角一抽,满头黑线地站起身,一脸大义的赶赴郭嘉书房。 算起来她嫁来两个月,往郭嘉书房方向去也才是第二回。第一次还是她手捧和离书,满怀忑的时候。那会儿有心事,只顾低头看脚下,根本没来得及看看四周风景如何。这时节缓下来劲,郭嘉那头又不着急,蔡妩也有闲心把眼睛洒往四处,仔细转看。 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让她吃了一惊。 郭府前任家主郭泰是个相当有品味又有些闲情逸致的人,郭府被他收拾的很漂亮,假山流水,草木花树,搭配的非常合理。甚至在郭家大院里,连接院子和院子之间的大路小径旁都有司四季常开的花草和矮木,让人走路看着很是怡神。可现在她走的这条道,别说是矮木了,它路边连花都没有,光秃秃的只剩一片杂草。而且这个现象一直持续到郭嘉书房门口。不知道状况的人肯定以为这处是被荒废了好多年了。 蔡妩眼睛睁大,指指路边有碍观瞻地情形咋着舌问柏舟:“这是怎么一回事?” 柏舟脸色古怪了一下,轻咳一声才开口回答说:“是先生让这么干的。” “为什么?” “前年的时候,先生有一回晚上醉酒,被老夫人罚到书房面壁。结果走过来的时候,柏舟一时不察,他自己踉跄着给走到路边树丛里了。胳膊和手背上被划伤几道,因为当时天色已晚,先生又喝高了,所以柏舟那会儿也没发觉。等第二天先生去书院,被戏先生他们看到手背伤口,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回家先生就让海叔把树给拔了。”柏舟说这话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好像仍旧在费解郭嘉拔掉灌木的原因。 蔡妩眯眯眼,接着问了句:“那花也被拔了。” 柏舟摇头:“没有。早前这里也是种着花的,可有一阵先生也不知怎么想的,非要自己养着,结果没多久花就全枯了。后来海叔又着人种了些好养活的,但先生一接手就又都死掉了。反反复复了几次,都是如此。最后还是老夫人看不下去,让以后不用再理会这里的花木。先生才做罢。这条道就成现在的模样了。” 蔡妩听完眉眼一弯,嘴角翘起,语带笑意地调侃说:“你家先生可真不是个雅人,辣手摧花这种事也办的出。” 柏舟打了个抖,先是被蔡妩那句辣手摧花的形容弄得眉头直打结,接着想想觉得自己先生好像有些冤枉,就开口小声地申诉着对蔡妩说:“先生其实……对那些花花草草的还算不赖,浇水剪枝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对于出现屡次这种结果,先生自己也很费解……” 柏舟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蔡妩则挥着小帕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且笑声越来越愉悦,还带着点幸灾乐祸:“我还当你家先生那九转十八弯的脑子,没什么能难倒他的事呢?原来他也有费解的时候。” 柏舟听完偷眼看了看蔡妩,嘴角一僵:为什么他家主母听到先生把花养死后会反应的很开怀呢?那他要不要告诉主母,他们府中人猜测先生之所以把花养死,主要是因为他醉卧道边与花共饮的次数太多了?不过想想蔡妩听到这话后的反应,嗯,为了他们家主母的形象,他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蔡妩倒是没在意柏舟的反应,她一直脚步轻盈地走到郭嘉书房门前时还挺乐呵。等她推开郭嘉的书房门,蔡妩乐不出了: 这哪里是什么简洁整齐的书房啊?简直跟鸡窝有一比。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乱的地方连下脚的地都没有。这里放一个竹简,那里搁一方丝帛,几只刻刀被丢到地上、桌上、墙角边、屏风旁、甚至窗台上。书架上的书简有散有合,案头上还挂着乱七八糟招魂幡一样的布条。笔架上更是连根狼毫毛都没有,不下二十支的毛笔互相间隔十万八千里,各自横七竖八地躺得到处都是,书房的墙上更是被涂鸦的惨不忍睹。最诡异的是,火盆居然放在门边,也不知道是用来烧东西还是用来驱邪的。瑟不放案上,居然是被挂在墙上。窗台上还倒着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喝剩的空酒坛子。 蔡妩看得眼角直抽,扫了两圈才从桌案后两尺高的竹简堆里发现快被书简埋了的郭嘉。郭嘉似乎听到门响抬了下头,见是蔡妩来,估计是想起身,结果人还没站起来,竹简就“哗啦啦”全散落了。蔡妩呆愣了下,转看向从她推门就有些面色难看的柏舟。 小柏舟这会儿估计正脑袋冒火,一句话咬得狠狠地:“先生!你又弄乱了!这是昨天才收拾的!” 郭嘉先看看蔡妩,无辜地眨着眼,说出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可你把先生的战国策放书架最里头了。” ‘所以你就把挡在战国策外头的东西全扔了?你这思维也太……非常人化了,正常人脑袋回路不该是这样的吧?’蔡妩这么想着眉头直跳。同时对柏舟也升起一阵同情:给这么一个先生当书童,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结果郭嘉似乎还嫌柏舟受得刺激不够,他紧跟着无比认真无比坦诚地来了一句:“这样也挺好的,要找什么都方便。”语气还带着份自豪,好像对自己这么造腾出来的景象万分满意。 柏舟听完,脸色立马变得更黑。一副想上前踩郭嘉一脚的模样。蔡妩也是无语地瞅着自家夫君:不得不承认,郭嘉有时候真的很欠抽,他一句话就能让人产生一头撞他脑袋上的冲动。幸好柏舟已经被锤炼出来,在深吸两口气以后,柏舟握握小拳头,一扭身走到一旁接着收拾书架去了。看他娴熟程度和麻利的身法,蔡妩肯定他平日至少是一天干两回才能练出来堪比杂技的“收拾艺术”。 蔡妩很同情地瞧了柏舟一眼,踏前几步开始帮忙收拾东西。被忽略的郭某人眨眨眼睛,也没拦着蔡妩,只一副惫懒模样的坐回了桌案后。托着腮看着蔡妩忙碌,既不伸手帮忙,也不开言阻止。等蔡妩把第不知道多少卷竹简递给柏舟,开始走到桌案后收拾那些“招魂幡”的时候,郭嘉才一把拦住蔡妩的手:“这个先放一放,等会儿我自己来。” 蔡妩眨眨眼,瞧瞧“招魂幡”内容,又疑惑地抬头看向郭嘉:案头上是被默出来的《九章》,屈原的一首楚辞。只是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郭嘉看她一眼后冲柏舟摆摆手示意柏舟下去。才转头看向蔡妩:“不是我。是文若写的。” 蔡妩指指案头:“文若先生自比屈原?” 郭嘉手一挥,呵笑道:“怎么可能?文若只是相当喜欢这位三闾大夫罢了,不过他们有些地方还真有些像,比如死心眼儿。”笑意音落,郭嘉垂眸安静了下来。蔡妩凭借着和郭嘉相处经验很准确的推断:他有心事。因为今天她过来的时候没等到郭嘉的胡搅蛮缠,却已经发现桌案上的药碗空了,而旁边没有点心也没有蜜饯盘子。 蔡妩手放在桌案前,靠着郭嘉坐下转头问道:“你有心事?” 郭嘉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但紧接着又停下动作,看着绢上的《九章》,声音低沉:“陈仲弓先生去世了。”(作者注:陈实,字仲弓,世称文范先生。汉末清流,有名的清官廉吏。) 蔡妩一愣,仲……仲弓是谁啊?他去世郭嘉是怎么知道的?还表现的很失落。 “何大将军竟然也派人前来祭吊?呵,死后哀荣,陈老先生未必稀罕呢。” 蔡妩脑子转了转:何大将军?应该是说何进吧?能让郭嘉发这感慨的,死者大概是清流一派。只是能在当年的党锢之祸下活下来,这位陈仲弓恐怕也不简单吧。 却听郭嘉声音惋惜地遗憾道:“清正之人又少一位。可惜嘉母丧在身,否则送陈先生一程也是好的。” 蔡妩拍拍郭嘉的手:“也别太难过了。陈先生在世时想必也不希望看着如今局势。去了是种解脱也未必。” 郭嘉抬头看看蔡妩,修眉一挑:“我还是头一见到像你这么安抚人的。解脱?这个词倒是用的新鲜。如今局势?阿媚如何看呢?” 蔡妩傻眼:这是在考我?如今局势?我怎么知道如今局势具体是啥样?我就记得灵帝指不定那一年就挂了,然后就有桃园三结义,再然后三国演义剧情开始了。 郭嘉则在发问完以后,直接一手扫落桌上碍事的竹简,蔡妩就眼睁睁看着刚收拾干净的书房地面,紧接着被竹简覆盖:这……这抓哪儿丢哪儿的功夫,郭嘉是跟老鼠学的?他真是庚戌年不是庚子年?而被腹诽的郭嘉则手一撩,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卷地图铺陈在案上,然后就两眼亮亮地示意蔡妩说话。 蔡妩瞅了一眼地图,立刻懵了:这可不是她上辈子看惯的四色地图,而是地地道道的东汉地图。她连各个州郡的轮廓都看不出哪儿是哪儿,她怎么给郭嘉指着分析?可是对上郭嘉那双眼睛,她不忍拒绝。于是蔡妩采取了一个最偷懒的法子:这姑娘笑眯眯地抬头,望着郭嘉,一脸求知的问道:“敢问夫君有何高见呢?” 郭嘉眼一眯,眉眼含笑望向蔡妩,就是不说话。蔡妩被他看了两分钟以后,终于有些发毛,沮丧地败下阵来,小声嚅嗫说:“我哪有什么见识?就是想觉得……呃,可能跟这个一样。” 说着蔡妩拿起地上一根竹简,又抓了几支毛笔,分放在竹简两侧,用手支着做出一个两边平衡的跷跷板。然后从一侧拿走一支毛笔,又拿走第二支,直到第三支被拿下,竹简完全向一侧翻过去时才抬头看郭嘉:“少一个没大碍,再少一个倾斜一点,再少再倾斜,直到打破平衡,完全倾覆。” 郭嘉眼睛一亮,没说话却直接握住了蔡妩支撑竹简的手,把蔡妩的手指一根根笼在自己手心里。蔡妩脸色又开始不争气地泛红,竹简也因为失去支撑直接掉在地上。郭嘉的另一只手往桌案地图上一点,接口道:“不用少一个倾斜一点,只要支点没了,这里就会乱了。” 蔡妩脸色绯红,尽量忽视自己被郭嘉握着的手,装作一本正经地瞅地图的样子。可惜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那是一堆弯弯绕,愣是没看出他老公指的那是哪里。 郭嘉瞧着蔡妩的懵懂样子,先是低笑了两声,然后才特善解人意地在蔡妩耳边轻轻说:“那是洛阳。” 蔡妩耳朵发痒,恍惚地看看郭嘉,又瞧瞧地上的竹简,忽然悟了:他所谓的失去支点是在说今上驾崩。也对,这会儿皇帝虽然不咋地,但他做皇帝抓权的本能却是存在着。不管是大将军那里,还是十常侍那里,荣华富贵都出自他手里。不管底下人再怎么折腾,看的还都是他的脸色。只是郭嘉这个驾崩的说法,虽然不露骨,但绝对不隐晦。在忠君爱国为主流思想的时代,他这么讲真是扎扎实实算大逆不道。也幸亏是她,换个人,指不定就被他吓到了。 而一旁郭嘉则确实存着点恶作剧的心思,他在说完以后就眼睛不眨地看着蔡妩。结果人家蔡妩也就反应过程中眨了眨眼睛,待想通他意思后竟然一脸的骄傲自豪。也不知是自豪她听懂了还是自豪她没被吓到。郭嘉有些遗憾地开口:“你不问问我吗?” 蔡妩疑惑不解地抬头:“问?问什么?” 郭嘉嘴角一勾,捏了捏蔡妩的手:嗯,软软的,柔柔的,手感不错:“自然是问问怎么看得懂地图?” 刚恢复正常状态的蔡妩又开始有粉红泡泡冒出,低头抽了抽手,没抽动。耳尖开始泛红,一副豁出去模样地咬咬牙:“反正我又用不着,学那个干吗?” 郭嘉摇摇手指,一本正经的跟蔡妩说:“那可不成。前几天我可是听兄长说你认干娘义兄这事的渊源可是由你在陈留迷路引起的。万一以后出门再迷路,认干亲不要紧,回不来怎么办?” 蔡妩听完先是一羞,接着狠狠地瞪了郭嘉一眼,小声嘀咕着说:“你什么时候和大哥关系这么好了?他都把我迷路的事告诉你了?” 郭嘉摸摸下巴,一副思考模样,接着满脸无辜地开口:“嗯,也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然后稍加引导了下,他就说的很详尽了。”说完郭嘉想起什么一样微蹙了下眉,轻抬起蔡妩的下巴,往蔡妩脖子处瞧了瞧,见没什么异常以后,才放心地垂下手:“还好没留疤。不然丑了怎么办?” 蔡妩又气呼呼地瞪他,同时心里呐喊:典韦你个没脑子的,你怎么连你掐过我都跟他说了?你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滴? 郭嘉则是直接忽视掉蔡妩视线,执着蔡妩的一只手指在地图颍川处:“这就是我们郡了。这里是阳翟、这是颍阳旁边是颍阴。” 蔡妩先瞧地图后看看,发现自己已经被半搂在怀里后,先是不太甘愿地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就脸红红地跟着郭嘉认地图去了。 上午的阳光明媚耀眼,透过木制窗棱穿透进书房,照在两人身上显得格外静谧,看上去安逸祥和。只是这书房里的对话就有些不太静谧了: “这是许县?” “对,许县。仲弓先生的故里。” “那这里是长社?” “不对,这是中牟,不在颍川郡内。长社在这儿。” “长文先生是不是长社人?哎哟,干嘛敲我?” “记好了,长文是许县的。” “那……那就是文若先生是?哎,你又敲我,再敲会变笨的。” “文若是颍阴人,这个成亲那天我就给你介绍过了。再说敲笨了就笨了,我又不嫌弃你。” “……” 第六十二章 悠悠岁月平淡流 日子一天天在指尖滑过,在刘氏去世一个多月后,蔡妩终于算完全适应了郭府的正常生活。 没有蔡斌蔡平护着,没有王氏陈倩敲打着,没有蔡威后院少年们的喧闹,也没有小侄子的哭啼声。蔡妩在通过薛林给蔡家人送的信里,直言不讳地对蔡威调侃:“现在郭府唯一调剂就是郭嘉时不时抽冷子给她捣捣乱,再顺顺毛,然后再捣乱,再安抚。” 她算是明白郭嘉当年为什么经常不回家,为什么把两个侍妾当成逗闷子的玩伴了。偌大一个府邸里只有郭嘉和她两个算主子的人,真的很枯燥很枯燥,再不找点什么,人会闷出病来的。 说到病,蔡妩又想起一桩事来:郭嘉的身子虽然差了些,但还真没像她开始想的那样弱不禁风。只是免疫力差了些,呼吸道似乎不太好。平常看不出来,一旦着凉受寒,高热咳嗽绝对免不了。尤其秋冬换季,本来就寒暖不定,加上郭嘉又不怎么在意,经常是一场风寒好了没半个月另一场风寒接着来到。 蔡妩有一次听完柏舟对郭嘉身体状况的描述后直觉得脊背冒冷,心里更是一阵阵的后怕。想想郭嘉那乱七八糟的生活习惯:嗜酒、熬夜、懒散……幸亏左慈老头儿把华佗拽来阳翟,给郭嘉检查过身体。不然这又是丹药,又是风寒的任由他折腾,小病也能熬成大病,呼吸道炎症也能被他折腾成支气管炎,气管炎,甚至哮喘、肺气肿,再严重点说不定会被他搞出恶性肿瘤。照这趋势,他要是能活过四十绝对是郭家祖坟冒烟外加老天爷垂怜! 蔡妩光想想就能被吓蒙。在郭嘉病好以后,又抓着华佗给看了一次脉。华佗对此诊断结论依旧和上次一样,连方子都没变。只是瞧着郭嘉面色满脸不赞同地劝道:“小伙子,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不然等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郭嘉不甚在意的挑挑眉,华佗无奈地摇头,拿起笔“唰唰唰”在药方旁补充了几条忌口的东西,当头第一个就是:酒。郭嘉拿着药方,一脸挣扎地看向华佗,满是不甘地开口问:“华先生,这个能不能去掉?” 华佗没有丝毫动容的断然摇头,然后补充说:“反正你这是在孝期也饮不了酒。待孝期过了,这方子差不多就该换换了。我看蔡家丫头也是学过医理的,到时候由她为你看诊就可以。” 蔡妩听了转过头瞧着华佗:“您不打算在阳翟待下去了吗?” 华佗点头:“在阳翟呆了三个多月也该去其他地方了。” 蔡妩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倒是郭嘉眼睛眯了下,但却并未说挽留的话。华佗笑笑,收拾好医箱后对蔡妩安抚说:“不用太过伤感,不过暂时离别。有时间还会回来看看你们的。” 蔡妩点点头,声音低落地问:“那您什么时候走?” “明天。” “啊?这么快?那……那您等会儿,我这就去让人准备些东西,您好路上带着。”蔡妩说完就站起身往外走。郭嘉也没拦她,华佗更是一脸慈祥笑意的摇摇头。 “华先生可是有什么要交代嘉?”待蔡妩走远后,屋里两人也开始往外走时,郭嘉转看着华佗,轻声问道。 华佗回过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郭嘉一番,边往外走边捋着胡子说:“小伙子,你很聪明。但老夫还是那句老话,别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不然受罪的不止你,还有她。”说着华佗指指门外蔡妩的方向,接着说道:“左老道是个怕麻烦的人,一辈子只收了三个徒弟。最得意的那个,师徒情分最薄;受他衣钵最全,最省心的,性子端庄温雅,老道儿嫌人家不好玩;最小的也最受他待见的就是这蔡家丫头了。他把人当孙女疼着,看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老夫这几个月在府里看的清楚,那丫头对你是真上心,你要是真伤了人家……”华佗说到此处顿了顿,点点自己的脑袋示意:“那老道儿这里疯起来可是很可怕的。” 郭嘉挑挑眉毛,一脸笑意的应下:“嘉谨记华先生教诲。” 华佗点点头,给了郭嘉一个止步的手势后,自己提着医箱走了,可离开没两步又停下来转看郭嘉,神色郑重的说:“那句话老夫劳你也给蔡家丫头说一遍:别仗着自己身体好,就平日不注意,要不等年岁大了,有哭的时候。” 郭嘉一噎,颔首领了华佗交代。并且回来原样转述了这句话。结果蔡妩听完真的是满头黑线:华大夫真的是绝对尽职尽责的医生,她两辈子加起来从来没有见过一位大夫像他这样:爱惜病人,憎恶庸医,见不得人毁伤身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名医风范,那个威胁左慈说要拿针扎他的老头儿说不定是他们共有的错觉呢。 蔡妩在那天晚上连夜画了个简易的听诊器,并在旁边注明所需材料,用途。第二天华佗走的时候,把图纸递给了华佗,华佗看完以后先是眼前一亮,像得了宝贝玩具的孩子一般,珍而重之的把图纸放进怀里,只是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显示:现在这老爷子估计巴不得立刻出门拿工具做一个试试好不好用。 蔡妩对有损神医形象的表情干脆视而不见,她在门口送华佗的时候张望了几次也没发现左慈的影子:按说华佗要离开阳翟,左慈怎么着也该现身送一程吧?结果人家连影都没来。 最后还是华佗看出蔡妩心事,轻轻开口说道:“那老道去寿春了。说是来时没尝够那里的豆腐花。原本他是打算跟你说的,可是看你学认图学的专心,就没进去打扰。” 蔡妩脸一红,扭过头尴尬地轻咳一声:那老神棍什么时候去的书房她竟然不知道啊! 华佗微微一笑,从医箱里拿出一个针灸包和一卷竹简递给蔡妩:“拿着吧。这个比你现在用的那个全些。竹简上是我这些年总结的一些针灸法子,你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蔡妩接过东西以后,心潮激动,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坦白讲她跟华佗还真不算太熟,华佗被左慈拽来以后,府里就一直事赶事得忙活,她都没好好招待过人家。更多的时候,她是在麻烦人家。这会儿她一张图纸就换这个,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对华佗来说,听诊器有没有用都是一说。但看华佗架势,这套东西却是一早就给她准备好的,就算没图纸一茬,他也会送给她。 蔡妩拿着针灸包,歪着脑袋试图记起华佗命运,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华佗是哪一年碰到曹操为他治头风的了。看华佗当初给婆母开颅时说的话,再思考下这位神医“病人大过天的”思路,“劈开头颅,取出风涎”这种话还真像他能说出口的。 于是蔡妩捏着竹简望向华佗:“先生,您路上保重,还有,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尤其是跟病人,特别位高权重的病人。” 华佗一愣,安抚地冲蔡妩点头笑了笑。然后才唤着白芷走上大道离开。 蔡妩伸着脖子一直目送到人影成为一个小黑点才转身回去。眉毛上都挂着惆怅滋味:他刚才的表情告诉她,他虽然点头了,却没怎么听进去。搞不好这位还当她是面对分离脑子多想了呢。 --------------------------------------------------------------------------------------------------------------------- 送走华佗后,蔡妩又恢复了她正厅、书房、卧房,三点一线的生活。而且看郭嘉那样,他似乎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打算放弃这个学生,在教完认地图以后,郭嘉开始手把手的教蔡妩写字。 蔡妩在听完这个提议后脸色一黑:她的字真的不丑,只是和时下的字体不一样罢了。干嘛一个个都揪着不放啊? 谁知郭嘉听了根本不打算改,他还把史记给搬了来,一脸严肃地跟蔡妩说:“练字还是得从抄书开始。” 蔡妩眼角一抽,掷了笔耍赖地摊在桌案上,满是哀怨控诉地看着郭嘉:“你怎么不抄?你字写得很漂亮吗?” 郭嘉眨眨眼,带着让蔡妩觉得不妙的笑意,抄起两管毛笔,一左一右拿好,蘸了墨汁在蔡妩面前的丝帛上,同时下笔。左边写:黄帝者,少典之子(出自《史记·五帝本纪》)右边写: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出自《史记·太史公自序》)。只是左边字体疏狂不羁,右边却斯文端庄。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人写的。 蔡妩有些发呆地张了张嘴,然后晃晃脑袋,指着郭嘉手里的毛笔说:“你为什么能两个手写?” 郭嘉扔了笔,像想到什么很惨淡地经历一样捂着额头哀叹:“被逼的。” 蔡妩眼睛一亮,“哎?”了一声,正要很八卦地问一问原因,就被郭嘉轻敲了下脑门:“专心点儿。”接着手就被郭嘉握住,一脸被迫地开始重新练习写纂字。 那时的蔡妩还不知道郭嘉此举的目的,等后来郭奕练字启蒙时,蔡妩有一次无意间问起,郭嘉理直气壮地回答:“谁让你用那种字体写和离书来着,我想就别扭,实在没什么好感。就得压着你多练练纂字。” 当然,蔡妩后来也知道两手能写字在这个时代还真不稀罕。像荀攸,孔融,程立,钟繇都可以。而且人程仲德老爷子不仅可以两手同时下笔,人家还可以模仿别人笔迹。钟先生就更绝,他不止可以模仿别人,他自己左右手写出来的字都可以当书法模板裱起来,供人瞻仰。只是郭嘉这样情况的比较奇葩,他左右手字完全不像一个人写的。有句话说字如其人,蔡妩在知道郭嘉的字后,对此话表示极度的鄙视:真如其人的话,那郭嘉这怎么算?精神分裂? 倒是不久,蔡妩在看到郭嘉拿东西,提重物,使筷子都是下意识的用左手她才恍悟:搞半天,这人惯用手就是左边。那右手那笔字不用说就是被她公爹郭泰逼出来的了。想来公爹在矫正过程中是颇为了一番心思,可惜还是没掰好,郭嘉照旧左手使得最溜。 在为左右手问题和自己面前的抄书任务纠结了一番以后,蔡妩很心安理得地窝在郭嘉怀里任凭他把着手练字去了。她现在对这种程度的接触相当有免疫力了,如果说一开始郭嘉教她认地图时这么的举措还会让她扭捏脸红,浑身紧张;这会儿她就只觉得有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惬意。果然,习惯是可怕的。蔡妩的脑回路估计已经意识不到害羞这个词了。 可惜后来红袖添香夜读书这话成了最让蔡妩郁闷的一句诗。因为郭嘉这人真的肆意的很,他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在某一天蔡妩突发奇想,把后世鸡兔同笼和进水管出水管问题改装一下提问给郭嘉以后,郭嘉眼睛一亮,先是眨眼间给出正确答案,然后闪光问蔡妩:“你通数算?” 蔡妩原先还为郭嘉的心算速度惊讶了一下,紧接着听到这句不由白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我通不通了?” 郭嘉兴奋地一合掌,转身到书架上抱了一摞竹简,往蔡妩面前一摊:“以后不抄书了。看这个如何?” 蔡妩先是兴奋了一下,待打开竹简后,脸黑了:这又是《九章算术》又是《七略》的,郭奉孝你打算开数学课吗? 郭嘉看着蔡妩的表情,完全没有被快实质化的怨气打扰到。人家依旧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跟蔡妩说:“阿媚,陪我下盘棋吧。” 蔡妩一愣,这人思维也太跳跃了。他到底是怎么由数学课想到下棋的? 却听郭嘉以一种可怜兮兮地语气说:“就一盘。” 蔡妩不太相信地重复道:“就一盘?” 郭嘉眼一眨,指着案上竹简说:“拿那个做赌注,输的加一卷,明天给解出来。怎么样?” 蔡妩直觉这里好像有什么阴谋,怀疑地看看郭嘉。郭嘉修眉一挑,凑到蔡妩耳边:“这一阵子被我欺负着抄书,你不像报复一下?” 蔡妩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虽然得承认她被郭嘉手把手教着抄书很舒服,但是对着枯燥地史书她真的是爱不起来啊。要是让她抄游记她说不定很乐意。 于是蔡妩思考了下自己被林玥培养出的棋力,又估摸了下郭嘉的实力,终于点头同意了。 郭嘉见此一把把蔡妩拉起来,走到棋盘边。然后两人就正式开局,落子。 郭嘉是算力惊人,随机应变,蔡妩是内存海量,后天培训。一盘棋下了小半个时辰愣是没分出胜负,后来蔡妩眼看着天色已晚,心里开始发焦:郭嘉药还没吃呢。再这么耽误,该误点了。 而一旦心不在焉,碰上郭嘉这样的对手,僵局很快打破,蔡妩眨眨眼,看着莫名其妙被围杀的大龙,一时没有反应:刚才还好好的,这死的也太快了。 郭嘉却眯着眼睛看看蔡妩,不知道是对这盘棋满意呢还是不满意呢。 蔡妩被他看得发毛,禁不住问道:“你……你看什么?说好了就一盘的。” 郭嘉点点头:“嗯,就一盘。你去拿竹简吧。明天解题。” 蔡妩愿赌服输地抽出一卷竹简,打开一瞧,脸色变了:一百二十一道!她明天什么也不用干,只跟九章算术死磕就成了。想到这,蔡妩扭身瞧瞧郭嘉,郭嘉已经把棋子归拢,正双手向后撑着身子,满脸揶揄笑意地看她,好像就等着蔡妩复盘了。蔡妩狠狠瞪他一样,手攥了攥:这个混蛋,他故意的! 气呼呼地把竹简往案上一丢,蔡妩坐回棋盘,露胳膊挽袖子冲郭嘉说了句:“再来!”郭嘉把手一伸,颇为有礼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蔡妩抱着棋篓,一脸严肃地望向棋盘,开始仔细斟酌地往下落子。郭嘉则就随意的多,看起来完全没有章法可循,想哪落哪。 等杜若来到书房门口催蔡妩吃饭时,两口子的第二局还在进行。蔡妩是压根没听到杜若说话,郭嘉则很惬意地抬头直接跟传话的柏舟说把饭摆书房。 柏舟眼角抽搐着着人照做。然后跟杜若一起守在书房外。等过了三四个时辰,眼看着就要月上中天到后半夜,蔡妩还没有出来的迹象。杜若不禁有些担忧地问柏舟:“要不要进去看看?不会出什么事吧?” 柏舟摇摇头安抚杜若说:“在自己家,怎么可能出事?” 杜若脸色一正,颇有深意地提醒道:“现在可是孝期!” 柏舟呆了呆,脸色略显绯红,尴尬地轻咳一声后才试探地建议道:“要不我去找海叔?” 杜若不太赞同地摆摆手,咽了口唾沫说:“我看还是我们自己拍门吧。这事万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柏舟表情漂移了一下,想起郭嘉成亲那天他跑去新房的事来,于是迟疑道:“这样也不大好吧?” 杜若脸一板,神色严肃:“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今天姑娘呆在姑爷书房一晚都没回去,明天这唾沫星子能把姑娘淹死。”说着杜若直接把手帕往袖子里一塞,没等柏舟反应就“啪啪”两声拍在郭嘉书房门板上。 郭嘉很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愉悦从里头传来:“进来。” 杜若一推门,一脚跨进。就见她家姑爷脸带笑意,正襟危坐,衣衫整洁。她家姑娘则一脸崩溃状地瘫在棋盘上,身侧放着七八卷竹简,满是哀怨地看着姑爷,手指抖啊抖地指着人家,带着哭腔悲愤地说:“我不做数算!我再不要跟你玩了!你都不知道让着我!上局说好这局我可以悔三十步,结果二十五步时你就赢了,你耍赖!” 杜若瞧瞧郭嘉表情,再听听蔡妩言辞,只觉得眼角抽搐:这……这……姑爷跟姑娘的这样的相处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第六十三章 家家有本难念经 在蔡妩崩溃凌乱地控诉过郭嘉后,她再被邀请下棋时就发现自己棋力貌似进步了。最明显的表现就是郭嘉和她对弈时居然有一回三局两败。虽然赢的很是艰难,蔡妩还是在下完以后怀疑地看着郭嘉:“你是不是故意让着我?”。 郭嘉赶紧连连摆手,神色郑重:“没有。绝对没有。你是凭本事赢的。” 蔡妩瞧着棋盘,满脸的不相信。狼来了的故事太多了。郭嘉这人的信誉记录在她这里跟大骗子差不了哪去。 却听郭嘉一副认真状的解释说:“我又不是每次下棋都赢。当年跟仲德先生一夜对弈,我可是一次没赢。” 蔡妩仔细瞧着他脸色,看他没糊弄她的意思,才勉勉强强认可这个说法,稀里糊涂接受了自己赢了郭嘉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旁边伺候的柏舟听着嘴角抽抽。心话说:“有先生你这么钻空子的吗?是,你倒是没骗主母,你确实没赢仲德先生。可跟人家下了一夜的平局,堵的人最后没话说的不就是你吗?” 当然蔡妩这会儿明显不知道这事缘由。 直到年底程立来家探访时,蔡妩旁观了一局两人的对弈,才发现郭嘉跟她玩的时候,就算是在第一局,也没有拿出真本事。尤其当初那句“我跟程老爷子下一夜棋都没赢过”这话,水分真的大了去了。 其实程立老爷子上门基本就两件事。第一件,和郭嘉聊天,然后训人。第二件,跟郭嘉下棋,然后输棋。 蔡妩发现程老爷子这个怪癖以后简直哭笑不得。尤其程老爷子棋瘾犯上来的时候,真的相当可怕,是个人见了都忍不住要躲着走。老爷子那就不是爱下棋,他根本就是嗜下棋。你见过为了过棋瘾专门从东阿跑来找对手的人吗?人程老爷子就是。你见过为了过够棋瘾,自带香烛以备夜战的吗?人家程先生就能让你见识。 蔡妩几乎是眼角抽搐地看着程立把自家老公抓进书房,两眼闪亮的拉着人开局。到了兴头,居然忘了自己是来做客的,很不客气地把到书房送晚饭的柏舟给轰了出来。 柏舟万分委屈地跟蔡妩汇报此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程立先生当年抓过荀彧,逮过戏志才的“辉煌战绩”告诉了蔡妩。蔡妩听得咋舌,最后眨着眼,万分无奈地摆手,“去给书房送两个小手炉吧。大冷的天,老坐着不动弹人会冻着的。” 柏舟一脸苦笑地应诺,悻悻地跑去送手炉。 而程老爷子则在郭嘉这里呆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过够了瘾的程先生才一脸满意地看看棋盘残局,伸伸懒腰感慨:“放眼颍川,能赢你郭奉孝的人怕还真没几个。” 郭嘉手一挥,甩着腕子说:“谁说的?我夫人就能赢我。” 程立眼睛闪了闪,捋着胡子哼了一声,“那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输。” 郭嘉极度鄙视地看他一眼,小声嘟囔,“这叫闺房之乐,你这老头儿懂不懂?” 程立听完呵笑一声,眉毛上挑仔仔细细地瞧了郭嘉好几眼,才意味深长地感慨了句:“能赢你这浪子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吧。” 郭嘉居然摸着下巴,很认真地做起思考状,然后手一劈,“确实只有她一个。” 程老爷子那天是在郭家用了早饭又离开的。蔡妩也不知道孝期留客这事合不合规矩,不过府里老人都没有说什么,想来并不算忌讳。 算起来,郭嘉是个很挑剔的人,尤其交友上:同窗不少,朋友却不多。走的比较近的就荀彧、戏志才,郭图、辛氏兄弟。另外还有就是在洛阳的荀攸了。蔡妩对荀攸还不太熟悉,她就知道这是荀彧的侄子,将来的曹营的谋臣。至于这会儿他着落在哪里,她真没留意过。 而对程立蔡妩感觉就有些复杂了。仲德公不犯棋瘾的时候还是相当正常的,头脑清晰,处事果决,性情刚烈。对郭嘉也当真是惜之爱之,连对他的训斥都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但只要一谈到棋,程立的表现立马让蔡妩瞠目。倒不是说他没有分寸,头脑短路,而是他这种忘我和拉着对手一起忘我的精神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听说那年出行,她有知道郭嘉身份的机会,但就是因为这位老爷子把人抓去东阿,阴差阳错就让她凭白纠结了许久。虽说后来一切回归正轨,程老爷子也没怎么难为过人,可蔡妩还是觉得仲德公要是没棋瘾就更好了。 程立走的时候,郭嘉送人出门。程立跟他说了个消息:济南相换人了。原先那位曹公被任东郡太守,未受。辞官归乡了。 郭嘉眉一挑,看着程立说:“仲德公此言听上去颇有遗憾之意啊。” 程立已经到马前,听到这话点点头回身叹息道:“原就听说这位曹公在济南相任上时执法公正,令行禁止。想他若是来东郡,或可与之结交。可惜,他未就此职,称病而去了。” 郭嘉则不以为然:“一个能惩贪官,砸神祠的人,嘉可不信他是个闲得住的人。” 程立颇有赞同地点点头:“罢了,若他真如你所说,以后有的是机缘结交,不急在此时。”说完程立就身手颇为利落的翻上马背,冲郭嘉作别后,策马离开。 ---------------------------------------------------------------------------------------------------------------------- 郭家第一个孝期新年过得相当简单。除了颍阳蔡家在年前派人送了一堆东西需要整理,蔡妩真没怎么忙。守孝最大的好处就是她不用忙年:一切喜庆的东西他们家都用不上,连拜年都省去了,守岁什么的更是用不着提了。 出了正月以后,唐薇他们从老家回来,和高翠,孟珊带着孩子来家里玩。 唐薇对郭家算是熟客,几次过来都带着儿子荀恽。荀恽对于蔡妩相当喜欢,每次来都会扑到蔡妩怀里“姐姐”“姐姐”叫的亲热。蔡妩开始听的时候还很诧异这姐姐叫的是谁,结果小荀恽一脸认真的跟她肯定答复说:叫的就是她自己。 蔡妩眨眨眼,指指不远处正和荀彧一起走过来的郭嘉问道:“那你叫他什么?” 荀恽一扭头,欢呼一声,果断地弃了蔡妩跑到郭嘉那里,一把抱住郭嘉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叫道:“奉孝叔叔。” 蔡妩满头黑线地转看向一旁眯眼而笑的唐薇。走过去对着已经被郭嘉抱在怀里的荀恽问道:“恽儿,你刚才叫他什么?” “奉孝叔叔。”小荀恽一点没有含糊地回答。 “那你叫我什么?”蔡妩继续开导 “姐姐。”荀恽继续嘎嘣脆的回复。 “咳……恽儿知道叔叔的夫人要叫什么吗?” “知道的。父亲说是叫婶母。” “那我是你奉孝叔叔的夫人,恽儿要叫什么呢?” “姐姐!” 蔡妩听完几乎想一头杵地上:这孩子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难道这是个天然黑? 再看一旁听完儿子回答,表情变得异常精彩正尴尬轻咳的荀彧和抱着荀恽爽朗大笑的郭嘉,只觉得这个世界非常科幻:为什么对着童言无忌,笑出来的是郭嘉呢?按说他该表情变幻的那个呀。后来蔡妩算是明白了,人这位爷压根儿不在乎称呼上两口子是否差辈的问题,就算下次荀恽叫她姨母姑母甚至奶妈,估计他也是笑过就算。搞不好还会忽悠着人家改口叫他姨丈姑丈奶公呢。 只是这次唐薇来还抱了一岁多的小女儿荀彤。雪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能跑能说,长的又充分吸收爹妈优点,小小模样就粉雕玉琢。煞是可爱。蔡妩在见了第一眼以后,转了个身,把头上可能会伤到孩子的钗环一卸,换上绦巾舀帕,然后就抱着小姑娘不舍得撒手。 唐薇笑眯眯地任由蔡妩抱着女儿逗乐,自己则转身跟高翠,孟珊说话。不是她当娘的不负责任,而是郭嘉他们两口子好像特别有小孩儿缘。当夫君的是爱领着孩子一起胡闹给他们添堵,当夫人的是细致耐性,打心眼里喜欢孩子。她儿子喜欢黏着蔡妩不说,女儿被她第一抱上手居然也没认生的哭闹。只是戏娴在一边咬着手指,眨着大眼睛颇为委屈地看着蔡妩:原本就她一个女孩儿的,这会儿多了一个小妹妹,妩婶婶会不会就只喜欢妹妹不喜欢娴儿了呢? 倒是蔡妩还能顾全,一手抱着荀彤,一手牵着戏娴,荀恽迈着小腿很有男子气概的走在最前头,往厅边厢房进军:那里是蔡妩专门给荀恽他们收拾出来玩闹的,地上铺了厚毯,桌案尖角边楞都用布巾裹了,防止被磕伤。布置也类似游戏房,里头有不少她曾经给蔡威制作过的小玩意儿,还有些益智类的棋具。只是这些东西弄出来第一个先尝试的竟然是她家那只年龄非儿童,心智非儿童,但看向这些东西的眼光真的只能算大龄儿童的郭某人。 那天郭嘉在看到这间厢房收拾出来以后,曾相当感叹,斜倚在门框上打量着蔡妩,似笑非笑地问:“阿媚,我还真是好奇这些东西你都哪里想出来的?林大家会教你这些吗?” 正忙活的蔡妩根本没闲工夫理他,头也不抬插好一个风车翅膀,吹了下回答:“怎么?不许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郭嘉呵笑一声,走过去掰正蔡妩身子,面容含笑,眼眸幽深:“那我就该好奇岳父大人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米粮养出你这般的女儿了。” 蔡妩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似嗔非嗔地瞪了眼郭嘉,话里却带着丝试探:“你嫌弃我?我说我上辈子是世外仙客,非此间人所生养,你信吗?” 郭嘉手很温柔地抚上蔡妩鬓角的散发,语气却带一股调侃,似玩笑般说道:“哎呀,那郭某能得世外仙人为妻,还真是三生有幸。” 蔡妩“啪”的一声打落郭嘉的手,嗔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少没正形。出去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郭嘉捂着被拍红的手,一脸不甘地走出门。留下蔡妩一个人心底波澜汹涌:他刚才那话会是什么意思?他要是看出来我要不要跟他坦白?可是要怎么说?等他开口问吗? 一串纠结打旋在蔡妩心里,让她之后几天面对郭嘉都觉得忐忑难安。可惜肇事者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跟忘了这码事一样,再不曾提起过分毫。蔡妩此后曾旁敲侧击试探过几次,但都被郭嘉莫名其妙把话题岔开。以至于蔡妩至始至终都不知晓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灵魂玄妙。不过这些到后来蔡妩也渐渐看开:他知道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吗?他在乎的是她不就够了吗? 而此时蔡妩把几个孩子送进去以后,自己干脆就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唐薇几个也随后过来。几个已婚妇女回合,聊天内容相当零散,比如什么样的胭脂膏好使,比如戏娴又闹着她父亲要了什么什么东西,比如哪个点心更好吃,比如荀彤有一次风寒请了哪位大夫。 只是话题聊啊聊的,不晓得怎么样就拐到了丈夫身上。唐薇笑眯眯地看着正喝茶的蔡妩,云淡风轻地问了句:“阿媚可知你家奉孝有个绰号叫‘小太公’?” 蔡妩“噗”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边拍胸呛咳,一边满眼含泪地摇头,心里更是崩溃呐喊:我说姐们,你能不趁我喝茶的时候给我爆这个料吗?浪子我信,鬼才我也信。可这小太公到底谁说的?靠谱不靠谱?姜子牙要真的像他那样,文王武王会哭的! 唐薇看蔡妩不以为然的样子,摇摇手指解释:“几年前长社之战。奉孝曾在很早以前断言说:此战官军必败。结果颍川守军还真让波才的黄巾军一路逼退,被围长社。后来皇埔将军前锋援军赶到,与黄巾对峙,时久不下。那会儿前锋校尉鲍信听说奉孝此前的话后,曾派人相请奉孝入军中,连请了两次,奉孝都给推了。后来鲍校尉亲至,奉孝没办法才给了一句话:自古奇胜有三:水淹,火攻,断粮。然后鲍校尉把这话传给了皇埔将军,如此才有了长社城外一把大火。” 唐薇说完转看向蔡妩,见她一脸怀疑之色,不觉纳闷地眨了眨眼。不能怪她奇怪蔡妩的反应,因为蔡妩绝对没想到长社之战背后有这段曲折。长社之战是三国之前最类似三国典型战的非三国战争。除去长社地处平原,附近无大河,没有水淹之外,火攻、断粮被皇埔嵩发挥到了极致。这和之后很多三国战争模式相类似,却不知道这后头竟然真的有一位地道的三国谋士的话在起作用,至于之前郭嘉为什么不去军中,看郭嘉那脾性,对看不对眼的他还真懒得给人出力,那句话估计还是看人家诚意难推的份上,不得已给的。当然,他也可能是嫌烦不胜烦,拿一句满是机锋的话打发人家,然后让人家自己参悟去。 孟珊和高翠倒是没有加入唐薇和蔡妩的聊天。蔡妩从孟珊一进门就发现她脸色不太好,带着些强颜欢笑和郁郁寡欢。只是相比她和唐薇的投缘、和高翠那利落性子的欣赏、她和孟珊的相处还真是平淡得可以。所以有些话,她也问不出来。倒是高翠在看出来以后,有些担忧地问了几句,本也不指望孟珊会说,谁知她今天却真有些反常,在高翠问完后,孟珊居然拿手捂了眼睛,声音发颤:“毓秀别问了,我这会儿心里乱的很。不想提这个。” 高翠听完一愣,有些尴尬地咳了声。蔡妩和唐薇则是对视一眼,互相沉默。 有了这茬以后,几位夫人之后的话题聊的不免有些悻悻,不过半个时辰,就开始各自告辞回去。孟珊是第一个离开的,她走后,唐薇看看高翠和蔡妩,小声提示:“公则先生(郭图的字)年前纳了第三房妾侍。” 高翠闻言皱眉:“那个姓齐的歌舞姬?” 唐薇点头。 蔡妩则低头沉默: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珊和郭图成婚近八年都没有孩子,连身孕都未曾有过。这绝对是她心头一块儿致命伤。郭图能顶着家族压力,前六年里未曾有一个妾侍进门,在这个时代来说也算不错。可惜也紧紧只是如此。在第七年里,他们府中抬了孟珊的一位陪嫁为如夫人。然后就开了口子,不到两年,郭图的如夫人已经纳到了第三位。或许之后还有,只是孟珊却再也寻不回当初的时光了。 当然,推己及人,蔡妩也有些担心自己:这会儿她是靠着新婚,守孝,和郭嘉相处还算新鲜,可这份新鲜能保持多久呢?三年?五年?七年?那之后,郭嘉是不是也一样厌倦?然后像他那位同宗一样,一位接一位的往府里抬人?如果果真如此,她该如何自处?离开?不甘!留下?更不甘!想孟珊一样黯然神伤吗? 想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唐薇和高翠。这两位貌似也已经是成亲六七年的人。唐薇和荀彧模范夫妻自不用说。高翠嘛,就有些出乎她意料,因为她和戏志才的相处很难用伉俪情深这个词来形容。 记得有一回,蔡妩在跟高翠聊天时,曾忽然想起戏志才似乎去世很早,就在言语间暗示高翠是不是以后多注意下戏志才身体。高翠在听出暗示后,直接答复说:“没什么大碍的。早年他曾游学长沙,和张仲景先生相交匪浅。仲景先生开了药方,一直吃着呢。”蔡妩看着远处的小戏娴小意提醒:“还是注意点儿的好。”高翠则不以为意地说道:“他那大撒手的性子,一不劳心二不劳力的。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跟女儿家一样了?”蔡妩只能闻言一噎,她总不能告诉高翠你老公有可能早死,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你别不当回事。 不过倒是郭嘉说他这位嫂夫人作风泼辣彪悍,行事干脆利落,戏公子相当惧内。只是说这话的时候,郭嘉笑得很是不怀好意,蔡妩不得不对他话可信度打个折扣。后来看高翠和戏志才即便只有戏娴一个女儿,也未见戏志才有纳妾的意图。蔡妩考虑了下,觉得没准儿这次郭嘉说的真是实话。只是这戏志才是真的惧内,还是愿意惧内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送走了唐薇他们之后,蔡妩就有些闷闷不乐。郭嘉在晚饭时细瞧着蔡妩的脸色,终于还是跟蔡妩玩起了套话游戏。蔡妩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郭嘉,表现的有些心不在焉。 郭嘉那头却放下筷箸,起身走到蔡妩食案前,拿下她手中的筷子,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道:“嫁我你可曾后悔?” 蔡妩愣了愣,完全不明白郭嘉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反应快速地断然摇头。 郭嘉展眉一笑,声音里透着极度自信:“你是郭嘉的夫人,怎么会轻言后悔呢?郭某人又岂会给你这个后悔的机会呢?” 看着这样的郭嘉,蔡妩晃了一下神:或许,是他的话,信上一次也无妨。 第六十四章 乱象时现灵帝崩 中平五年的冬天特别的漫长,进了二月份也未见冰雪消融。等到进了三月份,好不容易见天气转暖,冬衣该收拾进衣柜了,农户也该忙着春种,谁知道三月底四月初的时候竟然来了一场大雪,等到雪停,仔细把量下,厚度都能没脚踝了。 蔡妩那时正和郭嘉一道整理林大家送她的五大箱子的书,原本是想趁着这阵子天气晴好,把书卷分门别类后晒了放入她自己新收拾出来的小书房呢,谁知竟然忽然变天,蔡妩放下一卷竹简,推门而出伸手接了雪片,眉头微皱:三月春雪,竟然堪比鹅毛。当真出人意料。郭嘉也随后跟出,看着天空飘雪摇头轻叹了一声。 蔡妩听言回头,静静地看着郭嘉:“往年这个时候,迎春花一开,阿公就该准备出行了。然后娘亲会带着我们几个出城给阿公他们送行。不知道今年哥哥出行,会不会因为这个推辞?还有威儿,他肯定又会吵闹着一起跟着出门了。”蔡妩说完,有些黯然地低下头。 郭嘉有些心疼地把拥住蔡妩肩膀,轻声道:“想家了?要不等天气好转后,送你去一趟颍阳吧?” 蔡妩摇摇头,把脸埋在郭嘉衣料里,声音闷闷地说:“不用。等孝期过了再说吧。” 郭嘉也没再说什么,只用手轻轻抚上了蔡妩的头发。 五月份的时候,典韦回了一次陈留,回来给蔡妩带了一堆小东西小零碎,全部都是蔡妩干娘自己做的。其中竟然还有小孩子的衣服和几双绣工精良的虎头鞋,看功夫,应该是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做好的。蔡妩看得有些傻眼:干娘这送的也忒不是时候了吧?典韦没跟她说过家里在守孝? 典韦摸摸大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俺还真给忘了。” 蔡妩满是无语的瞪他,然后叫杜若收了东西,好好存放。其实和东西相比,蔡妩更希望做东西的人来。早在去年年前,蔡妩就曾想把她干娘接来颍川。可典韦年前暗里偷去过一趟己吾后,回来跟蔡妩说:“娘说根在陈留,一辈子过习惯了,不想搬家。”蔡妩写信劝过几次后,典大娘依旧坚持,蔡妩也只好由她去了。 不过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蔡妩及其后悔自己当初轻易放弃这个决定的事件:陈留地动,连带周边郡县一道受波及。颍川亦在其列,阳翟郭府的下人房塌了一角,郭府中一死两伤。陈留本地更是房倒屋塌,良田龟裂,死伤无数。蔡妩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到典韦那里,却发现典韦人已经上路,往己吾家里赶了。蔡妩又忐忑地派人去询问颍阳那边,结果派出去的人和颍阳来报平安的人在半道碰上,交流后,各自放心,回去复命。 三个月,朝廷没有采取一点儿措施。赈灾款不见下拨,府衙仓不见开放。郡治阳翟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伤员,病患。而典韦那边则是去后再没有半分消息传来,蔡妩忐忑地等在家中,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没关系,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可惜不久,蔡斌在来信里就给她说了一件让她绝没想到的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父亲那位至交,己吾县令卫成在任上积劳成疾,撒手西去。朝廷新任的己吾县令,病辞不受。己吾情况雪上加霜,在大灾后疫情正抬头时,又成了无人管理的混乱之地。 蔡妩拿着蔡斌的书信,只觉得浑身发汗:天灾人祸,一并加身,原本不大的希望,此时变得更加渺茫。 她茫然地转向一直静静站在她身后略带担忧的郭嘉,声音发紧:“干娘如果……”后面的话,蔡妩说不下去了:那是个非常可爱,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总爱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絮叨给她听,会晚上起夜给她掖被角,会以自己的方式劝解她。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对她很好。她不识字,却依旧坚持让她给她写信,然后请人读给她听;她过得不富裕,却每年都托人给她送东西,有时是小零碎,有时是土特产,有时是些针线活儿。她不能想象这么一位老太太忽然没了,她会有什么感受。 郭嘉握着她拿信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做吧。出什么事我给你撑着。” 蔡妩低着头,拿两人的手触着前额:“奉孝,我害怕……” 郭嘉沉默,无声地把人拥进怀里。然后就觉得自己肩膀处渐渐濡湿,蔡妩在流过泪后,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跟郭嘉说:“我想做点什么。” “府中账房凭你取用。” 蔡妩微微一笑,狠狠地抱了把郭嘉。 不过蔡妩到底也没有多动用账房的款项,郭府的境况毕竟和蔡府不同,郭家几代都是祖产维持,到郭泰时已有没落之象。郭嘉这里更是有意散财,所以施粥的话,郭府支持不了多长时间。她可还没圣母到败家做善事的地步。蔡妩只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开始带着杜若在府门义诊。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办的出格,她甚至清楚自己这么办对干娘那头没有丝毫用处,但 人在无计可施时总愿意相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此时蔡妩就相信:好人有好报,她多做一点说不定干娘那里得了她的积福,还活着的希望会大一点呢。 不过郭府主母亲自出诊这事还是引起了一点儿小轰动。好在不是太大:因为这个时代女大夫还是有的,医女也不少,朝廷里也专门有为后宫女眷看病的女官。只是已婚女子在自家门口看诊比较新奇罢了。不过人们好奇念头很快就消失:因为在不远处的府门边,郭嘉的家主正负手站立,眼角带笑的看着来往诸人。对门前自家夫人的举止,完全就是无声纵容,或者说行动支持。 郭图则在听说后对此举颇不赞同,在跟郭嘉聊天时隐隐谈起,结果郭嘉听完郭图那个“妇人该在后院呆着”的理论后,竟然大笑出声,袖子一挥声音里满是任气地说道:“郭嘉之妻缘何要受那些条框规束?若她可以,便是效法妇好,嘉亦会欣然允之。” 郭图一噎,无奈地摇摇头,瞧着郭嘉满脸“你没救了”的表情。郭嘉则完全忽视此视线,指指书房:“公则,手谈几局如何?” 郭图无奈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掸掸衣服跟郭嘉说:“奉孝请吧。” 入冬的时候,蔡妩终究还是接到了噩耗。典大娘终究没有逃过那场天灾,在地动之时,她并未在家,典韦在自家院落的废墟下没有找到她。她被划入失踪人口行列,几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己吾满城的废墟下则压着无数的失踪人员,典韦和乡亲们一道挖掘了两三个月,才算找到她的尸首。只是已然腐烂得面目全非,若非典韦凭着母子间那些微妙的感应和她身上挂的一件蔡妩送的荷包,典大娘怕是依旧会躺在废墟之下。 蔡妩在听到来人的叙述后,先是呆了呆,反应过来,转身扑到郭嘉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老天爷你还真是个有眼无珠的!为什么夺走的是我干娘?你若真是有眼,为什么不直接把地震发到金銮殿上?你看不到昏君佞臣?看不到宦官外戚吗? 蔡妩那天直接在郭嘉怀里哭的昏睡过去,被郭嘉送到房间后,梦里还曾不时抽噎。 只是第二天的时候,蔡妩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照旧义诊。 柏舟不解地瞧着自家主母,然后再看看自己身侧的自家先生,他居然没有丝毫以外,不由困惑纳闷:要不说先生是小太公呢。主母这想法,估计也就先生这样的能纵着了。 不过蔡妩却也没坚持多长时间,她在自家干娘死后继续义诊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再重新义诊时她已经侧重点由原先的治病看病转移到向人传授急救常识。并且着重留心一些聪慧心善又有耐性的孩子,详细讲解些医学常识。这其中有位叫董信的会稽籍十四少年,虽不是最有天赋,却是学的最认真的一位。 蔡妩观察几天以后,终于还是在一次义诊后叫来了小董信,直接了当的问他:“你愿意学医吗?” 董信认真的点头。 “即使医为方技,一辈子难有仕途,你也还愿意吗?” 董信仍旧点头。 “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学医术吗?” “信想救人,救很多人。”董信沉默了一下,最后给了一个蔡妩没有想到的答案。她以为他会说出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蔡妩静静地看了董信一会儿,咬牙说道:“如果我教你,你会怎么回报我?” 董信愣了愣,咬咬嘴唇:“信父母已逝,孤身一人。且身无长物,不知如何回报夫人。若夫人同意,信甘愿入府为奴。” 蔡妩听完没再说什么,只转身踏入院门。董信见她离开,才有些面露焦急,却见杜若回头冲他笑笑,然后招招手对他说:“进来吧。姑娘同意了。” 董信有些难以置信,呆了呆,才赶紧快步跟上去。蔡妩在前面听到脚步声,嘴角勾了个浅浅笑意。当然这会儿的她完全没想过她无意间的一次举动到底改变了什么,更没有想过这位正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及其后人以后会有怎样成就。 中平五年年底时候,日子总算恢复平静。蔡妩继续了她那种给颍阳娘家写写信,送送东西。自己在郭家管管家,做做菜,酿酿酒的平淡生活。 虽说做菜做的都是素菜,酿酒也都是存放酒窖,不能开封。但蔡妩似乎在一年的波折中找到一点儿闲适感,对这两样总是兴趣浓厚。当然,郭嘉心里就不怎么舒坦了,对于做菜还好说,这人完全可以不顾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圣人训,时不时就会跑去厨房晃悠一圈看蔡妩下厨,兴致来了,还会办出直接下手捏了先尝鲜的事。蔡妩第一次见时着实被他吓了一跳,拿筷子一把敲了郭嘉的手,扳着脸嗔道:“去,洗手去。”郭嘉甩甩被敲的手,模样委屈来了句:“我不吃了。” 蔡妩被噎住:他话还能再说幼稚些不? 结果紧接着郭嘉就来了句:“你喂我吧。”说完还拿下巴指指蔡妩手中的筷子,示意了下。蔡妩一把把筷子拍郭嘉身上:“美得你。自己拿着端出去厅里吃。别在这里转悠着碍事。” 郭嘉当时瘪瘪嘴,满是遗憾地端着碟子出去了。 而对于蔡妩酿酒,郭嘉就有些怨念了。一个嗜酒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家酒窖放进去几十坛佳酿,可自个儿一滴也不能动,这感觉绝对跟受刑有一比。 郭某人几次见到蔡妩从酒窖出来,都瞪着眼睛哀怨地瞧她,用眼神无声地控诉她这种精神折磨。 可惜蔡妩直接扭头当没看见了。对于郭嘉有时候抽风做出的某些狐狸行径,蔡妩一次会上当,两次可能也会上当,三次,四次再上当,就只能说是蔡妩智商存在缺陷了。可惜她老公是一点儿没这么认为,人家还一脸遗憾,满是虔诚地跟蔡妩表决心:阿媚呀,我一点都不嫌弃你笨,真的。 蔡妩当时听完真想踩郭嘉一脚: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以一种严肃认真到欠抽的口吻说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而讲完之后,他又能完全忽略掉受害者的内伤抓狂,带着满是无辜,一脸担忧体贴地问人家:你没事儿吧? 等日子划到中平六年的时候,蔡妩已经完全适应了郭嘉或体贴或撒娇或气人或抽风的行为。她想自己能用两年时间适应一个脑回路异于常人的人足够说明她自己现在脑回路也正常不到哪里去了。 她在有一次跟唐薇高翠聊天的时候抱怨这个问题,并且一脸苦恼地问两位前辈,如果这事发生在她们身上,她们怎么办?唐薇眨着眼睛,仔细想了想,最后摇头说:“文若不会这样。” 而高翠则更直接,人家在蔡妩话音刚落就嘎嘣脆地答复道:“他不敢!” 蔡妩听完以后满脸黑线,对着这样的夫人,她都不知道对戏志才表达何种程度的同情才算恰当了。 中平六年四月的时候,荀彧的叔父司空荀爽去世,归葬颍阴。唐薇他们带着孩子回去颍阴吊唁。到六月份时回到阳翟。蔡妩正想着是不是把前几天给小戏娴做的一套飞行棋也照原样给荀恽做一套呢,阳翟城中各府衙忽然响起一阵丧钟之声,二十七下,意味着:今上驾崩。 第六十五章 颍川谋士闻声动 一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死亡意味着什么,蔡妩并不十分清楚。但是灵帝的死亡意味着什么,蔡妩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不管是她仅存不多的上辈子记忆还是这辈子郭嘉曾给她的分析,都在证明着一件事:天下要乱了。 丧钟敲过的当天,荀彧和戏志才就造访郭府。 三人直接进了郭嘉的书房,蔡妩看来访二人面色凝重,很识趣地遣散书房周边所有下人,只留柏舟一个在距离书房十几步远的地方静立,即防有人忽然闯入也防里面叫人。 书房里三人对坐,一阵沉默后,郭嘉看着荀彧问道:“公达还在洛阳?” 荀彧无声地点头。 “让他回来!” 荀彧以手撑额,闭着眼睛无奈地摇摇头:“来不及了。洛阳九门已闭,大将军不但征召各府县募兵,他还着令丁原、董卓将兵入京。洛阳要大乱了。” 郭嘉偏头皱眉,好像在思考什么。 戏志才则叹息一声:“公达可曾来信说过此事?” 荀彧摇头,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戏志才:“这是从他那里收到的最后一封书信。四月份时随着叔父的送葬队伍一道带来,信里只说他怀疑今上已经病危甚至可能已经驾崩,只是十常侍和何大将军互相牵制,都瞒而不发罢了。” 戏志才皱眉接过信后快速得浏览过,又转递给郭嘉。郭嘉看完,拿手掸了掸信,转脸对身边两位好友说道:“公达算是猜对了。看咱们大将军现在模样,已经耐不得性子,要早早往阎王殿里闯喽。 “奉孝是说大将军会事败?”戏志才转身发问。 “你要是十常侍,看到大将军如此动作,你会怎么想?” “先下手为强。”戏志才说完摸着下巴,“只是路上那两位不好办了。” 荀彧面有忧色,苦笑一下:“只怕到时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呢。此番帝崩,乱的恐怕还不止洛阳。颍川四战之地,若有兵祸,必是首当其冲。荀家颍阴望族,恐会树大招风。” 戏志才偏头看着荀彧:“若果真如此,文若如何处之?” “真如此,也只能举族而迁以避祸事了。你们二人是如何打算?” 郭嘉屈肘柱额,撑在案上,长眉一挑:“嘉母服未出,自然是待在阳翟。” 戏志才则直接答复:“自然是等着,看着。说来奉孝离除服也不远了吧?别到时候你我都走了,他连个一起喝酒的都找不着。” 郭嘉“切”了一声,鄙视地看了眼戏志才:“没了文若帮着,你以为你喝酒是我对手?” 戏志才满是不服回视过去:“你可以到时候试试看。” 郭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不屑道:“那你也得有让我试试的斤两。” 戏志才一挽袖子挑衅地看着郭嘉:“你当你是谁?” 荀彧看着眼前已经转换话题开始争吵的好友,万分无奈地摇头而笑:能从家国大事上瞬间讨论到拼酒上,这两人也算是各自能耐了吧。 晚上的时候,郭嘉跟蔡妩说起此事,并提醒蔡妩:说不定荀彧唐薇他们家哪天就搬离颍川了,蔡妩最好有个思想准备。 蔡妩眨眨眼,偏着头问郭嘉:“那万一真的起了战事,咱们家搬不搬?” 郭嘉特干脆地回答:“搬!当然要搬!我连搬的地方都看好了,就在城外的榆山,风景不错,还很清静。你不是说你从小最想在看回海上日出吗?这回咱们先看看山上日出也不错。” 蔡妩听完就无语了:这也算是搬?您老就是把家从城里挪到城外而已,你那充其量算猫起来隐居,跟搬家完全两码事好吧? 不过她倒是没反对郭嘉的这个点子,就安全而言,相对她模糊到已经不知道颍川到底有没有战事的记忆,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她自己身边这位现成的局势分析师。郭嘉说话办事总带着一股漫不经心,但和他相处时间长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人其实很可靠,很有谱。虽然他遇事的解决方式大都有些出人意料,但不得不承认他这些方式收获的效果要比常规方式好上很多。 ---------------------------------------------------------------------------------------------------------------------- 八月份的时候,蔡妩没收到唐薇要搬家的消息,倒是等来了何大将军的死讯,还有袁术那个“二货”火烧东西两宫的消息。蔡妩得知何进死讯后,一脸难以置信表情的看着郭嘉:她知道何进要死掉不奇怪,但是郭嘉知道他会死这个就比较邪门了。就靠着荀攸的一封书信和荀彧后来提供的信息他就敢做出这种断言,不是他有做情报特务的天赋就是他干脆生了一张特损特准的乌鸦嘴。 郭嘉对蔡妩这种诡异的视线则完全没有察觉,人家对何进死不死完全没有丝毫兴趣,他那会儿正很认真地在那里掰着手指头算除服的日子。蔡妩瞧着这样的郭嘉只觉眼角一抽:不,我绝不相信眼前这人有什么逻辑推理天赋,他最多就是张乌鸦嘴,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而郭嘉的那些朋友则似乎也料到此事,一个个表现的无比淡定,连要搬家的荀彧都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但没过半个月,出了件让这些人淡定不能的事:董卓进京了。人家不光进京了,人家还把执金吾(丁原)给杀了。人家不光杀了执金吾,人还把皇帝给废了,人家不光把皇帝给费了,人家还另立了新帝。 这下全国士大夫阵营都跟炸了锅一样,哪儿哪儿都有骂董卓的清流名士、忠汉直臣:废立之事岂是儿戏?你当皇位是你们家开的铺子,想让哪个管就给哪个管?这般倒行逆施,你就不怕哪天遭雷劈吗你? 颍川这个以后的谋士窝此时更像是真正启动一样,郭嘉的朋友里,先是辛评离开,去投了现任渤海郡守袁绍,没半个月,一封书信过来,把弟弟辛毗也叫了过去。辛毗临行前专门来看了趟郭嘉,替他哥把信转交给郭嘉,郭嘉打开一看,信里意思大体是:本初公重贤爱才,可为明主。奉孝若是除服后有入仕之心可先来投奔。评于冀州恭候惠临。 郭嘉看完信眉毛一挑,眯眼笑呵呵地回复辛毗:到了后跟你哥说,信我看了,他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辛毗点点头,满意的离开。 然后紧接着不久,郭图来跟郭嘉告别:这位同样要离开颍川去投奔袁绍。蔡妩看着跟着夫君一道来辞别的孟珊,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就算是交情平淡,三年下来也会有些真情实感在。何况这次告别,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上面,没准儿就是永别了。 书房郭嘉和郭图说话,正厅就是孟珊和蔡妩伤情。孟珊拿帕子擦着眼泪,头一回来了蔡妩的手,推心置腹地说:“跟你处了这几年,眼看着要走了,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眼看着你们府上就要除服了,你和奉孝也该圆房了吧?我这当姐姐的跟你透句心里话:男人打一开始就该抓在自己手里,不让一旦放出去,心就回不来了。趁着他还稀罕你的时候,抓紧生个孩子傍身,否则将来后悔就晚了。” 蔡妩被噎了噎,还没来得及难为情一下,就被孟珊满脸忧切捏了下手,只好对这经验之谈陈恳地点头。 孟珊算是放下心来,和蔡妩絮叨了不少离愁别绪后才不甘不愿地跟随郭图离开。 郭嘉和蔡妩送两人出门,回来的时候,郭嘉搂着蔡妩肩膀问:“她跟你说了什么?怎么眼还红了?” 蔡妩扭头抽了一下鼻子,眨了下眼实话实说:“她让我防着你。” 郭嘉轻咳一声,一手扶额,表情可怜兮兮地哀叹:“早知道不该让公则进门了。他夫人会把你带坏的。” 蔡妩嗔他一眼:切,谁带坏我还不一定呢。人家孟珊和你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郭图孟珊离开半个月以后,十月初四,郭府烧了最后一期孝期纸后准备洒扫除服。 除服那天,蔡妩很早人就起来,在收拾利落,吃了早饭后,给董信布置完一天课业,就开始指挥众人忙前忙后。等所有一切都弄顺络都到半下午了。一干下人管事在正厅外,排排站好,就等着给除服后的家主见第一次礼了,结果要受礼的正主不见了。蔡妩拉着柏舟少年在郭嘉来来回回寻了几遍也没找到人。正疑惑郭嘉人哪去了时,柏舟声音微弱地在一边提示道:“主母,您说先生会不会跑去酒窖?” 蔡妩面色一黑,手攥着帕子狠狠握了握,迈开步子沉着脸就往酒窖方向走。边走边咬着后槽牙跟柏舟说:“跟管事们传个话,就说今儿你家先生有事,让他们明日再来见礼吧。” 柏舟眼角抽搐地点头应诺,心里一个劲儿地冒冷汗:主母这脸色,看来不太妙啊。但愿先生不会遭殃。 蔡妩气呼呼地跑到酒窖的时候,一掀木板:咦?人不在,酒倒是少了四坛。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蔡妩转身又往郭嘉书房去:看原来他书房里存过酒坛子,估计这位还真有在书房纵酒的习惯。 等蔡妩到郭嘉书房门前的时候,还没推门就闻到了昆仑觞和葡萄酿的香味。 蔡妩眉一皱,一脚把书房门给踢开了,然后她就看到一幅让她火大的情景:郭嘉这身子还在调养期的人竟然完全忘记自己还在吃药,就这么半靠着桌子,斜卧在地上弃杯而灌。外袍的腰带束袖都被他丢在一边,衣襟半敞,露出里面的中衣,前胸被酒水打湿。跟前四个酒坛更是同时开封。整个屋里都弥漫着一股酒香。十月的天,早就是转寒,几天前的雨里还夹杂了小雪粒,他就这幅打扮,不冷着才怪呢。 “郭奉孝!”蔡妩嗓门一提,语气里夹杂着火气地冲郭嘉吼了一声。 郭嘉闻声转头,面色不变,眸子清澈的看向门边蔡妩,瞧着完全不像喝过酒的人。 蔡妩却气得咬牙:两年窖藏的昆仑觞少说也是四十度,搁在这会儿绝对算是高度酒,他居然还整这表现,只能说明郭嘉酒量不浅,同时也意味着他以后没了孝期约束,更能折腾。 蔡妩三两步走到郭嘉面前,气呼呼地看着郭嘉,声音有些冲地发问: “原来你知道今天除服啊?把那么多人晾厅外头很好玩吗?让人这么着急找你很有意思吗?” “不好玩。没意思。” 郭嘉摇着头,眨眨眼,支起身子凑近蔡妩,一股蔡妩非常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酒香夹杂着郭嘉身上特有的药香,闻起来有股别致的味道,很有安心感。 蔡妩却不理他的欺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意思你还干!” 说着转身拎起一个酒坛,眯眼看着郭嘉,声音压低:“这东西就好到让你这么不能忍?” 郭嘉向后一撤身子,警惕地瞧着蔡妩,这语气听着怎么不太对头呢。 蔡妩直接一收裙裾坐在了地上:“你不是想喝吗?我陪你!”话音落地就提起酒坛学着郭嘉刚才的样子仰头灌酒。 郭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指指旁边的坐席:“地上冷,你坐……。” 蔡妩停下动作,口气特冲地打断:“冷也有你陪着。不坐!” 郭嘉噎住:他夫人这个人平时很和气,也很少发火,但她只要一发火绝对有人倒霉。嫁来郭府近三年,他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时是新婚头一天对着他两个侍妾,第二次估计就是今天了。 郭嘉转转眼睛,正想怎么样才能平息下自家夫人的怒气, 却见蔡妩忽然放下酒坛,笑得特别灿烂地跟郭嘉说:“既然今日酒已开封,夫君何不与妾身共饮呢?” 郭嘉听得这样的称呼,后背一麻:一般蔡妩叫他夫君时,基本没好事。 蔡妩那头却特别真诚地眨着眼,相当体贴相当温柔的问郭嘉四坛酒够不够,要不要她让人去取几坛来。 郭嘉听完先是眼前一亮,紧接着想到蔡妩这种算是魔化的状态赶紧连连摆手,示意不用不用。 蔡妩满意的点点头,拿坛子干脆的仰头灌酒。 郭嘉无言地看着蔡妩,犹犹豫豫地拿起自己的那坛,只是喝的不多,偷眼蔡妩反应的次数却不少。 等他估摸着蔡妩酒差不多下了多半坛的时候,立马放下酒坛,拉了蔡妩胳膊,说了一句他从不曾想过会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别喝了,阿媚,再喝就醉了。” 蔡妩小脸红扑扑地看着郭嘉,思维早没了刚才的清晰,摇头晃了晃脑袋才说道:“那就让杜若去准备醒酒汤。” 郭嘉嘴张了张,不得不承认,蔡妩这话答的太有他平日风格了。 而在门外,柏舟已经找来书房,知道蔡妩和郭嘉都在里面后就没有进去。杜若也随后过来,两人就守在书房边,完全不知道里面已经是一团混乱。 蔡妩在赌气般的喝完一整坛以后,开始还能凭着神智勉强压制住醉意,絮絮叨叨地数落郭嘉的放鸽子行为。可等酒的后劲儿上来后,蔡妩就觉得自己眼前东西不老实,总在晃晃悠悠,想抓着身边郭嘉稳一稳,老也抓不着。 郭嘉拉下蔡妩胡乱挥舞的胳膊,叫了好几声后也没见蔡妩像平常一样反应,仔细一瞧,蔡妩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哭笑不得过:他夫人这是……醉了?他记得她说她酒量还可以的。怎么今天就……话说当年成亲他就是怕她醉酒才会以水代酒,这会儿孝期是过了,可人都醉成这样了。晕乎乎的还怎么弄? 再仔细一看蔡妩拿的那坛,居然是葡萄酿。一坛子这个灌下去,就算是他也得掂量点,她怎么就当白水一样给喝了呢?这这……搞半天,除了花草,他夫人蔡妩醉酒也一样颇为棘手。 那边蔡妩在被郭嘉抓住以后,则像忽然找了个不晃悠的倚靠一样,直接把脑袋歪了过了来。脸埋在郭嘉衣料了蹭了蹭,指指地上的坛子,声音已经不太利落:“我还要,那个甜的。” 郭嘉满是无奈地摇摇头,趁着蔡妩不注意把几个酒坛踢远了些,回头对蔡妩轻声哄道:“听话,不能再喝了。” 蔡妩不满地嘟起嘴,转身看着郭嘉,小脸红扑扑,眼睛闪亮亮,像发现什么宝贝一样,一把搂住郭嘉脖子,然后纵身一扑,郭嘉猝不及防,倒退两步撞到桌案,桌案上一个酒坛直接从上面滚了下来“啪”的一声摔碎。 外面柏舟和杜若听到动静,皆是一惊。 杜若转看着柏舟:“姑爷酒量如何?” “我看酒窖也就少了四坛,以先生酒量应该没问题。” “那他酒品如何?”杜若紧接着问道。 柏舟表情漂移了下: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主要是先生每次喝醉表现都不太一样,有时是老老实实睡觉,有时是拉人颠三倒四,也有时是醉酒后就折腾花花草草。 杜若见此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你说姑爷醉酒会不会打人?” 柏舟一愣,看了看书房,回过头不甚确定地说:“应该……不会吧?” 可惜他话音刚落,里头又是“哐啷”一声,不晓得是什么碎了还是什么倒了。 杜若柏舟对望一眼,都紧张地看向书房方向。 柏舟轻声问杜若:“要敲门不?” 杜若犹豫,最终以商量的口气答道:“要不,敲敲看?” 柏舟点头,一副慷慨赴义模样地凑上前去,到门前手一抬,像想到什么一样迟迟没敲下去,而是谨慎地推开一条缝隙。 然后他就看到一副让他咋舌的景象:他家主母直接把他家先生扑到在地,整个人压在他家先生身上,表情认真,神态严肃,小手正不规矩在跟他家先生的衣带纠缠。他家先生则面色古怪,一手被卡在倒下桌案的缝隙里,想抽抽不出来;另一只手则在主母肩膀处,也不知道是要推主母还是要搂主母,反正动作很是别扭。 柏舟咬着嘴唇,红着脸强忍笑意带上门,转身拉着一头雾水的杜若就往外走。他发誓:他一辈子都不要让先生知道他看到了今日情形,不然他会被先生整死的。肯定的。 第六十六章 好事多磨终圆房 书房内的情形真的相当诡异: 蔡妩整个人趴在郭嘉身上,微低着脑袋凑近郭嘉脖子,暖暖的呼吸就直接洒在郭嘉耳边,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解衣带的手:“怎么解不开呢?穿着这么湿的衣服会着凉的。” 被压着的郭嘉闻言直觉哭笑不得。他倒是不在乎身上那点重量。但问题是他现在胳膊卡在桌缝里动弹不得,他家夫人喝高得连自己动作是在煽风点火都意识不到。刚才倒下的酒坛里酒水流出,蜿蜒着弥漫书房,郭嘉后背开始浸湿。 “阿媚,你先起来。让我把胳膊抽出来好不好”郭嘉用一只手抓住蔡妩俩不太老实的小手,语气轻柔地打商量。 蔡妩停下动作,眼神茫然地思考了下,俩水汪汪地大眼睛眨了好几下,最终断然摇头:“不好。我起来你就跑了。” 郭嘉四指向上,做出发誓模样:“我保证不跑,你能起来了吧?” 蔡妩迟疑地撑起身子,俩眼一瞬不瞬盯了郭嘉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爬起身。 郭嘉轻舒口气,一只胳膊把桌案推走后解救出被禁锢的手,甩了两下后坐起身,正要撑地站起,蔡妩就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他胳膊,仰着小脸,雾蒙蒙地眼睛里满是控诉:“你说你不走的。你骗我。” 郭嘉嘴张了张:他真的冤枉啊,他压根儿没想走哪里去。 谁知蔡妩见他不回话更是确定了他刚才那举动是要离开的信号,更加紧抓郭嘉胳膊,声音有些发颤,带了一丝哭腔:“你不能走,不能丢下我一个。” 郭嘉听言无奈地笑着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拍拍蔡妩:“阿媚,我在这儿,哪里都没去。” 蔡妩似没听见,把脸埋在郭嘉肩膀处,声音发闷带着哽咽声喃喃:“你不能走……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我会害怕……” “奉孝……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有时候会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有时又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你在我这里。很矛盾对不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你呢?除了那份‘必不相负’的责任,你有没有喜欢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蔡妩说着从郭嘉肩膀处微微抬头,拿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很短很短的距离,俩眼满是期待忐忑地看着郭嘉。 郭嘉这会儿的表情有些复杂:夹杂着欢喜、无奈、柔和、心疼。他调整了下姿势一把搂住蔡妩,先是很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依次向下,吻过眼角,鼻梁,到蔡妩唇边时,停下动作,在蔡妩睁眼后,声音带着似有似无地叹息:“你说呢?” 蔡妩呆了呆,带着醉意的眼神依旧透着迷离,只是眼眶里瞬间聚集了水汽,泪珠止不住一样“啪嗒啪嗒”地往下落,人也整个抱着郭嘉,语无伦次地说道:“可我还是害怕,害怕好多好多,怕你太聪明我追不上你,怕你太笨老让自己生病,怕你冷着,怕你热着,怕你受伤,怕你走掉,怕你离开就再也不回来。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办?” 郭嘉皱皱眉,抚着蔡妩的后背保证:“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相信我。” 蔡妩直起身子,看着郭嘉最终摇摇头,哭腔依旧:“你不懂,你不明白我其实是……” 后面的话蔡妩没说出来,就被郭嘉堵在了口中。唇齿相依间,有着淡淡的酒香和药香。蔡妩先是蓦地睁大眼睛,然后又缓缓闭合,生疏地回应着郭嘉。 等到蔡妩有些喘不过气时,这个长吻才结束。郭嘉瞧着蔡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这辈子都只能是郭嘉的夫人。就算死了,牌位上冠的也是我的姓氏。” 蔡妩哭的视线有些模糊,头脑也渐渐困乏,眨眨眼,又眨眨眼,晃晃脑袋才听清郭嘉说的是什么。张了张嘴,小声地重复:“不重要吗?被人知道会被火烧的。” 郭嘉一笑:“你又不是妖怪。”说完把蔡妩散落的发丝挂回她耳后,手抚上蔡妩带汗的前额,微微皱了皱眉。 蔡妩迟钝地思考一下后露出一个放心的笑。接着脑袋一歪,倒在了郭嘉怀里。 郭嘉看着自己怀里小人,闭着眼睛长叹一声。动作轻柔地把人抱起,拉开门去向蔡妩的卧房。 柏舟那头离得并不远,在见到郭嘉抱着自家主母出来后,柏舟愣了愣:不是吧?怎么反了?不是主母压先生呢吗?杜若则看着远去的二人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姑爷应该不是会酒后打人的。至少,他还知道把人送进屋里。 当天晚上,杜若很识趣的没在蔡妩卧房外上夜伺候。不过后来蔡妩却宁愿她在。因为那夜宿醉的蔡妩睡的一点都不安稳:哽咽梦呓,浑身出汗,蹬被子抓枕头,一点不老实。中间被迷迷糊糊扶起来喝过水,喝完后莫名其妙抓着杯子不撒手。耳边还恍惚地响起郭嘉满是无奈地叹气声。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蔡妩又嫌冷,裹着身上被子不算,还死死抱住身边满是药香的热源,手脚并用,缠的人不能动弹。 郭嘉第二天醒来时几乎是一根一根把蔡妩手指从自己里衣上掰开放进被子里。自己收拾妥当后,又给蔡妩从衣柜里取出一套红衣放在床头:他还是比较喜欢她穿红色。孝期颜色太素淡,不适合她。 蔡妩那天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睁眼就见杜若站在床头一脸暧昧兮兮的看着自己。蔡妩扶着宿醉后疼得厉害的脑袋,声音沙沙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还有你干嘛这么看我?” 杜若继续笑得暧昧:“巳时三刻了。姑娘可觉得哪里不适?” 蔡妩愣了愣,总觉得杜若这是话里有话。可她一时又想不明白,只好转移话题:“我渴了。” 杜若很上道地把茶碗递过去,蔡妩边小口小口啜着茶,边低头看看床头衣服:“你拿出来的?” 杜若摇头笑道:“是姑爷拿的。姑爷今儿还吩咐说不用太早叫姑娘,让你好好休息。管事见礼时只他一个就够了。” 蔡妩“噗”的一口水喷在外面,边呛咳边问:“咳……你说什么?昨晚上这里躺的是……你们姑爷?” 杜若点点头:“昨晚姑爷抱您回来的,杜若想着反正孝期也过了,你和姑爷也该……姑娘,可是昨晚有什么不妥?” 蔡妩愣愣,无力地抚了额头:我说你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副表情的看着我呢?敢情不光你们姑爷那话遭人误会,连这事都说不清楚。于是蔡妩很言不由衷地回了句:“没,没有不妥,很好,一切都好。” 杜若放心地点点头,看蔡妩掀被子下榻,正要出门去端湿巾脸盆,就听身后“啊”的一声惊呼。杜若赶紧回头,就见蔡妩脸色古怪地跪坐在榻上,眼睛看着床单,声音飘渺地问:“杜若,今天几号。” “十月初五呀。” “哦。那我月信好像……提前了。” 杜若听完麻利地拉开衣柜取出一套新的里衣,然后转身出门去准备热水:姑娘这情形,说不好会腹痛。 不过晚些时候,蔡妩用实际行动证明杜若担心纯属多余。这姑娘不见丝毫蔫样,跟平日一样,身手矫健,步履轻盈。只是看到郭嘉的时候,眼神有些迷惑,揪着郭嘉衣袖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郭嘉对此恍若未觉,一脸无辜表情地问蔡妩:“怎么了?” 蔡妩表情漂移了下,眨眨眼终于开口:“我昨天是不是喝醉了?” “嗯。”及其肯定的答复。 蔡妩眼角一抽:“那我干了什么?” 郭嘉眉一挑,低头问:“你不记得了?” 蔡妩摸着脑袋摇摇头:“我只记得我好像把桌案带倒,然后人就趴你身上了。再之后就不记得了。” 郭嘉眯眯眼,嘴角勾起一个让蔡妩后背发寒的笑。蔡妩本能后退一步,却被郭嘉一把拉了手腕拽到怀里,声音轻柔地说道:“没关系,今晚我们可以慢慢想。” 蔡妩呆了呆,扭头看看外头天色,脸色“轰”的一下腾起一片红晕:深秋天早黑,用饭也早。要是乐意,这会儿其实已经算晚上了。 郭嘉扳过蔡妩的小脑袋,看着怀里人虽然脸红,但眼神里还透着迷惑的模样不由一阵气恼,一扫昨晚的耐心,抚着蔡妩后脑给她唇上落了一个惩罚性的吻。 蔡妩愣了愣,才踮起脚尖,搂上郭嘉的脖子一点一点的回应郭嘉。 郭嘉的手从蔡妩后脑滑下,经过肩膀,后背,到腰际时停下,一把抱起蔡妩往里间卧榻走去:说来这间新房从布置好,他就睡过昨天一夜,还是为了照顾某人神志不清的醉鬼。新房该有的正经事他到现在还没办过呢。 蔡妩也没有当年的紧张窘态,只搂着郭嘉脖子,安静地窝在他怀里。等人被放到榻上,蔡妩才想起什么一样,张张口,可惜什么也没说出,就又被郭嘉堵了嘴巴:这个吻比刚才要温柔许多。温软的唇舌间慢慢地试探,小意地缓缓抚过牙床、上颚。原本放在蔡妩脑袋一侧的胳膊也渐渐向下,轻轻地拉开了蔡妩的衣带。 蔡妩闭着眼睛,一手搭上郭嘉的后颈,一手却迟疑地放在郭嘉肩膀处,欲拒还迎,满是纠结。 等她身上一凉,外衫被褪时,蔡妩忽然清醒过来,头一偏,躲开郭嘉,喘息不均地说:“等……等等……” 郭嘉眉一挑,像没听见一样,手指灵巧地解开蔡妩中衣衣带。 蔡妩眼看着自己中衣马上也要敞开,不由情急,一把拉住郭嘉,脱口道:“我来月信了。” 郭嘉动作“咔”的一顿,抬眼看着蔡妩,眸子微闪,声音略沙,语气幽幽地问:“你说什么?” 蔡妩脸红了红,低头小声重复道:“我今天来月信了。” 郭嘉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问道:“几天?” 蔡妩抿抿嘴唇,小声回答:“说不好,可能三四五六天吧?” 郭嘉手撑在蔡妩脑袋边,默不作声地看了蔡妩好一会儿。蔡妩几乎都以为他要用强的时候,郭嘉忽然“嘭”的捶了下床板,把被子拉到蔡妩身上后,立身站起,掀开榻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榻上蔡妩有些不放心地问“你要去哪里?” “洗澡!”郭某人气急败坏的回答。 蔡妩闻言抱着被头眯眼傻乎乎地笑了:至少他记得给她盖被子,也没想着出去找人。那昨晚就算她有在醉酒后失言,估计也没犯下什么大错,应该不会有啥隔阂存在。 不过那天晚上,蔡妩没等来郭嘉却等来了转述柏舟传话的杜若:“姑爷说他今儿睡书房,就不过来了。让你不用等他,自己先休息。” 蔡妩眨眨眼:不来了?这是在闹别扭呢?哎呀,这回不会玩大发把人惹生气了吧? 不过第二天一早,蔡妩就推翻了这个想法。郭嘉跟平常一样会跟她胡搅蛮缠,而且会追到厨房,倚着门框看蔡妩做菜。一厨房下人对自家俩主子这样的互动已经见怪不怪,在郭嘉一来就识趣地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俩人,闹得蔡妩俩个打下手的都没有。 郭嘉倒是不介意,撸胳膊挽袖子帮了几次忙,结果越帮越忙,最后蔡妩实在受不住把人给轰到了门口:她倒是不怕郭嘉生气,昨晚那事都没怎么样,轰人这种做习惯的事她更是干的放心大胆。事实上,她一直很好奇郭嘉生气会是什么样的。不过她智商到底还算正常,不会无聊到没事找事专门撩拨他,有些人是轻易不生气,但一旦气上,估计关系也到头了。不管郭嘉是不是这种人,蔡妩都不乐意去冒险。 郭嘉在斜靠着门框后,幽怨地看着蔡妩,脸皮特厚地提条件说:“今天有给我什么好吃的?” 蔡妩头也不抬:“这不就已经为你洗手作羹汤了吗?” “你这素菜汤都做了几年了,又不是专门给我做的。不够。” 蔡妩回头看着郭嘉:“那你要什么?” 郭嘉眼一眨,报出一长串菜名“你以前信里写过什么?素菜卷,胭脂烧鹅,莲藕肉盒,金丝糕,大登殿,清蒸鲤鱼,叫花鸡……” 蔡妩赶紧打住:“停!你报那么多吃的完吗?再说这会儿都深秋了,你让我到哪里给你找莲叶做大登殿去?” 郭嘉手摸着下巴考虑下:“那就只素菜卷吧。” 蔡妩下巴一抬,里面灶台边桌案上一碟素菜卷:“那个做好了,你拿去吃吧。” 郭嘉瞟了一眼碟子,抽出双筷子塞蔡妩手里,理直气壮地要求:“你喂我吧。” 蔡妩看着手里的筷子只觉眼角一抽:就知道他这么妥协肯定有猫腻在。敢情在这里等着她呢。郭奉孝,你还小吗你?真够了你了。 她正想像以前那样把人轰出去不理会,就听郭嘉抵着唇轻咳几声,不由脸一拉:“你怎么回事?” 郭嘉无辜地眨眨眼:“昨天水用的太凉了。” 蔡妩一噎,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转身夹过一个素菜卷到郭嘉面前:“张嘴。” 郭嘉眉眼弯弯地笑了笑,一口咬住筷子,被蔡妩瞪了一眼以后,见好就收。心满意足转身端着小碟子老老实实出去了。留下蔡妩瞧着自己手里的筷子直瞪眼:混蛋。又着他道儿了。 只是吃过晚饭,郭嘉依旧没往新房而是跑去书房后,蔡妩心里就有些嘀咕:这是怎么回事?不会以后我一有月信他就跟我分居吧?还是说我对他魅力不够?他连来不都愿来我房里? 想到此,蔡妩眼睛一眯,叫来杜若:“去库房拿那匹红绢来。姑娘要做衣服。” 杜若愣了愣:天都黑了要做衣服? “姑娘你没事吧?要不,我让柏舟跟姑爷说你身子不爽利,让他过来看看?” 蔡妩赶紧摆手:装病这一套用在郭嘉身上跟班门弄斧有啥差?人家那可是装病的祖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压根让你分不清他到底有病没病。 “去吧。姑娘我有用处。” 杜若闻言只好点头应诺。转身出去拿东西。 蔡妩在杜若抱来红绢后,拿出剪刀针线,咔咔咔,顺着自己的心意把红绢剪成了杜若从未见过的衣饰模样:无袖,又不是肚兜。没有对襟,却在后腰处有两条带子,长只及膝,确实窄肩收腰,看着不知是中衣还是里衣。 蔡妩边裁剪边跟杜若解释:“这算是无袖连衣裙吧。穿哪里无所谓,但得看穿给谁。选绢是因为它厚薄在纱和绸之间,即不会像纱一般太透太轻浮,也不会如绸一样给人太端庄的感觉。” 杜若眼中一亮,了然地点头。她家姑娘自然不会就这么大喇喇穿着这套衣服出去,只是如果在闺房之中,这倒也不失为意趣之事。 接下来的两三天,蔡妩都在赶工自己的新作,这会儿既没有缝纫机,也没有穿针器,全手工作业,虽然只是俩片裁衣也让她赶了两三天。这两三天郭嘉依旧睡书房,两口子谁也没谈他住宿场所有问题的事。 等第三天傍晚,蔡妩新衣裁成,月信也已过去。直接脱下汉服的绣襦罗裙连带着中衣也换下。直接换上绢制的裙子,裹了件红色外衫,最外围被杜若搭了件斗篷。头发换了个透着知性妩媚气息的呙堕髻,碎发自耳边垂下,还显出几分慵懒。蔡妩对着铜镜照看完后,瞧着时间差不多时,端起桌上药碗,仪态万千地走向郭嘉书房。 蔡妩人到的时候,郭嘉正低头整理竹简:守孝完了他还得回书院。有些东西靠柏舟一人根本顾不过来,要不他那懒散性子,才不会想到自己动手呢。 “奉孝,该吃药了。”一声柔得出水的轻唤让郭嘉诧异地抬头。带看到蔡妩打扮以后不由有些呆愣:他家夫人发挽呙堕髻,耳垂明月珠,簪间流苏在一侧轻轻晃动。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耳畔,斗篷脱掉,外衫轻拢,衣带松系。里面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裙子,贴身收腰,曲线淋漓,雪白的小腿露在外面一节,脚下是白色罗袜,粉色绣鞋。 郭嘉先是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眼睛扫向一旁火盆,待看到火光旺盛后,又止不住把头转向蔡妩:这丫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我就是来勾引你的信息,你不赶紧把我推倒你就不是男人。 蔡妩则在看到郭嘉反应后露出一个灿若桃李的笑,莲步轻移,走向郭嘉,端的是仪态万千。 郭嘉清清嗓子:“你……” 蔡妩弯腰把药碗放在桌案上,柳眉一挑,把手臂搭向自家夫君:“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郭嘉眼睛闪了闪:“你在招我?” 蔡妩挑衅地在郭嘉耳边吹了口气,轻声说:“我只是来自己夫君书房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居然能让人夜不归宿?别是金屋藏娇吧?” 郭嘉竹简一扔,顺势抱起蔡妩向着书房里面的卧榻走去:“有没有金屋藏娇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蔡妩勾着郭嘉脖子,一手点着他衣襟:“不用看我也知道你一定藏了。” 郭嘉眉一挑:“嗯?” 蔡妩狡黠地笑了:“以前没有,以后就有了。而且藏也只能藏蔡妩蔡慧儇。” 郭嘉低声一笑,把人轻轻地放在榻上,看着微阖双眼的一副任君采撷模样的蔡妩,不由深吸一口气:这回总算可以洞房,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第六十七章 省亲回乡情切切 好在老天爷还算开眼,没再整出病人、醉酒、月信的事,除郭嘉在脱蔡妩衣服的时候遇到了点小麻烦。他们的这场洞房还算顺利。 在蔡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躺在郭嘉书房,错眼一瞧,好么,枕边人正一脸含笑地偏头静静看她。 蔡妩跟郭嘉对视一眼后,忽然脸一红,把头又埋进了被子里:郭嘉右侧脖颈处昨晚被她咬了一口,到今天早上那道吻痕仍在。话说,今天好像是跟娘家约定的除服回门的日子,郭嘉这样出门,被嘲笑死的肯定是她呀。 郭嘉似乎也想到蔡妩难为情的到底是什么事了,摸摸自己脖子,语带笑意的说:“这样回去也不错,至少岳父大人不用担心我欺负你。” 蔡妩头低得更狠了。 等俩人磨磨蹭蹭爬起来的时候,蔡妩四肢酸软地看看床榻上被蹂躏过的被单,边手忙脚乱的收拾,边在心里涌起一种荒唐感:他们俩昨晚这是干嘛?放着好好的新房不用,非跑到书房滚床单,这算不算玷污书香圣地? 而门外柏舟依旧已经尽职尽责的守在那里,听到里头有动静后,敲敲门,得到允许后,端着脸盆帕巾进来了。在看到里间蔡妩闪过的衣角时,眼睛闪了闪,站在屏风处隔着门帘问:“先生,早饭已经准备毕了。您和主母是在前厅用,还是在这儿用?” 郭嘉瞧瞧蔡妩的衣服:“去叫杜若拿套衣服来。饭摆到前厅。收拾好今天要去颍阳的东西,我们饭后动身。” 柏舟点头应诺,转身出门。 郭嘉则眉梢带笑地把蔡妩的拿套裙子叠好放到床头,语气里满是遗憾地建议:“昨天心急,把带子弄断了。要不,你以后就别绑了?” 蔡妩嗔他一眼:这叫什么事吗?别家两口子圆房后不该是夫君体贴,夫人娇羞吗?怎么到了他们家事情就完全朝诡异方向发展了呢?她脸红不是娇羞的,他体贴也是欠抽的。 蔡妩很不忿地抱过衣服,不理郭嘉,气呼呼地就要往外走,郭嘉一把抱住蔡妩:“我说夫人啊,你穿着这样出门,为夫可是万分不放心。” 蔡妩眼睛眨了眨,低头瞧瞧自己:没穿中衣,里衣外只罩了件外袍。空空荡荡,看着既清凉又勾人。虽说不是走光,这么出门也够冷的。 蔡妩微张了口,转身回望着郭嘉:“你这里有衣服没?总不能杜若来之前我都这样吧?” 郭嘉上上下下打量了蔡妩,点点头颇为同意地回复:“这样也挺赏心悦目的。” 蔡妩又瞪他:赏心悦目个毛线!大白天有这赏心悦目法吗? 郭嘉搂了搂蔡妩肩膀:“杜若来我出去拿衣服好吧?不会让她看到你这样子的。” 蔡妩眼角一抽:“我不是介意这个。” “可我介意。”郭某人理所当然的回答。 蔡妩噎住,嘴上没咒念,心里闪过一丝窃笑。 等杜若送完衣服,两人收拾完毕,到前厅吃了早饭。柏舟那头已经把要去颍阳的东西准备妥帖。回门的东西原本就老夫人在世时就备下了,只是没想到一拖就是两三年。说来也是他家先生时运不好,成婚近三年,昨晚才洞房,还是拿书房替新房,这怎么也算是一桩奇谈了。 早饭后,郭嘉和蔡妩就带着人启程去了颍阳。蔡妩坐在马车里,背靠着软垫,扶着腰龇牙咧嘴:三日回门放他们这里根本就是根毛,这会儿她腰还软着就赶路去娘家,也算是孝心可嘉吧? 到傍晚的时候,蔡妩和郭嘉总算赶到了颍阳蔡府。按照新妇回门的规矩,此时是新妇在前,新郎在后。不过蔡妩他们已经不算新婚,这条规矩自然作废,于是出来迎人的蔡家诸人看到的就是二姑爷走到马车边亲自把人接下来,和蔡妩并肩走着,手支在蔡妩身后,不着痕迹地扶着他家姑娘。 蔡斌蔡平见此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王氏则眼睛含泪,一眨不眨看着自家女儿,旁边张姨娘拉着她低声劝慰:二姑娘回来是好事。陈倩牵着蔡清,指着蔡妩两口子跟儿子小声说:“清儿,这就是二姑母和姑丈了。”蔡威站在边上,眼睛微眯,来回扫着郭嘉和蔡妩,最终只低下头掩饰了所有表情。 转看蔡妩,她早就是眼含泪花:和他们近三年没见,做梦她都想回家看看。 蔡妩把目光投向自家亲人,眼睛一眨不眨地来回端详着他们:阿公老了,头发已有些花白,娘亲眼角多了皱纹。姨娘头发也已显出斑白。哥哥三十不到,怎么也蓄起须了?嫂子倒是脸色红润,气色很好,想来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威儿长高了许多,都快赶上哥哥了。还有清儿,上次见,他还是个包在褥里奶娃娃,这会儿就能跑能跳,会说会笑了。 蔡妩看着看着不由离开郭嘉,一把扑进蔡斌怀里,声音哽咽:“阿公……” 蔡斌眼角一湿,轻拍着女儿的背,低声喃喃:“回来了,回来了好。” 停了一会儿,蔡妩自蔡斌怀里抬头,又转扑向王氏,眼泪刷刷地往下落:“娘,阿媚回来了。” 王氏抱着女儿的肩头,一时抓抓胳膊,一时又摸摸头发,边滚泪珠子边担忧地说:“让娘看看,让娘仔细看看,我的阿媚过得可好,可曾瘦了,憔了?” 蔡妩趴在王氏怀里摇头:“没有。女儿过得很好……真的。” 陈倩也眼睫含泪抱着蔡清过来。嫂姑相见,差点又是一番抱头痛哭。 蔡斌见此轻咳一声,转向一旁静静站立的郭嘉。提醒诸人进去叙旧。 蔡妩愣了愣,擦擦眼泪清醒一下,回身看着郭嘉,脚步也慢慢移向他。他才出母服,刚才的家人团聚看在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蔡斌见女儿举止,低头暗笑了一声,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果然是女生外向。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小丫头,一见夫婿可能有事,立马就弃了他们奔他而去了。 蔡平倒是由衷的高兴,把妹妹妹夫让进府门,着人抬了东西就赶紧到客厅与妹妹两口子叙话了。 郭嘉和蔡妩一进门就被分开拉走了。蔡妩这头对着王氏、张氏、陈倩和已经深居简出,难得现身的林玥。女性长辈们对于蔡妩这几年的生活相当关心,虽有些事在往来信件里已有说明,但对于真正关心你的人来说,信永远不够真切,比不得当着面字字句句的回应。 而郭嘉那里,则是面对着蔡家的三位男丁。蔡斌作为长辈,一改当年提亲时的刁难模样,面容严整,语气端正地跟郭嘉聊家事。时不时以过来人身份提点几句。郭嘉态度恭谨,表情认真的听着。蔡平则依旧很是热情的跟郭嘉闲唠,从出行趣闻到田地收成,从集市物价到粥棚现状,扯的是天南地北,漫无边际。郭嘉居然很耐心地听下去了,并且还能头脑很快的回应蔡平的话题。俩人的默契程度看着不像是大舅子和妹夫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多年未见的要好哥们儿呢。 只是在话题将近结束时,蔡平住了口,看着郭嘉陈恳地说:“先皇驾崩后世道乱的更厉害。我知道你是个机灵人,你会护着阿媚,对不对?” 郭嘉郑重点头,向蔡平保证:“是。我会护着她,不会让兵祸波及她一分。” 蔡平舒了口气,拍着郭嘉的肩膀笑道:“我就说你就算吊儿郎当也绝对不会是空口许诺那种人。看来我没看错。” 郭嘉噎了噎,就算蔡平说的是实话,但有必要当着他面吗? 不过一旁的蔡威听到这句话后却低笑出声,待郭嘉看向他时,又绷上脸,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郭嘉玩味地挑了挑眉:小舅子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就凭他迎亲时蔡威射的那三箭,郭嘉也不认为他会这么快承认自己。这会儿回门不见他丝毫刁难,除非这小子遇上其他棘手的事了。 蔡威倒是不知道自家二姐夫到底怎么想他,他在晚餐过后直接找到了蔡妩。 原本按规矩,回门是当天来,当天走,新人不能在岳家过夜。不过蔡妩他们情况特殊,也就没按着这个来,直接宿在了蔡家。只是不知道王氏安排房间时出于什么心理,把蔡妩和郭嘉安排进了两个院子:蔡妩住的是自己原来的屋子,而郭嘉宿在蔡威旁边的客房。 蔡威进去找蔡妩的时候,蔡妩正满是怀念地抚摸自己屋子里一切如故的家具摆设,见到蔡威,收回手,给他递了一碗凉茶。 从进门起她就发现蔡威沉默得不对头,刚才吃饭时听到蔡威声音有些沙哑才恍然明白自己弟弟这是进入变声期。估计这会儿嗓子不舒服的很呢。 说来时间过得还真快。她还记得当年蔡威出生时被包在褥子里,软软的,小小的一团。一晃眼,那个粉嫩可爱的小肉团就长成了眼前的俊秀少年:弯弯的柳眉,汪汪的美目,长长的眼睫,挺秀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和她七分相似,或许也是他和她最亲近的缘由。 蔡妩仔细端详这自家弟弟,忽然响起陈倩曾在信里写过的一件乐事:蔡威有次去法正那里拜访,正好碰见法正常年在外,难得回家的表兄。表兄在见到蔡威后直眉楞眼傻立当场,等回过神当晚去就向自家表弟打听白天来家的那位男装丽人是哪家姑娘,可有婚配? 法正听完愣了下,表情古怪,脸埋在被子里,笑得肩膀乱颤。 第二天他把这事当着文进他们的面说给蔡威,把蔡威听得脸色青黑,拳头紧握。也不知道是想打法正还是想揍法正那位眼拙的表哥。 “咳……二姊。”那边蔡威接过茶碗,润润喉,清清嗓子叫回走神的蔡妩。 蔡妩抬眉望着他,以目光询问蔡威怎么了? 蔡威放下碗,眼睛闪了闪,最终下定决心,声音沙沙地开口:“我想问二姊些事。” 第六十八章 拒婚理由千万种 蔡妩好奇地睁了睁眼睛,说来蔡威已经很久没用这样跟她说过话了,她对蔡威这种茫然中带着迷惑说话方式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蔡妩到底还是个好姐姐,拍拍坐床看着蔡威问道:“是什么事?” 蔡威迟疑了下,像是在思考怎么开口。 蔡妩歪歪脑袋,也不催他,只安静地等着他发问。 总算蔡威没让她等太久,咬了下嘴唇,说道: “二姊,你在知道自己许配给郭奉孝时……是什么想法?” 蔡妩眨眨眼:“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蔡威微垂着头:“就是忽然很想知道。” 蔡妩瞧了蔡威一会儿,脸上泛起一丝暧昧的笑意:哟,她家弟弟真的长大了。 “什么想法?很难说,因为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娘说的‘许给郭家’其实是‘许给郭嘉’。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什么模样,不知道他性情如何。心里头很忐忑,很无措,也很迷茫。” “所以你那时候大病一场?” “那场病其实也不光是因为这个,还有很多其他原因。” 蔡威转过头,接口问道:“你是说管休哥的事?” 蔡妩愣愣,先点头,又摇头:“他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是对阿公和娘亲的气恼和自己的不甘。” 蔡威眨眨眼:“那你后来呢?后来怎么想的?逆来顺受?” 蔡妩呵笑一声,反问道:“你看二姊像那样的人吗?初知道时万分不愿,想过逃婚;后来年岁渐长,见得多,听得也多了,觉得逃婚终究不靠谱:我一介女流,就算逃婚出去,在这乱世里也立不住脚,说不好会是刚脱狼窝又入虎口。再以后……再以后二姊就知道他是谁了。先时确实被吓了一跳,是到后来才转过弯来的。现在看,嫁他或许是阿公替我做的最对的决定。” 蔡威垂眸苦笑了一下,声音轻轻道:“可阿公不是圣贤,不一定每个选择都是对的。” 蔡妩诧异扭头,盯着弟弟看了好一会儿,想起了自家阿公对儿女婚事的行为方式,不由恍然。 说来蔡斌也算精明。他们家对儿女婚事的操持很有一套:女儿都是很小时候就拴婚,连带着准女婿也是自小就被大人教育灌输说:你是有媳妇的人,你媳妇是xxx,将来把人家娶进门你得怎样怎样。对儿子的婚事则是很早物色,等到了十几岁才开始正式提上议程:物色好的姑娘合适,就去提亲;不合适,咱当啥也没有过,再去相看别家姑娘,反正当初没明确定下来过,不算悔婚。蔡平是如此,蔡威差不多到了年龄,估计也会如此。只是不知这次蔡斌看好的是哪位姑娘来做蔡家儿妇预备役。 “阿公给你物色的谁?”蔡妩直接开口。 蔡威一愣:“河东卫氏。卫成叔叔的幼女。” 蔡妩听完眼带疑惑:阿公不会是当年去己吾时就相看上人家姑娘了吧?他这到底什么习惯,怎么净走亲访友的时候相看女婿儿媳?不过说来卫成叔叔去世没两年,那姑娘该在孝期吧?阿公不可能这时候向人家提亲。 蔡威见蔡妩表情迷惑,凭着多年姐弟间默契解释道:“阿公没明说过。只是有次无意提起,被我听到。” “所以你就留心,暗里派人查了这位姑娘?” 蔡威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 蔡威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名门闺秀,弱不胜衣。” 蔡妩张口失笑:“这算什么评价?名门闺秀不好吗?河东卫氏可是大族。就算卫成叔叔这样的旁支,也一样是许多人要高攀的。” 蔡威摇摇头:“齐大非偶。再说那姑娘长在深闺,一副不谙世事模样。而且还身娇多病,如弱柳扶风。这样的瓷娃娃我可不敢娶。” 蔡妩嗤笑一声,断下结论:“借口。你其实就是没看中人家。” 蔡威抿抿嘴:“就算是吧。我将来的夫人,不求能和我弓刀石马步箭,也不求能和我论兵法探时策,但好歹要知事独立有主见,不能像这菟丝花一样。”说完顿了顿,扭头看着蔡妩问道:“二姊,你觉得阿公这样做好吗?嫂子就算离家,姓的依旧是长社陈氏。我这个虽是旁支,却也是正统的河东卫氏。世家闺秀就真的这么好吗?一个耀眼灼目的姓氏真的那么重要吗?” 蔡妩垂眸思考了一会,斟酌着说道:“你现在可能还感受不到。但再下一代就可以了。你看清儿,他将来自报家门说母亲是长社陈氏,就意味着他身体里流一半世族的血。这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 蔡威眯眼冷笑一声:“世族的血?很高贵吗?也不见得吧?那位烧了东西宫的袁术大人可是四世三公的汝南望族,他聪明到哪儿去了?而且真要世家,为什么非得联姻,而不能开创颍阳蔡氏?” 蔡妩豁然抬头:她倒从来不知道一桩婚事能让蔡威想到这么多,而且心思也这么大。看来这个弟弟的成长比她想的要快的多。 蔡威回望着自家姐姐,手按着脖子:因为刚才说了一长串的话,嗓子又不舒服。只好压低声音:“想到这一点也不奇怪。二姊,明天你出门看看咱家粥棚境况就知道了。” 蔡妩不明所以,却很从善如流的点点头。 蔡威在跟二姊絮絮叨叨一通,心情舒坦后,告别蔡妩回房睡觉。 第二天蔡妩醒来,洗漱完毕,想起昨晚蔡威的话,径自出门去了自家粥棚。到时却见郭嘉也在那里,单手负后,静立门旁。想着粥棚目色深沉,一言不发。 蔡妩瞧瞧粥棚,也跟着神色黯然。垂首走到郭嘉身边,缓缓开口:“我出嫁那年,这里的队伍还能排到那边墙根;如今却已经不用排队,只余零散了。” 这就是当年施粥时她忧心过的事:有人施粥,无人领食。乱世流离中,蔡家的举措杯水车薪:即便施粥依旧,可讨粥的人却还止不住的凋零消散,衰亡病殁。几个月后,有位枭雄以一首流传千古的《蒿里行》来地描述这番境况: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蔡妩知道会有离乱是一回事,真正身临其境却仍心头犯堵:昨夜蔡威的满腔不平恐怕亦是对此的愤恨悲怨。 她身边郭嘉语带叹息:“时局不易,民生多艰。” 感慨完后才像发现蔡妩一般,扭头道:“昨晚歇的可好?” 蔡妩微低着头,声音发闷:“房里的东西还都是我走前的模样,没一丝变动。” 郭嘉了然。静了会儿才提醒:“回去吧。等会儿开饭找不着人,岳母大人该着急了。” 蔡妩抬头看着郭嘉,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开口:“饭后咱们就回阳翟好不好?” 郭嘉一愣,眼睛闪了闪,一句“你不用顾虑我”原已到嘴边,可在看到蔡妩表情后又被他咽了回去。轻轻的点了点头,语气柔和说了个:“好。” 两人回去后,吃饭时,蔡妩把回阳翟的消息说了。蔡斌听完,在女儿女婿之间扫了一眼,点头同意。王氏则面露不舍:她姑娘和她近三年没见,在家呆了一晚就要走,这当娘的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只是她到底还是明白人,知道出嫁的女儿到底算是郭家的人,不能再像当年膝下撒娇的小丫头一样只顾虑自己,很多事情考虑时,她得连带着想到自己夫君。女婿进了岳家府门,终究是客的身份。再说这番和乐团圆,看在刚除服的女婿眼里恐怕也会勾起一番别样滋味。 蔡妩他们离开颍阳时,蔡家人出门相送。蔡妩眼泪汪汪上了马车,边挥手跟家人告别,边拿帕子堵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车子启动前,小侄子蔡清终于不再怕生,主动叫了蔡妩一声姑母,到底招出了蔡妩的眼泪。蔡妩掩饰地放下帘子,掩着帕子低声呜咽。 车外郭嘉小意地劝慰几句后,毅然掷下马鞭,弃马上车。把蔡妩拢在怀里,轻缓地抚着蔡妩的发,任自己前襟尽湿。 ---------------------------------------------------------------------------------------------------------------------- 回到阳翟,蔡妩低落了两天,开始日子照过。 郭嘉则在到阳翟的第三天一早,带着抱着一摞东西的柏舟去了书院。 蔡妩送走郭嘉,眨眨眼,转了个身,领着杜若去了前厅。 这会儿不是月末,不是年关,账房那里不忙,家事上也有郭海。她只要露个面,点个卯在有人请示时吩咐几句就没什么其他可忙的了。 闲下来的蔡妩开始满是纠结,拿着丝绦给郭嘉的玉佩打条新络子。 打络子这种事,蔡妩一向不太擅长,却也没说让杜若帮忙,而是自己独立完成。也幸亏郭嘉是个不喜欢往身上挂零碎的。成婚之前,不止环佩、香囊不带,他连荷包都不挂。蔡妩先时还很纳闷,他这样要是出去喝酒买东西,谁给他付账?总不会是打白条吧?后来蔡妩才明白,郭嘉出门,十回里有八回得是柏舟跟着,随在他身后掏钱。剩下的两回,倒霉的不是荀彧就是戏志才。 而且郭嘉穿衣服还很随便。孝期的时候还好,郭嘉一身素服,端的是整洁板正,一丝不苟。但是出来孝期,这人穿衣就开始无拘无束了。他不止不带束袖,人家连外袍腰带都懒得系,汉服本就是宽袍广袖,加上郭嘉人又清瘦,这么打扮自带出一股疏狂不羁。只是这会儿还不是魏晋那个超脱、张扬的时代,这超前的穿法在家里晃荡晃荡无所谓,但问题是他有时候出门也这样。好几次,都是郭嘉前脚走,后脚蔡妩就得派人专门跑出去追着送腰带。开始蔡妩都快窘死了,可是看家里下人那副见惯不怪的模样,估计这事以前没少发生过,她婆母肯定也跟她现在一样过。 难怪她当年听说郭嘉名声不好,就这么不修边幅,他名声能好了才怪。这会儿你衣带上开一个扣都有夫子能跳出来说你不尊礼教,何况郭嘉这种“非主流”,绝对是挑战人家眼球的。蔡妩开始还会说说,后来见郭嘉自己乐意也就不再管了。以至于郭嘉这毛病到许都时也没改正,并且还变本加厉了:这爷基本不着官服,经常一身便装跑去司空府议事。结果被管风纪的陈群参了一回又一回,参到后来人自己都烦了,他这边还我行我素,照旧如初呢。 中午的时候,蔡妩的一个络子还是没打出形状来,一旁杜若终于看不下去,自己拿出针线簸箩,边补衣服,边陪着蔡妩耗时间。 蔡妩两眼发花的抬头,晃晃脑袋,才清醒一下。看着窗边的杜若,不由想起一个问题:因为府中守孝,耽误了杜若。杜若过年就二十岁,至今还没订亲。就算她说过一辈子不嫁,但她也不可能真就那么让她一辈子孤着。杜若于她,可不止普通丫环那么简单,十几年相处,她早当她是姐妹朋友般的存在。只是杜若聪明本分,严守着主仆界限,不曾逾越过一分。 “杜若,你可有心上人?”蔡妩放下络子,细瞧着杜若的脸色。 杜若穿针的手一抖,线就擦过针扣,跑到一边去了。抬头看着蔡妩,杜若笑了笑说道:“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蔡妩低垂着眸:“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和你家姑爷处的好,推己及人,就盼着你这未婚嫁的也能找到命中良人。” 杜若头一低:“姑娘今儿是糊涂了,净说些什么呢?” 蔡妩静静地看了杜若一会,缓缓开口:“杜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曾只把你当做我的丫头。十三年光景,朝暮相处,其中情谊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明。杜若,我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幸福,过得踏实。……有些人、有些事,我们藏在心里,然后转身,继续自己的日子。” 杜若微微一颤,放下手中针线,抬头看着蔡妩,声音坚定:“姑娘,还记得杜若当年说过些什么吗?‘将来您出嫁治家用得着杜若,杜若就嫁了管事给姑娘做管家娘子;若是用不着,杜若就梳了头做姑姑,帮着姑娘照看小姑娘小姑爷!’现在杜若还是那句话,要是姑娘想拉拢哪位管事,跟杜若说,杜若愿意出嫁。” “杜若!你说什么呢?”蔡妩听完不由情急,她倒是不知道她一句话能让杜若误会成这样,“我怎么可能把你随随便便就嫁出去?郭府的管事们是什么样姑且不说,光他们都有妻室这条在我这里就通不过。我怎么可能让你嫁出去做小?就是继室,我都嫌委屈了你。” 看着有些气呼呼的蔡妩,杜若露出一个柔和的笑,眨眨有些湿润的眼睛,声音微颤,语带感慨:“姑娘,有你这句话,杜若值了。” 蔡妩愣怔。 杜若却露出一种回忆的表情:“姑娘,还记得第一次见杜若时的情形吗?” 蔡妩迟疑地点点头,不明白杜若要说什么。 “姑娘没挨过饿吧?不知道吃不饱是什么滋味。杜若知道,那感觉很难受,人眼睛会发晕,手也会止不住抖。姑娘也没挨过打,杜若挨过,在人牙子那里,挨过很多。说来,那天如果你没有选杜若,杜若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您知道吗?是楚馆。”杜若说着苍凉地笑笑,摸摸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很出众的长相,鹅蛋脸,丹凤眼,鼻梁秀挺,眉梢上挑。 “在蔡府之前,杜若被挑了好多次。可没有人家愿意挑这样皮相的人做丫头。他们说这是不安于室,是狐媚相。把我养大的人牙子见此情形后,决定试最后一次,如果在蔡家还不行,就只有卖到青楼去给那些姑娘当丫鬟。” “可您那时候挑中我了。还给了我名字,给我饭吃,不会打我,还教我识字。杜若很幸运,很知足,真的。那时候我就想:杜若这条命算是姑娘给赎的,就算哪天为了姑娘去死,杜若也心甘情愿。” “杜若……”蔡妩张张口,走到杜若跟前,抱住她的肩膀,眼角湿润,故作轻松地说:“真是个傻姑娘,有事没事说什么死啊死的?姑娘挑中你,就是为了让你想东想西的吗?” 杜若赶紧低头,擦掉自己眼角的泪,冲蔡妩嗔笑了一下:“都是姑娘的错,平白无故说这些干什么?瞧把杜若眼泪都招出来了。” 蔡妩低头,沉默地看了杜若一会儿,最终在心里长叹一声:罢了,不管她怎么想的,既然她不愿意就随她去吧。就算她要做第二个冬梅姑姑,这府里也能养她一辈子。 这么想着,蔡妩拍拍杜若的肩膀,扭过头去,看向杜若的针线簸箩,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咦,这是谁的衣裳?怎么是你补的?” 第六十九章 生辰之日起风波 杜若随着蔡妩的话,也转向针线簸箩,先是拿起一件褐色的外袍:“这件是阿信的。那边两件是柏舟的。先时他们两个的衣服都是冬梅姑姑给帮忙绣补。只是前些日子府中除服,冬梅姑姑也离府而去。那俩半大少年又都不懂针线,只好我接手相替了。” 蔡妩闻言失笑,随手拎起一件柏舟的衣服,边拿起针线帮忙,边瞧着破口处皱眉,:“这是怎么划的?别是跟他家先生一样跑到矮木丛里去了吧?” 杜若抬头笑道:“听他说是在姑爷书房收拾的时候一时没留意,不知道被什么给刮的。” 蔡妩瘪嘴,想到上次出现在榻边的刻刀,不由对柏舟升出万分同情。眨眨眼,蔡妩歪头看着杜若:“你觉得柏舟这人怎么样?” 杜若边穿针引线边随口调侃:“能受住姑爷的性子,倒是脾气很好的一个人。” 蔡妩眼角一抽:你这是委婉的夸柏舟还是变相地损你家姑爷? 杜若没看到蔡妩表情,低下头认真地缝补衣物。蔡妩眨眨眼,继续不死心的问:“那你觉得信儿怎么样?” 杜若抬了下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蔡妩话里的意思,一脸认真表情的回答:“话不多,人倒是踏实勤奋。”说完就又开始手上工作。 蔡妩瞧着杜若这模样,摇头哀叹一声:她倒是不介意这种女大男小的问题,郭府除了那些半老不老,已有家室的管事,就剩下这两枚算是潜力股了。柏舟是内定的下任管家,董信当初虽说是入府为奴,可全府都知道那是她的学生,真没一个敢把他当下人使唤的。可惜当事人根本没往那上头想,看来她这要当红娘的戏是彻底没咒念了。 蔡妩沮丧地回到自己坐床:“等会儿补完送去时,把董信叫过来。我得靠靠他这段日子的功课。” 杜若点头应下,手上不停地继续忙碌。只是心里有些犯嘀咕: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话怪怪的?她不会是想着给人操持婚事吧?可也没听说柏舟、阿信看上哪家姑娘了呀?姑娘这是物色好了? 可怜杜若,她是绝对没想到她家姑娘其实是在替她物色。在她心里,柏舟和董信就是弟弟一般的存在。柏舟和她很相似,父死母亡,被弃街头,比她幸运的是,他两三岁就被郭泰捡回府中,虽然连自己姓名籍贯都不知道,但至少那会儿就有了名字,也没挨饥受冻过。董信比他稍好点,却也好不到哪去。中平元年,会稽大旱,紧接着闹起蝗灾,庄稼颗粒无收。董信一家,父亲病故,母亲幼妹活活饿死。他和姐姐靠着野生杏果充饥才一路逃难,来到北方。董姐姐到了北地,却因水土不服,一病不起,没多久撒手人寰,一家五口,只剩下董信一个,那一年董信十一岁。在遇到蔡妩之前的三年,董信都是在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中度过的。 杜若想:姑娘之所以收留董信,除了他当初的举措,还有就是这个少年的性情了。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后居然都没失去本性,没变成乱匪强人。而是想着救人学医,不得不让人心中一暖,暗生敬佩。 当然蔡妩当时是没思虑那么多的,她那会儿哀恸不甘,分不出过多心思。还是过后才想起来给左慈报备:好歹这也算师承左慈,总得知道师门何名吧?结果人左老头根本没管这茬,他只是万分委屈的在信里抱怨蔡妩从来没叫过他师父,对于多没多徒孙一事一点儿也不在乎对于自家医术算作何门何派也是只字没提。 他这反应就让蔡妩更有理了:反正我招呼跟你打了,是你自己不说的。说来你这老头是道士吧?那师门估计也得跟这个挂点勾。我要是让信儿真的三拜九叩行了拜师礼,他不是也得跟你一样做道士打光棍去?不成,这样的好少年,怎么能被你这样的疯老道给误了呢。不让他拜师门了,就认我一个师父就得了。反正我没叫过你师父,不算你们门里的人。 于是董信就是这般莫名其妙成了没有师门只有师父的学徒。 这天晚些的时候,郭嘉从书院回来,蔡妩跟他说起杜若的事,然后一脸期待的问郭嘉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郭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以后,摇摇头向蔡妩表示没有。 蔡妩失落地低下头,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好男人减少的问题,就听郭嘉满是遗憾地来了句:“我倒是挺符合的。可惜家有悍妻,啧啧,只能和美人失之交臂喽。” 蔡妩脸一拉,拧着郭嘉胳膊,龇着小牙,笑得一脸灿烂:“夫君刚才所言何事?恕妾身耳拙,未听真详。” 郭嘉倒抽着冷气,边举手求饶,边凑到蔡妩脸前头郑重表示:“就算是天仙下凡,我也肯定不多看一眼。” 蔡妩顺着郭嘉平日的说话思路,皮笑肉不笑地接口:“哼,你会多看两眼。” 郭嘉露出一个得遇知音的表情,握住蔡妩拧他的小手,心有同感地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然后在蔡妩要板脸之前把蔡妩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笑眯眯地补充:“不过这里,还是觉得你最美。” 蔡妩脸红了红,心里却美滋滋地飘起了小泡泡。却听郭嘉接着来了一句:“所以,赶紧给我生个跟你一样的孩子吧。” 话音落地,蔡妩一声惊呼,被郭嘉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十一月的时候,郭府迎来除服后家主郭嘉的第一个生辰。 蔡妩是从进了十一月就开始琢磨送郭嘉什么东西做礼物,想来想去,不是觉得这个不好,就是觉得那个心意不够,愁了多半个月,眼看着就要到月底的正日子,她还是没想起来究竟送他什么好。 倒是杜若一直不骄不躁地一边出主意提建议。最后俩人商量来商量去,蔡妩决定把前阵子郭嘉报过的菜名能做的都做全,香烛备好,美酒开封,饭厅装点修饰,给他做一个别样的生日宴。 结果真到那天时,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蔡妩起的很早,吃过饭送走郭嘉,就跑去厨房忙碌:头一天晚上的时候,郭嘉说他今天过了未时就能回来,所以蔡妩时间有些紧。她想在郭嘉回来后直接开饭,然后两人可慢慢品味晚饭的浪漫气氛。 到未时的时候,蔡妩总算收拾完毕,拍拍手很有成就感地看着摆满厨房桌案的丰盛菜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正要吩咐人说等郭嘉来了上菜,却见杜若有些着慌的来了厨房,凑到蔡妩跟前,在她耳边低声说:“姑娘,出事了。前如夫人李氏来咱府门,正闹事呢。” 蔡妩听完,眉头紧皱:“李氏?她来干什么?” 杜若摇头,咬了咬嘴唇:“不知道。她说她手上有重要东西要交给姑爷。门房未让她进,她现在正在门外啼哭呢,嘴里说的话分外难听,简直……” 蔡妩冷笑一声,拿帕子擦擦手,边往外走边扭头问杜若:“她说什么了?” 杜若脸色铁青,嘴抿了又抿,声音气得有些发抖地回答:“她说姑爷识人不清……说姑娘……妒妇……苛刻。还……还不守妇道……水……水性杨花……” 蔡妩听了怒极反笑,揪着帕子恨声道:“这位前如夫人倒是会挑时辰,不早不晚,卡在你家姑爷将回来的时候。走,杜若,我们去会会这位说我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李莲。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个刻薄妒妇了?” 等蔡妩带着杜若出现在自家大门的时候,李氏已经被郭海派人拽了进来:真要让她在门口哭哭啼啼、胡言乱语引来众人围观,那郭府的人就丢大发了。她说的那些话,要是被人听去信以为真,那光围观群众的唾沫星子就够淹死他们家主母了。再说郭嘉眼看着就回来,依着他的性子,见到这事儿,指不定会闹出哪一出呢。 李莲看到蔡妩来时,很警觉地转过身,拿帕子擦掉眼泪,戒备地看向蔡妩。 蔡妩在她身前站定,不言不语,就冷眼扫着她:整洁干净的布衣襦裙,头上戴着银质的钗环。发式还是妇人模样,不知是从未改过,还是已经再嫁。 蔡妩眯眯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李氏,只是话却是开口对一边战战兢兢的门房说的: “邹叔也真是的,李莲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不直接请进厅里?这么晾着,会让外人以为咱们家没规矩的。” 蔡妩的字音着重咬在“外人”那里,言下之意就是提醒李氏:你已经被逐出府门,与郭家再无干系,识相点儿,赶紧离开。 可惜李氏是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不然她也不会以这种方式傻乎乎地闯进郭府。何况郭府的卢妈还是她姨母,她这么干是在给自个儿姨母拆台挑事,她都没意识到,更别说听出蔡妩这么“委婉”的弦外之音了。 蔡妩见自己话说完,李氏根本没有反应,不由暗恨:果然是个呆的,给台阶都不知道下。于是语气也变得不太好,瞧向李氏,蔡妩冷冷说道:“你是要在这儿接着哭,还是要跟我去里头理论理论?” 李氏一愣,攥攥帕子,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看向蔡妩,在对面人的冷眼中回答:“你要是心里没鬼,干嘛要躲着众人邀我去前厅?就在这里理论,也让大伙儿看看,他们的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妩眼一眯,目光迫人地看向李氏。李氏微微瑟缩着打了个抖,却依旧强自镇定地跟蔡妩对视。 杜若看的咬牙。她在李氏话音落地后,就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李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胡说。当心风大,闪了舌头。”对如夫人这种生物杜若没一点好印象的。尤其这位泪包一样的李氏。脑子不灵光也就罢了,她办事还莫名其妙。你说你一个已经出去府门跑来别人家吵闹不休有什么好处吗?是你心存报复,还是想讹诈欺人? 李氏转头看看杜若,像想到什么过节般脸色变了变,但转眼瞧瞧一旁郭府门房,忽然又有了底气,挺挺胸脯说道:“我又没攀诬谁我怕什么?” 蔡妩眉一挑,语气幽幽地说道:“哦?没攀诬?那我倒是想听听我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你一个外人来为外子‘打抱不平’了。”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然心里清楚。等公子……” “李莲!”李氏话没说完,就被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卢妈一声厉喝给打断。卢妈转头看着蔡妩,陪着笑脸说道:“夫人,李莲是个不知事的笨人,总爱说些不中听的,夫人大度,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蔡妩眼看看卢妈,又回身看看李氏,只觉得心里无限发堵:卢妈是府里的老资格,是内院的管事,除了当年盘账时出过些纰漏,这两年下来也算兢兢业业。她话这么说的低姿态,她也得考虑给她些脸面。但是李氏这女人实在可恶碍眼的很,专挑着喜庆日子闹事,生生搅了她心情。她恨不得挠她两下,哪里想这般轻易放过。 一边卢氏见蔡妩脸色变幻,不由心里发苦,狠狠瞪着自己外甥女:你说你一个已经另嫁的人不在家呆着好好过日子,你跑到你故主府上搅事算怎么回事?周亮是太宠你了,任由你无法无天胡闹;还是他对你太苛刻,没给你吃,没给你穿,让你心里至今惦念着郭府老爷? 李氏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姨母的苦衷和蔡妩的为难,她很不甘地拉拉卢氏衣袖,争辩道:“姨母,你跟她说这个干吗?她要是大度,当年就不会逐我出府了。再说你以为她是个好的吗?我跟你说,她其实……” “你给我闭嘴!”卢氏一把拧上外甥女胳膊,面目冷峻地呵斥。她就纳闷了,她这外甥女怎么那么不开眼,好赖话都听不出,专找话茬往蔡妩心窝里刺。她家夫人是什么性情的人,她这几年看的清清楚楚。别说外甥女现在是嫁了周亮这样的伙计头,就是她嫁了家管事,嫁了家公子,惹急了蔡妩,蔡妩一样会想法子让她过得不安宁。 “姨母!你护着她干嘛?我才是你外甥女呢!”李氏被打断后,根本没听出卢氏意思,很是愤愤不平叫嚷出声。同时伸手指向蔡妩,声音激动:“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把我从府里赶出去的,你干嘛还向着她?公子爷那时被她蒙了眼,姨母你也被她蒙了眼吗?她到底什么人你清楚吗?水性杨花,勾三搭四,和外男不清不楚……” “啪”的一声脆响,杜若上前一步,一巴掌狠狠抽在李氏脸上,眯起非凤眼里满是汹涌的怒气,声音冷冷,一字一顿地说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不然我不介意再给你好好长长记性。” 李氏手捂住左颊,愣了愣,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一把推开杜若,指着蔡妩,厉声说道:“你敢说你没做丝毫亏心事?你敢说你对公子忠贞不二?你敢说你没和其他人私相授受?” 蔡妩眼神淡漠,声音清冷:“我敢说。” 李氏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高举在手问道:“那这幽州管休的回信是怎么回事?” 蔡妩闻言浑身一僵,杜若也随之愣怔。 卢氏见此心头一颤,拉下外甥女的手,暗自祈祷:千万别有什么事。却听自己身侧响起邹叔的一句声音打抖,语气发颤的话:“老……老爷……您回来了?” 第七十章 有惊无险定风波 蔡妩很机械地扭过头看向身侧,就见郭嘉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脸上还是和平日带着一样带着盈盈笑意,只是他身后跟着柏舟却低眉敛目,一副恨不得捂住耳朵把自己脑袋杵地里的模样。 蔡妩心头狠狠跳了跳:她竟然没有发觉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更不知道他知道事情后会怎么反应?心里怎么想她? 郭嘉见众人回头,冲蔡妩笑了笑,边往里走边语带调侃对着她说:“家里来客了?怎么不进厅里叙话?一个个的晾在外头不嫌冷吗?”说完也不待众人反应,自己率先带头往前厅走了。 蔡妩看着郭嘉的背影愣了愣,随后迈步紧跟上去:不管他听没听到,听到多少,她好歹要知道他的反应。 李氏见郭嘉回来时,眼睛一眯,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挣开卢氏抓她的手也跟着去了前厅:她倒要看看,被自家夫君知道这种私相授受的事以后,蔡妩还能猖狂多久?逐人出府这事,可是至今让她记在心头。从衣来伸手,钱权在握的郭府如夫人一下子变成要亲力劳作,辛苦操持的周门李氏。从富贵云端又跌入贫贱尘埃,一切都是这个女人的错!她不报复回来实在心意难平。凭什么她可以仗着主母身份逐她出府,凭什么她可以仗着年轻貌美霸着公子?凭什么她体面依旧她就得受苦受累? 到了厅里的时候,郭嘉很闲适地扭头,对着蔡妩柔声道:“你们慢慢谈,我不打扰。对了,别聊太晚误了饭时。”说完转向李氏,笑眯眯客气道:“难得上门一趟,今儿又是我生辰,你是在这儿留饭吗?” 郭嘉话音落地,厅里就是一阵寂静。蔡妩和李莲同时愣住。摸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刚才难道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李莲皱皱眉:“公……郭公子,奴家此来是想向您送递一样东西的。” 郭嘉眉一挑,指指李莲手里的书信:“是送这个的?生辰日送我封书信是不是不太妥当?” 李莲歪头,没听懂郭嘉的意思,很是认真的解释说:“这书信不是写给公子的。是尊夫人的一位故人写给尊夫人的,而且还是给尊夫人的回函。” 说着李氏扬了扬手中的信,抬下巴得意地望向蔡妩。 这个时代的信函多用竹简写就,但有些有条件的人家还是拿丝帛纸张写信。去信和回信在封皮上贴上颜色不同的封条,用火漆封口加盖印章,以彰显郑重,同时也防止中途有人拆信偷阅或者干脆掉包之类。 李氏拿的这封信就是贴着标注回信的蓝色印签,同时火漆封口严实,并未有过开封迹象。 蔡妩瞧着封皮上熟悉的字迹,咬咬嘴唇,绞着帕子才忍住自己上前抓着李氏大吼一顿的冲动。 她现在心里乱套的厉害。管休回信?这怎么听怎么诡异。何况这事还是由李氏这个跟管休一文钱关系都没有的人说出来,就显得更加蹊跷。不说她这几年都在阳翟呆着老实守孝。就是再之前:从管休离开到她嫁于郭嘉,她也只在得知管休在公孙瓒处时写过一封委婉劝诫他另投明主的信,可那信送出去后就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复。 眼前这个要是真的如李氏所说是管休回信的话,那也只能是那封信的回函了。但谁见过路上走了三年的回函?而且回函还没送对地方,直接跑到李氏那里去了。 郭嘉则在听完李氏的话后,微微皱了皱眉,语气带着好笑和不解:“即是给夫人的,那你直接给她不就完了?何必在劳动我一趟?”说着伸手接过书信,一转脸又递到蔡妩面前。 李氏傻眼。蔡妩愣怔,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郭嘉笑看着蔡妩,把信往前杵了杵:“愣着干嘛?都送到手边了还不……” “公子你不能给她!这是她和人私相授受的证据!”李氏反应过来,声音尖利的反对:这情形和她想的不一样,为什么公子没有生气发火?为什么没有惩戒蔡妩?为什么没有直接休妻? 郭嘉听完眼睛眯起,缓缓地转身看着李氏,语气转冷:“私相授受?” 李氏肯定点头。 “无稽之谈!”断然里夹着一丝冷厉,郭嘉话一出口,就让李氏呆立当场。 蔡妩霍然抬头,定定看着郭嘉,心里翻上一阵酸楚:他信她!他竟然不问一句,毫无理由 断然决然就信她! 说实话,她刚才都已经做好了被责难被盘问的准备。因为她没法解释管休的事,也没法解释这封信的事。尤其她不知道管休会在这封信里到底说些什么,万一他写信时情感澎湃,一时控制不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郭嘉看到又信以为真,那她就是有十张嘴也一样辨白不清。可现在因了郭嘉简简单单一句话,她又莫名生出一股底气,决心赌上一把。 于是蔡妩转头瞟了眼李氏,声音幽幽地说:“你说这是我私相授受的信函,想来你一定看过了吧?这写的是什么你复述一遍可好?” 李氏咬咬唇,脸色通红:她哪里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不说她压根不识字,光是从周亮那里知道他有这封信就足够让她兴奋不已,难掩激动了。她根本不在乎信里说了什么,只要知道这是一封远在异地的男人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给蔡妩的信就足够了。 “你那不清不楚的信我干嘛要看?” 蔡妩眼一眯,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攥了攥,才强压着怒气对着李氏冷冷道:“是吗?不清不楚?那咱们就看看我到底和谁?又有了怎么个不清不楚法?”说完扭头冲着门外大喊:“柏舟,进来!” 柏舟闻言可怜巴巴地看看身旁的卢氏和杜若,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踱进门里:他怎么就这么倒霉,主母叫谁不好偏叫他?就算他是先生身边的人,可主人家有些事也不是他能听的呀! 柏舟苦兮兮地来到蔡妩身前站定,蔡妩从郭嘉手里抽出信递给柏舟:“念!当着你家先生,大声念!” 柏舟迟疑了一下,偷眼看看郭嘉,见他一脸玩味笑意,不由暗自打抖。手脚麻利地撕了封皮,柏舟抖开信纸,傻眼愣住,信上白底黑字,只写了一句话: “‘鲜卑寇幽州。’先生,只有一句鲜卑寇幽州。没落款也没时间。” 蔡妩愣了:管休到底还是婉拒了她的建议。 李氏惊住,呆呆站在原地。 郭嘉劈手接过信纸皱着眉仔细看了又看,确定没有其他内容以后转向李氏,一脸认真:“这是什么时候的信?” 李氏支支吾吾:“中平……中平……” 蔡妩偏头思考下苦笑着回答:“中平四年。如果真是管休哥哥的回函,按照时间推算,只有是中平四年的。” 郭嘉先是捏着信轻舒了一口气,接着背过身,静默良久,对着柏舟冷不丁说了一句:“柏舟,送客!” 柏舟嘴巴张了张,来到李氏面前,推了推呆傻傻站立的李氏,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氏没反应过来,就这么恍恍惚惚,飘飘悠悠地被柏舟推出了门。到门槛时被绊了一脚,像想起什么似的惊叫一声,提起裙子就往府门跑,边跑边不顾旁人惊异地叫嚷:“天哪!天哪!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 厅内郭嘉负手背对门口,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蔡妩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抿抿嘴,终于还是小声解释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嘉转身,似没听明白一般瞧着蔡妩:“什么?” 蔡妩垂下眼:“管休哥哥曾是哥哥身边的伴读,也算从小长在蔡府。后来黄巾乱起,他离家从军,至今已有七八年。一直很少音讯。在和你成亲前,我从嫂子那里得知他在北地,正跟随一位公孙将军……” “幽州奋武将军公孙瓒?” “嗯……听说这位将军为人好勇斗狠,刚愎自负,我曾写信劝他另投明主。只是一直未见他回复。我以为他肯定是……不好了,没想到他……我真的没……” 蔡妩话说到一半,就被郭嘉伸手止住。 郭嘉眼睛闪了闪,看着蔡妩,声音清朗干脆,不带丝毫戏谑: “我信你,无需解释。” “我只是好奇你这位叫管休的故人。” 蔡妩眨眨眼,仰头问道:“好奇?好奇什么?” 郭嘉转头望着门外,声音幽幽地感慨: “一句‘鲜卑寇幽州’道尽心酸。有这么位故人而不得与之结交,实则人生一憾。” 蔡妩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兀自叹息的郭嘉,不由生出一阵无力感:这人不是脑回路不正常就是心窝太宽敞。不是心理自信到认为她不会红杏出墙就是神经强大地压根儿不把通信这事当回事。 话说他到底在不在乎她?为什么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都看不出来?他醋在哪里?为什么还能在那里遗憾不能与管休结交?他知不知道管休其实是他前情敌呀? 晚上的时候,蔡妩躺在榻上仍旧止不住地纠结这些问题,纠结到后来干脆撑起手臂问身边郭嘉:“你就那么信我?不怕我真干出些什么来?” 郭嘉皱皱眉,一把把蔡妩捞回臂弯,伸手压压被角反问道:“你会吗?” 蔡妩果断认真的摇头,手搂着郭嘉脖子,把脸埋在他肩窝:“不会。有你一个就够我操心的了。” “那不就结了?人在我这里,心也在我这里。我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理会些子虚乌有的事?”郭某人以及其欠抽的语气理所当然地回答。 蔡妩听完心头又止不住地冒小火苗:“哦!这说了半天,心里边忐忐忑忑地就我一个人啊?你压根不在乎对不对?” 郭嘉眉一挑,搂着蔡妩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下:“哪个说我不在乎?哪个?我不在乎自个儿夫人我还在乎谁?” 蔡妩满头黑线地瞧着又开始没正形的郭嘉:“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就对你这么个……唔……”话没说完就被郭嘉调整个姿势,狠狠地堵住了嘴。 蔡妩大睁着眼睛不轻不重地拍了郭嘉几下也没见他停下,反而手脚不太老实地解蔡妩衣带:“夫人今天话真多,既然这会儿不困,咱们做点其他的吧?” 蔡妩先时还推拒挣扎:“你起开……” “哎,你手凉,别碰我……” “等等……灯……把灯灭了……先别……” 等到郭嘉把灯一熄灭,这话就成了透着娇媚的软软轻唤:“……奉孝……唔……” 第二天的时候,郭嘉是神清气爽地去书院:昨天他生辰虽然被搅得乱七八糟,但好歹他夫人那里还算有补偿。虽然晚饭时气氛全无,但好歹床榻上两人合拍的紧。 蔡妩这里则是扶着后腰,咬牙切齿地捶榻:下回她要是再像昨晚后来那样心头一热撩拨他,她就跟他姓!郭奉孝那个混蛋,平日装病装的跟弱柳扶风似的,但真压她的时候,绝对是绰绰有余! 蔡妩揪着被单愤愤不平地发泄一番以后,才万分不愿地从榻上爬起来。等穿好衣服,收拾妥当,见到杜若端着脸盆,一脸担忧看她的模样,不由又想到昨天李氏的事。 蔡妩愤懑不已地瞪着水中倒影,越想心里越窝火,“呼”地一下站直身子,沉吟道:“李氏是怎么知道管休哥哥的?” 杜若眼中怒气喷薄,却还是无力的摇了摇头。 “查,给我查!”蔡妩恨恨地说,“这般莫名其妙上门搅事,我要是还温吞着,我就不叫蔡妩!” 杜若眼一眯,点头应诺,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听蔡妩在身后紧接着叫住她:“慢着。” 杜若回头,不解地看向蔡妩:这是要放过李氏了? 蔡妩摇摇头,脸上泛出一丝狡黠笑意:“说道查人,我想到一位查人治人的行家。杜若,咱们去书房。” 杜若愣了愣,不明所以地跟在蔡妩身后转去书房。 书房里,蔡妩铺纸蘸墨,下笔如飞地写就一封书信,然后把信封好递给杜若:“派人送去颍阳二公子手里。” 杜若恍悟,了然的点点头,挂着愉悦笑意的走出门去。 蔡威收到信的时候正和法正在一起下棋。一边文进苦兮兮地当着裁判,暗自祈祷今天不要再上演全武行,他真的围观够了。 送信的人把信交到蔡威手里的时候,蔡威还特别纳闷,怎么二姊在这个月在月底又给来了封信?别是出什么事了吧?等把信拆开看完,不由眼睛眯起,嘴角挂出一分冷笑,看的文进心里暗自发颤。 法正则有些不知死活地攀上蔡威的肩膀,一副哥俩好模样。完全不见刚才下棋时的剑拔弩张。 “妩姐姐那里出事了?”虽是问句,确实肯定的语气。 蔡威一把扯下法正,把手里的信递给他,转身看向文进声音沙沙地问道:“以前咱们查过郭奉孝的两个妾侍吧?” 文进点头,肯定道:“查过。孙榴:熹平四年进府。父母早亡,籍贯阳翟。先是在内院洒扫后调前厅茶水。中平元年时由刘夫人,抬为妾侍。李莲:光和六年由表姨母卢氏举荐入府,两年后和孙榴一起抬为妾侍。” 蔡威皱皱眉:“李莲此人性情如何?” 文进思考了一下,斟酌着说道:“很难说。这是个不太聪明却懂得利用自己优势的女人。但实际上并不算是有心计的人。相反她在为人处世上手段稚嫩,顾虑不全,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初时还能听卢氏提点,后来在府中掌权,身份变动,就与卢氏渐渐疏远。管家时,提拔之人多为自己亲戚,且喜好敛财,为此激起不少郭府怨气。” 蔡威眼一闪,语气幽幽:“我说呢?原来是舍不下富贵,心怀怨恨。啧啧,怎么就报复到我二姊头上了呢?要赖也该赖郭奉孝,要不是他,她哪里就会恋上那般逍遥日子?” 法正此时已经浏览完信件,随手转递给文进,文进瞧了眼蔡威,见之没有反对才展开细瞧,瞧完眉头紧皱:“妩姐姐这是被……欺负了?” 法正听完手一劈:“李莲算老几?关键是她后头这位,到底什么人能拿到管休公子给妩姐姐的信。” 蔡威眯着眼睛冷笑,操着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不管她算老几,欺了我姐,我都不想让她好过。” 法正点着下巴,思索片刻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只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 “说说看。” “你说李莲一个已经被逐出府门已经再嫁的人,为什么还会跑到故主的府上去闹事?” 文进把信放回书案:“自然是气不过当年之事,伺机报复。” 法正摇摇手指,看着文进:“你会这么想,阿威刚才也这么想。可你们敢保证李氏现在的夫婿同样会这么想吗?” 蔡威轻咳一声,按着嗓子似有所悟。 “李莲说妩姐姐和外男私相授受,那她一个外人为你那位姐夫……不是,你别瞪了,我说是阳翟郭先生行了吧?她一个外人为郭先生鸣冤抱屈的是为哪般?何况这位郭先生还是她曾经的……夫婿啊。” 文进了然地点点头:“你是说……”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怎么想郭先生疑妩姐姐,咱们就想周亮怎么疑她。只要稍加修饰,把她那天的话转个弯放给周亮知道,不愁周亮心里没疙瘩,加上李莲脑子是个不灵光的,她对这境况只会越处越乱……至于所谓外男嘛?现成的郭先生在呢。只是……他毕竟是阿威二姐夫,咱们这做对他声名……似乎不好。” 蔡威手一挥,满不在乎地答道:“没这事他名声也没好到哪里?不在乎再这多一桩。”说完蔡威上上下下打量着法正,摸着下巴道:“阿正啊,我今儿才发现你还真不是个东西,这点子想的真损!说,你小子是不是还惦记着郭奉孝当年下棋赢你的事?现在找机会报复他呢?有你这么小心眼儿的吗?” 法正听完立马炸毛站起,一脚踢向蔡威:“是你让我说的!比小心眼儿我比的过你吗?就为当年议亲的事,你到现在都没叫过人家姐夫,还有人能比你更记仇吗?” 蔡威身手利落地躲过法正的飞脚,扭身来到他身后,一肘子抵上法正后背,直接把人推到一边棋盘上。文进眼疾手快,扶住被敲得呛咳差点扑倒的法正,满头黑线地看着又一次全武行的上演。 法正很是不忿地推开文进,正要开始新一轮反击,就见蔡威做了个停战的手势然后转向文进,眯着眼睛说:“我要知道周亮是什么人。李莲不过一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妇人,她怎么会拿到管休哥给我二姊的信?听说幽州一带,地临鲜卑,常有战事。军士不堪长期战苦,逃逸者数不胜数。” 说着蔡威柳眉一挑,皮笑肉不笑地幽幽说道:“你们说这周亮会不会是其中之一呢?一个被管休哥吩咐送信却开了小差的人?说来能拿到信只有这种可能最大。啧,记得按大汉律,军籍将士逃逸,一旦被抓,轻则流放;重则斩首。是这样吧?只是如今乱世,不知道阳翟县令还会不会依律办事?阿正,阳翟县令刘韬好像是令尊门生吧?令尊可教过他乱世重典?” 法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背,边抽着冷气瞪人边头脑清楚地说:“周亮这个人倒确实要仔细查查。果真如此的话,大汉律那里,碰上我父亲的学生……只能说这位周相公时运不济了。(法正父法衍:曾为廷尉左监,法家思想浓厚,重刑律。)” 文进在一旁微低着头,看着打闹间已经把事情敲定的两人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感慨:法正算是损的,蔡威就该算是狠的。被这两位联手摆一道,也位李氏想必也未必会好过哪里了。 蔡威却全然不在乎地瘪瘪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带感慨说了句:“‘妻贤夫祸少’此言诚不我欺!” 法正和文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打了个抖:看来这位被那桩婚事愁的不清啊。 阳翟郭府的卢氏自那天以后就一直心中忐忑,可是等来等去没等到蔡妩有什么动作,却听说自家外甥女那头不知因何事与周亮吵翻闹崩。周亮一怒之下,休书扔出,外甥女哭哭啼啼回了娘家。 先是一番寻死觅活被拦下,接着就不知道听了什么话,怒气冲冲跑到县府衙门,跟县太爷那里告发周亮说他是幽州辽西郡人,本是军籍,所部属奋武将军公孙瓒治下。因不堪前线兵役劳苦,被屯骑校尉管休调至后方勤务,却在那里与上封杨欣发生争执,在一次送信途中,与杨欣矛盾爆发,失手杀人。不得已隐姓埋名,藏匿阳翟。所送书信被擅自扣留,以为后路,来牵制将来可能出现的幽州来人。 刘县令听完,震惊非常,当即下令锁拿周亮。以逃逸、杀人罪名判处秋后斩。 只是案件判决之日,刘韬案上令签刚刚扔下,就听一旁李氏“哇”的一声哭出声响,口口声声叫着翻供,人也死死拦在周亮跟前,就是不让衙差带人。看的围观群众咋舌不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周亮面色平静地拨开李莲:“回去吧,回去找个人再嫁。此事是我自己罪有应得,我不怪你。”说完站起身自己随着衙差出门。李氏踉踉跄跄地起身,在周亮身后大喊:“不嫁!我这辈子都不再嫁了!你死后我给你收尸!葬了我为你守坟!守一辈子!”周亮听言闭了眼睛,一滴眼泪滚落,语带叹息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毅然离开。留下李氏委顿大堂,神思恍惚。 蔡妩在年关时才从杜若的叙述中得知此事,先是诧异了下蔡威的反击效果,转而很是好奇的问了:“周亮当时说了什么。” 杜若神色复杂,抿了抿唇,缓缓说道:“他说:‘莲儿,若有来世,我只愿从未识你。’” 第七十一章 讨董联盟终将成 蔡妩听完,一语不发地低下头。 下午郭嘉回来,刚进门就被冲出的蔡妩一把抱住,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处,手臂紧紧收在郭嘉腰际,声音发闷:“还好,还好我没她那么笨。还好,还好你比他聪明。” 郭嘉莫名其妙。完全没闹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蔡妩这般反应。在郭嘉看来,管休这人还颇可结交。他的事的话,他或许会移神关注。但是对于李氏,这个人现在压根儿和他扯不上关系,她的事他就根本没去留心过。 于是郭嘉干脆地挑挑眉,低头看看怀里的蔡妩,轻拍着她后背小声调侃:“这么想我?那就赶紧开饭吧。今天早上你说有新法制的葡萄酿,我可是已经惦记了一天了。” 蔡妩听完眼一抽,刚才的有感而发瞬间被打击到九霄云外,文艺情怀也被摔得粉粉碎:果然,跟郭嘉是不能玩文艺的。因为你根本摸不透他脑思维到底有多跳跃?明明上一句话能把人甜的跟溺在蜜水里一样,他下一句就敢把人气的跟直接甩火坑一样。蔡妩和他交流时,他总会抽冷子说点不着调的、坏气氛的话,最后被刺激到的也总是她自己。 等到晚饭,餐饭毕,蔡妩着人把葡萄酿送上桌,自己给郭嘉斟满,很是期待地等着郭嘉反应。 郭嘉看看酒樽里淡红色的液体,凑到鼻子前嗅嗅,满足地闭了闭眼睛。扭头对着蔡妩深情款款地说道:“阿媚,这辈子娶你是我最大的福分。” 蔡妩心头一跳,脸颊绯红,刚要表示下自己的难为情,就听下一句郭嘉就来了个:“不然我得到哪里找这般香醇的美酒?” 蔡妩“嘭”的一下放下酒坛,板着脸头也不回的出了前厅。郭嘉在她身后招着手喊:“哎哎,你先别走呀,等会儿文若和志才过来,你再给加俩杯子。” 蔡妩脚下一个踉跄,咬牙扭头气呼呼地说:“没有!你们要喝就抱着坛子凑合吧!” 郭嘉全当没听见低头继续笑眯眯欣赏杯中物。他笃定蔡妩等会儿一定会让柏舟把东西送来。不管平日里背着人她对他是瞪眼还是绷脸亦或者气急了直接上手拧人。但当着人前时,蔡妩总是笑呵呵一副和善温婉样子。看上去贤良淑德,端庄大方。郭嘉私下里猜测:当年在颍阳蔡家二女善良贤惠的好名声估计多半是这么落下的。 晚些戏志才和荀彧来的时候,蔡妩已经让人送去了杯子和小菜:郭嘉是吃过饭了,可谁知道戏志才和荀彧吃没吃?万一没有,到时候空着腹,被郭嘉没轻没重的灌一肚子后劲很大的葡萄酿回去,那下次见面,高翠和唐薇不逮着她埋怨一顿才怪呢。 而在里厅,戏志才和荀彧落座,戏某人看着开了封已经下去了快一半的酒坛,大为不平地对着荀彧说:“你说有他这样的吗?请的客人没来,他自己倒先喝上了。” 郭嘉抬了下眼:“你算哪门子的客人?我就是给你留着,你能喝多少?” 戏志才眉毛一挑,毫不客气地把坛子抱到自己怀里,冲着郭嘉荀彧宣告:“这坛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荀彧闻言莞尔,轻踢了踢戏志才,示意他往边上靠靠,自己则靠着人坐下后说道:“先别闹了,说正事。” 郭嘉眨眨眼,不解地看着荀彧:“还有正事?什么正事?” 荀彧无语:敢情你这个时间点请我们俩来不是为了正事,就是为了品酒? 却听戏志才那头边倒酒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谯郡曹公曹孟德在陈留起兵了。” “什么?陈留起兵?所为何事?”郭嘉直起身子,眼盯着戏志才问道。 荀彧在一旁微笑回答:“孟德公号召各镇诸侯并起,讨伐董卓。” 郭嘉握杯子的手一紧:“可有人响应?” “所召诸侯共十八路之多,冀州牧韩馥、兖州牧刘岱、勃海太守袁绍、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还有济北相鲍信均已响应,只是豫州刺史孔伷、河内太守王匡、后将军袁术、奋武将军公孙瓒等还未表态。山阳太守袁遗等人态度暧昧,很是模棱。”戏志才嗅着酒杯,回答的字字清晰。要是蔡妩在这儿,肯定会特佩服他脑瓜的记忆力,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么多人这么多籍贯官职啥的记清的?她怎么就没这个本事呢? 郭嘉眉头微蹙,转着酒樽淡淡重复:“十八路啊……” 戏志才冷笑一声,面露嘲讽。只是看了看一边荀彧,什么也没说,仰头给自己灌了一杯。 郭嘉见此扭头看着荀彧:“文若怎么看?” 荀彧垂眸,良久才似叹息一般轻轻说道:“总还是有希望的不是?” “哼,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能成事才怪!”戏志才撂下酒杯转看着荀彧,口气有些发冲。 荀彧既不生气也不争辩,依旧声音温和:“我知道……可是还没开始就妄下结论未免有些武断。” 戏志才听完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扭过头去。郭嘉拄着脑袋看着荀彧:“文若,可曾想起苏秦?六国相印在手尚不能让诸国合力抗秦,更妄谈如今这半成不成的讨董之盟了?或许先是还能齐心一力,但等攻下几座城池后,各镇诸侯因利起争,各自保存实力,谁还会真正在乎讨董之事?” 荀彧眼睛一黯,语气极轻:“总会有人的……总会有人真正尽力讨董……” “乒”的一下,戏志才把杯子墩在桌案上,把酒坛往荀彧面前一推:“你个死心眼儿的你气死我了。给我倒上!” 郭嘉见此,眸光一闪,也跟着过去凑热闹:“我的,我的,还有我的呢。” 荀彧瞧着自己面前的酒坛,又看看身前的两位好友,低头一笑,沉默地斟起酒来:其实这样转移话题也不错,他们一个个心里明白,却谁都说服不了谁,再继续僵持,也不过是多说无益。 晚些的时候,蔡妩派杜若来看看前厅情形,杜若探着身子往里扫了一眼以后,眼角抽搐着回去复命。 蔡妩奇怪地问:“前面怎么了?” 杜若表情古怪,出了给“六”的手势给蔡妩:“已经送进去这些。我瞧着姑爷和两位先生都够量了。” 蔡妩愣愣:“文若先生也醉了?” 杜若点头:“已经倒了。刚刚姑爷和戏先生正把酒高歌,杜若过来的时候姑爷正和戏先生争执节拍的事,姑爷说戏先生唱错调子,戏先生觉得是先生打错拍子。” 蔡妩表情漂移了下,她想起上回郭嘉醉酒玩完音乐的事了:那天郭嘉喝得踉踉跄跄地被柏舟架回家,蔡妩一见怒上心头,直接让柏舟把人送到书房去了。结果郭嘉迷迷糊糊睡到后半夜在书房榻上醒来,摸摸身侧,发现少了点什么。疑惑地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看看四周后带着未醒的酒意来到他和蔡妩的新房那里。可怜兮兮地拍拍门,见里头人没有反应,郭嘉很是委屈。让柏舟取瑟架在蔡妩门前,一首缠绵悱恻,极尽爱慕的《凤求凰》愣是被他弹得了如《将军令》般铿锵激越,偏偏他唱词却还是《蒹葭词》。 蔡妩先时心里还挺气,结果听到这个以后直接开门,一把把人拽了进来:太丢人了!这半夜三更,夜深人静地,他来这么一出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搁放现代,他这举动怎么也得给个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可惜在东汉没这名目,蔡妩只好自认倒霉。以后郭嘉喝再醉,她也不敢把他关门外让他睡书房了。 只是这会儿,听杜若意思,好像还得加上一个一样不在调上的戏志才,那前厅处方圆百步之内都是噪音污染了。也难为荀彧居然能在厅里睡着了。 蔡妩扶着额头,声音微弱地吩咐:“把厨房备的醒酒汤送过去吧。等喝完后让海叔派人把两位先生送家里去。” 杜若点点头,转身出门。 等一切弄妥。送走戏志才和荀彧后,郭嘉自己喝了醒酒汤晃晃悠悠地进了房间。蔡妩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不由皱眉,端着碗茶给郭嘉: “这是喝了多少?这么大人怎么没轻没重的,不知道自己还在吃药啊?这么折腾你不嫌难受?” 郭嘉眼睛雾蒙蒙地撑着墙,推手拒了茶,一头栽在榻上。胡乱扯扯衣带,声音含糊:“文若有心事,我和志才怎么能不作陪?” 蔡妩愣了愣,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走过去边帮脱郭嘉衣服边小声嘀咕:“那也不能这么个灌法。你不知道那酒后劲大呀?唉,你……先别睡,奉孝……把衣服脱了再睡……” 郭嘉哪里还听得见,早眼睛一闭会周公了。留下蔡妩对着榻上人无语瞪眼。 等第二天郭嘉醒来后,见到自己身上被换的中衣,眼睛闪了闪,按按额角,捞过外袍穿上,不待熟悉就去前厅找蔡妩。把昨日戏志才说的消息透露给蔡妩。 蔡妩听完眼睛忽闪偏头想了想:拜‘三英战吕布’这种罗贯中所书的有名事件所赐,她倒是记得有讨董一事,可惜具体的细节忘了。只知到最后讨董联盟莫名其妙解散了。 郭嘉见她没说话,笑着问道:“奋武将军公孙瓒亦在受召诸侯之中,你觉得你那位故人会不会劝他应召?” 蔡妩咬着手指,思考了下最终摇头:“我不知道。他在我记忆里还是那个温润稳重的管哥哥,我不知道戎马岁月会把他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从军时的初衷。” 郭嘉低头轻笑,语气带着兴味:“我是很想看看幽州这次会不会出兵呢?” -----------------------------------------------------------------------------------------------------------------------北地年末,积雪渐积,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满野之中,北风凌冽,早间日头照上黄草白霜,显得一片苍凉。荒野远方,一张“公孙”字帅旗下布置着如繁星般的帐篷,错落有致。个个依照地势而居,几乎无有两营毗邻。中间的道路如渔网一般,串联有秩,将各个军寨连在一起。各营帐外的守卫的士兵不时倒换着握刀的手,往手里哈着热气。此时早议已毕,他们等会儿就可换班用饭了。 曾被蔡妩两口子议论到的管休,则是在议事后被公孙瓒留下了帅帐中。 公孙瓒递给管休一封书函:“谯郡曹公邀我幽州出兵讨董,仲仪(管休的字)之意如何?” 管休展开竹简,飞快地浏览完毕,又双手呈还给公孙瓒。思考了下公孙瓒的问话不紧不慢地答道:“董卓进京后横征暴敛,自行费立,倒行逆施,早已是人心尽失。今番曹公号召讨董,自是顺应民意,主公可应召出兵。” 公孙瓒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师弟玄德亦是如此劝我,只是如今大军在外,与鲜卑对峙。幽州哪里能抽出余力讨董?” 管休微微一笑:“主公此言岔了。今番讨董,幽州不在乎出兵多少,而在乎意态如何?哪怕主公只遣一人前去,会盟诸镇诸侯也是无话可说。说不定等克城分利时,他们还会感激主公并未亲身前往呢。” “你说本将不必亲往?”公孙瓒诧异地问道。 管休点点头,很温润地笑道:“主公身兼幽州安危重任,每日案牍缠身。便是想要亲去也是时不我允,有心无力。” 公孙瓒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朗笑出声:“好一个案牍缠身,有心无力。仲仪之言随和玄德有些出入,结果却居然能不谋而合?实在一桩巧事。” “昨日玄德向我请命:自愿领兵三千前去会盟。我已然答应他了。只是玄德虽与我有同门之谊,但终究不算幽州所部,讨董会盟,还需一位我部将士在场方能显示我幽州诚意。仲仪那里可有合适人选?” 管休低头冲着公孙瓒长身一礼,面色严肃,语态陈恳地说道:“休以为赵云赵子龙可堪此任。” 公孙瓒看着管休摆手笑道:“子龙嘛……到底年轻,恐怕难堪此……” “主公!”管休豁然抬头,有些心急地争辩:“主公若是觉得赵云年轻,恐其办事有失;可遣一老成稳重之人随其前往,提点左右。” 公孙瓒皱皱眉头,却没见生气,只是看向管休耐心说道:“仲仪,非是我不信你。而是此行关系重大,子龙他……毕竟资历尚浅,派他前往确实不合适。” 管休低下头,拳头暗暗握紧: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这都多少回了?每次他一向主公举荐义弟,主公就以他年轻为由,千般推拒。他怎么就光盯着年龄、资历?不去看看他的才华,不愿给他一个机会呢? 强忍着心中愤懑,管休开口平静问道:“那以主公之意,谁去合适?” “田楷吧。让他随玄德前去讨董。” 管休咬咬牙,终于还是应诺领命,准备去给田楷传话。只是行礼告退时,听公孙瓒笑意盈盈问了句:“仲仪是建宁间生人吧?为何尚未婚配?” 管休心里“咯噔”一声,转过身面色如常,袖手答道:“昔日冠军侯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休不才,愿效前人之志:鲜卑不灭,不敢言家。” 公孙瓒笑着摇摇头,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赏识提点:“到底是年轻,这世间哪有什么这个不成 ,那个就不干的事。成家立业本是人生大事,鲜卑不过时寇耳,何须仲仪如此费心了?算了,看你这样子估计也听不见我的话,等回去后,有时间多去将军府走走吧。续儿那小子自从上次比赛射箭输给你以后,一直不服气的很,正想着怎么扳回一局呢。” 管休暗舒口气,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大公子师出名门,习射功夫已是常人难及。休上次胜出,不过侥幸。若是再比,管休恐怕就要丢人现眼了。到时候主公再认为管休之才,不过了了,难堪大用,那管休岂不吃亏?” 公孙瓒听完哈哈大笑,笑完手指管休:“这全军将士中,能和本将如此说话者也就只有你管仲仪一个了。” 管休低头,不驳不辨:“那全赖主公抬爱。管休才敢如此放肆。” “你要是还算放肆,这天下就没有稳重人了。行了,不耽误你了,你下去吧,把田楷叫来。” 管休沉声应诺。行礼后,缓步退出帅帐。 在出门后,管休仰头看着远处满野,闭眼深吸一口气:刚才那话,隐隐透着招婿之意。让他去将军府和大公子切磋是假,让众位夫人暗中相看女婿才是真!公孙府中,光待字闺中,云英未嫁的小姐就有三四个,主公那里作这种打算实在也算情理之中。 只是一想到娶妻,管休的手不自觉地放在腰间:那里是有绣着“平安”“祥顺”字样的锦囊,因为贴身保管,爱惜有加,七八年下来竟依旧整洁光亮。 管休眯眼,转向南方,垂着眸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了?夫婿对她可好?可还……记得他这个……管休哥哥? 第七十二章 末代挽歌渐次奏 晚间的时候赵云找到管休帐篷。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连门外亲兵都不知管休去向。赵云皱皱眉,心下纳闷:往日这个时候兄长会待在帐中处理军务,今天怎么会不见呢? 等他问了几个守营卫兵,策马出营跑到营寨外的后山,就看到一身便袍的管休正靠树而坐,左手边是被石子压着的一沓书信,右手边摆着几个半尺高的酒坛。 军中战时禁酒,不过现在军中休整,而且作为将领总是比普通士兵更容易弄到一些便宜的。何况管休是被公孙瓒一手提拔的白马义从的校尉,上赶着讨好他的不在少数。只是身为管休义弟,赵云是相当清楚管休的: 他这位兄长平日滴酒不沾,只在正月二十六时开坛独酌。可是今日既非庆功,亦不是正月二十六,兄长这是因何喝起了酒呢? 管休抬头看看走过来的赵云,也没起身,只拍了拍自己身侧,声音轻轻地问道:“子龙,我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赵云一愣,笑道:“有七年了吧?” 管休转头看向义弟,睁着有些雾气的眼睛微微叹息了一句:“是吗?原来我都离开颍川这么长时间了。” 赵云看着今日及其反常的管休,不由有些疑惑地问道:“兄长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想到说到这个?” 管休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捏了石子下的一封信,眼中流露出一种赵云从未见过的笑意:夹杂着温柔缱绻、回忆怀念。 语气也极度柔和:“只是忽然想到一位故人。算起来,她也是及笄已久,想来应该已经嫁为人妇了。只是不知是否已为人母。要是的话,那孩子也一定很好看吧?” 赵云沉默地看着管休。 多年相处,他是知道义兄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的。义兄就像对待珍宝一样,对待和那位姑娘有关的一切。甚至包括回忆,都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很少对人提起。 赵云虽然好奇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他兄长如此念念不忘。只是管休不说,他也并不曾多问。此时听到管休难得提起,不由道:“兄长这位故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管休听了眉目恍惚地看着远方,带着笑意的声音缓缓响起:“她?她……很漂亮,很美……眉毛弯弯的,眼睛很大。性子古灵精怪,有时候有点呆,时不时说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有时候又体贴通透,善解人意,让人摸不透她到底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 “……她喜欢在书房里捣鼓些小玩意。” “会自己酿酒。没事儿的时候就爱琢磨怎么做汤更鲜美,怎么做点心更好吃。” “犯错的时候会识时务的低头认错,眨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看人,让人不忍苛责。” “想事情的时候爱抿嘴唇,爱咬手指,被说过很多次都改不了这毛病。” “很喜欢孩子,最看不得孩子受罪。” “平日里没心没肺,整日乐呵呵见人就爱笑……” 陷入回忆中的管休,身上泛着淡淡的酒香,完全不见了平日战场上的警醒戒备。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语带笑意向自己义弟缓缓讲述自己心上姑娘的过往。 赵云坐在他身侧,一语不发地认真听着:他不知道这些话在管休心里埋了多久?又是为何在今日忽然被提起?只那种看似平实语调下的情愫,就算是管休尽力掩饰他也能听得七七八八。 有人管这情愫叫恋慕,有人说它是相思,只赵云却从中听出了淡淡的酸涩苦楚,或许这也叫爱而不得? 赵云这头边听边思考。那头管休却忽然收了声,低下头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以为来了这里,离她远些了,这些事就会慢慢淡忘了。只是没想到离得越远,时间越久,记得却越发清晰。” “记性这东西,还真是古怪。像妖精一样,总是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闯入脑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心头。让人防不胜防……” 赵云担忧地看了看管休,声音平静地跟管休说:“兄长,你醉了。” 管休转脸看向赵云,原本有些雾蒙蒙眼睛此刻却一片清亮: “醉了吗?或许。醉了未必不是好事。不用再劳心劳神,不用再殚精竭虑,不用再哀思伤情……” “兄长……兄长今日太累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子龙啊,你可还记得你为何投军?” 赵云皱皱眉,越发确定管休是醉了。不说这话是他们结拜时就曾说过的,就单说这回他问出这问题就已经说明他状态非常。只是赵云仍旧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回复: “弟弟六岁上山拜师,七年艺成。若不投军报国,岂不空负韶华?” 管休摇摇头语中带着万分苦涩:“投军报国?哪里还有那么容易?董卓进京,倒行逆施,嚣张跋扈,已是人心散尽。这月主公收到谯郡曹公大义讨董、商议结盟的书信。眼见讨董联盟将成,我本该劝主公倾力出兵。可惜形势逼人,百里之外就是鲜卑大营,一旦我们开拔撤军,等来的就是他们的长驱直入、烧杀抢掠。” “攘外先安内。可你说若是联盟诸侯各怀心思,他们真能讨董成功,安定内疆?只怕笑话居多罢了。子龙,你说讨董不成,诸镇诸侯会怎么样?” 赵云眼睛一黯,低头不语。 管休一把掷了酒坛,手指面南:“他们会忙着摩拳擦掌!他们会忙着征兵争地!他们会忙着窝里斗!” “‘盛衰不过平常事,兴亡不过百姓苦’!‘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这么下去,用不了多少年,中原便无可用之兵,可耕之民!一群妇孺老弱,不过任人宰割!外头那些人,到时无需刀兵便可直入二都,为乱华夏!一群男儿,不及一个姑娘看的通透,偌大天下,数路诸侯,竟只有幽州一路在抗外敌。真真可笑!” 赵云冷静地拉下管休刚才情绪激动时伸出的手,沉着声提醒:“兄长,你醉了!” 管休也不争辩。借着赵云的手劲站起身。低头看着自己义弟,神色郑重交代: “主公这里不会拖太久时间。玄德公已说动主公出兵。此人也算厚德高义,又是汉室宗亲,能屈能伸,且礼贤下士,亲民善卒。长久必不会居于人下。我知对你颇为赏识。你在心底很感念他。” “只是玄德公待人亲和,却让我莫名有种疏离感。总觉得哪里不对。一个人若是看不到他的忍耐底线,就会让人觉得可怕。玄德公性情坚韧,心志坚定。可我担心他太能忍,今日能忍颠沛流离,明日能忍寄人篱下,那有朝一日会为达成心中所愿,他是不是也能忍外寇犯边?忍疆土沦丧?” 赵云皱皱眉跟着起身:“兄长何出此言?难道玄德公……跟主公已有龌龊,即将分道扬镳?” 管休摇摇头,有些踉跄地靠在树上吐口气:“龌龊不一定有,分道扬镳是一定的。我是怕你到时候左右为难。” “主公性子刚愎,好自以为是。我几次进言他都说你太年轻不肯委以重任。对你来说他未必是个好主子;玄德公礼贤下士,但毕竟寄人篱下,势力微薄,你跟他也未必就是好选择。若是将来……” 赵云淡笑着打断管休,无奈地摇摇头道:“兄长多虑了,弟弟现下自是要和兄长一起为主公效力的。就算玄德公待我高恩厚德,赵云也办不出叛离旧主的事。” 管休听言一手按在赵云肩膀上,眉目郑重地纠正:“你跟我不一样。主公对我知遇之恩至死难报。可他对你却……为兄是知道你的本事的。枪如流星,箭能穿杨,凭白搁置是主公之过。”“子龙,答应我件事吧:若有朝一日,幽州易主,不管旧主如何,你都另投明主。” 赵云有些愣怔地看着管休,俊朗的眉目间满是不解。兄长这话说的也太过苍凉,隐隐透着不详。 赵云干脆的冲管休摇摇头:“兄长醉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管休固执地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诸多苦涩:天下乱局也罢,幽州之势也罢,义弟抱负也罢,他都只能看着急着,却无一丝改变之力。 最终管休无奈地叹口气,弯腰拿起那沓家书放回怀里。扶着赵云肩膀有些踉跄地回了营帐。 赵云把人送进去离开的时候,听到帐中传来一首与他曾听过的《燕燕于飞》完全不同的一首诗经词: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此中本有的幽怨相思却夹杂出疲惫无奈,被醉酒后的人以低沉柔缓的声音不高不低唱来。在营盘中显得分外凄凉清冷。 ----------------------------------------------------------------------------------------------------------------------- 而在颍川,蔡妩那里则张罗着郭府除服后的第一个新年。年终盘账时,蔡妩眉头直跳地看着账册,心里满是无力:这个月郭府又是入不敷出。郭嘉那个性子,对吃穿享受不怎么在乎,对钱财一事也是淡漠的很。郭府佃农只要有人开口跟他说今年家里困难,实在交不起那么些田租,他就敢直接免了人家一年的租调。这情况,先头还只是有一个两个,如今时局艰难,灾祸不断,这种佃农也渐渐多起来。 郭嘉对家中财政一事是个大撒手的,所以他对这情况之前虽有耳闻,具体到了什么程度,他却不甚清楚。等晚间他回来的时候,蔡妩终于忍不住把账册翻给他看,郭嘉就着蔡妩的手,粗略浏览一遍后,缓声说道:“卖了吧。” “啊?” 郭嘉轻笑着重复道:“田地能卖的你看着卖了吧。铺子暂时先留着,等过完这个年,家里仆役用不着的也遣散吧。” 蔡妩眨眨眼,看郭嘉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由有些迟疑:“真的要卖?这可都是郭家的祖产。” 郭嘉挑眉,语带调侃:“那总不能让你去卖嫁妆吧?岳父大人要是知道,肯定会抽我的。”说完口气一转:“卖了吧,反正也撑不了多久,等过阵子仗一打起来,要卖就更难了。” 蔡妩低着头,沉默地答应了郭嘉建议。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的:田地一旦从他们手里卖出去,那这败家子的名声郭嘉是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了。 郭嘉倒是完全不在乎,在过完年不用去书院的那几天乐呵呵地陪着蔡妩翻看花名册,筛选着哪些人可以遣散,哪些人要继续留府。蔡妩眉头微蹙:郭嘉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他当初说的是遣散而不是发卖,那身契月钱都得一并给结算清楚,而且依着俗例是要多结算一个月月钱的。这下支出肯定又要增加一笔,当做是汉末的遣散费吧? 出了正月进二月时,郭府众人来了一次大变动,不少无关紧要的佣人被撤掉,一些平日里用的少的人也被遣走。少那么多人,郭府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蔡妩初时还有些不适应,但后来就安慰自己说:人少事也少,这样清静着也不错。 只是唐薇那里带着孩子来拜访时,看着蔡妩几次欲言又止。 蔡妩边逗着荀彤边不明所以地,却听唐薇那里偏头试探着问:“阿媚,你和奉孝最近是不是……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蔡妩愣了愣,转眼了然,冲着唐薇感激地笑笑后说道:“家里情形还也没那么严重,只是他说要提前准备着。再说我觉得这样也挺好:人少了清静。” 唐薇笑看了蔡妩一会儿,最终轻叹一声,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是啊,人少了清静。不像我们家,文若几次提要搬家的事,族里的老人都说故土难离,不忍迁居。更有语气冲些的直接跟文若说哪里都不去,就是死也好死在颍川。真真不可理喻。” 蔡妩豁然转头:“你们要搬家了?” “也不一定。只是文若之前收到冀州牧韩馥的几封书信。文节公在信中几次诚邀文若前去冀州,文若先是还推拒,现在实在推拒不过,虽没决断却也正在和家中诸位长辈商量呢。” 蔡妩偏头凝思:荀彧到底有没有受邀去冀州这事她不记得,反正就算这会儿离开,他最后肯定也拐到曹操那里。只是郭嘉那里是怎么打算的?看他又是卖地又是遣人的,这分明就是在准备后路了嘛。 晚饭的时候,蔡妩趁着请人专门跑到郭嘉书房问出这个问题,郭嘉手点着地图,头也不抬地回答:“你说咱们?公则他们倒是给我来了几封信邀我去他们那里:时下讨董联盟刚成,本初公讨董盟主,倒是颇有前途。只是毕竟未见真人,传言不可尽信,还是耐心等待,看看时局到底如何吧。” 蔡妩瘪瘪嘴:她倒是想郭嘉干脆哪里也不去就窝在颍川陪着她,甭管什么袁绍还是曹操,跟他们都没关系。可她自己也都知道这不可能。不说郭嘉的心思抱负是什么,就单单想想万一他真的答应她,一身才华不得施展、堪堪埋没,她自己就觉得万分膈应,透不过气来。 蔡妩想自己八成是不知道哪辈子欠了他什么,不然那么多人里自己怎么偏偏看中他?对着别人她能头脑清醒应付自如,对上他就偏偏束手无策,只能任他折腾呢? 之后,蔡妩就没在问过郭嘉这种类似问题。反正他自己有谱,她还是省省力少操那个闲心了。 郭嘉倒也稳得住,郭图辛评那头一封接一封邀请信,他居然全都逍遥处之,还跟着俩人玩太极,不说答应也不说推脱,就这么吊着,把人郭图辛评那边气的恨不得抓着抽他一顿。 不过三月份的时候,发生一件让郭嘉荀彧他们都再也忍不下去的事情:讨董盟军,兵逼洛阳。董卓挟持皇帝西迁长安。临走席卷洛阳珍宝,砸坏宫室,一把火烧了洛阳城。 三百年国都付之一炬,十几代经营化为焦土。洛阳数以百计的官员因反对董卓迁都被杀,无数的文士名流不甘离都,自尽殉城。二十万洛阳百姓离乡背井,从此踏上漫漫西迁路。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郭嘉那天没去书院,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天不曾进食。蔡妩心中疼惜,几次到书房徘徊,却终究都没有推门进入:他生在大汉,长在大汉,不屑过官军,嘲讽过朝堂,哀恸过清流名臣的去世,调侃过外戚宦官的争夺。只这一切都还说明:纵然大汉离乱,他也曾对它抱着一丝希望。 可惜董卓一把火烧的也是大汉。国都被焚,化为焦土的不止是洛阳城,还有他心中曾经有过的一丝中兴梦。现在梦碎,成了他心里的扣:她打不开,解不了。只能盼着他自己想通。 对于董卓此举,她亦是愤慨非常,只是她记忆的历史里有过比这更严重的国耻:火烧圆明园,火烧北京城,南京大屠杀……等等等等。灾难的重复会让人逐渐麻木,失去最初的哀恸,只余下惆怅的叹息。 她试着理解这个时代文士们心中所想:他们到底为什么不愿离开?为什么自尽殉城?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终究是个伪文青,到底还是差着一筹。中国文人总是出人意料,平日里迂腐寒酸,看着让人生厌,到此时却又生出一种不屈的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骨头,看着让人可恨可憎,又可佩可敬。 那天郭嘉在书房里待到很晚,来开门出来时就见到门外蔡妩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郭嘉对着妻子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意,然后仰头闭目面向天边,唇间划出一声让人听了心酸不已的叹息,语带着哀恸沉郁,像念悼词一样:“大汉……完了……” 第七十三章 赴冀州夫妻初分 仿佛像验证郭嘉的这句话一样。 三月末,洛阳城破后,讨董盟军终于开始起了内讧:十八路诸侯,各自为政。先是曹操独自带兵西进,在汴水为董卓部将徐荣所败;接着又是刘岱杀了乔瑁,自己做主换了东郡太守;杀人换人这事没平息下来,盟主袁绍那里就跟韩馥商量要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好歹刘虞还算明白人,没敢接这烫手山芋般的皇位。倒是曹操看着眼前诸景,心灰意冷,带着人马挥袖西去。剩下的诸镇诸侯闲暇时开始饮酒作乐,战起时却开始互相推诿,等到战后庆功又是一番吵吵嚷嚷。 要是光讨董联盟内部有问题也就罢了,偏偏外头还不得安静,先是北边辽东太守公孙度看汉室将亡,自个儿动手划地辽东;接着刘表紧随其后,割据荆州;袁术手脚也挺快,完全没了给盟军提供粮草时的迟钝,相当麻利地占据了淮南。 颍川这地方,消息还算灵通,郭嘉这会儿几乎是听到一条轻笑一声,再听一条,再笑一次。听到后来,连蔡妩都不知道他到底笑得是什么了。而给他说事的戏志才则完全不受影响,这位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居然很幸灾乐祸地跟郭嘉打赌:赌荀彧这回会不会去冀州韩馥那里。 戏志才是挑着眉笃定说:“文节公几次相邀,文若必会推辞不过亲身前往的。再说,树大招风,他荀家一门显赫。怎么可能避过这个当口?就算是带着族人不同意,他也会带着自家亲人离开颍川避祸冀州。”(作者注:韩馥,字文节) 郭嘉摇头晃脑玩深沉:“韩文节有心思请文若,未必有能耐用文若。韩文节那能耐,守不守得住冀州尚是未知,文若就算避祸,也不会到他那里。” 而被两位好友开了赌局的荀彧则几天以后真的来告别郭嘉戏志才,带着家人动身前往冀州。 送行那天,戏娴弯腰牵着荀彤的小手,眼泪汪汪不想撒开。荀恽故作硬气的绷着脸,有礼有度地对着蔡妩、高翠行礼告别。只是抬头对上蔡妩时声音发闷:“妩婶婶,以后给娴姐姐做什么好玩东西时,别忘了给恽儿和妹妹也留一份。恽儿将来还要来取的。” 蔡妩摸着荀恽的小脑袋,鼻子酸酸的答应下来。这孩子这两年,年纪渐长,也慢慢懂事,终于不再叫她姐姐而是改口叫她妩婶婶。只是对手工小玩意儿的钟爱却还依旧如初。 唐薇过来后和蔡妩她们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的话。和孟珊那次告别不同。孟珊跟蔡妩虽然关系也不错,但总是少点什么。唐薇不同,对于唐薇的离开,蔡妩一想起就觉得心里难过,空落落的。虽然荀彧后来貌似也跟随曹操,跟她家那位算同事,但谁还记得这俩开始共事啥时候的事了?现在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两人再相见会是什么情况?万一到时候“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绝对会“未语泪先流”的。 而一边叙话的三个男人却没有那么多离愁别绪的伤感,戏志才得意地看着郭嘉,一手架着荀彧肩膀,一手往郭嘉面前一杵:“你瞧你瞧,文若是去文节公那里,你输了。赌注拿来。” 郭嘉“啪”的一下打落戏志才的爪子,带着几分不甘:“什么赌注?这不是还没到冀州吗?没到冀州就不算分出输赢,你要的什么赌注?” 戏志才不屑地瞥了郭嘉一眼,一副“我不认识这无赖”的模样,扭过头去开始跟荀彧说话。 原本要离开故土,荀彧还是有些怅然的,结果被这两人这么一搅合,心情也不知不觉间放开。等到车驾要启程的时候,三人聊天声不约而同止住。 戏志才看着荀彧,在他肩膀处狠狠捶了一下:“保重。” 荀彧笑着还了一拳:“你们也一样。” 郭嘉在一旁先是沉默地点点头。接着袖手斜倚着车驾,拿下巴指指不远处告别的女眷,口气凉凉地破坏气氛:“成了成了。别废话,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那边就该泪流成河了。” 荀彧好笑又好气的瞪了眼郭嘉,开始叫回妻儿,上车启程,前往冀州。 唐薇他们家离开,蔡妩情绪低落了几天,开始自己给自己找着些事情分神。郭府下人减少后,很多事情要蔡妩亲力亲为,她倒是不愁自己没活干。比如郭嘉的衣袍腰带之类的绣活,之前是由绣房负责,现在则由蔡妩自己动手。 且时人尚熏香。像程立,虽然算是半大老头了,依旧身有兰蕙;而荀彧更不用说。唐薇对熏香一事很有研究,所以荀彧不管是他衣袍上还是他坐卧之所也都会泛出一种幽淡深远的杜蘅冷香,久久不散。戏志才还好些,虽只佩香囊,但还勉强算得上是有这时代的“君子风尚”。可郭嘉就不行了,他身上啥都不挂,只能蔡妩在他衣服上下心思。那绣线用秋兰草泡水浸煮后用在外衣上,既省时又省事。 可惜郭嘉不领情,他在穿上那件衣服后皱了一天的眉。晚间脱掉衣服,才缓缓地舒了口气。蔡妩不明所以,见他这模样,还以为他是碰到什么烦心事了。郭嘉摇头揉揉额角,执着蔡妩的手说:“下次别弄这个了。你弄的花心思费工夫,我穿的也不自在不舒服。” “怎么会不自在呢?”蔡妩眨眨眼,随即想到什么失落地低下头:“是没有薇姐姐做的好的。早知道今天这样,她在时我就好好跟她请教了。” 郭嘉赶紧摆手,皱着眉头纳闷:“不是那个意思。是我自己。香料味熏得我头疼,平日闻在别人身上没觉得有什么,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觉得自己跟多少天没洗澡一样?” 蔡妩赶紧反省:是不是自己弄错香料了?要不下回换成白芷试试? 结果换来换去,香料换了不下数十种,郭嘉还是皱眉不已。最后蔡妩没办法,只好颇为不甘地放弃熏香一事,以至于到后来郭嘉成了全许都诸谋士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人:不着官袍,不带环佩,身上也是除了酒香就是药香,这要是往大街上一扔,谁看得出他是司空大人手下的得力谋臣?不知道还以为这是一吊儿郎当的酒鬼病秧呢。 荀彧他们离开多半个月后,郭嘉又收到郭图的一封信。那会儿戏志才也在郭家,正和郭嘉为赌注的事争执不下。戏志才说郭嘉该愿赌服输,郭嘉则一推三六五,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副无辜表情顾做不懂。郭图的信被送来时,郭嘉像得了救命良药,一把从柏舟手里拿过,当着戏志才的面就拆封看信。看完猛地一拍桌子,朗笑出声:“公则干的漂亮!” 戏志才不明所以,却见郭嘉带着满脸得瑟的把信递给他:“瞧瞧,这会儿不是我输了吧?” 戏志才疑惑地接信,看完后整个脸都黑了,也没管郭嘉抗议,直接起身踹了他两脚,然后一甩袖子很是潇洒地离开了,临走留下一句:“赌注已清,不用还了。” 剩着郭嘉一个人趴在厅里指着戏志才背影大骂:损友!言而无信!耍赖!得,这人倒完全忘了自己也经常赖皮了。 而蔡妩则是当天夜里得知:袁绍从逢纪、郭图计,派说客忽悠韩馥让出冀州。自己做了冀州牧。韩馥被逼离开,仓惶出逃,后在张邈处,举刀自尽而亡。 可怜荀彧,刚出豫州,还没到地儿就发现请自己的人莫名其妙死掉了,冀州这地方易主了。难怪戏志才会生气得踹郭嘉两脚:大好赌局,本来都已经赢了,却被郭嘉在做赌的话里留了个扣:当初赌的是“去冀州韩馥处”,所以赌局落脚就成了投奔冀州不算,投奔韩馥才行。可现在韩馥人都没了,那赢得自然就是郭嘉了。 清楚郭嘉和戏志才赌局的蔡妩不由把脸转向郭嘉,带着很诡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老公。郭嘉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很是不自在地问道:“干嘛……干嘛这么看我?” 蔡妩也不回答,来来回回绕着郭嘉转了几个圈,终于咬着手指一副思考模样的回答郭嘉:“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托生的?怎么你每次说话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上回你说何大将军会事败,结果何进死了;这回你又说文节公守不住冀州,结果韩文节又死了。你……你不是跟阎王爷有什么亲戚吧?” 郭嘉哭笑不得拉下蔡妩被咬的手指:“说什么呢你?我跟阎王爷能有什么亲戚?袁氏二子不和天下皆知。袁公路雄踞南方,风头正劲。袁本初却屈居渤海,任一太守,他怎么会甘心?且公则、仲治数次来信说本初公爱才惜贤,酷肖周公。可见此人志不在小。那他就更不会放过眼前冀州这块肥土了。韩馥胆小平庸之辈,且自念自己是袁氏门生,又和袁氏有过讨董之谊,他怎么会想到袁本初会设计害他?” 蔡妩瘪瘪嘴,很是不服气地坐到床榻:“成了,别说了,你越这么说越让我觉得自己很笨了。” 郭嘉眼一闪,跟着坐到蔡妩身边,搂着蔡妩肩膀笑嘻嘻地问:“哪个敢说我夫人笨的?我都不嫌,谁还敢在那儿说三道四?” 蔡妩忍着翻白眼地冲动瞧向郭嘉,扯扯他袖子问道:“公则先生又来信了,你还打算推拒?” 郭嘉故作苦恼地揉揉眉心:“盛情难却呀。再说这次本初公占据冀州,说不定是个能成事的呢,去看看也无妨。” 蔡妩抓着袖子的手一紧:“你真的要去?不会是骗我呢吧?还有……要是本初公不是个能成事的呢?” 郭嘉安抚地拍拍蔡妩:“还是要去看看的。毕竟公则、仲治对这事提了不止一次两次了,我总不能老是不理不问。至于你说本初公是否能成事,这事总要自己看过才知道。不能成的话,就再回来嘛。” 蔡妩有些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她倒是想让郭嘉别去袁绍那里,直接去就曹操。可不说曹操现在人在何方,郭嘉看不看得顺眼,会不会又犯古怪脾气地让人相请?就现在单是看郭嘉脸色也知道他心意已决。看来袁绍那里他必定是要走一遭了。 “那……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说完蔡妩忍不住问了下一句,“又……又是什么时候回来?” 郭嘉轻笑一声:“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回来?” 蔡妩瞪他:她旁的记得不清,但他最后是曹操的谋臣她可是记得清楚着呢。印象里,官渡战前郭嘉好像总结过一个“十胜十败”说。具体内容蔡妩不清楚,但想也知道那“十败”里,八成都是在说袁绍的不是。这就更说明他去了也是没看上人家嘛。那不还是说他早晚得回来? 郭嘉捏捏蔡妩的小手柔声道:“后天动身吧。顺利的话,一个月能到。至于之后嘛,袁公若真如公则他们所言,我便投了冀州,稍后把你也接过去;若是徒有其名,那我会在十一月前回来,我可还等着你给我过生辰呢。” 蔡妩低头绞着帕子声音闷闷地说:“后天?这么快?这会儿虽说八月份了,可路上还有暑气,你就不能……晚些时日?等在家过完中秋再走?” 郭嘉搂着蔡妩的肩膀摇摇头:“早去早了。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的。” 蔡妩抿抿唇,最终沉默地把脑袋埋在了郭嘉怀里。 第二天大清早,蔡妩就从榻上爬起来,翻箱倒柜开始给郭嘉收拾出行所需。按照她在这个时代仅有的一次出行经验来讲:出行东西带的无需太多,但必须得重要。衣服得带着,丸药得带着,那郭嘉的棋子是不是也得拿着,万一路上无聊还能打个棋谱。蜜饯是不是也要做些?身体不好,时下赶路万一暑气,吃不下饭,那个还能垫吧垫吧。还有这人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总是丢散落四,那他外袍腰带是不是多加两条?他那随手乱丢的性子,万一到时候找不着怎么办?嗯,还有书简,是不是也要带些?路上看着解闷。对了毛笔刻刀,也要有。可以随时写字的。 越收拾,蔡妩发现自己要郭嘉带走的东西越多。她算是彻底理解当年杜若给她收拾行李时的心思了,当一个你关心的人要离开你的视线独自远行时,你会很担心很不安,怕他在外头吃不好,怕他在外头喝不好。怕他冷着了,怕他热着了。即担心他无聊又担心太忙。真是万分矛盾,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他打包带走。 蔡妩手足无措,没头没脑地忙碌了两三天,行李打开合上,合上打开。反复了好多次犹嫌不够满意。杜若在一旁小声劝慰,说:姑爷这么大一个人了,出去几个月,没什么的。姑娘您不用担心。 蔡妩摇着头,兀自收拾:“别看你们姑爷多大一个人,平时糊涂着呢。连七岁小孩儿都比他强,小孩还知道冷了添衣,他连这都会忘。” 杜若人都囧了:姑爷糊涂?呵呵,那天底下还有明透人吗?这话说出去,估计也就哄哄她家姑娘。换个人都能听都能觉得这是在蒙傻子。 蔡妩也不管杜若的不以为然,继续忙活手里的东西。 杜若无奈只好把求助眼神投注到斜倚门框,静静看着自家夫人忙碌的郭嘉身上。 郭嘉冲杜若摆摆手,杜若应意而出。 蔡妩则继续收罗着衣服,打包行李。完全没留意郭嘉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后。 “杜若,你们姑爷常用的那方镇纸在书房吧?你去帮我把那个拿来。”说着,蔡妩转过头,冷不防看到郭嘉,被吓了一跳,捂住心口埋怨道:“你离我那么近干嘛,吓我呀?哎?杜若呢?” 郭嘉抬抬胳膊,指指了门口:“我让她出去了。” “那我要的东西……” 郭嘉无声地环上蔡妩,把下巴放在蔡妩发顶轻轻地摩挲着,声音温柔如水:“别担心,阿媚,我会好好的。” 蔡妩身子一僵,伸手回抱住郭嘉,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小小的,透着委屈和不解:“怎么办?奉孝,我觉得我舍不得你。你还没离开,我就开始担心了。” 郭嘉笑了笑,低头亲亲蔡妩的额角,微弯下腰,与她额头相抵,脸颊相贴:“担心什么。不管成与不成,我总是要回来接你的啊。” 蔡妩摇摇头。她的心都系在他身上,他即将远行。她牵挂肝肠,怎么可能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嘴上说不清,蔡妩只能用肌肤的接触来表示自己的心情。她踮起脚,手环上郭嘉脖颈,在郭嘉唇间轻轻落了一个吻,然后落下脚,杏核眼中水光潋滟,目如秋波,似真非真调侃:“担心你回来接我时,还给我找个妹妹。” 郭嘉一愣,瞬息了悟,低笑出声:“找个妹妹?咳……我家夫人凶悍难当,为夫怎么敢肖想那齐人之福?” 蔡妩故作嗔怪拧了他一把:“听起来,你好像很遗憾?” 郭嘉贴贴她面颊,点点头:“是挺遗憾。” “你说什么?”蔡妩一下脱开他怀抱,凶巴巴地把双手架在郭嘉脖子上作势欲掐。郭嘉也不挣扎,配合地闭上眼睛,任她折腾。 蔡妩杏核眼珠儿“咕噜咕噜”一转,胳膊抬起,将手伸向旁边衣柜。在最底处一拉扯,衣柜里层层叠叠摞起的衣物瞬息倾倒而下:鲜红、嫣红、茜素红、胭脂红、桃花红、烟霞红、榴火红……深深浅浅红色,如她现在对郭嘉的心意一般,罩衫、秀褥,裙袍,漫漫地铺陈一地。心上人被她推倒在层层衣衫里,缱绻旖旎。 第七十四章 幼弟出走踪迹杳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莫名就比平日早醒了半个多时辰,浑身酸疼难当,却还是执拗地撑着脑袋静静看着熟睡的郭嘉。 人说熟睡中的男人像婴儿,蔡妩觉得此话真的不假。郭嘉那双眼睛里平日里清澈深邃,仿佛能勘破世事一般,此时睡着,双目合拢,竟让蔡妩生出一种:这个人天真无害很可爱的错觉。 蔡妩伸手虚描着郭嘉修长细密的眉毛、长长的眼睫、笔挺秀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忽而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发酸:就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呢?就像一阵风,风吹八面,谁都拘他不住;就像一片云,云卷云舒,谁也奈他不得。 难怪他被称为浪子,即便如今成了家,他性子也没改多少。这样的人,她要拿他怎么办呢?人言薄唇的男人薄幸。若有一天,年华老去,红颜色衰,他会不会也对她薄幸寡情呢? 被扰了清梦的人,闭着眼睛微微蹙了蹙眉。迷迷糊糊地伸手把人笼在怀里。仿佛安心一般,把眉头舒展开,继续呼呼大睡。 蔡妩大睁眼睛看着郭嘉举动,很忐忑的心竟因为他一个动作又变得安静:她一准是欠他的,活该这辈子要为他操心受累。 等到过了两刻钟后,蔡妩看够瞧够,轻轻地爬起身,穿好衣服后揉着后腰,轻手轻脚的离开内间。早饭后,郭嘉就得动身离开阳翟,她得再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忘带了的。 等她把所有东西准备妥当,郭嘉已经起床、梳洗完毕,正看着自己面前一个个打包精致的包袱,哭笑不得:“阿媚,不用这么多吧。那里公则早安排好了,带几件换洗衣服就好。” 蔡妩原本有些发愁地看着桌案上东西:只带着柏舟一个人离开,这么多东西怎么拿的了? 这会儿听郭嘉开口如此说,却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开始往外拿些用上用不上的物件,只留必需品在里面。 郭嘉又像前几天一样斜靠在门框处,安静地看她收拾。 等到吃饭时节,蔡妩才总算又收拾完毕,跟郭嘉一起共进早餐后,带着一脸依依不舍表情的送郭嘉出门:其实她想像自己娘亲送阿公那样把他送到阳翟城门的。但是被郭嘉笑呵呵地摆手拦住了。郭某人的理由很简单:“我怕到时候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在官道上开哭。这么梨花带雨的,万一给人看上劫了怎么办?还是待在家吧,我也放心。” 蔡妩原本有些苦涩的离愁别绪被这么句没情调的话一插科打诨,立马化作天边飞烟,飘渺消散。 可等人离开时候,蔡妩发现郭嘉还是真有些先见之明:他和柏舟的马刚出巷口,她眼泪就开始在眼眶打转。 蔡妩暗自嘲笑自己:人还没走出阳翟,她就开始想他。以后的日子,那她还怎么熬?不行,不能这么没出息,不然等他回来,他又得笑她说:离了他,她日子就过不了。 蔡妩擦擦眼角握握拳,自己深吸一口气:就算人不在,日子也得照过,。他出行,她就更得好好的疼惜自个儿,不能等着让他笑她。 杜若跟着蔡妩身后,见到蔡妩动作,不由带着担忧望向蔡妩。却见蔡妩已经抖擞精神,昂头挺胸,踏着小步开始往里厅走,杜若舒了口气:姑娘其实还是挺能想开的。 但到了晚上的时候,杜若上夜。就听到里头蔡妩在里头榻上翻来覆去的“烙煎饼”。 杜若试探着小声问道:“姑娘,可是睡不着了?要杜若陪你说说话吗?” 里头蔡妩一个闷闷地声音传出:“不用,你睡吧。等我在翻一会儿,翻累了,自己就着了。” 杜若听完拿被子蒙头捂了嘴偷笑:瞧她家姑娘,这是咋离姑爷,不习惯吧?听这口气,都当真赶上她说的“闺怨”了。 可惜蔡妩“闺怨”了还没三两天,颍阳蔡府就派人到了她家。 开始蔡妩还以为是来送过中秋的东西的,谁知来人薛远到了后却匆匆忙忙地赶赴门房处,等不及门房通报,就和门房一起闯了进来。 蔡妩被他吓了一跳,正搞不清楚什么状况,薛远就一个大礼行下,礼毕起身,望向蔡妩焦急地问道:“二姑娘,二公子可曾来过阳翟?” 蔡妩心里一懵,果断地摇头,然后问道:“威儿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薛远眉头紧皱,长话短说地解释道:“昨天二公子因事与老爷起了纷争。具体原因薛远也不清楚,只知道二公子回房以后就再也没出来。晚饭的时候,下人进房叫他,却只在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封留信,二公子人已经不见了。现下家里急成一团,能派的人都被派出去找人,可是如今还不见音讯。老爷想着二公子与您一向亲厚,说不定会负气来您这里,所以派薛远连夜赶路,看您这里是否有二公子消息?” 蔡妩闻言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炸开,身子晃晃,借着杜若的手才站稳。声音发颤: “他没来过。这事我连听说都是才听说。对了,你们可曾去阿正的外祖家找过?” “找过了,可是没有。而且法正公子上个月继母去世,他已经被父亲召离颍川,回家守丧了。” 蔡妩眉头紧皱: “那文进可还在?魏虎可还在?还有其他那些和威儿一起出入的孩子,他们那里可有消息?” 薛远摇摇头:“没有。这些孩子们大多孤儿,平日里除了二公子,谁也不知道他们歇在哪里。这会儿更是一个也找不见他们。少夫人揣测着,二公子走的时候很有可能带着他们一起离开了。” 蔡妩听完,仿佛一下子失了全身力气,软软地坐到坐席上,推开杜若扶她的手,低着头声音发涩地吩咐:“杜若,看看咱们府里还有多少能用的人?一起派出去帮忙找人吧。” 薛远听了冲蔡妩感激一礼,随后就紧跟着杜若退下,和杜若一起着急地安排人手去了。 蔡妩撑着桌案,以手晤面: 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得到的!从威儿跟她说起婚事的那晚上起,她就该警惕些。他那个性子,怎么会是任凭拿捏的?只要他不愿意,即便是父亲也不可能奈何的了他。算算时间,卫府的丁忧服丧已经到期,父亲定然和他提起了联姻成婚的事。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激烈决然的反抗:不声不响,留书出走。 蔡妩想完又忍不住心头起火,一把抓了案上茶杯狠狠掷在地上,恨声说道:“蔡威,你个混蛋!” 你这样做要让父亲如何自处?让母亲如何安心?你让兄长嫂子为你担忧!你让两个外嫁的姐姐为你挂怀!家里养你这么大,到如今你可正长能耐啊你!竟然学会了离家出走! 把人交给薛远,杜若回来进门时就看到自家姑娘一张愤怒表情,恨恨盯着角落里的碎掉的茶杯。 瞧了一眼茶杯,杜若试探着开口安慰蔡妩:“姑娘,您别着急。这不才开始找吗?没找到很正常,没准儿是二公子自己和老爷赌气,等气消了,他自己说不定就会回去了。” 蔡妩恍惚了下,抬起头看着杜若苦笑着摇摇头: “不会了……我了解威儿。他不会……自己回来了。” 杜若眨眨眼:“不回来他能到哪里去?二公子虽然聪慧,但毕竟还算年幼,他……” 蔡妩手撑着额头,疲惫地闭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现在故意躲着家里人,不想让我们找到他。以后……以后……谁知道……他会去哪里呢?” 杜若张张嘴,见蔡妩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最终咽下了剩余的劝慰话。 她头一次希望姑爷当初没离开,而是在家里撑着。以他的脑袋瓜,说不好能猜出二公子出走的方向,让人寻找起来也方便。 但是现在姑爷人都走了四五天了,就算这会儿追上把事情说清,那一来一回也要过去十天半个月。二公子那边早不知道跑出多少距离,黄花菜都能凉了。 蔡府的寻人行动进行了近半个月也没有一丝进展。蔡妩天天站在门口等着颍阳来的消息,可是等来等去,总是“还在找”、“没找到”的回复。 蔡妩心情一天天变得焦躁,眼看着都要忍不住去亲自动身寻人,颍阳那边来了信儿:说蔡妩的母亲王氏,因为劳累心焦,病倒了。 蔡妩知道后立马回身叫杜若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看看。 杜若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姑爷也不在,那家里……” “有海叔盯着,出不了事。何况阿信也在,有什么他也能帮衬。” 杜若眨眼睛点头应诺,出门准备出行。 等到颍阳,蔡妩才知道蔡威的出走对自家影响有多大:整个府邸里都弥漫着一股焦躁压抑的气氛,下人们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唯恐哪里出错触了主子的霉头。 阿婧听说大母病后,把不满周岁的二儿子交给乳母,自己和江烁匆匆忙忙赶回了娘家。江家此次在找小舅子上亦是出人出力,可惜同样没有结果。 蔡斌仿佛一下老了很多;蔡平亦是面带疲色;一向寡言的姨娘张氏这回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少夫人陈倩先时还能操心劳力,可惜没过几天,竟然在听回报的时候昏倒在地。蔡平被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请大夫把脉才知道陈倩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子,只是家里事忙,一直瞒着没说。 这下府里更忙活了,两个月的身子,正是害喜厉害的时候,陈倩这回和婆婆王氏往处一凑,正好算一对病号。蔡平对着胞弟失踪,夫人害喜,母亲病重的情况时,又显示他作为一家长男的责任和魄力:家事外事一把抓,请医问药、寻人查访、生意田赋吩咐的有条有理。根本不用蔡斌操心。 可饶是如此,蔡斌还是沉默许多。几次听到没有结果的消息后都把自己关在了书房。蔡妩来时,蔡斌都没出门相见。 而蔡妩在看见榻上容颜憔悴的母亲时,亦是不由痛上心头:对蔡威又急又恼。 蔡妩想:要是下一刻蔡威能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都不知道自己会像他小时候那样把他一把搂在怀里,还是像对着他佷抽两个耳光,发发心头的怒意。 王氏见到自己女儿,终于没了一向的要强冷静。 遣走所有人以后,王氏抱着女儿痛哭失声。边哭边语带哽咽:“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倔?怎么就那么犟?……如果实在不想娶妻,他跟你阿公说,你阿公还能不同意吗?……那是他亲爹,他能不向着自己儿子吗?……可他怎么就偏偏……抛下一家子人,自己就走了呢?……你说他才多大?……这世道这么乱……他一个人在外头可怎么办?……可怎么办?” 蔡妩抿着嘴,咬牙把自己母亲抱在怀里,蓦然发现母亲已经消瘦很多,她一把竟能拢过她多半个。蔡妩眼角泛湿,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的哭诉。听到后来发觉哭声渐小,再看时,发现王氏已经靠着她昏睡过去。 蔡妩把人轻轻地放躺在榻上,轻手轻脚的出门。抬头才发现自家阿公站在门边不远处,面容疲惫,声音沙哑,微低着头语气幽幽,也不知道是在自问还是在问人:“……我这样……真的做错了吗?” 蔡妩心头一揪:她在很小时候就曾记得阿公为自家庶族的身份发愁过。这么些年,为了家族的兴盛,蔡斌殚精竭虑,费尽神思。可是他的想法却不被自己儿子所理解,他怨他,恼他,甚至留书离家躲着他。精明了一辈子,到了却没看透自己生养的儿子,这让蔡斌如何不伤心不迷惘? “阿公……威儿他……”蔡妩劝慰的话没有说出就被蔡斌摇着手打断了。 一向硬朗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下,蔡家阿公满是苦涩的声音沙沙地响起:“罢了。他要干吗……随他去吧。既然他故意躲着咱们,咱们也无需再找这个……不孝子了。”话到后来,带着无奈、心痛、和气恼。让蔡妩听的眼界模糊。 蔡妩在颍阳呆了三天,三天后返回阳翟。 离开时,到底也没拦住蔡斌的决心:蔡斌下令撤回了所有出去寻找的人,心力憔悴地对着众人叹息道:“人要走就走了吧……权当……权当蔡某只养过一个儿子……”。 第七十五章 一份相思两地心 蔡威离家的事在中秋前后闹了半个多月,最终在蔡斌无奈不甘的妥协中,草草收场。只是人就像蔡妩说的那样,到底还是没有回来。 蔡妩回到郭家看着冷冷清清的房间,一个人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皎月,心头骤然生出一阵忧伤:也不知道郭嘉在外头怎么样?到没到冀州?这次要是他在,说不定威儿能找到。即便找不到见此情形也肯定会笑眯眯地哄她。找机会给她胡搅蛮缠,让她分不出心力思考些伤心事。 九月初的时候,蔡妩收到自己阿姊邀她给小外甥江宽过抓周礼的信。蔡妩收拾收拾,让郭海派人把她和杜若都送去了江家。 江家姐夫依旧如当初给长子江宁过周岁宴时那般,乐呵呵地忙前忙后,只不时对着好动捣乱的大儿子呵斥一声,一转身又彬彬有礼的招呼客人去了。 蔡妩含笑看着姐夫和外甥的互动,神思不由有些飘忽。 身边的陈倩见此,悄悄拉了拉她衣袖,趁着还未开礼,跟她小声说着私房话:“先别看了,阿媚。告诉嫂子,你是不是有了?” 蔡妩脸色一黯,微微摇了摇头。 说来她和郭嘉成婚也有几个年头了,算上之前守孝不算,就是后来近一年,俩人过得也蛮合拍。只她这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让蔡妩心里暗暗着急:可千万别出现孟珊那种狗血事。私下里她给自己和郭嘉都把过脉,没查出什么问题。只能套用一句俗语,说是子孙缘份未到了。 郭嘉倒是一直想得挺开,还捏着蔡妩的小手,大言不惭地开解人家说:“父亲可是年仅而立时才有的我。你看你夫君我如今是潇洒聪明又温柔体贴吧?可见孩子来晚了不一定是坏事。” 蔡妩满头黑线的瞧着郭嘉,实在不知该不该点头,万一他觉得那是她苟同他那番自我恭维的话,肯定又会得瑟了。 只是如今看着江烁和江宁的互动,她还是生出了几分羡慕:如果郭嘉当父亲,会不会是带着孩子一起胡闹呢? 陈倩见她摇头,也是微微皱眉,然后想起一个事来,有些担心地问道:“上次你回家我就没看见妹夫跟你一起,阿媚,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蔡妩诧异地睁大眼睛,接着反应过来:上回事急,她都还没跟家里说郭嘉去冀州的事呢。 “没有吵架。他不在家,上个月去了冀州。” 陈倩眼睛一闪:“去冀州?去干嘛?” “他几个朋友在冀州本初公处。写信邀了他好几次,要他北上冀州共事袁公。实在推拒不过,他去那里看看。” 陈倩瞧着蔡妩轻轻一叹,问道:“那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 蔡妩愣怔:她还真没想过能跟他一起去这事。貌似她潜意识里就觉得反正他在袁绍那里呆不长久,还会回来的。 陈倩看着蔡妩,怒其不争地叹息:“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什么说什么好?”阿婧趁着闲暇,抽空来了嫂子和妹妹跟前,正好听到陈倩的最后一句,不由好奇的问出了口。 陈倩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完,就见阿婧脸色变幻,瞧着自家妹妹的眼光就差没直说“你跟二傻子差不多了”。 蔡妩被嫂子、阿姊盯得浑身不自在,低头扣着手小声地为郭嘉争辩:“他说……他不会耽误太久,还回来的。就算是呆在那里,也会派人接我的。” 阿婧听了好气又好笑地点着蔡妩的额头:“他说什么你都听啊?你就不怕他给你带个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回来?” 蔡妩呆了呆,看看嫂子又看看阿姊,眨眨眼睛,小声说道:“不会的。我信他。” 阿婧以手扶额,一脸无语。 陈倩一旁小声说道:“你信他,那是他还在你眼皮底下的时候。这会儿离了你,谁知道他会是怎么样?” 蔡妩听完隐隐有些不高兴:她们怎么都那么说,难道郭嘉看着就不像个老实的? 阿婧也是低声提醒:“你这事上就不会长个心眼儿?哪天他真的纳了新人,你前头赶走的那两个不都白搭了吗?” 蔡妩豁然抬头,扫了一眼嫂子,又看了看阿姊,很是无辜地问道:“那你们有防着哥哥和姐夫吗?” 陈倩噎了噎。阿婧也是一愣,随即反应道:“私房钱还是存些的。” 蔡妩瘪嘴,不依不饶:“然后呢?” 陈倩一个脑瓜崩弹上蔡妩,瞪着眼睛说:“你哥和姐夫能跟你那口子一样吗?他们俩心眼儿加起来都不一定比他一个多。跟你说这话时让你留心下,别傻乎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蔡妩捂着脑门,眼睛忽闪地看着陈倩,沉默了一下放下手一脸认真的回答: “我信他。不管怎么样,我都信他。” “你们都觉得他聪明?其实也不是,他这人有时候很笨的,连自己毛笔书卷放哪里都不知道。经常丢三落四。你要是不跟他说,他连天冷天热都不知道,记不起加衣减衣。” “阿姊,嫂嫂,你们总告诉我,不管怎么样,重要给自己留一手,要防着他防着他。” “可我就想着: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豁出一切,倾尽所有去信上一回。纵然被负被欺,亦是无怨无悔。” “姐,嫂子,这辈子我认定郭奉孝。不防也不愿防。” 阿婧和陈倩被蔡妩突如其来的郑重吓了一跳,等到听蔡妩说完,两人都愣了愣。还是阿婧最先反应过来,像蔡妩小时候一样,摸着妹妹的头发,转头看着陈倩笑眯眯地说道:“看,这丫头心里想的清楚的很,你说咱们还在这为她瞎操心,只能凭白落了埋怨了。” 陈倩抚着小腹,摇头笑道:“我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家二姑娘生了这么一张利嘴。话说出来,还真唬人呢。” 蔡妩听了不自在的扭扭头,挣开阿婧,嗔怨地瞥了陈倩一眼。结果被陈倩似笑非笑地表情看得身上发毛。只好没出息地坐到自己坐席装木头去了。 阿婧好笑的看看妹妹,也不再玩闹,转身开始准备进礼的事。 那天自阿婧家回到阳翟已经很晚,蔡妩坐车坐的浑身酸疼。脱下礼服,拉开衣柜,看着层层叠叠的红衣红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轰”的一下变红。 用手轻轻抚过最上层的那件红色的绢制衣裙,蔡妩嘴角不自觉得勾出一个暖暖的微笑:有些衣服只为一人穿,有些心思只为一人起。到今天和阿姊,嫂子说话时,她才发现,有些想法原来已经藏在心里,只是一直被层层事情压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对着嫂子阿姊,她能说出那番话,或许说明:她对郭嘉比她想的还要喜欢。不,不止是喜欢,应该是,爱。 而在冀州,袁绍新赐的府邸中,郭嘉正和荀彧,郭图,辛评等人把酒言欢。 他是前日傍晚到得冀州,刚到就被迎出来的郭图、辛评以接风洗尘为由,给拐到了郭图府上,直接拽去了前厅。 郭嘉当时还正纳闷:就算要接风洗尘,也不用这么着急吧。好歹等我换身衣服在拉我。结果到了厅里就见主位坐着一个长相俊朗,剑眉虎目的中年男子。见到郭图把人请来后,站起身来到郭嘉面前,带着儒雅有礼的笑意说道:“久仰奉孝先生大名。今日得见真颜,实在三生有幸。” 郭嘉眼一闪,对着中年男子长身一揖:“郭嘉见过袁公。” 袁绍见此微微一笑,伸手扶了郭嘉:“奉孝先生无需多礼。权当是在自己家中即可。” 郭嘉也没争执,就着袁绍的手劲起身,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四周:这应该是郭图的府邸,若是袁绍真的因他到来,专门到郭图府上等着,倒也称得上礼贤下士。而且看他刚才举止,应该算是一个温和谦恭的人。只不知实际上是不是如此了。 那天郭嘉倒是和袁绍相谈甚欢,郭嘉学识庞杂,袁绍家教良好。这两人一时半会倒都能聊到一起去。只是两人都很默契,谁也没谈郭嘉将来去向及以后的打算问题。 在接风宴上时,袁绍很给面子的饮了两杯以后脱身离开:有领导在,估计这的宴会上郭图他们都会不自觉的收敛着,要玩也玩不尽兴。所以袁绍很识时务,即没有马上离开拂了郭嘉的面子,也没有不知趣地呆着不走。 等到第二天,郭嘉在郭图府邸醒来,铺纸研磨给蔡妩写了一封大意为“已到冀州,一切安好”的家书,然后找郭图派人送去颍川。自己正要带着柏舟去蓟县(冀州州治)四处转看一下,却见辛评乐呵呵地赶来,抓着郭嘉胳膊笑道:“快快,随我去看看你在冀州的新府邸。” 郭嘉一愣:“府邸?” 辛评笑眯眯地回道:“当然了。你在冀州总不能老住在公则那里吧?主公想的周到,特赐你新府一座。离着文若的住处不远,你们照样可以多多走动。” 郭嘉眼睛眨了眨,微低着头,笑眯眯地任由辛评把自己拉走。 到新府一看,郭嘉不由挑了挑眉:袁绍当真是个心细人。这住所选的恰到好处。不光近着郭图他们的府邸,离着袁绍的冀州牧官邸也很近。听辛评说隔街就是荀彧的住处,看来这番安排确实费了心思。虽然院落不大,但既不偏僻,又很清静。住他一个甚至把他一家都绰绰有余。下人仆役已经配好,光等着主人入住了。 辛评见郭嘉看着新院一言不发,一脸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奉孝可还满意?” 郭嘉笑笑,拉着辛评说道:“有劳仲治了。这院子很不错。袁公盛情,实在让嘉感激不尽。” 辛评笑着摆摆手,转而问道:“既如此,那奉孝就留在冀州和我一起辅佐明公如何?” 郭嘉偏着头,笑眯眯瞧着新院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辛评见此也不为难,拍拍郭嘉肩膀笑道:“不说这个了。等你考虑好自然会有决断。文若的府邸就在前街拐角,离此很近,有时间你们可以多多走动。啧,今天有公务在身,不能陪你,你自己先四处转转吧。” 郭嘉笑着点点头,看着辛评告辞离去。到了门口时,辛评忽然转过身,笑得诡异地问郭嘉:“你是一个人来吧?” 郭嘉愣了愣,继而点点头。 辛评跟着呵笑两声,留下一句:“明天我和公则、佐治来你府上吃酒”的话后,甩袖离去。 于是到了今天,就有了新府类似开伙饭的一顿宴席。席上几位推杯换盏,席下舞姬彩袖轻扬。 郭嘉屈起膝盖一手转着酒樽,一手拄着下巴眯眼欣赏庭间歌舞。荀彧则正襟危坐,衣袍袖带一丝不乱,跟身旁郭图叙话。 辛氏兄弟里,辛毗已经喝高,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辛评也好不到哪去,几次捞酒坛都捞了个空,他身边郭嘉好意地给他斟上酒后,他又嫌酒倒的太满,他喝不完。郭嘉看他一眼,把酒坛往辛评怀里一塞:“自己抱着喝吧。想喝多少喝多少。”辛评满意了,踉踉跄跄站起身,自己抱着坛子找了个角落窝在那里安静地睡觉了。 跟荀彧叙完话的郭图一抬眼:好么,这陪酒的三个倒了俩了,就剩他自个儿还清醒着呢。于是郭公则先生晃晃脑袋,身形不稳地走到郭嘉跟前,搂着郭嘉脖子,指指郭嘉正看着的一位舞姬问道:“奉孝觉得此女如何?” 郭嘉修眉一挑:“倒是颇有几分姿色。” 郭图露出一个暧昧兮兮的笑,一副哥俩好模样地凑到郭嘉耳边低声说:“既然喜欢?何不直接讨了来?” 郭嘉动作一僵,一口酒喷了出来,接过旁边荀彧递上的布巾,边擦酒渍边摆手:“公则说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阳翟已有妻室。” 郭图带着酒意小声地嘀咕道:“我当然知道你有妻室。你娶妻的时候还是我和文若跟着去迎亲的呢。” 郭嘉眯眼笑看着郭图:“她虽不是名门贵女,却也知我懂我。我岂能负她?” 郭图一脸不相信地看看郭嘉,忽而自己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带着嘿嘿的坏笑说道:“我懂,我懂。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郭嘉被他笑得发毛,看着郭图样子忽然觉得他好像误会什么了。 等到日薄西山,郭嘉这里宴席散尽,几个下人扶着踉踉跄跄的郭图,和已经睡着的辛氏兄弟回了他们各自府邸。 荀彧看着喝得醉眼朦胧的郭嘉,不由暗自摇头。站起身,招手吩咐柏舟:让他熬了醒酒汤直接送去卧房,接着叫过一个下人,让他把人给架去歇息。吩咐妥当后自己才转身离去。 郭嘉被架着往卧房走时,脑袋不清不楚,伸着手,嘴里嘟嘟囔囔地跟架着他的仆役说:“不对,走错了。卧房在那边。这是去厨房方向。” 仆役满头黑线:奉孝先生这是喝醉了吧?他手指的是茅厕呀。 等到了卧房,郭嘉推开仆役,自己摇摇晃晃扶着墙站着,声音含含糊糊“你下去吧,这里我自己来。”说完闭闭眼睛,摸着房门,被门槛一绊,一头栽了进去。 仆役看的心惊肉跳。正要抬脚跟着进去搭把手,却听一个娇软柔美地声音传出:“你下去吧,奉孝这里有我就行。” 仆役探探头,瞧着里面天青色的薄纱衣袖一闪而过,不由了然,沉默退下。 里头郭嘉迷迷糊糊,睁眼就瞧见自己栽在了一个蓝衣美人的怀里。美人面容模糊,看着有些眼熟,郭嘉摇摇头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媚?” 蓝衣美人没有应声,而是千娇百媚地说了句:“奉孝先生……奴家媥姬,今夜……特来伺候奉孝先生。” 第七十六章 冀州局势初探看 郭嘉眨眨眼站直身,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人家姑娘说的啥意思,自个儿扒拉开人,如踩云雾般飘飘悠悠走到里间,一下扑到榻上,没有动静了。 媥姬瞧瞧房门,又看看里面榻上的人。牙一咬,胳膊一伸,“咔”地一声落了门闩。转身聘婷袅袅地走向郭嘉。 郭嘉躺在榻上微睁着眼睛,恍惚间就觉得一个天蓝色倩影来到自己的身际,一双柔嫩的小手轻轻地伸向自己的衣带。 郭嘉不太舒服地扯扯自己领口,意识不清地咕哝:“你怎么……换衣服了?我还是觉得……你穿红的好看。” 媥姬眼一闪,手上动作不停,把脸凑向郭嘉轻声道:“那奴家下次换回红色可好?” 郭嘉摇摇头,微阖着眼睛,温柔地笑道:“不用。你喜欢就……穿着……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媥姬眨眨眼睛,轻笑着直起身,也不再动郭嘉衣带,而是褪下自己身上的纱织舞衣。舞衣下,曼妙身材裹着鹅黄色的肚兜,映着葱青色的水绸裤。金簪步摇也被卸掉,过腰青丝倾泻而下,丝丝缕缕缠绕在玉色手臂间,夕光一照,别样暧昧。 郭嘉笑闭上眼睛,扭过头去,声音中满是无奈纵容和委屈控诉:“你又招我,你又招我?是你自己说……喝酒以后不许碰你的吗?” 媥姬懵了:她想到自己被当做别人。不过却也没当回事,反正事成了奉孝先生就得纳了她。只是她到底没想到,自己被当的这个人还曾给奉孝先生下过这么一条古怪规矩。看他这样,不会真的遵守吧? 媥姬是绝对想不到: 拜蔡妩后世被灌输的优生优育思想所赐。郭嘉醉酒后虽然不至于再被赶去书房,但对于夫妻之事上,蔡妩还算是严防死守:听说父母一方醉酒后有的孩子免疫力会比较差。东汉这会儿医疗落后,孩子夭折率还是挺高的。蔡妩心里想的是即使子孙缘份未到,那也得时刻准备着。要么不生,要么就生个健健康康、活活泼泼的。要真养个跟他爹身子一样的孩子,那她这辈子不得操心死? 只是媥姬是不知道这事。她很诧异地看着一脸幽怨表情却已经闭眼转身的郭嘉,脑袋愣了愣,手脚才继续动作。只是心里却暗自嘀咕开:奉孝先生他不会是个惧内的吧? 不过她的手刚碰到郭嘉,就被郭嘉一把攥住腕子,媥姬站立不稳,一下扑倒郭嘉榻上。散落的头发轻轻痒痒地覆上郭嘉脸颊、脖子。 郭嘉全身一僵,眼睛豁然睁开。伸手抚下额上一缕发丝疑惑地放在鼻间,嗅完垂眸,捂着眼睛低声而笑。 媥姬不明所以,却见郭嘉带着迷离的醉意撑起身子。眼神虽然依旧恍惚,但神志似乎已经清明。跟她说话的声音带着丝压抑的沙哑,正很不满地控诉:“姑娘……刚才当真……让郭某空欢喜一场。” 媥姬愣怔:原本还很是暧昧和暖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一下子消散无踪。 她还没搞懂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从开始到现在她只说了一句,怎么这人就忽然清醒地反应过来了呢? 郭嘉狠狠地晃晃脑袋,抵着额角,带着股痞气和调侃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早晚天凉。若再不穿上衣服,郭某可当不成柳下惠了?” 媥姬眼一闪,也不起身,就着床榻做了个极具诱惑地撩人姿势,声音柔柔地道:“媥姬奉命伺候先生,巴不得先生不是那坐怀不乱之人。” 郭嘉像想到什么一样,一副失落模样:“原来是奉命而来啊,在下还当是姑娘亲身仰慕郭某,芳心暗许,今次主动投怀送抱呢。” 媥姬一噎。来冀州这么多文士里,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说话这么没着没调的。公则先生那句:“才华满腹,将来不愁不平步青云”到底靠谱不靠谱。怎么她看着奉孝先生这模样不像颍川大才,倒像个浪荡公子哥儿呢? 郭嘉手指指了门口,很是惋惜地说道:“看来还是郭某魅力不够,留不住美人喽。”说完又躺回去,眼一合,送客之意明显。 媥姬站起身拿了衣服,却不见走人。而是一咬牙,一闭眼,一副豁出去姿势地看着郭嘉: “奉孝先生说的哪里话?媥姬奉命而来?自当应命行事。” 郭嘉闻言睁眼,很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但随后就很无辜地来了句让媥姬气的浑身发抖地话: “美人心意,本不应辞。奈何郭某福薄,在下着实消受不来姑娘身上那股西域美人香。姑娘若是不嫌,郭某愿做纤把你引荐给郭公则大人,只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媥姬咬咬唇,手握着衣服,深吸口气才平息心中小火苗:时下冀州闺秀最流行的西域胭脂香到了他这里竟成了无福消受! 只是到底见惯了欢场男人的故作姿态,媥姬声音依旧柔如流水,媚若青丝: “奴家本就是奉公则先生之命而来,先生这般,让奴家……奴家如何自处?”说着眼里竟含了水汪汪一睛的泪,挂在卷翘的睫毛上要掉不掉,看着相当惹人怜惜。 郭嘉眯眯眼,摇摇晃晃坐起身把人家衣袖的一角递过去,看样子是在示意人家擦泪。 只是他动作却完全有些不符:此人屈膝拄着脑袋,边欣赏美人儿落泪,边作头疼思考状地为美人儿解忧。 静了有好一会儿,媥姬那里都快装不下去了,郭嘉才满是打商量语气,试探着跟眼前美人儿开口陈述: “既如此,倒着实难办。啧,郭某倒是不介意姑娘。只是嘉已有妻室。将来若事冀州,必要接起前来,嘉之内眷性情可不如姑娘这般柔弱似水。到时万一……哎,姑娘,你愿意做第一个为郭某打架的女人吗?” 媥姬满头黑线,眼泪也瞬间回了眼眶,只是声音犹有恋恋不舍:“奉孝先生……当真不怜惜奴家……” 郭嘉踉跄地下榻,很巧妙地避开媥姬趁机贴过来的身子。扶着床柱稳住自己,很是冤枉地替自己争辩:“可不敢这么说。怜美惜美之心,人皆有之。嘉有,公则亦有。所以就算姑娘回去,公则也不会多有怪罪的。”说完抬眼,看看神色动摇,面带迟疑的媥姬又紧接跟了一把火:“况嘉新来冀州,将来之事或未可知。姑娘跟我,保不齐会受颠沛之苦喽。” 媥姬听完豁然抬头,眼睛眨眨,定定地看着郭嘉。最终却还是咬咬唇,给郭嘉行了一礼,迟迟缓缓穿上衣服,闷头沉默地走出去。 郭嘉长舒口气,“噗通”一下栽在榻上。眼睛一合,嘴里咕哝了句:“这就走了……真无趣……”然后转了个身,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 第二天,郭图来访,把还在睡觉的郭嘉从被窝里挖出来,带着一脸暧昧地问:“奉孝昨夜过得如何?” 郭嘉捞着水,边拿湿巾擦脸边含糊地答道:“什么如何?哦,你说昨晚那美人儿啊?啧,一股子香粉味,熏得我头疼。下次再有这好事你还是别惦记我了,实在是受不起哟。” 郭图眼皮一翻,鄙视地看着郭嘉,一副“你真不懂情趣”的表情。 郭嘉被瞧得浑身一抖,利落地转移话题问道:“你这么早来我府上不是就为这事吧?” 郭图摇头:“你才刚来,还没看过蓟县风物吧。今日我正好有时间,陪你四处转转。早食就在外头吧。” 郭嘉点头,收拾好自己以后由郭图带着出府逛起了蓟县城。 一路上郭嘉走的很慢。眼睛却没闲着,从道旁建筑到百姓衣着,从沿街商铺到来往行人都细细地收入眼底,人也不时停下脚步,或听人说话,或直接跟人闲侃,不着痕迹地打听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大娘今年家里收成如何?冀州田地赋税怎么样?大爷家里几口人?孙子今年多大了?小儿子这也是要成家了? 一边陪着的郭图很是配合,一言不发任由郭嘉折腾。柏舟却眼角抽搐:他实在想不出别人家养鸡数量的多少跟他家先生留不留冀州能扯上啥关系?要不说人家是先生呢,光这脑袋思考回路就甩他几条街。 等到巳时的时候,郭图带着郭嘉进了一所酒楼:外观气派,装潢豪华,看着颇为富丽堂皇。 郭嘉眼睛眯起,就听郭图在他耳边轻声解释:“这之前是韩文节的产业。现下已经归于主公名下。只是主公自觉行商一事毕竟末业,所以此处一直交由后院女眷打理。冀州诸公,平日休沐闲暇时多会与此间,或呼朋唤友,或饮酒作赋。” 郭嘉听完心领回神,挑眉轻笑:“诸公是恐袁公众位夫人手头紧凑吧?” 郭图转看左右,发现四周没人后拉着郭嘉低声说:“枕头风这种东西,你还真不能不当回事。不然哪天真吃了暗亏、受了绊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郭嘉瘪瘪嘴,了然地点点头,抬脚跟着郭图进了大门。 刚到厅里,他就发现自己身边郭图神色变幻了下,紧接着想遭遇敌袭一般,戒备地盯向某个方向。郭嘉顺着他目光瞧去,正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白面微须的消瘦中年人。 郭图咬着牙在郭嘉耳畔低声提点:“这是逢纪逢元图,亦在明公手下效力。” 郭嘉恍悟:上次坑韩文节就是这个人和公则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是看样子,这两人相处似乎不怎么妙啊。 没等郭嘉仔细揣摩其中微妙到底在何处,逢纪那头就笑意盈盈地应了上来。先是跟郭图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接着看向他身边的郭嘉,语中含笑:“公则身边这位年轻人看上去面生的很,倒不知是哪位高才?” 郭嘉心里闻言,垂眸微笑:逢纪语气听着和善,偏偏重音是落在“年轻”、“面生”、“高才”上,好好一句客套话就成了绵里藏针的交锋语。 “劳逢大人挂问,在下颍川阳翟郭嘉郭奉孝。”郭嘉暗扯了一把郭图,对着逢纪笑眯眯的一揖。 逢纪一愣,赶紧闪身避过,彬彬回礼后一副恍然模样:“原来阁下就是“颍川小太公”之称的郭奉孝?纪适才未能识辨真颜,实在失敬失敬。” 郭图那里也挑了个笑,转头瞧着逢纪:“元图今日休沐?可是饭毕特来此间?” 逢纪微微一笑,接口答道:“今日三公子(袁绍爱子袁尚)在楼上设宴,着请不才。纪此来不过受邀而已。公则此来也是为此?” 郭图眼睛一眯,随即轻笑着摇头:“三公子眼界非常,图一介书生,累世寒门,哪里能如元图一般,入得了三公子法眼?此番邀友,不过为楼中朝食罢了。” 逢纪看看天色,语气沉沉一副担忧状,:“这个时辰的朝食恐怕已经不鲜。公则用时还需仔细,不要选错了盘子。” 郭图拱手谢言:“有劳元图挂心。朝食如何,图心中自有分寸。” 逢纪谦逊地笑着摆摆手:“心中有数那便再好不过。奉孝先生初来,纪本应随公则一道带着先生领略冀州风物,奈何纪今日有邀在身,只好少陪,失礼之处,奉孝先生勿怪。” 郭嘉一脸和笑着摇摇头,伸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元图先生还请自便,嘉自随意。” 逢纪笑笑,看了眼郭图,拱手离去。只是没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对着两人,语气陈恳却带着丝得意:“大公子(袁绍长子袁谭)昨日被明公训斥,现下正闭门家中。公则若是有心,还是带着少去走动,多……” 话未尽,就被郭图一言打断:“元图有心了。大公子府上,郭某便是再走动,也是比不上元图去三公子府上次数。” 逢纪噎了噎,呵笑一声,甩袖转身走人。郭图眯眼望着逢纪背影,嘴角尽是冷笑。 郭嘉看看两人,眼睛眨了眨,挑挑眉,袖手往楼梯上一倚,完全不受此间影响,懒洋洋地开口问身边郭图:“这里什么菜式最拿手?先说好,我可没带钱,点了你付账。” 郭图黑线。刚才满身的机锋暗影瞬间消散,很是无奈地扭过头,一看郭嘉模样,不由翻了个白眼,一把揪着郭嘉袖子把人拖上了楼:这地方到底还是主公的。他这懒散模样在府里家里做做也就算了,要是在大街上也这么丢人,被逢纪那帮人知道报给主公,那他和仲治的心思不都白费了? 等到了楼上包间,郭图点菜完毕回身,却见郭嘉身后书童不知何时人不见了。正愣着,柏舟敲门进来,冲着郭嘉做了个摇头的动作后又退了出去。 郭嘉见柏舟离开,袍子一撩,在席上正襟危坐,面对郭图,脸色严肃,声音低沉地问道: “公则,跟我说说你和刚才那位逢纪逢元图先生所说是怎么回事?” 郭图眸光一闪,低头躲过郭嘉的目光探视,讪笑着摆手,故作不解:“奉孝此言何意?我与他能有什么事?” 郭嘉听言,手敲着桌案低声冷笑:“瞒,接着瞒。我看你能瞒我到什么时候?” 郭图手紧了紧,抬眼看着郭嘉:“奉孝,非是我愿欺瞒于你,而是眼下时机未到,知道太多,对你无益。” 郭嘉眼睛眯起,紧盯着郭图,迫得郭图眸光闪躲,不敢与之对视,才声音肯定,语气断然地开口问了一句:“你在参与夺嗣党争?” 郭图迟疑了下,最终点了点头。 “嘭”的一声巨响,郭嘉一掌大力地拍上桌案,眼睛冒火,手指郭图,沉声怒喝:“公则,你糊涂!” 第七十七章 装病冀州躲纷争 郭图被骤然发火的好友弄得一愣,接着微低着头坐在郭嘉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声音沉闷地回复道:“我知道。” 郭嘉脸带怒意:“你知道?你知道你还玩火?” 郭图苦笑一下,看看郭嘉无奈地遥遥头,然后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奉孝,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这是……有时候你明明知道自古党争多祸事,明明是想做个一尘不染,洁身自好的旁观者。可你身边的人都在党、都在争。你就不得不选择站队,不得不跟着掺和。因为不这样做,两边都会拿你不当自己人,他们会防着你、压着你,孤立你。你会被排斥、被挤兑、被弹压……没人在乎你心里到底忠于谁,没人知道你胸中的抱负……站了队,只有站了队,站了队好歹能有一方站在你身边,你才会被他们接纳为自己人,然后再慢慢融入,再施展才华,再实现所想……” 郭嘉沉默,满眼复杂地看着郭图。良久还是闭了闭眼睛,很是无奈地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公则……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 郭图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抬眼面对郭嘉时又一副貌似轻松姿态地耸耸肩,眉眼带着希冀:“其实也未必就如奉孝所说那样。大公子虽是不如三公子那般得明公喜爱,但是到底是明公长子,将来若是……还是长子承嗣的希望更大些。” 郭嘉皱眉,思考片刻沉吟道:“公则要是当真如此以为?” 郭图点头,给了个“那还用说?”的表情。 郭嘉叹口气:“我初到冀州,尚不知此间具体情形到底如何。只看三公子能在这里堂而皇之宴请袁公帐下之臣,就可见袁公对这位幼子平日定是疼爱有加,纵容非常。为人父母,虽爱惜子女却也难免有偏心之处,即便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到底比手背暖了几分。袁公现下春秋正盛,二子争嗣就已成党争,若他百年之后……” “奉孝慎言。”郭图一把拉了郭嘉,紧张地看向门外,见门外无人,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郭嘉见此,手撑着桌案暗自叹息,终究没告诉他柏舟就在外看守着望风的事。 “罢了,你既不愿多听我也不再多言。盼只盼袁公能是个明白人,别做出像武姜那样的糊涂事,不然这冀州迟早会上演出郑庄段伯间兄弟反目的攻伐旧事。” 郭图听完先是一愣,接着笑着摆摆手,拍着郭嘉肩膀安抚道:“明公到底是明公,怎会如武姜那妇道人家一般?奉孝此话多虑了。” 郭嘉眨眨眼,看郭图一脸信任表情,张张嘴,到底还是轻叹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等菜式上来的时候,郭图和郭嘉因着刚才的事都有些各怀所思,心不在焉。一顿饭下来,竟是吃的沉沉闷闷,全没了来时的和悦气氛。 饭毕出门,郭图继续陪着郭嘉逛蓟县,郭嘉依旧跟饭前一样:看东西、听说话、跟人闲扯。郭图却没了来时的沉静,几次看着闲适聊天的郭嘉,欲言又止。郭嘉似没看到,照样一脸和煦地观察着来往行人。只是没过半个时辰,刚刚好奇宝宝一样仔细听完一个大爷说生丝刨茧的事的郭嘉忽然毫无预兆地弯下腰,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猛咳,咳完头脑发晕,眼界模糊,站直身踉跄一把,扶住郭图才稳住身形。 郭图被吓了一跳,一把架住郭嘉,回头看着柏舟厉声问道:“你家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这几年不都没这么样了吗?怎么才到冀州就犯旧疾?你怎么照顾的?” 柏舟亦是手足无措:这……先生这几年身体明明已经好多了,秋冬天咳嗽的事情也很少见,怎么这会儿又……哎呀,这要是让主母知道,先生刚出家门不到两个月就给病了,那回去后他可绝对有的受了。 郭嘉脸色泛红,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搭着郭图,摇摇头,声音低低对郭图道:“是我自己离开豫州这阵子忘记吃药,怪不得柏舟。” 郭图担忧地瞪他一眼:“你府中可有药?我送你回去。实在没有你可带了方子?我着人抓药?” 柏舟一拍脑袋,赶紧道:“先生来时,主母给备了丸药的。就在府里放着。” 郭图听完也不迟疑,一手扶着郭嘉,一边走一边对着柏舟吩咐说:“你还愣着?还不赶紧回去给你家先生备药去。” 柏舟恍悟,转过身一路向着自家在冀州的新府邸跑去。郭图则扶着郭嘉轻步缓行往回走。路上郭嘉一手攥拳抵在唇边,虽尽力压制,却也有几次都咳得直不起身。郭图边担忧地拍着他后背,边闪着眼睛,暗暗转开心思:奉孝这身体,若是真到冀州事于明公,多虑多思,劳心劳力,他能……撑多久? 到了郭嘉府上,郭图把人送进卧房榻上,看着人吃了药,又吩咐了下人要好好照看着,这才带着不放心的离开。 柏舟这里送走郭图,转身赶紧回去。到了郭嘉榻前,端着厨房里新作的一碗热汤:“先生可好些了?可要起来用些汤?” 郭嘉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摇摇头:“公则可走了?” 柏舟眨眨眼:“公则先生已然离开了。临走时交代柏舟要好好照看先生。” 郭嘉微微叹息一声,指指窗户:“把窗户打开。” 柏舟一愣,劝道:“先生,你身上还病着呢。要是开窗,着了风怎么办?” 郭嘉笑着摇摇头:“先生没事。开窗吧。在家的时候不也一样这样吗?” 柏舟迟疑了下,想想在家时好像主母是挺喜欢开窗通风的,好像还挺郑重其事地交代过他,说以后书房要记得每天通风,不然人容易闷出病来云云。于是柏舟很听话的走到窗边开了窗户。回头就见郭嘉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撑着下巴,眼看窗外也不知道思考什么。 柏舟皱皱眉:“先生,你得休息!” 郭嘉回头,淡淡笑道:“放心吧,你家先生没事。你主母给带的药,我虽然不记得顿顿按时全吃,但好歹也没真落下许多。” 柏舟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气恼,跺了跺脚瞪着郭嘉:“先生,你又装病骗人!你知不知道你那会儿很吓人,知不知道公则先生很担心?你这要是真的病了,你让柏舟怎么跟主母说?” 郭嘉摇摇头,点点胸口:“倒未必全是装的。这里还真是闷的很,至于公则……恐怕马上要耐不住性子。没看到他出了酒楼后就欲言又止吗?我怕我再不病一回他就要忍不住立刻问我,对冀州想法如何?是否要留下与他共事了。” 柏舟眨眨眼,不太明白地问道:“先生来冀州不是为了和公则先生、仲治先生一起共事的吗?难道先生和公则先生起争执了?” 郭嘉没有回答,垂着眼睛轻叹口气。 柏舟见此也不再多问,只是低垂着头,把托盘放到了郭嘉手边的小几上,正要回身却听他家先生冷不丁问了一句:“柏舟,你说这会儿你家主母在干什么?有没有收到先生的书信?” 看看天色,柏舟不由黑线。刚还觉得他家先生叹气时颇有中高深莫测的感觉,这下被郭嘉这个问题一问,彻底消失没影了。 柏舟心里很无语:我说先生唉,你那信写了发出去不到三天,就算公则先生派去送信的人骑的是千里良驹,那也不可能把咱们走了近一个月的路三天走完!你病糊涂了不成?脑子连这个帐算不过来? 只是人家到底还是好少年,压抑着抽搐的嘴角,头一低,用非常无辜非常坦诚地语气,老老实实地回道:“柏舟不知。” 郭嘉轻笑一声:“猜猜看嘛。我猜她这会儿不是在绣花就是在看帐。” 柏舟继续低头,当做没听见般默不作声:反正他家先生也没指望他回答。人家自个儿想媳妇儿了,他跟着瞎掺和什么? 不过这会儿郭嘉却猜错了,在豫州阳翟,蔡妩一没绣花,二没看帐。人家正躺在榻上被杜若监督着喝药呢。和郭嘉似病非病的装相不同,这姑娘时扎扎实实地受风寒发热了。 进了九月份,天气转凉,原本就是风寒高发期,加上蔡妩这阵子送走夫婿寻幼弟,忙着家里操持外头,一不注意,一场秋雨过后,人就真的躺倒了。 蔡妩和郭嘉不太一样,她属于那种平日里轻易不生病,一旦生病就是来势汹汹,拖在病榻上要躺一阵子才能好转的。而且人在生病的时候很脆弱,蔡妩这时下就老想自己身边能有郭嘉陪着,说说话,哄哄人。可郭嘉人不在,蔡妩心里就空落落的,很委屈,很难过,人也难免钻牛角尖:你看,我嫁他三四年,哪次他病了我没守着侯着他?可我这头一病,他人都不在跟前,我连他到没到冀州都不知道。你说这公平吗? 蔡妩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到后来人躺在榻上看着帐顶,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伺候着的杜若见情形不对,赶紧开口:“姑娘可是想姑爷了?”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就像忽然开了哪个闸门,蔡妩眼泪“啪嗒啪嗒”就开始往下掉,可偏偏自己还不知道,揪着被子一股赌气语气:“谁想他了?人家人都不知道在哪里饮酒作乐呢?我想他做什么?” 被冲了一口的杜若一见此,心里暗笑,嘴上却赶紧安抚:“是是是,姑娘没想,姑娘没想。是杜若猜错了。” 蔡妩听了眨眨眼,觉得自己被当做小孩儿似的哄了,才有些难为情地红了红脸。那被头擦擦眼泪,声音里带着鼻音小声嘀咕:“杜若,你说姑娘是不是很没出息?我记得我之前没这么爱哭的。怎么跟了你家姑爷以后我发现自己眼泪比以前多了呢?” 杜若低着头,斟酌了下,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说道:“杜若以前听府里老人说孩子摔倒了,要是没看到大人在身边会自己拍拍尘土爬起来,若是看到有大人在,则会趴在地上哭闹,等着大人来哄。” 蔡妩听着嘟嘴:“你说姑娘我像小孩子?” 杜若认真的摇头:“杜若的意思是其实哪家姑娘都会像小孩子。只是平日不见得表现出来。 等到见到那个人的时候,知道被人宠着护着,才会发泄自己的委屈。不然就算摔得再疼,没人怜惜,哭了也是没用,不如干脆些自己爬起来。” 蔡妩眼一闪,诧异地扭头看着杜若:“可以啊,杜若。你这理论,都可以当心理分析师了。” 杜若眨眨眼,偏头笑道:“姑娘,你又在说杜若听不懂的话了。不过杜若这么讲也就是想您放宽心,姑爷回来要是知道您病了,肯定会心疼了。” 蔡妩听完转头又看回帐顶,声音幽幽:“你说他到底到没到冀州?怎么也不来封信啊?也不知道柏舟照不照顾得好人?药会记得按时吃吗?……” 杜若满头黑线地听着蔡妩絮叨,刚刚还是赌气说着“谁想他了?”的也不知道是哪位?这会儿就这么一摞一摞的问题问出来了,也不嫌人家是在哪里饮酒作乐了? 蔡妩这里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在榻上躺了十几天;郭嘉那里也是似真似假在府里卧病了十几天,柏舟对着这样状态的郭嘉是完全没有辙,被提醒着,药还吃的三不五时,有一顿没一顿不说了,他有病没病他也看不出来。你说他真病吧,他能举止如常,看的好的不能再好;你说他装病吧,那也不像。一个人在屋里还不时发出些咳嗽声,仲治先生,公则先生,甚至文若先生,佐治先生来探病时,他都一副病体支离又强打精神的模样。 这天柏舟实在不清楚郭嘉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了,走到郭嘉跟前请示问是不是要去请大夫,结果郭嘉毫不留情的拒绝。完了以后还看着柏舟一脸无奈地给他一个脑瓜崩:“请什么大夫?请来大夫没病他也能给我说出病来。到时候给先生开一堆药,能吃的完吗?再说你家先生好得很,不用请大夫。” “可是先生这都咳了好久了,请大夫……哎哟,先生你别敲了。” 郭嘉笑眯眯地收回手,龇牙语气凉凉地说:“谁让你笨的?先生‘病着’才能更好地看看冀州底下到底是什么样?不然就该被公则他们拉着搅和汤浑水了。对了,桌子上有一张先生刚列的个单子,你今天就到集市采买去,不必样样齐备,也不拘是铺子摊贩,只买个七七八八就好,记得把价钱都记下来。” 柏舟听话地拿起单子,扫了扫以后,傻眼了:这都什么呀?粟粮?生丝?柴火?木炭?还有啥黑糖、盐巴?这还不算,这胭脂,青黛,银簪又是什么?你买吃的喝的我可以理解,你买女人用的东西,送主母吗?那也该你自己去挑呀。 柏舟不明所以,抱着“购物单”呆愣愣望着自家先生。结果他家先生连解释都懒得给,直接来了句:“别愣着,照做就行。” 柏舟“哦”地一声点点头,正要转身走人,又顿住脚,看着郭嘉问道:“先生,昨天仲治先生说要您后天跟着他一起去袁公府衙议事,你这‘病着’,是去还是不去呀?” 郭嘉眉一挑:“去,当然要去。先生得去瞧瞧冀州府衙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说不定还有热闹看呢。” 柏舟听完眼一抽,表情漂移出了房门:先生这到底是来冀州干嘛了?怎么看着就像是被拘颍川久了,专门跑冀州游玩放风了?看热闹?还真是有闲心啊。 第七十八章 冷眼旁观混沌事 和柏舟有一样郁闷的还有豫州的蔡妩。 蔡妩在病病蔫蔫十几天以后终于在自己的学生兼主治医生董信的同意下,被允许下榻走路,这天她刚被杜若盯着在花园里转悠一圈,回来就见董信带着一位冀州来的信使找她来了。蔡妩接过书信,心头一阵欢喜,让董信把人带下去好好招待,自己来不及回房就在花园里拆了信。 看完以后,蔡妩失望了。 拜这时代坑人的“邮政系统”所赐,就算送信人一路快马加鞭,但等她拿到手里也是半个月后。所以蔡妩看的内容还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而且家书内容相当简洁,郭嘉除了说自己到了冀州,先在郭图府邸下榻外,其他没了。 蔡妩不甘心地来回翻看了几遍也没找着郭嘉关于这一路上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生病,有没有按时吃药,在冀州待得习惯不习惯之类的零散话。更没有发现郭嘉有说想没想她的只言片语。蔡妩郁闷了,失落了,沮丧了。就算知道郭嘉那性子,能想到往家写信其实就不错了。但女人嘛,尤其病中的女人,贴别是病中夫婿又不在身边的女人,总是忍不住想贪心求更多些的。 蔡妩就是这样,她捏着信很是别别扭扭地瞪着,心里头暗骂郭嘉是个不懂情调,不懂浪漫的。千里传书,你平日油嘴滑舌的机灵劲儿哪去了,怎么这会儿就真实实在在来一句“已到冀州,一切安好。夫人勿念”呢? 骂完她还得回过头,压着自己的心里的小别扭回书房写回信:人家冀州来人还在家等着呢,她总不好要人等太久吧? 可是写什么?写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写威儿出走,外甥抓周?还是写她想他,她病了? 蔡妩拿着笔管,盯着信纸迟迟不肯下笔,想跟他说的事太多,到不知从何说起了。最后只好咬咬牙,回复一封大意为“家中安好,在外勿念”“诸事顺遂,君自珍重”的信,折好装好交给杜若,眼看着杜若就要把它装进信封,蔡妩忽然又拦住她,拿着笔沉思片刻,灵光一闪,在另一张纸上用杜若看来很陌生的文体刷刷刷写了几句,也不管到时候郭嘉看不看得懂,直接在杜若的诧异中把纸张塞信封里了。 杜若给蔡妩把信送过去,送走信使回来后好奇地看着自己姑娘问道:“姑娘最后那面纸上写的是什么文体?杜若竟从未听姑娘提起过。” 蔡妩眨着眼,声音微弱地嘀咕:“是……词。” 杜若迷糊,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以前听过自己给忘了。 蔡妩则有些黯然:灵光一现的东西,说了也未必有人知道,有人听懂。纵是郭嘉也未必知道她写抄首词的时候,心里在作何感想? 其实记忆这东西很奇怪,就算你有心留意也会被时间覆盖。有时候人会忘记朋友同学的长相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轮廓,但却记得他曾经做过的留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标榜过自己是文学女青年蔡妩也是这样。 她成年后读过的乱七八糟的小说散文过了这么些年,给忘了个七七八八;但打小被语文老师逼着赶着背的唐诗宋词却还都有印象。你要是问她你还记得《简·爱》男主角叫啥吗,她肯定回答不来;但是你要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接着一句是什么,她会下意识地顺出: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蔡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心血来潮,给郭嘉抄了那么一首词,而且还盼着郭嘉能看懂给点反应。她想:许是因为她和易安那时情形相同?又或者她病着不像以前顾虑那么多,总想任性下,照着自己的心思来一回?反正都已经文酸地发出去了,还矫情纠结个什么劲儿? -----------------------------------------------------------------------------------------------------------------------而被蔡妩念叨的郭嘉则正在冀州府衙后的议事厅里,袖着手,百无聊赖地听着袁绍帐下诸人在议事时的互相斗嘴。 他是今天一早就被辛评叫醒,饭还没来及用就被拽到了议事厅。等到了厅里,郭嘉一看里头情形,嚯,一群人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正打哈哈唠闲嗑呢。主持议事的正主儿人还没出现,手下干事的人却已经分两拨做明嘲暗讽状互相挤兑了。 郭嘉瞟了一眼厅里,见到两拨人围在中央的俩少年后,眼睛一闪。回过头打着哈欠有些恼火地瞪了辛评一眼:“这个时间点,还没开始议事。你说你这么早叫我来干嘛?看一帮半大老头儿吵架?” 辛评听言尴尬地轻咳一声,瞧瞧外头,讪讪地摸着鼻子跟他解释:“不早了,不早了。按往常,明公很快就该来了。奉孝你初到冀州还不知道,等待久就明白,这群人纯粹是来早了无聊,互相吵吵也打发时间。” 郭嘉不以为然,瞟了眼厅里怪声怪气地说:“嫌无聊干吗还一个个来那么早?” 辛评理所应当地回答:“因为明公不喜人迟到。” 郭嘉一愣,露出个恍然的表情。然后就懒洋洋地抄手靠着门框不再吱声。 辛评也不知道他这是病没好利索累着呢还是在嫌没睡饱心里恼火呢。小心翼翼地戳戳郭嘉,被郭嘉一把拂开丢了个“我很不爽,别烦我”的眼神以后,只好悻悻地走开,和一旁同僚说话去了。 结果辛评刚走,郭图就从门外过来了。见到郭嘉站姿立马过来拍了他一掌,紧跟着提醒道:“等会儿明公来了你可千万给我收着点,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哦,对了,也不能什么话都往外拎。” 郭嘉似乎被扰清梦的火气还没过,不耐烦地揉揉眉心:“知道了知道了。我什么也不说,光听着总行了吧?” 郭图点点头,随后又上上下下打量着好友,试探地问道:“你真能光听着什么也不说?” 郭嘉轻叹一声,一脸认真地正色道:“我保证。” 郭图很是怀疑地看了会儿郭嘉,最终还是无奈道:“你……你自己心里有底就行,随你怎么办吧。”说完摇着头,背着手离开郭嘉走到冲他招手的辛评那里:不是他不想多提点些,而是看郭嘉那样,你提了估计也跟没提差不多,还不如待会儿等袁公来了,他说错话时,多给他兜着点呢。 郭嘉看着郭图走开,正要眯眼假寐,就见自己身旁又来一人,却是辛毗。郭嘉眨眼看着身旁人:“佐治怎么没跟你兄长一处?” 辛毗淡笑着不答反问:“奉孝怎么没跟着一处呢?” 郭嘉轻笑:“没看到我正在躲清静吗?” 辛毗叹口气,看看厅中和人交谈的自家兄长,颇为忧虑地说道:“我恐怕也是来躲清静的。” 郭嘉听完眉一挑,什么也没说,呵笑一声又合上了眼睛。 等了没多久,袁绍就带着几个随从带着谦和笑意地从远处而来。到厅门口时看到郭嘉,先是一愣,随即笑容可掬地拉起郭嘉的手,便往厅里走边关切地问道:“奉孝先生身体可曾痊愈了?” 郭嘉微低着头:“劳袁公挂念,嘉身体已然无碍。” 袁绍安心地点点头,在主位落座后,看看下面的坐席,不由皱眉,指指自己身侧不远的空处对着身边随从说:“在这里给奉孝先生加设坐席。” 郭嘉闻言赶紧拦了随从,对袁绍淡笑着推辞道:“袁公赐座本不该辞。只是嘉在冀州非官非士,蒙袁公不弃,上得厅来已是惶恐。若在落座,岂非逾矩?袁公,还是让嘉站在听就好。” 袁绍皱皱眉,左右看了看,终是点头认可郭嘉的提议,只是到底也没真的让他如他自己所说那样去厅门口站着,而是着人给他准备了一张坐席在他不远处放着,要是累了,他自己再坐下。 郭嘉淡笑着接受以后,就静静地立在那里,嘴角挂笑的看着议事开始。只是他注意力有没有集中在议事上就未可知了。 冀州府衙今天的议事很简单。就军政两条,一条是讨论要不要增加冀州税赋;一条是讨论要不要趁着公孙瓒与鲜卑时寇作战,幽州内部兵力空虚,趁机进攻以夺取界桥以西的幽州城池。 在第一条上,大公子袁谭是觉得乱世之时,以兵为先,增加赋税才能集增军饷,广招士卒;三公子袁尚则认为乱世抚民为先,民安则州治,冀州赋税加不得。二公子袁熙看看大哥,再看看三弟,偷眼瞧瞧主位上捋着胡子满意点头的父亲,闷不啃声地低下了头。 袁绍听完两儿子说法捋着胡子不吱声,而是转看着手下的谋臣将领问道:“诸公以为如何?”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原本看着还挺和气的帐下人立刻开始变得剑拔弩张:支持大公子提议的人是想方设法为袁谭争取;支持三公子的则是旁征博引证明袁尚说的对。 袁绍坐在诸位上,脸含笑意,一言不发,听的相当有耐心。 郭嘉则耐着哈欠,强忍冷笑,看戏般瞧着一厅人唇枪舌战。 他脑袋的清楚的很:从进厅看到大公子他就一副惫懒模样地装睡觉。而三公子那头,袁绍能让一个十四少年进厅议事,可见他对这个小儿子到底有多疼爱有加。看这两位公子的年纪,大的那个不到二十,小的只有十四,这样的年纪,就是再早慧怕也想不出这么老道的建议。何况俩兄弟如今情形诸人都已习以为常,想来此景也算由来已久。两个少年小小年纪就懂得争权夺利,谋算手足,这背后除了底下人在见风使舵,推波助澜,自然和上头这位爷的放任纵容和偏疼偏爱也脱不了关系。 郭嘉这里正面色郑重地神游太虚,那头讨论声却戛然而止,郭嘉骤然回神,就见无数道目光投注在他自己身上。上座袁绍也正微微皱眉地看着他。郭嘉眼一闪,刚要推测发生了何事。就听一边辛评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替他解围说道:“奉孝刚才亦在思索此事?那这刚好,明公正要问你对此可有高见呢?” 郭嘉眉毛挑了挑,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正担忧看他的郭图,转身对着袁绍长身一礼,礼毕起身,瞧瞧正望向自己的冀州诸位,张张口,轻咳一声,在众人都屏气凝神想知道他到底会同意谁的意见时却听郭嘉声音清朗,满是谦逊地说了一句:“两位公子天资聪颖。嘉愚钝,适才苦思终不得要领。故而,诸公高见还需袁公裁夺。” 郭嘉话音一落,厅里就响起一股抽气声:冀州诸公的表情非常精彩,就像是被厨子的一道神秘大菜一直吊胃口吊胃口,等到不吊了,厨子又忽然告诉你今天没有柴火不做菜了一样。郭图满头黑线地看着郭嘉,很有被噎了一下的感觉:他倒是要他保证说他不说话了,可谁也没让他真的一推三六五,一问三不知了。 袁绍的表情也漂移了一下,愣了愣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对郭嘉说:“奉孝先生久病初愈,想必是累了。还是坐下休息吧。” 郭嘉眉一挑,冲袁绍一礼后,袍子一撩,坐在坐席上继续安安静静扮木头。 袁绍见此眼睛闪了闪,转头对着手下诸位说道:“此事容后再议,下一个议题。” 下一个议题也挺简单,如果第一条算是民政,第二条就算是军事。 军事上,大公子觉得幽州鲜卑不过时寇,公孙瓒即便被牵制也不会被牵制太久,若是贸然出兵,必然会在界桥大战,己方是新得冀州,还有隐患未出,不可轻动干戈。三公子则认为公孙瓒与鲜卑作战近十年未全败鲜卑,可见幽州鲜卑实力不弱,若遣说客出使鲜卑,联合鲜卑两处夹击,则幽州可得。 郭嘉听完“联合鲜卑,两处夹击”这句话时眼睛一眯,低头瞧了袁尚一眼,最终握握拳却什么也没说。袁绍听此时眉头也是微微皱了皱,但终究没打断小儿子的发言。 接下来不过是第一次议题流程的重复。只是这回袁绍学聪明了,没在问郭嘉有何高见,而是直接说了句:“此事暂且搁置,正南(指审配。)把幽州所得情报呈报上来,明日传阅诸公后再议此事。成了,没什么其他要事就都散了吧。” 审配出列领命,诸公听言后行礼告退。只是出来后看到不顺眼的虽不像在听众那般直接出口争吵,却也是互相冷哼着,扭头甩袖而去。 郭嘉是悠悠闲闲地站起身,出得门来就见辛毗又来到自己身前,与他并肩走到无人处时小声问道:“奉孝觉得袁公如何?” 郭嘉眼睛一闪,转看着辛毗似笑非笑地问道:“‘袁公如何’?不是‘主公如何’?” 辛毗拍了郭嘉一巴掌,无奈地摇头苦笑:“你就别故意说笑我了。你又不是看不出,我和我哥之间对这事有些不同看法。唉?你说我哥他到底怎么想的?他怎么就……” 郭嘉扯扯辛毗衣袖:“你劝过他?” 辛毗沮丧的点头:“但是他不听。” “所以你想让我试试?”郭嘉随是问话,但语气却极其肯定。 辛毗点点头,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你说了后他还不听,那他就真的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到时……” “到时候佐治打算如何?”郭嘉接口问出辛毗将说未说的话,眉毛微挑看着辛毗,一脸好奇。 辛毗顿了顿,垂下眼睛低声说:“还能怎么办?他毕竟是我亲哥。我总不能扔下他不管,只能跟着他继续在袁公这里了。” 郭嘉听了微微蹙眉,偏着头沉吟一下后方道:“好,我答应你。我会尽力试试看。但怕就怕你哥是个死心眼儿,我说了他也未必肯听。” 辛毗听完笑着把一条胳膊搭上郭嘉肩膀,捶了他两下,一脸真诚地拜托:“总要试试的。有劳奉孝了。” 郭嘉被他捶的轻咳,边揉着肩膀边点头应下,只是最后还不忘交代一句:“未必有用。你还需有些准备。” ---------------------------------------------------------------------------------------------------------------------- -而袁绍那里见众人退去,也随着站起身移步后堂。可是刚走出没多远就被自己的另一个谋臣田丰田元浩给拦住了。袁绍看着越走越近的田丰,只觉得一阵头疼。 要说这老头儿也挺有才干,可他说话也忒难听忒冲了点。而且老爷子咬定了“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一说,甭管什么场合什么时候,他才不在乎你脸色如何,心情如何,他都敢干出犯颜直谏的事。你说你直谏也就罢了,你直谏的所谓“忠言”就不能别那么“逆耳”?就不能学着把直谏变成讽谏(指委婉劝诫)?你就不能看准场合看准时机,别那么落领导面子的进行谏言? 可田丰偏偏还真就不能。老头儿一辈子是耿直刚硬,有什么说什么习惯了。以前在朝廷做官,看不惯宦官专权,老爷子一怒之下,愤而归乡。这会儿忽然得到了一个能礼贤下士,酷似周公的袁绍做主公,主公虽然不会事事都听进他言,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听进去些来采纳的。于是田老爷子猛然觉得自己才华被发现,一颗忠心向袁绍,进言积极性大大提高。 这会儿他来找袁绍就是为了袁绍在厅里时对郭嘉的反应的事。 田老爷子在见到袁绍停住脚以后,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礼节未完,就被袁绍伸手扶起,老爷子激动了:这是多好多亲善的主公。于是说话也就更直接了,田丰也没理会袁绍到底爱听不爱听,自己这话问出去会不会被主公厌烦,直接劈头问道:“主公刚才在厅中可是对郭奉孝言行有所不满?” 袁绍眼角一抽:果然,田丰就是个眼尖的。可你嘴能不能别那么利?看破领导心思有时候会被猜忌的。 只是袁绍到底还是能压着心里的不舒服跟田丰打哈哈:“元皓这是何意?孤何曾对奉孝先生不满了?” 田丰听完也不知道信不信,看着袁绍迟疑了下说道:“主公可知大凡大才多有怪癖。” 袁绍淡笑一声,心话说: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田丰见袁绍脸带笑意,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往下道:“郭奉孝虽然年轻,但不管是在颍川书院还是在颍川诸士子中都颇有名声。此人十四岁时就曾预见长社之战之局,可见是个天生谋略的人才。主公若得他归附,必可成就一番奇业。” 袁绍皱皱眉,沉吟片刻说道:“孤自问自他来冀州以后礼遇有加,可他那里为何迟迟不肯为孤出谋?” 田丰捋着胡子一脸了然笑意:“主公心急了。凡胸有才学之人前来投奔无外乎两种情形,一种是初来新地,显露头角挣得一席之地,还有一种是暗暗蓄力,等待时机,带站稳脚跟后一鸣惊人。主公忘了,郭奉孝新来冀州,立足未稳又大病初愈。此次进厅议事是他头一次参与冀州事。对冀州形势诸多不明,不得不小心谨慎,沉默应对。” 袁绍垂下眼:“若真如元皓所说,倒是孤心急了。那以元皓意思,孤如何才能留住此人呢?” 田丰思考片刻回答:“主公不必刻意做出姿态。只需照旧礼遇有加即可。天长日久,他自然能感受主公惜贤爱才之心,进而投效主公帐下。” 袁绍拂拂袖子,轻叹一声:“也罢。就依元皓意思吧。我听说公则、仲治他们和奉孝先生皆出颍川,又是同窗。命他们有时间多去奉孝先生府上走动走动吧。” 田丰一愣,紧接着急道:“主公不可!郭公则和辛仲治何许人也?让他们接近奉孝先生岂不是……” 袁绍不耐烦地打断田丰:“元皓多虑了!此事孤已有决断!元皓还是……” 田丰亦是倔劲儿犯上来,一把扯着袁绍袖子争辩:“主公!让郭公则去奉孝先生府上,此举多有不妥,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袁绍眉头一皱,甩袖转身:“元皓,你逾矩了!” 田丰一愣,才发现自己刚才举止有些过了。不由低头请罪。袁绍不耐地挥手道了句:“无妨。退下吧。”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后堂:他真是够了田丰这样既犟又轴的人了,再理论下去他会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 第七十九章 评本初奉孝离冀 郭嘉收到蔡妩回信的时候已经是距离头一次议事十几天以后的事情。 期间冀州诸位对先前讨论的议题又曾进行过几次争吵。最后袁绍拍板:同意了三儿子袁谭所说的不增加赋税的提议。但是在针对幽州问题上,袁绍首次当着帐下群臣的面训斥了爱子,并且态度强硬,措辞严厉,不容有一丝辩驳。 “孤和公孙伯圭互不相容,冀州幽州迟早有一天兵戎相见。但就算彼此间打到只剩一兵一卒,那亦是自家兄弟之争,和他鲜卑外族何干?” “鲜卑算什么?一群蛮夷!为什么帮孤?因为事成他们就要划幽州放牧!我大好河山,万里锦绣,凭什么要容一群蛮夷踏足染指?” “他鲜卑今日敢同意与孤合谋幽州,明日就敢与他人谋算冀州!后日就敢谋算东西二都!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敢谋算全天下!孤若同意此议,到那时岂不成了引来外族,沦丧疆土的千古罪人?” 袁绍话音落地,厅里就一片寂静。袁尚似乎被父亲的怒火惊到,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跪地认错。一边袁谭也没敢像以前那样露着幸灾乐祸的笑,而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装木头。 但是一直旁听装木头的郭嘉却在听完袁绍的话以后。微微低头勾了勾嘴角,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等此次议事毕后,郭嘉回府又“病了”两三日。病时也不见客,只有事没事扒拉着柏舟给他送来的“价目表”细细浏览。他对买来的东西并不在意,通常都是让柏舟前脚买来,他过目一遍后,后脚再让柏舟卖出去。卖价却依旧记下来呈报给他。可怜柏舟少年,每天被他家先生这么支使着在集市上买来卖去的,都快成了“二道贩子”了。 好几次柏舟见到郭嘉,都一脸苦相地瞧着他:人家实在不知道他家先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到底是要不要给夫人买东西啊?买你就直说要买啥,别老这么折腾人成不? 结果郭嘉对柏舟幽怨的小眼神视而不见,依旧还是那句“一切照旧”。 柏舟泪目了:他觉得他这会儿比他家先生都要想他家主母。要是主母在,先生再没溜儿好歹身边还有个劝着的,就算劝不住至少还能有个人一起跟着他受罪,他心里也舒服点儿。这下倒好,主母不在,先生折腾来、折腾去,受苦受累的就他一个人,连个做伴儿的都没有。 柏舟心里叫着苦,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去办事,迎头碰见了郭图派去给豫州送信的那位。不由跟着眼前一亮,引着来人就往郭嘉房间走:谢天谢地,主母的信可算来了!赶紧给先生送去,好歹让他别再瞎造腾了。 郭嘉那会儿正窝在屋子里无精打采地装病弱,一见柏舟带着信使来了,一把掀开毯子坐了起来: “豫州来信?” 柏舟看着刚刚还病蔫蔫的先生瞬间变的精神烁励,不由满头黑线。从人家手里接了信递给郭嘉后很有眼色地把人带出去,留下郭嘉一个人在屋里拆信。 郭嘉呵笑。盯着那封比较官方化的家书:“诸事顺遂,君自珍重”小声嘀咕了着:“这丫头倒是长本事,都学会报喜不报忧了?” 等他在抽出第二张纸,看到上面用分外秀气的小楷写着: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当头扑来一股闺怨之气,郭嘉挑着眉,眼含笑意地合上信纸。等不及看下阕,就冲着门外柏舟喊道:“咱们来冀州多长时间了?” 柏舟掰着手指头给郭嘉算: “从八月初离开颍川,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现在近十月。嗯,咱们从来冀州到现在差不多有三十天了。” 郭嘉听了摸着下巴嘀咕一声:“哦,都有一个月了呀,是差不多了。”嘀咕完面向柏舟:“今天最后一天去集市,回来以后收拾东西,咱们准备回家。” “啊?”柏舟听了呆呼呼地张大嘴,“回家?这么快?您不在袁公这里呆着了?可公则先生和仲治先生那里怎么交代?” 郭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转过身去,边懒洋洋地往榻上倒边笑看书信回复柏舟:“不待了不待了。戏看够了,人也知道个差不多了。冀州底下的事也摸个七七八八,再留下就是耗时间了。公则他们那里不用交代。最多今明两天,公则肯定会和仲治一块儿来府里。到时候再跟他们说也不迟。你今天出去的时候去文若那里一趟,就说我有事找他。” 柏舟眨眨眼,瞧先生一副柔和笑意的模样,不由浑身打了个抖,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好奇道:“先生,咱们为啥这么早回去?” 郭嘉扬着手里的信,一脸高深莫测地瞧柏舟。 柏舟被他看得发毛,马上就要忍不住掉头告退时,就听郭嘉以一种很得瑟很温柔偏偏有很欠抽地语气说了句:“因为你家先生担心有人真成了‘人比黄花瘦’。” 柏舟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呆呆地站着暗地疑惑:“人比黄花瘦”那是啥意思?先生啥时候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了?主母在信里写了些啥,她催先生回去了? 屋里郭嘉则看着手中信纸,双目微垂,神情恍惚,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 等晚些的时候,荀彧来时看到的就是坐在案前表情似睡非睡,托着下巴,一副走神凝思模样的郭嘉。 荀彧在一旁轻咳一声才唤回不在状态的某人:“奉孝找我何事?” 郭嘉眨眨眼,指指一边坐席示意后直接开口问道:“文若对袁公看法如何?” 荀彧一愣,没直接回答而是先叹了口气。想想后又轻轻地补充解释了句:“袁公待我如上宾。” 郭嘉了然:既然不想说,那心里想法怕多半不是夸人的:“那文若打算何时离开?” 荀彧抿着嘴:“年后吧。这会儿眼看着就要入冬转寒,彤儿和她母亲自来到冀州就身子不适,再匆忙启程,我怕他们母女会受不住。还是等待明年开春天气转暖后再行程赶路。” 郭嘉点点头:“这倒是个问题。既是明年离开,那文若可曾想好去何处?” 荀彧伸出手指一个个排除:“西边长安董仲颖一手遮天。南边袁公路亦非良主。北边公孙瓒可御外敌、却难平内患。所以只能往东去看看了。” 郭嘉眉一挑:“往东?曹孟德处还是孔文举处?亦或者徐州牧陶恭祖(陶谦)那里?”(作者注:时曹操在东郡,孔融相北海,都在冀州以东。) 荀彧揉着额角无奈地笑:“具体哪个还要看过才知道。道听途说安能保证不会再出第二个袁公?” 郭嘉一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手说:“那成。既然你已经有打算,那我也就放心了。后天我离冀州,要来送行吗?” 荀彧诧异地抬头转看着郭嘉:“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在冀州多待些时日。” 郭嘉耸耸肩,挑着眉一副万事皆不挂心样子地回答说:“不待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再待下去我自己都嫌烦。还是回家窝着舒坦。” 荀彧看着这模样的郭嘉不由无奈低笑:真不知道能受得了他这样性子的主公能有几个?袁绍这样涵养算是好的了,要是碰上有些暴脾气的,一个看不顺眼直接就给拉出去砍了。也亏得郭嘉脑子很清楚,知道胡闹但他也有分寸的很。基本这位爷就是专门打擦边球的,回回踩到人家底线,偏偏他还不越界能让人即恼火抓狂又拿他没办法。 荀彧为郭嘉将来要效力的主公暗自同情了一把,再抬头看着郭嘉时问道:“你要离开之事,公则仲治可曾知道?” “还不曾。不过快了。我估摸着今天晚上或是明天这两人就该来我府上了。哎?对了,最近可有公达的消息?你来冀州后可曾与他通信?” 荀彧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最近一封也是几个月前在颍川时收到的。公达从跟随陛下迁都到长安以后书信就不再如往常一样准时。估计是京里那群人对随迁百官的行动盯的更紧,送信也更难了。” 郭嘉攥攥拳,低头叹口气,眼见着窗外,不再言语。荀彧亦是面带忧色,不发一言。两人就在厅里彼此静默,各想心思,倒也默契着不互相打扰。 等到快晚食的时候,荀彧告辞离开,郭嘉送人出门,到门口时对着荀彧低声嘱咐:“若是可以,还是得赶紧想法子和公达联系上。长安到底在董氏掌控下。公达这情形我想想就觉得不踏实,总觉得他会出事。” 荀彧眉头微皱,接着想到什么一样豁然睁大眼睛,抿抿唇对着郭嘉说:“我尽量找人早日与他取得联系。你若回了颍川,记得写信过来。” 郭嘉点点头。挥手目送荀彧走远。正要进门,就见另一侧郭图和辛评笑意盈盈地并肩而来。郭嘉也不招呼,干脆袖手斜倚着门框,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等人。 郭图看到此情形笑指着郭嘉,跟身边辛评说:“怎么样,仲治,我就说奉孝肯定会在门外迎接咱们,你还不信,瞧,这下不是被我言中了?” 辛评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他迎咱们?我可不敢信。他那里怕是不知道又有什么新花样等着咱们呢?” 郭嘉听言眨眨眼。自动滤掉之前二人戏言,只听最后一句:“新花样到未必有,不过确实有些话想跟你们俩说说。” 郭图心里“咯噔”一声,仿佛预感到郭嘉接下来说的话不是他想听的,脸色变幻了下,脚下也不由放缓。但转头看看毫无所觉的辛评已经上前跟进,也只好抿抿嘴,狠狠心随着一道还是跨入门内,跟着郭嘉一起来到正厅。 郭嘉笑眯眯地坐下后,带着收起漫不经心的懒散跟郭图他们解释说: “本来这事该在书房说,可惜柏舟不在,没人看门。这里下人人多耳杂,我是不敢轻易用,倒是正厅视野开阔,有什么我能一眼看见。所以这事就在正厅说了。” “奉孝要说什么?弄得这般郑重?”辛评来回看看两位好友,被他们脸上表情弄得一头雾水,很是不明所以。 “我后天离开冀州。”不是询问,是通知的语气。 辛评听闻相当惊异地看向郭嘉,疑惑不解道:“为何?难道奉孝觉得主公待你……” “与袁公待我如何无关。”郭嘉伸手止住辛评的话头,看看两位好友把目光转向门口,声音低沉认真,语气推心置腹: “仲治、公则、可知做一谋臣首要应该如何?除了胸有甲兵,腹有才华外,慎重审慎挑选一个主公亦是必须。主公的性情能关系到你谋略成败,好的主公会让你百举百全,立业建功,实现心中所望。但是袁公他却……” “奉孝!”一声清喝打断郭嘉。郭图看着郭嘉面色微变:他虽不知道郭嘉要说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冲他微微摇头,用目光示意他停下。 郭嘉愣了愣,想到辛毗的托付后微低了头,当没看到郭图暗示,狠心咬牙转向辛评。语速极快,口吻却及其认真笃定:“袁公是不错。但袁公只欲效法周公礼贤下士,却不知用人之道;做事头绪诸多,却不得要领;喜好谋划然难有决断。这样的人,太平盛世可为辅帝良臣;可乱世之下,若想与其共济天下,助其成就霸业,实在是难与登天。” 一段话说完,厅里一阵静默。郭图苦笑着沉吟不语。郭嘉几乎是带着不忍和叹息看向辛评。辛评被好友对主公的评价震地呆了呆,紧跟着眨眨眼,冲着郭嘉摆摆手安抚地轻笑: “奉孝,你在说什么傻话?当今之世,除了明公,哪里还能找出能平治天下之人?” 郭嘉闻言藏于袖中手的微微一紧,满眼复杂地对着辛评看了好一会儿,声音微哑: “仲治,你当真如此以为?” 辛评信心满满地:“那是当然。不然我干嘛留事冀州,早另谋他处了。” 郭嘉转过头去心绪复杂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却是对着郭图问道:“公则也是如此以为?” 郭图愣愣,垂眸带着苦涩的笑意: “奉孝,你知道有些东西人一旦沾上了就会上瘾,就会扔不掉。你知道我如今是……那种事,一旦参与就是势如骑虎,便是想收手也难。” 郭嘉听言,袖中的手顿时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压住胸中汹涌的怒意和劝诫,捂着眼睛轻笑出声。郭图张张口,最终咽下所有挽留的话,低头沉默。 辛评依旧一副担忧瞧着俩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老友间气氛缘何变得如何沉闷压抑。 “仲治,我记得厨房还有两坛好酒。你对这府邸比我熟悉,去抱了来吧。咱们今晚不醉不归。”笑完郭嘉忽然放下手,眼睛清亮地看着辛评吩咐。 辛评眉头微皱,眼睛闪了闪,似明白过来什么,一言不发地起身出门。 留下郭嘉跪坐在郭图对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说:“你倒是比他明白些。以后有什么事多提点着他,他那样的死心眼儿,旁边要是没个劝着的,不知道到时候会干出什么事。” 郭图声音沉闷地嗯了一声,抬头不死心地问道:“真的要走?离开冀州后你打算去哪里?” “走是要走的。至于离开以后,自然还是回颍川。这会儿天下局势太杂,在身在其中反倒看不清楚了。” 郭图沉默,良久吐出一句:“冀州到底是留不住你。你……以后保重。” 郭嘉淡笑着点头答应:“你们也一样。” 那天晚上的时候,柏舟回来就见自家先生和公则先生还有仲治先生喝的酩酊大醉: 仲治先生躺在桌子底下任谁叫都叫不醒。自家先生眼睛水汪清亮,脸色越喝越白,却仍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的灌自个儿。那架势让人光看就觉得不寒而栗。公则先生则是醉眼朦胧,斜趴在案上,指着他家先生的杯子,大着舌头嘀嘀咕咕:“你说……你说将来要是有在战场上碰到,你会……不会手下留情?” 郭嘉端着酒杯似乎也脑袋不甚清楚:“战场碰到?呵,战场碰到哭的肯定是你。”郭图拍着桌子扯着嗓子大声争辩:“不可能!明公手下谋臣如云,良将如雨,输的肯定是你!” 柏舟在一边见此情形,垂着眼袖手沉默地退到厅外。 不久他就听到厅里公则先生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唱了一首他不太熟悉的曲子: “子欲西入秦,吾将东归韩。子勿为秦相,吾不为韩将。子攻兮吾守,兄弟两相伤。千般相见好,莫逢在沙场。” 调子里有股莫名无奈和茫然的忧虑,听得人心头翻酸,脸显迷惘。 -------------------------------------------------------------------------------------------------------------------------- 第二天的时候,郭嘉酒醒,摇着宿醉的脑袋跟柏舟说:“今天你就留在府里收拾东西吧,我去向袁公辞行:我们明日启程。” 柏舟听话地点头,转身为郭嘉准备洗脸水去。 等郭嘉洗漱完毕后,饭都没吃,直接出府奔袁绍那里,说了辞行之事。 袁绍对郭嘉此来目的相当诧异,他还当他是跟自己献策的,没想到郭嘉竟然是要辞行离开。袁绍眼睛闪了闪,带着淡淡笑意问郭嘉:“奉孝先生缘何要弃孤而去?莫非是嫌孤这里招待不周?” 郭嘉赶紧摆手,低头对袁绍行礼后说道:“袁公礼遇之恩,嘉没齿难忘。只是嘉才疏德薄,袁公帐下又已有如云谋臣,嘉便是投于袁公帐下怕也……” 袁绍点头了然,捋着胡子地笑了笑:到底还是年轻人,就算他表现再不拘世礼,不还是一样跟俗人般想着出人头地?这样的人就算真如元皓所言胸有大才。但心性如斯,怕也难有成就,不如放他离去。 袁绍很和善地扶起行礼的郭嘉,颇为关切地问道:“那奉孝先生离开冀州后可有中意去处?” 郭嘉先是摇摇头,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袁绍低声说:“嘉妻眷还在颍川,许久未见,心里还是有些……故而此番离冀,自是返回颍川家中。” 袁绍一愣,接着朗声大笑:“到真是看不出奉孝先生竟也是恋家之人?孤听闻公则曾送过一个歌姬到府上,却被奉孝先生拒了,想来奉孝先生和尊夫人必然是伉俪情深喽?” 郭嘉没说话,只是微微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 袁绍见此也不再打趣为难,很是爽快地赐金放人。 只是郭嘉刚离去没多久,田丰就得到消息,也没管这时节袁绍在干吗,有没有在午休,直接拽上好友沮授(字公与,袁绍手下谋臣之一)匆匆来到官邸,要求觐见袁绍。 被搅了午睡的袁绍穿好衣服压着火气去见田丰。在看到同来的还有沮授时,不由脑袋阵阵发疼:一个田丰就够难缠的了,现在又加上一个沮授。这沮授虽然比田丰那老头儿灵活了些,但到底也是个轴脾气的,不然他也不会和田丰那么投缘了。 田丰见到袁绍,松开沮授,和沮授一起行礼后,有些着急地问道:“主公可是放郭奉孝离开冀州了?” 袁绍眼角一抽,心里对着质问的口气很是不爽,但还耐心地回道:“他早间来向孤辞行,孤已然同意了。” 田丰一拍大腿:“主公糊涂啊!怎么能放郭奉孝离开呢?” 袁绍微微皱眉:“元皓这是何意?难道他要离开,孤还得求着他留下不曾?” 沮授一听袁绍语气,赶紧暗地扯了一把田丰袖子,自己站出来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主公误会了。元皓的意思是郭奉孝此人虽不拘礼法,但到底有真才实学。此番离冀,若他另投他处而得重用,那将来对主公平定天下事上,恐会是个不小的阻力。” 袁绍听了淡笑着摇摇手,看着两位神色担忧的手下,很是不以为然地说道: “二位先生言重了。郭奉孝不过是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就算再有才学能比得过孤帐下诸公吗?再说孤观他举止间视礼法于无物,言辞也是放浪形骸,可心里到底俗人一个,又顾恋家眷,这样的人哪里是能成就大事之人?就是把他留于冀州恐怕也未必就能对冀州多有助益,倒不如送个人情,放他离去。” 田丰闻言眉头紧皱,拨开沮授上前一步急辩:“主公!主公难道忘了臣先前说过‘凡大才必有怪癖’一言?” 袁绍眉又皱起,瞧着田丰沉声说:“孤是没忘,但郭奉孝他哪里像是大才了?元皓口口声声让孤留住他,可孤已经照你意思对他礼遇有加,他自己却还偏偏要走,你待让孤如何?” 田丰一噎,抿抿嘴望着袁绍,眼睛眯起,做了个单手下劈的动作:“便是杀了他不能让他离开冀州为他人效力。” 话音落就见袁绍诧异地睁了眼睛,沮授也有些惊讶转看向田丰:两人谁也没想到这老头儿居然对郭奉孝那个年轻人忌惮如斯? 袁绍吸了口气,有些气愤地甩了下袖子:“元皓此言太过了!若是每个离孤之人,孤都要赶尽杀绝。那天长日久,还有谁敢投效于孤?” 田丰咬咬牙,执意坚持:“主公,此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若不及早杀之,久而必有后患!” 袁绍冷笑一声,转过身去:“一个寒门下士能有多大能耐成为孤的后患?孤意已决,元皓无须再言,还是赶紧退下想想幽州的公孙伯圭是正经!” 田丰听言很是不甘心地攥攥拳头,正想上前和袁绍再辨,却被身边沮授拉扯住,只好颇为无奈地轻叹口气,和沮授一起点头应诺,行礼告退。 而回到府邸的郭嘉亦是匆匆赶到房中,见到行李一切都已打点好,不由叫着柏舟,厉声吩咐:“柏舟,带上东西,我们即刻启程。” 柏舟傻眼,挠着头不明所以地问道:“先生不是跟文若先生他们说是明天离开吗?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郭嘉眼睛微眯看着袁绍官邸的方向沉声说:“变故?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呢?你家先生从冀州府衙出来还没转弯就见到田元浩拉着公与先生进去冀州府衙。田老头儿那眼睛毒着呢,先生在冀州所为瞒过其他人却未必瞒的过他,谁知道他到时候会跟袁公说些什么。再不走,我怕真有万一,就走不了了。” 柏舟闻言豁然变色,手忙脚乱开始拿东西。 就见郭嘉随手抄起一个装衣服的包袱说道:“拿走必须的就好,剩下的扔了不要。” 柏舟呆呆,按着郭嘉吩咐拎了个小包袱跟着郭嘉身后快步走向马厩。 第八十章 回颍川夫妻团聚 牵了马,郭嘉是一刻不多停留,叫上柏舟直接上马往蓟县城门方向奔。好在那时节田丰还在和袁绍蘑菇,没有及时反映,所以两人顺利出城,踏上官道就策马扬鞭一路往南。 而被袁绍驳了提议的田丰则自从出门后一直痛心疾首的摇头。沮授捋着胡子看看老友,眼睛闪了闪,扯着田丰衣袖低声说:“元皓若真的对郭奉孝如此忌惮也不是没有办法。” 田丰闻言眼睛一亮:“公与有何良谋?” 沮授眨眨眼,看看身后的官邸压着嗓子对田丰缓缓吐道:“软禁。” 田丰迟疑了下:“这……主公那里会不会不好交代?” “主公只说放人后不许杀他,但没说不可以让他离开后再把他‘请回来’。元皓可在明日他离冀途中派人拦截,待人回来后就软禁府中。此法既不违背主公心愿,又可以为主公除忧,岂不两全?” 田丰眯眯眼睛,最终跺脚咬牙同意了沮授的建议。 只是到了第二天时,田丰派去等候在蓟县出城官道上的人却是左等不见郭嘉来,右等还是不见郭嘉来。看看天色,太阳眼见就要落山还不见目标人物出城,只好派人回去汇报田丰。田丰听完眉头紧皱,提着袍子匆匆赶到郭嘉在冀州府邸处,却发现府邸依旧,主人却已离开。郭图正在院落里指挥人手收拾被郭嘉留下的东西,辛评在一边打下手。辛毗则心绪低落,微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而等他看到门口出现的田丰时,辛毗一下站直身子,微微眯眼看着田丰,拱手笑问:“元皓先生好兴致,怎么今日想到前来奉孝旧府了?” 郭图,辛评闻言也转过身看向田丰,田丰扫了三人一眼,望望院子发现确实没人后,冷哼一声,理都没理辛毗问话,直接甩袖走人了。 辛毗满不在意地挑挑眉,继续低头扮深沉。辛评和郭图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后,又继续吩咐人收拾东西。 而堪堪躲过一劫的郭嘉则是快马加鞭赶往阳翟,来时一个月的路程,回程硬是让他缩短到了二十天。等到了阳翟郭府大门时,他家门房见到自己老爷和柏舟时,还傻乎乎地愣了愣,呆呆地瞅了郭嘉好一会儿才拍着脑袋反应过来,转身就要往厅里给夫人通报。 结果郭嘉马鞭随手往柏舟怀里一扔,一把拉住拔腿迈步就要往里走的门房,边往里走边吩咐说:“不必通知夫人。我自己进去就成。” 柏舟抱着行李,眨眼看着大步流星往厅里赶的郭嘉,只觉得额角一阵阵黑线:这一路逃命似的往回赶,他不会就为了早点见到夫人,给夫人一个惊喜吧。 谁知等柏舟到了厅里的时候见到的却是这么一番情形:他家夫人侧头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百无聊赖地翻着竹简。杜若坐在一旁窗下,低头认真地缝补一件衣服。见到他家先生进门来,夫人只是随意地抬头瞟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翻竹简,连一丝反应都没有。倒是杜若看到人进来时,吃惊地站起身,有些着急地拉拉她身边的蔡妩。 蔡妩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杜若:“你怎么了?” 杜若暗指指郭嘉:“姑娘,姑爷……” 蔡妩头一低,扒拉着账本趴在案上很是没精打采地说:“你家姑爷人不在,今年秋收佃农欠租的事是我做主免的。等他回来……” “等我回来干嘛?”郭嘉看着把自己直接忽略过去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小人,不由眉梢微挑,语带笑意地问出口。 蔡妩听到朝思暮想地声音后,呆了呆,把眼睛视线慢慢上移,最后定格在郭嘉脸上,傻乎乎地问杜若:“杜若,为什么我听到你家姑爷说话了呢?” 杜若“扑哧”一下笑出声:敢情姑娘刚才不是没看到姑爷,而是看到了没敢相信。 郭嘉听言也不知自己是气好还是笑好。咬了咬牙,走到蔡妩跟前,对着自己老婆扬出一个让人看了就觉得后背发毛的笑:“怎么,三月不见,夫人连为夫长什么样都不认得了?” 蔡妩眨眨眼,又眨眨眼。然后“呼”地一下坐直身子,就听郭嘉“哎呦”一声痛呼,紧接着就是忙不迭地求饶声:“阿媚,松口松口,嘶……疼疼疼……” 蔡妩放下郭嘉胳膊,看着面前人很认真地宣布结论:“嗯,知道疼。看来不是做梦。” 身后杜若见此,赶紧捂住嘴巴咽下将出声的笑意和后头同样忍笑的柏舟对视一眼,两人相当默契,都悄默声地退出了正厅,把空间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小两口。 蔡妩眼角瞧着杜若离开,一下站起身,扑上前一把紧抱住郭嘉,把脸埋在郭嘉怀里,也不说话,只是委委屈屈地呜咽。 郭嘉手环着蔡妩身子,低头闭目嗅着妻子的发香。边轻抚着蔡妩的后背,边声音柔和地哄道:“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怎么才回来?出门……三个月,你……你就往家里写一封信啊。你不知道……有人整天为你……牵肠挂肚啊?”蔡妩抽抽噎噎地控诉,因为脸还埋在郭嘉衣料里,声音嫌的更闷了。 郭嘉也不吱声争辩,沉默着手上加劲把人往怀里搂的更紧,只是触到蔡妩肩胛骨时,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在蔡妩耳边说道:“真瘦了……这些时日,苦了你了。”语气温柔,声音轻缓,听得蔡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年娘亲每每听到阿公那句“你辛苦了”都会忍不住泪湿眼眶,原因简单的很,只是因为你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恰巧也惦念着你,疼惜着你,理解着你。你的一番苦累,他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到相逢,万般情话却不知如何说起,就只好道上一句:你辛苦了。 郭嘉看着二度落泪的蔡妩,不由一阵心疼,拿着蔡妩的帕子边替她擦泪,边轻轻叹息。眼前这丫头:他走时她不加阻拦,默默送行;他离家她回信时只说平安,不说忧愁;等他回来又忽然抱着他,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扑在他怀里哭得呜呜咽咽。明知道她没那么娇弱,可见她撒娇还是欣喜;见她落泪,那泪珠子就跟砸在他心里一样,让他那里止不住发闷生疼。 郭嘉自个儿都有些不解:往日他见女人落泪,都只觉得脑袋疼。这会儿见她掉泪,他却觉得心坎疼。看来这回当真是栽在她手里了。 蔡妩就着郭嘉的手给自己拭拭泪,然后抽抽鼻子抬眼看着身前人说:“你在冀州待了多久?还要再去吗?” 郭嘉把人按回怀里摇摇头,带着笑意地回答:“都待了三十三天了,早待够了。还回去干吗?再说,我回去……你会不会再来一出‘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蔡妩听了有些羞涩地红红脸,把头置在郭嘉肩窝处,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看懂那首词了?” 郭嘉眉一挑:“词?这倒是从没听说过的一个文体,哪天跟我好好说道说道。不过,倒是有一句没看懂,正要请教请教夫人。” 蔡妩呆了呆。就见郭嘉单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当着她的面展开后,一脸求知,满眼好奇对着蔡妩耳畔小声说:“‘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一句是什么意思啊?” 蔡妩脸色先是一红,继而嗔瞪着郭嘉小声地啐了他一口,别别扭扭地扭过头。只是放在郭嘉腰上的手却收回来,该放在郭嘉胸口,声音小小,透着丝难为情:“你……你刚回来,先去洗澡去。” 郭嘉眼睛眨眨,当没听见开始对着怀里人动手动脚。蔡妩一把拍下他不太老实的手后,灵活地逃出禁锢,低着头小步快走到厅门口,在门框处回眸对着郭嘉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嘴角挂着撩人心意地笑对郭嘉轻道:“我去卧房等你。要快哟。”说完人像是被自己恶心到一样,浑身抖了一下,忙不迭地出了屋子。 郭嘉看着她背影眼睛闪了闪,带了一丝宠溺笑意的目送人走远,才转过身,对着门外柏舟吩咐自己要沐浴的事。 晚间的时候,小两口用过饭后进了屋子,蔡妩像是忘了自己对人家的承诺一般,开始喋喋不休的跟郭嘉说他离开这几个月家里发生的各种大事小事。郭嘉先头还很耐心的听着,对着蔡威出走好像也没表现一丝诧异只在听说岳母生病时,关切地问了几声。后来等蔡妩从陈倩的身孕说道江宽的抓周礼时,郭嘉终于忍不住,一个翻身压上来,三两下褪去蔡妩衣服,眼神灼灼地盯着蔡妩,在她耳边小声说:“既然这么喜欢孩子,那我们自己努力吧。” 第二天,蔡妩没出意料的起晚了。杜若进来伺候的时候,蔡妩正揉着腰,边懒懒地趴在榻上哼哼边思考关于“小别胜新婚”这个严肃问题。 杜若眼含笑意瞧了蔡妩一眼,语带调侃地说:“姑娘,赶紧起了吧。不然误了早饭,等姑爷回来就又该让人来催了。” 蔡妩也不害臊,哼哼唧唧不甘不愿地爬起身,边穿衣服边说:“找人给颍阳送信吧,就说你家姑爷已经回来了。还有,等会儿让阿信去你姑爷书房给他把脉去。开的药方里尽量就找些性温味苦的给添进去。” 杜若眼一抽,不知道昨晚到底姑爷怎么得罪他家姑娘了,让他家姑娘这么报复。只好转移话题:“姑爷今天一早起床后就出门了。听海叔说是从账房支了些钱,跟柏舟一道出去的。” 蔡妩皱皱眉,有些疑惑:他支钱是干什么?怎么昨天一点也没提? 郭嘉是没提,因为他在拿了钱后,直接把事情交给柏舟,自己去了戏志才那里。在蹭戏家早饭的同时跟戏志才说了冀州情形。然后俩人就顶着高翠很是严厉的目光,开始开坛饮酒。戏志才边喝边面带感激地拍拍郭嘉肩膀:“你知道我被你嫂子禁酒禁了多长时间了吗?四个月啊四个月!打你和文若走后,我就没碰过酒坛。你要是再不来,我估摸着我都要想法子跑到外头喝了醒酒后再回家了。” 郭嘉呵笑一声,转而有些忧虑地问戏志才:“我走这段时间,可有公达来颍川的信?” 戏志才握着酒杯的手一紧,面色担忧地摇摇头:“他没消息的时段比我禁酒的时间还长呢。” 郭嘉低下头,沉吟一会儿抬眼看向戏志才抿抿唇道:“你说……他会不会在参与谋划什么?” 戏志才一愣,睁大眼睛看着郭嘉,声音沉沉:“他想……刺董?” 郭嘉无声地点头。戏志才倒吸一口冷气,趴在桌子上倾身厉声问道:“文若那里可曾知道?” “应该猜出来了。” “荀家在长安可有能使上力的人?” 郭嘉摇头,担忧地叹了口气回答道:“暂时不知。文若说他会尽量。” 戏志才拍拍桌案坐回坐席,语气带着祈祷:“老天,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郭嘉亦是眉头微蹙地点头。然后两人就开始互相沉默,各自喝酒。 等到下午的时候,郭嘉回府,也没进书房而是神秘兮兮地又去了趟账房。账房先生见他一来,赶紧起身,郭嘉摆摆手:“我就是来看看而已,不支钱,也不打搅你忙活。” 账房先生低着头,一副不敢坐的模样。郭嘉见此随手抄起一本账簿问道:“家里情形如何?” 账房先生哑口,支支吾吾了一阵子声音低微地说:“从董丞相更改币制,禁用五铢钱以后,家里情况就有些大不如前。老爷和夫人又相继免了些佃农的田赋,府里这个月恐怕还会入不敷出。” 郭嘉挑眉轻叹了口气:“把这月的账目做好后送到我书房吧。你家夫人前段日子累过了,让她好好歇一阵子。” 账房听话地点点头。然后有些诧异地看着郭嘉转身离去:老爷来账房……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看看的? 等晚饭的时候,蔡妩靠着郭嘉食案坐下,探着头问他:“今儿你从账房支钱了?” 郭嘉边含笑点头边体贴给蔡妩夹菜。蔡妩瞧着自己的碗,眨眨眼继续问道:“是干什么,能告诉我不?” 郭嘉眉一挑,笑眯眯地装神秘:“现在还不能,等年后再告诉你。” 蔡妩不高兴地嘟嘴,小声嘀咕着:“有什么那么保密的还要等年后?你盖金屋子藏美人儿了?” 郭嘉摸着下巴思考了下,然后很认真地纠正:“不是金屋子,也不藏美人儿。能藏郭某的糟糠之妻即可。” 蔡妩听完佯怒,一把撂下碗筷,手拧着郭嘉胳膊嗔视道:“你刚才说什么?糟糠之妻?好啊你郭奉孝,我这才嫁你几年,就从贤妻娇妻降成了糟糠之妻了?” 郭嘉一把搂住扑来拧人的蔡妩,眉眼尽是笑意地配合着做出受疼的表情:“阿媚可曾听说过糟糠之妻不下堂?如花美眷早晚会变成迟暮美人,倒是糟糠之妻终不忍弃。阿媚是要做什么呢?” 蔡妩手上加劲,恨声说道:“混蛋,你就会在话里做套欺负我。很有意思吗?” 郭嘉边“嘶”声地抽着冷气,边很欠抽地认真点头:“谁让你是我夫人的?我欺负别家女子,你也得愿意啊。”说完又靠在蔡妩耳畔语气坏坏地轻声问:“腰还疼吗?” 蔡妩“啪”的一下抽在郭嘉身上,转身坐回自己坐席,恼羞成怒地冲郭嘉吼了句:“到一边凉快去!” 第八十一章 乱世隐居在榆山 郭嘉回来没多久,蔡妩就开始忙活着张罗郭嘉生辰的事。因为去年他生辰被李氏莫名其妙地搅和了,蔡妩就想着这回好歹能好好弥补弥补,不能再草草了事了,毕竟她和郭嘉成亲这几年来,正儿八经过生辰也就今年一年而已。 哪料到计划不如变化,人算不如天算。郭嘉生日那天,蔡妩把饭菜摆上桌,拍着手,正要往书房取叫人,半路碰见柏舟手拿书信,一路小跑地往郭嘉书房赶。蔡妩不明所以,紧跟柏舟来到书房。 柏舟见到自己主母后,对着蔡妩草草地行了一礼。接着就急慌慌推门而入,双手递信道:“先生,文若先生冀州急信。” 然后蔡妩就眼见着郭嘉动作迅速地拆开信,浏览一遍后脸色一变,合上信纸对着自己匆匆交代一句:“我去志才那里一趟,晚饭不用等我”后,就捏着信大步流星地迈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往大门方向走。 蔡妩在他身后咬咬唇,对着郭嘉远去的背影喊着问道:“那你几时回来?” 郭嘉摆摆手,遥遥地回了一句:“不知道。说不好,若是晚了,你就先睡。” 蔡妩听完神色一黯,低着头有些失落的回了自家厅中。呆呆地看着满桌的饭菜出神。 杜若在她身边站着很是疑惑:刚还好好的去请姑爷,怎么回来就心绪低落了呢?姑爷人呢?怎么姑娘一个人回来了?别是吵架了吧? 杜若正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事情的前因后果,想着等会儿怎么劝慰蔡妩。就听蔡妩微微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往往碗里一磕,对着杜若说道:“正主不在,咱们不能饿着。来,杜若,坐下陪姑娘一起用饭吧。” 杜若迟疑:“姑娘……这不好。再说姑爷还没来,你这么先用了,等他回来……” 蔡妩无所谓地摆摆手:“去戏家,毓秀姐姐还能饿着他?成了,别想那么多了。赶紧坐下来陪我一起吃。” 杜若眨眨眼,也没再跟蔡妩争执,而是听话地跪坐在蔡妩席边。不过东西却没怎么动,只是低头沉默地为蔡妩布菜。 蔡妩偏头看看杜若,估摸着这就是杜若能在本分以内做到的极限了。于是眯起眼睛微微笑了笑后不再说话。转脸认真地开始用餐。 等蔡妩说她已经吃饱时,桌子上东西也没见下去多少。蔡妩忧愁地看看食案,托着腮帮对杜若说:“撤了吧。把你喜欢吃的留下,剩下的赏了人吧。” 杜若低头应诺。把收拾进食盒里,站起身正要出门,就听蔡妩接着吩咐一句:“今天你也忙了一天,等会儿用了饭后,就回房歇息吧。” 杜若愣愣,回过神疑惑地问道:“姑娘今天不要等姑爷吗?不用杜若陪着一起等吗?” 蔡妩摆摆手:“哪等什么时候都得拽着你?姑娘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会害怕不成?” 杜若眨眨眼,看了蔡妩一会儿后像才明白蔡妩说的意思一般,不太放心的点点头,出门去了。 晚间的时候,蔡妩一个人呆着房间,斜靠着软榻边翻琴谱边等郭嘉。只是如果有人走进了会发现,蔡妩手里拿得那卷竹简已经有多半个时辰没有往下翻动。 蔡妩这会儿的心思有些烦躁,从郭嘉自冀州回来以后,蔡妩就觉得郭嘉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可是问他,他要么是装糊涂地岔开话题,要么是笑呵呵地打哈哈糊弄过去。郭嘉越是这样,蔡妩心里就越担忧,总觉得他瞒她的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也不会执意追问,她想等等看,看郭嘉到底什么时候会告诉她。 只是今天柏舟那封信让她忽然觉得,可能郭嘉隐瞒她的不是坏事,但是今天他信里得到的消息却绝对不是好事。她得等着他,等他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等着他想找人说话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结果蔡妩这一等就是三个多时辰,郭嘉到家时已经接近丑时,推门进院,想着蔡妩已经睡下,正想不去打扰她,自己去书房将就一晚上,却见蔡妩已经听到动静,批了件罩衫拿着竹简就出了房门:因为没睡过这么晚,蔡妩眼睛这会儿熬得水汪汪的。加上初冬夜寒,一件罩衫不太挡风,刚出门就被灌了一把冷气,让人不由自主地微微打了个抖。 郭嘉皱皱眉,赶紧把人给推到屋里,语气带着几分嗔怪:“怎么还没休息?不是说让你先睡着?” 蔡妩也不吱声理会,直接从案上拿出小手炉塞郭嘉怀里:“暖和一下,赶紧把衣服脱了。这外袍上全是湿气,再穿着人会生病的。” 郭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眨眨眼,伸出一只胳膊把蔡妩搂住,边往里间走边无奈地摇头叹息:她这样还让他怎么忍心?满府的黑灯瞎火,只有她这一处还留着亮光,眼见斜月西沉,她还能衣带不解的等着他,那这责备的话,还怎么说得出口? 等到两人到榻上躺下后,郭嘉手环着蔡妩,轻轻开口:“下次别再这样了。我会心疼。” 蔡妩嘟着嘴,不摇头不也点头,而是轻轻地戳戳郭嘉,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疲惫:“你那么急匆匆地出去,谁见了不会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郭嘉拍拍她肩膀,想了想终于还是说道:“公达那里……出事了。” 蔡妩一愣,撑起身子看着郭嘉:“你不是说他随陛下迁都长安了吗?他会出什么事?难道长安那里出民乱了?” 郭嘉拉下蔡妩,给她掖掖被角后,轻轻地摇摇头。揉着眉心叹道:“民乱倒是没有,只是公达他……谋事不慎,被人告发,在长安遭了牢狱之灾。” 蔡妩皱眉微微偏了偏头:她要是没记错的话,荀攸是比戏志才还年长几岁的,平日郭嘉谈到他时也说过他处事老成持重。怎么会出这种诡异事情呢?于是蔡妩眨眨眼,带着一丝不太相信问道:“他……他谋的是什么事?” “刺董。”郭嘉缓缓答道。 蔡妩惊讶地张了嘴巴:能让荀攸都忍不下去的相处谋刺这等事情,想来董卓在长安也没办什么好事。只是这牢狱之灾该怎么办?长安那头是怎么判的?死刑立即执行,还是死缓?或者无期?充军流放啥的? 郭嘉见蔡妩受惊的样子,拍拍她肩膀安抚道:“荀家在长安还是有些门路的,公达现在还只是收监候审。等到具体过堂,不知是什么日子呢。长安现在并没有表面看的那么太平,底下各处暗潮汹涌。今年光司徒一职就已换三人,先是黄琬黄子琰又是弘农杨氏的杨彪先生,现如今又改成了王子师(指王允)。董卓既想拉拢贤士,又嫌贤士碍手碍脚,文武百官对他是动辄得罪,朝堂上下人心惶惶,长安城内乌烟瘴气。公达此谋亦是被逼无奈,再任由这情形发展下去,长安城的大才贤良恐怕都要寒心自戕了。” 蔡妩云里雾里的听着,半懂不懂。她对黄琬,杨彪啥的没怎么有印象,对王允的记忆也只停留在模糊的记忆里:这老头儿是貂蝉养父,献美人计的那个。但她对郭嘉处理荀攸的问题却有几分好奇:“你今天找志才先生,是商量怎么救人吗?” 郭嘉摇头:“不。是商量怎么拖延时间。” “嗯?拖延时间?” “一年,长安这种情形不会太久。只要堂审什么的能撑过一年,那一年以后只要不判斩立决也是有可能救出人。” 蔡妩拍拍郭嘉,眨着眼睛问:“你就那么肯定?” 郭嘉眉一挑,看着蔡妩淡淡地笑道:“你真不知我为什么这么肯定?” 蔡妩放下手,转身看着榻帐,思考了一下声音带着困倦的含糊:“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董丞相,长远不了的。” 郭嘉瞧了眼皮开始打架的蔡妩一眼,搂搂人,在蔡妩额角轻轻落了个吻:“知我者,蔡妩也。困了?赶紧歇了吧?” 蔡妩翻身咕哝一声,声音迷糊却还是下意识地嘟囔了句:“明儿记得叫我,不能再贪睡丢人了。” 郭嘉一笑,淡淡地应了声是后,再抬眼,就见枕边人已经沉入了梦乡。 ------------------------------------------------------------------------------------------------------------------------------ 郭嘉生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郭嘉和戏志才都在忙于和长安和冀州之间的往来通信,蔡妩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处理的怎么样,但她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她虽然不知道荀攸曾经身陷囹圄过,但她知道后来他肯定得平安出来。不然后世在提起曹操谋臣的时候就不会来一个词叫:“荀氏叔侄”了。 等到年底的时候,蔡妩派人往颍阳送了东西,开始张罗起自己家的年事。结果翻账本的时候,蔡妩脸色又开始忧虑:这年的收成一般,但是税赋加重,家里佃农过的不好,她自己做主给减免了租调,年底盘账,到底还是发现自家账面不太景气已经有持续了几个月。 郭嘉在这事上一向完全撒手交给蔡妩管理,可是蔡妩看着竹简上的账目只觉得头脑发疼:当真可称得上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她家这情况要是被阿公和娘亲知道,不晓得要多担忧多心疼呢?尤其娘亲,小儿子离家出走在外颠沛受苦,若是唯一的姑娘又来了出家道中落,财源不景,她不知道得急成什么样呢? 蔡妩眯着眼睛想了想后,找到郭嘉书房,推门进去拿着账目给郭嘉,很是忧愁的询问他:“奉孝,你看今年过年后是不是要再散一批仆从?” 郭嘉接了账目直接放在案上:“不用留了。都散了。年后咱们就搬家。去榆山脚下。院落房舍已经建好,就等着收拾入住了。” 蔡妩呆了呆,反应过来以后手指着郭嘉恍然:“你……你从冀州回来后从账上拿钱就为了这个事?” 郭嘉点点头,又摇摇头。拉起被他反应弄得一头雾水的蔡妩,走到门外对着柏舟说:“备车。先生要带着你家主母出门。” 柏舟眨眼,点头转身离去。 等到车马备好,郭嘉扶着自家夫人上了车,自己也紧跟着进来时,看看蔡妩还是一脸迷惑的小表情地看着自己,不由失笑:“怎么这么呆呼呼的?别担心,我就是再缺钱,也不会把你卖了的。” 蔡妩听了立马疑惑一收,瞪着郭嘉,语调古怪地反驳:“是,你是不会卖了我。咱们奉孝先生还指着妾身为他酿酒制衣做煮饭婆呢,哪里会办出典妻买酒这种竭泽而渔的傻事呢?” 郭嘉闻言朗声大笑,一把把蔡妩抱在怀里,边手脚不老实地在蔡妩身上占便宜,边声音轻柔地说:“带你去个地方,以后我们住的地方。” “榆山?那地方听着就荒僻,能好吗?” 郭嘉也不回答笑眯眯地装神秘:“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结果半个时辰以后,蔡妩到达郭嘉所说的榆山时,真的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吃惊了一下。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但院墙被弃,以篱笆代替,篱笆下种的是排排的秋菊,因为时节不对,秋菊一枝枝峻峭斜立,倒显出一番静肃。院前不远是个小池塘,塘水看样子是从不远处山脚下的河里引来。后是个小花园,四时的花草种植得体,搭配相宜。这会儿,朵朵红梅,迎风而开,一拍傲骨天成之象。 院落里八间正房,面南而开,门窗崭新,墙壁洁整。蔡妩推门走到最中间一出,竟是卧房装饰。掀开里间帘子,蔡妩望着床榻摆设:居然真的是“玉枕纱橱”,橱边小几上摆着个精致的香炉,未点熏香,却让蔡妩觉得很有韵味。又瞧瞧不远处的孩童吊床,雕花精致,木料上好。蔡妩眨眨眼,又眨眨眼,转头看着郭嘉:“这和外头那些都是你弄的?” 郭嘉以拳抵唇,微微轻咳一声,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是我授意的。”说完想了想又紧接着补充一句:“本来是想自己动手,又怕把事情搞砸了。你知道我在这上头,不太擅长,尤其……对待花花草草上……” 郭嘉最后一句说起时,脸上难得带了一丝困惑和不解,似乎仍在为自己为什么养不好花感到纠结。 蔡妩听完却捂着嘴低叫一声,一把扑到郭嘉怀里,也不管一边柏舟还在不在,搂着郭嘉脖子给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奉孝,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郭嘉一愣,接住蔡妩,脸色微微红了下。再看柏舟,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门外,看天看地,就是没看屋里。 屋里蔡妩却依旧吊在郭嘉身上,忽闪着眼睛问郭嘉:“我们年后就搬来吗?” 郭嘉点点头:“海叔一家如果愿意留下,就不需遣散了。柏舟和杜若,看你的意思。阿信那里,也看你的意思。” 蔡妩听了把脑袋钻进郭嘉怀里,声音有些发闷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有这打算的?” 郭嘉回搂住蔡妩,声音很轻柔:“很早以前就有搬出城的打算。房子也很早就开始置办了。只是在冀州接到你的信以后觉得还不够。心里想着若是有一天你当真东篱把酒,赏花黄昏,暗香盈袖那一定很美。所以回来就着人拆了院墙,改成院篱了。” 蔡妩愣了愣,带着尽力压抑着的情感,语调微微颤抖,话却相当实在:“奉孝……你这样人家会说你败家的。” 郭嘉轻笑:“一掷千金为红颜的尚且有之,我为我自己夫人拆个墙算什么?再说,郭某乐意,与他人何干?” 第八十二章 平淡之中始见真 蔡妩听完狠狠抱了抱郭嘉,然后挂着一脸傻兮兮的笑兴奋地拉着郭嘉各个屋里转悠,看到让自己惊喜的地方都会忍不住停下来,摸摸瞅瞅,眼睛里盛的是快溢出来的快乐和感动。要不有个说法叫:女人对房子天然有种热情呢?蔡妩现在就属于沉浸其中的小女人,她在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以后,终于想起来一个问题: “奉孝,你说咱们将来要是住这里话买东西是不是不太方便呀?我刚算了下,从咱们府到这里驾车得有半个时辰还多,那要是去集市,来来回回不得都有快两个时辰了?而且这块谷地从外头看也是不是有点偏?要是谁来家里拜访,能找得着吗?” 郭嘉手一扬,指指院门,表情幽幽的说:“隐居嘛,自然要找个偏的地方,要是谁都能找见的话,我还不得被烦死?” 蔡妩眨眨眼,满脸的不以为然:郭嘉隐居?得了吧,他那闹腾性子,前阵子还关注着长安势态呢这会儿忽然就告诉她他要隐居了,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郭嘉心血来潮。 郭嘉看她一脸怀疑,抬手指着对面的山坡很认真地说道:“山外头要乱上一阵子的,阳翟又是颍川郡治,一有是非必然是首当其冲。咱们搬到这儿来,日子能比在府里安稳些。” 说完语气一转,摸着下巴挑眉瞧着蔡妩,很是诚恳地向她征求意见说:“你说到时候咱们来这里隐居我是不是要取个号?榆山居士如何?” 蔡妩听了一脸黑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身边人,赶紧否决的摇了摇头:居士这东西在她印象里不是斯文儒雅就是道骨仙风。郭嘉这样的,要是叫了啥啥居士,那肯定得把她心里对居士的印象打了个粉粉碎。“世外高人这”个词在她心里已经被左慈糟蹋的乱七八糟了,她旁边要是再出个祸祸“居士”的,那蔡妩估摸着,她以后再听到“贤士”“名士”之类的话,没准儿会以为那是人骂人的了。 郭嘉对蔡妩的否决露出了一个遗憾的表情,但紧接着人家又来了一句:“那就豫州山人?” 蔡妩继续黑线,继续摇头:她可不像以后跟郭嘉说话时郭嘉冷不丁冒出一句:山人自有妙计。听着就怪怪的有违和感。 郭嘉见自己第二条还是被否决,有些泄气有些委屈地问:“那你说叫什么?” “我觉得你叫郭奉孝就挺好!”蔡妩想都不想脱口回答,答完以后还生怕郭嘉不信,很肯定的点点头:“真的。真的挺好。你根本不用费脑子想这个。”而且你想的这都是什么呀?你取名的本事都快跟我阿公划等号了。当然最后一句,蔡妩没说只是在脑子里过了过,过完抬头一脸诚实的看着郭嘉,让人根本瞧不出这丫头在腹诽她自个儿夫君和她阿公。 郭嘉听完乐呵了,满意了。搂着蔡妩的肩头,笑眯眯地回复:“既然你觉得那自号不好,那就不取了。天不早了,咱们回吧?” 蔡妩听了恋恋不舍地看看收拾的分外和她心意的院舍,深吸了口气,带着几分不太情愿,跟在郭嘉后头上车回城。 等到家以后,蔡妩连夜翻腾出来花名册和往年田赋账目,在灯下一个个比照着计算:田地买卖贵贱倒是无所谓,他家田地就算全卖了,也还有商铺在。养活十几口子人是绝对没问题。 但是对佃农和一些下人就不一样了,像门房的邹叔,年纪渐长,老伴儿去世,唯一的儿子去年又被应征强入了军籍。要是遣散之后,没好好安排,那邹叔以后日子该怎么过呢? 同时蔡妩发愁的还有佃农:郭府的佃农实在是太幸运了,摊上了个郭嘉这样的好东家。田租收的不多,有难处的时候跟他说他还会通融,甚至免租。但是郭嘉这毕竟是个个案,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富贵人家还是依照普遍的田赋收租,免租这种事也极少发生。像蔡妩的娘亲王氏,在颍阳农户眼中就是少有的善人,但是她对免租一事也是慎之又慎,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实行此事。现在郭府出卖田地,受影响最大的,除了郭府,就是这些佃农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下一任东家还能像郭嘉这样满不在乎,说免就免。 所以蔡妩挑来挑去,总想着能找个心善点的买主,价格便宜些无所谓,但好歹不要人太苛刻。干出逼死人命的事来。 郭嘉看着眉头微蹙的蔡妩,轻叹口气,坐到蔡妩身边指着花名册上几个人说道:“这几个还行,你看着若是合适,咱们就定下这几家?” 蔡妩瞧着郭嘉手指的几家,一个个细细看过后,到底还是没有找出比这几个更好的,只好抬头有些沮丧的结论:“真的没有更好的了。恐怕也只有这几家了。” 郭嘉把人搂在怀里:“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 蔡妩小声地叹口气,合上账册伸了个懒腰,先是感慨一句:“谁都不容易呀。”然后又转脸看着郭嘉,一副求安慰求肯定的表情:“咱们这也算仁至义尽,将来如何,看他们自己了。” 郭嘉笑着点点头:“是。郭府主母为此挑灯操心,安能不是仁至义尽?” 蔡妩听完仿佛得了颗定心丸,点点头,站起身出去洗漱,准备休息。等晚间的时候蔡妩躺在榻上,声音含糊地跟郭嘉解释:“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照顾不了多少人,不过想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郭嘉抚轻轻地笑了笑,声线柔和的说道:“我明白。不用解释。赶紧睡吧” 年后郭府遣散了一种仆从,把田地也卖了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了一些商铺维持生计。二月开转暖,蔡妩和郭嘉忙活着搬家的事。郭府大宅被郭嘉留下,对于府中的东西,郭某人处理相当干脆,能用得上的带走,用不上的该扔的扔,该卖的卖,蔡妩开始知道郭嘉扔东西的时候还愣了愣,担心他对着府中旧物,会不会什么触景生情?如今扔掉会不会心里伤怀?可是瞧他那举止架势:利落非常,不带丝毫留恋。也就渐渐放下这种担忧。 不过后来到了新居,蔡妩倒是问过郭嘉,当时扔掉那些,心里会不会难受?郭嘉笑了笑,点点自己胸口:“最宝贵的东西留在这儿。那些不过死物。就算他年回忆往事,想起的也多半是这里的人,而不是那些东西。” 蔡妩当时听完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谁说她家夫君是个不懂情调的?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绝对是相当懂情调的性情中人啊。至于之前那乱七八糟的,蔡妩想了想,很护短很情人眼里出西施地将其毫不犹豫地归为真情真性、自然流露。觉得那充其就算作是洒拓不羁。和不懂情调完全不相干。 到了新居以后,蔡妩发现自己日子闲下来了。她以前在郭府还要看帐管家,现在刨除这些只剩下跟着做饭绣花之类的。杜若自到了新居以后,很自觉的接过了洗衣,洒扫之类的活,不过对于厨房那块依旧由郭海的夫人周氏负责。车马交给了郭海的儿子郭友,董信那边就负责写写算算一类的东西,只有柏舟,职务不变,活计不变,依旧还是跟着郭嘉各处忙活。 蔡妩每天以一种闲的发毛的姿势羡慕地看着郭嘉忙忙碌碌:郭嘉自来榆山以后跟荀彧那头的联系并没有中断,而是通信依旧。跟戏志才也是该怎么来了怎么来?除了不再去书院以外,郭嘉的生活基本没什么变化。 不,还是有的。他现在对池塘那块的空地感兴趣的很,对于躬耕榆山很是好奇,还专门让柏舟去集市买了粟米种子,打算等谷雨以后自己亲自下田耕种。 一家人都对要做农活的郭嘉抱着不看好的态度,倒是戏志才在知道这事以后,很起哄地从阳翟城跟着郭嘉来了一趟榆山,先是对郭嘉找的这块地表示了一下羡慕,接着就拽着郭嘉到了池塘边上,两人对着那块空地伸手比划,嘀嘀咕咕了好久,戏志才才意犹未尽地回转家中。 结果事隔没多久,高翠就在带着戏娴来新家玩的时候说起了这事:“也不知道上回到你们家来,奉孝跟他说了什么?回家把后院那些花草全拔了,说是要自己种粮食。种粮食就种吗,我也懒得管他,可他四更天不到就起床跑去后头除草垦地的,弄得动静那么大,谁还睡得着?” 蔡妩眨眨眼,看了看在一旁推着小吊床自己玩的不亦乐乎的戏娴,回身对高翠说:“他不怕吵了娴儿休息?” “娴儿屋子里后院远,但是吵了我了。”高翠声音还带着丝火气,想来这段时间没少被吵扰。 “那现在呢?还那么早起?”想想戏志才和高翠的相处方式,蔡妩心里一乐,很好奇地开口问高翠。 高翠手一挥:“他敢?再这么没完没了他就在书房待到明年吧,什么时候消停了什么时候搬回来。” 蔡妩听完满头黑线。偏头瞟瞟郭嘉书房的方向,不由哀叹一声:她恐怕是学不来高翠这份彪悍,最多只能为戏大先生夫纲不振表示下同情和哀悼了。 高翠那天玩到下午才离开。她走了没半个月,戏志才哭丧着脸地来找郭嘉,搂着郭嘉肩膀,一副有冤没处申的郁闷样。满是羡慕地瞧着那块小池塘,委委屈屈跟郭嘉诉苦:“你说我不就是早起了点吗?怎么就莫名其妙沦落到睡书房了呢?” 郭嘉淡笑着轻咳一声:“可能你吵到嫂夫人了吧?” 戏志才眨眨眼,又眨眨眼“呼”的一下站起身:“哎呀,我怎么忘了这茬了?不成,我得回去赔礼道歉去。” 然后郭嘉就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神情失落的戏某人一下变得精神抖擞,一撩衣袍,大步流星地往拴马方向赶去。来不及正式道别,只草草挥了挥手就上马离开。院子里蔡妩拿着湿毛巾出来,边递给郭嘉,边疑惑地看看四周:“咦?戏先生人呢?” 郭嘉低头忍着笑意:“回家哄人搬铺盖去了。” 蔡妩一头雾水,啥意思也没明白。就见郭嘉一副庆幸模样的感慨:“幸好你不是毓秀嫂子。不然我得睡多少回书房?” 四月份的时候,蔡妩收到薛远转递的一封己吾来信,信上字迹娟秀但是笔画生疏,一看就是初学者。蔡妩纳闷地瞧瞧信封,转头问薛远:“这是谁送的来信?” 薛远那会儿正擦着额角的汗水:二姑娘住的这地方也忒难找了,要是没个引路的,就别想找对地方进来。他在谷口附近转了俩时辰才碰到出门办事的柏舟,给引带到这里。要是没柏舟,不晓得他还得转悠多长时间呢。 此时走神的薛远听到蔡妩发问,动作一顿:“是少东家出行时咱们自家人从己吾带回来的。” 蔡妩点点头,拆了信以后,一看内容,乐了:居然是典韦说他成亲的事。这信也是典韦他新媳妇写的。蔡妩眉开眼笑的放下信,看着薛远问道:“你什么时候回颍阳?” 薛远想了一下回道:“二叔最近在忙着我堂妹出嫁的事,所以东家说杜康酒肆先由薛远替姑娘帮忙看顾着。大约半个月吧,半个月后薛远回颍阳。” 蔡妩一笑,点点头跟薛远说:“那正好,我让杜若准备两份的贺礼,一份送薛林叔叔那里,一份你着人帮我送去己吾。” 薛远点头应诺,看看天色后,跟蔡妩行礼告辞。蔡妩看着薛远走远,拿起书信乐呵呵地跑到郭嘉书房那里,扬着信笑眯眯地跟他说:“看看,大哥要娶媳妇了。” 郭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典韦,于是接过信看完后笑瞧着蔡妩:“兄长也到岁数了,母服已除,娶妻也是在常理之中。” 蔡妩像了却桩心事一样长舒一口气:“先前我还担心大哥这性子会找不着媳妇儿,没想到这么会竟然来信说成亲了。还真是出乎意料,我倒有些好奇我这个嫂嫂了。” 郭嘉也是低着头笑:“这个不难。反正将来还得走动,等那时候见了,你可以好好问问她。” 蔡妩颇有同感的点头认可这个建议。 等后来见到典韦他媳妇赵氏时,蔡妩非常惊讶,这竟然是个长相清秀但相当沉默寡言的姑娘。她有些八卦问了典韦这事。典韦近两米的汉子居然颇为腼腆地挠头羞涩的笑。把蔡妩寒得汗毛倒立只好转头去问他媳妇儿赵氏。 结果听完赵氏的讲述蔡妩不由惊讶诧异:敢情这是一个颇为出乎意料的倒追的故事。 赵氏是己吾本地的农家女,没名没字,典韦婚前管人家叫姑娘,婚后管人家叫媳妇儿。己吾地震那年,赵氏和父母弟弟都被压在废墟底下,那会儿典韦正和乡亲一道找人救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娘亲在哪座废墟下卖着,就这么阴差阳错救了昏迷的赵氏,可赵氏的爹妈和弟弟却都命丧废墟。后来赵氏苏醒修养后,得知是典韦救的自己,说什么也要报答恩公,但是那会儿典韦刚刚丧母,根本没心思记起赵氏是谁。两个人就这么错过一回。 后来典韦守孝,赵氏也守孝。因为那次地震死人太多,很多人都聚合葬在一处,两人就在上坟的时候又遇见,一来二去,也渐渐熟悉。 赵氏这姑娘够实在,她觉得典韦也就人长的可怕了点,但是心眼儿好、实诚,又救过自己,现在母亲不在,家里肯定乱七八糟,所以她也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时不时给典韦送些面食,洗个衣服啥的帮忙照顾着典韦。 再以后,典韦母丧期满恰逢董卓入京胡作非为,各路诸侯讨董结盟,典韦就离开己吾去投陈留太守张邈。谁知他前脚离开己吾,赵氏后脚就跟上他,也不叫他停下,也不问他去哪儿,一声不吭、亦步亦趋随着他走了三天近二百里的路程。典韦没办法,只好把人送回去。临走的时候算是给了人家姑娘一个承诺:俺出去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你要是不嫌弃,你就等着俺。 赵氏就当真等着他,一年多推了无数上门说媒的好心大娘,也受了无数委屈苦楚。等典韦在张邈那里跟人争执,他又暴脾气一起把人杀了。逃回己吾后,典韦支支吾吾跟赵氏说自己现在身份算是被通缉,不能娶她了。一向沉默温和的赵氏一个巴掌扇了过去。然后典韦老实了,也不在乱七八糟找理由,而是一板一眼跟人家拜堂成亲。带着人家跑到山沟沟里躲起来了。 当然这时的蔡妩还不知道“典赵恋”的曲折。她在知道典韦成亲后,就和杜若一道准备了些贺礼,然后抽时间让柏舟给送出了谷去。 等到一切忙完,到了四月中旬,蔡妩犯了春困一样,时不时没精打采,半眯着眼睛窝在床上、榻上,任谁叫都不想起来。 郭嘉瞧着这样的蔡妩眯眼皱眉,轻笑着对蔡妩说:“明天我带你去山上看日出吧?” 蔡妩愣神,强打着精神问郭嘉:“日出?什么日出?” “我答应过你,来榆山要带你去看一回山上日出的。嗯,咱们明天去吧。” 蔡妩呆了呆,想了一下以后点点头:“那你明天叫我吧。” 郭嘉低笑:“我叫你可得起得来。” 蔡妩一脸不服:“那当然。我肯定起得来。” 结果第二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郭嘉就动作轻柔地推蔡妩,声音温和像哄孩子:“阿媚,起来了。咱们去爬山。” 蔡妩皱着眉,迷迷糊糊睁眼后坐起身手捂着胸口:“奉孝……咱今天不去了好不好?我……有些不太舒服。” 第八十三章 郭家主母传喜讯 郭嘉听完坐到蔡妩身边有些不太放心的问:“怎么了?哪里不适?可要叫阿信来给你把把脉?” 蔡妩把脑袋放郭嘉肩头摇了摇,合上眼睛声音含糊:“他都睡了,不用叫他。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来了也未必把得出。” 郭嘉眉头一皱,轻推推蔡妩,柔声地诱拐哄人:“还是叫来看看,你还从没有这么没精神头过。我瞧着就不放心。” 蔡妩一手搭在郭嘉脖子上,咕哝一句:“那你就让我再睡会儿。”说完把脑袋转转,找了个舒适的地方靠着郭嘉就又睡着了。 郭嘉哭笑不得。只好把蔡妩放回榻上,自己脱了衣服上榻睡回笼觉去了。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蔡妩醒来,睁大眼睛看着帐顶,手藏在被子里一手轻轻地给自己把脉。可是把来把去也没摸到‘滑如走珠’的脉象,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果然,时间太短是摸不出的。因为按照日子算,她现在如果真的有了的话,也就刚半个月而已。但她这情形却显得不太妙,妊娠两周多一点,胸闷嗜睡不说,她小腹还有隐隐坠痛。前几天甚至来了一次疑似‘月信’的月信。 蔡妩心里有些忐忑,抚着小腹转看着身边的郭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盼了这么久,她就怕是空欢喜一场。自己这会儿连脉象都还把不出,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等过阵子确定了,再好好跟他说说。只是不知他到时候是什么反应了。 但她这打算做好没几天,蔡妩就觉得自己快隐瞒不下去了。因为除了倦怠困乏不说,她看着桌上的饭菜也渐渐有了厌食恶心感,而且与之相伴的是头晕,眼花。蔡妩几乎可以肯定所有的症状都在昭示自己可能怀孕的事实,可是手搭上脉搏,却还是把不出明显的喜脉。蔡妩纠结了,对上担忧地看着自己的郭嘉,蔡妩觉得自己心里都还有些小愧疚了。 终于在那天吃饭的时候,蔡妩看着自己面前的鱼汤,皱着眉,勉强自己试着尝尝看。结果汤勺刚抬起凑到嘴边,就再也压不住胸口翻涌的吐意,捂着嘴站起身跑到门外干呕。郭嘉筷子一撩,紧跟着出门。边拍着蔡妩的后背,边心疼地皱眉:“到底怎么回事?这是这几天第二回了,你该不能又糊弄我说是你自己吃坏东西了吧?” 蔡妩吐的两眼泛花,浑身发软。捂着胸口靠着郭嘉直起身,扭头水汪汪地看着他,声音微弱:“奉孝,你……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要做父亲了。” 郭嘉听完一愣,有些发傻地眨眨眼,又眨眨眼,反应过来低呼一声。一把抱住蔡妩。带着压抑的喜悦和总算放心的释然,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地埋怨道:“我的老天爷,你怎么才告诉我?我还当你身子有恙又瞒着我不肯说呢。” 蔡妩只觉自己忽然间脚步离地,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抓了郭嘉衣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月份太小,把脉都把不出。我怕自己弄错了。” 郭嘉极度自信地笑道:“不可能弄错。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个儿。” 蔡妩脸“腾”的一下红了,声音小小地争辩:“人家说医者不能自医。万一错了呢?” 郭嘉挑挑眉:“那就让阿信来给你把把脉?” 蔡妩无语:董信是她学生耶。她要是把不出来,他能把出来吗?好吧,虽然她承认在医道上董信比她用心多了,很可能现在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郭嘉见她没反对,直接把人抱进屋里,正要转身找董信,就见杜若拉着董信袖子匆匆赶过来:她家姑娘这几天食欲不振还特贪睡,问她她也不说,着实让人担心的很。 董信满脸无奈,任由杜若抓着袖子往屋里赶。等到了蔡妩跟前,请示过蔡妩后,伸手搭上蔡妩脉门。皱着眉沉吟不语地把了良久,董信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蔡妩要求换另一只手。蔡妩一言不发,微笑着配合。身边两位看着的人心却都提到了嗓子眼:郭嘉是担心蔡妩和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杜若则唯恐她家姑娘得了啥不治之症。 结果董信两手倒替着把完脉,站起身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转脸看着郭嘉和杜若,微笑着宣布诊断结果:这确实是喜脉,不过还不到一个月,很难把出来罢了。 杜若听完惊喜地捂住嘴巴,眼睛有些泛湿地看着蔡妩:谢天谢地,姑娘这总算有喜了。真好。而郭嘉则是眉头微蹙:以他半吊子的医学常识也知道不到一个月的身子应该不会有如蔡妩这般厉害的反应,这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吧?不过当着蔡妩的面,郭嘉到底也没真的开口问出来, 等董信诊完脉前脚离开,郭嘉后脚就跟了上去。一番事无巨细的询问后,带着些许心思地回了自己房间。董信说怀孕害喜症状会因人而异,但像他师父这样不到一个月,喜脉还不明显,害喜情形就有点严重的确实不太多见。除了平日保养,安胎药喝着,最好还是找个过来人好好照看着,有什么事也能心里有个底。 郭嘉回去以后,想了想,终于还是跟蔡妩开口:“你说要不要让柏舟去趟颍阳把岳母大人接来?” 蔡妩眼睛一亮,刚要点头,随即想起什么有些失落地说:“还是算了吧。家里哥哥出行,小侄女又才满月,离不开人。娘亲要是来榆山了,嫂子一个人怎么操持的过来?” 郭嘉听完眨眼轻笑,抱着蔡妩用疼昵地让人倒牙的口吻跟蔡妩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明儿我就往颍阳写信报喜,也让岳父岳母知道高兴高兴。” 蔡妩被郭嘉那句“你说啥就是啥”哄的心里分外偎贴,转脸瞧瞧郭嘉,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想了想才迟疑地问道:“你……你今天怎么知道哄我不说是欺负我了?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郭嘉眼一闪,挑挑眉轻声说:“要欺负也得等我儿子出生以后再欺负。这会儿自然是夫人你最大。” 蔡妩听后一句心里小小的飘飘然了下。紧接反应过来他说的前一句的意思,不由嗔瞪了郭嘉一眼:“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要是个姑娘呢?” 郭嘉先是微点着头地眯眼笑,笑完跑到书房拿了家谱翻着给蔡妩得瑟:“要是姑娘更好。瞧,郭家往上数几代都没见过姑娘的影子。到咱这一辈能有个千金,那可是扎扎实实的福报喽。”说完接着眨眨眼,似乎准爸爸心理发开始作,手覆上蔡妩小腹,很是杞人忧天地在那儿惆怅:“阿媚,姑娘大了,那她将来得嫁人吧?” 蔡妩翻了郭嘉一个白眼后点点头:这问的不是废话吗?哪家姑娘长大不嫁人呀? 谁知郭嘉看蔡妩点头,表情更不高兴了。从背后环着蔡妩,两手都落在蔡妩腹间,声音闷闷地重复:“姑娘将来要嫁人了,你说要是嫁不好怎么办?” 蔡妩疑惑,愣愣后反应过来郭嘉意思。不由满脑门黑线:我说他爹,你担心的也忒早了点吧?这会儿不论是你家姑娘还是你家儿子还都是个细胞体呢?你就操心成家立业有影没影的事了。你是不是闲的太厉害了还是脑回路又跳跃了?怎么竟想些有的没的? 第二天的时候,郭嘉真的写信给颍阳报了喜,同时差不多内容的信还往荀彧,戏志才,程立郭图,辛氏兄弟那里各发了一封。还很细心地问蔡妩要不要给左慈也报个信儿,说说这事?蔡妩想了想,觉得左慈那老头儿没谱没溜的,你跟他说他可能不放在心上;但你要是不跟他说,改天他要是自己知道了,那肯定又是一番胡搅蛮缠。于是点点头,写了字条,飞鸽传书给了左慈。 当时蔡妩也没当回事,发出去就发出去了,反正左慈这老头不回信是常有的事。可谁知隔了没几天,左慈的竟然自己来了。围着被他突然的出现弄惊喜了一下的蔡妩转了好几圈以后,瘪着嘴,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口袋酸橘递给她身边的杜若。然后貌似认真地在那里思索:“你说你算是我学生吧?那这孩子应该算我徒孙吧?他将来出生是要教我师祖还是叫我爷爷?” 蔡妩喜悦扫尽,崩着脸问:“有你这么论辈的吗?我可从没叫过你师父?再说,就算你要认徒孙也该是认信儿。跟这孩子能有什么关系?” 左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很是讨好的跟蔡妩打商量:“董信那小子我看了,沉闷,教条,无趣得很。不好玩,不要他当徒孙。我就看中你肚子里这小子了,要不等他出事你教给我养吧?嗯,算是我化他作放方外人,能保健康平安的。” 蔡妩瞪他一眼,扭头直接不搭理他。开玩笑嘛这不是,她孩子又不是林妹妹,干嘛要被这破老道儿化出去? 左慈见此也不生气,继续围着蔡妩不死心地bb……说个没完。后来说累了见蔡妩还没有搭理自个儿的意思,悻悻地瘪瘪嘴,冲着蔡妩赌气地说了声:“小气丫头!老道儿连自个儿橘子都送你了,你都不能礼尚往来送老道儿个孩子玩玩?” 一边旁听的杜若听完这句不禁眼角抽搐:这是她头一回听说橘子和孩子之间能划等号的而且孩子还是玩玩的。看来老神仙果然是老神仙,连这看人看事的想法都和凡人不一样啊。 蔡妩已经被他胡搅蛮弄得烦不胜烦,只好没好气地说:“回头我跟奉孝商量商量,等孩子出世叫你师祖爷爷成了吗?最大限度了,不许再讨价还价,也别说我小气了。” 左慈听完,眉眼一弯,满意了。乐乐呵呵地伸手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口袋腌制酸梅给蔡妩:“给我徒孙的,不许糟蹋。我走了。”说完拍拍手,很是潇洒地转过身,临了又扭头对着蔡妩不太放心地嘱咐一句:“没事别送了,怪麻烦的。哎哎,你可别哭,哭了会生丑小孩的,丑孩子不讨喜,拿出去丢人。” 刚有些愣怔左慈立刻离开的蔡妩,被这一句话刺激地伤感全无。 却见左慈对着得到消息赶来见他的郭嘉随意地瞟了瞟,接着没太有好气的吼了人家一声:“你好好照顾着,不许欺负我家丫头和我徒孙!”,然后甩着袖子,悠悠然地迈着小四方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左慈毫无预兆地来,又匆匆忙忙地走,搞得蔡妩心里像是被诓了一下,不上不下的,很是难过。孕期一些生理反应也随之加剧了许多,原本还只是晨吐,头晕,胸闷,恶心。这会儿是见到吃的就条件反射一样的想干呕。可真吐又吐不出来,酸水上涌,一股烧心感时时存在,让蔡妩整个人都显得病蔫蔫软趴趴的没精神,人也跟着消瘦下去。 郭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瞧着蔡妩吐完以后软软地倒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直舒气,都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揪扯着,一阵阵发疼。他倒是私下翻过不少医书,但哪本医书上都说孕吐是正常现象,结果郭嘉妇科常识补充了不少,但是对蔡妩这情形依旧还是摸不着头绪。郭海的夫人倒是建议说可以在饭菜里放点酸辣的东西开胃,但试过以后发现,蔡妩单独吃酸可以,吃些辛辣也可以,可只要一加到饭菜里,她绝对是吃了就吐。 这情况就比较棘手了,连家里唯一一个有经验老人的建议都没用,这对头一遭养孩子的年轻夫妻那边就更没辙了。正为这事发愁的时候,颍阳来人了:王氏在听说自家女儿有了身子以后,匆匆忙忙安排好家里,把要紧事情都交给儿媳,自己收拾了东西,跟蔡斌打了商量后,包袱款款来女儿家了。 郭嘉听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是以迎接救星的目光,出门十多里迎了自家岳母。王氏在车上很是关切地问郭嘉蔡妩最近的情形。郭嘉耐性空前,带着纠结和矛盾,一条条说的及其详细。连蔡妩夜里出汗会惊醒也没漏过。 王氏听完微微皱皱眉,垂下眸开始沉默地想事情。等到了自家女儿家里时,一看女儿有些消瘦的小脸和带着憔悴的脸色,王氏心疼了。也来不及责备杜若是什么伺候的,匆忙忙让人从自己来的马车上搬下些坛坛罐罐。蔡妩好奇地看着自家娘亲举动,轻点着一个坛子问:“娘,你这都弄的些什么?怎么还带来阳翟了?” 王氏掀开坛子口,蔡妩凑过去一看:嚯,居然是腌白菜。再看一坛,糖醋蒜。下一坛,萝卜条。蔡妩一个一个瞧过去,看完坛子后,心里恍悟:敢情她老娘带的这坛坛罐罐的是整整一车各式各样的腌菜啊,这都带这里来干吗?贩卖?还是自己吃? 王氏见蔡妩疑惑表情,放下坛子跟蔡妩耐心的解释私房话:“这些东西都是给你带的。想当年我怀你的时候也是跟你现在似的吃什么吐什么,可受了大罪喽。后来还是你祖母说既然好东西吃不下,那就试试这个。结果还真有用了。别说这东西平时吃又齁又咸,但是这会儿正好下饭。我从你们小两口除服以后就年年备着些,一直没断过。带来的这些都是今年才新做的,你姨娘亲自把的关,味道很不错的。” 蔡妩听完,心头开始泛酸:眼睛也变的水汪汪的,像小时候一样趴到王氏怀里:“娘,从那会儿你就这么一直惦念着这事啊?” 王氏抚着女儿头发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开始看你和嘉儿一直没个孩子还曾你们着急。后来你阿公说子孙看缘分,让我不要瞎操心。我想想觉得他说的也在理,反正你们都年轻,现在没有不愁将来也没有。就一直做了些随时备着取用了。” 蔡妩听完闭上眼睛,呼吸着自家娘亲身上的味道。只觉心头五味杂陈: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她这厢还只是两个月的身子,就已经生受了那么多。那王氏把她拉扯到了长大成人,又费了多少心思?那时节她还只是认为自己是重新经历一次童年少年,对于身边亲人的举动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并没觉得丝毫不妥。现在想想,她那时想法真的是太混了。 能从小关爱你,不计条件的疼惜你;能在你长大后还当你是孩子,走哪里不忘嘱咐你;能等你嫁了人还时时刻刻地挂念你,你有了身子第一时间想到你饮食的,除了生你养你的爹妈,还有谁?蔡妩觉得自己很失败:上辈子加这辈子这么久,她还是到现在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对身边亲友疏忽。许是孕期的女人心思细,想的多,蔡妩总觉得自己出嫁之前忽略了自己爹娘,没有好好在跟前尽孝不说,还竟找机会撒娇耍痴缠人了。 王氏抱着蔡妩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衣服被慢慢浸透,不由一愣。赶紧扶起女儿,又是不忍又是嗔怪替女儿擦着眼泪:“你说你这也都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说哭就哭?” 蔡妩抽抽鼻子,委委屈屈地辩解说:“我也不想的。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泪自己就出来了。” 王氏清点了下女儿额头,无奈地笑道:“你呀……净是让人不省心。” 蔡妩揉揉被王氏点到的地方,一把抱了自家娘亲胳膊,带着极度认真的口吻说着类似撒娇地话:“娘,你真好。” 王氏拍着女儿轻笑着点头:“自己要当娘了,现在知道当娘的好了?哎,也算你还有良心。”说完王氏想起一件事,转脸看看自家女儿后,瞟了一眼外头,发现郭嘉自她来屋里就有意识的回避,给娘俩留出说私房话的空间。王氏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看看蔡妩低声说:“哎,娘问你,你们现在是怎么歇的?” 蔡妩不明所以的眨眨眼:“什么怎么歇的?” 王氏压着嗓子提示:“就是……就是他晚上还是和你一起?你们没分房?” 蔡妩一头雾水地点头,随即反应过来王氏的意思,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们什么也没做,就盖着被子纯粹地说说话罢了。” 王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指着外头的杜若说道:“娘当初是怎么教你的?给你杜若当陪嫁丫头你就真拿她当丫头?原先你们在郭府她还能当当管家娘子,现在你们住这里,又用不着那么多人,你身子又不方便,杜若不是正……” “娘!”蔡妩有些不太高兴地打断王氏的话,其实这话要是换个人说,她可能没那么生气。可现在现在说这话的是她亲妈:亲妈以一种为她好的姿态建议她把她老公往别的女人身上推,而且这个别的女人还是她从小视为姐们的姑娘,这让她心里怎么可能不发堵? “我知道你不乐意。可你现在不比当初,万一这时候他要是忍不住出去找了别的女人,你不是更吃亏?再说,你们年轻人本来自制就差,他又是二十多岁正血气方刚的时候,在一起睡着要是一个耐不住怎么办?”王氏见女儿反应后开始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地开解劝导。 结果蔡妩皱眉,压着一阵阵翻涌的烦躁恶心感跟王氏转移话题:“娘,咱们不说这个事了。我带你去我们卧房看看。我最近裁了些旧衣,听周妈说,给孩子的衣服衣料最好用大人穿过的,那样软和,小孩子皮肤嫩,穿那个不容易划伤。” 王氏见此,轻叹口气。边跟着蔡妩出屋往卧房方向走,边盘算着怎么样对待女儿女婿晚上睡觉的问题。 第八十四章 出人意料马均来 等到了女儿卧房以后,王氏转眼看着四周的陈设微微点头:女儿在信里说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是女婿弄的,看这卧房布置,女婿对女儿倒也算上心。但就算上心这时节睡一起也不是闹着玩的。得坚决隔离! 于是晚饭的时候,饭桌上,王氏状似无意地谈笑着说出:自己和女儿许久未见,想说说贴己话,晚上可能会聊的晚一些,姑爷不嫌麻烦吧? 郭嘉一听赶紧摇头,然后很顺理成章地说:正好阿媚也想您了,知道你们娘俩肯定有好多话要说,要是太晚您就不要回客房直接跟阿媚一起歇了吧。自己在书房那里休息就可以。 蔡妩听完却心里膈应的很:自己老娘对着自己老公打机锋,这事摊谁身上都觉得别扭。郭嘉就是再聪明,他在对待后院这些事情上肯定比不过浸淫其中、精明一世的王氏。估计这人根本没意识到他这一搬出去,在王氏走之前,他就别想在搬回来了。 想到这蔡妩心里又有些发堵,刚刚被腌菜吊起的食欲也开始回落减退。 王氏见此很不好意思地对着自家姑爷笑了笑。夹起一块小萝卜干送到蔡妩碗里:“就是吃不下也得强着自己吃点,不然身子受不住的。等吃完我再跟你说说怎么改衣服的事,孩子的小衣讲究头多,待会儿一条一条的跟你说,你要是记不住就拿笔写下来。” 蔡妩张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有一口没一口对着盘子往嘴里填菜。一边食案上的郭嘉见蔡妩今晚吃饭总算没吐,不由脸上浮笑,轻轻舒了口气。 晚上的时候,蔡妩躺在榻上被自家娘亲在耳朵边灌输了一堆怀孕和养孩子注意事项。事项告诫完后,王氏推推听得昏昏欲睡的女儿,问道:“你对杜若到底是怎么看的?你要是觉得你们俩从小长大,你不好意思开这个口,那娘去做这个坏人。” 蔡妩有些烦躁地拉拉被子:“娘,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好不好?是我……我压根儿……压根儿就不想给他找什么别的女人,杜若也不该是这样……” 王氏一愣,反应过来女儿意思以后,点着女儿脑门:“我以前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你不想?你怎么不想想他那里是怎么想的?万一他真有那个心呢?” 蔡妩听完呆了呆,咬咬嘴唇,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他……他应该不会想着这个时节纳妾吧?” 王氏看着女儿表情,轻叹一声:“你们两个到底怎么相处的娘不知道,但是娘说这些不到底还是为你好吗?你仔细琢磨琢磨。成了,时候不早了,不说了,赶紧歇吧。” 蔡妩抿抿唇,见母亲不欲多言,只好也拉了被子休息。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蔡妩又像往常一样,醒来以后压不住吐意趴在床头干呕,吐完很习惯地向自己身后伸手,却发现没有帕子也没有清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身后拍着自己的是自己老娘而不是郭嘉。 王氏边拍着女儿后背边看着眼泪含糊地蔡妩,心疼的一塌糊涂:才两个月就吐成这样,这怀相可不怎么好。肚子里那个想来也是个磨人的,盼只盼到生产的时候,他能孝顺些,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王氏那头见女儿吐完平静下来,赶紧下榻给倒了杯温水,然后把蔡妩衣服拿给她,交代她说:“昨晚跟你说的事,你记得上心。还有你们两口子这休息问题,也不好天天腻在一处。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娘来想办法。” 蔡妩深吸口气,摇摇头:“算了,娘。还是我自己来吧。” 于是等早饭后,蔡妩跟着郭嘉到了池塘那块小农田处,谷雨以后,郭嘉就把这块地垦出来种了粟粮,平日没事也会来此出锄个草,抓个虫什么的,全当消遣了。只是蔡妩跟着一块儿农活的时候少,所以郭嘉见她跟着一起出来时还微微怔了怔。 等到地头时,蔡妩咬咬牙,抬眼看着郭嘉有些支支吾吾地问:“昨晚,你在书房歇的怎么样?” 郭嘉眨眨眼,笑眯眯挑挑眉:“挺好的呀。怎么?一晚上不见,想我了?” 蔡妩白他一眼,那鞋底搓着地面:“你……你要是在书房睡的还可以,那母亲走之前,就待书房吧?” 郭嘉听了相当诧异,看着蔡妩眼睛忽闪了好几下才搞明白蔡妩说的什么。像是犯了错一样,搂着蔡妩,低着声期期艾艾地跟蔡妩讨饶:“哎呀,阿媚,是我刚才说错话了。书房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床冷榻寒,没一丝人气。” 蔡妩嘟着嘴,有些不太情愿地说了句:“可我觉得你还是睡书房好。”说完想想又补充道:“母亲也这么认为。” 郭嘉一愣,随即了然。抚着额头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既然是岳母大人意思,那我今晚还是接着睡书房吧。” 蔡妩沉默,看着郭嘉又想起来王氏昨天说给她的事,心头一阵发堵,脸色也变的有些难看:我有身子也是因为他,凭什么到这会儿,我却要因为有身子的事去找别的女人照顾他的生理需求?这到底哪门子的规矩。 这么想着,蔡妩也就止不住一阵火气,狠狠瞪了郭嘉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被瞪的郭嘉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又得罪人了。想了想以后,还是跟上去哄人:蔡妩最近情绪起伏大,心思也难捉摸的很。低落烦躁、火气伤感都是一阵一阵轮换着,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敢跟受了委屈似的,在那里眼泪汪汪控诉人。郭嘉是领教过胡搅蛮缠中的蔡妩是什么样的,对于她认定的问题,你是同意不对,不同意还不对,最好带着笑脸好言好语好脾气地哄着陪着,等她过去了这一阵,雨过天晴,啥事也没有了。 前面走着的蔡妩听到郭嘉脚步,也不说缓步停下,反而闷头走的更快了。郭嘉在她身后看的心惊肉跳,唯恐她给摔了。大步快走到了蔡妩身边一把拉住人,声音柔柔地问道:“又怎么不高兴了?瞧瞧,这嘴上都能挂油壶了。” 蔡妩低着头扯回自己胳膊:“你别碰我。外头有一群花枝招展地女人等着你,你理我高兴不高兴干嘛?” 郭嘉闻言很是哭笑不得地睁大了眼睛:他冤啊,他真冤!他从知道蔡妩有身子这一个月来除了昨天出去接了趟岳母,其他时候可是时时刻刻陪在蔡妩身边的。他哪来什么花枝招展的女人了?这岳母大人昨晚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想到此,郭嘉很无奈地拉起蔡妩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这里都被你占着,外头那些女人就算真是花枝招展、国色天香,你还指望我多能看她们吗?” 蔡妩听完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定定地看了郭嘉好一会儿。正想说些什么,胸口忽然毫无预兆地泛上一阵酸意,只好弯腰捂嘴在一边干呕。郭嘉相当熟练地轻拍着蔡妩后背,看蔡妩吐完眼含泪花,身上无力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伸手把人扶住。 蔡妩靠着郭嘉胳膊,眼泪汪汪:“都是你的错!” 郭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是我的错。” 蔡妩接着控诉:“你是坏人混人!” 郭嘉继续认罪低头:“是是是,我坏我混。” “你欺负我!” “嗯?啊……对……是我欺负你,我错了。” “只许欺负我一个!不许去找别的女人!” “啊?是!绝对不去!贴上来也不多看!” 蔡妩听完,满意地点点头,咄咄逼人状瞬间消失。眼一眨,一副小鸟依人状偎依着郭嘉肩膀,声音软软糯糯地小声抱委屈:“奉孝……我难受……” 郭嘉那个心哟,刚还是被蔡妩弄的哭笑不得,满是无奈,就差赌咒发誓。这会儿蔡妩姿态一变,温温软软来这么一句,郭嘉立马没辙,又是心疼又是不忍,脸上表情温柔的都快化出水来了。一言不发地打横抱起蔡妩,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 晚间的时候,郭嘉照旧睡书房,王氏见此后,笑了笑,自己也很自觉地搬去了客房,留下杜若上夜:毕竟王氏在郭家算是外家,不能老占着主人家房间里休息。只是王氏临走时拉着杜若嘀嘀咕咕交代了好久,才不太放心的转去休息。 结果她离开没多久,郭家院内灯火熄灭。蔡妩刚刚脱衣上榻,就听自己卧房窗户响了,蔡妩一惊,带着警惕走到门帘处,手下意识地抓起案上一根闲置烛台:“谁?” 一个她熟悉到极点的清朗声音低低地回答:“阿媚,是我。开下窗户。” 蔡妩愣眼,呆了呆才跑去开窗。等窗户一打开,她就发傻地看着郭嘉手一撑跃上窗台,然后迈步往里“啪”地跳落里间内。 外头杜若听到动静,很是不放心地问了句:“姑娘,你里头没事吧?” 蔡妩看了眼郭嘉,忍着将要发出的笑意回道:“刚才风大吹了窗户。我起来关窗呢。没什么事,你睡吧。” 杜若听完也没怀疑:深山隐谷的,要找出他们家以外的人还真不容易。 郭嘉这里则在蔡妩关上窗户以后,一下躺到床榻上,看着蔡妩眯眼笑着低声说:“躲岳母大人可真不容易。我都觉得自己像入室行窃了,不过偷香窃玉也算雅事。” 蔡妩捂着嘴低笑,笑完凑到郭嘉身边问:“你今天跑过来,明天早上怎么办?” “自然是早起回去。我不做什么,就想陪你说说话。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被岳母大人知道的。” 蔡妩听了手环上郭嘉脖子,靠着他衣服声音发闷地说:“其实我也觉得这样怪怪的。今天早上醒来时,你不在身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郭嘉一笑,轻轻地翻身起来,边脱着自己衣服边给蔡妩保证:“那我以后天天来吧。反正我也睡不惯书房。” 蔡妩像想到什么一样,低头拿被子捂着脸笑。 郭嘉不明所以:“你笑什么呢?” “唉?你说咱们这样,像不像是……偷情?” 郭嘉一噎,无语地看了看蔡妩,越发觉得怀孕后的蔡妩思维已经如宇宙般浩瀚不可捉摸了:你说她是怎么联想到偷情的?真是诡异。 而到郭嘉上了榻以后,想到今天白天的事,心里还似有余悸,拉着蔡妩以悄悄话音量问她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蔡妩咬着唇,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了一句:“你知道杜若她……她在母亲眼里是我的陪嫁丫头。” 郭嘉听完眼睛一闪,伸手给蔡妩拉拉被角:“就为这个事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交给我吧,你别操心了。” 蔡妩疑惑地扭头:“你有法子打消母亲想法?你要去跟她怎么说?说你不喜欢人家吗?” 郭嘉摇摇头:“哪能呢?我怎么可能跟岳母大人说这个?放心吧,这事你别操心了,岳母大人这话要是透露出去,有人会比我着急的。不信你等着,明后天这事就有分晓了。” 蔡妩纳闷地眨眨眼,再看郭嘉,这人已经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再说的故作高深状了。 等第二天的时候,郭嘉跳窗离开。 蔡妩带着好奇的心思看着郭嘉到底会怎么解决这个事。结果等了一天,也没见有什么变化。但是到了第三天,蔡妩刚吃过晚饭,正要回房绣婴儿肚兜,就听董信在半道叫住了她。蔡妩回过神,一脸询问地看着董信。 董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抬头对着蔡妩说了一句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话:“学生向师父求娶杜若,还望师父成全。” 蔡妩被惊地踉跄了一下,转头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杜若,傻乎乎地问道:“你……你们这是……这是唱的哪一出?” 杜若眨眨眼,反应过来,满脸绯红,瞪了眼地上的董信以后,跺跺脚,头一回在蔡妩没吩咐的时后转身先离开了。 董信见此,心头一急就要起身追人,但赖于蔡妩还在跟前,只好矛盾踟蹰。 蔡妩轻叹一声,指指犯傻的董信:“你怎么还愣着?赶紧起来呀。杜若那里不点头,这事我就不能答应你。所以到底如何,得看杜若的意思。你……好好在那里下功夫吧。” 董信听完相当利索地站起身,抬脚往杜若离开的方向跟去。 晚间的时候蔡妩推推又跳窗而入的郭嘉,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阿信对杜若有些……” 郭嘉眯着眼一副老神在在模样:“你也就这会儿有了身子看不出来,不然你早就察觉了:阿信那么守礼知礼的一个人可以让杜若给缝补衣服,可以任由杜若到处差遣,可以被杜若拉着笑的温和无奈却不说挣脱出去。这样还能说他对杜若没心思,那除非是他自己骗自己了。” 蔡妩瘪嘴:“那……那柏舟那边不会有什么吧?杜若当年可告诉我说她把这两人都当弟弟,这会儿阿信这样,你说柏舟会不会也……” 郭嘉一笑:“柏舟今天才十五,自小长在郭府、跟在我身边,他恐怕这会儿还没这根筋呢?对杜若姐弟之情居多。” 蔡妩眼一翻,也不知道听的重点在哪里,只冷笑一声对着郭嘉:“哼,十五?你十五的时候都有两房的侍妾了。” 郭嘉扶着额很是头疼:“你看,又来了。咱们正好好说杜若的问题,你怎么又提起这事了?哎呀,我那时候不是年轻不懂事嘛,再说那两人后来都被你赶走了,咱们就再生这二道气了好不好?” 蔡妩眨眨眼,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最近这段时间说话有些离题离谱。只是又不好意思认错道歉,于是被子一掀,翻了个身背对着郭嘉:“不说了。困了,睡觉。” 郭嘉看着蔡妩背影,无奈地摇头轻笑。笑完还得细心地为蔡妩拉拉被子,掖掖被角。然后才躺下睡自己的。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趁着四下无人时,抽空把杜若叫到自己跟前询问杜若的意思。杜若低着头沉思了良久,最后抬头看着蔡妩,目光坚定地回答:“杜若不嫁。” 蔡妩愣怔,下意识地接口:“为什么?你觉得董信不好?” 杜若垂下眸,声音低缓:“阿信他很好。但是杜若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姑娘,您知道,这么多年杜若就为一个人动过心。还是……呵,不说也罢。其实有时候想想阿信和管公子性子里有些东西挺相似的。温和,知礼,但却骨子里却都有些执拗。” “被这样的人喜欢,本来该是欢喜的。可是杜若却觉得不安。记得您跟杜若说私房话时说过一句:这世上什么债都可以欠,唯独情债不可以。因为怕还不起。杜若对阿信就是这心思。” “他是姑娘的学生,按理是比杜若晚一辈的。杜若不知道这要是真走到一起,别人会怎么看他?怎么看杜若?当然,其实这在姑娘姑爷看来都不是问题,但是在世人眼里就……。” “姑娘可能不知道,夫人(指刘氏)前天曾私下找过杜若,说姑爷要是……就让杜若去。杜若知道姑娘和姑爷之间是插不下人的。姑娘也不会同意夫人建议。不然这么多年,杜若就算白跟了姑娘。” “可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眼里,姑娘听从夫人建议才是最合适的。所以,杜若不知道,他对杜若,是因为喜欢才向姑娘求娶还是因为可怜才做出此事。前者杜若恐怕会辜负;后者杜若不屑接受。” “所以,杜若不嫁。” 蔡妩听完很是复杂地看着杜若,勉强地从嘴角扯出一抹笑,带着叹息声说:“杜若,姑娘真后悔当年教了你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希望你能糊涂些,记性差些。因为有时候,清醒着未必就是好事,糊涂着说不定能幸福。” 杜若眨眨眼,笑望着蔡妩:“可杜若觉得跟在姑娘跟前,杜若还能清醒着选自己愿意选的路,一样很知足。” 蔡妩没吱声,低下头沉默的中断了话题。 到晚些时候,蔡妩亲口告诉董信这个有些残忍的消息。 董信听完,分外平静,只缓缓说了一句:“劳烦师父转告她,就说:日久见人心,董信到底对她到底是何心思,时日久了自见分晓。” “那你这意思是……” “学生愿意等,等到她看清自己的心,等到她愿意下嫁的那天。” 蔡妩轻叹一声,眯眼静静地望向董信。结果董信目光坚定,毫无退缩,似打定主意,不再更改。蔡妩最后只好无奈地垂眸妥协,缓缓地点点头,转身出门摇着头无奈地道:“唉……一个接一个,都是这样性子……一样的死心眼儿。” 杜若和董信的这番风波算是无惊无澜的过去。只是王氏在知道这事后,眯了眯眼,再看杜若就有些不太满意。 蔡妩见此,少不得要在中间多多周旋:其实她知道当年杜若进蔡府时王氏就不太满意她的挑选结果,只是因为她的坚持一直没开口反对。但现在董信的事一闹出来,尽管杜若没同意,但她在王氏心中的形象也一下子落了不少。蔡妩没法跟她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王氏也根本不在乎。她似乎认定了杜若是个不安于室的,对着杜若对自家女儿的忠心也产生了怀疑,至此再不提让蔡妩把杜若预备给郭嘉的事。 王氏在榆山住了有近一个月,等到蔡妩妊娠三个多月孕吐渐渐稳定,也能正常进食的时候,王氏才启程离开阳翟赶回家中。 蔡妩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出谷口,摇着小手帕冲着母亲挥手告别。回到家里心情不禁又有几分低落,郭嘉在一旁很是温言温语安抚了一阵才渐渐好转。 王氏走后,蔡妩继续做小衣服缝小肚兜。可是老翻来覆去一样事,是个人都有腻烦的时候。蔡妩也是一样。于是她闲暇没事的时候就抱着针线簸箩跑到郭嘉书房,看着给戏志才他们通讯的郭嘉无限羡慕:她也可以给娘家那头写信,可是说来说去就那些鸡毛蒜皮,时间长了她都不好意思写了。她就纳闷郭嘉他们怎么就那么多话那么多心思要在书信上头呢? 六月份的时候,蔡妩抓着小袄无聊地在郭嘉书房做针线,做了一阵停下里,抬眼正见书案后郭嘉拿起茶水,狡黠地笑笑后,在一边絮叨说: “烦死了……奉孝,我都快闲得发霉了。你能不能给我找点事情做?听人家说。在娘胎时当母亲的心情好坏直接影响孩子将来是否聪明。你说我都快无聊死了,你再不想办法,你儿子将来生出来要是个笨蛋怎么办?” 郭嘉听到这话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噗”的一下全喷了出来。眼角抽搐,一边拿布巾擦着身上水渍一边很是无语地看着蔡妩。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几遍:现在她最大,她说什么你就过滤什么,别计较那些诡异的字眼儿。 安慰自己千万不能跟孕期的女人一般见识后,郭嘉有些呛咳地开口:“我今天出谷去一趟阳翟,先去咱们老宅看看,回来的时候经过集市,你可要带什么?” 蔡妩眨巴眨巴眼睛,托着腮帮思考一会,果断回答:“我要好玩的。” 郭嘉笑着点点头:“好玩的是吧?成,我记下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来。” 结果就是那天晚上,等了一天,满眼都是小星星盼着郭嘉带什么好玩东西回来的蔡妩看着郭嘉领回来的一个眼睛清亮的娃娃脸年轻人目瞪口呆。 蔡妩傻乎乎地扭头瞧瞧人家,又转头看看郭嘉,似乎很不忿郭嘉的不守信用,指着年轻人问道:“怎么是……那个……这位先生……他贵姓?” 郭嘉笑眯眯地看着蔡妩见到人后的发愣表情,似乎被闹腾一段的时间的心态瞬间平衡。很和善地伸手指着身边年轻人为两人引荐: “阿媚,这位兄台是马钧马德衡,扶风人士。德衡兄,这是拙荆。你手里……听诊器的复制图,原件就是出自她手。” 第八十五章 马均是个好玩伴 蔡妩眨眨眼,按照日常习惯在听完介绍后冲马钧敛衽,正要行礼,就见马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看蔡妩,夹杂着惊喜,声音有些磕磕巴巴地响起:“真……真的是你送华先生的图纸?” 蔡妩一愣,随即及时到马钧说的听诊器的事。于是很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你说听诊器?那是当初送华佗先生的离别礼。也不知有用没用。” 谁知马钧听了以后相当实在地答了一句:“在……在华先生那里没……没什么大用,不过……在……在下却觉得……这……这东西很有意思。敢问……夫人是怎么想起来用……用中空的木管做这东西的?” 蔡妩先是被马钧前一句话噎了噎,紧接着听到人家发问不由有些支支吾吾:她怎么想到?她该怎么说?说她见过比这图纸更高级更精致的,只是自己能耐有限做不来?还是说她记得听诊器大概就是这样,见华佗离开时心血来潮送了人家这图纸? 可惜提问的马钧却丝毫没有发现蔡妩的有口难言,人家依旧眼睛闪亮,很是期待的等着蔡妩回答。蔡妩被满眼小星星,一脸好奇宝宝状的马钧闪的有些眼晕,不由求助地看向一边瞧热闹的郭嘉。 郭嘉见此低声一笑,很自来熟地把胳膊搭上马钧肩膀:“德衡兄,有什么话稍带片刻再问也不迟,现在咱们去用饭吧。”说完选择性无视掉马钧的反应,搂着人家脖子就转向饭厅。蔡妩看着被郭嘉半托半拉出门,还一脸因为没得答案,很是好奇很是不乐意的表情的马钧,不由浑身打了个抖:郭嘉到底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性情的活宝?怎么马钧那表情让她联想到拿着问题找老师,结果老师很不负责没给回答从而心情沮丧的小学生呢? 蔡妩摇摇脑袋:错觉,刚才那肯定是错觉。 但是等她到饭厅时,发现自己刚才对马钧的印象可能真不是她联想太宽,而是马钧太奇葩。 据她推测,马钧跟郭嘉这算是头一天认识,那他居然毫无戒心就跟着郭嘉来了这么个偏僻地,他倒是不怕郭嘉把他拐了?再有就是马钧在郭家吃饭也相当实在,即不作伪也没有扭捏,连意思意思的客套都没有,上什么吃什么,而且毫不委屈自个儿,埋头一意地看着自己的食案,跟饭菜奋斗,没有丝毫自己是来做客,要稍稍收着点的自觉。 蔡妩发愣地看看马钧,微微挪挪身子,到郭嘉食案边,边假装帮他布菜边用只有郭嘉能听到的话问:“你从哪里把人家领来的?我怎么瞧着他这里……好像缺点什么?你别是最近起了什么拐带人口的心思了吧?” 郭嘉哭笑不得,压着嗓子跟蔡妩说:“具体的情形等晚上在告诉你。不过德衡倒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你肯定能和他相处的很好。” 蔡妩有些不以为然,抬眼看看一边奉行圣人食不言教诲,专心致志对待自己面前饭菜的马钧,咬咬唇,又坐回了自己食案。 等到晚上的时候,蔡妩在卧房里边拿着婴儿衣服比划,边等着跟马钧说话的郭嘉回来。结果一等二等还不见人回房,不由有些好奇这两人到底在书房聊些什么能聊的那么投机。 “杜若,你说你家姑爷跟今天新来咱家的德衡先生能说些什么?怎么都这个点儿了还不回来?” 杜若放下手里挑拣的绣线,偏着脑袋想了想跟蔡妩说:“刚才柏舟进去送茶水,听他说姑爷正听德衡先生说给织布机加纺锤把织机竖道的事。具体的,柏舟在那里听的也是一头迷糊,云里雾里的。” 蔡妩皱眉:她倒是从来不知道郭嘉对纺纱织布也还有兴趣了,看来这榆山生活过得,确实让郭嘉相当的接地气了。 不过马钧,这个人她不太熟,在脑海里搜索来搜索去也没想到关于马钧的片点资料。想来这人应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将谋臣。而且看马钧在为人处世上似乎不太灵通的样子,她也不信这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再说能让郭嘉带到家里来的,肯定有点意思,她倒是很好奇之后和这位马钧的相处会是怎么样的了。 到亥时三刻的时候,郭嘉眼睛亮亮的从书房回来,看到正等着自己的蔡妩不由满是歉意笑了笑,解释道:“跟德衡聊天一时忘了时间了。怎么还没睡?” “我还等着你给我好好说说这位德衡先生呢?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怎么就把人带家里了?” 郭嘉眉一挑,摆着手轻笑:“这可不是我的原因。是你给华先生的听诊器图纸把人引来的。在华先生巡诊到扶风时正好听说德衡精于机巧,于是拿图纸托他制成成品。德衡在看过图纸以后觉得这么制成的东西很新巧,很有意思,就问了华先生图纸来历。然后就从扶风专门跑到颍川来拜访这位听诊器的设计者了。” “也算他时运不济,他刚出扶风没多久就碰到董卓进京的事,一路战乱,好不容易到了颍川。又不知道咱们具体住所,于是辗转打听,破费了一番周折才寻到咱们旧府。谁知旧府人去屋空,他是向街坊四邻询问后才知道咱们搬家的。” “德衡那个执性子,觉得咱们旧府既然没有出卖,那肯定得定期回去,就侯在府门不远的茶肆里等着。今天我去的时候,正好碰见,一聊之下才知道这番原委。” 蔡妩听了很是哭笑不得。也亏得今天郭嘉出门去了趟旧府,不然马钧可有的等了。不过马钧这股子傻劲儿到颇让蔡妩佩服,能为了自己感兴趣的一个东西千里迢迢来到颍川,不得不说马钧骨子里还是有颇为执着的理想主义精神的。但是这么一个执拗人跟郭嘉能说到一起去,却让蔡妩很是诧异了。 想到此,蔡妩眨眨眼,推推郭嘉:“我说,你们今天都聊了什么?怎么会那么投机。” 郭嘉低笑一声:“今儿德衡抓着我从纺车转轮改进到织布机纺锤增减,再到翻车水车设计,统统讲了一个遍。而且听他的意思,听诊器若是改进一下,做成其他形状,不只可以听人心音,还可以用于战场,听远处的兵马声判断来军数量和距离。甚至反过来作用,可以放大人说话的音量,使万军之中也能号令清晰。” 蔡妩听了目瞪口呆:这马钧确实可以啊,相当能举一反三嘛。这说的前一个她不太清楚,估计是能帮军中那些把耳朵支地上的斥候把听能军马响动范围扩大的。后者,那不就是扩音器嘛。她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呢?看来有时间得好好跟马钧絮叨絮叨。 郭嘉见蔡妩表情,很是得意地邀功:“怎么样,我答应你的事办到了吧?德衡肯定比你想的要好玩。你不信明天跟他聊聊试试。” 蔡妩白了他一眼,扭过头转身不理他了:都看出来她被他勾起好奇要跟马钧好好絮叨了还故意吊她胃口,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第二天早饭后,蔡妩想起昨天的事,抱着小簸箩又到了郭嘉书房。正好碰见马钧在郭嘉面前眉飞色舞,磕磕巴巴讲解自己设想的水车。 蔡妩在一边听了一会儿,心里暗自吃惊马钧设想的精巧:这个时候的水车还不叫水车而是叫翻车,是个圆周的设计,利用水力转动圆周,把水提到岸上。但是这种翻车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它只能架在比较平坦的地势上,对于山坡那种地形就提不上水。而且因为所架地势平坦,水流平缓,水力不足,翻车转动速度很慢,效率也低。但是马钧的想法里确实把圆周状翻车改成梯状,这样不但能调整地势,而且灌溉效率也相应提高。 “既然能改进成在山坡上灌溉,那能不能利用水力翻车磨面呢?”蔡妩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插口询问:她对发明创造这一块儿没什么研究,但是她有后世的思维方式,而且隐约记得可以有水力磨面这一说。 马钧听到发问先是偏着头怔了怔,回身看到蔡妩不由很是惊讶地张大嘴巴: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蔡妩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人家一直很专注的跟郭嘉说话呢。不过他倒是仔细思考了蔡妩的话,然后抬起眼有些不太利索地说:“应……应该是可以的。但是……但是具体实施还得实验后再说。” 蔡妩一听眼睛一亮:“你想怎么实验?要做模型吗?” “模型?”马钧转头疑惑地看看郭嘉,似乎没太明白蔡妩说的啥意思,一副求翻译求注解的表情。 蔡妩愣愣,随即解释说:“就是把你的图纸原型缩小一定比例,进行实验。如果实验成功你再把它们放大。这样省时省力,还不浪费东西。” 马钧听完恍然大悟,随手抄起身边一支毛笔,管郭嘉要了跟竹简,边写边小声说道:“这……这个点子不错,要比……比单纯计算省事,得记下来。嫂……嫂夫人还有什么好想法?一并告诉马钧吧?” 蔡妩眨眨眼,仿佛一下找到了除做衣服以外的活计消遣,很开心很愉悦地,掰着手指问马钧:“你真的要听?那咱们可有的聊了。像风车、耕犁这种大件不说,我这里还有婴儿车,学步车,摇摇椅,等等等等。咱们可以慢慢说,我这就叫杜若去烹茶来。咱们挨个说起。” 马钧闻言眼睛闪亮,也不顾一旁郭嘉还在,也没有什么避讳,直接坐到蔡妩对面,摆着求知表情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蔡妩先愣了一下,拿眼瞟了瞟郭嘉那里,却见郭嘉正微笑地冲她点头,对俩人这相处没有提出丝毫异议,于是也没再顾忌什么,小簸箩放一边,开始跟马钧侃侃而谈。 之后有好几天,蔡妩都像找到新鲜玩伴一样,跟马钧在书房嘀嘀咕咕,俩人一个精于巧思,一个思路开阔,倒是很聊得来。而且蔡妩发现,马钧这人很可爱,平时话不多,处事相当“返璞归真”,相当率直,有什么说什么,而且对人事上也不大用心。简单点概括就是马钧这人在人情世故上特别像小孩子,显得有点脑袋缺筋、低情商一样。 但是你要提起他感兴趣的这些事,他立马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神采飞扬,表情自信。说话也没有平时那么磕巴,而是能条理清晰耐心细致的跟你解释清楚所有你不明白的问题,解释完以后还会不放心加一句:这是均的想法,嫂夫人觉得这样如何?每每这个时候,蔡妩都觉得他像是待在科研所的研究员一样,全心全意扑在搞研发上,外事不问,专业门儿清。 郭嘉对于马钧和自家夫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这种状态不抱丝毫反感。也不知道他是对自己极度自信,还是对蔡妩极度相信。反正他是挺乐呵地看着两人忙忙碌碌,有兴趣了还会笑眯眯地加入讨论,不时提点看着不着边,实际上还蛮有启发意义的建议,然后在建议被接受以后看着蔡妩得瑟的笑。 倒是杜若对于蔡妩和马钧相处提出了点异议,这天抽空的时候,杜若在蔡妩身边小声地劝道:“姑娘,好歹注意点儿,别惹了姑爷不高兴。” 蔡妩先是一愣,接着眯着眼睛捂嘴看着杜若呵呵的笑。杜若被她笑的一头雾水,浑身发毛。就听蔡妩特肯定地跟杜若说:“放心吧,他若是连这点儿信任都没给我,那他就不是我认识的郭奉孝了。杜若,他比咱们聪明的多,心里也明白的很,你看,自从德衡先生来了咱家我就不再有事没事去给你家姑爷捣乱了吧?你姑爷这叫祸水东引知道吗?所以你也别整天防贼一样防着人德衡先生,人家又不是小偷。” 在之后,蔡妩就又照样跟着马钧思考钻研了半个多月。把自己曾经提到的婴儿车学步车什么的都做了齐全,但是对于水车模型,俩人是修了改,改了修,始终没有做出马钧觉得满意的模型,对于风车的提议,马钧是直接投了否定票:原因是在中原一带,风力不足,架了风车也无法启用。 半个多月后,马钧带着一堆的图纸资料跟郭嘉两口子告别离开。临走的时候郭嘉和蔡妩给他送行。郭嘉问他将去哪里,有何打算? 马钧眨着眼睛,娃娃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迷茫,微低着头,声音有些失落地说:“不……不知道。各处看看,走到哪里算哪里。” 蔡妩有几分不忍和不舍:“那你何不就留在阳翟?” 马钧坚定的摇摇头,带着一丝苦涩,语无伦次地说:“他们……他们都说……我会的这是奇技淫巧这术。我想……他们错了。要是能想找个地方……找到人……真正在乎这种东西……那样就能架水车了……再有旱情,就不会像扶风那年一样……死那么多人了。” 说到后来似乎被牵扯到心里的痛楚,马钧忽然像孩子一样红了眼睛。蔡妩咬咬唇,不忍再看的扭过脸。郭嘉上前一步,拍拍马钧肩膀,沉默一会儿才轻轻开口:“路上保重。记得有机会往这里写信。” 马钧闻言笑了笑,擦擦眼睛,肯定地点点头:“你们也保重。” 郭嘉和蔡妩微笑着应下,然后才看着马钧转身出谷,渐渐远行。 回去的时候,蔡妩情绪低落,有些担忧地问郭嘉:“这样的乱世,德衡这样的性子,你说他能找到赏识他的人吗?” 郭嘉眯眼看着远处群山,声音幽幽地说:“即便是在乱世,即便德衡上不得马,挽不得弓,也总会有人赏识他这身才华的。” 蔡妩听言勉强笑了笑,就听郭嘉把声音一转,语气欢快地说:“前次文若来信,说他已经到了东郡。孟德公对他礼遇非凡,重用有加。” 蔡妩一愣,手也不自觉地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咬着唇想了想,还是转看着郭嘉问了句:“那咱们可要出谷?你要跟着文若先生一起去曹公那里?” 郭嘉见此笑着摇摇头,一手环上蔡妩的腰,一手扶起她的手,边往前行边说: “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入局者易迷,我还是多做几年旁观者吧。再说你现在这样,让我去东郡,我也不放心呀。” 蔡妩闻言微微笑着往后靠了靠,转脸瞧着郭嘉,眼睛闪亮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奉孝,我们去爬山吧?” 郭嘉脚步一顿,有些发愣地看着蔡妩,眉头皱皱似乎没听明白蔡妩意思地重复道:“爬山?” 蔡妩点头,指指最近的一个小土丘:“那座山不过百尺多一点,咱们这会儿出发,上去正好赶上日落。” 郭嘉看着忽然心血来潮的蔡妩,只觉一阵头疼,正想怎么打消蔡妩这心思,就听蔡妩拉拉郭嘉胳膊撒娇:“就当时你那次许诺我看日出的补偿好不好?我有分寸,不会拿孩子开玩笑的。” 郭嘉怀疑瞧着蔡妩,最终在败在蔡妩满眼渴求的目光。只好无奈的叹口气,颇为不爽地点点头,紧接着提醒道:“如果不舒服,立刻告诉我。” 蔡妩欢呼一声,抱住郭嘉:“哎呀,奉孝,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然后俩人就真的去攀小土山了。好在蔡妩心里还算有谱,她选的这个根本不是山,只能算丘,换算成海拔也就不到三百米。而且蔡妩四个月的身子已经很稳当,这种程度的运动,不会担心再有身体不适的症状发生。 所以等两人到达丘顶的时候离蔡妩预算的日落还有点时间。蔡妩很安静地坐在地上,靠着郭嘉一言不发瞧着远处将落的夕阳,神情恍惚。 停了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了口气,有感而发般手指着夕阳说了一句很大逆不道的话:“奉孝,你看天边那轮夕阳,像不像现在的大汉?山河日下,却无人能阻。” 谁知郭嘉听完以后惊都没惊,只是轻笑看看蔡妩手指的地方摇摇头,补充了一句更大逆不道的话:“现在的大汉,得是两个时辰以后的天色。” 蔡妩一愣:“夜幕沉沉,唯有星光?呵,这倒是挺贴切的比方。我听说夜晚的星光和黎明的鸟叫一样,会让人心怀希望。” 郭嘉挑挑眉,瞧瞧身边人,又看看远处的西方红日,声音柔柔地淡笑着开口:“是,心怀希望。那等将来天下太平,咱们就去看一回海上日出怎么样?” 蔡妩身子僵了下,随即恢复如初,也笑着回道:“好啊,这可是你答应的。不许食言。” 郭嘉拿起蔡妩的小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信心满满地说:“是,是我答应的。决不食言。” 第八十六章 竹马幼弟各有忧 那日回来以后,郭嘉和蔡妩日子照过,只是蔡妩有事没事犯小性子的频率低了很多。郭嘉开始发现这问题的时候,还颇为担忧,以为蔡妩又出了什么新状况。这位爷自从知道蔡妩怀孕后,已经被自家夫人那稀奇古怪、防不胜防的主意给折腾习惯了,这会儿蔡妩忽然又变正常了,郭嘉反而有些不适应了。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问当事人是怎么回事,结果蔡妩被问的莫名其妙,眨着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郭嘉:“奉孝,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怎么说话拐弯抹角的?” 郭嘉被噎的无语。张张嘴,赶紧摆手否定。开玩笑,他脑袋又不傻,要是说出类似:“哎呀,夫人,你最近这段时间怎么忽然不折腾不难缠了呢?”,估计下一刻蔡妩立马就敢变个样,小脸紧绷,横眉怒目地望着他质问:“怎么?难道夫君认为妾身前段时间很能折腾很能难缠?” 蔡妩那边见郭嘉动作,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了悟地笑了。把脑袋靠在郭嘉身上,声音轻柔:“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前阵子收不住,脾气有些大,还老跟你胡搅蛮缠。你是不是觉得挺头疼的?” 郭嘉一听,条件反射一样赶紧否定:“没有!绝对没有!我觉得你什么样都好。” 蔡妩笑着摇摇头,把脸埋在郭嘉肩窝处蹭了蹭:“奉孝,公则先生去了冀州,文若先生去了东郡,前几天毓秀姐姐来访,说文若先生写信邀戏先生前往东郡辅佐曹公,戏先生同意了。他们马上要搬去东郡。你看,整个阳翟还安然不动的就你这里了。” “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想当多长时间的局外人,反正我就觉得你现下还在颍川待着,还陪我在我身边,那咱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把身子养好,咱们好好等着孩子出世,看他长大,将来等天下太平你带我们去看海上日出,好不好?” 郭嘉听着微微愣了楞,手环上蔡妩轻轻叹息一声:“……阿媚……好。” 蔡妩见此搂着郭嘉脖子,满足地笑了。 她记不清将来事情如何?乱世风波又如何?现下他还只是她一个人的。 雄心壮志也好,满腔抱负也罢,他愿意等待时机,她陪他远居山林;他愿意身处局外,她陪他冷眼旁观,他愿意出山入世,她就一力支持。她本就不是什么惊采绝艳,天资聪颖的人物,学不来诸多穿越前辈的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和他比,她不精明最多算是有些小聪明。就那么一眼看中眼前这个人,傻乎乎爱上:为他的咳嗽心疼,为他的笑容喜悦,为他的才华自豪。 喜欢抱他,会跟他撒娇;喜欢逗他,觉得他脸红特可爱;爱缠着他,看他为她头疼又无奈心里会暗自开怀。她不求多,只要这个人在忧国忧民忧天下之外,还在心里惦念着她和孩子,还会一心一意待她,她就知足了。 十一月份的时候,蔡妩七个月身孕,腹部隆起明显,把手放在腹间,已经能感受到清晰的胎动。郭嘉在忙碌之余最爱干的事就是把脑袋贴蔡妩肚子上,边听心音胎动,边絮絮叨叨跟还未出世的孩子说话。内容从经史子集到寻常琐事不一而足,听得蔡妩扶着腰眼角抽搐:我说郭奉孝先生,你说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可以,你说你庄稼地里长虫是怎么回事?你说你昨晚被我拧了是怎么回事?这是在告状啊还是在寻求帮助啊? 郭嘉也不理会蔡妩的诡异表情,依旧我行我素跟儿子(女儿)各种诉苦,表情哀怨,活脱被蔡妩欺负了似的。 蔡妩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把郭嘉脑袋自自己腹上推开,嗔瞪着郭嘉:“你别有的没的就跟孩子胡说?胎教很重要,你这没谱没溜儿的再给把孩子教坏喽。” 郭嘉很不满意自己的教育方式被遭质疑,颇为不甘的争辩:“哪能光像你说的一样给他说圣人言说圣贤书?万一给教出来个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怎么办?” 蔡妩绷着脸纠正:“谁说要你光教圣人言了?我是说你讲点欣欣向荣的美好可爱的东西!” 郭嘉很认真地眨着眼澄清:“我觉得我说的挺欣欣向荣,挺美好可爱的。” 蔡妩气结,手指着郭嘉,眼一眨,捂住肚子,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的瞎哼哼:“你……哎哟……” 郭嘉赶紧闭嘴,很是担忧地看着蔡妩:“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天知道这都多少回了,他明知她这样作假唬他,冲他耍赖的几率更大,可还是会回回上当。 蔡妩抬着眼控诉:“你气我!” 郭嘉挑挑眉,一副好汉不吃眼前亏模样地低头哄人:“是我不对了。下次听夫人的,夫人让说啥就说啥。” 蔡妩满意了,肚子也不疼了,直起身以一副胜利者的表情看着郭嘉得瑟着嘿嘿坏笑:他就是当真精似鬼,到了她这儿他也得乖乖收着低头认错。谁让他说现在她最大来着,她要是不好好利用利用不是太对不起之前被他欺负的她自个儿了? 两口子正一个爱演一个配合的玩乐,一边柏舟拿着信在门口处出现,见到里头自家先生正和主母处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蔡妩见此,收了玩闹心思,看着柏舟:“戏先生给你家先生的信?那赶紧进来吧。” 柏舟把信递给郭嘉后很识相的退了出去。郭嘉拆信浏览后,脸色变的有些古怪,蔡妩不明所以,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 郭嘉把信一折递给蔡妩。蔡妩纳闷地接了信,看完以后终于知道郭嘉为啥脸色古怪了。 戏志才在信中先是以一种依依惜别的语气说了自己带着家眷去东郡曹公那里了,然后语气一转,很欠抽地说不要前来送行,他不耐那一套。为了防止当年文若走时那副酸倒牙的离别景象再现,他很有先见之明提前离开。等他信到榆山的时候他们人已经出发,郭某人就是找也不好找见,还是不要费力气了。 最后戏志才提了下此次出山去东郡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公孙瓒大败青州黄巾,朝廷授封其为破虏将军,眼下风头正劲。下一步公孙瓒行动不是南下取兖州就是西进攻冀州。东郡那个地儿在兖州,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但一要有兵锋,绝对被波及。荀彧一个人在那儿,安民治政加行军打仗,就是个神人他恐怕也支撑不过来,他还是去瞧瞧那里有啥可以添把手的吧。 蔡妩反复瞧着信看了几遍,到信终也没有发现类似:“一别无期,君自珍重”或者“他年相逢,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戏志才是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嘱咐没必要写还是觉得他说了那东西写了八成会被郭嘉嫌他磨叽酸迂所以干脆不写。 蔡妩瞧完以后放下信,眨着眼睛问郭嘉:“戏先生说他们昨日启程去东郡?那等到东郡不都年后了?这是要在路上过年?” 郭嘉摆着手一笑:“你当他在乎这个?那人比我还能想起一出是一出呢。” 蔡妩瘪嘴,也对。戏志才好像是不太在乎这种事。这人跟郭嘉算是一路的。那年郭嘉去冀州是在路上过的中秋节,这位志才先生更厉害,直接在路上过年。 眨眨眼,蔡妩看着微微皱眉的郭嘉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觉得戏先生去东郡不妥?” 郭嘉摇头:“那倒不是。他去东郡是意料之中,文若前一阵子就给来信抱怨过人手不足的事,志才当时就说他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东郡瞧瞧。” “我此次疑虑不过是觉得以公孙伯圭的个性,他会先趁着新胜西犯袁本初,去啃冀州那块硬骨头的可能性会更大。但兖州那边也不好说,小股兵力扰袭混淆视听倒也有可能。唉?你说那位幽州故人碰到这情形,他会劝公孙将军怎么做?” 蔡妩愣了下,瞧瞧郭嘉,发现他就是单纯发问,没什么其他意思。于是歪歪头,咬着手指想了片刻:“管休哥哥谨慎稳重,应该不会同意他家主公西进的计划吧?” 郭嘉呵笑一声:“咱们打个赌吧。赌公孙伯圭是往南还是往西?” 蔡妩眨着眼,想了下自己和郭嘉打赌惨白的历史,果断的摇了摇头:“不赌。每次和你打赌输的那个都是我,我都要付不起赌注了。” 郭嘉笑呵呵地抱着蔡妩,在她耳朵边很是暧昧地轻轻说:“这次不要你付赌注,只要……”后面的话没说完,眼睛却别有深意地看向蔡妩。 蔡妩下意识地偏过头,装糊涂道,“你说不付赌注的。你可不准反悔。” 郭嘉眼尾一挑,根本没听清她说的什么,把人抱起来便往自家卧房走。 蔡妩惊呼一声,攀上郭嘉脖子,有些羞涩地把脸埋进人家怀里。要拒绝的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会跟欲拒还迎似的,还不如遂了他愿。两人在蔡妩妊娠四个月胎位稳定后,夫妻房事已经恢复,开始时郭嘉还曾担心这时候做这个会不会对蔡妩身子不好,结果完事后发现蔡妩什么事没有,还一副承恩雨露,娇俏可人模样才总算当下担忧。 于是这天夕阳将落时,榆山主卧内,被翻红浪,一室旖旎。 ----- 而在幽州,公孙瓒大帐内的情形则不怎么和谐,管休和公孙瓒长子公孙续各执一词,管休以为幽州新胜,兵疲民劳,若在用兵可能于民不利。公孙续则觉得当乘新胜士气高昂,一鼓作气,拿下冀州。 管休皱着眉:“袁本初在冀州抚民纳贤,深得众望。且帐下谋臣良久诸多,便是要打,也不该打冀州。” 公孙续手一挥:“仲仪此言差矣。袁本初民心归附不过是仗着他四世三公的名号。真正战场上他那里是父亲的对手?再说,若是连冀州都能拿下,那青州,兖州自然不在话下。到时候北方六州,有四州尽在父亲手中,何愁父亲霸业不成?” 公孙瓒看看爱将又瞅瞅爱子,眯眼摆摆手:“好了好了,别争了。下一步到底如何,孤心里已有成算。今天天色不早,你们各自回去歇了吧。等明日升帐议事,孤自会详细相告。” 管休张张口,但见到公孙瓒脸色后,不由握握拳头,又沉默地低下了头。随着众位同僚一起出帐离开。 公孙续那里也是缓步出帐,只是在将进自己营帐时被田楷叫住:“大公子,大公子请留步。” 公孙续诧异地扭头看着田楷:“伯英先生?” 田楷看看周围,又指指公孙续的营帐示意两人进去商谈。公孙续一头雾水,领着田楷进了自己帐篷,屏退众人后看着田楷问道:“伯英先生找续何事?” 田楷转看着公孙续,压低声音问道:“大公子对管仲仪此人如何看待?” 公孙续不明所以,相当直接的说:“仲仪?不错的人啊。” 田楷听完眯眯眼睛,捋着胡子意味深长地说:“大公子也觉得他是不错的人啊。” 公孙续一愣,察觉到田楷的话里有话,不由开口:“伯英先生有话直说无妨。” “大公子可知管仲仪推婚之事?” 公孙续一挑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知道,‘鲜卑未灭,何以家为’嘛?父亲经常拿这个激励续和舍弟。” 田楷闻言手指着主帅帐的方向:“主公对管仲仪是相当器重,这个大公子清楚吧?” 公孙续点头。 “管仲仪在众将之中也很有威望。且此人亲善士卒,在将校一级军人中深得人心。” 公孙续皱皱眉,声音有些迟疑:“这个……续知道。父亲也知道。仲仪又不是玩弄权术之人,得人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田楷一愣,似没想到公孙续会如此回复,只好咬咬牙下了剂猛药:“可是大公子,你别忘了:你,才是真正的大公子。现下他替主公掌管着‘白马义从’,他义弟赵子龙又深得主公的师弟刘玄德的赏识,他本人在军中还深具威望,且前次破青州黄巾之时管仲仪亦有大功。此种种算来,哪一样情形是对大公子有利的?就像今天,大公子你和他意见相左,帐中诸将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声援大公子的。那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哪一天他和大公子你真起了争执,这军中到底是什么情形还未可知。” 公孙续听完脸色一变,紧接着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底气不足地摆摆手:“仲仪不是那样的人,伯英先生多虑了。” 田楷微微一叹:“大公子,你到底年轻。楷痴长你几岁,见得东西自然也比你多。人是会变得,尤其是掌兵握权之人,一旦尝过位居人上的滋味,就会贪恋,会不舍,会慢慢上瘾,从而失去了最初的本心。大公子现下觉得管仲仪还好,不能保证他以后还是这样,若有一天他真的起了异心,主公在尚且好说,若是主公有一天不在,大公子觉得这军中谁能奈何他呢?” 公孙续听完心里乱糟糟的。摆着手对田楷说:“伯英先生今日之言实在出乎续之意料,续一时头绪皆无,您容续仔细思量思量。” 田楷眯眯眼睛,看着公孙续样子不再说话,而是行礼后沉默地退出了营帐。 公孙续自田楷走后就皱着眉,轻敲着桌案一言不发。等过了有半柱香时间才仿佛下定决心一样,猛然起身,走向主帅营帐。 第二天公孙瓒升帐议事,说出自己决议西进的打算。管休听完豁然抬头,正要出列,就被身边赵云按住,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管休抿抿唇,最终握握拳颇为不甘地低下头去。 其余将士左右看看见无人劝阻,无人反对,也跟着响应迎合,安静地听着公孙瓒的分兵部署。等公孙瓒把手下诸将的任务部署完毕,众将各自领命,要在议事后回去准备时,抬眼看到管休,不由才惊讶发现:往日主公兴兵,仲仪必然随行左右,为何此次攻打冀州,主公却把他滞留后方,专供粮草? 同样有惊讶的还有赵云,他在主公和自家兄长中间来回瞟了瞟,怎么也不相信主公会因为这次兄长反对西进就闲置兄长。 倒是管休,在听完整个议事后,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眸子,微不可查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和着众将一起走出帐外。但是他刚走到帐门,就听里头公孙瓒叫住了他:“仲仪留下。其他人退了吧。” 管休停住脚,见公孙瓒已经走下坐席,看了看自己后说了句:“仲仪陪孤去营帐中走走吧。” 管休愣怔了下,随即在公孙瓒身后跟上。就听前面公孙瓒边走边说:“仲仪对孤此次安排可有不满?” 管休摇摇头,低声说:“主公决议自然有主公道理,末将并无不满。” 公孙瓒笑着停下脚,忽然抬手指指天边几只苍鹰,回身对管休没头没脑地说:“仲仪,看到那边的鹰了吗?孤小时候就养过一只,熬鹰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即不能太紧着它又不能被它压了气势,当真是左右为难。” 管休眼一闪,也不知听没听懂公孙瓒的意思,只笑了笑对公孙瓒说:“休自幼长在乡间,对于富贵人家的玩法倒是不怎么熟悉的。不过休听说鹰要是熬好了,就会一辈子忠心耿耿,鞠躬尽瘁。” 公孙瓒愣愣,然后看着管休哈哈大笑,笑完偏着头,仿佛陷入回忆,很是纳闷很是疑惑地说:“可当年孤到底也没知道孤那头鹰是不是熬好了?” 管休温和的笑笑,抬眼对着公孙瓒说道:“主公熬鹰,休猜最后一定是成功了的。”说完眼睛眯了眯,咬咬牙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主公前次战后赏赐,休自觉不敢当,便借花献佛全赏了休帐下将士,此次回想倒觉得有些后悔了。” 公孙瓒眉毛一挑,有些惊讶地看着管休:“仲仪何出此言?” “休想向主公求个事,却不知主公会不会嫌休身无长物,不肯答应。” 公孙瓒听了呵笑一声,很是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何事让仲仪这么难开口。” 管休抿抿唇,心里暗自吸了口气后,袍子一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头向公孙瓒行礼后,声音陈恳:“休想向主公求娶大小姐公孙琴,还望主公成全。” 公孙瓒眼睛一眯,目光灼灼一言不发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管休许久后,朗声大笑,边笑边很是亲切地扶起管休:“仲仪,若当真有此心,孤安有推拒之礼。再说琴儿对仲仪可也是一腔女儿心思。待此次班师回城后,仲仪就到府上提婚吧。” 管休听完眨眨眼,随即又朝着公孙瓒一礼:“谢主公成全。” -------------------------------------------------------------------------------------------------------------------------------- 而身在榆山的蔡妩丝毫不知幽州军营中自己曾经青梅竹马经历了一场怎么的信任危机。她此时正对着杜若递来的一封左慈的信发愣。 信上左慈居然告诉她于吉那老头儿手下徒子徒孙无数,居然有人就真的打听到蔡威的下落了:蔡威在那年出走以后竟然一路向南,带着人投了荆州牧刘表刘景升处。且还在刘表处与还是军前小校的魏延互相不服的掐了一架,互掐结果如何不知道,但两人掐完倒是没怎么记仇,看信里意思,好像因为还不打不相识,搞了出英雄惜英雄。 说来刘表本人乃是“荆襄八俊”之一,为人又温和谦恭;所领荆州更是富庶繁华。单这个时候这么看,蔡威带人选择刘表倒也算过得去。可蔡妩知道不管如何,最后刘表都没有成事啊,蔡威跟着他能好吗?而且据前一阵子郭嘉所言,南边刘表正和孙坚、袁术掐的不可开交呢,那这会儿威儿会不会上战场?会不会受伤?会不会…… 蔡妩越想越觉得可怕,越琢磨心里越发不安,腹中孩子似乎也感受到母亲情绪,动弹得更频繁。蔡妩皱皱眉,站起身,一手按住微微发紧的腹部,一手合上信看着杜若说:“这事颍阳那边可曾知道?” 杜若摇头:“杜若觉得老神仙可能就只给姑娘你一个人写了信。颍阳那里您就是让他转述,他也未必乐意办。” 蔡妩舒了口气:幸好左慈是个懒省事又怪脾气的,要是他是那种想的很全顾虑也全的人,估计这会儿颍阳已经知道蔡威下落,不晓得正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呢。 想到这里,蔡妩咬咬唇,忍住下腹传来的不适感跟杜若说:“把这封信烧了吧。颍阳那边也不要告诉,就只当咱们不知道这封信的事。” 杜若眨着眼睛点点头,然后有些迟疑地问蔡妩:“那姑爷那里还要说吗?” 蔡妩摇摇头:“不必了。跟他说了能怎样,他又不是神仙,还能把威儿从荆州那里拽回来不成?” 杜若听完也没再异议,应诺后转身出门销毁信件了。蔡妩则转身皱眉捂住肚子,扶着桌案闭眼咬咬牙做深呼吸:果然是不能妄动情绪了,算日子她应是一月底二月初就该临盆。这时候眼看着就要过年,她可不想一个不谨慎动了胎气,生个早产儿。 这时郭嘉从书房出来往正房走,正好看到脚步匆匆出门转弯的杜若,看了眼杜若以后眨着眼睛耸了耸肩,也没当回事就抬脚进了厅门。 刚进去抬眼就见蔡妩手扶着桌案,脸色微白,一副咬牙忍耐的模样,不由心里一惊,三两步上前扶住人,满眼担忧地问:“可是哪里不适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蔡妩睁开眼,一把扯住郭嘉袖子,咬着唇,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支在郭嘉身上,声音微弱:“奉孝……我难受……去把……去把阿信叫来。” 第八十七章 喜得贵子郭奉孝 郭嘉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打横抱起蔡妩就快步转身出厅,边走边冲着赶回来的杜若吩咐:“去叫董信,要快。” 杜若见此也不敢怠慢,裙裾一提,小步快跑到后院去拉正晒草药的董信。董信开始见杜若时心里还是一喜,待杜若上气不接下气说完:“快跟我走,姑娘情形不太好”以后,立马喜悦散尽,不及多说就跟着杜若去了前院。 等到了蔡妩卧房,董信手搭上蔡妩脉搏没多久就脸色一变站起身,对着郭嘉:“情形不太好,可能会早产。我先开几幅汤剂稳一稳,然后赶紧去叫柏舟请产婆来。还有周妈,她姑娘和儿媳生产时都曾是她接生的,这会儿也叫来预备着以防万一。杜若,你随我一道去厨房准备汤剂和热水。” 郭嘉闻言手一挥:“就按你说的办。”说完也不再看匆匆退下的两人,转身弯腰握住蔡妩的手:“阿媚,你觉得怎么样?” 蔡妩一阵深呼吸过后,不适已经缓解不少,自然听清了董信的话。此时对上郭嘉满是担忧的眼睛,不由一阵愧疚,回握了郭嘉后冲他安抚地笑了笑,声音依旧虚弱:“我还好,这会儿已经没刚才那么难受了。你别担心,听娘说头一胎没那么快的。” 郭嘉听完非但没松口气,握着蔡妩的手反而抓的更紧了:老人们说女人生产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一个不好就…… 蔡妩感觉到手上力道后,眨了眨眼,对着郭嘉柔声说:“要不,你先扶我起来走走吧。反正这会儿还没发动,我躺着也是累得慌。” 郭嘉迟疑了一下,正看得到消息匆匆而来的周妈,不由把脸转过去对着周妈以目光询问。周妈几步上前,伸手在蔡妩腹部按压了几下,微微松了口气:杜若那丫头关心则乱,跟她转达意思的时候她差点就要以为夫人难产了呢。 周妈心里有底后脸色和缓下来,瞧着郭嘉又瞧瞧蔡妩,不疾不徐地安慰没经验正心里紧张的准爸准妈:“没事儿没事儿。只是有些要生产的兆头而已。离真正生产还有段时间。老爷可以陪着夫人下地走走,这样等临盆的时候会更顺利些,少受些罪。” 郭嘉听完眉头舒展了下,小心翼翼地扶着蔡妩下榻,尤嫌不太放心地对身后周妈吩咐:“您也跟着一起吧。真有什么您比我们有经验。” 周妈笑着应了,低眉敛目地跟在自家主子和主子夫人身后缓步慢行。 走走停停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中途杜若满是担忧地把药端来给蔡妩喝了,蔡妩下腹的紧绷感才渐渐消失,呼吸也不由变得平缓。身边一直留意她反应的郭嘉几乎立刻察觉到蔡妩变化,低头轻声问:“可好些了?” 蔡妩手覆上肚子,一脸笑意地点点头:“没刚才那么闹腾了,咱们回去吧。” 郭嘉眯眼看着蔡妩的抚着腹部的手,故意压着嗓子绷着脸很是不爽地说:“等他出来我非得好好收拾他。” 蔡妩没说话,继续眉眼弯弯地任由郭嘉扶着往屋里走。 待到晚上的时候,一家人看着照常进食的蔡妩谁也不敢舒口气。柏舟已经把早前就打过招呼的一位稳婆叫来了,稳婆倒是很通情达理的一人,也没问怎么忽然变时间的事,扔下自己正忙年的活计就跟着柏舟到了榆山。等看过蔡妩后和周妈下了一样的结论,只是出于经验和责任心,稳婆并没立刻转身走人,而是和留在郭家以观后效。 结果当天晚上凌晨的时候,正睡着的蔡妩忽然被从下腹传来的一阵抽痛疼醒,咬着牙调整呼吸,闷声不吭地等着这一阵疼痛过去,刚要继续入睡,又一波疼痛袭来。蔡妩眨眨眼睛,意识到什么一样轻叹了口气:千防万防,到底还是没有防住。这怕是要生了? 有些不忍地推推身边的郭嘉,蔡妩抽着气跟他说:“奉孝……我好像要生了……” 郭嘉一听顿时睡意全无,掀被起身抓了外袍边穿边往外走叫人。一直严阵以待的郭家很快灯火通明,杜若董信等人在周妈和稳婆的指挥下开始按分工各自忙碌、烧水的、熬药的、接生的、打下手的、端的是忙中有序,有条不紊。 但是作为孩子父亲,产妇老公的郭嘉却没事儿干了。他除了被周妈赶出产房,要求在书房或者厅里随便哪里安心等着外,其他啥都不用理会了。 郭嘉很是听话地静立在产房廊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而里头蔡妩则强自忍耐着一波一波的疼痛,趁着疼痛间隙,蔡妩舒口气问杜若:“你家姑爷呢?” 杜若愣愣,抓住蔡妩的手轻声说:“姑爷就在外头廊下呢。姑娘,您现在什么也不用多想,一心攒着力气等会儿好生产。” 蔡妩一怔,紧接着就被一波疼痛激的倒抽一口,声音也有些发颤:“让他进屋。这大冷的天,他站外头冻着怎么办?” 杜若听完眉角抽搐了下: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惦记着姑爷?可看蔡妩一脸执拗表情,只好拍拍自家姑娘:“好,杜若这就去说。” 然后蔡妩就睁眼看着杜若退出产房,去给郭嘉传话,至于郭嘉到底有没有真的按她意思回去,她已经被痛的有些迷糊,实在分不出神来理会了。 两个多时辰后,天色渐亮。蔡妩腹下疼痛越来越密集,渐渐超出她忍受范围时,蔡妩终于开始忍不住低声痛呼,同时手抓着床单,冷汗渐渐濡湿小衣,杜若和稳婆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换上干爽衣服和床单,一边在安抚着让她调节呼吸,缓解疼痛。 周妈端着一碗蛋羹在榻上温颜说着:“夫人,先进点食吧。这会儿才算是刚刚发作,离真正生下来还有段时间,不吃东西会没力气的。” 蔡妩一听,心里不由抓狂:什么?五个小时了都还有段时间?老天爷,这是玩我吗?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女人生产的时候,男人不准进产房了。吉不吉利她倒是不清楚,但是为他们安全这一块儿倒是有考虑在内。她现在被肚子里那块肉折磨地已经有些受不住地想骂郭嘉了,要是郭嘉这会儿在她跟前,下一波疼痛袭来,她很可能会忍不住咬郭嘉一口。 周妈见蔡妩表情后,似乎也知道蔡妩心思,小声在蔡妩耳边说:“夫人,要是受不住您就别忍着,叫出来,叫出来让老爷听听,您正为他疼着为他受着呢。” 蔡妩迷迷糊糊吃东西时忽然听到这种提示,还没来得及思考腹部就紧着一阵疼痛难过,不由抽气一声,下意识脱口喊出:“郭奉孝,你个混蛋!” 在厅门口抱臂而立的郭嘉听到这一声怒骂后不由松了松一直紧握着的拳头:都说女人生产总是大呼小叫的,怎么到了他家阿媚身上就没声响了呢?刚才那一阵默不吭声可把他紧张的不轻,等这声很有蔡妩风格的怒斥被喊出来以后,他才算微微舒了口气。 于是年底来阳翟盘账,顺带来榆山看妹妹给自己妹妹送点东西的蔡平进谷推门后,看到的就是自家妹夫眸光清亮,微低着头,抱臂而立,一言不发地站在厅门口安安静静。 不远处卧房方向传来他妹妹中气十足的叫骂和期期艾艾的委屈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痛呼和带着颤音的呻-吟。 杜若和周妈正一盆一盆的往里端热水,然后又把一盆一盆被染成血色的污水端出来。 柏舟在外厅处围着他家先生一圈一圈的原地打转,一脸担忧焦急,不时偷眼瞧着自家先生,欲言又止。 蔡平见此情形,脑袋“嗡”的一声:不是说到过年后一月份才生的吗?怎么这会就……不会出什么事吧?想到这儿蔡平一急,也不及和人招呼,三两步到了郭嘉面前,抓着郭嘉前襟,沉着嗓子喝道:“怎么回事?不是还没到时候吗?怎么这就……” 郭嘉很平静地拉下蔡平的手,眨眨眼睛望着蔡平,声音因为长久不开口,有些发涩:“大兄怎么来了?” 蔡平看了眼郭嘉,顿了顿,发现自己刚才好像确实激动过了,不由讪讪地言道:“年底来阳翟盘账,顺带看看你们。”说完瞧瞧产房方向,轻咳一声,有些不太好意思伸手拍拍郭嘉,以过来人的口气跟郭嘉说:“你也别太担心,女人生孩子都这样。阿媚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有事的。” 郭嘉冲蔡平笑了笑,转身对着柏舟说:“去给你们舅爷沏茶吧。” 蔡平闻言神色变幻了一下:你说笑呢吧?我妹妹在里头挣命呢,你让我这当哥哥的有心思喝茶,你脑袋进茶了吗? “不用忙活了。我就在这里陪你等着好了。”蔡平摆了摆手拦住真要泡茶离开的柏舟,转头对着郭嘉说了一句。然后就像刚才的柏舟一样,开始踩着疾步在地上绕来绕去。 绕了一会儿,蔡家哥哥抬头,想了想当年陈倩第一次生产时自己那喜悦、忐忑、担忧、矛盾的心情,听着陈倩在里头高一声低一声的痛呼,揪得抓心挠肝,就差拆墙扒窗往里闯了看个究竟。再看自己妹夫这里,好像这也是他头一回当爹,心里肯定也不比他当时好过哪里去,于是蔡平很善解人意地开始没话找话,以期舒缓郭嘉的焦躁。 结果俩人说了有一个时辰之多,蔡平发现眼前郭嘉思维比他当年提亲时还清晰快捷,头脑反应更是灵活如初。与他说话也有条有理,平心静气。不由火上心头:你你……你混蛋,妄我妹妹在家人面前那么维护你,这会儿她在里头因着你受这么大罪,你倒是稳得住啊你。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蔡平这样一想,脸色也随即难看起来,狠狠瞪了眼自家妹夫,赌气扭头不再理他,自己在那里皱着眉头揪胡子。然后俩人就在厅门廊下各自沉默,只是不同的是一个身形极稳,在门边站着巍然不动;另一个则一脸担忧,往复走柳儿。 等到日过中天,叫了一个上午的蔡妩,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在廊下只能勉强听到的微微的痛呼声,蔡平豁然抬头,转看着郭嘉:“从什么开始发动的?几个时辰了?” 郭嘉闭了闭眼睛,没说话给蔡平比了个“六”的手势。蔡平擦擦额角的汗,轻呼口气,点着头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郭嘉:“还好,还好。六个时辰不算长,她嫂子那会儿挨了七个半时辰呢。” 郭嘉也不知听没听到大舅子的话,又垂手安静地倚门站着去了。 等两刻钟以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起,紧接着杜若一脸喜色的跑出来:“姑爷,大公子,姑娘生了个顶顶可爱的小男孩,母子均安。” 蔡平听到后一手扶额,大大松了一口气。 再看郭嘉,这人已经衣摆一撩,等不及听杜若说出具体,拔腿就往卧房里闯了。他身后蔡平眯眼看着脚步匆匆的妹夫,不由抵着唇轻笑一声:我就说嘛,不可能有头一回当爹还那么稳得住的人。你就是表现的再平静,心里不还是和我当初一样着急上火,担惊受怕的? 卧房那头,周妈正在外厅收拾着剪刀,脸盆,布巾什么的。冷不丁抬头就见自家老爷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眼看着就要往掀帘子进里间。周妈不由心头一急:里头收拾没收拾好是一说,问题是男人进血房不吉利啊,老爷这么往里闯,万一冲撞了怎么办? 但郭嘉却在要掀帘子的那一刻停下了动作,转身靠到炉火边,手伸在火上静静地暖了一会儿。周妈脸上带笑刚要舒口气,就见她家主子手一甩,大步又迈向里间。 周妈伸手张了张口,到底也没有出声拦住:你说一个能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不要把身上寒气带给妻儿的男人,她要拦也拦不住啊。 里头稳婆已经把孩子包好,放在了蔡妩枕头边,正声音带笑地说:“小公子随夫人,长了副好模样。” 蔡妩强打着产后疲累的身子,睁眼看了眼自己枕头边的小人,不由皱皱眉:这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哪里看得出好模样了?而且他怎么那么小啊? 估计是见多了这种反应的产妇,稳婆很有经验的安慰蔡妩说:“小孩子刚生出来都是这样,等张开了就好看了。何况夫人不是足月生产,小公子还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蔡妩皱着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声音微哑地开口:“不足月的话,会不会有什么……” 稳婆愣愣,想了想开口说:“幼时体弱是难免的。不过只要多加调养,精心照顾着,等孩子长大些自然就好了。” 蔡妩听了勉强对稳婆笑了笑,心里暗自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子有跟他老子一样的身子骨。于是蔡妩很自然地转向专业稳婆,正想多向人家取点经,就见门帘一拉,郭嘉眼睛晶亮地大步走来。也没顾忌一边稳婆还在,在榻边坐下后先握住蔡妩的手,又瞟了眼儿子,倾身在蔡妩额上一吻,用柔的能化出水的声音说:“辛苦了,夫人。” 蔡妩被闹了个大红脸,偷眼从他臂弯里看看稳婆的方向,却发现人家早在郭嘉进来后就躲出门了。里间现在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蔡妩浑身无力地推推郭嘉,拿眼睛示意了下孩子。很是疲惫地开口:“你儿子……” 郭嘉笑笑,转脸开始认真的打量起这个让他受蔡妩“压迫”了九个月的小肉团。看着看着,郭嘉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声音不大,但正巧能被蔡妩听到地咕哝了一声:“我儿子怎么这么丑?” 蔡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牵动刚才生产的痛楚,不由吸了口冷气。 “周妈和稳婆都说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 郭嘉闻言眉眼弯弯的笑笑,抓起儿子一只被羊水浸过有些发白的小手在嘴边亲了亲,然后又给孩儿他妈同样一个执手吻:“我知道。只是说说而已。郭某和夫人如此相貌,生的孩子又怎么会丑呢?” 蔡妩垂着眸,也没心思理会郭嘉的得瑟,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合上眼睛声音含糊地说:“我好累……想睡会儿……奉孝……陪我。” 郭嘉挑眉为蔡妩掖掖被角,在她耳边轻柔的说:“睡吧……我就在这儿陪你。” --------------------------------------------------------------------------------------------------------------------------- 外头被杜若和柏舟拦着不让他进去看外甥的蔡平则有些耐不住的在卧房门口转悠着争辩:“我是他舅父!我去看看自家外甥还能怎么着?你说你们……拦我干嘛?” 柏舟听着低头敛目装不懂,叫下一步不让:开玩笑,这情形一看不是先生和主母有话要说,就是先生高兴过头忘了自家大舅子这一茬,再不就是为刚才舅爷对他的态度伺机报复呢,他要是把人放进去,被找后账的肯定是他。 杜若则在一边不急不缓地解释劝慰:“大公子,您等等,可能这会儿姑娘和姑爷有话要说,等会儿就把您外甥给抱出来了。” 蔡平不听还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口方向:“刚才就说等会儿现在还说等会儿,这一等二等就等天黑了,也没见郭奉孝把我外甥抱出来。不成,你们让开,我得进去看看。” 杜若见着蔡平如此正是左右为难,就听身后传来她家姑爷如天籁福音般的一句:“柏舟,怎么办事呢?把舅爷拦外头算什么事。” 蔡平看到郭嘉,怒气一收,眼睛闪亮:“我外甥呢?” 郭嘉压着嗓子,食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和他母亲一起,都睡下了。大兄别着急,随我来。” 然后蔡平就被郭嘉带到了卧房。在蔡妩榻边的小吊床上,蔡平总算看到了他软软肉肉的小外甥。倾身上前伸手把人抱起,小家伙皱皱鼻子,眼都没睁开,微微摇摇脑袋继续睡觉。 蔡平见此脸上浮现出一种傻兮兮的笑,笑完想起一个问题,抬头审视的看着郭嘉:“你会抱孩子吗?” 郭嘉一愣,随意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点点头。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被大舅子用一种古怪而不善的目光刷刷了。想了想,郭嘉赶紧解释:“只是以前图新鲜,抱过小时候的戏娴和荀恽。” 蔡平舒口气,把孩子放回吊床,看了眼还在熟睡的自家妹妹说:“颖阳那边,回去我直接把这信儿捎给家里,省的你派人再跑一趟了。你记得通知你那些亲友就成了。” “那就有劳大兄了。” 蔡平摆摆手,看看床上睡熟了的自家妹子跟郭嘉说:“你也别跟我这客套了。好好照顾他们母子。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郭嘉怔了怔:“大兄不在这里留饭?” 蔡平转身从怀里掏出个小玉坠放外甥吊床边,边系绳边说:“不了。来前跟家里说好是今天就回的,来这里本来就是想看看你和阿媚过得如何。谁想碰到这小家伙儿出世,耽误了些时辰。我还是赶紧回去,快马加鞭还能赶在亥时之前到家。” 郭嘉听了也不再多言,只是很随意地跟在蔡平身后送他出门。蔡平似乎还未从当舅舅的喜悦中完全清醒过来,等走到门口才又转身嘱咐郭嘉:“那小玉坠可别摘下来。小孩子容易受惊,那个留着辟邪。” 郭嘉笑着点头应下,把人送出门目送才蔡平离开后赶紧回身,快步走到自家卧房,把儿子抱到老婆旁边,自己就依榻坐着,一脸温柔,满眼柔和地盯着俩人,带着浓的化不开情意,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在睡着了的蔡妩耳边轻轻说道:“阿媚……谢谢……” 第八十八章 妻儿俱是无价宝 蔡妩从来没想过养孩子是那么艰辛的一件事,她儿子自从出生以后她觉得她作息都快完全颠倒了。 白天小家伙吃了就睡,显得无比乖巧。但是到了晚上,睡足睡够了的小破孩儿精神十足,睁着一双酷似郭嘉的眼睛开始:“……依依……呀呀……”瞎哼哼。你理他吧,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不理他吧,他就给你哭的惊天动地。而且这孩子还有一坏毛病就是:只要人小爷醒着,你就别想把他往吊床上放。一放下他就哭,那声音听着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让人听在耳里各种的揪心扯肺。 这些还都不算太严重的,严重的是,小家伙吃奶的时候,蔡妩心血来潮,想起母乳喂养的好处,自己撇开颍阳送来的奶妈喂了他一回。于是从那以后,这孩子就挑上了,非亲妈的奶不吃。偏偏蔡妩奶水开始还勉强供足,等小家伙百天的时候,是说什么也跟不上了。可她儿子不买这个帐,依旧对母乳情有独钟,哪怕饿到哇哇直哭,把一家人搞得着急上火,亲妈眼泪汪汪,这小子就是毫不妥协,一口都不肯往奶妈怀里就范。 当爹的那位见着儿子这般模样,不由扶额纳闷,很是困惑地看着孩子他妈:“阿媚,你说他随谁?我小时候虽然……咳咳……那啥了点,可也应该没这么难缠吧?” 蔡妩瞪他一眼,那意思就是: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没那么难缠难道是我有那么难缠了?看你现在就知道,你儿子就是随你! 郭嘉摸着下巴很是认真地摇头。杜若在一旁弱弱地提示:“姑娘,杜若记得好像……二公子……小时候是这样的。” 蔡妩听了眨眨眼,又眨眨眼,转脸看向怀里正吃奶吃得无比欢快的还没名字的小家伙,不由心头五味杂陈。都说外甥随舅,这话应在她儿子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除了随了郭嘉一双眉眼,这孩子其他地方都长的像蔡妩那边人。尤其口鼻那块酷似他小舅父蔡威。遮上儿子眼睛,蔡妩觉得怀里抱着的仿佛就是小时候的弟弟。再想想这孩子出生时的种种,蔡妩忽然觉得眼睛泛酸:那样的情形,那样的样貌,那样的巧合,老天,你这算是对我的补偿还是对我的折磨? 郭嘉眼见杜若说完后蔡妩脸色不对,眼睛眯了眯,漫不经心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我去书房歇会儿,这会儿先有劳夫人了。”说完还肉麻地倾身亲亲儿子,然后在起身时状似无意地用嘴唇擦了下蔡妩的额角。接着就挺潇洒地转身离开了。蔡妩看着郭嘉离开的背影,低头犹豫了下,开口问杜若:“杜若,你们姑爷问过你什么吗?” 杜若愣愣,然后想想刚才的话题后摇摇了头:“从来没有。” 蔡妩闻言挑眉轻声笑了笑,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对于孩子的早产问题,郭嘉除了在孩子满月那天像回想起什么一样,忽然抱住她和儿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下次可别再弄这么一出了,很吓人的。然后就跟什么也没发声过一样再也未曾提起过这事。蔡妩对此也一直遮遮掩掩,没有给郭嘉做出过任何解释。两口子都很默契地掀过了这一页,她不说,他就不问。至于他猜没猜的出,猜出多少,却不是她能想的了。 只是面对孩子的时候,蔡妩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亏欠了他们父子。小家伙的身体到底是受了些影响:在满月以前经常吐奶呛奶,免疫力也比较差。开春三月份的时候受了一次风寒,低烧不退,药又喝不下去多少。蔡妩急得眼泪汪汪,只好自己喝了药以后再给儿子喂奶。平日里为了给孩子增加免疫力,洗澡都不是用普通温水,而是用调好的药浴汤剂。怀里那个小人儿,这年岁本该是一身奶香,可到他身上,奶香倒是其次,药香却浓郁非常。 四月份的时候,蔡妩和郭嘉抱着儿子回颍阳参加了小侄女的抓周礼。小侄女和陈倩长得很像,没取大名,一家人都跟着蔡平宝儿宝儿的叫着小丫头。宝儿丫头对于五个月大的小表弟很有兴趣,抱着自己抓周后的小盒子颠颠跑到二姑姑身前,把盒子往蔡妩面前一杵,然后指指表弟,不太流利的表达:“二姑母……弟弟……给……” 蔡妩一愣后抱着儿子呵笑出声,把盒子还给小侄女后抚着小侄女脑袋说:“宝儿乖,这个东西要等你将来出嫁带到你夫君家里的。不能随便给人。” 宝儿眨眨眼,转身一把抱住自己父亲,回身指着蔡妩怀里呼呼大睡的小人:“阿公……宝儿要……夫君……” 蔡平灵光一闪,审视地盯盯自家外甥,然后把目光转向郭嘉,眼里满是征询:要不,咱们来个亲上加亲? 郭嘉也不知是收到没收到蔡平信号,看懂没看懂大舅子示意。反正人家很是谦恭温和地低下头,开始和自己岳父聊天神侃去了。蔡家哥哥没办法,又把眼睛转向自家妹妹,谁知妹妹更绝,手招招陈倩,压着嗓子问:“你要是不想你将来的外孙是个傻子,你就赶紧想办法打消你姑娘和我哥哥的心思。” 陈倩了然点头:恍惚记起当年阿婧和江烁成亲时,蔡妩也曾神叨叨地说:好歹出了三服,生傻子的几率不大。看来这丫头从那会儿就对亲上加亲这一说法不怎么赞同。陈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子这么执拗地认为近亲联姻会生傻子,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她或多或少还是接受了些蔡妩思维,虽然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但她还真没有想过让女儿嫁给表亲。 于是因为宝儿侄女一句话,自家儿子差点儿被订终身的闹剧算是有惊无险掀过。结果到了宝儿吃寿面的时候,小丫头又来了一句:“二姑母,弟弟叫什么?” 蔡妩傻眼,轻咳一声,满眼求助地转头看向郭嘉:话说好像孩子出生到现在还真没给取名字呢。开始时蔡妩也说过这事,郭嘉当时眨着眼睛看向才出生的儿子,声音很是认真郑重地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你得让我好好想想。”结果这一想二想,想了两三个月也没见他有什么后文。蔡妩抱着儿子在杜若面前小声抱怨:你说你姑爷这是怎么当爹的?取一个名想那么久。 杜若沉默地思考了下,斟酌着推敲:“姑娘,听说小孩子取名字太早会……小公子身子有不太好,你说姑爷会不会有这方面考虑?” 蔡妩听后瘪嘴,也不知道是接没接受杜若这解释,反正是不在孩子名字上再为难郭嘉:对于老人迷信的那一套,她之前是死活不愿信的,但一牵扯到孩子,蔡妩觉得自己警戒心和防范心就蹭蹭上涨,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以防万一心态,不甘不愿地继续叫小家伙:儿子,小不点儿,宝贝儿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称呼。 这会儿听到侄女骤然发问,蔡妩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已经思考过名字问题的郭嘉,郭嘉眨眨眼,笑眯眯地转向宝儿,也不知是现场思考还是随口胡来地跟人家小姑娘说:“你弟弟单名一个弈字。” 蔡斌闻言挑眉:“益?精益求精的‘益’?” 郭嘉摇摇头,刚要张口解释说是“袖手对弈”的“弈”,一边蔡妩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诡异字眼儿,心想她孩子要真这么乱七八糟被他爹按了个诡异名字,那长大后不是连叫冤叫屈的地方都没有?于是赶紧开口接茬说道:“是‘奕奕梁山’的‘奕’。” 郭嘉一愣,随即轻笑着点头对蔡斌说:“是。是‘奕奕梁山’的‘奕’。” 蔡斌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名的。” 蔡妩心里暗自舒口气:郭奉孝你个不着调的,怎么跟我阿公一样取名没文化?早知道你会这么随随便便给儿子取名,我当初干嘛还要等你意思?这会儿要不是我反应快,孩子就当真叫了“下棋”的别称了。 于是在回阳翟时,蔡妩在车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放在郭嘉胳膊内侧作势欲掐地问道:“你说,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压根儿没想过给孩子取名的事。” 郭嘉眼看着蔡妩的胳膊,脑子飞快地想自己怎么才能躲过一劫。蔡妩那头见他不回答,用脚趾也猜到他可能直接把这茬给忘了,于是手上一使劲,小脸紧绷地教训道:“我说,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等儿子长大了我就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世上只有娘亲好,不让他理你这个不着调的爹。” 郭嘉眨着眼,一边抽着冷气求饶一边嬉皮笑脸把蔡妩和儿子搂在怀里:“哎呀,名字嘛,不就是个称呼吗?叫什么不是叫,夫人不要生气了。再说我这样不是等着你给孩子取名嘛?你看,郭奕,这名字挺不错吧?” 蔡妩嗔了他一眼,心里很受用,脸上故意不开颜地扭过头去。郭嘉也不计较,转脸开始骚扰着睡熟的儿子:“郭奕,醒醒,叫声阿公听听。” 蔡妩额角立马开始挂起黑线,心头也是一阵无语,拍掉郭嘉那只爪子,给当爹的一个白眼后,语气无奈地开口:“五个月大的孩子你就叫他叫人,你当他神人啊?” 郭嘉眨着眼很认真的跟自家夫人辩驳:“阿媚,你得相信咱们儿子!” 蔡妩见此,头一转,不想再理会这个脑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样的郭某人了。 结果等她回到家以后的几个月,她发现郭嘉竟然真的把教孩子说话这事儿当个正经事了,有事没事就跟郭奕大眼瞪小眼地要求:“奕儿,叫阿公叫……阿公。啧,这个太难吗?那就叫父亲……嗯?还是叫不出?那就喊……爹爹……” 结果郭奕躺在小床上根本不晓得他爹跟他说的什么意思,人家胳膊伸伸,抓着郭嘉一只手指,依依呀呀很满足地往自己嘴里塞。郭嘉很挫败地抬起头,看向旁边正瞧热闹瞧的一脸笑意的蔡妩,带着悔不当初地语气说:“阿媚,你说是不是被你言中,儿子真被你当初怀他时候心情不好给影响了?这小子怎么这么笨?我都教了他有两个月了吧,父亲爹爹的我没少说,他便宜占了不少,怎么还‘依依呀呀’的不会叫人?” 蔡妩嘴上不说,心里偷乐:这时代叫父亲不是阿公就是爹爹,再不就是直接叫父亲。都是双音节词,而且就连最简单的叠音词“爹爹”也是闭口音,对婴儿来说比“爸爸”各种开口音难学多了。但是对于母亲一方,叫娘,叫母亲都可以,一个字总比两个字好学。蔡妩就是知道也不想告诉郭嘉,她打死也不说:她就是为了爱看郭嘉支着小床被儿子占便宜的场景才沉默不言。 结果到七八月份,蔡妩抱着儿子到池塘边郭嘉那块庄稼地头上,看着快要秋收的粟粮,手指着一片叶子教儿子说:“奕儿,这是叶子,跟娘学:叶……” 郭奕百无聊赖地在蔡妩怀里打着哈欠,扭扭头揪着蔡妩一缕散发放嘴里啃去了。蔡妩一把拉下儿子小手,绷着脸:“这个不能吃,来你跟娘学……叶……” 郭奕继续不配合,转着脑袋四下张望,然后小脑袋停下,伸手指着蔡妩身后,声音不甚清晰地喊了一句:“……爹爹……” 蔡妩听到后惊喜异常,转身回头看着正站在自己母子身后的郭嘉欢乐地开口问道:“你听到没有?刚才你儿子叫你呢?” 说完蔡妩就觉得郭嘉的反应有些不对头,要是搁以往,他听到这消息指不定有多得意呢,不得瑟两句肯定不算完,这会儿她说完却见郭嘉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也比以往多了一丝淡然泊然之气。 蔡妩愣愣,迈步上前走到郭嘉身边:“怎么了?奉孝,出什么事了?” 郭嘉没答话,伸手接过儿子,微抬着头仰望向不远处的群山侧影。 傍晚的榆山很安谧,配上这样温馨的画面让蔡妩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在暖暖的流过。静默片刻后,郭嘉收回视线,抬眼对着蔡妩说:“咱们回家吧。该到晚饭时间了。” 蔡妩眨眨眼,眼带疑惑却依旧很温顺地和郭嘉一起往自家院子走去。 等到晚上的时候,蔡妩哄睡儿子以后到郭嘉书房给他送宵夜。却发现郭嘉正铺纸研墨在书案上作画,凑过去一瞧,见他画的竟然是白天她抱着郭奕教他说话的那个场景,不由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笑意。转看着见她进来停下笔的郭嘉,声音轻缓:“你今天好像和平日不太一样,可是出了什么事?” 郭嘉沉吟片刻,从乱七八糟的书案下抽出一卷竹简。蔡妩认得这是郭府名下各个铺子在来榆山报账时常用的竹简规格,不由有些疑惑地展开,只扫了一眼,蔡妩笑意就定格在了脸上,竹简上用及其简洁的字样,客观冷漠的语气陈述着:四月:王允使吕布杀董卓。蔡邕收尸获罪,狱中自尽。曹操领兖州。五月,长安乱,上缚王允于阵前。李傕、郭汜、樊稠三分长安。吕布遁逃。六月:王允、黄琬,崔烈,卢植、周奂……皆亡。 蔡妩看着竹简上长长的一串亡故名单,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不到一百字的竹简竟然记录了这么多事情,短短三个月,外头竟然发生了这么大变化!蔡妩下意识地看向郭嘉,郭嘉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死者已矣。都过去了。” 蔡妩眨巴着眼睛,有些不太放心地望着郭嘉:她总觉得现在的郭嘉更以前比多了些东西,但是仔细想想又说不上来。可再揣摩,却又觉得他少了些什么,蔡妩摸不透他少的那一份到底是什么,只好试探着说:“王司徒……那里……是不是大汉中兴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郭嘉挑眉轻笑了一声,很平静地回道:“是啊。最后一丝希望被关中之乱掐灭了。” 蔡妩听到郭嘉语气后怔了怔,疑惑着他到底以什么心态说出的这话,于是接着问道:“那你……可要出山?” 郭嘉呵笑一声,重新低头拿起毛笔,边描画着远山轮廓边语带笑意地反问:“出山?干嘛要出山?又没有人来请我?就算是真有人来请,也要看看郭某乐意不乐意:郭某在此间,娇妻佳儿相伴,躬耕怡然,又能坐看天下风云,何其乐哉?缘何要搅合到关中之乱这趟浑水之中?” 蔡妩咬咬唇,走到郭嘉跟前握着他的手,拿下那支毛笔,抬头望着郭嘉眼睛静静地说道: “奉孝,你心里要是想出去,其实不必顾念我和奕儿。不管怎样,我们娘俩总不能成为你负累的。” 郭嘉闻言愣愣,随即手搂着蔡妩肩膀:“阿媚误会了。这会儿不出去是因为山外我还真没有 发现谁能让我看得上,能够有资格当郭某主公。本初公那样的一个就够了。还有,你和奕儿从来都不可能会成为我的负累,而是珍宝。这世上最难得最无价的珍宝。” 第八十九章 郭氏教子不寻常 蔡妩听完闭着眼睛窝在郭嘉怀里,抿了抿唇,微垂了眸子:也罢,反正要干什么他心里是有谱的。他想怎么样就随他去吧。反正她是拦不住也不想拦的。 那天之后蔡妩就再也没问过关于郭嘉出仕的任何事,也不再理会郭嘉时不时收到的竹简上到底写的啥内容。反正如果郭嘉觉得必要,她不问,他也会告诉她。不过她倒是对写竹简内容的这个人很感兴趣,能够摒弃了对当权者的敬畏以一种超脱事外的口吻,记叙下所发生的事,这人绝对有写史料的天赋。 蔡妩私下好奇地问起郭嘉写这东西的到底是哪位? 结果郭嘉边逗着儿子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哦,你说那个啊。是咱们原来府里的那位姓于的绣娘写的。在咱们第一次遣人出府时她赶上儿子新丧,我见她无家可归怪可怜,就把她送到郭府名下绣坊中去了。没想到她却识字,就顺势让她留意下时局动态了。在第二回遣人的时候,有些孤苦无依者也是被归到各商铺名下,只是也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识字,就只能让别处打听到的消息再汇总到她那里,她就记下后随着报账一起送来榆山。” 蔡妩听完咋舌:于女她倒是记得,四十多岁很多话的一个中年妇女。有事没事经常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根。蔡妩一向不喜欢这种人,于是在头一次遣人时就毫不犹豫把她给遣出去了。没想到倒是让郭嘉捡到宝了。看来看人嘛,还真不能只看一方面,说不准她眼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到了郭嘉这里就能变废为宝了呢。 不过这么想想,蔡妩倒有些佩服郭嘉这个能耐了,什么犄角旮旯里的人他都能想起来加以利用,这人要是搁现代,不去做特务,简直就是太屈才太埋没了。 郭嘉倒是丝毫没注意到蔡妩眼神的异样。人家正一本正经地和儿子互相扔东西玩。说白了就是郭奕坐在他榻上揪扯着布老虎丢给郭嘉,郭嘉在把老虎放回去,如此往复,父子俩居然也不嫌腻歪,还玩的不亦乐乎。真真让蔡妩看的啧啧称奇:怪不得戏娴、荀恽他们很黏郭嘉,这人脾性压根儿就是个大孩子嘛。别人看孩子是大人哄小孩玩。他看孩子是俩人一起玩,玩的还挺投入,也不知道这爷俩是谁娱乐了谁。 等到这一年快过年的时候,郭奕抓周前。左慈那老头又神出鬼没的出现了,这回来还不是一个人,而是还抓着一个衣冠周正,鹤发童颜的白胡子老道儿。 蔡妩见到人后眼角一抽:左慈不是把他师兄弟给带来了吧?就算是给他所谓“徒孙”撑场子也不用如此吧? 偏头瞅瞅人,蔡妩没想起自己除了左慈还认识那号方外人士。于是转头看向郭嘉。郭嘉也是一头雾水:他就小时候由刘氏迫着被方士瞧过病,其他的方外人士,他认识的比蔡妩还少呢。 这边两口子正在琢磨来人身份,那边左慈就不耐烦地扯扯蔡妩: “媚丫头,我徒孙呢?抱出来给老道看看。” 蔡妩指指浴室方向:“杜若正带着他洗澡呢。那小子一见水就不肯出来,扑扑腾腾,不折腾半个时辰不算完。” 左慈眼前一亮,摸着下巴:“咦,这小子对我脾气。我去看看。”说完抬脚就要往里走,却被蔡妩眼疾手快地拉出,在他耳边压着声音问:“我说,你领来的这位……老人家是谁你总得介绍介绍吧。” 左慈拍拍脑袋,才想起人家一样扭过头,伸手一指:“你说这个老头儿?于吉嘛,我没跟你介绍过吗?哦,好像是没有,那算了,你以后知道就可以了,你怎么叫我就怎么叫他好了。” 蔡妩听了眼睛一闪,转头仔细地看向于吉:半尺长的胡子,干净整洁的道袍。眼睛很亮,略微夹杂了一丝忧郁之色,脸上挂笑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心里很自然生出一丝亲切,却又下意识觉得这人优雅超脱,随时可能羽化登仙。 蔡妩悄默声地打量完,垂下眼暗道:就是这位是现在民间挺流行《太平经》的作者啊。威儿的下落也是靠他帮忙找到的。这人要是不当道士,再年轻个几十岁,凭着样貌举止,绝对是划归到春闺梦人和大众情敌一类。 蔡妩想到这儿也来不及计较刚才左慈那没谱的记性,拉着郭嘉一起给于吉见了礼。 于吉那头被左慈这么介绍以后居然丝毫不恼不气,一脸笑意,很是谦和地冲蔡妩和郭嘉稽首回礼,声音里带着一股特别的温纯优雅:“贫道未经主家邀请就上门叨扰,还望主家海涵。” 蔡妩赶紧摆手,连道:这可绝对不敢当不敢当。看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您老人家上门哪能算叨扰,只能算是贵客临门。 于吉闻言温和地冲蔡妩笑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就很有客人自觉的收着拂尘静默不语了。 蔡妩见此转脸地看向左慈,却发现这老头儿已经没影了。再看郭嘉,郭嘉正低着头肩膀微抖,很艰难地忍笑呢。也不知是笑蔡妩刚才举止还是笑于吉蔡妩之间的客套。 蔡妩瞪了他一眼,转向于吉殷勤地问道:“老神仙,您喝什么茶?” 于吉笑笑摆摆手:“不必麻烦,白水即可。” 蔡妩愣了下:话说左慈那不着调的吃货为什么交好的朋友都是这么慈祥这么随和这么好伺候的?华佗那就不用说了,粗布葛衣,除了有些职业病和过分爱干净以外,没什么可挑剔的。眼前于吉又是如此。和蔼和气不说,他连客套话说了听着都让人心里舒坦,而且瞧人家那语气,那举止,左慈跟他比就跟山沟水比青天云一样,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啊。 想了想,蔡妩很自然地出门亲自为于吉到厨房烹茶。屋里只留下了郭嘉和于吉说话。 郭嘉见蔡妩出去,挑了挑眉看向于吉,眼睛眨了眨后,把于吉让进座位,声音轻缓:“听说于道长琅琊宫修士?” 于吉点点头:“是,贫道道籍确属琅琊宫。只是常年在江南传道罢了。” 郭嘉听了淡笑着地疑问:“倒是曾闻道长常年行走吴郡,会稽等地。怎么今番来了北方阳翟。” 于吉摆摆手,无奈地摇了摇头:“是被元放拉来瞧瞧他的徒儿徒孙的。其实当年你们成亲时,他也曾拉贫道来此,只是那时走到半路突发意外,不得不中途返回。这才错过了你们婚礼。为此贫道可是没少落埋怨。今番府上公子抓周,元放诚意相邀,贫道若敢推辞……恐怕在下的丹炉就又要换掉了。” 郭嘉眼睛闪闪,朗笑出声:“道长为犬子之事,从吴郡赶来又途径荆州那祸乱之地,在下感激不尽,正好郭某那里还有几坛拙荆新制的葡萄酿,算作是当年道长未能赶来的补偿吧。” 于吉摆摆手,略过郭嘉的后一句,笑捋着胡子,声音温雅地笑道:“奉孝先生想来久居山中,想来消息滞后也是难免。半个月前荆州那边就已停战。现下双方休戈,并未有再次兴兵的兆头。” 郭嘉眉一挑:“哦?道长此言当真?” 于吉点点头,接着带着叹息地缓缓说道:“孙文台将军在与刘荆州交战时不幸身中流矢,不治而亡。倒是可惜了一员名将。” 郭嘉轻咳了下,笑望着于吉:“听起来道长对孙破虏将军很是欣赏。” 于吉毫不忌讳地点点头,然后手指天空很是复杂地说:“时值乱世,虽有将星如云但陨落亦是常事。虽非人力,但说全是天命倒也未必。” 郭嘉听了只是微笑,即不接口同意也未出言反驳,只是顺着于吉的话头说:“道长对天命一说似与世人不同啊?” 于吉微垂了眼,眸中那抹忧郁也被遮盖住:“勘破堪不破都是一般,何必太过在意?”说完就微眯上眼睛,默口不言。 郭嘉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眯眼然后深深地看了下于吉,也学着老道长模样一言不发。 等蔡妩端着烹好的茶送进厅里时,看到的就是于吉和郭嘉各自沉默的情形。不由觉得万分奇怪:郭嘉有时候话挺多的,怎么今儿默不作声扮哑巴了。他不怕这情形算怠慢客人? 于是在把茶送到郭嘉面前时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怎么跟于道长大眼瞪小眼了。” 郭嘉轻声回道:“能说的说完了。” 蔡妩一噎,咬着自己嘴唇讪讪地退下找左慈去了。那老头儿在还能活跃下气氛,他不在,这屋里俩古怪脾气的不得尴尬死。 于是等左慈抱着小郭奕来厅里以后,就直接略过郭嘉走到于吉身前:“怎么样?我徒孙长的漂亮吧?我瞧着比他舅舅好看多了,一点也不女气。” 于吉看了眼郭奕,笑眯眯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袋子挂在郭奕脖子上,郭奕也不认生,见到眼前这和蔼老头给自己东西后,很乐呵地挓挲着手,搂住人家脖子,不由分说往于吉脸上亲了一口,湿哒哒地口水弄了于道长一脸都是。 于吉见此很顺势地接过郭奕,转身对着蔡妩笑道:“这孩子与贫道倒是颇为投缘。主家要是不嫌,贫道收他为俗家弟子如何?” 蔡妩傻眼,愣愣瞧向左慈左右为难:这道长不会是来真的吧?她儿子又不是林妹妹,怎么一个两个都像化她儿子出去? 左慈闻言也是瞪向于吉:“你这老头子忒不厚道,这是我徒孙!你这是……是……丫头,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啊?挖墙角?” “啊对,就是这个。你这是挖墙脚。” 于吉听了也不勉强,抱着郭奕上上下下地打量后跟蔡妩两口子说:“这孩子体弱吧。那就别拘着,等过了周岁让他多跑跑跳跳,时间长了自然身子骨就硬朗了。” 蔡妩听了眼一亮,然后自我唾弃了下:怎么把这个忘了。运动才是最好的锻炼嘛。明天抓完周让儿子每天围着院子溜达去。 于吉见蔡妩脸色知道自己建议被采纳,转脸又笑眯眯地逗弄小郭奕了。 那天是等到太阳将落的时候左慈他们才离开。于吉话不多,大半时间都在抱孩子玩,偶尔说出一两句,听在蔡妩耳朵里也是别有玄机,深奥无比的哲理。左慈倒还是那个不靠谱性子,拉着蔡妩絮絮叨叨了好久,等时间差不多时,左某人才不甘不愿地出门,临告别还郑重地交代蔡妩:“你得给我徒孙随时提着我这个师祖爷爷,要不回头见了他忘了老道儿,老道儿就找你这丫头算账。” 蔡妩哭笑不得的应下,转身见郭嘉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由疑惑问道:“你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了?” 郭嘉摆摆手:“没事。只是忽然发现这世上有了一个让我揣摩不透的人罢了。” 蔡妩眨眨眼,指着走远的于吉:“你说于道长?” 郭嘉点头:“相当矛盾的一个人啊。即在方外又非方外,即信天命又要搏天命。手下信徒无数,举止温雅非凡,连站在那里都让人止不住想亲近。这样的人,但愿他不要得罪什么权贵。” 蔡妩皱着眉,在脑子里来回搜索着于吉的资料,却发现她记忆力对这些方外人事的事渐渐变成空白,只留下于吉好像并未善终的模糊印象。蔡妩咬着唇:“要不,我写信提醒老道儿给于道长提个醒?” 郭嘉淡淡地笑:“随你,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 第二天蔡妩娘家来人看郭奕抓周,小家伙抓完刀笔抓竹简,最后抓烦了,眼睛转啊转地瞧向四周。也不管周围大人的蛊惑怂恿声,很有气概地站起身,一步一颠儿,摇摇晃晃地要出门离开。 蔡妩赶紧把人又抱回来,结果郭奕还是不配合,继续往门外走。 如此反复几次后,蔡妩急了,瞪了眼儿子。哪只郭奕比她更急:莫名其妙被抱来抱去,抓了东西还都被收走,小爷不伺候了你还又把我带回来,这有没有天理了?小家伙越想越委屈,终于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倩见此赶紧上前,嗔瞪了蔡妩一眼:“抓周不过图个吉利,你认真个什么劲儿。看把孩子弄哭了吧?” 说完也不理会张口欲辩的蔡妩,抱过小外甥拿手里一个玉坠哄着:“奕儿乖,不哭不哭。看舅母给你拿了什么。” 郭奕眨巴着眼睛,从模糊地视线里看到眼前的小吊坠,一把抓住后不在放手。咧着长了八颗小米粒的嘴巴冲陈倩呵呵地笑。笑完又跟昨天亲于吉一样,“吧唧”在舅母脸上亲了一口。陈倩愣了愣,接着抵着外甥额头,眯眼笑了。 蔡妩在一旁看的满头黑线,凑到郭嘉身边小声问:“你说他这谁给东西亲谁的毛病跟谁学的?还有,他这财迷样子随谁?反正不随我。” 郭嘉摸着下巴:“那就更不随我了。” 一场抓周礼就因为当事人的不配合,莫名其妙落下帷幕。过年后,蔡妩开始实施对儿子的强身健体计划。 每天早上领着小郭奕到院子里跑几圈。回来以后看着郭奕小脸红红,眼睛亮亮的模样觉得自己特有成就感。自己拉着儿子玩了几个月以后,觉得郭奕身子确实变得硬朗,灵机一动,也搅合着郭嘉参与其中。 郭嘉摆着手推拒:“咳……那个阿媚呀,奕儿这边不能老跑来跑去是吧,也得有文化教习不是,我就只负责儿子启蒙就好了,你说的那个锻炼嘛,我相信夫人你一个人能应付的。” 蔡妩不满地瞟他一眼,声音带着威胁:“你去不去?” 郭嘉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去。” 蔡妩手一伸,放在郭嘉胳膊那边下劲儿一拧:“你去不去?” “拧也不去!” 蔡妩眨眨眼,抱着儿子眼泪汪汪:“奕儿,你爹不要你了,他连陪你玩都不肯了。” 郭奕抬起头,亮眼睛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小手伸到自家娘亲脸上很体贴地安抚:“娘,不哭不哭,爹爹不要你奕儿要。” 蔡妩满头黑线:这小子生来是克她的吧?他到底有没有搞清她话里真正含义啊? 郭嘉则在蔡妩背后冲儿子竖起大拇指,做了个干得好的手势。郭奕见此小狐狸一样的笑了。 然后这事就在父子俩的联合搅合下不了了之了。 等到郭奕三岁时,蔡妩想起上辈子听到过一个教育理念叫: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开始精神抖擞地给儿子进行文化课启蒙。语文这块儿,蔡妩想过唐诗三百首,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小鬼现在已经够滑够机灵了,要是再跟她学这个,将来不晓得拿着这点儿东西冒充大瓣蒜祸祸多少良家少女呢,还是从叫他诗经开始吧。 郭嘉对教诗经这些则是持有不同意见:曾经气走过无数西席的郭某人坚持认为故事是最好的启蒙老师。每天很尽责地在郭奕房里给他讲完床头故事后才回房歇息。 蔡妩一开始对郭嘉这种持之以恒的态度很是感动,等她有一天好奇地把脑袋凑近郭奕窗户听清里面是什么时,不由眼角抽搐。 “爹爹,为什么秦王要杀韩非?”当儿子的脆生生地声音发问。 “天下有才之士多矣,为我用者,厚禄留之,不为我用者,杀之。这就是秦王当时的想法。”当爹的那位认真真地解答。 “郭奉孝,你到底在给儿子灌输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血腥东西?”这是终于忍不住闯进屋里当娘的那位。 然后在门外地杜若很习惯地听到里头自家姑娘和姑爷为了小公子的教育问题开始新一轮地争辩交锋。最后以小公子一句:“娘,爹爹讲的不对?”使争论停止。 蔡妩听着儿子问题眨眨眼,不甘心地说:“他讲的……挺对。” “那娘为什么还要拦着爹爹?” 蔡妩吸口气,弯腰笑眯眯地跟儿子解释:“奕儿啊,现在你还小。你爹爹讲的那些东西不适合你现在听。等你再长大两岁,再让他讲给你听好不好?” 郭奕小嘴一瞥,指着蔡妩拿着清脆的童音控诉:“可是昨天娘还说:奕儿,你长大了,不能再让杜若姑姑喂饭,要自己吃呢。今天你又说奕儿还小,不能听这些。那奕儿到底是长大还是没长大?” 蔡妩被儿子话驳的发愣,呆了呆,起身转看着一边瞧热闹的郭嘉,手抖了又抖,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屋里爷俩见蔡妩离开,不约而同地笑眯了两双相似的眼睛。 郭奕笑完跳下榻抱着他爹大腿,仰着小脸:“爹爹,爹爹,奕儿能不能尝尝你书房藏的那坛葡萄酿?” 郭嘉眉一挑捞起儿子:“可以,但不能让你娘知道。” 郭奕小手一握拳,信心满满的点头保证:“肯定不会让娘知道的。” 第九十章 仲德先生来拜访 结果当天晚上,蔡妩就绷着脸,坐在床头,很是无奈的看着眼睛水汪,小脸通红的郭奕正挂着傻兮兮的笑,在榻上蹦来跳去。一边孩子他爹俯首低眉,默不作声,一脸“我有罪,我错了”的内疚表情。杜若在榻尾支着双手,全神戒备地盯着跳来跳去,一刻也不消停的小公子,唯恐郭奕一个不慎给摔了。 蔡妩狠狠瞪了郭嘉一眼,压着怒气,拉住不断蹦跶的儿子,好言好语地哄着:“奕儿,咱们不跳了,该睡觉了。” 郭奕停了停,凑到自家娘亲近前,眨巴着雾蒙蒙地眼睛,偏头看着蔡妩,一脸的疑惑纳闷,伸手往前搂了搂,却搂了个空,委屈地瘪瘪嘴控诉:“娘,为什么奕儿看你有两个脑袋?” 蔡妩拉下儿子“张牙舞爪”的双手,把人带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你闭上眼睛,等会儿睡醒了再看就清楚了。” 郭奕很是怀疑地看看蔡妩,小力的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始不依不饶地在蔡妩怀里闹腾。蔡妩一个人竟然有些按不住乱动弹的郭奕,只好转向一边的杜若求助。杜若看看刚想上前却又止不住步子的姑爷,不由有些为难。在被蔡妩又看了一眼以后,才过去压住郭奕胡乱挥舞的小胳膊。 蔡妩在一边柔声:“奕儿,听话。咱们明天再玩好不好?明天娘陪你一起。” 郭奕停下动作,脑袋来回转了转,似乎是跳累了,微喘着伸出一只手:“娘要拉钩。” 蔡妩无奈地伸出手和郭奕拉了拉。郭奕满意了,歪头在蔡妩臂弯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咂咂嘴,很潇洒滴合上眼睛睡觉去了。 蔡妩瞧瞧怀里小人,拿着架子也不敢动,唯恐一动之下他又醒来开始闹腾。等到有一炷香时间,蔡妩觉得郭奕真正睡熟了,才轻轻地把人放在榻上,低声跟杜若说:“今天上夜的话多留意下,别晚上起了热。”然后看着杜若慎重地点头应下后,才不甚放心的出门。自始至终没有多给郭嘉一个眼神,没跟他说一句话。 郭嘉倾身看了看以机构入睡的儿子,交代杜若一句:“你好好看着”就匆匆出门追蔡妩赔罪道歉去了。 出了屋子的蔡妩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担忧,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把廊下的柏舟看的浑身一抖,赶紧低头装木头,暗自思量着:先生这回是真玩大了,居然偷领着小公子喝酒。看主母这样是真气坏了。也是,主母平日里对别人家孩子尚且喜爱非常,爱护有加,对着自己儿子,自然也容不得这么胡闹。 正想着屋里郭嘉紧跟了出来,三两步追上蔡妩,偏头瞄了瞄,发现蔡妩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地往前,对他当真是装没看见。郭嘉心里暗叫:糟糕,看来这回真踩线了。 等到了他们卧房的时候,蔡妩一个脚步率先进去,郭嘉正要跟进,就见蔡妩手一拦,声音极度平静,说话也很是冷静:“奉孝,我不想跟你吵架。但我这会儿气还没消,你进来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所以你还是睡书房吧。” 郭嘉闻言睁大眼睛:这还是他们成亲来,头一回在两人都状态正常地情况下,蔡妩要求他睡书房呢。不由意识到自己好像对事态严重有些低估,于是陪上笑脸,好声好气地赔不是:“阿媚,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会了。你让……”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蔡妩勉强压制的火气又有往上窜的兆头,看到郭嘉这幅辩解模样,忍不住出言打断:“平日你们父子俩再胡闹也是有个限度的。你往日趁着我不注意有事没事拿筷箸沾酒给儿子这事我就当不知道。可你们不该得寸进尺。一杯的葡萄酿他要你就给?他还是个三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你这当爹的就这么没轻没重,你当真没想过他喝那个会怎么样?” 郭嘉噎了噎,垂下眸,声音可怜兮兮:“那会儿就紧着他玩了,我去屏风后拿了趟东西,一个没注意回来他就把酒当蜂蜜水给喝了。” 蔡妩听完闭了闭眼睛,吸口气,又吸口气,也不知道是怨当爹的疏忽,还是怨当儿子的胡闹,手攥着帕子拧成疙瘩,才声音沉沉地开口:“不管当时什么情形,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还是睡几天书房,等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错哪里了什么时候再搬回来。”说完也不再去看郭嘉脸色,“嘭”的一下关上了房门。门外郭嘉手伸了伸,想想后又垂下去,轻叹一声,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往书房走去。 蔡妩在里头听着郭嘉脚步声远,一下扑到榻上,扯着枕头狠狠捶打几下。把脸埋在被子里,发泄般的怒吼出声。吼完平静下来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对他们爷俩太纵容才出现的这种问题?是不是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太多,把儿子胆子逞得太大,以为自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出的这种事情?再说明知道郭嘉是个连他自己都不太会照顾的人,却还是不加提醒就把儿子扔给他,这算不算她的疏忽?郭嘉的性子,注定他们家不可能像别人家一样出现“严父慈母”的模式,那她这里是不是要弥补一下这个缺失,不能真把儿子养的太无法无天? 而书房里,郭嘉亦是撑着额头思索:今天的事,他确实有失分寸。从郭奕出生以后,他就一直在思虑怎么做一个父亲。可能是他自己从小被郭泰管的太严,他总想给儿子最大的自由,只要不出什么大漏子,儿子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再说他现在才三岁的小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闯出什么祸事?但如今看来,这想法确实有些不妥,有些东西还是得从基本抓起。他不一定要求郭奕足智多谋,胸藏兵甲,但身边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什么危险、什么无害至少得让他心里有个谱。 而对着孩子他娘这阵气,郭嘉想了想,觉得蔡妩气性长久的可能性不大,没准这会儿正跟他一样反思怎么教育儿子呢。倒是他睡书房这个问题得赶紧解决,不然蔡妩以后养成习惯,不得有事没事就罚睡他书房? 第二天郭奕醒来,迷迷糊糊给爹妈见礼请安,然后疑惑地看着绷着脸的蔡妩,满是不解:“娘,你怎么了?” 蔡妩沉着声:“郭奕,你昨天干了什么还记得吗?” 小郭奕想了想,缩缩脑袋,求助地看向自家父亲,却不料他父亲收到求助后,只是看着他笑,一点说情帮忙的意思都没有。郭奕茫然了下,垂下小脑袋很知机地跪在蔡妩面前:“奕儿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蔡妩见此转看向郭嘉:他今天倒是乖觉,居然没说一句话。然后又看向地上的儿子:“既然知错了,那你打算怎么改?” 郭奕愣了:为啥往常认错就能放过,这次不灵了呢?而且爹爹貌似叛变,不再向着奕儿了。 “想不上来?那娘替你想了。今儿别的不罚,就罚你从今天开始到这个月结束,每天围着后院多跑两圈,让你爹爹看着。什么时候跑完了什么时候回来。” 郭奕听了瘪嘴要哭:他喜欢闹腾但不代表他喜欢跑步锻炼。尤其每天沿着的那个跑步路线,他都看了两年了,真没啥新鲜的。 蔡妩确实不管这些,给爷俩布置好任务以后,很潇洒地起身走了,临了还告诫一句:郭奕,你要是敢偷懒,你这个月点心零食就没了。还有,别指望你爹能帮你,他的酒已经被我扣到下下个月了。 郭奕听完不由胯下小脸,可怜兮兮地看向郭嘉:“爹爹……” 郭嘉弯腰摸摸儿子脑袋:“按你娘说的做。等跑完爹再告诉你到底错在哪里了。” 郭奕一听,发现自己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不由耸眉搭眼,不情不愿地由郭嘉牵着往后院走去。 前院的蔡妩在看到父子俩过去以后,眨眨眼,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今天一大清早,郭嘉来敲房门时已经亲口向她表示妥协。在对待儿子以后的教育问题上,郭嘉和她各退一步,既不能太拘着他,又不能真大撒手不管他。同时郭嘉还跟她一本正经地反思了昨天的过失,自罚禁酒三个月。蔡妩见他态度真诚,加上自己昨晚也曾琢磨过这事,就顺水推舟地下了台阶。 只是在面对郭嘉要求回房这个问题上,蔡二姑娘甜笑嫣然,很坏心眼儿地眨着双杏核眼跟郭嘉说:“既然夫君住一夜书房就能想到这么些,那不妨再多住两晚,也能更让人更通透不是?” 郭嘉噎了噎,看向蔡妩一脸无奈地叹口气,手一伸,在蔡妩腰间轻掐了一把,在蔡妩惊呼着躲开时,趁机跨入门内,“哐啷”一声反插上门。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看蔡妩刚才不时揉腰的动作就知道了。 这事后来就以父子俩各打五十的论处中揭过,郭嘉到底是在书房睡够了三晚才被允许会主卧的。之后爷俩倒是都消停了一阵子,郭奕顶着一张粉雕玉琢地小脸扮乖巧,郭嘉则袖手一旁装“严父”。郭家到真过了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 可惜这日子没持续多久,就以程立程仲德先生的来访告终了。 老爷子来此以后,蔡妩很识机地让柏舟给书房上完茶,就拉走缠着郭嘉不放的郭奕,省得他在大人说话的时候老在一旁捣乱。 结果蔡妩拉出人以后转身去后院跟董信说话的功夫,郭奕就又跑回书房了。小破孩跟着俩大人一块儿在书房里呆了有近一个时辰,到程立要走时,郭嘉送人出门,郭奕才从里头出来。 处于礼貌,蔡妩也跟着给郭嘉倒门口给程立送行,然后她就发现程老爷子那半尺多长的一向顺溜的美髯,现在乱七八糟地飘在胸前,怎么理都理不顺,不由恍然,狠狠瞪了郭奕一眼。 等把程立送走,蔡妩回到厅里,手一拍桌案:“郭奕,仲德爷爷的胡子是怎么回事?” 郭奕低着小脑袋不说话,郭嘉在一边掩饰性的轻咳。 蔡妩见爷俩反应后,微眯着眼睛,心内了然。东汉是个很奇怪的朝代,中后期特别流行外戚宦官专政。对于正统的士大夫阶层来说,被外戚专政那充其量是权臣欺压,但是被宦官管着就是人身侮辱了。于是和帝那会儿,很有性格的士大夫们想起了蓄须这种挺诡异又挺可爱方式来明志显示自己和宦官之流绝非一丘之貉,不会同流合污。 到后来上行下效,风气渐成。蓄须明志的初衷渐渐改变,但互相攀比谁的胡子好不好看倒成了判断男人帅不帅,英俊不英俊的一个重要标准。以至于到了这会儿二十出头的小青年都蓄须留须,一本正经,看着分外“成熟”。 蔡妩对这种别样的审美是不敢苟同的,连带着她也要求郭嘉四十岁以前不许蓄须。郭嘉当时听完眼睛闪了闪,立马否定的摇头,煞有介事的跟她说“胡子和男人尊严”的关系。结果就是两人讨价还价在蔡妩舍出去五坛美酒后,郭嘉总算同意三十五岁以前不留胡子。为此蔡妩老觉得自己有掉坑里做了赔本买卖的感觉。但后来到了许都,看着曹操谋士团里一堆大胡子,小胡子,长胡子,短胡子,黑胡子,白胡子,蔡妩不由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叫了声好:这生意做得值啊,在这么多毛茸茸的胡子里,她家老公不止是显得最年轻清俊,他还是最利索看着最清爽的。 当然郭嘉这样子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蔡妩倒是没斟酌过,但看到有“美髯”之称的程立捉弄一下也是有可能的。于是郭奕被他爹当枪使的去打前锋了。 蔡妩想完,脸上挂起一丝温婉的笑,看着小郭奕语气柔和:“奕儿,告诉娘,谁让你做的?” 郭奕低着头,抿着小嘴不肯开口。蔡妩挑眉瞟了眼郭嘉,继续对儿子柔声说:“奕儿乖,告诉娘,娘给你做好吃的。” 郭奕眨巴了下眼睛,显出一丝动摇之色。旁边郭嘉轻咳一声,立刻又恢复坚定,仰头看着蔡妩,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了句:“爹爹说:诺不轻许,许则必承。奕儿已经答应爹爹不说是了,所以奕儿不能食言。” 蔡妩听完忍住笑,看了眼脸色古怪的郭嘉,很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哦,是答应爹爹的呀?” 郭奕认真地点点头。 蔡妩见此终于耐不住呵笑出声,手放在儿子脑袋上揉了揉说道:“刚说‘诺不轻许,许则必承’,那娘答应你的已经准备在厨房了,你去找杜若姑姑给你取吧。” 郭奕眨着眼握住小拳头欢呼一声,很快乐地跑出屋去,临出门扒着门框对里头郭嘉解释:“爹爹,爹爹,奕儿没有失信。是娘自己猜出来的。” 郭嘉随手抄起案上盘子里一颗花生扔出去,笑着佯骂道:“臭小子,赶紧一边去!” 郭奕看看离自己还有两步远就力尽落地的花生,吐着小舌头冲屋里爹妈做了个鬼脸,然后撒开腿很潇洒地跑开找杜若去了。 郭嘉看着儿子离开,手撑上桌案揉了揉额角,很是疲惫地叹息了一声。蔡妩听到后起身,两手搭在郭嘉太阳穴处轻轻揉压:“仲德先生来说了什么吗?” “关中大旱,米粮涨价。朝廷开仓放粮。”郭嘉边回到边向后靠在蔡妩身上眯眼享受着夫人服务。蔡妩听着眨眼疑惑:“这不是好事吗?为何你还叹气?” “晚了。这会儿的朝廷有多少粮可放?又有多少人可用?这样情形下就算开仓放粮,摊到百姓手里的能有多少?便宜的不过是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早干什么去了。”郭嘉这话里带着嘲讽和心疼,蔡妩听着手上动作一缓,垂眸想到:这会儿他心疼的肯定不会是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的。 却听郭嘉语气平静地接了一句:“孟德公新领兖州。征辟仲德,仲德打算应征辅曹了。” 蔡妩脸上一笑:“哟,仲德先生也去兖州了?公达先生那年事后不也被文若先生拽去兖州了吗?兖州这下熟人可又多了一个。” 郭嘉淡笑着同意后,带着一丝忧虑:“可你知道是谁向孟德公举荐仲德的吗?是志才。从文若他们到东郡后,为了避嫌,我们之间通信已经减少,而且就算有信件往来,也不再提时事。这段时间,志才那边来信忽然减少不少,今番又毫无征兆举荐了仲德公。你说,他那里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蔡妩愣愣,拍了下郭嘉肩膀安抚他:“别瞎想,志才先生怎么也是心里有谱的人,再说有毓秀姐姐看着他,他能出什么事?说不定是跟着曹公行军在外,不便通讯呢” 郭嘉皱皱眉,仍旧不太放心:“若真如此还好说,就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了,你和毓秀嫂子可在通信?若是有,就找机会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很多事后院之间女眷通信,会比我们要少许多忌讳。” 蔡妩见郭嘉如此严肃模样不由也有些着慌:郭嘉性子洒脱,一般来说不会轻易担心什么。但只要他说出口要担心的事情,十成里有九成是会真的发生。这会儿他这么慎重的交代,蔡妩不得不重视起来,脑子也飞快流转志才先生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前次毓秀姐姐来信时只字未提呢? 第九十一章 为友担忧有根由 郭嘉说过戏志才的事情以后,蔡妩就一直惦记着,当晚就给高翠写了信,相当隐晦相当委婉地问起她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东郡方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需不需要帮忙什么的? 第二天一早,蔡妩就着郭友把信送往兖州,并且叮嘱说:到了那里说话千万要仔细,毓秀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有难处也不一定说出来,你得给我好好观察着推敲着,别落过什么,回来详细回报。 郭友点头应下后上马送信离开,等了有快一个半月,郭友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来不及去收拾收拾自己,赶紧到厅里见了郭嘉和蔡妩。 匆匆行礼后刚站起身就听他家老爷声音略急地劈头问道:“这趟过去,戏先生家里可是一切安好?” 郭友喘口气点点头:“回老爷话,戏先生家里一切安好。来前高夫人写了信命小的带来。”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递给蔡妩。蔡妩接过信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看看郭嘉后又转头看向郭友:“你去的时候谁招见的你?是志才先生还是毓秀姐姐?” 郭友低着头,很是恭谨地回答:“是高夫人见得小的。后来娴小姐听说是榆山来信,也跑去了厅中。” 郭嘉眉一蹙,眼睛眯起,声音微带着些许低沉:“这么说,你没见到戏先生?” 郭友诚实地摇摇头,然后解释道:“听高夫人说:两月前,戏先生就跟随曹公,出兵征讨徐州去了。所以并不在家。” 郭嘉听了眉头稍稍舒展,蔡妩也是轻轻地舒了口气:随军好啊,随军至少说明这人没犯什么政治错误,不是像郭嘉当初担心的荀攸那样,给关进去监狱了。 挥挥手,让郭友下去休息,蔡妩脸上带笑地望向郭嘉:“这回你放心了吧?志才先生什么事也没有。” 郭嘉爱摸着下巴,偏头喃喃:“那你说他为什么会荐仲德呢?当真是因为人手不够?” 蔡妩摇摇头,边低头拆信边笑着说:“我看你呀,是在榆山待得太安逸没人陪你玩了,你才整天琢磨着不是这里出点事,就是那里有点乱子。看,毓秀姐姐信上说她那里一切安好,她正想着趁志才先生不在,好好在青年才俊里打听一下,将来好给娴儿找个如意郎君的事呢?” 郭嘉闻言一挑眉,似笑非笑地重复:“嗯?趁志才不在?” 蔡妩笑着点头:“毓秀姐姐那次和我闲聊时候说:志才先生看娴儿简直跟看眼珠似的,宝贝的紧呢。她每次在他跟前提为娴儿觅夫婿的问题,志才先生不是趁机打岔就是一脸哀戚。整的跟“女儿要被人拐跑了,女儿不要爹爹了”一样。看的她都浑身不自在。所以干脆就避着他了。” 郭嘉听了很有同感的点点头,然后颇为心有戚戚焉地感叹:“我要是志才我也心里不舒坦。说来娴儿有快及笄了吧?” 蔡妩偏头思考了下:“嗯,还没。算来应该是明年十月份才正式成年,及笄的话,恐怕得等后年上巳节了。” 郭嘉挑着眉,也不知道被出动了哪根儿神经,掰着手指比划说:“娴儿刚出生那会儿才这么大,我和文若、公则他们还都抱过。没想到这一眨眼都成大姑娘了。哎哟,岁月不饶人,老喽老喽。”说着郭嘉一脸惆怅地起身,很是忧郁地看向门外。 蔡妩见着这样突发感慨的郭嘉微微晃了晃神,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郭嘉脸上表情一收,眼睛亮亮,声音欢快地对门外跑来跑去追小狗崽的自家儿子说:“奕儿,走走走,咱们去池塘抓鱼去。” 郭奕欢呼一声,放过那只被他“凌虐”的躲在旮旯里不肯出来的小狗,带着一身狗毛跑到郭嘉跟前抓着郭嘉的手摇啊荡啊的往前走。 蔡妩在屋里看着俩父子模样,额角不由挂起黑线:就说刚才郭嘉感叹时光流逝什么的太诡异,果然,他下一刻就带着儿子及时行乐去了。话说,你们爷俩到底对池塘里的鱼有多大怨念?钓个鱼有功无功不说,前几次你们弄得浑身水淋淋地回来还不够啊?一人被灌了一碗姜汤的教训记不住啊? 结果事实证明,这爷俩确实记不住教训。因为等晚饭的时候,蔡妩出门叫人吃饭就又看到一大一小俩落汤鸡一样的人正拿着小鱼篓,满脸灿烂地向她走来。小的那个还得瑟地跟她说:“娘,你看这是奕儿和爹爹钓上来的哟?咱们晚上喝鱼汤好不好?” 蔡妩绷着脸接了鱼篓,扭头瞪着郭嘉和郭奕,声色严厉:“回去换衣服去!还有,今晚没有鱼汤,只有姜汤!你省了吃鱼的心吧。” 郭奕和郭嘉对视一眼。大的那个挑挑眉,低头摸摸儿子脑袋,很没有气节地倒戈:“要听你娘的,回去喝姜汤。”小的那个听完,眼泪汪汪地瘪着嘴,揪着郭嘉衣摆委委屈屈地在一边:“能加糖吗?” 郭嘉迟疑了下,还没等说什么,就听前头蔡妩转身斩钉截铁说了句:“想都别想。不只不加糖。郭奕,你要是敢让我发现你把不加糖的药汤偷偷倒掉,你你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都得围着整个院子加跑两圈!” 郭奕听完立马垮下小脸,低下头提着地上石子,不甘不愿、满是沮丧地由老爹拉着往家里走。 而在同一时间的曹营,此刻却便是遍地白幡,三军批孝。中军主帐门外右侧高挂“报仇”,左侧悬着“雪恨”,进门入目的桌案上摆着一个上刻:“曹公嵩之灵位”的牌位。 牌位前的主位坐席上跪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五短身材,鼻直口阔,唇边一圈短密的黑须修剪的妥帖光洁,此刻正拿着一封帛书,眉头紧皱地看完,眼睛眯起,一把扔掉:“陶恭祖擅杀我父,我兴兵报仇,他却闭城不出。如今刘玄德带兵来援,竟然又修书与我要求和解?他们把曹某当做何许人?哼,来人,把前来下书之人斩了。” 刚说完,他左手边戏志才就拱手出列:“主公,主公万万不可。今番征讨徐州,陶恭祖胆小懦弱之辈,难敌主公兵锋,只有闭城据战。但刘备远来救援,先礼后兵,姿态做足。主公不妨好言答复,轻慢其心。然后趁其不备,急兵攻城,则徐州可破。” 曹操听完沉吟思索了下,正要答话,就听门外亲兵一声请示:“主公,兖州流星快马急报。” “快传!” 报信人闻令后一步跨进门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着手把军报竹简高举过顶:“主公,吕布拿陈宫计袭破山东,兖州如今只有三城得文若、仲德先生死守未破!” 话音落地,满帐愣怔,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兖州怎么会失守?那里不是有主公至交张邈吗?难道他反了?还有陈宫,他怎么竟去投了吕布? “告急文书拿来”说着,戏志才就眉头一皱起身劈手夺过竹简,然后展开快速念道:“曹仁急报:新近有东郡陈宫去投张邈,并为吕布献策袭破山东进取濮阳。先兖州只有鄄城、东阿、范县三处得荀彧等人死守未失,其余皆被吕布攻破。曹仁与之屡战皆不能胜,特此告急。” 念完戏志才把竹简一合,对着上首的曹操:“主公,兖州有失。虽有三城还在,但文若他们也支持不了许久。若不尽快回师救急,只怕我等就要无家可归了。” 曹操眯着眼睛,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徐州强弩之末,杀父之仇眼见得抱,却偏偏肘腋生变,后方起火。着实让人心有不甘!吕布!陈宫!好,好,干得好啊! 戏志才见曹操沉默不由出言:“主公,徐州之仇可徐报之。眼下不如卖个人情给刘玄德,退兵去收复山东。” 曹操听后静静地看了戏志才一会儿,然后缓缓起身走到帐门处,众将正搞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就见曹操猛的一把扯下书着“雪恨”的白幡,转头对着手下众将,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出:“我意:退兵!” 戏志才闻言,闭着眼睛轻舒了口气:他真怕曹操会一个忍不住,怒气上脑,意气用事:想出击破徐州后再挥师收兖的点子。真那样的话,他到时候就只能干等着为文若,公达他们收尸了。 晚些的时候,戏志才回到自己营帐,看着满桌案的军报文书,不由挑眉哀叹:看来今晚上又是睡不成了。明天一早拔营返程,这些东西不止要看完,还得整理分类,该带走的带走,该销毁的销毁。没个一宿功夫怕是忙不完喽。 于是等戏志才手下亲兵秦东来给戏志才送药时,看到的就是快被桌案上的竹简文书活埋了的戏志才正边轻咳边下笔疾书。 秦东轻手轻脚地进来后,小心地把托盘放在戏志才桌案边,轻声提醒:“大人,该进药了。” “哦。知道了。”戏志才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句,头也没抬,眼睛继续盯着书简。 秦东抿抿嘴,推推药碗重申道:“大人,药放这里了。待会儿会凉的,您别忘了及时喝。” “哦。知道了。”桌案后那人依旧是随口一声回答,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人家秦东说的什么,他答应的又是什么。 秦东看看戏志才,无奈地叹息一声,缓缓地退出营帐。 等一个半时辰后,秦东给戏志才送晚饭,进帐篷眼睛往桌案上一扫,就发现他家大人连地儿都没挪,依旧是先前他出去时那个样子:一手拿文书,一手握笔,不时轻咳几声,紧锁眉头地写写画画。案上留下的药汁,他出去时是多少,回来时还是多少,除了变凉,这碗连位置都没动。 秦东无奈地把盛着饭菜的托盘端进来,声音略大地打断正全神贯注的某人:“大人,大人!您该用饭了。” 戏志才一惊,猛然抬头,就觉一阵头晕眼花,揉着额角闭了闭眼睛才指指一边的桌案:“你先放那里。我等会儿就吃。” 秦东皱皱眉,咬牙壮着胆子说道:“大人,您已经一刻不闲的看了近两个时辰了。您该歇会儿了。” 戏志才愣了愣,淡笑着摇摇头,很是无奈很是遗憾地说:“歇不得哟。歇了明天就该耽误事了。” 秦东闻言低下头:他从军两年,倒是有一年半是随在戏志才身边担任侍从亲卫。有五百多天是看着这个人夜夜挑灯,日日奋笔的,即便是兖州东郡的家里,他也得长长忙活到深夜。秦东很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当年看大人第一眼时就觉得这不是个为功名利禄,汲汲营营的人,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全心全意地扑在这份劳苦上?没人看的到他伏案疾书!也没人听得到他劳累后的咳嗽! 秦东很困惑,仗着一年半来摸透戏志才心性随和,不会轻易责备人的脾气大着胆子逾矩问道:“大人,您这样……值得吗?” 正伸懒腰的戏志才闻言一怔,垂下手看着秦东笑道:“你说什么?什么值得吗?” 秦东抬手迟疑地指了指桌案:“值得吗?这样值得吗?” “哈,你说这个呀?”戏志才偏头笑了笑,手指指兖州方向:“秦东我记得你是东阿人吧?” 秦东老实地点点头,不明白戏志才为何有此一问。 “东阿是个好地方啊,地肥水美,良田遍野。” 秦东先是笑了笑,接着眼色黯淡下去,脸上现出一丝惆怅。戏志才见此一手撑上额头,一手指指秦东,谈笑着问道:“想起什么了?想起家中老母在堂无人奉养?还是想起良田无人耕?亦或者想起自己食不果腹被迫从军?” 秦东呆了呆,似乎被戏志才言中某样心思,掩饰性地低下头。 “文若他们在兖州盯着屯田事宜。你知道若是成功的话,每年可充实多少军粮,可安定多少流民,可恢复多少耕地吗?” 秦东傻傻的摇摇头:“秦东不知。” 戏志才轻笑一声,摇头示意:不知道没关系。然后手又点向自己的坐席:“他们成败暂且不论。但这里确实保证他们成功的一道屏障。若是这里因为一时的疏忽惫懒,行差踏错导致这道屏障失守,那得有多少人再回到忍饥挨饿的日子?值还是不值,你说呢?” 秦东蹙蹙眉,不知道戏志才哪里说得不对,但他却下意识地争辩反驳:“可是大人,即便如此,您不用如此。您这样是在搏命,您早晚有一天会撑不住的啊!” 戏志才听了却呵笑一声,满不在乎秦东的后一句,很是惬意地摸着下巴赞同点头:“哎,‘搏命’这个词你说得好啊,秦东啊,看来你这阵子说话倒是进步不少吗?” 秦东张张口,看着这般举止的戏志才一时心头繁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咬着牙低下头恭谨又无奈地劝道:“大人,您该用饭了。” 戏志才一拍脑袋:“哦!光顾着说话,把这事给忘了。行了,你把东西放着,等会儿饿了我自己吃。” 秦东苦笑着摇摇头:“大人,您没回都这么说,可也没见您哪回是真真正正趁着饭还热乎地时候动过筷子。秦东被您坑怕了,您还是先用了饭,再赶秦东出去吧。” 戏志才眨眨眼,盯着秦东看了一会儿,发现小伙子正很是执拗地站在那里,当真没有要退出营帐地意思,只好挫败地低头拿起粥碗,也不用勺子,筷子,直接端起来往嘴里灌。秦东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傻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小小声地说道:“大……大人,您……您的饭菜还有,不用那么着急。” 戏志才那边已经一碗粥倒完,拿布巾擦擦嘴,如释重负地看向秦东:“这样总行了吧?” 秦东愣怔地点点头,沉默地端起只动了一碗米粥的食案默默的退出戏志才营帐。刚跨出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压抑地咳嗽,不由心头极度不是滋味闭了眼睛,暗自祈祷:老天爷保佑,保佑戏大人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第九十七章 榆山育子有烦恼 而在榆山,郭嘉蔡妩两口子对好友那边的事情现在丝毫不知情。两口子正忙着儿子的教育问题:郭奕自从把杜蘅买回家以后,有一段时间性子变得相当沉稳,不在打打闹闹,不在跑跑跳跳,就连郭友养的那条小柴火狗摇着尾巴到他跟前挑衅,故意也是对人家眼皮不抬,爱答不理的。 蔡妩很是担忧地看着儿子这样“稳重”地过了一阵子,然后终于忍不住问郭嘉:“奉孝,你说奕儿这样是不是有些……” 郭嘉皱皱眉头,瞧着外头正托腮坐在石头块上抬眼望天的一副思究天人模样的自家儿子,表情古怪地回头对蔡妩说:“你说他沉稳?” 蔡妩摇头:“我就是觉得他这阵子有点太安静了。你觉得会不会是杜蘅的事给奕儿的刺激太大了?” 郭嘉挑挑眉,轻笑一声,很不当回事的说:“我还当时什么事呢?就这个呀?成了,这事交给我,不出三天,我保证还你一个跟原来一模一样的郭奕。” 蔡妩瘪瘪嘴,嗔瞪了郭嘉一眼:“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要是不行,我可要找你的。” 郭嘉很自信地点点头,然后一脸“瞧好吧”的表情施施然走到外头郭奕身边,弯下腰在郭奕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就见郭奕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拉着郭嘉衣摆颠颠儿跟着郭嘉往书房走了。 蔡妩在屋里看的莫名其妙:“这爷俩到底搞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晚上的时候,蔡妩躺榻上问郭嘉:“你跟奕儿说了什么?我怎么没见他好多少?” 郭嘉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你着什么急,等两天再看看嘛。” 蔡妩很是怀疑地瞧瞧郭嘉,正想就这个不靠谱的老爹到底出什么点子表示一下质疑,就听郭嘉声音低低地说:“阿媚,你看奕儿是不是年岁也大了?” 蔡妩点点头,转向郭嘉:“你要给奕儿启蒙?” 郭嘉轻咳一声,翻身压上蔡妩,在蔡妩耳边边亲吻边轻声说:“启蒙什么的先不着急。你是不是老觉得奕儿哎闹腾吗?咱们给他添个妹妹,等当了兄长,他自然就该沉稳了。” 蔡妩身子抖了抖,眨眨眼睛过滤下郭嘉的话后,也不知道思考没思考出话里的漏洞,反正是很配合地把胳膊环上了郭嘉的脖子,边回吻郭嘉边分心说道:“那要是不是妹妹呢?” 郭嘉解肚兜的手一顿,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痞痞地回答:“那就劳烦夫人再接再厉吧。” 蔡妩脸一红,张嘴“咔”的一下咬上郭嘉肩膀,含糊不清地佯骂了句混蛋,然后就开始配合着郭嘉解衣服地动作不停地下手撩拨郭嘉。多年夫妻下来,蔡妩自然知道碰郭嘉哪里最让他受不了,等郭嘉被他撩拨地不耐,开始下手撕扯衣服时,蔡妩忽然停住动作,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郭嘉,先在郭嘉脖子处轻啄了一口,然后手向下至郭嘉腰侧轻点慢画的煽风点火“奉孝……你到底……跟奕儿说了什么?” “哎呦,我说夫人你别闹了好不好?” “不好。你不告诉我……我就是……唔……你起开……郭奉……哎唔……” 等到第二天蔡妩醒来时摸摸身侧发现榻上已经没人了。不由叫来杜若,一问才知道,郭嘉竟然真的给郭奕启蒙去了。而且这大清早的,被把儿子拽到书房,美其名曰是给将来的妹妹做榜样。还连哄带吓地恐吓藤甲,说他要是敢不听话,将来妹妹就不管他叫哥哥。然后指指外头的杜蘅:“你看见杜蘅没有。人家可是在你杜若姑姑那里学了不到一个月就识字三四百了,你要是不想将来被弟妹们笑话,你就拿出点精神头。” 郭奕眨着眼偏头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老爹说的虽然不太可靠,但却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他小男子汉的自尊心和责任心,于是郭奕很认真地点点头,握拳像郭嘉保证自己肯定好好学习,绝对不会办偷懒的事。 而蔡妩在知道儿子这么连拐带买地被老爹忽悠着启蒙后简直哭笑不得。这当爹的果然就是个没谱的,你就是找物质刺激给儿子转移注意力也不能这么个转移法呀。万一要是没有妹妹,她看他到时候拿什么交代。 结果郭奕被郭嘉吆喝催促着老实巴交地啃了三个月书本,好像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老爹当初答应自己的事情一样,仰着头抓着郭嘉衣服:“爹爹,爹爹,你说的妹妹在哪里?” 郭嘉眉一挑,一直一旁正瞧热闹的蔡妩:“问你娘去。” 小郭奕又眼睛忽闪忽闪地瞧向蔡妩,蔡妩被自己儿子的星星眼弄的发懵,嗔了一眼郭嘉,心说:好你个郭奉孝,你倒是真能祸水东引呀。 郭嘉给她一个:“我相信你”的眼神,然后转头望天,一副自在逍遥的闲适模样。 蔡妩瞧瞧一脸求解释的儿子,又看看管闹不管收的老公,眼珠一转,轻咳一声,拉着郭奕:“奕儿啊,你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对哦,奕儿是怎么来的呢?”小郭奕对着手指,很是疑惑地思考,“小草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小鸡是从蛋壳里出来,那奕儿是怎么来的?难道杜若姑姑说的那样,是娘从山坡那头捡回来的?” 蔡妩摇摇头,摸着儿子脑袋:“奕儿,你想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吗?” 郭奕点头。 一旁郭嘉听到母子这对话,一口气行岔,捂着嘴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咳……阿媚呀,儿子还小,这种事还是以后再教育吧?” 蔡妩白他一眼,抬头郑重解释:“这是关乎生命起源的大事,奕儿有权知道。” 郭嘉噎了噎,站起身丢下一句:“那你们娘俩慢慢讲解,我还有事,先……先走一步。”说完就脸色诡异,步履仓促头也不回地逃出正厅,仿佛正厅里下一刻就会出现妖魔鬼怪一样。 蔡妩看着郭嘉远走脸上挂起了小狐狸一样的笑。然后板过儿子小脸开始教儿子关于“生命起源”的故事。郭奕听着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很是兴奋地小脸泛光,眼睛闪亮。在听完以后乐颠颠跑到郭嘉书房,推门就喊了一句:“爹爹,奕儿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了。” 郭嘉眼角一抽,脸色红了红才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有些不自然地问:“啊,知道了呀。你娘给你讲清楚了?” 郭奕郑重点点头,走到郭嘉身边仰着一张纯洁得堪比泰山他弟弟的小脸说:“娘说在奕儿是从她肚子里的小房子里爬出来的。” “嗯?” “娘说,在她肚子里有一所很温暖的小房子,奕儿很小的时候就住在那里的。为什么奕儿会住在那里呢?因为……” 郭嘉眉角抽搐地轻咳一声打断儿子:“咳咳,奕儿呀,你娘跟你说的这些你都听得懂吗?” “听得懂。而且娘还说只有最优秀最勇敢的孩子,才能住那所小房子。奕儿就是从众多同侪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所以奕儿也是优秀勇敢的孩子!” 郭嘉脸色诡异,扭头试探性地问郭奕:“那你娘有没有告诉你……呃……你是怎么……进入小房子的?” 郭奕偏着脑袋想了想,在郭嘉以为他要说什么少儿不宜的话题时,郭奕小脸严肃地看着郭嘉,语气郑重地告诫:“只有爹爹要很爱很爱娘亲,奕儿才有机会进入小房子。所以,爹爹若是许奕儿一个妹妹,爹爹一定好很疼很疼娘亲才行。”说完郭奕还怕他爹不相信似的点点头,握着小拳头重申道:“嗯,就是这样!爹爹一定要爱护娘亲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奕儿也会爱护娘亲的。” 郭嘉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咂舌感慨:他家夫人有手段呀,绕了一大圈,跟儿子联合起来在这等着他呢。郭嘉眨着眼睛哀叹一声,弯腰拍拍儿子肩膀,带着难兄难弟地口气说道:“郭奕,刚才爱惜你娘那句,爹和你共勉。” 郭奕点着头,然后一扭身朝向门口,边往外跑边欢呼叫着:“娘,娘,奕儿有替你得爹爹承诺了。娘,奕儿要吃云片糕!” 郭嘉听完眯眼含笑,小声佯骂了一句:“臭小子,敢联合你娘算计你老子了?看明天我怎么整你?” 第二天的时候,郭奕就正式开始了他鸡飞狗跳的启蒙生涯。小郭奕在压榨和反压榨中艰难地求存,整天被老狐狸一样的老爹欺负的眼泪汪汪,但为了自己的小小男子汉尊严,还死活不肯向蔡妩告状求援,以至于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郭奕一见郭嘉就会本能地转脑子防备警惕,生怕自己被老爹莫名其妙坑了一道后不知道自己哪里被坑了,还傻乎乎挺感激他爹为他着想呢。 而蔡妩对这父子俩相处完全不提任何异议。在郭奕五岁的时候,蔡妩跟郭嘉商量,想请一位武习拳师什么的来给郭奕当西席先生。郭嘉摸着下巴,笑模笑样大言不惭地说:“其实,为夫也可以教他的。君子六艺,虽然学的不太扎实,但教奕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蔡妩眼角一抽,赶紧摆手打消他这念头:算了吧,就郭嘉那四两的劲,弓拉开拉不开都是一个问题,让他教儿子,不是误人子弟,是误自己子弟啊。 于是蔡妩思量来思量去,想起一个熟人来:那位教过管休,教过蔡威的顾姓老拳师。他在蔡威出走后,在蔡府呆了没多久就回了乡下老家。闹灾荒那阵子,蔡平想起他生活清贫,只靠几亩薄田度日,念着他好歹算是自己好友和兄弟的授业恩师的份上,很是周到的派人接济了。顾老头儿倒是也没推辞,只是每每受粮受米都拿刻刀记下,然后嘱咐儿子儿媳将来记得还上。 蔡平当时也不放在心上,反正蔡家不缺那些米粮。倒是今年丰收,顾雍竟的让儿子把米粮送到蔡府了,而且还附带了利息,看的蔡平很是咋舌,对顾老头儿也生出了几丝敬佩。甚至专门写信给蔡妩说了这事,觉得蔡威当年出走这么早,没能在其门下更好学业,实在是一大损失。蔡妩看信后就记下了这个人,这会儿给儿子找武席老师自然想到的头一个候选就是他。 于是蔡妩写了封言辞诚恳地信让柏舟和郭友一道带着礼物到颍阳顾雍家里送行。却不知第三天的时候两人有些垂头丧气的回来了。然后把顾雍老爷子的意思转述给蔡妩:“顾某人老了,使不得刀剑,拉不了大弓,不能在误人子弟,夫人还是另择高贤吧。” 蔡妩一听这话就只是推托之词,于是也没管什么路遥道远,直接拉着郭嘉和郭奕,上车一道去拜访顾雍了。结果到了顾雍家里,老爷子身体硬朗,正精神烁烁地往箭靶上射箭。弓箭大小不论,但年近七旬的老人能在六十步开外箭箭正中靶心,绝对是个不输廉颇的老头儿啊。 郭奕眼睛闪烁,挣脱蔡妩的手,跑到顾雍面前,很自来熟地扯住老头儿衣服:“爷爷,爷爷,你能教我吗?” 老头停下动作低头看向郭奕,神色恍惚了一下,轻声喃喃一句:“威儿?”随即反应过来,有些迟疑地说:“你是……蔡威的……外甥?” 第九十八章 挚友故鬼才出山 郭奕点点头:“蔡威是我小舅父。我叫郭奕,母亲是他二姊。” 顾雍了然:“是二姑娘的孩子呀?这也难怪了。”说完抬起头才看到篱笆外站着的郭嘉和蔡妩,低头无奈地笑笑,然后把人请进屋子。 待上茶后,蔡妩安静地坐在郭嘉身后,听郭嘉给顾雍说明来意。 顾雍听完郭嘉的话后,沉默地低头沉思半晌,终究还是婉拒: “顾雍一生收徒有三。大徒弟曹性,资质一般,十年艺成,却不吭一声离去投了并州。二徒弟管休,聪慧沉稳,最得我心,却还也早早离家,投军幽州;三徒弟蔡威,在师兄弟中资质最好,也是最机灵聪明的一个。却也是最不让人放心的一个,顾雍在他身上花费心血最多,但如今下落不明的却也是他。” “顾雍人老了,老人就爱回忆往事。顾某早年也曾和童渊、王越交好,可惜终因对武道一事不同看法而各自分道扬镳。童渊认为说武道该达济天下,扶危济困。王越却是认为艺不分文物,终究要赋予帝王家。顾雍不过一届百姓,做不得他们的格调,只不过就觉得武术终究是强身健体一道,不该让它成为功名利禄的垫脚石和攀天梯。” “可惜我那三个徒弟却不这样想,艺成也罢,艺毁也罢,都早早离了家本着战场施展去了。战场啊,刀兵无眼,杀伐不断,哪里就真如他们想的那么简单?顾某每每想到这同出一门的师兄弟他家战场相遇,引弓相向就时时后悔:当年若是没有教他们这一身的本事,说不定他们不会投军,还窝在家里老老实实过太平日子。不会血火洗礼,戎马倥偬。” “奉孝先生,二姑娘,你们的意思,老朽已经知道了。但是老朽已经年岁渐长,心力不济,再经不起徒弟的一番折腾,所以,对着二位的好意,老朽只能抱歉婉拒。” 蔡妩听完张张口还欲再说什么,就被身边郭嘉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止住。郭嘉站起身,冲着顾雍长身一礼,抬头对着顾雍歉然道:“顾公之言,嘉已明白。今日上门叨扰实在嘉之过,还望顾公勿怪。” 雇佣见此赶紧摆手:“奉孝先生哪里话,是顾雍无福教授令郎罢了。” 郭嘉笑着摇摇头,打眼色给蔡妩让她带着郭奕出去后才站起身:“顾公和童枪师以及帝师王越认识?” 顾雍愣了下,点点头叹息一句:“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人还都年轻,一个擅弓箭,一个擅长枪,还有一个使了一手好剑,虽表面看似毫不相干,武道上一事,终究是殊途同归的。故而我们三人那时也常常聚在一处讨论武学奥义。只是后来,渐有分歧,到底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郭嘉听着眼睛闪了闪,点头后谢过顾雍,然后冲顾雍施礼告辞。顾雍被郭嘉举动弄的莫名其妙:难道奉孝支出去妻儿就为了问那一个问题?就这么简单? 倒是在车上时,蔡妩也好奇的问了郭嘉在屋里跟顾雍说了什么,郭嘉实言相告后眯眼看着郭奕:“奕儿,你看听明白顾雍老先生的意思?” 郭奕眨巴眨巴眼睛:“爹爹,顾雍老爷爷是不是说他不想让徒弟出仕?”说完偏偏头,很不解地问郭嘉:“为什么他不想让徒弟出仕呢?” “儒,道,法,墨之差罢了。” 郭奕想了想,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蔡妩看看儿子,又看看郭嘉,对父子俩随时教学的状况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等回到榆山的时候,郭嘉一家刚进门,就见杜若匆匆从大门跑出来,看到郭嘉以后喘着气说:“姑爷,文若先生来咱们府上了。” 郭嘉皱眉,刚想问什么就见荀彧紧接着跟出门来,一把扣住郭嘉腕子:“赶紧跟我走,志才病危。” 郭嘉眼一眯,看着一脸焦急之色的荀彧“呼”的一下转过身,从柏舟手里扯过马缰,对着还在荀彧的消息里愣怔不能回神的蔡妩说了一句:“我随文若去趟兖州。”然后就转身上马,一下拨转马头,看着儿子交代一句:“奕儿,在家好好听你娘的话。” 郭奕认真地点点头,又看看一边同样反映很快,已经到一边解马缰的荀彧,小小声地问蔡妩:“娘,这就是荀伯父?” 蔡妩来不及回答儿子,只点了点头就对杜若说:“快去把你家姑爷几件常用衣物取来。” “已经收拾好,杜蘅这就往这边送了。”杜若话音刚落,杜蘅就拿着一件小包袱小跑着出现在门口,把东西递给蔡妩后喘着气说:“杜若姐姐说的收拾老爷平日用的。夫人,您看是不是这些?” 蔡妩接过后匆匆打量了一眼,把东西交给郭嘉,有些不太放心的嘱咐一句:“路上一切当心,好好照顾自己。家里不用你操心。” 郭嘉应了声,倾身看着蔡妩,声音发涩地问道:“如果……你可有什么话要转达毓秀嫂子?” 蔡妩想了想,最终摇摇头:“我自己给她写信吧。万一有什么,转达也转达不到。” 郭嘉点点头,转向已经来到自己身前的荀彧:“走吧。” 荀彧也没多话,冲着蔡妩抱歉的笑笑,抬手策马率先离去,郭嘉紧随其后,一步不落的出谷往东。 从豫州阳翟到兖州鄄城近一个月的路程在快马加鞭急赶之下,竟被荀彧和郭嘉硬生生缩短到了二十天就赶到。却不知等到了鄄城戏府门口,门外已经挂上了象征丧事的白幡,荀彧看着白幡一下勒住马缰,有些失神地盯着戏家大门: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们俩,到底没赶上送他最后一程。 而郭嘉则猛得翻身下马,身形不稳地打了个踉跄后就步履匆匆地往里急赶。门外兵丁不识郭嘉,正伸手拦人,迟疑着要不要问下他来路,却见郭嘉毫不客气地横手挥开拦人的胳膊,面色阴沉,一脚闯入门内。连身后兵士的喝止都没听到。倒是荀彧已经反映过来,眼含哀恸,脚步沉重地跟着来到门前,抓住要往里揪人的兵士,微微的摇了摇头:“让他去吧。他是你家大人生前好友。” 兵士一愣,随即沉默地低下了头。 等郭嘉到了正厅时,扫眼一看,灵堂正中蔚然摆着的两口红木大棺,不由浑身僵直。拳头也是骤然握紧,有些艰难地扭过头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灵堂里一身批孝的戏娴目光发滞,眼圈通红,不言不语正呆呆地跪坐在灵堂前,麻木地向前来吊唁的宾客扣头致礼。等听到外头脚步时,戏娴才愣愣地抬头,待看清来人是谁后仿佛一下回神,打晃着站起身,踉踉跄跄跑到堂外,一把扑到郭嘉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奉孝叔叔……奉孝叔叔,爹没了……娘亲也没了……他们……他们都不要……不要娴儿了……” 十四五岁的姑娘,像个被忽然抛弃的孩子咋见亲人一样,在郭嘉怀里哭的呜呜咽咽,彷徨哀恸不能自已,语无伦次地述着恐惧委屈和茫然。 郭嘉心疼地拍着戏娴的后背,呼吸滞了滞,张张口一言不发地把眼睛转向灵堂后大大的“奠”字上,目光复杂地看着灵位上放置着的两个并列的牌位:“先父戏志才之灵位”“先母高翠之灵位。”声音沙沙地安抚戏娴:“一切都会过去的……娴儿……一切都会过去的。” 戏娴在郭嘉怀里胡乱的摇头:“不是……没有了,没有了……娴儿没家了,娴儿被他们抛下了……” 郭嘉听着一阵阵揪心,转看向已经跟来,正静立堂前,沉默不语的荀彧:“娴儿……你还有我们……还有你妩婶婶,薇婶婶……” 戏娴一言不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郭嘉的话,只照旧在郭嘉怀里呜呜痛哭。等到哭累时,才渐渐安静下来,从郭嘉怀中退出,眼睛红肿地看看郭嘉,又看看荀彧,声音哽咽地说:“父亲……父亲临终前……其实有念道两位叔叔的……他说颍川书院那段日子……” “娴儿……别说了……”一边荀彧仰头望天,似乎在极力压抑什么,声音失去了以往的温纯变的沙哑低缓,一句话轻似拂尘,又重如叹息,说完以后握了握拳,不忍再看故友棺木,逃避似地垂眸低头,不再言语。 戏娴视线模糊地看看郭嘉又看看荀彧,忍着巨大的悲痛又回了灵堂,老老实实跪好,等待给下一波吊唁的宾客回礼。 而与此同时,榆山正忙着教育的郭奕的蔡妩也收到了一封兖州来人送达的书信。蔡妩眨着眼睛急急展开,直觉一股哀伤之意扑面而来,蔡妩恍惚地读着信,直觉高翠就站在自己面前,以一种凌乱而失序的口吻向她缓缓说道: “阿媚,我自嫁入戏家,至今十七年有余。十七年来,诸事争强,凡事都欺他压他。纵然让他落下惧内之名也未曾更变丝毫。” “只如今看他病危方恍然醒悟:此一生肆意泼悍,全赖他忍让非常。每每思至此间,方觉亏欠良多。昨夜醒转,见他手心血迹,深悔昔年未听你忠言相告。日间听他安排后事,谈及娴儿沉默不语。” “高翠一生未修妇德,至死不悔平日所为。只对独女心怀愧疚。戏娴今岁上巳及笄,已将成人。若他故去,留孤儿寡母必得曹公护佑。然高翠若在,曹公及他同僚往来照顾必有顾虑。人言可畏,翠不惧流谤毁身,独畏戏娴遭无辜之累。若得殉节,可全夫妻之情,可成贞妇之名,与幼女将来有利无害。只有母如斯,戏娴必怨之恨之。惟愿阿媚能在此后,常以书函开解之,翠感激不尽。身后诸事,系托唐薇、蔡妩。烦劳之处,还请见谅。高翠绝笔。” 蔡妩读着读着就觉视线模糊,丝帛中自己渐渐被晕开,看得不再清晰,一边郭奕仰着头,踮起小脚拿着手帕到蔡妩脸前:“娘,你怎么哭了?奕儿惹你生气了?” 蔡妩接过帕子拭了拭眼睛,对着郭奕勉强笑笑:“奕儿很乖,也没惹娘生气。”说着缓缓地站起身,牵起儿子一只手走到院中,面东站立后对着儿子嘱咐道:“奕儿,给你戏伯父戏伯母叩头送行吧。” 郭奕眨眨眼,瞧着自家娘亲没有玩笑意思后很听话地跪下,面东叩首后站起身,不解地看着蔡妩:“娘,戏伯父戏伯母不是在兖州吗?为什么要送行?” 蔡妩摇摇头,指指儿子和自己的胸口,声音紧涩,有些哽咽地开口:“从今天起,他们不再在兖州,而是在这里了。” 郭奕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偷瞟不欲多说,神色沉郁的蔡妩后也很体贴的低头不欲,老实巴交的靠着蔡妩陪着自家娘亲在院子里发呆凝立。 晚上的时候,兖州荀彧的暂时官邸处,郭嘉和荀彧相对而坐,却都各自沉默,不发一语。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沉闷之气。良久以后,荀彧才开口打破沉寂,声音低哑地对面前人说: “奉孝,出仕吧。” 第九十九章 悼故人蔡妩含悲 郭嘉微低着头,眼盯着桌案。沉吟良久才回问一句:“曹公呢?” 荀彧转看着西方,幽幽回了一句:“带着子廉(作者注:曹洪。曹操堂弟,字子廉。时曹操击破汝南颍川黄巾,势力想豫州扩展,曹洪随其征战后到洛阳迎天子。),仲德等人去洛阳奉迎天子了。” 郭嘉眼一闪,抬头问了句:“你的点子?” 荀彧点点头。 郭嘉挑挑眉摇着头淡淡道:“看来当初离开冀州时对的。袁本初那么好的条件竟然不知利用,把天子白白让给了曹公。若得奉迎的话,天子都哪里?” “许县。公达已经在安排建都事宜。” 郭嘉眉头微微皱了皱,沉默一下方道:“也就是说兖州只有你和志才在?” 荀彧点点头,声音苦涩地说:“其实三个月前他就不能再理事了。是瞒着同僚和家人勉强撑着的。” 郭嘉听完闭上眼睛,拳头握了又握,最终从唇间吐出一句:“为什么没有早告诉我?” 荀彧苦笑着摇头:“他不让。甚至公达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世的消息。” 郭嘉手撑着桌案,深吸一口气后抬头对荀彧说:“我要志才这半年多来处理过的所有公文军报和告急文书,你可能做主?” 荀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挥手叫过一个亲兵:“去戏大人府衙和他家里把他这半年来处理过的所有公文军报拿至此处。” 亲兵利落的点头应是后,一言不发的转身退下。 郭嘉扶着桌案站起身,脸朝外看着戏志才府邸方向,轻声地喃喃道:“你这一走倒是轻巧……这么个摊子扔给我和文若,还有你家姑娘,你竟然没有看着她出嫁?” 荀彧闻言僵僵动作,站起身与郭嘉并排站在一处:“毓秀嫂子给娴儿安排了一门婚事,只是如果将来迁居许县,势必会……” “娴儿对这门婚事是什么意思?” “听彤儿说,她在给彤儿的信里隐约透着对这桩婚事不满的。” 郭嘉手一挥,断然说道:“那就退了它。” 荀彧张张口,最终沉默点头没有发表出任何反对意见。 郭嘉却开口说道:“文若,你得知道,即便我看了公文军报,也可能不会待在曹公处。” 荀彧不以为然地淡淡道:“你会待在这里的。等你见了主公你就明白志才所作所为了。” 郭嘉转身看着荀彧,挑眉问出一句:“知遇之恩,至死难报?” “不止是这些。还因为他会给人一个希望,一个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希望。” 郭嘉眼一闪,轻轻的重复道:“希望?”随即低下头遮住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希望?文若,你的希望是和我们一样的吗? 那天夜谈以后,荀彧忙于处理戏志才的身后事,而郭嘉则直接窝在荀彧的官邸一卷接一卷的看着戏志才生前积留的成堆公文。曾经负责戏志才亲卫的秦东在戏志才去世后被荀彧调回,现在直接接手了郭嘉的饮食起居。对着窗内彻夜不熄的灯火,秦东眉头跳跳,仿佛又看到另一个戏大人在伏案疾书。 一个月后,郭嘉把累积了三个月的公文看完,头昏眼花地走出荀彧官邸,抬头瞧瞧正午阳光,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好像自己老婆孩子还待在榆山呢。貌似这一个月他一忙活把写信回家的事给忘了,也不知道阿媚和奕儿过得如何,究竟会不会怪他? 想到此郭嘉一转身又回了屋子,扒拉出纸笔刷刷刷写了封家书,报平安后交代了下鄄城情形,然后跟蔡妩说见到送信人可收拾东西,准备行装,随时预备着前来兖州。 结果这信刚封好口,派人送出去。荀彧就敲门进来,直接把曹操来的一封信递给郭嘉: “许都事宜已经安排妥当。主公来信求贤,我向他举荐了你。” 郭嘉眼睛眨了眨,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抬头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要去许县?” 荀彧点点头:“以后可能都会待在许县,不,是许都。” 郭嘉听完一语不发,直直盯着荀彧,荀彧被他盯得发毛,迟疑地问道:“奉孝,可是有什么不妥?” 郭嘉跳脚指着荀彧:“荀文若,我差点儿被你这下搅合得坏事。赶紧派人给我把前头送信的拦回来,不然这事就误会大发了。” 荀彧一愣:“你让弟妹他们来兖州?” “废话!我哪里知道公达手脚那么快,这就把许都收拾好了?” 荀彧双手一合:“我这就去派人拦人。你赶紧收拾行装准备赶赴许都。” 郭嘉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的。晚了出了误会,我得费多少工夫才能跟他们娘俩解释清楚?” 荀彧边挥手应着往外走,边在心里暗自纳闷:这误会还真的很难解释吗?怎么奉孝这么大反应?他倒是不知道,在此刻的榆山,郭奕正被吃饭时忽然放下筷子疾跑出去不停干呕的母亲吓了一跳。 离开桌案很是担忧地跑到蔡妩身边,拉着蔡妩衣袖:“娘,你怎么了?” 蔡妩直起身,刚要答话,就觉胸间一阵翻涌,跟着头脑晕眩,眼一黑昏了过去。郭奕被吓得“啊”的一声惊叫出来,转看杜若,也是被吓一跳,但好歹还算沉稳吩咐郭奕:“公子,去把董信叫来。杜若扶姑娘进去。” 郭奕点点头,慌不迭地跑去找董信。 等董信来后,给蔡妩把完脉,神色一松,跟担忧着的杜若等人说:“不用担忧了,师父这是有喜了。有快两个月。” 杜蘅和杜若在一边都舒了口气,郭奕眨着眼:“什么叫有喜了?” 杜若摸摸郭奕头发,轻笑着回答:“就是奕儿要做兄长了。” 郭奕点点头。然后转向昏迷的蔡妩,不放心地揪住蔡妩衣袖:“那为什么娘会睡着不醒来?” 杜若闻言转向董信,董信轻咳一声,想了想以一种孩子能理解的说法半通不通的解释:“奕儿,那是因为你娘亲太累了。你别吵了她,等会儿她休息够了自然就醒了。” 郭奕听话的点点头,然后就靠在蔡妩榻前眼睛不眨地等着蔡妩苏醒,任谁拉也不动弹。 杜若没法,只好让人下去以后自己陪着郭奕。等蔡妩悠悠醒转的时候看到自己榻边已经睡了的郭奕,又瞧瞧一脸喜色的杜若,不由神色尴尬:“你们都知道了?” 杜若笑着点点头,随即有些埋怨地说:“姑娘,这么大事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昨天你还下手碰凉水给公子做粥,你当真是……” 蔡妩嘟着嘴嚅嗫一下:“原本想第一个告诉你们姑爷的,谁知道他走了以后就一等二等不见消息了呢?真是个不靠谱的。” 杜若愣愣,连忙安慰:“说不准是姑爷太忙,没时间吧。您看戏先生和高夫人那里丧事,后世还有娴姑娘的以后生活安排,及笄,婚嫁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理清的。” 蔡妩点点头,轻叹一声:“我知道,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罢了。他一走一个半月,也不曾想象我们有多担忧?罢了,不去想他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杜若看看外头:“快未时了。姑娘睡了有快一个时辰。” 蔡妩揉揉眼,吸口气边嘟囔着这么久了,边支撑着要坐起身来。却不知这一下惊动了一直抓着她袖子不放的郭奕,郭奕“呼”的一下抬起头,看到蔡妩醒后一把扑到蔡妩怀里,忍着泪呜呜咽咽地低声说:“娘,你吓到奕儿了。奕儿怕你跟爹爹一样,不要奕儿了。” 蔡妩一愣,想推推儿子给他擦擦泪,却发现自己被儿子抱的更紧了。只好拍着郭奕后背问:“谁跟你说你爹不要你了?” “没人跟奕儿说。可是爹爹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奕儿这么长时间。以前每次他出门只要奕儿刚刚在心里想他,他就回来了。可这回奕儿都想他想了好久也不见爹爹出现,他肯定是不要奕儿了。”说完郭奕跟受了莫大委屈一样,趴在蔡妩怀里呜呜的哭出声来。 杜若听完很是心疼地看向郭奕,而蔡妩则给郭奕扯起一个虚弱的笑:“不会的。奕儿那么乖巧聪明,你爹爹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他只是太忙了,说不准现在给榆山的家书就正在路上呢。” 郭奕抬起头,不太相信地看看蔡妩,思考了下觉得蔡妩没有骗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刚才哭鼻子很美气概。于是挺不好意思的擦擦眼泪,嘟着小嘴问蔡妩:“爹爹不是不要我们了?” “不是。”及其肯定的回答。 郭奕得到踏实答案后,小脸一板,依旧抓着蔡妩袖子:“哼,那等他回来奕儿不要理他。竟然都不知道往家里写封信。他他……他太不男人了!” 蔡妩听完儿子最后一句形容,眼角一抽,看看低头敛目,肩膀微抖着偷笑的杜若,不由脸色诡异地暗自反思:自己在平日言行是不是太不注意了?怎么奕儿现在也开始跟威儿一样,时不时冒出点后现代的词语?哎呦,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没等蔡妩想明白,郭奕这时不时冒出的后现代语言到底是如何影响,从外面赶回来的柏舟就在门外静静站立,似有事情想要汇报。蔡妩示意一下,杜若出门,跟柏舟嘀嘀咕咕几句后回转蔡妩榻前,不放心地看了看蔡妩,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姑娘,娴儿姑娘扶棺到阳翟了。您看……” 蔡妩僵了僵,挣扎着下榻。扶着杜若一只胳膊:“咱们去……送送毓秀姐姐……和志才先生。还有娴儿那里,毕竟……她是从小在我眼前长大的孩子,如今出了这种事,我怕她受不住……” 杜若迟疑了下,看看蔡妩面色后,不太赞成地开口:“可是姑娘,你现在的身子?” 蔡妩摆摆手,拉起郭奕说:“没关系,我有分寸的。若真有什么非行礼不可的事,就由奕儿代我完成。” 杜若思考良久,最终拗不过蔡妩,还是点头同意了自家姑娘的要求。在晚些的时候,就吩咐郭友和柏舟随行,想了想,又叫上了懂医的董信。 其实自从发生了求娶不成的事以后,董信和她之间相处倒比以前亮堂了许多。 这就好比有一层窗户纸,在纸在的时候,董信对着杜若是藏着掖着,委婉含蓄着。等到这层纸被捅破,董信干脆来了个死猪不开开水烫,反正藏掖没必要了,还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其实榆山也没啥流言蜚语可传)、世俗之见干什么?干脆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对杜若好。 杜若则不冷不热,对着董信也是一味躲避拒绝,甚至见到他都要避着走。 倒是家里周妈这样的热心人看着俩小辈儿暗自心焦: 你说这榆山日子多枯燥多无聊?好不容易咱们这里算是有了点喜庆事,咱看着俩孩子也挺好,挺合适,撮合一对也热闹些。可偏偏人姑娘爱答不理。这让我们看着得多着急呀。 于是热心大妈一琢磨,撺掇着跟董信交好的柏舟和真心希望杜若幸福的蔡妩一起,嘀嘀咕咕合计在一处,商量了个润物无声法。然后杜若姑娘就发现家里人总会在她眼巴前儿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地念叨董信这也好,那也好。 开始她倒真没上怎么心。可有句话不是叫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么?何况说董信的这些也不全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谎言。杜若对着这些话语也由开始的听若妄闻到后来渐生好奇,再后来,就开始渐渐地观察起董信:他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第一百章 别父辞母奔许都 很顺利成章的,董信就在众人帮助下获得得一次可能获取美人心的机会,接着就开始了他长达数年的坎坷追妻路。中间不乏被各种意外打断,被郭家小祖宗们捣乱,和因杜若本人各种原因而遭拒。简直堪称一部鸡飞狗跳追妻史。直到建安七年的时候,经历一番磨难的董信大夫才总算把自家的姓氏冠到了爱人身上,结束了这段漫漫长征途。 而这会儿董信在被杜若叫来以后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老实实骑马守在蔡妩车外,全神贯注地听着车里动静,务必保证能在里头有召唤的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及时赶到。 好在出榆山到阳翟的这一段路上,很是太平。郭奕安安静静地窝在杜若怀里不去闹蔡妩,蔡妩腹中孩子也很是听话没有在这档口的给母亲添乱。 按照蔡妩的意思,郭友直接把车停在了出殡队伍的必经之路。蔡妩拉着郭奕出来,静静地立在道旁,目光复杂地看着送葬队伍缓缓而来。 最前方一身重孝的戏娴小脸瘦黄,面色憔悴,走路步态都有些脚下发飘。很明显,痛失双亲这段日子对自幼受尽宠爱的戏娴来说非常难熬。 灵棺经过时,蔡妩拍拍郭奕肩膀,郭奕会意在道旁下跪后,以叔侄之礼向着戏志才的棺木叩首跪拜。 前方的戏娴看到蔡妩郭奕举动后,脚步先是一顿,接着张张口,原本就已是红肿未消的眼睛又涌上泪水。蔡妩心一揪想迈步上前,却又生生忍住:这是娴儿此生必要经历的一个坎儿。没人能真正帮得了。人这一生,有很多亲友,但对于有些事情,有些伤痛,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能与之感同身受,只有让她自己挺过来,才能算真正的经过,熬过。 蔡妩并没有加入到送葬队伍之中,而是在队伍过去以后,吩咐郭友直接把车赶到了戏家旧府,站在府门处等送葬归来的戏娴。 戏娴回来时,看到门前蔡妩很是诧异,接着就在杜若心惊肉跳的表情里一把扑到蔡妩怀里:“……妩婶婶……” 蔡妩搂住小姑娘的肩头,轻抚着她的发丝,声音柔柔地在戏娴耳边轻声说: “哭吧,娴儿,有什么难受什么委屈的就都哭出来。” “哭完以后,咱们擦了眼泪,好好走以后的路。” “哭过以后,咱们得笑着往前看,过好自己的日子。” “别让你娘白白为你费心。” 戏娴的身子一僵,先是抬头茫然地看看蔡妩,随即反应过来以一种古怪的语气反问:“我娘?” 蔡妩没理戏娴语中的复杂,缓缓地点点头,在戏娴不解中,从袖子里抽出那卷被眼泪打湿的丝绢递给她: “对。你娘。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堪称伟大的母亲。所以,你也得好好的,别让她失望。” 戏娴呆了呆,抖着手接过蔡妩递来的丝绢。打开看过,先是愣怔地眨眼,紧接着就手攥丝绢蹲在地上抱膝痛哭。哭声撕心裂肺,比之丧亲哭灵更有甚者。 一旁柏舟、郭友的听着,面色不忍,微微偏转头去。杜若更是看得怜惜,几次想去扶起戏娴,都被蔡妩伸手拦住,对着她淡淡摇了摇头。 “哭吧,娴儿。” “这里没人劝你节哀。也没人告诉你,你爹娘肯定在天上看着你,他们定不会希望你那么伤心。” “娴儿,这里你爱怎么哭怎么哭。想哭多久哭多久。” “只一条你却要记住:你戏娴是戏志才和高翠的女儿。从今后,你可以流泪,可以伤情,但决不许你软弱!” 哭声骤然停下。顿了顿,紧接着又再度响起。声音听着比之前更让人心疼,更让人难受。 蔡妩静静地站在戏娴身边,待她哽咽声渐小渐平静后才拉起她,抽出手中的帕子边给她擦泪边说: “哭累了?那就回去洗个澡,然后好好休息一晚。待明天,我让杜若来接你去榆山度几日。即便守丧,也不用非得窝在这寥少空寂,惹人回忆的院子里。” 戏娴听完眨眨眼后坚定地摇摇头。擦擦眼泪后,对着蔡妩行了一礼,然后站直身子,挺胸抬头,拉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声音暗哑:“妩婶婶好意戏娴心领了。但这里是娴儿从小长大的家,如今娴儿父母……娴儿便是守丧也要在这里守着。” “妩婶婶不用担心娴儿触景生情,回忆伤怀。戏娴为人子女,要是连这点都受不住,哪里还能谈什么将来好好走下去呢?何况来之前文谦叔叔和文若叔叔都已经安排好。娴儿在阳翟守丧的一切事宜都被打理好,妩婶婶可以放心。” 蔡妩拉着戏娴静静地看着她,最终轻轻地点点头。对着戏娴交代了一堆事物以后,临走还不放心地嘱咐戏娴若有难处,派人去榆山送个信儿。有事情千万别一个人闷在心里,真有什么要记得说出来,咱们合计着好好解决。 戏娴像个极度听话的小孩子,在一边安静地站着,大人说一句她就应下一句,仿佛这些是从来没有听到或者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听到的福祉。到蔡妩和郭奕上车离开的时候,戏娴跟着紧走了几步,才有些恍然地停下来。立住脚,回身对着众多被荀彧,乐进派来的仆役和军士吩咐:“从今往后,戏娴就是这府上真正的主子。娴不过一孤女,年幼德薄,若平日有不妥之处,还望众位多多提点。打今儿开始,戏府就绝了一切喜庆,安心闭门守丧。” 仆役们听完低着头恭谨的应诺,几位军士则是互相对视后轻轻地舒了口气:看来这戏家小姐不算难缠挑事的女子。只要她不到处乱跑,乐进将军命咱们保护人的命令应该不难执行。 蔡妩在告别戏娴回到榆山以后,又开始了她之前留守主妇的生涯:教育儿子,想念丈夫,操持家务。有时候还得忍着孕期的不适,给腹中的小家伙裁衣制被。好在,这孩子似乎也知道母亲的不易,并不像郭奕似的胡乱闹腾,所以蔡妩的孕期反应也不如怀郭奕时那么强烈,连口都不怎么挑。 蔡妩把这事当做趣事写信给颍阳。结果王氏和蔡斌老两口拿着信嘀嘀咕咕研究半天,最后回信说:阿媚这回怀的八成是个丫头。因为丫头贴心,她知道不随便闹腾她娘。蔡妩看后,伸手抚上小腹偏着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一旁杜若面带愉悦,语气轻快:“姑娘,没准儿老爷和夫人真猜对了呢。说不好您这次怀的就是个跟姑娘一样漂亮的小姑娘呢。” 杜蘅在一边轻轻补充:“杜蘅听说女儿随父。若真是个姑娘,长得应该像老爷多一些吧?” 郭奕听完不乐意地嘟起嘴:“干嘛要长的像父亲?奕儿和妹妹才是亲兄妹!妹妹应该长的像哥哥才对。”说完还一脸“求肯定”“求认同”表情的看向蔡妩。 蔡妩搂过郭奕:“奕儿想要什么?” “妹妹。” “为什么?” “因为爹爹说妹妹是软软的,香香的。弟弟的话,肯定是要跟奕儿一样是臭小子了。”郭奕一脸严肃,很是认真的回答。回答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一阵大人哄笑。蔡妩边抿嘴边心里好笑:话说孩儿他爹这思维到底算哪朝哪代的?他倒是没有这时代普遍的重男轻女,可他对闺女的执念咋就这么深呢?果然人都是想儿女双全的? 正嬉闹时,柏舟带着一位满身风尘的信使走到门口:“主母,先生差人冲兖州送信来了。” 蔡妩听后惊喜地转头,杜若则已经轻笑着走到信使跟前,接了信,谢过来人,把东西转交蔡妩。蔡妩瞧瞧手中信封,眼珠转了转,叫来郭奕:“奕儿,你来给娘念念这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郭奕小脸顿时一亮,扒拉开封皮清清嗓子后操着童音道:“诸事安好。勿念。见信后,收拾行装,前来许都。”念完郭奕眨眨眼有些不相信地把信翻过去,发现背面啥内容也没有,又眨眨眼把信翻腾过来,还是只有刚念的那一行字。小郭奕郁闷了,沮丧了,瘪嘴捏信万分委屈地跟蔡妩抱怨:“为什么爹爹来信就写这些内容。他连起首落款都没有,这跟他教奕儿写信的方式不一样。” 蔡妩很欢乐刮了下儿子鼻梁,为又有一个人被郭嘉这样懒省事的信件郁闷到而觉得心里平衡。 “你看,你爹写信不靠谱吧?所以以后你可千万别学他。真那样让身边亲人看了心里多不舒坦,对吧,奕儿?”蔡妩很适时地给儿子现身说法,以保证儿子不会学他老子那套懒散脾气。郭奕很赞同地点点头,然后握拳跟蔡妩保证自己将来肯定会比爹爹靠谱,肯定不会这么敷衍了事。蔡妩满意地笑笑,让杜蘅把郭奕领去午休。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因为她这时对儿子的一句话,导致后来郭奕写信学会了区别对待这一说:给他身边亲人的信函是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看架势,俨然一代大家风范。而对非亲人,寄出的信函就跟他老爹写的一样:全无起手落款,内容言简意赅,形式随意非凡。瞅着就跟郭嘉那浪子手笔一样得懒散省事。 送走郭奕后,蔡妩拿着信,有些发呆的看着门外:许都。这就马上要进许都了?她家老公这是正式出仕了吧?旁观了这么多年,等待了这么多年,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他们是全家搬迁进许都,只是那里到底会是一番什么光景?到了许都,这里怎么办?颍阳那边,阿公娘亲他们还在,以后要见一面就不再像现在这么容易了。还有娴儿,虽说许都离阳翟也就七八天路程,但毕竟不是住在一城,以后有什么事情,可怎么照应? 想着这些,蔡妩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杜若闻声后抿抿唇:“姑娘,颍阳那头儿是写信还是……” 蔡妩微低了头:“我带着奕儿去一趟颍阳吧。毕竟以后他想再见外祖父外祖母就不如现在那么容易了。” “那杜若现在就去安排?” 蔡妩无声地点了下头。等杜若出去后,继续发呆发愁。 两天后,蔡妩带着郭奕到了颍阳娘家,蔡斌已经从头一天杜若着人送来的口信中得知了小女儿就要远迁的消息,很早就带着家里人到了颍阳城外等着蔡妩他们到来。王氏在知道自己姑娘要远迁后,就一直精神萎靡,抹泪不断:先是小儿子,再是小女儿。她王璃这辈子两儿一女,到头来,身边就只有大儿子一个。这让她当母亲的如何甘心?蔡平和陈倩带着一双儿女静静地立在蔡斌他们身后。连阿婧一家也带着两个孩子来迎妹妹。 第一百零一章 意气少年伤荆州 蔡妩从车中掀开帘子,看到这阵势,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阳翟城巍峨厚重的城墙下站立的是她已经不再年轻的爹娘,她的兄嫂,她的姐姐姐夫,还有她的姨娘,甚至她的授业恩师林玥。蔡妩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很满足很满足。眼前这些亲人对她,父慈母爱,兄嫂爱护,阿姊疼惜。她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有个清明父亲,把儿女教育的很好,她家从来不曾出过嫡庶长幼之争;她有个精明的母亲后院家事一把抓,她没有冒出过过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没有出现过貌合神离的诸多姨娘。 她哥哥,那个看上去很缺心眼儿实际上却极度有担当的男人,在幼弟出走以后,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他身上,乱世之中,他身为长子“独子”,比之蔡斌当年,压力更大。嫂嫂和阿姊都是自幼长起来的闺蜜,与其说是姑嫂,不如说是姐妹手足。姐夫江烁,是个极度顾家的男人,对岳家对妻妹都没得说。成婚十余年,不纳妾,无通房,对她阿姊始终如一。 等下车时,蔡妩模糊着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待看到蔡斌身后蔡平不自觉留出的空位后,脸色就是一阵恍惚:不管他阿公对威儿当年出走之事有多恼?多恨?多气?她哥哥对着这个幼弟却始终抱着一种态度,连这种场合都会暗自留出他的位置。只是不知那个让家人万分惦念的幼弟在荆州过得可好? 而在荆州,蔡威的府邸门前,一身文士打扮的文进言笑晏然地送走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待那人走远以后,文进收了一脸笑意,眉头紧蹙,双目微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站在他旁边一个蔡府守卫打扮的人,见他如此,也瞧着中年人背影在文进耳边语气古怪地嘟囔:“那就是二公子那边的人?开的价码倒是比大公子那边丰厚的多。但他也不看看咱们公子是什么人?跟他岳家连宗?亏他想得出来。魏虎那事没出来之前,怎么没见他们想起连宗来?这会儿倒一个个上赶着拉拢公子了?”(作者注:荆州二公子刘琮妻子为蔡瑁的侄女,刘琮岳家即蔡瑁一支,襄阳蔡氏,亦是世族大家。) 文进先是眯着眼睛冷笑一声,随即挑眉拍拍说话人的肩头,压着嗓子提醒道:“阿图,你说话注意些。虽然这里都是公子的人,但保不齐有几个别人家的钉子,到时候你这些言辞万一被捅出去,不是给公子招祸吗?” 萧图满不在乎摇摇头,抬着下巴冲文进得瑟:“放心吧,你说的那些钉子我都派人留意着呢。他们能听的,只能是我想让他们听的。其他的,就是听了也未必有机会吐出来。” 文进微微点头,给萧图嘱咐一句:“那你自己把握些分寸。我去给公子回报。”然后就丢了个只有从颍川一起出来的伙计才看得懂意思的眼神,默不作声地回了蔡威府邸。 蔡府现在修缮得很不错,不过和蔡威如今被两头拉拢,炙手可热地程度的相比,还是显得有些寒酸。文进迈入后一扫在萧图跟前的干练模样,脸上挂上了得体温和的笑容,步履稳健,意态闲适地往府中走。。 路过廊下时,一个样貌清秀的姑娘端着空托盘走过,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文先生,客人送走了?” 文进笑意满满地答道:“刚送走,这正要跟公子回话呢。哎,青衿,公子他人在哪里呢?” 青衿指指身后方向:“刚去后花园喂金鱼。你要是去的话,可记得帮我看看他的药吃了没有?” 文进含笑点点头,抬脚向花园方向走去,在与青衿擦身而过时,就听青衿以压得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红袖刚才已经检查过那人送来的几个舞姬,她们其中有两个人身上是会功夫的,虎口处老茧很厚,应该是擅使长剑。其他的人都是一般舞姬。” 文进眼一闪:“比你和红袖如何?” “看步态,两者皆不如红袖;和我是在伯仲之间。” “我知道了。我会让公子小心的。” 青衿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又挂着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踩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去。 文进则在轻叹一声以后迈步向后花园走去。 蔡府的后花园是个很大的院子,花草种的倒是不多,但是有一片特别开阔的人工湖。也不知道是不是蔡威对自家在颍川府邸后院的一种怀念,新府中的后院不设假山,不设花木,只在人工湖上架了一个湖心亭,湖四周竖着一派的箭靶。咋一看这根本不像是花园,倒像是校场。 文进进去的时候就见蔡威正站在湖心亭里,背对着他聚精会神地往水里投鱼食,他身边不远处的石桌上放着一个盛药的白玉碗,碗里药汁丝毫没动,看来这人对后花园的警卫相当放心,一点也不怕有别人眼睛放进来。 文进扫了一眼亭中蔡威,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到现在都没主母真的一点也不奇怪。他家主子太挑剔不算,就是人家姑娘家见到这样的夫君,能乐意嫁的也不多。不是他腹诽,而是他家主子这样貌实在是俊美的有些女性化了:柳月弯眉和杏核眼就姑且不谈,但秀鼻秀口,加上白皙的肤色和遗传自王氏的乌亮头发,怎么看怎么有一种柔弱静美气质。若不是蔡威身材颀长、身手利落,这长相走大街上肯定招祸。 蔡威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没转身,只是声音微哑地问了一句:“人送走了?” 文进应是后把青衿刚才提起的事汇报给了蔡威,然后就有些忐忑地偷瞄着蔡威的表情。 自从魏虎那事出现以后,他家主子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指定是不好受的。升不升官倒是无所谓,只是被多年兄弟背叛,若内里也能真像他表现得这样云淡风轻他也不会再府里半月称病,概不见客了。 果然,在他说完舞姬里有人身上有功夫以后,蔡威就转过身来,撑着石桌垂眸低笑。“奉正,你说两位公子前前后后屡屡出入蔡府的事,主公知道吗?” 文进抿抿嘴,最终迟疑地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应该有所耳闻吧。” 蔡威不置可否地呵笑一声,侧身过去,声音幽幽没头没脑的问:“阿进,咱们离开颍川有七年了吧?” 文进点点头:“是,七年有余。” 蔡威闻言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脸上现出一种类似惆怅愤怒的表情:“半个月前,这双手亲自射杀了魏虎。阿进,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蔡威手上会染上自家兄弟的血,我一直当他还是那个能和我们一道在提亲时难为郭奉孝的执箭少年。却不料折冲校尉的头衔加三千黄金,就买得他身带荆州城防图去投江东孙氏。” 文进听言身体僵了僵,声音苦涩地劝道:“主子,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蔡威豁然转身,点着自己胸口处:“可我这疼!疼的厉害的很呢!我从来不知道魏虎会这么蠢!这么大胆!我知道他怨我,当年和孙文台一战,是我按下了他射杀孙文台的功绩。对外放风说:孙破虏时运不济,中了流矢。魏虎当时就跟我大吵啊,任我怎么说他就是不明白初来荆州,立此大功遭不遭荆州这些老将士嫉恨在其次,关键是他能扛得住孙文台部下以后发疯般的报复吗?,现在,现在他居然敢投江东,还带着城防布置投江东,他……好!干的好啊!” 蔡威说到最后一句时不知是怒极还是气急,转脸狠狠盯着江东方向,手一挥,石桌上呈药的白玉碗落地粉碎,未动分毫的药汁撒了一地。文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抬头看到蔡威表情后又轻轻舒了一口气:半个多月激愤压在心底,当真不好受的紧。这会儿真发出火来,也能让他们心里踏实些。 “主子,人各有志。或许魏虎他……您别太在意了。” 砸完药碗的蔡威淡淡地摇摇头,声音不重不轻幽幽地说道: “当年离颍时,连你在内,一共有三十七人随我南下。从豫州到荆州,一千四百余里,一路上病没伤亡九人;初平三年攻伐之战中阵亡七人。兴平元年因孙策起兵事未及时汇报,获罪黄祖,被处死一人。” “痛过、悔过、恨过。魏龙病逝颍阴时,我想以身代之。余力阵亡时,我想着如果我不带他出来,他不会这么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向光被斩首时,我已经分不出是恨不得一剑砍了黄祖多谢还是怨自己没能耐护住向光多些?到魏虎在我对面跟我摆开阵势用我教过他的箭法指着我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当着众军笑出声来。” “蔡威自负自幼聪敏,天资过人。以为天大地大,也不过如此。等诸多事情发生以后才发现自己当年何其幼稚。小时候二姊给我讲过哪咤闹海的故事。那会儿听这故事觉得无聊透顶,昏昏欲睡。现在想它倒有几分意趣之处。少年得志不走几步流血路,不狠狠地痛到骨髓里,怎么可能打掉一身傲气,一身自负?” 蔡威说完低头自嘲的笑了笑,然后就在文进惊讶的目光中蹲身下去,一块一块的捡起被自己打碎的玉碗,然后眨眨眼,想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跟文进云淡风轻地说:“哦,你刚才说二公子送了舞姬?咱们府舞姬不少了,若是再收就养不起了。这次最后一回,下不为例。我记得红袖没入府时曾经有学过几天歌舞姬的本事,那就把她们都交给红袖吧。” 文进愣了愣,随即适应蔡威这种忽然转换话题的本事,有些迟疑地请示:“舞姬是可以交给红袖。那连宗那事……您看?” 蔡威站起身把碗碴丢到湖里,拍拍手不明所以地说:“连宗?什么连宗?公子我生在颍阳,长在颍阳?和襄阳蔡氏有哪门的关系?” 文进轻咳一声,抬头看着蔡威认真的建议:“主子,其实连宗这事您可以考虑。毕竟襄阳蔡氏也算是个不小的世家。您有这样的家族做靠山,以后在荆州会稳定很多。” 蔡威微笑着摇摇头:“阿进,你只看到了其一,却没看到其二。二公子和我之前不过点头之交,为什么会想起让他岳家和我连宗?怎么时间就不偏不早卡在魏虎出事以后?卡在大公子的人跟我说想举荐我去江夏做典军校尉的第二天?这里头要是没有猫腻才奇怪呢。大儿子和二儿子再怎么争,主公他到底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厌烦,也不过是把不得宠的一个遣离眼前。可咱们要是掺和进去,呵,那可就算参与争嗣。你想,对着外人,他刘景升犯得着那么客气吗?” “若真如您若说景升公知道两个儿子举动又不加阻止,那他对您这岂不是……起了猜忌?” 蔡威轻笑一声,很无所谓地回答:“起猜忌很正常。魏虎毕竟是我带来的。虽然他最后是投到主公帐下,可出了反叛之事,到底是让他心头扎了根儿刺。晚些时候你着人通知咱们以前那些兄弟们,就说这阵子以后可能会比较难熬,碰到什么不顺心也没必要太计较,安安稳稳干自己份内的事,谁哎闹腾谁闹腾去。” 文进眨眼回到:“这个我已经让萧图去做了。只是公子这病是不是该好了?不然这大夫还得一波一波得被打发来。” 蔡威看着湖里鱼群,轻叹一声后杏眼微微眯起:“是该好了。明天我就去想主公请罪:自降三级,以惩御下不严不过。” 第一百零二章 奔许都蔡妩离乡 文进闻言面露迟疑,抿着唇小声说道:“自降三级?公子?这是不是太过了?” 蔡威转身挑眉笑呵呵地反问:“你也觉得过了?那主公自然也这么觉得。放心吧,他最多把我从襄阳掉到边边角角里。最有可能是桂阳郡,那里路崎难行,靠近益州,天多阴霾。将士则以为此地易守难攻,多加惫懒,故而军备松懈。调武职去那里,的确是挺好的处罚。” “那您打算……” “哎呀,文长(指魏延)那次跟我闲聊时说他去过桂阳郡,风景很美,而且民风淳朴,除了有些地方多山多瘴,还是很不错的一个辖所。收拾东西,准备准备吧。明天我就去主公那里了。” 文进听完以后不多争辩的应诺退出,对于蔡威刚才曾说过的情绪发泄之言和形势分析之言仿佛都未曾听到过一样。出得花园就又带上一贯的温和笑意,在不熟悉他的人看来这就是文进先生又一天操持的开始,但在青衿、红袖这些共事过几年的人看来,文进这种笑只能代表一件事:公子终于不蔫蔫地装病,准备有新命令交代下来了。 而文进也确实没出乎他们意料,三言两语把蔡威的命令转述清楚后,开始分派各人活计。在分派完以后,一个胸高腰细,长相妩媚的姑娘声音轻冷地开口:“如果真去桂阳郡,那些舞姬怎么办?” 文进想也没想:“老规矩,能为所用者,留。不为所用者,是杀是散由你红袖做主。” 红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了一句在场众人都有疑虑问题:“公子知道景升公对他起猜忌了?他就只有这些打算吗?” 文进眼中精光闪现,抬头一一扫过众人后,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危险表情,声音沉沉地提醒:“主子的心思不是咱们能猜的。诸位,逾矩了。” 提问的红袖身子一僵,随即老老实实回列,跟着众人一起退出屋子。 而在众人走后,文进则看着后花园的方向,偏着头,目光复杂: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子了。当初那个负气离家的少年经过这几年战场磨砺,仿佛已经褪去了那些青涩情绪,变成了一块让人捉摸不透的沉石。不为功名利禄垂涎,不为如花美眷折腰,能忍下兄弟背叛,能忍下主公猜忌。这和当年那个箭射兄长的蔡威相比,简直成长的太多太快,让人跟不上他的思维及变化。 若不是今天,他亲眼看到还能摔碗愤怒的蔡威,他几乎要以为他的主子已经练成老奸巨猾百忍成钢的那套了。当然,也正是这个会摔杯的蔡威让他确定,他跟的这个主子确实比他主子跟的那位主子有前途。只是不知蔡威心里到底作何打算。文进有预感,荆州这个地方,恐怕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了。 果然,在第二天的时候,蔡威请罪回来,除了带了刘表表示安抚的赏赐之外,还带了一封奇怪的调令:调蔡威至南阳郡担任郡丞。文进拿着蔡威递给他的调令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这景升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把好好的武将调去文职,还是在南阳郡? “公子,这……这怎么会是南阳?南阳那里可有一半是在张济手上呀。主公这意思是……让你整顿军备提防张济?但那也不该掉您去做……郡丞啊。”(作者注:张济,张绣的叔父。原是董卓部下后关中长安乱后,李傕、郭汜等人不和,张济出走,从关中进入荆州地界。) 蔡威捏着眉心瞟了眼被调令刺激的思维有些凌乱的文进:“别揣摩了,揣摩出来上头用意又能怎样?反正已经这样了。” 一边端着茶水站立的青衿在听了前因后果以后很是不满小声嘟囔:“就为一个魏虎的事,这么对待公子。我说景升公也太能疑忌了吧?” “青衿!”文进厉声喝断青衿话头,然后小心地看向蔡威,却发现蔡威面色如常,仿佛没听见青衿说的什么一样,不疾不徐对他说:“收拾咱们府里的东西,后日带上咱们的人启程去南阳。” 青衿闻言嘟着嘴:“公子爷,您还真打算去赴任啊?” 蔡威一挑眉:“怎么不去?从前军校尉到一郡郡丞这可是升官。不去?不是太不识抬举了?” “可那明明是……” “青衿,我听说南阳产丝,布匹不错。而且胭脂水粉也很出名。这次不去,下次也捞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青衿闻言噎了噎,看蔡威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念头后,恨恨地跺跺脚,扭身走了。 门口望风的萧图见青衿气呼呼出门,有些不明所以,探头进来正望见蔡威闲适地坐在席上,手撑着桌案假寐,一副完全不受这种“明升暗降”命令影响的样子。萧图不由疑惑:“公子,咱真老老实实收拾东西走人?” 蔡威睁眼想想后回答:“不止咱们要走人走得老老实实,留在荆州所有的兄弟,甭管他现在是做火头兵的还是做大将军的,这段时间都得老老实实的。” “这个昨天奉正跟我说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们了。还有咱府里乱七八糟的眼线也已经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了。只是公子你调任南阳,赴任时咱们到底要带走哪些人的眼线?” 蔡威眯眯眼,脸上浮现出一种堪称暧昧和暖的笑意,只是这笑却让知道他习惯的萧图后背发寒:“全部带走。既然有人那么抬举你家公子,想知道你家公子的一举一动。那咱也不能让人失望,得跟人好好唱好这出戏不是?” 萧图瘪嘴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后,把头缩回门外,颠儿颠儿地办事去了。 两天以后,收拾好一切行装的蔡府,开始正式出发,前往吉凶未知的南阳。而与此同时,榆山的蔡妩也正带着行装家人,在阳翟赶往许都的官道上,缓缓而行。 三天前,蔡妩拜别了父母兄嫂,然后安排嘱咐好戏娴以后回到榆山。花了一天工夫收拾行装,把能带着的都带着,不能带着的都留给了郭海夫妇。郭海和周妈在听说自家老爷进了许都以后,一面高兴,一面惆怅。听杜蘅说,那天她见到海叔自个儿在后院烧香嘀咕,说什么: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保佑公子,少夫人……什么什么的。具体的,她也没听太懂,只这老爷夫人少夫人就搞得杜蘅云里雾里的,不晓得郭海到底在说什么。 不过在晚上的时候,郭海和周妈双双来到蔡妩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没等蔡妩反应就跟蔡妩磕了一个头。蔡妩被老两口吓了一跳,慌不迭的站起身要扶人起来。却不想俩老人非常之犟,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跟蔡妩说:“夫人,明儿您和公子就要启程起许都找老爷了。郭海和贱内都是两把老骨头,蒙夫人不弃,还想带着我们俩人一起去许都。可许都那是天子所居,老爷在许都是要做大事的。郭海这点子能耐,在咱们榆山操持个管家还行,到了那里,对着来往的官爷贵人郭海就是再生出一个脑袋也记住不许多礼节了。” “夫人,许都不比咱们这儿。那里人多事杂,一个弄不好郭海就容易给老爷得罪人。郭海在郭家呆了一辈子,不能因这点老糊涂耽误了老爷的前程。正好,柏舟也长大了,他一直跟着老爷,人机灵,也忠心。老奴想着与其等将来出了事再让柏舟顶上不如就现在由夫人做主,看着老奴把钥匙信符什么的交给柏舟,等到了许都,就让柏舟给老爷夫人打理家事了。” 蔡妩愣怔地看着郭海,相当诧异老头儿这时的言论:她怎么也没想到老爷子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让柏舟接班。 “海叔,您说什么呢?就算您要柏舟接替您,您也可以跟着一道去许都啊。您跟周妈为郭家卖了一辈子命,在我和奉孝心里您就是我们的长辈啊。这会儿您说您不去,您到时候让我和奉孝怎么交代?” 周妈柔和地地笑着摇摇头:“夫人,有您这句话,我们老两口就值了。今儿白天的时候我跟老头子商量许久,觉得许都我们还是不去了。” “周妈……” “夫人您听老奴把话说完。许都现在是万岁住的地方,将来就是京城。京城里做事不容易,动辄家就会得罪人。老爷是从小在我们老两口眼巴前长大的,他那性子,我们两口子也算清楚,不怕别的,就怕他太……夫人您也知道,咱们老爷他对朝廷上那一套板板整整的规矩,他不怎么看得上眼。听人家说有个罪名叫御前失仪,重则杀头,轻则罚俸,还有些免官发配。老爷他受不得拘,我们揣摩着说不定他就是图两年新鲜,等过够瘾,他也就回阳翟了。” “咱们在阳翟城的老宅还没出卖,要是都走了,没人看着一定得荒了。我和老头子就想着:他年老爷觉得做官不自在,将来辞官了,回到阳翟还能有个收拾利落的家宅落脚不是?” 周妈说完就闭口抬头静静地看着蔡妩,蔡妩几次张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对着这两位,她是说:你们老爷肯定不会辞官的,他要是只想过过瘾他就肯定不会叫我们去许都。还是说现在当家的不是那位万岁爷,根本不用担心御前失仪这事。亦或者跟老两口说:你们老爷找个好老板,也就是现在许都的当家人,他根本用不着理会圣上到底啥态度啥举动。 最终,蔡妩只好摆摆手,把两位老人扶起来,声音涩涩地说:“您二老让我想想……想想。我不能真这么扔下你们二老,让你们去看老宅。” 郭海拿袖口擦着眼泪还欲再言,就被周妈轻轻地扯了扯衣袖:“夫人。您早些歇息。我们俩这就回去。” 然后就是第二天的时候,蔡妩和杜若各种劝慰,各种安抚,却还是没更改动老两口的心意。郭海夫妇似乎铁了心的认为郭嘉的性子,真没几个主公受得了。他这官儿一定做不长久,搞不好明儿就被罢免回来了。这郭家祖宅一定得看着。说不好就能用上了。最后蔡妩被两口子磨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老两口的要求。临了在老两口一再推辞下留了不少的金银细软给郭海:“海叔,我留不住您,就想您和周妈以后能过得舒坦些。这些您一定得收着,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郭海这才算是没办法,勉勉强强地收下东西。然后拉着将送蔡妩去许都的郭友到一边提着耳朵交代事情去了。 而等到蔡妩他们离开的时候,老两口送别回去,蔡妩就发现驾车的郭友以一种供祖宗的心态挥舞着小马鞭,赶车赶得相当之稳,当然也相当之慢。 车里和蔡妩共坐的杜若抱着昏昏欲睡的郭奕,插口解释:“这是周妈来前给嘱咐的。周妈说您是有身子的人。咱宁可晚到两天,也不能着急慌赶。万一路上出了岔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麻烦大了。” 蔡妩听完无奈地挑眉低笑。而一路上杜若似乎也跟得了周妈吩咐一样,一会一句:“姑娘,您累了不?要不让郭友缓一缓?”一会又一句:“姑娘,你饿了没?不成咱们先停车休息吃点东西再上路?” 第一百零三章 京城路上有奇遇 蔡妩先是还一言一语答得耐心,后来真是被紧张过度的杜若问得烦不胜烦,直接跟杜若开口说:“杜若啊,除了郭海和周妈因为故土难离不愿跟着来许都这事让我觉得有些遗憾以外,就是你这忽然话多让姑娘觉得头疼了。” 杜若很是冤枉地看了眼蔡妩,小声地嘀咕说:“那还不是姑娘你上次身孕的时候太吓人了。这个虽然现在老实,谁也保不住路上他就一定也老老实实?” 蔡妩听了直瘪嘴,伸手捏了捏一边熟睡的儿子。看看杜若一直指着的架势,心头很是不忍,掀开车帘,对外头郭友说:“等会儿找个开阔的地方咱们休息休息,两刻钟以后再赶路。” 一旁骑马而行的柏舟舒了口气:让休息好啊。让休息就说明主母脑袋还是清明的,至少不用当担心她急等着见先生,下令他们一路急赶了。柏舟很利落地下马,把车辕处的小木踏支在地上,前头杜蘅也跟着跳下车辕,扒拉开车帘跟扶太上皇似的把蔡妩扶了下车。 蔡妩瞧着一家人紧张兮兮的模样,一时无语,哭笑不得地开始反思自己当年怀郭奕的时候是不是闹腾得太厉害了,还是说现在孩子他爹不在,柏舟他们就觉得她心里膈应的慌,所以才这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杜若见蔡妩走神,轻轻扯扯蔡妩衣袖:“姑娘,您不是要歇歇吗?老在车上坐着容易腰疼,要不杜若陪您走走?”说完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地回头叫上董信:“哎,你也跟着一道。” 董信闻言露出一个愉悦地点头,也不理会杜若叫他到底是什么目的,反正很是乐呵地跟在了主仆俩身后。 蔡妩瞟了眼董信,跟杜若咬耳朵说:“你就不能给人家个好脸色?人家又没得罪你。”杜若不明所以:“姑娘,你不会误会什么了吧?杜若叫他是担心你出什么事情,你想多了。” 蔡妩很是暧昧地瞧着杜若,在杜若要受不住脸红之前转过头去笑眯眯地说:“啊,那就是你家姑娘想多了吧。咱们往前头走走。我刚才瞧那边小野花开的不错,就那种紫色的苦丁香,闻着提神怡人。杜若,等会儿咱们弄些放车里,省得奕儿一坐车就睡。这晚上到了客栈他还睡觉才怪呢。” 杜若眨着眼:“得了,姑娘。也别咱们了,就杜若自己去弄吧。苦丁香是吧?你在这儿等着,我这就过去。”说完杜若也没等蔡妩反应,提了裙裾就往路边的杂生的小矮木花丛走去。董信不太放心地瞧着杜若背影,然后就察觉身边蔡妩正用揶揄调侃的目光瞧他,不由腼腆地低下头。 “阿信啊,杜若是个好姑娘。可性子就是有点拧巴,你要想得手,还得再加把劲儿呀。” 董信脸色泛红,低声嚅嗫:“师父,这……您就别拿我说笑了,杜若这……” 董信话还没说完就被矮木丛那里杜若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蔡妩豁然抬头:“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董信已经不用吩咐拔脚向杜若那里走去,蔡妩也是提着裙裾,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紧随在董信身后。矮木丛中杜若有些着慌地转头向蔡妩喊道:“姑娘,你别过来,这里不干净,容易冲撞了你。” 蔡妩闻言一愣,脚下也不由放慢,很听话地站在原地不再前行。董信回头看看蔡妩后,得到蔡妩允许继续往前,到杜若身边时,顺着杜若手指的方向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映入董信眼帘的是个衣着褴褛,浑身血迹的小姑娘,看年纪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瘦瘦小小,一张清丽的脸上覆满泥污,让人看不真切。抱膝蜷腿依靠着一个矮木,双只晶亮的眼睛警觉的盯着杜若和他自己。而小姑娘身前横尸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黑瘦汉子,脑袋和身子的连接处被利石狠狠地划过,脖颈处有一小半被割开,脑袋更是被砸的几乎变形,红红白白的脑浆洒了一地。 董信见此下意识地捂住杜若的眼睛,杜若颤颤抖抖地拉下董信的手,忍着恶心在小姑娘和尸体之间来回巡视了一遍,刚要蹲下与小姑娘交流交流问问是怎么回事,就见小姑娘非常警惕地抓起身边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尖端对着自己喉咙,眼睛闪着戒备的光地盯着杜若。杜若被她这动作吓得一愣,连忙起身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然后扭头看向同样在愣怔中的董信。 董信眨眨眼,压低声音在杜若耳边提醒:“这丫头不像是个省事的。划开那男人脖子处伤口的利器跟这丫头手里的石块非常相似。咱们这会儿在赶路,这姑娘底细不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谨慎些好。” 杜若眯眼瞧了瞧抱膝团坐的小姑娘,又回头看看不远处的车队,最终拔下手头上一根银质发簪放在地上,扯着董信的袖子慢慢地向后退下。 而一直等着的蔡妩看杜若那头老没有动静,不由心头焦躁,提起裙裾,迈步朝杜若方向走去。 杜若刚放下簪子,正一步步后退,没注意蔡妩跟上。待她扭身看到蔡妩人时,再捂她眼睛已经来不及了。蔡妩眨眼望着面前抱腿而坐的小人儿,瞟了眼她面前的尸体后,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又把目光转向小姑娘。 小姑娘自蔡妩过来以后就浑身紧绷,睁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蔡妩的一举一动。握着石头的手停在身前,因为用力过猛指节泛白。像头小豹子一样戒备着四周所有风吹草动。 杜若见此拉拉蔡妩的衣服,在蔡妩身边小声说:“姑娘,咱们走吧。奕儿还等着咱们呢。” 蔡妩偏头犹豫了下,在杜若的惊讶目光中试探地跨前一步,然后她就看小姑娘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并没有要躲开的意思,手里的石块也没有扔向她或是划向自己的企图。杜若见此很是不放心地上前一步跟着蔡妩,却见小姑娘动作极快地又抓起身侧一块石头,握在手里一副戒备模样。 蔡妩见此身后拦下杜若,自己又壮着胆子走出两步。小姑娘在杜若退后的一瞬间把石块放回地上,把目光转向蔡妩。在蔡妩离她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小丫头向后撤了撤身子,手中石块微微调了个角度,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少妇。 蔡妩见此立马停住脚,瞧瞧离自己距离不到一尺远一派血肉模糊的尸体,直觉的腥气扑鼻,胸口酸意翻涌,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蔡妩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小腹上,一手按住胸口,缓缓地蹲在小丫头身前,瞟了眼死尸后,声音柔和对小姑娘说:“没事儿了,他已经死了,以后再不会欺负你了。” 小姑娘像是没听到蔡妩说话一样,依旧沉默不言,只拿一双晶亮的眼睛上上下下扫视着蔡妩。在蔡妩以为这姑娘是个哑巴的时候,小姑娘忽然开口,嗓音干涩及其肯定地说:“你不舒服。” 蔡妩愣怔了一下。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姑娘开口说的第一句是以诊断医师的口吻下结论说出自己的身体状况。蔡妩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托大了,她刚才看到这丫头第一眼生出的一种微妙的亲切感是不是她刚才的一种错觉。而她对着自己跟对着杜若不一样的待遇是不是也只是她自作多情的产物?不过蔡妩这人挺邪性,她对自己第一眼看顺眼的人总抱着非凡的忍耐和包容,所以在愣怔过后,蔡妩很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过来?”小姑娘依旧操着有些沙哑的童音不依不饶地追问。 蔡妩眨眨眼,转身指指正担忧地看着这边的董信和杜若,很理所当然开口回道:“因为我们三个人中,你最不怕的只有我。要跟我走吗?”话一出口,蔡妩就觉得自己脑袋抽风了,瞧这说的,跟拐卖人口的二道贩子似的。 不过小姑娘闻言却微微低了头,再抬起时一脸郑重地问蔡妩:“你能给我什么?” 蔡妩噎了噎,待反应过来小姑娘话里的意思以后万分诧异地睁了睁眼睛,随即温柔地笑了。 “我能让你吃饱饭,穿暖衣。不会再受人欺负,不会在颠沛飘零。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家。”说完蔡妩瞧着小姑娘,眼睛眨眨后紧接着含笑加了一句,“那么,你能给我什么呢?” 小姑娘愣了愣,瞧瞧自己又远处的看看杜若,咬咬唇跟蔡妩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没有可以用来和你交易的筹码。不过以后会有的。” 蔡妩笑眯眯地摇摇头对小姑娘说:“你现在也有,只是你还没意识到。”说完蔡妩站起身,把手伸向小姑娘:“愿意跟我回家吗?” 小姑娘仰头看看阳光下的蔡妩,觉得蔡妩脸上的笑意刺得人眼睛有些发酸但又让人心里生安。沉思良久以后,攥着石块的手渐渐松开,然后迟疑地把手递给蔡妩。 蔡妩瞧着自己握着的泥巴巴的小手,正要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就听小姑娘说了一句:“我姓郭”然后也没等她反应就“噗通”一下栽在了她怀里。 蔡妩被吓了一跳,搂住小姑娘身子,求助的望向董信。董信三两步上前,刚要触碰这个自称姓郭的小丫头,就见已经昏迷的丫头下意识瑟缩一下,死死抓住了蔡妩衣襟。蔡妩见此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这丫头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初见她时,蔡妩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高翠;但等跟她说话,她又觉得自己是在和远在荆州的幼弟聊天;而现在,蔡妩低头看着抓住自己的小手,又仿佛是郭奕生病时缠着她不让她离开的模样。 蔡妩有些失神地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然后在杜若不赞成的目光中一把抱起了浑身泥污的小丫头。只刚上手,蔡妩就皱了皱眉:看年龄,这丫头怎么也有七八岁了,怎么抱上去还不到四十斤的样子。真真是骨瘦如材,极度“苗条”。 等蔡妩把人抱到道旁车上时,一直睡得迷糊被杜蘅拉着醒神的郭奕忽然凑了上来,好奇地瞧着被蔡妩抱上车的小姐姐,很纳闷地问蔡妩:“娘,她是谁啊?要跟咱们一道去许都吗?” 蔡妩给郭奕一个肯定的眼神,想了想,慎重地答道:“奕儿,从今以后你就算是多出一个阿姊。要记得好好跟她相处,她身上有你在榆山学不到的东西。” 郭奕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然后伸手戳戳小郭姑娘的衣服,皱皱眉:“娘,是不是要给这个阿姊洗洗澡?她身上好脏好难闻。” 蔡妩瞪了郭奕一眼: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里有给人洗澡的地方,但瞧瞧小姑娘的衣服也确实太破旧狼狈了些,看着就让人心酸。 “杜若,你去拿几件杜蘅以前的衣服来,要料子软和些的,我瞧这丫头身上,背上都有伤,也不知道怎么弄得。你等会儿把金疮药也拿来些。” 杜若应了一声,从第二辆车上拿了干净衣服和伤药,看看天色以后跟蔡妩建议:“姑娘,咱们该启程了。你抱着奕儿在一边,我来给这个姑娘上药吧。” 蔡妩点点头,小心地挪了挪位置,却发现自己袖口不知什么时候被小丫头抓在了手里,她根本移动不了。郭奕见此不满地嘟着嘴,赌气似得也抓上蔡妩袖子。 蔡妩苦笑地望向杜若,用空出的一只手拍拍郭奕的脑袋,然后接过杜若手里的小瓷瓶说:“我来上药吧。你拿湿巾把这些泥污擦擦。奕儿,等会儿你要是看不下去就把眼睛捂上。” 郭奕很不服气地昂起头:“娘,你也太小看奕儿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怕这小小的伤口。” 第一百零四章 收女心中有盘算 但是郭奕这话说完不久就开始为自己先前的逞强后悔了。在杜若和蔡妩撕开小丫头的衣服以后,映入郭奕眼帘的是背上,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和淤青,有鞭打的,有擦刮的,还有拳脚的伤痕。因为拖延了时日,有些伤口已经化脓,还有些结痂以后又添新伤,长合的伤口又重新开裂,显得狰狞可怖。 郭奕眨巴着眼睛咬着唇,看他娘亲一点一点往伤口上涂药,他自己就在一旁“嘶嘶”的倒吸冷气。仿佛那些伤口是长在他身上一样。好在郭友是个稳妥人,驾车驾得很稳当,蔡妩和杜若两人配合着,用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把这姑娘前前后后的伤口清洗处理好。郭奕老老实实地窝在一旁角落里看着俩大人忙碌,不时在一边眼角跳跳地配上一句冷气声。 等他们忙活完,小丫头还没醒,依旧牢牢的拽着蔡妩袖子不撒手。郭奕这会儿倒不计较这个老娘被人霸占的问题了。毕竟还是孩子,而且心地很善,在看到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受了这么些罪,郭奕心里到底是同情占了上风。 他很轻手轻脚地趴着身子凑到新“阿姊”跟前,抬着脑袋小声问蔡妩:“娘,她身上好多伤口。她都不嫌疼吗?” 蔡妩闻言笑抚着儿子脑袋开口回道:“疼。怎么不疼。可是人疼的时候没人在乎,便是疼了也只当不疼了。” 郭奕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跟想明白什么问题一样抱住蔡妩:“娘,你是不是想说和这个阿姊比,奕儿其实很幸福?嗯,就算爹爹不在的这段日子,奕儿照样有柏舟叔叔、杜若姑姑,还有娘亲疼我。奕儿比这个阿姊幸运多了。” 蔡妩搂着儿子,拍拍儿子的后背,然后眯眼看着已经换好衣服,却依旧抓着她衣角的小姑娘,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一个不用跟郭嘉合计商量就已经被蔡妩拍板通过的念头在她心里暗暗扎根。 到晚间的时候,蔡妩他们投宿客栈。小姑娘在车停稳后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还拽着蔡妩衣服,一下松开手,低头看看自己衣着,动作迅速的起身团坐,像小兽一样警惕的看着周围。待发现车里只有蔡妩,杜若,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以后,松了口气,却已经不改戒备姿势地望着四周。 蔡妩见此心里暗叹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扶着杜若下了马车。在把郭奕抱下车以后,蔡妩掀着车帘望向里面的姑娘,声音温柔:“咱们今晚要在这里投宿,丫头,下车吧。”说话的同时蔡妩张开双臂,给小姑娘做了个“我抱你下来”的手势。小丫头怀疑地偏偏头,然后闷不吭声从蔡妩一边爬过,自己悄默声地下了车。 蔡妩也不生气,只当是自家孩子在赌气。在投宿以后,趁着小姑娘去洗澡的空当,杜若三两步追上蔡妩,压着嗓子跟蔡妩说:“姑娘,在路上杜若就想问却没来得及开口。你对那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杜若瞧着你不像是想把她当侍女的样子?” 蔡妩挑眉,呵笑着回道:“当然不是要当侍女,这样的小姑娘当侍女不是太委屈了。” 杜若眨眨眼很是纳闷:“不当侍女?那你是想拿她怎么办?” 蔡妩垂眸盯了会儿地面,然后偏着头没头没脑地问了杜若一句:“杜若,你觉不觉得她像一种动物?” “动物?这杜若倒是没看出来。只是杜若琢磨着这丫头从半路冒出来,不知根底,才见到又是敢杀人的性子。那肯定不能省事。姑娘,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她是存了歹心的什么人……姑爷可还在许都等着咱们呢?” 蔡妩咬着手指沉思片刻后摇摇头:“杜若,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直觉,这姑娘不会是你想的那种人。” 杜若瞧着又犯执拗的蔡妩无奈地叹口气,正要再说什么,就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杜蘅带着刚洗浴的小丫头来拜见蔡妩。杜若一回头不由有些惊讶自己所见:车上那个脏兮兮的丫头在沐浴过后,收拾的干净清爽。一张脸褪去泥污显得格外清丽秀美,几乎可以预见,这姑娘长大以后绝对是个不逊蔡妩的美人坯子。 蔡妩在前头笑眯眯地招手叫过小姑娘:“我记得你之前告诉我你姓郭?能告诉我你家是哪里的吗?家里还有人吗?” 小郭姑娘沉吟片刻,最终抿抿嘴开腔简略地回答了三个字:“安平人。”对于家中情况却丝毫没有回答。 蔡妩眼睛眨眨后很耐心地问道:“家里没人了吗?如果有的话,我可以给着人帮你打听打听,送你回家。” 小丫头身子一僵,小脸绷紧声音清冷地说:“没人了。父母兄弟都死在黄巾乱里。有一个叔叔还把我卖给了人牙子。既然他不认我做侄女,我也不再认他做叔叔。所以,家里没人了。” 蔡妩笑了笑,看看听到她回答后带着一丝动容的杜若,又瞧瞧正好凑到房门的郭奕,弯腰低头对着小郭姑娘说了一句让杜若等人及其惊诧的话:“我说过,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家。我有个儿子,叫郭奕,但是还缺一个女儿。” 蔡妩话音落地,一室寂静,杜若几次想开口,都被蔡妩用眼神制止。 小姑娘听完话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蔡妩的意思。等过了有一刻钟之多,小丫头才开口看着蔡妩:“我叫郭照。” 蔡妩听后先是愣了愣,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但具体是哪里听到过又记不太清楚。于是摇摇脑袋以后淡淡地笑了:“蔡妩蔡慧儇。外子郭嘉郭奉孝。颍川阳翟人。从今天起,你就算是颍川人了。不想叫母亲不要紧,奕儿会叫你阿姊就够了。” 郭照姑娘咬咬嘴唇,抬着头轻轻开口:“这就是你说的我能给你的吗?” 蔡妩淡淡戏摇摇头,倾身抚上郭照的头发,在郭照浑身僵硬地抗拒眼神里轻轻地揉了揉,然后一字一句缓缓吐出:“不,不止这些。你能给的远比一个义女要多,而且多很多。” 郭照沉默了下,仰头望着蔡妩:“我知道了。如果有需要,我会按照你的意思……” 蔡妩挑挑眉,弯腰笑看着郭照:“照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家人面前说话可以不必像谈判一样?” 郭照愣了愣,随即明白蔡妩话中含义。低头沉思片刻后,带着困惑犹豫的眼神看向蔡妩,语气迟疑,声音平平地解释:“我父母在我五岁那年就离世了,后来兄长胞弟也相继去世。我和阿姊投奔叔父。寄人篱下又为叔父婶母所厌弃,根本就忘了怎么跟家人相处。” 蔡妩闻言抚着郭照头发的手微微一顿。在偏头望见郭照的表情后,心里闪过一丝疼惜。蔡妩冲这会儿正扒着门框往里探头的儿子郭奕招了招手,在一众人不解的,目光里把郭奕领到郭照身前:“奕儿,你该叫她什么?” “阿姊。”郭奕脆生生利落落的回答。 蔡妩笑了笑,然后循循善诱地问郭奕:“奕儿,你以前说你要怎么对娘?” “要好好爱惜娘亲。爹爹说,这话是与他共勉。” “那对姐妹呢?” 郭奕眨眨眼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后,像小狐狸一笑咧着嘴笑了笑,一扭身抱住没有丝毫防备的郭照,也不理郭照僵硬的表情和略带抗拒的挣扎,直接拉着人家袖子特热情的发邀请:“阿姊,阿姊,奕儿房里有好多新鲜小玩意儿,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郭照愣怔地瞧着自己被拽的袖子,然后仰头不解地看着蔡妩,却见蔡妩冲她点了点头,一脸乐呵地吩咐郭奕:“带你阿姊去可以,别闹腾太晚。明天咱们还得赶路。” 郭奕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自来熟拉着僵不愣登的郭照往自己房里走。杜蘅在郭奕前脚走后,后脚就不放心的跟上。而杜若在看完整个前因后果后似有所悟地瞧瞧蔡妩,在等三人离远以后几步凑到蔡妩近前小声地说:“姑娘,你认这个义女是为了……小公子?” 蔡妩很诚恳地点头承认,转身走到榻前坐下,抚着自己小腹跟杜若解释:“奕儿从小在榆山长大,见的人少,就是有也多半是往来的亲朋。再加上这些年,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又是个聪慧讨巧的,所以人人都把他当宝贝儿似的捧着供着,很多事情在外面孩子看来已经很习以为常,但在奕儿看来还颇不可思议。” “姑娘是怕奕儿见识浅,去了许都会在和其他孩子相处时吃亏?所以让那丫头带着提点些?” “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些是因为之前在榆山,奕儿虽然不怎么有同龄玩伴,但你家姑爷陪他的时间长。你姑爷的那性子你也知道,跟儿子处得哪像是个当老子的。跟奕儿在一处,爷俩儿是一个比着一个能闹腾。可将来到许都就不一样了:他会有许多事情忙,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再陪奕儿。我如今又有了身子,精力不及从前,肯定有的地方会顾忌不到。奕儿年纪还小,到许都后跟榆山落差太大他会受不了。而你跟他解释有些事他也未必听得懂。所以干脆让他多个姐姐,这样至少不会让他觉得自己备受冷落。” “这事我先前就琢磨过,本来想娴儿最合适,但娴儿坚持要在阳翟守孝,所以就只能作罢了。没想到半路竟能这么个性子的姑娘:刚烈,要强,心智比一般孩子成熟,经得事也比同龄孩子多。又赶上她和咱们家算同宗,可不就是天赐的机缘吗?其实说来也是那姑娘合了我的眼缘。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总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就像见到毓秀姐姐,又像见到威儿一样。” 蔡妩说完眼睛暗淡了一下,抿抿唇,有些伤感地低下了头。 杜若也心有怅然地不再言语。看姑娘的意思,她是认定这个义女了。若是其他,她说不定还能劝劝。但如果让她想到高夫人和二公子的事,恐怕要姑娘改主意就难办了。对姑娘来说,这两人就是她的两大痛处,高夫人亡故,是她痛失挚友。二公子出走荆州,是让她爱怨交织。可偏偏她心里对着两人还牵挂着,惦记着,怀念着。一旦有了让她移情的东西,她必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姑娘,您的心思,杜若明白。只是……您问也不问就带了这么一个义女进京,姑爷那里是不是有些……不好交代?” 蔡妩摆摆手,挑挑柳眉冲杜若及其肯定地答道:“你家姑爷?你觉得你家姑爷像是会在乎这个的人吗?他呀,充其量就是派人查查这姑娘的底细,若是没什么猫腻,他巴不得有个多叫他一声父亲的女孩儿呢。” 杜若听完眼角抽搐,表情古怪地低下头。姑爷那行事风格诡异莫测的要命,谁知道他见了这义女到底啥反应。姑娘有句话评价他啥来着?叫……脑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样。没准儿,他还真不在乎姑娘自作主张这事,搞不好人家真能像姑娘说的那样挺乐呵有个孩子管他叫爹呢? 不过杜若这头还没发散思维想透郭嘉到底会怎么反应,蔡妩那边就抚着小腹,一脸柔和,语气幽幽地跟肚子里孩子对话:“我说,小丫头(他们家目前默认这孩子是个姑娘),你说你爹现在在干吗?有没有想我们呢?他一个人在许都,没人管没人顾的,会不会又照顾不好自己?会不会……” 第一百零五章 军师祭酒遇恩主 杜若眉梢直跳地听着蔡妩的话,低头抿嘴忍着将出口的笑意:姑娘这一胎怀的比上一胎要舒坦许多,情绪也没那么大起大落。但也只是相对而已。怀奕儿的时候,姑娘是时不时爱哭爱掉泪,爱给姑爷胡搅蛮缠。这会儿姑爷不在,姑娘先前倒没显得什么,可自从往许都赶路以后,杜若就发现她家姑娘话比以前多,而且记性也变坏,一句话重复次数比先头多了几倍。 尤其现在离许都路程日近,她家姑娘更是爱有事没事对着肚子自言自语。说的内容五花八门,总结落脚点就是担忧孩子他爹一个人在外的饮食起居到吃饭穿衣。凡事都有颠来倒去絮叨上几回,让杜若这些听来听去听得都快能熟练背诵的人暗自在揣摩:她家姑娘是不是因为姑爷这会儿不在身边,满腹压抑?所以只能“居心叵测”地对着自家孩子灌输:宝贝儿,你爹其实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笨蛋,你将来可千万不要学他。 杜若脸含笑意,声音发颤地跟蔡妩诚恳建议:“姑娘,天晚了,是不是该安置了?有什么话,咱明天再跟小姑娘说吧?” 蔡妩一扫刚才跟郭照对话时的利落及跟杜若解释时的清明,歪着脑袋很是认真地纠正杜若:“不行。孩子胎教要从小抓起。现在看奕儿我就后悔当初净让你家姑爷跟他说话,我都没来得及对着他说世上只有娘亲好,瞧这小子现在跟我不如跟他爹亲吧?所以对着这姑娘我得早下手,不能再让你们姑爷抢了人。有句俗话叫:女儿娇,女儿好,是娘的贴身小棉袄。我可不能莫名其妙又丢了件棉袄。” 杜若看着每次有身子思维都能直逼宇宙浩瀚的自家主子,眼角抽搐咋舌祈祷:老天爷保佑,让咱们尽快平安无事的到许都吧。对着这样的姑娘,也只有姑爷有辙应对啊。 而在许都一家酒肆里,三十多岁的店掌柜手拨着算盘珠,百无聊赖地趴在垆面上,眼瞅着他们店里最后一对特奇异的客人。客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个四十上下,衣装得体,面色沉静,很有风度地执杯饮酒。而他对面那位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只是人家举止却真能让见的人咂舌。倒不是说他多寒碜,相反人家长得很清俊,可就坐没坐相,喝没喝样。明明一身上等衣料,偏偏外袍没系腰带;明晃晃一身文士打扮,但那饮酒动作也忒“豪气干云”,这爷简直就是“斯文扫地”的现场版呀。 不过店掌柜对着这俩人到真没想往出赶的意思:年长的那位,店掌柜没怎么见过,估计不是酒道中人。年轻的那位,店掌柜看着也不熟悉,但凭着多年历练的火眼金睛,店掌柜有预感,若是伺候好了,这以后就是个长期财神爷。 当然被他暗暗评价的俩人是丝毫没在意他的想法。人家照旧喝自个儿的。不,不光是喝自个儿的,年轻的那位喝着喝着直接端着自己的空酒坛把手伸到他对面人脸前头,把杯子往人家面前一杵:“公达,没了。” 做他对面的荀攸眉角直抽,边一脸无语地给郭嘉倒酒边瞧着喝的眼睛亮亮的郭嘉心里哀叹:你说他今儿到底是什么运气,怎么就碰上这浪子酒瘾犯了呢?不对,这么说也不妥,这家伙没酒瘾的时候少,是他今天点背,要不怎么会出来司空府被他抓了呢? 郭嘉倒是完全没注意到荀攸表情,人家在杯子被倒上以后,很满意地收回手,拄着下巴,眯眼看向正忙着收拾桌案狼藉的酒娘。 荀攸见此轻咳一声:“奉孝,这些天过的如何?” “很好啊。”郭某人特利落地给了一句回答,只眼睛依旧瞧着人家酒娘,也不知他说的很好是说他在这些天过得很好,还是人家酒娘姿色很好。 “咳,我是问你在许都感觉如何?” “还不错啊。”郭嘉抽空给了荀攸一个眼神,完事以后又调转到酒娘身上。 荀攸看着郭嘉反应,一时哭笑不得。他几乎升起一种本能的预感:以后的许都的司空府,肯定太平不了了。 其实就在一个月前,郭嘉应荀彧推荐从兖州来许都,他就有过这种感觉。 当时曹操即因为戏志才的离世伤心又因为身边人才的缺少而焦急。在听说郭嘉来后,大喜过望,出城十里把人接到自己营帐。然后俩人就进行了一场东汉时期的职场面试。面试的具体内容从天下大事到宏国伟志,从兵法军事到谋士应变。涵盖面积广阔,分析程度透彻,面试结果,老板很满意,据说当时完事就感慨了句:使孤成大事者,必此人也。而他在第二天就在司空府宣布专门设了一个新职位:司空府军师祭酒。就任人:郭嘉郭奉孝。 当然感慨具体有没有,荀攸不知道。他只是在郭嘉出帐以后很是关切地问了句:“怎么样?”结果这家伙摸着下巴,吊儿郎当的回答了句:“啧,这才像个真主公样儿。”荀攸听完立马额角挂黑线,也的亏曹操不爱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然冲他刚才那句,不晓得又惹什么风波呢。 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郭嘉这句很不着调的话在后来被刀笔吏记录下以后撰写在史书上就成了及其庄重及其正经的一句:“真吾主也。”而知道实情的蔡妩在了解实情以后,更是一脸古怪表情,点着郭照和郭奕的鼻子提醒:“史官也是人,做史书是有修饰加工的,有些史官还会加进去些自己的见解。所以你们以后读史留个心眼儿,别它说是,你就觉得是,它说非,你就觉非。人云亦云不是个好习惯,得学会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才行。” 荀攸微微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问道:“奉孝,你妻儿是不是要到许都了?” 郭嘉“唰”的一下转过脸,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掸掸自己衣襟:“是啊。估摸着再过五六天就该到了。” 荀攸对郭嘉这动作恍若未见,只极其自然地点点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后跟着郭嘉叙家常:“奕儿今年有五岁了吧?” 郭嘉轻笑一声:“还没,不过也快了。年底的生日。我想想,许都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吗?” “典满差不多。我记得有一次闲聊时典韦说他是初平三年的人。” “他那脑子记得清记不清?我怎么见满儿比奕儿高了有小半个头了?真的像他说的只差两个月?别是蒙咱们的吧?” 荀攸也不争辩,只顺着他话说:“你可以去问问看。”然后就开始转移话题,跟郭嘉谈些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郭嘉蛮上道,荀攸跟他说什么,他就接口聊什么,俩人都特默契特心有灵犀地不谈丝毫公事相关的事。不管机密与否,哪怕整个酒肆就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两人也都不约而同的绕开了很多问题:荀攸那是处于谨慎,而郭嘉则是看着极度不靠谱,但哪里的线是实心的可以踩,哪里的线又是底下空旷踩了会碰大坑,他还是相当门儿清的。 但就是郭嘉这个有点小欠抽偏偏又不甚过分的行为让许都司空府帐下的诸人在蔡妩没来的一个月都过着有些水深火热的日子。这位爷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好精力:白天议事,晚上喝酒,半夜处理公文。也不知道他这夜猫子的习惯到底跟谁学的?反正许都这块儿还真没几个有他这能耐的。 而被抓着喝酒的荀攸也不算是头一个受荼毒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他之前乐进,于禁,李典,徐晃,夏侯惇等人已经被郭嘉挨个抓了一个遍,在他之后荀彧,程昱等人又遭了秧。程老爷子在喝高以后对着郭嘉吹胡子瞪眼:“你夫人怎么还不来?怎么也不知道管管你?不成,不能再这样等着你夫人来了。我明儿就得跟主公说去。” 郭嘉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程昱意思,反正是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一副“您去告状吧,好走啊。”的姿态。 程昱见此更气了,抬腿不甚利落地踹了郭嘉一脚,然后扶着墙踉踉跄跄走了。结果郭嘉等了一下午也没见程老爷子的小报告递上去,派人到程昱府上一打听才知道,老爷子回家一头栽榻上呼呼大睡了,根本没记得这事儿。 到第二天,司空府衙内照例议事,程昱耸拉着宿醉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走到议事厅,在跟曹操请罪以后,四下扫了一眼,发现郭嘉居然人没到场,不由皱了皱眉毛。 曹操见此轻笑着挥了挥手。他对自己的祭酒大人在到处捣乱的事是很有耳闻。只是现在并非战时,平日里郭嘉闲着也是闲着。他这么胡乱闹腾也不是全无缘由。 毫无章法,弃了礼仪的交际要比采取那种循规蹈矩,循序渐进的方式更能快捷效率的融入许都环境,了解许都形式。而且有言道:酒品见人品。放眼他座下诸位,没跟郭嘉喝过的还真找不出来。一个月,能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把许都高层人士摸底摸个七七八八,估摸着天底下也就他郭奉孝一个。 想到此,曹操捋着胡子,呵呵地笑了,笑完眨眼看着程昱,很不着痕迹地为郭嘉护短一句:“瞧情形,奉孝怕是又在流连他的酒乡醉府了。看来这军师祭酒一职设的不冤枉,他当得很名符其实嘛。” 曹操说完,底下几个将领就高高低低地笑出声来。徐晃笑完带着暧昧兮兮的表情跟曹操解释:“主公,前几日曾听奉孝念叨说他夫人马上就要进许都。算日子,差不多就是今天。说不好咱们的郭大人今日没留恋酒乡醉府,被软玉温香缠住脚也有可能。” 徐晃话一落,厅中哄笑声更浓。其中不乏有趁机捣乱报复者以恰让人听到的声音幸灾乐祸道:“也说不定咱郭大人不是被软玉温香绊住脚,是被久别贤妻堵住门了。” 而郭嘉那里要是知道自己眼前这景是某位同僚预言过的,他肯定得在之前狠狠报复人家。 郭嘉这会儿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形呢?咱们还得从蔡妩他们那里说起。 第一百零六章 久别重逢见“惊喜” 蔡妩在带着家人从榆山来许都的路上都很太平,在认下郭照做义女以后,她儿子郭奕像是得了一个艰巨任务一样,每天有大半精力是投注在郭照身上,以挑战自我地心态很自来熟的跟人家嘀嘀咕咕。他也不管她表情如何,对他是真的爱答不理还是不知道怎么搭理,反正郭奕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每天抓着新阿姊,以各种方式逗着郭照说话。 郭照开始还真是浑身僵硬,满脸不自在地挣扎抗拒,但时间长了就看出来,郭奕这样既是看着她不怎么说话想她尽快融入;也是他自己自幼没有个同龄玩伴,心里孤单的慌。所以渐渐地,郭照也不像刚开始那几天一样,除非被问到否则绝不主动开口。偶尔,她也能跟蔡妩提起一些以前家里的事情。当然,蔡妩也是从零零碎碎的叙述里才知道郭照还有一个叫郭昱的姐姐,和她一道被卖掉,只是买主不同,姐妹失散了。 蔡妩听完的时候心情很复杂:七岁的孩子,放后世也就小学一二年纪的样子,可是搁照儿身上却已经经历了双亲去世、骨肉分离、血亲薄情的诸多事情。蔡妩很心疼把全身紧绷地郭照拉进自己怀里轻拍着温柔安抚。旁边郭奕也凑热闹抽出蔡妩的一条手帕递到郭照面前,仰着脸建议:“阿姊,你要是想你阿姊想的难过,那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说完还眨眨眼睛,想了想欺身靠近杜若以车里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小声确认:“杜若姑姑,当初娘亲对娴姐姐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杜若淡笑着点头。郭照也勉强带了一丝笑意回复郭奕:“我不哭。我和她只是不在一处,各自分开罢,但彼此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所以,郭照不哭。” 蔡妩闻言心里叹了口气,暗自决定到了许都一定要尽快打听到郭照姐姐的下落。 而几天后她带着家人一路来许都时正好赶得是许都城门刚开。 按照常理说,这妻儿家眷来许都,当人家老公的怎么着也得出城接一接吧?唉,可惜咱们这郭大人就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蔡妩和柏舟他们在城门口等了近小半个时辰也没等到前来接人的郭嘉。无奈,蔡妩最后只好吩咐郭友:不等他,直接进城找人去。 可找人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许都现在是天子居所,治安严整,你要找人也得有个地方,不能到处乱寻摸吧?可郭嘉之前那封让人去许都的信是在兖州写的。那会儿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将来在许都的具体住址,更别说写信告诉蔡妩他们了。所以柏舟他们进了城就得再费事打听。打听事情哪里最容易?自然是茶肆、酒楼、饭庄的消息最灵透。 茶肆,饭庄郭嘉来往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人家压根儿不是个讲究吃喝这一套。但酒肆就不好说了。一个老婆不在身边的好酒之徒到了许都这块儿自由之地,他不得向樊鸟出笼一样,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柏舟被蔡妩吩咐去探问郭嘉现在住处时很自然地让郭友把车驾停在了一架酒肆前。给蔡妩回了一声以后才下马前去。结果郭奕很新奇许都景色,在车上时就一刻也不消停,到了许都这会儿见停车更是软磨硬泡,缠着蔡妩同意他和柏舟一起去酒肆打听事。 柏舟领着郭奕到了酒意以后,直接奔着垆前掌柜,跟掌柜地比划完郭嘉长相身高以后,很客气地问人家:“您知道这位先生的住处吗?” 结果掌柜反应很有意思,开始柏舟说话时候相当的和气,等柏舟描述完,掌柜的立马变了一个脸色,把算盘往垆面上一摔,低头没好气地跟柏舟说:“不认识,没见过这个人。您要打听的往别处去打听吧。” 柏舟瞧着掌柜脸色心中了然,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先生……得罪过您?” “得罪?哼,他进门就瞧着我媳妇儿看,你说得罪不得罪?” 柏舟一噎,转头看着眼珠咕噜噜直转的郭奕就直觉得自己这次事情要糟糕。果然郭奕小手扒上垆面,拿下巴指着一个身材中等的二十多岁酒娘仰头脆生生地问店掌柜:“大叔,你媳妇儿是那个?” 店掌柜瞟了眼小孩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然后疑惑地瞧着郭奕:“你问这个干吗?你和你要找的人有关系?” 郭奕手一松跳到地面,自动忽略掉店掌柜问题,一脸天真无辜地说了句:“那个婶婶很漂亮啊。”然后就在店掌柜略带得意,柏舟心中叫苦的表情中,一扭身朝门口蔡妩车上跑去。 柏舟也来不及多做啰嗦,跟店掌柜道了谢以后赶紧去追他家小公子。可他哪里还拦得住,郭奕早动作利落地爬到车上,操着一口清脆的童声认真地跟蔡妩告状:“娘,爹爹背着你在酒肆看漂亮女人了。” 蔡妩听了先是一愣,脸色变幻几下后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笑眯眯拍拍郭奕脑袋。然后掀开车帘瞧瞧外头柏舟,声音柔和:“柏舟?这家没打听出来?” 柏舟声音发涩,硬着头皮扯谎:“主母,许是先生没来过这家酒肆。咱换一家再打听。” 蔡妩温和地点点头:“那就依你的意思,换一家再打听吧。” 柏舟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这好歹算是躲过一劫吧。于是等到第二家酒肆门前的时候,柏舟学聪明了,没带郭奕,也没进酒肆店面里面,只在门口处叫住一个店小二,往人家袖子里塞了些辛苦费以后客客气气地说:“小二哥,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店小二颠颠袖子里荷包的重量后带着一脸笑意相当热情地招呼:“您说要打听谁?” 柏舟把前头跟店掌柜的话又说了一遍,结果话音一落,小二哥就眉开眼笑地跟柏舟说:“您说的是司空府的军师祭酒郭大人吧?” 柏舟愣了下,然后连连点头:“是,是姓郭。小二哥,你知道他?” 店小二拍着大腿一副促膝长谈模样:“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出门打听打听,这许都酒肆,有名气排上号的大大小小有三十七家。哪家要是不知道咱们郭大人,那算他酒肆白开了。我跟您说您可别不信,这许都城从天子搬来建都后,能在一个月内逛完城内所有酒肆还能清楚的记着哪个酒家有什么招牌酒,就只有郭大人一个。” “人家郭大人喝酒才叫真有门道。不光会辨酒,人家还能品酒。而且酒量也不差,跟我们店掌柜特别投缘。我们店掌柜说了,以后凡是给郭大人府上送的酒,我们都让利五成。不过就算这样……bb。” 柏舟看着眼前开口闭口的店小二只觉得自己今天点背,怎么找了这么一个能侃能说的人,只好不好意思的打断他:“那成,小二哥。我知道郭大人是您这儿常客了,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他府邸何处?” 店小二一拍脑袋反应过来,冲柏舟抱歉地笑了笑,指着眼前的主城官道说:“顺着这条道往前不远就能看到司空府,过了司空府往东不出半里就是郭大人府上了。听说郭大人平日去司空府议事不太定点,说不好您这会儿去,正赶上家里没人呢。您到时候多问问就知道了。” 柏舟相当感激地谢过店小二,满是劫后余生感的转过身,一抬头,傻眼了:蔡妩正领着郭奕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呢。店小二刚才那番有关“郭大人与许都酒肆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的那些话,她全听到了。 柏舟很没有底气地偷眼瞄着蔡妩脸色,在发现他家主母笑意煦暖以后心里小人儿几乎要泪目:我说先生,你说你在许都到底干了些啥呀你?不是柏舟不想替你瞒着,而是你办的事根本瞒不住呀。 蔡妩对柏舟一张苦脸恍若未觉,在柏舟回头后只轻声地吩咐一句:“既然打听到地方了那咱们就去吧。” 柏舟纠结兮兮地上马在郭友前头引路。到了标注郭府字样的府门前停下,刚下马准备上前,府外两名守卫手中的长矛“唰”的一下杵到了柏舟身前。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声色严厉喝道:“什么人?不经通报就敢擅闯军师祭酒府邸?” 柏舟被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躲开矛尖,正要解释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听身后蔡妩以前所未有的柔和温软语气说了句让熟悉蔡妩秉性的人浑身冒冷汗的话:“劳烦两位军爷去通报一声,就说颍川阳翟蔡妩携幼子郭奕前来许都,久仰奉孝先生大名,所以特来拜会。” 守卫中的一个听完以后眨眨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蔡妩一遍,凑过头跟旁边同事咬耳朵:“蔡……蔡妩?这名你听说没?” “没……不过郭奕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我也听着耳熟。她说是阳翟来的,别是大人什么亲戚吧?要不……进去通报去?” “得了吧你。大人昨晚在府上喝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儿司空府议事都没去,你为这事去搅扰人,你还有没有心眼儿?” “哦,说的也有道理。那要不咱们去跟秦大哥说说?看他怎么处理。” 于是俩侍卫叽叽咕咕算是敲定一个方案,其中一个转身往里找秦东说事,另一个依旧架着长矛一副“想要进去除非我死”的慷慨悲壮模样。 而里头秦东听完汇报以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抓着来人的衣服问:“她说她叫啥?她带的是谁?” “叫蔡妩。带的说是她儿子,叫……郭奕。哎,我和六子都听这郭奕名字耳熟,就是想不起哪里听过了。” 秦东“啪”的一下拍他脑袋上:“当然觉得耳熟!这是大人他儿子的名字!你小子把咱们家夫人拦门外了!”说完不管人家傻眼儿样子,气咻咻抬脚迈着流星步就往外赶。赶到一半又回过头:“你还愣着,赶紧去把大人叫醒啊。” 小守卫傻乎乎地应下,在原地没头没脑转了俩圈才按着秦东吩咐往郭嘉房间走。而秦东那头已经慌不迭的迎出,看到蔡妩后刚要见礼就被蔡妩架住胳膊笑盈盈地说道:“以后都是一家人,甭来这么多虚的。先带我去看看你家大人吧?” 秦东愣怔:咋一看吧,他还以为跟高夫人交好,肯定这又是一个跟高夫人不相上下的悍妻呢?可再仔细一瞧,这精致明艳的样貌跟他之前见过的高夫人一点也不搭边呀。而且这笑眯眯温柔柔跟凶悍俩字不能有半点关联。这绝对是贤妻,标准的宜室宜家的贤妻。 秦东想完也不怎么争辩,一侧身给蔡妩让开道,边在前头引路边暗自祈祷:五子那人办事靠谱点,千万得把大人叫醒了。 可老天爷明显没听到秦东心里的声音,在蔡妩带着郭奕郭照来到自家夫君门前时,一推门,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熏的蔡妩头脑发晕,胸中翻涌,险些两眼一黑得栽倒过去。再搭眼一看:好么,郭嘉衣袍没脱,一身酒味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蔡妩瞧清后,那叫一个火哟。抓着郭奕的手都不自觉得用上了三分力:好啊你郭奉孝,把妻儿家眷撂在外头,接不见接,迎不见迎,你跑到屋子里窝着睡觉去了。行!你真行! 第一百零七章 恼夫婿蔡妩立威 紧随秦东后头的柏舟也跟着凑过头来,一见里头情形,立刻垮下脸来。刚要斟酌着替他家先生说上几句话,就见蔡妩已经放开儿子义女的手,缓缓地朝郭嘉榻边走去。负责叫郭嘉起床的五子见此也不敢多话,只悻悻地退到一边装隐形。蔡妩到榻边伸手推推郭嘉,发现榻上人没反应,不由皱着眉声音柔和地轻叹一声:“啧,怎么喝这么多?这都成什么样子?奉孝……醒醒……奉孝……” 唤了几声,郭嘉出了转了个身以外其他一点儿要苏醒的征兆都没有。蔡妩很是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对着秦东很有贤妻良母模样的问:“府上可有沐浴用的热水?” 秦东慌不迭的点头:“有。知道算日子夫人应该今天到,所以香汤热水都一直备着呢。” 蔡妩听了满意地笑笑,相当贤惠地吩咐一句让众人谁都想不到的话:“柏舟啊,既然有热水那就伺候你家先生沐浴吧。瞧这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看着跟多少天没洗澡似的。” 蔡妩声音落地,柏舟就是一阵傻眼,晃晃脑袋后结结巴巴地问:“主……主母,先生这……还没醒呢。” 蔡妩很无辜很认真地点点头,接着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要不我为什么让你伺候着沐浴呀?” 柏舟噎了噎,满腹无语地看看自家先生,一步一迟疑地走到郭嘉榻边:“先生……先生……” 郭嘉这回到很给面子地睁了睁眼,瞧瞧四周,脑袋一歪嘟囔了一句:“我肯定是在做梦”后,又昏睡过去了。柏舟彻底没辙,一手架起郭嘉,冲着门口董信招呼:“阿信,来搭把手。” 然后俩人很是艰难地把醉的人事不省的郭某人架到隔壁浴房。秦东已经派人把沐浴的布巾,热水备齐抬来,一个带有沐凳的大浴桶已经被灌满水。董信和柏舟俩小年轻,硬着头皮边祈祷这人赶紧醒来边极不自然地脱下他外袍、中衣。到只剩里衣的时候,柏舟和董信开始互相大眼瞪小眼:这最后一层脱了,师父(主母)不是就要真的把人扔浴桶里吧?会溺毙的! 好在蔡妩没让人家纠结太久就直接进来了,扫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后,拿下巴指着浴桶示意,一脸诡异笑容的示意柏舟和董信:“都这样了还愣着?把人放里面呀。” 柏舟眨眨眼,又眨眨眼,和董信对视一眼后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幻听:敢情主母压根儿不在乎脱完没脱完衣服,人就是存心整人的。得,这是人两口子的事,让干啥就干啥吧?咱往里扔人的时候小心点,别真出什么事了。咱办完就赶紧走人,绝对不让先生看见是谁扔的。 于是郭嘉就很悲催很得报应的被架着投到浴桶里,在呛了几口以后,人被水一激,脑袋随之清醒。郭嘉开始睁眼雾煞煞地瞧着自己所处环境,在抬头看到正堵在门口的蔡妩以后,恍然大悟,操着略带沙哑的嗓子跟蔡妩说:“阿……阿媚?你怎么今天就到了?” 蔡妩一脸温柔到极点的笑意走到郭嘉身边,把小手往郭嘉肩头上一搭,边不轻不重地揉捏边把脑袋凑在他脖颈处,呼吸洒在郭嘉耳畔,声音旖旎如丝:“妾身不是担忧夫君吗?瞧,这才来许都多长时间,人就瘦了那么多?妾身看着可是心疼得紧呢。” 郭嘉先还颇为舒服地享受了下自家夫人的按摩,待听到夫君那个词以后,后背条件反射地生起一股白毛汗,扭头眨眼盯着蔡妩,底气不足地问:“阿媚,你……才来许都,碰到什么……不顺心了?” 蔡妩一副纯真表情的摇摇头:“没有啊。就是觉得许久未见,想你了呗。” 郭嘉不甚确定地“哦”了一声,舒口气回头看着浴盆里的升起的雾气,脑子里唰唰地转着念头。他身后蔡妩拿捏着力道不轻不重地揉着他肩背,然后趁他没防备的时候冷不防地问了句:“许记酒肆的酒娘是最漂亮的吗?” “不是。康记的……”郭嘉话答到一半猛的反应过来,呼地一下转过身,却见蔡妩已经停下动作,一副似笑非笑表情地瞧着他:“不是许记的?是康记的最漂亮是吧?哎哟,不简单呀夫君,一个月,三十七家酒肆,您不光知道哪家酒好,还能摸清哪家酒娘长的好。您够忙的呀。可不得累着?” 郭嘉听了诧异地睁大眼睛,然后也不及追究蔡妩到底哪来这些讯息的,只很识时务地乖宝宝状低头,声音期期艾艾,委委屈屈:“阿媚,那不是你没来许都,家里没酒嘛。下次再不敢了……” 蔡妩挑眉低笑一声,趴低身子挨上郭嘉肩头,手抚上郭嘉胸口轻轻勾画,嘴唇凑在人耳根处轻吻了几下,边撩拨人边吐气如兰地问:“下次不敢了?那这次呢?夫君说该怎么罚呢?” 郭嘉酒劲儿为全过,这会儿人又泡在热水里,两个月规规矩矩没亲近女人这会儿被他夫人这么“调戏”简直堪称受罪,在水中一把握住蔡妩的手顺着小臂摩摩挲挲往上走。 蔡妩眉眼弯弯地眯了眯眼睛,就着郭嘉姿势攀上他脖子轻轻,空出来的一只手在郭嘉腰侧打旋画圈,等到郭嘉呼吸节奏变化后蔡某人又相当不负责任地利落地直起身,在郭嘉不解的目光中给了他一个灿烂如花的笑颜:“夫君既然不说怎么罚,那妾身也不好自作主张,正巧啊,妾身看夫君这外袍什么的一身酒气也该洗了,就趁着现在我拿出去着人洗了吧。” 说完蔡妩一扭身,捞起郭嘉的外袍中衣,拉门头也不回出去了。留下郭嘉一个人在浴房里轻喊:“阿媚……你先别走……哎,你等等,你好歹给我留件能穿出门的啊……” 守在浴房一直等着的杜若见蔡妩抱着郭嘉衣服出来不觉抽了抽眼角:姑爷再怎么不拘礼节也绝对没有穿着湿淋淋里衣到处乱晃的习惯,姑娘,你这招真是……也忒狠了吧? 蔡妩抬眼看到杜若表情后板着脸往浴房看了一眼,对郭嘉喊声装没听见:“让他先泡着吧。等半个时辰以后再让柏舟给他送衣服来。哦,对了,等完事后记得让董信给他把把脉,这阵子他在许都的日子过得想也不会正常到哪去。让阿信给他扎几针调理调理。还有,这泡大半天别着凉了,先去吩咐厨房备下姜汤吧。” 杜若诺诺地点头,心有不忍地看看房门方向,心里暗自嘀咕:瞧着又是泡水又是扎针的。估摸着姑爷的姜汤喝完,就该是被戒酒几个月了。啧,姑爷,这真不是我们不帮你,是您自个儿撞枪上了,您什么时候惹姑娘不好,就偏偏她这阵情绪不稳定时犯事儿……唉,您自求多福吧。 蔡妩这头把郭嘉扔浴房里以后自己就叫了秦东来,没让人家干站着而是很和善地跟人唠家常,从秦东籍贯开始,一直唠到参军缘由、家人生活,后来甚至说起了秦东之前跟在戏志才身边的种种。秦东一时没留意,话赶话地道了一句:“大人跟戏大人很像。夫人,您来了许都就好说了,您可千万得劝着点大人,不能让他像着戏大人那样熬神。” 蔡妩眨眨眼:“熬神?” 秦东点头解释:“旁人都说秦东运气好,跟着的两位大人都是脾气随和的主儿,不怎么爱理事不怎么爱计较的主儿。可秦东眼瞧的真真儿的,大人平日看着是净饮酒作乐,像啥正事没干的样子。可他来许都一个月,秦东估算了一下,除了开始头一天大人因车马劳顿,早早歇息。以后二十七天,大人书房里的灯就没有在四更天以前熄过。您说,这……” 秦东话说到一半发现身边情形有点不对头:不光是屋里忽然没声音了,连他身边只有一面之缘的董信都在杀鸡抹脖地冲他使眼色。秦东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心里满是纳闷:怎么了这是?他话说的绝对好心好意,怎么一个个都这反应啊?而等他抬头一看蔡妩脸色,秦东悟了:说不好他刚才好心办坏事,不定哪句话戳到了夫人的肺管子了。 秦东很识相地闭了嘴,低下头开始秉着少说少错原则地扮沉默。蔡妩眼睛闪光,轻声呵笑着随口问了几个秦东家常后,也不刁难他顺势让他退下了。 只是秦东前脚离开,后脚蔡妩就把脸色拉的跟门板一样。扭头咬牙切齿地对柏舟说:“我刚跟你说是什么时候给你家先生送衣服的?半个时辰是吧?刚听秦东那意思,你家先生这阵子累得不轻啊,还是让他多泡会儿,好好解解乏吧。柏舟,这事你不用管了,先去跟着秦东看看府里的情形,然后把咱们东西安置好。至于你家先生那里,有我就成了。” 柏舟眉角抽搐,给杜若杜蘅一个各使了一个眼神后缓步退出。杜若接受到柏舟示意,正要上前安抚下蔡妩,就见蔡妩“唰”的一下站起身,一手一个拉起郭照和郭奕:“走,咱们去看看这许都新家是怎么布置的?” 郭照低眉顺眼,一言不发地任由蔡妩拉着往外走。郭奕很不满意地轻哼一声:“娘,为什么爹爹还没沐浴完?他都不想奕儿吗?他连奕儿面还都没见着呢?” 蔡妩抓抓儿子的手:“奕儿别着急。等会儿咱们把新府逛完了,你爹爹就该出来见你了。” 郭奕怀疑地眨眨眼,最后还是听话的让蔡妩拉着他逛园子去了。 过了有六刻钟的功夫(大约一个半小时),蔡妩才算是全部溜达完院子,顺了心气。把孩子交给杜若自己抱着衣服去往浴房里头送。刚推门见到里头情形蔡妩就“扑哧”一下乐出声来:浴房里郭嘉眉发皆湿,但人却很老实还呆在浴桶里。拿两手撑着桶沿,一脸怨妇委屈之色,正眼巴巴看着门外。这会儿见蔡妩推门进来,眼睛一亮,可怜兮兮地喊:“阿媚……我改了……你给我递件衣裳让我出去呗?” 蔡妩扫了眼浴桶四周,没有一丝水渍。郭嘉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在水里窝了这么长时间,蔡妩上前几步把手放桶里试了试水温,不由哭笑不得:这水没一丝热乎气了。郭嘉居然还挺悠闲地呆在里面,他是不是又欠抽啊? “让你泡着你就真泡着?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郭嘉眨巴眨巴眼睛,低头声音弱弱地辩解:“这不是你存心要罚的吗?我出来你等会儿不得气性更大?”说着扯过蔡妩的手拢在手心偷眼瞟着她表情小声试探地问:“气消了?能放我出去了?” 蔡妩“啪”地一下打掉他爪子,扯过一条干布巾兜头就扔郭嘉脸上:“别贫了。赶紧出来。奕儿还等着见你呢。还有,跟你说件事,你多了个女儿,叫郭照。” 刚出浴桶的郭嘉估计是被泡的脑袋迷糊,再加上蔡妩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郭嘉一时误会,差点没脚下打滑又栽水里:“阿媚,我发誓这辈子除了你,我没碰过其他任何女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女儿一说。你听我说,她……” 蔡妩白他一眼哭笑不得:“你说什么呢?谁说是你私生女了?是我沿路认了个小姑娘做义女。你紧张个什么劲儿?真是的。自己换吧,不管你了。”说完蔡妩竟真的把衣服都仍在桶沿上,头也不回的拉门出去了。留下郭嘉一个人在里头傻眼:这……这是怎么了?怎么他夫人两月不见开始变得喜怒无常了呢? 第一百零八章 五味杂陈拜曹府 等他收拾好自己从浴房出来赶到前厅时,蔡妩已经带着孩子等在那里了。郭奕一见郭嘉立刻很没立场感的松开蔡妩,“呼”的一下扑到郭嘉腿上,在郭嘉习惯性把儿子抱起来时,郭奕指着郭照,“爹爹,那是奕儿的新阿姊。娘新认的义女。”然后也不等郭嘉做反应就顺势搂上他爹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很大声很欢快地宣布:“爹爹,奕儿可想你了。”说完紧接着就凑到郭嘉耳朵边小声嘀咕提醒:“娘也想你了,不过娘好像更生你气。” 郭嘉听完先冲郭奕眨了眨眼,放下儿子打量了下郭照,用他一贯清朗的声音问了句:“你叫郭照?今年几岁?” 郭照仰着头,不见丝毫胆怯地与郭嘉对视了眼,随后利落简洁地回道:“郭照七岁。” 郭嘉淡笑了一声:“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郭照低头咬咬唇:“有一个失散的姐姐。叫郭昱。今年十一岁。还有把我们姐妹卖掉的叔父婶母。” 郭嘉闻言眼光一闪,静静地看了郭照好一会儿,在小郭照被他看得浑身僵硬忍不住要发毛时郭嘉忽然轻笑一声,拍拍腿边郭奕的脑袋:“奕儿,和你阿姊出去玩儿。爹爹和你娘有几句话说。” 郭嘉这话出口,蔡妩和郭照心底轻轻地舒了口气。蔡妩没计较郭照一个同样的问题在郭嘉问和她问时为何会给出两种答案,只是很欣慰郭嘉能承认这丫头。而郭照放心的是自己刚才的话梅什么纰漏,这会儿算是被这家家主正式接受吧? 不过唯有郭奕在听到郭嘉吩咐后不满地嘟嘴:郭奕是不知道蔡妩已经趁他不注意时把他爹收拾了一遭。他还想看他娘生气会怎么反应呢。这下却只能按着他爹吩咐牵着新阿姊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了。郭嘉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退出,一转身立马嬉笑,走到蔡妩身边腻腻歪歪搂着蔡妩肩膀:“阿媚,你真想收这么个义女?” 蔡妩按住从郭嘉靠近就开始翻腾的胸口,压着吐意点点头。 郭嘉垂眸想了下:“那成。既然你乐意,就收吧。不过她刚才说的你知道吗?” 蔡妩点头,忍着恶心酸意回答:“知道。她路上有说这些事情。怎么?你觉得不对?” 郭嘉摆摆手,转脸细看蔡妩脸色:“没,她一个小丫头家家能有什么不对。行了,这事交给我吧,你别操心了。” 蔡妩瞪他一眼,看着郭嘉没怎么仔细擦拭,这会儿还有滴水的头发不由皱皱眉头,起身拿了布巾语带埋怨:“交给你?你能让我放心?这么大人了连照顾自个儿都不会。当心得头风。来,转过去,我给你擦擦。” 郭嘉轻笑着转过身,边听话任由蔡妩摆布边眯眼在脑海中想着其他事情。所以蔡妩在说:“等会儿让阿信给你把把脉,扎几针。”“稍后厨房的姜汤得喝。”“这几个月不许碰酒”等诸多条件时,郭嘉都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下了。而等他反应过来要反悔时,蔡妩已经不给他留余地,开始下一个话题:“你说明天我是不是要去拜见一下司空府的众位夫人们?要带什么东西吗?你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郭嘉略带惊恐地看看蔡妩,手放在胸前一副“垂死挣扎”表情:“真要扎?” 蔡妩一拍他手:“别废话。你也不想想你这阵子在许都怎么过的?你每天都喝多少?这泡了半个时辰都没完全消尽你身上的酒味,瞧这都多重的味儿?”说着自己就先凑到郭嘉衣服上轻轻嗅了嗅。谁知这一闻不打紧,蔡妩之前压抑着的恶心反胃被郭嘉身上残余的酒味一引,全涌了上来,蔡妩脸色骤变,捂着嘴就往门外跑。 郭嘉被吓了一跳,紧跟着追出门,在廊下正好看到干呕的蔡妩,正想上前拍拍她后背,就见蔡妩忽然伸一只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另一只手按着小腹,双眼泪汪汪地跟他说:“你先……别过来……你身上酒味儿我闻了难受……” 郭嘉浑身发僵愣在原地:想靠近还不敢,干看着又心疼。眨眼着急地看着蔡妩样子,脑中一道灵光闪过:“阿媚……你不是……有了吧?” 蔡妩撑着墙壁直起腰,浑身无力地靠上廊柱点点头。郭嘉豁然睁大眼睛,扭头冲一边端着姜汤过来的杜若大喊吩咐:“先伺候着你家姑娘。哪儿也别去。我……我去洗个澡。记得,一步也不许离开!” 说完也不等杜若搞没搞明白状况,郭嘉就已经一阵风一样又刮回浴房了。 “姑娘……姑……姑爷他这是……刚才没泡过瘾?” 蔡妩看着郭嘉消失方向,低头捂着胸口轻笑了一声,摆摆手跟杜若说:“不管他了。咱们说咱们的。你等会儿让柏舟去问问秦东,这阵子许都什么东西最讨各家夫人喜欢,要打听仔细了。明儿我得去司空府拜会众位夫人。” 杜若应下声,端着托盘跟在蔡妩身后又进了屋。郭嘉进门走过来的时候,两人就闻到铺面一股皂角的清香,杜若脸上浮笑,很识趣的退下,把空间留给终于开始有点正常分别夫妻模样的两口子。 晚饭时候,祭酒府终于迎来一顿有女主人又孩子笑闹声的团圆饭。席间郭嘉一扫之前的吊儿郎当的不靠谱模样,把好父亲好丈夫的角色演绎的淋漓尽致。站在蔡妩身后的杜若看着也满是欣慰。这个时代吃饭是一人一张食案,各个案上的饭菜都差不多,你很难像后世那样以夹菜的方式表示你的关怀和在乎。 但郭嘉这人就比较奇,他一向不怎么理会那些“君子远包厨”的圣人训,人爱怎么去厨房转悠怎么去转悠。所以柏舟的活儿被抢的很自然,在郭照略显诧异的回答过自己平日吃饭忌口以后,小姑娘就发现在晚饭自己的席面上出现的全是她最爱吃的。在她惊讶的抬头时,却正巧撞进蔡妩含笑的眼神里,而蔡妩旁边准备这一切的郭嘉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义女的诧异,人家正很认真地跟郭奕理论父子俩谁比谁更挑食的问题。 郭照静静地看看蔡妩,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及其幼稚及其无聊的争论,眨眨眼睛,微微低下了头。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一早就爬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去司空府拜见曹操的几位夫人。头天的时候,蔡妩还颇担心郭嘉一天没去司空府,她第二天去的时候会不会被夫人们问起这事。结果郭嘉很肯定的告诉她:“肯定不会因这事有什么刁难。我去司空府又不是去点卯的,有事我去议事,没事我去蹭吃蹭喝吗?哪里又不管饭。” 蔡妩听了满头黑线:敢情你郭大爷是听调不听宣呀。曹操也真倒霉,怎么就有了你这么个军师祭酒呢? 不过蔡妩很快就知道为啥曹操对郭嘉这个上班迟到,经常旷班的不着调军师那么纵容这么袒护了。蔡妩第一次去司空府拜见,赶上几位夫人闲聊,主题竟然是曹孟德曹大人喝汤时候又把脸给埋汤盆里娱人娱己了。注意:是“又”。敢情这事还不是不是偶然事件,蔡妩听了只觉得眼角抽搐,这……这是幻听吧?这还是后世传说的一代枭雄嘛?怎么搞半天这不着调的不止她家老公一个,他老公主公也是个平日能让人哭笑不得的人呢? 不过这么一看都是能知道郭嘉为啥“有恃无恐”的迟到旷工了。除了曹操这人爱才、不计小节之外,他人本身也是个爱闹腾的主儿,不然估计也办不出这么毁形象的事。可惜爱闹腾的这位位高权重,司空府属官谋臣不少,但人家一个个规矩严整,一身君子正气的自我约束,敢和他一起胡闹的还真没几个。这会儿碰到个一样爱折腾,而且脑子够好使,折腾事情有谱折腾方式离奇的郭嘉,自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蔡妩估摸着这情况用相见恨晚还都太褒义,用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之类的词还差不多。 当然这会儿的蔡妩是初拜见司空府。抱着的还是一种见领导见上司的敬畏心理,没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不敬念想。相反,她还有一丝见枭雄的紧张感。 在蔡妩着杜若递上拜帖以后,门房悄默声地打量了她一眼,也没见通报,直接把人领进去了。蔡妩略带诧异看看杜若,杜若也是一头雾水。倒是带路的门房低着头很善解人意地解释:“夫人不必疑惑,您来许都之事,昨天就在司空府传开了。今天一早大夫人已经交代小的,若是您来了,不必通报,直接引人过去就行。” 蔡妩听了心里“咯噔”一声:郭奉孝你又干了什么事?怎么我来许都这事闹的满城皆知?还有,大夫人这看稀有动物的新鲜劲儿是怎么回事? 门房见蔡妩面有迟疑,也不在多话,只微低着头,小碎步带人往里走。穿过前厅后的花间小径时蔡妩听到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好奇地一扭头,就见路边花间凉亭前的空地有两个男孩儿正拿剑比划着喂招,大点儿差不多十岁,长得斯文清秀。小的有七八岁,模样和他旁边人有四分相似,只是两道剑眉一双星目让这个还带着婴儿肥的小男孩儿平白多出一股英武之气。 凉亭边一个二十出头淡眉细目的年轻男子抱臂而立,眉梢带笑地看着眼前之景,似乎没注意到蔡妩她们的靠近。而他身后亭中的石桌上趴着一个和郭奕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脸盘俊秀,手捏糕点,眼睛里满满都是兴奋之色在一边喊:“二哥加油。三哥也加油”喊完一扭身跳下石桌,拿着啃了一口的点心杵到年轻人身前:“大哥,这个比刚才那个好吃。你尝尝看。” 蔡妩听到小孩子称呼以后不由一愣,脚下也为之一顿。机灵的门房立刻察觉,转身笑眯眯地看着蔡妩解释:“夫人不必见怪,这是府上大公子在指导二公子和三公子的武课。平日里,他们经常这样的。至于四公子吗,呵呵,到底还是小孩子,没到武课启蒙,所以只是跟着哥哥们插科打诨罢了。 蔡妩听完门房的话后脸色漂移了一下,转身面显复杂的看向凉亭处:早间的司空府,晨露未退,暖阳初升。花间空气中弥漫还着一股草木的馨香。亭下两个稚气未退半大男孩儿各自互不服输的相互较劲儿;亭上已经被曹昂抱在怀里的曹植边眨巴眼睛给下面两个哥哥加油,边不思闲地往自己大哥嘴里塞糕点。蔡妩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一时垂眸停步,心生喟叹。 她记忆是有些模糊了,但看到那个正被抱在自己哥哥怀里啃糕点的小粉娃娃是个后来人都能很自然想起一首血泪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首七步诗,道尽兄弟相残的辛酸。但是看着她眼前的这番兄友弟恭,蔡妩不禁又心生怀疑,此情此景绝对不是哪个公子心机深沉的政治作秀,而是扎扎实实的真情流露。小孩子直觉最准,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坏,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若是这哥几个平日就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耍手段,小曹植这会儿肯定不会亲亲热热地扒着自家大哥脖子给二哥、三哥叫好。只是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成了…… 蔡妩这里正想的出神,就察觉袖子就被杜若拉了一把。抬头就见门房笑眯眯地站着静静地等候蔡妩回神。蔡妩冲人家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扫了一眼亭中的曹昂,略带疑惑地跟上了门房。 第一百零九章 兄友弟恭曹家子 等到后院正厅的时候,蔡妩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一阵哄笑声,不由脚步迟疑,眼带犹豫地看向门房。门房冲她笑笑后安抚说:“夫人稍待,小的这就进去禀报大夫人。” 蔡妩略带紧张的点点头,看着门房进去的背影不自觉的绞了绞帕子:这就是她以后的主要交际领域了。许都城达官贵人不少,但她以后要打交道的主要还是这些贵妇。和曾经那些官员夫人不同,这会儿伏皇后跟她夫君是没什么差别,明眼人都知道许都当家的是姓啥,所以有些事情咱明着不能说,但暗地里谁都明白走夫人路线时,找丁夫人比找皇后更管用。 门房进去转了一下,立马又出来,对着蔡妩打了个:“您往里面请”的手势后谦恭地笑着小声解释:“夫人不必紧张刚才之事。那大夫人她们在说老爷的笑话。夫人自可安去。” 蔡妩点点头,丢给杜若一个眼神以后,自己稳稳呼吸,跨进了正厅。正厅最中间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端庄慈祥,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行礼的蔡妩。 蔡妩行礼低头之际,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自己身周几人,不由暗暗叫苦。她是只知道曹操老婆多,姬妾多,但还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按着规矩能上厅有座来受她这一拜的绝对都得是夫人,不能是姬妾。但饶是如此,这一眼打量过去,在座的光夫人也是一把手数不过来的。 好在来前蔡妩专门问了郭嘉:曹公的夫人那么多,这哪个是哪个好歹得给她说道说道,省的到时候弄混了闹笑话。郭嘉回答相当简洁:“丁夫人不用说,你一看位置就知道。其余几位夫人里年近三十,风韵不减的是卞夫人;和你年纪相仿的是环夫人;最窈窕婀娜的是来夫人。打扮最艳丽的是尹夫人。你最容易忽略的是杜夫人。” 这会儿蔡妩依着这句话对号入座,还真让她一下子就分清在座众夫人里哪个是哪个了。在给丁夫人行礼,卞夫人等人见礼后。丁氏笑盈盈地指指自己身侧的座位,声音柔柔地开口:“慧儇,来坐这里。” 蔡妩愣了愣,偷眼看看几位夫人面色正常才轻舒口气,谢座依着丁氏,双手扣拢,微低着头,像等待面试的大学生一样,心情忐忑。主考官不发文,蔡妩就绝不多说一句。 不过也改着蔡妩今天长见识,她刚落座就觉得厅里几道目光“刷刷刷”全集中在了她身上,盯得她浑身发僵,汗毛直立。蔡妩正诧异这到底什么状况,就听脆生生、活泼泼、如出谷黄莺一样的嗓音响起:“这就是咱们祭酒大人的夫人?众位姐姐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蔡妩听了眉角跳跳地抬起眼:说话的这位是来夫人,正笑得揶揄地悄悄瞧她。蔡妩额角不禁黑线:果然她在外面那种待宰羔被围观的感觉不是幻觉,而是几位曹氏夫人真有看稀有动物的心情。她就纳闷这到底是哪门事情不对头,让她陷入这般境地了。 来莺儿话落后几位夫人轻声笑了笑,尹夫人捧场的接口问:“姐姐是个愚钝人。莺儿妹妹看出什么了?” 来莺儿眉眼弯弯地笑着轻声说:“自然是天生丽质。让郭大人魂牵梦萦喽。” 蔡妩闻言脸色“轰”的一下变红:她倒不是多害羞?只是被领导夫人这么揶揄多少有些难为情。 倒是身边丁夫人善解人意,摆摆手压下几位夫人的笑声。转头看着蔡妩柔声解释:“莺儿这张嘴就是不饶人,慧儇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她说的倒也不全是玩笑。慧儇昨日刚来,还不知道奉孝在许都都干了些什么吧?” 蔡妩睁大眼睛老实地摇摇头:她除了知道他纵酒熬夜还真不知道他办过其他事了。 丁夫人眉梢微挑,语带轻笑:“慧儇是不知道,从你还在来许都的路上时,这许都就有不少人盼着你赶紧进城了。司空府角门门槛更是天天被那些许都的夫人们踩着,就为了打探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来许都。” “……夫人们?”蔡妩难以置信地眨巴眨巴眼,一副“求解惑求详情”的模样。 丁夫人故意迟疑了下,掉掉蔡妩胃口后才不疾不徐地回答:“对呀,夫人们。你还不知道许都从奉孝来了以后有多热闹?从妙才他们开始,文到元常、公达、文若、仲德,武到文谦、公明、曼成、文则。要是哪一个没有被奉孝抓着到大醉一场,那他夫人必然能烧香叩拜,谢天谢地。”(作者注:钟繇:字元常。奉天子出长安。曹操到都许后,任侍中。李典:字曼成。曹操麾下最年轻的武将。) 蔡妩闻言眉角抽搐,在心里暗自把郭嘉骂了八遍:你个不着调,不省事,净给我添麻烦裹乱的混蛋,我这还没来许都站住脚你就让各家夫人这么惦记上我,你……你……你脑子里都是装的豆腐吗? 丁夫人见蔡妩表情不愉后又安抚地拍拍蔡妩的手:“不过慧儇也不必挂心。这些夫人也就是说说而已,实际上私心里对你羡慕不得了呢?” 蔡妩又蒙了:这丁夫人说话怎么跟说相声似的。这包袱抖的,看似温温柔柔,不疾不徐,实际上她说话很有一套,光中间停顿就能让话题悬念迭出,把人心情吊的一起一落。 丁夫人却笑眯眯地指指卞夫人,回身对蔡妩说:“前一阵子奉孝趁着和老爷打赌的机会,把老爷窖藏在司空府的几坛好酒给敲了去。老爷因为这事找秀儿诉苦。秀儿给他的出点子就是给奉孝赐几个舞姬歌姬,也让他瞧着如花美眷,没那么多闲暇烦扰其他人去。” 蔡妩听完,眼睛一眯,微微转身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估计没想到丁夫人忽然当着蔡妩的面提起这种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色倒是变得比蔡妩还僵硬。她在轻轻地咬了咬唇以后抬头看看蔡妩,很是无奈地跟蔡妩解释说:“那会儿老爷倒真想给安排几个舞姬的,不过后来这事已经作罢了。听老爷说,奉孝先生当时那意思好像是:您这舞姬给了以后管得着管不着我可是一说呢。您可别做赔本买卖。不过您给我也成。那我正好省了找人喝酒时看酒娘的功夫了,以后直接把人抓府邸去,即有好酒又有美人,倒也是一桩乐事。” 蔡妩闻言舒了口气,就听环夫人声音轻柔地淡笑着说道:“呵,奉孝先生好酒倒是好的雅致。想来平日也是个风趣人。哎,对了,听说奕儿今年也有五岁了,平日是像奉孝先生多些还是像慧儇妹妹多些呢?” 蔡妩眼睛闪了闪,面带感激地看了眼环夫人:这位刚才那话不着痕迹转移话题,算是替她解了个小围。任谁也不愿意继续在老公有没有收舞姬这个话题老打转。于是蔡妩很自然地脸上浮笑,满是无奈地接口:“长得像我多些。不过性子……有些……” 来莺儿眨眨眼,声音脆爽:“我们明白了:这郭公子性情八成是跟郭大人父子相继吧?” 蔡妩点点头:“还好只奕儿一个像他爹。要是照儿也是这么性情的,那我们家可就真的……” “照儿?”丁夫人挑挑眉疑惑地重复,“是个姑娘名字?” 蔡妩点头,面含笑意:“是啊。是我女儿。叫郭照。” 尹夫人闻言声有诧异:“你还有个女儿啊?多大了?” “七岁了。是个顶倔强的小姑娘。平日懂事省心,不怎么说话。哎,我觉得我们一家子话全都落在他们爷俩身上了。到了我和照儿这里,就只有听着的功夫了。真是不知道我们娘俩是不是欠了他们的?” “慧儇妹妹快别这么说了,你姑娘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你就知足吧。你看在咱们司空府这姑娘们……” 蔡妩和几位夫人的话题终于从郭嘉身上转移到各自育儿经那里在座的几位,除了来莺儿没有孩子,其余就算是丁夫人也是养了曹昂的,一群妈妈往处一凑,倒是颇有共同语言。 话题从育儿经跳到各自孩子的性情,再从孩子性情跳到当妈以后怎么保养自个儿,等话题已经已经被歪楼歪得离郭嘉那边十万八千里远,蔡妩才总算舒了口气。跟着几位夫人笑谈也算融洽,等到时辰差不多的时候,蔡妩打算起身告辞时,正厅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 先是小曹植冲过来给丁夫人见礼,抬头发现厅里还有个陌生的蔡妩。疑惑了下,规规矩矩地给郭大人夫人见礼。随即扭头一把扑进卞氏怀里,紧接着曹丕,曹彰边争论边一身汗味儿的进来。最后才是笑呵呵地踏进厅里的曹昂。 丁夫人见到孩子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股慈祥之情,在受了曹昂等人的礼后,很奇怪的问:“今儿怎么结束那么早?不是没到时候吗?” 曹昂笑着揉揉曹丕脑袋,被曹丕气呼呼一扭头躲过才解释:“是二弟可能累了,今天就先结束了。” 曹丕闻言抬头瞪了眼自家哥哥,然后冲着自己三弟不服气龇牙:“才不是我累了。大哥不用如此,输了就是输了。下次再比,我肯定不输给你。” 曹彰眉间带着得意反驳:“这话你上次就说过了。可你这次还是没赢我。你可是哥哥哟。输给弟弟很难看的。” 曹丕被噎了一下,转身瞄了眼在自己母亲怀里撒娇的曹植:“那是因为这次老四在一旁叽叽喳喳搅了我心神。下次咱们……” “我没有!”正跟卞夫人嘀嘀咕咕说自己三哥是怎么赢了二哥的曹植闻言一下子反应过来,一副委屈之色的为自己开脱。 曹丕瞪了自家四弟一眼:“你闭嘴。下次我跟你三哥打的再厉害,你也不许瞎吵吵。” 曹植听了嘟着嘴,可怜兮兮地把目光投向曹昂。曹昂一把扳过曹丕的小脑袋:“行了行了,都别气着了。不就是输了一场比试嘛。你文课不是比三弟好吗?下次跟老三比文的。” 曹丕听了眨眨眼,想了一下后点点头,脸上挂起一丝笑意。可因为刚才一直绷着脸,自己这会儿猛然转变表情,又觉得不够稳重,于是面上就出现一种想笑不笑,想绷不绷的古怪表情。让丁夫人不远的蔡妩看了不觉有些可乐:这娃刚进来的时候她真心觉得这孩子性情不讨喜,怎么跟个比自己快小一半的弟弟计较呢?可刚才他那副表情露出来的时候,她又觉得有意思:到底还是个孩子,争强好胜也是小孩儿常有。 不过曹昂这话倒是让曹彰不干了,曹家三公子不满地咧着嘴:“比文?文有什么好比的?比赢了我你又能怎么样?在父亲出征时当五经博士吗?” 曹丕闻言,“唰”的一下把目光又投向曹昂。曹昂揉着额角轻咳一声,很无奈地看看两个弟弟,满是打商量语气的跟曹丕说:“要不,晚些时候我跟父亲说,给你请个专门的武席先生教你使剑?” 曹丕眼一亮:“一言为定!大哥可不许食言。” 曹昂点点头,正要示意曹丕用不用击掌定约,就发现自己袖子被三弟抓住:“大哥那我呢?” 曹昂挑挑眉,呵笑着拍拍曹彰肩膀:“你呀?你什么时候把论语篇全部背诵下来什么时候给你再请武席先生。” 曹彰听了小脸一垮:“子曰子曰,孔夫子说了那么多话,谁能一条条背下来?” “我能我能。三哥我可以的。你要跟我一起温课吗?”曹植在一旁一脸真诚地邀请,曹彰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眼珠转转,开始哥俩好的答应自己弟弟:“行啊。四弟。明儿哥哥就跟你一起温课。” 第一百一十章 大战在即气氛紧 曹昂当没不知道自家三弟耍小聪明准备借着四弟偷懒的打算而是转移注意力把目光投向了蔡妩:这位夫人想来就是军师祭酒的夫人了吧?看着比他也大不了两三岁。 蔡妩也在顺着曹昂的目光暗自打量他:从这个年轻人进来他就觉得这厅里的气氛不太一样。她身边的丁夫人很明显的现出一股慈母情怀,而其他夫人则变得安安静静,一副脸上含笑模样。连别别扭扭的先进门的曹丕貌似也对这个哥哥也有些崇拜和敬佩之意。 蔡妩微蹙着眉毛有些疑惑地想:按说不应该呀,这么一个人怎么说也该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怎么她就是想不起来他有做过什么了? 这个问题到她离开司空府她也没整明白,期间曹家几个姑娘倒是先先后后都见到了其中三小姐曹节五六岁模样,大病初愈看着一副柔柔弱弱的林妹妹样。蔡妩瞧着可爱,在曹昂他们退下以后逗弄了两句,问她:“你长这么漂亮,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夫君啊?” 小姑娘眨着一双丹凤眼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利利落落的语气说:“节儿以后的夫君当如父兄那般。文能握笔,武能拿剑。” 蔡妩愣了愣,然后笑着问:“这夫婿进可为安邦良将,退可为治国栋臣,三小姐这要求可不低。” 小姑娘偏头思考了一下,然后手点着下巴认真的说:“父亲帐下有好多呢。不过得除去郭大人。听娘说,经常醉酒的男人不是良人,难托终身。” 蔡妩被小丫头的话呛了一下,转脸看向杜夫人,杜夫人正脸色通红很是着急地看着满嘴“童言童趣”的女儿,看样子恨不得立时抓了女儿关回房间去。见蔡妩看过来,杜夫人很歉然很不好意思地冲着她干笑了下,转过身一把拉住还要再说的女儿狠狠扯了扯女儿衣袖。小曹节领会意思后,很是不甘地闭了嘴。 紧接中午的时候,蔡妩才回自己府邸。路上杜若好奇的问她:“姑娘,您在司空府待的怎么样?” 蔡妩很是疲累的舒口气,扶着杜若一脸庆幸:“幸亏姑娘当年赶走了李氏和孙氏。不然要是让我处在丁夫人位置上,我非得窝死。这一家子,光看着就没几个省事的。”杜若眨着眼心有所感的点头。 等到家后,蔡妩叫了郭奕和郭照来,开始条分缕析给孩子布置功课。 今儿这趟司空府去的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蔡妩交流一肚子育儿经回来了。想想也是,不管曹操这人是奸雄还是枭雄,他对儿女的教育上绝对算是一个时代榜样。蔡妩决定今儿郭嘉回来以后就得跟他好好商量商量:俩孩子不能老这么散养着,得找专门的先生教导,不然早晚得误了学习成长。 结果这天郭嘉也不知道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蔡妩等到晚饭也没等到人来。派秦东去司空府问一趟说是里头在议事,再问一趟,还是再议事。问道后来蔡妩自己都冒火了:我说司空大人,有你这么当主公的吗?你好歹让你属下回家吃顿饭以后再议事。你这老揪着人不放算是什么意思? 不过显然蔡妩的腹诽曹操没怎么感应到,那天蔡妩撑着身子等到子时,郭嘉才一脸疲惫地从司空府回来。见到蔡妩后搂搂蔡妩肩膀,给她一句:“你先睡,我去书房一趟。”后也不等蔡妩反应就拔脚离开了。 蔡妩心头那个火气哟,蹭蹭蹭地往上冒:我等你等到这个时间点儿也就算了,可你好歹该解释你干嘛了吧?这一声不吭直接把人撂下是为了啥? 于是蔡妩很气呼呼地披了罩衫去往郭嘉书房,进门一看,郭嘉书案上一摞的竹简,眼看着人就要被埋底下了。蔡妩见此眨眨眼,刚才头脑一热的无理取闹似乎被眼前的公文山激了个粉粉碎:“奉孝,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了?” 郭嘉闻言从书案中抬头,见到蔡妩后略微思考了下才开口说:“南阳张济死了。他侄子张绣接手他曾经所部。张绣新任,立足未稳,主公觉得可以趁此机会南征,解除许都于南方最近的威胁。” 蔡妩偏了下头,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却一时抓不住头绪。停了一会儿,才有些疑惑地开口:“南阳张绣?南阳不是荆州所属吗?那不是刘景升的地盘吗?” 郭嘉又低下头边翻竹简边随口答道:“南阳郡张济和刘表分治。张绣现下屯兵宛城。” “……宛城?……宛城?”蔡妩听后喃喃地重复了几遍,一道灵光自脑中一下闪过。蔡妩豁然抬头,“啪”的一下拍上门板,郭嘉被吓了一跳,就听蔡妩神情恍惚地感慨: “我的天呐,居然是宛城!我说我怎么想不起来他到底有过什么事了。原来是……对了,大哥,还有大哥呢?” 说完蔡妩就觉得心里发苦:典韦的事她从认识典韦就开始惦记着,只是后来一直太平安逸,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不那么老是悬着心了。可这会儿忽然在她刚来许都冒出个将战宛城,让她着实有点措手不及。而且蔡妩还一下子想起了今天司空府见到的曹昂的事。她原本就纳闷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又是曹操长子,怎么就平庸得让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有过什么事迹呢?等到了郭嘉提起宛城,她才猛的忆起:不是这个年轻人平庸,而是还没等他到有抱负有作为的时候,他就已经和她义兄一样,战死宛城了。 思及此处,蔡妩心头狠狠地抖了抖,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眼前这情况:宛城战事起因是不是真的是曹操要扫除许都南部威胁,才趁着张济死掉的档口出兵南征她不是太清楚。但她大哥横尸辕门的事是因为曹大人霸占人家婶娘,逼的张绣这做侄子的降而复反她却因这情节够狗血够八卦回忆的门清了。 也正是这样,让蔡妩这会儿脑袋显得更抓狂:这事和旁的还不一样。她蔡妩现在是曹操下属军事的夫人,属于后院问题。你看谁家下属夫人能伸着脖子告诉自家老公领导:主公啊,张绣他婶娘就是长得再漂亮,您也不能惦记着。不然你吃会败仗,把儿子、侄子、还有我大哥都搭进去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先不说她这样别人会不会听,会不会信,会不会疑惑她是怎么推断出这事的。单就曹操那性子,不因着她妖言惑众把她当妖物抓了,就是她上辈子积德烧高香。何况男女之事更是说不清道不明,你啥也不说的时候说不定还有一线侥幸,要是旁敲侧击,通过丁夫人那里透露一点出去,说不定没到宛城,曹操那里就先惦记上人家婶子了。 蔡妩想完以后不禁又开始着急,人围在郭嘉书案前,边啃指甲边琢磨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事。郭嘉那里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这怎么了这是?刚进门的时候气呼呼一脸怒色,等他说完又一惊一乍的拍门板,这会儿嘴里絮叨一句摸不着头绪的话后有开始自己在那琢磨开了。 郭嘉很疑惑,很纳闷,很不解。微微眯缝起眼睛,瞧着一圈一圈在他眼前转悠正欢的蔡妩问道:“宛城?宛城怎么了?……阿媚,你今儿到底想说什么?怎么没头没脑的?” 蔡妩顿住脚,眨巴眨巴眼睛,“呼”的一下转过身,趴在郭嘉书案边满脸正经,神色严肃地问:“奉孝,去南阳你去吗?” 郭嘉被她刚才那“迅猛”动作吓得心惊肉跳,赶紧上手扶着蔡妩后腰,手缓缓搭在蔡妩小腹上,迟疑了片刻,声音有些紧涩:“看主公意思是要随军的。不过张绣兵锋不强,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四个月就能班师回来。” 蔡妩闻言垂下眸看向自己腹部。她这会儿纠结更多的倒不是她怀孕时候郭嘉陪不陪在她身边,而是比这更加严重的人命关天的事。但这事到底还是归于领导隐私的范畴,她是真不想让郭嘉跟在里头掺和。 可是没办法,蔡妩还得一把抓了郭嘉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眨眼看着郭嘉问道:“你去南阳,是不是大哥他们也去?” 郭嘉点点头:“随行将领现在还没定下来,不过主公既然有意亲往,兄长到时自当随行。” 蔡妩听了头疼地揉了下眉角,沉吟片刻后满是纠结地看着郭嘉,吞吞吐吐一时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平日曹公在女色……不是……我是说你跟曹公平日说话,觉得曹公这人还算听劝吗?” 郭嘉点点头随即好笑地看了眼蔡妩:“阿媚,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神神秘秘的。什么女色?到底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蔡妩嘟着嘴,心里有苦说不出:我总不能告诉你曹公因色误战,在宛城栽跟头了吧。我想让你劝劝他,但又担心你因为这事裹进乱子,以后被他猜忌厌烦。 想来想去,蔡妩一咬牙,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郭嘉,一脸拜托之意:“奉孝,不管随军不随军,你可都记得要好好的回来。还有大哥,你们都得好好的回来。” 郭嘉听完眼睛闪过一道精光,手撑着脑袋看向自己夫人,似笑非笑,一言不发。蔡妩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她总觉得郭嘉隐约知道些什么,但是又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所以搞得她也跟着他意思糊里糊涂,得过且过。 郭嘉手执起蔡妩的小手,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下,脸上含笑,但眼中却满满都是郑重之色:“放心吧,阿媚。我保证:我和兄长都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蔡妩低头瞧瞧自己被握住的手,有抬头看看满眼正色的郭嘉,终于轻舒口气,把身子窝在了郭嘉怀里:以他的应变,提前有了堤防提醒,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少曹操要纳人家婶子的时候,郭嘉就算劝不住,也能留个心眼儿要曹操防着张绣。 消了大半心思的蔡妩靠着郭嘉眼皮渐渐发沉,最后就偎依在郭嘉怀里睡过去了。等第二天蔡妩醒来,发现自己又躺在了自己卧室,一摸身侧,空的,凉的。不由看看帐顶眨眨眼,叫来杜若一问才知道:昨儿郭嘉把她抱着送到卧室以后又回书房了。今天早饭没吃,天刚蒙蒙亮就让秦东抱着一摞才批阅的竹简军报赶到司空府去了。 蔡妩听完眉头紧皱:“早饭没吃就去了?” 杜若看着蔡妩脸色小心翼翼地点头。 “他昨晚什么时候休息的?” 杜若瞄了眼蔡妩,低头小声回道:“听府里巡夜守卫说,昨晚……姑爷书房里的灯火亮了一夜。” 蔡妩皱着眉头,心火蹭蹭的上冒,冒完又得跟押着火气自我安慰:他咋合适在忙活正事儿,我不能给他拖后腿。不能无理取闹。然后蔡妩就得自己试试利落,跟一双儿女吃饭去。席间郭奕转转脑袋,发现郭嘉的身影还是不在,不由表情失落,眼神黯淡,闷着声音小声道:“爹爹又不在。昨天爹爹就不在,今天还是没有他。” 郭照眼睛闪闪,夹了一块鱼肉挑干净刺,无声地把肉块放进了郭奕碗里。蔡妩先是被郭奕那句话说的心里犯堵,带看到郭照的举动后,又觉得一阵安慰:女孩儿到底心细,知道疼人。她这个义女收的真没让她失望。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甥舅皆非易与辈 饭毕,蔡妩正孩子们布置好功课,就听门房来报说荀夫人唐氏带女儿荀彤次子荀俣前来拜访。蔡妩赶紧让把人迎进来,转身看郭奕转着双小眼珠,一副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模样,立马出言警告:等会儿荀伯母来了不许捣乱,要记得听你阿姊的话。还有,如果你彤儿姐姐跟你阿姊聊得来,有话说,你不许在一旁打岔。 郭奕老老实实地点头,在蔡妩出门接唐薇的时候扭身冲郭照做了个鬼脸:“阿姊,这算不算来许都后咱们的第一个玩伴儿?”郭照但笑不语,拉着郭奕跟在蔡妩身后出了门。 唐薇来后,两个经年未见只靠通信联络的昔日好友很自然地来了一同的寒暄叙旧。期间不其然提到了高翠,俩人不约而同沉默无声。郭照见此抿抿唇,拉着荀彤仰起一个灿烂热情的笑容:“彤儿姐姐,我带你去家里后花园看看。那墙角生了一束不知道是怎么东西的花,我和奕儿争了几天也没争论出结果,正巧你年岁大,见得多,帮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花种?” 荀彤眨着眼睛暗自打量了下郭照,在郭照面色不变的笑容中牵起不到三岁的自家弟弟跟在郭照身后出厅进了后花园。后头郭奕跟着叽叽喳喳捣乱:“荀俣,荀俣,等会儿去哥哥那里,我给你拿个好玩的。” 厅里唐薇见孩子们都出去,脸上带笑的看着蔡妩:“你到底从那里找来这么个义女?年纪不大,心眼儿不少。” 蔡妩眉目带笑略显骄傲地说:“照儿她挺好的。虽然平日不怎么说话,但其实听贴心的一个丫头,今儿早上吃饭的时候,奉孝不在,倒是她心思细,也帮着我安抚下奕儿。” 唐薇闻言偏下头,很有同感地问道:“奉孝今儿也是没在家里吃?” “可不是?听杜若说五更不到就跑司空府去了。哪有心思吃饭?” 唐薇轻叹口气:“文若也是。刚搬来许都那会儿早饭就没在家安安稳稳吃过几顿,经常是府衙里凑合一下就算。好不容易安顿完,这会儿听说曹公要去讨伐张绣了。后方辎重粮草事宜肯定是落在文若身上,他这才闲了几天就得又忙活了。” 蔡妩听了抬头看着唐薇,俩难姐难妹一时无言,在厅里大眼瞪小眼的叹息良久。蔡妩是从来没有在此刻那么清晰的意识到后世小说电视的坑人程度。谁说一场战争的发动就只是领导人拍拍脑门就算的?荀彧郭嘉他们现在可是忙活的脚不沾地。 没有凭空得来的战绩。任何一场负责任的战争的战胜都是要经过严密细致的战前准备的。从军资粮草到两军情报,从征战路线到沿途地形,从敌军优劣到我军形式,一桩桩,一件件,牵连数万人生死,容不得一丝马虎。 唐薇和蔡妩见面叙旧互吐苦水前后没半个时辰就被哭哭啼啼跑来的荀俣打断了。荀俣小朋友眼泪汪汪,抽抽搭搭地跟母亲控诉:“娘,郭奕是坏人。我们回家,不要跟他家玩。” 唐薇不明所以,蔡妩脸显尴尬气愤,叫来郭奕一问才知道这个淘气不省事的,趁着荀彤和郭照说话之际,以捉迷藏为名义把荀俣骗到花园旁的空柴房。门一落闩,把不到三岁的小娃娃关在个空荡荡的小屋子里,还美其名曰是锻炼人家男子汉的胆量。等里头荀俣受不住怕,“哇”的一声哭出来,郭奕这人才悻悻地把人放出屋子。 蔡妩一听那个气哟,她以前光知道自己儿子淘气了,可那时人在榆山,他就是再淘气上头有他老子压着,他怎么也翻不出郭嘉手心。这会儿倒好,郭嘉才忙活起来,这边就无法无天,逮着小朋友就开始欺负。 “郭奕,你给我去书房站着面壁去!照儿,看着你弟弟,不到两个时辰,不许他坐下。”等到把唐薇一家送走,蔡妩就压不住火的冲郭奕吼,吼完见着郭奕一副不忿模样不带一丝心软地加上一句:“你要是敢再办出这事,你……你当心你爹回来抽你。” 郭奕眨着眼睛咬咬唇:“爹爹根本不会打我!他现在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说完郭奕像受了莫大委屈,一扭身跑出了正厅。 郭照瞧瞧蔡妩,又看看郭奕,拔腿跟着追了出去。 蔡妩却像打了一仗似的颓然坐到席上,脸显疲惫的跟杜若说:“瞧瞧,这还没怎么样的,这孩子就开始怨上他爹了。你家姑爷要真的跟着出征随军,回来以后,他不定干出什么事呢?” 杜若微皱着眉毛:“要不,给公子找个先生吧。这样您也轻松些。” 蔡妩思考下,沉默地点了点头,手撑着脑袋无奈起轻声叹气。杜若无言地走到蔡妩身后,手搭着蔡妩肩膀,不轻不重地揉捏。 而引得许都人人忙乱,搞得郭奕觉得自己父爱缺失的南阳郡,这会儿却不必军师祭酒府的既非狗跳好到哪里去。其中最为代表的就是郡丞蔡威的府邸。 蔡威的侍卫长萧图一脸怒色的抓着从襄阳来传达刘表意思的驿吏,须发皆张,虎目瞪圆,气吼吼地问道:“什么叫受吊不受贺?张济是景升公什么人?他张济打的是南阳穰城是荆州的地吧?死了那是活该,刘公这……这“济以穷来,主人无礼,至于交锋,此非表意,表受吊,不受贺也”这什么意思?” 驿吏被揪着衣襟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回答:“主公……就……就是……这么下达的意思。具体的……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啊。” 萧图深吸口气,极力压抑住自己想抓人暴打一顿的冲动,恨恨地放开驿吏的前襟:“滚!” 驿吏被掼的一个踉跄,稳住身子不等整理下衣服,慌不迭地就奔出了大门。 可怜人家一趟信送完啥好处没得,还凭白落了一阵怒火。真真儿比谁都冤枉的很。 萧图见来人消失,转头看着脸色平静地蔡威,愤愤不平的说:“公子,这景胜公到底什么意思?明明张济是率军攻打咱们荆州穰城。咱们那是守城得胜。射杀张济,怎么偏偏公子功劳没有,还凭白得了个无声埋怨?” 蔡威淡笑着看了眼萧图,并没有直接回答。倒是他一边的文进伸手拍了下萧图脑袋:“你忘了景升公给公子安排的什么官职了?郡丞!那是文职!这说明景升公不想公子过多插手军事,不然你以为公子为什么上报时候只说张济身中流矢的?” 萧图眨巴眨巴眼,满是疑惑地说:“不想让公子插手?那他干嘛还把公子调到这个一看就不是太平地方的南阳来?他又不是不知道张济跟荆州早晚……” 萧图话说到一半就被蔡威伸手制止了,蔡威手捏着刘表自襄阳给他的授意信,眸色变幻几下以后淡淡地说:“既然景升公不远让我插手军中之事,那我只治民政就好。正好,我来南阳近一个月,光跟着张济掐架,连南阳风物都没仔细看看。奉正,等会儿吩咐青衿她们一声,就说明儿开始咱不在这呆着了,咱们去南阳各地考察民政。” 萧图一听,眼前一亮兴奋地拍了下手:“公子,你终于决定出去走走了。我还以为你要韬光养晦,深居简出到八十岁呢。” 蔡威闻言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反问:“八十岁?韬光养晦?你家公子今天命犯太岁,深居简出都遭人忌讳,所以索性就不装了。阿图,吩咐你的人做好准备,我们明天起程。我去跟郡守大人打声招呼。”说着就站起身,出门往外。 萧图傻眼:“公子……你这就去啊?你还没说咱们要往哪走呢?” 蔡威转身笑着扬扬刘表的信:“主公这意思明显就是给张绣释放善意,想和张绣结盟共抗许都。也不知道咱们陈大人这郡守还能干多久就要让贤给张绣。不过这到底不归我管,我这做属下的只要记得为主分忧,往北走看看民政就好。” 萧图低头扒着自己手指,愣愣地重复:“往……往北?往北那不是……宛城吗?那地儿不是张绣在屯兵吗?” 正要出门按照蔡威吩咐办事去的文进见到萧图这般模样,不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转脸看向已经走远的蔡威:“你懂什么?往北不止里宛城近,而且离豫州也近。公子他这是在外头有委屈,想家了。” 萧图摸着脑门眨眨眼:“想家?那咱们要回去吗?要我说,景升公既然都已经对咱们起了疑忌,那咱们在荆州带着干嘛?不如早走早了事。” 文进一把扯住萧图的衣襟,警惕地看看四周后压着嗓子告诫:“你小点声。以后这种事就是知道周围都是自己人也不能这么轻易嚷嚷出来。当心隔墙有耳。” 萧图很老实地捂住自己嘴,以悄悄话的音量问文进:“我说,公子要往北走,真的就是想颍川了?想离近点有个念想?不大可能吧?而且阿进你察觉没,自从出了魏虎的事,公子整个人就变沉稳了好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文进闻言缓缓放下手,给萧图一个意味不明的淡笑后回答:“不知道。其实公子什么心思我早就揣摩不透了。不过去宛城绝对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单单是替景升公给张绣传达善意去。别忘了,张绣的叔父张济,可是死在咱们公子箭下的。虽然公子给景升公的战报里写的是张济中流矢而亡,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绣若是和景升公真成结盟,那难保有一天他会知道他叔父死亡真相。到时候他万一和公子交恶,那你说景升公在中间会怎么办?” 萧图皱着眉思考一下后试探性地回答:“会帮着张绣打压公子?” 文进摇头。 “把公子发配张绣处置?” 文进还是摇头。 萧图不耐烦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他……总不会把公子杀了吧?” 文进继续断然摇头:“不。景升公什么都不会做。他会冷眼看着。” 萧图不解:“嗯?” 文进耐信的说道:“公子现在是遭他猜忌的一个人,他想重用又不敢重用。张绣现在则是他有过兵锋纠葛的人,他要拉拢却又不得不提防着。这两个人若是关系很好,联合起来,那必然成为景升公心头大患;但这两个人如果关系不好,就会互相牵制,可能还有各自争斗,甚至为了取得争斗优势,向景升公那里忠心靠拢。”顿了顿,文进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语带感慨接着道:“所以景升公受吊不受贺这事,不止是展示给张绣的一种大度,还是他走的一步不易被人察觉的暗棋。只公子那里……呵,他刚从大公子跟二公子那里的党争中脱身逃离出来,这会儿眼见自己又要被卷进一场新党争里,他心里作何感想就不是我们能猜度的了。” 萧图半懂不懂地皱着眉,挠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丧气地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别跟我嘀嘀咕咕地党争来党争去了。反正听了我也不懂,我还是按照公子吩咐去准备北上东西吧。” 文进无所谓地挑挑眉,给萧图一个“本来就没指望你能听懂”的鄙视眼神,然后也不管人家接收到以后的跳脚,只很潇洒地一甩袖子,施施然出门,去给青衿说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流汹涌司空府 但在许都军师祭酒府邸里的气氛就没文进萧图之间这么融洽了。 整个府邸里都知道自己主母因事发作了公子,而大小姐则被一块儿打发到书房监罚,主母正气咻咻的坐在正厅里被杜若姑娘安慰着。不过照理这也不算啥大事,充其量就是个儿子淘气,被老娘罚了,然后姐姐跟着一起遭殃受连累的家庭伦理戏。但是到晚饭时候,被罚站许久后回到饭厅吃饭的郭奕,在扫了一圈以后发现自己老爹还是不在,不由心头一阵委屈。加上今天书房里虽然郭照放水,但他也真实打实站了有半个时辰。五岁不到的孩子自幼家人爱护,爹妈娇宠,这会儿忽然来许都,爹爹好几天没见着,当娘的还因为他捉弄一个外人把他罚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难过。 而且听杜若姑姑他们说娘有喜了,那是不是说不久他就会有个小妹妹?可是现在爹爹已经没功夫看他管他了,要是有个小妹妹,他岂不是连娘亲那里的关注也没了?郭奕越琢磨越觉得是那么个理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担忧的有道理。于是被冷落了的郭奕在席间很自然地爆发委屈:“娘,为什么爹爹总不来吃饭?” 蔡妩一愣,转看着郭奕给了儿子一个勉强的笑意后轻声回答:“奕儿乖,你爹爹在忙。” 郭奕闻言“啪”地一摞筷子,声色愤慨地控诉: “娘你骗我!你在榆山的时候告诉奕儿说:爹爹没有不要奕儿,他只是太忙。那时候奕儿信了。可是奕儿来许都后听到的都是什么?酒肆掌柜都说爹爹忙着在酒肆看漂亮女人!奕儿看到是什么?是爹爹自己喝醉后睡倒卧榻!现在您又说他忙,他忙得连回家吃饭的功夫都没有?连看一眼自家儿子的功夫都没有吗?” 蔡妩被郭奕的话弄得噎了噎,还没回答就听一遍杜若面带不忍地唤了声:“公子……” 郭奕豁然扭头,看着杜若眼泪汪汪:“杜若姑姑,我有说错吗?” 杜若哑口,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就把视线转到了蔡妩身上:公子这话说的姑娘心里必然也不好受。可这事儿辨无可辩,对公子说他是在忙,公子死活不信,因为对姑爷的某些举止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没几个觉得他那是在干正经事。但你要详细解释,谁又能保证他真能听懂呢? 不过杜若担忧倒是没持续很久,蔡妩到底棋高一筹,她也没跟儿子解释,也没直接替丈夫说好话,而是跟着郭奕一起放下筷子,倾身趴在食案上柔声问郭奕:“奕儿,你觉得你爹爹现在在什么?” 郭奕板着脸没好气冲蔡妩说:“肯定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睡觉!再不就是跑到酒肆看酒娘去了。” 蔡妩微笑着点点头,挑眉轻轻地说:“说的有道理。可是娘还是不信,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你说的对呢?” 郭奕先眨眨眼,然后“呼”的站起:“我要去找爹爹。”说完转看向身边的郭照,“阿姊,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郭照一愣,询问地看看蔡妩。蔡妩微微对她摇摇头,然后抬眼转向自家儿子:“不用你阿姊陪你,我带你去看看。但是有一条你得记住,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许吱声发话。不许让你爹爹知道这事儿。” 郭奕迟疑地看看蔡妩,偏头思考了一下:觉得老爹联合老娘一起骗自己的可能性不太大。才缓缓点点头,然后看着食案上的东西,一脸纠结,要动不动。 蔡妩轻叹一声:“把你自己夹到碗里的吃完。不然不能带你出去。” 郭奕无奈地嘟着嘴,最终妥协地拿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开始吃饭。等一家子吃完,蔡妩站起身左手郭奕,右手郭照,身后除了杜若还有柏舟不放心地安排了几个侍卫:许都治安是不错,可眼见这就要天黑了,还是多带几个人比较安全。 到司空府府门的时候,门房见到蔡妩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眉开眼笑跟蔡妩说:“夫人稍待,小人这就去禀报大夫人。” 蔡妩很客气地说句“有劳。”后就见门房一溜小跑进了院子,不多长时间又跑出来,对蔡妩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大夫人现在后院偏厅。” 蔡妩闻言对杜若做了个眼色,然后领着一双儿女进了司空府门。收到蔡妩暗示的杜若很上道的把袖子里一个荷包塞给门房,也不知在门房耳朵边说了什么,引的门房一阵谦卑的笑。 司空府院子里,蔡妩边往前走边继续叮嘱郭奕郭照他们:“记得我来的路上怎么交代你们的吗?” 两孩子略有些拘谨地点点头:头一次进司空府,任谁都得紧张三分。不过郭奕更多的是要揭晓谜底的紧张,郭照则是知道分寸后的谨慎。 等几人来到偏厅时,整个厅里只有丁夫人一个,蔡妩微微舒了口气。有些事人太多,还真不容易张嘴。就丁夫人一个多少好办些。在带着儿女对丁夫人正式行礼后,蔡妩面有犹豫地跟丁夫人开口说明来意。最后补充一句:“知道这么干不太合规矩,可蔡妩也是没办法了。自从我们娘几个来许都,他这当家的就在家吃了一顿,完事儿后儿女就再也没看到过他影子。也是蔡妩年轻,不懂事,竟会宠着孩子,奕儿这一闹,就让我觉得心里乱腾的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来麻烦您了。” 丁夫人听完疑惑地问了句:“奉孝还没回去?前厅议事不是已经散了吗?老爷已经回来了呀?” 蔡妩听完心里“咯噔”一声,她身边郭奕更是变了脸色。 这时就听丁夫人身边一个梳着妇人头,大丫头模样的人微微弯下腰,声音略带抱怨地跟丁夫人轻缓解释:“这两天郭大人都在僚属衙里待到很晚。连带着手下的一众人也跟着很晚才能回去。” 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笑指了身后丫头,什么也没说,又转身对蔡妩和善安抚:“慧儇刚才那是哪里话?什么麻烦不麻烦?这不就是一件张张嘴的事吗?其实奉孝这样我这外人看着都心疼,何况你们?他在司空府的僚属衙里是第一把交椅,可在我跟前,他可不比昂儿大几岁。这要是放在昂儿身上,我早就……算了,不说了。我这就派人去领孩子过去。” 蔡妩感激地冲丁夫人笑笑,然后在就眼见着自己儿子女儿被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带去司空府僚属衙门,心里干着急,却还得稳着性子跟丁夫人聊天说话。她倒是想跟着一起去看看郭嘉到底忙活完没有,有没有吃上饭,在那里累不累?可惜她不敢也不能。老婆视察老公工作的这种事放现代都是个挺招人的忌讳,更何况是在汉末这会儿。不说她一正室女眷跑过去会不会显得不庄重,单她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僚属衙门就够许都大小夫人们磨一阵子牙根儿的了。 结果等了没有一炷香时间,郭奕就微垂着脑袋,小脸不甚乐意地被郭照领回来了。蔡妩很纳闷:这是怎么了?怎么看到以后还这么低落? 丁夫人见此也很好奇:“奕儿这是看到什么了?怎么不太高兴?” 郭奕闻言先是有礼有度地跟丁夫人行了礼,然后才童音清脆的开口:“郭奕只是看到父亲这样忙碌,自己还给母亲胡闹,心里惭愧罢了。” 丁夫人先是愣了下,随后看着郭奕慈祥地笑了。笑后转看着蔡妩:“慧儇,你这儿子是跟哪个先生启蒙的?” 蔡妩有些不要意思地回道:“先前在榆山,没有请西席先生,只是跟着他爹爹识几个字罢了。后来曾想着给奕儿请武席先生,可人家先生婉拒了,正好又赶上来许都,西席这事就一直搁置上了。” 丁夫人瞧瞧蔡妩,又瞧瞧郭照郭奕,而后挥手笑眯眯地跟蔡妩说:“我看平日里,奉孝也算忙的。你这身子又不方便,还有两个孩子照看,哪里能顾得过来?正好,昂儿给弟弟请的剑术名家史阿先生今天到司空府了。你也不用忙着再张罗给奕儿找先生的事了,明儿干脆就把他送到司空府来,跟着几个公子一起读书习武,也省了你不少心。” 蔡妩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紧,抬眼看着带笑的丁夫人眼睛闪了闪,最终略有不甘地咬咬牙,脸上带笑回道:“那敢情好啊。我正愁奕儿在家没个管教,竟淘气耍皮,一刻不思消停。跟着司空府几位公子读书,想来也能规束他一下。只是郭奕这性子顽劣,就怕他到时候唐突了诸位公子,大夫人会跑到我家里跟我告状了。” 丁夫人笑着点点头:“不会不会,就算真有什么,那也是我家里那几个不省心。你是不知道,他们哥儿几个平日里有多闹腾。前儿环夫人一个没留意,冲儿就被他几个没轻没重的哥哥带着到演武场去了。你说老六才几个月大的人啊?这就给抱到演武场听人呼和声去,真是没法说他们。” 蔡妩勉强笑着接口奉承:“那是他们手足情深。大夫人应该高兴才是。” 丁夫人面有满足的点点头,然后接着跟蔡妩聊其他的。按说丁夫人这人很有意思,说话也挺风趣,而且刚还帮了蔡妩的忙,蔡妩跟她聊天本也应该全神贯注。可惜丁夫人刚才那条伴读的提议却让蔡妩彻底没了聊兴,出了话茬处接口,其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丁夫人也没很为难他们,没多久就放人回去了。 回家后把孩子们各自送回房间休息,蔡妩回身,走到自己卧房对着灯火发呆。杜若偷瞧着蔡妩脸色疑惑问道:“姑娘,你不高兴?” 蔡妩轻叹一声:“大夫人刚才跟我说要把奕儿送去司空府读书。” 杜若绽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不是好事吗?” 蔡妩摇摇头:“看着是好事,可是谁知道司空府的水是清是混?而且你们姑爷现在在司空大人手下,听许都这些人说,司空大人待他颇厚。这伴读的事要是曹公提出来,那就是恩德。可丁夫人说出来,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丁夫人所养的大公子今年已经二十,早就不在读书。但是卞夫人所出的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年纪都不大,奕儿若是去,定是和这几个公子交往很多。照我前次看到的情形,司空府后院不是铁板一块,丁夫人和卞夫人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奕儿是你们姑爷现在唯一的儿子,按理她不该把他往卞夫人那边推。可她偏偏做了。那这就不得不让我深思了。” 杜若听后,脸上笑意渐渐凝固,颇有担心地问:“那姑娘当时怎么没推辞?” “我也得推辞的了啊!丁夫人刚帮我的忙,我紧接着拒绝人家要求,这合理吗?再说,丁夫人话说得很漂亮,句句为咱们着想,我就是想推辞,也开不了口啊。” 杜若搓了搓手,探着身子:“那可怎么办?要不,等姑爷回来问问?” 蔡妩无奈地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因劳成疾奉孝病 晚上郭嘉回来的时候又是将近子时,蔡妩撑着身子把宵夜端到郭嘉书房,眼看着郭嘉斯文扫地地吃完又要马上投入案牍之中,立刻止住他动作,,揪着他袖子问道:“今天丁夫人说要让奕儿去司空府读书,你觉得会不会……” 郭嘉愣了愣,一拍脑袋:“你说这个啊。没什么大事的,你不用多想。这是今儿早上主公跟我说司空府新来的武术西席史阿先生是帝师王越的学生。所以我就提了下当年带着奕儿请顾雍先生的事。” “所以曹公知道奕儿现在还散养着,然后示意丁夫人跟我说这个?”蔡妩面有不善地瞪着郭嘉:这人真是太讨厌了。办事怎么不跟我打个商量?话说昨天我从司空府回来就一直的担忧算什么呀。 郭嘉也不在乎蔡妩的瞪视,只涎着脸凑到蔡妩身边,从桌子上半人高的竹简里抽出一卷:“这是照儿的户籍。已经归到阳翟郭嘉名下。”说完又抽了另一卷,看着蔡妩缓缓道:“照儿的姐姐已经……中大夫(作者注:汉代没有六部,汉承秦制,设三公九卿,主管户籍的官员为九卿之一)那里已经没有她的户籍了。” 蔡妩身子一僵,垂了眼睛,声音发紧:“我早……就想到……这世道一个姑娘家家,无依无靠,怎么可能会平安?” 郭嘉搂了搂蔡妩肩膀,低头问道:“你怎么跟照儿说?” 蔡妩苦笑:“还能怎么说,自然是实话实说。” “你要是觉得不好开这个口,我来也是一样。” 蔡妩摇摇头:“照儿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是娇娃娃,哪能事事都靠你?哦,对了有件事还真得非你不可。” 郭嘉一挑眉:“什么事?” 蔡妩把今天郭奕的表现跟郭嘉汇报了一下,原本也没指望郭嘉就郭奕关荀俣的事发表什么看法,可她倒是没想到这当爹的在听到荀彧的儿子被自己儿子关了以后居然很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被蔡妩狠狠在腰上掐了一把才收住笑,摆着手喘气地跟蔡妩说:“我知道了,奕儿这事交给我吧。保证不让你失望。” 蔡妩瞪了他一眼,然后把桌子上竹简清出一个小地方,自己趴坐在那里,外头看着郭嘉。郭嘉正搞不清她要干什么,蔡妩就先声音柔柔的开口:“知道劝不住你,我就只能陪你耗着了。你什么时候去休息,我就什么时候去。” 郭嘉愣了愣,先是看看自己桌案上的竹简,又瞧瞧蔡妩一脸认真模样,不由苦下脸跟蔡妩说:“我说夫人,咱别闹了好不好?我真保证,就一个时辰,只一个时辰我就回去休息。” 蔡妩无辜地回复:“是啊,反正就一个时辰嘛。我陪你啊。” 郭嘉头疼地眨眨眼,又眨眨眼,最终把竹简一扔,一把捞起坐着的蔡妩:“算了,今晚不看了。明天再说。” 蔡妩满意地点头,攀上郭嘉脖子回到自己卧房。瞪着眼监督着郭嘉上床躺好,闭眼睡觉才自己躺会被子,合上眼睛。结果到了第二天蔡妩一睁眼,又发现自己身边没了人影。不由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看来在战前,她是不指望能在郭嘉走前醒来了。 而到吃早饭的时候,蔡妩也明显注意到郭奕这顿饭里表现的无比老实,也不知是不是昨天的事起了作用,反正这小子是不再闹腾了。倒是郭照有些心不在焉,蔡妩在饭后走到小姑娘身边轻声问道:“照儿,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郭照抬头定定的看着蔡妩良久,几次张嘴预言,却都没有发出声音,在蔡妩以为她不会在说什么的时候,郭照声音艰涩地叫了她一声:“……母亲。” 蔡妩闻言动作一滞:从收养郭照到现在,她从来没听郭照叫过一声类似母亲,娘亲这样的称呼,甚至在她来许都后。当着外人她宁可不说话也不愿意叫她。她以为她这辈子是听不到小姑娘这声母亲了呢。没想到今天…… 蔡妩胳膊发僵了搂过郭照:“你……知道你姐姐的事情了?” 郭照在蔡妩怀里点点头:“……父……亲……告诉我了。” 蔡妩手抚上郭照的头发,声音轻柔:“照儿,你若是难过就哭出声来吧。” 郭照呼吸乱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咬咬嘴唇,在蔡妩怀里闷闷地说:“郭照不哭。阿姊死了,郭照就更得好好活着,而且得笑着活着,连带全家人的份儿活着!” 蔡妩闻言沉默搂紧了小姑娘,心里一阵揪疼:她太懂事太要强,反而更让人心疼。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样的小姑娘,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郭照后背,以示自己一直都在。 郭照安静地趴在蔡妩怀里,脸埋在蔡妩胸口,一动不动。过了有一刻钟之多,郭照才缓缓退出蔡妩怀抱,冲蔡妩不好意思地笑笑后正要跟蔡妩说什么,就听门外秦东慌里慌张地进来,见到蔡妩行礼后站起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人,大……大人在司空府出……出事了。司空大人正要请您过去。” 蔡妩闻言心头往下一沉,跨前一步看着秦东目光灼灼地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秦东不敢有一丝怠慢,赶紧回答:“夫人,大人在司空府突发急症。派去请御医的人……” 蔡妩没等秦东说完就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炸响,再看秦东的嘴巴开开合合,她耳朵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相当快速地提了裙裾赶出厅外,在厅门给杜若使了个眼神,然后就回身对正要跟着的郭照吩咐了一句:“照儿,在家好好呆着,如果我没回来,等会儿有司空府来人接你弟弟去读书的话,你可自己斟酌决定。” 郭照愣了一下,随即慎重地点头应下。一转身往郭奕的房间去了:那小子现在还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母亲这么交代她,自然有考虑要瞒着他的因素。 蔡妩见郭照领会自己意思后,赶紧迈步往前。身后跟着前来传讯的秦东和已经抱着针灸包急慌慌跑来的杜若。。 蔡妩瞧了眼杜若,扭头边走边问秦东:“具体是怎么回事?你家大人是什么时候病倒?是怎么个症状?” 秦东一边大步流星的追着蔡妩,一边抽空跟蔡妩解释:“具体情形秦东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今天议事厅里正议事时,忽然起了骚乱,先是司空大人派人去叫御医,再是文若先生急急忙忙跑出来,抓着小了让小的赶紧请您过去。小人一打听才知道是大人病了,司空大人听说您通医术……” 后面的话蔡妩已经不稀得听了。她这会儿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秦东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她从手指尖凉到了脚趾尖,就想着赶紧赶到司空府看看郭嘉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他到底得了什么急症?人有没有大碍?要是摊上心脏病、脑溢血、急性阑尾炎那样的毛病怎么办?她就是真有心给左慈飞鸽传书,让他把华佗从寿春那地儿揪过来,可这疾病不等人,郭嘉撑得住吗? 蔡妩越想心里头越乱,从军师祭酒府到司空府这几百米的距离她竟觉的堪比几千米远,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一样。走到后来蔡妩干脆提起了裙裾,也不管庄重不庄重,规矩不规矩的直接小跑起来。到司空府时,门房正在往外张望什么,看到蔡妩愣了一下。蔡妩也不由分说抬脚跨进司空府大门,三步并两步向着前头议事厅跑去。 早晨的司空府下人们来往忙碌,见到蔡妩过来都下意识避开让道,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忙忙地迎出来:“蔡夫人,您这边请。” 而等蔡妩跟着管家来到议事厅门前暖阁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到司空大人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吼道:“吉平呢?吉平呢?怎么还不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他:“主公稍安勿躁,去请吉平大夫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再派人去催!”一句气急败坏的话音落地,说话人的语气顷刻为关切,似是对另一个人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蔡妩在门外一个急刹停住,就听她特别熟悉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响起:“……咳……还好……主公不必……咳咳……”郭嘉话未说完里头一阵惊呼。 曹昂抢声制止:“奉孝先生,您先别说话……” 蔡妩觉得自己听到这些手脚都有些发抖。也不等前头管家进去通报,几步赶到门前“呼”的一下掀开帘子:暖阁里地上散落着几把的竹简,靠里间门帘的地方这会儿挤满了许都高层,典韦、李典、曹昂、夏侯渊等人一个个或面色沉郁或神情焦躁。不时看看里间又张望张望外头,不知道是在等蔡妩还是在等吉平。事由紧急,蔡妩也没来得及跟几位将领讲忌讳讲繁琐,只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紧跟着掀开第二道门帘。 掀开以后,蔡妩就觉得自己腿有些软:在靠里摆放的坐床上,郭嘉微合着双目,侧身缩在那里。左手按着腹部,右手撑着床沿,手心手缝,嘴角衣襟处全是殷红的鲜血。脸色比蔡妩手里的丝帕还要白,额角上渗的冷汗更是看得蔡妩扎眼刺目,难受无比。 床边来回踱步的曹司空听到响动豁然转身,见到蔡妩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就是文若所说的奉孝的发妻——那个通医术针灸的蔡妩。 蔡妩勉强对着曹操笑笑算是见礼,随即几步跨前扑到郭嘉床边,声音发抖:“……奉孝……” 郭嘉闻言睁开眼睛,见是蔡妩后脸上先是显出一丝慌乱,随即苦笑了下,把目光同僚中来回瞟了瞟,然后很老实地把手伸给蔡妩:“……是……胃里的问题……可能这阵子过得太颠倒,没什么大碍。” 蔡妩闻言心里如刀子划过一般:急性胃出血,比她路上想的要好很多。但是还是让她止不住的心疼气恼!这人混的很,明明知道自己毛病出在哪里,还这么云淡风轻的跟她说话!他不知道她着急吗?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这丫可气的就算是他生病,脑子也出奇的清醒,而且人还相当的冷静。甚至在她来之前已经给自己估摸着做了诊断! 想到这儿蔡妩已经拉过郭嘉腕子,手搭在他脉门上给他诊脉了:郭嘉医术补充最最多的还是她怀奕儿时看的医书,那跟半吊子差不多的水平想想就太不靠谱。她还得自己再诊断一次。结果就在蔡妩把脉的空当,郭嘉因为刚才话说的太多,嘴角又有血迹断断续续往外冒。蔡妩见此,心里那个滋味哟,别提有多疼多痛了:一般胃出血病人呕出的血液因为食物胃酸混杂其中,会呈现出咖啡色。但是郭嘉这吐得却跟身上划了道口子似的,全是鲜红鲜红的。蔡妩不用想都知道,他这几天除了昨晚的宵夜,他压根儿没吃一点东西。这就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他这么熬着啊。 而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的时候,蔡妩自然而然得觉得自己眼睛发涩,泪珠子跟不要钱一样一颗颗的往下掉。诊完蔡妩直起身:郭嘉这回倒是医术靠谱了一回,确实没诊断错,是急性胃出血。对付这个,以她的能耐问题应该不大。而且杜若拿着金针就在外头,现在止血开方就可以。 而门外的杜若不愧是跟随她多年的人物,这会儿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已经把金针通过典韦递送到里间了。蔡妩瞧了眼郭嘉,吸口气闭了闭眼睛,也没想着让荀彧他们回避,直接上手解开了郭嘉衣袍,然后在众人惊诧不已的目光中,面色平稳,下针如电。仿佛她扎的只是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普通人,而不是她自己刚才为止掉泪心疼的自家夫君。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祭酒夫人护夫急 郭嘉像个听话的小布娃娃,不带一丝反抗,任由蔡妩摆弄。看的几个一旁站立,深知郭嘉为人的曹孟德、曹子修等人则在担忧的同时也咋舌不已:这事儿有意思啊,谁想到这位一刻不带消停的军师祭酒居然也有这么老实八交的时候。看来这位祭酒夫人果然有点门道。 等身上被自家夫人立起一根根儿金针后,郭嘉已经因着蔡妩本人在施针时做了些小手脚,头脑发昏,眼皮发沉,昏昏沉沉的睡去。 蔡妩眼瞧着终于止血,人已睡着的郭嘉,轻舒口气站起身。转脸瞧瞧屋里的三个人,荀彧她认识,旁边那位身材高大,只有眉骨处留着一道三寸长伤疤的应该是郭嘉跟她说过的一条眉毛的夏侯惇。至于中间那位五短身材的中年人,不用说就是曹(扌喿)了。蔡妩拿眼神偷偷打量过曹司空后不由感慨:后世对他的演绎真的是算得上极度美化。眼前这人除了眼睛锋利如刀,精芒内敛,长相真是平齐无比,属于扔大街都不带显眼的一种。 “曹公,可有纸笔?蔡妩想给外子开了疗养的方子。” 曹(扌喿)闻言愣了愣,随即冲门外吩咐道:“来人,拿纸笔。” 不多时,一个小吏端着托盘纸笔上来,蔡妩在刷刷刷写下方子后,给曹操行了一礼:“多谢曹公。” 曹(扌喿)摆摆手,眯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蔡妩,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蔡妩这会儿也有些面带复杂地偷偷打量着曹操:就是这个人,用人没轻没重,把人给累坏的;就是这个人,多情误事,马上要搭进去自己儿子、侄子的;可也是这个人,让戏志才愿意为之鞠躬尽瘁,至死不悔,也是这个人让郭嘉愿意出山入世,劳心劳力。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蔡妩一时想不出个头绪。 而其他还站着的两人里,夏侯惇是在蔡妩要纸笔后就已经出门跟几位同僚说里头无碍的情形。屋里只有荀彧一个,在见到蔡妩和曹(扌喿)之间的诡异气场后,不着痕迹地来到两人中间,声音不疾不徐出言说道:“主公,算时间吉平该到了。奉孝这情形是不是还请他再看看……” 仿佛在印证荀彧的话一般,他这句还没说完,外头就有人通报说吉平到了。曹(扌喿)立刻醒神,点头应允。紧接着门帘一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背着药箱的人。这人一身素淡的儒生装,年纪在五旬开外,好看的瓜子脸下留着一把一柞多长的胡子,白多黑少,给人印象深刻,蔡妩偏头瞧着老头,心里暗想:这老头儿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帅哥。只是眼神有些过于闪烁,让总是习惯以第一感觉看人的蔡妩不自觉升起一种本能的警惕和抗拒感。 吉平在给曹操简单见礼以后,放下药箱三两步来到郭嘉床前,止步后也没诊脉,而是拿微微眯缝的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郭嘉胸口的几处针灸处,嘴唇微抿,一言不发。蔡妩眼瞧着吉平表情,不由眉头紧皱,袖手握拳,才能忍住自己上前挡住他视线的冲动:说实话,她倒不是怕吉平看到这样的针灸以后嫌弃她的医术,毕竟和吉平这种专业御医比,她手里那些活计充其量就是二把刀水平,平时养生救急可以用,真正碰到大毛病还得是专业人士出手。但让她抵触的却是吉平看郭嘉的眼神:那根本不像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在看病人,更多的像是在审视眼前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他医治,在思考这人医治以后会有什么影响。 蔡妩只一眼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大夫,甚至还有些抵触他,并且还在心底暗自把量着他和华佗之间的差距:嗯,要是华佗先生来,肯定不会顾及刚才那一套虚礼,直接上手给病人看病,说不好还会因为嫌曹操他们转悠着碍事,把人轰出门去。甚至就是董信在,他也会在见礼后第一时间把脉。 不过好在吉平还没忘记自己来的主业,在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吉平开始正式诊脉。蔡妩屏着呼吸看着他动作,连眼睛都不错开一下。一边曹操荀彧倒是略松了口气的样子:吉平毕竟是随朝太医,真功夫在那搁着呢。在两根手指搭上郭嘉脉门没多久就起身取纸笔刷刷刷的写了个方子,然后就略带疑惑地在曹操荀彧和蔡妩中间扫了扫,似乎在琢磨这方子应该给谁。蔡妩可是没管许多,直接上前接了方子,细细看过以后发现吉平开的药果然和她开的不一样。不止各个药材的用量上,有些药材的搭配的处理上也有稍微不同。蔡妩揣摩后发现到底是专业御用的,比她业务精湛多了。眯眯眼睛,蔡妩很认真地道了谢,然后颇为郑重地问道:“先生这方可有什么特别的忌讳?” “除了忌酒忌荤忌油腻,还是不要太劳累了。”吉平边收拾东西边扭头回答蔡妩,答完以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最近一个月还是什么也别干,在家安安稳稳地静养吧。” 蔡妩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握了握拳头:吉平这人到底还是有点谱的,好歹说出她想让他说的重点了。而听到这话后的曹操只眼神略微黯淡了下,随即也是眉头都没皱的转身对蔡妩挥手保证:“静养是自然的。此次随军,奉孝就不必跟着了。” 蔡妩略有放心地给曹(扌喿)行了一礼,然后不在理会屋里旁人,只又把目光转向郭嘉。眼瞧着他衣襟上的血迹,心里既揪疼不已又颇为气恼:你说他这都二十多岁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不懂得照顾自己?一忙活起来就没轻没重,没时没晌。瞧这会儿,病了吧?话头回来,看着他这样,担忧难受的不还是她? 而一边荀彧在曹(扌喿)说出郭嘉可以不随军以后先是舒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在吉平告退后轻轻扯了下扯了下曹操袖子,示意曹操跟他出去。他有些话得跟曹(扌喿)商量商量:荀攸和程昱在定下这次征讨计划以后就一个去了济南,一个去了兖州——曹(扌喿)怕征讨徐州时后院起火的事情重演,所以把程昱和荀攸给放在了两个挺重的后方上。但也就是这样,导致南征这事儿郭嘉一倒,曹(扌喿)身边就真是没个出谋划策、劝谏进言的人了。 出厅以后,荀彧把自己的疑虑一说,曹(扌喿)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文若如此考虑倒不是为谨慎。但是张绣新立,立足不稳。我许都行兵征讨,以势胁人居多,真正用计之处倒少了。先前想带着奉孝、昂儿他们不过是考虑两人都还年轻的紧,而且又都初次经历战场,让他们见识见识这种场面,心里也算有个大概底细。否则若真一下把他们血肉鏖战的战场,我还真怕他们会难以应对。” 荀彧听完了然的点点头。他是比曹(扌喿)认识郭嘉的时间更久,当然不觉得这种提前经场会对郭嘉有什么特别帮助了。以那家伙的性情看,搞不好前头打的越激烈他心思会越兴奋,脑子会越灵活呢。不过这会儿他倒是能消停消停了,而且宛城战事按理只要不出幺蛾子,张绣地盘是手到擒来的。奉孝跟过去也未必能有什么作为。 晚些的时候,司空府的下人把熬好的两碗汤药都端到了暖阁,暖阁中的众将士已经撤到了议事厅,里间只留下蔡妩一个。蔡妩靠坐在郭嘉床边,眼神发愣地瞧着昏睡中的郭嘉,连送药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蔡夫人,药好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就给大人进药?” 蔡妩被仆从的一句提醒唤得回神,转脸瞧瞧托盘里的东西张口问:“哪个是吉平大夫药方熬的?” 仆从微低着头恭谨地回道:“回蔡夫人的话:是左边这碗。” 蔡妩站起身,在两碗药前仔细端详着,最终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端起吉平开的那碗药走到郭嘉床边:她是不太喜欢吉平,甚至老觉得吉平这人不像是个大夫。但为着郭嘉的病情着想,她还是得分出轻重来。 在把郭嘉叫醒以后,蔡妩给迷迷糊糊的郭嘉喂了药,然后转身给仆从客气递碗,在看着他告退出门后一回头,发现郭嘉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也不知道是针灸起作用,还是郭嘉失血后的自然反应,亦或者是他这阵子实在太累,困的不行才这眨眼功夫就能睡去了。 于是很自然而然地,蔡妩不再想着喊醒郭嘉。而是在她看着天色差不多时,抬脚出暖阁跟曹操告辞去。曹操彼时刚议事完,带着曹昂正要往暖阁看看,三人正好走碰头。蔡妩把来由一说,曹操就微微皱了皱眉,在看到蔡妩坚持以后,大手一挥,让司空府下人连人带床一起抬到了军师祭酒的府邸。还在开始搬动时和曹昂一道在旁边亲自监看。 只是可怜了司空府被支使干活的一众下人。有这两个大爷当监工,旁边还站着一位不时提醒:“小心点儿,稳着点儿,千万别惊醒了他。”的军师祭酒夫人在一边,那一个个活儿干的真是无比的兢兢业业、谨慎小心。一步步迈得踏实无比,居然能把坐床抬的堪比软兜,稳当劲儿就跟供了祖宗一样。 好在军师祭酒的府邸离司空府不远,十几个人没受多长时间的罪就完成了任务。为首的一个,擦着冷汗摆手婉拒了杜若给的打赏钱:收赏钱是要看人的。司空大人都能把自己家坐床给搬出来,那这郭大人还能在军师祭酒位置上待久吗?平步青云是迟早的事儿,谁那么不开眼敢受他们家赏钱? 而祭酒府里,蔡妩直接让人把床搬到了自己卧室。她是不怕丢人了。司空府这家具从进了她家门她就没想着再给还回去。倒不是她小气抠门爱占小便宜,更多是为了出气。说实话,蔡妩心气这会儿很不平。以她的护短,她就自私得觉得全天下人都该好好待郭嘉,最好连一丝病痛都不能给他。可现在郭嘉忽然真给病倒了,她心里当然是即恼郭嘉不知轻重,但同时也恼曹(扌喿):哼!他那边乱七八糟的事把我自己老公累病了,还不许我讹他点儿东西做补偿吗? 当然还不止是因为郭嘉这事,还有前头戏志才高翠的事。她或多或少也有些怨气归结到曹(扌喿)身上:你做人主公,你就没点儿人文关怀吗你?哪怕你平日里注意那么一些些,说不定志才先生和毓秀姐姐就不会死。娴儿也不必孤身一人,孤苦伶仃地在阳翟守孝!加上前两天她才想起的宛城的事情的前因后果,正担惊受怕唯恐自己义兄没了。好不容易摸索出头绪,给郭嘉透了个信,结果郭嘉又这样。蔡妩对曹(扌喿)现在自然是新气旧怨一起上,没有在司空府对着人家没大没小,而只是心绪复杂地看看他,气不过地讹他点儿东西,已经是她忍让再三的结果了。 当然蔡妩的这条打算因为实在太惊人,现在还真没几个敢往她是故意讹人这上头捋。不过在后来蔡妩跟唐薇聊天时倒是提起了这事儿,而且言语间还不带一丝悔改之意,甚至还隐隐有“那是应该的”理所当然感。看的也算经历不少的唐薇咋舌不已,满是感慨轻叹:“放眼许都,敢这么名目张大从丞相大人那里要东西的,也就你们两口子了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蔡妩心内存余悸 临近晚饭的时候,郭嘉才算从昏睡中迷迷糊糊的醒来,眼睛四下转转,发现已经是在自己家里了,不由有些愣怔。再一扭头,蔡妩正端着粥碗那略带威逼意味的眼神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缩了缩脑袋。挣扎着撑起身子,刚要跟蔡妩解释什么,就见蔡妩把粥碗往自己面前一杵,声音不带一丝好气:“手没伤着吧?没伤着自己端着喝了。” 郭嘉心不甘情不愿地瘪瘪嘴,微偏头拿眼睛偷偷地瞄了瞄蔡妩,发现蔡妩态度强硬,脸色严肃后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像刚学会吃饭正在挑食的小孩子一样,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嘴里送。瞧模样,这碗粥吃的是寡淡无味,索然至极啊。 蔡妩在整个过程中就一言不发的钉在一旁,俩眼睛睁得大大,瞧着郭嘉动作。那架势看上去就像地主老财瞄上自家长工一样,郭大祭酒要是敢偷懒,少喝了一口,蔡妩这邪恶地主就敢立刻干出咆哮卧房的事儿。郭嘉就是在这么诡异的气氛下把晚饭吃完的,等他粥碗见底,眨眨眼觉得自己该跟蔡妩说点什么时,蔡妩压根儿不给他时间,一转身又从桌案上拿了冒着热气的药碗:“这个已经放凉了。我去叫厨房再煎一碗。你好好歇着吧!”说完也不等郭嘉反应,蔡妩直接扭身走了。 郭嘉瞧着蔡妩出去的背影干瞪眼儿:这是……在生他气了吧?啧,这事儿不好玩,得赶紧想个法子把夫人的怒火平息一下,不然她老这么呛着他还不正面搭理他,这要谁谁受得了? 可惜蔡妩不给他这机会,在除去两刻钟以后,蔡妩又端着碗药汤进来,见到郭嘉以后把碗往榻边的桌案上一放,给郭嘉一句“奕儿他们还在外头,我去看看”后,扭头就走。 郭嘉下意识伸手拦人,却被蔡妩不着痕迹地躲过,然后继续头也不回的出去。郭某人瞧瞧药碗又瞧瞧蔡妩背影,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家夫人有时候比千军万马还要难对付。 蔡妩这边出了门以后,也并没有真像她说的那样陪着郭奕郭照去了,她在给郭嘉送粥的时候就已经把两个孩子伺候完,让他们回去休息了。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自己父亲生病的郭奕开始听到蔡妩休息的命令时还有些不太情愿,等郭照拉着郭奕嘀嘀咕咕着:“明儿你就要去司空府念书了,我听说司空大人的公子个个都聪慧的很,你去了可千万别给父亲丢人。” 小郭奕很不服气地反驳:“爹娘教过我不少东西,肯定不会在他们面前丢人的。” 郭照眯着眼睛一脸不信:“说是这么说,可你敢让我考考你吗?” 被挑起好胜心的郭奕很不服气揪着郭照:“考就考。咱们去书房!”然后俩小孩儿没用蔡妩多说,就一个个颠儿颠儿跑去书房了。正好让蔡妩剩下心思,专心对付郭嘉这个不省心的大人。 等郭嘉捏着鼻子屏着呼吸以喝砒霜的姿态把药汤全部喝完,蔡妩才一步一缓地走到屋里。进屋也不理郭嘉,对着榻上的人像是视而不见。只在卧房从南墙根儿靠窗的针线簸箩开始,一直收拾到北墙立着的大衣柜,整个过程沉默诡异,看的郭嘉莫名其妙。等蔡妩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分类装好都放到一旁铺好的一个包袱面上时,郭嘉终于察觉出不对头了:这哪是要收拾东西出气?这分明是一副离家出走的模样嘛! “阿媚,你……这是在干吗?”很疑惑,很不解的军师祭酒大人忐忐忑忑地开口询问。 结果蔡妩压根儿不理他。 “阿媚,你收拾包袱……干吗?” 蔡妩还是不理他。 郭嘉无奈只好把声音略提了提:“阿媚,你别不理我呀,你这到底是要……” 结果他话没说完,蔡妩就豁然转身,猛地扭头正面看向郭嘉。郭嘉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家夫人脸上已经全是泪水,俩眼睛肿的跟桃核一样,可饶是这样,泪珠子还是“啪嗒啪嗒”止不住地往下落。郭嘉被吓了一跳,挣扎着就要下榻,却被拎着小包袱匆匆过来的蔡妩给拦下了。 蔡妩坐在郭嘉榻前也不说话,可泪珠儿却一个劲儿地往下落。郭嘉立刻伸手给自己老婆擦泪,可怎么擦就是擦不禁。让他眼瞧着那个心疼滋味哟,估计他正胃出血那会儿也没这会儿难受。 擦到后来郭嘉干脆把人搂进怀里轻声细语地哄着:“阿媚……不哭了,不哭了……都过去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蔡妩一把从他怀里挣出来,声音哽咽,略带鼻音:“你知道秦东忽然回府说你在司空府突发急症时我有多担心吗?你知道你那会儿情形有多吓人吗?你知道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吗?” “我……” “不用你啊你啊的。我知道我说不过你。只要你肯用心思动脑子,我和奕儿、照儿我们三人绑一块儿也未必有你说的精彩有理,未必真能驳倒你。所以我不跟你争这个问题。你任劳任怨多虑劳心甚至不惜毁伤身体,这我都能理解,可我就是看不下去!” “我就觉得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在榆山我好好养了六年的人,才来许都一个多余就病倒了呢?看着你那样儿我心里难受你知不知道?” “阿媚……” “成了,奉孝,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估摸着你也就是这样的人:一忙活起来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顾及不了。我说了你未必听得进去劝,不说我看着你这样心里憋闷的慌,想来想去,还是我干脆收拾东西,带着两个孩子回阳翟……看不到了……自然也就不知道你在这里有没有劳累忙活?还可以……假装你没伤、没病……没痛,可以像之前榆山一样,有事没事去侍弄侍弄庄稼,去池塘里钓钓鱼,去……” 蔡妩说到这儿彻底说不下去,低着头把脸埋在两手间“呜呜呜”的哭出声来。郭嘉被她刚才的话弄得有些愣怔:他倒是宁愿她冲他吼冲他嚷冲他大发雷霆,罚酒罚书房罚浴桶随便哪一样都比现在情况好使。可惜就像他了解她一样,这丫头照样知道怎么样能更快的让他妥协:明知道她收拾东西给他看的演示成分居多,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担心。自然手上也就把人搂了回来,这回蔡妩倒是没挣扎,老老实实窝在郭嘉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下次不会了。我保证。”郭嘉在蔡妩眼泪眼看着就把他中衣浸湿的时候声音轻缓低沉地开口。 蔡妩哭声戛然而止,从郭嘉肩头抬起脸扭头怀疑地盯着他:“真的?” 郭嘉敛去一贯笑意,郑重其事地点头承诺。 蔡妩眨眨眼,又眨眨眼一刻不离地紧盯着郭嘉表情,发现他确实不是在说笑后,才彻底从郭嘉怀抱中挣脱,擦擦自己的眼睛:“这可是你说的。下次不许再这么折腾自己。” “是我说的。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 蔡妩揉揉眼睛,冲郭嘉露出一个微笑。在郭嘉一错眼的功夫蔡妩就又站起身离开卧房。郭嘉正皱眉搞不明白状况,就听蔡妩边往外走边小声地嘟囔:“下次不能让杜若往水里放那么多盐,眼泪是出来了,可眼睛也煞的疼了。”郭嘉闻言差点儿没从榻上一头栽下去:他刚看到忽然收声时还在纳闷:什么时候他家夫人哭功这么精湛,已经达到收放自如了?搞了半天,敢情是有道具辅佐啊。 不过郭嘉这么想倒是有些冤枉蔡妩了。蔡妩又不是拿奥斯卡小金人儿的主儿,开头那些泪珠子确实是有往眼睛抹了盐水,不过后来倒真是心有所感,哭得自然也是货真价实。 就在郭嘉以为这次事件就这么哭哭闹闹也就算轻轻揭过时,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事就让他彻底意识到:他这回病,恐怕真的把蔡妩吓坏了。 那天晚上的时候,郭嘉是先入睡的,睡前因为蔡妩还醒着,所以并没有熄灭灯火。但等到有两个时辰后,郭嘉有一阵迷迷糊糊翻身睁眼,发现蔡妩居然还没休息,竟然坐在榻边,双手抱膝,眼神儿复杂地看着他,不由含含糊糊问道:“阿媚……你怎么还不睡。” 蔡妩一愣,给他一个勉强笑意以后答道:“这就睡。马上就睡。你先歇。” 郭嘉当时也没多想,只当蔡妩还是为今天白天的事生气。结果到了四更时分,郭嘉猛地听到蔡妩的一声惊叫,倏然睁眼以后就见他身边蔡妩捧着被子直身坐起,呼吸急促,冷汗津津。 “阿媚,你……”郭嘉问话还没出口就见蔡妩“呼”地转了个身,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胳膊略有颤抖把他搂得死紧,声音里带着未消余悸:“还好……还好,奉孝你还在。” 郭嘉脑中一闪,猛然响起蔡妩当年唯一一次醉酒后说过的话,不由眼睛微闭。手环着蔡妩肩膀轻轻承诺:“是,我在。我一直在。” 蔡妩仿佛舒了口气般,手揪着郭嘉衣袖迷迷糊糊睡着。结果第二天卯时刚过没多久,蔡妩就又醒来了。手撑着脑袋趴在枕头上,偏头睁大眼睛瞧着郭嘉,仿佛郭嘉是一大块钻石,一会儿错眼功夫,下一刻就能被谁偷走了一样。 郭嘉清醒以后第一眼看到就是眼神儿直勾勾的蔡妩,不由被吓了一跳。那边蔡妩却见他睁眼第一时间就张口“啪啪啪”的给他罗列了一堆事项: “奉孝,虽然昨天得了你的保证,可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得做点什么让你长点记性。” “这样吧,从今以后,你不许在许都任何一家酒肆喝酒,如果让我知道你违反了,你看我会怎么对付这家酒肆?真想喝就在家里吧,我给你酿,不过只能饮葡萄酒了。其他的就别想。还有,一个月最多给你两坛,病时没有。以后吃饭要在家按时吃,要是做不到,我就直接让照儿、奕儿他们带着食盒去堵司空府的大门去。反正我是不怕人闲话的,只要你好,就算全许都的人都说什么,那也跟我无关。” 郭嘉听完这两样,眉角就忍不住的跳,可他还没反应过神儿来,蔡妩那边就又开口:“前几天你睡书房睡的挺勤。这个算是不妥,我今儿就让人把你书房屏风床榻都撤了。以后不管忙活过了子时就得回来休息。要是敢趁我睡着悄默声又走到书房去,你看着,等你姑娘出世,我天天在她耳朵边念:世上只有娘亲好。不让她理你这个爹。” 郭嘉闻言悚然一惊,有些后怕地搂了蔡妩的腰,把手搭在蔡妩小腹上菜微微舒了口气:郭奕出生时早产的事,他经历一次就再也不想来第二遭,这回看蔡妩举止反应,也亏得这胎做的稳,不然真不敢保证娘俩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到两人起床后,郭嘉则是谨遵医嘱:卧床休息。蔡妩则是熟悉完毕,出门理事:昨天郭嘉在司空府那情形实在太吓人了,要是不出意外,这阵子应该有他同僚前来探病。就算是同僚忙活着南征示意,可能也会有同僚示意夫人前来。 果然不出蔡妩所料,在这之后的郭嘉在家窝着的近半个月时间,许都司空府议事厅暖阁看到的那些位文臣武将,基本上来了个遍,连带着他们家夫人也让蔡妩混了个脸熟:这倒是省了蔡妩不少事,不然按理她新来许都,该看着可能交好之人挨个拜访的。 不过在众多来访者中,有一个探病者的到来倒是颇为出乎蔡妩意料:这人不是别人,竟是司空府大夫人丁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殷殷叮嘱赋典韦 丁夫人来的很随便,也没有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摆开司空大人夫人的架势让附中众人去迎接,只像是平时邻居串门一样,带了个大丫头就来到军师祭酒府。彼时蔡妩正就郭嘉吃药问题和郭嘉磨嘴皮子: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吃药吃伤着了,对着汤药的表情就跟是要被灌砒霜灌鹤顶红一样,死活不想张嘴。蔡妩为这事儿没少费心思,软的是眼泪汪汪瞧着他,赢得是威逼恐吓吓唬他,最后连哄郭奕那套类似喝了以后有奖励都拿出来了,就差真给郭嘉掰着嘴往里硬倒,可郭嘉这边真是油盐不进,一碗药热了凉,凉了热,倒了重煎,反复折腾,没一个半两时辰根本伺候不来。蔡妩每次见此都觉得自己特科幻:这哪是嫁老公啊?这分明就是养儿子吗? 等她看到丁夫人来访时,正被郭嘉折磨的神经衰弱的蔡妩,很自然很缺线的给丁夫人抱怨起了郭嘉的难伺候性,结果却引来了丁夫人一段不为人知的私人往事回忆。 “你呀,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慧儇啊,你可知道许都城有多少女人在羡慕你和奉孝还有文若跟薇儿的伉俪情深?”丁夫人眉梢带笑地看着蔡妩,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是讲一个长故事的前兆。 蔡妩傻乎乎地摇头,一点没有觉悟地说:“羡慕薇姐姐还好说。羡慕我?羡慕我什么?嫁了个不着调不靠谱的浪荡子?” “自然是羡慕:就算奉孝真如你所说是个不拘礼法,不守俗规的浪荡子,可他待你却是一心一意。”丁夫人轻笑着眨眨眼,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声音也幽幽的说,“跟你说个从来不怎么跟别人谈起的事吧。” 蔡妩傻眼儿,有些愣愣地看着和往日很不一样的丁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言语:她这样子一看就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来找人聊天来了,可问题是她和丁夫人还不算太熟吧?而且丁夫人理论上说是她家老公的领导的夫人呢,这领导夫人找下属老婆聊天,肯定会或多或少涉及些领导隐私。听了是不好,不听还不敢推辞,蔡妩真心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丁夫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个问题,安抚地拍了拍蔡妩的手:“你不用想那么多。我就是看着你投缘,才想跟你说说心里话的。按理,你和奉孝的年龄,都能做我的子侄辈了,我看你就跟看自家侄女一样,没那么多顾忌的。” 蔡妩闻言心里惊了一下:敢情丁夫人不糊涂,那她这是要…… “司空大人定下此次随军的出行名单了。曹昂亦在其列。”冷不丁,丁夫人说了这么一句,让蔡妩豁然抬头,眼睛眨眨的看着丁夫人:她很敏感地意识到,刚才她提起曹操的时候说的是司空大人,而说到曹昂时也是叫的名字,而非一贯的昂儿的称呼。 丁夫人脸上复杂地笑了笑:“其实昂儿跟着他父亲出征,我这做母亲的又是自豪骄傲,又是忐忑担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着,心里不太安静干脆就出来走走。没想到这一走竟来了你这里。” 蔡妩微低着头,也不出口打断丁夫人说话,只眼观鼻鼻观心的做一个忠实听众。 “昂儿不是我亲生的,你知道吗?” “啊……”蔡妩愣了愣,张嘴错愕了好半天才小声喃喃道:“……知……知道那么一些的。” 丁夫人挑挑眉,继续叙述:“昂儿的母亲是我的侍女,姓刘,叫阿黛。是个很温顺和婉的姑娘,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又随着我一起陪嫁到曹家。就跟你身边那个叫……呃……杜若的丫头是一样的。” “我嫁老爷四年没有子嗣,后来自己做主把阿黛嫁给了他,这才有的昂儿和昀儿。还有烁儿,可惜烁儿命苦,降生以后就体弱多病,没过三岁就早夭了。”(作者注:历史中没有清河长公主闺名的记载,此处曹昀为笔者为记述方便所取。并不足为靠。) “阿黛怀烁儿那一年,正赶上黄巾之乱。老爷被奉命奔赴战场,那时候昂儿还不到六岁,昀儿更小,只有两岁。谯郡家里留我和阿黛整日担惊受怕,怕他战败,怕他受伤,怕他生病,怕很多很多。阿黛是个心思细的人,有些东西闷着不肯说,却在脑子里来回的过,时间长了正常人尚且受不住,何况她一个有身子的人。所以那年冬天生烁儿时,折腾了整整两天才算完,烁儿出生以后,娘俩身子没一个好的,当娘的阿黛没熬到开春就托付了幼子幼女撒手人寰。我那会儿也没工夫考虑许多,只想着对得起阿黛临终所托,就是再难再苦也不能给几个孩子委屈受。可惜烁儿到底福薄,没多几年就随他娘亲去了。” 蔡妩听这话心里有些奇异感觉:丁夫人这话听着像只是在叙述一个平淡无奇的伤心往事,仔细一琢磨她自己现在的境况,竟能发现,其实丁夫人她这是在有意无意开导她也说不准。 “烁儿去后没多久,秀儿就因为坏了身子被他派人从洛阳专门送到了谯郡的家里待产。其实秀儿很好,虽然出身低微些,但确实也没像那一竿不三不四的人一般整日想着勾心斗角,汲汲营营。虽然老爷纳她是在谯郡,可她真正待的最久的却是洛阳,官场之上帮了老爷不好。可那会儿我年轻,对着老爷觉得他有我和阿黛就够了,对秀儿是没一丝好感,眼不见为净。加上她回谯郡回的太不是时候,昂儿他们的母丧未出,紧接着又没了亲弟弟,这会儿她来,还是怀着身子来。我只要一看到她就能想到阿黛他们母子,心里就难以平息。对着她也自然没什么好气……” 蔡妩对着丁夫人讲的这段真有立刻开口打住捂住耳朵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的感觉:这绝对属于司空府内宅私事,听不得的。丁夫人,您绕了我吧,别再说这个问题了,知道多了会不好的。 丁夫人像是看透蔡妩所想一般,笑呵呵地瞧瞧蔡妩:“跟你说这个无非就是想说我现在也已经不再年轻了,想法和那时自然也不同。再说后来看他一个接一个的纳进门,心里也没那么多气性在了。仔细想想,秀儿无非就是不合时宜的时间撞了我的眼罢了。虽然和秀儿之间有时会因为一些事情不太对付,但实际上心里已经想开了,而且对着孩子我是真心喜爱。人嘛,不过就是这样:你没哪一样你才会看着哪一样更宝贝。在我眼里,司空府的孩子,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是极好极可爱,所以,奕儿去司空府给丕儿,彰儿他们当伴读的事,你不必太多介意。” 蔡妩眨眨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丁夫人。心里暗自佩服这个女人的心智和缜密,果然,能做曹操正室的人,绝对不可能只有相声的口才,除了这份儿细致入微的智慧,她还有远比她表现出的多得多的韧性和品格。蔡妩觉得通过今天这番话,她开始有些喜欢丁夫人了。 丁夫人则是没有丝毫停顿的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女人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自己该靠什么,能靠什么了。我呀,也不多想其他的了。就想昂儿昀儿他们能好好的。这回随军听老爷意思是要锻炼锻炼昂儿,我这个当母亲的这会儿心情好像又回到黄巾之乱兴起那个年代,唉……” 蔡妩抿抿唇,抬头看着丁夫人很陈恳地说道:“夫人,您真的是个好母亲。真的。” 丁夫人笑着摆摆手:“什么好母亲,不过是爱护犊子的老太婆喽。” 蔡妩咬着唇随着丁夫人的话淡淡的笑。笑完心里暗暗转开心思: 前一阵子她一直担心一个问题——正史上郭嘉这次到底有没有随军。有的话,以蔡妩认识的郭嘉性情来看,应该不会让曹营发生那种事。没有的话,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在出征之前病倒了?仔细揣摩,自然后者的可能性自然更大一些。 蔡妩那会儿思考得出这个结论后就觉得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一般:正史上他战前病了,这会儿他战前又病了。那是不是说她做的这些努力其实是白费的,他还是会像她所剩不多的记忆里叙述的那般英年早逝?这也是她那几天睡梦不安的主要原因:前头已经出了一个与史相同的戏志才,那还会不会再出一个与史相同的郭奉孝?她害怕,害怕自己做什么都改不了最终结局,害怕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们(左慈,典韦,高顺)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既定命运。 可是今天丁夫人的话让她重新燃起一丝斗志:不管怎么样,还得再上试一试。郭嘉那里去不了,她相熟的还有典韦呢,总不能他也去不成吧? 于是晚些时候送走丁夫人以后,蔡妩叫来柏舟:“派人去请舅爷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柏舟被她郑重的样子吓了一跳,也不敢怠慢,亲自骑马去了典韦府上,把跟典满玩亲子游戏玩的堪比武术教习的典韦给请到了军师祭酒府。 典韦进了厅看到一眼一脸严肃的蔡妩,心里正纳闷:妹子到底有什么急事,这么急火火的把人叫来时,就听蔡妩劈头一句:“大哥,去宛城记得戒酒。” 典韦傻眼:“妹子,你不是被奉孝给吓坏了吧?你放心,俺这体格就算喝……” “能喝多少都不能喝!不管谁请你都不许去!”蔡妩脸一板,一副挺唬人的模样,竟把典韦看的有些发愣,下意识呆呼呼地点了点头,点完头典韦反应过来,摸着脑袋不解地问:“为啥?” 蔡妩卡巴卡巴眼睛,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解释典韦这问题,只好没好气地回答:“没有为什么,你就老老实实记住就成了。这和人命关天有关!” 典韦怔住,有些不解有些担忧地瞧瞧蔡妩,然后试探性地问:“和哪家人命有关啊?” 蔡妩灵光一闪,脸都不红地哄人家:“自然是和我的。”她估摸着以典韦这性子说是关于他,他肯定不在意;说她的话,他还或多或少会上心些。 果然典韦听完以后虽然疑惑:为啥征战南阳,妹子不去也能牵扯她的人命关天。但还是郑重地点头答应了下,紧接着关切地问了句:“是不是南阳那里有谁欺负过妹子你?” 蔡妩微低着头沉吟片刻以后继续开始忽悠:“是!有个人叫……叫贾……贾诩的。我当年跟随阿公他们出行时,就遇到过。就是他欺负了人了!你记得到了那里打仗的话,不管是抓了他还是绑了他,杀了他砍了他都可以。反正不能让他落了好!你是蔡妩的义兄,你得为我出这口气!” 典韦听完眼一眯,铜铃般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凶光,沉着声对蔡妩保证:“贾诩是吧?俺记下了!” 蔡妩说这话的时候绝对没想过自己这话会有什么样的影响。那会儿她就琢磨着怎么样才能在郭嘉不在随军的情况下保住典韦的性命了。至于对着贾诩喊打喊杀是不是有点冤枉人家?抱歉,蔡二姑娘没那么多圣母心肠,去关心一个她压根儿没照过面的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宛城角力拉序幕 不过想想这事儿也不能怪人家张绣贾诩什么的。你说张绣人家一个从小爹妈早死,跟着叔叔婶婶长大的可怜孩子,在叔叔死了没多长时间,自己脚跟没站稳,婶子忽然被自己新投降的主公给霸占了,这搁谁身上不恼火生气?人家贾诩作为张绣谋臣,自然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出个点子把典韦灌醉,偷人兵器后让张绣领兵入营,偷袭曹军,接着致使典韦、曹昂陨落宛城,这实在是无可厚非。可惜蔡妩偏偏是个偏心眼儿护短又不太讲理的,她想不起来宛城战事是怎么回事还好,等她想起来,人家才不管你该不该出谋该不该划策呢,反正典韦这人就是不能动!你贾诩不是有“毒士”之称吗?你点子再“毒”,你手上功夫总不“毒”吧?你一介谋臣能挨得住典韦那一拳头吗? 而典韦这头自应下蔡妩以后就自动忽略掉了心里的那点疑惑,正脑中暗转,想着怎么跟曹操争取到上战场生擒贾诩,把人带来任由自己妹子处置的机会呢。所以蔡妩跟他说完正事以后闲聊的几句家常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下,完全不知道蔡妩说的是什么。 等蔡妩看典韦实在心不在焉,不得己只好收声让典韦回去。临行还千叮咛万嘱咐带着几百个不放心的重申一遍自己交代要求,看模样要是典韦识字,她都恨不得让他默写出来她刚才说的再让人离开一样。 典韦这边灌了一脑门子的注意事项,刚从军师祭酒府的正门出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秦东临近司空府和军师祭酒府的中间的小道上转出来,微低着头安安静静等在那里,待他走近才踮起脚跟他说:“典君,我家大人有请。” 典韦愣愣神,略带诧异地看了一眼秦东。他是知道自己平日和许诸统领虎卫军,在军中还算有些威望的。因为无字,又不是程昱那种谋臣可以称公,称先生那种,所以很多虎卫军将士在当面和背后为了表示亲昵尊重都称他一声“典君”。不过秦东虽为军中之人但是编制不在虎卫军,平日见面行礼都一板一眼叫他典校尉,怎么今天忽然改口了呢?难道就因为秦东不久前知道他们家蔡妩其实是他义妹的事了? 秦东倒是不知道典韦还真猜对他对典韦友善称呼的原因了,他真耐性的等着典韦回神以后跟着他再回一趟军师祭酒府呢。好在典韦没让他等太久就瓮声瓮气的开口:“刚才你家夫人说大人在休息呢?怎么这会儿要见我了?” 秦东尴尬地轻咳一声,声音不自然地说道:“呃……是休息着……呢,不过这会儿可能休息够了,所以末某将前来,说是……想见见您。” 典韦脸上难得的黑线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很是听话地跟着秦东又往军师祭酒府赶去。可眼见离目的地越近,着典韦脸上的表情就越漂移:敢情秦东领着他走的不是正门而是绕过院墙老远地方的后门。 而等典韦真正推开后门走到后院的时候,看到自家妹夫模样差点儿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这位“荼毒”过许都诸多高层的郭奉孝先生这会儿正摆出一副养老姿势,半死不活的仰躺在蔡妩为他特制的躺椅里。身上搭着毯子,眯缝着眼睛在后院花丛间晒着太阳,看着一副垂垂老矣,奄奄一息模样。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他这是快死了。而靠他身边最近的那些花花草草也跟主人似的,蔫儿黄蔫儿黄的叶子,萎靡不振,看着马上就要枯萎死掉一般。 典韦身后跟着的秦东见着郭嘉又如此模样,不由眉角一抽,紧走几步到了郭嘉耳边跟他汇报说舅爷已经来了。就见刚才还半死不活模样的郭嘉听到这话以后一个翻身从躺椅上坐起,也不知道是不是牵动病处,倒抽了口气后开始眼睛闪亮地看着典韦问道:“兄长刚才可是在阿媚那里?” 典韦特实诚的点头承认,然后问郭嘉:“你不休息了?怎么跑到后花园来了?” 郭嘉随手从椅子边操起一把剪刀,边毫无章法的修着就近自己的花木边状似无意的回答:“老在屋里呆着闷的很,出来晒晒太阳透透风。哎,你可别跟阿媚说这事,她还不知道她新种的那根海棠苗子被我剪坏了呢。” 典韦嘴角一抽:原来这片蔫了吧唧的花草是你的杰作啊,难怪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在阳翟郭府的时候见识过。 “哦,对了,不止不能说这个事,还有一事也不能告诉她:我在花园地底下埋了几坛好酒,等哪天有时间趁她不注意一道开坛喝了怎么样?” 典韦不过脑袋刚要说好,随即又反应过来,一脸告诫地跟郭嘉说:“不行。妹子说你在吃药不能饮酒,还有,她刚才也跟俺说,不让俺喝酒了。” 郭嘉手上动作一顿,眼睛一道光芒闪过,旋即恢复正常,边糟蹋花草边漫不经心地随口问:“我这里是因为喝药不能饮酒,兄长又是因何戒酒呢?” 典韦想都没有多想,一股脑把蔡妩跟他说的话全给郭嘉转述过去了,连贾诩的事都没放过。郭嘉闻言拿剪刀摧残着花木的“咔咔”声戛然而止,转头眯眼看着典韦疑惑地喃喃:“贾诩?武威贾诩贾文和?” 典韦老实巴交地摇头:“俺没听说过,不知道他哪里人。不过等半个月以后出征时,俺会在宛城找找看的。” 郭嘉仿佛没听见一样,用手敲着椅子扶手一言不发地沉吟片刻,然后抬头冲典韦招招手,露着让他后背冒冷汗的和暖表情后声音轻快地跟典韦说:“兄长,附耳过来。” 典韦迟疑着弯下腰把脑袋凑过去,就听郭嘉在他嘀嘀咕咕念叨一阵后,典韦表情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解,听到后来,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露出了类似小学生一样的困惑。 典韦本着不懂就要问的憨直心态好奇道:“这么干……为啥?” 郭嘉摸着下巴,一副高盛莫测状地回答:“你只管如此照做便是,我保证阿媚不会知道任何消息。而且贾诩那里……哼哼……”话没说话,郭嘉脸上就露出一个不阴不阳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的一边的典韦浑身莫名的打了个寒战,也不想再跟郭嘉争辩这个问题,不甚情愿的应下以后,逃也似的跟着秦东离开了军师祭酒府后花园。而留在后花园的郭嘉则着微调这眉毛,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椅子轻声重复:“……贾文和……贾文和……” 而在宛城被人惦记上的贾诩这会儿则双目眯缝似睡非睡一派安然坐在绣座上。 一旁张绣在他不远处略显急躁地转圈:“文和先生,如今叔父新丧,刘景升受吊不受贺,曹孟德奉天子以令不臣,我宛城东有吕奉先,西有刘季玉,绣当为之奈何?”(作者注:时吕布和曹操在兖州争地失利后到徐州,徐州位于宛城以东。刘璋(字季玉)在益州,地处宛城西部。) 贾诩丝毫不燥继续眯缝眼睛,声音不急不缓:“将军稍安勿躁。便是遇到当急之事,先别急躁即为成事一半。” 张绣了以后竟真的按捺下浮躁,硬着性子坐到席上,几个深呼吸以后开口问计贾诩:“先生,绣如今内无帮扶至亲,外有窥伺之敌。如此处境当如何破解?” 贾诩听完总算肯半睁大眼睛问张绣:“将军打算如何?” “我意寻一强援投靠。却不知该投向何处?先生可有良策?”张绣苦恼地皱着眉头,看向贾诩一脸信任之色。别看这小老头儿五十出头,其貌不扬,总是老眯着眼睛跟睡不醒一样,但张绣对他这个谋士还是很尊重的。张绣不像他叔父那样是从董卓那种西凉暴发户手下成长起来,天然带了一股西北军彪悍,和张济相比,张绣要儒雅谦逊的多,对贾诩也不像他叔那样是流于表面置之不用的上宾礼,更多时候他把他当老师一样,听得进去他的言谈身教。 多年相处,张绣是知道,对着这位文和先生,你不能指望他像其他人那样在你说完一个事以后就能滔滔不绝给你一堆建议,仔细一琢磨,发现全是废话,没几条是靠谱可用的。贾诩是平时话不多,只要不是被点名问到,他绝对不跟你多说什么。但他只要说出来,就肯定是有谱有准的中肯之词,而且一般说来,他的话应验几率很大,让你不得不服。 这次就是张绣说完以后又照例习惯性地问计贾诩,然后又很耐心地等着贾诩的回话:他在揣测文和先生是让他投刘景升呢还是让他投袁家兄弟的一个呢?因为就目前看,刘景升是已经对他释放善意的一个,而袁氏兄弟则是中原几路诸侯中最强大的两路。 只是琢磨来琢磨去张绣万没想到贾诩居然开口回答了一句:“诩以为当投曹孟德。” 张绣听后差点没一个跟头从坐席栽下去:曹孟德?那可是和他一点交集都没有的一个人?而且势力不算强大,跟兼他宛城紧邻许都南部,有细作报告,许都城正近期整顿军备,看动态是要挥兵宛城。文和先生让他投曹操,不会是脑袋哪根儿弦搭错了吧? 可是贾诩却没有一点要开玩笑的意思,他伸出四根手指给张绣比划着:“袁本初袁公路分据冀州和南阳两方富庶之地,然其势力虽强,但自家兄弟尚且难容,何谈外人?刘景升据守荆州,自与孙坚之战后鲜有作为,不过守成之辈,可为盟友不可为主公。许都曹孟德势力式微,却拥天子之威,令九州之不臣,名正言顺。且其帐下谋臣武将出身繁杂,寒门世族皆有,可见其用人不拘一格,将军若投与他处,恐不会如在曹孟德帐下这般任意。” 张绣偏着脑袋思考权衡良久,终于轻叹一声:“也罢。既是文和先生所言,那我就投了曹孟德吧。” 贾诩眯赞许地捋着胡须点点头,然后又沉默着不发一言,眯缝起眼睛装睡觉了。而同一时刻在宛城一家不抬起眼的客栈里,文进正意态闲适地站在门前听他身边一身普通百姓打扮的年萧图低声跟他说:“奉正,咱们的人已经分批入城完毕,现在已经被分散安置在宛城各个地方。就等着公子下一步指示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志得意满得宛城 文进脸上神情不变,那手撑着门框微偏着头问道:“带那么些军士入城,城中可有人察觉?” 萧图断然地一挥手:“我又不是傻子?真让咱们的人原模原样进城估计还没到城门就被张绣下令拿枪挑了。人是乔装以后进来的,暂时没人发觉。”说完萧图思考了一下,保险起见又添加一句:“不过不知道能撑多长时间?张绣这小子,被称北地枪王,师从童渊。童枪师可跟公子的师父曾经平辈论交过,他的徒弟应该不简单吧?” 文进不太赞同地皱着眉:“你前儿不是说,曹孟德那里整顿军治,恐有兵事吗?公子的意思是:曹孟德南下进攻宛城可能性最大。先不管他到底拿不拿得下宛城,但他打宛城时要是分兵一路去袭穰城,那我们之前据张济所做之功就全白费了。张绣那里,童渊虽为一代武学宗师,但论起斗智之事,他到底还是行外。张绣从他身上未必能学来这些东西。我担心的是他手下若有谋划之士会看出什么苗头,你可千万别因一时粗心疏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什么岔子?” 萧图一愣,随即神色郑重:“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有这么一个不太简单的人物。贾诩贾文和就在张绣帐下效力。此人当年曾在董卓死后为李准、郭汜献计,使其兵逼长安,迫得王司徒被绑缚于阵前,跳城自尽,引了一场关中之乱。这个人对公子行事可有阻碍?” 文进闻言眼睛眯起:“贾诩在张绣手下的消息确定?” “绝对确定!你也不想想我这些年都干什么的?要是连这个都记错,直接引刀自裁得了。也就是这老狐狸这些年跟着张济没怎么显山露水地吱声,我才一时没想起他。” 文进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后袖子一甩丢给萧图一句:“你先在这等等,我这就去跟公子汇报。” 说完也没见萧图忽然变扭捏嘀咕着“青衿最近怎么样了”的别扭表情,直接脱口一句:“她很好。”就转身回客栈去向蔡威禀报。只留下发傻的萧图一个兀自搓着手在那喃喃:“她很好?很好是多好啊?” 客栈里,一副商人打扮的蔡威正临窗品茶,文进进来把萧图刚才所言之事向他详略得当的汇报了一遍后,蔡威盯着茶盅开始一言不发地沉吟思考。片刻后,蔡威抬头看向文进吩咐:“跟阿图说让咱们的人撤走一半,在宛城近郊村中,找农户落居。不得暴露身份,不得惊扰农户。另外,让他们把宛城近郊民治也打探清楚。至于城中那些弟兄们,一个月,让他们不管用什么办法,撑过一个月时间,不被人发现的,回去南阳我重重有赏。” 文进听完略有疑惑,半解不解地思考了下,口中却没有一丝迟疑的应诺,然后老老实实下去跟萧图传话。 萧图在得知命令后,诧异地挠挠头:“公子让人出城?他怕贾诩那老狐狸?” 文进敲了他一下:“那可是位杀人不见血的主儿,公子对他提放戒备肯定有。让人出城不过多条后路。只是后头这些我揣摩不透了。许是公子有别的打算。” 萧图眨着眼想了想,到底没想起来蔡威这么干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沮丧地拍着脑袋摇摇头:“算了,我还是不猜了。公子那脑袋瓜子里的东西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跟常人不太一样,猜也猜不出来。我还是老老实实照做吧。反正一个月时间不长。” 一个月时间确实不长,几乎是一晃眼就过。这天依旧一身普通百姓打扮的萧图正貌似无所事事实则耳聪目明地游走宛城主城道上,忽然就见前头不远处一阵骚乱,不少百姓乱哄哄收拾摊位边跑边喊:“许都司空曹大人的大军已到宛城北门了,这里马上就要打仗,大家赶紧往南逃难吧。” 萧图脚步一顿,眼中一道利芒闪过:“原来如此。公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啊。我得赶紧跟公子说说这事去。”想完萧图就脚跟一转,对准自己前来的方向,抬脚就奔。没奔几步,城中宿卫营官兵就步伐齐整地向着这边骚乱逃窜的百姓行来,为首一个四十多岁的百夫长长矛一指,几十个兵士出列,动作麻利的抓住几个跑的最慢喊的最凶的人,不由分手拿绳绑了带走。 百夫长转身看着略带恐慌的人群:“诸位乡亲不必惊慌,这些人是因有细作之嫌,行扰乱民心之事,故而被捕。诸位自可安心经营,不必担忧宛城战事。张绣将军已经决意开城迎接司空大人,我宛城贵妇许都,不会有兵燹之灾。” 萧图听完心里略舒了口气:他是不管张绣是归附许都还是跟许都打仗的。只要张绣不跟文进说的那样跑刘表手底下,牵扯到蔡威他们的利益,张绣爱归附谁归附谁,他都懒得管。不过出于职业的本能,萧图还是在百夫长说完这句话以后,悄悄把自己隐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那张将军何时行献城礼?大人即让小的们回去安心经营,难道是说开门献城时,不行肃道之事?” 百夫长闻言目光不善地扫了眼声音发出方向,却没找到具体问话人,只好耐着性子想一众被挑起好奇的老百姓解释:“奉文和先生令:迎人入城不可惊扰百姓。城内二十里主城道两侧肃清,其余道路照常同行。” 萧图眼睛闪了闪,不得不承认,贾诩这主意很不错,很能留一手:即打着爱民的旗号,又多了诸多见证人。不肃清街道就意味着曹孟德入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张绣以上宾之礼将其迎入,若双方到时在入府后的受降礼上,意见不合刀兵相见。看着张绣态度的百姓们,民心向着的肯定不是曹孟德 于是不嫌事大的萧图紧接着来了一句:“既如此,我们能去观礼吗?” 百夫长手骤然紧握成拳,松了紧紧了松,如此往复几次后,终于按捺住自己脾气硬邦邦说道:“可以!” 话音落地,百姓群众一阵闹哄讨论声。萧图瞧瞧身边嘀嘀咕咕商量要不要去看看的几个小贩,再看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百夫长不由心头一阵冷笑。同为军人,他当然知道百夫长这表现为何?大军压境,不动一刀一剑就献城投降,这对军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张绣,贾诩那些思想层次高的人物自可以说这是为百姓着想,可是胸中没有多少点墨的下级军官却是死活想不通这道理的。在这群出身西凉边陲的汉子看来军人就该热血洒疆场,像张济将军那样,宁可战死,不能窝囊死。张绣这小子也忒没有血性了,这还没打就先降了,像个军中汉子吗? 不过本着有热闹不看过期白瞎的心理,萧图在瞧完周围人反应以后,一脸憨笑地低头,心里暗自决定对于献城礼这事他绝对得好好看看。他很好奇这个血气方刚年岁的北地枪王会以何种方式完成献城仪式。 而在宛城城外,曹军帅帐中,曹孟德正挂着一脸笑容捏着一封来信跟宛城信使说:“宛城之战你们家将军是能不打就不打。他即见大军压境前来投降,孤便给他个台阶。双方握手言和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个台阶要怎么下就得看他张绣的诚意了。” 信使眼珠咕噜噜转了转,压低身子对曹孟德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家将军诚意如何明日巳时曹公就可亲见分晓。” 曹孟德闻言眼睛闪过一道精芒后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那明日巳时,孤就在城外安侯你家将军喽。” 信使心里“咯噔”一声:这话听着真客气,客气得都让人直接领悟道:明天一个大意,两边就是刀兵相见了。 曹孟德在说完话以后,扫了眼信使脸色知道自己意思已经传达到,也就不再跟一个信使为难,直接放人回程复命。 信使战兢兢地退出后,曹孟德身边的夏侯渊就开言道:“主公以后张绣此番归顺,有几分真意?” 曹孟德嗤笑一声:“以后不知道。不过现下倒是九成。” 夏侯渊微偏着脑袋,几不可察地扫了眼曹孟德身后的典韦,顺着曹孟德话头说道:“那便还有一成的万一?主公是要如何安排?” 曹孟德闻言先是点点头认同了夏侯渊的话,然后捋着胡子思考片刻后从面前桌案上抽出一把令签:“众将听令:明日受降及之后,于禁镇守南营,李典副之,非得军令,不得擅动。夏侯渊领副帅之职,孤若不在,中军之令皆出尔口,但有闪失,军法从事。北营交付曹仁,乐进副之。” 曹孟德话毕扫了眼安安静静坐在最末席的大儿子曹昂。发现曹昂在听到被自己冷落,没有被安排任何差事后仍旧面色不变,不骄不躁,不由脸上浮现起一丝满意笑容,补充道:“曹昂初次随军,有待磨练。今次就于夏侯渊帐下为一中军司马。” 说完曹孟德眼睛眯起,紧盯着儿子反应,发现儿子没有丝毫不情愿之色的领下命才轻轻舒了口气,在心底暗道:昂儿,为父已经在给你铺路,你可千万别让为父失望。 曹昂倒真没有丝毫反驳或质疑父亲命令的意思,而是在很用心思考他老爹这么安排用人的精妙:哪怕主将有独当一面之力,亦要有副将佐之,且副将皆为才智不次诸将,品行又不好夺利之人。即可避专权又免争权。而且中军大权是握在自家人手里。但最终选妙才叔父大约就是应了之前父亲私下所言“妙才可为帅,安正兵。子孝为将,出偏师。”至于他被安排成军司马什么的,他倒是一点也没在乎:他就是来战前历练的,跟这些前辈相比,他资历浅的很,给个军司马的职位挺不错了。 不过和曹昂的虚心平静不同,他身侧的堂兄曹安民表情就有点儿复杂了:怎么叔父安排来安排去就是忘了安排我呢?我表现不够好?还是他另有所用? 上首的曹孟德目光如炬,自然是注意到曹安民的不满,但对着这个侄子他确实有苦难言。 在曹丕出世以前,他只曹昂一个儿子,好不容易有个曹烁吧,还早夭了。那会儿为了以防万一,他把侄子安民接到身边,当儿子一样和曹昂一起抚养。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俩孩子脑袋构造差异太大,明明一样的教育一样的环境,教养出的俩孩子脾气一点不同,昂儿聪慧仁慈,他看着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可民儿就……咳……有些酷肖他年轻时候了。这么一想,曹孟德不禁心情复杂回忆起自己父亲: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相当头疼啊。平时玩乐问他可以,但在这小子性情没稳下来之前,找他办正事真是一万个不放心。 曹孟德有些走神得揉揉额角,瞧了眼自己侄子以后,悄声叹了口气,开口对众将说道:“各自领命,散了吧。” 第二天的时候,曹营一众人整饬兵马来到宛城城下时,就见宛城城门已经大开。张绣褪去铠甲,一身便装,手捧托盘站立在城门处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身后随着的是一众的家眷妻小,再之后便是宛城的众多官员。 曹孟德坐在马上看着眼前之景,御马出了军列,轻轻抬起下巴,双眼微眯盯着向自己走来的张绣。 张绣手着托盘,步履缓慢。到曹孟德马前时眼尖的曹营军士很清楚地看到:托盘中除了象征宛城归降的印章文书,旁边还放着一套叠放整齐的银色衣甲,衣甲正中摆着的是一枚系着红缨的枪头。联想到张绣的绰号,如此举止献城归顺,虽不知是何人给他出的点子,但不得不说这么干确实比自缚投降更让曹孟德心里感觉快慰。 第一百一九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等张绣站定后,微低着头,把托盘高举过顶呈到曹孟德面前:“绣代宛城上下,恭迎司空大人入城。” 曹孟德一眼不发地盯着托盘看了有半刻钟才笑盈盈地接过,转交给身后许诸拿着,左右看看开始跟张绣一样说起场面话:“张将军盛意,孤实难却之。将军先行带路吧。” 张绣听完低下头,闭上眼睛深吸口气,走到曹孟德马前卒一侧,伸手执了曹孟德马缰,一步步牵马向着城中走去。而马上的曹孟德此时终于带上胜利者满意的笑容,由张绣亲自执缰,踏入了宛城。 曹营将士们看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原本打算四个月的征程是错过回家过大年了。现在张绣投降,估计过一个月,等这里稳定,就能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和曹营将士们梦想的那样,这之后的半个多月宛城很平静。张绣似乎真的一心归附,每天都很低调地请曹孟德吃饭喝酒,甚至手下诸将也由当初的互看不顺眼渐渐地变成能说上两句话,再到现在双方有些将士可以交情到互相请客吃饭。一切看上去美好和谐,没有一丝火气烽烟。 但变故总是出现在最平和的时候,两边的将士们想来想去,到底还是落想了人性之贪。忘记了世间有句话叫饱暖思淫·欲,有个道理叫得意易忘形。 变故的开始就是曹孟德在张绣府里酒停杯住后回到城外营帐时,看看身后跟着正无所事事的侄子,眨眨眼以大家伙都知道的心思问了句:“城中可有秦楼楚馆?” 曹安民一下来了精神,目光闪亮凑到自家叔父身边压着嗓子道:“有是有的。不过那里都是些庸脂俗粉。倒是张绣的婶子,小侄在受降那天曾有幸得见,啧,那当真是妩媚妖娆、风情万种。叔父要不要见见?” 曹孟德眉头微微皱了皱,偏着头回想半天没想起受降那天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张绣的婶母?” 曹安民一见曹孟德有兴趣问起急忙说道:“听说是姓邹。年过三十,风韵不减,绝对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叔父……” 曹孟德捋着胡子思索片刻后低下嗓子跟曹安民吩咐:“你带五十个军士去邹氏府上,把人带来我看看。记住,要以礼相待。” 曹安民挑着眉毛有些没大没小地冲曹孟德嘿嘿坏笑几声,然后一拍胸脯保证道:“这事儿交给我,您请好吧。”说完就转过身急吼吼地召集人到往城里邹氏家里去。曹安民这会儿想的很简单:他和曹昂一道出来,曹昂跟着中军里干正事,他也不能闲着。要是叔父这事儿办好了,他是不是也能得个正经差事? 到了邹氏家里的时候,立功心切的曹安民早忘了自己叔叔临行前的交代:什么怜香惜玉?什么唐突美人?那是他老叔那多情种子才顾忌的,他只要负责把人带过去就成了。而张济旧府的人在看到带着盔甲严整,其实逼人的虎卫军来的曹安民时被吓了一跳,几个尽忠职守上前问来由的将士被曹安民一声令下,命人按到了地上:“把你家主母请出来吧,我家主公要见见她。” 张济府上的老管家闻言狠狠皱紧了眉头:这说的叫什么话?我家主子没了才多久这就欺负到我家主母头上了?我们少主子是归降了,但主母也不能这么任人欺凌? 于是老管家很耐着性子敷衍:“将军,实不相瞒,我家主母前日偶感风寒,正卧病在床。见不得客人,您看这……” 曹安民没等他说完就冷笑一声:“偶感风寒?哟,这病赶得可真不是时候。不过正巧,主公那里有随行大夫,医术高明。邹夫人卧病在床,我们也不好让她来回走动,外头马车已经备好,怎么?还不请你家夫人就诊吗?” 老管家的手骤然握紧:从西北到南阳,张家上下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就是董卓死的那会儿也没人敢在自家府里耀武扬威! 曹安民眼尖的看到他动作,戒备地退后一步:“怎么?你想打人?莫非……刚才所言不实,心虚了?” 老管家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最终霍然抬头冷笑地看了眼曹安民:“不劳司空大人那里费心,风寒之症,宛城还是能治的。” 曹安民亦是眯起眼睛,退后两步,挥手叫了一众军上前。而老管家所领的张府护卫亦是挺身而出,双方一时针尖麦芒,眼看着就要拔刀相向。 “禄叔,出了什么事?”正对峙间,一个柔美轻缓地声音翩然而至,一众人回头就见一身素白衣衫的邹氏青丝如云,肌肤赛雪,聘婷袅袅地从廊下渐渐走进,带起一路香风。 曹安民见正主来后眼睛一闪,几个大步来到邹氏面前,微弯着身子客客气气:“邹夫人,我家主公有请。” 邹氏闻言一愣,随即转身看看一脸怒色的老管家,又瞧瞧衣甲鲜亮的虎卫军,在回想下曹安民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儿。跟着张济飘零浮沉十几年的人物,怎么可能还不明白此时的处境? 邹氏苦笑了一下,低头拿帕子擦擦自己的手,声音淡淡:“即是司空大人有请,妾身不敢怠慢。只府中诸人不懂规矩,曹将军能否看在妾身薄面上,让您这些手下收了刀兵?” 曹安民明白过邹氏意思后,眉开眼笑地舒了口气,赶紧按着邹氏吩咐让人收刀回鞘。同时自己态度柔和,但手势却带着强硬地对邹氏说:“邹夫人,马车就在外头。请吧。” 邹氏眼中闪着厌恶,身子微微躲开曹安民的拉扯。在给自己老管家一个及其复杂的眼神后,一言不发地在曹安民及身后兵丁“护卫”下向府门走去。 张府剩下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主母被人带走,老管家一张脸气的红了白,白了青,最终揪扯过一个护卫,从牙缝里蹦出:“主母都被曹老贼命人带走了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去给少主子报信!” 被揪扯的下人被吼了一脑门唾沫星子,马都骑就跌跌撞撞跑出门给张绣报信去了。 到了张绣府上汇报事情时,张绣正在跟着贾诩一道品茶。听完事情缘由,小伙子拿茶杯的手都被气得抑制不住的发抖。他身侧贾诩则只是微微争了争眼睛,待看到张绣模样后,很从容地把茶杯从张绣手里解救出来:“将军打算如何?” 张绣吸口气再吸口气,到底还是没忍住,转头瞪着曹孟德扎营的方向,对贾诩咬牙切齿地说:“我欲雪耻!还请先生妙计!” 军中夏侯渊帐内,中军司马曹昂边以让竹简活埋了的架势躲在桌案后装木头,边不时偷眼看看一旁坐着和典韦相对而坐愁得直想揪胡子叔父夏侯渊。 夏侯渊扯着胡子跟典韦大眼瞪小眼了足足一刻钟终于叹了口气问道:“今儿是第几天了?” 典韦瓮声瓮气地回答:“第四天。” “主公还是不见众将?” “嗯。” 夏侯渊手一抖真扯下来一捋胡子。桌案后曹昂听言把头埋的更低了。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堂兄给老爹拉媒介绍了人家张绣的婶子,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还真不愧当初他堂哥给她的评价。如今他老爹帐里是日日琴歌声,夜夜温柔乡。还有模有样传出一道军令:一更天后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一更天啊一更天!搞什么啊这是?有心眼儿的人谁不知道那是……咳,所谓子不言父过。可他老爹这闲杂人等的涵盖范围也忒广了:基本上除了邹氏其他都是闲杂人等! 前几天妙才叔父还隐隐晦晦旁敲侧击地劝过他爹,要他爹收敛点儿,省的引起张绣不满。结果被劝的这位倒是混不吝的很,眼一眯凶光闪过,大手一挥指着宛城方向:“他敢?”瞧那意思好像张绣要是不满,他就“咔嚓”了人家。 于是自那天以后曹昂这可怜的娃儿地位就处得特尴尬。别说自己老子给自己找小妈这事当儿子的管不着,单这个场合这个地方他见到邹氏都觉得别捏。你说他爹疼他吧?他还真办了件膈应事,你说他爹不把他当回事吧?他还真知道顾忌儿子,没有立马给人家名分要曹昂叫姨娘。虽然凭曹昂以往经验看,叫姨娘什么的是早晚的事。 不过这都是比较好受的,曹昂觉得诡异的是他顶头上司夏侯渊在邹氏进了营地以后,时不时和典韦俩人相对而坐,长吁短叹的事。而且这俩人叹气之后,作为叔父的夏侯渊还经常冷不丁敲打他一句:“昂儿,此次随军你是历练为主,什么当学什么不当学心里有个谱。” 曹昂每次闻言都是眉角抽搐老实应诺。 就像这次,夏侯渊在揪下自己一缕胡子以后抽着冷气叹息:“唉……给许都写信吧。让能说话的人劝劝。” 典韦点着头,脸色古怪地站起退出,找刀笔吏写信回许都报信去。夏侯渊看典韦退下,一扭头正瞧着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曹昂,咬咬牙,头一次点名喝道:“曹昂!” 曹昂条件反射立身站起:“将军?” “司空大人此番为一女子不见诸将、不顾军情,你如何看?” 曹昂一惊,抿抿唇低头答道:“为人臣,当谏;为人子,当……默。” “错!曹昂,对别人,是臣可谏,子可默。对你?要做的可不止是谏是默。你还得知道分清是非,防患未然,以此为戒!” 曹昂浑身一凛。夏侯渊话说的不算轻,就差直接点着鼻子告诉他:你爹这事做得场合不对,留有隐患,你绝对不能学他。 曹昂神思转过,低头肃然:“曹昂记下!” 夏侯渊轻笑一声,转身抱臂看向帐外心里暗自思量:但愿许都几位先生能劝得住主公。 不过显然他愿望被落空。因为他寄希望的军师祭酒大人在半个月后收到信时正很不着调的跟自家夫人胡搅蛮缠。 “把药喝了!”这是端着药碗怒火中烧的孕妇蔡妩。 “不要!阿信都说我病好了,干嘛还喝这个?”这是百般推脱,见药如见毒的军师祭酒郭嘉。 蔡妩怒瞪着郭嘉,颇具威胁意味:“你到底喝不喝?” 郭嘉很有骨气地扭过头:“不喝!” 蔡妩杏眼眯起,嘴角忽然挂起一抹笑意:“真不喝?那就算了。正巧妾身也没时间伺候夫君喝药,前天听奕儿说夫君在咱们家后花园埋了些东西,妾身今儿就去看看埋的是什么?” 郭嘉“唰”的一下把头扭过来,夺了药碗讪笑:“谁说我不喝的?夫人亲自端来的,就算是鸩酒,为夫也甘之如饴。”说着就真当白开水一样把药汁一饮而尽,最后一口还因喝得太急给呛咳了。 蔡妩翻了个白眼儿无奈地拍着郭嘉后背:“你着什么急?这也就是你在养病才不让你碰酒,等你把身子养好,我还真能戒了你的酒?” “真的?”郭嘉闻言眼睛闪亮地看着蔡妩,满脸期盼之色冲她比手势:“一个月五坛行吗?” 蔡妩脸一黑:“一坛。” “十坛!” “咦?怎么还多了?两坛!就两坛!” “二十坛!” “郭奉孝!” “十五坛!” “最多五坛!” “成交!”郭嘉说完就生怕蔡妩反悔似的和蔡妩击了下掌。然后一脸狐狸笑地看着蔡妩。蔡妩咔吧咔吧眼睛,傻乎乎地瞧瞧自己的手,摇摇脑袋才发现自己又被他绕进去了,不由又气又恼,一把扑过去捏住郭嘉胳膊内侧的嫩肉,狠狠拧了下去。 郭嘉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边可怜兮兮地求饶边伸手护着蔡妩生怕她一大不慎脚下打滑。 第一百二十章 仓皇走窜在淯水 杜若拿着前先来信进屋时看到的就是姑娘和姑爷及其诡异的姿势:姑爷深情款款地搂着姑娘的腰,姑娘倾身向前,二人从一侧看去耳鬓厮磨恰似鸳鸯交颈。杜若瞧着一惊,心里自动忽略掉蔡妩过错可能性:姑爷,你平时……在自己家这样……其实也没啥,但问题是现在你们一个有身子一个正病着!你你你……你好歹节制些!万一给姑娘过了病气怎么办? 于是护住心切的杜若很没“眼色”地在门口轻咳一声,紧接着一步跨入以“我就是来打断好事”的大胆姿态说道:“姑爷,府上刚接到宛城来信,请姑爷过目。” 施暴的蔡妩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瞧着头一回逾矩的杜若,心里满是疑惑,被压的郭嘉忍笑着挑眉,弹了下蔡妩脑门后伸手出去接了信函,漫不经心地展开,脸色不变地看完,在蔡妩不解地目光中把信函交给杜若:“拿去交给柏舟让他收着吧。这封不用回信了。” 杜若很是担忧地看了眼蔡妩,接过信磨磨蹭蹭地退出门去。蔡妩被杜若临走那一眼看的莫名其妙,端起桌案上茶碗边喝边问:“宛城来信该是军情吧?不回成吗?” 郭嘉懒洋洋地撑着头,意态懒散,看向蔡妩似笑非笑:“夫人神算!主公在女色上……” “噗……咳咳……”郭嘉话没说完蔡妩就豁然变了脸色,一口茶水直接喷到了郭嘉衣襟,自己也在呛咳不已,“……咳咳……你刚才说什么?女色上?信上到底说了什么?”来不及帮郭嘉擦水渍,蔡妩一把揪起郭嘉袖子急慌慌问道。 郭嘉眉头微挑:“啊,这个啊,想是主公嫌司空府后院人少,想把张绣的婶母带回来填充?不过妙才觉得此事有患,让人来信说要我写信去劝劝主公。” 蔡妩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站起身揪着郭嘉就往书房走:“那你赶紧写信去劝劝啊!你不是说曹公平日挺能听进去劝的一个人吗?” 郭嘉无奈地拉住蔡妩:“劝什么?” “当然是劝……” “阿媚,你觉得现在写信还来得及吗?” 蔡妩脚步一顿,傻乎乎回头看着郭嘉。 郭嘉收起笑意:“半个多月时间部署,已经足够张绣安排一切,投而复反了。阿媚,有些事自己亲身受到教训的记忆要比别人劝谏得来的深刻的多。主公不可能每回都带着谋臣在身边,也不可能每回都能听进谋臣之言。他不是提线木偶,他有自己的主张,若是不能从他那里扭转所想,再多的劝谏也只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蔡妩消化着郭嘉话中含义,不禁有些呆滞:他竟然猜到是张绣投而复反!可看他意思竟然要放任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就为了所谓曹孟德的成长?他知不知道此役的代价有多大?她还会失去她的义兄! 郭嘉瞧着蔡妩不断变幻脸色就知道蔡妩脑子里没想好事。连忙把人拉进怀里安抚:“阿媚,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就算宛城真打起来,兄长也不会有事的。” 蔡妩僵硬地笑了笑,抬头看着郭嘉:“如果大哥出了事,我肯定不会原谅你。” 郭嘉一怔,随即笑道:“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没准儿现在兄长在宛城正玩得不亦乐乎呢。” 蔡妩不以为然地僵笑,心里暗自祈祷典韦千万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可惜老天爷似乎没理会她的祈祷,反而郭嘉那神棍半仙儿似的体质又发挥作用,恰恰言中了此时典韦的处境。 宛城胡车儿的府邸里典韦正和府邸主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似乎完全忘了来前蔡妩的嘱咐。而府邸主人胡车儿更是没有丝毫规劝客人少饮防醉的心思,一边带着几个同僚轮番劝酒,一边暗里打眼色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陪酒姑娘继续斟酒。一众人将素有海量之称的典韦给灌了个东倒西歪,直接出溜到了桌子底下。 胡车儿见此轻轻舒了口气,凑到典韦耳朵边喊道:“将军?将军?”典韦胡乱地挥挥手,翻了个身,趴桌子底下睡得更香了。 胡车儿眼睛一闪,和左右一起搭着手把典韦架起来,扶着踉踉跄跄迷迷糊糊的典韦跟他说:“我送将军回营?” “好……兄弟,好兄弟……”典韦说完露着一脸傻笑拿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拍着胡车儿肩头,把人拍得眉头狠皱,只想吐血。 回到城外典韦营帐内,胡车儿放下已经倒头睡着的典韦,扭头看了看周围没人后,轻轻推了推典韦:“将军?典将军?”叫了几声发现典韦除了鼾声大做外并没其他动静。便蹑手蹑脚来到兵器架前,将一双大戟用布裹起夹于腋下,正要转身就觉四周静的出奇。 靠着久利沙场的警觉,胡车儿本能得察觉出事情不对,还没待他回身就听耳畔“呼”地一声风起,胡车儿拿着双戟飞快侧身躲过,扭头就见一身酒气的典韦正拿双铜铃般大的眼睛满是不善地盯着他。 “你……你不是……” 疑问之词没说完胡车儿就被眼露凶光的典韦一把卡住脖子提了起来:“说,你们主子到底在谋划什么?” 胡车儿听完典韦质问后已经了然自己刚才是被人蒙蔽,不甘地挣扎几下没挣脱。嗓子又因为被卡顺气不过,憋的满脸通红,胡车儿只瞪着典韦,表情渐渐转为平静,带着不屑冷哼了典韦一声扭过头去。 典韦被他反应激得火起,正要手下使力掐人,忽然又想到什么,狠瞪了胡车儿一眼,抬手一肘子下去,胡车儿就跟面条一样,“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兵器架前。 做完这一切以后,典韦晃晃大脑袋,似乎觉得自己酒醒得不怎么样,拎起帐中一盆冷水兜头给自己浇了下去,然后拎着双戟满脸煞气地就往外冲。到门口见到不明真相的亲兵没好气地吼了句:“把里头那人绑了!”,然后就又以人见人躲,鬼见鬼愁地姿势往中军帐方向去了。 在曹营外头候着胡车儿的张绣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不由脑门上火,心头发急要带人往里冲,却听他身边眯缝着眼睛的贾诩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句:“将军,胡将军事败。” 张绣眼一闪盯着贾诩语气微沉:“先生此言何意?难道要我现在撤兵?” 贾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回宛城吧。如今回去或能保住宛城一地。迟了的话,将军就只能向穰城求援了。” 张绣闻言拳头紧握,转身看着早就部署在曹营周围的几万军士,忽然振臂一挥,喝道:“今日定取曹贼首级!”说完长枪一划,口气决然:“左右,护送文和先生回城!” 贾诩一愣,随即合上眼睛几不可闻叹了一句:“哎……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啊。”叹完也没等张绣左右真走上前架着自己回城,直接很识时务地拨转马头,自己向宛城方向奔驰而去。 张绣待他走远,手一挥,冲将士做了个进攻的手势。至此,金鼓喊杀之声正式响起,宛城战拉开帷幕。 正在帐中和邹氏饮酒的曹孟德听到声音后立马察觉不妙,刚要起身出门看个究竟就听门外守着的许诸一个大步迈进营帐,看都没看邹氏直接开口汇报:“主公,张绣袭营!请主公火速撤离!” 曹孟德一听惊怒交加,扭头看着邹氏的眼神更是复杂非常。 邹夫人倒是淡定的很,仿佛没听到许诸所言,放下酒樽,手抚七弦琴上:“司空大人,妾身命薄。再为司空大人弹最后一曲,权作送别吧。”说完也不管帐中还有旁人,竟真的俯身操琴而歌。 曹孟德见此愣了一下,还没待开口表示什么,就见一枚燃火的雕翎箭直接射穿帐篷,落在倾倒的酒樽边,火焰“噌”的一下窜起,让它不远处邹氏的琴声为之一滞。 曹孟德一步向前,揪住邹氏衣袖:“跟我走。” 邹氏轻轻挣脱牵扯,仰看着曹孟德淡淡地摇摇头:“大人,出了这道门,对着那些为您浴血的将士,您还护得住妾身吗?” 曹孟德一怔。 “与其随大人离去,将来让大人看着妾身想到此间陨落之将士,不如就让大人看到宛城想到妾身。大人,您自己走吧。” 曹孟德听言袖中拳头猛然握紧,眼望邹氏一言不发。他身后许诸却管不了许多,他眼见着只这一会儿功夫,营帐旁边又是几支火箭落下,主公若是再不走,想走就来不及了。 “主公,请火速撤离!”许诸说着“噗通”一声跪在曹孟德身前,曹孟德瞧瞧邹氏,又看看四周形势,终于还是一咬牙,从齿缝里蹦出一句:“撤。”说完袖子一甩,被许诸护着,头也不回地迈出营帐。身后邹氏轻柔软糯的歌声响起:“妾本蒲柳身,来去凭东君。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哀婉悱恻的歌声在战火四起的营地骤然响起,现出一股别样的凄迷。辕门处,典韦已经带虎卫军和张绣的人马战在一处,为首的张绣和典韦马上步下,枪来戟往,不多时,已经交手十几个回合。中军夏侯渊分兵两路,一路交曹昂驰援曹孟德,自己则亲领一路,向宛城北门进师。 北营的曹洪乐进在看到中军火起那一刻就已意识到事情有变,曹洪手一扬操起桌上一把令签:“放弃北营,驰援中军!此役后,主公若有责难,洪自一力承担!” 南营的主将于禁此刻却稳如泰山,看着中军之火恍若未觉,只面不改色命令手下将士挖沟建渠。一旁李典忧心忡忡劝道:“文则……此举……怕是欠妥。主公那里……” “曼成不必忧心。禁受命主公,镇守南营。非得军令,不得擅动。” 李典闻言噎了噎,偏头思索片刻后不再相劝,由着于禁折腾去了。 却说曹孟德这头在许诸护卫下且战且退,战至淯水时身边亲卫已经所剩无几。而身后张绣所部的追兵却穷追不舍,暗箭频出。曹孟德逃亡中右臂中箭,所骑坐骑身中三矢,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许诸亦是右臂受伤,刀交左手,虽勇猛依旧,却始终不如先前灵便,身后所带亲卫,只所伤程度不同,却也都各个挂彩,人人受伤。 曹孟德看着形容狼狈的左右,再看看眼前流淌的淯水河,一咬牙:“渡河!”说完自己扬鞭驾马,率先淌进了冰冷的河水。等到了淯水对岸,冷水刺激又身中流矢的大苑良马终于支撑不住,一下扑身倒地,再难前行。 曹孟德从战马上跳下,眼见身后事顷刻就要渡河的追兵,前方不远是淯水河流出的山坡,正适合疑兵伏击。看着看着曹孟德心里不禁哀叹:天要绝曹乎?偏巧此时,心忧父亲安危的曹昂领着几十个亲兵急匆匆甩下大队,快马加鞭赶到了淯水河畔。到淯水时曹昂一见此景不由大吃一惊。根本没理会张绣手下悍勇与否,直接在离张绣兵马很远的地方转弯渡河与曹孟德汇合。 等人到了眼前见到自己父亲和周围叔父的狼狈形容时,曹昂这孩子心疼的只握拳头。但在瞟完地上的马尸后,曹昂又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到曹孟德面前:“司空大人,大局为重!请上马先行!” 曹孟德闻言噎了噎,瞧着儿子面容,受伤的右臂止不住地发抖,就是不说同意之词。 曹昂见此眼睛闪过一道利光,趁曹孟德没反应过来时“呼”的一声站起。在许诸等人惊诧地眼光中道了声“儿子不孝”就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父亲后颈一个手刀。然后把人交给许诸扶着:“力道不重。可能下一刻就会醒来。所以,仲康叔父,拜托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绝处逢生遇蔡威 许诸架着曹孟德,眼睛却满是复杂地看看曹昂。最终狠狠地咬咬牙,对手下虎卫军说:“随本将护送主公去北营!” 说完自己把已经有苏醒征兆的曹孟德扶上马背,在上马后许诸看了眼曹昂张张嘴最终只说了句:“大公子,保重!” 曹昂笑着点点头,转身上了一匹亲卫让出的马匹,对着自己带来的人振臂一呼:“将士们,随我断后!” 渡河的张绣部眼见着曹孟德已经停步,又被忽然冒出的援兵带走,不由气恼交加,在渡河部队刚过一半就与曹昂所领亲兵短兵相接。淯水畔一时间金铁交鸣,血肉飞溅,打得好不惨烈。 而在淯水不远处被曹孟德认为是可能是张绣安排了伏兵的山坡上,蔡威正抱臂而立,看着脚下血色弥漫的战况,眉梢微挑,嘴唇轻抿。他身边青衿不解地问道:“爷,随行那么多马匹为什么曹子修出让的是自己的马?” 蔡威抚着下巴:“青衿,萧图没告诉你许都军中马匹多为河北马吗?河北马比之大宛马耐力不差,但速度不行。如今所来军马坐骑中只有曹子修的马是大宛良马。” 青衿点着头有些迟疑地问蔡威:“爷,咱们就真这么光看着?” 蔡威不为所动继续瞧着战局:“曹子修倒是个人物。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居然能力战至此,啧,我要是张绣的人,我就退后五十步,放箭以待。” 蔡威话音刚落,坡下张绣人马像是听到蔡威指导一样,竟然真的缓缓后撤,弓箭手也渐渐靠前,看架势,真有按照蔡威点子办事一样。 蔡威见此脸色骤然古怪了下,咬牙冲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很有痞气地嘀咕了句:“老子平生最恨暗箭伤人!但老子更恨仗着自己三两功夫,在我眼前头玩明箭伤人!”说完蔡威手一抬,四下山坡“呼啦啦”站起近千人,各个箭在弦上,尖指坡下,只待蔡威一声令下,就可万箭齐发。 蔡威瞧着眼四周,伸手接过青衿递来的长弓。手搭四支雕翎箭,弓张如满月,箭去如流星,四支羽箭对着张绣营中四个弓箭手“呼啸”而去。然后意料之中的三人被钉住咽喉,当场毙命;最边上一人却被箭锋擦开大动脉,血流不止,抽搐倒地,眼看亦是命不久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坡下众人一时愣怔,不知如何反应。 而坡上始作俑者蔡威则眉头微皱小声喃喃:“果然四箭齐发还是不到火候。我二姊说李广的连珠箭到底是不是杜撰啊?”喃喃完毕,蔡威眼中精光闪烁,看向脚下暂停的战局,扬声喊道:“曹大公子,给你两刻钟时间!若是突围不出,就当蔡某识人不明了!” 坡下的人听到蔡威这一嗓子以后都下意识抬头向上:朦胧的夜色里只看到坡上隐隐绰绰的人影和近千张上弦的弓箭,但说话那人的模样面容却一丝也看不清晰。 说话的蔡威却对坡下情形看的一清二楚,趁着众人抬头一怔忪的功夫,蔡威举起的手忽然猛然劈下,坡上立时千箭齐发,黑压压一片箭雨向着坡下刚刚分开厮杀的人群兜头而去,看阵势仿佛完全不分敌我。 “曹子修,你眼神儿没那么好,别打量了!我是敌是友?等你突围出来以后再仔细琢磨不迟!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走?” 漫天“嗖嗖”的箭鸣声中,蔡威的声音不甚清晰,但却被点到名的曹昂听了个真切。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曹昂咬牙瞧着突如其来的箭雨,攥着拳头狠啐了一口:赌了! “将士们,向那边山坡靠拢!” 曹昂一嗓子吼出,身边亲卫便急速地变换阵型,由断后的之字长阵改为锥阵冲锋,曹昂一马当先,以向天赌命的架势向着箭雨来的方向狠冲过去。 张绣部队先是毫无征兆出现的蔡威乱了心神,接着又被抓住时机骤然回冲的曹昂打乱阵脚,再加上主将张绣此刻正在前营和典韦所部纠缠,一时人心浮动,士气骤减,隐隐有颓败之势。负责此处追击的将领王文见到己方态势以后,很不甘地下令后撤离开坡上弓箭射程:他是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坡上这位不知何方神圣的,已经是铁了心地要从他手里抢人。那么多弓箭手,那么些箭矢,铺天盖地一同而下,竟然都如长了眼睛一样,对上的都是他的人。曹昂那边连被流矢误杀的都没有。若不是这人纯心跟张绣将军过不去有意结怨,就是这人手下当真有一批箭术惊人的弓箭手。 不过若是真的只因为这种推测就让王文放弃对曹昂的追击显然有些小瞧他,他能在胡车儿事败以后顶替胡车儿负责后寨围堵之事,已经能说明这人不是个脑袋不怎么样的主。所以王文在看着手下撤出蔡威射程以后,眼泛杀机看向曹昂,在重新组织弓箭手以后,自己也挽了强弓说道: “杀此人者,赏金封爵!” 刚刚杀出包围的曹昂还没等喘匀一口气,就听身边护卫一声清喝:“公子小心!”接着自己就被人从马上扑下,“噗咚”一声滚在地上。下一瞬自己战马就“咕咚”一下栽在地上,马的后颈、腿部、胯部均中羽箭,伤重垂危,看样子是再难前行。 观战的蔡威见此后眼睛一闪,抓过弓箭对准地上刚刚坐起曹昂,在青衿诧异惊骇的眼神中松开弓弦,雕翎箭奔着曹昂咽喉直冲而去。曹昂听到风声扭头时,对着此景只觉头脑空白,浑身发僵竟然丝毫动弹不得。他身边亲卫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此箭呼啸而来,顷刻就到了自家公子近前,下一眨眼就是公子血溅五步,横尸当场。 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出现,蔡威这支被所有人认为是夺要曹昂性命的一箭在距离曹昂一步之遥时钉上了斜刺里一支不知从何处放出的暗箭。两支雕翎箭在曹昂咽喉前立起一个弧度后同时落地。死里逃生地曹昂看着这一幕有些后怕地喘了口气,起身给上头蔡威送了个感激的眼神儿,然后就在护卫扶持下继续往蔡威方向前进。 可惜受感激人却全当没看见他举动。蔡威眯眼看着王文想是被刚才的冷箭激怒,已经垂放在身侧的右手在看到曹昂前行后又举了起来。在一阵铺天盖地援护性质的箭雨下,曹昂和身边所剩无几的亲兵终于突围出王文的射程范围以外,正式靠拢到蔡威所在山坡底下。 远处的王文看着淯水河畔满地的尸首咬牙切齿地盯向蔡威,蔡威却仿佛什么也感受到一般把手支在嘴边冲王文很关切的喊了句:“王将军,往南看!宛城城头的火漂亮吗?” 王文听言骤然一惊,转头向南就见自家宛城城头一片火海,就如刚才曹营的中军帐一样!王文又惊又怒,“呼”的一下转过身,呼喝着收拢残兵,也来不及在理会曹昂,赶紧向宛城方向驰援。 蔡威见此却没打算立刻追击,反而挑着柳叶眉瞧着王文的撤离方向似笑非笑。 一旁青衿带着曹昂向蔡威缓步走来。跟在她身后已经脱困的曹昂此时正眉头微蹙地打量着蔡威:眼前这个男人身材颀长,步履间雄行阔步,英气逼人。但面容却姣好如女子:柳月细眉,水汪美目,秀鼻薄唇,乌发雪肤。这张很容易让人想到“柔弱静美”的脸让曹昂凭白生出几分面善感,但他却极其肯定自己此前不可能见过这个人以后不留一点印象。 这个男人集傲气、痞气、义气于一身。在莫名其妙的时间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点,所办事情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曹昂不得不困惑戒备,很是警惕地看向蔡威。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被发问的蔡威却全然没有在意曹昂的纠结:也是,曹昂现在在他的地盘他的手里,他根本用不着提防戒备。他在上上下下瞧了人家一会儿以后,很神秘笑着略过曹昂的问题,转而没头没脑说了句:“曹子修,还能上马吗?” 曹昂一愣,随即思路急转答道:“若是追击,可以再战。” 蔡威笑着摇头后很自来熟地搭上曹昂僵硬的肩膀:“不用再战。只能骑射就好。兄弟我今儿请你看场戏。戏名就叫:‘灭口’!”蔡威话音一落,曹昂就听到坡下隐隐约约又传来一阵喊杀声,仔细听竟然是王文刚刚撤离的方向传来的。 曹昂下意识地转向蔡威:“你还安排了伏兵?” 蔡威微微耸耸肩:“王文不是傻子,宛城火一起,他不是要原路返回找张绣汇合就是改道宛城,直接救援。你从营寨而来,驰援你父亲肯定不会只带这些亲卫来。大队人马在后头吧?王文若是和张绣汇合,岂不是正巧碰到你的援兵?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蔡威说完瞧了眼脸色古怪的曹昂又把眼睛转向了声音来的方向。那里萧图正带人和王文回师宛城的部队厮杀。厮杀的原因就如蔡威说的那样是一次灭口,而厮杀的过程却的的确确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萧图带领三百轻骑等在淯水到宛城的必经之路上,衣甲鲜明,刀兵锃亮,像早又预谋的猎人一样候着猎物自投罗网。而堕了士气又追丢曹氏父子的王文就是萧图此番最大的目标。 王文堵在曹营后寨追击曹孟德时带出军士不下千人,一路厮杀到淯水和曹昂交锋也有八百。除去与曹昂对战时伤亡的人,蔡威一番漫天乱箭就让他人马损失的还剩不足五百人。 五百对三百,这个帐表面看上去是占优的。实际上战场中,两军交锋,一旦一方士气溃散出现颓势,再想挽回难如登天。王文就是在这种局势下碰到了受令灭口,不留俘虏的萧图。 萧图是个怪胎,对着政治世故反应总是慢板怕,但对军情军机处理却得心应手,无师自通。他在王文部队出现时根本没有按照常理互相报名、布阵、宣战,而是在王文部接近自己射程后又给王文下了一次箭雨,然后也不等王文反应,抽刀扬鞭,大喝一声,飞马向王文本人杀去。他身后三百弟兄亦是紧随其后,如潮黑水般涌入敌阵。 这是宛城之战一场极其不起眼的遭遇战,没有名将陨落,没有红颜枯骨,只是战场单调的血肉横飞和往来军士的惨叫呼喝。这场遭遇战中,张绣部下损失惨重,主将亡没,完成突围者不过一百;萧图所带三百人,三十七人阵亡,伤者无数。这场遭遇战之后,谋划者蔡威手划地图,对着他对面的曹昂语气幽幽地说了这么一段话:“天下之乱久矣。唯以战止战,以兵弥兵,方能正道。然将士无辜,人命可贵!威见多了离乱兵戎之苦。今日之约既有蔡威之私心,亦有万民之祈愿。若他年事成,万望大公子记得:惜人、纳贤、抚民、爱将、慰军、慎兵。” 刚和蔡威达成一桩惊世协议的曹昂被他此言震的心神一凛,站直身子郑重其事道:“今日之言,出尔口,入昂耳,决不为六耳所知。曹昂立誓:蔡公之言,曹昂字字铭记于心,行之于身,传之于后。若违此誓,昂当万箭穿心,粉身碎骨!”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乱武文和露锋芒 蔡威听完以后眉梢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不到二十,还没你大,你叫我蔡公?听着就别扭!”曹昂那时满脸黑线:刚才那个桀骜不驯、机变百出、智谋长远,把天下当棋盘还兀自谈笑的人肯定是他的幻觉!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曹昂还处于被蔡威摸不着头脑的言行弄得极度混乱的状态,就算看到前来复命的萧图也没立刻放松一直的警惕状态。 打完仗的萧图一脸沮丧地向蔡威汇报:“公子,属下办事不利,还是让他们逃走不少。” 蔡威无所谓地摆摆手:“跑了就跑了吧,反正也跑不远。咱们的人怎么样?” 萧图脸色一黯:“三十七人阵亡,一百八十一人受伤,其中二十一人重伤。” 蔡威听完手指抖了抖,声音略沙:“老规矩:收回遗体,殓了。咱们带回去厚葬。受伤的可安置好了?” “青衿已经带人过去诊治疗伤。” 曹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样的对话,脑中不停地思索蔡威这样为什么这么做,他把他放身边这么做的缘由为何? 蔡威转头看着远处淡淡地说道:“总不能让自家兄弟曝尸荒野。我带他们出来了,就得带他们回去。无论生死!”说完忧郁气质一收,回身对曹昂扬起一个极其英气的笑:“曹公子,可有心陪蔡某做笔交易?” 曹昂一愣,全然摸不着蔡威在想什么。 蔡威那里已经接口话题:“要不交易前还是下盘棋?”。话落下一刻,曹昂就见他从袖中抽出一轴画卷。“呼”的一下铺陈在两人中间,轴卷展开,赫然就是天下十三州地图。而他身畔蔡威则用他低沉傲然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棋名:六合!” 宛城。经常儒生打扮示人的文进一改往日形象,一身黑色劲装单手握缰骑在马上瞧着火焰冲天,喊杀四起的宛城,嘴角轻笑。 “文先生,火也放了,城里弟兄也出来了。咱们是不是该去跟主子回合了?”文进身边一人发问。 文进轻轻地点点头,不放心地问道:“诸位放火时可曾烧到民舍?” “放心吧,文先生。咱们绝对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除了宛城府衙粮仓和吊索是实实在在的烧起来,其他的都是跟公子说的一样:只放火作乱,扰袭视听。不敢伤民。” 文进满意地点点头,瞧到马上就要攻下宛城的夏侯渊部淡淡地笑着嘀咕了句:“我家公子还是心善,这大礼送出去居然都不能留名。也不知别人会如何反应。” 嘀咕完文进控缰拨转马头对着身后二百人说道:“咱们走!去看看阿图到底放跑了多少人给咱们?”话落文进就“啪”的一声抽在马上,带人向淯水河畔的疾驰,完成他今天最后一道任务:若是阿图失手,没有全歼张绣部。那奉正你就辛苦点,回来的时候把见过这支残兵顺带收拾了吧。记住,不能留下活口!不能走漏我们来过宛城的风声!公子我可不想回南阳后还得迎来景升公质问。 在文进领人回师,顺带屠杀萧图手下漏网之鱼的时候,同样看到宛城火起的张绣也在带人往宛城急赶。但是他身后却紧随着典韦率领的虎卫军穷追不舍。和之前王文追击曹孟德频放冷箭不同,典韦追击张绣是咬住尾巴,专门屠戮断后部队。他即不发动集体冲锋也不下令放箭,只看着前头敌军谁落后就收起刀落收割谁的性命。这种几乎野蛮的打法完全就是乡下两拨地痞打架的方式,与兵法布阵不相干,但效果却出乎意料:张绣的断后部队渐渐缩短,就算督战的刀斧手还在也不能阻止有军士因过于恐慌中途逃逸。典韦根本不稀罕去理会逃兵,照旧全速追击,看样子不活捉张绣,这大汉心气难平。 而被典韦追兔子一样追着跑的张绣此时却后悔不迭:悔不听文和先生之言,才有今日之难。若此番战后还有命在,必对文和先生之策言听计从,再不行这等犯险之事。 可惜张绣这番心里活动明显没有被老天爷听到,在他紧赶慢赶抵达宛城城下时,宛城城头的旗帜已经换成了红底黑边的曹营旗。城中主帅姓氏“夏侯”两字高悬于上,在东方渐明的天光中对着张绣凌风招展,只显得一派讽刺。张绣瞧着眼前改了姓氏的城头,又看看身后渐近的典韦追兵,一咬牙拨转马头,正要向穰城方向撤退,却见宛城城门缓缓打开,夏侯渊和手下亲兵带着被五花大绑却已经双目微眯,一派安闲的贾诩走上城楼。 “张绣将军,还往哪里去?”夏侯渊捋着胸前胡须,笑脸模样仿佛是在和老朋友打招呼。只是和他这和善态度不一的是夏侯渊说完手中的令旗就轻轻落下,刚还是空无一人的东西两侧呼啦啦冒出一堆执箭之士,自左右堵住的张绣退路。 张绣脸色大变,本能控马后退一步,咬唇看向城楼上的夏侯渊。 夏侯渊像是没看到他目光一样,扭头看向了他处。一直被绑着的贾诩却没理会身边曹营的兵丁,径直走到箭垛边,探身向下,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只看着张绣的目光带了些慈爱和关切:“将军,降了吧。” 张绣闻言,一时愣怔地僵立马上。反应过来贾诩所言之后,张绣大脑开转,脸色也随之一阵变幻。 在张绣面临抉择自我思考纠结时,曹孟德已经被许诸护卫到了曹洪北营。眼下他正脸色难看地坐在桌案后。帐中曹洪、许诸看着刚刚汇报了消息的亲兵,谁也没有出声:主公半夜奔驰自来了北营以后,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儿子打晕怎么上马儿子又是怎么为他断后的情景。这在久经沙场的人看来,大公子恐怕此时是……凶多吉少了。偏巧刚刚又一条糟糕消息:主公的侄子曹安民在张绣袭营时,突围不及,命丧乱军。 不过曹孟德到底还是没失了分寸,在听完此消息静默一会儿以后,曹孟德撑着桌案:“军前情况如何?典韦可逃脱?” “末将受命典君带胡车儿前来见主公。典君那时已和张绣战在一处。并未有逃脱。” 曹孟德心一凉,撑着桌案的胳膊像失力一样落到案面上:“知道了,你下去吧。” 话说完就闭上眼睛,显然不欲多言。 亲兵听话的起身外退,还没走出营帐,就见一小校满脸喜色冲到营帐前:“报~,主公,文谦将军已将张绣余部两万人围困中军!妙才将军刚刚攻取宛城,眼下张绣正在驰援宛城!典君已带人追击!” 帐中之人闻言,脸上俱是一松,可惜还没等这口气喘匀乎仔细问个究竟,外头就有几个曹兵不顾军纪连滚带爬的来到曹操营帐,带着哭腔汇报:“主公,于禁造反了!正在让人大肆杀戮我部!” 曹孟德一听立时大怒,手“啪”的一声拍到桌案:“上前回话!仔细说来。” 几个曹兵伏地上前磕磕巴巴,委委屈屈地把于禁眼见中军帐起火不来救援,反而对着从中军中撤退至南营的青州兵大肆屠戮的事说一遍,其中不乏添油加醋,故意抹黑之词。让帐中几人直听的面色不善,惊怒交加。不过也有不相信这套说辞的,比如曹洪:“主公,昨夜势乱,像是文则在杀一儆百,稳定军心也未可知?”比如一向跟于禁关系不错的许诸。他在话听到一半时就趁人不注意时给门外亲兵打了个眼色,亲兵会意飞马疾驰去南营给于禁报信去。 而曹孟德在听完事情原委以后,反而不如刚才那般愤怒惊诧了,他在沉默着思索片刻以后抽出桌上令签:“传令所有将领到宛城集中!” 曹洪闻言暗松了口气:集中将领就说明主公对文则造反一事怀有疑虑,要仔细查问。也难为他这时还能稳住心神,知道仔细查问。要知道对着宛城之局,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没了情人儿,没了侄子,儿子生死未卜,手下爱将被传造反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头脑清醒的。 曹孟德聚将的命令传出后,各处将领纷纷向宛城聚齐。于禁自然也收到了聚将之令,只是却不为所动,仍在军前不紧不慢地督造挖沟建渠一事。他身边许诸派来的亲兵一见此不由急道:“将军,您怎么还愣着?青州兵言你造反呢!现下主公聚将,就是想给你个申辩之机,将军速去主公驾前辩解。也不枉费我家将军让属下专门为将军送信了。” 于禁摇着头:“带我谢过仲康。然眼下沟渠未竣,文谦虽困敌于营寨,但难保有敌伺机突围。若沟渠不竣,何以困之?” “将军!”亲兵一听就急眼了:文则将军言下之意就是:辩解事小,困敌事大。可就算困了敌,主公那头若是疑你,你不照样吃瓜落吗?你你……这怎么就是个死教条呢? 正在亲兵纠结的时候,一身甲胄的李典走了过来解围:“不用问文则了。我随你去见主公。主公那里我只会分说。” 亲兵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于禁那里已经脱口说道:“有劳曼成了。”得,亲兵这下不用为难了,直接带着李将军去见主公好了。 却说另一头众将接令后渐渐向宛城聚齐时。而宛城下的张绣正因正刚听到的那句:“将军,降了吧。”而心里混乱,思考不定:降?出了这种事,曹孟德还会受降吗?不降?看着四下曹兵,他还有机会突围出去吗?若是突围不成被俘,是难逃一死吧?死他一个倒也罢了,只是曹孟德会不会因此迁怒他的妻小家眷?还有,他要是没记错,当年曹孟德下徐州后可曾有过屠城之举,眼下他会不会也随着迁怒宛城,屠戮百姓? 张绣越想心里越乱,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的变幻不定。城楼上的贾诩见此也不催促,只转身对夏侯渊说道:“夏侯将军,可否放诩下去跟我家将军说几句话?” 夏侯渊一愣,扭头看向贾诩,目光里全是审视与疑惑。对贾诩这个人他可是一点没摸不着头脑,因为在攻破宛城,他率军进入宛城府衙,控制城中机要时,这老头儿正眯缝着眼睛,很是平和地坐在府衙正厅,手端着茶杯边品茶边缓缓抬头,操着平稳淡然地口气跟他说:“夏侯将军,贾某恭候多时了。” 夏侯渊当时心里就“突”的一声,出于武将本能,他警惕地瞧向四周,却发现周围无一丝埋伏,眼前的贾老爷子正带着淡笑道:“夏侯将军不必惊慌。城中宿卫营多半将士跟去袭营,剩下的将士中有大半被城中乱火牵扯精力,将军此番攻城,诩便是有心守之,亦无人可用。倒不妨在这里等候将军,和将军来谈谈宛城战后事宜。” 夏侯渊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不该答应他,而应该等曹孟德进城后再商量宛城到底如何处置。可老头儿却仿佛看透他心思一样,“夏侯将军,你的派去给曹公送捷报的人现下还在路上吧?可我主张绣应该已经快到宛城城下了。将军,难道当真要失却良机,对宛城兵戈以待?” 夏侯渊闻言心下略迟疑:宛城如今之局已经大致得定,只还不知他老哥对张绣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杀呀还是要剐?亦或者是放?是留? 就在晃神思考的空当,贾诩声音幽幽地说了句:“曹公贵为司空,对帐下诸将之态度,可为四方表率。”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惊无险定风波 夏侯渊眉头一皱,发现这个总眯缝着眼睛跟睡不醒一样的干巴老头儿实在是很难对付。说话不多,还容易拐弯抹角。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那句话真正含义其实是:司空大人一举一动有天下多少人看着呢。宛城献降之时,百姓俱在,张绣大人态度如何,全城可证。此番战起,缘由双方心照不宣,战后处理他要是真敢把张绣将军杀了砍了,那以后谁还敢在投于他的帐下? 夏侯渊紧盯着贾诩了好一会儿,终于维护自家兄弟利益的心思盖过了一切顾忌。 “文和先生有话直说吧。” 贾诩闻言淡淡地点点头,但却只丢了一句:“夏侯将军,诩到底是阶下俘虏,还是命人绑了吧。”说完人家很有俘虏自觉地走到夏侯渊亲兵前头,亲兵在夏侯渊眼色以后倒真没跟他客气,及其熟练地给了他一个五花大绑。贾诩微微转了转手腕,抬头对着很不解地夏侯渊说:“夏侯将军,请带诩去城楼。之后便见机行事吧。” 于是这才有了宛城城楼贾诩被缚上前喊话,但夏侯渊却听之任之的情形。只不过在贾诩这条下去和张绣说话的要求却听得夏侯渊有几分迟疑了:放人还是不放人,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贾诩见此也不再为难,上前一步探出身子对着张绣说:“将军,若是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也无妨。曹公不时就到,待他来了,您在做决断也好。” 城楼下张绣听言更纠结了:曹孟德来?这还有他好吗?还有,文和先生是怎么断定曹孟德来了就一定会愿意受降的呢?他可是出尔反尔过一次的,曹孟德就不怕他在有第二次吗? 夏侯渊却在见了张绣表情以后觉得时机差不多,遂给张绣一根儿压弯骆驼的最后稻草:“张绣,你若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我可保宛城百姓无忧。” 张绣浑身一僵,豁然抬头看向夏侯渊。夏侯渊眉毛微挑冲身旁亲兵道:“带上来。”话落就见一队亲兵带着张绣的家眷来到城头,张绣儿子张泉三四岁模样,被母亲抱着,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正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下。 张绣见此握着枪的手一抖,看看妻妾和孩子脸色,发现夏侯渊至少还算客气,他的家人虽然惊慌,但似乎没受到什么刁难。偏巧此时张泉打量完了四下曹兵,一低眼见到自家父亲在城楼下,疑惑不解地眨眨眼,扬手冲着张绣奶声奶气地叫了声:阿公。 张绣听了只觉心头五味杂陈,深吸口气闭了眼睛,手中银枪一掷:“罢了。夏侯将军,张绣在此,让你的人上前绑了吧。” 而在宛城外蔡威和曹昂之间的气氛则比较诡异:两人正对这地图大眼瞪小眼儿。所谓六合,所谓交易都已经说完。曹昂嘴唇紧抿,今天接受的信息有点过多,宛城那些死里逃生的事略去不提,对着眼前这个人,他也有几分无措。这人提出一个大胆而惊世骇俗的计划,然后以各种理由说服他答应了这个计划,在他思考他到底有何图谋时,他又语气幽幽地教导他惜人纳贤。等他一本正经发誓遵守,蔡威却开始嬉皮笑脸了。不得不说遇到蔡威让曹昂今天的过得相当的“精彩绝伦”。 他对面的蔡威则盯着地图。眼观鼻,鼻观心,本着曹昂不动,他就绝对不动的原则跟曹昂耗。 一旁萧图看着实在别扭,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汇报:“公子,刚刚阿进派人送信:他已经完成任务了,而且曹公子的后援部队也被他设计误导,在前头两里处过淯水向他们北营去汇合曹公了。没有发现咱们这里。” 蔡威闻言点点头,曹昂却“嚯”的一下站起身,怒瞪蔡威。蔡威正不知道曹昂这里什么状况,曹昂已经“呼”的一下一拳砸来。蔡威闪身躲开,没多言就势跟着曹昂拳风就回了一脚。曹昂也不惊讶,胳膊格开蔡威一击,紧接着也还蔡威一脚。两刚才还融洽说话的人顷刻就拳来脚往上了。 萧图在一边傻眼: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说打就打?那个……文进没告诉他他汇报以后会有这茬呀?……他该帮忙吗? 而忙活完了伤员的青衿也已经过来看到了眼前之景,青衿倒是没萧图纠结,她只是看着曹昂和蔡威打架眉角直抽:这真的是所谓司空府大公子和我们家傲气天成的公子爷吗?你们这都是使的什么路子?哎呦,爷,您那一脚要是踢实司空大人这辈子可就别想抱长子嫡孙了,他会跟你拼命的!唉唉唉,曹公子,我家爷没真下脚,您这拳头往哪儿招呼呢?我们家主母已经很难找了,公子再破相即更难找了! 被青衿纠结地“野路子”架打了有几十个回合,结果是谁也没赢得了谁。可看外观,明显是蔡威吃了亏的,蔡威眼角处挨了曹昂一拳,虽然落拳的那人控制力道没伤了眼睛,但是淤青是肯定有的。在停手以后,打爽了发泄过心中郁郁的曹昂轻咳了两声,回复神色问蔡威:“先是灭口,后是着人设计调走我的人马?看来你是不打算让人知道你参与了宛城之事喽?” 蔡威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转看着曹昂缓缓说道:“你别忘了我家主公上刘下表。不过我猜你肯定不会对你父亲保密,说不定还没回许都就会告诉他蔡某的事了。” 曹昂不置可否:“你当真不去许都?投效我父亲帐下会比投效景升公更让你……” “哈,时辰差不多了,大公子好走不送。”蔡威挑着柳叶眉郑重其事地看着天色下逐客令。曹昂闻言一噎,也随之瞧瞧天色,转身皱着眉面向蔡威认真的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选择交易的人是我?” 蔡威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看你顺眼行了吧?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说不定你爹就真以为你死了,要杀张绣为你报仇了。真那样我这不是白忙活了。” 曹昂眼睛闪了闪,看了蔡威及他手里的地图一眼:“保重!”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向远处自己的亲兵走去。 蔡威瞧着他背影瘪嘴嗤笑一声:“切~矫情。”然后也及其潇洒地扭头走向青衿,萧图。招呼自己人马整装回师,待文进回来以后,返程南阳。 青衿看着已经上马走远的曹昂,又瞧瞧身边收拾东西的蔡威,低声不解地问:“爷,其实青衿也不明白,那么多人里,爷为什么选中曹大公子?” 蔡威动作一顿,抬头眉眼含笑地看着青衿解释:“青衿,你觉得这乱世会什么时候终结?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青衿茫然地摇头:“青衿不知道。从青衿有记忆起,这天底下就没太平过几年,乱世终结,不知何时。” “所以要把目光放长远点儿。看人别只看当下,还得往后看。对诸镇诸侯更是如此。老子英雄儿草包这种事不新鲜,子嗣不济,就算当老子的能拓地千里,到了儿子手里一样是要得了,也守不住。” 青衿听完继续刨根问底:“可许都势力并不如何强盛啊。冀州就比许都强啊。” 蔡威听言乐了:“你要爷去跟袁谭说这事还是跟袁尚说这事?他们自己尚且不知道哪个是要接他们老子位子的。咱们外人就更没法搞清了。” 青衿偏偏头:“那爷就不怕曹家将来也有袁家这种事?曹子修的弟弟可不少啊。” 蔡威笑着摆摆手:“不可能喽。曹子修的正室所养的长子身份,也不提他弟弟们和他年岁相差太多。单冲他淯水河边让马一事,也足够他父亲对他另眼相看。而且曹昂聪明大胆又纯孝重情。跟爷相处敢赌敢输,对了爷的脾气。” 青衿了然地点点头,但一眨眼又开始忧心忡忡:“可是青衿还是觉得哪里不踏实。爷,这曹子修真的可靠?您和他认识不到一天,他就能跟你达成这种协议,这也太……” 蔡威站直身子看向豫州方向:“青衿,你知道爷要什么吗?” “青衿知道。” “可你知道达成爷目的的最快方式是什么吗?” “啊?这个……是立功吧?” “对。立功。可得看立的是什么功。” “青衿听阿进说过,功绩之中拥立第一,救驾次之,战功第三。他说前两者太远,公子,我们跟你做第三个!” 蔡威扭过头,杏眼微微眯起:“他还漏算了一个:开国!” 青衿被惊的眼睛大睁,看着蔡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有些磕磕巴巴地说道:“可……可青衿没看出曹公子有那个心思啊。” 蔡威安抚地拍拍青衿:“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自己没有,不代表他父亲没有。哪怕他父子都没有,不代表那些跟着他们的人不撺掇他们有。就算不撺掇,也难保有一天君非君,臣不臣,让他们不得不有。哪怕没有这一步,最后爷也得推一把,让无变有。” 青衿眨着眼,似乎还在消化这一大段有没有的问题,蔡威就已经拿着一根雕翎箭到她跟前比划:“怎么?吓到了?” 青衿愣愣,随即摇摇头,拿过蔡威手中的箭矢,“咔”的一声折断,然后望着断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意有所指地说:“青衿怎么可能那么胆小被吓到?爷,您说的对,对于半残不残,不中用的东西,还是扔了的好。”说着姑娘的手一抛,两截的断箭就被她扔出好远钉在地上。 蔡威瞧着羽箭沉默一会儿问青衿:“红袖她们出发几天了?” “七天。按照脚程现在应该已经到益州境内了。法正公子要是从扶风赶得快些,说不定他们能在官道上碰到。” 蔡威听了眉毛一挑,颇有些幸灾乐祸模样地问青衿:“你说孝直要是到了益州知道刘璋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得气死?还好公子我想的周到,提前让红袖把歌舞姬送过去了。啧,你说你家公子怎么这么义气呢?” 青衿眉角抽搐,只觉得法正公子碰上自家公子实在不知是哪个交友不慎。只是想到红袖的身手和性情。青衿又觉得貌似以后跟红袖长处着的文文弱弱的法正公子似乎更可怜些。 按下青衿混乱不表,却说曹昂那里离开后直接去了曹洪的北营,到达的时间卡的刚刚好,正是中计绕道的曹昂大队刚刚到达北营还没来及跟曹孟德汇报曹昂没找见,而曹孟德亦是已经传令众将集聚宛城,要拔营出寨的时候。 刚落脚的曹昂看到自家营寨后只觉得无比亲切,这一夜闹的,又是火海又是箭雨,刚经生离差点儿死别的经历,绝对达到了曹孟德要曹昂上战场磨砺的目的了。 曹昂掀营帐进去的时候正是曹孟德要出帐去宛城的时候,父子俩走了个脸对脸。曹昂看着曹孟德受伤包扎的胳膊和一夜未眠的脸色,眨眨眼,“咕咚”一下单膝跪地:“父亲,儿子回来了。” 曹孟德看着面前跪着的活生生的儿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扶了儿子,胳膊微颤紧抓着儿子手臂,又是一阵上下打量,眉宇间透着只有私下相处时才流露的慈爱和关切:“我儿可曾受伤?” 曹昂摇摇头先是答了句“儿子并未受伤。”紧接着想到自己好像在送曹孟德离开时给了曹孟德一手刀,不由有些担忧地问起曹孟德脖颈状况。 曹孟德抚着脖子摇了摇头,随即想到正事一桩,按下自己对儿子遭遇的担忧询问,拉着曹昂往外与众将聚合向宛城而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润物无声悄改变 父子两人走到半道,碰到夏侯渊派来传信的士兵。 “主公,妙才将军攻克宛城。俘虏张绣。贾诩。现下二人已被押解至宛城府衙,如何处置还请主公裁夺。” 曹孟德闻言眯着眼睛思考片刻,最终对来人说:“你速去传话妙才,让他对二人以礼相待。” 传话人得令应诺,又飞马回了宛城。只是这话传到夏侯渊那里再由他实施到张绣身上时,张绣脸色明显闪过一丝不自然。在夏侯渊亲兵要上前解开张绣身上所绑绳索时,张绣退后一步,抗拒地摇了摇头:“绣自知得罪曹公。这绳索不解也罢。”亲兵无奈,求助地看向夏侯渊,夏侯渊倒也不为难,直接由着张绣去了。他是清楚他老哥现在心思:竟然还真让贾诩那老狐狸说着了,他真想继续招降张绣! 果然等到曹孟德到了宛城见到还被带上来时还是绑着的张绣、贾诩后,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亲自下席为张绣松了绑:“此次将军投而复反,罪不在将军。将军能再次率众来归,可见将军向汉之心。此番回许,孤会表奏天子,着将军为平西将军,令叔张济亦追谥定侯。”(作者注:东汉谥号为单字追谥,如孔明谥:武侯,奉孝谥:贞侯。历史上张济无谥号。此处为曹孟德为安抚拉拢张绣所拟:安民大虑曰定。) 张绣听言惊诧地睁大眼睛,习惯性地看向贾诩,发现贾诩一副意料之中模样地冲他微微点头,不由有些傻怔地发呆。曹孟德张绣如此,似乎还嫌不够,又接口说道:“孤看宛城之地,民风淳付,百姓和乐。可见将军和令叔在任俱是尽心尽责。归附许都后,还望将军不忘君恩,继续代天子巡牧宛城。且将军帐下胡车儿确是一员骁将,有他辅佐,将军镇守宛城必可固若金汤,稳若泰山。” 张绣这下是真的愣了:曹孟德言下之意是说他可以继续留在宛城,不必跟他回许都?而且听意思之前事败泄露的胡车儿也是要还给他的。这这……这简直是出乎他意料的恩惠!他连曹孟德杀他的理由都能想出几百条,但惟独想不出他对他如此厚德的理由。张绣脑子机械了转了两圈,最终“咕咚”一声跪在曹孟德面前,声音有些颤抖:“张绣谢司空大人厚恩。至今后司空大人但有差遣,绣定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曹孟德赶紧把他扶起来,拉着张绣的手把他让座席间。也来不及自己落座,又转身走向贾诩,给贾诩解开绳子后眼中微微闪烁过一道精光:“操久闻武威贾诩大名,只是一直无缘一见。今日得见先生实则三生之幸。想昔日天子蒙难,先生在长安为之筹谋相助,天子至今仍常念先生,感之不得见。先生今番既在,可要随操一起入许都觐见天子?” 曹孟德话说完,除了张绣,曹营几位明白人都是心里恍然:好一招釜底抽薪!高官厚禄大恩拉拢着张绣,但却把把张绣的主心骨招拢去了许都。张绣一个没怎么有主见的,手下又都是武夫之流,以后就算心思浮动想图谋点什么,可身边没个商量的,自己照样不能成事。 贾诩听了常眯缝地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曹孟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有招揽之意,只是被他婉言谢绝了。此番再提,又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口口声声对他称先生,而且提及天子,真是由不得他再推脱。不过看曹孟德前后行事作为,倒不失为一个好的主公,于是贾诩微微意动,转看着曹孟德行了一礼后:“贾诩愿随曹公入京面见天子。” 曹孟德见此满意地笑了笑,亦是和待张绣一样把贾诩领入座位后自己方才入座。然后曹孟德扭头看看了眼前的众将,发现于禁竟然没在,不由脸色微沉问道:“有人报于禁造反,可是实情?” 乐进一愣,出列为之辩解:“我亲见文则在阵前指挥兵士挖沟建渠直至天明,是哪个造谣文则造反?” 落后他一步的李典亦是出列,声音平稳地说道:“主公,昨夜中军火起,文则与典未得军令,不敢擅离。然青州兵趁火气势乱,逃窜劫财。文则为正军纪,故而杀一儆百。” 曹孟德听了捋着胡子,沉默不语。正在此时有人来报于禁来见。 曹孟德捋胡子的手一顿:“传!” 片刻后一身尘土的于禁单膝跪在曹孟德案前被问:“文则因何屠青州士卒?”得,曹孟德连直接把造反这词掀过去了。 于禁辩也不辩直接回答:“青州士卒趁势作乱,抢劫乡里,大失民望,故禁杀之。” 曹孟德挑挑眉:“那闻孤之令,又为何不立即来见?” 于禁简单八个字解释:“沟渠未竣。恐敌突围。” 曹孟德满意地笑了,走下坐席扶起于禁:“文则任谤任劳,可媲美古之名将!赏金器一副,待回都后,孤自上奏天子表封文则为益寿亭侯。” 于禁脸色不变的谢了赏,安静地又走向李典身边自己位置。 曹孟德则看看帐下众人以后,摆摆手:“既然无事就都散了吧。夏侯渊、曹昂留下。” 夏侯渊曹昂一听,心里俱是“咯噔”一声,夏侯渊想的是,这是要问张绣的事还是要问贾诩的事?亦或者他袭取宛城的事?曹昂则想的是如何才能在自己父亲这里打着马虎眼,把蔡威的事说圆乎呢? 正在俩被留下的人脑子转圈各自思索的时候,刚出临时议事厅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然后就是乐进声音气急败坏地传来:“你疯了,典韦?那是主公刚招的文和先生!” 典韦气呼呼地回道:“俺当然知道他是贾诩!俺揍的就是他!你们别拉着俺!” 里头曹孟德听到喧哗以后赶紧打发人出去瞧瞧怎么回事。结果他派出的亲兵刚一出门就被眼前的情景弄蒙了: 左边乐进和李典一边一个使劲抓着不断挣扎的典韦。典韦却眼睛冒火,满是不善地盯着贾诩,嘴里嚷嚷着:“之前奉孝不让俺动你,俺忍了。现在你是主公的人,俺虽然不能杀你砍你,揍你一顿出出气却是不妨事的。”说着典韦又抬脚踢了踢,看样子很有趁人不注意挣开束缚再给贾诩一下子的冲动。右边张绣和曹洪扶着被打得踉跄了几步的贾诩,面有担忧。而贾诩则一头雾水,一边抚着左肋不住轻咳,一边满是不解瞧着典韦:颍川浪子郭奉孝?这怎么还有他的事啊?中间站着的于禁、许诸很艰难的隔开二人,许诸手上还险险地架住典韦的拳头。估计要是他不挡着这一下,碗口大的拳头落在贾诩身上,饶是贾诩出身西凉身手不错,也得被这一拳头砸够呛。 亲兵一个激灵跑下台阶:“诸位将军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主公就在里头,诸位有什么解不开的还请到里头回话。” 典韦一听挣开乐进李典,狠狠瞪了眼贾诩:“进去说就进去说。”说完自己率先一步踏上台阶,回了议事厅。他身后跟着进来的乐进等人被典韦突如其来的举动闹得摸不着头脑,浑然不知到到底哪里出了岔子,让典韦对贾诩那么大怨气,非得揍上一顿才算完。倒是张绣毕竟跟贾诩相处时间最长,虽然眼下贾诩要离开宛城去许都,但仍旧忍不住小声担忧道:“先生,您之前是不是开罪过他?那你到许都会不会……” 贾诩微睁大眼睛苦笑着摇摇头:他自己还蒙着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的罪过曹孟德身边这位保镖头子了。 结果到了议事厅,曹孟德沉着脸刚问典韦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典韦就跟炸了毛的狮子一样,满脸悲愤地指着贾诩理直气壮地控诉:“他曾经欺负俺妹子!俺教训他就是为妹子出口恶气!” 他话音落地,众将皆是一愣。等反应过来,除了夏侯渊面无表情,仿佛早就知道,曹昂微皱着眉,若有所思。其余诸人脸色都变得极其精彩,投注到贾诩身上的目光更是五花八门,有困惑不解的,有恍然大悟的,有同情怜悯的,有鄙视疏远的,当然还有无动于衷的。而视线中心的贾诩闻言更是连苦笑都笑不出了:之前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出典韦揍他是因为这个理由,他还以为是因为胡车儿盗戟之事让典韦有怨在心,伺机发泄呢。没想到自己挨揍的真正原因却是……活那么大岁数,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被人指责欺负了良家妇女,被人家兄长找上门来呢!这都哪儿跟哪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比他还纠结的却是曹孟德了:典韦他妹子是郭嘉他老婆啊。这女人如何他不甚清楚,只依稀觉得是个外在温婉,内在坚韧的女子。虽出身寒门庶族,才情素养与大家闺秀比不遑多让。只是这么一个自幼是长在颍川的女子,怎么会被贾诩欺负了去?这里头别有什么猫腻吧? 曹孟德这里还在沉吟,那边张绣就忍不住开口替贾诩辩驳: “典韦将军,你……是不是搞错了?文和先生这些年一直待在宛城,何来欺负令妹一说?” 典韦瞟了眼贾诩:“是先帝时期。俺妹子出行时候。” 张绣噎住。贾诩表情更僵,看着典韦:“典将军,贾诩此一生从未有过欺男霸女,欺辱令妹之事,从何而起?” 典韦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你还不认?俺妹子还能诬陷你?贾诩贾文和欺负她是她亲口告诉俺的。她一个后宅女子,若不是曾被欺负,哪里会记你记的那么清楚?” 这下贾诩噎了:他现在算是体会什么叫百口莫辩了。 倒是曹孟德还不糊涂,手指敲着桌案偏头问典韦:“你刚才在殿外说奉孝不让你动文和先生?” 典韦老实巴交地点头。 “你没问他为何?” 典韦老实巴交地摇头:“问了也白问,他肯定会说天机不可泄露。” 曹孟德眼角一抽,揉着额角轻叹一声:“那等回去你到奉孝府上好好问问,看他如何作答。在没有得到答案以前,不许再对文和先生失礼。” 典韦眨眨眼睛看看曹孟德又看看贾诩,转头对着贾诩认真说道:“俺觉得不用了。文和先生现在是主公的人,反正俺打也打了,气也出了。知不知道缘由无所谓了。”言下之意竟是:以后都在主公帐下了,今日我已经打你出气,以后就不会再找你麻烦。咱们今后碰到事就公事公办,不徇私情。 贾诩听完只觉一口闷气涌上心头,吞不下,呼不出,分外憋屈。反观曹孟德也被典韦这大神经的言辞弄得一愣,轻咳一声才把视线偏向贾诩。贾诩一对上曹孟德眼睛不由又是一阵胸闷:他毕竟跟典韦不一样。之前算计过曹孟德,如今又新降曹孟德,和典韦起冲突,在曹孟德私心里会向着谁傻子都知道。况且典韦说完话,曹孟德直接没表态把选择权给了他,这明显的暗示他能看不懂?真是个会“和稀泥”的主公!打就是打了,他不忍还能怎样? 瞧,这就是谋士跟武夫的思维区别,贾诩做一个谋臣,做事懂得谋定而后动,也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会有局势分析,利弊权衡。但典韦就是典型武人思维:不管是当年为刘成报仇还是后来在张邈处杀人逃窜,他都讲究恩必还,仇必报。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考虑自己这些举动会有啥影响?所以贾诩碰上典韦,还真的是他倒霉,挨揍也是白挨。 于是贾诩几乎满腹郁闷,忍着牙疼回复:“主公放心,到许都后,诩会跟登门至奉孝先生府上,开解误会。” 曹孟德笑着点了点头:“如此有劳文和。” 话落,曹操静静地袖起手,转脸看向夏侯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宛城战后有庆功 曹操一直想问宛城战是怎么回事。这仗虽然打赢了,但作为主帅,曹操却稀里糊涂的,他本来想退去众人私下询问,但刚才典韦提到郭嘉,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妙才,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夏侯渊长叹一声,心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全说了吧。于是跨步到曹孟德桌案前跪地请罪:“末将未得主帅令,擅自领兵袭取宛城,有违军纪,请主公降罪。” “擅自领兵虽是过,然攻克宛城解主帅之危,亦为一功。功过相抵。宛城之战夏侯渊不赏不罚。不过孤想知道的却是尔等缘何在那般情形下如此把握时机,恰到好处袭取宛城?难道妙才手下皆衣不解甲,枕戈待旦不成?” 夏侯渊微抬起头看看曹孟德终于咬牙说道:“自半月前张绣将军在城中城外有兵马调动伊始,末将便一直令营中将士衣不解甲,随时戒备。” 曹孟德皱皱眉,示意夏侯渊起来后,支着桌案向前探了探身子:“只是这些?那典韦醉酒俘虏胡车儿是怎么回事?中军起火你直取宛城是怎么回事?文则困敌营寨是怎么回事?” 夏侯渊瞧了眼典韦,发现典韦也低着头,一副完全没听出此种机锋模样,不由轻叹一声:心眼儿直也没啥坏处,碰到这事曹孟德就知道不问典韦而是问他。天知道他这边这些事都是由典韦传话的呀。 夏侯渊很无奈,垂着眸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主公,这个说来话长。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可能还得到许都以后听奉孝仔细分说。末将知道的只是皮毛。”得,这位也是个滑头,解释不清就直接把事情推郭嘉身上,反正这是他惹的,让他自己跟主公说去吧。 曹孟德闻言吸了口气:奉孝?又是奉孝?前头典韦打贾诩就有他的事,怎么取宛城还有他的事?他一个在许都养病的人不好好休息,怎么净在宛城折腾事儿? “妙才,把你知道的详细说来。” “奉孝说宛城之战,看似容易,实则变数颇多。故而不论昼夜只要人在宛城,全军皆不可掉以轻心。凡有可变隐忧,皆要慎重堤防。切记:物有反常,必有妖异。那日末将在……咳……之后,发现宛城有兵马调动,去劝主公,主公并未上心遂暗自留心,提防事变。然昨日之时,仍旧事由突然,在袭营开始后手下将士也曾慌乱一阵。中军辕门帅帐附近,若非典君曾被告诫慎饮,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曹孟德眯了眯眼睛,转看向典韦。典韦倒是知事,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道:“来前奉孝不是病了吗?妹子估计是被吓到了,所以要俺戒酒。后来奉孝又说不需戒酒,还得好好留意谁会请俺喝酒,留着以后有大用。对了,他还要俺保证不能喝醉,说是性命攸关。俺想也是,这毕竟关系到妹子,不能随意玩笑。虽然俺不知道他到底琢磨些什么,但等昨天胡车儿请酒俺照办就是了。” 曹孟德听完眼皮突突直跳,这个郭奉孝,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身边的副帅、保镖都被他提醒,他却独独没有提醒我?他可知道昨天曹昂差一点儿就回不来了? 想到这儿,曹孟德脸色不由变幻几番,一旁贾诩看着微微挑了挑眉,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曹昂也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侯渊见曹孟德脸色不对,狠瞪了典韦一眼:你个不会说话的,真是越说越不清楚,难怪当年奉孝成亲你被人家管家拦外头,你嘴巴真不是一般的拙啊。 “主公,袭取宛城一事奉孝曾有说道过。若中军有乱,可趁机分兵,遣一稳妥老成者领军一路驰援主公,另一路直接南进,趁城中守备空虚,兵进宛城。”夏侯渊这话算是说了一半,但曹孟德却明白他没说的另一半是什么了。郭嘉是有说攻城、救援的事,且救援要老成持重者。可曹孟德他们都明白,夏侯渊作为曹昂的长辈,这个时候派曹昂去可谓用心良苦,曹昂阵前历练,若不经阵仗怎来历练之说?让他领兵,既让他全父子之情又让他全忠孝之义,真可谓两得。可谁也没想到曹昂这小子会脱离大队,自己只带亲卫就敢赶赴前线救父呢。而对这一点,你还不能说他做的不对,为人子者,难道不应该吗? 曹孟德轻敲着桌案,心里一阵热乎一阵凉意,恨不得立马提了郭嘉到眼前仔细查问究竟。但看看厅中众将,又忍下一番冲动,袖手往后,不言不语把目光扫向众人那意思分明就是:还有人有事啊?要是没事的话就都别再这儿杵着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于是接收到信号的众人都很识相的退出议事厅,单留下了还没交代完问题的夏侯渊和还没交代问题的曹昂。 曹孟德看着走远的众人,转问夏侯渊:“除了这些,还有吗?” 夏侯渊眨眼头瞟了瞟曹孟德表情,声音低低地说:“有。奉孝曾说文则,子廉稳妥善守之人,必会被主公安排入偏师。但若中军有失,子廉会遣将驰入中军,文则应会在不触动军令情况下助人困敌。” 曹孟德听完刷的一下转过头,定定地看了夏侯渊好久,把自家弟弟看的发毛时忽然朗声大笑:“好!好一个困敌之策!好一个枕戈待旦!好一个运筹帷幄的郭奉孝!” 夏侯渊被他笑得后背发寒,一时琢磨不透曹孟德这话说的是真这么想的夸溢之言,还是怒极而笑,反话正说? 曹孟德笑完以后眯起眼睛看着许都方向:“妙才,着令三军:今日休整,明日拔营回师。” 夏侯渊一愣,旋即点头应诺,快步走出议事厅去传令三军。 厅中只剩下曹孟德父子。曹孟德看着儿子目露复杂,沉吟良久才声音微哑地发问:“昂儿,你……那日如何脱险的?” 曹昂眨眨眼,最终还是把蔡威的事告诉曹孟德,只是隐瞒了蔡威和他下棋交易的那部分,但对蔡威如何处理王文之事倒是说得详详细细。 曹孟德听完捋着胡子:“这么说,他不愿来许都?” “是。孩儿曾开口试探过,他未等孩儿把话说完便已经转移话题。” 曹孟德面有遗憾:“哎,这么一个人才,投于刘景升倒是可惜了。蔡威……蔡威?既然他不想暴露,那‘蔡威’可是他真实身份?” 曹昂肯定的点点头:“之前孩儿也曾怀疑过,因为此人看上去颇为面善,却想不起再哪里见过。刚才听典君言及蔡夫人孩儿才想到:蔡威的长相和蔡夫人倒是有七分相似。应当是血脉至亲。,看年龄,蔡威或许是蔡夫人胞弟。” 曹孟德眼一亮:“哦?这么说来他与许都还是有些联系的喽。那昂儿,你们可曾有过什么协约之类?” 曹昂眼一闪,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这个不能说,他答应过蔡威这个要绝对保密,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暴露他分毫。 曹孟德见此,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儿子,也没有多做勉强:“罢了,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觉得蔡威救了你,又安然无恙放你回来,若不是与你有旧便是与你有求。如果两者皆无,就只能是你们之间有何互利协议存在。算了,你不说也没什么。回去许都,多去奉孝府上走走吧。” 曹昂愣了愣,随即了悟:宛城之战也好,蔡威的事情也好,多去军师祭酒府上走动些总是能有好处的。或许父亲这是让他向奉孝先生学习什么? 却说宛城这里一切平息,第三日正式拔寨回师。回师途被几个高层心里惦记的郭嘉郭奉孝先生这阵子过的却不怎么好。他在胃病彻底平稳下来以后,终于忍不住在老婆极度不赞成的态度下顶着蔡妩的炎炎怒火在饭桌上开了一坛酒。可惜酒刚开封,他还没来得及品尝,他身边蔡妩已经闻到酒味,难受地皱眉起身,捂着嘴到门外干呕。 郭嘉被吓了一跳,赶紧追出去看人,却见蔡妩闭目倚着廊柱,一手拍胸一手抚着隆起的小腹,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于是几个快步走到蔡妩跟前扶着蔡妩不放心地问道:“不是害喜已经过去了嘛?怎么还这么难受?” 蔡妩眼框水汪汪的转向郭嘉,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得意回郭嘉:“奉孝,咱们这孩子好像不喜欢你喝酒。我发现自从怀了他以后,每次一闻到酒味我就想吐。” 郭嘉闻言呆了呆,有些发傻地低头看向蔡妩小腹:他倒是也发现这问题了。如果蔡妩刚来许都那次闻到酒味干呕过一次,那以后没多久他就病了,病中戒酒。可现在几个月过去,蔡妩都六个多月身子,闻到酒味还是吐,这就只能说明蔡妩猜测是对的了。 蔡妩抚上小腹,顺带把郭嘉的手也放在其上,眼睛闪闪看着郭嘉:“你不舍得咱们姑娘受委屈吧?” 郭嘉抿着嘴,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放在蔡妩腹部的手,似乎在做艰难地思想斗争一般。等他眉毛快纠结的打结时候,忽然感到手下胎动,不由父爱泛滥,长叹一声也不知道实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跟蔡妩保证:“三四个月而已,等她出世我再开坛吧。” 蔡妩低下头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小样儿的,你就是跟我讨价还价多要了几坛又能怎样?在三四个月不一样不能动吗? 不过蔡妩千想万想没到她这个如意算盘打了不到一个月就破碎了,原因很简单:宛城征战的队伍回师了。开庆功宴了。郭嘉被曹孟德点名从家里亲请走了。于是蔡妩郁闷了:喵的,老曹你开庆功宴悠着点儿,我老公还那身子骨不好。原先就呼吸系统不太好,现在来许都又添了消化系统不咋地的,眼见着大冬天的你要是敢把他折腾病了,我……我非跟你没完! 不过那天庆功宴上诸位将领也发现一个怪事儿,以往无酒不欢的郭大祭酒今天居然滴酒不沾了。原先曹昂、李典他们还担心他病没好利索即参加酒宴,会不会一时兴起失了分寸,正要想着怎么劝他少喝点儿呢。结果人家居然一下自觉了,不由让一众同僚啧啧称奇。 倒是荀彧很有同胞爱的跟诸位解了惑。彼时荀令君手握杯盏,面带微笑,端的是优雅从容,只是话语不轻不重带了点儿损:“呵,估计是弟妹不让,奉孝有所顾忌吧?” 荀彧话落,曹孟德就眼神诡异地看了眼郭嘉:这不会是又是个惧内的吧?他不会那么倒霉找一个谋主是惧内,换个谋主还是惧内吧?话说戏志才当年被高翠堵着府衙门揪着耳朵拎回家的事儿他还记忆犹新呢。这个……应该不会吧。 郭嘉被他看得汗毛倒立,清清嗓子问曹孟德:“主公有话但说无妨。” 曹孟德眨眨眼,看了眼曹昂,又瞟瞟夏侯渊,决定忽略掉惧内这种不太上台面的事情,直接劈头问道:“奉孝如何知道张绣会投而复反?” 郭嘉眨着那双澈如清泉的眼睛苦恼地盯着面前的白开水,随口答道:“嘉不知道。只是猜的而已。” “嗯?” “张绣兵锋不强,新接宛城。必不会有死战之心。既然不战那便只有降了。然本居于高处之人骤然为人臣下,必有不甘之心。张绣年轻气盛,不战而降本就心存郁郁。虽有文和先生引导,到底本性难移。但有风吹草动,张绣就会抓住时机,趁机反扑。您说是吗,文和先生?”郭嘉说完,头一扭,一脸灿笑的看向不远处贾诩。 贾诩彼时正把眼睛睁得略大,想是在打量郭嘉,听到郭嘉发问也没惶急尴尬,只又眯缝起眼睛淡淡地含笑点头道:“奉孝先生高见。” 郭嘉闻言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白开水举杯看向曹孟德:“嘉以水代酒,恭喜主公得此良才。有文和先生在侧辅佐,主公与谋划一事上必如虎添翼。” 曹孟德闻言朗笑着饮尽杯中酒。 郭嘉又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添了第二杯白开水,这次是敬贾诩。只是态度比敬曹孟德刚才随即很多,他直接站起身离席走到贾诩身边,搭着的肩膀一副哥俩好模样跟贾诩说:“文和先生,这杯嘉敬你得遇明公。”贾诩看了眼肩膀上的爪子,一言不发地端起酒杯,正要仰头喝下却被郭嘉笑嘻嘻地拦住:“先别急着喝。文和,嘉得告诉你件事,嘉自幼身体不好,性情又懒散。所以主公安排的事情办完办不完还真两说。文和一来,嘉身上的担子就轻松许多。与谋划事上,嘉想文和定然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文和定不会让嘉失望,是吧?” 贾诩不说话,眼睛定定地瞧着郭嘉;郭嘉依旧一副嬉笑表情,面不改色地和贾诩对视。旁边不远处的典韦靠着他大条的神经直觉都能察觉到这两人视线之间“吱啦吱啦”的小火苗,身子不自觉地往一边挪了挪。而在上首一直坐着的曹孟德,也眉梢含笑,眼睛微眯地看着这头:也不知道是看戏成分居多还是看结果成分居多,或者都要? 过了不大一会儿,贾诩才轻不可闻地低叹一声:“奉孝言重,为明公尽心尽力自是诩份内之事。” 郭嘉听后很识趣地放下手,那酒樽和贾诩的一碰:“文和,嘉先干为敬。”话毕很潇洒地把白开水一饮而尽,待看到贾诩也喝完那杯酒后,施施然又回了座位。 典韦抽搐着眉角,一副实在看不下去模样:无耻!他这妹夫真无耻!居然拿白开水跟人家喝酒还得堵的人家没话说。 可惜让典韦更咋舌的还在后头,郭嘉回了座次以后,很有同僚爱的指着贾诩对曹孟德说:“主公,文和在许都还未定住所吧?正巧,军师祭酒府旁边还有所空宅子,修葺完善,应该是之前大户遗留。现在无主,荒着也是荒着,倒不如赏了文和吧?” 曹孟德闻言笑眯了眼睛点点头:他虽不知道郭嘉为何对贾诩态度如此之怪,但终归对他是有益无害的。 一边贾诩闻言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他现在是有苦说不出。瞧着郭嘉又是敬酒,又是要房子的,看着对他多另眼相待。可实际上贾诩心里都快哭了。他原本到许都是打算明哲保身为上,对于有些事情,听着看着,能不说就不说。结果郭嘉一杯酒杵过来就逼着他不得不表态。表态了也就罢了吧,大不了对有些事咱们躲远点,窝家里不闻不问装病行吧?结果他下一步就把他家安在军师祭酒府旁边。军师祭酒府旁边啊!那意味着他家离司空府也不远啊。这个郭奉孝,他是故意的吧?他到底哪里得罪他了要他这么整他?这还要不要天理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司空夫人套路深 庆功宴之后曹孟德把郭嘉单独留下,转着手里的酒樽问郭嘉:“奉孝可知在宛城孤从妙才口中得知真相时想的最多什么?” 郭嘉捧着茶杯边嘬白开水边漫不经心地答:“杀我。” 曹孟德愣了愣后抄起身边空酒杯掷了过去:“你倒是聪明!我问你,既然提前猜到张绣可能投而复反,为何不早报与我?” 郭嘉闪身躲开酒杯:“主公当真不知?” 曹孟德垂眸不语。 郭嘉淡笑一声站起身,掸掸身上灰尘走到曹孟德近前神色严肃,语气微沉:“主公,邹氏有一个就够了!宛城有一次就够了!” 曹孟德豁然抬头看着郭嘉:“你怎会提前知邹氏之事?” 郭嘉挑挑眉:“嗯?” “你不用装作不解。虽然对妙才和典韦你说的含含糊糊,并未提起是因女色。但我却总觉得你知道此事起因。我很纳闷你是如何得知的?” 郭嘉摸着下巴一副沉思模样,片刻后他给了曹孟德一个让他抓狂的答案:“主公,天机不可泄露啊。真想知道,自己去猜吧。” 曹孟德想抽他!郭嘉却很有危机感地一蹦三尺远:“主公,天色已完,您还得休息,嘉就不多做叨扰。嘉告辞了。”说完郭嘉逃难似的转身往外就走,他身后曹孟德见此气急败坏抄起另一个酒杯向外掷去,至于砸没砸着人,就只有天知道了。 晚上郭嘉回府里狠狠泡了个热水澡,知道确认身上没有一丝从席带回来的酒味后才进房门。 蔡妩那会儿已经睡得迷迷糊糊,见到郭嘉躺下时睁睁眼翻了个身,一手搭到郭嘉身上含含糊糊地说:“嗯,真好。大哥平安回来了。还有……大公子也是平安的。” 郭嘉拍着蔡妩小手笑着附和:“嗯嗯,都是平安的。除了你夫君我差点儿没平安。” 蔡妩脑子没转过弯他说的是什么,拿脑袋在郭嘉颈窝蹭蹭:“才不会……你病都好了。绝对平平安安的……你还答应我等天下太平我们还得去看大海呢。” 郭嘉手一顿,低头嗅上蔡妩的发丝:“好。我们以后去东莱看海。” 蔡妩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脑袋一歪,直接趴在郭嘉颈子旁睡着了。 第二天蔡妩醒来的时候,想到昨晚恍恍惚惚时郭嘉答应的事情,不由面露微笑:他还记得这事儿。看来许都有些东西就算挤占了他的时间和精力,他心里也还是有放着他们,放着这个家的。蔡妩这么想着,很是满足地勾了勾嘴角,心里对郭嘉重走戏志才道路的担忧也减少了些。 等到吃过早饭的时候,蔡妩叫过柏舟,正要让他送郭奕去司空府,柏舟自己却先给他们汇报了条让蔡妩绝对绝对没有想到也从来没有想过的“惊恐”消息:“先生、主母,门外有贾诩贾文和先生前来拜访。这是拜帖。” 蔡妩听完柏舟这话的第一反应是脑子里蹦出几个关键字:贾诩,毒士,拜访她家,没好事。第二反应就是:哎呀,妈呀,撒谎有报应,忽悠需谨慎。这不,跟她算账的人找上门来了。她是不是趁着他还没碰见她赶紧跑? 蔡妩很怂地扯扯郭嘉袖子,喊了声“奉孝”后眨着眼思索该怎么跟他说这事:她好像连典韦戒酒的事还没跟他说过呢,这会儿跑出的贾诩就她更不知道从哪里解释了。 倒是郭嘉瞧着蔡妩可怜兮兮揪着自己袖子,耐性很好地问蔡妩:“怎么了?” 蔡妩绞着手指一副局促模样:“我……我可能惹祸了……我不该骗大哥说贾诩欺负过我的,那会儿我只是……哎呀,人家现在找上门了我该怎么办?” 郭嘉听了眉角可疑地抽了抽,表情也有一瞬间的漂移,轻咳几声还恢复过来,语调闷闷地跟蔡妩建议:“那要不……你送奕儿去司空府?顺带拜会下丁夫人?” 蔡妩忙不迭地点点头,然后一头叫杜蘅叫来郭奕,一头让柏舟把人请进来。她自己则领着郭照,带着杜若跑到自家后门去等郭奕。郭照和杜若被她慌里慌张逃难似的举止弄得满额黑线:贾诩不是来要债的吧?怎么姑娘(母亲)这么惧他?说来她们还是头一回看到避难避到领导家去的呢, 杜若扶着蔡妩及其不解:“姑娘,你怕什么?不是姑爷还在呢吗?再说这是在咱们自己家,那位文和先生就是真的上门算账,他能怎样?” 蔡妩嗔了她一眼,心说:我当然知道在自己家他不能把我怎么样。可问题是他那样人精的心眼儿我玩不过他啊。谁知道他来是真算账还是想试探什么?说来这爷可是猫头鹰一样的人物,比奉孝可晦气多了!奉孝最多是嘴损了点,说谁倒霉谁倒霉。真言中也好歹是按单个算的。他文和公倒好,走哪儿,哪儿乱,这得按辐射范围算。昔年在长安的关中乱就不说了,那会儿可是连鲜卑外族都趁乱入城,抢劫烧杀。前不久的宛城,抛开跟他关系不太大的青州兵作乱,就单论战场上,曹孟德虽然赢了,但被追的死了侄子、情人,仓皇皇狼狈逃窜也不算是啥光彩事情。 “杜若,仔细想想。你家姑爷既然把我支出来那必然是觉得我没必要再理会这事了。反正他以后和文和先生是同僚,有什么疑惑解释的让他跟文和先生去说总比我这一后宅女子说要清楚的多吧?” 杜若偏着想了想:嗯,姑娘说的确实也是那么个道理。 郭奕被杜蘅带来的时候很兴奋地牵起蔡妩另一只手仰着脸问:“娘,今天你送奕儿去司空府吗?那等下了学你也来接奕儿吗?” 蔡妩摸摸儿子脑袋:“如果奕儿想的话,娘会去接你的。” 郭奕满意地笑了,把头蹭在蔡妩衣料上,一副撒娇小孩儿模样被蔡妩拉扯着往司空府走。 到司空府的时候,后院校场,蔡妩见曹丕曹彰他们已经在花间空地上进行早间的武术课。一边曹植苦着脸被武席师父要求扎马,不由推了推身边郭奕:“去跟四公子一起练习马步去。” 郭奕被推得不情不愿,满是无奈地走到校场在武席师父监督下扎马。 拜自己无良爹妈所赐,郭奕功课学得乱七八糟。数算、棋艺,史典上,郭奕可以和长他五岁的曹丕比个不相上下。诗、辞、诸子上郭奕和同龄的曹植比还算勉强可以。但要是论起写字,乐理这些,就是文课最糟糕的曹彰看了郭奕的大字都忍不住一脸怪象的耸肩低笑。而对于系统的武术课更别说了,郭奕就是个刚启蒙的,除了长跑耐性比曹植他们好,其他的统统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对于每天早上赶早来第一件就是上武术课这事,郭奕至今心怀愤懑,格外抵触。 不过好在他还算是个听话的孩子,就算不喜欢,也跟着勉勉强强应着头皮学了。而对郭奕擅长的那块儿,郭奕就毫不掩饰地加以表现。司空府最常见的情景就是二公子跟郭公子下棋,然后其中一人输棋,复盘,再有一人输棋,再复盘,如此往复,没完没了。偏他们身边三公子四公子还看的津津有味,兄弟俩一会儿胳膊肘往外拐拐对着郭奕嘀嘀咕咕,一会儿又很有同胞爱的指点曹丕:二哥,这子应该走这儿。那个应该落那儿。指手画脚一番被烦不胜烦的被二公子猛吼一顿,两位小爷消停。闭嘴。没过半刻钟又故态萌发,继续一旁捣乱,直到棋盘终了。 蔡妩是知道郭奕这情形的,不过她并没打算对郭奕和曹家公子的相处做什么阻拦干预。魏文帝、黄须儿、七步才什么的在她眼里还都一个个拖着鼻涕的小破孩儿。她吃饱了撑得才会对儿子说:你要跟谁谁谁打好关系,他以后会怎样怎样,你跟谁谁不能走太近,这对你将来……。这理论听上去是为孩子好,实际上一琢磨纯属胡扯:孩子的眼睛里要那么多功利干嘛?等年岁长了,他自然分得清楚了,这会儿还不如让他们肆意些呢。 司空府的丁夫人就在不远处的厅里,蔡妩在把郭奕送到地方以后很自然地带着郭照被管家带去见丁夫人。到厅门口她才发现,除了丁夫人,环夫人也在,正和丁夫人一道逗弄襁褓里的小曹冲。 见到蔡妩后,丁夫人很热情地冲她招手:“慧儇来了。快过来看看,老六下乳牙冒头了。” 蔡妩闻言一笑,紧走几步凑到曹冲襁褓前低头一看:哟,这就是后世小学课本里学的称象的那个小家伙啊。粉嫩嫩,肉嘟嘟的,看着挺好玩嘛。 蔡妩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摸曹冲的小脸,曹冲小拳头一抓,攥住蔡妩的食指,仿佛抓了什么天大的美食,眯眼乐乐呵呵地笑着就往嘴里送。蔡妩一个没注意就被他啃了一手的口水,结果就是被啃的很啃人的一起对视着呵呵傻笑。 丁夫人看着明显母爱泛滥的蔡妩,使了个眼色给环夫人,坏夫人会意:“慧儇要抱抱看吗?” 蔡妩闻言有位为难地低头看看自己肚子,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摇摇头:“算了吧。我这身子抱着他,万一给摔了我可赔不起。” 丁夫人笑指着蔡妩问道:“慧儇这身子可有七个月了吧?” 蔡妩比了个手势:“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那是明年三月份的产期吧?可曾找些有经验的老人相看下这胎是男是女?” 蔡妩微笑着搂过旁边依偎她站着的郭照:“我娘家母亲和嫂子都觉得这胎是个女孩儿。我倒是无所谓。反正现在已经儿女双全了。” 丁夫人笑眯着眼睛看着蔡妩母女,探着身子跟蔡妩说:“慧儇倒是好福气。让人看着都止不住的眼馋了。”说完丁夫人笑看着环夫人:“要不咱们也沾沾慧儇福气?” 蔡妩困惑:“嗯?” 丁夫人手指曹冲:“慧儇若生一女孩,嫁于我家冲儿如何?” 蔡妩瞠目:我说怎么大冷天的,今儿环夫人想起来把把曹冲抱出来了。敢情你们家是打这个算盘。可这事儿就算是曹公授意,好像不该跟我说吧?貌似跟让曹公跟奉孝说更靠谱一些。 可怜蔡妩她现在还不知道因为昨天庆功宴上一番表现,曹孟德已经隐约认定郭嘉是惧内了。所以对于联姻之事,他觉得跟蔡妩讲要比跟郭嘉讲更有效率。 之事蔡妩这边却有些郁闷:这面子是不能不给,毕竟丁夫人已经亲自开口,而且想也知道这不是她自己擅自决定。可蔡妩还是觉得有些别扭:难道是我长了一张丈母娘脸?肯让曹孟德把这么小的孩子送给我们家当女婿祸祸?而且曹孟德你脑子到底什么做的?我家郭奕被你拉到司空府做伴读还不够,你还非得结亲才算把郭家跟曹家绑一块吗?不对,等等,我好像才想起一事来,曹冲这孩子将来长大是聪慧仁爱,可貌似……他最后……不寿而夭了呀。我那点儿能耐有多少我还是有底的,这次大哥和大公子回来绝对属于侥幸,谁晓得下次这种侥幸还存不存在,万一他真的急病死掉我女儿怎么办? 想到此蔡妩看向曹冲的目光不由变得有些复杂,咬咬唇狠狠心说道:“能与司空大人府上结为姻亲自然是我们的福分。只是眼下还不知道是男是女,过早言之到底有些草率。” 丁夫人和环夫人闻言皆是一怔,应是谁都没有料到蔡妩会婉拒结亲。 不过丁夫人很快又反应过来,像是没听出蔡妩意思一样顺着她话茬说:“慧儇说的也是。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不过没关系,若是生男更好,就让他跟冲儿结为兄弟也不错。”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旧目新看战乱世 蔡妩听完直接蒙了:丁夫人你是真没听懂还是假装没听懂?你这两头堵的提议是怎么回事?哪有上赶着跟人结亲的?你们家这是结亲还是抢亲? 丁夫人面带微笑看着蔡妩表情变幻,旁边环夫人一言不发抱着曹冲。蔡妩的手在袖子里握紧松开,松开握紧,就是不肯点头应诺。蔡妩身边的郭照转眸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下子从蔡妩怀里挣脱到环夫人跟前,围着曹冲转了一圈后,扯扯蔡妩袖子扬着小脸脆声脆气地问:“六公子好可爱。娘,照儿能抱抱他吗?” 蔡妩微弯下腰抚着郭照头发:“照儿你还太小,抱不住。会把六公子摔了的。” 郭照一脸不情愿地嘟起嘴:“可是他好可爱。照儿之前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娃娃。娘,我们把他抱回家好不好?”最后一句是郭照踮着脚凑到蔡妩耳朵边说的,可音量却恰到好处能让丁夫人环夫人听到。 蔡妩眼睛闪了闪,看看郭照心里暗叹一声,拍拍自己肚子答道:“这个呀,等你弟弟或者妹妹出世以后,就算你不抱他也会自己来咱们家的。” 丁夫人、环夫人听到蔡妩这么说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丁夫人像什么事也没发声一样跟继续蔡妩继续聊孩子的事:“明年三月份,算时间也就还有三四个月。慧儇小孩子的衣服什么的准备齐了没?春天各种花开的多,小孩子皮肤嫩,容易风邪入体起低热,可大意不得。” 蔡妩压着心里的憋屈感跟丁夫人聊着:“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有些大人衣服翻改的我还都让人用热水滚了一遍消毒。就怕小孩子到时候会过敏。” 丁夫人不解:“消毒?过敏?这是何意?” 蔡妩勾勾嘴角开始耐着性子给丁夫人讲何为过敏何为消毒。(作者注:中医中没有过敏之说,对于过敏症状中医描述为风邪入体。) 等又聊了半个时辰,蔡妩看着天色差不多,才带着郭照从司空府告辞。路上拐进军师祭酒府的胡同,蔡妩脸色就沉了下来。身边郭照声音轻轻问道:“母亲可是在怪照儿?” 蔡妩抚着郭照头发淡淡摇头:“不,照儿。你今天做的很好。丁夫人环夫人今天结亲之言不过是通知而已。真正定主意的还是司空大人。我那会儿不答应不过是觉得心有不甘罢了。” “母亲觉得咱们家跟司空大人家诸位公子走的太近不好?” 蔡妩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这些。还因为司空大人对你父亲的态度。经宛城一战曹公对你父亲有恼有敬。想得他死力却又或多或少还有些疑虑。所以在把奕儿接入司空府为伴读后,又提出联姻也在情理之中。至于为什么定下的是六公子,原因很简单。六公子现下是司空府最小的公子,将来成就如何还不可知。定下六公子既能坐实联姻又能防止你父亲会因翁婿之情生出别的心思。毕竟现在曹公是属意大公子的。” 蔡妩这番话说的顺畅自然,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眼前站着的只是个七八岁的丫头,自己这么讲话人家是不是能够理解。好在郭照是个颇有天赋又很聪慧灵透的姑娘,虽然这段话不能完全明白,但大体意思还是知道的。小丫头在听完蔡妩的话后低垂了眼眸,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一言不发。蔡妩摸摸她脑袋轻笑道:“不着急,一时听不懂很正常。你还小,现在还不是你操心的时候。等将来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郭照抬起头看着蔡妩:“可郭照想尽快长大。郭照想护着母亲,不想再看到母亲像今天在司空府那样的脸色。” 蔡妩的手顿了顿,回身看看一脸欣慰看着郭照的杜若,又瞧瞧自己面前抬着下巴,表情严肃,语气认真的义女,笑眯眼搂了郭照:“照儿,你能说出这话我很高兴。可是我还得告诉你: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常记住剩下的一二就好。还有,能守护住人心的不是权力、名望、地位,而是真正的以诚相待。娘不求你能护着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像许都所有其他姑娘那样,可以撒娇,可以耍赖,不用那么懂事,不用那么坚强,只需要按着自己的心意,快乐欢畅地活着就够了。” 郭照静静地抓着蔡妩衣服,把脸埋在蔡妩身上不说话。蔡妩却隐隐觉得小丫头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在无声落泪。蔡妩垂眸轻叹了口气,心说要解开郭照心里的结恐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这是一个任重道远的漫长过程呀。 郭照在蔡妩身上偎依了有半刻钟才轻轻挣出离开,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牵着蔡妩的手继续乖女儿状地跟她回家。 到府上的时候,送郭照回她小书房后蔡妩叫来柏舟。四下张望过压着嗓子试探性问道“贾文和先生还在吗?” 柏舟被他家主母做贼一样的表情逗得心里直乐,忍着笑意答道:“在。在先生书房下棋。” 蔡妩表情一抽:这不会又是个跟仲德先生一样的棋痴吧? “咳……下棋啊?那下棋前,他们有说什么没?” 柏舟思考了下回道:“文和先生问先生他和您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误会。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冒犯过您了,若真有得罪您,请您见谅。” 蔡妩心虚地缩缩脑袋:“你家先生怎么回的?” “先生说:文和说没有便没有吧。所不定是拙荆记错了,也说不定是她做梦了,又或者是上辈子文和得罪人不自知了?反正现在文和现在已到许都,咱们同在主公帐下,有些事该忘的也就忘了吧。” 蔡妩听了眉角一跳。她都能想到贾诩听完这话以后神情该有多精彩了,可偏这种事还真不好说什么。贾诩对自己有没有欺负过良家妇女应该是心里清楚的,可听郭嘉这么说估计也得疑惑琢磨:难道我当真做过这事? 蔡妩轻咳一声,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先生就请文和先生去下棋了。” “啊?就这样了?”蔡妩很是怀疑。 “就这样了。”柏舟一脸肯定。 蔡妩舒口气挥挥手让柏舟退下,然后以逃过一劫的姿态仰躺到卧榻上,拉上被子,头一歪,眼一闭,一副心事落地模样的“呼呼”大觉去了。 结果等她醒来的时候就见郭嘉坐在那张从司空府讹来的坐榻上正看书。蔡妩清清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午时。”郭嘉抬头看看天,估摸着给了个答案。 蔡妩眨眨眼,掀开被子坐起身:“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文和先生走了?” 郭嘉走上前坐在榻边:“走了。下完一盘棋就走了。” 蔡妩晃晃脑袋像是没听清楚,伸手比了个“一”不相信地问郭嘉:“你们在书房待了个一个半时辰就下了一盘棋呀?” 郭嘉点点头,把半个身子躺榻上捂着眼睛哀怨:“而且还和棋平局了。” 蔡妩恍悟了,看郭嘉模样先是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又幸灾乐祸地戳戳人家:“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下成平局了?” 郭嘉看着蔡妩模样磨牙:“我怎么知道他棋路跟我那么像?哎,我说你到底哪头的呀,你夫君我平局,你怎么看着还挺乐呵?” 蔡妩无辜地摇摇头,随即想起司空府的事来,不由面色黯然地跟郭嘉复述了一遍。 郭嘉听完微微愣了愣,就在蔡妩担心他会不会想多了心寒的时候,郭嘉已经扭头看着她早已显怀的腰身,表情严肃,语气幽幽:“我难道很有老丈人派头吗?六公子的岳父?不好当,没意思。阿媚,我觉得我现在又希望这孩子是个儿子了!” 蔡妩闻言微低了头,一手轻轻地抚上肚子一手悄无声息来到郭嘉腰侧,趁着郭嘉不注意使劲一拧,横眉立目:“要是个女儿你还不喜欢怎么地?” 郭嘉被拧的倒吸一口冷气,赶紧举手投降:“喜欢!喜欢!绝对的喜欢!不管儿子女儿我都喜欢!” 蔡妩闻言满意地松开手,转而又变得表情郁郁:“女儿的话真的要去给曹公做儿媳妇儿吗?我不舍得。” 郭嘉听了连忙坐起身到蔡妩身后安抚:“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真是女儿,到时候她不乐意的话,我会想办法退亲。现在你什么也别想,想了也是没用。” 蔡妩在郭嘉肩头,口气闷闷:“是。想了也没用。我还是一心忙活过年的事吧。” 建安二年的新年,蔡妩过的还算滋润,年前让柏舟回阳翟和颍阳送了东西。颍阳的只是好说,阳翟给郭海一家的也不难,只戏娴的那份儿却是蔡妩和唐薇凑在一处比着礼单商量了好久,才定下来的。郭奕看着那份礼单眨着眼睛感慨:吃喝用度全有,娴姐姐可以留着攒嫁妆了。 大年初二的时候,按旧例蔡妩本是要回娘家的,奈何娘家离家里实在太远,而且她身子又不方便。所以只能作罢。原以为这一天可能会窝家里跟郭奕郭照他们嬉闹一番的,结果上午的时候郭嘉又接到了司空府的宴席邀请函。函上甚至注明要带家眷前往。蔡妩捏着请帖很是疑惑:“曹公宴请,怎么还有家眷的事?” 郭嘉神秘笑笑,指指上头低声问:“那位还没亲政。正宫那位如何领宴?许都如此多世家夫人,列侯命妇总不能一年到头不聚上一回吧?” 蔡妩听着翻了个白眼,把请帖一把掷到郭嘉怀里:“切,你少来给你主公脸上贴金。这不就是夫人外交,笼络人心的好时候吗?” 郭嘉挑挑眉,虽然不甚明白“夫人外交”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理解蔡妩整句话的意思。郭嘉挨挨蹭蹭地到蔡妩身后扶着她后腰柔声问:“去吗?要是不想,我给主公推了。” 蔡妩断然:“去!干嘛不去?司空大人请帖上都那么说了,咱们不去尝尝司空府厨房的手艺,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郭嘉笑了笑,扭头吩咐柏舟准备车马:虽说司空府离他家不远,但前阵子下的雪还没化,路滑地湿。他可不放心让妻儿就这么走着去。 到了司空府的时候,蔡妩发现来的人还真不少,气氛也算随意,因着过年,到处一片喜气,女眷堆里各夫人打扮更是争妍斗艳,各有千秋。对着一片她见过没见过的家属,蔡妩很快找到熟人:唐薇和义嫂赵氏。唐薇拉着不停挣扎的荀俣坐在一边,身边是正在走神的荀彤。荀恽可以已经跟着他父亲与男宾一道,故而不在其列。 蔡妩走来的时候,荀彤正好回神,见到她来,赶紧过去和郭照一起扶着她入座。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蔡妩少不得被唐薇引导着给各家夫人一起闲聊叙话,咋一看整个宴席倒是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等正式宴会开始后,曹孟德举杯说完祝酒词,三杯酒下肚,便示意席下诸人自便随意,不必拘泥。他自己也不怎么有领导样的自斟自酌喝的很是欢快。蔡妩眉角抽搐地看着对面的一众男宾,再转头看看上首曹孟德两口子,只觉得这景象分外不真实,,眼前的觥筹交错,笑语笙歌像是在太平年月的欢乐派对。放以前她肯定瞧着这景象骂一句: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可当真身处其境,她却骂不出来了。明知道有人在挨饿受冻,明知道有人衣不遮体,明知道有人食不果腹,可是有些事却必须得做,有些人却必须得以这种方式拉拢。 眼前这些人,有世家出身的子弟,有寒门庶族的人才。有浴血奋战的将军,有出谋划策的智士,有辩才无双的说客,也有贪得无厌的蛀虫,有贪生怕死的懦夫,有酸腐冥顽的文人。各式各样人物,不一而足,却偏偏在此刻因了一场宴会聚在这个院子里。蔡妩扭头看着上首的曹孟德忽然觉得有些心绪复杂:这个人至情至性;这个人敏感多疑;这个人好色多情;这个人知人善任;英雄枭雄也好,毁誉参半也好。对着满布疮痍、山河破碎,只要他能不畏流谤,扛起那面大旗,真正能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那他做什么,她都觉得不是那么不可原谅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袁公路称帝扬州 思及此处,蔡妩侧脸转向郭嘉,不想正看到郭嘉席前的曹昂。 曹大公子低头垂首,一副聆听教诲模样。郭嘉则表情淡然,转着盛着白开水的酒樽,不知道在跟曹昂说些什么。 等宴会散去后,蔡妩回家才好奇地问起曹昂的事,郭嘉眯着眼睛,边享受蔡妩给他擦头发的服务边漫不经心地跟蔡妩解释:“大公子问了几个史典,问我有什么看法。” “啊?” “别担心,他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求教而已,你别想太多。” 蔡妩嘟着嘴边擦头发边叹气:“自从六公子联姻的事一出来,我看到曹家公子们就忍不住多想。我这脑袋都要顾不过来了。” 郭嘉闻言失笑:“哪有那么多心可担?你有那个精力还不如想你夫君我呢?” 蔡妩白他一眼:“你整天在我眼巴前晃悠,我想你干嘛?” “你前儿不还跟奕儿不还说起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吗?你看你在我眼前,我还会想你。我在你眼前,你就一点不想我?你怎么连青山也不如?” 蔡妩嗔他一眼,把布巾往他脸上一抛,小啐他一口:“呸,多大个人了,还油嘴滑舌?” 郭嘉闻言哈哈大笑,一手扯下布巾一手抱住蔡妩肩膀,“吧唧”往蔡妩脸上亲了一口:“为夫还不到而立呢。怎么夫人就要嫌我了?” 蔡妩干脆扭过头去不理他,郭嘉也不恼火生气,继续扒着蔡妩肩膀叽叽咕咕,直到后来把蔡妩叽咕累了,迷糊糊靠着他睡着,郭嘉才停下声,把蔡妩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后直起腰轻松口气,心里暗自感慨:女人有身子果然不好伺候。蔡妩这回怀孕虽不像怀郭奕时那么容易掉泪,可一空闲下来,胡思乱想钻牛角尖的毛病是一点没少。他现在是一点不敢给蔡妩空余时间,唯恐她又跟当初一样用她浩瀚如宇宙般的思维方式整点儿诸如睡书房、泡澡盆、挨针灸之类防不胜防的事儿。 出了正月不久,进二月份,蔡妩吸取当年生郭奕早产的教训,开始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养胎,轻易不随便出门,也不随便看东西听消息。郭嘉也把好丈夫角色扮演到底,反正司空府诸位都知道他啥德行了,只要没什么事,他连点卯应到都懒得去,整个一消极怠工模样。 可惜二月上旬还没过完,就发生了件让他怠工不下去的事情:汝阳袁术袁公路,拥玉玺,据江淮,割扬州,称帝寿春,国号仲家。 袁术称帝这事一出,举国震惊,各诸侯反应更是不一而足。 以好涵养著称的袁绍在听到这消息以后气得脸色都变了,“啪”的一声摔了手中茶杯指着扬州方向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幽州公孙瓒听说则抚掌哈哈大笑:“我单知道袁公路蠢,却不想他这么蠢!称帝?好!好!称得好啊!” 紧挨袁术的吕布在得知袁术称帝消息后反应相当直接:“把订亲礼退回扬州,这门亲事,咱们不结了。” 江东孙策听报沉吟片刻,采取鲁肃建议,上表许都,与袁术划清界限。刘表得信后严令手下稍安勿躁,静观其变。至于刘璋刘季玉知道后则靠着桌案漫不经心:“益州蜀道天险,便是袁公路称帝被讨,也断不会把战火延至此地。随他折腾去,该头疼的又不是我们,而是许都曹孟德。” 被他言及的曹孟德确实有些头疼,而且还很气愤:袁术称帝,若不好好遏制处理,杀一儆百,说不好就真有第二个、第三个有心思敢效法他。到时候一眼看去,中原一带乱七八糟帝王、数不胜数公卿。许都这正牌天子的话谁还理会?他“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招牌还有何用处? 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升帐议事,在许都能召集的心腹嫡系都被他揪到了议事厅里。 郭嘉就是在没睡饱的时候被蔡妩从床上挖起来的。被吵不爽的郭大人臭着张脸,满是幽怨的看着蔡妩。蔡妩对此视而不见:“是你家主公这么个时间点叫人的,可赖不着我。不过我就纳闷,你说曹公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到底出了啥事要这么着急?” 郭嘉眼角一抽,选择性忽略掉蔡妩对曹孟德的抱怨之词。匆忙忙洗了把脸,精神不太好的军师祭酒大人就绷着张“生人勿进,熟人勿扰”的脸,跟着前来通知他的兵士到了司空府议事厅。 结果到议事厅曹孟德把议题一说,郭嘉精神了,“唰”一下坐直,两眼晶亮,脑子飞快转起念头:袁术拥扬州、司隶、势力延至荆州与豫州。在南方诸侯中,实力最强。其所据汝南,淮南两郡拥三十七城,人口均不下二百万。地沃水美,民生富庶。其实力综合算来,是目前各诸侯中最雄厚的一支。远在幽州,冀州之上。袁公路此番称帝,就他本身而言,不光是迷信玉玺作用。 “今日府中庭议。皆乃为国为君,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诸公有话但讲无妨。”正题说完,曹孟德轻咳一声,淡然地抛出一句惯常之词。 “明公。”头一个开口回话的是荀彧,荀彧声音依旧温纯优雅,平淡稳沉,可今天语气听着却格外掷地有声:“明公扶汉帝,匡朝政,乃大汉肱骨之臣。今番袁术谋逆,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且今天子都许,诸镇诸侯皆望许都之态,明公若放纵不理,日久天长,必有跟风效仿之人。” 曹孟德轻抚着胡须缓缓点头:“文若之言甚善。只袁术实力不比等闲,可轻易动之。许都如今之境,亦是四面受制。若兵马调动,短期未能破敌,其他诸侯必会趁虚而入,许都之势便岌岌可危。” 曹孟德话落,帐中众人皆低头沉默:此番变故实属突然,许都四下强敌环伺,兵马轻易不敢大调。但袁术称帝之作为若是不讨,像荀彧说的那样,数年以后,诸侯竞相效仿,天子威严扫地。于政治意图上,许都亦会身陷被动。 “既然许都一力不行,那就多找几路诸侯嘛。”一厅沉寂中,已经思考完毕的郭嘉笑意盈盈地开口。因着早起太困,他原本清朗的声音还有些微微的沙哑,加上这话不管是内容还是语气都带着丝痞气地调侃,让帐中气氛不由为之一松。 曹孟德脸上也是一喜,但随即又绷住佯装微怒:“奉孝说的倒轻松。你倒是说说,让孤去哪里找那么些路诸侯。” 郭嘉收了嬉笑,屈起一条腿,把胳膊支膝盖上伸出五指冲曹孟德说道:“主公有‘五抚’可为讨逆之用。安能说找不到诸镇诸侯?” 曹孟德眼睛一闪,身子前倾:“奉孝详细道来。” “吕布占徐州,然有名无实,明公可以利诱之,许以徐州牧,着令其出兵讨逆,吕布必然应诏。此第一抚。江东孙策与袁术有嫌隙。袁术曾许之以会稽太守,却出尔反尔未曾兑现。明公可以孙策为骑都尉,兼会稽太守。以正其名。孙策若接会稽太守之职,也自当应诏出兵,共同讨袁。此第二抚。宛城张绣去年之战与主公有隙,今番新降,必然会担忧在主公处不得重用。主公可用张绣兵马为一路东进豫南,即安张绣之心,又得一大助力。此第三抚。北方袁绍乃袁术兄长。袁术作为,袁绍如何反应亦是关键。主公当借天子诏,严斥袁本初。责问袁氏何以出此乱臣贼子?若以谋逆论处,当罪及九族!然后许其上表陈情,赦其株连之罪。此第四抚,可置袁氏清誉与悠悠众口之下,让袁本初不敢轻举妄动。韩遂、马腾远在西北,然中原兵马一动,西北必有反应。韩遂、马腾面和心散,让要其无暇东顾,主公可着一辩才说客去往西北,离间二人,拉拢其一。此第五抚。” 郭嘉说完,帐中一片沉寂。除了贾诩照旧一脸淡然眯缝着眼睛,好像早就知道郭嘉能解此局外,其他人看郭嘉的眼睛都闪亮亮透着一股惊喜和敬意:奉孝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他怎么反应那么快,还能想到西北那块儿? 曹孟德那边是边听边点头,在郭嘉说完以后抚掌称善:“奉孝果然妙策。却不知其余诸公可还有补充之言?”说着就把头自然转向谋士那一排:专业人士办专业活儿,他可没指望典韦那样的给他补充观点。结果搭眼一看他的谋士团里:荀彧正面带赞许看郭嘉,不打算说话。程昱了捋着胡子一脸淡笑,荀攸点着头,想是赞成郭嘉的。贾诩嘛,人家照样眯缝眼装睡。而出主意的郭嘉则瞅着这个,瞧瞧那个,似乎在等着什么。 曹孟德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干脆开口问他自己:“奉孝有言,但说无妨。” “也不是什么要紧话。不过是嘉想到两个人,一个可为先锋征讨袁术,一个可为说客,前往西北。” “哦?是哪两人?” “豫州牧刘备依附我军,随名为豫州牧,实则屯兵徐州。与吕布共治徐州。以刘备为先锋即可在对战袁术时强我军实力,又可挟制刘备,防止其羽翼过丰。” 曹孟德听了微眯着眼睛点点头说道:“奉孝言之有理。那这第二人又是谁呢?” 郭嘉露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然后手一伸,揪住和他隔了一个人的贾诩,笑眯眯地说道:“第二人自是文和公喽。” 郭嘉话落,帐里就有不少将领抽气咳嗽,眉角抽搐:我去,奉孝你个不靠谱的。你不是去西北是当说客的吗?说客啊说客,那得要利齿尖牙,巧言善辩呀!你说钟繇,说王朗我们都不奇怪,但你拉扯的这位,从他投降后,就没见自己开口说过几句话,除了眯缝眼装睡还是眯缝眼装睡,他……他……到底哪里是能当说客的主儿呀?你……你不是用脑过度,糊涂了吧? 曹孟德也是眼角一抽,有些无奈地看向郭嘉、贾诩。郭嘉浑然不觉,照旧拉人不放,贾诩老爷子表情却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但随即又恢复淡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动如山模样,等着曹孟德主动开口发问。 “文和对适才之言可有补充?” 贾诩淡淡地摇头:“奉孝高见。贾诩并无补充。” 曹孟德一噎:“那对出使一事文和如何看待?” 贾诩照旧操着他平淡古则的声音不疾不徐说:“听凭主公安排。” 曹孟德想一头杵地上。他很怀疑,这次郭嘉是不是看人看走眼了。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主真是可以胜任说客的?不过偏头瞧了眼荀彧,这位“王佐”竟然没有反对?看来文和还有些东西是他不知道,没发现的。 于是曹孟德直接开口:“文若,你明日奏请天子,下诏讨逆。另着人往江东、徐州传旨,授吕布为徐州牧,孙策为会稽太守。邀其二人起兵讨伐袁术。还有,授意孙策:就说,之前伯符年岁年幼,文台公乌程侯之爵未有袭替。若此役中他能立下大功,孤这里有讨逆将军和乌程侯爵等他来拿。” 荀彧点头应诺。 曹孟德转眼又面向贾诩,想了想,最终忍着牙疼继续说道:“着贾诩行出使西北之事,钟繇副之。” 曹孟德话落,贾诩、钟繇出列应诺。其余诸人也都不约而同松口气:嗯,还好只有奉孝糊涂,主公不算糊涂,元常和文和一道,应该不会出啥大乱子。 计较完毕,廷议诸人开始商讨讨袁细节问题和各种分工事宜,议事厅里个人开始各抒己见,看情况一时半会儿完结不了。 而司空府外的许都已经大体得知一大早升帐所谓何事了。 称帝这种事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爆炸新闻,想捂也捂不住。此事一传开,许都百姓间就现出一种惶惶之气:这世道是怎么了?董卓西凉莽夫不把皇帝当回事也就罢了。袁术四世三公的出身,怎么也拉杆子单干了?天子换来换去,老百姓还有安生日子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军师祭酒有悍妻 蔡妩作为军属这事儿倒是平然许多。在知道袁术称帝后,她只是呆了呆,然后一扭头又继续教导郭照刺绣去了。给她汇报消息的柏舟相当诧异:哎,主母这两年气度果然出来了,瞧这都练到泰山崩顶不改色了。他哪里知道蔡妩那是心理有谱。三国她是记得模模糊糊,可再差劲也知道魏蜀吴里没有姓袁的一号。所以,袁术称帝什么的就是找打!炮灰! 但蔡妩身边的其他人就显然没那么稳当了,杜若还好些,至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受她乱七八糟影响挺多,杜蘅这种经历离乱的丫头对这政治方面承受力也还勉强。但郭照这种敏感又聪明的姑娘表现就不太淡定了。她在刺绣又扎了自己一下以后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蔡妩问道:“母亲为何对袁术称帝一事反应这么冷淡?国无二主,母亲难道不觉得这事很震惊人心吗?” 蔡妩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抓着郭照,边给她看伤口边回答:“那照儿觉得母亲该怎么反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袁公路称帝不过是做了许多诸侯心里想却一直不敢做的事。他现在引这么大轰动,只能说他自己没认清形势。觉得自己实力最强又手拥玉玺,自然可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可是他忘了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会儿的天下不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时候,司空大人也不是短见之辈。所以他长远不了,咱们根本不用担心。” 郭照眨着眼睛思考一会儿以后问道:“那司空大人会兴兵讨伐?父亲会随军吗?” 蔡妩一愣,拿着郭照绣撑子的手一僵,张张嘴,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这个……看情况吧。”说完蔡妩就极快的转移话题:“照儿,你来看看你的绣品,这里、这里……还有花瓣这里用平针法会好一些。你改改看?” 郭照很识趣地配合蔡妩不再在郭嘉是否随军的问题上纠缠,而是凑过头,一副乖巧女儿状在蔡妩身边接受女红指导。 等把郭照绣品问题说清以后,蔡妩站起身,摸着郭照脑袋跟她告别:“照儿先自己琢磨琢磨,也许有比我这想的更好的法子。等会儿差不多的时候,记得去厅里吃饭。” 郭照点点头,习惯性站起身目送她出了自己屋子。 蔡妩出门后跟杜若吩咐:“去把秦东叫来,我有事想问问他。” 杜若一愣,随即提醒:“姑娘,您忘了,秦东今儿跟着姑爷去司空府呢。姑爷还没回来,他自然也不在府里。” 蔡妩恍悟,拍拍脑袋后问杜若:“我让厨房准备的食盒可备下了?东西做好了吗?” 杜若带着笑意点点头:“都按姑娘说的准备妥当了。要不要让柏舟现在送去。” 蔡妩看看天色:“差不多午时了,让他送去司空府吧。” 杜若应诺后,把蔡妩安置在屋子里,自己去找柏舟传话去。 等柏舟按照传话意思到司空府完成任务的时候,司空府的管家几乎苦着张脸接过的两个大食盒:先前听说郭大人那次胃出血后就被蔡夫人要求少食多餐。所以军师祭酒府里现在因照顾郭大人身体已经从一天两餐改为一天三餐。在朝食和哺食之间又加一顿被蔡夫人称为晌食的东西,吃什么管家不知道,但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他却已经能确定了。瞧瞧他手里的食盒,再想想刚才柏舟传话的内容,管家觉得,能在郭大人家当管家真的不容易啊。 管家提着俩食盒,一路恍惚地走到议事厅。跟门口亲兵咬了半天耳朵后,亲兵也一脸踩棉花表情,脚下不稳到了议事厅,跟在曹孟德耳朵边叽叽咕咕说了半天,曹孟德脸色变幻一次又一次,最后挥手让亲兵下去。看看下面已经安静下来正迷惑看他的众人,又头疼地把眼瞄向郭嘉,脸色古怪,声音飘渺:“奉孝,你家里来人送东西了。” 郭嘉一愣,略有疑惑地看向曹孟德。曹孟德却已经让亲兵把食盒搬了进来,直接搁在郭嘉脸前头。 一边夏侯惇探过头,扒拉开食盒一角,一股浓郁饭香扑鼻而来,夏侯惇捏着食盒盖子对郭嘉呵笑:“奉孝,当真是家有贤妻啊。” 郭嘉呆了一呆,继而有些腼腆无措地低下了头。 旁边一堆人见此跟见了鬼一样恨不得把脑袋杵地上去:这是郭奉孝吧?是吧?是吧?是吧?这厚脸皮家伙也有害羞的时候?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是我们眼花幻觉吧? 夏侯惇抖了一下,摇摇脑袋开始不怕死的揭开第一层食盒:咦?是两个没见过菜式。再揭开第二层,还是两个没见过的菜式。夏侯惇郁闷了,直接无视掉郭嘉“唰唰”他的眼神儿,两手齐上把俩食盒全部打开:两个四层食盒,一共十六样菜式,没一样是他见过的!夏侯将军郁闷了,瞧着铺了一地的菜盘先是恶狠狠瞪着郭嘉:“你倒是挺会享受嘛。”然后又不甘心看向已经搬完菜的食盒:嗯?食盒底下这信是给主公的? 夏侯惇很困惑地拿起盒底的信,在一众看热闹看的很欢实的目光中把信交给曹孟德。曹孟德原本也支着架势打算看郭嘉笑话来着,结果发现夏侯惇捯饬了半天还捯饬出一封给他的信,不由有些纳闷的接过来。接过信一开封皮,“哗啦啦”信纸掉了一地。郭嘉拿手遮了眼睛,一副不忍再睹的表情:蔡妩那丫头,把后世奏章的样式用在了给曹孟德的信纸里。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没防备一打开,不大的纸张折折叠叠居然有两三尺长。曹孟德胡子抖抖,耳尖的听见下面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等曹孟德耐心地捋着头把信内容全看完,脸色又古怪了几分。帐下诸人除了郭嘉都很好奇地看着曹孟德,想听他到底会说些什么。曹孟德却把一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咳……讨袁大势已定,至于细节诸公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所以今天府议到此为止,散了吧。奉孝留下” 众人听主公这么说,对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更加好奇了,不过看曹孟德意思,似乎没有把信公开出来的念头,于是也都心照不宣地站起身,一个个笑呵呵退出厅外。临走还冲给被点名的郭嘉露出一些或善意调侃或幸灾乐祸或自求多福的各种表情,看得郭嘉额挂黑线,眉头直跳。 等人全部都退出了,曹孟德脸一沉,佯装微怒:“来人,把蔡夫人送来的这些都拿出去……” 郭嘉眼睛骤然睁大,却听曹孟德语气一转,笑眯眯说道“……放花厅那里。” 郭嘉松了口气:呼,吓他一跳,这恐吓姿势是要跟他一起吃饭吗? 曹孟德那里却在亲兵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蔡妩的信递到了郭嘉脸前头,跟郭嘉边往外一道走,边语有调侃:“奉孝,你这位夫人倒是好文采。元让也没说错,你当真有位贤妻。” 郭嘉眨眨眼,展开信函飞速浏览了一遍。信有点长,洋洋洒洒千余字,蔡妩没发表啥惊世骇俗的言论。只是当头就把郭嘉骂了一顿,从其言谈举止到其饮食,俨然一个管不了老公,向老公领导告刁装的委屈小媳妇儿。紧接着笔锋一转,开始用一种恭敬的语态,客观的口吻,把自己作为医者、作为妻子对郭嘉身体状况的担忧与心疼在字里行间透了个淋漓尽致。期间旁征博引,将古往今来英年早逝者的坏习惯抓了个遍,充分论证了她这个晌食的合理性和正确性。但对于是否想郭嘉现在就回家的事却只字不提。最后对曹操来了一堆砌美之词,然后言辞诚恳拜托司空大人将人看好,别再出现突发急症的事。末了,蔡妩才相当理性地分析了袁术称帝事,论证袁术不能长远,隐隐晦晦地谈起许都对袁术事多半亦兴兵为主。若当真兴兵,人才一定是最重要的。望曹公好好把握人才。纳贤惜贤方为王道。 郭嘉看完眼睛弯弯,嘴角浮现出一丝自豪笑意。正向把信折了收自己袖子里,前头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他动作,然后很自然地把信拿了回去,手的主人还面色感慨,声音幽幽:“孤如此行事这么多年,却从来不曾有一人以如此说法劝孤惜贤。孤一直以为为人臣者自当鞠躬尽瘁,以为那些像志才那样早早离孤而去者是天不假年,却忘了……奉孝,你这个夫人不简单,她是许都第一个敢把食盒提到司空府的夫人,也是第一个告诉孤应当如此惜贤的家眷。前番庆功宴时,孤看你表现,还当尊夫人是个如高夫人一样的人物,却不想她比高夫人要聪慧许多,也高明许多。” 郭嘉听了也不谦虚推让,带着与有荣焉地笑容跟曹孟德走到花厅。 花厅里两人落座。曹孟德似乎因刚才蔡妩的信还心绪起伏,沉默一会儿才转为正常。看着案上的盘子对郭嘉笑道:“这些东西是你平时所吃?那孤倒要尝尝你家厨房的手艺了。” 郭嘉摇头纠正:“平日是绝对吃不到这个的。这些是阿媚她自己的拿手菜。不过她现在身体状况不允许,应该是杜蘅帮忙做的。” 曹孟德闻言很好奇地夹起一块糖醋鲤鱼,尝过后赞赏地点点头:“这徒弟做的也颇为不错。想来师父的应该更好。嗯,这么说,奉孝倒是有口福的很。” 郭嘉毫不谦虚地点头承认,然后一点也不客气得跟曹孟德抢菜。 曹孟德夹了几道以后,就很识趣地放下筷箸:他可还没养成一天三顿的习惯,这顿饭他跟着吃,完全就是好奇居多。而他对面的郭嘉也是这个夹两筷子,那个夹两筷子,等把菜夹一遍了,郭嘉也吃差不多了。 曹孟德瞧着郭嘉放下筷箸,忽然手撑额头,皱着眉好一会儿才舒展开,声音略有沙哑,带了一丝复杂:“奉孝,此番袁逆称帝,孤兴兵讨伐,应是大汉忠臣吧?” 郭嘉一愣,随即点点头。 “呵,可孤挟天子令诸侯,权倾朝野,帝诏皆出司空府。这么说来,孤好像又是一个奸臣。” 郭嘉闻言眼一闪,随即朗笑出声。曹孟德被他笑得一头雾水,眼带疑惑地看着郭嘉:“奉孝因何发笑?” “嘉笑主公着相。” 曹孟德不解:“嗯?着相?” 郭嘉笑着回答:“忠如何?奸如何?主公可知大奸似忠,大忠似奸?周公亦曾恐惧流言?王莽也曾礼贤下士。主公何必在意呢?” “那奉孝觉得孤是忠臣还是奸臣?” 郭嘉修眉一挑看着曹孟德呵笑道:“啧,嘉遍览史书发现:忠臣最后似乎都不得好死,奸臣则难逃一死。嘉府有妻儿,觉得跟个早死的主公实在不太划算。所以主公还是当个权臣吧。” 曹孟德愣了愣,随即脸一板,大声喝道:“郭奉孝!你好大的胆子!难道权臣就有好下场了吗?” 郭嘉满不在意曹孟德呵斥,操起一根筷子往桌案上一放,又拿起另一根儿紧接着这根儿摆了,然后抬头意有所指:“有没有好下场那得看衔接的怎么样。主公若不想做霍光,那就在几位公子身上多下点功夫。” 曹孟德眼中闪现一丝满意,随即又“啪”的一声拍了桌子连名带姓斥道:“郭嘉!你可知你今日之言有失身份?” 郭嘉又很欠揍哈哈大笑,笑完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嘉什么身份?嘉不说这话才是有失身份!主公,时辰差不多了。赶紧让您家里仆役给收了盘子,洗好了送回嘉府邸去,嘉俸禄不多,内子也是个小心眼儿的,这几个盘子可舍不得留在主公府上。” 第一百三十章 幽州千里有孤忠 曹孟德闻郭嘉前半句时绷紧的脸色也瞬间放松,满意露笑,心中感慨:果然是个至情至性的浪子啊。结果还没感慨完,就听到郭嘉那不着调的后半句,司空大人难得面色扭曲了一下,咬着牙从齿缝里蹦出一句:“放心,孤这就让人收了。不贪你几个盘子!” 郭嘉那天回家时间依旧不算太早,不过比之前已经有了很大进步,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回家这在之前可是蔡妩想都不敢想的。所以看到郭嘉回来的时候她还有些发傻,被身边陪她遛弯的杜若扯了扯袖子才反应过来:“怎么回来这么早?” 郭嘉很自然地接替过杜若的位置,一手扶着蔡妩胳膊边缓缓前行边笑眯眯揶揄道:“夫人都把食盒送去司空府了。主公怎么还好意思留着人不放?” 蔡妩眨眨眼:“那正事已经商议完了?” 郭嘉点头:“大势已定,只剩分工诸将,整军备战。而且文若这次动作很快。后方这块儿已经基本不用操心了,若是一切正常,五日后就可整军出发。” 蔡妩了然地点头:荀彧对大汉的忠心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回袁术称帝无异于是戳了荀彧肺管子。他动作不快才怪呢。只是五日后出发,到到底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蔡妩顿下脚步,微抬着头,声音很轻地问郭嘉:“五日后……你会随军吗?” 郭嘉身子一僵,看了眼蔡妩隆起的腹部后微微偏过了头,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愧疚、不忍和自责,刚要开口跟蔡妩说些什么,蔡妩却抬手掩住了他的唇:“别说……我都知道了。” 郭嘉眼睛眨了眨,就听蔡妩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声音说道:“……嗯,随军都要收拾些什么东西?我好提前准备下。算了,你也没随军过,我还是不要问你,直接去问秦东好了,他有经验。哦……我刚才看见秦东抱了一摞竹简进你书房了,你是不是今儿又打算挑灯夜战的?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身子养了好了些,可不准你又胡乱折腾。快去书房,趁今天还有时间,赶紧把军报公文什么处理了。不许回房太晚!”说着蔡妩就直接揪扯着郭嘉衣服把郭嘉往书房推。 郭嘉满是无奈地被蔡妩扯着往前走了两步,最后终于妥协样的轻叹一声,安抚地拍拍蔡妩手背,跟蔡妩说了句:“好好好,听你的。我这就去书房。”后,才一脸苦笑地转身离开。 蔡妩见他走远,才神色黯淡地扭过头看着杜若:“我们回去吧。等会儿你把秦东叫过来,我有事问他。” 杜若看着蔡妩脸色,小心翼翼开口:“姑娘,您心里是不是不痛快?” 蔡妩垂了眸,绞着手中帕子沉默良久方抚着肚子,声音发闷地回答:“这个时候丈夫不在身边,哪个女人会心里舒坦?” “可现在咱们是在许都,不是在阳翟,不是在榆山。他现在不止是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亲,他还是司空府的军师祭酒。他身上担的总是比以前多了。” “可你若是不同意,姑爷还能……反正只要姑爷不想,就是司空大人亲点随军,他也有法子混过去。” “呵,若真如你所说,那你姑爷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郭奉孝了!杜若,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那么担心他身体吗?因为他这人性子和志才先生实在太像太像了。当年志才先生和高姐姐又何尝不是伉俪情深?可最后依旧……。他们那种人,心里总是有种坚持在的,除了儿女情长,那里还装着家国天下。那样的心,我拘不住,也不想拘,索性放手,让他随意。” 杜若听着沉吟良久,终于有些不甘地吐出一句:“姑娘……你委屈了……” 蔡妩摇头笑道:“委屈什么?许都多少家眷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她们能受的我怎么不能受的?杜若,你家姑娘可一点儿也不娇气。” 杜若低下头,声音很小的闷闷地回道:“是,姑娘一点儿也不娇气。” 蔡妩转头笑了下,也没再开口说什么,主仆俩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往厅内走。 晚些的时候,蔡妩把秦东叫来问了些随军的注意事项,除了自家要准备什么东西以外,她还着重关注了下曹营的医疗卫生条件和饮食水平。得到结果让蔡妩眼角跳跳,有些担忧:果然行军打仗是对人体力脑力双方面的考验。这样的医疗水平和饮食条件,确实有些太……嗯,有时间还得冲曹孟德反应下这事,得让他晓得非战损耗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不然打仗攻城没死人,行军伤病却死人,那得多亏呀? 到晚饭的时候,郭嘉没出书房门。蔡妩估摸着这人肯定又工作起来忘了时间点了。指望他能被秦东,柏舟叫过来那是没戏了。于是她只好在照看着俩孩子吃完以后,让杜若拿着托盘亲自到郭嘉书房送饭去。 郭嘉从一堆竹简里抬头瞧着蔡妩,晃了晃脑袋,看清蔡妩手里东西后相当识时务地放下笔纸,很讨好地冲着蔡妩嬉笑道:“夫人身子不便还亲自送饭来了?为夫心里看着实在心疼得紧啊。” 蔡妩瞧着郭嘉表现心里颇为受用,面上却仍旧丢他一个白眼,把东西往桌案上一放:“你还知道心疼啊?那就赶紧吃了把公文处理了回去歇着。” 郭嘉很听话的坐到一边用饭去。蔡妩也不打扰他,从一边书架上取了卷竹简,仰躺在郭嘉书房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看着。看了一会儿蔡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郭嘉:“奉孝,此次征讨袁术……会出征多久?” 郭嘉动作一顿,放下筷子:“这的看诸镇诸侯的应诏反应了。应诏多少出兵多少也关系战局长短。” 蔡妩略垂了眸,想了想觉得至少现在天子还是刘家人,天下也是大汉天下,各位诸侯再怎么样也没到撕破脸的时候,对天子诏书应该不会太不放在眼里。 “陛下诏书难道还有不应的诸侯?” “嗯……天子诏书,自然没有诸侯不应诏的道理。只是应诏是一码事,出不出兵确实另一码事,诸侯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呢,对于袁术这里还真分不出许多心思。” 蔡妩很不解地偏过头:“怎么讲?” “应诏后,出兵时日出兵多少都是有诸侯自己把握。各方诸侯又不是傻子,此战若是对自己无利益,那还不如推诿搪塞,蛰伏待机以保存实力呢。” 蔡妩听完手捏这竹简略微失神了片刻:郭嘉这意思就是说他也不太确定此次征战会有多长时间。孩子出世错过是其一,但她担忧他往南行军会不会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症状。这会儿的医疗条件又不是后世,她还是别幽怨些有的没的,赶紧想法子给郭嘉弄些防止水土不服的小丸药,小偏方让他带着随军是正经。 郭嘉那里见蔡妩走神还当她是在思考自己刚才的话,于是很自然地顺着话头接到:“其实也还好。想益州刘璋那样的,他不出兵倒是很正常,他出兵才让人觉得奇怪呢。当然还有幽州那块,可能也会应诏不出兵。此外文和元常去西北,韩遂,马腾必然也要按兵不动……” “幽州?”蔡妩回过神恰好听到这句话,脑子卡了卡,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郭嘉:“幽州现在局势……是不是很……坏?” 郭嘉愣了愣,随即手撑着桌案站起身到蔡妩身边搂着蔡妩肩膀,低头柔声问:“在担心管休?” 蔡妩咬咬唇,最终还是诚恳地点点头:郭嘉脑回路异于常人她已经领教过了,指望他能吃管休的醋,她这辈子估计也没啥盼头。再说对管休她还真没那么多七拐八拐的心思。你想啊,就是从小相处过七八年的阿猫阿狗多少年后会惦念着也算人之常情。更何况管休这样的一位曾让她懵懂动情过的青梅竹马?只是如今世易时移,她今天能在郭嘉跟前毫无障碍的坦诚她对他的关心,郭嘉自然也能明白她心里这位故人于她怕真的是兄妹之情了。 何况幽州跟冀州一向不睦,她就是再不济也知道冀州袁绍最后是胜利一方,不然就没有官渡之战了。可幽州那里,却也着实是个棘手的地方。 “放心吧。幽州兵勇彪悍,公孙伯圭虽民治不行,打仗还算有一套,袁本初一时半刻是攻不下幽州的。” 蔡妩像是得了安抚似的把脑袋靠郭嘉身上,略显疲惫地闭了眼睛。 而在北方幽州,被两口子讨论道的管休此刻则是一身疲惫地从议事厅回来。刚跨入自家大门,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就满脸欢快地扑了过来,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扬着脖子脆声脆气地叫:“父亲。” 管休低头露出个温和的笑,一把捞起儿子抱在怀里:“迪儿今天在家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听先生讲课?” 管迪一脸认真地伸出手指给自家父亲计划着算:“早上父亲走后,迪儿扎马半个时辰。然后去听先生文课启蒙,学会写‘管迪’,还背了《诗经·无衣》。下午二姨母来家里探病,跟母亲说了些话,迪儿自己陪着表弟玩,后来……” 管休笑眯眯听着儿子一板一眼的叙述,抬头正好看见不远处廊下公孙琴正静静矗立,嘴角挂着一丝温柔和婉的笑意,满目柔情的看着自己和儿子。 管休见此放下儿子,牵着管迪的手走向公孙琴:“夫人风寒未愈,怎么出来了?” 公孙琴微低下头,声音不大,及其柔和:“一大早就见你被父亲派人叫走,我怕有什么事情,所以听你回来就赶出来看看。” 管休闻言愣了下,随即接过身边丫头手里的披风给公孙琴系上:“夫人不用忧心。岳父大人叫我不过是为公事。” 公孙琴看管休举止先是脸一红,随即听到管休的话,心里又略带了丝失落:他还是习惯什么事一个人扛着。 “子龙等会儿可能过来。让厨房备些饭菜送去书房吧。” 公孙琴温顺地点点头,也不再去计较管休所说书房的公事到底是什么,只是很自然地牵过儿子的手:“迪儿,你父亲要和子龙叔叔商议正事。娘先待你到别处去好不好?” 管迪很听话地偎依到母亲那里,但又有些不舍得跟管休说:“父亲,等你和子龙叔叔商议完正事,能不能让子龙叔叔多留一会儿?他上次教迪儿的几路招式迪儿还有不解,要向他求教呢。” 管休很爽快地点头答应,承诺他赵云来了后肯定让他好好支招。管迪露了个带着酒窝的笑意,心满意足的跟着母亲离开了。 管休见一对母子走远,有些失神:呵,一晃经年,他居然为人夫,为人父了。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子温柔贤惠。她不漂亮,不精灵,却总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看着他。即使在新婚时她就知道他心里的不是她,但她依旧一副心思全扑在他身上。不论付出,不计回报。 捏捏眉心,管休回过神,有些疲惫地吩咐一边丫环:“往书房送壶浓茶。”然后就抬脚进了府中书房。 赵云来的时候也是直接去的管休书房,俩人落座相对无言很久,还是管休打破沉寂:“许都若下诏讨袁,子龙可愿领军?” 赵云抬头冲着管休无奈地苦笑:“兄长,别白费力气了。这么些年你还没看清吗?主公怎么可能让云领军呢?兄长如此用心,云心领了,只是为云一人与主公争执于兄长如今之境有害无利。” 管休一愣,随即摆手冲着赵云笑道:“如今之境如何我心里还有数。大公子还算忠厚之人,只是耳根子软些。至于田楷,不过是个自以为是之辈。只是主公……”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祭酒府又添新丁 管休说到这里声音顿住,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皱皱眉,敲着桌子苦笑:“呵,我倒是才想起一件事,袁术称帝远在扬州。而袁本初却就近在眼前。许都就是有诏书,主公也觉不能老实应诏,便是应诏也不能按时出兵。不,不是按时出兵,是必然不能出兵!” 赵云也颇为赞同地无奈点头。自从玄德公那年离开时婉言请他,被他谢绝以后,他就一直在幽州呆着。这几年随着管休在幽州上层看了不少的人和事,心性也渐渐沉稳。就若管休向公孙瓒举荐他时的言辞变化一样,之前他说他是冲锋杀敌,悍勇无双,能以一当百的猛将,现在再说却是可杀敌可帷幄,战场断机,能掠地攻城地智将。可惜这些公孙瓒都看不到,也不想看,他只相信他自己的判断。轻易不听人言。 管休说完那段话像失了力气一样,颓然地坐到桌案后,过了一会儿声音略微沙哑:“子龙,最后一次。不管对袁术出兵与否,我都会向主公那里再举荐你。只这次如果他还不同意,你就离开幽州吧。” 赵云豁然抬头:“兄长说什么呢?兄长可知若云离开幽州投于他处,他年说不定兄长与云就要刀兵相见了?” 管休听完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满满的倦意和疲累,像叹息一样说道:“不会了……不会了……。百胜不足扭乾坤,一败以致祸覆倾。” 管休声音很轻,说的这句话赵云却听得明白。当年公孙瓒在下青州后,实力鼎盛,曾不顾管休阻拦,执意攻打冀州。却不想在界桥之战中被袁绍打败。连之前战无不胜的白马义从亦被冀州先登死士所破。至此,一战逆转,幽州在对冀州上局势上由攻转守,再无优势。 却听管休那边继续说道:“只要子龙不投冀州,咱们恐怕不会兵戎相见的。我记得玄德公曾经对你颇为赏识,他现在在徐州吧?讨袁诏书若下达,他肯定是出兵的。等讨袁完了,看看他那里情形如何吧,若是可以……投他也算是……不错的了。” 赵云不置可否,只抬头问管休:“那兄长打算如何呢?” 管休沉吟片刻,指指外头管迪和公孙琴方向:“我是幽州的女婿。自然还得为幽州效力。待讨袁事定后,我会向主公请命,镇守居庸关,北拒鲜卑。” 赵云眼睛闪了闪,终究什么也没说。 兄弟俩的书房论事就在有些沉闷的气氛里告一段落。 许都征讨袁术大军在五日后整装完毕,直奔寿春。而其他几路中,刘玄德与张绣军马一路,取豫南。刘表应诏出兵,攻取南阳袁术势力。吕布应诏,攻下蔡,成德。孙策,陈瑀应诏军奔庐江,攻打扬州。至此讨袁大幕正式拉开。 蔡妩在军队出征那天并没有去向其他家眷一样处城外送行,一是她身体条件不允许,二来郭嘉也不让。理由跟他当年去冀州时差不多,不过这回蔡妩却比原来出息多了,郭嘉前脚带着抱着一堆丸丸药药,偏方秘方的秦东走,后脚蔡妩就命人把军师祭酒府大门关上命令:“打今儿起,府里人都给我老实点儿!别以为你家大人不在就可以在府中惫懒,在许都去胡作非为!都把皮绷紧了,别以为蔡妩说这些只是吓唬你们。若真发现有人趁着这时出门作乱,坏了府里名声清誉的,可休怪蔡妩届时手辣心狠。” 蔡妩生产那天是在许都讨逆军马走后半个多月。大清早毫无征兆的发作,骤然变白的脸色和眼看着就要委顿余地的身形把正伺候她洗梳的杜若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以后,杜若立刻手脚麻利的把蔡妩扶到了床上,眉心冒汗地安抚过蔡妩,扭头出门叫人去了。 请稳婆,烧热水,照看郭照、郭奕,去司空府报信,杜若端的是有条不紊。她这会儿连慌乱无措都忘了,从郭嘉走后,她和柏舟他们几个就一丝不甘松懈,准备好一切单等着这一天到来。却不想着孩子还真是个急性子,招呼也不打,说发作就发作,让她有过一次伺候产妇经验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待一系列事情吩咐下去不久,产婆就被柏舟派人从家里请来。先于稳婆进门的是司空府的丁夫人,丁夫人在收到郭府下人的报信后二话不说就亲来军师祭酒府坐镇:女人生孩子这时候,谁也不保证中途就啥事没有。现在郭嘉随军出征,万一蔡妩生产碰到什么,全府没一个决断的,那母体孩子可都耽误了。丁夫人是个经过场面的,心眼灵活,而且此前还受托照拂军师祭酒府,所以在知道蔡妩要生产后就赶紧到了她家里。 和她前后脚进门的还有得了信就赶来的典韦夫人赵氏。这位义嫂平日深居简出,在许都夫人们交际圈里也属于沉默寡言一类。人不太爱热闹,轻易不怎么出门。但对蔡妩这妹妹倒相当照顾,虽然俩人因所受教育不同,交流说话也经常不在一条线上,可蔡妩一有什么事,赵氏都是相当上心惦记着的。这次蔡妩生产自然也不例外。 赵氏跟丁夫人碰头以后一合计:两人分工,一个盯着产房里头,一个稳着整个府邸,万不能让这个节骨眼儿出一丝差错。丁夫人可还想着看老六媳妇呢。 在产房的蔡妩已经开始进入产程。稳婆在一边揉压的蔡妩腹部,边轻声嘱咐蔡妩:“夫人……别紧张,听老身说您在吸气使力……哎,对,就是这样……吸气……” 榻上蔡妩迷迷糊糊听着稳婆声音,手抓床沿,尽力让自己清醒着配合稳婆指令。 赵氏拿着帕子给擦着蔡妩层出不穷的冷汗,看她表情隐忍,抓着床沿的手关节都在泛着白,偏又嘴唇紧抿,一声不吭,不由心有不忍:“妹子……你要是疼的厉害,就叫出声来,这里没人笑话咱们的。” 蔡妩在阵痛之际听得到这句话,挣扎着摇了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奕儿他们……可在外面?” 杜若边给稳婆打下手边回答:“姑娘放心。照儿他们有杜蘅那丫头看着呢。您安心生产,什么都不用想。” 蔡妩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一波疼痛袭来,蔡妩一把抓过赵氏手里的帕子咬在了自己嘴里,照旧没发出一丝疼痛叫喊。赵氏被她下了一跳,反应过来即有些复杂地看向蔡妩:听当家的说他这妹子打小就被娇养,最会撒娇讨巧的。可如今看来她虽柔柔弱弱的,温婉妩媚,但受着生产之疼竟能一声不吭,恐怕也不是一句耐痛能说明的。 蔡妩倒是没心思琢磨赵氏到底在想什么的,她嘴上虽然没吱声,但在心里对郭嘉却是各种大骂。等她生生挨过三个时辰的痛楚后,孩子出世,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才算终结了她对郭嘉的各种怨念。而那会儿的她已经疲惫的抬不起手,迷迷糊糊听杜若给她说了一句:“姑娘,……是个小公子”后就脑袋一歪,昏睡过去了,连孩子面都还没瞧上一眼。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榻边已经放了个小吊床,吊床边郭照和郭奕正扒拉着床沿往里好奇的打量。她榻边坐着给她拿温布巾擦手的杜若,桌案上已经掌了灯。 杜若见她醒来脸上一喜:“姑娘,你醒了。可要喝口水?” 蔡妩摇摇头,指指吊床:“杜若,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杜若闻言笑意盈盈孩子抱起来放在蔡妩枕头边,蔡妩偏头仔细打量着儿子面相:这孩子很白净,很讨巧。不像是刚出生那种红彤彤,皱巴巴的模样。这会儿脸还没长开,像她这样半吊子水平根本看不出儿子相貌到底随谁,只凭感觉,觉得这孩子长大模样应该像郭嘉,而且是类似翻版的很像很像的那种。 杜若看着蔡妩走神轻咳一声,在蔡妩身边很欢快地说:“姑娘,您没看到二公子出生时稳婆表情,她说她接生二十年,还是头一回看到打娘胎生下来就这么周正的娃娃呢。丁夫人看着说是随了姑爷,长大肯定也是机灵人。” 蔡妩眨眨眼:“丁夫人和嫂子她们……” 杜若赶紧回答:“丁夫人看过您和小公子以后,看您安睡,吩咐好府里就回去了,说是您醒了以后就赶紧报她。赵夫人是刚才走的,把厨房吃食那块检查了遍。唐夫人也打发人来问呢,已经回话说母子均安了。” 蔡妩点点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小儿子,再瞧瞧已经趴上来继续围观小娃娃的郭照和郭奕:“写信给你们姑爷报个喜吧。也让你们姑爷把孩子名字顺带取了。” 杜若闻言脸上显出一丝迟疑,犹豫了下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姑娘,你说姑爷……一直盼着要个女孩儿,现在这……他会不会不喜?” 蔡妩微笑着摇摇头:“他呀?说不定是松了口气呢。”说着抬起手点点身边小儿子的小脸:“你说呢?小家伙儿。” 杜若看着蔡妩和她身边孩子们,直起身轻舒了口气,握握拳去找柏舟说送信的事了。 结果原本以为很简单送家书的事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当麻烦。军队的通信方式让蔡妩彻底明白诗圣那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此时前线通信不是像平民通信那样,直接把信送到人手里就行。它要顾及到军情军机的保密。所以在这个邮政系统简陋的时代,为达到这一点,许都所有家眷和前线的通信传递都是有专门驿站负责,在后方收集各家各路信函,统一检查,确保不会出现涉及军情的事情后再由驿吏押送,前往前线。整个过程被荀彧把持地不留一丝投机取巧余地,别说是军师祭酒府的喜报,哪怕就真是司空府里给曹孟德报丧的信儿也不可能通过特殊途径抵达前线。 所以等许都家里报喜的信函送到前线时,蔡妩他们家孩子都已经满月了。而等蔡妩纠纠结结地收到郭嘉取好名字的回信时,他们家孩子已经被叫了两个多月的诸如“小宝”“小二”“二宝”之类的一听就是惯孩子家长才叫得出的小名。到了蔡妩打开信看她老公到底给儿子取什么名字的时候,蔡妩眼瞧着信函,又陷入新一轮纠结:够了你,郭奉孝啊。这一来一回两个多月的信你就写这么点儿内容啊?除了开头那句“念卿如晤”算是正常,你正题里写的哪一句是靠谱?什么叫“之前所思之名皆宜女子”?什么叫“阴雨绵绵,文思不畅?”什么叫“幸军至荥水,故次子可名郭荥”啊?取个名字你都懒省事,你到底什么读什么书长大的? 而杜若一边的瞧着蔡妩直抽的眼角探着身子问蔡妩:“姑娘,姑爷给小公子取了什么名?” 蔡妩脸色古怪,从牙缝里闷闷吐出一句:“叫郭荥。” 杜若诧异了下:“郭荥?这……这怎么讲?” 蔡妩不雅地翻了下眼皮,没好气地说道:“没讲头!你家姑爷就是个没文化的!你说我怎么指望他给孩子取名了?失算!” 杜若嘴角抽了抽,最终忍下话茬,扭头看向床边睡着正香的郭荥:郭荥两个月小娃娃,眉眼渐开,皮肤白净,五官俊秀,眉眼口鼻跟郭嘉酷似。可惜这娃儿瞧着却不怎么招他爹待见。怀他的时候他爹想要个姑娘,出世的时候他爹不在身边,等两个多月好不容易取了名了,还是那不着调的爹胡乱图省事给按的。这孩子……哎,真可怜啊! 杜若这么想着脸上自然而然对郭荥流露出一张怜惜和慈爱。心里对郭嘉那位姑爷自然少不了一番腹诽讨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征吕布步步艰辛 蔡妩主仆这一番埋怨一点儿没传递到前线,前线郭嘉仍旧在自己营帐里聚精会神盯着地图,不时比划两下,像是在模拟什么。 许都军马出豫州到江淮只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期间行军推进很快,从兖州南部,下江淮,过淮安,克泗城,直取寿春。可惜在寿春之前却遇到了个硬茬子:袁术手下大将纪灵见许都兵马节节胜利,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攻克寿春。遂当机立断,放弃盱眙,提兵十万,回师寿春,就在寿春外官道,当道扎营,拦截许都军马! 对着纪灵此举,曹孟德军是相当的恼火无奈。你说你好好的在盱眙呆着,等着刘备那一路军队一到,你们爱怎么死磕怎么死磕去不行吗?你干吗没事儿跑来我们眼前头捣乱?按说你当年追击刘备,让吕奉先玩了一出辕门射戟才调停,怎么也算是个人物,可如今跟着袁术伪天子,你这是裹的什么乱呀? 可纪灵是不管这些的。对于他来说,最好的主公是袁术。袁术是大汉四世三公臣也好,是仲家开国皇帝也好,总之对他纪灵是没的说,知遇扶持之恩,粉身粹骨难报。可纪灵也明白,袁术称帝消息一传起来,各路诸侯立马打起讨逆大旗,五路并举,俨然就是要置他家主公于死地。可偏偏他家主公在用兵上还真不是太内行,他把军马都调至寿春周边各城,以城守城,寿春这一地,咋一看像是被围在铁桶之中,牢不可破。但实际上寿春本身防务已经及其脆弱,它本城主要依赖城坚池深,粮草充足,但屯兵数量却并不算多,万一有哪一路军马突破寿春之前的城池,寿春城攻克就只剩时间问题了。 因此在得知许都兵马推进速度以后,纪灵毫不迟疑丢掉盱眙,在寿春外与曹孟德军马对峙半月。愣是没让曹军从他眼前多跨出一步。 郭嘉当前思考的就是如何兵进寿春的问题。这会儿的南方四五月份正是梅雨季节,整天阴沉沉下不完的小雨丝,潮乎乎的衣衫贴身上让人觉得分外烦躁,郭嘉在对着地图沉思片刻后不耐烦地扯开衣襟领口,正要拿笔记下东西,帐外秦东进来汇报:“大人,司空大人升帐议事,请大人尽快过去。” 郭嘉闻言笔一抛,来不及整理衣裳,也根本没拿秦东递过来的雨披蓑衣,直接衣衫不整地奔着曹孟德的中军帐去了。到了中军帐门口时,给他打帘子的亲兵看他这模样傻乎乎愣了:郭大人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又是泥浆又是雨水的进中军帐,他也不怕司空大人办他个失仪之罪。 郭嘉倒是全没在乎亲兵的诡异眼神,一脚跨进帐中,发现自己同僚里表情古怪地更多了。眨眨眼,才反应过来问题在自己这里。于是边不慌不忙地整理衣服边小声嘀咕:“这是见鬼的天气,下起雨来没完没了。人都被雨下得潮乎乎的快捏出水了。” 与他挨着的程昱恰好听到这句于是夫子状解释:“往年梅雨还要有半个月才来临,今年却是提前了。” 郭嘉眨着眼:“幸亏嘉生在北方。若是在南方多疫之地,非得有来无回不可了。” 一圈同僚听到这句“有来无回”不约而同地皱皱眉,程昱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上首曹孟德也轻咳一声,打断两人说话,开始进入正题:“诸位皆知此次南征关乎我大汉国体,更关乎许都根基所在。然我军南下后遇阻,诸公可有良策解忧?” 曹孟德说完就把目光自然而然看向郭嘉,意思明显:你这浪子一向点子挺多,赶紧支招。 郭嘉倒真没让他失望,微微偏了头,笑眯眯说道:“主公,此次南征虽有五路,但袁术经营淮南日久,根基深厚,且淮南富庶之地,寿春又城高池深。袁术此番被五路诸侯南北合击,必会将主力收缩于寿春附近,且袁术狠戾之人,主公当防袁术谋事不济,烧粮焚谷,断我军给养。” “主公当知,我军远来南征,粮草不济,若袁术真的做出焚粮之事,则我军心必怯,败势显矣。故嘉认为当务之急乃是加速推进,速克寿春,一战定淮南!” 曹孟德听着眉头直皱:许都虽有主持屯田,但和袁术相比,粮草上还是不足的。而且此次出征准备天数有限,荀彧那里压力也不小,要从后方调粮难度很大,所以就地征粮一直是曹孟德军队推进至今的政策。若袁术当真多出烧粮的事,影响最大的还是许都这一块。 但是程昱听完郭嘉话却有不同反应,老爷子在捋着胡子思索片刻后,语如洪钟般开口:“袁术若真烧粮倒是好办了。” 曹孟德赶紧探身:“仲德何意?” “袁术称帝不得天时,若为一己之私烧粮焚谷恰可激起江淮百姓民怨。袁术民心尽失于讨逆军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主公何不令人在江淮一带散布谣言,就言那袁术眼看诸侯并举,事有不济,欲焚谷烧粮。令百姓提前提放之,即可保全粮草,又可使袁术部民心不安,岂不两全?” 程昱话落,曹孟德就捋着胡子点点头。末席的曹昂看着程昱偏头沉思:嗯,仲德先生也是一位行计狠厉的主儿,一语中的,直切要害,与军与政都有效果。只是就算散了谣言,可以使袁术部民心不稳。但眼前纪灵这一块到底还是没法解决。 曹孟德似乎也和儿子想到一块去了,所以他在同意程昱意见后偏头看向郭嘉:“奉孝言起速克寿春,可眼前纪灵当道,如何破之?” 郭嘉淡笑着站起身,在众人迷惑的目光里走到曹孟德跟前展开皮质地图,然后等人都围过来以后才指着地图上寿春方向说道:“主公要做的是攻克寿春,克寿春又不一定要非要和纪灵开战。以嘉之意是:分兵,着前锋部从小径渡荥水,进淮西再渡蓑水,直取寿春!” 程昱闻听后眉头皱起:“奉孝此计太险!且不说连日阴雨,两水水位上涨,渡河难度加大。便是绕过纪灵进入淮西,奉孝安能保证袁术在寿春附近不会有伏兵出现?若他当真安排了一路伏兵,那这渡河而过的前锋军到时候面对的就是全军覆没了!” 程昱说完帐中有几位负责领军的将领就各自低头开始沉思两位先生的方案利弊:荥水在现在屯兵处向西三十里外。南北流向,于淮西与西北-东南走向的蓑水汇流,最终是注入荆水。荥水流经多处平原,水流平缓,河面不宽,水位也低浅,单靠马匹就可渡过,所以难度不大。但蓑水地处淮西,低山丘陵遍布,虽河面狭窄,然水急势深,河下情况复杂,非船只不可渡。 同时因为江淮一带,河网交织,湖泊众多,许都南下作战,陆上优势难以展开。再有阴雨天人心浮躁,对纪灵久攻不下,拖延时日难免会使军心浮动。 所以最有利的方式就是郭嘉提出的快速行军,直取寿春。但程昱所忧亦是不无道理。袁术所据扬州,辖下丹阳、豫章、吴、九江、庐江、会稽六郡,皆为富庶之地。不会轻易拱手让人。且寿春是扬州州治,更不可能任人宰割。袁术在江淮一带经营多年,实实在在的地头蛇,土皇帝,对着远来征讨的讨袁大军,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排兵布将的。万一真如仲德所言,那这支经小路过去的前锋军不是等于羊入虎口,白给人家送功绩吗? 郭嘉当然也想到这一点,所以他在听完程昱的话后并不反驳,只非常平静地叙述道:“袁术不会安排伏兵。” 程昱老爷子一愣,随即不屈不挠追问:“奉孝因何如此断言?” “五路讨袁,寿春兵马外调。袁术手下张勋一路,东挡吕布;陈纪一路南拒孙策;雷薄一路,西阻刘表;陈兰一路北面张绣。纪灵原在盱眙,本应抵挡刘备、张绣,却弃盱眙就寿春,拦住了我军兵马。照理纪灵久经沙场之人,不该犯不听军令,擅自调动的错误。但纪灵偏偏做了,且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只能说明纪灵一路和其余诸路不同。若是袁术真有奇兵,恐怕纪灵所领就是那一路奇兵,纪灵本人应该是类似救应使之类的存在:哪里有难,前往哪里。” 程昱不为所动,依旧声音刚硬:“奉孝慎言!兵家大事岂能儿戏?只靠臆测,若事有万一,你让主公如何面对三军?” 哪知一边曹孟德却在沉思片刻以后扭头看着郭嘉问道:“若以此计,奉孝有几分把握攻下寿春?” 郭嘉神色一肃,站直身子,语速极快:“五成!且要赶在纪灵反应过来以前,以迅雷之势抢渡荥蓑,强攻寿春!” 郭嘉话落,帐中就有一片抽气之声,曹孟德自己也微微吸了口气。但在抽气过后又有不少武将开始眼睛闪亮看向曹孟德,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请战表情:跟纪灵较劲对这些被纪灵憋屈了好久的武将来说实在是一件解气的事。 曹孟德眼睛眯起,把视线在手下众将中静静地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到郭嘉身上:“除去这些,可还有其他注意事项?” “领军之人不止要经验老道,能征善战还要能破军杀敌,身先士卒。最重要的是行军速度要快!”郭嘉言辞简洁把领军之人特征说出,然后众人目光就都转向了曹孟德下首的夏侯渊:妙才可是主公评之“以勇为本,行之以智”的人才。不止善于赴急疾,惯快速用兵,而且行军经验老道,郭嘉这乱七八糟的条件虽然提的有些苛刻不太好听,但夏侯渊还真就全部符合。 所以郭嘉话落,夏侯渊自己就挺身出列,向曹孟德请命了。曹孟德眉一挑,掷下一根令签:“着夏侯渊为先锋,领本部人马渡荥水绕淮西,两天以内,抵达寿春城下!另着曹昂、李典副之。此次先锋军动,对南要下寿春,对北要防纪灵。务必小心谨慎,若事有不济,即刻撤回。” 夏侯渊、曹昂、李典出列应诺,正要退回坐席,就听曹孟德旁边郭嘉继续声音清朗的开口:“主公,兵贵神速,抢渡荥水本就是冒险之举,宜早不宜迟。妙才将军可即刻点齐本部军马,整合队伍,即刻西行。” 曹孟德听完只把眼睛往自己族弟那边一扫,说了句:“奉孝此言甚善。”夏侯渊就极其有眼力劲儿的带着人下去整兵了。 曹孟德在看夏侯渊出帐后,回身就对座下众将:“诸公速回各营,提点兵马,擂鼓叫阵,对阵纪灵,务必牵制纪灵精力,掩护元让他们西进。” 帐中诸人领命各自退去,郭嘉也抖着身上泥浆跟着众人一道出帐,结果刚出来中军帐门没多远就被程昱他一把揪住,拎着后脖领子提到自己帐里,点着鼻子质问郭嘉:“你那么着急干嘛去?回来给我解释清楚。” 郭嘉苦着脸看着程昱:“仲德公,你让我解释什么呀?” “五成把握你就敢给主公提出要渡荥水的计谋?你胆子不小啊?” 郭嘉垂下手,眼睛盯着地面,俨然一副恭听教训的乖学生模样。程昱见此气不打一处来:瞧,又来了!又来了!每次他要训问他的时候,他都摆出这么一副样子!十几年如一日,他都不嫌腻歪呀?程老爷子很生气,噼里啪啦像当年在颍川书院时絮叨郭嘉一样把他教育了遍,总结大意就是:你小子忒不成体统。头一次随军,你哪怕什么点子也不出都没人怪罪你,可你不能一上来你就给主公支这么一险招。你知不知道,万一坏事,你以后就真的啥也甭干了?我记得你脑袋还可以,怎么净办些没头脑的事呢?你你……你小子可气死我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左元放戏来许都 老爷子夫子病发作揪着郭嘉说了有近两刻钟才算消停下来,看看时辰觉得众将差不多点兵完毕,马上就该会战纪灵了才不放心地瞅着郭嘉以一句:“我跟你说的记住没?以后稳健点儿知道没?” 郭嘉先点头,随即又摇头,在程昱变黑的脸色里解释:“您说的嘉记住了。但是后一句稳健不稳健什么的嘉不敢保证。” “你……” “仲德公当知战阵对峙如两人对弈。没有一场战争是事先部署好的,没有一场战争能在开始前就有十足十的把握战胜。嘉认为所谓谋划士最重要的是临场应变,化不能为可能,最大限度的抓取战机。因此嘉认为只要有五成把握,就值得一试!” 程昱被他气着了:“五成?你当这是在赌博?” 郭嘉满脸嬉笑地摇头,然后压着嗓子,故作严肃:“可不敢这么说,仲德公别忘了同意嘉一此举的可是明公。仲德这么讲不是把明公也绕进去了。” 程昱听完一噎,随即瞪向郭嘉:他想抽他!实际上程老爷子确实这么做了,不过郭嘉本着多年相处中被程昱暴力对待的经历很有先见之明的提早跳开,在程昱举着巴掌降落未落时逃到帐门口,扒着帐帘子跟程昱说:“仲德最近肝火上亢?嗯,我那里好像有阿媚准备的几个治这毛病的偏方,等会儿让秦东给你送来。”说完郭嘉就一扭身,逃难似的消失在程昱视野中。 把他身后程昱闹得跳脚。紧走几步追到门口,程昱掀帘子看着郭嘉背影,却又忽然不那么想抽人了,程老爷子眨着眼睛冷静下来,捋着胸前一尺长髯静思:奉孝和主公,出谋的那个敢赌,决策的那个敢输。两人合作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赌徒,一个疯子,这样的套路,正常人哪个能招架的住?寿春这一战,不赢才奇怪呢。 在程昱先生满心自我宽慰,觉得寿春一战应该没什么大碍而渐渐放下之前对郭嘉的担忧和纠结时,许都蔡妩却对着眼前的空了的吊床惊慌失措了。 “杜若!荥儿呢?”因着事出突然,蔡妩连声音都变了调了。天知道她只是在接到郭嘉书信后出门去了一趟书房,回来以后,孩子就不见了。 杜若比她更傻眼,二公子一直在吊床里呆着睡觉呢,她就一个扭身关窗的功夫,怎么人就不见了? “房中可有人来过?”蔡妩强稳住心神,脸色惨白地问杜若。 杜若手指发抖,声音也紧张发涩:“应该……没有。我只是转身关了下窗户而已。不可能有人在这么短时间抱走二公子又出门不为人察觉的。” 蔡妩脑子乱哄哄一团,压着心惊命令:“通知柏舟封锁府门!让府上所有人手立刻给我出动找人!” 杜若闻言提了裙裾就要往门外跑,蔡妩自然也没心待在房里,跟着她一道出门。结果主仆俩刚到门口,蔡妩就一头撞到一堵人墙上,抬头一看,正见左慈那张千沟万壑,满是褶皱的老脸对着她咧着嘴笑。而他怀里抱的就是这会儿本该待着吊床里的小郭荥! 蔡妩那个气哟,甭提有多大了。她一把抢过儿子,冲着正对她腆着脸笑的左慈没好气道:“你来不知道打声招呼啊?不知道走正门啊?不惹事你心里痒啊?” 左慈压根儿不恼不生气,直接忽略掉蔡妩难看的脸色,伸手戳着郭荥的小脸蛋:“哎哟,这是我第二个徒孙吧?怎么长的跟他老子一样的?太不可爱了。” 蔡妩脸一黑:任哪个当娘的被人当着面说自己孩子不可爱都绝对高兴不起来。 可惜左慈完全没被蔡妩冷脸镇住,依旧边挺欢快地戳着郭荥小脸儿边嘴里嘟嘟囔囔:“哎,我说,媚丫头,你怎么不问老道从哪里来呀?” 蔡妩翻了个白眼儿给左慈,一把打掉左慈脏兮兮的手,没好气地说道:“我才不要关心你从哪里来呢!你不吭一声把孩子抱走快吓死我了,我干嘛要理会你?”说着蔡妩就一扭身,把孩子护在怀里,满是提防盯着左慈,小心翼翼抱着孩子往里走:不是她成心针对左慈,而是左慈这老头儿真的是不靠谱不着调的。对着他,你真的哪儿哪儿都得小心注意。 左慈被蔡妩的举动弄得颇感委屈,不乐意地瘪瘪嘴,然后扯了下杜若,全不把自己当客人问道:“有云片糕没?老道儿有一年多没尝过这东西了。” 杜若眼角抽了抽,有些为难的看向蔡妩。本来她是挺乐意为老神仙服务的,可惜老神仙进门就玩了这么一出,姑娘明显是被惹气了,她这当丫环的自然也得唯主子命是从喽。 左慈像是才发现蔡妩生气了一样,晃晃悠悠走到蔡妩眼前,弯腰对着蔡妩神秘兮兮地说:“我可是从寿春来的哟。” 蔡妩眼一亮,立刻没有骨气地问道:“真的?那寿春情形现在如何?曹公的兵马走到哪里了?他们可……” 那知道蔡妩话没说完,左慈就及其无赖地转过身,仰着他满脸褶皱的老脸:“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道这会儿饿得头昏眼花,哪里能想起来寿春是个什么情形?”左慈一副“你不给我吃的,我就偏不告诉你”的别扭模样看的蔡妩只想抓把糕点糊他脸上。满是无语地盯着左慈后脑勺看了许久,蔡妩深吸口气最终无奈妥协:“杜若,去厨房把云片糕端来。” 杜若听话的点头退下,去给左慈拿点心。 左慈很满意、很得瑟。眼瞅着杜若走远,一回身看到自家小徒弟还颇为不甘地看着自己,不由苦下脸,满腔悲愤,眼泪汪汪地对着蔡妩控诉: “妩丫头,你是不知道老道我这一路过来多苦!多不容易啊!” “你说老道平生除了好口吃的,也没啥十恶不赦的嗜好了。可偏这点儿嗜好还被人搅合了,你说我苦不苦?” 蔡妩嘴角抽搐,一脸面瘫地看着眼前脑袋又不正常的老头儿,选择性无视掉左慈的幽怨眼神。应着头皮配合他问:“你怎么了?” 哪知她不问还好,一问左慈立马跳脚蹦了一尺高,抖搂着胡子跟蔡妩声情并茂地控诉:“妩丫头,你不知道老道儿有多心酸。本来老道儿接到你传书说我家小徒孙出世是想来看看我家小徒孙的,走到庐江的时候听说那里鲈鱼不错,就想歇歇脚呢。哪知道孙策那小子招呼不打,直接带兵去攻庐江了。老道儿我城门都没摸着就得被迫改道了。改道这也没什么,反正九江的鲈鱼一样好吃。谁知道到了九江,那地儿更讨厌!孙策他义弟……叫……叫什么……什么周……周公瑾的那个倒霉孩子,早不到晚不到,我刚要去九江城里头,他带人大军围城了!要不是老道儿反应快,这会儿就真被他管铁桶里跟陈纪一样做蛤蟆去了!老道跑了那么多冤枉路,被他们俩倒霉小子弄得到现在连根儿鲈鱼刺都没见到,真是晦气!” 蔡妩眨巴着眼看着左慈满脸悲愤委屈在她面前诉苦,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话说她貌似只问了句寿春状况如何,曹军现在推进怎么样,他就这么噼里啪啦给她交代了一堆孙策、周瑜的问题,这完全不相干好不好? 可惜左慈明显不是这么想的,他在絮叨完以后还挂着“求认同,求安慰”的表情问蔡妩:“妩丫头,你说老道儿是不是很倒霉?” 蔡妩听罢额角一跳:孙策?周瑜?见这两位好像不应该划入倒霉行列吧?人家又没碍着你事,你没事儿净往人家打仗的地方凑!倒霉也是你自找的!可惜她不敢真这么说,不然估计今儿左慈就得跟她掰扯遇到这两位倒霉到底是不是他自找的了。蔡妩吸了口气,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嗯,是够倒霉的。谁让你碰到‘江东双璧’了呢?” 左慈动作一顿,随即单手下劈义正言辞地纠正:“‘江东双璧’那是讹传!讹传你知道不?世人多俗见!那俩磕碜小子也能成江东春闺梦里人?不是江东女子见识太少,就是江东女子眼睛不好!” 蔡妩想一头杵地上:老天爷呀,周瑜、孙策都磕碜?我都疑惑……那到底长得啥样儿的才能入左大道长您老人家法眼了?蔡妩这么想着也直接就随口问出来了。哪知元放道长听罢及其潇洒地一挥手:“老道怎么知道?大道无形,你问我我问谁?” 蔡妩直接噎住无语:按着他这意思,可能就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长的最顺眼了。啧,看不出来,左慈还有些完美主义倾向呢。但在完美主义也不能掩饰他经常抽风的事实。他还到现在扯了一堆,都没扯到她关注的问题上。 “你从寿春来时,许都兵马到哪里了?”蔡妩再次开口询问。 左慈正瞧着门外杜若端过来的点心,听到发问心不在焉的摆手:“我来的时候他们正跟纪灵磕着玩呢……哎,这个是你新鼓捣的点心?那老道可得好好尝尝。哦,对了,你半年前是不是有一回给我传书说你收了个义女?那丫头人呢?还有我大徒孙,怎么来我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他过来?”左慈说着已经接了杜若手里的盘子,拿着被裹了蜂蜜的云片糕往嘴里送了送,品品味道后咂摸咂摸嘴,看着杜若一脸赞许的笑:“嗯,小丫头下次再加蜂蜜记得加多些。这个不太甜。” 杜若恭敬地点头应下,然后很识时务地退到一边不再打扰老神仙和她家姑娘说话。 那边蔡妩在听到左慈的问题后,把孩子重新放在吊床上,招手让杜若看着,自己领着抱盘子开吃的左慈往正厅里走:“奕儿现在在司空府跟着几个公子一起读书。照儿倒是在家,你是要等会儿一起见还是要先看看我家姑娘?” 左慈头也不抬,继续眼盯着吃食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一个算一个呗。我徒孙那边迟点没什么,老道就想看看你弄到家的那丫头怎么样?” 蔡妩脸色一黑:左慈那语气真是及其欠揍啊!他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就不能以一种正常点的方式表示一下他的关心吗?左慈这老头儿,成年累月在外头瞎晃荡,一般人轻易找不到他踪迹。不过倒是有一点,就是郭奕出生后他每年都会来他们家瞧他一次,时间不定,季节不定,连瞧人地点都不定。唯一确定的就是左慈每次来必会给郭奕带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全都是:吃的!蔡妩很怀疑郭奕小时候对着吃的比对着爹娘都亲的德性是不是受左慈传染的。 而这次左慈提出看郭照也在蔡妩意料之中。左慈上回来的时候他们家还在榆山,老爷子逗过郭奕以后就照惯例很没好气地给孩子他爹几个白眼儿,接着施施然地离开了。到她给他写信说收养了郭照的时候,他也没有中途回来看过,所以这次来她家自然要对她这义女好好瞧瞧,仔细把量把量。 当郭照在被杜蘅叫来以后看到正盘腿坐在上首上啃糕点啃的无比欢快地左慈就下意识把目光转向了蔡妩:不是说要见母亲的师父吗?难道是这位道长吗? 蔡妩悄默声地冲她打了个眼色,小丫头很机灵地会意,开始敛衽给左慈见礼。哪知左慈却“呼”地一下抬起头,动作麻利地一步躲开,随即低头目光灼灼盯着郭照看了好一会儿,把郭照看的浑身冒冷,后背发毛才又跟没事人一样耸拉下眼皮,对郭照像人贩子一样摆摆手:“小丫头,你要算一卦不?” 郭照傻眼无措,满脸疑惑地看向蔡妩:母亲,这……这道长是唱的哪一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后方军属消磨日 蔡妩听此满脑门黑线,几个快步上前挡在左慈和郭照中间,瞪了眼左慈才回头对郭照小声嘱咐:“赶紧趁现在回去。记住别被这老头儿在院子里逮着你。他这人不靠谱得很,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郭照难得地张大嘴呆了一呆,随即满脸恍惚地被杜蘅领下去了。临走蔡妩还不放心又跟她咬着耳朵交代一遍:“以后记得见到这样抓人就算卦的千万得躲着走!这样的老道儿脑袋没几个正常的。” 交代完,看着郭照被带着走远,蔡妩才微微舒一口气:当年被左慈缠着算卦的噩梦让她至今记忆犹新,她可不能再让她家照儿被这不着调的祸祸。 结果她这口气还没舒完,那边左慈已经用他少有的严肃口气说道:“妩丫头,以后办什么事悠着点儿,三思而行。不要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真把漏子捅大了,老天爷可不饶你。” 蔡妩傻愣愣回头,很是困惑地看着左慈:“你说什么呢?” 左慈一指外头郭照消失的方向:“那丫头可是要……算了,跟你说命格你也搞不清楚。反正你都已经把人领家里来了,说了也是白说。左右有什么事老道儿会护着你的,总不至于让你吃了亏去。” 蔡妩更搞不清楚左慈说的到底什么状况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老天爷跟命格还扯上了?老神棍职业病又犯了? 左慈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又没想他好,伸手给了蔡妩一个脑瓜崩:“老道儿收你这徒弟收的真是亏大了。一声师傅没听你叫过,还得时刻提防着你出幺蛾子,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说老道儿图什么?果然有徒弟就是个麻烦事。” 蔡妩听得云山雾罩,捂着被敲疼的额头申辩:“我干什么了让你给收拾烂摊子?” 左慈瘪嘴指着东南方,一副被伤心模样的控诉:“你做的那些事儿要是真没老道儿挡着,早晚你得遭雷劈。” 蔡妩白了左慈一眼,心话说:遭雷劈?我又不是渡劫的妖怪,哪儿那么容易就被雷公逮着? 再说这老神棍一会儿抽风一会儿正常,神神叨叨没完没了,我要是信他的话才有鬼了呢。所以她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左慈手指的正是宛城方向。 左慈也不多跟她计较,冲蔡妩叨叨完以后,又盘子一端,抱着到一边吃的不亦乐乎去了。仿佛刚才那正经样儿是蔡妩幻觉。 蔡妩瞧的满头黑线,戳戳左慈,偏着头问他:“你……从南边来?除了寿春那里,还有其他消息吗?比如……荆州的?” 左慈头也不抬:“你想问你弟弟吧?放心吧,他现在好着呢。张绣宛城一投降许都,他就被刘表叫回襄阳去了。说他在任上民治不稳,给按了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象征性地罚到长沙郡去黄忠手底下当司簿了。结果当了没过俩月,刘表又想起这事,觉得对他不住了,正巧黄忠看中你弟才华,力保他不会故态萌发,所以刘表顺水推舟又给他官复原职了。” 蔡妩绞着帕子,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蔡威的性子是怎么样,蔡妩心里最清楚。一番起起落落虽然磨练人,但蔡妩却是忍不住为弟弟心疼的。心疼之余还有一分疑虑:威儿虽然不是那种官场老油条,可进退之间还是有些分寸的,怎么就鼓捣出这么多事呢?这里头当真没有猫腻?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是还在襄阳吗?” 左慈扒拉着点心渣子抬眼皮瞧了瞧蔡妩:“袁术那边一造反,刘表就把他从南阳叫来了。直接任命折冲校尉,扔到黄祖手底下跟着一道去讨伐袁术去了。不过那小子不老实的很,我猜黄祖未必能制得住他,说不好讨伐完袁术,你这弟弟就又要出幺蛾子干点儿什么古怪事儿了。” 蔡妩眼角有抽了抽:你才不老实!你才幺蛾子!我家威儿虽然跟我几年不见,但他好歹还是我弟弟,有你这么在人家姐姐眼跟前毫不顾忌地揭短人家兄弟的吗?但随即蔡妩又想起什么,皱皱眉,向前探着身子问左慈:“黄……黄祖是不是跟孙策有过过节的?” 左慈打着哈哈点头:“孙策他老子是在跟黄祖对战时死的。” 蔡妩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她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有不对头的地方。蔡威那小子就是个不知消停的,他到底想干什么?怎么就跑黄祖手底下去了?他就不怕孙策收拾完袁术回头收拾黄祖,顺带把他也收拾了? 孙策是什么人?这位小爷,蔡妩就是没见过真人也知道他肯定不是像左慈说的那样磕碜。不提她模糊的后世记忆,就但现在‘江东双璧’也不是白叫,“江东小霸王”也不是白称的。他能在孙坚战死后短短几年就立业江东,曹孟德对着他都赞赏有加,来一句“狮儿难与争锋”做论,蔡威那倒霉孩子怎么就不开眼往他仇家身边凑呢?他是翅膀硬了还是脑袋残了? 想到这乱纷纷地事儿,蔡妩就觉得心慌头疼: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啊,哪怕他们隔了千里万里,他也还是她的血脉至亲。她看不得他有一丝危险。 蔡妩大脑开转,一把扯住左慈胳膊,杏眼圆睁,面色郑重:“你那么大本事,可有法子进入荆州,看到蔡威,把他带回来?” 左慈听头一句眼睛一亮,满脸得瑟:“那是,老道儿手段一向很多。”听后半句就有些丧气地翻个白眼儿:“敢情你夸我就是为了给我差事啊?不去。那小子又不讨喜,我去见他干嘛?” 蔡妩脸一垮,扯着左慈袖子摇晃:“你去试试呗。反正你离开许都也没定下去哪里。去荆州看看,听说那里风物很好。你就只顺带跟他说说不行吗?他来不来都由他不行吗?实在不成,我写封信给他,你给带去什么都不用你说,这样总可以了吧?” 左慈被她摇的身子只打晃,眯着眼睛“深沉”了好一阵子才郁闷地松口:“那你写信吧。老道儿只负责捎信,其他不管。我说妩丫头,你说你管那么多事干嘛?好好过你自己的不成吗?怎么什么人你都惦念着?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明白呀?” 蔡妩被左慈一番言辞说的有些愣怔,咬着手指思考一下才抬头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不是‘什么人’,蔡妩惦记的从来都只有亲人,朋友。蔡妩真正想护着的也只有这些人。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但终究还是希望他们过得好些的。” 左慈不置可否地瘪瘪嘴,放下盘子,施施然拍手起身,在蔡妩不解的目光里小声嘀咕着:“啧,妩丫头心里装那么多事,没小时候可爱了。老道儿还是去司空府逗弄我那小徒孙吧。” 左慈是在许都待了有大半个月才离开的,期间老爷子和郭奕把府里搞得各种的鸡飞狗跳:不是偷了厨房的吃食,就是把郭荥抱到哪个蔡妩看不到的犄角旮旯里逗弄着玩儿,再不就是联合郭奕一起堵郭照,四处转悠着逮人,上赶着非要给人家算卦。直把郭照姑娘折腾得够呛,出门都得先探头看看四周到底有没有埋伏。 蔡妩是满头黑线地看着左慈胡闹,一天照着十几遍的问左慈:“你什么时候离开许都?你什么时候动身去荆州?”左慈每次都以:“快了,快了,老道儿明儿就走了”做答复,结果次次都是“明儿就走了”说了大半个月也没见他有动身的兆头。等蔡妩都对老家伙会离开许都不抱希望了时候,左慈忽然在一个大早上拿了蔡妩写给蔡威的书信后不告而别了。蔡妩得到消息后瞅着人去屋空的客房愣怔了好久才满眼惆怅地转回屋子。 说来也怪,左慈那老神棍整天高些乱七八糟事让蔡妩哭笑不得,蔡妩有时候被他那抽风地脑袋气的恨不得拿俩大耳光抽他。可等他每次离开的时候,蔡妩还会忍不住的惦记他:嗯,老神棍是不着调了些,但对她是真的很好很好的。虽然这对人好的表达方式诡异地到了让人不敢恭维的地步。 左慈走后几天,蔡妩才从被左慈搅和的乱七八糟的生活节奏中恢复过来。开始一心扑在照顾幼子、照看家里的事情上。和当年郭奕一样,郭荥也没有交由奶妈带着,蔡妩坚持认为母乳是最好的喂养方式,所以自己孩子都是由她自己带着。她想着在儿子六个月以后再给孩子断母乳,那会儿他消化系统已经成熟,可以在奶水以外跟着吃点其他东西。 不过和郭奕当年不同的是,郭荥要比他哥哥听话的多,好带的多。他轻易不哭不闹,连平日夜里睡觉也只有在尿片湿了的时候才“哼唧”几声。等换了干爽尿布,他又自顾自重新跟周公约会去了,期间有时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小家伙儿醒着的时候也很安静,最爱做的事就是躺在吊床绷着小脸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屋子里来往的人。对于来人的逗弄,高兴的时候会“咿呀”两声,不高兴了连哭声都懒得给,直接脑袋一转选择性无视掉。 蔡妩对这个性格的二儿子还真有说不出的疼惜,人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蔡妩觉得这种不吭不哈的孩子也挺招人疼的。尤其这孩子晚上睡觉,你把他往吊床里一放,除了给他换尿片其他时候基本不需要起夜,这可比他小舅蔡威、他哥哥郭奕那种半夜闹腾把家人都吵起来,要供祖宗一样哄着他的行径要体贴许多。所以蔡妩在摸出二儿子晚上睡觉特别“踏实”的习惯后,就挺自然而然地把儿子抱到自己榻上搂着睡了。反正郭嘉不在,她每次躺下都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把儿子放上来,正好能弥补一下这个缺失。 而对郭嘉没赶上儿子出生,又错过孩子最初成长这事,蔡妩总觉得心里有些遗憾。在郭荥满月以后,蔡妩开始回忆着自己所学的工笔,给小儿子一张张的画画,从郭荥出生时的形态画起,郭荥睁眼、睡觉、打哈欠、哭闹。玩乐、每个情态都描绘下来,让杜若收在匣子里,打算有机会给郭嘉寄到前线去。不过这事让郭奕知道以后却小小郁闷了下,郭奕小朋友指着蔡妩满是委屈的控诉:“娘,你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再疼奕儿了?为什么寄去给爹爹的都是弟弟的画像?奕儿的呢?” 被指控的蔡妩听完很惭愧,特心虚地跟郭奕开口:“谁说都是弟弟的?娘只是还没来得及画你和你阿姊的嘛。等弟弟的画完了,就是你们的了。” 郭奕满是怀疑地看着蔡妩,然后又扭头看向正转着大眼睛看自己的郭荥,瘪嘴沉思了好半晌才闷闷地开口:“好吧,奕儿相信娘就是了。”说完郭奕就垂下眼不再去看蔡妩,可那小脸上黯淡的表情任谁都能看出这孩子心里还是在别扭。 蔡妩眨着眼看着这般模样的大儿子琢磨了好久,终于确定郭奕这孩子心里其实是有担忧的。和郭照来家不一样。对于郭荥的到来,郭奕就像所有当头一次兄长的孩子一样,即欣喜于自己终于有了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又忐忑于这个兄弟会不会和自己争夺东西,会不会夺走本来该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会不会让爹娘从此以后只疼他却不再疼自己? 想通这一关节以后,蔡妩摸着郭奕脑袋:“奕儿,你喜欢弟弟吗?” 郭奕抬起头很是笃定地回答:“当然喜欢!荥儿是我弟弟!亲的!” 蔡妩笑眯了眼睛,故意逗郭奕:“都说他是你弟弟了,那你这个当哥哥的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郭奕听完张了张嘴,垂下眼睛极度郁闷地耸拉下脑袋,声音很轻地承认:“奕儿害怕。怕有了弟弟,你们就不疼奕儿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郭大公子堕池塘 蔡妩不直接回答儿子问题,依旧笑模笑样地摸着郭奕脑袋问他:“你觉得司空府几个公子之间关系怎么样呢?卞夫人有没有因为四公子不在而不再疼爱三公子、二公子呢?” 郭奕歪着脑袋皱眉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紧接着眼睛一亮,很是兴奋地扑到自家母亲身上,抱住蔡妩的腰在她身上蹭着撒娇:“奕儿明白了!娘,你不会因为弟弟不要奕儿的对不对?” 蔡妩很无奈地点点儿子的鼻子,话说这小子脑子好使的很啊,举一反三,一点就透。怎么偏偏就担心会不会失宠这种没影儿的事呢?不过饶是她心里想了这些,也不耽误她脸上一本正经地跟儿子保证:“对。不管将来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你永远都是娘的奕儿,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郭奕听了满意地点点头,握着小拳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扭头回到自家弟弟那里对着还在熟睡地郭荥戳了两下腮帮,在小家伙不满皱眉的时候呵呵傻笑地跟弟弟说:“听到没有?娘说我是独一无二的。你也一样。所以,作为弟弟,你要听哥哥的话。快点儿长大,我好听你叫哥哥。” 襁褓中的郭荥估计是觉得自己被骚扰了,相当不给面子,闭着眼睛执拗小睡枕转转脑袋,找了个舒适地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郭奕盯着弟弟表现,满心不甘地嘟起嘴,咬着手指,表情很是哀怨。蔡妩在一边看兄弟互动戏码看的很满脸笑容,完全没有上场掺和的意思。这无良的妈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嗯,如果孩子他爹一去几个月不会来,倒是可以放孩儿他哥教他说话。虽然看郭荥占郭奕便宜不如当年看郭奕占郭嘉便宜来得更欢乐,但好歹也算一出戏不是? 郭奕郁闷的小心结解开以后人又恢复那副机灵捣蛋的调皮鬼模样,而且这孩子现在和原来比还多出一个乐子:趁着蔡妩不在,经常有事没事戳弟弟玩儿。等戳到郭荥一脸不耐马上要哭出来的时候,又及其自然地把手缩回来。左右看看后无比淡定无比无辜地对郭荥身边照顾他的丫环或者奶妈说:“来看看二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样想哭的样子?”搞得郭荥身边丫环奶妈每次见到郭奕都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当然郭奕也不是回回都以欺负弟弟为乐的,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得去司空府那里和曹丕他们一道上课的。当然蔡妩也经常去司空府。其实从许都的军队出发以后,许都那些留守的家眷里只要能说的上话的都会时不时递帖子去司空府拜访,因为在整个许都中,司空府的丁夫人是对前线动态掌握最多的一名女眷了。有些事情,去荀彧那里不方便问或者问了荀彧也未必说。但对着丁夫人,她们就没那么多忌讳和顾虑了。 蔡妩一开始的时候是不知道这些的。但有一次她和于禁的侯夫人在司空府走了个碰头,一时忍不住好奇,随口问了问。 侯夫人神色凄凉,声音发涩:“慧儇来的时间不长不知道也没什么。我们这群人来司空府不过是想图个心安罢了。和奉孝这种谋臣不同,我们家老爷是要冲锋陷阵的。不知道此刻他行军到了哪里?不知道他有没有领兵出战?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甚至不知道他这一刻是不是还……他的每次出征都让人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唯有到了这里,听丁夫人说说话,想着她言辞话语间能不能透露些什么,哪怕不透露些什么也是心安的。有时候没有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至少,他活着。” 蔡妩当时听这话听的浑身僵直,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重新挂起礼貌地笑意,安慰侯夫人,跟侯夫人告别。可侯夫人的身影一消失,她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侯夫人的那些话句句戳进她心窝最软的地方,扎得她心口翻涌,痛意难消。她用最朴实的话,最平静的语调点出了她一直不敢点出的担忧。“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侯夫人如此,她又何尝不是?白天缠着孩子,照顾家里,忙得团团转时尚且不怎么想这事,可晚上躺在榻上总会不自觉的联想到寿春战场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她是一直知道郭嘉作为谋臣无需冲锋陷阵的,可刀兵无眼,危机时曹孟德尚且亲自擂鼓指战,何况郭嘉?智者多虑劳心,加上这是郭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随军,就算郭嘉平日放浪形骸,仿佛凡是不挂于心,但蔡妩却知道他对此次兵事绝对是无比重视的。哪怕他面上吊儿郎当开着玩笑,脑子里都说不定是飞速旋转思考成千上万种的行军策略,应急方案。她怎么可能舍得他殚精竭虑?怎么可能不心疼他劳心劳力? 蔡妩几乎是脚步虚浮地走到丁夫人所在的花厅的。到的时候丁夫人、卞夫人、尹夫人几位都在。连很少出来的杜夫人都在,看来是真的收到前线的消息了,不然不可能聚的那么齐。 果然在蔡妩进去见礼后,闲话中,听到尹夫人带着羡慕和喜悦对丁夫人说:“姐姐好福气,大公子此次战功,回来肯定少不得一番褒赏的。首克寿春,这可是不小的功劳。” 丁夫人听着笑着摆手谦虚,可眉宇间却又掩饰不住的自豪和骄傲:“成了,快别说了。什么首克寿春,那都是他那些叔父抬举他罢了。” 尹夫人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姐姐这话说的可就岔了,怎么能光是那些叔父抬举呢?刚那信使不是说了吗?背后扰袭纪灵的点子是子修出的,征用民船夜间抢渡蓑水的点子也是子修出的。强攻寿春,第一个登上寿春城楼的还是子修部下。这怎么算都是咱们家子修自己真本事吧?” 丁夫人听了只是但笑不语,蔡妩眨眼听着似有所悟:寿春城破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讨伐袁术快结束了呢?听刚才尹夫人的意思,这次寿春之战,大公子曹昂好像立了大功了。也难怪啊,曹昂他本来就不是平庸之辈,上次宛城随军历练,张绣事事发突发,大公子虽然也有战功,但无奈他顶头上司夏侯渊被他老爹说成是: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所以他这做下属的也跟着受牵累,一场宛城战下来,他还是中军司马跟在夏侯渊帐下。但寿春之战确实扎扎实实的功绩在,恐怕此役回来曹昂就该升职了。 蔡妩正琢磨着胡思乱想之际,一边丁夫人笑盈盈地转过头对着她开口:“分兵渡淮西之计听说是奉孝谋划的。” 蔡妩一呆,正想怎么回答才妥当时就听丁夫人话锋一转来了句:“不过奉孝说话也没谱的,说什么不好,非说什么‘吾往南方,则不生还’?你都不知道老爷信上给写这内容的时候,我给吓成什么样?哪有自个儿咒自个儿的?多不吉利!慧儇,等他回来,你可得好好说说他。哪有这么傻的孩子?” 蔡妩闻言一头黑线。丁夫人这语气听着怎么有些象……告状?看来她给曹公那封信还是有效果的,不然以曹孟德的性子肯定不会在给家眷的信里特意说明这事。只是丁夫人这样开口,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先该给郭嘉辩护说他说这话可能只是一时口快,没经心;也可能是他觉得身子骨使然,自己说了句大实话。还是先接下丁夫人这任务,等郭嘉回来好好给他挑挑身体,顺带调调他说话方式。 想来想去,蔡妩觉得有必要跟郭嘉交流一下他说这话时的脑回路,于是蔡妩挺温和的开口:“他之前在家里没顾没忌的顺口就说成习惯了。可能说这话没怎么走脑子。等班师回来,抽空我会跟他说说的。” 丁夫人笑眯眯地点点头:“那这事倒是快了。寿春城破后,袁公路退守淮中,许都讨逆的兵马应该就快回来了。” 蔡妩闻言眼睛一亮:对于许都讨逆兵马如何行军她们是不知道的。但是具体和几路诸侯如何划分,他们要打那些地方,许都大多人还是清楚的。其他诸侯不是傻子:不能他们出兵出力,打了袁术,完事以后你许都一个人得了好处。所以在开始出兵五路诸侯就已经划分了袁术的地盘,基本上属于谁负责攻克算谁的,不过张绣、刘备除外,因为这两位属于许都依附,攻克城池应归属许都。但淮中就不一样了,它地属扬州,在一开始划分的时候就归孙策管。曹孟德又不是傻子,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带兵往孙策那边插一杠子,再说他赶紧回师也有好处。北边袁绍和公孙瓒他们可还都没解决,正虎视眈眈呢。 许是听到大军回师的消息很振奋人心,所以之后,厅里的聊天气氛开始渐渐活跃,以来夫人这活泼泼的女子为引导,谈论话题从前线军事到后宅消遣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来夫人眨着好看的丹凤眼以她特有的清脆悦耳声音跟蔡妩说:“也是这两天老下雨老阴天的事,不然我的花茶早晒好了。不过也没关系,等明后天天放晴晒好了我着人给慧儇送去尝尝新。可不止有茉莉味的,我还让人采了些其他的,用从荷叶上取了花露泡上,很有味道的。” 蔡妩笑着点头应下,顺带说起自己家新作了糕点模子应该出来,可以一道弄了配着花茶当茶点吃。其实对于来夫人的好意,她是不忍拂了的。来莺儿给她的印象不错,很明媚活跃的一个女子。长得还漂亮,歌舞技又好,连说话声音都好听,蔡妩估计曹孟德纳这位夫人纳的真的很有审美眼光,她要是个男人见到这位来大家肯定也会驻足流连。 正当一众夫人聊天聊的兴起时,司空府一个下人匆忙忙干了过了,来到厅里一眼看到蔡妩先是一怔,然后转头对向丁夫人,语速极快但吐字清晰:“禀报夫人:军师祭酒府郭奕公子在后院落水。” 他话音一落,丁夫人和蔡妩就同时“呼”的一下站起身。丁夫人面有歉意的把目光转向正手绞帕子,强忍心焦的蔡妩。也来不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直接带着人赶紧赶往事发地点。路上的时候,几个夫人从下人汇报中得知:早在下人给丁夫人报信的时候,郭奕就已经被捞了上来。让二公子给安置到曹植屋子里换衣服了。 而等一众人到了曹植房间的时候,一见里头情形,蔡妩差点儿没给气着,心想她倒是不用给儿子把脉担忧什么了。她儿子郭奕此刻没一点落水后的惊慌样儿,正坐榻上晃悠这双腿满不在乎地跟曹家几个兄弟嬉笑。而榻边站着的曹家几位兄弟却没有一丝嬉笑之色:曹丕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曹彰是怒气上头,拳头握紧,看样子很有要揍谁一顿的冲动。曹植则拉着自己三哥的胳膊,生怕他真要上手,往他正盯着的郭奕身上招呼拳头。 郭奕自己在很欠揍的替自己辩护说:“哎呀,我说你们别一个个都摆着脸行吧?都说了我什么事也没有。以前在榆山跟爹爹抓鱼的时候,滚进池塘里是常有的事儿。掉水里这事儿,掉着掉着就习惯了,搞不好自己还能学会游泳呢,我不就是个例子?” 正进门的蔡妩听到这句差点没一头给门槛儿绊倒。她是知道当年他们爷儿俩抓鱼抓到最后总是一身落汤鸡模样的回家来。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还有无数回滚池塘的经历。郭嘉你这当爹的到底在想什么?把儿子当橡皮鸭子玩吗?仗着你跟志才先生学过几天游泳你就真敢瞒着我把儿子往水里滚?你好大的胆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落水背后有玄机 蔡妩这厢眼睛冒火地腹诽郭嘉,曹家三兄弟那里则在郭奕话说完各自不以为然:曹丕从牙缝里冷哼一声,头一扭,不再看他;曹彰也把拳头攥的更紧,曹植眼看着就要拉扯不住,只好没好气吼郭奕:“你给我闭嘴!好好呆着等大夫来。” 郭奕悻悻地瘪瘪嘴,一转脸就看到已经进来门的丁夫人和自家母亲,不由垮下了小脸,可怜兮兮对蔡妩说叫了声娘,然后声音弱弱地嘀咕了句:“您怎么也在啊?” 榻边背对的曹丕他们听到郭奕这句话后一回头,正见卞夫人她们踏进门内。丁夫人瞧着郭奕,问一旁下人:“可曾请了大夫?” “回夫人的话,二公子已经着人去请了。” 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自家三个孩子,指着年纪最大的曹丕问:“丕儿,这是怎么回事?” 曹丕扫了眼榻上正给他使眼色的郭奕和身边隔着一个人正给他做口型的自家四弟,脸色一沉,不留丝毫情面地把事情和盘托出。 蔡妩这当娘的听着曹丕叙述,真恨不得她压根儿没跟着过来。曹丕说的内容不多,但总结大意就是:曹植前一阵受风寒,大病初愈,郭奕前阵子没怎么上课(蔡妩琢磨没怎么上课的原因肯定跟左慈脱不了关系),精神惫懒。于是今儿武课两人一起偷懒,也不知道谁怂恿的谁,反正这俩小爷是一块儿逃课了。然后俩人也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走那么多年路的郭奕居然在后院池塘边居然滑倒了,滑倒了还不算,还直接掉水里了。等他和曹彰带着人赶过去的时候见到的就已经是有好几个下人下水捞人,而被捞的那位却一点儿不领情,自己个儿落汤鸡一样扒着池塘沿儿“吭哧吭哧”往上爬。 见他们哥儿俩过去,还特兴奋地给俩人打了招呼,顺带告诉他们:“你们家池塘水挺清的,就是冷了点儿。”把曹丕和曹彰气的哟,要不是看他浑身湿漉漉的,当时曹彰就想给他一下,让他长长记性。 蔡妩听完整个叙述,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凭着她对儿子的了解,逃课出点子的肯定不是曹植,曹植那小家伙才不会那么不乖,有事没事儿挑战武术西席权威玩。也就是他们家郭奕,才有跟他爹一脉相承的跟西席先生不对眼的习惯和爱好。当然这话她还不能跟丁夫人直说,只能咬牙陪着笑脸表示:不好意思,诸位夫人们,郭奕这孩子太淘,是我管教问题。真对不住,给大家伙儿添麻烦了。 转过头,蔡妩就对郭奕绷起了脸,当着众多夫人的面说道:“郭奕,你可知错?” 郭奕眨眨眼,一骨碌从榻上跳下来,垂手低头可怜巴巴地承认错误:“郭奕知错,下次再不敢了。” 蔡妩绷着的脸,没有一丝松动迹象:“那这次呢?你打算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郭奕脑子里神思电转,就要好好琢磨个既能消了老娘的怒火,又不能使自己太过委屈的两全法子。哪知他点子还没想出来,一边丁夫人就先心有不忍的发话了:“慧儇啊,奕儿这不是还小吗?你何苦这么难为他?” 一直站在一旁的卞夫人也出来求情:“这事儿也不全在奕儿身上。丕儿他们三个也有过错。”说着卞夫人目光一转,看着自己三个孩子,抿抿嘴说道:“弟弟逃课隐而不报,曹丕曹彰各自回去抄《论语》三十遍。曹植,你此番逃课再先,累及兄弟在后,罚抄五十遍《论语》。” 曹丕几个听了,辩驳都没有,直接垂头应诺领罚。郭奕则有些傻眼地瞧了瞧这哥仨儿,然后耸拉下脑袋咬咬牙对蔡妩说:“郭奕任听母亲发落。” 蔡妩偏头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回府后去书房面壁。等想出自己错在哪里,就跟二公子他们一样,把圣人训抄了吧。” 郭奕蔫蔫儿的应诺,然后蹭啊蹭的回到队列里,然后趁着几个大人不注意给曹家几兄弟拱了拱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而等大夫来的时候,郭奕又恢复了那副活力四射的模样,在大夫给郭奕把完脉后,很笃定的下结论:郭公子只是了些寒,回去喝完姜汤发发汗,不用开药也没事儿。 蔡妩闻言点点头应下,在给司空府诸位夫人又颇具真诚的致歉后才领着蹦蹦哒哒的郭奕回府。 结果到了府里,蔡妩就把郭奕带到正厅,屏退下人后转过身有些后怕地道:“说吧奕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可不信你会无缘无故跑到池塘里去。”她自己的儿子她自然最清楚:郭奕这孩子人虽然是调皮捣蛋了些,但起码的分寸他还是有的。哪里危险哪里安全他也是知道的。逃课这种事之前肯定有过不少次,怎么可能偏偏就这回出现落水的事呢?而且落水以后,她家孩子的表现也太镇静,太反常了些。哪有落水的孩子不让人碰自己爬上来的?以她对郭奕的了解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不确定这些捞人的人里哪些是来捞人的,哪些又是来害人的。所以他只能采取最保险的方式,自己爬上岸。 想到这些的时候,蔡妩从来没有那么感激过郭嘉在榆山时那插科打诨般的胡闹,硬生生把儿子磨出了一身不错的水性,不然今天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蔡妩话说完见自己的面前的郭奕有些发愣,顿了会儿后,弯下腰与儿子视线平齐,揽着儿子柔声问:“到底发生事了?奕儿慢慢说。” 郭奕恍惚一下,低了头,完全不见在司空府内跟蔡妩唱双簧时的机灵样儿,而是一把扑到蔡妩身上,声音有些发抖地说:“娘,奕儿害怕。” 蔡妩心里“咯噔”一声,轻拍拍儿子后背:“奕儿不怕,有什么话跟娘说。” 郭奕微微眯了眼睛,声音断断续续地叙述:“娘,司空府那事不是意外,是人为。有人在我和阿植经常路过的那条后院小花径上动了手脚。那里除了这几天下雨留下的积水洼,在没有积水洼的土面上还有一层几不可见油层。踩入水洼是容易滑倒,踩土面更容易滑倒。花径旁边就是司空府后院的深水池,一个不小心,就当真跌进去了。” 蔡妩听完神色一凛,手中抱着郭奕的力道不由收紧了些,声音发颤:“奕儿可知那些东西是要对付的谁?” 郭奕点点头:“往常无事,我和阿植一块儿经过那条的小径都是他在前我在后。今天是逃课,怕先生发现,所以是小跑过去的。阿植病刚好,没我快,等他赶上的时候,我已经掉进去了。他慌着让人救人,我想他还没注意那条路有问题。但等我上岸时,围过来的人又有很多,那块泼油的泥泞早就被踩的乱七八糟,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蔡妩咬咬唇,脑子里飞速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压着嗓子问郭奕:“奕儿,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发觉了?” 郭奕偏头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的说:“奕儿不太清楚,不过阿丕……应该是有所怀疑,因为他在我换衣服的时候问了句在跑到小径时可曾看到过什么人?” 蔡妩眯着眼睛点点头,然后想起儿子在司空府那若无其事的表现不由心口发闷,沉声垂眼问郭奕:“奕儿,这事儿你真的就想像你在司空府说的那样,是桩逃课顽劣所致的意外?” 郭奕抿着嘴,到底还是抬起头,看着蔡妩的眼睛说出:“娘,奕儿知道这是一出意外,也只能是一桩意外。起因不过是军师祭酒府大公子顽劣调皮,不慎落水。和司空府没有丝毫干系。” 蔡妩闻言眼睛一涩,差点流下泪来:这是打小她护在手心里的孩子,在她跟前任性滑头,古灵精怪。可他今天却在受了委屈后选择了装糊涂过去。她却不知道他在司空府这半年多来经历了什么事,可她知道郭奕这一句话的分量,让她听着就忍不住心疼。司空府读书,看着风光无限,可私底下到底有多少暗潮汹涌?落水这种事是她看得见的,那么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这些孩子又遇到过多少风波?多少危难? 蔡妩不敢再往深里想,她跟郭奕一样后怕这事。却也知道当成意外是对奕儿对他们家最好的处理方式。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司空府的这种事知道也只能当做不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得不为。 许是看自家母亲脸色变幻的厉害,郭奕很体贴的踮起脚搂了蔡妩脖子:“娘,你别多心,以前是没有过这种事的。再说这次也不能算太坏,至少曹植好好的不是?娘,您想要是我们俩在一处,掉进去的是他,他即不会水,身体又刚刚痊愈,说不好这一下就上不来了。真那样我以后去司空府对着他两个哥哥心里该有多别扭?爹爹那边对司空大人也不好交代啊。” 蔡妩闻言低下头,静静地看了郭奕好一会儿,一把把孩子拉在自己怀里,抱得紧紧地轻声喃喃:“奕儿……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郭奕配合地闭上眼睛,安静地靠在蔡妩怀里,小身子不时微微颤抖一下,显然这事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不管他表现多镇定,他心里或多或少都在害怕。 母子俩人此刻还都不知道,在正厅外头,知道郭奕落水匆匆赶来的郭照就静静地站在廊外,拿着丝帕的手被藏在袖子里握的死紧死紧,仿佛下一刻就要绞碎帕子一般。偏偏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又闪烁出一种夺目的光彩,让人很难确定这姑娘这会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稍后些的时候,蔡妩让厨房弄了姜汤,给郭奕喝下后,让郭奕待在屋里老老实实发汗去了。而郭照则很有好姐姐范儿的在一旁陪着,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倒搞得被陪的郭奕浑身不自在了。几次忍不住开口询问,都被郭照轻描淡写的蒙混过去,最后郭奕干脆不去理她,用被子蒙了头呼呼大睡去了。 郭照看着蒙头大睡的郭奕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也不管昼寝这事合不合理,直接拿卷书到一旁窗下去了。 但下午的时候,军师祭酒府倒是迎来一位稀客——司空府二公子曹丕。曹丕在正厅给蔡妩见礼后,直接由下人带着去了郭奕的院子,见到郭奕以后沉默了好久,给出一句:“你好好在家思过,三十遍论语,我和老三想办法。”后,转身抬脚就走。郭奕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在他身后喊道:“哎哎哎,你等等。我说,你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你和曹彰帮我领一半罚的问题吧?” 已经一只脚跨到门外的曹丕头也没回,只微微停了下身子,拿背影对着郭奕,吐出一句让郭奕极度郁闷的话:“就是。”说完头也不回,抬腿离开。留他身后郭奕用他恰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要不是不知道你一向是这副不讨喜的德性,就冲你刚才模样,我真想联合你弟弟揍你一顿!” 曹丕身子略打晃了一下,仍旧头也没回地出了郭奕房门。结果走出郭奕屋子没多远,曹丕就听身后一道女声:“二公子,请留步。” 曹丕闻声转过头,就见郭照正带着两个侍女缓缓走来。曹丕略微诧异了一下,对于郭照他见面次数并不多,更多还是从郭奕口中得知他这个阿姊的,所以两人交集不算多。因此见到喊住他的是郭照还是微微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以后,曹丕欠了欠身,问道:“郭姑娘唤曹丕所为何事?” 郭照淡笑着给曹丕福了福身:“郭照有一事,想请二公子帮忙。”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许都波澜接连续 曹丕偏头微微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郭照好一会儿才开口:“何事?” 郭照脸色一肃:“二公子今日能来看舍弟想必是猜出什么了。郭照所求之事就和二公子所猜之事有关。” 曹丕神色一怔,就听郭照那里已经说出:“郭奕落水即便是意外也该有人承担这种意外的代价。所以郭照请二公子找出这个人。给舍弟一个交代,也给令弟一个安心。” 曹丕皱了皱眉,眼看着郭照不带丝毫情绪的问道:“即知道是意外,就该知道这种事没法追查。” 郭照轻笑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廷尉府和军师祭酒府或许没办法追查。但二公子身为司空府之人也没办法追查吗?要知道奕儿不过是去司空府跟着几位公子一起读书罢了。和司空府中诸人并无特别利害关系。他都能出意外,那司空府其他人呢?我想我家奕儿可没那么大福气,让每次意外都找到他身上吧?万一哪次他疏忽,没在前头挡着,意外到别人身上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你在威胁我?” “郭照不敢。郭照不过是提醒二公子:有些威胁还是除了的好,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隐患这东西还是越少越好。” 曹丕闻言也不知道是怒还是乐,居然轻笑一声,退后一步,才瞧着郭照道:“郭姑娘此言倒是让丕刮目相看。只是丕凭什么答应你要求呢?郭姑娘会给丕什么好处不成?” 郭照抬起头不带一丝怯意地跟曹丕对视:“凭郭照是郭奕的姐姐;凭军师祭酒府大公子是代令弟遭累;凭二公子今天来看舍弟;凭刚才郭照之言已然让二公子动心;凭二公子不想以后无缘无故也出现落水之局;凭您可以借此机会揪出一些你不喜欢的人;凭您现在是二公子也只是二公子;凭家父是军师祭酒,司空大人府衙近臣。” 曹丕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淡淡地笑开:“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郭姑娘。”说完静静地站了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郭照也不打扰他,单等着他思考完毕。 所以曹丕回神时看到的就是眉目精巧、安静独立的军师祭酒府郭姑娘面带微笑地等着自己答案。曹二公子瞧着这样的郭照忽然没由来一阵气恼,也没告诉人家答案直接扭头就走。 结果郭照见此,也干脆没理会曹丕别扭。看他转身,自己也跟着转身,方向正是郭奕院子。可惜郭姑娘还没抬脚就听曹丕那边轻飘飘传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司空府发生意外事故是常有的事。” 郭照闻言露出了笑窝,淡淡一挑眉说道:“所以,那就有劳二公子了。二公子,好走不送。” 然后郭照才偏过头,看着曹丕走远后唤了在不远处把风的两个丫头,一道去了郭奕那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蔡妩在喂好郭荥后来到饭厅,正好看到郭照给郭奕夹菜的一幕。不由神思恍惚了一下:郭照下午所做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这事。其实她自己现在都很矛盾,一方面她不想让孩子们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希望他们能有个快乐无忧的童年,另一方面身在许都这个权力圈,对着那些尔虞我诈明刀暗箭,她又不想让孩子们过于天真反而吃亏。琢磨来琢磨去她只能做出顺其自然,然后有选择引导,无选择支持的教育方针。 可郭照今天的行为,还是让蔡妩或多或少有些担心:照儿那丫头心智比同龄孩子要强许多,但就是强出的这些才让她忧心:慧极必伤。她担心她有一天会因为过分依赖才智而吃亏。 所以蔡妩在吃完饭以后单独留下了郭照,故意板着脸问郭照:“照儿,你知道知道你今天下午的行为很危险?” 郭照咬咬唇,绷着声音抬头道:“郭照知道。” “那你还……” “因为郭奕是弟弟!因为您是母亲!您束住手脚,不能做的事我来做!您心疼奕儿,不能实施的计划我来实施!您要顾忌府里,不能担的责问我来担!只要你们都好好的,郭照怎么样都无所谓。” 蔡妩登时噎住,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轻轻走到郭照身前,把女儿圈在怀里以后,抚着郭照的头发声如叹息地问:“照儿,你……这是何苦?” 郭照被她拢在怀里,声音发闷:“郭照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家……” 这天晚上亥时的时候,蔡妩被一阵拍门声吵醒,杜若迷迷糊糊打开门在听到来人说的话后一个激灵之下睡意全无。紧接着扭身跑到蔡妩那里:“姑娘,奕儿病了,起了高热。” 蔡妩穿衣服的动作一顿,随即反应过来,三两下套上外衫,随手把头发一挽,踩着绣鞋留给杜若一句“你看着荥儿,我去奕儿那里”就赶紧急匆匆往郭奕那里赶。 到郭奕房里时候,蔡妩掀帘子进内间就见郭奕一张小脸被烧的通红,眉头微蹙,眼睛也雾蒙蒙。额上已经被覆了冰帕,看到蔡妩来眉头皱皱,软软地叫了声:“娘,奕儿难受。” 蔡妩被叫的心头一紧,几步上前一手握住儿子脉门把脉,一手抚上儿子的小脸:“奕儿别怕,娘在这儿,告诉娘你哪里不舒服?” 郭奕哼哼唧唧地在蔡妩手里蹭来蹭去:“头疼,眼睛也难受。想吐。” 蔡妩心头一紧,抚着郭奕小脸的手移到了他额头处,那手心探着他额上温度。却发现因为被湿帕子覆过,根本摸不出来。 郭奕就着蔡妩的手把脑袋往蔡妩手心里蹭蹭,抽抽鼻子,眼睛里瞬间涌上一层水亮泪花:“娘,我想爹爹了,以往奕儿生病都是爹娘一起陪着的,这回只娘自己,爹爹随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蔡妩咬咬下唇,胡乱应答:“就快了就快了。最多一个月,你爹爹肯定回来。奕儿现在别乱动,让娘给你好好诊诊。” 郭奕乖巧的点点头,眼睛一闭,当真安安静静不再动弹。可蔡妩把脉的手却越来越抖,最后竟“呼”的一下站起来,转身对身后的柏舟说:“阿信可回来了?让他来奕儿房里。” 柏舟愣了愣,随即看看天色皱着眉低声回答:“还没回来,不过柏舟已经通知门上,让他一回来就到大公子房里。” 蔡妩有些难耐地打了个转,回身看看榻上郭奕,想起刚才脉象所显不禁心急如焚:郭奕寸关二脉浮紧,若是普通大夫看了绝对会当风寒论处。但她刚才把量了好久,发现如果仔细摸,就会发现尺脉处相比其余二脉略有沉缓迟滞,这绝非风寒之症,到更像是医书里记载的……时疫。蔡妩得出这个结论后被自己吓了一跳,脑子“嗡”的一下变的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以后却发现自己仍旧有些自欺欺人:她不敢万分确定,也不敢轻易开药,只想着快点儿把身边郭奕温度先降下去,然后让董信来再确诊一下。 可偏偏董信那个倒霉孩子,从到了许都就特别欢实。经常跑出去走街串巷做游方大夫,或者干脆在街上摆摊义诊,基本不到半夜不着家。这会儿要找他,连他在人在哪里都吃不准。 正在蔡妩急得上火时,董信背着药箱掀帘子步履匆匆进了内间。在简单给柏舟和蔡妩点头示意算是打了个招呼后,就立马把手搭上了郭奕脉门,没过片刻,董信的脸色就阴沉了下去。 一边一直看他形容的蔡妩见此身子微微打了个晃,但很快又强自稳住心神,还没等董信开口说出诊断结论,蔡妩已经杏眼一眯,绞着帕子的手骤然握紧,转头看着柏舟一字一句及其清晰吩咐:“柏舟,去酒窖把你家先生那几坛诊酿抱来;杜蘅,命人去厨房准备大量热水,待会儿我给你个方子,取药后把药放进热水了,从今天起,大公子房中所有用具借用药水蒸煮,府中诸人也要用药水净手。董信把你给奕儿诊断的脉案写出来,若是之前也有碰到这样的病例,一并把脉案给我。” 柏舟等人见此不敢迟疑,赶紧各自应诺下去办事。蔡妩则神色严肃地抓起笔墨,在沉思片刻后“刷刷刷”写就一个药方,和董信的比对过以后,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的方子:董信的方子虽然不错,但见效太慢,以郭奕的身体底子来说,她不敢保证儿子能不能熬过真正药效显现的那一天。而且时疫这东西,传染性强,一个不小心就波及他人,自然是治愈越快越好。 等把药方拿下去给厨房煎药,蔡妩给郭奕用凉水擦了遍四肢,又给他换过冰帕,看郭奕昏沉沉迷糊过去,才得空翻阅董信从药箱里拿出的一沓脉案,发现脉案中竟然有二十多例和郭奕情形相似的。不由惊诧地抬头,看着董信问道:“这些都是你近期发觉的?” 董信言语干脆:“是这半个月来接诊的,多是在许都城郊周边的村子,不过许都城内也有,但大半都已经被当做风寒误诊了。”董信这话说完偏头又补充了一句:“脉案里所有病患皆是妇孺,壮年男子甚少患病。” 蔡妩低头垂下眼:“老弱妇孺比之壮年男人抵抗力不同,自然就有分别。”说完蔡妩扭过头,细细地看着榻上已经昏睡的郭奕,心头呼地涌上无数痛楚,难耐地眼泪差点流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重新看向董信:“你刚说的这事,朝廷可曾知道?” 董信愣了愣,嘴角带了一丝苦笑地回答:“眼下疫情刚起,朝廷恐怕还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没什么好办法。孝武帝所设惠民堂早就是形同虚设,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朝廷若是得知时疫已起,除了封城、焚尸他们还能做什么?” 蔡妩眯眼咬了咬手指,沉思片刻后,豁然抬头:“不,不是。阿信你言过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也未到那个地步。而且现在前线在打仗,许都不可乱,也不能乱!这样,阿信赶紧你拿这些脉案和军师祭酒府拜帖去夜访文若先生,一定要把事情给他说清楚,陈明利害。明日早上我亲去司空府,跟丁夫人说明此事。我记得司空府四公子和五姑娘前阵子好像都得了风寒,五姑娘还夭了现在仔细琢磨,恐怕不是风寒这么简单了。” 董信睁大了眼睛,在听完蔡妩叙述后,干脆的收拾了东西,出门拿了拜帖就匆匆赶往荀彧府上。 蔡妩则在药汤上来后,叫醒郭奕,给好哄歹哄的把药汤给百般不情愿的郭奕喂了下去。等看着郭奕睡着,也不敢离开,就睁着眼睛守在榻边,不时给郭奕换着帕子,中途杜若曾过来过一趟,还没进门就被蔡妩勒令停在了门外,理由是:“杜若,奕儿这里可能菲比寻常,你还是不要进来,去看着荥儿和照儿吧。从今天开始,两个孩子就都交给你了。荥儿那边你让他奶妈接受喂奶的事,她喂荥儿之前记得让她仔细沐浴,另外药汤也要让她喝了,这个月她就不要出府了。” 杜若闻言有些发傻地僵在了门口,反应过来以后嘴角直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一个字,只默默地扭身走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蔡妩给自己灌了一碗药汤,把衣服里里外外换了个遍就抬脚赶去司空府。司空府的门房见她形色匆忙也没敢多加询问,直接带着她到了丁夫人处。彼时丁夫人刚刚梳洗完毕,正要去饭厅用饭,听到蔡妩来还诧异了一下,笑意盈盈地端着茶杯问蔡妩:“慧儇这么一大早赶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似火焚多熬煎 蔡妩也不跟她寒暄客套打机锋,直接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霹雳啪来全说了出来,最后一段话总结:“夫人,现五月刚到,就已经有七月阴雨连绵天,所谓时令不正,民多疾疫。眼下疫情已起,百姓必多恐慌,然这些有文若先生坐镇,应尚不足为虑。只许都多世家豪门,列侯之中诸位夫人得此消息必会心慌不定,若有哪些不懂事的,恐怕会不顾大局在家书里写些不该说的话递到前线去,虽说前线家书严防,却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夫人当务之急应是稳定后方诸位世家夫人之人心。许都之事,在大军凯旋前,且不可有流露出去半分。” 蔡妩说这些话时全然没了往日的低眉顺眼,和婉巧笑,只面色冷静,语调安然,言辞间条理清晰,竟然让丁夫人一时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是她之前认识那个糊里糊涂被打趣,有事没事被噎住的蔡妩。所以拿在手里的茶杯竟然也就这么愣愣地杵在胸前头,一时忘了端起喝下:这个孩子可还是有一个儿子病在床上呢,她可不信她真一点儿也不慌乱着急的。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头脑清晰,条分缕析分析状况,心智清明地得出轻重缓急,当真是及其难得。丁夫人自问她在蔡妩这个年纪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 于是丁夫人很干脆的同意蔡妩想法,并接着问道:“除了这些,慧儇可还有其他事情交代?” 蔡妩眨着眼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递给丁夫人:“这是防疫的注意事项,蔡妩已经一一列举在纸上。眼下奕儿亦有患病,蔡妩之后恐怕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应对其他。不过我会让董信协助文若先生的。另外,蔡妩觉得四公子和之前夭亡的五姑娘可能不是风寒所致,司空府中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患病为发,夫人当延请御医,及早诊治。” 丁夫人听蔡妩说完脸色忽然变了一变,一直瞧着她的蔡妩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夫人可是想起什么?” 丁夫人抿抿唇,有些不确定的说:“自从小五夭折,她母亲刘蕾就有些精神恍惚。昨天还请了大夫,大夫说她是心思郁结,又着了凉,得了……风寒。只如今想来,这到底是不是风寒却让我难以把握了。” 蔡妩一皱眉:“夫人还是慎重些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丁夫人点点头:“这个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等会儿我就着人去请吉平,他医术应该没问题。至于她的院子,恐怕还是得封了的。” 蔡妩亦没有出言反对,只在又嘱咐两句以后就匆匆回了军师祭酒府。又是一套换衣消毒程序下来才敢进去郭奕房间。彼时已经喝药后睡下,蔡妩拿眼角抵住儿子额头给他试温度,发现郭奕虽然有所好转,但体温仍旧高于正常人。不由又拿着湿帕一阵折腾。 之后的半个月,整个许都都在跟这场时令引起的时疫做角力。荀彧动作很快,在听到董信反应问题的第二天就采取措施,张榜布告,公布疫时特令,调集物资、人手,抑制药价,安抚人心。董信也随许都许多大夫一样,在被荀彧临时设立的医馆里治病救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别说是回家,就是连吃饭休息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 蔡妩曾经不放心地派人去询问了一下,结果询问人回来以后却报告说:“董大夫虽然忙了些,但精神很好,小的看着他好像比之前还有劲头儿了不少。” 蔡妩先是被这个结论惊了一下,随即又有些了然:她想起董信当年入府学医时告诉她的话了:‘信想救人,救很多人’如此说来,这场时疫倒真的让他一展所长,得偿所愿了。 在整个许都都忙活着对抗时疫的时候,蔡妩当然也是一心投入。以至于她忽略了司空府里的一些动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的动态,只能说是司空府这段时间出意外的频率有些高,下人犯错几率大了些:据说有两个刘氏院子里的下人因事起争,其中一个失手杀人,然后畏罪自尽。还有就是侍妾刘氏在失去女儿以后,贴身丫头在给她从厨房端药的途中也不小心跌跤,落水溺毙了。原本就有些精神恍悟又被封了院子的刘氏在此打击下脑袋更加不清不楚,经常披头散发跑到院门处,嘴里嘀嘀咕咕不晓得说些什么。后来丁夫人看她可怜,曾带人去看了看她,只是出来的时候脸色尤其不好,沿路所有下人都恨不得自己是根木棍儿,压根儿没看到自家夫人那张让人退避三舍的脸。 而第二天卞夫人去的时候这情况更甚,把门的下人都能隐隐约约听到刘氏的吵闹:“就是你的曹植……克死了我的五儿……落水的为什么不是他……你们会遭报应的……遭报应的……”然后很意料之中的,卞夫人出门时脸色更黑。只一眼,就瞪的门口守卫敛眉低首,讷讷不敢多言。 在之后几日,刘氏病情彻底确诊为时疫,丁夫人以全司空府性命为重为由,好不客气把刘氏送到了城外庄子修养,只知道时疫过去,都未曾见司空府有人把她接回来。 当然这些都是蔡妩后来又听说的,告诉她这些情况的居然是郭照。蔡妩在偏着头思考片刻后看着郭照似笑非笑,把小姑娘弄的极不自在,相当笨拙地转移话题问:“母亲,您说丁夫人送刘氏出去,就真的只是因为时疫?” 蔡妩也不拆穿她,只笑眯眯地摸着郭照脑袋:“自然不是。照儿啊,娘告诉你,越是温婉贤惠外柔内刚的人越有底线,而且底线很清晰明确。所以这种人最好不要招惹。丁夫人就是这类人。她的底线也很简单:你们争的狠,斗的狠我都不管,但有一条,绝对不能对孩子下手。刘氏就是脑子不清楚,碰了底,该着她报应。” 在许都全城忙活着对抗时疫时,作为时疫最早的发现人和举报人之一的蔡妩日子过的及其煎熬。除了在府中严格把关全程操作,不敢有一丝懈怠。她还得亲力亲为照顾郭奕。因为害怕疫症的传染,蔡妩轻易不再出门。而且为了府内人的安全,蔡妩迫不得已封了郭奕的院子,随后自己也跟着搬了进去,就近照看郭奕。 杜若几次领着郭照到郭奕门口徘徊,都被蔡妩声色严厉的训了回去。而远处的郭荥被奶妈抱在怀里则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一声声哭的好不可怜。小家伙现在已经视线明晰,能够看清自己最常接触的人,感知到最熟悉安心的味道,蔡妩一离开,郭荥身边人忽然换了一个,那股甜甜的香味也没了,郭荥自然相当不乐意。这个平日里很安静,经常一睡就是大半天的孩子,在蔡妩离开的这几天,几乎天天哭闹到半夜,奶妈丫环根本哄不住,只杜若把他抱在怀里时他才勉强睡去。可惜睡不了一个时辰就醒来又继续哭闹。看的杜若及身边的奶妈着急心疼,眼圈泛红。 而院子里的蔡妩自然也好受不到哪去。郭奕这里病情时有反复,好几次药汤喝下去没一刻钟就又全吐出来。而且干咳咽痛,体温时高时低,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有八个时辰是昏昏沉沉睡着,剩下的四个时辰,不是被蔡妩哄着威胁着吃药,就是拉着蔡妩的袖子在蔡妩怀里难受的蹭来蹭去:“娘……奕儿难受……疼……” 几天咳嗽折腾下来,郭奕声音已经带了股沙哑软弱,听上去无力至极,蔡妩搂着儿子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儿子后背,听到郭奕如此说,泪珠子一下涌上眼眶,却终究又让她忍了回去:这不是儿子头一回说难受。开始时他也委委屈屈地告诉她,那会儿你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尚能回答得的清楚,可后来再问,他就只眼泪汪汪说疼,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疼在哪里。蔡妩瞧着,只觉得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能替他生受了这些。 郭奕似乎被高烧搞的头脑有些迟钝,反应也慢了半拍,要是搁平日,这小子指定看出他娘亲状态不对,然后老老实实窝一边自己玩闹去。但现在他是病人,本就思考上不太利索,加上毕竟是个小孩子,生病依恋母亲很正常,所以郭奕一直哼哼唧唧缠着蔡妩,知道自己折腾累了,才又昏沉沉在蔡妩怀里睡去。 蔡妩看着怀里的大儿子,又想想在外面哭的撕心裂肺哑了嗓子的小儿子,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又各自在油里滚了一遍,其中煎熬疼痛滋味,简直难以言喻。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下去,大儿子生病,小儿子哭闹,郭嘉不在,她最需要的那个人不在身边,甚至现在连能替她分担一丝的可能都没有。 她想她还是天真了些,她以为到了许都是面对些光怪陆离的人际网,尔虞我诈的权力圈,或许还有加上郭嘉忙于工作,对家里顾及精力的减少。她以为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不娇气,许都那么多人可能撑下来,她也可以。可实际上当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发现她没她表现的那么坚强。因为知道疼惜她的那个不在,她可以在产床上不吭一声,但看到让两个孩子受罪,她的心一下子就软的一塌糊涂。每次听到榻上郭奕仰着烧红的小脸问她“爹爹什么回来”在听到外头郭荥的哭声时,蔡妩总会升起一股不能自已的恼怒,对着郭嘉也是万分迁怒:知道你随军在外,身不由己。可你至少该记得你除了是前线一名军师,你还是许都的一位丈夫,一名父亲。不求你能速战凯旋,你哪怕记得给家里写封家书也是好的,至少这样,你能让我对儿子有个交代。 但蔡妩这些心理活动和整个许都的一番动态显然没有被传递到寿春去。寿春城内半月都是忙活一片。任何一个城池的攻克都不会是以城破结束,攻克一座城池只是征服它的一个阶段。得城以后的官吏任命、新旧势力的更迭洗牌,百姓治理、城池防务,军队驻扎,将领任命,一件件都是需要安排,一个不慎,刚刚到手的城池就可能很快易主,成为他们所有。 曹孟德在这方面是属于吃过亏,比较注意的。所以在得寿春后他大军停留了半个月,即有让军队休整之意,也有带着人在寿春忙前忙后,巩固胜利成果。等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小半个月后。被他压迫了小半个月的人终于解放出来,可以得空仔细转悠转悠寿春,品品寿春美食,尝尝淮南特产了。 所以寿春城郊一个不抬起眼的小茶肆里,就出现了比较诡异的一幕:基本每个进茶棚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把眼睛投向门口比较扎眼的那一桌。桌上是两个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衣着光鲜,裁制得体,看打扮应该和在座那些农夫乡人不是一路的。可那架势看着却……两人皆一手搭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时不时上手撕了熟牛肉,看这凶狠吃相,别说是农夫乡人,就是草野莽夫也不过如此了吧。不用明言,知道的肯定能猜出其中一位必是郭嘉,而另外一个和他相对而坐的,竟然是……曹昂。 第一百三十九章 邀得马均入许都 平日举止得体,气度过人的大公子此刻居然抛了架子,端着酒碗,跟郭嘉“啪”地碰了碗,然后脖子一仰,特豪迈的一饮而尽,把他身边几位食客看的楞乎乎傻了眼。 他对面郭嘉见他举止,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后端着酒盏笑道:“大公子此番模样若是让司空大人看到,嘉恐怕是脱不了一顿训斥了。” 曹昂拿袖子一抹嘴唇,很无辜地抬眼看着郭嘉轻笑:“不瞒先生:昂在司空府里经常被母亲耳提面命,嘱咐曹昂身为兄长,一言一行皆兄弟表率所以要万分注意才行。只是架子装的太久,到底还是会累,跟先生一道反正是不用担心这个了。” 郭嘉闻言失笑,指着曹昂道:“哦,如此说来,嘉倒成了大公子的挡箭牌了。啧,那大公子要怎么谢嘉呢?要不这顿你请?” 曹昂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这顿本来就是昂请。谁不知道郭大祭酒出门十回有八回是忘了带荷包的?秦东没跟着,若是昂再不垫钱,恐怕先生今天就要被扣在这里等人送酒钱了。” 郭嘉笑盈盈地摸摸鼻子,偏头挑挑眉没有说话。说来他跟曹昂还真说不上是怎么熟悉的。他第一次见曹昂时这青年给他的是个温和知礼,可能跟荀彧有些相似的青年,可是后来在过年的宴会上,曹昂问的问题却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兴味:这位大公子有点儿一丝,瞧着问题,提的多刁钻,他不问别的,竟然问他对长勺之战的看法,对秦灭六国的看法,甚至问他最喜欢的是是哪位历史大贤。 郭嘉又不傻,他当然知道曹昂跟他接触实际上是得了曹孟德允许的,他的回答多半也会转个头就到了曹孟德耳朵里。所以对前两个郭嘉倒是答的挺精巧,等第三个郭某人偷了个懒,直接问曹昂:那大公子可能告知嘉你最不喜欢的是哪个?曹昂眨着眼:“昂最不喜白起。” “却是为何?” “长平一战坑杀赵军四十万。明明赵军已经降了,为何还要杀人呢?”曹昂回答这话时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和悲悯,让人看了就知道这孩子心底其实还是很柔软很仁慈的。 郭嘉当时微眯了眼睛:“大公子可曾听说以杀止杀?长平战中赵军降了秦国自然还可以在他日战场上降了其他国家。白起不会给自己留这个隐患,坑杀虽残忍,却让东方六国至此后再无一国可单独抗衡强秦。从这个方面说,白起杀人,是为国而杀,既非私怨,何过之有?” 曹昂傻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郭嘉好像跑题了,于是有些讷讷地问郭嘉:“那……奉孝先生,是最喜欢白起?” 郭嘉摇头否定:“嘉说这个不过是想告诉大公子,看人的角度有很多种。大公子看着是圣贤的人嘉看来说不定是庸才一个,而嘉看着平庸者到了别人眼中也可能是贤德人。所以喜欢那个历史大贤之说实在不好确定,充其量是喜欢这位圣贤身上某种特质,这么讲其实是喜欢的一类人。大公子,古往今来,让嘉欣赏的有特质人物很多,您要嘉一一列举吗?” 曹昂被噎了一下子,然后悻悻地回座位了。那天宴会,他被郭嘉教育了一番,噎了一番,棒喝了一番,脑子里纷纷杂杂理不清头绪,去求教曹孟德,曹孟德听完却捋着胡须呵呵直笑,笑完吩咐儿子平日没事继续好好和奉孝交流,对他说的好好好琢磨,记得上心。然后曹昂就更加变本加厉了,对郭嘉简直是以师友事之,喊他的时候干脆把跑掉字号,直接叫先生。郭嘉开始还被他叫得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也只是淡然一笑,然后就随他去了。 今天这小茶肆里这一幕倒没有多少出乎郭嘉意料,想也知道有曹孟德那样一个青年时候干过偷新娘子这种不靠谱事情的爹,曹昂就算知礼守礼,但和其他人比骨子里还是有些洒拓随性的。平时不明显,跟郭嘉这样的相处多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要是还端着他大公子架子,那最后被搞崩溃的肯定不是郭嘉。 等到曹昂和郭嘉的酒下到第二坛的时候,段数略低的曹昂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瞧瞧对面的郭嘉心说:这位爷平日虽然不算个话唠,但像现在这么安静的时候也还是很少见的,别是有什么心事吧?可瞧他表情又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先生在想什么?”曹昂终究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郭嘉倒也没有避讳:“嘉在想:回许都以后,该怎么应对媳妇儿和孩子。” 曹昂惊诧地张嘴:“啊?” 郭嘉眉一挑,笑呵呵地说:“大公子还未成家,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过这次回许都,大公子凭军功晋升,应该也会开府独立。司空大人恐怕也该给自己找一儿妇了。” 曹昂闻言眨眨眼,然后像所有未婚男青年一样腼腆地低下头:“父亲那里倒是曾说过此事不急,只是母亲倒是旁敲侧击过许多次了。曹昂也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大丈夫当以天下为重,对这些事昂暂时还不想考虑。” 郭嘉端着酒碗地手微微顿了顿,饮尽后放在桌子上才状似无意地问曹昂:“那大公子可曾想过将来夫人应是何等样人?” 曹昂微偏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想是想过的,但终究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郭嘉淡笑这敲敲桌子,在见到唤回曹昂抬头后才字字清晰跟他说道:“大公子,有些事情嘉不说你也明白。尤其明公这个位置,权近极时为孤寒。大公子身为明公长子,身上担子不小,所以身后夫人所系亦是干系重大。大公子心里要有个底才好。” 曹昂神色黯然了一下,任谁听到这样的话其实心里都不会好过的,郭嘉其实就是在跟他打预防针:小子,你将来的媳妇儿可能不会是你梦想的那样。她身上会牵扯到很多利益,不是你想娶这个就能娶这个,这种婚事由不得自己,甚至由不得你父亲。你还是有个心理准备。 不过很快曹昂又恢复过来,目光坚定地看着郭嘉:“享受了家族的荣耀,就得承担家族的责任。先生近日之言,曹昂受教。”说着曹昂竟然要起身给郭嘉行礼,郭嘉赶紧给按住,正要开口调侃曹昂几句,眼睛扫到曹昂身后,动作竟一时顿住。 曹昂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没什么稀奇,不过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此刻正指着比比划划跟几个庄稼人说着什么,但看几个农夫一头雾水,满脸茫然的模样,显然是没听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曹昂回过身细声问郭嘉:“先生认识此人?” 郭嘉却已经撑着桌子站起身,扬声喊道:“德衡?” 马钧闻声回头,在看到叫他的人以后,脸上先是闪过无限喜悦,随后又是一阵担忧,在跟几个农夫匆匆告辞后,提起田垄头上一个小木匣子抱着跑了过来。边跑边磕磕巴巴问郭嘉:“奉……奉孝兄,你……你怎么……怎么来寿春了?” 郭嘉呵笑着几步上前接过马钧木匣子:“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什么来寿春的?不知道眼下江淮在打仗吗?”说着郭嘉把他引到了曹昂面前,简单的给两人做了介绍,曹昂倒是马钧究竟何方神圣竟然能得奉孝先生青眼,但马钧显然对曹昂一点儿也没感冒,他好像没反应过来“司空府大公子曹昂”到底是干嘛的。还在低着头回答郭嘉刚才的问题:“一年前……就……就到寿春了,只是……没……没找到人。袁公路也……也看不上这……这些。所以……没……没办法把图纸化成利民之用。” 郭嘉眼睛眯起:“那你为何还在寿春呆着?怎么不去他处?” 马钧抬头认真地看着郭嘉:“不……不能的……今年雨水来得早,走得也……也早。会干旱的。架水车的话……能缓一缓。我……我想着既然来了,找找农夫,几……几个村子一起建……也是可以的。只是……成本太贵……他们出不起。”马钧说完又沮丧难过的低下头,显然受的打击和困难不小。 一边的曹昂听着一头雾水,很是困惑地看看郭嘉又转脸看看马钧:“这位兄台,什么叫今年雨水来的早就会大旱呢?前一个月不是还有连阴天吗?怎么就会干旱呢?” 马钧这才像刚反应过来曹昂这人不是摆设一样,很不好意思地冲曹昂笑笑,然后语气严肃地解释:“不是……说笑。有经验的老……老人……都知道。若是雨水……来……来的太早,那走也早……之后便没有雨了。” 曹昂动作僵住,微偏着头思考片刻:“那你可有何办法?” 郭嘉眼睛一亮:“德衡,把你之前那些图纸给大公子看。” 马钧很老实地拿出一堆图纸递给曹昂,曹昂当即傻了眼:这都什么?怎么一个也看不明白?不过马钧很体贴地开始拿着图指着各处讲解:“这个……是……是新设计的水车,可……可以在坡地搭建。这里是它的水……水轮,用它坠……坠入河湖江流,然后……” 显然被激发起专业兴趣的马钧没有注意到曹昂越来越迷茫地表情,连一边郭嘉都轻叹着闭目扶额:他算是知道德衡为什么总是碰壁了。除开说话不利落,他讲话的方式也有问题,这一堆机械原理不是专门搞这个的谁听得懂啊? 于是郭嘉很好心地适时打断了他,然后脸转向曹昂:“大公子听明白了?” 曹昂脸色微红地摇摇头:“昂愚钝,未听真详。不过看着倒是挺实用的样子。眼下江淮位全部平息,淮中袁术尚在与孙策交战,所以德衡兄若是不介意,倒是可以屈尊来许都。昂可以向家父举荐德衡兄,德衡兄之才,到许都一样可以施展的。” 马钧怀疑地看看曹昂,然后又转看向郭嘉,许是被拒绝惯了,咋一听此言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偏着头傻乎乎地问了句:“你……你父亲是……是谁?” 曹昂僵住:敢情刚才奉孝先生介绍你没听耳朵里去。啧,这样的性子到了许都,要的重用确实堪忧啊。只是此人刚才言辞间却当真透露几分才华,放弃未免可惜。且他若有能耐,让农耕器具改进于父亲屯田一事上着实有用的。只是要费心专门给他个他适合的职位了。实在不行,让父亲仿照军师祭酒这样例子再专设一个官职也成。 所以曹昂在僵硬过后很好脾气地回答马钧:“家父讳操。乃当今司空。” 马钧闻言呐呐重复:“曹孟德?司空?”后呼地眼睛一亮,站起身抓着曹昂胳膊:“啊……那司……司空大人……这么说……就是他可以看明白这些了?” 曹昂听言眉角抽了抽:他发现马钧这人似乎有点一根筋。他好像固执的认为只有别人看懂他的设计才会重视他的才华。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些诧异,倒是郭嘉还算了解马钧,用蔡妩曾经的话说:德衡就是个孩子脾气,你只要不跟他聊他鼓捣的那些东西,就得以对待孩子的心智对待他。不然你肯定不能理解他要表达什么。 所以郭嘉很适时地问曹昂解围:“德衡,这个具体如何还是要等你到了许都再说。不过有大公子和愚兄做保,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不知,你到底要不要去许都了?” 马钧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是及其失礼的,遂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曹昂袖子,看着外头农田为难道:“那……要是去了,这里……干……干旱了……怎么办?” 郭嘉轻轻地叹口气:“德衡,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办。这里已经归于许都,你跟着回去见过曹公,办这些事很简单。而且到时候不止你一个人,你还会有很多同僚做帮手。” 马钧垂着头,沉默地思索片刻,终于抬头对二人说道:“好。我……去许都。不……不过眼下我东西……都还在……在郊外一乡亲家里。我要去……去取来。”说完也没等曹昂他们反映,自己拔腿先出了茶肆。 曹昂在身后看的哭笑不得,只好瞧着他背影感慨:“德衡兄倒是破有一颗赤子之心啊。” 郭嘉笑着点点头,然后又拿起一碗酒灌下:“大公子,今日你可替主公得了宝贝。德衡不止精于农器,他还精于军械。明公若能重用德衡,许都军队相对其他诸侯之军,必可悍勇强大五倍不止。” 曹昂先是抽了口冷气,随即双掌一合,似下定决心一样:“真如先生之言,那昂无论如何要替父亲把他留在许都了。” 第一百四十章 夫妻重逢小温馨 许都的讨逆军马是半个月后抵达许都的,路上曹孟德已经接到荀彧关于时疫的流行快马急报和急匆匆抄就的时疫预防药方。在进城前,曹孟德就下令大军全体进药后在入城,所以他们回师倒是没有引起董信、荀彧他们担心的疫情大范围传染的问题。 其实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许都时疫已经被控制住,许都城也已经解禁,虽然各处医馆还处在重点防控中,但情况已不像时疫刚兴起时那么严峻。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荀彧还是在大军进城时肃清了街道,所以那天回程的凯旋之师就很委屈的发现自己回来了,但是没人敢上大道上迎接去了:这憋屈感觉,都是时疫闹得! 不过郭嘉倒是挺乐呵,他在回了许都跟曹孟德打完招呼就直接颠颠儿往家赶了。进了门以后看到门口侍卫吃惊表情,还很神秘兮兮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用通报,我自己进去就好。” 守卫表情漂移了下,低着头轻声提示道:“夫人在正厅,公子他们也在。” 郭嘉点点头,满意拍拍身上尘土,转身抬脚就朝正厅走去。 留他身后几个侍卫凑着头暗自嘀咕:“哎,你说大人不打声招呼就这么回来,会不会吓到夫人?”他旁边的侍卫一脸鄙视地瞟了他一眼,以一种十分笃定地口吻不屑道:“你懂什么?那是大人想要给夫人一个惊喜。你瞎担心个啥劲?” “哦。原来如此。”几个侍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觉得自家大人还真是蛮有腔调,随时随地记得给夫人找乐子。 可惜他们认为被找乐子的那位却完全没这么想。彼时郭奕身体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是经过一场大病,小脸明显的瘦了下去,倒是一双眼睛显得越发晶透黑亮,看着比病前还要夺目不少。可惜蔡妩是全没当成好事,她,每次见到儿子瘦下去的样子就会一边气恼迁怒郭嘉:你个混蛋,怎么还不回来?一边又矛盾踟蹰:你还是先别回来了,等我什么时候把儿子身上的掉的斤两养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再来家吧。但转念一想又不对,郭嘉一走四五个月,再不回来郭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爹了。 正当蔡妩对郭嘉各种纠结腹诽的时候,正厅门口一个听清朗的声音特别欢快地说道:“阿媚,我回来了。” 蔡妩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喜悦,随即又想到什么一样面色微微冷了冷。抱着郭荥的动作也是一僵,但还不待调整好表情,蔡妩就觉得身边一阵小风刮过:一直老实靠着她的郭奕听到这一声喊后相当没立场感的‘抛弃’蔡妩,转而叛变投入郭嘉怀抱。在郭嘉把他抱起来以后搂着郭嘉脖子说:“爹爹,爹爹,奕儿可想你了。” 郭嘉先凑过去亲了儿子一口,然后笑眯眯地答道:“嗯,爹也想你了。”说完仔细看看郭奕,皱着眉纳闷道:“啧,怎么个子没长多少,人倒是瘦了呢?” 郭奕闻言嘟嘴不语,拿眼睛偷偷瞄着蔡妩。发现他家娘亲除了在爹爹进门时微微愣了一下后,就一直微笑着一言不发了。而刚才他爹那句“个子没长多少怎么人倒是瘦了”的话音刚落,他就觉得他家娘亲嘴角的笑容很诡异的加深了几分,让他后背无来由寒了一个。 郭奕还没想明白他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蔡妩抱着孩子,莲步轻移地走了过来,在腾出一只手摸摸郭奕脑袋后说道:“奕儿乖,你爹爹刚回来,还累着呢,别闹他。去叫你阿姊来,等会儿给你爹爹见礼。” 郭奕眨眨眼,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两转,挣扎着从郭嘉怀里下地,露出小牙脆生生说道:“这样啊,那我这就去找阿姊,等会儿我们一道来给爹爹见礼。”然后小家伙就扭身跑到门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扒着门框回头道:“爹爹,爹爹,你还没见弟弟呢吧?丁夫人和赵伯母都说荥儿长得可像爹爹了。”说完才又重新往郭照院子赶。 看大儿子走远,郭嘉又转过身笑嘻嘻凑到蔡妩跟前,直接无视掉一边杜若,“啵”的一口亲在蔡妩脸上,然后才瞧向蔡妩怀里的小儿子,拿一只手摩挲着二儿子的下巴呵笑道:“哎哟,爹的宝贝,来让爹抱抱。” 说着郭嘉就真要伸手接过蔡妩怀里的郭荥。可惜郭荥正在睡觉,好梦被扰,小家伙相当不给面子的哭闹出声,好像自己好不容易回到的怀抱又要被抢去了一样,一声声哭的好不委屈。郭嘉立时傻了眼,挓挲着双手不知道该摆什么动作,只好求助地看向蔡妩。蔡妩像是被儿子的哭声唤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抱着儿子后退一步,离郭嘉远离点儿后,轻晃着手臂拍打着儿子后背,柔着声哄了好一会儿,才把郭荥又重新哄睡去。 一边的郭嘉似乎也想到什么一样。眼睛微微黯淡了下,抬头给杜若打了个眼色。杜若眨眨眼,到底还是识机地退了出去。郭嘉几步上前搂住蔡妩肩膀,把蔡妩和孩子都拢在怀里,声音待了着失落歉疚,恍若叹息:“阿媚……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蔡妩闻言忍了许久的眼泪差点儿落下来,可想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太没出息,于是干脆挣脱郭嘉,扭头不去理他。 “你可是在怪我?”郭嘉在她身后声音很轻地开口。仔细听,还能从中听出一份慌乱和小心翼翼。 蔡妩背对着郭嘉咬咬唇,沉默地抱着郭荥,没有回答郭嘉的问题。 郭嘉一看这情况心里“咯噔”一声,哪能还不明白蔡妩答案:得,看来这回是真在生气怨我了。得想个法子哄人。 于是郭祭酒很无耻地继续跟进,继续伸手把蔡妩搂在怀里。以他朗如清风的声音特温柔特缱绻地在蔡妩耳边轻轻说道:“真的在生我气呀?那夫人要怎么罚呢?禁酒?罚药?还是要泡澡?” 蔡妩白了他一眼,绷着脸不说话。挣脱他,往前走一步,继续背对着拿后脑勺看他。 郭嘉倒是也不受丝毫打击,依旧很无赖地把手搭上,相当诚恳地询问:“要是觉得不够,那就一并罚了?这样夫人觉得可解气?” 蔡妩还是不理他,转个身出门往卧房走了。 郭嘉傻了傻,看着空落落的臂弯,有一瞬间地惆怅。 这种一再被冷眼的情况要是换了这时代的其他男人早没耐性的拂袖而去了,可郭嘉脑回路显然不能以常理度之,他的脸皮厚度也不能以寻常人来看。所以郭嘉很坦然,很理所当然地跟在蔡妩身后去了卧房,一路上在蔡妩后头毫不气馁再接再厉,一副真心为蔡妩着想,很认真地给蔡妩建议怎么罚自己比较解气。 可惜蔡妩这回似乎是铁了心要让郭嘉长长记性,所以一路上不管郭嘉说什么,她都不予回应。只是低头抱着孩子认真走路。对于她身后一步远的郭嘉的任何嘀咕都听而不闻,沉默以对。 等到了卧房,蔡妩把孩子放进吊床,自己坐在吊床边的榻上,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连眼神儿都懒得舍给郭嘉一个,直接垂着眸,无比认真、无比温柔地瞧着吊篮中的郭荥。 失了宠的郭嘉有些郁闷蹭到蔡妩身边,弯下腰把脸凑到蔡妩眼前头:“我比这小子好看多了,阿媚,你还是看我吧。”话落还颇为无赖地把蔡妩脑袋掰正,跟蔡妩四目相对。 蔡妩原本还心里有火没消完呢。被郭嘉这一动作,目光直接撞到了他那双澈如清泉,亮如晨星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漂亮如初,清亮如初,只现在比以前又多了温柔,愧疚,求饶,担忧,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蔡妩心头莫名就柔软起来。 当年她就是被这一双眼睛迷惑,才出现了一见误终身的事。果然,这个混蛋是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的。只是想到之前他做的事,蔡妩又一阵火起,蓦然觉得自己就这么饶过他委实太便宜他。于是蔡妩咬了下唇,很别扭地偏过头去,一把拍上郭嘉的手,声音不太自然地说道:“走开,别碰我。” 郭嘉立刻听话地放下手,脸上表情也变得可怜兮兮。只是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保持着弯腰姿势问:“那现在不碰,晚上呢?晚上能碰吧?” 蔡妩闻言一下恼羞成怒,抓起身边一个瓷枕砸在郭嘉怀里没好气地冲他吼道:“晚上也别想!你今儿就滚去睡书房吧!” 郭嘉就着蔡妩扔来枕头的劲儿捂上胸口轻咳两声,然后龇着牙一副忍痛表情地吸了口冷气:“阿媚,你……咳咳咳……”郭嘉话没说完就弯下腰一阵猛咳,看着颇为难受的样子。 而被前段时间的时疫折腾的神经衰弱的蔡妩在见到郭嘉如此表现后,很快联想到郭嘉那小身板,在南方那个破天气里本就不是什么占便宜事。再加上他一路鞍马劳顿,骤然进许都时疫地,倒是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是出了什么状况?所以蔡妩几乎立刻脸色泛白,边一把捞起郭嘉腕子手搭脉门,凝神皱眉诊脉,边紧张地问道:“可是哪里不适?” 被她扣住腕子的郭某人眨着眼答道:“是。胸闷,气不顺。心口也不舒服的很。”答完继续轻咳两声,就不再理会被惊吓到的蔡妩,只是趁自家媳妇儿分神之机,拿空着的那一只手在她白嫩嫩的小手上摩摩挲挲,吃豆腐吃的好不欢快。 而被他搞的紧张兮兮的蔡妩在诊完脉知道结果后骤然回神,一下抽回自己被占便宜的手。狠瞪着郭嘉阴测测说:“敢问夫君还有哪里不适?” 郭嘉不知死活地点点心脏位置:“你都不理我,我这里当然不舒服了。我可没骗你。” 蔡妩闻言气的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好了,直接又把枕头扔回郭嘉怀里。头一偏冲郭嘉吼道:“去睡你的书房!今天别在滚回来了!” 郭嘉很委屈地抱住枕头,用那种“我被抛弃了,我被嫌弃了”的哀怨表情看着蔡妩。在看的蔡妩马上就要受不住时,郭嘉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那我今天可就……滚了?” 蔡妩登时一愣,随即别扭地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郭嘉抱着枕头以一步三回头地姿势往门口慢吞吞地挪动,挪到一半时又回过身不死心地说:“阿媚,我可真走了?” 蔡妩依旧不说话,也不搭理他,只在他回过头又往前走时那眼睛偷偷瞥他,想开口说留他吧又忍不住恼他。一时间蔡妩自己心里也乱糟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郭嘉倒是眼尖,还没走到没门口直接看到蔡妩偷瞄他的小动作。当即“唰”的一下转身,笑呵呵跑到蔡妩身边,把枕头放榻上也不管蔡妩抗拒与否,抱着蔡妩就是一通猛亲,亲完厚着脸皮说道:“哎呀,我就知道夫人疼我,不舍得我睡书房的。” 蔡妩脸立马一黑,伸手推开郭嘉,微喘着气皮笑肉不笑地说:“夫君一路劳苦必然累了。晚上妾身还要照看荥儿,所以夫君还是去书房吧。” 刚刚还很得意的郭嘉闻言脸色立马垮了下来,但随即又恢复神采:“我可以跟你一起照看荥儿呀。” 蔡妩想也不想,正要拒绝,就见郭嘉表情忽然黯淡下去,声音也变得幽然低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夫妻小别胜新婚 “其实你恼我,是……应该的。是我对你们母子不住。荥儿出生时我不在,到现在荥儿已经认人了吧?不然怎么会怕生呢?怎么会我一抱他就哭呢?说来……荥儿不认识我这个父亲,也是……情理之中的。”郭嘉话音落就低下头,安静地斜靠在榻边,拿一只胳膊遮了眼睛,嘴角挂起了一丝苦笑。 蔡妩愣了愣。转头看着这般模样的郭嘉又觉得心头一疼:他刚才苦肉计装病也好,厚脸皮耍无赖也罢。都抵不上这一瞬间的脆弱。 战场上的他智珠在握,谈笑风生,如今,他不过就是想亲近妻儿的平凡丈夫而已。“你……算了,你今晚……别去书房了,就留在这里吧。”蔡妩话落,真觉得上辈子是自己欠了他许多,这辈子才活该被他折腾,明知他可能再耍诈,她也开始心软了。 果不其然,郭嘉听了立刻“唰”一下扭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蔡妩,把人拉进了怀里,边闻着蔡妩发香,边压着声音解释:“其实,在前线很多事,不写信是怕你担心,而且有些也不是我想写就能写。” 蔡妩捶了他一下:“那你不会写些废话回来?你来信问问奕儿功课怎么样,问问照儿近期在干吗?问问荥儿到底有多重了也可以呀。哪有你这样一封家书就草草几十字的?我就是掰碎了也掰不出能糊弄奕儿他们的话呀。” 郭嘉先惭愧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手开始不老实在蔡妩身上游走。声音变得些许暗哑:“敢情你让我写家书就为了应付孩子?你就不想让我在家书里问候问候你?” 蔡妩软软地靠在郭嘉怀里。产后的女人身子一样很敏感。两口子从蔡妩怀孕后期到现在,都素了有半年多。所谓久别胜新婚,郭嘉一碰她,蔡妩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抽走了浑身力气,脑袋都有些思考不清,只含含糊糊地回答郭嘉:“你爱问就问,不问我还能逼你不成?” 郭嘉低声一句:“是逼不了”,然后猛然打横抱起蔡妩。把人放到榻上,手一伸,帷幔落下。 蔡妩在榻上眨眨眼,想了想还是推推郭嘉:“现在还是白天。等下奕儿、照儿他们还要给你见礼呢。” 郭嘉一手扯开蔡妩外面的罩衫,附身上去吻上蔡妩额头:“白天怎么了?待会儿你小点儿声不就行了?” 蔡妩脸一红,抬头“咔”的一口咬上郭嘉肩膀上。得,今儿也就今儿了,豁出去,管他什么礼法道德?她爱怎样就怎样了,旁人要说说去吧。 想完蔡妩一手搂过郭嘉脖子一手开始解郭嘉衣带。等两口子把身上碍事东西都刨除了,体温已经可以和时疫发烧有一比了。 郭嘉的手顺着蔡妩的曲线一路滑下。二十多岁的蔡妩,风华无限,正是最美好的时候。皮肤如丝缎般滑腻,人少了少女时的娇羞,又多了少妇的妖娆。放着不碰还好,一碰顿时让郭嘉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部都碎成了块块儿:娶这个女人,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她知他,懂他,包容他,甚至,他们连床笫之事都及其的合拍。 蔡妩任由郭嘉的手在自己身上敏感的地方扇风点火。一双杏眼已变的水汪汪,雾煞煞。巴掌大的脸盘渐渐泛红,搂着郭嘉的胳膊越发收紧,蔡妩很主动地拿温热的唇抵上身上人的薄唇,长驱直入,辗转吮吸。似是想把眼前这个分别就被重逢的人融在自己的柔情里一般。 郭嘉被蔡妩身上熟悉的幽香勾的一阵旖旎,一手伸出正要探入。榻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梦般的啼哭:郭荥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个时候醒来。而且小家伙仿佛是因为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一样,从第一声哭出,接下来声声都哭撕心裂肺,把帐中所有缠绵缱绻全部打散无形。 蔡妩作为母亲,到底反应快了些,匆忙忙推开郭嘉,披衣服起身抱了郭荥。轻摇着儿子,在自己臂弯里柔声哼唱着童谣。榻上被推开的郭嘉表情古怪,眼神特别幽怨地看着蔡妩方向。也不知道他盯得是到嘴又飞了的蔡妩,还是搅了他好事的儿子。下一刻,欲求不满地某人“哐”的一下砸在了榻上,扯了衣服恨恨地穿上,咬牙切齿留下一句,“这小子生来就是克我的吧”,然后拉门出去给自己冲凉去了。 蔡妩在他身后对着他背影吐了吐舌头,回过头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郭荥:“儿子,现在连你娘我都不知道你们爷俩是不是天生不对盘了?” 郭嘉在被迫冲了一个凉水澡降温以后,才到正厅接受了郭照郭奕及全府其他人的见礼。在一家人将要吃晚饭时,蔡妩让杜若把郭荥抱了来,郭荥现在四个多月,光靠母乳已经不够,可以掺和着吃点蛋羹之类的辅食了。 郭荥蛋羹小碗端上来后,蔡妩用木勺吹凉了一点一点的喂郭荥,旁边郭照他们已经见怪不怪,倒是郭嘉有几分好奇:当年郭奕身子不好,家里是到了他六个月大时才给他喂米糊蛋羹之类的东西,那时郭奕是吃一口吐半口,中途各种挣扎各种哭闹,把喂饭的和吃饭的都难为的一头汗。到后来都得是郭嘉或者杜若抱着人,蔡妩专门负责给儿子进食。一个孩子吃饭要几个人伺候着,郭奕那时候过得可是相当的滋润。 反观郭荥现在,身边下人是比当年在榆山多了不少,但他吃饭却只认蔡妩一个,通俗来讲就是这孩子有点儿恋怀,有点儿黏蔡妩。别看平日安安静静,脾气上来时除了自个儿亲妈,谁哄都不好使。为了防他吃饭时候出岔子呛到,蔡妩一直亲力亲为小儿子饮食的事。郭嘉之前不知道,现在看了有点倒心里不平衡:怎么说他也是当爹的,不能真被这孩子排斥吧? 所以郭祭酒也很凑热闹地靠到媳妇儿身边,带着几分不确定从蔡妩手里接了碗,拿小勺舀了,吹好后放到郭荥嘴边,郭荥眨着双和他父亲酷似的眼睛,疑惑地盯着面前的木勺,似乎在思考这个人送的东西能不能吃?在思考了足足有一分钟以后,郭荥很有骨气地把脑袋一扭,直接趴蔡妩怀里,撮着小嘴,小手扬啊扬的,似乎在找奶吃。郭嘉表情不出意外地扭曲了下,悻悻地放下碗勺,很受打击地回了座位。 蔡妩看着郭嘉心里着实有些难过,对于郭荥这么个小孩子来讲,父亲郭嘉是个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一个陌生人忽然凑近他,婴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抵触哭闹,然后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熟悉之人的庇护。而郭嘉,一向挺有孩子缘的人竟然被自己儿子抵触,想也知道他心里会是何等滋味。 好在郭嘉不是诗人般多愁善感的人,在失落了一会儿以后,他又恢复正常,继续毫不气馁地接近儿子,以期能在下一次随军前让儿子记住他这个当爹的。在晚上休息前,郭嘉的努力算是初步见效,郭荥终于不是开始见他靠近就哭的表现。郭嘉刚对这种进步有了丝喜悦,到晚上休息时,这份喜悦就被打击的粉粉碎了。 除了时疫那阵子,郭荥一直都是依着蔡妩睡在榻上的。可郭嘉一来,郭荥就被赶到自己吊床里了。小家伙很不习惯,很不乐意,把他放到吊床上,他就咧着嘴开始大哭,抱起来放榻上,就开始安静地咬着手指睡觉。如此反复好几次,蔡妩都像把他哄睡着,等他睡熟再给放回吊床,可惜郭荥小朋友机灵的紧,一换环境,他就哭。到后来没办法,蔡妩打着商量跟郭嘉说:“要不就让他睡这里吧,反正木榻也够宽,三个人睡得开。” 郭嘉无奈地答应了这个让他颇为郁闷的要求,解了衣带外袍,刚要上榻躺下,脚还没踩实,一直闭眼的郭荥就又醒来了,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了他身边郭嘉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他身边这个陌生人其实是个入侵者,他要占他的东西了。于是郭荥很不给面子的控诉出声,当然因为不能言语表达,他的控诉自然就是哭声。蔡妩拍着郭荥后背好哄歹哄就是哄不下来,最后还是郭嘉悟了,坐起身有气无力地妥协:“他这么哭着也不是办法,我看我今晚还是去睡书房吧。” 蔡妩也颇为无奈地点点头,在郭嘉走后,看着又安详入睡的郭荥,歪着脑袋叹息:“荥儿啊,你这到底是为娘好还是为娘坏呀?你也不怕你爹烦了,出去给你领了姨娘回来?” 郭荥压根听不到,听到也听不懂,他照样睡得及其香甜。倒是蔡妩在他睡着以后琢磨起了事。长期的两地分居是不利于夫妻感情的。以目前情况看来,郭嘉以后一离开就几个月不回的事继续发生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所有的婚姻危机都得掐死在萌芽中。小儿子对他老爹排斥也得尽快解决,不然看得着吃不着,时间长了不是她出墙,就是郭嘉要纳姨娘。 有危机意识的蔡妩翻身爬起,发现儿子并没有醒来的意思,就叫了守夜的杜若好好盯着点。她自己悄默声地潜去了郭嘉书房。 到她推门进书房的时候看到是郭嘉披着衣服坐在榻边,左手边是个小木匣子,匣盖打开,里头是蔡妩画的那些郭荥的小插图。因为画完不久郭奕就出了事,所以一直没往前线送。耽误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被郭嘉翻腾出来,这会儿他正捧着几张画看得出神,连蔡妩进门都没听到。 蔡妩轻轻地绕到他身边,探过头,指着郭嘉手里画像细声细气地解释:“这张是荥儿满月那天画的,那张是荥儿五十天时画的。匣子底下还有照儿和奕儿的一些,原本是想给你寄过去的,却不想起了时疫……” 郭嘉抬起眼,眉目柔和地将画像放回匣子,张开怀抱,轻轻搂住蔡妩,在她耳边低声道:“很好了。阿媚,很好了。我敢保证,整个许都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像我家夫人这样蕙质兰心,心细如发。” 蔡妩坐在郭嘉腿上,手环着郭嘉脖子,“我这么贤惠,你要怎么奖励我?” 郭嘉眸色暗了暗,一把将蔡妩压在身下,引得她一声低呼。还来不及抱怨郭嘉刚才的鲁莽,就被他一下封住了嘴,然后拿实际行动告诉她:他出去这么长时间绝对忠贞如一,肯定没拈花惹草。 等到云住雨歇,旖旎退却,蔡妩趴在郭嘉怀里开始跟他絮叨这段时间许都发生的事,没说自己生产时的境况也隐瞒了郭奕在司空府到底落水的缘由,只着重说了时疫的事,说到后来蔡妩有些自豪地跟郭嘉炫耀:“你看阿信长大成人,可以独挡一面了吧?这回时疫阿信居功至伟。等他闲下来,我再问问杜若的意思,两个孩子不容易,杜若点头,我们就把婚事给他们办了吧?我瞧着这几年杜若对他不是没心的。” 郭嘉有一下没一下抚着蔡妩后背,含含糊糊地点头,“这种事你看着办就好。” 蔡妩眉角弯了弯,撑起身子看着郭嘉:“唉,这次时疫是侥幸发现的早。那下次要是再有,发现晚了怎么办?听阿信说朝廷的惠民堂已经形同虚设了,我瞧着他对这事挺上心的,你也知道阿信这孩子,有些死心眼儿,上心的事就容易一根筋走到头。你看能不能帮忙跟曹公说说,让朝廷把惠民堂重新办起来?或者不办惠民堂,弄其他医馆也行,好歹疫症爆发时不会有措手不及,病亡惨重的事情发生。” 郭嘉皱着眉思考片刻问:“文若可有表示过什么?” 蔡妩摇头:“我怎么知道文若先生说过什么?自打奕儿病我就跟许都脱节了一样。加上薇姐姐这阵儿还害喜害的厉害,没空来家里玩,所以对文若先生想法我也摸不透。” 郭嘉摸着下巴想了会儿:“那明天我去趟司空府。” 蔡妩满意地笑了笑,但听到司空府几个字又不觉扭头,看向郭嘉咬唇道:“奉孝,要不咱们奕儿从司空府接回来吧?其实在自家请西席教他也一样能学得挺好的。” 郭嘉闻言环着蔡妩的手稍稍紧了紧,以他的聪敏,若真思量,蔡妩就算瞒着他,他也能猜度出七七八八。 “阿媚。”郭嘉的手在妻子的肩膀上摩挲两下,嗓音低柔,如叹如劝,“我们护奕儿能护到几时呢?有些东西宜早不宜迟,见识了未必不是好事。” 蔡妩愣愣地张了张嘴,随即心绪复杂地闭上了眼睛。 她早该知道她瞒不过他的。只是这当爹的真算狠心,竟然真就要不闻不问了。要不是知道郭嘉秉承放任自流的放养方式,蔡妩肯定以为他对儿子不喜欢了。 “可是,奕儿……”蔡妩不死心地挣扎哼哼。 “阿媚,你知道什么样是为奕儿好。”郭嘉少有郑重地打断蔡妩。蔡妩不满地瞪他一眼,嘟嘴把被子一把扯过,盖到他脸上,没好气地吼了句:“睡觉!” 郭嘉身边幼稚赌气的妻子,不由摇头失笑。他还当他家阿媚一下子变得贤惠得体可以去神祠里当泥胎供起来了呢,现在看来,这丫头使小性的能耐还是和当初一样。嗯,这倒让他放心了不少,毕竟还是活泼灵动有生气的蔡妩看着才最舒坦。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许都来了锦马超 第二天,郭嘉到司空府去,正好碰到荀彧也在,跟曹操俩人相对而坐,看表情俩人都正发愁呢。见他过来,曹孟德冲他招招手,指指自己身边坐席笑道:“奉孝来的正好,你门下那位董大夫可是给文若出了个不小的难题。” 郭嘉把目光转向荀彧问道:“可是关于惠民堂的事?” 荀彧点点头:“董信在此次时疫也算立有大功。按说是该奖赏的。可偏偏他什么也不要。就一条:请求朝廷重开惠民堂。虽然此议不错,可眼下许都刚刚息战,又经时疫。正是兵困民乏,钱粮不济,对开立医馆一事,有心却无力。” 郭嘉了然点头,钱粮一向是许都的短板。这一点曹操知道,荀彧知道,他也知道,但是董信却不知道。他只看到时疫后建医馆福泽百姓,却不曾想建医馆的钱财从哪里来?许都财政是所有诸侯中最具特殊性的。曹操的地盘上不光要养活军队,他还得养活朝廷,供给皇室。虽然司空府中帐下诸将都崇尚节俭,但对于该给的,该赏的,曹司空是从来不曾吝啬。所以许都到底能在保证以上方面的基础上腾出多少富余钱财,还真是一个不太好说的问题。 “奉孝可有何良策?” 郭嘉眨了眨眼,转看向荀彧:“文若可曾跟董信说过这些?” 荀彧摇摇头,“不曾。说到底董信是个医者,后方这些事,他未必能理解。” 郭嘉又扭头回视曹操:“主公可同意董信此议?” 曹操捋着胡须,“此议甚好。然许都现在……” 郭嘉眯眼笑道:“嘉倒是有一生财之计,只是不知主公敢不敢用?” 曹孟德眼睛一亮,荀彧也好奇地扭头看他。 “奉孝只管讲来。” 郭嘉双手一扣:“嘉记得自秦以后,陵墓之上封树建陵,陵墓之内厚葬成风。”他话音落地就发现身边两人呈现一种呆滞状,在这个民智不怎么开化,百姓多迷信的时代,估计还是头一回有人把挖坟盗墓这种事提到桌面上讲,他倒是大胆,也不怕遭报应,损阴德。 荀彧反应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郭嘉:“你是让主公……这……这使不得。” “文若不要拘泥。你想人都死了,还占着东西干什么?拿了东西用于给活人造福,也算是给故主积了阴德吧。” 荀彧被他无赖的思维搞得说不出话来,倒是曹孟德眼睛闪亮地看着郭嘉,沉声问道:“奉孝出此计就不怕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吗?” 郭嘉身子一探不答反问:“主公怕吗?怕此事后人知晓,你得万世骂名吗?” 曹孟德拂袖挥手断然答道:“骂名如何?孤只求无愧担当生前事,至于身后骂名,不足计较。” 荀彧心头一紧,对着曹操抱拳劝道:“主公,奉孝此计偏险……望主公三思啊。” 曹孟德摆摆手:“孤三思可以,可百姓等得了吗?文若无需再劝,孤意已决。此事着奉孝负责,等文和回来后,令其协理。待全部统筹完毕,再交由文若。” 荀彧忍了忍,终还是点头应诺。一旁郭嘉看在眼里,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主公用人够高明啊,放眼许都,脑力和他不相上下,又不怎么在乎这种阴德报应之类东西的,恐怕只有贾文和一个了。偏偏俩人都是长于军事,不长于内政,看主公意思,他想从军中出些人,把人和常规作战军分开,专门负责发丘掘陵之事。看来这事还真得和文和公好好合计合计。只不知这位老是闭门的贾公何时才能回许都。 也没准儿是郭嘉的念叨起了作用,在这次让荀彧极度凌乱的议事散后没几天。贾诩和钟繇终于掐着点,颠颠儿地从西北回来了。同回来的不止他们俩人。他们还给带回来一个样貌英气俊朗,身子挺拔健硕的年轻小将军。正是西北将军马腾被贾诩忽悠着遣入许都质子:自个儿的大儿子——马超马孟起。 马超进许都的那天正是蔡妩重新带着孩子去司空府上课的那天。把郭奕送去课上后,蔡妩照旧领着郭照到丁夫人那里坐了会儿,同时表示一下自己对丁夫人这个母亲的恭喜:曹昂回到许都后就因功劳被擢升为屯骑校尉。屯骑校尉一职,在许都众多将领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官儿,但是官职不大,却是有掌管京畿宿卫营。既有实权又掌兵把子,而且还不出挑扎眼,是个既能历练人又能出成绩的职位。看上去很有为曹昂量身定做的味道。 蔡妩笑盈盈地跟丁夫人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丁夫人正絮叨曹昂这个年龄是不是该说亲了时,曹彰拉扯着曹丕跌跌撞撞地闯进门,还没等给丁夫人问安,卞夫人就已经板下脸来把两个儿子训了一顿。曹彰垂着手,缩缩脑袋偷眼瞄瞄自己母亲又看看丁夫人,终于还是一咬牙跟丁夫人请求道:“母亲,听说许都今天从西北新来了一员悍将,刚刚在校场已经挑趴下二十几号将校军官。彰儿心里万分好奇,想去校场看看。”说完曹彰就忽闪忽闪眼睛地看着丁夫人,眸子里全是希冀之色。 丁夫人闻言也是略微诧异:什么人这么嚣张?刚来许都就敢在校场里逞威风。他倒是好大的胆子。在看看曹彰表情后,丁夫人眼睛闪了闪,转而对卞夫人问道:“秀儿可知道彰儿所言何人?” 卞夫人微低下头,咬着唇轻声道:“妾身也只是猜度,不敢肯定:这般行为的或许是西北的少将军马超孟起吧?” 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蔡妩则差点儿一脑袋杵到地上:马超?马孟起?好熟悉的名字啊,这不是西北那边新晋将星吗?怎么跑许都来了?不对,等等,马……孟起?他好像……是蜀汉的五虎上将吧?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来许都?当质子呢?当质子有当这么高调的吗?头一天来就把人家人给打了?这个马超真的是五虎上将的那个马超?咋看上去有些缺心眼儿呀? 正在蔡妩胡思乱想之际,旁边丁夫人已经发话:“听说望归楼的点心很不错,妹妹们在府里待着可曾憋闷?要不咱们今儿就去望归楼品茶吃点心吧?慧儇也一道来吧?” 蔡妩眨眨眼:嗯,许都军令严明,各处军机要塞都标示:女眷止步。而望归楼却是设在校场边。主要面向的顾客就是那些从校场下来,到楼里吃饭喝酒的许都军官。丁夫人这么说,是想离近些看看究竟?说来蔡妩也很好奇马超究竟何等样人,居然能这么勾起人的好奇心。所以蔡妩很顺从地点点头,笑道:“去吃点心啊?那敢情好,我正愁这段时间奕儿那孩子没怎么有食欲呢,若是望归楼点心好吃,那我回家就让杜蘅去那里偷师去。” 丁夫人她们一阵哄笑,笑完以后丁夫人就吩咐人去备车前往望归楼。至于曹丕和曹彰俩半大小孩儿早在听到去望归楼时就领会到丁夫人意思了,一个个告辞转身,颠颠儿去后院牵马往校场去了。只是蔡妩眼尖的发现二公子在离开那一刻扭头偷偷看了眼她身边的郭照,眼神里的内容蔡妩没看仔细,但却下意识把女儿往身边搂了搂。弄的郭照疑惑地抬头,踮脚在她耳边轻声问:“怎么了,母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蔡妩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不妥,许是娘看花眼了。” 郭照也没再接着问什么,乖巧地跟着蔡妩随着大队往望归楼去了。到望归楼后一种女眷要了最大的一个包厢,靠着窗户就能看到楼下校场的情形。目力好的甚至能看到校场里你来我往的招式。蔡妩趁着上楼的时候往外瞟了一眼:偌大的一个校场,只在中间围了一个圈,圈子里一个白袍银甲的年轻人,看不清长相,但轮廓却是深邃硬朗,此刻正一手持枪,一手挽缰在撒马小跑。他年纪和曹昂差不多大,但这表现瞧着却无比欠揍。想是刚刚比赢一场,在趁发泄兴奋之机寻找下一个对手。 蔡妩看完就拉着郭照上了楼,到包厢落座后,丁夫人叫了几个下人附耳吩咐几声,下人应诺,转身离去。丁夫人这才转过头笑眯眯地对着眼前几个人说:“光吃点心喝茶不解闷,正好今儿校场有热闹瞧。虽说校场里咱们是不能去了,要趴在窗户上盯着又显得不庄重,不过让他们看了以后随时汇报还是可以的。” 蔡妩听完丁夫人话不禁在心里为她暗挑大拇指:真周到,真能钻空子。曹孟德要知道他大夫人领着一群小夫人和下属夫人在校场对面楼上看热闹,不定会什么反应呢。 一众人等着下人回话的时候,环夫人轻声细语地打破沉静:“你们说这位少将军怎么会刚来许都就能跑到校场去呢?不是该先去司空府吗?” 来夫人脆生生地回答:“像是老爷在校场,想看看这位少将军的身手如何?” 一边的尹夫人努努嘴:“我倒觉得不是老爷想看这位少将军身手,而是这位少将军闲着没事,自己下场找人切磋的。” 蔡妩听着这话不以为然,在心底暗自道:不管如何,这位少将军都有些傲了点儿。正想着环夫人那头就转向她问道:“慧儇觉得呢?” “啊?”蔡妩茫然地回过神,眨眨眼没头没脑说了八个字:“少年得志,锋芒毕露。”随即她又想到自己好像有些跑题,不由尴尬地红了红脸,补充解释道:“我是说他人新到就这般举止,若不挫挫他锐气,恐怕以后他在许都真会成司空大人头疼的刺头了。” 蔡妩话音一落,就有一个下人“噔噔噔”跑上楼,进门后对诸位夫人禀报:“刚才军师祭酒大人下场了。” 蔡妩闻言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滚到地上去,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汇报的下人,声音像是从嗓子里卡出一样:“你说……什么?” 那下人很奇怪地看了眼蔡妩,回道:“回蔡夫人话,刚才郭大人下校场和马小将军商议比试事宜呢。大人说:马小将军若是活动开了,等会儿就来点儿正式的比试。为了有意思,郭大人把比试分成了文比、武比,让马小将军挑选。” 丁夫人直起身很有兴味的问道:“不知奉孝所说文比如何?武比如何?” “郭大人说武比的话就是马上步下和兵法推演三场,文比比较简单,只要写字就好了。” “那位少将军挑了什么?”这是来夫人好奇的发问。 “马小将军说刚才那群人里将校不少,竟然没一个能在他枪下走一百招的,可见许都兴摆花架子,所以他觉得文比武比都可以,让郭大人放马过来。” 蔡妩听完就有一种捂脸的冲动,以她对郭嘉的了解,她觉得马超最后肯定会很惨很惨。说不定被折腾的昏头转向找不着北呢。 丁夫人倒是很有心思看戏,吩咐一句:再探再抱,然后就挥手让人下去了。 这个人走没多久,下一个人就紧接着过来汇报前人耽误的那一段:“武比里,典君下第一场迎步战。他说马小将军刚才和人交锋算是浪费了体力,所以典君他不占这个便宜,可以让马小将军在马上和他打。马小将军没同意,在步下五十六个回合后输了。” 蔡妩听完送了口气:马超这真够傲气的,不过能在典韦手底下撑五十六个回合也不简单了,毕竟他还年轻的很,经验也好,体力也好,都还不到那个全盛的时候。跟典韦这种自小跟猛虎黑熊打架出身的人根本没法儿比。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武比试挫锐气 “第二场是一炷香以后。郭大人说要让马小将军恢复一下,所以第二场安排不动刀兵的兵法推演。还说不能占马小将军便宜,把和他差不多大的李典将军和大公子派出去了,让他自己挑对手。马小将军挑了比他年长些的李典将军,现在结果如何还没出来。” 蔡妩这会儿连捂脸的想法都没了:她家那口子绝对是故意的!那家伙惯会计算人心人性,马超这性子,注定要不屑占便宜,郭嘉却偏偏提醒他我们也不占你便宜,你自己来挑。然后马超少年就傻乎乎上当净捡硬茬子上手,于是到时候就算他输也是自找的,人家连口怨气没地儿出。 而等第三个人来汇报的时候,蔡妩已经对比赛结果不报什么好奇心了,倒是她旁边一众女眷还笑嘻嘻等着说书一样的比赛过程。就听下人在那边声音平平地叙述:“第二场李将军和马小将军兵法推演。限时一炷香。两人各领兵五千,抢占中牟县城。李将军舍兵三千,在大路设伏,然后带兵两千从小径提前到达中牟。马小将军过大道中伏,却又四千兵力成功脱离。抵达中牟,抢占中牟就成了中牟攻防战。李将军在城上,马小将军在城下,兵力悬殊一倍,最后时间完结,战局是城上八百对城下两千。中牟仍在李将军手里。马小将军输了此局。” 他讲完就赶紧出去了,留下一屋子意犹未尽地女人在那里暗自回味,蔡妩翻着白眼儿,大了小哈欠暗自感慨:哎,娱乐太少,这样的说书也能给人带来无穷乐趣。真是难得啊。 一边环夫人恰好看到蔡妩不太雅观的小动作,于是好心地开口问她提神:“慧儇觉得第三场许都会是谁上?” 蔡妩伸着手指算了算:马上的战将许都不少,但是有十足把握拿下马超的,恐怕非许诸莫属了吧?而且以郭嘉性子,他绝对能干出要曹孟德身边两个不带兵的保镖头儿跟马超打,而且还打赢的事儿。因为这样更能膈应马超:谁让这小子刚开始那么不知天高地厚来着? 所以蔡妩很肯定地回答环夫人:“第三场应该是仲康将军。” 来夫人听了凑过头笑盈盈地问:“慧儇怎么这么肯定?万一不是呢?” 蔡妩自信地笑了笑,然后挑着眉打趣:“要不咱们也赌一把?若是仲康将军上场,那这顿点心钱我可是不掏一文了。若不是,几位夫人的点心茶水钱我包了。这样如何?” 来夫人手一拍,眉眼弯弯地笑道:“好。就这么说定,要不是仲康将军,你今天可就得请咱们喽。” “那是自然。”蔡妩倒是没她老公那赖账觉悟,很爽快的答应下来。在下一波下人进来汇报时,来莺儿当先开口:“第三场许都是谁?仲康将军吗?” 下人怔了一下,随即点头道:“第三场马战,许诸将军下场。马小将军估计是前头两局输了,所以第三局显得特别卖力。两人刀来枪往打有一百多回合,许诸将军才胜出。但下场后对马小将军战力评价颇高,说:‘假以时日,此子必能成一员悍将。到那时再过招,许某若要赢他就不会如此简单了。说不好赤膊上阵也是可能的。’倒是郭大人劝许诸将军说:以后你们想切磋有的是时间,趁着他现在打不过你,好好揍他。这话说完,许诸将军就直接走了。然后郭大人跟马小将军说:武比皆输,是否还有文比的必要?马小将军说:他既然答应文比了,便是真的要输,也得接着比。所以等会儿可能就有文比开始。” 他说完就又老老实实退下,来夫人沮丧着小脸,颇为不甘地看着蔡妩:“你猜对了。点心钱不用你拿了。” 蔡妩很乐意地点点头,把手支案上疑惑:“明知可能是输,却因一开始答应而继续比试,这么开来,这位少将军倒也有几分硬气。只是不知他们安排的文比是什么?以我对奉孝的理解,他肯定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比划写字许都有太多大才了,元常先生、仲德先生、公达先生他们都是写了一笔好字的,这不是等着让人家难看吗?” 尹夫人不以为然:“我倒觉得这个小将军嚣张的很,倒确实该煞煞他的威风。也不知文和先生怎么就带了这么一号人来许都,这不是纯心给许都找不自在吗?” 卞夫人咬咬唇摇头道:“这样的人若是放在西北,更危险。指不定哪天就眼高于顶,反了朝廷了。或许文和先生是看中这点,才把人带回来的吧。” 尹夫人瘪瘪嘴:“我倒是没有姐姐聪明的,既然姐姐觉得是,那就是吧。” 蔡妩瞧着这两人情形颇有诡异之色,于是赶紧开口转移话题:“咱们看少将军至少是个武将。真把威风杀气煞得一点儿不剩,曹公可就该惋惜后悔了。而且看眼下这情景,少将军对许都好像颇有抵触,刚才三场比试下来,两边也都有点儿僵。我是想不通他们要怎么把这局势化解了。” 丁夫人也微微点了点头:“是不该闹僵的。毕竟质子用好了也是一大助力的。只是眼下这情景……” 丁夫人话没说完,就又有汇报的下人赶来,先是在门口停住脚偷偷看了眼蔡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文比……司空大人和其他几个大人没拦住,奉孝先生亲自跑上场了。” 蔡妩“嘶”地一声抽了口冷气,她觉得她隐约猜到文比的内容了,只是依旧不死心,颤着声音地问了句:“他们文比……怎么个比法?” 下人看看丁夫人她们,咬着牙说道:“奉孝先生让人去了十坛珍酿,说是各人五坛,在酒后在半柱香内默出全部的《礼运大同篇》。” 蔡妩心头上火吸着气:十坛珍酿?每坛是四斤,他就是分开了给俩人喝,也是一人二十斤啊,郭嘉你个混蛋玩意儿,你又钻我话空子,每月五坛的治标你倒是没违反,你是打算一次用完啊!蔡妩想到这儿也不再理会其他人投过来的同情表情,阴测测地问汇报人:“然后呢?” 可怜那个下人打了个抖,低着头继续说道:“马小将军在第三坛酒后已经有醉态,第四坛下去可以和奉孝先生勾肩搭背,也可以和刚才打架的许诸将军等人称兄道弟,只是第五坛后却直接倒在桌案底下了。倒是奉孝先生喝完酒后两手齐上,把礼运大同篇写出来,然后就把丝帛盖在了马小将军身上。说什么‘天下为公,是为大同’,他这幅字就送给马小将军了,既能防风,还可以留纪念。等他醒了看到还能长长记性。” 下人战兢兢说完就发现自己面前的蔡妩表现不太对劲。 蔡妩当然表现不对劲,以她脚丫子想都能知道郭嘉喝的也够量了,话都有点儿没谱了。不然他肯定说不出“天下为公,是为大同”来。蔡妩连着吸了好几口气,到底还是没把持住心头怒意,站起身直接对上笑意盈盈的丁夫人,连借口也懒得想,直接说:“夫人,蔡妩想起来府中还有些事情未办,就不在这里叨扰诸位夫人吃茶了。蔡妩先行告辞了。” 丁夫人挑挑眉,很是理解地冲蔡妩摆摆手:“不碍不碍。我这就让司空府的车送你回去。路上当心点啊。” 蔡妩闻言点头谢过丁夫人,然后牵起郭照往楼下走,到门口时听到丁夫人带着揶揄调侃道:“慧儇,若是可以,奉孝那里……还是不要罚过了。毕竟他那也是情非得已。有苦衷的。” 蔡妩咬着后槽牙转过身,僵着头皮应了声,随即拉起郭照逃难似的“噔噔噔”下了楼。到楼下看到不远处校场时磨磨牙,心说:郭奉孝啊郭奉孝,这三个月我要是再让你沾一滴酒,我就不叫蔡妩! 那天蔡妩回到家,把郭照安顿好后,就在厅里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等着郭嘉回来。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蔡妩不由开始心焦。打发柏舟出去一问,才知道她家那位在酒后直接跑到司空府商量事去了。蔡妩闻讯直接眨巴着眼睛傻了:她是知道郭嘉有个比较特殊的习惯,就是:别人病倒或者醉酒,脑子肯定是迷迷糊糊不想思考。这位爷则不然,人家是身子越不舒服越喜欢动脑子想事儿,而且思维也清明的很,一点没有病态糊涂的兆头。 蔡妩在刚知道时还曾经好奇地过这个:这样的习惯也忒诡异了,一般人能养的成吗?结果郭嘉倒是回答的很混不吝:小时候生病生多了,被拘在屋子里不让出去,身子不舒坦还不让出去放风,那就只能靠动脑子想事情,转移注意力了。 彼时蔡妩听完是既心疼又黑线,暗地里下定决心:他以后再生病,绝对不让他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可现在,蔡妩倒是知道某人不是一个人呆着了,可他们那些人干的事却着实能让蔡妩在心底把曹孟德骂个狗血淋头:我说曹公,有你这么使唤人的吗?你倒是个挺信得过我家那口子,不怕他酒后给你误事。可你能不能缓缓再叫人呀?好歹想起来让人把醒酒汤喝了再动脑子。 不过很明显,蔡妩的担心没被曹孟德郭嘉等人接受到。司空府议事厅里,郭嘉照旧喝往常一样地挨曹孟德旁边坐着。模样懒散,坐姿随意。眼睛水汪晶亮,透着灵透睿智,举止也跟平时一样。除了脸色微微发白,身上透出一股酒香外,他看上去跟他平日没什么差别。 倒是他对面的荀彧太知道郭嘉是什么德行了。他在刚刚进门的时候还略显不放心地问了问郭嘉,结果被郭嘉勾住肩膀,挣脱不得地拽进了厅里。荀彧立刻就醒悟:这人他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穷操心了! 厅中同在的还有贾诩和钟繇。钟繇言简意赅地把此次出访西北地事给曹孟德汇报了一遍。说到马超的事儿时,钟老爷子顿了顿,瞧了眼贾诩,发现旁边这位同僚根本没啥反应,于是开口对曹孟德说道:“马孟起入京为质子之事多有缘由。寿成开始时是决定要自己来的,但是文和公出言点名选了马孟起。这位少将军原本是不想进许都的,只是拗不过父亲,被硬塞进回程队伍里。不过一路上也还算老实,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许都就骤然张狂了些?” 曹孟德听完这话只捋着胡子含笑看着钟繇,并没有戳穿钟繇为马超,为其说情的小心思。其实此次西北之行,曹孟德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贾诩多半是只在关键时候拿主意,其他关于离间、结盟的琐事还得是钟繇操心。加上钟繇和马腾原本私交不错,所以能够促成马腾和许都结盟亦在情理之中。对于钟繇对故友之子一些无伤大雅的回护之心,曹孟德自然也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说今儿在校场,马超也确实让他起了爱才之心:这个年轻人虽然傲气了些,但本事却扎扎实实。能在仲康手下走一百回合,能在和曼成的兵法推演中做到两千对八百。看武力看谋略,此子在同龄人中绝对算翘楚。 所以曹孟德对贾诩和钟繇的这次西北之行的成果还是相当的满意的。在给两人封了赏后,屏退钟繇看着贾诩道:“文和此行功高劳苦。照理孤应让你在家休息些时日,只是眼下却又桩急事需要你和奉孝办妥。” 贾诩微微睁了睁眼:“请主公示下。” 曹孟德很隐晦简略地把郭嘉之前的提议说了,然后就眼睛紧盯着贾诩,发现他只是在听完微微扭头瞟了眼郭嘉后清清嗓子道:“孤意文和和奉孝共同主持此事前期事宜。文和意下如何?” 贾诩微微愣了愣,可能没想到曹孟德居然会问他到底乐意不乐意的事,恍悟一下后回过神,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他当年为一己之私,一计铸就关中乱,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生切断了大汉中兴梦。若他真有阴司报应的顾忌,午夜梦回,不晓得该有多少人向他梦中索命呢? 因此贾诩只是出列向曹孟德拱了拱手,说道:“贾诩听凭主公安排。”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军师祭酒有软肋 听贾诩领命应诺,正靠着桌案假寐的郭嘉听到这话后也很识机地站起身,他得跟贾诩一道办正事去。这种“特殊部队”之前哪朝哪代也没有过,编制如何,配备如何俸禄功过怎么算统统都没有前例可循,他得跟贾诩两人琢磨着商定章程,估计接下来可有的忙了。 等贾诩、郭嘉退下,荀彧又跟曹孟德说了会儿马超,敲定了马超的府邸和许都对马超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以后,就很自觉的告辞了。 曹孟德一个人瞧着离开的三人在心里琢磨事:嗯,文和还是挺让人很满意的。这个人不揽事滋事,不结党营私,不阿谀奉承,是个难得洁身自好的。只是让他头疼的也是这点,贾文和处事,你不问到他头上,不点名指姓吩咐他,他绝不主动告诉你。哪怕他很清楚一件事不对,最多也就稍稍提个醒,你要不听的话,人家也不再劝。这态度压根儿不该归洁身自好里,应该算是明哲保身。至于文若?文若自然是好的。就是有时候轴了那么一些些。他如奉孝这般灵活就好了。奉孝是个比志才更能懂他心思的人,心思通透,智虑忠纯,最难得他还最年轻。眼下昂儿跟他相处不错。那他曹操百年,子孙之事托付给奉孝,他也放心了。 曹操心思飞转,郭嘉那边已经把贾诩拉到他自己的属衙中忙活了。俩人倒是省事,在无关紧要的问题抓了不少打下手的属衙小吏,让人拿着一堆的花名册,从名册上祖籍职业,家庭、特长开始调查,一点一点筛选,一个个过滤,然后在一名名誊抄。他们俩主管则凑在一处商量着敲定具体方针方向。这一商量就商量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倒腾完,郭嘉已经有些压制不住上头的酒意了。 贾诩挺慈悲地抬头看了眼郭嘉,声音平淡古则:“此非一朝一夕之功。”言下之意,‘别急着今天干完,你今儿喝多了,回去歇着吧。’ 郭嘉晃晃脑袋,很难得没跟反驳什么。他还分得清轻重:五坛酒,马超都给喝趴下了,他面上看着是没事,但架不住四肢迟钝,使唤起来不如清醒时利落。 “既如此,那就有劳文和公了。嘉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说完冲拍拍面无表情的贾诩,一抱拳,踉跄着离开了。 等他到家的时候,府上已经开始吃午饭了。要是放平时,蔡妩肯定是要等他回来一起吃的,可今天蔡妩想起校场的事就心里有气,所以干脆自个儿抱着郭荥边喂饭边吩咐开席。郭奕还不知道状况,偷眼瞧着自家娘亲弱弱地提醒:“娘,爹爹还没回来?要不要等他一起?” 蔡妩眼一转:“不管他,我们开席。” 于是一家人瞧着蔡妩脸色,谁也不再多说,只闷头吃饭。郭嘉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已经被喂饱的小儿子正在奶娘怀里舒服地打着小哈欠,旁边孩儿他娘有一口没一口的戳着饭碗,下首两孩子大点儿那个规规矩矩地吃着饭,小点儿的那个一会儿扭头看看门外,一会儿偷眼瞧瞧蔡妩,不知道在搞什么? 郭嘉瞧这情景也不气恼,笑嘻嘻凑到蔡妩旁边,被蔡妩赏了个白眼:“你喝酒了?” 郭嘉老实巴交地点头,说话内容却很有水分:“就喝了几杯!我发誓觉得对没有超过你给订下的限制!” 蔡妩闻言牙痒:她想咬他!大实话,说的绝对是大实话!要不是知道实情,她搞不好就真信他了。还就喝几杯?那是因为后来你们都是用坛子喝的!绝对没有超过给你定的限制?那是因为就踩着限制线了! 蔡妩瞪着郭嘉磨牙,郭嘉却浑然不觉。一扭头看到正好奇瞧着爹妈对视的郭荥,不由咧嘴一乐,站起身从奶妈怀里接过小儿子:“荥儿吃过了?” 奶妈恭谨地回答:“回大人的话,二公子已经用过饭了。” 郭嘉点点头,然后也不管郭荥把小爪子放他肩膀上挣扎着往外推拒的抵触动作,直接把儿子抱起来轻轻拍打着儿子后背。 蔡妩被他动作弄得傻眼:他这是要干吗?哄孩子睡觉?那也该把孩子放躺下再拍呀。他竖着抱算怎么回事? 郭荥也被他爹弄得很烦躁,拿两只胳膊撑在郭嘉肩膀上,绷着小脸,一脸‘严肃’地看着郭嘉,表情很不耐烦,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可惜郭嘉全没看见,依旧锲而不舍地拍着郭荥,振振有词冲蔡妩解释:“不是说孩子吃饱了要拍拍后背,让他大个吗?我记得奕儿是这样吧?” 蔡妩额角“唰”的一下挂满黑线:她现在绝对确定郭嘉喝多了。虽然看着言行没什么醉鬼之态,但凭借多年经验,蔡妩不用细思就知道郭嘉今儿够量了。而且够量后的折腾套路有新招了:从前他这样遭殃的是后院的花花草草,现在她觉得被玩的成自个儿儿子了。 蔡妩严肃着脸压着火气一本正经地冲脑袋明显异于平时的郭嘉解释:“奉孝,喝奶才让孩子打嗝呢。奕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是因为身子骨不好只能喝奶。荥儿又不用。” 郭嘉怀疑地看看蔡妩,又瞧瞧怀里皱着一张包子脸不停挣扎抓挠地郭荥,扭头过继续拍打。蔡妩看着这样的亲子活动内心极度抓狂:曹孟德,你们家到底藏了什么酒?怎么把人喝成这样?蔡妩起身一步抢在郭嘉跟前,因为几个孩子在场,于是克制火气露着标准的八齿笑说:“奉孝,你也累了一上午了,把荥儿给我,你吃饭吧。” 郭嘉退后一步,笑模笑样地跟自个儿媳妇儿剖白:“阿媚,你看荥儿好不容易在我怀里不哭了,你让我多抱会儿呗。”说着手下仍旧继续着“让儿子打嗝”的作业,连节奏都没被打断一下。郭荥估计是老爹的这种强权折磨地秀逗了,在被郭嘉拍了三分多钟以后,小家伙似乎脑袋开窍,轻轻打了一个小嗝,然后就转身架着手,依依呀呀对向蔡妩,意思很明显:他要找娘亲,不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郭嘉似乎被儿子的反应打击到了,闷闷地把孩子交到蔡妩手里,做到食案前,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一边全程观看的郭照和郭奕此刻一个低头忍笑,一个肩膀颤动,姐弟俩对视一眼,很识趣地冲蔡妩挥挥手,然后悄默声地退出饭厅。蔡妩抱着正把完自己头发的小的,再看着郁闷夹菜的大的,只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造业不少,不然怎么会出现嫁的大的不省事,生的小的看样子也不省心的样子呢? “要不,等会儿午睡你回房里吧?我看荥儿这阵子其实对你也没那么认生了。”蔡妩终究还是没抵过郭嘉那双失落的眼神影响,闷声闷气地给郭嘉建议。她话说完就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东西搞错了!话说她今天是想找他错处,好好罚他的!怎么到头来倒成了稀里糊涂把他叫进房间了? 郭嘉听了眼睛一亮,筷子一撂也不再吃饭了,站起身目光灼灼看着妻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去午睡吧。” 蔡妩晃了一下,心里默念:我不气,我不气,这人喝多了,我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什么‘事不宜迟’?权当他还没从议事厅的氛围里醒悟过来,我该庆幸他没有再说什么兵贵神速。 而等到了卧室的时候,郭嘉牢记:酒后不能碰蔡妩的规矩,把孩子放在自己和蔡妩中间,伸出一指戳着郭荥小脸:“你怎么不睡了呢?” 郭荥原本正躺在床上啃着自己手指愉快地依依呀呀呢,被郭嘉一碰,立马停了声。转着眼珠好奇地盯着身边这个人,好一会儿以后觉得这人躺身边似乎不存在威胁,但依旧很讨厌,于是极力的翻了个身,滚到了蔡妩怀里。然后昂着头,小脸表情严肃地瞅着眼前郭嘉的手指,似乎在思考这根手指又到底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威胁性?郭嘉被儿子表情逗乐了,配合地伸出手指在郭荥眼前来回晃啊晃,郭荥眼珠就错也不错地跟着郭嘉的手走。 蔡妩满头黑线地看着父子俩及其幼稚的互动。一把把郭嘉手拍下去,绷着脸忍着心底抓狂:“别逗了,睡觉!” 郭嘉悻悻地收回手,然后很乖地合上眼睛。郭荥则皱着小脸,好像很不理解:这个人今天怎么睡在我旁边了?他在占我东西!小家伙嘟上嘴,很有大哭一场显示抗议的冲动,但他身边的蔡妩则提前一步,直接把儿子往怀里一拉,敞开衣襟拿奶水把儿子嘴堵上了。郭荥闭着眼,一边哼哼着吸允着乳汁,一边拿手护住蔡妩身上另一个“移动饭盒”,看样子很怕有人给抢他了似的。 旁边郭嘉“唰”的一下睁开眼,瞪着吃奶的郭荥,很小孩子气的冷哼一声,然后别扭地拉过儿子胳膊:“好好睡觉,别乱动。” 郭荥压根儿不理他,在胳膊得了自由以后又伸手护上,接着被拉下,又护上,又拉下。如此无聊的举动循环往复好几次以后,终于以年小力弱的郭荥被折腾疲累,迷迷糊糊睡着告终。 蔡妩瞪着那个一脸得意的大人,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跟他争?很好玩吗?” 郭嘉很得瑟地呵笑,随即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嗯,跟儿子争东西是挺不错的。” 蔡妩嘴上无语,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你就争吧你。等你酒劲儿过去,我看你跟儿子处的时候到底会怎样。 但是没用等到郭嘉酒劲过去,郭荥几乎在睡着以后立马无意识作为地报复了他爹。 郭嘉和蔡妩卧房的木榻上相当宽敞,躺三个人绝对绰绰有余的。但之前因为郭荥的排斥,郭嘉当爹的对小儿子又一直心存愧疚,难免会纵着他。只要他一抵触不让他上榻,他基本立刻回书房。但今儿情况特殊,郭嘉接着酒劲儿直接无视了郭荥举动,大模大样躺在了原本蔡妩经常躺的位置上。 小郭荥在睡着以后,很习惯地往蔡妩原来的方向靠近。郭嘉瞧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郭荥又欢喜又担忧,生怕自己一不当心压到儿子,于是很理所当然地往外缩了缩身子。等过了没一会儿,郭荥又翻身靠近了,于是郭嘉接着往外挪。如此几次后,蔡妩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妥了,她正要开口提醒一句,就听“嘭”的一声,刚还在旁边躺着的人,这会儿已经翻到床底下去了。蔡妩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还边探着身子到榻边:塌下郭嘉正揉着腰,翻盖乌龟一样抽冷气呢。 “让你再往外缩。摔了吧?”蔡妩一脸幸灾乐祸,心里暗想:的亏今儿他喝大了,不然她肯定看不到这样的戏码。 郭嘉慢吞吞地扒着榻沿儿起身,一边按着腰一边冲蔡妩龇牙咧嘴:“不许笑!” 蔡妩闻言笑得更欢实,只手上却挺体贴地拉过郭嘉的胳膊:“摔哪里了?要不我给你揉揉?” 郭嘉趴榻上指指后腰,表情万分委屈,仿佛受了欺负的小男孩:“这儿疼。” 蔡妩好气又好笑的拉开郭嘉中衣,低头一看,不由也跟着皱眉吸了口冷气,再探头看看榻边,不由同情起郭嘉来:榻边放鞋子的脚踏总共没有半尺宽,他就好巧不巧摔下去被那里膈着,这半尺长的淤青,看着还真让人心疼。 “青了,要不拿点儿药酒擦擦?” “不要。”郭嘉毫不犹豫地出口拒绝,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太丢人了。而且药酒也太味儿了。” 蔡妩眨眨眼看着别别扭扭的郭嘉只觉的心里忽然大爽,一边给郭嘉轻轻揉着淤青边缘,一边看着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世事的郭荥暗赞道:儿子,干得好!这招比禁你爹酒让你娘觉得出气多了,也痛快多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乌角先生会老友 郭嘉下午去司空府的时候依旧是一脸苦相地揉着拿手捂着后腰。到他自己属衙坐下的时候,扯动伤处,轻“嘶”了一声,结果换来下属无数道或暧昧或关切或古怪的目光投注,饶是郭嘉这样的厚脸皮也被这诡异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可惜他不好说啥,只能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伸手拍拍自己旁边半人高的花名册指着人吩咐:“你、你、还有你,今天下午把这几本整理出来。明后天把文和公那边送来的名册誊抄下,大后天……”。 于是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蔡妩在许都到司空府时都被丁夫人后头那位梳妇人头的丫环拿眼神幽怨地“刷刷”着。蔡妩被刷刷的莫名其妙,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貌似她老公是在我老公手底下干活的吧?难道郭某人又干啥天怒人怨的事了? 等晚上的时候蔡妩把这事说给郭嘉,试探着问道:“你不是办了些公器私用的事吧?” 郭嘉彼时正趴床上被上药呢,听蔡妩这问题以后手一挥,断然道:“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 “我只是利用职务之便让他们多看几本花名册,多熟悉熟悉军中诸多将士的情况罢了。这哪算公器私用?” 蔡妩一头黑线:这是不算公器私用,这算公报私仇!你肯定是那天摔榻底下心气不顺,故意找人撞枪口出气。黑线完蔡妩又觉得自己蛮幸运的:好在那天撞枪口上的是他们而不是她和荥儿,不然不晓得这父子俩都得折腾啥来呢。 蔡妩颇有慈悲心地为郭嘉那些僚属默哀了一阵,然后清清嗓子转移话题:“哎,眼看着中秋要到了,你说咱们在许都头一个中秋要怎么个过法儿?司空府那边还有你其他同僚那里要怎么备礼?” 郭嘉不甚在乎地摆摆手,扭头对蔡妩说:“主公不喜奢华,不要太铺张。其他的你看着办就行了。哦,对了,送东西回颍阳的时候,顺带把送去娴儿那里礼加厚些吧。” 蔡妩闻言眼神一黯:这个中秋恐怕也是娴儿在父母去世后过的第一个中秋吧,空落落的戏府只她一个主子,就算有曹孟德派去的诸多守卫在,也只是能护住戏府,却安慰不了小姑娘的心。她和唐薇每月都有信件送回阳翟,小姑娘每每的回信上都净拣好消息说,最后还往往在信末安慰他们说一切安好,让她们勿念。蔡妩有时候看着阳翟来信都有些后悔,她当年对娴儿说的话是不是太严厉了些,造成了娴儿如今在信中报喜不报忧的局面? 而说到信,蔡妩又想到一个同样中秋不得团圆的人:她的胞弟:蔡威。也不知左慈把她写给蔡威的那封信送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三个月,送信人连带收信人硬是连一丁点儿的消息都没有。要不是知道左慈为人,以左慈的抽风个性,蔡妩很怀疑,那老头儿会嫌麻烦,自个儿在半道上就把信拆吧拆吧扔沟里了。 在蔡妩满脑子转悠着:左慈那老神棍到底不靠谱的,连个信都送的那么乱七八糟时,被腹诽的左慈正在庐江吃鱼吃的不亦乐乎呢。 庐江这会儿已经算是孙策的地盘了,孙策在攻打庐江几天以后。庐江太守刘勋怂了,带着官印献城投降。孙策受降后也没心思停留,看在刘勋投降的份上暂时没撸他的太守职位,只挥师北上,和九江周瑜遥相呼应,兵锋直指淮南。 按说庐江这地儿经过一场围城战,怎么说百姓也得慌张一阵子,等战乱影响过去了,才能重新安居乐业。可也不知道是孙策手段高杆,抚民有道,还是说庐江百姓神经大条,对这种打仗围城之事已经习惯。反正庐江城内做生意做买卖的还是照做不误,左慈的心愿总算能了结:老道儿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一回鱼了。 左慈对面坐着的是衣冠周正,鹤发童颜,翩然出尘很有仙气的道长于吉。于道长此刻表情淡然,对面前诱人的鱼香不带丝毫动容,正微垂着眼睛闭目养神。 左慈在“咔咔”几声嚼完盘子里仅剩的鱼刺后意犹未尽地看着空盘子惋惜:“挺好吃的菜,就是太少了。早知道不该只要十条的。” 于吉似乎已经习惯了左慈的抽风,听到这话后眼皮都没抬,直接无视掉了。倒是他身后站着的小道士眼角可疑地抽了抽。小道士瞧着眼前之景又联想到昨天下午这邋遢道长来时的景象了。 那会儿他正和师兄一起整理炼丹用的药材,忽然见守门的小童子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在师兄面前一个急刹停住,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师……师兄,你二大爷……来了……非……” 他话没说完就被脾气暴躁的师兄在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怒斥道:“你大二爷!你爷爷!你祖宗!” 小童子被拍的万分委屈,调整好呼吸直起身可怜巴巴地申辩:“是真的。门口来了一位道长,不知道籍,但非说他是你二大爷。”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认识什么道长……轰走轰走……”师兄不耐烦地转身欲走,随即又想到什么一样出声叫住小道士,“等会儿,你说的那个道长长什么样?” “嗯……脸上皱纹不少,年岁看不出。道袍也脏兮兮的。还拿着算命的平金幡。非说是你二大爷,赖在门口怎么都不肯走。” 师兄面上露出一个类似牙疼的奇怪表情,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回复:“你让他进来吧。然后派个人去太守府把给刘大人讲道师父叫回来。就说:乌角先生到了。” 童子听了以后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脚下虚浮,双目恍惚地往门口处漂移,边漂边喃喃自语:“那是……乌角先生?……我没听错?他是……乌角先生?” 回忆完毕的小道士看着眼前邋里邋遢的乌角先生终于也能理解为啥那位师弟会是那么反应了:偶像的破灭这种事实在不是人人都能淡然接受的。 此时就见他的前“偶像”拿油乎乎的手往衣服上蹭了蹭,抬头看着自家师父:“唉,那个谁,别装睡了。我找你有事呢。” 于吉闻言缓缓地睁开眼睛,对左慈当着自己徒弟落自己面子的事不愠不火,声音温雅淡然:“何事?” 左慈把手伸进袖子里掏啊掏,掏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仍在于吉眼皮底下:“媚丫头让老道儿帮忙给她弟弟带的信。老道儿在南阳转悠了半个月也没见到他人,一打听才知道那小子又出猫腻了。他不好好在黄祖手底下呆着打仗,他竟然忽悠黄祖,让他潜来庐江了。庐江这地儿你比我熟,他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这信交给你了,你找人送去吧。” 他话说完小道士就一脸动容地看向他:乌角先生到底还是乌角先生,手眼通天。不然这种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军机之事怎么就能被他轻易打听到。只是,他对自家师父说话的口气实在不算客气,要是能委婉一些就好了。 可惜于吉全然没受“不客气”话语的影响。他淡淡地看了眼信封后沉默地伸手抚平信上褶皱,抬头对着左慈略带疑惑:“你怎么也会帮人送信?” 左慈闻言盘子以撂,表情悲愤的控诉:“你当老道儿想啊?老道儿巴不得在许都多呆些时日呢,那里好歹有徒孙陪我玩。哪像在这里,瞧你那张老脸,看的老道儿眼睛都疼。” 于吉抗击打能力及其强悍,直接过滤掉左慈后头那些乱七八糟的用词:反正老头儿审美迥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那你为什么来江南?”于吉对左慈到庐江来仍旧感到非常费解。因为以他对左慈的了解,这老头儿很少有时候是有明确目的在一个地方呆着的。 左慈看着于吉,语气万分幽怨:“要不是妩丫头让我送信,我才懒得来呢。那臭丫头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就是没想着操心她师父我。老道儿现在很伤心呢。” 于吉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很有风度地开解左慈:“你南来北往,居无定所,她不惦记也好。” 左慈听了立刻横眉立目指着于吉怒道:“我是真让她惦记吗?老道儿是心疼我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哼,那丫头我压根儿就不该让她嫁给姓郭的那小子!老道儿应该一开始就把他们婚事搅合了,也省的现在为这丫头头疼。” 于吉淡笑着捋须摇头:“人命如此。你操心也是没用。何必强求?所谓道法自然,元放又……” “我呸!”左慈不以为然地啐了于吉一口,然后也没理于吉身后豁然变色的小道童,指着于吉怒斥,“先前大言不惭告诉老道儿说事在人为的可是你这老小子。今天你又在这唧唧歪歪什么道法自然。我说老道儿,你脑子是不是被炼丹炉的火熏坏了?你有准谱没准谱?你没准谱老道儿就去找姓华的那老小子,人家比你靠谱多了。” 于吉闻言沉默地垂下眼,遮挡住眸中的悲悯和忧郁。好一会儿才声音淡淡地说道:“于天命人事上,华老弟确实比贫道要强许多倍。于吉一生悟道,到如今想来,却还是未触及道之根本,反而多有迷惑滞涩之处。枉我平日还常为别人讲解布道,自己尚……” “打住!”左慈很有先见之明地截断于吉的话头,眯着眼睛神色严肃地看着对面的老友。悟道到一定境界会发现道法万物,无穷无尽。参悟到的越多,迷惑的也会越多。就像圆环一样,圆环内里越大,接触到的边界也越大。于吉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但又和这情况不尽相同:他这老头儿性子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有诗人的敏感和哲人的明透,偏偏他又是个生于乱世的道士,所见所闻皆非太平世所有。想法里自然而然就染上了特有的无奈和悲悯。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孝武光武时候,怎么也能是个出入大内的御前座客。可若是放如今,于吉这样本身德艺双馨,手下信徒无数的方外人士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十几年的太平道,联想到大贤良师,甚至联想到:振臂一呼,揭竿而起。 “老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会儿想法很危险?要老道儿说,你趁早把你那些不省心的徒弟散了,聚这么多人听道,知道的说你是布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聚众滋事,图谋不轨呢。” 于吉愣了愣,随即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元放此言多虑了。” 左慈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多虑?多虑不多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得了吧,老道儿又不是娃娃,你还想蒙我?这可不是老道儿头一回这么说了,媚丫头以前就说过要我提醒你。你别不当回事,不然迟早有一天你得在上头栽跟头。” 于吉听了不置可否,只在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问左慈:“元放,你有没有想过太平道因何兴起?我的信徒因何众多?梵教因何也在渐渐起势?人间世上多疾苦,天下扰攘刀兵起。若不在心里留有一份寄托念想,能真正熬下来的能有几人?为帝者盼中兴,官者盼立业,为将者盼建功。老百姓盼什么?踏踏实实一份安生日子罢了。可惜如今世道……若是盼不来,心里想个其他念想也是安稳的。元放只知布道会被人认为聚众滋事,图谋不轨。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没有这些,他们可能早就反了。” 左慈耸拉着眼皮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于吉的话,或者干脆他没听于吉说什么。在于道长话音落地以后,左慈非常不客气地把信封往于吉眼皮底下一推:“交给你了。老道儿乏了,睡觉,你别吵啊。” 于吉被左慈这举动狠狠噎了一下话茬,眼睁睁看左慈趴桌案上合上眼,无奈地站起身带着身后的小徒弟轻轻地退出了客厅。 第一百四十六章 荆州蔡威入江左 “去找你师兄,把信交给他。他知道怎么做。” 于吉将信交给一个道童。小道士出门有些困惑地看着里头趴着睡觉左慈,到临走时还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样是世外高人,怎么自家师父和乌角先生举止差别就这么大?这信是给谁人?要辗转他师兄手里,再送出?蔡威?到底何方神圣?不会也是位性格诡异的得道高人吧? 蔡威当然不是什么性格诡异的得道高人?实际上在小道士拿着信脑筋打转的琢磨收信人是啥神圣的时候,这位被揣摩的小爷正神情惬意,意态闲适地跟人在庐江一所不太起眼儿的酒楼包厢里喝茶聊天。包厢外萧图倚墙而立,看似随即,实则警惕地扫着身周的动静,耳朵也没放过包厢里的谈话。 包厢里蔡威动作随意地为对面人斟上半杯茶,拿手背推给人:“陆兄尝尝看?自家配的药茶,明目清火。” 被他称为陆兄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面相清秀,气质儒雅,一身月白色儒生装扮让整个人显得格外斯文。此时见蔡威推过来杯子,偏头看了看,拿起后并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平静地看着蔡威说道:“议对饮茶一事并未有特别造诣,蔡兄这好茶到了议这里难免会暴殄天物。所以,蔡兄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蔡威挑挑眉,低头轻笑了一声:“陆兄倒是直接的很?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找你一定有话要说呢?”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蔡兄跟陆议相识结交半个月,这其中可不光只是性情相投。议在想:到底是什么能让蔡兄甘冒奇险,前来江东?要知道蔡兄的上峰(指黄祖)可是孙伯符的杀父仇人。蔡兄这么无所遮拦地与议结交,就不怕议去揭发领功?” 蔡威端起杯子毫不在意地问道:“陆兄会吗?我家将军与孙将军之间是有杀父之仇不假,但似乎陆兄和他们孙家也不是那么融洽吧?蔡威若是没记错,令祖亡故好像与孙将军脱不了干系。” 陆议面色微变,只手下微微顿了顿:“蔡兄此言诛心。若传将出去,陆某上下一门恐怕皆无安生之日。” 蔡威眨眨眼,轻咳一声:“那倒是蔡威的不是了。也罢,今日既然说到这里,威就跟陆兄坦言相告。”蔡威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子,看着陆议说道,“陆兄文武双全,德才兼备。若因家世困于庐江而不得重用实在是可惜一身才华。所以威想请陆兄跟我一道回荆州,一展所长。” 陆议呼吸滞了滞,手中茶杯也微微握紧,垂着眸想了想说道:“恕我直言:蔡兄主公刘荆州虽才学不凡,能纳贤惜民,但其为人守成固封,性多疑忌,恐非明主。且议家在庐江。孙伯符对江东世族一向铁血强硬,若议离去就荆州,他年荆州与江东若有战事,恐家中族人遭议连累,得无辜之祸。” 蔡威挑挑眉:“刘荆州确实守成之辈。但威可没说此行是为景升公来招揽人才。事实上,威此来,是为私心。袁公路称帝不得天时,最多三年必为人所败。袁公路兵败以后天下格局如何,大致也可推测。江东孙氏必然崛起,许都曹家愈发稳固,荆州亦会更加强盛。然荆州内部如何,却只有身在局中才能知道。故而蔡威请陆兄出山,为蔡威今后在荆州事上指点迷津。” 陆议皱着眉,没有说话。 蔡威眯起眼睛,声音带着怂恿蛊惑,低沉舒缓地在一旁轻声道:“孙伯符是个人才,可惜对世家顾忌颇多,打压太重。陆兄若留在江东,恐怕在孙伯符有生之年是难得被重用了。大丈夫当心怀天下,时值乱世,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机,陆兄当真就甘心一身才华这般埋没?陆家江东望族,名噪一时,如今人丁调零,迫得陆兄十二岁就不得不掌家撑门。陆兄若在江东不得出仕,又顾念家族,困守一地,陆家门庭败落指日可见了。” 陆议微低着头轻笑一声转看向蔡威:“看不出蔡兄除了目光长远,还是个巧口犀辩的人。听你这么说,议想不动心都难。只是有一天议不甚明白:既然蔡兄看出刘景升守成之人,为何还要在他帐下停留?蔡兄适才说陆议须出仕才能保家门不倒,但议若是投了荆州不是以幕宾身份为蔡兄效力吗?荆州景升公谨慎兵事,轻易不起战事,议人到荆州不一样是闲置无用?” 蔡威摇摇头,收起刚才的语气正色道:“我向你保证:幕宾之职只是暂时。” 陆议眯起眼睛,定定地打量了蔡威许久,像是在考虑什么,又像是猜测什么一样,拿一只手轻轻地瞧着桌案。末了缓缓地端起茶杯饮尽对蔡威道:“蔡兄今日所言之事,陆某一时还难以决断,容陆某回去斟酌安排一番,明日此时给蔡兄答复。” 话落陆议站起身,在蔡威要起身相送时给蔡威做了个留步的手势:“蔡兄还是别出去了。庐江虽说离襄阳不仅,但蔡兄面相太过出挑,难保有人曾见过知道蔡兄身份,所以蔡兄还是小心为妙。” 蔡威顿住身子,冲着门外喊了萧图送客。自己则站到窗户边凝眉看着萧图送陆议出门走远。 等萧图上来以后,蔡威回过身问道:“阿图,你刚才送人下去,他可有跟你说什么?” 萧图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陆公子只随口问了句药茶是谁弄的。我说是青衿姑娘弄的。然后他又问青衿是谁?我说是公子身边的大夫。他就只点点头,没再问了。” 蔡威看着萧图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估计是他把青衿当成我的什么人了,不好意思再多问。” 萧图眼角抽了抽,瘪嘴嘟囔:“青衿将来是我媳妇儿,公子说过只要我能让她点头就同意我们婚事。” 蔡威看着窗外打哈哈:“啊?我说过吗?哦,我记不清了。不过,阿图,我记得青衿好像还没点头吧。” 萧图闻言脸一黑,显然是被戳到痛脚,闷声闷气地说:“不用公子挂心,反正她早晚会点头的。公子还是操心怎么把陆公子请到吧。哎,我就不明白了,咱干吗非得在他身上耗半个月时间?不瞒公子,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萧图是没看出他特别在哪里了。” 蔡威趴靠着窗台:“阿图,若是让你十二岁的时候出任家主,撑起整个家族,你能做到吗?十二岁呀?当年我十二岁的时候正在为了婚事出走,跟家里出来找人的人捉迷藏呢。屏开那些杂七杂八的纷杂,我自问若是我处在他的位置,我未必比他做的更好。” 萧图不以为然地摇头,但却出奇地没有出声反驳:蔡威的十二岁是他们离开颍川一路南下的一年。那一年的经历对他们来说绝对能算终身难忘。那一年他们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一路同来的兄弟姐妹。萧图记得出颍川时跟着离开的有七个女孩,到头来却只剩下了红袖,青衿两个,红袖如今还呆在益州帮孝直,数来数去,这硕果仅存的就只有他们家青衿了。 萧图神思恍惚地想了一会儿,回过神看到蔡威还趴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窗下。萧图不由好奇,向前几步探头一看:嚯,下面竟然有人在打架。而且打架这双方还满招眼:一边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是身材纤巧的姑娘。钢刀对软鞭,姑娘竟然不落下风,显然是个身手不逊红袖的女中豪杰。 “公子,这是为什么打起来?” 蔡威脸都不转,直接摇头摸着下巴回答:“不知道。我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开打了。啧,这姑娘有点儿意思哈。” 萧图眼睛一亮,激动地挨到蔡威身边探着半个身子往下细瞧:哎哟,这可不得了!这是这些年公子头一个赞有意思的姑娘!以他对公子的了解,搞不好就是他要动心思的前兆。想想他曾说过的主母标准:绝对不要菟丝花。嗯,这姑娘能打能跳,不是菟丝花!符合标准!有戏! 萧图跟抽鸡爪风一样卡巴这眼睛仔细看着场中姑娘:很漂亮的一个人儿,明媚精巧的五官,张扬飒爽的气质。眉如弦月,眼睛灵动。目光坚毅,嘴唇紧抿。看上去很符合公子梦中情人的形象。连这辗转腾挪的身子都别具魅力。等等,正感慨间,萧图眼睛忽然定格到一旁几个侍女打扮的人身上:她们身上居然佩刀!其中一个手里正捧张制作精良的玉弓,眼神儿一刻不离地盯着场中局势。 萧图瞧这情形只觉得一阵头疼,拜他掌握的那些乱七八糟情报所赐,他已经猜出这姑娘身份了。 “公子,这位好像是……乌程侯孙策的妹妹。”萧图有些为难地开口:怎么说好像公子和她都不像是能有啥结果的样子,还是早说早打消吧。可惜蔡威好像没听出萧图的为难,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顺着话茬问道:“那她叫什么?” 萧图一愣,低下头不太自然地说:“这个……公子,她只是……咱们探孙伯符情况的时候……顺带打听到的。至于人家姑娘的闺名是什么……咱们也没那个必要打探不是?” 蔡威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萧图,把萧图盯的后背发毛,眼睛一个劲儿地瞅地面,好像那上面忽然长出一朵花来。 “算了,不为难你了。以后有机会,我自己去会会这姑娘。这丫头应该会使弓吧?我很好奇,她能把箭射到什么程度。” 萧图抿着嘴没有吱声,心里暗暗祈祷道:陆公子,你可一定要尽快给我家公子答复啊!不管你去不去荆州,赶紧来给信儿以后,我们好尽快离开,不然在待几天公子非惹事不可!话说这孙家姑娘也太勇悍了,怎么前脚她哥打下庐江,后脚她自己一个人就跑来这里了?孙家那当哥的眼睛都是坏的吗?这么漂亮的妹子放出来,不是纯粹招人惹事吗? 好在蔡威脑子不算迷糊,人也不是那种见了漂亮姑娘走不动道儿的。在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以后就缩回身子坐在桌案前微扣着茶杯思考问题去了。萧图见状略松口气:连打架结果都没看,看样子是不用太过担心的。公子应该没他想的那么不靠谱。 第一百四十七章 相隔千里终有讯 第二天的时候,陆议按时到了约定地方。蔡威已经等在那里,见陆议过来,蔡威欠欠身子,伸手示意他入座。 陆议就座后迟疑了片刻才开口跟蔡威说道:“蔡兄昨日所言,逊思索后,觉得此事可为。日后相处荆州,还望蔡兄多多关照。” 蔡威伸手打住陆议的话,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逊思索后’?你……” “姓乃祖赐,不敢更改。然‘陆议’之名在庐江还是有几分人望名声。若以后事荆州,用‘陆议’多有不便。为防止给家中招祸,现在已改名陆逊。” 蔡威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坐席上站起来对陆逊长身一礼。陆逊大吃一惊,赶紧起身避过,扶起蔡威一只胳膊:“蔡兄这是折煞陆逊?” 蔡威摇摇头,静默片刻后说道:“陆兄此番离开,家里可曾安排妥帖?” 陆逊点点头:“已经安排妥当。即便事有万一,所留后路至少也可保家人平安无忧。” 蔡威松了口气,随即想到什么一样轻笑道:“我现在觉得取字是个好法子了。至少称呼时候不用显得这么别扭。” 陆逊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也是一阵莞尔:聪明人话说三分就透。蔡威这言下之意很明显:既然都是自己人了,就别在跟先前那样“陆兄”“蔡兄”的称呼了。想想两人这半月相处也挺不容易。不到二十的俩年轻人,话里话外机锋叠出,从认识结交开始就在互相试探,等试探个差不多才说出目的,简直跟打仗有一拼。到这会儿了,终于不用在那么藏着掖着了,忽然有一个人说:得,咱们别这么文文绉绉的了,都已经摊开牌了,还是别搞那套虚头巴脑的了。松口气的可不止蔡威一个。 陆逊相当自然地接口:“我倒是有字的。是祖父生前所取为‘伯言’。本是想二十弱冠后再加字,现在既然名都改了,字也不用等那时候再加了。” 蔡威低头重复了两遍“伯言”,想是记住后抬头摆出一张自相识以来陆逊从来没见过的苦脸说:“我当年离家时事出突然,家里长辈也从未想过取字的事。如今看来这事恐怕还得我自己来。正巧,伯言你文武兼修,等回去以后你给翻书找字去吧。” 陆逊傻眼:“这……这怎么使的?” “怎么使不得?”蔡威偏头不解地看着陆逊,“你怕取不好?没关系。我信你,就是真取不好能怎样?不过一个称呼而已,而且多数时候还不是我用,随便按一个就行了。” 陆逊看着以一种及其认真的口吻和表情说着及其痞气的话的蔡威恍惚觉得心里忽然踏实了:其实之前结交中两个人都在装,只是装的多少而已。现在看来显然蔡威装的更多。然而这似乎并不让人讨厌。在承认他是自己人以后,能以看似玩笑的口气把取字这种重要事情交给他,也算是对他的器重和尊敬了。接下来的就是他要怎么样回报这份看重了。 正在陆逊思索间,包厢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萧图探过头来对蔡威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有个小道士来送了封信。是给您的。” 蔡威皱了皱眉,很是费解地问道:“小道士?送信?什么信?” 萧图上前把手中皱皱的信封给蔡威,然后就低头拿眼角偷偷瞥着蔡威反应。蔡威随手扯过信封,边看萧图边笑着调侃:“搞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一封……” 话没说完蔡威就想被人卡了脖子一样没了下文,陆逊疑惑地转头看向蔡威,却发现蔡威身子僵直,抓着信的胳膊也在微微发抖,撕开信封的动作显得很急切全然没了跟他之前打交道时的沉稳和心机。陆逊很好奇,这信到底是谁写的,竟能让他如此失态? 显然萧图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但他好像没打算现在就说。他在蔡威拆信以后就冲陆逊打了个眼色,陆逊了然。和萧图一道悄悄的退出屋子。留下蔡威一个在里头。 谁也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不知道蔡威看后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包厢门一关一个下午,等到太阳落山时候,蔡威才打开门让萧图问掌柜要了纸笔,在给给陆逊打了招呼后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启程离开后,又把门关上写回信去了。眼尖的陆逊发现这个经常笑模笑样对人的蔡威在跟他说话时,声音居然是沙沙的,眼睛也微微泛红。显然是在看信的时候流泪了。对于这位让蔡威落泪的被萧图称为“妩姐姐”的人,陆逊的好奇心又被重新挑起:有时间一定得问萧图好好打听下这位“妩姐姐”,能够对蔡威影响这么大的人应该算作了解范围内的。 蔡威在庐江并没有多做停留,在陆逊同意离开后,几个人就启程奔赴南阳:那里黄祖还在和袁术部鏖战。蔡威把手下嫡系的最精锐的五百骑留在了南阳。他要是再耽搁几天,估计等他回去迎接他的黄祖跟袁术厮杀的战场,而是他们自己部队里哗变的营盘了。 什么人带什么兵。蔡威的嫡系绝对完美的继承了他们顶头上司的某些特质。在蔡威手底下时一个个装的跟小猫一样乖顺。可等他一错眼,这群小子到了外人面前就都化身成了勇悍桀骜的豹子。个个是刺头儿,难驯的很,简直就是放哪里让哪里的主帅头疼的一支问题军队。蔡威估摸着他这次暗中离开,军中要是没有文进压着。可能他人不见的第一天,这群小子就敢冲击黄祖中军帐,嗷嗷叫着问主帅要人。黄祖那脾气多暴躁啊,要真碰到这事甭管谁对谁错,肯定啥账也不买,肯定直接拉出去把人“咔嚓”了。要真如此,他……他真是回去了都没地儿喊冤去。 蔡威七上八下地担忧着南阳的事,却不知自己身边陆逊和萧图都在暗暗瞧着他:从他收到信以后,俩人就察觉到蔡威情绪上有些不太对劲儿。这人平日虽然也有走神的时候,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时不时看着北方恍惚出神。在那天写完回信以后,更是像掩饰或者逃避什么一样,连夜带人启辰,整个归途中脸色变幻,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陆逊对蔡威的状态是心有担忧的,曾几次想上前开解,都被萧图拦住了。萧图逮着他叽叽咕咕了一堆关于蔡妩和蔡威的姐弟俩感情深厚的事,然后咬着耳朵跟陆逊说:他这状况估计是骤然惊喜,看了他二姊给的信以后心里头不平静。等过阵子自然就好了。再说这是他姐俩的事,这俩人相处一向跟别人家姐弟不太一样,咱们还是别跟着搅合了,省的越弄越乱。 说完萧图还不放心,又扯着陆逊袖子跟人家郑重地重申了一遍,等陆逊略带怀疑地垂眸点头以后松口气放了手里袖子。转身当没事人一样催马前行。他是肯定不会告诉陆逊:他拦着他不光是因为他说的这些原因,还有一条是陆逊不知道的。萧图现在是特感谢蔡妩那封信搅乱了蔡威的情绪,不然等蔡威请好陆议回过神腾出手来很有可能去招惹孙家姑娘。孙家姑娘那是好招惹的吗?那是能招惹的吗? 先不说蔡威现在是黄祖这所谓杀父仇人的手下。就单冲孙家姑娘这个姓氏,萧图也不得不对她心存提防。孙文台说是被‘流矢’所伤,但实际真相如何没有人比他们几个更清楚:流矢是假的,流言倒是真的。魏虎还曾经因此事记恨蔡威,办出了叛逃事。虽然此时后来被蔡威亲自平息。可魏虎说到底是他带出来的,功夫也是他教的,连那手射箭的本事都是他手把手指导的。说他一点不相干,谁信? 这样的情况在眼前头摆着,他萧图要是还上赶着给蔡威牵红线,那就不是忠心如否的问题,而是脑袋智商的问题。萧图现在特想蔡妩其实是在信里给蔡威说了一门亲事,写信目的就是让人回去成亲的。这样他们也省的为主母的事发愁了。 不过很明显,萧图让蔡妩给蔡威说亲的愿望落空。甚至蔡妩自己想让蔡威来许都的愿望都同样落空了。 蔡威的回信是在中秋节前夕到达许都的。送信的不是左慈,而是于吉手下一个小道士,把信交给门房以后门都没进就走了。蔡妩拿到信的时候还不甚相信地看着门口,仿佛下一刻蔡威会在门外出现,然后笑嘻嘻地凑到她跟前,像小时候那样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二姊”。 可惜看了好一会儿蔡妩也没见到真有人来。凭着对蔡威的了解,蔡妩心头苦涩地揣摩到了自家弟弟的意思:威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了。他没有听从她的建议,不愿也不想前来许都了。 蔡妩抖着手拆开信封,往下一倒“呼啦啦”掉出一沓的信纸。有给蔡妩的,又给长姊蔡姝(阿婧)的,有给蔡平陈倩的,有给他恩师顾雍的,还有给蔡斌王氏的。 蔡妩手忙脚乱地捡起桌案上给自己的那封,展开后边读信边泪盈于眶:多熟悉的字迹。中锋深刻,撇捺舒展,那是她手把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只是如今,字如旧,人非昨。 她家威儿再不是那个缠在她身后,眼睛亮亮央着她讲故事,可怜兮兮问她要糕点的小男孩儿,而是成了讨袁大军中的一路战将。 蔡妩不知道现在蔡威究竟面对的是何景象,只能在字里行间隐隐推测蔡威的境况。 给她的信写的很长很长,但仔细看却发现其实信的内容很凌乱,像是写信人心绪起伏,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从蔡威离家开始,一会儿是曾经路过的风物,一会儿沿途所见的人情。一会儿语气抱怨写荆州乱七八糟的内部事,一会儿又是满带骄傲跟她炫耀自己手下带的兵是怎么样的出色优秀,与有荣焉地跟她说当年出颍川时的人如今都成军官,最低的也都已经做到了百夫长。甚至还说他看中一个姑娘,只是人家身份有些特殊,他现在不好下手。但他有信心把这姑娘变成她弟妹,甚至扬言就算是用抢的,也肯定得把媳妇儿弄到手。 信到后面,蔡威似乎渐渐找到了节奏,话语也逐步条理。开始絮叨起蔡妩信里提到的侄子,侄女,外甥们。一个个问长相,问年龄,问喜好,问学业,就是不敢问这些孩子们是否还知道有他这么一位小叔父小舅父的存在?在信中洋洋洒洒夹杂自己小时候的回忆说了一堆事情,末了才忐忐忑忑地写道自己当年出走给家里添了许多麻烦。清宵梦回,忆起往事,已经知道到当年自己是如何的任性狂妄,一意孤行。伤父母,累兄长,甚至劳累两个出嫁的姐姐,实在是不孝不悌至极。于蔡妩所言回许都的事,他知二姊是为他着想。只如今世易时移,他身后有几千的将士跟随。若之前他不回去只是因为还不到他要锦衣还乡,那如今便是因着他身上担负的责任,让他不能再像年少时那般意气用事。他不再是一个人,他得为他手下的弟兄们负责。他不能也不可以再如甩手掌柜一样,挑子一撂,拔腿就走。 蔡妩眼盯着那一句“同袍之义实难割舍”。又往后扫到“余离家时近八年。心头诸般酸苦甜辣不足为外人道也。今番落笔,书于二姊,盖因姊知弟甚深。”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胸口处五味杂陈:她家威儿长大了,可依旧还是她弟弟。没有因为时间而疏离,没有因地位淡漠。会像旧日一样,把心底的事情告诉她,然后话里话外地要她帮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击鼓骂曹祢正平 蔡妩捏着信,又看看桌案上凌乱的纸张,几番挣扎最终还是把信都规整好,分装入信封。等待中秋节后她带着孩子们去一趟颍阳,把信送过去也把事情跟阿公他们说清楚。别的她开解不了,至少弟弟和父亲之间她还是能周旋一些的。 想到此蔡妩不禁又有些黯然:便是她再怎么为威儿原宥,都不及他亲自到父亲眼前更能为父亲解开心结。 蔡妩身后的杜若看着她自看信后又是落泪又是失落的样子,抿抿嘴小声开口:“姑娘,可是心里有什么不舒坦?” 蔡妩轻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开口自我安慰:“其实……也没什么。威儿有了自己的事儿,我该为他高兴不是?” 杜若眨了眨眼,看看桌上的信偏头思考一会儿跟蔡妩说:“姑娘,您让二公子来许都是因为曹公下‘求贤令’的原因吗?其实要杜若说,若单单因为这个要二公子抛了荆州一切来许都着实有些委屈了。您看曹公求贤令下达后,来许都的人是不少,可那也是良莠不齐,还有些有怪癖的人。二公子若真来许都了,跟着这样的人一道,以他那性子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蔡妩闻言疑惑挑挑眉,看向杜若好奇道:“你消息倒是灵通了。怪癖?威儿那性子,不被别人说古怪就是烧高香了。我还真不知什么样的怪癖还能让他看着不顺。” 杜若倾着身子手指门外:“姑娘还记得那天咱们出门在大街上碰到的那位衣衫不整的年轻人吗?回来后杜若曾让人打听过他。你猜猜他是谁?” 蔡妩想了想,老实地摇摇头:说来那年轻人她可着实有印象深刻,别人怎么评价她不知道,但蔡妩心里这爷是坐实了愤青中的狂飙突进分子的称谓!放眼许都,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敢在望归楼上披头散发,宽衣解带的人。宽衣解带还不算,这爷还扒上人家酒楼护栏对着曹孟德出言不逊。而且口才还特好,从头到尾不带一个脏字,骂了半个时辰都不带重复一句。校场里下来的军官有看不过去跟他吵架的,都被他驳的哑口无言,不是要抓着人揍他,就是悻悻地离开跑司空府给曹孟德告状。 “那个年轻人是谁?” “姑娘肯性想不到,他竟是孔文举大夫举荐给曹公的祢衡先生。” 蔡妩皱着眉:“祢……衡?祢正平吧?怎么那么熟悉呢?” 杜若笑了笑弯腰提示道:“姑娘前阵子教给照儿的小赋里,好像有一篇是以他写《鹦鹉赋》做示范的。” 蔡妩恍然地点点头:“哦,是吗?我都记不清了。哎,对了,照儿人呢?” “在房里呢。明天中秋,今晚曹公在府中摆宴设席,姑娘不是说让照儿跟着一道去吗?照儿现下正整装呢吧?” 蔡妩拍拍脑袋轻叹口气:“你瞧我这记性,都给忘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得赶紧准备准备了。” “刚未时三刻。姑娘还有时间。是不是要等姑爷回来一道去呢?” 蔡妩摆摆手:“不等他了。他这阵子忙的很,天天抱着一摞的名单往司空府跑。这会儿功夫恐怕也不会专门回家换衣服了。等会儿还是我和照儿一起去吧。” 杜若点点头,很有眼色地拿起一旁的木梳给蔡妩梳发妆点。 一刻钟后,收拾妥帖的蔡妩叫上郭照带着侍女往司空府赴宴。到厅里时,宴会已经临近开始,蔡妩赶紧带着人入座,像迟到了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讷讷地扮低调。男宾席里郭嘉进门时正好看到蔡妩那副鸵鸟模样,不由低笑出声。他旁边的曹孟德被他笑的一头雾水,拿着杯子的手顿在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狠瞪了郭嘉一眼以后,才心气舒坦宣布开席。 席中酒刚斟三杯,门外踉踉跄跄进来一个人,长相还算俊朗,只是身穿一件破蓝衫,赤脚踩着双木屐,与整个宴会气氛着实格格不入。他在厅中站定后对着曹孟德拱手一礼:“祢衡见过司空大人。” 曹孟德眼睛微眯,放下手里酒樽对祢衡道:“昨日孤跟正平说:今日大宴群臣,府中却缺一鼓吏。正平乃不二人选。正平也已答应孤,那今日缘何迟到?” 祢衡脊背挺直看着曹孟德:“司空大人手下门房惯能以貌取人。衡不过衣衫褴褛,便被拒之门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曹孟德闻言脸色微微沉了沉,抓着酒樽的手也渐渐握紧。席下孔融见曹孟德面色不对,赶紧出席对曹孟德小声说:“司空大人海涵。正平他口无遮拦,实在不是心有歹意之人。”说完赶紧转脸指指廊下已经摆好的鼓跟着祢衡打眼色:“正平,司空大人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还愣着让诸公干等?” 祢衡扫了眼孔融又看了看曹孟德。拳头握紧,强忍着怒火出厅走向鼓架。一边蔡妩看着祢衡的背影下意识觉得这事哪里有些奇怪,可具体什么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抬头跟郭嘉对视间也发现郭嘉亦是微微皱眉,向着曹孟德伸出一只胳膊,像是想拦住曹孟德接下来的擂鼓令。 可惜曹孟德嘴快的很,还没等郭嘉开口,曹孟德已经对身边人传话:“令鼓吏击鼓三通。” 蔡妩轻“嘶”了一声,直觉哪里要坏事。果然外头在命令传到后响起一阵激越的鼓声,如金声玉振,时缓时疾。缓如轻骑远逝,疾如惊雷骤发。蔡妩正被鼓声吸引时,就听身畔响起一身惊呼: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姑娘捂着眼睛,满脸通红。手指外头带着哭腔道:“他……他怎么不穿衣服?” 她话说完,男宾那头也意识到什么,纷纷往外张望,然后就一阵集体发出的倒抽声,和“霹雳乓啷”酒樽倾倒,杯盘相撞,碗筷落地的纷杂声,蔡妩身周还有不时响起的抽气和惊叫声。整个宴会厅一时间乱作一团。蔡妩心里尤其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屋内如此混乱,还没等她转头往外瞧,就见郭嘉已经冲她和郭照喊道:“闭上眼睛。” 蔡妩更纳闷了,虽听话抬手遮住郭照的眼,自己却满是不解地看着郭嘉,目光里全是问号。郭嘉磨着牙立身从席上站起,几步走到蔡妩跟前伸手捂住蔡妩眼睛在蔡妩耳朵边威胁道:“不许睁开!不然回去我饶不了你!” 蔡妩傻乎乎地点头,随即不甘心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话一落,耳中就听到廊下传来曹孟德的声音:“今日孤大宴群僚,你当着百官之面赤身露体究竟是何用心?” 蔡妩闻言心头一紧:老天,这爷还真是有怪癖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居然……其实祢衡才是三国搞行为艺术第一人吧? 不过这位搞行为艺术的祢正平先生显然脑袋不太好使,要不就是胆子太过好使,他居然不避不忌语气平静地跟曹孟德说:“赤身露体,方显得祢衡为清白之人。” 曹孟德怒极而笑:“呵,那你倒是说说这里哪个不是清白之人?” 祢衡骤然发难:“你曹孟德就是个混浊之人!” 蔡妩听着这对话又想想今天情景,只觉得自己好像见证了什么。祢衡,这位狂士是不是后来戏文里说击鼓骂曹的那一位?这么看来,戏文也不全是杜撰,至少今儿这景算是见识到了。蔡妩有些不耐地往下扯扯郭嘉手掌,被郭嘉咬着耳朵警告:“你敢往下拉?” 蔡妩很没出息地放下手,嘟着嘴问郭嘉:“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郭嘉压着嗓子回答:“一个胆子比脑子大的文士在找死。” 蔡妩噎了一下,刚感慨着夸了句“你总结真到位。”外头那位要找死的文士已经指着曹孟德鼻子骂开了:“你不识贤愚是眼浊!” “不纳忠言是耳浊!” “不读诗书是口浊!” “常怀篡逆是心浊!” “以名士为鼓吏,不知用人惜贤,难道不是混浊之人?” 曹孟德也不知道是被气乐了还是逗乐了,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孤自兴兵所作所为皆对其天下黎民,你不过不到而立的小儿郎,竟然也口出狂言,对孤指手画脚?” 曹孟德这话说完也不知戳中了祢衡哪根儿神经,他在冷笑地瞧了曹孟德一眼以后,阴阳怪气地重复了句:“好一个对得起天下黎民?”然后口中话语就跟开了闸的江水一样,掰着手指一件件数曹孟德奉天子以来的种种作为,从曹孟德人司空开始,把他所拟朝廷政令一棍打死,仿佛曹孟德就是擅权乱政、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到后来,祢衡把曹孟德爷爷是宦官的事都牵扯出来,听的在场人士恨不得自己没来司空府,或者来了压根儿没带耳朵。 蔡妩也是闭着眼睛干听,边听还边在心里为祢衡做评价:祢衡是个人才呀。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骂人骂得如此艺术呢。真要是被曹公咔嚓了,倒是挺可惜了。 曹孟德倒真没想“咔嚓”他,他在祢衡噼里啪啦骂完以后不动声色地问道:“骂完了?” 祢衡一愣,刚要开口继续骂,曹孟德赶紧接口:“你刚才说孤大材小用,不知惜贤。这倒确实是孤的不是。听正平适才所言,你倒是个巧辩之士。正巧,孤这里有项任命一直未决:荆州刘表随同意一道讨袁却从未向许都上表臣服。既然正平先生有此大才,那就劳烦你去荆州走一趟,说服刘表降许吧。如能担此重任,孤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还会保你在朝中为官。正平意下如何?” 祢衡怔了怔,几乎下意识地想拒绝。但抬眼却见孔融对他使了眼色:是。他若是拒绝,今日只白送性命倒是无妨,但在世人眼中却会显得无能,遭人耻笑,累及清名。可若是不拒绝,真要去荆州说降刘表一样是困难重重。再说曹孟德会那么好心?只是让他去做说客? 脑子转了一圈以后,祢衡到底还是选择接受。后头一直当听收音机的蔡妩对祢衡此决定不做丝毫疑惑:这会儿的名士,重名声,轻生死。她实在是理解不大了这种真名士思维的。不过她也隐约觉得曹孟德让人去荆州有啥阴谋在。那家伙老奸巨猾的,若是祢衡私下里骂骂他也就算了,可他当着这么多人面骂人家,曹孟德就是再惜贤,也不该这么轻易放过他吧?泥人还有三分性,何况他一个司空? 她旁边的郭嘉似乎没在乎祢衡到底如何选择,他在这事平息以后清着嗓子对门外廊下喊:“哎,我说你们有人给这位正平先生拿件衣服没?这里女眷还闭着眼睛呢。” 他一说完门里门外就有事一片尴尬地轻咳,孔融绷着脸把祢衡拽下去穿衣服。曹孟德面色阴沉回到座位宣布宴会继续。可实际上经此事一闹,谁还真正有心在宴会上呆着。敷衍地应付一阵以后就纷纷告辞了。 蔡妩也是没心情多停留,在见人离开后,她也跟丁夫人告罪,带着郭照回家收拾去颍阳的东西了。 第二天中秋节的时候,蔡妩一大早就里里外外忙活着张罗过节。郭照在一旁耐心地观摩学习:她从郭荥出了百天就被蔡妩带着教习管家的事,对于节庆的张罗自然也属于学习范畴。 半下午的时候,郭嘉从司空府差人回来告诉蔡妩说:今儿晚上请了位客人一道去家里过节,让她多准备一副碗筷。蔡妩眨着眼睛问来人:“请的是谁?哪里人?饭桌上有什么忌口没有?” 来人老实巴交地摇头:“小的不知。郭大人只吩咐说不用特意准备什么,让厨下交代做些府上的拿手菜就好。还说您千万别把这位客人太当客人。” 蔡妩点头挥手屏退来人,皱着眉略微思索了下后转脸笑看着郭照问道:“照儿可猜出今晚上来的会是哪位客人了?” 郭照沉吟片刻后偏着头回答:“厨下或许该准备些西北菜?” 第一百四十九章 西北来客马孟起 蔡妩听后赞许地点点头,弯腰拍着郭照的肩膀说道:“既然猜到了,那今天这晚宴的事就交给你了。让你杜若姑姑帮衬着,府里人随你支使。要是有不懂的前来问我。今儿我就清闲一下,看看我家姑娘能不能把这事办好了。” 郭照愣了愣,眨着眼睛瞧了蔡妩好一会儿咬着下唇低声应诺。然后在蔡妩的目送下带着杜若去看厨房了。 蔡妩看着郭照远去的背影心里直感慨:这一晃都一年了。她和照儿的相处从开始心照不宣的互相试探、提防、利用到后来的真情流露,再到现在如普通母女一样手把手地教习掌家。其中两人心路着实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她看着郭照越发的亭亭玉立,心里实在是既高兴又忧愁:姑娘大了,将来就该找婆家了。可是该给照儿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门当户对的不一定有真感情;身份太高的怕婆家给她气受;身份太低的又怕她将来受委屈。想着想着,蔡妩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曹丕曾经看郭照的眼神,不由神情一凛:老天爷呀,不会是真想她猜的吧?难道 他们家难道注定要出个姑娘给曹家当媳妇儿? 蔡妩打了个哆嗦:咦,太诡异了。我肯定是想多了。嗯,养孩子不容易,操心操出幻觉了。这可不是啥好现象,我现在还只是设想一下姑娘的事有错觉。那等将来儿子,女儿都要成家了,我不得被愁地掉头发? 蔡妩纠结结地琢磨自己将来是给谁当丈母娘,给谁当婆婆的事,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所以然,最后干脆拿出一副放羊吃草的开明对策:管他呢,反正我家孩子都是好的,将来看中谁就是谁,实在不愿意的哪怕威逼利诱也得让人就范!她倒是没发现自己这行为有多护短,也没发现自己这逻辑有多强盗。怪不得蔡威那“哪怕抢亲也要把人弄到手”的言辞不仅没吓到她还让她觉得很欣慰:自己弟弟还是愿意跟她说心里话的。想想当年某人对自己老公一见钟情事实和后来不惜名声遣散妾侍的行径就足够说明:彪悍这因子其实真的是会有影响和遗传的! 傍晚时分的时候,郭嘉回府过节。跟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俊朗到胡搅蛮缠的小伙子:西北少将军马超马孟起。马超青年被郭嘉拽来时,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动作也僵不愣登,像是没上发条的机器。被郭嘉揪到正厅的时候,还跟做梦一样心不在焉。其实也不怪人家马超这么反应:人家在西北的时候是屈指可数的人中翘楚,傲气天成,从来都是天之骄子。可惜到了许都头一天。郭嘉就让他在校场丢了大人。本来他该很怨郭嘉的,可偏偏那天后来跟他一道喝酒的还是郭嘉,而且喝到后来,醉倒的还是他马孟起。 对一个年轻的马上战将来说,武比输给许都那些悍将虽然心头发堵,可好歹还能平衡自己说:许都还算有几个本事的。输了也不冤。但比文,确切的说是比喝酒竟然输给一个连四两弓都拉不开的文弱书生,真是怎么想怎么憋屈,最诡异地是他后来和跟人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还是在校场几百双眼睛见证下,让他想否认都否认不了,实在是憋闷,他都不知道酒醒后该怎么表情面对郭嘉。偏偏郭嘉还真当什么事都没有,先前事情一笔勾销,只记得碰杯畅饮那一段,见到他跟见到自己人一样亲亲热热,这八月中秋的,居然还怕他一个人呢在许都过节不习惯,专门把人请来让他跟着祭酒府一道热闹,真是让马超受也别扭,拒也别扭。 倒是善解人意地蔡妩好心了一把。在看到马超的不自然以后给郭照打了个眼色,郭照小姑娘会意,赶紧示意人开席上菜。等几个专门为马超准备的西北菜端到他面前时,这位自进门起就一直绷着一张俊脸的少将军终于面显动容,脸色复杂地扫过郭嘉两口子,然后站起身对郭嘉和蔡妩彬彬有礼的做了一个长揖:“有劳郭大人和夫人为超如此费心。” 蔡妩手合在腹前温婉贤淑地笑,郭嘉倒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什么郭大人?孟起这么叫不是太显生疏了吗?我痴长你几岁,你还是叫兄吧。或者直接叫字?” 马超眨眨眼思考了下,才有些不太顺口地叫了声:“奉孝兄。”郭嘉赶紧顺杆儿爬的答应,生怕人家反悔了似的。 一旁的蔡妩看着两人这样的举动,扮贤良的模样都快摆不下去了。她其实特想翻郭嘉一个白眼儿:你坏啊,你太坏了。你明知道人家孤身一人在许都,逢佳节必然倍思亲,你还专门找这时候攻克人家心里防线。人家是质子,对许都这些本来是不太有归属感的,你这一搅合倒好,没有归属感你也得给人家弄出归属感来。质子用的好也能做战将。马超不管文武都是年青一代中数得着的,曹公那边刚起爱才之心,你这里就给预备下了年轻的第二梯队,你你……你其实是属松鼠的吧。这还没怎么着,你就开始为给以后储备过冬的粮食忙碌了。 蔡妩想着趁马超不注意狠瞪了郭嘉一眼,郭嘉当没看见,摸摸鼻子很是热情地给马超让酒。马超看着杯子略微迟疑了下,最终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郭嘉继续趁热打铁,边忽悠边趁人不备地给马超把酒斟满,举动间,杯子又落到马超手里,马超看看酒杯,一咬牙一闭眼,又干了。旁边郭嘉看的差点儿没起哄叫一声“好”出来。 蔡妩看得眉角直抽,眼看郭嘉就要舍命陪君子,赶紧冲杜若打眼色让她把已经吃饱喝足的郭荥抱来:这孩子似乎天生对他爹喝酒有一种抵触感,这场合她不好拦着,郭荥那小孩子打打岔应该无伤大雅吧? 结果等郭荥来了以后,小家伙根本没接受到他母亲的殷切期盼,直接伸手要蔡妩抱到怀里,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马超,对于身边正饮酒的父亲是理也不理。蔡妩沮丧了,郭嘉则是郁闷了:我儿子怎么来了瞧都不瞧我一眼,净盯着别人看呀? 马超对这个长相酷似郭嘉的小家伙也很是好奇,在他舀了一勺汤汁送到郭荥嘴边被郭荥犹犹豫豫地吃了以后。马超试探性地伸出手在郭荥面前拍了拍,郭荥居然没闹没哭,也伸开小胳膊,依依呀呀向着马超要抱抱。 蔡妩瞪大了眼睛,很是担心地看着已经被马超抱去的郭荥:她是真怕马超这家都没成的小青年把她儿子给摔了。在看到马超边手势很熟练地抱人边解释一句:“家中几个弟弟妹妹我都曾抱过”后,蔡妩立刻表情一转,带着看热闹的笑看向自己身边已经黑了脸的郭嘉。孩子他爹现在正满是幽怨的愤愤不平,就差在脸上写:“我嫉妒他”了。 马超在抱过郭荥以后似乎也不太轻松,睡了一天的郭荥小朋友很是兴奋地在马超怀里扭来扭去,被架着胳膊跳上跳下,一刻也不消停。郭嘉看着小儿子和别人的互动叼着筷子咬牙切齿。郭照和郭奕低着头对上首的情形装没看见,只是俩人肩膀抖啊抖的到底还是出卖了他们情绪。蔡妩很是无奈地把桌案上一碟桂花糕推到马超手边,然后好心地提示马超:“孟起试试这个给荥儿,他拿这个磨牙会老实点儿。” 马超从善如流抓了糕点递到郭荥手中。郭荥抓着桂花糕塞到嘴里边依依呀呀地搅合桌子上的杯盘碗盏。消停了一会儿后郭荥就又开始重新活跃。蔡妩万般无奈地让杜若从马超怀里接过郭荥,可惜她手还没碰到人,郭荥就已经搂着马超脖子开始挣扎,眼睛等着杜若的手,小嘴瘪起,很有杜若一碰就开始放声大哭的征兆。 马超僵着身子有些尴尬地开口:“要不就让他待在我这里吧。” 蔡妩看着也不知道哪根儿筋搭错的儿子,几次试探接过无果后,只能很无奈地答应。这顿饭吃到后来,马超被闹腾地昆仑觞杯子被兑了葡萄酿,衣服上乱七八糟地糕点印子,佩剑更是几次被郭荥捞住,死死抱着不撒手。一顿中秋宴被郭荥搅缠地乱七八糟:郭嘉满是幽怨,蔡妩及其尴尬。郭照姐俩笑得很欢乐,连被折腾地马超都心情很放松,几次被郭荥动作逗得大笑出声。到宴席散后马超起身告辞时,郭荥还颇意犹未尽。 郭嘉还算周到的送马超出门,回来以后表情怪怪地看着蔡妩怀里自己的小儿子:“你比你老子强多了!许都这么多人也没哪个让刚才那位放下防备大笑出声的,你小子倒是能耐。” 蔡妩看着颇有赌气情绪的郭嘉好气又好笑:“我也不知道荥儿会喜欢孟起啊。再说你叫人家来不就是想让人家放松心防成为自己人吗?对着才认识不久的成年人和一个正长牙的奶娃娃,自然是奶娃更能让他放松。现在荥儿怎么说也是歪打正着,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郭嘉抬眼看了看蔡妩,声音郁闷地回答:“今天是孟起,之前还有兄长和文则抱他,他也是这副德行。你看,这小子对他们头一回见的都那么亲昵,怎么就对我这当爹的那么不解辞色呢?” 蔡妩抽搐眼角看着纳闷思考的郭嘉不负责任地回答:“说不定是荥儿嫌你呢。你看大哥、文则和孟起都是战场杀伐的武将,一身凌然之气。你嘛?” “我怎么了?”郭嘉气咻咻地问。 蔡妩故意不搭搽,上上下下打量着郭嘉好久才慢悠悠地说:“你?你还是运筹帷幄中军帐得好。没必要为了荥儿喜欢跟兄长他们摽劲儿。” 郭嘉被噎了下,随即眼珠一转,脸上带着让蔡妩毛骨悚然地温柔笑意说:“是啊。我是没必要跟兄长他们计较这个的。你夫君我只负责动脑子就行了,出力的活还是让别人干去吧。” 蔡妩眨着眼,直觉哪里不太对劲。但想想郭嘉也不可能就因为这个就对俩儿子实行偏疼偏爱策略,所以直接忽略了心头的一抹不安。抱着孩子去卧室休息了。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蔡妩收拾东西,带着三个孩子在亲兵护送下离开许都去颍阳。临走蔡妩对要留侯许都继续忙盗墓军队规划的郭嘉千叮咛万嘱咐:她不在这段日子他可千万要注意休息!千万别瞎折腾!有什么事千万要记得写信。郭嘉点着头答应的倍儿爽快。可惜等蔡妩带着孩子前脚离开许都,后脚郭嘉就一封疏奏送到了司空府。疏奏很短,大体内容如下: 一、时值乱世,军马第一。军械堂已经设置,并由马钧掌管。然在新军械使用上,军中诸人还多有生疏。应趁此休兵之际加强练兵力度,熟悉军械性能特征,避免战时磨合。二、虎豹营虽是骑兵中难得的精锐。但将来北方战事不管是与吕布并州军对战还是与袁绍冀州军对战,或者与公孙瓒幽州兵马对战,皆是精锐对精锐,并无优势。故而加大骑兵训练势在必行。三、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许都已有将才不少,但主公若想成就霸业还远远不够。袁本初处就有谋臣如云,将士如雨。主公不止要继续发布求贤令。对已有诸将也不能加以懈怠。与将令调遣,排兵布阵、主帅主将的谋略意识上皆要加强。以备将来与吕布、袁绍等强敌的对垒。 曹孟德当时拿着这封奏疏定定看了一刻钟,猛地一拍桌子,把旁边刀笔吏吓了一跳。 “传令,升帐议事。” 第一百五十章 省亲颍川亲子聚 等曹操帐下诸公到齐后,曹操很强硬地宣布了一系列加强军事军备的新策略,具体蓝本就参照郭嘉疏奏。而等散会后,许都所有武将几乎都陷入了鬼哭狼嚎地练兵大潮中。彼时郭嘉待在校场树影底下边看眼前热火朝廷的练兵景象,边笑得诡异地摸下巴嘀咕:“我没瞎折腾,我这是为将士们性命着想。” 在许都城一片热火朝天的时候,蔡妩他们已经踏上了往颍阳的路。路上郭照很是体贴,孝顺姑娘样待在车里和蔡妩一起逗弄着小郭荥。郭奕则显得有些兴奋,一会儿挑挑车帘,一会儿探探脑袋,好像恨不得生出双翅膀飞到颍阳去。 蔡妩在车里看着急猴一样的郭奕安抚道:“从许都到你外祖家里快的话也就五六天而已。奕儿可以先想想到了外祖家要跟外祖怎么问好,跟表哥表姐要说些什么。” 郭奕眨着眼睛从袖子里“唰”的一下掏出几封信跟蔡妩说:“娘,奕儿去颍阳还有受人之托的。” 蔡妩瞧瞧儿子手上的信再瞧瞧那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不由眉角抽了抽。这信她倒是知道,还知道这几封写信人来郭府的小插曲。 话说就在今天早上他们正准备东西来颍阳时,司空府三位公子打着为郭奕送行的旗号跑到了他们家。当时蔡妩在忙活启程的事,所以就有郭奕直接领着几个孩子到他自己房去了。 结果等半个时辰后几人离开,郭奕手里就多了几封信。曹植那封是给林大家的,据说是要问林大家请教些典籍的问题。许都的大家不少,但曹植觉得对同样问题,应该听百家之见,林玥既然可名动颍川,自然有真知灼见,能得她指点也不枉他费尽周折了。 曹彰的信就更简单了,三公子好武甚于好文,也不知道从曹孟德那句“汝、颖之地多贤才”怎么就被他理解成颍川那地卧虎藏龙,民间高人数不胜数了。三公子抓着郭奕半威胁半利诱地问他颍川有没有什么武术名家?能不能把人给请到许都来? 郭奕当时脑子里搜罗了一圈发现曹彰提的还真有:他小舅父的恩师就是一位。可惜这位认识王越和童渊箭术泰斗已经隐居民间不再收徒。曹彰要拜师是不可能了,请人入许都就更不可能了:老爷子武者的理念在那里摆着呢,对事于权贵压根儿没兴趣。要是硬请,真来还好说,不来的话总不好搞逼出人命吧。 想来想去郭奕给曹彰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你也别请人了,干脆跟你四弟一样,写信把问题请教了,人家要是乐意回答,那算彼此互利;人家要是不乐意回答,你也不会太丢面子。 曹彰老大不乐意地在郭奕房里抓着笔写信,写完封口之际还特不甘心:“你不是说他认识童渊吗?要不你从那里问问他可知道枪师童渊的下落?” 郭奕眼皮没抬地给他泼冷水:“我看还是算了吧。那俩老爷子早年就闹掰了,你让我问这个不是纯心找不自在吗?再说了,你一个使戟的找一枪师,你不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吗?” 曹彰抿着嘴对前一句不情愿的点点头,听到后一句就是颇为不以为然,正要跟他争论下兵器理论对童渊那种顶尖的武者来说是一通百通。郭奕已经很有先见之明地转移话题问曹植:“哎,你二哥呢?” 曹植从墙上一副字画中回神,眼睛茫然地看看四下纳闷道:“刚才还在呢。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倒是曹彰听到这话暧昧兮兮地笑了:他毕竟比郭奕曹植年长一些,对有些事虽然说不上开悟,但好歹比他俩明白些。曹彰故作神秘地卖着关子问郭奕:“你阿姊现在在哪儿呢?” 郭奕偏着头:“后花园吧?我过来的时候阿姊说赶路时候车里颠簸,人最容易疲劳犯晕。采些鲜花放车里会好一些。她应该带着人去花园采花了。” 曹彰“啪”地一拍手,笃定道:“二哥肯定去逛你家花园了。走走走,咱们去看看。”说完也不等郭奕反应过来,揪着正发愣思考“这到底怎么回事”的郭奕和嘀咕:“二哥这样是不是有些失礼?”的曹植就往外走。 走到半道被蔡妩撞见,蔡妩满是好奇地看着三小子问:“你们这是干嘛去?” 郭奕相当没有隐瞒觉悟,噼里啪啦把事情始末全说了,说完还扳着无比纯洁的小脸一本正经地问蔡妩:“娘,我们这会儿去找阿姊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蔡妩听完脸上表情未变,心里却一个“咯噔”:不是被我猜中了吧?曹家二公子不会真看中我家照儿了吧?那这俩孩子到什么程度了呢?照儿知道了吗?那丫头是什么想法?啧。不成,我得找机会好好盘问盘问。 蔡妩正胡乱琢磨之际,郭照已经领着侍女带着刚采的花回来了。一旁曹丕面带微笑,脸色平静正扭头和郭照聊天。蔡妩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两人:嗯,应该只是聊天。看俩人中间隔有三尺远的距离,估计没发生啥乱七八糟的事。 而两人看见蔡妩时候的表现也挺自然,蔡妩略微放了心:对女色问题上老曹家基因绝对让人担忧的很(参照曹孟德)。不过有一点倒是值得赞扬:他们家男人骨子里都有种浪漫调调,在这方面多讲究个你情我愿。对待女士也蛮光明磊落,绝对干不出强人所难的事。 俩人到近前给蔡妩见礼时,蔡妩以评审女婿候选人的心态把目光当x光使,上上下下不断地“刷刷”曹丕,把人家看的浑身汗毛直立,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郭奕也被自家娘亲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得莫名其妙,在收到好哥们第不知道多少个求救信号以后,郭奕很善解人意地拉着蔡妩袖子:“娘,时候不早了。我去送送他们。等我回来咱们启程。” 蔡妩似笑非笑地瞟了眼儿子,很给面子的没戳穿儿子的小心思。只点点头嘱咐了几句以后就跟几人告别,带着郭照去正厅等人。 等郭奕送走人一切就绪后,蔡妩才正式带人启程。不过那会儿她倒是不知道郭奕还受人之托,担负着信使的责任呢。这会儿在车上郭奕一掏出信封,蔡妩立刻就回想起早上的事,当娘的很负责地转头面向女儿低声问:“照儿,你对曹家二公子怎么看?” 郭照偏着脑袋思考良久才斟酌着回答道:“女儿对他了解不多。也就这阵子才渐渐熟悉。不过凭直觉觉得他应该是个难得理智的性情中人。” 蔡妩眉一挑,笑意盈盈地问:“那照儿觉得他人怎么样呢?” 郭照眨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蔡妩为何有此一问,倒是同车的郭奕在一旁叽叽喳喳凑热闹抢答:“阿丕人很好的。脑子好使,心思也细。就是性子有时候别别扭扭的,太不讨喜了。” 蔡妩拍了下郭奕:“我问你阿姊呢,你少插话。”说完就又及其和蔼地看向郭照,郭照明白过来她意思以后脸色“腾”的一下红了,颇有羞恼交加:“母亲,您在想什么?” “自然是想我家姑娘将来花落谁家?”蔡妩笑眯眯说完就收了一副调侃神色,郑重地看着郭照:“照儿,娘还是当初那句话,不管怎么样,你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娘现在就是想知道你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若是有心,那娘就得好好筹划一下跟司空府的事。若是无心,自然就是想法子了断。不过我看二公子他人还算周到,这段时间作为想来也是要探探你的意思,待你这里明了以后他再跟他母亲说起的。所以现在主动权还是在咱们手里。” 郭照脸上难得闪过一丝迷茫,想了好久才声音轻轻地跟蔡妩说:“照儿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思。照儿之前都没有想过。” 蔡妩脸上疑惑,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近些年二十好几才嫁人的姑娘大有人在。照儿现在还是小丫头,就算情窦初开也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不想也好。省的稀里糊涂回答了,到时候造就一对怨偶就麻烦了。 蔡妩揽过郭照肩膀似真似假笑眯眯地交代:“那就不想了,让那位曹二公子自己着急去吧。” 郭照闻言偏偏脑袋,莞尔笑着不语。郭奕听在一旁倒是明白了些什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本就对自家女眷中的姐姐妹妹们有种天然的保护欲和占有欲。蔡威当年如此,郭奕也不例外:他在明白事情前因后果以后小脸绷的死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嘟囔“可恶……混蛋……”,眼睛也冒火地瞪着许都方向。估计这会儿曹丕要是在他跟前,他肯定毫不犹豫挠人家一爪子:凡是窥伺我阿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即使是铁哥们也没得商量! 车马在路上辚辚行行了五天,郭奕就对着郭照说曹丕坏话说了五天:诸如什么曹丕小心眼儿了、爱记仇了、吃东西挑食了、比武比不过曹彰了、跟他下棋会耍赖了、为人别扭不爱跟人交流了、性子阴沉不讨喜了,反正怎么讨人厌怎么来,曹丕被他一说简直浑身上下一无是处。 倒是郭照,开始时候还笑盈盈地装不知道弟弟心思,后来被郭奕逗得起了玩心。郭奕前一句说:“曹丕那小子身手可糟了,他连他自己弟弟都打不过。”郭照立刻偏着头接一句:“可是我听说曹二公子六岁即精骑射。”郭奕说:“曹丕真的是小心眼儿,经常以怨报怨。”郭照马上跟进接口:“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郭奕气咻咻地强调曹丕各种缺点,郭照笑眯眯地化解此类人身攻击。 整个行程中姐弟俩就曹丕人品问题争辩地不亦乐乎。旁边郭荥被蔡妩抱在怀里,依依呀呀揪扯着自己衣襟,也不知道是给哥哥姐姐加油呢,还是想叫停这种无聊的争执呢。 到颍阳蔡府的时候,是五天以后。笑笑闹闹的车队在进入颍阳以后,车里渐渐弥漫一种近乡情怯的氛围。郭照和郭奕很识趣的不再吵闹,安安静静地等着进入蔡府。 到蔡府门前离老远时,蔡妩就下了车,带着人步行到大门处:那里等候着除了出行的蔡平以外的所有娘家人。连她阿姊两口子都在。 姑娘回娘家,亲人见面,自然少不了一番眼泪寒暄。蔡妩是红着眼眶被王氏拉进家门,进门以后蔡妩就亲抱着郭荥,领着郭照、郭奕给爹娘磕了头:她曾经特别讨厌下跪扣头这些事,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表达自己那份心情。常言道: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她年岁渐长,越发体会到了这种艰辛。尤其是到了许都后,郭嘉不在身边的日子,蔡妩更能体会到当年王氏在蔡斌出行时独自带着孩子撑起整个家的苦楚和心酸。 上首的蔡斌和王氏在蔡妩刚跪下时就已经声音微抖地开口叫起。蔡斌眼睛定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小女儿,王氏则已经拢着帕子泪流满面。 那天蔡家的家宴特别热闹,在最初的激动失态后,各人又终于显出血浓于水的一面。在郭荥被外公、外婆、舅母、姨母挨个抱过,给了见面礼以后,郭照小姑娘也略显僵硬地受了同样的待遇。而在餐桌上,难得高兴的蔡斌终于是没顾王氏阻拦,贪杯喝醉开始拉着蔡妩的手絮絮叨叨一堆蔡妩小时候的事:从她学说话前不开口被当成痴儿到她后来经常在地上乱七八糟画鬼画符,再到曾经撺掇阿婧闯过书房的事。蔡斌像翻小相册一样,把脑海中那些画面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说和父子用心苦 蔡妩听得很是惭愧:那时候的她可不是真小孩儿,按说应该记得这些,可阿公提起来她印象都那么模糊呢?不过想来也是,那会儿离现在都二十多年了,除了自己爹妈谁还记得自己二十多年前那些囧事呢?别说二十多年,就是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放一般人,现在也未必能想的起来。 蔡妩暗自羞愧之际,蔡斌已经絮叨完毕,语带感慨地看向王氏:“你说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连咱们家阿媚自己的孩子都老大了。可我怎么总觉得这些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呢?” 王氏拿帕子微微拭了拭眼角,神情里有丝忧郁和恍惚:“阿媚难得回来一次,你说这些干什么?净招人眼泪。”王氏说着看看蔡妩,又看看蔡平的空座位带着苦涩喃喃叹道:“孩子们都长大了,想团圆一次不容易。好歹阿媚从许都回来,平儿却又出行去了琅琊。等平儿回来,阿媚又该走了。你说好好的兄妹怎么连见个面都那么难了呢?还有威儿……” 王氏话没说完就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对那个出走多年都杳无音讯的小儿子,她心里一直担忧牵挂地很。却因为当年蔡斌的那种决然地处理态度一直隐藏于心,不敢发作。今天之所以提起一是因为见蔡妩心绪起伏,一时不察,二则是因为蔡斌醉酒,王氏私底下也想探探蔡斌心里对小儿子最真实的想法。 可是却不料她话刚脱口,蔡斌就脸色一变,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杯子,踉跄地站起身,在众人诧异而担忧地目光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陈倩眼睛一闪,指着蔡清吩咐:“清儿,赶紧带人跟上。去看看你祖父,别让他摔着。” 蔡清赶紧起身,正要移步却被自家二姑母伸手拦住。蔡妩转向王氏和陈倩解释道:“还是我去吧。正好我也有东西要交给阿公。” 王氏默默地点点头,待女儿走后才对着故作欢颜地跟在席的几位说:“别管他们了,咱们继续。” 众人皆悻悻地拿起筷子,一个个心不在焉时不时探头看着外头。 外头蔡妩已经追上蔡斌,却并没有开口叫住自家阿公,只是在蔡斌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慢慢跟随着然后尾随他到了一所空荡荡的院子。蔡妩目光复杂地看着院中:除了院子的主人,这里的草,木,石凳,摆设全和八年前一模一样。蔡斌动作地迟缓地坐到院子的石凳上,转身看着蔡妩,眼中带着饱历沧桑地睿智和明透:“阿媚,你随阿公出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阿公讲?” 蔡妩咬着下唇,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像多年以前那样走到阿公面前。蹲着身子把脑袋放到蔡斌膝盖上声音飘忽:“阿公,如果有一天阿媚做了错事,您会原谅阿媚吗?” 蔡斌愣了愣,用已经枯瘦的手轻轻地抚着女儿头发低声呵笑:“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从小到大你做过的傻事还少吗?阿公又什么时候生过你气了?” 蔡妩闻言缓缓地闭上眼睛,咬咬牙声音哽咽道:“一直以来阿媚都隐瞒了一件事……其实……阿媚知道威儿在哪里。” 蔡斌手上动作猛然一顿,低头看着女儿抖索着嘴唇良久才不甚相信地重复:“阿媚……你刚才……说什么?” 蔡妩颤着手把藏在袖子里的信递给蔡斌:“阿公,这是威儿给您和娘亲的信。他现在人在荆州,情况……很好。曾说看中了一位姑娘,要娶了给您做儿妇。” 蔡斌捏着信,脸上一阵忧伤一阵欢喜,可最终却全都被自己压抑成了平静。他把信递回给蔡妩,声音微微沙哑:“我就不看了,去拿给你娘亲吧。这些年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个不孝子的。” 蔡妩愣了,瞧着眼前的信封有些难以置信:“阿公?你……” 蔡斌合上眼睛挥挥手:“阿公说过:他既不回来。就权当阿公只养过一个儿子吧……这信。你给你娘拿去。阿公就……不看了。” 蔡妩有些发傻,看着蔡斌好久才轻轻地开口:“阿公刚还说阿媚无论做了什么事您都会原谅阿媚的。那对威儿你又如何不会呢?俗话说:幼子长孙好,皆是心头宝。威儿可是您的心头宝,您怎么舍得把这么一个小儿子扔在外头不认呢?” “阿媚知道您还在恼威儿当年的任性。可是父子哪有隔夜仇?威儿现在在刘荆州手下早已不是当年的狂妄少年。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悔过了。也是如今他身不由己,不然他肯定会回来亲自领罚受过的。” “阿公,这么些年过去,什么样的气还消不了呢?什么样的怨还散不尽?您若当真觉得心里不舒坦,那等将来威儿回来了,您就打他手板,给他罚跪,跪祠堂、跪院门、跪书房,随您高兴,反正他是您儿子,您怎么样他都不敢说什么的……” “阿公,记得威儿刚出生的时候吗?那会儿他才一丁点儿大,被您抱在怀里,软软糯糯一个小团子……” 蔡妩絮絮叨叨说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蔡斌始终都坐在凳上静静地听着,既不松口也不看信。等看女儿说的渐渐累了,才微微叹了口气,摸着女儿的脑袋说:“去吧,把信给你娘亲去吧。” “阿公……” “走吧。阿公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蔡斌挥挥手,声音极轻地下了逐客令。蔡妩无奈地站起身,咬着唇恋恋不舍地离开蔡威院子。心里满是担忧和失落:她终究是没劝动阿公原谅弟弟。他到底是被小儿子伤了心,即便外人开解的再好,也没有亲父子面对面叙话效果显著。只是蔡妩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劝解其实是被蔡斌听进去并且记在了心里的。因为若干年后,功成名就的东海侯携夫人孙氏衣锦还乡时当真被自家父亲据而不见。后来还是当兄长的给提示后蔡威才转去祠堂,长跪请罪。惊得一干族中长老战战兢兢,一个个互相搀扶着到蔡府门口苦口婆心地劝说:德良啊,有什么话爷俩好好说。现在孩子大了,身份不同以往,你不能拿罚小孩的方式罚他了。 蔡斌顺着台阶勉强答应,让人把蔡威叫回来,却依旧不见人。一道院门隔开,当父亲的一个门里心绪起伏,当儿子的在门外笔直下跪。等到月上中天时,一直隐忍地沉默孙夫人终于忍不住爆发,不顾蔡威阻拦,“噗通”一声跪在蔡威身边。旁边陈倩一声惊呼:“弟妹赶紧起来。地上凉,你这有身子的人受不得寒。”蔡威也是皱着眉:“你起来。这是我和阿公之间的事。” 孙夫人指着小腹毫不示弱:“我是蔡家的媳妇儿!你是我丈夫,他是你儿子!现在我跪公爹,他跪祖父,何处不妥?”说完孙夫人转向门内大声道:“父亲大人明鉴:孙蘅非不明事理故意搅扰之人。实在是夫妻一体。媳妇儿无能,即看不得自家男人受累,又劝不到父亲心气平消,只能陪着他一道,请父亲大人原宥。”屋里的蔡斌听后长叹一声,终究还是缓缓地开了门。在叫起儿媳后,神色复杂地转向儿子。定定地看了好久以后蔡斌猛地抽了蔡威一巴掌,紧跟着又不解气地踹了他两脚,喘着粗气道:“为什么打你,你可知道?” “儿子知道。” “你可服气?” “儿子服气。” “滚!去把衣服收拾收拾,身上捯饬捯饬,重新见礼!” 虽然后来蔡威到底是知道阿公这样是有二姊出过点子的。不过他倒难得没怨蔡妩,反而带着些许感激跟孙蘅说:“知道吗?若是没有二姊说过的这些话。以阿公的脾气看,这辈子恐怕只有在他下葬来奔丧的时候我才能再入蔡家的大门了。” 当然这些这会儿都是后话,蔡妩在从蔡威院子里出来以后也是直接找到了散了宴的王氏,把自己知道的蔡威情况坦白交代后把信转交。王氏瞧着儿子来信,自然又少不了一番涕泪。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王氏才拉着蔡妩问起她在许都的种种。 蔡妩笑眯眯地说:“一切安好。奕儿现在在司空府读书,照儿也是乖巧的。奉孝虽说有时候忙些,但他那性子您也知道,能偷懒就偷懒的,倒是也让他得过不少空闲。” 王氏不甚相信地摇头:“真要那么空闲,他怎么没陪你一道回来?” 蔡妩赶紧解释:“他这阵子好像跟和文和先生在忙什么事。说是在筹钱,还跟惠民堂有关。我看他也不想多说,就没仔细问。” 王氏拍着蔡妩的手赞许地点点头:“你这样很好。对于有些事男人不想多说你就不要多问。等他什么时候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了,你再仔细听着就好。哎,对了,我想起一个事儿来,你哥哥去琅琊前一阵子路过徐州,在彭城遇到点儿麻烦,倒是有个说是你故交的高将军给帮忙解决了。来信说起,你阿公说的确是有,还曾经帮过你们。啧,娘怎么不知道你认识一位高姓的军爷呀?你一直都没跟我说过。” 蔡妩挑挑眉,不用想就知道这帮忙的肯定是高顺。而且这爷帮忙时候脸色肯定还是一本正经,看不出啥亲热交情。不过她纳闷地倒是他怎么跑彭城去了?吕布不是和曹孟德联盟领着人去打袁术了吗?他怎么没跟着?难道被排挤了?留守后方了?说来吕布跟曹孟德翻脸的时候快到了吧?她是不是得像个法子让曹孟德不要杀他? 蔡妩脑中飞转时,王氏推了推她,一脸严肃地告诫:“阿媚啊,娘不管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将军什么大人的。娘得告诉你,你现在可是在许都过的好好的,你可别折腾事。姑爷是什么都依着你,但男人对这种事上可小心眼儿的很,你别惹出祸来。” 蔡妩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氏话里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娘,你在想什么呀?那就是我少年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哪有你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王氏紧盯着女儿看了好久,觉得女儿没撒谎才略略送了口气,拍着胸脯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娘老了,总是七想八想的。可归根到底不就是怕你们过的不舒坦吗?娘这是提前给你提个醒,嘉儿那孩子我也知道他是个没安定性子的。两口子嘛,这一个不定性还凑合,两个都这样,日子就没法过了。” 蔡妩点着头,抓着王氏衣袖无奈地笑:“是是是,我的好娘亲。我都听您的!肯定安安稳稳的行了吧?” 王氏点着蔡妩额头笑骂:“臭丫头,娘这是为你好。你们年轻人啊,总是……” 那天蔡妩和王氏聊天到很晚才各自休息。蔡妩回房间路上还暗自感慨:自己娘亲也是上了岁数了吧?以前没发现,现在倒觉得她唠叨起来还真挺可怕的。不过……有个亲娘在一边絮絮叨叨,心里听着其实挺暖和的。 之后蔡妩他们在颍阳住了有个快一个月。期间去阳翟看过郭海老两口,看过戏娴就一直陪在爹娘身边。孩子中,郭荥正长牙,整天不吱声不哭闹,只抱着各种糕点磨牙玩,看的王氏,张氏直夸这孩子好歹。郭照很容易地就跟宝儿打成一片,俩姑娘凑着头一块儿交流各种小问题。郭奕则天天随着蔡清跑里跑外,整天看不到人影。蔡妩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么,问他他直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呢。蔡妩琢磨,肯定跟他车上掏出的信脱不开干系。 等一个月后,蔡妩正打算收拾东西,跟娘家告辞,郭嘉派来接人的人到了。除了给颍阳诸位带礼物外,同到的还有一封书函,说是军情有变。讨袁军的吕布又投了袁术。趁着刘玄德征兵在外的之机,攻占整个徐州,把刘备兵马逼至小沛。现在陈登陈元龙先生正在许都,与曹公面陈破吕之计。许都徐州说不好又要兴兵。所以他希望蔡妩赶紧回京。同时告诫蔡府里诸位:大兄若是在外出行,往正南荆州等地还好说,若是在东,就赶紧让他回来,省的兵祸波及。吕奉先可不是刘玄德,他对来往商贾没那么客气。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将征奉先议玄德 蔡妩看过信,心里一个劲儿郁闷。她倒是不用担心高顺那事什么时候来了,他主子都反了,打仗还会远吗?还有那吕布,你说你让人说你什么好啊?你你……你投丁原反丁原;投董卓杀董卓;投袁绍离袁绍;先就张邈又亲袁术,结果袁术造反你好不容易选对一回跟着人讨袁去,打了一半你又倒戈了!你……你到底有准谱没准谱?你怎么净办糊涂事儿啊? 蔡妩在收到信后几番忙碌地把颍阳事情做完,依依不舍地离别娘家人,带着孩子们往许都启程。走前她带了家里给蔡威的一封回信。信中具体内容蔡妩不知,只知道这是王氏纠纠结结了好几天后才依依不舍地交给她的,送她出门时还拉着她的手殷殷嘱咐:“阿媚,你可一定要找人把这信送到你弟弟手里。娘老了,就盼在闭眼之前还能一家团圆。威儿他……”当娘的话没说完就又语带凝噎,拿着帕子眼泪汪汪地扭过头去。 蔡妩看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这是她精明干练了一辈子的母亲,母亲到老了也如普通老人一样,盼和睦,盼团圆,盼儿女安稳,盼子孙绕膝。蔡妩拿帕子给母亲擦了眼泪,接过信对母亲郑重地保证:“娘,你放心。阿媚无论如何都会把信送到威儿手里。” 王氏拍着蔡妩的手,目光依依不舍地看着女儿,边送女儿上车边神情失落地挥手。她旁边的蔡斌沉着声音劝慰:“女儿是回自己家去。你别太担心了,赶紧收了眼泪,别让孩子们笑话。” 王氏胡乱地点头,强制压抑着情绪,咬着嘴唇,身子一抖一抖。已经上车离开的蔡妩在撩起的车帘里看到这幕,只觉胸中发闷,深吸口气,掩饰地闭上了眼睛。 郭照见此情形,给郭奕打了个眼色,自己退到一侧去看郭荥。留郭奕挨挨蹭蹭到蔡妩身边,眨着眼睛开口转移蔡妩注意力:“娘,上次爹爹趁咱们不在身边就跑酒肆去了,你说这次咱们不在身边,他会不会又不听娘的嘱咐,又不注意身体了?” 蔡妩愣愣神,转脸看着儿子思考良久才不太确定地回答:“不会。你爹前几天才来信说许都又要有战事发生,他现在可能没功夫瞎折腾。” 郭奕不以为然地嘟着嘴:“那娘觉得爹爹现在在干吗?” 蔡妩偏着头思考片刻:“是在司空府吧。应该和曹公他们商量军情。” 郭奕垂下脑袋小声嘟囔着:“那可不一定。奕儿来之前可是亲眼看到爹爹在跟柏舟叔叔套话,问他酒窖的钥匙在哪里呢。” 蔡妩眉毛一耸,转头眯眼问道:“奕儿你说什么?” 郭奕凑到蔡妩耳朵边,很没有父子爱的出卖自家老爹:“来之前奕儿有看到爹爹在贼眉鼠眼地跟柏舟叔叔说话。偷偷听了听才知道他在向柏舟叔叔套话。本来奕儿想立马告诉娘亲的,可是被爹爹发现了。”说到这儿郭奕及其委屈地看了眼蔡妩,仿佛受过莫大冤屈似的期期艾艾道:“结果……爹爹威胁奕儿,不让奕儿把这事儿告诉娘亲。” 蔡妩冷笑一声,掀开车帘对着车夫吩咐:“抓紧赶路,争取三天以内到达许都。” 车夫被蔡妩的话说得愣了愣,在看到蔡妩一脸认真的模样后赶紧低声应诺,老老实实地给车平稳加速去了。 车里蔡妩放下帘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低头逗着小儿子良久才状似无意地问道:“奕儿,你爹给了你什么好处?” 郭奕本来还在跟郭照洋洋自得使眼色表示自己顺利完成任务了,被蔡妩冷不丁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他答应我以后我武席先生再找他告我状,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 话没说完,郭奕就猛地捂住了嘴巴,可怜巴巴地看向似笑非笑地蔡妩。蔡妩嘴角挂着让人悚然地温柔笑意:“呵呵,你们爷俩够能耐啊,当老子的冲自家管家套话不说还敢贿赂儿子?当儿子的隐而不报不算居然还有有过武席先生告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郭奕缩着身子,靠在车厢壁上,狠狠地低着头。看样子他把自己当成练瑜伽的了,很有把脑袋支脚后跟上的架势。 蔡妩立着眉,斜瞟了眼儿子,不说话,却把目光当毛刷使,来来回回地“刷刷”郭奕,把郭奕浑身汗毛刷地根根直立,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球,当自己不存在。 蔡妩在刷了好半天之后觉得儿子心里承受差不多了,才收了目光,转而瞪向许都:那里有个不省心地让她想挠他一爪子的混蛋!她就知道她不在跟前管着他肯定得闹猫腻,你看你看,让她猜着了吧?她还没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计划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喝酒的事了,等她走了,他更得无法无天地造腾了。 不得不说蔡妩对郭嘉是相当了解的一个人。因为就在蔡妩腹诽郭嘉的当口,在许都司空府的议事厅里曹孟德及一干属臣已经敲定了要去小沛驰援刘备的计划:以夏侯惇为主帅,率三万将士兵发小沛,支援刘玄德。 就在夏侯惇领了军令刚回到座位时候,门厅外传来一阵尴尬的笑声:“嘉来迟矣,当自罚三杯……自罚三……哎,不是,是罚俸三月,罚俸三月!” 曹孟德闻言猛然抬头,正看到一身青衫的郭嘉脸色微白,挓挲手扶着门框晃晃悠悠地站到厅中间,不由故作微怒地呵斥:“郭大祭酒好大的胆子。日上三竿才来竟然只得罚俸三月?未免也太妄自菲薄了些?” “郭嘉岂敢?蒙明公错爱,嘉虽不是废寝忘食却也没有丝毫懈怠,何来妄自菲薄一说。”郭嘉在暗暗扫视了一圈厅中众人表情后,眨眨眼笑模笑样地跟曹孟德辩解:“主公明鉴,嘉在许都虽不是一文不名,两袖清风,名下薄产着实只够糊口之用。罚俸三月已是极限,再多……嘉一家上下可要挨饿了。” 厅下人闻言已经有人轻声笑。这是恶人先告状?奉孝是在跟主公哭穷来了? 曹孟德也眼睛抽了抽,绷着脸面无表情故作阴沉:“便是如此也不能轻轻揭过。这样吧,看你实在为难,就轻罚一次:猜猜刚才孤和众将决议让谁驰援小沛。猜对了,既往不咎,猜错了,罚俸一年。成了,你就站着猜吧,好醒醒宿醉,省的待会儿坐下又会了周公。” 郭嘉垮了脸,苦兮兮地挑挑眉。把目光投向一干武将,略微沉吟后,停留在在曹洪和夏侯惇之间,最后指着夏侯惇说:“元让此去可有计议?” 夏侯惇被他指的先是一愣,怎么也没搞明白郭嘉这家伙是怎么猜到他是这回的主帅的。待听到郭嘉发问后呆了呆说道:“驰援玄德公自然是事不宜迟,全力以赴。” 郭嘉闻言眼一眯,伸手止住夏侯惇话头,转身对曹孟德行了一礼后问道:“明公对刘玄德此人如何看待?” 曹孟德捋着胡须面有欣赏地吐出四个字:“当世豪杰。” 郭嘉脸一肃,低头瞄了眼座中诸人,发现自己左手侧武将列竟然有不少人在曹孟德话落后微微点头,而右手谋士团里贾诩、荀攸继续沉默、程立低着头捋着胡须看不清表情,荀彧则微微眯起眼睛,掩饰了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郭嘉心中了然,抬头对曹孟德呵笑问道:“主公这评价若是让玄德公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说不好能吓掉了筷子。” 曹孟德皱皱眉,听出郭嘉话意未尽,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郭嘉走回席间扫了扫袖子在一众人诧异地目光中没头没尾问:“明公还记得前番元龙来许,言及吕布时,和明公曾有一番虎鹰之辨?” 曹孟德点头:“自然记得。那时元龙说吕奉如老虎,饱则相安,饥则食人。孤不以为然,言于吕布当如事鹰,饥可为用,饱则将离。” 郭嘉闻言淡笑了下,伸出一手屈指道:“嘉以为较吕奉先而言,刘玄德才更如虎似鹰。且这是一只懂得收敛自己爪牙的猛虎,是一头知道自己方向的雄鹰。他于徐州不过暂时一副我军,他年羽翼一丰,必然振翅离去。明公遣元让前往驰援可以,然元让须得记住三件事:第一,赶赴行军速度要快,但不可多带粮草。第二,与吕布军交战以全人为先,夺地次之。必要时可以佯败。第三,上阵作战不可推诿,然每战必要与刘玄德部共同出战方可。” 曹孟德皱了皱眉:粮草,土地,兵士,是一个诸侯壮大的根本。郭嘉的三条计划先耗粮,后失地,再耗人,刀刀见血,拳拳到肉,几乎把刘备实力扩张可能堵了个死,可偏偏他每一步都跟着自己人明面上的大义:你看我们行军快,是因为担心你出问题;我们以人为先,是因为贯彻你家玄德公仁义之本;我们上阵绝不推诿,咱们共同作战。战死阵亡者双方皆有,没人有资格说我们驰援不利! 只是曹孟德在皱眉后却良久沉吟,夏侯惇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兄长,就等着他发话到底要不要听奉孝的了。其实他倒是想不听的,战将吗,他就希望堂堂正正,明明晃晃地靠真本事取胜,但是偏偏战场上有少不了这些弯弯绕。不巧的很,他对弯弯绕上一向不如郭嘉良多,不听他还真有点儿吃不准。 曹孟德在思考良久后,轻叹一声转向夏侯惇道:“元让此次尽力即可。若驰援不力,自是天意,非人力所能。” 夏侯惇眨着眼,回味了下老哥的意思:这意思到底是听奉孝的好还是不听奉孝的?怎么这么模棱两可的。 郭嘉则是在曹孟德话音出口后微微叹了口气:主公这种英雄惜英雄的小样儿看得他心里憋屈啊!刘备这人从黄巾乱以来,战黄巾,讨董卓,寄幽州,援陶谦,伐袁术,件件占义,桩桩据仁。勤政抚民,治下宽和,得民心兵心良多,且此人心智坚定,自黄巾起兵十多年来,诸侯如大浪淘沙,换了不知多少,但他坎坎坷坷,沉沉浮浮却一直未曾消失。不管跟他打过交道还是没打过交道道听途说的,郭嘉就没见过多少人是说他不好的。如此人物,若不及早图之,必为许都后患。只可惜主公明白是明白,却终不忍除掉这位当世豪杰。只能让他们这堆明白情势的旁观者空余叹息!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作妖祭酒召歌姬 此事议毕,郭嘉起身,有些悻悻地离开议事厅。因昨日通宵畅饮,郭嘉脚下还未稳当,走了没几步,一个踉跄栽曹洪身上了,曹洪赶紧转身一把扶住,皱着眉不解地问:“你是这个月第几次宿醉了?你夫人怎么都没管管你?” 郭嘉搭着曹洪肩膀:“她没在家。带着孩子们回颍阳娘家了。不然你以为我能这么着?” 曹洪眼睛闪闪,轻咳一声:“奉孝家中好像除了夫人就没有其他女眷了吧?这倒着实有孤了些,你看你夫人一不在,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 曹洪不太自然地说:“我府上有一歌姬,名唤年锦,长得如花似玉,且嗓如黄莺。奉孝若不嫌弃,我今晚上就派人把此女送你府上去?” 郭嘉闻言嗓子一堵,一口气没捯饬过来,开始抚着胸口“咳咳”狠咳。不怪他反应如此激烈,曹洪在许都的抠门程度可比他在许都的浪子名声逊不到哪里去。平日借他个铜子儿他都得琢磨半天:到底要不要利息,要几分利是合适的?今天这么一个小气人居然无缘无故要白送个歌姬给他,郭嘉当然觉得“受宠若惊”了。 等他咳的眼泪都快出来时郭嘉才略微缓过劲儿来,对着曹洪连连摆手:“不必了。子廉兄,你好意兄弟心领了。只是嘉福薄运浅,实在消瘦不来美人恩。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曹洪又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声:“适才在厅里,奉孝说你名下只有薄产,勉够糊口?” 郭嘉哭笑不得:“子廉放心,那是玩笑的客气话。嘉绝对不会去子廉府上借钱的。” 曹洪脸色略微红了红,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吝啬的,但对钱这个问题上,他就是控制不住的喜欢。曹洪尴尬地摇手解释:“奉孝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记得奉孝府上有佳酿昆仑觞,曾在阳翟、颍阳等地大卖。只是在许都却只奉孝家里才有。你也知道许都达官贵人居多,平日宴饮也多,宴席之上除了御酒还算可以,其他酒种良莠不齐,很难辨清优劣,所以……我想,奉孝是不是能……呃……提供昆仑觞的酿酒配方,由洪这里负责酿酒作坊和前面铺面……咱们算是合作。得利有三七分成可好?” 郭嘉闻言伸手打住曹洪话头,转身陈述:“子廉,跟你说实话,昆仑觞酿酒的配方和工艺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曹洪不甚相信地偏偏头。郭嘉无奈地解释:“全是我夫人负责的。这方子也是她手里的。之前在阳翟颍阳那还是蔡家的产业里。你要是真这么想干,你找嫂夫人找她,跟我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郭嘉态度相当诚恳,语气万分真挚,当然他说的也是大实话。只是听在曹洪耳朵里却不是那么个意思了:不是吧?敢情奉孝还真是个惧内的?连这事儿都做不了主?啧,不是呀?我记得他媳妇儿很贤惠的一个人儿呀,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管得住他的人呀?难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嗯,那就难怪他得趁媳妇儿不在的时候才通宵畅饮了,敢情是怕媳妇儿在的时候管他。这样也成,直接让回去让让夫人找时间跟蔡夫人说这事就够了。不用我这里再搅合了。 曹洪打定主意后,放下心,把郭嘉送到大门外,嘱咐人好好看着后才兀自离开。郭嘉被身后秦东跟着,摇摇晃晃地往府上走,结果刚拐到自家胡同,就见路中间正站着垂手而立的曹昂。曹昂见他过来先是恭恭敬敬地一长揖,把郭嘉剩下的那丝酒意也揖没影儿了才起身笑呵呵跟郭嘉说话:“先生,昂有一事不明,想向先生请教。” 郭嘉头疼地揉着额角:这都怎么了?他们曹家人今天是吃错药了吧?怎么一个个都冒出来堵人?先是曹孟德差点儿罚了他俸禄,又是曹洪抓他要酿酒方子,现在又是个曹昂出来问问题。他今儿找谁惹谁了? 想归想,郭嘉面上可没真流露出这种迷茫自己犯了哪路邪神的意思,只是吩咐秦东让他在路口处放风后很上道的接口:“大公子有话但讲无妨。” “昂想问,刘玄德不过只是占一小沛而已,兵不足两万,城不过数里?先生何以对他如此戒备?” 郭嘉眨眨眼:“大公子若有疑虑不让想想高祖当初之事。” 曹昂皱着眉费解地回忆。 郭嘉笑眯了眼睛,望天感慨:“他们刘家呀,草包不少,有能耐的也不少。至少这位中山靖王之后就属于后者。一个人被所有人都说坏不难,被人说的好坏参半最简单,但若有一个人能让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是好的,就足以说明这个人心机绝对不会如你所见的那般简单了。刘玄德就是最后一种人。大公子可知对付这样的人要怎么办?” 曹昂思考了下,眯起眼睛做了个单手下劈的动作:“自然及早杀之。” 郭嘉摇摇头淡笑道:“非也非也。杀之是最下等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为之。” 曹昂好奇道:“那先生觉得应该如何?” “最上等自然是收为己用。此举最难,却也是最得益的一种。其次软禁之,对于危险之人物放于眼前比置之千里之外要安全。最次才是杀人。且此种杀人非同一般。若明目张胆那罪名拟定必须要服众,否则行刑之日不知有多少英豪甘冒劫囚之险也要就认逃出生天。更不知行刑之后,铺天盖地为之复仇者会有几何?所以嘉以为,若是杀之,以暗杀为先,可选细作,可派间者,可遣死士。杀便是杀了,不留痕迹,一了百了。” 曹昂眨着眼,沉默许久才冲郭嘉又拱手一礼道:“多谢先生,昂受教了。先生慢走。”说完侧过身子,给郭嘉恭敬地让了道。郭嘉倒是不推迟,相当不客气地拔腿走人了:他现在就想回家睡觉了。媳妇儿不在,孩子也不在,家里冷冷清清,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主子,他连个陪着戏耍的都没有。不睡觉干嘛? 柏舟倒是对他昼寝挺不乐意,因为他家先生白天睡了晚上就精神奕奕地跑酒窖去,抱了酒坛通宵达旦了。这要是让他们主母知道,回来还不得扒他和杜蘅一层皮?可惜他几次相劝,郭嘉都全然不当回事,再多说,郭某人就开始哀哀怨怨地抱着酒盅酒坛瞎胡扯:“你看,你家先生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你家主母走前让我注意身体,不能晚上看公文。你说不看公文又不让饮酒,先生我干什么?总不能召妓吧?哎,等等,我从前怎么没想到,不着妓我可以招歌姬呀?嗯,还是今天子廉提醒的好。就这么定了,柏舟,你去到青楼楚馆一类的地方找几个歌舞姬来。先生自己喝闷酒没意思。” 柏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先生有一天居然能趁主母不在的时候办出这事儿的。这个时代,歌舞姬职业其实很微妙,除了烟街柳巷外,大家大户也会蓄养送人,小门小户也有养的。一般来说歌舞姬就是侍妾预备役,她们最普通的出路是在某次宴会被某位客人看中,要么主人被送出,要么客人被讨要,然后就成了侍妾姨娘之类。最典型应该就是司空府卞夫人和来夫人了。 柏舟是从来没想过自家会出现这种情况,先生和主母感情如何,他是一步步看过来的,从先生路遇主母,开始可有可无,到后来渐生兴趣,再到书信往来,老夫人病逝,等等等等,直到主母遣走如夫人时先生真正敞开心扉,哪一步他不曾旁观着?若是这样先生还……那柏舟真不知该如何举措了。 可是旁边郭嘉又兴致地不断催促,作为一个跟了郭嘉十几二十年的书童,柏舟几乎下意识地就应诺。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飘悠悠出门去招歌舞姬。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祈祷:主母,你赶紧回来吧。先生他太不像话了。不,主母你还是暂时不要回来,不然看到家里情形,您非得给气炸不可? 估计柏舟是平时不怎么烧香的,老天爷没听到他祈祷。蔡妩早不回晚不回,在两天以后临着城门关闭的时辰从颍阳赶了回来。他们到许都城里时已经是晚上,待车马到自家门,自然又是郭嘉听音乐看歌舞喝的脑袋微醺的时候。 蔡妩进门就发现自家院子里气氛不对,所有下人见到她都下意识地低头闪避,像是她发脾气一样。蔡妩纳闷:我还没怎么样啊,怎么一个个都这表现?不是奉孝又出啥幺蛾子了吧? 等她莲步轻移到郭嘉所在花厅时,远远就听到一阵丝竹之声。蔡妩脸色不由一沉,脑中“嗡”的一声,只觉热血上涌,满怀愤懑。 杜若脸色也难看,她当然知道里头是什么?她真想不到姑娘才走了几天……姑爷就…… 杜若恨得牙痒,拳头也是松了紧,紧了松,狠狠地瞪了眼守在门外的柏舟,趁着柏舟不注意,一把将柏舟扒拉开,压着声音怒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柏舟快委屈死了,说实话怕挨揍,不说实话,可能也挨揍。干脆就眼一闭,心一横:“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杜若气了,把劲儿全用在柏舟胳膊上,恶狠狠道:“你怎么办事的?” 柏舟苦笑:“我的杜若姐姐哎,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生是什么人?我哪里劝得住?” 杜若不善地瞪了他一眼,丢了个警告眼神,转身去看蔡妩,却发现蔡妩已经不在她旁边。 此时的蔡妩早就站在花厅门前了。瞪着门缝好几次吸气后,终于还是没忍住,提了裙裾“哐啷”一下子把门踹开。屋里丝竹声顿时停住。 蔡妩眼睛冒火地发现一个打扮妖娆衣着无比清凉的女人,正动作撩人,吐气如兰地往郭嘉身上蹭。郭嘉一手执着酒杯,眼睛喝得水汪汪雾煞煞的,拿另一只手微微撑着地面,往后微微撤了撤,拉开自己和那位歌姬的距离。可惜这位姑娘执着地很,干脆就俯跪在郭嘉跟前,青丝都搭上了郭嘉肩膀。 蔡妩进门就看到这一幕暧昧兮兮画面,一句大吼到了嘴边,又生生忍了回去。 她想看看郭嘉怎么反应。 郭嘉迷蒙蒙地偏过头,伸手轻轻拨开身前的人,口齿不太利落地絮叨:“味道不对……不是阿媚。姑娘,你走吧。” 打算趁人醉酒勾引献身的歌姬闻言一愣,呆呆看向郭嘉。这个男人清俊,年轻,睿智,得司空大人厚爱,难得这样一个人居然只有妻子没有一个侍妾?这会儿他夫人不在,她要是努力一把,说不定就…… 歌姬姑娘挺了挺胸,正想再接再厉,忽听到身后一声清喝:“没听到吗?他让你离他远点儿。” 进行勾引大计的姑娘浑身僵直地转过身,就见一个柳眉杏眼的漂亮少妇一手掐腰正横眉立目地看着自己。看样子很有上前掐自己一把的冲动。饶是她这样风尘圈里滚惯了的人被这样凶巴巴的眼神盯着也有些心里发憷。 外头杜若相当识趣,一脚踏进门内,操着不阴不阳的语气对场中乐师和舞姬道:“出门领钱,赶紧走人。别留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家什么都不缺,不用送不需有的东西。” 夹枪带棒的抢白把歌姬姑娘折腾得一顿脸红,悻悻地站起身,随着舞姬乐师退出了花厅。杜若狠瞪着远走的一干人,跺跺脚,一扭身也出去,顺带还门带上了。自己尽责地守在不远处,谁也不许靠近。她是打定主意,就算姑娘对着姑爷狠揍一顿,她也绝对不会插手拉架,更不会让别人参与其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酒后夫妻交心浓 屋里情形跟杜若想的有点不一样,本来蔡妩看到醉醺醺的郭嘉,再想想郭嘉办的事,正要怒意上头,狠狠踹郭嘉一脚,却冷不防被郭嘉抓了胳膊,一把拽到了怀里,抱得死紧死紧,让她都挣脱不开。 “混蛋!你别碰我!你不是有本事招歌姬舞姬召妓吗?你去招她们!” 蔡妩来回扭着身子,拿胳膊肘抵着郭嘉肋下。郭嘉被敲得生疼,臂弯动作却越收越紧,脸埋在蔡妩发间,狠狠地吸了两口,像终于找到安心感一样,把脑袋靠在蔡妩肩膀上,声音低低地唤道:“阿媚,阿媚……别动。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蔡妩才不理他装可怜的模样,她见识了太多回博取她原谅的伎俩了。她很干脆地一肘子过去,郭嘉吃痛,下意识松了丝力,蔡妩赶紧起开,转身怒气冲冲地瞪着郭嘉:“行啊你,你都知道……” 话没说完,蔡妩又被郭嘉一把拽了回去,因为酒后用力没把握,两人直接因为惯性仰躺在了地上。蔡妩狠狠地锤了郭嘉两下,撑着身子刚要起来又被郭嘉抓了回去。两人瞬间就成了浪漫暧昧的脸对脸姿势,只是这姿势的两位主角一个眼中怒火滔天,仿佛要吃了眼前人,另一个眸中温柔如水,像是想溺毙身上人。看着真是万分不搭。 郭嘉通身的酒香,眨着眼看着蔡妩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阿媚……我想你了……” 蔡妩一愣,有些跟不上趟没回不过神来。却听郭嘉那头已经柔和舒缓地说道: “阿媚。你不在……日子很难熬。家里只有我一个,闲下来空得可怕。白天可以找事做,可以借故睡觉,可是晚上想你,怎么办?歌姬舞姬看着是清秀可人……但她们都不是你。” “我从来不知道在家里待着也有这么凄凉的时候。我以前总把你和孩子丢在家里,我……是不是……很混?离阳翟去冀州,放你一个人在家呆着;离榆山去兖州,放你一个人带着;征袁术往扬州,还是让你一个待着。你一个人,带孩子,管家,操心里里外外。三个月,五个月,八个月,总是这样,荥儿出生时候我不在……我连你在产房没吱声没喊痛都不知道。阿媚……还好你们是母子平安。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因为我怕……怕自己把天下承平也换不来的珍宝……弄丢了……” 郭嘉的手环上蔡妩的身子。蔡妩这次倒是没挣扎,她略带担忧地抬头看看郭嘉:“奉孝……” “别动,我让安静地抱一会儿。我保证什么也不做。就一会儿。” “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郭嘉垂了眸,敛去眼中所有的睿智与明透,带着毫无防备的清澈和坦诚看向蔡妩。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说出这些呢?” 蔡妩愣了愣神,面色微赭地躲开郭嘉的目光:多少年过去,她对这双眼睛还是那么迷恋。看着它,她就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也正是因为这样,蔡妩的一偏头,错过了郭嘉几次张嘴还是没说出来,只能以口型表示的一句:“因为……我在乎啊。” 蔡妩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把目光投向了墙壁,语气温柔自顾自说道:“为什么要说呢?不说出来,我还可以假装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一切和在榆山一样,我和孩子才是被你放在第一位的。假装你所有的离开都不存在,以后随军,你其实可以待在许都。” “阿媚……” “你不知道,每次知道征战将起时我有多羡慕薇姐姐?因为每次作战,文若先生都是留守许都的那个。虽然也是忙碌异常的,可至少她还能看到他!不像我。军队一开拔,我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危险?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吃上口热饭?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生病,不知道……在我想你的这一刻……你是否……还活着?” “好几次一听说要有战事,我都想找根绳子把你绑了。让你哪里也不去,就围着我们娘儿几个就好了。我常常想:要是你没那么聪明该有多好?我们能像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一样,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一辈子多好?” 蔡妩说着撑起身子,摇摇头,眼神迷离地看着郭嘉,一只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语气幽幽:“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啊。我的男人如云似风,来去随心。怎么能甘心困于内帷,恋于裙带?怎么能胸无大志,庸碌无为?我的男人,志在家国,心怀天下。运筹帷幄,胸藏兵甲。是该在赫赫青史上留名千古的呀!” “阿媚,我……” “别说话”。蔡妩倾身掩了郭嘉的嘴唇,微微摇了摇头,“听我说完……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像我表现的那么云淡风轻。我也是害怕的。打你来许都我就总是害怕你会走志才先生的老路。你们那么像,那么相似,我只要一想到志才先生离世的原因,我就会止不住地浑身冒冷。” “薇姐姐说,今年文若先生在志才先生祭日时把自己关在书房喝醉了喝哭了。本来他只是想祭奠一下戏先生,跟故友说说话,聊聊天的。可是聊到后来,倒是把自己聊醉聊哭了。那会儿你在出征。我就想啊,你肯定不会记得志才先生祭日的,你也不想记。说不定你认为与其记那个,倒不如早日尽心竭力,早日让天下一统更能让志才先生瞑目心安。” “其实薇姐姐有句话说得很对:‘志才先生的死就像一把剑,悬在文若和奉孝的头顶上;又像一根刺,扎进他们两人的心里。日日夜夜,让人不敢有一丝松懈。唯恐辜负故友,唯恐让他白付了性命。’我是没有薇姐姐这么精明这么通透的,我只是无比地嫉妒毓秀姐姐。看,她多幸运,肆意了一辈子,连死亡都握在自己手里,走的那么利落洒脱,唯美凄楚。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会怎么样?会像毓秀姐姐这样吗?生死相随,黄泉相伴。” “想了很久,想过很多次,我发现自己终究不如她。我好像还真的不能若无其事地看着你瞎折腾自己,我总是……”蔡妩没说完就住了口,停下手中动作,眨着眼缓缓地坐起身搂住自己膝盖,歪着脑袋垂眸看向地面。郭嘉跟着坐起,一只手温柔地环过蔡妩肩膀,声音很轻,透着一丝小心翼翼问道: “如果有一天……我当真不在了,你会怎么样?”郭嘉话音出口,就发现自己手边妻子的身子僵了僵,这样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该抽自己一巴掌。但是蔡妩接下来的话却答的出乎他意料的极其平静。 蔡妩扭了扭头,没去跟郭嘉对视,而是以毫无起伏地语调轻轻说道:“我会改嫁。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会在奕儿他们孝期满后,带着他们改嫁。” 郭嘉闭了闭眼睛,觉得耳中听到的改嫁字眼儿,简直比他说出自己不在了,更让人觉得心里难受、不舒坦。 蔡妩倒是没这意思,估计是在长久相聚离别里不止一次的思考过类似的问题。所以她的回答相当有心理准备:“若是以前,你说有一天……你没了,我会如何,我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我会像毓秀姐姐一样:今生得为君妇,必然生死相随。可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生死契阔很容易,难的是人间烟火。若是没有奕儿他们,你前脚离开,我后脚就在你榻边自尽。你那么笨,那么粗心大意,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要是到了黄泉路上,没有我看着,你可怎么办呢?你那么跳脱的性子,放你一个人离开,没我陪着,你肯定会孤的慌。我那么在乎你,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爱你,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孤单呢?” “可是事非人愿。我不光是郭奉孝的妻子,我还是奕儿的母亲。纷扰乱世,你若是哪天不在了,留我们孤儿寡母在千里刀光、万里烽火中。那为了奕儿他们,我必然是会改嫁的。我不想叫别人夫君,不想让奕儿叫别人父亲。可惜人走茶凉,我不敢赌曹公那里对遗孀的垂怜,也不敢赌你旧日同僚对我们母子的庇佑。来自他们的援助我会感激,但不敢依赖。若太平盛世,蔡妩甘愿为郭奉孝守节一辈子。可刀兵乱世里,我怕……我做不到。” “因为我不能保证,在你走后,我是否还有精力孤身撑起这个家;不能保证在你离开时,我们的奕儿是否已经成为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子汉;不能保证让一门妇孺能平稳求存。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同盟者、一个分担者。婚姻关系是最有保证,最互利的,对着山河破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我会给他财富,身体,甚至一个妻子该做到的一切。他要帮我分担孩子的教育、家庭的责任、乱世里门楣的……” “别说了……阿媚。”郭嘉不等蔡妩在说完直接把人搂在了怀里,搂得死紧死紧:他真是后悔死了!自己干嘛脑袋抽风问那么傻愣的问题?结果听到答案膈应的还不是他自己?果然他今天有些喝大了,脑子有些不清不楚,不然搁平时,他怎么也不会这么愚蠢,这表现根本不像他! 蔡妩被勒得喘不过气,却又始终不舍得推脱出来。只是把脸埋在郭嘉的衣襟里,趁郭嘉看不到的时候,在郭嘉越收越紧的手臂间眯着眼睛微微地笑:其实有些话说出来要比藏在心里让人猜更好些。蔡妩那番话,不能说是十成十的心里话,但字字句句绝对是经过大脑无数次思考的。当然有一点她做了点小手脚:就是关于改嫁那段。当着自己现任老公的面说自己以后要嫁另一个人的事着实有些二了点,蔡妩又不是弱智。她之所以这么说,绝对是敲打郭嘉的成分居多。可是敲打这种事得分好多情况,郭嘉应该属于比较难伺候的一种。平时你跟他说话,比脑子,你比不过。比口才,他会把你气着。比无赖,不好意思,现在蔡妩还没发现许都哪个人比郭嘉还厚脸皮的。当然,前一阵子的祢衡是个例外。正平先生人家不是属于厚脸皮,人家属于没有脸面意识。 你看,对于郭嘉这油盐不进的,说?说不过。骂?骂不改。真胡搅蛮缠地给他闹一顿,说不好他还挺乐呵地跟着你一起胡闹了。蔡妩对那样的郭嘉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的。可巧,这会儿郭嘉自己喝得晕晕乎乎撞上来,问这样傻帽问题了。蔡妩要是不抓着机会狠狠地敲他一顿,他肯定一有人宠就飘飘忽忽不知道自己是哪根儿葱,不知道自己是干嘛地了。 郭嘉搂着蔡妩好一会儿才缓了缓劲儿,把脸埋在蔡妩脖颈处,像个将被抛弃的孩子一样跟蔡妩可怜巴巴地道歉:“我错了……阿媚。” 蔡妩眨了眨眼:嗯,看样子他喝的还是不够。不然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想明白她刚才有些话其实是有针对性的。 蔡妩很温柔地拍着郭嘉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跟自己老公说:“所以,你要是不想,那就得爱惜自个儿啊。像今天这样,你听丝竹看歌舞我不反对,反正我在你眼巴前的时候你也从来没忌讳过自个儿喜欢看美人儿的事儿。可你这么晚喝的醉醺醺就不对了。昼夜颠倒,通宵畅饮,你是真不把自个儿身体当身体啊!我花了多少工夫才给你调养好身子?我这一走才几天,你就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是不是真想着有一天走在我前头,让我有改嫁那一天?” “不是!”郭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那你就好好的,别给我这个机会呀。你看一年多来我都快习惯了等待了。将来要去了森罗殿,你的耐心肯定比不过我,还是我等你好些。听人说女人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比自己夫君早死那么一点点。你要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真疼我?你就比我晚死一些。” 郭嘉偏了偏脑袋,没去计较蔡妩这些稀奇古怪地理论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只是下意识地拢紧了蔡妩,像是觉得蔡妩这个死啊死的提议糟糕至极,所以不管蔡妩怎么希冀,他就是不肯开口。到后来还是蔡妩因为长途赶路受不住劳累在郭嘉怀里开始止不住低头打盹,郭嘉才跟被人欠了几十金一样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好”字。 可惜那会儿的蔡妩已经浑浑噩噩了。在迷迷糊糊地意识里仿佛听了郭嘉一句答话,就迷蒙着一双眼睛从地上爬起来,也没理会郭嘉的诧异,直接开门出去自己回卧房了。里头郭嘉愣了愣,也一骨碌爬起来,跟在蔡妩身后颠颠儿进了卧室。在蔡妩要关门之前伸手撑住了门,表情茫然地看着蔡妩似乎有些纳闷:看动作好像他媳妇儿没想让他进门啊! 蔡妩强打着精神跟他解释:“你身上酒味太重。去洗个澡吧。” 郭嘉老实听话地转身向卧房走去。等半个时辰酒味散尽再回来,却发现自己卧室门已经被关的严严实实。被拒之门外郭嘉可怜兮兮地看着房门,压根儿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手捏着前额看了看门口的杜若。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战前闺情论故人 杜若正对其貌似恭谨实则气恼,在见他看来以后抿着嘴把视线投于他处,对郭嘉的眼神儿直接来了个视而不见。郭嘉无奈又困惑地眨着眼睛,带着满腹地纳闷去了自己书房。 等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彻底酒醒的郭某人像是想通了一件事。猛然从卧榻上做起身,穿了衣服来到蔡妩房门外,开始“啪啪啪”地拍门。 蔡妩睡梦中听到门响,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帐顶反应了一会儿才轻叹一声:嗯,看样子这是酒醒了,已经回过来味儿来自己为啥被关在房外头了。 外间守夜的杜若伸手探开门帘轻声问蔡妩:“姑娘,要给姑爷开门吗?” 蔡妩思考了一下:“先不开了,让他在外头敲一会儿吧,敲累了他自然就回去了。今天这事儿虽说不能全怪他,但我心里有气,不找他找谁?让他敲去吧。” 杜若可疑地抽了抽嘴角:她就知道姑娘关门这事有猫腻在里头。别人不了解,她还能不了解姑娘是什么人吗?护短,小气,还有些小聪明。虽然有时候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是对付醉酒的姑爷足够了。她可不信姑娘真跟她说的那样只是有点生气,事实上她看姑娘当初进门的脸色时都做好:其实姑娘要揍姑爷一顿出气的心理准备了。却不知道两人在花厅里说了什么让姑娘只是轻轻揭过,把人关在外头就算了。看姑爷这架势,好像是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也活该他被关外头,谁让他趁姑娘不在瞎胡闹来着。 杜若一点儿也不同情外头敲门的郭嘉,在敲门声又响了一阵后,郭嘉估计意识到今儿晚上自己注定要在书房过夜了,只好沮丧无比,垂头丧气地折了回去。 而等到第二天一大早,蔡妩刚刚起身,郭嘉就猛地把门推开,在杜若地惊呼声中一把抱住正要梳头的蔡妩:“阿媚……我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蔡妩动作顿住。杜若则满脸尴尬,趁人不注意放下自己手里的木梳,蹑手蹑脚地退出里间:真受不了姑爷的时常抽风!昨晚上半夜还在敲姑娘房门呢,怎么可能做噩梦?你撒谎也好歹动动脑子啊!再说,就算真做了噩梦,你个大男人这大清早跟个小奶娃娃一样跑来就为说这个,你不嫌丢人啊? 不过杜若倒是不知道郭嘉接下来要说的:“我梦见你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改嫁!梦见你说让奕儿叫别人父亲了。” 蔡妩眯起眼睛,仰头看着郭嘉,不说话。心里却在暗自感慨:果然这是酒醒了,脑子比昨天要清醒许多了。连人说话都没昨天那么可爱了。 郭嘉低下头很温柔地看了蔡妩好一会儿后,把手伸向桌面拿起木梳轻轻地执起蔡妩的黑发,边细细梳弄边语气幽幽地感慨:“那当真是个可怕的噩梦!我觉得那样的噩梦还是不成真的好。自己咒自己不说还糊里糊涂把妻儿都绕了进去。真是不划算地赔本买卖。” 蔡妩挑着眉,故作不解似笑非笑地说道:“多大个人了?还就为了一个噩梦,大早上火急火燎跑来絮叨一通?也不怕人家看见笑话?” 郭嘉仿若未闻,低头拿着梳子全神贯注地梳理着手中青丝,一语双关地兀自说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这么抚着你头发,嗅着你发香心里最踏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味道怪怪总是让人不舒坦,我以后还是敬而远之地好。” 蔡妩嘴角露出一个胜利的梨涡浅笑,嘴上却一派贤惠地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嘛。夫君无需如此。” 郭嘉动作未顿,想都不想自然接口:“那不是还有下一句:有妻子则慕妻子嘛。美色当前,欣赏一番,赞叹一番足以。可不讳其所好,惟不足乱矣。这可是为夫肺腑之言,自当行之鉴之呢。” 蔡妩闻言笑眯着眼睛微微低下了头:她不能要求太高,让他不看别的女人一眼。那压根儿就是不可能的事儿。别说是现在,就是放在几千年以后,即便是绝顶爱家的好男人也依旧会在办公室或者枕头底下放上两本美女杂志,依旧会在大街上看到漂亮美眉多瞄上几眼。这跟操守纯洁有否无关,这是男性本能而已。孔夫子不是还说过“食色,性也”吗。可见圣人在此问题的探讨上是与蔡妩接对了轨的。 郭嘉从妆奁盒里挑出一根白玉月牙环别在蔡妩发间,又拣出一根玉质的发簪给蔡妩插上,退后两步端详了一下后,满意点点头,摸着下巴也不知道是在赞蔡妩还是在赞他自己手艺:“嗯,到底这个还是漂亮。” 蔡妩有些不好意思地嗔了他一眼,偷偷瞟瞟还在睡觉的郭荥,拽过郭嘉压着声音说:“昨天净跟你一起糊涂,害我差点儿把正事忘了。” 郭嘉扯过一个木凳坐下后笑眯眯拿起桌上黛粉,一手拿小刷扫着黛粉一手轻抬着蔡妩下巴:左右看着对比了下,边给蔡妩画眉边问:“什么事?你说。” 蔡妩合上眼睛:“元让是不是去徐州征讨吕布,支援玄德公了?” 郭嘉点着头:“是啊,昨天大军就已经出发了。怎么了?” 蔡妩拿手揪扯了下衣角,抿抿唇说道:“其实,要和元让将军对战的这位吕布部署,我认识。” 郭嘉手一顿,很上道的说:“嗯,然后呢?” “他叫高顺。算是在我最迷茫地时候结实的一个朋友。曾经帮过我不少的忙,前一阵子哥哥去琅琊遇到些麻烦也是他伸了把手。” “哦。这样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这又是第二个‘文和公’,你要跟我说怎么拿人出气呢。”郭嘉微眨眨眼睛,颇有些揶揄地跟蔡妩调侃:他倒是脑回路异常地很,压根儿没管自个儿媳妇怎么认识的人家,直接开口问:人家是不是欺负过咱,咱要不要再欺负回来。 蔡妩有些黑线地听着郭嘉的口气,心一横,把自己和高顺认识的始末毫无保留和盘托出。郭嘉在一旁边听边画眉,等听到蔡妩说自个儿当年听到要嫁的人是自己后大病一场不说还曾经想过逃婚的事,不由手下一抖,眉线就微微偏了纹路。蔡妩察觉到后,很识趣地闭了嘴,郭嘉若无其事拿帕子轻轻抹了画错的一点,语气轻缓对蔡妩言道:“没事儿,你接着说。” 蔡妩开始后悔自己开始太坦白了,把啥都说那么详细。刚才没准儿哪句话就被郭嘉听心里,然后不知道会做出何种诡异反应呢。于是她决定详略得当,对于一些可有可无地事情直接省去,只跟郭嘉说了自己当年去雁门过并州时也被高顺帮过。至于为什么自己遇到而来什么难处,为什么被帮助,她是一点儿也没透露。以至于后来征讨吕布后,同样是被俘,高顺和张辽在郭嘉这里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待遇。 蔡妩这头絮絮叨叨地讲述完,看着郭嘉小心地要求:“我这算是欠了高大哥的人情吧?” 郭嘉闻言后轻声地呵笑,大言不惭地说:“被夫人你欠人情那是殊荣。主公要一统北方,许都和徐州早晚有一天会刀兵相向,夫人不用愁还不上这人情的。” 蔡妩翻了他一个白眼儿:“你怎么就那么确定,和徐州吕奉先打仗,许都一定会赢?” “那当然。”郭某人信誓旦旦道,“你也不看看你夫君是谁?行军打仗,成败输赢之结论我可有说错过?” 蔡妩无奈地瞟了眼郭嘉:得,这人儿刚好了没三分钟就又开始故态萌发犯得瑟了。不过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的。貌似他在这种战略判断上还真没说错过什么。这种诡异的状况都让她有些惊异了。她都不知道她到底是该夸自家男人神机妙算?还是该怨老天爷对人不公?怎么同样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她这有后世经验的倒是啥福利没有的,一个土生土长脑回路不着调的到有了副铁口神断的半仙体质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蔡妩这里正心里郁闷地埋怨老天爷,郭嘉已经画好眉,放下黛粉和小刷,摸着下巴仔细端详了会儿蔡妩,认真地思考着赞道:“还是我家夫人美,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蔡妩脸一红,小心看了眼还在睡觉的郭荥后,啐了郭嘉一口似嗔实喜小声道:“呸,丢也不丢?孩子还在,就会这么油嘴滑舌?也不怕把儿子教坏了?” 郭嘉笑眯了眼睛站起身来到榻前把小儿子戳弄醒,在儿子迷迷糊糊皱着眉头似醒非醒的时候对着儿子教育:“荥儿,爹告诉你。这世上的女人是不能光凭姿色来衡量的,你看人可得往深了看,将来别一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会被你娘骂的!当然了,对于那种‘这世上谁最漂亮,’的问题,你可一定得记着说:是娘最漂亮。这样的话你如果哪天闯祸,你娘说不定会对你宽大处理。” 郭荥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蒙蒙地看了眼郭嘉,转了转脑袋,打了个小哈欠继续会周公去了。郭嘉不死心正要再接再厉,却被蔡妩一把揪住袖子,语气不善地问:“敢情你平日夸人实际上是藏着后招的?你还夸人就为赎罪啊?” 郭嘉缩了缩脑袋,满脸赔笑地看着蔡妩,一手指天,做严肃发誓状:“没有!绝对没有!我平常所说皆为肺腑之言,童叟无欺!今天这不是要教育孩子吗?你跟他说太深,他这么小也听不懂不是?所以还是直接告诉咱们荥儿,他娘亲最美。这样最省事最简单。” 蔡妩立刻无语:她果然不该指望郭嘉能给啥靠谱的解释的。还荥儿年纪太小,说深了听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才长了几个玉米粒,刚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奶娃,你就是说的再浅他也还是听不懂!尤其这个“女人不能是光靠姿色来衡量”的论调,就是专门去校场抓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也未必听明白。他们就爱是漂亮姑娘!特别没有战事的时候,泡妞绝对是找自己觉得姿色最好的那位。这样钱砸出去心里才平衡嘛。 蔡妩漫无边际地腹诽了一会儿随即又想到:许都和徐州开战,徐州这会儿好像还真有一位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女——吕布的侍妾貂蝉。这位美女可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美人儿,而且不管是放在现在还是放在千百年后还都是美人儿的代名词。蔡妩记得多年前董卓之乱时,王司徒的美人计曾让无数文士清流赞叹,其中包括郭嘉。不过郭嘉在对王允表达敬意的同时还曾说过一句关于貂蝉的话:“此女为国除贼,着实令吾等男儿汗颜。只如此之功,却无人褒奖,是耶非耶?” 蔡妩记得自己当时听到这话时多多少少还有些心酸:这就是乱世,这就是乱世中的女子!无论有过多少光华,没人真正体面褒奖她们。仿佛她们天生就该如此,为了天下,为那大业,义无反顾投入其中:不管是被送塞外和亲还是被送高官显贵,她们都是一样待遇:功无赏,过必罚。“红颜祸水”“覆国妖姬”之类的名词就是生来就为“过必罚”造就。 蔡妩那时候不甘心呐:世人常羡慕一句:乱世出英雄!却不知这所谓英雄路其实亦是条血泪路。阴谋阳谋间机锋叠出,成王败寇间白骨累累。男人如斯,女子亦是,甚至更惨!“薄命苦辛,辗转飘零”八个字其实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的写照。贫穷卑贱者饥馁流浪,富贵荣华者担惊受怕。便是国母董后也曾有过颠沛流离,世家夫人更是经常独守空闺,在战火燃起或消弭间离乱辗转。 第一百五十六章 儿女渐有懵懂事 世易时移,再想到这些,蔡妩心情更多的是惆怅和无奈,早年间的不甘和愤怒已经被这些年的战火燃烧泯灭掉,渐渐地平息消散,蔡妩带着数不尽的怅然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唉……容貌美丽能有什么用呢?一份美丽耀眼皮囊在这时代只能招来更多的闲人觊觎罢了。董卓之乱时貂蝉姑娘如此,关中之乱时蔡大家如此。宛城之战时邹夫人如此。若是他日许都兵败,我和许都多少女眷也会如此?” 郭嘉闻言眼睛眯了眯,收敛笑容很是担忧地看向突发感慨的妻子。却见蔡妩已经闭了口。一脸忧愁模样地盯着窗外,一手抚弄着妆奁盒一手抬起微遮着眼睛。十月的阳光照在蔡妩初妆的脸上,显得柔和静谧,轻妍妩媚。蔡妩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跟了悟什么一样转过身,一步跨到郭嘉面前,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郭嘉,一手掐腰,一手抓着郭嘉衣服,样子凶巴巴地威胁:“我可告诉你:我就是一妇道人家,可没你们那么高的理想信念,也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在我看来打仗就是抢地、抢粮、抢百姓、抢女人!你跟着曹公在外头打仗抢前三个我都不反对,但是哪天你要是真敢给我抢了最后一样?”蔡妩说着瞪了眼正饶有兴趣盯着自己的郭嘉,冲人家亮亮小粉拳:“真要是那样我肯定先让大哥揍你一顿,然后头也不回给你和离!不对,不是和离!是休夫!” 郭嘉先还是被蔡妩那套关于打仗本质的看法给惊艳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那句“休夫”威胁,不由哭笑不得起来。拉下蔡妩在自己眼巴前晃荡的小拳头,郭嘉绷着笑跟蔡妩表决心:“夫人放心,外头的女人就是生的多美为夫也绝对不动心!就是动心也绝对不动手!” 蔡妩闻言满脸黑线:这还真是无比无赖又无比欠揍的决心!把话说成这样的保证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她是不是该赞她老公坦率? 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郭嘉其实很身体力行地向蔡妩证明:其实他的保证虽然听着不着调,但其实人做的真的很着调。在他不随军出征,身上事情又忙活完的时侯,郭嘉在家里绝对把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扮演的尽职尽责。他会抽时间抽查郭奕功课,然后父子俩就趁蔡妩看不见的时候看似正经实则猫腻在一旁咬着耳朵低声讨价还价。内容迥异到让听到的人止不住地眉角抽搐。比如在某次抽查完后,郭奕想起什么一样,仰头看着郭嘉控诉:“爹爹你说话不算话。你说武席先生找你告状,你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昨天我偷偷溜号的事儿娘还是知道了呢?她现在罚我要围着后院跑五圈啊!” 郭嘉没一丝大人只觉地反驳回去:“臭小子,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我当初答应你时是不是有附带条件的?现在你爹我都被你娘禁酒禁到明年去了!你敢说这事你小子一点儿没参与?” 郭奕开始瘪嘴,低头卷着衣角。小脸委委屈屈,眼睛也蒙上一股水汽,偷偷用余光可怜巴巴地看向郭嘉。 郭嘉一挥手:“成了,别装了。你这招都被你爹我玩过了。行了行了,别可怜兮兮地了,有时间我跟你娘说说,争取能给你‘减刑’。” 郭奕眼睛立刻一亮,一扫萎靡表情,精神抖擞地看着郭嘉:“真的?那我下次能接着不去上武席课吗?” 得,这孩子绝对遗传正点,跟他爹一样,典型得寸进尺!所以在他这要求铺一提出就被正好推门而进的蔡妩听到,还没来及得到他爹答案就被他娘横眉立目,一票否决。而他那半个同谋的爹则在一旁很幸灾乐祸地无良挥手,意思明显:儿子,听你娘的,认命吧。 郭奕偷瞪他:果然外头那些关于自己老爹惧内的传言是有点儿谱的。他之前不信,但这会儿他决定他信了!他爹这个没义气的,在他面前跟在他娘亲面前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人嘛。最典型例子就是,只要俩人有分歧时候,他爹对他就是好不羞耻地强权镇压:我是你爹,这事听我的!等到了他娘身上,他爹立马换衣服表情,一副“谄媚笑意”声音极度肉麻:“这事听你娘的。” 郭奕有时候真心觉得肯定是自己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才活该摊上这样的无良父母。真是悔之晚矣。 不过跟郭奕时常陷入的“水深火热”不同,郭照明显比他幸运许多。小姑娘在家里日子很随意。不管是今年春上时候想学骑马,还是要跟着荀彤等一众许都闺蜜出门踏青,蔡妩两口子都贯彻“姑娘娇养”的原则,能应则应。这趟颍阳之行时,郭照跟着宝儿在林大家处听了不少的琴瑟曲子,临来的时候宝儿送了一本林玥写的琴谱给她。这趟回来,郭照隐隐向蔡妩透露了丝想学琴瑟的心思。蔡妩立刻抖索精神,亲自上阵:别小瞧她,她怎么说也是林玥的亲传弟子。技艺虽然不算大家,但领人入门绝对绰绰有余,而且她理论知识比一般大家都要丰富,对付自家姑娘稀奇古怪的提问很是得心应手。 而打从郭照开始学琴瑟。郭嘉就会每天抽时间在一边旁听。听完也甭管郭照弹的好不好,郭嘉都能一脸自豪地跟蔡妩说:“瞧,咱家照儿多有天赋?抚琴弹瑟一天一个样。”然后貌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在闲聊里指出郭照的不足之处,而等郭照反应过来要细细询问时,郭嘉又很不负责任地偷偷指蔡妩,跟郭照比口型小声说:“越俎代庖会被骂的!你问你母亲。” 蔡妩对于郭嘉无伤大雅地小动作是直接忽略不计的。不着调地事看多了自然就有免疫力了,对于郭嘉有时候对两个大点儿的孩子进行的这种所谓“另类亲子互动”也渐渐习惯不再干预。不过说实话,蔡妩最喜欢的还是看郭嘉跟他们家小儿子郭荥之间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郭荥天生就跟他爹八字儿犯冲。明明长了一张跟他爹酷似的脸,但在相处时郭荥对他爹就是不买账。 小家伙平时很安静,表情也不太多。除了心情高兴时会自己依依呀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郭荥多数时候都转着眼珠看帐顶,看天花板,自己揪扯着衣服啃手指或者抬着小腿啃自己脚丫玩。可偏偏他爹是个不太安静的,而且对着妻儿话也比较多,经常在他榻前嘀嘀咕咕些听都听不明白的东西。郭荥很不耐烦,十回有八回对郭嘉举动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政策。 偏偏郭嘉又是个闲不住,还不信邪的主儿。人家死活就是不肯相信一向挺有孩子缘的自己被自家儿子嫌弃,所以很是有耐心地跟儿子进行拉锯战。尤其到郭荥要学说话的时候,郭嘉更是把战场临敌的机变拿了出来,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尽上,就为了撬开儿子嘴巴,听他叫声:“阿公”或者“父亲”“爹爹”什么的。 可惜郭荥小朋友不配合,郭嘉教了他一个月的“阿公”“父亲”,也被儿子占了一个月的口头便宜。可孩子还是一个字不说,只转着乌溜溜大眼睛坐榻上抓着布老虎往嘴里送。 郭嘉被逼地心生无奈。扯下被啃得黏糊糊的布老虎,轻敲着儿子小脑瓜:“这么简单都学不会,你笨呢?” 郭荥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被抢走的玩具,在郭嘉又感慨了一句“哎哟,看来这小子还真是笨的!”以后,抬头眨眼看着郭嘉,几次张嘴终于找到了音调,不甚清晰吐出一个“……笨”字,然后就眼巴巴看着郭嘉手里的布老虎,那意思好像是:我跟你学了,你快把东西还我吧。 郭嘉被气得头冒金星,一边蔡妩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看看看,这是卤水点豆腐吧?果然老天爷是公道的呀,这家里绝对有能不凭借智商优势只凭本心反应噎的郭某人说不出话的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呀! 郭嘉被蔡妩笑的心里憋屈,从那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居然信誓旦旦要把小儿子跟自己不亲的现象掰过来。每天抽空带着小郭荥去各处转悠。也没在乎许都熟人看到抱孩子出门的郭大祭酒会不会惊掉下巴,更没在乎能逛荡到赌场胭脂铺的爷俩是不是能成许奇景。反正郭嘉在把全许都的惊异目光收获了个盆满钵满后,终于算是在儿子相处上有了点进步:郭荥总算从郭嘉开始抱他时皱眉瞪眼的不情愿样,转为郭嘉一拍手,他就知道伸出手臂往郭嘉怀里靠:嗯,这是又要抱我出门看新鲜吗?那就给你抱抱吧。 这事儿持续半个多月,眼看着天气转冷,郭嘉才算渐渐消停,转而带着小儿子在自家花园逛荡。蔡妩对这种转变绝对是举双手赞成的:他在带着郭荥去外头逛着惹眼球的时候,她可没少被许都一种这夫人,那夫人的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地劝说,大意是:慧儇啊,两口子吵架差不多就行了,别总是这么抻着。低个头没啥大不了的,夫妻过日子嘛,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再说了,奉孝毕竟是个大老爷们,你就是气着,也不能不管儿子,老让他照看孩子也不是个事呀? 蔡妩冤枉呀。冤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回家对着郭嘉又拧又掐。结果掐到后来两口子莫名其妙就掐到床上成妖精打架了。然后等第二天蔡妩醒来,想起这事,只觉得迥异无比。之后谁再劝说这种类似“两口子和好吧,别老让奉孝看孩子了”的话,蔡妩统一笑而不语,不予辩解了。 而郭嘉抱着郭荥转战溜达后花园不几天就碰到了一件让他很困惑的事。 话说那天父子俩刚进园子,郭嘉就看到自家院中亭子里郭照正在跟曹丕下棋。两孩子边落子边聊天,旁边都有候着各自的随侍。 郭嘉看了眼里头的情形,倒是没有觉得多少惊讶:本来嘛,司空府和祭酒府离的就近,俩家往来算比较多。他们家经常会有曹家大公子到四公子的拜访,只不过通常只有大的那位是来找他的,后头三个多数是找郭奕的。对于曹家二公子和他家照儿下棋他倒是比较少见。当然也不怪他想不到。一是因为这些年世道不稳,男女婚嫁年龄都往后推迟了许多,二十多岁才嫁人,年近三十才娶亲的不在少数。二则是因为在他眼里戏娴、荀彤都尚是个小丫头,谈婚论嫁还早得很呢!何况他家十岁不到的郭照?婚嫁这事绝对遥遥无期,没影的很呢!他倒是忘了他自个儿媳妇和他订亲时也才是刚两岁的小娃娃。 郭嘉定睛看了眼亭子以后就决定抱着郭荥绕了条小道,不去给正下棋地俩孩子搅乱。作为谋划智者他的棋德还是有的:亲身下棋机变百出,近身观棋沉默不语,远景看棋退而不扰。只是在他转身走了没几步就听到郭照用她很清脆地嗓音问曹丕:“该你落子了,可要想好落哪里,不然你可要输了。” 曹丕没说话,看了棋盘好一会儿伸手抓了一把棋子撒在棋盘上笑道:“不用落子了,这局无论落哪里我都输了。” 远处郭嘉听了会心一笑:当年他和阿媚下棋时,好像最后投子认输的都是阿媚吧?而且输到后来经常耍赖撒娇各种手段齐上,还趁他不注意偷偷换子。如今想来还真是有意思的紧。哎,对了,他和阿媚自来许都有多久没一起下过一盘棋了呢? 郭嘉想了想,发现最近一盘好像还都是去年年底,荥儿还没出生时下的。这之后又是忙年,又是征袁术,又是中秋,又是返家,好像真没抽时间好好只是单纯陪她下下棋的。看来有必要反思喽。 郭嘉这里走神时,曹丕和郭照那里已经引入新话题,郭照坐在小石凳上晃悠着双腿,鹅黄色的罗裙随着她动作轻轻飘荡。曹丕在旁边眯着眼睛看着她侧脸,微笑着不说话。 “哎,我问你啊,等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你最想干什么?”郭照笑盈盈地转过脸,眨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曹丕。虽然她刚开始知道曹丕对她心思时有些茫然,但后来想想也就没什么了:其实母亲说的也对,‘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到底如何,你可以试着和他接触一下。等你清楚自己心意,再跟母亲说。’想透以后,郭照是豁然开朗,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扭捏人,在这被蔡妩影响后更是能大大方方和曹丕说话聊天了。 当然曹丕是不知道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百转的。他只是更多地欣喜于郭照对他表示的亲近:至少她跟他说话时不再叫他“二公子”“曹公子”这种客套疏离中透着淡漠的称呼了。而且跟他说话的内容也从开始时的简单客套到现在的深入广博。她可以跟他谈乐理,跟他谈词赋,甚至可以跟他论时策。曹丕发现郭照这人真是越接触越有吸引他的地方,而且这姑娘有时候的想法真的及其出彩,让他都佩服不已。 这会儿出神间听到郭照地提问,曹丕诧异了一下,随即微微地茫然了下,摇摇头说道:“天下太平这事太久远,我还从未想过。你呢?” 郭照挑了挑眉:“我倒是想过的。” 曹丕淡笑着问道:“是什么?” 郭照瞧了眼曹丕,狡黠地笑了:“你不妨猜猜看。” 曹丕垂着眸,看了眼棋盘笑问:“难不成是得遇良人,相夫教子?” 郭照摇头:“不是这个。” 曹丕眨眨眼:“那是要做个夫人谋士,运筹帷幄?” 郭照继续摇头:“也不是这个。” 曹丕无奈地笑道:“我实在猜不出了。还得烦劳郭姑娘赐教。” 郭照不去看曹丕,转而低头笑看向一旁的花木:“说出来你可别笑话。若有一天,天下太平了,我最大的心愿是在许都有家酒肆。不学相如文君当垆卖酒,只在店门支上招牌,专门招待像父亲这种背着夫人也要找酒的绝对好酒之人。酒要是绝对的佳酿。只论碗卖,不论坛卖,每碗一金,愿者上钩。” 曹丕听了耸着肩笑:“你这生意看样子是要赔本的。” 郭照笑嗔了他一眼:“都说了是愿者上钩嘛。总会有那样舍得出钱的冤大头的。” 曹丕淡笑着摇头,随即挑着眉建议:“便是如此身后若没足够财力也经不起你这番折腾。你恐怕得找个有钱的掌柜或者合伙人。” 郭照眨着眼睛,手托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的有道理。那么二公子,你有意做酒肆生意吗?” 曹丕眼睛一闪:“倒是乐意之至呢。” 在远处溜达的郭嘉回神后正好听到这句酒肆生意的事,不由很是困惑:难道许都的酒肆生意很好很能赚钱?先是子廉,后是他家姑娘,现在又一个二公子,怎么一个个都想往这里伸手? 第一百五十七章 许都城内遇三英 郭嘉抱儿子回去,把疑问抛给蔡妩,蔡妩不甚认真,嗔他一眼,“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许都的酒肆就绝对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着。” 郭嘉摸摸鼻梁暗自思索了下。好像还真是那么个道理。他好像有时候还真有些冤大头。不过现在这不是问题:他都被禁酒了禁到明年了,酒肆想做他生意也做不成。他现在就盼元让打完仗支援完刘备赶紧回来。开庆功宴的话,他还是允许被开禁的。 可惜郭嘉平时属于不烧香的主儿,他在心里琢磨的庆功宴一事明显没有被老天爷听到。在半个月后从徐州送来的一封加急军报把窝在府里扮居家好男人的郭嘉召到了司空府。 司空府议事厅将士聚集,谋士端坐,气氛却显出一丝凝重。上首的曹孟德更是面色阴沉。见郭嘉来时才略微缓了缓表情,示意郭嘉入座后把夏侯惇的加急文书递给了他:“奉孝如何看待?” 郭嘉伸手接过,“唰”的一下展开竹简,看着其上的文字眉锋直皱。其实军报很简单,只有短短几句话,但是大意却让郭嘉看的很是不爽:夏侯惇于两个月前到达刘备驻地小沛。在与刘备部汇合后,与吕布属下中郎将高顺和北地太守张辽交锋。结果战况空前惨烈,许都军首战失利不说,主帅夏侯惇更是为高顺陷阵营所伤,如今卧病在床。指挥大权皆为其副将代劳。刘备部的关羽,张飞亦曾率部与敌激战,均为之所败,未有斩获。若无再至援兵,则小沛城危矣! 看完军报郭嘉要是还能吊儿郎当在脑子里想:元让,我是让你佯败可没说让你装这么想把自己也搭进去。那就真的是开玩笑不分时候了。郭嘉把军报合拢归还曹孟德,眨了眨眼,转而看了眼自己身边同僚后问道:“府中廷议皆乃为国为君。诸公系念亦是嘉之系念,只不知嘉来之前,诸公看法如何?” 荀彧振了振袖子,回答道:“许都首战失利,士气被锉。徐州新胜之师,锐不可挡,当避其锋芒,不宜立刻再战。且如今年关将近,许都将士归乡情浓,战意锐减,再交锋恐怕亦是难有斩获。” 曹孟德捋着短须点头:“文若之言甚善。然许都与徐州早晚会有一战。孤意来年开春,亲自东征吕布。” 郭嘉闻言垂下眸,没说话,脑子开始飞快运转。旁边坐着的程昱捋着胡须开口:“明公,吕布乃有勇无谋之人。小沛之战元让将军失利与吕布本人干系不大,但与那位高将军所统领的陷阵营却干系密切。若能除得此人,那来年徐州之战必将事半功倍。昱闻听,吕布手下军师陈宫与高顺有隙。两人与政见之上鲜少有和。吕布对此二人虽皆有所用,但也心中提防。若加以利用,必可造我等有利之机。” 曹孟德听完眼睛闪了闪。高顺这个人,先前声明不显,然小沛一战就让曹孟德心生提防:果然是个难缠难对付的将领。浦一交战就让许都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连他族弟都被他所伤。他还真该庆幸吕布这人平日用将没什么眼光,不然当年濮阳之战时他曹某人恐怕就已经成他吕奉先的阶下囚了,哪里还有后来这许都事情?仲德之计,虽然久远一些但听着却很有效。若真可行之妥当,确实可除一大患。只是如何才能妥善行计呢?吕布好像对他所有下属都不太信任,就算要离间二人,没有让吕布听之任之的心腹之人也着实难办! 就在曹孟德皱眉思考之际,郭嘉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魏续爱财!” 众人脑袋都短路了一下。糊涂点儿地在纳闷:奉孝这话是不是跳跃性略大了点儿?咱们好像在讨论元让兵败的事吧?这跟这位叫魏续的有啥关系?精明点的在思考:魏续?这好像是吕布他小舅子吧?他爱财难道跟主公接下来行计有关? 果然曹孟德听了以后立刻眼睛一亮:能立马反应出这句,奉孝他还当真是许都算计人性第一人!吕布此人,勇悍却多情。虽未必是个好将领,但对妻儿来说绝对是好父亲好夫君。尤其他妻子的话,能对他影响很大。若是找不到听之任之的心腹下属,那就走夫人路线,从他小舅子开始入手,慢慢往他夫人那里渗透。反正真正打起来要到明年,他还就不信这么几个月下来,枕头风会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如此想着曹孟德不由抚掌而笑,在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下属诧异地目光中指着郭嘉:“就依奉孝之计。此时就交由……”曹孟德说道这儿顿了顿,手指一个转向指向荀攸:公达为人谨慎,且不好多言。现在刚被他从济南相任上调回来,该出出力了,“此事就交由公达了!” 荀攸面色平静出列接令应诺,然后又淡然地走回座位,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但实际上厅中所有人都知道,公达领的这条命令其实已经暗中意味着:许都马上又该忙活了。年节如何暂且不说,但年后开战的粮草、情报、医药、等等等等都该开始准备了。而且据以往经验,并州狼骑在悍勇程度上不亚于许都的虎豹营。看元让这次这般狼狈就足以证明徐州之战必是一场硬战,绝对要严加准备,不可掉以轻心。 众将散后,各自回去准备征战事宜。建安三年的春节,许都其实就在一片紧锣密鼓弥漫全城地备战中度过的。在同僚埋头正事的时候,郭嘉亦是“咔”的一下转换状态,把自己从整天抱儿子在许都闲逛的“奶爸”迅速调整到将赴战场运谋决策的司空府军师祭酒。蔡妩看着又投入到工作状态的郭嘉还稍有些不爽:她老公她最清楚,平日看着惫懒散漫,其实就是个隐性工作狂。一有事情做,废寝忘食什么的真是家常便饭。她哪天要是一个疏忽,忘了提醒他注意时间,他肯定就不知道有日升月落这一说。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血肉之躯,不是臆想中的钢铸铁打,他是需要进食吃饭的! 不过让蔡妩感到欣慰地却是郭嘉虽然工作狂潜质不少,但比之前倒是有了不小进步,他好歹知道在提醒下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了。没跟以前似的在处理公文时直接无视掉面前食案;也没像从前那样等入夜两遍三遍喊不到卧室来,直接在书房瞎对付。蔡妩对郭嘉这个表现表示非常满意,她觉得这是自己劝导有方才达到的效果;对于郭嘉那副日益健康的身体,蔡妩也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归功于自己:嗯,这是我调理有方,养生有道。啧,他娶到我这样的媳妇儿算是前世积德,三生有幸。 快到年底的时候,夏侯惇率残部返回许都。三万人出征,折损泰半,夏侯惇本人也是身受箭伤。兵败之耻和对手下将士难言的愧疚让这个七尺男儿在建安三年的整个年节里都心存郁郁。在他伤好后几次年节的宴会上,夏侯惇身上都泛着一股:“爷很不爽,爷想早点找回场子”的杀伐之气。兵败小沛之事确实没有打垮这位的夏侯将军,倒是让许都跟着多了一位工作狂:据夏侯惇家徐夫人说:她家将军自回了许都后,整天给闲不住一样,别说养伤,他不上蹿下跳往校场跑她们家就烧高香了。那人现在就盼着赶紧过年,好随主公出征吕布,为他手下阵亡疆场一众将士报仇雪恨呢。 蔡妩当时在小宴席上听到这句,嘴角露笑地暗忖:看来许都精气神儿很好呀,对于打徐州,不止她家那口子兴奋异常,连吃了败仗的元让都心里憋着一口气,想着扳回一城呢。 曹孟德对这种事倒也是乐见其成的。实际上对夏侯惇兵败回师,他什么责备的话都没说,倒是在知道族弟受伤后带着几个心腹之臣到夏侯惇府上探望来着。年节那会儿还专门交代丁夫人让孩子拜年去叔父府上时,说话多留个心眼儿。他们元让叔父有血气的很,大过年的别办戳他肺管子的事。 在夏侯惇回来不久后,还有一个人也前来许都投靠曹孟德。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吕布从背后戳刀赶至小沛后又在小沛为高顺、张辽所败,被迫弃城,带残师来许的刘备刘玄德。 刘备是个能耐人,多少年浮浮沉沉,屡次失败竟然还能靠着白手起家拉起自己的队伍。从“贩履舍儿”到如今能算做是一方诸侯的豫州牧。这一路走来,他可比袁绍、曹孟德、孙策、吕布之流走的艰辛的多。心智自然也坚韧的多。正因如此在小沛失利后,他才毫不犹豫选择了投靠曹孟德。因为于道义上,他是为讨袁逆被袭,若天子不纳,岂不是要寒了天下众人之心?于情面上,他豫州牧所领虽是豫州,但依附曹军,为其驻守徐州。如今陷入此境,曹孟德若是冷情拒援,传将出去,以后估计也没什么贤人敢来投靠许都,效力于曹孟德了。 就是这份心智和胆量让郭嘉,荀彧对他忌惮非常,荀彧更是动过处之后快的念头。不过这会儿刘备对这些显然是不知道的,或者知道了也得装作不知道。他又不傻,目前要跟曹营中人士起纠葛绝对有害无利。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玄德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千防万防在来许都的头一天还是照样招了那位司空大人近臣郭嘉郭大祭酒的不爽。 要说起来,刘备这回真的是无妄之灾。这事说白来真没他什么干系,纯粹是蔡妩跟郭嘉两口子之间脑回路不搭所致。 话说就在刘备来许都第一天,在按照惯例入宫面圣后,刘备很上道的带着两个义弟关羽和张飞去司空府拜谒。从司空府出来的时候,三人好巧不巧就撞见了带着人领孩子出门闲逛的蔡妩。闲逛自然不是坐车有车帘遮挡,而东汉这会儿也没有出现遮脸的面纱。再说此时代民风也没像后来宋元明清那样:女人家不可轻易抛头露面,就是出个门都得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所以蔡妩几乎是刚出胡同口就碰见三人了。然后她就很自然而然地注意了:不怪她会注意,实在是这三个人太显眼了。 当中那位是个眼睛狭长,肤色白净,长相温蔼的中年人。颔下胡须修剪的干净齐整,七尺有余的身高配上修长的四肢,咋看上去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斯文人,却同时是个柔中带刚的斯文人。他身边两位就不太一样了,左边年轻点那位是个肤色稍黑的俊朗男人,留了一把的络腮胡子,看着虽会让人觉得这人暴躁但却一点儿也不显粗鲁。再加上此人生了一双极亮的像某种猫科动物一样的眼睛,顾盼间神采飞扬,真是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右边那位就更让蔡妩看得新奇了,这人身材魁梧,脊背挺直,行动间如标枪一般,军人作风明显。胸前飘逸三缕墨髯,脸上闪烁丹凤双眼。蔡妩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一个杂糅了高傲威严和温情义气的男人,是三个人看着最舒服的一个。 蔡妩盯着人开始发愣,她是不知道面前三人到底是谁的:郭嘉可没告诉她刘关张三人要来许都的事,她也没听说三人来后就去了司空府。等愣后,蔡妩又疑惑了:许都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三个仪态非凡又声名不显的人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蔡妩诧异地扭头小声问杜若:“这三个人是干嘛的?从司空府出来?曹公求贤令招来的?” 杜若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听阿信说,好像是刘豫州进京了吧?” 蔡妩“咔吧咔吧”眼睛,嘴里无意识地低声重复:“刘豫州?刘豫州?嘶?是刘备刘玄德吧?” 蔡妩嘀咕完又“唰”的一下抬起头,看着渐行渐近的三人,心绪略有些复杂:这就是蜀汉的开国皇帝和中国的武圣人,还有那位万人敌的张翼德?这……这就是真人了?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啊? 蔡妩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中所想: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就融入这个时代中,可是今天骤然见到自己多年前看的那部名著的三位主角时,还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其实她这么多年见的被载入史册的人物已经不少,但是她好像一直没怎么意识到这点。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记忆被新的记忆覆盖,她对上辈子那些书本的记载也渐渐淡忘,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其实就是她生存生活的世界,没什么历史,这只是当下。 但看到这三个人的时候,蔡妩忽然觉得自己意识里有根儿弦被拨动了一下。就像后代的成年人甚至老年人不管看过西游记十年?二十年?甚至在看过五十年以后,可以不记得里面到底有啥妖怪,到底除妖顺序如何,但绝对会记得三打白骨精这样的经典,也记得师徒四人的名字和特点。 蔡妩这时就是那种感觉,那种多少年前读过的名著在她的记忆好像忽然又被翻阅了一样,脑海里不甚清晰地“蹭蹭蹭”往外蹦些名词:诸如“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温酒斩华雄”。而实际上一回想,蔡妩发现好像还真有发生过这些事。只是现实没小说那么唯美罢了。桃园结义与否她不知道,但看哥儿三个关系确实亲如兄弟。战吕布如何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讨董联盟功败垂成。至于斩华雄嘛,不好意思,蔡妩实在不是关心军国大事的人,她只是多年前从郭嘉口中知道董卓麾下华雄被斩,至于温酒不温酒,她就不晓得了。 当然还有一点让蔡妩觉得有些欣慰,演义小说和那些记忆模糊的电视剧什么的果然骗人的,先是让她先入为主觉得曹孟德是个大帅哥,结果亲眼见了发现曹大人不但不帅,而且个头儿还不怎么高。到了这哥儿三身上,她更是觉得自己被骗的厉害:什么大耳朵?什么红脸?什么豹头?简直说话不负责任吗?人家长相很正常,甚至很不错,干嘛扭曲成这样? 蔡妩这里胡思乱想之际,眼睛自然而然是没离开三人身上。所以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衣着体面的少妇目露好奇、仰慕、激动、思索、等诸多复杂情绪,眼光幽幽地注视着行走间的三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莫名其妙吃飞醋 看蔡妩走神,杜若很无奈起轻咳一声,意在唤回她家姑娘九霄云外的神智,可惜效果不太明显,倒是蔡妩怀里郭荥趴着蔡妩肩头冲着她身后方向抓啊抓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杜若有些费解地扭过头,转眼就看见自己身后两尺处,姑爷正双手抱肩,眼睛眯起,脸上却笑得跟朵花似的盯着自家姑娘,可怜姑娘还不在状态,压根儿没感受到姑爷越来越深的笑意和身周三尺内越来越让人发寒的气场。他旁边跟她们一起出来的侍女侍从们已经一个个识时务地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面一声不吭兀自敬业地装木头去了。杜若护主地咳嗽一声,想再次提醒下蔡妩,却被郭嘉一步上前打断。他自己在蔡妩身后,用柔得能捏出水的声音问道:“好看吗?” 蔡妩没注意,傻乎乎地点头:“啊,还行。”答完她就觉得不对头了:咦,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这语气怎么那么怪异?把脑袋机械地转过去,蔡妩眼睛睁大地看向脸色骤黑的郭嘉,忽然觉得自己跟做了啥亏心事一样,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想了想郭嘉的思维方式,蔡妩觉得他应该不会多想什么,于是就很不怕死地开口问郭嘉:“我记得平日你这会儿在司空府呢?怎么今天出来这么早?” 郭嘉操着手抿唇不说话。 蔡妩接着问:“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秦东回去拿了没?” 郭嘉继续盯人不说话。 蔡妩被他盯地有些发毛,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了悟一般一拍脑袋:“哦,我知道了,你今儿是不是早忙完想带着荥儿四处转转?”说完蔡妩很识趣很体贴地把怀中小儿子往郭嘉怀里一塞,退后一步让道说:“这几天天冷,荥儿憋了好几天都没出门。你带着他逛逛也好。” 郭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什么,一手接过郭荥,一手扣过蔡妩腕子,从嗓子里蹦出五个阴测测的字:“别看了,回家!” 军师祭酒府主人卧室这会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状况。卧室外杜若抱着郭荥,大的那个一脸担忧,小的那个不老实地抓着杜若一缕头发,两手兴奋地拍打着,望向卧室门的目光透着新奇和兴奋:这娃是被他老爹丢给杜若的,鉴于当时的动作幅度,外人看来真的像“丢”哟。结果当事人非但没吓到,反而笑的很开怀,眼巴巴望着自家爹,透着“再来一回”的渴望和期待。可惜他爹完全没注意到,正一门心思扣着他娘亲的腕子:推门,送人,关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的杜若心里嘀咕:不会出事吧?郭荥满是兴奋拍手:嗷嗷,这是要换玩“丢丢”的法子了吗? 屋子里俩人显然没有玩丢丢的念头。实际上这卧房里正显出一股堂审氛围。 榻上那一位脸色紧绷,正襟危坐,眼睛扫着自己面前人一副“我很生气”的表情。 但被目光刷刷的那位貌似有些不在状态。人家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自家老公为啥就出现这幅表情了?正满目茫然,一脸求知,语带关切,万分贤惠地问:“奉孝,出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郭嘉“哼”了一声,跟被忽略了没分到糖的小男孩一样别扭地扭过脸去。 蔡妩更疑惑了,几步上前把手探向郭嘉额头,纳闷地喃喃:“也不烧啊?那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郭嘉扭头躲开蔡妩手,继续不说话。 蔡妩见此满是无语,相当无奈地笑道:“你这是跟谁生气呢?老大一个人,还跟奕儿似的学赌气?你真的没事吧?” 郭嘉眨了眨眼,像是也发现自己行为不太那啥,但就是压不住心里的不爽,口气发闷地回答:“你刚才在看什么?” “玄德公啊。还有他两位义弟。是叫关云长和张翼德吧?”蔡妩老老实实地回答,答完以后却发现郭嘉脸色更黑了。这人平时一直都是嬉笑模样,很少有正经时候,能要他绷着脸的事,蔡妩还着实没见过多少。但凭借多年相处经验,蔡妩心里已经有警笛拉响:她老公貌似比刚才更不高兴了。于是她赶紧想着补救,但歪脑袋咬着手指咬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到自己到底哪里答错了,最后蔡妩终于妥协地坐到郭嘉身边:“我要是做了什么惹着你,你跟我明说嘛。这样闷着,你九转十八弯的心思,我就算想猜也得猜的着啊!” 郭嘉缓了缓表情,继续冒出不甚阳光的一句问话:“看的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蔡妩下意识地随口重复一句,但随即又想想到什么一样,难以置信地看向郭嘉:啧啧,她才回味过来,郭嘉语气古古怪怪地到底是怎么回事?搞半天这不是阴沉古怪是酸味浓郁啊。 蔡妩想到这嘴角上翘,眼睛弯弯扭头看着郭嘉,把郭嘉脸盘扳正面向自己,用夹杂着兴奋和雀跃地心情不确定地问道:“奉孝,你在吃醋吗?” 郭嘉愣了愣,随即头一扭,别别扭扭硬硬梆梆吐出一句:“没有。”哼,别以为他脑袋有问题,他是没听说过“吃醋”这个词,但是不妨碍他能听懂他媳妇儿的意思。嫉妒拈酸什么的,他才不承认呢。 一直盯着郭嘉的蔡妩见此先是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随即又被这种确定给刺激地心头无力:老天爷啊,他到底在想什么?对着她当年真正动过心的初恋管休,他能大度无碍地跟他一起说幽州事;对着跟她谈设计谈创意谈的经常忘点的马钧,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在一边认真倾听。如今对着刚来许都,她只瞅了几眼的刘关张三位,他倒是莫名其妙酸上了。 蔡妩压着心头的哭笑不得,恶作剧一样在郭嘉耳畔吹了口气,慢悠悠说道:“没有就算了,那我下次可以继续赏美?” 郭嘉“唰”地一下把头扭过来,脸色微红,眼瞪蔡妩,语速极快地反驳:“哪里的赏美?你看文若、看孟起、看仲德公不是一样?” 蔡妩“噗嗤”一下笑出声,胳膊一使劲,就势把没有防备的郭嘉摁倒在床榻上,手捧着郭嘉的脸满眼都是小星星地傻笑:“哎哟……奉孝,奉孝,奉孝,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副表情我有多少年没见到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我很想欺负你哟?” 郭嘉挣了一下,没挣出去。就听蔡妩用无限怀恋的声音说道:“让我想想,我上次见你脸红别扭的时候好像还是刚刚隐居去榆山吧?那会儿连奕儿都还没出生呢。一眨眼就七八年了,还真是久违的表情喽。”蔡妩说着俯下身,在郭嘉唇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然后略有幽怨地看着郭嘉,“你看,这么久你都没再露出过那样可爱的样子。今天能看到,我倒是要谢谢玄德公了。” 郭嘉先是听蔡妩说起榆山面上还带了丝怀念,带紧接着听到“玄德公”三个字以后,眼睛一眯,伸手扣住蔡妩脑袋,没头没脑压上一个长吻,吻后咬牙切齿道:“你想都别想。以后给我离刘玄德远点儿!” 蔡妩浑不在意,拿一双秋水横波目缱绻如丝睨向郭嘉,“那你就对我好一点嘛。别让我有机会去啊。” 郭嘉眸子眯起,一手支肘,声音微哑地警告:“这可是你招我的!” “是又如何?” 蔡妩不示弱地抬着下巴,眸底笑意柔软,眼波流传,将手臂攀上了郭嘉的脖颈。 郭嘉恨恨磨牙,伸手拉下帷幔,一把将蔡妩带入帷幔。 那会儿的蔡妩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这样撩拨挑衅郭嘉是不是有点疯狂?她只是想如果身边是这个人,那其他的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了。 蔡妩那天实在快吃晚饭的时候醒来的。说是睡醒,其实是被一阵犹如实质的目光闹醒的。她枕头边郭嘉眼睛晶亮地看着她,边看边时不时低头在她额角,腮边,嘴唇处轻轻啄一口,小声喃喃句:“阿媚……我的阿媚……” 蔡妩脸色略微红了红,几个时辰前的事“唰唰”地在脑子里回放。话说白日宣淫那种在夫子们看来该被揪出去游街的事,在她男人眼里看来真的是比不得一根儿鸿毛重。在完事以后,郭嘉直接把连动根手指都嫌累的蔡妩抱回榻上,一转身很好意思的閂了门,回头就搂着自己媳妇儿睡觉去了。 蔡妩看着闭合眼睛的郭嘉心里暗暗咬牙:这混蛋他刚才在地上的时候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样儿快折腾死她了,她以后真的不敢再轻易撩拨他了。她把他身体养得这么生龙活虎,他郭奉孝就是这么报答她的!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玄德公让她到现在连睁眼都觉得费劲。 蔡妩就是抱着对郭嘉的一肚子腹诽入睡的,她倒是不知道,等她这里睡熟后,呼吸一平稳,她身边那位她以为早就入睡的人就缓缓地睁开了眼,低头温柔宠溺地看着怀中女子,见她睡的憨香,不由柔和一笑。这丫头即使睡着也一条腿缠在他的腰间,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粉唇嘟嘟,说不出的娇憨、可爱。额上还挂着未干的细汗,青丝熨帖地伏在脸上,肩上,枕头上,和他的纠缠在一起。让郭嘉满意地笑眯起了眼睛。 今天这事的感知,还真不像他家阿媚想的那样只是一种无来由的醋意。刘玄德是什么样的人郭嘉实在太清楚了,这是一个能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己人格魅力的人。陶谦能让徐州给他,孔融那腐儒能替他说好话,就连吕布那样的人也曾有辕门射戟回护他,甚至在他有意示好时都能把已经到手俘虏的刘备家眷重新又送还给他。种种这些可见刘备这人为人处世之上着实能耐不小。连许都那么多浮沉朝堂,浸淫权谋的人都没几个能明明白白说出他的坏来。那对于他的倾心拉拢的人,能真正丝毫不为所动的实在太少了。 蔡妩算是个后宅女子,说实话,郭嘉其实不怎么想把她裹进太多乱七八糟的阴谋阳谋里。但是身在许都,他又是那样的位置,难免就有人想走夫人路线的。蔡妩是个明白人,往日对于一些推不掉又无伤大雅的事,其实她在琢磨后也有答应,也有跟郭嘉说。但现在非常时候,和徐州之战迫在眉睫,并州狼骑不会浪得虚名,郭嘉可以预见他们和吕布之战一定是一场惨烈的血战。所以这个时候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他都得小心提防着。蔡妩对刘关张三人的反应就属于这一列。 刘备在许都要跟多少人搞好关系郭嘉不清楚,但他自己绝对是其中一个。不过可惜他看那位玄德公一向不怎么顺眼,很难说刘备在察觉这一点以后会不会改走后院路线,跟他郭某人算计吕布一样算计他?他是没有魏续这样的小舅子,但若是刘备直接让人从他夫人这里下手呢?郭嘉可不敢保证有朝一日阿媚真的抱着他胳膊软软糯糯地跟他说:“玄德公不过怎样怎样,碍不到曹公的事的,奉孝你何必跟他过不去呢?放过他们不是很好?”时,他会不会一时晃神,当真就点了头。任何的危机都该扼杀在萌芽中,先给他家阿媚提个醒不算太坏。 当然还有一点是郭嘉死活也不愿意承认的:就是在看到他家阿媚看着三个人失神的时候,他心里真的在嫉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蔡妩那丫头是个喜好凭第一感觉看人的,他自个儿可是被她承认过的一见钟情的主儿。难保她会不会忽然心血来潮来第二回所谓一见钟情。这事他想想就觉得郁闷,虽然觉得发生概率基本没有,但他还是觉得那种看着人家发愣的眼神还是只对着一个人比较舒坦。嫉妒发酸什么的不良情绪,他才没有呢!绝对没有!阿媚是他的。嗯,他一个人的!他决定从今天开始任何关于刘玄德的字眼他都得从阿媚的视野里剔除掉,剔除掉! 郭嘉想着就很理所当然把脑袋凑到蔡妩额上,亲了一口,然后又嘀咕一声:“阿媚……我的阿媚。”蔡妩是不知道郭嘉心头百转的,她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摇摇脑袋,模糊不清地听到句类似情话的低语,虽然重点没听出到底是放在“阿媚”这两字上,还是放在“我的”这个修饰词上,但也不妨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在杏眼含嗔地瞪着郭嘉锤了他几个小粉拳,蔡妩“哎呦哎呦”地揉着后腰,爬下榻,动作迟缓地穿衣服起身安排晚饭去了。 但之后时间很快证明郭嘉这种类似阳谋的计划得逞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战吕布别有看法 蔡妩在知道郭嘉对刘备的不喜后,很是小心地约束了自己的好奇心,把对桃园三结义三位主角的兴趣人为性降到了最低。在几次年节宴会上,刘备的甘夫人找机会跟她说话,蔡妩也只是抱着优雅得体的笑,疏离又不显淡漠地跟这位贤淑的甘夫人客套寒暄,聊些无关紧要的话。甘夫人是个聪慧人,几次接触后就能感到蔡妩客气中的抵触,渐渐地也不在往蔡妩这里凑,转而去跟许都其他夫人们交际。 蔡妩看着离开的玉人儿一样的甘夫人心里只叹息:她其实挺喜欢这个聪慧明透的女子的。奈何自家老公对她家老公好像不太顺眼。她总不能上赶着跟人解释说:不好意思啊,倩妹妹,我男人貌似有些小心眼儿,之前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搞得他对一切关于玄德公的字眼儿都深恶痛绝,所以……你看,我也不好跟你走太急了。实在抱歉啊,其实我挺想跟你交朋友的。 建安三年的年节过后,刚开春,许都的兵马就整装完毕,开赴徐州。郭嘉自然也在随军之列。在郭嘉临出征的前一天,蔡妩难得不发一语,在书房偎依在郭嘉怀里陪他小酌,酒过三巡时,蔡妩终究还是忍不住心头忧虑,抬起头看着郭嘉轻声问道:“此次征战吕布,可有几分把握?” 郭嘉拿着酒樽,一手搂着蔡妩,眼睛清亮地看着窗外:“阿媚,你要知道没有一场战争是有必胜把握的。但是我会尽己所能把那些没有的把握变成攥在手里的机遇。” 蔡妩垂着头,搂着郭嘉胳膊担忧不减:“可是,我听说吕布是个勇武非常的人中翘楚。这一仗真的那么好打吗?”蔡妩再失忆也记得后世有句话叫“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吕布这个人虽然给马取名水平不怎样,但是手底下绝对有真本事。虽然他跟许都开张,最后好像是吃败仗了,但过程是怎么样的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再说,连大哥和大公子这样本该在宛城躺着的人都还在她眼巴前活蹦乱跳,她还真的能靠她模糊不清地记忆认为吕布最后一定会被打败吗? 郭嘉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不答反问:“阿媚,你觉得吕奉先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妩愣了下神,诚实地重复了一句:“勇武非常,人中翘楚。” 郭嘉点头淡笑了下,语气幽幽地感慨:“是啊,勇武非常啊。放眼天下,哪个武将能实打实真正在他手下走上百招而丝毫不显败绩呢?关云长曾说他在徐州时跟吕布手下一个叫张文远的人交好。这人很明确地评价过自己所在军队:论布阵排兵,并州狼骑不如陷阵营,不如虎豹营,甚至不如白马义从。但是只要吕布还在,并州狼骑就军魂不失。即便已将溃不成军,看到吕布的将旗,也会重整旗鼓,再入疆场。凭这一点,吕奉先就是个能耐人啊!可惜他生不逢时。” 蔡妩诧异地扭头,疑惑道:“生不逢时?我只听说过太平盛世里人说武将生不逢时的,倒是没听说这般乱世下,他这样的悍将猛将也生不逢时的。” 郭嘉微笑着轻刮了一下蔡妩的鼻梁:“你这是听谁说的歪理?吕奉先这样的人,沾酒易乱,遇事辄迷,处于乱世总是看不清将来形势,却又不肯多听谋臣之言,这人在此世间恐怕最多是一方战乱诸侯。要平定天下,一统江山,靠他是绝对行不通了。但你想过没有,像吕奉先这样的人若是生在文景、孝武,甚至光武年间。一身勇武,为国出力,必定又是一员功比卫,霍,誉盖窦、马的将才。”(作者注:卫:指卫青,霍:指霍去病。窦:指窦固,马:指马援。皆为御寇卫国的两汉名将。) 蔡妩愣了愣,她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观点,貌似在外头郭嘉对那些将入战场的同僚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的敌人主帅是有勇无谋,反复无常之人。这倒安抚了不少听说并州狼骑就心有怯战的将士。满符合战略上藐视这一点的。不过今晚上郭嘉跟她说这些,恐怕才是他心底看待吕布的真正想法,甚至她从他话里听出一丝对吕布的惋惜和喟叹。嗯,她家男人到底还是个清明人,就算是对敌人也不妨碍他在某方面佩服人家欣赏人家。 许都大军出发的那天,蔡妩带着孩子像所有军属一样去城外送行。校场点兵她们是不能围观的,就算心系军中人,也不敢干出有违军纪的事。许都城外的官道上其实已经占满停满了将送人出征的家眷们。蔡妩这是第一次真正站在这一堆留守许都的人群里看许都军马从面前开过。漫天的烟尘,衔枚疾走的行军,大队开过来时,蔡妩头一次意识到这是一直将上战场的饮血部队,杀伐之气不见遮掩。蔡妩很容易就在万军中找到她想见的那个人,在甲胄在身的同僚里,他一身青衣便装显得极其扎眼醒目,若不是他身边文士官服的荀攸和程昱充当过度,微微冲淡了甲胄对便装的违和,蔡妩觉得这样上战场的郭嘉简直就是吕布手下弓箭手的活靶子。 蔡妩带出来的郭奕和郭照被行军情绪感染,一言不发地沉默观看。在看到自家自家父亲一身装扮后,郭照微微握紧了蔡妩和郭奕的手。被杜若抱在怀里的郭荥则显然没有体会到出征这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眼睛亮亮地看着一群衣甲鲜明的兵士,快乐地在他杜若姑姑怀里扭动着小身子。伸着小胳膊冲前方兴奋地抓啊抓,想是要捞到一个摸摸到底是什么质感一样。 蔡妩头疼地看着小郭荥,这娃眼看着就要满一岁了,可是还没学会说话。在过半个月不到,他就要抓周了,想来他父亲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的抓周礼了。蔡妩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从杜若手里接过郭荥,把头埋在郭荥小肩膀上,跟儿子脸贴着脸,手指着郭嘉方向小声说:“荥儿,那是你的父亲。跟你的父亲挥手告个别,他马上就要跟着这些叔叔们一道开赴战场了。听话,荥儿。就算他赶不上你的出生,赶不上你的抓周礼你也千万别怪他,埋怨他。那是他的不得已。因为……他爱你们,实在太想给你们一个天下承平,不生战乱的未来呀!” 许都出征的军队刚离开第二天,蔡妩就叫来杜若,把王氏和她自己给蔡威的回信交给她,并且要她找个不显眼的可靠人送到荆州去,原则只有一条,就是千万要隐秘。 杜若虽心有疑惑却满是郑重地接信应诺,退出的时候还在脑子里飞快地转念头,想着到底什么样的人符合自家姑娘这些条件。 蔡妩看着杜若远去的背影,轻轻地舒了口气:郭嘉在家的时候她是从来没想过要找人往荆州送信的。倒不是她存心瞒着郭嘉,而是来许都这么久,蔡妩隐约觉得郭嘉除了明面上是曹孟德军师意外,说不定暗地里还替曹孟德掌管些监察事。她对监察百官这种差事的印象不多,仅知道的也基本都属于后来郭嘉给灌输补充的。据她了解,曹孟德所任司空一职就是专管监察百官的。但现在曹孟德在许都里里外外一把抓。他又不是神人下凡,必然有忙不过来,要找心腹帮忙的时候。她家老公脑子够使,品性过关,最重要还被认为是志虑忠纯,这么一算,所谓“特务头子”的差事,郭嘉还真就成不二人选了。 当“特务头子”不是啥好事啊,至少蔡妩一提到这个就总会莫名其妙联想到“东厂”“西厂”“锦衣卫”这种极度扭曲的机构。总觉得这词冠到郭嘉身上就怎么想怎么违和,而且让蔡妩不忿地还有就是曹孟德这人忒抠门,她老公除了这个多出来的违和责任还有随军出谋划策的军师祭酒的本职呢。这分明就是干两人的活儿却只有给一份的俸禄,不带这么用人的! 抱怨归抱怨,蔡妩心底其实还是跟明镜一样:郭嘉为曹孟德大业真的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在蔡威拒绝了来许都的建议后,蔡妩就隐约觉得自己心里有丝不安定感:她不确定,如果有朝一日荆州和许都开战,她的老公和胞弟之间会不会抛掉那层亲戚关系,因为各为其主而开动脑筋互相算计,互相攻伐。这种不安感一直让她鸵鸟地想隔开两人,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俩人谁都不知道彼此是敌人,那就不会站在对立面,至少现在能托一刻是一刻。 当然她也觉得她小心思和她私底下的小动作郭嘉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她不想说,他也就不多问罢了。对于郭嘉在她对待蔡威问题上纵容和理解,蔡妩是相当感激的。而和他们两口子一样对将来事情如何保持沉默的还有蔡威。蔡威和他二姐夫之间气场一向不太对付,但决不至于到忽略的地步,相反他非常乐意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给郭嘉找茬添堵。但是这回,蔡威在来信里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连蔡妩家刚出生的郭荥小家伙都被问候了。可对郭嘉这当姐夫的愣是一句话也没被提到,连坏话都没说一句,直接选择了无视。 搁以前蔡妩肯定认为这是弟弟的别扭心思在作怪,但是现在在想想会发现除了那些不可言说地别扭心思。蔡威这样或许还有他在荆州,身份地位的顾忌,以及觉得她自己一家身在许都高层,他实在不敢与她家来往过甚的回护。 但不管是基于哪一条出发。蔡妩都觉得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谨慎些为好。专门的驿吏她是不敢找了,因为她怕前脚把信交给驿吏,后脚这信就出现在曹孟德或者刘表的桌子上。让杜若找不显眼的普通人还是靠谱的:惠民堂重开以后,董信开始繁忙,他基本上已经搬出祭酒府,能独立门户。许都惠民堂的好多事情其实是他和荀彧派的人一起打理的。因为术业专攻,他倒是比荀彧手下人更得那些坐堂大夫和来往病患的青睐。甚至些游方大夫也会在惠民堂落脚,要么直接坐堂,要么跟董信切磋医理,讨论繁杂病例。杜若从惠民堂建立后,就时不时出入几个堂馆,看董信忙活厉害的时候在旁边适时地搭把手,倒是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商人、郎中。只是单纯开口托人送封信,问题不大。 实际上蔡妩算得非常巧,在她把信交给杜若不久,杜若就找到了位老熟人。这位大夫算是董信同事,也是在许都惠民堂坐堂看诊的,这阵子赶巧要去江夏探亲,完事以后还要折回来,正好省了蔡威找人再送回信的功夫了。 蔡妩略有紧张地听杜若汇报说已经完成任务,如果不出意外,蔡威的回信等人回来时也能拿到后,心里总算轻松了些。可还没等轻松完,她又想起郭嘉随军的事,小心脏又紧接着提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这时节到哪里了?有没有进入徐州境内和吕布所部交上锋? 第一百六十章 踏青苗割发代首 许都军这时当然还没有和吕布军交锋,实际上,他们才出征还没三天,脚下踩着的还是曹孟德他们自己的地盘呢。不过就算是在自己地盘上,也会时不时出点儿小意外。比如在蔡妩念叨的现在,就是一个有些混乱的状况:许都军主帅,司空大人曹孟德此刻面色肃整,站在一片青油油的麦田中央声音平静地问道:“随军主簿何在?” 一个身着蓝衫地中年人有些无措的应声出列出列,对着曹孟德拱手道:“臣在。” 曹孟德低头看着身边被践踏的麦田,眼中闪过痛惜,紧了紧拳头问道:“我马踏麦田,应治何罪?” 中年主簿看看四周焦急道:“大人岂可论罪?” 曹孟德听完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把手移向了佩剑的方向。“我曾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如今知法犯法,若不治罪,何以服众?”话音刚落,“锃”地一声拔出佩剑青釭,剑锋一转,竟然对准了自己脖颈。麦田外一众将士,大惊失色,曹昂,夏侯渊几个更是抢上前几步,作势要夺佩剑。 曹孟德眼一眯,手中动作不变,一声喝令出口:“众人休动!” 几个近臣立刻收了脚,虽不再近前却也一个个呆愣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着曹孟德。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谁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明公把脖子上那锋利得吓人的玩艺儿放下。 曹孟德头转向在听完话后已经想上前夺剑的曹昂,语带威严地说了句:“勿犯我令!”曹昂手下青筋握起,忍了再忍,才把已经伸出的脚原样地退了回来。目光有些茫然无助地看向身边一向足智多谋的荀攸,郭嘉他们:先生们,快想办法啊!我父亲手里拿的不是四弟他们玩闹时用的木头长条,是真正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青釭剑! 荀攸这会儿刚刚缩回脚,正眉头紧皱的想办法;程昱揪着胡子呼哧呼哧地喘气,只眼睛闪烁,显然脑袋瓜也没闲着。郭嘉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曹孟德,在与曹孟德视线交汇后,眼睛一闪,撩起衣袍,缓缓地跪了下去。拱手握拳后声音清悦,语速略快说道:“主公。主公兴义兵,扶汉室,自乃大汉肱骨。唯惜民众,系百姓,方有不踏麦田之令。今番主公征徐,马入青苗,已违军令,按律当斩。” “然南方袁术犹在,东向吕布未除,天子居许仍旧如坐垂堂,主公要弃天下大义于不顾乎?出征在外,主公身系数万将士之性命,安可轻言生死?且古者《春秋》大义,法不加于尊。主公统帅大军,岂可自戕?” 郭嘉话音一落,已经反映过来的荀攸、程昱他们就已经很识机地跟着郭嘉一道跪下,紧接着整个行军道和各方麦垄间也跟着哗啦啦跪了一地的将士,看那架势中的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曹孟德扫了眼跪地的众人,沉吟许久后语速略缓地说道:“既然《春秋》有法不加尊之义,我……姑且免死。” 众人松了口气,缓缓地站起身,还没等把气喘匀乎,就见曹孟德脸色肃然地摘下了发簪,从发冠中勾出一缕头发:“然军令如山,我死罪虽免,亦当割发代首!”说完也没等人反映,“唰”地一下就真把自己那捋头发给落了。 一众将士面有动容,有情感细腻或者生性豪爽的汉子眼睛已经泛红。郭嘉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垂下眸掩去了眼中所有情绪。他身边荀攸、程昱则不忍地扭过头闭上了眼睛:古者刑不上大夫。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主公这割发代首看似不痛不痒,实则量刑不轻了。因为大汉律中有一条和断肢体一样利害,比关木索、被箠楚更让人受辱的刑罚:剔毛发的髡刑。若是可以,士大夫们宁可选择断头,也不会想受这个刑。能在数万将士眼皮底下给自己头发来一下,他们的主公对自己实在是……够狠呐! 可惜他们不知道他们这话感慨完一个月不到,在荆州就有一位小爷也办出了同样割发代首的事。不过他割的是别人的发,代的自然也是别人的手。这人不用说,自然就是让蔡妩担心的那位蔡威蔡小爷。 话说蔡威办这事那天正是他刚刚收到那位老大夫送来的许都来信的那天。原本他一切很好,在接信后,面色柔和地看完,小心翼翼地把几封信都放入一个紫檀匣子内,落了锁后又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一系列动作看的他旁边文进都唏嘘不已:看来自家主子对家人这概念理解越来越清楚了,算是一大进步啊。 文进等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蔡威心情平复,开口给他汇报事情:“今儿黄府君在府内设宴,帖子已经下来了。公子要去吗?” 蔡威心情甚好,闻听此言挑眉嬉笑着说:“那当然得去喽,那老头儿设宴我要是敢不去,明天碰见我肯定又要指着我鼻子骂我小兔崽子了。” 文进听了不由失笑:蔡威这话说的倒是实话。江夏太守现在就是被他称为黄府君的黄祖。这位为人比较粗豪,加上又是蔡威他们的老上司,所以彼此之间都是相熟的。从他们来荆州一参军时就是跟在黄祖手底下干活儿,知道他虽然性情冲动暴躁了些,但是对部下将士却是实打实的好。尤其是蔡威这样当年算是刺儿头,现在又混的出息的人,他是真拿他当自己半个儿子看,有时候脾气一上来,当着众人的面就敢指着蔡威大骂他小瘪犊子玩意儿,或者小兔崽子之类的。有时候被气狠了,就直接上前几步踹他两脚,操着大嗓门嚷嚷:赶紧滚!赶紧滚!别在老子跟前晃悠着碍眼!蔡威对这也不恼,反而一副任打任骂的嬉皮笑脸模样。 这要是放在刚来荆州的人看,肯定是特别惊讶的。陆逊就是一例,他在开始见到黄祖和蔡威相处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如此情景。他一直觉得蔡威去江东时,是在忽悠黄祖忽悠地晕头转向的情形下才达成的,没想到来了以后他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蔡威当时就只跟黄祖说:蔡威要去庐江请个人来,顺带打探一下情报。快则半月多则一月,必然回来,不知将军恩准不恩准呢?结果黄祖就只问了要请谁,要干嘛,问完就马虎虎地嘱咐一句:别闹事,给老子全须全尾回来,滚吧。然后就没了。陆逊明白过来以后那个哀怨后悔哟:早知道这样,他犯的着在一路上脑筋不停地提蔡威打算怎么在黄祖这儿蒙混过关的事吗? 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现在蔡威是表情愉悦地出门,捏着帖子,身后带着文进步行去太守府赴宴。路上文进低头紧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句:“爷,这次赴宴那位祢衡祢正平好像也在。” 蔡威闻言脸色一黑:“他去干嘛?接着去骂人吗?” 文进无奈地苦笑:“这个……我也不甚清楚。只是黄府君确实请他过府赴宴了。” 蔡威藏在袖子里拳头微微握了握,压下眼中的不悦,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其实他有这个反应一点儿也不奇怪,祢衡从自从被刘表派人从襄阳送来江夏的这半个月他就没消停过。打从他来第一天,在黄祖给他摆的接风宴时他就开始骂人,从黄祖开始,骂完黄祖骂陈就,骂完陈就骂蔡威,骂了一圈以后,发现在座都阴沉着脸,又顾及面子不肯发作,心里爽快了。正想找人再接着来,仔细一数:哦,原来在座的已经被骂了一个遍。祢衡没的骂了,当时正不过瘾呢,一抬眼又看到蔡威身后长身玉立,一派儒雅的陆逊,眼睛闪了闪,觉得这似乎也是个人物,可骂。然后他就当真拍桌子击节骂起了陆逊。 蔡威听到他骂词的时候那个气呀,恨不得让萧图立刻把他拽下去佷抽二十个嘴巴子。祢衡这人骂什么不好,他骂陆逊空有光鲜皮囊,确是十足草包。腹内别无长物不说,看人的眼光还不好,竟然不懂得择贤而侍。这句话出口,可不止是骂伯言一个,还夹枪带棒扫了一片人,连带骂了他蔡某人,说不定还顺带了黄祖。当时蔡威听完后脸上那个阴沉劲儿,连旁边魏延看了都面有忧色,小心示意地拉了拉他袖子:魏延是知道自己这哥儿们其实心眼儿不宽的。但是论起来关于骂蔡威自己的事蔡威并不太计较,反正不痛不痒的,随他去嘛。他主要气的是祢衡说黄祖,说陆逊,说魏延的。这人有一个特点相当明显,就是爱护短,纵是自己人有千错万错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你外人用不着插手,更不用指手画脚。 所以从那天开始,魏延就觉得祢衡因为那张嘴,在江夏早晚有一天得倒霉,不是倒霉在被暴脾气的黄祖宰了,就是倒霉在被笑面杀人的蔡威阴了。 事实证明,魏延当时的预感是对的。今天的宴会上,蔡威从一进门就笑的一脸柔和,看到祢衡座位还空时竟然和和气气地问了声:“怎不见正平现身?” 一个侍者也不知是跟祢衡有仇还是看不惯祢衡,在听到蔡威问话后咬了咬下唇,吸口气后才压着情绪跟蔡威说:“回蔡将军的话,咱们大人派人去请正平先生了,人家正平先生说自己犯了狂疾了。不能来了。” 蔡威闻言眼一眯,笑得愈发温柔,口气遗憾道:“不能来了啊?那倒真是可惜了。久不听正平先生高见,倒是让威想念的紧啊。” 侍者闻言无来由寒了一个,反应过来后给蔡威道了罪。赶紧跑下去忙活宴席:他有种直觉,即今天宴席不会那么太平。 侍者的直觉在前半席没有得到验证,到宴至中场时,随着迟到祢衡的出现,他觉得他的直觉马上就要实现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治祢衡蔡威有方 祢衡来后还算比较正常,他居然有跟黄祖告罪说自己来晚了。黄祖虽然心有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直接挥手指了个座位让祢衡就座。祢衡扭头一看,是陈就侄子陈硕的旁边,立刻有些不高兴了。他怎么说也是个文人,怎么给安排个武夫旁边?真只是安排个武夫旁边也就罢了,可陈硕这小子有时候仗着自己叔叔是江夏二把手的地位,在军中行为很嚣张!基本上除了蔡威的手下那五百亲兵他不敢惹,其他的,他都敢耍横。加上陈硕长相一般,又常年风日吹打,肤色略黑,所以被他欺负的将士私底下都叫他“杠黑”。 祢衡想着自己刚给黄祖告罪,又要发作人有些抹不开面子,就勉为其难坐了过去。原本这事众人就当过去了,结果酒过三巡后,陈硕自己往祢衡枪口上撞了。这小子前阵子听说眼前这人骂了自己叔叔,心里老大不乐意了。想修理他,但被叔叔拦住了,说他是个贤才,又是从主公那里送来的,不要轻易得罪。陈硕当时虽然压下那股怒气,但是毕竟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冲动,再加上酒意上头,想起前事不由怒火中烧。看旁边祢衡看自己也是颇不顺眼,干脆也不再伪装,拿着酒樽故作关心阴阳怪气地祢衡:“正平先生今番是因为在家里犯了狂病?却不知现在可好妥了?硕听说狂病是被狗咬过才有的吧?正平先生难不成还曾养狗不慎,反而被咬?” 这话原本是讽刺祢衡的,可惜并不高明。再说祢衡脑子转多快呀,骂人都不留面子,他几乎是立刻接口,“是。祢某人确实养狗不慎,这不,方才还听他吠了几声。瞧样子是想扑过来再咬几口的。” 陈硕闻言脸色涨红,“啪”的一下放下杯子,手指着祢衡:“祢正平,你……” 祢衡头不转眼不抬,拿筷子头拨开陈硕手指,挑着眉道:“正平?呵?祢某记得自己跟狗并不熟。” 陈硕攥紧了拳头,眼看着就要挥拳而上,衣袖就被身边叔叔拉住了。 陈就到底比侄子沉得住气,也老道许多,他居然能忍着怒火跟祢衡谦笑着说:“硕儿自幼失怙,家嫂纵容,性情难免放纵,正平先生勿怪。” 祢衡却不领他这个情,在他眼里世人分两种:可骂和不可骂。可骂又分两种:乐意骂和不乐意骂。不巧陈硕刚刚因为行为恰被他归为了可骂中中乐意骂的那一拨,所以连带为侄子求情的陈就也跟着倒了霉,就听祢衡不依不饶地说:“既是知道性情放纵,那陈大人为人长辈又何必把侄子放出来?难不成陈家家教都是如此?” 祢衡这话说得有些重,把人家一家子都卷进去,饶是陈就也有些耐不住。有那眼尖机灵的同僚已经凑过来开始准备劝人消火,也有好奇的爱瞧热闹的端着酒杯伸长脖子往这瞅。上首坐着的黄祖本来正和蔡威说话呢,听到这边动静转过头来,见到闹事中心又是祢衡,不由万分不耐起来:主公到底在想什么?这么一个嘴该长疮,舌该流脓的酸文人搁我这儿,也不知是让他恶心我,还是让我恶心他? 蔡威瞧着黄祖脸色,眼睛一眯,扯扯黄祖衣袖:“将军在想什么?” 黄祖边看陈就跟祢衡吵架边咬牙切齿:“老子在想能不能剁了这小子!” 蔡威眼亮了亮,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凑过头跟黄祖说:“现在您一气之下剁了他,等哪天您回过味儿来说不定又要后悔了。等他死了以后你给他厚葬什么的,还不如放他一马呢?” 黄祖瞪他一眼没说话,眼又看向陈就方向。显然武人出身的陈就跟骂人顺溜的祢衡在口才上没法比。即便在众多同僚帮助下,也还是落了下乘。而且祢衡颇有人来疯潜质,人越多,他骂得越开心,并且有连带骂人的爱好,好几个只是出于道义前来劝和的也被他一竿子扫到,受了池鱼之殃。 黄祖越看心里头越冒火。太嚣张了!太可恨了!在他的地盘上,当着他的面骂他的人脑子蠢笨如猪?骂他打算结亲的陈家家教不好?骂他手下将士武艺稀松,治军不严?这这……这手下都被说的如此不堪,那他这个当领导的想来肯定好不到哪去! 黄祖听了一会儿,脸色寂静变幻,手一扬,猛的一拍桌案,一室俱静。 黄祖冷着脸指着祢衡:“正平先生倒是慧眼识人啊!却不知我江夏可还有人入得了你的法眼?” 祢衡也不惊讶,抬着头似笑非笑:“黄将军倒是贤比尧舜,武盖汤周。” 黄祖脸色刚一缓,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讽刺自个儿。先不说尧舜禹汤文武这是古代贤王,他如今身份有没有资格与之类比,但就他刚才把他手下说的废材一堆,全无用处也能琢磨出祢衡话里辱没成分更多:尧舜周武的部将会是一群不堪的废物吗? 黄祖脸色骤然一阴,怒气上头,眼看着就要下令让卫兵把这位“慧眼识人”的正平先生拉下去送上路,让他跟真正的尧舜禹汤文武见面会唔去。就被身侧一直注意他脸色的蔡威拉住,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好久,黄祖才缓下脸色,只是那句话依旧还是拍着桌案说出口:“正平先生还是勿要夸大,等你真正见到几位贤君再来跟黄某说黄某到底如不如他们吧。” 说完就冲帐外大喊:“来人,送正平先生上路!” 门外立刻涌入几名士兵,看到黄祖眼色后一边一个架住祢衡,不由分说把人拖了出去。祢衡只是愣了愣,居然不挣不扎,不嚷不骂地被带下去了。 席中诸人正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不知所措,蔡威却忽然站起身,笑眯眯地冲各位同僚一抱拳:“蔡威另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几位同僚反应过来,拱着手给蔡威回礼,然后示意蔡威自便。有几个聪明地在看到刚才蔡威举止后已经开始猜测蔡威出去是不是跟外头的祢衡有关了。 蔡威倒是也不隐瞒,直接跟老几位说:“诸位有好奇蔡威要干什么的可以跟蔡某一道出来,蔡某保证会让你们看一场非常精彩的大戏。” 说完蔡威又对人笑笑后屋子抬脚快步离开了。身后诸人想跟却又碍于黄祖还在,不得已只好重新坐下,派了心腹跟上蔡威,替他们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蔡威出门以后快步追向被拖走的祢衡,却见祢衡已经被绑了押送往街口,蔡威出大门的时候随手操起门口侍卫的腰刀,快步赶至祢衡那里,眼看着卫兵就要举刀行刑,蔡威却依旧不发话,只在一旁抱着刀袖手瞧热闹。等到卫兵的刀锋快划到祢衡脖子,蔡威才闪电般出手,一下格开行刑的钢刀,在卫兵了然的目光中,蔡威弯下腰,看着从闭目待死动作中缓过来的祢衡挑眉轻笑道:“我还当正平先生不怕死?原来也是怕的,不然怎么会在刀口来临时闭了眼睛?” 祢衡一愣,睁眼看着蔡威满是讥讽之色:“祢衡一介书生,论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确实不如蔡将军来得轻快。” 蔡威“啧啧”两声,挥挥食指皱着眉对身后一众跟过来看热闹的同僚随侍说:“蔡某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听别人插嘴。你们谁那里有手帕之类的东西?” 他话说完就侍从们就愣了:一群征战沙场的大老爷们又不是养在深闺娇滴滴的小娘子,随身带手帕干嘛? 索性一个侍从相当上道,明白了蔡威要干吗以后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蹲身解开自己裹腿,拿着有三尺长,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黑布条递给蔡威,讨好地说:“将军您看这个成不?” 蔡威乐呵呵地点头,一抬下巴:“堵上。” 侍从闻言赶紧万分乐意地照办,为了怕掉出来,堵嘴完还不放心地往里塞了塞。祢衡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噎的,瞪着蔡威目光如炬,眼刀子不要钱一样嗖嗖嗖地往蔡威身上招呼。 蔡威蹲着身子笑得和煦自然:“正平先生,我一直很困惑,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为什么净办一些找死的事呢?你不会真的以为要杀你的只有我家府君吧?” 祢衡从鼻孔里出气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去理蔡威:他就算知道曹孟德和刘景升在这里有猫腻他也懒得回答蔡威的问话。 蔡威见他这般又啧啧两声:“蔡某看过你的赋词,当真是文采斐然。尤其是鹦鹉赋,更是首屈一指的名家作品。所以蔡威就更好奇了,一个怀才不遇,又心怀抱负的人怎么会三番两次往得罪权贵的路上走呢?” 祢衡继续冷哼不理他。 蔡威挑着眉:“我猜猜看啊。有人心怀天下要以文兴邦,有人是以武报国,可惜这个世道纲常不振,正平先生这样爱和孔文举之类结交的人,怕是注定要失望了。然后呢?就看着世人不顺眼,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世人?骂骂他们出出心里的郁气,同时也幻想一下自己能不能把这群所谓“乱臣贼子”骂醒,还世间一个海晏河清?” 祢衡终于没再冷哼,却也没给他什么反应,只是扭着头不去看他。 蔡威冷笑两声,“嚯”地站起身,指着祢衡头顶:“幼稚!天真!迂腐!还大德贤才?亏你自己说得出口!慧眼识人?亏你自己敢这么自夸!祢正平,别把自己看的太了不起,一个没上过战场,不知道人命几何的人有什么资格对着一众浴血之人指手画脚?不过是一个烂漫又不现实的酸腐文人罢了,你真觉得那些视你为大才的人不敢杀你。实话告诉你,想杀你的不止我家府君一个,许都有,襄阳也有,你今儿绑在这儿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你这张人见人烦的嘴!” “哦,我忘了,我说这些你可能听不懂。您老人家见识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无法追及的。您老人家交友也是我们这种佣人俗人所不能理解的。您老几个至交?我听说是两个。一个被你叫‘大儿子’是孔融孔文举,另一个是您叫‘小儿子’的弘农杨家的幼子杨修吧?啧啧,瞧您交的都是什么?一个腐儒,一个话唠,没一个正常的。哎?我又忘了,其实您跟他们差不多,一丘之貉嘛。不跟他们交好,跟谁交好呢?” 蔡威说完“唰”的一下拔出腰刀,刀光锃亮,闪的祢衡微微闭了闭眼。 蔡威却视而不见,打量着刀锋声音轻柔地问祢衡:“正平先生你说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快?” 祢衡又白了他一样,继而偏过头去。 “我猜你这会儿肯定是在心里想: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呢,我现在忽然改主意了,我发现其实你被堵着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好相处的。除了拿眼睛白我或者冷哼一声,没什么别的动作了。我决定,饶了你了。听闻半个多月前,许都曹公有过割发代首,你也一样吧。” 话落,蔡威利落地一刀削去祢衡发冠,在祢衡披头撒发之际又掬起祢衡一把头发,刀光一闪,黑发委地。 被无端削发的祢衡被缚的双手攥的死紧,眼睛死死盯着蔡威,蔡威不为所动,伸手招过一个士兵:“把他带到萧图那里,就说我说的,让他找不见天日的地方,把这位看押起来,看牢了,别让人跑掉。要好吃好喝不许亏待了。但谁也不许跟他说话,不许和他交流,不许搭理他分毫。若是他要问时间,就在关他的地方弄个水漏,我倒要看看,这样不怕死的硬骨头熬上几个月黑牢生活,能不能消磨掉这份让人讨厌的凌然傲气。小爷我自己就够傲的了,居然有人敢比我还傲?” 被他吩咐的亲兵托着被塞着嘴,听他说话后就一直拳头握的咯咯作响的祢衡退走走远。看了一场大热闹,听到蔡威训祢衡的侍从们心里十分解气:敢情还可以堵了嘴可劲儿的骂祢衡呢!他们之前怎么没想起来呢?嗯,还是赶紧回去汇报,让主子们也跟着乐呵乐呵。于是侍从们颠儿颠儿回去给各家主子汇报。 蔡威自己站在街口收刀回鞘,眼睛眯起盯着亲兵撤退的方向低声说道:“海晏河清?天下承平?靠骂是骂不来的,还是刀剑解决更直接。祢正平,之所以不杀你,就是为了让你看看到底是你的口舌有用,还是我的刀兵有用。” 跟着他身后一道出来的文进站在不远处观摩了全程,在街心只剩下一个蔡威后,文进心里感慨: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公子有些地方依旧一成未变呀!刚才他对付祢衡的那些让他莫名想起多年前李莲和周亮的一宗旧事。当时孝直的点子只是让两人心有误会,互相猜疑,尚有原宥余地。可是他家主子补充的那点却让那一对从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聚之日。 今番对付祢正平,按照黄府君本来的想法便是一刀下去,一了百了了。可是他家公子不答应,一了百了多便宜他,生不如死,精神折磨才更利害。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每天数着水漏,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铺天盖地的寂寞和孤独早晚会把人折磨疯。 文进实在不知道他家主子有时候的狠历到底传自何人?好像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经这样了。不过所幸他对自己人一向义气深重,倒不会生着法子的折磨人。有时候文进觉得他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公子除了敬佩,崇拜和尊重外还有一丝隐隐的畏惧。虽然不多,却足以让他不敢背叛他。他想公子手下最嫡系的五百人也是如此,不过他们比他更多崇拜,更多敬畏罢了。这话让他响起妩姐姐曾经在讲孝武陛下故事以后玩笑般地说过的一句话:孝武帝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作为一个绝对的领导者,他学习了老虎和狐狸。既有威严又有狡诈,即能让属下爱戴又能让属下敬畏。你们什么时候学会这一点,就算统御万军,我也不用担心你们哪天被部下背后捅刀,死的不明不白,姐连请人招魂都没地方招去了。 蔡威在荆州整人整得利落干脆时,给他写信的蔡妩却在许都被人缠的哭笑不得。曹洪的媳妇儿庄夫人以堪比搞推销的热情每日拜访军师祭酒府,一坐半天,不为别的,就为了拉蔡妩入伙做生意。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后院夫人有打算 蔡妩心里那叫一个无奈。想不答应吧?人家好歹来这么多次,诚意在那儿摆着,你拒绝了面子上过不去不是,再说曹洪也和郭嘉通过气了,她也没法以家里当家的不在,自己做不了主拒绝(她还不知道许都已经有人心照不宣的认为他们家当家掌权的其实是她);可答应了吧?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妥。她阿公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从小可没少教她为商之道关于谨慎投资和切勿过贪的告诫也是市场提点在耳边的。 对着曹洪家的怂恿,说蔡妩不动心那是假话。可是她更清楚在许都这地儿并不像它表现的那么太平繁荣。暗地里许都有多少的风云激荡,暗中角力恐怕连曹孟德自己都算不清:高门和寒门之间、世族和庶族之间、文人和武将之间、旧有僚臣和新归贤才之间、跟随皇帝刘协来许的洛阳旧臣和跟曹孟德同心的兖州旧人之间,各种各样的矛盾数不胜数。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昔日的小皇帝日渐长大,并渐渐显出对曹孟德的不满,而他手底下又确实有一帮真正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忠臣。偏偏这个时候,曹孟德他们领军在外。蔡妩本能觉得这会儿气氛微妙,还是少动为好。 可是当她把这种担忧结合自己分析告诉给庄夫人时,庄夫人却呵笑着摇头,一脸不以为然地安抚蔡妩:“我看慧儇你这是和奉孝处的时间太长,跟着他学了一套谋臣脑子里的弯弯绕。咱们不过是开几家作坊,弄些酒肆罢了。还能碍着谁眼不成?哪里如你想的这般有如此利害纠葛?慧儇你这是多虑了。” 蔡妩攒着眉思虑了好久才探着身子问庄夫人:“若是如您所说,在许都开酒肆能活力几成?” 庄夫人伸出食指和中指给蔡妩比了个“二”,然后笑眯眯和说:“如果是地段好,酒也好的话还得再多一成。” 蔡妩眨着眼心下疑惑:“三成利?这也不多啊?” 庄夫人摇着头笃定地纠正:“不是三成,是翻倍。” 蔡妩闻言猛抽了一口凉气:“什么时候酒坊生意竟然如此暴利了?我记得以前在阳翟,酒肆可这样盈利的。难道这会儿行情不同了?还是只有许都一处如此?” 庄夫人扯着袖口先叹了口气,然后才摆着微笑解释说:“也难怪慧儇你吃惊了,其实我初时知道也给吓了一跳呢。倒不是说你耳目闭塞,孤陋寡闻,而是现在市上行情确实如此。常年战乱,朝不保夕,便是荷包里有些余钱又能如何?用在买地置田上?说不定哪天战火波及,就得被迫逃难,田地也是便宜了别人。用在娶妻纳妾上?离乱一出,这娇妻美妾不定又为谁所掳,成琵琶别抱呢。倒不如拿钱去秦楼楚馆,酒肆饭庄来的实惠。至少你吃了喝了玩了,也不算是白白浪费。” 蔡妩听后垂眸,沉默不言:庄夫人说的都是事实。被后世推崇过的“魏晋”风骨,其实汉末已经崭露头角:好酒、纵欲、清学玄学、嗑药。除了最后一条还在完全隐没。头两条这几年已经越来越明显。酒价不断攀升,男女婚嫁年龄越来越大就是对此的一条佐证。而随着招贤令的颁布,在许都越聚越多的大贤之间赋诗除了流露出儒家的忧国忧民之外,第三样老庄清玄之谈似乎也渐渐有显露趋势。 有时候想起局势,连蔡妩都有放纵冲动。像她这种知道多年后终有世道太平的人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不明将来的普通人了:战乱频繁,诸侯纷争。分不清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战争就像一袭看不到尽头的洪水,上至朝廷高官,下至黎民百姓谁也不知道乱世什么时候能平定,不知道等到乱世平定,自己还是否尚在人间? “人生苦短,须臾即逝,既然前路不知,何不贪欢今晌?”,这便是这个时代越来越多人的想法。修短人世,终归于尽,酒色享乐间,能放纵一天是一天,能潇洒一日是一日,便是说不得什么时候人忽然没了,好歹也算俯仰放歌,声色犬马,率直一身地体味过人间烟火,不枉这尘世一遭。 蔡妩突入其来的沉默看在庄夫人眼里就多了一丝疑惑:她现在一心想着拉蔡妩入伙赚钱,真没那个多余心思突发感慨。所以对蔡妩表现她还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够真挚,未能触动蔡妩。庄夫人眨眨眼,轻咳一声再接再厉道:“怎么?我说这些慧儇不信?” 蔡妩回神后抱歉地笑了笑,摇着头说:“倒也不是不信,只是觉得……” 庄夫人了然地一拍手,顿悟般笑道:“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哎呀,没关系,那是正常事。许都这酒利你跟谁说谁心里都得‘咯噔’一下子。不过你仔细琢磨也就是那么回事了。你想啊,许都这地儿在司空大人没奉迎天子之前是个什么地方?就是个破破烂烂的许昌县呀!它连当初洛阳一半的一半都不如。现在一下子被定为国都,小小一个许昌住了皇族宗室,住了朝廷高官,住了世家豪门,住了司空府新部旧部,还有一些原先就在百姓,还有那些受‘招贤令’来应诏的大才,甚至还有以后征战新降之人,再加上那些家眷,随从,仆役等等等等。这么些人算来总要吃喝吧?总要花钱吧?许昌被定都满打满算,总共才三年。就是朝廷再神也不可能手眼通天,把许都所有都布置的妥妥帖帖吧?再说,他们就是想布置也得有钱财有精力不是?你看他们现在,一波一波的打仗,粮饷消耗不说,就是打仗回来刚说消停些,没多久也得再出兵。哪有那个心思捣鼓这个?倒不正好给了我们拣漏子的机会?不做,错过了可就白瞎了。” 蔡妩被庄夫人说的意动,可心底还是觉得有隐隐的不妥。但具体是何处不妥,她现在又一时想不起来。其实她也明白,曹洪虽然抠门吝啬,人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跟他家处好借钱可能不行,但搭档合伙做生意倒是绝对不会吃亏。但从另一方面说,既然这种生意利大,为何其他人却迟迟不敢插手?说他们一个也没看见其中好处蔡妩是打心底不信。最可能是多数人和蔡妩一样顾忌着这乱七八糟的政治气氛和越来越微妙的政治关系。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间牵一发动全身。她要是答应庄夫人合伙要求,两家合作,必然会打破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从而刺痛某些人的眼球。曹洪是曹孟德他弟弟,除了曹孟德,自然没几个人敢不长眼的动他。但他们家不一样,他们家出身寒门庶族,无家族依附,在许都也根基尚浅,现在郭嘉不在,蔡妩着实不想惹事。 前后思虑了半刻钟,蔡妩终于眼睛一闪,咬牙下定决心:做!但绝对不是这么愣头青一样做出头鸟!与其将来被人眼红嫉妒下黑手,不如现在就拉一帮人一起下水。反正平衡早晚要被打破,利益网牵扯也是牵扯,她就不信许都这些摸爬滚打在官场多少年的人,还真有放着正经钱不要,拼命往外丢的。 蔡妩眯着眼,轻咳一声坐直身子。在庄夫人诧异不解的目光中神秘兮兮地冲庄夫人招手:“庄姐姐附耳过来。” 庄夫人把脑袋往前一凑,待听到蔡妩嘀嘀咕咕一阵后,脸色几经变幻,最终像是被割肉放血一样咬着后槽牙说:“行!既然慧儇觉得这样才放心,那就照慧儇的意思办吧!只是……咱们自己这里,可能盈利会受些损失了。” 蔡妩摇摇头:“庄姐姐目光放长远些。但你想,她们尝到了甜头,以后还会找咱们麻烦吗?再说因利结交的关系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一层关系,既脆弱又牢固,只要有利在,我们的同盟肯定会固若金汤的。” 庄夫人绞着帕子,最终颇为不甘地点头同意了蔡妩话,然后起身跟蔡妩告辞,说是自己要回去准备准备,好漂漂亮亮地迎接一场利益交锋。 蔡妩客客气气地送人出门,回来正见练完琴的郭照在厅里小口的喝茶。蔡妩拿起身边一个点心盘子递给郭照:“照儿饿了没?我去让厨房给你先做些吃的?” 郭照赶紧放下茶杯摇摇头,看着门口方向试探着问道:“刚才是庄夫人来的?还是跟您说要做酒肆生意的事?” 蔡妩点点头,在郭照对面坐下:“而且娘已经答应她了。” 郭照略微惊讶了下,然后了然地笑开:“昨天我还和奕儿打赌,赌您什么时候会被庄夫人耐性打动,应了她所求。结果今天您就答应下来,我和奕儿连赌注都还没定呢。” 蔡妩摸摸郭照头发:“迟早的事,不过具体还是要好好合计合计。只咱们两家办毕竟是太过扎眼的。” 郭照歪着脑袋问道:“这么说,母亲心里想必已经有了章程了?” “有倒是有。不过还有地方欠缺。”蔡妩说完拉着郭照小声把自己给庄夫人的说辞重复一遍,然后眨着眼睛问郭照:“照儿觉得哪里不对?” 郭照思考了一会儿,咬咬唇凑头在蔡妩耳朵边小声嘀咕了半刻后缩回身,仰着脸问道:“母亲觉得这样如何?” 蔡妩脸上绽出赞同的笑:“打一棒再给个甜枣。照儿这棒子恐怕打的比娘的甜枣更让他们印象深刻。只是娘很好奇,你怎么对许都军资如何的时,竟然比娘还清楚?”最后一句话,语气已经不是问句,而是带着几分玩笑揶揄地调侃,甚至蔡妩说完还冲郭照故意地眨了眨眼。 郭照脸红扑扑地低下了头,用蔡妩刚刚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地解释:“他这次虽没能随军,但却是被着令在文若先生手下跟着见识走动的。所以……对这一块儿,还算知道些。” 蔡妩老不修一样拖长音调“哦”了一声,看到郭照更加局促后,眯眼笑呵呵地向前探起身子:“我倒是没想到二公子会连这个都告诉你。嗯,看来这女婿人选还是不错的。你自己觉得呢?要是可以,等这事过去,娘就去给司空府里通个信儿,想法子先把人给订下?” 郭照头低的更狠了,站起身用比蚊子般大的声音回答:“全凭母亲做主”后就匆匆告辞,领着自己侍女落荒而逃。留蔡妩一个在厅里摸着自己脸盘感慨:哎哟,这不是还没到三十呢,就该有准女婿了。虽然女儿不是亲生,可是想起来还是各种的心生感慨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筹措军饷后院忙 第二天,蔡妩趁着送奕儿读书之际,去了司空府。跟丁夫人两人在花厅里絮叨了很久,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几天以后,一向俭省的丁夫人居然,忽然发帖设宴,广邀许都诸多世家贵妇,高官夫人,深闺小姐去司空府参加赏花会。 贵妇们接帖子后既有受宠若惊,又有诧异不解:丁夫人办宴会极少极少,这回是为了什么办这桩事呢?另外,带着未出阁姑娘前去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呢?听说他们府上大公子至今未娶,不知这番宴请是不是跟他选妻有关? 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宗旨,各家夫人在收帖后皆是精心准备,等到赏花会到来时,领着郭照一起赴宴的蔡妩抬眼一看:嚯,这许都的夫人们都是豁出老本了吧?瞧她们打扮首饰,簪子上随意掉落的一个小珠子都足够一下级军官一年的薪俸。再看她们身后的跟着的千金,亦是各个打扮得体,身着贵气,或娇羞或清纯或懵懂,千娇百媚,不一而足。 蔡妩抽着气跟郭照唏嘘:“照儿,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娘俩挺损的?” 郭照眨眨眼,一脸无辜:“母亲说什么?照儿听不懂。” 蔡妩噎了噎,看着眉眼间满是小女儿调皮态的郭照,心里即欣慰又无语:我家丫头是活泼娇憨了,可为什么我觉得她被带坏了呢?照儿她以前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肯定是曹丕那小子的问题,他把我好好一个女儿变成这样了! 蔡妩边心里冒酸地骂曹丕,边脸上挂着微笑应酬来往打招呼的人。等到时间差不多时,蔡妩才拉着郭照入席,在郭照耳边小声嘱咐:等会儿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动。只专心看着好戏就行了。 郭照听话地点点头:她当时只是给蔡妩粗略地提了一下还可以怎么样,具体的实施方案却是蔡妩和丁夫人或许还有庄夫人之间敲定的。她还真不知道今天这戏会不会真是如蔡妩所说是一出好戏。 事实证明,蔡妩说话还是有依据的,在一身布衣衩裙的丁夫人和司空府其他几个夫人带着身后一串同样打扮简朴的曹家姑娘出场时,座中夫人、小姐们的脸色明显变得不太好看:主人还是如居家一样,那她们这般岂不是喧宾夺主的得罪人? 好在丁夫人像是发现她们尴尬一样,没怎么介意为难,只是微微扫了扫一众人的珠宝钗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然后就很平和很稳妥地宣布赏花会开始。可实际上赏花会只是个噱头,在座谁不知道这其实是名为赏花,实为相看的应酬?所以对丁夫人的话也是格外敏感,总是不自觉会多想一些,多考虑一些。 等丁夫人绕啊绕把,话题绕到前线时候,一种夫人们皆竖起了耳朵:哟,这是正题来了。马上就该说道大公子了吧? 可惜丁夫人这人忒会打太极忒会吊人胃口,在漫天遍野地扯了有小半个时辰的闲话后,她才状似忧愁地开口:“哎,你说前线这些事,咱们女人家的也帮不上什么忙?每次他们一出征,就留一众妇孺老幼在后方担惊受怕。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跟吕布打仗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了?我记得前阵子他们走时,好像有提到军资不足的事,也不知道解决了没有?” 众位夫人心思一凛:在对付袁术和吕布问题上,不管是属于哪个阵营,许都立场都惊人的一致:必须得打,而且必须得赢。不然许都天子不是天子,他的朝臣自然也不是朝臣,她们的地位当然也得跟着不尴不尬。 一群人各自打着算盘,不约而同地宽慰起丁夫人,一堆褒曹孟德,贬吕布,赞天子,骂袁术的话不要钱的往外说,说到后来蔡妩自己听着都眼角抽搐:谁说那群文采斐然的刀笔吏是了不起的朝廷喉舌来着?让他来听听这群妇人们的对答,绝对也是舌灿莲花,口若悬河的。 被安慰的丁夫人拿着帕子攒了几滴眼泪,一旁大姑娘曹昀立刻心疼不已,跟身后的侍女一使眼色,小侍女悄默声退下,不一会儿端着一个妆奁匣子又上来了。曹昀手捧妆奁下,半跪在丁夫人跟前,高举过顶跟丁夫人说:“军资之事,曹昀无能,今奉上首饰妆奁,虽是杯水车薪,但却是女儿一番心意。曹昀借此祝父亲能旗开得胜,也愿母亲能一展笑容。” 丁夫人愣了愣,展开一个勉强的笑意,搂过大女儿抱在怀里:“好孩子……好孩子……” 曹昀这一起头,底下几个妹妹亦是争相效仿。不一会儿丁夫人脸前头就摆了几个妆奁盒子。搞的丁夫人面色复杂,眼睛湿润。 正在此间,一直在不远处坐着的蔡妩觉得时机差不多,跟她对面庄夫人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眼色。庄夫人笑眯眯地站起身,走到几个侄女身前一个个扶起:“哎哟,你们这些丫头是干什么呢?便是真有军资的问题,我们这当婶母的也不能让侄女们操心,把自己妆奁盒子都搭上。”说着庄夫人撸下手上的一对玉镯和指上的几个戒指放在丁夫人跟前一个匣子里,有些歉然地说:“来之前不知道这事,也没准备现钱。就拿这个抵了,也充作军资吧。” 她说完下面一众夫人就微微变了脸:曹洪家多抠门?全许都数得上的。他们家都出钱了,咱们再看着是不是有些过不去。可还没等她们考虑完,郭照已经起步上前,放下两对镯子和一串项链后低着头轻声说:“这是家母和郭照的。母亲说父亲亦是身在前线,我们处后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这样给他祈福了。”小姑娘说完比庄夫人更狠地从头发上把发簪拔了下来,紧接着又卸下了自己的耳环:“郭照所有,皆父母所赐。便是倾尽所有,能为父亲祈福亦是应该的。” 座下的夫人们小姐此时已经回过味了:看来今儿恐怕还真得留点东西了。不然你不光脸面上,你名声上也过不去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唐薇,她在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蔡妩后,示意荀彤上前放下一堆首饰后,笑微微地解释说:“文若虽不在前线,但也忧愁这事。虽然我算不上什么帮忙,但好歹我的心意得到。” 她一起头,下头陆陆续续有撸镯子,摘戒指,卸耳环,摘项链的,然后一个个忍着牙疼说了冠冕堂皇的话,把首饰放下,强作欢颜地回到座位。几十位的贵妇加上闺中姑娘,一个赏花会下来,金银珠玉价值不菲的首饰竟然塞了满满几大木匣。丁夫人本着来者不拒的原则,对任何前来的送首饰的都报以感激欣慰的笑,若是人家带了姑娘来,她还能颇有深意地打量人家姑娘几眼,让人家蓦然觉得:嗯,这个东西必须送。说不定送了会让司空府觉得咱家还行,可以结亲。 等许都的夫人们牙疼肉疼地被阴了一遍以后,丁夫人又语带感激,万分真挚地开口表示:诸位夫人忧国思君,高风亮节,着实是我许都之幸。我代那些在前线浴血的许都将士们谢谢你们诸位心意。只是谁家的钱财也都不是白得的。朝廷也好,司空府也好,总不能平白占了便宜却不知心中感激。我记得许都东城那些铺面自天子来许都定都后就一直闲置,放着也是浪费,不如诸位回去就去那里转看一番,有看中的就着人回了我。领了地契也算是一份补偿。 底下众夫人们听后眨着眼反应不一:许都东面那地儿是个比较那……呃……不发达的地方。当年曹孟德占领许昌,从东门攻入。许昌东城人群惶恐,各自逃难,东西能带的带,不能带的或扔或烧,或挖或埋。简直把那里祸祸成了火海坑都,就算后来许都安定重建,荀攸等人曾着重规划过,但东城还是成了被破坏最严重的地方,跟西城的繁华绝对没法在同一个等级。 虽然事实是这样,但丁夫人话落后,有脑袋迟钝点儿的夫人还是开始在心头沾沾自喜:嗯,首饰换铺面,虽然还是亏了点,但是总比什么也捞不到强许多。而脑筋精明些地则继续一副牙疼模样:许都东城铺面?那是当年曹孟德占领许昌,原住民们怕兵祸波及,仓惶逃难留下的,说是铺面,其实那里本来就是贫民区啊!零散破落,地势坑洼,不下雨还好,一下雨,路都找不见,谁家没事吃饱撑着去那里?最通透的一些夫人们则微微眯了眼睛:许都就这么大地方,西城已经被皇宫,官衙,高官豪门的府邸渐渐占尽,而且地盘已经渐渐划定。一些街道铺面后头的利益网也是千丝万缕,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轻易触动。但是东城不一样,那里太寒碜,谁也不想伸手。连曹孟德自己在破城得地后赏人都没好意思把那里往外送。但另一方面那里地价便宜,背景单纯,后头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地势不好算什么?填平就可以了。没路算什么?修了就行了嘛?照着许都现在的人口发展,东城那些荒宅废宅还能闲置多长时间? 只是这么一想,丁夫人提议倒是一条良策,想透的诸位又不得不承丁夫人的情了:东城那里再怎么说也是许都的地方,实际掌权的也是曹孟德。人家丁夫人跟咱们客气客气,咱们总不能真不识时务问人伸手吧? 于是也不知道谁家夫人最先回过神,以一种半戏谑半认真的语气开了口:丁夫人您说哪里话呢?东城那什么地方可是不错的地段。您就是不开口,我也少不得会厚着脸皮问您买了。今天您既然说到了,咱们也就沾回便宜,价格什么的咱们不说了,明一早我就让人给您把钱送来。到时候您可别嫌少,千万得记得给地契啊! 她话一说完,紧接着又有几位明透的跟风而上,都表示不能白要,稍后就送钱过来。丁夫人满脸尴尬地跟人客气,结果就是越推辞,那几位夫人表情越真挚,就差在众人面前开口说:我们是真想要,您要是觉得不妥,价钱咱们好商量。推辞到最后就是丁夫人在众人一再要求下“勉为其难”接受了她们的买地请求,但同时要求不要太伤和气,酌情而为即可。 最精明一波妇人明里暗里一番讨价还价后,各自满意,均连带微笑,回席上品茶赏花,谈笑风生去了。而脑袋平庸些的此时也回过味儿来,开始作为第二波要求者跟丁夫人打机锋,敲边鼓,试图也得到跟刚才人一样待遇。丁夫人端着茶杯,端庄大度,一派淡然,对几家夫人的要求来者不拒,相当和气。蔡妩和庄夫人本着不做出头鸟的原则,也是在这一波人行列当中,俩人在跟丁夫人装模作样打了几句官腔以后,得了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答案后,又各自坐好,跟旁边夫人有礼寒暄,谦和谈笑,充当标准贵妇去了。 而最后一拨人在观望了一番旁人举止后,自然而然也跟着闹腾去。这样的人一般都有个奇怪的心理:喜欢从众。别人不干,他们不干,别人一干,他们也得凑个份子。反正要赔要损也不是他一个,他不算吃亏。 当然除了这些自愿和随大流的人之外,还有一种品行高洁不愿与众人“同流合污”或者脑袋死板,人太实在,没反应过来此间机锋的人。比如孔融他媳妇儿。蔡妩也不知道她是真没反应过来还是实在心有隐情,她居然能面有难色跟丁夫人哭穷:“实在不敢隐瞒夫人。不是妾身不知夫人好意,而是家里实在有些……去岁北方大雨,家中田地收成不好,佃农们的租已经被老爷免了。今年眼见着节气里又有去年的水势,所以妾身实在不敢……” 蔡妩心里满是不屑:听意思,这多半不是这位小妇人的真实想法。而是她在揣摩自己夫君的意思,甚至不惜以这么另类的方式拒绝丁夫人的示好。蔡妩想这也不过又是一位可怜的妇人罢了,或许她怕她重蹈了她前任那位夫人的覆辙?其实战乱年代干过抛弃妻子这种事的人不少,远的高祖,光武什么的不说,就是近的也有刘备干过,吕布干过,甚至曹孟德当年刺董不成,也曾丢下卞夫人夤夜出逃过。可是像孔融这样大军围城时,人家既不不指挥,也不不督战,一拍闲适面色淡淡然去读书的还真不多,而等一败涂地后又扔下老婆孩子仓惶逃亡的更是少之又少。 蔡妩可怜这个女人,所以在她说完以后她只是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到。但是她身边的郭照却不这样,这姑娘脸带天真,语含关切,很是热心地说道:“王夫人放宽心。我听母亲说,德衡叔父新近创制了一批水车,既能灌溉又能排水。于农桑之事上很是有利。王夫人若是怕今年田地收成不益,可以去着人问问那批水车的事。虽然德衡叔父被司空大人点名随军去看新弓弩的成效了,但我想军械堂的人应该也清楚这些。而且听人说许都和周边一些郡县的田地里已经被安置上这种水车了,反响很不错。” 王夫人傻了下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郭照,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她旁边几位夫人听到这信很感兴趣的样子,一个个看着蔡妩,眼冒金光地问:“慧儇你们两口和德衡算是故交吧?我听说马德衡那人手巧得很,好多东西别人看都看不明白,他居然能做的出来,而且做得非常精巧。真好奇人家是怎么想出来的。哎,对了,慧儇你不是跟他比较熟悉吗?你看你能不能跟他说说,让他回师后,有时间做些小玩意,好给我们这群快在后院闲的发霉的妇道人家解解闷?” 蔡妩眼睛一道亮光闪过,抬起头笑微微地说:“这倒是不难。不过德衡回师后可能没怎么有时间。因为前阵子他说除了忙活军械堂那边,他还想着改进织绫机的事。” “改进织机?怎么改进法?”一个对此挺好奇的夫人很是困惑地问道。 蔡妩回忆着上回来家里时絮絮叨叨的那一通专业术语,眼睛眨眨后,舌尖一打弯,换了个通俗易懂的说法解释给几位夫人听。解释完还不忘在最后对比了下新旧织机的不同点,并且突出强调了新织机的经济利益。她这经济利益还没说明透,一边正跟旁人闲聊庄夫人就“唰”的一下扭过头,眼睛闪闪地看着蔡妩,低声说:“德衡这个什么时候能出?出来以后可得着人往我们家通知一声。家里布庄上要是都能放上这个……” “那你和子廉就真乐大法了。”蔡妩嬉笑着接过庄夫人话头,然后给庄夫人一个“我明白”的眼色,紧接着她又提醒道:“我可跟你丑话说在前头。德衡那人,对钱财是没什么概念,他脑子里除了关心那些宝贝器械基本上没别的挂心东西。可你要是敢因为这个就真蒙他,让我知道,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庄夫人赶紧摇手:“怎么会?慧儇你想哪里去了,我们家就算有时候会瞒天过海赚点小黑钱,但再怎么钻钱眼儿里也不能真算计子廉同僚?再说,德衡当初可是被子修和奉孝共同引荐的,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到他头上?” 蔡妩眨了眨眼,算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庄夫人要求。 一边几位夫人见这边悄悄话说完,也跟着继续加入话题。结果就是在赏花会结束时,不光丁夫人收了几木匣子的上好首饰,卖了些东城待开发荒宅荒地。连带着蔡妩都莫名其妙给马钧那些大发明小玩意拉了一批的订单,而且还跟着郭照一唱一和忽悠人家几个好玩的夫人姑娘,把马钧那科研怪人的“研究经费”给解决了。对此蔡妩表示相当满意,甚至在回去的路上牵着郭照的小手,很有母爱地抱着小姑娘猛亲了一口,搞的小姑娘脸红身僵,傻乎乎局促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义母这是兴奋过头,欢乐地有些冲动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子心焚如针毡 赏花会之后,许都的高门豪邸开始正式投入分隔许都东城利益的行列。因着官家男人们大多在顾忌那些所谓的“与民夺利”,所以具体运作都是由后院女子主持,然后分派家奴实施,一时间东西城之间各家仆役来往不断,互相之间应酬倒是不比他们主子少多少。 正式因为这些仆役管事们的不懈工作,许都东城各处以一种让人惊讶的速度迅速翻新:修路、建宅、商铺、饭庄、各个行业都在往这处地方聚集,甚至不少人已经打算在这之后该如何规划此处的盈利分配,该如何疏通上下,如何走好关系。 蔡妩当然也属于其中之一的一个。她在每天忙活完家事后除了琢磨给郭嘉写信,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杜蘅如何回报东城的状况和酒肆的筹建:她以前倒是从来不知道她们家最有生意头脑能在经营上管事的居然不是柏舟,不是杜若,而是被她授以厨艺的杜蘅丫头。每次谈到钱和吃食时,杜蘅丫头眼睛亮亮,眉毛弯弯的样子总让她觉得有种喜感,蔡妩猜这可能跟杜蘅小时候那段食不果腹,卖身换食的遭遇有关,所以这姑娘对钱物和吃的特别有好感。哪怕被柏舟他们嘲笑也已久不改初衷。 而和许都大半夫人搞“开发”的越来越欢乐的氛围不同,在许都皇宫里随着外头贵妇们越来越频繁地动作,天子刘协心里是越来越浓郁的担忧:对于一个皇帝来讲,刘协的经历不可谓不波折。但就是曾经的波折经历造就了他现在近乎本能地忧患意识。在他得知许都夫人们动作不久,他就已经敏感地意识到这种局面对他的不利: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够拒绝真正的利益诱惑。或许他身边那些人现在心里依旧坚定不移地忠于他,但是过阵子呢?如今的司空府给他们的甜头,就像裹了蜜糖的毒药,不是针对那些夫人,也不会针对夫人们身后的朝臣。而是只针对他。不会立刻致命,却会一点一点腐蚀他身边的可用力量。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枕头风这种东西,不能摧枯拉朽却也能翻天覆地。刘协眼睁睁看着此种局面,却完全无可奈何:不能责问,因为那是后院夫人的事;不能治罪,因为他们行的正大光明;甚至不能阻止,因为大汉律没有哪条规定了官员及其家眷不可从商。 刘协心里头泛堵:举国兵祸,满目疮痍。一个年轻热血的帝王眼看着祖宗基业渐渐衰微,江山几近易主,内有权臣挟持制肘,外有诸侯居心不臣,怎么可能甘心受制?怎么可能心无波澜? 在许都轰轰烈烈“夫人运动”搞了一个月以后,刘协终于忍不住宣见了国丈伏完和国舅董承。 伏完董承二人进宫时,看到的就是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年轻天子端坐正中,目光坚定,脊背挺直,举手投足间皆是皇家风范。若除了现在他脸上的一丝浮躁和郁气,这位君王看上去真的非常符合他们心中对自己皇帝女婿那种不露声色的要求。(作者注:古意:妻父又称舅。两人皆为献帝岳父。但伏完因是皇后伏寿的父亲。属于正经老丈人,故本文称国丈以示区分。) 刘协在见到两位岳父之后,很是谦和地赐座。说了好大一同家常以后,才慢慢地绕回正题,谈到许都如今的事情。伏完董承两人自刘协登基以来就跟随左右,自然明白刘协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对于刘协话落后的担忧,两人却有了不同的反应。国舅董承是微蹙着眉小声问刘协:“陛下心中作何打算?”国丈伏完却是捋着胡须一言不发。 刘协看着二人表现,脸上浮出一丝苦笑,眼中一闪,转向董承声音温和地回答:“朕心中打算恐怕还得两位卿家帮忙才行。” 董承脸色一肃,起身出列对着刘协叩首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伏完听完心头一凛,抬头看着刘协,声音沉厚地说道:“陛下切记:戒急用忍。” 刘协在听到伏完地话后低下头,声音苦涩:“戒急用忍?国丈可知皇宫外头如今是何情景?” 伏完垂下眼睛:想起这几天朝会最常出现的一幕就是针对许都东城之事引起的各种吵闹声。吵闹起因有许多,虽然不乏有刚正不阿就事论事之人。但更多的是想透过许都之事获得自身政治利益之人。所谓利益所趋,有些是因为分利不匀,有些是因为眼红嫉妒他人,有些则是纯粹为了借机生事,扳倒政敌。 最近一段时间最热闹的就是大中大夫孔融参谏议大夫王朗:纵容家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逼死人命的事。这事真相虽然没孔融说的那么严重,但他确实不是捕风捉影:东城重建全为利之所趋。对于拿着地契,底气十足的富贵豪门来说,赶走那些在自己地盘上搭屋建房的贫民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给钱补偿那是发善心,不给补偿那也是理所当然。温颜劝说是手段,强行驱散也是手段。强行驱散中难免有些摸摸擦擦,磕磕碰碰,出人命在这时候实在不稀奇。 放往日事情出来了,参了,告了,罚了也就算了。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时候微妙了:孔融是个经学大儒,声名盛大。在曹孟德迎天子都许昌时曾经高度赞扬过曹孟德,甚至为此做赋纪念。但是后来随着祢衡事情,还有许多其他事情的出现,孔融跟曹孟德关系越来越坏,眼看着就要走向低谷。而曾经掌管东海郡的王朗,则是在被孙策立业江东时所败,后投于许都。本算新降,论资历绝对不如许都其他人。但是这老头儿眼光独到:不管曹孟德对错与否,他都能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曹孟德理念行动。这在孔融眼里看来就绝对是个尸位素餐,阿谀奉承之徒。俩人平常就互相不顺眼,这回王朗家里又确实出了这事,孔融不趁机狠狠惩他才怪。 两人一个经史大儒,一个巧口犀辩。孔融能引经据典,狠批王朗纵奴行凶。王朗亦是舌灿莲花,巧辩诡辩愣是靠着三寸不烂把孔融驳得脸色涨红,浑身发抖。而一旁诸臣这回也分作了两拨,一拨以支持刘协的帝党为主,力挺孔融。一拨以曹孟德亲信为主,明帮王朗。一时间朝会简直堪比菜市场,吵吵嚷嚷,没完没了。一群衣冠周正的朝廷命官在关系到站队和利益问题时跟街上二道贩子差不了哪去,吵架到后来竟然扯出彼此一堆的旧账:什么王朗怯战兵败、什么孔融抛弃妻子,王子服治下不严,曹洪收受贿赂等等一堆平日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在这时都被撕下伪装,不阴不阳地给就扯到台面上做文章。 这事弄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最后天子被闹腾的脑袋发胀,两耳嗡响,攥着拳头怒气冲冲地挥袖而去,。底下人才算暂时消停了些。而至于对王朗的处置?哼哼,司空大人还没回来,你们哪个不长眼,敢动他手底下人? 伏完在琢磨完所有事情以后,依旧是面色不变,一字一顿恭声道:“正因如此,臣才劝陛下戒急用忍。” 刘协闻言,拳头在袖中紧紧握了握:“国丈当知,如今情景亦非朕之所愿。若非他曹……” “陛下慎言!”伏完豁然抬头,打断刘协即将出口的话,紧接着转身紧张地看向门口,在确定周围无人后才微微舒了口气,满是不以为然地看着刘协:“陛下之意老臣明白。只如今陛下还未成年加冠,不能亲政。朝中之事还应多倚赖曹司空!” 刘协先是噎了噎,在听到最后一句后嘴角泛出一个类似讽刺的冷笑:“司空大人确实是宵衣旰食,尽忠尽责。只是不知他如此辛苦,到底是为国为君,还是为了他自己?” 董承听完低头沉思着略微皱了皱眉。 伏完则又露出那种类似焦躁的表情看着刘协:这位帝王还是太年轻,机心不够沉稳。还不能很好地知道蛰伏待机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伏完很担忧眼前这个年轻人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其实就算他们都知道许都形式开始朝对他们不利的方向发展,但曹孟德如今以讨逆之名,举大义之旗,征战在外。不管从何种角度出发,刘协这会儿做动作都非明智之举。成败与否不说,一条寒天下称职心就够他喝一壶的。再说像“主君不贤,臣下废之”这种事,大汉不是没有过先例。 伏完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抚刘协:“陛下,曹司空国之栋梁,自然是为国为君的。陛下即便心有疑虑也不应妄下断言。君疑臣下,乃治国之大忌。”说着伏完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若有那一天,陛下须知:只有曹氏负汉,断无汉负曹氏之说。” 刘协愣了愣,攥起的拳头又在袖中松开紧起,又握紧松开。好久之后才闭着眼睛轻声说道:“国丈所言甚是。朕今日受教了。” 伏完略有放心地点点头。然后就听刘协一声:“朕乏了。两位爱卿告安吧。” 伏完愣了愣:这是要逐客?董承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两老臣识时务地跟刘协开言告退。 临出门时,董承转过身,却看到身后女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和伏完,神色很是复杂,有期待,有求助,有失望,有迷茫。董承看得心头一怔,随即内疚铺天盖地涌上心头:陛下他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他身上背负的,比他同龄人要多的多。坦白说,在许都,他能依仗的人除了他和伏完这样的姻亲,还有几个人能真正让他信任?如今之事,若是伏完和自己不帮他,谁还能帮到他呢? 可是抬头看看,董承发现伏完那老头儿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女婿现在在想什么,当然更不知道女婿在矛盾什么,压抑什么,担忧什么?他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劝他戒急用忍,稍安勿躁。可是皇家天子,骨子里有一股贵气傲气在,就算是忍,他又能忍多久呢?董承眯眼看着前头伏完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念头:不行,我不能和这个老头一道赌这种虚无缥缈的情绪。他的女儿贵为国母,自然是不担忧君恩君宠的。可我的絮儿不过是个妃,又膝下无子。在皇宫里能依仗的就只有陛下了。我得想办法做些什么,至少这样陛下会高兴一些,女儿在宫里也会好过一些。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斗智谋血战徐州 且不论许都皇宫刘协董承是如何心思百转,我们现在转个角度去看看徐州那边曹孟德兵征吕布的事。 实际上,徐州之战,在吕布军和曹孟德军浦一交战就呈现一种诡异状态:没有预热,没有试探,直接进入白热化。并州狼骑和许都虎豹营就像两头怨怼已久甫又相逢的猛兽,曾经对战的记忆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顷刻遍回笼到脑子里,昔日同袍手足的倒下在双方将士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再对战,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深刻地牵引出彼此的仇恨值和嗜血性。 两支北方精锐之师的对决,在徐州平原上轰轰烈烈地展开:许都方面,左路曹洪与宋宪,魏续对阵于泗水;右路徐晃、于禁兵进杨都利城,对阵郝萌、曹性于萧关。中路军由曹孟德亲自率领,麾下曹仁、典韦、许诸,夏侯惇以及刘备所部与吕布战于彭城。而彭城之战前,先锋夏侯渊以及麾下副将曹昂、李典就先攻小沛,两月围城,百次冲锋,期间阴谋阳谋用尽,才在第三月初攻下小沛城,生擒守将高顺,张辽。只是这次生擒的代价却极端惨烈:许都先锋军从未有过这般一比一的战损。以命博命的战争,最后换来的是小沛守军几乎全军覆没,而许都夏侯渊方面亦是泰半折损。当曹昂跟着夏侯渊最后一次清点完战争阵亡将士名单后,紧接着跟随着他叔父去见了自己对战了几十天的敌人:高顺、张辽。 在看到让自己吃了那么大亏的敌人竟然是两个春秋鼎盛的年轻人,尤其是张辽,瞧着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而已时。曹昂心里除了有刚才被阵亡将士激起怨恨与愤怒,还有一种从心底涌出的对于二人敬佩和欣赏。在请示得到夏侯渊的眼神批准后,曹大公子甚至亲下台阶给两人松了绑。虽然两人照样对他爱答不理,一副白眼儿以对的模样,但却不妨碍其他明眼人对曹大公子行为的赞赏:嗯,此人颇有乃父之风。 而这位被赞叹颇有其父风范的曹大公子则在见完敌方俘虏后,第二天向夏侯渊提出开小沛粮仓,济民分粮。 夏侯渊被他这提议弄的先是一怔,随即思索片刻,目光深沉,语气简练道:“理由。” 曹昂垂着眸,先是恭恭敬敬地扯了一堆爱民惜人的官方说辞,最后在扯的夏侯渊似笑非笑时才话题一转,没头没脑蹦出一句:“此战过后,玄德公还是回许都的好。” 夏侯渊眉毛一挑,摸着下巴看着侄子老怀甚慰道:“昂儿这几年大有长进啊。” 曹昂愣了愣,腼腆地低下头,小声道:“到不是侄子长进多少。这事还是多赖父亲身边诸位先生和叔父们的提点。” 夏侯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拍拍侄子肩膀,露出一个“老哥后继有人的”欣慰笑容后背着手很是愉悦地出了帐篷,留下曹昂一个人在那里傻眼抓狂:叔父你这也忒甩手掌柜了!你答应我请示,你好歹给我些人手!我手底下人如今伤的伤,亡的亡,你让我分粮,好歹给些打下手的吧? 好在夏侯渊还没高兴太过头,在出门绕了一圈以后,夏侯将军算是想起自己侄子还被晾着的事,也不知道是真内疚还是假内疚的又回到营帐,拨了几百人专门跟着曹昂负责分粮事宜。他自己则名义偷懒,实际在曹昂不知道的角落里静静地听着亲兵对分粮进度的报告。 等听完以后,遣退亲兵,夏侯渊才托着下巴眯起眼回想事情:嗯,子修确实是成长了呀。临出发前,文若还曾私下建议他此次征战,若是时机得当一定要向主公说明:以战损也好,以谋略也好,千万不要给刘备以壮大力量的机会。他那会还在想到底要如何想老哥说明白这事。现在曹昂这样,他倒是不用太苦恼了:小沛城曾经是刘备屯兵的地方,军粮不少,军械也不少,在被高顺张辽夺取后,这些东西依然存在。虽然两月围城,让军械告罄,但军粮依旧算是充足。若是徐州战后,刘备依旧屯在小沛,那靠着这些物质,他不知道又能招揽多少人马呢。 如今曹昂这点子倒是挺好:我拿你的,不抢你的。我就是把粮仓的东西分给老百姓。你玄德公不是爱民吗?你肯定不会把放出去的粮食强征回来吧?小沛城粮食没有,你肯定是不能待了,徐州其他地方即使是打下来,你好意思再跟我父亲要吗?所以,还是在战后乖乖跟着回许都,到我们眼皮底下,我们才更好地看着你。省的你背地里搞东搞西不消停。 在小沛城攻下来几天以后,分粮事毕,夏侯渊他们打理好城中驻防事宜,带着被擒的高顺张辽东进去与曹孟德等人的大部队回合进攻吕布。 而经过徐州彭城的时候,夏侯渊才发现打得艰难的还真不止他们小沛那一个地儿。他老哥这里貌似也打得血肉横飞,惨烈无比。已经在月前结束了的彭城之战,城墙外还有斑驳的战火痕迹,城上虽然已经易旗帜重建防守,但城门城头遍布的血泥痕迹还在昭示当时战斗的残酷。城墙上还有新式弓弩的箭痕,马钧的军械在彭城之战中立下汗马大功。箭雨伺候让吕布的并州狼骑吃了大亏,在知道不敌以后,吕布这次很识机败退彭城,转守下邳。 下邳城外,吕布充分吸收濮阳彭城战的教训,在许都新制的弓弩箭支告罄后。吕布愣是跟曹孟德玩起类似捉迷藏的游戏:曹孟德军叫阵,不必叫骂,他很接招地出城迎战。但战完,也不管是佯败还是强攻,吕布都权当看不见,佯败也不追,强攻就跟着防守。打得虽然极度被动,但却靠着他自身武力之强悍,让许都众人轮番上阵,竟然谁都奈何不了他。最后还是郭嘉看不过眼,“啪”的一下一投马鞭,遥指着跟张飞战在一处的吕布对身后诸位武将说:“那里的规矩是说打仗得一个一个来的?” 他旁边乐进轻咳一声提醒道:“奉孝,自古战场,两将对阵不都是如此吗?” 郭嘉一扬手,满是不以为然:“文谦也说那是‘自古’啊!世易时移,因势利导,自然不用再效古法!” 乐进眨了眨眼,有些犯傻地瞧瞧自己身边武将同僚,武将们一个个表情古怪,目光复杂地看向郭嘉:流氓成性其实就是说的你吧?单挑不过就群殴,这建议实在是太有……郭氏风格了!奉孝哎,典韦那大个儿以前是不是打野架出身的我们不太清楚,但是今儿你是让我们意识到了文人一旦走起野路子来,那真是更可怕! 但是很快乐进他们就意识到:其实当军师的走野路子也不算啥,真恐怖的是在军师旁边那位看上去面色威严,气度俨然的主公竟然能在军师话落后,眼睛一亮,正经无比地说道:“典韦、许褚、乐进、曹仁、关羽、夏侯惇听令,着尔等速往阵前,支援翼德将军,共御吕布。” 听令的几个都傻眼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曹孟德这不是玩笑。各自肃然后,心情复杂地拎着兵器,领命上阵,加入张飞跟吕布的战团。于是两军阵前就出现极具戏剧化的一幕:许都方面将士面色古怪,似乎也觉得自己行为有些不太光彩,但又忍不住好奇,眼巴巴看向阵前。徐州军中大多被惊掉了下巴:我的娘哎,原来打仗还能这么打?这不嫌丢人啊?而场中对阵的八个人刀光剑影,枪来戟往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其实群殴在这种严肃性的战场也是真的存在的。 吕布阵中陈宫见到这情景以后,整个人都蒙了:这这……这是唱的哪一出?七个打一个?亏他们许都能想的出来?这满场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吕将军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这么支持的?所以,未防万一,他当机立断:鸣金收兵。 前方吕布听到自身阵营的鸣金声后,“锵”的一声隔开关羽的长刀,又一个借力拨偏乐进的长枪,自己却在勒马后退时,和典韦双戟磕上,虎口被震了下以后,跳出战团,面有愠色。喘了几口气才看着曹孟德怒极而笑:“几年不见孟德公难道就只剩下这些黄口小儿的伎俩了吗?” 曹孟德端坐马上,像是没听出吕布话里的讽刺,拉着马缰淡笑道:“奉先若是觉得这种伎俩上不得台面,可先破之。” 吕布冷哼一声,眼看着真要入阵再战,就听他身后陈宫焦急地喊道:“将军速回!切勿中了激将之计!” 吕布闻言控着赤兔的手一紧,硬是让疾驰宝驹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停稳后给曹孟德一个不屑的眼神,方天画戟一划,示意手下将士听从鸣金,休兵回城。 而曹营几个将军在悻悻勒马回来后,都面有埋怨地看着郭嘉:你出得什么馊主意,还不够丢人的呢? 郭嘉被瞪的摸摸鼻子,嬉笑几声后对着几位将军毫不知耻地断言:“诸位将军稍安勿躁。一个月内,嘉保证诸位能进城休整。” “奉孝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冤枉呀文谦。”郭嘉一脸气人的无辜样,挥着手为自己辩白,“我不过是觉得今天情况下,吕布虽然不惧,但陈宫那边该有所表示才是。” 一边荀攸闻言捋着胡子补充:“那位魏夫人许是该说上话了。” 一群人被俩军师之间打机锋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一个个面色迷茫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搞清着到底是啥意思。 好像在应征两人说辞一样,当天晚上陈宫就像吕布建议:由吕布率军出城,切断曹军粮道,以尽早结束战争。今天七对一的战势让陈宫充分明白,许都军里有不按牌理出牌的疯子,而且还不止一个,他们根本不在乎规矩不规矩,名声不名声,面子不面子。他们的逻辑谁也搞不懂,会有什么样的后招,他也揣摩不透。与其这样被动的承受,不如主动出击。 可是陈宫这建议提出没多久,吕布自己还没回过味决定同意不同意呢,他老婆魏氏倒先带着女儿哭哭啼啼地来了。陈宫一瞧:得,将军今儿肯定又没空理这事了,明儿再跟他说吧。 可惜陈宫这头刚识时务的退下,那头魏氏就拉住吕布衣袖,泪眼婆娑:“将军这是又要抛下我们母女,独自出城吗?” 吕布一噎:“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为夫何时要抛下你和裴儿了?” 魏氏攒着眼泪,声音哽咽:“将军不用瞒妾身。妾身在外头都听到了。那公台先生让你去出城截断粮道。这岂不是又抛下我们?” 吕布皱皱眉,牵过吕裴和魏氏后声音柔和地解释道:“公台不过是心急围城之事才出此言。我尚未决断。夫人切不可妄下断论。” 魏氏眨眨眼,收了哭声:“将军此言当真?” “当然当真。” 魏氏抽抽气,带着鼻音说:“将军。将军是否觉得妾身多事又胆小了?” 吕布抽出魏氏手中的帕子边给魏氏擦泪边摇头:“没有。你我夫妻一体,我怎么会觉得你多事呢?快别哭了,裴儿还在,哭了让女儿笑话。” 吕裴咬着唇,偎在魏氏身边,扯着魏氏衣袖轻轻地喊:“母亲……” 魏氏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抬头看着吕布说道:“将军,妾身不过妇道人家,胆子确实没那么大,说话也都是些妇人之见。可是将军,妾身就是再不知事,也知道当初曹公对公台先生抬爱至极。既是这样,公台先生依旧能弃了曹公而就将军,今番又能为将军出此计策。将军自问,您自来对公台先生如何?可比得过当年的曹公?他这般为你谋划,是为将军自己,还是为他私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战徐州水淹下邳 吕布闻言一愣,抓着帕子的手顿在空中,半晌不动。 魏氏却恍若未见一般继续说道:“公台和高将军一向不睦。今番高将军兵败被俘,城中将军之下,多唯公台先生之命是从。将军若是出城,难道就不怕公台先生带人反叛?” 吕布眼睛眯了眯,不甚有底气地说:“公台……不会。” 魏氏露出一丝苦笑,垂下眸轻声说:“将军还是那般轻信?难道您忘了当初貂蝉妹妹的事?董卓,那可曾是被您视作义父的人。” 吕布脸一黑,沉着声:“不要再提这个事!” 魏氏声音飘忽:“将军不想听,妾身不提便是。但妾身想问将军,若您出城,城中一旦有变故,府中妾身和几位妹妹还能是您的妻妾吗?裴儿将来还能风风光光出嫁吗?” 吕布手紧了紧,深吸口气后闭上了眼睛。良久后睁开轻叹一声:“罢了。明日我便回了公台,另想他法。若是还不济,便只能求于袁术了。”说完吕布又转身看向女儿,目光复杂,声音微哑:“裴儿,若是有一天,父亲把你许配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可会怨恨父亲?” 吕裴愣愣以后,微笑着摇摇头,仰着脸问吕布:“父亲一向疼爱女儿,您会这么做吗?” 吕布垂了眸,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为父现在后悔当年退亲之事了。至少那会儿若是把你嫁过去,会好过现在这样朝夕不定。” 吕布到底也没听从陈宫的建议,而是在此之后又分派兵力出战几次,却因许都这无耻的打法吃了几次暗亏。到后来不得已,干脆闭城不出,坚守城池。 曹孟德看着前方的下邳城,满脑子发愁。在叫来荀攸几个心腹以后,一手压额,眉头紧皱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问道:“这久攻不破,为之奈何?” 荀攸不说话,郭嘉也不说话。程昱捋着胡子:“城中细作来报,言吕布近期和陈宫之间已经有隙。且其部中也渐渐人心浮动。主公可在今后几天继续派人佯攻,破其心防。” 曹孟德略白着脸,两手加额,按在太阳穴的地方说道:“可是久围无功,我军士气亦是低落,若再不破城,恐怕不得不退兵了。” 郭嘉眉头一跳,程昱也是出声阻拦:“主公不可。若此时退兵,则前功尽弃啊。” 曹孟德皱着眉,声音低哑:“可若是此时……” “主公。”郭嘉骤然抬头出声,看着曹孟德,闭了闭眼睛后深吸一口气说道:“主公明日可升帐聚将。嘉有一计,可退敌破城。” 曹孟德眼睛一亮,指着郭嘉:“奉孝快讲。” 郭嘉故作神秘的眨眨眼以一种调皮地口吻说道:“嘉这一计,可抵雄兵十万,所以还是留待明日再说。” 曹孟德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无力地挥手示意三人退下。在三人走出营帐后才手抵着前额轻抽了口冷气。正要起身去拿冷帕子冰一下,却见郭嘉已经去而复返,眼盯着曹孟德,面色复杂。 曹孟德动作一顿:“奉孝怎么回来了?” 郭嘉轻叹口气:“主公头风不是第一次犯了吧?” 曹孟德愣住:“奉孝如何得知?” “我记得阿媚那次送食盒去司空府时,主公在食案上也曾这般过。当时没在意,后来听说司空府宣了御医才留心了。” 曹孟德揉着额角苦笑了一下:“此事在战事不宜声张。本想就此忍过,却到底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呀。” 郭嘉面色正经:“军中大夫可有人擅医此疾?” “便是能医,行军在外缺医少药又能怎样?” 郭嘉闻言垂眸:“如此说来,下邳确实是拖不得了。主公即刻升帐议事吧。” 曹孟德眼睛一闪,冷帕子一扔,几个大步到门口冲亲兵道:“即可击鼓,升帐议事。” 亲兵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中军帐中就开始有人聚集。待人来的差不多以后,曹孟德按捺着焦躁探身问郭嘉:“奉孝适才言有计破下邳,却是何计?” 郭嘉沉吟一会儿,拳头藏在袖中握了握,吸口气后抬起头,又露出那种嬉笑之色:“下邳好像离水很近。嘉这一计就是与水有关的。” 郭嘉话音刚落,他旁边荀攸就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却在郭嘉要开口说话以前接下了他要讲的:“奉孝之意,可是要决沂、泗之堤,水灌下邳?” 荀攸话音落地,整个中军帐都是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阵抽气声响起,座下诸将像是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样,抬头看着荀攸,反应不一:有眉头微蹙的,有沉吟不语的,有面无表情的,也有抿唇盯人的。 上首的曹孟德也愣了愣,目光转向了郭嘉,郭嘉像是没看到同僚们的反应一样一手搭上荀攸肩膀:“还是公达深知我意呀。就冲公达说中嘉之心事,今日散议公达就该到帐中与嘉对饮一番!” 荀攸闻言抬眼瞄了他一下,旋即又面带苦笑低下头。倒是他旁边程昱嗔了郭嘉一眼,小声警告了句:“你这浪子,休要在这胡闹。”但是对郭嘉,荀攸提出的水淹下邳之策却不做驳斥,只是面有赞同之色地看向了曹孟德。 曹孟德忍着头疼捋须沉吟片刻后,拳头一握,声音略哑:“嗯……不错。若用淹城之法,当可速破此城!” “父亲!”曹孟德话音刚落,下座的曹昂就出声开言:“父亲,孩儿以为词计不妥。” 曹孟德转过头,看着曹昂不动声色地淡淡道:“为何?” 曹昂咬咬唇,略带困惑地看了看郭嘉、荀攸,转身对着自己父亲陈述理由:“父亲,徐州新占,民心未定。自当以抚民为先,若行水淹之事,恐下邳城中数万百姓要遭洪泽之灾。于以后父亲安民之事有害无利。此其一。” “几年前父亲为祖父报仇,征战徐州。曾在徐州几处破城后行屠城事。徐州世家大族对此忌惮颇深,对我许都亦是心存芥蒂。父亲若是今番再行水淹之法,于世家之间恐多生嫌隙。此其二。” “且水淹之法,有伤天和。若非到万难之境,孩儿认为此计不用为妙。孩儿愿领军强攻几日,如若不然,再行此计不迟。” 曹昂话音落地,郭嘉就与荀攸苦笑着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叹了口气。 曹孟德的手放在案上轻轻握了握,像是在斟酌儿子建议的可行性。但是程昱却声音平静地开了口:“大公子,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曹昂愣了愣,疑惑地转向程昱,程昱抬手指了指北方:“今日得流行快马之报,袁绍于任丘再败公孙瓒。公孙瓒那里快要顶不住了。大公子,您要知道,一旦公孙瓒牵制不住袁绍兵力,袁绍随时会分兵南下,趁徐州之战未平之际,攻打许都。” 曹昂身子一僵,刚想说些什么,就听程昱面色严肃继续说道:“今日同来的流行快马还报:南方袁术与孙策之战中,袁术已经败北。孙策于江东再无牵制之力。江东军随时可能挥师能北上,甚至能趁此机会与袁绍、刘表联合,断粮围合,分为食之。” 曹昂深吸一口气,但脸上仍带了丝挣扎和希望看向曹孟德。曹孟德一手撑额,一手敲着桌案,心中默默计算:若是水淹下邳,毁堤、灌城、加上水退、进城、重新布防、需要半个月。连上回师返程之事,最少要一个月。流行快马所报袁绍事是亦是十天前,出去整合时间,若是任丘发兵,从那里到下邳急行军八天即可,若是直接攻许都也是不足半月。孙策那里可能动作更快。还有就是前几日文和之报:许都近段时日朝堂之上暗潮汹涌,波诡云谲。圣上连番召见一干臣下,不知所为何事。若是在平日,昂儿此言绝对颇为有用,但现在不行,现在时间不够!放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速破下邳;要么,无功回师! 想透利害关系的曹孟德豁然抬头,眼神锐利一字一顿:“我意从公达、奉孝计,水淹下邳。” “父亲……” “曹昂休要再言。孤意已决。”曹孟德眼睛一扫,用目光制止了曹昂接下来的争辩。随即站起身,拿了令签吩咐个中将领负责此事后背过身,示意帐议完毕,众将各自回去。座中人互相对望后,发现今天主公似乎没什么心情再听进谏之词,都很识趣的退出中军帐。各自办各自的事儿去了。只有荀攸和郭嘉走在最后,临出帐的时候,二人回身看了眼曹孟德,却发现曹孟德依旧脊背挺直地背着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到一声饱含复杂的叹息:声音极轻极轻,停在耳中,却似钟鼓敲在人心,显得很沉很重。 郭嘉和荀攸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苦涩之态。 过了良久才是郭嘉开口:“公达可要来帐中对饮?” 荀攸低了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回道:“可以小酌。” 然后俩人就各自默然的并肩往郭嘉的营帐去。期间好长一段路上两人谁都没开口。直到到了营帐,秦东下去安置酒具后,荀攸才望着泗水的方向以一种让人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淡淡道:“水淹之策,奉孝可是早就想到了吧?” 郭嘉顿住身形,负手而立也转看向泗水:“公达不也是到如今才说吗?” 荀攸闻言后垂下眸,眼看着桌案,看似随意实则笃定的小声道:“主公身体……不宜声张。” 郭嘉微微一怔,紧接着了然:“算上公达,现在知道此事的应该也只有三人。” 荀攸点点头,又恢复沉默。郭嘉瞧了眼身边好友,也不再多话,一手拄额头,转看向营帐口。秦东端着托盘出现在营帐口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那位会眼睛闪亮的盯着他手里东西的郭嘉。可怜亲卫兵首领被郭嘉那表情闪了眼,深吸口气后才微微放松:刚才他还觉得他家大人今天话好像比较少。他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了呢。结果现在看来是他穷担心了:他家大人那样的,恐怕就是有一天天真塌了,他也照样还是这个德行。 秦东抿着嘴腹诽了几声,在把酒具端上后很尽责的委婉提醒两位军师:这是军中,二位虽然不比那些武将:战时禁酒。但谁也不保证下一刻会不会有突发状况。所以喝酒还是有个度吧。尤其是您郭大人,可千万千万得把持住!矜持!矜持懂不懂? 交代完后秦东才磨叽叽下场,在帐外很是尽忠地等候里头吩咐。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两位大人今天加起来喝了没一壶就散了。荀攸是面色平静地回自己营帐,郭嘉也神色正常,继续不穿官袍,不系束袖的逛荡着出了营帐。秦东诧异地看着郭嘉背影,反应了一会才进去收拾东西,结果等他拿着托盘要退下的时候纳闷地发现:自己脚下土地上有一汪被撒开的酒痕,也不知是谁的杰作,看着不像是无意间碰倒酒盅所留,倒像是……刻意浇下的……某种祭奠。 等到晚些的时候,秦东开始满营帐的找自家大人,结果问来问去,得到答案说:奉孝先生啊?刚还和大公子在那边说话呢。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把大公子听后神色恍恍惚惚,飘着就回自己营帐了。奉孝先生瞧着自己一个人怪没意思,转身就去找孟起少将军了。 秦东一听,悚然一惊,转过身慌慌忙忙地去马超营帐:这位西北少将军这次被带出许都,可还不知道上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路上作战,司空大人光让他看着,却一点儿没有让他出手的意思。这诡异的态度……啧啧……他家大人这不省心的,他这回会儿上赶着往那里跑,他到底是要干嘛? 结果等到了营帐外,秦东就听到郭嘉以一种遗憾的口气懒洋洋地说道:“孟起,你棋力退步太快可不是什么好事。来来来,复盘复盘,咱们再来一局。” 里头马超以一种抓狂的声音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也好意思呀你?象棋的玩意儿我以前听都没听说过,你就……” 后面的话,秦东已经眼角微抽,不想再听了:他现在觉得他之前认为他家大人话少,状态不正常那事十成十是他幻觉!幻觉!他家大人绝对没什么问题!他充其量就是自己心痒难耐想找事,瞧,先是刚才大公子被他不知道怎么忽悠的受打击。现在又是马少将军被他恶劣刺激。哎哟,有这样怪胎般的顶头上司,他居然没有发傻,他果然要比许都诸多亲卫心理素质更过关。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吕布陨奉孝思悼 沂、泗之堤是在两天以后被凿开的,彼时曹孟德的军队已经退居到下邳城外的山坡上驻扎,望着坡下滚滚入城的大水,曹军一众高层,除了在最初时脸上闪过复杂,再之后,就只是平静而沉没的看着脚下一汪洪泽。在和旁人一起俯望下邳城的时候,郭嘉抽空瞄了眼曹昂,不出意外地看到这个年轻人脸上虽极力克制,但眼中却实实在在闪烁着不忍和迷茫。郭嘉转过脸,又看向刘备的方向:刘备表情很平静,看着即像是他站在许都方面,全心全意支持曹孟德任何决策,又像是把自己超然事外,面前一切与他全无关系。只是他的眼睛比平时睁的大些,眼中光芒比平时更盛一些,就连一向利落的袖子也罕见的遮住了握缰的手。 郭嘉垂下眸,没有对此做任何评论:眼睛睁大些是为了把这一幕更好的看清楚,记清楚。刻在脑子里,刻在心头上!而长袖遮蔽的,是即便握缰也已经因着忍耐紧握成拳的手。冲这一点,玄德公,担得起这个“公”字。也担得起当年徐州百姓对他离开时的百里相送。 水漫下邳的第三天,吕布的城中开始焦躁,他的几个得力下属们开始恐慌:徐州之战中,萧关一路曹性等人战死。而宋宪,魏续在左路亦是被曹洪的围追堵截之下,狼狈逃退之下邳于吕布回合。但回合不多久,就遇到围城之事,出战多败绩心中已然有投降念头。可是偏偏陈宫却死活撑着,靠着三寸不烂硬是说服吕布不投曹孟德。于是两拨人中,一波力主投降,一波力战到底,吵吵嚷嚷,谁也分不出胜负。 正僵持时,戏剧化的一幕出现:在侯成带人打退了曹孟德佯攻的士兵后,下令手下可喝酒庆功,以振士气。可偏偏陈宫认为强敌未退,不应松懈,把此时已违抗军令罪名参报给吕布。吕布心里绕了一圈,觉得陈宫说的有道理,一根令签下去,侯成就被降职削官,眼看要军法从事。其他几位和侯成关系不错的将领不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在侯成被处罚的当天晚上,宋宪、魏续联合侯成旧部,哗变盼降,绑了沉睡中的吕布和陈宫,打开下邳,献城投降。 残酷轰烈的一场徐州战以一种让人想不到的方式落幕。而那位万人莫敌的骁勇悍将,也因着部下的叛变被绑缚帐前,沦为阶下囚徒。 而吕布被押,正式面见曹孟德的那天,却又是一番出人意料的光景。因为那天在曹孟德身边的那几位谋士竟然像约好了一个都不在跟前。程昱是奉命去整合下邳城中政事交接。荀攸是去安抚百姓,郭嘉倒是闲着,但他却破天荒的称病留在了营帐。曹孟德瞧着去替他告假的秦东,上下扫了扫什么也没多问,吩咐随行军医随秦东去郭嘉那里看看后,就在辕门外宣见了吕布。 秦东带着随军大夫回去的时候无意间一回头,恰好看到吕布被人带上前头:人还是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人,气势还是长戟一划,八十步无人区的气势。秦东甚至没有从这个人眼中眉中看到一丝关于俘虏的狼狈或者一毫关于投降的羞愧。放佛这还是那位手持画戟,掌管战阵的悍勇将军。 秦东摇摇头,甩掉心中类似错觉的念头,带着大夫到达郭嘉营帐。 营帐里郭嘉披着头发,袍带未系,一手撑额,一手打着棋谱。看面色完全不像是生病的样子。随军大夫眨眨眼睛后,了悟地给郭嘉开了个养生保健方子,然后拿着秦东给的赏金,笑呵呵退了出去。 郭嘉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拿起药方,瞧了瞧后交给秦东:“收着吧。回去以后给夫人看看,就说我这趟出来可是听话的很,一点儿都没病没恙。” 秦东接过方子,嘴角抽搐了下:敢情您就为了这个才告假请大夫的?真不知道夫人知道详情后会是个什么表情? 郭嘉却冷不丁开口问道:“吕奉先去见主公了?” 秦东一愣:“是。秦东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恰看到司空大人面见吕……将军。” 郭嘉眼睛一闪,很敏锐的察觉到秦东在说吕布时,称呼的依旧是“将军”。他在挑了挑修长的眉毛后,看着秦东淡笑着叫了他一声以后,才声音温和地说:“你好像很敬佩吕奉先?” 秦东怔了一下,随即摸着脑袋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在思考许久后,亲卫兵头领很认真地回答道:“回大人的话,秦东觉得对吕奉先此人,敬佩谈不上。但觉得心里惋惜倒是真的。” 郭嘉闻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声音轻轻的重复:“惋惜吗?……确实惋惜啊……英雄末路……勇将穷途……怎么能不惋惜呢?不世出的一员猛将,到头来却……若真无惋惜,你家大人我就不会在这里等着他血溅白门楼了。” 秦东眨眨眼,诧异地看向郭嘉:他刚意识到他家大人好像给他透露了一个不得了的信息:那位将军……会死!会被……杀掉? 秦东有些难以置信,对于司空大人性情他还是有些把握的:他记得那是位非常爱惜人才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的杀掉这么一个得力的降将呢? 郭嘉似笑非笑的看着秦东表情变幻,在秦东想问题想的一头雾水之际开口问道:“秦东啊,你觉得吕奉先是什么样的人呢?” 秦东苦笑了下,诚恳地摇摇头:“大人赎罪:末将只知道吕将军战场骁勇,对他为人从未接触过,故而不敢妄下结论。” 郭嘉放下手中棋谱,手撑在桌案上换了个姿势,身子半趴坐没坐相。只是他说的话却非常耐人寻味:他先是没头没脑问秦东:“养过狼吗?” 秦东傻乎乎地摇头:“没……没有。” 郭嘉笑了笑,满不在意地接口:“我也没养过,不过我听说过。狼这东西和狗不一样:驯不服,养不熟,只忠于自己的心。跟狼在一块儿。很难捉摸透他下一刻是要和你并肩作战,还是要与你生死相搏?” “吕布,就是一头狼啊。一头西北孤狼。孤狼恋家。孤狼也难收。没人能真正驯服,也没人能真正驾驭。有人会羡慕,有人会敬佩,有人会仰望,但所有人都不敢保证这匹狼能不能真正为自己所用。对于未知的野性危险,最好的方式就是在知道他没法变成看门犬以后,一刀结果,这是对自己对他共有的尊重。” 按照平常的经验,郭嘉那几乎是让老天爷眷顾偏心的,能使人咬牙切齿的“乌鸦嘴”习性在对吕布的断言里,又一次得到了成功诠释:就在那天下午,曹孟德下令:白门楼外处死吕布。吕布府中家眷在下邳平定后随大军迁往许都,不得有误。 郭嘉对前一半条命令的反应表现的很无所谓,但是听说后半条的时候则很有兴味儿地挑了挑眉毛。秦东对他家大人的这个表情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感: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结果他家大人很是无害地冲他摆摆手,看看帐外天色,一扭头吩咐了句:“有人来请叫醒我”后,就当真跟要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似的跑内帐里休息去了。 秦东被他弄的张嘴巴直愣眼儿,相当诧异他家大人今天怎么这么消停,这么听话了?他还以为怎么说,他也得去司空大人那里坐会儿,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司空大人呢。因为今天下午,和吕布同时被处死的还有拒不受降的陈宫,听说陈宫受死前,司空大人曾极力挽留,却最终还是没能拗过陈宫,让其归降。无奈之下,曹孟德只得忍痛下令,处决故友。只是这命令下去之后。回来复命的人还没开口汇报,曹孟德就满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没听陈宫死讯,直接把人遣退了下去。当时有有眼尖的亲兵发现:司空大人在复命的人进营帐的那一刻,身子微微僵了僵,眼睛里也隐约闪过了一道泪光。 秦东琢磨着以他家大人之智,不可能猜不出司空大人对陈宫之死到底有多惋惜,多难过的。这样的情形下,做下属的怎么着也得想办法出言说上几句,劝慰劝慰吧?可他家大人偏不!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神经大条没意识到,还是他家大人觉得司空大人神经大条,他没劝慰必要?反正人家是很心安理得很没心没肺地跑去蒙头大睡了。让他想提醒都没得提。 可等到第二天一大早的时候,郭嘉的举止让秦东立刻推翻了自家大人会主动消停的结论:他居然大早上爬起来,早饭没吃,直接带着人匆匆跑到人家吕布之前的府邸里去了。秦东跟在郭嘉后头,对于郭嘉接下来要干的事一无所知。但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事估计得出人意料。 吕布的府邸已经被曹军把手:就在昨天,夏侯惇和程昱带人把吕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在没有发现什么可能对许都军造成威胁的书信和军情后,留下守军,自去和曹孟德汇报去了。如今这府邸里看押的就是一众人心惶惶的仆役,和一干守寡失怙的妇孺。 郭嘉进府后时候,出厅招呼他的是吕布的一干妻妾:正妻严氏脸色苍白,两眼通红,瘦销的身形和有些失神的眼睛无不都在昭示这个女子要么是身在病中要么是倍受打击。她是被魏氏和吕裴一道扶着才来到郭嘉跟前的,抬头看了眼郭嘉后,声音干哑地行礼:“罪妇吕门严氏携府中女眷拜见郭大人。” 郭嘉微微眯了眯眼,巧妙地侧身避开严氏的行礼,拿手隔着袖子轻轻地虚扶了严氏一把:眼前这个女人把重音放在“女眷”那两个字上,他还是听得出她内里到底包涵什么意思的。不过严氏倒是多心了,他今天来的确没有为难这一家子妇孺的意思。他说白了,其实是来找人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剑走偏锋办招降(上) 按照平常经验,郭嘉那个能使人咬牙切齿的“乌鸦嘴”在对吕布的断言里,又一次得到了成功验证。就在那天下午,曹孟德下令在白门楼外处死吕布。吕布府中家眷在下邳平定后随大军迁往许都,不得有误。 郭嘉对前一半条命令的反应表现的很无所谓,但听说后半条的时候则很有兴味儿地挑了挑眉毛。秦东对他家大人的这个表情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感: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结果他家大人很是无害地冲他摆摆手,看看帐外天色,一扭头吩咐句“有人来请叫醒我”,就真跟要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似的跑内帐里休息了。 秦东被他弄得直愣眼儿,相当诧异他家大人今天怎么这么消停,这么听话了。怎么说他也得去司空大人那里坐会儿,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司空大人。今天下午和吕布同时被处死的还有拒不受降的陈宫,听说陈宫受死前,司空大人曾极力挽留,却最终还是没能拗过陈宫。无奈之下,曹孟德只得忍痛处决故友。这命令下后,回来复命的人还没开口汇报,曹孟德就满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没听陈宫死讯,把人遣退了。有眼尖的亲兵发现司空大人在复命的人进营帐的那一刻,身子僵了僵,眼睛里也隐约闪过了一道泪光。 秦东琢磨以他家大人之智,不可能猜不出司空大人对陈宫之死到底有多惋惜,多难过。这样的情形下,做下属的怎么着也得想办法出言说上几句劝慰劝慰吧?可他偏不!也不知道是神经大条没意识到,还是大人觉得司空大人神经大条,他没劝慰必要。 第二天一大早,郭嘉的举止让秦东立刻推翻了自家大人会消停的结论。此君居然大早上爬起来,早饭没吃,直接带着人匆匆跑到吕布府邸里去。秦东跟在郭嘉后头,对于郭嘉接下来要干的事一无所知。但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事估计得出人意料。 吕布的府邸已经被曹军接手,就在昨天,夏侯惇和程昱带人把吕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有发现什么对许都军造成威胁的书信和军情,就留下守军,自去和曹孟德汇报去了。如今这府邸里看押的是一众人心惶惶的仆役和一干守寡失怙的妇孺。 郭嘉进府,出厅招呼他的是吕布的一干妻妾。正妻严氏脸色苍白,两眼通红,瘦销的身形和有些失神的眼睛无不都在昭示这个女子要么是身在病中要么是倍受打击。她被魏氏和吕裴一道扶着才来到郭嘉跟前的,声音干哑地行礼:“罪妇吕门严氏携府中女眷拜见郭大人。” 郭嘉眯了眯眼,巧妙地侧身避开严氏的行礼,隔袖子虚扶了严氏一把。这个女人把重音放在“女眷”那两个字上他还是听得出的。不过严氏倒是多心了,他今天来没有为难一家妇孺的意思。他其实是来找人的。 郭嘉淡淡地扫了眼厅里,把目光停留在魏氏左边的一女子身上。 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有一副白净的皮肤。不是通常见的雪白,而像中秋夜晚洒下的天光那种如仙的肤色。一双晶莹似玉的眼睛,眸中清澈如水。长眉弯秀扬入鬓角,樱桃小口不点自红。鼻梁秀挺,五官精巧,身材都是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赋词里说的“花容月貌兮玉骨雪肤。霞姿星神兮冰精露魄。自来粉雕玉琢,天生玲珑心窍”恐怕也不及眼前的真人版。 看着这个女子,郭嘉呼吸猛地一滞,眼睛也跟着定在上面,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再瞧着周围他自己亲兵的反应,郭家头一次打心底里感谢老天爷:幸亏昨天来吕布府上安置守卫的是老头儿状的程昱和只对战场杀伐兴趣的夏侯惇。要是昨儿过来的是主公,吕布府邸估计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嗯,便是被警告提醒过女色事情的曹昂也不让人放心,那孩子如今正处在“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骤然见了眼前这位,也很难说他会有啥反应。 女子像是见惯了旁人对自己容貌的惊艳,并没有什么惊慌的反应,只微微地低下头,露出一个凄然的苦笑,带着几分惆怅,几分无奈。像是一朵沾染了风露的莲花,让人忍不住想呵护,想庇佑,想拥在怀里柔声安慰。 郭嘉眼睛眨了眨,“唰”的一下扭过头,对着严氏问道:“这位是……” 女子走上前,“民女貂蝉见过郭大人。” 郭嘉身子微微抖了抖,一转脸:好么,厅里站着的那几个亲兵,在听到美人儿开口后,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后,郭嘉收敛情绪,眼中又恢复清明之色。他在脸色肃然后对着貂蝉抱拳深施了一礼:“郭嘉有礼了。” 貂蝉秀目中闪过一丝诧异。经过了多少场面?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能在初次见她以后,这么快反应过来。而且在他眼中,她看不到丝毫关于情欲、占有、恋慕的影子。除了最初惊艳的失神,现在的他好像只是把她当做了一个普通女人。 这个想法让貂蝉稍稍感到了丝安心和宽慰。她侧开身子避过郭嘉的礼,清清淡淡地开口:“民女不敢受郭大人这一礼。” 郭嘉支起身子:“嘉这一礼是拜当年姑娘为国除贼。并无他意。” 貂蝉眼中没有丝毫动容,她在勾出一个类似冷淡疏离的笑容后平静地说道:“那不过是貂蝉为报义父养育之恩。” 郭嘉没太在意她态度,只是微微垂下眸,意味不明地说道:“姑娘还是好胆色,怪不得当年能让一干须眉汗颜。姑娘难道不知如今吕府上下都尽在彀中,生死聚散全凭他人的一句话吗?姑娘如今似乎应该讨好郭嘉,而不是试图激怒郭嘉吧?” 貂蝉在听到这话后脸色未变,依旧带着那种让男人心软心疼的笑意,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嘲讽:“郭大人乃司空大人面前红人。计谋无双,智虑非凡。貂蝉不过一介女子,生死尽在大人之手,又何来激怒大人之说?” “好一口伶牙俐齿。”郭嘉脸带微笑,全没有听到貂蝉话中讽刺浑不在意,凑近貂蝉身边,低低道,“姑娘其实是想寻死吧?” 貂蝉微微一僵,姿势不变,眼望向前方:“大人会成全民女吗?” 郭嘉轻笑了一声:“既如此,姑娘为何没在昨日自戕呢?” 貂蝉依旧保持着那份神情,只是眼中扫过吕裴她们时带了丝深藏的动容。郭嘉立刻察觉,还不待貂蝉答话就开口:“嘉要是没猜错,昨天吕将军消息传来时,这里倒下的不止严夫人一个吧?吕姑娘今年多大?十六还是十七?骤然失怙,你这做姨娘的难道不该好好陪在她身边吗?” 貂蝉愣了愣,转头看向郭嘉,修眉微微挑起,好一会儿才淡淡道:“郭大人有什么话直言便可。不必绕来绕去,更不必难用裴儿他们做要挟。” 郭嘉一拍手,脸上闪现过一丝赞赏,依旧带着笑意道:“嘉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姑娘,拜会一番而已。不过现在,嘉觉得以姑娘脑力,倒是可以和嘉合作一件事。当然此事于姑娘绝对无害,而且作为报答,嘉自然也不会难为府中诸人。” 貂蝉收敛了笑容,看着郭嘉反问:“郭大人觉得民女有机会拒绝吗?” 郭嘉轻笑着摇摇头,状似无意地之前的条件下继续加砝码:“天子已然下诏,明诏表彰王司徒之功。王司徒之墓已然迁往许都。姑娘为人义女,难道不该前去拜谒吗?嘉记得王司徒膝下并无子嗣,若是他年归葬太原,姑娘难道不该扶棺送灵吗?” 貂蝉眼中泛起一丝湿润。但她很快闭目掩饰过去,再睁开时,里头依旧是一汪如水明眸。她吸了口气后在转身对着郭嘉说道:“郭大人要民女帮你做什么?” 郭嘉暗暗松了口气,眨着眼睛呵笑了一声:“演戏而已,姑娘最擅长的。” 郭嘉出来的时候,秦东凭借直觉觉得他家大人此刻心里肯定是在谋划什么事的。而事实也确实证明,秦东是对的。但事实还证明,作为一个亲兵,秦东是无论如何跟不上郭嘉脑袋的。 因为秦东如何也不信他家大人居然在拜访吕府后赶到司空营帐,问司空要了貂蝉!可怜曹孟德压根儿还没见过貂蝉长什么样,听到郭嘉的要求,很是爽快的答应了,大手一挥,把人一漂亮天仙赏给了郭嘉。 郭嘉得到准信儿后马不停蹄派人把貂蝉从吕布府邸接了出来,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拥了美人儿,要一亲芳泽的时候,他居然带着乔装以后的貂蝉,七拐八拐跑到看押高顺的牢房去了。 彼时负责给高顺劝降的不是别人,正是一道随军出征的钟繇钟元常。元常是个人才,写的一手好字,还有一副好口才。这样的人负责劝降按理说是没啥问题。你看张辽不也让他忽悠下来了嘛。可好口才钟繇碰到闷葫芦高顺就明显吃力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剑走偏锋办招降(下) 高顺这哥们儿跟张辽明显不一样。张辽虽然开始也不投降,但是人家好歹能听进去话,人家识时务,懂变通,再加上关羽跟他私交不错,现在又是归附许都,有时候点拨一下,张辽也很容易通透。 但高顺就难办了。他是不管钟繇说劝也好,威逼也好,利诱也好,人家一点儿不为所动。最可气的是,他压根儿不理会钟繇是个干嘛的,任凭他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人高顺一声不吭,不服软,不投降,跟看耍猴一样冷眼瞅着钟繇喋喋不休。钟繇就是再君子风度,再有文士修养也顶不住这么个对待法,人家都打算好了:今天要是还不行,就直接回报主公自己办事无能,劝不下高顺了。反正以主公那性格高顺这样能统领陷阵营又死活不降的将领,路已经是注定好的了:陈宫就是他先例。 郭嘉来时,钟繇正是垂头丧气,一无所获往外走,迎头碰见郭嘉还纳闷:“奉孝?你怎么来了?也是来劝里头那位归降的?” 郭嘉抬眼望着天打哈欠:“那倒不是。嘉只是听元让说里头那位是个战场了不得的对手,心下好奇,前来看看。” 钟繇沮丧地指指里头:“奉孝要是不怕闷着,自己前去便可。” 郭嘉笑笑,冲钟繇抱了抱拳,转身冲身后低头的貂蝉使了个眼色。貂蝉心中会意,立刻随在郭嘉身后进了牢房。 二人经过时,钟繇扫眼貂蝉,因着光线问题,加上貂蝉低头又乔装,所以并没有看清楚,只是随口问了郭嘉一句:“怎么奉孝今天带的不是秦东?这是……” 郭嘉打着哈哈敷衍:“啊,刚换了。今天才问主公要的新人。挺机灵,看能不能帮上元常什么忙。” 钟繇露出个苦笑,小声嘀咕了句:“你们不被气着就不错了。”然后就很识趣地离开走远,放牢房看守带着郭嘉他们去里头跟高顺见面。 郭嘉进牢房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盘膝而坐,闭目养神的高顺。听到牢房门锁的响动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闭着眼睛装睡觉。郭大祭酒瞬间就理解钟繇的郁闷了:被人直接当空气无视掉,确实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尤其钟繇还被无视了那么多天,他心里没火才怪。 “高将军,过得可好?”郭嘉在上上下下打量了高顺一番以后,故意操着一副假惺惺地口吻冲高顺打招呼。 许是听到声音忽然换了个人,高顺微微抬了下眼皮,在看到来的这个说话人是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以后,又随即合上了眼睛。 郭嘉见此修眉微微一挑,嘴角和随着露出了一个及其柔和的笑容: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般他要使坏的时候都是这种让人觉得特无害特无辜的“纯洁”表情。 郭嘉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整个牢房:嗯,单间,床铺整洁,桌案干净,甚至那上面还有沏好的清茶和翻开的书卷。果然这里条件不错。曹公对这个人是相当客气,相当欣赏,牢房里都这么专门照顾。 “高将军在这儿过得倒是挺自在嘛。”郭嘉随手捏起那卷书,翻了翻又放下,转身对着高顺不阴不阳地说道。 高顺继续无视他。 “哎呀,只是不知道高将军是否知道您效忠的主公昨天已经身死的事。” 高顺还是没反应的无视。倒是郭嘉身后躲在暗影里貂蝉身子微微僵了僵。 郭嘉扭头瞟了她一眼,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后转过身继续对着高顺骚扰:“高将军不知道?不可能吧?看你这表现可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只是要是知道了以后还这么冷清,未免让你死去的主公心寒呀。怎么说,您也该表示表示,比如撞墙,绝食,或者干脆拿袍带上吊什么的。” 高顺依旧身形不动,完全老生入定状。貂蝉则在垂下眼睛开始思考郭嘉此话用意:让一个战场将军不死在敌人刀下,不战死疆场,反而怂恿着他却绝食,撞墙,上吊这种无知妇人才使用的调调,很难说,郭嘉到底安得什么心。等等,绝食?上吊?撞墙,不都是自戕?他这话到底是说给高顺一个人听的,还是也顺带着说给她听的? 貂蝉这边神思电转地琢磨,郭嘉那里却又以一种恶劣的语气开口:“不理我?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你耳朵不聋,嘴巴不哑,脑子也不傻,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打算要忠于你的旧主,不准备归降许都了。没关系,我成全你。你现在就可以有几百种法子去见你的主公。对了,他昨儿才没的,你要是行动快,说不定能赶在他过奈何桥前遇见他。嗯,确实有这个可能的。” “不过要是你真能碰到他,我觉得你还是得替我带个话给他:就说郭嘉不才,他的家眷,我接手了。” 郭嘉话音落地就很眼尖地看到一直岿然不动的高顺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抖了抖。 “怎么?你不信?不信没关系,我把人给你带来了。来瞧瞧看这是哪位夫人?” 郭嘉说着冲角落里的貂蝉招了招手,高顺在听到他话以后,眉梢轻轻动了动,像是在挣扎什么,但最终还是没睁开眼睛。倒是貂蝉脚步婀娜地走到高顺身前,蹲身行礼一礼,声音柔柔地喊了声:“高将军。” 高顺的身子一僵,但很快恢复正色,脸上又摆出一份万年不变的面瘫样。 郭嘉眯了眯眼,弯下腰在高顺脑袋顶上开口:“声音耳熟吗?猜到是哪位了吗?可惜,这事有点儿遗憾,今天只能领一位过来。” “其实我今天还专门跑了趟吕将军旧府。啧啧,他们府上有位姑娘正是桃李之年,长相虽不如这位,但别有一番英气,倒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我听说她叫吕裴,好像字玲绮,是吧?”“你说这么一位姑娘没了父亲,到了许都会是个什么情形?会许个什么样的人家?我想想,这姑娘她以前好像还跟袁术他们家订过亲?啧啧,这可不好办了,失怙失势再加上这事,真不知道哪家公子会上门提亲了。不过高将军也放心,这些想必你不用太操心,反正你是打算去找你主公的。没必要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高顺抖了抖眉毛: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劝降,诸多理由,诸多言辞,他听了不少。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无赖的! 郭嘉在观察了高顺表情后眼睛一闪,继续絮絮叨叨: “不对。瞧我这记性真不好了。”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许都哪家公子会去向吕姑娘提亲?错了错了,不是提亲,是纳。哦,也可能不是纳,是抢。或者贩卖?杀掉?” “毕竟我许都军有不少人吃过并州狼骑的苦头,不少将士可是血染疆场,再难回师。所谓父债子偿,你家主公好像没儿子,那女儿也一样。我倒是很好奇那些无处出气的将士会怎么对待这位孤女?” 高顺手轻轻动了动,终于说出了自郭嘉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曹孟德奸诈不假。但毕竟还算豪杰。不会干出为难妇孺女眷的事情。” 郭嘉听到高顺开口后,眼睛闪了闪,直起腰捋着自己袖子漫不经心地说: “是呀,我家主公是仁义的很,是不会干出什么为难妇孺的事。可惜嘉不是什么仁义人。”“而且最近我在教大公子一些事。高将军是不知道,我们主公这位大公子什么都好,就是现在还太年轻,有时候取舍之间,难免心软。我觉得你家主公家眷这事正好能锻炼锻炼他。你说怎么锻炼才好呢?”郭嘉最后一句话说完忽然凑到高顺耳朵边,用不让貂蝉听见的声音小声说:“你觉得让吕布断子绝孙怎么样?” 高顺豁然睁眼,目光灼灼地盯住郭嘉。 郭嘉扬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退后一步倚在木栏上,躲开可能随时暴起的高顺,继续语气凉凉地说:“怎么想睁开眼了?不是不愿意听我说话吗?还是说我说的不对,想反驳我了?没关系,我听着呢。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等我把话全部说完你再一块儿反驳。” “我听到有个消息说你有位故友家在颍阳,是……姓蔡?” 高顺闻言悚然一惊,扭头看着郭嘉,眼中罕见地流出一丝诧异和惊慌。 郭嘉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心里冒出一股莫名邪火,看着高顺的目光也开始不爽起来,他站好身子单手负后一句一顿: “那位姑娘是不是跟你说过:好好活着,别死掉了?这话说的倒是相当实在啊。只是不知道一向重信的高将军现如今刻意想死该怎么办?” “对了,再告诉你一条,你那位故友,现在也在我手上。你觉得我会怎么跟她说你的消息呢?是说高将军宁死不降,还是说高将军不通时务?你说她会有什么反应,会信我吗?这事说不好,万一她死活不信,胡搅蛮缠……呵……我觉得自己不是什么耐心之辈,惹恼了,会对她怎么样,我也说不好……” 高顺咬了咬牙,“呼”地一下拍上桌案,抖着手指着郭嘉,好一阵子才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你……无耻!” 郭嘉眉梢挑了挑,微微躬了身子冲着高顺:“承蒙高将军夸奖,嘉不胜荣幸。” 第一百七十章 得失智士方寸间 在郭嘉欠身的那一刻,高顺豁然站起,面无表情盯着郭嘉。虽然还是一贯板着绷着张脸,可那握住的拳头却在显示高顺此时心头最期待的事情是:他想揍他! 郭嘉眯起眼睛,很有躲避经验地一步跳开。站在高顺拳风范围外扬着眉毛,继续操着让人咬牙切齿地口气说:“高将军不必如此动怒嘛。嘉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高顺瞪他:他更想揍他了! 郭嘉像是完全没注意到高顺胸中怒意一般,抬起眼睛丝毫不惧地与高顺对视,甚至故意高顺察觉到出他目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郭嘉压低声音:“高将军,听说过连坐之罪吧?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嘉今天能找到你这位故友,那明日自然也能找到你的其他故友。后日甚至能寻到你拜师学艺的地方、拘押跟你有过往来的乡里邻居。” 高顺满眼喷薄的怒意地转过头,盯着郭嘉的模样像是想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郭嘉本能地往旁边走了走,挑起一个无辜的笑意后,满是流氓调调地开口说道:“高将军不用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又没抱着你媳妇儿跳井。不对,我又忘了:高将军如今还没成家,没有‘尊夫人’之说呢。真是可惜了……可惜啊……” 高顺皱起眉头,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瞪着郭嘉,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激怒他以后又会从嘴里冒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可惜郭嘉却像耐心告罄一样,在给高顺留了个“没成家没夫人会怎样可惜”的悬念以后,神色一整,收敛起浑身的痞气和挑衅,站直身子拍了拍手,跟想结束谈话一样往负手往牢门方向走了走,在快到门口时,站定身形,微微偏了头跟高顺冷冷说道: “我是真没有元常那个好耐性能陪你一磨叽半个多月,更没有大公子那副好心肠,能吩咐人把你这牢房安置的妥妥帖帖。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让你投降的。既然元常那里的劝降你听不进,那就只能我来跟你说说迫降这事了。不过看来高将军对此好像并不挂心。恐怕只是以为郭嘉单纯只是说说而已。” “只是实不相瞒。水淹下邳之计正是在下献策。高将军若是头脑还有用,应该知道郭嘉既然敢出决堤之计,自然也敢干不义之事。今儿你若是降了还自罢了。若是依旧冥顽不灵,敬酒不吃,那嘉就只能成全高将军。回去汇报主公说将军忠义,宁死不屈。只当全其忠心。只是如此人物尚未成家,孤身上路岂不可惜?嘉会给主公呈报一份名单,将军赴死后,除了可以和吕将军一家在地府团聚,应该还能在不久后迎接到你那些故旧。” “混账!”终于被郭嘉激得怒意爆发的高顺“哐啷”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紧接着眼中杀机闪现,眼看就要几步跨前去掐死郭嘉一样。 郭嘉豁然转身,眼神冷冷地盯住高顺。貂蝉却疾走几步上前,挡在两人中间,看着高顺声音清悦地喝道:“高将军!高将军难道不知郭大人此话用意?若您今日当真动手,他生死如何尚且不可论,但只激怒曹公一条便足以让下邳城风雨再起。将军,如今的下邳……已经经不起再一场风雨了。” 高顺顿了顿,前伸的手慢慢收回,最后颓然地落在身侧,人也跟着无力地靠上桌案。 这时就听郭嘉声音幽幽地说道:“高将军莫忘了自己当年的初衷:得遇明主,报国投军。” “郭嘉向你保证,作为一员将才,投于明公帐下绝对不会使明主蒙尘。” 高顺一语不发地低下了头,沉默了半晌才闭着眼睛,语气飘渺:“我要面见曹公。” 郭嘉闻言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后说道:“下午时候元常会为你引荐。相信元常肯定会为高将军刚才这话欣喜若狂的。” 高顺听到后瞟了他一眼,没说话。背过身去继续面壁养神。 郭嘉目的达成,也不再行骚扰之事。掸掸袖子。给貂蝉打了个手势,带着人一起离开了牢房。 路上貂蝉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暗暗沉思:许都那些将领谋臣很多,但是像前头那个人一样既能在主公面前吃得开,又有个不错的人缘。他自己还能按照心意做事的人肯定不多。她开始时还以为原因只是他能得曹孟德青眼才会如此肆意。现在看来这压根儿就是他本身的问题:既能够洞察人心,又能够不触及旁人底线,危急与否都能谈笑调侃,浑不在意。为了胜利可以不顾名声、不折手段。但是在办成归降事后,又不恋功劳,不着痕迹悉数送于钟繇。这样的下属,是个主公都讨厌不起来吧? 似乎察觉到貂蝉目光中的审视,郭嘉微微顿了顿脚步,在无人处时转身对着貂蝉深施一礼:“刚才多谢貂蝉姑娘相助。” 貂蝉继续疏离地避开这一礼,淡淡地说道:“郭大人言重了。那不过是貂蝉应该做的。高将军一届将才,若是因此枉死,却是可惜。我想……便是奉先还在……他也会率高将军他们归降的。” 貂蝉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支离,仔细听还能听到微微的颤音。 郭嘉低头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其实对吕布知之甚深:吕布被杀前确实想主公投降,但是主公后来并没有接受。这件事因为涉及“讨董功臣”和“惜贤纳才”的微妙字眼儿,所以在场那几个人并没有多做张扬。整个经过也就极少数的高层和曹孟德几个心腹谋士知道。断然不会发生有人偷偷报给吕布家眷知晓的状况。 “貂蝉姑娘到了许都后自可决定自己去留,嘉绝不干涉。是要和吕家的家眷在一起,还是打算孤身离开,亦或者愿意陪守在王司徒坟前结庐都尽由姑娘选择。当然,若是有朝一日姑娘得遇良人,托付终身,嘉和拙荆愿为娘家人为姑娘陪亲送嫁。” 貂蝉身子微微僵了僵,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郭嘉:她年正花信,却半生飘零:幼年成孤流落街头,幸得义父收养,寄居府上;中间为报父恩,以身为诱,为国除贼。而等到计成,又开始随着吕布的征战,辗转离合,奔于各地。二十多年人生路,仔细想想,她竟然没有一刻真正平淡安稳过。 郭嘉跟曹孟德讨要她时,她就已经猜到郭嘉其实是在变相的回护她。和吕布府上其他人不同,她的样貌太出挑,经历太传奇。这样一个女子在失去了吕布这样的庇佑后,乱世里的结局不是被抢做人妾,就是被论功赏人,像件东西像件死物一样被人来回传递,当做礼品。郭嘉自然也清楚这个,所以他在大家伙还没反应过来以前提前下手,给她在名义上打了个自己的印章。 貂蝉很清楚,郭嘉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她:实际上,他是她见过的所有年轻男子中少有的能如此清醒把持的人。除了最初纯粹的惊艳,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一点他对她本人的感情波动,若是硬说有,那就只能是他对她当年所做之事的尊敬和对她胆色脑力的欣赏。而这些,无关情爱。 貂蝉姑娘在惊讶过后颤着声音问道:“郭大人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难道嘉还有哄骗姑娘的必要不成?”郭嘉说着脸上露出一个及其温柔的笑容,眼睛里也泛上一丝暖暖的柔光,语速放缓,说话间带出自然流露地缱绻之情:“在下这辈子愿意哄骗的女子只有府上的那一个。所以姑娘大可放心。” 貂蝉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显然郭嘉的回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像郭嘉这样性情的人怎么也得是经常寻花宿柳,府中置有三妻四妾呢。没想到他竟然只有妻子一个,这情形倒让她对他那位未曾谋面夫人有了丝好奇了。 只听貂蝉轻声问道:“既如此,郭大人向曹公讨要貂蝉时,难道就不怕府上夫人由此担忧失宠,心中不快?” 郭嘉愣了愣,难得露出一个类似呆滞的表情。但随即想起什么,拍了下额头叫道:“哎哟,差点儿忘了件事,她前阵子给我的家书我还没回信呢。貂蝉姑娘勿怪,嘉少陪了。” 郭嘉说着快行几步,跟貂蝉保持了好几步距离后,开始匆匆往回赶。貂蝉在他身后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跟郭嘉中间留出的这一段距离:真好奇是位什么女子能让眼前人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举动。 回去的路上郭嘉并没有再跟貂蝉多说什么:实际上这人有时候挺爱装深沉的,尤其喜欢干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玄虚事。貂蝉就被他跳跃式的思维弄蒙了下,等反应过来,郭嘉人已经开始打着回去写信地旗号,一个人步履匆匆往前赶路了。 然而快到营地的时候,郭嘉却一下顿住了脚步。微偏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城门处。那里的水位依旧能淹没了小腿,几个入城的百姓卷起裤脚,抱着孩子拿着包袱从城外蹚水而过。而在城门边一个娃娃脸的年轻男人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把刚刚掬起的被水泡的发霉粟粮。孩子般清澈的眼神里透露出的全是不解和迷茫,还有浓到化不开的心疼和哀恸。如果靠到近前仔细听,你会听到他正在以一种疲惫沙哑的声音,磕磕巴巴地低声喃喃:“不……不该……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郭嘉踟蹰了下,最终还是给貂蝉一个“在此等候”的手势后,自己一转脚跟,向着马钧方向走去。 听到声响,马钧失神地抬头,在眼光聚焦看清来人后,一手捧着手中粮食,一手指指脚下水汪,满是迷茫困惑地问郭嘉艰难地表达道:“奉……奉孝,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为什么……是……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郭嘉错开眼,不去与马钧对视:水淹下邳前后的时候,马钧都在曹孟德命令下在大营后方负责督造攻城军械,忙得根本脱不开身。压根儿就不知道下邳城的攻占始末,也不清楚水淹下邳的来龙去脉。他一直以为下邳是和其他城池一样靠着登云梯和长弓弩拿下来的。可是随着昨日吕布身死,下邳城的攻克他也从军械制作的忙乱中解脱出来。今天他本是兴致勃勃地抱着他的图纸匣子,进城打算看看城里有没有能跟他谈这个的能工巧匠呢。可是却不想,自己竟然入目一片水淹泽国:粮仓被冲毁,房屋被冲塌,不少百姓就这么在水里泡着来回走动。粮食被晒在房顶,可是却依旧有抢救不及的,被水泡后发霉变质。 “奉……奉孝……这……这到底是……是怎么……怎么回事?” 马钧固执地想要从朋友口中的到一个答复,这个答复可能不会太好,但至少他觉得他不会给他太差答案。因为洪水这事,在他的印象里一直属于天灾一块儿,跟人关系不大。但靠着经验他又明显没有察觉出到下邳可能会有洪水发生。所以在震惊之下,马钧直接迷茫质疑了自己。同时也质疑了眼前看到的景象。 可是郭嘉这次却让他失望了。他在抬头复杂地看了眼马钧依旧,又错开眼去,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荀公达与郭嘉共同为主公献计,水淹下邳!” “不可能!”马钧罕见的没有结巴地大喊出一句,然后瞪着郭嘉:“你……在说笑?” 第一百七十一章 阴差阳错成错过 郭嘉深吸了口气,脊背挺直,目光波澜不惊:“没有。” 马钧定定看着郭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像是不能相信郭嘉所言一样,讪笑着为郭嘉开脱:“不……不会……你们不会。你……你明明知道……水淹之策,有……有伤天和的。而且,而且淹……淹庄稼……伤百姓,你知道的。你明明都知道的。” 郭嘉抿了抿唇,看着马钧不避不躲坦白:“德衡,我说的是实话。” 马钧愣怔了。他难以置信地看了郭嘉好久,想是想到什么一样皱起眉头,低头看着手中发霉的粮食,很爱惜地轻轻合拢,再抬头则是声音颤抖喃喃问道:“可是去年你……和……和大公子……还在为……为农桑的事邀我去……去许都。怎么现在就……就变了呢?……就变了呢?” 郭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一直知道马钧并不适合官场、战场的许多东西,他专注、认真、执拗、一根筋、不会变通、不通时务。他是许都人中少有的单纯和简单,有着许都人长越来越少的赤子之心。面对这样的人的质疑和提问,他一向聪明的大脑头一次发现,其实他也有张不开口,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的时候。 马钧期待地看着郭嘉,最终却什么也没听到。小伙子终于回过神,了悟了郭嘉恐怕真的没有骗他。他这个曾经心怀天下、爱惜苍生,曾经跟他一道讨论织机农械,曾经在寿春城外诚意相邀的朋友,当真办出了水淹下邳的事。眼前这些东西,是他毁的!他手里这些,是他造就的!那些房倒屋塌的场景,他是难辞其咎的! 马钧豁然站起,愤怒地冲郭嘉扬扬拳头,却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咬着牙瞪了郭嘉一眼,丢下一句不带一丝打哏的:“我看错你了!”后,甩开袖子,扬长而去。 郭嘉看着他背影,良久后,合上眼睛,身子靠上城墙低下头微微苦笑。 第二天的时候,马钧很早就出现在下邳城,领着一些军士在他的指导下于某些特定地方挖沟建渠,争取早日排出积水,降低下邳城水位。 那时郭嘉和程昱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两人谁也没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观看。 过了有半个时辰,马钧指挥人去下一个地方继续时,不经意转身间,看到了郭嘉、程昱,眼睛眨了眨,沉默地转过身去,自始至终招呼未打。 程昱扭头看看身边郭嘉问道:“听说昨天你和德衡在城门口发生争执了?” 郭嘉扶着额,带着丝淡淡地疲意说道:“算是吧。” 程昱捋捋胡子,沉声开口:“德衡他……毕竟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你说话注意些。” 郭嘉低下头,眼睛闪过一丝黯淡,轻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程昱的话。 程昱见此知道他不想在这个事上多做停留,很识趣地转移话题说:“听元常说那个叫高顺的,被劝了好久没答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昨天下午竟要见主公。他为其引荐后,高顺已然向主公表示:愿意归降。昨天你好像去探过监吧?这里头不会是有你什么事儿吧?” 郭嘉抬眼望天打着哈欠敷衍:“这里头能有我什么事?我又不是高顺家亲戚,他归降与否跟我有什么关系利害不成?” 程昱不置可否地瞪了他一眼,捋着胡子意味不明地呵笑着说:“谁说不可能是你家亲戚?你还不知道吧?高顺昨天经主公同意,认了吕奉先的孤女为义女。并且主公当时还做主还她许配给了二公子。我印象里你家荥儿和六公子是主公定下的金兰兄弟吧?你看,这下不就有亲戚牵扯了?” 郭嘉眨着眼,耸着肩低笑了声:“哎哟,这个高顺话不多,脑子倒是够好使。不降则已,一降就成了主公亲家了。” 程昱转看了眼郭嘉,笑着摇摇头:“还不止这个,昨日主公还隐约提到了大公子的婚事呢。恐怕回去以后许都就要热闹一阵了。” 郭嘉挑挑眉:“哦?大公子婚事?可曾说是哪家闺秀了?” 程昱捋着三屡长髯语气悠长,卖了个关子:“具体哪家倒是没有定下来,不过主公却让文若拟了一张名单送来。至于名单上都有谁,奉孝不妨猜猜看。” “仲德这是在考我?那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郭嘉轻笑一声,伸出左手边屈指数着边说:“弘农杨氏、河间卫氏、河东司马氏、颍阴荀氏皆是望族名门,主公若是与之皆为婚姻,可安抚那些近来因徐州事而躁动不安的世家豪门。” “襄阳蔡氏、江东孙氏、扶风马氏,亦是有女待嫁。而且此三家从战略地理上看,与许都最近。吕布事定后,主公接下来最大的对手就是北方袁绍。若想不被背后捅刀子,荆州、江东、西北。必得好好拉拢。所以这三家亦可为儿女亲家之选。” “河北甄氏、东海糜氏,皆大富之家,虽声望不及前几者,然此门中千金不比官宦之家那么刻板。心思通透,出事灵活,亦有资格成为将来曹氏的当家主母。再加上就现在的来讲,他们两家身上还都有许都最迫切,最缺少的东西:钱、粮和铁器、马匹。所以若是让嘉选择,嘉一定会从这两家中为主公挑儿妇。” 郭嘉说完收回手,笑微微地转向程昱,等待程昱揭晓答案。 程昱面有满意地点点头,似乎郭嘉的回答很得老先生欢心。程老爷子捋着胡须补充:“还有颍川陈氏和江夏顾氏亦在其列。只是看主公意思,他好像并不太留意这几家。倒是江东细作有报说:孙策不日将遣张纮来许都,至于具体所为何事,暂时还不知晓。但也应该和战事脱不了关系。” 郭嘉闻言眼一眯,站直身子正经了神色:“主公对此可有何表示?” 程昱皱皱眉,露出一个困惑地表情,带着丝疑虑和不解说道:“主公对此事好像也没怎么在意。他最近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可能是太过劳累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忧许都之事,主公在营帐这几天都是灯明至深夜的。仲康说主公这段时间每晚都会要几盆凉水放在帐中,可能是为疲劳时醒神所用吧。” 郭嘉听后垂下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看来主公的头风拖不得了。得赶紧完结下邳事,回师许都了。 郭嘉抬起头看着程昱脸色肃然:“徐州民事治政和城防布守进展如何?七日之内可能回师?” 程昱掐着手指算:“加把劲应该差不多。不过若是算是徐州士族豪绅的安抚时间,可能会更长一些。” 郭嘉手一挥:“不必过多理会他们!一群矫情的拧巴人,你这会儿就算跟他们摆宴赔罪,他们也未必能领情。不如等时间长了,事情淡了,让自己就回过味来,自己知道往哪里靠拢。”郭嘉沉吟了下,眨眨眼睛对着程昱说道:“我刚想起来,好像这次是仲德你是负责民政事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就不打扰你,跟着你瞎掺和了,嗯,我家书回信还没写完,得好好想想要写些什么。”说完郭嘉拍拍程昱肩膀,给老爷子一个“你慢慢忙活,我先撤了”的眼神。甩甩袖子,跟程昱打了声告别招呼后,在老爷子眯眼沉思的目光中迈步走开。 程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是想到什么一样,微微皱了皱眉,但是什么也没表示出来,只是迅速转身朝着下邳府衙而去。 郭嘉则在离开后直接去了曹孟德处,在看到桌案如山的公文和旁边口述笔录分工明细的曹孟德、荀攸后微微松了口气:老天爷,幸亏还有个公达知道这事,不然这些不得光是我一个人帮忙了。 帐内荀攸和曹孟德见到来人时,抬头扫了一眼,曹孟德抵着脑袋一指手边的一摞文书:“奉孝把这些给批阅了,然后调出所有有关糜竺和甄俨的文卷。孤要亲自察看。另外,吕布独女好像是魏氏所出。找机会给严氏她们透个信儿,在吕裴出嫁前,把她过到严氏名下。” 郭嘉眼睛闪了闪,看了眼曹孟德,默不作声地把手伸向曹孟德所指的那叠竹简:就算是纯粹的联姻,他家主公也在尽自己所能的给两个孩子安排上他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家世把关,性格比对,甚至他们家里的成长,出身的嫡庶他都在细致把量。若不是现在时局严峻,若不是他身负许都诸多人身家性命,他恐怕更愿意让自己两位公子自己选择一位妻室。只要选的不是太出格,曹孟德可能都乐意为孩子们做主娶人进门。 可现在天不作美,曹昂的婚姻必然是要显示对世家的安抚和妥协,而下面的曹丕在婚事上就得佐证:许都“招贤令”绝非浪得虚名。即便是高顺这样曾经狠狠落过许都面子的降将,许都也一样能接之纳之。不止能让他收兵败之人的遗孤做义女,许都还会对其安抚照拂,在降将和旧有将领之间他们一视同仁。 这样的政治信号不可谓不高明。做出决定的主人和赞同的决定的参谋们一致认为这事其实于许都最大利益考量后的最好选择。甚至连当事人之一的曹昂都在知道此事后默认了这些决策的正确性,很客观很冷静地在一旁分析这些姓氏背后的政治力量。 但是这也只是其中之一的当事人如此表现。对于另一个身在许都,跟随荀彧总理后方事宜的当事人来说,自家父亲这样的决策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曹丕得到消息那天也是郭嘉家书到达蔡妩手里的那天。 那天蔡妩在听杜蘅说完所有产业事宜以后,遣退众人,放松地伸了个懒腰:总算没白忙活几个月,许都东城那些事现在终于步入正轨了。接下来,就该是照儿和二公子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蔡妩拍拍手,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就见柏舟那着封信赶了进来:“主母,先生前线来信。” 蔡妩顿住脚,眼睛亮亮地接过信,拆封展开,满脸笑意地开始看信。 柏舟站在她一旁,偷偷瞄着蔡妩表情,暗暗在心里揣摩自家先生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可是审视着瞄着瞄着,柏舟就发现主母脸色有些不对头:她嘴角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转而显出僵硬、惊诧、难以置信的复杂之色。 柏舟很是好奇:先生到底是写了什么,怎么主母会露出这种表情? 却听蔡妩“啪”的一下一合信纸,抬起头,盯着柏舟一字一顿:“立刻备车,去司空府。” “啊?”柏舟下意识地惊讶了下,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都是步行去司空府的主母今天怎么突发奇想要坐车了。 蔡妩目光锐利地瞪了柏舟一眼,柏舟立刻低下头,恭声应诺,小快步退出厅门,着人备车。 蔡妩把信摔在桌案上,攥着拳头在厅里焦躁地走了两圈:要赶紧!她没那么多时间,她现在就盼曹孟德还没来得及告知府里那些夫人们。或者曹孟德的信比郭嘉晚来一会儿,丁夫人她们还没来得及拆封。那样的话,一切还都有回旋的余地,至少在事情没摊开之前,在知道的人还很少之前,有些东西是能更改的。 许是察觉到蔡妩当时的急切,柏舟动作很快地备好车。蔡妩身段利索的上了车,连杜若都没来的及带就匆匆得赶往司空府。 但是等她到达司空府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在丁夫人她们经常见客的花厅里,尹夫人。环夫人她们正在笑嘻嘻地跟丁夫人、卞夫人道喜。听那意思,她们已经知道这喜从何来了。 蔡妩脑子“嗡”了一下,在浑身发僵地看了看卞夫人后,手指微微抖了抖,扯出一个不太自然地笑意对着卞夫人道了声平淡古则到听不出意味的恭喜。卞夫人好脾气地冲着她笑了笑,然后转过头,一派和悦地接受其他人的贺喜声。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少年情擦肩而过 蔡妩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忽然发现自己城府到底还是不够深沉的。在这应该做戏的时间,应该与人同乐的时间,她脑子里竟然不断的闪现她家照儿跟曹丕相处时的种种情景以及照儿之前带着娇意和羞恼那句:“全凭母亲做主。” 蔡妩想:她应该不是个好母亲,至少不是个好义母。不然她怎么会对照儿的事情一拖再拖呢?明明她知道两个孩子已经两情相悦了。为什么她当时就没有立马挑明呢?许都东城?对她真的重要吗?那些产业,正轨与否,盈利与否,与她们家到底有多少利害关系呢?不过是些身外物罢了,她当时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想着把那事解决了以后再说自家姑娘的事呢。 果然,世事无常。她到底还是太嫩,还是搞不清许都的节奏和规则。白白让自家姑娘受了委屈。 蔡妩在司空府坐了一刻钟。脑子里的自责、愧疚和愤怒就整整淹没了她一刻钟。她甚至连自己是怎么跟丁夫人告辞都没搞清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司空府门外。 门外不远处是自家的马车。而马车旁边站着的,却是她这会儿最不知道如何面对的人——她的义女:郭照。郭照手里所捏拿的,正是她匆忙离开时摔在桌案上的家书。 蔡妩望着靠在车辕旁,不言不语,静静站立的郭照。觉得心里就像被人狠扎了一针一样,止不住地锐疼。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要说些什么。只好紧走几步,站在郭照身前,用身子挡在义女和司空府的大门之间:照儿的性情,她了解的很。但是正因为她知道女儿身上的那股决绝,她才更怕她会做出什么事情,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蔡妩目露疼惜地看着郭照,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上郭照的后脑勺,把她身子笼在了自己怀里:她家的小姑娘,当年初见时还只是刚刚到她胸口。现在就已经长到她下巴,马上就要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家了。只是这个姑娘,现在表情却让她忍不住心慌:她太平静!就像什么事情和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看着她出司空府,平静地看着她步下台阶,平静地被她拉到怀里偎依。仿佛信中提到的那个被订亲的人,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而已,和她曾经的一腔女儿情不带一丝干系。 蔡妩无措了:她宁愿她家照儿哭,闹,胡搅蛮缠,撒泼打砸。那都好过她现在这番表现。作为一个过来人的蔡妩太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压制住就真的不存在的。它们就像毒素一样,潜伏在心头伤口,在某个夜深人静,某个睹物思人,某个旧地重游的瞬间突然迸发,然后伤神伤身,疼彻心扉。 蔡妩抬起一只手,抚上郭照的眼睛:“照儿……若是……” “母亲……照儿累了……我们回家。”郭照仰起头,声音很轻很轻,清泉般的大眼睛却固执地盯着蔡妩。让蔡妩一时没了言语。 “……好,我们回家。” 良久之后,蔡妩听到自己口中吐出了如是字样。 之后的几天,蔡妩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家里陪着郭照。她替郭照屏蔽了关于曹丕的所有信息,甚至郭荥和曹冲玩耍的时候都被带到了里郭照较远的一个游戏房去。 蔡妩觉得自己总算理解自己知道许亲那一年病倒时,自己母亲的心情了。眼下郭照虽然没有到那个程度,但是她也下意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会引起郭照反应的东西。或许换个人的话,蔡妩还会调侃曹公:哟,女大三,抱金砖嘛。曹孟德这亲定的有意思。可是真正论到自己家的时候,她才发现无论何时,旁观和摊自己身上总是不一样的。 蔡妩意识到自己现在状态很不正常。对于整个司空府的人和事她都报上了一种复杂的矛盾态度:即想敬而远之,再也不理。又是万分好奇,万分不甘。护短的因子在她骨子里不断作祟,她实在太想知道那个招惹了她家照儿,现在又知道自己不能娶照儿的二公子会有什么反应?他是不是真的冷血冷情,理智到残忍呢?甚至她想亲眼看看,那个文武双全的少年,在知道此事后,会不会也像她家照儿这样面上无事,心在流泪呢?她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到底会不会痛?到底难受不难受? 曹丕当然有心,也当然不好受。 实际上在那天蔡妩他们离开后,他就被叫到司空府被自己母亲告知了实情。 卞夫人院子里的下人很清楚的记得,那天二公子是兴匆匆的进门,却脸色阴沉惨白的离开。里面的对话也让他觉得作为一个下人,有时候也没什么不好在,至少他就娶到了自己喜欢的张女。 曹丕离开时,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放刚才自己母亲和自己的对话场景。 他听到母亲笑眯眯地告诉他:“你父亲给你订下了吕布的女儿。听说叫吕裴的,是个不错的姑娘。” 然后他的脑中是“嗡”的一声炸响,紧接着是一阵一阵让人窒息的空白。他听到自己想都没想脱口说出的:“我不娶!” 卞夫人的声音又响起,带上了迷惑不解:“为什么?难道丕儿觉得吕家姑娘不好吗?” “她好坏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娶她!”曹丕的反驳不带一丝情感,仿佛这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他母亲却皱起了眉,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儿子的重点在下半句“我只是不想娶她”上。她歪歪脑袋,疑惑地问道:“不想娶她?那你想娶谁?” 曹丕没吱声,但是却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头:多年母子,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母亲疑惑下的杀机?能在美人如云的司空府里生养了他们几个兄弟的女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无害的温良妇人?他母亲眼里,丈夫和儿子是最重要的,所有妨碍这些的障碍物都是应该被扫清除掉。就算明知道郭照回因着郭嘉的关系不会被怎么样,但他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卞夫人见自己的话儿子并没反应,也不着急,只静静地等在那里,从脑海里搜索儿子所指的可能会是谁?等思索了一圈以后,卞夫人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眉看着儿子说道:“丕儿,你知道许都如今的境况吗?你知道你父亲和你众位叔父所处之境地吗?吕家姑娘娶来不是让你考量你到底喜欢不喜欢的,是让你明白她背后存在的东西的。” 曹丕脊背挺直,站在卞夫人面前垂眸不语:知道是一回事,意愿是另一回事,明知道反抗不了还得心存侥幸,心存不甘,就是他现在的心里写照。 卞夫人的声音响起:“娶她不只是能缓和吕布旧部和许都军之间的关系,也不止能让你父亲叔父们安心,更重要的是,她给你带来的是徐州降将的亲近。丕儿,你得清楚如今的司空府就是当年霍光府。你们做儿子的若是不争气,没有那能耐镇住许都大大小小,光怪陆离的人人事事,应付不来机锋叠出的阴谋阳谋。卫、霍的旧例,就是曹氏的明天!” 最后一句卞夫人忽然提高音量,清喝一声:“曹丕,享受了家族荣耀,就得承担家族的责任。你是司空府二公子,你没任性的资格!别让你父亲失望!也别让你同样要联姻的兄长看你不起!” 曹丕身子抖了抖。深吸了口气后,沉默不言地对自己母亲行了一礼,接着头也不回转身出门。他身后的母亲口吻认真:“吕氏你必须娶!至于其他的,若是你喜欢,为娘会想办法。随不能为正妻,为侧室为妾却是可以的!” 曹丕走到门口的脚步骤然顿住,背着身子,没有回头。 卞夫人看不到自己儿子说这话时的表情是什么样,但却听到一个显得非常疏离克制的声音,强压着情感语气幽幽地说道:“不必牢烦母亲了……儿子刚才发现……自己已经……娶不起她了。” 卞夫人皱了皱眉,正要询问曹丕因何发出这种感慨。曹丕就已经拉开门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之后的那几天卞夫人都没再见过二儿子一眼。她开始是凭直觉认为儿子在躲避什么,但不久又推翻了这个结论:因为不管是荀彧那里还是教书先生那里,都是很正常地向她表示:二公子跟平时一样,认真、努力。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卞氏眯了眼睛,终于还是很豁出去地下令下人在整个府中各处注意二公子举动,她务必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儿子情况,正常也好,伤心也好,总之,告诉她个消息就好。 当天下午的时候,有下人汇报说二公子和三公子在练功房比剑。 卞夫人一听,悚然一惊,不及细问带着侍女就匆匆赶往练功房。等到了地点,豁然推开门,就看到一幕让她心惊肉跳的场景:曹丕背靠着门,单手执剑在侧,剑锋有血滴落下。他面前三寸处停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剑柄握在郭奕手中。而曹丕旁边是拄着长剑,半跪于地的曹彰,正一手捂肩,忍痛皱眉。老四曹植则面有茫然,在卞氏推门的那一刹曹植正很是困惑地叫了声:“二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蔡妩得到司空府下人来报,说郭奕公子在司空府闯祸时,正拉着郭照一起教郭荥摆弄七巧板。下人一番急吼吼的叙述后让她僵立当场。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边歉意地吩咐杜若打赏来人,边压着心头汹涌的怒意出府门往司空府去。 郭照把郭荥交给奶娘照看后一扭身扯住蔡妩袖子,扬起脸看着蔡妩:“母亲,我和你一起去。” 蔡妩一愣后收住脚,转向郭照,拍着她手背,泛出一个带着倦意的笑容。她弯下腰看着郭照眼睛,语调柔和地安抚她:“放心吧,照儿。娘不会让奕儿有事。娘也更不希望你有事。” 郭照垂下眸,手依旧拉着蔡妩的袖子。良久才声音轻轻地说:“母亲,照儿想去司空府见见他,照儿……有话想问他。” 蔡妩闻言心头一滞,目露疼惜地抚上郭照的头发,咬了咬牙最终拉起郭照的手,对身后杜若说:“备车。去司空府。” 杜若听后,脸现复杂地看了眼眼前人。随后垂下眸,尽职尽责地出门吩咐办事去。 蔡妩他们到达司空府的时候,曹丕、郭奕几个已经被带到了偏厅里。曹彰肩膀处的伤也已经被处理包扎,正跟曹丕、曹植站在一处,低着头面无表情等待自家大人新一轮的喝问。 问话的人不多,整个厅里也就只有丁夫人、卞夫人,以及在下人匆忙忙给当家主母回报时,没来及避开,恰好在丁夫人处赶上了此事的环夫人。 蔡妩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卞夫人则看着几个孩子,脸色复杂:既有担忧心疼,又有愤怒悲哀,还有想掩饰都掩饰不住的后怕。环夫人很懂事的退坐在一旁的角落,低着头,既不多说也不多问,悄无声息地观察这事件的进展。 而主位上的丁夫人则瞪着座下一溜排开的几个少年,脸色阴沉。在看到蔡妩来时冲她无力地招了招手。蔡妩来和不来都是一个样子:刚才她们就已经问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座下四人,除了曹植低着头,一言不发。其他三个都口径统一,一直回答:那是意外。曹彰是在和他二哥比剑喂招的时候一时走神,失手被伤。而曹丕跟郭奕则只是平常切磋,对于被郭奕拿剑指着的事,曹丕一口咬定自己母亲卞夫人推门时看到的正是一个收剑式,只是一个巧合! 傻子都知道那不可能是个巧合!谁家的收剑式是指着别人喉咙的收剑式? 曹丕的剑法师承史阿,在用剑上,整个曹家甚至连带上夏侯家里,都没几人能比他使的更凌厉更出色。于剑法一途,就连武课最有天赋的曹彰都不是他对手!郭奕这明显偏科的孩子就更不可能会在切磋时赢他!当然也不会出现以剑指喉的状况。对着这样的情形,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几个孩子,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争执和分歧。曹彰受伤是失手还是拉架时意外被误伤咱不好说,但曹丕对郭奕心中有愧或者故意相让确实铁板定丁的事。老四曹植明显是知道些什么的,可是要问他,他虽然不打算撒谎骗人,但只这样闭口不言也让人不知哪里问起。 丁夫人忍着怒气把事情跟蔡妩说了一遍,然后指着自家几个孩子很歉然地跟蔡妩说:“家里几个顽劣的不省心,这事奕儿也是被无端波及。慧儇勿怪。” 明白事情前后缘由的蔡妩在听到这话后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她抬起头狠狠瞪了眼郭奕:“郭奕!去跟二公子赔礼道歉!” 郭奕豁然抬头,看着蔡妩一派正直:“娘,我又没错。” “快去道歉!”蔡妩声音提高,眼盯着郭奕,压迫感十足。 郭奕脖子一梗,仰起头既是倔强,又是愤忿:“我没错!不去道歉!” “你……”蔡妩被郭奕举动气的发抖,眼看就要一步上前,扬手给郭奕一巴掌,曹丕不着痕迹地迈步出列,恰到好处地挡在蔡妩和郭奕之间,冲着蔡妩行了一礼: “夫人明察:此次当真只是巧合,曹丕不过是与郭奕互相切磋而已,被郭奕所败,是曹丕技不如人,与对错无关。” 蔡妩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曹丕,眼睛微微眯了眯,没有退让,而是紧盯着曹丕,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她想要看到的表情:现在她身后就是郭照,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明显的感觉到自家女儿的身子处在一种紧绷的僵直状态。被她握在手里的手也缓缓地抽回藏在了袖子里。她都能想象这丫头现在手心里必然已经被她自己掐出了好几道指甲印。 曹丕话说完眼睛抬起,目光不自觉地扫过郭照,然后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迅速低头,行礼的手拳头握了又握,才保持动作。拿只有蔡妩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蔡妩眼睛闪了闪,瞄了眼曹丕,抬头转向郭奕,意味不明的说:“奕儿性情如何,我这做母亲的还是知道的。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便是我这做母亲的也没资格替他开脱,替他说情。他还是当着本人的面好好赔了不是吧。” 曹丕身子一僵,明显听出了蔡妩的画外音。闭了闭眼睛,又收步退了回去。而同样明白母亲意思的郭奕也眨了眨眼,心不甘情不愿走到曹丕跟前,抱拳冲着曹丕草草地行了一礼,拿厅里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不住。适才是郭奕鲁莽了。二公子见谅。”说完就一礼到底,但紧接着郭奕就在行礼起身时压低了声音,凑到曹丕耳朵边:“揍你那是活该!我照样还是没错!” 曹丕低着头,无声苦笑了一下。 一旁一直看着旁观的环夫人此时缓缓地开口,对丁夫人说道:“姐姐,你看几个孩子也已经知道错了,该赔礼的也赔礼了,这事是不是就算了?” 丁夫人听后询问地看向卞夫人,卞夫人此时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郭照。在感受到丁夫人的目光后回过神,面有惭愧地说:“是妹妹没教导好几个孩子,给慧儇添麻烦了。”说着卞夫人转过身,看着曹丕轻喝道:“曹丕,此事就暂时揭过,还不带着弟弟们下去?你大哥如今不在,你就是家中最长,以后办事切记稳重为先。便是切磋,也断不能出现误伤之局。别忘了,你可是将要成家的人!切记不能再行任性之事。” 曹丕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在卞夫人最后一句话说完时,身体微微震了震。然后就在丁夫人一句:“此事到此为止。这种误伤自家兄弟的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都下去吧。”的吩咐里,率先踏出了门厅,在到门口时,忍不住顿了顿脚步。刚想回头,却被身后一直盯着他的曹彰一个拉扯,拽到了门外。 在曹家孩子退下以后,蔡妩自然也不愿意在厅里多待。她在找了个借口以后正要带着孩子告退,就听丁夫人语气认真地告诉她:“慧儇放心,今天的事,绝对不会有再多的人知道。司空府那些下人也绝对不会嚼舌根。所以慧儇不必多想。孩子们之间玩闹,不必太当真。奕儿以后依旧和以前一样在司空府读书即可。” 蔡妩动作一怔,对丁夫人的话不置可否:她现在真想让自家孩子再也不跟曹家有来往,尤其是那位性情阴沉,让人琢磨不定的曹家老二。可是丁夫人这一句话就能提前堵住她的托辞退路。丁夫人不想让郭奕离开,也不能让郭奕离开,不管缘由如何,这事只能轻轻揭过,再不提起。因为郭奕这孩子是曹孟德亲口允诺了让他跟着自家孩子一起读书的。现在曹孟德不在,她不能放人离开,更不能因为这种不怎么光彩的事放人离开。 蔡妩这里还在沉吟,郭奕那边已经眼睛一亮,对着丁夫人先行礼道谢了:“多谢夫人。郭奕以后定当约束自己,小心行事。” 蔡妩悄悄地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放缓声音跟丁夫人说:“既如此,那就有劳夫人费心了。” 丁夫人给了她一个“不用客气”的眼神后,笑着目送蔡妩他们离开。 出门路过假山旁的时候,蔡妩想感受到什么一样,忽然停住步子,转过头看向郭照:“照儿,你还要找人吗?” 正走神前行的郭照,躲避不及,一下撞在蔡妩身上,抬起头茫然了一会儿,苦笑道:“母亲,你说,我便是找到他,问出来,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蔡妩愣了愣,心疼地抬起手抚上郭照脸颊:“当真不问吗?你可想清楚了?” 郭照垂眸咬咬唇,沉思片刻后声音飘忽:“他……在哪里?” 蔡妩沉默地伸手指了指小径旁的假山。 郭照踟蹰了下,最后还是提了裙裾,抬脚走去。 假山的另一面,曹丕像是在看着郭照她们晃神儿,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郭照已经向他这个方向走来。曹丕“嗖”的一下收回扶在假山上的手,猛然转身想要离开: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他更怕自己在她跟前会克制不住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这里是司空府,虽然是他自己的家,可是上上下下却又无数双不知道是哪方势力的眼睛。他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中传出一些有的没的东西,让她以后都难以出门。 “二公子,请留步。”郭照的声音从曹丕身后传来。 曹丕觉得心里像被人抓了一把,骤然有些喘不过气:他花了一年时间,才把二公子这个生疏淡漠的称呼从她口中祛除掉。却不想,只是这么一封信,一件事,就让他今后又成了那个“二公子”。 曹丕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听到自己在用一种克制疏离地口气说道:“郭姑娘,有何见教?” 郭照没在意这些,她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他。想问的话太多:你现在在想什么?你最近在做什么?从母亲那里我听不到你的一丝信息,你过得可好?奕儿可曾伤了你哪里? 听说你要订亲了?那位吕家姑娘是什么样人呢?你见过她吗?她好不好?你喜欢她吗?比我当初呢?当初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为什么又喜欢了我不能娶我呢?既然不能娶我,当初何必招惹我呢? 如乱絮般的问题在郭照的脑海嘴边翻滚而过,最终她却只是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曹丕问了一句:“曹丕,你喜欢我吗?你喜欢郭照吗?曹丕你有喜欢过郭照吗?” 曹丕骤然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头:“我……”心底的那个双音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却又最后关头被他死死咬在牙间。他深吸了几口气,躲开郭照的眼睛,目光晦涩不明,盯着地面用谁都没听过的沙哑暗沉的声音说:“没有……从来……没有。那都是假的。” 郭照愣住,大眼睛望着曹丕涌出一汪水汽:心口有些发疼发闷,她抓着衣襟往后轻轻退了两步。 曹丕的拳头藏在袖子里,被狠狠地握住。他心里也像被碾过一般,止不住地往外犯疼:他想上前扶她一把,然后告诉她:我在骗你!从头到尾,除了刚才那句,所有的都是真的! 郭照合上眼睛,仰头看了会儿天,像是想把自己眼眶里的东西重新收回去一样,但是发现这样做似乎效果不太明显。她侧过身,在泪珠滑落以前跟曹丕说:“既如此,那郭照就不再打扰。二公子慢行。”说完郭照猛然回身,拔腿快步离开。 曹丕在她身后不自觉地抬了下手,最终却颓然地放下。像是失去浑身力气一样,软软地倚靠在假山上。抬手覆住眼睛,不再动弹一下。 “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假山旁曹彰的声音响起。 曹丕没回身,只是声音沙哑的摇摇头:“没有必要。” “你难道不想娶她吗?” “想。很想。连做梦都想。可是……我娶不起她了。” “母亲不是说……”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知道,只要能让她高兴,我恨不能把全天下捧到她面前送给她!我怎么舍得……让她做妾?”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郭照咬着唇从司空府大门出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家义母和弟弟已经等候在车旁。义母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担忧,不时往里张望一眼。弟弟则跟没头苍蝇一样在车前焦躁地转来转去。两人见她出来,脸上皆是一松,但在看到她泛红的眼圈后,郭奕又立刻把脸绷了起来,浑身泛着低压,压着嗓子气呼呼地问:“他欺负你?” 郭照没反应,蔡妩则立刻伸手往郭奕脑门拍了一巴掌,瞪着他喝道:“去到车上去!” 郭奕揉着被敲的额头,很不情愿地悻悻上车。 蔡妩拉过郭照,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牵着她手,也跟着上车。 车里郭奕看着母亲、阿姊,几次开口欲言,都被蔡妩拿眼神儿制止。 蔡妩拢着郭照肩膀,递给她一方帕子:“照儿,娘今天没有什么大道理跟你讲,娘就想让你好好的哭一场。哭出来,心里会好过一些。” 郭照身子抖了抖,忍耐许久的眼泪开始无声地往下滑落。蔡妩用手摩挲掉女儿的眼泪,把女儿扣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哭吧,照儿。这里没人看的到。也没人会笑话。” 郭照伏在蔡妩怀里,浑身颤抖地抓着蔡妩的衣襟,眼泪打湿了蔡妩的衣角。蔡妩疼惜地拍打着她,她听到她在她怀里的哭声,很闷,很沉,不是发泄的嚎啕大哭,而是带着无尽的克制和委屈的小小“嘤嘤”声。 “他在骗我!他撒谎!”郭照的声音从蔡妩怀里传出,带着笃定和了然,“可是母亲,照儿明明知道了他会这么骗我,明明已经想到他的答案,为什么心还是会痛呢?” 蔡妩无言。只能更加用力的抱紧郭照:她家丫头聪明通透又决绝。那位二公子骄傲理智又克制。他的答案是什么,在她问出口时她就已经知道。亲口问上一次,无非就是把两人逼入绝境,断了后路,再无回旋余地。这样对他,对她,都好。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发生了,得到了,心里所感受的又是另一回事。她不知道该跟郭照说些什么?世上就像有些路必然是自己走,有些痛也只能自己扛一样。对于这种少年情动,蔡妩只能随着时间流逝,冲淡过往的一切。 郭照趴在蔡妩怀里哭了一路,蔡妩就姿势不变的搂了她一路。到家门时,她直起身拿帕子把眼泪擦干,拍拍脸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拉扯出一个让人心酸的微笑:“母亲,咱们到了,下车吧。” 蔡妩愣了愣,低下头看着郭照,目光复杂。 郭照见此,移开眼睛看向车帘,手帕绞了绞:“母亲,照儿累了。他的事到此为止吧。”说完郭照也不等蔡妩反应,起身跳下了车,然后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侯在车旁,等着车上人下来。 郭奕见她离开,转向蔡妩欲言又止。 蔡妩眼睛眯起,抓住儿子低声交代:“你阿姊已经说了:此事到此为止。所以从今后,再不许在你阿姊面前提起。尤其是你!不许再在司空府跟二公子找茬不痛快了。” 郭奕低着头,沉思片刻后终于还是不甘地“嗯”了一声。然后解释说:“就在刚才……我发现:阿丕其实也挺不容易。作为哥们儿,我还是不要在落井下石了。虽然我心里头照样还是很不爽。” 蔡妩又敲了儿子一下,翻他个白眼儿告诉他:“哪来那么多话?赶紧下车!” 郭奕悻悻地跳下车,随着郭照一起等蔡妩。 蔡妩透过门帘看着一双儿女,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照儿,你可知道你今天的这些曾是我过往的昨天?十一岁?我的十一岁时和你何其相似?人生漫长,我们谁都不能保证最初动心喜欢的那个就是将来和你走完一生的那个。人世就像一条不知尽头的狭长小路,我们不知道沿途会碰上什么风景,会错过什么迤逦。谁都没有机会滞留,没有机会回头。便是受了磕绊,也要一路向前,期待下一个风景。今天你经历的所有,在他年回头时,都会成为过往的风景。他们会教会你在将来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照儿丫头,希望经过此事后,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后来的一段时间,不管是军师祭酒府这里还是在司空府那里,五个知情人加两个当事人对这事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遗忘。仿佛在他们脑海中这些青涩懵懂又刻骨铭心的少年往事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他们平静地各忙各业。、 郭照像之前一样,会在家陪着蔡妩说话,练字,看郭荥,也会跟荀彤那些闺秀小姐妹们一道踏青,赏花,游湖,骑马。曹丕也跟他知道自己订婚前一样,忙于参政理事、文武课业。除了他话更少,性情更阴沉别扭外,他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连最早察觉这事的曹彰都出乎意料的保持了沉默。卞夫人和蔡妩之间像是无形中达成了某种默契,卞夫人不再在见到郭照时对着人家姑娘若有所思,蔡妩也不再在如司空府时,瞄着曹丕愤愤不平。所有人的演技都毫无破绽,以至于等到许都征战在外的那群人回来时,他们中竟然谁都没有意识到:原来曾经有一对两情相悦的小儿女,因着主公那阴差阳错的鸳鸯谱,而被迫擦肩成陌路。 瞧,一切都回归了正规一样,除了在几个月后曹昂的婚宴上。 那时曹昂新拥佳人,恨不得自己所有弟弟都能和自己一样得一份满意贤妻。 彼时曹丕在酒桌上跟曹彰一列,在曹昂执着酒杯过来时,曹丕得体地起身跟曹昂真心贺喜:“二弟祝大哥大嫂,伉俪情深,白头偕老。” 曹昂对自己兄弟的道贺很高兴很舒心,一口饮尽杯中酒,带着丝暧昧的笑意跟曹丕说:“二弟再过不久,也该好事将近了吧?大哥替你打听过吕家姑娘了。虽然是将门出身,却不是泼悍之人,会是个过日子的好妻子的。”说完曹昂又拍拍弟弟肩头:“父亲已经打算上表朝廷,封你折冲校尉。二弟可要双喜临门了。” 曹丕垂下眸,眼神晦涩不明。端着酒的手拿到唇边一饮而尽,语气中听不出意味地轻声道:“是吗?双喜临门?……呵……可弟弟倒宁愿……只在许都,开一酒肆而已……” 曹昂眨着眼,困惑地看向一边的曹彰,不解地询问:“现在许都酒肆生意很好?收入已经超过军饷了吗?” 曹彰比他还糊涂呢。他很是无语地看了眼表情疑惑一脸求解的自家大哥,心里满是黑线: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你让我猜,我也得猜的着啊?老二那别扭心思,比女人家还海底针呢。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风冒出这一句的? 而离曹丕那一桌不远的郭嘉则是喝的昏头涨脑中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唰”地一下把头扭了过来,表情错愕地看向曹丕。好一会儿才在荀彧的提醒下反应过神儿。 “哎哎,奉孝,大公子的酒眼看着都快敬到这里了!你想什么呢?” 郭嘉眨巴眨巴眼睛,转看向自己的酒杯,轻叹了口气:“在检讨反思:我是不是曾无意间办过一件砸了自己家墙角的事?” 荀彧不解地看着他:“……啊?什么?什么砸了自己家墙角?你这反思来的也忒神来一笔了吧?” 郭嘉没说话。低着头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眼瞟了眼另一张桌案上端坐着的陈群,跟荀彧意味不明地说:“一点都不神来一笔。我现在就后悔当年没有给自己姑娘看上心点儿了,不然……算了,你把彤儿看好就成了。” 荀彧被他弄得直眉楞眼,琢磨了好一会儿没琢磨透他到底啥意思,只好忽略过去,当他这是又一次抽风。 当然,不久之后,陈群表情肃然地往荀府上提亲时,荀彧才意识到郭嘉那会儿的意思!当时那个心头儿滋味儿哟,就真恨不能时光倒流,让他把好友提醒挂在脑门上了! 许都大军是在蔡妩司空府那事出来半个月后回师的。那天郭嘉照旧是秉承了他一贯瞒而不报,突然袭击的作风:入城以后丢下亲兵护卫,直接奔着家门而去。见惯了他这行径的许都将领一点儿反应也没,倒是刘备他们和从徐州来的张辽、高顺等人很是诧异:这人猴急什么?家里着火了?而郭嘉曾经的同窗,这次被曹孟德入住徐州时征辟的陈群,则在看到郭嘉这幅德行以后很是看不惯地皱起眉,从嗓子眼里蹦出一声冷哼,然后一脸严肃地扭过脸去,仿佛根本不稀得看一样。郭嘉才不理:打在书院那会儿陈群就对他作风皱眉冷哼,现在他还是皱眉冷哼,他要回回都计较着,估计陈群没怎么样,他自己先被自己拿捏到家了! 在跟人答完招呼,告别完后郭嘉兴匆匆地策马跑回家去。等他马跑没影儿了,徐晃才拍了下额头,想起来什么一样跟曹孟德呵笑说:“奉孝新收的那位姑娘好像还在跟吕门家眷呆在一处,他这是忘了带回家了。” 曹孟德揉着额角,一手勒缰,脸上显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不妨事。等下午他安排好家里,让人把那个……呃……貂蝉的送到他府上去。” 而此时的郭嘉还全然不知他身后同僚和主公正打着看好戏的主意,往他们家添人加口呢。他直接找老习惯跟把门的守卫低声示意,然后做贼一样悄默声地进了自己家院子。 院子里曹冲和郭荥蹲在一株花树下一脸认真的嘀嘀咕咕,而蔡妩则侧对着远门,神情温柔专注地看着两个孩子:郭照今天一早就出门去找荀彤聊天去了,蔡妩她也没多说多问。她觉得照儿这时候和年龄相仿的同性朋友玩玩闹闹挺好的,至少能分散注意力,也能减少些空余的胡思乱想的时间。而对自家小儿子和曹冲,她是本着能满足就满足,能纵容就纵容的原则看俩个孩子。只要孩子要求不过分,她都尽力想办法办到。因为从郭照和曹丕的事情让她意识到:许都的孩子,童年太短暂了。他们大多在刚刚明白少年懵懂,甚至还来不及搞清情为何物,来不及享受少年时光,就不得不为家族的利益,承担责任,贡献自我。 杜若那时和其他几个侍女站在廊下,尽职尽责地等候吩咐。 郭嘉近前时,杜若正好抬头,在给她一个“别出声”的手势后,郭嘉像要抓老鼠的猫一样凑到蔡妩和俩孩子近前,然后,他就听到了两孩子充满了童真趣味的对话。 只见小一点儿的那个孩子手拿一根儿木棍,戳着地上一只死苍蝇,用软软糯糯,含含糊糊的声音问他对面的人:“你说……它死了吗?” 被问到的孩子口齿清晰,异常笃定地回答:“死了。” 得到答案的小郭荥偏偏脑袋,眨着眼睛困惑地皱了皱小眉头。好像他接下来要面对一个重大的选择题,他在纠结地盯了苍蝇好一阵以后,终于做出决定:“那我们把它放在蚂蚁窝旁边吧?等会儿就有好多蚂蚁了。” “好吧。就这样办。”小曹冲从善如流地采纳了义弟的意见,从一边抓过两根小木棍,像用筷子那样把苍蝇夹起来,刚起身转弯,就看到了站在蔡妩身后表情慈爱柔和的郭嘉。 第一百七十五章 久别归来儿不识 郭荥也抬起头,恰好撞进自己父亲眼睛里,郭嘉这会儿心里满满都是将要洋溢的父爱,他在还没察觉出异样的蔡妩身后伸出双手,冲小儿子做了个“敞开怀抱”的姿势,打算看看儿子反应:从蔡妩给他的家书里,他已经知道小儿子现在虽然说话含糊,但是已经能基本交流了。所以,他很期待地等着听郭荥叫他的第一声:“爹爹”。 可惜郭荥这小朋友反应从来不在他预料之内,他在纳闷地看了眼郭嘉后,仰起头对自家娘亲说,语调不清地提问:“娘,你身后……那个怪人是谁?”原谅他没认出自家亲爹,他爹走的时候他还不到一岁,连话都不会说,更别说记人长相了。在郭荥的记忆力,父亲这个字眼可能就是具体来讲基本是可以和信件纸张画等号的。 蔡妩在听到郭荥说话后愣了下,随即想意识到什么一样浑身僵硬地扭过头。然后他就看到在离自己不到一尺远的地方,她家那位现在本该在军中的男人正身体僵直,表情复杂盯着自己儿子。 见她回头,郭嘉面色立马转换,在唇边带着久别重逢的柔和笑意,眼中挂上浓的化不开的相思缱绻,拿让人听了浑身发软发酥的语调声音跟蔡妩说:“阿媚……我回来了……” 蔡妩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也没管在场还有杜若她们,在眼泪落出眼眶前直接一把扑进郭嘉怀里,抓着郭嘉衣襟,拿拳头轻锤郭嘉肩膀,委委屈屈地说:“奉孝……你怎么……才回来呀……” 曹冲见着眼前之景,一把拽过郭荥,拿小手遮住郭荥眼睛认真说道:“闭上眼睛。不许睁开。” 郭荥不满地扒拉下义兄的手,眉头紧蹙,包子脸上满是纠结地瞪着郭嘉抱蔡妩的手,仿佛那是强大的敌人来犯。 他很大无畏地迈开小步,往前走到蔡妩和郭嘉旁边,揪住郭嘉衣摆,在郭嘉和蔡妩回神那一刻,小脸严肃理直气壮地指着郭嘉警告:“不许你欺负我娘!” 郭嘉低头看着指着自己一副义愤填膺状的儿子,表情难得黯然了下。一向静如秋水的眸子也难得波澜兴起:那里盛了不少的愧疚和歉意,还有满满的失落和伤感。 郭嘉放开蔡妩,弯下腰,蹲在郭荥面前,跟生怕吓到儿子一样,用他最轻柔最温和的语气,试探着跟郭荥说:“荥儿,还记得我吗?” 郭荥偏着头茫然了下,求助地看向蔡妩。 蔡妩原本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听到郭嘉这句话后,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上了漂亮的杏眼儿。她在心酸:明明是世上最亲近的父子!可是做儿子的却一点儿也不认识做父亲的!在儿子的印象里:他的父亲就是一月一封问候家书;就是大哥问及时,母亲口中回答:“就快回来了”的人。就是会在无数个夜里凭白惹了母亲失眠的人。这父亲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说话如何对他如何,他完全没有概念。 郭荥在蔡妩那里没得到回答,很自然地把头扭向曹冲。 曹冲当然也不认识郭嘉:先不说郭嘉走时他也不记人呢,就是他真天赋异禀,懂得记人。那郭嘉一走大半年,咋一回来,是个孩子都会觉得陌生,别说曹冲,就是他大儿子郭奕来了也得缓一会儿定定心才能平复。 可曹冲这孩子天生就确实比一般人早慧。他是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义弟什么人,但凭借直觉和这人看义弟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可以猜猜看。 “可能……是你父亲?奉孝叔父?”曹冲不甚肯定地对郭荥说。 郭荥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后退两步一脸严肃地审视着郭嘉:他是知道自己父亲名字的,但是知道是一码事,看到确实另一码事。在他学会说话后,他也无数次的问过娘亲父亲是什么,但是娘亲的答案好像太过深奥,他一点儿也没听明白。要是眼前人真的是自己父亲的话,那他倒要仔细观察下这个被称为“父亲”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生物了? 郭嘉一动不动,任由孩子那小毛刷一样的目光“刷刷”着自己。等他觉得儿子差不多“刷刷”够了,才小心翼翼地问郭荥说:“荥儿,想起我了吗?” 郭荥嘟起嘴,似乎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眼前这个陌生人就是自己亲爹。他继续求证地看向蔡妩,蔡妩却只是敛了眉目,收起心酸,看着他们父子柔和地笑:她一点儿也不担心郭嘉会不会搞不定自己儿子,也没有丝毫要给郭嘉帮忙的意思。她觉得只要郭嘉在许都一天,这种随军分离的日子就会时不时出现,她帮的了他这一回,可是下一回呢? 荥儿还小,小孩子记性总是不太好的。可能一个熟人,三五个月不见面,他就会忘了你是谁。但如果能摸准窍门,即便下次见面他也不再记得你是谁,不再知道你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凭借着孩子敏锐的直觉和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他会下意识地对你产生一种亲近和依赖。所以蔡妩不想打扰郭嘉的跟儿子的互动。她想看看荥儿那小呆瓜到底对着自己亲爹讨好和赔笑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郭荥在第二次求证也没得到母亲回应后,很有骨气地不再向曹冲求助。而是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向书房跑去。郭嘉错愕地看着离开的儿子,脸上浮现着不解和低落。蔡妩一步上前,握住郭嘉的手,在郭嘉低头看她时,以一种别样地方式安抚他说:“你看,对着这样的荥儿你该放心了吧?这小子不是随便认亲的人,所以你一点不用担心他会哪天跑出去抓着个路人管人家叫‘爹爹’。” 郭嘉哭笑不得地看了眼蔡妩,握了握蔡妩的手后转向曹冲:“冲儿……可还记得我?” 曹冲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后诚恳地摇了摇头,但紧接着言辞条理的补充道:“虽记不得奉孝叔父,但是却也能猜到。” 郭嘉诧异了下,转向蔡妩小声问:“这孩子一向这么机灵?” 蔡妩笑着点点头:“比一般孩子要早慧的多。不过也经常让咱们荥儿弄得说不出话来。” 郭嘉闻言抽口气,漂移了表情后缓过神弯腰抱起小曹冲对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叫我叔父,而不像你大哥那样叫先生呢?” 曹冲扣着手,一本正经地回答:“大哥叫您先生是因为您给他授业解惑。冲儿叫您叔父,是因为您身为曹冲义弟之父,是为曹冲“亲”之尊长。叔父之称无可厚非。” 郭嘉听后笑眯着眼睛揉了揉曹冲脑袋:“‘天地君亲师’呀?谁告诉你的呀?” “大母、二哥他们的先生,还有文若先生也这么说过。”小曹冲在郭嘉怀里既不认生也不胆怯,咬字清晰,吐词流离,答的一板一眼。 郭嘉眼睛闪闪地低头笑了笑,继续在自己儿子没回来前逗别人家孩子玩儿:“倒是个灵气的小家伙。你今天是自己来府上的吗?” 曹冲摇摇头,指着被遣到远处的几个侍女和门外侍卫的方向:“回奉孝叔父的话,曹冲是带了人来的。” 郭嘉挑了挑眉,一转脸就看到自己小儿子抱着个小匣子,小步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他放下曹冲,好奇地微笑着看向郭荥的。 郭荥跑到人前站定,捧着匣子仰着脖子看郭嘉。看了一会儿后觉得这姿势让自己脑袋不太舒服,于是眨巴着眼睛很天真地要求:“你能长的矮一点吗?我看着费劲。” 郭嘉愣了下,随即好脾气地弯下腰:“荥儿要干什么?” 郭荥把匣子放下后抠开匣子盖,从里头拿出一沓绢纸递给郭嘉:“你说你是荥儿父亲?” 郭嘉配合点头。 “那你知道他是谁?”郭荥抖着一张画纸,满是疑惑地提问。 郭嘉凑过去看看,面目柔和地回答:“是你大哥郭奕。在你很小的时候你母亲画的。” 郭荥点点头,又抽了另一张:“这个呢?” “你阿姊九岁那年的。” “这个?” “荥儿你八个月时候的。” 郭荥垂下头,似乎很诧异的样子,这固执孩子一点儿没觉得高兴,相反他在琢磨为什么这些这个人他知道这么清楚?是自己考题太简单了还是敌人他太狡猾了? 郭嘉很耐心地等着儿子思考完,等啊等,等了有一刻钟之多,这孩子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垂眸沉思。蔡妩和曹冲等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郭嘉则有些忐忑地轻唤了一声:“荥儿?” 郭荥抬起头,满脸郑重地宣布:“我就姑且认为你是我父亲吧。” 郭嘉闻言登时就觉得一口气堵上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卡在那里分外憋屈。他满脸复杂地看着郭荥,不知道是要安慰欣喜于他终于承认了他是父亲了,还是要失落纠结于前头那句:“我姑且认为……”。话说他这都是跟谁学的?谁教他这么用词的? 但是郭荥却全然没有意识到郭嘉的复杂心理,他在承认了这个父亲以后,又偏着脑袋思考了片刻,然后站起身走到郭嘉和蔡妩中间,一边一个牵起爹妈的手,然后望着曹冲对着郭嘉示意:“还有兄长呢。你要牵着他。” 示意完又眼睛闪亮,一脸求表扬求夸奖模样地看向蔡妩:“娘,那天我们出门看到的那家人是这样吧?” 蔡妩闻言鼻头一酸,忽然间就觉得这孩子其实真的很容易满足,你瞧,刚才还正儿八经地求证郭嘉身份,这么一眨眼确定以后就迫不及待想要像其他孩子一样跟父亲亲近了。 曹冲看着这一幕也轻轻挣脱开郭嘉的手,然后跟蔡妩说:“婶母,既然奉孝叔父回来了,冲儿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 郭荥闻言小脸一垮,刚想留人,曹冲就有些调皮地眨着乌亮亮的大眼睛说了句:“其实冲儿也不记得自己父亲长什么样子了。所以,也想回去看看。” 蔡妩立刻会意,赶紧吩咐几个侍女好好把曹冲带到环夫人处,然后又交代一堆有的没的。临走还往曹冲贴身侍女那里塞了不少的赏钱。 曹冲乖巧地冲郭嘉两口子行过礼,也不要人抱着,自己迈着小步小心地跨过门槛,颠儿颠儿地离开军师祭酒府。 送走了曹冲,回过头来,郭荥就扯着蔡妩袖子嚷嚷:“娘,我饿了。”但是嚷完了却一脸期待地看向郭嘉。 蔡妩见此愣了愣:依稀记起,这好像还是上次带着郭荥出门去东城时,他们碰到的那一家人里那位小儿子的话。她记得当时那孩子说完,当父亲的就带着家人进了饭庄吃面去了。荥儿脑袋里没有和父亲相处的记忆,所以他想亲近他就只能凭着孩子的本能模仿那些他曾见过的父子相处景象。 蔡妩不知道那位父亲接下来说的是什么。但是她却听到郭嘉弯下腰,用很温柔的语调问郭荥:“那咱们这就去准备饭。荥儿想吃什么?” 郭荥眼睛一亮,满眼都是小星星地看着郭嘉,似乎期待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郭嘉被儿子的眼神晃到了,这会儿心里全是充满父爱的小泡泡,他很宠溺地问郭荥:“府里厨房有喜欢吃的吗?没有的话咱们去望归楼或者八芳斋?” 郭荥小脸立刻垮下来,抽着被握的手指着郭嘉委屈控诉:“不是这样的。你应该说:那咱们就去吃阳春面。” 蔡妩“扑哧”一下笑出声,看着表情精彩,半晌无语的郭嘉好言安慰:“没事儿,没事儿。荥儿从会说话就经常这样。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郭嘉眼神飘渺地看了眼儿子,转向蔡妩,语气幽幽:“阿媚,我忽然发现对着荥儿其实比对着千军万马还难。那种刚迎面躲开一拳头,后头紧接敲你一闷棍其实说的就是荥儿这样的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齐人之福难享用 蔡妩听了心里既有隐隐酸楚,又有又一个人被拉下水的幸灾乐祸。她心话说:你这当爹的能这么快意识到这点儿不容易啊。我们家里从他学会说话后基本上所有人都被他或多或少噎住过了。哦,不对,不止咱们一家,他噎住过不少其他人,比如冲儿就是最容易被波及的那个。 但是鉴于郭嘉刚刚回来,蔡妩也没真的脱口说出这话,而是转身抱起郭荥:“荥儿,今天咱们不吃面了。等你阿姊和大哥回来,娘亲自给你们做菜怎么样?” 郭荥眼睛眨了眨,想想后似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就开始掰着手指头快跟蔡妩说:“荥儿要吃鸽子肉。” “可以。” “素菜卷。” “可以。” “红豆汤。” “可以。” “还有阳春面。” “可……不可以。”蔡妩抿抿唇忍着额角冷汗说,“你已经要了这么多了,再要就剩下了。娘跟你说过什么你忘了吗?即使吃饭也要量力而行,吃不完浪费掉是要打手心的!” “可是上次那个娃娃就有和他爹爹娘亲在一处吃面嘛。”郭荥绞着手指,很不甘的挣扎。 蔡妩丝毫不为所动:“上次那孩子可有吃其他的?” 郭荥低下头不说话。但是眼睛里透着失落和不甘。郭嘉瞧着马上心软,他这会儿正处于父爱膨胀期,正要想尽办法和小儿子套近乎,于是见到郭荥这表情后颇为不忍地跟蔡妩求情:“要不……就做一小碗?” 蔡妩瞪着他:“你少惯着他!奕儿就是被你惯出来的!不知轻重,胆大妄为,前一阵还在司空府……”蔡妩话刚出口就立刻闭了嘴,瞪着郭嘉:“总之,就是不行。” 郭嘉眼睛闪了闪,很上道地没有去问蔡妩没说完的是什么:在他看来能让蔡妩刚说一半忽然闭口不言的,不是奕儿又办什么犯错误的事被告状了,就是阿媚觉得这事已经过去没必要让他知道了。他再追问也没意思。 中午的饭是在郭荥点菜的基础上又加了几个菜的,郭荥要的红豆汤和素菜卷被盛在在他专门使用的小碗里,郭荥自己拿着小勺子,小筷子,在拒绝了郭嘉的帮忙后像平日一样,勺子筷子齐上,表情认真地在碗盘里戳戳夹夹,虽然也洒到胸前不少,但到底也没有说吃不完,剩在碗里倒掉浪费了。 郭奕中午的时候也从司空府赶回吃饭,倒不是说司空府那里抠门不管他吃的,而是整个许都不少人家都知道他们家吃饭次数跟别人家不太一样,而且这晌食还不是瞎凑合的那种。所以他先生干脆给他特令,允他回来,反正路程也不远,来回消磨不掉多少时间。 倒是郭照中午回来的晚些,等她到家时,桌案上东西都摆好了,就等着人齐了开动。郭照看着回来的郭嘉诧异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以后才跟郭嘉见礼。 郭嘉挥挥手,指指郭照座位:“别理那套虚礼了,照儿,赶紧入席吃饭吧。” 郭照应着声,走到坐席刚坐下就听蔡妩疑惑地说:“今儿不是去彤儿那里了吗?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郭照立刻气上心头,咬着唇跟蔡妩说:“今天本来是想和彤姐姐一道去东城看看咱们自家酒肆是怎么样了呢?结果路上碰到点事儿,就来迟了。” 蔡妩皱皱眉,郭嘉也停下筷子,等着郭照继续。 郭照犹豫了下,想想既然已经开头了,干脆把事情说全吧。她袖起手端坐好跟自家义父义母叙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和彤儿姐姐的车在路上跟别人家的车车轴蹭挂了一下。两辆车车轴都坏了。给耽误了。” 蔡妩挑着眉笑问:“那你为什么生气呢?” 郭照抿着唇:“那是因为那家人太不讲理!明明就是东城路窄,还非得说的好像我们欺负了他似的。最讨厌的是,他说什么他家主子是曹公才征召的司空府西曹掾。此番是奉他家主子令,前来看看东城到底是被那些夫人们弄成什么样的?让我们速速让行?让行就让行嘛,又不是我们不想,明明是车坏了,他又不是没看见。犯的着拿钱说事?拿钱打发人人吗?”郭照说道这事儿的时候小脸气鼓鼓的,面色泛红,看上去有生气了许多,倒不像前一阵子那样,干什么都平静地一汪静水似的了。 “司空府西曹掾?”蔡妩疑惑地转向郭嘉,眨着眼睛问:“曹公又新设的官职?是谁呀?” 郭嘉表情古怪了下,把拳头攥在唇边轻咳一声后小声说:“呃……是……陈群陈长文。” “长文先生?”蔡妩重复一遍后眨眨眼,又眨眨眼,探着身子小心地问郭照:“你们遇到的那位是家仆?” 郭照点点头:“应该是,而且看样子应该是才来许都,不知道许都情况,正在勘察的。” 蔡妩又转过脸去皱着眉看郭嘉:“长文先生家家仆都是这样吗?” 郭嘉摇摇头:“我哪儿知道?长文那人长者风范太重,比夫子都正经!我对他是躲都躲不及,哪里还会打听他家家奴如何?” 蔡妩偏偏脑袋:“按理这样的人不该有如此跋扈的家仆吧?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郭照咬着唇,想了想答道:“或许有吧。不过就算是误会也不该那样对两个姑娘家吧?反正彤儿姐姐和我都被气的不轻。” 郭嘉眨着眼,叹了口气:“这事还是我找长文本人说吧。他这人除了有点儿太端着,其他事儿上公私还是挺分明的,而且对是非曲直也明透的很。” 蔡妩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挥挥手示意此话题到此为止,孩子们继续吃饭。 等一顿饭吃完,郭荥正嚷嚷是着不要回自己房间,要跟着蔡妩一道去午睡时,柏舟忽然脸色古怪地进来了。 “先生、主母,司空大人刚派人送来个姑娘。” “嗯?”跟小儿子纠缠的蔡妩闻言一愣,很是迷糊地问道:“什么姑娘?” 郭嘉脸色“唰”的一下变了,他才想起来,他忘了跟蔡妩说貂蝉的事了。因为在高顺那事过去以后,郭嘉已经把话给貂蝉说开了,他就直接当这事已经完了,谁知道他家主公这回这么体贴人,居然把人送来了。 柏舟听到蔡妩问话,那眼睛偷偷瞥了下郭嘉,发现郭嘉此时正一副惨淡无比的末日降临表情,就颇为不忍地跟蔡妩说:“呃……可能……是司空大人体恤先生……赏下来的吧?” 他话刚说完,就见杜若一步跨到门内,对着郭嘉怒视一眼后跟蔡妩回道:“姑娘,外头司空府来人说让咱们赶紧去迎下那位姑娘。说那位姑娘可是姑爷亲自问司空大人要的。” 蔡妩闻言心头一紧,随即表情柔和至极地看着郭嘉,端着堪比向阳花的笑容,拿温柔如水的声音问郭嘉:“这是怎么回事呢,夫君?” 郭嘉听到蔡妩那一声柔弱无骨的“夫君”后,立时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紧接着头皮发麻地偷眼瞄向蔡妩,,待看到自家媳妇儿正用比向阳花还灿烂地笑意看着自己后,郭嘉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就跟一个破了洞的水灌子被扔到水缸里一样,正“咕咚咕咚”往下沉。 “阿媚,你听我说啊,事情它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这姑娘其实……” “不是我想的哪样呀?我怎么想了?这姑娘其实怎么了?”蔡妩抱起郭荥,嘴角笑地满面春风,“哎呀,夫君,妾身也没说什么呀?你这是着的哪门子的慌呢?” 郭嘉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拿眼角扫着蔡妩,似乎在判断蔡妩这话的真实性。可惜还没等他判断完,蔡妩已经婀娜优雅地站起身,把孩子交给杜若,嘴角依旧挂着令郭嘉看着发毛令外人看着迷人的标准八齿笑:“既然夫君这么看重这姑娘,那妾身就待夫君出门迎她一迎吧。” 蔡妩说完就敛了裙裾,迈着无比斯文地小碎步向门口出去。 而郭嘉则在看到蔡妩反应后,就觉得“咚”的一声:破水罐子,沉底了。他眨了眨眼睛,赶紧从杜若手里接过郭荥,在郭荥耳边一脸严肃地小声交代:“儿子,我可是你亲爹啊。天底下没咱俩关系再近的人了。你爹我如今要在你娘那里遇到麻烦了,你可千万别袖手旁观。” 郭荥眨巴着大眼睛,脑袋在郭嘉怀里来回转悠,压根儿没听进去郭嘉说的什么。 郭嘉瞅着那张在和自己酷似的正胡乱转悠的小脸,不由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扯了扯郭荥衣襟,吸引过儿子注意力后小声祈祷:“荥儿,等会儿可就全靠你了。你可千万记得给你爹当好挡箭牌。” 郭荥不说话,眼睛不满地盯着郭嘉扯他衣襟的手,小眉毛都快纠结成一团了。郭嘉才不理他,在他继续盯着衣襟上的手看时,他已经被他老爹抱着快步出门,准备去共同应对他那可能会随时发飙的娘亲去了。 蔡妩跺着步子正浑身不痛快往前走呢,却忽然发现自己袖子被人拉扯住。回过身一看,却是一副可怜兮兮赔笑状的郭嘉。 蔡妩眉角戾气一收:“夫君,也要随妾身一道前往?” 郭嘉“唰”的一下收回手,很识时务地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见缝插针给蔡妩表决心:“不去。不去。为夫绝对不去。为夫不是说过,我这辈子眼里就觉得你好看!” 蔡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接过他怀里张着胳膊要抱抱的郭荥,给了他一声冷哼后,抱着孩子继续往走。 郭嘉被瞪的钉在原地,想跟上,又怕蔡妩生气;不跟吧,又担心蔡妩误会以后更生气。随他一起出来的柏舟见着他满脸纠结,脚下踟蹰的模样,不由迷惑地问道:“先生,你怎么不跟着去了?” 郭嘉抬起眼,苦兮兮地看着柏舟:“先生也想啊!可你不知道,主公送来的那姑娘可不是个寻常女子,你家主母吧,又是个时而糊涂时而明白的。我跟着怕到时候她一着急,我浑身嘴巴也说不清了。” 柏舟好笑地耸耸肩:“那就不说吧。反正看主母这样子也不像是跟人拼命的架势。您可以……”柏舟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开始嘴角抽搐,说不下去了:他家先生在原地转了两圈眼珠以后,跟做贼一样撩着衣袍,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在马上要出现在门外人的视线中时,“呼”的一下一闪身,贴在了门廊拐弯处的墙上。良久以后才跟盯梢的探子似的,侧过身,扒着墙小心翼翼地露出一边眼睛,屏气凝神地窥伺主母和即将来的那位姑娘的互动。 柏舟看着这样的郭嘉只觉想要拿块砖头往自己脑袋上拍一下子:太丢人了!他活那么大,头一回看到在自己家里还跟做贼一样的人!这真是他家先生吗?不是被二公子气糊涂的?为啥这么多年过去,别人家先生都是越来越稳重,他家先生怎么反而越活越往回出溜了呢? 柏舟一脸苦涩地追思自家先生的长进问题,却全然没注意到在大门处,自家主母的精彩表情。 蔡妩此时正抱着郭荥,目光傻乎乎地盯着眼前的貂蝉。呆滞、惊艳、诧异、和难以置信在其脸上滚屏播出:在气上心头过后,蔡妩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眼就被惊住,原来美丽的事物不止能讨男人喜欢,对于女人来说,也同样有道理。 若是今天站在蔡妩面前的是其他人,蔡妩少不了一番绵里藏针,连消带打的后宅手段。可是当她跟前站着的是貂蝉这样的女子时,还没开始交锋,蔡妩自己就先心有不忍了:世上长相美丽的人不少,但是能美得如眼前女子这般,形成天然一道风骨的却屈指可数。蔡妩没见过貂蝉,却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能隐约猜到她的身份。不管是后世有着颇多传奇的四大美女的称谓,还是现在她曾经听到过的她的事迹,都让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她应该这么美,应该这么漂亮,应该这么倾国倾城。 貂蝉没有在意蔡妩的表情变幻,她正如娇花照月般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挂着暖暖的笑意,任由蔡妩打量。 蔡妩心头转过无数念头后,伸出手指,微微颤抖地指着貂蝉,声音飘渺地猜测:“你……是……貂……” 一个“蝉”字还没说完,郭荥已经跟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在蔡妩怀里乱动弹,他扯着蔡妩胳膊,指着貂蝉一本正经地告诉蔡妩:“娘,这个姐姐比你好看!” 第一百七十七章 美人交锋机锋藏 蔡妩瞪了郭荥一眼:“荥儿!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郭荥悻悻地低下头,蔡妩则有些尴尬地对着貂蝉笑:“小儿无知,貂蝉姑娘勿怪!” 貂蝉抿着唇对蔡妩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紧接着她眨了下眼睛,满是笑意地看着郭荥逗弄道:“小公子,当真觉得我好看吗?” 郭荥严肃地点点头。绷着张小脸,郑重其事地跟貂蝉建议:“所以你要来我家吗?” 貂蝉愣了愣,似乎一时没理解郭荥意思。倒是郭荥本着一副“语不惊死人死不休”原则无比真挚地开口说道:“我可以把才认的爹爹让给你!” 郭嘉一个踉跄,“咚”的一声脑袋磕墙上了,他在心底咬牙切齿: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蔡妩也是微微一个趔趄,然后看着郭荥低头喝道:“荥儿!不许胡说!”好么,她还真不知道小儿子除了偶尔看着呆点儿板点儿,说话噎人点儿,还有好美人儿这一口!他才多大呀他就把他爹卖了? 貂蝉也是一个愣怔,颇为尴尬地收回逗着郭荥地手,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跟蔡妩说:“蔡夫人,貂蝉无意冒犯。” 蔡妩扯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侧过身:“先进来吧。” 门口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尤其她家荥儿的话,真是传出去都能让人笑懵了。所以有话还是进来解释的好。其实以蔡妩一个女人的直觉来看:貂蝉和郭嘉基本上没啥乱七八糟的关系牵扯。如果有的话,貂蝉不会开头第一句介绍就称自己未亡人。而郭嘉自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反应。 平心而论,蔡妩对貂蝉是很有好感和好奇心的。如果貂蝉不是以这种“司空大人赐军师祭酒的人”的乌龙身份出现,蔡妩想,她们俩没准儿能一见如故,成为闺中密友。 站在墙角处的郭嘉看到蔡妩让貂蝉进门时,诧异地睁了睁眼睛,几个快步闪到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准备随时撤退。却不料这时郭荥小家伙又冒出一句话让他立马停下脚来,惊讶地看向儿子。 他听到郭荥以慢半拍地速度回应蔡妩:“荥儿没有胡说。娘,这个姐姐心里在难过。” 蔡妩顿住脚步,哑然地看着郭荥。郭荥则转头看向微微失神的貂蝉,想了想以后说:“哭了就不乖了。姐姐是这样想的吗?不过荥儿哭时娘会哄我。要不……我把娘亲让给你?”说完郭荥又微微偏了偏头,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遂补充纠正道:“我可以把娘亲借给你。你可以和大哥、阿姊一样,跟荥儿叫一个娘亲。” 蔡妩此时眼角已经抽的相当厉害了,她现在觉得自己从郭嘉怀里接过小儿子来见貂蝉就是个错误!一个特大错误!她儿子看着呆呆呼呼,一句话老是想半天模样,但是只要他开口,说出来的话一般都具有台风效果,绝对能让人如魔似幻,风中凌乱,石化风化。 她在清了清嗓子后跟貂蝉抱歉地说道:“貂蝉姑娘,荥儿他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貂蝉姑娘别上心。” 貂蝉倒是没有丝毫着恼的兆头,他表情柔和地看着郭荥,跟蔡妩很真诚地说:“蔡夫人,其实令公子真的是个有天资聪颖的明透孩子。” 蔡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她抱着郭荥,靠直觉往郭嘉的站立的地方扫了一眼。 郭嘉眨了眨眼睛,随即一咬牙,迈步走出藏身地。 蔡妩仿佛早有预料一样似笑非笑地看着郭嘉,郭嘉摸摸鼻梁,低头轻咳一声:“貂蝉姑娘,别来无恙?” 貂蝉瞧着走过来的郭嘉,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了然。她在行了一礼后,像跟普通人招呼一样,不卑不亢地说道:“郭大人,近来可好?” 郭嘉言语简洁:“劳貂蝉姑娘挂问,嘉一切安好。” 貂蝉闻言静静地笑了笑,然后就站在原地不再说话。 蔡妩在此期间一直抱着郭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互动,在郭嘉话落后,蔡妩从貂蝉出现后一直有丝忐忑的心才算微微放下。她转过身,无比自然地把郭荥交到郭嘉怀里,声音柔和地说道:“夫君,荥儿该午睡了。” 郭嘉傻了傻眼儿,看着在自己怀里精神抖索,生机盎然地乱扑腾地郭荥,顿时觉得媳妇儿这话水分很大。但是鉴于现在的理亏状态,郭嘉还是很认命地答了句:“我带他下去吧。” 然后就给了蔡妩一个依依不舍地眼神后,一步三回头地抱着郭荥离开。 蔡妩看他们父子俩走远才回神问貂蝉:“貂蝉姑娘喝茶吗?蔡妩这里有新烹的香茶,如此清秋时节,姑娘可愿与妾身到后院品茗赏花?” 貂蝉怔了一下后随和地看着蔡妩:“蒙蔡夫人抬爱,貂蝉乐意之至。” 蔡妩笑了笑,转身吩咐不远处的一个侍女:“去叫杜蘅烹壶茶送到后花园。”然后就在郭府下人惊疑不定的眼神里带着貂蝉往后院走了。 越近后院貂蝉越疑惑:别人的花园虽不是各个都花红柳绿,但也算齐整别致,怎么郭府的花园有些……呃……凌乱不堪呢? “貂蝉姑娘可是在疑虑为何府中别处都算雅致,唯独此处之景突兀至极呢?” “像是蔡夫人另有所用?”貂蝉不甚确定的猜测。 蔡妩却呵呵地笑出声来:“并非蔡妩另有所用,而是外子于花木一道着实愚顽不通的很。这些参参差差的苗圃都是他手下的‘杰作’。” 貂蝉愣了下,随即也失笑出声:“倒是不曾想到郭大人也有办不成的事。” 蔡妩转过身,看着貂蝉语气幽幽,意味深长地感慨:“是啊。他也是人,是人就非全能,自然也有办不成的事,也有无可奈何的事。” 貂蝉垂下如水明眸,皓腕轻抬抚上一棵花枝,望着远方声音略带黯淡地说道:“蔡夫人这是在为郭大人开脱还是在为郭大人致歉呢?” 蔡妩微闪了闪眼睛,拨开一束挡住脸盘的横叉儿反问道:“貂蝉姑娘可会当吕将军是三姓家奴?” 貂蝉眼一眯,断然地摇头:“奉先如何,貂蝉自然心里清楚。何须外人置喙?” 蔡妩指着花间凉亭,边走边语调清楚地说道:“外子如何,蔡妩心中清楚即可。即便外人觉得你是他要来的侍妾,可在我眼里,你却只是他能尊敬佩服的一个女子。” “哦?”貂蝉停下脚,转看着蔡妩:“夫人不怕郭大人会当真对貂蝉动了心思?” 蔡妩转过身仔细地打量着貂蝉:“换了别人,蔡妩是一丝也不担心的。不过若是貂蝉姑娘你的话,坦白说,蔡妩确实有过一丝动摇。虽然谈不上是怕,但最初时候忐忑和怒意却是有的。对着貂蝉姑娘这样的容貌,能不动心的男人实在太少了,我相信外子最初见你,也是有过恍惚和失神的吧?不过那些都无所谓,就像他曾说的那样:美人在侧,可欣赏一番却不足乱之。” 貂蝉闻言像是想到什么过往一样,有些失神地抚了抚自己的连,声音苦涩地喃喃着重复了句:“是吗?美人在侧,可欣赏一番却不足乱之?” 蔡妩看着这样模样的貂蝉,不知为何猛然响起刚才荥儿的话:这个姐姐心里头在难过。、 蔡妩想:或许,荥儿是对的。孩子的直觉要比大人的准确很多,尤其荥儿那孩子,虽然有时候想问题一像就是半天,但是纯粹靠直觉却比她来的还精确。 蔡妩心头不忍地转过身,边走边移开话题问道:“貂蝉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貂蝉笑了笑,随在蔡妩身后:“蔡夫人难道不担心貂蝉就此顺水推舟,在府上长住?” “你会吗?”蔡妩不答反问,“若是你会,我自然是不反对的。反正府上钱财还过得去,养貂蝉姑娘这样的美人儿还是不成问题的。与其让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心里惦记着打主意,我倒宁愿是貂蝉姑娘这样的人,前来府上削一削那些人的念头,顺带着也成全我一个贤惠名声。不瞒貂蝉姑娘,蔡妩在颍川阳翟老家时,可曾被人指责过善妒呢。” 貂蝉饶有情致地挑挑眉:“善妒?” “貂蝉姑娘要听吗?那这可有得聊了,我们去凉亭慢慢说……” 于是在花园里,蔡妩和貂蝉就一些彼此间的陈年话题聊得很是尽兴,而花园外,啥也没知道的郭嘉则一心忐忑地琢磨,哎呀,这俩人能说什么呀?貂蝉那丫头会不会给阿媚告我的状呢?我得想想,好像我在徐州时候没做什么寻花问柳,偷鸡摸狗的事儿吧?应该……没把柄落别人手里。嗯,……应该是吧?应该……没有吧?就是有,阿媚肯定不会听到的,听到也肯定不会信的!肯定没事的!我是自己吓自己呢。 貂蝉到底也没像蔡妩想的那样,真的在郭府中留下来。虽然曹孟德一片好心地把人给郭嘉送来了,但是在两女人漫不经心地交谈了一个下午以后,也不知达成了什么默契,貂蝉竟然就在当天傍晚又回去和吕门女眷待在一处了。 而之后的日子,貂蝉跟蔡妩的相处俨然成了许都高层们眼里一道奇景。众家夫人们最津津乐道,啧啧称奇的事就是这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和谐事偏偏在眼前出现了。尤其是貂蝉的容貌渐渐为人所知后,人们对此事的关注就达到了一个高峰。 既感慨郭奉孝这家伙下手够快的同时也感慨这人艳福不浅:老婆是个美人儿也就罢了,偏偏这要来“妾侍”比正室更美。当然最疑惑的还是后院的戏码:你看,原本是正妻对美妾,怎么着也得有点磕碰吧?可人家倒好,妾挺好,但是就是不入家门,跟着前任亡夫的家眷住一起。妻也不错,和妾侍谈笑风生,言笑晏然,可就是不让妾侍进家门留宿。啧啧,这军师祭酒呀,果然还是跟别人家不一样啊。 曹孟德倒是在得知貂蝉不在郭嘉府上后的当天,就在一班下属的起哄怂恿中,派人假模假式地到郭府对着蔡妩委婉地表示了些“要贤惠”“要大度”的话,结果要听话的那个人还没咋地反应,她旁边那位倒是先不乐意了,笑眯着眼睛满是无害地问来人:“说吧,这事是公明起的哄还是文谦挑的头?” 来人立马脑袋一缩,噤口不言了。他是实在不敢说:其实不光公明和文谦将军在怂恿,连比较厚道的文则将军和仲康将军都袖着手,一副看热闹架势呢。典君倒是挺心疼妹子,可惜还没把怎么说情的话倒腾出来。司空大人就把他打发来传话了。 郭嘉抱着臂,拿让人后背发毛地眼神儿盯着来传话的人。 可怜那传话的亲兵,肠子都悔青了:他到底是哪辈子倒霉,摊上了这么个差事呢?祭酒大人他不是什么善茬儿啊!司空大人,闲着看热闹很容易出事的! 当事人蔡妩倒是挺乐呵,仿佛没听到郭嘉那阴测测的问话般,语调柔和地来人说:“告诉司空大人,就说蔡妩今日受教了。劳他老人家提点,蔡妩以后定会更加贤惠大度。” 亲兵直眉楞眼地听着蔡妩让传的话,几乎是飘着出了军师祭酒府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乌龙之中见故人 等亲兵出门,蔡妩就起身绷着张脸往卧室走。郭嘉跟在身后着急地凑到蔡妩跟前:“阿媚,主公他们是开玩笑呢,你别当真。” 蔡妩故意板着脸,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那你走这么快干嘛?” “我在听曹公的话,要大度贤惠。不给夫君添加挂碍!正要好好休息,不打扰夫君你和别人的良辰美景呢!” 郭嘉闻言立刻急了:“你跟貂蝉到底说了些什么?你不会真准备把我往外推吧?” 蔡妩顿住脚,继续绷着脸,摆出一副冷淡样子,对郭嘉此举不言不语。 郭嘉心里“咯噔”一声:这果然是生气了。 郭嘉几步跨到蔡妩脸前头,左右瞟了瞟发现没人看着才小心翼翼地拉上蔡妩的手。 被挣开,再拉住。再挣开,再拉住。 最后两口子你来我往好几回,终于意识到这是一种极其幼稚的逗乐方式的蔡妩才强忍住笑意,绷着脸,冷着眼,没好气地看着郭嘉。 郭嘉边扯着蔡妩的小手捏啊捏,边垂着脑袋偷偷瞟着蔡妩问:“阿媚,你生气了?” 蔡妩继续冷着脸不搭理他。她早就真跟貂蝉把什么话都说开,两个女人心里都明白彼此没啥利益纠葛。但是面对郭嘉,蔡妩还是觉得这混蛋欠收拾!去年歌舞姬的事才过去多长时间?他又开始办事不过脑袋的招惹侍妾。这回幸亏是貂蝉,人家姑娘聪明,不愿意在这事上纠缠。下回要是换了别人,谁能保证还能这样无波无谰的解决?不对,还不是无波无谰呢,至少曹孟德和郭嘉那些看热闹的同僚们就巴不得郭府里起点儿波澜,好让蔡妩替他们出出那口被郭嘉在下邳窝囊住的恶气。放弃武将尊严满是流氓习性围攻人家的做法,即使回头再想也还是觉得心里不爽啊! 郭嘉见蔡妩不理会自己,心里多少有些发慌了。他抓着蔡妩的袖子,把蔡妩的手置于自己心口之上,盯着蔡妩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阿媚,我跟貂蝉真的没什么!你得信我!” 蔡妩挑着眉毛,拉长声音不置可否地反问:“真的?” “真的!”郭嘉口气笃定的回答! “那你怎么会跟……” “那真只是权宜之计!我都把话说得很开了。不信你去问她。” 郭嘉语速略快地跟蔡妩辩解。一双清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蔡妩的脸色,唯恐错过她一丝表情变幻。 蔡妩被那双眼睛盯的心头发紧:老天爷的,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这双眼睛照样还是没有一丝免疫力,只要他这么静静地看上她一会儿,她就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脸色泛红。 蔡妩觉得这样自己很没出息,在恶狠狠地瞪了眼罪魁祸首后,问道:“此事暂且记下!下不为例!” 郭嘉忙不迭地连连点头,伸着右手指天发誓状保证:“肯定没有下次!啊,不对,是绝对没有下次!”说完他就放下后,一把搂住蔡妩,把下巴卡在蔡妩肩窝处轻轻地说道:“怎么可能有下次呢?这一回就够我心惊肉跳地后怕了。我可是真担心你把我赶出去,书房的夜里冷冷清清的,都让我还错觉自己其实还在军中呢。” 被郭嘉抱着的蔡妩开始还不乐意地胡乱挣扎着,到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蔡妩眼睛眨了眨。放弃挣扎,在他怀里小鸟依人状地安静了下来。等到郭嘉手脚不太老实地顺着她脊背往下滑时才无奈地嗔了郭嘉一眼,轻轻地退出郭嘉怀里。 郭嘉怅然若失地看着蔡妩,眼睛水汽汪汪,语气可怜巴巴:“阿媚,我饿了。” “我这就去吩咐厨房。”蔡妩仿佛完全没听到他意思。 “我想吃你……做的素粥。”原本一句露骨的情话到了郭嘉嘴边,硬是让蔡妩给瞪了回去。 蔡妩满意地看着郭嘉收回前言,一扭身走到门框处,抛给郭嘉一个千娇百媚的笑,扶着门,声音娇柔慵懒,透着无限诱惑:“我去给你做素粥。”说完就动作麻利的消失在门口,留下郭嘉在房里邪火不下的干转悠。 可是等到蔡妩把清粥端上来时,郭嘉又眼睛一亮,浑然忘记自己刚才之事拿素粥当借口的事,很是欢乐地接过碗勺,喝下第一口后,在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笑。 蔡妩看着那种透着傻气的笑意疑惑不解:“你笑什么?不好喝?” 郭嘉摇摇头:“不是。只是在高兴。高兴这是你亲手做的。给我的。而且只是给我的。” 蔡妩一愣,随即心里甜甜地低下头:让一个精明的男人露出一种满足的傻笑绝对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眼前这个男人,刚还被貂蝉说成是鬼谋百变,行计非常的智者,现在就仿佛亿万个普通男人一样跟她说:我只是在高兴,高兴我媳妇儿这碗粥是专门给我做的。 对着这样的郭嘉,蔡妩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陷在里头,想出都出不来了。 她在郭嘉喝粥的档口凑到郭嘉耳边,拿满是诱惑地声音问郭嘉:“想我了没?” 郭嘉手中勺子一抖,“唰”的一下回过头。眼睛闪光地看着蔡妩。蔡妩笑意暖暖地回视他。 郭嘉马上会意,粥碗一放,一把把人搂过抱起,在蔡妩的惊呼声中,朝着卧室里间走去。蔡妩手环在郭嘉脖子上,脸上泛着淡淡地红晕:她又不是木头做的,两口子半年多不见面,她不想他才有鬼呢。 郭嘉有些心急地把蔡妩搁在榻上,榻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先撕扯蔡妩身上的衣带了。 蔡妩亮着眼睛边不甘示弱地揪扯郭嘉衣襟,边语气恶狠狠地警告:“等会儿不许穷折腾我,晚饭时候还要……唔……” 蔡妩话都没说就被郭嘉那亲吻堵住了嘴,两舌交缠间,蔡妩软软地放松身体,手攀着郭嘉后背,胡乱地勾扯着衣角衣带。 郭嘉对着这样的蔡妩最是没辙,他强压着心底的邪火。喘口气,抬头小意温柔地吻上蔡妩的眼睛,那双杏眼此时波光粼粼,乌黑明亮的眼珠像是浸在水里的葡萄,里头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眼睛的主人好不羞怯地向他传递着相思和深情,专注而深沉。郭嘉觉得蔡妩那样的眼神简直就是活活勾人的,他那些引以为傲的理智和自制在她跟前比一张薄纸还不如。 郭嘉来回的吻着蔡妩的眼睛,复又去吻她的鼻尖,唇角,一下,两下,却怎么都不够,单纯的亲吻根本没法慰藉相思之苦,所谓小别胜新婚绝对有它不容置疑的道理。两个人在开始的温柔耐性将要告罄时,终于决定撕掉矜持,来一场最酣畅最直接的灵肉结合。 可惜这衣服扒了一般,外头就传来柏舟那一贯的不轻不重的敲门声。郭嘉眼睛暗了暗,咬咬牙直接对蔡妩说道:“不要理他。” 蔡妩拱在郭嘉肩头,有些迟疑地停下亲吻动作,从嘴角到郭嘉的锁骨间拉出一缕银丝,显得暧昧旖旎:“会不会有什么事?” 郭嘉咬牙切齿地对着门外喝问:“什么事?” 柏舟几乎是带着颤音说道:“先生,有两位徐州来的将军到咱们家了,其中有位棺材脸的高顺将军非说你拘押了他的故友,要您立马放人呢。他人已经闯到咱们府里了,就在大厅坐着呢,先生你是不是去应对一下?” 郭嘉闻言“哐”的一声砸了下床板。脸色阴郁地直起身,对着门外吼道:“让他等着!” 他身子底下蔡妩则在闻言后晃了晃脑袋,抵着郭嘉肩膀说道:“等什么呀等?高大哥都到家里了你还装什么装?说来,要不是貂蝉姑娘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是有这么迫降过人家呢。” 郭嘉拿起桌案冷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后才稍稍平息下心头乱拱的小火苗,挑着眉口气不善地说:“我又没有骗他。你不是确实在我手上呢吗?是他自己理解成拘押,有什么办法?” 蔡妩才不要理会这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打断好事,没几个人心情舒爽,啥反应也没有。她要表示理解,实际上,她自己也觉得上不去下不来的特难受呢。 蔡妩躺榻上深吸几口气,才指着床头置物的衣柜:“把衣服换了,赶紧去见客人吧。我随后就到。” 郭嘉气呼呼地扯出衣服,套上以后,“呼”的一下拉开门,边往外走边系着衣带,脸色之难看,气压之低沉,让来往仆人都自动退避三舍。 等到了客厅里,郭嘉才吸口气,端出一脸让人看着嘴角抽搐的笑意,目光平静地扫向来人。 来的不止有高顺,还有他曾经见过并且聊的还算投机的一位英武的年轻将军:张辽张文远。 张辽见他进来的时候对着他友好的笑了笑,抬头拱手说道:“辽不请自来,冒昧造访,还望奉孝勿怪。” 郭嘉很上道地还礼客套:“哪里哪里,文远刚来许都就能到嘉家中造访,嘉可是荣幸之至啊。” 张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跟郭嘉说明来意呢,一边的高顺已经略过寒暄,单刀直入:“放人。” 郭嘉笑意盈盈地抬头,看着高顺轻笑:“高将军这是哪里话?难道嘉当真拘押了你的什么人不成?” 高顺继续惜字如金:“蔡妩。放了她。” 郭嘉挑着眉毛,转身走到坐席坐下后抬手示意二人入座,结果是张辽从善如流,高顺照旧立在原地,不依不饶地盯着郭嘉。仿佛不给他一个明确答案,他休想转移话题, 郭嘉眼睛眨了眨,一派欠揍表情地呵笑着说:“这恐怕不行。高将军这是难为嘉了。” 他话音落地,高顺依旧面无表情闪着眼睛。但坐着的张辽却微微皱起了眉:“奉孝拒不放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处?” 郭嘉摇摇头,挑衅地看着高顺坦率道:“没有。” 张辽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不解地看着郭嘉:“既如此,奉孝何不卖个面子给高将军呢?” 郭嘉眨着眼睛,很是认真地摇头:“别的面子还都可以卖,唯独这个,恕嘉无能为力。” 他说完就发现高顺的脸色黑了黑,瞪着他的眼神也凶了一些。估计若不是估计今后已是同僚,高顺很可能会一步窜过来抓他衣领子。 张辽也站起身,舒展了一双剑眉,神色郑重地跟郭嘉说:“实不相瞒,奉孝手上这名女子,不光是高将军故友,还曾是辽救命恩人。有俗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并州一别后,辽对这位恩人可是记挂的很。兵荒马乱间时这位恩人是音讯杳无,辽当年派去颍川打探消息的人手,皆被有人不着痕迹地暗暗阻断,而等到这种阻断消失以后,颍川又戎马近郊,再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今番既然得知恩人在奉孝府上,心急之下,就上门叨扰了。” 张辽不说这话时还好,一说完这话,郭嘉的脸色立马沉了沉:他还不知道除了高顺那事,他家阿媚跟张辽还是旧识呢。听文远意思,好像他家阿媚还真办过这事,不想是张辽为了从他手里“救人”故意编造的。 郭嘉满是无力地叹了口气:逗也逗够了,绕圈子也绕够了。不止绕够了,他还无意间知道了自家媳妇儿故友不止一个呢,除了那个面瘫寡言的高顺,这位看着干练有礼的张文远亦是其中之一啊。 想了想,郭嘉决定照实摊牌:“文远言重了,嘉不放人不是不为,而是不能啊。两位口中所言蔡妩正是……” “内子”两字还没说出来,整好衣服一身红装的蔡妩已经聘婷袅袅迈来了正厅,人未到,声先至:“奉孝,可是高大哥来了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意阑珊庆功宴后 说着蔡妩就一步踏入了门内,转过头,抬眼就看到了被晃的一脸呆滞的高顺。她眨着眼,很狡黠地笑着问高顺打招呼: “高大哥,别来无恙呀。” 高顺眼角抽了抽,表情难以置信地盯着蔡妩,仿佛在怀疑眼前人的真实性。 蔡妩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任他打量。实际上她也在打量他:多年不见,经年老友容貌已改,只是秉性依旧:还是那么不爱说话,还是那么不苟言笑,还是那么一本正经。只是今天这所见太过出乎意料,竟然让他一时没了反应。 倒是郭嘉盯着高顺看蔡妩的眼神儿浑身不爽,一把拉过蔡妩,指着正面色复杂地张辽介绍道:“这是张辽张文远将军。”随即又转过头对张辽补充刚才未完的话:“这就是内子了。” 蔡妩顺着他的手势好奇地看向张辽,心里嘀咕着:嗯,不愧是后来的五子良将之首。单这股锐意内敛,如藏锋入鞘般的英气,就够她另眼相看的了。不过……这人看她的表情怎么有些……等等,她怎么觉得他看着有些面善呢? 蔡妩眨眨眼,在脑海里费力的搜索了一圈后,迟疑地抬起手,指着张辽拿一种飘渺的语调问他:“你说,你是……张……张文远?” 张辽无奈地笑着点点头,随即转口问道:“蔡夫人……可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忐忑和期待,顿时让蔡妩觉得自己像是招惹了人家黄花大闺女后又看到新欢,不再搭理人家的负心汉。 蔡妩被自己骤然冒出的想法惊了一下,眨着眼解释:“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好像……像我早年……呃……见过的一个人。不过你们应该不是一个人。他……呃,手下凶巴巴的,很讨厌呢。” 张辽表情纠结了一下,正迟疑自己是不是要告诉她其实她想到的那个还真就他本人时,就听旁边已经恢复常态的高顺声音毫无起伏地岔了一句:“文远他本姓聂。那次以后,才改姓张的。” 蔡妩“啪”的一把捂住嘴巴,瞪大眼睛看着张辽,小手抖啊抖地指着人家:“你……你……” 张辽苦笑着点头承认,然后表情肃穆地对蔡妩长身一礼:“当年辽手下多有得罪,蔡夫人勿怪。” 蔡妩无措地避过张辽的礼,头脑发蒙地转看向郭嘉求助。 郭嘉直刚才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事情进展,虽然还不清楚当年张辽和蔡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明确的推断出那事显然不会是什么愉快事。至少,他知道后绝对会觉得不愉快!他正心里琢磨要不要回头问问蔡妩的时候,蔡妩已经把求助地目光扫向他了。 郭嘉眨着眼,故意不搭茬,只用表情示意蔡妩:你惹的,你处理。 蔡妩气的咬牙:那要你是干嘛的? 郭嘉别扭的一扭头,带着几分不情愿跟张辽“大度”地讲:“文远这是哪里话?内子当年相救之事不过举手之劳,文远不必如此挂心。” 张辽微微眨了眨眼睛,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失落,但很得当地控制住自己后转移话题说道:“救命之恩,自当回报。以后蔡夫人但有差遣,辽必定万死不辞。” 蔡妩一愣:但有差遣,万死不辞?我的老天爷呀,这话传出去不得让曹孟德以为我们家跟你结党营私呢?再说,你当年那事我现在想想都还有心理阴影呢,我也得敢差遣你呀。 蔡妩摆着手,慌不迭地摇头:“不必不必,真的不必。我那时候只是……” 她话没说完,郭嘉就笑眯眯拉拉蔡妩袖子,开口“劝”道:“阿媚,文远一片诚心,你又何必拂了他心意?”张文远是个能耐人,虽然他还不知道他和他家阿媚之间到底怎么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很好的判断局势:对于这样一个人的人情,真是不欠白不欠。世事无常,谁能保证哪一天他们就真的不用张辽帮忙? 而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个正为了老友考虑的高顺,高顺捋了捋胡子,思考了后转向蔡妩,面无表情地建议:“确实不必太过推辞。” 蔡妩傻了傻: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你们到底清楚不清楚我当年受的心理压力有多大?“聂”公子在我眼里就是终极boss啊!这印象现在都还没改过来呢。还有,高大哥,你那一张棺材脸的绷着给我好意提醒真的让我觉得哭笑不得啊。话说当年你虽然也挺面瘫,但好歹还会偶尔笑笑,现在可好,笑都没了,就剩一副木板脸了。 蔡妩心里无限腹诽,郭嘉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张辽转移话题:“二位此来许都,可有落脚之处了?” 高顺不出声,只微微点了点头。张辽倒是实在:“主公已经着文若先生安排了。” 郭嘉了然地“哦”了一声,然后眨眨眼睛,看看还在纠结中的蔡妩后,轻叹口气,善意地提醒高顺两人:“几日后庆功宴上,恐是徐州诸位与许都众将的第一次正式会面。若是别人还都好说,只是两位曾经在下邳败过刘玄德,挫过关云长,甚至元让、妙才也在二位手下吃过亏。若庆功宴上出现什么,二位还需小心应对。” 张辽眯了下眼睛,瞄了眼蔡妩后,带着丝感激和了然地点头应下:其实他很清楚,郭嘉的提醒大半是看在高顺和蔡妩有旧的面子上说的,他可能还是个顺带的。自古来降将和旧有将领之间都有一个不短不长的磨合期,磨合期弄好了,自然就是一家人;磨合期弄坏了,那后果……可就真是自家窝里斗了。 高顺自然也明白这意思,也晓得郭嘉这是善意提醒,只是这人长久绷着习惯了,咋被俘虏许都军时碰到的不是钟繇那样的君子,就是曹昂那样的仁者。像郭嘉这样摸不透,看不清,胡搅蛮缠不知所谓的还真是头一个。郭嘉给他感觉不亚于当年张辽给蔡妩的感觉“真是即压抑,又气愤还有些不知所措。 因此高顺在明知郭嘉好心后,也还是带着丝戒备地看着他,然后一转身,相当自然地跟蔡妩点头致谢了。蔡妩被他这一谢弄得发懵:她刚才一直走神,以至于错过了几人对话。等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节奏了。 郭嘉心里暗笑地看了她一眼,很体贴地指指门外,替蔡妩解围:“阿媚,荥儿是不是要醒了?你是不是去看看。” 蔡妩正觉得自己杵着尴尬呢,听到郭嘉这话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转了脸,跟高顺、张辽两人告罪后,慌不迭地离开了客厅。留下高顺、张辽跟郭嘉继续分析许都如今的境况和二人即将面临的问题。 几天以后的庆功宴,当真出现了郭嘉曾经预想到的局面。 酒宴间,本是其乐融融之景,却硬是被曾经在徐州之战里吃过亏,再过跟头的武将们搞出一种竞赛气氛。期间高顺和张辽等人被许都大大小小的文臣、武将以各种理由、各种借口,稀奇古怪的刁难。各种明里暗里,听得出听不出的敌意善意也纷至沓来,几乎要将徐州那些降将们淹没在酒桌宴席上。而高顺和张辽两个原本就比较出挑的人物的酒桌上更是厉害的紧,一坛酒刚下去,另一坛就紧接着跟上。架势看着根本不像是敬酒,喝酒,倒像是斗酒,拼酒一样。 可怜高顺这滴酒不沾的人,竟然为此破了先例。全程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在夏侯惇的第一杯酒杵到脸前头时,只淡淡扫了一眼,随即接过来面无表情的一干而尽。夏侯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紧接这又给他满上,然后又被一口干尽。再满,再干。喝到后来,敬酒的和旁边看热闹的都有些受不住:高顺这人已经干脆利落喝了四五坛,别以为这是他酒量大,实际上他在开始不久就不断出门,而等回来时脸色更是刷白一片,眼睛水汪迷蒙,有经验的一看就是刚吐过的样子。这情形着实让人担忧的很。可真等到下一杯酒到面前时,高顺还是会淡淡地扫上一眼,然后眉头不皱的一饮而尽。到宴席中时,许都那几个已经不忍再灌。而夏侯惇更是一把扯下高顺的杯子,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后,颇为不甘地骂了句娘,然后粗声粗气地吼了句:“老子没说的了!服了!”说完就拎着坛子站起身,不再为难高顺,而是回到自己座位旁跟找郭嘉麻烦去。 郭嘉那天也是被灌了不少,万幸他有个海量的好底子,再加上灌他的都是自己人,玩笑居多,到真没有像对待张辽他们那样的刻意为难。所以郭嘉那天倒是很幸运地正常地走着回家了。 只是到了家里,蔡妩才发现,其实自己老公还是不太正常的,不然他不会一回来不是跑他们自己房里,而是一头钻进了书房。 蔡妩听到柏舟回报时皱了皱眉,自己亲自端了厨房备好的醒酒汤,贤惠体贴地往郭嘉书房送去。 推开书房门,蔡妩才发现郭嘉其实一点儿没有醉酒倒塌的兆头。反而一言不发地侧对着门,面向窗台一动不动地站着出神。蔡妩轻唤了他好几声,也没唤回他的神志。 最后无奈的蔡妩只好放下托盘,走到郭嘉旁边去叫人,却诧异地发现郭嘉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拢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脸上也带上了遮掩不住的内疚和悲悯。 蔡妩慌了慌神,轻轻地拉了拉郭嘉衣袖:“奉孝……你怎么了?” 郭嘉回过头,目光里依旧带着一股飘渺,像是才注意到蔡妩的到来一样,声音轻若叹息地喊了声:“阿媚……” “下邳百姓……无辜啊……” 蔡妩闻言,身体发僵地怔了怔:果然,他心里是有芥蒂的。不管是在徐州貌似无事,面带调笑地献计曹孟德;还是在之后一直故作轻松地陪她胡闹,他对下邳一事终究都是心有不甘,怀抱内疚。再多的表象都遮掩不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他太能装了,装的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除了计出非常,谋算无双外,他们的军师祭酒大人其实也不过只是个才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二十八岁就得背负起几万人的良心债,就得承担上整座城的愧疚心,甚至还要加上故友的层层误解,这到底要多强的心理才承受的住啊? 蔡妩忽然明白为何谋士多短命了。戏志才当年那句:“智者多虑劳心”并不是一句虚言。谋划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胜利,而胜利背后智者们所付出的代价却往往不为人知。无人可诉,无人能诉,便是对着同僚也未必有人能真正理解一计之下隐藏的东西。就像水淹下邳:数万性命,因这一计,化为泡影;千倾良田,因这一计,变身洪泽。 而真正出的此计的郭嘉、荀攸却没一个从心底感觉到胜利喜悦的。不然这庆功宴后,也不会有他现在的一番感慨了。 蔡妩倾过身,从背后抱住郭嘉,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怎么劝解他。她想告诉他那些不重要,胜利才最重要。可是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其实也说不出口:那些人命让她开不了口。她可以以为自己老公是天下无双的合格谋士,却不能自欺欺人地以为他是一个纯粹的谋士:因为他心底总是有那么一丝柔软,在外人面前被不羁的外表掩藏的很好,却在对着她一个人的时候,展露无遗。 郭嘉轻轻地拍了拍蔡妩的手,小声地安抚她说:“别担心,我没事。” 蔡妩没吱声,依旧紧紧地抱着郭嘉,良久后才声音轻轻地开口:“奉孝,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郭嘉一愣,随即抬起头,语气坚定地回答:“若再来一次,还是如此情形,那么我还是会建议主公水淹下邳。” 蔡妩闻言默然无语。好一会儿后才放开郭嘉绕到他前头,手环过郭嘉腰际,脑袋埋在他怀里,声音带着一丝闷意:“奉孝,你会下地狱吗?” 郭嘉自嘲地笑了笑,伸开双手搂着蔡妩,仿佛要把蔡妩身子钳在自己身体里一样:“我手上那么多人命,想必老天爷也看不过去吧?下地狱的话,或许吧?” 蔡妩被郭嘉勒的有些喘不过气却依旧没有一丝动弹,她声音很淡然,仿佛一切理所应当道:“那我陪你。上天入地我都陪你。” 郭嘉不说话。把下巴轻轻放在蔡妩颈窝处,手抚着蔡妩的黑发,狠狠地嗅着蔡妩身上茉莉花茶的清香,仿佛这样能让他心安:“那阿媚……会害怕吗?” 蔡妩摇摇头:“不怕。如果你在,哪怕真的是地狱,也没什么可怕的。” 郭嘉轻笑了一声,没有再开口。而是更加发紧地拥着蔡妩。夫妻俩就这么在书房静静偎依,谁也不忍心打破这片宁静。 第一百八十章 离许都马均求援 等到蔡妩都不记得过来多长时间的时候,才听郭嘉语气很轻地转移话题说道:“娴儿是不是要除服了?” 蔡妩顺着他的意思接口:“是啊。差不多下个月吧。我想着毓秀姐姐既然把娴儿托付给我,我就得对得起她的临终所托。娴儿除服后就该找婆家了,阳翟那里,她连个长辈也没有,我想着咱们把她接来许都吧,一来可以防着她在阳翟除服后被欺负,而来离着咱们也近,孩子们好往来,咱们也好就近照顾。” “这事你跟薇嫂子好好商量着来,实在不行就亲自去阳翟接一下。娴儿当年离开时带的人还都是文谦给她备下的,皆为军籍,虽然挺可靠,但娴儿毕竟一个姑娘家家,我怕她哪天镇不住,吃了亏就不妙了。” 蔡妩了然地点头:郭嘉这意思得转着弯的听,戏娴个姑娘家,守孝时候没什么,但是出了孝期,身边围着一群大小伙子,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出事。小姑娘芳龄十八,正是美好年华,放在外头,哪家当长辈的不担心? “若是去接娴儿,你还去吗?” 郭嘉皱了皱眉,偏着头想想后有些遗憾地说:“可能去不了了。这段时间主公的头风犯的利害,吉平已经看诊开药了,不过效果好像不太大。再加上过阵子就是秋狩。陛下按年龄算,明年就该加冠亲政了。只是这段日子,他动作太多,让人不得不防啊。所以秋狩事上,我和文和都建议主公多加提放,已被不测,因此暂时还不能离开。” 蔡妩咬了咬唇,低着头声音闷闷地说:“没事儿,我和薇姐姐着人也一样的。不过本来觉得能和你跟照儿他们一道出去散心的机会没有了。难免有些遗憾呢。” 郭嘉笑了笑,随即想起什么一样低头看着蔡妩问道:“照儿……最近好像有些低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有,文远那天来时,你好像有些无措啊。” 晚些的时候,蔡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从郭嘉怀里探出头,仰着脸跟郭嘉说:“奉孝,明天我着人请德衡来家里一趟吧。” 郭嘉没说话,只是眼睛微微黯淡了下。 蔡妩却像没意识到怀中人的僵硬一样,若无其事地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前一段时间,许都有几位夫人和照儿几个交好的小姑娘,看中德衡那副手艺了。非要请我帮忙让寻他做些小玩意儿不可。我推辞不过,都答应下来了。” 郭嘉低下头,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怕德衡现在不肯来咱们家。” 蔡妩眨眨眼,故作不解地问:“为什么?难道他嫌咱们家请不起他一顿饭不成?” 郭嘉神色复杂地垂眸看向蔡妩。 蔡妩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她不傻,就算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他跟德衡因为下邳事情起了争执的事,她也能猜出几分。她倒是没想过让郭嘉亲自去向德衡解释当时紧迫情形以及他自己的迫不得已。因为她的男人太骄傲,甚至连稍微的解释和争辩都不屑出口。 蔡妩想:不屑就不屑吧,反正我就是那操心的命。眼看着你们两个挺不错交情的人就因为这个走崩实在是太让人心酸。既然你不想着低头解释,那就我来出这个头。我可没说是让你们和好的话,我就是想请我自己朋友和孩子们的德衡叔父吃顿饭,顺带跟他商量商量些小玩意儿的事。嗯,听说有种弩箭叫床子弩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不过我想德衡应该乐于钻研这个问题的。 过了好一会儿,郭嘉终于被蔡妩那固执的眼神儿看的败下阵来。他低下头又轻叹了口气,声音幽幽地说:“今天的庆功宴上,主公曾问德衡徐州之战有大功,想要什么奖赏?你知道德衡说什么吗?” 蔡妩眨眨眼睛,咬着下唇有些担忧道:“德衡不会是……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 郭嘉摇着头,神色有些黯然:“德衡说……自己想离开许都。” “不可能。”蔡妩惊诧地睁大眼睛,“德衡虽然孩子习性,但绝对不傻。他心念着他的那些图纸机械,也心念着那些农桑庄稼,他怎么会舍得放弃一身才学,再也不理这些,甘愿埋没世间?” 郭嘉被蔡妩急迫的样子逗的哑然失笑,在拉下蔡妩因情绪激动扬起的手后淡淡地补充:“别担心,德衡没说是归隐山林。他只是……想去冀州找一个人罢了。” “魏臻。他早年四处游历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听上去跟他性子有些像。但是却精通水利,按德衡的原话就是:如果有子甫在,便是洪泽不退,下邳明年照样能接茬种庄稼。” 蔡妩闻言一下揪住郭嘉衣服,急切地问道:“曹公同意了?”不怪她着急这事,马钧是个有一根筋的人没有谁比蔡妩他们两口子更清楚了。当年他能为了一个听诊器千里迢迢跑到阳翟去找蔡妩,并且一等就是多半个月。现在也自然能为了下邳的农桑事,孤身犯险,跑到河北冀州袁绍地盘找人去。魏臻是哪个她真不知道,别说不知道,她连听都没听说过。要真是个有才的还好说,若只是个浪得虚名的,德衡这一趟冒险前去岂不是凭白失望,倍受打击? 郭嘉扣住蔡妩的手,缓缓地点了点头:“不止主公同意了,大公子和我,甚至文若、公达都同意了。” “为什么,德衡他……” “阿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想尽力一试。你要相信德衡。”郭嘉握住蔡妩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坚定。 蔡妩愣怔,良久才缓过神来,声音幽幽地说:“那……谁陪他一道?他带多少人去?冀州和幽州还在打仗吧?万一路上有危险怎么办?” 郭嘉闭了闭眼睛,轻拍着蔡妩解释道:“只有他和元常两个,乔装入冀州。除了贴身仆从外,什么也不带。而且元常此去河北另有重任,所以和德衡并不算做一路。” 蔡妩傻了傻眼,才了然醒悟:若是去河北,带再多的人也挡不住袁绍的大军。还不如轻装简行,暗中入城。她现在只希望那个叫魏臻的真是像德衡那样的性子,那样德衡请起来会比较容易些。若是个滑不留手的老油条,凭着德衡那人事上少心眼儿的架势,他不被那个姓魏的卖了都是他主上烧高香啊。 蔡妩琢磨了一圈以后咬咬唇,跟郭嘉下通知说:“那我明天就写帖子差柏舟请德衡过府。就说要给他践行?” 郭嘉迟疑了下,带着一丝期待和忐忑,不确定地问道:“你觉得他能来?” 蔡妩一脸笃定:“你请,肯定不来。我请,肯定来。德衡不比其他人,他想问题没那么多弯弯绕,若是旁人把你恼成这样,绝对是再也不登咱们家门了。若是他的话……”蔡妩说到这里狡黠地笑了笑:“我保证他肯定会来,因为,在他眼里,咱们俩是不同的人。恼你,可未必恼我哟。” 郭嘉无奈地摇摇头,最后却不得不承认蔡妩说的有道理:马钧那人,还真实在的紧,估计他那样的,根本就没有这根儿叫“迁怒”的筋。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很勤快地提早下厨,亲自张罗了一桌的饭菜。然后守诺地下帖请人,吩咐柏舟:不管用何方式,务必要把德衡请到家里来。 结果柏舟找马钧时,马钧正在军械堂忙活,压根儿没有功夫搭理他。柏舟回忆了下自家主母交代命令时的严肃表情,顿时觉得自己重任在肩,便是生拖硬拽也得把人给拉府上去。然后他就当真指挥了俩随从的亲卫,一挥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揪着图纸咬指头思考的马钧给架了出去。架完还冲里头目瞪口呆的军械堂众人讪笑着挥手:“大家不必替德衡大人担忧,这只是我家先生请他吃饭罢了。” 听了他话,军械堂人更担忧了:奉孝先生请人吃饭?大人真的吃的起? 事实证明,军械堂人对他们家大人是不熟悉的。他家大人不但吃的起,而且吃的很不客气,不光专注而且认真,瞧他看饭菜的小眼神儿就跟情种看爱人一样。 除了开始进门时,碰到马钧郭嘉愣了愣,淡淡地扭头当做没看见外。其他时候马钧跟蔡妩的相处基本和以前一样。甚至在蔡妩说到许都有些夫人想请他做些解闷的东西时,马钧还拍着胸脯,笑得眼睛亮亮地跟蔡妩保证:“嫂……嫂夫人……放心吧。我肯定……不负……不负所托。” 蔡妩笑眯眯地点点头,殷勤地给马钧夹上菜,在郭嘉的示意下不着痕迹地问道:“德衡,近来在忙活什么?” 马钧没反应,缓了一会儿才想意识到蔡妩是跟他说话,抬起头,皱着眉,表情认真,语带困扰地回答:“在……在想……怎……怎么……弥补下……下邳之过。” 郭嘉身体一僵。 蔡妩也顿时愣怔,但随即意识到马钧真的只是在说实话,并没有含沙射影针对郭嘉的意思。 马钧浑然没察觉郭嘉两口子的变化,兀自皱着眉头,拿筷子点着桌子跟蔡妩比划:“这……这里是……是泗水,这……这里是……沂水……要……要是……发洪水的话……下邳也……照……照样会被淹没。我想……能不能……能建……条水……水渠。把水……存……存起来,等到……干旱的时候,再……再给放出来。就……就跟水车……一个样的……能提水的……那种。” 蔡妩眼前一亮,兴奋地拍了下马钧肩头:“行啊,德衡,你连水库都能想起来了。不简单嘛!” 说完蔡妩就凑到马钧桌子前头,指着他比划两道线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跟我仔细说说。” 马钧“咔吧”着眼睛,抬起头,转向郭嘉方向,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很习惯很学术地问道:“水库……是……是个什么东西?” 郭嘉被他骤然问话的态度弄了个措手不及,即有些欣慰他终于跟自己说话,又有些无奈,他好像没意识跟自己说的是啥。 马钧偏着头,看了郭嘉片刻后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和眼前这人好像还不搭腔呢,再说,他要是知道肯定早告诉我了,现在问他也是白问。于是又转着一张娃娃脸把头面向蔡妩,继续不依不饶地说:“水库……是什么……子甫的话……应……应该能明白。嫂……嫂夫人,跟我好好……说说。” 蔡妩咬着手指思考片刻后,组织了下语言,把自己对水库的理解和见识一股脑统统倒给了马钧。马钧倒是听得仔细,饭也不吃了,操起随身带的小碳笔,跟小学生一样在草纸上写写画画做了好一阵笔记。做完后把草纸珍而重之地放进袖口,意犹未尽地跟蔡妩说:“嫂……嫂夫人可真是……兰心蕙质……马钧……要是有一半的聪明……就……就好了。” 蔡妩难得不好意思的红了红脸,她倒是真没敢跟马钧说什么太深奥的东西。要是让他知道其实这世界上还能存在电力为动力机械什么的,很难说马钧会不会穷其一生钻研电学去。 那天马钧在军师祭酒府待到很晚才回去,期间饭没怎么吃,倒是乱七八糟毫无条理的东西被蔡妩灌输了一大堆。郭嘉像当年在榆山一样,即不打乱也不离席地静静聆听,不时插上几句自己见解。这景象让外头知道实情的柏舟看着倒是熟悉的很。 蔡妩把头继续埋在郭嘉怀里对郭嘉第一个问题声音幽幽地回答:“照儿……她长大了。” 郭嘉一愣,紧接着也不知道理解到哪个方向去了,尴尬地轻咳一声,拂拂蔡妩后背跟蔡妩交代:“既如此,那你就多多上心吧。” 蔡妩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意思,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口不再谈起郭嘉的第二个问题。 郭嘉很是纵容地不再追问:算了,她不想说就算了吧。反正人都是愿意陪着我下地狱的了,以前发生过什么,不重要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面分说幽州事 等到晚上,马钧才起身离开。蔡妩和郭嘉两口子都把人送到街口了,马钧才回过味儿来,转过身看着郭嘉,脸上带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不是责怪,不是歉意,而像是坦然,更像是肃然。他跟郭嘉很认真地开口:“其……其实……你……你干的……那些事儿……也不能……全……全都怪你。可……可你太狠……狠了点儿……庄稼……都……都被泡坏了。老百姓……会……挨饿的。” 郭嘉垂下眸,声音幽幽:“我知道。” 马钧挠了挠脑袋,继续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也不……不怨你了。好歹……你……你也不好受。所以……我还是想着……怎么……把……把魏臻请来吧……。那个……水库……库的事,他在行。” 蔡妩听了半天依旧虽然还是很费解魏臻是个什么人,但是从马钧的言辞中好像透露着一个消息:这个人精通水利和城市规划,于下邳重建上能有极大帮助。咬了咬牙以后,蔡妩豁出去地跟马钧说:“德衡,你要是去冀州的话,对那位魏先生,请的来就请,请不来也不勉强。但是今天跟你说的这些,务必不能全部告诉他。只微微透露一丝就好,他要是有兴趣,你让他来许都慢慢了解。” 郭嘉闻言挑挑眉,颇为赞同地看了蔡妩一眼。马钧依旧满脸不解:“为……为什么?” 蔡妩“啪”地一下拍上马钧脑袋:“你傻呀,你不知道让人听故事要留个悬念才能引人入胜吗?你一下子都说了,他还跟你来吗?” 马钧恍悟地点点头,然后捧着一沓的笔迹,满足地笑着跟蔡妩郭嘉告辞了。蔡妩看着马钧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她不让他说全部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怕留下悬念,引人入胜,而是为了防止听到那些点子以后的魏臻不来,继续留在冀州。蔡妩不知道这个叫什么魏臻的,现在是在野的身份,还是已经被袁绍征入了帐下,前者知道这些,威胁不大,若是后者的话,她真怕袁绍会因为这个大兴水利,劝课农桑。许都和冀州原本就已经拉开差距,要是再加上这一条,恐怕谁都不敢肯定到时候袁绍跟曹孟德对战,胜利的一方到底会是谁了。 蔡妩想到这儿,心里闷闷。回去的时候,蔡妩偎依到郭嘉怀里,声音低沉:“奉孝,我是不是很坏?我刚才连德衡都骗了。” 郭嘉点点头,一手搂着蔡妩,下巴摩挲着蔡妩的头发,月色下他的表情温柔,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轻松地调侃:“是很坏,和我一样的坏。可是……我还是喜欢,怎么办呢?” 蔡妩闻言一怔,随即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她良心发现,有了刚才的忧郁感慨,却全部被他这不伦不类地情话打发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蔡妩也不知道是羞到还是气到,一脚踢上郭嘉小腿,趁着他弯腰之际,又一脸无辜地张望了四周,貌似没“发现”什么异常,才又故作无事,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你说德衡去冀州,会不会赶上冀州、幽州战事?” 郭嘉咬牙抽着冷气,眉头眼角皆在颤动,但却仍旧很尽责地配合蔡妩:“公孙瓒眼下情形应该不妙。辽西鲜卑素利部跟公孙瓒部积怨已久,此番公孙瓒兵败任丘,下属幽州应是兵困民乏,人心惶惶。我若是素利,应会趁机南下,夺取居庸关之地,以备将来兵掠中原。当然,这些还都是只算入鲜卑一部的前提下,实际上不止鲜卑,恐怕匈奴,甚至乌丸各部都在冷眼旁观北方幽冀之战。一旦战事出现可趁之机,他们都很可能抛以诱饵,以协战支援为名,行占地据疆之实。” 蔡妩一下愣住,顿住脚肃然回身问:“那……冀州幽州那里岂不都很危险?会有外族入侵?” 郭嘉眯起眼,摇摇头说道:“这个倒是得看公孙瓒或者袁绍身上的风骨了。若二人当真知道轻重急缓,应该不会办出此等糊涂事。只是不知他们手下那些将领会作何感想了。说不定就有出馊点子的。” 蔡妩垂下眸,咬着下唇手绞起手帕,用一种带着担忧地语气小声开口问郭嘉:“若是……若是公孙瓒在与袁绍对阵中兵败,你……能不能设法联系到……管休哥哥?我想……让他来投于许都,也好过他投于袁绍,将来跟许都兵戎相见。” 郭嘉眯了眯眼睛,扳过蔡妩的身子,一脸正经地向蔡妩保证:“管休的话,我会尽量。但是,前提是他愿意。阿媚,你得清楚……现在的管休……可能已经不是你当年认识的管休了。他未必会听得进……你的劝说了。” 不得不说郭嘉对人性了解,时事推断之天赋是绝对受了老天爷厚爱的。因为就在蔡妩郭嘉两口子聊天的同一时间。在幽州易京处,管休的府邸上,当家主母公孙琴也在忐忐忑忑地担忧着自己丈夫和自己的父兄。在夜色已浓的现在,还挑着灯,满眼虔诚地跪地祈祷:愿皇天后土保佑,保佑我夫平安无事,无恙归来。保佑父亲,兄长转败为胜,逢战凯旋。 她身边的侍女看着她,满脸的不忍:“夫人,将军吉人天相,遇事定然能化险为夷。倒是夫人您,夜寒露重,夫人再不安置,明日让公子得了信,又少不得让他一番担忧了。” 公孙琴轻咳了两声,站起身:“迪儿还未睡下?” 侍女低着头回答:“公子还在书房练字。并未休息。” 公孙琴低头笑了笑,拢拢鬓角的发丝后跟侍女说:“陪我去书房看看迪儿吧。顺带,也催他休息。” 侍女点了点头,随即体贴地拿了件披风给自家主母披上,然后才跟着主母出门。 书房里,管迪正全神贯注地练字,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母亲到来。 公孙琴也不出声,静静地站在门口,眸光慈祥地看着自己孩子。七岁的管迪继承了他父亲管休所有的优点,不光样貌英气俊朗,连性情都是同龄人中难得的沉稳温润。小小的孩子,已经听话懂事,聪慧稳重,勤奋刻苦,待人亲善,孝顺体贴。恐怕就是最苛刻的夫子来了都挑不出这孩子到底有什么毛病。 公孙琴在门外看了很久,才唯恐打扰了儿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走进门内。给管迪把用过的那些纸张细细地整理成沓。 管迪闻声抬起头,看到来人是自己母亲后,一边放下笔给公孙琴帮忙,一边很是诧异地问道:“母亲,夜浓了,母亲怎么还没休息,反而来迪儿书房了呢?” 公孙琴转过身,放下手中东西,面带温柔:“迪儿便是刻苦,也不急于一时。累坏了身子,可就没有人关心为娘了。” 管迪愣了愣,随即小声地说:“这幅字原本是父亲临走时临摹给迪儿的。迪儿当时答应父亲,等他回来,一定交给他一副让他满意的大字。” 公孙琴僵了僵,看着绢纸上铁钩银划的《诗经·无衣》篇,神情恍惚了下,才声音柔和地劝道:“便是如此,迪儿也不必急于一时。明日再练,也是一样的。” 管迪眨眨眼,听话地点头应诺。然后扶着自己母亲的手,走出书房门,送公孙琴回房安歇。 路上公孙琴迟疑了下,才问管迪:“迪儿,我听说前一阵子你跟你外公写信了?” 管迪点点头:“其实是走前父亲交代的。只是说了些家里的情形罢了。” 公孙琴“哦”了一声,随后就不再发问,和儿子一道往自己卧房走了。 等到了卧房管迪安置好母亲。吩咐了佣人值夜后,才小脸平静地离去。 榻上的公孙琴听着儿子离开的声音,眼望着帐顶,幽幽地叹了口气。有时候她是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连性情都不争气。偌大一个家里,管休一走,竟然多半事情是儿子在撑着。她这做母亲的,十天里,倒是有五天是在病着。她想老天爷真的待她很好很好,嫁给了她心仪的夫君,生了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是刚刚看到那幅字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心里微微酸楚了一下:就算知道管休心里曾经有过一个人,曾经和那姑娘差一点儿结成连理过、但是看到他那手和书房里挂的《诗经·燕燕于飞》一样的笔体后,她还是觉得心里难过:即便成亲这么多年,管休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个叫蔡妩的姑娘。 公孙琴觉得自己果然不是个好女人。别说夫君他就是只是喜欢过惦记过那个女子,便是真的纳了别人进门,她也不应该有怨有怒的。 说起来,她从生下迪儿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以至于再难成孕。管休对此从未说过什么,甚至还曾宽慰她:有迪儿一个就很好,他已经很知足,她不必愧疚。可是公孙琴还是觉得心里难安:他那么那么的好,那么那么的体贴,她怎么忍心让他子嗣不丰? 公孙琴想到这儿转过头看着自己身边空落落的空白处,胸中涌出一片柔情和酸楚:下次你回来,我是不是要考虑考虑给你纳妾了呢? 显然公孙琴的这些疑问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她发问的管休此刻正在的营帐中在进行着一个很严肃的话题。 中军帐里,管休手下四个骑都尉和各军校尉皆在。甚至随军主簿都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唯有主位上的管休,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神态安然地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批阅军报卷宗。 过了好一会儿,脾气急躁骑都尉王贲终于认不出开口进言:“将军,我们是不是要撤兵?” 管休从一堆案头中抬起头,挑着眉,笑容里温蔼和煦,带着一种沉稳安心的暖意。他声音平静地问王贲:“文勇何出此言?” 王贲语带击破,表情焦躁地解释:“因为幽州和冀州在打仗,将军不要回援吗?” 管休偏着头,微微蹙了蹙眉,转身问其他人:“你们也这么想吗?” 座下之人有人点头,有人沉吟。还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管休,一副您说啥咱就是啥,绝对唯您马首是瞻的模样。 骑都尉应兴清清嗓子一脸正色地跟管休说:“将军,俺们几个商量了下,就觉得吧,将军你……出来大半年多了,回援的话,能到易京看看公孙夫人和管迪公子。” 管休闻言哑然失笑,看着手下众人指指居庸关北面方向:“那里鲜卑人的大军就快到了吧?” 王贲、应兴等人神色一肃,身体站直跟管休语气郑重地齐声道:“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让外寇踏关一步。” 管休笑了笑,挥挥手示意属下们放松,然后站起身,面向南方声音幽幽地说道: “诸位可还记得,初平二年时,鲜卑寇边,屠居庸关前昌利、范县血漫城墙,人畜不留。” “我们的眼前就曾是昌利城的遗址,而身后还有当年幸免的幽州三城的百姓。” “再之后,才是幽州和冀州的交兵处任丘。” “幽州与鲜卑步度根也好,素利也好,皆积怨颇深,若是退兵,破关后,昌利的旧例,就是我们身后三城的明天。” “所以,管休不能退,也不敢退!” 座下的人不再吱声,各自安静地垂下头。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小学生,表情惭愧,神色沮丧。 管休回头轻笑一声,摆摆手:“回去各自准备,不出五天,就有仗打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国事家事皆在心 他话说完,一干刚还因为他的一番话蔫儿了吧唧的手下立刻抬起头,眼露凶光地看向关外方向,然后转过头对着管休,各个摩拳擦掌地请战道:“将军,若是对阵鲜卑贼寇,卑职愿为先锋,出关破敌!” “将军,属下愿为中军,居中策应!” “将军,卑职可为偏师,领军扰袭!” “将军,属下……” 七嘴八舌一番争论,听得管休摇头淡笑。他在“啪啪”两声拍了下手后,刚还唧唧咋咋的讨论声立刻停止。 管休沉着声,面色严肃:“后日议事,迟到者斩!应兴留下,其余人散议!” 应兴闻言听话的定在原地。王贲等人也动作利索地告退出门。 管休在人都走尽后,眼中才浮现出浓浓的疲累之色。但也只有一瞬间,就被他很好的遮盖住。他走到应兴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应兴,神情肃穆问道:“怕死吗?” 应兴一脸凛然地摇头:“不怕!” 管休闪了闪眼睛,继续声音沉厚:“为本将死一次如何?” 应兴愣都没愣,单膝跪下对管休郑重保证:“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管休回身从桌案上抽出几封信递给应兴交代道:“务必送到各个收信人手中!若中途发现不妥,毁信即可,不必顾虑。” 应兴双手平举过头,小心谨慎地接过信,在看到头一个收信人名字后,一字一句地跟管休说道:“将军放心,卑职定然不负所托!” 管休点点头:“今夜子时出发。随从人员由你亲点。要保密!要办妥办好!” 应兴站起身应诺后,郑重其事地把信放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才一言不发地向管休行了礼,沉默地告退出帐。 到帐门时,应兴又回过身,对管休长身一礼,神色复杂,声音带了丝颤抖,和刚才领命应诺时那个举止利落的骑都尉完全判若两人:“将军,保重!” 管休笑着点了点头,神态平和地目送应兴出门。 当天夜里,居庸关驻军营帐辕门打开,一骑飞出,直冲着南面幽州易京而去。 而那个夜里,离易京不远的任丘外,公孙瓒的帐中也在各自讨论着退兵与否的问题。 以公孙瓒长子公孙续为首,以其田楷等人为辅,一干十几人向公孙瓒建议:火速调回镇守居庸关的管休,两处合兵,共同抗袁。 公孙瓒蹙着眉,沉吟不语良久后才转身问随军主簿:“仲仪去居庸关有一年了吗?” 主簿沉思片刻后躬身回答:“回禀主公,管将军只去年冬天离开易京,到如今刚刚九个月。” “可有军报传来?” “前日得居庸关加急塘报:言鲜卑素利部正集合大军,伺机南下。” 公孙瓒闻言揉揉额角,再次沉默不言。 田楷见此皱皱眉,抬步出列对公孙瓒拱手道:“主公,事有轻重缓急。素利部鲜卑逢秋必寇,已是惯例。便是能集结所部,也不过几万余人,其形式决然没有塘报所言之严峻。幽州对此也大可不必屯集重兵,提防关外。然与冀州之战,却是迫在眉睫。攘外应先安内,主公此时应当速速调兵回援,待击退袁绍以后,再行逐寇事不迟。” 公孙瓒不说话,手按着桌案,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过了好久才轻轻摇摇头:“伯英之言虽有道理,然孤跟鲜卑部对峙一生,怎么因此时贸然退却。再说以孤跟袁本初对峙多年来看,袁本初也不是能干出联合外族进攻幽州的人。所以,仲仪部,无需调回,让他继续镇守居庸关即可。” 田楷紧皱眉,还待再劝,却见公孙瓒已经不耐地挥挥手:“伯英无需再言。此事孤意已决。伯英若有那心,不如想想如何退敌。” 田楷被狠狠噎了一下,抿着唇,无奈地退回队列。 倒是公孙瓒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样,眼中神采一闪,回身问主簿:“子龙的兄丧事……差不多该完了吧?他什么时候回来。” 主簿露出了个诧异的表情后垂下眸,声音依旧平淡古则:“赵将军是年节后因兄丧事跟主公请辞归乡。现在一年孝期未满,所以还不能回来。”(作者注:古法,兄、妻、祖丧孝期一年,实际为九个月。) 公孙瓒眼睛黯淡了下,随即挥挥手,带着一丝倦意遣退众将。 待众人都退下后,田楷跟公孙续落在最后,田楷还欲再言却还没等开口,就被公孙瓒不耐地挥手打断:“伯英,孤知道你跟仲仪不和,但此时孤不想你因为个人恩怨坏了大事。” 田楷闻言浑身一僵。他目光复杂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孙瓒。好一会儿才又重新低头,在心底自嘲地叹了口气,冲公孙瓒行了一礼,满脸苦笑地告退出门。 公孙续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开口不解地问公孙瓒:“父亲,孩儿觉得伯英先生言之有理。父亲何不听从此役,调回仲仪呢?” 公孙瓒挑起眉,看着儿子语重心长:“续儿,为父老了,不敢再像年轻时那般冒险了。仲仪所领之军,若是回援合兵,能赢了袁绍虽然是好。可若是不能赢,那幽州可就连以图后计,东山再起的资本都没有了。” 公孙续微微思考片刻:“便是如此,父亲也该试一试啊。毕竟仲仪真的有那个能耐。” 公孙瓒无奈地笑笑,捋着胡子目露担忧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大儿子:“续儿,你让我怎么说你,你甚至连迪儿那孩子都不如。至少你外甥都知道他爹爹当时离开,一年半载间不可能回来。” “你可知道你大妹夫离开真正用意?你可知道赵子龙离开时间为何和他如此相近?续儿啊,好好想想吧,你妹夫那是在给你铺路啊!” “幽州有多少将领曾经是他提拔对他忠心耿耿的人?现如今幽州之地到如此境况。仲仪他若是回来了,输了,便是断了幽州的道。赢了,便是断了你这个大公子这个少将军的后路啊!仔细想想吧!” 公孙瓒说完背过身,揉着额头不再理会儿子。留下公孙续像是被打击了一样,神思恍惚地走出中军营帐。 可他还没走出不远,见看到了夜色底下神情没落,长身孤立的田楷。田楷听到动静回身,见是公孙续后很恭谨地对他行了一礼,然后面带着期待问道:“大公子可曾说服主公?” 公孙续沮丧地摇摇头。 田楷见此后一愣,随即仰起头,满是无奈嘲讽地大笑出声。 公孙续被他笑的心里发毛,拉了拉他衣袖才引起他注意:“伯英先生因何发笑?” 田楷转过身,扯回自己的袖口,笑声未尽,声音苦涩:“上下离心,主臣相疑。楷笑……幽州气数将尽耳!”说完田楷转过身,头一次无视发懵中的公孙续,径直甩袖而去。 无论幽州的事情如何的复杂纷繁,许都那里,人们的生活都在照常继续。马钧在从郭嘉家里离开的第二天就收拾行装,和钟繇一道离开了许都,前往河北。临走的时候,专门派人到军师祭酒府上个蔡妩打招呼通知说:答应她的那些小玩意儿可能得等他回来以后再给了。不过昨天晚上他倒是赶出图纸来了,要是蔡妩能找到人,应该也能仿制出来。 蔡妩没有理会这些图纸不图纸的事,其实她当初马钧答应下来那些事也不过是想马钧在鼓捣军械农具以外还能鼓捣点儿其他的换换口味,不至于真成了整天趴图纸研究机械的科学怪人。 当然她现在也没那个时间,她正忙活着中秋节的事。而且过了这个中秋,娴儿就该除服了。她来许都的很多事大大小小还得妥帖安排。当然在这一点上,蔡妩和唐薇是观点一致,有商有量的。但是郭嘉的态度却忽然就有些不爽了。不爽的原因倒不是戏娴将来许都的事,而是某天蔡妩人给戏娴收拾新院子的时候无意间跟郭嘉提起:“娴儿除了服就该找婆家了吧?,奉孝,你觉得应该给她说个什么样的婆家呢?” 郭嘉刚还挺和悦的脸上骤然一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什么样的婆家都不好!” 蔡妩被他冲的莫名其妙,回口问他:“怎么就‘什么样的婆家都不好了’?你这是发哪门子疯了?” 郭嘉噎了噎,脸色继续阴沉着:“哪家的臭小子能配得上娴儿?” 蔡妩闻言顿时无语,眼角抽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跟“好叔父心理”爆棚的郭嘉讲道理说:“奉孝,娴儿大了。大了的姑娘早晚是要嫁人的。你总不能把姑娘家家拘家里养一辈子吧?” 郭嘉袖子一甩,表情蛮横:“养一辈子就养一辈子。难道咱们家里还供不起娴儿的吃喝不成?” 蔡妩眨眨眼,她才不要跟这脑袋抽风,忽然蛮不讲理的人争辩呢。她只是抬眼望了望天,语气幽幽地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志才先生和毓秀姐姐要是知道自己昔日好友竟成了阻挡爱女姻缘的仇家,不知要如何心酸呢?” 郭嘉听后眼睛瞪着蔡妩,咬牙切齿地冷“哼”了一声,然后一甩袖子,满是郁闷地离开了。 蔡妩看着气咻咻走远的郭嘉,拿帕子捂着嘴偷偷直乐。乐完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家里,好像也有个姑娘。这会儿才是侄女要说亲,郭嘉就一脸被人抢了东西似的不爽;将来要是摊上义女,郭嘉不得直接灭了人家小伙子? 想到这儿蔡妩身子抖了抖,带上杜若赶紧坐车去荀彧府上:她得跟唐薇商量商量娴儿来了到底要住哪里?要是真住他们家,以后有人来说亲迎亲时,郭嘉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跟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待所有候选人,那样哪个冰人媒人还敢上门呀? 结果到了荀彧那里,唐薇正对着一沓的花名册发愁呢。蔡妩很是疑惑地接过来,打眼一看:哟,全是许都条件优越的适龄未婚小伙子,连曹孟德他义子曹真都没放过。 蔡妩指着一溜儿的名字问:“这是你给选出来的?给娴儿的还是给彤儿的?” 唐薇抬着眼,轻叹口气回答:“当然是给娴儿的。彤儿不是明年才及笄吗?文若的意思是先不着急彤儿婚事,等及笄以后再说。” 蔡妩拿着名册仔仔细细地把量了几个,然后不得不承认唐薇是个很细心的人,这些男孩子里,皆是家境不错门第不错,但是又不用继承家业的人。对于娴儿来讲,将来她若是嫁入这样的家里,即不用太操心,又不用太担是非。等将来分了家,还能自己当家,不必受婆母妯娌的气。 蔡妩把竹简递回,很是中肯地说:“我看着不错。要不等娴儿来了,咱们问问她意思?” 唐薇沮丧地撑了撑额,很是挫败地说:“咱看着是不错,可这些全是被文若否了的。” 蔡妩诧异地愣住,心里有个不太真实的预感:文若先生不会也跟我们家那口子一样,“叔父病”发作,急赤白脸地跟薇姐姐胡搅蛮缠吧? 蔡妩探着身子,难以置信地问:“你们……吵架了?” 唐薇莫名其妙:“吵?吵什么?哦,你说这个呀?那倒没有。文若就是一个一个点着名跟我说‘这个家境虽好,族中人众多,势力错综复杂,娴儿到了这家恐怕应付不来’。‘那个品行不错,然才智平庸,难有大成。将来若分家而立,娴儿恐怕还是会受委屈。’”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中宫天子惶惶日 蔡妩悟了,文若先生是不比郭嘉那反应激烈,但是看他这举动,其目的、出发点和效果跟郭嘉那句“没有哪家小子能配的上娴儿”真是一样一样的呀!她神色复杂地瞧了眼被否决的一长串名单:荀彧这厚道人,轻易不在背后开口评价人。这回如此费时费力,一下子给了这么多些青年才俊下评语。还真是难为他了。 蔡妩扣着手,很有同感地跟唐薇说:“比奉孝好多了,奉孝直接说没啥才俊能配得上娴儿了。” 唐薇叹了口气,“啪”的一下卷上竹简,带着丝火气:“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说他们到底想要给娴儿找什么样的?” 蔡妩一摊手:“我哪里知道?我还担心以后照儿出门的时候,他这当父亲的会不会为难女婿呢。哎,对了彤儿呢?怎么不见她在?” 唐薇摆摆手:“跟曹公家里几个姑娘出门了。说是去到庄夫人那里找些新鲜的糕点模子来,中秋时候弄些好吃的。哎,阿媚,你说彤儿我想起一个事来,前天长文拘着个家仆到我们府上来了,说是赔罪来的。当时彤儿也没在,问也问不清楚,我正疑惑这是怎么回事呢?” 蔡妩拍拍额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脸色古怪了下:她倒是知道这事。实际上陈群还来他们家了呢。那天郭嘉正好带着郭荥出门,家里只她和郭照两个。 陈群刚来时,蔡妩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等陈群把郭嘉曾经跟他说的事说了一遍,并且喝令犯事的仆役给郭照赔礼道歉,蔡妩才总算想起这码事:所谓偏听则暗,当时蔡妩只是听了郭照自己的叙述自然糊里糊涂的。这会儿加上了陈群的话,蔡妩倒是能把事情还原个七七八八。 这事说来还真不知道该怪谁。陈群家的仆役是急着赶时间完成陈群吩咐。路上撞了车,自然是想着怎么能尽快息事走人,大户人家最常见的最惯常就是拿钱平事。这家仆也不例外。而且他当时也不认识郭照跟荀彤,不知道这两姑娘实在是用不着用钱打发的,所以态度有些嚣张,完事后,也没在挂心。等到郭嘉跟自家主子告状来了,他才意识到事情坏了。赶忙到陈群老实巴交承认错误,悔罪思过。陈群开始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事呢,等自家人说完,自是气恼交加,连连道歉。甚至亲自上门,押人赔罪。 蔡妩当时愣怔着看着陈群:她要是没记错,好像长文先生昨天刚还在司空府参了郭嘉一个“不治行检”,今天就正儿八经地来郭嘉府上给他家姑娘道罪来了。对于这种公私分明,有一说一的处事原则,蔡妩不得不叹声佩服。 但是他们家姑娘明显不这么想,也不知道是还惦记着当时被人拿钱打发的事,还是惦记着眼前这人才参了郭嘉的事。郭照站在那里语气凉凉地说:“长文先生可否回答郭照一个问题。” 陈群微微欠身:“郭姑娘请讲。” 郭照笑了笑:“照听闻,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长文先生家仆滋事之事,和我父修身之事,何者更甚?” 陈群闻言,顿时脸色涨红。 郭照似乎还嫌不够,继续扳着典故问陈群:“孔夫子曾言:其身正,不令而行。长文先生,若是下次说家父之前,是不是要规束一下自己呢?” 陈群被她说的羞愧地直低头,连接下来要讲的告罪的客气话都忘了。蔡妩看着这样的陈群也着实替他可怜。怎么说陈群也是郭嘉同窗,当年他们两口子成亲,陈群也是送了贺礼的。俺辈分的话,她家照儿该叫他叔父来着。 想到此,蔡妩拉拉郭照的袖子,示意她适可而止,然后跟陈群说:“小女无知妄言,长文先生勿怪。” 陈群擦擦额上的汗,连连摇头:“蔡夫人客气。令爱所言,句句真知。是群自身有疏漏,怪不得别人。” 蔡妩愣愣,看陈群较真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 陈群自然也在军师祭酒府待不下去了,没一会儿就赶紧跟蔡妩告辞离开。蔡妩着人送他出门后才回过头来,拉着郭照一字一句地跟郭照交代陈群的辈分问题。结果郭照听说后,一点也不诧异:“我荀恽大哥说过。长文先生和文若先生都是父亲同窗。” “那你还……” 郭照眨着眼睛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可是你和父亲没跟我说过,所以照儿只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了。” 蔡妩噎了噎,一指头点上郭照的脑门,笑骂道:“你呀……个狡猾丫头!” 郭照捂着额头,狡黠地冲蔡妩吐了吐舌头。然后一扭身冲着门外:“我听彤儿姐姐说,她小时候见过长文先生,现在虽不记得长什么样了但好歹觉得他还应该是君子的。不过,我看长文先生这人古板的很,她还是也不用受他这赔礼了,免得气着。我这就去约她出去。” 蔡妩当时无语地看着出门的郭照,心道:“你怎么知道长文先生下家是文若先生府上?” 结果现在听了唐薇诉说,看来照儿那丫头猜测还真对了。 蔡妩袖起手,跟唐薇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然后又说了郭照拉走荀彤的事。 唐薇听完轻叹一声,无奈地说道:“彤儿这孩子也真是,她怎么一点儿没告诉我?” 蔡妩拍着她手安抚她:“小丫头长大了,觉得自己有些事情不必回报父母了。咱们也看开些。” 唐薇不甘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问蔡妩:“阿媚,你今天来是为了何事?” 蔡妩一愣,拿眼瞟了瞟被唐薇甩案上的竹简,忽然就不晓得该如何开口了。唐薇顺着蔡妩的目光看去,很是善解人意地猜到了蔡妩的目的。 她回拍了一下蔡妩,引起蔡妩注意后满是无语地跟蔡妩对视一眼。两难姐难妹同时意识到:除了她们自家那口子,娴儿还有那一帮子曾跟志才先生交好的武将“叔父”们在。这么看来,娴儿的婚事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俩闺蜜唏嘘感慨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决定:暂时搁置起娴儿婚事婆家的事情,先把眼前中秋的事忙活好,然后等把娴儿接来再琢磨姑娘出嫁的事。 忙节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中秋前夕。照惯例,中秋前一天,曹孟德照旧会在府中设宴宴请心腹之臣及其家眷。 蔡妩还是带着孩子跟唐薇,赵氏坐在一处。赵氏还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只有唐薇和蔡妩各自抱着小荀诜和小郭荥在宴会开始前小声的闲聊。聊着聊着,蔡妩就听自己身边的郭照,清着嗓子狠狠地咳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什么。 蔡妩被她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郭照关切地问:“照儿怎么了?可是昨日着凉?” 郭照摇摇脑袋,垂下眸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母亲。只是忽然觉得嗓子不太舒服。” 蔡妩眨眨眼,拿了郭荥眼前一盘青梅果递给郭照:“尝尝这个。这个能生津止渴的。” 郭照没说话,听话地接过果盘,转手递到荀彤面前,带着很是关切口气跟荀彤说:“彤儿姐姐,照儿听说青梅不止能生津止渴,还能开胃名目呢。” 荀彤只刚才郭照轻咳时,就“唰”的一下把头低下了,这会儿听到郭照一句“名目开胃”,脸色更是不自然地红了红,咬咬唇,嗔了郭照一眼,拿起梅果,小心地剥皮。 蔡妩纳闷地看着俩小丫头表现,一时被弄得摸不着头脑。顺着刚才荀彤的视线望去发现:也没什么特别吧?不就是她父亲跟他父亲几个同僚吗?真是的,小姑娘越大脸皮越薄了。 想了想,蔡妩回过神,继续跟唐薇气氛友好的聊天。而她怀里郭荥则垂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啃着怀里的桃子,对旁边荀诜的好奇和示好完全无视。郭照刚想感慨下自己这个二弟好像和他哥一样,是个对荀家孩子不太感冒的主呢。就见终于反应过来的郭荥从桃子上抬起头,满脸不解地转向正眼巴巴看着自己荀诜。郭荥歪了歪脑袋,想了一会儿后像是顿悟了什么,恋恋不舍地递出被自己啃了一半的桃子出去,很是慷慨地说:“你要吃吗?那我跟你分桃。” 荀彤“啪”地一下掉了手里的梅子,郭照则脸色精彩地捂住郭荥的嘴巴,脸色严肃:“荥儿,自己吃过的东西不能让给别人。脏。” 郭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拿起面前的一个盘子,推到荀诜眼前:“你吃这个。” 荀诜小家伙还不到一周岁呢,牙都没长全,哪里啃得动这些?小家伙眼泪汪汪地看看果盘,然后又瞧瞧还在跟旁边妩婶婶说话的自家娘亲,发现不管是果盘还是娘亲都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小小孩终于觉得到自己被无事了委屈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唐薇赶紧焦急地站起身,带着身后的奶娘和丫环出门去隔壁那里查看情况。 没有了聊天对象的蔡妩此时才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正摇晃脑袋继续啃果子的郭荥,有些不太确定地抬头问郭照:“荥儿刚才欺负人家了?” 郭照眼角抽了抽,荀彤赶紧回话:“没有。荥儿很听话。” 蔡妩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倒不是说她怀疑荀彤的话,而是她对自家小儿子是啥德性太清楚了,他常常能以一种让人哭笑不得方式说出一些理所当然的话。 而被她质疑的郭荥此时却忽然停下了转脑袋的动作,指着张辽的方向,仰起头对蔡妩说:“娘,那个叔叔看你的眼神儿好奇怪。” 蔡妩闻言后,顺着看过去,正好与张辽视线相交。张辽冲她点头礼貌地微笑了下,然后就相当自然地转身跟旁边高顺说话去了。 蔡妩眯了眯眼睛。刚才那一刻,她很是敏锐的捕捉到张辽目光里的复杂含义:那里有回忆、有疑虑,有柔和,有失落,有克制,还有一层隐藏的很深的怀恋。 蔡妩心头一凛,脑子里唰唰唰地翻阅自己当年和张辽遭遇时候的事,翻来翻去,发现除了自己当时好像没怎么有矜持地照顾了他几天,没怎么怜悯心态地噎过他几句,甚至还一度对人家动过杀心之外,也没其他的了。她是曾经做过什么,让他误会了吗?想了想,张辽当年看她的眼神,似乎确实有些不太一样,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谁会痴情到一直惦记着一个多少年不见的小丫头呢。再说,蔡妩连张辽的老婆孩子都见到了,瞧,搁桌不远,正跟庄夫人说话的那位,可不就是张辽的夫人吗?人家夫人不必她差哪儿去,她可没那么自恋,觉得各自嫁娶的情况下,人家还能对自己痴心不改。 蔡妩琢磨了一圈,到底也没琢磨出是怎么个原因,宴席就开始了。曹孟德照旧是领酒祝寿,完事后就让来人各自随意了。他自己也挺随意,喝地高兴了以后,还举着酒樽蓦然站起,旁边人正整不明白状况呢,曹孟德忽然大声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蔡妩闻听后直接傻眼了,她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能够亲眼见证《短歌行》的诞生,她也更没想过,流传后世的名篇是在这种曹孟德类似耍酒疯地状态下出现的。不过,这么说来,他吟诵的这些倒是真的及其应景啊。不得不说,曹孟德是个文思极快,灵感及丰富的人啊。 蔡妩眨着眼睛,转身对着郭照、荀彤说:“曹公若是不做司空,或许可以成一个专门的诗人。”这时曹孟德已经诵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座下宴席间已经一片安静,有人面无表情,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认真听诵,有人细细品味。 蔡妩听着这诗,小声地嘀咕:“可惜没带纸笔,不然记下来教荥儿也是好的。我以前背的都忘得七七八八,前后不通了。” 郭照凑过身,小声地问:“母亲刚才说什么?” 蔡妩恍然回神摇摇头,然后就听怀里郭荥抬起头,眼睛眨眨地看了她一眼,口齿不清地轻声重复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蔡妩目瞪口呆。在曹孟德那里说完最后一句:“周公吐脯,天下归心。”后,宴席里一片纷乱的叫好之声。而她怀里的郭荥却全然无视,依旧绷着小脸,表情认真的跟她继续背:“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蔡妩眨眨眼,一把搂了郭荥,满是惊喜:“行啊,儿子,你居然能过耳不忘,比你哥厉害呀。”郭荥不理她,照旧一板一眼地背:“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被他娘给比较了的郭奕则靠座在郭嘉后头,微低着头,看着无比乖顺的样子。只是他眼睛却咕噜噜转悠地厉害,尤其曹孟德那句“周公吐脯,天下归心”念完,他很耳尖听到自己父亲说了句:“成了,今年秋猎事不用担心那位没反应了。” 郭奕垂下头,疑惑地思考着父亲话。 而当天宴会散去后的夜里,郭嘉这话就被证明了真实性和可预见性。 皇宫中刘协就听到这件事后,气的浑身发抖,“啪”一下掷了一个茶杯,指着司空府的方向怒喝:“天下归心?天下归心?哈哈……好一个天下归心!他曹孟德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暗潮汹涌秋猎时(上) 当然那时宴会上的蔡妩是绝对不知道皇宫里刘协的反应的。她只是在宴会散后,很惊讶的发现,她自家老公和曹孟德其他几个心腹谋士被留在了司空府里。蔡妩挑了挑眉,没做什么反应,老实贤惠地带着孩子回府去。 出门的时候碰见张辽一家。张辽立于车外,脊背挺直,面色柔和。正很是体贴地安置夫人孩子上车。自己转身接过亲兵的递来的马缰,正要上马离开,忽然就看到从司空府出来的蔡妩。 蔡妩自然也看到了他,但是反应却是:眼睛一闪,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躲开他。别怪她怂。实在是因为张辽给她压力太大。不管是当年蔡妩跟张辽的会面还是刚才宴会上的对视,张辽停留在蔡妩记忆中的印象不是劫持人质的终极boss,就儿子所谓“看你眼神好奇怪的叔叔”。蔡妩自问,不管论武力还是论心力,她都不是这位将来魏五子良将之首的人的对手,她实在没那个勇气跟他相对而立,一派淡然。 张辽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微微皱了皱眉,很是困惑地扫了眼低头快走的蔡妩,在发现蔡妩其实是在有意躲着他以后,也很知趣地不再开口招呼,只是礼貌地抬手示意了下。随即就转身示意马车启行。但回身之际,张辽的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惆怅和自嘲。 在走了没多久以后,张辽就悄悄地招手示意自己的亲兵队长齐楠上前。要是此时蔡妩在这里,肯定会发现这位被叫到的齐楠就是当年拿刀威胁着她,逼迫着她煎药的那个单薄少年。只是岁月如飞,一晃数年,连牛烈都阵亡了,这昔日的单薄少年自然也能顶替了牛烈的位置,成为张辽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和心腹。 在招来人后,张辽迟疑了下,最终还是从袖中抽出一方泛旧的淡蓝色丝帕,攥了攥,到底还是递出去。沉着声吩咐:“处理掉。” 齐楠接了丝帕后先是诧异了下,随即低下头,看着那方右下角绣了一个小小的“妩”字的帕子眨眨眼,口气试探着问:“将军,这不是您……当真要毁掉?” 张辽以几不可闻地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良久才仰起头,声音幽幽地说:“毁了吧……世易时移,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 齐楠愣了愣,随即想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赶紧低下头,不再开口多问:其实想想,他家将军今天跟他说这些也不算是太反常。当年跟着将军共患难的人,如今算来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了。而知道当年事情始末的,自然也就只有他一个。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年明明将军对蔡姑娘有好感,却为何还要放人离开呢?放人离开后为何后来又要派人到她家乡去打探呢?还有那位蔡姑娘,她当时到底看没看出将军心思呢?若是看出了,为何后来着人打探的时候,却受了人阻挠,若是没有,她临走是留在将军那里丝帕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她现在,猫见耗子一样的反应到底是为哪般呢?难道将军当年真的让她如此为难? 齐楠一脑门的疑问,想啊想也想不明白。最后看张辽略略失落的样子,只能暗暗地叹口气,替张辽在心底默默哀悼:生平头一个动心的姑娘,却在多年后相逢没有认出他,认出以后又小心翼翼地躲着他。这事搁谁身上都得郁闷失落不轻呢。 蔡妩要是知道自己当年无意间丢失的一块丝帕能引出这么多事肯定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是如果她知道将来威震江东的晋阳侯张辽竟然曾经把她当做初恋,恐怕她的表情,还会更加精彩。 当然这会儿的蔡妩是完全不知道这事的,她只是在回家以后,吩咐人做了醒酒汤,嘱咐好孩子们回去各自休息,然后就悠闲地靠在卧房的坐榻,拿着竹简游记,慢慢品读。 等她读完一卷,差不多都亥时三刻了,郭嘉还没回来。蔡妩有些困乏地打了个小哈欠,然后跟一直陪着她的杜若说:“算了,不等了。给他留盏灯,咱们休息了。” 杜若应了诺,出门上了盏灯放在蔡妩榻边的案上。然后自己才退了下去。蔡妩看着如豆的灯花,小小的失了会儿神后脑子里浮现出当年他们在榆山隐居时候的情景,脸上不由浮出一丝柔和的浅笑。但很快,蔡妩就回过神来,看看依旧紧闭的房门,咬咬唇,微微叹了口气,才爬到榻上,拥着被子,和衣而睡。 睡的朦朦胧胧的时候,蔡妩听到一丝及其轻微的动静,随后就嗅到一股她熟悉的味道:酒味混着淡淡的皂角香味,让她心安。紧接着蔡妩就觉得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脱她衣服。 眯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蔡妩就见自己身边,郭嘉正轻手轻脚地解着她的衣带,见她醒来,动作温柔地拍了拍她:“阿媚,起来。脱了衣服再睡。不然会着凉的。” 蔡妩迷蒙着意识,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坐起来,看着自己胸前大开的衣襟,边听话地脱衣服边愣愣地转向郭嘉问:“你才从司空府回来呀?” 郭嘉点着头随口解释:“秋猎有些事得仔细商量一下,所以来的晚了。” 蔡妩动作一顿,偏着脑袋疑惑地问:“秋猎还有什么要特别商量的吗?难道不是牵黄擎苍,良马劲弓的围猎吗?” 郭嘉笑了笑,然后跟竖起一根食指摇摇后,跟蔡妩神秘兮兮地说:“以往如此,这次可未必。” 蔡妩立马捧着手,好奇宝宝地询问:“为什么?” 郭嘉指了指上头,然后说:“按理,他明年才能亲政。不过朝中已经有一批耐不住性子的老臣从去年起就开始催促主公还政了。那位如今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此次征讨徐州时,你和丁夫人和其他夫人们在许都东城搞出的事情可着不止是我和主公他们有惊喜。连那位,也被惊吓的不清呢。” 蔡妩闻言不满地嘟了嘟嘴,对郭嘉那句惊喜惊吓的说法很是不以为然:她当时给他去信说这事的时候,他的回信里可就只说了句:“慎安。卿可肆意。”大白话就是,你记得注意安全,别出了事,其他的你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听上去没有一点惊喜味儿,亏她当时还乐颠颠儿想求夸奖呢。 蔡妩想起来就一阵胸闷,她语气凉凉地跟郭嘉泼冷水:“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是惊吓的?说不定人家早就想好后招对付了呢。” 郭嘉眼睛一亮,抱着蔡妩在她脸上很奖励性地“啵”了一口,然后坐在榻上跟蔡妩一板一眼地分析说:“阿媚呀,你其实还猜错了一点,陛下的后招不是想好,而是已经在实施了。庆功宴前,主公曾上表朝廷表高顺、张辽为中郎将,屯骑尉曹昂因功以升迁为中郎将。陛下对此没做任何异议,很顺利的答应了。” “这不是很好吗?”蔡妩疑惑地反问,有些不明白郭嘉为啥把升官这事单独拎出来讲重点。 郭嘉摇摇头,搂着蔡妩肩膀说:“可是紧接着陛下就着宗正查实刘玄德身份,当廷认刘玄德为皇叔。” 蔡妩一凛:她倒是忘了这码事了。虽然在她印象里,刘备一直是皇叔来着,但是却从来没过过明路。这回刘协的认亲即给了刘备皇叔之尊,又无形壮大了他自己的实力:至少将来一旦皇宫跟司空府有个嫌隙争斗,刘备就算没怎么举动,曹孟德也得怀疑他。而且就性情来看,刘协这皇叔一认下去,便是刘备真的能万事用忍,心智非常,但他义弟张飞,关羽这样性情的可能在以后的政治斗争里就决然不会站在曹孟德这边了。 郭嘉顿了顿继续说:“还不止这些。那天同样有调动的还有国舅董承,以及国丈伏完。伏完倒是没有大调动,只是直接接手掌管了屯骑营。”说到这儿,郭嘉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不过董承就有些意思了:国舅如今左迁车骑将军。” 蔡妩傻眼了:董国舅是董贵人的老爹啊!她前一阵儿才听说宫里董贵人有孕,怎么她老爹不升反降,从辅国将军掉到车骑将军了?唉,等等,车骑将军其实是掌兵的吧?职责是拱卫京畿吧?要是这么看来,刘协倒真是一点儿也不傻。趁着刚卖给曹孟德人情后紧接着给老丈人扔了个高官虚职无甚实权的辅国将军,随后就按给他个握兵权的车骑将军干。真是好漂亮的一招明降暗升。 这么一想蔡妩忽然有些心慌了:这样诡异的人事调动,怎么看怎么都像暴风雨的前奏。秋猎事,当真能像往年一样太太平平地过来吗? 蔡妩拉着郭嘉袖子:“这次秋猎你还去吗?” “自然是去的。” 蔡妩闻言脸一僵,她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你臂不得执箭,手不能张弓的,你去围场凑什么热闹?但是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出来,郭嘉肯定会脸色黑黑地把她扑榻上让她重新认识下他其实没她说的那么文弱。所以话到嘴边,蔡妩又给改了口:“那……你自己小心啊!千万别离开曹公他们太远;还有,秦东他们得随时跟着;还有还有,别……” 郭嘉好笑地掩上蔡妩喋喋不休的小嘴,抚着她肩膀安抚她:“放心吧,阿媚。秋猎事,我自有分寸,你无需太过担忧。” 蔡妩把脑袋偎依在郭嘉肩头,心里仍旧惶惶不安:任谁知道自己丈夫去深入险地,都不会无动于衷吧?何况郭嘉这跟荀彧,程昱他们还不太一样,荀彧那几位可是地地道道的文武双全。她家这个,文倒是行。武的话,说来惭愧,她老公当年书院里学的君子六艺,可能跟武课搭边的他都是处在刚刚及格的水平上。而对箭术上,可能还不及格呢。一个箭术不咋地的人,跑到围场去,这……不是脑袋秀逗,就是去专门丢人的吧? 郭嘉倒是没蔡妩那个纠结心思,他在安抚完蔡妩后,直接累到榻上,倦倦地合上眼睛会周公去了。蔡妩在他枕头边,拿手臂撑着头,眼睛不眨,很是心疼地抚上他的眉头:真是的,还说不让她担心,他连睡着眉头都还蹙着呢。 而几天后秋猎开始,蔡妩待在家里,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她老觉得自己眼皮在跳,老想着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果然不出她意料,秋猎那天真的出现了点儿小状况,不过却和郭嘉无关,而是跟曹孟德和献帝各自想干的。 话说就在秋猎开始前,献帝入场,百官皆伏地跪迎,就曹孟德站在原地,拱手抱拳。献帝当时就锁了眉头,刚要开口质问,却又硬生生忍住。等到了秋猎开始,良驹宝马一放,牛角号声一起,几万人策马向围田而去时。 曹孟德的坐骑绝影,神骏异常,号角一起,当下窜出了半个身子,跟皇帝刘协的马只堪堪差了半个马头,简直僭越至极。百官见此的反应异常精彩:有咬牙切齿的,有抬头看天的,有面无表情的,有张徨失措的,还有左右张望看形势的。 曹孟德等人身后的伏完,刘备对此反应皆是暗暗握紧了拳头,眉梢不动,轻轻低下头。董承则豁然抬头,面色不善地瞪着曹孟德。关羽是端坐马上,凤眼微眯,眼中寒光瑟瑟。张飞倒是稳得住,只是勒缰欲前的手和闪着寒芒的钢矛很明显的出卖了这汉子不平静地内心。 似乎感觉到自家三弟的暴躁,刘备很及时地回头,警告地瞪了张飞一眼,张飞立刻按捺怒意,松开缰绳,悻悻地随着大队而行。 不远处的曹昂见此情形,眼角微挑,转脸看向了郭嘉方向,却发现郭嘉一副意料之中样子,只神色淡淡地瞟了眼刘备和张飞,然后就回头继续盯着刘协跟曹孟德去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暗流汹涌秋猎时(下) 秋猎的入场和前往都是如此波折,到了围田后正式开猎时,更是冲突加剧。 按规矩,历次秋猎第一箭都是由天子开弓,用金鈚箭领射,而且其所射之物,必应是鹿。按照正常程序走的话,刘协是没问题的。但是曹孟德今天也不知是处于什么目的,明显是有意为难,在他的示意下,呈给刘协的是一张不下三百石的宝雕弓。而金鈚箭也不是往年那种只有鈚尖处是纯金,其余皆是铜外镀金的稍轻一些的箭支。而是实实在在三只纯金鈚箭。 刘协盯着眼前托盘的东西,拳头紧握,脸色涨红:和大汉历代皇子皇孙都不同,刘协这个皇帝,幼年生于宫闱,虽得父亲宠爱,却也有何皇后那样刻薄的嫡母做梗。所以,那时的他,虽有王越能抽空指导,但在射术上却并没有出色的武课老师指点。而到少年时却是颠沛离乱,洛阳火起,关中之难时,刘协甚至会带着百官和老百姓一样挖野菜充饥。果腹尚且难办,何况武术教习?所以不管是力气上还是技术上,他都很难拉开三百石的弓,更遑论用此弓搭上纯金的箭了。 可偏偏旁边的曹孟德还在冷冷然地催促:“请天子射猎。” 刘协怒瞪着曹孟德,抿着唇,脸色难看,一言不发。而百官之中也是一片寂静,谁也不敢轻易出声,偌大一个狩猎场,本来纷乱热闹,此时却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曹孟德见刘协不动弹,脸上淡淡地勒了勒缰绳,来到刘协马前,抬手对着托盘,声音威严,带着丝不用抗拒的味道说:“陛下,请。” 他这动作一出,下头又照旧是一片抽气声。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荀彧都低着头微微皱了皱眉。这表情刚出现,就被他身边的郭嘉敏锐地捕捉到。郭嘉对此,眼睛闪闪,隐隐地透出来几分意味深长。 被逼到忿忿然的刘协再如何傀儡也有一朝天子的骄傲。而且他和西汉更始帝那样的提线木偶不同,和冲帝质帝那样人事不懂的娃娃皇帝也不同,他心里至始至终有他的坚持和傲然。面对曹孟德今天的咄咄逼人,刘协“唰”的一把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张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他箭尖对准的却不是旁边草丛跑跳的小鹿,而是他自己马前的曹孟德。 这一变故直接上百官们傻了眼,甚至曹昂他们都没想到刘协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一个个全都担忧地看着曹孟德。 曹孟德看了眼对面脸色涨红,表情愠怒的刘协,又淡淡地瞥了眼离自己不到两寸的箭尖,居面色不变,神情淡然地开口继续道:“请天子射猎。” 刘协的拳头一下子握紧,手绷在弦上:真想就这么一箭结果了他!可是不行,时机还不对!他现在不明不白死在猎场,那身后那些人就该血洗此地,鸡犬不留了! 这时就见已经反映过来的刘备策马出列,面色含笑,来到曹孟德刘协身后处几步处停下后,眨着眼睛,以叔叔的身份声音和蔼地开口说道:“陛下年少,难免有少年任气。须知您虽与司空大人君臣间,相宜无间。此等玩笑也只能偶尔为之。” 刘备的话,听内容,听口气,绝对饱含了一个叔叔对侄子的语重心长。而且他说的很有技巧,拿箭指人这种恶意事件,到了他的口中就成了君臣无间的一种表现形式,还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玩笑。而且放眼猎场,能对刘协这么说,能有资格对刘协这么说的,也就只有他刘皇叔一个。 他出面所言,既不得罪曹孟德,帮曹孟德不着痕迹地解除尴尬,又委婉地提醒了刘协,不能随意开这种玩笑。 曹孟德面带赞许地冲刘备点点了头。而伏完,董承那里也看着刘备感激地笑了笑。唯有郭嘉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刘协的手握了又握,弓弦深深地勒紧肉里,才像忍耐住极大的怒意一样,缓缓地放下了弓箭。然后在众人都松了口气时,又豁然抬起,趁着怒意中烧时不同寻常的力气,张弓满月,箭如流星,“噗”的一声,扎进了一头小鹿的脖颈。射完以后,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曹孟德。 曹孟德淡淡地瞟了眼倒在地上的小鹿,然后可有可无赞了句:“陛下神射。”然后就没了。仿佛今天猎场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一样。其态度之从容,口气之平淡,让刘协听了简直咬碎钢牙。 而之后的围猎,因了这种开场,自然也显得气氛诡异,董承等人在射猎期间,几次眼神不善地瞟向曹孟德,要不是曹孟德身边有大队护卫,估计今天猎场不知道有多少“无主”流矢会向着司空大人奔来呢。 而等到秋猎一结束,刘协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忿然下马,步上撵车,挥袖离开。他身后自然依旧随从着的那些忠诚拥护着他的一些臣工。而曹孟德则看着车马离开的背影,拿手轻敲着马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这时就见郭嘉策马上前,到了曹孟德旁边,带着笑意轻声说道:“明公今日最后之举,确实让嘉大开眼界。” 曹孟德闻言一愣,随即大笑出生,他拿马鞭指指郭嘉,反问道:“奉孝当真不知孤举止之意?” 郭嘉眨眨眼,没有立刻接口,而是压低声音,转换话题:“刘备此人,深不可测。主公还是心存提防些好。” 曹孟德捋着胡须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话里却透着几分不在意:“刘玄德此人,我自有主意。奉孝不必过于忧心。” 郭嘉看着曹孟德这态度心里轻叹了口气,肃起脸来跟曹孟德说:“明公,今日所谓不过威震慑朝野,安定内息。” “幽州冀州之战胜败已见分晓,公孙伯圭不过强弩之末耳,袁本初早晚会尽得幽州。倒是主公和袁本初之间难免一战。到时候许都内部诸人自然该本本分分,不生波澜。然攘外必先安内,主公与刘备事上若是轻慢而为他人所趁,岂不是毁了今天所著的大好时机?” 曹孟德闻听后偏着头,蹙了下眉,然后转脸看向也正在赶来的荀彧和程昱。荀彧在前,正好听到了郭嘉刚才的话,所以很是平静地对曹孟德说:“刘玄德此人,留之,不异于养虎为患。” 而程昱亦是脸色肃整,虽然不晓得前因后果,但明显也是来建议曹孟德除刘备的,只见老爷子缓缓地捋着胡子,抬起头眼带寒光地跟曹孟德道:“刘备此人,杀之方绝后患!” 曹孟德闻言眯了眯眼,并没有马上发言。而是略显踟蹰地握了握缰绳,最终还是说道:“此事到府再议。”然后就率先策马离开了。 他身后荀彧和程昱互相对视一样,都有些莫名其妙曹孟德此处地犹豫不决。倒是郭嘉,摸着下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等到了司空府内,曹孟德换了衣服,往正厅里一坐,直切话题问郭嘉:“适才文若和仲德都劝孤杀刘备,为何奉孝却只劝孤提防刘玄德而不是动手除之呢?” 郭嘉转脸瞧瞧荀彧,又看看程昱,最终在两人带着不解的目光中抬起手,笑眯眯地问曹孟德:“主公可当真想过杀刘玄德吗?” 曹孟德一愣,就听郭嘉伸出手指比划道: “主公兴义兵,纳良才,网罗天下之士。便是酒宴上也要高诵‘周公吐脯’。殚精竭虑,儿犹怕人不来投?数番招贤依旧求才若渴。可见主公心之所诚。” “今刘玄德远来投奔,主公欣然纳之。于主公而言,只是在天下人眼中做足姿势。若转手就翻脸杀人,将来天下人知后,哪个贤士还敢再来?” “古有燕君千金买骨之说。今有主公‘养患在侧’之举,不是同一般道理吗?” 曹孟德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荀彧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而程昱则不甚赞成地拱起手:老爷子眼里,刘备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及早除掉他绝对比留着他要好上很多。他在曹孟德笑完后,开口跟曹孟德谏言:“虽是如此。但刘备此人心智非常,反应机变,而且最善笼络人心。主公,昱还是以为,这样的人应该……” 曹孟德不待他说完就面有笑意地挥手制止了他,站起身背了手,很是愉悦地说:“孤之意与奉孝相同。仲德无需再言。刘玄德孤是必然不会杀得。但是既然众位和孤都如此看重此人……那么试探一下也是必要的。” 曹孟德说着就甩了袖子,哈哈大笑的出门而去。留下他身后荀彧,郭嘉和程昱互相瞪眼看着彼此,这回连郭嘉都不知道曹孟德刚才到底是想到什么法子笑得如此开心了。不过抬头看看天色,郭嘉皱皱眉,那手轻轻按住了腹部。站起身掩着有气无力地声音,故意跟荀彧两人吊儿郎当地道:“哎哟,二位,忙活了大半天,不饿?” 程昱揪胡子瞪他,眼睛里传达地信息全是:你个臭小子,就是你祸祸主公不杀刘玄德的。 郭嘉按着腹部的手加了加力,然后对程昱无辜地眨眨眼,没理会他这茬。只笑嘻嘻地跟他们两人摆摆手:“我可是饿了。去吃饭喽。两位也要一道走吗?” 程昱继续瞪他,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瞪的没啥效果才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句:“滚滚滚,谁像你似的,一天三顿的吃。” 郭嘉条件反射一样跳开身,甩着袖子走到厅门口,回过头一脸“我为你好”的表情:“仲德公,年纪大了,老这么生气不好,容易伤肝。” 程昱“唰”的一下就绷了脸,眼看着就要站起身追上郭嘉给他一脚,却被“好心眼儿”的荀彧给及时拉住了。程昱刚要看在荀彧面子上,绕了郭嘉这回呢,就听荀彧语气郑重地安抚他:“仲德公,息怒息怒。刚奉孝不是说了吗,怒伤肝!” 程昱一下就顿住了动作,看向荀彧一脸纠结:谁说这小子温润厚道的?让他出来见老夫! 郭嘉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蔡妩吩咐人给郭荥炖的鸡蛋羹做好。小郭荥一个人在厅里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戳着他的专有小碗,快活地吃着蛋羹。抬眼就瞧见自家老爹脸色微白的扶门而进: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撑着门框,眉头微蹙,笑得很是飘忽。 郭荥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在他记忆里从来没这样过的郭嘉,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才捧着,舀了勺蛋羹伸出手去:“爹爹,你要吃吗?” 郭嘉闭着眼睛摇摇头。他现在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别说吃东西,他没疼的吐出来就是好的了。 郭荥好像被他表现吓到了,扔下蛋羹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来人呢,去叫阿信叔叔呢。娘,爹爹要死了。” 那会儿蔡妩刚好从花厅送走庄夫人,正要去看看小儿子在偏厅干什么呢,就猛然听到这句耸人听闻地话,蔡妩脑袋“嗡”的一懵:她对“郭嘉”跟“死”这两个字眼儿相当的敏感,别说旁人,就是自己儿子也不能轻易胡扯。 蔡妩冷了连,一把拉过乱窜的郭荥:“荥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谁家煮酒话英雄 郭荥被扯地站住身,攒着小眉头指指偏厅方向,表情郑重声音奶气地跟蔡妩解释:“爹爹在难受。” 蔡妩抿抿唇,弯腰捞起郭荥,反应迅速地给身后一个侍女说:“立刻去惠民堂,让杜若带着阿信来家里。”说完她自己就小快步地抱起郭荥,匆匆赶向偏厅。 偏厅里郭嘉已经到里间坐榻上歇着了,蔡妩赶去时看到的就是一手压着腹部,一手摆弄着小竹签,来来回回摆阵型来分散注意力的郭嘉。 郭嘉额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身子也微微蜷缩听到门口熟悉地脚步时太从几根竹签中抬起头轻喊了声:“阿媚……” 蔡妩放下郭荥,一把扣过郭嘉腕子,急口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胃又疼了?” 郭嘉眼睛飘了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蔡妩。蔡妩一下子就悟了:敢情这阵子忙秋猎,他又没好好吃饭!这不省心的,她这会儿忙活戏娴来许都的事,没空监督他,他就敢消极怠工?不对,不是他消极怠工,是司空府那边虐待她老公,不给午饭!个抠门的曹孟德! 蔡妩低着头,表情狰狞,心里愤愤然地腹诽曹孟德。 郭嘉见此心里发虚,声音弱弱,刚问了一句:“阿媚,你没事儿吧?”就被蔡妩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蔡妩垂着眸,看着郭嘉清瘦嶙峋的手腕,蓦然就有了种心酸感: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她真的有些受不住了呀!看着他这么受罪难过,她心如刀割啊! 这时一边的郭荥总算瞧出点儿门道了,他挨挨蹭蹭到了蔡妩跟郭嘉中间,仰着小脸看向郭嘉:“爹爹,荥儿给你呼呼吧,杜若姑姑说,呼呼就不疼了。” 郭嘉温笑着拿空着的一只手揉揉儿子脑袋,然后忐忑地看向蔡妩。蔡妩咬咬唇:“针灸刺穴的话会止疼快一些,不过治标不治本。” 郭嘉不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蔡妩。 蔡妩“呼”地一转头对门外佣人吩咐:“去拿针灸针来。” 等针上来的时候,蔡妩刚扎下去没两针,董信就被杜若急吼吼地拉着赶来了。等到了近前,蔡妩把脉象一说,董信挑挑眉,待亲自验看后,提笔开了药,把方子给人递到厨房。回头就带着三分为难地看着蔡妩小声说:“师父,师公他这……。” 蔡妩瞟了眼拉着郭荥当挡箭牌,正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郭嘉,然后回头说:“旧疾难医,我知道。”说完蔡妩又想了想,忽然转身面向杜若:“上次你家姑爷在司空病下时,吉平给开的那个方子还在吗?” 杜若想想后点点头:“在的。姑娘当时让杜若收起来了,我这就去拿来。”说完杜若就快步出门,不一会儿就拿了个方子过来。蔡妩把方子递给董信,董信看了眼前一亮,由衷地赞道:“确实是个好方子。只是……仍旧难以除根儿呀。” 蔡妩头疼地揉揉额角,焦急地望向门外厨房方向:这药怎么还没好? 董信掸掸药方,偏着头思考片刻后跟她一道瞧着门外,然后跟蔡妩中肯地建议:“师父,徒儿记得您认识神医华佗?何不请他前来一试?” 蔡妩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带着几分怅然开口:“可他游历在外,不知身在何方呢。”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她没说:华老头儿倔的很,要是来许都看到一堆这么折腾自己的工作狂不拉着脸甩脾气才怪呢。再说,还有一个得了头风,正在医治的曹孟德在呢。蔡妩可是没忘神医华佗最后是死在谁手里的。面对华佗这个曾经对他们家有恩的老先生,蔡妩觉得自己欠着人家什么。对于“华佗来许都可能会得罪人,然后被咔嚓掉”这种情况,蔡妩潜意识里就已经采取了能避则避,能免则免的对策方针。简言之就是:她不想让华佗来冒险,她也不想他把自己搭进去。 董信倒是丝毫没有气馁,他笑了笑后带着一丝期待跟蔡妩说:“其实徒儿对华先生慕名已久。惠民堂的不少游方大夫都曾在坐堂时提到过他,徒儿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他在惠民堂中,能随意地指点一些,不知道能多救下多少病患呢?” 蔡妩咬了咬唇,不得不说,董信某方面跟华佗很像:或许这就是他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原因?他这说辞,其实很能打动蔡妩,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蔡妩忽然想到:华老爷子若是知道了昔日惠民堂现在已经从最初的摸索过河,到现在的步入正轨,正在增加开设。他还真敢豁出去,跑到许都,见了董信,要求自己在各处惠民堂当坐堂大夫呢。 董信见蔡妩稍稍动容,继续说道:“吉平大人医术虽好,但毕竟身为御医,只为达官贵人们看诊,所以和惠民堂的大夫有些……哎,怎么说呢?就像是两路人,我们觉得他们是官家而非医者,他们觉得我们是百姓,亦非医者。” 蔡妩听后挑眉笑了笑:她没说但其实她和董信观点及其相似。蔡妩想了一想,觉得华佗这事,不好说,她也不想非请不可:郭嘉的毛病大部分原因是由这段时间劳神和饮食不规,折腾出的旧疾复发。华佗来了也未必有好区处,他确实神医不假,但他毕竟也不是神!不可能啥都能医。但是她想,或许她可以托左慈给他带个信,他要是有兴趣,来看看惠民堂,顺带给郭嘉看看诊也行。要是没兴趣,那就继续他的游方生涯,逍遥自在去。真要是哪一天忽然得了曹孟德的召唤又给弄的许都了,凭着两次救命之恩,蔡妩才不信,郭嘉会不闻不问任由华佗被宰了。再说了,她小儿子义兄历史上好像也是个早夭的孩子,就是到时候郭嘉真脑袋抽风不管事,蔡妩觉得她也有理由从丁夫人那里劝阻此事。 想到这儿蔡妩袖起手,迟疑片刻对着董信点点头,心里暗自决定等郭嘉喝药后她就给左慈写信去。正好这时药碗端上来,蔡妩接过递到郭嘉面前,郭嘉像以往无数次皱眉抿嘴,苦大仇深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他怀里的郭荥“啪”的一下拍到他的膝盖,小脸皱皱地看着郭嘉说:“爹爹,你刚才那样子很丑。” 郭嘉噎了噎,觉得刚平息一些的胃里,这会儿更疼了。 蔡妩也咬咬唇,无声地把药碗递了递。郭嘉咬着牙,迟迟缓缓地伸出手,跟喝砒霜一样眉毛眼睛纠结一起地把药灌完,然后“呼”地一下倒在榻上,像受了莫大折磨和委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郭荥戳戳他,见他没放映。眨眨眼问蔡妩:“娘,要把爹爹放蚂蚁窝附近吗?” 蔡妩闻言眉角一抽。她身后董信则直接喷笑出声,弯下腰,笑眯眯问郭荥:“荥儿为什么要把人放蚂蚁窝附近?” “因为过一会儿就有好多蚂蚁了。”郭荥很顺口的回答,答完紧接补充说:“这还是兄长(指曹冲)发现的。” 董信笑了笑,刚要继续逗逗他,就见小家伙呼地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像才反应过来,指着董信声色严厉地控诉:“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大哥说你是要抢走杜若姑姑的坏人!” 董信一噎:他顿时体味到榻上郭嘉就算眉毛嘴角都抖抖的,也不敢出声接茬是什么感觉了。 当天晚上的时候,董信没有回惠民堂照旧歇在了他曾今在郭府的屋子。倒不是因为郭嘉病的多重,他得时刻看着,而是因为到傍晚他想走的时候,忽然变天,开始噼里啪啦下起雨了。 下雨好啊,下了雨蔡妩就正大光明地吩咐人到司空府给郭嘉告假了。而且针对郭嘉那满脸不情愿的表情,蔡妩还一脸严肃地说:“我跟曹公说你昨晚踢被着凉,去不了司空府了。你要是不怕现在丢人,你就去。” 郭嘉那脸皮,他还真就不怎么怕丢人。但是他怕自个儿老婆生气。所以秋雨天,他就得老实巴交窝在家里看书、喝药,数棋子。秋雨一连绵好几天,他就在家里窝着那也不去好几天。病倒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这好动的人差点儿给养出了一身蘑菇。 等到这雨刚刚要停下了,被憋屈了几天的郭嘉终于按捺不住性子,要往外头跑了。蔡妩跟幽灵一样“忽然”就出现在郭嘉身前,笑得异常灿烂地问郭嘉:“夫君,这么阴沉的天气,不在家里好好养病,还要往哪里去?” 郭嘉头皮一麻,跟蔡妩讪笑着说:“去司空府,去司空府。为夫是去司空府而已。” 蔡妩也不揭穿他,只是继续太阳花一样的表情:“司空府啊?今天司空府里曹公没空。柏舟刚出门的时候说他看见玄德公进去司空府了,想必是曹公宴请玄德公呢?” 郭嘉闻言立刻收了脚,转过身子满脸不爽,趁着蔡妩不注意地时候小声嘟囔:“在生病不能沾酒的人面前提宴请,阿媚你是故意的。” 蔡妩凑过头,探着身子问:“你说什么。奉孝?” 郭嘉眼一眨,草稿都不打的扯谎:“我说这天看着要放晴,其实还是得继续下呢。瞧瞧,那块又有黑云过来了,说不好要打雷呢。” 蔡妩瞧他一眼,似笑非笑:“哟,我男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观测天象了?还打雷?是要劈妖怪渡劫吗?”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轰隆隆”一声响雷,蔡妩吓的身子一抖,下意识就扑到了郭嘉怀里。郭嘉抱着蔡妩边安抚边得瑟地笑:“哈哈,阿媚,是有妖怪要渡劫呢。” 蔡妩没好气地瞪他,从他怀里挣开身,气鼓鼓地说:“我去看娴儿那边收拾好了没?后日我去接人,你是要一起去,还是要待在家里养病?” 郭嘉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说:“自然是一起去。先前是秋猎脱不开身,这会儿都忙完了,我干嘛不去?” 蔡妩又白了他一眼,决定不去戳穿他其实是因为在家里待腻歪了想出去转转的想法。 两天以后,蔡妩他们家收拾好东西,郭嘉点好随行亲卫,然后两口子一道去往司空府去辞行。郭嘉是去继续给自己告假,蔡妩是给领导夫人打个招呼,顺带给郭奕告个假。对于戏娴的时他们家和荀彧家可是都重视的很,除了他家是全家总动员,荀家也差不多是这样了。蔡妩在听到唐薇说这决定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真实:郭嘉那脑袋不靠谱也就算了,怎么荀彧也这么不靠谱?前一阵秋猎还出了那个事情呢,这会儿曹孟德手下最得力的左右手就都要出门接侄女去,这……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问郭嘉吧,郭嘉嘿嘿地笑,说:“这叫实而虚之,虚而实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呢。” 蔡妩小啐了他一口:“去你的,什么真真假假,就知道故弄玄虚忽悠我。” 郭嘉当时老神在在地笑眯起眼,腆着脸老不休地跟蔡妩讲:“哎呀,为夫可不止会糊弄你,还会糊弄其他人。不过呢……你却是我唯一一个心甘情愿糊弄一辈子的。” 蔡妩红了红脸,恼羞成怒地冲他吼了句:“傻子才愿意被你糊弄一辈子呢,你给我一边呆着去!” 然后郭嘉就真的听话的“一边呆着去了”:他跑到外头点随行兵士去了。 蔡妩到司空府的时候,照理还是去见丁夫人,路过鹅卵石小道的时候,碰到了凉亭里端着花名册蹙眉的曹昂,曹昂明显在为什么事发愁,压根儿没注意到蔡妩过来。 蔡妩眨了眨眼,也没去出声打扰:这孩子这两年一年一个样,总让她觉得不太真实。她初见他的时候,这还是个和煦可亲的好哥哥,甚至是傻哥哥模样。这会儿再见,他坐在亭子里,脊背挺直,正身端坐。蹙着眉,全神贯注地看着名册。就算他身边没有带一个人,居然也让蔡妩觉出种隐隐的压迫感。蔡妩估计,这就是战场上杀伐而出的那种该死的气场。话说同样是上战场,她家奉孝怎么就没有练出这种味道来呢? 蔡妩疑惑着继续向前走,到了花厅的时候,正好见到环夫人抱着拉着小曹冲跟丁夫人说话呢。曹冲见到她来,很礼貌地站起身,给他婶母行了礼,然后就乖巧地依到环夫人身边,安静地听着大人说话。 蔡妩初到,也不好直接就说告假的事,只是出于关心地问了些:丁夫人最近身子可好?连日阴雨,可得注意别着凉。 结果丁夫人竟然顺着她口,轻叹口气,回答道:“阴雨天我是没什么?可是老爷的头风就麻烦了。他这阵子是一下雨,疼痛就加重。先前痛的厉害,还能用冰帕子敷一敷,这阵子我看他疼起来直接把脑袋泡水里了。真是……哎,这不,今儿一早上就请了吉平,刚给换了方子,眼下正在厨房煎着呢,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对了,慧儇你不是通医道嘛?来来来,你给看看,这方子到底能不能好使?”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诤臣刺客谁人辨 丁夫人说着就从身边的呃桌案上抽出一张药方递给蔡妩,蔡妩带着笑,边接东西边心里暗道:吉平耶?那可是御医!他开的方子,她能挑出错来了?丁夫人先前说什么:我也不指望他了,只盼着昂儿能好就行。你看你看,这关心表现,像是不指望的样子吗? 蔡妩结果后,意思意思地低下头,先还想着妆模作样看看就罢了,但是越看,蔡妩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等到她脑子里忽然搜出当年左慈乱七八糟给她灌输的药理知识后,蔡妩惊地一下从坐席上站起来,脸色惨变,一把扣住丁夫人腕子,声音急火:“司空大人现在人在哪里?吉平现在人在哪里?厨房的药可曾给司空大人送去?” 丁夫人被蔡妩一下子抓的愣了神,倒是环夫人反应很快,指着前院偏厅方向:“老爷和吉平大夫都在偏厅暖阁。想必文若先生……” 蔡妩不等她把话说完,揪着方子,提起裙裾,小跑着冲出了门。 从花厅到暖阁,几百米的距离,蔡妩却觉得分外心焦。整条路上,她都在祈祷: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可是等她跑到花厅的时候,还是看到了让她心惊胆寒的一幕,曹孟德正边跟郭嘉说话,边端起托盘里药碗呢,他身边的吉平站在当口,一言不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曹孟德动作。 蔡妩“哗”的一下扯了帘子,冲口而出一句:“药有问题!不能喝!” 曹孟德眼睛一眯,愣住动作,抬头看着蔡妩,以目询问。 蔡妩喘了口气,正要具体指出问题所在。却见曹孟德身侧吉平一步跨前,揪了曹孟德衣襟,夺过药碗,看架势是要直接往曹孟德嘴里硬灌。 郭嘉、荀彧豁然变色,顷刻起身。一个劈手挥落药碗!一个动作干练地止住吉平,扬声叫人。 蔡妩被骤然冲进的卫兵带了个趔趄,她在最紧急地事情过后,有些傻愣地呆在原地。 抬头看着眯起眼睛,寒光瑟瑟扫着吉平的曹孟德和吉平那欲生撕曹孟德而后快的眼神,心里忽然就泛起一阵浓烈的寒意和后怕。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蔡妩意识到政治斗争地残酷性和复杂性:成则尊荣加身,耀祖光宗,败则累及九族,尸骨无存。 她呆呆地站在厅门旁,仿佛刚才的担忧焦躁和急智都已经离自己远去。眼前的景象就像慢镜头,被蔡妩在脑海中无限地放慢拉长:她头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权力和风险的关系。也头一次认识到:原来和那些夫人们在东城里的小打小闹相比。天下间朝堂里的斗争才是最见血,最残忍的。 没有哪里是在真正的太平:袁本初处有长子和幼子之间的争斗,公孙瓒那里有隐隐然然的党争。荆州里刘景升的两个孩子也在为自己老爹座位上的那把交椅明枪暗箭。江东有孙策在镇压世家时激起的种种矛盾,西北有马腾和韩遂的貌合神离。便是她以为还算安稳的许都,静水之下也有暗波汹涌:曹孟德和刘协的矛盾,世家和寒门的矛盾,保皇一派和司空府里军壮一派的矛盾,调不开,化不了,终于以秋猎时的事情为引子,来了个集体爆发。而眼前的吉平无意就是此次爆发中的先行官。 蔡妩发愣地看着被几个人压住的吉平,这个好看的瓜子脸老头儿此刻形容不变,却衣衫狼狈,满脸怒容。仿佛曹孟德这样的国贼,以及他所有与之沆瀣一气的下属,都该是下地狱的贼子,他如此行事不过替天行道,虽事有不济,但问心无愧。 蔡妩看着这样的吉平,心里没来由就泛出一股汹涌的怒意,她豁然抬头,几步跨到吉平跟前,曹孟德他们正纳闷她过来要干什么呢,就见蔡妩毫无预兆地扬起手,“啪”地一声抽在了吉平脸上。 曹孟德几个几乎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弄懵了,连吉平脸上都闪过一丝呆滞和迷惘。 蔡妩咬着唇,字字清晰,一句一顿:“这一巴掌是替天下所有医者抽的!蔡妩曾经敬你是位大夫,医术卓绝。可是今天蔡妩发现:你不配!医者这个名字冠到你身上是对它的一种亵渎!你那双手就算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回天之力,你不配再执笔开方,手掌岐黄!” 说完这些话,蔡妩像是完成了一件仪式一样,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然后转过身对着曹孟德告罪:“适才蔡妩言辞冒失,望曹公赎罪。” 曹孟德带着赞赏和惊喜看了眼蔡妩,然后大大方方地摆摆手:“蔡夫人何罪之有?救人急智与医者大义,哪个是冒失之举?” 蔡妩没说话,只是冲着曹孟德微微行了一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厅门。 曹孟德直接无视掉又开始怒气上头的吉平,转脸对着郭嘉说道:“奉孝,尊夫人可确实有颗仁义之心呢。” 郭嘉闻言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向蔡妩离开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刚才的事情,至始至终,他家阿媚一个眼神儿都没给他。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到底她想到了什么,让她做出这种举动呢? 蔡妩当然没想别的,她在手挥出去的时候还只是无尽的感慨世情。可是等她打完人给曹孟德告罪时,她才发现,曹孟德的表情平静至极,仿佛对吉平的所作所为早有预料。再想想郭嘉忽然要亲自约了荀彧来司空府告假的行为,蔡妩顿时恍悟:自己无意间撞入了一个阴谋里。这个阴谋不止在像表面那样诱计吉平,引出幕后,震慑刘协。它还有她从来不曾想过的一层:就是同样是旁观者的郭嘉,却在以一种知情人的身份,状似无意把眼前场景推给荀彧看。 蔡妩不知道自己明白过来这种事情的时候,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她就觉得胸口那儿堵的慌,脑子也“嗡嗡”地一阵轰响。外头压着的黑云分外压抑,让人都喘不过气来。蔡妩扶着额,有些恍惚地离开司空府。表情却带着仓惶凄然:你瞧,他们三个的关系当年有多好?可是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了呢?志才先生没了,他和文若先生还在。就在前几天,他还絮叨说要怂恿文若跟着一起去接娴儿来许都呢,可是今天他怎么就想到……算计他了呢? 蔡妩有些失神地回了自己家里,家中的郭照和两个弟弟正在厅里边说话边等着她和郭嘉回来呢:他们中只有郭奕见过戏娴,其他两个还一心想去接人时看看这位素未谋面的娴儿姐姐呢。可是等来等去没等来一道回家的俩人,倒是等来了脸色微白的蔡妩。 蔡妩对着孩子们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然后强打起精神跟郭照三人说:“照儿,你去把弟弟们安置好吧。今天,咱们……恐怕走不了了。” 郭奕脸一垮:“为什么呀?” 蔡妩垂着眸,把脸颊边一缕发丝拢在耳后,声音幽幽地说:“因为……许都的城门……要关严实了。许都的天……要变红了。” 郭奕闻言垂下脑袋,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是不再追问了。而郭照则眼睛闪了闪,踢了踢郭奕脚后跟,在他回身时抱起郭荥,姐弟两谁都没说话,带着小郭荥离开了厅中。 蔡妩坐在厅里,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扶着桌案,抬眸看着上方。良久才疲惫地合上眼睛,带着无限怅然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蔡妩猜测的那样,许都的城门,当真关紧了:许进不许出。许都的天也当真要红了一样:曹孟德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只打着司空府有人行刺的旗号,在许都重金张榜,捉拿幕后主使人。 而对待吉平,曹孟德明显就没那么装糊涂了。对着吉平,曹孟德手下人,威逼利诱,严刑拷问。甚至拿他家人的性命相威胁,就为了逼吉平亲口说出他身后的主谋。可这个被蔡妩扇了一个耳光的囫囵郎中,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位硬骨头,一把年纪,几次熬刑,竟然愣是没开口供出一个字。 手下人冒着被啐口水的危险无数次的把供词举到吉平面前,逼他画押,吉平只要有一丝力气在,必然会撕毁供词,破口大骂。讯问的人没办法,趁着吉平受刑昏迷的时候强按手印画押。然后把供词呈给曹孟德。曹孟德满脸冷笑,扔了供词,直接去找吉平,却不料醒来以后的吉平仍旧是混不吝的滚刀肉,任你各个刑罚齐上,我就是死活不说。 曹孟德那个气呀,冷着脸,瞪着吉平:“人说十指连心。孤倒要看看,你的忠心到底有多少。来人,把这老匹夫的指头给孤剁了!孤看他,说还是不说?” 显然曹孟德有时候是低估了一个人毅力和韧性,就算十指皆亡,吉平还是咬牙切齿地大骂他。而对于他真正想知道的,吉平统一回以:“做梦!”“痴心妄想!”诸如此类的词汇。 蔡妩得知这事,自然是从郭嘉的转述里听的。她在初听时,还不甚注意,到听到后来才心有动容,脸色淡淡地张口感慨:“有些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他有些方面却不能不让人佩服他。吉平估计就是这样的人吧?”说完蔡妩就直接站起身,拿起帕子袖着手出门去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衣带诏事发风波(上) 留下给她讲事的郭嘉一个人在卧室看着她背影微微失神:其实从那天之后,蔡妩跟郭嘉之间就陷入了一个极度反常氛围。 郭嘉刚从司空府回来那会儿,还以为蔡妩是和以往一样,在气他知情不报,气过就算了呢。可是不久他就发现,好像蔡妩这次生气跟之前都不一样了:以前她生气,他哄哄,装装可怜,卖卖苦肉计也就蒙混过关了。再不行,两口子吵吵嘴,卧房里你来我往揪扯一番,然后到床单妖精打架一场,也能顺利和好。 可是这次却不行了:之前的所有招式在这回的应付中全部失灵。蔡妩与其说是在跟他生气,不如说是在跟谁赌气:她不想理他,她躲着他。除了在孩子们面前,她跟以往一样,对他笑意盈盈。可等奕儿他们一走,转过身,她立刻不再搭理他。 郭嘉皱着眉,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蔡妩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样。几次开口想问,却又怕自己张口后,她会更气。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讨好,跟转播实况新闻一样,每天给蔡妩说许都新鲜事,这里就包括吉平案的进展程度。 蔡妩对那案子并不感兴趣,她对接下来曹孟德和刘协之间的斗争也没有好奇心:她甚至不用用脑袋想就知道在有贾诩、程昱、郭嘉、荀攸,甚至荀彧的一流谋士团,加上有典韦,许诸,夏侯惇,张辽,于禁、曹仁的一流武将团,曹孟德对上年轻的刘协,基本就是胜券在握。他缺少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和理由罢了。只要这个理由到了他手里,那么曹孟德至少能借着它砍掉一半保皇派臣工的头颅。 蔡妩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件事什么时候结束,她在之前给娴儿的信里是说到十月份之前,自己和唐薇肯定能带人去接她,让她收拾好东西,准备上京。可是眼下这事闹腾的,一等二等也不见有完结的势头,许都的城门照旧还是严防死守,跟貔貅似的,许进不能出。若是旁人下令,她或许还能走走后门,想法子给娴儿送封信说明情况,可是曹孟德亲自下的令,别说她给娴儿的信送不出去,就是丁夫人自己给婆家的信都同样送不出去。 蔡妩现在就怕娴儿会得不到信又见不到人,自己胡思乱想乱担心,然后小姑娘头脑一热自己带人上京城。从阳翟到许都,慢的话有小半个月,快的话也有三四天。这一路上,风吹日晒不说,还随时可能遇到危险。散民流寇倒是简单,她带的人足够应付,可万一遇到那种集体行动的贼匪呢?小丫头就是跑都跑不及,搞不好就真被抢了当压寨夫人了。 蔡妩自己在那里忐忐忑忑地乱琢磨,对郭嘉的示弱和讨好视而不见:她开始时其实就是在气他对文若先生的态度,可是后来想想,如果他不那么做,文若先生还会站在曹孟德这边吗?但是想通归想通,蔡妩心里还是有块小疙瘩。可她又偏偏有没法儿说出来。你总不能让她告诉郭嘉:哦,我生你的气,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文若之间关系,没必要这么耍心眼儿。你可以跟他说呀,你不用瞒着他。你们这样,让我看着心酸,看着惆怅,看着觉得物是人非。 她要是真这样讲,她觉得郭嘉不定又说出什么来搪塞她呢。反正比口才,她是远不如他的。当然还有一条,就是蔡妩自己小心思: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陪着她,他每天尽心尽力地哄着她,甚至他还在苦思冥想地琢磨她。她觉得自己会特别满足:这种感觉让她想到他们当年在榆山的日子。那会儿没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每天除了看看书,通通信,侍弄侍弄庄稼外就是全身心地扑在她和孩子身上。其实现在抻着郭嘉,对他爱答不理也只是她还没享受够这种感觉。说实话,她发现来了许都,她最怀念的还是榆山的六年。清贫却也安乐。 蔡妩想自己终究还是不算一个有野心的人。不然她就该望夫成龙,全力支持郭嘉所有抱负理想,耗费心力为他周旋在许都大小夫人间,然后盼着他有一天能够权倾朝野,位极人臣!当然和位极人臣相比,蔡妩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郭嘉当初答应她的海上之约:“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带着你和孩子们去东莱看海。”于是蔡妩在郭嘉每次离开的时候,心里都抱着个奔头:忍一忍,忍一忍,这些很快就过去。过去以后,就天下太平了,他就可以离开了。 可是等到她看到司空府吉平那一幕的时候,蔡妩又心生困惑:当真能离开吗?他参与其中,搅合的那么深,真的还能全身而退吗? 蔡妩每每想到此间,都会心生惧意:她开始害怕,开始患得患失。她担忧郭嘉身体,怕他撑不到那时候。担忧他撑到了,曹孟德又不放人了。担忧曹孟德同意放了人,郭嘉这里会想着平定以后又开始天下,没法离开。更担忧即便曹孟德放人,郭嘉也同意离开,但是数年朝堂战场,郭嘉明里暗里会树了多少敌?这些敌人在他官职在身时自然不敢怎么样,可他一旦辞官呢?他们会做出什么来呢? 蔡妩越想越渺茫,越想越迷惘,仿佛之前所有没有思考过或者她刻意避开思考的事情都通过这一次的吉平事被翻腾出来。她每天心不在焉地处理着家事,懵懵懂懂地调节自己心态,然后又心情复杂地看着郭嘉又一次极尽温柔耐性地跟她聊天,引她开口,给她逗闷子。 只是今天郭嘉的聊天话题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居然脑袋开窍,问她说:“阿媚,你可知道那天我为何叫上文若一道去接娴儿,又为何提前和他约好一道去司空府?” 蔡妩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面上继续对郭嘉爱答不理。 郭嘉也不着恼,坐在蔡妩身边执起蔡妩的一只手,轻轻揉捏着,软语说道:“我知道你在恼我那天做的事,你以为我是在和主公一道算计文若?因为文若心向汉室?” 蔡妩转了脸,声音平平地问道:“难道不是吗?” 郭嘉断然地摇摇头:“不是。主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文若这事。而文若……他可能多半以为我在胡闹,所以心血来潮才拉着他去司空府,结果谁都没想到碰巧遇见了吉平的事。” 蔡妩这才转过身,看着郭嘉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决定问他一句:“难道你当时知道吉平一定会出状况?” 郭嘉眨了眨眼睛,摆摆手:“并不能算全部知道。那天秋猎后当天晚上,陛下就召见了国舅董承。我那会儿就在想陛下会干什么?他会授意董承干什么?推测来推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授意董承,联合朝中忠于皇室的大臣,共同举事,除掉主公。可是等来等去,却始终抓不到相关的证据,而恰在此时,董承却不迟不早的病了。然后就是吉平被宣进车骑将军府的事。” “当然了,病了请大夫过府,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吉平在出来的时候,左手小指却受了伤?试想一个开方看诊的大夫,怎么会一次把脉就把自己手指头给搭进去呢?” 蔡妩抬起头,眼睛眯起顺着郭嘉话茬接口:“所以,你们就直接认定吉平有问题?干脆就等着他上钩?” 郭嘉蹙了蹙眉:他自然知道这里所说的“你们”只是指他和曹孟德,与荀彧全不相干。 “并没有。”郭嘉探着身子,轻声解释:“当时只是怀疑而已。觉得可是冒险一试。那时候,即便你没有出现,接下来主公也会让吉平试药的。” 蔡妩愣了愣,心里闪过一丝难言的自嘲:还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的挽救了一次阴谋事件,却原来所有这些都已经是人家算计好了的。 蔡妩咬着唇,又低下头,不再跟郭嘉搭腔。郭嘉看了心头一紧,直接从坐榻站起身,走到蔡妩跟前,在她面前蹲下,拢着她的双手说:“阿媚,你想知道什么,你告诉我。别都闷在心里,我看了难受。” 蔡妩眼睛闪了闪,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才抬起眸,看着郭嘉,声音微微颤抖:“奉孝,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文若先生现在……是不是已经……貌合神离了?” 郭嘉闻言呆了呆,然后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和复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径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语气幽幽地开口:“没有貌合神离,也不会有貌合神离。” 蔡妩被他语气弄的愣怔了下,然后就听郭嘉没有回身,继续以这种回忆往事的语调说道:“光和六年,我去颍川书院。在那里认识的志才,文若,公达,长文,公则,还有佐治,仲治他们。从光和六年至今,一十八年。期间风波无数,到如今干戈寥落,放眼许都,还能真正毫无顾忌地开玩笑的竟然只剩下了文若一个。这样的情形,你说,我还怎么可能……阿媚,放心吧,那一天不会出现的。我向你保证!” 最后一句时,郭嘉转过头,对着蔡妩郑重其事地开口。蔡妩只是愣了愣,随即带着种对未来形势走向的深深疑虑和浓浓担忧,试探着问郭嘉:“文若先生看似温润,其实骨子里有种天然的傲气与坚持。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和文若先生因为某些事情的看法出现些很难妥协的分歧……奉孝……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郭嘉合上眼睛,带着掩不住的倦意揉了揉眉心,好一会儿才声音略沙哑地说:“所以,总要有一个人当坏人。阿媚,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朋友一根筋得往一条注定会断的桥上走。落水了,会死人的。” 郭嘉的话说的很隐晦,但是蔡妩却听明白了。和她对未来的怀疑和猜测不同,郭嘉几乎已经断定荀彧和他在某些方面存在一些不一致的看法。而这些看法可能会在将来某个时刻探出水面,在两人间画下一道鸿沟,然后便会出现一场多年故友,不相为谋,分道扬镳的戏码。 蔡妩垂下眼,坐回榻上,眼看着郭嘉,沉默了好久。就在郭嘉几乎要受不住,准备开口问蔡妩怎么了时,蔡妩终于拿一只手抚上了额头,仰着脸,声音幽幽地说:“奉孝,其实在来了许都我就一直在隐隐担忧一件事:权力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的蛊惑力?它怎么就能让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呢?有一天,它会不会把我的心上人变得心机深沉,六亲不认呢?先前司空府那里,你状似无意地算计,还是让我担心了一把:当时我就想,你们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你怎么就忍心呢?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 “我的男人依旧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他没有磨出战场上的杀伐气,他还是那样吊儿郎当。他没有失了那颗仁义心,他还是会心有黎民。他还有那颗赤子心,虽然被层层叠叠的心计遮盖的更深了,但是它到底还是一直都在。所以……奉孝,我们别闹别扭了。我们和好了吧。” 郭嘉睁大眼睛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争辩说出“其实只是你在跟我闹,我从头到尾都在想法子哄你开心”的话。他只是很配合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拉起榻上的蔡妩,把人拥在怀里。拥的很紧很紧,仿佛要把这几天被蔡妩拒绝,被蔡妩冷落地欠下了的感觉一把全找回来。 蔡妩伏在他怀里任他把自己勒疼勒紧,脑袋埋在他的衣襟处,声音发闷地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事情,想很多。有咱们在榆山的,有在许都,还有在阳翟的。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日子竟然还是在榆山时候的。奉孝,你说,等将来咱们看了海,继续会榆山居住怎么样?还是在咱们以前的屋子,还是你给弄得小篱笆。我记得后院里还有一大片的腊梅树,到冬天的时候,会开红色腊梅花,很好看的。咱们到时候还回到那里,倚篱品酒,踏雪赏梅如何?” 郭嘉闭了闭眼睛,狠狠地点点头:“好,等咱们看海后,就回榆山。倚篱品酒,踏雪赏梅。” 蔡妩合上眼,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对此,蔡妩在心里很是嘲讽地自我唾弃了下:有时候还是没出息。明知道那个归隐榆山的承诺就跟一起看海的承诺一样遥不可期,但是只要他给了,她还是觉得自己对将来又有了一个新的盼头。她现在不那么再像先前那阵儿患得患失的担心郭嘉会失信了。因为她蓦然想起郭嘉曾经教育郭奕的一句话:诺不轻许,许则必承。或许和很多人相比,他不算是个君子,他甚至不算是个好人了,可是对于她,他是像很多年前一样:以一种不带喜怒的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一些能够戳中她心窝的话,然后当做承诺,漫不经心地遵守一辈子。 那天晚上的时候,蔡妩躺在郭嘉怀里,把自己先前那一阵纠结中的所思所想,统统告诉了郭嘉,然后撑着身子问郭嘉:“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什么都没问,一个人就胡乱琢磨?” 郭嘉无声地摇摇头,眼看着蔡妩好久不说话。 蔡妩正被他表现弄的有些发懵时,郭嘉却伸手一把将她带回了怀里,一手环着她肩膀,语气沉缓而郑重:“阿媚,我答应你,等待天下平定,我们立刻回榆山。再也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蔡妩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在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抱着郭嘉的胳膊放心地合上眼睛,沉入梦乡。迷蒙中,她听到郭嘉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十年。阿媚,再给我十年时间。十年后,天下平定,我陪你走遍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蔡妩蹭了蹭他手臂,没有睁眼,只是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郭嘉见后,眉目弯弯地笑了笑,给蔡妩掖好被角,自己也闭目睡觉去了。 主母解决了心头最大的纠结事,让军师祭酒府的夜色都显得朦胧安逸。 第一百八十九章 衣带诏事发风波(下) 在不远处的司空府里,灯火通明的大厅却显出一派压抑和寂静。主位上曹孟德披着衣服,脸色难看,厅正中,一个浑身伤痕,衣着狼狈的青年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曹孟德讲述董承受诏,密约吉平杀掉曹孟德的事情。 曹孟德神色冷峻地听他把话说完,然后眯着眼睛,声音威严:“秦庆童,你今日之言可是属实?” 被叫秦庆童的家仆磕头如捣蒜:“司空大人明察,小人所言句句是真。小人亲眼看见董国舅他私下从怀里掏出过一封陛下写的血书给吉平看。吉平看完,就咬指为誓,说要帮忙除贼呢。司空大人若是不信,小人可现在就领司空大人前往车骑将军府搜查。” 曹孟德眯起眼睛:“搜查自然是要搜查的。只是孤想知道,孤的悬赏文榜张贴出去这么多天,你为何不早来投报?” 秦庆童神色一僵,抖着身子低下头:“司空大人容禀:小人和小人只有定情的表妹原本皆在车骑将军府为奴,可是有一天,董国舅看中小人表妹的美貌,就强行霸占了小人的表妹。小人心中……” 不等他说完,曹孟德就不耐地挥手打断了他:不用听他也知道了,这是一宗因私通事发而叛主的事。什么表妹,到底是与表妹定情属实,还是偷情属实,实在不是他想知道的了。 曹孟德皱着眉,跟身边值夜的许诸说:“仲康,即可点齐兵马,速去搜查车骑将军府。孤要看到这秦庆童所说的血书!” 许诸不敢怠慢,赶紧领命走人。而留下的秦庆童则在曹孟德不耐烦地挥手手势中,被一旁亲兵拖了下去。在离开的时候,秦庆童还在继续跟曹孟德辩白:“司空大人明鉴呀,小人所说,当真是句句属实的。” “拖下去!”曹孟德手一劈,脸上显出一种厌恶:他不讨厌投诚,也不讨厌告密者,。但是他讨厌这样颠倒黑白,反复无常的小人。 虽然是小人,但是秦庆童告诉曹孟德的情报确实句句属实的。不管是处于求存心里,还是处于报复心里,秦庆童把关于董承的事,以及他藏血书的事统统都说了个详尽。所以等到许诸带着人冲到董承的家里时,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把血书翻腾了出来,但是让曹孟德惊讶或者说惊喜的是衣带诏下面居然还签着几个同谋者的名字:长水校尉种辑,昭信将军吴子兰,工侍郎王子服,议郎吴硕皆在其列。这下子不用费尽心思找同谋了,全在上头明摆上了。 曹孟德抖着手里血书,冷笑着看着董承。董承基本上是被从被窝里揪扯出来的,身上只着中衣,在深秋的寒风里冷得瑟瑟发抖。可是在对上曹孟德的时候,又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一副绝不示弱地样子。 曹孟德瞧了他一眼,冷笑着回身:“带吉平上来与他对质!” 董承眼睛一眯,抿紧嘴扭过头不看曹孟德。完全当曹孟德不存在的样子。 而等到吉平被带上来的时候,董承才露出一丝动容:他嘴角蠕动了下,看着浑身浴血,全是邢伤的吉平,眼中闪过浓浓的内疚和歉意:“吉大人,董承连累你了。” 吉平没说话,只是满色平静地看了看他,眸中有一丝失望:不多,却足够让他旁边曹孟德看清。曹孟德冷着脸跟吉平说:“是不是董国舅让你行刺于孤?” 吉平照旧义正言辞指着曹孟德怒骂:“奸臣贼子,人人的而诛之!曹孟德匹夫,祸乱朝纲,弄权维私,国之大贼也!今臣不能与国家除贼,实乃天数!” 曹孟德闻言脸色一冷,刚要开口让人把吉平嘴巴堵上,却见受刑多日,早就是遍体鳞伤的吉平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居然一下子挣脱了身后押着他的两个兵士,冲到台阶前,趁着众人愣怔之际对着皇宫方向拜了两拜,然后就跟要失贞殉节姑娘一样,头也不回的撞到了台阶上。 等到有人反应过吼出“拉住他!”时,吉平人已经头破血流,断了呼吸。 曹孟德脸色难看地盯了会儿吉平的尸体,然后手一扬,对着身后人吩咐:“全部带走!仲康,按照名单把这上面所有人连同其家眷,皆缉拿归案!” 第二天的时候,一大早,曹孟德就着人召集一帮手下到府上,“啪”的一下把衣带诏扔在案上,带着火气问道:“诸公如何看待?” 离他最近的郭嘉拿过诏书,开头就是:“朕闻天下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权臣操贼,出自阁门,滥叨辅佐之阶,实有欺罔之罪。” 郭嘉眯了眯眼睛,冷笑了笑,随手就把诏书递给身后的贾诩:“文和公如何看待?” 贾诩没接,只睁开眼睛,随意地扫了一下,并没有细看内容。就听他语气平平地说道:“总有一些人,不识时务。” 郭嘉笑了笑,也不觉得尴尬,直接就着架子,一言不发把诏书递给了荀彧。荀彧脸色难看,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地盯着诏书,仿佛要把上面看出一个洞来才算。盯完后,似乎确定诏书确实是皇帝所写,荀彧才终于垂下手,无声地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就紧接着把东西往后传去。 等传了一圈,到马超手里时,马超忽然疑惑地“咦”了一声:“这东西,我好像知道。” “孟起!”郭嘉反应很快地叫出声,在看到曹孟德皱眉后,他带着些责备和提醒跟马超说道:“这不是在儿戏,你可不许乱说话!” 马超又瞄着诏书看了看,最后断然地点点头,肯定道:“是真的。这东西我没有见过。但是看诏书上名字,觉得它可能跟前一段时间,董国舅下人到我府上请人有关。” 曹孟德眼睛一闪,手撑着桌案问马超:“孟起详细道来。” 马超皱了皱眉,组织了下语言后说道:“应该是半个月前,秋猎刚过,还没吉平这事。董国舅曾经派人到我府上约我宴饮。当时他并没有说明宴饮主题,所以一时好奇,就顺着答应了。等到了那里以后,他酒席上云山雾绕,尽是打机锋的话,超最不耐那个,所以他绕来绕去,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等宴席一散,我就先回来了。不过现在想想,当时回来的,好像只有我一个,其余几个同在宴请之列的,都留在车骑将军府里了呢。” 曹孟德眼睛一眯:“都有谁?” 马超指指诏书上的名字示意了下,然后偏着头补充道:“除了这几位,那天,我还在宴上碰见了玄德公。只是我出来不久,他就跟着一道出来了。我曾经问他怎么没在里面待着?他说他下午还有要事,说是在司空府里,还有个您的宴请要赶赴。” 曹孟德闻言眯了眯眼睛,同时荀彧,程昱两人也微微低下头,藏起眼中一缕杀机。郭嘉清了清嗓子,若有所思状地幽幽说道:“玄德公倒是好人缘呢?哪里都有宴请呀。” 贾诩听他话后,抖了抖眉角。荀攸照样岿然不动,沉默不言。 曹孟德若有所悟地看了看郭嘉,抿了抿嘴,看着众人说道:“诸公以为此次事件,当如何惩处?” 曹孟德问的是惩处,那就肯定没有绕过说情的道理。实际上,到底怎么罚,他心里绝对已经有杆称了,这会儿问出口,只是征询一下,走个过场罢了。 郭嘉没立刻接茬,而是撑着下巴意味深长:“主公以为,玄德公最近是不是太闲了点儿?” 曹孟德眼睛一眯,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而一向不怎么主动开口的贾诩这时却破天荒说道:“贾诩以为,此事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贾诩说完就又眯缝上眼睛,仿佛他该说的已经说完,至于曹孟德听不听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而实际上,贾诩的言论得到了在座大多数的人的赞同。甚至一向仁慈的曹昂都没有发出一声异议。只是在曹孟德说:“凡参与此事者,夷其三族。”的时候,曹昂轻轻地眨了眨眼,声音平静地开口:“父亲,眼下年关将近,节庆在即。是不是先将董承等人下狱,待年后再行问斩?”(作者注:诛九族的刑罚是始于隋代的。在三国时期,夷三族已经是最厉害的一种刑罚了。) 曹孟德闻言捋了捋胡子,想了想,最终还是看着大儿子点了点头。郭嘉则瞟了一眼曹昂,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曹昂像是想起什么,垂下眸,安静地不再出声。 其他人则继续讨论此次衣带诏后,能够牵扯出的人。以及夷族过后,能空处多少的职位用来安插司空府的人手。 趁着讨论地间歇,郭嘉探过身,轻声地问曹孟德:“主公打算如何对待玄德公?” 曹孟德眉头一皱。 对待刘备曹孟德这会儿心里当真是矛盾的紧:在那天请刘备宴饮前,曹孟德对他还只是先前的惜才爱才和用他打广告的心思。可是那天宴饮后,一番谈话说出,曹孟德竟然发现,自己跟刘备也能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 所谓“权近极时为孤寒”。 当一个人站在一定高度的时候,便会发现,即便自己再和蔼,他身边人也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拿敬畏的眼神去看他。被这样看的时间长了,他就会明白,自己那个位置,能理解的人太少,而能肆无忌惮说话,又不遭他疑心厌烦的就更少了。很显然,刘备在曹孟德眼里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有时候他明知道刘备这人,留之必有后患,但是杀之又觉得可惜。 郭嘉的意思,曹孟德其实很明白。郭嘉是想,对刘备,杀是杀不得。那便着手用逼迫的,绝对不能让刘玄德如此的左右逢源。刘备在皇帝那里是皇叔,在曹孟德这里是亦敌亦友。 就凭着他能来回安然地行走在皇宫和司空府之间,曹孟德也知道:这人,也绝不能姑息妄纵。 曹孟德撑着额想了好久,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既然董承处斩是年后,那便看看刘玄德如何处置此事。若照旧如此,年后定罪监斩之责,便劳驾刘皇叔吧。” 郭嘉闻言眨了眨眼,坐回座位,沉默不语了。 而这时也不知道跟一边的贾诩说道什么的程昱忽然抬起头,皱着眉轻轻地开口:“宫里那位董贵人……似乎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吧?” 曹孟德只眼睛一眯,手一挥,冷笑了下,没做任何答复。但看表情却已经把答案告诉了在座所有人:董贵人,别说是她身怀六甲,就是即将临盆,甚至是已有龙子,她的结局也只有一条! 政治这种东西,你要敢玩,你就得敢输:曹孟德和刘协的这次较量里,一方败了是实实在在灭门抄家,三族全完;另一方败了,则只是丢妻丧子,被砍掉一半帮衬臂膀。 单就从这一点事后结果看,曹孟德对刘协已经算是仁慈了。 对于这种处置,所有人都是了然于心的。就算有对那位董贵人的可怜和悲悯,也没有人真正不开眼的在这会儿提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教曹昂奉孝用心 府议结束,众人退出司空府的时候。郭嘉刻意落在了后头。等曹昂出门时,郭嘉跟幽灵一样出现在曹昂身后,拿那只苍白瘦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曹昂的肩膀:“”大公子,哦,不对,大公子现在已经立府,嘉该叫你曹子修将军了。” 曹昂先时被郭嘉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转身见是他,才略略缓了缓神,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意说:“先生还是叫我子修吧,您口中叫出的‘将军’,昂听着实在别扭。” 郭嘉笑笑后从善如流得跟曹昂扯皮:“那子修立府后,可还没想到请嘉畅饮,实在是不应该,不应该呀。” 曹昂疑惑地开口道:“先生这些时日不是被禁酒了吗?怎么如今禁酒解除了?” 郭嘉轻咳一声,摸摸鼻子,压低声音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小酌,小酌耳。不可为外人道。” 曹昂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很没原则带着郭嘉往自己新府邸去了。 到了新府,曹昂上道地让近侍准备了酒菜。然后就在花厅跟郭嘉一起边吃边聊。 郭嘉坐在案前,端着面前的小酒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曹昂的新府:“子修这将军府,上下打点的不错嘛。” 曹昂笑着摇了摇头:“这都是母亲和几个姨娘辛劳。新府刚落成,皆是她们在忙前忙后为昂操持。” 郭嘉笑了笑,转着小酒碗满脸揶揄:“如此说来,子修府里倒确实是该有位女主人的时候了。” 曹昂脸色微微红了下,到底还是冷静地抬起头:“先生可知,父亲到底为昂选定了哪家闺秀?” 郭嘉挑挑眉,故作神秘地“呵呵”直笑。等笑的曹昂脸上有些挂不住,才坏心眼儿地指指北边提示道:“大公子,想想元常去了哪里?” 曹昂一愣,随即了悟,拿筷子夹了根儿萝卜丝后偏着头思考了下:“北方的话,难道真是甄家?” 郭嘉耸耸肩,继续有些纠结地转悠着小酒碗:“听说甄家五位小姐。上头三位皆已经许人,四女早夭,只有幼女年方及笄,待字闺中。所以,如果元常此行得定,大公子将来的夫人应该是这位五小姐了。” 曹昂眨眨眼。虽然在郭嘉说起自己将来老婆的时候,曹昂还有几分腼腆和不好意思。但是好在很久之前,郭嘉就给他打过预防针,所以对于联姻这种事,曹昂并没有太多排斥。 对于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怎样,曹昂想的更多的是这个将于他福祸与共女人,会不会有足够的心智,能不能帮到他?会不会担起曹家长妇的责任?能不能承受她将来可能要面对的一切?而至于这个女人的长相,身材,甚至文学素养什么的,曹昂都没有过多心思关注:能有才有貌最好,若是没有,只要她能做到前面他盼望的那些,他也依旧会敬她爱她。 似乎是猜到曹昂到底在想什么,郭嘉轻声地开口:“大公子放心。在派元常去河北之前,主公已经着人打听这位五小姐了。聪慧贤淑,品貌一流。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儿妇人选。” “而且此女曾得相士之言:有大贵之象。主公虽不信这个,可却不保证其他人不信。不然元常也不会如此急促赶赴河北,要知道甄家可是死了二儿子没多久,这五小姐还在兄丧之中呢。” 曹昂长大了嘴巴:不是他惊讶,而是他老爹做事还真有些雷厉风行:貌似他挑的两个儿媳妇都是在人家守丧的时候看中的。这位所谓五小姐要守兄丧就不说了。便是他二弟的未婚夫人吕氏,也是才没了亲爹就紧接着被曹孟德内定成了儿媳妇的。 郭嘉有些调侃地在曹昂眼前挥了挥手手,然后笑道:“子修啊,这可不是主公在着急。而是这姑娘当真的是……奇货可居。元常走后没多久,河北细作就曾来信说:袁本初欲为其二子袁熙聘甄氏五女为妻。所以这么好的人选,还是落入自家人手里的好。” 曹昂哭笑不得地听着郭嘉这些让人迥异地说辞,直觉自己若是争辩只会落得更加哭笑不得。曹昂很奇怪:明明一个挺聪明的人,怎么有时候说话就那么不着调呢?哦,对了,六弟也这么说他义弟郭荥来着。看来这说话的风格,真的是会父子相继的。只是那位小郭荥,明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曹昂悻悻地眨了眨眼,很有眼力劲儿地跟郭嘉转移话题:“先生,咱们暂且不说昂之婚事了。咱们来说说此次的衣带诏事吧?” 郭嘉眼睛一闪,看着曹昂意味深长:“曹子修将军可知主公为何同意你说的年后斩?” 曹昂一凛,他敏锐地意识到郭嘉此时对他的称呼变了,不是子修不是大公子,而是曹子修将军。这是不是意在提醒他,他除了是他郭奉孝的朋友,是曹孟德儿子,还是军中的中郎将呢? “难道除了顾及朝廷稳定,安抚人心。父亲还有其他原因?” 郭嘉点点头:“子修,你现在独立开府,即将成家,已经可以算作是能独当一面之人。可你想过没有,你跟主公比,还差了什么?主公为什么对你每次的提议,除非不能,其余皆首肯呢?” 曹昂微低着头,若有所悟。 郭嘉放下筷子酒碗站起身:“此次事是董承密议不周所致败露,所以主公才能提前得知。那么以后呢?董承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曹氏这次胜利了,以后还将面对的无数次类似的事情。阴谋阳谋,暗杀投毒,都是有可能的。大公子,你要想想,若是有一天,主公不在了,你和曹家其他几个公子会怎样?” “所以,大公子好好想想吧。想想接下来的路你自己究竟要如何走。要知道,你身上可不止有主公对你希望,你身上还带着诸多弟弟妹妹们前程,还担着无数将士的性命呢。” 曹昂闭了眼睛,沉吟思索。 郭嘉移开身,无声地走到门外,临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对着曹昂说道:“大公子,你要记住:仁慈只给自己人。你的将军府,不是也不能只是由丁夫人他们搭理。你该有自己的僚属了。” 曹昂一怔,睁开眼,看着已经步出门口的郭嘉久久的回不过神: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似浪荡不羁,实则心思细腻。看似毫无忠心,却在父亲所有谋士最渊淑通达。看似最能变通,实则是诸人中最执着的一个。 曹昂皱着眉,想来想去想不透郭嘉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一转脸,又搭眼看到了郭嘉刚才一直转着的酒碗:居然是满的!一口未动!这么一个好酒之人,竟然真的能为了夫人的禁酒令,当真忍住能珍馐在前而不为所动。倒确实是个难得自制的人。可这个自制的人,为何穿衣打扮都随意至极呢?连去战场都是一身青衫的文士状,着实矛盾,让人难以捉摸呢。 想到此间,曹昂冷不丁又想起一个及其矛盾的人:颍阳蔡威。那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明明诸事随意,眼睛里却闪烁着勃勃的野心。明明行事非常,手段狠辣,但对手下却说出了并做到了:“我带他们出来了,就得带他们回去,无论生死。” 要真说起来,蔡威他和郭嘉还是亲戚呢。可明明一个极其相近的关系,却只是不知为何,那次蔡威和对他讲事,对郭嘉只字未提。真是又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不过就算这俩都是让人摸不着底的,但是他们说的话,他却不得不承认很有用处很有道理。蔡威叫他应该纳贤,惜民,慎兵。而郭嘉则几次告诉他该怎样做才能最终通向那条纳贤,惜民,慎兵的路。曹昂想,或者这真的是非常中肯地建议:他的的确确不能在拖时间了,威信和实力是他现在迫切需要的,他是时候开府纳僚属了。 郭嘉回到家的时候,蔡妩正跟郭照他们收拾东西,打算上路去阳翟接戏娴回来。见到郭嘉进门,蔡妩从一堆的凌乱东西里抬起头:“曹公那里抓到人了?今儿许都城门禁令解除了。我想着赶紧收拾好去接娴儿,你还要一道吗?” 郭嘉想了想,发现自己最近在许都待着好像没什么事了。该做的,该说的他都说了,离开一下下的话,应该没问题。 于是郭嘉点点头端起一杯白水,像是补偿自己刚才在曹昂府上没捞到喝酒的委屈一样,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然后才咂咂嘴:“去,当然去。娴儿那丫头,几年不见,要是不去,她万一不认识我这个叔父了怎么办?” 蔡妩满是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娴儿又不是荥儿那样的小破孩儿,人家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家家,还能忘事不记得人不成? “那文若先生还去吗?” “他不去!他有事要忙活!”郭嘉断然地一挥手:下狱那么多人,总得找人补缺吧。推人荐才、引荐贤德这种事郭嘉还真就没见过几个比荀彧做的更好的。 蔡妩了悟地点点头,随口说道:“哦,那就只有薇姐姐带着彤儿去了?” “哎,不过说起来彤儿,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彤儿这丫头最近好像身子不太好,精神也蔫蔫的。几次来家里玩,她都老走神儿。这几回还经常拉了照儿到房间里嘀嘀咕咕说些悄悄话,也不知道两个小姑娘在搞什么鬼。” 蔡妩说完脸上就浮现出一种惆怅,那种类似“哎呀,丫头们长大了,不愿意跟我说悄悄话了”的失落。然后她就有带着纠结地开口解释:“这么一想,我倒是觉得薇姐姐她们还是不去的好,在许都等着到城门处接人也一样的。再说诜儿还小,她也走不开。” 郭嘉被她眉毛眼角都皱一处的模样逗乐了,捏着茶杯耸着肩膀呵呵直笑:“阿媚,你其实不是想说彤儿精神不济吧?” 蔡妩瞪他:这人太讨厌了。就算知道她意思,也不用说明白吧?彤儿那模样明显一副女儿心思状。而且少女怀春,连爹妈长辈谁都不愿意告诉。就跟自己亲近的小姐妹们在一处谈小秘密。想来想去,蔡妩觉得:还是让她在待在许都,有爹妈看着,也好过乱世里跟着出门逛游。嗯,今天就得跟薇姐姐说,要她在许都等着接应,不用一道都去了。 蔡妩思量到这儿握握拳头,给自己打气:就这么办!彤儿那丫头有小秘密就有小秘密吧。反正也不算什么大事。不是还有娴儿吗?她肯定会盯的好好的,绝对不会让小丫头重蹈照儿的覆辙,等她将来来了许都,不管身家贫富,门第高低,只要娴儿看上了,她哪怕要坑蒙拐骗,以势压人也绝对得把人弄成侄女婿! 蔡妩攥着拳头,一副信誓旦旦状:她倒是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思路基本跟蔡威那抢亲差不到哪儿去。要么说蔡威逻辑有时候很难让文进等人跟得上呢。有个总是有意无意间这么教育自家弟弟,又潜移默化给其亲身影响的二姊,蔡威的逻辑真是想正常都难呀。 当天下午的时候,郭嘉派人到司空府去告假,蔡妩是派人到荀彧府上跟唐薇说情况。结果也不知道两人各自怎么忽悠的。反正第二天,是两口子带人出城,直奔阳翟而去了。 在许都通往阳翟的道上,小郭荥很是兴奋地在车子里张牙舞爪,蹦蹦跳跳。蔡妩拉住他,表情严肃地告诫:“等过几天,见了你娴儿姐姐,你不许胡说八道!” 郭荥压抑着满眼的好奇和兴奋,强忍着把头扭到窗外的冲动跟蔡妩保证地点点头。 蔡妩犹不放心,继续重申:“荥儿要是不知道什么是胡说八道,那你就只听着,在大人说话的时候,不许插嘴!” 郭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一脸郑重地跟蔡妩点点头。 蔡妩这才松了口气:她是真怕这小子到了戏娴跟前童言无忌,没轻没重地说话,又引起小姑娘伤心事。况且父母除服这种事,过去是过去了。但双亲同逝的影响却或多或少还是会存在的。蔡妩其实不想娴儿那利索丫头去许都跟林黛玉进京城一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了“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程度。她心里是希望娴儿能快快活活,明明朗朗的活着的。毕竟那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她过得不好,她和郭嘉这样当长辈的,自然不会放心到哪儿去。 路上的时候,蔡妩一路忐忑又期待地想着等见了戏娴要说些什么?要怎么给她和郭照之间做介绍?路上要怎么跟她说许都的事情,怎么能尽快让小丫头适应将来的许都生活等等等等。 可是等到八天以后,到达阳翟时,蔡妩和郭嘉两口子却发现昔年旧友的旧宅,此时已经大门紧锁,人去屋空:戏娴和乐进曾经派来的守卫,一个都不见了,全部离开了此处。 第一百九十一章 乱中更乱戏娴失 郭嘉立在门前,眼盯着落了尘的门锁,跟身后的亲兵传话:“速去着人到左右四邻处打听,此处主人何时离开的?离开时带了那些人?去往何处?走的哪个方向?哪条官道?” 亲兵不敢怠慢地应着诺。转身离开,不久就又回来汇报:十天前离开,带着所有守卫。前往许都。走的就是阳翟到许都的官道! 抱着郭荥看着无人院子发愣地蔡妩此时听到汇报内容,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把儿子给摔了:十天前离开?他们走的是一条官道!按理说,他们肯定是会遇见的!可是她跟郭嘉这一路而来,别说戏娴的人没看到,就是戏娴的信甚至是她来许都消息都没听到! 蔡妩眨着眼,浑身微抖地转过脸,看着郭嘉。 郭嘉听后神色严峻。伸手一把架住摇摇欲坠的蔡妩,语气带着沉稳温和:“阿媚,别着急。娴儿肯定没事儿,我们现在就即刻回程。一定派人找到娴儿!” 蔡妩是恍恍惚惚上了马车,一路往许都方向急赶。和以往任何时候感觉都不一样,蔡妩她这会儿觉得自己脑子很难冷静。只要一想到乱世里一个姑娘家可能遇见的事情,蔡妩就觉得自己心里立马翻涌出数不尽的忐忑和内疚:娴儿要是真出了事,她可怎么对得起毓秀姐姐的临终嘱托!她要怎么跟戏志才和高翠的在天之灵交代?一个姑娘,要是遇到流民路匪劫财还好说,若是遇到贼匪,不光劫财还劫色怎么办?若是没遇到这些,娴儿一个身无所依的姑娘,若是镇不住那群乐进手下,在他们来许都时,他们本身内部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蔡妩绞着帕子,在脑子里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可能发生,越想就越心中不安。郭奕此时早就到了车外,跟郭嘉一起策马随行,跟着人一起左右张望着四周的官道:他们从离开阳翟开始就是以扇形推进,在官道方圆十里内,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寻找戏娴的一行的踪迹。郭照则留在了车里,一边哄了郭荥,一边和蔡妩互相拉着手,母女俩谁都不声不言,就这么互看着给予彼此安慰。 等寻人队伍走到第四天,戏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就不止是蔡妩着急了,连郭嘉都已经耐不住要派人往许都,让荀彧来增援人手了。寻人的队伍里也渐渐弥漫开一股焦躁和压抑地气氛,蔡妩和郭嘉两口子见面,蔡妩连话都不知道要怎么跟郭嘉说。只能一遍一遍的安慰自己和郭嘉:没事的,没事的,娴儿那丫头,自幼吉人天相,此次也肯定能逢凶化吉。 也不知道是是不是众人的祈愿被老天爷听到,发了善心,在第六天的时候,秦东和几个寻人的亲兵竟然带着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来到了郭嘉和蔡妩的面前。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个农夫就是附近林子居住的农户,前一阵子在出外时曾亲眼看到过一行几十人,车马辚辚,向着许都方向而去。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只当普通商队经过,看过后自己就继续去田地了。 可是等他傍晚回来的时候,再经过那个地方,却发现了厮杀过的痕迹:遍地的血迹,丢地的刀兵,以及凌乱不堪的包裹等等等等。农人贫乏,除了刀兵这种不详之物被他挖坑埋掉,其他的遗落的东西,他都偷偷带回了自己家中。后来他曾想,现场那里没有死人,那就肯定还有人能顺着遗落痕迹找回来,所以干脆带上几个邻居,很勤快很做贼心虚地把那里打理了一遍。导致郭嘉他们第一次经过时,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要不是这次跟着寻人的秦东曾是伺候过戏志才的亲兵,对戏志才家东西分外熟悉,在农户家里无意间瞥到一眼,说不定这个线索就真的断送了呢。 郭嘉听完整个叙述,拳头攥的紧紧,看着农户的眼睛首次明显地闪露出杀机。他强压着怒意,沉着嗓子厉声喝问:“我问你,你们这附近最近可有贼寇出没?” 农夫伏在地上浑身哆嗦,口齿不清地点头:“有……有的有的。徐州吕将军兵败后,咱们这里就出现了一批贼寇。领头的那个说是姓……姓臧,是以前……吕将军所部的,吕将军败后,有些余部逃离溃散。他就带着人隐匿此间,据地称雄,常干些违抗官府,抄掠百姓的强人勾当。” 郭嘉冷笑了一声,盯着农夫良久不语,最后“呼”的转身:“秦东,速去许都,回报主公,就说他曾经千方百计要找的泰山贼臧霸,如今差一点儿就到了许都他眼皮底下了!” 秦东应诺后,神色冷峻,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马,带着几人直奔许都而去。 蔡妩也冷着脸,压着心头乱窜的小火苗问农夫:“你可知道臧霸他们的藏身之所?” 农夫抖着手,指了指方向:“就在离此处不足百里的西南方一座山上。” 蔡妩“呼”的一把攥紧手:不足百里啊!折算起来离许都也就三天路程,这群贼人他们倒是精明的很,居然知道所谓灯下黑! 蔡妩咬牙切齿,看样子很有现在就带人往山上救人的冲动。倒是郭嘉在知道戏娴下落后,冷静了下来:他居然能掩饰着自己的滔天怒意弯下腰跟农夫一句一句地问他附近山脉河流走势,以及周围百姓分布。 蔡妩耐着性子听了听,总算听出点门道,一步跨前,在郭嘉耳边跟他咬耳朵说话:“你打算什么时候救人?” 郭嘉眯起眼睛回过神,目光中带着无比的狠历一字一顿:“越快越好!娴儿没事最好,若是有事,臧霸那帮人就等着为她陪葬!” 蔡妩低着声:“他们有多少人?” “刚问了,八百左右。” 蔡妩闻言皱着眉倒抽了一口冷气:怪不得娴儿他们会这么轻易地被人制住呢?八百人投吕之前是赫赫有名的泰山贼,投吕之后是并州狼骑的军士,战力如何自不必说。这样的人,就是只来一半也够娴儿他们喝一壶的了。 蔡妩转过身看看自己身边这些:三百亲卫不到。若是硬碰硬,肯定要吃亏,到时候就人不成,反而折损人马。若是行巧计,郭嘉就得要时间了解山上情形,知己知彼。可娴儿还在他们手里,自己这边肯定是要投鼠忌器。 蔡妩闷着声,拉拉郭嘉衣袖:“你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郭嘉眼睛一闪,看着西南方向:“赶制火把,放火烧山!” 蔡妩“嗖”地倒吸一口冷气:“你疯了!娴儿还在他们手里呢。” 郭嘉挑挑眉:“火一定是要放的,他们的人若是不出门迎战,我们怎么进去救人?” 蔡妩顿悟:“你的意思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郭嘉思考了下,觉得蔡妩这个形容倒是还算贴切,于是点点头,边回身嘱咐人手准备往西南赶路,边抽空给蔡妩解释一句:“还有虚张声势。” 蔡妩在他身后咬着唇,想了想,还是决定在绝对的信任他,不再开口问他任何问题。而是转过身,着车夫松马卸缰,把郭荥交给郭照后,翻身上马,及其冷静地跟郭嘉说:“我跟着你去。娴儿若是真受过委屈,对着我这个婶婶还是比对着你这个叔父更容易开口说话。” 她一说完,郭奕也跟着接口:“父亲,郭奕也要一道前去。郭奕保证:即便不能帮忙,但却不会添乱。” 郭嘉思考而来片刻,然后看了看拉着郭荥的郭照。 郭照小姑娘接受目光后,眨了眨眼。一脸郑重地对蔡妩郭嘉点了点头。然后开拢紧幼弟的手,缓缓地转向一旁跪地的农夫。冷不丁“唰”的一下抽出身边一个兵士的长剑,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闪电般地把长剑架在了农夫脖子上。 做完这些,郭照收了笑容,倾着身子,长剑极其稳健地搭着那人脖子。离她最近地蔡妩听到她以一种寒到冰点的声音地跟农夫小声说:“说,你家在哪里?别动心眼糊弄人,不然你可以试试: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剑快。” 农夫被眼前姑娘突如其来的强悍和凛冽吓得傻了眼,他呆呆地仰起头,看着执剑而立的郭照,却发现这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玩笑和胆怯的表情,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不怕杀人,她是认真的,他若是有一点不老实,她的剑就敢真的挥下来。 农夫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家地址,然后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郭照动作娴熟的收剑入鞘,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地上人:“来人。绑了!” 郭嘉和蔡妩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看着郭照举动,等农夫真被绑了之后,郭嘉转过头,亲点了十几个兵士,语气中带着威胁和别有用意:“速速护送这位大哥和他这一双亲戚回他家中。” 农夫傻着眼儿,满是迷蒙地看着郭嘉,却听刚才还拿剑指着他的那位姑娘此时又动了动手中长剑,声音冰碴子一样说道:“表叔,还不在前头引路?” 农夫闻言长大了嘴巴,惊异地发现,自己因为贪了便宜,好像正陷入某种说不清道不清地阳谋里:由不得他不乐意,他都得认下这两位小祖宗当亲戚,还得带着那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军爷到自己家中去。 安排好一切,郭嘉转过身看着蔡妩郭奕,给了两人一个速速跟上的眼神后,手一扬,马鞭落下,快马疾驰,向西南方向。 蔡妩和剩余的亲兵也好不落后,立马紧随而上,亦步亦趋地跟在郭嘉后头。 蔡妩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前头的郭嘉:原来跟她在家里玩推演的时候不算,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郭嘉在军事上布局行计,从开始知道实情到出兵行动,用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只是这次,却不是战场上攻城略地,杀伐决断,而是要救生死未卜的娴儿。蔡妩提着心,明明内里担忧的不行,脑子却异常的平静清醒。蔡妩有生以来,甚至在心里第一次泛起一抹自卫外的杀机。如果娴儿出事的话,她真的一点不介意亲手结果伤害娴儿的人。 百里的距离,接近目的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郭嘉着人紧急制备火把,越多越好。一群人谁也不敢怠慢,赶紧捡枝砍树,在夜色降临之前,除了各自本身所带,三百人竟然每人手里能分到三四个大小不一的简易火把。 郭嘉眯着眼睛,拉过几个亲卫长,嘀嘀咕咕一阵子,然后手一挥,抬头厉声道:“听明白了没?” “听明白了!”异口同声的说辞,说完后,几个领头的亲卫长就带着各自人马执行郭嘉任务:有快马加鞭继续向前的;有开始下马乔装掩藏身份的;有藏起火把,悄然上山的。还有把火把往周围树上绑的,更有捏着收集的火折子严阵以待的。 蔡妩和郭奕各自在随着一波人帮忙:看不懂郭嘉想干什么,但是至少可以猜到:放火烧山是制造混乱,乔装潜入是为打探消息伺机救人,山下那些东西则是虚长声势,最好能引营寨中人出门迎战,照成中防空虚。 和郭嘉以往那些直切要害的计策相比,蔡妩觉得这回的郭嘉行计明显稳妥很多,他甚至连引人出寨的兵马都布置好了。但是仔细琢磨,蔡妩还是觉得没什么大差别,除了更保险些,郭嘉行计目的还是明确的很。他只要能把人带出来,他们目的就达到了,至于打仗的结果,他并不在乎。 戌时一刻的时候,蔡妩跟着郭嘉隐在山脚下的林子里,抬眼就看到了山上冲天的火光,看不清具体是烧了何处,但是火中影影绰绰地人影和滚滚而起的浓烟显然表示这场火势烧的并不算小:蔡妩刚要担心这么大的火,会不会把娴儿也误伤了?就听到她身边郭奕出声说道:“看,他们营寨门打开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贼敢捋虎须 蔡妩转头看着郭嘉,郭嘉没说话,单手拄着下巴,不知道在等什么。 蔡妩只好又把目光转回山上,看了没一会儿她意识到郭嘉在候着什么了:山上的营寨开后,出来的人居然有三四百之多,但是队列并不整齐,显然是匆促集合。透过大门,向里看还能发现营寨里面来来往往不断奔跑的人群,像是在救火又像是在逃命。 蔡妩压低声音问郭嘉:“你让他们烧的是哪里?” 郭嘉没回头,语气简练地回答:“粮仓。还有看上去最豪华大气的地方。” 蔡妩抽了口气,点点头很是赞同的样子。然后想了想又迟疑了下,指指前头已经开始于臧霸部交锋的那位姓李名解亲卫长,不误担忧地说:“这人数看上去是咱们这边的三倍啊,能打赢吗?” 郭嘉挥挥手,眯起眼睛:“打仗不是做数算题,人数只是一方面,并不是人多就一定能赢的。再说我们的目的不是要赢而是要引。” “爹的意思是……把人调离营寨?”郭奕咬着手指头看着前方,紧张又兴奋地样子。 郭嘉没吱声,点了点头,又全神贯注看向前方。 蔡妩瞥了眼表情相似父子俩,心里骤然涌出那句俗语:有其父必有其子!郭奕一个九岁小破孩,一看这情形就兴奋,绝对跟她没关系,全部是遗传自郭嘉这当爹的! 再看前头寨门方向:那里已经交了锋,但是看情况,己方情形并不乐观。蔡妩也不知道这是真的不乐观还是佯装的不乐观,反正她一个门外汉看着都觉得李亲卫长带的人支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要担忧他能不能完成引人离开的任务。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蔡妩对军事上真的只能做个纸上谈兵的人,在则损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后,自己这边的亲卫长开始带人溃散逃离,臧霸的部队似乎是有心头之恨要泄,一步不落的跟在后头,策马追赶。蔡妩眼睁睁看着李亲卫长带着人往他们这个方向撤退,被惊的目瞪口呆:他们这里就是加上她和郭奕这样没有啥战斗力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二百人,臧霸的人要是真照这样冲过来,他们就只剩下束手被擒的份儿了。 可是在蔡妩忐忐忑忑担忧的时候,前面的局势忽然发生了变化,在李解人马离他们不足一百米的时候,蔡妩忽然觉得身后的火把全部亮起了,在往前看,刚还是一路急冲的贼匪这时像是被集体绊了下一样,当头几匹马“噗通”倒地,后面的更是跟着人仰马翻。 蔡妩探着半个身子打量了许久,才“唰”的一下把头扭过去:“你还安排了绊马索?” 郭嘉点点头,单手扣起,焦躁地点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算时间,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找到娴儿了。” 蔡妩的心跟着一下子提起来,她满是期待和忐忑地看着寨门后的后山,以希望那里等会儿出现娴儿那丫头的身影。但是实际上他们面前仍旧还有臧霸的部队。在他们被绊马索闹了人仰马翻以后,李解迅速回头,又专咬病鸭子状地砍了几十个人,然后就不紧不慢,且战且退。仿佛身后已经有无比强大的后盾一样。 臧霸那边明显是起了戒心,他勒住马,困惑地站在原地。即不追赶也不回程,仿佛在思量 :怎么会忽然冒出粮仓和大厅起火的事?怎么就忽然有一路官军过来呢?这路官军到底是徐州投降许都的余党?还是许都派来收伏他的先使呢? 臧霸心里有疑惑,不敢贸然前行,但是又不能轻易放人离开,两拨人马就这么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互相僵持。谁也不甘示弱的模样。 可是僵持了不出半刻,臧霸身后忽然有人惊呼:“哎呀,大哥,你看,咱们营寨好像全烧了!” 臧霸豁然回头,就见刚还是粮仓和大厅处起火的营寨这时竟然连大门处都开始冒烟,臧霸恨恨地皱了皱眉,狠狠地往地上抽了一记空鞭,然后居然很豁出去地没有回师救援,而是勒住马对着李解说:“阁下若是许都曹公所部,自可上山分说。可阁下如此作为,却为哪般?” 李解冷笑地瞧了他一眼:“你倒是知道曹公之名?那为何还劫杀我许都人马?” 臧霸一愣,随即探过头问一边亲卫:“咱们什么时候劫了许都的人了?” 亲卫神色一僵:“大哥,二当家的前一阵子截了一批人,男的都给杀了,不过,倒抢回山上的两个漂亮小妞还被他留在院子里。” 臧霸表情一凛,狠瞪了亲兵一眼:“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没有报我?” 亲兵苦着脸:“这种小事,咱们不是经常干吗?二当家说不用专门报于您知道。” 臧霸脸色难看,回过头看着李解声音平静但语气却带着丝威胁:“臧某手下无知,却不知得罪了许都哪家闺秀?” 李解眼睛一眯,没有直接回答他。而他身后林子里的郭嘉则一下策马而出,来到李解身边,拉马退后两步绕着弯子:“臧壮士,得罪哪家闺秀尚不重要,只是既然知道得罪了,还不把人放了,岂不是有些……” 郭嘉后面的话没说,但是却比说了还能让人心里明白。可惜臧霸却明显不这么想,他闻言冷笑了一声:“那阁下派人烧我营寨的帐要怎么算呢?” 郭嘉眼睛一眯,呼的一下撩起马鞭:“火烧阁下粮仓不过是给阁下提下打个招呼而已。阁下若是识时务,应该已经知道你的营寨里,混进去了不少许都细作,别说是烧寨,便是哪天要半夜杀了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臧霸闻言,脸色难看地盯着郭嘉,好一会儿才听他身后说话的那个亲兵声音弱弱地说:“大……大哥,这人看着有些眼熟啊!” 臧霸瞪了他一眼:“眼熟什么?你认识?” “这人……好像是……水淹下邳的……郭奉孝!” 臧霸脸一板,“唰”的一下转过头,看着郭嘉神色复杂:能干出水淹下邳这种事的人,不是疯子就是赌徒!而郭嘉似乎恰恰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这种人。偏偏这种人还是曹孟德的左右手,臧霸很担心,这时候,郭嘉已经来了,那么曹孟德是不是也带着大军在不远处呢?那位被劫的小妞到底是谁呢?怎么就如此的兴师动众呢? 臧霸这边神色变幻,心中不定,郭嘉那里却貌似沉稳,心头焦躁。 他转脸看了眼火势转小的营寨方向,跟臧霸说:“臧壮士在此地恐怕只有这一处营寨吧?烧了,可就全没了。适才听言,臧壮士对劫人之事并不知情,那么臧壮士何不回去问问你们那位办出截杀事的兄弟,好好听听他是怎么个说辞。你扎营在此处啊,若说没有一丝想归于许都的心思,郭嘉是不信的。但是要归于许都你至少要拿出些诚意吧?您说呢?” 臧霸低着头,沉吟片刻,然后转脸看回自己的老巢,最终恨恨地一抽马鞭:“我会问清楚的,但是火烧营帐的事,来日臧某也会跟您清算清楚的。”他说完,就控缰调转马头,狠狠一鞭子挥下,座下马顷刻边窜出半米,向着营寨疾驰而去。他身后的亲兵先是傻了眼:还正纳闷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要回去了,就听臧霸在前头惊雷一样大吼一声:“愣着干嘛?跟上!”于是一群苦兮兮的兵士带着满头的雾水策马跟随。 蔡妩拍着心口从林子里窜出来:刚才郭嘉毫无预兆的出来可把她吓了个够呛,幸亏臧霸不算太傻,知道眼下不能跟许都方面结仇,而且刚才臧霸也不知道其实这所谓伏兵,所谓后援,所谓放火烧山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够三百人,不然还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蔡妩提马上前问郭嘉:“他同意放娴儿了?” 郭嘉蹙着眉:“要是不傻应该会去调查一下。但是放不放却不好说。因为他不知道娴儿身份,既怕扣着她得罪许都,又怕放了她,许都不在投鼠忌器,对他赶尽杀绝。” 蔡妩抬起头:“那你还……” 她话没说完,就看到自己侧边黑咕隆咚地绕过来一行人,为首的那个看着有些面熟,肩上像是扛了个口袋一样,只是这口袋看着还在不断挣扎。待他们走近一些,蔡妩才看清这人正是郭嘉当初派去烧山的一个。他肩上扛的也不是什么口袋,而是一个被堵住嘴,手脚乱动支支吾吾的一位妙龄姑娘。 姑娘身上的衣着很狼狈,神色憔悴惊慌,被扛着时不断的厮打着亲兵的衣服。等到近前,被亲兵扔在地上后,像是受了什么惊一样,迅速把自己团坐一团,靠着树干像小兽那样,恐慌而排斥地看着所有人。 郭嘉皱着眉,翻身下马,刚要上前询问,却听姑娘一声刺耳的尖叫:“啊!你走开!别过来!”蔡妩闻声挑挑眉,也跟着下来,但是她刚走到火光底下就后悔自己这么做了:眼前的姑娘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可是她衣襟半敞开着,白皙的皮肤上,有着道道青青紫紫的淤痕,过来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欢好过留下的痕迹,只是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看着在场男人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戒备和厌恶,蔡妩几乎不用想就可以断定那所谓欢好,是一种屈辱至极的侮辱和侵犯。 蔡妩不敢上前,只静静地观察着这么个眼熟的姑娘,看着看着她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想起来了!这丫头是自幼娴儿跟在身边的侍女,好像是叫锦娘来着。跟娴儿的关系就像杜若跟她一样。可是为什么形影不离的俩人这会儿只救下她一个,还是这样一幅模样?她们的娴儿在哪里?现在又怎么样了? 郭嘉看着这样举止的姑娘心里也在着急,他想问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靠近他,不止是他,甚至连郭奕都被小丫头排斥在外了。所有的雄性生物在她的眼里简直比刀剑斧钺还可怕,任何一点靠近都能引起她的惊呼和尖叫。郭嘉无比庆幸:自己来前没有反对蔡妩的跟随。不然这情形还真是不好办呢。 蔡妩走上前,在锦娘五步开外的地方弯下腰,声音柔和地说道:“别害怕。锦娘,你还记得我吗?” 锦娘怯怯地抬头,看着蔡妩的眼神里流露这惊恐和迷茫,她盯着蔡妩看了好久才不确定地轻轻唤了声:“你是……蔡夫人?” 蔡妩惊喜地点点头,满脸温柔地跟她确定道:“对,我是。锦娘……你们得救了!” 锦娘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一下舒展身子,动作迅速地跑到蔡妩跟前,来着她袖子声嘶力竭:“不是!没有!姑娘!姑娘还没跟锦娘在一处!他们把她关在了其他地方!蔡夫人,你得救救她!” 蔡妩闻言,心“咚”的一声,像落在冰窖了一样,顿时哇凉。郭嘉脸色难看,一转身问扛着锦娘出来的人:“李封,你去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吗?” 李封点点头:“属下打听到是由两姑娘被掠回山上,听说其中一位姑娘却性烈如火,寻死觅活。那位二当家看着嫌晦气,就把她关在了柴房。属下听着像是戏姑娘,但属下刚才去潜入柴房救人时,却发现天窗损毁,那位戏姑娘明显已经趁着火势逃离了。只是当时情况危急,救火的人来来往往,属下寻人不见后,只能先带了这姑娘回来,想着或许从她口里能问出些什么。” 郭嘉撑了撑额,拿目光示意蔡妩继续问问锦娘,锦娘却想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跟蔡妩不住地重复:“蔡夫人,姑娘被他们关着!你一定得救救她!”、蔡妩拿捏着语气,跟锦娘说:“锦娘,你们姑娘已经逃出来,但是我们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好好想想,在之前,她跟你说过什么没?你知道她有可能往哪个方向走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惊险平息回许都 锦娘闻言茫然地抬起头,抓着蔡妩的手没有一丝放松的样子。她看着蔡妩,目光有些呆滞,好一会儿才声音小小的说:“姑娘说……山后那个地方……可藏人。” 蔡妩一头雾水:“山后?锦娘能说明白点儿吗?具体山后哪里?” 郭嘉一挥手:“阿媚,不用问了。”蔡妩转看着他,就见他皱着眉,补充:“此处山后,传说是广川王的陵寝!” 蔡妩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山后面是……坟地!那娴儿她不会误闯其中,被机关砂石什么的伤了吧? 郭嘉没说话,显然也想到了这种万分之一的意外。他跟蔡妩交代:“你带些人赶紧带着奕儿和这姑娘跟照儿汇合,我去后山走一趟。” 蔡妩不敢犹豫地点点头,然后拉了下郭嘉衣袖:“你要当心!” 郭嘉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扯他衣服的手:“放心吧,我会的。” 然后两口子就不再多少,而是各自点了人马,奔着各自要去的方向走了。 到要离开的时候,蔡妩这边稍稍出了点小问题:锦娘不会骑马,而她对所有跟男性沾边的生物都抱着敌意和恐惧,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决定蔡妩和她共乘一骑。俩女人骑一匹马,蔡妩即得提防着锦娘可能随时会掉下马背,还得担忧着郭嘉和戏娴那里会不会出什么事! 她刚上马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临川王”,封地在临川的王爷明明该葬在冀州境内,怎么就莫名其妙跑到原本许县附近的小旮旯了呢?想了好一会儿蔡妩才想起一个人来,好像有一任叫刘去的临川王,确实是因罪被流放过,而且他死的地方就是在去流放的路上。这么算的话,许都这里还真有可能是他的墓地所在。 蔡妩之所以能想起这位刘去,并不是因为刘去在政治斗争里都有名或者他在袭爵时干过多出色的政绩,恰恰相反,这位刘去之所以让蔡妩记住不是因为他的出色,而是因为他的变态:这是一个专杀美人专杀老师专爱盗墓的残忍王爷!郭嘉有一段时间曾经对挖坟掘墓这种事特别兴趣,蔡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么心血来潮的,泛着古书,到处找查阅各种资料,刘去这人就是在资料里的一个。当时郭嘉还感慨了句:要是找到这种人的墓,肯定要把封树都给他夷平了!蔡妩那会儿还好奇什么人让郭嘉发这个感慨,凑过去看了看才知道原来他们刘家出奇葩,不止会出高祖武帝和哀帝这样的流氓、双性和同性皇帝。也不止会出刘安刘贺刘歆这样的弄豆腐,骂长江,好经学的皇室宗族,它还会出刘去这样爱盗墓的奇葩王爷! 一般来说好这口的人,肯定对这口是有了解的,刘去这样的变态不知道会在自己墓里捣鼓些什么出来呢!就算不是进里头,谁知道他那样的变态会不会在外头也安排上飞沙走石,机关暗箭什么的。别人还好说,只郭嘉那身板和娴儿那小丫头,身手堪忧,他们去了真能平安无事? 蔡妩是到临近半夜的时候才叩开郭照所投的那户农户的家门,农户家中灯火通明,郭照抱着郭荥兴致勃勃地玩剪刀石头布这样幼稚游戏,而角落里,农户和他媳妇儿打着哆嗦,满是惊恐地看着姐弟俩。他们旁边就是一票壮汉,各个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农户连动弹一下都得思考半天。 郭照见蔡妩回来时,很是惊喜,待看到她身边还有个形容狼狈地姑娘后,先是一愣,偏头思考片刻,迟疑地说:“她是……” 蔡妩挥挥手,端起难得体贴地小儿子捧的茶杯喝了口:“你娴儿姐姐的侍女。娴儿她现在下落不明,你父亲已经带人去寻找了。最迟到天亮就可以。” 郭照安静下来,转看着锦娘,小心地掩饰了目光里的同情。 锦娘自进入屋子以后,就惊恐地找了个角落缩了起来。郭照轻轻地走近她,弯下腰小声地问:“你要换衣服吗?或者……洗个澡?” 锦娘迷蒙了一下,紧跟着就像小鸡啄米一样狠狠地点头。郭照会意,着人拿了她先前准备给戏娴的衣服,递给锦娘。锦娘眨了眨眼,站起身,看看里间方向又看看屋中的几个男人,很迟疑地钉在了原地。 蔡妩了然,亲自上前抓住锦娘的手,拉着她到了里屋,关了门,自己站在门外说:“换吧。我就在门外给你看着。” 话落后很久,里面才传来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蔡妩皱着眉,心里只叹气: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被那帮禽兽糟蹋了!那娴儿呢?虽然听人说她没有遇到这事,但其他事情呢?她有没有受到其他的伤害呢? 蔡妩那颗心就这么一直提着,直到东方放明,郭嘉带人回来。 那时院门“哐”的一下被推开,站在院子内焦躁的等人的蔡妩,一抬头就看到为首的郭嘉怀里抱着衣着狼狈的戏娴。眼睛眯起,杀气腾腾的样子。 再看戏娴,强打精神,睁着眼睛,焦距涣散。苍白的脸上带着憔悴,在看到蔡妩的时候,勉强出声叫了声:“妩婶婶。”然后就像终于放松下来一样,脑袋一歪,昏迷在郭嘉怀里。 蔡妩一下子急了,眼盯着戏娴,满目都是她月白的罗袜染上了的殷红血色。她对着屋内猛吼了一句:“把房间腾出来!谁也不许进来!”吼完后就和郭嘉一起脚步匆匆到了里屋,安置下戏娴。 蔡妩伸着有些颤抖地手给戏娴把了脉,把了好久后才微微松了口气,转头看着郭嘉说道:“只是饿的,加上担忧紧张和失血,才会这样昏迷的。咱们有带了药材,等会儿我就让人煎了。” 郭嘉绷着脸,拳头攥紧,表情难看地从牙缝蹦出:“那群混蛋!” 蔡妩闻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悚然一惊。刚要起身举动,忽然想起郭嘉在场,盯着他说了句:“你先出去!” 郭嘉愣了愣,随即脸色骤寒,咬着唇,转身一言不发撩了帘子出门,在门外跟蔡妩说:“阿媚,你仔细看看。如果……真的像……想的那样的话,臧霸那帮人就不用留了!” 蔡妩压根儿没回声,她俯身倾在床榻前,执起戏娴的一只那手轻轻地拉开她的袖子:还好,只有青青紫紫的擦伤和划痕。再微微地来开她的领子:那里白皙如一,并没有她所担心的那些痕迹。 蔡妩这才松了口气,像是失了全身力气一样,一下坐在了戏娴榻上,一手握了戏娴的手,一手捂住脸,眼泪就这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一夜惊魂,几番波折,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已经做好失去这个小丫头的准备了,现在这丫头就躺在她面前,她没有受那些乱七八糟的侵犯,也没有受到那些变态机关的伤害,她好好的活着,除了伤痕和虚弱。她一切都好好的,她还活着!她们家和唐薇家还有能看顾她的机会,还有能看着她出嫁的那天,她们至少……还没有辜负她父母的嘱托! 蔡妩拿袖子攒了攒眼泪,低着头站起身去给戏娴开方煎药。 刚出门就见郭嘉正在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话:年轻人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但是腰板挺直,声音醇厚,跟郭嘉谈话态度恭敬却不卑微。透着一股让人看了舒心的沉稳感。蔡妩瞧着这人脸生,见了不禁多瞄了几眼。就听到小伙子吐字清晰地跟郭嘉说:“郭大人放心,戏姑娘并没有下去。也不知道我们行动。我们只是碰巧撞见,救起她而已。” 蔡妩皱皱眉,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四周没一个人的样子,应该是保密的吧。蔡妩轻咳了一声,提醒两人,郭嘉回头,略显紧张地问:“怎么样?” 蔡妩摇摇头:“没事。一切安好。我这就去煎药。” 郭嘉略松了口,指着身边小伙子跟蔡妩随口解释了句:“徐瑾,在遇到我以前,是他的人救了娴儿的。” 蔡妩眨了眨眼,敏锐地察觉到郭嘉提起徐瑾时,表情并不是那么顺畅,隐隐带了些复杂和咬牙切齿一样。蔡妩回想了下刚见到戏娴时的情形,立刻就悟到:或许,郭嘉当时见到的和她见到的差不多,只不过,抱人的那个换了个对象。 蔡妩想过以后,步履匆匆出门忙活。期间郭照过来了一次,面有担忧地跟蔡妩说:“母亲,那个锦娘……您打算如何处理?” 蔡妩停了动作,疑惑不解:“什么怎么处理?” 郭照蹙着眉,给蔡妩递过自家带的细瓷碗:“听到娴儿姐姐回来后,她就一直没出来……和先前的担忧模样完全两个样子。母亲……我总觉得她在……预谋什么。” 蔡妩愣了下,看着郭照:“照儿,你觉得我们应该在此地留多久?” 郭照眨了眨眼:“难道不是等娴儿姐姐身体好一些就回去吗?” 蔡妩放下手中东西,看着郭照一字一顿:“照儿,想问题有时候不止要动脑子,还要用心。在这种有如此糟糕记忆的地方,你父亲是不会让两个孩子待太久的。或许等娴儿醒来喝药后,我们就会启程回许都了,越快越好。那位锦娘,一介女流,她不会怎么样的。至于那群贼寇禽兽……自然由曹公和你文若伯父派来的人稍后收拾!” 郭照想了想,最后了悟地点点头:她应该不用担心那位锦娘自不量力去到山上报仇寻死了吧? 而事实证明,蔡妩真的很了解郭嘉,甚至她还很了解戏娴。因为事情结果果真就像蔡妩说过的那样,戏娴在醒来以后喝过药第一反应第一句话就是跟郭嘉和蔡妩要求: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郭嘉这样的叔父,面对侄女本就是没怎么有原则的,再加上他自己也这么想。只是戏娴身体有些虚弱,让郭嘉略微迟疑了片刻。在问过蔡妩后,得到可以赶路的答案,郭嘉立刻麻利地起身,吩咐人上路回程。临走的时候对那户农户地处理很有意思,郭嘉装糊涂地看着郭奕吩咐人把人家狠揍了一顿,然后又颇为理直气壮地拿走了所有他曾经抢来的东西。郭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被抽的鼻青脸肿地农夫,语气阴阴测测:“小爷揍你一顿算是教你个乖,以后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真扔路上也不准捡回来!” 话说完,郭奕小爷语气一转,收了阴笑摘下身上的荷包丢给农夫说:“不过一码归一码。怎么说我们也在你家待了些时候,这是小爷给你的谢礼!” 鼓捣完这些,郭奕就潇洒地转过身,奔着外头已经在等候的爹妈去了:他们还得回许都呢!他好不容易见到了娴儿姐姐,可不愿意待这里浪费时间。 不过郭奕明显高估了自己的扛疲劳性:和蔡妩一样,一夜未眠郭奕早就支持不住。他在爬上马车不久就歪车壁上呼呼大睡去了,陪着他一道酣睡的还有弟弟郭荥。 郭照跟蔡妩跟这俩并不同车,她们跟戏娴和锦娘一处,在旁敲侧击打探事情。锦娘对此事反应很奇怪:郭照一开始都要以为她会心生仇怨,在戏娴平安归来后只身上山寻仇呢。可是现在看,锦娘却在戏娴回来后,变得无比安静,无比正常。仿佛她从来没受过惊一样。要不是有一回,她正眯眼睛睡觉,郭照无意间动了动身子,发出了点响动,,她倏然惊起,郭照都要以为,先前看到的那些是她的错觉了。 蔡妩对锦娘和戏娴的态度明显要比郭照小丫头高明许多,她既不直接开口问事情,也不再提曾经发生的事,只是笑模笑样指着外头跟他们一道同行的徐瑾部问戏娴:“娴儿,这个小伙子,你认识吗?” 戏娴撩起帘子:“他叫徐瑾。在兖州我们曾经有过几面之缘。那天碰见他,也是事有巧合。我也没想到会恰恰在刚滑下山坡就遇到行军的他们。当时我还以为是贼匪追来了呢!现在想想,能在那种情形下被搭救,真是侥幸的很。” 蔡妩闻言没在继续,而是跟戏娴绕着话题:“那是你的福报。娴儿,你们先前来许都时都住阳翟吧?在阳翟除了你信里写的那些,你平日还做些什么?” 戏娴低着头,边想边给蔡妩做回答。说着说着,小姑娘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眼睛也渐渐合上,只是一只手还死死攥着蔡妩的袖子不松开,蔡妩心疼地叹了口气,手抚上戏娴的额头,轻拍着她肩膀:“睡吧,丫头。放心睡吧。你现在已经回家了,以后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妩婶婶跟你保证!” 蔡妩说这话时,像是光对着戏娴,又像是在跟锦娘表态,锦娘的闻言肩膀微微抖了抖,看戏娴睡着后,又抱起一团,缩在角落不再吱声了。蔡妩无声地和郭照对视一眼,母女俩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和悲悯。 回程的第三天,蔡妩他们就在路上遇到了烟尘滚滚地许都骑兵,为首的竟然是乐进和张辽。张辽在看到还算齐整地队伍和没怎么缺少的人数后,才微微松了口气。跟郭嘉解释:“秦东到许都后,就回明了情况,主公派我和文谦去收臧霸。只是不知臧霸那边如今情况如何?” 郭嘉简要地跟他说了之前发生地事,最后眼睛眯起,语气阴沉:“别人如何,郭嘉不管,只那位二当家,文远无论如何都要……” 郭嘉没说完,乐进一把打断,就听乐进牙关紧咬怒斥道:“那样的禽兽!早就是个死人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建安四年琐碎事 郭嘉了然地眯起眼睛,不再继续话题。张辽、乐进俩人也很有时间感地跟郭嘉告别,带着人直奔臧霸营寨方向。 后来的事,蔡妩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那里进行过一场血战,张辽和乐进俩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狠辣血洗了整个营寨,俘虏只剩不到两百人。其中臧霸被张辽生擒,乐进趁着他还没回许都见曹孟德,不算归顺自己人的空当,趁机狠狠地踹了他几脚。然后犹不解气地把人投到了俘虏营里,镣铐枷锁齐上,就这么一路拽着往许都走。至于那位被郭嘉特意嘱咐过的二当家,哼哼,战场刀兵无眼,乱箭流矢实在是太常见了,一个乱箭穿心的人谁还会特别计较他是被人有意阴了还是无意杀了呢? 当然这些蔡妩都不知道,她在带着戏娴到许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安置侄女,养好娴儿身体。至于锦娘那个姑娘,她依旧是在戏娴面前正常,转过头在,在别人面前还是那副惊恐失措,随时可能失声尖叫的模样。对着这样类似精神分裂状态的锦娘,蔡妩即担忧又无奈,她同情她的遭遇,但是又忐忑她留在娴儿身边会不会给娴儿什么不良影响。可要真说让她离开,她又张不开嘴。无奈之下,蔡妩只好又往戏娴身边拨了两个侍女,跟锦娘一道伺候戏娴。 戏娴到许都后,开始显得很安静,安静地不太正常,等过了有一个月,将近年关时,她才渐渐开朗了些,跟荀彤郭照的话也渐渐增多。 蔡妩两口子看着及其欣慰:哎哟,自家侄女总算是走出那场噩梦的阴影了! 蔡妩甚至想趁着将要过年的喜气,跟娴儿继续寻摸婆家。当她把这话告诉唐薇时,唐薇点着头赞同道:“要是没先前那事,我还真不愿意让这么早就又给娴儿寻婆家。可是如今……哎,我是真怕娴儿因为这个心里头有了什么疙瘩,你说她万一要是不想嫁怎么办?” 蔡妩眨着眼:“你有人选了?” 唐薇摇头:“我能有什么人选,不过还是一把名单罢了。我的意思是,娴儿经过此事,会不会对嫁人成家心里有抵触。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曾落入贼人之手……心气一硬,从此再不要谈婚论嫁,只愿意留守青灯古佛?” 蔡妩倏然一惊:她还真没想过这事!虽然她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但是对于有些东西看法,她的思维还是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女人不一样的。在她看来很重要的事情,她们反而觉得很正常,比如纳妾。而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在她们看来却异常光荣,比如殉节守贞什么的。唐薇说的这个可能,在她提出前蔡妩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这会儿骤然思量,不禁冒了一身白毛冷汗。 蔡妩倾着身子,声音带着后怕:“那要不我们从现在就给她预备下一堆人。让她每隔上一段时间见一见,不是那种直接的见,就是……像我们那时候一样,偷偷的隔着帘子那样。次数多了,保不齐就有让娴儿动心的。那她会不会就不会像你说的这样了?” 唐薇绞着帕子不确定地点着头:“那要不……咱们这么试试?” 蔡妩一拍巴掌,口吻认真:“嗯,试试!” 唐薇“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咱们像不像是在拉郎配?” 蔡妩无语了一下,然后不得不承认唐薇很有语言概括天赋以及记忆能力,只听她随口说过这词一次就能如此形象的应用到这种环境下了。 不过她现在倒是没纠正唐薇的意思,而是顺着这个所谓“拉郎配”想到了少女怀春事宜,她低着声音问唐薇:“最近很少见到彤儿,她干什么呢?” “她明年及笄,家里长辈众多,好多人在张罗着她明年及笄的事呢。还有几个嫂子在想着给彤儿说亲。”唐薇说着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文若都说还想留她几年呢,这家里就……哎,到是张罗的人尽是些世家出身,跟彤儿还算般配吧。” 蔡妩了然地点点头:彤儿的出身,在给她带来美貌气质和才情的同时,也给她带了了桎梏。想想看,这或许就是生于大族的悲哀吧。 “那彤儿自己知道吗?她怎么说?”蔡妩有些好奇地问。 “她知道的吧,不然这段时间也不会这么焦躁了!你不知道,这丫头这几天脾气简直坏透了,前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在东城一家茶馆二楼跟长文又冲突上了!也得亏长文好度量,不跟这丫头一般见识,硬是把事情压了下去。不然你看着,这事传出去,不晓得许都那些夫人嘴里会说道些什么难听的呢。” 蔡妩皱皱眉:“不是压下去了吗?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呀?别说是彤儿跟你说的,我不信。” 唐薇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她要是告诉我就好了!这丫头现在对自己的事都藏着掖着,愣是什么也不跟我这个当娘的说。你知道吗,出这事那天,要不是这丫头哭着被长文送回家,我都一点不晓得她居然能跟长文这样的人吵起来!这丫头真是的,平时看着挺温和的,怎么这段时间就跟吃错药一样?” 唐薇边嘟囔边疑惑,一脸纠结不解的样子。 蔡妩抚了抚头发,带着丝笑意:“长文竟然也会吵架?你是不知道当初他来我家赔礼时被照儿噎成什么样?那真是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温和公正的厚道人。君子风度,涵养非常呢。” 唐薇脸一板,一副正经模样地解释:“我估计吵架也就是长文自己说说。他那次送人是给上门赔礼的!也不知道我们家跟他起了什么冲,人家来许都没三个月,光上我们家赔礼道歉都三回了!” 蔡妩疑惑地问:“加上刚来那次,也就两回吧?怎么就三次了?” 唐薇无奈地吐口气,手撑着额头:“你和奉孝你们去阳翟的时候还有过一次呢!哎哟,我真是不想说这丫头,你说好好的,她怎么就跟长文过不去呢?怎么说,长文也算他长辈呀!” 蔡妩瘪瘪嘴,不以为然地说:“我估计,彤儿打第一次在许都遇到长文家家仆,对长文他们家印象可能就不怎么好。要这还能让她把人当长辈,真是……难啊!” 唐薇面有赞同地点点头,表情带着丝无奈:“算了,不提这个了。说说年节的事,哎,你听说没,江东孙策手底下那位张纮要来许都了。” 蔡妩摇摇头:“没有听说。怎么,这事很重要吗?” 唐薇探着身子跟蔡妩小声嘀咕:“上几次和许都几个夫人聊天时听说张纮这次来是来求亲的。他恐怕还不知道大公子的婚事已经被曹公内定的事。这次不晓得是不是要把他们孙君侯的妹妹许配给大公子呢。” 蔡妩一愣,有些傻眼地反应:孙君侯?孙策?孙策的妹妹不是要嫁给刘备的吗?怎么要许配给曹昂了呢?哦,对了,曹昂历史上死了,所以没他啥事了。这会儿他活蹦乱跳的,自然得考虑这样的联姻对象了。只是他联姻的目的是什么?难道真要当大舅子? 蔡妩这边正疑惑,就听那边唐薇说:“只是这位子纲先生恐怕要失望了。别说大公子现在依然有了内定亲事。便是没有,他现在人不在许都,张纮要说什么溢美之词也是不大有作用的。” 蔡妩眨眨眼疑惑重复:“人不在?这都快过年了,大公子不在许都吗?” 唐薇一帕子甩在蔡妩脑袋上,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蔡妩:“我说,阿媚,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呢?你怎么连这事也没留意?大公子好几天前就带着人去河内请人去了,他这会儿当然不在许都了。” 蔡妩捂着脑壳,有些委屈地辩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情况:奉孝老毛病刚好就摊上娴儿的事,娴儿的事还没平息呢,又得忙年,我哪有哪个时间心思关注大公子去向。再说,大公子这年节底下的,他去河内干嘛?看媳妇儿啊?他媳妇儿不是河北的吗?” 唐薇白了她一眼:“谁跟你说是去看媳妇儿了?他是去请幕僚呢!也不知道这大公子犯了什么倔,本来拿着花名册好好看幕僚候选呢,正好就得知花名册上,那位司马家的二公子‘屡招不应,以疾辞征’的事了。名册也不看了,干脆带着人亲自上门去请了。文若对大公子此举还满欣赏,说他有曹公礼贤下士之风范。” 蔡妩点点头,“哦”了一声:“那倒是。大公子他确实挺爱惜……等等,你刚才说河内谁家二公子?” “司马家呀!”唐薇困惑地看着脸色骤变的蔡妩,很不解地问,“怎么了?司马家二公子挺有名气的一个人,阿媚觉得哪里不对吗?” 蔡妩表情漂移,心里不断的哀叹:当然不对!司马家的二公子,不就是司马懿吗?那不是后来两晋的老祖宗的吗?我的老天爷,你可真是会安排事,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就算乱七八糟的事情已经改变不少,这位司马仲达先生也照样会来许都!别说他还能在推辞,对于曹昂那小子,蔡妩现在是越来越清楚这娃渐渐展露的某些曹公之范了。除了爱才像,他的某些行为在渐渐像他父亲靠拢。比如纳才这一样。别人她不敢说,但是要是一个拒绝了许都两次征召的人,这次在曹昂亲临之下,还敢再拒绝,蔡妩打赌,曹昂肯定会让他见识到“天才有才之士多矣,为我用者,厚禄留之,不为我用者,杀之”这句话的彻底实践。 第一百九十五章 江东说客来联姻 那时的蔡妩还不知道她所担忧的这个人,现在其实还只是一个刚刚过弱冠的年轻人,就算已经声名显赫,略有城府,但是到底也没跟她现在认为的那样:他迟早要谋反!不对,是他迟早要专权!他儿子迟早要谋反!他们司马家迟早会毁了曹公和奉孝他们几十年的精诚心血,然后荒唐到选一个傻子当继承人,紧接着一场八王叛,一场五胡乱,生生折断了自汉以来在华夏对外族时挺直不弯的脊梁,从此后几百年,中原对外族再无强势之力! 蔡妩那么想的时候,心里头那就一个恨呀!她都想揪了曹昂到他耳朵边吼他两句:你个缺心眼儿吧你?他好好的在河内呆着有什么不好?你还非要带着人把他请过来!引狼入室你懂不懂?开门揖盗你懂不懂?养虎为患你懂不懂?!你难道非要等着你老爹累下的基业被蛀完了,你才知道醒悟不成? 蔡妩表情变幻,咬牙切齿!她胖比昂唐薇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偏偏头想了想,终于忍不住拉拉蔡妩袖子问道:“阿媚,到底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蔡妩转过头,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没说出类似“我怕曹大公子引一头狼回来!”这样的话,她咬着手指,看着唐薇眨巴了很久地眼睛才僵不愣登地说道:“我很好。就是在想忙年的事呢!” 唐薇一愣,挑了挑眉。虽然知道蔡妩是在掩饰,但她却也很体贴的不再追问而是顺着蔡妩的话茬往下说:“今年的话,许都可能不会太热闹吧。毕竟……董承那个事,影响还是很大的。” 蔡妩点了点头,心有戚戚焉地跟唐薇说:“我原本也这么想来着,觉得今年出了这事,是不是要收着点。可是又一想:娴儿才来许都,头一个年过得就这样,想想觉得孩子受委屈了。所以,我仔细琢磨着还是按着两手准备的好,家里头怎么热闹怎么来,至于外面的应酬,能推就推,收着点,总不会出岔子的!” 唐薇眯了眯眼睛,拍拍蔡妩的手:“放心吧,我明白的你的意思。文若他……这次还好。虽然对陛下做的事不甚赞同,有些寒心,但到底也没有多消沉。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蔡妩戳了下唐薇:“谁说的这个了?我是说彤儿,你不是说你家里有些嫂嫂开始给彤儿寻摸婆家,你们当父母的却不想让女儿那么快嫁人吗?我是提醒你,年节底下,你们家家大人多礼节也多,人来人往,保不齐就有专门要穿针引线办冰人的,你给留心着点,别到时候彤儿都碰上人了,你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唐薇眉头皱了皱,想了想,这种大家族里头办事,还真有蔡妩说的这种可能,于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语气铿锵断然:“彤儿是我女儿。那些长辈便是再如何,只要我们当父母的不松口,他们也奈何不了什么!”唐薇说着脸色就淡淡地黯然了下,咬了咬唇,垂下眸不再吭声了。 蔡妩也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彤儿她生在这样的家里,早晚是……嫁进要门当户对的家里,进行大族间的联姻。钟鸣鼎食之家,将来有多少见得光见不得光的东西要面对呢?这些想来薇姐姐和文若先生都是明白的吧,所以才尽力拖延掌上明珠的出嫁时间,甚至不惜违背了家中的长辈。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这样,也不过就是想再护着彤儿几年,再看这小丫头无忧无虑地肆意几年罢了。因为几年过后,一旦出嫁,他们的彤儿就再不是那个能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娇女,而是别人家端庄干练,理事一流的媳妇。便是要在回娘家诉委屈,都得在心里掂量会不会引了父母的忧心,累他们操劳了。 那天的后来时候,唐薇和蔡妩就一直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等到快中午时分,唐薇很识趣地告辞离开,临走时还笑了笑,调侃蔡妩:“你们家这吃饭的法子倒真的跟别家不太一样。不过,我倒是听说后来到许都的那些将军们的家里都被奉孝糊弄着一天三顿的吃饭了。前阵子去文远将军府上跟他夫人聊天时还说道这事呢。她说从来不晓得许都里头还有这样的人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蔡妩怔了怔神:夏夫人这话听着真别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待送走唐薇以后,蔡妩继续回家里忙活。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腊月里。腊月二十几的时候,张纮到了许都,蔡妩当时本着看不到江东双壁,看看江东张纮也行的心理。专门跑到司空府,接着拜访丁夫人之名,很“别有用意”地往前院转了一圈,转完以后的结果让她很失望:张纮这人长相真是有些对不起他主子。 怎么说江东那地都算人杰地灵出美男的,怎么到了张纮这就有些反常了呢。蔡妩扫那一眼的过去时候,厅里一排的男人,除了张纮外,按说都是她认识的。但就是这样,蔡妩愣是没有头一眼就从人堆里挑出张纮是哪个?这长的也忒没特色特标准了点儿!要不是蔡妩趁着要离开时又扫了第二眼,蔡妩都不知道那位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嘴唇不厚的中年人竟然就是被孙策及其器重的“二张”之一!蔡妩扫过后离开的时候脑子里都还在回放那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么一个丢大街上认不出的人,居然就敢带着几个人来许都。真是好胆色啊! 而张纮来此的目的也很简单,头一条:求亲。 结果:被曹孟德很委婉地拒绝了。 彼时张子纲先生相当的诧异!扫了一圈以后发挥说客所长不依不饶问曹孟德:是哪个姑娘得曹公青睐? 曹孟德以实告之。结果子纲先生听了立刻反应:哟,这是好事啊。那纮可得恭喜曹公要得此佳媳呀。不过呢,咱们的事还得接着来。我们君侯说求亲,可不没说要我们君侯妹妹上赶着往许都嫁。我们君侯妹妹还小呢,刚及笄,君侯不舍得呢。所以诸位恐怕是误会纮适才所言了。君侯说求亲的意思,其实是为四公子来求娶曹氏女的!还有就是,曹公府上大公子,二公子皆许亲了,那不是还有三公子呢吗?我们君侯家也不是只有一个姑娘,孙贲将军的女儿看年龄就与三公子相仿,府上三公子听说勇武非常,我们这位姑娘贤惠温淑,两个在一块儿正好是珠联璧合,郎才女貌呀。 好一张犀利的嘴,曹孟德当时都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确实,人家的确没明说是要给自家大儿子说媳妇儿,但是他却字字句句在暗示!得发现暗示的事儿黄了,人立马转口:我可没说是大公子,是你们自己这么想的。想错了只能说明你们脑袋思考有问题,与我无关! 于是曹公连委屈没得叫去。 曹司空是僵着脸,应下了张纮求娶曹氏女的说法:他女儿侄女很多,嫡出庶出加起来怎么也有个加强连了。挑一个去江东的话,应该不成问题,只是不知道这位四公子到底是什么性情的,他是要嫁姑娘联姻,但是绝对不能把姑娘往火坑推。曹孟德当时就决定:散了议我就派人打听人去,真要是不是啥好东西,我就算因为利益需要不能立刻悔婚但我要是让自己家孩子“暴毙”还是能做到的!你们江东怎么说也不会娶副棺材回去吧? 但是对于儿子婚事上,曹孟德确实思考了在思考,思考再三后才脸色不好地点了头:现在还不是跟江东翻脸的时候,孙策那小子确实有几分能耐,这会儿许都事情刚刚平息,袁本初那里眼看就要大获全胜,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就是许都跟冀州开战的时候。那时,孙伯符要是在背后捅许都一刀子,那可是真受不了的。联姻就联姻吧,反正也勉强算是换亲。只是回去以后,恐怕得好好安抚下秀儿了。 曹孟德脸色不变,心里翻涌,张纮一派淡定,满眼地笃定。于是求亲那条就在两班人各怀鬼胎中掀过。 然后张纮开始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跟曹孟德要官的事:先前你说我们君侯打赢了袁术算是有功,会上表朝廷给乌程侯的爵位。现在袁术都被我们打的往被逃窜了,您许给的那乌程侯爵位是不是小了点儿?张纮记得曹公之前许过我们君侯“吴侯”的爵位呢,你看现在是不是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曹孟德听完的时候狠的牙痒痒,真想就这么冲过去给孙策一巴掌:你个得寸进尺的小子,你还有完没完了? 很明显,孙策没完!张纮在说完孙策要求以后,就紧着跟曹孟德提了两事:我们君侯,是个好哥哥,虽然早孤,但是身兼父兄之职,对兄弟们教育还是很不错的。曹公一向英明,想必也也听说了我们君侯两个弟弟的事了。我们二公子仲谋和三公子叔弼都已经成年了。我们君侯会教育,所以两个弟弟报国热情高,又是各有才学之人。曹公一向爱才惜贤,想必肯定不会让人才外流,必然会为朝廷招揽的吧? 张纮一番话,说的是花里胡哨,弯弯绕绕,但是翻译过的意思,简直就是能让曹孟德吐血:这要官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给哥哥拿了以后,顺带着在给弟弟伸手!好一个张纮啊,你倒是真能看人下碟,倒是真能趁人之危啊! 曹孟德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答应张纮说:文台的公子,自然都是好的。便是你不说,孤也要上表朝廷,礼辟他们的。 张纮立刻就打蛇随棍上,一副感激涕零状跟曹孟德戴高帽:曹公你真是英明啊,真是大汉栋梁,汉室有您这样的忠臣真是中兴有望啊! 曹孟德得忍着心头血笑着打哈哈:应该的,应该的。这算是为国为君,本就是臣子份内之事嘛。 然后俩老成了精的老狐狸就在厅里打哈哈寒暄,聊大天,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倒是下头一众人里,有脾气暴躁的会忍不住开口为难张纮,结果张纮要么是故作不懂地含糊过去,要么是轻描淡写好脾气的转移话题,把许都几位爆脾气的主儿给堵的心里憋屈,万分难受。 夏侯惇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阴阳怪气说张纮他们打仗太次,都两年多才把袁术赶得往北逃窜的呢。结果张纮压根儿没听懂一样,他居然很是关切地问起了夏侯惇眼睛上伤疤的事。夏侯惇心里那叫一个堵啊,当即就没什么好气地回了句:“被宵小之辈伤的。没事了。” 张纮立刻恍然大悟:“哦,如此想来,元让将军当时怕是身先士卒的一人吧?啧啧,这样虽然好,但是毕竟作为一军统帅,还是失于稳妥。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元让将军以后可要当心啊。仗打的慢一些不要紧,关键,别把自己丢在战场上。” 这话要是换个武将说,夏侯惇早一拳头过去说他贪生怕死了,可一个文臣说出来,他就只能又干瞪眼的份了:人家就是这么想的呀,人家就是这么“好心好意”告诉你了,你能怎么办? 万分苦恼地夏侯将军,一转身,拍醒听廷议听到睡得迷迷糊糊的郭嘉:“你给他吵两句!找回点场子!” 郭嘉看白痴一样看他一眼:“吵什么呀?他这会儿说什么主公都得答应,你跟他磕,不是浪费口舌吗?等他留许都以后,你爱怎么怎么。我们谁都不管你。”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司马仲达应征召 夏侯惇登时就给噎住了嘴巴,瞪着郭嘉压着嗓子说:“你怎么知道主公会留他在许都?” 郭嘉神秘莫测地眯着眼,一副不怀好意装地回视夏侯惇,满是诱拐语气跟人家说:“要不要打赌?” 夏侯惇立刻警觉的摇摇头:我见鬼了跟这个浪子打赌呢!每次和他一打赌,怎么输掉的都不知道!老天爷铁定是帮他出老千的。 郭嘉遗憾地看了眼夏侯惇,咂摸咂摸嘴确认道:“当真不打?” “不打。”夏侯将军严肃着脸,语气万分肯定! 郭嘉无趣地耸耸肩头,头一低,眼睛一合,又去跟周公约会去了。 夏侯惇瞧瞧郭嘉,又转头看看其他谋臣:荀彧今儿有事不在所以不算。剩下的人里,荀攸低着头,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贾诩继续眯缝着眼睛装睡觉,程昱倒是挺精神,但是他却捋着胡子跟张纮打机锋呢,完全一副乐在其中模样,根本看不出被堵在了哪里。 寻摸了一圈,夏侯惇才发现被郁闷到的也就自己跟其他几个脾气不好,又不太善言辞的同僚。而且事情起因算起来还有点像自作自受:夏侯惇心里那叫一个郁闷啊!睁着眼睛生生瞪了张纮一刻钟,才略有解气地收回目光。跪坐一旁听着他们云山雾罩的聊天。 到廷议结束的时候,夏侯将军也没品出那满是机锋的话到底妙在何处,怎么就真的能让自己老哥开口留人了呢?而且张纮这小老儿还忒奸猾:他老哥留人说不定就是客气客气,他还真当真了,竟然就答应留在许都,在朝为官了。 夏侯惇那个迷惑哟,等到要过年的时候,自己大侄子都回来拜访他这个叔父了,他还郁郁闷闷地没转过弯来,在跟曹昂的谈话里,对张纮这事,不假辞色呢。张纮倒是个大度人,完全不把许都一些人的敌意和抵触当回事。人家竟然还能在曹昂回来以后,笑呵呵地去拜访曹昂,然后在看到曹昂身边身量瘦高,面容清癯的年轻人时,眼睛眨了眨,满脸笑容,声带迟疑地问:“这位是……” 曹昂身边的年轻人表情恭敬,态度端庄,对着张纮就是躬身一礼:“司马懿见过子纲先生。” 张纮被他冷不丁的行礼吓了一跳,待听到司马懿三个字时,看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但随即隐于某种。只是再抬头,看曹昂的目光里却终究染上了一层复杂之色。 曹昂倒是没在乎张纮表现,人家大公子相当自然地跟张纮见礼,然后跟老爷子聊天,聊着聊着张纮就发现:江东细作传言有误!这许都司空府大公子怎么就是个厚道人了?他厚道哪里了?眼前这人简直就是他老爹的少年翻版,只是比他老爹看着靠谱了那么一些,但细究起来,就是老狮子跟小狮子的差别,他本质还是一样的,没有可区分头!也幸亏他们江东这一辈也算人才济济,除了自家主公,还有公瑾,子敬(指鲁肃),子义(指太史慈)他们,可以撑大量,再有下面的二公子,三公子也不算等闲。不然在见识了许都一屋子大狐狸小狐狸后再碰到大狮子小狮子,饶是他张子纲先生心智非常,也足够担忧烦恼一阵:怎么人才全都往许都了呢? 张纮心里翻腾地跟曹昂在寒暄了有两刻钟。两刻钟里,屋里那位年轻人就一直本分安静地站在旁边,非曹昂亲问,绝对不多说一句。但凡开口,却必然正中要害。只是张纮还眼尖的发现,这位年轻人有时候面对曹昂问题的时候,脸上会闪现一种类似被逼无奈,不得不言的表情。这种表情并不算太隐藏,张纮相信,以曹昂的心力,他肯定知道司马懿的意思,但是他却故意不说。甚至张纮怀疑,其实司马懿也知道曹昂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但俩人都心照不宣的保持默契。这样的相处,真让张纮万分好奇:这位大公子曹昂到底是怎么请来的司马家二公子的! 当张纮这么旁敲侧击提起自己好奇时,曹昂似笑非笑地瞄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司马懿,以一种异常玩味的口气说:“子纲先生误会了,仲达来许都主要是慕惠民堂之名前来治病的。来曹昂府上做幕僚,只是顺带而已。” 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曹昂的话,张纮挑挑眉,看着司马懿万分关切地问:“司马公子身体有恙?” 司马懿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张纮四两拨千斤说:“懿身不过宿疾,烦劳子纲先生挂问了。”一句结束竟然没有说第二句地兆头,又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状了,让张纮看着觉得心里分外笃定:这个年轻人心中绝对是颇有城府的!只是不知与许都是福是祸,与江东又是是福是祸了? 张纮心绪复杂地跟曹昂又闲聊了两刻钟,等到两人觉得此次交流基本可以结束了时,俩人才很有眼力劲儿的打住话头。张纮一脸愉悦状地跟曹昂告别,曹昂则很是贴心地派人送他回家。 送人回来的时候,曹大公子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跟司马懿说:“仲达,你此处离家行程匆忙,是不是要给你那位小未婚夫人写封信什么的?” 司马懿肃着脸,一副恭敬样子跟曹昂说:“大公子莫要玩笑。懿之夫人年方十一,尚未过门,哪里可私相授受?” 曹昂满不在乎:“哦,年方十一不能私相授受?那年纪大一些应该可以的。这样吧,正好曹昂有门亲事在河北,仲达便帮我起草往河北的书信吧?” 司马懿立刻愣住,看着曹昂脸色纠结又无奈:“大公子,这恐怕……” 曹昂不等他说完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他拍了拍司马懿肩膀,一副哥俩好样子凑司马懿耳边说:“杀你只是吓唬你玩,你不用老往心里去。整天端着脸,你不嫌累我看着都累了。还是这样会愣会傻眼有人情味儿,你觉得的呢?” 说完曹昂又拍了拍人家,丢给司马懿一副:“你自己想想我说的对不对”的表情后,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司马懿眼神复杂地看着曹昂,脑子里不禁想起他被此人逼来许都的前前后后。 话说就在两个月前,这个年轻的大公子忽然就带着拿着帖子到了他家里。指名道姓要拜访他! 他那会儿根本不用思考就知道许都来人是干嘛的,于是很不配合地继续装风痹,闭门谢客去了。 结果大公子焦躁万分状地拉着他老父亲司马防跟他说:风痹这个病啊,得知!不治的话,不只是影响您府上二公子一个,恐怕还会影响您孙子辈儿呢! 司马防是个耿直人,平日里衣着周正,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样子,一典型世族大家长状。但是这老爷子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对儿子很看重:要求严,重教养。虽然他儿子比较多,但是基本个个他都很上心。对于二儿子风痹之说,他当然知道是假的。可是他还知道:眼前这位司空府大公子也明显是怀疑儿子风痹症真伪的。人家现在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样子。他要是不接茬,儿子这戏就要演不下去了。 于是司马防得硬着头皮跟曹昂说:是啊是啊,老朽也知道犬儿此疾难愈,正遍寻良医而不得呢! 曹昂“啪”的一拍手,把司马老爷子吓一跳,还没缓过神来就听曹大公子对这身后喊了声:“董信,对于风痹之症,你可有医治把握?” 董信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曹昂先前窜过供,反正这会儿曹昂话音一落,董信立刻以一副堪为“天下医者表率”的悲悯神情说道:“病有百种,有时虽病征相同,但病理不一,所以府上二公子身体到底如何,还要看过才知。” 司马防心里“咯噔”一声,看着曹昂,眼神复杂。 曹昂装没看见,指着董信跟老先生介绍:“这是许都惠民堂坐堂大夫董信。医术医德在许都甚至在兖,豫之地都颇有盛名。老家翁肯定有所耳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司马防要是还没搞清楚曹昂用意那他就白活这么大年纪了。老先生只得僵笑着点头,甭管听过没听过都得跟人家寒暄:“久仰董大夫大名。”然后咬着槽牙,含泪凝血地说出一句:“小儿身体,恐还要董大夫费心了。” 董信连忙应声:“老家翁言重了。除病去疾乃医者本分。信不过做分内事而已。二公子身体如何,病情如何都得看过方知,所以信不敢夸口药到病除,但信保证一定会竭尽所能。请老家翁放心。” 司马防能放心吗?他当然不能!他得一边打眼色让底下人赶紧给二儿子报信去,一边跟曹昂他们周旋着拖延时间。曹昂倒是也挺配合,司马防说啥,他就跟着顺应啥,什么“老家翁言之有理”或者“老家翁真知灼见”之类的,不要命的往司马防身上扣。 司马防一个正直老先生最后都被曹昂这有些痞子气的高帽带得懵了:这到底是那个司空府大公子吗?怎么跟传言有些不太一样?看上去不像是妇人之仁,心慈手软的懦弱人呀! 曹昂当然不心慈手软,或者说他曾经心软过,但现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他心里就算柔软也只是留给自己人的了,对待不算自己人的人,他绝对能狠的起来。比如对还没归顺的司马懿。 在司马老爷子的寒暄哈哈过后,老爷子终于点头让人带着董信到二公子院子里去瞧病,结果董信刚起身,曹昂就跟着起来,颠颠儿跟在董信后头,笑模笑样地对司马防解释:“久仰贵府二公子大名,此次前来虽不凑巧,赶上他在病中。但是昂实在是对这位年即弱冠就有声名的人非常好奇,即便他不能待客,让昂跟去能够一睹尊荣也是中荣幸,至少曹昂不虚此行了。” 司马防被他冠冕堂皇地话堵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强笑着跟曹昂解释:“小犬此疾不宜见外客,便是大夫也只能隔帘诊脉呀。” 彼时曹昂皱着眉,看了司马防好一会才终于收了一脸假笑,跟老爷子正而八经地说:其实我不在乎被不被传染,我是真的慕名前来的!你看我大夫都给你们带来了,您好意思不让我见一见吗? 司马防闻言刚要硬着头皮拒绝,就听曹昂紧接着说:您要是觉得不放心,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大夫就在旁边,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完全可以随时传大夫。 司马防没咒念了,只好忐忐忑忑地跟在曹昂后头往司马懿院子里走,一路走一路祈祷:懿儿可千万机灵点儿,哪怕是装病也得给我想法子装像一点儿!这大公子明显来者不善,要是被他识破仲达几次拒绝征召只是谎称风痹,不晓得会有什么祸事呢! 可是司马防明显低估二儿子了,曹昂在带着董信等人进了他院子以后,居然看到的不是卧病在床的司马懿,而是在院子里等候请罪的司马家二公子。 二公子在见到曹昂进来时,就衣摆一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跟曹昂请罪说:“草民司马懿拜见曹将军。司马懿迎客来迟,多有怠慢,望大公子赎罪。” 曹昂眯着眼睛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司马懿,既不叫起,也不搭腔。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僵持着。 然后旁边跟着的董信就觉得自己在其中莫名就感受到了一股杀气:不是别人的,正是曹昂对着司马懿的。 董信一个不是专门斗心眼儿的大夫都能察觉到的东西,司马懿会感觉不到吗?答案当然是:他感受的到!而且还很清楚!只是他压根儿没理会,漫天杀气下,司马二公子跪在地上的身形依旧稳稳当当,不带一丝打抖,看着让人觉得,他是跪着呢,可是他也可能跟没跪差不多。 曹昂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转身对担忧得冷汗直冒的司马防说:“老家翁可否让曹昂与二公子说几句?” 司马防仔细地看着曹昂表情,发现他确实没有故意找茬的心思后,才略略松了口气,带着几分忐忑点了点头,然后就识时务地带着一堆人离开了司马懿的院子。 偌大一个场地骤然空了下来,曹昂几步上前看着还保持跪姿的司马懿,弯腰在他耳边声音冷冷地说:“仲达先生肯定知道昂此行来历。” 司马懿点点头:“司马懿知道。但是大公子恐怕要失望了,司马懿现在身有……” “司马仲达,先别急着回答我。想好了再说。” 司马懿一下子顿住口,皱着眉看向曹昂。 曹昂浑然不觉,对着司马懿说:“曹昂对认识的人只分两种:朋友和敌人。外界所言之曹昂多为曹昂对待朋友之曹昂。对待敌人,曹昂想来只给他两条路:要么,归顺!要么,死亡!仲达先生,可想好选哪条路了吗?” 司马懿愣了愣:生于世家,见惯了弯弯绕绕的机锋,他恐怕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话说得如此直接。而且这个说话直接的人,此时明显没有再开玩笑,司马懿不用思考只从曹昂的眼睛里就能读出:他是认真的。他说的到,做的到。 于是几乎不用多想,司马懿迅速地站起身,相当识时务地走到曹昂身前,对着曹昂一揖到底,话里有话地说道:“懿身有微恙,正打算赴许都治病。大公子可有大夫向懿引荐?” 第一百九十七章 评幕僚仲达卓见 后来的事情就顺当了很多,曹大公子此行目的达成,心情万分舒爽,甚至还体贴地问了问司马懿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去许都?司马懿那会儿刚要推辞说:怎么说,您也得让我在家把这个年过来再走吧? 结果还没说出口,曹昂就杀气一收,似笑非笑状地看着司马懿:“风痹这毛病,得治!早治早完事!所以为康健计,咱们不要耽搁行程,这就启程回去,许都好大夫有的是,我还就不信了,你这所谓宿疾会找不到对症的药?你放心,在你毛病治好以前,我肯定不会劳烦你。最多就是你当个幕僚,写写文书,出出点子什么的。薪俸照给,甭担心我会甩来欠你工钱。 曹昂原话说的很是冠冕堂皇,但是等司马懿把大体意思听完,眉头都已经没有蹙起或抽搐地欲望了。仲达先生几乎是以一种近乎悲壮地态度跟曹昂说:“大公子所言极是,懿这便吩咐下人,收拾行装,与大公子一同回程许都,大公子意下如何?” 曹昂闻言倒是一愣,他那会儿完全没料想到司马懿会那么快就答应跟他回许都,他还准备了一堆的话呢,没有等说出口人家就特听话地说:得了,您甭说了,我理解您意思了,跟你回去,做你幕僚行了吧? 曹昂稍稍嫌胸闷了一下,但更多的却是一些骄傲和欣慰:司马懿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个正式拉入府中的臣子。不是像他府中的下人一样,是有他父亲专门给的;不是郭嘉一样,像老师像兄长像朋友,但却还是得被他父亲默许鼓励下,他才能与之亲近结交的;更不会像蔡威,为难时碰到他,九死一生里拉了他一把,给他上了一堂课,然后就销声匿迹一样。司马懿这个人只是靠他自己实力糊弄来的,跟别人没什么关系。或许他还会忌讳着他大公子的身份,但曹昂却压根儿不当回事:奉孝先生说过:身份什么的,好用就成,跟官职高低,名声多少,没啥利害关系。他本来就是司空府大公子,他司马懿忌讳那是应该的,他又不在乎! 只是不在乎是不在乎,对司马懿该有的恐吓和敲打还是有的,怎么说,他也得拿出些大公子的气魄来。不过曹昂今儿这气势拿的有些另类,他居然在司马懿说完这些话以后,笑模笑样地点了点头,然后压着嗓子在司马懿耳朵旁边说:“家父跟一些先生都跟昂说过一些类似‘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的话。昂是不太同意的,对于能为己所用者,厚禄留之,自然应该。但是不能为己所用者,至少也要搞清楚为何不能为己所用,若此人所言有理,自当戒免,若无理,也只好好听听他为何会如此思量?” “可是面对司马先生你,昂有些怀疑这种想法了。” “司马仲达,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极度识时务的性子,真是让我分外的……想杀了你呀!” 司马懿心头一凛,但是面色却丝毫没变,他看着曹昂声音平静:“可是大公子不会。” 曹昂眉毛一挑,手指着司马懿,微笑着摇了摇头:“仲达先生,现在说此话,为时尚早。等你到了许都,见识了和昂每天交道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见见许都光怪陆离的事后,再下结论不迟。” 司马懿闻言低下了头,心里飞速地计算自己在许都应该采取什么策略应对许都人人事事。 这时就听曹昂略带提点地声音响起:“要是去了许都,哪天你觉得无趣了,你倒是可以去军师祭酒府拜会一下郭嘉郭奉孝先生,昂保证,那会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司马懿当时眼睛眯了眯,立刻就记住了这条提醒,在心里暗暗做好了盘算。 他做的什么盘算,曹昂不知道,只知道等司马懿来许都半个月,眼看着就要过年,他也没见司马懿出门拜会过哪个人:当然他爹曹孟德是个例外,来了许都当官也好,做幕僚也好,可以不进宫面圣,但是一定要到司空府转悠转悠,不然你这就是忒不懂规矩了。 司马懿绝对是个懂规矩的人,而且他对规矩还相当的熟悉。他即不轻易逾矩,也不显得过于奉承,刚来时候,他竟然跟贾诩差不多表现:除非必要,人家根本就不出门。 但是,不出门不代表眼聋耳瞎!曹昂也不知道后来,司马懿到底哪里打听到许都的人人事事。反正在来许都后跟深闺大姑娘一样的司马懿竟然能在新年过后曹孟德的开春宴请上,把许都凡是被曹孟德请到的人,都认了个全。而且对这些人的家庭,子嗣甚至行为喜好都有了初步了解,曹昂在看着这样的司马懿时,眼睛都闪过一道锐光,他当时指着郭嘉,一副虚心求教状问司马懿:“仲达如何看待奉孝先生?” 司马懿低下头,略沉思片刻后抬起眸语气平静下断言:“表里不一。” 曹昂眉头一皱:这可不是什么好评语!听着可是让他万分不爽呢。 司马懿紧接着解释道:“懿所言理由有三:其一:此人看似好色滥情。然家中却只得一妻,所有二子,皆是嫡出。妻不是大家出身,虽颇有姿色却也难称绝代,与他那位曾经问司空大人要来的侍妾貂蝉相比,确实逊色不少。若他当真好色,怎么可能任由如此妙人,流于府外?” “其二,此人表面毫无定性,但实际心智极坚。懿听闻许都人凡提到好酒之徒,必会首选军师祭酒。可见他好酒真不是说说而已。但是自刚才宴会开始,浓郁酒香萦绕席间,但司马懿却未见奉孝先生沾上一滴?哪怕是偷偷的也没有。大公子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曹昂眨眨眼,模样认真地摇摇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平日看到的衣着不整,行为不羁的郭奉孝只是他想让你们看到的郭奉孝。只要他愿意,他还是可以……” “司马仲达!”曹昂眯了眯眼睛,打断司马懿,口气不善地问话:“该说你的其三了。” 司马懿垂着眼睛,从善如流:“其三,放眼司空府中诸多谋士,奉孝先生年纪最轻,但是在诸人中言语分量却一点不轻。看他所交,你会发现,这么一个看上去分外出格之人,却有一个不错的人缘。且朋友个个德高望重,多为人所敬仰。” 曹昂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仲达可知:去河北未归的军械堂马钧马德衡也是奉孝先生故友?” 司马懿愣怔了下,随即恢复平静,语气淡淡地说:“并不意外,因为归根结底他们是一类人!” 曹昂像是听到某种笑话一样:“德衡跟先生是一类人?你何妨说父亲跟玄德公是一类人呢?” 司马懿偏着头思考了片刻,然后居然面色严肃的点点头:“或许大公子说的对。他们确实就是一类。而且,文若先生和那位已故的戏志才先生和眼前这位奉孝先生,都是一类:执着入骨,只是表现不一而已。” 曹昂扣了扣桌案,若有所思地转向跟曹孟德说话中的刘备。然后又偏移目光到荀彧、郭嘉、甚至是程昱,贾诩。荀攸身上。手攥着酒樽,面有所悟:“或许你说的对。许都出色的谋士很多,但是像先生这样的人,还真是少见。我想,我或许明白父亲为何如此看重先生,又如此纵容先生了。” 司马懿闻言却略带了丝困惑:他只是在被问起时,就事论事而已。怎么大公子却像是得了什么复杂非常的结论一样? 曹昂却已经不在跟他说话,而是转过脸,站起身,离席到了郭嘉跟前,继续晃悠着酒杯跟郭嘉请教聊天去了:这是他习惯,基本上每次宴会到后来都能成他的学习课。不止从郭嘉那里,还有荀彧那里,程昱那里,李典那里,夏侯渊那里等,甚至还有现在的司马懿那里,他都在不断的充实补足,所以蔡妩有时候还惊讶他的进步飞速,完全是没有必要,人家心血可都在后头费着呢。 在曹昂晃悠着跟人聊天的时候,女眷那里似乎也有些不平静,荀彤此时绷着脸,低头看着碟子,小嘴抿的紧紧,就是没下筷子动一动。而戏娴从来到后,初次参与许都的宴会事情,一堆戏志才生前所交旧友的夫人都受夫所托,言辞恳切地跟戏娴说着:“娴儿啊,别别扭。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想吃什么想干什么你尽管做就是。左右出了事,还有我们这群婶母给你撑着。” 戏娴微低着头,牢记来前蔡妩的交代:“话不论真假,听七分足矣。剩下的三分是留给他们反悔和骗人的余地的。”但是对来者好意,戏娴还是笑眯眯地应着点头,脸带感激地跟说话的这些一一道谢:这是真心的,不管如何,她都感谢她们。 而蔡妩身边的郭照则自开始吃饭就低下头,一言不发。完全一副认真研究饭菜模样,只是握紧的帕子和那筷子的力道隐隐地出卖了小姑娘此时的心潮起伏:这是在那次事情后,她第一次和曹丕同出一个屋檐下这么长时间,以前不觉得,现在忽然发现,要克制自己往他那里看得需要多大的自制力。她能毫不费力地在哄闹的宴会上,嘈杂的人声里,清晰地辨认出那把略带沙哑的嗓音。她甚至能光凭一个声音,一个语调,就断定出他这此时此刻心情时好时坏? 真想抬头看看他,可是不行,这里的人精太多。而且,她身后的不远处,还坐着他的未婚夫人。那位姑娘此时正无限羞涩地偷偷地瞄着他,像是娇羞,又像憧憬的样子,看的她心里犹如刀割一般。而对于吕姑娘的举动,便是有人看到,也只是抱着理解和揶揄地心思,笑眯眯地调侃她几句,然后在小姑娘脸红耳赤之际,轻轻地笑着揭过。 郭照闭了闭眼睛:她绝对不承认,她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无比地羡慕甚至嫉妒吕裴。 她身边的蔡妩一直在注意着几个小姑娘的动静,娴儿还好,只是在应酬交际而已,凭她自己能耐,问题不大。彤儿,略有些麻烦,听薇姐姐说:是烦恼三月里及笄的事情。倒是照儿,最有些麻烦。郭照自己低着头,一直没有看见,但是蔡妩却眼睛雪亮的很:那位正若无其事跟旁人交谈的二公子,在宴会开场走过她们这一桌时,脚下就曾微微停了停。当时所有人都在以为他在趁机看自己未婚夫人。只有蔡妩知道:他经过照儿只是下意识地顿住脚,又在反应过来以后,断然地拔腿离开。 可就算这样,在开宴后,这位二公子也曾几次失神一样把目光扫过来,又在意识回归的那一刻,决然地转向他处,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蔡妩一个身为母亲的错觉一样。 “爱而不得。”那一瞬间,蔡妩脑子里就闪现过这四个字,然后心头无限感慨:她有多幸运,才能在这辈子嫁给郭嘉这样一个爱她又是她所爱的人呢?要积累多少福报,才能换来今生和郭嘉白首盟约? 看着身边的郭照,在瞧瞧那里的曹丕。蔡妩伸出一只手,握住郭照的腕子,在她耳边轻轻说:“照儿,忍一忍。咱们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带着你和娴儿可以提前退席。” 郭照闻言抬起眼,看着蔡妩轻轻地摇摇头,下巴微抬,目光坚毅:“母亲,照儿不必提前退席,也不想提前退席!母亲说过,有些事总要自己经历的,照儿现在不过是在面对自己而已!何须逃避?” 蔡妩想劝人的话,瞬间被女儿倔强铿锵的态度堵在了嘴里。她拍了拍郭照的小手,拉着她声音很轻地说道:“好。那就不提前退席。娘陪着你们。娘很想看看,你和彤儿,哪个更有精气神,哪个能更快恢复过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家变总是心头伤 建安四年的春天对于蔡妩来说,是个既平凡又普通的春天。除了小儿子郭荥不知道从曹冲那里听到了什么,然后在理解上出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岔子,嚷嚷着不想吃家里饭菜,非要闹腾去田里挖野菜以外,蔡妩的日子基本过得是无惊无澜。 当然无惊无澜只是相对之前而言罢了。所谓人生如水。生活就是波澜叠加波澜,若有一天,真静如死水了,那么这一程的尽头也差不多要到了。 蔡妩年不过廿六,正是大好的时候,家庭和乐,夫妻恩爱,若当真没有一丝烦恼事,那恐怕老天爷也看她不过眼了。 蔡妩的烦恼现在有三条:其一:侄女戏娴的婚事。蔡妩受高翠临终绝笔,把女儿托付给她和唐薇照料,实际上三个女子都明白:若想娴儿以后过得肆意些,主要的照料人还得是她。因为唐薇所在荀家,规矩大,娴儿便是得唐薇和荀彧倾力宠爱,也不可能像在郭嘉家这样,上至家主郭嘉,下到小公子郭荥,一家子人里全是会拿规矩作筏子,吵架时候为难别人的。至于对自己人:您爱怎么样怎么样,只要您乐意,随便您折腾。 戏娴原本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轻易不会给人添麻烦。何况在经历了那些波折后,便是在娇纵的姑娘,也会渐渐沉淀下来,不会再像昔日在父母膝下一样,撒娇卖痴。 蔡妩对着这样的娴儿是瞧着眼里,疼在心里。尤其想到前一阵子的被劫事情,蔡妩就老觉得是自己监护失职,所以才让丫头受了那般委屈,到现在她身边的锦娘还跟精神分裂一样,戏娴面前一个样,戏娴背后一个样呢。戏娴自己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蔡妩还是隐约察觉了小丫头的不对头。 在她和唐薇在年后千方百计地搜罗青年才俊名单,明里暗里变着法地想给戏娴透露说亲意思时;威逼利诱,想方设法让儿子和丈夫去打听那些未婚公子的性情时;甚至在许给郭嘉无数好处,出卖了她自己无数利益后,总算在她“色诱”和“枕头风”的诱导下屈服的郭嘉,终于能抱着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坐下来跟她一起谈谈关于对戏娴小姑娘的未来打算时。作为此次当事人的戏娴却不像普通人家姑娘一样,娇羞无限、腼腆非常。相反,戏娴很平静,甚至很冷静,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及其淡然地听着蔡妩每次隐隐提到的话茬,表情自然,不推诿、不接纳,全然的任君处置一般。 蔡妩开始的时候还没察觉出不对头。她还以为娴儿跟她娘亲高翠一样,是个干脆凛冽混不吝的人物。可是后来几次,蔡妩渐渐发现不对头了:她这哪里是混不吝呀?她压根儿就是不上心,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将来要嫁给谁! 同样发现这个问题的还有唐薇,唐薇对此现象也是颇为担忧,她揪着帕子跟蔡妩商量:“不然,咱们就别弄这些候选名单了,一个一个把人全叫来,让娴儿看看吧。” 蔡妩咬了咬唇,微蹙着眉思索了片刻:“这法子有些……哎,现在也只能这么试试了。” 于是那之后,许都未婚的年轻男子受宠若惊的发现自己遇到军师祭酒郭大人和中书令荀大人的几率骤然多了起来。而且两位大人居然忽然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碰面时候温蔼的聊天说话不算,不少时候还会把人叫到家里来一次前辈和后辈间的经验交流。交流涉及广泛,内容不一而足:从家常闲事到经史子集,从到音律数算再到为人处世,从兴趣爱好到治国策论,从外家军事再到内家谋略。两位大人充分让许都的年轻未成家的男士见识到了:什么叫学识渊博,什么叫思维活跃! 等一通云山雾罩,极尽套话之能事的聊天结束后,男孩子们被笑眯眯地送出府门。而送人的那位,通常不是别人,都是各自府上最有头脸的管家,甚至贴身亲卫。这样的待遇让初入许都论政层的不少年轻人都受宠若惊,同时一番极度耗费脑细胞的谈话也能让他们受益匪浅。 蔡妩和唐薇两个始作俑者肯定不知道,因为她们俩让自己老公实施的隔帘相看的想法,让许都多少未婚才俊一下子有了上进心和竞争感,不少平日里连书本都不怎么翻阅的公子哥竟然会为了得荀彧一见,故意闷家里埋头苦读去,当真能让做家长的爹娘喜出望外! 这事持续了没几天,丁夫人就受曹孟德所托,跟蔡妩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蔡妩倒也不隐瞒,直接跟丁夫人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详细告知了。然后也不知道丁夫人怎么跟曹孟德学的话,反正曹孟德大人非但没有叫停此时,还大手一挥全然鼓励了荀彧郭嘉行为。甚至人家还亲自上阵凑热闹,在花厅里一边上摆屏风,这头司空大人学郭嘉他们叫来年轻人与之聊大天儿,说闲话,那头就是后院几个夫人拉扯着一串儿面红耳赤腼腆羞涩的姑娘在仔细偷听。 国人有个传统习惯叫上行下效。在司空府这种作为没多久以后,许都一些有女待嫁的人家或者还算德高望重的夫子前辈统统都喜欢上了拉后辈聊天的事。以至于到后来事情发展完全偏离了相亲的初衷,男方婚嫁与否已经无所谓,此人爱好家事什么的也不再打听。多数时候老少两辈的聊天都围绕在了军政时事和为人处世上。老人有经验,年轻人有活力,几番交流后,许都里相亲成功的几个没法计算,但是有所领悟,进步神速的年青一代却开始展露头角了。 作为曾经发起者的曹孟德敏锐的意识到:我怎么早没想到提携后辈还能有这么个简单法子,即培养人才,又能防止许都这里用人断层,青黄不接。啧啧,真是个妙策,文若和奉孝这俩小子也真是的,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早献此计? 荀彧和郭嘉冤枉呀,这事本来没他们俩啥事,人家俩人只是心疼侄女,硬着头皮,郁着闷气,打算保媒拉纤呢。可谁曾想会出来这么个效果,而且这效果还跟他们初衷没啥关联,真是让人……无语凝噎的很呢! 当然无语凝噎的还有一个蔡妩,因为蔡妩发现在许都搞出这么多波波折折以后。一个月过去了,戏娴还是没有对哪家公子有动心念头。 想来想去,蔡妩最后仍旧没想到戏娴为何会死活不肯动心?于是万分无奈万分困惑地蔡妩只好带着一丝忐忑跟戏娴问道:“娴儿可知这阵子婶婶让你看那些男子,所为何事?” 戏娴绞着帕子微微点了点头:“娴儿知道。” 蔡妩吸了口气:“那你可有中意人员?” 戏娴淡笑着摇了摇头:“娴儿还没有。” 蔡妩疑虑了,偏着头,仔细打量着戏娴,思考了一会儿才语气试探的问:“那娴儿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只是他不在这些人之列?” 戏娴笑了笑,看着蔡妩给她一个“婶婶你在想什么”的眼神儿,然后口气认真地回答:“妩婶婶,娴儿没有意中人的。” 蔡妩闻言更郁闷了,端起茶碗猛灌了两口,才眨着眼睛颇为苦恼地问戏娴:“那娴儿……想要个什么样的人做丈夫呢?” 戏娴蹙着眉思考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不富不贵,不智不庸。凡人即可。” 蔡妩皱皱眉:这范围也太大了,跟没有差不到哪里去。 “还有吗?再说具体点儿。” 戏娴垂下眸,声音带了丝疲意:“不求朗眉星目,不求风流俊秀。中人之姿即可。不求封王拜相,不求战功赫赫。平稳度日可矣。……不求白首盟约……不求生死与共。但求……平安……顺遂。” 蔡妩端茶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看着低头的戏娴,表情很是复杂:毓秀姐姐,如果你知道娴儿如今的决定,你会不会后悔你当年的选择? 蔡妩沉着呼吸,狠狠地抽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到戏娴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戏娴,语调沉稳,直指人心:“娴儿,成家不是赌气,你日子是要你自己过的。在你说出这些话之前,你想过自己可有把握面对赌上一辈子,去和一个你没有上心的人共度一生吗?” 戏娴被问的愣了愣,咬了咬下唇才抬起头跟蔡妩对视:“妩婶婶,戏娴想过。想过不止一次。可是娴儿再多想象,在现世上也不过一腔徒然。富贵的,财易散。高官的,权易攒。风流俊秀者,会心思难定。战功赫赫者,会马革裹尸。白首盟约者,空言相许。生死与共者……徒留……儿女……心伤。” “妩婶婶。我娘当年的选择很对,我没法质疑她。” “当一个人对活着的欲望败给了对死亡的恐惧时,活着或许才是一件可怕事。对娘亲来说,失去父亲,让活着比死了更可怕。会累及女儿,让死了比活着更划算。” “可是我却无法忘记,我的母亲是为了我才死去的!妩婶婶,娴儿怕了。娴儿怕自己会像母亲遇到父亲一样。娴儿也怕,若有一天,我的夫君走了父亲的老路,我也会像母亲一样,生死与共,黄泉相随。娴儿是爹爹和娘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娴儿怎么能去死呢?娴儿怎么死的起呢?” “所以,还是防患未然吧。不上心了,自然也就不伤心了。不伤心了,自然也就……” 戏娴的话没有说完,蔡妩就一把把戏娴落在了怀里,从袖子中抽出帕子,给戏娴擦拭着不断流出的眼泪。戏娴自己还尚未察觉,抬起手摸了摸脸颊,在触到手间的湿润时,目光茫然了下,自嘲地笑了笑:“竟然哭了?妩婶婶,这些日子过的太美好,让娴儿都要忘了自己早没有流泪的资格了。” 蔡妩闻言,眼泪“唰”的一下就涌出了眼眶:她恨死自己当年在娴儿扶棺会阳翟时给娴儿下的猛药了,若非这样,或许娴儿不会有这么种想法。 戏娴偏头看了看蔡妩,抿起唇,把手帕递向她:“妩婶婶,您流泪了。” 蔡妩咬着牙,合上眼睛。最终轻叹口气,抓着戏娴的手:“娴儿,给妩婶婶一些时间:半年。半年行吗?如果半年以后,你还是这样想法,婶婶会想办法……满足你的。” 戏娴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怀恋和信任:“我就知道,妩婶婶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总会纵着娴儿的。” 蔡妩低下头,没说话,却无声地苦笑。而不知何时站在门外郭嘉,也在听到这些对话后,默不作声地转过了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此处。 建安四年的二月,对于蔡妩来说绝对不算美好的月份。她知道了戏娴心里存在一个打不开的死结,却不知道如何化解这个死结。 同样的,建安四年的二月,对于许都来说也不算一个美好的月份。在出了正月以后,曹孟德开始清算当年的衣带诏事件,除了董承和他之前与之密谋的人员外,曹孟德还趁机清洗了一批朝堂异己势力。这个月,或许叫“许都流血月”更体贴。五户大家,夷其三族,株连近万,斩首数千。世家官员的血,染红了朱门,染红了高阶,也染红了许都的一片天。 在整个清洗过程中,郭嘉都牢牢地盯着荀彧,唯恐他做出什么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万幸,荀彧这次很有原则,在他看来君疑臣下乃是大忌。而支使人暗杀朝廷大员的董承董国舅亦是该受严惩。所以荀彧并没有开口为任何人求情。或许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便是国舅,做出此等卑劣之事,得此结果,也算罪有应得。”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成王败寇古今同 虽然郭嘉对荀彧这边算是放心,但是另一个人,他却更加提心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叔刘备刘玄德。原本按照郭嘉计划,董承和一干人的死刑该是由刘备监斩执行的,可惜就在行刑前几天,刘皇叔却突然病倒床榻,口不能言,腿不能站。如此病情,连走路开口都难,更别说监斩执行了。 程昱老夫子当时听到时,尤其的皱眉,不信邪地专门带了董信去刘备府上。结果待回来后,老爷子面色断然,跟曹孟德汇报时言辞铿锵地承认:玄德公确实是病了,而且病得不清。但是主公,由此事上看,玄德公这个人,真的会是您一块儿心头隐患的,他不迟不早病在这个时候,若是装的,尚可说他在耍弄心机。但现在却是真的,若不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助他,便是他自己能很下心把自己折腾病。对于这样的人若还有惜才之心,恐怕就真的是养虎为患了。 曹孟德那会儿眉头皱了皱:“孤闻听玄德公在那次事情后一直赋闲在家,在院子里松土开荒,打算开春种菜。这样的人,若真如仲德所言,是不是也太……” 郭嘉沉吟了下,抬起头看着曹孟德指指皇宫方向:“主公,嘉记得宫中有位贵主好像并没有如董承一样被下狱处置。而是禁足在宫闱里,非令不得外出罢了。” 曹孟德眼睛一闪,手指了指贾诩:“文和,董承的事情过几日后,再去处置董妃。去前你可去玄德公府上一看,若玄德可以步行,便与他一道去皇宫大内吧。” 贾诩微微地点了点头,应声诺后,不再言语。 荀攸看了眼郭嘉程昱,又看了眼曹孟德贾诩,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在董承被处决后的第五日,执金吾贾诩奉命入宫,绞杀董逆余孽。 彼时刘协正在朝堂之上听政,所谓听政不过是听曹孟德回报:自己的老丈人是怎么被杀,又是在被杀之前如何认罪伏法的。 刘协那会儿咬着牙,手握成拳,心里万分愤恨。只是外在目光却静如死水,仿佛所有希望被曹孟德所夺,心头再无波澜一样。 但是在听到曹孟德说:“执金吾贾诩已经持白绫进宫”时,刘协却再也忍不住,呼的一下站起身,声音颤抖的问道:“曹卿,刚才所言何事?朕一时失神,尚未听清。” 曹孟德面无表情的把刚才的话又叙述了一遍,然后神色淡淡地看着刘协,眼睛里闪过一丝审视和猜度。 刘协听言后,脸色骤变,咬着下唇,表情惨淡。 他有些发呆地看了眼曹孟德,然后话语里带着颤音对曹孟德说:“曹爱卿,董妃已经被朕禁足宫闱,不得外出了。再说她于此事上全然无辜,看在她身怀六甲的份上,曹卿可否从轻发落?” 曹孟德垂下眸,没有说话。但是他旁边却有一干喉舌已经站起为他鸣冤。 “陛下!”侍中大夫王朗第一个出列反对,“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董承等人,密谋刺杀朝廷重臣,罪同谋逆。董贵人身为董承亲女,对此事情怎么能一无所知。知而不报,是为同谋。谋逆大罪,夷其三族,不过明正汉律耳。陛下身为天子,当思以身作则。怎可行徇私枉法之事?” 王朗一开口就把刘协架在了汉律、天下的位置上,彻底堵死了刘协接下来想要求情的话。而在他之后,回过味来的诸位大臣里,曹孟德原本的心腹,以及顺风而倒,观望讨好墙头草也在纷纷出言,附和王朗。 曹孟德本人眯着眼睛,低下头,仿佛老僧入定一样,对周围人声不言不语。 高台上的刘协看着台下一个个站出来要他明正典刑的臣子,心里泛出一股翻涌的寒意。他把拳头紧攥在袖子里,转身瞧向曹孟德,声音里带了丝哀求:“曹爱卿,可否……” “陛下,当明正典刑!”曹孟德没等他说完,就抬眸冷冷的开了口。只七个字,却让刘协瞬间涨红了脸色,他眼睛一眯,眸光锐利如刀地扫过一众的臣子。刚还是叽喳个不停朝议,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低着头,静静地等着刘协的答案。 刘协面带讥讽地看了一圈,最后低下头袖子一摆:“退朝!” 话音落,自己就起身匆匆地往后宫走去。 曹孟德站在原地,不声不响地看着刘协离开,袖起手,嘴角挂出了一丝冷笑:到底还是年轻啊。刚才装的那么像,这一句话就试探出了他心里的真正想法。衣带诏?夷其三族?这样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就让他们之间再不兴波澜?这个少年天子能在危机时候自断臂膀,怎么可能就此蛰伏?再精巧的伪装,也不过是伪装罢了。这位皇帝陛下,如今,恐怕更会恨他曹某人入骨了呢!只是不知道他这般急急忙忙赶过去时,看到的景象会会不会让他大失所望?啧啧,真想看看他那会儿会有什么表情? 曹孟德不无恶意地想象了一下,刘协在深入后宫,看到要为自己爱妃执行绞刑的人里有自己不久前才认下的皇叔时,会有如何精彩的面色。然后心里暗自愉悦了一把,转过身对着王朗赞许地点了点头。老油条一样的王朗立刻会意,冲着曹孟德轻声道:“司空大人放心,便是陛下当真反对,文和公也未必心软。即便文和公被玄德公所阻,朗也在皇宫中安排了后手。董贵人这一胎,不管男女,都不会顺利降生的。” 曹孟德眯了眼睛点点头:一个刘协就够他操心棘手的了,若是再有个正统的皇子,而且还不是曹氏女所生的皇子,那他刚费尽周折,压下去的异己恐怕顷刻就会又有抬头之势。当然,也可能是皇女,但勾心斗角这种事上,不存在万一。皇宫多复杂,对于刘协,曹孟德从来不敢小看,当年他能在得势而猖狂地何皇后手下求的一丝生机,现在他就能在自己儿子出生后把他平安送出皇宫,甚至可能就在他曹某人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派人把孩子养大成人。 他们刘家这种宫外长大的皇帝出了不是一个两个了。基本每一个有这样经历的皇帝一个绝对棘手非常的货色。曹孟德刚把当老子的气焰压了压,可没心思再去琢磨他儿子将来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他现在就希望贾诩能够争气一点,别办出什么让他为难的事:比如,放走了董贵人之类的。 当然,曹孟德的这个担心,说白了就是他自己怀疑本能在作怪。贾诩作为一个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人,经历曲折几许?风波几许?心智锻炼的绝对比狐狸还狡猾,比钢铁还坚硬了。怎么可能就轻易被打动?他怎么可能轻易被打动,他最多就是执行任务时遇到点麻烦罢了。比如,现在他面前带着侍从当道而立的皇后伏寿。 伏寿是从接到消息以后立刻赶到董絮宫中的,那时的贾诩拉着刘备刚刚走到宫门口。几个宫中侍女正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死命的跟贾诩求饶。 贾诩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地的人,还没等说什么,就见伏寿几个箭步冲上来,拿自己身体挡在他和得到消息刚出宫门的董絮之间。眸光冷厉,面色严峻地看着他。义正言辞道:“陛下已然下令禁足董贵人,文和公是否可以回去了。” 贾诩恭恭敬敬地冲着伏寿行了礼,抬起身声音平淡古则:“回皇后娘娘,贾诩奉命而来,自当执令而去。” 伏寿手一指:“你奉的是谁的名?你执的是谁的令?曹司空吗?本宫倒不知,曹司空一个外臣,什么时候能插手天子家事了?” 贾诩继续垂着眸,半睡半醒似的跟伏寿说:“贾诩奉陛下旨意诛杀董逆余孽。还望皇后娘娘莫要为难。” 伏寿眯起眼睛,手拉住身后正微微发抖的董絮,冷笑连连地说道:“后宫之事,陛下皆会过问本宫。本宫从不曾听闻陛下下过绞杀董贵人的旨意。” 贾诩半合着眼睛:“娘娘莫不记得:半个月前,陛下在朝堂下令:处斩董承,王子服等人,并夷三族。贾诩今日来,就是来为董家最后一人行刑的。” 伏寿话头一噎,拉住董絮的手也骤然用力,她回头看了眼董絮,目光繁杂:这个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更得她丈夫的喜爱。但是今天,她却因为这些喜爱不得不走向绝路,而她也因为这正室嫡妻的位置要拼死护住这个女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伏寿地眼睛滑过董絮的腹部不意外地看到:惊恐甫定的董絮正手势及稳的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和渴盼。她在她和贾诩争执之时一句话也没插,除了开始目露希望地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刘备,但却被刘备不忍地偏过头,避开后,董絮的面色就渐渐平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脸朝着宫门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推拒。 伏寿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一下就明白:那是刘协此刻上朝的地方。这会儿朝议未散,或许她已经想到自己今天难逃一死,她在等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伏寿心情有些复杂,看着贾诩的目光也变得不善,她口气极冷地对贾诩说:“那文和公今天恐怕要失望了。今天有本宫在,你们谁也不能动她!” “娘娘,莫要为难贾诩。”贾诩的声音还是波澜不兴,看着仿佛完全没把伏寿的话当回事一样。 伏寿抬起下巴,端站在一众人跟前,语气铿锵:“本宫是大汉的皇后。若不让行,贾文和,您难道还要……” 伏寿的话还没说完,董絮就拉了拉她衣袖:“皇后娘娘,妾身能跟贾大人说两句吗?” 伏寿眉头一皱,看着董絮满是不解。 董絮当她默许,转身对着贾诩,言带哀求:“贾大人,能容妾身进去梳洗一番再行缢杀吗?” 贾诩眼皮微抬看了下董絮,声音轻缓:“董娘娘自便即可。” 董絮向贾诩欠了欠身,然后转过身,步子很缓,很轻地向宫内走去。走到一半路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目光贪恋地看着一个方向,眼珠儿就如定在眼眶中一样不再转动一下。 伏寿等人顺着她视线,看到的就是甩开了所有黄门官,提前下朝,箭步如飞赶来的刘协。 刘协在看到完好无损的董絮时,脸色微微放松了些。然后一扭头,就看到站在贾诩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刘备,面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朕的皇叔,竟然也是受命来……绞杀絮儿的吗? 刘备似乎是知道刘协心里的想法的,但是他现在却辩驳不出来,只能想躲开董絮一样,躲开刘协的目光。 刘协低头苦笑了下,然后走上前,脸色略白,声音微哑地对贾诩说:“文和公。昔年在长安,文和公曾庇佑于朕,今日能否看在旧情的份上……” “陛下!”董絮的声音毫无预兆的插入,打断了刘协讲跟贾诩讲情的话。伏寿皱了眉: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打断人的话!先是她自己的,再是陛下的。董絮今天,当真是逾矩的呀。 刘协却似毫无所觉,他眨了眨眼,回头不解地看着董絮。董絮偏头对他笑了笑,声音很温柔:“陛下,絮儿有几句话想单独跟陛下说说。就在前头絮儿自己的宫里,您能给絮儿点时间吗?” 刘协“唰”的一下扭过头,满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贾诩和刘备,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一下子握紧了手掌。他听到自己声音很飘渺的说道:“好,……我这就来。” 董絮满足的点点头,仿佛听惯了刘协的“我”字一样,很自然地转过身,自己进了殿门。留她身后苦笑的伏寿,暗暗绞着帕子,咬碎银牙:她从不知道,原来他在跟她说话时,只是称“我”的。 刘协在董絮身后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的背影,抿起嘴,闭着眼睛像是忍耐心头翻涌的情绪一样 跟贾诩声音沙哑:“多谢文和公了。” 贾诩不惊不燥:“陛下言重了,此不过贾诩不过份内事而已。” 刘协没再理他,摆了摆手,有些失神地跟上了董絮的脚步。 第二百章 生世莫于帝王家 宫殿内,董絮屏退了侍女,正一个人拿黛笔认真细致地描画着眉毛。刘协进来时董絮偏过头,笑微微地冲他招招手:“伯和快来,看看我这次给自己画的眉怎么样?好看吗?” 刘协掌心撑着门框,拿楠木门支持住自己。眼睛定定地看着董絮,在听到董絮问话后,脸上挤出一个及其难看的笑:“好看……很好看。” “好看你还笑得这么难看!分明就是在敷衍我。”董絮满是不依地嗔了他一眼,直接把手中黛笔丢给他,口气刁蛮:“你来帮我画!” 刘协拿起笔,一手微微地抖着捧起董絮的脸,另一只手比划着董絮的眉形,却发现这做的很熟练的工作在今天老是不顺,总是这里那里的出现岔子,好好一条眉毛,愣是化不到让他满意的样子。 董絮合着眼睛,很是沉默地配合着刘协的胡乱动作。在她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止住刘协动作,自己捧住铜镜,来来回回照了照,然后满足地笑了:“还是你画的比我自己画的好看。嗯,不错,有奖励。” 说着董絮踮起脚,在有些呆滞的刘协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脸色微红地转过身:“我去换件好看的衣服。你就在这里,不许进来。” 刘协当真就听话的止步不前,他愣愣地拿着手中的黛笔,手抚上董絮刚刚捧过的铜镜:那里现在只有他一个,形单影只,茕然一身。往昔经常陪着他一道出现的那个女子,也将在不久之后,被三尺白绫了余生,甚至连带他们期盼很久……尚未出世的孩子。 刘协看着看着就觉得今天宫女们干活肯定偷懒了,这铜镜前,怎么老是涌起一股雾气?让人看都看不清晰。香炉里的香燃的也不对,往日都是安神舒心,今天却分外难闻,让人鼻子发酸。 他手抚过镜子前的首饰匣子,那里一堆他赐给她却被她嫌弃的东西:她喜欢把最爱的那些都戴在身上,放置的都是她看不上眼的。她还…… 刘协的思绪还没走完,就听内间传来“咚”的一声人体倒地声。刘协骤然僵住动作,满是惊恐地朝向内间门帘,在反应过来那个声音可能是什么以后,很是失态地冲进了屋子。 屋内一身繁重礼服的董絮委顿地倒在床榻边,鲜血染红了地面,胸口处插着一把剪刀:那是她用来给孩子裁小衣专门问他请旨要来的。宫内原本禁这些东西,他为她破了一次又一次例,却不想有一次的魄破例却成了她的催命刀。 刘协浑身僵直地俯到董絮身边,把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很轻,带了丝哀求地冲董絮唤道:“絮儿……絮儿……” 还留着一丝清明意识的董絮微微地睁开眼,拿气若游丝的声音问刘协:“我……是不是……丑了?” 刘协死命的摇着头,把脸放在董絮前额上,眼中含泪喃喃:“没有。不丑。一点也不丑!” 董絮放心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不丑……就好。伯和……絮儿在你眼里……是不是最漂亮的……” “是!是最漂亮的!” “是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虽然你有时候是在哄我……可是……我心甘情愿。知道我为什么……打断你的话吗?”董絮忽然急喘了一下,身子微微抽搐,抓着刘协衣襟的手也骤然握紧,她忍着铺天盖地的黑暗,强撑毅力跟刘协说:“因为……你是大汉的皇帝啊……我怎么舍得……让你为我去……求人呢?嫁给你……我不后悔的……如果有来世……我还想……再……再给你做妻子……或者做妾侍。” “只是可怜……我们的孩子……下辈子投胎……切莫再为……帝……帝王……家……” 董絮的死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刘协的胸口。刘协自那之后,就像忽然颓废萎靡了一样,在朝堂上,再无之前的锐意,他仿佛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连即将到来的太庙冠礼都不能引起他丝毫振奋。 朝议时候,他最常做的事就是一手撑着头,一手敲着桌面,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人的争论和汇报。很少再像之前那样会驳斥,会大怒,会笑而不言。更多时候他像旁观的看客,曹孟德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任何的挑衅和僭越都不能在激起他的怒意和情绪。甚至在后宫,他除了去皇后伏寿处,就是独宿御书房,再也不往其他地方临幸。 伏寿对他的这点变化即欣喜又担忧,欣喜于他终于只是属于她一个人了,又担忧于他是不是郁结于心,难以发泄? 她想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董絮死那一天刘协的表现,他像个忽然失去方向的孩子,在所有人察觉不对,冲进屋子时,看到的就是他靠在案腿上,紧搂着死去多时的董絮,脸色柔和,表情温柔。对着这样的刘协,伏寿有一瞬间生出一种恐惧:她真怕他想不开,会办了傻事,就这么冲出去找曹孟德麻烦。 可是刘协却只是抬头看看他们,甚至对贾诩等人的到来都没有发表一丝异议,只是无比平静地告诉他们:“都出去。两个时辰以后再进来。” 伏寿他们谁也没多说话,按照圣旨一一退出殿外。 贾诩那时候很是体贴地询问刘备:“玄德公与诩之命令已经完成。玄德公是要与诩就此一道回去,还是待两个时辰后,再进去劝慰陛下呢?” 刘备轻叹了口气,想了想终究还是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备还是与文和公一道出宫吧。陛下这会儿……恐怕并不乐意见到我。” 贾诩没说话,径直带着人朝宫门走去。刘备微微顿了顿脚,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殿门,却最终还是跟上了贾诩。 伏寿屏退了所有人,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守在殿外,她对殿内的刘协轻轻的提醒:“陛下,这里已经没人了。您心里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然后她就耐心地等着刘协反应,结果里头却安静了很久,那种一丝声音也无的安静。伏寿慌了神,刚想转身入内看看情况,就听到一声极轻极微压抑到极点的沉闷哭声,带着数不清的哀恸,悔恨,内疚,不甘,还有……仇恨。像是禁囚笼中的伤兽,欲择人而嗜,却又不得而出。 伏寿有那一瞬间是心里害怕的,甚至为此还躲了刘协两天,但是在发现刘协那种颓然状态后,她又不得不挺身而出去劝慰刘协。于是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国母毕竟是国母,手段非凡。在董贵人死后,最得宠的就是当朝国母了。好像也只有在皇后娘娘那里,陛下才没有那么死气沉沉了。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吧。 当然,好事只是针对后宫女子而言,对于曹孟德来说,刘协的死气沉沉绝对算不上好事。 开始的时候,曹孟德也曾以为刘协是被爱妾的死打击到了,将来说不定都会这般萎靡不振了:毕竟心爱的女人和尚未出世的孩子都因为自己的谋事不慎,死在自己怀里,这对于意气风发年岁的男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及其沉重的打击。 曹孟德最初甚至还为这个想法高兴了一阵子。可惜还没等他乐够,却被郭嘉无情地给提醒了。 郭嘉那会儿不知道在不爽些什么,在知道刘协事情后,表情很讽刺地笑了,然后语带深意地跟曹孟德说:“主公,切勿掉以轻心。” 曹孟德蹙了下眉:“奉孝难道以为他只是在装?” 郭嘉挑着眉,指着皇宫方向,吐出一句非常形象的比喻:“自以为是的幼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幼虎成长,成了懂得收起爪牙,扮成大猫,欺骗世人的老虎。” 曹孟德心头一凛,眯起眼睛,表情凝重:他骤然想起一个人来。一个也曾被郭嘉比喻成老虎的人。他这次就曾跟随贾诩一道入宫,但是出宫后却又压抑着所有情绪,让人看不透他对此事的具体看法。 曹孟德皱了皱眉头,手柱在桌案上,不再出声。郭嘉也不打扰他,自己垂着眸,不晓得在走神想什么事情。过了好一阵,曹孟德才像下定决心一样跟一旁的亲兵吩咐:“去打探玄德公最近时日在干些什么,然后请玄德公过府一叙。” 郭嘉闪了闪眼睛,托着腮,表情略微放松。在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暂时没他什么事以后,郭嘉很自然地站起身,没打扰又凝眉思考的曹孟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他到家的时候,蔡妩正拉着郭照、戏娴两个小姑娘在厅里说着悄悄话。娘儿凑着头,也不知道在谈什么天呢,瞅见郭嘉过来,忽然就禁了口,大的那个装模作样站起身,带着一脸谄媚笑意温柔甜腻地喊他:“奉孝,你回来了。”小的那两规规矩矩敛着衽,无比端庄无比淑女状地叫:“父亲”/“奉孝叔父”。 郭嘉进门的脚一下子就僵在半空,眼神狐疑地在三人中扫了扫,最终落在笑的不怀好意地蔡妩身上。郭大人板了脸,轻咳几声,很有“长辈”风范地对着两小姑娘点点头,然后假模假势地对俩姑娘说:“照儿,带着你娴儿姐姐先下去,我有话跟你母亲讲。” 郭照挑挑眉,边用帕子捂住嘴,边应诺拉着戏娴的手,往门口走。戏娴丫头也很配合的跟在郭照身后,只是瞟向郭嘉的目光里却带了丝同情和幸灾乐祸。 郭嘉被她们这诡异眼神看的头皮发麻,心里更是小鼓槌急擂。在俩丫头走远后,郭嘉表情恢复,有些发憷地凑到蔡妩跟前,拿可怜兮兮地声音问蔡妩:“阿媚,你……想搞什么鬼?” 蔡妩嗔了他一眼,探身子往外头看了看,确定戏娴走远了,才换了正常点的笑容,从案上捧了茶讨好地递到郭嘉眼前。郭嘉成惶惶恐地接过茶杯,表情纠结地看着忽然“贤惠”的媳妇儿,脑袋里明晃晃地闪过九个大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侧侧身子,有些戒备地瞧着自个儿媳妇儿,声音飘忽:“阿媚,有什么话你就说。你这表情的,笑的我怵得慌。” 蔡妩脸色立刻变得正常,只是说话还有些怪腔怪调:“奉孝……” “啊?” “你说,最近许都还会有大事发生吗?”蔡妩踮着脚凑到郭嘉耳朵边问他。 郭嘉眉梢抖动,完全摸不着蔡妩发问原因地回答:“应该……没事儿吧?” 蔡妩手一合,眨着眼睛“哦”了一声:“那就是说……你最近会很闲喽?” 郭嘉被她口气搞的瑟缩了下,张嘴有些犯傻地说:“啊……应该很闲吧?” 蔡妩一下拉住郭嘉袖子,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眼睛闪闪地看着郭嘉,跟郭嘉说:“那我们带着几个孩子去踏青吧?” 郭嘉心里一激动,刚要点头答应,忽然又警觉地想起什么:“真的只是踏青?没别的事?” 蔡妩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做赌咒发誓状:“真的只是踏青!没别的事!” 郭嘉略带怀疑地松口气,正要答应,就听蔡妩小小声地补充:“其实,不只是要你去踏青,你还得顺带着想法子把这回挑的那些适龄的男孩子一块儿带出去。我跟娴儿她们呢,就躲在车里,挨个儿看看就好了。” 果然有猫腻!他就知道! 郭嘉满是无奈地瞧了眼蔡妩,一副无语样子:你说他媳妇儿得有多一根筋才对拉媒这事痴心不改?娴儿那丫头心思,前阵子他可是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现在想起来他心里还堵得慌呢! 他本来以为他夫人会消停一阵,好歹等娴儿这种想法消退一些,她在重新开张呢。结果他还是不够了解女人八婆起来时的思维,他老婆现在绝对属于神经不对路,义无反顾奔着一条相亲保媒的线,一去不复返了! 蔡妩揪着他袖子,动作温柔摇啊摇,声音软软地磨啊磨:“奉孝,你答应了吧!答应了吧!你看娴儿几个都挺高兴了,你好意思扫了孩子们的兴吗?” 郭嘉眉头直跳地看着蔡妩:“你真的告诉娴儿她们出去的真是目的了?” 第二百零一章 天佑玄德逃生天 蔡妩听后吐了吐舌头,死不认罪:“说不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郭嘉皱皱眉:“那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两个孩子看我用那种眼神?” 蔡妩抬眼看着房顶,一副“风太大,我没听见你说什么”的茫然表情。 郭嘉盯着蔡妩,发现蔡妩压根儿不打算理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坐到一边,故意不跟蔡妩说话了。 蔡妩忍了一会儿终于开始沉不住气,走到郭嘉面前推着他身子:“唉,你到底去不去啊?” 郭嘉耸眉搭眼地看了眼蔡妩,很有骨气地保持着沉默。 蔡妩又推,郭嘉又沉默。 蔡妩最后一咬牙,手环上郭嘉胳膊,先是语气委屈:“亏你还是做叔父的,侄女的事情一点也不上心。你不知道娴儿是怎么想的吗?你忍心看着她就真这么将将就就跟个不冷不热的人过一辈子吗?你忍心吗?” 郭嘉噎了噎,合上眼睛,心潮起伏。 蔡妩看他还是一副爱答不理模样,立刻转变策略,环着人胳膊的手往上一抬,小手很不客气在郭嘉身上挠了两把,口气凶巴巴地威胁:“你去不去?” “……不去。”郭嘉抿着嘴忍疼,表面一副宁死不屈样,内里却在思考蔡妩这笨人笨法子实施起来成功几率有多大。 蔡妩嘟起嘴,手上加劲:“你去不去?去不去?不去我下次跟丁夫人聊天就把荥儿上次学画的事全都说给她听。” 郭嘉脸色一僵,表情诡异地想起小儿子那吓死人不偿命的思维和惊到人不负责的行为了。话说就在过年以后,三岁的小郭荥脑袋活跃非常,在吃过一顿野菜后,忽然心血来潮要开始拿毛笔画画。画画就画吧,反正蔡妩他们也没指着他能成圣成贤,所以就任由他折腾去了。 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有十几天,郭荥终于有一次捧着一副画作邀功一样在一次吃饭时,跑到自家爹妈跟前,面色严肃地跟郭嘉和蔡妩展示自己的“长幅巨制”。 郭奕那会一时好奇,手欠地先接过来了,结果横看竖看没看出画的是什么,又估计尊严不忍开口问弟弟,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句:“不错。”然后灰溜溜把画递给郭照和戏娴,两姑娘看后,表情漂移了下,低头忍笑,肩膀颤动地把画又递给蔡妩。 蔡妩眼瞧着画上的俩小人,一头雾水:画被郭荥涂抹的乌漆抹黑,勉强能认出那两个小人里掐腰发威的那个是个身材“苗条妖娆”,表情抽象的女妖怪;而一个柔柔弱弱,正横眉立目状的应该是被女妖怪抓的小人儿,类似童男童女的那种? 蔡妩纠结地盯着画,转身凑过头问郭嘉:“哎,你看懂儿子画的是什么了没?” 郭嘉面有迟疑,想了想还是不怕死地问郭荥:“荥儿,来来,给爹娘说说,你这个画的是谁?” 郭荥绷着小脸,迈开短腿来到两人跟前,伸手指着“女妖怪”说:“这是娘亲。”然后又指了指被抓的“小人儿”,说:“这是爹爹。” 蔡妩“啪”的一下子就掉了手里筷子,眉角抽啊抽的看向画纸,丢也不是,拿也不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为啥她和郭嘉挺正常的两人就养出了这么一个不正常的儿子呢?你说他脑袋是怎么长的,她在他眼里怎么能是妖怪呢?还有他爹那形象,就算清瘦了些,也犯不着把他爹化成发育不良的小人儿吧? 蔡妩这里满心郁闷。郭嘉那边表情更纠结,他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郭嘉看着儿子,手捂着胸口,语气古怪地问:“你说……他是谁?” “他是爹爹!”郭荥一脸严肃状地认真回答。 蔡妩“啪”的一下把画合上,急喘了几口,小声念叨:“这画绝对不能传出去,绝对不能传出去!” 郭奕凑过头,忍着笑意瞟了眼画纸,在蔡妩耳边小声说:“娘,我觉得就算说出去,也是爹更没面子。那个妖怪,基本上谁也看不出是你。” 蔡妩很有同感的点点头。就听郭嘉在一边郑重地声明:“那也不是你爹我!荥儿,下次不许再画爹娘,画你大哥!” 郭荥压根没理会郭嘉让他话郭奕这茬上,他反应拍数还徘徊在郭嘉那句问画里到底是谁的话上。郭荥很认真地无视了郭嘉的建议,点着头,郑重其事宣布:在荥儿没有画到让爹爹认出自己以前,不会画其他人了。 郭嘉登时瞠目结舌。求助地望向蔡妩。蔡妩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郭嘉。 郭嘉那会儿一脸颓败,然后沮丧地摆摆手,认输地跟儿子说:“你随便吧。只要把东西藏好就行了。” 于是从那以后,郭嘉在小儿子画作里总是以各种各样古古怪怪的形象出现:有时候是状似狐狸,但只生了两条腿的奇怪品种。有时候是营养不良顶着个硕大脑袋的奶娃娃。也有时候是长了副三角板的眉毛,向日葵的眼睛一样的老妖怪,总之郭嘉这当爹的在儿子的画里真是千奇百怪,各种出奇。但是,所有出现郭嘉的画纸上都有一个公共特点就是:在郭嘉那个“形象”不远处,必然有个“妖娆苗条”,一脸母爱状地“女妖怪”出现。 蔡妩曾经对此心生抗议过,但是被儿子那酷似郭嘉的小脸一卖萌,蔡妩立刻没有立场地妥协:你画就画吧,只是别人不问,你不要说这是话的你娘。 郭荥很开心地答应了蔡妩要求,然后小声地重复:“画里的这个是爹爹。另一个是谁?另一个我不告诉你!” 于是那之后,除了郭奕几个,郭嘉府上其他人谁也不知道二公子画的那到底是啥?蔡妩亦是乐得保持沉默,完全不理郭嘉每每看到儿子新画时,那哀怨忧伤的目光。 回忆完毕的郭嘉,摆着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姿势别扭的一扭头:“你去跟丁夫人说吧。反正那里头画的又不是你,我才不在乎!” 蔡妩闻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脚,指着郭嘉控诉:“你不在乎?你居然说你不在乎?还那里头根本不是我?你想让她是谁?啊?郭奉孝,你想她是谁?” 郭嘉立刻噤声不言:嗯,媳妇儿这是想胡搅蛮缠了。不说话,我就是不说话! 蔡妩看他在旁边照旧一副老僧入定状,不由嘴一撇,拿起帕子捂着眼睛“嘤嘤”地假哭出声,边“哭”还边抽抽搭搭地哽咽:“我就知道你嫌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整天张罗这事,其实就是闲得无聊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爱操闲心?特爱无事生非,是特会碎嘴子的女人了?是不是?” 郭嘉闻言赶紧站起身:他有些着慌,蔡妩这话初听确实有些装样儿,但是后来怎么听怎么像在假戏真做了。郭嘉想了想,发现蔡妩说不定自己心里当真就如她现在说的这样呢:张罗事,压力很大:过了,怕娴儿会多想,以为她是嫌弃她留在郭家。张罗不够,会负了高翠所托付,还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她对侄女不上心。 郭嘉无奈地合了合眼,拉着蔡妩表决心:“没有!绝对没有。” “阿媚,你也知道,我对娴儿要嫁人这事……并不欢喜。总觉得,那是谁抢了志才的东西一样,没跟他一声招呼,就这么把娴儿娶走,我……算了,踏青就踏青。什么时候去?” 蔡妩放下帕子,定定地看着郭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向娴儿承诺了半年之期。奉孝,我不知道,半年以后,若娴儿还是如此,我们该怎么办呢?” 郭嘉叹了口气:“阿媚,事情还没到那一步,等等吧。等等看娴儿她到底会不会在半年内改变想法。” 蔡妩抿起唇,无奈地点了点头。 之后好几天,郭嘉都没再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开头曹孟德还好奇地问了问,在得知郭嘉是忙活戏志才遗孤的事以后,曹孟德很怅然地沉默了。他在过了良久,才转身看着一众的属下开口:“春色上好,诸位家中若有适龄子弟,可到许都郊外一游。” 底下几个知道原委的,表情哀伤,一言不发地点头。而后来许都的一些贾诩,马超之流也在看出气氛不对以后,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那天散议后,曹孟德专门留下了刘备,程昱那会儿眼睛一闪,看着荀彧,微微地冲他点了点头:哎哟,主公终于下决心要出去他了!这可真是让人松口气呀! 只是要松口气的事明显确定的太早,刘备那天在曹孟德府上待了没半个时辰就出来了。出来后居然说曹孟德要他东进追击袁术余孽,并且即刻开拔。 刘备那时听到这条命令时,动作有多快,基本上是曹孟德前脚刚同意他带兵追击的提议,后脚他就带兵出了许都城:许都,他是绝对不能再待了!先不说董承衣带诏事让曹孟德对他起了杀心,便是后来的董絮事,也让他跟皇帝刘协之间,留下了沟堑。他又不是傻子,如此境遇下,还在许都晃悠,不是找死吗? 按说,刘备的运气应该很好,他跟曹孟德请命时,郭嘉不在,而曹孟德对他又一直抱着欣赏和不忍的态度,所以他很顺利地讨到了追袁的任务。但同时,刘备也挺倒霉的,他在带着兵马出城的方向,正好就是蔡妩他们踏青的方向。 蔡妩那会儿正闷在车子里,好生无趣往身后张望着,远远的就看到许都城出来一队人马,在官道上向着东方而去。蔡妩定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掀开帘子,很是不解地对骑马在前的郭嘉说:“奉孝,你不是说最近许都没什么大事吗?怎么玄德公带兵杀气腾腾的出城了?” 郭嘉闻言一下勒住了马缰,转身着远方官道烟尘弥漫地样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机。 他利落地调转马头,跟随着的亲兵吩咐:“李封带人护卫好夫人他们。其余的跟我回城!” 说完郭嘉也不待蔡妩反应就策马疾驰,带人往许都司空府狂奔而去。 蔡妩眨巴着眼睛,回头冲着戏娴问道:“娴儿,刚才是不是我错觉?我怎么觉得你奉孝叔父刚才好像……要杀人?” 戏娴咬了咬唇,迟疑地点点头:“跟当初救我时表情很像。” 蔡妩抽了抽气:恐怕玄德公要倒霉了。 果然,郭嘉是直接往司空府走的,到了司空府门前下马掷了鞭子,大步流星的往曹孟德所在花厅走去。曹孟德那会正怀疑自己刚才同意刘备追人的那个决定是对是错呢,这会儿忽然见郭嘉闯了进来,正要寻人问一下,就听郭嘉劈头一句:“主公,请速速派人追回刘玄德!” 曹孟德眼睛一闪:得了,不用问了。郭嘉跟他想一块去了! 曹孟德手脚麻利地抽出一根令签:“来人,着卫将军朱灵速速带人,拦截刘玄德!” 亲兵进来后,接了令箭,赶紧下去办事。 郭嘉不敢舒气地说道:“主公,若朱灵拦截不成,当如何处之?” 曹孟德眼睛一闭,拳头握紧:“孤这就修书徐州,命徐州守将车胄暗图刘玄德。” 郭嘉这想松口气,要退下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主公,大公子门下司马懿刚来许都,还未有建树。主公何不着大公子带人一道去追击刘备?” 他话音刚落,曹孟德还没见反应,门口曹昂声音已然响起:“父亲!儿子特来请命:请父亲允曹昂带人追击刘玄德!” 说着曹昂已然掀帘子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低头敛眉的司马懿。 曹昂说完就执拗地看向曹孟德,曹孟德扫了眼儿子,又扫了眼司马懿,最终什么也没说,抽了根令箭命令道:“带你所部,速去速回!” 曹昂应了诺,接过令箭赶紧出门。在门口时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冲他草草的点了点头,然后脚步匆匆地执行命令去了。 厅里曹孟德和郭嘉这才算彻底舒了口气:三路兵马,若是不出岔子,应该没问题吧? 可惜在这次的较量上,老天爷明显没有站在曹孟德他们这一边。在曹孟德他们派出了朱灵,派出了曹昂,甚至埋伏了车胄之后,本是十拿九稳要刘玄德命留许都的计划,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全部付之东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守完兄丧,受管休书信所嘱,只身待三十骑亲卫,前来投奔刘备的赵云赵子龙。 赵云那会儿来的很是时候,朱灵的部队刚刚跟刘备的人交锋失败,刘备军队正要舒口气继续赶路时,恰被扔去辎重,一路急行军赶来的曹昂部读了个正着。 才有一番生死激战,眼前又是一波如虎敌人,刘备疲兵作战,险象环生时,就见北方大地烟尘飞扬,许都外小小的阳望坡下,竟然又来了第四波人马。不知是敌是友。 待这波人马靠近时,正交战的人才看清来人不过五十,当先一骑,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英气勃发。身着冠银甲,手拿亮银缨枪,白色战马,白色战袍,在烟尘滚滚中,分外惹眼。 刘备方和曹昂方几乎同时出声。只是两方中 曹昂是眉头紧皱,眼光晦暗,语气阴沉指着来人问司马懿:“这是何人?” 而另一边则是刘备言语惊讶,面有喜色地跟身边张飞说:“居然是子龙!” 第二百零二章 二士来许带消息 一个将领对一场战争的影响有多大?曹昂以前不知道,现在却心地清清楚楚了:赵云的介入,明显有扭转局势之力,若之前刘备他们是靠刘备的人望在苦苦支撑,现在确实有足够的希望和士气在支撑了。赵云所带三十人,一入战阵就如一把钢刀,划破胶着,狠狠撕开了曹昂他们刚刚合围的包围圈。甚至这个人还有余力在层层围堵下毫不费劲地向着曹昂方向冲杀。 曹昂在马上盯着银枪如画,所向披靡的赵云,心中无限感慨:“昂以为: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之人不过坊间讹传,今日看来,世间到当真有此人呢。” 感慨完曹昂回过神,一手勒缰,横槊在前,扬声喝问道:“尔乃何人?” 赵云手下控马,长枪一划,声音沉悦:“常山,赵云。” 曹昂眯了眯眼:如此人物竟然从未听说过,真失策呀失策。可惜还没等他遗憾完,他身前护卫的将士瞬息间就又有两个被赵云挑落马下,赵云离曹昂现在不足百尺。 曹昂身后司马懿一下拽住曹昂马缰,引起曹昂注意后神色不变,声音淡淡地说:“大公子,今日截杀刘玄德,已然难以成事,将军还是尽早撤离。回程回报。” 曹昂任由司马懿拉着缰绳,指指前方刘备方向,挑挑眉:“截杀不成便截杀不成吧。只是,就这么让他走了,本将心甚不甘。仲达,想办法,尽可能多的留下这波人。” 司马懿苦笑了下:“公子这是为难懿。”他是人好吧不是神好吧?咱们这打得不是伏击战,不是围歼战,而是地地道道的遭遇战,你让他尽可能多留下人,除非再给他一支军马。 司马懿的表情明显取悦了曹昂,曹昂一挥手,很光棍地跟司马懿说:“我不管,谁让你是我门下幕僚的。我有难题不找你找谁?” 司马懿露出一个很无奈地表情,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红色小令旗,转头对曹昂说:“还请大公子尽早撤离。” 曹昂眯着眼瞧着司马懿动作:“我就知道你有后招。不逼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使出来了?” 司马懿轻叹了口气,手中令旗一扬,阳望坡上忽然显出无数支弓箭,在一落,漫天箭雨向着往正往东撤离的刘备军铺天而下。战场顿时一片惨嚎。 留下断后的赵云见到此坚固,动作微微愣了下,但几乎同时,他就枪交左手,右手一抬一放间,弓箭拉弓上弦,冲着曹昂呼啸而去。曹昂瞳孔一缩,下意识将手下长槊抬起,“呛”的一声,弓箭入槊,生生钉入了两寸,曹昂虎口被震的发麻,低头一瞧,血肉模糊。 曹昂眼睛眯了眯,甩甩胳膊后,跟司马懿说道:“尽力生擒此人!” 司马懿眉梢跳了跳,拉着曹昂控缰后撤数十步跟曹昂说:“大公子当知,除非把典君和仲康甚至孟起将军都带来,否则,此人不可能生擒。” 曹昂嘴角一抿:“那就杀之以绝后患!” 司马懿闻言眼中闪过一道亮光。红色令旗扬起,当空挥了两下,阳望坡上弓箭泰半消失,顷刻换成了滚木。落石滚木之下,不止有刘备军受损,甚至还有曹军自己人也在被滚木所伤! 曹昂身子一怔,“唰”的一下转向司马懿,语气冷厉:“你是想告诉我,擒杀此人要付出多惨重的代价吗?” 司马懿微微欠了欠身:“公子好悟性!” 曹昂恨恨地握紧了拳头,最终在滚木中自己人的惨叫里,满心不甘地宣布了撤军命令。 司马懿看着面色青黑的曹昂,无声地垂下了眸子。 此一役,许都方面朱灵重伤,近千将士阵亡受伤。刘备人马折损一半,在有赵云断后支持下,率余部向徐州远走。赵云所带三十骑,十七人受伤,却无一人阵亡。赵云本人轻伤曹昂。 曹昂回去给曹孟德请罪汇报时,本以为自己老爹怎么着也得罚自己一顿,没想到对于刘备的出走,曹孟德竟然只说了句:“天意如此。罢了,都下去吧。” 曹昂低着头,悻悻地退了出去。到门口见到正等待的司马懿时眼角微微挑了挑,沉着声问:“那些伏兵是你一早就安排的?” 司马懿摇摇头:“是在公子过来请命前安排过去的。” 曹孟德眉梢动了动,拍拍司马懿肩膀:“不错。下次继续。” 司马懿立刻低眉敛目闭口不言。 第二天的时候,郭嘉知道了事情结果,看着脸色有些失落的曹昂,郭嘉哥俩好地搭上曹昂肩膀,信誓旦旦道:“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跟玄德公,早晚还有战场相见的日子,大公子不必急于一时。” 曹昂低着头轻声嘀咕:“我倒希望再不要见他。最好有人替我除了他。” 郭嘉挑着眉轻笑:“嘉以为对大公子来说,敌人这东西,还是自己除去比较放心。” 曹昂咬着唇,若有所悟。他身后司马懿盯着郭嘉,一脸恍然:怪不得大公子跟传言里不太一样,敢情就是这位郭大人教出来的呀。 三月份的时候,许都开始陷入一种莫名紧张的情绪里,郭嘉更是有好几次大早上就被曹孟德派人从家里挖出来,拿帕子醒醒神,胡乱灌往汤粥的就往司空府赶。 蔡妩不知道忙活什么,但隐约觉得这事可能跟战事有关。只是郭嘉不说,她也没多问。 到三月中旬的时候,蔡妩家里来个两个老头儿,在其中一个言辞不搭,鸡飞狗跳的思路回答里,蔡妩总算理出一些时局状况来。这两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左慈那个打着给二徒孙过生辰的旗号来她家蹭吃蹭喝的老神棍,以及之前她写信要他请来的神医华佗。 话说华佗来时还给还曾给军师祭酒府上的门卫造成了一些困扰,因为门卫们怎么也不想相信自家主母在董大夫之外还请过一个大夫,而且这大夫还粗布麻衣的,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走方郎中,他真的是医术高明能治病的主儿? 门卫们很是怀疑地打量着华佗,华佗面带微笑,站在门处耐心地任由门卫端详。只可惜还没等门卫们端详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左慈那“二货”不晓得从哪个犄角旮旯忽然窜出来,一把拨开守门的,拉着华佗风风火火就往里赶:“我说你啰嗦个什么劲?赶紧的,赶紧的!我们家媚丫头给我来信叫你过来的,肯定是病了,你得着急看着呢!老道儿我就这么个宝贝小徒弟,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你让老道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也忍心吗你?” 华佗眉角抽搐地从左慈袖子里挣脱出来:“放手!我自己走。” 左慈依言放开了手,然后又转悠到华佗身后,像推箱子一样推着华佗:“华老头你腿脚忒慢了,等你走到了,我徒弟早病入膏肓了!” 华佗站的懒得理这种脑回路异常的老疯子,直接一把挥开左慈胳膊,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居然就这么径直地往客厅走了。他身后左慈摸着下巴胡须傻了傻,然后跟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嗷嗷怪叫着道:“华老头,华老头,你刚才是在瞪老道儿吧?你境界有提高呀,以前瞪我我都看不出来呀。” 华佗埋着头,压根不理左慈:他年轻时候肯定是疯了才会交上这样的朋友,损友,绝对的损友! 左慈才不理他,他身手及其矫健地跳到客厅门,扯着破锣嗓子吼了一句:“媚丫头,你师父我来了。” 蔡妩在厅里刚听到门卫汇报说有个华佗的大夫在自家外头,正要起身相迎,就听到左慈这一嗓子吼出,被震的表情漂移了下。然后还不等她反应,眼前人影啊一闪,自己肩头就被左慈抓住了,左慈满是褶子的脸上透着一股少见的担忧,只是声音还照旧欠揍地冲门外说:“那个谁,你快点儿,我把媚丫头抓住了。你赶紧来给瞧瞧,这病还有的治没得治。” 蔡妩被他摁的一头黑线:她很纳闷,为什么左慈的每次出场都如此的不走寻常路呢?这么多年过去,就是给蝈蝈脑袋也该进化大头蟀了,怎么左慈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呢? 蔡妩很郁闷地拨开左慈爪子,翻着白眼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左慈眨眨眼,满是无辜:“不是你写信说你病了吗?来来来,伸胳膊出来,让为师我瞧瞧,你这病还有的救没的救?” 蔡妩“唰”的一下收回胳膊,额角跳着满是无奈地青筋地瞧着左慈:“你听谁说我病了?我什么时候给你写信说我病了?” 左慈挠了挠脑袋,眯起眼睛打量着蔡妩,然后一言不发地从袖子里抽出蔡妩曾给他写的纸条,滤过一遍,重新看完后,左慈抬起头,冲着蔡妩“呵呵”地笑了两声,然后恬不知耻地说:“老道儿看花眼了。敢情不是你病呀?不是你病就好办了。” 蔡妩刚纳闷怎么个“好办了”呢,就见左慈冲着门外挥挥手:“华老头你不用进来了,我家妩丫头没病。回吧回吧。” 蔡妩刚平息的额角青筋立刻重新出现,她站起身,一把推开左慈,正面迎上华佗,露出一个很诚挚很中肯地笑容冲华佗行了一礼:“不止华老先生前来,有失远迎,还望老先生勿怪。” 华佗笑了笑,好脾气地挥挥手。在蔡妩起身之际很仔细地端详了蔡妩面色,端详过后眉头为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蔡妩那会儿低着头,并没有发觉华佗的异样,但是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华佗表情的左慈却在看到他如此作为后,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冲正欲开口的华佗,微微摇了摇头。 华佗蹙了下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跟蔡妩道:“蔡夫人,好久不见。听元放说,府上有人抱病,却不知是……” 蔡妩抬起头,很是尊敬地看了眼华佗:瞧,这才是医者之表率,来的以后寒暄也无,直接问你们家府上病的那位是谁。 “是外子。”蔡妩很坦然地如实相告,“前阵子,他旧疾又犯了。” 华佗皱皱眉,偏着头疑惑道:“不应该呀。当年老朽离开时开的药方加上后来蔡夫人的调理,府上郭大人顽疾应该已经去除七七八八了。” 蔡妩轻咳了下,有些尴尬地解释:“不是那个咳嗽的,是他……胃里不太好了。” 华佗眨了下眼,换上副正经公事样子跟蔡妩说:“”那郭大人现在何处?可否叫他出来诊脉?” 蔡妩又感概了:“他……他现在还在司空府……没回来。” 华佗闻言,眉头立刻皱成个“川”字,面上满是不赞成之色:“傍晚时候尚未见回,这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蔡妩听后没敢搭腔,她太知道老头儿脾气了,若是她回了是,老头真敢看到郭嘉后,先没诊脉而是劈头盖脸骂他一顿。虽然蔡妩也觉得有时候郭嘉是挺欠骂的,但是好歹自己男人自己心疼:她怎么骂怎么闹,她都觉得那是应该,换了别人,她就该觉得别扭了。 不料华佗却在看她表现后,轻声叹了口气:“哎……年轻人,都是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等到以后,有后悔的时候。” 蔡妩低着头,连声道:“是是……是。华公教训的是,他来了我就说他。” 华佗胡子一缕,带了丝火气瞪着蔡妩:“不光说他,还有……” “咳咳!”一边难得安静没插话捣乱的左慈这会儿却忽然轻咳了一声,上前揪扯着蔡妩袖子把她跟华佗视线隔开,然后可怜巴巴地跟蔡妩说:“你师父我从河北把这老东西揪过来,都没好好吃过饭。妩丫头呀,你是不是现在该心疼心疼老道儿我了?” 蔡妩眨眨眼,看看一脸小星星地左慈,再看看风尘仆仆的华佗,心里暗自懊恼了下自己的粗心:果然每次看到左慈,她脑袋都会秀逗一阵。 “你想吃什么?”蔡妩撇着嘴问左慈,左慈毫不客气,伸着手指大模大样点了一堆,等点到蔡妩眉角直抽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捋着胡子咂摸咂摸嘴说:“暂时就这些吧?不够再点。” 蔡妩狠瞪了他一眼:还暂时就这些吧?他知不知道他刚才点了二十几个菜?就他和华佗两个,他吃的完吗他? 蔡妩边小声吩咐杜若去厨下通知,边小声嘟囔着:“你怎么每次来都饿死鬼投胎一样,这么多你吃的完吗?” 左慈表情愉悦地看着往厨房走的杜若,很心不在焉状地回答蔡妩:“啊,吃不完。吃不完留着当宵夜。啊呀呀,这盘子里是金丝糕?哎哟,老道儿在河北最怀念的就是妩丫头做的金丝糕了,不行,我得先尝个,垫吧垫吧。”说着左慈就直接跑到桌案前,一把搂过盘子,抱怀里一脸满足状地啃糕点去了,连侍女过来上茶都没理会。 蔡妩看着吃的无比投入的左慈,直觉眉梢眼角都不停抽搐。她想了想以后,决定不理这个能让她血压升高的人,果断扭头看向华佗:“华公是从冀州来的?” 华佗点点头,放下手中茶碗,声音轻缓地解释:“是去并州,后经冀州,在邺城遇到元放,被他火急火燎拉过来的。” 蔡妩偏着头眨眨眼,不晓得想起什么重复道:“邺城啊?那里有在打仗吗?” 华佗摇摇头:“并无。冀州治所之上……” “仗都打到幽州易京城外去了。公孙伯圭那老小儿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居然建了个高楼给自己,每天呆在里头指挥战局,连亲信都不召见。听说手下有人要建议他投降的,他直接把人给‘咔嚓’了。啧啧,脾气真不好。”左慈忙里偷闲,抽空抬头插了句话。 蔡妩身子一僵:“那他手下将领……怎么样了?” 左慈边吃东西边含糊不清地回道:“他手下将领这么多,肯定不是要战死的就是要投降的。” 蔡妩抿了抿唇,脑袋里迅速思索着管休的话,他会选择哪一条?可是思索思索去,却发现她对管休的影响还停留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她甚至已经不能判断这会儿管休到底是什么性格了,甚至管休在她脑海中的模样也渐渐模糊了。蔡妩合上眼睛,只依稀记得他有一双挺直的剑眉,有双疏朗的星目,至于其他地方,她完全记不清楚了。 这个认知让蔡妩心里有些许失落:毕竟那是她曾经想过要嫁的人,是她在这一世第一个喜欢的人,虽然很懵懂,对他感情也亲情更多,但蔡妩总觉得自己隐约是欠着他什么。或许,是一份无法回报的情,或许是一份永远难圆的憾,或许是他当年离开是那句:你可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可真是……不甘心呐。 蔡妩陡然的沉默让她对面的华佗微微愣了下,华神医很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此次去邺城,老朽病人里倒是有一位蔡夫人的故人。她在得知老朽将来豫州时,还托老朽转交蔡夫人一封信。” 蔡妩一怔,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华佗:“邺城故人?我好像不记得我有邺城的故人呀?” 华佗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在案上推给蔡妩,解释道:“是孟夫人托华佗送来的。是冀州本初公帐下郭公则大人的夫人,蔡夫人可曾认识?” 蔡妩拿信的手陡然一僵,看着信的封皮上相隔数年,似曾相似的笔迹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喟叹感:原来,她在冀州真的还有故人,只是在这么些年里,她下意识地选择了遗忘和逃避。因为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清楚从郭嘉离开冀州那一刻起,她和孟珊就不可能再有从前那般闲聊叙话的机会了。她们的丈夫分属于不同的阵营,总有一天会彼此的对立面,而那时的她们也只会有阶下俘虏和得胜军属的区别。 蔡妩有些手抖地接过信,并没有马上拆封而是抬起头看着华佗,声音沙哑:“孟珊姐姐,她如今身体如何了?” 华佗垂下眸,轻叹口气:“多年心病,药石少力。加上后来入邺城,与众多官家周旋里,忧思过甚,郁结于心。恐怕……时日无多。” 蔡妩“唰”的一下僵了身子:多年心病,她约莫是知道的。只是时日无多却是指什么?蔡妩挺直了身子,转脸看向华佗,以一种飘渺的口气问道:“华公所言的时日无多……是指……” 华佗摇摇头,口气中带着一丝痛惜和悲悯,很轻很缓地说道:“多则两年,少则……半年。如何区处,但看她心境如何了?” 第二百零三章 平北方战鼓即起 蔡妩听到华佗的话后,脸色明显地僵了一下。她有些难受地合上了眼睛,低下头,一时没有了再开口相询的欲望:孟珊,又是一个。在高翠之后,又一个要离她而去的朋友。蔡妩想自己和孟珊的交情论说起来,并不比她跟唐薇她们更亲密,但是到了许都后才发现,其实那个年月里,即便是再不亲密的朋友,到后来想起,都是无关利益的纯粹。那会儿他们,身上没有那么多牵挂,没有那么多负累,她们那时真的是在用心相交。 蔡妩吸了口气,有些失落地想到:来许都,这么些年,结识了这么些夫人,恐怕再没有一个人会冒着得罪郭嘉的风险像个老姐姐一样告诉她:你得好好把握。现在趁着他稀罕你,抓紧生个孩子傍身。免得将来后悔。 对面的华佗看蔡妩几经黯然地表情,很善解人意地保持了安静。倒是在一旁等饭菜的左慈咋咋呼呼道:“哎,妩丫头。我那小徒孙呢?怎么不见我的小徒孙出来?老道儿为他生辰可是准备了好玩的戏法哟。” 蔡妩恍然回神,抬起眸,指指门外:“今天下午就跟着冲儿去司空府了。你要是想见,得等晚饭时候了。” 左慈鄙夷地地瞧了她一眼,拿满是不屑地目光看着蔡妩:“切,老道儿我要是想去司空府,还用等到晚饭吗?等着,我这就把我小徒孙接回来去。”说完左慈也没等蔡妩反应,把盘子一撩,抓起华佗就往门外走:“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我那小乖乖徒孙。我跟你说,那小子可好玩了,可对老道儿脾气了……” 蔡妩傻眼儿看着拉着人往门外冲的左慈,满是无奈地站起身,把正跟华佗嘀咕她们家郭荥有多好玩的左慈拉回来。指着老头义正言辞道:“你给我好好在这儿呆着,那里也不许去!现在的许都就跟你那破丹炉差不多。气氛紧张,一点火苗不知道能引出什么变故来,你给我老实点,别惹乱子!” 左慈瞅着蔡妩指他的手,眼睛眨巴了下,闪着莫名兴奋的亮光,口气像是受了莫大鼓舞一样跟华佗说:“华老头你听见没?这丫头说许都要出乱子呀!哎呀哎呀,这下有热闹看了。不行,你腿脚太慢,还是不等你了。老道自己先去了。” 左慈说完以其和年龄既不符合的速度晃过蔡妩,一眨眼就冲到了门外,蔡妩一晃神,紧接着扭过头,却见左慈已经离开二十步远了。蔡妩傻乎乎看着左慈背影:这老神棍练过凌波微步吗?怎么速度这么快?这别就是传说中江湖侠士的轻功吧? 华佗看着蔡妩一脸被门碰了的飘忽表情轻轻地笑了笑,跟蔡妩和颜悦色地说:“蔡夫人无需担忧,元放他有时候……咳……行为癫狂了点,但自己还是知道分寸的。而且他肯定……” “他肯定不会错过他晚饭的。”蔡妩咬着唇,以一副万分无奈地口气接下华佗的话。然后走到华佗跟前,边捏着信,犹豫是要现在拆信,还是先跟华佗说说郭嘉情况,省的今天郭嘉回来后,华佗真把人给骂一顿狗血淋头。 华佗倒是一点没有纠结,他在见到左慈离开后开口对蔡妩说:“老朽来时听说了许都惠民堂,进城那会正好闻听百姓言道今天惠民堂开堂义诊。老朽想,左右现在郭大人不在府上,老朽自己……” 没等他说完,蔡妩就立刻会意了:对于一个以天下病人为己任的大夫来说,没什么比医馆更能吸引他了。她叫了门口一个侍从,在指着华佗介绍过后,跟侍从吩咐:带华神医去惠民堂。如果可以,引荐他和阿信认识。 吩咐完后,蔡妩冲华佗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就绪,然后才恭恭敬敬地目送华佗出门。 等华佗一离开,蔡妩就有些迫不及待撕开了孟珊给她的信。信封往下一磕,却从里面倒出的两个折纸,一封是孟珊笔迹,另一封则是写着:奉孝亲启的郭图字迹。 蔡妩眨了眨眼,有些纳闷地拿起郭图的那个信封,来回看了看,最终还是绝度不拆封,留待郭嘉回来再给他。而对于孟珊的那个,蔡妩明显没那么多顾忌,她直接就展开了细看。 孟珊的信并不长,前一半多是在以一种惆怅而怀恋的语气回忆昔年在阳翟的经历,后半段却语气一转,郑重其事的告诉蔡妩:许都,不能待了!赶紧让奉孝辞官,带着妻儿有多远走多远!最好寻一处山林,隐居起来,等待世道平息后,才重新入世。 蔡妩不明所以地往下看,却发现孟珊的信已经到了末尾,最后一句都是在交代:一定要走,不要再在官场逗留!而执意让他们离开的原因却只字未提。 蔡妩垂下了眼睛,看着郭图那封信,心里已经把原因摸索了个七七八八:如果左慈所言不虚,冀州和幽州之战已经打到了易京,除去左慈赶路的时间,加上一直的攻城时间,最多还有一个月,幽州将完全被攻克。公孙瓒也将彻底兵败,再无东山再起之力。那么克定幽州之后,回过头来,袁绍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许都了。 曹孟德实力现在是多少?半个豫州,整个兖州和多半个徐州。如果算上张绣,可能还有荆州的一点点。那么袁绍的实力那时会是多少呢?冀州,并州,青州,幽州整整四个州。人口、土地姑且不算,就只算兵力地盘,曹孟德就明显落了袁绍一截。 这仗要是打起来,现在看,确实他们许都这边占不了什么便宜。而且还有一点是,彼时袁绍军是新胜公孙瓒,士气如虹。许都军虽刚经徐州战,在与吕布对战中,损失惨重,大量兵源都是新兵补充,等到开战时满打满算,这些新兵训练也就九个月。让九个月的新兵上战场,他们,当真能抵得住袁绍的大军? 蔡妩捏着信,神色凝重:她脑子里印象不多的历史战争记忆已经完全该被丢掉了。孟珊的一封信,让蔡妩刚刚才有些安稳的心,骤然又提了起来。 蔡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宛城里,曹孟德可以不失败,那么官渡里,袁绍为什么不能够同样不失败?谁知道她这样的蝴蝶到底引发了什么,如今的好多事情已经全然不在她预料之内:比如,她几年前,打死也不相信自己儿子有一天会在许都围着原本该是蜀国五虎上将的马超欢快地叫:“孟起叔父”“孟起叔父”。 这样的想法让蔡妩脑子有些发懵,她颤抖地捏起孟珊给她的信,失神地坐在桌案后,手撑着额头,在巨大的压力下,头一次感觉到惶恐与无助:官渡上,袁绍是可能赢的,许都是可能兵败的。她和孩子们……也是可能被俘虏的。她的奉孝……是可能死的。 蔡妩愣愣地坐在那里,眼盯着封纸,脸现茫然。过了好一会儿,蔡妩像是突然想通什么一样,猛地站起身:“不行,不能这样!不该这样!”说完蔡妩“唰”的一下拿起信,动作利索的把东西塞回信封,然后整整衣服,把来信放入袖中,微抬了下颌,挺胸抬头向司空府走去。 傍晚司空府后院里并没有多少人,但是蔡妩来后不久,守门的就发现自家夫人开始一波一波往外打发人,然后又是一波一波的官家夫人被请进来。丁夫人所在的花厅不多时就聚集了数十位的夫人,搭眼一瞧,全是曹公心腹的后院。而花厅外竟出奇地把守了一堆的侍从,别说是有听墙角,就是单单看一眼里头什么情景都能被立刻驱赶出去。 一众下人被这阵势弄得满是好奇又心有警惧,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敢多问什么。 那天许都那几十位夫人到了月亮将出时才各自上车回家,而头一个进府的蔡夫人则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跟着那些夫人们一起回自己府邸了。 蔡妩到家的时候,只觉得一身的疲惫,撑了撑额头,才往正厅方向走。还没走近,就听到两股截然不同的对话声,一边是她小儿子郭荥跟左慈那老神棍颇让人黑线的对话: “这个绿豆糕是荥儿的!你不许动!”这是郭荥宣示主权的声音。 “这金丝糕是老道儿的,你也不许动!”这是左慈宣示所有权的声音。 “不动就不动!回头我再让娘给我做新金丝糕的!” “老道儿也让妩丫头做新的绿豆糕!” “我是让我娘做是因为她是我娘?你为什么也让我娘做?因为他也是你娘吗?” “……你娘是我徒弟!徒弟你懂吗?”左老头儿语气有些抓狂! “不懂!徒弟是什么?”郭荥声音很是无辜,带着求知的好奇。 左慈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个笨蛋!徒弟就是你娘!记住了?” 这回郭荥答的无比认真:“记住了!” 门口的蔡妩忽然觉得,里头这番对话,不比她刚才在司空府进行的那场少费脑子! 而另一边郭嘉和华佗的对话则简单许多,基本就是华佗一个人在训斥郭嘉,大意是:你们年轻人啊,都不知道事有轻重的吗?都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吗?都不知道万事孝为先吗?一个个仗着自己年富力强就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折腾出毛病受苦受累的可不止你一个!你家里哪个不得跟着操心担忧?哪个不得心疼不忍? 老夫先前看着你还算是个机灵的,怎么脑子里竟是些没谱没边的事?你跟左元放待的时间也不长呀,你都快比他还不着调了!要不是看在你今天认错态度还算好的份上,老夫今天非抽你大嘴巴! 郭嘉声音弱弱地回复:“是是是,华公教训的是。嘉知错了!” “你真知错了?” “是是是,真知错了。以后断不敢如此了。” “知错了还愣着干嘛?” “啊?” “腕子拿来。给你把脉!” 华佗训斥人的戾气一收,立刻又恢复成那个菩萨心肠的神医,蔡妩在亲耳听到华佗训人后,终于得承认,左慈这人有时候说话是有依据必须要听的的:比如他曾经跟她说华佗只会为一件事发火,但是发起火来会非常可怕。现在想,左慈果然是个实诚人,这是大实话呀。 蔡妩进门时候,看到的就是郭照跟郭奕躲在一旁角落,一副“我不认识这几个人”的表情,郭荥跟左慈一老一小兴致勃勃地讨论“论“徒弟”跟“娘亲”的关系”这一奇葩话题。最左边郭嘉像只鹌鹑一样低着头,委委屈屈地被华佗拿着脉门,见到蔡妩来,也只是可怜兮兮地看了她一眼,连起身打招呼都不敢。 等到饭菜上来,一顿饭吃完,华佗消了火,和颜悦色开好药,然后又告诫一堆注意事项后,带着几分告诫瞪了要熬夜去书房的郭嘉一眼,才步履轻缓地走向自己客房。 而郭嘉估计是真被他念叨怕了,被他这一瞪,居然真缩回脚,拉着蔡妩往卧室去了。 蔡妩眨着双杏眼跟在郭嘉身后,很是疑惑地问他:“我记得你脸皮挺厚的,你会真的怕挨骂吗?” 郭嘉瞟了她一眼:“我不怕。但是我怕他给我在开的药里放点东西,调剂下药的味道。” 蔡妩恍然:敢情你还是怕喝药! “哎,刚才听华老先生说,他从冀州来,给你带了信?”郭嘉顿下脚步,等着蔡妩跟上后神色莫名地问道。 蔡妩咬咬唇,从袖子里抽出郭图给郭嘉的那封信递给郭嘉说:“公则先生有一封信是封在孟珊姐姐给我的信里一道送过来的。给你的。” 郭嘉微蹙了蹙眉,接过信快步走进卧室,在灯下直接撕开验看。等看完后,郭嘉垂下手,单手负后,看着灯花,神色莫测,一言不发。 蔡妩来了来他衣袖,有些担忧地问:“公则先生在信里给你写了些什么?” 郭嘉低下头,轻叹一声,把信纸往蔡妩面前一递:“你自己看吧。孟嫂子来信,恐怕也有提到这些。” 第二百零四章 荀家有女藏情思 蔡妩疑惑地接过信,展开一看,不禁有些发愣:郭图的信写并不长,但遣词造句也很隐晦。若不用心思细看,根本不知道他要表达的什么意思。可是读懂以后又会发现,其实郭图信的内容跟孟珊非常相似,只是说的委婉又晦涩,像是在忌惮什么一样。 蔡妩眯缝着眼睛,把信拿到灯光下边看边思考,看完以后,蔡妩也跟郭嘉一样沉默不言了。 郭图在信中以一种极其理性地口吻分析了冀州和许都如今的形式,结论却没说明。紧接着他就摊了两条路给郭嘉:要么趁着战事未起投诚袁本初,以做内应。要么带着妻儿远走他乡,离开是非之地。只是信尾时却说郭嘉曾经来过冀州,若当真认为本初公为明主,那时自然就会留下,既然后来离开,他便没指望郭嘉回过头来。未免战场相见,他还是建议老友选择第二条道。 好一阵安静后,蔡妩抬起头,从身后抱住郭嘉,把脸贴在郭嘉后背上,透过衣料传递的温暖声音轻缓地说道:“奉孝,你不会离开许都。” 很平常的一句话,本该是疑问,却偏偏带了万分的笃定。 郭嘉扣住蔡妩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些暗哑说:“昔年在冀州,公则、仲治他们与我送别时,公则曾言:万般相见好,莫逢在沙场。如今看来……沙场相逢,是……免不了了。” 郭嘉说完就隐忍地合上了眼睛,低下头,沉默不言。 蔡妩也默下声,向搂孩子那样把郭嘉抱的更紧:她知道他在为难,不是因为许都是否危险,不是因为是否投诚袁本初,只是因为郭图那一封信。一封站在朋友立场,劝他远离危险的信。那样一封用词隐蔽的信,被封在女眷来往的书函里,被一个走方的大夫从冀州带出。躲过层层政敌,费尽万般心机,一份沉甸甸的义气被摆在眼前,却只能咬着牙,忍着疼,推开这份好意。蔡妩不知道他刚才点头时抱的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她怀里这人刚才说话那一瞬间,身子都是僵直的,声音都是带沙带哑的。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在颍川时同窗无数,友人却只有几个。到现在更是物是人非,干戈寥落。因着各为其主,因着各有所忠,他一下子就要与三个故友站在沙场两侧,中间横亘着利益、忠诚、信仰和家国,补不上,填不满。除非一方肯放弃,否则昔日故交,再无对弈畅饮之时。 蔡妩觉得自己现在该说点什么转移郭嘉注意力,却又发现其实自己真的是个嘴拙的,竟然想不到该告诉他什么才能让他不再想现在这事。世上有种人很奇怪,明明看着最洒脱,骨子里却偏偏最执着。明明糊涂着得过且过的幸福,却偏偏会选择明透清醒着痛苦。 蔡妩觉得郭嘉就属于这一类。因为看透,所以清醒。因为在乎,所以痛苦。 郭嘉摩挲着蔡妩的腕子,良久的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问她:“今天回来的时候你没在府中?可是去司空府了?” 蔡妩点点头。 “是在担心什么?” 蔡妩咬着唇,转向郭嘉身前,手攀上郭嘉脖子,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奉孝,我们会赢。” 郭嘉愣了愣,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点点头说:“是。我们不会输。” “你不会骗我。” “从来不会。” 蔡妩抿抿唇,一下靠到郭嘉怀里:“不管你骗没骗我,我都当你是认真的。我们会赢,必须得赢。因为……我还没有给你当够媳妇儿,我还不想那么早改嫁。” 蔡妩话音刚落,就觉得环在自己腰侧的郭嘉的手狠狠一紧,把她整个人一下子禁锢到贴到郭嘉身上。郭嘉伸手轻抬起蔡妩的下巴,用一种凶巴巴又恶狠狠地口气告诉她:“阿媚,你这话简直是我的噩梦。” 蔡妩毫不示弱地抵着郭嘉胸口,口吻郑重而挑衅:“所以,你可千万仔细,别让你噩梦成真了。” 郭嘉眯着眼睛咬牙:“所以这就是你想出转移我注意力的法子?” 蔡妩眨眨眼,脑子还没明白郭嘉为什么凭空冒出这一句,就觉得自己双脚骤然离地,紧接着视线里就是天旋地转,蔡妩一下子揪住郭嘉衣襟,却听郭嘉笑的阴测测地在她耳边说:“阿媚,下次如果再想转移我注意力,你该直接试着勾引我,这法子比较简单。” 蔡妩“噌”的一下涨红了脸,指着郭嘉恼羞成怒:“谁,谁要勾引你了?你早被勾引到手了,我犯的着再费二道劲吗?” 郭嘉听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然后手一松,蔡妩“啪嗒”一下就落在床榻上了。虽然榻上床褥柔软,但是骤然被扔,蔡妩还是给搁疼了,她揉着后脑勺,指着郭嘉,刚想气咻咻骂他一顿。就见郭嘉“噌”地一下拉下床幔,挂着让她后背发麻的笑容冲她摇了摇手:“阿媚,你刚才表现让为夫心里不太踏实,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让你费费劲儿的好。” 话音一落,郭嘉“唰”地一下勾了蔡妩的裙带,在蔡妩愣神之际扣住蔡妩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人绑在了床头上。然后笑意柔和地看着一副待宰羔羊一样的蔡妩,温柔缱绻道: “阿媚,准备好了吗?我们今天试试新花样?” 蔡妩大睁着眼睛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地郭嘉脑子里忽然闪过两个明悟念头:其一,以后跟心情不爽的郭嘉谈话时,千万不能戳他肺管子,尤其她改嫁这事,决口不能提。其二,老天爷的,以后她就是脑残了,也绝对不会再在郭嘉脑袋抽风时试图用语言安慰,那是无用功!她应该直接扯了他衣服,跟他大战三百回合的! ----------------------------------------------------------------------------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很预料之中起晚了,看着被杜若端到自己卧房的食案,蔡妩揉着腰,眉角止不住的跳啊跳! 杜若当做没看到蔡妩窘态,拿出一个小木匣子递到蔡妩眼前,在蔡妩满是疑惑地目光中解释轻咳着:“是刚才杜若过来时,老神仙让杜若拿给姑娘的。说是……咳……姑娘下次……可试试这个丸药,补身子的。保证您不再晚起了。” 蔡妩“噌”的一下合上盒子,脸色通红地站起身,逃命似的跟杜若说:“我先去看看荥儿怎么样了,你把饭菜放饭厅,一会儿我自己去吃。” 结果蔡妩刚出门,还没等走到自己小儿子院子里,就被通报说文若先生家姑娘荀彤来军师祭酒府了。在花厅那里等着呢。 蔡妩眨了眨眼,脚后跟一转,又向着花厅方向去了。 花厅里郭照跟戏娴还有荀彤相对而坐,小姑娘们不知道在讨论些些什么,最大的那个挂着笑沉声不语,荀彤皱着眉,一副纠结苦恼样子。郭照倒是最正常,她端着茶杯,点着桌面,不晓得在跟另外两人说什么。见蔡妩进来时,三个姑娘都站起身,笑嘻嘻向她行礼招呼。 蔡妩摆摆手,看着荀彤有些疑惑地问:“彤儿怎么不高兴的样子?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了?” 荀彤抿着唇,左右看看戏娴和郭照,最终还是摇头轻叹口气,跟蔡妩说:“没有。彤儿并没有遇到为难之事。” 蔡妩蹙了眉,不太相信地看着荀彤。荀彤被她盯的心里发毛。撇开眼不去与蔡妩对视,头也是越来越低。 蔡妩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过头跟郭照和戏娴说:“你们两个丫头昨日不是说弄了绣品,准备给荥儿做生辰礼,想让我给把把关吗?怎么不见绣品样子?” 郭照眉一挑,拉了戏娴:“母亲稍待,照儿这就和娴姐姐去拿绣品。” 戏娴带着笑,无奈而纵容地任由郭照拉扯着她站起。临出门时回头用下巴指指了荀彤,然后咔吧咔吧眼睛,给蔡妩了一个“拜托”的眼神。 蔡妩先是一愣,然后笑微微回头,拉着荀彤地小手轻声说:“她们都走了。彤儿有什么话尽可以跟妩婶婶说。” 荀彤表情又涌现出几丝矛盾和纠结,银牙咬着下唇,几番挣扎,才像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脸色红扑扑,甚是难为情地问蔡妩:“妩婶婶……要是……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蔡妩闻言先是一惊:这丫头今天言辞好大的胆子!但紧接着又是眼睛一亮,心里涌出无限成就感:哎呀,你看你看,这丫头连薇姐姐都瞒着的少女心思,居然告诉我了。瞧这姑娘给这事难为的,打及笄之后,都快瘦一圈了。我这婶母可一定得不负所托,好好开导。万不能误人终身。 蔡妩想着轻咳了一声,挺直了腰杆,拿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跟荀彤说:“喜欢一个人呀?具体的,妩婶婶也说不好,可能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不过你这年龄的话应该是:见到的时候心里会欢喜,不见的时候又会想念。你看到他对别人温柔心里会难受,看他对自己苛刻,心里更难受。他的所有行为,都会被你放大无数倍,加以揣摩推测,你会不由自主地做他喜欢的事,你会不自觉地在人群里观察他。便是周遭闲人无数,你也能在第一眼,第一时间分辨出他的身影,他的声音。” “妩婶婶和奉孝叔父当年也是这样吗?”荀彤边听边若有所思地回想着什么,等到蔡妩说完,荀彤几乎下意识就脱口出了这个问题。但下一刻,小姑娘就意识到自己的逾矩,紧紧地捂住了嘴巴,脸色涨红,眼睛满是水汪,看上去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蔡妩眸光一闪,瞬间断定小丫头有心上人了,而且还是个让她矛盾的心上人。蔡妩眯起眼睛想了想荀彤家世,胸口忽然就变得压抑:这丫头心里那个是谁呢?如果是世家里门当户对还自罢了,若是看上了哪家有才有志的穷小子,演一出富家千金对落魄才子的狗血戏,那就当真是注定的悲剧了。 蔡妩探了探身子,靠近荀彤,用很轻的声音问荀彤:“彤儿心里可是有人了?” 荀彤“唰”的低下头,脸色红的更厉害了。 蔡妩轻叹了口气:看来她猜对了。 “那么,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蔡妩带着丝忐忑强笑着问出。 荀彤眼睛一亮,抬起头,声音柔柔地说:“他……人很好,进退有度,公私分明。学识渊博,举止温雅……像……嗯……我觉得他和……父亲很像……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彤儿。”蔡妩在小姑娘还再想形容词的间歇适时地打断了她,蔡妩肃起一张脸,口气认真的问道:“他像什么这无所谓,他是谁也无所谓。彤儿,妩婶婶只问你:他喜欢你吗?他能娶你吗?” 荀彤闻言表情一下僵在了脸上,眼睛茫然地看向蔡妩,好一会儿才俯低身子,用手帕捂着脸,带着哭腔狠狠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彤儿不知道!从过年后,他就开始躲着我,不管我用什么方式,他就是不再见我!妩婶婶,彤儿没办法……彤儿知道这很不像好人家姑娘办的事,彤儿也不想给父亲丢脸,可是……我好像管不住自己一样……心里总是想……” 小姑娘说完就趴在蔡妩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蔡妩手搂着荀彤,眼中闪过莫名的光,她听到自己沉声凝气道:“彤儿,那个人,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吗?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荀彤在她怀里狠狠地点头。 蔡妩默下声。一手抚上荀彤的头发,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眸光远远地投在了厅外:她眼前三个丫头。照儿和二公子那段情路,已经再无可能。娴儿她……如今又是那样的想法,她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掰过来。懵懂情路上,只有剩下彤儿还有一份希望。蔡妩垂下眼,看着在自己怀里哭的肩膀颤抖地荀彤,心里闪过一丝疼惜。她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说了句:“彤儿,如果那个人对你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赔上尊严和闺誉,那么就索性在放开一些吧。去问问那个人,去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你,去问问他到底能不能娶你。如果他说能娶,倒是你也不枉费一腔女儿情。如果他说不喜欢,不能……彤儿,那只能说明这个人他配不上你,既然他看不到你的好。你就不必为他再倾一番相思情?” 第二百零五章 壮士未酬空余恨 荀彤似乎被她言论吓到了,她愣愣地抬起身,傻眼地看着蔡妩,然后怯怯地说:“妩婶婶,想让彤儿……去问问他?” 蔡妩咬着唇,最终狠心地点了点头:情这个东西,就像瘤,再不及时诊断恶性良性,就这么听之任之地放任着,早晚可能会出祸事。 荀彤抽了抽鼻子,那帕子攒了攒眼泪,哑着嗓子跟蔡妩说:“可是……他现在都在躲着我。” 蔡妩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下:躲着彤儿?这样的男人不是知道了彤儿心思以后没担当就是没勇气。不逼迫他一下,他都不晓得自己心思如何。 “躲着你?你何必非要等他有机会躲的时候出现呢?他最常出入在什么地方,你就在那里安排人。妩婶婶还就不信了,这天下还能有比老神棍那东西更神出鬼没的主?” 荀彤傻眼地看着蔡妩,吞了好几口唾沫,才眨巴了下眼睛跟蔡妩确认:“妩婶婶,你是要彤儿去……堵人?” 蔡妩眉一挑,理所当然地点着头:“如果彤儿能想到其他好法子的话,你也可以不这样。” 荀彤怔了怔,最终握了握拳,抬眸认真地看着蔡妩,口气坚定:“彤儿已经及笄了。与其被家里长辈安排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还不如现在豁出去争上一争。妩婶婶,彤儿听你的!” 蔡妩眼瞧着一脸正色的小姑娘,心里轻叹了口气,合了合眼睛,手拍拍荀彤:“记得做的隐秘些。毕竟,这事关于到你自己还有你父亲的声誉。” 荀彤点了点头,眼中闪着和唐薇及其相似的光芒回答道:“妩婶婶放心,彤儿会安排好的。” 蔡妩微微松了口气,看着低着头,不断思考的荀彤,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当年的初恋:她初恋那会儿,可决然没有她像荀彤建议的这样彪悍。那时的她甚至还傻乎乎地,管休多少次暗示,她都给糊里糊涂地错过了。她在想,如果当年,管休没那么君子,而是痞气一点,混一点,她会不会就不会一眼看中郭嘉了呢?她跟郭嘉是不是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美满和谐呢?或许,她仍然会嫁给郭嘉,但是不会爱上他,郭嘉或许依旧会娶她,却不会在那之外一个妾也不再纳。 蔡妩有些好笑地思考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思考来思考去,也不过就是自己瞎捉摸,对于将来的事没有一点用处。她在心里自嘲:果然胡思乱想纯粹就是女人自己无聊时候的消遣啊。 那时蔡妩还一点都不知道在她感慨无聊消遣的时候,从居庸关而出的一骑快马日夜兼程到了徐州城下。马不及拴,疾步快奔冲着刘备营帐而去,被守门的卫兵拦在营帐外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了声:“子龙将军,我家将军伤重病危,请子龙将军速回居庸关主持大局!” 彼时赵云正在中军帐中跟刘备等人讨论军情,忽然就听到外面一阵吵杂的喧哗,其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声色严厉地呵斥道:“何方宵小,竟然也敢口出赵将军名讳?” 更有刘备亲卫长在一侧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辕门,咆哮中军?来人,给我拖下去……” 主位上刘备皱了皱眉,问身侧亲兵:“何事喧哗?” 亲兵拱了拱手:“回主公,帐外有莽夫,自称王贲,嚷嚷着要见赵将军。” 刘备偏过头,面向赵云:“子龙可认识……” 他话没说完就见赵云已经“唰”的一下站起身,几个箭步到了营帐门口,一把掀了帘子,一声清喝:“住手!” 被摁倒在地,马上要被拖下去的王贲见到赵云出现那一瞬,一下红了眼睛,挣开卫兵扑到赵云身前:“将军,请将军速回居庸关!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赵云一把扣住王贲腕子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王贲语速极快:“不日前,鲜卑进攻居庸关。将军带我们出关迎战,却不料匈奴、乌丸部不宣而战,偷袭居庸关。将军带人回援之际,身中流矢,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赵云眼前“嗡”的一黑,一下攥紧王贲腕子,沉声喝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乌丸部怎么会参与居庸关事?兄长现在如何?” 王贲摇着头:“十日前,乌丸部受匈奴部挑唆。趁将军迎敌之际,与之共同进攻居庸关。将军回师时,中的就是乌丸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脏箭。将军他……” 王贲话没说完,赵云就已经松开他,转身就往刘备中军帐中冲去:如此情形,他必须得跟刘备辞行了。 只是赵云步子刚刚迈出,却见前方帐帘一下掀开。刘备张飞等人站在帐内满是担忧地看着他。赵云抿了抿嘴,终于还是对刘备拱了拱手:“主公,云……” “子龙自去即可。” 刘备伸手打断了赵云将出口的歉意和别辞,带了丝难过和不舍说道:“回居庸关吧。边塞告急,兄长垂危,子龙可从任点备军中五百人,速速北上支援。” 赵云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刘备一眼,并没有推辞刘备送兵支援的建议。只是袍子一撩,单膝冲刘备行了个跪礼。然后迅速起身,奔着自己营帐去收拾行装。 一刻钟后,赵云并他来时的三十骑都收拾好行装。而辕门处,刘备着关羽给他点好的五百轻骑亦是队列齐整。 赵云站在队伍前,冲辕门处站着的刘备关羽等人狠狠抱了抱拳:“玄德公,今日之恩,云没齿难忘。他日玄德公若有差遣,云必定万死不辞。” 刘备淡笑着摇了摇头:“子龙此去恐难有归期。边塞寒苦,子龙保重。” 赵云眼睛闪了闪,冲关羽张飞等人又抱了抱拳:“诸位保重!” 说完赵云动作迅速飞身上马,一骑当先,狂鞭策马向北绝尘而去。他身后五百多人亦是扬鞭疾驰,迎了一路飞尘。 辕门处,刘备看着远走的队伍,缓缓地合上了双目,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身边张飞不解地问:“大哥因何叹气?难道大哥舍不得那五百亲兵?” 刘备苦笑了下,仰起头看着空旷辽远的天空,声音幽幽地说道:“非是舍不得,只是恨不能再多给罢了。管仲仪,数十年边塞征战。便是真身受重伤,居庸关亦未被外寇踏足一步,这样的人……罢了,不说了。回去吧,回去想想如何应对车胄。” 刘备说完就率先转身,一个人低着头沉默地走向中军帐。留下身后一干下属被他突如其来的感慨弄得面面相觑,各有所思。 这时的他们还都不曾想到,刘备今天的举动,让几年后长坂坡上,那位威震北地,一枪光寒的常胜将军赵云,宁扛曹公军令,也要不战而走。生生放了刘备与其率残部逃入了益州境。当然,他们更不曾想到,千辛万苦来到的益州,已然不是外头看到的那个太平安逸的益州。它早在数年前就被曹昂、蔡威、法正等人在暗地里张罗了一盘棋,棋子已然就位,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发动棋局,震惊天下。 居庸关地处北塞,虽是三月,但傍晚时分却依旧寒风料峭,黑压压的云层里夹杂着雨丝和雪片,飘悠悠地沉在居庸关的上空。 管休醒来的时候,居庸关所有高层守将都在。见到管休醒来,诸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喜悦。 应兴俯身探上前:“将军,将军?你可感觉好些了?” 管休冲他笑了笑,脏腑内却觉得针刺火灼一般地疼,每吸一口气像是被刀子划过似的:“我没事……”他声音虚弱得有如游丝,“这……是在哪儿?” “大人,我们还在居庸关。您放心,敌军已然退却,我们现在很安全。这所雄关现在是我们大汉的,以后也还是我们大汉的!” 管休闻言眉间显出一丝放松:“那日伤亡如何?怎不见文勇在?” 应兴犹豫了下,正迟疑间,却见管休已经微叹了口气:“不想说就算了吧。告诉我,那天之后是什么情形?” 应兴咬了咬唇:“将军,那晚那一仗,不少弟兄都受了伤。在得胜后,大家都很累。就在关内休养了半个月。将军,您不必太过劳神,也安心修养就是。” 管休闻言后合了合眼睛:原来,自己已经昏沉了近半个月了。这时醒来,怕是回光返照吧? “请过……郎中看过了吧?……他们……怎么说?” “将军。您身体一向康健,一点小伤无关紧要。大夫们说,只要安心休养,再过几天,便可痊愈。”应兴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说出这些话却一点也不打哏,显然是在脑海里无数次这么告诉过自己了。 “应兴,你撒谎。”管休淡笑着看了看应兴,笑容苍白,如关外的白雪。 “说真话吧,别耽误时间。还有好些事情需要安排,你家将军……咳咳咳……耽误不起了……”管休边说边剧烈的咳嗽起来,胸前伤口裂开,又一次血染白衣。应兴和几个亲兵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碰伤他一样。 好一会儿后,管休咳嗽才稍稍平息,他声音低沉,带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再次说道:“告诉我实情,这是军令。” 第二百零六章 一片青山了此身 应兴抿紧唇,低着头,声音沙哑:“……大夫说,最多还有两三天时间。不过那都是村野的庸医,医术浅薄,所言不足为信。属下已经派人南下去了冀州,听说前段时间那里有位叫华佗的在行诊,医术可活死人,肉白骨。我们一定请得他来,一定能把您治好!” 管休闻言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声音很轻,淡淡地说道:“哦……这样啊……” 在场一众人,原本还都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期盼那些大夫说的不准,都是谬误。可是现在看到管休脸色惨白,虽笑意如初,但昔日如星光闪烁的双目此时却带了丝黯淡的死灰色。一群人的心像被仍在九尺冰窖中一样,一点一点下落,一丝一丝变寒,最终寒气上涌,侵入眼眶,让一众铁血男儿皆沉默地红了眼圈。 应兴喉咙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隐忍地闭上眼睛,压下即将出眶的眼泪。 屋子里一时间静的出奇,只能听到呼呼的寒风和屋内“哔哔啵啵”的灯火燃烧声。 管休眼望着上方轻声问道:“那晚袭击我们的,除了匈奴部和乌丸部,查清是哪个部落了吗?” 负责情报勘察的王毅微微欠了欠身,在管休耳侧说道:“还没有。不过将军放心,不管是哪个部落,我们一定会让他有来无回!” 管休想了想,虚弱地说道:“是……辽西乌丸部。那种作战方式,只有辽西才有。所放脏箭,亦是跟公孙度长久作战后,才形成的。” 传言,人之将死时,灵台有一段时间会格外清明,仿佛看穿世间所有。 管休是一向稳重的一个人,他轻易不会开口判断什么,但是当他说出时,一般都是他有八成把握的时候。对于此次偷袭的辽西乌丸和匈奴部,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难言的愤慨和仇恨,比之和他们对与他们明刀明枪抗衡数年的鲜卑更甚。这群人口口声声地说着汉人狡猾,自己却丢了游牧民族一向磊落的作战风格,同样也丢掉了对手对他们的尊重。不宣而战,背后偷袭,妄图渔利,虽然论理由是无可厚非,但是因着他们所造的后果,居庸关守将们无一例外把仇恨都引到了他们身上。 一屋子将领在管休话音落地后齐齐起身,看着管休郑重其事道:“不管是辽西乌丸还是塞外鲜卑、匈奴部,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们!请将军放心!便是屠戮殆尽,也一定为将军报仇!” “咳咳……咳咳……不必了……咳咳……,你们不必带着这份仇视作战……那会……咳咳……蒙蔽你们的……双眼。” “易京已经被……围困了,居庸关从主公那里……等不来一个援军……咳咳……你们能支撑即支撑……若是支撑不住……便往南……投一个骨头硬……不肯为外族折腰的主公。本初公……虽好,却未必重用诸位。或许你们可……选许都孟德公……或者……或者……玄德公也可。”随着强烈的咳嗽,殷红的血不住地从管休口中溢出,几个亲兵连忙扑上去,为他抚胸捶背。 管休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脸色透出一股不妙的红晕,一众人都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他的话里已经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他们听得心头发酸。 王毅强笑着跟管休说:“将军,这些事都不着急,等您养好了伤,您再继续带着我们,不管去哪儿,我们都跟着您。” 管休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飘渺的笑容,他声音低微地喊了声:“……王毅。” “末将在!” “你人性子随和,脑子也最灵活……但是我死之后,你不能……接我的班。因为你想的……太多。还有应兴……你跟随我的时间最长,忠心可鉴……可你……却也不是做一军首领的料。所以你们……两个都不行。” 应兴和王毅齐齐点头,都是眼圈发红。 管休望了望其他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门口的方向,轻声叹了口气:“王贲……是好的。但做事容易意气用事,可好在听劝。” 说着管休回过神,吃力的抬起双手,一边一个握住王毅和应兴,语气认真,眼神坚定:“所以……咳咳……我把他和居庸关五万守军……托付给你们两个。……拜托了!” 应兴和王毅两个对视了一眼,看着握着自己的管休的手,心头又是一酸:昔日持剑拉弓的手,今天竟如此柔弱无力。仿佛下一刻它就会自己垂落下去。 “将军放心吧。有我们在一日,必定不会辜负您所托付的!” 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在管休温和而虚弱的目光中声音沉哑的应了声。 管休放心地合了合眼睛,躺会榻上,语重心长说道:“记得你们今天的话……不要争吵……不要内讧。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着办。管休一生看够了同室操戈……看够了兄弟相争。我不想在我死后,自己旧部里也出现这般情景……” “杀敌未满三千,自损已耗八百……这是罪过……” 管休说完,疲惫地合了合眼睛。再睁开时,却陡然显出一抹亮色。几个知道情由的将领或仰头止泪,或低头遮掩,谁都不忍再看管休。 管休却忽然出声说道:“扶我起来。” 应兴和王毅一愣:“将军!” “扶我起来!我想看看我手下的将士们。” 应兴咬了咬唇,最终和王毅对视一眼,狠下心,招呼门外亲兵,抬榻出门,让管休检阅三军。 只是床榻将近三军军阵时,管休却固执地要求起身站着向他的部下问候,作别。 应兴一下子攥紧拳头,抿着嘴和王毅一道把管休搀扶在肩,在走了一段以后,管休推开两人,身子微微打了个踉跄,又执拗地挺直肩背,目光柔和地看向底下众人。 料峭寒风吹过,天空又开始阴沉地飘起雨雪。 管休声音很轻,语气很柔,话的内容却带了着满满的决然铿锵: “你们……是我见过的最英武的将士。管休有你们为同袍。今生,足矣。” “若有来世,管休仍愿与诸位,携手并肩,共浴敌血!” 说完管休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关外方向,又指了指脚下土地:“管某今日有一事将托诸位:别让外面那群人,污了管休的安眠地。” 说完管休对着数万将士缓缓地长揖到底。再抬头,管休脸色已经一片惨白。 底下成片成片的士兵眼光水汪地看着管休,脸显茫然,像是被家长抛弃的迷路的孩子。不少年龄小的已经有哭出声的,其中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孩子仰脸看着管休,声音无助:“大人,您不要我们了吗?您要抛下我们了吗?” 管休身子僵了僵,转身看着应兴等人平静地说道: “我死后,不必归葬颍川。” “就在这居庸关前,以后日夜,我陪着你们。我想亲眼看着你们驱逐外寇,安定江山。” 应兴等人骤然睁大了眼睛。应兴更是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颍川,恐怕除了子龙将军没人知道那里对将军来说意味着什么。那里生他,养他,有他十几年未见的家人,有他曾心爱的姑娘,甚至还有他曾经送信托付的人。可是如今却…… 应兴转头看向辕门,头一次怨恨徐州离幽州的距离,怎么就这么远,文勇那小子怎么就这么慢?怎么还不把子龙将军请来? 管休说完这些,底下的人就一下子沉默了声音,却只是片刻,哭声就骤然变大。 管休强撑着身子,把一只手搭在了王毅肩上,用另一只手冲着将士们摇了摇,做了个轻描淡写的告别姿势,然后就由着王毅缓缓地把他搀扶下阵台。 当天子夜的时候,居庸关南门被半夜叩响,日夜兼程,一身风尘仆仆的赵云总算在管休离世前赶来了居庸关,只是当他急火火地走到管休榻前时,管休已经进入弥留时候。 许是天有不忍,赵云声音哽咽地在他榻前唤了几声的兄长后,管休终于是睁开了眼睛,双目迷蒙地看了看赵云,轻笑着叹了口气:“文勇……终于……还是去请你了呀。” 赵云死命地点点头。 “倒是兄长对你不住……又把你拉回来了。” 赵云默着声,又狠狠地摇头。 “子龙,为兄……托你三件事。” “兄长你说。”赵云声音低哑,语气沉沉。 “王贲他……” “我看着。必不让他辜负兄长一片心血。” “你嫂子和迪儿……” “嫂子我视若亲姐。迪儿,我视为己出。” 管休点了点头,松口气后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如果……你能找到他们的话……” 赵云愣了愣,有些不明白管休所言。管休已经疲累地张不开口,只是指了指北方,眼睛期待地看着赵云。 赵云神色郑重:“赵云在此立誓:有赵云一日,必然不让任何外寇踏足关内一步!” 管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脸上带了一丝解脱地笑。声音极其轻微使得赵云不得不把耳朵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他的话。 他说:“愚兄平生三憾。 “一憾,不能亲眼看到外寇平息,天下一统。” “二憾……未能看迪儿长大……我曾答应他……要检查他的功课的……” “三憾……三憾呀……不能亲眼……看……看……她过得……” 管休话到一半,就没了声响,赵云惊恐地转过头,看向管休。却发现管休脸上浮现出一种很飘渺的笑意,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赵云偏过头,忍耐多时的眼泪终于滑落。良久后,他才听到自己声音沙哑地吩咐道:“中郎将管休逝。传令:三军批孝。” 第二百零七章 弱妻幼子返桑梓 如果说居庸关附近还有谁对管休的死是抱着喜悦与惋惜的态度的,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鲜卑部的步度根了。步度根跟管休对抗着死磕了数十年,忽然老对手就这么与世长辞,这么外族首领在欣喜之余还有一份难掩的落寞与哀伤。平心而论,步度根对管休本人并不讨厌,相反,还有些佩服他:能在内外交困下守住居庸关及身后三城,甚至麾下部将不见反叛哗变,不见叛国通敌,可见此人当真是有本事在的。可惜……再有本事的人,现在也…… 但是步度根这种矫情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被赵云率部以雷霆万钧地反击之势打击地粉粉碎。在管休病逝的第三天,所有人都当赵云会静坐灵堂,为兄长送行时,赵云却忽然与王贲一道擂鼓聚将,召集兵马。开城迎敌。 那会儿步度根正想着管休刚死,居庸关内必然城防松懈,若趁此进攻,肯定可事倍功半呢。却不想他率部才看到居庸关,眼前就忽然被一潮黑水淹没:三万铁骑,如开笼归山的猛虎,一口咬在了步度根的前锋部队上。还没等步度根部反应过来,来袭的这支队伍已经鸣金收兵,往回撤退。但是没撤离多远,又迅速回头,毫不留情地给前来追击的敌将予以反击。反击方式非常诡异,匹马不前,箭雨疾下,弓满枪寒间,马快鞭疾,且战且退。 步度根听着自己身侧不断响起的厮杀惨嚎,看着前方管休部装束的敌人,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合这么一支队伍?甚至能让这支队伍的作战风格一扫之前稳健作风,完全发挥骑兵优势,成就如今来去如电,不留一丝余地迅疾之势。 步度根当然没有得到丝毫回答,实际上他自己情报官也在迷蒙之中。 这一仗前后只持续了两刻钟,两刻钟后,步度根部开始成形反击,但是赵云却已经带人毫不恋战地迅速回撤,如风卷秋叶一样,带队撤回居庸关,徒留一地伤兵死尸。 出师不利地步度根很谨慎地选择了原地扎营,并迅速派细作去打探居庸关消息。结果打探的细作还没回来,居庸关城楼上那飘扬了数年的“管”字旗,就被人缓缓降下。一张杆白底黑字的“赵”字大旗,被冉冉升起,状似从容实则示威一般地迎风招展。 而等到晚上,细作把赵云情况说明以后,臣下里有人听到赵云之前只是管休义弟,并未有多少建树后,宽慰步度根:“不过一个无名之辈耳,大汗不必心焦。” “呸!”步度根狠狠地瞪了说话人一眼,口气不善道:“不必心焦?那你倒是告诉我怎么不必心焦啊?怎么在雨期前跨过这个关隘,进入到富庶中原去?” 说话人立刻噤声不言。 步度根喘着气死命瞪着前方的雄关,心里一个劲骂娘:他娘的,走了个草原鹰一样难缠的管休。又来了个拦路虎一般的赵云,今年这仗还有的打吗?还打的下去吗? 而在居庸关内,赵云等人刚刚下了马,正安排士兵重新布置城防,就见王毅用力地从周围人群中挤过,拿着一封信件神色焦躁地冲着赵云扬起。 赵云一抬头,看到王毅:“除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狼狈?” 王毅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疾跑过来的:“将军,刚刚接到幽冀战况。易京城遭围三月后,城池被克。大公子公孙续、田楷、公孙止等人战死。主公宁死不降。火烧长居楼,自焚而亡,只是……” 王毅边说边把信递给赵云,赵云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后,忽然眼睛定格在最后一行字上:瓒兵败,亲屠妻儿弱女及族人数十后,火烧长居楼,自焚而亡。 赵云脑袋猛的一“嗡”,扬着信,咬牙切齿:“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信?袁本初现在何处?还有……信中所言屠杀族人数十,是为何意?嫂夫人和迪儿现在何处?” 王毅低下头语速极快:“本初公在平定幽州后暂时并没有立刻向北进军,攻取居庸关的意图。只是之前细作曾来报说本初公有意招揽……大人,只是大人当时并没有同意。本初公那时的意思是只要大人安安稳稳待在居庸关,不投敌不叛国,他可以当大人自己人一样不加干涉。” “袁本初意思我明白了。那嫂子和迪儿呢?他们下落呢?”赵云紧皱眉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毅。王毅头低的更狠,沉默一会儿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嚅嗫:“将军……属下无能,没有探听到夫人和公子的消息。只知道……公孙伯圭所杀数十人中,并没有夫人和公子的存在。” 赵云脸色先是一紧,听到后一句才略有缓和,他弯下腰,语气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问道:“你说……在被杀的那些人里……没有嫂夫人和迪儿的存在?这可确定?” 王毅断然地点头:“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 赵云眼睛闪了闪,转头对着身边喝道:“应兴,这是怎么回事?” 应兴只刚才就低着头一言不发,现在听到赵云喝问更是抿口不语。 赵云面色阴沉:“应兴,你有什么事在隐瞒于我?” 应兴霍然抬头,看着赵云不惧不怯:“将军赎罪。末将受命时,曾经在心里发誓,终此一生,不向任何人透露夫人和公子的踪迹。” 赵云一下眯起眼睛:“你要违抗军令吗?” 应兴抬起头,语气执拗坚定:“那就请将军责罚!” 赵云顿时被应兴死不开口的样子噎住,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了口气问道:“你在惧怕什么?难道是怕云不能保全嫂夫人和迪儿的平安吗?” 应兴低下头,声音沙哑:“早在易京被困以前,我家将军已经做了安排。如今应兴非是怕子龙将军不能保全夫人和公子的平安。而是夫人和公子现在很安全,子龙将军大可放心。不必再把他们孤儿寡母接来居庸关,受着边塞寒苦。” 赵云身子僵了僵,神色复杂地看向应兴:他很敏锐的注意到刚才应兴对他的称呼。他称他为子龙将军,就像之前管休还在时那样。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会这么称呼他,但是现在,却只有应兴一个,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才脱口而出这样的叫法。 赵云忽然想起管休去世的那个晚上,王贲手托印信,跪在管休灵前把印信交递给他时的情景。那时整个灵堂都是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对王贲的举动发出质疑。一个个均沉默地看着王贲。 只有应兴,只有应兴在交接完毕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很轻微地说道:“子龙将军,应兴是个莽夫,若不是赖将军栽培,可能早就无数次横尸沙场了。现在将军离开了,他临走时说的话,应兴都记在心里。文勇不担这份担子,那就只能有劳子龙将军了。应兴发誓,应兴一定会竭尽全力对您尽忠尽责。只是应兴此一生,受将军恩德无数,若以后子龙将军和将军前言有违,还请恕应兴违令之罪。” 赵云那时深深地看了应兴一眼,他明白应兴意思:他效忠的人,可以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但是他甘心誓死追随的人,却只有一个。这或许是对他兄长一生领军的最高褒奖。再说,他的兄长,再公孙伯圭手下数十年,怎么可能对他自己的主公兼岳父大人一点了解也没有?就像他临终时对他说的那句意味不明地话:如果……你能找到他们的话。或许他早就想到了如今结局,早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吧。 赵云在回忆完毕后并没有在为难应兴,只是仰起头,声音轻轻地问了句:“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罢了。你只需告诉我,嫂子和迪儿……过得可好?可是真正平安的?” 应兴慎重地点了点头:“夫人和公子一切安好。” 赵云疲乏地挥挥手:“那云便……不去打扰他们了。应兴,记得你的话,不要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透露出迪儿下落。记住,是任何人都不可以!” 应兴肃然地板起脸:“末将明白!请将军放心,末将就是死也一定严密保守公子和夫人下落。” 赵云摆了摆手,招过应兴然后又扬声叫进了其他几位将领,一众人围着地图开始正式讨论居庸关新的布放问题。 而让应兴和赵云争执过的公孙琴和管迪,此时却已经被人护送到了颍川颍阳蔡府的门前。 护送他们的人是管休府下最忠心的护卫长李旭,从易京入颍川,途径幽州,冀州和豫州,一路乔装而来,既要躲避幽州寻人的队伍又要防止被冀州人认出,借以滋事,从而威胁管休和公孙瓒。因此,一路行来,李旭他们皆已经精神紧张,困乏不堪。 在叩响了蔡府的大门以后,蔡府出门迎人的竟然不是门房,而是蔡府现在本应出行的当家蔡平和他的左右手薛远,以及他们身后跟随的已经年届花甲的管家和管休的亲哥哥管停。 在大门打开后的一瞬间,当先蔡平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公孙琴身前,一脸警惕戒备之色的管迪。 蔡平张张口,几个快步来到管迪身亲,仔细地端详着眼前孩子的面目,这样的眉目,这样的鼻子,这样的轮廓,这样的嘴巴,简直和他小时候那个伴读一模一样。 蔡平激动地浑身发抖,抬起手,正要摸摸小管迪的额头,就听身后一个苍老失神地声音恍惚地轻喊了一声:“休儿……你回来了?” 蔡平一下僵住身子,目光复杂地看向满头银发的管家:十几年过去,对管休这个儿子,管家是气他,恼他,怨他,可是当他那天拿着管休的书信到了管家面前,跟他说管休把他孙子给他送来时,老人家却骤然僵立,一下子老泪纵横。 诸般怨怼,终究抵不过父子亲情。管家对管休便是有千般不忿,但到底还是血浓于水。看着那样的管家,蔡平默默地把管休另一封信藏在了袖子里。他不敢也不忍告诉眼前这个激动喜悦的老人说:阿休这次……恐怕真的……他只能让儿子替他膝前尽孝了。 管家身边的管停眼睛湿润地看了眼侄子和弟妹,拉拉老父亲的袖子,声音沉哑地说:“阿公,那不是二弟。是……二弟的儿子。” 管家怔了怔,在大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向管迪,俯身看着管迪,好一会儿才轻轻抬起手,抚上孙子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巴,最后老人家颤抖着身子,语气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管迪眨了眨眼睛,抿起唇,虽还是带着丝戒备但却有礼有度地冲管家欠欠身,回道:“小子管迪。” 管家看的一阵恍惚,身后蔡平却是心头一阵雀跃:没错,是阿休的孩子。瞧,这神情,和举止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果然。天不绝良善。他就说嘛,阿休那样人,上天怎么会让这样的人绝后呢!” 管家弯下腰,拉住管迪的一只手,声音激动而颤抖:“叫……祖父……迪儿,叫祖父……” 管迪怔了怔,仰头看向公孙琴。公孙琴瘦销柔弱的身形在听到管家的那句话后,微微抖了抖,眼泪“唰”的一下就涌了上来,他嫁于管休将近十年,却是在今日才看到他的家人。 公孙琴拉了拉管迪的手,轻声说道:“迪儿,叫祖父吧。” 管迪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听话地给管家行了一礼,声音清脆地喊了声:“祖父。” 管家一下子笑眯了眼睛,只是老泪却纵横了眼眶。他把管迪搂在怀里,语无伦次地连声应道:“唉……唉……乖……好孩子。” 管停也弯着腰,看着和自家二弟神似的侄子,声音很轻地问道:“迪儿,我是伯父。你的父亲呢?怎不见他和你们一道?” 管迪身子僵了一下,咬咬唇,又一脸茫然地看向公孙琴。公孙琴略低了头,声音柔和地回答:“他还在军中,驻守居庸关。等待外寇驱逐后,便能回来了。” 蔡平脸色“唰”的一下变僵,他眼神儿复杂看着公孙琴,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是在很认真地诉说这些,没有一丝撒谎的表情。蔡平顿时就觉得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原来,她不知道。她竟然丝毫不知道。阿休那个混蛋,他到现在还这么回护着,隐瞒着她们。 蔡平苦涩地干笑了两声,扬扬手,招呼道:“哎呀,都别在门口站着。大家进府,进府。阿远,赶紧进去叫你家主母,让她来招呼家人了。” 薛远愣了愣,随即麻利拔腿走向府门。而管停则也在蔡平的示意下,招呼着弟妹和侄子们向家里走去。 最后留下李旭和蔡平相对而视,李旭忽然冲蔡平行了一个军礼:“以后夫人和公子就有劳蔡公了。” 蔡平点点头:“你放心。阿休的孩子我必会视为己出。从今天起,他会和清儿洋儿一起读书习武。” 李封顿了首:“多谢蔡公。李旭告辞。” “等等!”蔡平一下伸手止住将要离开的李旭,面色严肃地问道:“我想知道,管休……他到底……怎么样了?” 李旭瞬间低头沉默。 蔡平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良久才声音低哑地说道:“你走吧。我会尽力瞒住迪儿他们的。” “有劳!”李旭抱了下拳,随即翻身上马,向着北方奔驰而去。蔡平搭眼看着他行进的路线,心里暗暗琢磨:或许,这又是一位将上边塞的勇士。 第二百零八章 恨我生迟慕君长 在蔡平接收管迪和公孙琴心思起伏,满怀伤情的这一天,在许都司空府外的西曹掾属大人陈群,却不比他好受的哪里去。他倒是没有多少的伤情,但是,他眼里要向他对面人隐藏的东西却不比蔡平少多少。 只是他的对面人却明显比公孙琴和管迪那孤儿寡母要难对付的多,也难糊弄的多。她竟然一下欺近陈群,抬着下颌,声音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然,郑重其事地问道:“陈长文,你喜欢我吗?你喜欢荀彤吗?” 陈群被她逼到墙根处,背靠着司空府的院墙,垂下眸,偏过头不去与荀彤对视。 荀彤又近一步,几乎把身体贴在陈群身上,仰起脸看着陈群的眼睛又一次发问:“你喜欢我吗?” 陈群把脑袋偏到另一侧,躲开荀彤令他心头发紧,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嚅嗫:“彤儿,我是叔父。” 荀彤闻言秀眉一条,眼睛弯弯地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陈群身子一僵,满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荀彤。 荀彤脸上带着狡黠的笑,笃定说道:“你喜欢我。陈长文,你喜欢荀彤。” 陈群眉头一皱,扭过头简洁地说道:“没有。” 荀彤根本不理会他,只拉长了声音,怪腔怪调重复了句:“没有?真要是没有,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一句:我是叔父?长文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找借口跟我吵架的时候,总是会先把眼睛往左边移开的。” 陈群一噎,瞪着荀彤斥道:“一派胡言!” 荀彤得意地挑了挑眉,伸出一指点点陈群胸口:“一派胡言?我是不是胡说,只有你这里最清楚。想想看若是你真的像你想的那般光明磊落,那你刚才该怎么回答我呢?”荀彤说着摇了摇头,模仿着陈群素日的口气说道:“你该说:荀姑娘,群与姑娘身份有别,请姑娘自重。” 陈群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荀彤,皱了皱眉后,扳着脸问道:“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你以什么身份管我是被谁教的?”荀彤挑衅地看着陈群,一副你不承认我就跟你死磕的架势。 陈群眉梢抖了抖,身子有些发僵,他把放在身侧地拳头微微攥了攥,抿起唇,轻轻推开荀彤,带着一份疏离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文若先生名声有损罢了。” 荀彤闻言眉头皱了皱,偏着脑袋不解地看着陈群。 陈群像是被荀彤眼神烫到一样,“唰”地一下扭过头,板起脸:“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说完就退后一步,跟荀彤保持好距离。 荀彤固执地盯着陈群,眸光里浮现的全是期待和希望,连身形都不舍的动一动。陈群眼看着身侧地一处墙角,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像是一尊雕塑一样跟荀彤对峙着。 良久,小姑娘似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她低了头,声音嚅嗫地说:“你不肯送我回家了吗?” 陈群闻言,脚步本能地就要上前,却又像想起什么一样立刻缩回,抬手指着胡同口的荀彤的马车说道:“荀姑娘车驾在不远处。” 荀彤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群,头抬起,又低下。一抬一落间,小姑娘已经泪交于睫,晶莹莹地泪珠儿就这么挂在弯翘的睫毛上,要掉不掉,分外地惹人怜爱。 她以很柔很轻语调,把声音保持在恰能让两个人听到的程度上,喃喃着说道:“你都不肯送我吗?是因为我已经及笄了?是大姑娘了?你要避嫌了?那你怎么不早避嫌?为什么不在你当初来许都时就避嫌?” 对着这样的荀彤,陈群出乎意料地没有出声辩驳,他把手抬了抬,想是要帮荀彤擦擦眼泪,却又在手将要碰到眼前人的时候“唰”的一下收回。狠心转过身,背对荀彤,说了句:“荀姑娘今日身体不适,还请早些回府。群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再多送。告辞。” 说完陈群就逃也似的拔腿离开,身形之狼狈,脚步之仓促简直让知道他的人都惊讶诧异。 荀彤本来还当陈群马上要上当了,闪着泪花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浮现一丝笑意,却不料在最后关头,这个混人又退缩地跑了。荀姑娘顿时觉得万分愤慨,她猛地抬起头,盯着陈群背影,音量拔高喝道: “陈长文,你到底在怕什么?” 陈群身子微微僵了下,顿住脚没有回头,又重复了一遍:“彤儿,我是你的叔父,你父亲的同窗!” “那又怎样?” “我知道你是我父亲的同窗!知道你比我年长太多!知道你家有妾侍。可那又能怎样?那又能怎么样?老天爷没有让我早出生十年,可是却又让我在及笄懵懂时遇见了你。你躲着我可以,可是你躲得开你自己吗?” “我喜欢你!陈长文,你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你才不敢见我?你以为你真的只是这么想吗?真的只是因为这些才不敢见我的吗?” “你错了,你逃的根本不是我,你是在逃避你自己!你敢问问你自己对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荀彤咄咄逼人地话,终于换来陈群一个微微转头的反应,但是片刻后,陈群又言不由衷地狠心说了句:“你多想了。在我眼里……你只能是晚辈,不可能……成为其他人。” 荀彤闻言一下子合上了眼睛,手扶上墙壁,像是受了莫大打击一样,声音骤然暗哑,无意识地重复道:“是吗……只是……晚辈呀,那……算了。荀彤就不……叨扰长文先生了……不打扰了……” 陈群闻言,终究还是不忍地转过脸,却看到荀彤已经睁大眼,抬起下颌看着他,以一种极其平静地语调说道:“你不承认,也想承认,那就罢了。你那脑子里,有些东西很讨厌,它把我的喜欢当成污点,连带着你也把它污点。既如此,那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我已经及笄了,或许等不了多少时间,家里长辈就该为荀彤张罗婚事了。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后悔!” 荀彤说完就缓缓地转过身,在陈群骤然惊痛地眼神里一步步走出胡同口,想着自己的车驾走去。 陈群在原地呆滞了下,等到荀彤马车离开,才渐渐回过神来。他咬了咬唇,一手撑上墙壁,一手撑着眉心,表情一会平静一会纠结,看上去分外矛盾。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可偏偏这会儿老天爷忽然开始睁眼为荀彤鸣不平了,这个想法儿的给陈群添堵。 就在陈群打算拔腿离开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操着懒洋洋地口气说道:“哎?长文呀?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不怕我今儿‘不治行检’了?” 陈群眉角抽搐地扭过头,看着牵着郭荥的郭嘉一阵头大:现世报这东西果然会存在。他刚和荀彤争执完,转眼就遇见郭嘉。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看着他空闲,存心让这浪子看他笑话的。 郭嘉很是友好地看着陈群,然后探头往外看了看胡同口方向,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再转头就又一派安闲地跟陈群说:“要到府里去坐坐吗?阿媚去年的窖藏可以开封了,我请你。” 陈群嘴角微微抖了抖,瞪着郭嘉,袖子一甩,板脸说道:“群没有那个口福,还是不必了。” 说完陈群就冲郭嘉抱了抱拳,抬脚告辞走开。 没走几步,就听身后那个小号的“浪子”带着奶呼呼地声音,口气关切冲他喊:“长文伯父,娘说,牙疼是病,要请郎中。” 陈群脚步微微踉跄了下,恢复后立刻加快了脚步,逃难似的离开了郭嘉他们家所在的巷口。 郭嘉瞧着他远去后,一下俯身抱起郭荥,扭头就往府里走,边走边像个老妈子一样嘀嘀咕咕:“出事了,出事了。得赶紧给你娘说说去。” 郭荥皱着眉,在郭嘉怀里很鄙视看着他爹,绷着口气一本正经道:“大哥说先生叫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爹,你好没出息。” 郭嘉噎了下,一巴掌拍儿子脑袋上:“你懂什么?泰山崩了又砸不到你,你爹当然面不改色。现在这个……哎呀……不好说呀。” 郭嘉解释完急火火地往家赶。到厅口把儿子一放,直接冲着蔡妩而去。 蔡妩那会儿正聚精会神跟戏娴上“宽心教育课”呢,还没上完关于“日子是要自己过的,不能这么灰心丧气”的主题,就见郭嘉跟被人抢了东西似的急吼吼气咻咻跨到了厅里。 戏娴一见郭嘉模样,立时就乐了:奉孝叔父,您真是比我亲叔父对我都好,来的真是太是时候了,娴儿终于今天不用听阿媚婶婶讲课了! 蔡妩也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郭嘉,略有遗憾地告诉戏娴:“娴儿不是说等会儿要跟照儿一道去你文若伯父家里寻彤儿吗?现在就可以叫上照儿去了。” 戏娴挺乐呵地站起身,给郭嘉蔡妩行礼告辞后,笑眯眯起离开厅里。 “怎么了?你丢东西了?”看着戏娴走远,蔡妩疑惑地问道。 郭嘉一下坐到蔡妩对面,无比严肃无比正经地说:“许都要办喜事了。” 蔡妩眼睛一弯,带着丝笑意:“我知道呀。你不是说德衡和元常先生马上就回来了吗?元常先生的能耐,恐怕不止能把甄家姑娘说给大公子,还得附带着整个甄家来许都吧?” 郭嘉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挥着手说:“啊,他们后天就到了。甄家也确实已经把产业族人都迁来许都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 “不是这个是哪个?”蔡妩困惑地看着郭嘉,偏头兀自思考了下,然后眉角抽搐地指指郭嘉说:“是二公子的婚事?可貂蝉都说裴儿还没出孝期呢?曹公就算不怎么在乎俗礼,也不可能让二公子现在迎娶裴儿的。” “也不是这个,是……” “三公子更不可能了!我才听说,三公子他媳妇儿今年才十岁!十岁的小丫头,怎么娶?” “阿媚!你别打岔,听我说完!”郭嘉终于揪住蔡妩袖子,捂着媳妇儿的嘴巴,声明道:“是长文的,长文的婚事!” 蔡妩眨巴眨巴眼,然后颇为了解地点点头:“是哦。长文先生好像比你还年长呢,家里一直没个正经主事的,确实也该找一个了。哎,奉孝,你说这的意思是……让人给物色?” 郭嘉挠着衣袖料子,皮笑肉不笑地跟蔡妩纠正:“恐怕不用你物色了,他应该已经找到人了。” 蔡妩眼睛一闪,满脸都是八卦之光地看着郭嘉好奇道:“找到了?是哪家闺秀?” 郭嘉皱了皱眉,犹豫了下才纠纠结结地回答:“我看着……好像是……彤儿的车驾在那里停留过。” “不可能!”蔡妩断然地一挥手,“彤儿那丫头怎么可能跟长文先生有什么?再说,她前几天还跟我说她要看上了谁家青年才呢,她怎么可能去招惹长文?” 郭嘉眼睛闪了闪,选择性忽视掉蔡妩所言的“荀彤看上谁家才俊”的话,估计在他眼里:我们姑娘看上你,那就是你的福气。你看着我们姑娘,不好意思,那是你高攀,我们姑娘多好呀,你怎么配得上呢? 蔡妩瞧着郭嘉面色就知道他听得没在重点上,轻叹了口气后戳戳郭嘉胸口:“你能不能把事情搞清楚再告诉我。我还得等着跟娴儿说道说道宽宽她心呢。瞧,今儿被你打断了,没机会了吧?” 郭嘉摆了摆手,有些疑虑地皱皱眉,仍旧不放心道:“不行,我觉得不太踏实。还是得找机会跟文若说说这事。” 蔡妩翻着白眼给他一下:“你有那个功夫不如往带着荥儿去司空府转转呢。省的他跟着他师祖整天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前天荥儿跟我说他想要师祖教他识人相面,星相占卜来着。把我给吓了一跳,没敢同意。我可跟你说,你别整天游手好闲,当没事人一样。看你儿子,让他理他师祖远点,不然不出半个月,你儿子肯定就成小神棍了!” 郭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伸手点着蔡妩前额:“你呀,想太多了。我觉得荥儿跟乌角先生一处挺好的。至少不用整天往司空府跑堵得人说不出话了。嗯,我觉得荥儿还是有必要跟乌角先生多学习些本事的。” 蔡妩咬了咬唇,瞪着郭嘉,小声嘀咕了句:“你跟那老头儿才处过多长时间?你哪有我了解他?你看着吧,那老爷子要是在许都带着三个月还没出事,我把酒窖里的酒全都给你。” 郭嘉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我跟你打赌。”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蔡妩无奈地瞟了眼开始神思窖藏美酒的郭嘉,心道:你等着吧,那酒窖里的酒,你绝对一坛也拿不走。 第二百零九章 左慈大戏曹司空 果然蔡妩不愧是左慈一手教起来的,对左慈的了解估计仅次于于吉和华佗对他的了解。几天以后,左慈在许都果然就戳出祸来了。而且他戳祸的对象还不是别人,正是他整天跟着郭荥去逛荡的司空府的主人,司空大人曹孟德。 话说曹孟德那天刚召完华佗给他把脉诊了头风。结束后喝药时,无意间就跟一旁的看着的小儿子曹冲说起关于民间方士的事。曹冲那时袖着手,对曹孟德关于民间方士的介绍很好奇,举一反三地说道:“父亲,奉孝叔父府上现在就住着一位道长。不知他算不算父亲所言的方士?” 曹孟德那会儿挑了挑眉,捋着胡子说道:“奉孝府上的?倒是可以一见。” 曹冲眨了眨眼,跟曹孟德说:“这位道长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带着荥儿出门的,父亲可要现在召他?” 曹孟德想了想,摆摆手,笑得意味不明:“明天召见。明天廷议后再召见这位道长。听闻那位乌角先生道术高深,为父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道术高深法?” 曹冲扣了扣手,转悠着乌溜溜地眼睛看了看曹孟德:父亲这口气听上去,为什么让他觉得明天会出事呢? 事实证明,曹冲小朋友的预感是非常正确的,在左慈那天受了召以后,居然真当着曹孟德的面表演起了在他看来是戏法,在蔡妩看来是魔术,在厅里一众人看来是神术的小伎俩。在镇住厅里一干人后,左老道又不嫌事大的凑到曹孟德面前,拿他当年糊弄蔡妩那一套拔簪分杯法给曹孟德祝酒,祝完后笑眯眼睛看着曹孟德说:喝了我这酒可是能万岁长生的,司空大人以为呢? 曹孟德听了登时就怒了:长生什么的妾不必说,他手下那支不见光的部队挖了多少帝王将相的坟,也没见哪个真能万古长青的。单是这万岁,就够他恶心一阵子了,不说这个词有歧义,会让人以为,这是在骂他。就是这字面意思,也够他杀左慈一千次一万次了。 曹孟德那个郁闷呀,当时就想把这不着调的老道拉出去砍了,可是都还没等他张嘴下令,郭嘉就一下站起身,拉着曹孟德扯住要抬起叫人的袖子连声说道: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乌角先生任性随意惯了,一向不太在意俗人眼里的教条规矩。他适才所言,不过无心之失罢了。主公切勿往心里去。” 曹孟德看了眼郭嘉,慢吞吞把手放下,语气不爽地说道:“既如此,那就请乌角先生继续吧。” 郭嘉松了口气,看着左慈给他悄悄打了个眼色,意思是:您老人家悠着点儿,说话过过脑子。就算您真的是个不靠谱的,您好得学我一下,不着调也看看场合! 哪知左慈跟他脑回路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在曹孟德手刚放下,左慈立刻皱起一张老脸,很是遗憾很是失落地对着着曹孟德说:“你不打算把老道儿关起来吗?老道儿本来还想去许都的大牢见识见识呢。” 左慈那语气真是要多认真有多认真,眼神儿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可惜在场没几个听出他到底什么意思的,摸爬滚打在官场沙场多少年的人听话怎么可能只理解字面意思?于是一众人很直接把这话当成左慈对曹孟德权威的挑衅给理解掉了。 连典韦这样老实人听了都想一把把左慈摁地上了:这贼道士?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这不是上赶着给主公找不爽吗?他是不是活腻歪了? 曹孟德本人都被气着,看了眼又要开口圆场子的郭嘉,拿眼神把人给摁了回去,手指着左慈,怒极而笑:“既然道长如此有意,孤若不成全你,岂不是会遭人非议?来人呐,把这老道儿押入牢中,无孤令,任何人不能送饭食与他!” 门外一众亲兵呼啦一下子涌入,一边一个架住左慈,托着就往大牢走。 左慈满脸兴奋,被两个亲兵架着,脚不着地,像小孩子荡秋千那样来回晃荡着任由人拖拽下去。 曹孟德很解气地回过头,搭眼就看到身边郭嘉一脸正复杂地瞧着自己。曹司空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貌似那老道儿是奉孝他媳妇儿师父来着,还是他儿子的师祖,更是给他自个儿看病的华佗那大夫的朋友。这么一算,这人现在还真不能得罪。可是……他实在太讨厌了。实在不行,关他两天,给他个教训,再把人放出来! 曹孟德满腹纠结琢磨是不是要给郭嘉表示一下:‘其实我就是想想吓吓他,没想把他怎么着,你放心,过两天我就把这老道儿放了’的意思呢。结果就见郭嘉表情一换,无比沮丧无比后悔地抱着脑袋,嘴里嘀嘀咕咕:“我真傻,真的。我怎么能答应那狡猾丫头的赌约呢?真是失策,失策。我酒没了,呃酒没了……” 近挨他的荀彧瞟了他一眼,紧跟着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文若先生这时很明智:谁知道他身边这位最近抽什么鸡爪风呢?前几天跟有紧急军情一样大晚上跑到他府衙里,拽着他袖子一正经结果把他给吓了一跳,刚要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就见郭嘉板起脸,无比严肃地跟他交代:你可得看好我侄女呀!可不能就这么轻易让那些年轻混小子拐走了!不年轻的也不行!荀彧当时就想抽他! 至于现在他身边这人的嘀嘀咕咕,中书令大人直接选择了无视:他是傻了才会想向他打听“怎么回事呢”。这家伙玩赌局,一向肆意的很,真输假输?谁知道是被糊弄着真输还是心甘情愿输?真真假假的在他这里根本没有意义! 郭嘉完全不理会了荀彧那瞥过来的一眼。嘟囔完,一扭头满是同情怜悯看向曹孟德: “主公,等你打算放人的时候,记得吩咐些嘴巴严的人去办这事。少带些人也不是坏处。” 曹孟德一愣,不解地问:“为何?” 郭嘉眉角抽了抽,他真不忍心告诉曹孟德:我是怕你给那老头儿耍了,当着这么多人面丢人呐!他只是一前所未有的认真口吻说道: “主公且听嘉的。嘉这是为主公着想。” 曹孟德看着郭嘉那副牙疼头疼的样子,第一次难得沉默地点了点头。 等到放左慈出来的那天,曹孟德真是无比庆幸自己听了郭嘉的建议。他是只带了几个人来释放左慈,没让很多人见识到眼前这个老头儿两三天不吃东西竟然依旧红光满面,精神饱满。 曹司空那会儿心里别提有多震惊了,眼睛一眯,杀机一现:嗯,此子妖妄,断不可久留。 哪知老头儿像是知道他动了杀心一样。笑模笑样地走出牢门,站在阳光底下,闪着一口与年龄相当不符的白牙跟曹孟德挥挥手,曹孟德刚要戒备他想干什么呢,就见左慈袖子一招,众目睽睽之下,一阵烟雾腾起,然后,左慈身形就……不见了。 周遭人那叫一个震惊啊!有些没见识的狱卒已经两腿哆嗦地往跪下去,口里不停惊呼:“神仙显灵,神仙显灵”了。 曹孟德心里那个恼火,眼一闭,牙一咬,从嘴巴逢里下令:“着典军校尉营,速张通缉令,全城搜查此人!” 之后几天许都都是一阵鸡飞狗跳。各个角落各个旮旯都出没着典军校尉营官兵,可怜这帮宿卫京畿地将士们,仗还没打多少,贼也没擒几个就在大街拿着长矛大刀指指戳戳,像是在空气里凭白就能戳出个左慈来一样。 而那会儿蔡妩早已经回过神儿来了。她原本在左慈被关的时候就要郭嘉给曹孟德求情去的,结果好说歹说,郭嘉就是一口咬定左慈肯定没事,他不必向曹公求情。只需要在左慈再次出现时,给主公说说,好好解释解释就好了。 蔡妩当然不信他。左慈那老神棍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虽然不假辞色,但是他在她心里绝对占有相当大的一个分量。那是类似祖父一般的存在,她怎么可能真放任他胡乱惹祸上身?就是真的惹祸了,她也得想方设法把祸事平息了:你见过哪家孙女不管爷爷的? 然后两口子就就这个问题吵了一回,吵当然也是蔡妩单方面对着郭嘉嚷嚷,郭嘉一袖手,低下头,摆了副:任你掐,任你骂,我今天就是不去的架势对抗蔡妩。蔡妩最后没办法,抽手从榻上抱了个枕头一把扔郭嘉怀里,指着门口:“滚你书房带着去!别让我看见你!” 郭嘉“唰”的一下抬起头,委委屈屈地看着蔡妩,表情幽怨声音可怜:“能不去吗?” “那你就去司空府!让曹公把人放了!” “都说主公肯定不会把道长关多久了,你怎么就不信我?” “因为被关里头的不是你!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那你还是待书房睡去吧!那老神棍一天不被放出来,你就一天别想回来了!” 蔡妩气咻咻地说完,一把扒拉开郭嘉往司空府去了:男人犯懒靠不住,那就得她自己来! 等到司空府,蔡妩拉着丁夫人和环夫人,期期艾艾,哽哽咽咽。一番言辞诚恳,声泪俱下。求情之言好不感人。让丁夫人这样风雨经历多了的人都湿了眼眶。环夫人更是直接开口跟她表示:慧儇你放心,荥儿的师祖怎么说也算冲儿的师祖。咱们不可能看着师祖凭白受了囹圄之灾的,等老爷回来我们就给老爷说这事,实在不行,让冲儿给他去求求情。 蔡妩捂着帕子,抽抽嗒嗒地点点头。得了准信,才略松口气,告辞回家。 结果还没进门呢就见门房一脸惊吓地递给她一封信:居然是左慈的信!蔡妩也不及细思,拆了信封,边走边看,越看越哭笑不得。左慈通篇大白话满是控诉语气地写道: “妩丫头,你撒谎!曹孟德那老小子一点儿不好玩,他居然饿着老道儿!他抠门死了!老道再不要待在许都了!走了!老道要去江南了去江南吃好吃的!顺带着抽于吉那个老小子一顿!那个死心眼儿的牛鼻子,自己找死往孙策枪尖上撞!八头牛拉不回来的倔驴!” “哦,对了,华老头儿那人就交给你了。你可别把人给看死了。还有我那小乖乖徒孙,我把东西留下了,你记得找人教他。至于你自己,那木匣子里丸药费了老道几个不少心血,甜着呢,挺好吃的,还补身子,你可别忘了尝尝看。” 蔡妩看着那一段眉角一个劲儿地抽:左慈给她留的那匣子东西她倒是有印象,那次被杜若拿来以后一直就摆在他们床头桌案上。那齁甜齁甜的糖丸呀!那就是左慈不着调的按照他自己口味设计的!她开始还好奇地真的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结果灌了两大杯的茶水才把甜味冲下去。完事后,蔡妩抱着木匣子叫来董信,师徒俩无比认真无比钻研地对着木匣子里东西研究半天,愣是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董信沮丧地下结论:想是道长他道术高深,这东西是给师父养生用的吧? 蔡妩对董信结论嗤之以鼻,她那会儿万分后悔自己的举动,怎么左慈不着调她也跟着脑袋抽风了?没事儿干嘛吧董信这老实孩子卷进来,这东西看来看去就是糖丸嘛,她早该知道那老神棍办不了什么正经事,这绝对没啥好研究的! 蔡妩腹诽完毕又接着往下看信,然后,傻眼了:信居然已经完了!第二张信纸是空白的!连个落款也没有! 蔡妩眼角抽啊抽的折好信,正要派人去打听一下左慈消息,就见柏舟急吼吼喘着粗气跑来了:“主母,主母,刚秦东得信说老神仙已经被曹公放出来,只是把曹公狠气了一通后,又消失了。” 蔡妩一个踉跄,手扶上一边树干,目光灼灼盯着柏舟:“消失了?什么意思?” 表情表情飘忽,言语纠结:“典军校尉营的将士们是在羊群里找到道长的,结果……道长在戏弄了曹公以后,又在羊群里消失了。曹公给气的发抖,命典军校尉营的人把所有羊都赶一块,务必翻找出道长,谁知老道长……压根没在其中,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脱身,怎么消失的,反正已经不见人影了。曹公现在正在府里气的揪胡子呢。” 蔡妩眨巴眨巴眼睛,扬了扬手里的信,有些犯傻地意识到:那不着调的老东西,他竟然真把曹孟德给玩了。哎哟,我的天呐,以老曹那性子,他以后还能让左慈再出现在许都吗? 再一琢磨发现:嗯,貌似老道儿确实自己脱困了,虽然临了耍了曹孟德一道,但不得不说离开方式相当之潇洒。但是……为什么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头呢? 第二百零一十章 许都女儿闺中情 蔡妩一手捏着信,一手咬着指甲边走边思考,走到自己卧室,一抬头,明白了:她男人好像因为这事被她赶去书房了。这会儿还没被批准回来呢。她是不是要等晚上郭嘉回来,自己过去陪个罪,把人再请回来? 结果她这里刚出门走到院子,还正想着晚上赔罪法是不是要出卖下身体呢,就见自家门口一阵骚乱,蔡妩皱了皱眉,带着几个侍女走向大门。却见郭照和戏娴的车停在当口,郭照已经下来,正招呼人把戏娴从车上扶下来。 蔡妩几步上前,撩开帘子,往里一看,戏娴车里锦娘坐在角落,一手扶着戏娴小腿,一手按着车壁,表情惊恐,眼泪汪汪的样子。戏娴自己也压着小腿,不停地抽着冷气。看到车门帘子撩开,蔡妩探身进来,才冲蔡妩笑了笑,有些自嘲地说道:“妩婶婶,娴儿好像又受伤了!” 蔡妩脸色微微一变,转身对着人吩咐:“去请大夫!来几个力壮的丫头,把娴姑娘给搀下来。” 吩咐完,蔡妩就扭头看着郭照:“怎么回事?照儿,你们好好出门,娴儿怎么会受伤了?” 郭照皱了皱眉,看了眼一脸担忧得锦娘说道:“我们出门后不久就各自分开了。娴儿姐姐当时带着锦娘一道去买花线,让我在茶楼等她。等我得到消息下楼找她时,她已经受伤了。”郭照说完偏头思考了一下,踮起脚在蔡妩耳朵边说道:“母亲,照儿看到娴儿姐姐的时候,她已经待在车里了。” 蔡妩眼睛一闪,手抓了抓郭照,给她一个“切勿声张”的眼神儿后,沉默地带着一众人进了府衙。只是在路过门房时,在他身边声音和低的吩咐了几句。门房会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人群。 等到蔡妩他们一众人都回了府,蔡妩把戏娴在她院子安顿好以后,小心翼翼地探看了戏娴伤势,才微微舒了口气:“还好只是崴了一下,脱臼而已。没有伤到筋骨,而且我看着这伤势也已经正好骨了。可能会肿一两天,不过没大碍。” 蔡妩说完吩咐锦娘去打水,给戏娴擦把脸,顺带把弄个冰帕子给冷敷一下。锦娘边抽搭着眼泪边退出去打水,留下戏娴和蔡妩两个在房间里,谁也不说话。 蔡妩面有责怪地看了戏娴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娴儿,你跟我说实话,你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戏娴眨了眨眼,低下头声音很小地说:今天去街上时,遇到典军校尉营在各处搜查,也不知如何,就惊了街上一位送信的马匹。娴儿没来得及躲避,就受伤了。” 蔡妩肃起脸,看着戏娴语气微沉:“你知道婶母想问的不是这些,婶母要听实话!” 戏娴沉默地抿了抿嘴,也不知道正在学想些什么。蔡妩不着急地等候着,就在她以为戏娴终于忍不住要详细说来的呃时候,戏娴却忽然抬头,看着她语气认真地说道:“妩婶婶,你不是一直在为娴儿婚事发愁吗?” 蔡妩愣了下,不太明白戏娴话题怎么忽然跳到这上头来了,只好怔怔地点了点头。 戏娴咬着下唇,发了会呆后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吞口唾沫跟蔡妩说道:“妩婶婶,娴儿想好要嫁谁了?” 蔡妩登时就傻眼了:先前这丫头对婚事可是有些抵触的,怎么忽然就改主意了呢?蔡妩有些不太相信地问戏娴:“嫁……嫁谁?” “徐瑾。妩婶婶,如果您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就徐瑾吧。娴儿嫁徐瑾,至少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好过那些……” “娴儿!”蔡妩一口打断戏娴,面有怒色,“你把成家之事当成什么?什么叫找不到合适人选就是徐瑾?徐瑾是哪个?我和你薇婶婶的名单上有这个人吗?” 戏娴迎着蔡妩的怒火坐直身子,口气飘渺:“可是妩婶婶,如果娴儿一辈子都改不了那想法呢?如果娴儿觉得这个人比名单上所有人都更值得让娴儿托付终身呢?如果娴儿觉得这个人能让娴儿安心能让娴儿过踏实日子呢?” 蔡妩一下子噎住了:这些说辞全都是她平日给戏娴宽心时说的话,现在却被小丫头拿来堵她自己了。蔡妩绞着帕子喘了几口气,站起身摸摸戏娴额头说道:“娴儿今天受了惊吓,还是先不要想这些问题了。休息吧。” 戏娴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是两大眼睛固执地盯着蔡妩。蔡妩最后叹口气:“我不会罚锦娘的,你放心吧。只是你今天说的这些,妩婶婶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对你自己今天的决定有个深思熟虑的过程。娴儿,成婚并不是叔叔婶婶们要你完成的一件必要任务,如果你不乐意,妩婶婶和你奉孝叔父并不介意养你一辈子。所以你不必带着敷衍心态想事情。我们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如果之前婶婶的举动让你误会了婶婶以后改过就是。” “只是你今天的话,妩婶婶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当然,对你说的那个徐瑾,我会留心打听的。如果他真能为良人,且对你有意。你的说法也不是不能考虑,但是我还是希望在这些之前,你能平心静气地思考下你自己的将来,而不是靠着一股意气就出口轻许自己一辈子,这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蔡妩说完给戏娴拉上被子,然后扶着有些愣神地戏娴躺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只是走到门口时,蔡妩听到里头传来了捂在被子里“呜呜”的哭声。蔡妩闭了闭眼睛,仰头看着蓝天,声音幽幽地叹道:“毓秀姐姐,你说我该拿娴儿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的发问感慨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实际上蔡妩自己心里都在矛盾:是不是对待娴儿的问题上,她和唐薇都操之过急了呢?她们都以为早些挑早些选能够能好的让娴儿找到她的良人,却忘了娴儿她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不是在她心里会以为她们这么着急地给她找婆家实际上是嫌弃了她寄居在府里,想着赶紧把她打发走呢? 蔡妩越想越觉得戏娴有可能这么想,再加上她身边还有个比她心思更重锦娘在,很难说这丫头会不会也撺掇着她主子往这条道上走。蔡妩咬了咬牙,心里一个劲暗恨: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该对锦娘抱有怜悯,即便她可怜她,也该把她打发走,就算不打发走,也该让她离娴儿远远的。 蔡妩面色难看地离开戏娴院子,来到正厅。等着门房来汇报他勘查到的情况。 而被她派出去的门房这时则跟做贼一样靠在墙角里,那一只眼睛瞅着前方不远处,支楞着耳朵,分外认真地听着前头人的对话。 “瑾爷,戏娴姑娘都进去了,咱们走吧?”一个长相憨厚,声音略沙的年轻人探着脑袋跟他身边人说道。 而他身边被称为瑾爷的这位是个身材偏瘦,面色有些苍白,但长相斯文清秀,眸色沉静如水的二十多岁年轻人,如果蔡妩在,肯定会脱口说出:这瑾爷不是戏娴脱险那天和郭嘉说话的那个小伙子嘛?不就是戏娴说的那个叫徐瑾来着? 徐瑾在听完这话后并没有立时搭腔,而是原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声音平静跟身边的人说:“走吧。” 颜景愣了下,迟疑片刻问道:“瑾爷,要不要小的去查查那个锦娘?小的中觉得那姑娘古古怪怪的,要不是她呆傻傻地站在那里任由马踏,戏娴姑娘怎么会因为救她受伤?” 徐瑾眉头一皱,惜字如金说道:“不必。不要多事。” 颜景青年被打击了,嘟着嘴不甚甘心地小声说:“哪里是属下多事?分明是你自己想嘛。想就去做吗?瑾爷,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徐瑾愣了愣,转头瞟了颜景一眼,颜景立刻捂住嘴,噤声不语。 徐瑾把身子转回去,状似无意地看了眼门房的藏身处,然后又没事人一样把脸转回去。微微失神地抬起双手,自嘲地摇了摇头。跟颜景说:“走吧。” 颜景老实巴交地跟在他身后,偷空也瞅向门房方向,却是啥也没看到,只好又悻悻地转回来,无比崇拜地看着徐瑾:哎呀,头儿就是头儿啊,跟他们这些过人是不一样啊,连在地上看的都比他多。 而被徐瑾瞟了一眼的门房则正靠在冷汗淋淋地喘着粗气呢: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儿还有这么可怕的时候?刚才飘过来的那一眼是什么?他在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静的像一潭水,却和他们家大人那汪秋水的样子完全不同。大人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世事,透着睿智和明透。可刚才那一眼,却像是勘破生死,带了满满的淡漠和疏离,看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看活人,更像是在瞧一个……会动弹的棺材板。 门房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回过神赶紧回府给蔡妩去汇报去。 结果蔡妩听完,除了脸色更沉了些,竟然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她只是挥手打发掉门房,站起身看着天色,轻声说了句:“这回要赔罪的话,不用赔上我自己就能让他跳脚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戏家遗孤终身定 晚上的时候,郭嘉回来。在饭桌上蔡妩几次示弱地把目光瞟向郭嘉,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现在说说戏娴这事。结果郭嘉很有骨气地不与她对视,满脸别扭模样,整个一副“之前你冤枉我了吧?现在想认错了?赶紧来哄我吧,赶紧来哄我吧”的幼稚样。 蔡妩眉角抽抽的瞪了眼郭嘉,头一低,也赌上气不搭理他了。 郭嘉表情立刻就垮了下来,像跟饭菜有仇似的死死盯着盘子,一筷子一筷子下箸分外凶狠。饭桌上一时间弥漫起一股诡异地别扭气氛。郭照郭奕几个很有眼力劲儿的不去开口打扰,至于最小的郭荥?这娃受左慈真传,在针对吃饭问题上,从来都聚精会神,无视外物,估计小家伙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家爹妈正在诡异的僵持中。 等晚饭吃完,郭嘉先是可怜兮兮地看了看蔡妩,发现蔡妩没有低头请他回房的意思,只好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往自己书房走。临走前,还清着嗓子,状似无意地跟郭奕说:“今天有什么事去书房找我,我候着。” 郭奕眨巴着大眼睛,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老爹,心道:我能有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事要去书房跟您讲呀? 蔡妩眉眼挑了挑,也不知道听没听出郭嘉画外音,她跟郭照很认真地说:“照儿,等会儿去奕儿书房考察一下你弟弟功课。不合格重新来过,别让他到处乱跑。” 郭嘉噎了噎,吸口气,眼神幽怨地看了眼蔡妩,气呼呼“哼”了一声,拔腿离开了饭厅。 蔡妩紧接着站起身,看了看杯盘狼藉的郭嘉食案,无奈地摇头轻叹了口气,然后腿一抬,也跟着离开了。 她身后几个孩子凑着头,叽叽咕咕。先是郭奕有些担忧地问郭照和戏娴:“他们会不会再吵?” 戏娴蹙着眉摇头:“看样子不会。” 郭照断然下结论:“肯定不会。” 郭荥在一边一本正经地补充:“师祖说:凡是闹别扭的都不是好孩子!坏孩子都要挨手板。不能看星星的。” 其他三人“唰”的一下把目光投向郭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我的老天,那不着调的师祖都教了他些什么东西?为什么他比以前说话更如魔似幻,让人捉摸不透了? 而在郭嘉书房,郭嘉前脚进门,后脚蔡妩就跟来了。刚还是扳着脸要跟人赌气的蔡夫人这会儿柳眉弯弯,杏眼弯弯,笑得无比和煦地拉拉郭嘉袖子,拿一口软得化了人的语调跟郭嘉说:“奉孝,你还在生气呀?” 郭嘉眼一亮,刚要笑开,旋即绷住,面无表情地扫着蔡妩拿他袖子的小手。 蔡妩摇摇他胳膊,满眼都是坏坏地笑意,撒娇状跟郭嘉说:“气大伤身,妾身这不是来给你赔礼认错了吗?你就别气着了,跟我回去吧?” 郭嘉转过脸,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蔡妩:就这样说两句就想让他服软?那他也太好哄了。怎么着也得来点实在的,比如说:还把酒窖的珍藏拿给他。 蔡妩看着郭嘉表情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依旧声音柔柔地说:“你真不跟我回去?” 郭嘉很有骨气从蔡妩手里抽了袖子,一下靠在桌案上,拿竹简挡着脸,用动作示意:“我就是不跟你回去了,除非你把你价码抬高下。” 蔡妩挑了挑眉,轻声叹了口气:“哎,既如此,那我就自己决定娴儿的婚事吧。今儿娴儿跟我说她找到要嫁的人了,本来我还指望她那个叔父能靠谱一些,给打听打听……” “等等!”郭嘉“唰”地一下放在竹简,两眼盯着蔡妩,一字一顿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娴儿的婚事?她找到要嫁的人了?什么意思?她要嫁谁?” 蔡妩微抬着下巴,故作困惑地说:“咦?你不是不理我的吗?你不是还在是生气呢吗?” “哎呀,阿媚,别闹了,跟我说正经事。” 蔡妩瞧了眼郭嘉,几步上前跪坐在他桌案对面,盯着郭嘉眼睛说道:“娴儿说她要嫁徐瑾。就是曾经救过她的那个小伙子。我记得你跟他好像认识的,你给打听打听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真的能托付终身吗?” 蔡妩说完就发现郭嘉一脸呆滞,跟被雷劈了一样,傻兮兮地重复了句:“谁?徐瑾?子佩?” 蔡妩手一合:“你看,我就知道你肯定认识他。你熟悉他不?知道他人品性情如何吗?” 郭嘉表情有些飘忽,转过头看着自家媳妇语调复杂:“我不止认识他,我连他们家祖宗八代是干嘛的我都知道!” 蔡妩眼睛一亮:“那好办了。既然你认识,你给抽个时间,把人叫家里来。我们也好看看这小伙子到底怎么样?毕竟这是娴儿自己跟我们提的,之前……我和薇姐姐说的那些,她都没看上。我倒是挺好奇这小伙子和那些人比到底好在哪里,究竟是如何入了娴儿的眼的?嗯,听咱们门房说,今儿娴儿受伤,也是他给送来的,只是人没露面,在暗处瞧着呢。我寻思这年轻人对咱们娴儿也未必就一点心思也没有,他说不定……” 还没等蔡妩把话说完,郭嘉就“嘭”的一声,把手拍在了桌案上,气咻咻站起身。脸色阴沉,脚步凶狠地在书房里来回踩了几圈,最后拿起笔,背对着蔡妩“唰唰唰”写就几个名字,拉开门冲着门外喝令:“去让柏舟把这几个人找来!” 门口一个下人接了名单,搭眼一看,吃了一惊,抬头傻乎乎问:“老爷,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下人脖子一缩,应了声诺,一溜烟跑没影了。 郭嘉回过头看着被他举动弄得有些愣怔的蔡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清清嗓子为自己掩饰:“事不宜迟,既是娴儿……” 蔡妩伸手拦住他要说的话,一边腹诽说:你不用解释,我就知道你这听风是雨,一刻不得闲的性子知道娴儿要嫁人肯定啥注意力都给转移了。一边还得吊着嘴角摆出副善解人意样子安抚郭嘉:“你别着急,这事一步步来。你这动静闹这么大,也不怕把人吓到?” 郭嘉修眉一挑,及其笃定地说:“不会。他们几个知道轻重,便是来也不会弄得满城风雨的。” “他们几个?谁呀?”蔡妩不解地看着郭嘉,她很疑惑郭嘉到底让人找谁去了? 额可惜郭嘉根本没有心思跟她细细解释,这位“好叔父心态”发作的郭某人正无比痛心地回想戏娴小时候样子,边回想边跟蔡妩无比哀怨地说:“你说当初娴儿才那么小一个娃娃,怎么一眨眼就要嫁人了呢?照儿这丫头是不是也快了?她今年多大了?十二了吧,自己跟前养了这么多年,一想到将来要把她交到哪个混小子那里,我就止不住地手痒。阿媚,幸亏咱们荥儿不是个姑娘,要不……” “停!”蔡妩一下掩住郭嘉嘴巴,打断这人忽然发作的多愁善感,忍着额角黑线跟郭嘉说:“要不,我跟娴儿说道说道,等会儿还用她出来吗?” 郭嘉顿了顿,眨着眼睛,貌似正常地跟蔡妩说:“你觉得呢?你觉得必要那就把娴儿叫出来?” 蔡妩白了他一眼,决定不跟这个即将嫁女(侄女)的人一般见识,帕子挥挥,直接出门找戏娴去了。路上她边走还边纳闷:“他纸上到底写的叫谁?除了徐瑾难道还有别人?那我要不要多拉几面屏风,好遮掩一下娴儿的影踪?” 小半个时辰后,谜底揭晓时,已经拉好屏风,带着戏娴和郭照躲在后头的蔡妩看到一个个进入厅中的人士时,差点儿没一头栽倒:瞧瞧,这来的都谁?于禁,乐进,徐晃,荀彧,程昱,甚至连一向不怎么爱主动揽事的荀攸都脚步匆匆地进他们家了!等到最后一个是曹孟德出场的时候,蔡妩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儿了。她几乎是伏在屏风上,无语凝噎地嘀咕:这哪里是叔父给侄女看良人?这分明就是三堂会审嘛?不对,三堂会审都是轻的,这就是个陪审团呀! 她身边两个小丫头明显没比她好到哪里去,戏娴看着一个个叔父伯父辈的人到来,有些瑟缩身子地跟蔡妩咬耳朵:“婶母,这是不是有些……呃……小题大做?” 蔡妩回视着戏娴,安抚地拍拍小丫头脑袋,咬着后槽牙,言不由衷道:“这是……你们这些叔伯们的心意,咱们……先看着!” 戏娴略带担忧地回过脸,眼瞅着外头一众父亲的熟人,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黯然了下。蔡妩见此无声地握住了小丫头的手,极轻极轻地说:“娴儿,我们还在。” 戏娴笑了笑,抬起头很是专注地透过屏风看向外面,耳朵支楞着听着屏风外地情景。 结果屏风外七八个跺跺脚都能让许都刮阵大风的人物,这会儿竟然出了奇的沉默了,一个个谁都不开口:喝茶的喝茶,看书的看书,打棋谱的打棋谱,全然没有刚进来时的庄重气氛了。 可怜最后一个被柏舟请来的徐瑾,他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呢,一脚踏进厅门,本来想按习惯直接给郭嘉问安来着,结果一抬头,好么,一屋子要行礼的主儿,不知道还以为他进了司空府的议事厅呢。 徐瑾满头雾水扫了眼四周,看到屏风时略微疑惑了下,但也没多想,只是依例给为首曹孟德行礼,然后就老实地呆地上等着曹孟德叫起。结果曹司空今天不知道是不是眼神儿不好使,亦或者耳朵不好,反正他没有出声叫起。 没出声叫起,徐瑾就只好继续跪着,边跪边在脑子里琢磨自己最近是不是办了什么事惹了司空大人不高兴了?没有啊?任务完成很好,人员不见折损,明器按时上缴,身份照旧隐秘,没人见疑,没人说闲。对着那些让人垂涎三尺的黄白东西,他更是从来没有生过贪墨之心。怎么就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徐瑾心思百转,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只好微微抬头,把眼睛转向郭嘉和荀彧两个平时跟他接触还算多的“陪审员”,结果这两位忽然就默契突显,一个低头拿了茶杯,一个垂眸看向棋谱,反正是谁也没理会他。 徐瑾纳闷了,可是顾忌到自己身份,曹孟德那边不开口,他也不敢先出言询问。只好就这么跪着僵持着。屋子里一下静的出奇:只听到棋子落盘的轻微碰撞声和端茶放茶的触桌声。徐瑾那会儿觉得对着地宫里七星疑馆可能都比对着这几位要心里舒坦。 时间一滴一滴地过去,蔡妩眼瞧着郭嘉故意放厅里的水漏刻度一点一点下降最后到达亥时,仔细一算:徐瑾这小伙子在地上跪了有近两个时辰了,他们这群人在外头不出一声也闷了两个时辰了。也该差不多了吧? 正在蔡妩胡乱琢磨地时候,就听外头一道清悦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徐瑾,你是不是心仪我家娴儿?” 徐瑾“嚯”然抬头,满带震惊地看了眼出声的郭嘉,端正的跪姿差点儿就保持不下去。若是仔细看,他脸上表情很有意思,既有被人说中心思的尴尬,又有一丝等待判决的忐忑,还有隐隐的期待和要不要隐忍婉拒的矛盾。 在场几个哪一个不是人精,徐瑾几个表情变化已经全部被他们收在眼底,正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盯着徐瑾等着他答案呢。徐瑾顿时觉得气氛压抑,整个屋子压迫力十足。连屏风后蔡妩她们都感受到这情形地诡异,一个个在心里腹诽:这到底是相人来了还是刑讯来了? 结果徐瑾这小子有时候还真能耐得住压力,他居然眉头不皱脸色不变地跟郭嘉说道:“是。徐瑾确实对戏娴姑娘有意。但徐瑾自知自己……” “成了!”郭嘉烦躁地一摆手,把眼睛转向荀彧。荀彧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来到徐瑾跟前,声音温厚:“子佩可知,娴儿如今是何情形?她父母亡故,孤身无依。你若是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展示,她身份可是帮不上你分毫。” 徐瑾皱皱眉,很认真地告诉荀彧:“徐瑾于仕途一道,并无太大奢求。再者即便瑾有所抱负,也无需靠闺阁裙带之力。” 荀彧看了他一眼,转回身又坐到坐席间,继续旁若无人地喝茶去了。倒是乐进“呼”的站起,从徐瑾勾勾手:“来来来,小伙子,站起来,和某家出去比划比划。让某家来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徐瑾很是困惑地转向其他几个沉默不语地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出?怎么忽然就蹦到要动手了呢?而且跟他动手的这位还是统军的将军,这可真是……太瞧得起他了。 哪知曹孟德居然很痛快地点头了,指指徐瑾:“去吧去吧。到外头让文谦指点指点,年轻人嘛,要虚心上进。” 徐瑾没奈何,只好跟着出门。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一阵拳脚相向的呼和之声。屏风前几位一个个面无表情,安之若素。屏风后三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太明白怎么好好的相看愣是从三堂会审过渡到了全武行? 外头呼和想了两刻钟才平息,乐进哈哈大笑地抚掌而入,开口第一句话是:“小子身法很好,功夫不错。”第二句话是:“但是跟我不是一路。不适合在马上跟人交锋!”第三句是:“若论单打独斗,到适合做一游侠。”三句话说完就又坐回座位,像没事人一样撑着下巴等结论了。 为首曹孟德脑袋转了转,左右扫了扫荀彧、郭嘉等人,发现这两人虽然表情不太爽,但到底没出口说什么反驳的话。于是曹司空豁然起身,走到徐瑾跟前,跟徐瑾说了句让徐瑾和屏风内人都惊吓到的话:“找个良辰吉日,到军师祭酒府提亲!若是辜负了娴儿,老夫饶不了你!” 徐瑾傻眼一样抬起头,脸上表情像是被一块巨大馅饼砸着一样,既有掩藏不住的喜悦又有不敢相信地怀疑。他愣了一会儿后头一次逾矩地直视曹孟德,一向淡漠地眼睛波澜大兴,眨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飘渺地说道:“主……主公……此言……当真?” 曹孟德袖子一甩:“来得及的话,你还能跟曹昂一道把婚事办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有仆忠贞曰锦娘 徐瑾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下单膝跪地:“徐瑾谢主公成全。” 曹孟德绷着脸,瞪了徐瑾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指着徐瑾脑袋顶警告了一句:“先别忙着‘谢主公成全’,老夫可告诉你,娴儿她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可你也睁眼看清楚了,这在座的可都是她叔伯,你要是敢让她有了委屈,你看看这些人能不能把你吃了?” 徐瑾头一低,连胜保证:“徐瑾不敢!” 曹孟德手又抖了抖,眼看了看屏风,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只好袖子一甩,大踏步离开了客厅。 他身后几个一直没出声地也随之跟上,只是每个人在路过徐瑾时候都会明里暗里敲打敲打,身份无一例外都是以戏娴娘家长辈,没一个说“本官”的,说“老夫”“某家”的倒是一大把。 徐瑾这小伙子估计是被今天这巨大惊喜冲击地脑袋不太正常,居然一扫之前的淡定之色,从头到尾好脾气地一一应是。搞得荀攸几个很是憋屈。 等到人走的差不多了,郭嘉才站起来,踢了下徐瑾脚后跟,没好气地吼道:“你还在这呆着干嘛?还不赶紧找人来提婚?” 徐瑾愣了下,随即咧咧嘴,对着郭嘉长身一揖:“徐瑾谢奉孝先生成全!”话说完才在郭嘉抬手要抽他的表情里,不紧不慢地退出客厅,出门回家。 屏风后蔡妩拉着有些发呆地戏娴探出脑袋,口气不善地冲郭嘉说:“你搞的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草率的就把娴儿配出去呢?” “草率?”郭嘉声音一提,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让我找多少人把关才不算草率?徐瑾那小子我都认识他四五年了,品行不用考察都知道。你还要我多郑重?” 蔡妩绷着脸:“你怎么都没仔细问问徐瑾家里状况?万一他家里有个恶婆婆怎么办?” 郭嘉失笑地看了眼自个儿媳妇,然后转向戏娴:“娴儿不知道他家中情形吗?那你怎么会跟你妩婶婶说你要嫁他?” 戏娴呆了呆,咬咬唇轻声说:“知道一些的。他也是……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一个孀居的姑母。” 郭嘉一摊手,对蔡妩道:“你看,我就说娴儿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做那种决定。” 蔡妩登时无语,盯了眼郭嘉,手拉拉戏娴,沉声问:“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戏娴抬起头:“娴儿曾听他属下叫他徐校尉。不过想来若他单纯只是军籍,文谦叔父刚才就不会说那些话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做什么,是什么官职,和我要不要嫁他有很大关系吗?” 蔡妩噎了噎,疲乏地撑了撑有些发懵地额头,无奈道:“既然你自己觉得好,那妩婶婶也没什么说的了。照儿,陪你娴儿姐姐回去院子吧。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郭照听话地拉起戏娴,跟蔡妩告辞后,消失在厅外夜色中。 郭嘉看着远走的两个丫头,伸手抚上蔡妩额角,轻轻地揉按着:“怎么?被吵的头疼了?” 蔡妩叹了口气,拉下郭嘉的手,带着丝担忧说道:“我总觉得娴儿这事哪里有些不对头。徐瑾真的是想娶娴儿吗?若是今天没有你们在,你不把话问出口,他会不会永远也不承认他对娴儿的心思?可我明明看得出他对娴儿有意,为什么他早不说呢?” 郭嘉手搭上她的肩头宽慰她:“别想太多了。娴儿终究是会长大的,她有她自己的打算。咱们不能事事都干涉着。那丫头现在心思重,若是依着你和嫂子的法子,恐怕过两年也找不到娴儿逞心如意的郎君。她既然现在开口点名了徐瑾,那咱们就只能尽力让她达成所愿了。以后的路,总要孩子自己走的。咱们成婚前,又见过几次呢?现在不也一样好好的?阿媚,你也得信娴儿,她也一样会好好的。” 蔡妩皱皱眉,瘪嘴叹了口气:“但愿吧。但愿娴儿以后不会后悔她今天选的路。” 郭嘉笑了笑,无声地揽过蔡妩:“会的。肯定会的。那是个聪慧丫头,即便吃些亏,也肯定有醒悟的一天的。” 蔡妩脑袋轻轻靠上郭嘉肩头,很是困乏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的蔡妩还不知道就在她跟郭嘉说话的空当,戏娴的贴身丫头锦娘已经跑出了军师祭酒府,一路尾随徐瑾,进了徐瑾自己的府邸。只是在进府之前,被跟随一路的徐瑾回过头,有些不耐地对锦娘说:“锦娘姑娘,你夜随徐某来家,是不是有些……” 锦娘笑了笑,抬眼泪汪汪雾煞煞地看着徐瑾,声音柔软地说道:“徐大人,难道不要请奴家进去吗?” 徐瑾面无表情地看着锦娘,不接话,不搭茬。 锦娘咬了咬唇:“徐大人是要娶我们家姑娘了吗?” 徐瑾愣了愣,脸上现出一丝温柔,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隐隐的忐忑。一直盯着他的锦娘见此眼睛一闪,上前一步靠近徐瑾:“既如此,那徐大人不久就是我家姑爷了吧?那你知道锦娘是什么身份吗?” 徐瑾往后一退,警惕地看着锦娘。 锦娘笑了笑,拿手扶了扶头上发簪,不怯不惧地又向徐瑾靠了两步,声音媚如青丝:“锦娘呀?锦娘可是姑娘最信任的丫头。将来,可能是被扶了做姨娘的吧?徐大人,我这么说,您明白了吗?” 徐瑾眉头皱的更深,伸出两指抵住锦娘脖颈处:“锦娘姑娘怕是误会了。” “徐瑾此前从未想过有娶妻纳妾一天。便是对戏娴姑娘,徐某原本也只是想远远看着。若非今日郭大人有召,徐某终此一生不会说出任何有损戏姑娘闺誉之言。” 锦娘眼睛一闪,站直身子,口气不善:“那你是被逼无奈,其实你是不愿娶我家姑娘喽?” 徐瑾看着锦娘,眼睛微微眯起:这姑娘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她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你不想娶我家姑娘?你之前只是在敷衍几位大人?”锦娘眼盯着徐瑾,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地问道。 徐瑾断然一挥手:“非是敷衍,乃肺腑之词。今生得戏娴为妻,必不相……” 他话还没说完,锦娘的一只胳膊就攀上了他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轻声道:“既如此,你就还是我家姑爷。那么我还是有做姨娘的一天……徐大人,你难道就不想提前看看女人的身体有多曼妙吗?省的洞房之时……” 徐瑾豁然变色,一把拉开锦娘,手顺着她胳膊一下攀到她纤细的脖颈处,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寒如冰碴:“锦娘姑娘,请自重!” 锦娘瞥了一眼脖子上随时能让自己断气的手,无惧无畏地笑了笑:“奴家可是认真的。徐大人,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您真的不考虑吗?” 徐瑾“唰”的一下把手收回,厌恶地甩了甩,皱眉对着锦娘语气冷冷地说:“若不是看在你是她贴身丫鬟的份上,冲你刚才跟我到府,你就足够死上一百次了。现在,趁我还有耐性,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锦娘闻言挑了挑眉,把脸上那种轻浮做作之态一收,恢复成戏娴最熟悉的忠心丫头状。她退后几步看着徐瑾,声音沙哑压抑,像是从无间地狱爬出的恶鬼:“徐瑾!最好记住你今天的话:你是心甘情愿娶的我家姑娘!你这一生都不会纳妾!你今生得戏娴为妻,必然永不相负!如果有一天你忘了你今天的话,锦娘便是化成厉鬼也会为我家姑娘讨回公道!” 锦娘说着“唰”地一下从袖中抽出一把剪刀,面带冷笑地看着徐瑾:“你该庆幸,刚才如果晚一刻推开我,这把刀就已经扎进你心脏了。哼……受不住诱惑的男人,怎么配的起我家姑娘?” 说完,锦娘一把把剪刀掷在地上,无视掉被巨大转着搞得有些愣怔的徐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徐瑾府门。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开始和唐薇一道张罗着给戏娴备嫁的事,唐薇对曹孟德一句话就决定娴儿婆家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小声地跟蔡妩抱怨着:他们男人家办事,怎么都这样?也不给娴儿留时间缓缓,就这么一锤定音,不怕将来出怨偶呀? 蔡妩颇为同意地点着头:她也觉得这事办的莫名其妙,多半打的人在,场面搞的不小,但那处理程序是比照军国大事还行比照儿女婚事的话,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两个当婶母的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娴儿的婚事,正要停下话头开始张罗,蔡妩就见戏娴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拿着封信匆匆赶来,到她跟前“噗通”一声跪倒,狠低着头,声音颤抖而哽咽:“夫人恕罪,奴婢今天去打扫锦娘姐姐房间时,发现锦娘已然留书离开了。奴婢不是有意看丢锦娘的,实在是……” “把书信拿来给我。”蔡妩伸手接过小丫头手中信,看完后,垂眸沉默了片刻,打发做丫环,才把信递给唐薇。 唐薇浏览完,跟蔡妩无言地对视了一眼,问她道:“这锦娘……怕是早存死志了吧?只是她这样离开……” 蔡妩合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以一种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语气安慰自己说道:“也未必就存了死志。信上她不是只说自己离开许都了吗?或许她只是厌倦了许都生活罢了。” 唐薇抿抿唇,没有忍心反驳她:“你打算怎么告诉娴儿?” “就跟她说,眼看着她要成亲,锦娘年纪也到了。我便自己做主,把锦娘配人了吧?” 唐薇担忧地摇摇头:“恐怕娴儿未必会信。” 蔡妩苦笑了下:“可是娴儿最后还是会选择相信的。或许,她宁愿相信我说的。” 唐薇垂下眸,不再吱声。 蔡妩亦是摊开一卷库房礼单,无言地看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官渡前奏帷幕开(上) 等到她们操持好一切,徐瑾派来提亲的媒人已经来过两个月了,两个月里倒是把六礼都演了一半了。只是第四项纳征还没开始,曹昂那边倒是动作挺快要直接成婚了。蔡妩又只得搁下手头的忙活事,开始张罗给曹昂婚礼送礼的事。 作为曹孟德第一个成婚的儿子,之前也没个旧例为先例,所以到底要送多厚的礼,蔡妩他们谁也不知道。开始时候,蔡妩还揪着郭嘉一道商量着该怎么办,结果郭嘉倒甩手掌柜干的好:“有那么费心?不是你看着他们怎么送,咱们就怎么来吗?” 蔡妩立刻就丢了个白眼儿给他:“你让我比照谁家呀?谁家儿子跟大公子的弟弟是亲爹妈定下的义兄弟呀?谁家又有个被大公子当先生,当兄长,当朋友的当家人呀?” 郭嘉闻言头大地揉了揉额角,试探着建议:“要不,你比照子孝他们家送?” 蔡妩“啪”一下拍上郭嘉肩头:“你傻了吧?子孝那是子修他族叔父。比照他家送,你是想着占便宜的?” 郭嘉手一挥:“那就减一成!实在不行你就看着胡乱送吧。反正子修不是什么计较人,别亏了就成。”郭嘉说完冲蔡妩摆摆手:“我刚想起来,我等会儿还得去文若那里一趟,你好好琢磨,我先走了。” 话落,郭某人就拉开门,夺路而走。留下蔡妩在他身后,指着他背影气的跳脚:“郭奉孝,你个混蛋!你给我回来,事还没说清呢,你跑什么跑?” 蔡妩这点抗议当然被郭嘉直接无视掉了,直到曹昂婚宴真正举行,郭嘉也没弄清蔡妩到底是依照什么给曹昂送的东西。反正曹昂冲他敬酒的时候是很是开心地告诉他:劳您费心了,先生家的礼物我很喜欢。 郭嘉那会儿一头雾水,等到曹昂酒敬过去了还没回过味想起来曹昂说的到底是什么。等他纠结疑惑地把问题抛给身边荀攸几个时,骤然发现:嗯,不知道自家送什么礼,不止他一个。敢情这几个里除了荀彧这种里里外外一把抓的奇才,其他几个同样是跟他一样的甩手掌柜。 只是在想到掌柜话题时,郭嘉不禁又把眼睛投向了正闷头喝酒的曹丕:刚才,这位本该意气风发的二公子可是说了句让他及其意外的话。 郭嘉撑着头,转着酒杯,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又把目光转向了女宾席里,自己媳妇儿女儿那一桌,媳妇儿表情很正常,依旧带着和善温婉的笑,只是姑娘却有些强作欢颜,手扣在帕子里,低着头,似乎在听别人议论,又似乎是在兀自走神。 她身边荀彤靠在唐薇身侧,眼睛失神地望着桌面,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郭嘉转身看看自己近旁:好一派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竟然没几个人注意到这几个情绪失落的孩子。到是他身边的荀彧见他一个劲四处张望好奇地问他:“奉孝,在找什么?” 郭嘉摇摇头,眼盯着酒杯:“在想,怎么补偿我家姑娘。” 荀彧眨巴眨巴眼,不解地问:“你说的什么呀?刚才莫名其妙又是什么墙角又是反省的,这会儿又闹出什么补偿来,到底怎么了?难道还真有你那姑娘要不了的东西?” 郭嘉挑眉轻笑了下,语带感慨:“有啊,有她要不了的。不止要不了,以后还不能碰。” 荀彧皱皱眉,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把眼睛转向自己家彤儿,发现彤儿老老实实靠在唐薇身边才微微舒了口气,暗道自己是被郭嘉传染了疑心病,也跟着一惊一乍了。 那天晚宴过后,郭嘉回府就把情绪略低的郭照叫到了自己跟前,避开蔡妩,弯下腰柔和地问郭照:“你跟二公子是不是曾经……” “父亲,往事勿提!郭照跟他现在没有一丝关系。”小姑娘不等郭嘉说完,便断然决然地接了口。 郭嘉目露疼惜看了眼郭照,仰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事说来,也是为父对你不住。照儿,将来若要找夫君,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吧。为父别的不能,这一点还是能做到的。” 郭照抿抿嘴,忽然“噗通”一声跪在郭嘉面前,仰着头,倔强地看着郭嘉一字一顿说地分外清晰坚定:“父亲。父亲若是真怜惜照儿,那就把照儿嫁的远一些吧。只要不看到他,不在许都,不管南北,照儿都心甘情愿!” 郭嘉抽了口气,满眼复杂地看向郭照:“照儿……你……” “求父亲成全!”郭照一个叩首下去,顿时把郭嘉下面的话噎回嗓子眼儿。郭嘉轻叹一声挥挥手,扶起郭照:“罢了……依你就是了。” 曹昂婚期过后没一个月,蔡妩就发现许都军中之前随时要与袁绍军决一死战的紧张气氛这会儿忽然松懈了一些。蔡妩正搞不明白是什么状况呢,之前跟着钟繇一道去河北的马钧就带着他请来的那位魏臻一起到他们家来了。 马钧来的那天,正巧郭嘉不在府里,再加上马钧也算军师祭酒府的熟客,所以蔡妩就没忌讳那么多,没通报给郭嘉,自己就接待了马钧。谁曾想来的不是马钧一个,还有个跟他一道的一个眯眯眼的瘦小男人。 马钧指着那人磕磕巴巴地跟蔡妩介绍:“这就是……钧跟……嫂子说过的……魏臻……魏元甫。” 蔡妩听后赶紧起身打算依照礼节给魏臻打个招呼来着,谁知魏臻很腼腆地退后一步,避过蔡妩的礼,有些胆怯地往门口缩了缩。 蔡妩傻了傻眼,不解地看向马钧,结果发现马钧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带来的这位朋友的举动,他正聚精会神地从袖子里掏着图纸,然后眼睛发亮地捧到蔡妩面前:“嫂子上次不是跟我说……说水库的事吗?这事儿我……我在……在河北……和元甫仔细……仔细琢磨了下,觉得……可行!” 说着马钧就一手拿着图纸一手指指画画跟蔡妩比划着:“你看……这里是沂水……这里是下……下邳,从这里建一条……水……水渠的话,在水渠这里……建你所说的……那个水库……是不是就既省力……又好用?” 蔡妩眨巴着眼睛瞅了好一会儿,愣是什么也没瞅明白:对水利这东西,她也就是会动动嘴皮子,给马钧一个思路,至于具体的,不好意思,蔡妩也是门外汉,帮不了他多少忙。 蔡妩茫然地盯着图纸,表情费解,眼神飘忽,她实在不好意思给马钧泼冷水说:这玩意儿我看不懂,你还是收起来吧。 马钧毫无察觉蔡妩尴尬,精神振奋地在旁边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声,很期待很激动地问蔡妩:“嫂子……你觉得……这……这样是不是挺好?” 蔡妩张张嘴,轻咳一声,指指在旁边四处张望的魏臻说道:“呃……挺好。那个……元甫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吗?你们干嘛不直接向曹公说明,到下邳去动工呢?” 马钧闻言脸色一黯,一直好奇地四处寻摸的魏臻这是也顿住脚步,眨巴眨巴小眼睛很是实在地说:“现在去不了了。下邳现在是刘玄德的地盘了。文若先生他们说主公马上就要亲征刘玄德,安定徐州。” 蔡妩挑挑眉,惊讶地看向魏臻:刚才她当眼前这人又是一个马钧二号呢。现在看,魏臻他 虽然在人情世故上比马钧好不到哪去,但是至少于时事关注上要比马钧敏锐那么一丁丁。只少他知道许都军方的最新动态,这个消息可是比她得到的还早呢。 她哪里知道魏臻之所以知道这个实在是因为自己刚才河北来许都,军械堂那边他插不上话,军国大事上没他的份,他自己是想去徐州,结果一等二等不见曹孟德的军令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去问荀彧。他问人方式还跟别人不太一样:话没出口,脸先红了。荀彧还当他这是刚来许都被谁使了绊子,穿了小鞋,来诉委屈了。于是很有善心安抚他:元甫别着急,现在下邳在刘玄德手里。虽然主公与刘玄德还未撕破脸皮,但是任由他留在徐州,等到主公和袁本初开战时,他必然是个隐患,所以不可不除。因此元甫还是暂且忍耐,等到主公亲征刘备事定后,你在前去徐州,修沟建渠去。 魏臻立时就把这些话记在脑子里了,他在琢磨了两圈以后醒悟到:现在许都要跟徐州开战,那就是主公不让去徐州。等到徐州战事平息了,那就可以到徐州施展。等徐州施展完了,那主公和袁本初的架也差不多能掐完了,那到时候河北就又是主公地盘了。我又能回河北施展了。嗯,不错,这样算,我将来还是能在不少地方有所作为的。 他这脑回路倒是乍一看挺正常,仔细一品:得,人家琢磨来,琢磨去,压根还是围绕农桑水利琢磨的,具体曹孟德要怎么跟刘备打仗,或者许都跟冀州开战会不会一败涂地,全都没在人家魏元甫先生的考虑范围以内。 要不以后蔡妩能顿悟魏臻为啥能和马钧成朋友,并且在河北最鼎盛的时候已然离开河北,投身于许都呢?不是他政治眼光独到,看出袁绍非成就大业之人,而是人家压根儿就是跟马钧一样,没有那根琢磨政治的神经,他根本就是冲着‘徐州有需要,我得赶紧去徐州,完事以后,许都那里要是有活儿,我就还得去许都继续忙活’。好一颗哪里有用定哪里的“螺丝钉精神”!让蔡妩在认识马钧和他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搞研究的人都抱有一股特别无奈又特别敬佩的心理:没办法,人家真做到那份上了。 魏臻这会儿说完以后,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不太熟悉的人说话,脸色“腾”的一下又红了,脚步缩缩地退到门口,像是一见蔡妩脸色不对头,立刻撒丫子走人一样。蔡妩哭笑不得地看着这般模样的魏臻,心里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你犯的着这么怕我吗? 好在马钧这会儿算是意识过来魏臻是啥德性了,揪了揪他袖子,把他又从门口拽了回来,跟蔡妩不好意思地解释:“他性子……就……就这样。算不……不上故意的,嫂子你……你别忘心里去。” 蔡妩笑眯眯地点着头,心话说:我绝对不往心里去!往心里去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点完头,蔡妩还是得热情地招呼马钧跟魏臻在家里留饭,马钧倒是没什么客气的,魏臻则有些害羞,微低着头,似乎想说辞婉拒。可惜还没等他想出来,蔡妩就一口堵死:“这好我对元甫先生所言的水库心有疑虑,元甫先不妨等会儿给我好好讲解讲解。” 魏臻闻言立刻就被转移注意力,即不羞涩也不难为情了,扯了马钧拿着的图纸,跟蔡妩隔着两尺的距离,在桌面上边比划边解释,看上去大有“总算找到我擅长的东西,终于能好好说说话了”的架势。 郭嘉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魏臻跟马钧在一旁严肃着脸,谁也不让谁的争论什么,而他媳妇儿蔡妩则是好整以暇地瞅着图纸,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托着下巴,完全屏蔽了身旁的争吵。郭嘉挑了挑眉,从马钧他们后头绕到蔡妩身边,压低声音小声问:“德衡和元甫什么时候过来的?” “来了有一个多时辰了。不过为了水闸的事吵了有多半刻钟了。两个都是较真儿的主儿,争起来谁也不让谁,把我这学生撇一边,没有一个理会的了。” 蔡妩瞟了眼还没发现郭嘉进来的那两人,耸耸肩,很是无奈地冲郭嘉说道。 郭嘉轻咳了一声,吸引过两人注意力,结果刚还手脚并用比划着跟马钧争论不休的魏臻立刻身体僵直,噤声不语了。 郭嘉挑挑眉,想是见怪不怪了。对马钧和魏臻很热情地招呼:“来来,有什么等会儿再吵,先吃饭先吃饭。” 马钧立刻从善如流,走到自己惯常做的那张桌案后坐下,魏臻顿了顿,似乎是觉得在吃饭问题上没必要和马钧在较真了,也顺着郭嘉手指方向坐了下来。等到一顿饭吃到后来的时候,魏臻才算是稍稍放开了些,能在跟蔡妩说话的时候不脸红,不害羞了。 蔡妩对此颇有感慨:果然呀,最容易交流感情,混成熟人的地方就是餐桌呀!得亏他们家没有食不声的习惯,不然魏臻以后见他恐怕都得跟没长大小男孩儿一样了。 餐后本来蔡妩还想问问马钧在河北见闻,结果还没等她开口,马钧就跟想起什么事情一样拽着魏臻跟蔡妩两口子告辞离开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官渡前奏帷幕开(下) “主公可能不日就要兴兵徐州。”看人远走后,郭嘉看着蔡妩忽然开口说道。 蔡妩愣了愣,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在跟本初公开战以前,解决掉不稳定因素玄德公,这是迟早的事。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我要给你准备些什么?” 郭嘉顿住话头,转看向蔡妩,诧异地挑挑眉:他总觉得这回蔡妩对这事的反应似乎太平常了些,搁以往,听说他要随军,她虽说不上会寝食难安一阵,但至少也得别别扭扭焦虑一段时间。 蔡妩瞟他一眼,故作轻松地解释道:“别这么看着我。留守军属这事儿,当一次两次不习惯,当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郭嘉貌似失落地叹了口气,抱着膀子满是沮丧地跟蔡妩控诉:“夫人,你都不关心我了。” “我怎么不关心了?”蔡妩很不服气地反问:郭嘉这话说的真欠揍,她都想抽他! 郭嘉笑眯着眼睛,完全无视蔡妩喷火地眼神:“你都没有问我会不会随军?” “……呃?”蔡妩怔了怔,眨巴眨巴眼,看着郭嘉,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这次不随军吗?” 郭嘉揽过蔡妩肩膀,眉开眼笑地跟她说:“主公这次点了公达和文和,有他们在,刘玄德的徐州肯定守不住。你夫君我身体羸弱,不宜远行,还是在许都呆着的好!” 蔡妩皱皱眉,不甚相信地看着郭嘉,她别的不敢说,对自己老公还算是有了解的。这人劳碌命的紧,搁几千年以后就是德艺双馨加工作狂的优秀员工。她才不信,无缘无故郭嘉会忽然脑抽犯懒,偷闲不跟着去徐州呢。 郭嘉眼瞅着蔡妩那表情就知道她没听心里去,只好指着她满是哀怨地嘀咕:“你就真的不想让我留在许都陪着你了?荥儿那小子现在记人可还是记得乱七八糟的呢,我要是一走两三个月,是不是回来以后,还得重新让他认爹?这买卖做得忒亏本,我不去,反正就算不去,主公也肯定拿下徐州。” 蔡妩闻言绞了绞帕子,思考片刻后,探着身子问郭嘉:“当真只是因为这些?没有别的了?” 蔡妩说着偏偏头,小小声地问郭嘉:“是不是你觉得自己风头太盛了?算宛城、讨袁术、战吕布,桩桩件件,好像都有你的影子,你确定你只是想偷懒歇歇,不是觉得会遭人疑忌,要避嫌了?” 郭嘉挑挑眉,一手抚上蔡妩头发,一手牵着蔡妩的手,把它置于自己心口之上,声音柔和地跟蔡妩说:“是,有这些避风头的缘由。但却不全是这些,主要是:阿媚,我不想下次回来,荥儿在问我:你是谁呀?至少,我得让你们知道,这里装的并不全都是经史甲兵,它还有咱们这个家……” 许都的兵马果然如郭嘉所说,在第二天就开拔赶赴了徐州,随行的军师谋臣里,有荀攸,程昱,贾诩等人。临行前,曹孟德很是郁闷地抓着郭嘉,以一种很无奈地口气交代:“不去便不去吧。留在许都也好,至少能和文若有个帮衬。”只是说着话时,不止他自己表情飘忽,连他身边曹昂,夏侯惇都露着“您真的指望他给帮衬,不是指望他添乱的?”不以为然状。 郭嘉很坚定地摇着头,指指曹孟德身后一溜人:“主公带走了这么些人?少嘉一个,无碍的。” 曹孟德轻声叹了口气,拍拍郭嘉肩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上马,点将出城。 他身后随着的曹昂看着他有些惆怅的表情不解地问:“父亲若是想让先生随军,何不下一道军令呢?” 曹孟德摇摇头,看着自己儿子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那个先生啊,心思太明透。什么时候能罔顾非议,挺身而出;什么时候要玩世不恭,偷奸耍滑,他脑子里清楚的很。昂儿,你以后用人,若是也能碰到如你奉孝叔父这般的,必要尊之重之。且不可因为外议,埋没冷落了这类人。” 曹昂点点头,很是恭敬地记下曹孟德教诲,然后又趁着行军地空当回头司马懿,再瞟了瞟许都方向,心里暗自对比了一下:啧,这俩不是一路的。要仲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恐怕他还得有一段相当长的压榨之路要走。 而在许都军出发一个月后,曹孟德与刘备交兵下邳时,河北细作忽然传信许都说:谋士许攸向袁绍进谏,要他趁曹孟德攻打刘备之际,举兵攻袭许都,迎皇帝刘协至邺城。 许都荀彧跟郭嘉瞅着情报,不敢怠慢,各自回去差人把军策送往前线,只是这送的内容比较诡异。荀彧是及其务实地把情报送到了曹孟德手里,并且跟曹孟德痛陈利弊,分析结论:若是拿不下刘玄德,将来北有袁绍,东有刘备,西南有刘表,东南有孙策,主公四面环敌,恐怕比之回师许都更被动。 曹孟德满是纠结地瞅着荀彧的信,心里矛盾异常,即想听从荀彧意见,不撤兵回师,继续跟刘备死磕,又怕自己跟刘备磕架的当口,袁绍那头乘虚而入,袭击许都。虽然这回郭嘉阴差阳错待在许都后方,按理这人一个就可挡几万精兵,但是对着即将到来的袁绍大军,曹孟德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疏漏懈怠的。 就在曹孟德发愁地捋胡子的时候,外头又有汇报:“报,主公,流星快马送许都郭奉孝先生信函。” 曹孟德眼一亮,说了句“速速拿来”后,也不等人递,自己就先撕开看了。结果看完,曹孟德就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捋着胡须哈哈大笑,一众将领被他笑的一头雾水:主公这是怎么了?刚还是愁眉不展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朗声大笑了?奉孝给主公逗闷子了? 笑完,曹孟德很善解人意地把荀彧那封汇报细作情报的信递了出去,然后满意地看着一众人跟他当初一样变了脸色。紧接着又把荀彧分析利弊的那封信递出,就开始瞅着表情各异的属下心里暗爽。最后放轻松玩够了的司空大人才把郭嘉那除去抬头和落款只有几个字的信送到众人面前,捋着胡子笑模笑样地说:“诸公无需担忧,明日继续攻城即可。” 一众将领看着那封只写了:“袁绍幼子抱恙”六个大字的信函,表情止不住地抽搐,心里更是对这写信的主小声地抱怨:谋臣家办事就是爱弄玄虚!你说你跟文若你们俩吓我们一跳有什么好处不成?先是一惊,再来句安抚,完事了还给封一句话的信!“袁绍幼子抱恙”?你直说“袁绍来不了了”会怎样啊?真是的,留许都远远的也不让人省心,照样要变着法儿整我们一顿!哼,等回去再找你算惊吓之帐! 许都武将们愤愤不平地瞪着信,心里各自琢磨着回去以后到庆功宴上该怎么报复下郭嘉呢。而他们琢磨的报复事件的主角,这会儿在许都似乎也不太舒坦。 估计是将领们怨气太重,就在他们各种腹诽的时候,郭嘉他们家居然又迎来了那位曾经闹腾的许都鸡飞狗跳,把曹孟德气的七窍生烟地老道士:左慈,左元放! 左慈这次来破天荒是走正门稳稳当当步入的,只是他走过以后,军师祭酒府守门的侍卫统统东倒西歪,昏做一团了。而等他步入厅里,见到蔡妩,问蔡妩要吃食的时候,左慈身后已经倒下数不清地下人奴婢了。 蔡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老神棍,眼睛眨了眨,确认这是活物,是真的以后,豁然起身,抓着左慈就往外走:“你怎么现在来许都了?你不知道许都对你通缉着呢?” 左慈眨眨眼,捋着胡子老神在在点头:“老道儿当然知道。可曹孟德那老小子不是不在许都吗?我待你府里,谁还敢把我抓了去不成?” 蔡妩噎了噎,等着左慈气咻咻地斥道:“那你也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睛的下人贪图钱财,偷偷到典军校尉营把你告发了怎么办?” 左慈无所谓地摆摆手:“告发就告发吧。虽他们告去。反正他们又抓不着老道儿。” “你……” “哎呀,媚丫头,你才多大?怎么啰里啰嗦的?有酒吗?老道儿想喝你酿的酒了。” 蔡妩狠瞪了他一眼,刚想回他一句:“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听左慈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老夫要祭奠个故人,有的话,拿出来吧。最好是葡萄酿。你亲手酿的。” 蔡妩眨了眨眼,看着这样的左慈有些担忧:“哎,你没事儿吧?” 左慈挥挥手,袖子一甩:“你不给,我可自己去酒窖取了。”说完左慈就很门儿清地出门往酒窖方向走。蔡妩也顾不上其他,跟在他身后颠颠儿地也往酒窖赶:她倒不是怕左慈拿酒喝酒,哪怕左慈真的把一窖藏的东西都糟蹋了,她也不算心疼,最多到时候被郭嘉说两句败家。她主要觉得今天左慈状态不太对头,他居然抽风没那么明显了,也没有刚来即怪腔怪调地叫郭荥,更是让人担忧地说了句祭奠故人。 蔡妩现在还不知道他要祭奠的这位是谁,但她隐隐觉得可能他说的这个,她认识,说不定还有交情。 果然,等到了酒窖以后,左慈一矮身子进了小门,不一会抱着一坛葡萄酿出来,他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躲酒窖里的郭嘉随着他的动作也跟着走出小门。只是他眼睛却直勾勾停留在左慈臂弯那坛酒上,完全无视了蔡妩那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的目光。 左老道直接无视掉瞪人和被瞪的两人,一把拍开封口,酒坛一倾,“哗哗”地美酒随着流到地上,看的郭嘉肉疼心疼。 左慈全然没有注意,蔡妩更是被他举止搞的一懵。然后她就听他以一种少见的正经语气说道:“求仁得仁,于老道儿,一路走好。” 蔡妩闻言心头一下子就翻上一股酸涩:看,当年他果然不是不在乎荥儿脱口而出的那些小细节的,他只是当时没有表现出来罢了。谁家父亲能真正对自己儿子见面不相识的现象无动于衷呢?郭嘉不是铁石心肠,他怎么可能对那些一点不介意呢? 蔡妩合了合眼睛,缓了缓有些发酸的眼眶,顺着郭嘉动作伏在郭嘉怀里,一手攀上郭嘉脖子,一手由郭嘉拉着停在他心口:“是,我知道……奉孝,我知道……。” 郭嘉眨了眨眼,手臂微微收紧,扣住蔡妩腰际,却听蔡妩没头没脑地轻轻出言:“奉孝,曹公的大军何时出发?” 郭嘉轻声回道:“明天。” 蔡妩当即愣住,抬起身子看着郭嘉有些犯傻:“怎么这么快?你当真不去了?” 郭嘉点点头:“当真不去了,在许都……陪着你们。” 蔡妩抿了抿嘴,看着郭嘉好一会儿,忽然右臂一勾,拉上郭嘉脖颈,在郭嘉俯身之际踮起脚,在他眉心落了一个极轻极淡,不带丝毫情欲的吻: “奉孝,只此一次。此次后,君以碧血丹心酬家国,蔡妩以毕生韶华尽酬君。” 郭嘉闪了闪眼睛,沉默无声地搂紧了怀中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孙策亡许都吊唁 蔡妩闻听后傻眼地愣在原地,看着左慈满脸的不敢相信:于吉……死了?怎么会?那个道骨仙风,满怀悲悯的老头儿……怎么会死呢?她明明有提醒过左慈的!左慈也明明有劝过他的!他怎么还是…… 蔡妩合上了眼睛,于吉那双超然物外又忧郁慈悲的眼神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她记得他曾经帮她找过威儿的下落;记得他曾经被左慈拉到家里,跟郭嘉大眼瞪小眼过;记得他在奕儿的抓周后曾半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她要收奕儿当徒弟。 仔细算来,她好像前后也就见过于吉那么一次,可是蔡妩想:或许有些人,真的有那种魅力,那种让人见过就印象深刻,再难忘怀的魅力。那样的人,或许本来就不该滞留尘世,就像郭嘉曾经断言的那样:这个人在方外又非方外,信天命又要搏天命,明知聚众无数回遭权贵忌惮,却依旧收拢信徒,任其发展。这样一个人,矛盾又简单,复杂又单纯,实在是个让人不好捉摸不确定因素。或许他自己也知道他这样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可还是甘愿坚持为他所信仰的“宗教救世”法。 或许左慈那老神棍说的对:他这是求仁得仁,也算死得其所。只是可怜了他曾经救赎过的大把信徒:骤然失去于吉这样导师般的心灵依托,他们又会干出什么事来? 蔡妩抿着嘴,静静地看着左慈。她身边的郭嘉也不在肝疼肉疼被左慈倒落的美酒。同样跟蔡妩站在一处,沉默地等着左慈下一步行动。 左慈下一步行动相当出乎两人预料:他老人家在鲜有正经地倒完酒以后,竟然就这么拍拍手,直起腰笑眯眯地问蔡妩:“媚丫头,有吃的不?” 蔡妩差点儿一个踉跄栽地上:这人恢复的是不是恢复的也太快了!刚才那个形容郑重,眼含悲戚,语带怀念地说让于吉“一路好走”的人是他吗?她不会看错了吧? 蔡妩咔吧咔吧眼睛,有些傻眼地看看冲她伸手的左慈,咽了咽唾沫才声音飘忽地说:“你……要不要给于道长烧些纸钱……呃……祭奠一下?” 左慈很不解很困惑地看着蔡妩:“烧纸钱?烧什么纸钱?我刚才不是祭奠过了吗?干嘛还要再祭奠?” 蔡妩噎了下:心话说:死了老友的那个是不是你呀?你难道不该扶碑痛哭,大醉一场吗?你怎么这倒了坛子酒就完事了呢?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左慈捋了捋胡子,像是终于意识到“蔡妩为啥会这样”似的点点头,然后鄙视地看了眼蔡妩:“万物归一,终期于尽。于老道儿不过比你我早一步而已,你干嘛一副悲痛同情模样的看着老道儿?” 蔡妩登时就没话说了,她满脸悲愤地看了眼左慈,嘴角动了动才控制住自己想转身甩他的冲动:果然指望左慈的思维“世俗化”是种比指望郭嘉脑袋正常还渺茫的奢望!她就是一俗人,她压根儿就不该对这老神棍说什么烧纸钱的事! 哪知左老神棍看了他徒弟表情后,很善解人意地紧跟着解释了句让蔡妩跟郭嘉都觉得无比无语地话。他说:“媚丫头,你放心,要是你的话,老道儿肯定会给你烧纸钱的。不过,你又不跟于老道儿似的找死,烧纸钱这事得推后到什么时候?” 蔡妩立刻就绷了脸,转身拉着郭嘉就走,压根不打算理左慈了:呵,人老人家他看问题的角度根本就不是她们这种俗人所能体会到的!她见鬼了才会想起自讨没趣呢。 左慈在她身后期期艾艾地叫了两声,没发现回应,瘪了嘴,拿沾满了酒汁的手往那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上蹭了蹭,摇着头,很是无奈地嘀咕了句:“切,这丫头越大越不好玩。老道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去找你小儿子去。” 然后到晚饭的时候,蔡妩就发现自己小儿子破天荒地缺席了吃饭,转转头,打发下人中唯二没有昏睡的杜若去叫郭荥。结果等了片刻,等来的就是被左慈祸祸了,正满口嘀咕着勾陈商参,八卦北斗的小郭荥。 蔡妩满脸无奈地看着坐到座位上还兀自沉思,偏头嘀咕的郭荥,轻声咳了咳说道:“荥儿,你师祖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再说,现在先吃饭。”蔡妩边说边心里嘀咕:最好吃了饭的同时,你也连带着把那些不靠谱的东西一起吃掉,忘记。 哪知郭荥根本没有接受到蔡妩的意思,他抬起头看着蔡妩无比认真地跟蔡妩说:“师祖走了。” 蔡妩一愣先是担忧地想:他怎么没用饭就走了?会不饿着?许都还有他的通缉令呢,会不会被抓了?紧跟着又愤怒起来:他又来!有这样不吱一声的到,然后不打招呼的走! 郭荥跟蔡妩交代完左慈问题,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使命,没看亲娘脸色,直接转向老爹,仰着头,满眼都是小星星地问:“爹爹,大哥说你曾经被称为小太公?是不是真的?” 郭嘉夹菜的动作一顿,轻咳一声,摸摸鼻梁,看看俩儿子,既有不好意思又颇为受用地:“啊”了一声,然后问郭荥:“荥儿怎么想起问这个?” 郭荥手一合,站起身跑到郭嘉身前仰着头问道:“那爹爹你怎么从来不跟荥儿讲‘太公兵法’的事?” 郭嘉傻了傻,眼瞅着也就三头身的小儿子,略有纠结地说道:“你从哪里得知《太公兵法》的?” 郭荥指了指郭奕,转头看着郭嘉一脸控诉:“大哥说他小时候爹爹就给他讲史。可是师祖说‘史’这东西就是一堆闲得发毛的文臣胡乱杜撰的瞎话。听瞎话的是坏孩子,所以荥儿还是要听太公兵法。” 蔡妩和郭奕闻言,同时转身看向郭荥。蔡妩是诧异左老头儿那人对儿子灌输的史学教育颇有后世那位法国枭雄的调调:“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公认的谎言。”而郭奕则是纳闷:这小子记性是不是特好了点儿?我怎么就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跟他说的我小时候的事了? 郭嘉则是放下筷子,看着小儿子,笑模笑样地问:“荥儿是从何得知太公兵法的?”得,这位的关注点跟老婆儿子同样不在一条线上。 郭荥眨眨眼:“师祖说的。他说等我学会数星星了就可以学太公兵法了。” 郭嘉眼睛一闪,摸着小儿子脑袋用狼外婆跟小红帽说话的语气问道:“荥儿,你会数星星了?” 郭荥头一仰,理直气壮地说:“不会!它们老乱动,我数来数去数不好。” 郭嘉表情一抽,决定不跟小儿子讨论为啥星星会乱动这种放千百年以后也未必能解开的问题,只是抿抿嘴,跟小儿子说:“从今儿起,你就跟着你大哥学九因表。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爹爹。” 郭荥闻言立刻就听话地跑到郭奕眼巴前,小脸无比严肃地对着郭奕说:“大哥,你教我!” 郭奕立时就凌乱了,哀怨地看了看郭嘉,然后低头瞅了瞅满面认真的弟弟,嘴角抽了抽,刚想拒绝,但随即眼珠子一转:“成,明儿跟我去司空府。跟着我一道进学如何?” 可怜小郭荥现在还不知道他满肚子黑水的老哥打得什么主意,听到郭奕同意,直接老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在第二天开始,就进行了在司空府长达数年的祸祸武席老师与曹家从三公子到六公子的乃至之后曹昂家长子曹睿的生涯。 当然那会被祸祸地大大小小谁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时不时会突发奇想,动不动会思维跳跃,语出惊人的郭府二公子将来会在天文数算和军事阵法上有极其出人意料的成就。这位被左慈祸害地现在对星相占卜无比执着极有小神棍潜质的娃,在数年后的平南之战中,于博望坡一役里和庞士元智破八卦阵,及时救出被困曹军,堪称一战成名。而后又随曹昂、蔡威一道征战沙场,以之“计诡阵险,谋路偏奇,让人防不胜防”的用兵风格,得了个让他老娘哭笑不得的“邪将”绰号。更是和他在朝堂政风邪性的老哥交相辉映,成为他们郭府很让人称奇的两道西洋景。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目前来看,放在蔡妩面前的还不是小儿子的问题。而是迫在眉睫的一件大事:于吉没了,左慈走了,曹孟德不在,可是她老公开始忙活起来了。开始关注从江东来的各路情报,待在府衙半夜不着家成常事了。 蔡妩眼瞅着又开始犯工作狂毛病的郭嘉,一边气得牙根直痒痒,心里暗道:你说你留在许都干嘛?你干脆一道跟着曹公去征讨刘备去多好,那就犯不着这么麻烦:江东、许都、徐州、三面费事了。一边还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郭嘉身体,照着一天三顿地把饭菜送到他跟前:或留纸条,或亲眼监督,看着他把东西吃完才松口气回去忙活。 而郭嘉这没时没晌的忙活自然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他接到细作送来的江东许贡的一封信后,“啪”的一下一拍桌案,两眼都是光彩的喝了句:“果然是来了!” 蔡妩也不知道那会儿他说的果然来了是什么来了?等到过了几天,前线有消息说:曹孟德于下邳围困刘备部,迫降关于。曹昂从司马懿“声东击西”计大败孙乾,刘备与众属下失散,只身带残部北遁冀州,投靠袁本初时,蔡妩才傻乎乎地问郭嘉:“你说的果然来了,是说……关云长来了?” 郭嘉神秘兮兮挑挑眉,扬扬手中军报冲蔡妩说:“我是说主公跟袁本初之决战快来了!” 蔡妩白了他一眼:得了吧,还决战呢?先前弄得她差点神经兮兮的决战现在都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打了。两路参战军方,一路说是小儿子病了,来不了;另一路刚跟刘玄德死磕完,正在回师许都道上呢。蔡妩瘪嘴腹诽:她们家娴儿的嫁衣都绣好,单等着前线征战的伯父,叔父们回来,好举行婚礼了。结果这一等二等等了两三个月,眼瞅着就到秋天了,他们才刚回来,啧啧,真不知道这效率算是快还是慢? 曹孟德效率当然算是快的。从徐州到许都,半个多月路程他率大军只用了七天不到就赶了回来。蔡妩在他们大军回城那天正抓着好不容易闲一会儿郭嘉一起现身说法给戏娴上“婚姻经营课”呢,还没开始说道正题,郭嘉就忽然被曹孟德派来的亲兵叫到司空府去了。 蔡妩眨巴着眼瞅着急匆匆来的亲兵,有些犯傻地问:“曹公……回来许都了?这么快?” 亲兵恭谨地低着头回复说:“主公刚至许都,接江东细作报:孙策有意趁袁绍和许都开战时,北上攻城,袭取许都后方。故而急召军师祭酒大人速去司空府,不得延误。” 蔡妩一愣神,她是没想到曹孟德回的这么急,事情还这么急。不晓得这回孙策到底能不能来,或者,他来了,许都得先跟他死磕一回?嗯,这位江东美男,她之听说过,还没见过呢,她倒是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何形容了? 可惜蔡妩的好奇也只能是好奇一下了,因为她家夫君这会儿已经很有警觉心地轻咳一声,拿眼神儿提醒自个儿媳妇回神后,才起身在亲兵极度焦躁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往司空府走。 蔡妩瞅着郭嘉他们的背影又瞧瞧捂着帕子低声偷笑的戏娴,咬咬唇,才掩饰地说:“咳……那个……你奉孝叔父有时候……脑袋不太正常……呃……心眼儿小。”说着蔡妩还绷了脸,一副苦口婆心教诲状地跟戏娴道:“男人都这样,你以后要是遇到这情况,心里明白就好,不用太计较!” 戏娴听话地点点头,要笑不笑地转过了脸。 蔡妩眉角抽搐地在心里轻叹一声:“完了,我这长辈形象没了!” 而把她长辈形象折腾没了的郭某人这会儿正迎着一众人诧异地目光跟曹孟德说:“孙策来不了了。” 曹孟德蹙了下眉:“奉孝,此言何意?” “孙策这个人,若说有项羽之用确实不假,然他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不过为匹夫之勇,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 郭嘉话说完就听到一边同僚们一阵呼气之声,夏侯惇就头一个不信咋呼道:“奉孝,你今天是不是喝醉了?说起醉话了?” 郭嘉一挑眉:“嘉醉是不醉诸公心里自然清楚。至于嘉这话是真是假,几日之后,自见分晓。只是,在此之前,嘉还是觉得主公要考虑的应重在河北。至于江东,主公只需想想:吴侯去世,朝廷应派谁去吊唁就好。” 第二百一十六章 蔡威单骑入江东 曹孟德微垂了眸,对郭嘉之言,不敢说信,也不敢说不信,只是低着头兀自沉思。等到他沉思定了,已经在心里备好了两套方案,一套是万一如郭嘉所言,那便着华歆去江东吊丧。一套是郭嘉若是失算,那就让元让,子孝、文若,文和共同留守许都,抵抗孙策北上。而对袁绍那里,着臧霸自琅琊进军青州,协防右翼。左路军就交给文则,携守兖州东郡。中路……中路只能他自己来了……和本初……昔年故交……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呀。 曹孟德略有惆怅地思索完,抽出令签按照所想分派完任务。然后就静静地倚靠在桌案后,挥手屏退了属下。 一种下属鱼贯而出时,夏侯惇揪扯着曹仁、乐进、还有一脸无奈的张辽笑眯眯地跑郭嘉跟前,跟郭嘉说:“咱们打赌吧?赌你这回能不能算准?” 郭嘉眯起眼睛,挑挑眉:嚯,真有不怕死的!他是打赌输给过阿媚,可那是他心甘情愿。这几位?……啧,算了吧,冲他们这招抽的样儿,真宰一顿也是活该。 “赌什么?” “当然是赌……呃,我想想……你要是输了,以后弟兄们再去你们家东城新开的酒坊时候,全部不要钱,如何?” “你要是输了呢?” “那就给双倍酒钱呗。”夏侯惇无所谓地答复道。 “成,那你准备好酒钱吧。”郭嘉嘴角一勾,给夏侯惇一个让他后背发寒的笑容后,甩着袖子,优哉游哉的出门了。 留下张辽几个目有同情地看着夏侯惇:他们实在不忍心再度打击他,看郭嘉那样子,明显就是哪怕这次输了,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在讨回来。你坐好挨宰的准备吧。 果然半个月以后,华歆在夏侯惇满目苍凉地目光里离开了许都,赶赴江东:吊唁孙策。 而在他临行前一天,一直和他交情不深的大公子却忽然登门拜访,给他一封信后和几句话后,悄然离开。 华歆被他搞得一头雾水,等到他到达江东,在灵堂看到那位被大公子形容成“看样貌跟女人最像,看长相跟蔡夫人最像,看举止绝对跟谁都不像的”蔡公子时,总算理解大公子用意了。 “阁下可是荆州蔡威?”华歆先生眯着有些被蔡威长相刺到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极其隐蔽地问道。 蔡威那会儿正在灵堂,安静地看着来往的人群,脑子回放着之前在荆州的事。 荆州自讨伐袁术后并没有再兴起兵事,所以蔡威也就一直以校尉身份待在黄祖那里。平常的时候操练操练兵马布阵,跟魏延、陆逊几个推演下兵法时策。闲暇的时候祸害祸害被他摧残的已经不怎么开口的祢衡,或者在江夏府衙闹闹事,然后被黄祖拎过去劈头骂一顿。日子倒是过的相当惬意。如果除去蔡瑁那老小子,三不五时派人从襄阳来以各种方式拉拢怂恿他,想让他说服黄祖,力拥二公子为嗣外,蔡威可以说得上是尽享太平天。 不过老天爷不这么想,他老人家估计是看不惯蔡小爷的闲适,在蔡小爷在江夏乐的忘乎所以的时候,忽然丢过来一个于吉去世的消息。当然,那会荆州大部分人对于吉一个方外人事去世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的,可是蔡威却眼前一亮,丢下跟陆逊下了一半的象棋。也没顾时辰早晚,直接急匆匆地赶往黄祖府上。 彼时黄府君正打算沐浴更衣然后抱美人小酣去呢,结果脑子里计划才成形就被两眼放光,火急火燎赶来的蔡威打断了。黄府君撑着桌案,很气愤地瞪着蔡威:“你小子最好真的有要事要报,不然让老夫知道你又在出猫腻,老夫非抽你!” 蔡威根本不怕他,手“啪”的一下拍在桌案上,看着黄祖目光灼灼:“请府君立刻修书主公,集结重兵,随时待命,准备挥师江东!” 黄祖一下愣怔,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看着蔡威一脸不解:“仲俨,何出此言?” 蔡威杏核眼一眯,语气笃定地断道:“于吉一亡,江东贫苦民众必乱。江东世族被孙伯符打压已久,心中不满诸多,难保不会趁此机会联合草莽之人,趁机发难孙伯符。若是他们发难,那就最好不过。而即便他们不发难,世族和百姓皆不稳定,足够孙伯符他们忙乱一阵。江东内忧将生,我荆州何不趁虚而入,取地攻城?” 黄祖怔了怔,捋胡子胡须微微思考了片刻后摇摇头:“仲俨想的太简单了,孙伯符若真如此好对付,哪里能在孙文台死后以狮虎之姿立业江东?” 蔡威眉一挑:“蔡威承认:孙伯符性情阔达疏朗,果决明断,在征战沙场,与群雄逐鹿上,确实是不世出的一枚将星!可是他手段铁厉,行事任意且不顾外议,虽锐英冠世,可御兵百万。然于稳定江东,安抚民治事上与垂髫小儿无异。于吉之死,无论江东如何区处,都必将为其乱之始矣。” “如此契机,若我荆州任由其溜走,岂不可惜?” “且府君与孙策之间嫌隙颇深。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孙伯符早晚会回师西进为父报仇。府君与他早晚一战,何不趁此机会,先下手为强,了解这场恩怨?” 黄祖听后眼神动摇地闪烁了一下,看着蔡威沉吟良久,终于一咬牙:“好。老夫这就修书主公,言陈江东之事。只是……主公答应与否,便不是老夫所能决定的了。” 蔡威眼神一黯,并没有立刻回复,只是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收回桌案上的手,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轻声叹了口气。 黄祖倒是没注意到蔡威这个小动作,老爷子利索地站起身,挥手跟蔡威说了句:“你自己回去吧”后,就性急地跑出厅里,跑进书房研磨写信去了。 蔡威耸耸肩,见怪不怪地瞟了眼黄祖,自己熟门熟路地退出了黄祖府衙。等他到了府里,看到萧图幽怨的眼神才想起问:“伯言还在吗?” “爷,您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人伯言早走了。您要是想下棋,您找奉正去吧,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他房里灯火还亮着呢。” 蔡威脚步一顿:“阿进在干什么?” 萧图袖起手老老实实回答:“我把孝直先生跟红袖从益州送来的书信都交给他了。估计阿进这会儿在看书信吧。” “孝直怎么在益州怎么样?” 萧图瘪了瘪嘴:“孝直自己倒是说自己挺好。不过红袖信里倒是有透露说他这阵子心思郁郁,经常彻夜酗酒。身子有些……不如从前了。” 蔡威停下步子转身皱眉看着萧图:“是怎么回事?” 萧图低头思索了片刻,揣摩了个不太容易惹怒蔡威地语气说道:“公子,萧图说句心里话,您听了可别恼。” “你说。” “爷,您说咱们在荆州也挺好,干嘛还非得掺和益州的事?孝直他……并不太顺。刘璋那老小子,就是个瞎子……比刘景升还瞎!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重用人才。你瞧瞧他提拔的那些都是什么人呀?十个绑起来也未必有咱们孝直一个管事,居然还有心思嘲讽他?孝直也是个死心眼儿,那群人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他往心里去个什么劲儿呀?不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我就说……” “阿图!”蔡威提声打断了正义心忽然爆棚地萧图,拧着柳眉声音低沉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萧图一下禁了声,良久才低着头小小声地说道:“就是孝直几个乡人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被红袖报来了。让我们几个看信的忽然觉得孝直的活儿其实才是最不好干的一个。” 蔡威愣了愣,思索片刻后嘴角噙了一丝隐隐笑意问萧图:“红袖去益州多长时间了?” “快五年了。”萧图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不是在说孝直的事吗?怎么忽然跳到红袖那丫头身上了? 蔡威无奈地拍拍萧图肩膀,很好心地提示道:“怪不得青衿对你爱搭不理呢,阿图,你有时候真的很迟钝呢。” 萧图眨眨眼,刚要困惑地问蔡威:自个儿怎么迟钝了?为啥青衿就不爱搭理他呢?就见蔡威脚跟一转,丢下一句:“找时间备些喜庆点儿的礼物送到益州去。然后替我跟他们俩道声:恭喜。还有啊,阿图,对付姑娘上点儿心,得动点怜香惜玉,可不能跟对付你手下那帮小兔崽子似的,粗声厉气,吓到人,可就不好使了。”然后就甩着袖子到往文进院子去了。 留下萧图一个人在原地托着下巴琢磨蔡威的话,等琢磨透了,萧图豁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然后就是一脸不服气地小声嘀咕:“切,还说我呢?你不是比我好不了哪去?原先你相中的那位孙家姑娘,你不也没怎么样呢?我好歹还算能见到青衿面呢,你倒好,费尽心思从我嘴里敲出人家姑娘姓甚名谁,籍贯家乡后,你见都没去见就没动静了。那萧图我早前被吓得神经兮兮到底是为哪般呢?你早说你歇了心思了不就完了吗?” 显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萧图在对蔡威心思的猜测上,明显没有文进更加有经验。当然那时的文进,甚至陆逊和魏延谁都没有想到:蔡威这头豹子伏击时间能有这么长?而他选择进攻的时刻又是那么的出人意料。 当然他们更没有想到,把这种机会“主动”送到蔡威手里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萧图小声地骂成瞎子的刘表刘景升。 刘表其实是在受到黄祖的信以后,重新开始关注起这个被他有意无意甩落在脑袋后边的年轻人的。黄祖这个人脾气暴躁,排外刚愎不假,但是他倒是不怎么贪功,有行伍人的直爽和干脆。估计也是因为士族出身,有种骨子里的骄傲在作怪,所以蔡威所言的江东形式,他一点儿没有隐瞒,全部告诉了刘表,但是同时也清清楚楚地跟刘表说:这不是我想到的,我脑子可受不来这个弯弯绕。这是我手底下蔡威那小子想出来的。主公觉得怎么样? 言辞间颇有一种不加掩饰的自豪,就像是果农家栽培的果实成熟了,等着给路人的炫耀宣传下。 可惜刘表这个人,跟孙策是反着来的。孙策是英伟好武,敢为天下先,这事要是摊他身上,早听此建议,挥师东进了。可惜现在看信的是刘表。刘表一方面对信中之事将信将疑,另一方面却在揣度:蔡仲俨这个人,年轻却又有如此锋芒毕露。升升降降都抹不去他的傲气,真是让人相当沮丧气恼。这个人,我活着的时候,还能这么撑着吊着,靠着时间磨磨他性子,可是我百年之后呢?琦儿是个温吞性子,琮儿又是个耳根子软的,这俩孩子哪一个能压住蔡威,让他真正俯首称臣呢? 刘表想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自然而然地闪现过一丝杀机,只是时间太快,连离他最近的蔡瑁等人都没发觉。 而等到孙策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到荆州襄阳时,一直稳若泰山的刘表在听到汇报后的一刻,忽然失态地变了脸色。随即就下了一道让蔡瑁、黄祖甚至蔡威自己都诧异不已的命令:着屯骑校尉蔡威仲俨即日启程之吴郡,替表致哀,以悼吴侯。 命令传到江夏,萧图第一个就起身反对:情感上是有些迟钝的萧大爷在情报分析上绝对不算迟钝,他很正经正严肃地告诉蔡威:“爷,您不能去。这分明就是一个坑啊!天底下谁不知道孙家跟黄家有仇?他刘景升还派您一个黄祖的部下去江东吊丧?他这根本就不是让你给孙伯符哭灵去的,是让你自个儿把自个儿当祭品送江东去的。” 蔡威眨了眨眼睛,按按手示意萧图稍安勿躁,然后把脑袋转向听到命令后一道赶过来他府里的其他几个:“你们以为呢?” 陆逊没说话,撑着脑袋兀自思索。 文进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进以为,公子还是称病推辞为妙。” 魏延揪着袖子:“总觉得景升公此举颇怪,仲俨最近可是做了什么惹了景升公的忌讳?” 蔡威眼睛一眯,不置可否。 “仲俨,自己以为该如何处之?”一直沉默地陆逊此时抬起头,看着蔡威似有定论的问道。 “我?”蔡威挑挑眉,嘴角勾出一个玩味的笑:“我打算去江东看看。” 萧图、文进等人齐齐一愣。就听下一句蔡威耸着肩,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景升公这命令也不错嘛。至少不用我告假就能去看看那位孙姑娘了。” 魏延。陆逊眉角一抽,魏延清清嗓子:“可是此去毕竟是危险了些,仲俨打算带多少人前往?” 蔡威手一挥:“一个人都不带,就我自己。我倒是想看看江东会怎么对待我这种身份微妙的吊唁者” “爷,这可使不得!” “阿图,你要是真担心,那就等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让咱们的人往外散播点儿消息,就说孙伯符,英气杰济,骁武勇锐,乃一时豪杰。蔡某深敬孙伯符之为人,然生前竟未曾谋面,颇感遗憾。此次单骑入江东,只身进灵堂,不过是蔡威私心,一吊英才陨落,二圆心中之憾,三叹江东双璧少其一。” “爷,这样行吗?”萧图蹙起眉,边下意识地点头,边有些怀疑地问蔡威。 蔡威笑了笑,双手一合笃定道:“当然行。你们就照这个话传就行,传的越广越好,最好连袁本初、公孙康都能知道荆州派去吊丧的是不带任何随从,只身前往的蔡威。至于我到了江东要说的话,未必是这些,你放手干就好。” 萧图眨了眨眼睛,状似在思考该怎么行动。他身边文进已经若有所悟,而陆逊和魏延则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个松口气说:“早知你如此笃定,便不必担心了。”另一个轻摇着头,无奈道:“仲俨该庆幸孙策死了,不然照他的性子看,你这招铁定是不灵的。他可不是在乎外议的人。” “诶?伯言此言差矣。我打赌,如是这回躺棺材里的是周公瑾,我这招一样能灵。” 陆逊轻笑了笑,放下心思,端起一旁茶杯开始专注认真地品起茶来。 ------------------------------------------------------------------------------------------------------------------------ 等到华歆叫蔡威的时候,蔡威注意力立刻就从前事上回到了眼前。他转过脸,腰杆笔直,单手于前,微阖了眼睛看着华歆,带着几丝猜测几丝揣摩说道:“阁下是华子鱼先生吧?” 华歆愣了愣,随即了然:眼前这个年轻人,光看长相确实是一副杏核眼,柳叶眉,白皙柔美的小白脸模样。但是眼神锐利,思维敏捷,谈吐间有一丝浑然天成的独特英傲气,但却不见有丝毫女气。果然大公子那句:“看他举止和谁都不像”是一句相当贴切的形容。 华歆点了点头,看了看外头正在扩建的丧棚跟蔡威小声说:“蔡公子代刘荆州来吊唁?” 蔡威笑了笑:“我家主公案牍劳形,实在抽不开身。故而指派威往而代之。” 华歆垂下眸,指指外头:“此刻灵堂多为亲眷心腹之吊唁,蔡公子可要和华某一道出门等待?” 蔡威挑了挑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灵堂孙家人里扫视了一圈,仍旧没有发现跪着的家属里有他想看的那个身影。也没有发现该出现在这会儿的孙策继任者孙权的身影。更没有发现,他以为的,本应该在灵前为父守灵的孙策长子孙绍的影子。 蔡威勾了勾嘴角,绽放出一个让华歆看了既觉得亮眼晃目又觉得后背发毛的笑容后,转了身,对华歆点点头,然后以极轻极小的声音意有所指地说道:“子鱼先生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蔡威?是否要走远一些,隐蔽一些?毕竟现在主人家好像有些忙,咱们还是不要给人添乱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檄文一封文采斐 曹昂给蔡威的信,蔡威不看内容也能猜测个七七八八。而等他真拆开看到以后更是瘪嘴挑眉在心里嘀咕了句:“真是一点儿也不惊喜。除了曹子修遣词造句功夫比有进步了。” 他旁边华歆耐心地等着他看完信,转过身小声在蔡威身边说道:“大公子还有几句话让华某转告蔡公子。” “子鱼先生请讲。” 华歆看着蔡威,一字一句说的分外仔细:“大公子说:蔡公之教诲,昂日夜铭记于心。” 蔡威挑挑眉,可有可无道了句:“哦,是吗?” 华歆笑了笑,继续补充:“大公子还说:许都四门永远向蔡公子大敞。蔡公子若愿意,随时可赴许都。不论昼夜吉凶,我家公子必出城相迎。” 蔡威垂了眸,思索片刻后单手负后,没给华歆丝毫答复,只是无言地挺直了脊背,转向孙策灵堂。眉宇中带起一丝如诗人般的忧郁,声音低沉地说道:“子鱼先生,你家大公子这信必然是没有经过你家主公的吧?” 华歆一愣,正纳闷蔡威怎么就说出这么一句来时,蔡威已经闭了口,且看上去不打算再解释什么,而是冲他行了一礼后,迈着挺坚实的步子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蔡威忽然又转过头来,看着华歆眯眼挑眉,半真半假地说了句:“其实……还有个原因是:因为你们许都有个人,让我……非常讨厌!” 华歆立时就傻了眼,看着蔡威远走的背影,心里一阵迷惑:为官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直接到不加掩饰的情感表达。也不知道被蔡威说到的那位他非常讨厌的主,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然能让一个年轻人记恨到如今。若是那位同僚得知自己可能得罪了大公子的器重的恩人,不晓得什么反应?会不会立刻上门请罪讨好呢? 华歆地纠结明显没有影响到远在许都的郭嘉,当然他也没影响到留了个谜题给他的蔡威。蔡威在告辞华歆以后,看着人来人往的灵堂,蹙了蹙眉无声地转移了方向,向着最寂静,最偏僻地一处角门走去。 那会的他还不知道角门之后,不远处的后厅里,正进一场极其诡异的僵持。 僵持的一方是新承兄长之位,脸色难掩疲惫的孙权。而另一方则是眼睛红红,瞪着孙权满脸难以置信的孙蘅。主位上的吴夫人,身姿端坐,腰杆笔直,用淡然泊然的表象掩藏着长子新丧的哀戚和脆弱。 孙权抿紧嘴巴,垂下眸,一言不发地拉了拉侄子孙绍的小手。 孙绍仰起头,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气氛古怪祖母、二叔父和姑母。粉嫩的小脸满是不解:或许对于一个不到两岁的娃娃来讲,下人口中父亲的薨逝和二叔刚才提到的质子,都是太深奥的话题,他小小的脑袋里,还显然不能明白这些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他只是隐约觉得自己有好多天没有看到父亲了,他想他了。 “二哥!绍儿是你亲侄子!大哥尸骨未寒,你怎么能忍心让绍儿入许都为质?”沉默了良久之后,孙蘅忽然一声清喝,手指孙权,话语如刀的质问。 孙权低着头,沉默地对上妹妹倔强的眼神,咬牙让口气中透出一股让孙蘅心中发寒地冷酷说道:“这是目前稳住江东最好的权宜之计。” “胡说八道!”孙蘅眼睛冒火地瞪了孙权一眼,然后把头转向自己母亲:“母亲,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同意二哥把绍儿送出去吗?” 吴夫人蹙了蹙眉,但最终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道了句:“蘅,这是为了江东。” 孙蘅立眯起眼睛,退后两步,看着母亲和兄弟满眼地失望之色。她咬了咬唇,漂亮眼睛起涌起一丝雾气,带了丝哽咽反问:“为了江东?就要把一个两岁孩子送到许都?呵,曹孟德何德何能,竟然能让母亲兄长忌讳如斯?恕孙蘅愚钝,实在是不能……” “蘅儿!”吴夫人一声清喝,打断了女儿即将出口的刺耳之语。手指着门口,带着满满地命令口吻:“你先下去!” “母亲!” “下去!” 孙蘅僵了僵身子,脸现惊痛地看了眼自己母亲,分外委屈分外不解。然后她像了悟了什么一样,合上眼睛,捂嘴跑出了厅外。留下厅里骤然失力般委顿下去的吴夫人和身子发僵,下意识地向自己二叔靠拢的孙绍。 孙权抚了抚孙绍脑袋,担忧地看向自己母亲:“母亲,你……” 吴夫人勉力地摆摆手:“我儿莫忧,娘没事。” 孙权低了低头,脸上显出一丝黯然:“小妹她……” “她……会明白的。”吴夫人带着叹息,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吐出这么一句:“为娘累了,你带着绍儿,先下去吧。” 孙权苦笑着应了声诺,俯身抱起孙绍,脚步沉重地出了后厅。没走多远就在路上遇到被大乔打发来找孙绍的奶娘。 孙权把侄子放下,背对着远处的奶娘,蹲身与孙绍平高后沙哑着声音问他:“绍儿,若是二叔父让你离开娘亲,叔父,姑母,祖母,一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里会比这里安全些,你的身份不会像现在这样招致暗箭明枪,你依旧会锦衣玉食,无忧无灾。绍儿,如果二叔父把你安排去那里,你会怪叔父吗?” 孙绍茫然地眨眨眼睛,仰头天真地说:“姑母刚才就是为此和二叔父争执?” 孙权僵了僵,但还是坦率地点了点头。 孙绍见此苦恼地低头,很久以后才抬起来,看着孙权摇摇手说道:“绍儿不会怪二叔父……可是绍儿会害怕……那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叔父姑母和祖母……绍儿会害怕,绍儿不想离开你们……” 孙权一下搂紧了侄子,脸埋在孙绍肩头上,好一会儿才豁然起身,几个大步把孙绍转交给奶娘,硬着心肠交代道:“带公子回院子换衣。然后领他去灵堂!”说完脚步一转,毅然离开掉头,背过身去。 留他身后孙绍一边被远走的在奶娘抱在怀里挣扎反抗,一边哭闹着冲他求助:“二叔……绍儿不去那里……绍儿哪里也不去……二叔……二叔……” 等到哭声远去,彻底听不到了,孙权才一下踉跄地抚上身边墙壁,仰头合上了眼睛。孙策临死前那一幕又一次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脑海: 那会儿他印象里一向如山如岳的兄长已然性命垂尾。只是还压着一口气,力排众议,拒绝了臣下们对三弟叔弼的举荐,硬是出人意料地把他叫到跟前,拉着他手,亲托绶信。更是当着一众大臣的面,嘱咐张绍他们: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 若说当时孙权没意外,没慌乱,那纯是胡扯!他又不是铁石做的,不可能都自己大哥将逝无动于衷。他更不是郭嘉那样神棍体质,早早就预测了自己大哥的短寿。要知道在此之前,孙权他是从来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江东的担子会落在他身上。在孙权看来,他大哥神明器宇,春秋鼎盛,他愿意老实做的臣弟,压根就生不出夺嗣之心。再说,他已经有侄子,即便几十年后,孙策百年了,也是有他侄子承嗣。跟他无关。 可是天意弄人,千算万算,谁算不到事出突然。就像是被老天爷忽然恶作剧地推了一把一样,十九岁孙家二公子很戏剧性地被推到众人面前,成为了被孙策指定的江东以后的当家人。 那时的臣下里有人当然会质疑孙权,却没人敢质疑孙策。所以,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下。只等人识时务的退去后,只剩下哥俩在房里时,孙策才虚弱而歉疚地拉着兄弟的手说道:“仲谋,要把这样的差事交到你身上……哥哥对你不住。” “……大哥。”孙权那会红了眼眶,狠狠地摇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策鼓励笑了笑,英气俊朗的脸上显出一抹耀眼地光辉:“江东以后就交给你了……别妄自菲薄。论任用人才,军阵群雄,你是不如我。但论拔擢贤能,保全江东,哥哥……可是远不如你。” “我死之后,江东世族或有一次动荡,百姓或许也会……民心士气皆会有一次考验,担子颇重。仲谋要辛苦了。”孙策说着安抚地拍了拍孙权的手,语重心长交代:“若当真事有踟蹰,内事,可问子布。外事,可问公瑾。”(作者注:张昭,字子布。) 孙权狠狠地点点头,咬着牙说道:“大哥放心,弟弟以后定然一切以江东为先。” 孙策眨眨眼,声音开始变的飘渺低沉:“绍儿他……” “我会视为己……” “无需如此!”不等孙权说完,孙策就出口打断,他扣住孙权的腕子,颇为郑重的交代:“你要记住,从今后江东之主是你。” 孙权愣了愣,脸色怔怔地看着孙策。 “绍儿现下年幼,若等他年长,江东之中必然会出现立绍儿为嗣的谏言。故此绍儿此生爵位都不可过高,至于立嗣之言,你无需理会,只选你心中最适合承嗣者即可。” 孙权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在孙策坚持的目光点下了头。 当天夜里,吴侯孙策逝。留给孙权的是一室的弱妻幼子和气氛紧张,随时可能动乱的江东之地。 昨日孙权曾和母亲吴氏商量:要不要趁现在把孙绍送去许都。因为江东之事会如何,他自己心里虽有底,却也耐不住压力巨大,有要为孙家留一条后路的想法。 可是这条建议甫一提出,就遭到了妹妹的强烈反对。而刚才绍儿的话,更是让他心如针扎,现在他自己都要质疑下:自己那个看似挺大义挺正常的决定,它真的……适合吗? 孙权撑着墙壁,睁开眼睛,仰望着天空,声音沙哑而悲怆地小声喃喃:“以前不知道,现在才明白,这万人艳羡的位置,当真是不好坐……大哥,若是你,你还在这个位置……你会怎么做呢?” 孙权当然得不到丝毫回答,甚至他得考虑是不是要找机会跟妹妹孙蘅透露些东西,看她样子,似乎对绍儿这事相当抵触。 孙蘅当然反感这事,她不止是抵触,她还很伤心,很寒心。 在甩开了所有侍女下人后,当着母亲兄长都不肯落泪的孙蘅却把自己一个人藏在了一片花木丛中,伏案而哭。 等哭到自己觉得眼睛发胀,头脑发昏时,孙姑娘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哭了多久了。只是想着尽快收拾情绪,还得想法子让母亲他们打消送走绍儿的念头。 只是这会儿她刚直起身子,就发现一方月白的帕子被执在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间,稳稳停在自己面前。 孙蘅愣了愣,目光顺着执帕子的手缓缓向上。然后她就看到了平生所见的一张让她最惊讶的脸:一张如女子一样秀婉柔美的脸,眉如柳叶,眼似杏核。鼻梁秀挺笔直,皮肤白如春雪。 “你是何人?”孙蘅没接帕子,而是警惕地往后撤了撤,拉开了自己和蔡威之间的距离。同时把手挡在了腰间:那里一条黑色的软鞭从不离身,若是眼前之人是敌非友,她绝对会让他知道知道:即便孙策亡了,孙家人也不是说欺负便能欺负的了。 蔡威眼睛微微闪了闪,面色未变,手下也依旧保持递出东西的姿势。他对于孙蘅的问题没直接回答,而是轻声提示了句:“去找周公瑾吧。” “啊?”孙蘅被眼前这人的话搞得莫名其妙。 蔡威耐性很好地说道:“去找周公瑾吧。告诉他你正心烦的事。我想他会帮你解决的。” 孙蘅眼睛亮了亮,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否认,只是盯着蔡威的警惕姿势微微松动了些,继续问道:“你是何人?” 蔡威扫了眼孙蘅手边的东西,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往前走一步,眼前这厉害丫头,绝对敢毫不犹豫挥鞭子抽他一顿。他对打架倒是没什么畏惧之感,但是单方面被殴,就有些憋屈了。所以蔡威很有耐心地挑了挑眉,露出了莞尔表情,侧向一步不带丝毫揶揄情愫地陈述:“你以后会知道的。” 说完,把帕子从容地叠了个方块,放在石桌,微微往孙蘅方向推了推。然后也没说话,抬脚转身走人了。 孙蘅被蔡威举止弄得万分诧异,她看着蔡威背影刚想冲他喊一声:“你落下东西了。”就见蔡威在前方不远处顿住脚,没回头,用很柔和很温暖的语气说道:“落泪的时候,带个帕子不错。把眼泪擦擦,等一会儿再出去找他吧。不然,会惹人担忧。” 说完蔡威重新抬脚,平稳着步速离开了花木丛。 他身后孙蘅有些发愣地看着他消失离开,转脸又看向桌上折叠齐整的帕子。脸上微微茫然了下,然后偏着头,颇为好奇不解地想到:他是谁?从哪里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知道让我找公瑾哥哥? 在蔡威在孙蘅面前前后加起来出现不足一刻钟,说话不到十句后,成功的把一堆问题塞进了孙家姑娘的脑袋里。在平静下来,开始琢磨问题的孙蘅看来,此时的蔡威就想一个巨大的谜团,论长相,论来历,论谈吐,论举止,都勾起了她的困惑和好奇。她实在不知道:江东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个人物,能来去她家,而她却丝毫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静坐着想了一刻钟,孙蘅也没想到他有可能是谁。只好蹙起眉,迟疑地看了眼桌上帕子,最终还是收起来塞到袖子里。站起身,整理整理表情,打算去找周瑜商量事情。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大战将至有喜事 当天下午,正游移不定,考虑着是否要把侄子送往许都的孙权就在府里迎来一个他极其熟悉的来客。这人很年轻,比他过世的长兄还要年轻。一袭本是孝衣的白色在他身上不显丝毫黯淡,反添了弘雅神韵。身上书生的儒雅气息之中带着军人的英气硬朗,长相非常俊逸。 这位来客在见到孙权时,因挚友去世而带上了哀恸和疲惫的面上挂上了和蔼的笑容,看起来友好而亲善。 孙权见到此人愣了愣,随即立刻起身,不待来人行礼就一手扶起人,满眼期待地问:“公瑾前来可是为孤解忧的?” 周瑜直起身,一双如夜幕星光般璀璨的眸光投向孙权,口齿清晰,声音低悦,话语中带着绝对的坚定不移:“主公言重了。瑜来,只是想请示主公:若送孙绍去许都,主公当真心安吗?” 孙权身子一僵,讷而不言。 周瑜了然地笑了笑,垂臂在侧,望向孙权的眼睛温和而不失锐利。他挺直了脊背,直视孙权,缓缓开口:“主公,莫不是怕这江东数万男儿保不住一个稚龄幼童?” 孙权抿了抿嘴:“非是如此。公瑾当知……绍儿他……”孙权迟疑了片刻,换了一种比较委婉含蓄的说法:“……他是现在孙家唯一的血脉。” “那就更不能送去许都了。”周瑜及其平静地接口陈述, “主公若只是要稳定江东之心,必然该让江东父老看到您的决心。送绍儿去许都,不是在昭告天下人:您自己对此都无完全把握,要为家族留一条后路?江东父老会怎么想主公?看的清的,会说主公虽筹划深远,然魄力不足,不足以成事。看的浅的,恐怕就当真以为主公刻薄寡恩,兄长尸骨未寒,就把将来可能有夺嗣之争的侄子送往许都,以绝后患了!” “我没有!”孙权皱了皱眉,有些急促地打断周瑜的话,情急之下竟连“孤”字都忘了称。 周瑜淡淡地微笑了下:“那么主公对天下呢?主公可有雄视天下之心?” 孙权沉默。 周瑜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的地图:“主公若有雄视天下之心,便更不能把绍儿送往许都了,曹孟德与袁本初即将开战。如今形势看来虽是冀州占优,但瑜以为,此战胜者必然是许都。届时曹孟德一统北方,虎视江南。孙家必然成为他的拦路虎,绊脚石。若绍儿那时在许都,随便给他一个罪名,就能成为许都出兵江东的借口。到那时,别说主公的皇图霸业,便是父兄之基业恐怕也未必能保全在曹孟德的铁骑之下。” 孙权身子一凛,豁然抬头。看着周瑜久久没有开口。 周瑜倒是也耐心的很,他似乎笃定孙权必然会听进他话,放弃送孙绍入许都。所以干脆就这样站在原地,等待孙权的答复。 莫约过了有半刻钟,这位十九岁初掌争权的年轻主公忽然一握拳头,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然说道:“绍儿是孙家的子孙。便是孙家当挺不过这次。他也该留在这里与家族共存亡!” 周瑜心里轻轻似舒了口气,面上带出一丝温润的笑,如水般恰静平和断言:“主公,瑜敢断言:孙家,没了伯符也仍旧是江东之主。” 孙权愣怔了一下,转身对着周瑜长揖到底:“权谢公瑾兄提点教诲。” 周瑜侧过身避开孙权这一礼,又紧接跟孙权说了些江东外防之事,然后才告退出去。 孙权看着周瑜远走的背影,心里暗自沉思了下:蘅儿那丫头跟公瑾一向熟识,说些闲话牢骚倒可能有的。但她平日举止大大咧咧,鲜少在公瑾跟前提起公事。这次公瑾居然知道绍儿的事,是小妹无意为之,还是她受人指点呢?若是后者,指点他的那个又会是谁呢? 当然同样的问题,周瑜也问过了孙蘅。孙蘅回答很干脆,但也很精确概括:“是一个高挺纤瘦,相貌清秀得像女孩子的男人。” 周瑜那会儿愣了愣,一边打算好去吴侯府,一边立刻就派人查证孙蘅所说之人。等他从吴侯府上办完事情回来,去查证的下人已经把蔡威的资料递交到了他手里。不止递交了资料,这位有些自作聪明的下人还把蔡威本人给请到了大都督府。 周瑜看着客厅里身形笔直,目光淡然的蔡威,心里划过一丝警惕:此人身上若隐若现的散发着种很危险的气质,却含而不露,应当是个非常棘手的角色。 蔡威同样审视着周瑜,心头却泛起了满满的惊讶:眼前这个人,眼神像夜幕般幽远而深邃,目光中透露着深远的机智。只是身上的斯文之气却让人他更象个洞察世事人情的哲人或者怀才不遇的乐师。而不是统领江东六万水师的大都督,更不是绝艳天纵的“江东双璧”周公瑾! 在互相审视完以后,蔡威首先出声,向周瑜见礼。周瑜倒也客气地还了礼。但是下一句,周大都督就出口问道:“不知蔡将军从何得知,蘅儿请我过府必然会促成心愿的?” 蔡威一怔,脸上绽出一丝不加掩饰地狡猾笑容,似真似假地说:“威猜的。” 周瑜也跟着笑了笑,没打算揭穿或者披露蔡威这话的真实性。只是冲下人招了招手,在给人吩咐了句什么以后,转而回头跟蔡威说道:“蔡将军可有兴致与瑜手谈一局?” 蔡威眨了眨眼,某种闪过一道光彩:“何乐不为?” 等到棋盘棋子被端上来,两人各执一色,沉默开局,在棋盘之上开始一番无声较量时,周瑜府上又来了一位拜访之客。这客不是别人,正是鲁肃鲁子敬。 鲁肃来周瑜府上,原本是要告诉周瑜他担心孙权新掌江东,信心不足,会办出一些不怎么深思熟虑的事情的。结果进了门才发现周瑜府上有客,而且还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位客。仔细一瞧:嚯,这是哪个人物,这长相可当真是扎眼的很。而等到问过旁边服侍的下人后,鲁肃才得知:得,这位长相扎眼的没见过的客人敢情是来参加前吴侯的丧礼的。人家来这儿还真算是被莫名其妙请来的。 鲁肃表情精彩地转了转眼睛,待缓步上前后,看到两人的棋局,不禁也禁了声。立在周瑜身侧,目光灼灼地盯着棋盘:棋局中的形式很诡异,周瑜所持的白子,以尖、长为势,看着已经是优势占尽,可是蔡威所执黑子像是没意识到这一点一样,依旧以冲、爬为势,像是毫不在乎输赢结局,只求厮杀痛快一般。 这基本就是一场没有输赢悬念的棋局,周瑜绝对是稳赢的一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的黑子,白子的落子速度却越来越慢,执子人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这局棋下到后来,是以蔡威投子认输告终的。只是赢他的那个人却瞧着满局的乱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蔡威。 蔡威被周瑜那一眼盯的呼吸一滞,瞳孔微微缩小,后背却立刻显出绷直的警惕状,只是口中依旧说道:“大都督棋艺,蔡威自愧不如。” 周瑜在这一眼过后,却很轻松地笑了笑,站起身跟蔡威拱拱手,安之若素道:“蔡将军,承让了。” 蔡威眼睛一眯,柳眉轻挑:“败于都督手下,威心服口服。” “哦?蔡将军心服口服?”一直沉默的鲁肃忽然出声,意味深长地反问了句。 蔡威耸了下肩,配合地聚齐双手:“如若不然呢?难道威要说若都督有闲,威改日会继续讨教?” 鲁肃微微怔了怔,紧接着接口说道:“大都督虽忙于公务,然肃确实多有闲暇的。若蔡将军不嫌,改日可来肃府上手谈一局,肃必将扫阶以待。” 蔡威睡了下眸,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起立转身望了望天色,跟周瑜告辞:“大都督府上待客让蔡威耳目一新。蔡威虽有心继续,然天色已晚,威还是不打扰大都督跟子敬先生议事了。蔡威就此别过。” 周瑜似乎对蔡威反应早有预料,在蔡威说完以后只是静静地看了眼鲁肃,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然后就招手叫过一个家丁,把蔡威送出了府门。 等到家丁和蔡威的身影都远走了,鲁肃才看着周瑜略有焦躁的开口:“公瑾可知此人若返回荆州,于江东而言有多危险?” 周瑜挑挑眉淡笑着:“子敬可是想让我派人把他留在江东,或者……杀了他?” 鲁肃毫不迟疑地点头:“此人之心机决计不会像如棋局那般表现的如此鲁莽,相反,肃以为他在棋局之上,是故意为之。这人若回荆州,必然会建议刘表趁此机会,兴师江东。” 周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恐怕他已然建议了。” 鲁肃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向周瑜:“既然公瑾明知道此人回荆州是个隐患,刚才为何还要放走他?” “子敬,”周瑜转过身,动作悠然地把棋子捡回棋篓,言语带笑地问道:“你刚才有没有看过他的眼睛?” 鲁肃怔了怔,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脑子里出现的只是一双对男人来说过于明媚的杏核眼,醒目刺眼的很,他压根儿没有多看。 “在那双眼睛里,我看到的除了有桀骜难驯和重情重义,还有——野心勃勃。”周瑜语速很慢,声音很轻:“这个人不适合荆州。但是他活着,并且回到荆州,对我们更有利。因为在刘景升麾下,他绝对不会得到重用。可是总有一天,他对这种不被重用反击,会有让我们想不到的惊喜出现。” 鲁肃闻言,沉默地伫立了良久,最终还是喃喃自语地出口道:“之后的事,但愿一切能如公瑾所预料。” 周瑜微笑了下,手中继续捡拾着棋子:“若天意让瑜对此人预料出错,那也只能说是……天佑荆州……” 鲁肃对此微微垂眸,不再说话。那时的他显然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当真如周瑜所料一般: 这位貌似温婉的男人在几年后竟然真的干出了一件震惊天下的事:在荆州被逼兵谏,诛杀水师副督张允,火烧襄阳各处府衙官邸及荆州粮仓,率带近万嫡系与荆州泰半水师哗变,夺船出海,远走海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的蔡威还是要在江东吊丧并且顺带勾搭孙姑娘的那位温温和和,长相女气的小白脸一个。不时莫名其妙地打听下江东红白事习俗,或者跟华歆互相絮叨絮叨,打打谁也听不懂的机锋。要么就干脆去安静地方躲着,想想怎么搞定媳妇儿的事。 反正蔡威这次的公差出的是相当的闲适。除了在给孙策上香吊唁的时候,假模假样的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外,蔡威在江东可以说是如度假放松般快活。 当然那会同样快活地还有许都的一圈子人。 许都人在干吗呢?参加婚礼!江东那边的喜事算是白事。许都这里可就是地地道道红喜事了。 经历过几番周折的戏娴,终于在蔡妩这些婶母以及一干要放心不放心,要高兴不高兴的叔伯们的关切中和徐瑾成婚。 婚礼是在徐瑾府邸举行。郭嘉他们家只是作为娘家,成为被戏娴拜别的那个。当时戏娴小两口在拜完爹妈牌位以后,到厅里跟郭嘉蔡妩行礼,蔡妩明显就觉得身边郭嘉身子有些僵硬,仔细听,她觉得自己还能听到郭嘉瞪着徐瑾磨牙的声音。 蔡妩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头,拼命给下首的徐瑾和戏娴打眼色。可两人全头一遭进行这么繁琐的礼节,都忙活的脑袋发懵,虽然看到了蔡妩的示意,可惜谁也理解她要表达啥意思。 蔡妩当时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祈祷自家老公可别在以后给徐瑾出啥幺蛾子。不然,她饶不了他! 郭嘉当然不会在以后给徐瑾出幺蛾子!凭他的性子,他要出幺蛾子也是在婚礼上出!不对,确切的说,是在婚宴上!本来人家婚宴上来的大部分都是徐瑾的部下和同僚的,结果婚宴进行了一个开头,郭嘉忽然就到了徐瑾府上,徐瑾给吓了一跳:这可是基本相当于岳父的主了。可不能得罪。 于是徐姑爷赶紧带郭嘉入席,命人张罗增加桌案。谁知郭嘉这一桌子还没上来,一向厚道的荀彧也跟着过来了。说话说的很冠冕堂皇,大意是:我来不是以娴儿叔父的身份,只是以你的上司的身份来的。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敲打你,而是主要是为了关心一下下属的家庭,看看你这里张罗的如何?可有需要人手帮忙的地方。 徐瑾立刻识趣的表示:成,荀大人,您甭说了,您赶紧入座,要检查要敲打都等过了这回成不? 荀彧当时捋着胡子,笑得分外温润,他看着有些着急的徐瑾,相当善解人意地跟人家说:“听说奉孝来了?那便不用特意为我加桌了。我和他一道便好,你自去忙吧。” 徐瑾傻了傻眼,有些发怔地看着荀令君:眼前这人到底是怎么传出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名声的呀?君子就这样的吗?他真想把孔夫子从棺材板里挖起来,让他亲自鉴定鉴定。 当然在之后不久,徐瑾就发现,自己刚才的腹诽真是:太轻了!许都这种不靠谱会传出君子的言论一点也不可信!他刚把荀彧安顿后,据说挺自制的于禁竟然也跟着前后脚到了。然后就是被传言称不爱揽事的荀攸。再接着就是自称只是随便逛逛,不自觉就逛到此间的乐进。再然后:曹仁、夏侯渊、程昱、夏侯惇、徐晃……等到曹孟德笑模笑样到他家府门时,徐瑾已经被刺激的一脸麻木了,眼看着曹孟德,手往后一指那一长溜的加长桌案,哭丧着脸跟曹孟德说:“主公,实在没多余的桌案了,您看您要跟谁一处?” 曹孟德眨眨眼,往里探了探头,很不讲究地随便指了个地方:“孤就坐那里吧。那里空隙大。” 徐瑾回过头,看了眼曹孟德所指地方跟着说道:“那属下这就着人上酒。” 曹孟德貌似正经地跟徐瑾客气:“不许太忙活,随意就好。” 徐瑾心里嘟囔:您老说的轻巧,要是您成婚的时候媳妇儿娘家忽然出现这些人,您敢随意就好嘛? 第二百一十九章 十胜十败论战和 于是当天晚上,徐瑾这新郎官很幸运的没敬多少酒,及其清醒的进了洞房。倒是他招呼的那一干叔父伯父们有不少喝大了的。郭嘉喝的眼睛亮亮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解释:“这是跟袁绍开战前,最后一次饮酒,等一开战就军中禁酒,趁着这喜事,你不让他们这群忙活的心力憔悴的人放纵一番,你忍心吗?” 徐瑾彼时眉角抽搐地看着跟徐晃比划着猜拳的乐进;还有正以手做梳跟自己胡子纠缠的程昱,更有依旧喝的晕头涨脑,一手搭着荀彧,一手搭着荀攸的曹孟德,口齿不清地问:“公达……是……是叫文若……叔叔?娴儿……是叫文若叔父……娴儿还叫……公达叔父!那你们叔侄……不是平辈了吗?” 他话说完,荀彧是眼睛迷蒙,困惑地偏了偏头。荀攸则很有研究性地沉默下来,看样子居然是在认真思考这辈分问题。 一边的徐瑾几乎都要捂脸狂奔了:哦,这群人当真是平日那些衣冠周正的大人们吗?真的没有中邪?怎么一个个酒后都这样……出人意料呢? 徐瑾的婚宴闹腾到后半夜才结束,新郎官被一帮子叔伯连威带喝地轰到了洞房。然后院子外头,就剩下几个还在闹腾的欢实的“大人们”。到月上中天,几个人才被自家夫人打发来的下人摇摇晃晃地接走。接郭嘉的不用说就是柏舟了。柏舟手架着郭嘉肩头,无奈地劝道:“先生,您就不能少喝点?少让主母操点心?” 郭嘉合着眼睛还没从宴会状态出来,口齿不清,迷迷糊糊地嘟囔:“志才,你说……娴儿这样出嫁……算不算……让你踏实了?” 柏舟一下子就僵了身子,转脸看了眼脸色唰白,嘀嘀咕咕正自言自语的郭嘉,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第二天,许都一帮子人在头疼的宿醉后,迷迷糊糊跑到司空府去议事。为首的曹孟德扶着脑袋,正酒后作用未过,头晕脑胀,昏昏欲睡之际,亲兵一纸情报递来,一下子让他精神了,不止精神了,他还被气的发抖了。 这情报不是别的,正是冀州陈琳一片华华丽丽,洋洋洒洒,出色流光的讨曹檄文。 司空大人昨天还挺愉悦地参加戏娴小侄女婚礼,去往人家府上闹腾了一遭,今天现世报就来了:讨曹檄文千余言,形式整饬壮美,气势恢弘磅礴。可惜写的内容却让曹孟德看了觉得分外扎眼,也难怪呢,陈琳这小老头儿拿着笔墨不当回事,信手一挥,把曹孟德他们家连带八辈祖宗统统给骂了一遍,甚至他手底下一堆属下也是跟着中枪,全部成了助纣为虐,是非不分的帮凶。曹孟德要是舒坦了才有鬼呢。 曹司空眼瞪着檄文,狠狠抽了几口气,昨天喝的那点小酒被这篇檄文一击,顺着汗毛孔就全发出来了。人也立时变得无比清醒,头不混,脑不晕了。咬牙切齿地抖着手把军报传给荀彧,冷着脸问:“诸公可有应对之策?” 荀彧莫名其妙地接过情报,带前后浏览完一遍后,脸色变得异常精彩,想来陈琳那句:“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狠狠戳到了荀彧肺管子。他是掌内政的呀,对于这块没他再熟悉的了。这胡扯的杜撰!许都是有发丘摸金不假,但是哪个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荀彧袖起手,把书信往下一递,自己偏过头对曹孟德说:“荀彧以为,主公当与袁本初一战。” 荀彧话音一落,就听到一地抽泣之声。有几个文士模样的已经变了脸色,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荀彧。 孔融更是睁着眼睛,捋胡子慢悠悠说道:“袁本初四世三公的人物,且眼下又是总领四州之地,若与他征战,文若先生当知胜算如何。故此,融以为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荀彧蹙了蹙眉,扭头瞟了孔融一眼,带着极端的困惑:他很纳闷呀,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这孔文举是如何得出以和为贵的结论的? “文举公此言差矣!公莫忘刘、项之前事。主公与袁本初之势,与之何其相似。以彧度之:袁本初貌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主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度胜也。” “袁本初迟重少决,失在后机,主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胜也。” “袁本初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土卒虽众,其实难用。而主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武胜也。” “袁本初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主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此德胜也。” “有此四胜而抚天子,辅以征伐,谁敢不从?” “与战袁绍又何足惧哉?” 荀彧为人文和,鲜少有如此言辞犀利的时候,所以他说话,孔融就羞愧地微微低下了头。只是老爷子还是很固执地为自己争辩:“虽说如此,可算来,袁绍属下兵卒七十万,号称百万。我许都兵勇不过二十万,如何得胜?” 曹孟德闻言眼睛一眯,有些讽刺地瞟了眼孔融。而荀彧、荀攸等人更是蹙紧了眉毛:这老头儿今天真是太不识趣了!怎么老来这些丧气话!本来嘛,以弱对强,要与袁绍对阵就是一件对将士心里很考验的事,这人不跟着鼓励也就罢了,他还偏偏拖后腿,难怪他保不住北海呢,压根儿就不是那块做官打仗的料子!他今儿来还不如呆家里写写文章,骂骂人,琢磨琢磨经学呢。 在一屋子主战派人腹诽孔融,而妥协派暗自给孔融打眼色鼓劲的时候,一个懒洋洋带着宿醉的声音忽然响起:“如何得胜就不劳孔文举先生操心了!” 话音刚落,房门的帘子就被一只瘦销修长的手扒拉开,紧跟着就是吊儿郎当晃荡进来的郭嘉穿着依旧让陈群看了就嫌扎眼的一身便袍,笑嘻嘻地冲在座的人眨了眨眼。郭嘉还是平日里那副轻松惬意,诸事不烦的模样,其云淡风轻之色,让刚还是紧张地有些发木的气氛立刻为之一松。 曹孟德眼瞧着郭嘉也是稍稍松了口气:其实有这么一位经常会胡搅蛮缠却随时都信心满满,智珠在握的浪子下属,绝对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郭嘉不冷不热地刺完孔融就笑模笑样地转向曹孟德说道:“嘉来迟矣,还望主公恕罪。” 曹孟德刚被陈琳没好脸色呢,紧接着又被孔融那个“二”人噎了一肚子火,这会儿一听郭嘉这话,立刻被勾起了烦心事,绷了脸,似真似假地怒哼一声说道:“郭大祭酒倒是悠闲的很?日上三竿方来府议,难道你不知列位同僚在这里心焦?” 郭嘉眨了眨眼,也不怕曹孟德的吓唬,而是转头指指窗外:“主公可知外头已经下雪?主公便是要罚,好歹也得等嘉找到个座位后在宣罚令不迟?” 曹孟德一噎,“啪”地一声轻拍上桌案:“列位刚才与袁绍事上事有分歧。奉孝若不良策,今日廷议,便站着听吧。” 郭嘉眼睛一闪,哭丧了脸转向一排的同僚:“当然是打了,这还有分歧吗?你们哪个傻子说要和的?” 孔融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手指发抖地指着郭嘉,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而一向看到郭嘉这么讲话都忍不住冷哼的陈群,这次竟然破天荒冲郭嘉使了个“干得好”的眼色。其他一群人里或面色紧绷,憋笑不止,或脸色通红,满眼尴尬。 曹孟德脸上一喜,扫了眼孔融,忍笑指着郭嘉问道:“奉孝认为孤当应战!” “不止应战!而且主公还一定会赢得此战!”郭嘉理所当然地回了句,那口气理直气壮地就跟他说“下雨天出门你得带着雨披一样”。 曹孟德一袖手,往后移了移身子,换了个及其放松地姿势问郭嘉:“奉孝因何如此断言?” 郭嘉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瞟了眼孔融后屈手而算:“以嘉意度之,绍有十败而明公有十胜。袁绍之兵虽多,不足惧也。” 曹孟德眉头一挑:嚯,文若刚才那个是四胜,他这个倒好,直接称了十胜了。 “哦?孤倒不知,孤有十胜,而绍有十败?奉孝试言之。” “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绍以逆动,公以顺率,此义胜也;大汉自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公以猛纠,此治胜也;绍外宽内忌,所任多亲戚,公外简内明,用人惟才,此度胜也;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绍专收名誉,公以至诚待人,此德胜也;绍恤近忽远,公虑无不周,此仁胜也;绍听谗惑乱,公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是非混淆,公法度严明,此文胜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此武胜也。” “明公有此十胜,于败袁绍,有何难哉?” 郭嘉说最后一句话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刻意为之。他把身子转向了孔融,微低了头,盯着孔融加大重音,咬字清晰,吐出最后四个字。把人家孔老爷子惊地微微瑟缩了下,反应过来以后又满面怒容地瞪向郭嘉。 郭嘉早转过身等曹孟德决定去了。曹孟德捋着胡须,沉吟片刻后,眼睛闪亮地说道:“如此说来,孤当发兵讨伐袁绍?” 荀彧手一合:“正当如此!然主公还需提防荆州刘景升。若刘表趁明公讨伐袁绍之际无暇南顾之际,兴兵袭取许都,明公便要重演兖州之事了。” 曹孟德一蹙眉:这次跟袁绍掐架绝对得上家底,留在许都后方的军队自然是不会太多,若刘表此时兴兵,到时一样腹背受敌。这么看来,道确实该好好谋划一番。 “刘景升不会来。”郭嘉在曹孟德还琢磨对策之际已经率先出声,替曹孟德定了心。“刘表不过守成之人,若当真有雄视天下之心,他恐怕早就兴兵进取江东。然在孙策死后荆州兵马未动,可见刘表不过一介坐谈清客,虽经营荆州富庶之地,但也只是据险而依,断无霸王之才。” 荀彧闻言后思索了片刻,最后坐回坐席,不再出声,看样子是同意郭嘉观点。而贾诩则是微微睁了睁眼睛,略微诧异地投向郭嘉:照着上次郭嘉说孙策的言辞,这次对刘景升,郭嘉可是相当客气了。也不知荆州是不是有他什么亲戚朋友在,居然让他如此口下留情。 曹孟德听完两位主要谋士的建议后,把目光投向荀攸和贾诩,以目询问。 荀攸不出声,只是略点了点头。贾诩像是才睡醒一样,跟曹孟德说:“宛城张绣可为许都屏障,主公但取袁绍无忧!” 曹孟德“啪”的一合手,然后抓了一把的令签,语气铿然:“传令三军:即日起整饬兵马,年后兵发官渡,对峙袁本初!” 第二百二十章 夫人们玄虚揭晓 建安五年的春节蔡妩过的绝对算不上是舒坦,因为大节过去没多久,连元宵节都不到,曹孟德就校场点兵,准备发兵官渡。而他曾经派去的前锋,臧霸、于禁等已然率部在年前至琅琊、东郡,自东防守,与袁绍部有过几次小范围交锋。 而此次的点兵,曹孟德更是下足了功夫,基本上许都在一场点兵后就只剩下了必要的防务军备和一些老弱妇孺。能带走的能上战场的兵士,这次都被调上了战场。曹孟德这次甚至狠下功夫,把自己家里孩子能拎的全部拎上了点将台。从曹昂开始一直到十岁的曹植,可上马可挽弓的一个不落,统统将被带上了官渡战场。 蔡妩从郭奕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时,相当震惊地愣了很久: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魄力这种胸襟这份胆量的。曹孟德这回看着当真有些破釜沉舟的气势,都赌上全家族了。 可是回过头,看着俩眼冒星星地郭奕跟嚷嚷着也要随着一道去战场的郭荥,蔡妩忽然就觉得头疼了:这俩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奕儿是因为同窗啥的都走了,他一个人孤单,心里羡慕也有情可原。但小的那个是怎么了?曹冲还呆在许都呢,再说了曹孟德就是再没人,也不可能把亲信手下的一四岁孩子带上。那可不是恩宠,那是猜忌! 蔡妩苦口婆心地劝了良久,许出去无数好处后,郭奕兄弟俩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打消了跟着一道征战的念头。郭奕还抱着被蔡妩赔偿的美食盘子,相当不满地说:“可是,娘,你不是都能和丁夫人她们在一起嘀嘀咕咕谋划什么吗?为什么儿子就不行呢?” 蔡妩愣了愣,有些困惑地看着大儿子:话说她们这群夫人们搞的这事绝对是秘密进行的,连奉孝他们那群人都瞒着不告诉。为什么现在奕儿知道了呢? “奕儿,你是从何得知娘在……呃……准备什么的?” 郭奕眼睛一亮:“您真的在准备呀?本来奕儿只是胡乱猜测,想这么说着诈诈您呢,不想竟然是真的。娘,奕儿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蔡妩抿起嘴,眼瞪着郭奕说了句:“你帮我保密。不许让其他人知道就好。如果再有余力,就在不去读书的时候少给我惹点事,让我省省心!” 郭奕一下子蔫儿了,耸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外,临了颇为不甘地问:“真的不能?” 蔡妩摇头:“你又不会,忙也是忙倒忙。” 郭奕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儿,心话说:到底搞什么我还不会?不会我不是可以学吗? 结果等到谜底揭晓那一天,郭奕发现,他老娘告诉他的你不会,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得会的。 许都几十位夫人在曹孟德点兵完毕后,竟然就在校场不远处聚集,各自身后带了带有三五个或八九个的医者打扮的仆僮。年龄从十四五到二十多各有不同,只是看神情看举止,这几百个绝对都是经过数月训练出来的,可以上战场的军医。 曹孟德带着一众点将后的大队出来校场口的时候看到这个情景,异常的诧异。当先站着的是他的夫人丁氏,而之后基本上许都叫的出名叫的上号的夫人们皆在其列。 初春的料峭寒风中,这群女人很安静很安静地站在道旁。没有往日里依依惜别的痴缠,也没有平素里夫君将离时满是不舍的眼泪。 曹孟德一众人被这情景弄得有些发懵,正搞不懂自家媳妇儿们在做什么,就见为首的丁夫人冲身后一个侍女招了招手,侍女会意,把一个托盘奉到了丁夫人手间。 丁夫人伫立道边,神色从容地看着曹孟德他们的战马向前,目光平和地等待他靠近。在相距百尺的时候,丁夫人移步道中,手举了托盘过顶,裙裾未撩,就这么直直跪在了道上。 这下不止曹孟德那群要出征的将领,就连出主意的蔡妩都有些发傻了:丁夫人,你这算是擅该剧本,咱们说好的,不是这么来的。 可是前头丁夫人都听不到了,而且人家已经做出来这事,你就是拦也晚了。于是后头夫人里在蒙了一下,互相对看几眼后,以见机最快的曹仁家庄夫人为首,一个个也跟着到了路中间,“噼里啪啦”跪了一地,蔡妩是躲在丁夫人身后,边跪边腹诽着自我安慰:我这不是归那个人,我这是跪谢许都那些将要出征,浴血奋战,护卫许都的将士。这一跪,不冤! 曹孟德那边群人都有些傻眼了,眼瞅着这“呼啦啦”跪了一地的贵妇,一个个头疼费解地翻身下马。曹孟德有些着急又有些困惑的大步走到丁夫人跟前,刚要出声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就见丁夫人已经闻声抬头,眼看着曹孟德一字一顿:“曹门丁氏携诸夫人代许都上下妇孺跪谢许都出征将士!” 曹孟德呼吸一滞,将问出的话也停在了唇齿间。良久,他才伸出胳膊,想是要架起丁夫人,却被丁夫人轻轻挣开,把托盘往他面前举了举。 曹孟德迟疑地看了眼托盘,最终一把撩开托盘上的红布。显出下面一方折叠整齐的军旗。 曹孟德眼睛闪了闪,当着几千双军官谋士的眼睛“唰”的一下展开了旗帜。 红底黑字,杏黄旗边。旗上铁钩银划,力度万钧的纂字:“汉司空:曹”。四字三一排列,全部精绣而成,字体立整,气势如虹,仿佛要破空而出般。 曹孟德眯了眯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待仔细看定后,又发现这旗帜下头有用同色丝线绣起的不甚显眼的陌生笔体,一个个蝇头大小,篆着诸如曹门丁氏、曹门庄氏、于门侯氏、张门夏氏的字眼儿。 此时若后头那些高级将领目力好,看的仔细,一定会在这字上头发现和自己平日衣服上绣工及其相似的针脚和如出一辙的绣法。 曹孟德定定地盯着军旗看了良久,脸色从最初的惊喜变到后来的正经再到现在的庄重。 他直起身子,展平了旗子,声音沉厚地说道:“孤代许都将士收下这份大礼。” 丁夫人沉默了下,把托盘放到地上,低低地伏了下去,首放于掌,用只有曹孟德听到的声音说:“你和孩子们一定得回来!无论如何,孟德,请一定带着他们,平安回来!” 曹孟德身子僵了僵,目光变得有些微微湿润。他张开口,极其郑重地向丁夫人保证:“好。” 丁夫人低着头笑了笑。站起身子看着曹孟德,眨眨眼睛,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有些狡黠地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曹孟德被大夫人这久违的调皮弄得有些失神,放应过来后正儿八经地跟丁夫人说:“很好。若是能在添把火就更好了。” 丁夫人眼睛一眯,手向身后一伸,捞起了刚刚随着她起身的蔡妩,跟有些茫然地蔡妩说:“慧儇,说两句话。” “啊?”蔡妩傻乎乎看着丁夫人,有些搞不明白她意思:话说这幕剧情该是她的导演,怎么现在演员指挥她来了? 丁夫人捅捅她腰眼,在她耳朵旁低声说:“代咱们跟将士们说几句话,要振奋人心些。” 蔡妩睁大眼睛愣怔地瞧着丁夫人,以及她身边正有些期待看着她的曹孟德,嘴张开又合上,最后还是低了头,怯怯地喃喃了句:“这……我没有准备……我……还是你来吧。” 说着蔡妩就往后缩了缩身子,看样子恨不得把自己藏丁夫人身后。哪知丁夫人比她段数高多了,她刚起步,丁夫人就一把拉了她胳膊,往前一带,蔡妩就立刻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几千双眼睛的目光也“唰”的一下集中在她身上,看的她头皮发麻,两腿发软,还没出声,脸就先红了:既有气的,又有吓的! 丁夫人还在后头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怂恿:“我听说你跟你跟你们家奉孝吵架时都是他吃亏的。奉孝那张嘴,前一阵可是把文举先生驳的说不出话来。你既有这才华,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蔡妩登时就被冤枉地百口莫辩,连苦脸都不敢摆出了:敢情司空府最厉害的,不是曹孟德!这丁夫人阴人,真的更狠! 不远处郭嘉在看到蔡妩出来时,微微蹙了蹙眉,担忧地望向蔡妩,因为听不见对话,饶是郭嘉也有些搞不明白状况。但是凭感觉,却觉得他夫人现在心里不是在骂人就是在扎小人。 蔡妩讷讷地跟丁夫人争辩几声后,没有出现效果。只好深吸了口气,给自己静静心,然后忽然抬头,也不看别人,更没理会丁夫人让她跟众位将士说话的要就,就这么直直地看向了郭嘉。 郭嘉静静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就听到几十步外,蔡妩不算矜持地一声喊:“奉孝!” 郭嘉被蔡妩这一声清喊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了然地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配合着应了声:“我在。” 只是他声音很轻,只有身边的同僚能听到,蔡妩那里只能以他平日习惯,以口型模糊地揣度他这时的回答内容。 头一次遇见这种彼此相谈却一方不闻的情况,蔡妩一下就蒙傻了眼:听不到他的话怎么办?总不能让他跟着她一道喊吧? 丁夫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转了转脸,从蔡妩后腰处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小声提示:“往前走!” 蔡妩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地往前出溜几步,然后就脸色通红,死也不再向前一步。 而荀攸,他们则睁大眼睛,竖起耳朵,非常好奇地看向蔡妩:刚才那一嗓子清喝,听到的可不止郭嘉一个!他们全都听的真真的。也都很想知道,这位蔡夫人她接下来会干什么? 蔡妩站在原地,咬了咬唇,把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冲郭嘉喊: “郭奉孝,袁绍势大,你可有惧?” 郭嘉愣了下,声音不大,但语气平静坚定:“妇孺尚且不惧,嘉七尺男儿,何惧之有?” 蔡妩眯眼看着郭嘉口型闭合,继续喊道:“除却家国,若还有为妻儿而战?你可会悔?” 郭嘉还是那个蔡妩听不到周围人却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九死不悔。” 蔡妩用眼角余光扫了眼曹孟德有些肃静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是不是起了反效果,只好又咬着牙喊了句:“袁军压境,军心怯战,你一介文士,可有退意?” 郭嘉眼睛一眯,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同袍,一字一顿吐出: “至死不退!” 蔡妩忽然就笑了笑,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见郭嘉回话,只是听她无比真诚地道了句:“好!那妾身安坐家中,静待我夫凯旋之音。” 郭嘉扬了扬修眉,一直平和清悦地声音忽然拔高,把他身边荀攸吓了一跳: “一言为定!” 蔡妩这句算是听到了。满意地笑了笑。然后顿时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好像离丁夫人要求差了些,不由有些忐忑地扭过头,很怂地迈着小碎步一点一点向几家夫人里挪去。妄图在丁夫人反应过来,要她返工之前,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让丁夫人找她不到。 结果她担心的事倒是没出现,丁夫人对此什么也没说,曹孟德只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捧着旗回去了。 蔡妩傻了傻,眼神儿幽怨地瞪向丁夫人以及周围一遭正抿嘴微笑的夫人们。嘴里小声地抱怨:“我说我不去,你偏让我去。这下丢人了吧?” 丁夫人赶紧挥挥手:“没有,没有。慧儇说的挺好。就是这个方式……咳……也亏得是奉孝,放眼许都,你这媳妇儿的思维,恐怕也就只有奉孝能接的上来!” 蔡妩没吱声,心里照旧纠结自己刚才那乱七八糟的表现,忐忐忑忑地嘀咕:我刚才那样是不是太出格了?会不会效果适得其反,凭白给他添了麻烦? 她倒是不知道,在她几十步远的地方,曹孟德再说上马后,对下属说的头一句竟然是:“若是蔡妩为须眉男儿,孤必要将其收入麾下。别的不说,只每次战阵动员就省心不少。” 结果刚还一脸正经地郭嘉在听到这话后,立刻凉凉地接口:“还是别了,主公。嘉觉得自己媳妇儿挺不错,不用有个这样的同僚了。再说,她要是男儿,我找谁去?您赔得起我一个这样的媳妇儿?”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战许都曹军北上 校场点将的当天,曹孟德就带军队离开许都,开往袁绍正逐渐增兵的官渡战场。蔡妩那天跟着许都很多夫人一道,在城外伫立,目送那支大队离开。等到黄尘官道上,那些人只剩下了一个影子时,蔡妩才恍惚听到自己身边不时响起的哽咽声和压抑地抽泣声。 蔡妩转眼看了看身周的人群,嘴角忽然就挂起一丝苦涩的笑:是啊,怎么可能像他们在时表现的那么平静呢?送人去战场,无论多少次都不会习惯成自然的。因为:沙场多战死,谁也不知道,这一别是暂别,还是永别。这一眼望去,是目送离人,还是再难相见。 蔡妩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心里不无讽刺地想:千百年后,有多少人在羡慕这个波澜壮阔,英雄辈出的时代?却不知这个时代到底比那晃晃明明的太平盛世累多积累了多少的无奈酸楚、离别悲欢?它的浅表,华丽覆盖着男人们建功立业、浓墨重彩的荣耀;它的内里,却是充斥着无数女子提心吊胆,冷落深闺的血泪。 蔡妩合了眼睛,忍住眼角的一滴清泪,微扬了下巴,跟身边几个几人声音淡淡地说道:“快别哭了。收了眼泪,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夏夫人闻言愣了愣,赶紧拿帕子擦干净脸上泪渍,深吸口气回答道:“是,差点儿就忘了这码事了。” 蔡妩勉强地才给她一个笑意,然后一手拉起郭荥,一手牵着郭照,转过身,沉默地走回不远处的自家车驾。 车驾旁站着的是正看着远方官道恍然失神的杜若。这姑娘有生以来头一回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蔡妩的到来,只是微低着头,轻轻地喃喃了句:“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就答应嫁给你。” 蔡妩脚步一下顿住,看着杜若眼神里满是惊喜和不敢置信:她那个徒弟走了足足十年还多的追妻之路,好像今天是看到曙光了。只是她家杜若说这话的地点和对象不太对。你说董信这会儿都带着那几百由许都夫人们挑选由惠民堂教导的医僮走远了,你这会儿嘀咕他也听不到呀。 蔡妩表情遗憾地瞧了瞧已经反应过来,正给她拉车帘,布置车内的杜若,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要说董信这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当年一句日久见人心,竟让他生生耗费了十年光阴。先是杜若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说什么都不同意。紧接着又是郭奕出生,杜若帮着她照看郭奕,没心思理会这事。等到郭奕年纪渐长,不用人再时时看着,她终于可以舒口气时。偏偏又赶上了来许都,郭荥出生。整个府邸,家主不在,就只有杜若帮衬着她。别说是谈风花雪月有功夫了,就是谈茶米油盐,杜若都未必能跟你闲下来好好唠! 再等到郭荥不用人盯着瞧着,她也渐渐闲下来时,杜若终于可以静下来,平心静气地思考自己跟董信的问题了。偏偏又遇到个不省事的小主子郭奕: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小舅父蔡威的遗传,对于凡是觊觎他身边女性的雄性生物都抱有愤怒的敌意:管你是好哥们(指曹丕)或者从小看到大的好师兄(指董信),反正要从身边带人,就是在抢东西,就是不行!可怜董信,在郭奕这种思维做鬼下,每次来见杜若都跟闯一次险关一样,郭奕那小子各种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像不要钱一样拼命地往董信身上使。也的亏董信心眼实,脾气好,不然换个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小爷宁愿媳妇儿不要了,也不要去上赶着受那个气了! 当然,经历了这种插科打诨的小捣乱,董信跟杜若好像不是越离越远,反而越走越近了。很难说,这跟郭奕的初衷到底是背道而驰还是歪打正着。 蔡妩在上车后,看着执拗地不肯跟她同车的杜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开玩笑调侃她说:“我打赌,你刚才那句话要是当着阿信的面说,他肯定宁可官渡不去了,也得把婚事完成。” 杜若脸一红,嗔了蔡妩一眼,咬着唇说:“他若是不去官渡,那就不是他了。既然不是他,杜若又何必嫁呢?” 杜若话说得很绕,云里雾里的,倒是让蔡妩勉强听了个明白。 蔡妩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自己徒弟有担当有作为,还是该后悔自己当年好像有意无意给杜若小姑娘灌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思想,以至于现在全应到自己徒儿身上。不知算不算别样的现世报? 等蔡妩叹完气,抬眼那一瞬间又把目光落在了郭照身上。郭照这会儿安静地坐在车里,微仰着下巴,手扣着帕子,看上去无比的倔强而镇定。可是跟自家姑娘朝夕相处的蔡妩却微微闪了闪眼睛,把手无声地附在了郭照手上:总有些人,在你以为他过去的时候,仍旧会在有意无意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再度闯进你的视野。比如,也开赴战场的曹二公子。 郭照抬起头,对蔡妩笑了笑,伸手撩开车帘的一角,笑得万分明媚地跟蔡妩说:“母亲,你看,雪化了。今年上元节燃灯的话,想必依旧是很美的。” 蔡妩愣怔了下,手抓住郭照腕子,看着女儿的眼睛声音很慢地说道:“是啊,雪总会化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郭照眯弯了眼睛,看着车外渐渐后退的风景,声音喃喃,轻似自语:“是啊。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蔡妩看着这样的郭照,垂下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 建安五年的上元节,和以往节日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军师祭酒府里缺席了当家的,却在头一天迎来了会娘家探看的戏娴。跟听到戏娴来也凑着赶来的荀彤。 蔡妩拉扯着戏娴,跟个更年期老太太一样絮絮叨叨地问戏娴:“他对你怎么样呀?”“你们过得好吗?”“他家里那个姑母难伺候吗?”“你在那里还习惯吗?” 戏娴微低着头,脸色微微泛红,带着新嫁娘该有的娇羞跟蔡妩说:“一切都好。婶母放心吧,娴儿不会让自己委屈的。” 蔡妩闻言,登时就无限感慨:自己果然老了吗?明明三十还不到,就有种当岳母的味道,。这样下去,等奕儿成婚,她不是都能找到当祖母的感觉了? 戏娴善解人意地陪着蔡妩说话聊天,旁边的荀彤跟郭照听着,一个怅然失神地咬唇,一个微微蹙眉地思考。 等蔡妩觉得自己啰嗦够了,该给戏娴教些不太能让郭照荀彤这样小姑娘听到的夫妻相处之道时,蔡妩才闭了嘴,带着戏娴走到了另一间房里。厅里留下荀彤,和负责照顾荀彤的郭照。 只是两姑娘在大人一离开,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荀彤是心有所思,面带轻愁的叹气。郭照是眼睛灼灼地盯着荀彤,口气笃定地问道:“彤儿姐姐在心烦?” 荀彤一愣,看了看郭照后坦率地点点头。 “因为长文先生?” 郭照疑问的内容却是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说出,让荀彤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郭照笑了笑,随手拈了身边插花瓶的一枝梅花,平静耐心地解释:“我跟彤儿姐姐处了几年,还能不知道彤儿姐姐为人吗?这么一个出身世家,举止矜持的人,却只有对长文先生时像是被惹毛了的小猫,浑身都带着伶俐和狡黠。这可不像你,若说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照儿我可是不信的。” 荀彤有些忐忑地看着郭照,手卷着衣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告诉……妩婶婶吗?” 郭照忽然转过身,笑如三月春阳:“为什么要告诉?彤儿姐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难道,你不想嫁与陈长文吗?” 荀彤脸色“腾”的一下泛红,低下头,眼盯着地面,目光游移。 过了好一会儿,郭照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见荀彤豁然抬头一副豁出去模样地看着郭照:“你能帮我?” 郭照闪了闪眼睛,手上一用力,红色梅花一下被折落枝头:“那就要看彤儿姐姐有没有这个胆,敢不敢冒险了!” 荀彤站起身,仰望着门外天空:“无所谓胆子不胆子!只是对着既定的安排,不搏上一次,不争取一次,就这么由着家中长辈给指配给一个不熟悉不喜欢的人,终究还是会一生难安的。照儿,有什么主意,你说吧,我听着呢。” 郭照“唰”地一下转身,眼睛闪亮,气势决然地看着荀彤,一字一顿道:“你怕死吗?” 荀彤被惊了一下,随即语中坚定地回答:“我怕死!但更怕像这么行尸走肉的活着!” 郭照赞赏地笑了笑,冲荀彤招招手:“彤儿姐姐,附耳过来。” 荀彤依言把脑袋凑到郭照嘴边,听着郭照一句一句地讲述心中点子后,脸色不由显出几分惊骇和犹豫,最后还是牙一咬,吐出一句:“好!我听你安排。” 郭照点了点头:“那经过此事,彤儿姐姐就可静坐家中,等着陈长文上门提亲了。” 荀彤苦笑了下:“到不知他那时会怎么想呢?胜算几何,恐怕连你我都不知道。” 郭照摇摇头:“彤儿姐姐莫要妄自菲薄。你……在他心里,或许比他想的重要呢。只是长文先生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但愿吧。”荀彤可有可无地敷衍了一句,然后转身看着郭照,“你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为什么一直沉默不发,今天却想到帮我了呢?” 郭照浑身一怔,低头看向手上冬梅,想了想以后声音缓缓地说道:“郭照只是觉得有情人该终成眷属罢了。若天意弄人,那郭照不介意……与天相搏!” 荀彤张大了嘴巴,满是震惊地看着郭照:“照儿你这是……” 郭照却只是回头冲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笑而已,彤儿姐姐莫往心里去。” 荀彤咬了咬唇,沉默地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地判断起郭照刚才所言的真假。 郭照则自出了厅门,开始对着几个心腹侍女吩咐事情去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措撞破陈荀意 上元节晚上,蔡妩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在客厅里坐着数灯花:照儿跟彤儿上街了,奕儿带弟弟也跟着凑热闹去了。郭嘉那个混蛋,不知道这会儿行军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体贴地来封信,慰问慰问他媳妇儿这一颗被佳节孤独折磨的小心肝儿。 杜若眼见着蔡妩脸上的幽怨和愤慨越来越重,急忙给杜蘅使眼色:你去做些好吃的来,先给姑娘垫垫肚子,等公子他们回来,再上些宵夜。 杜蘅很麻利地跑到厨下,一顿整饬后端着盘盘碗碗地来到厅里,边布置桌案边献宝地跟蔡妩介绍:这个是杜蘅自己研制的,还没做过,夫人您尝尝?那个是上次听一个老人家说的,杜蘅给改进了下,您品品看? 蔡妩看着一脸殷切地杜蘅,挑着眉,很不忍心扫她兴地拿起筷子,还没动手,忽然就听外头一阵嘈杂,柏舟急慌慌地跑进来,脸色难看,神情紧张:“主母,咱家东城酒肆外观灯的高台失火了!” 蔡妩“啪”地一下放了筷子:“什么?高台失火?怎么回事?照儿她们可曾出来?” 柏舟脸色更难看了,头也低的更狠:“大姑娘和其他几个姑娘出去打赌输了,陪着她们一道去买花灯。只有荀彤姑娘一个被困在高台上。木阶被毁,现下已然着人救火了。” 蔡妩“唰”的站起身,脑袋一懵,踉跄一下才算站稳。然后也不等杜若他们上前探视,直接就出声道:“牵马,即可去东城!”说完也不等柏舟出门吩咐备马,一个人提了裙裾就往马厩奔:老天爷,不管是怎么样,我求你可千万别让那孩子出事!不然,她要怎么跟郭嘉交代?他们两口子以后还怎么面对唐薇跟荀彧?她又怎么对得起被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 蔡妩急恍地夺缰而出,一路策马到自家东城酒肆时,见到的就是已经灭了火,被烧的焦黑冒烟的观灯台,以及一群凑着看情形的围观百姓。 蔡妩有些烦躁地拍开人群,几个箭步进到酒肆大堂。酒肆的掌柜见到她来,忐忐忑忑,抖抖索索地辩解:“夫人,这场火起的实在是……” “我不管这场火如何?我只要知道彤儿现在何处?可曾受伤?” 掌柜的傻了傻,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伸手指指楼上才有些发僵地说:“没……没受伤……在……楼上呢!那个长……” 店掌柜一句“长文先生也在”还没说出口就见自家主母风一般从眼前头刮过,提了裙裾“噔噔噔”就上了二楼,很熟门熟路来到荀彤她们常待的包厢,也没及细想,“啪”地一下就推开了门,然后就看到了让她及其傻眼及其不知所措的一幕: 包厢里,就陈群跟荀彤两个。荀彤惊魂未定,满脸泪痕,窝在陈群怀里,手抓着他衣襟,死活也不松开。陈群居然也是一脸后怕后悔加自责的表情,而且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已经豁出去了,居然没想起来推开荀彤,而是皱着眉,声音温柔,语带焦躁:“你伤哪里了没?疼不疼?” 蔡妩目瞪口呆地瞪着眼前之景,手指着里头侧对她的两人:“你……你……你们……这是……” 陈群噌地一下回头,正撞上蔡妩眼睛。眨眨眼,才像是刚反应过来自己和荀彤不妥一样,正要下意识推人起身,又生生忍住,把手缩了回去。 蔡妩看鬼怪一样看着陈群:这……这是……这是哪一出呀? “彤儿……我的彤儿……在哪里?” 蔡妩正傻眼愣怔之际,楼下忽然传来唐薇焦急而担忧的声音,蔡妩探过头,正看到急匆匆往上赶路的唐薇,以及她身后貌似沉稳,实则焦躁的荀彧。 蔡妩瞅瞅里头,又瞅瞅外头:哎哟,许都,看来又要办喜事了。 唐薇跟荀彧上楼时看到的就是有些愣怔发傻的蔡妩,两口子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家姑娘出事了,也没仔细思考,直接就跨到了门前。结果俩人看着里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陈群和荀彤,全都跟蔡妩一样傻眼了。 唐薇浑身僵直地盯着两人,眼珠儿都快瞪出眼眶一样。蔡妩在她旁边同情地拍了拍她手臂,心里暗自琢磨:得亏你来得晚,看到的只是两人叔侄一样,很有爱的安抚人。要是来早了瞧见我刚才看到那一幕,你就不是瞪眼瞧叔侄,而是愤怒自己姑娘要被拐了! 荀彤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爹娘来这么快,有些诧异有些惊慌地瑟缩了下,目光求助地看向蔡妩。 蔡妩轻咳一了一声,脸上带着尴尬跟唐薇说:“我还有事,先下楼去了。” 唐薇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正要跟告辞蔡妩说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就听身边的荀彧忽然沉着声,问蔡妩道:“慧儇这里可还有空房?” 蔡妩眨了眨眼,老实巴交地回答:“有的。隔壁就是。” 荀彧微笑地点点头,声音带着一如既往地温润跟在场女士说:“你们先带彤儿出去一下,我有几句话想跟长文说说。” 蔡妩发怔地瞧瞧荀彧,又看看唐薇,最后还是识趣地退出,开了隔壁的另一扇门。荀彤小姑娘被唐薇拉到身边,边往外走,边回头忐忐忑忑地看看自家父亲,又满满担忧地看看陈群,脚下磨磨蹭蹭,看那样子,恨不得立时就挣脱了唐薇,留下来瞧瞧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 唐薇绷着脸,一把扯了荀彤,脚步很急地走到隔壁。刚把门关上,就“呼”地一下转过身,眼瞪着荀彤喝问:“彤儿,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是怎么回事?” 荀彤咬着唇,手绞着帕子声音不大却让唐薇非常窝火地回答:“观灯台失火了……他救的我。” “他?你该叫他什么?他是你父亲的同窗你知不知道?”唐薇面色严厉地盯着女儿,声音拔高,带着极大的火气。 荀彤抬起头,回视着母亲,小小声地辩驳:“可他……不是我叔父!” “那你们……”唐薇话还没说完。 隔壁就“哐啷”一声巨响,跟着是“哗啦啦”杯盘落地碎裂的声音。 蔡妩在门侧被惊地瑟缩了下,扫了眼荀彤后看着唐薇,指指隔壁陈群跟荀彧待的房间问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唐薇也被惊地愣了一下,刚还是愠色满面训斥荀彤的模样在听到这样动静后,立刻变的表情古怪。 蔡妩瞧着她模样心里“咯噔”一下,往前走两步,把耳朵贴墙上听了一阵,犹疑地转过身问唐薇:“你说……文若先生会不会动手?” 唐薇表情一紧,扫了眼捂着胸口,满脸紧张的女儿,气哼哼道了句:“我不知道文若……” 哪知她这句话还没说,身边荀彤“呼”地一下转身,抬脚就要拉门往外走。蔡妩眼疾手快抓着荀彤的胳膊,挑着眉问她:“彤儿,你想干嘛?” 荀彤扭过头,看着蔡妩声音带着丝颤抖:“妩婶婶,这怨不得他。是彤儿自己想看看……” “彤儿!你在说些什么?”唐薇一声清喝打断了荀彤,眉目凌厉地制止小姑娘接下来的话。 荀彤似乎全没在意到母亲的阻止,她在被唐薇打断后,微微怔了怔,轻轻地从蔡妩手中抽回胳膊,挺直腰背,对着两位长辈语速缓慢地说道:“母亲,您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 “您以为女儿任性,年幼,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您错了。” “荀彤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女儿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有几次敢豁出一切,只为了试探一个人心思的勇气。也不知道世间有几人能让女儿心甘情愿从九尺高台纵身而下,只因为他在那里伸手告诉我:跳下来,我接着你。更不知道……更不知道这辈子,若是错过,是否会在遗憾和后悔中度过余生。” “母亲,妩婶婶,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哪怕他比我年长!哪怕他是父亲的同窗!这都无所谓。” “母亲,您可以反对我,可是您不能阻止我。” “因为他不是旁人。他是陈长文。是女儿看中的人。女儿相信,纵是人皆负我,这个人值得女儿豁出所有一切去信上一回。纵然被弃被负,纵然遍体鳞伤,也无悔此生。” 荀彤一番话讲完,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等待宣判地囚徒一般眼含期望地看着主审官。 主审官之一沉默不语地瞧着自家女儿,手指着她抖了抖,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主审官之二轻轻地叹了口气,相当文艺似说了句:“本该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决绝,偏偏是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古怪偏差。彤儿,你要想清楚了,你跟陈长文有整整一代人的差别,而且他还有妾侍。你若是决定嫁他,以后可未必会有白首一心人的结局。” 荀彤身子僵了僵,低头思索片刻:果然妩婶婶是与众不同的。她和其他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只是……明明已经松口了,为什么还要提醒她“君生我未生”这种简洁却也现实的问题呢? “彤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似乎发现荀彤的些微松动,唐薇也紧跟着问了一句,可是她问完后就发现女儿表情一下子变得坚定了,抬起头,看着她和蔡妩一字一顿地说:“是。荀彤想好了。也做好准备了。” 唐薇一下子就滞住呼吸,指着荀彤,还没说话。 隔壁就又传来“嘭”的一声,桌案拍响的声音,蔡妩抖了抖,只觉自己手掌都有些发麻。然后还不能蔡妩她们这边反应过来,荀彧那房间就听“哐啷”甩门声响。 在门口的荀彤头一个冲出房间,扭头看着隔壁,就见荀彧笑地依旧温和慈善,边轻轻地甩着腕子,边和蔼纵容地跟荀彤说:“彤儿,叫上你母亲,咱们回家。” 荀彤傻了傻,刚想探头往隔壁房间看看陈群情形,就被出来的唐薇一把拉了回去,然后揪着她袖子把她半搀半托地扯下楼梯。倒是荀彧还能云淡风轻,不温不火地跟蔡妩告别:“这回彤儿给慧儇添麻烦了。回去以后,我会好好教导她的。” 蔡妩闻言有些紧张地看着荀彧,想了想,还是心有不忍地说道:“长文先生出身颍川陈氏,除了年岁稍长彤儿些,其他与诸才俊比只强不弱。” “我知道。”荀彧笑了笑,袖着手点点头回答道,“长文已经打算挑好日子到荀府提亲了。届时府上事忙,还少不得慧儇带着照儿去添把手。” 蔡妩听后脸色稍稍变了下,然后边跟荀彧客套着告别边在心里揣摩荀彧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荀家一大家子人,光跟荀彤一个辈分的嫂子就两把手都数不过来。说他们家会缺人手?反正蔡妩是不相信的!可偏偏荀彧那句话又明白明的说了,这就值得蔡妩小心思犯琢磨地推敲了。推敲来推敲去,蔡妩把自个儿给推敲的心头一凛,扭身关门,赶紧下楼回家了。 等到家时候,蔡妩叫来郭照,面色无比严肃,语气无比凌厉地质问道:这事可是有你参与的? 郭照倒是不含糊,一五一十全部招了:从知道荀彤心思到跟荀彤商议再到布局时机起火甚至最后掐点掐时地着人叫来荀彧夫妇。 蔡妩听着一环扣一环地计划,表情即欣慰又震惊。一言不发了好久,才眯起眼睛问郭照:“为什么要忙着娘?” 郭照头一低:“怕您知道后不高兴。” “那现在又为什么告诉哦?” “您已经知道实情,来问照儿,不过是要求证而已。照儿,瞒无可瞒。” 蔡妩佯怒地轻哼了一声,眼瞪着郭照,边那目光刷刷她,边玩沉默是金。 郭照低着头,一副诚心知错模样地任由蔡妩瞪视。 良久之后,蔡妩轻咳一声,招过郭照,抚着郭照头发说:“照儿,你很聪明,可是有时候,娘倒宁愿你笨一些,至少你要表现的笨一些。虽然这样很多事情会变得很平淡,但是你也会平安很多。一把名剑,要学会藏锋入鞘,才能杀人卫己。照儿,你明白母亲意思吗?” 郭照眨眨眼点点头,不以为然地说道:“可是那样的郭照,就不是郭照了。母亲,还会看好那样一个敢于平庸的郭照吗?” 蔡妩一愣,看着郭照蹙眉想了片刻,最后还是弯下腰,盯着郭照眼睛说道:“照儿,你的路平庸与否全部在你自己,与娘是否看好无关。娘只是希望你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你以何种方式活着,你都要记得学会护己周全。” 郭照咬了咬唇,重重点点头道:“母亲放心:照儿记下了。” 蔡妩眼睛一闪,动作轻缓地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递给郭照:“那么现在,我就把奕儿和荥儿交给你。你能同样护住他们吗?” 郭照诧异地抬起头,接了纸张展开,浏览后发现,这其实是所有郭家的财产清单和一份明晰路线图。 郭照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蔡妩:“母亲,您这是……” “这是许都的后路。”蔡妩抬着下巴示意了下“如果你父亲他们在官渡挡不住袁绍的军队,奕儿他们就要离开许都,远走他处。这些……是你们的盘缠和以后的生存资本。” 郭照皱着眉,很困惑地问:“难道母亲不相信父亲他们会赢得此战?” “我相信。但是许都有些夫人不相信。官渡之役,许都出动了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人,只剩下一城老弱病残。这样的许都让她们心里不安,同样她们也和我一样,明白许都战败后,自己和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所以提前给孩子铺路,万一事有不济,这些后路就是许都将来东山再起的生力军。” “母亲的意思是让照儿现在就带着两个弟弟离开许都吗?” “不。不是现在。也未必非要离开。要先看看战况如何再做结论。”蔡妩看了眼郭照后嘴角挂起一抹笑意,“这其实也是母亲今天要教你的第二条:无论何种境界,都要记得给自己留一条以图后计的路。因为前路总是充满了不确定,你永远不知道看似宽敞的阳光大道上是否埋伏着隐藏危机。” 郭照抿起嘴,郑重地点了头,把纸张折好藏在袖中:“好。我答应母亲,若真到了那一天,女儿一定会护着两个弟弟平安出许都。” 蔡妩释然地笑了笑,然后语带轻松地安抚有些紧绷的郭照:“未必会有这一天的。说不定现在官渡战场上,你父亲他们已经跟袁绍对上阵,正想方设法打算破袁绍大军呢。” 郭照闻言愣了愣神,未出一语地低下了头。 第二百二十三章 几番无奈在官渡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是挺可怕的。蔡妩这种半吊子的预见居然也快跟上郭嘉那神棍似的忽悠了。就在她说这些话的同一时刻,在官渡,曹孟德已经开始正式扎营,跟袁绍部队对峙两侧。 看着远方黑压压一片袁军联营,正带着几个亲信巡视营盘的曹孟德终于显出了面色凝重,心中隐忧:袁军之势,果然名不虚传。如此数量差距,要如何才能打赢这场仗呢? “主公。” 曹孟德闻言回头,看着只有意态闲适,却双目微眯的郭嘉问:“奉孝?奉孝有何谏言尽管说来。” 郭嘉摇摇头:“非是谏言。只是提醒主公:袁军势大耳!” 郭嘉话一落地,他身边程昱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不着调的,袁军势大是个人都瞧着呢。你不说主公心里也有数,还用你刻意再提醒一次? 曹孟德也被弄地怔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地回答:“是。奉孝所言极是。” 郭嘉摆摆手,把目光投向远方敌营,看了一会儿以后呼地一下转身盯着曹孟德语气肯定地说:“主公心里怕是在想:观望等待些时日吧?” 曹孟德心头一凛,同样看着远方说道:“袁绍气盛而来,本应当去进攻之势,今番却驻扎在此,营盘坚深,其意在守呀。” 郭嘉挑了挑眉:“袁绍可以守之,主公却断不可如此。我军精锐,可以一当十。应以急战挫其锐气。攻其骄横,若迁延日久,粮草不敷,则事可忧矣。” 曹孟德拉住缰绳,偏头思考着郭嘉的话。 郭嘉眼睛眯起,同样勒马:“主公以七万之众对战七十万之众,必须当机立断,少有迟疑,则与敌可乘之机,久而,军心必怯。” “奉孝以为?” “明日摘去免战牌,即刻点将出战,许胜不许败!” 在郭嘉跟曹孟德献策的时候,在袁绍军中同样有人在跟袁绍谏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差点儿留郭嘉在冀州的沮授沮公与。只是这时的公与先生却没了当年那份谨慎任气,更多的是一种拼死一搏的无可奈何。因为他的好友田丰在日前曾因谏言袁绍:公应休养生息,切勿急兵发至官渡。劳师袭远,虽兵多粮足,距败以不远矣。结果被袁绍以祸乱军心的罪名打入了死牢。临入狱前,揪着沮授的袖子交代:“主公若是疾兵出战,必为曹孟德所败。公与千万劝诫主公,务必列盾为阵,以守代攻!” 沮授当时看着满脸焦躁的田丰,合了合眼睛,轻轻地点点了头。 而等到了那一天,探马回报袁绍:“报主公:曹孟德发兵七万,前来迎战!营寨扎于官渡,前军已向我进发”时。所有人,包括袁绍都在捋须而笑,浑不在意地说:“曹阿瞒真不自量力,区区七万人马也想抵御我七十万大军,真是无异于以卵击石呀。” 甚至在说完以后手中宝剑一扬:“来人,传令三军:整饬兵马,明日,一战决雌雄!” 只有沮授沉吟不语,他一个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左右众多同僚,最终还是咬咬牙,出列给一伙人泼了一瓢冷水:“主公,万万不可急战速进!” 彼时袁绍心情很好地挑了挑眉,看着沮授问道:“大军势胜,何出此言?” 沮授眼角闪过一道光芒,拱手答道:“主公,我军虽众,而勇猛不及曹军。曹军虽精,而粮草不如我军。我军有粮多兵足,利在缓守,若可旷日持守,则曹军不战自败。” 袁绍闻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看上去对沮授此意很是反感。 偏偏沮授还得继续把话说完:“我军若速进急战,正中曹孟德下怀!望主公三思呀!” 袁绍沉了声,手按上腰间佩剑,看着沮授,面带警告:“田丰祸乱军心,以被孤打入死囚牢中。今大战在即,尔等又出此妖言,真是可气至极!” 沮授愣是一点也没畏惧,回视着袁绍一字一句说的极其缓慢:“主公不辨忠言,与战不利!” 袁绍眼睛一眯,语气森然:“左右,与我把这个妖言惑众,乱我军心之徒拖下……斩了!号令三军……” 沮授豁然抬头,边被托着往外走,边冲袁绍喊道:“主公不辨忠言,与战不利!与战不利!” 袁绍不耐地挥挥手,刚要说一句“赶紧拖下去”就见一旁审配拱手出列,急言说道:“主公!主公且慢!三军未战,先斩谋臣,恐与军心不利!不如暂且拘押,以待日后发落。” “主公,正南先生所言甚是。主公三思呀!”审配话音一落,不少将领都跟着复议,前排郭图闪了闪眼睛,也出列而言:“主公,正南先生言之有理。公与先生便是失言,也是因替主公着想。其心可嘉。主公若要惩处,何妨待破曹之后再行治罪呢?” 袁绍环视着满满伫立了一堆的为沮授求情的人,冷哼了一声:“且将沮授锁入军中,待孤破曹以后,再与田丰一并治罪!” 众将闻言,各自舒了口气。移步退回了队列。只留下险险躲过一劫的沮授在被人托架之时心中不甘地大喊道:“主公,不纳忠言,大势必败……大势必败!” 袁绍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示意托人的亲兵动作快点儿。然后就回转身吩咐:“传令三军,东西扎营。以据曹军!” 袁绍阵营这里是一番紧张的谏言触怒,下狱囚牢。而在曹孟德营帐却同样也是一番紧张气氛,只是这气氛的原因和袁绍那里全然不同,这里可没人要下狱,只是一个个瞪着曹孟德的眼睛像是燃了一把期待的小火苗,各个目光发亮,眼神灼灼。 所谓什么帅,有什么兵。蔡威那样的领导,教育的手底下竟是些桀骜难驯的刺头小豹子。管休的部下则颇有义胆忠肝,死而后已的忠义,像曹孟德这样的有时候有些抽风,有时候又酷爱毛线的头儿,手下最多的自然是一群听到要打仗不是发怯而是斗志昂扬,兴奋不已的主儿。许都头脑敏锐,行事稳健的武将自然不少,但是这时节,只要有点悟性都知道:现在可不是捂着藏着的时候,也不是打怯退缩的时候。官渡乃许都咽喉所在,若官渡有失,则许昌门户洞开。那一城老弱妇孺,连带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全部都得早了兵戎之灾。这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曹孟德扫了一圈,眼瞧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气氛酝酿差不多了才轻咳一声:“明日疾战袁绍,诸公可有愿意出战者。” “末将愿往!” “属下愿往!” “末将请战!” 曹孟德话音一落,就呼啦啦出来一批要求出战的将士,甚至暂降许都的关羽也在其列。 曹孟德微微眯了眯眼睛,对将士们这种踊跃参战的积极性很是欣慰。只是看着自己眼前站着的一排人,曹大人微微犯了难:刚才奉孝说,明日之战,只许胜,不许败。可是袁绍军中,谋臣如云,将才如雨,且不知他明日派谁出战,孤要点哪个人应对明日之局呢? 曹孟德想了想,最后把目光投向贾诩:“文和以为何人可以出战?” 贾诩一愣,微微睁眼转向正对上十几双巴巴地瞧着自己的眼睛,心头不由一颤:从吕布之后,除了对刘备那种小打小闹外,许都算是有两年没有大规模作战了。一堆热血男儿整天被窝在许都,每天跟校场兵马操练死磕,是个武将都得憋出毛病来。 贾诩为难地看了看一排人,最后捋了捋胡须,老脸上少有的笑模笑样地开口道:“官渡之势,袁绍之军虽多,却不及我军精锐。诸位将军各个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只是明日之战,关乎我军士气,派人出战,还要仔细斟酌。昨日贾诩与公达曾谈到此间,公达似乎颇有心得,主公不妨问问公达如何论处。” 一排眼睛“唰”地一下都瞄向荀攸,荀攸愣了愣,转看着贾诩表情,心头晃过一丝了然,扫了眼身边正无所事事的郭嘉,神色郑重地回答:“主公,攸与奉孝之见相同。” 曹孟德眨了眨眼,脑中已经有几分明透:嚯,敢情这俩都是人老成精的。事关重大,谁也不愿挑头开口,只能把问题一个个往下抛。 郭嘉那会儿正仰着头,很是悠闲地数着帐顶纹路呢,听到荀攸叫他名字茫然地回过神,待对上一帮看他跟看失散多年亲人的武将后,郭嘉也微微抖了抖,把拳头抵在嘴边,故作严肃地清清嗓子,然后跟曹孟德慢悠悠地说:“嘉以为……” 所有人都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看着郭嘉,希望在他口中听到自己名字。 结果郭嘉停顿良久,却来了一句让众人都觉得特无语但仔细一想又特别能让人寻味的话:“明日见到袁绍之将,诸将中,谁能有把握拿下敌将,谁便出列迎战。许胜不许败!否则,军法从事!” 曹孟德眼睛一亮:果然,这浪子的点子跟别人是决然不同的。袁绍的细作估计怎么打听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阵营根本没有预备明日迎敌的将领,随机而取,有风险,但是却能让手下将领自己看的最清楚,这样的出阵,也最有针对性。尽管……它听上去不靠谱了点儿。 郭嘉话说完,一堆武将就鄙视地看了眼他,有耐不住性子的直接开口为自己明不平:“奉孝先生,这不是让他们自己挑对手吗?你未免也太瞧得起他们了。” 郭嘉不以为然地摇摇手,肃起脸,挺直身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明日之战,事关重大!所谓首战斗将,公等明日若看不清局势,贸然上阵,拿不下战局,当自裁谢罪!” 话音落地,中军帐中武将立刻噤声不语。谋臣里程昱等人缕着胡须微笑:这倒是谁也不得罪。而末排的刘烨、司马懿等人看着这情形,也是眯起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曹孟德双掌一合,收回袍袖断然结论:“就依奉孝之言!诸公今日可入帐准备,以待明日之战。” 一帐武将闻言后表情各异地站起身,冲曹孟德拱手行礼后,退出营帐。 郭嘉挑了挑眉,也甩甩袖子,打算出去,不料却被曹孟德开口叫住。扭头一看,荀攸程昱也没回去:“主公,还有事?” 曹孟德蹙起眉:“奉孝曾在冀州待过些时日,可曾知道袁绍军中有深藏不露的过人之人?明日之战,可要多加提防。” 郭嘉想了想一下,满不在意地回答:“文臣嘛?多智多谋的很多,可能得袁绍亲信的却很少。武将的话……” “武将的话,颜良,文丑乃河北名将,然此二人匹夫之勇,少谋寡智。但于袁绍军中却威望甚高。明日对阵未必会有此二人出现。还有一人:沮授沮公与,此人虽是谋臣,但手下先登死士曾破公孙瓒白马义从,若此人出战,许都军中,恐怕只有高顺将军新练陷阵营可与之一搏。”荀攸不急不躁地接过郭嘉的话头,条理清晰把河北军中武将中棘手的人的情报说了一遍。 郭嘉眨眨眼,沉吟片刻:“细作来报,田丰因反对袁绍征战出兵,在战前被打入死牢。沮授为人刚直,又与田丰交好,此一战要么会因为为田丰求情遭了袁绍厌恶,要么会因为和田丰一样看法,同样被打入死牢。所以,这个人明天断无可能出战。倒是……”郭嘉说着话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荀攸、程昱面带苦笑。 荀攸愣了愣,随即也无奈地偏过了头。程昱转眼看了看两人,还算体贴地宽慰了句:“不过各为其主耳。” 上首曹孟德见此也微微眯了眯眼睛,轻叹一声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三个谋士挥了挥手:“下去吧。” 荀攸程昱闻言,很谨慎地应诺出门。只有刚才急着出门的郭嘉依旧留在了帐中。静静地看着曹孟德,耐性很好地等着曹孟德说些什么。 曹孟德没回头,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跟郭嘉叙述:“奉孝,还在吧?” 郭嘉欠欠身:“嘉在。” 曹孟德转身,指指一旁的座位:“坐吧。陪孤说说话。” 郭嘉没动弹,也没吱声只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曹孟德:刚才提到的各为其主,是说他和荀攸终究还是和昔日的同窗们站在了对立战场。而曹孟德虽然和他们略有差别,可是若有一天,这世上那个相识多年,曾经一起胡作非为,曾经一道并肩作战的故交老友,这一刻却站在你的对立面了,与你刀剑相向。心里滋味如何,恐怕只有本人才知。 曹孟德也在陷入这种旧日今日的纠结,他像一个骤然陷入回忆的老人语速轻缓地说道:“十年啦,奉孝,十年前,孤何曾想过如今这般样子?位列三公,应奉天子,以令不臣。十年前的曹孟德,热血赤诚,正和本初他们在离此地不远的陈留,兴兵起师,联合诸路诸侯,讨伐董卓。却不想这十年后……” “主公……” “奉孝不知道吧,孤年少时,比你现在可是胡闹多了。孤记得有一回孤和本初溜进一家办喜事的人家,那时酒宴未散,孤就和本初一道商议着偷走人家新妇。结果半途被人发现……呵……那场面可当真是混乱至极呀。”曹孟德在讲到这些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一股愉悦和轻松,就像是在跟一个哥们儿讲述自己以前和兄弟们一道干的荒唐事。 “势使之然……主公,自当宽怀。” 曹孟德自嘲地笑了笑,摇着头轻叹道:“是呀,势使之然,孤亦是如此劝自己的。少年时,孤只不过梦想自己死后,能在墓碑铭文上攥下:‘故汉征西将军曹侯’而已,可是如今……数万将士生死系于一身;家族子孙前程系于一身,三州百姓兴衰系于一身……这八个字了……恐怕早就成了黄尘书卷,不为别的,就因为……孤是权臣!声誉毁谤加诸一身的权臣。” 郭嘉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曹孟德,嘴角挂着一丝怅然回忆地笑意:“主公之心路,嘉或许能揣摩一二。” “哦?” “嘉当年亦曾为一事烦扰寒心,困惑良久。” “却是何事?”曹孟德挑挑眉,很感兴趣地问道。 郭嘉垂下眼睛,张嘴一字一顿地吐出:“天子缚王司徒于阵前!” 曹孟德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孤还当为此伤心过的只有孤一个,却不想奉孝亦曾如此。如今看来,这倒的确是‘势使之然’了。” 郭嘉也耸肩低笑了几声:“适才主公言说您是权臣,声誉毁谤加诸一身的权臣,那么嘉想问问,主公对这权臣之路可曾悔过?” 曹孟德一挑眉:“奉孝当年不是谏言孤不为忠臣,不为奸臣,只为权臣吗?怎么今天却问起这个?” 郭嘉没有回答,而是又固执地问了一句:“主公可曾后悔?毁谤加身,流言加身,高处孤寒,无人能诉,不能辩,不能驳。如此情景,主公可悔过?” 曹孟德笑了笑:“曹某不悔。不能辩,不能驳,那是老夫无需辩驳。老夫担当身前之事,无愧于心。至于身后之名,何须计较后人评说?” 第二百二十四章 纷扰之中战官渡 官渡之战是在这次须臾感慨后的第二天正式开始的。 在对阵之前,本该是骂阵叫阵的架势,被袁绍和曹孟德的两个当领导不约而同的略过,各自选择了亲自上阵,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老友唇枪舌剑一番。 袁绍那会儿在持缰策马,一边在阵前闲适的遛马,一边用马鞭轻敲着小腿,看上去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而曹孟德则是单手握剑,一手勒缰,面容正色大义,口气铿锵凛然: “袁绍,我于天子之前保奏汝为大将军,汝不思感恩,上报天子也就罢了,今次却兴兵谋反,却是为何?”曹孟德横剑在前,眼睛不眨,心不跳地给这位四世三公的勋贵之后扣了顶想摘都难摘的谋逆帽子。 袁绍也不见恼,冷笑一声,用马鞭指着曹孟德:“汝托名汉臣,实为汉贼。我原本意看在旧日情分上,饶你一次,不想你今番却污人造反,简直罪恶弥天!” 瞧,这位被人说有周公遗风的本初公也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回话句句戳中曹孟德肺管子。 要不是昨天郭嘉几个看到过曹孟德说道袁绍时那一番惆怅表情,加上俩人对话时少有的用“你”啊“我”啊的称呼,恐怕谁都很难相信:眼前这两个人其实比他们对在场其他人相识的都早。这俩才是从小到大玩笑胡闹过、浴血并肩过、志同道合过,如今又分道扬镳的发小哥们儿。 曹孟德在听到袁绍那话以后眼睛眯起,语气一变,一字一顿道:“孤今日:奉诏讨逆!” 袁绍马鞭一收,“唰”的一下抽出佩剑,铿锵有力地回道:“孤,奉衣带诏讨贼!” 曹孟德脸色一整,对身后喝令:“擂鼓!” 袁绍亦是佩剑一扬:“出将!” 他话音一落。一个三十出头,身材健硕的武将即策马出列,横枪在前,目光沉稳,面静如水,不骄不馁地扫视着对面一列的敌将。 曹孟德瞧此情形,心里“咯噔”一声:虽没有听说过此人,但看他现在表现,恐怕亦是个劲敌。他回头看了众将一眼,沉声问道:“何人愿意出战。” 徐晃四下扫了扫,刚要出列迎敌,就被紧挨着的程昱一下拉住了马缰:眼前这个人,虽然是不是闻名之辈,可看其举止,不像是平庸之人。若贸然遣人,恐怕有轻敌败阵之嫌。还是找一个行事稳妥又谨慎武勇的人为妙。 仲德先生捋着胡子微微想了想,冲徐晃微微摇摇头,然后把眼神投向许诸想曹孟德建议道:“主公,昱以为仲康可试而往之。” 曹孟德眼睛一眯,看向一言不发正静待命令的许诸命令道:“许诸,前去迎战。” 许诸二话不说,策马而出横刀在前看着几十步外的敌将,照例问道:“来将何人?” 敌将把枪一划,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河间,张颌。” 许诸闻言后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以理回答:“谯郡许诸。”说完也不在啰嗦些鼓舞士气,羞辱来人的话,直接抬手起刀拨马就站。 张颌被许诸反应弄地微微愣了下,随即看着许诸的动作眼中闪过一道光彩,再赞了句:“阁下好俊的刀法!”的刀法后,也跟着挑枪就刺,枪枪如雨,左右不离许诸要害三寸。而许诸亦是刀动如雷,锋之所向,一阵寒栗之气。 两个人枪来刀往十几回合愣是没有分出丝毫胜负。曹孟德面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阵前争斗,握缰的手越收越紧。最终猛一攥拳,在许诸一刀把张颌逼退两步后,手中长剑一挥,示意部下全速进军,冲锋而上。 战阵之上顷刻被虎豹营的铁骑和陷阵营的将士淹没。袁绍睁大眼睛看着悍不畏死的曹军,目光闪过一道赞赏,只片刻后,就扬手示意:列盾为阵,步兵在前,弓箭飞矢在后,骑兵甫一接近就是一阵顷头而下箭雨,轻骑兵不少人被流矢所伤,一时间惨叫呻、吟响遍战场。 只是这场箭雨在对付虎豹营的骑兵还算有效,但是对付重甲的陷阵营步兵时缺如刀砍铁石,带着巨盾的陷阵营在第一一轮箭雨疾下时就迅速变幻了队列。袁绍的列盾法刚一出现,就被玩步兵阵列的翘楚高顺瞧出苗头。高将军一道令旗挥下,陷阵营原本冲锋阵型立刻一变,成了护盾在前,巨盾在顶,乌龟壳一样缓速推进的铁疙瘩。 袁绍部中几个见多识广的将军见此惊呼一声,指着阵中队列诧异道:“并州陷阵营?这……不是传言高顺死了吗?怎么会在许都军中?这陷阵营……” 这陷阵营出现,并州狼骑当然也能出现!就在袁绍部有人无限诧异地感慨时,已经减损伤亡的曹孟德军中从侧翼又忽然出现两支和虎豹营战法完全不同的骑兵:一支如尖刀入肉,只求速战突进,不求杀敌俘首;而另一支则穿插而行,所过之处,如修罗出世,不留丝毫活口。看上去打法野蛮而残暴,像是未开化的戎狄一般。 袁绍惊异地看着突兀出现的两拨人马,声音略显惊骇地指着前方问身边谋臣道:“这是何人兵马?” 郭图闪了闪眼睛:,盯着烟尘弥漫地战场回道:“一支是原并州吕布降将张辽张文远所率的并州旧部。还有一支,恐怕是那位跟西凉羌人作战数年的少将军帮忙给许都训练的一支蛮师。” 袁绍蹙了蹙眉,转头喝令:“步兵退后,骑兵出师!” 随着他命令出口,传令官令旗一变,冀州军步兵变阵,数倍与曹军的骑兵从步兵身后策马而出,带起一路烟沙滚滚。 战场局势顷刻被袁绍兵马颠覆,马超和张辽见势不好,识机很快地急速回撤。高顺的陷阵营则自动自发地担起了断后掩护的任务。曹孟德皱眉看着不断增加的阵亡将士,心疼地无以复加,牙咬了又咬,最后从齿缝蹦出一句:“鸣金,撤兵!” 在官渡战役的首战并没有向袁绍军想的那么轻松,当然也没有曹孟德军想的那么侥幸。七十万对七万,这理论上就是十个打一个。曹军能把仗打到这样,已经足够说明这是一次实打实的硬战。战争双方互有胜负,若论战损比,自然是曹孟德为胜,但若论生还有生力量,便是兵多将广的袁绍更占优势。 首战之后,曹孟德率部退兵三十里,把营寨扎在了官渡下寨,以据守许都,扼住袁绍进军之咽喉。而袁绍亦是在曹孟德撤兵后,紧跟而上,寸土不让,步步紧逼,以兵锋大军时时威胁曹孟德大营,用袁绍话说就是:急速推进,切勿让曹孟德立稳脚步! 而曹孟德兵马一退,审配和张颌立刻向袁绍建议:“公如今兵锋极盛,且今次初战曹孟德已然得知曹孟德所出,皆军中精锐。如此可见,许都兵马多为老弱病残。公不如分兵两路,一路战曹孟德与官渡,一路南下绕道许都,袭其后方。届时曹孟德两面受敌,则势必败!” 袁绍那时想了想,捋着修剪齐整地胡须微微地摇了摇头:“曹孟德用兵狡诈,且为人精明。当年他在兖州时已有过后方被袭的教训,今番断不会丝毫不守许昌,置全部兵马与官渡。若我贸然攻许,若可得城还好。若不可得之,则官渡许都两面有失,与愿违矣。” 审配和张颌皱了皱眉,两人交换眼色,各自又搜罗语言劝了一阵,结果袁绍就是固执的很,对此建议只一个态度:不纳! 郭图和辛毗在一边冷眼看着意见分歧的三人,偏头思考了片刻。辛毗攒着眉,小声跟郭图说:“公则,我觉得正南先生此建议妙。” 郭图瞪了他一眼,口气凉凉地提醒他:“妙则妙矣,可惜主公不用,再妙的计策也是废话!” 辛毗一噎,无奈地看了眼郭图,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却见郭图已经出列,声音不大地开口对袁绍说:“主公。图以为主公不去袭扰许都,亦可以分兵十万,在官渡下寨筑起土丘。以弓箭手驻扎其上,日夜袭扰曹营兵马。若曹孟德受扰不住,弃此而去,我等得此隘口,则破许之战,指日可待。” 袁绍抚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赞同地点头道:“此计甚好。传令:各寨选精壮之士,修筑土丘,困袭曹孟德与官渡下寨。” 说完袁绍眸光恍惚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口气森然:“人言:曹孟德善于用兵,今次我却要他进退两难!” 一列的部将在袁绍下令以后,应诺领命在,只有张颌抿着唇,声有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在要抬头时,恰看到郭图面有得意的表情,不由冷哼一声,厌烦地把眼转向他处。 郭图眼睛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眸光里闪过一道杀机。 在侥幸躲过一道劫难的许都,蔡妩正和一众夫人凑在司空府里,眉头紧皱地听着荀彧送来给丁夫人的军报:自从官渡开战,前方将士和后方通信就被严格控制。以前出战时还能趁着空闲写点家书发发牢骚,但此次战于官渡,荀彧却戒备非常,像是唯恐后方送去前线的家书中出现通敌劝降之言,会扰乱军心一般,死死地卡住了前后方的信件往来通道。一切盘查比之前更谨更慎,同时通信的难度也比之前大大增加。 蔡妩反正是有一阵没接到郭嘉的书函了,不止是她,连丁夫人这里都没有丝毫从前线来的消息。一堆妇人收不到前线消息,心里忐忑怎么办?当然得是荀文若先生想办法:前线没有音讯,那就把军报里能说的告诉她们,比如:大军走到那里,和敌人有没有交锋,现在战事如何,将来是否要做什么准备等等。 一干人像点卯应到一样,每天按时地聚在司空府支楞着耳朵听军报内容,然后在心里琢磨:这些信息到底透露出什么? 今天的讯息就是荀彧派人给一帮子贵妇透露说:前次初战,主公挡袁绍于官渡。各有胜负。首战斗将是仲康将军出马,与袁绍张颌为战,全身而退。 蔡妩听着有些模棱两可地回复,心里一个劲儿地暗骂荀彧:你个腹黑至极的荀令君啊!你这是啥?钻话空子还是报喜不报忧? 要仔细一听这军报,绝对是详尽至极,时间,地点,人物,战斗结果,他通通告诉你了,可是细节问题一点儿没说,比如说:全身而退是赢了退的,输了退的还是平了退的?各有胜负?是我方胜的多还是袁绍胜的多?首战斗将?那位张颌是什么来路?很有名吗?为啥我听着这么耳熟,但是就想不起来他是谁了呢? 蔡妩幽怨地看着被派来传信的亲兵,抿着嘴,很是不甘地沉默着。等到几个夫人得了自己想听的消息,散了“府论”后,蔡妩立刻就收拾衣服往荀彧府上去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白云苍狗悲不尽 荀彧那会儿还在公干,没有回家,蔡妩就只好跟唐薇边聊天边耗时间。 唐薇这阵子比较忙碌,一则是因为战事一起,荀彧整天对前线要负责督粮草事,对后方要负责稳定人心事,每天天不亮就得睁眼,去了府衙一待一天,压根儿就没有闲暇休息放松。唐薇唯恐他把自己折腾坏了,想着法子给他进膳进补,修养身子。 而另一方面,荀彤婚事又给提上议程:荀、陈两家,皆为世家大族,其中礼仪之繁琐实在不是蔡妩他们家这种寒门庶族所能理解的。一大堆的注意事项,稍有不慎就会被成打数的婶母姑母嫂子堂姐等较真的女性亲戚揪出来,一个个改正重来。这么一算,唐薇工作量之浩大,其任务之艰巨,论起来决计不比荀彧那里轻松多少。 唐薇在揪住蔡妩发泄似的倾诉了一堆的牢骚后,才不好意思地闭了嘴,探着身子轻咳一声问蔡妩:“你瞧我,被最近这些破事一闹腾净脑子犯糊涂了。都忘了问问阿媚你来这里是为了何事了?” 蔡妩眼角一抽,同情地扫了眼唐薇:看来彤儿这婚事确实让薇姐姐这当娘的很费心呀。也难怪,荀彧跟唐薇结缡十七载,几个孩子,却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谓物以稀为贵,对于这唯一的姑娘,荀彧和唐薇可当真是把彤儿自小做眼珠儿一样疼着,没吼过,没骂过,便是当真出了陈群这事,荀彧也还是把气生到老同学陈群身上以后,气呼呼地同意了陈群的提亲。 想来,这两口子其实才是许都最后娇惯孩子的主儿,她和她家奉孝根本就是比都没法比的。 唐薇被她扫的有些不好意思,拉拉她衣角嗔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问你话呢。” 蔡妩眨眨眼,回过神继续正题:“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来打听打听,袁绍那里……那个张颌是什么人,很厉害吗?他以前是干嘛的?一直在冀州呆着吗?可曾去过幽州或者其他地方?此次出战,袁绍手下可有从幽州新降的将领与曹公对阵?若是有的话,薇姐姐可否帮忙打探一下,那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 唐薇被蔡妩一摞问题砸的有些发晕,抬手止了止还要继续发问的蔡妩:“一个一个来,你说太快我记不住。头一个是啥?张颌是吧?这个我倒是知道些。不光知道,从前跟着文若在冀州时候我还曾经见过这位张将军。他倒不是一开始就是本初公帐下的人,而是原先韩文节(韩馥)手下的,本初公得冀州后才降的。至于他有没有去过幽州?我想应该去过,因为当年我们在冀州时他还只是一员校尉,若没有幽州军功在身,他怎么可能升迁成将军?” “那……此次征战,文若先生可曾提到过幽州是否有降将对阵?”蔡妩面色露了丝焦躁,往前探了探身子,眼带殷切地看向唐薇。 唐薇蹙了蹙眉,偏头思考了一会儿才不甚确定地摇摇头:“没有吧。应该没有。我记得文若曾经提到过公孙伯圭,。说此人刚愎自用,于辅佐天子匡扶大义上,难成大事。但与带兵领军上还算个人物。他手下鲜少有投降的人,便是战死或者自戕,也不跟低头对敌将俯首称臣。” 蔡妩脑子一懵,身子摇晃了下,伸手撑住桌案才脸色发僵,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地问唐薇:“当真……当真如此吗?真的没有?……一个也没有?薇姐姐,你再仔细想想……文若先生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一个……姓管的人……就是途于幽州的。” 唐薇被她表情弄地微微愣了下,肃整了面容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抱歉地冲蔡妩摇摇头:“真的没有……文若他好像从来没提起过冀州军有姓管的幽州降将在。” 蔡妩恍惚地点了点头,对着唐薇拉出一个非常僵硬难看的笑,轻声地喃喃道:“……哦……是这样啊……没提到过呀……”怪不得呢,怪不得奉孝从公孙瓒兵败到他这次临走都不肯再告诉她关于幽州的事情。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吧。管休哥哥……他……没有投降……袁绍,他现在……怕是……已经……阵亡了吧? 唐薇担忧地看着蔡妩,虽然不明白蔡妩为何对这位姓管的如此关心,也不知道蔡妩听到没有提到之后,脸色为何变得如此苍白。但是依旧很尽责地在脑子里飞速地搜罗起所有自己听到过所有关于幽州的信息。好一会儿后,唐薇终于在一片模糊的记忆里想起一些事情。 她哟有些为难地看看失神的蔡妩,拉拉她的衣袖:“阿媚,我刚想起文若曾说到过幽州有一位姓管的将军来着。” 蔡妩“呼”地一下扭过头,目光中灼灼地闪着期望之光:“文若先生说的是谁?” “管休,管仲仪。” 蔡妩声音一下变的紧绷,带着一丝忐忑和希望问道:“那……他……文若先生……说他怎么样了?” 唐薇抿抿嘴,瞧瞧紧张得有些发木的蔡妩,心里闪过一丝了然:或许那个人对阿媚来说,很重要吧?或许,那是位奉孝之前的故人也说不定。 唐薇咬了咬唇,不忍地偏过头去:“他……文若说他……据守居庸关……使外寇丝毫未入汉土……乃国之楷模,将之榜样…………纵然是……亦会青史留名,永垂千古!” 唐薇的话音一落,就发现自己对面的蔡妩脸色惨白了一下,随即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喃喃地对自己说了句:“……死了呀……原来没有消息是因为……死了呀……明明当年答应过了我:会记住我的话的,会老来无忧的,怎么就……死了呢?” 唐薇担忧地看了眼泪流满面还浑然不觉蔡妩,把帕子递到蔡妩面前,蔡妩发愣地看看杵到手边的帕子茫然地抬头跟唐薇说:“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呢?我哭了吗?” 唐薇有些慌神,探身抓着蔡妩的手唤道:“阿媚……你要是心里难过你就说出来,你别这样一声不吭地吓我。” 蔡妩摇摇头,安抚地拍拍唐薇,然后露出一个凄然自嘲的笑:“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还没处理,……我觉得……我该回去了。” 唐薇看着这样的蔡妩,也不敢多少什么,只好站起身,亲自把蔡妩送到厅门口,然后又吩咐了身边的贴身侍女,带人把蔡妩送回军师祭酒府,并且特别嘱托:注意看着蔡夫人,一有什么不好,立刻来回报。 但实际上,唐薇对蔡妩这种会哀伤过度的担忧在蔡妩回去的一路上被证明绝对是一种关心则乱。在回程之中,蔡妩表现的特别的安静,像是一个在缅怀故人的垂暮老人,又像是一个怀恋童年玩伴的没长大娃娃,脸上带着从容和回忆,脑中不断的闪过早就被她埋藏多年几乎遗忘的记忆: 她记得她和管休初见面时,是她掉落第一个牙齿的时候,那时他笑着问她:需要帮忙吗?她呆呼呼下意识地回他一句:你认识它长什么样吗? 她记得她和管休去看皇埔嵩将军的大军时,管休无限憧憬地感慨:好男儿当如此。她记得她那时回他盛衰乃是平常事,兴亡不过百姓苦。 她记得他笑意温柔地问她:他出行她可有要带的东西。她当时怎么说来着?她说:没什么要带的,你自己平安回来就好。他送她的十一岁生辰礼的发簪上刻着“非卿不娶”,他是承载过她童年梦幻的人,他是她平生第一个辜负的人,他还是……第一个吻她的人。 蔡妩慢慢地回想着渐渐地觉得胸口闷意上涌,眼前发黑,偌大的车厢,像是有人在跟她争夺空气,一样,让她好一会都缓不过气来。 蔡妩捂着胸口,拿手帕堵住嘴,压抑地呜咽出声:又是一个!又是一个!威儿离家远走,志才先生和毓秀姐姐撒手人寰,孟珊姐姐时日无多,于吉道长求仁得仁,如今,又是一个……一个青史留名,永垂千古的!够了,真的够了!她受够了再听到噩耗的煎熬,她害怕再听到将来有一天,自己又一个相识将离开人间,与故友永世别离。 蔡妩哭的声音很压抑,带着对故友去世的哀恸和心伤,对人世的困惑和对生死的不解。她觉得自己这么些年,在某些方面上实在不算有太大的长进,尽管论起可以耍聪明斗心眼儿看透纷纷杂杂事上她比以前好了许多,但对于生离死别,她还是如几十年前一样不见超脱,依旧带着人间烟火哀恸不已泪流满面。 被唐薇打发来的侍女在听到蔡妩车里传出声响的第一时间示意车夫把车驾赶到了避人处,一个人站在车外,静静地听着里头的动静。等到蔡妩渐渐平息下来,她才示意车驾开动。 蔡妩在到了家门口,从车里出来时,很感激地冲唐薇侍女笑了笑,转过身,又成了那个端庄文淑的蔡夫人。 家里郭照跟郭奕两个在她回来时,正想方设法地逗着郭荥变脸:郭荥小家伙也不知道受谁的遗传,有事没事就爱摆出一副无比正经无比严肃的表情。再配上那张跟郭嘉酷似的长相,爷俩一出去,立刻就形成及其强烈的对比效果。许都不少人都会疑惑:奉孝两口子都挺随和爱笑的两人,怎么他们家二公子倒是常绷着张脸呢?这是跟谁学的? 蔡妩进门的时候,郭荥正被挑逗的心烦,又牢记先生教诲,不能对长辈发脾气,只好万分不耐地转过脸去。这一转脸不要紧,正好就看到了蔡妩眼圈红红地进了厅门。郭荥一下子找到诉苦对象,迈着小短腿跑到蔡妩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腿期期艾艾地抱委屈说:“娘,大哥和阿姊欺负荥儿!” 蔡妩不太有心情地摸摸儿子额头,看着儿子天真无忧地小脸忽而又觉得鼻子发酸:管休哥哥若还活着……一定也有孩子了吧?他的孩子是不是是像荥儿这样古灵精怪还是像奕儿这样顽劣调皮亦或者像他小时候那样沉稳懂事? 郭荥诉完苦发现老娘没像以往那样呵斥老哥两句,不由疑惑地抬起头,待看到蔡妩眼睛以后,微微一愣:“娘,谁欺负你了?” 蔡妩笑了笑,摸摸小儿子脑袋,旁边两个正望着她一脸关切的孩子说:“带弟弟下去。娘想一个人静一静。” 郭照抿了抿嘴,没说话,扯了把要开口询问的郭奕,微微摇头后,带着俩弟弟一起出了厅门。 蔡妩一个人在桌案后撑着额头,双目微阖,神情黯然。过好一会儿,她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豁然睁眼,对着今天当值的杜蘅说道:“去让柏舟到书房拿纸笔信封来!” 杜蘅没敢怠慢动作迅速地跑下,再回来已经拿了摆好纸笔信封的托盘奉到了蔡妩面前。 蔡妩提笔沉思片刻后神色凝重,目露希望运笔如飞地写就一封长信,然后递给杜蘅:“着柏舟速速派人把信送去颍川大舅爷处。不得延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冥冥之中子承父 蔡平接到蔡妩从许都来的书信时相当的诧异,因为按照惯例,幺妹是一月一封的书信雷打不动的,除非遇到突发情况,她才会忽然加一封书函。 可是当蔡平打开信件的时候,浏览完内容,脸色一下就变得异常凝重,同时心绪也跟着万分起伏。 蔡妩在信里其实一点儿圈子也没绕,只是在直截了当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管休的事?那么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管休是不是有后人?是不是在他死前,他们已经被他送来了颍阳?你现在是不是就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呢? 蔡平看了会儿信上字迹,然后转身看向了蔡妩曾经的院子:那里的海棠树荣枯枯荣,一晃眼就是几十个春秋。在人来人往,世易时移后,只有它还见证着这一幕幕的物是人非。 蔡平想了想,最后还是拉开了书房的门,问门外薛远说道:“迪儿现在何处?” “和咱们姑娘一道出门了。听大公子说,好像是咱姑娘带着他一道去拜访顾老先生去了。” 蔡平蹙蹙眉:“宝儿带着迪儿去拜访顾老?” 薛远点点头:“大公子是这么说的。” “清儿现在何处?” “在陪老太爷说话。” 蔡平叹了口气,摆摆手,又关上了房门。临关门的那一刻,他转头扫视了眼不远处的院门忽然就有一种古怪的宿命感萦绕心头,一年前,宝儿和管迪初见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蔡平的脑海。 那时管迪新到,言谈举止懂事的让所有人都觉得心疼,心酸。蔡平那时还只当管迪不知道自己父亲已经阵亡的事,在和管迪言谈里多有怜惜,总会或多或少地把自己对孩子心思往故友遗孤身上移一部分。 这在蔡清和蔡洋两个那孩子来说没什么,可是对宝儿一个从小受惯了宠爱的女孩子来说就觉得怪怪的了。小丫头觉得自己骤然失宠,责任全在管迪身上,连管迪面都没见就已经先怨怼上人家了。 而等到她见到管迪那天,正好是宝儿换她最后一颗牙的那天。小丫头让侍女拿着自己刚换的乳牙点在下巴各处寻摸要扔的地方,寻来寻去就找到了父亲书房的屋顶:这里高,扔上去的话应该可以保佑她长颗美美的小牙。 管迪那会儿正式刚才蔡平书房出来,一身不加点缀的素服衬着一副出众俊朗的外表,加上自幼在将军府磨练的气质,着实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宝儿可没看见这些,她就只瞧见这个人一出来就撞到她,然后她手里东西掉了。用祖母的话说就是:她没有把牙齿处理好,不会长新牙了!她要做说话漏风的小姑娘了。 宝儿狠狠地瞪了眼管迪,相当刁蛮地说:“你走路长眼睛吗?不看着点儿道?没看到眼前有大活人?” 管迪愣了愣,也没争辩,只低头歉意地回答:“实在抱歉。姑娘,可是被迪弄丢了什么东西?” “我牙没了!你说算不算弄丢啊?” 管迪微微怔了怔,紧跟着继续边道歉边说:“既如此,那……迪便帮姑娘寻到可好?” 宝儿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回答:“你知道长什么样吗?” 管迪温和地笑了笑:“我想我知道。”说着就弯下腰,低头扫视地面去了。 宝儿没来由升起一股气闷:这人怎么这样?她又没说让他帮忙? “你走开!谁说要你帮着寻了!”说着宝儿就伸出手,往后推了管迪一把。管迪一个没防备,被宝儿推后两步,手撞在树干上,被蹭了一层皮,丝丝鲜血透过素衣,往外渗出继续殷红。 宝儿一下就僵住了。小丫头原本就不算是特别蛮横的人,加上实在没想到自己一把能有那么大力气,更没想到他压根就没站稳。几所以管迪一流血,宝儿就慌神了,几步上前走到管迪旁边,咬着嘴歉意万分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 管迪摊了摊手,甩了甩袖子,轻描淡写地回答:“不疼。只是蹭破而已,姑娘无需担忧。” 宝儿皱着眉,手绞着帕子,想替管迪包扎一下为自己错误恕罪,又有些拉不开面子,只好边嘴硬地说:“是你自己没站稳的。不怨我。”一边又回头冲自己侍女使眼色:愣着干嘛?还不去拿创伤药来? 管迪抬头看着宝儿笑了笑:“是。是迪的不是。” 蔡宝儿在他抬头时才看清管迪长相,不由微微愣了愣,咬着唇红了红脸,然后脚一跺冲管迪吼道:“哪里也不许去,就在这呆着!等着我给你拿金疮药来!” 管迪被吼的莫名其妙,想来他有生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在他跟前以这种口气,这种表情对他说话呢。他刚想开口说:“姑娘不必费心”就见宝儿已经一转身,穿花蝴蝶一样飞出了院子,往房中找药去了。至于她那颗没被处理妥善牙还要不要接着找到?这姑娘似乎已经完全忘了。 这一幕都被在书房后开着窗户地蔡平收在了眼底,他在女儿走后开门抬步,来到管迪跟前,低头看着管迪伤口说道:“宝儿那丫头被伯父宠惯了,脾气有些坏。迪儿可是伤到哪里?” 管迪摊了摊手,把有掌茧的一面示意给蔡平:“伯父言重了,蔡姐姐她心底很是良善。且小侄自幼习箭,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蔡平那时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管迪:真像!这孩子和他父亲真像!就连这为人处世都那么像!只是,他可千万别走了他父亲的老路,战死沙场虽听上去无比荣光,但对他这样普通人来说,还是透着心痛和哀伤。他到底也不能理解管休的那份荣誉和执着。 蔡平心有喟叹地回忆了会儿管迪和宝儿的事,然后又坐回桌案后,铺纸研墨,开始给蔡妩写回信。 而在顾雍顾老爷子的院子,刚刚还是被蔡平惦记的俩人这会儿却一个跪着,一个站着,目的相同地缠着顾老爷子。 不用说跪着的那个是管迪,而站着依在顾雍胳膊旁边,声音软软娇娇地唤着:“顾爷爷,顾爷爷,你就答应了吧,答应了吧。” 顾老无奈地摇着头边哄着宝儿边婉言拒绝:“不行啊,宝儿。顾爷爷已经发过誓,今生不再收徒。难道你这丫头要让顾爷爷违背自己誓言?” 宝儿嘟起嘴:“可迪儿不是别人!你再仔细瞧瞧他,有没有觉得眼熟?” 顾雍眯缝起有些昏花的老眼,定定地看了管迪好一会儿,忽然微微地抽了口气,语气有些发颤地说道:“你……抬起头来。” 管迪依言抬头,看着顾雍目光坚定。 顾雍骤然合上眼睛,身体发僵地问道:“管休……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顾雍微微晃了晃神:“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管迪身体一僵,还是从牙齿间蹦出四个字:“为国捐躯。” 宝儿闻言一下就长大了嘴巴。 顾雍则难过地闭上了眼睛,轻声喟叹:“又一个呀!又一个呀!两个了,已经两个了。呵呵……收徒……这都是收的好徒弟啊!你叫管迪是吧?你走吧。老夫不会教你。老夫已然发过誓,今生再不收徒,你……离开吧。” 管迪固执地跪在地上不见动弹。 宝儿则在反应过来后,眼睛转了转,扯着顾雍袖子:“阿迪的爹爹是您的徒弟,您自然就是他的师祖,师祖教徒孙,这无可厚非吧?再说,你只是发誓不在收徒,可没说不收徒孙!” 顾雍闻言看着管迪,像想起什么一样目露复杂。还没开口,就见宝儿已经凑热闹给管迪加把火:“你还愣着,还不快来拜师祖?当心师祖不高兴了罚你!” 管迪眼睛一闪,无比干脆扣了一个头,反应极快来了句:“小子管迪见过师祖,问师祖安好。”说完也不管顾雍推拒,“砰砰砰”又扣了三个响头,扎扎实实,诚诚恳恳,情真意切地让顾雍连拒绝都无法忍心出口。 顾雍最后还是收下了管迪。虽然不知道老爷子到底是看在管迪已故父亲的份上还是看在宝儿软磨硬泡的份上,亦或者是只是老爷子觉得自己三个徒弟里,两个已经阵亡,剩下一个还是前路不可知。自己已经老去,若再不找个得意的学生,恐怕这身武艺就要失传于世了。 但是尽管如此,老爷子收下管迪却并没有如当年教授其他弟子一样尽心尽力,倾囊相授。而是采取一种完全放任自流的方式,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指点管迪几句,其他的,顾雍是一句也不肯再多说。 也亏得管迪是个耐心好,性子好,又有韧劲儿的孩子,对着师祖的冷遇,全然不在乎。倒是宝儿在看过几次授课后绞着帕子在顾雍跟前嘀嘀咕咕为管迪鸣不平了:“顾爷爷,顾爷爷,你是不是觉得阿迪脑袋笨?你怎么都不仔细教导呢?” 顾雍拍拍小丫头脑袋瓜,失笑地说:“非是顾爷爷不想仔细教导,而是顾爷爷怕自己已经教不好学生。说得越多,错的越多。到头来也不知道哪句话就对这些做弟子有了影响。若再把这个孩子送到战场那种地方,顾爷爷可就真是罪孽深远的很了。” 宝儿看着不远处的管迪,又迷惑地看看顾雍,最后不解地说:“顾爷爷为什么会觉得阿迪会去战场呢?” 顾雍捋着胡子,阖目而叹:“许是……直觉吧。” 宝儿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撇撇嘴:“我不信。我觉得阿迪是挺温和斯文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战场上打打杀杀呢?” 顾雍无言地笑了笑,目光投向远方,带着不解,似是自问,又像是在问他曾教导过的三个已经各自飘零的徒弟一般喃喃道:“对呀,为什么……他们……明明……为什么会喜欢打打杀杀呢?” 宝儿手一握拳,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才不会让他去战场呢!阿公说了,将来阿迪是要跟大哥做帮衬的。还说有意招他做……”小姑娘说着脸色一红,羞答答地看向远处的管迪,正好管迪今天习练结束,也在看向顾雍和宝儿。 宝儿脸上红色立刻褪去,抽出自己身边一条早就准备好了的浸水湿帕,边鼓胀着小脸瞪着管迪,边把帕子递给管迪并且故作凶巴巴地说:“不是跟你说把帕子放手边吗?你怎么又忘了?拿着,瞧这一头的汗,赶紧给擦擦。” 管迪听了也不恼,只是笑意柔柔地看看宝儿,接了帕子目光期待地转向顾雍。 顾雍捋着胡子,只是慈祥地看着这俩孩子举动,对于管迪想要得到的夸奖和指点却闭口不谈。 管迪脸色微微黯淡了下,宝儿立刻上前,凑到他身边小小声地安慰他说:“顾爷爷他就这样,你不用理他。” 管迪无声地点了点头,顺手就把用了的帕子塞袖子里了。 旁边宝儿小声喝道:“那还是湿的!不能往袖子里放。” 管迪无所谓地摆摆手:“没关系,留着下次使。” 宝儿着急地跺了跺脚,冲管迪吼了句:“你不是伤还没好吗?你……你要是想这样,我下次就把帕子给你勒腕子上,看你还敢不敢忘了?” 管迪愣愣,随即笑地很温和地说:“那还得有劳宝儿姐姐了。” 宝儿脸一红,轻轻啐了管迪一口,什么也不说就扭头跑掉了。 顾雍冷眼看着这一幕脸上既有惆怅回忆,又有温和慈祥。他瞧着往外追出的管迪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他不会像他的父亲和师伯师叔们那样,热血投军中,豪情洒疆场。 当然,但愿也只是但愿。它通常都与将来的实际有着让人无奈的偏差。 管迪以后到底还是在新婚妻子蔡氏眼泪汪汪的目送中上了离开颍川,南下许都,投于曹孟德。并且在之后不久跟随曹孟德大军北征乌丸。 管迪让曹孟德欣喜的“白马将军”(指公孙瓒)之后和管休之子的身份着实让曹孟德省了不少力,不止幽州附近忽然多了一批来归附的曾被袁绍的打散公孙氏旧部。甚至曾死守居庸关,抵御外贼的常胜将军赵云也被管迪说服,率众来归。 当然最让曹孟德欣慰的是管迪他自己:这孩子年纪不大,但头脑沉稳,人品贵重。一手例无虚发的快箭加上一杆光寒九州的银枪,绝对称得上是曹营中,曹彰之后最闪亮的后起之秀。曹孟德那时甚至有意收管迪做了自家女婿,可惜管迪闻听后,直接一下拉开袖口的束腕,在露出腕上系着的一方绣了楷体“宝儿”的丝帕后,跟曹孟德略带腼腆地说: “多谢主公美意。只是在下在颍川已有妻室。主公盛情,迪恐怕无福接受了。” 可怜老曹那时候才晓得,敢情眼前这小伙子成亲了呀。得,他们家好女婿人选没了?再仔细一瞧帕子上的字体:哟,这字体熟悉啊。奉孝他媳妇儿的字跟这个可是非常相似的。搞半天这小子和奉孝他们家还挺有渊源。算了,女婿人选没了就没了吧,他又不能逼人和离抢人。再说,他也干不出来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的曹孟德还在为官渡仗怎么打而发愁呢。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进退维谷战事紧 在官渡下寨扎营已有月余,中间曹孟德部和袁绍部已经交锋数次,依旧是各有胜负。但是曹孟德部军粮短板已经渐渐显露,战争的形式却依旧还在胶着。且袁绍在曹营外修建的土丘,之上埋伏弓弩手,不分日夜的袭扰着实让曹营伤亡不小。战事渐渐向着于曹军不利的方向发展。曹营中一些将士也渐渐显露出一种焦躁或悲观的情绪。 这天在又一次拒敌于外后。曹孟德一个人回到营帐,边面色凝重地看着天色,边手扯着帐帘,兀自思索。忽然就听外头刘晔和马钧求见。 曹孟德愣了愣,心中纳闷道:这两人虽说同是奉孝举荐,但怎么这会儿碰到一块儿了?难道又有什么紧急军情了。 曹孟德也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俩人到底会给他汇报什么紧急军情,直接就宣人进来了。 刘晔刚一进门就似有要事地拱手喊了声:“主公。” 曹孟德一怔,想到刘晔是负责军情和后方往来消息的,不由问道:“子扬先生此来,可是因为文若有书信传来?” 刘晔面色一滞,叹口气摇摇头说道:“并无。” 曹孟德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官渡相持已有月余,虽说是互有胜负,然而袁绍毕竟兵多粮足。如此下去,军心必散。如今,许都空虚,倘若袁绍分兵攻击许都,又何以据敌?” 刘晔眨眨眼,和有些困惑的马钧对视了一下:“主公的意思是?” 曹孟德拿起身边一把剪刀,眯眼看着手边的灯芯,好一会才回答道:“既然持战不胜。不如……早退。以便整顿军马,日后再做一击。” 刘晔闻言皱皱眉,拉拉正在从袖子里往外拿东西的马钧,微微摇了摇头。 曹孟德转身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孤说了许多……为何不见先生开言?” 刘晔低下头,拱手恭谨地回答道:“主公,晔和德衡此来本是想向主公献‘霹雳车’之计,不想主公却已然……有退兵之意。” 曹孟德疑惑了下:“霹雳车?” 马钧闻言抬起头,递出一沓东西奉到曹孟德跟前:“除……除了……这个……还有床……床子弩。不……不过……那个……不……不完善……只能凑……凑合着使……” 曹孟德云山雾罩地看着被马钧递到眼前乌漆抹黑,条条道道的图纸。很有先见之明地把目光转向刘晔:还是问子扬吧,问德衡的话,真是又费心又费力最后还搞得自己听不懂。 “子扬先生,这些是……” 刘晔微低了头,没有立刻回答曹孟德的问话,而是对曹孟德拱了拱手手:“只是破敌之器耳。” “哦?只是?” 刘晔点点头,抬眼看着曹孟德终于还是说道:“主公,虽是器具,若运用得当,一样可扭转乾坤。主公,您想想看:我军以七万之众,对抗袁绍七十万大军。在官渡相持月余,虽没有取胜,却也不曾被袁绍大军所撼动。这岂不正是说明,袁绍之势,不过如此而已吗?” 曹孟德没有出声,只是偏头开始沉思起来。正在这时门外亲兵回报:“主公,荀文若先生许都来信。” 曹孟德眼睛一亮道了句“速速拿来”后就劈手拿信,麻利展开。 只见信上用荀彧那一贯工整严谨的字体写道: “袁绍悉众聚于官渡,欲与明公决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则必为所乘,失天下之大机也。绍军虽众,然用兵不明。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济。今我军虽寡,画地而守,扼其喉而不能使其进。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断不可失也!” 曹孟德拿着信,来回踱了两圈,反复琢磨着荀彧信中:“画地而守,情见势竭”几句话。待琢磨透以后一下合上信绢:“……有理!此机断不可失!” 刘晔挑挑眉,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谨慎地问道:“主公,文若先生信中有何高见?” 曹孟德豁然抬头,眉目凌厉一字一顿道:“死守官渡!扼其喉而使其不能进!传令:击鼓聚将!” 门外亲兵很快依令而去,不久曹孟德中军帐中就聚齐一堆将领,曹孟德扫了眼帐中武将,先是给人定心丸一样说了句:“适才文若先生来信言道要我等守住官渡,静待时机,以用变数。诸将此番辛劳,孤铭记于心。” 下面武将安静听着,谁也不敢接曹孟德这话。曹孟德继续说道:“刚才子扬先生向孤献上一计。哎?子扬先生?来说说你那霹雳车。” 刘晔闻言抬步上前,展开图纸示意后,开始一一讲解如何使用和霹雳车有何功效,顺带也越俎代庖,把马钧的床子弩简单说了下:指望马钧开口讲明白,还不如直接把这群人丢到军械堂去每天让他们自己研究呢。 而在他讲解的档口,曹孟德扫视了眼座中诸人,心里暗自有些纳闷:嗯?按说我心里担忧是否要退兵撤回,仲德先生他们也应该同样有担忧,为何不见来报呢?就算公达他们不来,奉孝总也该来吧?怎么一个也没看到呢?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郭嘉在干什么呢?实际上他这会儿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在被董信堵在营帐里,被逼着吃药而已。 从来了官渡之后,董信就带着他的军医团挨个给各个将士谋臣做诊断。外伤的要处理,内病的要调理,郭嘉这样身子不好的更得重点看护。可惜他的看护对象是个不太配合的主儿。 郭奉孝先生坚定的认为自己身体很好,不需要吃药。而董信大夫则固执的坚持:“师公你那是讳疾忌医。华先生的药是调养为主,长期服用的,你不能因为离开许都不在师父眼皮底下,你就偷懒不吃。” 郭嘉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董信:“你没其他事干了吗?你每天盯着我干嘛?” 董信不为所动。理直气壮地回答:“来前信答应了师父,要好好看着您的。” “我好好的,不用看着。” “您吃了药信立刻走人。” 郭嘉立刻抓狂地冲董信申述:“都说了我好的很!吃什么药?” 董信继续把手里托盘一杵,用目光示意:吃这个。 郭嘉气鼓鼓地沉默,继续苦大仇深状地瞪董信。等瞪到差不多了,郭嘉开始带着一种可怜兮兮地求饶语气说:“阿信,我怕了你了还不行吗?你赶紧让开,我还有事。真的。啊……那个主公刚才升帐议事的鼓声你没听到吗?我得赶紧过去。” “师父让我好好看着您。”董信完全不被糊弄,依旧不急不躁地跟郭嘉说,“再说刚才鼓声是主公升帐聚将。师公若是有要事可以直接派人传达,无需在议事时赶去。” 郭嘉攥着拳头,哭笑不得地看了董信好一会儿,心话说:媳妇儿,算你够狠!找这个油盐不进的一根筋看着我!我是真服了!你用人之明,简直堪比高祖,古今无匹啊! 郭嘉想着咬了咬牙,一把操起托盘上药碗,瞪了眼董信,跟英雄就义一样悲怆万分闭目张口,一仰脖子,全灌了下去!灌完冲董信亮亮碗底:“行了吧?你能走了吧?” 董信面无表情接过药碗,眨眨眼以后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师公,不是阿信说你。您说您每次都这样干脆,还用的着阿信每天来盯着吗?师公,您不是小孩子了,您得对自己身体负责了。” 郭嘉登时就被董信教育地满口无言。驳,驳不出,辩,辩不了。只好颇为不耐地挥挥手:“赶紧走,赶紧走。我现在看到你就嘴苦加胃疼。” 董信也没多做纠缠,直接端着托盘跟郭嘉告退了。郭嘉心有余悸地看着董信走远,等确定他不会回来了忽然扬声喊道:“秦东!” 秦东从帐门外小心翼翼地探过脑袋:“大人?” 郭嘉绷着脸:“以后董大夫再来,就说我不在。” 秦东为难地看了眼郭嘉,迟疑道:“恐怕不行。大人,董大夫若是听到您不在,一定会去其他帐中找您的。到时候您还是跑不了。” 郭嘉闻言气鼓鼓地眯了会儿眼睛,最后“呼”的一下站起,一把撩开帘子往帐外走去。 他身后秦东担心地喊道:“大人,您要去干嘛?” “我散心!” 郭嘉相当郁闷地回了这么一句以后也没理会秦东想笑不笑的纠结脸色,直接抬腿往营寨中央溜达了。 一刻钟后,郭嘉面无表情伫立在了曹营的屯粮处。监粮官是个叫王谦的四十岁男人,看到郭嘉来后,还没等郭嘉发问,就很是忧愁地小声告诉郭嘉:“奉孝先生,咱们粮草还够大军七天之用,若七天以内,还不能从许都调来军粮的话,将士们可就要挨饿了。” 郭嘉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忍地问道:“主公可知道此事?” 王谦点头:“知道。虽说现在只有主公和几位先生知道。可是,您看,这……其实看守粮仓的弟兄们……也……” 郭嘉摆摆手,示意王谦不用再说了。他自己移步向前,脸色有些凝重地来到粮仓门前。并没有要求进去,而是转脸看向了一个从守仓的岗上换班下来,正打算领军食吃饭的十五六岁小战士。一般来说,这就是征战徐州以后又招募的新兵,没有经过大的战事,也没怎么见识过战场的惨烈,如今骤然面临袁绍大军,他们被派来守粮仓也算是一种特殊照顾。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郭嘉很和气地笑问道。 小战士似乎有些紧张,低着头声音很微小地回道:“小的姓罗,王大人给取名叫罗真。” “你们王大人倒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罗真,家是哪里的?” 罗真小伙子依旧有些紧张,声音还是很轻地回答:“家是……兖州的。东郡人。” “哦?你这倒是跟仲德先生是乡人呢。” “不敢当的。仲德先生是……很厉害的人。”罗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许是几句交谈里让他觉得郭嘉其实是个挺和善挺好脾气的人? 郭嘉笑了笑,蹲坐在一方石头后拍拍身侧冲罗真示意。罗真慌张地摇头,连道不敢。 郭嘉也不勉强,只依旧笑盈盈地问:“害怕吗?面对袁绍的话,会害怕吗?” 罗真一愣,脸上有些发僵,但依旧直着脊背,倔强的望着郭嘉回道:“不……不怕!” “胡说八道。”郭嘉闻言挑眉轻笑着斥了一句,“连声音都变了,还说不怕?” 罗真怔了怔,脸色红红地低下了头。就听郭嘉声音很平淡的说:“害怕也没什么。我也怕。怕挡不住袁绍军队,害怕官渡失守。害怕军心动摇,害怕主公撤兵。可是再怕也得撑下去,因为……我们身后就是许都数万百姓和自己的妻儿老小啊。官渡要是失手了,我媳妇儿孩子可就都没了。” 罗真傻了傻,思想有些被带跑偏地看着郭嘉,呆呼呼地疑惑了句:“大人有孩子了吗?”看着不像啊?也就二十出头而已。也不见他蓄须,应该不会比他年长到哪里吧?再说他在军营里举止又特别那啥,怎么也不像是已为人父的样子。 郭嘉挑了挑眉,看着罗真:“不像吗?呵……先生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很乖巧,儿子嘛……咳咳……勉强也算懂事吧。你家里呢?可有兄弟姐妹?” 罗真表情恍惚了下,还未褪尽的紧张中带出一抹柔和之色:“小的自幼父母双亡。不过有个姐姐,在许都。年前还给我生了个小外甥,有七斤呢。小的想,等这次打仗打完了,就给外甥带个桃木雕回去,听人说冀州邺城的桃木很神的,可以辟邪。” 郭嘉闻言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边笑边鼓掌站起身,看着一头雾水的罗真很是赞同地说: “有志气啊,小伙子。刚还告诉我你害怕。这会儿不照样想着平了袁本初,摘下邺城的桃木做辟邪的玩物吗?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罗真呆了呆,看着肩膀上郭嘉的手,脸色“轰”的下就涨的通红: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紧张的要死,可是跟眼前这人一说话,又发现自己其实压根儿就没那么紧张,而且还莫名其妙从脑子里蹦出冀州桃木这种想都不敢想的离谱念头。可能,这是奉孝先生传染的? 郭嘉拍拍他肩头:“回去吧。去吃饭吧。顺带告诉你的同袍们,这一仗,我们肯定能赢。而且必须会赢。邺城的桃木枝,还等着你们砍了做辟邪木雕呢。” 罗真傻乎乎地转过身,一步一飘地往领饭地方走:小伙子满脸做梦一样的表情,好像怎么也不肯相信,刚才他是被传言中那位吊儿郎当浪荡不羁的军师祭酒大人给安慰了,而且安慰地还很不着痕迹,但是不得不承认,相当有效。 第二百二十八章 离间之计渐生效 郭嘉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吃放的军士,然后又扫了眼紧闭的粮仓大门,忽然眼睛一亮,“呼”的一下转过身,抬脚小跑地冲向贾诩的营帐。 贾诩和荀攸那会儿正被桌案上一堆如山似海的军情文件压榨地喘不过气来呢。听到响动一抬头,正好就见郭嘉晃晃荡荡地走了进来。扶着木柱喘了口气后才冲两人招呼:“公达也在呀,正好不用我再费心思走一趟了。” 荀攸眼睛一闪,凭着相交多年的直觉问郭嘉:“奉孝可是已有破敌之计?” “适才我去了粮仓。我军粮草还只够七天之用。”郭嘉边说边比划了个手势,走到贾诩跟前,顺手把贾诩手里毛笔给拿了,抄起一张空纸,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七。、 贾诩和荀攸同时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贾诩说道:“此事诩已知晓。奉孝此来,可是要言奇谋断粮之事?” 郭嘉眉一挑:“文和兄之言,倒是和嘉心中所思不谋而合。” 荀攸闻言头蹙眉沉思片刻后摇摇头:“虽是妙计,但是袁绍兵多粮足,即便我军截上几次军粮,不知他屯粮所在,也未必能有奇谋之效。” 荀攸话说完,郭嘉和贾诩两个都沉默了:一流的谋士都知道,自古以少胜多,不外三计:水淹,火攻,断粮。先官渡之地,两军对阵相隔不到数里,袁绍修筑的土丘更是紧挨自己营寨,水淹火攻都容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断粮一途,可行,有效,却难在不知道袁绍屯粮地方在哪里。 郭嘉蹙了会儿眉,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此番征战,利在奇谋。袁绍那里已经把善用用计的田丰和主张分兵的沮授下狱治罪。郭公则和我同窗,他的行计方式和为人,我还算知道,若形式稳定时他之计谋都算精妙,比如,这城外土丘之计,我觉得就像他的手笔。但此人有个特点,便是一旦事出变故,他容易不顾大局,以自保为上。佐治(辛毗)善内政而不善军事,被袁绍点来随军,实在是他用人之差。剩下的,审配审正南文能出谋,武能守城。许攸许子远亦是一个善兵的怪才。可是这两个人却……” 郭嘉话没说完,荀攸就捋了捋胡须:“这两个人中审配刚正持身,许攸却贪财好利,会互相不睦亦在意料之中。” “如此,奉孝的意思便是……”贾诩眯眯眼睛,偏过头跟荀攸几乎同时出口说道:“离间!” 郭嘉点点头:“正是如此。” 荀攸目光闪了下,难得多说了几句:“文和只需要我军在翼州的细作散播许攸滥受民间财物之事。许攸这人,和主公是故交。他在此次战事中虽未受钱财,然平时之行检亦可称是劣迹斑斑。若行此计,此计行之,有机可乘。我们只需静候这位子远先生投主公这故友就行了。” 贾诩睁开常眯起的眼,拿过刚才被郭嘉涂画的那张纸,在边上又添了几笔,然后把纸递给荀攸和郭嘉:“二位觉得,如此可好?” 郭嘉接过后,粗略地浏览了完后,身子微微打了个抖,边把东西递给荀攸边看着贾诩无限赞叹:“文和先生……当真是……不负毒士之名啊!” 贾诩闻言,眉梢抽了抽,对于这种非夸非骂的褒奖,贾文和先生很明智地没有接下郭嘉话茬。 当天晚上的时候,荀攸面见曹孟德,陈述离间计。 而第二天,曹孟德一封军粮告急文书就被从曹营发往了许都。同时被连夜赶制的床子弩和霹雳车也被使用到官渡战场上,袁绍埋伏在土丘之上的弓弩手原本依旧是按照惯例往曹营中下箭雨的,结果这次箭雨还没开始下多久,就被漫天飞石和长弓劲弩完全打断。土丘之上缺少掩体,避无可避。飞石箭弩一下,人马立刻被波及伤亡。整整一个上午,袁绍的弓箭队硬是则损三四千人,另有几千人受伤撤退,回营寨修养,暂时无法上战场。 袁绍在此次事败后,相当恼火: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明明大好的局势,怎么一上午就忽然转向了呢?曹孟德营中那些乌七八糟会扔飞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昨天还没有,今天怎么就忽然被用到战场了? 郭图瞧着上首不停转悠踱步的袁绍,在揣摩了袁绍的一番心思后,很善解人意地建议道:“主公,我军于曹军相比,利在兵多。曹军不多器利而已,若是派人以大军强攻,定然可以取胜而还的。” 谁知他话音一落,张颌就眼瞪着郭图斥了句:“书生之见!曹孟德如今新胜,士气正浓,他巴不得趁此机会,一鼓作气,突围进攻呢。我军若贸然强攻,岂非正中曹军下怀?” 哪知郭图只是眯了眯眼睛,理都没理他。倒是袁绍在听到张颌建议后微微皱了皱眉:“孤觉得公则先生所言有理。此番强攻就由隽义带人出马,高览副之。” 张颌和高览同时一僵:这活儿绝对是吃力不讨好,断然拿不下的。便是拿下了也恐怕是损失重大,一场惨胜。 张颌刚要再劝言,就见自己身边审配轻轻扯了扯自己袖子,冲他摇摇头。并且在他耳畔小声告诫说:“张将军看事有不济,可立刻回撤。现在……主公正在气头儿上,不要跟主公争执。” 张颌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接了令签,应诺离开。 于是之后的几天,曹营里都受到了张颌和高览或真或假,或佯攻或强攻的兵势袭击。可惜进攻的再猛烈,曹营愣是丝毫不为所撼。 张颌高览基本是在白做工。而与此同时,袁绍运粮草的部队却频频遭袭遭抢。带头抢粮的还不是别人,正是曹昂跟司马懿带头率领的军队。 曹昂这小子,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初上战场,任气侠性又有些义气用事的大公子了,几年磨砺配合上身边一堆“老虎”“狐狸”的教导,大好青年早就被祸成了“贻害人间”的主儿。加上他身边的司马懿也是又狡又猾的不省事的。两人凑一块儿,简直就是袁绍运粮队的噩梦:这俩孩子抢东西。绝对相当不要脸的脱离了世家子那种矜持。完全秉承土匪特性:能抢的,抢走,接济自己人;抢不走的,烧掉,坚决不留给敌人。而对于一串运粮部队里活捉的俘虏,司马懿恭谨地出口问曹昂:“大公子以为,这些人该当如何处置。” 曹昂骑在马上,拿马鞭轻敲着手掌相当仁慈相当实在地说:“都放了。咱们养不起。” 司马懿微微一愣,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命人解开绳索绳索,释放俘虏。 结果绳子刚解开到一半,一堆的俘虏正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谢曹昂的不杀之恩呢。就见曹大公子敲手掌的动作一停,抬眼看看天色,慢悠悠开口:“对呀,我都饶你们一命了。这得是多大的恩德?你们总不能真就这么走了吧?总要表示表示些什么吧?” 俘虏营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头雾水地不知道曹昂要说什么:表示?表示什么?我们粮草被你抢了,人被你逮了,命都被你捏着呢,你还要我们怎样? 倒是深知曹昂性子的司马懿在听到这话后微微抖了抖:果然,这大公子不会这么厚道的让人离开,不晓得他会出什么损招呢。 这时就听俘虏营一个小校哆哆嗦嗦地开口问道:“却……却不知……曹君侯……要我们如何……报……报答?” 曹昂阴险地笑了笑,指指地上刚刚解冻的初春白雪:“不要多的。就是觉得初春天,挺冷,我们军中军需不济,还得劳烦几位接济接济。本将的意思就是:诸位,衣袍盔甲留下,人该干嘛干嘛。” 他话音一落,不止俘虏们傻了眼,连自己人里都有几个心里承受稍差点儿的兵士忍不住笑了出来:果然,大公子被奉孝先生教坏了……啊,不对,是教的太进步了……这完全就是……主公和奉孝先生那不着调又让人哭笑不得的风格啊! 抢粮的最后,当然是曹昂方无悬念胜出。 通常,这个时候,都是曹昂带人在前,押着缴获的军需和粮草,优哉游哉地往回走。而司马懿则一脸无奈地被迫押后,提心吊胆警戒四周。用曹昂的话说就是:谁让你是我府衙僚属来着?你不要为主分忧吗?也省的我再问你计了,你就自己看着吧,有变故你直接拿计上,主子我信你,咱带的人随你调遣,全权听你指挥,我也不例外。你放心,我是绝对信任你的!不会出现怀疑你用心的状况的! 曹昂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司马懿压力更加沉重了。他几次苦笑着心里叹息:您是不会怀疑我用心,那我也得敢掉以轻心呀?你那里倒是大爷了,我这里一个疏忽,让你出了事,您看看司空大人和您底下那帮跟你关系极为密切的弟弟们会不会把我司马懿碎尸万段喽? 当然曹昂对于司马懿这些腹诽其实是故作不知的。 在曹昂看来:只要你能尽心尽力为我干活,以何种方式,何种手段,甚至何种目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的事要达到我想要的结果。 也正是曹昂这种不拘一格任人才的行事方针,在后来为曹昂的将军府赢得了一批的人中龙凤。使得赤壁之后,在年岁渐老的曹孟德逐步卸下重担,渐渐淡出众人视野之时,这位目前还不到而立的大公子便能带着许都诸人平北征南,一定天下! 曹孟德军粮告急文书发出不到几天。袁绍军中就有了变故。 先是许攸拦截了曹孟德派往许都的告急文书,兴高采烈去向袁绍进谏献计,说曹营军粮已然告急,可先不强攻,静待时机,等候曹兵自败。结果被战意坚决的袁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再有就是张颌和高览强攻失利,灰头土脸的回去,结果正巧碰到许攸预言强攻失败,两人是撞袁绍枪口上了,连带着被一顿臭骂。 张颌高览多委屈呀?可是委屈你也不能往外说。 但是许攸就没那么多估计了。一来许攸这人,嘴巴有点大,说话有时候不过脑子。二来,他也仗着自己跟袁绍是自幼相识,资格老,因此挨了骂以后,不免会发些牢骚。可惜这孩子发牢骚不看场合不看对象,基本上是抓着谁给谁说,于是不出两天,这牢骚话就传到袁绍耳朵里去了。 袁绍心里那个气呀:原本这阵子战事不利,他心气就不顺当。加上许攸这事,心里更堵了。偏偏他窝心事还没过去,许攸这事发了没两天,袁绍那边就频频接到自己运粮草的车被人抢劫烧毁的事,而且运粮的人还都狼狼狈狈却又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袁绍眼瞪着营帐外一大排只穿着裤衩跪着风中瑟瑟发抖地跟他请罪运粮将士。拳头握了又握,最后一下砸在中军帐木柱上,咬牙切齿道:“曹孟德,欺人太甚!”他倒是不知道,这事说起来跟曹孟德关系还真不大,其实全是那个传言中忠厚宽和的曹大公子办的。 袁绍恨恨地发泄完冲审配说:“审配,着你速去邺城,行督粮事。不得有误!” 审配立刻出列应诺,丝毫不敢耽误就带人往冀州而去。 结果去了没几天,粮食倒是没给袁绍送来,先给袁绍送来了一封告发信。告许攸收受贿赂,贪污钱财,在冀州民间影响极坏,到了百姓中说起他都蹙眉摇头的份上。同时和信一起的还有许攸收授钱财和贪墨税赋的把柄证据,一并被送到了袁绍的桌案上。 袁绍那个恼啊,轻易不动怒的他在看到那些贪赃枉法的证据后一下子挥了桌案上纸笔书文,手指着许攸,连“孤”都忘了称。只是浑身发抖,一脸愤慨地下令:“左右,与我把这个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混账拖下去,军棍伺候!” 左右亲兵互相对视一眼,边托着哀嚎自己“冤枉”的许攸,边疑惑思考:这……这是要打多少?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呀? 辛毗见此,到底还是念在同僚之情上,心有不忍,跟出去的亲兵打了个小小的手势,然后才打算在袁绍理智下来后,给袁绍求求情,让他轻拿轻放下。毕竟是战时,下狱两个谋士已经不算小事了。要是许子远再被打死了,那这军心,真是想不动摇都难了。 而等到袁绍下完令以后,自己也稍稍冷静了下,想起许攸毕竟是跟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他这么落他面子是不是有些……哎……他贪财他知道的。只是他不知道他这么作恶乡里呀等给了他这个教训,再跟他好好聊聊吧。让他收敛一些。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奇袭乌巢定胜局 可许攸哪里知道袁绍这个心思? 许攸心里委屈着呢:我跟你从小相识,讨董卓,夺冀州,战幽州,如今又到了这官渡。同甘共苦,并肩作战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就是贪了两个小钱,你就这么当着众人给我脸看?那审配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我战事贪财,我就战事贪财?我就是再不分轻重,我也干不出来如此愚钝的事呀!你都不仔细想想就冤枉我,袁本初你压根儿就不当我这个人是兄弟! 许攸被打完军棍趴在榻上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委屈受的不值,越想越觉得袁绍这人忘恩负义,最后干脆,心一横,眼一闭:咬牙决定:切,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某家不在你这里呆着了。某家去投曹阿瞒去。别以为许某人就认识你一个能发达的老朋友,许某交际海了去了,我现在就去投曹营去。反正你这边军情的事我都知道,我还不信了,凭着我的谋略和曹阿瞒的机灵脑瓜子,还能玩不过你! 许攸是大半夜的从袁绍营寨偷了马,跑到曹孟德营帐的。曹孟德那里早就从细作口中得知了袁绍军营的事,可是看着许攸一脸苦相又要强撑的模样,曹孟德大人很是厚道没有揭短扒伤。而是颇为感激涕零状地把许攸应到了自己中军帐,叫来自己几个儿子、侄子啥的,指着许攸介绍:孩子们,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起的许子远叔父。你们子远叔父跟我可是从小到大的铁哥们儿,以后你们见了他,要好好尊重,就以长辈之礼待之。 几个孩子一看这情况,咔吧咔吧眼睛,也跟着心里了然了。以曹昂为首,曹家,夏侯家子弟们开始给他们许子远叔叔敬酒。敬完以后,一堆小人精开始各展所长,年龄大点儿地一副求知崇拜状地看着许攸问学问。年龄小的开始不要脸地对许攸卖萌。当中做的最大的那个挑事的曹司空则很乐呵很耐心地瞧着这情形,边亲自给许攸斟酒边在一旁插科打诨,趁机搭茬给许攸回忆从前,拉近感情。 反正一顿接风宴吃下来,许攸在袁绍那里丢的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在曹孟德这里都算是寻摸回来了。 子远先生被伺候地很满意,他在心里琢磨:哎呀,总算还有阿瞒这够意思的哥们儿,他还没忘记我这老朋友。不像袁绍那忘恩负义的东西。嗯,不行,我来这里了,不能光吃光喝,我得来建功干正事,怎么说也得帮着阿瞒对付完袁本初,把邺城拿下来不是? 许攸想着就拉着曹孟德地说开始诉苦:“哎呀,阿瞒呀,还是你对老哥哥好呀。他袁本初就真不是个东西,你说我这些年在他帐下尽心尽力,哪里玩忽职守了?他居然就这么……” 许攸边说边扯着曹孟德袖子装模作样抹眼泪,曹孟德听到那声“阿瞒”不动声色地闪了闪眼睛,待听到后头许攸把自己劫了告急文书,向袁绍建议缓进的事后,更是微微攥了攥拳头。只是司空大人城府比子远先生深呢,人家愣是没让这位谋士看出自己不耐烦来,而是善解人意屏退小辈儿,递了块帕子给许攸,很是情真意切地说道:“子远来投,实乃孤之大幸矣。” 许攸一听,也不知道被触到哪根神经,低着头唉声叹气:“我不能择良主,屈身袁绍帐下,言不听,计不从,今特弃之。来投奔故友,望收录之。” 曹孟德一听:成了,戏肉来了,可以问了。 于是曹孟德一拍大腿,很是兴奋地说道:“极好极好。子远即来,实乃天助也。子远,汝可有何妙计助我破袁呀?” 许攸捋捋胡子,看着曹孟德问到:“我亦曾私下建议袁绍,分兵以轻骑攻取许都,令你腹背受敌,可惜袁绍不从啊。” 曹孟德惊讶地变了变色,颇有余悸地叹道:“若依子远计,恐怕官渡今日已经在袁本初手上了。” 许攸叹了口气,弯腰从坐榻边拿起自己一只鞋,边掸着上头灰尘边跟曹孟德说道:“何止是我?田丰沮授甚至审配,哪个不曾建议他分兵缓进的?可惜他不听呀。” 曹孟德瞧着许攸掸灰模样,眼睛微微闪了闪:“孤倒是庆幸他不听。不过子远放心,你的话,孤是必定会仔细听从的。” 许攸动作一顿,放下鞋子回到桌案看着曹孟德问道:“阿瞒啊,你营中粮草到底还剩多少?” 曹孟德一挑眉,报了个模棱两可的数:“或可撑够半年。” 许攸瘪瘪嘴,瞟了眼曹孟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曹孟德连忙拉住许攸:“哎,子远?你这是干什么?快请坐快请坐!” 许攸挑着眉:“你这还是不信我呀。我跟你这儿干嘛?” 曹孟德面色一滞,咬咬牙,说道:“非是孤不信你,而是……”曹孟德说着看了看四下,凑到许攸耳朵边小声说道“军中粮草……最多只够支持一个月的了。” 许攸刚迈出的脚立刻收了回来,打量着曹孟德有些为难的脸色,思索片刻还是坐回了榻上:“我觉得你军中粮草虽然没有截获的告急文书所言的那么紧张。但至少不会撑够一个月。袁绍的粮草,就算被劫持几回,但他若一意僵持,却是足足能撑一年的。阿瞒,这其中的悬殊,我不说,你也知道吧?” 曹孟德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许攸说道:“子远即如此说,想必是心中已有谋划。” 许攸眨眨了眼,捋胡子转口说道:“明公以孤军而扛大义,若不能以急战胜出,岂非寻死之道?” 曹孟德一愣,凑到许攸身前说道:“子远有话即可讲出。” 许攸笑了笑,拿筷子指着袁绍营寨方向说:“我有一计,可使袁绍七十万大军三日之内,不战自败。不知明公可听否?” 曹孟德一听眼睛一亮,放下手里酒杯鞋都未穿,直接跑到榻下,对着许攸连作三个长揖,急不可耐地表示:“子远有话请讲,曹孟德言听计从。” 许攸给吓了一跳,虽说心里挺享受,但到底还是得赶紧把曹孟德扶起来:“明公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素闻明公善于用兵,明公当知自古奇谋多出何处?” “断其粮草?” “断其粮草如扼其喉。明公既知如此,何不果而行事?” 曹孟德无奈地摆摆手:“非是不想,而是不知袁绍之粮草辎重屯于何处?劫其粮草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孤何尝不想知道其屯粮之所。” 许攸眼睛一眯,随手操起案上油灯,端着跑到一边桌案前:“明公来看。” 曹孟德不解地跟过去,就见许攸在一副作战地图前,来回比划着,最后把油灯往地图官渡处一放,指着四周一个黑点问道:“袁绍屯粮所便是此处。” 曹孟德惊讶地看着许攸所指地方:“这不是……乌巢吗?袁绍屯粮处离官渡这么近?” 许攸捋着胡须呵呵而笑:“正是乌巢。离官渡不足五十里。明公想不到吧,这个就叫做:‘灯下黑’。” 曹孟德眼睛闪亮地看了会儿地图,随即又带着疑虑问许攸:“乌巢如此重要之地,袁绍岂不是要派重兵把守?我若要破袁,从此为机,恐怕不易。” 许攸笑着遥遥头:“非也非也。明公有所不知,乌巢如此重要之地,袁绍虽有派重兵把守,但是这里的主将却是袁本初的那个酒鬼亲戚淳于琼。此人嗜酒如命,每日必饮,每饮必醉。绝对难堪大用。明公只需率五千轻骑,化作袁军,诈称为护粮官蒋奇部。在其接应粮草之际,趁机烧粮。攸敢断言,三日之内,袁军必乱!” 曹孟德眼睛闪了闪,最后“啪”的一合掌:“就依子远之言!” 第二天的时候,曹孟德把许攸的计策向众将陈述一边,然后表达了自己将亲率五千轻骑前往乌巢的决定。他话一落,一堆的将士开始反对,理由从孤身犯险,实不可取说到许攸人品,不堪信任,到后来一堆将士都抢着出头,要替曹孟德此行。 曹孟德沉默着捋须而笑,听着外头亲兵回“主公,五千精骑已经集合完毕”后,才冲一众人压压手示意停话“孤意已决。诸公不必再说。” 当天夜里,乌巢淳于琼迎来了他此生最大的噩梦,在他喝的相当潇洒,正醉卧沙场,怀抱美酒梦中幽会佳人的时候,本是护粮官的队伍忽然出现变故,紧接着数千轻骑突围入寨,火箭火把火折子,扔到到处都是。粮草遇火,“哄”的一下窜出老高的火苗。淳于琼喝的那些酒一下子就被这场大火烤了出来。酒鬼头也来不及做什么防卫抵抗,只一把扯住一个亲兵,声嘶力竭地吼道:“快骑快马去汇报主公,就说乌巢欲袭,请他速速派兵支援!” 亲兵去的很急,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到了袁绍军营,袁绍其实已经在营帐看到了乌巢起火的事情,只是刚要点兵去营救时,郭图忽然出声:“曹孟德此时袭击乌巢,那曹营必然空虚。主公何不趁此机会派人袭取曹营后方。一旦曹营被迫,则曹孟德不战自败。” 袁绍眨了眨眼,没顾上一边摇出声地辛毗,直接就点了张颌和高览,带人袭击曹营后方,许胜不许败,否则军法从事! 受令的张颌和高览互相对视一下,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失望和厌烦。但是还是硬着头皮接了军令。往曹营后方奔去。 曹营后方在干吗?实在对不起两位将军的很,曹营后方现在正挖坑掘土,等着张颌和高览来跳呢。 张颌和高览的军马一到曹营,就见到了在中军帐附近徘徊的曹昂和司马懿军。在看四周,营帐空虚,瞧着挺像是后方无人那么回事的。可是张颌还是谨慎地下令,缓步前进,不许轻易冒险。并且带人渐渐回撤,结果他撤退的命令还没完全传出,就听四周一片喊杀之声,一排曾经让袁军吃了无数哑巴亏的霹雳车被从营寨南头退了出来,张颌瞳孔微微一缩,立刻转令:“从北侧撤退。”结果人马刚刚掉头,北侧又出现了马超所带制的一排床子弩,引而不发,却气势惊人。 被逼急了的张颌,眯眼看着正前方马上的曹昂,心一横,牙一咬:今儿就今儿了,就算突围不成,拿下这个大公子当做人质也一样算是够本的。 曹昂像是单等着他来一样,也不后撤,等到张颌的人马到了自己百步以内,眼瞧着张颌弓箭已经拉起,曹昂才猛然转身,相当之怂,战也不战,直接掉头就跑。 张颌被搞的愣了下,紧接着意识到什么一样勒马停缰,想要回撤,却已经为时已晚。张颌坐骑忽然一个前栽,还没等他控缰稳住,就听“噗通”一声,掉进了掩盖极好的陷阱坑里。而他之后亦是“噗通”“噗通”声音连响,一批一批袁军“噼里啪啦”,跟落水饺子一样,掉进了大深坑里。一时间,人压马,马压人,坑里一片惨嚎之声。 张颌靠在坑侧壁上,捂着被摔折了的手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本初公,败了……败了。毫无悬念的败了。 他身侧高览摔下来时似乎被压到了肋骨,弯着腰,轻咳了几口血沫子,才走到靠到张颌肩膀上,带着几分苦笑说道:“隽义,恐怕此战,凶多吉少了。” 像是在印证高览的话一样,他话音一落,头顶就一个清悦非常的男声对着坑里喊道:“张将军,高将军,可曾听得到嘉说话?” 高览可有可无地敲了他头顶一眼,随即又毫无兴趣地低下了头。张颌苦笑地回答了句:“可是曹营奉孝先生?你们千辛万苦活捉颌和高将军,不会就是为了问问我们能不能听到您说话吧?” 第二百三十章 坑杀迫降显孤狠 郭嘉喊话当然不是就为了问问张颌和高览能不能听到他说话,他心里坏着呢,正琢磨怎么把两位袁绍高级将领给拐到阵营留着以后祸祸呢。可是郭奉孝先生段数多高呀,他在听到下头张颌那句带着嘲讽和苦笑的回话后,眼珠一转立刻就改变主意了。一把揪过正打算观摩学习劝降过程的曹昂,曹丕几个,把这几位公子往前轻轻一推,然后对着底下张颌笑眯眯答了句:“不好意思,张将军,嘉开口其实就是为了问问你们听不听的到?既然听到了,那嘉就放心了。两位将军在里头自便,嘉不打扰了。” 郭嘉旁边一众等着看戏的人,听到这话以后,脚下一抖,差点儿没一个跟头栽进坑里,跟张颌他们做伴儿去。曹昂也是眉角抽搐地看着郭嘉,在他耳朵边很厚道地小声说:“先生,您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曹丕也低着头,常绷着的脸上显出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 郭嘉抬了抬眉,也压着嗓子回道:“不会的。等会儿几位公子不必在乎俗礼,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只要把这两个人说服了,其他一切无所谓。” 曹彰闻言第一个跳出来打退堂鼓:“奉孝先生,彰觉得……这事有点……曹彰宁愿上阵与两位将军明刀明枪厮杀三百回合,也不想看到……这样……”曹彰说着抿抿唇,指指不远处的深坑,面上很有不忍之色。 郭嘉眨了眨眼,一副大爷样儿地指指曹昂:“三公子,您要是有委屈,您跟大公子说,接下来的事可都全交给大公子了。” 说完郭嘉很混不吝地转过身,冲着远处伸着脖子往这里看的夏侯渊、曹仁等人摇摇手:“回了回了,这里交给几位公子得了。” 夏侯渊闻言后担忧地看了几个侄子一眼,还是很厚道地没有离开。倒是郭嘉,满不在乎地晃荡到后头,袖着手,跟看小木偶剧一样,看着前头对坑里喊话的人影。 因为相距比较远,郭嘉根本听不太仔细他们几个公子说的是什么。只依稀闻到曹昂很着调地谈以义,晓以情,然后又很不要脸地诱之以高官,辅之以厚禄。而四公子曹植则是遍数古今主臣之典故,从史理之上说名袁绍并非良主,并且不算明了,但还是条理地说明了张颌此次若是不降,回到袁军中,等待他的必然是一场灭顶之灾。即便袁绍不会怎么样他,他的那些幸灾乐祸,或者心怀鬼胎的同僚,也一样会将他处置后快。 而三公子曹彰似乎是被逼的很情愿,他几步跨前,走到陷阱坑的边缘,也没管坑底会不会突施冷箭,先是抿唇看着受伤的张颌和高览等人,然后很是磊落地对着张颌伸出了手:“张将军,曹彰敬你这样对手的本事,希望能跟你在沙场之上大战百回。但是曹彰同样敬你这样的汉子,曹彰跟希望他日战场,能和你并肩作战。” 说完,三公子就这么伸着手,不在动弹,下头张颌眯眼看着这位十四少年,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说不动摇那是假的,曹家一帮子人,理义情利齐上,话说得天花乱坠,任人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心动一番。可是动摇过后,张颌又犹豫了:他降是没问题,可是他带的人呢?据他所知,曹营的粮草养活曹营众人尚且不足支撑一个月,若是再加上他带的这近万人,曹孟德,还养的起吗? 正在张颌踟蹰地的档口,站在坑侧的曹彰一下被他身边的曹丕拉了个趔趄,曹彰正气恼曹丕坏他大事呢,就见他那位从一开始就一直沉默的二哥,手中剑光突闪,坑底一声惨叫随之响起:刚还是在坑底悄悄引弓,打算射杀曹彰的一个袁军俘,虏被曹丕一剑透胸,挣都没挣几下,直接钉死在了坑壁上。 曹丕手执着空了的剑鞘,扭头回望着张颌脸色阴沉,目含杀机,他声音微哑开口:“张颌?张将军?这就是我三弟说的磊落非常的汉子?好一个暗箭偷袭!好一个光明磊落!” 张颌被驳斥地微微红了脸:对天发誓,刚才那一幕他当真是全不知晓的。 曹丕冷笑了一声,“唰”的一下把剑鞘插在了地上瞪着张颌高览清喝道:“曹某没那个心思跟你磨叽,我就问你,你今天降是不降?” 张颌闭着眼睛,转过头去。 曹丕冷笑一声:“不降是吧?可以。来人,把最左边陷阱坑给我填实了!” 最左侧陷阱坑边,等候的不是别人,正是曹丕的嫡系部队,加上高顺的陷阵营。曹丕的部下自然是唯曹丕命令是从。而高顺那里,天大地大,军令最大,所以他在听到曹丕这话后,在众人都被惊吓的愣怔不语,呆立当场时,直接挥手示意手下:填土满坑。不用顾忌。 等“唰唰”即铁锹土下去,把底下袁军泼的一阵鬼哭狼嚎时,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曹昂是第一个皱着眉想上前拉住曹丕的人,只是他动作还没完成,自己就先被他僚属司马懿拉扯住了。 曹昂狠狠地瞪着司马懿,发现他不为所动后,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死死地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远处的郭嘉则在看到陷阱坑动土的那一刻时,直接把目光“唰”的一下投向了曹丕,眼睛里满满的复杂:对于冀州降卒,他们现在是粮草上养不起。人数上管束不了。而战略位置上,更是尴尬,袁绍此战之后向北撤离,他们就得向北打到冀州。这群降卒生为冀州人,眼睁睁看着曹军攻打自己老家,要说不会哗变生事,可当真是可能性小得很。于是养难养,管难管,降难收,只有杀之,以绝后患了。只是他诧异地却是这次下了坑降令的……不是主公,不是他郭奉孝,也不是贾文和,而是……那个未及而立的二公子。像是在回应郭嘉心中所思一样,郭嘉身边的贾诩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捋着胡子轻声说道:“好一个……会一箭双雕的二公子呀。” 郭嘉闪了闪眸,低下头,没有接茬。 而曹丕那边则继续咄咄逼人地看着张颌:“我再问你一次,你降是不降?” 张颌早就被曹丕举动气的七窍生烟了,这时听到他发问,狠狠地啐了曹丕一口:“你休想!” “好,不降?可以。来人,把第二方,第三方土坑也给我填平了。” 张颌闻言立刻豁然抬头,拿没受伤的一只手指着曹丕,手抖声颤地说道:“你……你……” “第三遍,你降是不降?” 张颌猛喘了几口气,咬牙看着曹丕,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曹丕见此倒是干脆,手一抬,直接又令:“填第五方,第六方,第七方!我再问一遍,若是你还不肯……” “够了!”曹丕话还没说完,一旁靠张颌肩膀支撑的高览忽然出声,眼盯着曹丕,恨声恨气的说道:“不必在填了!高某归降便是。” 曹丕眉一挑,眼睛转向张颌。张颌头靠在坑壁上,无奈地合上了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罢了,二公子。张颌归降便是,请你……放过那些……” 还没等张颌把话说完,曹丕就一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留下张颌在坑底郁闷地攥拳瞪眼。 而一直紧紧盯着曹丕的郭嘉则在看到曹丕转身那一霎,嗖然睁了睁眼睛,某种闪过一丝别样的光彩。贾诩也跟着轻轻地叹了口气,捋着胡须,似有似无地喟叹道:“二公子这性情……当真是……” 后面的话贾诩没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感慨些什么。只是经过这次,曹营里能跟曹丕说上话来的人显的更少了。甚至在他几个兄弟里,除了大哥曹昂在事后逮着他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通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他外,他同父同母的弟弟看到他都有些嫌疑了。曹彰还好些,只是那一阵的问题,曹植对他则像是彻底畏惧了,每次见他都不在如小时候那般吵吵嚷嚷,而是有些躲闪,对他说话也颇为疏离有礼,客气地让人看了心酸。 曹丕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做任何解释。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过一样,依旧如故。只有曹孟德在听到自己二儿子的作为后,面色复杂地合了合眼睛,遮住了眸光里的内疚,难过,不忍和心疼。但最后曹司空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封额外的请封奏折连带在报捷喜讯里一道送回了许都。据刀笔吏说,那封额外的请封折子很简练,曹公只有吩咐短短几句话,中心意思却只有一个,就是给二公子升官:着屯骑校尉曹丕迁左军中郎将。 那封奏折在许都象征性地走了下形式,极为意料之中地得到了批复。而大军从官渡报捷的喜讯也很快就被荀彧在许都传开,同时先前那变态一样的书信禁制也开始恢复,前方将士总算能正正常常跟家人通信了。 官渡捷报和郭嘉的信函传来时,蔡妩正在家里跟前来拜访的貂蝉聊天。 聊到一半时,柏舟就捏着郭嘉前线来信跑来了。貂蝉看看蔡妩,很识趣地站起身,笑眯眯地调侃:“阿媚,可是又要忙着回信了吧?我便不在这碍事了,还是回去吧。” 蔡妩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咬咬牙,还是忍痛把郭嘉的信先放到一边了:“这个等会儿再看也不迟。你先别急着走,咱们在说会儿话。” 貂蝉挑了挑修长的眉毛:“当真要等会儿再看?这么长时间音信不通,你就当真不急?” 蔡妩嗔了她一眼:“就你话多。你不说没人把你当哑的。” 貂蝉摇摇手:“我不说了。你去看信去吧,我呀,正好想逛逛你们家花园了。在许都净是看些园林假山,叠石贵木的园子,像你们府上这样……如此……‘浑然天成’的还真是稀罕的很呢。” 蔡妩白了她一下,冲她挥挥手:“去吧去吧。杜若,你跟着貂蝉姑娘一道过去。省的这嘴利的等会儿说你姑娘待客不周。回头又得冲我抱怨呢。” 杜若忍着笑意,冲貂蝉伸出手示意了下:“貂蝉姑娘请。” 而里头蔡妩一见杜若他们离开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地撕了信封,往下一倒,信纸连带一根小木棍一块被倒了出来。 蔡妩伸手凑近捏起木棍放到脸前头瞅着:这是什么东西?奉孝他又在搞什么鬼?大老远送根儿一搾长的细棍来干什么? 再仔细一瞧:呵,敢情这不光是木棍,还是木雕呢。上头居然刻着几支还算精致的海棠花。下面附带着几个小小的纂字:与爱妻生辰之礼。 蔡妩在眯眼看到这一行小字后,眼泪瞬间就湿透了眼眶:来许都之前,她的生辰,他们都是在一道过的。郭嘉在颍川时候送的东西总是很别出心裁的,当然有时候也让她哭笑不得。记得有一回郭嘉出门看中了一对玉镯,要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带钱。要是放别人身上,人肯定就缓一缓,回去拿钱再来了。郭嘉可不,人家直接把自己押首饰铺子里了,然后翘着二郎腿,喝着大茶,等着柏舟来给他付账带他回去。而回到家后,蔡妩本来是想发作这不靠谱的一顿的,结果郭嘉一点场合不顾,当着小郭奕的面就肉麻兮兮地说起情话。把蔡妩臊的脸红耳热,压根儿就稀里糊涂忘了这茬。 但是来许都后,郭嘉送她礼物的时候就很少了。虽然不至于忙到忘了她生辰,但是他真的没有在颍川时候那份闲心,花上整月的时间琢磨要送她什么东西了。蔡妩对此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失落还是难免的。 但是郭嘉好歹还知道补偿,在来许都后,蔡妩生辰最常见的就是,郭嘉在当天恬不知耻地吩咐厨房搞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吃食,然后要求送去卧房里。在看着蔡妩马上要发火之际,又没羞没臊地搂着她肩膀说:阿媚,为夫今年实在不知道准备什么样的生辰礼了。要不,我把自己送给你吧?今儿为夫保证,把我家阿媚服侍的妥妥帖帖。咱们在生个姑娘,咱们的姑娘。 每每郭嘉言及此处时,蔡妩总是脸红心跳地暗自哀嚎:谁说这时候人保守的?这时候人的闺房情话说得可不比一千年以后的人含蓄多少?果然,闺中之事这点破事,是几千年都没法遮掩和改变的。 蔡妩捏着这所谓“发簪”发了会儿愣,反应过来以后攒攒眼睛,把着簪子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它珍而重之地放回了袖子: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舍得。他没回来,她就想着不管是要他亲自为她戴上,还是要他成第一个看到她戴上的人,她这会儿都不舍得戴的。 正在蔡妩回神之际,外头刚退下的柏舟忽然又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子辈家务操心事 蔡妩诧异地看着柏舟:“出什么事了?” 柏舟抿抿唇:“回主母,娴儿姑娘回来了。” 蔡妩挑挑眉站起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娴儿回来了?回来了好呀。咦,怎么没见她进来?” 柏舟沉着脸,指指廊下走道:“咱们大姑娘跟娴儿姑娘一起过来呢,会迟一些。娴儿姑娘,脸色不太好,而且……眼睛也是红红的。像是……受了什么欺负。” 蔡妩一听一下皱紧了眉毛,抬脚上前站在廊下,静静地等着戏娴过来。 回廊尽头,戏娴被郭照搀扶着,眼圈红红,脸色苍白,小脸憔悴,浑身透着一股犹豫和哀伤,只是一只手却稳稳地放在了小腹上,显出一种柔和至极的表情。 蔡妩眯眼看着几人走近,然后又瞧了瞧戏娴的脸色,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开口:“进去说,娴儿,把腕子给我。婶婶给你把把脉。” 戏娴抿抿唇,进了屋子后,边把手腕递给蔡妩,边低下头,倔强地闭上了嘴巴。 蔡妩摸着戏娴脉象,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先是一喜:哎呀,自己这是要不到三十做祖母辈了吗?但在看着戏娴脸色后蔡妩又是一忧:娴儿她……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这又是怎么了? 蔡妩把着戏娴脉搏,眼盯着戏娴,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声音缓缓地开口,肯定地道:“你有快三个月的身子了你可知道?” 戏娴沉默了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蔡妩皱起眉,也没来的及责怪戏娴为什么早前不告诉他们这事,就得颇为担忧地看着戏娴的红眼圈问:“那你这是……你……和子佩吵架了?小两口闹矛盾了?” 戏娴僵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着头,目光有些发呆地看着地面。 蔡妩被她表现弄的心里抓毛,小心脏一个劲儿的“咯噔”“咯噔”跳。 郭照也是偏着头,满是担心地看着戏娴。就见戏娴在沉默半晌后,忽然抬头,一把抓了蔡妩腕子,咬咬唇后,声音颤抖地跟蔡妩说:“妩婶婶,娴儿……娴儿想……和徐瑾……和离!” 蔡妩闻言“唰”地一下就僵在了那里,等反应过来戏娴说的是什么以后,一下就冒出三丈的火苗:“和离?娴儿,你刚才说什么?你可知道你刚才在说些什么?” 戏娴万分笃定地点点头:“娴儿知道。娴儿说的,就是和……徐瑾和离。” 蔡妩皱紧了眉毛,好一会儿才忍着不解和怒气问道:“为什么?告诉妩婶婶,你为什么和徐瑾和离?” 戏娴合上眼睛,抿嘴低头就是不说话。 蔡妩看着她,心里一阵火气,声音也不自觉抬高,厉声问道:“戏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戏娴僵了僵,抬起头,怔了好一会儿后,忽然一把扑进了蔡妩怀里,抱着蔡妩万分委屈地哭诉道:“妩婶婶,娴儿后悔了……娴儿不想再回去了。” 蔡妩一下愣住了身形,刚还是气愤满满的蔡妩,在戏娴扑过来的那一霎,怒火瞬息消灭。取而代之地是满满的心疼和无奈。她伸手环住戏娴的肩膀,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戏娴后背一边放缓了声音,语带疼惜地问:“娴儿,告诉婶婶,到底是怎么了?” 戏娴在蔡妩怀里抽抽搭搭地哽咽:“妩婶婶,徐瑾他……” “他怎么了?” 戏娴身子僵了僵,最后还是摇摇头,沉默地爬蔡妩怀里,哭的万分委屈,泪珠子一点一点下掉,没一会儿就浸湿了蔡妩的衣襟。 蔡妩蹙了下眉,冲杜若使了个眼色,杜若立刻会意,转身悄无声影地退出了门厅。拎着两个戏娴的侍女到了一边的一个耳房里。 花厅里,蔡妩轻拍着戏娴,边给戏娴擦泪边担忧地劝:“快别哭,快别哭。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这么掉泪对眼睛不好。” 没想到还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戏娴哭的更厉害了。 蔡妩一下子就有些手足无措,扶着戏娴肩头,有些着急地问:娴儿,先别哭,先告诉婶婶,你这是怎么了?” 戏娴捂着脸,又抽噎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回道:“婶婶,我觉得……我不想再在徐家呆着了。” 蔡妩一愣,皱着眉:“徐瑾不好吗?” 戏娴别过头,还没开口眼中就又涌出了泪花。 蔡妩立刻禁口不言,不再逼问:她觉得自己现在只能等着杜若那头结果出来。 可杜若那里问询结果也是相当让杜若吃惊的,戏娴身边两个侍女跪在地上,在杜若的威逼呵斥下,终于抖抖索索地说出了戏娴在婆家的情况: “我们姑娘,其实在徐家……没有她跟夫人回报的那么好。从成亲到现在,,姑爷只去过姑娘房里两回。一回是……成亲洞房花烛那天,还有一回就是……大约三个月前吧,姑爷醉酒后,进了姑娘房间。” 杜若浑身一僵,弯下腰看着两个侍女,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说,你们姑娘成亲这大半年来,和你们姑爷只同房过两回?” 圆脸的那个侍女点点头,很是不平地说道:“何止这些,姑爷还经常夜不归宿呢。家里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徐府的人帮忙给他打着掩护,咱们的人,根本打听不出他是干什么的。只晓得他出门时穿的衣裳跟他回来时穿的都不一样的。姑娘有一回好奇,出口问了下,直接就被姑奶奶训了一顿,说男人在外头做事,女人只要好好守在家里就好,旁的不用操心。” 而她身边那个瓜子脸的侍女也在一旁小声小气地补充:“……其实……不止姑娘,咱们这些陪嫁的人也纳闷。有些心思活泛的,现在都开始猜测姑爷当年娶姑娘……其实就是迫不得已。碍于咱们大人和荀大人他们面子,不得不娶的。而实际上,他自己早就有心上人了,咱们姑娘过门,让他负了那个姑娘,他一时抛不开,接进府又怕开罪姑娘,得罪军师祭酒府、中书令府和司空府什么的。所以……只好就在外头买田置地,养起了外室。” 杜若闻言整个身子都气的微微抖了抖,瞪大眼睛看着两个侍女厉声喝道:“既然知道这些事情,为何不早早来报?” 圆脸姑娘即畏惧又委屈地申辩:“非是奴婢们不想来报,而是姑娘她不让。……姑娘说……路是她挑的,人是她选的,如今这般境地,也是她……” 杜若合了合眼睛,满是不信地冷笑着看着两个侍女:“娴儿姑娘若真不让你们是说,那她今天为何回来呢?” 瓜子脸姑娘脸上闪过一丝恐慌,随即伏低身子,不敢再看杜若。倒是圆脸姑娘挺直接地回答:“姑娘今天早上给姑奶奶立规矩的时候恶心干呕来着,被姑奶奶发现以后,直接说姑娘以后不用伺候姑爷了,让雨儿去给姑爷做通房。姑娘气不过,跟姑奶奶争了两句,姑奶奶就说……”圆脸姑娘说道这里,脸色忽然涨红,眼睛了也全是愤愤不平的光,咬牙深呼吸了几次硬是没把气息喘匀。 杜若眼睛一眯:“那个所谓的姑奶奶……她说了些什么?” 圆脸姑娘一咬牙,豁然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杜若,狠狠扣了几个头后才回道:“她说……在兖州时就知道高夫人是个……相比有其母必有其女。果不其然,这才成亲多长时间,就要管到姑母夫君头上。若是以后生了孩子,还得了吗?” 杜若“啪”的一下把手掌拍上了桌案,目光喷火看着底下侍女,咬牙切齿地问了句:“还有什么,娴儿姑娘在徐家还受了什么,一并说来。另外,我还问你们,这些事情,徐瑾他知道吗?他知道娴儿受委屈吗?” 叫小雨的那个姑娘直起身,思索了一下后迟疑地摇摇头:“许是不知道的。姑爷在家的时间并不长久,而且他行踪有些……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那位姑奶奶在姑爷跟前和在姑娘跟前简直就是两个人。姑爷在家里时,她又是张罗着,又是操心那,对姑爷就像对待自己亲身儿子一样,甭提多慈爱了。可是姑爷一离开,她立刻把什么活都交给姑娘,而且晨昏定省,早晚规矩,一点不能少,姑娘待她哪里是伺候姑母,简直比伺候婆母还……。” 小雨话没说完,圆脸小丫头就在一边接口:“奴婢听到姑娘跟姑爷说过这事的。可是姑爷也只当劝姑娘说姑母孀居不易,难免性情古怪。加上姑爷说是姑奶奶从小把他带大的,对他有教养之恩,他把姑奶奶当做生母一般对待。姑娘年轻,贤惠,还是多多体谅,别跟老人家一般见识。” 杜若冷笑了几声,站起身,跟两个丫头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包括你们姑娘,记住没?” 两丫头想躲过一劫一样,连连点头。杜若焦躁地挥挥手,止住她们动作,自己转身回往花厅去给蔡妩汇报情况。 花厅里,戏娴已经被蔡妩哄着,郭照劝着,极为困乏地回了房间。只是到临走,她到底也没说出自己在徐家到底受了什么遭遇。 等到杜若把侍女的说的情况回给蔡妩后,一向还算温和的蔡妩一下就扔了桌案上一个茶杯,抬着头,声音沉沉地问杜若:“她们真是这么说的?娴儿在徐家就是这么过的?” 杜若抿着嘴,狠狠地点点头:“还有,听说那位徐家姑奶奶之前在兖州时是知道高夫人的,所以在打听了娴儿姑娘家事后,并不乐意让自己侄子娶娴儿过门的。是徐瑾自己执意要……” 杜若还没说完,就见蔡妩“嘭”的一下拍到了桌案上,怒气冲冲,口不择言地说道:“我当然知道是他自己执意要娶的!可是娶回去以后,大半年同房两次是怎么回事?他这算什么?放着娴儿当摆设还是要让娴儿守活寡?” 杜若看着气上眉梢的蔡妩识趣地闭上了嘴。 蔡妩豁然起身,捏着帕子在花厅里来回踱了两圈,越想越生气,最后一下停住脚,对着杜若吩咐:“去派人把徐瑾给我叫来,我要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娴儿交到他手里,他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母亲不可!” 蔡妩话音一落,郭照的声音就从厅外传了进来。紧接着郭照身影也跟着出现在厅门口:她刚才陪着戏娴一道回房去了,现在回来,正好就听到蔡妩要杜若去叫人的这句。 蔡妩回过神:“照儿?为何不可?” “母亲这是关心则乱。刚才娴儿姐姐在这里时,母亲可曾注意到,您每次提到徐瑾时,娴儿姐姐的脸色?” 蔡妩愣了愣,她刚才净担心戏娴了。在她看来,她们家娴儿丫头脸色从头到尾都是委委屈屈的,哪里能看出提到谁时,她表情有啥变化? “母亲没看到吗?每次您一提起徐瑾,娴儿姐姐反应就很不正常,或是发僵,或是呆愣。” 蔡妩身子顿了顿,眨着眼睛回忆了一番以后很有同感地点点头:“照儿的意思是?” “偏听则暗。母亲何不暗中着人到徐府及他左邻右舍间暗地打探一番,看看事情是否真的如娴儿姐姐两个侍女说的那样。” 蔡妩怔了下,说实在的,她还真没想到这个。照她的想法就是:我们家娴儿便是有千错万错也自有我们说教她。我们就是爱护犊子我们就是偏心。我就是只要听我们姑娘怎么说的就好。至于旁人,好好看着就好,不用瞎操心。而对于徐瑾那个守寡的姑母,蔡妩想的更是直接:那女人就是更年期加晚年生活孤苦导致心理变态,所以现在是变着法的折腾侄媳妇。不搞得家里,乌烟瘴气,鸡飞狗跳吸引点别人注意力,这女人不算消停。 但是这会儿被郭照一说,蔡妩才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啧啧,糊涂了不是?又忘记娴儿她现在嫁人了?她不是那个依偎着大人撒娇的小姑娘了,她得有她自己的路!这也是她自己的家事。她太多插手不好,而情况没搞清楚搞明白之前,糊里糊涂插手更不好! 蔡妩想完无奈地叹了口气,招手叫了一个丫鬟,在她耳边叽叽咕咕地吩咐了几句后,把人打发出去。回过头,蔡妩又转向郭照,很是关切地问:“照儿,你离开你娴姐姐院子时,可曾听到她说些什么?” 郭照摇摇头:“她一路上都沉默的紧。加上我瞧着她脸色不好,也就没有多问。” 蔡妩头疼地撑了撑额头,转过身提了裙裾边走边说:“随我一道去看看她吧。要是她歇下了,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再给她把把脉。这丫头,真是……让人操心的紧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当个长辈不容易 郭照听话地跟在蔡妩身后,绞着小帕子,低着头随她一起往戏娴院子走。走到一半时,正好看到貂蝉从戏娴院门出来,蔡妩和杜若相当诧异地停住脚:杜若是诧异她这会儿不是应该呆在后花园赏花吗?怎么没在呢?而蔡妩是觉得貂蝉从戏娴屋子里出来,有些不可思议,两人虽说不算陌生,但绝对不算熟识。戏娴丫头开始见貂蝉时还算友善,待知道她是这个军师祭酒府名义上的二夫人后就开始很不感冒。以后再见到都是礼貌疏离问貂蝉姑娘安好。让貂蝉和蔡妩私底下没少苦笑了,当然郭嘉也因着这事,没少被勾起旧事的蔡妩掐了胳膊。 倒是蔡妩身边的郭照脸色很正常,她踮起脚尖在蔡妩耳边说道:“是照儿派人请貂蝉姑娘过来的。照儿觉得,这时候,说不定娴姐姐不想见到熟悉人。跟貂蝉姑娘的话,没准她会说些东西也不一定。” 蔡妩眼睛一亮,转眼看向貂蝉,声音带起一丝笃定:“娴儿可跟你说了什么了?” 貂蝉点了下头,几步上前走到蔡妩她们身边,看了眼郭照后,跟蔡妩点头示意说道:“确实说了些东西。虽然不算紧要,但我觉得你可能该知道。” “她说了什么?” “她说……徐瑾对她很好……除了……不喜欢碰她,其他的,可以说是千依百顺。至于徐瑾姑母那里……”貂蝉皱了皱眉,像是在斟酌一个措辞,“娴儿说的很含糊……好像……徐瑾的姑母并不喜欢娴儿。听说,她在娴儿要求嫁给徐瑾以前就在忙活给徐瑾张罗一件婚事,结果被娴儿……所以那婚事不了了之了。但是她对娴儿总有些……” 蔡妩了然地点头。貂蝉不用说她也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军师祭酒府难念的就是那个让人操心又不着调的当家老爷,郭奉孝先生。而他们娴儿家难念的恐怕就是这场不算婆媳纷争的家庭矛盾了。 自古来,婆媳关系就是世界上最难处的关系。加上他们娴儿的状况有些特殊,婆媳还不是真婆媳,这事情就更复杂了。 娴儿是个看似没有娘家,实际却有一堆权倾朝野的娘家势力的女子。保守点讲,戏娴对徐瑾,确实算有些“齐大非偶”。可这些所谓“强齐”偏偏却没一个说要提拔提拔徐瑾,把徐瑾给弄到上层去的。 而徐瑾家里,情况看似简单,实际也算棘手。徐瑾爹妈早死,被姑母养大。徐瑾自然对姑母有一份感恩和孝敬之心,加上姑母孀居归家,难免有些怜惜之意。平常言行,自然是把徐家姑奶奶视为亲妈一样对待,徐氏对徐瑾家事当然也是一把抓。可是在徐瑾娶妻以后,戏娴这让她看不上的丫头就成了他们徐家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而她徐氏不过是个寄侄子篱下的姑母而已。巨大落差之下当然就造就了层层矛盾。 徐瑾一边是心爱的妻子,一边是抚养自己成人的孀居姑母,真是怎么取舍都是头疼事儿。这情况,当真是你偏谁向谁都不好使,所以徐子佩劝戏娴忍让,也就算是在情理之中了。蔡妩想,说不定徐瑾说完要戏娴体谅的话,回过头就得去跟他姑母说让她宽心,别总跟小辈儿计较的事。 貂蝉一见蔡妩了悟就聪明地闭上了嘴,看看戏娴院子,跟蔡妩丢了个:“你先忙这事吧,我回了”的眼神后,冲蔡妩告辞离去。临走时给蔡妩提示道:“阿媚,我觉得娴儿她似乎……没有告诉徐瑾……她有身孕的事。” “我知道。”蔡妩很赞同地附和了声:“那丫头,这次跑回来,恐怕一时半刻没有要告诉徐瑾的打算了。” 而实际上戏娴当真如蔡妩说的那样,并没有打算告诉徐瑾自己怀孕的事。徐瑾人一走就一两个月不会来,他走时,戏娴还没发现自己有孕的时,等到发现了想写信说了,却惊讶地察觉,其实自己根本不知道信该寄到哪里。徐瑾从来都没跟戏娴说过自己是去的哪里。而戏娴在最初的提问得不到回答后,渐渐地也就很识趣地不再询问了。 但是这些在徐府人眼里看来就是新夫人不关心主子:连自己丈夫的行踪都不关注,这哪里是一个做妻子的该有的呢? 所以等到蔡妩派出去的人打听回来汇报时,说的又是和戏娴那些侍女和陪嫁人一种完全不同的说辞。在他们看来是新夫人仗着自己背后势力,强嫁徐瑾不说,还处处跋扈张扬。表面一副温良贤惠谦恭模样,实际上背后却是连房门都不让徐瑾进。难怪姑奶奶会替主子抱不平,谁家摊上这样的媳妇都受不了,也怪不得主子会养外室,这因为就是在家里憋屈的呀。 蔡妩听到汇报时,自己都懵了:这当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样的事情,在两波人说来就是两种不一样的说辞。蔡妩拍着胸口,有些庆幸:幸亏今天照儿一早拉着娴儿出门散心,没听到这番回话,不然不知道她心里要怎么难受呢:她那么想过太平日子,那么像安稳度过一生,她甚至为此学了所有她曾经不喜欢的,不屑一顾的温良贤惠。可是却换来徐氏不问青红的一个“母亲彪悍。有其母必有其女”的评价。甚至还有在徐氏纵容下,下人们那些 捕风捉影甚至是人云亦云的谣言。 蔡妩越想越觉得心里有气,越想越觉得娴儿被委屈着了。她眼瞪着回报的下人好一会儿,才“呼”的一下起身,跑到书房抓了纸笔,在跟郭嘉的回信里详详实实地讲述了戏娴的事。然后脸色阴沉地封了信封,心里愤愤然地暗暗决定:娴儿这回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徐瑾,他来请还罢了,他要是不来……他们家不光养娴儿绰绰有余,连会养孩子的人会教育孩子的也多的是! 而搅和的蔡妩心思难平的徐瑾家里,这会儿似乎也不算好过,刚刚回家的徐瑾进门以后第一个喊的就是戏娴的名字,可是叫了几声没见有人答应,再一看自己姑母神色惊慌,目光躲闪,心里一下就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等他推开旁边挡路的属下,快步走到自己和戏娴卧房时,看着空空的衣柜和干净齐整地没有一丝人气的床榻时,一下就僵住了身子。 好一会儿才转过身,面无表情,目无波澜地看向身边一个丫头,声音低哑地问:“你们夫人呢?” 小丫头被徐瑾那一眼盯的浑身冷汗,“噗通”一下就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回答:“夫人……夫人……在您走后,因为一些小事和姑奶奶吵了起来……姑奶奶说了她几句……夫人就……” 徐瑾闻言像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又是这个事。又是娴儿和姑母的事。只是再睁开时,却是眸光一利,目色如刀地盯向跪倒地上的丫头,声音冷冷地说:“说,接着说。爷很像听听你到底是怎么给你家夫人上眼药的。” 小丫头一下就禁了声,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滴落。 徐瑾不耐烦地踢开人,抬脚就出了屋子,健步如飞地往外走。 走到一半忽然被斜刺里冲来的徐氏拦住。徐氏看着徐瑾,微抬起下巴,声音平静而不是严厉:“瑾儿,你要去哪里?” 徐瑾换上副表情,耐心地解释:“姑母,我得去祭酒府把娴儿接回来。” “不许去!”徐氏声音一下拔高,“徐瑾,看看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从回家以后,没有给长辈问安,没有召集下人见礼,更没有从从容容地面对你夫人离开的事。一个女人就能如此左右你的情绪。你的克制哪去了?从小姑母是怎么教你的?” 徐瑾僵了僵,脸上表情说不上是惭愧也说不上是歉意,只是带着焦躁地冲徐氏讨饶:“姑母,侄子这次失礼的事,等会儿我回来再说好不好?我先把娴儿接回来行不行?” 徐氏冷笑了一声,看着徐瑾眼光不明地侧开身。徐瑾下意识地迈步而走,就听徐氏在后头毫无起伏地说道:“你最好能把她接回来。只是,徐瑾,你要想清楚,你姑母我和你的妻子戏娴都不是能轻易服软的人。你这一趟接她,最好能想通事情,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徐瑾脚步僵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徐氏,声音清冷,眸中也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了句:“姑母,既然你知道娴儿是什么样的人,何必又故意为难她呢?”徐氏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指着徐瑾:“我为难她?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父母是什么人?她后头有多少人?我不全是为了你,怕你被她欺负,怕你被她压出,怕你像你那个死鬼岳父一样被自己老婆在大庭广众之下揪耳朵还能嬉皮笑脸不嫌丢人?” 徐瑾皱了皱眉,没有再跟徐氏争执,而是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叹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军师祭酒府赶去。 军师祭酒府上出门来迎接他的依旧是柏舟。只是柏舟看他的脸色不太好,眼睛也带着几分不善。徐瑾低着头,对柏舟如此反应的原因心里门清。脑子里也在飞速判断等会儿见了蔡夫人,该说些什么才能博得她的谅解。 只是等到了花厅时,徐瑾在看到戏娴的那一霎,忽然就发现自己之前在路上想的那些应对劝解说辞其实都属徒劳,在见到眼前这个憔悴苍白又带着虚弱倔强的人的那一刻,徐瑾忽然就哑了嗓子。 在目光往下扫到戏娴微微隆起的小腹时,一向喜怒不显的他脸上一下就闪过惊讶,狂喜,后怕,难以置信等诸多表情。 蔡妩看着僵立在门口的徐瑾,心里有些担忧地看向戏娴,却发现今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戏娴在看到徐瑾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一个微不可察地笑意,但却只一瞬,就被她掩盖下去,取而代之地又是拢上眉梢地忧郁和愁绪。 徐瑾的眼睛有多刁呀,他在昏黑暗淡的底下尚且能察觉到藏于暗处的危机,何况戏娴是一直被他望着的人? 蔡妩冷眼看着小两口的表现,心里一个劲儿的冒火,这是干什么?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明明眉来眼去间,傻子都能看出,这里头有真情意的存在。但是要我家娴儿要和离是怎么回事?那个不进房间守活寡是怎么回事?徐瑾你小子置外室的事是怎么解释?还有,这半夜三更招呼不打就离家出走是在闹什么? 蔡妩一肚子的问号就在徐瑾刚踏入门内时化作一团怒气,她瞟了眼旁边的戏娴,然后手一抬“啪”的一下拍上桌案,冲着徐瑾阴阳怪气地喝道:“这是哪家公子?怎么有幸光临我这会出悍妇的府邸了?” 徐瑾闻言一下僵住身子,目光不解地看向一边的戏娴。戏娴别开头,脸色变得很复杂,但对徐瑾却是连道目光都懒得给了。 “你不用看她。徐瑾,你今儿来是干嘛的?要是来是道歉的,我们娴儿接受,要是来请人回去的,我劝你还是别费心了,等你什么时候把你家里的事情摆平了,什么时候再来请我们娴儿回家吧。” “我当初同意娴儿嫁给你,是觉得你这孩子看着稳重踏实,是个可以过日子的人。是个知道体贴,知道疼人的人。娴儿嫁给你,应该能遂了她的心思,有个踏实安静日子的。” “可是你呢?你干的什么?让你怀着三个月身孕的夫人眼睛红红地回了娘家?这就是你当初答应的必然不会相负?徐瑾,你的必然不会相负,说的倒是轻巧的很,做的倒是好看的很呢!” 徐瑾身子抖了抖,嘴巴张了张,却到底还是没发一声辩驳之言。只是转脸眸光却温柔歉疚地看向了戏娴。但戏娴只是低了头,既没有感受到徐瑾的目光,也没有察觉到蔡妩地暗中窥看。 蔡妩一见戏娴两口子这反应,登时就觉得戏没法唱下去了:她这里质问讽刺的话说了一堆,可是这俩人却没有一个反应的。难道要让她一个人接着演独角戏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家事平息奔邺城 蔡妩话说完也没见徐瑾接茬,只好直接出声问他:“徐瑾,你打算怎么办?” 徐瑾欠了欠身,低着头表情不明地说:“瑾定会给蔡夫人一个交代,只是在之前,蔡夫人能否……” 还没等他说完,蔡妩就会意地看了眼戏娴,然后凑到她耳边说:““娴儿,妩婶婶先出去。你有什么想问想说的跟子佩说开吧。毕竟两口子的事,婶婶说多了也不好。我就在隔壁耳房,有事或者身子不舒坦直接着下人报来就行。” 戏娴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蔡妩,似乎是想说挽留的话,但是却被蔡妩以目光制止了。徐瑾感激地冲蔡妩拱了拱手,蔡妩没反应,只是在出门经过徐瑾时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按说这是你们两口子的家事,我虽然算是长辈,可作为一个外人,也不应该插手。但是,子珮,我得知道当初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同意了这桩婚事,既然你娶了戏娴,你就该好好的待她。你家里的事情我不管,但是让我家娴儿委委屈屈的回了娘家就是不行。还有,你家中长辈如何,想必你比我清楚,如果你找不到解决的法子,徐校尉,你觉得,我会放心让娴儿跟你回去吗?” 蔡妩说完也不等徐瑾会有什么反应直接抬步出了厅门。 门外的杜若杜蘅她们见蔡妩出来相当诧异,最后还是杜若问出:“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小两口的事情,长辈们插手只会越忙越乱。徐瑾的姑母不就是一个例子。我虽然不平咱们戏娴受得委屈,可是要治标治本,解决矛盾,还是得靠他们自己。从心底解开结扣才能过去这一关。徐瑾那孩子,刚过来时,我还没开口训人时他的内疚歉意就已经快溢出眼底了,我若在继续呆着,等会儿恐怕真的不好收场了。” 杜若点点头,像是心有所悟。杜蘅却不以为然地憋着嘴,小脸上满是忿然之色。但也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小声咕哝了句:“倒是便宜他这小子了。要是老爷知道这事,指不定会……” 蔡妩眉角一抽,心里忽然就升起一丝不确定感:貌似……那天……她在气头上时好像在给郭嘉的信里把戏娴这事告诉他了……写的内容还挺详实,挺直白,挺生动。这要是让他回来了,徐瑾这孩子少不得得有一番“磨难”吧? 蔡妩想了想郭嘉的性子,又默默计算了一下前线有多少知道消息后可能会暴跳的“叔伯”数,不由小小打了个抖:愿诸神与徐瑾同在。 显然蔡妩的祈祷没起什么作用。估计是徐瑾职业问题神明很明显没想着偏袒保佑他。徐瑾在蔡妩走后,在花厅和戏娴只说了一刻钟的话,就黯然离场。当然他离开时只有他自己,戏娴依旧没有跟他回去的打算。 当下人来耳房报给蔡妩说徐姑爷走了时,蔡妩才回花厅,端详了会戏娴的表情,终于还是不忍地看着戏娴问道:“不想跟他回去?” 戏娴眼睛红红的,想是刚才可能哭过,她抬起头看着蔡妩:“妩婶婶,不是不想。是不能。” 蔡妩不解地挑挑眉:“不能?为何?难道他当真不再喜欢你,当真在外头养了外室了?看着不像啊?” 戏娴摇摇头,许是连日来一直在军师祭酒府待着,到了许多郁闷之事,加上今天徐瑾到来也确实让戏娴心神动荡了一番,所以她此刻倒是很有了一番倾诉欲望。 “他没有在外头养外室。这点我从来深信不疑。那些话不过是姑母撺掇或者纵容下人传来,给我添堵的谣言罢了。” “那你这是……” 戏娴苦涩地笑了笑,抬眸看着蔡妩:“妩婶婶,你觉得成家是什么?” 蔡妩一愣,就听戏娴继续说道:“很久之前我就在想,喜欢是什么?钟情是什么?成亲成家有什么?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钻牛角尖。怀疑那些都像是我父母那样,走到最后,一同走向消亡吗?后来到许都,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等到成家之后,自己也体验了。才觉得那个不对,喜欢和钟情都应该是个过程,一个彼此欢愉的过程。而成亲成家则不然。它应该是加诸了责任和理性的。” “妩婶婶,我想我是喜欢徐瑾的。但这并不能够让我觉得我该为他的姑母退步妥协到让她诋毁的父母。其实他说的那些我明白,不过是双方要互相体谅。我试过了,可是我失败了。我体谅不了她那种非要压人一头的想法,那是和我母亲完全不同的一种……一种咄咄逼人。她似乎总是担心,我会成为我母亲。她总是会时刻敲打我:徐瑾是我的丈夫,是比我尊贵,比我高出一等的。对于他的所有,我作为妻子都该无条件服从。我觉得我接受不了。” 蔡妩偏偏头,试探性地建议:“你……可以……试着和她沟通沟通吧?毕竟能养出徐瑾这样的人来,那位姑母,或许不是蛮不讲理的人。”蔡妩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拜郭嘉那惨淡到人丁单薄的家庭所赐,她对和公婆相处的经验真是少的可怜。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也实在是在情理之中。 戏娴闻言抬了抬眸:“妩婶婶,你得知道在婆婆眼里,媳妇和儿子终究是不同的。就算再通情达理,她的心里也是向着自己儿子的。更何况徐瑾姑母面对的,是一个当做儿子养大的侄子和一个让她非常不满意的侄儿媳妇呢。” 蔡妩闻言眼睛一眯:她就是听不得哪个人说他们娴儿不好。就是娴儿自己也不能说。 “妩婶婶别气。娴儿说的都是自己心里话。”戏娴很敏锐的察觉了蔡妩情绪,赶紧跟着开口解释:“说不能跟他回去,是我实在不能跟会诋毁我父母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即便,她是我丈夫的长辈。” 蔡妩藏在袖子中的手听到这句话时一下子攥成了拳头:果然这才是娴儿离开徐府症结所在。什么养外室,什么不入房门,什么姑母严苛都不及这一条来的猛烈。早知道这样,她就不用跟郭嘉在信里啰嗦那么多了,直接就告状,写徐瑾家姑母欺负人,她敢诋毁志才先生和毓秀姐姐?她真该被好好说教说教! 说教人当然是要的,可是是说这当姑母的还是说徐家当家的就是一门艺术了。蔡妩那会儿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她跟戏娴聊天的时候,今刚回家,才从军师祭酒府失利而出的徐瑾就被从尚书令府上来的一个下人笑模笑样恭恭敬敬地请到了荀彧书房。给徐瑾上了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荀彧坐在上首,看着徐瑾。表情一如既往的温蔼祥和。好像从戏娴回军师祭酒府以后,荀彧就一直跟不知道这事一样,此时见到徐瑾甚至及其亲切地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徐瑾:“子珮,坐吧。” 徐瑾哪里敢呀?眼前这人于公是他领导,于私是他长辈。在这个戏娴回娘家的档口,徐瑾没犯什么公事错误就被叫来见领导,用脚趾头想,徐瑾都知道这肯定不是见见面说说话那么简单的。他恐怕得绷着点,随时做好被揍一顿的准备。 哪知荀彧压根儿就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荀文若先生很温和地端着小茶碗,边喝边漫不经心地问:“子珮,进来可好?” 徐瑾愣了愣,低着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好:文若先生这冷不丁的一问,是想他答好还是不好?是问公事他自然得说好,那要是问私事呢?徐瑾想着心里苦笑了一下,任谁摊上这事,估计都不算是太好吧。 所遇徐瑾干脆低着头,直接一礼行到底,给荀彧及其诚恳的认错:“瑾今日忙于公务,疏忽家中,累及娴……” “行了。”荀彧摆摆手,冲徐瑾摇了摇:“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叫你过来?” 徐瑾一下僵住身子,身上皮肉条件反射地绷紧:他得准备好挨抽。 荀彧看了他一眼,轻笑着飘出一句:“若是文谦在,你这顿抽是肯定免不了的。便是奉孝的话,你这会儿可能也在军师祭酒府晾着呢。到我这里,你倒不用有这个担心,不过……”荀彧说着放下茶,坐直身,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紧盯着徐瑾,声音缓慢地问道:“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你向娴儿隐瞒你行踪的事。还有,你府上外室的谣言的事。” “没有外室。”徐瑾很坦然地出口为自己辩解。 荀彧不置可否地点头:“那就……解释一下向妻子隐瞒行踪的事?还有来去两套衣服,过房间而不入的事吧。” 徐瑾一下子沉默了:他觉得面对这个不急不躁,不愠不怒的荀令君比面对言辞犀利,目光不善,见他时恨不得抽他两耳光的蔡夫人要可怕的多,也难对付的多。 荀彧了然地笑了笑:“怎么不说话了?是有难言之隐?” 徐瑾咬着唇,良久才声音很小很小地回答了句:“我不想……她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怕……她会害怕。” 荀彧眸光一闪,口吻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无奈地轻笑:“还有呢?” “我……”徐瑾把脑袋低的更厉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声音有些飘忽:“从那些个地方出来,刚做过那么损阴丧德遭天谴的事。再进她房间的话,我会怕……自己身上的味道……会污了她。” 荀彧闻言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手指了指徐瑾,最后还是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语重心长道:“子珮,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该干涉。但是你得明白,娴儿她从嫁给你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妻子了。你的苦楚她会与你分担,你的荣耀她会与你共享。你得学会相信她,相信她有足够的坚强接受在你看来可能会吓跑她的事。” 徐瑾抿着唇,好一会儿才挣扎道:“可是……仍会害怕。” 荀彧蹙了下眉,而后了然道:“是因为娴儿嫁给你的方式让你觉得不踏实吧?没有任何先兆,自己心上人忽然开口要求嫁给自己,应当美好的不真实吧?” 徐瑾默了默,最后还是认命地点了点头。 “那就别让这种美好真的变成不真实。子珮,你要知道,娴儿她绝对不会像你想的那么柔弱。你不能把她当成一个娇娃娃那样。你以为你在护着她,实际上,你有过问她需要不需要吗?” 徐瑾身子再度僵直。 荀彧像是没有察觉:“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蔡夫人是个绝对护短的婶婶,若是别人,说不定你诚心诚意上门几次,别人会心软,跟着你一道劝说戏娴。慧儇的话,会心软也不假,但只要娴儿不松口,她绝对会把娴儿一直留下去。你家中姑母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是你家事。我不过问。只是要提醒你一句:这种矛盾如何解决,关键不在别人,而在于你自己。” 荀彧说完就端起了茶,看样子已经有送客意思。 徐瑾有些飘忽地走出荀彧书房,荀彧的话跟循环一样在脑袋里不断响起搞得徐瑾难得的发了懵。 当然这些还都是次要的,主要的事,是在徐瑾回来许都后没几天,之前一直忙的像陀螺一样的他一下子被荀彧批了有半年的假期来休沐。美其名曰:慰劳徐校尉辛苦,实际上就是让他整天有事没事空出时间找媳妇回家去。 徐瑾当然也想,他基本上照着一天一登门,两天一拜访的频率往军师祭酒府走的,搞得徐氏一见到他就气愤地瞪着他说他没出息。可是在瞪过一段时间以后徐氏又开始心疼侄子:这老往外走也不是个事,要不就由她长辈派人,接戏娴回来?旁的不说,戏娴她肚子里可还有徐家的骨肉呢,这个可是怎么说也不能委屈了的。至于戏娴本人,哼,也就看在她怀了老徐家孩子的份上,不跟这倔丫头计较。 可徐氏这里是有些松动了,但军师祭酒府上却比之前更难对付了,原因没别的,就是他们军师祭酒大人这回居然出奇的迅速回信了,而且回信里就明确跟蔡妩指出:蔡妩要是还想他们娴儿将来有个安稳日子,那这次就什么也别管。娴儿她想住多久住多久。就算徐瑾及徐家人来,都不用管。他们爱来就来,哪怕好话说了一箩筐,娴儿也不能就这么跟着回去。 蔡妩那会儿捏着信,眼神几乎要洞穿信纸:郭奉孝,有你这样当叔父的吗?不给侄女劝和也就算了,你还在这添乱?你干嘛呀你?倒是她旁边郭奕伸着头,看完信以后点着下巴跟蔡妩说:“娘,你说爹这是不是还有后招?他真的是不想让娴姐姐回去吗?” 蔡妩心里嘀咕了句:“没准儿他还真就是那么想的。”然后在明面上得跟戏娴说:“你是要按照你奉孝叔父的点子来还是要什么时候挑时间跟子珮回去?” 戏娴抚上小腹,思考片刻后咬牙说道:“娴儿听奉孝叔父的。他什么时候说可以回,娴儿便什么时候回去。” 蔡妩脑袋一大,登时就觉得娴儿又一次被郭嘉给祸祸了,希望郭嘉这回不会太不着调,不然她铁定跟他没完。 然后一家人,不对,是两家人就这么互相拉锯着,一方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往来请人,一方是边推三阻四,拿各种搪塞,边翘首以盼,等着郭某人的二次来信。 结果等啊等,等到一个月后,郭嘉的信没等来,倒是等来了前线捷报:中路军主帅曹孟德从荀攸计,渡河西进,攻占黎阳。大军开始反攻冀州。 再等,还是没消息,过一月还只有捷报没有家书:左路军关羽、张辽军,完胜白马,诛杀河北名将颜良,兵进延津,正与文丑对峙,冀州东路门户唾手可得。 第三个月,上半个月是回报大捷:延津被攻克。冀州门户大开。 蔡妩就想:好歹是快回来了,照她的想法,官渡打败袁绍后,曹孟德怎么说也得回来休整一阵兵马,当时没立马回程,那就是想扼住冀州门户,等事态完全稳定,就差不多了。 结果半个月后,回程的消息没来,大捷消息也是没来。但是却来了一条跟捷报差不多的军报传到许都:右路军夏侯渊,曹昂轻骑掩进,行踪诡异。绕到袁绍后方,似要走上党又似要攻邺城,战略目的不明,让官渡大败,逃亡北方的袁绍颇为掣肘。行军用兵颇为顾忌,很有处处受制的兆头。 蔡妩连续三个月啥也有用的消息也没得,只能无奈地看着戏娴快六个月的身子以及仍然锲而不舍往军师祭酒府跑的徐瑾心里抓狂地叹气。 她觉得她忽然一下子明白郭嘉按的什么鬼心肠了:他其实就是为了折腾人家子珮的吧?他其实猜到文若会给子珮放假了吧?半年的休沐期呀,简直就是产假了!娴儿不回去一天,徐瑾就得在家面对空荡荡没有人气的房间一天,就得在徐府和郭府两家之间走动一天。她不回去两天,他就得眼瞅着受折磨两天,还得来回在两家之间走动两天。这哪里是高抬贵手放人家一马?郭嘉这分明就是精神折磨加身体惩罚!忒损!不晓得跟谁学的,也不知道曹营克官渡后,有哪个不着调的又进了曹孟德帐下,给郭嘉影响了这么一手“损阴丧德”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不怕被报应遭雷劈呀? 哎,别说,曹营还真有这么一位新来不怎么怕遭报应的谋士,不是别人,正是对官渡之战有了大功的许攸许子远。 许子远这人,脑子?有!胆子?更有!而且胆子绝对比脑子大。荀攸贾诩活了那么多年,就真没见过这么会拉仇恨值的人!在官渡大局已定,冀州形式一片大好,眼看就要回师之际,许攸许子远先生,简直就成了这一片好风景中的一朵奇葩:凡许攸在曹营晃荡所过之处,要是没被那个明理的及时捂住嘴,或者说话时没几个随侍在侧的护卫跟着,他很有可能就被哪个脾气暴的武将给“咔嚓”了,然后人家自己再到曹孟德那边领罪受罚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许子远平拉仇恨 许攸最擅长什么?一张大嘴得罪人!曹营诸人现在最常做的事就是一边跟袁绍打仗,一边打心眼里佩服袁绍:许子远那样的,居然能在你帐下待十几年你还能忍着让他全须全尾,本初公雅量果然名不虚传呀!要搁我是袁本初这儿,我现在就想拿刀剁了他! 而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原因真是简单到家了:曹营谋士团自从加入许攸这么一朵奇葩。曹军高层里外简直就没几个没被他那张口无遮拦不过脑子的行为波及过的。 最典型一个,就是袭取乌巢第二天,袁绍军溃散败退,曹孟德升帐议事。一波议事人马陆续来到,议题还没开始,许子远先生劈头就是一句:孟德呀,你看人到差不多了吧?咱们该开始了。 这话一出口,一拨人直接愣住了,连曹孟德自己都有些傻眼:我是不是该庆幸今儿你当着这么多将领面只是叫了表字,而没像那天当着我儿子,侄子们的面一样叫我小字?就算是故交,你叫表字也得分场合!你这里刚立了军功,就算要在众人面显体现关系数路,可也不用这么提醒我不要跟袁绍一样忘恩负义吧? 曹孟德眼睛闪了闪,不动声色地示意诸人落座。 可他刚示意完,许攸那里又发生了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许子远先生在左右扫视一圈以后, 眉梢一挑,直接就坐到曹孟德左手边去了。正要入座的荀攸当时就愣住了,眼瞅着许攸座次,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相当为难地僵在了原处。 他这一僵不要紧,他后头贾诩,程昱、司马懿他们一个都甭想入座了。曹孟德见此也皱了皱眉:平日里他倒是不是太在乎这个的,但是在行军打仗时,曹营对军纪和秩序是相当强调的,不然当年也不会闹出要割发代首的事。许攸这下子闹腾直接就打乱了整个座次,得罪一拨人,着实是个头疼事。 正愣怔时,郭嘉从外头挑帘子进来了,搭眼往里一瞅,修眉轻挑,瞧着许攸脸上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在扯了扯荀攸袖子以后,跟曹孟德很和稀泥地建议:主公新胜,帐外三军亦是劳苦功高。主公何不趁此夜色,带着诸将去巡营一下,慰劳军心呢? 曹孟德多精明呀,一听这话立马上道,起身表示:今儿帐议的主题本来就是要给诸将三军记一下功劳的,既然奉孝这么说了,那咱们正好就顺着这么办吧。走走走,主公与孤一道去看看将士们情况。正好,子远新来,也好跟着熟悉熟悉营中形式。 于是战后议事的场所就这么莫名其妙搬到帐外去了。一批高层跟遛大街一样,边溜达边商量事,顺带着跟陪领导视察一样,准备随时汇报情况,瞧着倒是亲民的很。只是要是没许攸这样不消停的“十万个为什么”跟着就更好了。 许攸先生初来咋到,好像唯恐别人会看他不起似的,或者觉得不知道自己有后来一般,刚出门,“跐溜”一下,就窜到了曹孟德身边,一脸泰然地霸占了典韦的位置。典韦愣了愣,刚要下手把人扒拉开,就被后头郭嘉扯住胳膊轻轻摇了摇头。典韦一脸的忿然:主公只要出门,身后紧挨着的是左边许诸,右边典韦。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许攸他就是不知道,他也能动脑子想想吧,那家主公出门,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紧跟着自己的? 郭嘉扯着他不撒手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在主公后头跟着,别跟他计较。” 典韦愤愤然地瞪着眼,好一会儿才平复怒火,跟上前去。 等走了一段时间以后,气氛已经缓和,前头将领跟着曹孟德开始巡视几个营帐,后头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着以后对袁军的形式。经过军医营帐时,一直问这问那的许攸忽然一声惊呼,指着前面一个长相清秀十四五岁的军医打扮者问荀攸:“这就是那群传言中被许都夫人送来的娃娃军?看着也不像是能怎么样的呀。” 他这话一出口不要紧,数十道目光“唰”的一下全集中在他身上了:董信带来的这群军医跟他们原本营帐的军医可是不同的。这群娃娃不止擅长外伤治疗,更擅长内科调理。行军打仗嘛,风餐露宿,这些人还真没几个能说是身上一点毛病没有的:你就是看军报熬夜还能熬出个神经衰弱呢,何况高压之下,肩负几万人命,对战沙场的形式。 当然最主要一条是,这些少年们一出来,就带着许都那群娇娥们的希望和祝福,本身就有鼓舞人心的作用。许攸这一句话说出来,就起到一竿子扫倒一片人的效果。 曹孟德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委婉地说了句:“子远若是身体不适,可上军医营一看,营中董信大夫乃惠民堂坐堂大夫。子远在冀州应该有所耳闻吧。” 许攸眨了眨眼,难得没有再出声:他应该是听懂曹孟德的话里前半句的警告了。谢天谢地,接下来,众人的巡营总算能耳根清净了些了。 之后追击袁绍军的日子,许攸依旧是发挥他招摇过市,很拉厌恶值的本事。以至于从他官渡归降开始,一直到几个月后回师许都,曹营里各位都没几个敢跟这位“主公故交”讨交情的主:这人实在太容易招祸了,指不定哪天就因为那张嘴给“咔嚓”了。我对他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七月份的时候,在延津攻克,文丑被诛以后,曹孟德终于决定不再追击袁绍,回师许都:他们也要休养生息,而且秋田快收了,庄稼要是光靠许都那些老弱妇孺收割,恐怕,他们这一季就得等着减产了。 回师的消息传到许都时,蔡妩头一个兴奋激动地拍起了手。不能怪她情绪波动大,而是他们家娴儿眼瞅着都快七个月的身子,郭嘉那厮还没松口要娴儿回去。搞得徐瑾这孩子现在患得患失,唯恐郭嘉回来就直接通牒他:我们娴儿委屈了,我也不愿她回去。你们俩啥时候找日子把和离的事办了吧。 蔡妩每天头疼地看着徐瑾一大早拜访他们家,然后花一整天时间跟戏娴处着,等晚上戏娴休息以后才告辞离开。这孩子倒是学精明了,不再跟戏娴说回去的事,而是改用孩子说事: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会长的像谁?咱们给他(她)娶什么名字?小字要什么? 蔡妩有时候不经意在旁边听到,都会很无奈很同情地看着小两口:算日子,等娴儿临产,她那些叔伯们应该都回来了。你们觉得有那么一波人在,取名字这事,能落到你们头上吗? 事实上蔡妩还真有先见之明的猜对了。 七月底,曹军回师。蔡妩本来预想的叔伯团针对徐瑾的特大风波一点儿没来。不光乐进他们,就连郭嘉都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对徐瑾挺和蔼挺亲善。除了他在庆功宴后,多了一个庆功宴后多了一个翻腾书卷的毛病。 蔡妩开始还挺纳闷,后头一问才知道,敢情这是给戏娴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想名字呢。他想就想吧,他不呆在书房,偏偏坐花厅的桌案后头翻书。翻完,把字条一写。好么,所有名字的打头都是以“戏”为姓氏。让无意间看到郭嘉草稿的徐瑾惊出了一头冷汗。回家就把自己关屋子一番自我批评去了。徐氏一看这情形,心里开始后悔了:这事闹腾的,都要半年了,家不像家,亲不像亲。早知道戏娴能这样倔,她干嘛有事没事给戏娴脸子看呢? 于是徐姑母很豁出去的亲自登门,要服软给戏娴了。可这软也不是你想服就服的,徐姑母头一回去,接待她的是柏舟:柏舟管家笑意盈盈地告诉她:不好意思,徐家姑奶奶,我们家先生跟仲德先生去下棋了,我家夫人呢,带着娴儿姑娘和我们大姑娘去文若先生府上拜访了。我们家两个公子,现在在司空府呢。您看,家里都没一个主子,您是不是改天再来? 于是徐姑母还得改天来第二回。第二回更绝。柏舟直接跟她说:眼看着中秋了吧,我们府上来客了。夫人娘家从颍川派来的,据说还是个夫人的长辈,我们夫人和姑爷还有姑娘公子都忙着会客呢,实在是没时间。您今儿又白忙活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了。 徐姑母又不傻,头一次她可能没品过味儿来,第二回就该察觉到了:怎么瑾儿去的时候,郭府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轮到我,就走访来访都赶上了呢?这分明即使推脱吗。 可是就算知道是推脱,她也丝毫办法没有,还是得跑第三趟。第三趟她倒是进门了,可惜进去见到不是戏娴而是早就在花厅等候的郭嘉两口子。两口子见了人旁的话还没说,先就之前徐姑母数访不在的事给道了歉。然后还没等徐姑母表示一下自己大度,不在乎,郭嘉跟蔡妩就开始一唱一和地把自己侄女给数落一顿。什么“娴儿年轻气盛,不懂事,你是长辈,别跟她一般见识。”“戏娴从小娇惯,脾气不好,又倔又强,还容易钻牛角尖,您勤开导着。”“孩子们过日子,咱们长辈不好插话,实在是管不了,才出的这事。徐家姑奶奶别往心里去。”诸如此类的。 徐姑母表情很精彩,内心很苦楚地听着这话,心道:这是为自家姑娘道歉还是为自家姑娘敲打人,怎么字字句句听着都那么别扭呢? 等到郭嘉一脸诚恳地跟她说:“娴儿这孩子,任性。要是以后还有得罪您的地方。你若是觉得管不了,您告诉我们。我们把人接来,好好教导。等她再回去,保证不让你失望。”时,徐姑母惊出一身白毛汗:还有以后?还交给你们教导?算了吧,这一次就够折腾我们家瑾儿了,我哪里还敢再来第二次。 两家长辈说了两刻钟的话,郭嘉蔡妩两口子把人徐姑奶奶脑袋里灌输了一堆有的没的敲打很隐隐地警告,最后忽悠着徐姑母目的还未达成就飘忽着被送出军师祭酒府了。出了门,徐姑母算是悟了:看来三回来还不够,她还得跟着徐瑾来第四回才能把人接回去。 几天以后,徐姑母和徐瑾是备礼带人,再次登门才算把已经有八个月身子的戏娴接回了徐家。走之前,蔡妩专门避过戏娴,拉住了徐瑾,口气慎重而认真:“子珮,你可知道女人生子古过鬼门关?” 徐瑾身子一僵,脸色立刻变得刷白。 蔡妩不为所动,沉着声给这个将为人父的小伙子施压:“若是娴儿生产时,遇到了那种万难之局,徐瑾,你想好你怎么选了吗?” 徐瑾表情惨白地设想了一下蔡妩说的情景,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低哑地回答:“若……真有万难之局……瑾必定是保大人的。” 蔡妩眼睛眯了眯,待看见不远处徐姑母衣角闪过后,脸上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既如此,别忘了你今天的话。” 徐瑾郑重地点点头,拱手冲蔡妩和郭嘉告辞而去。 他刚走不久,徐氏就从一边走过来,看着徐瑾表情有些复杂:“你刚才跟蔡夫人说什么?你可知道徐家一向子嗣单薄?媳妇可以再娶,孩子可就……” “姑母!”徐瑾豁然回头,不待徐氏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徐瑾头一次眉目凌厉地看着自己亲人,一字一句郑重答道:“姑母,孩子可以再生,可是再娶的就就是她戏娴了!” “你……” “姑母”徐瑾又一次打断她,眉目柔和缱绻地看向后方戏娴的车驾,声音低沉,“侄子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想必姑母您比谁都清楚。徐家祖上都做过什么,想必您也知道。若上天要我徐家绝嗣,那也是报应如此。她……却不该受这些的。” 徐氏听完,神色复杂地盯了自家侄子好一会儿,发现自己侄子没有一丝妥协意思后,只好无力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什么一样,苦涩地笑了笑,笑完意味不明地自嘲道:“报应在身?也是和该如此!徐瑾呀,你倒是长进了,长进了呀。” 话落,徐氏就像一下老了十几岁一样,骤然佝偻下脊背,步子轻缓地迈向后头自己的车驾。中间有侍女来扶,徐氏也只是摇了摇手,指指戏娴的车,满声疲惫地说:“去……照顾夫人吧。那个……才是正经主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曹孟德驭下有方 郭府门前这些事儿后来自然有被人报道蔡妩耳朵里,蔡妩对此只是微笑了下,然后就不置一词,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下个月该送的礼钱:陈群和荀彤的婚事是一桩。曹丕和吕裴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了。对曹丕那边,还有曹昂先例,大不了再做套精致百子娃娃,弄成套娃模样给送过去。但是对陈群怎么算?是按照陈群那边以郭嘉同窗的例子送?还是按照荀彤,比照戏娴成亲例子送? 没办法,蔡妩去问郭嘉,郭嘉想了想以后照旧不负责任地给了个:“二公子比照大公子来,至于长文那里,你看着办”的答复,就逃遁出门。只是这回逃,倒是没有逃太没谱,而是跑到司空府,不对,现在是丞相府了。曹孟德从官渡之战回来,庆功宴后就上表晋封了一批功臣。他自己也由司空成为丞相。司空府自然更名丞相府。 现在的丞相府,忙活的很呀,曹丕晋中郎将,开府立衙,又即将成亲,曹家吕家两头忙活,各个都被支使的落脚空闲没有。而这个忙乱的档口,北方细作又忽然来军报:冀州袁绍以“汉疆寸土不让外敌”为由驳斥了谋臣们给他的“调回戍守北境的十几万大军,合四州之力,休养生息,再战许都”的建议,与几个儿子兵力联合,打算集合大军,再战曹孟德。而一直被袁绍抵御在外的北方民族,这回却秘密遣使,将来许都,似乎有意与曹孟德共商“讨袁大事”。 郭嘉这回去丞相府,正好就是为袁绍和来使的两件事来的。只是他今儿才进丞相府,还没往里走呢,迎头就碰到了将要成亲的曹丕。 曹丕依旧是一副阴沉到面无表情的脸色,完全没有新郎官该有的喜悦。见到郭嘉时,还是那样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 郭嘉见此眼睛一闪,脑海一下就浮现出官渡时曹丕下令坑降的情景。郭嘉欠了欠身,脑筋一转,忽然就好没来由地开口:“二公子,可有兴致请嘉倒新府一叙?” 曹丕一愣,随即低头答道:“若奉孝先生不嫌,曹丕自是荣幸之至。” “哈,那二公子请吧。” 谁也不知道郭嘉那天和曹丕说了些什么,甚至连曹孟德他自己都好奇过,可就是没从这两个人口中问出些什么。那天之后,曹孟德觉得自己二儿子还是摆着一张“生人勿进,熟人勿扰”的脸忙活自己的亲事,而郭嘉则照样跟之前一样来他府里插科打诨,在跟他正常谈笑时继续会不经意间冒出一句严肃话,在旁人愣怔之际,他自己又开始吊儿郎当起来。 这德性让郭嘉的一群同事恨的牙痒痒又无可奈何。郭嘉惯常以他出人意料的行事风格给人出其不意的精神打击。比如:他在跟曹孟德说袁绍之事时。先是和曹孟德一道对袁绍“汉疆寸土不让外敌”的气节狠狠感慨了一番,然后在感慨气氛正浓的时候,郭嘉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曹孟德。曹孟德一头雾水。接过信一看封面:居然是袁绍营中郭图来信! 曹孟德眼睛一闪,捏着信封的手一下就顿在当场。他目光极其平淡地看着郭嘉,动作自然把信封递回给郭嘉,语气似有不解:“奉孝,缘何要把郭公则给你的信拿给孤?” 郭嘉眨着眼,看着面前的信封似笑非笑:“主公当真不知?” 曹孟德愣怔了下,表情万分认真,语中似有一丝愠气:“奉孝难道是觉得孤会怀疑你里通冀州?” 郭嘉摇摇头,从曹孟德手里接过信又放回袖子:“主公,您知道在官渡之前,有多少人和嘉一样,收到了冀州的来信吗?或者,他们和嘉不一样,不是收到信,而是写出信?” 曹孟德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卷竹简,边拿到窗户旁晾晒,边说:“奉孝多虑了。孤不想知道这些人,哪些有写过信,哪些有收到信的。孤也不需要知道。若哪一天这些书函就像今天你这封信一样,摆到了孤面前,孤保证会看都不看,直接烧掉。” 郭嘉一合掌,语气轻快地冲曹孟德长身一礼:“那嘉就提前恭祝主公又将得贤才忠心了。” 曹孟德笑了下,回身问郭嘉:“奉孝对袁绍之集合兵力之事,如何看待?” 郭嘉略思索了片刻,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本初公气数到头了。” 曹孟德眉一挑:“何出此言?” “袁本初若是能暂且忍耐官渡之败,休养生息两年,带冀州稳定以后集合兵力,再战许都,则明公与袁绍胜负之数还不可知。可袁绍此次急于出兵,军心未稳为其一,后方未安为其二,不听忠言为其三,此三者之下,袁绍必败无疑。” 曹孟德闻言表情怔忪了下,手捋上修剪齐整的胡须,神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等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抬起头,看着郭嘉嘴角带笑问道:“奉孝觉得,若匈奴来使,孤会如何应对?” 郭嘉愣了愣,总觉得曹孟德这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怀好意和捉弄人心。祭酒先生眨眨眼,很会装傻地摇着头给曹孟德戴高帽:“主公之智虑,岂是嘉可胡乱揣摩的?” 曹孟德听后手指着郭嘉朗笑出声:“奉孝,你倒是学会油嘴滑舌了。” 郭嘉绷着脸,以无辜而认真地表情瞅着曹孟德,嘴里小声嘀咕了句:“这还用学吗?这本来就会好吧?” 曹孟德闻听笑声更大了。笑完他才转向窗外,看着郁郁葱葱地庭院,语带感慨地说:“孤平生最想干的就是效周公事:安定中国,威服四夷!北边,不管是鲜卑,还是匈奴,亦或者乌丸,到底是让人心头不定。只是现在孤还腾不出时间和兵力,只能任由他们蹦跶。若有朝一日,内事得定,孤愿亲率大军,扫平北疆,一定乾坤!” 郭嘉眯了眯那双如星辰的眼睛,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曹孟德重点在哪里,只是回望了下庭院,声音幽幽,语带深意,像天外飞来一般冒了一句:“欲效周公?……呵……主公,将来之事,尚未可知……主公……又何必现在苦恼?” 曹孟德诧异地转过身,似乎想问问郭嘉这番话又是从何说起,但是郭嘉已经一副装死人样的闭上嘴巴,开始跟他扯:“前阵子在二公子新府上碰到几坛美酒,听说是主公这里赏的。明公,您看嘉今儿都陪您说了大半天的话了,您是不是看在嘉‘劳苦功高’的份上,也赏了嘉呢?” 曹孟德登时额角黑线直冒,满是无语地看向郭嘉,最后在郭嘉讨赏讨好的眼神里气急败坏地冲门外侍从吼了句:“来人呐,带你们郭大人去酒窖!” 郭嘉立刻跟听到天籁一样,冲曹孟德拱手做了个别,然后“跐溜”跑到门边,不一会儿功夫就跟着侍从跑没影了。曹孟德眼瞪着消失的身影,心里一个劲儿抓狂:我这到底是撞了哪门子的邪?怎么奉孝这么些年还是这德行,没一点儿长进样子。他再这么下去,都快比我都不着调了。 郭嘉那天回府的时候,很是开心地带回了几坛讹来的美酒,在蔡妩刀子一样的眼神里,脸不红心不跳地跟蔡妩扯谎:啊呀,阿媚,别这么瞪着我了,尊者赐,不敢辞。我这也是没办法,不得不收呀。 蔡妩牙咬的咯咯作响,从齿缝里蹦出:“你确定是曹公给的,而不是你要的?” 郭嘉相当厚脸皮:“哪能这么说呀?你看你夫君我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吗?” 蔡妩上下刷刷着郭嘉心里嘀咕着:难说。但看到郭嘉一脸正常之后又要怀疑自己判断是否出错,她是不是真的冤枉郭嘉了?毕竟曹公那人,也是个会不是抽风的,他要干什么事,你也揣摩不出来。 蔡妩瞧着自家老公,琢磨来琢磨去,到底也没琢磨出拿酒这事是郭嘉主犯,还是曹孟德主犯。最后只好咬着牙,万分不甘地同意:喝,可以。但是限量。除了留下一坛是今天你能喝的,其余的,全部放酒窖。哪天你忽然有表现了,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当奖励。 郭嘉像失了骨头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蔡妩,发现蔡妩不为所动后,又把目光看向几个孩子。结果郭照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研究桌面纹理,郭奕仰着脖子,数屋顶瓦片数。郭荥倒是眨巴着一双克隆自郭嘉的眼睛,很有思想性地望着郭嘉。 郭嘉刚想开口冲小儿子求助点啥,小儿子就一本正经地开口劝诫他:“爹,酒色误人!既然你色戒不了,就戒酒吧。” 郭嘉听了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座位去,蔡妩如遭雷击地望向小儿子,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飘飘忽忽地问:“荥儿?谁跟你说这个……酒色误人的?” 郭荥仰着头,无比严肃地回答:“高顺伯伯。” 郭嘉“嘭”的一下把胳膊杵桌子上了,扶着额头,心里无力哀叹:高顺将军,你这是灌输的哪门子思想?还酒色误人?有你这么跟孩子说话的吗?你……你要把我儿子教成跟你那样滴酒不沾的,我才跟你没完呢!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郭荥跟郭嘉果然也就只有模样神似,其他像的地方还真几处。最典型一条就是,这孩子长大以后当真克制非常,滴酒不沾。别说平日宴饮,就是庆功宴,他也是白水代酒。直到多年后曹冲和郭荥给将要去南方赴任的周不疑送别了,郭荥才在离别宴上开了禁。这一回开禁不要紧,直接把本来还担心他酒量浅的两个哥们给喝趴下,曹冲在榻上睡了两天才能晃晃悠悠起来上朝去。至于周不疑?这孩子更可怜,去赴任时,直接得弃马从车,相当之怂的被运出长安城的。 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眼前的郭荥,还只是能以小不点状,郁闷下爹妈,祸祸下亲友。暂时还没啥大杀伤力。真正有杀伤力的还是段数比他高出一截的他老爹。 他爹郭嘉现在即没有战事要准备,又没有他有兴趣的人要祸祸。每天窝家里,要么缠着蔡妩及其无耻地管她要自己闺女。要么就相当抽风的窝在书房,扒拉着书卷给戏娴将出世的孩子取名字玩。结果取来取去,名字草稿写了一大张,等到孩子出生的时候,郭嘉这些名字一个都没用上。 为什么没用上?这倒是有些原因了。戏娴生产那天,正好是大清早发动,蔡妩得到信一早就带着杜若、杜蘅到徐府招呼去了。生产过程很顺利,可因为是头胎,所以直折腾到傍晚的时候,戏娴才平安生下一个男孩。 郭嘉在家接到信,急火火地就跑过来说是看侄孙,其实很得瑟要送名字来。结果他前脚刚到,后脚荀彧就跟着来了,文若先生手里同样拿着拟好的名单,作用跟郭嘉手里的一样是用于给孩子的名字。再然后,荀攸的名单,程昱的名单,甚至乐进的名单都被堆积了进来。几个人各自互相瞪眼,像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谁也不让谁。把个挺喜庆的事愣是变成了件很囧很哭笑不得的事。 蔡妩其实站在屋里,边瞅着里间温情脉脉看着妻儿的徐瑾,边听着杜若表情抽搐地汇报着院子里一群脑袋秀逗人的争执,心里一下就生出:有这么一群幼稚起来堪比三岁小儿的下属,曹公没疯掉,真是……伟大的很呢! 可惜蔡妩这感慨还没发完,曹孟德府上管家就笑模笑样的来徐府了。恭恭敬敬地给几位大人见了礼,还没等几个人发问所为何来,就相当老实地奉上了薄绢。郭嘉劈手夺过,展开一看,气的差点儿没跳起来:薄绢上别的没有,就一句话:徐恒,字常安,兖州鄄城人士。可这一句话就足够结束这场争执了:曹孟德那个不讲理的主公,他不光提前下手把孩子名取了,他还把字按了。甚至中大夫那里,他户籍都给弄下了。 什么叫木已成舟?这就是呀!一群精明的跟狐狸一样的谋臣们这次居然没争过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公。谋士们很沮丧,很失落,很心情郁闷。当天只到到小厅里转看了下小孩,连徐瑾都没祸祸就一个个表情低落的回去了。 到府时,蔡妩看着郭嘉那脸色,开始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安慰安慰他呀?结果后来一回想郭嘉的取名史:算了,还是不劝了。曹公这事做得挺厚道,至少没让郭嘉祸祸到娴儿孩子: 倒不是蔡妩鄙视郭嘉取名的本事,而是郭嘉想名字那能耐,真的让人不敢恭维。瞧瞧他们家俩孩子,郭荥那就不用说了,郭奕的话,当初要是没她拦着,大儿子现在还叫“郭下棋”呢。 没得到老婆安慰的郭奉孝先生,相当的郁闷开始缠着蔡妩,跟被欺负了似的跟蔡妩矫情:“阿媚,阿媚,咱们也生个自己姑娘吧?” 说完也不管蔡妩瞪他的眼刀子,直接把人打横抱起,猴急地跑到榻上去了。 蔡妩挣扎着冲他吼:“你受刺激了?发什么疯?你要干嘛?” 郭嘉眉毛一挑,脱口一句“办正经事!”然后就直接把蔡妩嘴巴堵上,手一伸,直接把帐帘子拉了下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斩杀使节有苦衷 一个月后,戏娴孩子满月宴,蔡妩带着孩子去徐府参加完宴会回家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住的许都城,最近好像忽然多了些外族打扮的人。 蔡妩诧异地扭头,拉拉身边的郭照,小声问道:“照儿,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许都……好像多了些人?” 郭照眯眯眼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伸手撩帘子看着窗外,正好瞧见几个身着汉服,但轮廓却比汉人要深邃许多的男人经过。 郭照扫视的目光刚刚探出,这群人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就骤然回头,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地钉入郭照的眼睛,把郭照看的呼吸一滞。手下也猛然收紧,咬着唇,平静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么多人,许是要和丞相府拉近关系的吧?……还有什么比参加丞相府二公子的婚礼更有效的呢?” 蔡妩闻言仔细地扫了下郭照,发现郭照说这些话时,表情有些古怪,但却不像是从前那样总是飘忽或者隐忍,蔡妩不知道这转变到底是好还是坏。但却隐隐觉得这似乎不算一件坏的改变:有些事情,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郭照把帘子放下,偏头看着蔡妩:“母亲,听说胡人善饮,但是酒后容易闹事。可要在酒肆里多加派些人手?” 蔡妩咬着指头:“这个可以。不过我却在想,这群人来许都是干嘛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在驿馆?却要一身汉装的在大街上呢?” 郭照眯起眼睛,眼望着丞相府:“恐怕……丞相府这会儿也是热闹的紧的。” 丞相府这会儿当然热闹,尤其在曹孟德客厅坐榻中间坐着的崔琰!人家现在何止是觉得热闹?他简直觉得这是胡闹了。崔琰苦兮兮地看着下首一排六七个据说是匈奴各部使者的人,在瞧瞧自己身边站着的一本正经,拿刀而立的曹孟德,顿时就觉得:所有不着调的下属必然都是有一个更胡闹的领导在的。眼前的曹孟德就是一个活生生例子! 让领导站旁边,自己坐着是什么感觉?问崔琰他肯定知道。只是他不知道的却是眼前站着的这六个人,压根儿并不是像曹孟德跟他表述那般:“只是几个外藩使者,你看着替孤打发了”。 这几个来使,曹孟德并没有跟崔琰说明到底是何部来使,也没有跟他说要采取什么态度对待。崔琰私下揣摩会儿,觉得应该是匈奴部来人,因为现在许都和鲜卑还不算能说上话。和乌丸?那更远!八竿子打不着。就匈奴来使最有可能。等崔琰把自己猜测告诉曹孟德时,曹孟德胡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含含糊糊丢给他一句:“不用管那么多,等会儿看眼色行事。”后,曹孟德自己就一本正经跑旁边扮侍卫去了。 崔琰在坐床上心里那叫一个抓狂:看眼色?主公你一个基本基调都没定给我,你叫我怎么发挥?凭想象的吗?发挥错了你别怪我? 曹孟德在旁边丢给崔琰一个“尽可大胆上”的鼓励眼神儿,然后就转过身,眼观鼻,鼻观心,状似恭谨,实则目光如刀地观察着座下六位来使。 这六个人,身份当然不是曹孟德引崔琰想的那样。实际上在座的六个人里,只有一个是南匈奴单于呼厨泉派来的,其他五位分别归属于:幽州边境鲜卑首领轲比能、辽西鲜卑的首领素利、并州边境鲜卑首领步度跟与扶罗韩、辽西乌桓三王部首领踏顿。 之所以不告诉崔琰实情,除了曹孟德觉得此次事跟他们身份没太大关系外,还有一点就是崔琰新降,曹孟德对他的信任还在考察期,他没必要告诉崔琰这些。 崔琰脑子转的也不慢,看曹孟德一点提示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以急智应付人。 下头一排人就听着“崔琰”牌曹孟德声音低悦的开口:“诸位使臣前来,所谓何事?” 他话音一落,使臣中就有微微蹙眉的:传言中,曹孟德是个相貌普通,但气质威严的男人。可是眼前开口的这个,却是眉目疏朗,声姿高畅,带着一丝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不像是杀伐的权臣,倒像是……儒雅的君子。 当然也有没看出此中破绽的,比如步度根的使者塞曼。塞曼就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很老实的回答:“我家步度根大人着塞曼前来中原面君交礼,想与汉庭结个盟好。” 崔琰一愣,眼睛下意识地转向身边的曹孟德:这个要怎么接?主公心底是怎么打算的? 曹孟德闻言眼睛一眯,冲着崔琰微微摇了摇头。崔琰会意,冷笑一声坐直身子,声音意味不明:“既是来面君交礼,为何见君后,还滞留许都,迟迟不去?莫非像寻衅滋事?” 下头一众使者面上不显,心里却嘀咕开:你当我们想留在这儿?这不是你没开口说同意没同意结盟的事吗?谁不知道,其实许都的当家是你曹孟德呀?你这假模假式的卖的哪门子关子? 崔琰话音一落,使者中立刻冒出一个不甚和谐的声音,最左边一个高挑的汉子郁铸蹇出列对着崔琰拱手说道:“回禀曹公,我六人留在许都非是要寻衅滋事,而是要与曹大人商量一件双方利好的大事。” 崔琰闻言,目光再次瞟向曹孟德。曹孟德却眸色一利,眼中闪过几道杀机。 崔琰双手扣起,身子向后,沉着声问道:“双方利好的大事?说说看。” 郁铸蹇脸色一亮:“曹公,我六人前来许都正是为了与大人结盟事。听闻大人与袁绍开战,我北方各族愿与大人结盟,南北夹击袁绍,平扫北地,安定边陲。” 崔琰闻言脸色立刻一变,这回他不用看曹孟德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崔琰似笑非笑地瞟了眼郁铸蹇,操着依旧低沉悦耳的声音,拿不辨喜怒的语气问:“与孤联合,南北夹击袁绍?呵……倒真是妙计一桩!只是不知,这是哪位尊使的主子想出的这等主意?” 郁铸蹇面色得意:“此次联合各部出使的乃是我部大人轲比能。曹公若有联盟事要商讨,可与郁铸蹇细论。” 崔琰面无表情,继续以刚才的语调问:“哦?轲比能呀?倒是个人才。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要怎么样与孤夹击袁绍?” 郁铸蹇立刻脱口而出:“我家大人说,秋收之后,袁绍必能集合兵力,与曹公对峙黎阳仓亭。曹公届时可领军北上,度过黄河,直取冀州。我各部从北塞南下,兵分六路,取居庸,上党,直入幽冀之地。然后七路人马于扶风汇合,与袁绍于河北决战。袁绍两番失利,后防不稳,在联军优势之下,必然一败涂地。此战若以此计,曹公必胜无疑!” 郁铸蹇说完面显得意,似乎已经十拿九稳一样,他看着崔琰眉飞色舞地问道:“曹公觉得,此意如何?” “崔琰牌”曹公不吭声,低垂着眸,拿眼角余光扫着身边带刀侍卫,唯恐这位爷给他一个:此计可行的暗示。不过他显然多虑了,正牌的曹公在听到这话以后,右手微微一抬,在很不起眼的地方对着崔琰做了个单手下劈的手势。崔琰立刻明悟,他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着郁铸蹇:“你部单于会凭白送给孤这么大的利处?你们的好处,要的不少吧?” 郁铸蹇低头笑了笑:“我六部各有所需。不过我部大人却说曹公英雄之资,对待盟友必然不会薄恩寡义。大人说我部既然与汉庭结盟,那朝廷应会应允我部与云中,九原两处放牧的。若不能的话,单划出朔方郡也是可以!” 郁铸蹇话没说完,就听上首“嘭”的一声巨响,一直坐在桌案后岿然不动的崔琰一下拍案而起:“九原,云中?他轲比能好大的狗蛋!居然妄想染指我大汉河山?袁本初尚且知道汉疆寸土不让外敌,难道孤就是那等天良丧尽,背国求荣之徒?” 郁铸蹇给忽然爆发的崔琰弄得愣了下,其余几个使者也给吓得有些发懵。几个人心里正分析状况,琢磨要不要给郁铸蹇求求情,让曹公消消火呢,就听曹公身边那位持刀而立的侍卫忽然踏前一步,手指着郁铸蹇对曹公说:“我许都麾下有二十万精锐儿郎,破袁本初何须外人插手?此人适才所言实在是对我许都将士的藐视,今日若不杀此人,何以对得起曾经淤血的数万男儿?” 崔琰给忽然出声的曹孟德吓了一跳,他刚才倒是看到曹孟德“咔嚓”的那个手势了,但是却一时没想到要找什么理由才能真宰了郁铸蹇。在崔琰这比较厚道人的心目中始终有一条规矩: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眼前这样几个还没和许都较上劲要打仗呢,那就更没理由砍人家了。可是崔琰不知道,这群人背后势力,在曹孟德眼里,压根儿就不配称国,这群人自然也就不算是使。杀掉无所谓! 曹孟德这话一落,早就在外头候着的典韦等人一下一涌而入,也不管郁铸蹇挣扎,直接一把卡主人脖子让人连声音都发不出,生拖硬拽地把人扯出门去。留给剩余五位侍者一个雄健的背影和一道极其深重的恐惧阴影。 崔琰愣怔了下,把目光又投向曹孟德,曹孟德已经跟没事人一样继续站回坐床旁,垂着眼睛扮侍卫去了。崔琰见此轻咳一声,把脸转向南匈奴呼厨泉的使者栾提乌利:“适才郁铸蹇的事让孤心里有几分郁气,孤想听听你部单于遣你前来又是所谓何事?” 栾提乌利闻声后小小地打了个抖,把目光偷偷地瞟了瞟曹孟德,然后低着头,上道地说:“我部单于听说曹公二公子不日即将成婚,特备厚礼,已示道贺。另,我部单于着乌利向曹公问安。” 崔琰听了意味不明替挑挑眉,然后把目光投向素利的使者成律归,成律归比栾提乌利更滑,连曹孟德那边瞟都没瞟,直接说了是来给二公子道喜的,道完喜我们立刻答道回去。 剩下的三位看前头几个例子再比照一下最后结局,也很识时务地跟着附和:对对,我们家大人大老远派我们来一则就是为贺喜,二则就是来看看曹公您老人家贵体如何?您老人家的身体安康实在是大汉朝廷的万幸之事。 崔琰挑着眉,听着下头不是给自己的问安之声,心里一个劲儿暗笑:果然是一帮会见风使舵的使者,一见事情有变,立刻改了主意。瞧瞧,这会儿话说得,多漂亮。打袁绍和联盟的事一点都不见提了。 等几个使者问完安,五个人才在崔琰略带精彩的表情里,各自抹着自己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退出会客厅。逃也似的离开相府,回到驿馆。 他们前脚刚走,崔琰后脚就一下给曹孟德跪倒了:“适才琰多有逾越之处,还请主公恕罪!” 曹孟德蛮不当回事的把崔琰扶起来,拍着崔琰的肩膀好一通的安慰鼓励,等把崔琰鼓励的差不多了,曹孟德才笑眯眯着人把崔琰送出府邸。回转身,曹孟德就对着客厅之后的屏风笑喝了句:“出来吧,别躲着了。” 他话一落,就见屏风后头探头探脑地冒出两个小脑袋,一个是曹冲,另一个则是郭荥。 曹孟德几步上边,一边一个把俩小子夹在胳肢窝里,绷着脸佯怒道:“躲在这后头好看吗?” 郭荥特实诚特噎人的回道:“应该好看。就是看不见只能听着。兄长他老拉着我,不让我出去。” 曹冲正挣扎着要从自己老爹胳膊里脱身呢,听到郭荥这一句,直接就无奈地翻了白眼:他真不想承认这人是他爹给订下的义弟!那个情形下,他要是出现了,好好一场“严肃”会见会,直接就能被郭荥祸祸成小儿闹剧了。 曹孟德闻言失笑出声,放下两个孩子,看着曹冲问:“冲儿,谁让你们躲在后头的?” 曹冲摇摇头:“是儿子和郭荥自己好奇才逾越的。望父亲恕罪。” 曹孟德一挑眉:“那……听出什么门道没有?” “父亲要震慑外族,使其不敢妄动,尤其轲比能部。”这是蹙着修眉,声音平和的曹冲回答。 曹孟德听了满意地笑了笑,还没等他就曹冲所言说什么,慢一拍反应的郭荥才一脸兴奋小星星,带着激动颤音的回答曹孟德刚才问题:“曹伯父要打仗了?荥儿也要去!” 曹孟德注意力登时就被转移到郭荥身上,他看着一本正经的小脸郭荥有些发愁地想:这孩子跟奉孝可真是亲爷俩!连这说话方式都这么相似!稍微正常点的,恐怕都赶不上他们的思路。 “荥儿,谁跟你说要打仗了?” 郭荥咬着手指认真地看着曹孟德回道:“不打仗吗?那蔡大家怎么回来呀?” 曹孟德一愣,脸色“呼”的一下变得晦暗不明。而郭荥像没有察觉出异样一般继续天真无邪地模仿着蔡妩的口气说:“我娘说了,在她们蔡姓里,能拿出手的就只有蔡大家和她父亲了。哦,她说了,那个鼓捣纸的黄门官不算。他太小人了。蔡老先生死了也不算。那就只剩蔡大家这一个了。还给流落到外头了。塞北苦寒,胡笳呜咽,一个女人家,独在异乡,举目无亲,得多可怜呀?” 曹冲眼见着曹孟德在郭荥口吻语调都唯妙唯俏地叙述中失了神,立刻扯了义弟一把,在义弟不解地眼神里,对失神的曹孟德告辞:“父亲今天劳累,还是赶紧安置了吧。冲儿这就告安。” 曹孟德强笑着点了点头,在两个孩子退出以后,拿手疲累地撑着额头,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 而郭荥先前似乎还没察觉哪里不妥,在被曹冲领出去时,兀自伸着脖子回头往里瞧着。恰好就看到了曹孟德抵着额头眉头紧皱的样子。在顿住脚,偏头思考了片刻以后,郭荥扭过头看着曹冲神色严肃地说:“讳疾忌医也是病!得治!曹伯父这是被我爹给影响病了吗?他头疼怎么不叫郎中?” 曹冲蹙了下眉,再回头,看到厅里曹孟德模样,立刻拔腿往丁夫人那里赶去:不管是因为心里有事头疼,还是因为头风发作疼痛,这会儿都得瞧郎中! 第二百三十七章 针尖麦芒初相见 而在军师祭酒府,蔡妩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私底下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被过耳不忘的小儿子记住,并且原封不落的传到了曹孟德耳朵里。使得不久之后,本该因看出曹孟德身份而被灭口的栾提乌利逃过一劫,回去给他们单于传达:高乡侯与孤有师友之谊。几年前,高乡侯之女蔡琰为尔部左贤王所劫。孤希望尔部能送蔡琰回归汉庭。若是单于不同意的话,孤日后亲去塞北接回此女也是可以的。 栾提乌利当时听到这话立刻就表示:不必不必。曹大人您太客气了。蔡琰的事,我一定告诉我们单于。不就是一个女子吗?我们送来就是了,塞北苦寒,实在不宜劳动曹公大驾。你还是安安稳稳待在许都,等着接人吧。 曹孟德对这个提议自然是欣然应允的,他目前要做的还是要跟袁绍磕。不管是对付匈奴,还是对付鲜卑、乌丸,战或和都是以后再说的事,他现下只要震慑稳住就行。 当然对于匈奴这里,呼厨泉是个性格有些软弱的单于,而且也有意与汉庭交好,倒不足为虑,只是,让他担忧的是另一个部族:鲜卑,轲比能部。 郁铸蹇被杀,鲜卑部按理已经得了消息,却为何丝毫不见动静?这让一向心思多疑不得不往猜忌:轲比能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难道是他当真不知郁铸蹇被杀之事? 轲比能怎么可能不知道郁铸蹇被杀的事情,实际上在郁铸蹇被处死的当天他就许都望归楼的客栈得到消息了。对着据说是他内定女婿的死,轲比能本人没有表示出一丝的痛惜和心疼,只是在消息传来时倒茶品茗的动作一顿,抬眸说了句:“策力举荐郁铸蹇出使汉庭的吧?让就策力自己收拾局面。” 他旁边侍卫长似乎对他这个决定在意料之中一样,很平静地接了令,退身出门,告诉同来的轲比能弟弟策力去想法子解决郁铸蹇有可能留下的烂摊子。 而轲比能自己则走到窗台边,推开窗户,望着已经散了的校场,眸光炯然,面色复杂,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等他回复正常要关窗回身时,就听自己窗下,望归楼门前传来一阵清悦如银铃的笑声。轲比能动作一顿,心头带着几分诧异地望向声音来源:都说汉族女子矜持端庄,笑不露齿。那这下面又是什么? 轲比能微偏了身子,一手执杯,貌似无意地向下扫了一眼,撞入眸底的,就是那个看上去颇有些眼熟的姑娘。一袭茜素红汉装,眉目如画,笑靥如花:“彤儿姐姐整日竟窝在家里绣嫁衣?却也不知这望归楼里刚出来‘梨花觞’的佳酿。赶紧进来,咱们去好好尝尝。” 轲比能在楼上见到郭照和荀彤进来时,直接把目光不加掩饰地投在了郭照脸上。那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凤尾眼角,凌厉妩媚。密长睫毛,清亮眸光,神奇地杂糅着温和与刚毅。脸的主人身子略显单薄,鼻梁秀挺,薄唇柔和。看似和许都其他汉女没什么差别,但是轲比能却在她微抬的下颌间察觉:这女子不过是在因为某种原因,以自己的方式,刻意地收敛起这一身光芒罢了。如此谜一般的风尘红妆奇女子,若不能结识一二,岂不是妄来许都? 就是在这种想法下,在猎艳的好奇心和对猎物的灵敏度下,轲比能很有兴致地走下了楼。在楼道口,像中原的公子哥一样,伸手拦住了郭照和荀彤的去路。 荀彤微微一愣,抬头见阻拦自己的竟是一个剑眉鹰目,轮廓深邃,气度俨然的外族人时,心里没来由一阵气恼:这阵子就是这群外邦人在让父亲和曹公担忧竭虑!如今,竟然学起纨绔子的那一套来这里调戏人来了? 荀彤火气上冒,刚要斥一句:“哪里来的番邦蛮夷?竟然也敢在望归楼滋事!”时,就听她身边郭照抬起头,看着轲比能冷冷地说道:“让开!” 轲比能一愣,他自己还没开口,他身后侍卫长已经把手悄悄递到刀柄处,对着郭照喝道:“我家大人请你上楼一叙!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郭照挑了挑眉,转看了眼要倚栏而立,静看热闹的轲比能,回身面无表情地重复:“让开。” 轲比能眼睛眯起,垂眸看着比自己矮了近一个头的郭照,声音陈悦说道:“姑娘,中原女子不是该温婉待客吗?这样口气,似乎有悖你们礼法吧?” 郭照仰起头,看着轲比能冷笑了一声。对于轲比能的话,并没回答,而站在原地与寸步不让的轲比能僵持着。轲比能也不着急,就在档口抱臂而立,很有兴趣地打量着郭照。 郭照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转身从她身后跟着的有些怯场的小二哥手里接过称酒的托盘,然后在谁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做了一件及其出人意料的事:她把酒斟满在酒碗里,双手端着奉到轲比能面前,在众人都诧异非常,轲比能则盯着酒碗一下心思索然之时,手腕翻转,满满一碗清冽如水的“梨花殇”一滴不漏全泼在了轲比能身上! 轲比能都给弄傻了。他身后的侍卫长更是目瞪口呆地瞪着郭照,一时没了反应。望归楼的整所大厅都一下静的出奇,十几双眼睛投注在楼梯处,担忧且好奇地等待着事情的后续。 荀彤也是愣在当场,在意识到郭照干了什么以后,荀彤一把揪住郭照的衣服,要拉着她马上离开。 却不想郭照倒是泰然的很。在泼完轲比能以后郭照把酒碗往后淡然一递,看着轲比能巧笑倩兮,“于我中原女子,这位大人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中原人温婉守礼自然不假。可我中原女子也更加洁身自好。对待那等浪荡轻浮之徒,何必假以辞色?” “您说是吗?尊贵的鲜卑部轲比能大人。” 最后一句话是郭照踮起脚在轲比能耳边及其轻微说的。连荀彤都听不到她讲的是什么,但是却看到轲比能在听到这话后,瞳孔骤然一缩。身子也微微后撤,戒备又疑惑地转向郭照。 郭照扫了眼轲比能浸湿的前襟,挑眉拍了拍手,压根儿没管已经反映过来的侍卫长的愤怒,直接丢下一句:“在别人的地盘上吓唬人可真是一件愚蠢之极的事”,话落她就拉着荀彤,连饭也不吃,直接扬长而去。 轲比能低头瞅了瞅自己的前襟,脸上居然没有丝毫愠怒之色,反而动作及缓地掸了掸衣袖,然后豁然抬头,看着郭照远去的背影,眸光亮起,像是发现极好的猎物猎鹰一样,转身对自己属下说:“去查查这个女子的来历。” 侍卫长立刻会意,连失职之罪都来不及请,直接动作麻利的跑出去。 郭照回到家的时候,蔡妩正无聊地拄着下巴瞪着庭院看:昨儿郭嘉把一堆书简搬到了卧房,说是要整理下北方外族各部情况,让她帮忙清点着。蔡妩跟免费小时工一样,扒在书简堆里给郭嘉当了两个多时辰的苦力。弄得昏头涨脑,等到睡觉的时候,闭上眼,脑子里还一句一句往外瞟南匈奴部的单于家谱呢。 今天一早的时候,蔡妩起身,眼瞪着摆了一地的竹简,困惑地问郭嘉:“曹公又不与匈奴结亲,你要鼓捣这个干吗?” 郭嘉边翻着东西边回答:“谁说这东西只要结亲用?阿媚,你有没有想过,当下的朝廷是个什么样子?当下的天子又是个什么样子?” 蔡妩憋着嘴,轻斥:“别拿你糊弄曹公和你同僚的那套猜谜法糊弄我,要说就说。不要弄弯子。” 郭嘉无奈地转过身,放下手里的竹简:“不管是鲜卑还是匈奴,在我中原还没有一统之前,他们是绝对不能拧成一气的。” 蔡妩眼睛一挑,似懂非懂都问:“你是要……让人家内乱呀?怎么可能?呼厨泉他们又不是傻子,你说乱就能乱?” 郭嘉冲蔡妩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竹简,低着身冲蔡妩说:“阿媚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蔡妩头一扭:“不要。跟你赌?我都没得输了。” 郭嘉坏笑了一下,顺势就在蔡妩脸颊旁偷了个香然后深以为然地说:“也是,你整个人都是我的,确实没什么好输的了!” 蔡妩眼瞪着郭嘉,目光不善,语气阴测测地说:“你说什么?” 郭嘉立马改口:“那个,我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了,实在没什么好输的了。” 蔡妩白了他一眼,嘴上小声嘀咕:“多大年纪,还油嘴滑舌。”心里却很受用地想:嗯,这人还是挺识趣的,知道我想听什么。 郭嘉对蔡妩这种小别扭和小口是心非早就习以为常,完全当做闺房之趣。在蔡妩陪着他整理完一堆竹简以后,郭嘉让秦东抱着一堆资料赶去了丞相府。而蔡妩则无所事事地跑到厅里呆呼呼地数地砖玩。 郭照进门时看到的正好就是这一幕。好女儿很有同情心地把蔡妩叫回神,然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跟蔡妩说:“我遇见轲比能了。” “哦,遇见就遇……等等,照儿,你说你遇见谁了?” 郭照很耐性地重复道:“我遇见轲比能了。就在望归楼。” 蔡妩转过身,品了一下郭照话里的语气,似有所悟地扭头看着自家姑娘问:“你是想……” “速去通报曹公,让他赶紧着人赶去望归楼。请轲比能入府,将轲比能留在许都!” “现在就走。”蔡妩说着站起身,拉着郭照就往厅外赶。两人出府门时,谁也没察觉自家府邸不远处,轲比能的侍卫长在看到郭照进军师祭酒府的大门时已经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火速赶往望归楼。 而到曹孟德接到消息,按照郭照所说赶到望归楼时,轲比能所在的房间早已是人去楼空,不见踪影。带人前来的夏侯惇一把扯住吓得哆哆嗦嗦的店掌柜的前襟:“轲比能人呢?” “轲……轲比能?小的……小的不认识啊?” “就是那几个番邦人!” “出去了。半个时辰前说是去采买,现在还没回来。” 夏侯惇立刻回身对身后人命令:全城搜捕。不能漏过一家一户。 搜捕行动进行了足足三天,夏侯惇所部像梳子梳头一样滤过了许都的每一户人家,但还是没有一丝轲比能的音讯。轲比能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不留一点痕迹。 夏侯惇沮丧地回去跟曹孟德复命。本想着怎么着也得被骂一顿,却不想曹孟德好像早就对这个结果心中有数:“敢隐藏行迹,只带着几个人来许都,这轲比能也算是个人物。他若是这么轻易被抓了,鲜卑部就不必让我如此头疼了。” 让曹孟德头疼的轲比能现在早就出了许都城了,从他的侍卫长回去告诉他郭照行走目的地吼,轲比能就及其警惕地带人退出了望归楼,并且马不停蹄地赶出许都城。但是他却没走远,就在许都近郊待着,许都所有的搜查,他都有所耳闻。在许都搜查令过后,轲比能眯起眼睛,看着巍峨的许都城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转身问侍卫长:“她叫什么?郭照?” “回大人,正是叫郭照。据说是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的女儿。” “郭奉孝?水淹下邳的那个?果然养出一个伶俐聪慧又心狠手辣的丫头!” 侍卫长闻言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口一句:大人这话听着……可真让人浑身不舒坦。他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为什么他有一种郭照那姑娘被人盯上的感觉? 不得不说,侍卫长的直觉很准。在几年以后,郭照红妆百里,远嫁塞北,化作新嫁娘时,红线的另一头正是他眼前这位已经盯人的鲜卑部轲比能大人。只是这个从盯人到迎娶的过程并不像其他夫妻那样平淡温和。好像老天爷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定下了今后二人的相处基调。轲比能后来在给郭照的话里总结为:我第一次见你,便被你泼了一身的酒。第二次见你,是被你打了一巴掌。之后再见,不是有乱,就是有血。郭照,你看,连老天爷都知道你的凶悍,中原那个地方,温水秀山,怎么能容得下你这悍妇?你天生就是要嫁入塞外的,天生就是要做我轲比能的女人的。 郭照那时冷笑着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一排的轲比能的侧妃侍妾通房甚至女奴,对轲比能这番能让他手下和地上一众女人动容不已的话,不置可否。 轲比能却像是看透郭照所想一样,在一边凉凉地说了句:“睡上我床的女人,不一定是我的女人。” 郭照了悟地笑了笑,声音一提,从侍妾往后一指:“既如此,那就……来人!把这些妄图谋算大人的刺客们拖下去,斩了!” 轲比能的侍卫们当时都呆了。傻乎乎地转向轲比能:这里头可有大人孩子他妈,还有大人的宠妾,更有他心疼的女奴。只是这道命令一下,轲比能却连反对都没有,直接以手撑头,笑盈盈看着郭照:“照儿,你可真狠。” 郭照扭过身,回他一个同样的笑意:“彼此彼此。” 于是在中原来的夫人嫁与自家大人的第二天,整个轲比能部鲜卑都知道了大人府上除了那位轲比能的小妈,现在的侧妃还算全须全尾外,其余十一名侍妾全部被这位中原女子处死。而自家大人对这耸人听闻的事却是一言未发,甚至在背后默许了此种行径。而之后轲比能力排众议,让这位郭夫人参与军政事的举止更是让整个鲜卑部都为之震惊:中原的女子果然是狐妖转世,居然能如此魅惑人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郭照还只是许都里一个还没及笄的姑娘。在蔡妩一家用温情温暖了她的时候,她也在回给蔡妩他们她力所能及报答。 第二百三十八章 计行挑拨对外族 十月初的时候,陈群婚礼。郭照跟蔡妩一道参加这场婚礼,并且母女俩在婚宴上都被郭荥问个了头大。 “娘,娘。荥儿要叫长文先生伯父,叫文若先生伯父,叫彤儿姐姐,那彤儿姐姐嫁于长文先生以后,荥儿见了她要叫什么?” 蔡妩一下就被郭荥问住了:叫什么?她知道叫什么?难道要说其实最合理就是按照陈群这边辈分来?见了荀彤,她往后要叫嫂夫人?去他的嫂夫人吧,让叫了自己十几年婶母的人忽然改叫自己弟妹,别人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受不大了。 想了想,蔡妩很不负责任地回答儿子:“以后你不用改口,原来叫什么,以后还是叫什么?” “那彤儿姐姐和长文伯父不是差辈了?” 蔡妩敲了下小儿子脑袋,嘴里小声嘀咕着:“让你这么叫就这么叫。哪里这么多为什么?真是的,说不定彤儿私下里还叫长文个叔叔呢。” 郭荥捂着小脑袋,万分委屈地站起身,满眼控诉地指着蔡妩:“娘坏,荥儿不要跟娘做一起了。我去找爹爹和大哥。”说完郭荥就迈开小腿,向着郭嘉坐席方向跑去。 跑到中间的时候,一头撞在了正走道的曹丕腿上。郭荥苦着脸,捂着抬头,委委屈屈地看着曹丕,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曹丕愣了愣,弯腰抱起郭荥,扯开郭荥胳膊轻声问:“撞哪里了?可撞疼了?” 郭荥指着自己脑门的一片红:“这里。可疼了。” 曹丕眼睛闪了闪,腾出一只手边给郭荥揉着伤处,边绷着脸训诫:“以后走路当心,记得看路。” 郭荥眼睛飘忽,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等曹丕动作停了,郭荥才偏头看着曹丕,好奇地咬着手指问道:“丕哥哥,荥儿觉得你挺好的。为什么他们都怕你呢?” 曹丕身子一僵,径直把郭荥放下,嘱咐道:“不要有事没事跟你大哥学。他最顽劣。” 郭荥不以为然地瘪嘴,然后手牵着曹丕,边被曹丕往郭嘉那一桌案领,边继续“贼心不死”地问话:“你还没有回答荥儿呢。为什么他们怕你呢?还有,你今天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呢?对了,丕哥哥,你好像每次见到我阿姊,情绪都会很矛盾。阿姊她也是怪怪的,真是奇怪。” 曹丕身子又僵了僵,抓了抓郭荥的小手沉着声警告:“荥儿,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还是不要多问。不过……哥哥还是得教你一句话。” 曹丕说着弯下腰,看着郭荥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在你自己没有足够的但当前,不要轻易许诺。” 郭荥手一合,了悟地说:“我知道。爹爹教过的,诺不轻允,许之必承。” 曹丕淡淡地笑了下,抚摸了下郭荥小脑袋,指指几步外的郭嘉桌案:“自己过去吧。” 郭荥听话地点着头,迈开腿朝自己老爹而去。 曹丕则是看着郭荥到了郭嘉桌案上才转身离开,入了曹彰旁边的席位。 “二哥,我刚才好像看见你笑了。”曹彰有些不怕死的凑到曹丕旁边,“荥儿那小子说什么了吗?” 曹丕摇摇头,又恢复一副扑克牌脸。 曹彰无趣地瞟了他一眼,轻叹口气后,从面前桌案下捞起两大坛酒:“不想说算了。今儿趁着长文先生喜宴,弟弟我陪你一醉方休如何?”说完曹彰也没管曹丕到底乐意不乐意,直接把酒给他道上杵到了他面前。曹丕看了看酒碗,没做犹豫,仰脖子灌了下去。 曹彰挑了挑眉,边嘀咕着:“你可别真醉了,不然回去的话会不好收拾。”边继续兄弟爱的给曹丕满上。自己也跟着他一道推杯换盏。 陈群的婚宴到戌时才散。曹丕哥俩却已经提前离开时,一直忙活着跟人说话的曹昂回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边俩弟弟提早退席不见了,而桌案上只摆了一堆的空坛子。曹昂头疼地叹口气:天呢,这叫什么事呀?你们俩喝这么多,我该怎么替你们俩小子在卞姨娘那里打掩护呀? 其实曹彰他们俩虽然喝的不少,但人却一点儿没醉。压根儿不用曹昂打掩护。只是出来门,往回走的时候,曹彰发现,好像自己二哥的回程路线有些问题:他不是往他新府走的,也不是往自己家走的,而是像向军师祭酒府那个巷子去的。 曹彰皱着眉,一言不发地跟在曹丕身后。等到了巷子口,军师祭酒府的大门就在前头十几步远的地方了,曹丕却忽然顿住脚步,不在前行了。 “怎么不去了?” 曹丕闭了眼睛,把身子倚靠在军师祭酒府的院墙处:“不去了。看看就好了。” “其实……吕裴姑娘也是个好姑娘。再过几天,就该是你大喜的日子了。” “……我知道。” “那二哥你这是……你可别犯糊涂!” “我看看。只是看看。哪怕隔着墙也好。”曹丕说着低下头,说握成拳,“我会娶吕裴,也会好好待她。放心吧,二哥知道轻重。” 曹彰抿着唇,担忧地看了眼曹丕,也没再追究他说的话到底能有几分可信,只是挺义气跟跟曹丕一道亦在墙影里,等着曹丕的这阵抽风过去。 十月中旬的时候,相府二公子曹丕与吕布之女吕裴成婚。当天的婚礼很隆重,留在许都的诸位外族使者全都搭了厚礼,前来道喜。新娘脸上笑的很羞涩,从婚车下来时,不时瞟向新郎的目光让几家长辈都默契地对视而笑。一向跟曹丕关系很铁的郭奕这次罕见地没有办出闹洞房的事。而语出惊人让人防不胜防的郭荥这次也出人意料没有出声,只是在整个婚礼时,紧紧地拉着郭照的手,从头到尾,缠着她要这要那。把郭照忙活地根本无暇思考这场婚礼主角的心情。 蔡妩跟郭嘉看着三个挺有默契的孩子,也略有轻松的舒了口气。蔡妩更是下定决心,回去我就给我们照儿挑名单选候选人去。许都的好孩子还多着呢,总有能配得起我们照儿的。 曹丕婚礼后不久,各部使者就都回了各部。蔡妩那会儿眼瞅着许都越来越少的外族人,心里一个劲儿地纳闷:不是说离间挑拨什么的吗?怎么我一点迹象也没看出来?这几位还是挺和善,看着挺亲密的。 结果她这想法产生没一个月,就从南匈奴那里传出消息,说是栾提乌利回去以后也不知道怎么跟呼厨泉回报的,呼厨泉愣是下令让自己侄子把蔡琰送还许都。刘豹对这条命令当然万分不乐意,虽然表面得遵守,但私下抱怨几句还是情有可原的。 可偏偏就在他抱怨完没几天,送蔡琰的队伍才离开,呼厨泉那里就得了密报,说自己侄子左贤王刘豹因蔡琰一事,对自己心生不满,有了二心,正在私下联络各部,想要密谋造反。呼厨泉开始还是不信这个的,但他的心腹大臣英宰却在一旁隐隐提醒他:单于,您的单于之位可是来自于左贤王的父亲。彼时左贤王年幼,又避祸汉庭,于夫罗单于身死,您继承此位,自然无可厚非。可是现在,左贤王殿下长大了,他已然有能力掌管匈奴各部了。而您觉得看着您这位叔叔待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他心里会好受吗? 呼厨泉心里打了个鼓,有些惊疑不定地说:“我死之后,这单于位一样是他的。他用不着这样。” 英宰挑着眉不以为然:“单于别忘了,您也有儿子呀。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将来魂归天外的时候,您真能把单于之位传给侄子而不是自己儿子?” 呼厨泉,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有些发乱的挥挥手,把英宰遣退,自己一个人在帐中来回踱步,到底还是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提前掐灭篡位隐患。 正当呼厨泉这里纠结时,与刘豹还算交好的栾提乌利却得到了英宰向单于进献“谗言”的事。乌利本着让刘豹多条心眼的打算,隐隐约约透露了丝英宰向呼厨泉表达意思的中心。本意只要刘豹自保,却不想刘豹却真的听在了心里。左贤王殿下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还是觉得英宰这老东西虽然可恨,但他分析的却也有一番道理。单于要是将来为了传位给儿子,提前把我这侄子给清除掉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 于是嫌隙就这么生出。刘豹开始联络匈奴各部,秘密部署图谋之事。而呼厨泉在开始还对密报惊疑不定,难下决心。等到下属再报刘豹有谋反心,并且把谋反联络证据拿出事,呼厨泉不得不痛下杀手,着令:起兵平叛。刘豹被逼不过,不得不提前举事,匈奴内乱,有是开始。 不过在匈奴呼厨泉还疑神疑鬼犹豫不决的时候,许都蔡妩又要面临一次分别了:袁绍集合大军南下回攻,来势汹汹,兵锋已近黎阳。眼看就又要打到许都北部防线,再次威胁天子居所。 曹孟德得信后下令:齐整兵马,北上黎阳,于袁绍对峙仓亭。 建安六年春节是蔡妩和许都很多女人一样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春节。 在建安五年的初冬,曹孟德就带人北上与袁绍会战。这一走三五个月过去,战事还在胶着中。蔡妩作为一个只是有些小聪明的普通女子,实在是看不太明白:袁绍官渡之战以后,怎么没有一败涂地,反而还有余力再战呢?好好在冀州带着休养生息不好吗?干嘛非得火急火燎,让人连年都不过踏实就要打仗呢? 当然有这些类似想法的不止蔡妩一个。许都里不少的夫人都是在揣摩这想法着跟自己老公吹枕头风:就不能建议曹公先等两个月?反正,袁绍被伤了根骨,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许都,就不能先派人去让陈留那边防守着,等过年后再开战? 当然不能过年以后再战!按照郭嘉的意思,袁本初这就是给主公送大礼来了,主公若是不接,岂不显得有失风度? 那会儿主和派一个个看傻瓜一样看着郭嘉:什么大礼?他们就看到袁绍要打陈留了。活那么大,听说过成亲受礼,祝寿受礼,还从来没听说过打仗受礼的!这奉孝不是被袁绍的兵马吓糊涂了吧,竟说胡话? 郭嘉霍然起身,铺陈了地图指着陈留处断然说道:“袁绍袭陈留不过是掩人耳目,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许都!佯攻陈留,绕道黎阳,直取许都!” “然袁绍于官渡之后已失去绝对优势。早不足为惧。” “此次前来,主公若主动北上,与之决战,必然胜之。” “袁绍之后,膝下诸子各自有依,互相不睦。主公若趁此良机北伐,则可完据冀州。冀州,贤良志士所聚之所,人杰辈出不逊汝、颍。如此大礼,主公若是不收,岂不是拂了袁本初的好意?” 曹孟德听完立马就拍板决定:率军北上,与陈留曹仁回合,决战袁绍! 蔡妩得知要北上打袁绍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意外。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能锻炼出对战争的敏锐度了。虽然与战略部署上她还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假把式,但是就她对郭嘉的了解上还是能猜出:只要战事将起,她老公绝对是第一个忙碌地不着家的人。对于这个工作狂的人,蔡妩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在许都都焦头烂额地准备北上战事的时,默默地给郭嘉收拾起行装。 许是老天爷看蔡妩这样表现觉得她过分平静,心里开始羡慕嫉妒恨了。于是他老人家在这次将会袁绍前,给了蔡妩一个震惊非常的消息:军师祭酒府大公子郭奕在廷议将结束时,求见曹孟德,自动请缨,要求随军北上。曹丕、曹彰等人复议之。 第二百三十九章 父子俱向沙场行 蔡妩从慌张张过来报信的秦东那里知道郭奕这事时,眼睛一黑,差点儿没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杜若赶紧给扶了一把,转看着秦东语气不快地问:“大公子要去战场,姑爷可曾拦着?” 秦东缩了缩脖子,还是老老实实回道:“大人并没有明言阻拦,只是问了公子几句话。公子回答以后,大人就跟丞相大人说:听凭主公安排了。” “他……问了奕儿什么?” “回夫人:大人问公子:‘上战场,是你自己的主意?’公子答:‘是。’大人又说:‘刀剑无眼,可能会死。你怕吗?’公子答:‘怕死。所以惜命。所以妄想凭微薄之力,减少伤亡。’” 蔡妩听完只觉得心头一阵泛堵:这就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呀!十二岁!又是十二岁!蔡威十二岁那年,抛下父母兄姊,带人离家出走,千里远赴荆州。如今的郭奕又是如此,跟爹娘连商量都不打,直接联合了曹家几个公子,在大庭广众下当着他父亲和他父亲同僚的面向曹孟德请缨。这样肯积极向上的后辈,曹孟德怎么可能拒绝? “曹公……他同意了?” 秦东低着头,声音很轻微:“回夫人话,丞相他……确实同意了。” 蔡妩脑子“嗡”的懵了一下,在固执地推开杜若要扶她的手后,对着杜若和秦东无力地摇了摇头:“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东和杜若对视一眼,悄无声息退出了厅门。 蔡妩一个人坐在桌案后,失神地望着桌面: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养大的孩子,一个也留不在身边呢?明明……威儿和奕儿是我花心血花的最多的孩子,为什么到头来,却都…… 蔡妩愣愣地待在厅里,心里不停地自问自疑,直到傍晚时候,郭嘉他们回来时,她还没有从儿子将赴战场的震惊中彻底清醒过神。 郭奕倒也机灵,打进门以后,就看到了蔡妩脸色,辩白的话都不说,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蔡妩跟前,蔡妩怔怔地看着他,想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郭奕却已经一个头扣在地上:“娘,儿子不孝。没跟爹娘商量,就了自作主张。您责罚我吧?” 蔡妩缓缓地扭头,盯着一侧满目担忧瞧她的郭嘉,又看看地上长跪的大儿子。嘴角忽然就绽出一个凄凉的苦笑。她操着及其沙哑声音轻轻地开口:“起来吧……起来……吃饭吧。” 郭奕诧异地抬起头,看到蔡妩表情后又迅速地低下,身形不动,固执地留在原处。 蔡妩愣怔了下,站起身走到郭奕身边,偏头仔细地打量着郭奕,手抬起,像是想和从前一样抚摸下儿子脑袋,却发现儿子即便跪着,也已经快到她胸口。蔡妩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停了好久,才重重的落下,落在郭奕的肩头,语调里带着压抑的惆怅与复杂:“奕儿,你长大了,你终究还是长大了……” 郭奕身子僵了僵了,总觉得母亲这看似柔和的声音下,隐藏了无数的怒意与哀伤。他不敢抬头看蔡妩的眼睛,蔡妩却近乎贪婪地端详这儿子那张脸:像,真像。这样貌,除了那双眼睛,其余的真是像极了他的小舅父。连着性子,都是一样的先斩后奏。 蔡妩手抚上心口,闭眼深吸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直接抬步出了厅门。 郭奕一下就愣在了厅里,他有些慌张地转向郭嘉,语气惴惴:“爹,娘她……” 郭嘉“啪”的一下给郭奕后脑勺来了一下,丢下一句咬牙切齿的:“你呀!竟给我添乱!先头自作主张不说,这会儿还得你老子我帮你说话!”后,紧接着出门去追蔡妩了:风水轮流转,这种“儿子惹祸爹收拾”的局面终于还是被他遇见了。这感觉可当真是……不爽啊!也不知道他爹郭泰当年是怎么忍受的? 蔡妩走出不远就听到了身后熟悉的脚步,只是她并没有停脚等待,而是更加快速地往卧房走了。郭嘉皱了皱眉,在进去卧房后,一把扯住蔡妩袖子,把人拽到了怀里,刚脱口一声:“阿媚……”就发现自己前襟一下子被揪住,然后蔡妩整张脸埋在了郭嘉怀里,无声无息,只有身子在轻轻发颤。 郭嘉心中一阵揪疼,把手换上蔡妩的腰,把人扣在自己胸口处,声音郑重:“阿媚,我们的奕儿不会有事!我保证!” 蔡妩不说话,眼泪在慢慢浸湿郭嘉的前襟。她抖着手搂住郭嘉脖子:“奉孝……我害怕……我害怕。” 郭嘉两手环住蔡妩,没有在重复自己刚才的话,而是紧紧的搂住人,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自己的决心和信心一样:“阿媚,你得信我。” 蔡妩眼睛红红地仰起头,抽抽鼻子说道:“我信你。可是我不信奕儿。他那性子,若是当了赵括怎么办?” 郭嘉闻言立刻变得有些哭笑不得,他低头看着蔡妩眼睛:“阿媚,你这不是叫不信我,也不是不信奕儿。你这分明就是不相信你自己呀?” 蔡妩怔了下,然后坦率地点点头,把脑袋靠在郭嘉肩膀:“对。我不信我自己。我觉得我好像不是一个好母亲,好阿姊了。不管是今天奕儿先斩后奏,还是威儿当年不告而别,我都觉得这些其实和我脱不开干系。奕儿不是丞相府的公子,他用不着为了家族的荣耀去……奉孝,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荥儿的话,会不会也会如此呢?” 郭嘉皱眉看着蔡妩,扳过她肩膀:“阿媚。这与你无关。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他们总要长大。你不能把他们总看成刚出世的孩子。十二岁,并不算小了。他们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蔡妩表情茫然了下,口中喃喃:“可是我总觉得……还早,还早,他们离成年还早……” 郭嘉笑着摇摇头,搂着蔡妩的肩来到榻边,把蔡妩按坐到榻上以后以一种回忆的口吻轻声道:“知道我十一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吗?” “不是在颍川书院读书吗?” 郭嘉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不止。在书院读书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我跟志才文若他们混在一处,谈论天下大势。每每听到志才谈起游学见闻的时候,心里都是无限羡慕,那时我就在想:若是可以,我也该离了家乡,离了母亲庇佑,自己去闯荡一番的。可惜那时候家里情况并不允许,所以这个也只能当做一个梦想了。奕儿现在的想法,应该和我当年相似。” 蔡妩眨眨眼,大概理解了郭嘉的意思:他在变相安慰她:这是每个男孩都会有的心里的梦。与她的教育方式如何并没有直接相关。 蔡妩低下头,久久的没有说话。郭嘉也不催她,就陪在她身边,跟着她一道一言不发。 等到月上柳梢,沉默了近两个时辰的蔡妩才缓缓地抬起头:“给奕儿收拾东西的话,要带什么?” 郭嘉挑了挑眉,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但是话却回答成:“你不用管他。让他在厅里跪够了,自己去收拾。” 蔡妩咬着下唇,思量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同意了郭嘉的建议。 那天郭奕实在客厅里足足罚跪了三个时辰才被郭嘉要求起身收拾东西的。直到半个月后,他跟着大队离开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母亲到底有没有原谅他这回的擅自做主。当然,郭嘉给他的意思是:小子,别把你自个儿想那么重要,你娘惦记的就你爹我一个。你靠边呆着去。 但是从杜若那里,郭奕却还是旁敲侧击出一些消息,比如,他母亲会看着他小时候的东西久久失神。比如,午休时候,只要身边没人,她就喜欢把身子蜷缩起来,窝在床榻最里侧。再比如,对着他父亲,她经常会莫名其妙法伤一顿脾气,等到脾气过后,她又没事人一样开始絮叨随军时要注意的事。 郭奕印象里,母亲好像从来不会这么情绪失常过,他隐隐觉得这些原因是出在他身上,但是却不全出在他身上。他并不太想往深了琢磨,唯恐琢磨出让自己接受不能的结果。 不过就算他不刻意去询问,不代表别人不会告诉他。杜若在郭奕临出发以前,终于还是处于好心地跟郭奕说了蔡妩之所以出现这状况的原因。 “奕儿,还记得你那位你小舅父吗? “当然记得。敢十二岁远赴在荆州。杜若姑姑,奕儿很觉得他很了不起呀。”郭奕提起蔡威时,眼睛中有一种闪亮的东西,若是蔡妩在,肯定会说,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崇拜之光。 杜若在听到郭奕回答后,轻轻地摇摇头:“可是你知道,你母亲心头最大的一处心结也是你这小舅父吗?” “你母亲和二公子,从小就最亲近。二公子可以说是由姑娘一手带大的。但是后来却……姑娘一直以为是自己给弟弟言传身教不好造成的。虽然一直没有明白提起过,但是心里却还是留下了这么道伤口的。” “奕儿,你和你的小舅父很像。从小就像,不管是样貌还是骨子里某些东西。姑娘其实一直都在担心,哪一天你也会来给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索性,你没有。虽然这先斩后奏不算好,但至少比你舅父要强许多倍。你母亲现在只是身在局中,还磨不过这个弯。等她回过味来,自然就恢复正常了。” 郭奕那时眨着眼,径直对杜若话陷入了沉思。杜若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琢磨什么,只是很识趣地告辞了郭奕,又回去到蔡妩身边候着了。 大军离开的那天,蔡妩破天荒随着队伍,从出府门开始,一直把人送到了许都城外的官道。等到大军远去,只留下漫漫黄尘时,蔡妩才恍若失神地回转身,看着杜若似问非问:“你说,奕儿走了,威儿又在干嘛?” 杜若抿抿嘴,很是体贴地宽慰蔡妩:“姑娘,二公子(指蔡威)在荆州,外无战事,二无内强敌。相比过的应该不错。” 蔡妩似信非信地点着头,口中抱怨道:“怎么就不知道派人递个口信儿回来呢?明明以前还有写过信的,现在却连句话都没了。他是不是忘了还有颍川这么个家呀?” 蔡威当然不可能忘记颍川还有个家。实际上他记得清晰无比的很。蔡妩和颍川家里的来信全都被蔡威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一个小檀木匣子里,放在了书房最高的地方。轻易不肯拿出。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回信,一则,是因为他在荆州所处地位,实在不宜跟蔡妩多说。二则是,蔡威蔡仲俨最近在忙活事。忙活什么事?斩鸡头,烧黄纸,跟甘宁拜把子的事! 第二百四十章 锦帆甘宁成金兰(上) 说来甘宁跟蔡威认识相当富有戏剧性,简直就堪比一部传奇小说。 两人碰面时是在一个酒馆里。那时候蔡威刚从江东回来没多久,正处於让底下人摸不着头脑的情绪变幻期。文进他们也不知道蔡威在江东到底办了什么事,一个孙策的吊唁,蔡威用了足足三个月时间才回来,把他们这些留在荆州的人给担忧的,都快以为蔡威被软禁到江东了。要不是有个还算沉稳的陆逊拦着,蔡威手下那些小豹子就要嗷嗷叫着问江东要人了。 结果两个月后蔡威是回来了,可是却莫名其妙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习惯,比如他忽然喜欢听琴了,不光听,他还专门跑去祢衡那里,死乞白赖,生拖硬拽地逼着祢衡教他抚琴。从此蔡威府上几乎日日都会传出一阵刺耳到让人想自尽的琴声,魏延甚至私底下跟陆逊小声嘀咕:“听仲俨抚琴,真的不如听小儿夜哭。” 结果陆逊更绝,人家直接回了句:“恐怕不是。仲俨的琴声,应该是止儿夜啼的。” 文进和萧图在一边抽着眼角,心里无限挣扎:到底是跟他说实话打消他这抚琴念头,还是继续委屈自己,接着被他荼毒耳朵? 最后想来想去,还是直肠子的萧图忍受不住,直接告诉蔡威:“爷,您别练了。您这琴弦玩的真的不如您的弓弦顺溜,您还是术业专攻,继续练习弓箭吧。” 蔡威听了以后倒是没啥愠怒之色,只是盯着琴案苦恼纳闷:“明明一样的琴弦,怎么我就弹不出周公瑾那水平呢?” 萧图一头雾水地看着蔡威:“为啥要跟周公瑾比?爷,您在荆州好吃好喝,又不要改投江东,犯不着这样吧。” 蔡威抬起头看着萧图语重心长:“不是要跟他比,而是你家公子发现:会这个,有时候比拉弓射箭更能讨女孩子喜欢。虽然……我说的这个,好像不属于这类女子里,但也难保有忽然心血来潮的一天。万一不学射箭,要看抚琴,我怎么办?” 萧图眨巴眨巴眼,随后把目光下移至蔡威的右手拇指上:那里他常用的鹿骨扳指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很细很精致的丝带,结扣在虎口处,看上去有些扎眼。不过配上他们家公子的这副样貌,萧图顿时就觉得:能想出这样系丝带的人,肯定是个相当灵透,相当机巧的人儿。而且对公子这样貌绝对有些耿耿于怀!不然也不会想到这么个特殊法子给标注在手上。不过还别少,公子长相配上手上丝带可比原来那样看着顺眼,和谐多了,至少,跟他长相很搭调。 萧图到底也没敢问:你这是因为啥学的这个?难道你真的要拿下孙家妹子?不怕被孙权咔嚓掉? 他只是很善解人意地跟蔡威转移话题:“公子爷,您才从江东回来,肯定不知道咱们江夏又出了个家不错的酒肆。萧图陪您去散散心?反正您在府里闷着抚琴抚了那么长时间了,也该出去活动活动了。前阵子黄府君见您回来居然没有出门闹事,还担忧地问阿进说,您最近是不是病了呢?阿进硬着头皮答他:您才从江东回来,有些身体不适。” 蔡威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拍了拍手,站起身:“好了,那就不练了。去你说的那家酒肆吧。” 萧图立刻从善如流,颠颠儿跑到前头引路。到走出一段距离,萧图才心有余悸地偷眼瞧瞧,小小的舒了口气:可算是不练,不糟践我们耳朵了!太不容易了!就冲这个,这顿酒,我请了! 可惜萧图请客的梦想没有实现,蔡威一进这家广源楼,就被一位一身锦袍,腰挂金玲的二十多岁彪壮男子晃花了眼。 蔡威看着男子以他身后几个亦是华丽的随从眉头直皱:“这是从哪里来的宵小?竟然敢在江夏如此耀武扬威?” 萧图赶紧尽责地在蔡威耳边回道:“此人乃甘宁甘兴霸。巴郡临江人。为人轻侠好义,原是在蜀郡做郡丞的,不知因何投了景升公。景升公那里也不知怎么打算的,竟把他着来了江夏。”萧图说着偏了下头沉声补充:“此人在绿林游侠之中威望极高。颇有侠名。性情粗猛,豪勇好杀。脾气有些刚烈,刚来投黄府君时还不是这幅打扮,不知如今怎么……” 蔡威闻言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意味不明道了句:“恐怕不是性情粗猛,而是粗中有细吧?算了,不管他了,我们先上楼。反正以后他在黄府君说下办事,不愁结交不了。” 说着蔡威就转了身,袍子一撩,正要抬脚迈步,身前忽然被拦了一只胳膊。蔡威皱着眉顺着胳膊找到拦路的主人:正是刚才说的那位甘宁甘兴霸。 甘宁这会儿以饶有兴趣地目光打量着蔡威,摸着下巴轻轻点了点头,冲蔡威友好的笑了笑,甘宁以他低沉的声音,在放柔语调以后,不甚正经地道了句:“好一个如花似月的美娇娘,可有兴致陪某家喝上一杯?” 蔡威是什么人?天资聪颖,桀骜难驯,敢违父令抗母命,毅然南下,十二岁战场厮杀的人! 甘宁是什么人?船挂锦帆,腰系金铃,放着郡丞不做,带着八百弟兄,弱冠年就纵横长江的人! 这两个人碰一块儿会是什么样?想你可能想不到。但是要看的话,绝对一下就看明白了:眼前这大打出手的情景就是甘宁和蔡威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甘宁是因为看不惯蔡威那副娘们似的长相故意找茬:先还以为能带出如此狠历彪悍手下的蔡仲俨该是个怎样人物呢?没想到却是个娘娘腔一样的小白脸! 蔡威则是因为甘宁这一身刺目扎眼的打扮和及其嚣张的说辞:娘的!自来都是小爷欺负别人,还真没几个敢欺负到小爷头上的!今儿不给你教训,你就不知道江夏这地盘谁才是第一刺儿头! 两个人几乎是在甘宁那句“美娇娘”的话落后,同时出手,然后又同时躲开对方拳脚。一回合接触完毕,甘宁就立刻回头对着要上前忙帮的手下喝道:“谁都不准来!今儿甘某就要会会这位蔡家爷!” 蔡威眼睛一眯,连话都懒得说在,直接上手就打,甘宁是一边躲闪还手一边抽空大赞:“你这手功夫要是比你这人生的硬气多了!” 蔡威拳风“呼”的一下扫到甘宁面前,甘宁险险架住后,紧着就是一脚踹出,蔡威身子一侧,广源楼新木的桌案“咔嚓”一声,桌面裂成了两块。 蔡威瞳孔骤然一缩:刚才那一脚若是落在他身上,他怎么着也得在榻上躺个把月!眼前这人,这哪里是想找事打架,这分明就是不知道哪里受了气,借机拿他做筏子呢吧? 蔡威这么想着,下手也更加不留情,拳拳脚脚招招到肉。外人看来,这两人哪里是玩一般的切磋,分明就是动起了真格。广源楼桌案木栏一下就遭了秧,“噼哩拍啦”一阵响动后,广源楼的食客们全没了踪影。广源楼的掌柜弓着腰绕过乱飞的木屑,不怕死的来到蔡威和甘宁旁边,作揖打千哀求道:“两位爷!两位大人!两位祖宗!求你们别打了!本店真是小本经营……实在是……” 店掌柜这求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图一把扯到旁边,避过了甘宁的掌风。 “你不要命了!”萧图厉声斥道。 店掌柜苦兮兮地回道:“萧大人您不知道,今日张公子已经放下话来,说不让我们广源楼接待甘大人。” “哼,张公子?什么张公子?一个靠裙带上位的纨绔罢了。他的话跟我们公子有什么关系?” “小老儿正要跟甘大人说,您就带着蔡大人来了。这就……” 店掌柜话还没说完,广源楼门口忽然涌出一票壮汉,为首一个提着大刀的,见到里头混乱场景先是愣了下,待看清打架的人里头有一个是甘宁后,抬起手指很是嚣张地说道:“弟兄们,张公子有令,甘宁若为那天得罪公子的事道歉就只卸他一条胳膊,否则就让他消失在人世间!” 蔡威和甘宁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约而同停下动作。甘宁转过身,相当磊落地拿后背对着蔡威问拿刀的壮汉:“某家认识你吗?” 壮汉冷笑了一声:“弟兄们是奉张公子之命来向你讨债的。前几日广源楼的事,你别是忘了吧?” 甘宁故作沉思地想了下,然后恍然大悟:“某家刚还在想自己何时得罪了一个贵胄的张公子呢?原来搞半天不过是那个调戏良家女子软脚虾呀。怎么他胳膊伤好了?可以动弹了?” 壮汉一听甘宁语气,立刻就明白:今儿不可能善了了。张公子的堂婶可是景升公的亲妹妹。堂兄张允是二公子身边的红人,听闻现在二公子颇为得宠,张公子交代的事,还是一定得办好! 壮汉想着就抽了刀,直接对身后人说:“弟兄们,给我上!” 话一落,他身后一票人就朝着甘宁和他侍从杀气腾腾冲了过去。甘宁身后的蔡威眼睛一眯:老子最恨自己打架的时候被人劫胡抢了对手! 蔡威盯着涌来的打手,扯了甘宁胳膊,一下把他揪到了一边。蔡威自己上前看着为首的那个,用很不耐的语气说:“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今儿这姓甘的还没跟我分出胜负来,什么时候我们打完了,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壮汉闻言眼睛一闪:蔡仲俨是黄府君眼里的红人不假,但是蔡都督(指蔡瑁)和二公子对他几次示好,他都视而不见,已经让蔡都督很是恼火,这个人既然拉拢不过来,那翻脸也是迟早的事,正好今番借着甘宁的事,把蔡仲俨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也敲打了。 “我只听张公子命令,至于蔡大人,一没有给小的人事,二不是小的上封。蔡大人若要为这姓甘的求情,还是直接找张公子去吧。或者去襄阳,找张允将军也好。” 蔡威一眯眼睛:他在江夏还从来没有落过这么狠的面子!真是想不到呀,一趟江东之行,回来,这张立倒成了人物,开始耀武扬威了。 壮汉看着蔡威脸色不好,也不在刻意跟蔡威含沙射影的说话,直接提了刀,对着甘宁兜头就砍。甘宁一脚踢过旁边的桌案,在壮汉被阻之际,闪身来到壮汉身前,一手架住他持刀的胳膊,一个手绕过他肩头,眨眼间,一个利索的手刀就劈在了壮汉脖颈上。只一合,刚还是杀气四溢的人就变得浑身软绵,毫无活力地瘫在了地上。 甘宁刚要回头冲蔡威说一句:“擒贼擒王,老子已经解决了,不用你好心。”就见其他壮汉,在这人倒下后轰隆隆冲到了他和蔡威的站立地方,连人都不看,直接劈头就砍。看样子已经不在乎是否完成任务,而是着意杀人泄愤。 蔡威劈手躲过一把长刀,边砍翻一个对手,边扭头跟甘宁吼了一句:“姓甘的,等完了这次再跟你好好打一场!” 甘宁趁机从人群中歉意地咧咧嘴:“这次算老子欠你的!等过了今天,某家请你吃酒。” 蔡威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一心只顾着眼前十几个身手不错,刀具在手的打手了。打到中途的时候,蔡威越打越奇怪:这样的身法,哪里是街头混混?分明就是军营出来的将士。张立他好大的手笔,居然能从襄阳调来人手为他出头! 这场混战打了有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过后,江夏都督苏飞带着人赶了过来。 看着差点儿被拆掉的广源楼和地上横七竖八,骨断筋折的张立部,在看看互为依仗,当机立断选择背靠背作战方式的甘宁和蔡威,苏老爷子狠狠叹了口气。抬着胳膊指了指蔡威,发现蔡威一脸不在乎模样后,又转向甘宁,带着些无奈和纵容叹道:“兴霸,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甘宁眼睛闪过一丝愧疚,但随即又恢复正常:从来江夏这些天,苏飞对他一直是爱重有加。前几天还在黄祖面前举荐过他,只是黄祖没听进去罢了。当然这也是他今儿窝火找蔡威麻烦的原因之一,甘宁其实很想看看,黄祖器重的手下到底什么样?不过跟蔡威从打架的对手成了联合对外的伙伴也是甘宁没想到的。他初时还曾担忧蔡威会不会落井下石,在背后捅刀子呢。 蔡威看到苏飞来一下就扔了长刀,换上一副无辜表情,踏过身边躺着的几个人跑到苏飞身边,腆着脸跟苏飞求情:“都督,今儿这事可真是错不在我们!是他们自己抄过来,莫名其妙就喊打喊杀的。” 苏飞脸一板,边招呼人把下头躺着的人带走,边跟蔡威没好气地回了句:“这话你留给府君去说!” 蔡威缩了缩脖子,垂下脑袋,小声嘀咕:“我去说就我去说。看我不把这些宵小给告个半死,我就……” “你说什么?”苏飞声音一提,扭头看着蔡威满是质疑。 蔡威立刻改口:“我说我肯定如实向府君汇报。绝对不参一点虚假!” 苏飞没理会他的贫嘴,直接挥手让人把蔡威跟甘宁也带走了。 两人连带张立的人都跟进局子一样在黄祖府上晃悠了一圈,黄祖不问青红,直接劈头盖脸把两拨人马全骂了一顿。骂完不耐烦地挥手斥退众人,单独留下蔡威,指着蔡威怒道:“你这小犊子玩意儿,你才消停了几天呀?你这就又给老子惹祸?你知不知道张立是谁?” 蔡威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张立是谁?不就是张允他堂弟吗?七拐八拐跟主公扯上关系,一个一点能耐没有的纨绔子弟。除了寻花问柳调戏妇女,我还真没见他干过什么事了。” 黄祖“啪”的一下拍在了蔡威脑袋上:“张允是主公亲外甥!你这样干不是明摆着得罪张允,开罪主公嘛?老子觉得你平时不糊涂呀?那个新来的甘宁,他跟你多厚的交情?你就因为帮着他,搅合到这事里头?” 蔡威捂着头,很是委屈的辩白:“我怎么知道会有这个?府君你又没告诉我。再说,甘兴霸不是来投靠您了吗?有您给撑着腰,主公那里,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黄祖闻言脸一板,抬腿给了蔡威一脚,指着门口骂道:“赶紧给我滚!老子现在看见你就头疼!” 蔡威嬉皮笑脸地跳开了一步,跟黄祖不甚正经地拱拱手:“那府君您忙,威就告辞了。” 黄祖抄起桌上一个茶盏就扔了过去:“赶紧滚!”骂完看蔡威走了,黄祖又移步走向书房:娘的,这事还是得在主公那里为这臭小子开脱一下,不能真让他吃了主公那里的瓜落。怎么说这小子打十二岁就在他手底下干,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再傲再刺也是自己人,不能眼看着他真调到襄阳领罪去。至于甘宁?甘宁算什么?一个纵横长江的水鬼头罢了,主公抬举他,才让他前来投靠的,给他职位已经算不错了,居然还要给我挑事?苏飞老头竟然还说这人才华了得,让我重用?哼!重用?等着吧! 蔡威面色轻松地出来府门的时候,正要回家,就听墙边一个声音:“蔡仲俨,某家答应请你吃酒的,你看你是要去酒肆,还是要去某家府上?” 蔡威偏过头,看了眼甘宁。心里一下就有些哭笑不得:这到底什么人呀?刚还是打架打的如火如荼,现在就改成请客吃饭了。不过,仔细思量,甘宁这性子倒分外对他脾气。吃酒就吃酒,他还能摆鸿门宴不成? “酒肆!广源楼!”蔡威眼睛也不眨地说出一个让甘宁挑眉的答案。然后肩膀上得到了甘宁重重一拍:“你倒是个人物。竟然还去广源楼!” 蔡威呲了呲牙:“彼此彼此。” 第二百四十一章 锦帆甘宁成金兰(下) 那天两人在广源楼赔了店掌柜打坏东西钱以后,就在包厢里开了宴。美酒一坛一坛往上送,空坛子一个一个往下丢,从中午时分到月初日落,蔡威跟甘宁在广源楼吃饭聊天,聊了有两个多时辰,颇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 可怜萧图被苏飞放出来找蔡威的时候听说里头两人还没散席,脑子都快转不过弯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俩人怎么会说道一起去。明明是打架来着。不过仔细一琢磨:还真不奇怪。他们家公子跟甘宁脾气性格都有说不出的相似处,能交厚也在意料之中。 那天的“广源楼事件”之后,蔡威回家是很高兴地觉得江夏又过了一个志趣相投的人。甘宁回府则被苏飞叫去说了一通的叮嘱和注意。还隐隐跟甘宁说:和蔡仲俨交好不错,至少他能在府君那里替你说上话。甘宁不以为然地笑,他真不屑以这种功利的方式跟蔡威交朋友。张立则是气的火冒三丈,扔了一堆东西后命人:“立刻给我哥写信!不管是蔡威还是甘宁,得罪了我,便不能让他们有好果子吃!” 在之后的时间里,甘宁和蔡威的交情一直很是深厚,等到曹孟德出兵再次北上时,一向绿林江湖气很重的甘宁已经提议跟蔡威拜把子了。 蔡威那时心里稍稍想了下,然后利索地点了头:结拜的话,说不定在黄祖那里对甘宁有些好处。不知道黄府君到底哪根儿筋没搭对头,不管是他还是苏飞向他举荐甘宁,他都以没有合适甘宁的职位为由,把他和苏飞的意见置之不理。蔡威很是纳闷:这种情形还真不多见。黄祖对甘宁的这种不重用,跟刘表对他的不重用,还不太一样。刘表对他更多是猜疑和忌惮。黄祖对甘宁,好像不屑……和瞧不上更多些。不管他和苏飞怎么替甘宁美言,黄祖这老头就一根筋固执地认为:这人没啥涵养,劫道的水贼出身,不可能有啥本事。把蔡威、苏飞连带甘宁本人都郁闷地无以复加。 甘宁几次都在酒后跟蔡威吐苦水:好男儿自当建功立业,你说黄府君,如此待我,哥哥我在这儿呆着干嘛? 蔡威只好安抚着对甘宁说:再等等,再等等。我和苏都督还在跟府君说,想必府君总有一天能听进去的。 甘宁端着酒杯,苦笑着不说话。听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指着北边:“曹孟德和袁绍又打起来了。你说这次曹孟德若是胜了,可会攻克邺城了?” 蔡威夹菜动作一顿,扬着眉,嘴角似笑非笑:“恐怕不止要攻下邺城。说不好连尚书台都要迁去邺城呢。” 甘宁笑着不置可否:“景升公不趁此机会攻伐许都,实在是一大失策。” 蔡威嗤笑:“景升公攻伐许都?兄长又不是不知道景升公是什么样的人,他若真如你所愿的出兵,恐怕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甘宁眼睛一闪:“仲俨既然知道刘景升是何样人,为何还滞留于荆州不投他处呢?” 蔡威垂下眸,沉默了个一会儿才对甘宁回道:“因为这里……是我很多兄弟的流血处。这里也有很多我尊敬的前辈,府君算是一个,还有长沙的黄忠黄将军,也是一个。” “哦?” “兄弟当年不懂事,犯景升公的忌讳。被他调成了文职。后来是得黄将军求情,才又重新握剑掌兵。故而黄忠将军对蔡威亦有举荐之恩。” “听闻黄忠将军善射,我还以为你这一手神射是传师于他呢。” 蔡威摇摇头,眼睛闪过一道恶作剧的光:“可不是从他那里学的。兄弟我呀……师传顾雍呀!” 甘宁一口酒“噗”的一下喷了出来,呛咳好一会儿才不以变着调的声音问:“师传……谁?顾雍?顾……元叹?他……他不是江东的左司马吗?你怎么从一个文人身上学了一身的箭术?” 蔡威脸上浮现一个阴谋得逞的笑,跟甘宁解释:“只是同名罢了。我这个师父,虽声名不显,却是能和王越、童渊平辈论交的人。所以,有这能耐,不算稀奇。” 甘宁这才恍悟地点点头,刚要跟蔡威接着回到北方战局讨论上就见萧图脚步匆匆进了门,到桌前,面色凝重地跟蔡威汇报:“公子,袁绍在仓亭中了程昱的十面埋伏计。大军溃退,事败已成定局。袁本初本人在撤兵时,气怒交加,听说现在已经卧病。” 蔡威豁然抬头:“那曹军中情形如何?” “先锋军已经兵近河内。河内城不日将破。” “可知谁人统军?” 萧图表情漂移了下,咬咬唇跟蔡威说:“先锋军主帅曹昂,曹彰,曹休,夏侯尚副之。军主簿:曹植。军司马司马懿,郭奕。监粮官曹丕。” 蔡威闻言一下就长大了嘴巴,有些发傻地看着萧图,愣愣地问:“你刚才说的……这消息……可靠?” 甘宁也蹙起眉:“曹孟德疯了不成?怎么这支先锋军如此……年轻?” 萧图点点头:“千真万确。先锋军后跟着压阵的是夏侯渊,曹仁率领的左路军。谋士里程昱,贾诩,荀攸。刘晔等皆在。” 蔡威眯了眯眼睛:“怎不见那个郭奉孝呀?” 萧图表情又是一抽:郭奉孝?公子,你别每次都连名带姓的喊好吧?人家好歹是你姐夫呀! “对呀,怎么不见这个人呢?”甘宁也跟着问道。 萧图抿了下嘴,神情又恢复到刚才进来时的凝重状:“奉孝先生随曹孟德在中路军中。此次出征,他请缨负责了……呃……营盘配属,将士编制和拟定赏罚。以及……仓亭之战后……曹军对袁绍所部的……坑降事。” 在蔡威得知曹军坑降事时,身在许都的蔡妩自然也知道了前线坑降的事情。 蔡妩初听到回报,惊愕的张大了嘴巴,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在感慨了句:曹公这是要做白起,想坑出“杀神”的名号来? 但紧接着她就恍悟过入耳的同谋者名字,一下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这世上若是只有一个人能看透郭嘉嬉笑怒骂、浪荡不羁表层下隐藏的悲天悯人的话,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蔡妩了。蔡妩对自己男人清醒理智的头脑,通透精明的心思一向引以为傲。但是对郭嘉在除去谋臣身份之外那份柔软心肠也同样知之甚深。 其实蔡妩在这次曹孟德大军出发前就有一个不太好的感觉:她总以为要出什么事情。开始她还当这是郭奕跟着郭嘉一道离开,她心里老在惦记产生的错觉。现在一琢磨,压根不是!她其实从郭嘉请缨负责营盘配属就隐隐有了这种错乱的预感:郭嘉可是个懒散到家的人,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决不坐着。让他主动请缨负责赏罚事,除了因为儿子上战场了,他或多或少在避嫌外,还有一条,恐怕就是打那会儿起,他已经打定了要建议曹孟德坑降的主意,在先锋军向北进军,降兵数量大于中路军时,毫无预兆体现下手,以雷霆之势扼杀一切可能使后方出现动乱的隐患。 当然这些还都只是作为一个谋士应该做的。蔡妩对此还不能有太多质疑,可她真正揪心的却是郭嘉的身体。一个原本就不是什么硬朗体格的人加上工作狂的特质在加上坑降事的良心谴责,蔡妩很怕郭嘉会一个支持不住就病倒了。就像很多年前刘氏去世时那样:不言不语,却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最后把自己折腾出毛病。 蔡妩忐忑不宁地度过了几天,还没收到关于前线继续送来许都的军报,就收到了荀彧亲自送来的前线书信。蔡妩正捏着信纳闷是怎么回事呢。荀彧就已经开口跟她解释:“赶紧收拾东西,陪着丁夫人一道去河内!” 蔡妩眨巴着眼睛万分不解:“河内?河内已经给攻克了吗?怎么让我和丁夫人去河内?难道出什么事了?” 荀彧神色凝重地点头:“袁绍死了。大公子已经带人完胜河内城破。” 蔡妩“唰”的一下僵直了身子,带着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荀彧:“你说什么?袁绍……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以前。河北军现在由袁绍幼子袁尚继承。” “可是……这和……和我要不要去河内有什么关系?” 荀彧皱了眉,压低声音说道:“主公头风痼疾发作。” 蔡妩眉头一皱,紧接着意识到荀彧要说的话了:“主公是不是想根除顽疾?” “是。但此次随行军医华大夫提出的根治之法太过惊世骇俗。所谓‘劈开头颅,取出风涎’真是怎么听怎么让人心中不安,因此主公对此也不得不心有疑虑……”荀彧话并没有说完,剩下的好似要留给蔡妩考虑的时间。 可蔡妩哪里还真有考虑的心思:华佗是她请进许都的。当初她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让华佗给郭嘉看病的。结果郭嘉毛病没看出多少,华大夫自己却跑到惠民堂去每天坐堂了。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蔡妩一再想竭力避免的华佗和曹孟德的冲突这回还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上演了。 华佗那倔脾气,一心惦念着病人,最看不得的就是有人糟蹋自己身体。而曹营中,除了郭嘉,还有大把的不甚爱惜自己身子的人,曹孟德就属于典型一个。对于这样的患者,倔脾气老头儿才不管你是丞相还是将军呢,只要是自己穷折腾我就非得让你折腾够了好好吓吓你。 蔡妩想:华佗很可能当着曹孟德的面告诉了曹孟德要想把你那毛病治好了,必须得劈了脑袋,把风涎取出,方才能彻底痊愈。可曹孟德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任凭华佗在曹军跟袁绍大战的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种有可能使军心动乱的话?主帅有恙,对身后的将士可不止是战斗素质上的影响还有士气和心里上的不良作用。华佗那话,听着不仅惊世骇俗,还有可能被曹孟德当做祸乱军心的异端给处理掉! 蔡妩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这种推理具有绝对的可行性,她很是担忧地转过身看着荀彧问道:“曹公……让我们北上河内的?” 荀彧摇摇头:“是大公子和奉孝的主意。当然还有华佗先生。华佗先生虽然言语触怒了主公却幸而得奉孝和大公子求情得以保全了性命。不过,对于要根治主公顽疾只能劈开头颅一说,大公子也是半信半疑。为万全计策,大公子才写信许都,请丁夫人北上,拿定主意。” 蔡妩怔了怔,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那……我去是干嘛的?” 荀彧眉头急不可见地蹙了下。沉思片刻后才跟蔡妩说:“是华先生的意思。他说当今天下能够以最简单的话语了解他要做什么的人只有慧儇你了。所以大公子听到以后,才让丁夫人在北上时带着你一道前往。” 蔡妩微微舒了口气:吓她一跳,她还以为丁夫人过去,曹公那里要因为开颅要请媳妇儿过去商量。她过去则是因为郭嘉有了什么不好的状况呢。 荀彧像是看穿她心思一样,在她刚刚舒了口气时,荀彧开口缓缓地补充道:“其实……大公子来信里也略微提到了些奉孝的状况。慧儇,你要做些准备。奉孝他……虽然没有病倒,但是情形似乎也不太好。” 第二百四十二章 河内定夫妻相会 蔡妩心脏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老天爷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她任务可重了,不光要跟着丁夫人北上去跟曹孟德解释“开颅手术”的事,还得顺带着去瞅瞅郭嘉到底是什么个情景了!当然对于此次初上战场的郭奕,蔡妩也带了七分的担忧。但是就现在看,这小子跟在曹昂身边不光什么危险没发生,还很欢快地穷搅合着把河内城攻克了,蔡妩觉得小的这个基本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送荀彧离开军师祭酒府以后,蔡妩立刻就吩咐杜若收拾行装,准备北上。而郭照则理所当然成了被蔡妩托付家中事的候选人,蔡妩不光把郭家的所有产业管理大权交给了郭照,还把整个管家的权力也授予了郭照,甚至连郭荥在她离开期间的教养也交给了郭照,并且交代:“照儿,娘不在这段时间,你得替我撑起这个家。不管是什么情况,只要你有把握,放手去做就行,不必写信去河内请示!” 郭照彼时拉着郭荥地小手,看着忙忙碌碌前后收拾的蔡妩,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母亲放心,照儿不会让母亲的失望。” 蔡妩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伸手给郭照一个亲热而急促的拥抱:“好孩子。”然后紧接着蔡妩眼睛一眯,带着无限凌厉跟郭照说道:“如果遇非常之事,可便宜行事。不必手软。若是有些商铺掌柜欺你年幼,直接以雷霆之势震慑之。” 郭照淡淡地笑了笑,依旧会给蔡妩那句云淡风轻,信心十足的:“母亲放心,照儿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蔡妩勉强笑了笑,弯腰看着小儿子郭荥:“娘不在家的时候荥儿要听你阿姊的话,不去闯祸捣乱!” 郭荥听话的点点头,难得没说出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来。而是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了蔡妩的腿,眼睛里喊着两泡水汪汪的泪珠,仰起头看着蔡妩:“娘,你可要早点儿回来。” 蔡妩弯腰把郭荥抱在怀里,狠狠地亲吻着儿子的脸颊和额头:“荥儿乖。娘肯定会在你生辰来之前回来的……嗯,如果不能回来,我也会把你接过去的。” 郭荥要哭不哭地撇撇嘴,对蔡妩伸出一根小指:“娘,拉钩。” 蔡妩偏偏头,宠溺地笑着伸出手对着郭荥眨眼:“好。娘跟你拉钩。一言为定。” 郭荥这才满意地回复正色,挣扎着退出蔡妩怀抱, 蔡妩摸了摸儿子脑袋,给郭照一个眼神后,很欣慰地看到郭照一副大姐姐模样的把郭荥带了下去。 建安六年四月,丁夫人和蔡妩在夏侯惇等人的护送下前往河内。 从许都到河内,一路北行半个多月,才算隐约摸着了河内城的城门。可是城门还没进去,在城外五十里地荒滩上,蔡妩就看见了一个又一个新翻充填的土坑。她撩起帘子,大睁着眼睛看着这片被翻腾过被浴血过被战火洗礼过的土地,它的上方是刚抽新芽的绿草,它的下方确实无数河北将士的尸骨! 蔡妩拼命的想要自己明白:其实这不过就是成王败寇的既定规律。她前来此处不过是为了把华佗事情说清楚,顺带着看看郭嘉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这些黄土之下皑皑白骨跟她无关,跟郭嘉,跟曹孟德也没什么大干系。他们不过是在一个迫不得已的时间做了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罢了。与良善与否无关,与狠历如否无关。 可说是这么说,当蔡妩的车驾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蔡妩还是依稀觉得,车驾下方,仿佛又无数冤魂在悲鸣哀嚎,声音凄厉委屈,透着无尽哀恸愁怨!这想法一下就使蔡妩觉得自己的乘坐的马车坐席顷刻变成了针毡,让她坐卧不宁。蔡妩收回手,蜷起身子紧贴在车壁上,双手合十,带着无尽地歉疚和难过哽咽道:“对不起……我替他向你们道歉。虽然,我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但是,你们同样无辜……对不起……” 蔡妩说完就把手交握在胸前,即带着几许自嘲,又有着几缕庆幸:瞧,她就是这么伪善!明明知道他们处于敌对一方,郭嘉此举迫不得已,却还是张口说出来给死人道歉的话!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又何尝不在自得和庆幸?庆幸最后得胜的是曹孟德的军队。庆幸一朝丧尽的是袁绍的燕赵男儿,庆幸血泪十行的是冀州春闺而不是许都妇孺! 车驾辚辚行行地到了河内城,出城迎接他们的是写信报信的曹昂。曹昂在从车上搀扶下丁夫人以后简要地向丁夫人介绍了下曹孟德的情况,并且在蔡妩下车后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遍。:曹孟德的头风想根治,必须要手术!但是华佗说的法子在一般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实现。华佗这老小子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再不就是跟曹孟德有仇,想要谋刺曹孟德。 曹孟德当然不会以为华佗真是疯傻了,他也不会以为华佗真想谋刺他,北方未定,袁谭,袁尚等人尚未彻底征服。这时候要是传出他病了,并且非得要劈了脑袋才能治好。估计许都不少人会直接以为他死了。然后会军心动荡,朝堂不稳了。 曹孟德那时诸般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反应过来以后桌案一派,手指着华佗厉声喝道:“好一个慈悲济世的华郎中!你这般主意,难道不是想置孤于死地?来人呐,把这个……” 曹孟德话没说完,郭嘉就拱手出列:“主公且慢。” “哦?奉孝?”曹孟德皱皱眉,他倒是实在没想到阻拦他的会是郭嘉。 郭嘉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瘦销得厉害。不知是行军劳累还是过分操劳,郭嘉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见的沙哑:“主公,身系万千将士,自当爱重自身。今华先生之言虽耸人听闻,但却并不惊世骇俗!所谓劈开头颅之说,不过是华先生跟主公谈笑之说。但去风涎之术,却是嘉曾亲眼见过的。” 曹孟德蹙了眉,伸出手示意亲兵退下,然后扭头看着郭嘉迟疑道:“奉孝适才说……你见过取风涎之术?谁人所施?又是施于何人的?” 郭嘉眸色微微黯了黯,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十几年前,华先生为家母开颅取血。” 郭嘉话音一落,厅中就一阵抽冷气的声音,曹孟德也是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带着几许期待问:“那……结果如何?” 郭嘉笑了笑,看了眼华佗后声音缓缓地说道:“手术是成功的。” 曹孟德长舒了口气,然后又迷惑转向华佗:“手术?是何意?” 华佗拱拱手,像是完全没在乎曹孟德刚还要把他推出辕门斩首的样子,依旧以他淡然舒缓地声音说:“是多年前蔡夫人给取的名字。” 曹孟德那时眼睛闪了闪,并没有立刻说话,但心里似乎已经打定了什么主意。而那天散席以后不久,曹昂并他几个兄弟就找到华佗,你一言我一语地扒着华佗,就曹孟德病情给他问了个遍。华佗很耐心地解答了曹昂等人的问题后,尽责地补充说明:“大公子,老朽说句不当的话。任何的病患诊治都有风险。曹公的头风要根除,亦是如此。老朽建议大公子还是修书一封,送回许都,待许都几位夫人定夺后,再来商议曹公他是否要继续治疗。” 曹昂颇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过身,刚要去按照华佗较低啊的给许都写信,华佗就一把扯住他袖子:“奉孝先生府上蔡夫人亦是颇通医术。若是可以,还烦请大公子把蔡夫人一样召来河内。” 曹昂眼睛一亮:哎呀,这么把这事忘了!奉孝先生那性子,哪里是秦东能够劝得住的?看他最近气色,明显就是没好好保重自己。估计华先生一样看出来,所以才隐隐地提醒他呢。 曹昂当时想完就急匆匆回去写信了。等写完信就一直等盼着许都那边来人。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位夫人来的这么快,从书信寄出,到人来河内不到二十天。而且才下车,两人就开始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起曹孟德情况了。 曹昂在讲述的档口,抽空瞟了眼蔡妩表情,发现她虽然有些着急担忧,但却并没有显出焦躁情绪,曹昂不禁在心里嘀咕道:但愿郭奕那小子今天识趣点,离他爹的营帐远点,不然……咳咳…… 蔡妩看看曹昂有些古怪的表情,微微蹙了眉。她是跟在丁夫人后头的,对于郭嘉情况,她当然也着急,但是她却不好先问。再说,曹昂见她时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想来郭嘉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是当蔡妩到郭嘉临时府邸见到郭嘉人时,她一下就把之前她得出的结论推翻了。蔡妩看着因为惊讶而停住剪花动作的郭嘉,眼睛里瞬息变的水汪凝亮,心也一下揪疼起来:她觉得眼前人瘦了好多!她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肉这一次征战就全都被消磨掉了。明明他是在后方的那个,为什么此次却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耗神厉害呢? 蔡妩有些傻愣,待郭嘉放下剪刀,不甚确定地轻喊了一声:“阿媚?”她才一下回过神。提了裙裾,小跑着冲向郭嘉。送蔡妩前来的曹昂亲兵,一见此情,立刻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而郭嘉那里见到蔡妩则立刻笑弯了眼睛,他往前走了两步后,伸出双臂朝向蔡妩,像是在迎接她又像是在把自己送到她跟前一样,一下接住了飞扑而来的妻子。 蔡妩把脑袋靠在郭嘉的肩头,一只手颤巍巍地抚上郭嘉的脸颊,语带着嗔怪和心疼:“怎么瘦了这么许多?曹公都不给你吃饭的吗?” 郭嘉愣了愣,随即挑着眉玩笑:“倒确实是……” 蔡妩“唰”的一下直起身,挣出郭嘉怀抱,一脸正经严肃:“我这就去找曹公!我去给他套个说法!” 郭嘉失笑地看着要愤愤不平地蔡妩,把人重新拉了回来,扣在怀里半真半假地解释:“吃惯了你和杜蘅的手艺,再来军中,哪个还能习惯?阿媚,我的胃口是被你养刁的。” 蔡妩板起脸,踮脚透过郭嘉肩膀往里屋不停地窥看。郭嘉不解地问她:“你在看什么?” 蔡妩又一脸正经:“再看你是不是真的被我养刁了。只能吃我做的东西。” 郭嘉瞬间恍悟:“绝对只有你一个!不信你检查!”说着他就很配合地侧过身,让蔡妩能有更开阔视野地看向里头。 蔡妩佯作巡视地在房内走了一圈,然后回到郭嘉身边,嘟起嘴,手点着郭嘉的胸口不依不饶地埋怨:“奉孝,我觉得你把我教坏了!” “嗯?” “我都不善良了不纯真了。”蔡妩垂着眸,一副“我在忏悔,我在反思”的模样。 郭嘉哭笑不得看着蔡妩,心里有些明白蔡妩所指何意,但是嘴上却还是轻描淡写的说:“那让我怎么补偿你呢?” 蔡妩眨眨眼睛,来到郭嘉面前,仰头与郭嘉对视片刻说道:“闭上眼睛。” 郭嘉一眼照办。 蔡妩停顿了一下,才把手环上郭嘉的脖子,踮起脚,虔诚而轻柔地亲吻着郭嘉的眉目,鼻梁,嘴唇、脸颊。动作温柔而深情脉脉。 郭嘉身子微微僵了下,随即放松下来,扣住蔡妩的腰,把她身子更加靠近自己,仿佛要严丝合缝地贴在上面一样,留一丝空隙。 蔡妩被他勒的有些生疼,却还是动作未停地来到郭嘉颈侧,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奉孝,还记得你当年跟大公子说过的白起事吗?以战止战,以兵弥兵。乱世重典。奉孝,你没做错。” 郭嘉把脑袋往蔡妩处偏了偏,拿脸颊轻轻摩挲着蔡妩的发丝,眼睛里带着一丝苦涩无奈地笑意:“是。我没做错。” “那你还担心什么?名声吗?”蔡妩故作不解地疑问者,却还不等郭嘉回答,自己就先开口接上:“白起坑杀坑出了战神的名号。不知道我家奉孝会留下什么名声呢?骂名吗?没关系,我不在乎。再说了,即便是骂名,前头也还有个曹公顶着呢。左右,他肯定比你挨骂更多。” 郭嘉表情抽搐一下,似乎没想到蔡妩今次劝慰人的方式如此的……与众不同。 “郭嘉若是在乎名声,又何来了‘浪子’之说?又何来不治行检之说?奉孝,你看,为这江山,为这天下,这么多人扔了名誉,声望。这么多人扔了家族,荣耀。这么多人付出了热血,青春,这么多人丢了性命,抛乐妻儿。皑皑白骨不过是这千里之路的一途必要代价,若是能用三万降卒换天下提前承平,这个买卖就做的值得!” 郭嘉愣了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蔡妩:“阿媚,你这是在……安慰我?” 蔡妩眨眨眼:这不废话吗? 郭嘉一下挑高了眉梢,在蔡妩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腰一弯,打横抱起了蔡妩。蔡妩捂住嘴,压住要出口的惊呼,任由郭嘉把她往里间带。她决定了:今天郭嘉怎么折腾她都陪着他。什么花样儿她都配合着。只要他心里能好过些。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蔡妩的这个打算并不算是多余。郭嘉那天开始时,其实还真的什么也没做,只是手环着她说了半天的话。蔡妩都怀疑郭嘉是不是受了什么心理刺激,从此以后留下心里阴影时,郭嘉却忽然翻身把她压在了下面,用一种期待而渴盼地声音说:“阿媚,再给我生个女儿吧。像你一样的。” 蔡妩眼睛闪了闪,手搭上郭嘉的腰,轻轻吐出一句:“好。” 郭嘉像是得了某种鼓励和允诺,一下撕掉了之前还算温和的伪装,手一伸,直接扯了榻上帐幔。然后一个翻身把蔡妩抱到自己身上:“自己来。” 蔡妩咬着唇,瞪了他一眼,裙带一抽,直接把郭嘉手绑在了床头。然后脸上露出狰狞笑意…… 但是后来,生理学还是用客观事实证明在某些事情上,男人确实比女人有优势。哪怕这是个被绑上床头的人。蔡妩后来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被郭嘉连哄带骗的解开了带扣,然后就被郭嘉摁倒床边以各种姿势折腾去了。迷糊之际蔡妩还在想:之前她说的那些果然都是废话!对付这种有原始性极强的生物,她该一上来就卖身的!这法子简直比一车轱辘话都有效简洁的多! 可是在云散雨歇后,蔡妩睡的昏沉之际,又被郭嘉放在她腰上不断收紧的手吵醒了。蔡妩睁开眼,偏头瞧瞧郭嘉,他还在熟睡。搂她进怀,不过是下意识动作而已。 蔡妩调整了下姿势,自己把自己团成一团,滚进了郭嘉怀里。然后跟郭嘉八爪鱼一样扒在一起。做完这些以后,蔡妩又贪恋地看向郭嘉,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眉头,心里骤然被填充的满满。 瞧,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豁出所有去信他。在你的界定里,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对的。纵然他身背骂名,世人皆谤,负尽天下,杀人如麻。你也愿意无怨无悔。哪怕陪他同堕九幽地狱! 第二百四十三章 拒治病孟德诉衷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蔡妩很意料之中的起晚了。她对着帐顶眨眨眼,迷蒙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有要事没干呢。蔡妩“呼”的一下坐起身,不光把自己脑袋带的“嗡”一懵,顺带着把还在熟睡中的郭嘉也吵醒了。 蔡妩偏着头打量了郭嘉的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但眉宇却已经舒展开,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赶紧起来。今儿还要去曹公那里呢。” 郭嘉伸手捞了一把蔡妩的长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然后收起手,一脸不情愿地支着榻沿坐起身。蔡妩催促地推了推他,却听郭嘉“弱不禁风”地往旁边倒了倒,然后呲牙咧嘴,一副被凌虐蹂躏模样地抽着冷气直“哎哟”。 蔡妩纳闷看着郭嘉:昨天晚上没发现他身上有伤呀?怎么今儿一碰还娇贵上了? “你怎么了?”蔡妩有些担忧地问。 郭嘉继续装死的躺回榻上带着一缕坏笑,以无限“虚弱”地声音跟蔡妩说:“阿媚,为夫腰疼。你给揉揉?” 蔡妩“轰”的一下红了脸色,拿起被子捂在郭嘉脸上气咻咻地说了句:“那打今儿起,你就在外头宿着吧!”说完还在狠狠往郭嘉身上拍了拍,白了他一眼后转弯从郭嘉身上爬过,打算下榻。 郭嘉扯着被子,人滚在榻上耸着肩头低笑。在蔡妩预备下去的那一刻,一把把人拽了上来搂在怀里,眼睛亮亮地看着蔡妩,声音微哑:“时辰还早。曹公不会这么早就……” 蔡妩扬着眉,张口咬在郭嘉脖子处,留在一个香艳无比地齿痕吻印后嗔道:“去你的还早!赶紧给我起来!吃饭!” 说完也不等郭嘉在她身后哼哼唧唧地无耻哀叹,直接穿了衣服推门出去。 没走几步蔡妩就被急匆匆跑过来的郭奕扑了个满怀。 郭奕抬头看着蔡妩,相当委屈地控诉:“娘,你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蔡妩闻言一愣,刚要说郭奕:难道你不知道?脑子里一下就闪过昨天郭嘉见她时诧异表情。再联想到荀彧当时跟她交代时讲的“这是大公子和奉孝的意思”蔡妩瞬间顿悟:大公子学坏了!他都能跟着文若先生一道‘欺上瞒下’‘戏弄’他们两口子了!不过细想下,好像,这戏弄之后,也没啥坏效果。除了……儿子有些对没第一时间见到亲娘有些小暴躁小埋怨。 早饭的时候,郭奕软磨硬泡,撒娇卖萌地缠着蔡妩下了趟厨房,然后跟多少天没用过餐似的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看的蔡妩心里一阵揪疼。而郭嘉则支着筷子,边满是哀怨地瞪着儿子,边跟蔡妩小声嘀咕着:“我晚我也跟你说我被你养刁胃口了,怎么就没见你亲自下厨啊?” 蔡妩回头白了他一眼:“你多大了你?跟孩子计较这事,你不嫌羞得慌?” 郭嘉愤愤不平地指指吃饭的郭奕声音小小地申辩:“奕儿也都能上战场了呢!男孩子,犯得着这么娇养?” 蔡妩“唰”地一下扭过头:她不要一大早跟就跟神经兮兮乱吃飞醋的男人说话! 郭嘉见此震震袖子掩下自己偷笑的表情。而郭奕则百忙之中从饭碗中抬起头看着郭嘉悄悄做了个鬼脸,用口型表示:爹,你真奸诈! 郭嘉直接拿筷子敲上了儿子脑袋轻斥道:“好好吃你的饭!” “娘,你看,爹他打我!” 蔡妩闻声又把头转向郭嘉,眼睛满是声讨地瞪着他。郭嘉硬着头皮在蔡妩目光压力下辩驳几句,最后还是识时务把头一低,闷不吭声认命哀叹地用餐去了。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蔡妩立刻就奔了曹孟德的临时官邸。 曹孟德那会儿还真如郭嘉预料的那样还没升帐,正在厅后用餐。而前厅处等着的是华佗和他几个军医的助手。 蔡妩跟华佗规规矩矩地见了礼,然后在小心翼翼地问:“华公此番专门召蔡妩前来,可是因为曹公那里对手术事心存疑虑?” 华佗没立刻回答她,而是眯起眼睛,很是慎重地端详了下蔡妩的脸色。在蔡妩没注意的时候轻轻蹙了蹙眉,小声说道:“元放于养生之术上造诣颇高。他的丸药味道虽然怪异,但对身体却是大有好处的。” 蔡妩闻言微微一怔,表情瞬间变得有些飘忽:她记得左慈当年给她那匣子药丸时候好像是她跟郭嘉妖精打架第二天。一副不着调模样地告诉她那是补药的。蔡妩当时都给羞死了。她放在柜子里就没正常吃过多少。倒不是说她信不过左慈的本事,而是……好吧,她承认左老头儿确实有两把刷子。那东西也确实能益气补血,醒神名目,但是……它成分如何暂且不说,单是那股味道就够蔡妩喝一壶的了。而且左慈所指的药效,也实在是……让她难以启齿。她每每看到药丸木匣,都觉得好像她纵欲过度,需要进补一样。 华佗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心虚,华老先生很厚道没有当面戳穿他,只是轻摇着头叹了口气,用长辈地口吻训诫:“慧儇,你忘了我当年告诉你的话了吗?年轻人,别仗着自己有岁月就不把身子当回事。多虑劳心非养生之道!” 蔡妩面显茫然地想了片刻,赶忙上道地点头连声应道:“是是是。华公您说的是。回头我一定好好保养。绝对不操心劳力……” 华佗见蔡妩这么说,才算微微舒了口气,垂下眸,跟蔡妩谈起曹孟德了病情:“曹公病情并不像那些庸医诊断那般不可根治。但是要根除则必须开颅。” 这个华佗不说蔡妩也知道,她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曹公风涎病灶在何处?” “脑后皮下三寸。不比开颅,只需割一小口,即可取出。”华佗说着眼睛闪过一丝安然的笑意:这个结果其实比他当时预想的好多了。 蔡妩却看着华佗表情蹙起了眉:“有几分把握?” 华佗微笑了下,然后说出一个深思熟虑后的严密答案:“术中把握有七成。但具体回复多少,还要看术后恢复。这就跟病人本人体质和修养情况有关了。” 蔡妩听后眉头蹙的更紧了:她知道自己前来主要是要通过自己解释,打消曹孟德和其他诸人对手术的疑虑和恐惧的,从而让他能接受这点,好好治疗的。但是华佗这话出口,蔡妩却已经有种预感:曹孟德不会做这个手术!原因很好猜:术后他需要静养! 这会儿的医疗水平可不是后世那样:脑ct,心电图,x光,无菌病房等样样俱全,中药、西药、点滴、注射应有尽有。人开颅手术做完,只要顺利,三两个月就可出院回家,该干嘛干嘛去。可是在这会儿,医疗水平落后,消毒水平落后,饮食水平还落后。哪怕是华佗这种顶尖的神医也不能保证他给曹孟德昨晚手术,曹孟德就当真能三五个月就可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地参政议政,操心军事。 长时间的静养就意味着曹孟德得长时间缺席许都军政事情。这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还可以:不参政就算了,我大不了辞官回家。但是在曹孟德身上就不行了,因为他身上担子太重!豫、徐、兖三州和半个冀州的百姓在看着他;许都里暂时蛰伏的刘协和他亲信在看着他;袁谭跟袁尚在看着他;匈奴、乌丸、鲜卑也在看着他,甚至江东、益州、荆州都在瞧着他。 许都数万的将士的生死,曹家、夏侯家的前程,还有他麾下无数谋臣智士的承平梦想全都寄托在他身上。他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卧病倒下,那可真是一场让敌人睡觉都能笑醒的美事。 华佗似乎并没有太往深了想。他在跟蔡妩详细地商讨等会儿见了曹孟德到底要跟他深入浅出地解释他的病情和手术准备工作。蔡妩站在华佗面前,看着华佗认真而严肃的表情,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悲凉:不知道他知道曹孟德拒绝这种根治时,会有什么反应? 就像在印证蔡妩的猜想一样,曹孟德在召进蔡妩,华佗听完蔡妩的手术叙述和术后至少要腾出三年时间安心休养,而且手术可能会留下痴呆,偏瘫,失语,甚至植物人的后遗症的时候,曹孟德没有丝毫犹豫地挥手拒绝了手术根治的疗法。一旁听着的曹昂立刻就着急了,他即担忧又焦虑地看着曹孟德跟丁夫人,一时竟然找不出怎么样才能劝曹孟德安心治病的说辞。而丁夫人则在听到蔡妩的结论后,脸上显出一种踟蹰犹豫,挣扎不已的表情。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夫君,最后还是豁然抬头,看着华佗:“华先生,除了这个……呃……这个什么……什么手术的法子外,可还有其他根治之法?” 蔡妩和华佗俱是一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丁夫人神色变得有些黯淡,低下头不在出声。 华佗见此想了想,补充道:“可以在现在药汤辅以针灸的基础上加上汤浴。或能比减轻病症。不过跟手术比,效果逊色许多。” 华佗说完,不待丁夫人和曹昂在说什么,正位上曹孟德就立刻拍板:“就这么定了。华大夫,明日起即可调整药方,准备药石汤浴法。” 华佗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点头应了诺。蔡妩见此在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华佗便是在有精神分裂的兆头,他对他的病人的选择还是相当尊重的。所谓医得好病,医不了命。想来华佗也是明白的:只要曹孟德在这个位置,只要许都年轻的一代还没有成长成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他曹孟德就不可能身无顾忌地接受这种颇有风险,闻所未闻的治疗方式。因为他……死不起! 手术事讨论毕后,华佗兀自去准备曹孟德接下来的治疗方案。蔡妩也被丁夫人拉着一道聊天说话去了:两个因为自己丈夫有了相似遭遇的夫人总会有一些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亲近和谈得来。 只是曹昂在众人都退下后,磨着脚,很是反常的没有离开。 曹孟德坐在厅中看着一直欲言又止,想要说什么的大儿子,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昂儿可是要劝为父接受华佗和蔡夫人建议?选择这个……手术?” 曹昂怔了一下,随即诚恳地点头:“父亲,孩儿觉得既然头风可以根治,父亲不必……”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也因为为父怕死。”曹孟德淡淡地回答道。 曹昂一时傻了,看着满色平静地曹孟德,怎么也想不出他戎马一生,杀伐决断的父亲会有说出怕死的一天。 曹孟德见此淡笑了下:“曹昂,你看袁本初当年权势如何?” “良将谋臣,北方雄主。一时无人出其右。” 曹孟德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伤感和惆怅:“可是那又如何?如今不一样是烟消云散了吗?他的部众在前不久还被孤坑杀数万。” 曹昂愣了愣,一时有些不明白自己老爹想要表达什么:像是在感慨生死一瞬,又像是怀念昔日老友,还像是在……兔死狐悲? “昂儿,权势醉人但高位孤寒。为夫挟天子以令诸侯令不臣,权倾朝野,早就成了那一干酸儒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天下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盼着为父早死一步?” “孤不想做王莽,但也不想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可孤现在若是同意了华佗所谏,一旦手术之后,孤倒下,则曹氏,夏侯氏必成天下众矢之的。孤岂不就成了霍光?” 曹昂一下住了嘴,眼望着地面,眸色复杂。他像是忽然了悟了什么一样,眯了眯眼睛,死死握紧了拳头:家族的兴盛和荣耀像是一根千钧重的担子,狠狠地压在了他父亲的肩头。他扛了大半生,时至今日仍不敢有一丝松懈。因为时候未到。他不够!他们还不够!曹氏和夏侯氏年轻的一代才刚刚起势,他们需要时间,需要磨砺,需要机会成长成熟,然后昭告世人:他们可以! “父亲!”曹昂豁然抬头,“七年!父亲再给儿子七年时间。七年以后,儿子跟你保证,你看到的一定是最值得您骄傲的宗族,最值得您放心的儿孙!” 曹孟德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曹昂,良久才缓缓说道:“好,为父拭目以待!” 第二百四十四章 计离间许都收兵 曹孟德的手术没做成这是让蔡妩多少有些沮丧但也说不上难过的事。毕竟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和华佗便是医者也不好多加干预。而让蔡妩觉得纳闷的则是那天他们谈完手术事后,曹昂的表现。 这位大公子最近跟打了鸡血一样,每天往郭嘉的临时府邸拜访。郭嘉他们俩基本处在刚刚起床洗漱完毕,正要早饭,曹昂那边就掐着点来报道了。不光他自己跑来,他还揪着他一众弟弟也来。蔡妩开始以为这几个小子是来找郭奕的,所以并没放在心上,还挺热情地招呼几个孩子入席。 哪知道吃完饭后,曹昂他压根不提自己来了以后是要干嘛的,更没说自己找郭奕是啥事。他只带着几个弟弟几个僚属开始跟郭嘉和蔡妩一道话家常了!而且看样子颇有,话题是什么不重要,中心思想是谁很么不重要,总之,郭嘉跟蔡妩开口聊天跟他们交流才是重要的! 蔡妩心里那叫一个发毛呀,背过身跟郭嘉一个劲儿地嘀咕:这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早饭不吃跑咱们家蹭饭了?不会你最近又给曹公出什么馊点子,引得几个孩子变相报复你吧? 郭嘉立刻探手耸肩一副无辜样子地蔡妩辩解:“我这几天可是光老老实实陪你呢,我连府门都没出,给明公出什么点子?” “那就是你前阵子出的!”蔡妩信誓旦旦,一口咬定问题出在郭嘉这里! 郭嘉哭笑不得为自己喊冤:“前阵子为夫忙活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那事一完就是河内的民治和布放。我连要主公撤兵回师的谏言都还没来得及说呢,我哪里有空……”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蔡妩打断郭嘉,睁大眼睛满是疑惑地看着他,“撤兵?撤什么兵?” “自然是撤许都之军回师呀。”郭嘉回答的理所当然,好像这是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蔡妩一下就脑袋大了:“不是袁绍才死了吗?他那几个儿子可还活蹦乱跳呢!曹公难道不该趁着这机会趁胜追击吗?” 郭嘉叹了口气,摸摸蔡妩头发爱怜地拍了拍,跟安抚小动物一样一脸认真地安抚蔡妩说:“阿媚,其实你有时候真的挺笨的!” 蔡妩“啪”地一下拍下郭嘉作乱的魔爪,瞪着杏眼问道:“我怎么笨了?” “我问你一户人家,家主死去,剩下几个儿子,正为家产吵得不可开交。恰好这时候家中有强人闯入,你说这兄弟几个是继续吵架还是握手言和,一起把强人赶走?” 蔡妩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郭嘉说的这个例子。等她消化完了,她又开始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郭嘉:“这么看的话,我好像是有些笨的。” 郭嘉立刻眉眼弯弯,敞开怀抱上前地搂住蔡妩表忠心:“夫人,咱们夫妻一体,有我你就放心吧,为夫是绝对不会嫌弃你的!” 蔡妩瞪他一眼,低下头,当他这话是空气:郭嘉这几天心理状况有很大好转,虽然对某些事情还是搁在心里压抑着,但比她初来那天见到他时,已经明朗许多!看来她到河内也不是一事无成的,瞧,这心理医生不是被她当的妥妥的了? “那也不对。”蔡妩低头走神完毕后看着郭嘉满是疑惑:“你还没跟曹公建议,那大公子这几天来家里是怎么回事?他们几个跟你聊还勉强说得过去,那拽着我算什么事?难道我这个‘真的挺笨’的人还能给他们指点迷津?” 郭嘉摸摸鼻子,轻咳一声,眼睛望天含含糊糊地说道:“咳……说不定大公子他们就是这么想的。阿媚,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笨的……”郭嘉话没说完就一声痛呼出声,手捂着胳膊,一脸痛苦:蔡妩在白了他几眼没起效果后,毫不犹豫地对郭嘉选择了暴力镇压。等被镇压人委委屈屈可怜兮兮地安静闭嘴了,蔡妩才满意地点点头,抬着下巴,像个女王出巡一样走出来房门。留郭嘉一个人在她身后咬牙:“我要立刻跟明公谏言,收兵回去,立刻就去!” 已经出门的蔡妩才不留身后郭嘉如何咬牙切齿呢,她就光顾着纳闷曹昂、司马懿几个到底在搞什么鬼了。结果还没等她想明白,秦东就为她回答了她心中疑问:夫人,被大公子几个拜访的不止咱们一家。其他如公达先生,仲德先生,仲康将军等人也有被拜访。 蔡妩闻听后心里“咯噔”一声,然后阴暗地想到:不会是曹昂这小子看他老爹生病,自己生了什么歪心思了吧?别是要逼着底下人站队吧? 蔡妩想着就脱口问道:“大公子他……到别人家也只是闲聊吗?” 秦东立刻回答:“那倒不是。” 蔡妩眉头一挑:“仔细说说。” 于是秦东就老实巴交地在那里扒着手指头给蔡妩算:曹昂去拜访仲德先生时候,身后带的是司马懿、曹丕和曹植。拜访文则、公明将军时候,身后带的是曹休、曹真和曹彰。拜访公达先生时带的是司马懿和郭奕还有曹丕。拜访曼成将军时带的是曹彰、夏侯尚和夏侯杰。拜访刘晔的时候带的是郭奕、夏侯恩和曹丕。拜访…… 蔡妩听得一头雾水,她是一点也不明白曹昂到底在搞什么鬼了,只能揣摩着这娃不晓得受什么刺激,正努力整合许都军事集团的第二代人物。就是不知道,这么强按头又放养式的整合会不会整合出啥效果。 效果自然是有的,只不过都被曹昂自己看在眼里,没说出来罢了。比如他觉得他那性子阴沉,人见人躲的二弟就是个能监粮能治政能出谋的主,而他三弟好好培养绝对能是悍勇非常的一代名将。四弟的话,性情略有些不适合战场,不过笔杆子一流,若是有机会,曹昂真想让曹植找机会把袁绍当年在檄文里骂曹孟德的那些给包装包装,统统给他骂回去!不过,人都死了,这机会自然也渺茫许多。嗯,总之仔细一扒拉,他们这批人里还真没几个废物模样。不过曹昂也有头疼的:郭奕这小子,年岁不大,学先生那套倒是学了七七八八。曹昂觉得他压根就不用带郭奕去拜访人了,直接把他往郭嘉蔡妩跟前一推,什么出格没谱,他都觉得理所当然,淡之又淡了。 傍晚的时候,忙了一天的曹昂回到临时府邸,刚踏入屋门,就听亲兵回报说仲达先生求见。 曹昂挑挑眉,心里暗自好笑:司马懿这家伙,跟在他身边也有好几年了,可至今仍旧是保持他当年初见他时的恭敬。礼仪气度好的要命,一派文雅无双的儒士风范,简直看的人手痒。要不是曹昂觉得自个儿当初可能把人家吓唬狠了,心里存一丁点儿的愧疚,可能曹昂早拎拳头往司马懿身上招呼了:还求见?求见个鬼啊!小爷从仲德先生那里回来的时候你可是就在后头跟着呢!你有话不知道早点说? 曹昂无限腹诽地命亲兵把人迎进来,然后摊在桌案上,嘴角挂笑,眯缝着眼睛很不修边幅地等着司马懿来。而等司马懿刚进屋,曹昂就“呼”的一下坐直了身子,跟讨债鬼似的冲司马懿伸出手:“仲达,瓦解河北袁氏战力,可是有良策了?” 司马懿嘴角一抽,垂眸看着问他要“良策”的曹昂,心里一个劲儿犯苦:他当年到底是翻了什么傻?怎么挑来挑去,给自己挑了这么一个主子?这哪里是什么丞相府大公子?这这……这分明就是一个识人用人得了曹公真传,耍赖无耻得了郭嘉衣钵,貌似厚道得了荀彧教导,假装糊涂得了贾诩亲授的综合体呀! 司马懿心头万分纠结,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无奈:“大公子,如此短的时间让懿来想策,实在是有些为难在下。” 曹昂手一收,呵笑着搭上司马懿肩膀:“那你来是干嘛的?我可不信你是忽然来了兴致,要到我这里赏月的。当然,我也不信你是来让我请父亲集合兵力,乘胜追击,直取邺城的。” 司马懿眼睛闪了闪,走到一旁桌案上,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离间分化”后,把东西递给曹昂。 曹昂轻笑了一声:拍拍司马懿肩膀:“仲达,我发现蔡夫人有句话说得很对:治矫情这毛病,藏着掖着没用,得用土匪的法子,明抢。” 司马懿听了额角立刻跳起了几根青筋:蔡夫人?他现在一点都不怀疑郭荥是她一手拉扯的了。此女子言辞之丰富,词汇之诡异,思路之浩瀚简直无人出其右!怪不得大公子整天揪人去奉孝先生那里话家常?它长定力,长见识,还能发散思路!简直太值了! 而曹昂这里已经在得了司马懿那张纸条后决定去夜访曹孟德了。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司马懿也被他带去了。只是进去后,刚一抬头,就见程昱和郭嘉也在。两人在他进门那一刻并没有立刻察觉,依旧在曹孟德桌案两头写着什么。等写完了,才发现他存在:“大公子?” 曹孟德这时也抬起头:“曹昂,这么晚了来找孤有何要事?” 曹昂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跟郭嘉程昱的一道递给曹孟德:“仲达对破袁绍战力的献策。” 曹孟德眯了眯眼,依次扫过曹昂、程昱和郭嘉的字条:“离间分化”“祸起萧墙”“撤兵示好”。然后就陷入了沉思。半晌后,曹孟德抬起头:“撤兵后,袁家兄弟矛盾会有多久爆发?” “多则半年,少则半月。”郭嘉语气笃定地说道,“嘉曾在冀州呆过一些时日,对于两位袁氏公子的性情还算了解。对于袁谭、袁尚手下部众也略有耳闻。袁绍兵败病亡,临终废长立幼,已然激起长子袁谭不满。和袁尚暂时平和不过是因为主公大军未退,他不敢轻举妄动罢了。若主公此行撤兵,再向袁谭暗暗示好,袁谭必然会心思浮动。他手下又有郭图,辛评等人为其谋划。郭图和审配等人一向不睦,此番审配于袁绍临终受命,却立幼子为嗣。郭图怎能不怀疑这是审配暗中搞鬼?所以,与公与私,郭图等人都会建议袁谭在大军退后,和袁尚撕破脸面,兵戎相见的。” 曹孟德眼睛闪了闪随即说道:“放出消息,就说我与袁本初旧识一场,不忍对其后嗣赶尽杀绝。大军不日即会开拔,撤回许都。” 第二百四十五章 班师回朝有缘由 蔡妩在之后的几天很是惊讶地发现,曹军竟然在准备开拔。虽然郭嘉有跟她提过曹孟德撤军的事,但是她万万预料不到,曹孟德这人办事效率这么高,才听了献策,立刻就着手准备。他倒是不怕显得有些急性子。 曹孟德当然不怕,他现在可是惬意的很,因为就在他撤军的消息放出几天以后,许都安排在袁谭军中的细作派人来报:袁谭前几日跟袁尚发生争执,不知因何吵了起来。袁谭当场拂袖而去,袁尚气的要摔杯推案。而袁熙则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还是老实地站在原地,装起了木头。 这还不算完,最让曹孟德高兴的是,袁谭居然在那天以后,秘密派人护送辛毗前来河内,据说是要辛毗做使,表达袁谭向许都归降的诚意的。 曹孟德听到这消息时,眼睛乐的直冒光:辛毗辛佐治,和文若,奉孝、公达他们同是颍川书院出来的人才。听文若曾经说过,辛毗这个人,脑袋很灵活,人品也不错,虽然不长于军事,但是与内政一途绝对是有两把刷子。最主要的是,辛毗这人对袁绍不是愚忠,对袁谭更谈不上死忠,若不是因为他哥哥和家人都在袁绍处,他恐怕早就另投他人了。现在他到河内,明面说是为使者,但实际上,谁又能说这不是他自己为自己谋划,想让曹孟德把他收为己用呢? 曹孟德很高兴地窝在河内,表面依旧紧锣密鼓的张罗撤兵的事,实际又故意拖延时间,等着辛毗的早日到来。可是让曹孟德没想到的却是,辛毗的到来他还没等到,却等来了两封让他出乎意料的来信:一封是许都来信,是说蔡琰蔡大家已经被匈奴人送还归国,现在正在许都,等待曹公带人回师后安排。还有一封则是来自乌丸校尉阎柔的。 阎柔这个人,是在官渡之后归顺曹孟德的,那次遣使臣往许都的就有乌丸。不过乌丸内部,也跟大汉朝廷差不多,枝枝蔓蔓,条条道道,当初来许都的使者到底是塌顿的人还是阎柔的人。 阎柔的这次来信说的也很明确:主公,我们是想来帮你的。奈何乌丸内部也出了些小小的问题,所以只能耽搁。不过,我部已经把千匹良驹着人押往许都,也算作是我部一点心意了。另外,鲜卑轲比能部近期和步度根部交锋不断。轲比能麾下彻越西为使者来我部,礼节俱全,来意明显:希望透过我部周旋得主公之谅解。彻越西言轲比能对郁铸蹇之死评价四字:罪有应得。且轲比能部如今已备下厚礼,只等主公回师,便打算亲访许都。主公,于此事上我部当如何行事,还请主公示下。 本着送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曹操很不客气地跟阎柔回复:礼物东西一定要给留下,鲜卑那里,是轲比能来还是步度根来,都无所谓。现在和外族还没撕破脸,许都主要对付的还是河北。至于关外的部族?只要不趁机挑事,曹操都可以当他们是个摆设,暂时不予理会。 把这意思传达给阎柔以后,曹操就继续整顿兵马,做出回师的准备。 磨磨蹭蹭整顿了五六天,曹操眼看着辛毗来到的事还是没影儿,不得不下令开拔回许都。准备许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庆功宴,安抚朝廷,威慑异己,顺带着安顿蔡昭姬以及迎接外族来使。 蔡妩跟丁夫人是一道跟着大军回师,因为没有刚来时紧迫感和忐忑感,蔡妩的回程可以说是相当惬意。她很假公济私地把整个曹军当做了自己的护卫队,在马车里撩起帘子无比新奇地看着马车外的风景:来时匆忙,她哪里有看风景的心思?这回去路上倒是能一把补过来了。 可是看着看着蔡妩就渐渐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晚春的风景很美,杨柳抽新枝,芳草缀落英。晚春的田地却凄凉荒芜,蔓草葳蕤。傍晚暖风吹过时,若是凑巧,蔡妩还能看到荒野路旁,来不及掩埋的白骨。以及夜晚宿营时远方闪闪的蓝绿幽光:迷信的人叫他们鬼火,而蔡妩则管它叫磷光。 蔡妩想这么些年过去,自己也该习惯这种场景了。可是人心有时候就是很奇怪,对于某些东西,并不是说见的多了,人就会麻木了,相反,他可能感触会更深。比如死亡,比如战争。 现在的蔡妩就是如此。多年前她看到这些时在庆幸自己生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家庭,她在想自己是否能依着家庭之力悄悄躲开这些战乱,是否能寻一处安泰之地,过过太平日子。后来再看到,她会开仓济民,会选择义诊,甚至会心怀慈悲,收留杜蘅。现在看着这些,她又想沉默了。她心里升起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结束它!用血火也好,用文辞也好,结束它!无论是武人的长剑,还是文人的笔墨,只要能隔断这场乱世,蔡妩都会从内心感激他! 蔡妩抓着帘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行进的大军,她头一次开始想:自己曾经升起的让郭嘉辞官回颍川的念头是否太过狭隘和自私?前面走的这些人,为公也好,为私也罢,他们确实在前赴后继,准备给子孙后代打造一个太平天。她的那些小儿女心思,是否在这上面要收一收呢? 半个月后曹操的军队终于到达了许都城。蔡妩在跟着大军回来后没多久,就把郭照叫过去问了郭荥的事情。郭照低着头强自忍笑汇报:“荥儿很好,除了和六公子一道……狠狠捉弄了一把孙文举大夫。” 蔡妩听后疑惑地挑挑眉,而一边正打算出门参加庆功宴,都已经迈出一只脚的郭嘉听到这话后立刻凑热闹地收回脚,笑嘻嘻地看着郭荥,连原因也不问就直接道了声:“干得好,儿子!” 蔡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疑惑问郭照:“这是怎么回事?荥儿怎么会和孔大夫说上话?” 郭照笑眯了一双凤目,跟郭嘉蔡妩两个饶有兴味的讲述了一个关于曹冲让梨的事。 原来,蔡妩在离开许都后,把产业、家事、还有郭荥的教育都交给郭照。郭照想想后,并没有对家事上大动干戈,对郭荥也是实行“容许范围内随你祸祸”原则。郭荥在每天往来丞相府之余,还会有事没事拉着曹冲去其他府邸乱窜。比如,在荀彧府上,他就跟荀彧三公子荀诜关系不错。 出这事那天,正是郭荥拉着曹冲去找荀诜玩的那天。郭荥两人到了荀彧府邸,正好就撞见孔融拜访荀彧。两人在厅里说话,一边三个公子垂耳聆听,恭敬受礼。 这要是换了旁人,看到主人家有客,说不定就立刻改日来玩了。可是郭荥不一样,这小子有时候脑袋很轴,类似那种”今天要做的事情,非得今天弄完,弄不好就不回去”的死心眼儿。 曹冲很无奈地被他抓着袖子扯到了厅里,两人很恭恭敬敬跟荀彧、孔融见了礼,正要往旁边站着当壁画。荀彧就开口叫住了两人,然后以长辈对晚辈惯有的关心开口考了考两人功课。曹冲自幼聪敏自不必说,郭荥虽然说话有些那啥……但过耳不忘的记忆力也足够他应付荀彧的考试。 所以俩小家伙对答很好,连孔融都捋着胡子笑模笑样地问郭荥:“荥公子,既然有这么好的天赋,不如跟着老夫进学如何?” 他话一说完旁边几个站着懂事的就开始拼命对郭荥使眼色:答应呀,赶紧答应。孔文举这人,虽然迂腐,但真才实学还是有的。当他学生,不亏! 而被问到的当事人则懵懂困惑地看看抽眼角的荀恽、荀俣。又看看明显预料到结果,正努力忍笑的曹冲、荀彧、最后瞧了瞧还捋着胡子一副胜券在握模样的孔融,果断地摇了摇脑袋,陈述出一个让孔融郁闷地想吐血的理由:“不要。文举先生连大小多少都分不清,拜在您门下,肯定学不了东西。” 孔融立时就愣了,满脸写着“我怎么不分大小”的愤慨和反驳。 郭荥扭身跑到桌案前的点心果盘处,端起一盘水果走到孔融跟前:“您现在吃东西,还挑最小的吗?” 孔融恍悟捋捋胡子,语重心长地跟郭荥教育道:“荥公子年纪最幼,若是要挑自然该挑最小的。” 郭荥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很诚实地说道:“可是我想要大的!”说完自己就拿了盘子里最大个梨子抱在了怀里。 孔融立刻坐直身子,满脸严肃看着郭荥:“荥公子,要懂得谦让。” 郭荥眨眨眼,看看盘子,又瞧瞧自己怀里的梨,最终还是听进劝言,依依不舍地把梨又放了回去。 孔融松了口气,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刚要赞一句:孺子可教,就见郭荥一个转身把果盘塞到了曹冲手里,然后看着曹冲郑重交代:“文举先生说要谦让。我把挑梨子的机会让给兄长。” 曹冲多机灵呀?一看这情景立刻就知道自己义弟想要干嘛了。他眨了眨眼,颇有兄长范儿地跟郭荥说:文举先生教导的是。咱们得好好听着。说完后毫不犹豫地拿了最小的那个,然后把果盘依次递给了荀诜。荀诜跟着拿了第二小的果子,接着依次是荀俣和哭笑不得配合弟弟的荀恽。等一圈轮完到了郭荥手里,郭荥又开心地拿起剩下的那个最大的果子,冲孔融扬了扬手,满脸感激崇拜地对孔融说:“文举先生真了不起!知道这个让法能让荥儿得大果子!可是……为什么荥儿听说当年您自己吃的是最小的呢?难道您一开始没有谦让吗?” 孔融立刻就被堵的哑口无言,脸色变幻着喘了两口气,才站起身冲着一旁沉默看热闹地荀彧说了句:“家中有事,不能久留,就此告辞。”,说完就脚步匆忙地离开了荀家,留下一屋子朗笑出声的荀家父子和曹冲以及不晓得孔融为何变了脸色,正一头雾水满脸无辜地嘀咕着:“文举先生怎么就走了?”的郭荥。 郭照把这事叙述完,笑眯眯补充道:“这事是六公子身边近侍说的。听说孔大夫为这事,好几天不曾出门。” 晚上宿营的时候,蔡妩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郭嘉很不适应。郭嘉无赖地扯着蔡妩袖子,不依不饶地把她摁坐在榻前,两只眼睛仿佛看透人性一样看着蔡妩。蔡妩被他盯得发毛,只好投降地趴在郭嘉肩上:“奉孝,我想早一天去看看海上日出。你要答应我,会尽你所能的早带我去。” 郭嘉眸光柔和,手抚上蔡妩的发丝,声音自信笃定:“阿媚,郭嘉至今记得十年之约。” “蔡妩也记得。”蔡妩撑着身子,目光平静而诚恳地看着郭嘉:“奉孝,你想做什么放手做吧。家里,总是不用你操心的。” 郭嘉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放在蔡妩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些,同时把蔡妩按在了怀中。蔡妩听着郭嘉的心跳,很是安静地合上了眼睛。 第二百四十六章 庆功宴小起波澜 半个月后曹操的军队终于到达了许都城。蔡妩在跟着大军回来后没多久,就把郭照叫过去问了郭荥的事情。郭照低着头强自忍笑汇报:“荥儿很好,除了和六公子一道……狠狠捉弄了一把孙文举大夫。” 蔡妩听后疑惑地挑挑眉,而一边正打算出门参加庆功宴,都已经迈出一只脚的郭嘉听到这话后立刻凑热闹地收回脚,笑嘻嘻地看着郭荥,连原因也不问就直接道了声:“干得好,儿子!” 蔡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疑惑问郭照:“这是怎么回事?荥儿怎么会和孔大夫说上话?” 郭照笑眯了一双凤目,跟郭嘉蔡妩两个饶有兴味的讲述了一个关于曹冲让梨的事。 原来,蔡妩在离开许都后,把产业、家事、还有郭荥的教育都交给郭照。郭照想想后,并没有对家事上大动干戈,对郭荥也是实行“容许范围内随你祸祸”原则。郭荥在每天往来丞相府之余,还会有事没事拉着曹冲去其他府邸乱窜。比如,在荀彧府上,他就跟荀彧三公子荀诜关系不错。 出这事那天,正是郭荥拉着曹冲去找荀诜玩的那天。郭荥两人到了荀彧府邸,正好就撞见孔融拜访荀彧。两人在厅里说话,一边三个公子垂耳聆听,恭敬受礼。 这要是换了旁人,看到主人家有客,说不定就立刻改日来玩了。可是郭荥不一样,这小子有时候脑袋很轴,类似那种”今天要做的事情,非得今天弄完,弄不好就不回去”的死心眼儿。 曹冲很无奈地被他抓着袖子扯到了厅里,两人很恭恭敬敬跟荀彧、孔融见了礼,正要往旁边站着当壁画。荀彧就开口叫住了两人,然后以长辈对晚辈惯有的关心开口考了考两人功课。曹冲自幼聪敏自不必说,郭荥虽然说话有些那啥……但过耳不忘的记忆力也足够他应付荀彧的考试。 所以俩小家伙对答很好,连孔融都捋着胡子笑模笑样地问郭荥:“荥公子,既然有这么好的天赋,不如跟着老夫进学如何?” 他话一说完旁边几个站着懂事的就开始拼命对郭荥使眼色:答应呀,赶紧答应。孔文举这人,虽然迂腐,但真才实学还是有的。当他学生,不亏! 而被问到的当事人则懵懂困惑地看看抽眼角的荀恽、荀俣。又看看明显预料到结果,正努力忍笑的曹冲、荀彧、最后瞧了瞧还捋着胡子一副胜券在握模样的孔融,果断地摇了摇脑袋,陈述出一个让孔融郁闷地想吐血的理由:“不要。文举先生连大小多少都分不清,拜在您门下,肯定学不了东西。” 孔融立时就愣了,满脸写着“我怎么不分大小”的愤慨和反驳。 郭荥扭身跑到桌案前的点心果盘处,端起一盘水果走到孔融跟前:“您现在吃东西,还挑最小的吗?” 孔融恍悟捋捋胡子,语重心长地跟郭荥教育道:“荥公子年纪最幼,若是要挑自然该挑最小的。” 郭荥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很诚实地说道:“可是我想要大的!”说完自己就拿了盘子里最大个梨子抱在了怀里。 孔融立刻坐直身子,满脸严肃看着郭荥:“荥公子,要懂得谦让。” 郭荥眨眨眼,看看盘子,又瞧瞧自己怀里的梨,最终还是听进劝言,依依不舍地把梨又放了回去。 孔融松了口气,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刚要赞一句:孺子可教,就见郭荥一个转身把果盘塞到了曹冲手里,然后看着曹冲郑重交代:“文举先生说要谦让。我把挑梨子的机会让给兄长。” 曹冲多机灵呀?一看这情景立刻就知道自己义弟想要干嘛了。他眨了眨眼,颇有兄长范儿地跟郭荥说:文举先生教导的是。咱们得好好听着。说完后毫不犹豫地拿了最小的那个,然后把果盘依次递给了荀诜。荀诜跟着拿了第二小的果子,接着依次是荀俣和哭笑不得配合弟弟的荀恽。等一圈轮完到了郭荥手里,郭荥又开心地拿起剩下的那个最大的果子,冲孔融扬了扬手,满脸感激崇拜地对孔融说:“文举先生真了不起!知道这个让法能让荥儿得大果子!可是……为什么荥儿听说当年您自己吃的是最小的呢?难道您一开始没有谦让吗?” 孔融立刻就被堵的哑口无言,脸色变幻着喘了两口气,才站起身冲着一旁沉默看热闹地荀彧说了句:“家中有事,不能久留,就此告辞。”,说完就脚步匆忙地离开了荀家,留下一屋子朗笑出声的荀家父子和曹冲以及不晓得孔融为何变了脸色,正一头雾水满脸无辜地嘀咕着:“文举先生怎么就走了?”的郭荥。 郭照把这事叙述完,笑眯眯补充道:“这事是六公子身边近侍说的。听说孔大夫为这事,好几天不曾出门。” “好!干得好!”,随着两下鼓掌声响起,郭嘉满脸带笑看着跑到大儿子身边,缠着自家哥哥讲战场故事的郭荥,一口自豪语气,“不错,不错,不愧是我郭某人的儿子!” 蔡妩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就干得不错?自家荥儿这堵死人不偿命的胡闹性子,要是不改改,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得罪人吃亏!当爹的那个倒好,不想着担心这个,还在旁边添油加醋跟着凑热闹!真真气人了! 蔡妩这头担心着自己孩子将来是否会吃亏的事,而被担心的主则一副无忧样子地抬起头,完全不在状态地问郭嘉:“干得好?爹你说什么干的好?阿姊在酒肆干的好吗?” 郭嘉眼角一抽,看了眼郭照,跟着话头答道:“是,你阿姊办事也办的很好。” 郭荥一拍手,很是小大人地赞同点头:“荥儿也这么觉得。那些个掌柜,很讨厌的。不吓唬吓唬,他们都不知道听话!不过阿姊说了要恩威并济,所以娘回来还是得打赏他们。” 蔡妩目光复杂地看向一本正经说这话的郭荥,刚还因担忧提起的心脏瞬间就放回肚子:能说出这话,郭荥将来吃不了什么大亏了!等感慨完,蔡妩回过头,一看天色,立刻着急推推郭嘉:“你怎么还没走?你们回师的庆功宴马上要开始了。” 郭嘉有些不太情愿地站起身,揪起大儿子,摆着一脸赶鸭子上架的表情,在蔡妩听不到的地方小声嘟囔:“宴席办来办去还是那一套,乏味的很。要不是冲着宴会上有好酒在,我才不要去呢。” 郭奕闻言眼角一抽,表情瞬间变得万分纠结:这是他头一回参加庆功宴。正憧憬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就被他爹无情地打击了!有郭嘉这样的爹,真的是让当儿子挺抓狂的一件事。也不知道父亲那些同僚是怎么忍受他的? 但是当天的庆功宴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尴尬,却让郭奕一下子改变了想法:“忍受”他爹,一点也不难。但是要忍受明公那位故交许攸,则绝对是难于登天! 其实当天的庆功宴流程就跟以往的庆功宴流程差不多,无非就是:曹操讲话鼓励人心,然后领宴祝酒,众人开席,寒暄喝酒看歌舞。前面流程那天进行的都挺好,只是在最后一个环节,最后那名歌舞姬出场的时候,出了个让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岔子。 这位叫素娘的歌舞姬初一进门时并没像她之前的歌舞姬一样一身广袖留仙裙,而是有些像胡人女子一样穿了身很干练的红色窄袖裙装。脸遮面纱,脚带缨络,眉目灵透,身姿曼妙,如春日里发芽的杨柳,瞬间就抓获了一众男人的眼球。在座人士不少都在好奇:这样的舞姿,这样的妙人,到底该长了一副怎样如花似玉的容颜呢? 仿佛在回应众人的好奇,在素娘舞至兴中时,厅外一阵微风吹过,恰恰掀起了素娘面纱的一角,素娘的长相在那一瞬间表露无遗。厅里也在一瞬间陷入一种默契的沉静,但随后以一众人就各自回复常态,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就跟刚才啥也没看到一样。只是眼角却总有余光在偷偷瞟向曹操左手边坐着的郭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他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郭嘉当然有反应,其实在素娘刚进来时,他就看着那双眉目有些熟悉,待那一瞬风过,面纱下容颜尽显,还真真把郭嘉吓了一跳:这女人,跟他们家阿媚实在太像了!阿媚十几年前若是站在此女旁边简直可以当成一对双生花。可是再仔细瞧,郭嘉又淡淡地摇头:这个女人,比他们家阿媚可早着呢。她身上,既没有现在阿媚身上用时间沉淀出的东西,也没有当年阿媚言谈举止时的灵透娇俏。虽眉眼灵动不假,但却过于活泛,心机都未必有他家阿媚当年的纯善。 郭嘉眯着眼睛,心里暗笑:如此长相,又加上如此夺目的打扮,如此引人的出场,很难说,素娘是一点也没算计什么的。跟这样举止的女人计较,他郭某人还真犯不着。 可是他这边是犯不着,不代表别人那里就也能太平无事。坐在郭嘉不远处的许攸就在这个女人面容露出片刻,众人恢复意态后,以一种调侃又嘲讽地语气说道:“看有什么用?此人终究非彼人。空惆怅。” 许攸声音不是很大,但也足够旁边一片人听清。几个听到这话的自然好奇地扭头看来,却吃惊地发现:许攸这话不是跟郭嘉讲的,也不是对郭奕讲的,而是……对着张辽说的! 一众人立刻回过身,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刚才没长耳朵,没长眼睛。 而被他直接说到的张辽更是手握着酒杯,脸色一阵青白变幻。他身后侍卫长齐楠也是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想抽刀砍人的冲动,绷着脸,扭过头去。 同样听到这句话的自然还有郭嘉跟曹操跟典韦等人。典韦瞪大了眼睛,看样子很有上前砍许攸一刀的冲动:你妹子才跟歌姬一个模样呢!你妹子才跟着女人相似呢! 郭嘉和曹操两人则几乎是不约而同眯起了眼睛,遮住眸中闪过的一道杀机。郭嘉很平静,在眯眼之后,除了转身盯着脸色涨红,欲起身提拳的郭奕,给了儿子一个警告的眼神外,连话也没说,就当许攸刚才那是耳旁风。 曹操则是微垂下头,拿起酒杯,以漫不经心地口气说道:“子远,今日莫不是醉酒?怎说起胡话?以孤看,此女不过如此,若子远觉得心仪,宴散后领走便是。” 许攸眼睛一亮,但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连连摇手:“主公误会。许攸不过醉言耳。”‘笑话,这女人心机不正不说,就单冲这长相,他若是领回去,不得得罪郭嘉和张辽两个?’许攸心里如是想着。他倒是丝毫没有察觉,他刚才那话说出去,已经得罪了两人了。 曹操闻言后,眸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品了口酒以后对着素娘挥了挥手:“下去领赏吧。”素娘窈窕纤弱地冲曹操行了礼,临走目光幽怨地看了眼张辽和郭嘉,然后才随着亲兵一道离开厅里。她这边前脚刚走,曹操后脚就叫了一个亲兵,对着亲兵耳语了几声,又拿回酒杯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一旁的荀彧说闲话去了。 底头一众人见事情已经平息也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倒是荀攸几个通透的,心里微微感叹惋惜:可惜了一个妙人,今天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郭家有女初长成 庆功宴上的事,郭嘉是一个字也没有跟蔡妩透露,倒是郭奕,回家后还愤愤不平,几次看着蔡妩欲言又止。只是接到旁边郭嘉示警的眼神后,郭奕又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 等到蔡妩离开,郭奕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跑到郭嘉身旁,咬牙切齿地说:“爹,许子远今天所为简直……” 郭嘉抬起头,看着儿子淡淡地说道:“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何必计较?” 郭奕愣怔了下,回想了一会儿曹孟德当时的反应,垂下手,颇为不甘地吼了句:“若真是一刀砍了,真是便宜他了!” 郭嘉挑挑眉,对郭奕这句话没做评价,却见缝插针对儿子教育了句:“奕儿,以后行事,为父不要求你谨言慎行,但是你至少要知道哪条线能踩,哪条线不能踩;哪些东西能说,哪些不能说。看破说破的人,永远比看不破说不出死得更快。也比看破不说破的人死的更惨。” 郭奕闻言身子微微打了个抖,然后严肃了面容,一脸正色地对郭嘉说道:“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郭嘉摇了摇手,指着门口对郭奕示意:天不早了,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郭奕不甚甘愿地往门口出溜两步,又顿住脚望向郭嘉疑惑道:“父亲,佐治伯父会什么时候来许都?” 郭嘉眉梢微微挑了挑,掸着袖子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他既然没有在我们回许都之前赶来,那必然是袁谭出了变故。等着吧,等到袁尚和袁谭开始刀兵相向了,佐治就该来了。” 郭奕闻言后,似懂非懂地回神,迈着脚很是困惑地思考袁谭那里到底会出什么变故了。 袁谭那里变故还真有,倒不是针对辛毗的,而是针对他自己三弟的。在曹孟德大军撤回许都以后,袁谭在郭图和辛评的劝说下,兴兵进攻袁尚。袁尚跟袁谭在朝歌城下正式交锋。辛毗在一旁看着城楼处不断倒下的袁谭部将士,又看看已经几个昼夜忙着军政,没敢合眼的的辛评郭图等人,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朝歌城保不住了,还是撤兵回南皮吧。” 辛评百忙之中抬起头,看着自己弟弟很不赞同地说道:“佐治,这话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切勿到大公子跟前胡乱进言。” 辛毗噎了噎,眼看着郭图,一脸诚恳。 郭图微微偏过头,躲过辛毗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沉默出门。辛毗有些不甘心地紧随其后:“公则,难道看不出大公子败势已显吗?何必在执着于朝歌一城,兵退南皮尚可有再战之力。” 郭图没回身,只是低下头,眼望着地面幽幽地说了句:“佐治,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我们除了硬撑着,早已经……无路可退。除了保全住大公子部,没有其他法子。大公子若是不能守住朝歌,一旦兵回南皮,众将见机,必然以为袁谭不及袁尚。叛离投敌者,将不计其数。” 辛毗意味不明地苦笑了声,指着郭图皱眉问道:“兄弟逾墙,手足反目,便是大公子胜了又能如何?我兄长性情执拗,对袁氏忠心不二,他是不必想袁氏将来如何的。但是公则你呢?你难道一点没看出河北将来的形势吗?” 郭图垂着眸,无声地自嘲了一下,轻轻说了句:“势成骑虎,进退不得,只能一条道走下去”后,便不再理会愣怔中的辛毗,抬步向袁谭的大帐走去。 辛毗看看郭图的背影,又看看身后营帐忙活着翻阅军报公文的辛评,仰面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是劝也劝不动,智虑忠纯,一门心思向帮袁谭。这个是心思活泛,却明知是错,还要一意孤行!这到底要让他怎么办? 在辛毗眼看着袁谭败势,在朝歌万分苦恼的时候。许都里曹孟德也在纠结几个问题.:头一个问题就是关羽要走的事。 话说关羽在投许都后,对待曹孟德,虽然算不上心悦诚服,俯首帖耳,但也做到了军人该有恭敬和服从。在此次对袁绍征战中,也当真是立下了赫赫战功。曹孟德对此很是欣赏和欣慰,在回归许都,庆功宴后立刻上表,给关羽封侯赏金。 结果这侯爷没做几天,关羽忽然得知了一直被曹孟德刻意隐瞒的刘备部消息:之前投于袁绍‘不知何踪’的刘备部,在袁绍死后,既没有归袁谭,也没有投袁尚,而是领兵南下,去往荆州。关云长一听说这个,犹豫都没有,立刻就前往了曹孟德府邸,要去跟曹孟德告辞。曹孟德心里有谱的很:知道这人见了他,就该离开许都了。所以干脆一推三六五,装病闭门,概不纳客。 关羽无奈地跑一趟,被关一回闭门羹,再来一趟,还是一次闭门羹。如此三次,关羽终于悟了:敢情曹公不是病了,他是故意推辞呢。成了,您不见,那我也没办法了,反正我人是要走的,这赏金侯印我也是不能受的。本来想当着您面把东西还给您的,结果您老是不见,那干脆我封好了东西留在这里吧。 于是当关羽第四次去拜访曹孟德时,压根儿就不再跟门房说求见的事,直接把黄绸包好的印信,挂在了曹孟德他们家大门门环上。然后对着曹府拜了三拜,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曹府的门房都傻眼了,呆滞了好久才一脸苦相地取下印信,哆哆嗦嗦地给曹孟德报告去。曹孟德听后只无奈惋惜地长叹一声:“云长为人高义厚德。便是一时留住他,也未必能再得他尽心效力,随他去吧。” 彼时曹孟德旁边正呆着王朗,满宠几个呢,听到曹孟德这话,心里离开打算盘:嗯,对关羽这样的人,主公竟然忍了,没有杀掉。可见主公爱才之心。这事若是传出去,还能再怕天下贤才不来投奔吗? 于是这第一桩苦恼事结果就是曹孟德失去了一员不算是属于许都的战场名宿,但是得了个很好的爱才之名。刚刚平定收复的河北部一些地方,渐渐地开始有人才应了求贤令,来往许都,效力曹孟德。 第二件让曹孟德纠结的则是蔡琰的事。蔡琰回来是回来了,可是该怎么安排呢?按照曹孟德的意思,他是要以故友之女的身份再给蔡琰找个婆家的,虽然于他自己内心来说,把曾经的红颜知己,现在的才貌双全,风姿绰约的昭姬嫁给别人,他也不太乐意。但是一个女人,在匈奴地一待就近四年。塞外寒风呜咽,胡笳嵯峨,该是以怎样的方式消磨着一个远离家国的女子的青春? 在大众人看来,能够安抚一个女人心里这些伤痕的,最好方式就是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嫁了,好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但显然,曹孟德不是那个安稳踏实的人选。于是曹孟德就得数着许都才俊,开始忍着心里怪异感,给蔡琰寻婆家。 这本来也算平常,但坏就坏在,蔡琰自来许都后,跟那位同宗蔡妩走的有些近。 蔡妩那思维观点,远远先进于几千年,她是一点没保留地在跟蔡琰聊天说话,然后很无辜地把人家蔡大家给影响祸祸了。 要是搁以往,蔡琰对嫁人这种事,说不定就忍着顺着,虽然于情不愿,但也未必会激烈反抗。但是跟蔡妩处一段时间后,蔡妩那句:“谁说你一定得嫁人的?你只要觉得自己能过好,你就是呆在府里著书立说,也没人敢说你什么呀。”着实让蔡琰上了心。 蔡琰在那天谈话后,当真把自己关家里,翻书看卷,打算把自己平生所学系统整理,著书立说,给后世留些有价值的东西了。对于丁夫人对她是否要嫁人的试探和是否有意中人的询问,蔡琰不是装糊涂,就是含糊糊回一句:“劳曹公和夫人挂心”然后就没了。一次两次如此,次数多了,丁夫人也看出门道了:敢情蔡大家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她这表现分明就是不愿意过曹孟德给她安排好的日子,她想由着自己,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等丁夫人把这事跟曹孟德说了后,曹孟德纠结地直抓胡子。一方面他在担忧蔡琰这样会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微微舒了口气:其实她不嫁人也挺好的。纠结来纠结去,曹孟德牙一咬,决定纵容蔡琰这想法:你不是要著书立说嘛。成。我把笔墨侍女送你们家去。你不是要潜心书卷吗?可以,我直接上表朝廷,恢复高乡侯府。高乡侯府的蔡大家,哪个敢不长眼睛地骚扰去? 曹孟德一系列动作可谓是利索干脆,没出半月,之前觊觎蔡琰美貌和才气的青年们皆一个个消了声迹。蔡妩瞧着这景象还特别纳闷跟郭嘉嘀咕:“难道昭姬不入他们眼吗?怎么一个来提亲的也没有了?” 郭嘉愣怔地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问:“不是你跟蔡大家说……不嫁人的吗?” “胡说!”蔡妩绷着脸,眉头皱的死紧,“我何时说过不让她嫁人了。我是说如果她不乐意,没人能强迫她。她得知道……” “这不就得了!”郭嘉一副“你看,找到问题所在”的表情,“你都这样说了,她怎么可能不上心?蔡大家在匈奴胡地呆了四年,谁能知道她在那里经历了什么,遭遇过什么?明公这次想贸然许亲,安知蔡大家心里是否也是乐意?你这么说,不过是给蔡大家另一个思路罢了,她那么聪慧,恐怕早就知道自己想怎么办,只是缺少一个支持者,一个这么做的理由罢了。” 蔡妩眨巴眨巴眼睛,最后双手一合,接受了郭嘉这个解释。紧接着开始兴匆匆地跟郭嘉说:“咱们照儿明年及笄,你说昭姬跟我是同宗,又是久附盛名的才女,要是让她来给照儿加字及礼的话,会不会更好一些?” 郭嘉脸一板,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了,口气很冲地甩下句:“你看着办,别让照儿委屈了就好。”然后就表情难看地出了房门。留下蔡妩一个在后头小声纳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变脸了呢?难道他想给照儿取字?”蔡妩这念头刚一浮上来,就立刻被她自己摇头否决:“算了,他那取名水平,还是甭指望的好。哪怕是请貂蝉及礼,请昭姬取字,也绝对不能在这事上对他妥协。” 等晚些时候,郭嘉回到屋子,正要上榻,蔡妩忽然拉住他,郑重其事告诉他:“照儿及笄的事,你给上点儿心。而且及笄以后,照儿就是大姑娘了,该说亲事了。你别整天当没事人似的,给留意一下,许都有合适的没?” 郭嘉听前一段时脸色又有转黑地倾向,等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又把眉头锁了起来,揉揉额角后,眉目正经地问蔡妩:“照儿现在……有心上人吗?” 蔡妩咬了咬唇,最后苦笑着答道:“应是没有的。那丫头……”蔡妩说着摇摇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从没跟郭嘉说过郭照跟曹丕的事,但是以她看,郭嘉很可能已经猜到什么了。只是不知,猜到后,他还有此问,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了。 郭嘉听后眼睛闪了闪,最后很让蔡妩意想不到说了句:“照儿的婚事,让她自己做主吧。只要她乐意,便是想入宫也不是办不到。” 蔡妩吃惊地看着郭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跟照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以往你一听娴儿和彤儿要出嫁都一副要被人抢了东西的苦大仇深样子。这回你怎么这么想开了?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郭嘉眉梢挑了挑,哄小孩一样哄道:“我能瞒你什么?照儿自己做主婚事,难道你不乐意?” 蔡妩偏着头思考片刻:“乐意是乐意,但是哪里感觉怪怪的。” “那是你想多了。”郭嘉拍拍蔡妩脑袋,很有诱惑感地安抚她:“早点休息。” 蔡妩眨着眼,依旧在琢磨到底自己感觉哪里怪,等她觉得自己好像隐隐摸到一些线索想要向郭嘉求证时,却发现郭嘉已经睡的沉沉地去会周公了。 蔡妩无奈瘪瘪嘴,被子一拉,也跟着睡过去了。 等到第二天,蔡妩又想起这事时,郭嘉已经被曹孟德叫到府里议事去了。蔡妩寻思了一下,觉得对着郭嘉这成精的狐狸估计套不出什么话,还不如去找郭照来的直接。哪知她刚要去郭照院子,郭照身边的侍女过来汇报:今天一早,姑娘就出门去了。说是去徐子珮大人府上看小常安去。 蔡妩没奈何地叹口气:问不成就算了吧。反正要是要紧事,他们也瞒不住。 第二百四十八章 辛毗来再战邺城 而另一头,郭嘉被叫去曹孟德府上。则是因为鲜卑三部大人之一的轲比能今天正式到许都,现下正在驿馆,等待面圣后跟曹孟德的商谈。曹孟德叫人自然就是为了和谋臣们商量商量对轲比能部鲜卑到底定一个什么基调,是战是和?战的话,要打到什么程度?和的话,要谈什么条件? 按照玩政治的说法: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鲜卑部和中原暂时还算和平,但是谁也不敢保证这种和平会一直持续。曹孟德很清楚,鲜卑步度根部虽然强盛,但步度根本人才智平庸,不算可怕。而鲜卑拓跋部如今四分五裂,内事还未解决,也是难有成绩。只有轲比能,这个人野心勃勃又魄力十足,头脑精明又手段强悍,这样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狼,你不知道他跟你联合时是否已经做好随时跟你反目的准备,也不知道他在跟你打的如火如荼时会不会突然看到更大利益,选择握手言和。轲比能这样的人,放在北方,现在是能给袁谭袁尚他们添乱子的。但是有一天,曹孟德他自己统一北方后,轲比能同样也能给他添乱子。 一番思量过后,曹孟德把自己隐忧缓缓叙述出口,然后就手支着桌案,看着座下的一众人,问道:“诸公以为我许都当如何对待轲比能?” 如何应对?这话问的有意思,不能说打,不能说和,只是应对而已。 几个谋士互相看了看,已经从曹孟德话里领悟到曹孟德的心思。于是片刻沉默后,荀彧出列,发表自己看法:攘外必先安内。轲比能现在还不够对我许都构成威胁,但是北方的统一已然算迫在眉睫。只等到袁尚袁谭打到初见分晓,我们就可乘机再入河北。在此之前,轲比能作为一个能牵制北方袁尚的力量,还是不能太过疏远。然而轲比能毕竟是外族,提防之心不可无。所以彧以为,战,绝对不必。和,却是要让他有忌惮的和。不可以为联合之后便可随意兴风作浪,犯我边境。 曹孟德点了点头,很是赞同地说:“文若此言甚善。轲比能于步度根正在交战,与许都交恶对轲比能而言已是百害而无一利。只是不知,这‘忌惮之和’要如何行之?” “和亲。”这是忽然睁眼说话的贾诩。 “质子。”这是刚才一言不发的郭嘉。 “遣使。”这是一向不爱主动出声地荀攸。 曹孟德挑挑眉,看着先后发现的三个人,心里暗暗笑叹:除了奉孝,文和和公达可都是你不问,他不说的主儿。这番对外族事上破天荒地主动开口,着实让他欣慰非常。只是这个点子,出的有些…… 曹孟德皱了皱眉,看着贾诩:“文和所言之和亲,是我大汉出嫁女子还是要迎娶鲜卑族人?” 贾诩眯了眯眼睛:“出嫁女当选轲比能部,迎娶,自然当选其余两部。” 曹孟德眼睛一亮:这点子好。够狠,够损。这样变相离间的和亲法其实就相当于告诉轲比能:我在你旁边就扎了根鱼刺,现在我许都能跟你合作,自然也能跟他们合作。支持你,自然也能支持他们。你最好放老实点,不然你们鲜卑乱起来,我们可是很乐意瞧热闹的。 至于质子和遣使那两条,这倒是很容易理解。只是质子的话,鲜卑人和汉人还不太一样,他们并没有立长立嫡的传统而是哪个儿子更有能耐,更突出就立哪个为嗣。这样算来,质子还真不好选。 郭嘉似乎也想到这个问题,所以他在曹孟德蹙眉凝思的时候,很干脆地想曹孟德提了个出人意料的建议:“轲比能现在膝下二子,长子耶力合六岁,次子策格今年四岁。二者和他们的叔叔策力一样,皆有资格继承轲比能位置。以嘉之见,与其在这里思索到底挑哪个为质,倒不如直接告诉轲比能让他自己去选送何人进京。” “自己挑人?奉孝莫不是糊涂了?让轲比能自己挑人,他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看好的继承人送于许都?” 郭嘉看着出言疑惑的刘晔微微笑了下还没说话,就听他身边的程昱回答道:“无所谓他挑哪一个。反正只要和亲事定,继承他位置只能是流有我大汉血脉的人。现在的质子,不过是暂时牵制他的棋子罢了。等到这颗棋子没了用处,自然就成弃子。” 刘晔听后捋着胡子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坐回坐席,不再开口。一众人也是面色平静,似乎这棋子弃子之说已经稀松平常,引不起他们非常关注了。 在几番商讨确定了许都对轲比能态度后,曹孟德开始带着几分期待等着轲比能来丞相府了:他很想看看,如此苛刻的条件下,轲比能会做出什么反应?是勃然大怒挥袖离去,还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而在曹孟德寻思这些的时候,被他琢磨的当事人却没像他想象的一样在驿馆里好好歇着,他带着侍卫乔装一番后,上了许都街头。此刻正驻足在徐瑾府门不远处,看着徐府门口的景象眸色幽暗,抱臂而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徐府门前是蹒跚学步的徐恒,而徐恒身前则是笑的温柔和煦的郭照。郭照这会儿正矮着身子,手里拿着糕点逗哄徐恒:“恒儿,来,看看能不能自己过来,自己过来,糕点就是你的了。” 小徐恒眨眨眼睛,挣脱身后一直扶着他的奶娘,迈开小腿摇摇晃晃地向着郭照走去。等快到郭照身前时,一把扑到郭照腿上,也不管糕点蹭了一身的事,直接揪着郭照一副“咯咯”而笑。 郭照一手扶着他的小肩膀,生怕他一个站不稳给摔地上去。另一只手则掏出自己手帕,绷着脸,故作怒容地吓唬徐恒:“看,弄脏了吧?当心回家被你娘骂。” 徐恒不说话,咧着长着几颗玉米粒的小嘴继续“咯咯”笑。郭照没奈何,只好耐心地抓起徐恒的一只手,动作温柔细致地替他擦去手间的糕点残留,眉目柔和地哄他:“恒儿,外头冷了,咱们回吧?” 徐恒瘪瘪嘴,小脸不甚乐意地抱住郭照,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郭照摸摸他脑袋,笑道:“怎么,你还不愿意?”说着一把捞起徐恒,抱在怀里,笑眯眯地往徐府而去。徐恒搂着她脖子,把下巴支在郭照肩膀上,大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府外,似乎想在进府最后一刻尽情享受一下府外风光。却不期然把视线与正盯着此处,目光灼灼地轲比能对在了一起。 小孩子最是敏感:轲比能眸光犀利,通身的杀伐之气,便是有意隐藏也瞒不过小孩儿直觉。所以徐恒只看了他一眼,就在郭照怀里“哇”的一下哭出声来。郭照赶紧手忙脚乱地拍哄着徐恒,一边哄,一边疑惑地往四下看了看,待没看到异常后,又快步往徐府里走:恒儿别是饿了吧?赶紧去府里喂他吃东西。 而郭照他们刚进府,被侍卫拉住藏于墙后的轲比能才又重新走出,眯着鹰目,嘴角挂笑:“她居然会哄小孩?呵……倒是出人意料的很。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面是我没看到的?” 侍卫长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心里实在是忐忑地很,从他跟轲比能这么些年以来,还没见他家大人对哪个女人如此关注过呢?你说他要是关注一个鲜卑女子还好,偏偏他看的是一个汉家女子,而且这女人一瞧就不是任由拿捏的主儿。他可没忘上回这女人差点就把他们大人留在许都了呢。你说大人这是哪根儿筋不对头了?怎么会对这样的蛇蝎美人敢兴趣呢? 轲比能并没有理会身后侍卫长的疑惑,他在微微停顿片刻后,带着人重新开始往来许都街道。 当天晚上的时候,轲比能在驿馆下榻,有黄门官来通知他要第二天入宫面圣,然后在面圣前应提前演礼的事。轲比能的侍卫很上道地把打赏钱递给黄门官,客客气气地问:“敢问常侍,演礼的话,应是在何处?” 黄门官眉开眼笑地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放在袖子里以后跟轲比能回道:“演礼事具体如何安排要听中大夫的。不过,轲大人若是心有疑惑,想提前知道,丞相府也是不错的地方。”(作者注:轲比能并不姓轲。但史料很多地方是按照汉族记事习惯,直接把轲当做姓氏,比能作为名字。此处沿袭史料叫法。) 轲比能和几个侍卫一下就悟了:哪里是演礼呀?这分明就是面圣前,先跟曹孟德通个气,好知道见了刘协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轲比能很是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看向曹府方向:他很期待明天会面,这位曹公会如何刁难他。 曹孟德会如何刁难他暂时不知,现在曹孟德反正是暂时没心思想怎么让轲比能为难事了。因为就在这天晚上,入夜以后,荀彧忽然匆匆来到曹孟德府上,交给曹孟德一封加急军报:袁尚破袁谭于朝歌。袁谭兵败,退至南皮。众将心思浮动,倒戈投尚者不计其数。袁谭从郭图计,突围出城后退至平原。袁尚军穷追不舍,目前两军对峙与平原,袁谭在无计可施之下,终于决定遣辛毗来许都,求援于曹孟德。辛毗已然暗中出城,正秘密前往许都。 第二百四十九章 针尖麦芒续上演 第二天的时候,曹孟德召见轲比能。两人在丞相府进行的一番谈话,极尽机锋暗藏,刀不刃血之能事。对于曹孟德提出的近乎苛刻的要求,轲比能几乎是眉头都不皱的直接应承了下来。只是他的讨价还价的条件也跟着随之提出:和亲,可以答应。但是和亲女子能不能由我部求娶,而不是贵廷任意指派一女子前往我部?质子,也可以答应。从耶力合兄弟俩到我的弟弟策力,随便曹公挑选。您只要开了口,回去我就把人送来。遣使,我不反对。而且我还有个让我们两方都满意的人选:阎柔。曹公觉得呢? 曹孟德蹙着眉,对轲比能的条件沉思片刻,最后不得不承认,轲比能这个人,实在是个难对付的主。他说的这些,既能恰当的保全鲜卑部的利益,又不至于触到许都的底线。这种双赢的妥协足以见得轲比能比他之前想的还要难对付。这根本就是一头地地道道的狼!目标明晰,能屈能伸。会变通,会迂回,若不是轲比能敌友身份不明,曹孟德真想为他这番谋划击节叫好。 轲比能当然也知道曹孟德这会儿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仿佛笃信了:曹孟德只要在这个位置,他就一定会答应这种双赢之局。这局面,即没有损害到大汉的利益,还给了大汉一个在鲜卑处牵制其他部落的盟友,曹孟德何乐而不为? 不得不说轲比能的预测非常准,曹孟德在和他商谈一番以后,真的就拍板同意了轲比能的几个条件,并且跟轲比能心照不宣的说道:“稍后面圣,轲比能大人可要以礼而行。切勿办出御前失仪之事。” 轲比能立刻上道,面带感激地表示:“有劳曹公提醒。轲比能初次面圣,难免有疏漏之处,若有不当,还望曹公奏请皇帝陛下,望其海涵。”这就是说其实我不不会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们皇帝,哪里是要疏漏的地方我还是知道的。 曹孟德带着笑,找人客客气气把轲比能送出府去。 等轲比能到宫里跟刘协不软不硬的应酬几句离开皇宫后,他又带着侍卫开始转悠起许都风貌,一边转悠,一边指着街道两侧建筑无限赞叹地对身后侍卫长感慨:“看到了没?阿密格,这就是许昌的繁华!我听说几年前,许昌还只是一个县城而已,现在竟然有如此风物?阿密格,不要以为汉人正在打仗你就可以小瞧他。他们的城池,他们的律法,甚至他们的文字,都是我们所不能企及的。” 阿密格不以为然地垂着头:“大人,属下还是以为,最勇悍的战士永远是我们鲜卑人。汉人,不过是一群舞文弄墨的文人和一帮种田养蚕的农夫罢了。” 轲比能回过神,看着阿密格挑了挑眉,声音郑重而警告:“阿密格,部落战争的胜利蒙蔽了你的双眼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妄自尊大?” 阿密格立刻俯首敛目,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属下知错。属下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看不惯我在部落里提拔汉人?看不懂我为何会与许都交好?看不透我怎么就对汉文化如此推崇?” “阿密格,要征服鲜卑其他部族不是光能靠刀剑就解决的。动动脑子吧,为什么大汉会强盛传承几百年?” 轲比能说完就不再理会拧眉沉思中的阿密格,转身走近了一家酒肆。 他身后阿密格也来不及多思考轲比能要他动脑子的到底是什么,赶紧跟他一道进门,很识趣地去问掌柜要雅间。 然而在轲比能他们将至雅间时,轲比能迈出的步子却忽然停了下来,看着酒肆门侧一个怀抱琵琶的蓝衣女子向掌柜问道:“这就是……歌舞姬?” 掌柜的老者低着头,很职业化地回答:“是。请问客官可要此女去雅间?” “让她进来吧。”轲比能丢下这句话,转身上了楼。他和他身后的侍卫都没注意到他们这些人刚上楼,店掌柜就转身去了后堂,跟正在那里看帐的郭照回道:“姑娘,前头店里来了几个外族。想是近日来许都的轲比能部下。他们把黄月姑娘叫到楼上去了。” 郭照蹙了蹙眉:“派人盯着里头动静,一有变故,立刻报我。” 店掌柜应着诺,躬身退出门去。 而楼上雅间处,叫黄月歌女已经开始给她看着就不是汉人的客官奏曲。 一曲完毕,轲比能蹙着眉,有些困惑地看着琵琶上的几根丝弦,似乎在思考这到底是如何发声演奏的。 旁边侍卫长很善解人意地对黄月说:“继续。” 黄月只能按着要求再奏一曲。 等这曲完了,轲比能站起身,饶有兴味地在琵琶和黄月身上来回打量。黄月在这种看物件的目光下被他看得心里一个劲儿“噗通”直跳,脸色也渐渐涨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畏惧和恼怒:这样的外族人,好生无礼。 “去跟你们掌柜回报:就说我们大人看上你了。你以后不用在这呆着了,跟着我们回塞北。”侍卫长以一副命令和施舍地口吻告诉黄月姑娘。 黄月当下就愣住了神,傻乎乎看着似笑非笑的轲比能,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你不愿意?”侍卫长语带申斥。他很不以为然轲比能对汉人女子的态度:依照他们部落的习俗,看中的女人直接抢回自己营帐来就行了。大人之前不就是这么做的?怎么这会儿倒显得斯文了?难道来了汉地,连汉人那套虚头巴脑也学会了? 黄月低下头,声音有些颤抖:“承蒙大人错爱,只是妾身家在许都,上有高堂,实在难以……” 轲比能挑了挑眉,回到坐床后手撑着额头,意态懒散,带着无聊和逗趣:“既然有高堂,你可以把他们也接去。不过是多养一个人罢了。” 黄月头低的更厉害,怀抱着琵琶地手也微微握紧,额角渐渐渗出冷汗:她得在这个男人耐性失去前想到摆脱他又不惹怒他的办法。 “怎么还在犹豫?难道我们大人还能亏待了你不成?”轲比能没什么反应,他身后的阿密格倒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讨厌这样汉女。七拐八绕,不晓得在打什么小心思。 “因为她不愿意!”一个及其清脆干练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郭照一身茜素红色留仙裙,面上带得体微笑,不避不躲地看着房门人,“偿听闻鲜卑三部以轲比能部势力最盛,轲比能大人素来胸襟开阔,志存高远。不想今日在这许都小酒肆内,却让我一个小女撞见堂堂鲜卑大人难为一个伶人?实在让人深感意外呀。” 轲比能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坐直了身子,站起身盯着郭照说道:“郭姑娘,别来无恙。” 郭照眸中锐光闪过,微抬起下巴,直视着轲比能:“轲比能大人,去岁回程可算安好?” 轲比能轻笑一声,挥手示意侍卫长把黄月送下去,然后打量了下雅间的布置:“这家酒肆竟然是你在打理?呵……郭姑娘,倒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啊。” “比不上大人敢深入虎穴。” 轲比能眯了眯眼睛,看着房门方向迈步向郭照欺近一步,低下头沉声道:“你倒是好胆色。难道就不怕激怒了我,我会做出什么对你们汉人来说‘于礼不合’的事?” 郭照低笑了一声:“你会吗?” “你可以试试。”轲比能说着挑了挑眉,脚下又往郭照迈了一步,动作中带着分三分认真三分玩笑和四分试探。 只是他还没挨着郭照的衣角,郭照就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啪”地一声,甩了轲比能一个巴掌。轲比能直接手抚上脸,愣在了当场:穷尽他这一生,也没几个人敢想郭照这样跟他说话,更没有谁敢甩他巴掌。 “大人,郭照不过一介女流,胆小的很。所以您还是不要吓唬的好。虽然郭照一贯喜欢在危险发生前出手。但有时候也难免反应过激。” 轲比能闻言张了张嘴,放下手,鹰目中闪过数道精光,脸上却是浮显出一丝苦笑:该说他自作孽不可活?还是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对口味的女人,却得了这么个结果?他第一次见她,便被泼了一身的酒。现在又被她打一巴掌! “我第一次见你,便被泼了一身的酒,现在再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轲比能忽然放柔了眼神,没来由地看着郭照冒出这么一句。 郭照心里立刻“咯噔”一声,两眼灼灼地逼视着轲比能,扬手又想甩他一个耳光:这回不是可刻意,而是气恼! 轲比能抬手攥住郭照的腕子,声音低哑而强硬:“我喜欢你。不代表我喜欢被你打。” 郭照眼睛一眯,劈手挣开轲比能束缚,退后一步,微抬下颌,冷冷说道:“大人适才的话还是收回的好,不然郭照可不敢保证这巴掌会不会又在您毫无防备地时候落错了地方?” 轲比能瞪了郭照半晌,无奈地一叹:“如此凶悍,中原哪个男人敢要?” 郭照脸一板,丢下一句:“不牢大人费心”后转身拉门就走。留身后轲比能看着房门,眼中闪过坚毅笃定的光。 那天郭照自酒肆回家后,脸色就很难看,蔡妩疑惑不解地瞧着自家姑娘郁郁不平的样子,关切地问道:“照儿,可是酒肆又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郭照摇摇头,抿着唇过了良久才说了句:“酒肆很好。没出什么事。只是今天遇到一个蛮不讲理的男人罢了。” 蔡妩蹙了下眉,心道:这倒是稀奇了,自从曹丕那事以后,郭照很少在提到哪家公子的事。当然,被她用蛮不讲理形容的人就更少了。蔡妩很好奇,这说的到底是谁? 可是郭照明显没有满足蔡妩好奇心地意思,她在说完这话以后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涨红了脸,咬牙切齿,一副手痒想打人的模样。 蔡妩在一边看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郭照脸上的表情变化,心里暗暗道:自己一定得把这个让他家照儿变脸的男人打听到。你看,前头都出了一个曹丕的事了,这个的话,若是照儿有意思,绝对不能再放过了。 蔡妩这里信誓旦旦,郭照那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母亲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等到第二天,蔡妩把跟着郭照的侍女叫来,问她郭照最近行程,以及见了什么人时,小侍女一头雾水。老实巴交把问题回答后,在蔡妩不甚满意地目光中应诺告退。而接下来的几天,蔡妩几乎把询问范围放大,搜寻目标自然也跟着放大。但是她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郭照那天说的到底可能是哪个公子?夏侯尚?不像,夏侯家孩子很知礼,不会让照儿有那种评价。荀恽?那就跟不可能了。荀彧和唐薇的家教,实在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蛮不讲理”这四个字,压根儿跟人家不搭边。那就是曹家孩子?算了吧,曹家人虽然有时候有遗传的不靠谱,但是就目前而言,还没哪个小子能把照儿惹怒成这样的。 就在蔡妩纠纠结结找不到“作案人”的时候,真正答案谜底的那位已经在许都办完事,带人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倒是又去了一趟遇到郭照的酒肆,结果郭照根本没在,只能又悻悻地回去了。 他身边侍卫长阿密格对他这样大费周章的折腾事,很是困惑:“大人,既然看中,为何不向曹公求了来?” 轲比能眯着眼睛,静了片刻后淡淡道:“时候不到罢了。她是郭奉孝的女儿,我若现在求娶,恐怕还没等我开口,郭奉孝就已经准备好怎么拒绝了。” 阿密格听后无言地低下了头:他实在不太想打击他们家大人,以咱们现有的情报看,其实你在以后求娶,说不定也是过不了郭嘉那一关。 第二百五十章 度尽劫波故友聚 轲比能离开后半个月,辛毗前来许都。郭嘉那天是相当兴奋,一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把蔡妩拉扯醒,很欢乐地交代:“今天佐治到许都了。晚上可能在咱们家留饭。你给吩咐厨房好好准备准备。” 蔡妩正迷迷糊糊穿衣服呢,听到这话一下就清醒过来了:“佐治先生到了?那是不是说许都又要跟河北打仗了?” 郭嘉安抚地拍拍蔡妩后背:“别担心,这个暂时还说不准,得看佐治带来的是什么消息。” 蔡妩了然地点头,捉着郭嘉袖子问了一堆辛毗可能的忌口和爱好,然后才到厨下嘱咐杜蘅要准备什么菜式。 等到辰时,已经到许都的辛毗压根儿没去馆驿休息,他直接就要求面见曹孟德去了。曹孟德对辛毗到了可是盼望已久,亲自迎出府门,拉着辛毗的手把他接到正厅。 辛毗很受感动呀:他这番来,可不光是给袁谭做说客的,他更是要给自己和自己家族谋后路的。袁谭那人,已经是指望不上了,他哥哥辛评又是个死心眼儿的,他好说歹说,辛评就是一根筋地追随袁谭,绝对不要改投他人。本来他还指望郭图能劝劝,结果郭图更好,直接选择装糊涂无视。把个辛毗难为的,万般无奈只能出此下策。 曹孟德自然也了悟辛毗来目的究竟是什么,所以在进屋以后,曹大人命人拜上了酒菜,边跟辛毗示意吃饭,边当辛毗是自己人地问道:“佐治,我有意回军相助,但不知袁谭之降诚意如何?” 辛毗垂着手,摇摇头:“非真。” 曹孟德执杯的动作一顿:“如此说,袁谭之降乃是假意?” “非假。” “哦?” “明公勿问真与假,只论其势可也?” 曹孟德眼睛一亮,端了一边的酒壶给辛毗斟满,抬头随口问:“此言怎讲?” 辛毗看着曹孟德动作眼睛闪过一道动容,语气也跟着诚恳起来:“袁绍连年征战,兵戈疲于外,谋臣诛于内。兄弟馋隙,国分为二。加之饥馑并至,天灾人困。无论智愚,皆知此乃天灭袁氏之时。” 曹孟德点了点头,示意辛毗继续。 “辛毗以为,当今之势,明公当提兵攻冀州。袁尚若不回兵救冀州,则失其巢穴。若回兵救冀州,则袁谭比出兵击其后。以明公之威,击疲惫之众,岂不如迅风扫秋叶耳?” “况天下大患,莫过于河北。河北既平,则霸业成矣。” 曹孟德听的一脸认真,拿着辛毗酒杯的手都忘了放下。辛毗在一番话毕后,拱手总结说道:“如此之势,还请明公……赐酒。” 曹孟德愣了愣,朗笑两声,双手奉杯,把它端给辛毗。辛毗赶紧接过,还没待他说什么谢辞就听曹孟德在一边感慨:“恨不能与佐治早日相见呢。佐治一番良言,让孤茅塞顿开。‘天下大患,莫过于河北。河北既平,则霸业成矣。’说得好!” “有佐治做袁谭请降使者,无论其降意如何。孤……准降。” 辛毗轻轻地舒了口气,站起身,对曹孟德无言地拱了拱手。 曹孟德大笑着扶起辛毗,把辛毗引回座位,两人开始就冀州局势深入探讨去了。 等探讨到这顿饭吃饭,曹孟德才带着意犹未尽地表情跟辛毗说:“明日,孤会升帐议事,不日便拔营回兵,增援袁谭。佐治即来许都,必有不少故友要访。孤这里便不再留你了。” 辛毗也已经站起身,对曹孟德告辞后,还没出门多远,直接又被在门口等人的荀彧、郭嘉、陈群、几个碰了个正着。几个同窗互相看看,最后一致决定:去郭嘉那里!他家离得近,而且,他们家厨房菜式好吃!连酒都比其他府上的要美味不少。 建安六年秋天的那个下午,对军师祭酒府来说,是及其不同寻常的一天。从来没有哪一天能够像那天一样,在府中聚集这么多的颍川故旧。也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像这次一样,一座宾客只叙私交,不谈国事。 那天客厅里气氛很热闹,陈群很给面子地没有在席间说郭嘉仪态问题,而荀攸也很捧场,一反平素的谨慎讷言,很是爽快地给几位同窗推杯换盏。程昱在一边捋着胡子,边端着酒杯,边看着面前的后生们笑意盈盈——许多年前,他和窦夫子也曾在颍川书院旁的酒肆看到过不少次这样的景象,现在想想,还真是让人怀恋。 蔡妩瞧着里头一派热闹地气氛,并没有插足打扰,而是很贤惠很通达地吩咐了下人,往各个府上回报情况,然后就命柏舟张罗着人在前院好好伺候,不可怠慢。 杜若在陪着蔡妩在偏厅,听到隔壁一阵阵的笑声不由也跟着舒展了表情:“杜若记得,上次见这些先生凑这么齐还是您和姑爷成亲时候。” 蔡妩神色一怔,随即心中怅然:她和郭嘉成亲的时候?那会儿人确实挺全,可是跟现在却不一样。她记得她初到郭府时,门口迎宾客的是戏志才和辛仲治。而跟着郭嘉一道去颍阳迎亲的却是荀文若和郭公则。现在这几个,除了荀彧还在,其他的,可不就是干戈寥落? 杜若说完这句,也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了,连忙转移话题:“姑娘可要派人去厨下看看?先生们若是喝醉,少不得要弄醒酒汤的。” 蔡妩点着头:“让杜蘅去吧。另外让人盯着正厅,别让他们喝醉了,再闹出什么事来。” 杜若依言应诺,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脸色怪怪的回来了。 蔡妩纳闷:“怎么了?” 杜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几位先生可能喝醉了,在击节而歌。” “这有什么?”蔡妩笑了笑,很是了解地说道,“他们这群人不是经常这样吗?一喝高兴就拍着案子吟啸诵歌,曹公榜样都是这么当的,何况他手底下人?” “可是……”杜若咬咬唇,犹豫了下回答道:“他们在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蔡妩听后身子微微打了个抖:一群衣冠周正的男人在喝高以后忽然感慨,唱这样的词,实在让人有些……感慨。但是转念一想,蔡妩又觉得心头有些发涩:不管是谁提议,这样的唱词下,掩饰着的无奈和物是人非,总是让人感同身受的。 晚些的时候,正厅宴席散去。蔡妩让人把各家喝高的先生都妥善送回府上,才到郭嘉面前,弯下腰,面有担忧,小心翼翼地问:“奉孝,你还好吗?” 郭嘉半躺在榻上。因为喝酒,眼睛雾煞煞,水汪汪的。看着分外可爱。他听到喊声后偏偏头,有些迷惑看着蔡妩,抬起手,颤巍巍地抚上蔡妩的脸颊:“阿媚……” 蔡妩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试试郭嘉是不是真醉了,就被郭嘉一把抓住胳膊,手一扯一带,蔡妩整个人就落进了郭嘉怀里。然后就被郭嘉跟叫魂一样喊道:“阿媚……阿媚……” “我在……我在。奉孝,我在呢。你要说什么?” 郭嘉不回答,只用下巴摩挲这蔡妩的脖颈,胳膊收也越发收紧,几乎让蔡妩喘不过气来。 蔡妩被这样表现的郭嘉弄的哭笑不得,她伸手拍拍郭嘉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着郭嘉:没办法,男人醉酒时候最不可理喻。他平常脑子就七拐八拐的,让人难猜的紧,今天更是哪根神经不对头了?难道喝酒喝出的物是人非感,还能让人脑袋智商降低? “阿媚……我们搬家好不好?”郭嘉头埋在蔡妩颈窝处,跟小狗一样挨挨蹭蹭。 蔡妩没反应过来,直接傻乎乎地回了句:“好啊。”但紧接着她就回了神,撑起身子问道:“搬家?搬去哪里?” “自然是搬去邺城。”郭嘉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句:“邺城风貌好。有山有水有城池。嗯,搬去那里不错的。” 蔡妩看傻瓜看看郭嘉。她实在不想打击他说:现在你嘴里说的邺城还在袁家人手里呢?你要搬家?难道喝醉酒了,突然奇想,要孤身犯险,去投奔袁氏那俩“二货”孩子当卧底? 郭嘉看着蔡妩不说话,还以为他媳妇儿不同意他这观点,继续在那里锲而不舍地宣传邺城有多好多好?等他把邺城吃食如数家珍般给蔡妩数一道时,蔡妩终于意识到:郭嘉这回貌似不是醉话,他这是真的在试探她意思呢。 蔡妩撑着额头,点点郭嘉胸口:“哎,你忽然说起邺城,不会是又要出征了吧?” 郭嘉眼睛亮亮地点头:“当然。佐治来许都名义上为袁谭请降,实际上是诚投许都。明公对邺城势在必得,不过就是等个机会罢了。这次佐治既然来了,当然不能让机会白白溜走。” 蔡妩这回悟了:敢情让他这么反常的事,不止是因为辛毗来许都了,还有就是,曹孟德又要对外河北用兵了,而这次用兵的话,很可能就会一统北方了。想到这里,蔡妩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激动:熬了这么久,终于能够有亲眼见证北方统一的一天了。这与她之前早就知道曹孟德会统一北方无关。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归属感和自豪感:瞧,这份北方一统的功劳里,有她家男人的一份! 郭嘉显然也很开怀,加上喝了酒,他一晚上就都有些话唠倾向,不依不饶地揪着蔡妩,非要跟蔡妩讨论一样在邺城定居后自家院子该怎么打理的事。蔡妩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跟他一道畅想,畅想到后来,蔡妩两眼皮都快合一起了,郭嘉还精神抖擞在蔡妩耳边温柔低语。蔡妩看着明显越说越来劲儿的郭嘉,牙一咬,心一横:去他的酒后禁止房事吧,郭嘉这模样,不让他办点体力活,他今晚上指不定什么时候犯困睡觉呢! 于是军事祭酒夫人一个翻身,直接把军师祭酒大人压在身子底下了。军师祭酒大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双蒙了雾气的眼睛眨巴眨巴,无比纯洁无比困惑地看着自家夫人,一张清俊的的脸上全然不见平素的睿智精明。祭酒府人撑着身子,俯视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开始不平的磨牙:其实妖精说的是他吧?为什么来许都这么些年过去,他都不怎么显老?她都少女变少妇了,为啥他看着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这不公平!还有,郭奉孝你个混蛋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很想让人欺负,很能引人犯罪? 蔡妩边想边摆出一副狰狞表情,跟要对黄花大闺女下手的采花贼一样,恶狠狠吻住了郭嘉,然后在郭嘉陡然睁大了眼睛,傻兮兮想推开她,试图跟她说明她曾经给他定过酒后不能碰她的规矩。却被蔡妩一下把手按住,扯到了一旁,抬起头,口气凶巴巴地警告:“老实点儿!郭奉孝!现在本夫人要办正事,你只要好好配合就行了!” 郭嘉眨巴眨巴眼睛,身体在酒精和蔡妩不断撩拨的小手下显出一股难耐的燥热,脑袋却蒙上一层迷糊,不复以往清明。郭大人咬了咬唇,声音暗哑,跟被委屈了的姑娘一样,纳闷地说道:“这不对的……阿媚……明明酒后的是我……为什么乱性的是……唔……” 郭大人话没说完就被蔡夫人强势地封了口,然后又在脑昏沉之际被褪开了里衣,再然后……再然后一向在酒后行为君子的郭大人就在极其不清醒地状态下,被他家夫人就地正法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刀兵北上战再起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从睡梦中醒来,入目的第一场景就是郭嘉正靠坐在床头,眉目温柔地看着她,但是表情却带着一股……哀怨和纠结。 蔡妩在被窝里小小打了个抖,脑海里一下涌出昨天的记忆:她昨天好像没把他怎么样……吧?为什么他会露出这么一种神情? 郭嘉眼看着蔡妩,抿着嘴,偏了偏头,终于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阿媚……你会不会因为这次……有了?” 蔡妩愣了下,心里暗想:自己月信才过去,怎么可能有了?可是她面上却凶巴巴地质疑:“怎么?你不喜欢?” “当然不是!”郭嘉立刻反驳,“我只是担心……你不是说酒后那个……若是有孩子,孩子身体会病弱吗?” 蔡妩失笑地摇摇头:“我说过这么多,怎么你就这个记这么清楚?” “你的话我都记在心上呢。”郭嘉收起那副哀怨,不放过一丝机会神色正经地跟蔡妩表忠贞,“只是……当年奕儿的事,现在想也还是心有余悸……我是真怕再有孩子,会跟咱们奕儿小时候一样。” 蔡妩闻言垂下眸:郭奕小时候身子骨很差,早产是一个方面。郭嘉当时的身体应该也勉强算是原因之一。不过好在后来,郭奕成长的不错,虽然磕磕绊绊,好歹也算长大了。想到这,蔡妩不禁心头又浮出一丝疑虑:虽然跟在颍川时相比,郭嘉要经常出征,她跟郭嘉腻歪在一起的减少。但实际上她和郭嘉都是顶喜欢小孩子的人,在房事后从来没有采取过什么避孕措施。但为什么来了许都这么些年了,他们第三个孩子一直没有到来的动静呢?蔡妩蹙了眉,仰头打量了下郭嘉,又回过来看看自己,脑子里过滤一遍以后,只能无奈地说:他们子嗣缘分浅。从他们成亲到有郭奕再到有郭荥,哪一个不是隔了三五年?再联想一下郭嘉他们家族谱和蔡家自个儿族谱,蔡妩不得不承认人丁单薄这事,说不定还真能遗传,虽然,就这一点上,没什么遗传科学依据。 想通这个以后蔡妩倒是不怎么纠结了,她瞟了眼还在忐忑地郭嘉,心里暗暗笑了笑,然后体贴地转移话题问他:“你昨天说咱们要搬去邺城,是真是假?” 郭嘉表情正经:“自然是真。主公若出兵河北,必然要攻克邺城。河北新定,人心向背尚未可知。为长远安定计,主公恐怕会迁尚书台,中大夫,甚至丞相府衙前往邺城。” “那咱们岂不是真要准备搬家?这里产业可要变卖?” 郭嘉挑眉摇摇头:“不必如此。我只是说主公可能会迁这些官衙往邺城,在许都,这些官衙还是会保留一些的。甚至那位……”郭嘉说着指了指皇宫方向,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那位可未必会乐意前往邺城。他既然要留在许都,主公到时候自然也少不来了许都,邺城两头奔波。” 蔡妩瘪了瘪嘴,挣着身子坐起身,边穿衣服边小声嘀咕:“曹公他两头奔波,那岂不是说明你们也要跟着来回跑?” 郭嘉拥了下蔡妩肩膀,刚要告诉她:其实他是大可留在邺城,不往许都的。就听到外头敲门声起,柏舟平静到听不出情绪地声音古板地响道:“主母,曹丞相派人来请先生入府议事,先生可曾起了?” 郭嘉闻言赶紧翻身下榻,抄了衣服边套边往外走。蔡妩在其身后趿拉着鞋追赶提醒:“袍带!袍带!奉孝,把袍带系上再出门,不然长文先生又该参你了。” 郭嘉随手接过蔡妩手里的锦带,匆匆拉门,往曹孟德府邸赶去。留他身后蔡妩边看背影边叹息着摇头:可怜尽职尽责地纪检部长陈长文先生,估计您这辈子都掰不好我们家奉孝这“不治行检”的毛病了。 而在曹孟德府衙,府议开始后,郭嘉依旧是以他一贯的跳跃思维和反应速度让在座诸人大吃一惊。辛毗刚刚到来,大军还没有出发的时候,郭嘉跟曹孟德建议:直接从河内城调大公子曹昂部袭取冀州,攻魏郡,蓟县,邺城;西路调黑山贼新降的张燕去攻打赵郡、巨鹿、平原。至于中路军嘛,前锋自然由夏侯渊,曹仁将军统帅,起迅雷之势,直奔乐陵、攻取袁尚后方的清河、阳平。而主力军队,则该由曹孟德亲自率领。明公嘛,领军自然要稳妥风范,咱们不着急,慢慢行军,把兵势推进至南皮,就等着看袁谭来降好了。 郭嘉这建议一出,旁边有理解快地立刻上道地感慨:怪不得当年明公感慨“是孤成大业者必此人耳”呢。奉孝这点子真……忒损了。他想袁谭投降那事上,倒是善解人意的很,直接让明公去受降。但是你前头安排那几路军马是干嘛的?河内大公子部倒魏郡不过一天路程!张燕那边更厉害,他要赶去巨鹿半天就够了!人家袁尚就是个神人,也不可能在正跟自家哥哥袁谭打仗的时候,听到后方被袭,一天之内,回师救援吧?哎,这还不算,他前头还安排了夏侯渊和曹仁正从正面拖住袁尚!妙才耶,可不是阿猫阿狗,打仗老道着呢。子孝更不用说了,这老兄攻防战玩的最顺溜。论拖敌,子孝绝对能带着劣势兵力在城下三五个月不动地方,而不显败绩。这么算算,哪里是在给袁谭支援,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趁着人家哥俩掐架,自己在旁边渔利。 建安六年初冬时候,许都曹军再次集合,第一批夏侯渊率领,快马加鞭驰往乐陵。第二批有曹孟德亲自率领的军队则是在半个月后,听到曹昂前线捷报说:蓟县已克。才从许都出发,前往袁尚和袁谭对峙的南皮。 不过这策略也是蛮符合当初退兵的初衷。几个领命的将领看着渐渐被谋臣们补充完善地作战策略,不由微微侧目看向上首捋须而笑的曹孟德:会不会主公打仓亭的时候就已经在算计怎么在得了仓亭后,阴一把袁氏兄弟了?咦,不会的,要是那会儿主公就这么想了,那他岂不是成先知妖怪了?阴人水平也忒高了! 曹孟德倒是没在乎众将们的腹诽和疑惑,在布置好任务以后,曹孟德很淡定地对着谋士们点将:惯常随军的,还是那老几位:郭嘉、荀攸、程昱。再带上辛毗。荀彧依旧后勤,贾诩也是被留下来了,不过他倒是不怎么负责后勤,他重点负责监督小皇帝:省得他在曹公北方一统的节骨眼儿上出幺蛾子。 而对于刘晔马钧等,曹孟德想了想,还是点了名,带到军中去:军械堂威名,从床子弩到霹雳车,他可是见识了一遍。这两位能耐可摆着呢,不能轻易疏漏了。 但对于许攸,曹孟德决定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在扫视一圈以后,叫了许攸出列,手里捏着一封信说道:“子远,你我虽名为主臣,实为故交。曹昂他们按辈分皆应叫你一声世叔。前日昂儿来信,说他身边军司马司马懿迎父命,回家成亲了。他身边正缺一个能提点出谋的智士。子远,可愿往河内指点呀?” 许攸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曹昂将来身份,心头一阵狂喜:这可是接近曹昂,跟未来曹家接班人拉好关系的好机会! 许攸低下头,声音带着难掩地兴奋:“但凭主公差遣。” 曹孟德笑了笑,把信递给许攸:“这是孤给曹昂的回信,子远去河内时,一道帮忙递过去吧。” 许攸不疑有他,低头接信,应诺回列了。他旁边郭嘉荀攸等人看到信时,皆是微微挑了挑眉,然后又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果然,主公对许子远的终于忍耐到了极限了。开始动手收拾人了。 建安六年初冬时候,许都曹军再次集合,第一批夏侯渊率领,快马加鞭驰往乐陵。第二批有曹孟德亲自率领的军队则是在半个月后,听到曹昂前线捷报说:蓟县已克。才从许都出发,前往袁尚和袁谭对峙的南皮。 郭嘉随军离开对蔡妩来说早就已经是习以为常,意料之中的事了。蔡妩在郭嘉随军之前,很顺门熟路地给他收拾了东西,提前让董信开了一堆的丸药交给秦东,甚是郑重地交代秦东:董大夫这回不随军,监督你家大人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秦东脸色肃然,神情庄重:“夫人放心。秦东必会尽职尽责。” 蔡妩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才去到郭奕院子跟郭奕嘱咐他出行要注意的事:郭奕这回的差事可不太轻松。蔡妩也不知道这些玩政治玩军事的人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样的。本来府议以后,没郭奕他们什么事的。可偏巧在第二天,曹昂来自河内的书信到了。信的内容相当诡异,除了问曹孟德要谋臣,还点名道姓问他要人。到底要谁?曹大公子指示很明确:我不要多。我就要我几个弟弟和几个族弟跟着一道过来就行。另外,再加上典满(典韦儿子)、郭奕、许仪(许诸儿子),甚至张虎(张辽子),乐琳(乐进子)等人一并给我送过来河内吧。 曹孟德当时接到信的时候眼睛直接眯缝贾诩那样了,等他捋着胡子琢磨了良久后,曹大人终于拍板做了件让许都所有夫人都心疼肉疼地咬牙切齿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决定:曹孟德下令:许都凡十二岁以上,能骑马挽弓,父亲又在朝为官者,统统集合,跟随许攸前往河内城。 第二百五十二章 千里送来成人礼 蔡妩听说这命令的时候差点没一口气闷过去,等她在知道这么不着调的点子居然能通过了荀彧、郭嘉他们这帮谋士团后,蔡妩已经基本处于瘫倒无语状态了:哪怕你要培养下一代,也犯不着把孩子们都送去曹昂那里吧!跟着你曹孟德好像更安全一些,跟让人放心好不好? 于是从那天开始,曹孟德他们家后院每天都会接待一波又一波来跟丁夫人哭诉的母亲,眼眶红红,梨花带雨,言辞真挚,表情陈恳,一个个好不可怜。丁夫人心生恻隐,曾经几次委婉地在曹孟德耳朵边提醒,曹孟德当时倒没啥反应,可过了后就把跟人贩子一样把一群半大小子集合在一起,露着怪叔叔的笑问一群热血少年:“好男儿志在四方,时值乱世,自当建功立业,驰骋沙场。便是不能手刃敌军,运筹帷幄亦是快意!尔等皆许都栋梁之才,难道当真甘心困于帷幔,束于妇人之手?” 小伙子们被曹老伯忽悠激将地侠气上涌,豪情万丈。正想一个个摩拳擦掌,打算在战场一展身手时,忽然被曹孟德最后一句话搞懵了!“困于帷幔?”“束于妇人?”没有啊,我们连媳妇儿都没娶呢,哪里来的帷幔和妇人? 曹伯伯一副好心提醒样子:“路,孤已经给你们铺下了,至于要不要走,要怎么走,就看你们个人的能耐了。若是有那些连家里都安定不了的,孤劝他还是不要贸然离许。不然离家事小,丢命事大,孤可不想到时候自家府邸外一片哭闹哀嚎之声!” 少年们瞬间就悟了:哦,敢情曹丞相是要摆平家里老娘呀。这个简单,打出生那天我们就在不断斗智斗勇,应该知道怎么说服自家娘亲。 于是在散了议以后,少年们一个个奔回家,或软磨硬泡或撒娇卖萌,或晓之以情或动之以理,反正战场还没上,就先把有可能阻拦自己去实施“建功立业”宏图伟志的自家娘亲当做假想敌给设计了一通。其过程各有所长,其时间短暂迅速,其效果……相当显著!两天,只用了短短两天,往丁夫人跟前跑的夫人数量就减少了一半还多,不知内情的丁夫人几乎要感动哭了:真是老天开眼,这般夫人竟也忽然开窍,懂得识大体了! 反正不管夫人们乐意不乐意,许都这些正儿八经地“二代”们都是在三天后收拾东西,被许攸带着往河内城赶。临走许攸还看着城门外一堆依依不舍地夫人们暗暗摇头:真是一帮裹乱的夫人!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就不明白主公用心良苦呢?乱世重典,这些孩子,生在许都,早晚是要上战场历练的。战场经验这东西,宜早不宜迟。拉着出去溜一圈,哪怕什么也不干,就在一边观光也够长见识的。主公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这些孩子好?当然了,他更多的想的还是为许都以后。不过这两者根本不冲突嘛。你瞧你们一个个的,愁眉苦脸,要哭不哭,像什么样子呢? 许攸的不满和腹诽当然没有真说出来,他虽然有时候有些口无遮拦,但到底还是有士大夫骄傲和矜持在,他还不至于当真当着一众妇人的面,霹雳巴拉训斥人家一顿。他只是有些着急地加快了前进速度,带着一波半大孩子和可称得上是精锐中精锐的虎豹营护卫快速地离开了许都夫人们送别的视野。 随后不久,夏侯渊出师。再之后,曹昂克蓟县,曹孟德出师。许都一下子又空了不少,彻底成了老弱妇孺的地盘。 蔡妩在前脚送走郭嘉他们以后,后脚就开始看着郭照心生惆怅:这都入冬了,他们家照儿眼看着明年春上就及笄了,这下倒好。一家人一共五口,莫名其妙被打仗带出去两个,剩下那个能观礼的郭荥还是个随时可能抽风说话不着调的小子。 蔡妩想想就觉得心里发闷,脑袋发胀:在看着郭照一派淡然,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以后,蔡妩觉得自己更有必要对郭照成年礼好好把关了:我们家照儿受的苦够多了,不需要再在及笄事多一道磨难了。蔡妩想了想,咬咬牙决定:这事我找昭姬商量去。她书香门第,对这个应该比较熟悉。 打定主意后,蔡妩就一刻不再停留,直接带人出门往蔡琰高乡侯府去了。蔡琰那会儿正带着几个下人在院子里晒书,看到蔡妩来很是开心地招呼:“慧儇来了?快过来进屋坐。” 蔡妩也不客气,跟着蔡琰到屋里,直接开门见山说道:“昭姬,我是找你帮忙来了。” “嗯?”蔡琰疑惑,“找我帮忙?帮什么忙?” 蔡妩敛了敛裙裾,坐下身转头跟蔡琰陈述道:“过年后三月,照儿就该及笄取字了。” 蔡琰秀眉一挑:“慧儇的意思是……我来取字?” 蔡妩忙不迭地点头:嗯,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蔡琰蹙了下眉,迟疑片刻说道:“取字倒是没什么。只是我跟照儿那姑娘接触不多,并不算太清楚你家姑娘性情如何。还有就是……我这个身份……一般说来及笄礼上能给姑娘取字的不是师长便是亲友。” 蔡妩不在乎地挥挥手:“没那么繁琐的。你只要按照你心意来就好。要是实在担心身份……咱们是同宗,你自然也算照儿长辈。” 蔡琰苦笑了一下,其实她刚才顾忌的还有一个就是:她那丧夫归家,又被外族所掳的经历。这样的经历在一般人看来怎么都会觉得不详不吉利的,躲开尚且来不及,哪里有上赶着欠人情,让她取字的? 蔡妩看着蔡琰犹疑似乎也猜出几分她心里所想:“不用理会这么多。昭姬,只要你觉得好听好讲又配的上我家姑娘,尽管取了就行了。” “若是不和照儿那姑娘的心意呢?” “哪里会?照儿懂事的紧。不会很挑剔。在说是你取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蔡妩说着站起身,拍拍蔡琰肩膀,满满表情都在表示:我信任你,请你放心大胆地取吧。 蔡琰无奈地笑了笑,最后还是点头应下了蔡妩要求。 蔡妩很是开心地对蔡琰道了谢,然后一身轻松离开了高乡侯府。经过曹孟德府邸时候,还没转弯,就碰到了曹丕府上一个下人急火火地赶进了曹孟德府上,看样子表情焦躁,非常不安。 蔡妩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正纳闷曹丕家里出了什么事,就见刚才进去的那个下人又陪着丁夫人,卞夫人,环夫人几个一道出来了。几个夫人匆忙忙上了已经备好的马车,赶紧又往曹丕府上赶了。 蔡妩蹙着眉:会出什么事?曹丕现在征战在外,家里只有吕裴一个,难道是吕裴出事了? 蔡妩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吕裴出事,在自己家府邸里!若是好事还自罢了,若是出了岔子?蔡妩微微打了个抖,卞夫人可不是纸糊的老虎,儿媳妇出事,她肯定会大发雷霆。 蔡妩如是想着,心里就隐隐升起一股忐忑感:其实她很难说自己对吕裴到底什么感觉?这姑娘很好,真的,真的挺好。虽然自幼娇宠,有时候显得没怎么有心机,但是来许都这些年一直娴静安分,没惹过什么事。可是蔡妩对她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虽然蔡妩跟貂蝉关系不错,又知道貂蝉其实很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女儿,但蔡妩骨子里护短的性格就是抹不去,虽然理智告诉她,其实吕姑娘也是被曹孟德乱点鸳鸯谱的一个。但是在情感上,蔡妩每次在宴会上看到曹丕和她,心里都觉得分外的不舒服。 这次曹丕府上出事,蔡妩竟然觉得自己邪恶了那么一瞬:有一刻,她其实是希望吕裴那边出点意外状况的。因为他们家照儿要及笄,要成年了,如果她除了状况,那照儿是不是可以和曹丕……只是这想法也就只有那么一刻!只是那么刚刚冒头,就被它的主人强烈唾弃,并且摒弃了出去。蔡妩边往自己府里走,边在心里鄙视自己:自己果然变坏了,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想法呢?便是吕裴真的出了坏事,他家照儿也不可能嫁于曹二公子呀!因为……局势根本不允许!曹家犯不着浪费一个联姻名额,给已经被死死绑在曹氏战车的军师祭酒府示好。没不要,也不可能! 带着这种不断起伏的心思,蔡妩回了自己家里。还没进正厅的院子,就听到郭照声音有些尖锐地命令:“把它弄出去!原封不动送给来人!” 柏舟声音苦兮兮地回答:“姑娘,来人只是一个商人罢了。他只说他是受人之托,送到就走。现在已经不在府外头了。” 蔡妩诧异地偏偏头,抬腿迈入院内。入目第一眼就看到一方半人多高的木箱子,上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清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瞧那架势,蔡妩猜这里头,说不定是一只活物。 “柏舟,这是怎么回事?” 柏舟转身对着蔡妩,满脸的委屈和无奈:“主母,今天您刚出门不久,就有个商人上门送来了这个。说是受人之托,给……给咱们姑娘的成人礼物……”柏舟说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郭照。 郭照秀眉蹙起,脸色涨红,看样子被气得不清。 蔡妩眉梢抖了抖,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芒。她无声地走到木箱子旁,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掀起黑布的一角,把目光往里一投,不禁有些傻眼:居然是两只活着的梅花小鹿!也就不到两个月大的样子。可能因为一路奔波,两只小鹿精神不太好,看着蔫蔫的,不动弹,也不挣扎,很有任君观赏的气度。 蔡妩相当诧异地转过身,看着郭照,偏偏头,微带着笑意:“不要送出去了。我看着挺好的,就养咱们后院吧。柏舟,我记得以前许都有些贵人们家里养过这东西,你去着人打听打听,这些小东西要怎么养活?” 柏舟苦着脸,指指一旁几个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极力当壁画的男人说道:“主母,不用找人打听了。这几个人是跟着这箱子,一起被那个商家送来的。” 蔡妩顺着他的手指转向自己身侧,等看清几个人长相后不由蹙了眉头:竟然是外族人! “照儿,你跟我进屋一趟。”蔡妩意识到这事不同寻常后立刻回神,带着郭照进了正厅后,屏退众人,一脸正色说道:“外头那些是怎么回事?那两头小鹿暂且不谈,娘就问你,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外族人?” 郭照咬着唇,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才算压住自己火气,跟蔡妩解释道:“母亲。照儿不知道。照儿对送来的这些东西和这几个人一无所知。” 蔡妩眉头皱的愈发紧了:“不知道?难道这几个人你一个都不认识?” 郭照老实地摇摇头:“照儿真的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女儿倒是能猜出这是谁干的。” “是谁?” “轲比能。鲜卑三部大人之一的轲比能。”郭照迟疑片刻,还是缓缓吐出一个让蔡妩惊诧万分,措手不及的答案。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克邺城许攸献计 蔡妩闻声后,脑袋似乎有些不够用,她很是飘渺地重复了句:“谁?你说谁?轲……轲比能?你们两个怎么会认识?难道他知道上次曹公要在许都捉拿他是因为你这里透露的消息?” 郭照摇摇头,合了合眼睛,最后还是一咬牙把,自己跟轲比能两次见面的所有经过都告诉了蔡妩。蔡妩听后,目瞪口呆!她连看郭照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发傻:我的老天爷啊,这是我养在跟前的丫头吗?又是泼酒,又是打人,真是太……太帅太有女王范儿了! 而郭照一见自己说完蔡妩那明显呆滞地表情,心里就有些暗暗后悔:早知道,她不该跟母亲说这么多的。 可是下一刻,郭照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蔡妩在回过神以后很是兴奋地击了两下掌,对着郭照赞道:“打得好!打得好!对付这样的登徒子,哪怕是有的登徒子心思的人也该一个巴掌扇过去!” 郭照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绽出一个淡淡地微笑。 蔡妩则已经站起身,走到郭照身前,手搭着郭照的肩膀低头郑重地对郭照说:“照儿,虽然娘也不太清楚轲比能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但是娘得告诉你,在开始喜欢一个人之前,先看清自己的心。若是你觉得他不好,便快刀斩乱麻,再也不要给他一丝希望。若是觉得他可以,照儿,用你的脑子,留住你觉得值得这个人。” 郭照垂着眸,一言不发地听着蔡妩的训导。蔡妩见此笑了笑,拍拍郭照脑袋:“轲比能这个人……恐怕不是什么善茬。不过那两头小鹿倒是挺可爱……但你若是不想留下,那就送去丞相府吧。” 郭照听后咬了咬唇,最后抬起头说道:“既然母亲觉得好看,那就留在府里吧。” 蔡妩眼睛闪了闪,低声在郭照耳边说道:“收了东西有时候未必是收了心意。照儿不必有愧疚。” 郭照淡然地摇头:“母亲多虑了。” 蔡妩一愣,仔细端详着郭照表情,发现这姑娘没啥触动后才松了口气。跟郭照说起她要蔡琰帮忙取字的事。末了还声音轻快地问郭照:“照儿,你觉得你想要个什么名字?” 郭照微微失神地看了看北方,脸上闪过一次哀伤和怀恋,她垂了眸,声音沙沙地说道:“母亲,其实……在郭照很小时候……我爹曾给我取过字的。” “哦?那是叫什么?” “女王。”郭照有些苦涩地回答,“那时候爹爹给我取字女王。” 蔡妩一下张大嘴巴,心里暗道:女王?郭女王?这名字听上去……好生耳熟?难道我在哪里听过?再细细一想:没有啊,肯定没有。我不记得我听谁叫过郭女王的名字。难不成是上辈子听的?其实照儿按理说的话,应该是很有名的一个姑娘? 蔡妩撑着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越回忆越觉得自己记性不好,上辈子事情基本忘光,脑袋里一翻事情,浮现的都是蔡斌、王氏、郭嘉、郭奕这样的人物象。 最后无奈蔡妩也只能放弃思考,偏着头微微琢磨一下:“其实这名字不错的。要不,我跟昭姬说说,看她给你及笄的时候能不能直接用这个?想来昭姬性子,不会介意这字不是她取的。” “但凭母亲做主。”郭照低着头,面色绽出一丝喜悦。 蔡妩见了当即决定:女王就女王了!我们家照儿这字就这么叫了,谁能怎么样吧!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又跑去一趟蔡琰府上,把事情给蔡琰一说,蔡琰倒是答应的干脆,不光没介意,还留着蔡妩在高乡侯府喝了半天的茶。两人在府里聊了半上午的天,蔡妩才被蔡琰放行回去。路上经过丞相府的时候,蔡妩不禁想到昨天的事情。在沉思片刻后,蔡妩还是决定迈入丞相府,给问问到底怎么了:若是好事,咱们自然恭喜;若是坏事,那也得慰问呢。 蔡妩进丁夫人所在花厅时,曹府一众夫人们差不多列齐,正在那里喜气洋洋地说着什么。蔡妩在见礼后,扫视了一圈人群,发现卞夫人竟然缺席,不由纳闷:“怎不见卞夫人在?” 丁夫人笑盈盈地接口:“她呀?去阿丕府上了。裴儿那丫头,昨日被诊出两个月的喜脉,秀儿头一回做祖母,可不是欢喜的紧。今儿一早就带着一众的丫环婆子去看儿媳妇去了。” 蔡妩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对这丁夫人连道恭喜:“甄夫人不是也在有身子吗?算日子是正月的产期?这下吕夫人又有孕,您当祖母,不当则以,一当便是给两个孩子做,当真是有福气啊。” 丁夫人眉开眼笑地点着头,然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叹口气说道:“哎,可惜昂儿和丕儿现在在前线。也不知道等孩子出世时,他们能不能回来?” 丁夫人这话一说,厅中气氛顿时一滞。 最活泼的来夫人左右瞧了瞧,笑嘻嘻地说道:“解解闷这都是怎么了?难道忘了老爷临走前交代咱们要收拾行装,随时准备迁往邺城的事了吗?既然要迁往邺城,那两个孩子见到自己夫人不是很快的事了吗?” 丁夫人也跟才反应过来一样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岁大了,竟然忘记这事了。到确实该收拾东西了,前天昂儿军报说他们已经到了邺城城下,兵困审配于邺城。不知审配能有几分能耐,他们又要什么时候能攻克邺城呢?” 就在丁夫人他们对邺城的事情议论纷纷,担忧不已的时候,邺城城外曹军营帐里的主帅曹昂亦是头疼不已。他头疼的倒不是邺城攻克不攻克的问题,实际上,就算许攸没来,司马懿临走前也已经跟曹昂商议了一番他走后有可能出现的战争局势。从河内出发去攻打邺城,亦在曹昂跟司马懿的预料范围以内。 曹昂真正苦恼的是曹孟德丢给他的难题:一群热血少年来战场不说,他还把许攸这样的性子的主给调来了他营帐!这真的是来帮忙,不是来裹乱的? 曹昂很怀疑父亲其实不是在给他找帮手,他是在锻炼他处理复杂事物的能力!对于一群“二代”们,只要小心谨慎,严加督导,这帮人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是对于许攸,曹昂就觉得颇为棘手了。不光因为许攸是个谋臣,是个很能得罪人的谋臣,还因为这回他老爹曹孟德不晓得抽了什么风,竟然在那封由许攸转达的书信里赫赫然然地写道:“替孤诛杀此人!”诛杀啊!怎么诛杀呀?许攸那说话不把门的虽然挺招人恨,但是人家到底也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就这么杀人,岂不是太过儿戏? 曹昂在对着曹孟德信函虑了两遍以后,决定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许攸还是怎么对许攸,甚至对他态度比曹孟德对他态度都亲厚。 许攸倒是不让人失望。他在来打邺城以后就跟穿花蝴蝶一样,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前前后后,指手画脚把曹昂营帐中众人指挥了给团团转。当然许攸心思很简单:我以前在袁绍这里代待过,知道邺城的情形,对怎么样能更快攻克邺城我心里明透着呢。让你们怎么干,你们就怎么干好了,不用疑虑这么多。 但是曹昂手底下人却不这么想。这些人以前是跟着司马懿干活。司马懿多谨慎的一个精明人?他便是要故布疑阵,故弄玄虚时也断不会盛气凌人让人觉得心生不耐。对于这种可能会触众怒的错误,在司马懿跟曹昂搭档的过程中,绝对从来没有出现过。当然在曹营中,领军主帅还没吱声,军司马就率先开口的现象在之前也很少有出现。 所以,许攸到邺城城下没多久,他的作风就被一干主簿、司马、刀笔吏腹诽了个遍。 曹昂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底下人以或委婉或直接地语气跟他告状:许子远倚老卖老,目无上封,实在是该重重责罚!曹昂挑着眉,脸上带着淡淡无奈笑意,边安抚来告状的人,边面色诚恳地解释:“子远先生毕竟是我父亲故交。此番又是受我父之托,前来助克邺城,难免心焦气浮,说话不当。诸公虚怀若谷,还望宽宥一二。” 来人们听到曹昂都这么讲了,一个个互相看看彼此,交换个眼神后识趣地退下,然后再也不会不开窍地去找许攸麻烦。 许攸这下没了阻挠的,没了告状的,上头还有曹昂一力袒护着,干劲儿就更加十足了。在攻打围困邺城半个月以后,许攸向曹昂建议在邺城城外,挖沟建渠,做屠城状。用以威慑城内审配所部。 曹昂几乎想都没想,直接拍板采纳了许攸建议。在曹营众人把沟渠建好的当天,许攸又跑到曹昂那里,先是稀里糊涂跟曹昂说了一通“审配此人狡诈非常,用兵老道”诸如此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然后在曹昂开始蹙眉之际,话头一转,缕着胡须吊胃口的问曹昂:“曹将军可曾听说过四面楚歌?” 曹昂眼睛闪了闪,却故作不懂地问:“子远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许攸手一合:“将军克蓟县时,可有受降了蓟县的俘虏?许攸不要多,只要三千即可。让这三千人在邺城外的沟渠处,不分昼夜,大声吟唱冀州民谣。不拘是何调子,只要能引人思乡引人想起昔日河北盛世即可。” 曹昂闻听后又是任何反驳都没有,直接同意了许攸建议。 第二天在邺城城外,三千多冀州战俘就在曹营将士的押送下,对着邺城内的昔日同袍唱起了河北人耳熟能详的歌谣。邺城城内气氛顿时为之一变。不少的将士抵抗之心开始动摇,邺城城内大户人家亦在生出开城献降的念头。但是邺城守将审配却拒不投降,甚至在邺城城内杀鸡儆猴,不仅以雷霆手段震慑了劝他投降的手下人,更以铁血作风诛杀了几个有动摇投诚之心的大户家主。邺城中一时上下噤声,人人自危。 而邺城的情况传到曹营之后,曹昂眼中明显闪过一道光彩,在看向许攸地目光里也多了一份意味深长。只是曹大公子隐藏的很好,到再次召来许攸议事时,曹昂都是一副声色不露,虚心求教的晚辈状。许攸对邺城情况表现的相当淡然,在听到审配杀人的消息后,凑到曹昂耳朵边问:“大公子,咱们在邺城内,有多少细作?” 曹昂一愣,迟疑片刻后,给许攸报了一个大约数。 “可还能联系到?” “军机之事非紧急情况,是不动用这些人的。”曹昂坦诚地回道。 许攸双手一合,指着邺城:“现在岂不就是军机紧急?大公子要知道邺城可是将来明公要待得地方。他这回放这么多年轻人跟着你一道来战场,可不就是想让这群人建功立业的?大公子你早一日攻克他,便能早一日入城,到时候为明公打点前后。在明公面前,这些年轻人便是真的在此次战事里立下赫赫功勋,也挡不住大公子之光辉。” 曹昂眉头一蹙,心里顿生不快:许攸这话说的诛心。曹丕他们明明就是他叫来的,他还会在乎他们是否会与他抢功吗?他倒是巴不得他们这次能出几个崭露头角的人物,也好让他之后的胆子轻一些呢。 许攸是没揣摩透曹昂心思的。在他看来曹昂蹙眉,显然不会是对他这样敢和他说知心话的人不满,而是对那群毛头小子不满了。 许攸轻咳了一声,扯扯曹昂袖子:“大公子无需担忧,当务之急并不是明公遣来的那些少年,而是邺城攻克事宜。审配此番诛戮邺城城内大户,必然会激起他们不满,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芥蒂已然存下。大公子只需……”许攸说着低下头,声音很小地对曹昂耳语起来。曹昂边听边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地点点头。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定北方家徙邺城 这天后不久,邺城城内在暗地里流传不同版本的流言,有人说“审配之所以诛杀那些人家,其实是因为邺城军饷不够,审配杀人后想据人家财填充军饷。”有人说“审配其实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其实之前,他就已经跟被杀的xxx不睦,只不过没有找到借口而已”有人说:“审配之所以顶着压力也不投降,那是因为曹军里谋士许攸跟审配早前有过过节,审配担心他前脚投降后脚就在曹营被谗言所害。所以才宁可顶着城破后数万百姓被屠城坑降的压力,拒不投诚的”还有人说:“邺城城外,袁尚军队已经被曹孟德和袁谭的联军所攻克,邺城如今孤岛一个,再也等不来援军。”更有流言版本说:“曹昂在曹军中开出了天价的悬赏:称不惧是谁,只要能杀了审配的,赏万户侯。” 这些传言开始还只是在邺城的边边角角,不怎么引人注意,但是随着曹昂在城外攻城力度和强度的加大,邺城里这些流言像是涨了翅膀一样,飞速的传播到邺城的每个角落。甚至军中都听到了:“杀审配者,得赏万户侯。”而城外曹军更是在自己军中打出:“第一个登上邺城城楼者,赏万金。能生擒审配者,万金之上加赏三级晋升。诛杀审配者,赏万金加封万户侯。”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邺城城防原本就已经在连日来的攻城战中变得岌岌可危,在加上此一番收成将士的心里波动,邺城南门的城防很可疑地出现了几丝松动之处。 已经被内忧外患折磨的焦头烂额,心力憔悴的审配在发现南门状况有变后,匆忙间调了自己侄子审荣去受南门。那会儿的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侄子精神状态地颓废与异常,只当是连日战局,让人倍感疲惫的正常现象罢了。 而在邺城外,审荣甫一现身,就被许攸认了出来,许攸捋着胡子笑得分外得意:“审配他是老糊涂了。如此局势下居然派他那个刚直正气的侄子来守南门。真真是可笑之极。” 他话说完,原本想曹昂会问自己因为发此感慨呢,却诧异地察觉身边曹昂,郭奕等人没有一个接茬的。不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正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却听曹昂已经指着前头的邺城面色沉静严肃地传达命令:“如此劣势之下,死守三月未失邺城一处。审正南当真是个人物。传我将命:邺城攻克后,若审配或者,允他自尽。若他已死……着人厚葬!” 旁边一众人对曹昂这话不见任何反驳,主簿官得令后,匆匆下去传达将令。而曹昂身边郭奕则看着前赴后继的曹军攻城将士微微蹙眉:不行!这样下去,伤亡还是小不了。这几次攻城,死的可不止是邺城守军,还有他们自己的同袍手足。 “将军,邺城城内的传言可在加把火。”郭奕转过身对曹昂淡淡说道。 曹昂眉一挑:“还能加什么?” “把近日来收到的其他诸路军的捷报,传入邺城。” 曹昂闻言一笑,大手一挥说道:“准了。” 于是离上次“审配脑袋值钱”谣言传播开没多久,邺城又有一股让人不安的消息传出:“冀州黎阳失守,曹军前锋夏侯渊攻克朝歌;” “乐陵失守,黑山贼张燕已克赵郡。” “中路曹孟德军缓推慢进,行军不快,然兵锋强盛,三月来已拔平原,广原,白马三军。冀州全境眼看就要易主易姓。” 诸般消息如一道道惊雷炸在邺城上空,让原本就已经动荡不宁的局势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审配像已经预感到大势已去一样,一夜之间华发丛生,像是一下衰老几十岁。只是这个倔老头,就算是已经顶了重重压力,却依旧拒绝投降。用他的话是:“明公生前待我恩重如山。冀州更是凝聚他毕生心血。如今就算故主身死,就算冀州多处失守,但只要我审配在一日,便绝对不会办出叛离袁氏的事情。” 只是审配这话说过没多久,邺城的南城门就被已经精神崩溃的审荣率军打开了。审荣横剑在前,对着曹昂喊道:“想要邺城,拿去便是!只切勿屠城坑降,伤我无辜士卒百姓!”说完审荣一侧身,让开了身后邺城大门,自己却把佩剑放置脖颈处,横剑自刎而亡。 曹昂先是被审荣忽然开门献城的举动弄得一愣,待反应过来以后,一声令下:曹军便如滚滚黑水,涌入了邺城城内!只是这道前赴后继黑水却如相约好了一般,在流过审荣的尸体边放缓了速度,轻轻地避开了践踏到审荣尸身的可能。 而府衙里的审配得知邺城城破的消息几乎和得知曹昂围困他自己府衙的消息处在同一时间。审正南先生就在府衙正厅安坐着,对曹昂的到来后,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开口唾骂。只是淡淡地瞟了曹昂一眼,苦涩地感慨了句:“若明公三子如曹君侯,河北胜负尚未可知。曹君侯,河北之败、袁氏之败,不在天时,而在人事。” 曹昂静静地看着审配:“正南先生,本将只你忠心,你若愿意,可自戕于此。”说完曹昂就磊落地背过了身,不再看审配举动。 片刻以后,曹昂听到自己身后有意料之中的身体落地之声,不由不忍地闭上了眼睛。抿抿唇后,抬步出门,临走对身边侍卫命令道:“厚葬正南先生于邺城城北。对他审家家眷务必以礼相待。” 邺城的战火并没有给许都的百姓带来多大的影响,对于外间战事的胜败许都的百姓都已经学会了麻木和习惯,一派泰然处之的模样看上去相当的从容、闲暇。 但是这些闲暇的人里却不包括许都高层的家眷们。他们从邺城刚开始开战就忙活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等到邺城克定,许都城门外守军几乎天天都能送走一波拖儿带女、车驾辚辚的北上搬家一族。这其中自然也有军师祭酒的一家。 只是军师祭酒家搬家的车驾里带的和其他人似乎不太相同,除了行礼和人员,守城官兵还发现,他们家最后跟着的车上,至少带了三个半人多高的箱子,然后有十来个外族跟负责押送,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知道的说这是押车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供祖宗呢。 过城门的时候,因为蔡妩家最后几辆车的特殊,加上后头跟着的是外族,负责守城的军官多了心眼儿,他在公事公办地问柏舟一些例行问题以后,还很谨慎地问了句:“敢问柏舟管家,你们这车队,后头那些装的是什么?可能检查?” 柏舟眉角一抽,给守城军官一个:“您稍等,我去请示一下”的手势,然后转身到蔡妩车边,小声汇报:“主母,守城的将官要求检查咱们后面的车驾,您看是不是……” 蔡妩脸色微微抽搐了下,然后很坦然地回答:“既然是例行公事,那就让他们检查吧。记得让人看好笼子,不要伤人。” 柏舟应了诺,回身就带着满脸好奇的守城军官到了后排车上,在人家刚要掀开布帘时,柏舟一把按住他的手,很是好心地提醒:“这里头东西可是活的,您可仔细别被它伤了。” 将官的手微微一抖,想了想,还是毅然决然地拉开了布幔,然后就看到了角落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将官把脑袋凑近,刚要仔细看个清楚,就听“呼”的一阵风声,刚还是一团的黑漆漆东西一下窜到了他面前,对着他来了一声沙哑的嘶吼后,就露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瞪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寒意森森地望着他,把个守城将官吓的一声惊呼,连连倒退。 柏舟赶紧扶住被那头暴躁的小黑豹惊到的可怜将官,声音带着无比的同情和感动身受说:“大人,您还好吗?” 将官指着随后跟着的几辆车,拍着胸口,余悸未消:“这……这些车上装的都是……都是这种家伙?” 柏舟连连摇头赶紧解释:“就只有这一辆车上装的是这种豹子。” 守城将官微舒了口气,刚要继续巡查,就听柏舟语气幽幽地补充了句:“其他几个,除了最后一辆车是装了两头小鹿,剩下的,一辆车里是猞猁,一辆是……呃……一对没熬好的雏鹰。” 守城将官刚伸出的手立马给收了回来,转眼以一种钦佩敬仰的目光看向柏舟,好一会儿才挥手放行,飘飘忽忽地跟柏舟说:“预祝蔡夫人和诸位一路好走。” 柏舟赶紧点了头,回身就催促车队启动,往邺城进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就这么一眨眼功夫,邺城城门处就聚集了几十号围观的老百姓,一个个跟看西洋景一样瞧着蔡家几辆大车,指指点点。满眼好奇,看上去颇有要开盘做赌的架势。再不赶快走,待会儿很可能就出事故了。 而前头车里的蔡妩也是眉角抽搐地催着车夫赶紧赶路,催完再转过身,看着受了这些礼物的自家姑娘:郭姑娘同样一脸头疼模样,连抓着车壁的手都有些发抖。 蔡妩见此心里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道:轲比能那个人,她是没见过。可是这送东西的频率和送东西的类别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呀。穷尽两世,她都没见过哪个人物如此彪悍,把小豹子,小猞猁,小苍鹰当做宠物送自己心上人的。是……民族习俗不同?还是她太落伍,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思维了呢? 郭照倚着车壁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转头正好与蔡妩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上,不由又红了脸色。蔡妩挑了挑眉,心道:估计这会儿连照儿她自己都分不清这脸红到底是气的,还是羞的了。毕竟轲比能这一月一趟的送礼行为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些。开始时候蔡妩还以为是随便送送就完事呢,没成想人家这回居然上了心。三十天一个笼子,三十天一个笼子,开始时配送的笼子还只是普通的木栅栏箱子,到后来也不知道轲比能抽了什么风,那对雏鹰被送来时居然直接换上了纯金的鸟笼。真是……好阔绰的手笔! 中原的公子有一掷千金为红颜的美谈,轲比能这个,虽然没这么个浪漫调调,但是如此举止,也相当类似了。 “照儿,你对这个轲比能怎么看?” 郭照眉头一皱,看着蔡妩坦率道:“有勇有谋,狼子野心的一个聪明人。” 蔡妩闻言眼睛闪了闪:“前几日我写信给你父亲,没有明说这些事,只是隐隐向他透了些口风,他对轲比能评价倒是和你相当类似。” 郭照略低了头,声音不大回了句:“他原本如此。” 蔡妩笑了笑:“不管他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照儿,只要你不乐意,咱们总是有法子推了他的。不过听你父亲说,前段时间,轲比能办了件让人很费解的事。”蔡妩说着顿住了话头,目光灼灼地盯住郭照,好像就等着郭照发问。 郭照瞧着自家母亲模样不由揉了揉额角,哭笑不得地配合道:“什么事?” 蔡妩身子坐直,肃起脸声音沉沉地回答:“轲比能在曹公与袁尚对阵之时,从他自己跟步度根交手的战场上抽掉了两万精锐,用以扰袭并州后方。使得袁尚军最得力的手下逢纪被迫回师,救援并州。” 郭照咬了下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母亲这话是说……” “照儿,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不管你动心没动心,你都要记住,你是汉人。轲比能他此举虽然趁人之危,但对一族领袖来说,他这做法无可厚非。但是他毕竟侵犯的是我大汉的疆域,攻打的是我大汉的城池,遭殃的也是我大汉的百姓。所以照儿,如果你……” “母亲……您到底想说什么?”郭照越听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仔细一琢磨发现是蔡妩的表述有问题:蔡妩刚说了轲比能此举费解,但是接下来所言的轲比能行为却是在意料之中的。这显然不是蔡妩要跟她讲的初衷。 蔡妩轻咳一声,眼盯着郭照说道:“轲比能的费解在于,他从头到尾没有占领并州的任何一座城池,他好像只是要分散袁尚兵锋,吸引逢纪注意力。纯粹是要帮曹公,卖人情给大汉而已。” 郭照听后心里“咯噔”一声,不甚肯定地问道:“卖人情?” 蔡妩断然地点头:“对。卖人情。” 郭照呼吸紧了紧,放在袖子里的手也攥成了拳头。良久之后,蔡妩才听郭照以一种幽幽地声音说:“如此作为他若只为这个,倒也算上煞费苦心了。” 蔡妩眯了眼睛,搂上郭照肩膀:“不必为此忧心。照儿,若你不愿,左右,你父亲和我会替你挡开去的。” 郭照伏在蔡妩怀里淡淡地笑了笑,眼睛闪烁出一种别样的光彩。蔡妩就听她以一种很微笑但是很坚定的声音说:“母亲,算路程,照儿应该会在河内及笄吧?蔡大家已经比咱们还在一步的前往河内了。等到及笄,照儿就是大人了,不能再靠着母亲和父亲庇佑。” 蔡妩蹙了眉,轻轻扯了下郭照袖子:“傻丫头,你说什么傻话呢?别说你十五及笄,便是你二十五,三十五,你到了我面前,也是小孩子一个。” 郭照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意味不明道了句:“照儿明白母亲意思。只是……下面的路该照儿自己走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嫌隙大蔡威生厌 蔡妩他们到达河内时正好是半个月后。阳春三月,河内城正是杨柳抽芽,芳草萋萋的时候。蔡妩就是在这个时节请蔡琰给她现在唯一的女儿加了字,及了笄的。及笄礼那天,蔡妩看着身着礼毕后,身着五层华服,云髻嵯峨,绰约婀娜的郭照一步步踏上织锦铺就的玉阶,驻步,扬眉,环顾四周。她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辛酸和恍惚:她的女儿,风华无双。只是这独立高台的身影,却让她没来由觉得,玉阶上那女子:孤独而骄傲,无依却自豪。 及笄礼后的郭照照样跟随着蔡妩北上邺城,当然依旧带着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宠物们。只是蔡妩发现,之前对这些小动物爱理不理却对这些小东西生出了爱心和耐心。当然那副倔强性子也冒出了头,这丫头在被雏鹰挠伤了手臂以后,竟然不服输的开始熬鹰去了。蔡妩对郭照及笄后这个爱好变化的反应相当诧异,有好几次把手搭在郭照额头上,担忧地试探:孩子是不是病了?怎么忽然就起了这么兴趣? 当然,变化的还不止这个。之前看到被轲比能派来照料笼中动物的外族总是脸色绷紧,一副怒容的郭照,这会儿却破天荒地跟几个外族说上话,套起了近乎。甚至她还有意跟着这几个人学起了鲜卑话。 蔡妩看着这样的郭照心里更忐忑了,匆忙忙吩咐柏舟:“加快赶路速度,赶紧往北,看能不能在曹公和你家先生到来之前赶到邺城。姑娘这段时间实在让我担忧,我是想不出她要干嘛了,还是你家先生见了好好开导开导。” 柏舟也不敢怠慢,很是听话的执行蔡妩命令去了。可是还没开始启程,河内城蔡妩就接到了两个消息出乎她意料的消息。 一条来自邺城:说曹孟德大军已然到达了邺城,在邺城将近城门时,不晓得许攸哪根儿神经抽搐,居然当着万千将士的面叫了曹孟德的小名。叫了也就叫了,他在之后紧接着来了句:要是没我,你可进不了邺城城门。就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一道浴血沙场的热血蓬勃的“二代”将士们:哦,没你主公就进不来,我们是干嘛的?我们在邺城功劳都是你的了? 所以脾气最暴躁的乐琳直接当着曹孟德的面,一个手刀,把许攸砍晕了,然后在他顶头上司曹昂眼神示意下把许攸五花大绑,投到了监牢! 曹孟德的本意是要杀了许攸的,但是也不知道曹昂到底是怎么跟曹孟德谏言的,父子一番谈话后,许攸瞬间死刑变死缓,出使乌丸,充当蹋顿部跟大汉之间友好使臣去了。 而另一条消息则是来自荆州。报信的居然是左慈派来的一个小道童。小道童见到蔡妩时,很是激动,边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往外掏左慈给蔡妩新配的一木匣丸药,边磕磕巴巴地跟蔡妩说:“仙长让小道来回报荆州事。荆……荆州蔡威将军因张劲之事,和景升公身边的张允起了嫌隙。现在江东孙权率军征讨江夏,为父报仇。景升公却因听信张允之词,将蔡将军从江夏调回了襄阳,不再让其掌兵。” 蔡妩眉头一跳,语气发急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好好的,竟然得罪了张允呢?还有,那个张劲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小道士低着头,继续恭恭敬敬地回答:“张劲是张允堂弟,一介纨绔,在江夏游手好闲,惯会欺凌妇孺。几年前他就因为一些琐事与蔡将军不和。后来听说张劲看中了蔡将军身边一位叫青衿的姑娘,厚着脸几次讨要不成后,就在当街调戏了人家。被蔡将军得知后,直接就带人赶去,跟张劲起了冲突。张劲不敌,被打成重伤,恐怕此生皆会卧病在床了。” 蔡妩闻言眼睛一眯,刚还是对蔡威不懂事招惹张允的不满,瞬间就被这事的缘由平息了:威儿,好样的!打得好!就该打!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不过你打完人,你好歹不要让人其他人还知道是你干的,你该做的绝一点,灭口了不就省事了? 小道士见着蔡妩不说话,但脸色却变化的厉害,还以为蔡妩心里不高兴了,不由有些忐忑地问道:“蔡夫人,你还要继续听吗?” “听。怎么不听?”蔡妩理所当然回答,“我还不知道我弟弟怎么处理这事的呢?” “蔡将军在找了一堆人证物证后,对景升公上了请罪书,自请降罪受罚。只是……您也知道黄府君向来是向着自己人的。加上旁观的百姓都在为蔡将军说话,所以,被景升公派来处理此事的刘宪大人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是罚了蔡将军一年俸禄而已。” “这就是张允和威儿不和的原因?” “对。” “那威儿现在在何处?” “小道来时,蔡将军刚刚得到调令,若他依令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在前往襄阳的路上了。” 蔡威会以令而行,放弃兵权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蔡仲俨将军虽然桀骜了些,但是在军令上却是令行禁止的楷模。 但是你若是说他会老老实实,不动一点而手脚就只身西行,前往襄阳?那必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作为一个听话的好下属,对于主公的命令自然是该无条件服从的,但是在无条件服从的基础上稍稍动点心思,钻点无伤大雅的空子,蔡威还是做得相当顺手的。比如说,刘表这回在孙权来打江夏的时候,莫名其妙抽调走了蔡威,让他往襄阳任职。明面上是靠近政治权力中心,体面荣耀了,但实际上明升暗降解除兵权的事实蔡威和他几个要好的哥们儿还是能看出来的。因此,蔡威几个哥们儿的反应也有些不一。 蔡威义兄甘宁在听到这调令第一个就起了火:“这算什么?大敌当前,不思退敌之策,反而要因嫌隙调人离开?这景升公,当真糊涂了不成?” 而魏延则是冷笑着回道:“要真糊涂才好。就怕不是真昏而是装庸。他听张允的谏言若是他自己听进去如此做的还好,若是不因为谏言,而是原本就有了这个心思,那才叫麻烦。” 甘宁闻言,眯起眼睛:“文长此言何意?难道刘景升一早就对仲俨心存不满?” “非也非也。”蔡威操着漫不经心地语调接口后,轻轻摇摇头,一边习惯性地抚上虎口间的丝带扣,一边语带嘲讽地答道,“非是一早就心存不满。而是因事渐生耳。”蔡威说着站起身,挑了挑那双让女人都嫉妒的柳叶眉,望着门外潺潺雨丝淡淡道:“刘景升老了。老人总是难免想的多一些。想儿孙,想家族,想未来。对于将来可能出现的影响他家族,祸及他儿孙的人事,他总是要提前控制住的。对于蔡某这样桀骜难驯的人,刘景升更得担心,他死了,他的哪个儿子能降得住蔡某。” 魏延等人听他这话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真如仲俨所说那样的话,仲俨此次入襄阳恐怕凶多吉少。 蔡威却在说完后回过头,笑嘻嘻看着在座的几个人:“我决定这次听景升公之令,到襄阳去会会张允。” 甘宁闻言眼睛差点没瞪出眼眶,手指着蔡威:“你……你疯了?” “那倒未必。”陆逊平静地接过话茬:“去襄阳也好。一来探探张允的虚实。二来……”陆逊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蔡威,揶揄地说道:“二来,和江东对阵,我想你也未必乐意。” 蔡威倒是丝毫没有尴尬,反而爽朗地大笑两声,拍拍陆逊的肩膀赞道:“知我者,陆伯言也。” 陆逊配合地欠了欠身:“承蒙夸奖,不胜荣幸。”但紧接着就把戏谑表情一收:“可如何入襄阳,却需要从长计议。你若当真不带一兵一卒去往张允地盘,不是逊危言耸听:仲俨,你可能当真会尸骨无存。” 蔡威抿抿唇,移步到几个人面前说道:“这倒是一桩棘手事。得仔细考量考量。”蔡威说着对旁边文进萧图也招了招手,几个人就一道围着小桌案论起了正事。 莫约有一炷香以后,几个人拍板了一个阳奉阴违,冠冕堂皇的法子:去,不过不是一个人去。萧图跟他那帮堪比特务的手下要随着蔡威化妆潜入,而且进去襄阳就得也不是专门去打探消息的:当年与蔡威一道离开颍川的弟兄们可还有十几个被蔡威当做种子留在了襄阳,如今发芽长大,在襄阳已有一席之地。有他们在左右,蔡威此行,应该无虞。 留,当然也有留的。陆逊几个就是妥妥的在江夏呆着,蔡威手下那群刺头是得暗中由他们接手才行。用陆逊的话说这叫:人入于内而藏锋于外,此亦为兵者诡道。当时甘宁很不屑地接了句:“老子就讨厌你这文人调调。你直说让人忌惮于外,不敢轻易动他就行了。说什么兵者诡道?” 陆逊很好脾气地没有跟他搭话,只是在转头看着蔡威,神色严肃:“仲俨,一旦入了襄阳,你的这些举动很可能引来景升公的不满。毕竟他是你的主公,到底要不要这样,你可要想清楚了。” 蔡威背过身垂了眸,眼望着门外,好一会儿才声音不大地淡淡道:“蔡某没有主子,也没人配做我的主子。我,只忠于我自己。” 陆逊闻言豁然抬头,眼含震撼和诧异看着蔡威:到底是什么人教出了蔡威这样的人?他到底有过什么心路历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蔡威并没有对陆逊的震惊表示任何的感慨,他在很平常地说完这句话以后,回过身,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跟甘宁几个说话聊天。直到天色渐晚,甘宁几个才告辞离开。 蔡威送人出门以后,回书房的时候正好碰到了端着药膳的青衿。青衿从张劲事发生以后就跟顿悟一样,跟萧图之间突飞猛进的发展起来。蔡威对此乐见其成,甚至很大方的准了青衿,以后过午不必应卯,直接爱干嘛干嘛就好。只是青衿姑娘很负责,得了这个允许从来没有用过,依旧负责府上上上下下人员的健康问题,没有一丝耽误过。 当然,府上其他人也知道青衿跟红袖地位特殊。不敢真把她当医女对待。尤其萧图,简直把未来媳妇看成了大家小姐,这也舍不得她做,那也舍不得她干,整天神经兮兮冲着捧着,就差拿个香炉供祖宗一样把青衿供起来了。 “公子。”青衿在蔡威转身的时候叫住了他。 “有事?” 青衿抿了抿唇,偏头看着蔡威轻轻道:“公子今日在与魏将军等人议事时,您说话……” “太过惊世骇俗?”蔡威眉目含笑着接了话茬,口气笃定,“是阿进告诉你,并且让你来的吧?” 青衿老实地点了点头:“青衿觉得,他说的没错。公子那话,无人时自己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能拿到明面上去呢?” 蔡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秀婉的脸上显出一丝庄重:“青衿,知道什么是同袍吗?” “同袍?”青衿迷惑地抬头,不解地看向蔡威:这问题问的真天马行空,神来一笔。怎么好好的由说话就扯到这个呢? “不止是同袍。青衿,他们对我来说,更是兄弟。跟孝直一样的兄弟:堪付后背,可托生死。” 青衿闻言担忧地蹙起眉,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忠心地提醒道:“可是公子,若有朝一日,您的这些兄弟看您落魄,背弃了您呢?” 蔡威眼睛微微闪了闪,思考片刻后说道:“我们之间,恐怕不会因为落魄背叛。只有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果呢?不管什么原因,如果你们当中有人背叛了这份兄弟情义,您会怎么样呢?”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宁愿选择亲手杀了他,也绝不会让他死在三流货色手里。”蔡威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当然,最先犯错背叛的也有可能是我。如果真是那样,我希望,结束这场背叛,纠正这个错误的人是他们中的一个。” 青衿闻言豁然抬头:这就是当初她跟着的公子呀!他现在真是越来越让人难以摸清他心中所想了。坦荡和卑鄙,疯狂和理智,义气和薄情,狠辣和悲悯在他身上如此矛盾的体现着。你永远不知道这个面相柔婉的男子在静静伫立的时候是在思考天人之道还是在思考权谋之术,亦或者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单纯的发呆而已。 青衿静了片刻,发现自己想来想去也是想不出答案,不由沮丧了请叹了口起,低下头,跟蔡威行了一礼,沉默地退了下去。 三日之后,蔡威收拾行装,只带了五百人的精锐护卫和文进萧图两个贴身的心腹就启程前往襄阳而去,那时的刘表和陆逊甚至蔡威自己都不不知道,他这一离开江夏,有多趁周公瑾的心意,又有多趁张允的心意。当然,他们更不知道,这所有的称心之下,蔡威的到来,到底要给襄阳带去一场怎样的滔天变故。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女儿婚事两为难 在蔡威打点行程,去襄阳的时候,蔡妩自然也动身到了邺城。刚进城门,她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先开了车帘,看着邺城宽阔的街道和俨然的房舍,即便是见过的许都的繁华,蔡妩依旧对袁绍升起了敬佩之心:他不愧是河北雄主。即便是被战火荼毒了三个月,邺城,这座被袁绍经营了数年的城池,依旧透着她的庄重大气,雍容淡雅。仿佛之前的兵燹,丝毫不能影响她宠辱不惊的气度,她仍然宽容大度的接受这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 蔡妩来到邺城的第一件事便是玩心突起,带着郭照和郭荥把邺城大大小小的酒肆饭庄茶楼游了个够。然后在吃晚饭的时候,被已经得知老婆孩子到了邺城居然没有没告诉他的郭嘉,派人揪回了新府。 蔡妩当时挑着眉,坐在车里对着一双儿女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很怂地交代道:“等会儿回去你爹要是问起咱们一天都干吗去了,你们就说,是去……观测风物,体察民情去了。” 郭照听言后,要笑不笑的点点头,郭荥着握着小拳头,边啃糕点边不在状态地问:“娘,那咱们下次再体察民情是什么时候?” 蔡妩噎了噎,抽着眉梢答道:“你要是想,以后随便你什么时候出来。只要带着人,注意安全就好了。” 郭荥认真地点点头,头一低,继续啃糕点去了。蔡妩无奈地看着小儿子表现,张了张口后决定还是不要理他,免得自己又被噎着。 到家的时候,蔡妩发现本该坐在正厅等着对她“兴师问罪”的郭嘉居然没在。仔细一问,才得到消息:老爷和大公子现在都在后院。两个人都去了有一阵子了。 蔡妩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老天爷,这会儿的后院可跟他们在许都的后院不一样了。许都时候,后院顶多有些花花草草让郭嘉折腾折腾。现在,它里头可搁着养豹养鹰的笼子呢!一个看不好,就可能伤人的! 思及此处,蔡妩也来不及啰嗦,赶紧提了裙裾小跑着赶到后院,结果却发现自己虚惊一场:郭嘉和郭奕父子两个,非但没有被吓到伤到,反而闪着两双及其相似的眼睛,看西洋景一样,饶有兴趣地围着养豹子,养猞猁的笼子,一副要开了笼门,仔细研究的热切表情。 蔡妩被父子俩反应搞得浑身一个哆嗦,轻咳一声,引来两人注意力以后才小声问道:“你们两个用过饭了没?呃……我跟照儿、荥儿已经在外头吃过了。” 郭奕闻言当即一垮脸色,看着蔡妩委委屈屈地控诉:“娘,你都不叫上我!” 蔡妩惭愧的低下头,不敢看儿子眼睛:不好意思,你娘我出来邺城,兴奋过头了。 郭嘉见此以貌似和事佬实则祸祸事的口气安慰儿子:“叫你有用吗?外头的东西哪有你娘做的好吃?是吧,阿媚?” 蔡妩立刻抬起头,一副骄傲模样:“我今天试吃了一些,确实没有我做的好。你们不是还没吃饭呢吗?我今儿就下厨,等会儿你叫杜蘅来打个下手。”说着蔡妩就很积极地转了身,奔着新府的小厨房去了。 等她到了厨房,看到早就被准备好的食材和已经就位的杜蘅才恍然:她被耍了!什么委屈,什么控诉,什么和事?全是装的!郭家俩父子早就想好让她下厨了! 蔡妩气鼓鼓的在出忙忙活了一通,把本来想做的四个菜式一下锐减到了两个,连肉汤都改成了清粥,等端上去的时候,还美其名曰:春日天燥,这个去火明目。把一心想盼美食的郭家父子给堵了个瞠目结舌。最后还是得苦兮兮把清粥喝完,赞赏一句:“娘(阿媚)手艺不减当年”来捧捧自个儿身边煞神一样坐着监督的蔡妩。 等吃过饭,郭奕被郭照、郭荥拉着将战场故事时,郭嘉和蔡妩才算是空下来,有时间好好聊聊离愁别绪了。 只是这感慨还没发呢,郭嘉就先给蔡妩抛了一个比较沉重的话题:“佐治的家人……在这次邺城之战里,全部……罹难了。” “你说什么?”蔡妩难以置信地看着郭嘉,“佐治先生家人罹难?可是大公子不是没有屠城和没有杀降吗?怎么会……” “是审配。审正南觉得冀州如今之局,皆怪公则和仲治挑唆大公子所致。在佐治一到许都时,就抓其家眷。只是公则见机快,家眷搬离的早。仲治嘛。你也知道,他有些死心眼儿……微肯把嫂夫人迁出邺城,所以大公子甫一攻城,审配就把几个嫂夫人连带孩子家奴一并下狱处死了。” 蔡妩身子晃了晃,一下坐到了榻上,声音飘渺:“那……佐治先生怎么样?”别怪她关注点冷血而不靠谱。实在是因为她没见过辛评老婆孩子,除了一份人死灯灭的感慨和战争残酷的辛酸,她更关心的还是眼前见过的关联人的反应。 郭嘉爱低下头,靠着蔡妩坐下后轻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一来邺城便得知此事。怒极攻心,呕了口血,昏过去了。下午的时候我带着奕儿才和公达几个去看了他。人已经清醒了,只是精神不太好。” 蔡妩理解点了点头,把脑袋靠在郭嘉肩上,手挽上郭嘉胳膊。良久才开口说道:“奉孝,左右,我会在你身边的。” 郭嘉手环过蔡妩的腰身,拿下巴摩挲着蔡妩的前额,声音喃喃:“是。幸亏有你。” 蔡妩垂着眸,有些笨拙地转移话题:“佐治先生家眷在何处?是不是提前接来邺城好一些?” 郭嘉笑了笑,在蔡妩脸上轻吻一口说道:“这个不用你操心。主公已经派人去蓟县请于夫人他们了。想必不日就到了。哎,对了,佐治长女敏儿,好像跟咱们奕儿差不多大。听说是挺聪慧知礼的一个姑娘,等她到邺城后,倒是可以和照儿好好处处。” 蔡妩立刻不高兴了,从郭嘉怀里直起身,皱着眉问:“你什么意思呀?你是说咱们照儿不聪慧,不知礼喽?” “哪个这么说?我饶不了他!”郭嘉脸色一板,也不知道听没听出蔡妩这话意思,反正是老父亲发作似的,声讨起蔡妩这观点来了。 蔡妩脸色一缓,重新靠了回去,小声嘀咕:“我就说我们照儿是最好的嘛。你看,这千里迢迢的都有人送东西过来呢。” 郭嘉挑了挑眉,试探性地问道:“这东西都是轲比能送的?” 蔡妩点点头:“全部都是。一月一份。准时的很呢!” 郭嘉表情立刻又绷了起来,嘴角浮出一丝危险笑意,声音也略低沉了些,冷冷地说道:“我道他怎么会忽然想到抽调兵力,袭取并州呢,原来是打这个主意?好一番用心良苦呀!” 蔡妩听到郭嘉话时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头。待要仔细思量时,郭嘉却已经恢复正常,嬉皮笑脸地凑到蔡妩跟前,不甚老实地把手探进了蔡妩的衣襟,低下头狠狠嗅了把蔡妩的发香,然后在蔡妩猝不及防惊呼之际,一下把蔡妩放倒在了榻上。 蔡妩有些发懵,眨着眼,看着忽然化身虎狼的郭嘉弱弱喊道:“奉孝……你这是……” 郭嘉眸色深了深,边埋头在蔡妩颈间轻柔地轻吻着蔡妩的脖颈,边操着略带暗哑的声音含糊不清道:“阿媚,可想死我了。嘘……别出声,好好体味。” 蔡妩眼珠转了转,头一抬,一口咬上郭嘉的肩膀:嗯,反正是你要人不说话不出声的。不让出声那就得堵住嘴了吧?所以,不好意思,夫君,就请你牺牲一下你的色相和肉-体吧? 郭嘉对着这种无伤大雅的闺房之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一手撩着蔡妩的衣服一手反扣在蔡妩脑袋上,温柔至极地在蔡妩耳边说:“阿媚,照儿长大,总会嫁人。都时候我们膝下又只是两个不听话的臭小子了。” 蔡妩怔了下,随即了悟了郭嘉未尽的话意,不由满头黑线:果然,没有的才是最好的。若郭荥和郭奕是两个女儿,郭嘉这会儿说不定就该絮叨:阿媚,你看咱们两个姑娘长大就该嫁人了,到时候咱们又膝下空虚了。要不,咱们趁着年轻,给两个孩子再添个伴儿? 只是想归想,蔡妩身体的动作却并没有受到一丝的阻碍。她非常灵活地侧身躲过郭嘉,然后在郭嘉愣怔之际,一把扑到郭嘉身上,笑眯眯地手抓着郭嘉腋下的一丝嫩肉问:“你就这么希望有个女儿?那有了女儿将来长大不还是一样跟照儿似的,要出嫁?” 郭嘉压根儿没理会蔡妩的公然挑衅,手臂一伸,又把蔡妩小手拽了回来,笼在面前,神色郑重:“郭奉孝的哪个女儿都不可能受委屈。便是轲比能,他想娶走照儿,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蔡妩“唰”地一下直起身,看着郭嘉犹疑道:“那……若是……照儿自己愿意了呢?” 郭嘉脸色变了变,最后咬牙切齿蹦出一句:“夫人,你今天话有点儿多,看来体力很充沛嘛。一点儿没有一路颠沛的疲累!”说完郭嘉一个翻身,又把已经脱的只剩亵衣的蔡妩给压在了身子底下,语气愤愤道:“那我们就来点消遣的事情吧。” 蔡妩挣了挣,发现自己挣脱不了后,很认命地躺在了郭嘉下头,准备接受一场“暴风雨的摧残”。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郭嘉虽然被蔡妩某些言论刺激的心里不爽,但是疼老婆的心思却没有被动摇多少。尽管小别胜新婚的俗语在那放着,可郭嘉其实并没有折腾蔡妩多久,在看到蔡妩困乏以后,很识趣的不在胡闹。边在蔡妩耳边小声嘀咕着:“下次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威胁之词边温柔体贴地从蔡妩身上下来,给她拉好被子,跟哄孩子一样地对蔡妩说:“好好休息,乖。” 蔡妩似乎还没从那里的酥麻余韵回过味来,眯起的眼神带着几分游离。脑袋不自觉地往郭嘉怀里蹭了蹭,然后找了个比较舒适的位置,合上眼,安安心心会周公去了。 第二天蔡妩醒来的时候,郭嘉人已经不在了,据杜若说,是被曹公请去府衙议事。 蔡妩不置可否地“嗯”了声,然后拥着被子坐起身,仰头望着帐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烦躁感。经过昨晚,她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明明,她跟郭嘉婚姻生活很和谐,夫妻房事也算合拍,没有避孕措施,为什么她这几年来一直都没有身孕呢?若说开始的时候,因为荥儿年龄小,两个人还都有些许顾虑,加上那会儿要袁术,征吕布,郭嘉经常随军,两个人长期分居两地,不怀孕也勉强说得过去。但那之后呢?之后怎么也一直没有动静呢? 蔡妩眉头狠狠地蹙了蹙。其实不光郭嘉,连她自己也想要个女儿了。因为随着眼前几个孩子的长大,蔡妩现在越来越觉得家里冷清,空旷。尤其在郭奕和郭嘉都出征离开的时候,郭荥要去丞相府西席处上课,郭照也因为要成年,开始准备许多她自己的事。蔡妩很清楚:女大不中留,何况照儿她,还有一个外族首领野心勃勃地觊觎着。蔡妩其实很惧怕,在照儿出嫁之后,整个家里将来可能就只剩下她自己,来来回回对着偌大的府邸,心生寂寥。 可这孩子不是街铺里卖的东西,想来就来的。蔡妩苦恼地思考着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好,阻碍了孩子的到来。想来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不得不沮丧哀伤地叹了口气。 旁边伺候的杜若看蔡妩脸色不好,还以为蔡妩身体不舒服了。偏偏头,思考片刻后,从外间取出一个小木匣捧到蔡妩跟前,在蔡妩打开,关切地问道:“姑娘,可要进药?” 蔡妩茫然地转过身,眼盯着杜若的手,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丸药!左慈配的丸药!这是喝在颍川时候比,所没有的! 蔡妩眼睛眯起,眸光复杂地看着那盒码的整整齐齐的小药丸:左慈是个很邋遢不讲究的人,但是他给她的药,似乎都是以一种及其严谨的形式出现:檀木的匣子,包装严实,制作精良。药作更是用心良苦,连董信和她都分析不出这丸药里到底有什么成分。 蔡妩有些颤抖地伸出手,从木匣里捏起一粒放在自己眼前,表情凝重:为什么?左慈为什么这么做?她跟他认识二十多年,一直把他当做祖父一般的存在。他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给她这个呢?蔡妩自问,对自己识人之术上还算有信心,她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左慈会害她的。那么左慈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蔡妩绞尽脑汁,最后终于给左慈找到了一个还算说得通的理由,那便是:他有事情瞒着她!而且是认为有必要瞒着她。再联想到左慈几次都是掐着时间送来这东西,蔡妩不得不多想:或许,出状况的,是她自己了。 没有什么能比自己推测出自己身体有恙更能让人惊慌惶恐的事情。蔡妩也是一样,她在甫一得出这个结论后,即被自己吓了一跳。紧接着胸中涌起滔天的波澜。她有些恍惚地扭头跟杜若说:“杜若,去把阿信叫来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多年无孕有因由 杜若一愣,随即紧张地看着蔡妩:“姑娘,可当真是身体不舒服了?您先躺一会儿,我这就去叫他。”杜若说着把蔡妩扶躺到榻上,又掖好被子,才赶紧出门去找人叫董信:她跟董信去年已经成婚,只是两人婚礼及其简单,当时就叩拜了郭嘉跟蔡妩,然后受了柏舟杜蘅几个礼,算是完成了仪式。当然,杜若的嫁妆被蔡妩添了无数的金银,董信也被蔡妩明里暗里敲打了几句。在从董信那里得知杜若以后依旧想干嘛干嘛,蔡妩才算是轻轻舒了口气。只是她没想到,杜若这丫头,就算嫁人,就算得了这“肆意作为”的保证,她最后也还是回到她身边,跟之前二十多年一样,老老实实守在她身后,随时听着她的吩咐。 说没有一点感动,没有一点满足,没有一点虚荣,那纯属胡扯。但是蔡妩仍旧希望,杜若能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曾就这么问题跟杜若聊过,只是杜若似乎一根筋的很,那丫头当时偏着头,很费解地望着跟她说:“你可以有更广阔地天地”的蔡妩,理所当然地回道:“姑娘,难道留在您身边,领着您给的月钱,不算是有一片天地吗?” 蔡妩当时闻言差点没傻眼:敢情这姑娘把自己当做专业侍女了!听上去还蛮有“我热爱这个职业,我觉得在这个岗位上能更好的实现我的人生价值”的调调。蔡妩那会儿被噎了好大一口,在反应过来杜若是当真心甘情愿以后,便再也不提让杜若离开的事情了。 一刻钟后,董信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蔡妩这里。隔着帐帘给蔡妩仔细地把脉。蔡妩躺在榻上,茫然地望着帐顶,有一种等待末日宣判的感觉。可是等了有一盏茶时间,董信才移开手,很是笃定地跟杜若说:“师父身体无虞,你莫要惊慌。” 杜若连带蔡妩都不甚相信地听着这话,杜若更是怀疑道:“你把脉把准了再说。姑娘今儿一早醒来就精神不济!你怎么说是没事呢?” 董信断然地摇摇头:“确实没有事。” “你到底……” “杜若。”蔡妩从帐内出声打断这两口子的对话,然后撩起帘子探出脑袋跟董信说:“回去吧,阿信。记得,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要告诉。” 董信蹙了下眉,不解地看着蔡妩:难道不该跟师公说一声吗?可是回过神来,董信却发现蔡妩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样,眼神锐利,目光执拗地盯着他。似乎他一个不答应,蔡妩立刻能勃然大怒,将他逐出师门。 董信身子僵了僵,最后还是在蔡妩的眼神离败下阵来。他有些沮丧地回道:“是。徒儿听命就是。” 蔡妩算是放下了心,回头冲董信无力地挥了挥手:“下去吧。我累了,想歇一会儿。” 董信和杜若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某种看到眸中担忧,却又不约而同没吱声,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间。 “姑娘当真无事?”刚出房门,杜若就一下抓住董信袖子,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慌和担忧:今天的事情总让她有一种忐忑感。尤其是蔡妩的样子,是她多少年没见过的。而等到让董信,她就更放不下心了。 董信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偏头想了片刻,最后声音不大地跟杜若说:“师父脉象是没有问题的。” 杜若心里一个“咯噔”,抬起头声音微颤:“那……是别处有不妥了?” 董信苦恼困惑地摇摇头,语气懊恼:“我还看不出。但似乎……华佗先生和左慈仙长对师父身体特别关注。好像在替师父预防什么,却又没告诉过师父。” 杜若心脏揪起,扯着董信的袖子不依不饶地央道:“那你赶紧去问华先生呀!他现在不是老实在你们惠民堂呆着吗?你找时间把他叫到无人处问问。若是真有什么,我们也能好好诊治!” 董信点了点头,应下了杜若要求。但是转过身,他脸上表情却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在后悔自己医术欠缺。就像他现在,明明已经察觉出蔡妩身体可能已经出了问题,但是他却不能从脉象上找出这抹问题究竟是什么。看来他跟华佗,左慈这类人相比还是差了不止一点。明明师父和他日常相处的时间最久,可在师父认识的这些懂医的人里,却是他最晚意识到她身体的问题。 在董信的印象里,他的师父从来都是健康,明媚,温柔,包容。她很少生病;她很爱笑;她 总是爱穿一身明亮鲜活的红衣,透着张力和热情;她会做好吃的饭菜;她……董信从没想过,蔡妩有一天会生病,会倒下,甚至会……死去。在他眼里,她是他的恩师啊!她教他,养他,栽培他。他还没有成才还没有回报施恩。她也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属于树欲静风不止的情况存在呢? 董信给自己找了很多条理由。最后是勉强说服自己其实是在杞人忧天。说不定隔天就会证实这件事的荒谬和离谱。而师父自己自然也能想透整件事情,然后放宽心事。 董信承认,自己有了些侥幸的心思,这是医者所不该有的。但是在离开时,他还是跟杜若嘱咐了:“可能师父最近心情会不好,你好好看着。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差人去惠民堂。” 杜若刚被他安抚下的心脏,立刻又因为这话提了起来。她在慎重地点头以后,一点不敢怠慢,转身就回去蔡妩那里。 蔡妩此时已经起了床,正有些发愣地盯着铜镜,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头发。杜若很只觉地走过去,接过木梳,看着蔡妩略显苍白的面色,劝慰道:“姑娘,可是最近忙活赶路,累着了?” 蔡妩愣了愣神,然后有些恍惚地点点头,可有可无地答道:“兴许吧。杜若,梳了头,去到书房把笔墨拿来。我想写信。” 杜若一下警惕起来:“姑娘,阿信不是说了,您没事吗?您怎么……” 蔡妩闻言失笑,转过身看着脸色难看的杜若:“你在想什么?杜若,我只是要跟颍川写信,告诉阿公和娘,说我们搬到邺城了而已。”还有就是,我想问问老神棍,我到底……是怎么了? 当然最后一句,蔡妩没说。杜若自然也没听到,她只是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就拿着梳子,尽职尽责地为蔡妩梳起头发。 将近中午的时候,郭嘉从曹孟德那里回来,一脸的疲惫。自邺城克定,曹孟德就有意把一些官衙,府台都从许都搬到了邺城。但是刘协却还是待在许都皇宫里头的。于是现在就形成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北方,名气上的当家,在一个地方。实际掌权的在另一个地方。这种名实的分离导致的就是两个利益集团的加速分化。曹孟德搬迁邺城不光对北方袁绍旧部有个震慑,也能更好的安抚因为袁曹之战而终日惶惶不安的河北百姓。当然,曹孟德本人似乎还有意通过此举让权力更集中化,也有意促使一些在汉室天子和当朝权臣摇摆不定的中间派更加快速的做出选择。 不过这种政治中心的过渡期总归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存在的,现在邺城人手还不算太多,有一大波干事的还在许都没来的及迁过来。所以就目前而言,曹孟德本人和他所有僚属都属于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每天都恨不能多出两个时辰来处理阅不完的公文,看不完的书函。 可是即便是才从一堆公函里头昏脑胀地脱身出来,郭嘉还是在回家第一时间就凑到蔡妩跟前看了看蔡妩脸色后,嬉笑地凑到她耳边,没正形道:“昨晚累着了?” 蔡妩扭过头,压下心里的隐忧像平常一样狠狠地瞪了郭嘉一眼:“最近很忙?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郭嘉边操起筷子,边满不在乎地笑道:“忙啊!忙的很呢!你看,你夫君我都忙瘦了!”说着郭嘉故意把脑袋凑到蔡妩眼皮底下,把蔡妩给狠狠吓了一跳。 蔡妩“啪”地一下拍开郭嘉,只是另一只手却方向一转,从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萝卜丝,无视郭嘉的控诉、委屈和抵触:“那就多注意身体。多吃点儿。别挑!不许偷偷吐!” 郭嘉硬着头皮,跟吃黄连一向,把蔡妩夹的萝卜丝一根一根往嘴里送,送完劫后余生般狠舒了两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蔡妩筷子又可疑地伸向了盛萝卜的盘子,赶紧拉着自己地食案往旁边躲了躲:开玩笑,他又不是傻子。明显,今天他家阿媚情绪不对,他可不能在抽风地火上浇油去了。 蔡妩见到郭嘉撤开,低了头,眸光略带丝黯淡。但很快想到什么一样又抬了头,恢复过来。 “轲比能不日就会来邺城。”郭嘉正巧垂眸,错过了蔡妩那一丝异样。待他抬头后,他就直接跟蔡妩说了这个。 蔡妩听后登时顾不上其他,她现在心情有些焦躁:“他来?来干什么?” 郭嘉挑挑眉:“可能是来送礼的。可能是来找主公要他兑现承诺的,也可能是来讨说法求安心的。” “讨说法?讨什么说法?”蔡妩困惑不解。 “前段时间,主公不是把许攸派到乌丸去了吗?轲比能大概觉得往乌丸蹋顿部遣使,意味着大汉与乌丸蹋顿部结盟交好。那轲比能部鲜卑便失去了大汉北方唯一一个盟友的身份优势。他自然是要来问问清楚明公的。” 蔡妩不太相信,探了探身子:“他来,就只是这些?” 郭嘉脸色一黑,眯起眼睛,语气危险:“自然就该是这些。至于其他的,就看他敢不敢说,又是在何等场合下说了。” 蔡妩瘪了瘪嘴,垂下眸。头一回没有对郭嘉这种表情加以劝慰和好笑,至于郭嘉满脸不爽地显示“小姑娘为什么要嫁人”的郁闷也没有在加以以往地冷嘲热讽。 郭嘉对蔡妩的一言不发有些不太适应,别扭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地问:“阿媚,今天在家都干了什么?” 蔡妩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睡觉。起床。梳洗。用饭。跟柏舟交代了些事。跟杜若说会儿话。操心操心家事。没了。” 郭嘉扳着手指头在心里默默对比,对比完无奈地发现:和平日差不多,应该不是家里出了问题。那到底是为啥情绪不对头呢? 蔡妩却在回答完以后,不再理会郭嘉了:这是个聪明人,说的越多,他知道的可能越多。在事情没落实之前,她还不想让他凭白担心。 郭嘉见此挑了挑眉,很体贴地不再发问。 ‘这就是他们俩多年夫妻的默契:一个不想说,另一个就决口不再问。只是这会儿,这种默契不知道是一种好事,还是一种坏事了。’蔡妩即有些失落,又有些放松地如是想。 第二百五十八章 恩威并重待鲜卑 左慈是半个月后来到邺城的。跟轲比能可以算是前后脚。 蔡妩也不知道这老神棍他到底是因为收到她的信立刻急赶过来,还是因为他本来就在离邺城不远的地方。反正左慈就在那个很出人意料的早上突兀的出现在他们家大门外了。而他之所以没有像以往那么诡异地现身的原因则是:他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郭嘉出门的时候。两人就这么毫无预兆碰到一处了。左慈才不管郭嘉往曹孟德那里是不是有急事呢,他心里还郁闷妩丫头怎么忽然想起问他自己身体的事情了呢,满怀不爽无处发泄,赶巧,郭嘉给撞枪口上了。直接就被左道长扯着衣襟,拎到眼前头,问都没问,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骂完以后,心情舒爽的左慈,袖子一挥,瞧都没瞧郭嘉一眼,直接大模大样进了郭嘉爱府邸,找他小徒弟去了。留下低头受训的郭嘉跟目瞪口呆的秦东在门口处发愣。秦东更是同情地看了郭嘉一眼:他发现了,不管实在许都还是在邺城,他家大人的好像都是比较可怜的那个。他好像特别招老人家不待见。先是仲德先生会时不时对他训斥一顿,再有就是刚过去的左慈仙长也是每次见到都一副没怎么有好气的样子。但问题是:仲德先生训斥人,他能听得懂呀!这左道长训人,中心思想之笼统,思维逻辑之跳跃,训斥目之含糊简直堪称空前绝后第一人。不光他听到一头雾水,瞧他家大人的表情,恐怕也是跟他一样,有听没有懂! 往院子里溜达的左慈才不管外头主仆两人的纠结呢,反正他是骂完了骂痛快了,该面对小徒弟,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了。 果不其然,他入花厅门第一眼就看到了脸色有些憔悴的蔡妩。蔡妩这半个月过的并不算太轻松。一个怀疑自己身体出状况又要随时瞒着枕边人的角色绝对是不好扮演的。也幸好,郭嘉对蔡妩算是足够信任和放心,即使看出她有事情瞒着他,她不主动开口,他也不穷极追问。 于是左慈来到蔡妩跟前的时候,还没等左慈自己说什么,蔡妩已经手撑桌案,向前探着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左慈问道:“我到底怎么了?” 左慈微微一怔,几步上前扣住蔡妩脉门,好一会儿神情放松地松开,拍拍手,埋怨地说道:“你这丫头忒会吓唬人,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你信里说的那么邪乎,害的老道还以为你得了不治之症呢。” 蔡妩不为所动,继续等着左慈问道:“我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实话!” 左慈蹙起眉,很是费解的样子:“你不是好好的吗?” “那你给我的那一匣子药是干嘛用的?” “是养生的啊。”左慈回答的很顺溜,没有一点打哏撒谎的模样。可是被他从小忽悠到大的蔡妩却全然不信:“你骗我。”蔡妩很平静地陈述,“除了养生,它还有其他作用。而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左慈听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一边坐席上:“因为没必要啊。”左慈回答的也理所当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告诉你干嘛?” “可是我这几年都没有孩子!”蔡妩声音一下子拔高,语气带着无尽委屈和控诉,眼神也有一丝隐痛地瞪着左慈,话也说得犀利:“你那养生的药,难道是要人绝育吗?” 左慈对着话倒是一点儿也没着恼,他只是很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继续腆着脸道:“那只是……小小的……小小的附带的不好效果。反正你已经有奕儿和荥儿了,两个孩子,也算对得起几代单传的郭家了。” 蔡妩闻言差点没气的背过气去: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么无耻的言论的!哪有莫名其妙给了人家避孕药,给药的那个人还意态闲适地说:无所谓呀,反正你也不需要再生了。 蔡妩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被气懵的大脑清醒过来,沉下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知道,为什么给我这药。这药到底是防什么用的?” 左慈微恍了一下神,没有立刻回答蔡妩,而是习惯性地拿手在脏兮兮地道袍上擦了擦,然后才抬起头,看着蔡妩,一脸正经道:“妩丫头,你当真想知道?” “我要知道。”蔡妩口吻坚决依旧。 “即使它可能只是我和华老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胡乱猜测,即使这件事可能一辈子不会发生?” “是,即便这样,我也要知道。” 左慈抬起头,看着一脸执拗的蔡妩轻轻地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想听,便说给你吧。” 话声一落,左慈便捋着胡子,一脸正色地讲蔡妩心中所惑缓缓道来。 而同时在惠民堂,被董信围追堵截了半个多月的华佗也终于耐不住董信的软磨硬泡,总算松口,给董信说出了事情原委。 “那年,华某应蔡夫人之邀,前往许都,为郭大人看诊。从邺城南下,途径颍川中牟。有一户人家请华某去府上看诊。病人是个年轻妇人,不过三十。形容虽只有几许憔悴,但身体却已然是日薄西山。老朽虽有心救治,奈何时机已晚,那妇人终究还是……” 董信蹙了眉:“那妇人……病征如何?” “头昏,失明,畏寒。到华某去看诊的时候,她神智已经不太清醒,除了她一双儿女和她夫君外,她认不得别人了。” 董信身子微微僵了僵,好一会儿才声音发颤地开口:“那这病症……和师父有何渊源?” 华佗抬眉看了他一眼,轻叹口气说道:“那夫人,娘家姓王。若是按辈分讲,你师父的母亲王夫人,应是她的堂姑母。” 董信微舒了口气:吓他一跳。他以为那人和师父多亲近的关系呢。 但紧接着,华佗下一句话就打碎了他的这个安慰念想:“二十多年前,华某也曾在颍川接诊过一个相同的病例,一样是这样的病症,一样是延误了时机,一样是……早早病亡。华某后来再遇此症时曾跟元放感慨过此事,也是那时才从元放嘴里知道……那位二十多年前的病人,是你师父嫡亲的姨母。” 董信听了这话觉得自己像被人兜头盖了一盆凉水,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也未必就能说明师父身上一定会出现您说的这种病症。” “元放也是防患未然吧。”华佗叹了口气,轻声道“一个亲族里,只出现一例这样的病患并不稀奇,但若是姨表,姑表亲缘之间有两例,甚至两例以上,这就不由不让人担忧你师父了。” “所以元放给的那匣子药丸虽然不算完善,但这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董信闻言捂了眼睛苦笑出声:“恐怕华先生和左道长一番隐瞒心思要白费了。” 华佗一挑眉:“为何?” “师父已经写信叫了左道长来邺城,这会儿说不定她已经逼迫盘问出此间缘由了。” 华佗听后转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一个人沉默地离开了。董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闪过浓浓地无奈:这就是纯粹医者的悲哀。有句话说的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已然猜到,他师父知道实情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定然不会是左慈他们想她做的。因为,她和师公都那么喜欢孩子。她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或许会来或许不会来的病症猜测而断了自己做母亲的渴望呢? 不得不说董信是蔡妩看着成长起来的孩子,对蔡妩性情还算颇为了解。 果不其然,在左慈跟蔡妩说完那些以后,蔡妩立刻就做了个让左慈跳脚的决定:“我不要再吃这个了。” 左慈吹胡子瞪眼:“你看你看,我就说不告诉你,你还非犯倔。告诉你了,你又不把自己当回事。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拧巴?” 蔡妩扭头看了看左慈,脸上忽然就绽出了一抹放松的笑意。她这会儿心才算是放回来了。虽然得知自己母系血亲那边有个可能会波及她的遗传倾向的疾病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至少清楚这毛病不是她们家每个人都可能得的。虽然左慈莫名其妙瞒了她一通,可她却知道了左慈还是一如既往地疼她,以他特不着调的方式关心她。在她以为自己多年不孕是自己没得什么不治之症,左慈告诉她,只是他药丸的一些避孕的副作用罢了。 蔡妩觉得自己就像是溺水几天的人忽然得了一块浮木,一下子看到踏实许多。果然,知道真相和不知道真相时胡乱猜测心情是不一样的。 “我一定会得二姨母那般的病吗?”蔡妩嘴角浮笑,看着左慈,一副笑眯眯的坦然模样。 左慈挥挥袖子:“倒也未必。” “那我便不吃了。” 左慈瞠目,有些着急道:“但你吃着比不吃保险。” “可是即便我不知,真发病了,不还有你和华佗先生吗?” 蔡妩一副信任满满的表情对着左慈,看的左慈咬牙切齿。好一会儿老爷子也气咻咻地站起身,赌气一般冒出一句:“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省心的丫头!你爱怎么样怎么呀!老道不管你了。”说完,左慈拔腿就走,决然地头都没回。 蔡妩发急地紧追两步,然后看着左慈地行进方向“嘿嘿”笑了:刚还搞得老死不相见地气势呢,结果一转身,左慈倒是往他们家厨房方向进发了。蔡妩也由此断定,她断药威胁不大,她们再要一个孩子的心愿还是很可能实现的。 就在蔡妩一门心思地打算着晚上用什么法子怎么把郭嘉扯到床上去时,一大早出门的郭嘉就已经在曹孟德的府衙看到了一个让他眼疼肉疼,浑身不爽的男人:轲比能。 轲比能是跟左慈同一天的进的邺城,左慈往郭嘉府上走。轲比能自然是要拜会曹孟德的。 结果两人就在曹孟德府上撞见了。郭嘉是没见过轲比能,但是不妨碍他猜出轲比能身份,轲比能对郭嘉自然也只是听说。可能进来曹府,年纪资历又是如眼前人的,轲比能用脚后跟想也能想到这人是谁了。 再瞧瞧这个人自两人碰面后眼神一直闪烁的凶光,轲比能觉得:这人肯定是郭嘉没跑了。 郭嘉是谁呀?那是他轲比能将来老丈人呀!虽然轲比能本人对岳父这称谓不怎么感冒,但是如果对象是郭照的话,他倒是不介意比眼前这长不了他几岁的人矮上一辈。 他是不介意,可是郭嘉介意呀。郭嘉不光介意,他还很抵触呢。 于是俩人初会面的对话就成了: “轲比能大人。”这是郭嘉阴阳怪气绝对算不上友好的招呼。 轲比能愣了下,随即手一拱:“郭大人。” 然后…… 没有然后了。两人就这么错肩而过,各自到各自位置上去了。 客厅里几个侯着的侍女见此情景忽然有种雷鸣电闪,火树银花,噼里啪啦的错觉。一个个低着头,在心里暗忖:哎呦呦,两位爷是怎么了?这好像是他们头一回见面吧?怎么才碰着,就觉得这俩人不对盘呢?要不要去叫人以防万一呢? 侍女正脑子里胡乱琢磨时,正主曹孟德来了。曹孟德什么人,一进厅门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头了。左看看,奉孝跟以往一样,继续吊儿郎当。右瞧瞧,轲比能依旧那副德行,野心勃勃。哎?两人都没什么怪异的,怎么往处一凑就别扭了呢? 曹孟德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好先跟是客的轲比能客套着打哈哈。哈哈打到一半,轲比能正题来了:嗯,您让许攸去乌丸,只是您大汉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咱们的盟约您是不是到履行的时候了?我这回来可是把两个儿子和弟弟策力都带来了。您看哪个做质子好? 曹孟德挑着眉,一边带着一副抱歉样子的表示:那多不好意思,让您亲来一趟。一边非常无耻地说:哎呀,想不到您的亲眷这么喜欢大汉风物,这真让我们受宠若惊。三位来一趟也不容易,就都别急着走了。等好好游览游览大好河山,待什么时候想回去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轲比能听这话心里真想给曹孟德一口,可是面上却还是笑容和煦表示:曹公既然看得起他们,他们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只是这三个孩子自小在塞外长大,难免不懂规矩,若做了什么事情叨扰曹公,还请曹公见谅。 曹孟德闻言心里只想骂娘:你个狡猾的轲比能!你倒是想把质子和鲜卑部落之间摘的干净。老夫偏不让你得逞。 于是曹大人亦是笑眯眯地谦逊:哎呀,你看你这话说的,见外了吧?我哪里能不知道你们塞外跟中原规矩不一样呢?你放心吧,等到他们真在这里安定下来,我肯定派人好好教导他们礼仪的。绝对不会给你们脸上抹黑。 轲比能暗暗喘了几口气,咬着后槽牙表示:如此,那就给曹公添麻烦了。 曹孟德摆着手,笑呵呵模样地说:没事没事,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如此对话中,郭嘉一直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扮木人,知道的说他是曹孟德麾下那么足智多谋的郭奉孝,不知道还当这是挂墙壁画加绣花枕头呢。 轲比能当然也是有这感觉,他对郭嘉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的。但是本着试探和揣摩,他还是在跟曹孟德讨论完质子的问题以后,说出了:曹公,咱们之前盟约可不止是质子。轲比能好像记得还有联姻之事。 曹孟德捋了捋胡子,点点头眯着眼睛说:噢,是有这事来着。怎么,你轲比能已经有要求娶的人了? 轲比能什么人?一瞧曹孟德表情,他便知道曹孟德恐怕还不知道现在他正对郭嘉府上的千金大献殷勤呢。再扭头看看郭嘉,嚯,刚才这装壁画装的入木三分的人此刻竟然抬起头,对着他似笑非笑了。 轲比能瞄着郭嘉表情,眉头微微挑了挑,心里暗道:被曹孟德盯着跟被未来老丈人盯着感觉果然是不太一样。 所以轲比能很识时务,没有在这会儿冒出:“我要娶郭照”这样能惊到曹孟德,惹毛郭嘉的话。他是不怎么同中原汉人的规矩,但是多少还知道汉人好像对闺誉比较重视。虽然这在他看来一文不值,可汉人计较,那他也得跟着计较。先不说他来中原怎么认识郭照的,便是郭照的名字,现在也不该是他知道的。于是轲比能只能装傻,跟曹孟德摇摇头说:“现在还没有。不过将来会有的。” 曹孟德挑挑眉:,那成。你什么时候有要求娶的人了,你再跟我说。我会看着安排的。 轲比能听了礼貌地拱了拱手,相当真诚道了句:“那就有劳曹公了。” 曹孟德略微诧异了下,然后困惑地看了眼又黑下脸来的郭嘉:奉孝今儿到底是怎么了?瞧着脸色,怎么一会儿一个变?看来还是得赶紧打发了轲比能,仔细问问他。 曹孟德这里正这么想,轲比能那里已经开口告辞:跟聪明人交流,有时候不必话说三分,只要颜色到了便已足够。恰巧,屋子里待得三位都算是智商卓绝的人物,察言观色本事一流。于是这话不用开口,人直接领悟,识趣告退了。 剩下郭嘉跟曹孟德在厅里头。 曹孟德问郭嘉:“奉孝今日可是要事回禀?” “嘉确有要事回报。”郭嘉眨了眨眼睛,草稿都不打的跟曹孟德说道。鬼知道,其实他之前来曹孟德府衙就是正常办公加上处理公文的,要不是看到轲比能,他才不闲着没事来前厅呢。 可曹孟德不知道这缘由啊,曹某人还肃了脸色坐直身子问:“何事?” “江东与荆州的战事在江夏已近胶着。不日前,甘宁败领操于夏口,凌操阵亡。孙权现遣周瑜前往江夏,总督战事。”这是一个信手拈来军报。昨天才由细作送来邺城,因为事情不涉及邺城和许都,并不算是紧急军情。可能曹孟德还没看到。 曹孟德听到这话微微吸了口气:嗯?这个甘宁是哪个?怎么能把凌操这位江东名宿给打败了呢?打败还不算,怎么还阵亡了呢? 曹孟德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时候刘景升的实力这么凶悍了?江东跟江夏打了三个月,竟然没占到一丝便宜。这三个多月来,黄祖到底是怎么撑下来不失一寸一土的? 按理来说,曹孟德是很欣慰这个情形的,因为江东跟荆州掐的越狠,就越表示他们越忙,分不出人手来顾忌北边,去搅扰许都。他也自然更有精力腾出手收拾袁氏兄弟。可实情却是:这场仗打的太他么邪门了!江东这边几乎是砸了大注,连程普这样的跟着孙坚起家的老将都出马上阵了,可是就是偏偏啃不下来一个江夏城。这诡异劲儿,不光孙权觉得不对头,连旁观的人也觉得违和。 曹孟德向前探了探身子:“奉孝可知这其中隐情?” 郭嘉笑了笑:“隐情未必会有。不过,江夏这场仗要打完了却是真的。” 曹孟德眉头一挑:“何出此言?难道奉孝如此看重周公瑾?” 郭嘉坦率地点点头:“江东才俊里,无论人品智谋,周公瑾皆首屈一指。” 曹孟德坐回身,脸色凝重了几许:收拾完袁家兄弟,下一步,他就该对着江南出手了。征伐南方,势必会与江东开战。到时候跟周公瑾少不得几番交锋。奉孝看人,一向很准。能得他这个评价的,看来,他到时候确实也要好好谋划了。 不过郭嘉似乎不止是想跟他说这个,他在简洁地评了句周瑜以后,紧跟着道了句:“荆州多日未败,却也未见大胜。嘉料想,这荆州江夏除了甘宁,恐怕还有其他不显山露水的人才在暗中支应。只不知,既有如此人才,这番双方僵持又是为何而生。主公何不着荆州细作好好调查此事,说不定,此间有机可乘。” “孤这便下令,着人全权督办此事!”曹孟德眼睛亮亮的说道。这可是个好机会,如果真如奉孝所言,此间另有隐情,稍稍作为些,轻则可使刘表败兵失地,重则……重则江东荆州两败俱伤无暇北顾。他也不用再担忧这几年,南边人会不会瞎蹦跶着给他统一北方的大业捣乱。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几多无奈在心头 曹孟德这头跟得了几百锭金银一样,心情舒爽地吩咐底下人干活去了。郭嘉瞧瞧状况,也跑衙署去办公了。等近中午时,郭嘉出门回家。刚转弯不久,就被人拦了眼前路。 郭嘉挑了挑眉,面无表情明知故问地招呼了声:“轲比能大人?让您在此亲自侯嘉,不知大人有何贵干?” 轲比能眉一挑:有何贵干?一般这话说出来通常都是有何贵干都办不成的。 “某久仰……” “大人慎言!嘉不过一府僚属,大人乃是三部首领之一。嘉实在当不起大人这句久仰大名。”郭嘉不等轲比能话音出口,直接不软不硬给轲比能塞了个钉子。 轲比能噎了一下,决定不再跟弯弯绕比他还多的人兜圈子,直接单刀直入:“轲比能要求娶府上郭照。” 郭嘉“嗖”的一下眯起眼睛,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轲比能,良久平平静静云淡风轻,冒出一句让人摸不着他心中所想的话,他问轲比能:“凭什么?” 轲比能又被噎了一下子,随即强势地回道:“就凭刚才郭大人说的三部首领之一的身份。” 郭嘉闻言似笑非笑瞄了轲比能一眼:“所以呢?” 轲比能第三次被噎:这人其实是故意的吧?他难道真的听不懂他话中意思? 轲比能发愣之际郭嘉已经从他身边错开身,头也不回要抬步向前了。 轲比能侍卫长一见郭嘉要走,“锃”地一下抽刀拦人。郭嘉身后秦东,一步上前,刀锋出鞘,拦在弯刀与郭嘉之间,目光不善地盯着轲比能主仆。 “阿密格!放肆!”轲比能厉声训斥。转脸看着毫无惧色的郭嘉歉然道:“属下无知,还望郭大人海涵。” 郭嘉掸了掸已经被阿密格的刀鞘,挑起修眉看着轲比能,声音清朗冷静:“轲比能,你的聘礼是什么?” 轲比能眉头不皱:“并州三城。” “那原本就是大汉的疆土。”郭嘉不疾不徐地回答。潜台词为:虽然现在不在主公手里,不过在逢纪那里也一样还是大汉的,不需要你来帮忙插手。 轲比能顿了一下,紧接着附加:“牛羊骏马,也一并送到。” 郭嘉这回是真的笑了:“郭某家财不丰,但养女儿还是绰绰有余。” “那郭大人以为何种聘礼最合适?”轲比能眸光锐利地看着郭嘉,微蹙了眉:对于郭照,他志在必得。绝对不可能因为郭嘉的刁难就善罢甘休的。 郭嘉倒是淡然泊然,像是完全没察觉轲比能目光般丢了一句:“郭某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聘礼该是什么,轲比能大人,你自己想吧。”后,就带着秦东,优哉游哉地往家里走了。留下阿密格在后头咬牙切齿:他倒是大胆,不怕背后遭人暗算。 郭嘉到家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什么,完全没了刚才跟轲比能对话时的针锋相对和故弄玄虚,直接脸色古怪问秦东:“你说,乌角先生……走了没?” 秦东表情一阵漂移:“可能……兴许……还在府上吧。” 郭嘉闻言脸一垮,苦兮兮模样跟要赴刑场,无比悲壮一撩衣摆:“在就在吧。大不了再挨顿骂!” 秦东嘴角一抽:看来左慈道长对他家大人威慑不至少比仲德先生要强许多。仲德先生训他,他有时候是敢回嘴调侃地,乌角先生骂他,他可从来都是乖乖地俯首帖耳,无比听话地低头听训。难道……这就是惧内造成的后遗症?因为乌角先生是夫人师父? 秦东想了想,想不通,便丢在一边不在琢磨。 等到午饭时候,郭嘉果不其然被已经吃饱喝足的左慈又逮着骂了一顿。这回中心思想明白:是说郭嘉这混蛋,净顾着自己折腾,不晓得关照家里!他们家丫头嫁来郭家是给人当媳妇的,又是要给人供祖宗的。你要知道疼人,你就给我老实点,好好看顾着阿媚那丫头。你要不知道,啥也甭说,老道我这就带她走。走的远远的,我们往琅琊,看山看海,修身养性去。再不管你这臭小子。 郭嘉跟蔡妩开始还沉默听着,听到后来,蔡妩直接觉出不对味了:这哪儿跟哪儿呀?怎么好好的,说出要带她走的话了?老道又不着调了! 郭嘉可不敢赌左慈到底着调没着调,他只听左慈这回骂他就知道老爷子不知因何事动了怒,他嘴上说的轻巧,但是有那么一瞬间,郭嘉真的察觉到老爷子无序言辞下的认真和郑重。 郭嘉这回不敢再不吭声了,几步走到左慈跟前,刚要慎重地刨白心迹就见左慈袖子一甩,满脸都是不耐地扭过头:“行了,老道说也说了,骂也骂了。走了。” 话落就相当潇洒地抬步出门,连个眼神都没丢给郭嘉。 饭厅里一家人小心翼翼地瞧着左慈走远的背影,等到看不见了几个孩子才拍着胸口轻轻出口气:太可怕了。师祖发起火来,真是比娘还恐怖!这一屋子人里恐怕也就娘亲粗神经地认为师祖又间歇抽风呢。 这顿饭就是在一种劫后余生的气氛中吃完的。饭毕,郭嘉拉着蔡妩,把郭照单独留了下来。 “照儿,轲比能今日来了邺城。”郭嘉紧盯着郭照表情,语气平静地叙述。 郭照低着头,静待郭嘉下文。 “你可知道他来要干什么?” 郭照点头。 郭嘉眼睛眯起。 蔡妩也心揪了起来:“照儿,他若是……来求亲,你是……怎么个意思?” 郭照想了一会儿,最后像下定决心一样答道:“我嫁。” 蔡妩倒出了一口冷气:知道轲比能在追人是一会儿,那是说明她家姑娘有魅力。但是知道郭照要嫁,却是另外一回事。毕竟,轲比能是个外族呀! “郭照!你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郭嘉忽然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 “和亲。”郭照声音清落干脆,仿佛这个词已经在她脑海过了无数遍。 郭嘉微微一怔,声色严厉地说道:“两国相交,因利而已。大汉和鲜卑部亦是如此。利在,则盟约在,利亡,则盟约亡。若太平盛世,两方无争,和亲女子自会尊严体面,荣华富贵一辈子。可若赶在乱世里,照儿……你该知道你最有可能面对的是什么?你的父亲、兄弟会和你的丈夫、儿孙对峙战场,拔刀相向!” 郭照抬起头,目色平静,语气笃定:“父亲,我会一直记得我是一个汉人。将来,只要我还活着,我的子孙就不会踏进汉疆一步。” 蔡妩在一边听的咬牙,她真想敲敲自家姑娘脑袋:你丫头到底怎么想的?难道你之前跟那几个外族谈话交流就是为了今天吗?你在搞什么呀你?当王昭君不是这么个当法!你个傻丫头,你会把自己赔进去的。 “照儿!”蔡妩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你把自己当做什么了?轲比能岂是那么好糊弄的?那个人狼子野心,不光对鲜卑各部虎视眈眈,对中原一样垂涎不已。你到了他那里,将面对的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想过。”郭照偏偏头,看着蔡妩眼眶有些湿润: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她对郭家,最有归属感的就是眼前这个在真切着急的女子。她不是她母亲,可是她一直当她是亲生女儿。因着她从开始就随她入许都,外人都不曾知道她只是她义女而已。她们从互相防备,抵触,试探,利用到真正情如母女时,花了几年时间,郭照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依稀记得,几年前她在郊外初见她时,她自己的狼狈模样。或许她不把她带来,她就不是今天的样子。她可能会落入青楼为姬为妓,也可能落入哪个富人家中,为婢为妾。 郭照想自己的性子比之前已经改了些许,但是再软化,也到底是那个敢举石杀人的郭照。这些年,跟着蔡妩,她总是想把自己最美好最乖巧的一面呈现给她。她觉得女儿在蔡妩心里应该是纯然懂事的,应该是天真体贴的。所以她联合曹丕对曾害奕儿落水的下手时,是瞒着蔡妩的。动用心机,逼迫陈群接受荀彤时也是瞒着蔡妩的。她还有好多好多瞒着蔡妩的事,比如她以雷霆手段震慑下人,她宽严并济,牢牢掌握着在许都的酒肆产业。甚至她跟轲比能的交锋,她也是曾经瞒过她。 可是蔡妩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全然信任她,随她折腾。郭照觉得那真的是一份沉甸甸的疼爱,她无以为报。午夜梦回,看着帐顶她也会怀疑这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其实什么也没有,她依旧是要父死母亡的孤儿,依旧被叔婶苛待,依旧被人牙子卖掉。没有温柔爱笑的义母,也没有眸光清澈却有时让她畏惧的义父。更没有两个性情各异,活宝一般的弟弟。 每每想到此间,郭照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喻地苍凉和不安。 可是在现在,在蔡妩追问她,在郭嘉告诫她时,她又觉得其实自己没必要不安,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她眼前,为她打算着她的未来事。 蔡妩注意到郭照的恍神,声音提了提:“既然想过,为何还……” “母亲。”郭照声音很柔地叫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着郭嘉又喊了声,“父亲。郭照知道你们心思。可是郭照还知道,大汉和鲜卑部联姻是迟早的事。” “那跟你没什么干系,那是……”蔡妩话没说完,就被身边郭嘉按住了手臂,只好闭嘴继续听郭照接着说。 郭照似乎也明白蔡妩想表达什么,她挺直脊背笑了笑,带出一抹耀眼自信和绝然:“便是抛却家国。母亲,你也该明白,放眼天下,轲比能却是最适合郭照的那个。无关儿女私情。” 蔡妩不知想起了什么,心口一堵,狠狠吸了两口气,低着头嘀咕道:“冤孽呀,冤孽!” 郭嘉同样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变幻几次,终究是站起身,走到郭照跟前用略显沉哑的声音说道:“今日轲比能曾向我提亲。” “什么?”蔡妩讶然。 “他的聘礼,鲜卑三部大人夫人的尊荣。并州三所城池的太平以及千里草原的牛羊骏马。” 郭照眼睛眯了眯,仰头看着郭嘉:“那父亲答应了吗?” “没有。”郭嘉摇摇头,“这是你将来要走的路。我希望你自己选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是教条空谈,若你不愿,没人能迫你。若你同意,照儿,你也做好走完这一路的准备了?” 郭照低头静了会儿,待在抬起时,眼中明澈坚定,嘴角亦是挂了刚毅笑容:“父亲。‘男人驰骋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古往今来,天经地义。乱世如斯,亦是如此!” 郭嘉不动声色地看了郭照一会儿,最后居然淡笑着赞了句:“如此气魄,人如其字!” 说完,郭嘉拉起还因父女俩对话一头雾水的蔡妩,无奈地叹道:“阿媚,我们家照儿要飞了。你是不是该带着照儿去丁夫人,蔡大家几处转看一下?” 蔡妩有些发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抱了郭照的身子,理都没理郭嘉刚才的话,只紧紧拥住郭照,身体带着些微颤抖:她家姑娘现在都要赶上她高了。要因为她理解不了的理由,莫名其妙嫁人了。还是嫁到塞外,嫁到异乡,嫁给那个一看就不是安生人的人。 蔡妩觉得她心头想滚了刀一样,一想到此就无比的疼。 郭照环着她的身子,在蔡妩后背轻轻拍了拍,声音柔柔地安抚:“母亲,娴姐姐当年不是说,日久能生情吗?母亲不必担心,女儿为自己挑的人至少还是喜欢我的。” “是……是。”蔡妩有些浑噩的回答。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牵过郭照的手,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我们去拜访丁夫人。”然后,在恰当的时机,让丁夫人给你抬身份!这样,你不至于到了外头,多受委屈。 第二百六十章 父母维艰用心苦 蔡妩那天带着郭照在曹孟德和高乡侯府上各转了一圈,在丁夫人处收获心照不宣的承诺一枚,在蔡琰处则收获游牧民族生活习俗无数。 蔡妩在高乡侯府处,牵着郭照,边听尚不知情的蔡琰说起边塞生活,边心惊肉跳地担忧蹙眉,满是不甘地望向郭照。她是希望郭照改主意的,只要她家姑娘不乐意,就算轲比能有十成心思,他也不可能娶到人。 可是郭照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小丫头跟好宝宝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蔡琰聊天,不时地还会插口问上两句,一大一小看上去分外和谐的样子。 蔡妩不死心,等出了蔡琰府门,就拉着郭照跟她讲:“照儿,你也听到着昭姬说的了。塞外那地方,吃穿不必中原,风景不比中原,连习俗都不同中原。老爹死了,儿子可以娶小娘,叔叔去世,婶子可以给侄子当填房。照儿,轲比能可是比你父亲小不了几岁,你当真就这么决定了吗?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 郭照嘴角含笑地看着蔡妩,不点头,也不作答。好像早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心里早有了答案。 蔡妩上下没了底,一心盼着郭照改主意。结果盼啊盼,盼了半个月,郭照主意倒是没见改,反而轲比能那边一天天逼的紧迫:今天送来几匹小马驹,说是薄礼一份,不成敬意,望府上笑纳。 明天又是两套特制的雕花长弓,不用细想,这是给郭奕、郭荥的。 后天就来上首饰头面。郭家女眷人手一匣,连杜若杜蘅这样体面丫头,也没放过。塞北的金银镶着中原的温玉,也不知轲比能是不是故意的,所有首饰样式都是这样的材质。 到了大后天,轲比能改套路,开始再往郭嘉府上送汤点了。来人还专门附上说明:我家大人担心郭姑娘将来去了塞北吃喝不管,所以特请了邺城几位名厨。郭姑娘尝尝哪位的手艺对您的口味。小的也好安排随行的厨子们到哪位那里拜师。 蔡妩跟郭嘉那会儿也在场,听完这话,蔡妩恨不得咬轲比能一口:你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追我家姑娘,还让不让我们消停了?你这是追吗?你这分明就是耍手段的逼!就算我们不答应,你弄这么轰烈,将来谁敢娶她? 蔡妩刚要跳起身,对着来人职责一通,就被身边郭嘉死死摁住了肩膀。 郭嘉特云淡风轻地回过头,笑眯了眼睛跟来人说:“大人有心了。回去跟你家大人说:郭嘉为表谢意,在芣苢楼请君一叙。” 来人眼睛闪亮地行着汉礼应了是,回去以后就跟轲比能说了这事。 轲比能身边的彻越西是强烈反对轲比能跟郭嘉单独会晤去。这位智囊型人物总觉得郭嘉这人不好对付,明明上回见面还不软不硬地给他家大人钉子吃呢,这会儿就忽然转向,请他家大人吃饭了?说他不会搞鬼,傻子都不信! 可惜轲比能是全然不惧,他还能朗笑着跟彻越西讲:“他们的高祖刘邦,草莽出身,尚且敢赴鸿门宴。轲比能怎么就不能赴这场芣苢宴呢?难道郭奉孝比那楚霸王还厉害不成?” 彻越西揪着头发无限抓狂: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好不好?楚霸王?楚霸王连汉人都说他是有勇无谋。可郭奉孝呢?那是心眼子比马蜂窝少不了多少的人?哦,忘了,论武力,您倒是能打得过他,可您觉得他会缺心眼儿扬长避短,跟你动手吗? 轲比能没怎么理他,等到了那天,还是只带阿密格去赴宴了。结果到了地轲比能愣住了:偌大一个三层酒楼,除了二楼楼梯处站着正等着他的郭嘉,其他地方一个人都没有,连店小二和店掌柜都不在。 阿密格警惕地握住刀柄,在轲比能耳畔低声说:“大人,当心有诈。” 轲比能眼睛眨了眨,抬头对着郭嘉客套道:“几日不见,郭大人安好?” “有劳挂问,嘉一切安好。”郭嘉礼貌地笑了笑,那友好自然的模样看在阿密格眼里只觉背后一阵阵汗毛倒立。 郭嘉可没心思管他,他在跟轲比能两人打完招呼后,伸手往楼上一指:“大人,请。” 轲比能看了郭嘉一眼,犹豫都没有,抬步就上了二楼。阿密格刚要跟上,郭嘉就冒出一句:“轲比能大人可是担心楼上有埋伏,还是觉得嘉居心叵测,就等着带您上去,摔杯害人?” 阿密格脸色一僵,脚迈在当空,走也不是,收也不是。轲比能回转了身,对阿密格喝令:“你留下!” 阿密格满脸的不情愿,最后还是讷讷地收回脚,老老实实侯在一边去了。 待进了楼上包房,轲比能一推门:嚯,真干净!偌大一个厅室,别说屏风、歌舞没有,连酒菜都没有。除了当中一张抹的锃亮的桌案外,就剩下他和郭嘉俩人能算是摆设了。 郭嘉啪的一下带上门,友好笑容一收,单刀直入跟轲比能道:“郭某不喜欢兜圈子。轲比能,今儿我是来跟你谈聘礼的。” 轲比能先是一愣,心说道:你不喜欢兜圈子?也不知道谁这么大费周章,故弄玄虚。 但紧接着,轲比能又听见了聘礼的字眼儿,野兽的直觉让他觉得,今儿这一关,似乎不太好过。他得做多少让步才能让郭嘉松口许人? 郭嘉倒是坦然豪迈,压根没管轲比能脸色,直接大马金刀坐桌案上了:“娶郭照可以。三个条件。” 轲比能眼一亮:“郭大人请讲。” “我不管你有多少女人,但是你娶了郭照,那鲜卑最尊贵的女子就只能是她。没有之一。” 轲比能干脆利落:“我答应。” “不管你有多少儿子,将来承嗣的只能是郭某的外孙!” 轲比能略微顿了一下,随即点头说道:“若他有他母亲的本事,这条件也不难。” 郭嘉眯起眼睛,站起身一字一句:“第三个,是条件,也是告诫:别像对待你床上寻常妇人一样对待郭照。否则,轲比能,郭某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轲比能蹙了眉,看着郭嘉最终说道:“她会是我轲比能的女人,怎么会如寻常妇人般软弱?” 郭嘉冷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轲比能不惧不退:“你若信不过我,可立字为据。” “嘉从来不信一纸空文能困住一匹头狼。” “那郭大人要如何……” “你之前的聘礼,一件不落。” 轲比能狠狠吸了口气:“加上之前的条件,这可当真是狮子大开口!你就这么肯定我会答应?” 郭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到轲比能旁边一拉房门:“轲必能大人不妨仔细想想。反正嘉是不着急的。策力其实也是个不错的苗子。您说呢?”话毕,郭嘉头也不回,就要往外走。 轲比能拳头一紧:“我答应。但我有条件。” “说。” “策力这辈子,必须留在中原。永远不必出现在草原之上。” 郭嘉回过身,瞄了眼轲比能:“这个条件,我可以替主公答应,不过答应的年限是多少,就要看轲大人你和大汉合作时间了。” 轲比能笑了笑,向前欠了欠身:“如此便有劳郭大人。” “好说。”郭嘉回他一个类似的皮笑肉不笑后说道:“轲大人,好走不送。” 轲比能怔了怔,随即拱手回道:“就此告辞。” 郭嘉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轲比能下楼的背影,他真想回一句:后会无期! 等到轲比能带着阿密格一出芣苢楼们,二楼三楼的包厢处一阵开门之声,郭嘉刚才和轲比能谈话的隔壁一下就窜出郭奕跟郭荥两个小脑袋。 郭奕皱着脸,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对郭嘉抱怨:“爹,你怎么能就问他要这点聘礼呢?你该狠修理他一顿!然后再狠敲他一顿!” 郭荥在一边先是赞同地点点头,然后踟蹰地思考片刻,仰起脸,打着商量跟郭奕说:“娘说,拿人手软。看在他送咱们雕弓的份上,爹爹还是不要动手了。” 郭奕脸一板,看着自家二弟刚要就立场问题狠狠训斥他一顿,就听郭荥异常真诚地看着另一边已经开门出来的马超说道:“孟起叔叔没有受礼。应当不必手软。” 郭嘉笑了笑,没理会两个孩子的义气之争:到底还是太小。看不透彻轲比能跟大汉现在互利互惠的关系。对待轲比能,既不能松了,让他以为大汉无人,随时可欺。又不能太紧,让他生出反意,转而在北境挑起战乱,为祸一方。和亲亦是如此,不能太松,以为他想娶就能娶,不付出丝毫,便可把人弄到手。也不能太紧逼他太厉害,有了反效果,最后吃亏受委屈的还是他家照儿。 马超看着郭嘉一阵变幻的脸色,抬手招了招,楼上楼下一众将士便都各自退下。留马超一个来到郭嘉跟前:“当真就放他走了?” 郭嘉点点头:“我改主意了。” “嗯?” “留着他。留着他让他对付步度根和素利去。一个一盘散沙的鲜卑,虽然对大汉够不上大威胁,但是难保有那么几粒沙子总是趁着风,眯了大汉的眼睛。倒不如把他们都装进沙袋。到时候用起来,也比较方便。” 马超低悦地笑了笑:“这倒是稀罕,你难道不怕这沙袋装好了,砸的是咱们大汉的脚吗?” 郭嘉摇摇头,一脸自豪笃定:“别人联姻,我会怕。我家照儿的话,哼,她根本就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马超看了眼郭嘉表情,浑身恶寒:呀,对这种要嫁女的人当真是得忍受着。老岳父心态发作,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不正常。这种“我家女儿是最棒”的调调可是让他开了眼界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 晚上的时候,郭嘉回府,给一脸幽怨的蔡妩简要地说了轲比能在芣苢楼的表现。蔡妩听着心里那叫一个复杂:按理,一个男人愿意这么对待她家照儿,她是该觉得放心的。可是轲比能这人却老是给蔡妩一种:捉摸不透,城府极深,野心颇重的感觉。这样的人,当真能当好良人吗?蔡妩很是怀疑这点。 可是不管她怀疑也好,不怀疑也好,反正在轲比能将要离开时,在曹孟德给他摆的送行宴上,轲比能当着曹孟德以及一种僚臣的面跟曹孟德开口:“鲜卑轲比能,向大汉丞相,求娶郭嘉府上千金。” 他话一落,满厅皆静!一屋子人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郭嘉,只除了曹彰。 别人是一个个个担忧郭嘉会不会因为轲比能的话有啥过激反应。曹彰却是一手在桌下,死死按住身边的曹丕:他是真害怕呀!从轲比能那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身边这人不对劲。等到轲比能话说完,他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旁边坐了个活冰山了!虽然没有活动,但是那股子寒气却足够人退避三舍了。 曹丕脸色带了几许苍白,紧攥着酒杯,和座中诸同僚一样看着郭嘉,只是眼睛有些迷蒙空洞,好像没有聚焦。 郭嘉转了转脸,扫视了一圈以后,把目光停在了曹孟德身上,出列,拱手:“但凭主公裁夺。”言下之意便是我没意见了。 屋子里的人松了口气:很好,奉孝没闹事!没出格!很好,轲比能被求娶的不是我们家姑娘,我们可以放下心了。 他们是放心了,曹彰却是把心更提起来了。他手下使劲,抓着曹丕一只胳膊,死活不让他动弹:他是真唯恐他二哥一个控制不住,忽然起身办出什么惹怒曹孟德,破坏大局的事来。 但是出乎曹彰意料。曹丕很平静,非常平静!除了被他抓着的人有些发僵和拿着酒樽的手因使力太久骨节发白外,他平静地简直让曹彰怀疑眼前坐着的这人不是他自己二哥! 对着这样反应的曹丕,曹彰有些吃不准了:这……他……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曹丕声音略沙,转过头,脸上依旧没几分血色跟曹彰低声道。 曹彰更发毛了,心话说:去你的没事!你丫的从小就是这别扭性子!我要是信你,才有鬼了呢! 曹彰黑着脸,把手边酒坛往曹丕身前一送,跟曹丕道:“心里不好受想喝就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曹丕把酒坛往旁边推了推,“我没事。” 没事个鬼呀! 曹彰心里暗骂:你没事你把酒杯攥那么紧干嘛?老子最讨厌口是心非的人!你是我哥,也不例外! 所以曹彰固执地把酒坛又给推回去,然后拿了自己的杯子“嘭”的一下跟曹丕碰了个杯:“弟弟陪你。” 话落,仰头干尽,亮着杯底冲曹丕示意。 曹丕无奈苦笑。垂眸看着酒樽像是回忆起什么一样,失神愣怔了好一会儿,随即摇摇脑袋,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脖子一仰,也是一杯干尽。 曹彰刚要舒口气,就听旁边已经有那会钻营能讨巧的人跑到轲比能跟郭嘉跟前贺喜去了。曹彰眼看着曹丕脸色一僵,拿着空杯的手都有些微颤抖,不由无言轻叹。在没人察觉的地方颇为怨怼地瞧了自己父亲一眼:老爹耶,你看你干的好事!这鸳鸯谱点的,转悠来转悠去,最后苦的那个还是你儿子!我二哥! 曹家三公子愤愤地吸了两口气,然后“哐”地一声把曹丕桌案下的酒坛也拎到了桌上,豪气干云:“弟弟陪你,今儿喝多少随你便。” 曹丕微微转了转头,没说完,默默地给自己也曹彰都斟满酒杯。曹彰也不再吱声,低着头跟着曹丕一道沉默饮酒。 三杯下肚后,曹彰刚要再倒,就见曹丕已经先他一步给自己杯子倒满。然后曹丕在曹彰诧异困惑地目光里,走到了郭嘉跟前。 郭嘉眯起眼,看着曹丕。 “郭大人。”曹丕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发闷,有些发哑,像是刚得了一场重风寒一般,良久才迸出两个支离破碎的字:“恭喜。” 郭嘉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拍拍曹丕肩膀。然后端了杯子,一饮而尽。 曹丕冲他感激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回了坐席。 接下来的宴会在曹彰看来是让人感到及其无聊和厌倦的了,因为他身边坐着的这位像是老僧入定一样,闭了眼睛,安安稳稳,不再开口,不再饮酒。而离他远一些的,则大多在忙活着应酬,忙活着道贺。忙活着跟宴会主角告别。这期间他们曹孟德的目光扫过来几次,有些困惑,有些诧异看了看自己两个孩子,可能发现没什么异常,又转过头去。他们大哥倒是几次亲自过来问了,甚至还担忧地瞧着曹丕:“当真无事?二弟,你脸色不太好,别是生病了吧?要不要退席回去,让大夫瞧瞧?” 曹丕淡淡地笑着摇摇头:“大哥多虑了,弟弟无事。” 曹彰动了动嘴,他很想跟曹昂说:他就是生病了!还是生的心病。大夫和休息都不管用。 结果他这边啥声音还没发,就被曹丕狠狠瞪了一眼,然后颇为不甘地闭了嘴。 到宴会结束时,到底还是曹彰把曹丕送到家的。因为曹彰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明明他二哥酒量不浅,今儿喝的也没多少,在轲比能的离别宴上也挺清醒,怎么就在席散后醉了呢?而且醉的还不清,都迷迷糊糊嘀咕开了。 “三弟……她要嫁人了……”曹丕搭着曹彰肩头,含糊不清地冒出一句。 曹彰一边把曹丕扶好,一边警觉地往四下看看,然后微微舒口气。幸亏刚才把随从都远远支开了,不然他这话一出,不定几个倒霉的呢。 “她要嫁人了……嫁的外族……嫁到塞外……” “是是。我知道。”曹彰胡乱点头应答着,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早知道应该叫老四来的,他会劝人。呃……算了,他跟二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怎么亲近了,还是别想了。 老六倒是讨巧,可那小不点,你能跟他说咱二哥爱而不得,你去开导开导? “……我心疼……” “这说不定是她自己想的,你就别……”曹彰话一出口就像扇自己一个嘴巴: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郭照疯了才自己想这样呢! 可他没想到曹丕居然瞬间提高了声音:“是她自己想的!怎么可能……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呢?” 曹彰吓的一下顿住脚,来不及往后张望,直接抬手想捂住曹丕嘴巴,曹丕却已经低下声,点着自己心口“……可是……明知道是她自己的主意……我这里还是疼……疼的受不住。” 曹彰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一言不发光等着曹丕说话。 可惜曹丕又像察觉到自己喝醉一样,在那句话落后,直接闭了嘴,不再出声。 曹彰暗暗舒了口气,赶紧把人送到了曹丕府上,待吕裴接手后,嘱咐一番才又折回自己府邸。 第二天的时候,轲比能回程。曹孟德上书许都,允轲比能求亲事,封郭照武定县君,妻鲜卑轲比能。 命令一下,郭府就忙活起来,蔡妩更是忙碌的脚打后脑勺。 她开始给郭照做衣服,做鞋袜,打络子,绣手帕。做了一件又一件,甚至连郭照将来孩子的衣裳都要给她打算好。不光她自己忙活,整个针线房都被她支使的团团转,反而郭照这准嫁娘被她当宝贝一样供了起来,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动。最好每天闲闲的坐在那里,养的美美的,让她好好看着,抱着,亲近着,她才能添补因即将跟这个孩子分别而涌起的心中失落,以及将来可能永不相见的悲哀和无助。 蔡妩把自己搞的很忙,就想她当年出嫁时一样,她一要跟人长久分别就习惯性的忙活。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郭嘉跟郭照他们几次劝她:这活交给下头就行,你不用这么操心。可是劝来劝去,蔡妩依旧故我。一家人也只好死心,由她折腾。 郭照的嫁衣,不是自己绣出来的,而是由轲比能那边千里迢迢派人送过来的。炫目的大红轻裘,鎏金的黄色绣纹,华贵繁重,却雍容耀眼。 蔡妩像是较劲一样,拉了一个新衣柜,同样给捧出一堆的衣服:嫣红,火红,石榴红,茜素红,一年四季,从头到脚,全部都是深深浅浅的红色。外人都诧异地看着蔡妩举动:这是干嘛?她要扔自己东西。 可是蔡妩却一手抚着铺陈了一榻一桌的衣裳,一手轻轻地摩挲着女儿的脸:“照儿,你看,这些都是你的。打你及笄开始,娘让针线房做的。多喜庆。” “娘小时候经常被家里套上一身红衣。那会儿我可讨厌这颜色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这颜色陪着我走了很多年,童年懵懂,少年情动,到青年风雨,再到现在,而立已过,仍旧家庭和睦,儿女孝顺。我开始迷信这个颜色,我觉得它总是能给人带来运道。” “照儿。有人说,红色代表欲望。深深浅浅。娘不怎么想,娘只觉得它好看,它喜庆,它吉祥。娘希望,你的这辈子,就如这颜色一样,即便耀眼夺目,也是平安祥顺。” “带着它们吧,到了北边,也带着它们。不求你能天天穿着,也不要你时时挂着,但凡你想我们的时候,看看就好。有个念想。” 郭照听着话,看着泪流满面还不自知的蔡妩,良久低下头,把蔡妩手边地一件留仙裙紧紧地抱在怀里,对着蔡妩,极轻极轻地开口:“好。女儿听娘的。都带着。全带着。” 蔡妩“呼”的一下把郭照搂进了怀里,像是再忍不住压抑一样,抱着郭照呜呜地哭出声来。 原本在门外伺候着的杜若,听到这声哭后,抹了抹眼睛,亦是无声地推出门去。 郭照送亲的日期被轲比能和曹孟德体贴地定在了中秋之后。节前不少的女眷来到郭府,向郭照表示祝贺。这其中就包括曹丕的夫人:刚做母亲不久的吕裴。 吕裴在送了贺礼后,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向对着她礼貌疏离微笑的郭照说道:“郭姑娘,你知道吗?除了蔡夫人,天底下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比我更渴盼你嫁可以个好人家,也最真切地希望你的丈夫能长命百岁。” 郭照一愣,冷了脸斥道:“吕夫人……” 吕裴脸上浮出一丝苦笑,看着郭照的眼神带上几许哀色:“看在你将要出嫁的份上,郭姑娘,求你让我把话一次说完吧。” 郭照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吕裴自嘲地笑了笑,声音缥缈,带了三分伤感缓缓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只是觉得难过罢了。我只是觉得……觉得……那天他被三弟送来府中,状况太不对罢了。你知道吗?自成亲来,他从不让我见他醉酒的模样,唯一这一次酒后,叫的却是一个让我出乎意料的名字。” “郭姑娘,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小意柔和的神色。在我跟前,他一直都是个合格的夫婿,是早早开府立门的二公子,是威仪赫赫的曹君侯。当个枕边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可以那样眷恋地唤一个人的名字,也从没有想过他的声音可以不冷冽,不低哑,可以那么温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偷,抢了别人的东西,偷了别人的……” “吕夫人,已经过去了!往事勿提!” “过去了吗?郭姑娘,这些真的过去了吗?”吕裴转过头,看着郭照,忽而流下泪来,“外间人人都道他心狠薄情,可你却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得到了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情。从那以后,他留给我的只有作为丈夫的责任和道义。他可以尊我,敬我,但却从来没有爱过我。郭照,你知道……我在明白真相的那一刻,有多……羡慕你吗?” 郭照仰起头,不再看吕裴:“吕夫人今天累了,想是该回去了。采苓,送客!” 吕裴看了看郭照,低下头:“告诉你这些,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有些愤慨。他是我丈夫,我看不过他一个人伤,一个人痛时你却无动于衷,可以好好呆在家里,接受着八方道贺。凭什么呢?你……” “算了,我说这些其实也没有用。这也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他的。现在,反正你要走了。去到塞北那地方。听说那里很是苦寒。你多保重吧。”吕裴说完深吸口气,抬起步,头也不回离开了郭照房间,郭照在她身后“啪”得关上门,背抵着门框,整个人靠门支撑,仰看着顶棚,一滴眼泪就这么滑过眼角,落入发间,消隐不见。 第二百六十二章 战失利金兰分道 这一年的中秋节,蔡妩是沉浸在节庆的喜悦和即将离别的忧伤中度过的。 过节的当天,蔡妩把一家人划拉到一起,把郭照叫到自己身边,也不多说话,只眼泪汪汪地拿着筷子,一道菜,一道菜往郭照盘子布,眨眼功夫,郭照面前就被堆起一个小山。 要放平时,郭嘉早开口揶揄蔡妩了,可这回却出了奇的沉默不语。 郭奕和郭荥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年幼的那个有心提醒下自己老娘,却被旁边他哥一把捂住嘴,给拽了回去,瞪着眼睛告诫:不许说话。好好吃你的饭。 郭荥瘪了嘴,低了头,跟和饭菜有仇一样,愤愤地往嘴里塞。一顿饭吃的不是节庆味儿,全是伤伤感感的离别味儿。 等散席,蔡妩眼看着郭照和两个儿子离开,“唰”的一下站起身,一边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圈,一边掰着手指跟郭嘉报备她给照儿准备了些什么嫁妆。 报备完,蔡妩停住脚偏头看着郭嘉:“你替我想想,赶紧想想,我是不是有什么漏掉了?我怎么总觉得不够数呢?” 郭照几步上前把蔡妩搂进怀里,按着蔡妩的后背:“阿媚,够了,够了。没有漏掉的。你这样准备已经很好了。” 蔡妩眼含着两泡泪,伏在郭嘉胸前,哽哽咽咽:“奉孝,我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郭嘉默了声,停顿片刻一把将蔡妩打横抱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往卧房走了。 蔡妩给弄傻了:这会儿她可没心思跟郭嘉滚床单。她心里难受着呢。 郭嘉当然也没想着跟蔡妩干点啥夫妻情趣事,他只是把人带到屋里好好地放在床上,给蔡妩掖好被角,看着蔡妩明显憔悴的脸,心里一个劲儿的抽疼。郭嘉他还是头一回这么庆幸郭奕跟郭荥都是俩小子呢,要他们真是两个姑娘,以后隔个三五年,他们家就要往外嫁一次姑娘。钝刀子拉肉似的,一回不够。别说是蔡妩,就是他自个儿也未必受得了。 蔡妩揪扯着他衣襟,在他身边嘀嘀咕咕,絮絮叨叨地讲郭照的事,等讲了有一个多时辰。郭嘉就特有耐心的在旁边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一手环着蔡妩,一手轻拍着蔡妩后背。待蔡妩絮叨累了,才像哄小孩一样,在蔡妩耳边柔声道:“天晚了,阿媚乖……休息吧。” 蔡妩眨了眨快要睁不开的眼睛,转转脑袋,头一歪,迷糊过去了。 郭嘉看着窗外一片银辉的月色,心里顿生感慨:今年的中秋,过的可真是……不怎样的很呢! 在郭嘉这么想的时候,他倒是不知道,对于荆州来说,基本上没几个人的中秋过得算是太平欢愉的。 因为就在三个月前,江东都督周瑜被遣往前线,亲领战事。 六月,周瑜至江夏战场。六月中,两军再次交锋夏口。七月,江夏夏口失守。黄祖带人退至襄樊,留甘宁断后。 甘宁得令后,领兵东回,拦敌前锋太史慈部于当途。 然尚未交锋,太史慈部即奉命后撤二十里。甘宁拦道扎营,未敢松懈。太史慈亦是出人意料,不再率军追敌。江夏两万断后部队与江东四万前锋军就这么僵持在襄樊和夏口间的当涂。 甘宁也不晓得太史慈是要搞什么鬼,曾很给面子的往黄祖那里写了封信,询问下黄祖意思:是要他带人回去,还是要进军主动跟太史慈磕?甘宁在信尾也建议了下:江夏新败,主力已撤退,他的断后任务也完成。黄祖不应该缩在襄樊,可以重整军马,增援当涂,吞掉太史慈这支孤军深入的前锋部队。 可是信送出去却如石沉大海,黄祖既没有给他回应,也没有给他援兵。就像是当没有甘宁这个人一样,直接采取了无视态度。 分明是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 甘宁心里那个气呀,简直想把黄祖拉到眼前头狠狠揍他一顿! 可惜他这边人还没揍着,整个营里关于黄祖的流言倒是传了起来:先还是说他不体恤下属,刻薄寡恩。再就是强人军功,拦人前程。到后来越演越烈,黄祖直接被扣上了嫉贤妒能,心胸狭隘的名声。 甘宁开始也没觉得这会怎么样,本来嘛,这事确实是黄祖办的老不地道,让手下将士发发牢骚,泄泄心底的郁气也属于理所当然。 但是不久甘宁就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头了。因为他发现流言的传播范围远远超过了他人马能涉及的范围。不仅他这里,连襄樊、西陵,甚至荆州腹地的襄阳、长沙都有流言在传播。而且内容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广,什么黄祖怯战欲降,苏飞结党营私。什么张允纵弟行凶,蔡威当街械斗,什么刘表嫉贤妒能,蔡瑁排除异己,等等等等。反正荆州的高层在这一波流言之下基本上没几个能全身而退的。 可若说这谣传全是胡说八道,捕风捉影却也不尽然。传言者深谙谣传之道,往往是三分真,配上三分假,加上一分猜测,两分夸大,还预留一分空白,留给听言者做想象余地。于是这话头就越演愈烈,听得人觉得自己听得是真相,说的人不觉得自己在造谣。等到被提及的当事人回过神来,早就是传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的时候了。 甘宁觉得分外的窝火憋屈!本来嘛,局势大好,眼看着江东军就要兵退回程,却不料打着打着,孙权脑袋一亮,把周瑜给支前线了:若是换个人,在这种江东内局刚定,南剿山越,乘新胜之姿势,西进江夏,可是却在江夏受阻数月不得寸进,其实锐势已失的情况,别说攻占夏口,就是能带着江东军全身而退都是祖上烧高香的。 周公瑾却偏偏做到了,不光做到了,他还把黄祖给赶襄樊去了。看光景,这绝对是江东利好之局势。 谣言一出,甘宁利好变浮云,南方战场里头水,混了。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甘宁心思透亮的很:前头说黄祖,骂苏飞的分明就是周瑜的手笔,可是后头呢?后头说刘景升,说蔡瑁的恐怕就是另有其人了。周瑜又不是个傻子,他很有自知之明,对自己江东到底有多少家底,能对付什么人,到什么程度,他门清着呢。现在的江东南头山越还没完全平定,北边曹孟德那里也是随时威胁,他家主公打着为父报仇的名义单单对付一个黄祖,不管是大义还是情理,都说的过去。可若是因为乱七八糟的东西激怒了刘景升,让刘表不管不顾增援江夏,江东军身上的担子骤然增重不说,更可能的还是江东会失去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彻底被荆州牵扯战争泥沼。 再仔细一琢磨,这时候谁最像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下去?不用说,肯定是忙活着袁家兄弟的曹孟德最乐意看他们南边打仗,这样他们就腾不出手给他捣乱了。这种搅和事的事,也最有可能是授意于曹孟德的。 甘宁暗恨地咬牙切齿,偏偏这个节骨眼他还不能轻举妄动。前头是虎视眈眈的敌军,后头是捉摸不透的上峰,进军是违令,后退是坐实传言,卡在中间,甘宁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真想把弄出这些弯弯绕的人揪过来狠狠抽一顿! 不能进不能退,那就耗呗。甘宁不怕耗,太史慈就更能耗了!反正来前大都督说了:甘兴霸是个人物。我看他在黄祖那边也不算得意,子义前往切记不可追击过盛,僵了,以后就不好处了。 太史慈那会儿还很困惑:这是怎么回事?大都督没发烧?甘宁他是敌将啊!没听说战场上还给吩咐叫手下留情,叫多担待,因为以后还要跟他长处。可是没多久,战场传言一起,太史慈立刻就悟了:甘宁,,这以后恐怕得是同僚呢。同僚死磕个什么劲儿?他这会儿八成还不知道,我绕着他,不跟他打不就完了? 而与此同时江夏郡西陵城内则是人心惶惶,闹哄哄,一锅米粥般。从外头传来的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一天一个样:今儿说周瑜破夏口尽屠一城。明儿又说其实夏口还在黄府君手里,周瑜还没到江夏。后天又改了:黄祖被周瑜逼至上昶,马上就要兵败投降。说来说去,反正没几个是准谱的,江东军马没到门口,自己先把自己给吓了一遭又一遭。 西陵蔡威府里的人倒是没怎么受惊吓,但是却遭了一件让府中守卫觉得非常打脸的事。 八月十五中秋夜那天,魏延大半夜被青衿派人从府邸叫了过来。 开始还一头雾水,心说:伯言昨儿才被苏飞那个忽然开窍的给召去襄樊,今儿他就得被青衿揪着来这空荡荡的府里。这大过节的,搁往年,这会儿他们几个酒宴还没散,今年倒好,一人一个地儿,也不担心他看着院子触景生情? 青衿当然不担心,她都快急死了,等魏延一道,带着他“蹭蹭蹭”往书房赶,赶到一推门, 魏延纳闷了:青衿啊?你大过节闲着没事耍人玩呀?这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 待再仔细一看青衿表情,魏延一下肃了脸庞。声音低沉:“有人进仲俨书房翻动东西了! 青衿点点头,眼睛红红地咬着唇解释道:“公子带着阿图他们离开后,这里就一直是由青衿打理。原本是一日查看两次的。只这几日中秋,阿进临走时却交代,就算公子不在,江夏该照顾到的人事也还是一样照顾,尤其曾经跟公子出生入死,捐躯沙场的弟兄们的亲眷,万不可怠慢。所以府里这几日一直在忙活这些。” “今天我在府里张罗完事情,再来书房检查的时候,在桌案上发现了这个。”青衿说着从一直托着的帕子上捻起一根头发,“公子书房事物皆是由青衿亲自打理,青衿肯定,今早出门时,这里绝对一尘不染。别说落发,便是灰粒也不可能会在桌案之上。” 魏延脸色一沉,几步走到书架前,随手翻了几个竹简后赞同了青衿结论:仲俨看书习惯和旁人不同。旁人阅读皆习惯循着字序,自右向左展开,合起时已是逆着顺序从左向右卷上。仲俨却恰恰是反着来的,凡是他翻阅过又合起的书简,在旁人再翻阅时总会觉得奇怪。而他眼下翻开的几个,却全部都是正常之极,没有一丝不和谐的怪异感觉。 “可少了什么?”魏延回身问道。 青衿僵着身子捧了一个紫檀木匣:“别处倒没什么,只这匣子里东西没了。也不知道公子到底在匣子里放了什么。因为不敢肯定是不是内贼所谓,所以,现在府中所有下人皆被勒令留府,不得外出走动。” “可派人往襄阳给仲俨汇报此事了?” “还没有。”青衿内疚地低着头,“在未肯定是何人所为之前,青衿不敢相信府中任何人。” 魏延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侍从,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后,严肃着问道:“记清楚没有?” “大人放心,末将一定把话带到!” “快去快回,不得有误!”魏延说完就转过身对青衿道:“现在该怎么做,你知道了吧?” 青衿肃着表情,冲魏延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施了一礼后提裙出门向着下人房方向走去。 等青衿离开,魏延也立刻抬脚出门:他得赶紧派人封锁四门去。不管这来翻动书房的人是张允一波,还是江东或者是许都的,反正都得赶紧拦下来!要不然跑了贼人事小,仲俨放匣子里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丢了才事大! 现在他就盼着时间还不算太晚,一切还来得及,或者仲俨在匣子里没放什么忌讳东西。否则……魏延微微打了个抖,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 可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人背起来或者就是那么寸!几乎是魏延离开蔡威府邸的同一时刻,一道及不显眼的身影悠悠然策马出了西陵城。甫一出门,悠闲神色立刻一收,往西向着襄阳疾驰而去。他这边前脚刚走,后脚青衿那边就从几个熬刑不过的下人嘴里得到消息:几日之前张家有人给他们一大笔钱财和土地,说是只要趁着中秋节乱,把他领进府中即可。他们想,既然主家不在,应当没什么问题,一时贪心,就…… 青衿听了立刻暴怒,手起剑落,顷刻间将几人斩于剑下。殷红的鲜血溅了她一头一脸,青衿却似无所觉,只收回长剑,面无表情地往府外赶。青衿不知道里头她家公子那匣子到底盛了什么,但是她隐隐有种感觉,就是这次的事,恐怕不能善了了。她得想法子做好万全准备,万一荆州呆不下去,她得给公子他们寻个能落脚的地方。 青衿这些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中秋过后没多久,夏口周瑜就得了消息:都督,张劲那个傻瓜,已经把咱们的人送进蔡威府上了。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得手。 “哦?是吗?那甘兴霸处呢?”周瑜微微偏了头,声音温润的问道。那会儿他铠甲已解,一身月白袍衫,笑执书卷,仿佛不是在战争前线一样,而是在后方家中,其从容之态看的旁人暗暗咋舌。 “咱们也正通过诸方手段向苏方施压进言,务必让苏方在黄祖面前再次保举甘宁!” 周瑜笑了笑,放下书卷看着西南方向,眼神里带了一丝惆怅。 “都督可是担心蔡仲俨那边会不成事?” “无妨。”周瑜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道,“哪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疑心逼反蔡仲俨(上) 周瑜的尽人事听天命之言显然很符合老天爷的口味,黄天老爷相当明显地站在了周瑜这边。八月下旬,黄祖下令召回甘宁至襄樊。待甘宁率军归来时,夏口杀凌操功劳没提不说,连不久前断后之功也被按下不表了。 甘宁可是跳脚不满,眼看着就要找黄祖去理论,让眼疾手快的陆逊急慌慌给摁住了:“兴霸,兴霸,你听我说,你现在找他,根本无济于事。黄府君不是个能听进去劝的人,若是平时他新胜高兴,说不定还能想起你辛苦来,这会儿他压根儿没那个心思,你去了,功劳不功劳他可能不给你提。但一个目无尊上的罪名扣下来,就够你受的了!” “这窝囊气受着,老子早腻歪了!”甘宁“哐啷”一声咋了桌案上的茶茶碗碗,眯着眼睛,怒极而笑:“呵,伯言,你说我在他手底下图什么?功赏如何我甘宁不在乎,但他起码该给我那些弟兄们一个交代!可是你看现在!他到现在都干了些什么?”甘宁说着声音就要拔高,气吼吼地指着黄祖府邸的方向,恨不得现在就跟黄祖理论一番, 陆逊赶紧把他胳膊拉下来,不住地劝道:“再等等!再等等!苏将军已然去跟他说了!你就再耐心一段时间,看看接下来情形如何,若当真觉得受不了,你那时候再离开不迟。” 甘宁收住脚,长叹口气冷静下脑袋沉声道:“我若是真的走了,另投他处,你们几个会不会受牵累。” 陆逊一愣,脸上浮出一丝无奈,但咬了咬牙,陆逊说出口的还是:“无妨,你到时候看好去处,自去投奔即可。当今天下,原本就是择明主而仕。不必拘泥一方。” 甘宁怀疑地看了看陆逊。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可能甘宁也就信陆逊了,可是放在黄祖和刘表身上……呵呵,甘宁觉得,自己还真有些没底。刘表跟蔡威关系就是黄祖跟他自己关系的翻版!他前脚离开,后脚刘表就敢因为这事趁机对蔡威发难,加上刘表旁边一众不嫌事大的小人,蔡威出事,肯定得连累一串的人。 陆逊拍拍他肩膀:“怎么?你还信不过仲俨?还是信不过文长?” 甘宁想了想,老实地回答:“这俩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怎么会信不过?我担心的是刘景升跟张允那小子。” “放心吧。好歹兄弟一场,你要是真的打算走了,我们怎么也不可能成为你拖累的。” 甘宁闪了闪眼睛,没说话,只在陆逊肩膀上狠狠擂了一拳头。 当天晚上的时候,苏飞宴请甘宁,跟甘宁说:今儿我已经求的府君开口,他同意任命你做邾长。 甘宁立刻接口:“那我那些将士呢?” 苏飞略微僵了僵,轻咳一声说道:“你将来到任上,肯定是自己做主任命官吏。” 甘宁脸黑了:这就是说,黄祖压根儿没替他手下人的事。 苏飞见此赶紧说道:“若是嫌现在人手不够,兴霸可以去召回你以前那些部将,凡是想跟着你的,你也一样带着去邾地。” 甘宁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没有再接苏飞的话茬。 两人气氛一时成了僵住,各自在心里想着事情,喝起了闷酒。 而与此同时,荆州襄阳的刘表则是喝着小酒,跟刘备对饮呢。 刘备是在袁绍兵败后投于荆州的,如今在荆州地界上已是颇得人望。刘表对他态度很微妙:开始的时候是欣然纳之,亲切热情,就差兄弟相称。而等到他在荆州渐渐站稳了脚步后,刘表态度就慢慢有了转移:他开始忌惮他,提防他,但明面上却依旧厚待他。 可刘备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刘表心里对他的顾忌?只是刘备够城府,一直当做不知道罢了。反正是各自藏着掖着笑脸迎人。只要刘表还做不过分,他也乐得跟刘表一起表现一下“刘氏家族一家亲”。 就如现在,刘表边跟刘备喝着酒,边絮絮叨叨说:哎呀,这个州牧不好当啊!事多啊!底下人不听话呀。你瞧,前一阵蔡威又跟张允闹起来了。两人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议事厅吵上了。多有失体面! 刘备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任由刘表牢骚,就是不搭茬。 他对刘表的牢骚是不以为然的,在刘备看来,这分明就是刘表有意纵容。他不想蔡威做大,但又拿不出服人的理由给蔡威治罪。所以只好扯了外甥跟蔡威打擂。反正他外甥是要后台有后台,要理由有理由。就是不顺眼真的摩擦起来,也有他给兜着。 反观蔡威,这小子能有今天,可当真是没靠一点的裙带,全是自己十几年积累而来。而且刘备也看的清楚,蔡威他绝对不是个傻的,跟张允磕的时候,蔡威很清楚自己底牌是哪些,依仗是哪些,而刘表的底线又是哪些。他从来不去干可能触到刘表底线的事,也从来不去刻意掺和大公子跟二公子明来暗去的夺嗣事。 刘备觉得这样通透,平和又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很少见。私底下,他跟蔡威亦有结交,蔡威对他算是很尊重,甚至刘备有时候觉得蔡威对他比对刘表要真心尊重些。当然,接触到了,刘备也发现,之前他觉得蔡威会平和,那只是表象。平和通透之下,掩藏地应该是……随时可能爆发的风雨和随时出人意料的癫狂。 刘表那里絮絮叨叨了一通,发现刘备只是点头附和,没怎么理会他。不觉也生了无趣的心思:一个人做戏,要是每个捧场的,那还做个什么劲? 正发愁呢,刘表家一个下人来报:“张允大人有要事求见明公。” 刘表眉目一凛:“传。” 刘备见此便想告辞起身。这样时候张允来,若非军机要事,便是他跟蔡威的争斗事,刘备他实在是没兴趣参与。 可是还没等他把告辞的话说出去,刘表已经开口:“玄德且坐。咱们一道听听,允儿来是要说些什么?” 刘备无奈,只好又坐了回去。等到张允来,刘备也没见他怎么恭敬行礼,直接在跑刘表跟前道:“舅父,大事不妙。” 刘表被吓了一跳:“如何大事不妙?可是周公瑾攻破襄樊了?” 张允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蔡威蔡仲俨。蔡仲俨在通敌。” 刘表神色一肃,眼睛立刻眯起。 刘备则蹙了眉:“张将军,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切莫儿戏。” 张允扭头看着刘备,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两封信递到刘表面前:“这是被他放在西陵书房,藏于一个精致木匣内的。外甥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手的。” 刘备表情不变:“张将军,若真是通敌之证,如此重要的东西,蔡仲俨又怎会放置于西陵书房?若是看完以后,即可烧掉岂不保险?且西陵远在江夏,张将军又是从何处得了这些东西呢?” 张允脸色涨红瞪着刘备辩解道:“这是与不是,自然待舅父看过再做分晓。至于允为何会得到此信……那就不劳玄德公挂问了。” 刘备听了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却有了另一番思量。 刘表在两人对话之机已经拆了信封,待看过以后,气的啪的一下摔在了桌案上:“他蔡仲俨想干什么?反了不成?” 张允眼里划过一丝得意,捏起一封信:“您看,舅父,这就是他暗通许都的证据。这个叫……蔡妩的人,分明就是在召他回去。投奔曹操。” 刘备又锁了眉头,在请示过气咻咻的刘表后,拿起了其中一封,浏览起来。待浏览完毕后,刘备笑着跟刘表和张允说:“听语气,这恐是一封家书吧。算不上是……” “若是家书就更不得了了。”张允满脸郑重,“舅父,你想啊,蔡威当年带着一众孤儿来投荆州,我们那时并没有仔细询问他,只当他也是无父无母罢了。可现在他忽然冒出爹娘不说还有了这么些家书。哪个敢保证,他现在还能一心为荆州,而不是回去到许都爹娘身前?” 刘表眯着眼睛,一言不发显然咋思考张允话中的可能性。 刘备赶紧上前:“刚才张将军也说蔡仲俨投于荆州十几年。十几年鞍前马后,。若只凭几封薄纸便功劳尽抹,草草定罪。恐会引部将寒心,外人非议。景升公,还请三思。” 刘表闻言绷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转向刘备:“既如此,那便依玄德之言。此事先按下不表。孤待要看看,蔡仲俨他是不是有投敌之心?” 刘备微微地舒了口气。待从刘表那里离开以后,立刻就差人往蔡威府上送信儿。送信儿刘备也不能明说,只能旁敲侧击的暗示:你最近出门或者行事小心点,别惹事。跟朋友往来尤其跟荆州以外的朋友往来,千万当心,不要落忍把柄。 蔡威接到口信儿的时候人正在气头上呢:魏延派来报信的人跟张立派来给信的人前后脚到的襄阳。魏延的人是往他府里走,张立的人是往张允那里去,张允那边事办完,他这边也听完了。 正想辙应对呢,刘备口信儿到了:得,甭想了,刘表知道这事儿了。你以后还是老实点,低调点。另外上心提放点人,甭着了道还不知道自己亏哪里呢? 刘备那话掰开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蔡威眼瞅着送信人离开,胸口那个闷气,一阵阵脑袋发晕:他现在恨不得掐死张允!若说以前,他跟在张允对着来,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跟张允弟弟之间嫌隙,蔡威多少还留有一些余地。现在……哼,现在蔡威想把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犹不解恨! 他旁边萧图看着蔡威脸色一阵变幻,不由在旁边添火说道:“爷,这景升公也太……爷,咱们回江夏吧?” 蔡威冷笑:“回?怎么回?逃回去吗?” 萧图一噎,不说话了。 “文进,那笔墨来!”蔡威豁然起身,一脸正色地跟文进说道。文进问也不问,直接下去办事。萧图眼瞅着文进离开了,再瞧瞧蔡威那种阴沉沉的脸,不由心里发憷:“爷……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蔡威眯着眼睛,冷笑连连。萧图听着那笑声,只觉得后背发寒,头皮发麻,恨不能跟着文进一道出去了。 而蔡威则在笑完以后,脸一绷,声音低哑,阴测测如腊月寒风:“自然……是按照玄德公的意思办。” 萧图傻了,诧异地看着蔡威,眨着眼睛想:这到底是不是他们家爷?不会是被换了芯子吧? 结果紧接着下一句,萧图就推翻了自己念头,因为蔡威又恢复了他平日似笑非笑的表情,仰着着漂亮的脸庞道:“只是……也不能尽等着被人找麻烦,有点防备还是要的。阿图,附耳过来。” 萧图听话的把脑袋凑过去,然后就在蔡威的耳语中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啪”的一声一合拳头:“爷,咱们早该这么干了!老子忍那小子很久了!这回你瞧好吧,我要是不让他吃顿苦头,我就不姓萧。” 萧图说完就兴高采烈告辞出屋,然后召集人手,兴匆匆去干蔡威给他安排的活儿去了。 文进走过来的时候拿着托盘,正好碰上出门的萧图,瞄了萧图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把东西给蔡威送去了。 只是在蔡威下笔之前,文进微微按住了笔杆:“公子,您可想好了。这几封信下去,可能就没有退路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荆州疑心逼蔡威 蔡威挑挑眉,扒拉开文进的手:“只是防患未然耳,未必真的有事。” 文进苦笑:“就怕底下的弟兄误会您的意思,不只是这么想防患未然啊。” 蔡威没吱声,还是铺展了信纸,泼墨挥毫。 文进看着一封封在蔡威手底下写就的信,闭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反正早也是一天,晚也是一天,荆州,他们总是要离开的。至于以什么方式,谁在乎呢?大不了轰轰烈烈一场! 那天之后,蔡威当真老实了,除了按时应召议事,其他时间蔡威基本上都待在自己在襄阳的府里。刘备对此暗暗松了口气,张允却是咬牙切齿:怎么他没发现东西少了?还是说,他已经警觉了?为什么他忽然收敛了呢?他收敛了,我怎么按舅父去挑刺去?这不行,我得找机会刺刺他。 于是在之后不久,黄祖自襄樊来信,要刘表增兵江夏,支援襄樊的事上。张允就跟蔡威在议事之上表现了空前的分歧和诧异! 张允的意思江东军远来而战,兵困马乏,能攻克夏口,已经是他们侥幸,他们不可能再克襄樊城! 而蔡威的意思则是襄樊断可失,不管黄祖能不能受得住,都应该谨慎为好。 张允就因这个笑蔡威是高看周瑜。襄樊城城坚池深,周瑜就是个神人也不可能在出征这么长时间,兵马都强弩之末的情况下拿下襄樊。 蔡威则反唇相讥,斥张允只会纸上谈兵,贸然轻敌。若真上了沙场,早死了一千次了! 张允一听马上不干了,指着蔡威阴阳怪气:我确实比不上。你消息灵通嘛。就算轻敌,也自有人给你通风报信! 蔡威杏眼一眯,马上想起张允这是说的什么事。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还不好说,只能摆着架子冷笑:“愚蠢!愚不可及!” 张允立刻跳脚,站起身,露胳膊挽袖子,眼看就要扑过来抽蔡威一顿。蔡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身子动都没动,只是嘴里话却刁毒:“威原本以为在江夏看到张立已经算是糟心之事。今日见张将军如此,威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张将军家教之风,着实让威佩服!” 张允听了这话,马上就要抽身过来跟蔡威打架,刘备一个眼色,张允就被关羽给攥住腕子,动弹不得了。 上座的刘表眼看着闹腾的差不多了,拍着桌子轻斥了一句:“够了!尔等皆朝廷命官,如此作为,成何体统?” 蔡威立刻拱手请罪:“末将失礼,请主公责罚。” 张允也愤愤地挣开关羽,不甘不愿地跟着说:“末将知错,请主公责罚。” 刘表看看蔡威,嘴里暗暗咬牙,再看看张允,更是心里冒火:你个笨蛋!你闹腾的时候你得挑起他来闹呀!现在倒好,满屋子人都看到你张牙舞爪,他啥也没干。你让我罚,罚谁呀?你呀? 刘表吸了口气:“今日暂且绕过,下不为例!”然后挥挥手,满是头疼地说道:“此事明日再议。都散了吧。” 蔡威听完“唰”的一下握紧了拳头:明日再议?你当这是什么?军情不等人呢!但紧接着,蔡威又低了头,咽下出口的谏言,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起身跟着众人一道除了议事厅。 没走多远,就听见刘备叫他:“仲俨留步。” 蔡威回头和客气地说:“玄德公,可有赐教?” 刘备笑着摇摇头:“赐教不敢当,不过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仲俨。” “玄德公请讲。” 刘备收住笑,正色道:“适才仲俨说要增兵襄樊?难道襄樊当真守不住?” “守不住。”蔡威断然结论,没有一丝犹豫。 刘备怔了一下:数月前两军僵持时,蔡威也曾说夏口会失守,也曾谏言要增兵夏口。可是刘表没听。不光刘表没听,所有人都没信夏口会失守。果然,等了没多长时间,凌操阵亡,夏口江夏军开始反扑。那会儿人都在说黄府君不愧是沙场名宿,作战果然是让人放心。结果蔡威那会儿却坐在角落里看着众人冷笑连连。刘备那会儿凑过去问他,仲俨因何发笑? 蔡威操手抱臂,表情不变:“笑一群身处釜中而不知釜底火起的人。” “此言怎讲?” 蔡威那时扭过头,一脸严肃的看着刘备:“周公瑾要来。夏口危矣!” 刘备笑了笑没把他话当回事。可等到一个月后,周瑜真的往江夏战场来了,而且还真的拿下夏口了。 刘备笑不出来了。他那时很认真地看着蔡威,问他:“你怎么知道来的是周瑜?” “除了他,还有别人能挽澜于既倒,扶厦之将倾?孙仲谋要是不让他来,江东军就该被兴霸和伯言悉数留在江夏了!” 刘备不知道蔡威口中的兴霸和伯言是谁,也听都没听说过,想来应该是还未崭露头角。但是刘备却记住蔡威的话,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在某些方面,蔡威真的比别人要看到远的多。 所以今天蔡威那话一出口,刘备就跟着来问了。问完守不住的答案后,刘备紧接道:“若是让你前往襄樊,可有得胜把握?” 蔡威顿住脚,看着刘备表情严肃:“玄德公是让威守襄樊还是战江东军?” “这有何不同吗?” “如是守襄樊。这个季节,秋粮刚下,威于城内并不能保证粮草供应,一旦周公瑾于城外田地焚粮,威照样会弃城而去。” 刘备诧异了下:他倒是没想到蔡威会弃城。 “如是战江东军呢?” 蔡威笑了笑:“那就弃夏口,当涂,襄樊,虞城、定县。让出半个江夏,拉长江东驻军防线,集中己方兵力,于周公瑾在西陵决战!” 刘备都呆了,这么样的法子,说出来,肯定会把景升公吓傻。他平复好一会儿,才干笑两声:“仲俨……好魄力。” 蔡威摇了摇头,显然是看出自己作战方式已经把刘备吓到了,他也不再勉强久留,拱手跟刘备告辞。临走还在心里嘀咕:不知道以后蔡某行事之风会不会让你更吃惊。 这天过后不久,襄樊失守消息传来。黄祖退兵虞城。而同时传来的,还有黄祖麾下甘宁率军投敌,降了江东的事情。 这事一出,萧图立刻就给蔡威汇报了:“爷,这事听伯言说,兴霸是有苦衷的。先时苏副督已经向府君求得兴霸任株长。可是等后来,府君又不认账了。您也知道……兴霸和府君之间,一直有些……加上周公瑾又确实有意招揽,所以……” 蔡威没说话,撑着额头长叹了一声,无力地对萧图挥挥手:“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萧图无奈地退出去,刚要往前走,就见老早就被蔡威安排在襄阳水师里的林艺偷偷摸摸地走过来,凑到萧图耳朵边贼兮兮地说道:“张允那小子行程路线弟兄们已经摸清了。今儿要不要动手?” 萧图迟疑了片刻:“今天爷心情不好。估计,就不去了吧。” 林艺“啪”的一下拍萧图脑袋上:“你这几年呆江夏呆傻了吧?公子心情不好,咱们去替他收拾人!等收拾完了,你给他汇报一声,待他明天看到张允那样,自然心里舒坦了。” 萧图偏着头想了片刻,觉得林艺说的在理,于是点点头:“成,就照你说的办。哎,对了,这事没外人知道吧?” “放心吧,阿图。我早就支会好了,全部都是跟着公子从颍川来的自己弟兄,连我手底下那帮兔崽子我都一点消息也没露。” 萧图满意地笑了笑,跟着林艺勾肩搭背的出了府门。 而同时在刘表府邸,蔡瑁已经开始就甘宁跟蔡威的关系向刘表做详细汇报了。边汇报边说:“出了这两个是义兄弟的,还有一个陆逊一个魏延。这四个人私交颇好,恐怕,只拿住一个蔡威,另两个会滋事。不如……” “不如怎样?” “不如,找个借口,先把陆逊和魏延召来襄阳,然后伺机而动,把三人同时……”蔡瑁话没说完,但单手下劈的姿势已经表达出他要讲的问题。 刘景升眯起眼睛,捋着胡子半晌后,点点头:“就照你说的这么办。你来负责此事。” 蔡瑁笑着点头,很是开怀地应了诺:除去蔡威,二公子可就又少了一个潜在不确定反对分子。 可是等他出门没多久,被他惦记着除去的蔡威那里却发生了巨大的变故:萧图拉着蔡威,一脸惨白地跑到一个胡同口,指着胡同里呆呆站立的二十几个人和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声音发抖地跟蔡威讲:“爷,你看这……” 蔡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地上,呼吸瞬间停滞了一下:地上躺的有数十具尸体,而被萧图指着的衣着华贵浑身血污的尸体,不是旁人,正是……张允! 蔡威神情盯着地上的横尸,表情几经变幻,最后定格在了冷漠上面。 萧图和林艺两个看着蔡威神色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这真的是一次失手,他们本来只是想蒙面趁着张允路过,忽然蹦出来抽他一顿,吓他一顿的。结果他手下的侍从二话不说,直接上刀就砍。本来萧图是没打算真动杀手的,可那边不知道,一招一招招呼要害地方,萧图他们自然也不是泥塑的,一来二去很快两拨人就博上命了。萧图他们是早死了爹娘,打小从死人堆里爬起来,又从战场滚滚刀山留下来的,手上功夫实打实的硬。而张允的侍从,当然也不是草包,但是比之萧图等,到底少了沙场而来的狠辣。加上要顾及到一个贵人,自然就落了下乘。从第一个人倒下以后,萧图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再啰嗦也没用,不如就此一刀了解了他。 于是战到后来,就出现了这种情况,己方受伤的不少,但一个没死。张允那头,受伤的没有,但一个没活!做完之后,冷静下来头脑的萧图才算是回过味来:坏了,闯祸了!公子爷这会儿还不知道呢! 于是萧图就得匆匆忙忙叫来蔡威。给蔡威展示眼前这惊人一幕。 蔡威面无表情第在原地伫立半刻,抬脚走向张允躺在血泊中的尸身。这会儿的张允可是难看得紧,怒目圆睁,血污覆盖了他的大半张脸。蔡威弯下腰,一言不发伸手把张允的眼睛抚合,等再抬头就发现旁边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二十几个军官都在眼巴巴看着自己,有的期待,有的惊惶,有的兴奋,有的平静,但脸色却无一例外都在等着他发话。 “还真是麻烦呐。”蔡威看着黑沉沉天空,轻轻地吐出一句。 萧图嘴巴动了动,到底还是问出:“公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蔡威转过身,缓缓地走过每一个人身边,脚步沉缓又慎重,仿佛蕴含着深意。良久,众人才听他用极其清晰的语调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反了吧。” “爷,那张允这人?” 蔡威冷漠地转过脸,面无表情地吐出八个字:“为防后患,斩草除根。” 第二百六十五章 嫁女儿知内地叛 郭照是在建安八年的深秋天里出嫁的。在她出嫁的前一天,蔡妩拉着她,眼泪汪汪说了一堆的话,看架势,恨不得把自己毕生婚姻心得都告诉郭照。郭照很老实地听着,听到后来,小丫头都不知为何渐渐湿了眼眶。她抬起手帕,抹了蔡妩脸上的泪,然后第二次唤蔡妩娘亲。蔡妩微微愣了下,就听自己眼前丫头用及其轻柔及其和缓地声音说:“娘,照儿走了以后,您多保重身体。照儿会好好的,您和父亲,弟弟们也要好好的。咱们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呢,照儿还想着将来把您的外孙给送到中原来呢。” 蔡妩抽搭着哽咽,拉着郭照的手,默默拍着:母女俩其实都知道,这所谓再见,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和嫁到别家不同,郭照此去,算是和亲。若无意外,他们恐怕此生都再无相见之日。送亲一别,便是诀别了。 只是母女俩到底默契,谁也没有戳穿这个美好的梦幻泡泡。等到月上柳梢时,蔡妩才把郭照放了回去。 可郭照出门没走多远,就在院子里碰到了独立中庭的郭嘉。郭嘉背对着刚才郭照跟蔡妩谈话的房门,不晓得在外面站了多久。 郭照收住脚,站在了廊下静等着郭嘉开口:对于郭嘉,就算他没怎么有严父的架子,郭照也总是敬畏多于亲近。 郭嘉听到脚步声后回了头,笑望了会儿郭照,良久才道:“和你母亲说完了?那就听我在啰嗦一通吧。来,照儿,到书房来。” 郭照应着诺,紧跟在郭嘉身后,随他进了书房。 蔡妩也不知道父女俩在书房谈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出来的时候,郭照眼圈是红的,但是眼神却更加刚毅坚定。而郭嘉,似乎依旧习惯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表情来掩藏他心里真实的情感,就好像为了嘱咐郭照,静立中庭,露重湿衣的父亲是不存在的一样。 等到郭照出嫁那天,轲比能迎亲使团一到邺城城外,蔡妩就克制不住的掉了泪。 再到郭照跟郭嘉蔡妩三拜九叩行大礼告别的时候,蔡妩几乎站不住地就往下坠,要不是旁边郭嘉一直扶着,蔡妩很可能就委顿到地上去了。 轲比能这回迎亲的手笔很大,不光婚车修的豪奢华丽,连迎亲队伍都是从鲜卑作战军里抽调的两万精锐。而且作为一族首领,这哥们并没有按照鲜卑娶妻的礼俗来娶郭照,而是依着汉礼,从求娶开始,问名,纳吉,纳彩,问期等六礼一件不少,到了迎娶这天,更是没在乎手下人关于“不过一个女人,大人难道还要亲自屈尊去邺城?”的建议。当真带着人到邺城来了,而且还毕恭毕敬地跟着郭照对蔡妩和郭嘉行了礼,当然,他不是三跪九叩,只是按照鲜卑礼恭顺的点头弯腰罢了。 但就算这样,蔡妩也觉得稍稍放心了:至少,这个男人现下是在乎照儿的。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什么企图,只要他对照儿有心,她就相信,总有一天,照儿会好好把握住这些,得到她想要的。郭嘉对轲比能那弯腰一礼,倒是没有丝毫表示:他就觉得解气了。眼前这混蛋,莫名其妙娶了他女儿,让他行几个礼,难道还过分了吗? 于是在轲比能躬身行礼之际,郭嘉一直笑容和煦,笑意盈盈地看着底下一对新人,表情无比和蔼,无比慈善的样子。 但是等到新女婿行完礼,这位新上任的“和蔼”老丈人却死活不开口说“免礼”。于是轲比能就只能继续弯着腰。他身后带的彻越西和集英都快傻了:我们开始还纳闷这郭奉孝是转了性子?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放大人过关,娶他姑娘呢?敢情绕了半天,在这等着呢!这还真是有苦说不出的事:大喜日子,你老丈人考验新女婿,天经地义!你能气什么?你能急什么?你该着有这一遭! 旁边司礼官看到这情形直接就愣了:谁家老丈人难为女婿是在行礼之时啊?人家都是事前难为好了,过关了才让行礼的!郭大人呀,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你提前给小的们打个招呼行不行? 司礼官头上冒汗,可怜巴巴地把目光转向一旁观礼的曹孟德,曹孟德嘴角一勾,对着郭嘉那里扬了扬下巴,意思是:随他去,他什么时候觉得折腾够了什么时候你在见机行事。 司礼官苦兮兮地收回目光:早知道是这结果,他就不去看曹孟德了。曹孟德这点子出的,一样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莫约过了有半刻钟时间,郭嘉“良心发现”,决定对轲比能高抬贵手,才慢慢悠悠说了句:“起来吧。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旁边马超几个听到郭嘉这话只觉额角直抽:他……他还真把自己当老丈人了!瞧这岳父派头摆的,当真是足足的呀!还“好好过日子”?轲比能他要是能能好好过日子主儿,主公还头疼个鬼呀? 彻越西则是倒抽了一口气:这不会是趁机敲打大人的吧?这……郭奉孝也忒能见缝插针了。 集英倒是厚道:大人娶夫人不容易,先前的送礼不论,赶路不论,单今天这行礼和受警告就够他们这些随行人看清楚大汉的态度:就算是和亲,我们也是占优的一方。别以为我们姑娘是随你们折腾,任你们拿捏的。她后台硬着呢! 好容易一阵闹哄哄行礼算是完了,一众人要转移场地,去邺城城外送亲了。 邺城外头早铺好十里红毯了,送亲队伍里,郭奕以貌似面无表情,实则咬牙切齿地态度对着轲比能。蔡妩只看了儿子一眼就觉得他状态万分眼熟:十几年前,她离家时,蔡威看郭嘉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郭奕比蔡威好那么一咪咪——他没拉弓射箭,威胁轲比能! 其实郭奕倒是想来着,可惜他武力值不怎么样,再说当着这么多人面办这事,郭奕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这情形可不是他老娘嫁给他老爹那种平常人家的婚姻。这是关系到两个政治集团利益的联姻,他爹可以顶着老泰山名义给轲比能一阵派头,可他总不能顶着弟弟名义给准姐夫一支响箭吧?那不是告诫,那就是公然挑衅!轲比能不恼才怪! 郭奕这里神思电转,来回推敲,没注意他身边曹彰瞧他的古怪表情。 曹彰看着自个儿哥们表情一阵清白,一阵涨红的,只觉自己脑后冒汗,后脊梁骨都要竖起汗毛了! 曹彰这回比较倒霉,他是被他二哥推出来的。原本曹孟德划拉人送亲时,划拉的是夏侯尚、荀恽跟郭奕。三个年轻人跟着马超这正牌送亲使后头,当个副手,顺带着见识见识。结果他二哥听了之后,还没等他反应过,“啪”的一下踢在他脚后跟上,曹彰被他踹了个趔趄,直接从队列里出来了。 曹孟德当时纳闷地瞅着自己三儿子:“彰儿,你这是……” 曹彰低着头,回头狠瞪曹丕,就见曹丕跟他做口型:你也跟着去……就算二哥欠你这一回。 曹彰暗暗咬牙: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呀?有你这么坑弟弟的吗?可是明面上曹彰还是抬起头跟曹孟德请命:“儿子也想跟着去看看。” “你也去?”曹孟德失笑,“为什么?” 曹彰愣了愣,一时傻了眼:他压根儿没准备说辞呢。这会儿忽然被问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要他说:当然是因为我二哥那个痴人儿放不下这位婚事的新嫁娘!所以只能推我出去,替他瞧瞧那里到底是啥情形! 他要真讲了,甭说他完了,恐怕郭照,曹丕,甚至轲比能和大汉的联姻都得玩儿完! “想是三弟少年进取,想去领略些塞外风土,也好为以后情形做打算,父亲不妨答应了三弟,反正去送亲,也不拘似多少人。”说话的是曹昂。曹大公子虽没有看到两个弟弟“眉来眼去”的互动,但是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好哥哥要尽量满足弟弟希望的心思。 曹孟德捋了捋胡子,笑看着曹彰点点头:“既如此,那就依了你吧。” 曹彰闻言略松了口气,还没等把这口气喘匀呼,就听曹孟德继续道:“既是去看塞北情形,那就不能白走一趟。曹彰,回来以后,孤会考你塞北军略之事,你心里要有底。” 曹彰目瞪口呆,傻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闷声闷气地说:“诺。曹彰领命。” 曹彰回忆完自己被拉来送亲队伍的始末,不由心里犯堵,再瞧瞧身边郭奕:他还在不断变脸色,不晓得在琢磨什么呢。 “哎!你小子又在打什么歪点子?今儿可是你阿姊的好日子,这节骨眼上几万人看着呢,你可别整事!真有什么岔子,奉孝先生也保不住你!” 郭奕鄙视地瞥了他一眼:“你当我是你吗?会那么莽撞?” 曹彰一噎,紧接着反应过来郭奕话中意思,惊得出了一头冷汗:“你搞什么?你别是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郭奕低着头,无比乖巧无比无辜地表示:“我这么听话,怎么会那样呢?放心吧,肯定不搞幺蛾子。” 结果曹彰听了更冒汗了,眼瞧瞧启程的队伍,再看看已经收了声一副纯良模样的郭奕,暗自决心:一路上可得盯紧他,这小子,听风就是雨,想起是一出,谁知道他到底预备干嘛?不看紧点儿,出了事,回来我肯定得被我老爹扒层皮。 曹孟德那会儿才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在观完礼以后,就开始带着人往回赶了。临走瞧了眼还没走出嫁女状态的郭嘉、蔡妩两口子,轻叹了口气,善解人意地揪了一串打算闹哄的人出门回府。 结果还没等他挪脚,门外一个亲卫就匆匆忙忙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卷军报,到了曹孟德跟前一下跪倒:“主公,宛城张绣将军急报!” 曹孟德“唰”的一下亮起眼睛,一把抄了军报,“哗啦啦”展开,一目十行浏览起来。 一旁刚还在“女儿走了,嫁人了”状态里美回过神的郭嘉,也在“张绣将军急报”六个字入耳后,瞬间回神,扭头跟同样回神的蔡妩说:“阿媚,今天累了没?可要现在休息?” 蔡妩眨了眨眼,扫了扫曹孟德,贾诩等人:看来是军情确实很重要。他们应该不打算回曹孟德府上了。于是蔡妩识趣地对郭嘉点点头:“确实有些乏了。我先去歇着。等会儿让柏舟送茶水。” 郭嘉点点头,目送着蔡妩离开后,转身回过头来把曹孟德让到主位上,然后自己跟旁边那些人又按照以往惯例就座两侧:刚还是热闹闹地花厅,一下子就改成了肃穆严谨的议事厅。 曹孟德展看着军报,脸色一阵变化,最后定格在大喜之上,击掌出声叫道:“好!好!好!” 底下人一头雾水:啥事啊?咋就值得主公三个“好”字了? 曹孟德笑得万分愉悦,一手把军报递给郭嘉,一边压不住勾起的嘴角,声音都带着喜气:“荆州水师哗变泰半,襄阳城宿卫营被屠三营,襄阳南北粮仓起火,七处紧要官衙起火。刘景升外甥没了,连他两个儿子都被掳成了人质,带到长江上去了。荆州可不是残了?这情景可不是大好?” 底下一众人都呆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呀?刘景升那么好脾气的主儿,手底下都有哗变的?这到底哪个刺儿头看他不顺眼办的事儿? 郭嘉也有些困惑,他隐隐猜到这罪魁祸首的身份了,但还有一丝不确定:他那小舅子脑回路跟他媳妇儿差不了哪儿去。很可能大家看着都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平常不已。 可等到郭嘉把消息一展开:郭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张绣在军报中,以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叙述道:建安八年九月廿一日夜。荆州叛将蔡威于襄阳哗变。水师副督张允阖府上下八十七口尽遭屠戮。襄阳宿卫营统领校尉苏力,副将钟圻被诛。襄阳宿卫三营折损。是夜,西风大盛,襄阳南北粮仓火起,水师提督官衙、襄阳府衙、襄阳刑狱司,州牧别驾府等七所府衙被焚,风助火势,襄阳数百民居亦被牵累,死伤不计其数。 刘备于危难时挺身而出,战蔡威于江口。蔡威缓退败走,临行掳州牧公子琦、琮二人。备投鼠忌器,无奈纵敌脱身。威远遁东走。 威过长沙,为黄忠部所阻。忠于阵前良言相劝,威感前事,诺忠遣二公子琦、琮返襄阳。然于哗变事,终不见悔。黄忠无奈,与之战与江上,蔡威部不战而走,临行威为忠箭矢所伤,伤势不详。 蔡威哗变了?郭嘉看着军报在心里攒了声:嗯!好样的!不愧是我小舅子! 结果再往下看,郭嘉赞不出来了:这小舅子到底在搞什么?他有本事哗变掳人加焚城,他怎么会没本事跟黄忠打?不战而走?不是张绣情报有误,就是里头有什么隐情?等等,这最后点内容是什么意思?为箭矢所伤? 啧,这下麻烦了。他得瞒住他媳妇儿,不能让他媳妇儿知道弟弟受伤了。他家阿媚这一阵子为了照儿出嫁的事已经是瘦了有快一圈了,要是再添上这宗堵心的?郭嘉觉得以后他晚上再搂媳妇儿时肯定能觉得骨头硌手。 郭嘉眼望着竹简,心里迅速地盘算着利弊:哗变很好,闹残了荆州,他们就能趁机下手了! 有句话不是说的好吗?叫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刘荆州被蔡威这一闹,估计就是成了江东和许都眼里的病鸭子。荆州呀,那可是块肥肉,虽然现在曹孟德和孙权都因为各自问题没法一口吞下他,但不妨碍他们在这时候下嘴咬两口,比如:江夏。周瑜肯定不会傻乎乎只要夏口、襄樊两地。以他对时局评估,这时节趁机西进,半个江夏郡都会成为江东地盘!再比如:南阳。曹孟德可是眼馋南阳郡很久了,奈何自个儿这边的张绣就只占了半个南阳,剩下的那一半还在刘景升手里。荆州这一闹腾,水师折了大半,曹孟德要是不给张绣下令让他趁机夺取南阳整郡,估计底下人会怀疑曹孟德是头风发作,脑袋糊涂了! 郭嘉微眯着眼睛思索一圈,随手把竹简往下递给程昱,老爷子刚开始接竹简的时候还捋着胡子,等看了以后,手下捋不动了,眉梢嘴角都带着激动之色跟曹孟德谏言:这小子行啊,有能耐呀!居然能把荆州祸祸成这样,该把人招到邺城来效力! 曹孟德闻言笑眯了眼睛:他倒是有一样的想法。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大儿子跟这个蔡威有点交情,何况,蔡威还是奉孝他小舅子呢。有这么些关系在,再加上他确实诚意招揽。曹孟德想:蔡威应该不会拒绝吧。 倒是曹昂扫了眼信心满满的曹孟德跟程昱,没忍心当即泼冷水:老爹耶,你总算有跟我想到一块的时候了!可是……奉孝先生家那个小舅子,是个比他还不按牌理出牌的人!要招揽他谈何容易?你儿子我可是表示过不止一次了,也没见哪回他老老实实听进去的!再者现在那小子还受着伤呢,过了长沙郡,就是江夏了,现在他到底船行至何方他们都还没得到消息,招揽?恐怕也得缓一缓,等到他稳定下来,找到人了再说! 那蔡威这会儿在哪里呢? 第二百六十六章 远走长江自飘零 答案很简单:船上! 只是这艘船上目前气氛不太好。魏延跟陆逊都肃着脸,表情凝重,一言不发。萧图站在正当口,不时勾头往里看着情形。文进看样子是稳的住的正靠门框抱臂而立。只是眉头不见舒展,脸上也带了丝担忧。 魏延陆逊他们俩是得到甘宁归顺江东的消息后就特机灵特有先见之名地做两手打算了,刘景升发难他们要一手准备,他轻轻揭过又得有另一种态度。本来陆逊还想往襄阳去一趟再问问蔡威意思呢。结果人马都走到半道了,忽然魏延赶来说:襄阳出变故了!赶紧走人!得,陆逊这下不用问了,直接从西陵改道,往长江口上等人去。 等人你不能真把蔡威揪下来,他还带人在长江上漂着呢,现在就是有什么事要通知他,也得等他靠了岸再说。可还一等二等不见人来,派人仔细一打听:被长沙郡黄忠给拦下了。刚刚脱身,正往这里赶呢。陆逊跟魏延对视一眼,彼此苦笑:得了,这下不用担心他会耽误时间了。遇上黄忠,他肯定不会磨叽,该直接掉头就走了。 可是两人万万没想到,等他们上了船,看到的却是伤了的蔡威!还是箭伤!魏延就怒了,在船舱里气咻咻来回转了两圈,指着床上的蔡威吼道:你是个傻子呀?青天白日,你那目力会看不到他拉弓吗?你不会躲呀? 蔡威低着头,脸色苍白,杏目微阖,对魏延的质疑不发一词,那静婉模样,看着倒确实有点“病美人儿”的调调了。只是他这调调,看在魏延和陆逊眼里只觉得分外不顺眼,谁也没心情揶揄他的“娇弱”了。 魏延跺着脚转了两圈犹不解气,手指抖抖的瞪着蔡威,就差把他衣襟揪起来很吼一顿了:“你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大敌当前,主帅受伤会给手下将士造成多大影响?你就敢冒这么大风险?你要是万一被他一箭穿心了,跟着你出来的这些弟兄会怎么样你想过吗?蔡仲俨,你脑子里盛的是豆腐块还是洗脚水呀?” 蔡威不说话,任由魏延吼骂!陆逊拄着下巴,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听了好一会儿,等到觉得魏延骂的差不多了,才把魏延揪到一旁坐下。扭头望着蔡威,声音低沉:“故意受这一箭,原因何在?” 蔡威苦笑了一下:“黄忠对我有举荐之恩!” “刘玄德对你有忠告之义呢!”魏延闻言“噌”的一下又冒起了心头火。 “所以我没跟他真打!” “你当佯败很好玩吗?”魏延刚端起来的茶碗“嘭”的一声又放回了桌案,抬头瞪着蔡威,怒气勃发。 陆逊一见事情不妙,赶紧按住魏延,连托带拽把人揪出了房门:“他还伤着呢,你们吵什么?” 魏延揉着眉心,手点着身后:“我真不知道他是真精明还是真蠢笨!这么大的险,他都敢冒。你说他要是真在长沙被黄忠杀了……”魏延话没说话,想是因为自己假设的太不吉利,所以硬生生压下了后半截。 “文长多虑了。”陆逊拍着他肩膀安慰道,“我倒是觉得仲俨此举不错。” “嗯?” “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恩仇分明。对他好的,他牢牢记着。对他坏的,他十倍奉还。张允不就是个例子?” 魏延挠着下巴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可这性子放之前,是能得将士们忠心。但放现在,很可能就是给自己人招祸!” “我倒不这么想。”陆逊不以为然摆摆手,抬起手扶着桅杆,眼望着江面:“仲俨这一叛,已然是无路可退了。那些还留在荆州,曾和仲俨有交情的人少不得会被仲俨拖累。想玄德公这样的,说不定仲俨前脚离开,后脚刘景升就能借他的事对刘玄德发难。仲俨佯败在他手上,至少是送了他一个大功。刘景升总不会在哗变风波未定之时,就贸贸然处置一个功臣。怎么说,这也算是仲俨了了却荆州人情的一个方式。虽然险了点,却非常有效不是?” 魏延肃着脸,冷哼了一声,表情虽然还是带着不耐,话题却已经转移为:“离了荆州,仲俨有说去投奔哪里吗?邺城,还是江东?” 陆逊闻言,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久,才闷声闷气说:“他还没说。不过我隐约记得阿图好像说过……这家伙似乎对海上东西有些厚爱。文长,你说……他会不会直接奔海上去?” 魏延表情一滞,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不成,我得进去仔细问问。”说着就要转身进屋。 陆逊一把拉住他,摇摇头不赞成地说:“这会儿天都晚了,仲俨伤还没好呢,你等明天再问。” 魏延思索了片刻,最后妥协地点了点头,到底还是决定听陆逊的,明天再问。 可是等到第二天,蔡威因为伤势,起了高热,浑身滚烫,神智模糊。别说是商量事情,就是跟他说话都特别费劲。 萧图和文进几个急得团团转,押着随军大夫给开了几剂的药方,结果药汤灌下去,伤势没怎么见好,人烧的倒是更厉害了。随军大夫心慌了,不敢在擅自开药,只让人那冷水帕子覆着,用散酒擦着。以期能尽快退烧。 萧图对这看似莫名其妙的法子非常气愤,就扯着人家脖领子,说他是庸医,要把人丢长江里喂鱼去。 军大夫四十岁的汉子,被吓得浑身哆嗦,愣是不敢在萧图跟前辩驳一个字。最后还是陆逊出面,把人从萧图手里抢下来,好说歹说安抚后,送上了其他船舰。 等又熬了两天,蔡威情况依旧不见起色,陆逊魏延也开始焦躁时,谢天谢地,之前一直杳无音讯的青衿丫头来了。 青衿姑娘跟贩货的商队一样,带了一串的小船过来,每只船上都是大包小包的药材。等汇合蔡威他们的船队后,青衿姑娘顺着爬梯上了中军舰。也来不及啰嗦别的,直接就推门进舱去瞧蔡威伤势了。 等把蔡威衣襟一解开,青衿“嘶”的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倒是从来没想过蔡威有一天会受箭伤。而且伤在左肩,深订入骨。若是当时黄忠卑劣那么一点,在箭伤涂毒的话,恐怕十个蔡威这会儿都见了阎王了。 青衿急吼吼地把一众碍事的人都赶出房门,只留下两个助手给她帮忙按着蔡威,她好割去腐肉放血。青衿不是华佗,可没有什么麻沸散。她更不是蔡妩,知道海上或者江上,常有败血症之说。可是青衿却直觉在水上漂着,加上伤口见潮,高烧不退,人再这么熬下去,不死也能熬傻了。 青衿刀片靠近蔡威的时候,迷糊了几天的蔡威忽然睁开了眼睛,在迷蒙蒙瞧了瞧自己伤口后,又看了看青衿:“你自己来。让他们出去!” 青衿愣了:“公子,这过程有些疼,我怕你受不住会乱挣扎。” 蔡威摇着头,咬牙说道:“就你自己来。我保证不吭声。” 青衿迟疑了下,思索着是不是他家公子自尊心太强,不愿意让人看到他受疼不过的狼狈样? “要不,我让阿图他们进来?”青衿试探着问道。 结果却得到蔡威断然拒绝的答复:“我说可以便可以。你只管下手就是。” 青衿没奈何地咬着唇,一狠心一跺脚,把旁边俩助手支出去了,然后拿着白森森地刀片在火上烤了一会儿,然后扭头来到蔡威跟前,没头没脑跟蔡威说道:“公子咱们快到夏口了。” “哦?”蔡威迷糊了片刻,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你是想跟我说……嘶……”蔡威话没说完,青衿就眼疾手快给蔡威肩头来了一刀,蔡威当即就白了脸色,冷汗岑岑而下。一直放松的手指也一下攥紧,握住身下被单。 青衿面无表情,手执刀片神情专注,嘴里继续说着引开蔡威注意力的话:“青衿来时得到消息,周公瑾在得知荆州之乱后遣太史慈、甘宁前往虞城,进击黄祖。他自己则返程至夏口了。” “周公瑾?”蔡威攥着床褥的手骤然一紧,苍白带汗的脸上硬是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周公瑾可是让我栽了好大一个跟头!” 青衿眨眨眼,继续扰着蔡威注意力跟他说话:“青衿觉得自古战场兵不厌诈,周都督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再说甘将军去江东,也算是能择良主而仕,比之荆州,要好许多倍。公子……” “不是这个!”蔡威声音提高,带起一丝沙哑意。他这会儿亦是汗流浃背,脸色惨白,连里衣都已经被染成殷红。 “那是什么?”青衿加快手上动作,尽力减少蔡威疼痛时间。 蔡威合上眼睛,咬牙切齿吐出两个词:“谣言、书信。” 青衿是决然没想过,这谣言和失窃事情里头还有江东在掺和。她一直觉得公子跟江东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在,类似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现在……青衿觉得之后的事情可能有点棘手。说不好她家公子会倾城为红颜,带着所有弟兄去投江东,也说不好她家公子家乡情重,就此跟江东结了梁子,死磕到底了。 青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手下不停。待全部弄好,又急匆匆拿了绷带,给蔡威裹了伤口,交代一些注意事项,才迟疑地开口问道:“公子,对江东,您打算怎么办?” 蔡威没说话。合着眸,姣好的面相上,血色不显,额带薄汗,看着倒有一份难得的安静和脆弱。 青衿一见他这表现也知道他现在不想多说。只好轻手轻脚收拾东西,打算走人。 等她都收拾好,拉开门迈出一步时,她以为已经睡了的蔡威又忽然开口:“这伤口什么时候能长好?” 青衿眉头皱起,扭头看看四周环境声音微沉:“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形,要完全长合,恐怕得有两个月。” 蔡威眉梢抖抖,低着头轻笑了两声。在青衿对被他笑的莫名其妙的时候,对青衿问了句:“你来时的用的那些商船还在吧?” “都在呢。阿图让人给拴在了船舷上,跟着战船一道往东。” 蔡威迷糊糊地回了句:“……那就好。”然后撑着精神对青衿摆了摆手。青衿会意,扭头轻轻给蔡威带上来房门。 等她一出来,魏延几个立刻围了上来:“怎么样?” 青衿擦了把汗:“还好。公子身子骨硬朗,应该撑得过去。不过……黄祖这一箭,到底伤了筋骨,虽然不深,可半年内想要挽弓搭箭也是不可能的了。” 陆逊闻言皱了眉:“仲俨知道吗?” “虽没有明确告诉他,但以公子的明透,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魏延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安抚众人:“只是半年养伤,不妨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夏口这一关,你们说……周公瑾能让咱们顺利过去吗?” 青衿不说话,萧图也沉默。 只有文进蹙着眉,似乎并没听进魏延的话。他这会儿正望着荆州襄阳方向,依稀又想起了那个哗变流血夜。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小公瑾对峙周瑜 文进记得那时他们夺了战船,甩开刘备,顺水而东。身后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襄阳城,身前是宽阔黑沉,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江水。蔡威那会儿伫立在船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燃起的浓烟,眸光闪烁。 文进想他或许应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一下自己的迫不得已和于心不忍。结果蔡威沉默良久后却吐出一段让他诧异非常的话:“没有一个州郡能像荆州这样,保持了二十余年的太平。百姓安定,士子归心。这里山山水水,草木鸟兽,砖瓦屋棂都透着祥和安逸。刘景升,守成也好,怯懦也罢,他对得起荆州上下百姓。” “可是今天他保了荆州二十余年的太平梦,却让蔡威一夕打碎!这把火烧起的,不止有民居,不止有官衙,还有荆州几个官衙内的藏书楼。” “累世竹简付之一炬,百年文华化作焦土。蔡某十几年杀人如麻,满手染血。却都不及此一役罪孽深重。” “百年后,史书不会记着张允和蔡威的私怨,亦不会各自不能言出的苦衷。他们只会记:建安八年,荆州叛将蔡威,焚襄阳城!” 文进觉得那时的他还是困惑的,他看不透,还是看不透!要说他的主子,真的算是心狠手辣,心思缜密。他能在萧图问他张允尸身如何处置时,眼睛不眨地说出:“既然人都死了,那就别在冒出为他报仇的人了。斩草除根吧。”他能在下令攻击宿卫营时说:“别把人都杀了。整重伤最好。没有战力,又能互相拖累他们自己人。”他还能在哗变一开始,就亲自带人闯了两个公子的府邸,仰着张漂亮脸庞把剑架在刘琦脖子上,极端无耻地说:“我手不稳当,胆子也小。你要是想喊,悠着点,别吓到我,把剑划错地方就不好看了。” 可是这个主子偏偏又会办出佯败刘备的事,偏偏还能办出遇箭不躲,直直让黄忠伤了的事。文进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脑子还是太转不过弯,跟不上蔡威的思维和行事方式。对夏口周瑜,文进已经没心思思考了:周瑜面都没露,就让他们家公子狠栽了一个跟头!不光义结金兰的兄长成了江东的下属,连他自己都得被逼着离开荆州。而且离开时候还得逼不得已把荆州祸祸一阵,这可正好趁了周瑜的心!但他公子却不那么好过:对着江东跟荆州的战事,一头是恩重如山的旧日上封,一头是意气相投的结拜大哥。你让他帮谁?让他助谁?卡在中间,两头为难!这就是蔡威现在情况的真实写照! 文进这里琢磨来琢磨去没有琢磨出如何破局的点子,那头魏延倒是拉着陆逊嘀嘀咕咕商量开了。文进也没凑过去细问他们商量了个啥点子,而是揪着萧图:“黄府君那边是怎么回事?公子有说怎么办吗?” 萧图眨眨眼:“公子之前在襄樊没有失守的时候跟黄府君去过信,要他放弃襄樊,离开荆州,带人北上投曹孟德去。可是黄府君没听。” 文进恍然:哦,这么说,其实他家公子还不是全然无为的。只是他劝言没被黄祖听进去,襄樊一失守,甘宁就降了。估计黄府君还没等琢磨透他家公子的信跟甘宁降江东的关系呢,过甘宁和他两人就已经成了敌对阵营了。再加上黄祖那老头儿,脾气又倔又硬,暴躁非常,你跟委婉好听的说避祸的事,他都未必听进去。要是直接告诉他:“甘宁跟你不对付,又对你手下情况了解甚深,他在江东阵营跟你打仗,吃亏的肯定是你”,这话一出口,旁的不用想,估计黄祖大耳光二话不说就扇过来。 萧图看自己说完,文进没反应,摸摸鼻子问文进:“你想到啥主意没?” 文进一挑眉:“公子早就有打算了。你到时候看着就好。” 萧图瘪着嘴,瞧瞧陆逊,又看看文进,发现几个人都没有告诉他的欲望,不由满脸沮丧,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去了。 可没几天,萧图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因为蔡威人不见了! 他开始几坛没见着人,还以为蔡威在屋子养伤,可是有一回他去蔡威房里请示事情,门一推,傻了:里头坐着的是陆逊!蔡威别说人,就是影子都没有! 萧图瞬时出了一身白毛汗:一个伤员,莫名其妙从战船上消失了!而且还是在他眼皮底下不见了的!萧图立刻不淡定了,他急慌慌跑去陆逊跟前:“怎么是你呀?公子爷人呢?” 陆逊挑着眉,满脸揶揄笑意,非常从容地回答他:“这几天都是我呀。怎么?在外头听不出来? 萧图都要内伤吐血了:“那……那……公子呢?” 陆逊眼睛一眯,不知道想起什么肃了脸色指着东边说:“已经走了!早几天之前就走了。林艺带着二十几个人跟着一道走的。” “不可能!”萧图摆着手,整张脸都要纠结到一处了,“我们战船一艘都没少!他们难道是跳江游走的吗?” 陆逊不跟他争,只是笑模笑样地说:“阿图,我觉得……仲俨回来,肯定会罚你!你这情报掌握不到家呀!连自家战船上有几条商船都心里没底?” 萧图脸色一变,额角跟着出了一层白毛汗:他说这几天怎么没见青衿在晃悠呢!开始时,魏延还蒙他,说青衿这几天忙着个蔡威治伤,累了可能就直接歇了。他还没当回事,反正饭菜是送到她房里去的,真有什么,她也会开口要求的。 现在想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青衿可能压根儿就不在船上! 陆逊瞧着神色变幻的萧图,默了一会觉得大约逗趣够了,就站起身跟萧图说:“明天到夏口!穿我将令,把中军战船的主帆降下,换成黑色主帆!” 萧图傻眼:黑帆?主桅杆挂黑帆,那是只有这艘船的船长死了才这么办的!蔡威又没死,这么干,也忒不吉利了! “那个……伯言啊,这是不是有些……” “萧图,你要违令?”陆逊眼睛一眯,收了嬉笑,表情肃穆地看着萧图。 “属下不敢!”萧图头一低,拱手对陆逊应了声诺,然后话也不问,拉门就走。 两日后船到夏口。 不出所料,夏口渡头江东战船一溜排开,横锁长江。中军主舰,铁钩银划的“周”字大旗赫然在上,魏延看着前方拦道的一排战船,面色肃然地问陆逊:“这架势……伯言有几分把握?” 陆逊正望着前头的中军船兀自沉思,听到魏延这话后低头苦笑了下:“仲俨这差事交代的……他还当真是看得起陆某啊!” “若事由不济,我会带人强行渡江。”魏延面色不变陈述道,“只是这样一来,就算能破了前头这道防线,你也可能会……” 陆逊温雅地笑了笑:“依势而为即可。我那里无妨。再说,周公瑾原本就不是为了跟咱们开战才锁的江面。仲俨一叛出荆州,能投奔的无外乎邺城曹孟德和江东孙权。周公瑾此举多半还是要拦截仲俨,软硬兼施,让他跟兴霸一样归顺江东,顺势收编咱们带出的荆州水师。” “江东攻江夏,所统兵马多为陆上步兵。水师吗?前头这些可能就是整个江夏战局参战的所有江东水师了。在江上跟咱们硬碰硬?他也未必能占多少优势。所以,文长但看事情有异,可直接出兵水战,不必顾忌重重。” 魏延没说话,看着陆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逊笑着眨眨眼,然后猛地一转身,对亲兵命令:“泊船。放舟。” 江东主舰上负责瞭望的卫兵在看到远远一串的战船接近时,眉目已经展开:都督交代的果然是对的,这蔡仲俨还当真是往东走夏口了!但再仔细一瞧,卫兵傻眼了:黑帆?怎么会是黑帆呢?难道蔡仲俨死了?不对呀?我们只听说他中箭受伤,没听说他不治身亡呀!不成,这里头得有猫腻,要赶紧回报大都督。 瞭望卫兵蹭蹭蹭从瞭望塔上爬下来,急匆匆往中军帐里赶。赶到地儿,行礼后把事情详详细细一说,正想着大都督怎么着也得给点惊讶反应呢。结果他们家上司连眉头都没抬,依旧神态从容,不紧不慢地打着棋谱。小卫兵很感慨:到底是大都督啊!瞧这涵养,绝对泰山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典范! 周瑜厅里汇报以后,只给了四个字批示:“再探再报。” 卫兵不敢怠慢,赶紧又出门瞧情况去。 不大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跟周瑜说:“从他们中军战船上下来一搜小舟。正向着我军所在驶进。” “可看清舟上何人?” “想不太远看不甚清楚。依舟形大小来看,当不会超过三十人!” 周瑜手下棋谱顿了顿,转过身吩咐:“无需阻拦,让他们过来。” 卫兵得令后老实巴交地退下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带着一身月白色便装的陆逊进了周瑜的中军大帐。 结果他领着人刚一进来,卫兵就愣怔了。扭头瞧瞧周瑜:嗯,他家都督生了一副好样貌。面如白玉,目似点漆。咋一瞧是个和气温润的读书人。偏偏生了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不言不语就能透出刀锋般的锐利果决。 再转脸看看身边的陆逊:这年轻人也生了一副好皮相。也是一副如玉面容,眉目疏朗,气度俨然。温和里带着英气,儒雅中添着刚劲。倒和他家都督看着有五分相似。 小卫兵有低着头在陆逊和周瑜之间偷偷扫了扫,然后胆大妄为地琢磨着:这俩人会不会有啥亲戚里道的关系? 可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呢,他就听周瑜开口说了句:“下去吧!”他就只好又老实巴交地退出去。 等他走远,陆逊才收回打量周瑜的目光,对着周瑜拱手:“在下林艺,久仰周都督大名。今日缘到此间,特来拜会。”得,这孩子连真名都没报备。 周瑜低头笑了笑,像是完全不在乎陆逊姓甚名谁一般,直接单刀直入问:“蔡仲俨现在何处?” 陆逊手指指魏延他们中军船所在方向,神色哀恸:“公子过长沙时为黄忠箭矢所伤。加之身处江山,伤口复发,已经……” 周瑜眼中眸光一闪,没说话。指指一旁的坐席示意给陆逊:“林将军请。” 陆逊谦逊着连道不敢,待看出周瑜坚持后,才一副为难模样的坐在下首。 周瑜赞赏地点点头,自己坐回座位后目光锋利如刀地看着陆逊。 陆逊低着头,脊背挺直,双目微垂,看上去一副恭敬本分又不失体面气度。只是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却依然微微握拳:周公瑾此人,不可小觑!他后头的话还没讲出来,这种目光之下,他就已经觉得自己快装不下去了。 周瑜拿眼神刷刷了陆逊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指指陆逊面前案上的茶盏,又端起手边的茶盏冲陆逊示意:“将军可习惯品茶?” 陆逊“诚惶诚恐”地执起茶碗,“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狠灌了两大口,忽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无措地看向周瑜,略带腼腆尴尬地说:“林艺粗陋之人,让都督见笑了。” 周瑜笑了笑,轻轻吹了吹碗中茶叶,似漫不经心般说道:“陆将军都能算是粗陋,瑜实在想不出江夏还有哪个算得上文雅了。” 陆逊执杯的手一僵,再抬头时是一脸困惑无辜:“周都督怕是认错人了,在下林艺。” 周瑜淡淡笑了笑也不跟他辩解:“蔡仲俨已经不在船上了吧?” 陆逊眼角一挑,脑中神思电转。片刻后周瑜就听陆逊一反之前诚惶态度,以非常坦率地口气说:“确实不在船上了。” 周瑜微微一愣:猜到是一回事。得到证实是另一回事。打挂黑帆起,他就没信蔡威是死了这种鬼话!那帮跟蔡威一道出来的人,既然能跟着蔡威哗变反叛,可见对蔡威是忠心耿耿。没道理蔡威因伤中箭死掉之后,他们一点仇视反应都没有。最可能是回师返航,归罪黄忠,血战长沙!而不是像现在,面上“哀悼”不已恨不能随其西去,结果船接着顺溜而东,照常航行。 “好一招金蝉脱壳!”周瑜眼盯着陆逊由衷赞叹道。 陆逊微笑颔首,紧接着回了句:“却是比不得周都督妙手离间!” 周瑜一愣,随即朗声大笑:“林将军此来,不是就为了告诉周瑜说:你的计谋败露了吧?” “林某此来,不过是问周都督借道而已。”陆逊挑眉轻笑。哪怕就是两人都心知肚明陆逊用的假身份,却也都保留一份默契:陆逊不承认,周瑜就顺着话茬说他是林艺。反正没人能证明。 周瑜闻言屈肘拄额,偏着头看向陆逊:“襄阳水师精锐,瑜已垂涎多时。” 陆逊似笑非笑:“恕林艺直言:都督现在于水战之上似乎……并不占优。” “呵,那也未必。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林将军胆识灼见,着实让瑜佩服。若能得林将军长留江东,也算一桩美事。” 陆逊眼睛一眯:“荆州旧事未远。周都督用人还需谨慎为之。” “荆州非江东。孙氏非刘氏,瑜亦非黄祖。” “那林艺该多谢周都督抬爱。只是在下听闻:攘外不嫌安内,夫腹心未平,难以图远。都督远来江夏,于江东消息往来难免滞后。都督安知此时的江东不是昨日的荆州呢?” “若如此,那林将军就更该留在瑜船上,与瑜一道商讨江东之事喽。” 陆逊挑起了眉梢,站起身一摊手,一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样子。 周瑜玩味地笑了笑:他可不信他会这么快妥协。他还是觉得他有后招在。 果然,陆逊在摆了会儿姿态以后,苦笑着跟周瑜说:“实不相瞒,周都督。林艺跟现在中军舰的掌权人并不算和睦。都督便是留下林某,恐怕林某也未必能起人质作用。” “哦?”周瑜面色不变,像是相信,又像不信。 “当然,若都督执意要留林某,林某也无所谓。毕竟和孙姑娘安危相比,林某贱命一条,不值一提。” 周瑜手指微微抖了抖,当机立断不在于陆逊纠缠人质事,而是转移话题到:“蔡仲俨离开荆州,投奔何处?” 陆逊立马会意:“绝对不是邺城!” “可也未必是江东!” “五年以内,蔡仲俨不会踏足江东一步!再多的话,呵……恐怕林某就是说了,都督也未必会信!五年时间,够都督平山越,定腹心,荡内寇了。五年之后,恐怕得看形势而为。都督也知道,乱世之中,纲常崩坏。君臣父子也有反目之时,更莫说是一纸盟约了。” 周瑜挑了挑眉:“还有呢?” “只要是水上我部可涉及处,江东往来民船商船必平安无虞,绝无贼人洗掠。” “哦?”周瑜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似乎对陆逊开的让步条件,并不满足。陆逊闪了闪眼睛,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质清单:“来时舟小,带的礼物亦是不多。往周都督笑纳。”说完陆逊就把礼单递了过去,周瑜接过后,随着扫了一眼,沉吟片刻后,终于对门外亲兵说:“送林将军。” 陆逊闻言,如蒙大赦。在绷着精神给周瑜行了一礼后,转了脚跟,跟来人头也不回地出了舱门。 第二百六十八章 随心欲江东抢亲 待他走后,周瑜才仔细扫着礼单,看过一遍后,把单子递给亲卫:“撤回封锁。然后,把这些全部充作军资。” 亲卫愣了愣,心想:这些是给您的吧?真要是…… 可他毕竟没傻兮兮问出口,而是拿了礼单去传令了。 周瑜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兀自陷入了沉思。等他手捏着棋子,把桌案敲了半刻钟后,他到底还是站起身叫了人:“速速回去江东,面见主公,就说最近时日务必要看紧小姐!万不可让她轻易落单,或者随意外出!” 来人听了一头雾水,迷迷糊糊地出门,想了一会儿惊出一头冷汗,也不敢怠慢,直接找了小舟,就往江东急赶。 可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早已经出发的蔡威。 他都不知道,现在江东治地吴城已经出了他家都督最担心的变故了。 在吴城最有名的酒楼客栈福满楼内,一堆客官闹哄哄往四散奔逃,楼梯处,蔡威苍白着脸色,拿剑横在孙蘅脖颈处,眸光锐利如刀,而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其实蔡威的剑并没有真的离孙蘅多近,而且执剑的左手也在微微发抖。他身侧是林艺跟青衿十几二十个人兵器在手,警惕非常地看着四周,他身前的孙蘅却是气愤非常,脸色涨红,胸膛起伏。 蔡威不用看就知道自己身前人表情如何。他低着头看着孙蘅,杏眼眨了眨,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是轻轻地推了推她,孙蘅就不得不跟着他一起步下楼梯。在楼梯口处,是江东张绍亲自带领的宿卫营,各个弓箭上弦,目光不善地看着蔡威等人。 “蔡仲俨,你想干什么?”张绍横眉立目地看着蔡威动作,语气咬牙切齿。 蔡威笑了笑,提着气,大声说道:“张大人难道没有眼睛?蔡某在劫持人质呢!” 张绍被他话噎的喘了喘:“放开侯府小姐。你要什么,随你开口!”(作者注:东吴孙权称王以后,孙蘅才算郡主。这时候她还只是普通的侯府小姐。) 蔡威垂了下眸,没有立刻答话。可是他身前的孙蘅却觉得他几乎把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让她想动弹都动弹不得。 孙蘅咬着牙,恨不得踹蔡威两脚! 这个人,引她好奇,引她松懈,引她动心!可在她动心之后,他人又离开去了荆州。从那以后,她就只能跟他靠几个月一次书信联系着。她以为这样也挺好,反正他说他在荆州待不长久,那她就等着他来江东。 可是结果呢? 结果他在荆州哗变了!他都不知道她得到消息时有多担心!日不敢言,夜不能寐,时时煎熬,人都要崩溃了。然后呢,然后她接到消息说他受伤了。这心就更得一下子提起来,再也放不下。 等到今天,她在门房处收到她曾给他的缎带,便是喜乐满满了整个心房,连想都不及多想,便奔了福满楼。 他都不知道,她在看到他满襟鲜血,一脸苍白,虚弱无比地靠在床榻上时是什么感觉! 整个脑子都一片空白! 可他还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笑!还柔情满满地低声唤她:“……尚香。” 她都要气死了! 可是没等她发难,他的人就来回报楼底下张绍带人为了福满楼,像是冲着他来的! 孙蘅记得那个叫林艺的人说完这话就目光不善地瞧向她,连带着屋内所有人,都满脸怀疑地看着她:他们以为,是她把他们消息泄露给张绍的! 她回过头,望着已经衣装周整的蔡威,声音平静陈述:“不是我。” 他回了她什么? “我知道。” 但是下一刻,他就“噌”的一下拔出了手边佩剑,在她难以置信地目光里,三尺青锋,就这么直直地横在了她的脖颈处,剑柄,握在……他的手里。 孙蘅脸僵了,随即而来的就是冲天愤怒和被骗的耻辱不断在胸口涌现。她眼瞪着蔡威,发现他无动于衷后,开始对着他一言不发的冷笑。然后就涨红着脸色,任由他推着她出门:她不反抗,她倒要看看他要干什么?她还要看看,他到底预备拿她怎么办! 蔡威打算拿她怎么办? 在外人眼里是蔡仲俨劫持江东的侯府小姐,并且拿着利剑,逼迫张绍,让他投鼠忌器,退出了福满楼,并且在大街之上,也是缓退缓行,意态嚣张之举,简直可恶至极。 可是在离得蔡威较近,又深知蔡威身体状况的青衿眼里,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家公子这会儿已经是脸色惨白,冷汗重重。若不是要拿着架子硬撑,恐怕当即晕倒过去也是可能的。 别人不晓得,她可是清楚的很:蔡威自打来了江东这几天,压根儿就没顾得上好好休息,整天净琢磨事了。加上他伤势没收口就执意东来,日夜兼程不提,但水上航行,条件简陋,也不利于伤口痊愈。低热来来回回,伤口亦是崩开几次,看眼前情形,不用想,青衿都知道这会儿的蔡威,绝对是在靠着意志死撑! 就在各人各怀心思的时候,那边的张绍已经不耐烦了。他先是遣人去汇报给孙权,紧接着开始下令封锁各个路口,屋脊高墙之上埋伏弓箭手,单等着蔡威去往那条死路上走。 蔡威笑了笑,看着张绍,手下一用力,孙蘅脖子上出现一道红痕。蔡威忍着疼吸了口气,对这张绍大声道:“张大人,让你的人下来吧。你看,蔡威胆小,稍稍一吓唬就会手抖。” 张绍被他动作吓了一跳,顿住脚,不敢再往前走:“你要怎样才能放人?” “二十匹快马,一辆马车。等我到了地方,自然会让你们小姐自由。” 张绍眼瞪着蔡威,最后狠心咬咬牙,答应了蔡威请求:他现在就求蔡威手稳一些,别再往孙蘅身上划刀子了。 其实蔡威自己在那一剑划完以后,整个心都揪疼起来了。虽然他很精妙地控制了力道,那一剑,只是微微擦破点皮,稍稍露了点血,即不会留疤,又能让张绍有顾忌。但是蔡威低声还是忍不住问孙蘅:“疼了?” 孙蘅不理他,下死力狠狠瞪着他! 蔡威合了合眼,遮住孙蘅近乎仇视的目光。抬起头,继续等着张绍那边的反应。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林艺那里忽然除了点小变故:林艺不知何时手里也抓了个昏睡不醒的人。据林艺说,这人是在变故突生时,别的福满楼人都在往外逃窜,就他一个不仅不逃,还面色不变地继续吃喝,林艺由此断定这人气度过好,若帮张绍,容易坏事,所以就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一个手刀下去,把人砍晕了。 这会儿在大街上,被初冬寒风一吹,那人醒了!睁开迷蒙蒙地双眼来回望了望,最后定格在蔡威和孙蘅身上。偏偏头,眨眨眼,摸着小塌鼻子露出一口黄牙小声嘿笑。 青衿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林艺让他闭嘴。 林艺抬起手,刚要再把他打昏扔掉,就听这磕碜男人自来熟地跟他道了句:“哟,你们主子,小两口闹矛盾呢?” 林艺不动弹了。转看向蔡威,目露请示:这丫眼睛也忒毒了。别是个大德圣贤吧? 蔡威一时疼的狠了,神智有些不太清醒,而是寒气吹人,低热又起。加上自己刚才对孙蘅那些举动,心里担忧事后,孙蘅反应,所以他脑子转的比平日慢了些,迷迷糊糊地就跟林艺下了个命令:“绑了。带船上。” 林艺得令后从怀里摸出一个不知道干嘛使的带子,刷刷记下,把人捆了手,然后又为防挣扎叫喊,连带着嘴里也堵了团手帕。 这一切都是在大街上进行,不远处张绍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举止气的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现在倒是没功夫管那个被绑的长相有些对不起百姓的男人到底为啥看着有些眼熟了。现在张绍就暗恨:马车怎么还不来?马匹怎么还不来?赶紧到了,让他们放了尚香小姐,赶紧走人! 等到张绍的人把蔡威要的东西都带过来的时候,蔡威已经把自己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孙蘅身上:刚才出来时压着她是怕两军混乱伤了她;现在把重量放她身上,则是因为蔡威自己身子支持不住。只能靠着孙蘅的支撑了。 孙蘅对此微微蹙了眉,挣扎两下,刚要扭头向后看看,就被蔡威抬手按住了肩头。力道坠落时大的有些出乎意料。孙蘅咬着牙,又把头望向正前方。然后,她眼尖地看到正快马加鞭往这里赶的孙权。 “二哥?”孙蘅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然后扭头沉着声,跟蔡威说:“我二哥来了,趁着现在他还没到,你走吧。我不会让他……” 蔡威轻咳了两声打断孙蘅接下来的话,凑到她耳朵边声音带了丝虚弱,只是语气还是笑意满满:“尚香,你以为……我来是为了干什么?” 孙蘅闻言一愣。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蔡威就已经抓了她胳膊,把她整个人塞进了马车。孙蘅气恼地蹙了眉,正要探身往外,就被随后进来的蔡威一把摁了回去。 “你……”孙蘅脸色涨红,气愤地瞪着蔡威。 蔡威合眸靠在了车壁上:“你说,你二哥下令放箭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孙蘅绷上脸,扭头不去理他。 蔡威见此苦笑了一声,无言地低下头。 外头的林艺在见到孙权来时,眼睛一亮,想起蔡威交代的事情后,眼珠儿转了转,对已经快到近前的孙权拱手大声道:“吴侯,我家公子此来江东,一无伤人之过,二无为祸之心。不过在贵城福满楼逗留几日,怎么就劳动吴侯和张大人如此大动干戈了?” 孙权刚刚赶到,还没弄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呢,就被林艺当着无数百姓和将士的面劈头问了这么一句。不过孙权反应也够快,他直接勒了马,扬鞭指着蔡威所在的马车冷笑道:“好一个一无伤人之过,二无为祸之心!蔡仲俨纵人行凶,劫持舍妹。孙某不过带人接人罢了,这就是所谓大动干戈?” 林艺眼睛眨了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孙权这算是把蔡威劫人的事说出来了吧?这样……不算没完成公子交代吧? “告诉蔡仲俨,孙某不会为难他,只要他放了舍妹。” 林艺偏着头指指四周弓箭上弦的宿卫营:“吴侯,诚意如此?” 孙权眉头皱紧,手一抬,弓箭放下,围堵消失。 林艺对孙权欠了欠身:“吴侯放心,孙小姐千金之躯,我们必然不敢怠慢。只等到安全处,自然会放孙小姐自由。” “我怎么信你?” 林艺挑着眉,及其狡猾地回答:“为侯府小姐安全计,您现在只能信我。” 孙权手握成了拳头,最后“啪”的一声按上了马鞍,语气里带着极端的决然:“蔡仲俨既然能让荆州两个公子平安回去,想来也是言出必行之人。孤信他这一回,希望,他不要让孤失望。” 林艺笑了笑,坦然地回过神,对驾车的弟兄做了个赶路的手势,然后一行人就向着吴城城门而去。 身后孙权眼睛眯起:“跟上!” 张绍闻言立刻招手,让人马紧随其后:老爷现在心里有一层隐隐担忧。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从他得到消息说蔡威来江东劫持孙小姐开始到现在,张绍觉得自己这里的每一步都好似被人算计好了似的。蔡威来江东悄无声息。蔡威劫持侯府小姐惊动一方。蔡威劫人后,他立刻得到消息,带人赶来。可是蔡威却连福满楼都没来得及撤出。这些事情单看一件,没什么。可连在一起,层层巧合却让张绍一股寒意上心头。他现在一点也不敢怠慢,带着宿卫营将士,紧紧跟在蔡威部后方,打起了十分精神,看着蔡威他们下一步行动。 等蔡威他们出了吴城,直接向渡口赶去时,张绍终于豁然变色,他赶在蔡威带着孙蘅登船之前跑到孙权面前:“主公,请速遣水师尾随其后。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孙权怔了一下,随即像想通什么关节一样豁然变色。他匆忙叫过一个亲兵,低声命令道:“着吕蒙速领水师,封锁江面,不得有误!”吩咐完,孙权转过身,看着已经准备登舟的蔡威说道:“蔡仲俨,我江东之前一直对你礼遇有加。望你这回,信守承诺,切莫做了背信弃义之事。” 蔡威脸色依旧带了份苍白,只是手中的长剑依旧横在孙蘅脖颈处。孙蘅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面色,除了她微微收紧的拳头在泄露她心底真正的波澜,从面上压根看不出,这姑娘正在被心上人拿剑指着脖子。 “那是自然。只要吴侯守诺,蔡某自然也是乐意放孙小姐自由的。”听声音,蔡威还是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句话说出来得费多少力气。 “那你还不赶紧放人?” “吴侯见谅。现下蔡威是在江东地界。此时吴侯若是存心针对蔡威简直易如反掌。蔡威胆子小,还是不敢冒这个险呢。所以,还得委屈孙姑娘,等我们离开江东境内,再放她回来!” 孙权眼睛瞬间就眯缝起来,看着蔡威神色不善:“蔡仲俨,莫要得寸进尺。” 蔡威毫不示弱:“那就请吴侯在长江之上放行。” 孙权死死握住了拳头:投鼠忌器,投鼠忌器。他现在就是投鼠忌器!他恨不得让人乱箭射死蔡威,可是又怕流矢无眼,伤了他自己妹妹。他想要吕蒙带人拦截蔡威,可是却发现只要蔡威手下不放人,吕蒙就是真拦住他,也是拿他没办法。左右为难,孙权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答应让蔡威出城的条件了。 “三日。孤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以后,若你不放人回来……蔡仲俨,你可休怪孤翻脸无情。” “好。我答应你。只要那时候孙小姐能找到回来的路。” “这不劳你费心!” 孙权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蔡威,然后把目光投向孙蘅,面有愧疚:三天,只有三天。名声和性命间,他已经给她妹妹选了后者。闺誉算什么?他孙权的妹妹便是成了寡妇也不愁没有人娶。三天之后,他一定接她回来。那时,她是怨他也好,是恨他也罢,他都受着。 第二百六十九章 乱世情长相守艰 另一边蔡威在得了孙权允许后,立刻在江东一众将士仇视和愤怒的目光里带着孙蘅和随他而来的二十余人上了小舟。顺带那位可怜的不知名丑男,也被林艺揪拎着,丢到了舟上。其实,他这一路都是被林艺提小鸡一样提着的,连上马赶路那会儿,林艺都谨慎至极,把人扛在马背上,都没敢解开他身上绳子和嘴里手帕。 那男人等上了小舟,看着船开离岸边,才抽着冷气,皱眉挤眼地坐直身。“呜呜”两声以后发现没人理他,转转眼珠后,摆了个“我倒霉我认栽”的表情,就相当识趣地闭上嘴巴,挨靠船舷去了。 青衿和林艺几个现在还在警惕孙权那边会不会突然放箭,所以没心思理他。蔡威则是在上船以后,赶紧扔掉了佩剑,拉着孙蘅胳膊到里舱给她找药上药去。 结果进去以后,人刚站稳,孙蘅就一把挣开蔡威手掌,声音冷冷地说道:“放开!” “别闹!”蔡威轻斥了一声,扭头看看孙蘅,又固执地执起她手腕,继续拉人往里走。 孙蘅又开始挣扎。 蔡威眉头皱起,缓缓转身,盯着孙蘅轻声问道:“你可是在怨我?” 孙蘅闻言,微微一笑,随即毫无征兆地抬起右手,“啪”的一计耳光扇在了蔡威脸上,然后紧望着蔡威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只恨你!” 蔡威顿觉浑身一僵,左胸处晕开一道火辣冰寒的痛意,远胜过孙蘅刚扇他的那一巴掌。他微微地弯了弯腰,似乎想缓解这道疼得他差点儿喘息不过的痛觉。只是考虑到身边还站着孙蘅,又不认输地挺直了脊背,只是脸色白了白,看向孙蘅的目光也趋于复杂。 孙蘅毫不示弱地与他瞪视。 良久,蔡威才缓缓松开孙蘅的手,低着头,语气里带着被掩饰着的期待和小心翼翼:“你……其实是不愿的?” 孙蘅收回手,扭头不去回答。 “呵……好,好!”蔡威杏目里光芒骤然黯淡,退后一步手撑着桌案,“既如此……林艺!靠岸送客!” 林艺和青衿听到这话,同时傻眼:我去,公子爷,你玩我们呢?我们大老远来了,就为了未来夫人的事呢,现在人都到手了,你再让我们送回去?这……这……太不像您了,您老什么时候有过这高风亮节了? 青衿和林艺互相对视一眼,掀开帘子探头看进来,搭眼一扫,俩精明人立刻就发现屋内奇怪气氛: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有点儿剑拔弩张呢? 当然剑拔弩张,孙蘅在听到这话后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再给蔡威一个耳光,然后狠狠地骂他一顿:凭什么?这个人,算计了她,又拿她威胁了哥哥,在江东耍了一通以后,如今又要若无其事地说一句:送客!他当她是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物? 孙蘅很气愤,她在上前一步来到蔡威面前后,在蔡威眼中闪过希冀之光时,抬起裙裾,对蔡威狠狠踩了一脚:“蔡仲俨,你混蛋!” 说完,孙蘅也不管蔡威反应,直接头也不回出了房间,连门口青衿阻拦都没拦住。 青衿和林艺无措地看看蔡威,再看看孙蘅,最终还是青衿问出口:“公子,你看这……” “咳咳……咳……”蔡威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压抑着汹涌而出的咳嗽,对青衿无力地摆摆手,“我这里无碍。去看看她吧,多带几个人,看好她,甲板浪大危险,别出了岔子。” 青衿抿抿唇,担忧地看了蔡威好一会儿才跺跺脚,扭头去追孙蘅了。 她这里刚一离开,蔡威立刻就跟林艺说道:“林艺,过来扶我一把。” 林艺一愣,慌张张过去,把蔡威搀到一边坐榻上,目光往下一扫,脸色骤变。蔡威一身玄色衣裳,前襟早已湿透。只是颜色相近,看不出来。想来他自己也早知道了。 “公子,你……”林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蔡威什么好,只能恨恨地咬咬牙,“我去叫青衿回来!” “不用!”蔡威立刻出声喝止,“船上只青衿一个女儿家,还是陪着她比较好。去找绷带,不要声张。” 林艺绷着脸应了诺,然后表情阴沉地去找伤药绷带:他现在就希望青衿能追赶上孙蘅,然后跟孙蘅说说情况。那小姑奶奶若是一冲动现在真要下船靠岸,搞不好他家公子就真下令掉头,把人送回江东。 另一侧青衿到底还是在孙蘅闯进一间空房,要关闭房门之前找到了她。孙蘅姑娘那会儿已经被气的满腹委屈,正躲在空房里流眼泪呢。 青衿找到她,轻轻地递过去帕子。孙蘅沉默地摇摇头,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刚要擦擦泪,忽然又想起了这方帕子的来历,赌气地把帕子丢在了一旁。直接拿衣袖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 青衿看着无声失笑:明明都是两个聪慧人,可是一遇到对方,偏偏就变得蠢笨了不少。可见,就算明透多智如斯,也未必能堪破这个情字。 “孙姑娘可是在恼我家公子算计江东之事?”青衿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轻轻开了口。 “是!”孙蘅倒是坦率,一点没有遮掩意思。 青衿先是一愣,紧接着笑了笑:“那你想过他为什么费尽周折也要如此吗?” 孙蘅不说话,开始低着头狠狠绞帕子。仿佛那帕子就是它原来的主人,现在正在她手底下受尽欺凌。 “看来孙姑娘是知道的了。”青衿看向孙蘅动作后,眸中一派了然。 “孙姑娘知道荆州一些人如何评价我家公子吗?蔡仲俨此人行事骄狂,为人狠辣!惯会杀敌无形,刀不刃血。可是……他一个这么样被人评价的主儿,却甘愿为你深入虎穴,以身犯险,受了你一掌一脚,未做丝毫抵触反应。” “那是他该的。”孙蘅咬着唇,愤愤地回答。 青衿笑了笑,不去理赌气中的孙蘅:“孙姑娘,你只看到他肆意妄为,祸乱江东,却不知道……公子他自小便机灵聪明,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没有人能欺负到他的份儿……可是他若要真心对一个人好,也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断然不会让那在乎的人受上半分委屈……在来江东之前,我们是反对的。他的伤……情况很不好。低热总是不退,伤上收口也慢。我们都担心,他这般贸然来江东会出意外,把他自己搭进去。” “我们拦不住,只好由了他。他到江东其实已经好几日了,之所以今日才去见你,不过是因为前几天,他实在是……这么说吧,你今天能见他,是他刚刚自昏睡中醒来的。” 孙蘅手下动作微微一顿,但紧接遮掩过去,像无动于衷继续听青衿说话。 “其实,这么一番波折下来,你也已经猜到了是他在做鬼。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带你走的。只是……”青衿说着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是如果你不愿。他便能舍了安危,甘冒奇险。再回程返航,把你送回吴城去。” 孙蘅抬起头,起身推窗扫视着江面:“二哥会命人封锁长江,若三日后,我回不去,他一样是要有杀身之祸。” “且眼下,他叛离荆州,却未立刻投降一方。我猜,他是要离了中原,跳出局内,好好观望中原势态了。待局势明朗,他会选择哪一方,谁人知道?江东,说不定在不久就会与他对阵沙场。” 青衿眉一挑:“所以,孙姑娘是想告诉我,你是孙家的子孙,必然以江东利益为重?你害怕将来公子跟江东开战。” “是。”孙蘅毫不避讳,“我害怕。我如这世间诸多女子一样,希冀父兄良人能和乐一堂,希冀子孙后代能太平安逸,希冀心有所归,归处安泰。” 青衿沉默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孙蘅的问题。或许,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这么苛刻奢侈的愿望,能否真的实现,答案只有天知道吧? 孙蘅见她不说话,扭过头来,淡笑着望着她:“你不是来劝说我去向你家公子服软的吗?怎么现在不见你开口了?” 青衿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非是劝说,只是陈述实情而已。孙姑娘,自建安二年楼上一瞥后,我家公子便已经是你的俘虏了。俘虏啊,他亲口承认:命都是你的。你又何必再疑心他?” 孙蘅脸色僵了僵,手攥着帕子,不再出声。 青衿站起身,拉开门:“三日之内,陆将军会带人来江东境内,走水路。吴侯便是锁了长江也不会办出两面作战的蠢事。所以,你担心的公子杀身之祸的问题基本不存在。您现在若是要靠岸下船,才是真真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呢。”青衿说完,也没再去看孙蘅反应,只低头默默关门,离开了此处。 之后的三天里,孙蘅和蔡威基本是两不相见。孙蘅是因为听了青衿的话,一时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面对蔡威。而蔡威则是被青衿勒令卧床,不是到了要命的关口,不许再到处乱跑,不然,他这辈子就甭想在拿箭握弓了。 蔡威万分郁闷,即见不了孙蘅,又没法出门,只要闲来无事没事找事,跟林艺打劫回来的大丑男唠嗑。 其实先开始,蔡威是不太乐意跟他说话的:任谁对着一个一张嘴就满口黄牙的人都会觉得心里不舒坦,何况蔡威这随身带着手帕,算是有些洁癖的男人。 可是林艺不管这些呀,他一口咬准了这个男人眼睛刁毒,脑子机灵,在船上待几天肯定把情形摸索个差不多,放他回去许会坏事。倒不如杀人灭口。然后林艺就带着这些建议来请示蔡威了,蔡威眨眨眼,想了一会儿才知道:哦,原来还有一个人没见呢。成,那带来这里,我看看,若真如你所言,就投江里去吧。 林艺乐颠颠跑去带人,回来后跟青衿邀功说:“我看我聪明吧?我给公子找了个事情做,他就不用躺床上烦闷了。” 青衿白他一眼,没见过谈杀人灭口还能算是正经事的。 可后来青衿也没想到,这男人竟然没被灭口,也不知道他跟蔡威聊天聊了什么,反正等他出来时,两人已经一个士元兄,一个仲俨兄的熟络起来了。 青衿傻着眼,不明所以。问蔡威,那是谁?怎么跟公子这么熟悉了?别是什么卧底眼线之类的吧? 蔡威失笑地摇头:你说那人呀?庞统庞士元。什么眼线?他呀,不过是一个往江东碰了壁。想往荆州,又因为荆州被我所累,不得已暂停脚程的人。虽然这人有时候说话有些不太着调,可是,人很通透。算是一方大才。 青衿偏头:“你打算留下他?” “干嘛不?” 青衿蹙眉急道:“可您不是想咱们将来去海上吗?去海上还留这么一个人要什么用?” “去海上啊。可去还是怎么了?你说将来咱们:内有文进,外有庞统,路上有文长,水上有伯言,情报有萧图,护卫有林艺,连后勤都有你青衿。便是到了海上,也不是轻易可欺的。” 青衿愣了愣,被带的有些跑偏:“那……您干吗?” “我?哎呀,我养伤啊。这个伤不是很重吗?所以得好好养几年才行。” 青衿一下子无语了。扭头不理蔡威,直接去找孙蘅聊天了。 第三天的时候,还待在屋子里孙蘅一大早就看到了原处江面驶来一排排战船,当先的一艘,主挂黑帆,似乎是出了丧事。可是给她送饭来的青衿见了这艘船,眼睛立刻一亮:“伯言将军他们到了。孙姑娘,您想好怎么办了吗?” 孙蘅浑身僵硬地看着越发驶近的船只,良久才吐出一句:“他当时……是怎么过来公瑾哥哥那一关的?” 青衿诚恳地摇头:“这是伯言将军的事,青衿并不知晓。” 孙蘅低头苦笑了片刻,再抬头,看着青衿:“我要去见你家公子。” 青衿闻言脸上绽放一个笑容,心里暗暗舒口气:总算松口了。她这两天过的不容易啊! 等孙蘅进蔡威房间的时候,蔡威正在跟庞统下盲棋。蔡威很不厚道地跟人家下象棋盲棋,可怜庞统,才刚刚学会象棋规则,连棋盘都未熟悉,就得被迫跟榻上养病的蔡威一起说些“炮四进六”“车平进四”的话来。 孙蘅进来还是庞统第一个看见的,在扫了眼孙蘅以后,跟蔡威诡笑了两声,轻言道:“啧啧,谢天谢地,你们可是要和好了?你终于不用再拉着某家来下棋了。” 蔡威没理他,只定定地看着孙蘅,眼睛不眨,身子不动。 青衿瞧着模样暗暗着急,还没等她开口提示些什么,就被庞统神经兮兮拉扯到门外,紧接着“吱”一声把门合上。 “你干什么?”青衿气恼地等着庞统。 庞统冲她做了个噤声地手势,然后指指屋里:“你听里头情形不好你再进去说话不迟。现在,好歹得给人家两口子留出些空闲来。” 青衿不甘愿地闭上嘴,然后眼瞪着庞统,支楞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屋里孙蘅站在榻前:“你好些了没?” 蔡威愣了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小心试探着问:“你……不恼我了?” 孙蘅垂了眸:“江夏战事未平息。江东兵力外调,你的人又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让二哥因为我一个把江东水师再拖进泥沼里。” 蔡威眼看着孙蘅,小心地拉了下她的手,这次没被甩开。蔡威放心了:这是在说实话交心了。她是真的想通了。 “我这么逼你,你真不恼我?” “恼。”孙蘅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当真那几天回去,让你去送死呢。” “其实……”蔡威抬头瞄了眼孙蘅,忽然有些心虚地说:“其实伯言替我向江东提过亲了。” “哈?”这回轮到孙蘅愣怔了,“提亲?什么时候?向谁?” “几天以前,连带聘礼一道递给周公瑾了。”蔡威说这话时眼睛闪过一道狡黠之光。“提亲的帖子是用小字加写在礼单里头的。初定也已经下了。周公瑾可是代人收下了。” 孙蘅绷起脸,“啪”的一下拍在蔡威手上。面色不善。 蔡威一见此状,立刻跟着解释:“聘则为妻奔是妾。我这情形,恐怕是没法光明正大向江东下聘了,可是又不忍心委屈了你,只好如此行事。” 孙蘅手指动了动,脸色趋向和缓,最后还是把脑袋靠上了蔡威肩头:“若是将来,你和……江东……” “五年之内,我保证不踏足江东半步,这是我跟周公瑾的盟约。” “之后呢?五年之后呢?” “……若真有那一天,蔡威向你保证,会倾尽所能保全江东人事……我会……少造杀业……” “我能信你吗?”孙蘅自蔡威怀中抬起头,拿一双如水双瞳望着他。 蔡威脸上浮起一丝淡笑,手抬起拢上孙蘅肩膀:“尚香,你已经别无退路了。” 孙蘅一怔,顺着蔡威的手劲又依回他肩头:“所以,你要对我好。不然,我会狠狠的报复你。让你后悔你招惹过我。” “命都甘心给你,怎舍得不好好待你,让你有机会报复?” 第二百七十章 管蔡姻缘宿业缘 颍川蔡府今天很热闹。从一大早开始,府里下人就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今天是他们家姑娘出门的日子,当家老爷和老太爷连带当家主母和老夫人都从几个月前开始张罗这天的细节。一家子人,就只一个姑娘,上下娇宠,从姑娘几时起床开始算起,把姑娘在家里要过的礼仪,在家里要鼓捣的事情甚至连他们家姑娘从闺房到大院要走几步路都掐算的仔仔细细,然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交代给底下人。 一众下人听几个主子嘀咕这事嘀咕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是挨到正日子这天,总算能松口气了:要再不成亲,不是上头娶孙媳妇的管家抓狂,就是该地下干活的仆役抽风了。 这天从天不亮蔡家宝儿就被人从被窝里叫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上妆穿衣,然后又被陈倩揪着耳朵灌输了一堆注意事项:总结具体意思就是,迪儿是个好孩子,人家虽然比你小,但是知道让着你,你嫁了人不比在家里,可千万记得收着点儿! 宝儿瘪着嘴,满脸的不以为然。顶着厚重的礼冠垂眸嘟囔:“娘,到底谁是你姑娘?奶奶说二姑母出嫁时,她都哭了整整一宿,现在女儿出嫁也没见您哭,净见您教训女儿不要委屈您女婿了。您一点都不疼宝儿了!” 陈倩闻言咬咬牙,没忍住还是在女儿小脑瓜子上狠狠点了两下:“你跟你二姑母能一样吗?你二姑母嫁人的时候,从小到大加起来总共才见过你二姑丈一回。你姑丈性情是好是歹都是听人家说的。你呢?迪儿那孩子可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他性情跟他过世的父亲十足十的相似。你嫁他,只会被他宠成作威作福嚣张样儿,断不会被他欺负了去。” 宝儿抿起嘴,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暗淡了脸色。 陈倩见此微微一愣,推推女儿肩膀,小声问道:“怎么了?怎么脸色忽然不好了?” 宝儿委屈地嚼着帕子,好一会儿才嚅嗫着说道:“他说……他说……他想成亲后去……去许都。” 陈倩脸色一变:“迪儿说的?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你阿公知道吗?” 宝儿点点头:“阿公知道的。阿公还说……说他有乃父之风。他是同意的。他是同意他成亲后去许都投奔曹公去的。”宝儿说着声音开始染上几分哽咽,把脑袋埋在陈倩怀里,委委屈屈地抽搭:“可是……可是我不想他去的。他去了,肯定会像他父亲一样,投奔疆场的。” “前段时日,二姑母不是来信说曹公要兴兵讨伐袁尚了吗?袁尚和袁熙远在乌丸,若要讨伐岂不是要远赴柳城?柳城塞外之地,天寒地冻,常人去了,便是什么不做意态闲适地呆着尚且有染疾之忧,况且他要行军打仗,岂不是更危险?” “娘,我害怕。我怕他会就此一去不回。” “我不想像婆母那样,每天……每天跑到大门前,对着北方一站便是一天,望眼欲穿,不见归人,任谁看了都心里泛酸。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她等的人已经不可能回来了,唯独她不知道……唯独她不相信。” “她不让阿迪立牌位,她季季都做着新衣裳,她逢年过节都托人往北方送信。她……她一直以为他还在……她一直假装他还在!” “娘,宝儿不像过这样的日子!宝儿不想没日没夜,提心吊胆!不想年年岁岁,自欺欺人!娘……宝儿害怕!”宝儿说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心里委屈和恐惧,扒着陈倩的衣服,失声痛哭起来。外头站着的喜娘一听到里头动静赶紧跟进来劝道:“姑娘先别哭,这还不到哭嫁时候。等管家人进门迎亲的时候,您在哭不迟。” 宝儿哪里理她,照旧在陈倩怀里哭的稀里哗啦。陈倩开始还能边思考应对之策,边琢磨安抚女儿,等到了后来见女儿怎么安抚都安抚不下来,又想想自己姑娘将来若真如现在亲家母一样,不由得悲从中来,也跟着急掉眼泪。母女俩于是一起抱头痛哭。喜娘跟旁边的陪嫁婆婆和丫头就在一边跟着劝,劝来劝去,哭的人没劝住,几个陪嫁倒是跟着一起哭了。 于是整个屋子在管家迎亲队伍来之前都在哭哭啼啼好不悲切。等到管家迎亲的人来了,忙的昏头转向的蔡平蔡清几个一回头,发现受礼的那位当娘的不在,施礼的闺女也不在,只好赶紧派人把娘俩从屋里请过来。派去的下人一进屋:嚯,新嫁娘妆还花着呢。啥也甭说,姑爷都到了,赶紧补妆,误了吉时,说啥都晚了。陈倩闻言立马擦了眼泪,摁着自己姑娘肩头郑重其事的交代:“宝儿,你听着:不管你乐意不乐意,这次你都要同意管迪跟你父亲的想法。因为这是他父亲留在他心里的结,你得让他自己去解开。不然他会惦记一辈子。你便是把他栓在了家里,也未必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安稳踏实。他可能会恼你,会怨你,他家回想,甚至会恨你。宝儿,你明白了吗?明白母亲的意思吗?” 宝儿抽着鼻子,边“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边闷声闷气的点头答应:“宝儿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陈倩把女儿搂在怀里,抚着她脑袋,“乖宝儿,赶紧收了眼泪。迪儿已经来了,你要好好的,漂漂亮亮出嫁。” 宝儿眼一眨,抿抿嘴,扭头冲着自己丫头赶紧给我补上妆。我得漂漂亮亮嫁进管家。” 屋里又是一通忙乱。等到宝儿收拾完毕,外头媒人都快急上房梁了:知道蔡家姑娘娇养架势大,却不想架势这么大。没过门就敢把自己夫君晾旁边半个时辰。再扭头看看那新郎官:嚯,他倒是好涵养。不急不躁,不焦不气。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从头到尾都挂着淡淡的和悦笑容。等到蔡家姑娘被人搀扶着来到礼厅的时候,刚还是笑意满满的星目里又盛上了宠溺之色。一旁见多识广的媒人见此,心里瞬间了然:怪不得新娘子敢拿乔呢,原来是对新郎官有恃无恐呀。 管迪和宝儿在司礼的唱词里,拜父母,别亲友,然后送嫁出门。 蔡家宝儿在将出门槛时,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趴在自己哥哥蔡清肩头,哭的昏天暗地。把一旁的管迪给心疼的手足无措。在一边一个劲儿地说:咱们还回来,过两天就回来。你不乐意,以后就是都在蔡家住着。 宝儿那边听着眨眨眼,似乎在考虑这话的可行性。还没等她考虑清楚,她阿公就已经出声呵斥:迪儿,你糊涂了不成?哪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家出嫁的姑娘住娘家的?迪儿,你这万事由着她的毛病得改改。不能她想怎样就怎样! 管迪听罢立刻低头认错,趁着没人注意时候溜到宝儿身边对她耳语:你别担心,岳父大人的话,我选着听。 宝儿闻言噗嗤一笑,随即又想起这是在婚礼上,得严肃,不能随便作怪。于是赶紧绷上脸。然后又接着想到:阿迪那么好,那么疼她,可他成亲后却要执意去战场了。她知道,所有的事他都能依她,唯独这种事,他不会随着她。可她偏偏就是担心的这事。他没走,她就开始害怕他回不来了。 宝儿想起这个又是一阵酸楚上心,刚压抑下去的泪花瞬间重新凝聚,“啪嗒啪嗒”一滴一滴落的好不欢实。管迪一见,又开始心疼地发慌。走在前头不时回头张望,好像觉得自己特对不住自己新娘子一样。 倒是一旁的喜娘见识过宝儿哭功厉害,替宝儿在管迪这里打圆场说:这是新娘子孝顺,不舍得家里,哭嫁呢,是好事。 管迪蹙着眉,要信不信的样子。等到宝儿进了婚车,哭声渐渐平息,他才把眉头展开,长舒口气,心里想着:可千万别再出岔子了,他可受不住一场成亲起起落落。一辈子拢共就一回,他还是盼着太平点儿好。 可是老天爷没听到这心里话。等一对新人到了管家的时候,喜娘司礼等人开始准备新人拜堂的事,可是一切完毕,却发现当婆婆的公孙夫人不见了。 管迪和宝儿被吓了一跳,宝儿一把掀开面前珠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找。” 于是一众人又开始忙忙碌碌找公孙琴,屋里屋外,墙内墙外,东院西院,都翻了一遍也没见着人。眼瞧着太阳都要往西沉,良辰吉时,眼看着要过去,万分焦急的管迪忽然灵光一现:“派人去北城门外的官道上看看,母亲说不定在那里!” “哎哟,来不及了!公子,便是能找回夫人,再折回来时间也晚了。” “谁说时间晚了?”宝儿扒着眼前珠帘,“哪个规定拜堂非得在家中?” 喜娘一愣:“这……不在家中在哪里?哎呦,我说姑娘,我的小祖宗,您就别闹了,赶紧……” “阿迪,我们去找娘亲,来不及的话就在城门处拜堂。你可同意?” 管迪深深地看了眼自己妻子,最后握起她的手,重重点了点头。然后小两口就不管喜娘阻拦,给祖母伯母打过招呼,急匆匆往北门赶去。 北城门处,公孙琴一身新衣,怀抱着一袭做工精细的男式外袍,踮着脚神情焦躁地望着北方,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听到后头响动,公孙琴回过身,诧异地看着一身喜服的儿子儿妇:“你们怎么来这里了?不是今天拜堂吗?赶快回去,你父亲和我一会儿就到。” 管迪和宝儿同时僵了僵,管迪强笑着来到公孙琴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柔声说:“母亲,回去吧。我跟宝儿还等着您呢。父亲这里,我派人看着,他一来,就接他回去。” 公孙琴点点头,有些纳闷有些沮丧:“他到底是被什么绊住脚了呢?怎么就连自己儿子的成婚礼都来不了呢?” “父亲想是公务繁忙吧。”管迪低着头,声音含糊。 公孙琴又点点头:“是了。他是挺忙的。你子龙叔叔也没有来,想来是和他一道呢。” 管迪笑着应和:“对。母亲说的极是。” 一旁的宝儿见此实在看不下去,她很冲动地一步向前,挡在公孙琴面前。可是张张嘴,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管迪瞧着她,对她微微摇头,宝儿装作没看到。扭身对公孙琴说:“娘,爹爹来不了,咱们回去肯定错过吉时。要不,我跟夫君就在这里对着北边拜上三拜,权作对父亲作拜吧。” 公孙琴愣了愣,随即绽开一个笑容,拍着宝儿的手说:“这点子好,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还是宝儿聪慧。迪儿,我看宝儿说的对。你父亲不来,你跟宝儿就对着北边拜一拜,全作拜他了吧。” 管迪抿抿唇,手下紧紧握着宝儿,声音缓缓地答复自己母亲:“好。我们对北方拜父亲。” 公孙琴瞬间就笑开了颜,接过管迪手里的衣服,站在北边,带着满足而依赖的笑意,仿佛她身边就站着管休一样接受着儿子和新妇的叩拜。对于这叩拜是否合理,是否会招人诟病,甚至宾客是否会质疑,她都不甚在乎。或许,在她看来,这个家,有丈夫,儿子,儿媳,就算完整了,就算足够了。 管迪成亲的第三天,随宝儿一道回门。在拜见过长辈后,管迪跟蔡斌蔡平提起了投许都事。 蔡平当时低下头,蔡斌则目露复杂地看了看他,最终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起身出门了。 “你若是想去便去吧。只是要记得活着回来。你母亲这样的情形有一个就够了。你不能让她没了夫君,再没了儿子。那会要她的命。”待蔡斌出去后,蔡平如是说。 “还有,宝儿还年轻,我不想让宝儿做第二个她。你若是身有不测,我会命宝儿改嫁。” 管迪低着头,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对蔡平这话,他什么花里胡哨的保证也没说。只是在良久以后拱起手,对蔡平道了句:“谢岳父大人成全。” 蔡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底不禁又生感慨:像,真像!连这举止都像他父亲。看着温润,实则执拗,认准了的事,便是千人阻挠,也一定全力以赴。他怎么就认识这么一对父子了呢?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蔡平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管迪自然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回去之后把决定又告诉了宝儿一遍。宝儿僵着身子,开始一言不发地给他收拾行李。公孙琴则在一边细心地指点吩咐:她有过这种经历,甚至在梦里曾经无数次的回放过这种经历,对于参军行军要带的东西,早已经烂熟于心。 那天晚上,宝儿在榻上妩媚热情,仿佛妖物一样缠着管迪。管迪动作温存耐心,像是在朝圣一般,轻柔虔诚地吻过宝儿的每一寸肌肤,抚过她的每一寸纹理。 云散雨歇时,宝儿靠在管迪怀里,似睡非睡,一语不发。好一会儿,她才忽然执起管迪左手,对着管迪左腕狠狠咬了下去。管迪猛抽了一口冷气,咬着牙,一声不吭,忍妻子下口。 等到宝儿尝到自己口中的血腥味儿了,她才轻轻张口,放开管迪。 “这是我做的记号。你是我的,便只能是我的!就是阎王爷也不能把你收走!” “百年之后,只能是我死在你前头!这样我才不会为你伤心难过!才不会……” 宝儿话没说完就被管迪吻住了嘴唇,管迪动作依旧轻柔,在亲吻的间隙,宝儿迷糊糊听到管迪说:“花了近十年光景才娶你到手,我怎么舍得你伤心难过……” 几天以后,管迪终于还是离开了颍川。北上许都。 临行前,蔡平把一封信交给他,让他带给蔡妩。信里的内容是什么,蔡平没说,管迪便也不问。公孙琴同样有信交给他,只是管迪看着信上的署名,心里一片凄楚涌出。他听到母亲如此交代他: “战场刀枪无眼,迪儿,你要当心。” “跟随曹公去讨伐乌丸千万要记得带我给你备的那些丸药。你外公曾跟那些外族打过交代,他们塞北那里,缺医少药,一旦病倒,就再难站起来。” “若是见了你父亲,告诉他也万事小心。我有按时吃药,家里也有宝儿照应呢,要他不用挂念。” 管迪对这吩咐一一点头。然后扭头看了看路尽头:那里宝儿没有出现。她的原话是:我才不去送你,才不会让你看到我伤心流泪。这样你就会一直惦念着,才会一直想着,要平安回来,找我质问究竟! 那个别扭的傻姑娘,这会儿肯定已经在家里哭肿了眼睛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郭家二子有抱负 管迪和家人在颍川依依惜别的时候,郭嘉跟蔡妩也在招手告别。 跟往年一样,郭嘉一到秋天就要跟着曹孟德许都邺城两头奔波,本来蔡妩也是随着郭嘉行程,带着孩子来回跑着玩的。可是今年夏天的时候,她才怀里她跟郭嘉的第三个孩子。对比一下郭荥年龄,再看看蔡妩这几乎快把胃吐出来的害喜反应,全家人立刻就把这隔了十年才来的小魔星奉成祖宗待遇。别说让蔡妩赶路了,就是她平常在家,没事溜达着散会儿步,郭嘉都紧张兮兮派人跟在她后头,唯恐她摔了跟头。 左慈那老头儿也是打一听说蔡妩有了身子,立马现身邺城,在围着蔡妩转了两个圈以后,揪着胡子,老神在在地断言:“这一胎肯定是个女娃娃。” 蔡妩白了他一眼,手捂着小腹万分警惕:“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生过。再说了,你就是说的对,她真是个女儿,我也不许你整天围着她,把我女儿祸害了。” 左慈闻言气咻咻瞪着蔡妩:“我是说那个吗?老道儿是在算你什么时候生下来而已。跟你说正经的呢,孩子现在也怀上了,等到生了以后,赶紧把药续上。别又推三阻四。” 蔡妩嘟着嘴,满脸不以为然地嘀咕:“我这几年没吃,不也好好的。没什么毛病嘛。你这老道儿净会危言耸听!” “我危言耸听?老道儿会危言耸听?”左慈横眉立目望着蔡妩,一张老脸全是控诉之色,“想老道儿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识人相面,会五行八卦。铁口神断,童叟无欺。你居然说我危言耸听,我告诉你妩丫头,我这可不是吹的,我这算命平金幡可是……” 蔡妩吐吐舌头,垂着眸,任由左慈嘀嘀咕咕,自己则开始走神,一脸憧憬喜悦地给女儿想名字去了。 结果她这边没想出来,得到消息赶紧回家的郭嘉倒是匆忙忙从曹孟德府邸回来了。 左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见郭嘉就不顺眼(他好像打一开始就没顺眼过)。在眼瞅着郭嘉围着蔡妩傻兮兮呵笑以后,终于受不了,噼里啪啦骂了郭嘉一顿。 郭嘉被训的莫名其妙,但转眼看到自己媳妇儿在一边偷笑,郭嘉又立刻释然了:恩,能让媳妇儿笑笑也不错。挨骂就挨骂吧。反正不疼。 骂完了郭嘉之后,左慈心情舒爽了,扭头出门,开始找他徒孙去。 老爷子现在对两个徒孙很有兴趣,尤其大点的那个。据说郭奕在那年给郭照和轲比能送亲的时候,到了鲜卑,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怎么着就挑得马超跟轲比能成亲宴会比武过招了。轲比能勇武彪悍,在鲜卑一族绝对首屈一指。而马超一身功夫原本不弱,加上又在许都摔打磨砺几年,更是渐趋臻境。两人一上手,围观大众就一阵叫好,拳来脚往近百回合,愣是没分出胜负。等到旁边看官都看乏觉得这一回两人肯定平局的时候,马超却是接到郭奕手势信号,骤然发力,一脚把轲比能给踹躺下了。 鲜卑几个侍卫赶紧急慌慌上前扶人,几个看出端倪的精明人更是对着亲卫耳语:注意警惕,一有变故,立刻动手。不比跟他们客气。当然更有目光深远的:这事不简单,这是在震慑。大汉由如此人物,我们当真能南下中原? 可是被当前踹了一记窝心脚的轲比能却完全没当回事。他在站起来以后操着流利的汉语对马超表示:孟起兄好功夫,轲比能输了。 马超被他这一拜,倒是忽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这个人虽然讨厌,但却不失磊落。 马超那会儿刚要开口,谦虚一下,道上句承让什么的,就见一旁的郭奕挤过来,端着碗烈酒跟轲比能说:“大人亦是好气度。郭奕敬大人。” 轲比能看了看郭奕,记起这是他夫人的弟弟。很给面子接了酒,不带犹豫地灌下了肚子。然后烈酒上头,好一会儿发蒙发昏。 旁边的郭奕丝毫未觉,也端着一个酒碗跟他对碰,然后也是你喝一杯,我就跟着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 灌完一坛,轲比能还好,郭奕醉了。 醉了的人会干什么? 酒后胡话?或者酒后真言!郭奕应该属于后者! 他一副哥俩好状态拉着轲比能胳膊,声泪俱下跟轲比能痛诉:姐夫啊,我这个姐姐命苦呀,小时候战乱跟我们失散,八岁才找回来!受罪可受了不少,我们家最疼的就是她。我爹娘可是偏心得呢,您瞧她嫁妆,看出来了吧?知道她有多重要了吧? 姐夫您可千万别让她受委屈。你知道我爹娘有多小心眼儿吗?尤其是我娘,她要是知道我姐过的不好,哪怕闹到曹公那里,也肯定会把人要回来。你也不想到时候丢个媳妇儿吧?你丢不起的……你丢不起人的! 轲比能眯缝着眼睛看着醉醺醺的郭奕,他有些怀疑:这小子最后一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怎么他听着这么刺耳?而且这话说的,这是敲打吧?这其实就是敲打吧! 轲比能有些郁闷,转念一想自己调查所得,郭照又确实是受过苦的,他心里又泛出一丝疼惜。蹙着眉,思考好久,他终于决定对郭奕刚才的挑衅和糊涂视而不见。就当这是小舅子难为人的一道必经程序了。 可是事后,曹彰却是在送亲使团里把这事前因后果嚷嚷开了。细心的一琢磨:行啊,郭奕。你爹当年整孟起也是打完以后灌酒,你这同样招式呀。不过你爹是灌醉人家,你是自己装醉呀。但看效果,好像不错哟。好好加油! 于是郭奕在回来以后,就被曹孟德以不着痕迹地形式微微提拔了:本来跟曹昂当军司马,现在去做中庶子了。倒恰巧补了回家成亲的司马懿的缺。 这次去许都,郭奕自然得跟着,郭嘉更不必说。至于郭荥?这小家伙现在乐于一切跟军事有关的东西,打知道邺城要对袁尚他们用兵开始,他就每天天不亮就跑出门去,转悠一圈以后,再拽上睡意朦胧的曹冲、周不疑往校场跑。 蔡妩对自己小儿子这行为是表示反对的,在她看来小孩子,都还在长身体,用不着那么早起来,该有充足休息时间才对。所以开始的时候,蔡妩专门派了人,盯着郭荥按时作息,不许偷懒不睡觉。可没多久蔡妩就有了身子。恶心干呕头昏目眩,害喜害的相当厉害,颇有精力不济,自顾不暇的感觉。所以她对郭荥自然监督少了。 没了当娘亲的管束着。当爹的那个又是个会惯孩子的。他大哥郭奕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可他自己也是个跳脱不定性的,让他看着郭荥还不如让郭荥自己顾自己让人安心呢。所以郭荥就跟出笼小鸟一样,天天往校场军营里凑。不光他自己凑,他还拉着同伙一起下水,于是曹冲跟周不疑就算首当其冲,遭了池鱼之殃。 曹冲还好一些,反正他从小就被郭荥这不同寻常的“军事情结”给祸祸习惯了。可周不疑就有些可怜了。小周先生才来邺城不久就被曹孟德召到曹冲身边做伴读去了。本来这事挺好,但是若这位陪读的公子身边有个脑回路明显异于常人的义弟的时候,这事情就有些……反正在相处过一段时间以后,周不疑觉得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见曹冲这哥俩儿了,最无力的事也是遇见这哥俩。从小被称神童,周不疑想,怎么着自己的心智都该属于中上水平,可为什么对这俩人,他愣是揣摩不出他们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先不说外人眼里那位聪慧仁慈,懂事受礼的六公子会经常有事没事扮下弱不禁风,躺在榻上哼哼唧唧装病不去上课。就是那个据说是沉默寡言,作风严整与其父完全不同的人的郭家二公子也让他觉得万分出乎意料。 周不疑开始见郭荥的时候就是觉得这是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小孩儿,行事低调,不张扬,不爱说话,连表情都很少变。嗯,反正乍一看,这孩子会显得有些木讷,跟他父兄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可是后来相处了一段时间,周不疑才知道他之前看到的那都是假象!假象! 眼前这小子他是轻易不开口,但只要开口绝对一针见血!他是不怎么爱笑,可是绷着一张脸,以无比正经无比郑重的口气吐出几句让人听了啼笑皆非地话时,感觉更让人抓狂。他行事是低调,那是因为轻易没什么事情能激起他的热情。要是件件桩桩都如行军打仗一样,周不疑肯定郭荥绝对会如现在一样,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热忱和难以言喻的恒心,每天凌晨时候就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跟点到应卯一样到他或者曹冲那里,把人从被窝挖出来,绷着张脸,郑重其事地给两人通知:“去校场或者去先生那里。” 周不疑就纳闷了:这小子哪来那么好精力?他怎么每天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提曹公对哪里用兵,他就俩眼放光,满脸兴奋? 同样发现这问题的自然还有蔡妩。她就觉得自己全家都没什么舞刀弄枪的主儿,就是郭嘉跟郭奕,也是脑力劳动,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怎么到了郭荥这里,他别的没兴趣,就喜欢提枪上阵,真刀真枪了呢?你说战场能是好玩的吗?刀剑无眼,一不小心会把小命儿玩没了的! 蔡妩很担心,觉得这不是啥好现象。私底下她揪着郭嘉袖子开始跟郭嘉嘀咕:“你说……咱们荥儿是不是太野了?他怎么会老想着去战场呢?你有时间跟他说说,战场凶险,可不是他想的那么美好,只有荣耀和功勋的。” 郭嘉一只袖子被蔡妩抓着,另一手腾出来轻轻地抚揉着蔡妩的小腹,跟没听见蔡妩说话一样柔声问:“今天还恶心?吐的还是那么利害?头还晕吗?” 蔡妩靠在他肩上,边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回答句还好。边按了郭嘉的手,把郭嘉脑袋扳过来,正对着她说:“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 郭嘉挑着眉轻笑:“这不奇怪。” “哈?什么?” “荥儿对战场有热爱不奇怪。,外甥肖舅。阿媚,你不是说威儿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蔡妩闻言身子一僵,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胸口又生出一股闷意,紧接着那种熟悉的恶心感也泛了上来。蔡妩挥开郭嘉的手,捂着嘴跑到外间一声声的干呕起来。 郭嘉赶紧跟着出去,边心疼地给蔡妩拍着后背,边拿水递着帕子道,:“好些没,舒坦些没?” 蔡妩揉着胸口,脸色泛白。就着郭嘉的手才站直身子,刚抬头,眼前就一阵阵发黑。顿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来,冲郭嘉摇摇头,声音带了丝虚弱:“没事儿了。” 郭嘉伸手搂过蔡妩肩膀,半扶半抱地把人安置到里间榻上。 蔡妩无精打采地倚靠在床头,眼睛雾蒙蒙的眨着。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郭嘉坐在她身边,弯腰低头,吻了吻蔡妩额角问:“刚才是想到什么了?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蔡妩嗯了几声,然后垂下眼角,手绞着被子:“奕儿幼时咱们尚在颍川,他跟在你身边时间多些,他性子像你也是自然。可荥儿……他小时候你都常年随军在外,反而是我影响他比较多。还有威儿,威儿从小也是跟我处的时间最长……” 郭嘉听罢嘴角一勾,把蔡妩搂进怀里轻笑着道:“阿媚,你是在自责吗?” 蔡妩手抚着小腹,瘪着嘴不去抬头跟郭嘉对视。 “我不想的。我从来没说过战场好玩的话,可是……”蔡妩说话间就像被人蒙了巨大冤屈一样,泪珠一下就凝上了杏目,抬起头,声音也变得哽哽咽咽,“奉孝,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母亲,也不是个好阿姊……我不知道怎么教孩子。不知道怎么……” “阿媚。”郭嘉开口打断了蔡妩未完的话,倾着身,心疼地吻干蔡妩眼角的泪珠,良久才看着蔡妩轻叹一声,“这与你无关。阿媚,这是他们的选择。” 蔡妩困惑地抬起头,望着郭嘉,满眼不解。 “阿媚,他们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郭嘉开口,声音很柔地跟蔡妩解释,“他们不愿意靠着家里的封荫,只做府邸的二公子,将来的二老爷,更久以后的二太爷。他们想靠自己,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这是他们自己的独立之路。” 蔡妩眨眨眼,似信非信地样子: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这时代长子和次子之间的差别。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摊到自己身上时,又是另一回事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奕儿的话,只要他不犯大错,现在府里的所有,等郭嘉百年后就都是他的。荥儿可能就比较辛苦,他若是不像待在父兄萌荫下做个混吃等死二世祖,就只能跟他小舅父一样,自己打拼,扎扎实实给自己挣一分基业。 虽然郭荥现在未必能理解到这个层次,可他爹却能看到。而且瞧郭嘉那意思,他其实是赞赏小儿子做法的,甚至蔡妩都怀疑,郭嘉私底下是在鼓励郭荥这么干,不然就凭曹孟德治军之严整,校场军事重地,若无郭嘉提前跟曹孟德打了招呼,便是练兵的将军跟郭嘉关系再好,也断不可能把郭荥曹冲他们放进去的。 蔡妩神色变幻,正满腹纠结地思考两个孩子未来呢,就听外头秦东到了门前:“大人,主公遣人,召您速往丞相府议事。” 第二百七十二章 阴人技术甥舅同 郭嘉眉头一蹙,蔡妩也是微微诧异:这半下午议的哪门子的事?难道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了? 郭嘉站起身,看着蔡妩担忧的脸色,拍拍她手说道:“放心,不会有什么的。我去主公那里若是晚了,你就先睡下,不必等我。” 蔡妩点点头,强撑着头晕下了榻,替郭嘉拿了一件厚实的外袍递给他:“晚了天凉,你把这个带着。晚饭我让厨下一直给热着。”说完蔡妩又觉得不妥,把衣裳从郭嘉手里接过来,打开门转递给外头的秦东,“给你家大人拿着。回来的时候记得给他。” 秦东眉角抽搐地看了看自己手里东西,心里暗暗估摸道:从丞相府到郭府,总共就隔那么一条道,这衣服真的……能用得着吗? 可是抬起头,再看看蔡妩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秦东又敛了眉:夫人让拿着那就拿着吧,大不了当大人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 郭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亲卫的反应,勾了勾嘴角什么也没表示,只是叫了杜若,让她好好照看着蔡妩。然后才带人往曹孟德那里赶去。 蔡妩在院子里目送着他们离开,正要抬步去花厅,眼前就泛起一阵晕眩。蔡妩赶紧扶住杜若,手撑着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舒缓这种感觉。 杜若手撑着蔡妩,满脸的欲言又止。等把人搀到花厅后,杜若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姑娘,杜若记得在颍川怀大公子的时候,您害喜也没这么厉害,现在这样……要不,叫阿信来瞧瞧?” 蔡妩摆摆手,撑着额头说:“不用了。没什么大事。哎……岁月不饶人,年龄在那摆着。也就你,还是如当年一样叫我姑娘。实际上,我哪里还能如年轻时候一般?当年怀奕儿时,我还不到二十。现在,奕儿都……” 蔡妩说着偏过头,像是想到什么,表情古怪了一番,然后又蹙起眉,满满纠结表情。 杜若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敢随便多问,杜若发现她家姑娘这次有身子以后,跟之前都不太一样:她脾气变的很柔和,跟姑爷也不会再胡搅蛮缠,只是喜欢东想西想的习惯还是没改多少罢了。 杜若那天陪着蔡妩发了半下午的呆。到晚饭时候,郭奕他们回来了。蔡妩边张罗着开席,边不时探头看着外头,暗暗琢磨:怎么同是议事,奕儿这么早回来,他却还不见人影呢? “父亲和文若伯父等几个人被丞相留下府邸继续议事了。” 蔡妩回过头,看着拿着筷子正对自己食案上东西挑挑拣拣的郭奕:“单独议事?奕儿,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郭奕表情一滞,停下手里动作,端正坐好看着蔡妩说:“娘,轲比能给丞相来信了。” 蔡妩手一抖,就听郭奕继续道:“同来的还有阎柔派来的使者。” “都……说了什么?” 郭奕抿抿唇,跟蔡妩轻声道:“阎柔的使者说近期辽东海上从东海之上过来一支船队。中军船舰挂的是黑色桅帆,飘的是‘威’字大旗。” 蔡妩眨着眼,没反应过来:“他们船上死人了?不对,‘威’字旗,有姓威的吗?奕儿,别跟我绕圈子,赶紧跟我说说,轲比能来信都说什么?他有提到你阿姊吗?” 郭奕听罢,眼睛闪了闪,轻咳一声跟蔡妩说:“娘,父亲一直没跟您说小舅父的事吗?” 蔡妩身子一僵,扭过头,看着郭奕磕磕巴巴地说:“你说……阎柔使者说的……可能是你小舅父?可你小舅父不是……不是……”蔡妩“不是”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下文来。蔡威那年离开荆州动静之大,直接震惊南北。江东、许都趁时进军,从荆州瓜分好处的事也是天下皆知的。只是过后,蔡妩却没想到,自己弟弟没来邺城投奔曹孟德,反而带着人到了东海,占岛为王,据海为霸,在南北海上纵横,往来无阻了。 若光是这样,蔡妩也不至于太吃惊,反正蔡威出门在外这么些年,到底什么对他有利什么对他有弊他心里是门清的。就算是为了他手底下那些人的出路,蔡妩也不怕蔡威会一直在海上祸祸,而不选择招安依附。 可是依附谁,却成了蔡妩心里的一个结扣。因为在“荆州之变”不久后,江东就传来消息,说蔡仲俨横闯江东,劫持吴侯之妹,意态嚣张,可谓目中无人。吴侯震怒非常,出水师拦截蔡威于长江,据说蔡威当时受逼不过,把孙家小姐送还江东了,可惜孙小姐被惊吓过度,只回吴城便一病不起,只能卧床静养,连外客都见不得了。 周公瑾当时在江夏前线,听闻此事后,先是不明所以地望江兴叹一番。回过头来紧接着上书吴侯,全江东通缉蔡威。几乎一夜之间,江东所有府衙统统挂上了蔡威的通缉榜,悬赏数额之高昂,简直让人眼红嫉妒地抓心挠肝。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周瑜这榜文一出,东海上还真多了不少要逮蔡威回去领赏的人,商船,民船,军用船,应有尽有。蔡威部一时之间要面对蜂拥而至的“掠财大军:简直堪称焦头烂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蔡威的部队对这些人却手下留情的很。通常一场水战下来,他们都是只要退敌,绝不赶尽杀绝,再狠一点就是把船上财物留下,人马还是原样遣回。这样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连江东以外的人也开始盘算小九九了:蔡仲俨不过如此嘛。连去冒犯他的人都不敢怎么样,看来那个敢闹的襄阳一夜残损的蔡仲俨已经锐气尽失,不足为惧。没了气势收敛爪牙的老虎谁还会害怕?何况这张虎皮还价值千金?想猎虎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不光江东一地,连带许都,辽东,甚至荆州,益州等地都有蠢蠢欲动之人。 可这些人主意没打多久就偃旗息鼓了。因为徐州有个被烧坏了脑袋富豪,傻不愣登组织了一支船队,专门跑到海上跟蔡威叫板去了。当然他名义上还是打的“为民剿匪”的大旗,实际上他有没有讨好江东,得笔横财的心思,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他结局却挺让人震惊:船队上下一千七百余人,连带船工伙夫甚至佣人侍者,统统被斩首,抛尸海上。几十条船只,一艘未留,全部付之一炬。烧完这些以后,蔡威甚至还派人往徐州给当地县令带了句话:“蔡某不想惹事,但是也不怕事。管好你底下的人,若是再有这样贪得无厌的,蔡某不介意再多烧些东西。” 接信的县令都快被气疯了:这是挑衅!绝对的挑衅!凭什么他们江东人抓他,他就轻抬轻放?换成他们许都的人,就得了这么个身首异处,全军覆没,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下场! 县令很不平,连夜给邺城曹孟德写信告状:说蔡仲俨此人太过嚣张,留于海上说不定就会成为他们的隐患,所以,丞相大人,选择当机立断,围剿蔡威吧。 可惜这封信没到曹孟德手里倒是先走到曹昂那里了。曹昂面无表情看完整封信,转过头似笑非笑地问身边郭奕:“徐州现在是元龙先生在代天牧民吧?” 郭奕点头:“是陈元龙父子。” 曹昂眯着眼睛笑了笑,两根手指夹着书信往前一递:“此人私怨过重,心胸狭隘。” 郭奕不明所以地接了信,待看完以后,脸色几番变幻,最终瞧瞧书信署名:嗯,不认识。应该不是丞相心腹。再抬起头看看曹昂,郭奕试探性地问:“大公子意思是……” “谎报军情,子虚乌有。” 郭奕心中了然,收了信,眉目弯弯地笑道:“元龙先生代天牧民,必然会尽职尽责。” 曹昂手一袖,扬着下巴:“交给你了。” 郭奕眉开眼笑地谢过曹昂,回过头来就给陈登去了封措辞隐晦的信。写完以后顺带把那位县令呈来的书信也一道给陈登送了过去。没过多久,从徐州来的弹劾折子就跟雪片一样“哗哗”的飞到中书台。荀彧转手就把弹劾的事呈报给了曹孟德,曹孟德眯眼瞧着上头被弹劾的陌生名字,在脑子里搜罗了两圈才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想起这是位在他跟刘协之间一直狡猾的保持中立的大爷,拔掉他,换成自己人,对大局有利无害。 于是江东之外的人对蔡威用兵的下场就以一千多条人命加几十艘船只再加上一县之长长的落马为结局落下了帷幕。从那以后,再有要挑事的,往东海去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脑袋长得牢靠不牢靠,后台结实不结实!就连江东之人再去海上也提了份担忧:之前毕竟是得罪过蔡仲俨,他当时虽然放行,别是打算事后报复吧? 不过好在蔡威没那么卑鄙,对江东的人放走就放走了。他没再找人算账的打算。倒是江东以外,没那么幸运。路过海上的船只,碰上蔡威的船队,运气好些的是交个过路费,算是消财免灾。运气差些的,呵呵,不好意思,财物船只留下,至于人?蔡大爷发话了:没那么粮食养闲人,一人给块木板,游回去吧。 这般举止直接后果就是全天下都搞不懂蔡威到底想干什么了?你说你要讨好江东吧?没必要,人家还通缉着你呢?你说你要投靠其他地方吧,你又没顾没忌地劫人家商船民船,你……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呀? 就这事,曹孟德他们也商量过几次。曹昂是明白人,虽不知道蔡威到底想干嘛,但却很明智地选择了配合:蔡威不想人知道他跟许都方面的关系,那便都做戏到底,全装作什么也没有。 倒是曹孟德疑虑了些,可也还是压下了要围剿蔡威的建议,直接当蔡威是东海的摆设,采取无视态度。蔡威也算老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做的不算过分,就有事没事打劫给不顺眼的商船,然后带人到岛上练练兵,去岸上拉拉补给。 可是现在,他居然在曹孟德将要战袁尚时,把人马拉去了辽东。这举动,可把那头的阎柔吓了一跳,也来不及仔细思量,赶紧就派人给曹孟德送信:主公唉,您说来了这么位活祖宗,咱们怎么办吧? 曹孟德也疑虑不少呢。便是曹昂心里都有些困惑:他想干嘛?痛打落水狗?不对,他早前就有的是机会,不会等到现在。趁火打劫?不对,火还没烧起来呢,他打哪门子的劫? 爷俩相对着看来看去没猜出蔡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回过头召了廷议,正商量事呢,轲比能书信到了。打开一看,瞬间了悟:敢情这也是不知道蔡威要干嘛的主儿,来信隐隐晦晦地打听呢。不过这位段数高,他没跟阎柔使者似的直接问,而是很委婉很仗义地表示:我部唯曹公马首是瞻,鲜卑十万铁骑随时待命,听候差遣!得,这是直接上铁腕作风,打算好来硬的了。 轲比能书信看完,下头就开始嗡嗡一片,有人说:轲比能说的对,咱们对这么位主,就该主动出击呀。也有人在那建议:蔡仲俨这人,行事不同寻常,贸然出兵可能惹恼了他,还是静观其变吧。还有在那儿和稀泥地说:要不,咱们先找人去蔡威那里问问,看他到底是什么态度,是要战,还是要和呀? 曹孟德蹙着眉,看底下一众人讨论完毕,扭头看向正因避嫌而沉默不言的郭家父子,开口问道:“奉孝对此事可有高见。” 郭嘉垂着眸,扫了眼渐渐安静的人群,淡淡地开口说道:“蔡仲俨为人桀骜,行事骄狂不假,但若说他此时北上是心有歹意,刻意阻拦主公一定北方。嘉却是不信的。” “奉孝之意是……” “速返许都,定后方,整兵马,挥师北上。一统北方。”郭嘉眼睛不眨地说完这句话,就听到身周一片吸气和轻笑之声:奉孝说来说去,还是没说蔡威是如何打算的。 曹孟德也是无言失笑:“奉孝,你以为蔡仲俨会安然地待在原地,看着孤整顿军马,而不行动?” “他会有所举动,但绝对不会是对着咱们。嘉猜度,他最有可能从公孙度交涉,借道西进。” “公孙度以西?那是……袁尚待的乌丸?” “所以主公要快,要赶在蔡仲俨还没有彻底打草惊蛇之前北上行军,速定乌丸。” 曹孟德眯了眼睛,捋胡子沉思良久后抬头对众人说:“今日府议到此,文若、奉孝、仲德、公达跟文和留下,其余都散了吧。回去准备北征之事。。” 曹孟德这里留人议事,蔡妩那边就听郭奕把今天的情形给复述了一遍,听完以后,蔡妩有些不安。眼看着面前饭菜也顿时失去了品尝的兴致,在被两个孩子瞪视着蔫蔫地夹了几筷子以后蔡妩就索然地离开了饭桌。 第二百七十三章 汉臣节正令君危 等到晚些的时候,郭嘉从曹孟德府里回来。 杜蘅看着脸色阴沉,从门外大踏步走到花厅的郭嘉心里“咯噔”一声,壮着胆子小声问郭嘉:“老爷,可要传饭?” “不必。我已经用过了。”郭嘉挥手拒绝,扭头问杜蘅“你们夫人休息了?” 杜蘅摇摇头,恭恭敬敬地说:“还没。夫人晚上吃的少些,刚才说饿了。杜若姐姐便叫厨下做了碗荷叶清粥,才端进去。” 郭嘉点点头,抬步又折向卧房方向。 卧房里,蔡妩正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清粥,见郭嘉推门进来,抬了抬头,把剩下的半碗往前一推:“你吃了没?这个降秋燥的。” 郭嘉接了碗,屏退杜若凑到蔡妩近前,舀了一勺送到蔡妩嘴边,对蔡妩勉强笑了笑,问道:“听杜蘅说,晚上没吃好?可是恶心的厉害了?” 蔡妩摇摇头,拨开面前的勺子,仔细地看着郭嘉表情,最后笃定地说:“你有心事。” 郭嘉一愣,放下碗坐到蔡妩身边,搂着蔡妩的肩头,开始沉默不语。 蔡妩也不催他,安静地等着郭嘉自己开口。 等来等去,到她被睡意席卷,栽倒郭嘉怀里眼皮打架的时候,蔡妩才听到郭嘉声音微哑地道了句:“后日我会虽主公启程去许都。” 蔡妩睁了睁眼,扭头看着郭嘉:“这么快?奕儿不是说得半个月以后吗?” “等不了那么久了。”郭嘉头埋在在蔡妩颈间,语气发闷,“许都那边最近有些不安稳。” “不安稳?难道陛下又……”蔡妩坐直身子,有些担忧地看着郭嘉:她最怕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政治斗争。经常是还不知道哪里踩错就万劫不复,粉身碎骨了。 郭嘉轻笑了一声:“他?倒是学聪明了些。不过还是欠些火候。我最担心的,还是文若。” 蔡妩闻言蹙了眉:“文若先生?他怎么了?” 郭嘉搂进蔡妩,嗓音沉沉:“文若对汉室呀,总有股执着在……他最近跟主公之间分歧似乎也……今日府议之后,若非公达见机快,提前拉着文若告辞,恐怕文若会当着我们几个直接跟主公起了争执。” 蔡妩惊诧地长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搂着郭嘉后背安抚他:“没事的,文若先生可能只是一时没看开,他以后会明白曹公用心的。” 郭嘉苦笑了一下:“文若那人,死心眼儿的很。若要靠他自己看开,怕是比登天还难。” “不会的不会的。”蔡妩抚着郭嘉,连连摇头,“有你在一旁劝着,他好歹能听进去些。有公达先生在他和曹公之间周旋着,好歹能缓和些尴尬。” 郭嘉搂着蔡妩,良久才轻轻地叹口气,语气幽幽地说:“但愿如此吧。阿媚,我那些老友……本来所剩无几了,若是因为这个再丢一个,就太可笑了。” 蔡妩呼吸滞了下,反应过来后更紧地回抱着郭嘉:她知道他在说什么。郭图跟辛评跟随袁谭投降过曹孟德,后袁谭降而复反,郭图他们自然也是随之反了。只是后来袁谭为曹孟德所败,郭图辛评又拒不受降,曹孟德枭雄一世,对不能为己所用者,自然杀之后快。只是这动作太快,荀彧他们都来不及求情就被曹孟德在那天特意支了出去。等到他们回来时,两人已经被白绫了残生,早已气绝身亡。 郭嘉那天回家时,把自己关在书房,静静地坐了一夜。蔡妩望着书房里郭嘉清瘦孤寂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酸意。第二天,郭嘉才出门,蔡妩就抱着一坛美酒到他身前:“相识数年,相交一场,奉孝,咱们去两位先生坟前祭奠一下吧。” 郭嘉那时什么也没说,只执了她的手,默默地接过酒坛,牵着她上了马车。沉默无言地往郊外郭图的坟茔赶去。 接近墓地的时候,蔡妩远远地就看到了荀彧家马车也停在道旁。原来记着旧交的,不止有她家奉孝一个。只是到了近前,看着有些寒酸简陋的坟墓,蔡妩心中到底还是涌出一股苍凉:谁能想到这个小土丘下埋葬的位是昔日赫赫威名的邺城八大谋士呢?风华过,风流过,风光过,到头来,也不过风逝而已。一抔黄土,掩尽生前的荣耀和狼狈。余下的,只有他留给活人心里的念想和回忆而已。 三天以后,曹孟德带着人离开邺城前往许都。郭嘉自然在随行人员之中。 只是让蔡妩没想到的是,她这忙活北征事忙活的脚不沾地的夫君,居然在临行前一天把成沓的纸绢递到了她手里,满脸邀功表情地告诉她:“阿媚来看看,到底哪个好?” 蔡妩傻乎乎地接过来:“这都什么?” 郭嘉满脸笑意,一手撑着蔡妩的腰,一手护着蔡妩的小腹,眉目柔和声音低缓:“是给咱们女儿的名字。” 蔡妩眨巴着眼睛,展开一看差点傻眼:这纸卷摊开了差不多有三尺长。密密麻麻写的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纂字。蔡妩直不楞登地把东西杵到郭嘉脸前头,脑袋打结地磕巴道:“你想咱……姑娘……叫这么长名字?” 郭嘉先是一愣,随即栽倒在榻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蔡妩被他笑的莫名其妙,虎着脸嘀咕:“我又没有担心错。谁叫你想名字每回都想的那么不靠谱了?奕儿就不用说了,便是荥儿……荥儿那名儿怎么来你好意思再说一遍吗?” “是是……是我的不是。我这不是改了吗!”郭嘉说着坐起身捞过蔡妩,在蔡妩的瞪视中强压着笑意喘了两口气,才正经了表情说道:“此次去许都,明公想从许都直接转到乌丸,不在回邺城了。我算了一下,要真这样赶路,可能孩子出生时,我……又不能待你身边了。” 蔡妩身子一僵,拿着纸绢的手就这么直愣愣地停顿在了半空。 郭嘉心里瞬间泛出一阵钝疼,他把妻子手拢回来,把人紧紧搂在怀里:“阿媚,我……此去乌丸路途遥远,前后方通信艰难。你这身子害喜又害的那么厉害,我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就老是七上八下,比上战场还不踏实。” 蔡妩听罢轻声笑了笑,放软了身体依在郭嘉身上,牵着他手放在自己小腹之上:“奕儿和荥儿要是听到这些,肯定要怨你偏心了。你看,这小丫头还没出世,你就紧张上了。奕儿他们小时候可没这个福气。” 郭嘉眯起眼睛纠正:“我是更担心孩子她娘!” 蔡妩嘟着嘴故意曲解:“怎么以前就没见你担心我。现在一说我有身子,你倒是担心上了,你是不是就为了孩子才这么说的?” 第二天一早,郭嘉他们就离开了邺城。蔡妩这回没赶上出城送行,只在自己府门处给郭嘉父子念叨了两句,然后交代:“乌丸那地方地处偏寒,你可一定注意身体。还有奕儿,你也是。你爹看起公文,一忙活就废寝忘食,这不是啥好习惯,你可别学他。” 郭奕偏着脑袋,笑嘻嘻地跟蔡妩说:“娘,你放心吧。这回随行大夫里不光有惠民堂的那位,连华老先生也跟着呢。” 蔡妩眼一瞪:“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惠民堂那位?阿信算你兄长,你就是不叫师兄,好歹也要叫哥哥。” 郭奕耸耸肩头,满是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他娶走杜若姑姑的时候可没想着他是我师兄呢。” 蔡妩白了他一眼:这臭小子,跟他小舅真是一个德性。现在还惦记着董信娶杜若的“深仇大恨”呢。 杜若在蔡妩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云淡风轻地看着他家姑娘跟姑爷爷俩话别,仿佛全然事外。等到蔡妩一通交代完,到转身回府了,杜若又尽责地扶上蔡妩手臂,小心翼翼地带着人往回走:她可是记得姑爷临走前交代给她的话的:你一向稳妥,对前线的事情,该知道的让她知道,你觉得不妥的,就拦下来,不要透露给她。一切以照顾好她为先。 杜若觉得姑爷那话夹夹杂杂那么多,就最后一句最在点子上,也最得她心意。只是杜若还是有些不太满意:要是不打仗就好了。那样姑爷至少不用这时候被召到前线去,好歹有时间陪陪姑娘的。 杜若的心愿没有一点能影响到前方的行军,曹孟德依旧带着人马不停蹄往许都赶去。蔡妩等一干女眷就在邺城候着,等着哪天听到“他们从许都开拔已经正式前往乌丸”的消息。 可是这行军的消息还没等来,到等来两条让蔡妩大吃一惊的消息。第一条:许都来诏。皇帝刘协下旨召曹家三女:曹宪,曹节,曹华入宫随侍。第二条:随军调令。着中书令荀彧随军北上,前往乌丸。 这两条消息乍一看没什么出奇,不过是皇帝要几个女人加上谋臣跟着随军罢了。可是要知道内情的人一揣摩就揣摩出问题了:刘协他是个管不了多大事的皇帝!他的圣旨,没曹孟德点头就是白纸一张,啥效力也没有。这会儿邺城忽然接了这么个圣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曹孟德自己授意的! 蔡妩琢磨不透,曹孟德这回是发了什么疯?怎么这么大手笔,一下把自己家三个姑娘送进了皇宫呢。许都到底出了什么变故,难道说刘协忽然改性子?变得沉湎酒色了?不对呀,刘协要是沉湎酒色,那曹孟德该高兴不是,他犯不着把自己姑娘送往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呀。 蔡妩绞着帕子来回想着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想来想去得出一个她自认为最合理的法子:当今圣上无子!而不管是伏寿这当皇后的还是后宫那些做贵人夫人的,统统一无所出!要说这里头没有曹孟德的手脚在,蔡妩是打死也不相信的。曹孟德跟刘协虽然还没完全撕破脸,但这种不见血的斗争早就染了半边天了。刘协要是不想绝后,那就只能跟曹孟德妥协,因为就目前形势看,他孩子的母亲,必须是也只能是曹氏女。这一点由不得他做主。 蔡妩想到此间忽然有些同情刘协了:连跟哪个女人上床都不能自己决定。这样的天子做的当真是无谓的很。怪不得刘协他老是不乐意,总是想找机会干掉曹孟德呢。这事隔哪个人身上,恐怕都高兴不起来吧? 蔡妩揣摩完头一个消息,开始思考第二个。其实这个才是让她心惊的一个呢! 蔡妩对现在许都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想去丁夫人那里打听一下,丁夫人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口风死紧。把没用的闲话扯出一大篇,甚至笑谈说仲达家张夫人也有五个月身子了,正好你们差不多时间,说不定将来可以结亲呢?可是正儿八经的话,丁夫人却是没有吐露半句。蔡妩很是无奈:她隐隐觉得这道消息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对荀彧来说不是好事。 因为作为曹营里当之无愧的内政一把手。曹孟德几乎在每次征战时,都会把后方托付给荀彧,辎重粮草、辅政安民、钱粮调度皆有荀彧全权负责。形象点说:曹孟德就是毫不设防地后背都交给了荀彧,要是荀彧在那时候动了什么歪心思,曹孟德真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这回是怎么回事?明明一向留守后方的人,怎么会被调到前线去了呢?不是蔡妩怀疑荀彧军事能力不过关,她只是觉得……这个许都不安稳,三个曹氏女进宫的节骨眼儿上,在北征时把荀彧带上,?这……这是不是说明,曹孟德其实已经对荀彧见疑了,或者他跟荀彧之间也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推心置腹,主臣无间了? 郭嘉委屈地瞠目结舌。眼看着耍小性子耍得欢乐无比的蔡妩,好一会儿才想起拿自己那纸绢的初衷。郭嘉有些失笑地把蔡妩指他鼻子的小手拉扯下来,低声下气地讨饶,然后被得寸进尺地蔡妩揪着袖子控诉了一顿。郭嘉低眉顺眼任由指责,后来还是蔡妩自己说累了迷迷糊糊地倒在郭嘉怀里睡着。 郭嘉把人抱回榻上,眼望着蔡妩轻轻叹了口气:还是那个傻丫头。连转移他愧疚心和注意力的法子都依旧是那么笨拙。这么些年,连一点长进也没有。他这一回去乌丸,除了军政上,还有荀彧那档子事要解决,中间肯定会有些非常手段。只是不知道她要是听说,会不会被吓一跳了? 郭嘉蹙着眉,看着蔡妩动作温柔地伸手把她汗湿的头发拨到一旁。这丫头这次怀孕以后就特别爱出汗,就连晚上休息也不例外。经常睡到半夜就把胳膊伸出了被窝。还得他再起来给她掖被角。 蔡妩迷糊糊地就着郭嘉的手蹭了蹭,眼睛睁开一条缝看郭嘉还坐一旁,就含糊糊道了句:“睡吧……你明天还得赶路呢。” 郭嘉轻轻地应了声好,在蔡妩扭头又睡过去的时候,凑到蔡妩耳畔柔声说:“阿媚,不管前线发生什么,你都当做一切太平。不用忧心。” 蔡妩意识不清地点着头,连仔细思量郭嘉话中含义的念头没生出来就脑袋一歪,沉沉地会周公去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北征乌丸路漫漫 蔡妩想到这个浑身一个激灵:不会的。曹公虽然多疑,但好歹还算重情之人。文若先生只是对汉室有些执念罢了,反正现在权臣跟天子都还保持着一层窗户纸的和谐,他有这份执念也不算过分吧? 但是转念一想,蔡妩又觉得这事不是没有可能。荀彧是个看似温润,实则执拗的人。这种外柔内刚的人,要是不被狠狠打击到,很难改了自己一直的志向。就目前而言,蔡妩没发现荀彧受到什么致命打击,所以他那个死心眼儿八成还抱着光复汉室,扶危济困的中兴梦。 “不行。我得去文若先生府邸一趟。去找唐薇姐姐。”蔡妩说着就猛然站起身,带的眼前一阵晕眩,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好转。杜若面色忡忡地看着蔡妩:“姑娘这身体不宜劳动,这样着急是要干嘛?若没太要紧的,让人请唐夫人过府也好。” 蔡妩摇着手:“不用。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反正薇姐姐也不是外人。”说完蔡妩就提着裙裾,要匆匆往外走。 杜若到底还是拦不住,只好狠狠地跺跺脚,紧追几步,扶着蔡妩上马车去荀彧府里找唐薇。 等到了唐薇府邸时候,唐薇正在树荫下头抱着荀顗,指着树干教他识物说话呢。蔡妩进来,唐薇还没发现,倒是荀顗咿咿呀呀地对着蔡妩伸手要抱抱了。 唐薇回过头,见蔡妩正一脸着急模样看着她,瞬息了然了蔡妩来意,心里也泛出一股暖意。 她叫过一旁的奶娘,把荀顗交到奶娘怀中,吩咐了句:“带四公子下去,好好照看。”然后就回过身,望着蔡妩笑意盈盈地问道:“阿媚渴了没?瞧你这冒了一头的汗,来的这么急啊?” 蔡妩哪有心思跟她闲侃聊天,几步上前抓了唐薇袖子,把人扯到一边问道:“曹公去许都要文若先生随军,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呀。”唐薇刚刚才被荀顗揪到眼前的一缕散发拢到耳后,带着淡笑,云淡风轻地回答着蔡妩。 “那文若先生到底怎么个想法?这曹公他们这是……哎呀,你别笑了,我这是替你着急呢。都这份上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就不想着怎么劝劝文若先生吗?”蔡妩眼见着唐薇笑脸模样,急得差点儿抓狂。 唐薇扭过头,看着蔡妩表情不变:“阿媚,若是这事是奉孝摊上,你会怎么做?” “奉孝摊上?奉孝要是摊上这事我急都能急死了。”蔡妩瞪着唐薇,气呼呼地回答,“我可没你这好定性。你别说没用的,赶紧想法子去往那边回封信,问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唐薇闻言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茬已经焦躁得没头没脑的蔡妩,只是顺着自己刚才的问题说道:“若是奉孝摊上这事,你必然是比我还要冷静的。阿媚,你要让我劝他什么?那是他的道义,他的准则,他执着了半生的信仰。若是轻易几句话便能改了,那他便不是我认识的荀文若了。” 蔡妩一下僵住,变得目瞪口呆。 “阿媚,就像你现在这样,明明难受的紧,想要奉孝在身边陪着。可是一旦大军行动,你还是会放奉孝离开。因为……那是他在圆他的梦。你若是心疼他,哪里又能拦着呢?” “我对文若……也一样呢。” “……跟他沉浮荣损二十载。什么风浪还没见过?早就过了你侬我侬,缠绵缱绻的时候。留到心里更多的,还是一份相知罢了。” “不管怎么样,他想做的,我一力支持,他想要的,我尽力相帮。我是他的妻子,若有一天,全天下都认为他是错的,我也会跟着他一起错下去。” “就算……就算那可能是……会以性命为代价?” “就算是以性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蔡妩闻言身子微微抖了抖,脑海也跟被敲了一记响钟一样嗡嗡不停。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眸,脸色灰败,声音沮丧:“我知道了。我……明白了。”说完蔡妩转过身,有些脱力地扶住杜若地胳膊,“杜若,我们回吧。” 杜若皱着眉,眼神埋怨地看了眼唐薇,唐薇亦是诧异蔡妩反应:她怎么也没想到蔡妩听她说完会是这个脸色。她……难道说错了些什么?还是说阿媚她自己又想到了什么了? 唐薇担忧地瞧着蔡妩,疾走几步到了蔡妩跟前:“阿媚,你脸色不好,还是先去厅里歇歇在回去。” 蔡妩抬起头,有些迷蒙地看了眼唐薇,摇摇头:“我脑子里有些乱。你让我一个人静静……静静。” 唐薇收回了举到蔡妩面前的手,顿了一刻,才让过身子,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地关切:“回去时候当心些。实在不成,就叫大夫瞧瞧。” 蔡妩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应下。到出门时,心里还留着唐薇给她的震撼:原来,这看似温柔的人也有这么倔强的时候。唐薇,怪不得她能和荀彧相依相守这么多年,因为根子上,这两个就是一类的人呢,精明、温柔,带着无伤大雅的小腹黑,以及让人不知该如何评论的……执着心。 蔡妩深一脚浅一脚跟踩棉花一样回到家里,撑着精神换了衣服,还没待她喘匀一口气,柏舟就拿着一封信过来。 杜若狠狠瞪了眼柏舟:你没看到姑娘正累着呢吗? 柏舟无辜地扬扬手中信封,委屈的回视:这来信我敢推迟吗? “怎么了,柏舟?手里拿的什么?”蔡妩回神时正好碰到柏舟跟杜若之间眼神交流,不由诧异问出。 “回主母,是先生让人从许都送来的。说是里头附了信,是颍阳舅爷送来的。”柏舟说着躬身向前,双手递出信封。 “大哥的信?怎么送到奉孝那里去了?”蔡妩一手接了信,撕开以后略一浏览,脸色瞬息大变,紧接着小腹一阵抽痛。 杜若眼瞧着蔡妩脸色不对,赶紧上前扶住蔡妩摇摇欲坠的身子:“姑娘,你怎么了?柏舟,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柏舟不及思量,扭过头,慌不迭地跑出门去叫人请医。 杜若则咬着唇,架着蔡妩:“姑娘,你怎么样?” 蔡妩一手扶着杜若,一手按着下腹,脸色惨白,声音发抖:“杜若,迪儿也去战场了……他的儿子……也去了战场了……” 杜若身子僵了僵,张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就发现自己身边刚还是有气无力抓着她胳膊的蔡妩手下猛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就无声地栽倒在杜若怀里。 杜若大惊失色,扶着蔡妩肩膀:“姑娘,你醒醒!来人呐!快来人……柏舟!杜蘅!赶紧过来帮忙!” 柏舟刚吩咐完去请大夫的事,人还没捯饬过一口气呢,就听到杜若着急忙慌叫他。柏舟急赤白脸跑过去一看,差点儿没把魂儿下丢了:他家主母这会儿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跟没有丝毫生气的布娃娃样委顿在杜若怀里。 柏舟脑子嗡的一声,也来不及顾忌什么“男女有别”直接由杜若招呼着把蔡妩抱起来往卧房赶。等把人安置好没多久,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大夫就被火急火燎地揪到了郭家府邸。 杜若拿x光一样的眼神看着老大夫跟蔡妩把脉:“怎么样,怎么样?老先生,我家姑娘怎么了?” 老大夫捋着胡子,偏头眯眼回答:“脉如走珠,很明显的滑脉。尊夫人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 “这个我们知道!”杜若压不住上窜的焦躁,皱着眉,口气发急,“我们是想问我家姑娘现在情形如何?最近这段时间她经常好端端就头晕目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夫继续捋着胡子不急不躁地跟杜若掉书袋:“重身之人操劳过度,难免精力不济。加上心神动荡,会晕眩也属正常。” 杜若面有怀疑地瞧着老大夫,满眼都是质疑之光。 老大夫被她盯的浑身发毛,站起来冷哼一声,拿纸笔“刷刷”写了一张方子丢给柏舟,气咻咻道了句:“老夫行医二十载,虽不敢说医术冠邺城,但害喜之人晕眩之症,老夫自认还是看不错的。这方子安胎养神。府上爱用不用,老夫告辞!” 说完小老头背起药箱就往外头走,连诊金都没要。 柏舟看了眼杜若,什么也没说,赶紧抬脚追人问详情去了。 杜若咬着唇,暗骂了声庸医以后,又凑到蔡妩跟前,声音小小地祈祷:“姑娘,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有事。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在蔡妩昏迷的时候,许都的曹孟德却已经下令全军开拔,前往乌丸,讨伐袁尚了。 此次随行,几个心腹的军师里,曹孟德只带上了荀彧、荀攸跟郭嘉。而程昱跟贾诩则被他以年迈体弱,不宜远途劳顿留在了许都。同样被留在许都的还有曹丕。曹丕此次领御史中丞之职,摄副相事,在曹孟德出征乌丸的时候,全权接手昔日荀彧的工作,负责整个后方的钱粮调度,民政朝事。 而在临行前,曹孟德把跟来许都的四个儿子叫到跟前,一番详细交代以后,扭头对曹丕嘱咐:“此去乌丸路途遥远,为父留下仲德和文和在许都,一来是因为此二人睿智稳重,能帮衬你左右。二来则是因为……南边的荆州。” “南边刘景升?”一旁的曹彰蹙了眉,语带困惑,“父亲担心他?” 曹孟德摇摇头,盯着沉默不言的二儿子说:“刘景升虽称为皇室宗胄。有礼贤下士之名,为人优柔寡断。知善不能举,知恶不能去,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但是他把控荆州数十年,于驭下之道,权谋之术上却是不容人小觑。荆州之乱使得刘景升疑心日重,荆州之乱一平息,他就把刘玄德遣去了新野。明升暗调,倒是一计妙棋。” “父亲可是担忧您出征北上之时,刘备会趁机掠地夺城?”曹昂毕竟跟在曹孟德身边时间最长,也是最被曹孟德看好,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儿子,所以曹孟德这话刚一出口,曹大公子就已经意识到他父亲要讲的内容了。 曹孟德闻言点了点头:“许都最南边虽然有张绣为障,但是刘备手下关羽,张飞皆骁勇善战之人。紧紧靠张绣一个,怕是难以抵挡。为父会留你们子孝叔父,并文则、曼成一道留守许都。此三人加上仲德文和两个,便是真有了突发兵事,也可确保许都无忧。所以,对于此次留守的两位先生并三位将军,丕儿都要以礼相待。不可自持身份,妄自尊大。” 曹丕出列拱手,淡淡地应了声是。然后抬头问曹孟德:“父亲。对于此次来投许都的管迪……不知父亲可有安排?” 曹孟德闻言脸上挂起一丝淡笑。说来凑巧,管迪这小子来许都那会儿,他们还在邺城待着呢。这小伙子倒是有毅力,也聪明通透的很。大老远来投奔了,愣是没打算直接动身往邺城见人,而是等在许都,一待半个月。等把他们都等来了,管迪开始行动了。 可是谁也想不到,管迪第一次出场,竟然是被人当成大街拦道,行刺郭嘉的“刺客”。秦东当时眼看着斜刺里忽然冒出来的持枪少年差点儿没给气疯了:他还以为这是皇帝身边那群老不死的派来谋刺他家大人的宵小呢。所以问都没问,直接招呼手下往管迪身上招呼。 管迪都给弄蒙了:嚯,这二姑丈好大的架势。他书信还没交呢,他就这么热心肠地“待客”了?还是说他这几年常待在颍阳,消息闭塞,孤陋寡闻,不知道许都现在已经流行用这种方式招待晚辈了? 可是眼瞅着郭嘉护卫们手里明晃晃的大刀片子,管迪是再也顾不上茫然委屈了,直接举枪招架,跟秦东等人战在了一处。英气少年郎被围在一干久经沙场的护卫之中,几十回合竟然不落下风。这现象让秦东即称奇又生气:我说这小子怎么有这么个胆子,敢光天化日拦路谋刺?敢情是仗着自己一身功夫啊。可是有功夫没眼睛,不辨是非,更加可气! 秦东火冒三丈地看着前方战团,手一抬:“全部退后。弓箭上弦!这样的人,没必要抓活的。” 管迪在前头一听,直接就愣怔了,眼下情形,让他压根儿就来不及解释自己身份。只能是抓了弓箭,打算先下手为强。 可是他刚从箭囊里捏出三支雕翎箭就听前头悠悠扬扬传来一个清朗声音:“秦东,住手!” 然后管迪就发现,刚还是对着他恨不得扒皮削骨的侍卫长一下子就变成了恭敬憨厚,老老实实跑到车驾前,对着一个刚拨开帘子正往外望着他的清俊男人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郭嘉没吱声,而是眼看着管迪,眸色晶亮。他刚才在车里正睡的迷糊着呢。连日的赶路奔波加上许都之事的操劳,让他有些吃不消。可朦朦胧胧就听到外头的打斗之声,待掀开车窗帘子一瞧,郭嘉才发现跟他的侍卫战成一团的居然是个眉目俊朗的持枪少年。只是少年脸上好像并没有多少战意,看起来,像是被逼无奈,被迫还手才是。 可是看到少年枪法的时候,郭嘉心里才是一赞:好一手不逊孟起的精妙枪法!等到后来,管迪拿了弓箭,一手三支,搭箭上弦时,郭嘉终于忍不住出声叫停了:这个起手式,他太熟悉了!当年他娶蔡妩的时候,他小舅子的这一招可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郭嘉探身出去,没管秦东阻拦,直接望着管迪问道。 管迪眨了眨眼,还是实在地回答:“小子管迪,见过二姑丈。” 郭嘉先是一愣,随即眉角直抽:这……这小子居然是管迪?宝儿的夫君?管休的儿子?阿媚的侄女婿? 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旁已经意识到自己办错事的秦东也是神色变幻,满眼质疑地看着管迪,好一会儿才声音发飘地代郭嘉问道:“你说你是……呃……表姑爷……可有证据?” 管迪从袖子里拿出蔡平给他的那封信:“这是岳父大人交予小子,让小子转托的书信。” 秦东上前警惕地接过信,专递给郭嘉后继续怀疑地瞧管迪。倒是郭嘉在看完信后,表情古怪,自我调侃地轻笑了两声,然后对管迪和悦道:“你跟我来吧。去拜见主公。” 管迪一喜,刚要上前,就听秦东不甚赞同地跟郭嘉说:“大人,您不回府休息了?您不是说……” “不回了,不回了。”郭嘉无所谓地挥挥手,跳下车,招了管迪就往来时的方向赶去。 留下秦东在后头小声嘀咕:“就算是夫人娘家来的表姑爷……也犯不着这么着急。一天一夜不休息的连轴转,谁受得了?万一大人病了,回头要被夫人训斥的还不是秦东?” 郭嘉全当没听见,直接领着管迪到了曹孟德那里。他倒是没想着刻意推销,直接把人往曹孟德跟前一带,道了句:“颍阳管迪,请主公考较。”说完就闭口不言,退到一旁当听众去了。 曹孟德倒是还真没含糊,对管迪还真就仔仔细细地考问了一番,考问完以后想当惊喜地发现:这小伙子却是个难得的人才,稳重,踏实,聪明,有担当,值得一用。 心情舒爽了的曹孟德在想通此关节以后又有心跟管迪闲扯了几句,然后就惊讶的发现这小伙子出身……还真是一面不错的政治招牌!公孙瓒的后人,管休的亲子,哎哟,这下去乌丸过幽州可要省不少力喽,至少管迪的身份亮出去,他们不用担心居庸关那里会出幺蛾子了。 曹孟德那时候很开心,只是依旧沉住气没有立刻开口授官给管迪:小伙子年轻,还是得磨磨心性,看看他被晾两天会是什么反应。 结果管迪的反应就是没反应。人家那天跟着郭嘉回了府,和妻表弟郭奕聊天聊的分外投机,对来许都被误会的尴尬丝毫没提,对曹孟德那明显是冷落的举动也丝毫没说,一切泰然处之,安然若素。 曹孟德很满意,在听到二儿子问出征时要怎么对待管迪后,曹孟德捋了捋胡子说道:“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苗子。好好栽培,他日必能成大器。这次的话……就想让他在……昂儿帐下吧。”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战阵不熄血染土 曹丕眼睛闪了闪,什么也没说,就平平静静地退回队列了。其实在场的人都不傻,只要一用心,就会发现曹孟德这两年做的事,其实有很多是在给儿子们铺路,尤其是为大儿子曹昂的。 对待曹昂,曹孟德绝对是倾注了最多的心血。从为人处世到用人驭下,从军事兵法到朝堂权谋,曹孟德几乎都给曹昂配备了最好的老师,甚至不少时候都是亲自上阵,言传身教。 所幸曹昂没辜负他这一帮子父辈的希望,他学的很好,成长的也很快。早已就是曹营众人心照不宣的曹孟德接班人。当然不用外人多参评,曹孟德他自己心里就清楚:他身上绝对不会有刘景升、袁本初那样在儿子中蹦来蹦去不知道找哪个当继承人好的窝囊事。 而对于其他几个儿子?曹孟德转眸瞧了瞧,心里暗暗地点头:不错,丕儿长于内政,彰儿长于军事。植儿嘛,虽然有时候性情有些天真,但文采出众,亦不是平庸之辈。只要不卷入大是大非里头,他这辈子有哥哥护着,也定然荣宠一生。还有冲儿,那小子一样是个机灵讨喜的,将来肯定会成才成器。他就说嘛,他曹孟德的儿子,就算不各个都跟他似的征战天下,但怎么着也不会成了凡夫俗子。 曹孟德捋着胡子细细地数着自己孩子的优秀,在错眼看到一旁垂手而立的曹昂时,曹孟德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一股后怕:当年,若是在宛城时候,没有蔡威的出现。现在昂儿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呢?那他是不是就要从剩下的儿子里挑选出个继承人呢?他该挑哪个?他会挑哪个?他们呢……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会不会认为:他们同样是父亲的儿子,那个位置只有一个,既然都没有大哥那样正室所养加出身长子的身份。既然同样侧室所出,既然同样各有优势,既然同样各有依仗,那么为什么奋力争一争?为什么非要守着平庸堪堪度日?我又不必身旁那些兄弟们差到哪里去。 曹孟德这念头刚刚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地掐死了。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几个儿子,刚还是盛满欣慰喜悦的脸上一下子染上了层复杂和庆幸:幸好啊,幸好昂儿在。不然,他可真就得在袁本初和刘景升的旧事上走一遭了。这么说来,他好像该谢谢蔡仲俨了。虽然……这人现在给他出了道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难题。 曹孟德这里正沉思呢,门外的亲兵就急慌慌跑进来禀报军情了:“报~。主公,许子远先生飞马传书。” 曹孟德眉头一皱:子远飞马传书?会是什么事?他可是还没忘这位老友是怎么被他罚到乌丸做使者的。许攸临走时候,可还嘟嘟囔囔地嘀咕着自己对他的忘恩负义呢。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懒得他了:反正乌丸那地方不比中原,加上又阎柔看着他,他就是再大本事,也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只是现下即将行军北去,却忽然接到许攸急报,真是不由不让他想多。 曹孟德劈手接过亲兵手里的书信,动作利索,一目十行地展开浏览。待全部看完,曹孟德把书信往旁边曹昂处一递,随口对着亲兵吩咐:“去叫几位先生,速速升帐议事。” 亲兵眼瞧着曹孟德脸色,不敢有丝毫怠慢,应了诺就转身离开。 而曹昂则是在接过书信后,跟身边曹丕一道审阅起来,曹彰眨眨眼,也好奇凑了过去,等粗略地瞄了一下,曹彰就抬起头,满脸困惑不解地曹昂:“蔡仲俨……在辽东跟公孙度借道?公孙度居然还答应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蔡仲俨他……他……他不是在海上待的好好的吗?他怎么想起来跑陆上折腾了?” 曹昂把信全交给曹丕,揉着额角头疼道:“你问我,我问谁?他那心思……就是跟他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能看得透他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曹彰瘪瘪嘴,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反正他是没见过蔡仲俨的。随便大哥怎么说了。 曹昂没理会自家三弟的怪相,转而对看着自己二弟问:“子桓可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曹丕摇摇头:“蔡仲俨行事……当真……癫狂。非我等所能想也。” 这就是没看出蔡威要干嘛了。那成了,等到几位先生到来时候,一块琢磨琢磨吧。 可等到郭嘉他们被叫来以后,把信一看,别人还没怎么反应,倒是郭嘉已经击掌轻笑了起来。而贾诩则是把眯缝的眼睛睁开,难得主动地开口说道:“虽不知蔡仲俨此举动机何在,但是……他想助主公北征却是确定无疑了。” “哦?”曹孟德眉梢一挑,脑海中瞬间闪过几许利害关系。他没问贾诩为什么这么说,而是转身向荀彧:“文若可知……蔡仲俨和乌丸部有何过节?” 荀彧偏头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摇头:“蔡仲俨自投军伊始便是在荆州治下。若说过节,他和江东可能会有,至于和乌丸……彧愚钝,实在没有听说过他和乌丸有什么过节。” 曹孟德又把目光扫向程昱,程昱低头捋着胡子笑道:“所谓动机,不过情理义三字。不过,蔡仲俨既然打算帮主公了,昱倒觉得动机如何都无所谓了。当务之急,是主公应迅速北上,方算承情。” 程昱话音一落,郭嘉荀攸两个就跟着点了点头。 郭嘉斜靠着桌案,漫不经心地袖手道:“乌丸远在塞北,地处偏寒。蹋顿会收留袁尚,想也是觉得主公离他遥远,必然不会前去擒敌。所以乌丸对外防范必然松懈。若主公以迅雷之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可大获全胜。” 曹孟德眼睛一亮,站起身,立刻拍板:“肃整兵马,开拔北上。” 于是整个许都军,就因为这一次议事,把行军的日期由三天以后直接改成了连夜出城。路上行军速度更是跟急赶着抢东西一样,昼夜兼程,快马加鞭,托着步兵的大军都得跟着日行百里。 可偏偏就是这速度,郭嘉依旧嫌慢,在出征第三日清晨,郭嘉声音有些沙哑地跟曹孟德建议:“兵贵神速。主公,我军远来而战,本就是兵困马乏,若要掩其不备,必然得保持体力。不如……扔到辎重,轻装前行。” 曹孟德看了郭嘉一眼,然后就果断的采纳了郭嘉这建议。 两人一个要扔,一个真扔,倒是一点儿也不疼惜。只是可怜了荀彧:这些可都是他这大管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辎重,被当主子的那个说败家就败家,而且这建议败家的还是他挺好的一哥们,败家的原因还是为了更好的发展。荀彧就是真心疼也断然不会说什么,最多,他会建议到了蹋顿乌丸那里,该抢的抢!该拿的拿!反正咱们把自个儿东西扔了,再跟他们客气咱们用什么呀? 就在曹军扔东西扔的热火朝天,荀彧自己琢磨打算怎么敲蹋顿竹杠才能尽快让损失回笼的时候,被他惦记着要大出血的蹋顿在他自己的牙帐里接到了一封让他跳脚的线报。他们部乌丸最靠近辽东的几个部落被洗劫了!而且是被人洗劫一空!连一根儿牛毛都没剩下! 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天灾之年,一场大雪下去,部落里牛羊也可能死个七七八八,大不了明年再养新的。只要有人还在就好。但是偏偏这次洗劫,最可恶的就是……洗的太干净了!几个部落已经没人了! 蹋顿吹胡子瞪眼抖着手里的线报,对来人急吼吼地命令道:“查!给我彻彻底底的查!这到底是何人所为?” 送信人战战兢兢:这帮劫匪来无影,去无踪。一下子呼啦过去,整个部落就变得比难民的荷包还干净,连一个人影都没留下。他们就是想找目击的都找不见!查,要怎么查呀? 领命的大人很头疼,可是顶着上风的怒火又不敢说自己的难处,只好放出风声,满世界找揭发检举能提供线索的人。结果找来找去,能举报的人没找见,该被揭发的那位罪魁到自己冒出来了。 只是他冒出来的方式着实不同寻常了些,直接让前来视察部落建设的蹋顿当场气的昏死过去了。 其实也算凑巧,蹋顿早不来,晚不来,等那刚刚重建的部落被扫荡完蹋顿过来了。可是映入他眼帘的不是他的属下给他汇报的帐篷成片,牛羊重新放牧的情形。而是边缘成片成片残缺的木篱,烧着的帐篷,满地乱跑无人管束正因受惊叫的刺耳难听的牛羊驴马。 在往前走,蹋顿脑子就是一懵:这次部落不是被洗劫干净,而是被屠戮干净!燃烧的帐篷边是惨死的老人和孩子,倒塌的木篱旁是已然气绝的男人,而牲口棚里倒下的则是本该在此劳作的妇人。 一家如此,两家如此、整个部落,新迁来百户人家,家家都如此!蹋顿眼望着成片的尸山血海,觉得自己的心如坠九尺寒窖一般,冰凉刻骨!冷得他几乎都不敢看那些无辜妇孺的死相! 那是他的子民,却在他的土地上,遭到如此灭顶之灾,这是对他的侮辱和蔑视! 蹋顿悲怒交加,一双拳头攥的死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掐死造了这一切人间惨剧的罪魁。 “报单于,东南方向一块大石上有人留字。”一个亲兵小跑着过来,在面色不愉的蹋顿跟前小声地汇报道。 蹋顿牙一咬,抬腿就往亲兵所言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就远远看见一杆黑底红字的“威”字旗被插在那方土地之上。而等到了那块大石处,蹋顿就入目就是一片殷红之色,凑往近前,才看到石头上红色根本不是什么颜料,而是一片一片凝固的鲜血,这字压根儿就是可在凝固的鲜血之上的! 那是一排竖着的汉字。 蹋顿走过去,靠着自己不算浅薄的汉字底蕴认出石上所刻:“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望蹋顿单于笑纳。大汉蔡威蔡仲俨敬上。” 而在这行字之下,还有更小的一行字,因为形态不清,蹋顿只好弯下腰,像鞠躬一样的架势看到:“单于如此客气,东向而拜管仲仪四十岁生辰祭日。威为表感激,薄礼奉上,望单于勿忘当年南下时于汉家疆域上屠城之举!” 蹋顿见此,怒意上心,紧接着喉头一咸,“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喷在了大石之上,随后蹋顿看着这字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身后随从一个没留神,蹋顿就“噗通”一声晕倒在石碑下。 第二百七十六章 雄关漫漫忠臣骨 在乌丸人因为蹋顿的突然昏倒而手忙脚乱的时候,远在行军的曹孟德阵营,情形也说不上顺当。 在兵进幽州,打着管迪的名义收拢了昔日零散于外的公孙瓒部下后,曹孟德的行军正式进入困难期。 幽州北部,是年大旱。茫茫然一片黄土,天干物燥,土地龟裂,三天走二百余里竟不见一丝水源。军中战马有青草为食,尚可支持一段时间。可帐下将士们却无处解渴,眼看着就要脱水病倒,零落在北征途中。 曹孟德既着急又心疼,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咬牙下令:杀马取血,以缓燃眉之急!哪知他这命令一出口,整个曹营都涌起一股凄哀之色。不少的将士在知道自己坐骑宿命的时候,都会不顾形象,扑到马厩,搂着战马脖子痛哭失声。对于他们来说:战马和他们一道行军,一道御敌,一道征战。于他们就和同袍一样。如今……万难之境,二中选一,昔日爱马,顷刻就要成了盘中餐……倒让这些铁骨铮铮的儿郎们情何以堪? 半个月!半个月时间,曹营军中损失了几千匹的战马,直到他们走出那块干旱的噩梦之地时,这情况才算有所好转。 在脱险之后,曹孟德回头看着来时的路,紧紧地握住了马鞭,下一刻就断然回头,指着前头不远处的一座雄关问身边的向导:“前头这座……可是居庸关?” 向导哈着腰,表情诚恐: “回丞相大人,前头不远,便是赵云赵子龙将军驻守的居庸关了。居庸关往西的那三所城池就是当年从步度根手底下幸免的那三所城。不过现在这三城都接受的是居庸关将士庇佑。幽州刺史(指袁绍二子袁熙)反倒对他们是……有心无力了。”向导说着小意地瞥了瞥曹孟德,发现曹孟德表情没啥大的变化,才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继续介绍,“居庸关往东。靠北一些的就是大人此番要去的蹋顿乌丸部。靠南一些,便是几度南侵步度根鲜卑部。不过现在步度根的军队正跟轲比能他们摩擦不断,老百姓私底下还是盼着轲比能能赢的,毕竟那个……算是咱们大汉的女婿。” 曹孟德听罢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转身叫过曹昂:“昂儿以为对居庸关当如何应对之?” 曹昂淡笑着扭过头,招手叫了管迪:“管迪,若委任你领劝降居庸关之事,你可能办好?” 管迪其实自刚才开始直勾勾望着居庸关方向恍惚走神呢,这时听到曹昂叫他,竟然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被旁边的郭奕暗暗扯了扯袖子,才浑身发僵地回过身,张张了口,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曹昂不以为杵,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催促,也不着急。 管迪几次深呼吸以后,终于翻身下马,对着曹孟德父子深施一礼,声音沙哑,很是艰难迟缓地说道:“管迪……领命。” 曹昂继续道:“要带多少人前往?” “管迪一人足矣。” 曹昂挑了挑眉,驭马往旁侧一让,单手对管迪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交代一句:“快去快回”便当真放任管迪上马离开了。 郭奕眨了眨眼,策马跑到郭嘉旁边小声地担忧道:“父亲……表姐夫……啊不……是管迪这样……真的没事?” “无妨。管迪自己有分寸。”郭嘉说完轻咳了几声,脸上显出一丝苍白。郭奕蹙起眉,望着后方那几位军医,压低声音说道:“父亲,还是请华大夫来瞧瞧吧。您都咳了好几天了。” 郭嘉摇摇头,声音沙沙地回了句:“不用麻烦华老先生。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可是……” “奕儿,大公子在叫你。” 不等郭奕说完,郭嘉就很没羞耻地坑自己儿子了。而郭奕回过头,却正好就看到曹昂往这里瞧。郭奕不疑有他,在小声地跟郭嘉争辩两句后,又急扯马缰,回到了曹昂旁边。 郭嘉眼瞅着郭奕离开,很是放松地轻笑了两声。他倒是没骗人的自觉,反而觉得身边没有了絮叨的舒坦了不少。至于曹昂到底有没有事情安排给自己儿子,不好意思,郭大祭酒从来不考虑无辜被卷人和莫名被蒙人的心情。 管迪走后,曹军继续往北进发,只是在离居庸关五里之处的时候,曹孟德忽然下令全体官兵下马而行,从居庸关前,走过去。 郭奕和几个年轻的将领是不太理解曹孟德这道命令的:不是说要急速行军吗?怎么到了快到目的地了反而开始走路缓行了呢? 可等到了居庸关近前,看到那所苍凉肃穆的坟墓时,郭奕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深秋时节,塞北早就下过了一场初雪。墓碑坟头上还是一片静穆的白色。可是郭奕远远看着伫立在坟前,看不清表情的管迪以及他身后那位即便甲胄在身也难掩周身的睿智沉稳武将时却蓦然发现:其实,这片天地溶于一体的白色才是最适合这所坟墓的,纯粹,宁静,仿佛自建成就和他主人一样不带一丝杂质,只是站在那里,就能惹人亲近尊重。 郭奕不自觉得放慢了脚步,眼望着管休墓地方向,默默地冲那里鞠了一躬。他其实是不知道管休曾经跟他母亲有过什么渊源的。在他看来,这里躺着的人论亲戚,是他表姐的公爹,论交情,是他爹妈的老乡(以颍川论)。可若论论大义,他却是合该受他这一礼的大汉中郎将管休! 他没见过他,却不妨碍他以汉人的身份佩服他。当然,他同样佩服的还有他的继任者赵云赵子龙将军。不过现在……赵云态度如何,是敌是友都还未可知,一切得等到管迪说服工作完成后再做分晓。在此前,郭奕觉得,自己还是该关心一下自己老爹的身体为妙:他来前可是被老娘亲口托付要看好自己那特不靠谱的爹的。结果过幽州那会儿行军艰难,他一个没注意,回过头来他爹就已经咳嗽上了。 咳嗽不可怕,关键是现在不是时候。若是他们人在中原自然好说,反正他母亲有的是法子让他爹好好看病吃药。问题是,现在是在塞外! 缺医少药不说,他们还在行军赶路!他爹身上还有一堆繁多的军务! 郭奕想想就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以往他爹生病,也不爱瞧大夫,但那时三分真,七分假,有他娘压着,他爹也不会拿自己身体当儿戏。该吃的药、该忌的食,他即便不情愿,依旧会依着照办。可这一回,郭奕却感觉……他老爹好像……有些讳疾忌医。 被瞒着骗着的滋味并不好。郭奕决定回头就抓董信给他爹瞧瞧:虽然董信那小子挺讨厌,但是在看病问诊上,他还是有两把刷子。郭奕决定自己大度一把,不再跟他计较他娶杜若姑姑的事了。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管迪才算在众人的忐忑和期望中返回营寨。同样跟着他前来的还有赵云以及应兴等人。曹孟德喜悦万分,亲自迎出了辕门,还没等赵云行礼下去,就直接架住赵云胳膊,口气万分诚恳:“子龙来前,实乃孤之大幸。”话落,就把赵云连带他随从一道请进了中军大帐。看样子,很有促膝长谈的打算。 其他几个一道跟着出来的人一看这景象,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各自回营:主公这是爱才心起了,今儿一天肯定都是他跟子龙将军交流边塞军事。没咱们什么事了,回去歇了。 不过有人能歇着,有人却又得忙活了。比如荀彧,郭嘉。 赵云来归附,他带了多少人,你得统计好吧?粮草辎重是多少,你得知道吧?来新人,以后要问许都那里多要多少军饷军资也得心里有个底吧?于是整夜里荀彧跟郭嘉都是带着军中主簿们往来在各个营帐之间,到天都放亮时,两人才对着统计给差不多的数据轻轻地舒了口气。 郭嘉望着桌案上堆积一尺还高的账本,伸个懒腰后声音沙沙地说:“总算是弄完了,可累死我了……咳咳咳……”郭嘉话没说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旁边荀彧蹙起眉,边把水递到他手边担忧地问道:“你这几天可经常咳嗽。我看,还是让大夫来瞧瞧吧。” 郭嘉掩着嘴摇摇头,过来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可能水土天时的问题,过段时间即好了吧。不用麻烦请大夫来。” 荀彧不赞同地看着郭嘉:“水土不服嘛,若是别人,我也就他去了。要是你……”荀彧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了郭嘉清瘦的身板,目光里带着明显地怀疑,“不瞧大夫也能好?我看……难!” 郭嘉狠狠地瞪了荀彧一眼,继而轻叹一声:“文若,你觉得现在我若是病倒……合适吗?” 荀彧一愣,继而低头沉默不言。 郭嘉笑了笑,站起身潇洒地甩甩袖子,然后很是闲适地往帐外走去。到了帐门的时候,郭嘉忽然回过神,转看着荀彧,手指向南,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文若,经年相识,你可曾想过,你心里装的国祚江山,还是苍生百姓?” “这有何不同吗?”荀彧皱着眉,很是困惑:奉孝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这两者实际上就是一个嘛。 “有何不同?”郭嘉淡淡笑了笑,摇摇头轻轻地吐出一句:“嘉也说不上有何不同。但戎马兵火,倥偬半生,让嘉愿意性命交托的却从来不是国祚江山。” 荀彧身子一僵,表情骤然恍惚,待他回神想要反驳时,却发现帐门处已经空无一人。荀彧呆了呆,眼望着郭嘉消失的地方低声喃喃道:“不对。这……这是不对的……奉孝……这是不对的。” 对不对郭嘉反正不太在乎,他在丢给荀彧一个精神炸弹以后,刚出门就被郭奕给抓住了。 郭奕少年表情严肃,满是不赞成地看着郭嘉。 郭嘉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正想找什么借口离开呢,就听郭奕身后一个比塞外寒天还冷厉的声音说道:“郭大人哪里去?” 郭嘉头皮一麻,收住脚讪讪地看向郭奕身后:那里华佗正背着药箱,绷脸怒视他呢! “华公……今天出来的好早啊。”郭嘉心虚地摸摸鼻子,眼珠四下乱转。 “比不得郭大人宵衣旰食,案牍劳形,夜不成寐!”华佗话里带着火气,语气内慢慢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老爷子身为医者,最恨别人不爱惜自己身体,尤其他的病人。偏偏曹营里头这种状况还不止一个,曹孟德领头,下头个个争相效仿,看样子不把自己累出点毛病心里头就不舒坦! 郭嘉被骂的干笑两声,走上前,到郭奕身边压低声音质问:“我以为你会叫阿信来呢,你小子怎么把华老先生给请来了?” 郭奕瘪瘪嘴,小声道:“我原本倒是想让他来呢,可是今儿我刚进他帐篷说这事,他二话没说就把华老爷子给叫来了。说是我娘来前给他交代:对付不肯好好看病吃药的你,谁都不好使,就华老先生能拿得住。” 郭嘉噎了噎,揉揉额角表情凄凉:“你娘还真是……了解我的很呢!” 郭奕眨眨眼,看着郭嘉心里纳闷:为啥明明很正常一句话,现在听起来他却觉得他爹其实是在咬牙切齿,哀怨万分呢? 华佗可不管郭嘉到底哀怨不哀怨,他直接扣起郭嘉腕子,跟拉小孩儿一样把郭嘉拽回了营帐,绷着脸地给郭嘉把完脉,狠狠瞪了眼郭嘉后面无表情地拿出纸笔,给开了药方。写完把方子往旁边秦东手里一递:“早晚煎服。连用一月。” 秦东诚惶诚恐地捧过药方,不敢怠慢就要往帐外走,还没等他出门,就听身后郭嘉可怜兮兮地声音响起:“秦东,那个……” “不必理他。去军医营抓药就是。”华佗干脆利落地打断了郭嘉话,起身指着还要“垂死挣扎”的郭嘉警告道:“你再敢说我现在就把方子换了。用最苦的药招呼你!” 郭嘉惊恐地捂住嘴,只是眼神还在往秦东身上瞟。 华佗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悠悠然飘出来一句:“郭大人若是不想回去以后被蔡夫人念叨,老夫劝你还是好好颐养。不然……老夫可不敢保证回去之后,蔡夫人问起时,老夫会如何回答。” 郭嘉听罢立刻耸眉搭眼,无精打采起来。 华佗不去睬他,只是向郭奕使了个眼色,郭奕会意,趁着郭嘉不注意赶紧跟华佗出了门。 “华先生,可是家父身体……”郭奕心里担忧,声音带了丝颤意。 华佗一扫之前在营帐的横眉竖眼,口气温蔼,面有担忧:“连日行军劳苦,加上操劳过度和水土不服。郭大人身体,确实让人堪忧。” 郭奕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白,浑身发僵地扭头看着华佗,好久不敢问下一句话。 华佗安慰地拍了拍郭奕肩膀:“找时间跟明公说说吧。郭大人现在身体,确实不适宜再这么快速行军了。当务之急,还是找处静谧之所,休养生息。” 郭奕听罢连番苦笑:远征乌丸都是荒郊塞外,除了居庸关还算太平,到哪里再寻静谧之所呢?可是要他爹留在居庸关不去跟着北征?不用汇报曹孟德知道,但他爹那一关,他就过不了! 华佗似乎也知道郭奕难处,叹了口气,思考片刻后跟郭奕说:“居庸关这地方郭大人必然是不会滞留的。再往前,城池中还算医药俱全的,恐怕就只有……柳城了。可柳城是乌丸人的地盘。” 郭奕低头默想良久,咬咬牙:“柳城就柳城了,我现在就去跟明公说。只是……在此之前,华公能否告诉郭奕,从居庸关到柳城百里之遥,公可能保我父身体无忧?” “这个不必担心。”华佗轻舒口气,捋捋胡子跟郭奕苦笑道:“你师祖护起短来可是不讲理的很。不为别的,就只你母亲是那疯老道的徒弟,我也不能让你父亲出事。” 郭奕舒坦了。给华佗施了礼,恭恭敬敬地把老爷子送走,转过身就去了曹孟德的营帐:去的路上他还在心里念叨:幸亏我娘有先见之明,特意嘱咐我好好盯着我爹呢。不然……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第二百七十七章 玄德南下进兵锋 被自己儿子感激了的蔡妩对北方情形是一点也不知道。她现在正坐在廊下边晒太阳边跟杜若一道看着郭嘉留下的取名名单,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定名字呢。 “姑娘,杜若觉得这个‘璞’字不错。” “意思是好,可是……郭璞?跟果脯是不是很像?”蔡妩摇摇头,否决这个建议。 杜若默了声,继续往下看。 “姑娘,姑爷取的这个‘敏’也很好呀。” “过敏?更不好听了。再换了。蔡妩想都不想,直接驳掉。 杜若为难了,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这都半个月了,姑爷一沓的预备名单眼看着就要下去一半。姑娘她还是没找到满意的。杜若觉得很可能姑娘看名单的时候,不是要想名字,她只是在睹物思人,想姑爷罢了。 蔡妩倒是没察觉杜若的腹诽,她只是无聊地翻着名单,浏览着剩下的名字。忽然,蔡妩眼睛一亮,手指着一个“旸”字问杜若:“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杜若凑过去瞟了一眼,没啥特别感觉又不好扫了蔡妩兴致,只好打着哈哈说:“还好。意思挺不错。” “当然了。杜若,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字跟照儿“照”也很配吗。而且和两个哥哥名压了一样的部。嗯,就是这个了。”蔡妩眉开眼笑地拍板决定,不等杜若说什么就抚着小腹跟孩子絮叨:“旸儿,娘告诉你,你有大名了。比你两个哥哥幸运许多哟,他们可是……” 杜若满头黑线地看着蔡妩举动,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自从那次昏倒以后,蔡妩就被杜若遣了一群人给严实地看管了起来,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紧张地前后跟着。杜若自己解释是:姑爷临走时说让我看好姑娘。 而蔡妩却被扰的不胜其烦,抱着家里唯一剩下的郭荥,眼泪汪汪地诉委屈:“荥儿,娘好可怜,连走路都被人看管的那么严。” 郭荥蹙眉绷脸,看着蔡妩,偏头思考片刻,无比认真地问道:“娘觉得烦了?” 蔡妩狠狠点头。 郭荥眨眨眼:“那就不要让那些人跟着了。” 蔡妩一噎,张嘴看着郭荥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她不该跟小儿子抱怨的。跟他抱怨,最后郁闷到的还是她自己!他压根听不明白她到底苦恼在何方! 蔡妩满脸沮丧地站起身,边失落地往回走边心里祈祷:肚子里这个可一定要是女儿,要再是儿子,不管他是跟郭奕一样淘气还是跟郭荥一样揪心,她都得因受不住刺激少活个一两年了。 不过第二天的时候,蔡妩倒是惊讶地察觉以往跟在她屁股后头的一串人今天就只剩下杜若跟杜蘅了。蔡妩很是纳闷,她在杜若不注意地时候揪过杜蘅小声问:“今天怎么就你们两个?” 杜蘅表情古怪:“夫人,其余的人,都被二公子支出去了。” “支……支出去了?干嘛了?” 杜蘅迟疑了下:“张女和杜女被二公子支去厨房,以后专门负责夫人膳食。王女、齐女被支到庭院打扫去了。二公子说,以后但凡庭院里有一个可能会搁到您脚的石子,都要拿她们试问。刘女被……” “停。”蔡妩伸手止住杜蘅的话,满脸哭笑不得,“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杜蘅闭了嘴,心里暗自嘀咕:其实二公子有时候,也蛮那个啥的……至少他这么一弄,就算杜若在郭府地位超然又有老爷临走时亲口授权,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蔡妩自然也看出这点了,所以在之后的一段日子她过得很是舒适:在严重的害喜期度过后,蔡妩开始食量剧增。因为身子重,加上偶尔还会出现的头晕目眩,蔡妩倒是不怎么爱四处转悠了。她更多的是待在太阳底下,一边看杜若绣花,一边跟杜蘅聊天。 然后从杜蘅嘴里听说自己小儿子最近又干了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比如,联合曹冲青天白日把没穿外袍的周不疑祸祸到房顶上。又比如跟着周不疑把曹冲打扮成生病垂危状,故意吓唬先生,躲过考课。再比如一身乔装后到街上进行他所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是一脸正气,无比严肃的郭荥。等完事了,跟人解释、斗嘴、挑衅、吵架的活儿,全部都是周不疑上。而善后的事通常都得曹冲哭笑不得又万分无奈地接揽。有时候曹小哥得一边冲人开解一边回过头骂郭荥。 等挨骂完以后,郭荥通常会袖着手,万分无辜地道一声:“不是你们说那谁谁谁,貌似忠良,心存奸诈吗?我觉得你们说的挺对。嗯,教训他有错了?”曹冲和周不疑这时候通常都是无比头疼:“郭公子!郭老大!活祖宗!我们说过很多话的,你不用句句都记那么清楚!有些是就事论事,就事论事的懂不懂?不用太较真的!”郭荥会眨眨眼淡淡地应上一句:“哦。”然后在下次行事,依旧我行我素,浑然如初。 听得多了,蔡妩也会觉得自己儿子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活宝天赋。他总是习惯以一种正儿八经地态度,啼笑皆非的理由,做些貌似荒诞不经的事。偏偏事后效果还不错?真是见鬼的……运气! 蔡妩边感慨着小儿子作风,边望着庭院花木,微笑出神。杜若想起什么在一旁轻轻地提醒:“姑娘,曹家三个姑娘将要去许都。咱们府上是不是要再准备些贺礼?” 蔡妩点点头,忽然记起曹家三姑娘曹节其实和郭照曾经交情不错,于是站起身,跟杜若说:“备上贺礼吧。我亲自往丞相府走一趟。” 杜若为难地看着蔡妩,眼睛扫过蔡妩的腹部。 蔡妩扶着腰,淡淡地摇摇头:“放心吧,我有分寸。” 杜若无奈,只好依着蔡妩之言去备礼贺喜。 可是等到了曹孟德府上,跟丁夫人等人见了礼,送了东西后,回过头,蔡妩却发现受贺喜的三位姑娘里,只来了两位。她家照儿曾经交好的曹三姑娘没在场。 蔡妩扫了一圈后,有些失落地垂了眸:她还记得头一回见这姑娘的时候,她还只有五六岁,靠在杜夫人怀里,没有一丝惧色的打量着她。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像郭嘉这样纵酒的男人不能做良人。她将来若出嫁,夫君必然应如父兄一般,文能握笔,武能提剑。 蔡妩不知道刘协到底算不算她心里良人的标准,只是眼下,曹三姑娘没有在场,她也无处发问。 丁夫人看着她脸色,暗暗揣摩了她心思,在一旁轻轻说道:“三丫头其实也是个心高的。不过胜在人聪慧,又识大体。别看现在她没在,可实际上操持入京之事上,她竟是比宪儿这做姐姐的还有主见。” 蔡妩敛眉笑了笑,适时地跟丁夫人道了一句:“那是夫人家教有方。” 丁夫人淡淡地笑了笑,语气不明地跟蔡妩说:“家教有方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我只是希望这几个丫头入了宫能过得自在一些,毕竟……那里……”丁夫人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可是蔡妩和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里,是皇宫。金做的囚笼,玉雕的槛栏,从来都是消磨红颜,减损芳魂。且不说她们能有什么真正的自在,只是时下政局,变能让她们夹在父兄和夫君之间,左右为难。 蔡妩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寒意:生为女子,在这乱世之中当真是人如浮萍,随波逐流。万事被周遭左右,连婚姻都透着无奈。她是如此,照儿是如此,连现在的曹家姑娘也是如此。 曹家仅次于天家的地位和权势在带给她们尊荣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带给了她们一副摆脱不掉的枷锁?联姻,入宫,身有不愿又如何,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与情谊无关。 蔡妩想到此,手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她的孩子正以微弱的胎动宣示他(她)的存在。蔡妩骤然间开始不那么执着于孩子的性别了,她觉得他要是个男孩她一定教他专一和责任:不能花花公子一样玩弄女人。若是女孩儿,她就教她自尊和自爱:即便喜欢再浓烈也不要超过度。待夫君只要七分可以,剩下三分,给自己。 蔡妩胡思乱想着自己孩子将来的教育大计,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随后一个侍女手拿一封信急匆匆来到丁夫人跟前。丁夫人展开一看,面色骤变。 厅里几人困惑地看着丁夫人,谁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最后还是丁夫人自己搁了信,声音迟缓:“驻扎新野的刘备在许都军出征之际从帐下谋臣徐庶计。从新野北进,进军许都方向。近日内连克叶县,株州,南阳。张绣将军难敌刘备兵锋,求救许都。曹仁将军已然出师。但是却在南阳为关羽所阻,如今进退不能。许都局势紧张,气氛非常。丕儿来信,说让几个妹妹暂缓行程,待平了刘备后,再入京师。” 蔡妩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这……刘备怎么会进军呢?他不是在荆州待着吗?刘表吃错药了?让他带兵往许都进犯?还有,这个徐庶是干嘛的?她听名字怎么就觉得那么熟悉呢?不会又是一个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历史大贤吧?哎呀,她这脑子……这破记性! 蔡妩一边埋怨自己记性,一边恨恨地嘀咕着刘表:你个脑残神经病,你怎么能让刘备出兵呢?你也不怕他壮大势力后吞了你! 她倒是不知道刘表他当然怕。可是他管不着了。本来“荆州之乱”前,刘备待在荆州还能受他牵制。可是蔡威这一出折腾后,荆州元气大伤,失地损人不说,连刘表自己对下头的控制有时候也颇感有心无力。刘备就是一个例子! 曹孟德往北进军乌丸,要是依着刘表的性子,他肯定是窝在荆州,不管不问的。曹孟德走的时候便是留下一座不见丝毫防卫的空城给许都也没什么关系。 但刘备可不是刘表那种守成之人。在刘表压制不住他以后,刘备相当果决得选取了战机,挥师北上,进攻许都。 也亏得曹孟德走时算到了这一点,把曹仁于禁连带程昱贾诩等人留在了许都,不然不用等到曹仁听报后率军驰援,只要是当初张绣一个顶不住,就足够刘备长驱直入,兵进北方了。 刘备很是突然的军事行动给邺城带来的影响除了曹家几个姑娘要暂时推迟入宫行程外,邺城留守军属里头也一扫之前优哉游哉的闲适之意,开始浮现出一股别样的紧张。虽不多,却足够不少夫人在暗地里留一手后路,做好一切以防万一的打算。 蔡妩这回却是让杜若非常摸不着头脑地犯了懒。她想姑娘以前在征官渡的时候也是凶险万分,姑娘甚至都安排好人手,一旦见势不好,直接让照儿带着两个弟弟远走了。可这回一样大军在外,内防空虚,刘皇叔又不是等闲之辈,怎么就不见姑娘反应了呢? 杜若很是困惑,强忍了几天以后还是没耐住性子,开口问蔡妩:“姑娘,你看咱们是不是要做点什么?” 蔡妩挑挑眉:“做什么?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安安稳稳等着他们得胜还朝就是。” “可是……”杜若张张嘴,手指着南边许都方向,满脸迟疑,“那里留下的兵马,真的能挡住刘皇叔的兵锋吗?听说,他手下关云长和张翼德都是万夫不挡的勇悍人。” “那又如何?”蔡妩眼都没抬,照样舒适地待在阳光下,手按着小腹,轻轻地抚摸。 “姑娘,杜若是说万一许都……” “哪有那么多万一?”蔡妩摇着头,一副笃定模样。她现在倒是平淡多了,好像脑子也清明多了,要是放到刚来邺城那会儿,不用杜若提醒,蔡妩自己就会忙前忙后张罗着“万一”之事了。 “曹公把仲德先生和文和先生都留在了许都。玄德公若是能从这两个老爷子手里叩开许都的大门,那也只能说是天不佑曹。邺城合该被兵锋波及了。” 杜若可没蔡妩这么好心性,当然她也不知道蔡妩到底是哪根儿神经抽住了,居然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头儿信心满满?她还想再劝,却听蔡妩已经不在状态地扯着旁边的一个绣绷子,眯起眼有些吃力地看了一会儿后跟她说:“杜若,这个肚兜绣线再用鲜艳一些的。这个……怎么我看着针脚处不太清楚?” 杜若伸手接过绣绷,仔细端详了片刻,纳闷道:“姑娘,这个跟前阵子用的是一样的绣线,一样的针法呀。” 蔡妩愣了愣,撑着额头揉揉眼睛,再睁开后瞧着绣品小声嘀咕:“果然是怀孕的人想多了就容易眼花。杜若呀,以后甭再跟我说南边的事了。除非刘备打到咱家门口了,不然,咱们还是该干嘛干嘛。” 杜若眼角抽搐了下,弯着身子问蔡妩:“那……北边的事,姑娘还要听吗?” “听!怎么不听?奉孝他们爷俩可都在北边的,我还指着这消息掐算一下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杜若闻言从善如流,姿势不变跟蔡妩说:“刚才柏舟出门时候打听到前不久,鲜卑轲比能部出征乌丸,发兵五万至代郡。现下轲比能已经和曹公遥相呼应,夹击蹋顿呢。” 蔡妩一愣,扭头看着杜若,既是不平又是困惑:“他不是跟步度根打着呢吗?他怎么可能有闲暇抽身出来?还有,照儿上次不是来信说她有喜了吗?轲比能这一丢手就跑代郡去,他后方怎么办?照儿怎么办?还有还有,轲比能他跑到代郡去,天高皇帝远,再加上他们那里看到中意女人就能抢的古怪习俗。他要是从代郡回去,拎个千娇百媚的狐狸精怎么办?” 杜若眉角一抽,扫了眼蔡妩隆起的腹部,心里暗道:您还说呢,您这情形不是和照儿一样?咱姑爷跟轲比能部也是一个德行,丢了怀孕的妻子颠颠儿跑到前线去了!不过,狐狸精这事,有奕儿在,姑爷估计办不出来。 可是想归想,杜若可不会真这么不过大脑地讲出来。她得柔柔地安抚住有些发急的蔡妩,轻轻开口劝慰:“姑娘,您忘了,轲比能那后院早就干净透了。后方他也交给照儿把持呢,便是他真的能带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回去,到了照儿身前不一样讨不了好果子?” 蔡妩心里暗暗琢磨了下杜若的话,松口气把身子放软又继续晒太阳了。 杜若满是无语地看着懒洋洋模样的蔡妩,忽然就生出一股荒谬感:她家姑娘这次怀孕还真是脾性变化的可以,明明以前挺爱想事挺爱钻牛角一人,这回竟然忽然看开了一样。三十四?也不老呀,怎么她们姑娘就跟七十四一样,每天最爱干的事就是搬出坐榻在院子里晒太阳玩呢? 不过很快,杜若就没这方面疑问了。因为她发现,有晒太阳爱好的孕妇不止他们姑娘一位,还有仲达先生家张夫人貌似也挺爱坐在太阳底下晒晒的。杜若觉得,既然姑娘现在懒得操心,那总得找点什么让她不这么无聊。找人聊天就不错。不过找谁呢? 蔡大家忙着著书立说,轻易不出书房。貂蝉姑娘倒是经常来,可是这阵子她人病了,正卧床休息。唐夫人也好,就是家大事忙脱不开身。曹家那几位夫人……杜若想了想,觉得除了来夫人那直爽人能是聊天的好对象,其他的,要么是锯嘴葫芦要么是七窍玲珑。他们姑娘想放松着说话,难! 排查了一圈,杜若觉得说不定他们姑娘跟张夫人能有共同话题聊。一来,两人现在情形相似。二来……她见过张夫人,虽不算容貌出挑,但身上气质却和曾经的高翠夫人有些相似。不,不是和高翠相似,是更像……郭照。 杜若把这话告诉蔡妩,然后不着痕迹地跟蔡妩表示:其实您可是跟张夫人好好交流交流。杜若觉得上次丁夫人跟您说和张夫人家结亲的事,好像也不是完全说笑。没准儿,她那是在试探您意思呢。 “当然是在试探意思。丁夫人可不是在盼着我们俩家结亲呢吗?”蔡妩张口打了个哈欠,瘪瘪嘴咕哝道,“仲达先生是大公子的心腹。你们姑爷呢,又是曹公的心腹。大公子这几年功勋卓著,人望非常。可剩下的几个公子也是渐渐长大,绝非凡物。人大了,心就容易大。丁夫人这是怕他底下的弟弟们会生出什么特别的想法,给她自幼带大的孩子造成威胁,所以想把咱们家和大公子那里绑成一道呢。” “可姑爷跟大公子关系……不是挺好了吗?丁夫人这样做,犯得着?”杜若困惑地疑问。对于丁夫人这样的举动,她实在觉得没多大必要。 蔡妩摇摇头口气笃定:“你们姑爷不会随便参与这种事的。他虽然看着不太着调,但心里头透亮的很。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他比咱们要明白的多。” 杜若闻言低头不语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驻柳城庞统来访 对于自己姑娘的反应,杜若还能说什么?他们家姑娘对姑爷从来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她跟着来郭府十几年,到底也不知道姑爷好在哪里了?怎么就能把姑娘吃的死死的呢? “不过,杜若你说的也挺对。不论丁夫人那里想法,本身而言,张夫人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子。她教养的孩子,应该也不错才是。可惜她家孩子出世晚,要是早几年她家若得个姑娘,咱们家肯定想法子给奕儿聘过来。” 杜若听罢立马傻眼,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飘忽地开口:“姑娘,您不是说,不插手孩子们的婚事吗?” “我说过吗?哦,好像说过。”蔡妩眨巴眨巴眼睛,语气迷茫地反问。问完又凝眉哀叹,“你说奕儿跟着他爹常年在军中,他能见到几个女子?” “这个……姑娘……其实……奕儿年纪还未加冠,不用着急的。” “是不用着急。可是得提前把量着呀。”蔡妩说着握握拳头,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件让她精神振奋的事情,她坐直身,眼睛亮亮地看向杜若,“杜若,你去把咱们邺城现在还云英未嫁的姑娘名单给收集一下吧,就像当年给娴儿找婆家时那样,咱们也给奕儿好好寻摸寻摸。” 杜若看着蔡妩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开始她来劝姑娘准备后手,到现在竟然成了姑娘要挑儿媳妇了?这情况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杜若脑袋发晕地咬了咬嘴唇,良久才合上眼睛,闷声闷气地应了诺,浑身僵直地飘下去办事了。留蔡妩一个在那里仰着头,一脸认真地想象自己将来儿媳妇的样子。 蔡妩这鸡飞狗跳的“挑媳妇”事件持续了两三个月,期间杜若被逼迫地无比可怜。她把邺城几乎数得着的大家闺秀和与郭家门当户对的女孩儿都罗列了一个遍,然后跟编史书一样态度严谨地把人物品貌汇报给蔡妩。蔡妩表情认真,跟听传记故事似的支楞着耳朵。只是过后,杜若问她:“姑娘,今天的人里,你觉得哪个合适?”蔡妩立刻开口:“完了?今天就这些了?讲完了?哦,那其余的留着明天再说。” 杜若满头黑线:敢情搞半天她家姑娘没记起这是要干嘛的呀?她把这些事全当小人书故事听了! 杜若很惆怅,她有些担忧蔡妩肚子里这孩子听着这样的故事成长,那生出来之后,会不会跟她现在爹妈一样不靠谱? 好在蔡妩这不靠谱没持续多久,就到了年关了。年关前,北边曹孟德捷报来邺城:言居庸关往北至柳城之地已全部收复。蹋顿现在被逼的退居一隅,败势已定。轲比能和蔡威部汇集到了柳城,三拨人马也算初次会盟。只是美中不足,蔡威这次只派了使者文进前来,本人却不知因何没有出面。 南边的许都同样也没什么告急的事。除了曹仁跟关羽之间的对峙有些棘手:两拨人马现在依旧处于“你过不来,我过不去”的僵持状态,兵来将往了三个月,谁也不让谁。眼看着年都要过了,南阳,还在刘备手里呢! 张绣都快憋屈死了,眼瞪着如今被占的自己地盘,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还是往许都贾诩处写信求援了。 贾文和老爷子倒是不含糊。拿到信后,什么推迟也没做,直接回信告诉张绣:“将军稍安勿躁。年前刘备军必败兵回师。将军安坐,静待时机即可。” 张绣接到回信,看完以后脑门一阵阵地发晕:文和公,你又在故弄什么玄虚?好歹咱们以前一块儿处过事,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有啥打算吗?你说刘备会退兵,让我安心坐着等,那你也得给我一个能安心坐等的理由啊!现在刘备他就在我地盘上晃悠呢,我怎么安心坐着?我安心的下来吗我? 张绣很郁闷,很憋屈,很不满贾诩作为。就在他不死心,打算继续向贾诩盘问他到底要弄什么猫腻的时候,前线忽然接到细作消息:刘备营里那个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的徐庶,辞官了!不止辞官了,他还往北走,去许都了! 张绣听到这消息直接就傻眼了:文和先生……说的退敌之机不会就是这个吧?釜底抽薪?还是挑拨离间?他怎么谋划到把人从南阳拐骗到许都的呢?嗯,不过不管他怎么谋划,总归这是一件好事。他该在心里庆祝一番,然后赶紧带兵跟曹仁回合出征收复失地去。 张绣倒是不知道,其实他猜到的贾诩之“拐骗”还真不能算谬论。因为徐庶到许都去,确实是跟被拐被逼差不多:他老娘被曹丕派人从老家颍川请到许都去了。他要是再不开眼地留在刘备那里跟曹孟德对着干,那代价可就不是他一个人身死则已,而是会连累无辜慈母,再受波及。 徐庶是个孝子,他办不出眼横心狠,放着老娘待在许都不闻不问的事。所以元直先生在得到许都故意递出的家书线报后,当机立断决定:跟刘备辞行,回许都孝敬母亲。 徐庶苦衷在身,刘备自然干不出强自留人的事。刘备是个人物,就算心里头不舍得不乐意很可惜,却照旧没说一句让徐庶为难的话。就像当初送走赵云一般。刘备明知道这个人走了以后就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也还是风度体面地给徐庶践行送别了。 临别在即,徐庶心里自然也挺不是滋味。坦白讲,他觉得自己是愧对刘备知遇之恩,厚待之德的。他这一走,刘备帐下谋臣就只剩下长于内政却不善兵事变通之道的简雍一个。相对于许都,刘备之实力本就薄弱,再加上帐下无人,可能他前脚离开,后脚刘备就能败北归西呢! 徐庶愧疚难安,在脑子里琢磨一整圈以后,终于在临走前跟刘备说:“玄德公,日子庶在游历求学时曾结识两位大贤。皆有经天纬地之才,经世治国之心。” 刘备眼睛一亮:“却不知元直所言何人。” “卧龙诸葛亮,凤雏庞统。此二人中,得一人相助……”徐庶眨眨眼,缓缓开口,补上了最后一句,“公……可安天下。” 刘备身子一怔,随即朗声大笑,拍拍徐庶肩膀后,长揖一礼,说道:“元直荐贤之恩,刘备没齿难忘。” 徐庶一愣,赶紧侧身避过刘备这一礼,手足无措地扶起刘备,坦言道:“诸葛孔明现在隐居荆州,不难寻找。只是……庞士元自那年前往江东自荐后,便再不见踪影。几年来杳无音讯,不知是否还在人间了。玄德公若是寻人,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刘备领情地笑了笑,亲自把徐庶扶上马,好好地道了珍重后,才目送徐庶渐渐离开。回身后,在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徐庶刚才的话细细思量,嘴里也自然而然地小声嘀咕:“卧龙……凤雏……诸葛孔明……庞士元……” 不知道他这念叨会不会有啥效果,反正在庞统这里,刘备的咕哝是一点没反应道他身上。他既没有打喷嚏,也没有着凉受风寒。 他这会儿正大摇大摆的坐在柳城曹军中军帐里,跟曹孟德和轲比能帐下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呢。原来营帐的人盯着后来进入的庞统,心里一个劲干琢磨:眯缝眼,塌鼻子,一口黄牙!这庞统长相……还实在是不敢让人恭维。先前不是有消息说蔡威是派文进当使者的吗?怎么临阵换人,成了这么副尊荣的爷了? 庞统对一众人的表情看的很清楚,他咧着嘴冷笑了两声,刚要随手挑个他看不顺眼的人讽刺几句,就听曹孟德已经率先发问:“士元先生孤身一人前来?”潜台词:那个文进文奉正在哪里呢?要是他也来了,能不能请他过来呢?您这位一瞧就不是个好啃的骨头,还是换个主试试。 庞统假装听不懂曹孟德意思,直接起身冲曹孟德说:“丞相,实不相瞒。贵营中某些人在我家将军心里实在有碍观瞻。所以我家将军为己身心绪计,还是决定遣庞统前来了!” ‘胡扯!我们这些人哪个有碍观瞻了?就是有,也没你厉害吧?’在庞统话刚刚落地后,几乎所有曹营里的将士都浮现出这种显而易见的表情。 庞统挑挑眉,微微瞟了眼曹孟德旁边的郭嘉:这个动作不明显,但是在场人目光此时全聚焦在庞统身上呢。所以他一举一动皆落入人眼。只是这一瞟,几十双眼睛就跟着他一道扫向了郭嘉身上。 郭嘉脸色有些苍白。摸着鼻子讪笑两声,轻声咳嗽了下,才抬头笑盈盈地问庞统:“却不知,你家将军如何评价郭某?” 庞统眼看着郭嘉,露出八颗小黄牙,浮出一抹礼貌的笑。郭嘉看的一个哆嗦,就听庞统徐徐开口:“我家将军说:曹营中有人招他眼疼!他现在没工夫跟曾经抢了自己东西的人友好和善地坐一起,好好见面说话。他记仇的很!他怕自己控不住自己脾气,有什么冲动,会坏掉大事。所以,以防万一,还是庞统来吧。” 庞统话一说完底下就有几个人在压着肩膀低笑出声,曹孟德也被庞统这话逗得忍俊不禁。而一旁曹昂更是厚道又同情地看着郭嘉:哎,这郎舅关系能“恶劣”至“不共戴天”,郭奉孝先生和蔡仲俨将军也算是古往今来头一份了吧? 郭嘉闻言表情变幻了下,抵着唇轻咳两声,最后一脸无奈,身有同感地喟叹:“他倒果然是……言出必行。记仇的很呢!” 对于郭嘉的此种感叹,知内情的人表示体贴谅解:任哪个当姐夫的被小舅子记恨估计都只有无奈苦笑的份儿。不然能怎么样?揪着小舅子跟他解释去?算了吧,解释不通的!尤其是蔡威这样的,更没有必要! 而不知内情的人却在心里头纳闷:蔡仲俨和奉孝之间有什么嫌隙吗?没听说过呀?蔡仲俨好像自从军就在荆州吧?两人见过面嘛?怎么听着庞统的意思是奉孝还对蔡仲俨干过巧取豪夺的事?不太可能吧? 一众人表情变幻,很是取悦了刚被郁闷到心情庞统,庞统笑模笑样地立在帐中央,不动声色地欣赏着周遭人的反应,心里暗暗思量着什么。 一旁的曹孟德似乎觉得眼下气氛有些诡异,所以曹大人很厚道地为自己手下人解围,他貌似正经地轻咳了几声,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庞统:“庞士元先生为何而来?” 庞统袖子一挥豁然回身,声音清扬顿挫地回答道:“统此番……为名利而来!” 他话音一落营帐里就响起一阵抽气声:好一个直截了当又直指人心的目的。庞统他倒是实在的很呢,居然连稍稍的矜持委婉都懒得做。果然不愧是跟蔡威脾气相投的人啊! 上首的曹孟德听到这话心里却是一个“咯噔”:这别又是另一个张纮吧?来问他替蔡威要官要爵上封赏来了? 郭嘉却是在庞统说话后一改之前苦笑模样,眼睛亮亮盯着庞统:咦,这人有点意思。先前虽然看他挺不顺眼,但这一句话说了,他到觉得他分外对他脾气了。 庞统可没管在场人的各怀心思,他只是前倾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曹孟德,一字一句地问曹孟德:“曹公,对待蹋顿乌丸之事上,是不是已然有了退兵之意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悼故人夫妻私话 曹孟德一愣:这个倒是被他说着了。在他们刚攻下柳城后,他就生出过“仗打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应该可以退兵回去到邺城过年了”。可是这想法还没付诸实践呢,就被郭嘉当头泼了两瓢冷水。郭嘉昨天专门跑到他营帐里去劝诫他:乌丸地在塞北,虽远离中原教化,然数次南侵,隐患非常。如今兵进于此,退敌扩疆。大好时机摆在眼前,若不趁机斩草除根,他年死灰复燃,必留无穷隐患。所以主公退兵不得,还得继续乘胜追击,全定北方! 曹孟德那会儿脑子里来回琢磨了两圈,看着边说话边咳嗽的脸色泛白的郭嘉,心里一个劲儿的矛盾:再往北,天气可就更恶劣了!奉孝这身体……必然是不能随军了。那他身边这次就剩下文若跟公达叔侄。文若他是想这回把他留在柳城,好好地治理一下争取把柳城弄成许都邺城和北征军之间的粮草消息中转站。公达呢,他人比较谨慎,虽然智虑高远,但是轻易不开口。这样性子的人只带一个到前线,绝对会显得人手不足! 曹孟德暗自思量片刻后面色淡定地点头承认:“不瞒士元先生,孤确实有退兵之意。” “曹公不可!”庞统眯起小眼睛,龇着小黄牙,两撇稀疏的胡子抖了抖,跟曹孟德说道,“曹公远来乌丸,携威武之师,克定北方。若不能全功而返,岂不辜负一番辛劳?” 曹孟德听后眼睛闪了闪:庞统这人思考问题倒是功利实在的很!郭嘉劝他是让他乘胜追击,省的死灰复燃。庞统倒好,直接告诉他:您来来一趟不容易,得把这一趟来的利益最大化喽。可千万别晃悠一圈回去,还不够费工夫的事呢! “听士元先生之言,先生似乎……不赞成孤退兵。” 庞统面有了然地扫了扫郭嘉和荀彧等人,回身后淡笑着回答道:“然也。” “那士元先生有何妙计助孤……完定乌丸?” 庞统笑了笑,一眨眼,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类似戒尺的小细木条。在地上“刷刷刷”画了几个圆圈,等吸引过来一头雾水的众人后才不疾不徐地指着圆圈陈述:“这是乌丸蹋顿部,这是曹公军队,这是鲜卑轲比能军队。最东边这个是辽东公孙度将军部,最西边现在闹内讧的匈奴。诸公现在可看出什么来了吗?” 看出什么?我们光看到你这圆圈套圆圈,搞得云里雾里了! 庞统眯了眼睛,指划着乌丸蹋顿部:“曹公攻伐乌丸出兵理由无非是他庇佑袁尚罢了。现在蹋顿兵败,袁尚必然不会再待长久,统猜测下一步袁尚很可能远走辽东,投奔了公孙度部。不过这是在完胜乌丸之后的事,暂且搁置不议。” “庞统要说的是现在讨伐乌丸之事。现在的乌丸蹋顿部被曹公所败,蹋顿高层部众中必然已有分歧之见。所谓分歧不外有三:其一,归降曹公,献贡称臣。其二,负隅顽抗,抵死不降。其三,寻求外盟,共抗许都。” “统对此对策亦有三。选归降称臣纳贡者曹公需命乌丸举部南迁,与汉人一道劳耕作息。放弃茹毛饮血之生息方式。选负隅顽抗者,曹公无需留情。过城屠城,俘虏坑虏。杀一儆百,威慑镇服,可得损一城而得十城之功效。至于寻求外盟,共抗许都者……”庞统说道这儿嘴角浮现出一丝玩味儿的笑意,他拿着小木条往自己左手心敲了敲,然后在乌丸部旁边的匈奴的圆圈上停了下来,拖着长音意味深长:“纵观蹋顿部周遭局势,他能寻得的也就只有此处盟友了。若真如此……呵呵……统要恭喜曹公可借机挥师匈奴,彻底平定北方了!” 曹孟德闻言眼睛一闪,捋着胡子兀自沉思去了。旁边几个谋臣也看着庞统的圆圈图,若有所思。只旁边一直坐着的轲比能和彻越西脸色有些不对了。轲比能还好,彻越西则几乎是恨不得目光是弓箭,狠狠钉死庞统才好:你听说的什么?哦,盟友是匈奴,结盟完了以后曹公去攻打匈奴,然后北方一统。那我们呢?我们鲜卑被你放到哪里了?我们大老远跑来是要为了讨好许都让他们之后不要在鲜卑内部事情上过多插手的,但是我们也没想着就这么白白帮忙,空手而回呀。至少匈奴那里或者乌丸那里,你得给我分杯羹吧?可你这主意倒好?直接把我们排除在外了!你这其实……是有预谋的吧? 彻越西黑着脸,牙咬得咯咯作响,轲比能则眯眼挑眉,手指下巴问庞统:“士元先生怎么就知道南匈奴必然会和蹋顿结盟呢?呼厨泉这会儿可是连他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庞统龇着小黄牙,表情高深莫测地回答:“轲比能大人,这世上没有结不成的盟友,也没有破不了的联合。只要给出的利益够大!” “哦?既如此,那轲比能倒是愿闻其详。” 庞统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轲比能大人见谅,这事最后决断还是在曹公。在曹公没下定论之前,你我还是不要妄议的好。” 轲比能先是一噎,随即了然地笑了笑。他倒是不生气,只是摸着下巴看着庞统轻轻絮叨了句:“我实在好奇你家蔡将军究竟何等样人,竟然能与先生谈的投机。这样的人现在他又在干什么,如此大事竟都不能亲身前来,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的很呢。” 庞统面色不变继续微笑示人,只是话说的却格外含针露芒:“我家将军呀?说来惭愧,在果决刚毅上,我家将军和您相比确实逊色良多。就像现在,明明大好的露脸机会,我家将军却说什么都不来,反而跑到南边去吊念故友了。您说这是不是孩子心性?” 轲比能脸色一僵,干笑两声后,识趣扭头不再言语。而郭嘉则在听到庞统说话后微微挑了挑眉:吊念故友?恐怕是去居庸关祭拜管休了?只是不知道他跟管休关系会是什么样子?若他知道管休当年心思,是不是也像对待他一样对待管休? 蔡威当然不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管休!实际上这会儿在管休坟茔前伫立的不止蔡威一个,他旁边还带着孙蘅呢。 孙蘅看着自己左前方雪落满身却沉默宁立的蔡威,微微蹙起了眉: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个时辰了。不说话,也不祭拜,更没有带纸钱供果,连基本的洒酒吊唁也没有。她很困惑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他真的是来悼念故人的吗? “仲俨……”孙蘅轻轻地喊了蔡威一声,她想提醒他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天晚了就赶不回营帐了。 蔡威一身玄黑衣裳对着雪白坟茔,显得一股苍凉之感。他垂着眸,似没听到一般指着面前的孤冢,声音轻缓如叹息地问道:“尚香,你可知道……这里面躺的是谁?” 孙蘅一愣:难道不是那位孤军奋战、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却独葬异乡的大汉中郎将管休管仲仪? 蔡威低下头,表情模糊,语气飘渺:“这里躺的是……我师兄;也是我自小视作榜样的兄长。是小时候,除了父母兄姐外抱我最多的人;是我以为……会娶走我二姊,成为我姐夫,成为我家人的那个人……” 孙蘅呆怔:她跟他相识多年,却鲜少听他提起他少年往事。先前,她以为那是他少年孤苦,不愿意提及此事,现在想想却是另有一番缘由。 “我平生所见第一次阅军,便是由他带着去的。那时黄巾乱刚刚起来……大汉皇埔将军麾下军容肃整。只一眼,便足够震撼心灵。” “管大哥彼时曾说:好男儿当如此。可惜我幼时懵懂,一心只生崇拜敬畏之情,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他这话。到如今一晃经年,待从头思量,却发现物是人非,山河破碎。看举国沉沦,独一处清平世外。这滋味当真是……呵呵……执着者,不得长生!” 孙蘅闻言无声地跨前一步,到蔡威身边站定后执起蔡威的手。沉默地陪在他身边。 蔡威回头看了看她,然后又抬眼看了看天,声音略带沙哑:“咱们回去吧。” 孙蘅一愣:“你不再跟管将军说说话了吗?” 蔡威摇摇头,边走边说:“与其花言巧语,不如付诸行动。士元这会儿恐怕已经到孟德公营帐了。说不好他已经把书信交给曹子修了。” 孙蘅笑了笑:“我猜曹大公子看到那信必然又要头疼万分了。” “哈,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那是士元或者子修该操心的了。”蔡威相当无耻地否认。 孙蘅顿住脚,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一黯:“曹公这回如果攻克乌丸,平定北方,下一步就是该往南边出兵了吧?” 蔡威闻言停步,转身看着孙蘅,一手抚上了孙蘅面颊,一手轻轻地遮住孙蘅的眼睛,声音温温柔柔地说:“尚香,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会心疼。” 孙蘅愣了下,还没等她说什么,就被蔡威一把搂进了怀里。然后她就听蔡威在她耳边口齿伶俐,吐字清晰地说道:“不过……你是我的女人,便是软弱也只能露给我看。” 孙蘅合上眸,倚在蔡威怀里淡淡地开口:“若有朝一日,让你在前程如锦和孙蘅之间选择,你会选哪个?” “前程如锦?”蔡威轻笑着反问,“怎么个前程如锦法?” “比如……”孙蘅想了想,最后打出一个很可能发生的比方,“比如在吴城和我的性命安危之间,你会选哪个?” “不过区区一座吴城,怎么值得我拿你的安危做赌注?”没有丝毫犹豫,蔡威几乎条件反射地回道。 孙蘅面色复杂地眨眨眼,继续锲而不舍地问:“若是再加上江宁、合肥、襄阳、甚至其他呢?” 蔡威听后没说话,倒是低声地笑了起来。 孙蘅被他笑的脸色泛红,挣出他怀抱气咻咻地瞪着他。 蔡威看着孙蘅表情立刻绷脸忍笑,伸手轻抬了孙蘅下巴,调侃道:“贪心不足哟。尚香,且不说你根本不会把自己陷入那种境地,便是真到那一天,你也该知道我会怎么选择。” 孙蘅脸色变幻了下,咬着唇,狠狠跺了跺脚,也不管蔡威拉扯她的动作,直接抬腿走人。 蔡威三两步赶上前去,攥住孙蘅的手腕,垂眸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清晰道:“尚香,天下城池千千万,你却只有一个。对蔡威来说,吴城也好,江宁也罢,丢了就丢了,大不了以后夺回来。可唯独你是独一无二,任何时候都丢不得的。” 孙蘅脸色骤然涨红,放软身子偎依在蔡威肩上,回看一眼管休的墓地,低声耳语道:“自我懂事以来,我便知道即使强悍英武如我大哥那般的人,一样会身不由己。你手下弟兄数万,真到那分地步,哪里会如你说的这般轻松?仲俨,管仲仪惹人钦佩,我却不想你家国之间难以两全,更不想你成为第二个他。” 第二百八十章 心狠践行绝户计 曹孟德选择庞统所言第三条计划后,蔡威那个有些惊悚的谋划终于算浮出水面。 庞统把之前蔡威劫持的乌丸部人马统统放回了乌丸,期间有没有夹杂细作刺客之类,就不得而知。据说这群人回到蹋顿那里后,有不少开始被蹋顿重用,目的是为了套取蔡威部或者曹孟德部的一些军事军情。在得知曹孟德其实有意退兵,而且已经从柳城开拔回归邺城后,蹋顿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满是后怕的擦着继往开来的汗水对身边人感慨道:“曹孟德之军威确实是我乌丸部所不如。幸好此次他退兵退的早,若是再打下去,乌丸整个部落,岂不都要沦为他的盘中之肉?” 旁边谋士闪了闪眼睛,凑到蹋顿跟前:“听来的人说,曹孟德之所以退兵,一是因为远来征战,粮草供应困难。二是因为,他怕逼迫乌丸太紧,咱们会寻求外盟,于呼厨泉皆为联盟。” 蹋顿扭过头,捋着胡子若有所思。身边心腹继续建议:“单于,不如……咱们顺水推舟。他曹孟德不是害怕咱们跟匈奴结盟所以才退兵吗?那咱们现在遣使者去往呼厨泉部,表示友好意思,即便不能结盟,也会让曹孟德有所顾忌,即便他年他粮草充足了,也轻易不敢再出兵北伐。” 蹋顿沉默了半晌后开口:“依你看,这结盟要结到什么程度?” “这个简单,既然是做给外人看。那单于只需送上些牛羊马匹往匈奴,然后让匈奴嫁一个女儿过来,联姻之事,即可为结盟之约。” 蹋顿最后想了想,最后还是因为惧怕曹孟德的再次进犯而选择同意此意见,当真派遣使者到了呼厨泉那里。 呼厨泉这几年正和自己左贤王掐的不亦乐乎,在得知乌丸有意结盟后,一时因为有个盟友,他自己部族里死对头会有所顾忌;二是因为结盟对他损失不大,不过是嫁给女儿而已,还能当老丈人还能收聘礼,不亏!当然重要的是,蹋顿乌丸和他地盘离的紧,跟他们交好也有历史。原来他们匈奴部可以跟着乌丸人一起祸祸居庸关,现在自然也可以一道对抗曹孟德。反正不管怎么样,中原富庶的人民和肥沃的土地一直是他们垂涎的对象。如果这一代不能完成,那就留着给下一代完成,再不行,就留给下下代。这种想法在边塞苦寒之处生长的部落很有体会,在共同的利益面前,还有什么样的结盟是达不成的? 于是在匈奴部同意结盟,并且派遣送亲使臣前往乌丸的路上,一直装备精良,战术严谨,来去如风驰电掣的军队毫无预兆血洗了送亲使团。 然后还不待两边人反应过来,已经被传言撤兵的曹孟德部突然自背后从天而降,就在乌丸跟匈奴交接处,血洗了这支送亲队伍。紧接着回师乌丸,兵锋直指蹋顿牙帐。 蹋顿当时都傻了:不是说曹孟德撤军了吗?怎么跑他背后去了?还有那个带头的,怎么看着那么熟悉?是居庸关的赵云吧?他旁边那个是谁?管休?他不是死了吗?不对,管休就是活着也没那么年轻了,应该是管休的儿子!我的老天爷,他儿子箭法也这么漂亮,这还让人活吗? 蹋顿心里很是惶恐,边焦头烂额地应对着赵云部让人头脑发憷地快攻进军方式,一边赶紧想匈奴部求援:老哥哥耶,现在考验咱们联盟坚固度的时候到了。曹孟德军队没走,已经到了我们家门口了,眼看就到我家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怎么着也得帮兄弟一把! 蹋顿求援信发出没多久,呼厨泉就当真义气地给他来了反应援兵。只是这援兵一则是因为联盟面子,更多则是因为曹孟德部队拦截送亲队伍,打了呼厨泉的脸,让他下不来台了。他倒是不知道其实血洗送亲使团的压根儿不是曹孟德的人马,而是一直在暗处待命的蔡威部。只是这两支队伍出现时间太过接近,曹孟德不得不莫名其妙为蔡威背了黑锅。 只是呼厨泉把这黑锅乱扣一通不要紧,曹孟德直接遣使往匈奴,严厉质问呼厨泉:你怎么回事?你先前不是和我们大汉好好的吗?怎么这会儿不分是非帮起来蹋顿了?你是不是像玩什么猫腻? 呼厨泉都快冤枉死了:“玩什么猫腻?我能玩什么猫腻?先欺负人的是你们好不好?” 使者一听立刻不乐意了!怎么会是我们呢?我们和蹋顿打的正热闹,你忽然横叉一杠子,还来到我们头上? 呼厨泉立刻反唇相讥,把送亲使团的事夹枪带棒说了一通,使臣一听这口气,连辩驳都懒的辩驳了,直接挥了袖子,丢下一句:“单于好自为之。”就扬长而去。 紧接着不久,呼厨泉以为会在乌丸部落的地盘上出现的曹昂部,和轲比能部忽然就从他自己土地上冒出来了。一个自东南,一个自西北,十五万铁骑,夹击匈奴。 呼厨泉在牙帐心里真是后悔不迭:他现在记恨死托他进泥潭的乌丸了。也记恨死那支冒充曹军,抹杀掉送亲使团的军队了。他看着每天兵败战报,脑地一阵阵的发懵:战报上写的什么?败绩!败绩!还是败绩! 曹昂的军队还有着汉人的儒雅,从其量是阴谋诡计多了些,但他不会办出遇城屠城,遇人杀人的事。可是轲比能就不一样了,这家伙似乎是发泄心里郁闷,凡所过处,皆血流漂杵,片甲不留! 呼厨泉也算识时务,在抵抗不成后,很识趣地跟曹孟德写信低头认错。可惜效果没有,他的地盘上,依旧肆虐着曹军。在两次求和不成后呼厨泉眼看着一点点丧失的土地和人民,一咬牙一跺脚:打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们举族北迁三千里总行了吧?我们离你们远远的,再也不会来了总行了吧? 行不行?曹孟德是觉得可以。但是有个人却以他实际行动告诉呼厨泉:不行! 这人当然就是蔡威。在呼厨泉引领部众到达北海时(作者注:北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迎接他们的不是清凌凌地湖水而是湖边数不尽已经开始腐烂的牛羊死尸。再往北走,只要是河水边,湖水边,凡是能接触到水源的地方都会有死尸的出现。水源污染,尸体腐烂,气候恶劣,远途迁徙,诸般条件下,呼厨泉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部落里逐渐蔓延的瘟疫和疾病。眼看着自己子民一个个倒下、死去,这位曾在内讧中取得胜利还算开明的单于头一回开始质疑自己当初决定是否正确。不管是南犯,还是结盟,亦或者战争,他好像从一开始就被设计到了一个圈套里,挣无可挣,逃无可逃。只能听天由命。 这种异地异乡又憋屈郁闷的状态下,呼厨泉只坚持了两年,在两年之后,气病交加的呼厨泉到底还是传位给儿子以后撒手人寰,最终离开了让他愧疚不已自责不已的部落子民。 而自他开始南迁时,曹昂刚和轲比能大军回合就接到了被身边庞统延后递出的书信,在看完书信后,曹子修公子头疼的抚着额头,满脸郁闷地看着庞统:“为什么你家将军要把这样的事情交给我?他要真想这样做,直接放过呼厨泉不是更好?何必带人提前跑到北边,花费一番心思算计人家?” 庞统还是拿着那根儿戒尺样的细木条,边敲着手心边瞟着轲比能回答:“我家将军说陈汤有句话说得很对: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前时机不对,各家诸侯都腾不出手来收拾那群人,现在曹公要平定北方,与其等以后再让他们一个个找麻烦,不如一役毕其功。永绝后患!” 曹昂听后满脸精彩之色,他抖搂着书信到庞统面前:“一役毕其功?那这是什么?他让我干的是什么?” 庞统接过信,偏了偏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好像忽然记起来一样一拍大腿跟曹昂说:“我就说我忘了什么!还真的给忘了。我来前仲俨交代给信时让我转告大公子几句话。” 曹昂急问:“什么话?” 庞统缓缓开口:“他说:屠杀不是目的;劫持不是目的;称臣纳贡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征服。所谓征,御之以战。所谓服,教之以德。便是人心似铁,也没有一成不变的。要想边境安定,那就把这些全都统统都扔到一个铁匠炉里,什么时候铸成一个疙瘩,分不出你我,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太平了。” 庞统话音一落,轲比能就陷入了沉思。 而曹昂听罢眉角抽搐了两下,僵直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飘忽地对身后一直点头听的司马懿说道:“仲达,听到没?这姓蔡的要我做铁匠呢!” 司马懿轻轻笑了笑,难得调侃地对曹昂说道:“大公子心智过人,倒是可以一试。懿觉得此策甚好。” 曹昂一愣,随即指着司马懿:“你……仲达……你居然……” “报!”曹昂话未说完,就听门外亲兵捧着一卷军报,一路小跑进了营帐:“报将军,柳城奉孝先生转许都来信。” 曹昂眉头一蹙,伸手接过,“唰”地一声展开飞速浏览。待浏览完后,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扭头看了看轲比能,最后还是越过庞统跟司马懿,直接把竹简递了过去。 轲比能有些纳闷地看了看曹昂,倒是没矫情的推辞,而是把信前前后后滤了一遍。滤完以后,“啪”的一下合上竹简,给曹昂一个多谢的眼神后,冲屋里三人行了个抱拳的汉礼,直接转身出门,召集自己部下去了。 司马懿看看曹昂,又看看轲比能背影,最后从曹昂手里接过书简:书简是曹丕写来的。报告许都事情和与刘备战事的军情。刘备的战事还好,一切在预料之中,徐庶离开后,曹仁只许都调马钧来营帐,以投石车攻城,刘备军败北后撤。南阳收复。随后于禁、张绣强攻株洲、李典从程昱计再克叶城。现在刘备被迫退回新野,局势似乎和曹孟德出征之前差不太多。 但是也只是似乎而已。因为在许都忙着刘备战事时,对轲比能送来的质子策力看管放松。等到刘备军一败,曹家三个姑娘从邺城进许都,许都又是一通忙乱时,策力居然神不知鬼不觉从许都逃了出去,潜回了鲜卑部。 当然对这情况,其实贾诩等人是觉得无需理会的,反正跑了一个还有两个呢。而且这两个是轲比能儿子,年龄小,更容易养熟。至于大的那个,策力给轲比能去捣捣乱也不错,虽然轲比能这回也算帮了主公不小的忙。但是匈奴那大片的地方可都是让他自己领走了。咱们不算亏待他。好日子过久了,容易理所当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靠谁?这会儿出了策力的事,就能给轲比能好好敲打敲打! 可是曹丕不乐意!至于不乐意的原因?文和先生和仲德先生表示: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曹丕几乎是连夜往前线写了信:老爹在伐乌丸,老兄在战匈奴。那就往柳城写。让奉孝先生转交!怎么说奉孝先生也是她的父亲,是……轲比能……岳父。轲比能见信后,总不能依旧放任后方不管吧。他总得回去吧!这样的话,她受策力威逼或者胁迫的可能就小了吧?曹丕如是想。 第二百八十一章 独当一面郭女王 (上) 在曹丕的信件被急匆匆送往柳城并且在柳城由郭嘉转交给曹昂时,鲜卑克瓦城外已经被策力三万大军兵临城下。 此时的克瓦城说是城池,但实际上只是一所土石构建的城墙罢了。 鲜卑人游牧而居,所住所依也是毡毯帐篷,少好会建立固定的城池,便是眼前的克瓦也是轲比能即位后,因为轲比能对汉人文化建筑的仰慕,特别让人设计建筑。 可惜鲜卑鲜少有过建筑城池的经验,所以即便学习模仿也只能是防了皮毛而已。护城河不过是摆设,宽度和深度很难起到像许都或者邺城那样防御敌寇的作用。而克瓦城墙虽然高度不少,可设计的防御却不多,连着角台、箭垛、和烽火台都只是模仿大概,并没有深入精妙,在中原人看来,这样的地方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只是一处工事。它比工事好的,恐怕也是里头能住的人多一些,贸易集市繁华一些罢了。 不过即便是被中原的建筑大家瞧不起,但在鲜卑,克瓦却已经算是一座了不起的建筑了。因为,鲜卑作战多骑兵。他们更擅长于草原之上快速推进的野战风格,对于攻城夺地实在说不上精通。不然即便是居庸关将士作战勇猛,也断不会出现步度根带着数倍于居庸关的兵马却愣是被居庸关将士挡在关外十几年的情况。 克瓦的情形轲比能自然是知道,所以他在接到曹昂转交的信后就赶紧集合兵马往自己大本营而去。但是比他动作更快的策力却已经在他还在路上时就纠合起自己旧部,趁着轲比能主力分别对峙于匈奴和步度根部之际直接打到了克瓦城。 克瓦城内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气氛浮动。 宿卫克瓦城的首领名叫铁峰,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当年匈奴和大汉混战之时,不少北方老百姓逃难离家,各自飘零。其中就有不少人到了鲜卑、乌丸的地盘上。开始这群人可是不讨好的,背井离乡,受尽欺压。可是等轲比能一上台,鲜卑部汉人的春天立刻来了。轲比能这人比他老爹爷爷都有魄力和胆识的是:他能力排众议,启用汉人!只要有能耐,有本事,甭管你祖上是哪里人,他都能给你机会,让你一展所长。 铁峰就是这些被启用的汉人里的一员。一个为人坦荡磊落,作战沉稳机智的汉子。早在参军之时就被轲比能看重,等到克瓦城落成,轲比能得知他对城防之事上颇有心得,更是大手笔地把宿卫营交给了他。如此无间信任,让铁峰很是感激,对所领差事相当负责。因为除了如此,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轲比能信任之义,知遇之恩。就是在大汉他也未必能得到比现在更多东西了。 所以策力回归的消息刚刚传来,铁峰就非常机警地下了宵禁令,然后在城内派人昼夜巡逻,严防里通外敌之人,在城上更是加派人手,全天警戒,对于城外动静随时监侯,不敢有一丝的马虎大意。 而铁峰本人则在部署好一切后赶到了轲比能牙帐所在地,准备把这个事汇报给郭照:在铁峰眼里,郭照这个女人,实在不像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她简直比鲜卑女人都彪悍!不光在和亲来头一天就把轲比能后院清了个干净!更是在之后于轲比能授意之下用雷霆手段震慑了整个鲜卑部贵族!然后直接毫无障碍插手鲜卑内部政务!其手腕之铁血强硬,谋略之深远繁复简直让人怀疑他们大人娶回来的到底是不是传言中温婉可人的汉家女子?真不是大汉朝要奚落他们,随便找个什么人来冒充的? 当然这些怀疑也只能放在私底下,被抬到明面上的,只能是对郭照尊敬和畏惧。轲比能对这一点是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一丝要阻拦的迹象,甚至铁峰怀疑其实轲比能是乐见其成,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要不郭照一个刚刚嫁来的弱女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底气敢在帐议时对贵族勋旧发难呢?不过对这一点,铁峰相信他和其他所有汉人同僚都是心怀欣慰的:再怎么说这位夫人也是汉人。即便是身在鲜卑,作为同根同源的同胞,他们对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这也是郭照插手政务,汉人里虽有酸腐人的反对之声,但都低微难辨,只是意思意思走个过场的原因。 铁峰进郭照府邸的时候,郭照正带着几个贴身的汉家侍女,轻扶着后腰看侍女给笼中一头黑豹投食:这是当年轲比能送到许都给她的礼物,后来她成亲时又被她带回来鲜卑。路上来回折腾,小豹子死了一只,就剩下一只安然长大。 铁峰站在几步开外地地方恭敬地给郭照行了礼,起身后还没开口,郭照已经首先发问:“铁将军是要告诉我策力的事?” 铁峰赶紧点头应是:对眼前这个在鲜卑还能一身汉服来回出入的和亲夫人,铁峰是打心眼儿里敬畏佩服。 郭照笑了笑,扭头对身后一个长相清秀的侍女说:“商蓉,我让你办的事都去办了吗?” 商蓉低下头:“回夫人,已经派人去请了。算时间,这会儿他们应该在路上了,若是赶的快,等会儿就能到过来。” 郭照淡淡地点点头,转过身,继续看黑豹去了。 商蓉也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站在郭照身后。 “铁将军,可要留下看看等会儿我请来的人?”过了一会儿,郭照缓缓地开口询问铁峰。 铁峰有些好奇:“不知夫人所请何人?” “疆场之上,原不该有妇孺出现。可是本夫人想看看,若是当真出现了妇孺,策力又会如何应对?” 铁峰闻言眉头一耸,他似乎已经猜到郭照所说的是谁了。 果然,不出两刻钟,前门就有护卫来报,说娜钟夫人和两位小公子到了。 铁峰僵了一僵,从眼角余光看到一个三十多岁,风姿绰约的女人带着身后两个八九岁的孩子踏进了府邸大门。这个女人他认识:正是前不久得知策力起兵事,被他囚禁于府邸中不得外出的策力女眷。她身后两个自然就是策力的两个孩子。 娜钟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过来似没看到铁峰一般,只状似无意地扫了眼郭照微隆的小腹,微微冷笑一声后,屈膝不甚真诚地行了个礼。 郭照冷眼看着,在她行礼过后才缓缓地对铁峰说:“铁将军,把您在娜钟府上的护卫撤回来吧。从今天起,娜钟和几个侄子就在我府上,和我一同吃住了。” 铁峰闪了下眼睛,随即了然地躬身领命。在看了看两个不算对盘的女人后,面上略有担忧。他刚要说娜钟住在这里,是不是要提前给鲜卑那群老顽固知会一声。 就听郭照仿佛看透他心里所想一样,淡淡说道:“不过是妯娌之间,多日未见,想亲近亲近罢了。哪里就用得着这么麻烦。” 铁峰了然。但却已经谨慎地带人查看了一圈府衙防卫,然后才跟郭照告辞离开,去往宿卫营处理军务。 他刚走郭照就转过身,对着娜钟平淡无波地说:“策力就在城外。” 娜钟眼睛先是一亮,紧接着意识到什么一样恢复正常,冷笑着看向郭照:“说这个有何用?你又不会把我们母子送出城去?” 郭照微低了头轻轻地捋着自己的手指甲:“那可未必。要知道,现在轲比能可不在城内,而策力却已经到了城门口。咱们两个的形式,孰优孰劣还未可知。本夫人很想知道,策力在你和他的野心之间会怎么选的。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感情一定不错。” 娜钟微微僵直了身子,然后眼露愤怒:“我就知道你们汉人多狡诈!不会有什么好心肠!” 郭照笑了笑,挑着眉不怒不气地回道:“我也知道你们鲜卑人多寡情,不会有什么痴情人儿。” 娜钟愣了一下,退后一步故作强硬地斥道:“不必在这里多费口舌,挑拨离间。我们母子已经落入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便是这次死去,将来策力也会为我们报仇。” 郭照挑了挑眉:“对他如此有信心?那……” “那当然!他是我男人!”娜钟不等她说完就面带骄傲地回了一句。仿佛示威一样。 郭照淡笑了下,没搭理她直接手搭上商蓉地胳膊,转身就走:眼前这个女人,直爽热烈,她不想过多为难她。 娜钟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狠狠地怔了一下。待她回神,就听见已经走出十几步的郭照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她说道:“娜钟,愿不愿意跟我打个赌。赌这次是轲比能胜,还是策力胜?” “不赌!”娜钟连想到没想,直接拒绝。就目前来看郭照在她心里已经是摆了鸿门宴,她有病才会想主动撞进去陪她玩乐呢。 郭照倒不以为杵,她回过头,又向前走了两步,才停住脚,对娜钟缓缓说道:“娜钟,忠告你一句:不要考验人性。永远不要!因为,它实在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郭照说完就直接抬脚进门,不在理会愣怔中的娜钟。 只是她刚进门,就死死扣住了商蓉的手臂,额角缓缓地渗出几滴细汗。商蓉眼见郭照脸色不对头,赶紧对身后许艾打眼色:“去把夫人安胎药端来,赶紧的。” 许艾也不敢怠慢,扭头就往药房快走。 “夫人,您怎么样?要不要去榻上休息片刻。”商蓉满脸担忧地看着郭照,急声询问。 郭照手压着小腹,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却已经不见缓解腹中抽痛,只要惨白着脸色,向商蓉虚弱地点了点头。 商蓉和苏菁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架着郭照进到里屋榻上。等把被子给郭照盖好,郭照已经是一头细汗,微微喘息了。 商蓉手握着郭照,跟郭照说:“夫人,您听奴婢的。放松,浑身放松。什么也别想,缓缓呼吸。” 郭照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合了眼睛,被子下的手抚上微隆的腹部,咬着下唇,不肯出声。 商蓉有些焦躁地看着郭照,又看看门口,期盼着许艾赶紧过来! 索性,许艾办事挺利索,没一会儿就端着煎好的药过来:“夫人,用药吧。” 郭照坐起身,静静地看了许艾片刻后,直接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喝完,郭照躺回床上,眼望着帐顶,口气看不出喜怒情绪地问:“不必隐瞒了,直接说吧。告诉我实话。这一胎到底如何?” 许艾一愣,看看商蓉,低下头,卷着衣角,良久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商蓉也是微微一滞,眼望着呼吸轻缓,却已合眸闭目的郭照,面色复杂。 良久,商蓉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夫人体质阴寒……这一胎……恐怕……” “不必说了。”郭照骤然睁眼,打断了商蓉未完的话。 商蓉心里微微舒了口气,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庆幸郭照这次没有究根问底。因为还有一句她没说,也不敢说,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那句:夫人体质阴寒,很难有孕。若是这胎保不住,伤了身子,那以后恐怕都很难再有子嗣了。 商蓉有些忐忑地望了望郭照,见郭照没什么特别反应,不由更加担忧了。 “夫人……” “出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郭照声音平淡无波,根本听不出她此刻心绪是否在起伏。 商蓉和许艾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低着头,沉默退出了内室。 第二百八十二章 独当一面郭女王(下) 策力的大军是在凌晨时分向克瓦城发动突然袭击的。那时人睡梦最深沉,精神最松懈。克瓦城的守军一开始还被突如其来的进攻打了一个蒙头转向,等反应过来时,策力的兵马开始进入架梯疾走,眼看就奔着城池而来。 铁峰一边着人组织守城,一边赶紧派人给郭照汇报军情:铁峰是个谨慎人。攻城这种事,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瞒不住,也不敢隐瞒。告诉郭照一是因为郭照现在明着是轲比能的夫人,实际上克瓦城除了轲比能之后最大的主子。而且眼下这主子还是个有身子的弱女子,他可不敢让她有一点闪失。还是两手准备,一面抗敌,一面给郭照铺好后路,万一事有不济,他就是粉身粹骨也得护郭照平安出城,方也不辜负轲比能知遇之恩。 可是铁峰计划的很好,但他却漏算了他家主子夫人的性情是什么样。 在铁峰派去给郭照报信的人赶到没多久,铁峰就眼睁睁看着郭照带着她身边常带的几个侍女和一溜的牙帐护卫出现在了克瓦城城根之下:那里被安置着从城墙上抬下来的伤兵和忙碌着给伤病员包扎治疗的军医。 铁峰一见这情形,吓的心脏都停跳了一下。他暗自道:我的小姑奶奶,您这是闹的哪一出?这里可是战场,刀剑无眼!外头火星子雕翎箭可还不要钱的乱飞呢。您要上来这不是裹乱吗? 铁峰刚要跑下城垛劝郭照回去,就见郭照身边那位一位不起眼的姑娘以他难以想象的灵巧身法避开匆忙往来的人群,和城墙上不断落下的火苗,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他面前。 铁峰蹙着眉,脸色铁青:他心情好了才有鬼了呢!这么一个身手精妙的女人在身边,他家主子夫人恐怕更有恃无恐了。 “卓蓓见过铁将军。将军,我家夫人让我转达句给将军。” 铁峰阴着脸,心里不甚情愿但嘴上却依旧恭谨地问:“卓姑娘请讲。” “我家夫人说:无论如何,请将军撑过十天。十天之内,凡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十天之后,凡战功卓越者,许许富贵荣华!当然,这十天里,对待策力不必手染,战场嘛,刀兵无眼。他和大人既然已经是是兄弟相残,便不用顾忌太多了。” 铁峰眼睛一眯,瞬间明白了卓蓓未尽的话意。只是作为一个原则性相当强的人,铁峰还是开口对卓蓓说:“此间凶险,还请卓姑娘护送夫人回府。” 卓蓓淡笑了一下,欠了欠身,对铁峰行了一个告辞礼后说道:“夫人心中自有打算,铁将军无需担忧。若您担忧夫人性命安慰,卓蓓向您保证:有卓蓓,商蓉等人在,任何人都休想动夫人一根汗毛。” 卓蓓说完就又身形轻灵转过身,在几乎算得上危险四伏的鏖战城头上迈着及其轻松的步伐布下了城台。 城台下,郭照正挺着脊背,微抬下巴面色坚毅地扫视着一众伤兵。她嘴唇抿的很紧,脸色有些微的苍白,但是在昏暗的天色并不能看的真切。 郭照从来了以后就没怎么说话,但是她旁边一众期期艾艾正小声地呻、吟叫疼的伤兵们却在看到她表情后不自觉地合上了嘴巴,蹙着眉,一副忍疼抽气也不肯在示弱吱声的模样:这女人身上有种独有的气质,还想她只要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就足够你找到主心骨,不必在忐忑不安。 郭照对这种现象很满意。一支担架从她眼前抬过时,她招手叫停了这支担架:担架上是个十四五岁的鲜卑少年。脸色惨白,腿上和胸口处的战甲早已经被鲜血染红。只是人却咬着唇,死活不肯出声叫疼。 郭照从身后商蓉处接过一双帕子,微弯了身,给这个孩子轻轻地擦了擦说上血迹,然后她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扎礼合。”少年声音沙哑,眼睛有些迷蒙地看着郭照,似乎在为郭照的举动发傻。 郭照淡笑了下,手指着城门处:“策力就在外面。害怕吗?” “不怕。”扎礼合很虚弱却很利索地回答道。 “好样的!”郭照笑眯了眼睛轻拍了下少年的脑袋。紧接着她直起身,望着四周伤兵残将后声音不大,口气铿锵:“不过一个策力。三万乌合之众,尚是你们大人手下败将。有何可惧?郭照一介妇人尚且敢身临险境,我鲜卑勇士又岂会怯战畏敌?” “克瓦城危,诸公热血抗敌,郭照铭记于心。” “商蓉,把榜文贴出来!自即日起,此战军中赏罚皆按榜文所出。战后议功凡有异议者,可到牙帐直接寻人叫冤。” 郭照话音一落,众将士就看到她身后那位长相清秀的女子出列而立,手拿一卷长长的文榜来到城墙处,从袖子中取出一根长钉,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她如何动作,就见那长钉已经契着文榜,扎进墙内。 临近墙根的几个士兵微微抽了抽眼角,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清秀女子,心里暗自思忖:果然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身手真是出色的紧。这样的力气,这样的功夫,怕是男人也未必能做到更好了。 商蓉订完榜单就转身回到了郭照身边。然后在看到郭照微微攥起的拳头,微微用力扶住了郭照的手臂,在郭照身后说:“夫人,这里交给铁将军。奴婢扶您回去吧。” 郭照眼睛微微闪了闪,没有反驳什么,挂上笑,脊背挺直在一众将士的目送下离开了克瓦城城根。她刚走就机灵的士兵跑到城墙上给铁峰汇报。 铁峰拍副手急匆匆下来拿了贴好的新榜,展开一看,不由愣住:好丰厚的奖赏,好严厉的惩罚。 郭照在榜文里写的非常清楚:该斩首记功为割耳记功。诛杀敌方士兵者,每人赏牛羊十匹,黄金十两。诛将官者,赏牛羊百匹,黄金百两。官加三等。伤策力者,赏牛羊百匹,黄金千两,官近三等加牙帐近卫。临阵脱逃者,杀无赦。里通外敌者,坐族连诛。玩忽职守者,坐全营…… 铁峰眯着眼睛,看着让周围大吃一惊地奖赏,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这夫人……当真大手笔!这么厚的激励,也不知道大人回来会不会嫌自家媳妇败家? 但是仔细一琢磨,铁峰立刻发现其中玄妙了:郭照的赏赐很丰富,郭照的惩罚更让人瞠目:她拿掉了鞭刑和军棍,直接以斩首和诛族来代替。这让一向人口稀少,又重视子民传承发展的鲜卑人很是惊悚:灭族呀!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过!为了一个不知道前景的策力把爹妈妻儿都搭进去,不划算! 当然还有一点漏洞是将士们暂时没看出来的——郭照写来写去,她只写伤策力如何赏,却没写杀策力是如何奖赏!一个策力,伤他的可能很多,但是杀了他的却只能有一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策力一个凡人能抵得住多少次伤病?杀了他,一了百了,郭照还得背上杀小叔子的骂名,尽管这小叔子已经和她丈夫撕破脸。伤了他,轻伤能影响思维和动作,重伤?最好不治而亡,一命呜呼,也省的接下来郭照要对娜钟那个爽快女人出手。 铁峰很有眼光地看出新军令将给克瓦宿卫带来的影响,他连改都没改,直接让人拿了誊抄,趁策力进攻停歇之际,朝军士宣读。 而这这榜文的效果也很明显,宿卫将士在对上策力的部队时一扫先前低迷恐惧之意,早铁峰带领下,英勇反击,几次扭转劣势,城上城下攻防之态一时焦灼,竟然成了对峙之势。 在对峙情况出现的第四天,算时辰眼看轲比能就要带大军回师,策力终于忍耐不住,开始亲自率领人马集中优势兵力,从西门向克瓦城疯狂进攻。西门守将吃紧,一时间伤亡不断,战况空前惨烈。 消息传到郭照的牙帐时,郭照正被许艾、苏菁等人强逼着卧床休息。听到这事,郭照直接站起了身,蹙着眉抿嘴说道:“去请娜钟夫人和两位公子来。夫人我要带他们看看城头惨烈!” 商蓉几个一听,赶紧阻拦:“夫人,那里凶险,您现在去不得。” “此时若是不去,待到城破,我们便无路可去了。商蓉,你以为策力会看在我是大汉和亲女的份上饶过我?” 商蓉一愣,还没等她想出下面的劝词,郭照已经抬脚出门,准备车马往克瓦城头去了。 商蓉无奈,只好跺跺脚,赶紧跟上。 克瓦城西城门处在她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她们来的很凑巧,策力的一波攻击刚刚被压下去,令一波还未形成,正是彼此间停顿的间隙。策力一个人正骑着马在阵前焦躁的来回走动。可是走着走着,策力就勒马不动了:因为他看到城墙之上,一个及其熟悉的身影正在向他这里遥望。 “娜钟?”策力偏了偏头,轻轻地喊了一声,随即意识到在这里喊,娜钟听不到。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倒是没想到,克瓦城主事之人竟如此卑鄙,不顾战场祸不及妻儿的规矩,公然把娜钟领来,威胁于他。 策力冷笑着对着城头铁峰喊道:“铁峰,你们汉人不是经常自诩为君子吗?难道君子就是这样对待敌人的吗?” 铁峰闻言脸色一红,偏过头,不去理会策力的质问:其实他从来没想要把妇孺拉到城头的。他只是想在策力起兵时,软禁了娜钟一家,不要他们家出猫腻就够了。可是夫人似乎不这么认为,直接把人接到了牙帐。他也是没办法。 策力说完就等着铁峰回话抗辩,然后他就可以趁机利用,激起自己军中士气,再来一次强势冲锋了。 可惜策力的算盘打的忒精明,老天爷没有帮他这个帮。接话的不是策力,而是一个鹅黄色汉装的靓丽女子。女子的声音很好听,如唱歌一般轻灵婉转,但是话却说得分外无情:“君子之道,自然是对待君子的。纠合旧部,阴谋反叛,这可不是君子所为。策力阁下,你有什么资格让铁将军以君子之道待之?” 策力一噎,仰头看清搭话人的模样后轻笑了两声,扬鞭指着郭照道:“你是那个大汉的郭照?不过是有几分姿色而已,竟敢在战场之上,指手画脚,我看轲比能是色令智昏,脑子糊涂了才会把鲜卑的大权放给你吧?” 策力话说完,自己身后军队就响起一阵哄笑。克瓦城城头上士兵在听到这话后更是涨红了脸色:其实开始不少的鲜卑将士都对轲比能这一举动有异议。但是后来随着郭照在鲜卑的一番作为,这种想法和声音也越来越少。到郭照此次拟定新赏罚后,军中将士更是对郭照心有好感,对策力这种侮辱性的字眼自然也是气愤不过。 但是当事人却没见一点生气,她淡笑着扫了扫下头哄笑的人群,然后扭头看看被苏菁抓着肩膀不得动弹的娜钟,回过头对着策力道:“哦?色令智昏?那想必策力阁下定然是为心智坚定的人了?只不知您这位心智坚定的人物看到自己妻子在城楼之上时,有何感想呢?” 郭照话一落,苏菁就配合地往前推搡了下娜钟。娜钟皱眉狠历地瞪了眼苏菁,发现没效果后就扯开嗓子对策力说:“策力,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别婆婆妈妈,赶紧带人攻上克瓦城头,为我们母子……” “闭嘴!”策力不等他说完,就张口打断了娜钟的话,若是他身边这会儿有人,一定会发现策力眼睛里闪烁的惊怒与担忧,以及矛盾和挣扎。他很分明地看到在娜钟说出这些话时,她身边的郭照对擒拿她的侍女做了个单手下劈的手势,他得顾忌……她和孩子。 “策力,放下刀兵,投降吧。”郭照抽身回到一排盾甲掩护之后,在娜钟和策力之间扫视一眼,面无表情地冲策力说道,“不然,你的妻儿恐怕……” 策力眼睛闪了闪,豁然抬头对着郭照朗声大笑:“不过是个糟糠之妇而已,策力怎能为一个女人置说下三万将士于不顾?郭夫人要杀便杀了。何必劳神再问?” 郭照一愣,眼睛微微眯起,嘴里以娜钟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看,果然是不能考验的。人性呢,的确不堪一击。” 娜钟其实在听到策力那句话,就已经像被敲了一闷棍一样浑身僵直。在郭照这话落地后,娜钟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她其实不怕为策力死,但却绝望于策力真的不再管她。他说她是糟糠之妇。他打算为了他的野心……放弃她了。他不要她了! 娜钟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刚才她还冲他喊让他不必顾忌,直接攻城。哪知道转瞬下一刻就让她意识到:其实人家压根儿没想顾忌她,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她。 策力是离的远,听不到郭照那句极具挑拨性的话。当然也看不清此时娜钟脸上的表情。他在说完之后发现郭照没有反应时,还以为郭照不信他,依旧打算对娜钟和孩子下手,不由心头生燥。语气也急厉起来:“怎么,郭夫人也会手软了?要不要策力帮你一把呢?” 话说完,策力就执了手边长弓,搭箭上弦。在娜钟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支雕翎箭自下而上疾速射来,然后擦破她的额头,带起一丝血花后“噌”的一声钉在了她身后的护盾,失力落地。 郭照见此轻轻地转过头,边给苏菁打了个颜色,边叹息道:“哎,娜钟。你说我们汉人没那么好心。可我在中原生活多年,要杀妻还真是头一遭见到。策力阁下当真让郭照大开眼界。” “不必你假惺惺!”娜钟忽然回过头,恶狠狠盯着郭照吼道,吼完她又转过身,眼望着策力,泪水一下子晕染了双眸,显得娇柔无助,跟对待郭照强硬无礼完全判若两人。 “你要杀我?策力,你嫌我挡了你的路?”娜钟声音很轻,几近喃喃,“呵……你竟然要杀我?好……好,好!” 娜钟三个“好字”一落,也不知从哪里忽然来了力气,一把挣开苏菁地钳制,翻身跃上城头,依风而立,眼看着策力:“不必你来动手!若嫌我挡路,直说便可!何必如此作践?” 策力听闻此言眼睛骤然睁大,可是还没等他说什么跟娜钟辩解,说着给娜钟一个眼神一个信息,娜钟已经从城墙一跃而下,绰约的风姿在几丈空中坠落,在策力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地惊呼叫喊中砰然落地,绽出一朵及其绚丽的血色花朵。 “娜钟!” 策力这一声嘶吼之后,眼神哀恸几乎瞬间转成滔天怒火,看向郭照的目光几乎等把她当场融化。 郭照似无所觉地合上眸子,靠在身后许艾,轻叹了一声:“当真是当局者迷的痴儿。他是鲜卑百步穿杨将军,若真想杀她,何必只做不在乎状地划破她的额头呢?” 想到这里,郭照回过头,看了看远处策力的孩子:两个孩子正以和策力相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等着策力!因为战的远,刚才他们并不知道郭照曾经跟娜钟说过什么。孩子里头大的也就八岁,小的那个可能只有六岁。似乎是不太记得以人质身份在中原的父亲。但是却亲眼看到这个人向自己的母亲射了一箭,然后逼死了自己母亲。他是他们的仇人——杀母之仇! 似乎是感受到两个孩子目光中的恶意加上自己刚刚才经历丧妻之痛,策力在反应过来以后的第一时间就是下令冲锋,猛攻克瓦西门。 郭照眼见策力动怒,扶着许艾毫不留恋地退下了城台,。临走时,跟铁峰交代:“铁将军,和一个足智多谋的统帅比,一个心绪欺负只知猛打的鳏夫好像更容易对付。别让本夫人失望。” 铁峰神色一肃,立刻向郭照表示,他不会辜负所望。 第二百八十三章 岁月静好塞外情 郭照满意地点头,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城台。 她却不知道她这里刚刚离开不久,克瓦城外就一阵地动山摇,烟尘滚滚,轲比能带着完败匈奴的凯旋之师,卷土而来,在克瓦城下与策力部短兵相接! 而城内的铁峰更是不误战机,在策力部被突如其来的轲比能部冲乱阵脚之时,铁峰当机立断,下令出城迎敌,和轲比能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平定策力。 这场急战持续了两个时辰,最后以策力部伤亡过半,受降俘虏为结局告终。但策力本人却负伤潜逃,没有落入轲比能手中。 轲比能把追击残敌的人物丢给彻越西,自己则在收整兵马后,快马加鞭往自己牙帐赶去:刚才整兵时,他就听铁峰说了城中之事。他现在迫不及待想看看他那位心机谋略都不得了的小妻子了。她好像总是会给他惊喜,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当然,重要的一点是,他在对阵乌丸前线时曾接到她的书信,信里告诉他,他要做父亲了。这可是件大喜事,虽然他不是头一次当父亲,但是那些女人,跟她可不一样。 她是他的女人,他承认的,唯一一个,他的女人。而不是他床上的女人。 轲比能压抑着内心的兴奋,急不可耐地赶到自己府衙,拨开来开门的侍卫,大踏步往院子里走。院中郭照正手扶着后腰,笑意盈盈地看着笼中一头黑豹。春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照她那张秀婉明丽的脸,越发的娇艳动人。 轲比能忽然就放轻了脚步,似怕打扰到她一般缓缓地靠近。 可饶是如此,还是被郭照身边那位长相普通的侍女卓蓓发现。卓蓓面无表情地屈膝行礼:“见过大人。” 轲比能对她一摆手,示意免礼:她身边的侍女,他总是给几分体面的。尤其商蓉、苏菁、许艾、卓蓓这四个,他从来没有摆过架子。 郭照听到行动,缓缓地回过身,待看到来人是轲比能后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你回来了?” 轲比能眼睛骤然一亮,声音沉厚地回答:“是,回来了。”说完几步跨前,正要把郭照搂怀里好好看看,然后跟她说一句:克瓦城安,谢谢夫人呢。 却见郭照脸色一下惨白,手按着隆起的腹部,惊呼一声,紧接着整个人如被抽掉浑身骨架一般,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轲比能眼疾手快揽住摇摇欲坠的郭照,把郭照一下打横抱起,回头冲着苏菁急吼了一句:“去叫许艾过来,要快!” 苏菁哪里用她过多吩咐,她在看到郭照坠落那一瞬就转身往许艾待的药房跑了。她身法极快,比当日在城墙处还要利落轻巧。只因为苏菁在刚刚扭头的一霎那眼尖地瞥见了郭照鹅黄裙衫衣摆处一处渐渐晕开殷红血迹。 许艾是被苏菁拽过来的,来到郭照榻边时,郭照已经脸色惨白,身下见红。轲比能坐在榻上把人揽在怀里,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许艾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把郭照地胳膊抓过来给她把脉。等把完了,许艾眉头皱紧了,脸上哀伤,眼里含泪,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商蓉见此,一下子把她推到一旁着急道:“还愣着?赶紧去开方子拿药啊!” 许艾带着哭腔说:“没用了。阿蓉,没用了!保不住了!” 商蓉、苏菁闻言如遭雷击。轲比能更是浑身僵直,在看了看几个侍女被这消息打击的有些六神无主后,轲比能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别愣了。赶紧着人去请产婆来!越快越好!” 商蓉一个激灵,立马反应过来,一边安排许艾去准备汤药,一边让卓培去请先前找好,原本是给郭照生产时用的稳婆嬷嬷。 几个接生嬷嬷来的很快,从郭照有身子开始就被安排在隔壁院子,所以等到人来见到小产见红,几个嬷嬷倒是不由分说把轲比能给赶出了屋子。 轲比能从外头回来,衣服都没换,一路风尘加上适才征战,血腥浓厚。他要是待在屋子,吉利不吉利嬷嬷们不好说,反正对女人家不好她们是清楚的。 被迫离开内间的轲比能有些焦躁的在院子来回走动,眼看着一盆盆的血水像不要钱一样往外端,本来就不顺和善的脸上更加阴沉了:对这个还来不及喜悦就要失去的孩子,他现在还来不及有多少哀恸之心,但是对于孩子的母亲他却是实实在在地上心了。就在刚才,郭照在他面前柔弱无依脸色惨白地倒下时,轲比能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惊痛滋味:那感觉……他真是尝过一次,再不想来第二次了。 而里头的郭照情形实在说不上很好,她小腹中是一阵阵绞痛,明显能感觉到孩子连着血肉脱离自己身体,她留不住,留不了,只能任他离开,无能为力。她也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在不停的流血,带着她的体温和生命,随着她还为出世的孩子一道,离她而去。 郭照手攥上床单,忍着下腹的疼痛目光失焦地看向帐顶:她有些想家了。想许都的那个,想邺城的那个。想蔡妩,想郭嘉,想郭奕,想郭荥……还想…… 郭照想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回家的样子,似乎只要合上眼睛,她就能回家了。 “姑娘,你不能睡!”恍惚里,许艾端着药碗,靠坐在她榻边,急急地唤她。她叫她姑娘,这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 郭照想自己许是出现了幻觉,怎么可能会被人叫姑娘呢,这群陪嫁的人,打一开始就叫她夫人。叫她姑娘的时代,是许都和邺城呢,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姑娘,您不能睡。您不能出事!不然,我们怎么向二公子交代?” 朦胧里,郭照耳畔忽然闪过这么一句话,让她一下惊地回神清醒。 许艾赶紧把药凑到她嘴边,见她张嘴仔细地喂进她嘴里,才轻轻地出了口气。 郭照扫了眼许艾,用沙哑地声音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许艾一愣,赶紧低头掩饰:“是许艾糊涂,求夫人赎罪!” “呵……我早该猜到!你们……是他的人吧?” 许艾不敢抬头,卷着衣角低声嚅嗫着什么。 倒是忙乱间的商蓉看到郭照脸色不好赶紧过来救场坦白,她在几个接生嬷嬷不注意地时候,跪在了郭照榻前,口气真诚地承认:“是。姑娘。我们主子以前确实是二公子。但是现在已经是您了。二公子说,蓉,艾,蓓,菁,皆为草木。草木向日。所以,您活着,我们活着!您死,我们陪葬!” 郭照闻言忽然撑起身子眼睛复杂地看了看商蓉,然后猛地一锤床榻:“出去!” 商蓉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郭照此言何意,就听后头一个接生嬷嬷一声惊呼:“啊,见大红了。快去叫巫医来。快去叫大夫!” 许艾商蓉也来不及傻愣了,一个掀开郭照被褥,一个直接不理尊卑,解了郭照衣服,打算给郭照施针。 而外头更是一阵闹哄,接生嬷嬷那句见大红像是一道惊雷,直接砸在了轲比能耳朵里。紧接着来来回回的侍女们和她们手里端着的血水,拿着的血布巾更是让轲比能看的心惊肉跳。 他身后的侍卫长阿济格估计从跟了轲比能还没见轲比能那么焦躁的时候,原来跟策力争位也没见他这样坐立难安过。阿济格想,作为一个为主分忧的下属,他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自家心绪浮躁的主子。 可是还没等他想到要从哪里开口呢,轲比能已经豁然起身,一脚踹开闭合的房门,在一群女人惊呼中踏进了血房。 商蓉眼见他过来,心里一下涌出一股不安感,苏菁更是凑到榻边,护着郭照,不想让他接近。 哪知轲比能这回却丝毫面子没给她们留,他一把挥开苏菁,看向榻上脸上苍白蜡黄,眼睛闭合,仿佛毫无生气的郭照时,心里一下子抽痛不已。 可是下一刻,轲比能就合了合眸,遮住了刚才闪现出的所有疼惜,他跨前一步,攥住郭照腕子,眼睛狠狠盯着郭照,声音低沉,语气认真,一字一句道:“郭照,你听着,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归葬中原。我告诉你,你今天若是敢死,我必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或许是老天爷不忍心,或许是郭照自己身有不甘,也或许是轲比能这话当真激起了郭照心里最不能碰触的地方,在这句咬牙切齿的话落后,原本是虚弱无比的郭照却一下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住自己身边轲比能。 轲比能也瞪着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旁边一圈的嬷嬷侍女们,急得脑门冒汗:熬药的熬药,止血的止血,下针的下针。 可是当事的俩人就跟看不到他们忙活一样,继续互瞪。商蓉他们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在用眼神交流什么,但是却明显察觉出:轲比能进来吼了那么一句后,他们夫人明显比之前气息强硬生动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郭照眼睛闪烁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飘渺复杂。她望着轲比能,缓缓地抬起手。一把揪住了轲比能脖领子。 郭照力道并不太大,但不知为什么轲比能却似被人勒住一般,轻轻地弯了身子。 “记住你今天的话,轲比能,你可别后悔!” “我等着你的事后报复。”轲比能回望了郭照一眼,站起身,淡淡地拨开她攥着他衣领的手。然后,他在众人诧异地目光中抬脚跨出了门外。 商蓉几个直接呆掉了:这……大人他这是在干吗?冒着大不韪闯了血房却在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开!他到底在搞什么?他和夫人之间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商蓉揣摩来揣摩去揣摩不出轲比能的心思,只好又趴到郭照榻边,拿出帕子给一头冷汗的郭照细细擦拭。 郭照没再说话,也没再激动地让商蓉出去。只是合上眼睛,任由身边人下针,灌药。 商蓉见此心里微微舒了口气,脸色也变得平缓:她不求别的,只求郭照这次能平安地活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郭照好好的,孩子什么的,只要有缘法总会来的。她还就不信了,有许艾和那么多巫医在,老天爷当真会如此绝情地对待他们夫人?这事过去以后她就去给许艾交代,一个法子不行,就用另一个法子,实在不好,那他们就从中原请名医!大不了是让蔡夫人知道此事,以蔡夫人性格,她如论如何也不会放任这事不理的! 商蓉如是想着,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到郭照这次的危险脱离以后,商蓉当真在苏菁她们几个侍女的掩护下,悄悄地写了一封信前往邺城,送去了蔡妩的手中:那会儿她们的想法很直接,担忧地也很传统:她们看来轲比能是个正常的鲜卑男人,男人吗,尤其是有权势的男人,总是喜欢有漂亮女人来装点他的后院来先是他的地位和不凡的。这一点,不管是鲜卑人还是汉人,鲜少有例外的。轲比能自然也属于其中之一,尤其这人还不是和他们一族的,这人还是有过娶小姨娘前科的人。这样的人,夫人会不会相信她们不知道,但是她们肯定是心里有提防的。孩子!一个属于夫人自己的孩子,才是夫人能在鲜卑站稳脚跟的保证。反正大汉跟轲比能又默契:只要不出意外,郭照的孩子就是轲比能之后的继位者。她们完全不必担心,孩子将来的前途问题。 而另一方面,商蓉则想着怎么能在那么多接生嬷嬷清楚郭照当时的情况后对轲比能隐瞒郭照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怕轲比能知道郭照以后难孕,会毫不犹豫转头宠幸别的女人。那样他们夫人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就全部白费,付之东流了。 护主的女人狠起来有时候是非常不可理喻的,商蓉自己就在琢磨是不是趁着现下轲比能还察觉到真是情形的时候让卓蓓把那些接生嬷嬷们灭口去。她要防止万一的发生!可是商蓉绞尽脑汁,千算万算没算出来在郭照出了小月,轲比能被一堆说着顾忌之语的老女人们允许回房歇息的头一晚上,守夜的苏菁她们就听到了轲比能跟郭照之间那差点儿吓得她们魂飞魄散的对话——因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要隐瞒的事实就在轲比能踏入自己卧房的一瞬间被另一个当事人在一种毫无征兆地情况下,以不辨喜怒的语气平铺直叙了出来。 而外间听到这话的苏菁几个几乎都僵直了身子,连大气都不管喘。卓蓓更是暗暗眯起了眼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们都在等轲比能的反应。如果……如果……卓蓓觉得自己不介意演一场刺杀戏码的主角。 可是郭照话音落地良久,轲比能的声音却始终不见想起。正当商蓉她们心生焦躁,额上冒汗时,轲比能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这反应太出乎商蓉她们的意料,让商蓉觉得她们就算跟着这两口子侍候了几年,好像至始至终都没有跟上过这夫妻俩的思路。 因为她们听到轲比能声音很轻,语调很平缓地说了句: “何须在做试探?郭照,你明知道我的答案。” “即使郭照恶疾,嫉妒,无子?”郭照谈不上动容,只是平平静静地反问了一句。 “即使郭照恶疾,嫉妒,无子!”轲比能答的很干脆,“汉人的七出,还管不到我鲜卑人的地盘。郭照,你是我轲比能的女人。轲比能的女人也用不着用那些酸儒划出来的东西规束!” 里头郭照继续紧盯着轲比能:“你若骗我,我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哈,若轲比能注定会被挫骨扬灰,我到希望动手的人是你郭照。” “真是个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的东西。”郭照似乎是在冷笑,“轲比能,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简直就像头野狼?” 轲比能垂了眸,低头思索片刻,并不见怒气。在抬头时,人已经挨坐到郭照身边,伸臂揽过郭照,声音低沉地说道:“女王,你好像……对狼有不少的误会。我觉得……有必要好好教教你……草原上的狼是如何行事的。” 外间的商蓉她们听来听去没听出轲比能他们枪来刀往,暗藏机锋地打了什么哑谜,但是这句话却让几个忠心的侍女心里一下拉起了警铃:他想干嘛?夫人才出小月,虽然可以有房事,但嬷嬷们也交代最好先养一段时间! 几个姑娘在意识到什么以后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决定由看起来最无害地许艾端着药碗往里间敲门去。 结果敲门声刚一起,里头就传来轲比能失笑的声音:“你倒是有一群护主的丫头。不过,也好在有她们在,今后我倒是能放心不少。”说完轲比能就扬声对外头几个略有尴尬地姑娘说道,“今天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吧。”话落,轲比能像是看到她们的迟疑一样,在末了轻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对你们夫人做什么。” 商蓉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得不无奈地咬牙照办:轲比能虽然算姑爷,但也是主子。既然他已经开了尊口,解释到这个份上,她们就是不乐意也得照办了。 不过没多久,商蓉她们就打消了担忧,因为那天晚上轲比能压根儿没有在郭照房内留宿,而是在揽着郭照说了一通夹杂着闲聊与正事的话后,起身去了书房。而之后的几天,轲比能更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忙活的不见踪影了。特殊情形下,商蓉她们总会把轲比能往坏了想:他一不见人去忙活了,商蓉她们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嫌弃了夫人,在外头养起了外室? 商蓉几个一阵紧张兮兮,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提醒郭照。可没等她们纠结几天,一直不见人影的轲比能忽然在一天的清早,披着一身薄露,手里捧着个灰不溜丢的小东西从外头回来了。 那会儿郭照刚刚睡醒,正躺在榻上迷糊着眼睛,准备起床。就见自己内室一下打开,紧接着自己胸脯上就落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郭照一下被砸醒了,待看清自己身上东西以后,不由蹙起了眉头。伸出两指,捏起被褥上被丢过来的软趴趴的动物放到眼前,疑惑地看了一会儿后,扭头看向丢东西的那个:“这是什么?狗?” 轲比能难得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扭过头不去看郭照眼睛:“咳……是狼。” “小狼崽子?” “咳……没孩子也没什么,你……要是觉得心里空的慌,就先拿这个养着玩吧。”说完也不待郭照反应,直接推了房门,抬脚就出了屋子,步履匆匆的模样,好像真要赶着什么急事一样。 郭照有些愣怔地看了眼轲比能背影,然后又望着自己手里也就刚出生没几天还没睁眼的小狼崽,心里莫名就柔软了一下。她眼盯着哼哼唧唧试图从她手里逃脱的小东西,不知道脑海中行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的飘忽。紧接着郭照做了个让商蓉她们惊诧不已的决定:她要养着它。她倒是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是如被轲比能说那般,是天下最钟情最聪明最懂得团结的动物,还是如她们汉人所言那般是狼心狗肺,狼子野心,喂不熟的白眼狼? 第二百八十四章 救人母子留余庆 正当郭照被轲比能这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礼物搞的有些纠结恍惚的时候,在邺城的蔡妩却接到了商蓉她们秘密送出的书信。 收到书信时,蔡妩正跟张春华在郭府的院子里聊天。两个孕妇凑一处,除了聊育儿经外大部分话题都跟孩子分不开。聊着聊着,蔡妩也不知道哪根筋忽然抽住,扭头对身后的杜若说:“杜若,你去把前一阵子你张罗的那些名单拿来。” 杜若一愣,正搞不清什么状况地,就见蔡妩已经把头转过去对着旁边的张春华说:“正好春华在这儿。你帮我把把关,看看哪家姑娘和奕儿配?” 张春华一愣,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蔡妩:这个选儿媳真的也能是旁人给把关的吗? 蔡妩倒是没管那么多,在看到杜若一脸苦哈哈地抱来一摞竹简以后,蔡妩直接从中抽住第一卷给她:“你看这些哪个好?”嗯,她倒是信得过她的眼光。就是不知道这俩人审美会不会一样了。 蔡妩眯眼看着拿过竹简,认真扫视上头内容的张春华,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其实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和张春华熟悉起来的。好像就是听杜若念叨多了,她就开始跟她慢慢地说上话了。从一开始的见面时只礼貌问候,到后来互相闲聊几句,再到现在能坐一起晒太阳说闲话,倒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的。 对张春华这人,蔡妩开始时并不是太熟悉的。毕竟她家和司马家没什么过甚的交情,司马懿和郭嘉在曹孟德帐下也是差着一辈的资历,两个人基本不属于一个系统,很难说会有他们家和荀彧家那样交情匪浅的状况出现。 张春华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她在跟人闲聊时中听到的一个传言里来的。说的好像就是张春华这女人不得了,治理后院手段了得。别看她年纪不大,可司马懿家里那群姬妾被她震的一愣一愣的,轻易不敢跳起来蹦跶挑事。 蔡妩开始是不信的,你想啊,司马懿比张春华年长十几岁,张春华嫁过来的时候,司马懿的妾侍和通房和宠姬加起来都快有一把手指头多了。那之前把持后院的女人看到张春华嫁来,难道真能老实巴交放权让位?别人信不信蔡妩不知道,反正蔡妩自己是不太相信的:权力这东西,像大烟。没沾染的时候还好说,沾染了想戒掉就难了。治家权,它再小也是权,后院女人,放手了这个哪有几个能不可惜的?张春华一个新来的小嫁娘,她真能掌控的住一群后院斗成精的女人? 可后来传出的一件事让蔡妩改了想法,同时也对张春华这人生了佩服和畏惧。好像是征讨袁谭的时候的一件事。司马懿府上没了一个丫头。一个丫头嘛,照理没了就没了,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这谈资点就出在这位丫环身上:她不是病死的,不是投井啊悬梁啊,想不开自尽的,而是被司马家张夫人一剑割开喉咙杀死的。 世家夫人动手杀人这事可是稀罕少见的很。打这事一出,邺城的八卦劝就好像是嗅到什么特别味道一样,神经兮兮地往外打探:哎呀?为什么呀?怎么就把人给杀了呢?是不是那丫头不安分?不安分找个由头发卖出去就好呀,何必亲自动手呢?要不,就是那丫头心大了?动了啥不该有的心思了?这确实挺可恶的,可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别是仲达先生……呃……跟这丫环那啥了惹怒张夫人了吧? 反正闲极无聊的妇人们说啥的都有,八卦揣度传到后来当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连司马懿是不是在娶张春华之前有了庶长子这种都有人猜的。蔡妩那会儿倒是没跟着瞎掺和,她原本就不是个好事的人,加上跟司马家也不熟,何必跟着裹乱呢? 可是后来从司马府上传出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相的揭秘:据说是这丫头误闯书房,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才被张夫人给灭口了。 当然这真相到底是不是真相蔡妩不好说,但蔡妩却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宁可相信这是真的:在蔡妩看来,张春华这姑娘很凛利的一个人儿。为一个不起眼的丫头自降身价,心生嫉妒,确实不像她办的事。 后来两个人熟悉以后,蔡妩有一回还曾好奇地问过张春华:“你当年那事……倒是是为了什么?” 张春华彼时眨了眨眼睛,面色不变很平静地回答:“是他晒书时被那丫头看到罢了。” “嗯?仲达先生……难道还看不得?” “他倒是能看。可他晒的书里保不齐就有最近阅览的一些兵法韬略。你也知道那会儿曹公要对袁谭用兵。军机之事岂能儿戏。若非怕她透过这些裁度一二,传了出去,泄露军情,我何必来担这个坏名声?” 蔡妩那会挑着眉,满脸的不以为然。她不太死心地问张春华:“就这些?就为了这个?” 张春华闻言腼腆地笑了笑,面上是带着小媳妇应有的羞涩,可是话却说得干脆利落,不见丝毫怯懦:“当然还有敲山震虎。” “是一鸣惊人吧?”蔡妩微微打了个抖,看着张春华为司马懿后院的女性们小小默哀了下:可怜那些如夫人们,摊上这么个主母。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是手执利剑,见血封喉。这作风,也忒那啥了点,容易把人吓傻的!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后院里,在司马懿不在的时候,敢在张春华眼皮底下蹦跶的人肯定少了:摊上敢杀人的主母太恐怖,恐怕没几个女人嫌命长把脖子洗干净等着往张春华刀口上撞! 回忆一圈以后,蔡妩又回过神,看着拿这名单认真思索地张春华,忽然生起一种恍惚感:真像。这姑娘和她家照儿真像!也不知道她家照儿在鲜卑过的怎么样了?轲比能对她好不好?那臭丫头,每次来信只知道报喜不知道报忧!害她连担心操心都不知道往哪里操。 “都是一等一的姑娘。若是想选来做媳妇的话,这些都是不错的人。”张春华浏览完名单回头看着走神蔡妩答道。 蔡妩眨着眼睛回神,揉揉有些发疼地额角问张春华:“我知道这些孩子都不错。可是我们家奕儿那人你也该知道……他有些……呃……不太着调。行事作风又太跳脱。我跟你说,这孩子跟他爹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前一刻你还拉着他跟他一处好好说话呢,后一刻就不知道他恍惚走神到哪里去了。他那脑袋瓜子……回路就跟别人的不一样。要是找个性情温和软糯的媳妇儿,我以后肯定得天天操心他会不会欺负人家。还有啊,他这几年年纪是长大了,我看他心性是一点也没见长。那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样子,越来越像他爹,这还没成家呢,我就得担心他将来会不会成了花花公子,满大街调戏祸害小姑娘小媳妇了。” 张春听完前半截眉角一抽,心道:您真有自知之明啊!可惜,满邺城的人都觉得不着调的不止你们家老大!而是你们家男人能着调的就压根儿没有!哦,说不定这胎怀的可能是个男孩,这老三也许能着调些。 听完后半截,她倒是微微敛了眉,偏头问蔡妩:“听意思,你好像没有给他纳妾的打算?” 蔡妩抬了抬眼睛,很理所当然地反问:“你觉得你喜欢仲达先生左拥右抱?” 张春华一噎。 “这不就得了。既然咱们自己都不喜欢,为什么非得给儿媳找不自在?再说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跟媳妇儿过的好不好全在他们自己。我一个当长辈的何必再插一杠子?” 张春华扬扬手里名单,淡笑道:“那这是什么?” 蔡妩狡黠地眨眨眼睛,探过头做贼一样跟张春华神秘兮兮地说:“跟你说可不许告诉别人。我这是想着先划几个人,试探试探奕儿的心思。若他没有成家的想法,那他就暂时先这么着,若他有这想法……哼哼,看上人家哪家姑娘自己靠本事追求去,追求不到,也只能是自家本事不到家。愿赌服输。反正他不要指望我给他出面拉郎配去。” 张春华闻言“扑哧”一声轻笑出来,然后指指名单上‘辛敏’说道:“我看佐治先生家姑娘不错,性情好,样貌好,最主要不软乎,又识大体。今年正好及笄。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蔡妩眼睛一亮,狠狠点头后,颇有得见知己的说:“我也觉得这个姑娘好啊!还有夏侯家、羊家几个姑娘都不错。哎,就是不知道奕儿那臭小子会不会看对眼了。算了,不管他了,什么事等他来了再说吧。” 张春华淡笑着点点头,没有再继续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接着两个人又聊了会天,在各自泛了乏后,张春华就起身跟蔡妩告辞出门准备回府。 她前脚刚走,蔡妩刚目送着人到了大门口,柏舟那里就把鲜卑地的信件给送来了。蔡妩兴匆匆拆了信,看过内容,却如挨了当头一棒,眼前猛的一黑,脑袋也“嗡”的一声。 杜若赶紧眼疾手快扶住打了个踉跄的蔡妩,满眼的担忧关切:姑娘的身体……最近似乎越来越容易困乏,也越来越烦容易犯眩晕。而且吃东西也不多,有时候还会如害喜一般犯恶心。开始她是没怎么在意,只当这是怀孕的正常现象,但是现在看她家姑娘这表现……杜若心里忽然生出不妙的恐惧感。她想起董信曾经转述给她的华佗先生的话了:这别是生了生了什么顽疾吧? 正当杜若七上八下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稳过神来的蔡妩终于捏着信件声音苦涩难辨地说了句:“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杜若不知道鲜卑信里到底讲了什么,只是看着蔡妩脸色就下意识就觉得里头肯定不是她家大姑娘(郭照)自己写的,因为她从来只会说好事,只会让蔡妩看信后发笑。 杜若摇了摇蔡妩有些发僵地胳膊,咬着唇试探地开口:“姑娘……怎么了?可是照儿那里出事了?” 蔡妩手撑着后腰合上眼睛,把书信递给杜若:“你自己看吧。”说完,就转过身,一副不欲开口,独自神伤的样子。只是蔡妩脑子里却在飞速底下想着怎么解决这事:她读过的医书里倒是有针对这些的方子,但是照儿人不在她跟前,她不知道怎么样的病情,也不知道有何具体病症。她认识的懂医的人,又医术精湛的人,华佗、董信在前线,倒是离鲜卑之地挺近,可现在是战时,她怎么可能写信求他们帮助,让人家丢了前线大军跑去为她女儿看诊?左慈倒是也懂医术,但是这老头儿之行为作风实非俗人所能揣摩。他做事全凭喜好,一般不怎么看人。就像对郭嘉,他现在看他还不顺眼。对董信,他一直当人家死板无趣,愣是不承认他徒孙的地位。甚至对蔡威,当年让他帮忙去给蔡威送封信蔡妩都恨不得磨破嘴皮子。现在让他去跑到鲜卑给人瞧病,呵呵……蔡妩真心觉得希望不太大。 蔡妩这里兀自苦恼的时候,另一边厢杜若已经看完了书信,正满脸哀愁之色地看着蔡妩。等蔡妩回身,恰好对上杜若的视线。杜若抿了抿嘴,到底还是靠着自己对董信他们这种医者的熟悉开口建议:“姑娘,要不让阿信在回师的时候顺便去一趟鲜卑那里吧。反正……他离那里也不远。若是照儿这身体当真调养不好,那她在鲜卑处……可就……” 杜若的话没有说话,蔡妩却已经知道她未尽的话意:是,若无子嗣,不光照儿自己处境艰难,连郭嘉当初为照儿争取的那些东西都将因为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瑕疵变得无足轻重。最重要的一点是……照儿无子,大汉对鲜卑联姻最重要的政治目的就达不到了。以现在的局势看,蔡妩很难预料,将来许都会不会为了稳定北方,以期全力对付南边江东、荆、益之地而找出第二个联姻的女子嫁往鲜卑。不一定是嫁给轲比能,也可能嫁往拓跋部,可能嫁到步度根部。可不管嫁到哪一部,她家照儿那唯一和亲女子的身份都会被动摇,地位都会被降低。 蔡妩想了想,尽管觉得让董信在宛城军医任务以后再往鲜卑之地跑一趟挺不人道的,可是为了自家从小养大的姑娘,她也不得不这么狠心干了。 她有些歉疚地看了眼杜若:“这样的话,阿信恐怕……得推迟归期了。” 杜若笑着摇摇头,安抚蔡妩:“不过是推迟归期而已。姑娘忘了,阿信可是你的徒弟,照儿怎么也得算是他师妹吧。师父有命,师妹有难?他要袖手旁观吗?” 蔡妩闻言抓了杜若手,握在手里感激地拍了拍,好一会儿才声音略颤地说道:“杜若……谢谢^……” 杜若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故作恼怒地对蔡妩道:“姑娘说什么呢?您这么讲不是把杜若当做外人了?” “啊?我……”蔡妩怔了一下,正要争辩呢,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刚刚替她出门送张春华的杜蘅面色难看,步履匆忙地往这里走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杜蘅?”蔡妩暂时放下杜若的事,蹙眉看着鲜少慌张的杜蘅。 杜蘅抬了抬头,语调急促:“夫人,张夫人家座驾的马匹在出胡同口的时候被突然疾驰而过的军马扰到,受了惊。” “什么?马惊了?那人呢?人怎么样?”蔡妩眼睛豁然睁大,焦急问道。 杜蘅眉头紧皱,看了眼蔡妩后,咬牙说道:“怕是动了胎气。张夫人家随行嬷嬷和几个丫头侍女正跟着急往回赶。听情形,好像……不太好。说不定会早产。” “胡扯的早产!”蔡妩有些发急地驳斥道,然后心里迅速地扣算张春华现在身孕正好是出了八个月已到,九个月不满的时候。不会出现啥七活八不活的狗血事。若论日子,离正式生产也虽然差些,但不会差太多。只是这事毕竟出在她家附近,张春华人又是从她家出来才有的这么一遭,她总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着。不行,她得去司马家看看。 蔡妩说着就扭头对杜蘅吩咐:“去让柏舟准备车马,我们去司马府上看看。” 那会儿的蔡妩还不知道因为她这一个决定,让头次生产心里没底的张春华骤然感到一股温暖。也是这个决定,解决了司马府上因主母提前生产而乱糟糟失去主心骨不知所措的下人丫头。当然,这个决定最大的影响就是,它导致了之后的几年里被张春华灌输了“蔡夫人是我们母子俩救命恩人思想”的小司马师经常被郭旸欺负压迫而不得还手的结局。以至于习惯成自然,几十年后史官为那位文韬武略,一朝栋梁的司马子元大人做传时,在他几乎堪称完美的为人处世和为官之道的记载上,贴了一抹颇为暧昧香艳、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句“颇恋郭氏,宠之极甚。”的评语。 第二百八十五章 曹营二代成气候 蔡妩到司马府上的时候,张春华已经被嬷嬷们请进了产房了。产房外头排了一溜表情焦躁关切的如夫人。只是那眸光里却闪着各种各样的光,有幸灾乐祸的,有麻木无谓,也有恐惧害怕的,看在蔡妩眼里只觉得空前堵心,实在是碍眼的可以。 “里头人怎么样了?”蔡妩忽视掉一帮见她来了,问候招呼,好不热情的如夫人们,直接对张春华一个贴身的心腹丫环发问。 小丫头估计也是头一回见这阵仗,脸色吓得惨白,但好在人还不糊涂,见到蔡妩来,还知道拉着身子不便的蔡妩,不让她进血房。 “眼下情形还好。接生的产婆是早就请好,被接入府里的。就是刚才叶妈说这头胎加早产,姑娘可能要遭罪了。” 蔡妩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姑娘在说话时,眼珠四处乱动,手也紧紧地攥在一起。乍暖还寒的初春天,她脑门上只这一会儿工夫就挂了细密的汗珠。蔡妩偏头想了想,了然其中委婉:姓叶的姆妈跟这姑娘讲肯定是往重了讲的。女人生孩子嘛,本来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运气不好,会不会被阎王给收了去也不是不可能。张春华的情况既是头胎又是动了胎气发作,本就比常人凶险几分,产婆们怕担责任,当然要把事情最坏的情况告诉他们。蔡妩想她僵的遭罪恐怕都是好听的,搞不好叶妈的原话是让她们做好“万一”的准备呢! 去她的“万一”的准备!司马懿不在,这院子里哪个人敢拿主意做这准备?蔡妩想着就一边腹诽,一边拨拉开眼前姑娘,直接抬脚进了产房。她身后杜蘅一见她要进去,急得呀呀直叫。在门口跺着脚叫她:“夫人,你不能去,那里头有血光,不吉利!夫人,你还怀着身子呢,赶紧出来!” 蔡妩脚步顿了顿,抽抽鼻子,发现自己对产房这种气氛并不感到反感和恶心,于是干脆忽略掉杜蘅的话,掀帘子进了内室。 内室里,张春华卧在榻上,正在生产前,趁着还能忍住疼痛,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东西。见到蔡妩进来,伺候张春华的一个丫头险些把手里小勺扔到地上:“蔡……蔡夫人,您怎么……” 蔡妩看了眼小丫头,又看看榻上待产的张春华,几步上前,伸手给她把了脉,然后轻轻地抚上她的肚子,安慰道:“别担心,孩子情况很好。我学过些医术,现在就在这里陪着你,你不要害怕。” 张春华先是一愣,随即看着蔡妩眼神闪过一道光彩。 蔡妩扭头看了看室内,然后丢给张春华一个眼神后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靠坐去了。这一靠坐就耗掉了两三个时辰。两个半时辰后,张春华真正发作,被疼得小声呻、吟的时候,蔡妩又撑着桌案站起身,挨着张春华床榻微弯下腰,握着她手,沉默不语。 张春华被腹中的抽疼搞的脑袋发懵,正要下意识地抓紧身下被单,就发现自己手被攥在了一双及其温暖的手中间。那双手的主人在拿一种关切而信任的目光望着她,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感里飘飘忽忽地传进她的耳朵:“春华……接下来听着我的话,让你使力的时候再使力。若是觉得精神不济,就给我个眼神。” 张春华哪里还听得透,只能迷迷糊糊照着做,等挨了一个时辰以后,她觉得身边蔡妩动了动,然后下一刻她嘴巴里就被塞了一枚参片。而刚才还算和悦的声音这时也凑到她耳朵旁,语带焦躁,但口气却沉稳非常:“……我不能给你针灸止痛。但是你自己得撑住。你是个要做母亲的人,你的屋子外头,可有一群等着看戏的女人呢。你甘心让她们得逞吗?” 张春华眸光一利,抓紧蔡妩的手,开始集中精神在旁边人的指点下,呼吸、用力。蔡妩也不敢乱动,就这么撑着架势在张春华旁边又过了半个时辰,直到她听到那声让人都松了口气的婴儿啼哭! 蔡妩在听到响动后,狠狠地喘了口气。扶着床柱站起身,看了眼皱巴巴红彤彤哇哇啼哭的小娃娃后,回头跟一头汗水的张春华说:“是个男孩,很好看很健康的一个男孩。” 张春华仰了头,在强撑着身子看了眼自家儿子后,眼睛一合,对蔡妩说了句:“谢谢。”然后还不等蔡妩反应,就倒头昏睡了过去。 蔡妩看看床上那个睡倒的大人,又看看软软嫩嫩的孩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凑到新生儿跟前,拿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下他的小脸:“可怜的小乖乖,你把你娘给累着了。你爹不在,你又太小,总不能把你丢给你那群居心叵测的姨娘吧?” 旁边曾经拦过蔡妩的那位丫环听到蔡妩这话抽了抽眉角,看看蔡妩满是困乏的脸色又看看蔡妩自己也有近七个月身孕的体形,不由心生感激。她低着头到蔡妩身前回道:“蔡夫人……甄夫人自刚才起就一直在外头。这会儿想必已经听到汇报,正赶过来。蔡夫人不必担忧……着院子里的事情。有奴婢们在,定然不会让小公子被那群人接近的。” 蔡妩先是一愣,随即释然:甄宓会来倒是也在意料之中,就像当年她怀荥儿的时候,曹孟德不一样嘱咐丁夫人给好好看顾着。这会儿到了张春华身上,想必曹昂也是一早就交代过。只是他和她们都没想到中间会出了惊马这种事,害她急匆匆赶来,跟着一道陪产了。 蔡妩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抬眸看到小丫头一脸郑重的表情后,勉强对着她笑了笑,直起腰,微微打了个晃,视线也骤然有些模糊。在停顿片刻以后,才渐渐恢复。她身前的小丫头一见她这样,心里立刻明白她这是累的狠了。该马上休息了。也是,让一个孕妇跟着产妇耗了五个多时辰,这孕妇就是铁打的,也该受不了了。 丫环很恭敬地让人扶着蔡妩出了门,杜蘅一见她出来,立刻就迎了上来。步子比甄宓她们的都快。 蔡妩看了看天色,发现这会儿都是晚上七八点的样子了。郭照离开他家时才是巳时,现在都过了整整一天了。 一旁的甄宓见蔡妩出来,也是关切问了里头情形,然后在蔡妩抬头看天之际开口道:“现在都酉时了。这孩子也算是个孝顺的,虽说是头胎,倒是没像旁人家一样折腾个一天一宿。” 蔡妩闻言眯了眼睛,笑容带着些飘渺:“确实如此。她养的孩子,这不还没长大,看着就是比我们家那两小子贴心的多了。” 甄宓仔细地瞅了瞅蔡妩表情,发现蔡妩确实困乏的厉害,于是跟蔡妩开口:“您身子也不方便,还是回去歇歇吧。这府上有我安排照应。” 蔡妩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没做推辞就跟甄宓告别离开。临走时候又回过头说道:“春华昏睡过去的早,连往前线报喜的事都没交代。你看……” 甄宓闻言赶紧接话:“我这就着人写信,等会儿春华醒了,跟她招呼后就派人连夜送出去。呵……不知道仲达先生中年得子,会高兴成什么样?” 蔡妩听罢笑着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甄宓轻轻点了点头:其实她也挺好奇司马懿会如何反应。毕竟像司马懿这样,晚婚晚育,撑到年近而立才得一子的情况实在是不多见的很。 司马懿是在半个多月以后得到自己喜得贵子的家书的。那会儿他正和曹昂郭奕庞统他们就匈奴这片土地到底要怎么利用而研究对策呢。按照蔡威的意思,这块土地要稳定不止要和中原一样设郡立县,还要在人上下功夫。最好的法子就是迁移融合,但是具体怎么办,他是一点提示也没有,就这么丢了个战略上的大方向。然后就把难题扔给曹昂,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去北边继续祸祸呼厨泉了。 他一走可轻松了,被他留下的庞统可算是倒了霉喽。曹昂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貌似忠良,心存奸诈”的典型代表。打战争一进入尾声起,士元先生就被曹昂揪了来,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别的不让干,就专门负责蔡威交代的这治民融合的事。这事之前可没听说哪个皇帝领导抽筋捣鼓过,一无先例可循,二没经验可鉴。士元先生每天被眼巴巴瞧着他的曹昂压榨的昏头涨脑,精疲力尽。最后被郁闷到的庞统直接以甩袖子抗议,眯缝起小眼睛,晃悠着小木戒尺对曹昂说:行!你让我负责这事,也行!你得给给我几个帮手。别的不要,你就把蔡仲俨那外甥连带你身边那个叫司马懿的一块叫过来得了! 曹昂是谁呀?他是能在许都邺城那群最会祸祸的人手底下摸爬滚打了一圈还全须全尾的人,他能因为庞统要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俩人就打消了让庞统不去干活的念头?不可能!所以曹大公子很大方,直接把司马懿郭奕打包送来庞统军帐。 被压迫的人一旦有了旁人让自己压迫,那行为绝对称得上变本加厉。新得了俩帮手的庞统在见到被送来的俩人以后直接跟打了鸡血一样,俩眼睛发亮,直勾勾盯着司马懿跟郭奕。 司马懿和郭奕被庞统这眼神盯得打了个哆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问庞统找人干什么事呢,就见庞统“呼”地一声蹦到人脸前头,一手一个,拿下巴指指小山般的案牍,扭头对两个人不怀好意地笑道:“两位,那就是咱们今天要干的活儿,动手吧?” 司马懿微微愣了愣,到底也没问出口“军中主簿何在”这种话。 郭奕倒是眨了眨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庞统,正要跟庞统套套近乎,庞统就一下伸手打住,肃着脸无比认真地跟郭奕说:“这是你小舅父出的点子,你要是要抱怨,你找他去。” 郭奕立刻识趣闭嘴:他又不是傻子,跟他小舅父抱怨?他活腻歪了吧?且不说他见不见得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父,就是见到了,他连他脾气秉性都摸不清,他敢说:舅父您出得那点子让外甥我受累了? 郭奕期期艾艾地咽下要出口的话,拖着脚步蹭到案牍边,拿着卷竹简,百无聊赖的看:对于迁徙之事,庞统虽然没有拿出具体章程,但无论郭奕还是司马懿他们都心里肯定,这庞士元绝对是脑子里有谱又不忿之前曹昂对他的压榨,所以才揪了他俩来变相的出气报复。 可他报复他的,该干的活,司马懿和郭奕得干,该看的东西该审阅的卷宗他们还得继续审阅。审阅到后来,司马懿跟郭奕都把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们算是知道庞统为啥嗷嗷叫着这事难办了!迁徙才有融合,但融合你得有人!中原多年混战,十室九空。壮年男子泰半在军营,便是留下的也无非老弱病残。让这些人远来塞北,背井离乡。说好听是迁徙,说难听那就是逼死人命! 这到道理郭奕明白,曹昂明白,庞统自然也明白,所以才造成现在这般,拿着竹简名单左右为难,不知要从哪家哪户下手! 人口的事是最难办的,还不像军资马匹,能筹的来。从一个奶娃娃长成半大少年,至少得要一二十年。一二十年的功夫,不是一晃而过,若是他们现在弄不好这个,一二十年,对于马背上的北方诸族来说,是他们恢复元气,卷土重来的。而一二十年,对于战乱中的中原来说却很可能刚刚平息战事,正在休养生息。 旁边庞统拿小木条敲着小木几,要笑不笑偏头看着司马懿和郭奕:“看出来难处在哪里了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就是咱们要面对的。”说着庞统那木条在地上划出一个大大的方格,然后在旁边又画了无数的小方格,从桌案盘子上抓了一把小豆撒在大方格,又往旁边小格子里撒了几把黑豆。抬头对着司马懿跟郭奕说:“你说,大格子里豆子数量都不够,怎么往别的地方在匀出来呢?” 司马懿蹙了眉,手撑着桌案道:“中原战事北方既定。若从北方迁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要迁移多少户,迁来后是要躬耕还是放牧,新来者和原著人之间该如何相处,断狱律法如何制定,是否要迁就外族人习俗,却都是要好好揣摩。” 庞统听罢叹了口气,扒拉下乱糟糟的头发:“所以我说这不是人干的嘛!” 司马懿郭奕一听嘴角同时抽搐了下:不是人干的?那他们三个这是算什么? 诡异的沉默在三人中弥漫了一阵,最后由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的郭奕打破宁静:“我觉得……事情可以不反过来想!” “反过来想?怎么讲?”曹昂恰在此时掀开帐门进来,听到这话,边把手里捏着后方的来信递给司马懿边偏头问说话的郭奕。 第二百八十六章 班师回朝凯旋来 郭奕想了想,组织下语言说:“迁民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边境稳定。我们之所以觉得这事难办是因为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以为能迁移只有汉人。” “你是说……从两边下手?”曹昂有些愣怔地看着郭奕,不确定道。 “对从两头下手,迁移外族入中原!” 司马懿闻言眉头一皱,开口驳道:“不可,胡人入华夏,风险太大!一个疏忽,乱事必起!” 郭奕抬眸解释:“可只有这样,中原人口压力才能减少!风险是有,但在汉人占优的前提下,就算少量胡人进入中原,也不会带来多大危害。相反,交流带动活力。中原安逸太久,已经开始有些自高自大,目空一切。鲜卑,匈奴等部入中原可以打破这种感觉,他们的东西也能为汉人添上一笔新血。”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确实是扬我国威,但若只因此就贸然排斥所有外族,岂不是和夜郎自大无甚差别?大公子,郭奕知道你心有顾忌,但若此事能够促成,郭奕保证,史书上这一笔一定是褒奖大于损贬。您也一定会开创前所未有的大同业绩。” 郭奕话说得急促,语速也很快,这一点有些像郭嘉。但是话的内容着实锋芒毕露,和郭嘉的老道犀利相比还是有些差距。不过也幸亏在帐中听到的都是自己人,没有谁觉得他言出不逊,大逆不道。 但尽管如此,郭奕话落后,还是迎来了一阵冷场般的沉默:这主意出的太过惊悚,让人骤然间难以消化。 过了好一会儿,庞统才率先反应过来,低着头喃喃道:“交流带动活力?这话听着……真有些耳熟。谁教你的?” 郭奕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挠挠额头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记得好像听我母亲说过一回。我觉得挺有道理。” 庞统讪笑了两下,低头嘀咕道:“她和你小舅父倒不愧是姐弟。我现在有些明白仲俨他有时候吓人的点子从哪里学来的了。” 曹昂倒没在意庞统的咕哝,他在把郭奕建议思索片刻后在帐子内沉默地来回转了两圈,最后一握拳头豁然抬头:“三日之内,你们三个给我把具体的章程呈上来!”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一个人下定论,还得向丞相大人回报。到时候,我的书信和这章程一道送到辽西去。”曹昂说着攥了攥拳,原地停顿片刻后觉得这事不能托大,立刻转身往自己营帐迈步,开始准备给曹孟德写信的腹稿。临走时想起一事,给司马懿说:“仲达,恭喜呀。回去以后,可别忘了摆宴庆贺。” 司马懿愣了下,随即想到自己家书还没拆封,曹昂这恭喜莫非是…… 来不及仔细思量,司马懿直接忽视桌案上的裁刀,上手撕掉信口,一目十行阅览信件。阅览完,他旁边郭奕跟庞统就诡异地发现一向稳重儒雅,以老谋深算,不动声色著称的司马仲达先生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傻子都能看明白的欣喜若狂的表情。 郭奕扭头飘忽地问庞统:“你有孩子吗?” 庞统一愣:“我连媳妇儿都没混上呢!” “哦……那我放心了。”郭奕拍着胸口大喘了声气,完全无视被他这话噎的脸色难看的庞统,继续不怕死地刺激人家,“看他这样子,今天恐怕操心不了公事了。也幸亏你没媳妇儿,要是你媳妇儿今儿也来报喜,那这堆东西不就剩下我一个人忙活了!” 庞统听罢那小戒尺“啪”地一下敲到郭奕脑袋上,压着嗓子阴测测地问:“你说什么?” 郭奕抱着头,委委屈屈:“你干嘛打我?我又没有说错。” 庞统龇着一口小黄牙满是危险地笑:“干嘛打你?我这是替你舅父教育你怎么说话。郭奕,说来我是跟你舅父共事,你就算不跟着叫舅父,叔父你总得叫吧?嗯?” 郭奕听罢以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上下下扫了扫庞统,然后“唰”地一下把头扭过去:“就你?还叔父?得了吧。我叔父可比你……” 郭奕本来想说我叫叔父的那几个人可都比你长得英武俊朗,可话还没出口,庞统的小木板子就戳到他脸前头了。郭奕及其没出息地咽下了话的后半截,跳开几步躲到司马懿后头,继续不怕死地挑衅庞统:“叔父是那么好当的吗?你连见面礼钱都还没给呢。哪有这么小气的?” 郭奕这里胡扯乱谈冲着庞统调侃,庞统似怒非怒,操着小戒尺就往郭奕身上招呼,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司马懿终于被闹得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轻咳了几声,又恢复那副泰山崩顶面不改色的表情。 在瞎闹腾的俩人一见此立刻停下敌对,不约而同凑过头好奇的问:“男孩儿女孩儿?” 司马懿腼腆地笑了笑:“是个男孩儿。”他话一落,郭奕脸上就浮出一丝古怪,但紧接着就恢复正常,开始跟庞统一道揪着刚当爹的某人,把一堆没营养又傻兮兮地问题丢给人家司马懿:“他长什么模样?”“有多大了?”“性子像谁?”“什么时候的生人?”“你想将来让他干什么了没?” 司马懿眼看着两位同僚,被这不靠谱的问题问得额角直跳。若不是他涵养极好,恐怕早就脾气暴走,一个给一巴掌然后吼道:老子跟你们一样,没看到自己儿子呢!你们问我,我问谁呀? 他现在就祈祷曹孟德那边跟公孙度的交涉能赶紧结束,好尽快回师:他还等着回家看老婆儿子去呢。 不过,现在想来,曹孟德那里应该不会有太大困难。虽然在征下乌丸以后,正主袁熙哥俩跑到公孙度那里去了,但是还没等曹孟德继续发兵往辽东公孙度那里征伐呢。在柳城正养病的郭嘉,就眼疾手快地往曹孟德那里去了封信,信的内容看着让人挺费解。一向听到征战就眼睛发亮的郭大人这回居然跟曹孟德讲:主公呀,你可悠着点。这公孙度那里,咱们可得静观其变,千万不能打!为啥不能打呢?那是公孙度这人,虽然割据一方但却无称霸之心。属于胆子怯懦,你不招他,他绝对不主动惹你的人。现在您大军压境,他心里肯定打鼓是要投诚您,还是要跟着袁尚他们搅合。你要是这会儿打了人家,人家肯定再向着您了。缓缓吧,缓缓让他知道您没有要进犯他地盘的意思,然后派人给他示个好,我保证,不出半月,袁尚哥儿俩的人头就能送到您的桌案上。 曹孟德瞅完信以后,倒真的没再进军,直接按着郭嘉点子遣人到辽东去了。去的时候,使者倒没啥收获,公孙度嘴巴严实的很,说来说去就是不松口说自己要投诚曹孟德的事。把人家来使给折腾得垂头丧气,差点就以为郭嘉这回阵前失算,砸了招牌了。正耸眉搭眼往大营赶,打算给曹孟德汇报这事呢。 哪知道他前脚刚回来大营,后脚公孙度自己的使者就抱着俩木匣子来拜见曹孟德了。曹孟德眉目一挑,嘴角满满都是笑意地迎出中军帐,先接了盒子,验过了里头的人头正主,又跟公孙度来使絮絮叨叨一通客套,才扯到他们最关心的公孙度下一步归属问题。 来使对着曹孟德很诚恳地表态:公孙度大人一向是汉室忠臣,对于袁尚这等投靠乌丸的叛臣贼子,自然是得而诛之。丞相远来征战,劳苦功高,德被万民,功盖伊周。大汉能有丞相这肱骨栋梁在,实在是苍生有幸,百姓之福。 曹孟德一听这捧他的程度,心里立马有底了:嗯,奉孝又猜对了。这公孙度果然是派人来投诚了。这北边差不多完事了,可以踏踏实实卷铺盖凯旋,下一步准备对荆州用兵了。 想到此,曹孟德乐呵呵地跟使者回应:哪里哪里,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本就是臣子本分。公孙将军勤得贼人,亦是功劳赫赫,待孤回京以后定然禀明圣上,表其功德,彰其忠良。 这就是接受示好与投诚了。 使者一听他这么讲,一直悬着的大石算是落地了。在互相打了一套官腔后,双方默契地停住话头。来使告辞,曹孟德整军。他们得回师啊!在北边仗打的,风寒雪大,天干气燥,谁想多待呀? 半个多月曹孟德和曹昂汇师一处,从柳城整顿所有军马后,开拔赶去邺城。离开的时候,出了个小小的插曲,惠民堂的发起人,主管人,兼主治大夫兼军医董信大夫受风着凉,病倒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麻烦就麻烦在董信身上还有他师父交给他的任务呢。他可是按照吩咐,一点也没往外透露郭照的事。可他一病,走不了,郭照那里该怎么办呢?随便找个人吗?嘴巴严不严尚是两说,他要是医术不过关怎么办?就算医术过关,他治完病被鲜卑高官厚禄迷了眼,不会来了怎么办? 尊重病人隐私,医术绝对过关又不会贪恋富贵的主不多。思来想去,董信最后还是决定去向华佗求救,让他替他走这一趟。 当华佗在医帐里碰到烧的稀里糊涂又没好好休息的董信时,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噼里啪啦把人先骂一顿,骂完以后把脉开药下针熬药,做的行云流水。等把一碗黑乎乎地药汁端到董信跟前说时,董信就知道:自己再不说,估计喝完这药就能被苦的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竹筒倒豆子把郭照那里情形给华佗讲了个仔细,等讲完“咕噜”一下从榻上翻下地,对着华佗长揖一礼:“烦劳华公施以援手!” 华佗倒是爽快,听完董信话后,连意思意思的托辞都没有,直接给答应下来了。倒是把董信给弄愣怔了下:“华公……那里毕竟是鲜卑……您这……” “身为医者,慈悲济世,何必计较病人身份地位族类富贵?” 董信听罢顿时肃然:他到底还是比不上华佗。这老先生在医道之上绝对堪称卓然,纯粹到了极点! 华佗是在董信跟他说完这话地第二天就和曹孟德告辞,动身往鲜卑走的。临走时,他只跟曹孟德讲自己是西行是要寻一味中药药材。中原之地没有,好不容易来一趟北方,之前忙着行军,现在仗打完了,时间不着急了,他也该出去寻药了。 曹孟德估计也是知道华佗性子,在再三嘱咐他一定得回来后,就同意放行,继续带人往南行军。 在曹孟德带着军队喜气洋洋地南下回归之时,许都皇宫里却洋溢着一片压抑灰败之色:自从曹家把那三个姑娘送进来以后,后宫其他女人就再没怎么见过万岁爷的面。原本董絮活着的时候,她们还可以趁着董絮和皇后小日子时,于圣宠上溜边喝点儿汤。现在,曹家三个姑娘加上刘协一路携手的发妻伏寿,后宫这些女人直接就跟打入冷宫一般,除非你跑到皇后或者曹家女的宫殿里,否则,绝对见不到圣上的面。可这几处宫殿是能随便进的吗?位份高,还能趁给皇后请安时,勉强瞥个皇帝的影子,位份低些的,直接就守着活寡过下半生吧。 当然比这群女子更可怜的还有伏寿。这个本该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段日子却过得辛酸难熬,黯然神伤。董絮没死的时候,刘协大部分时间在董絮那里,她从头到尾没得到过他的多少关注,自然也没有奢望他会宠她护她过。可是董絮死后,他开始真正看着她,他把她当做真正的妻子来疼爱,她自然也是把他视为自己的夫君:明知道后宫里其他女子还在,可是他不在乎她们,她就欺骗自己当她们没有。这一骗就骗了近十年,直到现在……曹家那三个如花似月的女儿入宫,伏寿才惊觉自己该梦醒了:他是皇帝,即便再落魄再受制于人也是皇帝!后宫,是朝廷的延伸,纵然不喜欢,曹家女也是他该宠幸的人。他得把对她伏寿的关注和疼爱分给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那人的女儿! 伏寿每次看到刘协自前朝回来,在她这里待上片刻便得往某个曹家姑娘的宫室赶时,都会生出一种悲凉与无奈:若他不是皇帝……若她不是皇后……该有多好!纵然他也会三妻四妾,可至少她不会看着他往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床上走。 后宫的风向自然也逃不过朝堂。在皇后被分宠以后,伏寿的母亲曲夫人就因担忧往皇宫里递牌子探视了一番,回来也不知道跟伏完怎么转述的女儿处境,反正等到一天下朝后,伏完单独留下跟刘协奏事了。 明着说是奏事,实际上却是老丈人在隐隐约约劝女婿:“陛下国事为重,还是勿要过分沉湎于女色。” 刘协可不是当年会贸贸然玩衣带诏那个毛头小子了。十年光影,成长的不止是年岁,还有月假沉稳的心性和趋向完美的伪装。就像现在,他明明很了然地明白了伏完话中的未尽之意。 却依旧是姿势不变,挑眉无所谓地轻笑:“国丈,与其担忧朕会沉迷女色,倒不若帮朕想想丞相凯旋回师后,朕该如何奉上这批功臣。列侯?封将?好像都已经给过了。哎……这么算下来,朕手里的官确实有些少了,都不够封赏了呢。” 伏完闻言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刘协:这个天子,他还不到三十岁,两鬓间却依然有了丝丝霜白。大厦将倾,王朝即倒,朝内大权旁落,朝外诸侯混战。纵有中兴雄图之志,亦无能挽狂澜之力。伏完闭上眼睛,他几乎能够预见曹孟德回师后,他女儿将在许都皇宫里又遭遇一场灾难。 “陛下……你还年轻,而曹……丞相却以年过五旬。陛下只需戒急用忍,等到时机,便可效宣帝旧事。” 刘协闻言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站起身,从伏完旁边悠然地走过。等他走到门口时,伏完才听到刘协带着笑意地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国丈以为会是霍光?朕却觉得,颇像王莽。您说呢?”话落,刘协就看着愣怔不已,浑身僵硬的伏完朗声而笑。 “说笑而已,国丈何必当真。”刘协饶有情致地瞧着伏完表情,收了笑意跟伏完说,“国丈,多日未见,皇后对您很是想念。国丈可要和朕一道去往皇后宫中?” 第二百八十七章 军师祭酒添千金 对于伏完进宫给刘协上生活作风课然后被女婿叫到女儿宫里话家常这事咱们先按下不表。回过头来看看曹孟德他们的行军进程。 曹孟德在带着兵马往北方走的时候讲究兵贵神速,日夜兼程,生恐误了战机。回来的时候本该是悠哉悠哉,可奈何手底下人一个个归心似箭,想悠哉都悠不起来。所以部队的推进速度还是蛮快的。以至于原来都打算得自己孩子满月时候才赶回来的郭嘉在郭旸出生的第三天就跟着大队踏进了邺城大门。 邺城城门处,柏舟直接派人侯在那里,等着给郭嘉报喜呢。结果郭大先生连带郭小先生爷俩都又不着调了,偷懒错过大队进城后的扫尾事宜,直接跟曹孟德告辞,打小路操近道回家了。曹孟德估计是已经习惯提前走人的郭嘉,直接大手一挥,答应放行。放完行,还顺势看了眼打进城就开始尽力掩饰焦躁的司马懿:这位也是个急等着回家的主,干脆一块放行吧。 司马懿开始还想意思意思的矜持一下,结果曹昂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别磨磨唧唧了,赶紧回去,赶紧回去。心都不在这了,人还杵着干嘛?” 司马懿被曹昂调侃地微微红了红脸,在挺礼貌地拱手行礼以后,才跟大队离开单行。 而另一边郭嘉跟郭奕是错过了报信的人,等到家时,直接就被院子里奶娃娃的啼哭声给搞懵了。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对视一眼后,郭奕“嗷”的一声怪叫:“我娘生了!杜若姑姑,杜若姑姑,是弟弟还是妹妹?”说完郭奕也不管他老子惊诧表情,直接甩下人,跑步进了蔡妩院子。 郭嘉傻了傻,反应过来呼扭头看看自己一身的仆仆风尘,原本踏出去跟着郭奕一道往蔡妩院子的脚步又硬生生被收了回来:他不能穿这身去看媳妇儿和孩子。土多尘大寒气重,搞不好就给她们娘俩过病了。 先跑去的郭奕看没有郭嘉过来,直接到了门口。却被被他声音叫出来的杜若给拦在了外头。杜若表情很诧异,满脸都是:“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的疑问。 “行军快。父亲看进城后又没什么事,就带我先告辞了。”郭奕解释着就伸脑袋往里瞅,奈何门帘拉的紧,杜若又伸着胳膊拦着他,他是一步也不得前进,“杜若姑姑,好姑姑!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娘亲怎么样了?我是又添了妹妹还是添了弟弟?妹妹的话,好不好看,若是弟弟,我就去找姓司马的去,都是他儿子给带的!” 杜若眉角一抽,果断忽视掉某个盼妹妹盼的有些魔怔的少年郎,直接眨眨眼,瞧了瞧兴奋的脸色都有些泛红的郭奕,跟他笑道:“是个妹妹,一个顶可爱的小姑娘。不过现在你娘在休息。你还不能进去打扰。” 郭奕眼前一亮,妹妹好啊,妹妹是个神奇生物。娇娇软软,能宠着能捧着,还会甜甜地叫哥哥。肯定比他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弟弟强! 郭奕想着就扒着杜若胳膊,要往里去。“……我都听到妹妹哭声了。她肯定醒了。杜若姑姑,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就看看,看一眼,就一眼我就出来。”郭奕可怜兮兮扒着门框,眼巴巴瞧着布帘:妹妹这可是稀罕东西。看郭奕那望眼欲穿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生不忍。 可就算心有不忍,杜若还是很有原则地把人拦住,正要跟他说:你把衣服换了再来,就见已经收拾完毕的郭嘉从外头进来了。二话不说,提了自己儿子后衣领子就把人扯开几步:“收拾干净再进来。” 郭奕眨眨眼,万分不情愿的样子。等看到郭嘉衣着后,灵光一现,撒腿就往自己院子跑。他身后杜若看他跑的匆忙,跺着脚,压着嗓子喊:“慢点慢点,小心摔了。” “臭小子。不用理他。”郭嘉瞄了眼大儿子以后,回过头看看杜若又看看内室,压着心头焦急问杜若:“你们姑娘什么时候生产的?情形可还好?小丫头怎么样?” 杜若咬了下唇,回答道:“是前天时候发作。生的很快,只三个多时辰。孩子也很好。就是……姑娘流了好多血,生下孩子后就一直昏睡着。姑爷……” 杜若下头的话没说完,郭嘉就等不及再听,“唰”的一下掀了帘子,踏步进门。 杜蘅正侯在里头,把啼哭两声小郭旸哄睡着了放回吊床,刚欲起身,就见郭嘉进来了。 “老爷,夫人她……”杜蘅赶紧给郭嘉见礼,却被郭嘉伸手止住,“这里有我,你下去吧。” 杜蘅瞧了瞧小主子,又看了看蔡妩,最后还是老实巴交听话离开。 郭嘉站到床榻边,先探头端详了小床上的新生闺女:嗯,粉嫩嫩,肉嘟嘟的一团。眉清目秀,应该是像她母亲多些。不过不管像谁,总归自己姑娘是最漂亮的。 闺女旁边躺着孩子他娘。这会儿她正盖着被子,她盖着被子,眼睛闭合,呼吸均匀。睡得异常香甜的模样。好像无人打扰,她就可以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 郭嘉看了看蔡妩,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种恐慌。他把手搭上蔡妩的额头,触到蔡妩体温才算微微舒了口气。他这模样太安静,他习惯了蔡妩唠唠叨叨。若骤然躺下不说话了,他就以为她要生病了呢。 郭嘉把手顺着蔡妩皮肤缓缓滑下,最后攥住她露在外边的小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了吻:这支手有些凉意,让他微微蹙了蹙眉。待回神时,郭嘉就已经把蔡妩的手笼在了自己双手间,很小心的护着,暖着。等他觉得两人手温相同了,才满意地笑了笑,心里也涌出一股后怕:刚才杜若的话真真是吓到他了。郭嘉走的时候就在担忧蔡妩身体,心里头七上八下,唯恐娘俩在生产时候再出了什么岔子。结果等回来,杜若跟他一说姑娘流了好多血时,他心脏直接提到了嗓子眼。等看人好好的躺着才算踏实。 郭嘉手攥着蔡妩的手,心里暗想:不生了。再也不生了。郭奕当年早产的噩梦还在脑海留着阴影,这小丫头出生虽然没看到,但杜若都这么说了,想来那过程也是艰难困苦。三个孩子,够了,就算他们两口子喜欢孩子,就算多子多孙在旁人眼里的确是福气,可现在他却只觉得:蔡妩他们娘几个能好好的,孩子能有多少都无所谓。 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这辈子唯一一个放在心上的女人。她能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中间还有个十年之约,今年就是第十年。北方平定,许都的绝对优势已经确立。对于南方,只要不出意外,统一事上基本毫无悬念。郭嘉扣算了一下曹营中的后继力量,曹昂他们已然成长起来,下面的小辈们也开始展露头角。克定荆州以后,大局得定,这里就不用他在时时刻刻盯着了。让路给他们小辈儿,也是不错的一个选择。嗯,带着回阳翟老家开个酒肆就不错。阿媚去管着,他只负责喝酒就行了。很好,不错的点子。要是被骂呢,他就得带个挡箭牌去,自己姑娘就可以。女儿好,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她肯定能帮着自己到她娘跟前求情的。 至于两个儿子?男孩子嘛,当哥哥的不出去给妹妹挣嫁妆,围在爹娘身边算什么正理? 郭某人在打算未来的时候,很无耻地把两个渐渐长大的儿子给忽视过去了,他倒是想得长远,连女儿嫁妆都打算好了,只是等他几天之后回神时,这人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让蔡妩郭荥等人哭笑不得。 当然这会儿他还在继续琢磨将来带孩子回家的时呢:记得他们旧府的大院还在,郭海一家一直在那里住着呢。应该不愁安置问题。但在这之前,他还想带着他家阿媚先去海边看看: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看一回海上日出的。 郭嘉边想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在蔡妩软乎乎的手上捏着,时不时低头亲吻一下。终于把睡着的蔡妩给闹腾醒了。 蔡妩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瞧瞧郭嘉,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影。 “怎么?不认识我了?”郭嘉手继续抓着蔡妩,冲着她轻笑。 蔡妩眨巴眨巴眼睛,声音沙沙的,软软的,有一丝妩媚和撒娇:“嗯,不认识了。谁让你好像比刚走那会儿瘦了不少呢。” 郭嘉一愣,摸摸鼻子,没敢接腔,心里琢磨:等会儿得跟奕儿串串供,打死都不能让他跟他娘说我在柳城病了的事儿。 “孩子叫郭旸,你……”蔡妩想起郭旸,扬了扬头,对郭嘉示意了下。 “已经看过了。是个像你的漂亮丫头。”郭嘉说着笑眯眯地伸手,温柔地拂开落在蔡妩眼前的一缕碎发,跟蔡妩说,“要不要将来给她找个像我这样的夫君呢?” 蔡妩皱皱鼻子,白了他一眼:什么话吗?这么点小人就开始操心将来嫁人的事。你这的当爹的是不正常了吧?奕儿他们小时候也没见你操心他们娶媳妇的事。 郭嘉笑眯着眼睛捏捏蔡妩鼻子,站起身在一旁水盆处绞了温热的帕子,边给蔡妩擦手边听蔡妩问他:“奕儿呢,跟你一道回来了吗?” “一道来的。原本是吵着见进来的,被杜若拦了下,现在去换衣服了。等会儿就过来。” 话刚落,门帘就一阵响动,已经收拾完毕的郭奕乐呵呵地走了进来,看着他爹娘动作,眼睛都没眨,这孩子从小到大估计对这样的相处情景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老爹给老娘夹菜,喂饭擦手什么的,实在是太常见了。他打小就从来没受过男人合该让女人伺候的教育,相反,在他爹妈给的言传身教了,好像女孩子得护着宠着的思想更多。 郭奕扑到蔡妩跟前,脑袋蹭到蔡妩被子上,先是跟蔡妩撒娇:“娘,儿子在北边可想你了,您都不知道……爹爹在……”话没说完,郭奕就又被自己无良老爹揪了后衣领。郭嘉这回直接把人从蔡妩身上扯下来了,横眉立目,拿眼神警告地看着郭奕,在瞧了眼蔡妩后,说道“多大一个人了?往你娘身上蹭?也不怕压到她?” 郭奕讪讪地挠挠头,趁郭嘉没留神时给蔡妩做了个鬼脸,把蔡妩看得只想捂眼:这儿子当真是外头说的那个深有乃父之风的人?怎么她发现他在她跟前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撒娇淘气爱调皮呢? 做完鬼脸郭奕把目光投向一边呼呼大睡的小妹妹。哎呀,这姑娘真可爱,圆团子似的,白白的,嫩嫩的,让人想咬一口。实际上郭奕当真倾下身子,在郭旸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看着妹妹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妹妹是要宠着的,疼着的。可是怎么样才叫疼着宠着?妹妹跟弟弟应该是不一样吧?她用不着文韬武略,舞刀弄枪吧,只要好好在家呆着,打扮的漂漂亮亮,等着哪个臭小子来把她娶走就行了。 想到这儿,郭奕就又不乐意了:自己妹妹才得了几天,我还没新鲜够呢,就要送到别人手里。不行,就算及笄以后再嫁也不行,他们能像自己家里那么好的待她吗? 郭奕很焦躁,被新生儿喜悦冲的头脑发晕,压根就没想起来:他妹妹才几天大。他这想法真真有些……过分长远。 可郭奕没觉得不对头,他很苦恼地看着郭旸,心里暗暗思索着解决方法。 于是接下来几天,蔡妩都发现,自己大儿子情绪有些古怪,看到小郭旸的眼神总是透着忧郁和哀愁,好像自己马上就要失去这妹妹一样。蔡妩琢磨了几天,没琢磨透郭奕到底是在想什么,所以干脆在一个午后家里所有人聚齐时开口问他:“奕儿,你这几天怎么了?不喜欢妹妹吗?” 郭奕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转身看看正逗着郭旸的郭荥和郭嘉,一副高瞻远瞩的哲人表情跟蔡妩说:“娘,妹妹长大了,是要嫁人的。” “嗯,对呀。当然是要嫁人。”蔡妩被问的莫名其妙,心里万分纳闷:这小子怎么说也有十七八了,怎么问这么二的问题。 哪知道郭奕下一个问题更傻:“嫁了人,就不是在我们家住了吧?那就得到婆婆家了,婆婆家待她不好怎么办?” 郭奕这话音一落,郭嘉就豁然抬头,从吊床上抱起小郭旸,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好像生怕哪个人跟他抢了似的。他倒是没开口说话,但蔡妩靠脚趾头都能想出他这会儿脑子里转的是啥:肯定跟当年她怀郭奕时一样。女儿是心头宝儿,谁也不能给抢走! 而刚才跟郭嘉一道逗弄小妹妹的郭荥也在郭奕话落后,面无表情地蹙起了眉:他担忧的跟老爹和老哥的倒是不一样。至于他想的是什么,蔡妩一时还猜不出来。 蔡妩表情抽搐地看着自家里神态各异的三个男人,越发的肯定她嫁了个不着调的,生了两个小的也不像是个靠谱的。瞧这还没出满月呢,一家人就神经兮兮担忧自己姑娘以后的路,这……这是个正常人的思维吗?他们的目光是不是放的忒长远了呢? 不过之后的几天,蔡妩就察觉其实自己担忧的一点没错。她家的男性生物果然脑袋抽风,开始举止异常。最大的那个还好一些,只是抱女儿的次数过了些,每次抱的时间长了些,黏在她身边腻着她跟她絮叨:“女儿得娇养。”“女孩儿不能太早嫁人”的回数多了些。 但是俩小的就有些问题了!当大哥的那个现在点时应卯一样比处理公文还积极,每天从外头回来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自己妹妹吊床旁,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把小郭旸祸祸醒,逗弄逗弄心里才踏实:嗯,妹妹还是在自己跟前好,哪怕是哭鼻子也可爱。这还不算,据蔡妩听到杜若回话:郭家大公子现在跟护食的小狗似的,邺城上到三十壮年,下到足月奶娃,只要是男性,都被郭公子列为郭府不欢迎对象:这些人全部都是潜在的可能抢走他妹妹的人,要严加提防! 反观郭家老二,这位小哥表现颇为耐人寻味。他既不跟郭嘉似的没事就抱着郭旸表达下疼宠之情,也不像郭奕似的防贼一样防着所有可能抢走他家妹子的雄性生物。郭荥在郭旸出世以后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抱郭旸时,蹙着眉头一脸严肃,无比悲悯地瞅着自己妹妹看。要不是蔡妩发现郭荥有时候会跟郭奕一样,趁人不注意对着小郭旸亲亲,捏捏的,蔡妩肯定以为这孩子是喜欢自己妹妹了。 可饶是如此,蔡妩还是没搞明白郭荥为啥就就对自家老幺这么个态度。在熬啊熬,熬了十几二十天以后,眼看郭旸就要满月,郭荥好像终于耐不住性子地爆发:在郭嘉他们不在的时候,跑到蔡妩跟前,表情无比认真,态度无比端正地跟蔡妩说:娘,我觉得有爹和大哥这样的人在,妹妹将来不好找婆家。 蔡妩一个哆嗦,眼瞅着跟讨论国家大事似的告诉她这话的小儿子,半天不知道该接哪一句话:她其实该庆幸的。至少他们家还有一个脑回路在正规上的:好歹荥儿看出来他家姑娘将来可能存在的问题了。虽然……这担忧也有点……过早了。 蔡妩拍拍胸口,不断自我安慰说:荥儿他说的对,他说的对。我不能打击他,不能打击他。 可是紧接着郭荥就来了一句:“所以,娘,您现在就该物色个好人家给妹妹,省的她将来真被大哥和爹爹给耽误了。” 蔡妩听罢差点儿一脑袋杵地上,手指着郭荥:“你……你……”你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下一句到底接什么好。 郭荥扶着蔡妩的胳膊,边体贴地给蔡妩顺气边无比“孝顺”地回答:“儿子会帮娘一道物色的!放心吧,娘,荥儿肯定不辱使命,绝对好好把关,断不会让妹妹受一丝委屈。” 蔡妩听完只觉得胸口噎了一口浊气,上不来,下不去,就在当中打转: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她刚才就不该以为小儿子会有正常思维的。从小到大,她家老二脑回路就根本没跟别人在一条线上过。像郭奕这样仇视妹夫的兄长尚可理解,但郭荥这上赶着挑妹夫玩养成的想法到底是跟哪个学的?她记得她没教过他吧? 蔡妩郁郁闷闷地看着一家子各自忙活各自有理的人,觉得她这场月子真是过得空前的……鸡飞狗跳! 第二百八十八章 德阳殿内风波起 等到好不容易郭旸满月了。蔡妩终于可以正儿八经,清清爽爽的梳洗一番,然后出门给自己放放风,透透气了。结果大门还没出去,孩子他爹领来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人。 这人跟郭奕差不多的年龄,剑眉星目,样貌俊朗,身姿挺拔。行动意态间自带了英气和儒雅。举手投足里满是温和与谦逊。 管迪这么一张酷肖故人的脸庞就在蔡妩毫无准备的时候,突兀地出现在蔡妩的视线里。把她惊的当场掉了手里的茶盏。 “管……管……”蔡妩声音发颤,满是难以置信地站起身,一把扶住身旁同样表情呆滞的杜若,几步上前到了管迪身边,愣愣地端详着管迪,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动作微抖地触上管迪的胳膊,语气复杂难辨:“你……是……迪儿吧?” 管迪怔了怔,先是被蔡妩刚见他时的反应搞了一头雾水,待听到蔡妩开口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其实刚才二姑母那种透过他看另一个人的表情他太熟悉了。就像当年,他初来颍川,面对祖父伯父也岳父时表情一样。那种含着失落、难过、悲哀、怀念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眼神,压抑得让喘不过气来。 不过好在二姑母清醒的时间很快,还没等他感到不舒服,她就已经换上了长辈该有关爱和慈祥:“迪儿这些年……在颍川……过的可还好?” 管迪低头笑了笑,带着小辈特有的礼貌跟蔡妩说:“回二姑母的话,管迪在颍川一切安好。” 蔡妩微微点了点头,神态依旧带着些恍惚:“你母亲……现在怎么样?身体可还好?” “母亲一向体弱,不过这些年经常劳动,到比原来在好了不少。汤药针石已经不大用了。” 蔡妩眼神略黯淡了些:虽然管迪的表达很委婉,但她常年跟家里通信,怎么会不知道公孙琴的情况。所谓劳动,不过是每天来回跑到城门处等那一个永远不可能在回来的良人罢了。十几年如一日,冬夏无阻,虽没有达成心愿,但带着这种执念来回奔波,倒是比原先养在深院里的娇柔夫人康健了许多。 一旁立在门口的郭嘉一见蔡妩失落,立刻过来打岔。一边招呼杜若下去准备饭食,一边手拉蔡妩,叫了管迪进内堂说话。管迪微笑着点头,跟在姑丈跟姑母身后,听话地随着二人入内。 而蔡妩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几十步距离里她光回头看管迪的超过了一双手能数过来的回数。待到了地方以后,蔡妩更是心绪复杂,眼望着管迪,好多回欲言又止。但偏偏还想知道他这些年的具体情况,尽管在信里蔡平会时不时提到他,但两家人都知道,因为管迪公孙瓒唯一后人的身份,他们是不可能在往来信件里过多说起他的。说的越多,他身份暴露的可能性越大,被有心人利用的几率也越大。所以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保护,蔡妩对管迪的事并不能说的上是十分了解。 那天下午,蔡妩在郭嘉陪同下,跟管迪絮絮叨叨了好几个时辰,给留管迪用饭后又说了好久的话,才把管迪放行回去。管迪走时,蔡妩一个长辈,自然不方便相送的,只能让两个儿子一道代为别人。郭奕跟郭荥还特纳闷:表姐夫就是表姐夫呀,娘对娘家人果然还是亲近的很。你看曹家几个小子来他们家时,他们就从来没见他娘会专门嘱咐他俩出门送人的。 屋里的蔡妩则在管迪走后带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在郭嘉走到她身后,拥住她时,靠进了郭嘉怀里:“奉孝……谢谢。” 郭嘉微微摇摇头,抚着蔡妩的后背嘴角挂着一贯的温柔笑意:“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于我又何必言谢?” 蔡妩不说话,只是更紧的搂住了郭嘉。 郭嘉眨眨眼,手脚开始不老实地在蔡妩身上煽风点火,嘴上却说的无比正经:“这阵子大军回师后的论功事宜已经整合完。估计过几天,主公就要往许都奏请那位封赏众将了。” 蔡妩愣了愣,正要从郭嘉怀里抬头挣身,又被郭嘉手上一个使劲,腰下软软地趴在了他身上。 蔡妩嗔了他一眼,任由他手滑过她的衣襟往肚兜结扣上钻。 “你……是不是……又得跟着去……去许都呀?”夫妻两地分别太久,蔡妩哺乳期的身子还真敏感的很,一碰就软,连说话声音都带了似娇柔和媚惑。 郭嘉脑袋凑到蔡妩脖颈间,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啃着蔡妩耳垂、脸颊,边声音沙哑地回她:“我不去。反正封赏这种事,去不去都是一样。我还是觉得守着你比看着德阳殿那群人要养眼很多。” 蔡妩轻啐了他一口,然后跟想起什么事一样伸手挡住郭嘉作乱的魔爪,望着郭嘉眼睛:“听说……曹公打算把子甫(指魏臻)叫回来?子甫不是在忙着规划成国渠的事吗?叫他回来,难道是要让他去许都规划城池?” 郭嘉瞪了眼睛,很不满意自己偷香被打断,一把把蔡妩的手抓过来背到她身后,然后弯腰把蔡妩打横抱起,边往内室走边回答:“哪里是去许都。是让他来邺城,主持挖建玄武池的事。” “玄武池?” “啊,子甫之前从你这里停了个水库的想法,从那以后就记在心上了。好几次上书主公,希望主公能让他实施他的水库方案。当年战事紧张军资也不宽裕,子甫这点子注定要夭折。不过现在情况好转,主公要修池练兵,他又恰好是这方面的行家,干脆就都丢给他,也能全他心思,一举两得。”郭嘉把人放榻上,别借衣服结扣,边耐着性子回答。 蔡妩愣了愣:练兵?练水师?这难道……要进攻荆州了?要打赤壁了?怎么……这么快?不是才回来没多久嘛?贸然南下,真的可以? 蔡妩想着有些发急,一把攥住郭嘉解衣带的手问道:“曹公修玄武池是不是打算挥师南下呀?这……” 她话没说话,就被一晚上给打断两次的郭嘉堵住了嘴。然后郭嘉毫不犹豫地给了身下人一个几乎不让她换气的深吻。等吻完,郭嘉满意地看着脸色泛红,眼睛水汪的蔡妩,悠悠然地警告蔡妩道:“夫人,要专心!要专心!我们在办正事!不要闲扯没用的!” 蔡妩脑门一阵黑线:敢情上了床,在你郭大人眼里,那些军国大事统统都是没用了的呀! 发觉蔡妩又在跑神以后,郭嘉很不乐意地把蔡妩脑袋扳正,手一勾,把帐幔放了下来,然后捏了把蔡妩的下巴,在蔡妩耳边恶狠狠地说:“阿媚,你今天晚上要是再敢想有的没的,你看你明天还起不起得来?” 蔡妩悚然一惊,正要躲闪,就被郭嘉一把拉到了身子底下。 “哎呀,你放开。” “不放!” “哎……你……你往哪里摸呢?” “……” “你手凉……别碰我……你……” “……” “等……等等……奉孝……旸儿……旸儿还没睡……你……” “……” “轻点……啊……你轻点……” 在蔡妩出来满月的第三天,曹孟德带着一串要受封的手下从邺城赶去许都。而郭嘉也当真像他说的那样,推辞了此次随行,直接称病不去。 曹孟德估计是已经习惯他那副德行了,也没戳穿他偷懒心思,直接丢给他一句:“看着玄武湖进度”就领人离开了。搞得郭嘉郁闷非常,每天苦大仇深地卷了裤脚去跟魏臻察看河工进度和人工湖开挖的如何。 蔡妩对这事乐见其成:他终于不再窝家里祸祸郭旸和她了。这一个多月来,她都快被中年得女,欣喜忘形的郭嘉给烦死了。她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哪家当爹的能大晚上醒来扒着榻边小吊床,跟看新奇玩意儿一样对着自己姑娘看个没完的!他又是头一回当爹!犯的着吗?犯的着吗? 蔡妩不想理会脑袋抽风的郭嘉,而且她现在也没精力理他。在生完郭旸以后,她总是有种精神不济的感觉,就像是……生孩子是太费力,她没歇过来一般,总想倒头好好睡上一觉。 郭嘉对她这反应倒是混不吝的很,一点也没觉得媳妇儿昼寝是个“朽木不可雕”的大事,人家还蛮心疼蛮体贴地跟蔡妩说:“这阵子我不在,累坏了吧?好好歇着,好好歇着。什么事放着我来。你就别再操心了。” 蔡妩带着笑,一边享受混吃等死的懒散待遇,一边不以为然地在心里说郭嘉:得了吧你,我好好歇着,放着你来?等我歇完回过神来,家里早翻天乱套了! 郭嘉才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呢,他从乌丸回来以后就忽然勤快了许多,就像独处异乡,大病一场,在鬼门关门口晃悠两圈回来后,忽然意识到家庭重要一般,开始里里外外一把抓,把媳妇儿、女儿供的跟老佛爷似的,要啥给啥,绝无二话!把邺城其他女人给嫉妒的,一个个瞧着蔡妩模样都像是要把蔡妩扒拉看看: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那么好的命?怎么就嫁了知道疼媳妇儿的郭奉孝呢?夫人们倒是忘了,之前十几年郭嘉不靠谱时,给蔡妩祸祸过多少要操心的事,她们又明里暗里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悯过蔡妩多少回了。 如今这情况,只能用:郭祭酒幡然醒悟,蔡夫人终见曙光来概括。一句话:蔡二姑娘,熬出头了。 熬出头来的二姑娘觉得自己可以稍稍松口气了,可这一口气还没喘匀呼,就听到许都出来一条让她惊掉下巴的封赏:晋中郎将蔡威为奋威将军。赐爵东海侯,食邑千户。 蔡妩眼看着笑眯眯在她眼前跟她报喜的郭嘉直觉得这人表情欠抽,非常可恶:他都没告诉她蔡威也参加了乌丸战争的事。他只跟她说,蔡威去北海了,可能等中秋才能回中原。 当时蔡妩还想:去北海?他在东海折腾够了?想去看看贝加尔湖了?嗯,这倒是像她家威儿作风。可她万没想到,蔡威其实是参与了乌丸和匈奴战争的。当然,若只这一场战争,还不足以给蔡威加官进爵,蔡威这回之所以被曹孟德极力保荐,除了他在宛城和后来江东作为外,还有一点,就是他曾经祸祸过荆州!在即将备战荆州的档口,任何一个讯息曹孟德都不会放过,蔡威这样向他示好又曾经给过刘景升不小打击的人物,他当然得极力拉拢:甭管你现在在不在,我先把封赏给你定下。反正你派来的那位士元先生一开始就摊牌明说过:你们是为名利而来。这下名利双收了吧? 蔡妩瞪着郭嘉,手掐着郭嘉腰间的软肉使劲一拧:“你是故意的吧?你是故意不告诉我威儿的事情的吧?” 郭嘉听罢,边“哎呦哎呦”的抽冷气,边讨饶地承认:“是有点那意思……不过,也就只有一点点,一点点而已。阿媚,你都不知道,你这弟弟,到现在见了我还一副……” “啊呸,你少来。”蔡妩不等郭嘉说完,就轻啐了郭嘉一口,满脸了然地看着郭嘉接口,“威儿那性子要是嫌你,他压根儿就不见你吧?” 郭嘉摸摸鼻子,轻咳一声咕哝道:“所以我才不告诉你嘛。你要是知道,指定又得想东想西瞎琢磨了。”他绝对不要承认,他其实还偷偷地打着不让媳妇儿给小舅子在岳父面前说情,要让岳父好好罚罚这不分上下的臭小子的心思呢。 蔡妩扭过头,瘪着嘴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怀疑道:“真的只是这样?” “绝度只是这样!”郭嘉表情无比坦诚,眼神清澈无辜。 蔡妩认真地端详了会儿眼前人,发现确实没有什么说谎必要,才眨眨眼,轻轻揭过这一茬。只是回过头来,蔡妩就往颍阳家里写了封信,先给蔡平说了这事,然后在信里嘱咐蔡平:你跟阿公说这些事,注意点阿公脸色。千万别惹了他,他年岁大了,受不得刺激了。 信写完,派人送出去后。蔡妩才算安下心,回过头好好当她享清福的活祖宗。可是老天爷似乎看不过眼她的骤然清闲,在蔡威封赏消息传来第二天,邺城又传来一个炸人的讯息:许都朝堂之上,以侍中大夫王朗、郗虑为首,文武百官并书表奏,称曹孟德治内安外,极天纪地,伊周莫及。非封疆列国不足以表其功。特请刘协赐曹孟德列公封国。 据说刘协当时听到这话时,先是一愣,随即在金殿之上朗声大笑,笑完以后倾着身子表情莫辨地问曹孟德:“曹爱卿以为殿下众臣之意如何?” 曹孟德手持玉圭,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在听到刘协这话后,方抬头淡淡道:“古者圣德明君皆亲贤臣,远小人。明机要,修德政。” 这看似没头没脑的话却被跟他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刘协听明白了。所以皇帝陛下硬是怔都没怔,直接开口,带着让人听了后脊梁骨都发白毛汗地笑意历数道:“朕昔日落魄长安,幸曹爱卿这等忠良护佑才得以重新归朝。” “建安二年,袁术逆贼叛逆称帝,朕本欲御驾亲征,奈何群臣阻拦,亦是曹爱卿提兵平南,了却朕心头之患。” “建安三年,徐州吕布附逆叛贼,曹爱卿率军剿叛,恩威并济。亦是劳苦功高。” “建安四年……董承和其党徒……妄为矫诏,意图……谋刺朝廷重臣。亦是曹爱卿雷霆手段,平息此事。” “建安五年……” “……” “……” “建安十三年,克定北境,驱逐夷狄,得土三千里。曹爱卿仍旧居功甚伟。” 刘协以极大的耐性和极好的记忆力把曹孟德这些年做过的事在德阳殿全部算了一遍,边算边夸,说道后来声音都变了调,仿佛当真在感激曹孟德汉之肱骨,国之栋梁一般。他这些话听在曹孟德心腹喉舌的耳朵里自然是及其的熨帖舒服,很有以之为荣的自豪感。可是听在伏完、孔融等人的耳朵里却觉得让人格外羞愧难堪。这话就像是铁板划过沙地,刺得人头皮发麻,脸色发胀。 曹孟德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完全一副老奸巨猾的权臣模样。刘协脸带动容,声含哽咽,颇有蒙蔽无知的昏君风范。 在刘协说完这些以后,他低低头,状似无意地拿袖子扫过眼前,再放下时,已经又是一副尊严矜持的帝王相。 “以朕算来,这些年,曹爱卿的确是鞠躬尽瘁,劳苦功高。” 曹孟德听罢欠了欠身子,轻轻道:“此乃臣份内之事。” 刘协闪了闪眼睛,没说话,只是把目光移开,嘴边挂笑地扫向殿内诸臣。 殿下人也不知是何人挑头,居然出言说了句:“陛下,列国封公正衬曹丞相之功。”然后紧接着下头就“呼啦啦”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陛下,曹丞相可封为魏公。”“陛下,丞相之功堪封魏公。” 刘协脸色不变地看着殿内不断跪地的臣工,扶额轻笑。在他脸上,大臣们已经很难再察觉到他此刻在想什么。那个几年前还喜怒不辨却极其好揣摩的圣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练就了一副深藏不露的本事。刘协他心里这会儿想的很有意思和很有讽刺感,他在数这些跪地的人有多少个,又都是谁!王朗、满宠、郗虑……好!很好!真是好得很!刘协边数边在心里冷笑:这些就是我大汉的栋梁肱骨呀!这些就是我大汉的中兴之臣呀!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封公?列国?那下一步若再有功绩,是不是就要受了九锡? 看着看着,刘协的表情忽然停滞了一下,他视线在划过下颚微收,腰背挺直的荀彧时轻轻偏了偏头。 荀文若他居然没跪下?倒当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第二百八十九章 令君抉择惊讶人 荀彧当然不会跪下。 而且他这会儿心里也在诧异王朗的提议!怎么会?怎么可能?主公怎么会允许? 封公?按汉例,异姓封爵,最高为侯! 侯者可在采邑内,享征收赋税,免除徭役之权力。对于采邑内的官员任免和其他民治,都无权插手,皆有朝廷负责。 但是公国不一样! 所谓“王公”之尊,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 凡封公者,在封地内可享税收、断狱、赦免之权利,且手下官员任免无需再经朝廷,除此之外,公国只要条件允许还可有铸币权、盐铁专营权。于封地之上,公爵俨然就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公国于整个社稷江山而言,也算是国中之国,超然物外,隐患非常。 荀彧很是执拗,他觉得在这一点上,王朗做错了:他这提议会把大汉推向分裂的深渊。尽管现在的大汉已经名不副实,但到底……它还是大汉!就算它是即倾的广夏,即倒的危楼,它也已久是挂着刘姓天子的大汉! 可王朗这建议却是给这岌岌可危的广厦基底上直直的砸了一榔头,他会让原本就动摇不已的基底迅速瓦解,然后四分五裂! 荀彧想了想,觉得这是不对的。他不能认同他们的举动,他也不能在金殿上和他们一道弯了膝盖。所以从一开始有响动,他就一直伫立原地,直到身边“哗啦啦”伏趴了一地,荀彧也已久是眉目不动,面色泰然,脊背笔直地站在原处。 曹孟德离他的距离并不远,当然曹昂离荀彧更近。 曹孟德在用眼角余光瞥到荀彧作为时,微微愣了愣,然后轻轻地合上了眼睛,微不可查地蹙眉叹了口气。 而曹昂则是一脸担忧,先看看曹孟德,又看看刘协,最后把视线停在荀彧身上:文若先生这是……哎……他总算明白文若先生这样严于律己又温和稳重的人,为什么能和奉孝先生相交莫逆了。因为俩人从根子上讲其实算同一种人。说好听叫执着,说难听叫顽固死心眼! 文若先生是为了所谓汉室不听劝告,明知会得罪他父亲,明知得罪了他父亲以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也依旧会赌上性命,反对他父亲封公。奉孝先生呢?他到不是拘泥于汉室而是对他看中的主子,当真可以做到“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竭尽所能,不问名利。”北征乌丸,郭嘉在柳城可是扎扎实实地病了小半年。在病榻都未见他松懈一份,隔着百里千里的距离都要派人去给曹孟德送去献计平辽东的书信。 曹昂不知道这次荀彧的举动郭嘉猜出啦几分,但他隐隐有种预感:郭嘉其实是故意留在邺城的。他其实是知道荀彧在听到这些后会这么举动的!他其实是故意让荀彧这么做出来的! 他的后手是什么?曹昂猜不到,也不想去猜。以郭嘉那神鬼莫测的脑袋,加上他对人性对人心的明透,和他跟荀彧相交几十年的情分,曹昂觉得,他绝对不会放任荀彧往一条死胡同里走。他肯定会不折手段也要把他从那条道上拉回来。不过……过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德阳殿里荀彧的表现自然也惊动了其他人,伏完眼睛亮亮的看着荀彧,孔融眯着眼若有所思。刘协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在倾身数过自己面前的下跪者后,手撑御案站起身,依旧挂了一丝强笑,声音似从牙缝而出一般说道:“即然众位爱卿都以为唯有此位当配曹爱卿,那朕就……准奏!” 说完这话,刘协便站起了身,挥挥手,耐着性子,端着风度给众人说道:“诸事议毕。都散了吧。” 说完,刘协就提了袍子跨步转身离开。留下身后小黄门用尖利嗓音叫喊:“退朝!” 许都这天的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邺城,蔡妩在得到这消息时,正边逗弄小女儿,边跟来看郭旸的曹冲郭荥他们说话。 郭荥这孩子跟每天紧张兮兮地担忧妹妹会被抢走的郭奕不同,他比较担忧的是:妹妹有这样性情的大哥,又有这样的爹爹和娘亲,将来会不会也养成了特别那啥的性情呢?会不会不好出嫁呢?作为一个全心全意疼爱妹妹的二哥,他是不是要现在就开始给妹妹寻摸婆家呢? 郭荥想想后,觉得自己琢磨很靠谱,于是把这事当做通知给曹冲和周不疑说了,以期能寻求到这两个机灵脑袋瓜的帮助。 周不疑听说时,直接都傻了,伸着手,掰着手指头跟郭荥结结巴巴地说:“你妹妹……才……不到两个月吧?你这……是不是……太……” 郭荥一脸不以为然,偏着头扫了扫周不疑后握握拳头拍着周不疑地肩膀安慰他:“你放心,我不会找你这样的妹夫。你太笨了,连我意思都没明白完!” 谁笨呀?周不疑心口泛堵,一句反驳卡在嗓子眼,他能说什么?说哥们儿,是你自己想法不靠谱好不好,不是我们理解不了! 可是旁边那位曹家六爷已经满脸赞同的点头:“知根知底的确有必要。以现在情形看,旸儿的婚事若不及早定下,将来恐怕还真不好说。” 周不疑真不想去深思曹冲说的不好说到底是啥意思,他几乎是抽搐这眼角提醒曹冲:“苍舒,你不是说你最近在研究你的‘五行五德说’和“梵教转世说”吗?怎么?研究透了?想干其他的了?” “没有。”曹冲耸着肩,坦然自若:“所有论说皆不过是辅器而已。钻研它的目的还是想帮大哥,让他在对待北边迁民时候能少点阻力。” “大汉天朝上国的想法根深蒂固,百姓对外族亦是鄙夷蔑视居多。若要当真让他们杂居通婚,化作一体就得从根本上改了这种想法。我觉得阴阳五行里有几个点说的挺好,比如天地如一,万物同根。就像汉人和所谓夷狄,其实不过是一棵树上发了枝杈,追本溯源,还是同根,哪分你我?” 周不疑了然地点点头:其实要不是曹冲前头有一句极具政治天赋的所有论说皆为辅器。他都真能觉得曹冲其实是个经学大家,小小年纪居然能看到五行说里的玄机,并且学以致用! “至于梵教?它确实有些地方挺吸引人。尤其这个转世说。这辈子磨难修行,换的来世平安喜乐,对百姓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美好寄托。确实有利民治。不过若是扩展一些,会不会更好呢?” “你说的扩展是指?”周不疑抬起头,望着曹冲饶有兴趣地问道。他其实对佛家还是挺关注的,这个教派在之前近百年里都声名不显,半死不活。除了皇家世族能修个寺庙,烧个香,其他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哪泥胎菩萨是干嘛的。可是就在最近几十年,这个原本差不多断了香火的外来教派一下子变得信徒众多,香火鼎盛。连街口小商小贩办什么事的时候都能习惯说一句:菩萨保佑!这么迅速传播速度,绝对匪夷所思,发人深究。 周不疑和曹冲不止一次的讨论过这个,最后结论:凡乱世,百姓苦难离乱时,佛家这种极具精神念想的教派必然会兴起。 当然周不疑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其实这个理论在之后几千年会被证实无数次。现在周不疑还是疑问曹冲的扩展思考,是为何意呢? 结果曹冲还没来得及回答,倒是郭荥凉凉地在旁边开口:“既然你这辈子贫穷,下辈子会富贵。有没有可能这辈子是汉人,下辈子是匈奴人?鲜卑人?乌丸人?” 周不疑一怔,低头喃喃重复“这辈子汉人,下辈子乌丸人?鲜卑人?……这辈子汉人,下辈子乌丸人?鲜卑人?哎,苍舒……” 咕哝道一半,周不疑抬头,哪里还有郭荥俩人的影子!曹冲人也不见了。周不疑恨恨地跺跺脚:这俩又来!又来!每次都不吭一声悄悄跑掉,当他是死的吗?看他下次抓到人,不狠狠报复一顿,他就不叫周不疑! 在周不疑满心腹诽郭荥曹冲时,这俩人已经跑去郭嘉府上了。郭荥是要看妹妹的,曹冲则实现喜欢跟郭嘉他们两口子聊天。郭嘉今天去督查玄武池进度,不在家。那能聊的便只有蔡妩。曹冲对蔡妩有些孺慕,他打小跟郭荥拜把子,长在郭府的时间基本可以和常在曹府的时间持平,和蔡妩交流的机会甚至比跟环夫人交流的时候都多。环夫人要去给丁夫人他们请安,要和后院各个姐妹之间周旋,蔡妩可不用。她就操心两孩子外加一个像孩子的男人! 曹冲小时候经常跟着郭荥回家,时不时到蔡妩这里会蹭饭蹭点心。等长大了,蹭饭次数倒是少了,聊天说话回数多了。跟蔡妩聊天是个享受,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个会冒出什么你没听过的词句。比如在蔡妩没说之前,曹冲就从来不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等粗白的话能这么形象的形容邺城里那些对奉孝叔父言行指手画脚,又偏爱咬文嚼字的酸腐人。 当然,这天曹冲也依旧在跟蔡妩闲聊着话家常。话到一半时,曹冲的一个小厮急忙忙地跑过来,在给蔡妩见礼后曹冲耳朵边嘀嘀咕咕了一阵然后躬身退下。 曹冲听完,眉头微微蹙了蹙,脸色也有些凝重。他在蔡妩跟前倒是没有想过掩饰情绪:反正蔡妩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了解不比对郭荥了解少多少。装也没用。 蔡妩瞧瞧下人背影,又看看曹冲表情。想了想,还是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若是有事,冲儿可以先回去。” 曹冲摇了摇头,眼望着蔡妩,缓缓说道:“是文若先生。文若先生在德阳殿……反对我父亲称公。” 蔡妩闻言一下就觉得整个人都被曹冲这话炸懵了。 她知道荀彧有点轴,有点死心眼。她也知道荀彧这段时间和曹孟德之间好像总有些政见上的不同,她更知道郭嘉曾经明里暗里提示过荀彧一些事情。但是她不知道……荀彧居然这么大胆子!他居然敢在德阳殿上朝的时候,公然的反对了曹孟德!这……这举动在曹孟德眼里看来,恐怕无异于……背叛!他将来可怎么办? 蔡妩边琢磨着曹孟德对此事可能会产生的想法边担忧荀彧将来仕途出路。她发现不管怎么想,荀彧这举动都得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傻大胆! 她偏偏头,看看自己座下的曹冲:“冲儿,你……”她其实想问曹冲:你有啥法子拉文若先生一把吗?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情况不太对。怎么说曹冲都是曹孟德最疼爱的儿子,要是曹孟德执意拿荀彧开刀,曹冲能忤逆自己父亲吗? 曹冲似乎也知道蔡妩未尽的话意,他抬起眼对着蔡妩很正经地表示:“婶母无需多虑。文若先生此次虽然……但以曹冲之间,父亲未必就会惩戒文若先生。可能冷落会有,但觉不会如婶母想象那般严重。” 蔡妩咬了咬嘴唇,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刚才兴起的聊天的劲头一下子被磨的烟消云散。蔡妩顿时没了说话兴致。曹冲也是识趣体贴的很,一见蔡妩疲态上眉,立刻起身跟蔡妩告辞,出厅离开。 等晚上的时候,郭嘉回来。看着蔡妩模样猜到她已经知晓许都的事情。只是蔡妩没说,他也没有点透。等到夜间歇下时,蔡妩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摇着郭嘉胳膊问郭嘉:“你知不知道文若先生在德阳殿干的事?” “知道呀。”郭嘉合着眼睛,声音轻轻地说道。 蔡妩闻言撑起身子,歪着脑袋凑到郭嘉胸前仔细地端详郭嘉表情,待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难看和诧异后,蔡妩狠狠瞪了眼郭嘉,躺回身皱着鼻子说:“看你一点都不着急,是不是已经有什么鬼点子了?” 郭嘉一个翻身面对蔡妩,手拄着额头,笑眯眯地喊冤:“可不能这么说。为夫这回没想出什么主意,不过是想往文若这把火稍稍添点油而已。” 蔡妩立刻警惕地看向郭嘉:“你想添什么油?嗯?火上浇油?你别是嫌事情不够大,故意再折腾吧?” “没有,没有。”郭嘉赶紧摇摇头,失笑地看着为某个打抱不平的小妇人说道,“只是帮文若看看当今天子的心思而已。不算是穷折腾。” 蔡妩“哦”了一声,放心地点了点头。没心事地躺平身子打算合眼入睡。这时就听郭嘉悠悠然地说了句:“阿媚,有时间的话,多去文若府上走走吧。去看看嫂子。” 蔡妩一愣,随即了然:荀彧的事,他们两口子听说,自然别人家也能听说。她都能猜曹孟德以后可能会冷落荀彧,别人自然也会这么猜测。说不定荀彧这会儿在某些人眼里已经是没有任何升迁利用价值的人物,一个即将落魄的朝廷命官而已。中书令能怎么样?高官失意,跌的更惨,反差更大!旁人眼里有色的东西更多!避之不及,唯恐殃累的表现更重! 蔡妩想说不定前一阵还有宾客往来拜访的荀彧家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门前冷落,阶可罗雀。唐薇说不定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冷淡的准备。现在荀彧不在,所有压力不得不由唐薇一个人面对。作为朋友,她怎么可能不在这个时候帮唐薇一把呢? 蔡妩郑重地点点头应下郭嘉这句:她觉得今儿一晚上,郭嘉扯的全是废话,也就只这一句说到她心里了。 第二天的时候,蔡妩一早就从家里爬起来,用膳后赶往荀彧府上,可是到了大门处,门房管事却只是对蔡妩歉意的笑:“实在对不住,蔡夫人。我家夫人这几日感染了风寒,不宜见客。蔡夫人,您请回吧!” 蔡妩先是一怔,紧接着端了笑容眨眼道:“染了风寒?可算严重?请大夫没有?我学过几天医术,去看看无妨。” 管事僵着脸,苦笑地看着蔡妩。眼神谦恭而感激,手势却是强硬又执拗:“劳蔡夫人挂问,我家夫人已经看过郎中。大夫说只要安心静养便可。蔡夫人请回吧。” 蔡妩很想说一句:“我不回!我知道她是担心会连累我们。我们自己都无所谓,她在乎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蔡妩又生生咽了下去:唐薇是个骄傲人,她不需要任何的同情。她自己聪明剔透,什么事都清楚明晰。可这回,她却自己关上了府中大门,连朋友都不肯招待。谨小慎微的模样让蔡妩看了都心疼。 能让这么骄傲的女子低眉敛目,俯首垂眸的,不外两件事,一曰:爱情。二曰:政治。唐薇不凑巧,两样都赶上了。 蔡妩伫立在门前,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失落地叹了口气,有些发呆地看着门房说:“去给你们夫人回报吧。就说……就说……蔡夫人来过,久候不见人至,已经走了。”说完蔡妩当真回了身,满脸惆怅地步上了车驾。 管事看着她远走的背影,叹了口气,回过神,无奈地往院中找唐薇回报。 等到他把蔡妩转述的话说完,唐薇也是低下头,脸色莫辨幽幽轻叹道:“这时候还能不顾旁人眼光,头一个来府上拜访的也就只奉孝他们家了。” 叹完气,唐薇微微抬起头,眼看着许都:也不知道许都现在情形怎么样?德阳殿那事,后续到底如何了! 第二百九十章 玄武练兵郭荥憬 后续如何呢?反正荀彧这里跟曹冲预料的差不多,没什么大事。除了曹孟德出殿门时扭头深深地望了荀彧一眼外,曹孟德基本就没了其他表示。甚至他把几个搞不清状况,打算在殿门口处刺荀彧几句的几个喉舌给狠瞪了几眼,无声地阻止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硝烟之争。 但是刘协那里就不怎么太平了。 在金殿之上,装够了昏聩与虚伪,回到伏寿的宫殿,刘协就躺倒在了榻上。拿一只手臂遮住眼睛,沉默不语。 伏寿屏退众人,看着刘协,心头五味杂陈:这是她的丈夫,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如今却…… 伏寿走上前,无声地握住刘协垂在榻边的手臂,像个母亲抚慰受伤孩子那样轻轻地抚拍着刘协。刘协一转身,把脑袋靠在了伏寿膝上,脸埋进身边女子明黄的衣料里,声音闷哑地说道:“他们向朕跪谏……让他封公!” 伏寿动作僵了僵:她已经听说了这事。公国一开,就是亡国前兆。他明明知道,却不得不为。有心无力,大约如此。这些年他虽尽力与曹孟德周旋,敛尽了一身锋芒,学会了隐藏杀机,却也奈何不得人命有尽,昔日追随其出洛阳入长安的那一干老臣已经渐渐调令,剩下的……多为曹孟德提拔。 刘协他很聪明地在与曹孟德妥协与斗争中寻求了平衡点,硬是在从曹孟德手底下保全了一批忠于大汉的臣子。 可实际上……今天的事情却告诉他……或许他保全的一部分人里,有些人,骨头并不是太硬,他们也会迫于压力低头变节,他们也会迫于形势,对他不忠。 伏寿收紧了手臂,把刘协环在怀里,眸光闪烁地望着他:她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她十五岁嫁给十一岁的他。看他从懵懂少年长成英俊青年,看他从不谙情事到痛失所爱。看他从轻狂意气到早生华发。二十年,眼前这个男人,整整占据了她二十年的生命。对于他这样的处境,她实在是……心疼的紧。 刘协没有在说完那句话后就没再开口。他静静地在伏寿膝上呆了一会儿,就直起身,目光又恢复成一派清明之色。 “陛下。”伏寿随着他动作抬起头,“陛下想如何应对?” 刘协轻轻眨眨眼,对伏寿安抚地笑了笑,没有直说,只是道:“总不能让祖宗基业断送在朕的手里。” 伏寿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失落地垂了眸:自从董妃事情发生后,刘协就很少在他的后妃之中提到前朝之事。可能,他只是不想再又一个无辜女子被莫名其妙的牵累吧。他会隐隐约约地把她们和前朝的那些腌臜事隔开,倒未必是怕她们干政,反而保护心态更重一些。 伏寿想也是明白这一点,可也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更失落的。她是他的妻子,可他却把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着。他不告诉她,以为这是为她好,却不曾想这样做其实更让她黯然。 刘协在对伏寿讲完话后,就起身离开了殿门,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伏寿并没有留他。只是看着他远走的背影,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那日之后,刘协依旧是安静如初的。原本曹孟德有些僚属还担心这事出来以后,皇帝陛下会不会办出什么狗急跳墙,兔子咬人,鱼死网破的事。可是事情过去半个月,曹孟德都打算回到邺城了,刘协那里还是没有丝毫动静。甚至连曹孟德那密如丝网的眼线和探子都没有打探出什么异常,甚至宫里那几个曹家贵主儿传来的消息也无一例外都是:一切安好。 收到一切安好的消息的曹孟德轻轻地笑了笑,把曹丕、贾诩、荀彧等人留在了许都,自己带人回去了邺城:玄武池一建好,他就得操心练兵的事情了。他已经等不起了。他如今年过五十,再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消耗在等待上。他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师南下,定荆州,伐益州,征服江东。完成南方一统。而且眼看着儿子们慢慢长大,渐渐成人成才,各有所长。作为父亲,曹孟德在骄傲自豪的同时也是倍感压力。身为父亲的责任和自尊告诉他:他得在他死前给孩子留下个清平世,留下个太平天。之后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靠他们自己了。 可是曹孟德带人离开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一个线报:皇后伏寿召国丈伏完入宫。二人屏退诸人,不知在宫室中商量了什么,伏完出门时,一脸苦相。而皇后则是面有泪痕,情似激动。 曹孟德对这条情报并没有太过关心。伏寿这里左右不过是那些事罢了:女儿看丈夫受了委屈,心里难过,向父亲诉苦,以求开解。对他不会有太大影响。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回邺城,赶紧摆了庆功宴,然后练兵。 蔡妩对曹孟德他们这么快就从许都回来邺城还感到一丝诧异。原本她以为曹孟德会等到把许都的所有可能发生的猫腻都平息了以后才回程呢,结果人家倒是混不吝,把儿子。谋臣丢在许都,自己个儿带人回来了,然后依旧按着延续了十几二十年的惯例,下帖子,开庆功宴。 开庆功宴好呀,开庆功宴了她家大儿子就该有事忙活了,也省的他跟闲出绿霉毛一样,整天别的不干(其实郭奕忙活公事的时候,蔡妩压根儿没看见。)就神经兮兮地盯着自己妹妹,生恐别人变成他妹夫给他把人请了一样。 蔡妩带着几分憧憬盼着曹孟德的庆功宴举行,结果等曹孟德回来了,给郭家把帖子下了,请函发了。到宴会的这天,郭奕却去不了了。 为什么去不了?原因无他:郭嘉大公子……受伤了!而且这伤还不是别人整的,是他自己亲弟弟,郭家二公子郭荥亲自给他添上去的! 出这事的这天晚上,郭嘉正跟环着蔡妩一起逗小郭旸。郭旸三个多月,正是刚刚惊奇地发现自己有脚的时候,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躺在小床上,扒着自己小脚丫往嘴巴里送的欢快。蔡妩每每看到这儿都会爱干净地拿淡盐水把她小脚丫擦上一遍:啃脚丫子这事,哪个孩子都做过,反正阻止不了,啃就啃吧只要啃的干净些就好。 但郭嘉看到以后则像发现了新奇事物一样,边戳着自己小女儿脸蛋傻笑边在扒着吊床边沿轻声道:“旸儿?好吃吗?哎哟,口水都流到下巴了。阿媚,阿媚,给拿个布巾来。” 蔡妩瞥了他一眼,边把一块软布递给他,让他给郭旸擦口水,边无奈地看着傻爹状的郭嘉疑惑:“你又不是头一回当爹。没见过小孩子啃脚丫吗?” 郭嘉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才轻声道:“荥儿那时候,我不在身边,错过他的成长。奕儿……如今都要成人了,十七八年光景,我哪里还……” 郭嘉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急急地想起一阵敲门声,杜蘅带着慌张和焦急地声音传到室内:“老爷,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二公子刚去了大公子院子,不知怎么就和大公子动起手来,把大公子给打了!” 蔡妩跟郭嘉闻言后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诧异和难以置信:这哥俩儿平时关系挺不错的,怎么会打起来呢?而且……为什么被打的那个会是老大? 蔡妩也没再仔细深思,站起身,就往郭奕院子里走,她身后郭嘉蹙起眉,轻轻地咕哝了一声:“不省心的俩小子”后也叫来杜蘅看着郭旸,自己赶紧追上蔡妩出门了。 等两口子到了郭奕院子时,大老远就听到郭奕在房间里“哎呦哎呦”地喊疼,待靠近了一些,就能听到郭奕抽着冷气在跟他旁边人说:“郭荥,你故意的吧!你下手不会轻点?嘶……这是我胳膊!不是木头疙瘩……哎呦……疼!” 蔡妩一听,赶紧抬脚快走进去,就见郭奕坐在席上,他旁边的小厮挓挲双手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布巾、绷带和创伤药。他面前的郭荥正拿着小药瓶,撸胳膊挽袖子给他往脸上,手上,胳膊上涂药。气氛看上去很和谐,很友好,完全不像是刚打过架的样子。 蔡妩站在门口,看此情景,只觉得脑袋一懵,脸色立刻黑了下来。想着刚才杜蘅的汇报,心里一阵窝火,瞧着两个孩子的眼神也变得不善:哼,这是翅膀硬了?敢窝里斗了?她还没怎么呢,这哥俩就敢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地蒙蔽人了?是不是看她最近懒得管他们,欠收拾了?欠收拾可以,她现在就手痒了,想抽人! 跟在她后头过来的郭嘉一见媳妇儿变脸了两个儿子还都没察觉的继续嘀咕着,立刻好爹爹心态发作,在门口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当做提醒。 他这一出声不要紧,正聚精会神上药的郭荥被背后骤然的出现声响吓了一跳,手下一抖,郭奕立马“哎呦”一声声。 蔡妩没理会郭奕是故意闹幺蛾子,还是真的被碰了伤处。只阴沉着脸拽了郭嘉,走到上首去,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个儿子。 俩儿子刚开始还一头雾水,待转看看郭嘉以后,发现自己老子正杀鸡抹脖地给自己使眼色心里瞬间就踏实了:嗯,爹爹还是咱们这边的。三比一,对付娘亲,不担心! 于是俩小子很上道,“噗通”一声就跪在爹娘面前,低下头,满脸惭愧的表情。动作整齐划一,就跟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两人连声音都是重合的。 蔡妩不为所动:这种一见事有不妙,立刻低头认错的德性,简直就是他们老郭家的传统“美德”。他们家从老子到儿子,个个如此。当然,那“犯了错就认,认完错回过头继续再犯”的破毛病也是从头遗传!也不知道这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还是算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吧,今儿这事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动起手来了?”蔡妩眼瞪着两人,声音冷冷地开口。 郭奕跟郭荥心里都小小哆嗦了一下。不能怪这俩孩子没出息,被这话给吓着。实在是因为……他们家传统跟别人家不太一样。人家家里严父慈母,唱白脸的一般都是当爹的,他们家正好相反。蔡妩是扮坏人的,平日里面壁罚站训斥都是蔡妩说,至于郭嘉?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随军,觉得自己对孩子有所亏欠,郭嘉在他们跟前就是个惯孩子家长,在他眼里只要你不把天祸祸下来,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出了事他给你抹。 也正是这样,郭奕他们才会在见到爹娘出现的一瞬间先去看郭嘉脸色,待得知郭嘉没有“叛变”后才舒口气,好好地准备应对蔡妩。 “儿子在跟二弟切磋!”郭奕停顿了片刻,最后以这种不甚丢人的委婉说法告诉蔡妩自己脸上这一片青紫的来由。 “哼,切磋?”蔡妩冷笑一声,“你们当我是傻的吗?切磋能切磋成这样?郭荥,你说!” 郭荥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抿了抿唇才神来一笔地开口:“丞相从许都回来了!邺城就要开始在玄武池练兵,准备南下平定荆州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郭家幼子奔军中 蔡妩闻言一愣,一下子就后悔自己刚才要郭荥自己开口的决定了:小儿子的脑回路打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这一点到现在都没掰过来。听他说话,你不能以常理顺藤摸瓜似的揣摩,你得跳着想。就这样都不一定能接上他的话茬。 “所以呢?”蔡妩皱着眉,有些头疼地问。 “娘,儿子已经十二了!”郭荥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蔡妩,好像在宣示一个重大问题。 蔡妩这下更纳闷了:曹孟德从许都回来也罢,你今年十二了也罢,这跟你打你大哥有关系吗? “大哥也是十二岁开始随军的。”郭荥总算是看到自己老娘理解上的费劲,好儿子做到底,体贴善良地为蔡妩解惑,“荥儿现在已经比他强了。” 蔡妩闻言只觉一口闷气憋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眼瞪着郭荥,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旁边的郭嘉则在听到郭荥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开始低头耸着肩膀,到郭荥全部说完,郭嘉人已经趴小桌案上,相当没父亲威严的大笑出声了。 蔡妩狠瞪了他一眼,郭嘉立刻收声,故作严肃地咳了咳,坐直身子,幸灾乐祸地瞄一眼脸色涨红的郭奕,又瞧了瞧满脸“求肯定求夸奖”的郭荥,也觉得额角抽搐,脑门发疼。他深吸了口气,对着郭荥试探性问:“你对你大哥动手,就是为了证明这个?” 郭荥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在跪地上仰脸看着见他点头后面色骤然古怪的双亲和兄长,不解地掰着手指头算:“大哥是十二岁上的战场。现在要开战,我今年正好也十二。已经可以打败大哥,说明我也可以跟着随军了。” 蔡妩听罢直接傻了:倒不是被儿子这直接干脆的逻辑吓傻的,而是被他从没有说过的江上战场的打算惊到了:又是一个这样的,战场有什么好?随军有什么好?怎么一个两个都想往外跑? 郭嘉听到这话也是眯起了眼睛,袖起手看着郭奕口气肯定地问:“你知道?” 郭奕头低的狠狠地嚅嗫:“儿子知道。要不然,也不会……” “郭荥。”郭嘉没再理会郭奕要开口说的话,而是眼望着小儿子问了当年对郭奕一样的问题:“你可想好要去跟着练兵?然后随军去战场?” “儿子想好了。” “即使战场刀枪无眼,可能马革裹尸?” “是。儿子明白。” 郭嘉闻言垂下眸,看了看还在呆愣中没回神的蔡妩,轻轻地叹了口气,咬咬牙,最后还是狠心说道:“你大哥有今天的这些,是因为当年他曾拉着曹家几个公子一道在主公面前自请上阵。他刚开始就在军中当主簿司马。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是抓对一个时机又连带上了几个曹家公子,当然还有……主公给我颜面在。你应该知道,他以十二岁稚龄挡此军职,其实名不副实的很,水分也重的很。” 郭嘉这话可以说丝毫没跟大儿子留颜面,赤裸裸把郭奕当年办的冲动事儿和那事儿背后的弯弯绕给说了出来,说完还没算完,他紧接着又跟郭荥说道:“你若也想随军,可以。但不会像你大哥这般轻松。自明日起,脱了你这身衣裳,去你高伯父(指高顺)帐下报到。是贴身侍卫也好,是门头兵也好,总之,他给你安排何种职位,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干何种职位。不可懈怠!” 郭荥眨眨眼,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爹爹表情好严肃,说话好深奥! 郭嘉估计也没指望郭荥这会儿能听懂,毕竟人再怎么聪明,阅历在那里摆着。郭荥不大可能一下子就了解透彻:他跟郭奕相比,即使同父同母,也未必能有同样的优待。郭奕跟他比,有一个天然优势,便是同样是嫡,郭奕还占了“长”字。郭嘉今天把话说给郭荥,并不是说他不疼他,相反,是因为他太疼爱孩子,所以根本不愿意看到孩子将来会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兄弟不和。他这其实是在跟儿子提前打预防针,很残忍地告诉儿子:你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可能很少。想要更多,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争取吧。 当然在这个争取之路上,他还是能帮就帮的,不然他也不会点名让郭荥到高顺手底下报道:高顺可是出了名的面瘫死心眼儿。为人刚直,又铁面无私。对这种走后门加塞进来的公子哥儿从来不买账。就算郭荥平日跟高顺关系很好,两家私交也不错,可郭荥要是没点儿真本事,想在高顺手底下混出头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过这也正见了郭嘉的用心良苦:与其把孩子放到马超、乐进或者典韦那里,让他一路顺风顺水的升官升职,连风浪都不曾经历,养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人。还不如把他搁高顺好好折腾打磨,练就一身真功夫。毕竟他不能护着他一辈子。不管是将来他离开,还是他要百年,剩下郭奕和郭荥就是最亲的了,他们俩才是最能互相帮衬的人。他得让他们明白靠真本事立身远比旁门左道要强。他也不指望他们能功高勋著,光耀门楣什么的。但至少俩孩子得知道轻重,分清是非。所谓裙带关系,父祖荫封总有能用尽的一天。伴君如伴虎,他这一辈儿还显不出,但郭奕他们……恐怕就得面临这种问题了。 郭嘉想的深远,话也说得比较直接,等到话说完了,郭荥半懂不懂,却只知道自己爹爹答应他要求了,而且还专门把他安排到高伯父帐下了: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高伯父的陷阵营他可是憧憬已久,几次想高伯父打探,都被以“非我营中将士,不能刺听军机”这话给挡回去了。这下好了,总算能正大光明问他军阵的事了。 郭奕也是被郭嘉头一回这么毫不留情地点透他长子身份。原本心性有些跳脱的郭奕骤然间就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份责任,他偷偷瞄了眼自回神后就脸色黯然,沉默不语的蔡妩,心里暗下决定:确实不能再让他们操心了。对于他们父子三人,他母亲付出的已经够多,他不能在把这种担忧“兄弟失和”的情绪再萦绕在他母亲心头了。 蔡妩倒是没像郭奕想的那样,她从郭嘉开始说话就低头沉默,等郭嘉说完了,她才相当疲累地站起身,轻叹了一声,跟两个还跪地上的孩子说:“都起来吧。今天这事,你们兄弟俩人,不管谁对谁错,每人都给我抄写二百遍《礼记》。” “明天的庆功宴,奕儿你就不用参加了,直接在家里面壁吧。至于荥儿,你高伯父那边的事情不能误了,你虽不用面壁,但我隔日就会派人往你高伯父那里打探情况,你若敢在那里偷闲,就直接回家,继续当你的郭二公子吧!” 郭奕跟郭荥听着这处罚,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倒是郭嘉听完后,眉毛一挑,心道糟糕:阿媚这是生气了吧?这是心里窝火了吧? 再抬头一看,蔡妩已经迈步,叫都没叫他,直接出了房门。郭嘉赶紧起身去追人,一路到了卧房才把蔡妩给拦下。好哄歹哄总算把蔡妩哄回来。刚要松口气,蔡妩就开始红着眼睛犯哽咽:“其实……我也知道的这是荥儿一直的心愿的。可我就是觉得不舒坦。凭什么呀?别人家养了孩子,不管怎么样,好歹有个小儿子能在膝前讨喜尽孝的,我的孩子怎么就一个个都想往战场奔呢?有出息是好事,可我……” 蔡妩话说得颠三倒四,委屈万分。郭嘉一见此赶紧把人搂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她后背安抚。蔡妩窝他怀里,絮絮叨叨,时不时还抽噎两声,看模样对郭荥这举动万分不情愿。可能只是因为这是她孩子一直以来的夙愿,当母亲的才不得不委曲求全,黯然神伤。 得过了莫约半个时辰,郭嘉才感觉自己怀里的小人儿渐渐平息下来,他轻喊了两声“阿媚”,发现没人答应,低头一看,他家阿媚已经蹙着眉,眼挂着泪珠,合眸睡去了。 郭嘉无奈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把人放躺下,心疼地擦了她脸上泪痕,又小心翼翼地把蔡妩衣服脱掉,盖好被子,才起身收拾他自己。 乌丸归来的庆功宴上郭奕自然是没有参加,郭嘉倒是去了一趟,回来告诉蔡妩庆功宴上魏臻已经回报曹孟德,说玄武池已经竣工,他随时可以训练水军了。曹孟德对此万分重视,几乎是在魏臻话落的档口就下令自明日起开始着手练兵,三个月,给他拿出一支能打硬仗的水师来。 郭嘉跟蔡妩说这话的时候,眉头微微蹙着,手敲着桌案,似乎在想什么问题。蔡妩正一边听一边捯饬给郭荥去军营准备的东西。听到郭嘉说完后没响动了才回过身,看着他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郭嘉抬眸笑了笑,望着蔡妩考较她:“你会没听出来?” 蔡妩想了想,摇摇头:“这些军国大事我不懂。我就是觉得……曹公现在这样……似乎是有些心急了。三个月拿出一支水师……是不是太过仓促了呢?” 郭嘉闻言手臂一伸,一把搂了蔡妩在怀,笑着说道:“确实有些仓促,不过要是只拿这支水师对付荆州的话,也不是没有胜算。但怕就怕主公会在进取荆州后,乘胜东进,发兵江东。那可就不怎么妙了,毕竟荆州还有一个比刘景升更难对付的玄德公在。而且我听说……玄德公前阵子似乎从南阳请了一位谋士。可是来头不小。” 蔡妩抬起头,看着郭嘉满脸疑惑:为什么她觉得他在说起玄德公的时候,口吻总是怪怪的。好像跟刘备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似的。仔细想想,好像这俩人没结过怨吧?除了有一回,她在街口看着人家刘备哥儿仨时,被他抓了包。他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通飞醋。不过那事过去多少年了,他记性没这么好……吧? 郭嘉挑挑眉,看着蔡妩的不解,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蔡妩头一低,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在疑惑你说的那个来头不小的谋士……是哪个?”她才不要跟他讲她刚才在想他到底为啥看刘备不爽呢? 郭嘉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在蔡妩耳朵旁边吹着气轻轻道:“阿媚,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撒谎就会不自觉地低头。” 蔡妩一愣,豁然扭头。嘴唇正好擦过郭嘉的脖颈处喉结。郭嘉先是一僵,随即阴谋得逞般朗笑出声:“阿媚,你还真是……热情的很……哎呦……疼……放手放手……” 蔡妩板着脸,手里捏着郭嘉胳膊内侧软肉,外强中干的强调说:“我刚才就是在想你说的那位来头不小的谋士是哪个……没有撒谎!” 郭嘉抽着冷气,边求饶边招供:“我告诉你还不行吗?他请的南阳诸葛亮。庞德公门下高徒。有个雅号称‘卧龙’。倒是和现在大公子身边的那只小凤凰是同门师兄弟。” 蔡妩听前半句时先是一怔:诸葛亮?这个名字……在后世可是响当当的,可在如今,也就只有他们这个谋士圈知道,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现在声名不显,还是因为后世人对他杜撰越来越多,把人神话宣传的原因。 而郭嘉后半句那个“小凤凰”出口,蔡妩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恐怕这邺城里能对着庞统那副尊荣,还能面无异色的叫人家小凤凰的也就郭嘉这独一号了。蔡妩也不知道庞统这货是不是也是天生不着调的那种,他在跟大军来邺城以后,鉴功定赏的事还没办妥,倒是先把邺城的酒肆给逛了一个遍。半个多月,士元先生很自豪的对曹昂宣称他把邺城大大小小酒庄摸个底透。这怎么也算是曹营谋臣中头一份了吧? 结果那会儿曹昂边拽着挂着酒葫芦晃悠着小戒尺的庞统往府衙去当苦力,边遗憾地告诉他:不是,早在你之前,奉孝先生就已经用不到半个月时间摸透这些东西了。 结果庞士元很受打击,在就着美酒,对着成摞的公文看了半个多时辰后,庞先生狼毫一丢,抱着酒葫芦去找彼时督管玄武池建造的郭嘉讨教去了。出门的时候,主簿还担忧地问了句:“士元先生,那些公文可曾批阅完了?大公子还急等着查阅呢。” 都走出去老远的庞统遥遥的招了招手:“批完了,让你的人给他送去吧。” 主簿当时就傻眼了,看着地上能把人脚踝都淹没的公文堆,战战兢兢捡起一卷,翻开看看,脸色登时古怪,好久才喃喃:“乖乖……这还是人吗?半个时辰,就能做到这样?” 那天庞统据说是揪扯到郭嘉了,然后趁郭嘉回家之际把人给拽到了刚发现的一家酒肆里。具体俩人谈了什么,旁人估计无从查起,不过却能知道,那天之后士元先生每每看到那酒肆都一副苦大仇深模样,像是在里头吃了大亏,栽了很大跟头似的。而那之后,郭嘉见了他就会托着长长的调叫他“小凤凰”。而庞统则是听一回变脸一回,跳着脚在一边纠正:“不是小凤凰!是凤雏!是凤雏!”结果哪回也没见郭嘉真听进去过。“小凤凰”依旧噩梦一般,凡是有郭嘉出现的地方,必然有它伴随着庞士元先生。甚至跟他比较熟稔的曹昂,郭奕等也开始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叫他这个。 蔡妩还从来不知道自己家这位还有给别人起外号的嗜好,这回在又一次听到“小凤凰”后,蔡妩终于忍不住厚道地替庞统问了句:“你是不是看人家不顺眼呀?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揶揄过一个人?” 郭嘉摆摆手:“那倒不是。士元这人,还是蛮不错的。我只是觉得‘卧龙凤雏’这名字太大,有些言过其实了。再说,‘凤雏’这两字文绉绉的,又拗口又难听,哪里有‘小凤凰’好?至于‘卧龙’?诸葛孔明他是没在这儿,若是在,我恐怕也得费脑子想想要给起个什么样的别名。” 蔡妩眉角一抽,心道:得了吧你,就你?还取名?你那水平取出来的名字能听吗?卧龙你打算给改成什么?“小懒蛟”吗? 不过蔡妩这话没出口,就听郭嘉以一种略带遗憾的语气说道:“主公当年也曾派人去请过诸葛孔明,只可惜诸葛孔明未曾应召。现在,他去了荆州境内,我倒是很好奇,他会如何帮刘玄德了。” 蔡妩眨了眨眼,到底也没说出:人家君臣之间是被无数后世人当做模板的榜样,怎么帮无所谓,关键是人家最后即便没有帮成功,纵然来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也依旧能“长使英雄泪满襟”呢。哪像你?对你家主公亦是出工出力不少,可我就没看见哪个诗人词人啊歌颂过你。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在蔡妩无限郁闷地为郭嘉鸣不平的时候,被她做对比的这位诸葛孔明先生同样在面对着他家主公的质询。 “曹孟德在邺城建了玄武池,恐怕不久就会进攻荆州。现下景升公不理政务,不见外客,所有政令皆出自蔡瑁等人之口传达。这种形势下,要抵御许都之军,恐怕……难有胜算。军师……你可有何妙策扭转此局?” 刘备说着扭过头,目露期待地望向旁边的年轻人。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身材颀长,站姿挺拔,眉目疏朗,样貌英俊。一身文士打扮,一看之下就能让人心生好感信任。正是被蔡妩和郭嘉两口子提到的刘备的那位军师——南阳卧龙诸葛亮。 第二百九十二章 联孙抗曹战略定 诸葛亮在刘备话落后,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以亮之见:许都曹军于攻克荆州之事上,并无十足胜算。” 刘备一挑眉,扭头看着诸葛亮,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北方兵勇多善步战。南方兵勇自幼长于水上,水师精良。且南方江多湖深,许都军马南下,两军交锋水上。曹军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此为兵者大忌之一。” “许都离荆州千里之遥。我部安于长江,以逸待劳。曹军刚平乌丸,休整未歇即紧急备战。远来荆州,劳师袭远。强弩之末,必事倍功半。此兵者大忌之二。” “荆州太平日久,百业兴盛,仓廪丰实。反观许都连年征战。征兵入伍者多少壮之人。耕田劳碌者多老弱之辈。如此情形,纵然有荀文若、曹子桓长于内政,也难掩曹军粮草辎重周旋调度之难。此兵者大忌之三。” 诸葛亮说完就转过身,面色平静地看着刘备道:“有此三者为阻,若曹孟德仍旧不顾众人劝阻,执意挥师南下,实乃天不佑曹。” 刘备眼睛一闪,看着诸葛亮目光殷切:“如此说来,孔明是觉得此战,荆州能胜?” 诸葛亮微微低了头想了想刘备的话后,还是依旧谨慎地回答:“若筹谋得当,可有胜算之机。” 刘备闻言蹙了蹙眉,很敏锐的抓住诸葛亮未尽的话意:“筹谋得当?以孔明之见,荆州与许都军对抗,有几分胜算?” 诸葛亮抿抿唇,伸手给刘备比了一个手势:“不足两成。” 刘备听后轻声一笑:他戎马半生,自然知道不足两成的胜算意味着什么?要么惨胜,要么无胜。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毕竟荆州再怎么不济也算是他现在的安身之地,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曹孟德占了,他能开心才奇怪呢。 作为一个高明的政治家,可能论起军事远见和民事内政的能力,刘备不如他人良多,但是察言观色和善解人意,刘备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个中高手。因此在轻笑过后,刘备很自然地问诸葛亮:“适才孔明所言,恐怕另有深意。今日座中唯你我二人耳,孔明有话但讲无妨。” 诸葛亮眸光闪了闪,微垂下头轻轻说道:“南方不止荆州一地为藩镇诸侯。主公,江东孙氏对许都练兵亦有隐忧。” 刘备听后豁然开朗:“孔明的意思是……” “遣使入江东,联孙,抗曹。” 刘备沉默片刻,问诸葛亮:“何人可往?” “亮愿一试。”诸葛亮说的很谦恭。只是他说完以后,刘备却并没有马上给他答复。 倒不是刘备怕他把这事给办砸了,而是因为就目前的处境看,荆州明面上的主子仍是刘表。哪怕刘表他不见客,被人猜测是卧病不起了。可是只要这卧病的消息一日不见张扬出来,旁人就是猜测的再厉害,也不敢真的越过他擅自联合江东。 刘备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他现在还没打算跟刘表撕破脸,弄的两边难堪。纵然知道诸葛亮的提议如今最好,他也不敢轻易答允。这不光是为他自己考虑,也是为他身边这位年轻的军师考虑:他才来荆州没多久,根基不稳,年纪尚轻,得此职位本就遭人非议,若是再在替他谋划的头一件事上,受了景升公那里的阻挠。那以后,诸葛孔明他想要施展身手都会束手束脚。 当然,若是刘备摆不平荆州,那诸葛亮自然也没那么多顾忌了:一个连荆州都搞不定的主公还值得他为之效忠出力吗? 刘备在沉吟一会儿以后,很果断的决定:无论如何,得促成这桩联盟。对景升公,用逼迫也好,用劝慰也罢,总之不能让他在这件事上拦了路。 诸葛亮看刘备好一会儿没出声,知道他是在斟酌轻重,思考对策。 所以诸葛亮很识时务,他在刘备回神之际转身开口,跟刘备告辞离开:现在还不是时候。初来乍到,即便之前有他对主公曾说过先取荆州再下益州,三分天下的战略构想。但就实际而言,这个构想实施还要一段漫长过程。他不能心急。 这么想着,诸葛亮自然觉得自己身上担子颇重,而且任重道远。他步伐沉缓地走下台阶,走出大门,正想去看一遍襄阳民情时,自己身边却冷不丁冒出一个浑身灰扑扑打扮的陌生人来。 诸葛亮警惕地看着面前人:“你是何人?” 来人低下头,弯着腰,姿势谦恭卑微到了极点跟诸葛亮说:“孔明先生,我家大公子有请先生到家中一叙。” 诸葛亮眉头一皱,并未言语:刘琦身为刘表长子,本该是最有可能继承刘表位置的人。可惜他性格太和软。加上老爹刘表本身又是个偏心眼儿的,疼幼子甚过长子良多。所以从他二弟刘琮懂事开始,底下人都就一直心思活泛:反正老爷子疼小的胜过疼大的,小的那个还有个当娘的在老爷子跟前吹枕头风,大的那个可是正儿八经的爹爹不疼,后娘不爱。搞不好哪天老爷子就会脑筋一糊,废长立幼了,他们这些手底下混日子的要不要提前准备呢? 有这想法的不止一个。当然顽固不化,固执认为长幼有序的也不止一个。两边角力之下,两位公子几乎是莫名其妙就被卷入一场以自己为赌注的夺嗣之争。 刘琦比较厚道,开始时还是能避则避,好歹保持了份表面功夫。至后来双方到风刀霜剑,兵不刃血程度,刘琦自然也忍无可忍,正面相迎。只是他手段和实力到底不如有个强势外家支撑的胞弟,因此与争嗣事上多处劣势。 诸葛亮前因后果过滤一遍后,神思电转地思考刘琦如今请他过府的目的。 拉拢他是断然不会,刘琦干不出公然挖刘备墙角的事。但是想继续缠着他,让他给出出主意倒是有可能的。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从刘表拒不见客后,刘琦的日子就越发难过,几乎被他弟弟和后母逼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对诸葛亮这种军师人物,刘琦几乎是见一次,要询问一次:敢问孔明先生如此境遇,琦当为之奈何? 可惜诸葛亮一向谨慎,对夺嗣之争这种事从不参与。基本刘琦问几次,他委婉地拒绝几次。只是今天这情形略有不同:他还从没见过刘琦能堵上门来请人的。 来人似乎也发现了诸葛亮的脸色不愉,头低的更狠跟诸葛亮说:“孔明先生勿忧。大公子今日请先生过府,不过是想府中西台楼竣工,前日又恰得了两坛好酒。大公子觉得前些日子对您多有叨扰,深感歉意,所以特意差小的来邀您过府,登高饮酒。” 诸葛亮摇着头无奈地轻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示意来人领路:不管怎么样,刘琦都把姿势放到这个份上了,他再怎么端着也得给面子不是?就是不知道,刘琦预备怎么接下这面子了? 到了刘琦府上时,倒真如下人所言,只是登高饮酒。刘琦府里的西台楼说是楼,其实更像是个高台。台面四墙端庄雅致,一旁伫着雕工画技精湛的木梯,巧妙的是木梯居然是能活动,可见匠人当时用心良苦。只是诸葛亮在楼前放眼一望,顿时领悟:这西台楼恐怕是为讨好刘表所建,所有装饰都透着儒雅谦和,不流于痕迹又恰到好处。正好符合刘表“荆州八俊”的身份和一贯审美。只是这楼恐怕从建成,也未必得到过刘荆州青眼,反倒便宜了他这种不相干的人。 诸葛亮想来就心底发笑,他很纳闷:到底都是亲骨肉?刘表他怎么就会如此差别对待呢? 只是他这想法闪现了没多久就被带上了西台楼。楼上刘琦已经摆好了酒宴,笑眯眯地看着诸葛亮。诸葛亮看着刘琦表情,隐隐觉得今天自己恐怕再委婉的说辞也逃不过刘琦的穷追猛问了。 果然,在酒过三巡时,刘琦给下头的守卫打了眼色,然后诸葛亮就眼睁睁地看着设计精巧的扶梯被人撤走,而眼前人则一个长揖行到跟前:“孔明先生,刘琦请自安之法。” 诸葛亮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起身扶起刘琦为难道:“大公子,非是亮不肯帮你,而是……” “孔明先生放心,今日之言,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绝无六耳所闻。先生可赐教矣。” 诸葛亮听罢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终于还是隐隐晦晦地回了一句:“大公子可知晋献公旧事?” 刘琦一愣,赶紧回道:“刘琦知道。” 诸葛亮垂了眸提示道:“既然知道,大公子为何还要难安呢?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居外而安乎?” 刘琦登时恍然大悟,拍了大腿站起身满是感激地对诸葛亮又是一礼。拉着诸葛亮一番致谢后才放人离开。 事情过去没多久,刘琦就跟刘表写了封信,自请外放,去因为黄祖去世,而暂缺太守的江夏。 刘表对这封信似乎是有了反应的,虽然很多人猜测这回应不是出自刘表本人,而是出自他身边的蔡夫人或者是蔡夫人胞兄蔡瑁的。但不管怎样,刘琦都是逃开襄阳,到了江夏。也算远离了是非之地。 那时荆州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这位性情软糯,被逼离开的大公子会在曹孟德兵锋南下时,在刘琮都带荆州投降时,带了余部远走江南,据不降曹。而是依旧以其占据的地利,与曹军对阵。 彼时已经从北方归来的蔡威在帐中听到这消息时,挽着袖子,斜眼瞟着刘琮,不阴不阳说了一句极度讽刺的话,把一干的荆州降将尤其是刘琮本人给骚的好几天没敢出门。 蔡仲俨将军那会儿带着纳闷的语气感慨:“大军南下,兵锋过境中,撑起荆州最后风骨居然不是你们这些高居高位的世家?也不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酸儒?而是一个被逼出襄阳城的弃子!啧啧……一别数载,再回荆州,蔡某竟能看到如此精彩戏码,着实要心生喟叹。这还当真是可喜可贺,可悲可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的曹军还是依旧停留在邺城玄武池大练兵马,对攻克荆州还没有多少实际动作。 没有实际动作,对武人来说肯定不是好事,因为他们没法子凭军功晋升了。但是对于邺城老弱妇孺来说这却绝对是件天大的喜事。常年征战,聚少离多,他们总算能团圆一段时间。 但是对于高层们的后院女眷来说,仅仅只是团聚还远远不够。在太平安逸气氛之下,最少不了的就是私人宴会上官夫人们的鬓影衣香。庆功宴后,有人升官,有人发财,有人失势,有人没落。前朝明流暗涌总会或多或少影响到后院。这些或精明或糊涂,或通透或愚笨的贵妇们在享受了丈夫带来的尊荣或败势的同时,也要应付着或真情或假意的恭喜和安慰。 第二白九十三章 平南战前起变故 蔡妩在其中应该属于比较幸运的一个。乌丸战后,她的丈夫,儿子和弟弟都是受褒奖的人,这样的体面,即便是到了丁夫人举办的私宴上,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到她面前再拿她婉拒丁夫人要给郭旸定娃娃亲说事。但与之相比,唐薇处境似乎就不妙了一些。总有一些目光短浅的妇人喜欢见风使舵,明里暗里地说些夹枪带棒,暗讽荀彧不识时务的话。 唐薇对此装没听见,该说话说话,该谈笑谈笑,仿佛自己面前的都是跳梁小丑一般。但蔡妩却是看不过眼了,在她命奶娘带着郭旸去偏厅之后,回过头她就龇着小牙,以鲜少有过的冷脸阴沉,言辞锋利地斥退一个来挑事的夫人。 然后为友不平的蔡妩终于忍不住转向了唐薇皱眉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平日里教训我不是挺伶牙俐齿吗?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 唐薇姿态怡然地捏着串葡萄送到蔡妩面前,嘴角挂笑答非所问:“你也来一个?挺好吃的。听她们说吃这个益气养颜。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要不要尝尝看?” 蔡妩一下拿掉唐薇手里的葡萄串,气咻咻地说:“别打岔,我这是在跟你说正经话呢!” 唐薇微笑着挑挑眉,剥着葡萄皮轻声慢语:“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阿媚又何必太在意呢?” 我太在意?我是怕你在意好不好? 蔡妩愤慨地瞪着唐薇,良久不语。 唐薇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阿媚,你可知道昔日有多少人在羡慕你我?” 蔡妩一愣:“羡慕什么?” “偌大一个邺城,高官显贵无数。可能从结发日到如今都至始至终只守着一个发妻,连通房侍妾也没有的,从头到尾也不过只奉孝和文若两个人罢了。” 蔡妩表情呆滞了一下,随即脸色微红地嘀咕了句:“原来还真有这事儿呀?羡慕你倒是可能,文若先生多知道顾家的一个人。可羡慕我?我们家那口子……也就这回回来才稍微好了些。之前多少年了?他可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甩手掌柜,跟着他整天就有操不完的心,有什么可羡慕的?” 唐薇笑着点点头:“正是如此,才会一有变故,她们就巴不得我这里出丑。想想看,昔日羡慕嫉妒到眼红的人,竟然也有不如她们的一天?这怎么可能不让她们觉得扬眉吐气,心气顺遂?” 蔡妩登时愣在那里,看着唐薇久久不语。她忽然觉得她刚才让唐薇跟人争辩的提议很蠢,人情不过趋炎附势。这个聪慧的女子,早已看的通透,却依旧一副骄傲样子。任人来人往都不低头妥协。她又何必让她向那群人服软呢? 唐薇看着蔡妩的模样没出声,继续把葡萄端到她眼前,热情的示意蔡妩可以一尝。蔡妩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捏了一颗放进嘴里,还没咬开汁水就见刚才曹府一个丫头从门外苦着脸进来了。目光在张春华和她身上扫了一下,抬起腿到了正说话丁夫人身边,弯身对丁夫人耳语了几句。 蔡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偷偷地瞄了丁夫人表情,发现她没豁然变色之后心里踏实地扭过头:既然丁夫人稳得住,那肯定不是什么大事。天塌不下来,她不用胡乱忧心。 丁夫人听丫环汇报完,低着头为不可查地抽了抽眉角,然后扫了眼吃东西吃的专注的蔡妩,表情无奈地对丫环说:“还是让奶娘把他们抱上来吧。” 丫环听令后应诺回去,不一会儿身后就带着两个奶娘进来。一个满脸心疼地抱着泪汪汪的司马师,另一个怀里躺着眼睛溜溜圆,正攥着拳头好奇地盯着司马师的郭旸。 蔡妩看自家人姑娘进来,表情一怔,目光疑惑地对着奶娘询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抱上来了?” 奶娘很是尴尬地看看郭旸,又看看司马师,最后咬咬牙招供:“姑娘刚才……打了司马家的大公子。” 蔡妩摇头一笑:怎么可能,她家旸儿坐着都还坐不稳,得让人扶呢?就她还打人?还是打比她还大的司马师?谁信呀? 可是另一边司马师的奶娘也护短的凑到张春华耳朵边告状:郭家那位小姑娘,天性刁蛮。咱们大公子只不过是好奇她身上那副从来没见过的绣样子而已,就被她给抓了。瞧瞧,这里都有红印子了。 张春华看看对面明显质疑的蔡妩,又瞧瞧自己似乎是被欺负了的儿子,最后目光扫向满眼兴奋地扬着手冲司马师“咿咿呀呀”的小郭旸。表情也显出一丝迟疑:这事是真的吗?就算是真的,他们这些大人又能怎么样?两个孩子还不满一期呢,甭管对着谁,都是打不能打,骂听不懂的。便是被欺负了,也只能认栽了。 丁夫人察言观色,感觉当事的两个母亲都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不由心生失望:小孩子们,打打闹闹很正常,无数的经验证明:越是小时候就爱吵爱打的孩子将来长大了关系都比其他人亲近。本来她还指望由着这事让两家人生点想法,然后她在旁边顺便一提,看能不能把郭家小丫头,定给司马家这小子呢。结果现在瞧两个当娘都没把这当回事,空让她欢喜了。 可是她这失落才没多久,郭旸小丫头就办了一件让丁夫人及在场诸位哭笑不得的事。郭旸小姑娘在奶娘怀里,在对着眼睛水汪汪的司马师研究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后,终于研究够了:嗯,这个人可能比常在自己跟前晃悠的那几个人好玩。那几个被抓了以后,除了呵呵傻笑外,眼睛里从来不会有亮晶晶的东西在。她还是喜欢新鲜,还是觉得这种亮晶晶的东西好看。 于是郭旸在奶娘怀里撑了身,对着司马师方向“依依呀呀”个不停,小胳膊小手也往司马师那方向伸,好像要继续抓抓他一样。司马师的奶娘护着司马师警惕地往后微微退步。她怀里司马师表情懵懂茫然,完全不知道郭旸要干什么一般? 上首的丁夫人一见此景连忙开口说:“旸儿这模样,是不是要找师儿致歉?” 蔡妩听罢,立刻眉角一抽:丁夫人,您就是真想做媒也别拉我姑娘呀!他们还都是小破孩而已,懂得什么道歉呀?您这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了个神童呢。 丁夫人可没管她,直接凑趣跟郭旸奶娘示意:上前头去,别让你家姑娘干着急。 奶娘瞄了眼蔡妩,发现蔡妩没有反对,就顺着郭旸意思走到了司马师跟前。司马师看着跑到自己跟前的小丫头,瘪瘪嘴,像是想起刚才委屈一样,不吭不声地搂紧了自家奶娘脖子。 郭旸眨着一双酷似蔡妩的杏仁眼,揪扯起身上的一个绣工精良的小围兜,把围兜一角递给司马师:这就是刚才司马师好奇的东西。设计源于蔡妩,绣工出自杜若。是蔡妩嫌小孩儿长牙流口水会弄脏了衣服所制的。除了郭奕、郭荥兄弟俩,邺城也就只有郭旸有这玩意儿。旁人别说见,听都没听说过。 手里揪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后,司马师开心地扯着布角,对着郭旸咧嘴笑了笑:好像,这丫头也没那么讨厌。 而丁夫人则目露欣慰:呀,小孩子相处好了,她这话头就好提了。她看看眼睛亮亮的郭旸又瞧瞧可爱讨巧的司马师,刚要说点什么给两个孩子家长呢。就见座下刚还是笑意满满的郭旸毫无征兆地抬起手,着“啪”的一个小巴掌拍在了司马师脑袋上。那不知轻重的用劲儿程度,一下子就把刚收回眼泪的司马师给拍愣了。紧接着郭旸一把夺回围兜,没了东西又被无缘无故打了一巴掌的司马师终于受不住,侧身抱了奶娘“哇”的一下哭出声来。可惜他面前的罪魁祸首郭旸却半点闯祸意识都没有,依旧杏眼大睁地看着司马师。等人家睫毛上又挂起亮晶晶的泪珠儿时,郭旸开心地拍拍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下不止丁夫人和张春华傻眼了,就连蔡妩自己都愣了:听说孩子欺负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孩子这样又是另一回事了。郭旸这丫头,平时看着挺正常,在家谁逗逗笑,估计是三个孩子里最讨喜一个。怎么出了门,竟然是……这个模样? 蔡妩表情诡异,站起身到张春华跟前抱歉万分。然后回过头就把郭旸身上的围兜解下,当哄孩子玩具一样递到司马师手里,算作是赔礼道歉了。 司马师眨眨眼,看看手里东西,又看看旁边郭旸,停了哭,“唰”一把抱紧:这是给他的了!不许这个人再毫无预兆收回去。 蔡妩微微松了口气,扭脸表情严肃地瞪着郭旸,当着张春华的面斥道:“旸儿,不许调皮!” 郭旸哪里听得懂蔡妩说的是什么?她正愣愣地看着司马师手里东西忽闪眼睛:咦?这个好眼熟?是从我这里拿走的吗? 可还没等郭旸转过这个弯,就看到一向笑眯眯的娘亲对着她板下脸来,还这么大声对她说话。不由小脸一垮,放声就哭。哭声亮丽响脆,听着比刚才司马师那闷声闷气的抽噎不知道要委屈难受多少倍。奶娘赶紧拍着郭旸后背连声安抚,丁夫人和唐薇等人也走过来对着小郭旸几番哄逗,可惜郭旸谁的帐也不买,满眼控诉地看向蔡妩,哭声不停,不一会儿就抽噎打嗝,小脸通红。 厅里一干大人赶紧使出各种手段来哄她,可惜全部都不好使。郭旸一根筋轴到底的性子也不知随了他们家哪个人,愣是小手扒住蔡妩,脸埋进蔡妩脖颈里,照哭不误。 蔡妩被她缠的没办法,只好歉意地对丁夫人道罪,准备带人告辞离开:她是哄不住她了。还是回家去,留给杜若或者杜蘅哄哄。实在不行,就出门找郭荥去!反正他们爷儿三个都比她强。 蔡妩这里告辞话一落,转身刚要走,就发现自己衣角被司马师揪住。蔡妩无奈回头,就见司马师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它杵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郭旸面前。然后等郭旸抽抽噎噎地接过后,一把钻进奶娘怀里,再不看围兜一眼。 得回了自己东西郭旸满足了,心安理得的住了哭声,捧着小布兜咧嘴笑开。一干大人见此,立刻上道地对张春华夸奖司马师:这孩子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谦让!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张春华袖着手,点头微笑。趁旁人不注意拿眼角余光安慰尴尬中的蔡妩。蔡妩被她这一眼看过心理更别扭了:怎么都是小孩子,人家就知道懂事,她家的就这么刁蛮泼悍?不行,回去就得跟孩子他爹说说。她觉得他们有必要讨论一下郭旸以后的教育问题! 至晚间的时候,郭嘉回府,蔡妩当真把白天的事告诉郭嘉,然后一脸严肃对郭嘉讲:“你以后不许再这么宠着她!宠出个无法无天的性情,谁还敢要?” 结果当爹的那位扬着眉,满脸不在乎:“女儿娇养!女儿娇养!好不容易得个姑娘,我不宠着谁宠着?便是真找不着婆家,大不了咱们养她一辈子!” 蔡妩听罢火气直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养她一辈子?你要让自己女儿当老姑娘吗?娇养?你那是娇养吗?你那是放纵!放纵知不知道?” 郭嘉满脸不以为然:“放纵些也没什么。旸儿将来要是和照儿一样有个机灵脑袋瓜,性情不好,也没什么嘛。” “你……”蔡妩手指着郭嘉,刚要驳一句“你这是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就觉得自己脑袋里一阵针扎似的疼,紧接着眼前一阵昏黑,几乎站立不稳。蔡妩本能地把手伸向郭嘉,却再途中骤然失力,一阵天旋地转后,蔡妩整个人在郭嘉惊恐的目光中软软地委顿到了地上,人事不醒。 第二百九十四章 观海梦暂成奢望 蔡妩突如其来的昏倒让郭府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郭嘉在把蔡妩打横抱起,轻放到床榻后就转过身立刻派人去请大夫。柏舟自是不敢托大,亲自跑到惠民堂找董信,结果却遇到了董信出门会诊不在的情形。也亏得柏舟机灵,扫了一圈以后,从主治大夫那里抓了最有经验的一个老姜大夫。 而从老大夫出门,到他进入郭嘉府邸的这一段时间。郭嘉就一直坐在蔡妩榻前,握着蔡妩的手,一刻未曾松懈。就在刚才,他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倒下,然后任他怎么呼喊,她都不再应声。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失措瞬间笼罩了郭嘉。郭嘉握紧了手里的皓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蔡妩的脸色:很平静,很祥和。就像是人在酣睡,并没有什么痛苦磨难的样子。 郭嘉伏在蔡妩榻边,看看蔡妩没有丝毫清醒迹象,胸口一下就觉得空落难安。二十年结缡,生死与共。蔡妩对他郭嘉而言不止是一个妻子那么简单。 她知他,懂他,容他,爱他。她看得透他所有的不羁和违礼,她了然了他所有的梦想与执着。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跟着他福祸与共,贫富相依。为他安定家宅,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撑起一片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安宁天地。旁人都跟她说,他轻佻跳脱,不像是个良配。却也只有他知道,无论别人如何论说,只要他转过头,他身畔总有她笑意暖暖地望着他。她是他的知己,他的爱人。他这辈子唯一一个放在心坎里呵护的女人。 他都承诺过她,要在十年之后,陪她离了她不喜欢的地方,陪她去看海上日出的。你瞧,现在一晃,都是第十年光景了。他们的奕儿可以独当一面,荥儿也不用再过多操心。他们连小女儿都有了。连他不着调的都没想着爽约呢,她怎么可以独独倒下丢他一个人呢?她该小心眼儿地对把这话记得牢牢。然后在时间到了时,指着他鼻子质问提醒他:郭奉孝,你个不长记性的混蛋!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年答应过我的事了? 她不该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湉湉淡淡,如一尊精雕的玉人儿一样,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郭嘉低下头,双手扣着脸,捧着蔡妩的腕子,把脸紧紧贴在蔡妩手背上。一想到蔡妩毫无征兆的昏倒,郭嘉心里就泛起种种不详的预感。他眼睛望着榻上的蔡妩,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哀软:“阿媚……你……你不能这么待我…………我受不住……” 蔡妩没有反应,依旧静静地躺在榻上。 郭嘉撑着额头,抿紧嘴唇,难耐心疼地合上了眼睛。 等到姜大夫被请进来的时候,郭嘉已经收拾好所有情绪,耐心认真的等待姜郎中给榻上人把脉问诊了。他身后站了听到消息就急火火赶来的郭奕、郭荥。只是即便是两个亲生儿子,也没能看出自己父亲心里的不宁和翻涌。不是他们太笨,而是郭嘉掩饰的太好。在做儿子的眼里,父亲现在除了有些沉默,言行举止都还如往日一样透着冷静机智,在他表情上根本看不出多余的担忧和惶恐。他只站在那里,就能让他两个初次经此事的儿子少了无措和慌乱,多了安定和希望。 对于郭嘉来说,有些情绪只为一人起。有些软弱,也只透给一人看。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旧如此。 姜大夫把脉把的很快,只是在把完脉后姜大夫却扭过头沉吟不语了。老爷子原本童颜鹤发,精神烁烁,此刻却满脸迟疑地看向了郭嘉几人:若是遇到旁的人家,碰见这种奇怪的脉象病症,他可能就直接推脱说“老朽才疏学浅,府上还是另请高明吧。”可是碰到蔡妩身上,老爷子就得为难了。蔡妩可是董信的恩师,虽然一介女流,但就凭她能教出董信这样的学生,姜老大夫也不敢轻易说出这种托辞。为医者看病最麻烦,他其实挺苦恼自己该怎么说自己结论的呢。 整个屋里几双眼睛都眼巴巴瞧着他,最后还是郭嘉声音略哑地说道:“姜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老爷子清了清嗓子,神色严肃地说道:“郭大人,尊夫人这是焦虑操劳加上产后失调引起的体虚之症。好好调养,应当无碍。” 郭嘉闻言,眉头蹙起。郭奕和郭荥则是轻轻舒了口气:就说嘛,娘亲一向身子康健,怎么会突然有什么大病。果然是累着了吧。嗯,以后不要再去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宴会了,省的劳神揪心。 老大夫捋捋胡子,站起身去了医箱里的纸笔写了个温和养身的安神补气方子给郭嘉,叮嘱了一些注意事宜以后,还是不放心说了句:“蔡夫人身体一直由华先生、董大夫看诊,虽说华先生如今不在邺城,但想必董大夫一定对蔡夫人病情有所了解的。郭大人,待老朽走后,您不妨再派人请董大夫过府。” 郭嘉一听这个眸光立时一闪:这种对自己判断不甚自信的情况对一个有几十年行医经验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能够在给病人把脉开方以后临走留下这样的话,姜老爷子恐怕也算犯了行里忌讳。如此隐晦的提醒?是不是说明,阿媚的病情里头另有猫腻? 郭嘉长眉挑起,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睛。等送了大夫之后,郭嘉招手就叫了杜若:“你随我到偏厅来一下。” 杜若先是一愣,看看榻上刚刚用药的蔡妩,又看看蔡妩榻边不敢离去的郭奕、郭荥,咬咬牙,抬脚跟郭嘉上了偏厅。 结果刚踏入偏厅大门,郭嘉就豁然转身,盯着杜若的目光变得清冽、锐利,仿佛似一把穿透一切的利刃,让人无处遁形。 “把你和阿信瞒着我的所有关于你们姑娘的事都告诉我。” 这句话说的清冷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但甫一出口就如一把刀子般划在杜若的耳际和心头。多年相处,杜若实在太了解自家姑爷在某些方面出人意料的敏锐了,他现在问出口的问题,无意是在告诉她:姜老大夫的诊断未必是正确的。他们姑娘很可能真的……不会!华老先生和老仙长自己都承认他们的猜测只是猜测,几率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姑娘怎么可能会那么倒霉的摊上这种事? 杜若脸色变幻,咬着唇,沉默不言。她如今都不敢看郭嘉的脸色,直觉告诉她,面前的姑爷现在应是非常可怕的,入府二十年,杜若第一次见到郭嘉将他那种在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伐谋断的气度带回家来。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意识到,她家姑爷如果想让人感到恐惧简直易如反掌。 这会儿的郭嘉在杜若眼里就像是一座酝酿经年,将要爆发的火山。她不知道她要不要把华佗他们的话告诉他,告诉了以后,这座火山又会不会忽然爆发。 这番犹豫看在郭嘉的眼里依然有了几分猜测,郭嘉容色一肃,手掌“啪”得一声拍在案上,喉嗓间压迫力十足清喝道:“说。” 杜若脚底一软,被这声厉喝吓地险些站立不稳。在仰头看了眼郭嘉以后,杜若终于还是缓缓地跪下,声音艰涩无比地跟郭嘉讲述了之前左慈来家时曾预料过的事情和蔡妩为了要郭旸,在近几年都没有再吃左慈给的丸药的情况。 等她说完,她就做好了承受郭嘉怒火的准备。虽然这事只是猜测,后来蔡妩自己也没怎么当回事,但是在出状况的现在,谁知道郭嘉会怎么想?万一他觉得是他们故意隐瞒怎么办? 杜若忐忐忑忑,大气不敢出一口等着郭嘉给她宣判,结果等了好久不见郭嘉开口说话,就在杜若以为郭嘉会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郭嘉却忽然出声,出人意料地对她嘱咐道:“你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声张。” 啊?这就完了?姑爷,您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不告诉两个公子吗? 杜若蹙着眉,一脸困惑。郭嘉却已经抬起脚,绕过杜若往蔡妩房间去了。留下杜若一个人怀疑不解:这事难道就这么完了?姑爷他……就这个态度? 郭嘉当然不是这个态度。在他前脚离开偏厅以后,后脚得到消息的董信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郭府。然后在给蔡妩把脉以后,董大夫来不及仔细思考就被自家师公揪到书房严刑逼供了一通。杜若也不知道他们在书房里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出来的时候俩人脸色都不太好,都带着紧绷和阴沉。让旁边人不由自主的退避三舍。 杜若也不敢立时去轻易打听董信跟郭嘉都说了什么,直到蔡妩醒来之后,杜若才抽空小心翼翼地问董信:“你把实情跟姑爷说了,他有交代什么没?他有说姑娘那里怎么办嘛?是不是要请华老先生回来?是不是要派人去寻老仙长?哎,我说你到底跟姑爷说了什么?” 董信沉吟了片刻,最后还是老实回答说了句:“我只是把去年老仙长来看荥儿时交代的话,转述给师公而已。” 杜若蹙着眉,继续问道:“那姑娘她……你给把的脉,脉象如何?” “师公不让说。”董信干脆无比的说。 杜若沉默了。但同时也更加担忧。 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蔡妩那里听差,打探情况去了。 蔡妩其实是在头一天半夜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入目第一个人就是坐在榻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郭嘉。 “奉孝……”蔡妩眼睛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换了一声,声音有些沙沙的,带着疲惫和倦意。 郭嘉立刻回神,倾身上前看着蔡妩关切地问:“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胸口闷不闷?头疼不疼?还晕眩吗?你感觉怎么样?能看得清我吗?” 蔡妩摇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紧张兮兮的郭嘉,然后伸手抵住太阳穴:“我觉得还好。就是昏睡了片刻而已?” 昏睡了片刻?还而已?她都不知道她的情形都快吓死他了! 郭嘉表情一滞,看着蔡妩的眼睛蒙上丝苦意。不过很快就被他遮掩过去,他带着谴责和心疼语气跟蔡妩说:“阿信过来把脉说是操劳过度。以后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安静地调养,什么也不操心了好不好?” 蔡妩眨眨眼睛,带着怀疑的口气问郭嘉:“奉孝,你……没事吧?”不是她错觉?为什么她醒来以后就觉得郭嘉跟她说话的语气古古怪怪的。就像是……带着一种复杂、忏悔和……小心翼翼? 郭嘉心一紧,伸手捞过旁边桌案的药碗,把蔡妩扶起身靠在自己怀里,边拿着药碗给她喂药,边给柔声轻语的说道:“来,先把药喝了。阿信特意在里头加了甘草。” 蔡妩皱皱脸,眼看着药碗挣扎道:“养身子而已,不用真的喝药吧?” “听话……阿媚……” 蔡妩偏头看看郭嘉,发现郭嘉目光专注地望着她,没有一丝作假的成分后才不甘不愿地拿起碗,把勺子丢给郭嘉,自己对着药汤豪气干云地灌了下去。 郭嘉这才算轻轻舒了口气,放了碗,双手环住蔡妩,把脑袋搁在蔡妩颈窝处:“阿信说,你这是经年劳心所致的身虚体弱。阿媚……我……对你不住……” 蔡妩听了笑了笑,偏头靠着郭嘉肩膀,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你怎么了?又受什么刺激了?说什么傻话?什么对不住?你有对不住我吗?还是说……你看觉得我这次病了,不好看了,准备对我不住了?” 郭嘉手一僵,脸色瞬间变成哭笑不得,只是下一刻他就把人更紧的搂在怀里:“不会。你什么时候都好看……最好看。” “嗯。”蔡妩满意地点点头,看看外头天色才想起来问郭嘉:“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旸儿呢?我昏倒以后,旸儿去哪里了?” “现在该是丑时了。旸儿今天被杜蘅抱去奶娘那里。阿媚,以后……还是让奶娘喂养旸儿吧,这样你轻快些。” 蔡妩扣着手算了算:郭旸现在快六个月了,母乳马上就要对她失去效应。这会儿让奶娘喂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蔡妩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看着郭嘉:“你不是从开始就一直没睡吧?你明天还要去廷议!若是迟了,长文先生肯定要参你了。” 郭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已经派人去给主公告假了。这个月的廷议,我都不去了。就在家好好陪你。等你这阵子好了,咱们就趁着这会儿太平先去东莱看海好不好?” 蔡妩先是表情诧异地晃了晃神,随即乐呵呵道了句:“好啊。我盼这一日可是盼了好久了。你不是要忙活随军,就是要……哎?不对。你前一阵不是说曹公在玄武池练兵,准备南下平定荆州吗?这时候你怎么会有时间离开邺城?别又是哄我呢吧?” “只是练兵而已,又不是行军征战。咱们出去一趟时间还是腾得出来的。说来,这么些年,除了许都,邺城,我竟从没带你游览过其他地方。阿媚,你想想,除了看海,你还想干嘛?” 蔡妩奇怪地看看郭嘉,眨眨眼,发现郭嘉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好偏头压下心里那股怪挂的感觉,认真思考郭嘉的话:“还想干嘛呀?嗯……我原想着,等天下太平了,你不用再操心这些琐碎了,咱们就可以带孩子们离开邺城,回老家颍川去过安稳日子呢,榆山那日子,虽然清苦,却是让我最怀念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不太可能了。且不说你参与其中这么多年,能不能真正脱身出来?便是奕儿和荥儿也都入了军,大好年华,正是施展抱负的时候。总不能因为我这个当娘的想回去,就把你们爷儿三个的理想念想都给断了吧?奕儿他们会怨我的。当然了……要是有机会,我还是想寻个两全的法子的,就是这法子太难想,我还没找到。”蔡妩说着失落地瘪了瘪嘴,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 郭嘉随着蔡妩的话,搂着她人的力道就在不断加深,等蔡妩说完郭嘉才想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轻轻放松:“没关系。我来想。你就不要再操心这些了。你现在就什么也不要琢磨,好好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理。” 蔡妩听话的点点头,往里挪了挪身子,给郭嘉在榻上腾出地方:“很晚了。奉孝,你该安置了。” 郭嘉这回倒是没拒绝,麻利地脱了衣服,躺回榻上,合上眼睛。只是手却依旧勾在蔡妩腰间,不肯放开。 蔡妩也跟着闭上眼睛,合目睡觉,等到身边人呼吸均匀以后,蔡妩那双杏眼又豁然睁开,目光清亮地看向了身边的郭嘉。 谁的身体,谁其实清楚。其实打从怀旸儿时,她就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对劲了,只是那时人抱有侥幸心理,觉得那么小几率的事情怎么会摊到自己身上,说不定这只是正常妊娠反应?再说了,即便不是妊娠反应,她也不敢去动用左慈给她留下的丸药:那东西里有避孕成分,谁知道吃了以后,会不会对胎儿有什么不利? 旸儿出生时那场凶险不过是加速了这种隐藏病情而已。她在旸儿出生以后会畏寒,会嗜睡,会时常头昏。她已经在尽力控制,在重新调养了,甚至她在郭嘉纵容之下都干出“昼寝”这种让正经夫人们及其不齿的事了。可是……她还是没拦住。看如今这情形……奉孝他……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原本她也没想瞒着他的,只是觉得这是虚无缥缈,不过是左老头和华先生凭借经验的猜测而已,不一定成真。之所以不告诉他,也不外乎是不想他凭白担忧。可是现在……蔡妩不确定郭嘉瞒着她,不肯告诉她实情的行为是不是也和当初她的目的一样。或者,他现在就像后世家属总愿意对当事人隐瞒病情,就是怕吓到当事人影响治疗效果一样,怕她知道会害怕,会不配合治疗? 蔡妩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还是蛮大的。她自己倒是不怎么担心,倒不是因为对左慈和华佗信心十足,毕竟再怎么医术高明,他们也只是普通人而已,既然是人,就绝对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她这毛病可能就是其一。 之所以不紧张多半是因为看多了生死。经得多,看的就淡。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时等待死亡的过程和死亡所带来的影响。蔡妩她又不是木头,从知道自己可能得上棘手毛病的时候,心里就会时不时涌出一种恐惧。可是这恐惧感的涌出的多了,时间长了,人心也会越来越看开了。 她原本想,这世界上不怕死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不过就是怕的程度轻重不同而已。能慷慨赴义的那些人,心里必然是有比死亡更重要的存在让他们恐惧,比如理想破灭,信仰崩塌。对她而言,比死亡更让她在乎的,就是她自己这一家子了。她不想死,这是肯定的。她更不想因为病情,让整个家里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她要隐瞒,郭嘉知道后,也要隐瞒,想来这就是多年夫妻中无言的默契。她不想出现的事情,他就极力替她遮掩着哪怕这个事实将来很可能会让几个孩子怨他,恼他甚至……恨他。 蔡妩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也没什么大能耐,最大一向成就不过就是了浪子的全心相待。她该觉得自豪的。可是看看他睡熟中都不肯舒展的眉头,蔡妩又觉得心里一阵揪疼和懊悔……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他一向睡的像个孩子。她得做点什么吧?省的他又办出些出人意料的事。 第二百九十五章 平南战提前举兵 之后的几天,郭嘉当真没去参加廷议,他派人收拾东西,准备带着蔡妩和郭旸远行了。 蔡妩靠着床榻,不声不响地看着杜若在房间里忙碌:其实她从醒来就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大碍了,也就是杜若和郭嘉紧张兮兮地勒令她一定要躺在榻上,安心休养,不许胡乱走动。她才被迫关在屋子里不能外出。 等到家里都收拾好,准备妥帖,郭嘉是直接点了随行人员,把妻女报上车驾后,眼看就要启程出发了。郭府门前却在这时忽然来了位熟客:程昱程仲德。 仲德先生看着已经上马,就要带人东行的郭嘉,急火火扑过来,拉住郭嘉马缰语速极快地说道:“奉孝,你先别忙着走。”他可是没办法了才来搬救兵呢,主公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抽住了,任谁劝都不好使,执意南下兴兵。拿三个多月的新水师去跟人家常年纵横江上的人打架,就算有人数优势,也不带这么玩的吧? 郭嘉动作一顿,赶紧翻身下马看向程昱:“何事让仲德如此心急?” 程昱脸色难看,手点着丞相府的方向:“主公要在半月以后挥师南下,征讨荆州!” “什么?半月以后?”郭嘉眉头一拧,“怎么这么急?难道没人进言相劝?” “怎么没人劝?不光是我,连文和那小子都打许都写信来劝了!可是没劝住!。这不他们要我才请你来了吗?你这是……要远行?去哪里?” 郭嘉张张口,“是去东莱”。 程老爷子袖子一挥,止住话头:“甭管你打算去哪里了,你先缓缓,先跟我一道去主公那里,把人拦住再说。训了几个月的水师就这么贸贸然跑去跟荆州水师对阵,这不是上赶着挨打吗?”说着程老爷子就抓了郭嘉袖子,要把人往丞相府带。 郭嘉立住脚,迟疑地看看程昱,又扭头看看蔡妩,满脸的为难。 “你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呀?丞相府这会儿廷议都乱套了。”程昱不耐地揪着人,急声催促。 郭嘉没吱声,只是回身定定地看着蔡妩。 蔡妩轻声笑了笑,把孩子转递给旁边的奶娘,对郭嘉招了招手:“仲德先生都来了,你还是赶紧去丞相府吧。咱们这个……不着急。等你将来忙完了,再带我们娘儿俩去不迟。” 郭嘉脚下没动,任由程昱在那里跺脚着急。 蔡妩轻叹了口气,走出车驾来到郭嘉身前,当着诸多人的面给郭嘉理了理衣领袖口,笑意温柔地说:“左右我们不会跑了。你这样,倒让人笑话了。赶紧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郭嘉伸出手,狠狠地抱了抱蔡妩,在蔡妩耳边柔声说了句:“等我回来。” 蔡妩脸色“腾”一下变红,轻轻地推开郭嘉,没好气地斥:“别磨蹭了。赶紧去!” 郭嘉这才不太情愿地被程昱拉上,往丞相府赶去。 郭嘉被扯到丞相府的时候,丞相府的廷议上已经是吵吵嚷嚷地乱了套。曹孟德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没有搭对地方,愣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铁了心要马上进取荆州。偏偏他手底下还有一群或奉迎拍马或邀功请战的人给他叫好鼓劲儿。可惜曹昂、司马懿、荀攸等人甚至连带许都的贾诩和荀彧都是进言劝阻,认为现在南下并非最好时机,他们还是安等些日子,带一些成熟以后,再行兴兵。两拨人马观点鲜明,条理清晰,谁也不让谁在厅里争来辩去。 还有一群持观望态度中间派本着就事论事的持正态度给曹孟德分析:南下会怎么样?不南下会怎么样?主公你可要仔细斟酌。而完全没掺和事,一副旁听生模样的庞统倒是惬意非常,继续晃悠着他的小木条,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鬼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从今儿开始议事,他就一直呈现这种不在状态状。 曹孟德撑着额头,眼望着底下正讨论的热闹的人群,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懵。扫了眼表情严肃的曹昂等人不由哀叹一声:怎么自己看重的儿子,连带自己的心腹谋士都这么不理解自己呢?他曹某人当然知道对于己方军马来说现在时机不是最好的,可是他等不了了呀。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当年的头风之疾一直没有得到根治,这回从乌丸回来,表面看是没什么,但也就他清楚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他得在这之前安排好一切,尤其给昂儿他们留下个承平天下。背负家国天下,被置于悠悠众口之中,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这情形他这辈子已经领略够了,他不需要他的子孙后代再来继续这种沉重。再说,对于南征,只要筹谋得当,未必不能全毕其功。他们怎么就……说不听呢? 曹孟德很忧郁,很纠结,很堵心:要是奉孝在这儿,肯定不会跟他们一样的!那个不着调的浪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告假一个月呀?又不是家里媳妇儿生孩子,犯得着吗? 正腹诽着,门帘一掀,程昱拽着郭嘉进来了。厅里人顿时停下话头,几十双眼睛巴巴地看向郭嘉。曹昂他们是松口气,心中暗道:老天爷,可算是来个能劝得住的了。主战的那波人也是暗暗庆幸:终于来救兵了。可算有个能说会道的力挺他们了。 曹孟德更是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看着郭嘉,不待郭嘉行礼,就心怀激动的站起身,走到郭嘉跟前明知故问道:“奉孝,你怎么来了?” 郭嘉没立刻回话,在扫了一圈厅里人后,目光收回,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听闻主公要在半月后挥师荆州?” 曹孟德点点头:“奉孝昔日与孤共论时不也曾言:欲平南方,必先定荆吗?” 郭嘉听罢抬起眼,直望向曹孟德。眸光灿若晨星,仿佛能看穿秋水。曹孟德被他盯的有些心虚,微微地偏过头。郭嘉却忽然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架住曹孟德的胳膊,沉声问道:“就当真不能再等上一等?” 曹孟德蹙蹙眉后,斩钉截铁道:“不能。” 郭嘉放开人,似乎了然了一切般,垂下眸轻声回答:“我知道了。” 曹孟德一愣。正要问问他这是知道什么了呢,就见郭嘉已经转身,面无表情,沉吟不语地走向了自己坐席。厅里几十个人继续一头雾水地盯着他:这……这算是……完了?他来……是干嘛来了?不是让他劝主公的吗?怎么就这么两句话就完了?而且……这两句也不是劝人的话吧? 一干人各个发怔地瞧着郭嘉,可惜当事人却全无所觉。他正目光专注地盯着地面,好像那上头忽然开出了朵美丽无比地向阳花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曹昂蹙起眉,看着沉默不言高深莫测状的郭嘉,轻声问身边司马懿:“仲达,你有没有发现……先生今天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司马懿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补充道:“听说……奉孝先生原本打算去东莱远行的。” 曹昂眉头一跳:东莱?远行?东莱那里有什么名胜古迹吗?好像没有吧?他去那里干什么?曹昂琢磨来琢磨去,捉摸不透,决定还是等散席之后,亲自问问郭嘉。 经郭嘉这一打岔,接下来的廷议可以说是非常古怪。原来还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议事厅,从郭嘉来说完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就莫名其妙陷入了冷场状态。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讲什么好了。 程昱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地瞪郭嘉。程老爷子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你说我让你干嘛来了?我让是劝人来的!你倒好,什么劝阻的话也没说,直接变相地激得主公更坚定这荒唐决定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拉你来呢! 程老爷子犹如实质的目光钉在郭嘉身上,却完全没有对郭某人产生应有的局促效果,在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以后,程昱终于死心。叹着气,袖手到一旁,凝神沉思接下来的随军之事了。 这场诡异的廷议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散了。郭嘉等人都走了以后最后一个站起身,望着曹孟德轻声说道:“其实,嘉以为:主公若能对大公子明言,大公子也定然能理解主公一番用心良苦的。” 曹孟德苦笑了一声,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抵着额头,无力道:“倒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昂儿他……哎,罢了……若当真天不假年,这次荆州事定后,孤便放权,由他主持大局。奉孝,孤手下谋臣之中,文和、仲德年事渐高,公达等人皆与孤年纪相仿。放眼诸公,唯你年少。倘若有一天……孤长逝西辞,奉孝可愿受托孤之事?” 郭嘉身子一震。他这几天对这种“长辞”或者“去世”的字眼儿相当敏感,这会儿不管是谁说,都不是他愿意听的。 “将来之事尚不可知。主公切勿过忧。” 曹孟德面上浮现一丝苦涩,摆了摆手,无奈地叹道:“奉孝,孤戎马半生,杀人如麻,孽债累累却从不曾想过畏死。如今已过天命之年,感怀身世,才生惋惜。身前事太多,孤担心自己来不及做完。” 郭嘉眼睛垂下,像是想起其他什么,脸色瞬间黯然下来,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再抬头已是眉目清明,声音朗悦:“主公,人至暮年,壮志依旧。这于那些跟您出生入死的人来说,是好事。” 曹孟德先是一愣,随即朗笑出声:“奉孝啊,与孤相交者数以千计,却唯奉孝知孤最深。” 郭嘉淡淡地笑了笑,发觉曹孟德再没有什么事后,才跟他告辞离开。只是他刚出来丞相府大门没多久就被曹昂叫住了脚步:“先生……请留步。” 郭嘉回过身,有些诧异地看向曹昂:“大公子?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曹昂摇摇头,看向郭嘉略带疑惑:“先生……曹昂有不解之处特来请教先生。” 郭嘉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会儿曹昂,把曹昂看得局促地搓手时,才了然轻笑道:“是要问我……为何不拦着主公吗?” 曹昂很实在点点头:“先生,您难道看不出我军与南征之事上的劣处吗?” “看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大公子,主公掌兵多年,你以为主公会当真不知道此时南征,时机并非最佳吗?” 曹昂一愣。 郭嘉轻叹了口气,转过身语气幽幽地问道:“子修觉得,此次征战,胜算几何?” “不足四分。” “可嘉却以为有六分,甚至更多。” “嗯?六分?甚至更多?”曹昂不解地看着郭嘉,满脑门问号。 郭嘉扯了扯嘴角一手遥指北方:“想想庞士元刚才的举动。谋事莫若谋人,大公子,不要把眼光只局限在邺城之中。” 曹昂眼睛一亮:“先生是说……” “嘉可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大公子自己揣摩出来的。”郭嘉眨眨眼,目露狡猾。 曹昂立时会意。看看四周后,压着声音关切地问郭嘉:“先生这月告假?可是家中有事?听说先生将去东莱远行?那……这随军之事……” “随军之事,自然有主公定夺。”郭嘉扭过头,看着曹昂语重心长,“大公子,你要记得,你现在是大公子。只是大公子。” 曹昂心神一凛,立刻肃其面容对郭嘉拱手:“先生教训的是。昂受教矣。” 郭嘉淡笑了笑,仰起头,手捏上鼻梁,声音带了丝疲惫,跟曹昂挥挥手:“大公子,军务繁忙,大公子身上担子不轻,还是赶紧回去吧。” “平时若有空闲,多陪陪家人也不错。” 曹昂被他话先是搞得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一向放浪形骸的郭嘉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正经严肃规劝。这不像他风格,他不是该说:要是没事,就请我去某某某家酒肆喝酒吗? 曹昂困惑地搓搓手,待看郭嘉表情不像玩笑后立刻受教点头:反正父亲早都说了,奉孝先生的话是要百分之百听的。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即便不是军机政要,那我也还是记下吧。 曹昂好学生状地恭听教诲,然后侧过身目送郭嘉离开。等郭嘉背影走远以后,曹昂才渐渐地回过味来:还是不对呀,好像先生他……好像到走了也没告诉我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又是因何告假的?扯了一通,他都是拣他想说的说。对他的问题,还是在避重就轻呢! 曹昂很郁闷,这位刚被说教了的“厚道人”面对这样被绕了的状况只能很不甘愿的承认:即使锻炼这么几年,可以妥妥地压制住司马懿、郭荥、庞统等人,可是面对连他老爹都没辙的郭嘉,他还是火候不到呀! 郭嘉回府的时候,蔡妩已经让人把之前收拾好的东西又重新放回了原处。从程昱找上门来那一刻起,她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一趟,他们走不成了。她要看海上日出的愿望,恐怕注定落空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情真意切拳拳心 郭嘉进来的时候,蔡妩已经抱着郭旸逗弄开了。小丫头依在蔡妩怀里,一边乐呵呵对着杜若“噗噗”地吐着泡泡,一边揪着蔡妩的头发,对杜若狐假虎威,张牙舞爪。蔡妩看着怀里的不知忧愁伤心为何物的小女儿,一时心绪复杂。 一旁杜若看着眉目柔和,目光眷恋的蔡妩,心头一阵酸楚。她转到蔡妩眼前,对着蔡妩绽出一个勉强的笑意说道:“姑娘,累了吗?要不换杜若来抱吧?” 蔡妩低头看了看郭旸,发现她没啥特别反应,依旧睁着双杏眼,对杜若吐泡泡。 “把旸儿抱出去玩吧。老憋在房间里,一会儿工夫她就该厌倦哭闹了。”蔡妩把人递给杜若, 看着杜若把郭旸带走,转弯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刚要回房,就听身后郭嘉声音响起:“怎么没在屋里歇着?今儿的药吃了没?可有哪里不舒坦?” 蔡妩回过身,看着正不放心打量自己的郭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郭嘉几步上前,一手揽住蔡妩肩头,一手握住蔡妩的手,把人拥在怀里往房间走:从蔡妩昏睡醒来以后,他就发现他家阿媚手脚总是凉凉的。好像跟暖不热一样。他是既怕她受寒,又怕她受风,恨不能天天把她押在榻上,拿被褥捂了才好。 蔡妩任他搂着:“只是想到之前这样的话都是我说你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用这些来提醒我?” 郭嘉手一紧,合了合眼睛以后跟蔡妩像平日一样笑言:“嗯?这个呀?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你若是不服,就赶紧好起来,然后把这话还给我。” 蔡妩转头微嗔地扫了他一眼,没在说话,任由郭嘉把她重新摁回榻上,裹好被毯。 “奉孝……”蔡妩眼望着被子下自己被牢牢攥住的手,侧过身,轻轻地抚上郭嘉的脸,笑意柔和温暖“奉孝,你其实在害怕对不对?” 郭嘉身子僵了僵,没说话,只是身体前倾,更紧地拥住蔡妩。 蔡妩回握着他,感受到郭嘉散着温热微微发颤的身体后才轻声轻语地说:“我也害怕。” “你看……照儿远在千里之外,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能见上。奕儿他还没加冠,还没成亲,我连儿媳名单都过了几遍,却独独没跟他讲自己到底看中过哪个。荥儿也是刚入军营,我担心他那个性子。教他的西席先生说他:貌清俊,性严谨,讷言敏行。可我总觉得他会和同袍们相处不好?还有旸儿,我费了那么多周折生了她……她还那么小,还没有懂事,还没有记人。” “还有你……奉孝。”蔡妩仰起头,用手轻轻地滑过郭嘉的眉眼,“这双眼睛从我我初见你的那一天就被我刻在了心里。这么多年了,我却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想到以后,我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我就不甘心的很。凭什么呢?凭什么?老天爷让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却独独不能让我陪你走到最后呢?我不甘心……奉孝……哪怕只是看不见,我也不甘心!” “我后悔我曾向你说的,要比你早死了。这一点也不好过。一想到我没了以后,你可能续弦,旸儿可能认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当母亲,我就觉得自己心头嫉妒地发狂!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女人。我记恨所有企图靠近你的女人,不管是当年被我打发掉的侍妾,还是这些年明里暗里想处心积虑讨好你的歌姬舞姬。奉孝……要是我真的死的比你早,你能不能不续弦呢?能不能……” “阿媚!没有续弦!不会有其他人!只出了你,这里装不下旁的女人。”终于听不下去的郭嘉一把拉了蔡妩,执着她的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把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蔡妩愣了愣,然后就靠在郭嘉胸口“哇”的一下痛哭失声。她真不是个好妻子,小心眼儿的很。明明之前说好要走在他前头的,可是一想到这事儿可能会成真,蔡妩觉得自己又想反悔了:哪怕走在前头,她也只想比他早走一刻而已。她不想他孤零零一个人留下,也不想他孤零零一个人面对三个可能对他有怨有气的孩子。可是……一想到她没了,他要不孤单,就只能再找个其他女子陪他,她立刻就心火直冒。明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让他心里发疼发紧,可是还是要不留情面的说出来。就怕他不够难受,印象不够深刻一样,得反复强调叮咛,才能让自己觉得心里稍微安泰:他不会忘了她。陪了他大半生,如今又让他这么痛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忘了她呢?他怎么可能再去娶其他人? 是哪个人说生死这种事,勘破就好,无需太过在意的?看似深奥的教诲,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勘破?她一个凡人,怎么勘破?之前得知自己有病时,她也是云淡风轻,也是泰然处之来着。可是他一回来,他一知道,他一把她当做手心宝一样护着,她就立刻云淡风轻不下去了。 他不在的时候,她坚韧骄傲,面上全不在意地淡漠着。他一心疼地宠着,她立刻就成了委屈万分,胡思乱想的小女人。有人疼爱,才有矜持的资本。蔡妩想,她根子上其实就是个顽劣不堪的孩童。受了伤,若无亲人看见,便拍拍尘土什么事也没有的趴将起来。若有一个疼她的人,让她可依赖的人在身侧,她必要大哭一场,宣示自己伤痛:你要知道,我在难过煎熬,恐惧忧愁。 郭嘉被怀里蔡妩的哭声揪扯的心头剧痛,连呼吸都显得困难。他把下巴支在头顶,边柔柔地抚着蔡妩的后背边,边用沙沙的,闷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哀软和小心翼翼说:“阿媚……你不能这么待我……这对我不公平。你不能把我宠坏了以后,又丢下我一个人。你不能因为这些年时不时的吵嘴争执就这么重罚我。你不能因为担忧孩子将来,就对我说出这些话……太沉,太重,我受不住。” 蔡妩哭声停了停,只片刻后又重新响起。 郭嘉紧闭着眼睛,绷着唇线,把蔡妩狠狠地搂在怀里,任由蔡妩涕泪沾湿前襟。 蔡妩偎着郭嘉,哭了好久,才渐渐沉睡过去。等她睡熟,郭嘉才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望着榻上连睡梦中都会时不时抽噎的蔡妩,面显苦楚。在蔡妩榻前一动不动地静待了一刻钟后,郭嘉终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去了书房。 下午的时候,蔡妩从睡熟中醒来,睁眼望望帐顶,想起睡前自己干的事,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舍不得他难过。相扶相持,相依相偎二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当这个天下人都以为他是智珠在握,谋略过人,无坚不摧的人,在她跟前像个将要被抛弃的孩子一样跟她说:“别这么待我……我受不住”时,蔡妩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千钧重的磨盘给碾压过一样,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杜若。”蔡妩坐起身,习惯性地对门外喊道。 杜若立时就应声而入见蔡妩眼睛红肿不由眉头微蹙。暗叹一声后,手脚麻利地把杯温白水递给蔡妩,向着蔡妩道:“姑娘要起来吗?杜蘅在厨下煲了八珍汤。姑爷说等您醒来就呈上一碗。姑娘,您要现在喝吗?” 蔡妩接了水润润嗓子,抬起头问:“你们姑爷呢?去僚属府衙了?” 杜若摇摇头:“没有。姑爷在书房。” “书房?不是说马上要对荆州用兵了吗?他这会儿在书房干什么?”蔡妩把东西递给杜若,目露疑惑。 杜若抿抿嘴,迟疑片刻后还是回答:“听柏舟说……姑爷自打进了书房就一直在站在那里,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呢。” 蔡妩听了皱皱眉,满脸怀疑地喃喃重复:“发呆?” “是啊。柏舟是这么说的。不过……发呆?怎么想怎么觉得姑爷不太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蔡妩笑了笑,沉吟片刻后了然断言:“你家姑爷他……不是在发呆。” 杜若愣愣,心道:什么?不是?那他是在干吗?看壁画?书房没有壁画吧? “杜若,你去取了纸笔来。” 杜若诧异了下,但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杜若端着个盛着笔墨纸张的托盘进来。放在桌案上以后,刚要跟蔡妩回报说纸笔取来了。就听蔡妩坐在榻上吩咐:“我说,你写。” 杜若不明所以,铺了纸张,拿笔问道:“姑娘要写什么?” “丞相曹君侯勋鉴,敬禀者。郭门蔡氏,诚惶拜言。妾生于颍阳乡野,家世浅薄,性情……” “姑娘!”杜若在蔡妩话说到一半时,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抬起头,放下笔,扑到蔡妩榻前半跪着劝道:“姑娘……您不能这样。这样的信写了给曹公,您让曹公怎么看您?” 蔡妩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扶起杜若:“没关系,曹公怎么看无所谓,只要他好就够了。起来吧,接着写。” 杜若猛摇着头,躲开蔡妩的手,头一次执拗地跟蔡妩争辩:“杜若写不下去。” 蔡妩叹了口气,眸光下垂,眼看着杜若道:“杜若,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当知姑娘心意。” 杜若摇头,咬着唇死活不肯就范。 蔡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杜若这丫头又犯轴的不肯妥协了。只好偏过头,望着窗外幽幽解释:“他是深谙人心鬼才,算无遗策的智者。这辈子唯一一次栽跟头恐怕就是栽在我这个枕边人手里。若非全不设防,若非倾心相待,他这会儿又如何会在书房挣扎苦恼呢?一边是与手足兄弟同袍上司一起执着半生,眼看既要成真的平天下之梦;另一边是结缡二十载情深恩重如今又身患重病时日不多的伉俪发妻。我的丈夫他正身在岔路口,左右为难。” “我是他的妻子。怎么忍心他处在这个境地呢?他的才华作为,原本就是要留名青史的呢。可是你说,最后这段,史册上会怎么记载呢?会不会说,他是赖于妇人之怀,困于内帷之中,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可是姑爷不在乎这些的!” “可是我在乎呀。杜若,我在乎。我想他风风光光,我想他清清白白的在汗青上留名。留良名美名。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他因为这个留下瑕疵呢?所以……这不贤的骂名还是我来担吧。反正我又不要进《列女传》。”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杜若抬着头,眼睛静静地湿润。 蔡妩也苦笑了一声,鼻子有些发酸:“何苦?我也不知道何苦。我就是想他将来回想往事,没什么遗憾才好。你家姑爷呀,别看他平时懒散滑稽又浪荡不羁,没个正形。可其实他心里头比谁都明透,人也比谁都执着。为了天下一统,四海太平,他的挚友积劳而亡,他的同窗捐骨黄土,他自己更是恨不能把命搭上。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事,多少人抛家舍业,一朝将成,若是此刻因为家事不得不放弃,怎能甘心?我就怕他意难平,怕他会走不出这个圈儿,又会折腾自己。他那身体,我活着,还能看顾着,若我没了呢?让丞相把他带回去,让他忙着,他就没时间想那么多了。让旁边一干的同僚和曹公一道看顾着,等真到我……” “嘭”的一声门响打断了蔡妩嘴边的话。 蔡妩惊愕地抬头,眯起眼,有些困难地把焦距对准门外的郭嘉,她一时不好判断他在外面听了多久,也还没等看清他表情,就被郭嘉几步上前拢在了怀里。 杜若见此,赶紧低头退下。 “……阿媚”郭嘉用脸颊一遍遍挨蹭着蔡妩的发丝,声音沉沉,语气闷哑,似叹似怨,完全失了一贯的清朗冷静,“不要这么委屈自己,我心疼……” 蔡妩静静地抚着他的后背,将身体放软,任他拥抱支撑,她能感到他的力道不断收紧,仿佛要将她揉入身体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开口,“奉孝,跟着曹公去荆州吧。赢了这一战,给我一个交代。也给你自己一个完满。” 郭嘉良久不见出声。 “嗯?奉孝?”蔡妩微微地偏偏头。 “……好。我答应你。我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爬墙窥闺登徒子 蔡妩觉得在那天之后,自己在邺城的日子过得分外甜蜜,仿佛是回到了郭嘉没出仕之前的时光:良人在侧,儿女绕膝。不用再理会弯弯绕绕的夫人交际,不用在思考勾心斗角的政治风波。郭嘉像是供奉珍宝一样,把她捧在了手心里,在她身周撑起一道墙,把所有可能让她忧虑的事情都挡在了墙外。 蔡妩揣着明白装糊涂。对郭嘉这家事国事一把抓的全能行为只当不知。 她乐得自己不用操心,看他为她安排好一切,自己悠悠然混吃等死。蔡妩想:人活一时,能有个心上人,为自己妥妥帖帖的安排好一切,其实也是一种福分和享受。她懂得惜福,知道安享就好,无需干预。 这种惫懒的日子让她想起了自己刚来此世间那几年尚且年幼之时的理想:找个一心一意待她的男人成亲,然后生儿育女,平淡一生。蔡妩对比了一下,发现自己目前的生活颇有梦想成真的气范儿:除了郭嘉不是她打小打算的正太养成,其他都蛮符合标准。 郭奕,郭荥哥俩儿一开始对自己家忽然变得颠倒错位的家庭关系还不甚适应。大的那个迂回作战,围着杜蘅、柏舟几人旁敲侧击,软磨硬泡,试图从这几个疼自己疼的紧的人口中挖出些辛密来解答自己心中疑惑。奈何这几位对郭奕太了解,又是自小看郭奕长大对的人。知道自己肯定转不过郭奕那套弯弯绕,一开口绝对会被套话,所以干脆来个听而不闻。不管怎么说,老几位就是死不开口,任凭郭奕折腾。 郭奕见迂回战术不起作用,把自家老二往外一丢,假模假势的忽悠道:“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二弟,你要是能把咱们家忽然变天的因由打探清楚,我就去跟大公子进言,此次南征,让高伯父的陷阵营也跟着出征。” 郭荥挑着两道修长浓密的眉毛望向自家大哥,在去与不去之间挣扎良久后,最终还是向往战场愿望胜过了提防狐狸的警惕,郭荥到底还是答应郭奕去试着打探消息了。 和郭奕的宛转间接不同。 郭荥的行事相当直接。 直接的让人瞠目结舌。 当天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处刚要执筷箸开动。被安排了特殊使命的郭荥就大睁眼睛,目光如炬地钉在了自己老爹身上。 郭嘉那会儿已经绕开杜蘅的帮忙,亲自接过蔡妩的碟子,神情专注地给蔡妩挑出饭菜中鱼刺、花椒等不宜入口的东西。蔡妩偏着头,眉目带笑看着他。等感受到儿子的眼神和以往的不一样时,蔡妩才抬起头,疑惑地问郭荥:“荥儿,你怎么了?” 郭荥抿了抿嘴巴,面无表情地看着郭嘉,愣是把郭嘉盯得浑身发毛,不得不无可奈何地停下手里动作,摆出副配合儿子的好父亲表情。 可是这儿子明显不买账。他以一种严整古板带着变声期少年应有的介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嗓音问:“父亲,您又做对不起母亲的事了?” 提问的这位虽是用的问句,可那口气波澜不兴,不见起伏,分明就是万分肯定的样子。加上他用极肖其父的长相摆了副持正严谨的表情,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囧异非常。 正装着若无其事喝汤的郭奕听这话后,一口汤汁呛在嗓子眼儿里,“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真有你的!郭荥!你狠!你够狠! 郭大公子压根儿来不及接旁边侍女递来的布巾,直接伸手摁住弟弟的脖子,对着蔡妩和郭嘉讪笑:“爹,娘,你们不用管他。老二这是今天被高伯父训的狠了,头脑糊涂了!” 郭荥抵住郭奕的手,继续执拗地盯着自己爹妈看,好像不得出个结论今天不算完一样。旁边看着的郭奕见此情形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嘴巴子:他一定是脑袋抽风才想出让郭荥来探听‘军情’的!一定是的! 蔡妩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软玉温香,投怀送抱。据不理会,美人诬告”式挑拨离间版家庭伦理剧。第二反应是: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荥儿脑回路不同寻常,却不知道他如此不同寻常!竟然能怀疑他爹是不是……能这样当儿子的,古往今来,也就她家荥儿独一份儿吧。 但是郭嘉闻言后,表情却微不可查地闪过了一丝复杂和恍惚。他愣怔一瞬后放下筷子,带着惯常的淡笑问郭荥:“荥儿何出此言?” 郭荥不说话,一双酷似郭嘉的眼睛默不作声地在郭嘉跟蔡妩之间来回扫了扫。众人对他慢慢拍的行为习以为常,刚要揭过这话题,就听郭荥忽然冒出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娘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蔡妩筷子“啪嗒”掉在了桌上,轻咳一声对郭荥斥道:“荥儿!你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 “哦。”郭荥低头,眨眼扫了扫郭嘉,对着蔡妩认真地点点头:“儿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呀? 一家人表情迥异地看着郭荥。郭荥却已经没事儿人一样开始拿着筷子,闷不吭声地用餐了。 蔡妩看的眼角直抽。恨不得把郭荥脑袋掰开,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啥?难道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儿都这么不省心吗?当娘地很郁闷,偷偷拿眼角余光扫了扫被儿子怀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的自家老公,发现郭嘉也是表情纠结,一副要辩不辩的憋屈模样。蔡妩瞬间就觉得心里平衡舒坦了。她把筷子往下一磕,对着家里几个男性说:“既然明白了,那就……都吃饭吧。” 郭嘉揉了揉额角,忽视掉脑海里因郭荥这话产生的哭笑不得感,对蔡妩的话从善如流。只是在他开动之前,他状似无意地瞟了瞟郭奕。郭奕立刻神态一整,紧接着就狗腿地跑到蔡妩跟前,边讨好地给蔡妩布菜,边笑意“谄媚”:“娘,您尝尝这个。嗯,那个也不错,也来一块吧。” 蔡妩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孝顺地有些反常的郭奕,心里暗忖:这别又是办了什么不着调的事,来贿赂我呢吧?不管他,我就等着他开口。 可是等来等去,等到这顿饭吃完了,郭奕也没说什么要她帮忙的事,倒是饭毕后,郭嘉拉着她出饭厅时,小声嘟囔的话被她听了个正着。郭嘉绷着脸手点着里头的俩儿子嘀咕:“看到没,看到没?阿媚,这俩小子心眼儿都比你还多了,你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们将来跟会吃亏受累了。” 蔡妩满头雾水,长耳朵的郭奕则在他话落后,以手捂脸,长叹一声,满是悔不当初的瞪郭荥:瞧瞧,被老爹猜到了吧?就说你委婉点,委婉点,你偏不听! 郭荥会瞪着他,至于他眼里的意思?郭奕表示:除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他觉得他们是亲兄弟俩,其他的含义,他实在是……没看明白! 没参悟透老弟意思的郭奕回到自己院落没多久,就被郭荥大半夜地敲了房门。 郭奕气急败坏地令下人开了门,披着衣服目光不善地望着郭荥,等看到郭荥一言不发,表情沮丧时才微微一愣。 “你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郭奕好兄长心态发作。 郭荥干站着不说话。 郭奕眉头一皱:“怎么了?问你呢,说话呀!” 郭荥继续低头沉默。 郭奕恨恨地跺了跺脚,揪着人后脖领子一路不停把人扯进房间,“嘭”的一声关了门,满脸严肃问:“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荥这才终于抬头:“哥,我觉得父亲和娘有事瞒着我们。” “废话。这还用你说?”郭奕鄙视地翻了个白眼给弟弟,“不然我能让你去打听消息?” “要被遮掩的肯定不是好事。”郭荥郑重其事地结论。 “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荥想了想,沉吟片刻后给了郭奕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答案:“你成亲吧。” 郭奕“嘭楞”一下子把胳膊杵上了榻沿儿,手肘被磕的乌青,边抽冷气边拿变了调的口气磕磕巴巴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你要谁……谁成亲来着?” 郭荥正着颜色,无比认真地重复:“你成亲吧!” “你成亲,嫂子进门,能主持家事。”郭荥似无所觉地看着要暴起打人的郭奕,从袖子里慢悠悠掏出一卷竹简杵到郭奕面前。 郭奕没好气地劈手夺过,抖擞开一看,脸色立刻古怪起来:那上头是十几二十个邺城闺秀的姓名、年龄和品貌。除了生辰八字和表字这种及其隐秘的东西没有记载,其他的全写的妥妥的。 郭奕捏着竹简向郭荥晃了晃,口气不爽:“你想着给旸儿找夫婿的事,我还没说你呢。你说你看中的那几个小子,最大的那个,仲德先生的老来子,今年才六岁吧?最小的,司马仲达家那小子,比旸儿只大两个月,将来是圆的扁的都不知道,你就明里暗里给打听着,你到底有多想旸儿嫁出去?。哦,这还不算,你今儿给我的东西又是什么?保媒拉纤上瘾了?把人家姑娘名调查那么清楚干嘛?不……” “是娘亲给你相看的媳妇儿候选人。”不等郭奕说完,郭荥就冷不丁打断了他。 郭奕顿住话:“……呃?” 郭荥瞟了眼他,拉门出去。临了拍了拍自家大哥的肩头,给正发呆中的郭奕丢下一句:“从杜若姑姑那里探听到的。听她说,你要是找媳妇儿得靠自己本事,娘不打算插手,也不会给你随便找一个女子凑合订亲。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自己怎么看着办呀? 郭奕等回过神,眼瞅着竹简,只觉得头大无比:不靠谱!他们家一个两个不靠谱!他娘看似最靠谱,结果在儿子终身大事上又不靠谱了。他打十二岁随军,就在军营府衙间忙得脚后脑勺,哪里有时间考虑这事?再说了,甭管是在府衙还是在军营,女人一向是个稀罕物,他到哪里去给他老娘寻摸未来儿媳妇儿呀! 郭奕头疼地盯着手里的东西,破罐子破摔地摊开,往桌案上一丢,正预备随便浏览一眼就扔书架上去呢。却忽然发现这里头的不少女孩儿是他小时候跟着蔡妩出席些宴会私交时见过的。只是隔得时间太长,记不清人家到底长了什么模样了而已。不过对于性情……郭奕觉得,凡是出席宴会或者其他公共社交场合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必然是和平时不一样的。 交际之所以累,很多时候是因为人们要规束自己本性,在交际场上表现出符合大众却未必符合本心的一面。正因为知道这一点,郭奕对应酬一向不怎么感冒。和几个至交好友出门吃饭喝酒他是挺乐意的。和一群不怎么熟悉的人摩肩接踵,推杯换盏,郭奕绝对是打心眼里不爽。他待朋友好,是真好,掏心掏肺。可待那些不入他法眼的人?郭大公子压根儿是无视人家,完全不做理会。 “爱欲其生,恶欲其死”郭奕虽然不到这个程度,但显然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是不符合君子之道的。要不他司马懿曾私底下劝他,叫他稍稍收着点,别做太过分呢。 其实蔡妩也知道自己大儿子的毛病,在郭奕小时候也曾试着掰过来过。可惜人家这一点太随亲爹。郭嘉当年“不与俗交”,害蔡妩在嫁进郭府头一天就见了一群以后的大德贤才。到了儿子身上,更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也不怪后来人家王昶把郭奕当反面教材告诫自家儿子:你们伯益叔父是不错,人聪明,通达、看得透。可他区别待人上头可不着调的很,这一点你们千万别跟他学! 当然这些都是之后很久的事了,现在的郭奕还是十七少年,正盯着自己弟弟送来的竹简,暗自思索。 谁知道这位小爷脑袋是怎么长的,反正之后的几天,蔡妩都感觉自己大儿子空前的忙!忙的脚打后脑勺,连吃中午饭的功夫都没有!问郭荥,郭荥倒回答的干脆:“去爬墙了。” 蔡妩听罢立刻眼角直抽:以后打死她,也不再向郭荥询问任何关于郭奕行踪的事!那不管会让她对郭荥有幻灭感,对郭奕也是如此! 可是蔡妩绝对不会想到,郭荥这看似不靠谱的回答,却在几天之后被证实。而证实此事的人,不是旁的,竟然就是郭奕的亲舅父,她自己的亲弟弟,郭嘉的小舅子:蔡威蔡仲俨! 话说就在郭奕得到那份名单以后,眼瞅着十几二十个人,郭奕即担忧自家媳妇儿将来会是个软了吧唧,笨蛋兮兮,空有架子,没有脑子的绣花枕头,又担心这里头会有个性格泼辣,蛮不讲理,虚伪蛮横,娇纵狂傲的世家女被他不长眼的挑上。他娘是给他绝对的婚姻自主权了,剩下的,就得是看他自己了。 郭奕觉得,身为长子,并且是一个孝顺的长子,他不能挑一个不着调的女人娶回去当老婆。两口子里,有他一个不着调就够了,另一个……还是靠谱点好。而作为一个兄长,尤其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兄长,郭奕认为他肯定不能找个为人刻薄的丫头片子领回家供起来。爹娘多年言传身教告诉他:老婆是要疼的,侧室是不能要的,小妾是绝对要杜绝的!可万一他媳妇儿对自己弟弟妹妹不好,他还疼得起来她不? 老百姓俗话讲的好:妻贤夫祸少!他得慎重!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得灵通! 打定了主意的郭奕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小时候在社交场见的那些姑娘,表露的肯定不是全部的真性情。要看人家为人到底如何,还得看她家教怎样,家里环境如何,平日的言谈举止等等等等。 人怎么才能看到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呢?当然是这个人意态最放松,最没有防范之心的时候。 暗室最能欺心。没人盯着,人才最容易显露暗藏其心的种种。 所以郭奕毫不犹豫地做了回好色之徒。十几天,他照着名单,把他能趴的墙头都趴了一遍,期间从人家墙壁雕花到丫环走姿,再到下人的言谈,他都暗访了个全。甚至到后来几天,郭奕趴墙都总结出经验来了:女子闺阁一般靠西,娴雅,幽静,紧挨着花园,以绣楼或阁台样式为多。院内摆设因人而异,贴身的下人里通常会有一个到四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丫环。院子里除了粗使的婆子,至少还得有一两个嬷嬷在身边。即使没有嬷嬷也必然有奶娘或者管事娘子之类的存在。 郭奕沉思着,心里暗自对比分析自己的所见所闻,然后在心里给这些姑娘打一个标尺。这事他是偷偷摸摸做的,绝对不能给他爹娘知道。尤其是他娘,要是知道他敢这样,绝对能大耳光甩的他眼冒金星,鼻青脸肿! 不过郭奕也有疏忽的时候。比如他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到他趴他辛毗伯父家墙时,会忽然碰到一位极其敏锐的姑娘,不光发现了他的终极,还绷着张秀丽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呵斥他。 “哪里来的狂徒?光天化日,竟然敢在辛府门外放肆!”辛家姑娘眼睛圆睁,狠瞪着墙头上的郭奕,不怯不惧。 第二百九十八章 峰回路转蔡威来 郭奕眼睛闪了闪,毫不知耻地冲人家挥了挥手,笑道:“辛家妹妹,好久不见。” 辛敏脸一板,眯着丹凤眼,仔细扫了扫郭奕。郭奕正思考她会不会认出自己呢,就见辛敏已经冲门外几个婆子招手吩咐:“把这登徒子给我打下去。” 几个婆子一看辛敏手指方向,脸色立刻一变:哎呦,我的老天爷。这青天白日,王化之下,竟然出了这等轻浮浪子,敢窥伺姑娘!绝对不能留情! 于是一时间扫帚,木棍齐上,统统对着郭奕招呼而来。 “哎哎哎,你怎么拿棍棒招呼客人?”郭奕慌手慌脚,边找地方躲闪,边试图跟辛敏抗辩。 “客人?公子若是从大门而入,自有父兄代为招待。可公子如今作为?不过一个好色之徒罢了。对付好色之徒,辛家不必客气!” “呀?你来真的呀?哎呦……”被着了一扫帚的郭奕先是一惊,随即缓了脸色,没等人第二下落了,自己识趣地跳下墙头,不再露面。正当众人以为他就此离开时,郭奕却忽然又从墙头上冒出了脑袋,笑模笑样地对辛敏煞有介事地说:“辛家妹子,有件事你说错了。登徒子可不是好色之徒。人家那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真好色的,是宋玉那小子。明知美女在侧却不见出言明拒。害人姑娘枉赋痴情。这才叫不厚道呢,比之姓宋的,您这作为……实在是磊落多了。” 这话说完,郭奕也不理会辛敏表情“噌”的一下缩回脑袋,跳到地上。看看跟旁边跟着自己的几个小厮,拍拍胸口靠墙喘气:幸好幸好,辛毗伯父不在,不然他今儿这事肯定得被告的爹娘面前了。 郭奕也不知道为什么,毫没来由,毫没道理,就直觉辛敏她会约束下人不让他们把今天这事外泄出去。即使是对辛毗,她也不会讲述。 郭奕深呼吸着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做到一半时,忽然察觉自己身边有人。扭头一看,差点儿没把他惊叫出声! 他眼前这个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袭玄色绣纹长袍,腰系玉勾带,脚踏登云履。身形挺拔,皮肤白皙,柳眉杏目,样貌秀婉。瞧长相,竟俊美娇艳如女子一般。 只是他看郭奕的表情却带了分阴沉和不悦,目光也锐利如刀锋出鞘。让人一看,立马就能打消那份因长相生起的“这男人像个娘们儿”的想法。 郭嘉傻乎乎地盯着眼前人,越看那张脸,他越觉得心惊:这……这跟他娘长的实在是……太像了!遮住这人眉眼部分,剩下的鼻唇耳口和他自己在水影里照出来的一模一样。他要是还猜不出这人是谁,他就白活这么十几年了! 郭奕吞了吞口水,不确定刚才的事情他看到了多少,也来不及思考。明明说是在北边的小舅父怎么忽然一眨眼功夫到了邺城了?而且来也不跟他们家打声招呼,让他家里有个准备。更没有透信给主公或者曹子修他们,甚至士元先生都未必知道他今儿到邺城了!这还不算,他来就来了,可他为啥来了以后不办公事,好死不死走到这里,撞见他爬墙了呢? 郭奕觉得很郁闷,向后转身狠狠地瞪了几个小厮一眼:暗恼他们怎么来了人,也不提前通知他一声。可这一瞪之后,郭奕发现他心里,更想哭了:他带的几个小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蔡威那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堵了嘴,按在了墙上,别说给他报信,连挣扎的“支吾”声都发不出来。 郭奕被这手搞的心里有些发憷,他张张嘴,看着蔡威,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真没有嫌弃他舅父,厌烦他舅父的意思。他就是觉得甫一见面,小舅父就来这么一个猛烈的下马威,他的小心脏有些受不大了。他得趋利避害,离危险体远一点儿。 哪知郭奕这动作刚做出来,蔡威就一步上前,封了他的退路。皱起眉伸手提着郭奕的后脖领子,脸色难看地冷“哼”了一声。 郭奕被他“哼”的浑身发毛,都做好被他当长辈训斥一顿的准备了。却听蔡威忽然以冰冷讽刺声音开口说道:“好一个爬墙窥闺的纨绔子?他郭奉孝就这点能耐?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嗯?” 最后一个音节缓慢悠长,听在郭奕耳朵里像是被铁板刮了沙地,特别刺耳。他宁愿蔡威说他训他,也比他这么直接指责他父亲强。因为这事,跟他爹关系不大,他父亲是无辜的! 可怜郭奕还不知道他小舅父跟他父亲之间的恩恩怨怨呢。他哪里明白,在他小舅父蔡威那偏心眼儿和护短的思路中,自己二姊是个绝顶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好主母,好姐姐,好女儿。她不管是教育孩子还是其他,肯定是能做的最好。她的孩子也必然是最好的。若是不好,那肯定不是他家二姊的错。一定是郭嘉的教育失败!是他郭奉孝的错!绝对的! 郭奕是被蔡威提着后脖领子回到自己家门口的。期间郭奕数次挣扎,都被蔡威无情镇压。 蔡小爷现在对自家这大外甥非常不满。他来之前想的很好,二姊的孩子,必然是很可爱懂事的。长相嘛,听二姊和家里人说是像二姊多的,那也就是说,其实像他也不少。这就使得蔡威对郭奕天然生出一种亲近。可惜,这种亲近只持续到了他见郭奕为止,尤其郭奕撞在他视线内的第一印象居然是……这么不着调的事。蔡威心里那好印象直接就碎成了粉渣渣——阿公和二姊他们到底是什么眼神?这小子哪里像二姊了?二姊多聪慧明理的一个人儿,怎么会教出这么不靠谱的孩子呢?肯定是郭奉孝那人的错!他就知道他办不了好事!看,连他外甥都被祸祸了!真是气死他了! 满肚子火气的蔡威激愤非常地拎着外甥往郭府走,期间郭奕几次朝满天神佛祈祷:甭管是干嘛的,好歹让他遇见个熟人把!他不怕这个样儿被人看到他丢人,他怕没人通风报信。他舅舅这气势汹汹,分明来者不善!就这么着去他家,他娘那里尚且没什么,他爹那里就……看小舅父对提起他爹时连姐夫都不稀罕叫的样子,再联想一些小舅父刚才收拾他时一点没手软的身手,郭奕觉得:自己父亲好像真的……要倒霉了。 本着“好儿子要为父分忧”的态度,郭奕低了头肃整脸色,打算跟他小舅父好好辩解一下“爬墙窥闺”的事。可他这边还没开口呢,蔡威那里就扭头瞥了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 郭奕眉头一跳,知道在舅父这种语气下给他爹说情是行不通了,只能任由蔡威提着,耸拉下脑袋,满脸悔恨:“舅父,郭奕知错了。” “呵,知错?”蔡威轻笑一声,不以为然,“这种‘有错就改,改了再犯’的毛病是不是也是你爹教你的?你倒是精通家学渊源。” 郭奕不敢接茬,把头低地更狠。看着完全是乖宝宝忏悔模样。可是他心里却在暗暗惊讶:咦?这小舅父果然跟娘亲是一奶同胞,连对他们说的话都用的及其相似。 蔡威拽着人,脚下不停。快到郭府门口的时候,才毫无预兆把郭奕松开。郭奕没个提防,差点儿被甩的栽了跟头。 “别装了。”蔡威拍着手,扫了一眼后头,给押着郭奕随从的萧图等人抛了个眼神儿,萧图立刻会意,松手放人。 “知道你今天错在哪里吗?” 郭奕心道:我今儿错哪里?当然是在爬墙前没给老天爷上香磕头,他让我撞上了您这位霉神了。 可是瞧瞧蔡威那张冷面,又想想刚才掐他脖子的力道,郭奕缩缩脑袋,特识时务地说:“郭奕不该罔顾礼法,办出这等逾矩之事。” “错!”蔡威斩钉截铁打断郭奕的话。 “罔顾礼法?礼法是什么东西?”蔡威蹙起眉,满脸不悦地看着郭奕,“郭奕,你今天最大的错误是你不该在干坏事让我看见!看不见的手段叫高明。看得见的?那只能叫愚蠢。枉你活了这么大,居然不懂得谨慎遮掩?你把你娘的多年教诲放在哪里了?还是说……你压根儿就随你那爹随的厉害,怎么教都教不过来?” 又是他爹的错了! 郭奕愕然地抬头,这会儿已经意识到他小舅父跟他爹之间到底有多深的梁子了:不管他身上出现时啥让他小舅父看不顺眼的东西,那肯定都是他爹遗传的。他身上出现啥顽劣性格,那也必然是他爹没教好他!跟他娘没有一文钱关系! 人得护短到什么程度才能生出这么一副偏心眼儿呀? 郭奕心里腹诽,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敢表露:谁知道这个坏脾气的小舅父会不会又忽然抽风,跟来时那样拎着他后脖子进他家。虽然他不介意被长辈这么拎着,但是……好歹他也不算小了,在下人跟前,他总得给他留点儿面子吧? 郭奕这一走神,立刻就被蔡威察觉了:“郭奕,‘貌似温顺,实则奸猾’这伎俩已经被我玩剩下了。”蔡威挑起杏眼,往郭奕脚后跟一踢:“收起你的小聪明。前头带路,去你家。” 郭奕讷讷不说话,老实巴交带着蔡威往自己家里走。 这一路上,蔡威很沉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郭奕几次偷偷看他,居然都没被察觉。平心而论,郭奕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是同龄人中首屈一指的。就凭蔡威越靠近他家越沉缓的脚步,郭奕就可以断定:他这个舅父似乎……并不像他外界传言的那样“桀骜难驯,心狠手辣,惯会笑面杀人,刀不刃血”。 他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柔和。那种柔和很复杂,郭奕一时也看不明白,隐约觉得那里好像:有牵挂,有思念,有怀恋,有胆怯,还有……担忧? ‘肯定是我花眼了才觉得眼前小舅父会有担忧这种表情!’郭奕晃了晃脑袋,认命地当起领路人。等到了他家府门口的时候,好巧不巧,正赶上杜若出门。 近二十年不见人影,忽然间蔡威就到了眼前。杜若直接就傻了眼。她两眼发怔地盯着蔡威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声音发抖地试探道:“你是……二……二……” 杜若话没说话,就见蔡威已经对她微微欠了欠身子,缓缓地张开嘴,声音温和至极,如轻言叹息一般:“杜若姐姐……好久不见……” 杜若浑身僵直地盯着蔡威傻了一会儿,然后像被踩了尾巴地猫一样惊呼一声,提了裙裾扭头就跑。把识惯杜若四平八稳,雷打不动模样的下人丫环都给弄了一头雾水,两眼迷茫。 当然,门房也不是傻子,在看到杜若这反应以后,很明显的意识到他家大公子带来的这人应该跟他家夫人关系匪浅,别的不说,就光看这长相,也应该属于三服以内的亲戚。 于是门房很识时务,连意思意思地通报都没有,直接给人放行过去了。 蔡威近厅时,已经接到消息的蔡妩早就从溜达着的后花园赶到前堂了。 ,蔡妩扶着门框,远远看到那道颀长模糊的身影,心里一下泛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这个距离对目前她的视力来说其实已经算是吃力。她看蔡威面容时就像蒙上一层纱,显得朦胧隐约。可是凭借着多年姐弟默契,蔡妩无需深思,就能知道来的确实是离别多年的亲弟弟。 他长相还和少年时一样,如闺秀俊俏,与她七分相似。只是身形挺拔,龙行虎步。举止间不带一丝脂粉气。 蔡妩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梦见自己弟弟离她越来越近,梦见他在她视野里越来越清晰,梦见他眼睛泛红,脚下却异常坚定地,声音醇悦地对着她喊:“二姊”。 梦里场景被蔡妩无限地延展,所有的画面都定格一处。耳畔风静声止。蔡妩定定地站在门旁,对着如梦如幻的人试探性地喊:“威儿?” 蔡威身子一僵,紧接着挥开他身前的郭奕,几个大步跨到蔡妩面前,声音低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样回应道:“是我。二姊,我回来了。来看你了。” 蔡妩愣了愣,又喊了一声威儿,在得到蔡威答应后,蔡妩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个梦。三十载血亲,十八年离别,朝暮惦念,如今人竟实在在到了眼前。 他还活着。 历经战场上的刀光火影,历经政坛中的暗箭明枪,他仍活着,活的平安康健。没有什么比这个还重要。什么叛亲离家?什么破门而出?什么杳无音讯?什么割据一方?那都不重要,她只知道,眼前这人是她自小疼惜爱护着长大的弟弟,是她在这世上头一个无需时间培养,天然就认作了亲人的人,是受她教养最多,关系最近的手足。是她……十几年内疚自责,生生不安的胞弟。 第二百九十九章 柳暗花明下荆州 蔡妩瞬间觉得她对他曾经有过的恼怒,气氛,怨怼统统化作乌有。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揪扯,然后一下放回腹中。蔡妩手挣着门框,眼泪上涌。她死死地抵住压抑着上涌的晕眩感,颤巍巍上前,抬起手,踮脚抚上蔡威的发丝,又摸摸他的脸,捏捏肩头、手臂,握握手掌:是他。她的弟弟人长高了,长大了。记得他离开时,个头刚刚和她平齐,现在,却已经能一手就拢过她整个人。 “威儿,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呢?你去哪儿了呢?他们说你叛了荆州!说你烧了襄阳!说你得罪了东吴!说你遁到了海上!说你……” “这么多流言,到底哪一句才是真呢?啊?你说你……你怎么……怎么就不知道来封信说说呢?你怎么就不知道来封信呢!” “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啊?你知不知道二姊有多担心?” 问到后来,蔡妩已经止不住地痛哭失声。她手脚并用厮打着蔡威,边打边痛诉:“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家人是怎么熬过来那些日日夜夜的牵挂的?你知不知道十多年阿公娘亲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大哥提起你时心里多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二姊怕再也见不到你,怕你再也回不来……” 蔡威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合上眼睛,任由蔡妩抓挠揪扯,一声不吭。厅里这时早已经没人,连郭奕都被杜若带了下去。作为一个自小待在蔡妩身边的丫环和姐妹,杜若太了解这姐弟俩的感情了。十八年……十八年分别,自然许多体己话要谈,留给姐弟俩一片独处空间,实在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 闲杂人等退下后,哭够闹够发泄够的蔡妩才算消停下来。她撑着额头,坐回桌案后。看着对面被一阵厮打闹的形容狼狈,衣衫不整的蔡威久久沉默。 她不开口,蔡威自然也不说话。 过了好久,蔡妩才望着蔡威被她抓伤的手背问蔡威:“疼吗?” 蔡威扫了眼自己流血的手,黯了黯眼神才说:“不及二姊所受万一。” 蔡妩瞪他。眸光依旧“凶狠”只是话却柔软许多:“等会儿叫杜若来给你上药吧。” “不用。”蔡威摇摇头,“是我罪有应得。” 蔡妩呼吸一滞。鼻头又开始泛酸。她静静地望着蔡威,像是要透过这种观望联想出这些年他是如何生活,如何从军,如何工作,如何……很多如何如何,一下子充斥进蔡妩的脑海,让她额间泛起一股难以招架的晕眩。她架住身子,选择了一个最平静问题问蔡威:“你这是从哪里来的?从海上吗?” “不是从北海,是从颍川来的。二姊,我已经回过家了。”蔡威的声音有些沙哑,话也说的简洁。等说完以后才发现,刚还是对他拳打脚踢,怒目而视的二姊,在他话落后,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脸上全是担忧和心疼:“你回过家了?那阿公怎么说?他有原谅你吗?” 蔡威闻言眼睛闪了闪,表情凝固了片刻,手才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随后语气就像幼时无数次被蔡斌大骂以后一样,带着无尽的委屈跟蔡妩控诉:“阿公下手可狠了。他那几个耳光抽的结结实实。还有那际窝心脚,我现在想想还疼呢。” 蔡妩愣了愣,先是伸手掰着蔡威脑袋仔细地查看了蔡威所言的“耳光伤”待察觉自己举止有些呆傻后,立刻瞪了眼蔡威,然后抬起下巴万分解气地说:“阿公打你还冤枉了你?你当年不吭一声一走了之,怎么就不想想……” “我留书了呀。怎么是不吭一声了?”已经被发泄过的蔡妩很捶了一顿的蔡威在意识到风浪过去以后,立刻故态复萌。小声地低头嘀咕,给自己辩解。旁人若是见了蔡威此时表情肯定会惊呼出声:哎哟,威名赫赫的东海侯,在自己二姊面前,竟然跟纯善天真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一样。真乃天下奇观也! “留书你就叫有理了?”蔡妩火不打一处来,转手就拍了下蔡威脑袋,气咻咻地瞪着他。然后她想起了蔡威当年离家的因由,又想到了流言里曾经被传的沸沸扬扬的东吴孙家小姐的事。 蔡妩心里一下变得有些没底。她探了探身子,看着蔡威正色道: “你把人家孙家小姐怎么样了?听人说,人家姑娘被你劫持,之后就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孙府概不见客。威儿,咱们不能做那等天打雷劈的事。你跟姐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欺侮人家?” “怎么可能?”蔡威立刻喊冤。对孙尚香他是疼都疼不过来,怎么可能欺负她? “那是假的。现在所谓的孙家小姐是孙仲谋拉不下脸面,故意放出的生病风声。孙小姐她哪里是称病谢客,她压根儿就没在江东。” “没在江东?”蔡妩满眼疑惑,“那她在哪里?” “在颍川。”蔡威说着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从北海回来,就在颍川待着安胎呢。原本她都说好要跟我一道来邺城看二姊你的,结果事到临头,却被娘知道,硬生生给拦了回去。她现在被全家上下护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娘亲和大嫂。跟供国宝一样供着她。” 蔡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头涌起巨大的喜悦感:哎哟,弟弟成家了。不止成家了,还要当父亲了。想想当年他出生时,软软粉粉的一团,就像昨天一样,这一眨眼功夫,他孩子都快有了。 蔡妩压着雀跃和激动,绷起脸教育蔡威:“我不管她是什么孙家小姐,还是什么吴侯之妹。反正进了咱家门,你就得给我好好待人家。人家姑娘这些年跟着你出生入死不容易,咱们蔡家亏欠她。现在人家有身子。蔡威,你要是敢在这档口给我办出什么招姬纳妾的事,你看我不抽你?” 蔡威心里一暖,笑意渐露:他二姊这性子还是跟当年一样呢。 “二姊,你放心。弟弟虽然混了些,可我再混,也断不会做那等伤心烂肺的腌臜事。孙蘅她是我下了聘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是要和我共赴此生的夫人,是我曾发誓一辈子爱护的女人。我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习俗伤了我心上人的心。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蔡妩呆傻了一下,看着蔡威面露欣慰:到底还是她带大的。最知道她烦什么。 “对了,你这次来邺城,怎么不见提前通知呀?” 蔡威眼睛闪了闪,表情不忿环视着厅内:“若提前通知,怎能得知二姊你日子过的如何?若提前通知怎能知郭奉孝对你是否上心?若提通知,怎么知道我见识到的‘真相’是不是他郭奉孝粉饰一遍的‘骗局’?” 蔡妩默了默。她并不太明白怎么这么多年过去,郭嘉在蔡威眼里依旧还是那个怎么看怎么瞧都不顺眼的人? ‘抢走他二姊’这梁子,一结二十年。到现在蔡威还惦记着。蔡妩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那是你姐夫!”蔡妩义正言辞地纠正。 “他也配?”蔡威眸光闪烁,满是不屑地地吐出三个字。瞧表情,端的一副正义使者模样。蔡妩很怀疑,照这个语气,这种激愤,若郭嘉此时在他眼前,蔡威会不会直接提拳揍他一顿。 想到这儿蔡妩拍了拍胸口:幸好,奉孝今天在府衙忙活即将到来的出征之事了,现在不在。 思及出征,蔡妩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蔡威,略微迟疑后问道:“你说……你从颍川来?那你那些部下呢?你现在来邺城,总不能也带着那么多人来吧?” “他们回海上了。”蔡威肃整脸色,“二姊,其实此次来邺城,我是秘密潜入。只带了十人。” “你……”蔡妩闻言惊骇地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蔡威,眼里全是担忧。她在看了看四下后,压低声音凑到蔡威跟前问:“你就带这点人来邺城?不要命了?你可还没有归顺曹公呢,就敢这么干?你知不知道曹公爱才是真,可生性多疑也是真。你这样潜入,不怕他怀疑你居心叵测,别有图谋吗?” 蔡威眨了眨眼睛,还不掩饰地说道:“确实别有图谋,不过却不是对邺城的。放心吧,二姊。下午我会亲自到曹公府上说明此事的。不过在之前你可能保证你这府里的下人嘴巴严实不严实?我来邺城的消息,不能往外走漏分毫。” 蔡妩被蔡威言语感染,也不自觉的肃整起脸色。连蔡威要干什么都不问,直接回答他:“这个你不用担心。家里这些都是滤过无数回才留下的,口风绝对紧。” “那就好。”蔡威点着头,目光却牢牢钉在蔡妩脸色。等把蔡妩看得莫名其妙,摸着自己脸,一头雾水:“我脸上长花了?” 蔡威摇摇头,并没发笑,而是忽然提问:“二姊,这么些年,郭奉孝他待你可好?” 蔡妩被蔡威问得愣怔,反应过来以后不觉心带腼腆,尴尬地轻笑两声才说道,“挺好的。真的。虽说他随军时候会常年在外,心里头却还是惦记着家里的。并没让我操什么心。” “是吗?挺好的呀?”蔡威忽然挑着柳眉笑了笑,然后望着厅门方向,语气不明,“即如此,弟弟我是不是该好好答谢答谢这位‘人在外,心在家,不牢二姊操心’的郭奉孝先生?” 蔡妩被蔡威这阴测测地口气弄得有点疑惑,她下意识觉得蔡威哪里不对,推推蔡威胳膊:“你想干嘛?你可别乱来。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姐夫,是你外甥、外甥女的父亲。” 蔡威被蔡妩摇晃的心软,无奈地看了看厅门。回过身望向蔡妩眼神认真,目露关切,小心翼翼地问:“二姊,你现在……能看清楚我的长相吗?” 蔡妩身子一僵,手从蔡威胳膊上无力垂下,眼眸也黯淡许多。她声音苦涩:“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蔡威垂下眸,脸上闪过怒意和心疼。他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锦囊,递给蔡妩“来邺城的路上,我碰到一位走方的道士。是他告诉我你的事情,也是他交给我了这个。” 蔡威停了片刻,紧接着补充道:“阿公和娘亲并不知道此事。而且看样子,那道士也不想自己是对阿公他们多嘴的人。” “那道士什么模样?” 蔡威面带古怪:“他一会儿自称是玄冲子,一会儿又自称灵虚子。不过以我看,他什么子也不是,是乌角先生才对。天底下除了他,不会第二个道士能如此的……颠倒疏狂。” 颠倒疏狂? 蔡妩听罢眼角抽了抽,觉得自己弟弟把这样一个疏朗清明的形容词放到左慈身上,实在是……有负她多年教诲! 她低头把锦囊拆开,发现里头是个巴掌大的玉匣子,跟以前的紫檀匣子有些像,打开以后,是码的整整齐齐的蜡封小药丸。蔡妩知道……只是左慈在给她治病的药了。 “这些丸药并不能根治……二姊,可能……你以后都再离不了这些丸药了。”蔡威在说这话时低着头,声音微微发颤。最后几句,甚至已经低不可闻。 他的语气里带了让蔡妩陌生的沮丧和失落。连脸色都显现出空前的无力和苍白。这种不加掩饰的迷茫和脆弱让蔡妩心里一阵刺痛。她把手搭上蔡威的肩膀,声音柔和地开口:“威儿,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肩扛一切,无所不能。人。只要是人,都会有伤病,衰老,虚弱,死亡的一天。我们要做的并不是死死地纠缠住这已经发生的种种,而是在有生之年珍惜身边已有。” “威儿,其实二姊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担忧一件事。你听没听说过‘强极则辱,慧极必伤’?” “没有。不过二姊你放心,弟弟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之人。”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威儿,我知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那只是说明你有自制力控制你的情绪而已。可你心里呢?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威儿,你走的太快,快到你周围人都要跟不上你的脚步,快得你自己都要错过沿路的风景。” “……二姊……” “威儿,你听我把话说完。” “二姊,你说。弟弟听着呢。” “威儿,宝剑之所以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并不是只是因为他们本身锐利无比,这还和它们懂得藏锋入鞘有关。剑锋在利,也有被风霜腐蚀生锈的时候,若不懂得收敛锋芒,太阿鱼肠也能变成破铜烂铁。威儿,锋芒太利,有时候并不是好事。你有没有反思过,为什么刘表下手下人千千万,他却独独对你心存忌惮?你读过史,肯定也知道,不少时候‘收其锐气,适时进退’也是大智之所成。这与风骨无关,只跟气度胸襟有关。” 蔡威听后垂着头,一言不发,凝眉沉思。待好久之后,他擦抬起头,看着蔡妩:“随时如此,可弟弟这回来却还是得办一次不敛锋芒的事。” “你……” “二姊,这是我答应了尚香的。”蔡威抬手止住蔡妩讲出口的劝告,眨眨眼,认真道,“这也无关风骨,甚至无关胸襟气度。这只关乎我自己的心。” 蔡妩听罢,静静地看了会儿蔡威,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任由蔡威作为去了。 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郭嘉跟郭荥分别从府衙和军营回来,刚踏进家门,就有下人跟郭嘉说夫人在客厅,跟一个长相很俊秀的男人说话。 郭嘉蹙了蹙眉往厅里赶,他正暗自思索来人是谁,就见厅门处忽然出现一张令他无比熟悉又无比头疼的脸。紧接着这张脸后头就出现了紧跟着他出来,正担忧地在他和自己之间来回扫视地蔡妩的脸。 郭嘉在稍愣怔片刻后冲蔡妩笑了笑,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后,转眼看向蔡威。用口型对正抱臂而立,倚门斜视的蔡威比划:“去书房?” 蔡威笑笑,掸掸袖子,同样给自家二姊一个“你放心”的微笑后,站直身体。从郭嘉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 郭嘉倒是不胆怯,直接扭头往前带路。 蔡妩被这演哑剧的俩人搞的一头雾水,怎么看也看不懂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正烦躁间,就见郭荥一步跨前,挡在郭嘉跟蔡威之间,眼盯着蔡威,语调慢吞吞,口气平板板:“父亲打不过您。” 蔡威一愣,眯眼看着跟前酷似郭嘉的郭荥,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这要是换做别人,早就接收到危险信号,退做一旁了。可惜现在蔡威跟前的是郭荥,天生脑回路跟其他人不同。所以,郭荥直接无视掉蔡威,继续杵在中间,不挪不动。 “你觉得你拦的住我?”蔡威不只是气的还是乐的,居然能对着那张酷似郭嘉的脸笑出声来。 郭荥转着脑袋,看向蔡妩,压根儿把蔡威话当了耳旁风。只是在停了好一会儿后才吐出一句:“娘会伤心。” 蔡威表情一滞,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眼光喷火地射向郭嘉。 郭嘉摇摇头,把挡在跟前的儿子拨到一边。转身带蔡威往书房去了。 那天书房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下午的时候,郭府的祭酒大人对外称病,没去府衙。但是夜间,郭嘉却带了个人拜访了曹孟德的府邸。这个人是谁,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统统没人知道。而第二天,这个人又神秘地从两个府邸间消失不见,遍寻邺城,也找不到丝毫踪迹。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邺城过一般。 这个神秘人消失的第二天,郭荥带了封信去送到曹昂府邸。第三天,曹孟德带郭嘉、庞统、贾诩、荀攸、程昱、司马懿等军师及其麾下曹洪,曹昂、曹彰、夏侯尚、张辽,于禁、徐晃、赵云、马超、等诸多将帅,集合水路兵马四十六万,号称八十万,开拔邺城。挥师南下,发兵荆州。直上襄阳。荆州之战,帷幕拉开。 第三百章 红颜自古多薄命 对于这次战争,蔡妩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担忧的。她以为在曹军大局优势占尽的情况下,只对付一个半残不残的荆州,必然是会手到擒来。刘表那老爷子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就剩一口气吊着还没咽下,曹军大军压境的压力下,说不定大军前脚刚到,刘表他后脚就去阎王殿报道的了。只要曹孟德不抽风,在荆州未克全境之时,莫名其妙招惹江东,基本上曹军此战不会有大问题。 她担心的主要还是她自己的家人。这次上战场的不止是郭嘉跟郭奕,还有郭荥。甚至或许还有……蔡威。 蔡妩不知道蔡威当初来邺城是干嘛的。也不知道他不声不响,秘密潜入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更不清楚在曹孟德府邸跟曹孟德说了什么,又或者说他其实是在跟曹孟德达成了什么共识,做成了什么交易?她只是觉得这回蔡威虽然没有明说自己会参与荆州之战,但只凭她对自家弟弟的了解、凭蔡威自己和荆州与江东之间的渊源、凭蔡威自幼给自己定的目标野望、以及蔡威现在娶了孙蘅的形式,蔡妩都觉得自己弟弟不会对这场战争袖手旁观。 也正是因为如此,蔡妩她才会更加忐忑。蔡威那小子,看郭嘉一向跟看仇人似的。要他跟郭嘉并肩作战?蔡妩觉得……还真不如让郭嘉或者蔡威各自为政,单打独斗的好。单打独斗好歹还能有几分胜算,要是合作?恐怕两人(特指蔡威)净会想着怎么给对方找麻烦搞窝里反了。 其实蔡妩这样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 话说就在蔡威揪着郭嘉去书房那天,书房里就发生了一件让蔡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据被她派过去打探情况的柏舟讲书房里,先生跟舅爷相处很和谐,很友好。先是商议荆州战事,然后舅爷又跟先生谈起私事,还说了晚上在府里留饭,让小的下来准备。 蔡妩当时听着心里即纳闷又打鼓:物有反常必有妖。往常蔡威见郭嘉不是咬牙切齿就是干脆避而不见,此次竟然能坐一块儿说话,肯定有问题! 果不出蔡妩所料, 当天傍晚,郭嘉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就是脸色苍白,额角冷汗,手抵着门框,轻咳不止,几乎要栽倒一般。跟在他身后出来的蔡威先是阴测测恶狠狠地在他旁边威胁:“别以为有二姊疼你,我就不敢揍你。下次若再让听到二姊不好的消息,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而且我保证,所有伤口都不会让二姊看出端倪。” 郭嘉扭头看了眼蔡威,无奈地苦笑。其实这顿打他挨得心甘情愿。蔡威刚才提着他衣襟质问他的话句句诛心,饶是他巧口犀辩,也只能闭目待罚。 蔡威问他: “郭奉孝!你当年娶我二姊过门时,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说,你会待她好,你说你不会给我出手的机会。” “可现在呢?你都干了什么呢?我二姊嫁给你,你给她了什么?” “怎么?不说话?那我告诉你你给了她什么?是新妇过门,三年守孝!是避世榆山,六年清苦!是随你出仕,十一年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这就是你待她的好?郭奉孝,你……该死!” 一番咄咄逼人话音一落,蔡威毫无预兆在郭嘉胸口印了一掌。这一掌力道和位置都挑的及其巧妙,会让郭嘉疼得脸色发白,但是从外面看,却一点也看不出淤青伤痕。 郭嘉捂上胸口,后退了半步,待站稳后已经是脸色苍白,额带细汗,显然刚才被那一掌痛的不轻。 “怎么?你不是挺会巧言令色吗?怎么不说了?”蔡威柳眉挑起,下巴微抬斜睨着郭嘉,就等着郭嘉的反驳后就紧跟着暴力镇压。因为其实两人都知道,两口子这种事,旁人如何评论不管,自己心里还是有杆称在的。有些时候外人看着坏的未必真的是坏。外人看着好的,未必就真的是好。夫妻过日子嘛,冷暖自知,甘苦自知。就如同样是榆山生活,蔡威觉得在榆山郭嘉对让蔡妩她过了苦日子,可是放在蔡妩身上,她却到如今觉得榆山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可惜蔡威这话落地后,郭嘉却完全没有上当的样子。他只是脸色微微苍白了下,轻咳了几声,站直身体,低下头,声音飘忽:“你说的对……确实是我……对她不住。甚至我都不知道……等我回来,等我可以带着她去观海的时候,她到底……还能不能……海上日出。” “所以我说你该死!”蔡威这话落地紧接着就伸出两手扣在郭嘉肩胛骨处,微一使力,郭嘉立刻觉得整个上身发僵发麻,动弹不得。 而里头的情景透过窗户,反应在柏舟眼里,就成了他家先生和他家舅爷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儿好模样了。柏舟很放心地去跟坐卧不安的蔡妩汇报这事,等这话一出口,蔡妩立刻就觉得不对头。带着人急火火赶到郭嘉书房,推开门一看:嚯,这俩人看着竟然真的挺和谐,挺友好?正面容严肃地比划着地图,商量行军路线的事。 蔡妩也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讲什么,只是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头。她还没来得及想到底诡异咋何处,蔡威就眼睛亮亮地窜到她面前:“二姊?饭好了?你来叫我们吃饭?” 蔡妩愣怔地长了嘴,好一会儿才傻乎乎地应道:“啊……好了。你们有什么事,还是等会儿再说,现在,先去厅里用膳。” 蔡威很开心,刚要抬脚走人,忽然想起什么。胳膊一伸,勾上郭嘉脖子,搭着郭嘉肩膀完全好兄弟模样笑嘻嘻地往外走。只是他凑到郭嘉耳朵边说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奉孝先生,让妻儿担心着实不是男儿所为。您说是吧?” 郭嘉瞟了他一眼,调整了下表情,转过身,笑得满面春风跟蔡威抬手示意:“仲俨,请到前厅用饭吧。” 蔡妩有些发傻,眼瞅着前头已经离开的两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等到晚上的时候,蔡妩才把郭嘉推到床上,没管三七二十一撸了郭嘉袖子,拉了衣襟:“威儿是不是跟你动手了?那里伤着了。让我看看。”蔡妩说着已经下手探上郭嘉皮肤,这里摸摸,那里戳戳。身上伤口没发现几个,倒是把郭嘉按捺了好久的火气给勾出来了。 “阿媚……”郭嘉一个翻身把蔡妩压在榻上,看着有些发傻地蔡妩轻声低笑。他吻了吻蔡妩额角,然后不甚老实地探手滑过蔡妩的脊背,在蔡妩要挣扎之际一下堵住蔡妩即将出口的话。 蔡妩被他吻的迷迷糊糊,边回应着郭嘉的吻边抽空跟郭嘉说:“不行……现在不行……你……你等会儿还得跟威儿一起去曹公府上呢。” 郭嘉眼睛眯了下,动作稍稍顿住,可是只一瞬就又劈头盖脸饥不择食地吻了下来:“阿媚,这时候你该想想你夫君我……让他等等也没关系。他总不会着急地闯到咱们卧房来吧?” 蔡妩一愣,扭过头,一口咬在郭嘉锁骨上,啃了小红印子后,蔡妩才轻轻地松开口,舔舔嘴角和郭嘉锁骨处拉出一抹银丝,挑起眉毛,警告地看着郭嘉:“我可还病着呢。” 郭嘉眸光一暗,一把将蔡妩摁回榻上,一改向前饥不可捺作风,开始像啃美味糕点一样,从蔡妩头发丝开始,一点一点向下亲吻,遇到衣物阻拦,便轻手轻脚地除去,等到蔡妩跟他赤诚相见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刻钟还多。蔡妩被他吻的浑身发软发酥,早就不知道今夕何夕。 已经开始瘫软着身子,回应郭嘉。 等到这一场情事消弭,蔡威已经在外头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之后的事,蔡妩已经不知道了,等她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就看到郭嘉靠坐在她身边,低着头,轻轻地跟她说了蔡威已经连夜离开的事。以及郭嘉他自己明天就出征荆州,让她安心在家养病。郭嘉拦着蔡妩肩头,絮絮叨叨跟她讲:蔡威给的药要按时吃。家里要操心的事,不用她管,他已经把门下所有产业的掌柜全都敲打了一遍,不要紧的事都交给杜若来。要紧的事,蔡妩自己随便拿个主意就好反正他不在乎那些钱财,随便祸祸了无所谓。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去跟各个交好的夫人们聊天说话去。看着不顺眼的,爱理不理就行,不用刻意维持脸面。还有一条,从前线听到的消息,有准儿没准儿谁也不知道。可千瓦别听到什么就上心,就胡思乱想。 蔡妩满头黑线地瞅着即将离开的郭嘉,只觉得郭嘉自从她病后就越来越有当保姆的潜质,不但知道把事情安排好,连他离开可能出现的情况都算到都交代好。真是让蔡妩感觉自己瞬间就回到了那个有阿公和娘亲宠爱的少女时代……有人什么事都给你想的妥妥帖帖。安心相识后,实在是种难言的福气。 大军出发那天,蔡妩抱着郭旸,和其他夫人们一道去给出征的将士们送行。等到大军过境后,蔡妩才逗着百无聊赖地郭旸往回走。回来的路上,她无意间,瞟了眼曹孟德家眷堆的方向:那里数的着的依旧有丁夫人,卞夫人,环夫人,尹夫人,杜夫人……一排五辆马车,缓缓驶回曹孟德府邸。 蔡妩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的确没看错,这些人里,确实没有出现那个明媚灵巧,歌喉婉转如出谷黄莺,身段婀娜如仙霞遮月的来夫人。蔡妩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旁边杜蘅:“杜蘅,你可知道来夫人出了何事?怎不见她前来送行?” 杜蘅偏偏头,脸色黯淡地跟蔡妩感慨:“回夫人的话,来人她前阵子得了急症,被丁夫人禁闭在府中了。听说,前几天……已经不治身亡了。” 蔡妩身子一僵,机械地扭过头:“你说什么……不治身亡……怎么会?她一向身子好的很,怎么会暴毙身亡?而且,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她去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我,我竟没赶上送她一程。” 旁边抱着郭旸的杜若见蔡妩如此不由安慰道:“姑娘,您前阵子病着,是姑爷怕您伤心,故意瞒着您的。再加上,来夫人去世,身后也一切从简。曹公府上,看丁夫人意思,好像并不乐意给来夫人举办葬礼的样子,所以就……” “不乐意举办葬礼?莺儿办了什么错事吗?”蔡妩扭过头,看着杜若目露困惑:她对丁夫人其实还有些了解的。这个女人,很了不起,持家有道,治家有方。对孩子虽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但却的的确确是发自真心地爱护着每一个。对曹孟德妾侍,她未必喜欢,但却个个给了她们尊严体面,从来不摆着大妇的架子,刻意为难。印象里,来夫人和丁夫人关系即便算不上亲密无间,但好歹无冤无仇,面子情还是有的。可为什么在来莺儿死后哀荣上,丁夫人却如此苛刻呢? 杜若看着蔡妩又要伸手咬手指的模样,不由摇头叹息,跟蔡妩说:“许是红颜薄命吧。姑娘,别多想了。这高门大院里,哪家没有一些龌龊事。咱们这些外人看看就好,难道还真能去替来夫人鸣不平不成?” 蔡妩听后愣怔了一下,叹口气,抱起郭旸,步入了马车。然后跟车夫吩咐:“去高乡侯府。找蔡大家。” 杜若也愣了下,眼睛闪烁片刻后,无奈地跟上蔡妩,去她一道往蔡琰府上走去。 可等到蔡琰府上,却发现蔡琰并没在家。着人一问,才知道是去貂蝉那里探病了。蔡妩心一下又提起来了:她是知道貂蝉病了的。其实在旸儿没出生之前,貂蝉已经在家养病了。那时她还经常打发人去探看一番。结果都被貂蝉调侃地回复:你还有身子就甭替我操心了。好好照看你自个儿才是正理。否则等到奉孝先生回来,我们可是要落大不是喽。 那时她见貂蝉还有闲心说笑,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等她生了郭旸,貂蝉还在郭旸满月时来郭府给小丫头送了枚精致吊坠。搂着郭旸,很是一番亲昵。那时蔡妩还瞧着她脸色,担忧地问她病情如何。貂蝉自己只笑眯眯地抱着郭旸,似真非真地道:“旸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坯子,不知道要便宜谁家小子。也不晓得我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蔡妩记得自己那会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正要给貂蝉把脉时,却被貂蝉不着痕迹地躲开,跟没事儿人一样,抱着郭旸去旁边厅里。蔡妩坐着月子走不开,只能恨恨地捶床而叹。 再之后,便是她这里有疾缠身,自顾不暇。对貂蝉自然关注就少了几分。 而且她这阵子一病,诸事不理,什么都是郭嘉操心。等到郭嘉一走,蔡妩就发现自己有些跟不上邺城节奏了:和她还算谈的来的来夫人没了。她以为慈眉善目的丁夫人莫名其妙给来夫人落了次体面。一向在家著书立说深居简出的蔡琰竟然出门去给貂蝉探病了,而最让她担忧的却是:连蔡琰都出动去给貂蝉探病,那貂蝉到底病况如何了。 蔡妩忐忐忑忑地让马车改道去貂蝉府上,只刚一进貂蝉的院子,就闻到一股药香。待她进去以后,貂蝉依旧笑嘻嘻地迎了出来。身后跟着愁眉不展地蔡琰。 “你怎么来了?哟,旸儿也来了。来来来,给我抱抱。”貂蝉很热情,支着胳膊接过郭旸,笑得甜美满足。 蔡妩抿着嘴,很聪明的没有去打扰貂蝉,而是把蔡琰拉到一旁。可惜她这里还没问出口呢,蔡琰倒是先发制人地蹙起眉:“你怎么不在家好好呆着养病,难道也想跟貂蝉一样四处乱跑了?当心着风坏了身子。” 蔡妩噎了一下:“我没有啊。我就是来看看而已,没那么严重的。等等,你说什么?四处乱跑,貂蝉要干嘛?” “她想……”蔡琰偏过头,似乎在思索什么重要的措辞。或许,即使是才女,她也在为难如何跟一个身患疾病的好友,表述另一个身患重症的好友如今心里的执念。 “我想离开邺城。”貂蝉不知道何时又走了回来,她抱着把玉坠当磨牙棒啃的不亦乐乎的郭旸轻轻地回答道。 “我想去徐州看看,去下邳。”貂蝉偏过头,水汪汪地美目望着蔡妩,温和而执拗,“你们也知道,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无非是为了裴儿罢了。如今裴儿出嫁几年,已经儿女双全。之前我曾担心她跟二公子……”貂蝉说到这里顿了顿话头,看着蔡妩歉意地笑了笑:其实她在说什么,她们都是是明白的。曹丕,郭照,吕裴,都是顶好的孩子,可奈何命运弄人,就是偏偏阴差阳错了……这是她们谁都不想提起的伤事。 “算了,不说了。”貂蝉摇了摇头,眼望着东边方向,“当年跟随曹公入许都的他的姬妾加起来一共六人,这些年有被赏赐出去的,有生病亡故的,有受不住寂寞自己逃跑的。到头来,偌大一个院子,竟只剩下了我一个未亡人。连我这一个,若不是奉孝先生垂怜,恐怕也逃不出被送人的命运的。” “你瞎想什么?”蔡妩蹙起眉,看着这样的貂蝉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像下一秒,她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般。 “没有瞎想。阿媚,我只是在邺城待得厌倦了而已,想在自己死前回到自己生前最得意最温暖的地方去罢了。” “这里太空旷了,很无聊。一到夜幕降临,我就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你们知道吗,在这所宅子里,一共有七个院落,三百五十五株花木,我的卧房一共有一万一千六百六十四块砖瓦……从房梁数,第四片瓦下有个烧制时留下的波浪纹痕。在正月十五的时候,有四个院子里的窗户是能直接透进月光,罩如中堂的。有两所是……” “别说了……貂蝉,别说了。”蔡琰别过头,闭上眼睛,掩饰住自己即将流出的眼泪,“你若是想走,离开便是。不用担忧邺城的事情。曹府的境况我多少还是知道些,二公子和吕夫人虽说不是爱如画眉,伉俪情深。但同甘共苦,举案齐眉却还是有的。” 蔡妩眉头自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舒展,等蔡琰这话说完,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蔡琰一把拉住了袖子,然后她就看到蔡琰对她微微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已经劝过了。没用的。她心意坚定,不是我们改的了的。 蔡妩抿嘴默了声。接过郭旸,在貂蝉府上又带了片刻后就受不住一般离开了。 几天以后,貂蝉就来跟她辞行:她到底还是要去徐州,要去下邳的。她实在想不透,吕布有什么好,怎么就能让貂蝉这么一个聪慧的女子把心系在他身上一辈子?他优柔寡断,有勇无谋,他胸无主见,出尔反尔。他耽于妇人,耳根极软,他……他有说不清的缺点,他有点不完的不足。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连死了都能让貂蝉念着他生前的好,蔡妩觉得她活了两世,看了几十年,参了半辈子,到现在,也到底还是参不透一个情字。情为何物?难道当真有时间洗刷不掉的情谊?连生死都阻隔不断? “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在送行前,蔡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埋藏心里已久的疑问。 貂蝉笑了笑,瞧瞧蔡妩,又转脸看了看蔡琰:“王来又有何好?怎值得来夫人为他送命呢?不过心之所愿罢了。无关这个人好坏如否,情深如否。” 蔡琰抬起眸,摇摇头,依旧带着不赞同:“来夫人飞蛾扑火尚幼曹公能原宥佩服,心存惋惜。你呢?” “我?”貂蝉闻言,淡淡笑了笑,精致的面容加上那种看尽沧桑又仿佛历经一切的平和淡然笑意,瞬间就让她身前两个美人黯然失色。 “我不要谁的佩服。这辈子,好的坏的我都已经经历过。如今也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余生罢了。下邳很好,或许我对奉先并没有我想的那么深情,只是多少年下来,无数次怀念里,记起的便只剩下了他的好。记忆一层层的模糊,又一遍一遍地被我重复,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们到底有没有过我记忆里的那些事情。可是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 “我未必会直接往徐州,或许会去洛阳,或许会去长安,或许会去其他什么地方,总之走走看看,反正人如今年岁长了,样貌也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出挑,加上护卫很足,曹公治下治安也好,我倒再不用担忧出门时候会被登徒子搭讪的事了。” 蔡妩和蔡琰听罢互相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对貂蝉说什么好,只能抱着貂蝉已经显得瘦销的肩膀依依不舍地作别。 貂蝉在给了两个好友一个安抚的笑容后,转过身,脊背挺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远走的马车,向着东方而去。背影决绝干脆,毫不留恋。 蔡妩泪眼模糊地看着越来越远的马车影子,心里酸楚难当:她有预感,这辈子她和貂蝉都在不会相见。貂蝉聪明,她在一切落定后,勇气十足地选择了她自己想过的生活,不是围在权贵身边,不是蝇营狗苟,而是淡然离开,不留只言片语,不带一草一木,香踪飘渺,就此消散在滚滚红尘,漫漫春秋中…… 第三百零一章 再临宛城回忆重 在蔡妩为自己的好友的离开而黯然伤神的时候,已经兵至南阳,驻扎宛城的曹孟德亦是感怀万千。这会儿的他正站在淯水河畔,看着缓缓流淌的淯河水,面容静谧,一语不发。 他军至南阳已经有两天。张绣待他还算恭敬,虽说不上跟张辽、徐晃他们一般亲近,但该有的礼节该尽的忠心,张绣还是做到了的。甚至在报告荆州襄阳的刘表部动向的时候,张绣和他的部将比曹孟德自己的嫡系人马还要尽责:在曹孟德手下细作还没有消息反馈时,张绣已经告诉他,前几日刘表病危,已经在病榻前召见刘备。两人屏退众人,不知究竟密议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之后,刘备就一直在称病在家。不在理会荆州军政。不过,刘表二公子这阵子似乎他娘舅蔡瑁和一干荆州大族走的甚是亲近,在刘表病榻也是一番孝子模样。刘表现在对这个小儿子相当满意。相对从他病倒就没跟他见过面的大儿子,刘表似乎更加倾向于……废长立幼。 曹孟德那时听完这番回话,嘴角止不住地冷笑:“自他病倒就没在他榻前尽孝?刘景升这是病糊涂了,不知道他身边净是些什么人了吧?孤听说的传闻可是……他刘家大公子纯孝非常,自从得到父亲病危消息后,就千里奔波,跪求于门只求探父一面,却被后母胞弟所阻终不得见。” 张绣听罢颇有感怀地点点头,叹了口气:“主公所言不虚。刘琦和刘琮这两位公子现如今确实是……哎……他们一个母家势大,有世族支撑,一个身处嫡长,名正言顺。看如今局势,刘景升恐怕已是日薄西山,时日无多,荆州此刻说不定已经内事不稳,外事难平。主公,可要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攻克襄阳?” 曹孟德摇了摇头。手敲着桌案沉吟片刻后,扫视着座下诸人说道:“对襄阳,现在还不是用兵的时候。张绣、于禁,着你二人带兵十万,出南阳,进新野,陈兵刘表治下。记住,只做集合兵马,欲大举进攻状,不需与荆州部短兵相接。夏侯渊、徐晃、曹仁、各自率部,自西、北、东,三面,陈兵荆州,亦是只做攻势,无需进兵。曹昂、李典,尔等带所部人马安扎宛城。待荆州克定,你二人便负责迁民事宜。其余诸人各领本部人马拦道扎营,以为接应。令:程昱修书一封,遣人送于刘琮,陈说劝降示意即可。” 曹孟德话音一落,被点诸人便立刻出列,接令而去。“哗啦啦”一片剑甲相撞之声,等到这一通声音静下,整个议事厅里竟然只留下了几个文士谋臣,能领兵打仗的武将,全被曹孟德支出去了。 曹孟德挑着眉,对着从进了宛城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眯缝眼睛装死人的贾诩问:“文和觉得孤此计如何?” 贾诩撑开的小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看了看曹孟德后低下头,声音不见起伏:“不费一兵一卒可得荆州刘琮归附。” 曹孟德笑了笑,看着贾诩故意说道:“文和似乎并不看好孤此次出兵南下?” 贾诩眉头都不动,依旧耸眉搭眼,半死不活状地回答:“主公英明。” 我英明?你是说我出兵南下英明,还是说我看出来你反对出兵英明呀?你个老狐狸,净打哑谜,你压根儿就没说你是同意还是反对! 曹孟德郁闷地扫了眼贾诩,然后把头扭向旁边肩膀颤抖,正“嗤嗤”漏气一般偷笑出声的某人。甭问了,敢在这种场合下笑成这副德行的除了郭嘉,不做第二人选了。 曹孟德瞪了眼郭嘉,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厅门口:“该干嘛干嘛,都散了吧。奉孝、公达你们两个留下。陪孤走走。” 郭嘉和荀攸对视一眼,然后扫扫什么事也没有的贾诩,暗叹一声,认命地走到曹孟德身后,担任起跟领导视察的地陪工作。 其实说是地陪,这俩人绝对没有贾诩对南阳的了解更深刻。想当年贾诩可是跟着张绣在南阳差点把曹孟德全家给阴了。 十几年前宛城一战,曹孟德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当然这也是他到了宛城,心里就有些膈应的原因。 严格说来,他手下两大谋士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见面的交锋应该就是那场战争。他至今都不知道对于那场混战,郭嘉到底猜到了多少,他又是如何猜到的。他只知道那是让他印象最深,教训最深的一次战争:这里有投而复反,欲擒故纵,调虎离山,将计就计,四面埋伏,绝路逢生……等他九死一生,狼狈非常时,却接到宛城攻克的消息。曹孟德那时只觉得这是一个老天爷给他开的一个莫大玩笑,他在这里丢了侄子,丢了女人,爱子和爱将差点儿丧命……这代价可当真是……惨重血腥。可等他真看着被绑缚在前仍旧面色如常的贾诩时,曹孟德就彻底明白宛城,或许真的就是郭嘉上任为他谋士以来,为他曹氏谋划的第一课:万军阵前,不可耽于美色。 能使出这样手法的人,当真是个诡秘难揣摩的主儿。那时节曹孟德当真对这主儿动过杀心:他太可怕,识人谋人之术授于天乎?怎可对人心如此把握?若万一哪天他忠心不在了。那他曹某人岂不是在自己身边放了瓶最危险的毒药?可是后来回过头反思,曹孟德又心有惭愧……哎哟,是他活该有此一劫。难得有个人即忠心又了解他还不怕得罪他,而且出谋划策分外对他脾气。这样的人该好好厚待的。他怎么能动杀机呢?杀了他,就不是天丧曹氏,而是自己亡了自己的路了! 曹孟德打马在前溜达脑海里涌上一通往事回忆。紧随他身后郭嘉跟荀攸暗瞧他表情,任凭曹孟德脸色变幻,两人就是不问他这般模样是为了啥。那种类似“主公,您老在想什么?要是有啥事,说出来,让属下为您分忧。”的话,这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任谁也不第一个开口,真是俩不贴心的下属,连为主分忧都不会! 曹孟德绷着脸,扬鞭策马出城而去,身后郭嘉荀彧也得认命地跟着出门,连带许褚典韦也带护卫跟上。等在城外转悠一圈,曹孟德郁气减消,下了马,沿着淯水河畔且行且思。 他身后诸人也跟着下马随行。走到一半的时候,曹孟德忽然停下脚步,望着一个方向,阖上双眸,神色怔忡。谁也不知道此刻的他望着昔日宛城之战的旧址到底想起了什么,回忆了什么,怀念了什么。 荀攸很厚道,看着正沉思的曹孟德没去出声打扰。郭嘉顺着曹孟德视线望向滚滚而逝的淯河水,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奉孝因何而叹呀?”曹孟德此时恰巧回头,正好就看到郭嘉感慨上头。 郭嘉眨了眨眼,看看曹孟德,又望望荀攸,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文绉绉地说道:“嘉叹:淯水埋忠骨,遗韵葬芳魂。” 曹孟德表情一滞,微偏过头,不去与自己下属们对视。荀攸满脸无奈地对着郭嘉摇了摇头:这浪子,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拎。你说你这会儿提当年宛城之战干嘛?不是纯粹给主公找不自在吗?还有,你感慨个忠骨也就罢了,你感叹“芳魂”感叹个什么劲儿呀?谁知道张绣他婶子在主公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万一是红颜祸水,你不是纯心戳主公肺管子吗? 郭嘉挑挑眉,给荀攸比划个“不必担心”的手势:张绣他婶子之前在主公心里是什么地位什么形象,郭嘉不太清楚。他当年可没来宛城,邹氏跟曹孟德具体怎么香艳来着,郭嘉还真心思没上赶着问曹孟德打探去。他又不是傻子,领导私事,知道的越多,越麻烦。况且宛城这一地方……对于那会儿许都军来说,实在算不上是美好的回忆——他们可是折了不少的将士! 只是这会儿郭嘉却由曹孟德刚才的举动上敏锐地察觉到:邹氏那个美人儿在他家主公心里绝对有一定地位。并且这个地位正因为某些事而变得有些微妙。至于这点微妙是不是因为来夫人的事刺激的?郭嘉表示他不知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良久之后,发呆发够了的曹孟德才开口转入正题:“若刘琮前来归降,尔等以为,孤当如何待之?” 郭嘉蹙起眉,没有吱声。 荀攸看了看他,挺仗义地回答曹孟德问题:“攸以为:刘琮归降事可看战事急缓而定。若战事颇顺,时日尚久,主公可收编荆州水师,以为我用。若战事不顺,时间太短,则……诛杀荆州领军人物蔡瑁,重新整编荆州水师。化荆州水师为许都水师方为上策。” 曹孟德点点头,转看着兀自走神的郭嘉问:“奉孝以为呢?” 郭嘉回过神后眯缝着眼睛摇摇头:“嘉以为……在刘琮水师归附以前,主公在陆上还有一场硬仗。” “哦?”曹孟德疑惑地挑起眉,捋着胡子不以为然,“陆上?难道奉孝以为荆州水师会和孤以骑兵对阵?刘琮就是不投降,也断不会想出如此自绝后路的作战方式。倒是……刘玄德……恐怕未必能如孤所愿,一道随荆州归降。” “嘉所言的陆战便是我部与玄德公所部之战。”郭嘉掸掸袖子,指着新野方向“刘玄德必不会跟刘琮一道归降的。不过在荆州事情出来之前,主公还是有足够时间在宛城休整调息。养精蓄锐的。” 曹孟德皱了皱眉,看看荀攸,又瞧瞧郭嘉,发现两人好像都对要他休整安顿有极大热情。荀攸不赞同来南方在之前已经表示过了,郭嘉倒是没反对来荆州,而且他来荆州的热情也算蛮高的。可为什么到了荆州地界了,他又忽然回过头,让他按兵不动了。 曹孟德自己按兵不动是要给刘表刘琮父子施加压力,赢得政治上的先机。但郭嘉这会儿的建议……曹孟德恨不得把郭嘉一句话掰成八瓣儿,碾碎了望着粉末琢磨:谋士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喜欢故弄玄虚! 曹孟德等了会儿郭嘉,见郭嘉没有要详细的解释的念头,反而袖起手,摆了个“散心完毕,咱们回去吧”的架势,看着他。 曹孟德抽了抽眼角:“奉孝,你又在算计什么?” 郭嘉眼睛闪了闪,手一摊,满脸无辜:“嘉可是清白忠正的好人。主公这话可是冤枉嘉了。” “呵?冤枉?你恐怕也冤枉不到哪里去。” 郭嘉瞧了眼旁边看热闹的荀攸,哀叹一声,肃整起脸色:“主公稍安勿躁,且在宛城安待时日。过不了多久,嘉保证荆州会有让主公心神大悦的好消息传来。” 曹孟德眸光一闪,像是顿悟什么一样,沉默下声。也不再郁闷地沿着河畔溜达了,直接招呼人上马去往城里走。 之后的好几天,宛城都是相当太平。曹孟德从善如流在南阳休养生息,并且已经着人去安排南民北迁的事情:曹昂跟他透露过一些关于迁民治政的事。曹孟德当时就觉得提出这事的蔡威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中原多年混战,十室九空。人口缺损极大,劳力不足,兵员不足,人口问题就要成江山社稷发展之瓶颈。加上为了北塞治理还有多族融合等等,统统都得是有人才能办成。可这人从哪里出?又是犯难的事!一个小毛娃娃长成半大青年怎么说也要十几年,这十几年北方总不能老是半荒不荒的。 所以,曹大人决定:迁民!从南往北走!哪里人多从哪里匀开一些。政策上给优惠,经济上给支持,在南边无田无地没关系。只要肯搬家的,等到了北边,这些全都再到手,不光到手这个,头三年免租免赋,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垦荒屯田,好日子就在前头等着你呢。 这事说起来是容易,可办起来却远远没那么简单。中国人讲究安土重迁,讲究乡土情结,对于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总有浓厚到骨子里的乡情,非到万不得已是一定不肯离开的。曹孟德的迁民令一发布,在南阳地界立刻引起一阵轰动。老百姓想法很简单:我们正在南阳待的好好的,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北边去?你说是给土地给房子,榜文写的比唱的都好听,那万一我们离开了,等到了地方却啥好处也没捞到,我们找谁喊冤去? 所以这榜文下去好些天,愣是没多少主动搬离的人家。后来还是曹昂看不下去,拿着成摞成摞的户籍文书丢到司马懿郭奕他们面前,义正言辞地下令:在克定荆州之前,必须把要迁移人家的户籍名单给我列出来。然后给我照着名单挨家挨户的劝。凡主动北迁者,赏盘缠口粮。但有敢违令不迁者……一概锁拿,格杀勿论。 此令一下,效果立显!原先还犹犹豫豫要迁不迁的人在这档口立时就显出了趋利避害的人之本能。迁走,眼下就有看的见的好处。留下?被锁拿,还是被杀头?想留也得有命留不是。于是南阳郡内街道上一时间被来来往往的官兵和携妻抱子的迁民队伍塞满,军中、郡中管军事的管民事的在这莫名其妙的档口空前合作了一把,居然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来。只除了……各位主管的人会忙得脚打后脑勺,被压榨剥削的厉害外。 第三百零二章 荐赵云奉孝有心 当然这些被压榨的人里是绝对不包括郭嘉的。郭嘉现在是清闲下来,即不管人家怎么休养生息也不管人家怎么操练兵马的。他每天定时定卯地跑到淯水河边,拎着鱼篓钓竿,带着斗笠草鞋,跟渔夫似的忙活钓鱼的事。 这是他来南方之后才发现的自己一个新爱好,太阳底下坐一天也不见他嫌烦。鱼钓上来钓不上来不清楚,反正郭嘉招了一堆同僚的羡慕嫉妒恨倒是真的。可不是嘛,人家一群人忙活的死去活来,他倒好,闲的没事钓鱼?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跟他走的近的几位武将对郭嘉这挺欠揍的爱好却没这么大反应:钓吧,钓吧,反正现在也没大的战事,你在那儿钓鱼还能安稳点,不给我们找事干,你要是哪天回过神了,指不定又能祸祸出什么,让我们比现在还忙了! 郭嘉对同僚眼红嫉妒统统视而不见。 他在连着第五天派人把钓上来的收获分给各个营寨的将军们时,终于被受不了顿顿鱼汤的郭奕给堵住了! 郭大公子抓狂地看着自己老爹,又想了想刚才在曹昂那里得到的军报,蹭蹭蹭几步跑到郭嘉身边,调整了一个比较急促的口气跟郭嘉说:“父亲,您别钓了,出事了!” 郭嘉抬起眼,对着郭奕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那下巴指指自己的鱼竿,意思是:小点声,当心惊了鱼。 “出什么事了?着急忙慌的?刘表死了?”郭嘉眼望着水面,连看都不看郭奕,直接吐出这么一句。 郭奕听罢差点儿一脑袋栽鱼篓里:还真被他爹猜着了!他要说的,还真就是刘表死的这事! “不说话?那就是刘景升真死了。刘琮继任荆州了吧。”郭嘉扭过头,看着表情古怪的郭奕,轻轻说道。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呀?”郭奕很诧异地把话问出口,然后他睁大眼睛,怀疑地扫视着郭嘉:“爹,你在这里钓鱼,不会就是为了等刘景升死吧?刘琮是继任荆州了,不过,他刚派人给主公送信。愿意带领整个荆州,归降主公。” 郭嘉听罢嗤笑一声:“整个荆州?也亏他说的出口。我倒要看看他能带来荆州多少人马。”说着郭嘉直起身,甩甩手腕,“走了走了。去主公那里。” 郭奕看看鱼篓,又看看郭嘉,然后把视线定格在正认命地收拾东西的秦东身上。郭奕很是同情地瞧了瞧秦东,然后摇着头,无奈地跟着郭嘉走了。 等到了中军大帐,曹孟德已经把事情跟属下诸公说了:刘琮要投降,已经上了降表,这是这降表后的名单却不怎么全。整个荆州,除去已经不算是刘琮治下的南阳郡和江夏郡。其余七郡里,竟然也不是全部归降。就连荆州州治襄阳里,都有近一半的官员没有依附刘琮,共同来降。 曹孟德把降表和名单传阅下去,自己则坐在上首,捋着胡须,似笑非笑。 等到人都看完了,曹孟德才坐直身子,手点着桌案说:“剩下那些没再名单上的,都跟着玄德公往江夏(时刘琦在江夏)去了。听说,刘玄德还带走了不少的襄阳百姓。” 程昱听罢蹙起眉,捋了捋他两尺长的胡子后出列给曹孟德说:“不日前得细作来报,言刘玄德已经派诸葛孔明出使江东。恐怕是要促成荆州和江东的联合事宜。” 曹孟德轻笑了一声,似乎对刘备要联合江东的事一点也不意外。他正在想郭嘉之前说的……他跟刘备要有一场陆战的事。跟刘备交锋数十年,每次你都看刘备要走投无路,偏偏他过不多久又会绝境逢生。曹孟德很想知道,这回,在刘琮投降,江东还没表态的情况下,他大军追击,他刘玄德还要如何绝境逢生! “哎呀,人……百姓呐!”正思量间,曹孟德耳朵里忽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特没正形的声音。不用说,肯定是郭嘉没错了。 郭嘉正靠在贾诩身边,表情万分悲悯,撑着袖子,一副神棍模样做感慨万千状。他旁边荀攸眉头跳跳地看着忽然抽风的郭嘉,脸色十分纠结。 “奉孝,你要说什么?”曹孟德哭笑不得看着郭嘉,对他万分不严肃的进言前兆已经完全免疫。 “主公,刘玄德带走的,可是我们正缺少的。不只是百姓,还有荆州旧部僚的人心!”郭嘉肃整面容,眼睛清亮地看向曹孟德,“不管他是向哪里撤退,那些荆州旧人,一定得留下!留在荆州,或者……留到地狱!” 曹孟德眼睛一闪,转脸问程昱:“刘备现在兵行何处?” “已出樊城,将下江陵。按他目前行程,两日内就可到达当阳。” 曹孟德站起身,正要说:“孤意提兵两万,亲自追击”时。就见郭嘉一下跟着起身,眼睛亮亮地看着曹孟德:“主公,嘉向主公举荐一人,可担此追敌之事。” 曹孟德扭过头:“奉孝所荐何人?” 郭嘉笑了笑,把手指向武将一排里从刚才开始说起刘玄德就一直丢头不言,面无表情的赵云,对着在座诸人朗声说道:“嘉向主公举荐之人乃……赵云赵子龙将军!子龙将军曾在居庸关与鲜卑,乌丸皆有交战,麾下骑兵彪悍,动势迅如疾风。有他在……追击刘玄德自然不在话下!” 郭嘉话音一落,赵云就满脸错愕地抬头看向了郭嘉:他可一点也没想过郭嘉会推荐他。一来是因为两人之前没什么特别接触,交情并不深。二来……赵云之前一直在驻守居庸关,归降曹孟德以后,只参与了跟乌丸的战争。论资历,他在曹营里还应该算后排。曹仁、张辽、马超甚至张颌高览都比他要老资格,为什么放着这一干人不举荐,偏偏举荐他? 这样的疑问当然不止赵云有,连曹昂、李典这样的脑子素来转的快的武将也惊愕不已地看向郭嘉,眼里满满都是困惑与疑虑:奉孝先生不是傻了吧?他怎么能举荐子龙将军呢?子龙将军之前跟刘玄德可是有故主之谊。让他去抓人?奉孝先生,你确定你说这话的时候没喝高? 曹孟德在听到郭嘉的建议后,同样蹙了眉头,缕着胡须沉吟不语:其实相对于派其他人去追击,曹孟德更倾向于自己亲自上阵。倒不是说他和刘备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手刃仇敌心里才痛快。而是……高处不胜寒,对于一个刘玄德这样的对手,曹孟德觉得他有必要给他足够的尊重和体面。 只是再转看看郭嘉,郭嘉这次似乎执拗的很,铁了心地要跟他推荐赵云。而且凭他对郭嘉的了解,曹孟德认为这次的举荐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后着应该还在后头。 “子龙,奉孝荐你领军出兵,追袭刘玄德。你意下如何?”斟酌片刻后,曹孟德还是扭头看向了当事人。 赵云微微怔了一下,出列后良久没见回话。众人正为他捏一把汗的时候,赵云开口了:“云可领兵行追敌之事,但是是否能手刃玄德公……云并无十分把握。” 郭嘉听后眸光一闪,眼睛弯弯,满是笑意地看向曹孟德。那手藏袖子里对曹孟德打手势:就是他了,主公您别犹豫了! 曹孟德瞟了眼对他杀鸡抹脖使眼色的郭嘉,眉头一跳,立刻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却因赵云的回答升起一阵安慰:子龙确实不错,不骄不躁。不夸口,不揽事,不像有些人,战场还没上,就虚头巴脑自吹自擂一通。再说,子龙镇守居庸关近十年,威震北地,名动鲜卑,他也确实有这个能耐。当然,最重要一点就是,新近归附的人最怕被主公冷落。在郭嘉如此卖力的推荐下,他要是再不允许,那影响的就不只是郭嘉一个人的面子,还有赵云本人以及一批新归附将领和即将归附现在正把眼睛往曹孟德这里瞄的荆州降部。 曹孟德把军政民政影响推敲了个一遍,最后到底还是同意了郭嘉的建议。着赵云领兵十万,速至当阳,追袭刘玄德。 赵云抿嘴出列,接令后未耽误片刻就出门点兵了。来往行动如标枪一般,一点不见拖泥带水。曹孟德看着他远走的背影眯着眼睛心绪复杂地笑:从黄巾起义到如今,近三十年,他跟刘备,即结交结盟过,也结恶结怨过。现在刘备仓惶出襄阳。他既想赵云把这样的心腹大患给收拾了。又刘备能撑的久一些。当年共同讨董的老伙计里,孙坚死了,袁术死了,刘表死了,公孙瓒死了,袁绍也死了。算来算去,那帮人里现如今竟只有他跟刘备还算是硕果仅存的两个老家伙了。若刘备也这么死了,曹某人他日登高感怀,览四合而无相匹之敌,岂不是孤独寂寞的很? 很显然曹孟德这番感慨很难被他的下属所理解,他手下负责情报的军中主簿在赵云出去以后已经开始向他汇报襄阳刘琮的事。并且就要不要即刻移师襄阳询问曹孟德意见。 曹孟德这回到干脆,大手一挥:接受刘琮投降,南下荆州,移师襄阳。各位,回去准备吧,咱们不久就得开拔。 一屋子人站起身,该干嘛干嘛。郭嘉同样起身,笼着袖子往外走。刚走出门,被荀攸拽住了。荀公达先生面色复杂地看着郭嘉,摇摇头轻声道:“奉孝荐子龙去当阳……太过冒险了。奉孝须知,赵将军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当年他亦曾在玄德公帐下,且玄德公待他颇厚。” 郭嘉很赞同地点点头:“是啊。嘉知道这些。所以才举荐子龙的。” “你……”荀攸话说到一半忽然变了脸色,眼望着郭嘉,良久不语:他是想提醒郭嘉这样干会遭主公猜疑的,可是想了想,好像奉孝从开始到现在行计一向如此,主公他应该……也习惯了吧。 “一来玄德公现在还不得死。嘉还得靠他把江东牵扯进来。二来嘛,既然子龙将军已经归顺于主公,他跟玄德公之间的交情,还是早还清早了断得好。”郭嘉对难得变色的老友很是体贴地解释了句。只是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荀攸刚已经回复如常,他这话一出口,荀攸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郭嘉。还一会儿才不甚赞同地跟郭嘉说:“奉孝此计有些……托大,难免有轻敌之嫌。” 郭嘉扬起眉,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嘉这阵子迷上垂钓,到有了些心得。要想鱼儿上钩,饵料得下的足。而且起杆的时机得恰到好处。早了……鱼儿没来。晚了……鱼儿跑了。” 如此打机锋的话,换个人说不定就被郭嘉绕晕了,可惜他旁边站着的是荀攸。这可不是个轻易能被绕晕的主,荀攸很顺溜地接下句:“你就不怕鱼太大,咱们根本拉不上来?或者鱼儿精明,根本不上钩。” “所以得把水搅和混了,把鱼线放长了,把饵料加足了呀。”郭嘉操着手,依旧云淡风轻,好像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沓攻防图,不管敌人出什么招,他总得找到对应的那张图纸一般,“嘉觉得荆州三万水师,这饵料够足。” “那玄德公呢,你所谓的鱼线?亏你想得出来。你就不怕子龙回来被主公责罚?” 郭嘉笑了笑,手指指曹孟德的中军帐,凑到荀攸身边小声说:“主公对子龙诛杀玄德公这事,说不定不像咱们想的那么热衷。” 荀攸眼睛一闪,蹙起眉暗扯了下郭嘉袖子提醒道:“奉孝,慎言!” 郭嘉挑了挑眉,勾上荀攸肩膀利落地转移话题:“我前天从淯水钓上来一只怪鱼,长了腿的,像个娃娃。来来,公达,你给我瞧瞧,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荀攸一愣,想起这阵子被各个营帐被郭嘉送来的鱼头汤,身子不由一抖。正要转身往回走,人却已经被郭嘉抓住,不由分说往他营帐方向去了。 荀攸到底见没见到那长腿的怪鱼咱们先按下不表,且说说赵云在接到曹孟德军令后兵进当阳的事。 第三百零三章 长坂坡赵云出战 当阳地处樊城以东,南阳以南。再往东南,就是刘备的目的地江陵。江陵是个军事重地,城坚池深,粮草充裕,而且临近长江,前头是赤壁,后头是江夏,常年驻有水师。说它是水陆军事重镇一点也不为过。 这么一个城池要是搁曹孟德手里,曹孟德肯定得守的严严实实,万万不能让他人得了去。换成刘备,自然也是如此想法:调集优势兵力集中在江陵,说什么也不能让江陵轻易失守。这既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是给诸葛亮在谈判桌上增加筹码的地方。 可是出樊城没多久,江陵地界还没见到,刘备就得了手下人的军报。 军报是他断后的人传回来的,说曹孟德的人马出动了。来的不是什么精锐。不是虎豹营,不是狼骑,也不是马超的那支作风彪悍的西凉骑兵。而是一支……无名之军。旗帜打的乱七八糟,前锋主将叫应兴,副将是个叫王毅的。在中原闻所未闻的两个人物,不知何时到了曹孟德帐下,成了曹孟德的马前卒。请他不必担心,安然赶路即可,他们会处理好这事的。 刘备的情报官在信里说起应兴他们的时候带了一丝高高在上的轻蔑,在他看来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小卒怎么可能能敌得过英明神武的玄德公。何况玄德公得人心归附,百姓爱戴,跟曹孟德那等倒行逆施的大权臣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被他说成是无名小卒的应兴,却敢在当天晚上,夜幕降临众人入睡后,忽然发动袭击。马蹄扬尘,声彻云霄,三万前锋军自北而来,裹挟着寒意锐气,如滚滚黑潮,冲入了刘备驻防北营。 北营的简雍是万万没想到应兴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夜袭,措手不及,仓惶招架。等到部队可以聚集反击时,应兴部已经丢落一地尸首,又如疾风一般,撤退回去。留下被吓的惊慌失措的百姓和燃烧着的“哔哔啵啵”的残营。 首战吃亏的简雍当机立断,选择带领百姓,速速前行,汇合中路刘备,共同抗击曹军。 可是就这几天的汇合之路,简雍走的却是相当的艰难。应兴的部队,不分时间,不分地点,随时向简雍的人扰袭。而且袭扰的方式非常可恶。他们靠着骑兵优势,以尖刀状向前突进,专门往百姓的队伍里穿插,他倒也不真的对着百姓下手,而是专挑护送队伍松懈时,弓刀在手,全副武装,来势汹汹扑入撤退队伍,像赶羊一样,把几十里长的队伍冲的七零八落,散乱成无数给小方块。 要是只有应兴一个人在,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应兴估计已经收手了:毕竟这跟打匈奴打乌丸不同,这是自己同胞,吓唬吓唬得了。犯不着赶尽杀绝。可偏偏他旁边的搭档是个长了副九转十八弯心肠的王毅。王毅这人,连管休都说他是聪明机灵,懂得变通。所以他看事情自然不会想应兴一样,他知道居庸关旧部相对曹孟德嫡系来说资历还差一些,更明白追击刘备这一仗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王毅对简雍可谓势在必得,步步紧逼。不给简雍留一丝的喘息余地。带领这些的机动性强,但是防守性差的骑兵,王毅很懂得稳扎稳打,扬长避短!他根本不跟简雍正面对决,简雍走,他就跟着捣乱,简雍停下来反击,他就远远地撤开。简雍要顾及百姓,他就专门找护卫百姓的队伍下手,简雍要亲自断后,拦道扎营,阻击他们。王毅就远远跟在后头,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坚决不拿自己的骑兵当步兵使,跟简雍做城池营寨的攻防战。 这样恼人的打法简直恶心死简雍了。简雍想破脑壳也想不到这样的风格会是居庸关将士在与游牧民族作战数年后锤炼出来的:不管是乌丸,还是鲜卑皆是游牧民族,民风彪悍,七岁丫头片子都能上马开弓。整个部族逐水草而居,一旦换季,便是整个部落的迁移。迁移过程中,自然少不了战争和掠夺。所以曾经吃过亏的居庸关将士,在后来也渐渐意识到对于这些人,若不能在他迁移中给予重击。等他们回过神,修整好,遭殃受累的就是他们居庸关以及居庸关后受他们庇佑的老百姓。 因此简雍他们算是倒了霉,应兴他们最擅长对付的就是带着老百姓和辎重赶路的队伍,这样独特的作战风格把队伍冲散冲弱还是其次,关键它能把老百姓给赶得心惊肉跳,人心惶惶。 段段时日内就会有人不堪其扰,默默离开,放弃追随刘备,或折回襄阳或逃往他方了。 等走到长坂坡跟刘备汇合时,简雍的人马已经五去其三,护送队伍不少是被应兴的人给诛杀了,而百姓则大多是威逼之下,被迫离开,另谋出路。 简雍见到自家主公时,涕泪横流,跪在刘备身前,伏地请罪:“简雍无能,不能护荆州百姓周全,有负主公所托。” 刘备赶紧上前一步,把简雍扶起来:“先生何故自责,北营之失,乃备所虑不周,与先生何辜?” 简雍抬起头,望着刘备艰难开口:“主公……雍实在是……”简雍话没说完,门外亲兵就小跑而入,把一封竹简递给刘备:“主公,曹孟德接受刘琮归附,近日拔营出城,向襄阳而去。” 刘备面色一变,把竹简接过,一把展开:果然是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荆州七郡从今日起,就换了主人了。若说之前刘琮还只是荆州名义上的主子,那在刘琮归附以后,曹孟德肯定有能耐把名义变成实际!荆州……他们能守的,就只剩下半个江夏。 刘备无力地垂下手,把竹简递给了一旁的简雍,然后转过身,准备命令队伍集合,继续赶路。 可是他的命令还没出口,就觉得自己脚下一阵晃动。正纳闷是怎么回事呢,在外巡防的孙乾已经撩了帘子,一步跨进帐内:“从长坂坡四面涌来大批曹军,正向我军靠拢合围。观其部署,应有十万众,领军人物暂未现身。主公,请速速撤离,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刘备眼睛一闪,也没心思感慨刘琮的荆州事了,直接下令组织人马,在合围以前突围出局。 其实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突围战。敌将主帅还未露面,刘备这里已经先失一城。 “猝不及防,仓皇逃窜”八个字形容此时的刘备实在再贴切不过。山坡四面在刘军刚刚集合之时,已经被燃了一把通天大火。此时正逢秋草枯黄,天干物燥,火势一起,便迅速往四下蔓延。 放火的王毅立在干沙堆外,眼望火光中狼狈不堪的刘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他旁边的应兴则沉肃着脸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这是……”山坡下,看着身边不断升起的凶焰以及硝烟,饶是关羽一向沉稳,此刻他的面容上也出现了几分少有的惊慌。 刘备则眯起眼睛,手下紧紧握住马缰,控住惊燥不安的的卢。牙齿则咬上下唇,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这位敌将倒是好本事。他连连他姓甚名谁还不知道,竟然要被他算计于此,葬身火海?不行,绝对不行,他大业未竟,他身边百姓还没离他而去,他的军队还在他手里,他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领头的到底是曹孟德手下哪个损阴丧德的小子?不要让某件见到,让某家见了,某家非活刮了他!”张飞眼看着漫漫火光,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 可他这话音刚落,似乎就是为了迎合他这句话,刚还只是放火不见人声的四面坡上火箭频发,箭矢疾下。连带着滚石土木,拦住了通行要道。 四面是不断燃烧,哔哔啵啵的火光,身侧是毫不留情,疾驰而下的箭雨。刘备一改往日谦和作风,手持双股剑,眼盯着长坂坡官道旁已经被火势封住的一条小径喝令:“全军随我往南冲!” 张飞闻言大吃一惊,一把拉住刘备缰绳:“大哥,那里火势太旺,往里走,只有死路一条!” 刘备回过头,眼色清明无比沉声道:“置之死地而后存。如今之局,别无他法。东、北、西、三面皆成包围之势,若还有一方合围未成,便只能是南方了。” “这敌将也忒生毒辣,欲全歼我等,竟要置百姓于不顾?”关羽目光森寒,冷冷说道。 “就怕不止如此……主将到如今还未露面,恐怕……”刘备说道这里没了下文,只蹙起眉把头扭向山坡上王毅他们所在的地方。那里还插着两杆前锋军的军旗,写的皆是“王”,“应”。但是这主将之旗却始终没有打出来。 只是一眼过后,刘备就重新收拾了精神,开始扬鞭往他刚才所指的南方突围。 山坡上的王毅远远看到这一幕后,身子骤然一僵,紧跟着就要下令集合追击,却被应兴一把拉住。 应兴望着刘备身后紧跟不缀的部众和被火势逼迫的互相奔走,已然乱套却还依旧向着刘豫州方向靠拢的老百姓们,仰面长叹。 “应兴,你在干吗?”王毅沉着脸,死死盯着应兴拉他的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再不追击,刘备就逃出生天了!” “天意如此。阿毅,将军如此安排定然有他的深意,我们还是……按照将军之前所言……先去救火吧。” 王毅绷着脸,手指着应兴,抖了好久才恨恨地挥下,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将军他那是糊涂!你……你也是……气死我了!” 应兴不理会愤怒异常的搭档,他淡淡地摇摇头,拂开自己面前的胳膊看着王毅轻声告诫:“阿毅,别忘了,你是个军人。你是从管仲仪手底下走出来的军人!你应当知道,我们大人最忌讳什么。” 王毅身子一僵,放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几次,最终仰面长叹了一声。拉了马缰,一言不发地带人队伍奔坡下而去。 而狼狈突围出去的刘备却并没有像王毅想的那样逃出生天。在他带着人疾驰几里地之后,他就发现前方官道被人堵的死死,抬头看,竟然有隐隐约约的大旗飘在当空:长坂坡一战中,一直没有露面的主帅竟然在这里等着他呢! 刘备一下勒住马缰,眼望着四下,仰天长叹:当真是天丧刘氏吗? “大哥,你看前头这好像是……子龙。”刘备身旁的张飞目力极好,在看到白底黑字的大旗后,面色复杂地对刘备沉声道。 刘备浑身一僵,仰起头眯着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刘备脑海中闪过,让他不由抖了抖身子。 “传我将领,全军全速集合,随我冲过去!” 张飞关羽等人闻言,眼睛一黯: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当年他们共事时,谁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自己弟兄站在不同阵营呢?短兵相接,旧友反目,当真是无奈至极。 等刘备军马走到近前时,张飞他们已经手持兵器,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而刘备则立在马上与对面的赵云遥遥对视。 赵云此刻持枪在手,但人却没有多少战意。他身后的五千铁骑甲胄在身,虽然作出了随时进攻的架势,可是军令不传,人便都老老实实安坐马上,眼睁睁看着刘备军进入他们射程,再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到近前。而他们的将军竟然照旧一声不响。 “将军,他们到了!”赵云身边的王贲瞧瞧敌我距离后终于忍不住开口。 赵云脸色有些复杂,听到王贲这话只点了点头。 “将军,我们可要进攻?” “不必。”赵云抬手止住王贲动作。像是在做什么挣扎一样皱眉合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赵云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横枪在前,策马出列。 王贲微微松了口气,正想抬手命手下弟兄跟着冲锋,却发现前头的赵云做了个让他出乎意料的手势:他竟然举臂握拳,下达了退兵命令! “将军!”王贲皱紧眉头,急声出口,“将军这么做,怎么在丞相那里交代?” “丞相那里若有责难,云自一力承担。”赵云微微扭过头,淡淡说道,“玄德公对赵云有知遇之恩,对居庸关曾有赠兵之谊。” “可是……” “撤兵。” 王贲绷紧嘴唇,最后狠狠地一挥手,从牙缝里蹦出:“撤!” 五千骑兵瞬息愣怔,待反应过来以后,便质疑声息都无,立刻调转马头,往旁边撤退,让出了当中的道路。所以等到刘备军马近前时,看到的只有赵云单骑立于中间,正眉目淡然地望着他这支军队:他倒是有胆的很,竟不怕他们暗算他。 “子龙,你……”刘备望着昔年自己麾下的爱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赵云没吱声,只是面色复杂地把眼睛从刘备身上扫到关羽,再扫向张飞,后面还有简雍,孙乾,糜竺等人长坂坡那场火势冲撒的留下更多的是百姓,对于军队还真没什么大影响。 等环视一周以后,赵云控着缰绳,轻轻拨转马头。退到一侧,让开了中间的道路。 刘备表情怔忡了片刻,抬起手,郑重而认真地对赵云行了一礼。然后扭头对身后将士:“走!” “慢着!” 刘备刚要带人策马离开时,从见面后,便一直沉声不语的赵云忽然开口说话。 刘备身子一僵。 “玄德公,今日之后,倘若再见,云便只能与公拔剑相向。临别赠公一言,望公深思:与江东盟不过权宜计,因利而起。利无则盟约散。玄德公,今后之路,望请三思。” 第三百零四章 赏罚分明曹孟德 赵云在长坂坡纵敌的事传到襄阳曹孟德处的时候,曹孟德手底下人全都要傻眼了,一个个跟见了鬼一样面色古怪地看着郭嘉:哎呀呀,不容易呀,有生之年竟然也看到了郭奉孝的失算之处。啧啧,神鬼莫测的郭奉孝这回算是在赵子龙身上砸了招牌吧?威震北地,一枪光寒十四州的常胜将军领十万铁骑,竟然群都没拦住一个仓皇逃难的刘玄德?这事要是没有猫腻在里头,他们宁愿把脑袋拧下来给郭嘉当鱼篓使! 一波人怀抱着各种复杂心态等着曹孟德对这事的反应,是派人把赵云收回来,还是直接捉了人,给押回襄阳来呢?反正,阵前纵敌这种事,不能姑息!这是原则。 可是他们都忘了,他们的主公是个一贯不按原则出牌的人。曹丞相在接到军报后,竟然只是似笑非笑地扫了眼郭嘉,在众人都以为曹孟德会因为此事对郭嘉发难时,曹某人脸上却显出一股轻松意态,捋胡子胡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孤与刘玄德十几年对峙。刘玄德老小子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帐内将领听罢这话额角青筋猛跳。这万分矫情的英雄相惜情节,真是让他们无比抓狂:主公呀,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刚才看奉孝是露出的那种一看就没按好肚肠的蔫笑,真是让我们无比茫然!你是想杀刘玄德还是不想杀刘玄德?你是想罚赵云还是不想罚赵云,您老人家好歹给个准话呀!照我们看,战事未起,先纵敌将,这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非削官夺爵,枭首示众,不足以明军纪! 当然也有不少将领是为赵云担忧鸣不平的:你说子龙他这是摊上的什么破事呀!人家刚来就被摆上了这么一个左右为难的位置,仔细打吧,对不起旧日恩主,显得薄情寡义。不好好打吧,又对不起现在的主子,显得心有旁骛,更容易惹祸!反正怎么做都不好使!盼就盼他现在赶紧来上封陈情书信,好好把里头因由说道清楚,不然……祸事恐怕免不了了。 正当这议事厅因为这事气氛古怪的时候,纵敌事件的当事人赵云出场了。他甲胄已经脱下,一身白色便装,手托印信来到了议事厅内,腰板笔直,面色严整,浑身还带着连夜急赶的风尘,显然是随着送信的快马一道来的襄阳。 他人一到,刚还是有窃窃私语的议事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投在赵云身上的目光也顿时变得复杂了许多:好好一员名将,就要这么毁了。可惜了。哎……你说你回来干嘛?你在外头好好等着躲过这阵风头,待主公理顺情绪,消气了自然就想起你。说不定那时侯他会对你从轻发落。现在倒好,你自己个儿专门往枪口上撞。嫌活的腻歪了? 赵云端着印信来到曹孟德的桌案前,手举国顶,单膝跪地沉声道:“赵云有负丞相厚望,有负奉孝先生举荐之恩,长坂纵敌,罪不可恕,请丞相责罚!” 曹孟德闪着眼睛站起身,笑眯眯来到赵云身前,身后架起赵云胳膊:“子龙何罪之有?” 赵云一愣:何罪之有?这……这不很明显吗? “还故主知遇之恩是为忠,全旧友相交之谊是为义。如此忠义之辈,孤为何要归罪责怪?” 曹孟德这话一落,在场的恐怕除了郭嘉跟荀攸,以及一直半睡不睡状态的贾诩,其余人都呆傻愣怔,僵立当场:主……主公这是不打算追究了?这转变……也太……那啥了。当年马踏青苗时,他自己都因为那点小事闹了出割发代首。这回赵云纵敌,明白白就是违抗军令,竟然就……轻轻揭过了?这出戏唱反了吧? “主公,顺以为主公此言不妥!”一片寂静之中,一个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不必多看,就知道能在这回压根个不看曹孟德脸色,也要率先出列质疑的人一定是原则性强又特别死心眼儿的高顺高将军了。 曹孟德倒也不生气,只淡笑着挑挑眉问:“何处不妥?” 高顺一贯的扑克牌脸上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吐出来的话却硬邦邦听得人耳朵难受:“阵前纵敌,军法不容。应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高顺话一落地,帐内就一阵抽气声:高将军,到底还是你胆子够大。赵子龙纵敌那事跟您这没法比。一厅这么多人都看出主公爱才之心起来,不打算在这事上磨叽。你怎么就不开窍,非要往上撞呢? 曹昂跟郭奕他们捏着把汗,趁人不注意时,拼命给高顺使眼色:当哥哥们的不容易。怎么说高顺也是曹丕的半个岳父加郭荥的顶头上司。他要是出点事,肯定他们自家兄弟也得手波及,会不好过。 高顺对旁边的眼色视而不见,依旧绷着比棺材板还严肃的脸,眉目不动地看着曹孟德。 曹孟德也不知是被高顺执拗表情气到了还是被乐到了,竟然在这么严肃的时候低头轻笑出声。他眨了眨眼,为难地看着高顺,沉吟片刻后忽然问了句:“若高将军和赵将军易地而处,高将军,你会如何选择?” 高顺呆了呆,显然没料想曹孟德会如此发问。他皱着眉,很认真地思考片刻后抬头坦言:“纵敌。” “那回程之后呢?” “自戕谢罪。”话一落,厅里又是一阵吸气之声:高将军跟赵将军俩人之间没啥深仇大恨吧? 你说他犯的着这么实诚地回答:自戕?这不是逼着赵云自己抹脖子吗? 而另一边赵云在高顺话落后,当真愣怔了下,随即就把手伸向腰间佩剑!可是他这边还没拔,就被他旁边曹孟德一把扣在剑柄上,把剑猛然摁回鞘中。 曹孟德眯起眼睛,挑着眉沉声道:“那孤是不是该高兴自己手下有两员大将,高风亮节,愿一力承担纵敌之罪,抛下那帮出生入死的弟兄,独赴黄泉?” 赵云动作骤然僵住。 高顺也傻傻地张了张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明显是无赖作风的曹孟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厅里一时人声俱静,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哎哟,主公,嘉刚想起一件事……”正寂静沉闷间,郭嘉那把清朗散漫,懒洋洋中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忽然响起。厅里人“唰”地一下把目光投向郭嘉。有人面上轻松舒气:可算来一个会和稀泥圆场子的了。也有人面露疑惑:他这回出声是想闹什么幺蛾子?还有人脸带担忧:你不出声,没人当你哑巴!你一横插一脚,是想提醒列位赵云是你当初极力保荐的吗?你……你赶紧给我回去! 郭嘉可没管座中同僚面色各异的表情。他轻咳在吸引了一屋子人的目光以后,轻咳了两人,然后难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稍,站起身走到曹孟德旁边。立正,站好,对曹孟德长揖一礼。 曹孟德偏着头,带着了然地轻笑问郭嘉:“奉孝,你想起何事了?” 郭嘉眨眨眼:“嘉适才想起,赵将军此战乃嘉极力保荐,才有今番之事。主公若要责罚,嘉亦是难脱罪责。不过……”郭嘉说着转了转眼珠,望望等着他下文的一屋子人,特无耻地向曹孟德伸出手去:“不过,经此一战,主公亦可知自己麾下有如此重情重义之人。那嘉是不是就可以……功过相抵了?或者,主公觉得嘉荐才有功,给点赏赐嘉也不介意!” 一屋子人在他这个动作做出来的时候差点没把脑袋杵到地上去:我去,见过不着调的,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主公刚才那无赖样儿跟眼前这浪子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主公那话才哪儿到哪儿呀? 而被他们称为“小巫”的主公曹孟德则在瞬间失语后,极快地反应过来。“啪”地一声打掉郭嘉的胳膊,然后绷着脸训道:“军机大事,岂容儿戏!还不速速退下!” 郭嘉尴尬地摸摸鼻子,万分埋怨地看了眼曹孟德:好像他不赏他是十恶不赦地大罪一般,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退回座位。 曹孟德似有所悟,眼睛闪了闪,对着郭嘉为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等这个心照不宣的动作结束后,他就立刻气咻咻瞪了眼郭嘉,接着回过头又安抚地拍了拍高顺的肩头。 然后把从刚才起就一直笔直地单膝跪地的赵云硬生生从地上搀扶起来,对着帐中诸人朗声道:“昔年在居庸关,孤曾言子龙来归,实乃孤之大幸。” “今长坂坡一战,刘玄德得以逃脱,实乃孤思虑不周,与子龙干系不大。” “若真要论罪,自然是孤首当其冲。” “那嘉只能排其次了?”在曹孟德说话的档口,郭嘉低着头在座位上以低小轻微却恰能让旁边几个人能到的声音嘀咕着。 曹孟德瞄了他一眼,绷着脸扭过头:“然子龙身为主帅,使敌将逃出生天,亦是难辞其咎。今大战在即,正为用人之时,赵云……孤罚扣你三月俸禄饷银。子龙,你可领罚?” 赵云早在被曹孟德搀起时就僵直了身子,等到耳畔响起曹孟德这话时,赵云心里已经说不上什么滋味了:有怔忡,有茫然,有难以置信,有……有太多太复杂地情绪在胸口处翻滚,但最后还是被他强压动容,非常低沉却非常郑重地退后一步,长揖到底,跟曹孟德一字一句道:“赵云谢主公不杀之恩!云……愿领罚。” “至于举荐你领军的郭嘉?”曹孟德顿了顿,拖了个长音缓缓吐出一句:“既然奉孝要赏?那孤便赏你从今日起,专心钓鱼。至于钓上来的那些……不许再往各个营帐中送了。自己留着吃吧。” “主公。”郭嘉不满地喊了一声。 “这是军令!”曹孟德完全不为所动,扭过头去看依旧是棺材脸的高顺:“今日若无将军提醒,操险些犯下大错。将军直言明谏,堪为众将表率!” 高顺偏过头,望望赵云,又望望曹孟德,沉思片刻后无奈地抿紧嘴,给曹孟德行了一礼后,默不作声地回了队列。这要换个旁人做高顺主公,早就以为高顺这是对自己决定不满,玩起“非暴力不合作”了,必然要心生不满,在之后给高顺安排点小鞋穿穿,或者干脆冷落一阵子,不去理他。可偏偏高顺主公是曹孟德,这老家伙在用人御人上从来比别人高杆。他在高顺闷不吭声回队列之后,紧接着就就刚才高顺要明军纪的事,封赏了高顺。连带安排高顺配合贾诩,曹昂管理荆州民事上,南民北迁的事——这是在长坂坡战后,对荆州最大一件事。 一屋子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曹孟德这样的决心即佩服又敬畏:带兵的人都明白,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曹孟德这买卖做得多划算,放跑刘备两万残军,却顺带得了居庸关旧部五万忠心,还有赵云这样一个人物的忠诚。从“丞相”到“主公”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称谓,它意味着直到今日……居庸关部才正式接纳并承认曹孟德的主公身份。瞧,一场长坂坡之战下来,得利最大的不是逃出生天的刘备,也不是幸免罪责的赵云,更不是被赏了东西的高顺和郭嘉,而是眼前这个身材五短,其貌不扬正笑眯眯闪着眼睛听自己儿子和贾诩汇报襄阳迁民事宜的曹孟德曹大人! 在曹孟德愉悦地折腾自己下属们的同一时刻,在柴桑练兵的孙权就没那么轻松了。他这里也在折腾事,不过折腾事的不是他,而是……从荆州过来的使者:卧龙诸葛孔明先生。 第三百零五章 孔明游说孙仲谋 孔明先生到柴桑已经有些时日,江东对曹孟德出兵的态度如何,他也摸了个七七八八:一多半人是想要和曹孟德祈和的。主战派?主战派少的可怜,可能只有鲁肃和周瑜这寥寥可数的几个算。偏偏周瑜这会儿还在洞庭湖上操练水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主战派的主心骨不在,那在孙权耳朵边响起的可全都是:“主公,曹孟德势大,咱们打不过人家,不如……咱们跟他和谈吧”的声音。 这种声音对诸葛亮此行目的非常不利。再思量再三以后,诸葛亮决定,亲自拜会孙权,陈说利害。 孙权不用他陈说就犯愁了: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曹孟德平定完荆州以后,可能下一个目标不是益州的刘璋就是他江东孙氏。可是想到是一回事,能不能现在跟他曹孟德打仗却是另一回事。按照江东不少人的想法都是坐山观虎斗,等刘备跟曹孟德掐个七七八八,消耗差不多,再由江东伺机而动。反正江东据有长江天险,治下百姓安泰,曹孟德就是要打,也不是一时半会就打得过来的。 江东大多数人的想法可以这样,但诸葛亮不能让孙权也有这想法呀。所以诸葛亮一见孙权就把话题挑的明了清楚:“今日海内大乱,吴侯起兵据有江东。我家主公刘豫州亦收服汉南之众,正与曹孟德并争天下。” “今曹军芟夷大难,北方已平。故而南下征荆州,曹孟德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所用武,故而留豫州徙至江陵。” “亮今日来此地,是提醒吴侯量力而处之。如君侯能以吴、越之众与曹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自当按兵束甲,北面事曹!吴侯现今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之将至矣。” 孙权给气了乐,望着诸葛亮沉声道:“若真如诸葛先生所言,刘豫州何不事曹?”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缓缓道:“吴侯,亮乃山野村夫,也听闻高祖年田横统齐地五百壮士,守义不辱之事。何况刘豫州乃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若事有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曹氏之下?” 孙权听罢挑了挑眉,袖着手靠在身后的案子上看着诸葛亮说:“虽是如此,但权听说刘豫州新败长坂坡。仓皇出逃,狼狈不堪,如何还能抵御曹氏大军?” 诸葛亮眼光一闪:能问这个问题就说明刚才他话没白说,孙权这里有门! 诸葛亮抬起手,屈指而谈:“刘豫州虽然军败长坂,然军中主力尚存。如今刘豫州麾下战士精甲万人,刘琦部和江夏水军亦不下万人。曹军虽众,远来疲弊,且休整未歇。此所谓‘强驽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乃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 “曹营军中多北方之人,北人不善水战;荆州新降,附于曹孟德多是迫于兵势而已,并非心服。今日吴侯如能命江东猛将统兵数万,与刘豫州协规同力,则必破曹军。曹军一旦平南遇阻,必会北还。如此则荆州、江东之势强壮,鼎足成形矣。所以,亮方才言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孙权听罢手敲着坐席,沉吟不语。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看着诸葛亮说道:“后日府中聚议。孔明先生也来吧。也好叫孤手下见识见识什么叫巧言善辩,舌灿莲花。” 诸葛亮闻言轻轻松了口气,知道孙权这里算是松了口,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那帮子主和派的江东官员了。想到此,诸葛亮深吸口气,退后一步对着孙权行礼恭声说道:“吴侯放心,亮必然会按时前往。” 孙权淡淡地点点头,洒然甩袖出门。诸葛亮紧随其后,跟孙权告辞离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孙权就见自己一个亲兵手持书信快步跑到自己跟前:“主公,周都督来信。” 孙权眼一亮:“速速呈上!”说完也不等亲兵把书信递给他,直接劈手夺信,撕开封囊。然后孙权就诧异地发现,这个封囊里竟然倒出了两封颜色不同的丝绢。 他正纳闷周瑜怎么会莫名其妙写两封信呢,就猛然看到其中一封淡青色丝绢上用及其娟秀的字体写着:二哥亲启。孙权手一颤,像是觉得自己眼花了一样紧紧地闭了闭眼睛。等再睁开时,人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转过身,轻轻地挥手屏退了亲兵。自己一个人带着两封纸绢走进了厅内。 “等等。”走到半途,孙权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样,又扭头叫住了要退下的亲兵:“可知大都督差人送信时,说过什么?” 亲兵低着头:“大都督并未多做交代。不过他说主公若有疑问,看信便知。” 孙权垂了眸:“孤明白了。你下去吧。” “诺。” 孙权进屋后,并没有先展开那封写着“二哥亲启”的信,而是转向了周瑜自己写的那封丝绢上。周瑜在信里倒是没什么废话,就两件事。第一件:蔡威来了洞庭湖,但是却没有跟他挂面,只遣人送了封孙蘅的书信,人就消失不见了。他怀疑蔡威很可能已经归附了曹孟德或者跟曹营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第二件:曹孟德在荆州的事他听说了。诸葛孔明来柴桑的事他也听说了。他已经把这里的军事琐事交接安排好,即日启程,五日之内定会到达柴桑。 孙权看着此处,掐指一算眉目渐展:周瑜要是行程顺利,还恰恰能赶上后日的府议。至于蔡威的事?孙权觉得还是看他妹子给他的信更了解一些。 可惜等到孙权展开孙蘅的信时,却微微失望了:孙蘅在信里并没有任何关于蔡威跟曹孟德合作或者归附的事。她更多是以一个远离家乡的妹妹一个背离家人的女儿的口吻在写家书。她写了很多,写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写她去过哪些地方,写蔡威对她如何爱护,写她不久将为人母……写江东哪道菜式曾经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写她给绍儿(指孙绍)做了第六双小靴子,却不知道他到底穿不穿的下,写她知道登儿(孙权子)出世了,准备了很多东西,却不知道能不能送过去。写她念极了母亲,却连做梦都不敢梦到母亲。因为她怕她怪她,怨她,恼她,她不孝…… 孙权握住丝绢的力道渐渐加重,盯着丝绢的眼角也微微湿润。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只要合上眼睛也还是能回忆起自己幼妹的样子:明媚张扬,灵动活泼。当年脚踏红云靴,腰挂玉雕弓的俏丽模样曾让他和大哥对多少江东才俊视如虎狼?可现在却偏偏便宜了一个蔡仲俨……真是…… 他知道自己其实该在得知她跟蔡威离开的第一时刻就昭告天下说江东孙家小姐暴毙而亡的。可是……他不舍得呀。毕竟,那是他的亲妹妹,他这么说了,就等于告诉全天下,也等于告诉她:孙家小姐孙蘅已经死了!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孙蘅!那会让她没了退路,没了娘家,将来受了委屈,连个倾诉地地方都没有。他是江东之主,可也是她的兄长,所以算来算去,他到底还是选择折中,只对外说孙家小姐卧病在床,概不见客。 其实内心里,孙权还是希望自己妹妹能在这个时候帮自己一把。他不求她能套取蔡威跟曹孟德往来的有力情报,也不求她能做江东放在蔡威什么的卧底,他只要她对她当初的决定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有那么一丝丝的软化,能够在这个档口回江东来看一看就够了。蔡威是个重情之人,只要她在江东,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信里洋洋洒洒近千言,他看到了她的难过,看到了她的伤心,看到了她的忧虑,看到了她的思念,却独独没有看到她的后悔。是啊,她是他妹妹。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妹妹。她也是孙家人,聪慧剔透,当年走的决然,如今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后悔呢?她身边那个人又怎么可能让她有后悔的机会呢? 孙权深吸口气,最后到底是把丝绢揉捏成了一团,手一抬,扔在了厅内火盆内。淡青色的丝绢附在火花之上,很快被烧黑了边角,燃焦了内里,消失不见。 若她不会来,那便当……她从来没有消息吧。至少这样不会惹母亲重新担忧挂怀。至于她的良人……他很想知道他这会儿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打算面对这一场南北之争的。 孙权的这个疑问很好解答。因为,就在他收到孙蘅来信的当天晚上,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襄阳曹昂临时官邸就迎来了一位让曹昂惊异不已又喜出望外的客人,这人不是别人,正式想被孙权放在牙缝里磨碎千百遍的蔡威蔡仲俨! 庞统要是提前知道自己带蔡威过来的时候,曹昂府邸里其他人也在,他一定会考虑在进门时离蔡威距离远一点。而在曹昂府上的郭奕、司马懿要是知道今儿晚上来曹昂这里能看到这么位人物,司马懿如何反应不敢说,郭奕自己肯定是打死也不肯过来的。 第三百零六章 蔡威来议迁民事 倒不是郭奕跟庞统对蔡威有什么成见,而是……蔡威跟曹昂见面后的相处实在是让他们……心有余悸!俩人先是客客气气地了照面,旁人正纳闷这两人会怎么寒暄时,却听曹昂忽然起身,一声断喝:“曹某领教东海侯高艺!”然后也不等蔡威旁边的庞统做反应,曹大公子已经拳脚呼喝,冲着蔡威直砸过来。 庞统大吃一惊,扭头就往桌案后头躲,可人还没躲开,桌案就被蔡威一脚踢起,用来阻挡曹昂攻势了。 庞统愣了愣,“哎呀”一声赶紧郭奕哪里跑,边跑边随手拉起同样诧异的司马懿跟郭奕:“了不得了!打架了,打架了……赶紧找地方躲躲。” 说完也不管俩人脸色,直接把人拽屏风后头,死乞白赖地摁着俩人:“别急别急,先躲躲,。省的出去被波及了。这架一时半会打不完。咱们先看看再说。哎,仲达,你说他们俩谁能赢?” 司马懿被庞统揪着袖子满脸无奈地按了按额角。然后没吱声,拂开庞统胳膊,转身抄起屏风后一卷竹简,表情认真地阅览起来。 庞统瘪瘪嘴:“还是那么无趣。哎,你觉得呢?郭奕,你觉得你小舅父跟大公子,哪个能赢?” 郭奕已经从惊讶中回神,挠着下巴偏头开始思考:“大公子不是个轻易和人动手的人。这回忽然如此举动……恐怕是因为……俩人之前交手过……或许,那时大公子没沾上什么便宜。” 庞统挑挑眉,笑嘻嘻凑到郭奕跟前,龇着俩大门牙跟郭奕嘀咕:“咱们打个赌吧,看看谁能赢?” 郭奕立刻一扫刚才认真模样,同样不着调地点头:“好啊。那我赌大公子赢。” 庞统眉头拧成疙瘩:“你到底是不是你舅舅亲外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郭奕拿手指点点自己的脸:“你看着我像是被我爹娘过继的吗?” 庞统嗤笑了一声,万分笃定地结论:“你肯定看你小舅父不顺眼!” 郭奕缩了缩脑袋,带着万分冤枉地口吻嘀咕:“哪是我看他不顺眼?分明是他看我不舒坦。”那模样委委屈屈的,瞧着蔡威好像苛待了他一样。 其实倒真不是郭奕这外甥对他舅父有多少成见,而是这位舅父实在是……说实话,郭家两个男孩对这位少年出走,独自闯荡的小舅父还是相当崇拜和敬畏的。尤其是郭奕,他自小就被家里人说跟小舅父相像。所以对于蔡威,郭奕天生就有一种亲近感。可再亲近也架不住这小舅父的坏脾气和怪性情! 当初蔡威离开邺城时,可是郭奕跟郭嘉两人送的他。虽然对于郭嘉这个姐夫,蔡威是一万个不待见,干脆来了个爱答不理。但对小辈儿,当舅舅的还是很大方。就是他这大方有些……让郭奕无语凝噎。 蔡威让他转交给郭旸的是一个做工精雕细刻的白玉匣。匣子上头还挂了一把及其精致的金锁。至于锁钥匙,郭奕依稀想起好像蔡威临出他们家时,随手丢给杜若一个小挂件来着,说是给旸儿的小玩艺儿。让她给旸儿挂脖子上成了。郭奕品品匣子质地,掂了掂重量,最后把目光放在纯金的锁头上,心里暗忖:这匣子里就算什么都没有,光一个空盒子放平常人家也够一辈子吃穿不愁了。搁在旸儿那丫头身上,怎么着也是十几年私房钱出来了。瞧瞧,这还没张开呢,首饰头面零花钱都给预备好了。他知道他小舅父在外头绝对不是个省事的主,在海上,金银珠玉啥的没少往自己怀里捞,但是这样出手送礼的……也太扎眼了吧! 可让郭奕更扎眼的还是蔡威让他转交给郭荥的。那是蔡威在送完小外甥女的东西,稍微愣怔片刻后从自己身上取下的一把古朴典雅的七星匕首。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出鞘间便显寒光瑟瑟。可是接过礼物的郭奕看的却满头黑线:兵者,凶器也!能把随身匕首摘给外甥当见面礼的舅舅,恐怕蔡威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份了!虽然和金银相比,可能郭荥更喜欢兵器多一些。 而等轮到郭奕自己时,蔡威这当舅舅的就空前吝啬,连意思意思的见面礼都免了,直接甩给给人家大三句话。头一句:“别学你爹!”第二句:“好好照顾你娘,还有你弟妹。”第三句:“辛家姑娘不错。记得下手需趁早,得手务珍惜。” 三句话一说完,蔡威就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连招呼也没有直接带人策马连夜离开。留下夜幕里被他三句话弄得浑身发僵,抱着玉匣子呆愣愣站立官道的郭奕以及修眉长挑,眼睛眯起,若有所思看着自己大儿子的郭嘉。 郭奕当时僵不愣登地转过身,看向对自己似笑非笑的父亲:“爹,那个小舅父说的这事儿……我可以解释的……” 结果郭嘉全然不在话,带着笑意甩甩袖子:“解释什么?反正娶媳妇儿的是你。你向我解释什么?爬墙的事,回去跟你娘说吧。”郭嘉说完就洒然转身,也不管身后表情纠结的儿子,直接迈开方步悠悠然往自己家里去了。 虽然到最后因为时间紧张,加上当事人刻意隐瞒以及知情人郭嘉的瞒而不报,蔡妩到底也没接到自己儿子就爬墙事的主动坦白。不过这事却给郭奕造成了不小的心里阴影。当外甥的坚定的认为:他们一家人,除了当娘的和当妹妹的是他小舅父所待见的。其余的人?有多远躲多远方为上策! 郭奕在这里神思电转,等回过神来,厅里的打斗之声已经结束!刚才安之若素地看竹简的司马懿此刻已经站起身,走到厅外对着下人吩咐:“上茶。” 郭奕跟庞统也从屏风后凑过头去,仔细打量着像个两步远的蔡威跟曹昂。打量来打量去,也没看出俩人刚才到底谁输谁赢。 “你从荆州远走海上,闹腾这么多事出来,我以为你忘了当年约定,一定会割据自立,据地称王。”曹昂支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抬手指指坐席示意蔡威入座。 “不会。”蔡威摇摇头,手按着肩膀处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蔡威可为智将,可为谋臣,可为一军统帅,却独独不可能为一地之王。” 曹昂眨了眨眼,没去问蔡威为什么这么回答,而是眯眼看着蔡威的动作:“肩上怎么回事?” “旧伤而已,无碍。”蔡威无所谓地挥挥手,很坦率地跟曹昂说道:“你比十年前难对付多了。” “承蒙东海侯夸奖,曹昂不胜荣幸。”曹昂“假模假式”地轻笑一声,“你还和十年前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说吧,这回你来我府上干吗?按你前次给我的信里,你似乎该是直接去见我父亲和他帐下诸将。” “这个明日你自会领我前去。我来其实想问问:对江东你想怎么办?” 曹昂闻言蹙起眉,他很敏感地意识到蔡威刚才的问题重点在“你”,而不是在“对江东”。他转脸看了看郭奕跟司马懿,俩人同样眉头皱起,脸带诧异。 “你……”曹昂沉吟片刻,不确定地问,“你夫人不会是……呃……吴侯的胞妹吧?” 蔡威倒是诚实地很:“曹子修,虽然话没说三句,你就问我媳妇儿这事让我很反感。但是不得不说你很聪明:江东孙仲谋放出的关于拙荆的消息确实是假的。” 曹昂听到此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着蔡威良久方道:“你……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命人杀了你。省的你他日在军中通敌叛变。” 郭奕一听立刻就要着急地起身,却被身边司马懿一把摁住,用下巴指指老神在在的庞统,然后对着郭奕轻轻摇了摇头。 蔡威状似无意地瞟了眼自己外甥,微不可查地笑笑,摊开双手,有恃无恐地对曹昂说:“你不会。因为蔡某人虽然在你府上,可是手下将士却没来此处。若想平南方,靠北方水师,完全是痴人说梦。荆州水师新降,蔡瑁不过慑于兵势,忠心有无,还未可知。现在杀了我,对平南之战没有一点好处。” 曹昂闻言苦笑了下,垂下眸无奈道:“你倒是直接的很。可你恐怕还不知道我父亲现在已经等不及,打算移师赤壁,发兵江东了。” 蔡威眸光一闪:“无人阻拦吗?” “我劝过。不止是我,几乎所有随军的先生们都劝过。但是父亲这次决心已下,没有任何回环余地。” “几乎所有?那便是还有人没劝,或者,他是同意的。”蔡威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重复了句,然后扫了扫郭奕的方向,淡淡道:“这人是郭奉孝吧?除了那个疯子,曹军之中恐怕没人会同意此举了吧?” “那你的意思呢?你也是反对的?” 蔡威没回答,站起身跟曹昂拱拱手:“明日我就去见曹公。劳你带路。” 曹昂释然了:估计听说曹孟德要兵进赤壁的正常人没几个会不管不顾地支持曹孟德往东走的。因为,那实在不是一条康庄大道。 蔡威在解决了正事以后,没在多留,直接领着庞统告辞离开了。临走还无视郭奕挣扎,把郭奕给拎出了。这三个人刚走,司马懿就起身到曹昂身边:“蔡仲俨此人……机心非常,性情又桀骜。恐怕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大公子对此人还是及早提防得好……” “没关系。”曹昂望着厅门的方向眯起眼睛淡淡道,“他是什么性情的人无所谓,只要他和我们之间的共同利益还在,他就永远是最忠实的朋友。这一点,我相信他。” “可是大公子,因利而起的结盟往往是最脆弱的。” “你错了,仲达。求名,求利,求财,求权,都无所谓。因为有所求并不可怕。这世上最难对付的是无所求。庞士元当年在北定乌丸时就曾说过他为名利而来。蔡仲俨在十年前也曾跟我提过类似的话。” 司马懿皱起眉,不甚相信地说道:“他也是为名利而来?以他心机,只要他愿意,在刘景升帐下一样可以施展的开。” 曹昂摇摇头:“他的胃口和野心可比这个大。一个家族的荣耀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个荆州能给得起的。” 司马懿豁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曹昂,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大公子的意思是……” “前些时日,他曾写信于我。信中说我父势盖北方,权倾朝野,乃不折不扣的权臣。所求乃常人之不解事,所行乃世人之鄙夷事,实乃名符其实的孤臣。通常这类权臣孤臣在史书上结局只有一个,便是:不得善终。而想要反转此局,这类人的出路也只有一条,便是……谋朝篡位!” 司马懿骤然变色,良久方低下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只喃喃感慨道:“他倒真是……什么都敢说……” 第二天的时候,曹昂依约带蔡威去见城外中军帐中见曹孟德。曹孟德从进襄阳后除了在最初几天待在城内,其余时候都跟将士一道在城外扎营而居。曹昂若不是要主持襄阳的迁民事宜,这会儿也一定跟曹孟德一样在城外扎营呢。 到城门的时候,襄阳城内有一波迁移的百姓被官军看着,从城内出来。携妻抱子,老幼相扶,衣着简陋,形容凄苦,显然也不是乐意背井离乡的人。其中几个妇女在出城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襄阳城,脚下亦是磨磨蹭蹭,显出万分的不乐意来。 可是身后的官军却盯的紧,稍有想逃脱队伍的就是一阵疾声利喝,轻了是训斥几句,重了则直接上了鞭刑。 蔡威在见到这情形的时候微微蹙了蹙眉,手握缰绳的力道也渐渐加重。在所有人以为他要路见不平的时候,蔡威却忽然相当淡然地开口问曹昂:“迁民这事上一直是这样吗?” 曹昂有些微的尴尬:“北方还好些。到了襄阳就……之前因为要开战倒是有不少百姓避兵祸往北走,剩下的一般都是……” “一般都是……故土难离,宁愿被兵祸波及,亦不肯离乡背井的冥顽不灵之辈!”蔡威语速极快地接下曹昂没说的话!然后深吸口气,望着往来的迁民队伍,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二十年抛家舍业,人走人留。几十万将士混战中原,马革裹尸。方有今日之局。曹子修,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你迁民吗?” “难道不是为了威化夷狄?” “不。不止是为了威化他们,更多的是为了保全我们自己。中原之地土地富庶,山明水秀,却因连年战火荼毒成了白骨露野,十室九空。偌大好处放在眼前,北方夷狄为何视而不见?若不及时南民北迁,那就只能等待塞外蛮族铁蹄南下,乱我泱泱华夏。” “这会儿让他们走,打在身上还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鞭子。等过几十年他们要背负的就是丧权辱国的耻辱和千年传承的断送。” 蔡威的话说得很轻,有一种悲天悯人慈悲和一股不为外人所理解的孤寂。他在话说完后,转过身,看看身边的几个人却发现除了郭奕在若有所思,其余一行人均露出或震惊或迷惑或不解或质疑的表情。 蔡威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苦笑,低声道:“你们不相信也无所谓。只要在照办就好了。”说完他就停住马,把目光重新投向那群缓缓流动的迁移百姓,目光专注,表情却忽而变的恍惚。 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曹昂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在前前后后的忙活。待仔细看定,曹昂才惊讶地察觉这个少年照看的好像不是他一个家。他附近但凡有体力不支的老幼之辈,他都会上前搭把手,或搀扶赶路,或接过重物。旁边几波的人群,竟然只有他那一波行的最快。 “那个男孩是谁?”曹昂手指着少年,转头问身侧一个亲兵。 亲兵愣了一下,随即策马离开,不多时又带了监察迁民的一个百夫长过来。 百夫长在亲兵示意下,跟曹昂见礼后说道:“那个小伙子叫邓艾。是曾经从义阳躲避兵祸过来的。眼下是要迁往颍川。” 曹昂眉一挑,还没等开口,蔡威就已经回神,带着无尽地怅然感慨道:“颍川啊……原来是去颍川。” “怎么了,去颍川有和不妥吗?”曹昂眼瞅着无限喟叹地蔡威轻声疑问。 “没有不妥。只是世间多巧合罢了。这个孩子和当年与我一道离开颍川的一个兄弟长的很像,非常像!像到我差点儿……都要以为他其实没……” 蔡威话没说完,握着缰绳的手却已经有些发颤,杏核眼也重新闭合。 曹昂见此很明智地没有继续追问:他是不知道蔡威出颍川到底经历什么,但能让他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失态,显然那不是一段愉快的记忆。 “这孩子品行倒是不错,只是不知才学如何?仲达,晚些的时候,你派人去考考他。若是可塑之才,可让他先入军中。” 司马懿应诺。回神便吩咐亲兵办理此事。 蔡威冲着曹昂点了点头:“算我承你这情。” “不必了。你等会儿见了我父亲,能让他打消兵进赤壁的想法就可以了。” 蔡威笑了笑,低下头没说话。只是策马曹营而去。 第三百零七章 论江东曹蔡起盟 等到曹营的时候,中军帐里已经列了一排的人,曹孟德这回绝对是铁了心要征赤壁,谁劝也不听。甚至都安排好了出兵事宜。就等诸事确定,挥师东进了。 蔡威跟着曹昂进去的时候,里头正是议事未定,各个军营回报备军事宜的时候。见他进来,正说话的乐进一下就停住话头,诧异而又惊讶地盯着蔡威。而旁边诸人同样转过头,一个个面露困惑或讶然:这人好生面善……跟着大公子?可是又不经通报就进来了……他是…… “颍川蔡威,拜见曹公。” 他是蔡威! 那个烧了襄阳城,劫了江东郡主,纵横海上,屠杀乌丸,气得蹋顿吐血的东海侯! 蔡威话音一落,一帐人的目光齐刷刷扫在蔡威身上,从头到脚,比红外扫描还精密:嘶,看不出来啊。瞧这柳眉杏眼,雪肤乌发,相貌比女孩家还漂亮的人儿怎么会是……果然,人不可貌相! 曹营众人在各自嘀咕开的时候,做在下首的荆州降将刘琮和蔡瑁等人却是在蔡威进来的那一瞬就豁然变色,等到蔡威介绍完自己,刘琮已经沉不住气的站起身,手指着蔡威:“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蔡威扫了眼刘琮,然后又看了看曹孟德,发现曹孟德表情泰然,完全听之任之后,立刻站起身,眯着双漂亮的杏核眼,慢吞吞地说道:“我道是谁能在曹公微开口时便贸然出言呢。原来是二公子。怎么二公子在襄阳城待烦了?也想去赤壁见见血吗?” “你……” “我怎么了?二公子有话不妨直说,蔡某人在这儿呢。而且耳朵好使。”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刘琮手指着蔡威,气的浑身发抖。 蔡威“啪”的一下打落刘琮胳膊:“手放老实点儿。别说,蔡某人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了。谋逼兄长的事你都干得出来,你还说什么欺人太甚?” “哦,蔡某忘了。刘大公子已经不在襄阳了。我说了他也听不到。” “可惜呀。大军南下,兵锋过境,撑起荆州最后风骨的居然不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世家子?也不是咬文嚼字的大儒?而是一个被逼出襄阳城的弃子!啧啧……一别数载,再回荆州,蔡某竟能看到如此精彩戏码,着实要心生喟叹。这还当真是可喜可贺,可悲可叹!” 蔡威话一落地,一直按捺不动的蔡瑁也豁然起身,手按着腰间佩剑,脸色涨红,浑身发抖:“蔡仲俨,你实在是……” “够了!”上首看够戏了的曹孟德“啪”一下拍了桌子,喝止争吵中的几人。而旁边一直在看吵架的不明情况曹营众人也被这一声清喝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不是他们心理素质差,而是……初次见面蔡威如此举止……当真是在用事实告诉他们……长相如何是其次,但那些事绝绝对对是他敢干的出的! 争吵被喝止以后,帐内重新归于平静。蔡威转过身看看曹孟德,又看看曹孟德座下其他将领,完全无视被憋闷的脸色涨红的蔡瑁刘琮二人,扬眉淡笑道:“素闻曹公谋臣如云,名将如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能与诸公共事,蔡威不胜荣幸。” 蔡威话一落地,帐内的人皆露出一种困惑和惊讶的表情。他是来归降的?不像啊,归降怎么会有如此嚣张的态度? 带着疑惑,一众人把目光又投向了曹孟德,希望他们主公能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结果曹孟德却大手一挥来了句:“虚礼就免了。仲俨若是随军赤壁,还需好好与诸公相处。” 这就是敲打了。 蔡威眨着眼睛,没怎么在意。旁边的曹昂却有些着急:我让你来是劝人的,你怎么老不提这事呢? 蔡威全当做没看见。等到曹孟德把下面的事情安排好,帐内人都退散了七七八八了,蔡威才收起平和神色,抬头问曹孟德:“曹公对蔡威之前所请之事,打算如何?” 曹孟德轻笑了一声,从桌案上拿起一张丝绢,对着蔡威扬了扬:“仲俨似乎笃定孤会答应你的要求。” “这很公平不是吗?保全名单上的人然后换得蔡威甘为所驱。” 曹孟德手敲着桌案,眼睛在丝绢上的名单上来回扫视着,良久方问:“你对江东既然如此在意,为何还要与孤合作?” 蔡威袖起手沉默片刻才面色严整的回答:“因为除了曹公,蔡威看不出谁还能一统天下。孙仲谋不行,刘玄德也不行。” 曹孟德愣怔了下,随即朗声大笑。笑完他又扬了扬那张丝绢:“仲俨,你这般舍弃高官厚禄,处心积虑助孤一战,竟然只是为了这些曾与你有过旧交的江东之人?孙权,张绍,周瑜,鲁肃,甘宁……仲俨,你说孤该说你机心非常,还是该说你智虑天真?” 蔡威垂下眸:“说什么无所谓。蔡威只不过是在做蔡威应行之事。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蔡某不过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即使,他们未必领你的情?”曹孟德眯起眼睛,目光灼灼盯着蔡威。 “即使他们不领情。”蔡威不怯不惧,咬字清晰地回答。 “好。孤答应你。即使战后他们不归降于孤,只要愿意致仕归隐,孤一样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蔡威欠了欠身子,对着曹孟德长揖一礼:“如此,蔡威多谢曹公。”说完蔡威就要退后跟曹孟德告辞。 “等等。”曹孟德开口止住他脚步,“蔡仲俨,刘玄德跟江东已经结盟。孤麾下谋臣不少人劝孤回师许都,休养生息,已待他年再战,对此事,你是如何看待。” 蔡威顿住脚回头淡淡道:“蔡威曾跟大公子说,曹营中能同意曹公移师赤壁的郭奉孝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曹孟德蹙起眉:“这么说你也是不同意孤移师赤壁的?” 蔡威摇摇头,挑着柳叶眉露出一抹笑意:“恰恰相反。蔡某正是第二个支持曹公的疯子。” 曹孟德闻言抚掌而笑。笑完才轻耸着肩头,示意蔡威退下。 而蔡威刚出门就被一直侯在帐门外的曹昂逮了正着:“怎么样?我父亲可改变主意?” 蔡威手一摊,轻轻摇摇头:“我下午启程,离开襄阳。益州的事情已经安排好。” “这么快?我还以为打算拜访一下奉孝先生呢,他最近一直在长江边‘奉命垂钓’呢。益州的话……”曹昂顿了顿,皱起眉望着蔡威,“你就那么肯定刘玄德兵败后会进益州?” “他别无选择。而且,我也相信孝直的能耐。”蔡威说完就迈步向前,直奔营寨辕门,“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要想取赤壁,刘琮和蔡瑁决不能留!若你觉得自己手软,可请教贾文和先生。” 曹昂眼睛一闪,刚要就这个问题详细追问,蔡威就已经头也不回抬步离开。 曹昂没去送他,只是眯起眼睛思考起蔡威刚才的话。他现在有种挫败感。蔡威他太矛盾,他看不透,也看不懂。他好像总是在做一些旁人无法理解而他自己又有充分理由的事。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一种不确定感,很危险,让人不自觉退避三舍。 曹昂觉得自己和自己父亲敢用他,敢和他合作还真像是第三、第四个疯子! 蔡威走后没多久,曹孟德就回师东进,移师赤壁了。只是在移师之前,却发生了件让曹昂深有所思的事:被留在襄阳安抚百姓的贾诩一封书信递到曹孟德处,信中历数刘琮在襄阳散布的对曹孟德不满之言,并且呈上了刘琮联合荆州几大世族,打算在曹孟德兵进长江时,暗通东吴,以为内应的证据。 曹孟德看后勃然大怒,根本不理刘琮辩白,直接把人拖出去砍了。 而这事刚过去没多久,上书此事的贾诩就称病襄阳,推辞了跟随曹孟德去赤壁的事情。 曹昂当时颇为纳闷,跑到郭嘉那里求解:“先生,文和先生此时杀刘琮时机不妥。” “为何不妥?”郭嘉手提着小鱼篓,面色淡然,仿佛已经有所预料,完全不为所动。 曹昂见此皱起了眉:和扎眼无比蔡威不同,最近曹营不少人都发现,郭嘉此来南方比平时消停了许多。郭嘉除了在推荐赵云去追击刘备算是活跃了一下,其他时候,他都在江边钓鱼抓泥鳅。除非曹孟德点名见他,否郭嘉他决不再主动出现在中军帐中。连郭奕跟郭荥俩当儿子要见他都得跑江边来。 哥俩儿开始时还被忽然老实起来的父亲弄得神经兮兮,想起自己老爹之前不着调地说过什么“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的话后,立刻高度紧张,抓着军医专门给郭嘉把了回脉。得到:“郭大人身体康健”的结论才算是松下气来。 可这口气是松了心却还提着呢。郭奕哥俩开始照着晨昏定省,一天两次的频率往郭嘉这里跑。跑来也不打扰郭嘉,围着郭嘉转转,然后问问旁边秦东自己父亲一日的行程,觉得没什么可担心处再回去。 等到曹孟德要移师的时候,郭嘉这种“老太爷”的日子已经过了有一个多月了。期间郭荥还跟郭嘉汇报过:“高伯父给儿子安排了一个搭档。叫邓艾的。和儿子差不多年纪。” 本来郭荥跟自己父亲说这事是指望郭嘉能就他这位新伙伴给点意见或建议啥的:虽然自己老爹有时候不靠谱,但是不可否认,他在看人方面绝对一绝。 结果郭嘉听完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是大公子提到的那个小伙子?人不错,你们倒是可以成朋友。” 然后呢?郭荥眨眼等着郭嘉下文。却诧异地发现平时话挺多的父亲这回竟然就只这一句话就结束了!没下文了! 这不正常! 郭荥绷着脸跑回自己大哥那里,跟郭奕嘀嘀咕咕半宿后。第二天一早哥俩儿就到郭嘉常垂钓的地方堵人去了。郭嘉一到,俩儿子跟要与自己老爹生离死别一样看着郭嘉,声音期期艾艾地问他:“父亲,您到底怎么了?您有什么话不能给自己儿子说呢?您别这样,我们会担心的!” 郭嘉表情有些怔忡,屏退秦东,放下鱼线后才对两儿子问:“你们知道为父为什么会迷上垂钓?” “不知道。”两孩子异口同声,谁也不想出口说自己心里答案:其实您是想偷懒不干活,故意躲清静呢! “大概是,钓鱼是我无法用谋略用计策推算出来的。无法算计有没有鱼儿咬钩,无法算计咬钩的鱼儿是何品种,无法算计今日到底能钓上多少条鱼……所有机心所有谋略都无济于事……这就是为父垂钓乐趣之所在。” 郭奕听后蹙起眉,不确定地问:“父亲您是想感慨人世无……” “您其实是在自责吧?”郭荥斜刺了一句话打断了自己大哥的试探,“自母亲那次昏倒后醒来,您就有所改变。现在这样,也是因为母亲吗?” 郭嘉微挑起眉,看着自己小儿子,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大概是吧。” “可母亲仍在。她还在邺城等着我们回去。” 郭嘉眸光微不可查地闪了闪,意味不明地纠正道:“不是我们。是我。你们两个还有一段长路要走,这次恐怕未必能与我一起回去。” 郭奕和郭荥同时皱起眉,搞不明白自己父亲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郭嘉却已回转身子,又全神贯注地垂钓去了。“这世上有很多条路。奕儿、荥儿,为父只能把你们送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要记得慎重些。不是人人都如为父一般幸运,能得一个知人善任的主公,还能有一个如你们母亲那样的妻子。” 郭奕跟郭荥被难得文艺的郭嘉弄得有些迷糊,莫名其妙就被郭嘉忽悠回去了。而郭嘉丝毫不为外物困扰,他依旧跟平常一样懒散清闲,在旁人为移师之事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他在长江边自在悠闲,闲的心安理得,安之若素。 第三百零八章 孙刘密谋入后方 好不容易曹昂来了,问郭嘉赤壁屯兵的事儿,郭嘉终于肯动弹一下,跟曹大公子正经唠嗑了。 “大公子觉得对于兵战赤壁,周公瑾他们会如何应对?” “诸葛孔明已经为刘备出使江东。一口辩才,舌灿莲花竟然能使江东上下同意联刘抗曹。周公瑾他们对我部自然是战了。” “对啊。周公瑾自然是同意战的。因为只有打,才能为江东赢得一方喘息之地,若是和,江东顷刻就会成主公囊中之物。” “可是打也分很多种。有人智抗,有硬扛。周公瑾他们是聪明人。自然想以智取胜,以少胜多。” “奇胜嘛,不外三样。水淹,火攻,断粮。我军粮道在北,周公瑾不可能跨过我军防线而不为所知的切断我军粮道。行水淹之计……长江地势北高南低,秋冬之际,水位下降。除非周瑜强渡长江,来北岸行决堤之策,否则水淹之计,绝对伤敌八百,自损三千。数来数去,他们最有可能的便是用火攻了。” “火攻?”曹昂挑眉重复,“若真如奉孝先生所言,那奉孝先生为何不向父亲献策,破其谋算?” “为何要破其谋?”郭嘉摇摇头,轻笑着反问曹昂。 “先生当知我军精锐具是北方士卒,初来此来多有水土不服者。军中现在疾病横行。还有荆州新降的二十万兵马。刘景升经营荆州多年,恩泽乡里,余威犹在。如今刘琮又被杀了,荆州兵士非但不能为助力,只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生变……如此局势……” “大公子也说了,我军精锐乃北方士卒。不善水战,所以……水战……自然还是靠荆州水师……” “然蔡瑁忠心尚未可知。” “嘉可没说让蔡瑁领军。”郭嘉眨眨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嘉的意思是……既然不善水战,那就跟江东水师来场陆战吧。我等着那场大火……荆州三万水师加上近千艘舟舰,够他周公瑾烧的了。” 曹昂闻言立刻僵立当场,看着郭嘉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磕磕巴巴道:“先生的意思是……”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该扔鱼饵喽。” 就在郭嘉跟曹昂说起赤壁形式的时刻,远在柴桑的周瑜,孙权,诸葛亮等人亦在思考对待曹军的问题。 在接到细作来报的刘琮死亡的消息后,孙权舒展了眉头:“孤原先还担忧曹孟德会任命刘琮蔡瑁为先锋,取赤壁,江夏。如今看来,刘琮已死,蔡瑁似乎也不足为虑。只是不知他们心里想出的领军之人会是谁?” 鲁肃垂了眸,思考片刻:“若无意外,很可能是……蔡威蔡仲俨。” “不,不会。”周瑜手按着地图轻轻摇摇头,“曹孟德生性多疑,虽会和蔡威合作,但未必会放心让蔡威领军。蔡威最有可能从海上入江,与曹军一道夹击我部。若要破这个局,恐怕得有一支军马分出,专门在海上提防蔡仲俨。” “也未必就要如此。”一直在沉默的诸葛亮轻声开口,“有一人行牵制事可抵雄兵十万。” “孔明先生所指何人?”孙权抬头疑问。 诸葛亮没说话,倒是鲁肃蹙起眉,声音沉沉:“孔明是指吴侯之妹孙蘅吧?” 诸葛亮轻轻地点点头,眼看着孙权,目露请示。 孙权脸一板:“舍妹病中,不便见客。” “主公,江东为重。”鲁肃对着孙权拱手长揖到底,“切勿因私废公。” 孙权皱起眉,看着鲁肃压低了声音:“可子敬当知……小妹她……根本不在江东。” “可派遣使者秘密迎回孙小姐。” 孙权摇摇头,无奈苦笑,“若她真想回来,之前送来江东的就不是一封书信了。” 诸葛亮闻言眸光一闪,敏锐地捕捉到孙权话里“书信”二字。既然有书信,那就说明孙家小姐不是无情无义之辈,那么,“吴侯,假使孙小姐得知吴老夫人病重,她当如何处之?” 诸葛亮的这个建议说完,厅中就陷入一阵沉默之中。做主的孙权低着头,手扣着桌案,一言不发。厅里没有人在这时候出声去打扰他,好一会儿孙权才闭上眼睛,声音低沉无比说道:“传令张绍,明日让他派可靠之人秘密潜入颍川,迎回尚香。” 孙权话音落地,厅里又是一阵沉默。 这不难理解,在座的江东人要么是看着孙蘅长大的长辈,要么是跟孙蘅血浓于水的兄长,要么是与孙蘅情如兄妹的大哥哥。就算献计的那人,也一样是不愿意拿女人做文章的君子。 孙蘅当年如何出走,一直是江东高层到现在都不能言说的禁忌。尤其对于张绍,在此事上,更是愧疚于心。在他眼皮下,他治下的吴城之地,竟然发生了主家小姐被劫持而出的事。不管是蔡威对她深有威胁,情深似海,在一众娘家人看来都是蔡威强迫孙蘅,让江东丢脸丧气。江东的儿郎们对孙蘅有愧,终究觉得因他们亏欠了她。 似乎这个命令太过沉重,孙权默默地深吸几口气,开始迅速地布置布防长江的人事安排。在敲定了周瑜全权负责对曹军事宜以后,孙权极为乏倦地揉了揉眉心,遣散众人。等人都走个七七八八,孙权才有些失神地收回盯着地面的目光,缓缓抬头,看向去而复返的周瑜:“公瑾?还有何事?” 周瑜英眉皱起,沉吟片刻后跟孙权说道:“曹营中除了蔡仲俨,还有一人需仔细提防。” 孙权坐直身子,沉声道:“公瑾是说……郭嘉郭奉孝吧?” 周瑜点点头:“郭奉孝此人行计一向剑走偏锋,多诡谋奇算,确实是让人难以揣摩,不得不心生提防。曹孟德于兵马军事上一向依仗郭奉孝良多。但曹孟德此次出兵赤壁……郭奉孝却如销声匿迹一般,未有丝毫谋划。物有反常必有妖,瑜担心……” “担心什么?” 周瑜抬起头看着孙权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说道:“郭奉孝在筹谋更大的事。” 孙权脸色一下变的严肃,正襟危坐看着周瑜。他没问周瑜他口中所指的郭嘉筹谋的更大的事指的是什么,而是直切主题,问周瑜:“公瑾有何对策?” 周瑜合了合眼睛,再睁开时眸光变得清澈犀利。他上前两步在孙权身侧低声地讲述了自己计划。说完以后,他停下声,静静地看着孙权。等待孙权的裁决。 “诸葛孔明可知此计?” “瑜会跟他说明。” “那么……你以为他是否会同意此计?” 周瑜眯起眼睛,一字一顿:“他会同意的,他也必须同意。因为,相比江东,他的主公刘玄德比我们的境况更为困窘。同时他主公汉室宗亲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一定会同意这个计划。” 孙权深吸了口气,两手扣起,撑在桌案上:“诸葛孔明那里由你去说,至于刘玄德那边……孤会修书一封。移师江夏之事依旧由你负责。” 周瑜点点头:“诺。” 被孙权派去颍川秘密接回孙蘅的使者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而在这位使者出发后没几天,一直在江东以刘备使者身份存在的诸葛孔明先生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柴桑。除了几个当事人,其余的人便是有心,也很难从这几个人口中打听出什么消息。 去秘密迎回孙蘅的人中为首的是张绍的一个得力副手,叫罗凌。之所以要秘密迎回除了因为孙蘅在江东是个“病人”以外,还有一点就是:没人希望这趟差事被蔡威提前知晓。稍微了解蔡威的人都清楚:这个人在情报和时事上简直有出人意料的敏锐,而且此人领地意识太过强大。就像是护犊子的老虎,凡是被他纳入眼中的人或物,周围但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特别警醒。这个时期,这个档口,这个差事的特殊性注定了江东不能派出任何一位可能会引起蔡威注意的人物出门,所以从张绍开始一直到江东所有能被叫得出名的文臣武将统统都被排除在外,最后选来选去,张绍选定了自己,挑中了罗凌。这个人心思缜密,处事低调,不会轻易泄露自己行踪。而且籍贯就在吴郡,他们不必担忧他对江东的忠诚。 罗凌在这一路上都在思索:自己见了孙蘅要对孙蘅讲些什么。他要怎么样才能在不引起孙蘅和她身边蔡威人马的前提之下把吴太夫人病重,万分想念女儿的消息透露给她,又要如何把人从设防甚严的曹军后方,把孙蘅给带到江东来?不止要带回来,他还要思索如何在只有几十人的护卫下,把孙蘅平平安安带回来。 罗凌心里慢慢扣算着自己到了颍川以后的行事和说话谈吐。决定在见着孙蘅以后首先得不惜一切手段取得孙蘅信任,其余的,只要孙蘅配合就都好办了。 但是他打算的很好,可罗凌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等他带着人到了颍川颍阳蔡府的时候,刚跟门房处说明了要见孙夫人的来意,就见门房脸色立刻变的期艾,眼睛也渐渐泛红。罗凌正搞不明白状况呢,门内就走出一个一身素服的女人,满面哀恸,形容憔悴,身形单薄瘦销地几乎能被风吹走。罗凌眯起眼睛,皱眉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是见过他们主公的妹妹的。孙家小姐明艳灵动,长相娇美,断然不会是眼前这幅样子。只是,这个女人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眼熟,难道他以前见过她? “大人,您看……这个女子……她是不是当年跟在蔡仲俨身边一道到吴城去的那个女人?”罗凌一个属下凑到罗凌耳朵边小声地提醒道。 罗凌眼睛一眯,面色严肃。望着一步步走来的青衿一言不发:能跟着蔡仲俨到江东去,恐怕不是什么侍女之流。他得仔细对待。 但是罗凌的心理建设刚刚做好,青衿一句话就把这些努力全部打击的粉粉碎。青衿眼睛通红地看着罗凌,低头垂眸,敛起裙衽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地给罗凌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单手向内,给罗凌做了个“请君入门”的手势后才沙哑难当地开口说道:“大人请吧……我家夫人和……和那未出世的小公子要是知道……他们能得吴侯怜惜,得吴侯惦念,能让吴侯在这个时节……也特意派人从江东前来吊唁,便是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欣慰安然的。” 罗凌闻言,脑袋“嗡”的一声炸响。他几步上前,走到青衿身边,眼盯着青衿目光灼灼:“你说什么?什么叫在天有灵?什么叫欣慰安然?” 青衿捂住嘴,强忍着眼眶里不断打转的泪珠儿,脑袋转向一侧,脸上痛意内疚交替闪过。她双眸垂下,似不愿意面对孙蘅娘家人一样地,沉重开口:“大人……我们夫人……前不久已经……亡故了。” 第三百零九章 棋高一着防未然 罗凌听罢脸色立刻浮现出一种飘忽表情,低着头在原地僵立了好一会儿,罗凌才跟刚找回自己声音一样跟青衿说:“那就请姑娘带路……带我等去吊唁孙……夫人吧。” 他脑子现在有些混乱:这事怎么就这么巧?怎么就这么寸?他在一刻钟之前还在琢磨怎么才能取得孙蘅的信任,让她可以老老实实地跟他回江东呢,一刻钟之后,他就得琢磨这亡故之事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一切都好说。可若是真的,他要回去该跟孙权如何交代?又如何跟吴夫人说出事情真相?难道直接告诉她,她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会被他家主公活吃了的! 罗凌满腹纠结地跟在青衿后头进了蔡家大门。 蔡府中下人忙忙碌碌,皆是表情哀戚地张罗着即将到来的葬礼之事。 因为蔡威出门在外,妻子的葬礼自然被往后推迟。灵堂才刚刚搭建好,下头的跪席蒲团还都没布置完善。灵堂的正中已经被安置了棺椁。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妇被一位中年美妇搀扶着,抖抖索索,颤颤巍巍地挪动到棺木前,抚摸摩挲着黑棺,声音压抑,最后像是受不过刺激一样,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在棺木前昏死过去。 中年美妇一阵手忙脚乱,扶着老夫人连连叫喊:“娘,娘,您醒醒。来人呢,快来人呢……老夫人又昏过去了。青衿,快,快过来看看……” 青衿听到这话,几步上前,张罗着下人把王氏扶到后厅,过了好一会儿,青衿才又重新出现在罗凌视野中。她表情歉然,边给罗凌拿香,边跟罗凌艰难地道罪:“老夫人已经年迈,受不住孙子儿媳一道去世的打击,从……那日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已经昏过去好几次。老太爷也已经卧病……这家里……” 青衿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罗凌却已经明白她没说完的话:媳妇孙子没了,小儿子生死未卜,两个老人一时间受不住刺激,病倒床榻。大儿子一家自然要侍疾在侧,整个丧事就因着主事之人的缺失而显出了几分匆促和简陋。 罗凌垂下眸,拿着贡香的手微微发抖:不能开棺验尸。这是他最大的遗憾!原本他是怀疑过孙蘅死亡的真实性的,毕竟这事发生的太巧,让人不由得存疑。再加上青衿这女人曾经是跟在蔡威身边的,谁知道她是真的伤心,还是在做戏? 可是看刚才那架势……罗凌又有了几分迟疑。一个人做戏很容易,难的是一家人都在做戏?更难的是一家人中,连最质朴的老人和最外围的门房都在演戏。 青衿见他不言语,也不再开口。只安安静静退回棺木旁,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仔仔细细,满目柔和地擦拭着棺木。因着她脸色有些飘忽,似乎注意力不甚集中的样子,所以给了罗凌一个可趁之机:他趁青衿全神贯注地把精力投注在棺木上时,移步后退,趁机把院内上下打量了遍,然后又招手叫过跟着进来的一个下属,在他耳边低声吩咐几句后才又回过身,若无其事地见礼上香。 而一旁暗自伤心的青衿则在罗凌刚有动作的时候,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后就更加大声的哭了起来。边哭边在口中念道:“夫人,您就这么去了,您让青衿怎么跟公子交代?青衿……可怎么对得起公子重托?您……您自来尊贵,这一走身边怎么能没有个伺候的呢?这一路上谁陪您说说话呢?” 青衿越说声音越小,脸色也越恍惚,罗凌皱起眉,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还没等他仔细思量,就见刚伏在棺木上哭的无比惨淡的青衿忽然直起身子退后两步,表情怔忡,脚下不停,直冲棺木。 罗凌被青衿这个举动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人已经眼明手快拉住了要寻短见殉主的青衿。青衿被拽地愣了愣,浑噩的眼神儿渐渐显出一丝清明,等看清拉住自己的人是谁以后,又扑到棺木上嚎啕大哭。罗凌被弄的手足无措,只好默不作声地退出灵堂。等待自己属下前来汇报情况。 好在他的人没让他等太久就脸色苍白地赶了过来。然后凑到他耳朵边低低地讲述了自己刚刚打探的情报,压着嗓子告诉罗凌:“蔡府上下都在忙碌丧事的时。而且,已经派人往就近的亲戚朋友处发了丧帖。另外,棺材铺里的伙计也说:蔡家的这具棺木是十天以前定的。是蔡家老爷和夫人亲自去订的。那会儿他们还都惋惜来着……说蔡家这一支一向人丁单薄,好不容易到了蔡家老太爷这里有了两个儿子,却不想小儿子又离家不知所踪。十几年盼星星盼月亮,一家人终于盼来了幼子、儿媳,合家团圆了。却不知命里多舛,这儿媳和孙子到底还是……” 罗凌脑子“嗡”的一下就化成了一团浆糊,他转看着灵堂内的棺木,心里猛然生出一种荒谬感:竟然是真的!这竟然是真的!他的主家小姐竟然真的……客死异乡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他如何跟主公交代?他们要如何再对蔡仲俨?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多少还能找寻到弱点,行计方向也多少能够有迹可循。可是当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随时会发疯报复的鳏夫呢?或者一个亡妻丧子,随时能丧心病狂的疯子呢? 罗凌不知道这件事对蔡威的影响会如何,但却万分肯定这件事对江东的影响绝对坏到了极点。他在稳住心神后退后两步,眼睛眯起,在脑海里中飞速地思索应对之策。 而一边一直在嘤嘤哭泣的青衿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怠慢了客人了,拿着帕子摸去自己脸上的泪珠,飘飘忽忽地走下来到罗凌跟前,跟罗凌说:“府中怠慢,望大人勿怪。大人远道而来,想必一定是疲累至极,青衿这就吩咐下人,带大人及江东诸位去客房歇息。” 歇息?还歇息? 罗凌哪有那个心情歇息?他巴不得现在就抬脚走人,赶紧向孙权周瑜汇报这事。现在处于劣势的是他们孙刘联军!对待曹军,他们多一刻耽误就多一刻危险。孙小姐这事来时周大都督已经交代:她能来最好,若不愿意来也不必强求。虽然现在这个“不来”跟周都督说的不愿意来不太一样,但是,结局好像都是一样! 可青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让他如愿?青衿姑娘万分执拗,万分坚持地看着罗凌,胳膊拦在罗凌跟前,语气十分坚决地表示:你们是江东来人,你们是夫人的娘家,你们必须得等夫人的葬礼以后才能离开! 罗凌皱着眉,看着神智明显有些错乱的青衿,轻咳几声,按捺住心里的焦躁跟青衿分辨:青衿姑娘,您得清楚,按理娘家人吊唁是不能留在丧者家里的。您这样做实在是于理不合。 青衿咬着嘴唇,表情挣扎地停在罗凌身边,不退不动。罗凌瞧着这样的青衿,又在一旁加了把火:要是你家夫人知道你这么为难她的娘家人,也一定会心中难安的。 青衿浑身一僵,霍然抬头看着罗凌,然后想是被人当头棒喝了一样,垂下手,老实巴交让开位置。 罗凌也不失机,赶紧跟青衿拱手告辞:他这一趟来颍川算是白跑一趟,既没有请到孙蘅回去,还得了不好的消息。他得仔细想想要怎么才能委婉些地把这个噩耗传达给主公。又怎么样能在蔡威知道这事,对着江东发狂之前让江东人有所准备。 在罗凌垂头丧气,满腹纠结的从颍川往江东赶赴的时候,让他郁闷头疼的那件亡故事件的当事人却在邺城跟蔡妩大眼瞪小眼呢。 孙蘅其实是在自己那封书信发出的第二天就被文进护送出发,前来邺城郭府。人都走到半道上了,文进才按照蔡威的吩咐给蔡妩写信,告诉她孙蘅要来邺城小住的事。蔡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急匆匆让柏舟杜若带人给孙蘅收拾房子。结果都收拾到一半了,蔡妩又想起来现在孙蘅是个孕妇,对待有六七个月身孕的人肯定不能跟对待平常人一样。桌子边角,还有一些尖锐的东西统统都不能用。于是原本收拾的东西只能再从头开始,返工再来。 正忙忙活活的时候,杜若那里又出了状况:杜若在跟董信成亲六年以后,终于被查出有了身子。 蔡妩听到消息以后,又是喜悦又是忐忑:她一边欢悦杜若和董信总算有后,总算没什么遗憾,一边又得担忧这个年龄生孩子,杜若是不是危险更大,妊娠更难熬?反复琢磨以后,蔡妩纠纠结结地派人把杜若送回家里,并且在临走时交代:郭府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全交给柏舟杜蘅他们好了。你现在就好好养身子,千万别出岔子! 杜若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地看着蔡妩,被兴头上的蔡妩无视掉以后,终于万分不情愿地给护送了回去。结果没成想她回家没两天,就又折回来了。依旧像平常一样张罗着郭府的事情,完全不在意自己有身子一样。 这可把正要出门迎弟妹的蔡妩给气到了,蔡妩怒意上头,眼瞪着院子里的杜若“啪”地一声拍上了门板: “胡闹!你不知道你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不好好在家呆着,你乱跑什么?你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当儿戏吗?你不知道自己多少年岁了吗?你当你跟旸儿一样,要人提点着才行吗?” 杜若听后挓挲着胳膊,手指来回搓着衣角,低头沉吟不语。 蔡妩看着火气更大,刚要再斥,就被自己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扭头一看,孙蘅正被一个侍女搀扶着站在她不远处,腹部隆起,脸色微白,正满脸尴尬地看着她。 蔡妩表情一滞,转过身对着孙蘅,眯起眼睛聚焦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咽了口唾沫,讷讷道:“这丫头不会就是威儿的媳妇儿吧?那不就是我弟妹吗?乖乖,那她不是把我刚才说杜若的话都给听进去了?别会误会什么吧?” 孙蘅站得端庄,神色古怪地瞧着蔡妩,一时间两人竟互相瞪眼儿,你瞧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在杜蘅还算机灵,拉扯着蔡妩袖子给蔡妩打眼色:夫人,您还愣着?赶紧把人请进去呀。 蔡妩这才晃过神,伸出手脸带笑意:“是尚香来了?快快,快进府。别在门口站着,当心着风。”说完蔡妩就步下台阶,一手拉了孙蘅的手,很是热情地把孙蘅往府里带。 孙蘅被拉地愣怔了下。原本孙蘅因蔡威的描述,对蔡妩还是存了几分敬畏和爱戴的。在来的路上,孙蘅对自己即将见到蔡妩也是心怀忐忑。正发愁自己要在见了人以后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蔡妩更快地接受自己呢,却不成想刚到府门就听见这么一出话,害得孙蘅还以为蔡妩是性情古怪,容不得她前来投奔呢。 孙蘅不知道其实这会儿蔡妩心里的纠结一点也不比她少:她忙活几天,就是为了让孙蘅到了郭府能够过得更舒坦更温馨一些,不要总是挂念些有的没的。最好她能逍遥快活些时日,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处境,忘记现在南方和北方之间的局势,简简单单,纯纯粹粹只做她自己。她连她跟孙蘅近乎亲热要说的言辞,怎么做才让孙蘅能自在不拘束的行为都设想好了,却不料阴差阳错,让孙蘅甫一进门就误会了她。 第三百一十章 多年夫妻成默契 蔡妩一手揪着帕子,一手拉着孙蘅往里走。就盼着这一条道能长一些,让她在进厅之前想到怎么跟孙蘅消弭误会,解释清楚的法子:其实这事要是放在两个万分熟悉的亲朋好友之间大家笑笑也就算了。偏偏她跟孙蘅是头一回见,而且孙蘅这姑娘的出身和经历又是那样,她骨子里就有一股傲气在。蔡妩还真怕解释的话一出口,孙蘅立刻给她回一句:二姊无需解释。便是您说的是真的,孙蘅也受教于心。 真那样可就麻烦大了!自家弟弟绝对会冲她抱屈喊冤,指控她欺负了他媳妇的! 蔡妩带着人磨磨蹭蹭,总算挨蹭到了客厅。一个眼神丢给杜蘅,杜蘅立刻会意,上了茶水就命一厅下人退下,自己则体贴周到地去安排了孙蘅随行人员的食宿。 蔡妩眼看着厅里人都走了才缓缓扭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孙蘅:这人儿就是让威儿挂念了许久,最后不惜强抢豪掠的孙蘅?倒果真生的标致伶俐。 孙蘅同样在回望着她:只是她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却是蔡妩猜不出来的了。 “看阿进的来信说,你是要在邺城暂住些时日?”蔡妩看完人,轻咳一声吸引过孙蘅注意力,缓缓开口对孙蘅问道。 孙蘅闻言一怔,随即也心领会神地,忽略过刚刚进门时的尴尬,笑意浮上脸庞:“颍川出了些事,孙蘅少不得要叨扰二姊一段时间了。” 蔡妩眨了眨眼,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叨扰不叨扰?哎,对了,你从家里来的时候阿公和娘亲身体如何?还有,林大家最近些时日还是在缠绵病榻吗?我托人送去的药她吃了没?可有见好些?” 孙蘅迟疑了片刻,轻轻地点点头:“颍川家里一切都好。” “哈,那就好。我原先还担心威儿回来没多久就离家,家里几个老人肯定会受不住,觉得心里空落的慌呢。不过好在没什么差池。只是你……”蔡妩说着顿住话头,目光柔和又担忧地扫向孙蘅隆起的腹部。 孙蘅顺着蔡妩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身子,手覆上小腹,脸上显出一种复杂地怔忡:“我挺好的。孩子也很乖。自他父亲离开颍川后,他从来不曾闹过我。” 蔡妩皱起眉,望着孙蘅,心里总觉得哪里有股古怪感:看弟妹这样子,既不像是被威儿欺负了,来找她诉苦的。也不像是觉得颍川憋闷,前来邺城散心的,更不像是因为江东跟曹孟德即将开战,心里纠结打算暂时躲避逃离的。这些都不是,那她来邺城是干嘛的?难道是单纯来看看她的? “尚香,你……能不能跟二姊说实话,阿进这么悄默声地送你来邺城到底是为了干嘛来了?你别怪二姊多心。二姊就是觉得:既然是一家人了,你来我这儿我总得让你过的舒坦吧?你说你要是心里存个什么事,老觉得有个疙瘩在,对你自个儿身子也不好不是?” 孙蘅身子僵了僵,想起蔡威对蔡妩的态度,又暗自思量了下自己看到蔡妩后对蔡妩的印象,沉吟了好一会儿以后,开口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为了避祸而已。” “避祸?”蔡妩一脑袋雾水,揉着额角纳闷,“在颍川能有什么祸事?威儿那刺头,从来都只有别人避着他的份儿。他还能让你避着别人去?” 孙蘅眼中有道莹光闪烁,她迅速地垂下眸。抬起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腹部的衣料。等到蔡妩看到她动作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多嘴时,孙蘅却抬起头,声音沉缓平静:“这回躲的祸事可不是来自颍川的。而是来自……江东。” 蔡妩身子一僵,张张嘴,发傻地问道:“怎么讲?难道……江东的手已经能伸到颍川了?”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曹孟德为了这一次平南之战,几乎把许都军中所有精锐斗殴抽调到了前线。后方简直是空门大开。若这个时候,颍川已经被江东伸手拿下的话,蔡妩不敢想……接下来的战局会是怎么样。 “不是这样。”孙蘅轻轻地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笑意,缓缓吐出接下来的一句:“颍川一切都好……只除了蔡家二少夫人孙氏亡于难产。” “呸呸呸!说什么呢你?”蔡妩眼睛骤然睁大,瞪着孙蘅脸带不愉,语气带着少有的严厉,“什么二少夫人亡故?可不要瞎说,什么二少夫人亡故,那我眼前的是谁?” 孙蘅没接茬,只淡淡地说道: “确实亡故了。至少对江东来说,东海侯蔡威的妻子已经亡故了。再没有第二个孙蘅能够被迎回江东,成为江东牵制蔡威兵力的砝码。” 蔡妩身子一凛,抬起头望向孙蘅,面显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音艰涩地开口:“关于亡故这个事,是……谁的主意?”可千万别是上回蔡威来时,她那口子给出的馊主意。要真是这样,她肯定得好好跟郭嘉说道说道“论孕期妇女不宜受刺激”这话题。好歹孙蘅是她弟妹,肚子里孩子是她侄子,不带这么损地瞎折腾的,很容易搞出岔子的! “是我的。”孙蘅偏过头,看着蔡妩,面色认真而郑重,“从士元先生建议我往江东写信时,我就已然做好这个准备了。” “那……”蔡妩张了张嘴,站起身,想伸手揽过孙蘅,给这姑娘一些鼓励和安慰:因为她看到刚才她说这些话时,表情并不是如她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可是孙蘅却巧妙地避开了蔡妩的动作,她也跟着站起身,在蔡妩跟前挺直了脊背:“二姊是想安慰孙蘅?” “我……” “没关系。”孙蘅扭过头,望着郭府被郭嘉糟蹋地乱七八糟的花木说道,“从八年前开始,孙蘅便已经无路可退。” “很久以前,我曾问仲俨:若有一天让你在我和吴城之间二选其一,你会如何选择。仲俨回答:区区一座吴城,怎么值得我拿你的安危做赌注。我又问他,若是加上合肥,江宁,襄阳他又会如何选择?二姊可知他当时是怎么答的?” 蔡妩愣愣神,思考片刻以后摇着头,叹息道:“他必然是没有回答的。尚香,虽然我不知道你平日和威儿是如何相处。但是以我对威儿的了解,他对这样的问题肯定是不做回答的。因为……不需要。” “我的弟弟我了解:他虽然十二岁就离家投军,可是到现在也不算一个合格的军人。对荣耀,责任,和服从,他有他自己一套理解方式。他是绝对不会用自己心爱女人的性命去换去几座城池的胜利的。不是他不爱军功,只是因为:他不屑如此作为罢了。” 孙蘅闻言,挑了眉,看着蔡妩脸露惊讶:她现在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她的丈夫对这个二姊一向敬重有加,明白为什么一向有“浪子”之称的郭奉孝为何不见拈花惹草,纳妾娶小。二十年如一日只守着一个发妻度日。因为眼前这个女人,既有普通女人的柔弱和啰嗦,但同时也具有一般女人身上没有的远见和明透。她更多时候像一个智者,可能说的话并不算惊艳绝伦,但却能使人豁然开朗,身心舒泰。 孙蘅合了眼睛,脑海中浮现过蔡威即将离开颍川时的一幕。那会儿她也不知道她那封信等来的会是什么,她和蔡威都在等待,等待江东接受那封隐晦的橄榄枝或者……或者等待来江东的利用和设计。前者意味着孙家对许都的服软,而后者则意味着孙家对孙蘅的……背弃。 庞统的主意,精妙也残酷。他做了蔡威一直以来要做,而不舍得做的事:看似把所有选择都给了孙蘅,给了江东,实际上在却只是让江东和孙蘅之间划开一个更大的距离。因希望而伤心,因伤心而绝望,因绝望而顿悟。 蔡威拿着信离开前,于颍川四处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眼线,只是临走前统统交给了孙蘅:“若你愿意,江东的人初入北地,便消失在这世界上。” “不需要。”孙蘅答的干脆利落。几乎让蔡威以为当年为了侄子不入许都为质而和兄长母亲闹开的女人跟他眼前人不是一个一样。 “若我和二哥易地而处,我也一样会做他这样的选择。仲俨,归根结底,我还是孙家人,这和背离抛弃与否没有关系。” 蔡威一下皱起秀眉,伸手把孙蘅揽进怀里,力道虽大,却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腹部。他把下巴支在孙蘅发间: “是尊贵无比的郡主也好,是养尊处优的名门闺秀也罢。在我的眼里,你只是要与我蔡威共赴此生的女人。” “你的女人是容不下软弱的吧?” “不。”蔡威杏核眼微微地笑开,抬起孙蘅下巴,低头附在孙蘅耳边轻声道了句:“容的下软弱,只是软弱,只要……让我一个人看到就好了。” 待孙蘅回忆完,她回过神,看着满眼担忧望着自己的蔡妩,抿了抿嘴,把视线从外头收回望向蔡妩,拍拍蔡妩的手背,一字一顿缓缓说道:“二姊,我是蔡家的媳妇儿,是蔡仲俨的夫人。而蔡仲俨的夫人又不是菟丝花,不过些微风雨,还能吹折了我不成?” 蔡妩劝慰的话一下子被打回肚子里,她偏头看着孙蘅,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弟弟挑挑拣拣这么多年总算没有白耽误工夫,找的这丫头确实跟蔡斌当年给他定下的卫家姑娘大不相同。孙姑娘身上有一股子不输男儿的气场!刚硬干脆又带着有脑子的决断利落。 蔡妩琢磨了下,觉得自己终于不用担心自家弟弟的心性不定,会欺辱人家姑娘了:有这样的女人当媳妇儿,蔡威再不知道惜福,他就白瞎了他在外头混的这十几年光阴! 那天之后,蔡妩把孙蘅安安稳稳地安置在了自己府上,没事的时候开始跟孙蘅聊起了邺城的风物,聊起育儿经。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蔡妩按理说应该很有育儿经验,但是鉴于她家三个孩子性格都有些古怪,所以在孙蘅问起蔡妩改怎么教养孩子时,蔡妩难得谦逊地干脆来了个一问三不知。孙蘅虽觉得奇怪,倒也不曾过分追问,只是逗弄郭旸的时间大大增加,搞得小丫头精神亢奋,每天都特别有范儿地凑到孙蘅跟前,小脸一本正经,就等着孙蘅逗她,给她东西玩呢。 蔡妩对女儿这没出息的作为只当做没看见:缠着孙蘅总比缠着其他小朋友强多了。邺城上下,凡是跟郭旸年岁差不多或者只大了那么一两岁的小孩子,都被郭旸一个不落地给欺负过一遍。或夺了人家东西,或挠了人家脑袋胳膊。小小的丫头,话刚学会说,就已经显露出不肯吃亏的彪悍性格,实在是让蔡妩该说什么好。 原本蔡妩还指望孙蘅来家里,能以一个大家闺秀的身份好好给自家姑娘做下熏陶,让郭旸能跟着孙蘅学点淑女风范,结果等人来了,蔡妩才反应过神来:威儿那审美,怎么可能会娶个千娇百媚的菟丝花回来?淑女什么的,在他弟弟眼界里根本就挨不上! 至于什么样的真正入得了蔡威的法眼,蔡妩表示她也没什么具体概念,但是看眼前孙蘅这实例证明可是肯定:蔡威绝对不喜欢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孙蘅能得蔡威倾心,除了她身上特有的神韵,还有一点让蔡妩非常之惊讶:她竟然通军事。而且对曹军对孙刘联军之事异常热心,异常关注。搞得蔡妩都有些惭愧:相比于孙蘅对前线战事的关怀,她一个被勒令在家好好休养,诸事不问的人实在是轻松过头,内疚于心。 反省过来的蔡妩开始有意思地留意前线的军事,并且在自己心里过滤以后,有选择地挑了给孙蘅转述。蔡妩的转述很有意思,十回有八回是夹杂巨大水分的,比如:丞相带人兵取长坂坡,赵云将军立下战功。只是刘备运气太好,被他逃脱了。而剩下两回则是简明扼要的,就像她跟孙蘅说贾诩的事:文和先生病倒,在襄阳养病并未随军。想来是劳累过度加上年岁渐长吧,他之前还操心刘琮谋逆事来着。 这样的话,蔡妩几乎每天都能跟孙蘅聊上几句,她也不知道对于自己这种主观性相当强的转述,孙蘅会作何感想,只是孙蘅每次笑而不语地表情让蔡妩每每在升起一种成就感之后,又紧接着生来一股挫败感:她这反应到底是信我还是没信我呀?好歹给我句准话呀!我也好有针对性地去跟丞相府里那帮子夫人们求证一下我给她说的这些消息的真假。 蔡妩万分纠结地想着孙蘅会不会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求证军情:她自生病以后就很少再去丞相府。对军事消息上,有些闭目塞听。想了解情况,只有靠中书台一途了。偏偏中书台有时候是个不省心的地方,它传出的消息你得过滤着听,不长心思,你很难辨别那些事是真的,是用来给自己人传递消息的。而哪些事情又是假的,是为了混淆城中细作的视线,来给地方增加困难程度的。 蔡妩自己在初听时,就上过几回当,后来学乖了,她便两头打探:柏舟回复的,她听着,觉得不对头的,她再去丞相府核实。只是这核实过程不容易,多次刚出门就被杜蘅拦住,哭丧着脸跟蔡妩软语相求:老爷公子临走把您托付给杜若姐姐和杜蘅,交代说让我们伺候好夫人,不让夫人在行忧虑事。如今杜若姐姐有孕在身,夫人若因劳累过度坏了身子,等老爷他们回来,杜蘅可怎么交代? 就因为杜蘅这些软话,蔡妩好几次一只脚都踏上马车了,又禁不住哀求,硬生生收了脚,憋憋屈屈地折回府里,照旧让柏舟打探中书台的事。 第三百一十一章 前线变后方心乱 可是没过多久,中书台就传出一个不得不让蔡妩亲自出马往丞相府核实的消息: 曹孟德移师赤壁,北方水师还没有彻底适应南方天气,蔡瑁麾下的荆州水师也是刚刚搭建好水寨,还没有等待他们修筑好工事,江东的将领甘宁甘兴霸就趁夜乘舟而袭。只领百骑,就冲散了被蔡瑁标榜为牢不可破的荆州水师大营。三万水师,竟然被江东的骑兵打的四下逃窜,败势净显!百余艘战船,竟然被几十只小舟冲的七零八落,毁损过半!曹孟德闻讯后怒不可遏,急令蔡瑁俘抓首贼。可惜蔡瑁不争气,千骑出动都没抓到人,还让肇事者跑到江面上耀武扬威对着曹孟德破口大骂。曹孟德得知心火大起,抽了腰间青釭剑直掷向蔡瑁。 “首战不利!主将失职!蔡瑁,你曾对孤夸口说荆州水寨无攻可破?如今这般结局,你还有何颜面再见那些死难的荆州兵勇?” 蔡瑁僵直恍惚地端了剑,脚下踉跄地出门而去。次日一早,服侍蔡瑁的亲兵就传来消息:蔡瑁身负皇恩,已自戕而亡。临终遗书:蔡氏一门跟随蔡瑁尽降丞相,如今蔡瑁一人疏于职守,自知罪责难逃,甘愿伏法受诛。然妻儿无辜。望丞相在蔡瑁故去后,能看在旧日情分上能善待蔡家一门。蔡瑁不胜感激。 这个消息是和曹军移师赤壁的消息一块儿被柏舟告知蔡妩的。 蔡妩听到后,当时就懵了,傻着眼儿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满脸怀疑地盯着柏舟问:“你刚才说什么?丞相的大军移师到哪里了?赤……赤壁?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去赤壁不是要挥师南渡,去打夏口然后进军江东吗?” 蔡妩说着把头转向孙蘅,满眼都是担忧。 可是孙蘅却面色平静泰然,跟没听到蔡妩的发问一样回答她:“兵进赤壁?倒确实像曹公能干出的事。” “什么像他能干出的事?”蔡妩声音猛然拔高,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她捂着有些发闷地胸口狠狠地喘了两口气才舒缓过这阵不适,抵着额头说道:“不对。这事情不对。你姐夫临走前几天还明明跟我说这次主公出兵平南,凭借北方水师,只对付一个荆州尚可。若全竞其功,必然是力有未逮的。既然他明知道力有未逮,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曹公出兵赤壁的。便是出兵赤壁,也不可能任由曹公把蔡瑁杀了。北方水师怎么样,旁人不清楚,他们还不清楚吗?若蔡瑁活着凭借他统领荆州水师,和江东之间尚可有一战之力,他这一死,赤壁……不是注定要兵败如山了吗?” 蔡妩揉着额角,语速很快地把长长一段话说完,还不等孙蘅仔细品味这里头的玄机,蔡妩忽然捂住嘴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豁然变了颜色。 “赤……赤壁?兵败如山?”蔡妩脸色骤然惨白,抖着手,咕哝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一下子颓然倒在坐床上。 孙蘅莫名其妙地看着蔡妩,正要问她到底怎么了,就见蔡妩已经拳头握紧,浑身僵直地伏在了床上。孙蘅凑过身,支楞起耳朵,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蔡妩颤抖着声音的喃喃:“……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呀……这就是到了赤壁了?……这就到了赤壁了。赤壁啊……” 孙蘅伸出手,拍拍蔡妩肩头:“二姊,你没事吧?什么时间过得很快,什么就到了赤壁了?赤壁很不同寻常吗?” 蔡妩没搭话,依旧失神地靠在床上恍恍惚惚地眨着眼。就在孙蘅以为她陷入沉思,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蔡妩却猛然坐直身子,目光灼灼盯着孙蘅,像是跟她说,又像是跟自己说:“不行,我不能这么消沉。这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说不定这场战争也能不一样呢。我得振作些,我得好好去丞相府那里探看下,这回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场战争又进展到何种地步了。” 蔡妩说着就站起身,按着孙蘅的肩膀把她安置在床上,嘱咐了句:“你在府里歇着,我去一趟丞相府。有事情你就吩咐柏舟或者杜蘅。我很快回来。” 孙蘅反应不及,就被蔡妩从眼前带起一阵风,等她要出言再叫蔡妩的时候,蔡妩人已经出门,张罗车驾了。孙蘅蹙起眉,偏头垂眸看着地板,疑惑地重复:“难道赤壁里,已经有了什么大玄机?二姊说……姐夫南征前不赞同兵进江东,如今却又同意了……陈兵赤壁。这里真没什么谋算吗?” 蔡妩可来不及回答孙蘅的疑问了,她是急匆匆赶赴了丞相府,见了丁夫人施礼后,就有些着慌地问:“不知文若先生那里可曾从许都传来前线最新的军情?” 丁夫人先是被蔡妩的急迫模样吓了一跳,待听到蔡妩发问后,摇摇头,轻松惬意地调侃蔡妩:“慧儇可是多日不曾来府上了。今日好不容易到了府中,竟然不是为了探看我这个老太婆,而是关心前线军事。相比奉孝要是知道你如此挂怀他,肯定又得在他主公和诸位同僚跟前得意一阵了。” 蔡妩闻言瞬间红了脸:不是害羞,是被急的。 蔡妩心里这会儿感觉可叫一个焦躁:丁夫人,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调侃我?您老知道不知道,赤壁这一战很可能是会输掉的,很可能是让曹公兵败如山,功亏一篑,从此往南兴叹的一个大转折。就算我信得过我男人,我觉得他有回天之力,可是……可是他江东那些对手也不是吃素的呀!周公瑾,诸葛孔明,鲁子敬,张子布……哪一个不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还有那一串名满天下的武将:吕蒙、黄盖、太史慈、关羽、张飞、甘宁……哪一个不是悍勇无双,以一当百?你让他跟这群人磨心眼儿?这得费多少脑子?费脑子不打紧,要是再碰上了曹公犯轴,死活不听劝,那我才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蔡妩表情一会儿纠结,一会儿愁苦,在丁夫人跟前,头一次失去稳妥,情绪外漏。 丁夫人总算是察觉了几缕不妙,她倾着身,望着蔡妩试探道:“慧儇,我瞧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最近有了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我也好给你出出主意?” 蔡妩愁眉苦脸地抬起头,眼睛幽幽地看着丁夫人,声音艰涩沙哑:“丁夫人,您但要告诉我,赤壁那里……您知道多少情形。如今那里军事进展如何就行了。” 丁夫人闻言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值得慧儇你这样惊讶。赤壁那里,有刚送来的军报消息说,前次被甘兴霸劫营损毁的那些战船已经被休整完毕了。而且为了防止他们孙刘联军再来劫掠水寨,丞相他已经接受了士元先生的建议,把所有战船都用铁索连一起了。哎,你还别说,战场连在一起倒是比之前平稳不少。早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呢,要是早想到了,也不用折腾这么厉害,被甘兴霸带着百余骑冲杀几个来回,生生打了脸面。” 蔡妩听到丁夫人这话后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身子晃了晃,差点儿没委顿到地上。丁夫人身边的丫环赶紧把她扶好,搀着她安坐到里头的一个床上。 丁夫人也随着跟进来,望着蔡妩煞白的脸色相当不放心地说:“慧儇,你这是……要不叫大夫来吧。” 蔡妩无力地摆摆手,用气声说道:“不必劳动大夫了。我歇歇就好,歇歇就好。”她说完就合上眼睛,做出闭目养神状。可是心里却思绪翻涌,久久难以平静。 蔡妩千想万想,想不到事情竟然发展到了如此诡异的地步。蒋干倒是老实。闹腾过荆州的蔡威一出场,在曹孟德的中军帐中不留丝毫情面地刷了刘琮的面子,搞得荆州所有降曹的世家人都得低调含蓄,轻易不敢在出风头。可是即便没有蒋干的劝降,周瑜也已久用他自己的谋算给曹军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三万人的水寨,竟然被百余人的队伍冲了个七零八落。而对于甘宁?敢带着这么点儿人,跑到敌营执行夜袭任务,并且完成地如此漂亮风光,蔡妩该说甘宁不愧是蔡威的拜把子吗? 在这之后,又是诡异地殊途同归。没了张允,蔡瑁一个人冒不出什么大波浪。可是曹孟德对他痛下杀手。毁了荆州水师里能带兵的统领。而铁索连战舰这条计谋,蔡妩实在是不知道庞统这回的计策到底算是向着哪头的?怎么就这么寸,怎么就这么巧?怎么明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为什么结果还是跟她模糊的记忆里的片段那么地类似?难道……历史真的有不可逆性?不管你怎么折腾,总有一股力道,会把它拉入它原本该走的正轨?即便你改变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也依旧是既定好的,任你能力滔天,也一样是无力挽回? 这个想法一冒头,蔡妩心里就生出一股浓浓的酸涩。她抬了手遮住眼睛,不让自己眸中的悲凉和无助流于人前。在深吸几口气以后,蔡妩才开口问出:“奉孝呢?丁夫人,这么多消息了,可有奉孝的消息?” “奉孝?”丁夫人闻言失笑,靠坐到蔡妩身边,拍着蔡妩的手背安慰她,“你放心吧,奉孝身体无恙,他现在可好的很呢。只怕整个军营也就只有他最逍遥自在了。每日里除了垂钓就是睡觉,非闻召绝对不去中军帐。那清闲日子,看的昂儿他们都来信抱怨,直说嫉妒羡慕的很呢。” 蔡妩一下愣了神,放下手僵不愣登地支起身子,满脸不相信地看着丁夫人:“您说……奉孝在垂钓?” “可不是吗?垂钓呢。钓上来的鱼鱼虾虾全部给送到各个营帐去了。从进了南方,他就迷上了这个。开始是在淯水,后来又转战到了长江去。一群将军谋臣,现在被他的鱼汤给荼毒的谈鱼色变,心里胆怯的很呢。” 蔡妩摇摇头,抓住丁夫人衣袖,两眼睛渐渐显出神采:“也就是说……他一直清闲着,没有作为。” 丁夫人眉一挑,偏头看着蔡妩表情,虽然不明白为啥郭嘉清闲,蔡妩还有些高兴?可是她依旧很尽责地跟蔡妩坦言:“哪里的话?奉孝虽然懒散了些,但是大是大非上还是清楚明透的。他在甘兴霸劫营的事情一出来,就让老爷把许都军队后撤了三十里。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谋臣们吗,总是喜欢弯弯绕的,猜来猜去也费心思,等到时候他们自己就揭晓谜底了。” “后撤了呀?”蔡妩长长地出了口气,舒展了身子躺回了坐榻,“后撤了好,后撤了好。后撤了,这把火,或许就烧不起来了……烧不起来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肘腋生变在许都 丁夫人对蔡妩的纠结可是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她就看着蔡妩在听到她话音落地后,脸上就莫名其妙出现一种平静安心的表情。丁夫人正想问问蔡妩是出了什么事呢,蔡妩就已经翻身起来,要跟她告辞了。 丁夫人没奈何,只能满怀纳闷地派人把蔡妩送回家去。临走前还叮嘱她:有什么事你可千万别逞能憋在心里不说。我听说你娘家二弟妹到你家了,虽不知道是个什么性情的人物,但是总归是要你劳累的。你也别太在意面子里子什么的,有些手段该使的还得使。切莫让那起子不知好歹的人欺负了去。 不知好歹? 谁不知好歹呀? 蔡妩茫然地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敢情丁夫人觉得她今天不正常,是因为尚香来邺城让她不痛快了?这怎么说的呀?她觉得她自个儿不像是那么冷漠寡情不好客的人呢。再说,尚香也挺知情达理的,怎么就成了不知好歹了。 蔡妩很困扰,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丁夫人有如此想法。 丁夫人看着蔡妩一头雾水的模样心里暗暗着急。她有时候真怀疑郭嘉跟蔡妩不是两口子。你说天底下怎么就有这样的夫妻呢?当丈夫的心眼儿比成了精的狐狸都多,可当媳妇儿的人她真是糊涂迟钝地让人想把她脑袋凿开,看看里头到底装地是什么? 她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儿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那弟妹是什么身份吗?孙坚的女儿!江东的郡主!吴侯的妹妹!据说是个风范颇肖其兄的弓腰姬,那能是好相与的吗?这样的人就是当真到了寄人篱下的地步,你能指望她能俯首低眉?看你的脸色行事?得了吧?她不想法子使手段找茬就是你上辈子烧高香了! 丁夫人眼瞧着蔡妩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咬咬牙,恨铁不成钢地跟她说:你也不用明白什么了,你就只记着平常有事没事多往丞相府走动走动就好了。 蔡妩揉着额角,万分为难:“可是……我家里还有两个有身子的人呢。再说旸儿还小,不懂事,带着她往丞相府走我怕她会冲撞了贵人。” 丁夫人手一摆,气势万钧:“那丫头我看着挺合眼缘。就是真冲撞了哪个,有我给她撑着,怕什么?再说了,难道你就不想尽快了解点前线的军情?往我这里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最后一条说的蔡妩有些动心,在踟蹰了很久后,蔡妩终于拗不过心里对前线战事与对老公孩子和弟弟的担忧,勉勉强强地点了头,然后才被丁夫人安然放行,离开了丞相府。 丁夫人瞧着蔡妩走远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到了慧儇那个年龄,还仍旧对后宅对人心那些阴私面看不真切,不起一点防人之心的,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亏得她嫁的是奉孝,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夫人。若是换了旁人,一后宅的莺莺燕燕争妍斗艳,斗角钩心的,可不得把她这傻孩子给活活吃了? 蔡妩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丁夫人眼里成了天真良善的代名词了呢。她在回到家以后就跟孙蘅说了今天在丞相府听到的这些话、然后告诉孙蘅“按理说,这些事我该瞒着你,等你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我再跟你讲前线的形式。可我也知道你心里头一直挂念着那些。总是不告诉你,我也过意不去。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除了是要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事,其他没别的意思,就是害怕你会钻了牛角尖,磨不过弯儿来,把自己夹在夫家、娘家之间,左右为难。” 孙蘅愣了一下,笑看着蔡妩不言不语。 蔡妩绞了绞手指,继续说道:“其实大道理什么的,人人都明白。我再说一遍也是徒劳。我就觉得吧……尚香,你看人这辈子总是会经过这样或那样的岔路口。你不可能既得了这条路上的便利,又看了那条路上的风景。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若你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若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二姊肯定不会跟我说这种话。”孙蘅笑眯眯地接过蔡妩的话头,站起身,面色平静,“卖花女是普通人家女儿,可是谁会在乎卖花女美貌与否,尊贵与否,谁会在乎她是否朝不保夕?是否食不果腹?是否家庭和美呢?” “普通人家的女儿享不到我享过的尊荣和富贵。盼不来我曾有过的地位与家世,自然也不用体会我如今的辛酸苦楚。有得必有失,老天爷持正公道。二姊若是担忧我会想不透这个道理,那也是人之常情。我的确盼着他们能好好相处,便是来邺城也不过是想躲开仲俨和江东更大的矛盾。很多人可能会因为觉得我这性子古怪拧巴,可我却一点也不后悔。时势使之然,我的兄长在做他身为孙家儿孙应做的事。我的夫婿在做他身为蔡家子孙应做的事。我不过也是在做我自己该做的事罢了。” 蔡妩听着孙蘅,先是目露惊讶而后又转为激赏。她站起身走到孙蘅旁边,无声地拍了拍孙蘅肩膀,然后说:“天色晚了,回去歇着吧。明天跟着我一起去丞相府瞧瞧。” 孙蘅点着头,跟蔡妩告辞离开。打算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去跟着蔡妩拜会拜会丞相府的诸位夫人。可是孙蘅这个心思起来没多久,就被郭府里半夜吵吵闹闹的噪音给打消了:白天还好好的蔡妩,在晚上躺下没多久就起了高热。甭说第二天带她去丞相府了,就是起身操持自家家事都有些困难。 柏舟连夜从惠民堂叫了个老大夫,不是别人,正是上回蔡妩昏倒时被柏舟请来的那位姜郎中。姜老爷子给晕晕乎乎昏迷不醒的蔡妩把了脉,皱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在转看着柏舟、孙蘅等人思考了好久之后才提起笔,边絮絮叨叨念着:“上次不是告诫过病人不能劳力操心吗?怎么就是不听呢?这些好了,风寒加旧疾,可不就得在床上好好躺一阵子了?还有,我说你们身边这些伺候的人是怎么办事的?夫人这病原本就畏寒,如今十月份的天,她出门竟然也不带人拿件大氅跟着?” 柏舟听后满脸惭愧后悔,杜蘅更是脸色涨红,眼眶都要湿了。不断在一旁自责:都是杜蘅的疏忽,要不然,夫人也不会…… 姜老爷子拿着药方的手一摆:你也不用往自己身上揽过了,想着怎么医好你们家夫人才好。现下惠民堂最得力两个大夫一个跟着去了南方战场,另一个还在北方寻药未归(华佗离开时对外宣称是找寻药材)。你们夫人这情形,风寒还好说,就是旧疾有些棘手……老朽也只能尽力而为。 柏舟连连点头,跟姜大夫不住道谢。 姜大夫倒是有职业操守的很,在给人看病开药后,被柏舟送出门时还不住交代注意事项,临走还轻轻地叹了一声:“也不知华先生几时回来?要是有他在,蔡夫人断然不会到如此地步的。” 柏舟身子僵了一下,抿紧嘴,没再接这话茬。但是私心里却打算往北边去一封信,请华大夫及早回来了。他盘算着给大姑娘治病的事华大夫应该早就办完了,之所以一直没回来肯定是因为在路上又给这个那个的病人的诊治,耽误了行程了。 晚些的时候,柏舟把信写好,刚把信发出去,就见杜蘅脸色疲乏地过来找他。 “怎么了?主母那里出事了?” 杜蘅摇摇头:“夫人那里已经把药喝了。只是烧还没退,人也是不太清醒,正迷迷糊糊地叫老爷和两个公子的名字呢。” 柏舟呼吸一滞,手攥着拳头,眉头紧皱,一语不发。 “我想……是不是能给前线写封家书。老爷他们要是知道夫人现在身体抱恙,肯定会写信来安慰安慰夫人的,这样夫人也能……” “糊涂!”杜蘅的话没说完就被柏舟厉声打断。柏舟眉目严厉地盯着杜蘅,告诫道:“主母这病情不能告诉先生,更不能让两个公子知道。” “可是你看……现在府里杜若姐姐不在,老爷和两个公子不在。大姑娘已经出嫁,二姑娘刚会说话,孙夫人还在咱们府上做客,一个府里没个正经主子。……若真不告诉老爷,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乱了套?你是干嘛的?这些年你跟着主母和杜若学了什么?”柏舟“呼”的一下站起身子,走到杜蘅跟前一字一顿:“若在主母病倒期间,你管辖的内院出了一点岔子,我拿你是问!” 话毕,柏舟就转身抬脚,头也不回起离开厅里。留下被训的眼泪直冒的杜蘅委屈抽噎。 在被柏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以后,杜蘅再不提往前线报信的事,只是尽心尽力照顾蔡妩。期间丁夫人、唐薇、戏娴、荀彤她们不断地来探病问候。在小半个月以后,蔡妩病情总算不负众望,有了好转。风寒开始渐渐痊愈,人也能离开床榻,自己到处活动。只是她眼睛视力经过这一场毛病,却比之前更坏了。除非站在她五尺之内,否则她连人长相都看的模糊不清。 柏舟、杜蘅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天瞅着哭闹不止要找娘亲的郭旸和愁眉轻蹙即将临产的孙蘅煎熬不已,差点儿就花白了头发。 也正是两人扣算着日子,给老天爷祈祷让蔡妩尽快痊愈的时候,谢天谢地,华佗终于回来了!华老爷子进邺城,梳洗沐浴都没来得及就匆匆赶到了郭府,给蔡妩看诊了。 蔡妩那时候人已经清醒的很,只是还剩下些风寒后遗症,觉得浑身无力,头晕体虚罢了。在看到华佗来时,她竟然还能起身给华佗行礼。华佗赶紧给她摁回榻上,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给蔡妩把脉。旁边一圈看着的人大气不敢出地盯着华佗的手,唯恐他一个不注意给出了误诊情形。 好在华佗职业素养过关,在听脉观色后,下笔飞快地写了一个药方,边往柏舟手里递边回头给蔡妩说:“之前姜公给开的药就停了吧。用这个搭配元放给你做的丸药,连服七日。还有从明日起,要用汤药辅以针石,来抑制你这日益恶化的眼睛视力。平日多注意休息,饮食清淡些。” 蔡妩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嘴角勾出一个恬淡的笑意:“华公,不瞒你说,在知道得了这个病,而你和师父又都不在时,蔡妩其实是做好迎接黑暗,迎接死亡的准备的。现在,你忽然跟我说,我这失明有的治,我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华佗先是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后才语带不忍地说道:“老朽只是说可以抑制,并不是能完全治愈。” “可是相比我二姨母和堂表姐她们,我已经算是幸运很多了呀。”蔡妩偏过头,眯眼笑微微地说道。 华佗也随着笑了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满是风尘的衣服,立刻眉头大皱。站起身,跟蔡妩交代了句:“我明日来给你施针。”后,就迫不及待跟蔡妩告辞,脚步匆匆里离开郭府,回去换衣沐浴去了。 晚上的时候,喝了药的蔡妩躺在榻上,一会儿思考这之前丁夫人跟她说的甘宁百骑劫营的事,一会儿又想起华佗往北方去给照儿看病的事,一会儿又模模糊糊地惦记起前线自己老公,弟弟和儿子。总之一个晚上,蔡妩就没消停多少,之前病着的时候不显,华佗一来,也不知是身体还是心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病好了,这些事也像打了招呼似的一股脑全涌上心头了。 等第二天,蔡妩见到华佗的时候,华佗刚进门净手,蔡妩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华先生,我家照儿的身体可有好转?她以后在子嗣上……” “放心吧。”华佗擦着手,给了蔡妩一个安抚的眼神儿,“郭夫人身体已经无碍了。而且老朽在那里也看的真切,你家姑娘确实是个要强的性子,别看她是以和亲的身份嫁过去,可是阖府上下,甚至整个轲比能部,都没几个不服她的。轲比能对她也很尊重。只要不出什么意外,郭夫人在子嗣上可以无忧。” 蔡妩松了口气,眼瞅着华佗已经在准备针灸针,赶紧趁着空挡说道:“这就好。开始我还以为照儿一个人冤家塞外,会受委屈呢。现在好了,知道她过得好,我也可以放心了。现下曹公在跟孙刘联军对阵,后方空虚,若轲比能那里出了什么幺蛾子,起了什么歹心,想要挥师南下,那我们可真是不知道当如何应对了。” 华佗闻言,动作一顿,扭过头,困惑地看着蔡妩:“咦?不对呀。我在北边怎么听说的是,曹公跟孙刘联军对阵,胜少败多,正要派使者往鲜卑部求援。难道说,曹公并没有派人前往轲比能部?” 蔡妩也是一头雾水:“不可能呀。曹公是打水战,便是要求援,也不会往轲比能那里求援呀。再说,轲比能自己还在跟步度根作战呢,他怎么可能会有余力来顾忌北方?” 华佗闻言眉头皱起,面色也渐渐显得凝重:“可是,老朽在回来的时候确实见到来自的许都的使者进了轲比能的牙帐。” 蔡妩身子一僵,手怕攥在手中绞地越来越紧。最后一下站起身:“我要去丞相府看看,这事有些蹊跷。” 华佗却不领情,手按在蔡妩肩头一下把人又摁了回去,声音平稳中和:“不着急。等施针完了以后再去,也无妨。反正那人到轲比能那里已经有些时间了,真有什么,也一定有分晓了。” 蔡妩焦躁万分地按捺住性子,等着华佗给她施针。完全不知道就在华佗要她老老实实治疗的时候,远是天子居所的许都已经沉浸在弥漫的阴雾之中。 第三百一十三章 君臣斗法沙场下 在国丈伏完府邸的一所暗室之中,伏完、耿纪等人正凑着一处小声地说着什么。等到说完以后,伏完才抬起头,望向处在角落里一位文士打扮,羽扇纶巾沉默不言的年轻后生道:“先生以为,如此行事,可算妥当?” 年轻人先点了点头,后又摇摇头,接着以稳重低悦地嗓音说:“国丈,还漏算了一人。” “漏算?”伏完凝眉思索了片刻,似乎没发现自己漏算何人,只好拱起手对这年轻人道:“还请先生明示。” “荀彧,荀文若。”年轻人抬起头,缓缓吐出五个字。 伏完眉头一皱,迟疑道:“这恐怕不妥吧?荀文若出身显贵,对陛下颇为尊敬。且观其平日言行,未有失礼之处,也算是个汉室忠良。贸贸然对他下手,未免太过……” 年轻人摇摇头:“贸然处一汉室忠良,确实有失公允。亮之本意也并非是杀之后快。” “那先生的意思是……” “软禁荀彧于皇城。” 伏完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赞道:“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软禁他,既可以保全他性命,又可以防止他向前线曹孟德通报此事。此计甚妙!” 诸葛亮笑了笑,开口轻轻地补充点拨道:“尚书令印可调羽林卫与禁卫军。” 伏完了悟地点点头,转看向诸葛亮及其与诸位诚心而叹:“自高祖斩白蛇起义,到如今四百余载。桓、灵之后,国祚衰微,奸臣当道。天子欲奋发图强,中兴汉室,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每思及此间,陛下莫不郁结于心,悲痛难掩。今番诸位义士齐聚于此,莫不是为国为君。若此役可成,诸位皆可位列功臣阁。若此役失败,诸公……” “国丈,休要提那些丧气话。如今曹贼大军在外,我等已联合西北韩遂、马腾,京畿之中也已经部署完毕。邺城那里,不过一群妇孺而已,便是留守的华歆、曹植也多为文人。夏侯惇虽然悍勇,但他也不是三头六臂,怎么可能许都、邺城、西北完全看顾?如此良机,赐予我等,岂不是天要亡曹?”耿纪身边的王必一听伏完要讲失败的后果,赶紧霹雳巴拉把有利形势分析了一下。 伏完看了他一眼,没在说话,只是默默地朝在座的诸位躬身施了一礼:他没告诉他们,西北那里,其实只有韩遂响应了他的书信。至于马腾?他最得意的儿子还在前线跟着曹孟德打仗呢,他怎么可能会同意他们的事?轲比能的话,原本他们是对他抱有很大希望,甚至就连诸葛孔明都断言如果中原有乱,轲比能必然趁势而起,挥师南下。可是使者出发近一个月却丝毫等来他的回复,恐怕已经是……拒绝居多。不过就算这样,他依旧觉得只凭借许都的部署和他身边这个年轻的后生一样可以完成他们想要做的事情。 曹孟德一日不死,天子就一日难安! 这日密议后的第二天,尚书令荀彧刚刚下马,正要入中书台府衙,就被一个脚步匆匆的小黄门给叫住。 荀彧正纳闷怎么回事呢,小黄门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封黄绢,低声道:“陛下密诏。荀彧接旨。” 荀彧心头一凛,正要下跪接旨,就被小黄门一把架住:“荀令君且住。咱家来前,陛下专门嘱咐,荀令君可以不需下跪,先看密诏上,然后速速依诏行事。” 荀彧闻言也不敢多做耽误,手接了黄绢,展开一看,差点叫出声来。只见黄绢赫然写着:“曹氏密谋造反,速来宫中!” 荀彧“唰”的一把合上黄绢,低咒了一声:“胡说八道!”但是人却不敢有片刻迟疑,把密诏往怀里一揣,翻身上马,又急忙忙向着皇宫方向赶去。他这会儿想的很清楚:说曹氏造反这事绝对有猫腻。但是就因为有猫腻他才得去皇宫里看个究竟。他是总管整个后方的尚书令,他能不知道曹孟德的动向吗?曹孟德要是有谋反行为,他能在这安然不动吗?这到底是哪个混人在天子面前进了谗言,让天子如此猜忌重臣? 可是荀彧千想万想没想到,他火急火燎到了皇宫,刚进德阳殿,跪礼未成,就听一旁国丈伏完声音响起:“来人呀,把荀侍中请进御书房。这几日,陛下要与荀大人共商国事。” 荀彧豁然抬头,震惊地看着上首一言不发的刘协:“陛下……” 刘协视线下移,看看荀彧,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他遮掩下去:“素闻荀爱卿经纶满腹,学富五车,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向荀爱卿讨教。如今朕有意留爱卿在宫中多住几日,商议国事。爱卿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听到这里,荀彧要是还不明白刘协要干什么,他恐怕就不是那么能得曹孟德重用十几年的荀文若了。 荀彧先是低头默然地盯了会儿地面,然后才扭头看向身周围上来的几个黄门官,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在黄门官要凑上前押送他时,一下闪开:“荀某自己会走。不劳常侍大驾。” 说完,荀彧就自己迈开步子,向御书房方向而去。只是这个风骨无限的人儿却在自己转身之际,微微打了个踉跄。路过门槛时,竟也把手搭在了门框上,像是无力再行一般。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像一瞬间到了古稀。背影苍凉孤寂,让上首的刘协有了一瞬间的疑惑:对于这个人,现在的情形,是不是杀了他比软禁他,更让他解脱? 十二月份是个让蔡妩一场忙碌的月份,她刚刚被华佗压着是把针灸弄完,就得着手忙活过年的事,加上孙蘅即将生产,蔡妩更是不敢有一刻放松。所以等她回过头,好不容易抽出点儿针扎的空闲,又想起了丁夫人之前跟她交代的,要她时不时去丞相府上的事。 蔡妩又得忙忙活活地往丞相府跑。赶巧了,她进府的这天正是从许都来的中书台军情书信往丞相府送的这天。一个邺城有头有脸,能说上话的夫人小姐们都扔下正在操持的家事,凑到丁夫人那里支楞着耳朵等待送信人的到来。 蔡妩带着杜蘅进去的时候,正赶上丁夫人在厅里笑眯眯地跟环夫人和卞夫人说着什么。见到蔡妩来,立刻抬头,笑指着蔡妩:“看看,看看,可是不能背后议论人吧?瞧瞧,咱们刚刚说起她,她人就来了。来来来,慧儇,快入座,快入座。等会儿听听前线的事。” 蔡妩听的一头雾水,眨着眼睛笑道:“诸位刚才在说我?若是说了什么不好的,我可是不依的。” 环夫人对着蔡妩笑了笑才开口解释:“前几天收到冲儿派人从许都送的信。这孩子在信里净说自己在许都被他二哥欺负,正受委屈,受压榨呢。非要让他卞姐姐写信去说丕儿,让他高抬贵手,饶他一次。还说等他回来,肯定要往慧儇府上多跑两趟,好好尝尝慧儇做的点心,补偿补偿他这阵子的辛劳。” 蔡妩一听,立刻就笑眯了眼睛:曹冲这小子这回被曹孟德派到许都去了。就在他二哥手底下干活,算是跟着曹丕……呃……历练。可曹丕那性子多别扭啊!他就算知道自己六弟是实习生,他要求也一点儿没降低,甚至他对曹冲的要求比对其他人的还要严格苛刻。别人看卷宗要一炷香,曹丕就要求曹冲用一盏茶,而且一盏茶功夫还得整个卷宗整理出来。别人忙活完公务直接就可以回家放松,曹冲则不然。他还得被曹丕压着去许都各处巡查防务,稍有一点懈怠就会被他那阴沉脸的二哥不阴不阳地训斥一顿。 整个侍中衙门的人都看在眼里,觉得这是曹家二公子对六公子存心为难,刻意为之。一个个都曹冲晚风同情:其实六公子是因为太得丞相大人喜爱,所以被小心眼儿的二公子给嫉妒了吧。还有些人会悄悄地把曹冲拉到一旁,趁曹丕不在使着眼色地跟曹冲指点:“六公子呀,您现在且忍一忍,等到丞相他们回师,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曹冲倒是既不反驳,也不附和,只是露着标准的八齿笑,温和有礼地望着人家。而等到曹丕找来,问他这事的时候,他倒也不曾供出人家找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回过头来继续跟曹丕半死不活地装病,继续往家里写信,继续对卞夫人诉苦:姨娘耶,您可怜可怜冲儿吧,您好歹说说二哥吧!再这么下去,小六我不是在他手下都被冻成冰碴子就是被他压榨成人形肉干了! 只是曹冲传达的内容虽然是这样,但是遣词造句间却完全没有一点抱怨之词,而且意境还幽默隽永的很,看他写的家书,邺城这些夫人几乎能在脑海里放电影一样呈现出哥俩如何斗智斗勇的画面,全当一乐了。 蔡妩当然也知道这个事,还在最初的时候往许都递过信,勉励劝慰曹冲,结果这小子倒是混不吝的很,直接打蛇随棍上,给她来信说:婶母,冲儿在许都可努力可上进了,人都瘦了。我可想念您做的糕点了,等有时间了,我肯定要趁我二哥不注意,专门跑回去把吃您做的东西去。 那会儿蔡妩就断定:这小子什么事也没有!别看曹丕压榨他压榨的紧,可他倒像是完全没当回事。也亏得是他,要是换了曹家三公子,三公子对着这样的境遇恐怕早跳脚大骂,揪着曹丕领子对他大吼:少来这套!你就算是老子亲哥,老子也不伺候了! 环夫人的话落后,几个夫人笑呵呵的聊了会儿天,就听外头一个急匆匆地脚步往这里赶了过来:“许都中书台急报!” 话音落地,才有一个一身军人装扮的年轻人,神色惊慌地闯进厅里,引得厅中一干未嫁小姐惊叫出声,不及思量就赶紧起身,以帕掩面,跑到屏风之后。而造成骚乱的年轻人却浑然不觉,扬着手中丝绢对上首丁夫人惶急道:“许都急报!请魏国公夫人过目!” “呈上来。”丁夫人面色一凛,坐直身子对下首肃然道。 她旁边的丫环不敢怠慢,赶紧把书信送到丁夫人手里。丁夫人展开看后,脸上瞬间就失去血色,人也往后踉跄了一步,一下倒在榻上,混了过去。厅里余下的几个夫人顿时慌神,有惊慌失措的,有叫人请大夫急救的,也有围到丁夫人跟前掐人中的。总之一个厅里顷刻间就乱成了一团,只有蔡妩跟环夫人皱起眉头,眼明手快地捡起被丁夫人掉在地上的丝绢,而另一边卞夫人已经出面,稳定大局。 蔡妩跟环夫人凑在一处,先把书信展开,只略微一扫,就觉得浑身想被泼了一桶冰水一样,从头到脚冷成一片。 只见荀彧在丝绢上写道:“明公惜败赤壁。其所领军马,十去其七。是战,曹昂、曹彰、徐晃、张颌、高顺阵亡。张辽、曹洪、夏侯渊重伤。于禁、高览被俘。赵云、马超叛向。荀攸、贾诩,郭嘉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明公败走华容,为关羽所拦,恐已凶多吉少。许都局势未稳,魏公嗣位无归,请夫人速来许都,共商大事。” 蔡妩耳边“嗡”的一声炸响,然后就觉得自己眼前丝绢的字迹一个个变得模糊不清,脑袋也瞬间变得有千钧之重。脚下一软,一个不稳就栽在了环夫人怀里。 坏夫人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在看完整个信件后,她脸色简直比纸还白。脑海自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的乱作一团。 可这乱处却未停歇,就听外头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大母,母亲!并州雍州塘报。”这话一落,一身官府的曹植就一脚踏入了门内,看着乱糟糟的厅内抿着嘴,微微皱起了眉,在看到卞夫人和已经舒醒的丁夫人以后,才轻轻舒了口气。 “植儿,拿来。”丁夫人刚醒,就听到了曹植的这句话,直接劈手从曹植手里夺了塘报。 可这塘报上的内容却更加让她绝望:并州急报:日前轲比能集合重兵,陈于我并州边境,厉兵秣马,恐有南侵战事。并州已做好兵马调度,奈何兵力不足,若所料成真,恐难以抵挡。 雍州急报:韩遂合兵七万,东过汾水。陈兵雍州边境。意图不轨。 这样的消息之下,若是还能有人真正做的住,那他肯定是修炼出了一幅超然物外的性情。丁夫人和在座的夫人们都很正常,自然不会做到雷打不动。所以,丁夫人在看完信后,立马站起身,操着还带颤音的口吻跟曹植说:“曹植,你速速派人去往夏侯将军(指夏侯惇)那里,向他禀明此事。让他寻机跟许都文若先生联络,速解西北之威。慧儇,你……”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千金之子坐垂堂 “大母且住!”丁夫人话没说完,厅外就响起一道含了几分沙哑的声音。丁夫人皱眉往外一看,不由愣怔当场,随着那句:大母且住进门的竟然是一个衣着粗陋,风尘仆仆的少年。少年面色苍白,眉宇间满是疲惫和困倦,但是却没有她们这群人里所有的焦躁和担忧。 “冲儿?”环夫人和蔡妩这下连腿软都顾不上,彼此搀扶着,满是惊异地看向曹冲。 曹冲一步跨前,拿过被环夫人攥在手里,未曾外泄的丝绢,看都没看直接扔在了地上,那上头几乎能把厅里人都吓呆傻的内容就这么赫赫然地展现在众人跟前。 “这是假的!”曹冲口气听上去咬牙切齿,“这封军报根本不是文若先生所书。许都有人控制中书台,伪造文若先生笔迹,矫拟了这封军报。” “怎么……怎么回事?冲儿你慢慢说。” “母亲,许都出事了。伏完反了。现在许都四门禁闭,文若先生被囚禁宫中,侍中府衙,和许都各处军营官府皆被围困控制,王朗、满宠等人被逐下狱,拘押天牢。整个许都已经全部是伏完的天下。” “那……那你二哥呢?你二哥怎么样了?”角落里,一个颤抖的声音忽然响起。一直沉默不语的吕裴在听到曹冲的话落后,终于认不住,问出了丁夫人,卞夫人想问却还没来得及问的话。 “二哥?”曹冲拳头忽然攥紧,“啪”的一声把拳头整个砸在了桌案上,在众人都被他这举动吓的大吃一惊时,曹冲却眯缝起眼睛,遮住眸中远超过他这个年龄的锐光,皮笑肉不笑望着许都方向,从牙缝里蹦出一句:“我们的天子,可好的很呢!” “到底怎么回事?你二哥到底怎么了?”吕裴一下冲到曹冲跟前,眼巴巴地望着曹冲,执拗地等着自己小叔子给她一个答案。 曹冲垂下眸,不去跟吕裴对视,只偏头艰涩而沉重地说道:“二哥……二哥遇刺了。” “不可能!”吕裴一下拔高了声音,“他临走前都答应了我要等来年开春一家人去郊外踏青了!他怎么可能遇刺?怎么可能?” 吕裴话说的平常而凄凉,尖锐如刀,刺到了曹冲心口一样。曹冲合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吕裴的表情:他小时候是经常跟郭荥混在一处,常年长在郭府。对于郭照和曹丕之间的种种他那会儿没有察觉,等到后来年纪渐长,在回忆儿时朦胧记忆时,对那里的曲折到底还是有所领悟的。只是即便领悟,他也知道眼前这个叫吕裴的女子才是最适合他二哥的人。 吕裴花了十年光景,才渐渐捂热了她枕边人的心,才让他一点一点把藏在层层伪装下的真实透露给她,可是还没等她仔细品味这份来之不易地和暖,他的弟弟就来告诉他:他在许都出事了,被那小皇帝派的人刺杀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他是帝师王越的徒孙,是史阿的亲传弟子,是八岁能挽弓,十岁精骑射的曹子桓,他怎么会遇刺呢?而且……而且他都答应她,等他回来就跟她好好过日子,再不折腾侍妾侧室之类的了,他怎么可能失信呢?他可是大汉的侍中大人,是堂堂的副相!怎么……可以……失信呢? 曹冲的这个反应几乎让厅里的人都认定曹丕其实已经……遇刺身亡。这个认知让吕裴几乎站立不住,她在踉跄了几步以后,到底还是倒在了一个丫环身上。而卞夫人更是脸色惨白,浑身发颤,眼看就要昏过去。蔡妩眼疾手快架住了卞夫人,然后扭过头,眉头微蹙地盯紧曹冲:这孩子自幼在她跟前长大,是个什么性情的人她太了解了。他的那些小动作,瞒的过别人可未必瞒的过他。这孩子刚才一句关系曹丕身死的话都没讲,可是不管从气氛还是表情,亦或者他传递给他们的信息上看,他们等到的结论都是一个:曹丕遇刺死了。 蔡妩抿紧嘴,强迫自己按捺住心里疑惑,不去思索曹冲的目的。刚才那位来送军情的许都军士已经被曹植派人拖了下去,更多的情报恐怕得等撬开他的嘴巴以后才能知道。不过蔡妩也明白,这种时候被派来邺城的肯定是死士。说不定没等曹植的人问出什么,这人直接就自我了结了呢。 蔡妩站那里神思电转,丁夫人却是心生恍惚,好一会儿才讷讷开口:“冲儿,你不是一直在你二哥手下吗?你都没事,你二哥怎么会……怎么会遇刺呢?” 曹冲面色怔忡,缓缓开口:“二哥出事那天,正好是我为了躲懒,偷偷跑出城去那天。等我觉得天色不早,准备回城时,城内已经戒严,进出不得。开始我还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但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等托一个老大娘向守城官兵打探以后才……。” “所以冲儿你是连城都没进,直接回来的?那文若先生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蔡妩皱着眉,目光殷殷地看着曹冲。她脑袋还不糊涂,知道荀彧那事不是那钱财打发守城官兵就能知道的。唯一了解它的途径就是曹冲出来以后又想法子折回许都,等到情况明晰了才跑到邺城邺城报信的,不然他不会穿的这么破旧,更不会一身风尘,连夜赶路,还是落在了许都信使的后头:要知道,差一点儿,他要是晚来那么一步,说不定丁夫人就收拾东西,带人南下,往许都去了。 曹冲闻言诧异地看了眼蔡妩,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蔡妩闻言后脊梁骨立刻就一阵一阵的冒冷汗:我的老天爷,他还真大胆!虽然她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混进去的,但那种时候,他竟然敢往许都那是非窝里凑?谢天谢地,幸好这小子机灵,能平安出来的,不然…… 蔡妩手脚冰凉地想象了一下曹冲没这么侥幸的情况,然后瞬间就被自己设想吓到。回过头,蔡妩神色恍惚地看着丁夫人:她会怎么做呢?是将计就计?还是绝地反击?这个女人,刚刚在得知自己夫死子亡时确实表现出了一丝女人该有的脆弱,但在她清醒之后,又立刻变成了那个坚韧无比,尊贵骄傲的魏国公夫人。 丁夫人绷紧了脸色,在曹植和曹冲之间来回看了看后做出一个让众人惊诧不已的决定:曹植留守邺城,曹冲带人去与夏侯惇汇报此事。至于北方韩遂他们的异动?丁夫人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忽视不理。在曹植表情凝重地向她提醒这一点时,丁夫人把视线转移到了蔡妩身上。 蔡妩牙咬着下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轲比能绝对不会趁机南侵。韩遂的军队可以交给他去抵挡。只要给他合适的利益,他的骑兵会是现在邺城最有利盟友和屏障。” “蔡夫人,把希望寄托在外族人身上,恐怕有些不妥。”曹植眉头微展,望着蔡妩,不甚赞同地开口表示。 “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外族人身上,而是我相信我的女儿。当年出嫁,她曾答应过她父亲,只要她活着一日,她就绝对不会让鲜卑的铁蹄踏足中原一步。轲比能现在跟曹公还有些面子情分,我相信,凭照儿的口才,她会让轲比能知道,帮助谁,才会获得更大的利益。当然了,四公子所是觉得不放心,可以遣人往并州方向支援。”蔡妩不急不缓地把自己持有这一观点的原因说了,然后就低下头,不再理会曹植打量探视和若有所思的目光。 厅里其他人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打扰丁夫人对正事的决策。等到丁夫人似咬牙一样同意蔡妩的建议,同时向夏侯惇建议,用李典带所部迅速移师并州,以防万一以后,一群人才终于轻舒口气,告辞离去。 蔡妩在丞相府受了一场虚惊,出了一身冷汗以后直觉得万分疲惫。告辞就往府外走。压根儿没注意,丁夫人在她刚转身时就被尹夫人急火火地扯住了袖子:“姐姐,您可知道李将军这一走,邺城守备可就全空了。万一这时候出个什么事,那咱们可就……” 丁夫人无力地摇摇手:“如此作为实非我愿,只眼下的邺城,除了这样,还有其他退路吗?” 尹夫人颓然地收回手,脸色灰败地坐到了坐席上。尹夫人不傻,一点也不傻,她在听到丁夫人决策时就很快意识到这是对手的一个局。一个谋算进了整个北方争权的局。 它像一张大网一样丝丝入扣。把皇权相权之间的矛盾、南方北方之间的矛盾、中原和西北的矛盾、甚至邺城许都以及现在的赤壁之间的关系都算计到了其中。也许还有……曹孟德封公后,世子之位对几个孩子的吸引和诱惑也算计到了。能想出这样计谋的人,肯定是个惊采绝艳的人物。如果这一计成了,那就不止是曹军会从赤壁退兵那么简单。或许他还会挑得刘协和曹孟德之间矛盾总爆发。还有就是丁夫人会被他们匡进许都,可能会受辱也可能会发生不测。若真这样,曹孟德如何反应暂且不谈,曹昂是绝对要怨上留守邺城的曹植,连带曹彰可能也会受波及。怀疑和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上曹家兄弟的心头。那么手足相残,兄弟失和,或许就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出现。 尹夫人心神恍惚地感慨着对手的毒辣和狠历,却完全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的赤壁之上,被她满心复杂地赞誉感叹的人正和她的夫君之间进行着一场堪称惨烈的战争。赤壁处已是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只是现在战局却万分诡异,它不止烧在了长江北岸,荆州水师的大寨。在长江南岸,刘备驻防扎营的夏口,同样是火海连天,惨声四起。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兰情断起伤逝(上) 多年以后,当已经登基称帝,贵为九五之尊的曹昂再回忆起那场战争时候,总是会出人意料地沉默一番,然后合上眼睛,摇头轻叹。一晃经年,当年的赤壁之战,还总是会在他不经意间于脑海中回放。 曹昂后来想,如果没有这一战,可能他们曹氏不会那么顺利的登上天下至尊的宝座,他也可能不会这么快就继承父亲的一切。当然,他也会琢磨,这一战,这些局,给予他这一切的布局之人到底是事前设好?还是随机应变,临时起意?它一环扣一环紧密结合,看似毫不经意,却偏偏让他们这些局内人不知不觉就身如其中,所行所为皆被算计而不自知,这样的事情即便是过了几十年再回想也已久让人心惊胆寒,冷汗涔涔。 在赤壁的那把火烧起来之前,曹军中的荆州水师已经在江面上和孙刘联军进行过多次试探性的交锋。只是最后往往都是以胜少败多做结局。曹营中渐渐地开始弥漫起一股焦躁气氛:远离乡土,会水土不服。水上作战,不是自己所长。荆州水师新败之后,士气浮动,竟然开始生出作乱苗头。而让几个最高层的人一直焦急的还有:从几天前开始,许都方面一直按时送到粮饷却出现了迟滞现象。种种不利叠加,一下就让曹营的高层感觉到空前的压力:这场看似优势占尽的战争,似乎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好打。 可是偏偏这种人人焦虑,人人在思考的对策的档口,被人们寄予厚望的谋士团里,却也出人意料地出现了问题。贾诩依旧实在襄阳卧病,至于他真病假病没人仔细探究,程昱因为贾诩的缺席,不得不顶替他的空缺,被留在了襄阳后方。而荀攸在和一次帐议因与郭嘉在赤壁对策上持有不同意见而起了几句争执,而就在争执发生的次日,中军师荀公达就感染风寒,告病卧床。剩下几个能指望上的,司马懿是问一句答一句,你不问,他绝对不多说的人。庞统倒是话多,可是他自打建议曹孟德铁索连船以后,就忽然从曹营销声匿迹,找不见人了。而唯一一个比较靠谱的郭嘉,却还是不靠谱地对他的垂钓大业情有独钟。 曹昂几次愁绪满面地去问郭嘉,却都得到一些莫名其妙地答复。诸如“水边天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烧的更火大一些。最好是有风的时候。”或者“人数不对,江东怎么就来这么点人试探呢?”“磨刀石得选好,不然宝刀也会被糟蹋的”啥的。甚至有一次曹昂忍不住冲郭嘉喊道:“先生,您到底在想什么?您难道不知道现在局势其实没我们看到的那么大好吗?” 结果郭嘉回他什么? 他竟然老神在在地回过头,望着曹昂完全不在意地淡笑道:“气大伤身。大公子,息怒息怒。” 曹昂咬着后槽牙:“昂没生气!” “是啊。你没生气。你就是有些着急罢了。”郭嘉回过头,搓了搓手,脸上依旧带着云淡风轻,仿佛万事皆成竹在胸的笑意回答:“大公子,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来问嘉:为之奈何。而是要想法子稳住你的部署。等着吧,等时机到了,你得到的肯定不是一个江东。” 曹昂被郭嘉这话震的僵立当场,好一会儿才傻乎乎地提醒郭嘉:“先生,慎言!” 郭嘉耸肩一笑,当没这回事一般笑眯眯地跟曹昂道:“大公子,你觉得嘉装神弄鬼的本事如何?嘉打算打完这场仗,亲自去实验一下。假公济私,饱览大好河山,携眷同游,经历世间神迹,岂不妙哉?” 曹昂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郭嘉在说什么。只是看郭嘉那表情却是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也只好放弃询问,按照郭嘉所言,去尽心安抚部下。那时的他还完全想象不到,就在他跟郭嘉对话发生过的次日,一直静而不动的江东军竟然在一夜之后,改变策略,主动出击了。 曹昂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二月中旬,一向北风呼呼作响的江面上,忽然风向一转,改走东南风。他还来不及思索这样的气候会对战争有什么影响,就忽然收到庞统送来的急报:“今夜亥时,点火为号,诛叛。” 诛叛?很奇怪的一个用词,让曹昂一下子就意识到这里头可能多有蹊跷。可是没等他仔细琢磨这里到底有什么猫腻,就被自己父亲下令,掌管曹军南大营,率军前行十里。但是依旧和荆州军,保持距离。 又是一条奇怪的命令! 而等到曹昂应诺接令后,曹孟德的第二个让人惊异不定的决定又出炉了:任命林艺为荆州水师大都督,全权负责荆州水师事宜。 林艺?是谁?好陌生的一个名字?这位谁举荐的? 一群被这条命令搞的懵懂无措的人赶紧开始着手打探即将上任的荆州水师都督到底是何方神圣。结果这一打探不要紧,直接把人给震撼。! 林艺!蔡威的手下,是受过蔡家恩惠,跟着蔡威出颍川,九死一生到达荆州的少年郎。是在蔡威离开襄阳去江夏时,被蔡威留在荆州水师,在襄阳混的风声水起的间者钉子。是蔡威重返襄阳跟张允不虞,与萧图一起诛杀张允的叛将。是蔡威一声令下,他就能反出襄阳的刺头儿。是后来跟着蔡威在海上出生入死,纵横无忌的副手之一。 林艺的履历,怎么看怎么都是在证明他的主子至始至终只有蔡威一个。就算他曾经在荆州水师待过,就算他了解荆州水师,到当真把荆州水师的大权交这样一个人的时候真能让人放心吗? 曹昂不知道,曹孟德手底下另外一些人,就更不知道了。反对之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拿蔡威未必是在真心归降说事儿,信誓旦旦,一口咬定林艺此人不可信任,断不能把荆州水师交给一个外来人。 结果曹孟德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不肯收回自己的任命,硬是力排众议,把林艺推上了荆州水师一把手的交椅。 对于空降而来的领导者,荆州水师的士卒们相当的不领情。而刚受命来到曹营就被曹孟德丢了这么一个重担的林艺却只是在听到命令后微微蹙了眉,然后二话不说,带着自己三百亲卫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不是训话,不是驻防,而是直接告诉自己部众:“今儿晚上有大战,不想死,就给我好好打。” 荆州士卒们该怎么反应?混不吝不当回事的有,摄于林艺余威心惊胆战地听话的也有。当然还有一撮人暗暗地往曹孟德那里递消息告黑状:林艺刚来就谎报军情,祸乱人心,丞相当杀一儆百,严惩不贷。 曹孟德对这些全都不当回事,听过就算。而林艺也是不当回事,自己亲自上阵,开始视察荆州水师的水寨。 等他视察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林艺是眼睁睁看着江东数十艘小舟借着风势,飞速地向曹营靠近。还未等待靠岸,舟上火箭齐飞,“唰唰”地落入水寨之中,营盘遇火即燃。不过顷刻,荆州水师就是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偌大水寨,一片惨叫哀嚎之声。而更让荆州水师搓手不及的则是,林艺刚刚当机立断地决定放弃水寨,下令后撤时,江东那些借了风势的战船就已经如杀神再世一样,转到了他们眼前。 前锋军中,大旗展开,红底黑旗上竟赫然铁钩银划,写了一个气势如虹地:“甘”字! 居然是甘宁?前来攻打荆州水师的前锋竟然是甘宁!为什么阿图的细作报告的是黄盖问先锋? 林艺对此始料未及,拳头紧攥,手抵住下巴,一言不发。旁边他的亲卫早已经着急:“将军,怎么办?江边起火了!” 林艺眼盯着迅速靠近的战船,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好一会才恶狠狠地拿起令箭对着准备撤退的荆州水师下令:“整合队伍,速回江边,准备与江东军血战到底。” 荆州水师大难临头,生死存亡之际自然也顾不得林艺是否是才被空降而来的上司。在被甘宁的先锋打散了几个来回以后,竟然也按照林艺的命令,开始防守反击。 在荆州水师或自愿或被迫与江东军交战之时,在不远处扎营的曹军之中,自然也没有闲着。实际上,在江边水寨一起火,就有人报告了曹孟德。 曹孟德听后只是点点头,蹙起眉,神色严肃看向了郭嘉。 郭嘉这回倒是没打哈哈,只是伸出胳膊拦在曹孟德面前:“主公暂且等等。周公瑾不是那么好哄骗的人,若真没有一些尸体丢给他,他是断然不会下令全军进发的。咱们要……” 郭嘉话没说完,一个亲兵就急火火前来报告:“江东先锋甘宁已经攻陷大半水寨,我水师抵抗不利,正在向旱寨溃退。目前江东之人还在增兵,周泰、韩当、吕蒙部等已皆随甘宁之后,即将登岸江北。” 曹孟德拳头一下子握紧,脸色严肃:“再探再报。” 亲兵赶紧退下,不多时,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这回回来神色比第一次更难看,带来的消息也更糟糕:屯于夏口的刘备也出兵了,正在向着我大军而来。我军水师已然不敌江东,水寨已经全部……沦陷。现在林艺正带残部,往旱寨急撤。 曹孟德面色阴沉,盯住郭嘉一直放在他身前的胳膊:“奉孝,以为此时时机如何?” “再等等。等到江东军马彻底进入旱寨。”郭嘉眯着眼睛,远望着南方火光方向,抿着唇,从牙缝里蹦出答案。 在郭嘉跟曹孟德这么一直按捺,按兵不动之时,已经下令全军进发,向曹营旱寨进攻的周瑜却在水寨被彻底攻克后,狠狠地蹙起了眉头:此刻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极度的不安感。在战前一直被他担心的两个因素现在居然一个也没出现。蔡威安稳不动,可能还有情可原。但是郭嘉却也无所作为,任由他们施展就太诡异了。 物有反常必有妖。周瑜抬手放眼望着江上一片狼藉的水寨和水面上无数的曹军尸体,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不好,中计了!” 周瑜脸色煞白,几乎是立刻扭头,对着传令兵,声嘶力竭地命令:“传令全军,速速登船,撤回南岸!” 传令兵一头雾水:大好的局面,竟然要撤退?都督不是在开玩笑吧? “快去!”周瑜难得失了温和,眉目严厉地望向擂鼓的士兵。 传令兵不敢怠慢,小令旗一挥,江东撤退的号角声就在一片喊杀之中,沉沉响起。几乎是同一时刻,曹兵里郭嘉也眯起眼睛,看着曹孟德嘴角带笑地赞道:“周公瑾倒不愧是江东双璧。反应挺快。这么早就察觉出不对头了。” 会过意曹孟德单手一劈,曹军进军的鼓声就透过夜幕,四下急传。 “咚咚咚”的节奏,像一把钢锤一样砸在江东几个领军之人的心头。已经进入旱寨的甘宁等人根本来不及部署撤退示意,就已经被四下忽然冒出的曹营伏兵拦截当场,进退不得。而闻声较早,来的较慢的刘备则在听到后退信号后,迅速回师,登船回撤。 可是他的战船还没起锚,江对岸一股冲天的火势就立刻把他震惊在了当场。火光前,近百艘战舰游弋江面,所有桅杆高挂战旗。黑底白字,斯文端庄一个“陆”字,竟然刘备觉出了无端的讽刺:夏口,他的营地,居然……起火了! 就像一滴水进入了滚烫的热油里一样,这样的变故直接把孙刘联军中,理智尚存的一些军士刺激得惊慌失措,呆怔僵愣:在他们酣畅淋漓地打击曹军的时候,会不会自己那空虚的后方已经被曹军派去的人占领了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刚一闪现,刘军撤退的脚步更加惶急,江东军在大军围困之下,骤失盟友,不由压力倍增。原本还井然有序的撤退被刘军一冲一带,竟然也显出了仓惶之态。万分危难时,已经是深入敌阵,与张辽马超陷入鏖战的甘宁,则趁着杀敌的喘息对亲兵传令:“快马突围转告周泰韩当几位将军,速速撤退。甘宁断后!” 甘宁话一落,抬臂做了手势,然后无数部众蜂拥而至,掩护着几十骑亲兵往外撤退。 而已然登船的周瑜等人前脚刚刚离开,后续部队还没跟上时就被一道横锁长江之上,封住他们退路的舰队给阻拦下来。船队中军船舰上挂着一张黑帆,船头伫立的蔡威不着盔甲,衣袖袍带在火光寒风中猎猎而动。 蔡威的船只甫一出现,就让周瑜瞬息了然。先前他还担心蔡威一直隐匿在暗处,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他们那时不得不分出兵力,而对抗提防蔡威。现在蔡威现身,自然也就没那么大威胁,毕竟,据他所知,蔡威手下能动用的有生力量也不过三万余人。除去在刘备营中火烧连营的陆逊部,加上拦截自己的蔡威本部,蔡威恐怕已经没有余力在滋扰生事,祸害其他地方。 想通其中关节的周瑜渐渐舒展了眉头。曹军那里的埋伏反击,恐怕是郭奉孝的手笔。而眼前的长江拦路虎,自然就是蔡威要扮演的角色。这两个人,总算是出手了。对于周瑜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在现在己方占尽劣势的情况下,他不怕敌人动手,就怕他们一直藏着掖着,让人揣摩不到他们在想干什么,弄得部下个个心惊胆战,草木皆兵。 蔡威的现身,对周瑜来说意味很简单:不过是打一场罢了。赢了?江东顺利撤退。输了?……如今不是想输了以后会怎样的时候,便是真的要输,也得等到打过之后再说。 这边周瑜在中军舰神思电转,那边蔡威却已经以手做筒开始对着周瑜喊话了,只是他话说的忒损,他竟然问候周瑜说:“公瑾兄,多年未见,公瑾兄风采依旧。” 第三百一十六章 金兰情断起伤逝(下) 周瑜倒是也不含糊,推开他面前随时为他提防蔡威冷箭的亲兵,语带笑意地回道:“倒是比不得仲俨兄春风得意。” 蔡威听后摆了摆手,他身后弓箭手“唰”地一下拉弓搭箭,对准周瑜的船队蓄势待发:“公瑾兄,可满意小弟送你的见面礼?” 周瑜眼睛眯起,看着对面船舰上冷光森然地箭锋朗声道:“周某回礼,稍后就到。” 蔡威一愣,手指向周瑜身后的江北之岸:“公瑾是指这个吗?” 周瑜顺势回头,待看到江北之景后,差点变了颜色:那些停留在这江东准备接应周泰,甘宁等人撤退的船只附近,不知何时被人在水上倒了火油。水寨上零星的火势已经渐渐熄灭,却还有一些蔓延到了岸边,火遇油物,瞬间增了势头。不少江东战船,已然被波及到正渐渐燃烧。这下,周泰他们就是已经突围,想立刻撤退,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 周瑜回过头,攥紧了拳头,望着蔡威:“仲俨倒是好大的手笔。只是……凭你不到三万人,也想拦住周某?” 周瑜说完,就手臂上抬,做了个进攻的手势给其余诸舰。跟随周瑜撤退的江东水师立刻会意,一扫之前被蔡威拦截时的低迷和慌乱,肃整队伍,驾驶舟舰,向蔡威船队而去。 蔡威柳眉一挑,转身从船舱里拉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告诉你家都督,你要跟他汇报什么?” 被绑的人抬眼瞧了瞧蔡妩,张嘴狠啐了他一口:“姓蔡的,老子落入你们手里,老子认栽!你别想从老子这里得到一丝消息。”说完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蔡威的禁锢,在蔡威叫人阻拦之前,一头栽进了长江中,几个浪花下去,就不见了踪影。 周瑜虽然能看清蔡威抓了人,也能看清有人投江,但是却看不清被抓之人的长相。只是凭借直觉察觉到:这人知道的肯定是对江东来说,另一个比较糟糕的噩耗。 果不其然,他这个想法一冒头,蔡威就在那里满是遗憾惋惜地喊:“公瑾兄,实在对不住,小弟我没看住他。竟然让他来不及给您报信,就寻了短见。不过,这话由我来说也不错:柴桑告急。你家主公原本是该率军阻拦在赤壁火起后可能出现的曹军援兵的,却不想他刚出柴桑,就被曹洪,魏延缠上。现在柴桑告急。公瑾兄,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不敢当。只是周某信得过我家主公,也信得过黄老将军,有他在主公身边,柴桑丢不了。” 蔡威闻言,瞳孔骤然一缩,扫视了下渐渐靠近地江东船只,咬着后槽牙转向身边的庞统:“他刚才说,他主公身边是谁?黄老将军?黄盖吗?” 庞统脸色很糟糕,一向拿在手里的小戒尺也停止了挥动,他指着前头火海依旧,喊杀依旧的北岸说:“恐怕是的。也许,我们的细作情报有误。深入曹营的先锋恐怕不是黄盖,而是……甘宁。” 蔡威愣了愣,面色一下子阴森黑沉。他在瞟了眼周瑜后,拳头握紧,“嘭”的一下砸在了船头护栏上,再抬头,蔡威几乎是用吼地对周瑜说道:“周公瑾,你是想去给刘玄德的营帐灭火还是想去你主公那里救援,蔡某都不拦着。现在蔡某没功夫跟你磨叽,你赶紧让路。” 他这话音一落,不止是周瑜愣了,连庞统都明显的呆滞了一下。在回过神以后,庞统一下拉住蔡威袖子:“仲俨,你要干什么?军情大事,切勿儿戏!你知不知道放走了周公瑾,你在曹公那里得担多大的罪名?” 蔡威抿紧嘴,身子微微动了动,到底还是极其冷静地把庞统地手臂拨开:“我知道。可是我必须得去。” 说着蔡威的手就抬起,两个手势下去,满船弓箭消失,舵头右转,开始向一侧让开。 庞统眼睁睁瞧着整个船队开始转向,恨恨地跺了跺脚,手指着蔡威:“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样的一番局面,是多少人,费了多少心血才得来的?只要擒住周瑜,不,哪怕是伤了他,都足够蔡威今后在曹营确立牢不可破的地位,足够他们以后有足够资本让曹营一干老人对其刮目相看。可是现在……别说是杀人,蔡威正上赶着放人呢!今儿这事,换个正常人都做不出来!你说蔡仲俨,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你是分清轻重是非还是看不透敌我形势?你怎么净做些让人咬牙切齿的事? 庞统被蔡威行为气的呼吸急促,言语失调,而周瑜在江东中军舰上看着这从天而降地生机,几乎同样是言语不能。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庆幸自己当初听了甘宁的请命,调换了黄盖与他之间的任务。也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无比焦急,他甚至连让部下趁机下手的命令都没有下达,在蔡威的船队舵头开始转向时,周瑜几乎立刻配合,也命令舵头转向,给蔡威让开一条水道。 双方的部下对自己上司的这一句举动都表示出无比的困惑和疑虑:怎么就不打了呢?明明刚才还剑拔弩张,机锋暗藏的。怎么片刻功夫就烟火消弭,太平让路了呢。当然,他们可能不知道,在周瑜心里,有比更蔡威打仗更重要的事就是确认柴桑安全,确认孙权平安。而在蔡威心里,自然也有比功绩更重要的便是他跟甘宁之间这份金兰义气,以及他费劲心思要保全的兄弟性命。 在蔡威急匆匆往江北赶时,曹孟德正立马在高坡之上,望着各处局面大好的战况,捋须微笑。 “经此一役,恐怕江东再无力与我许都抗衡。刘玄德损兵折将,就算此次能突破陆伯言所设拦截,恐怕也不能再与江东结盟,继续在夏口待下去。毕竟,他的撤退,可让江东损失不少。”说完,曹孟德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江东这些将领,不知道其中有几人能降。孤当初答应了仲俨,即便这群人不归降于孤,只要肯致仕归隐,孤一样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是看眼下这情形,似乎……哎,公达,你说奉孝,当初向我举荐仲俨时,可曾想过仲俨会让陆伯言对刘玄德下手。” 曹孟德旁边的荀攸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点了点头:“奉孝那个小舅子,小心眼儿很。诸葛孔明既然敢向孙仲谋谏言打孙夫人入江东的主意,仲俨事后自然得报复回来。刘玄德作主子的,替麾下军师承受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道,今后刘玄德知道这事因何而起,是否还会如现在这样,对诸葛孔明信任不疑?” 曹孟德听罢颇为欣然地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以后,发现郭嘉竟然还没在,不由疑惑地问身边许诸:“哎,奉孝人呢?” 许诸也不迟疑回答道:“刚才还在,后来不知道想起什么,急匆匆地就跑到西营水寨去了。属下已经派人跟着随行保护。断不会让奉孝先生出事。” 曹孟德点了点头:仲康做的很好。只是接下来奉孝不在的话,单靠他一个,戏好像有点难掩。希望,等会儿他能及时赶回来。 被他惦记的郭嘉自然还不知道曹孟德心里的着急,他正面色肃然地看着眼前的战况,眼睛一眨不眨。西营是被甘宁率先攻破的营盘,也是甘宁断后时拦截曹军进攻的地方。只是现在这个地方却显得惨烈肃穆。 甘宁的部队已经所剩不多,如今更是被张辽、马超、赵云、张颌四部从四面包围。江岸突围而出的周泰在掩护韩当撤退时,被曹军流矢所伤,落马被俘。吕蒙则是因为船只被毁,一时之间难以渡河,而被曹昂、高顺部围困。明明已经是囚中鸟,盘中餐,偏偏吕蒙却骨头硬挺的很,任司马懿在阵前巧口劝降,吕蒙就是丝毫不为所动。劝到后来,吕蒙直接“唰”的一箭射向曹昂,虽然被曹昂及时躲过,但也彻底宣告:吕蒙宁死不肯归降的事实。 而一壁让郭嘉等人都肃然无语的,则是甘宁的举止。 郭嘉赶到的时候,眼前的甘宁就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身侧亲卫仅仅还剩下了不到百骑。甘宁手里的长刀都已经卷了刃,人在马上,脸色苍白,目光却坚毅无比地望着他对面的张辽。 张辽微微地勒住马缰,眼望着甘宁目露不忍。他横刀在侧,看着甘宁轻声道“甘将军,张辽知道劝您归降恐是徒劳,只是……甘将军当真要继续打下去吗?将军,你看看你的身边,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这几十位追随你的兄弟着想。我主惜贤爱才,甘将军若能归顺,必然能够……” “休要多言,再战便是。” 甘宁不等张辽把话说完,就驾马操刀砍去,只是这一刀下去,却无力的很。张辽眼望着刀锋,无奈地偏头躲过。然后回首一刀,刺中甘宁的马鞍,发力一撩,甘宁被挑落马下。只是一个骨碌,甘宁又重新站了起来,抽出佩剑当拐杖,以剑柱地。望着张辽,浑不在意地喘道:“张将军好俊的刀法。” 张辽抿了抿嘴,到底还是翻身下马,放下长刀,抽出佩剑:其实在场人能看出,甘宁已经是力竭状态,不然他不会让张辽一个照面就挑落马下。而张辽的动作也无疑在说明他尊重眼前的这个人,他把他真正看做了对手,不乐意占他一丝便宜。虽然实际上,张辽已经是占足了便宜。 甘宁看到张辽的动作后,只是咧嘴微微笑了笑:“你不磨叽那些投降不投降的事的时候,倒是听和老子脾气的。来,咱们再战。” 两位马上的名将,弃了马匹长兵,要在地上来一场剑斗。他们身周是密密实实的包围圈,背景是无数敌人和同袍的尸体。这样的情景,在之前没有,在之后恐怕也不可能有。一旁看着的将领们,一个个沉默不言,面色复杂地望着包围圈中的和张辽战在一处的甘宁:有种敌人,你未必会喜欢他,但你不得不尊重他。对于今天在场的诸位曹军将士来说,甘宁可能就是这样的敌人。 往来十几回合以后,看出甘宁渐渐难支的张颌终于忍不住带一丝颤意开口劝喊:“甘将军,别再打了。降了吧。” 甘宁“唰”的一下收了剑招,眼瞪着张颌,就要破口大骂,就听远处忽然传来一个让他及其愣怔的声音:“甘兴霸,你他妈要是敢死,老子活剐了你!” 一群人顺着声音看去,正见蔡威从船头跳下,劈手夺了身边一位士卒马匹,翻身上马就要往这里赶。 甘宁愣了愣,微眯起眼睛,然后扭过头,望着张辽朗声大笑:“想不到甘宁临死之前,还能得结义兄弟送行,倒是不枉此生了。张文远,我家主公曾将你我并列而谈,今天就让甘某见识见识你到底还有多少能耐。”话落,甘宁就又执剑向张辽刺去,张辽本能格挡,却不想甘宁在他剑锋接近时,身形一矮,竟直直把自己咽喉送上了张辽的剑尖。 张辽大惊失色,眼看着甘宁缓缓后仰,手一松,长剑“叮啷”落地。而周围一众人看着出人意料的一幕更是目瞪口呆,震惊非常。一员战至最后屡次据降的悍将,竟然在自己义弟前来的时候……选择了自尽! 马上疾驰的蔡威在看到这一幕后,一个打晃,几乎没从马上跌落下来。在他靠近人群时,包围圈自然地为他分开一条通道,蔡威踉跄了一下,才抬脚快步奔到甘宁身边。 甘宁此刻还没停滞呼吸,只是瞳孔已经开始涣然,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鲜血从伤口溢出,顺着脖颈流到地上,染了一片殷红。 蔡威“噗通”一声,单膝跪倒甘宁身边:“你想说什么?是说嫂子还是侄子?还是你的手下弟兄?” 甘宁眼珠儿微微转了转,像是想说话,可是嘴巴里却又不住地往外冒血沫子了,把他将出口的话,全部变成了瓮声瓮气的碎音。 蔡威把脑袋凑到甘宁嘴边,靠着平日里的了解和自己所听,才渐渐辨析出,甘宁临终前的一句话: “老子……到底……也没让你为难……” 蔡威“唰”的一下握紧了拳头,合了合眼睛,把脸艰难地转向甘宁。 甘宁转过头,眼盯着自己那几十个部下,固执地望着蔡威,还没等蔡威做出什么承诺,甘宁身体忽然一抽,眼中神采也骤然黯淡。 “……甘兴霸?……大哥?……兄长?”蔡威似难以置信一样,伸手拍拍甘宁肩膀,发现甘宁已经没有了反应以后,瞬间就僵直了身子。 蔡威缓缓地抬起手,合上甘宁的眼睛。人却像脱力一样,一下子双膝跪地,在甘宁尸体跟前,无声合眸。 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是在回忆和金兰兄弟相识相处的肆意时光。或许是在怨怼甘宁的宁死不降。或许是在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到此。又或许是想把甘宁摇醒,然后告诉他:你他娘的怎么就这么心急?老子当初和曹孟德一番周旋还不就是为了你们能保全自己?如今你倒潇洒,一声不吭连遗言都没有就死了,你有没有想过嫂夫人和我那侄子怎么办?你真他娘的是个混人!土匪!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甘宁都不会再睁眼回应。徒留蔡威和其余诸人黯然伤神。 庞统这会儿也终于踉跄跄跟过来,见到甘宁时,脸色先是一白,随即像不敢相信一样,开口问:“甘宁他……” “死了。”蔡威回答地毫无起伏。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四周。最后停在外围几乎和他同时达到的郭嘉身上。 “他家眷皆在江南,若要发丧,尸体能送还其家吗?” “虽有难度,但可勉力一试。” 蔡威深思飘忽地笑了笑,弯下腰冲郭嘉欠了欠身,“如此……便多谢了……姐夫。” 说完,蔡威就回过身,望了望刚才甘宁的部下,眼睛里竟然是一种淡然泊然:“把你们将军的尸体抬走带回去吧。”说完,蔡威转过身,脚下利落地迈向刚才回来的方向,只是他刚抬步,就手捂住嘴唇打了一个踉跄。几个殷红的血滴顺着蔡威的指缝流了下来。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主帅病倒前线危 郭嘉感觉很复杂。坦白讲,郭嘉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得蔡威好声好气地叫他一声“姐夫”,而这回,毫无征兆下,蔡威忽然开口,让郭嘉心里在错愕惊讶的同时,还涌出一股浓浓的无奈之感:若自家小舅子懂得收敛,知道低头,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他觉得他还不如继续叫他郭奉孝来的顺耳呢。 郭嘉蹙起眉,远看着蔡威离开的背影,微微的地叹了口气。旁边的几位将领在整个过程中也是一言未发,只是赵云他们,在甘宁的手下,抬着甘宁的尸首经过他们身边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翻身下马。默默送行。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追问蔡威:为什么在这个时间你会出现在这个地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玩忽职守,罔顾军令? 唯一一个比较清醒点儿的,恐怕就是庞统了。庞统在蔡威离开后,恨恨地跺了跺脚,脚跟一转,跟上了离开的蔡威:某家这是倒了多少辈子的霉运,怎么就交友不慎,认识了这么一个肆意妄为,来去由心的主儿?看他这状态,他要是不跟上去盯着点,指不定这人下一步就是拉杆子离开,带着人马回海上继续他天不管,地不辖的海上王生涯了。 庞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追着蔡威离开,剩下几个人开始反应过来,一个个望着郭嘉。开始目露担忧:刚才可是奉孝开口,让蔡威把甘宁的尸体送回去的。这……没经过主公同意,就做这决定……奉孝这胆子……是不是忒大了点儿?以前没发现他这么不着调啊。别是让蔡仲俨那声姐夫给叫糊涂了吧? 想到此间,马超抬脚凑到郭嘉跟前,压低了声音问:“主公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 郭嘉挑挑眉:“什么怎么交代?老老实实地实话实说呗。” “实话实说?你没事儿吧你?”马超皱起眉头,拿看傻子的目光瞪着郭嘉,声音压到最低跟郭嘉咬耳朵,“难道你真要告诉主公蔡仲俨他罔顾军纪,阵前纵敌?” 郭嘉笑了笑,扭头看着马超:“你以为我不说主公就不知道了?放心吧,主公知道的!而且……” 郭嘉话没讲完,就听到耳畔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郭嘉诧异地扭过头。马上之人,他熟悉的很,正是现在该跟着曹昂在西大营围攻吕蒙的自家长子郭奕! “嗯?怎么是奕儿?他不是跟着大公子在南营吗?怎么跑西营这儿来了?”马超也顺着郭嘉的视线望过去,只扫了一眼,马超就疑惑地问出声来。 然后,马超就见郭奕纵马疾奔到郭嘉面前猛然勒缰,在引起一阵马嘶声后,郭奕才利落地翻身下来。不顾喘息,就凑到郭嘉耳朵边,语气快速,声音低沉地说了些什么。 郭嘉闻言后眼中闪过一道不明意味的光芒。他先是眯了眯眼睛,然后又挑了挑修眉,在把脑袋来回转了一圈后,视线锁定在此次西营设伏的主将张辽身上。紧走几步以后,搭着张辽肩膀,依旧漫不经心:“西营战后事宜就有劳文远将军了。嘉热闹凑够了,该回中军去了。” 张辽先是微微皱了下眉,瞄了眼神态自若的郭嘉后,终究还是没问郭奕匆忙忙过来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嗯,也许是人家自家的私事呢! “此乃辽份内之事。”张辽很爽利地应下郭嘉。 郭嘉也不啰嗦,直接上了自己先前的马,马鞭一扬,带着郭奕和亲卫们开始往中军急赶。路上郭奕的脸色很难看:“父亲……您说丞相他……” “噤声!”郭嘉眉目凌厉,狠狠地扫了自己儿子一眼,告诫道:“当心隔墙有耳。” 郭奕赶紧抿住嘴。加快了手下催马的节奏。 等爷俩赶回中军帐时,荀攸正在中军帐门前等候,看到郭嘉过来,荀攸提着袍脚就赶了过去。 “主公情形如何?可有叫军医?”郭嘉手扔了马鞭,便往里走,边问荀攸。 荀攸一脸严肃,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丝绢给郭嘉边解释道:“还在昏迷。董信大夫已经在为主公看诊,里头是大公子和三公子在。你看看这个,这是刚刚从后方寄来的书信,主公就是看了这东西以后急火攻心,人事不醒的!” 郭嘉“唰”地一下展开丝帛,一目十行浏览完,一下攥紧拳头! 信上所言不是别的,正是荀彧被囚,曹丕遇刺,一众官员或被软禁,或被下狱地许都之变。以及韩遂轲比能调兵遣将,虎视中原的军事动向。 这样糟糕的消息,在这个战局将定,孙刘联军元气大伤的节骨眼上被报给曹孟德,曹孟德不气恼才怪!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曹军就可渡过长江,挥师南下,一统江山!可惜偏偏后方生变,乱生肘腋! 郭嘉眼睛很微妙地眯了起来,他在恶狠狠地揪了两下丝绢后,抬起头声音异常平和地问:“南营事情如何了?吕蒙可降?大公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荀攸被郭嘉反应弄的一愣,随即答道:“吕蒙被俘,司马先生跟高顺将军正在处理善后之事。大公子比你早到一刻钟。书信他们兄弟二人已经看过了。” 郭嘉点了点头,掀了帘子踏入帐内,进门前在嘱咐郭奕:“此事切勿声张。奕儿,你现在帐外候着,有人靠近立刻来报。记住,是你亲自来报!” “父亲放心,儿子省得。”郭奕神色紧绷,肃然应诺。 荀攸跟着郭嘉进来,简易的行军榻上躺的是眼睛紧闭,脸色苍白的曹孟德。而大公子曹昂与三公子曹彰则一身甲胄,各个眉头紧皱,又大气不敢出地看着着董信。 董信其实已经把完了脉,这会儿正眉头紧皱地在思虑着什么,连郭嘉二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咳……”郭嘉轻咳一声,把董信从思索中惊醒,声音里带着安定人心的淡然,问道:“阿信,主公的病情可有何结论?” 董信脸上显出一种少有的纠结凝重之色。 曹昂一见董信这样,心头立刻“咯噔”一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问:“我父他……,董大夫,有话但讲无妨。” 董信张了张嘴,把视线在曹孟德郭嘉跟曹家两兄弟之间来回扫了扫,最后还是咬牙说道:“大公子,看脉象,丞相恐怕是……急惊风!” “什么?”曹彰声音一下拔高,跳脚上前,连到董信身边,眼瞪着董信,满脸难以置信。 曹昂赶紧把曹彰一把拉住,回过头按捺住焦躁和担忧问董信:“董大夫,您可确定?” “……董某确定!”董信说话间诡异地迟疑了片刻,最后到底给了一个让曹昂最失望的答案,然后解释道,“其实,丞相他本来只是怒火攻心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丞相先前头风未愈,加上年岁渐长,又远来征战,水土不服。且最近操劳战事,劳心劳力,已是心力憔悴。诸般综合,丞相如今之局,并不为过。” 曹昂闻言脸色一下子阴沉了:“董公可有良方医治?” 董信迟疑地偷眼瞄了下郭嘉,发现郭嘉正袖手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后,转看着曹昂语带遗憾:“大公子,实不相瞒,急惊风之症,本就是顽疾,加上丞相原有旧疾……董信医术绵薄,实在是……” “董公!”曹昂不等董信把话说话就一口打断了他的话,拉着曹彰退后两步,哥俩同时对着董信长揖到底:“请董公务必全力施为!” 董信一下站起身,赶紧扶起两位公子,看看榻上的曹孟德,迟疑地为难道:“大公子,非是董信不作为,而是……眼下行军在外,条件艰苦。且……南方多潮瘴,也不利于丞相身体恢复。” 曹昂心头一凛,站起身目光灼灼盯着董信:“董公的意思是……” 董信不避不让,回视着曹昂坦然道:“董信听说:华佗先生已经从西北回邺城了。有他在,丞相的病情可能会得以控制,甚至治愈。” 曹昂不做声了,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荀攸这会儿似乎也有些回过味儿来,目光来回在郭嘉跟曹孟德之间扫视着。最后落在董信身上。 “董公。”一直怒意非常看着董信的曹彰在这时候开口,“如果那样的话,是不是要……退兵?” 董信不吱声,只是微微地低下了头:这该死的坑蒙拐骗伎俩真不是他擅长的。下次再有这事,找别人去吧! 可他这意思在曹家俩兄弟眼里,就是默认了!哎哟,怎么就这么寸?父亲怎么能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呢?许都那事还没解决,赤壁大战胜利在即,他怎么就忽然病倒了呢?主帅都病了,这仗还打吗?可是不打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眼睁睁放纵江东逃出生天,曹军千里征战前功尽弃? 摆在哥俩眼前的这还真是个两难之局。进军,就是不顾老父生死,。退兵,是不管大局先后,不顾将士辛劳。你怎么选,都是对。可怎么选,也都是错。 曹昂绷着脸,眼盯着地面,良久没有出声。 曹彰则是来回搓着手指,看看荀攸,看看郭嘉,希望这俩人能说出个两全的法子。可惜平日挺足智多谋的人物,这会儿却忽然变成了哑巴。一个个目露担忧地看着曹孟德,就是不肯支招。 “先生!”曹昂在好一阵儿的沉默之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忽然出声,看着郭嘉说道:“先生,您和董大夫可能带我父先回许都?四叔父(指夏侯渊)会带二十万大军随行护送。许诸将军和典韦将军一样随行。文和先生同样回后方养病。” 郭嘉一挑眉:“那你这里呢?” 曹昂垂下眸轻声道:“自然是乘胜追击,不能给江东喘息之机。而且眼下刘玄德新败,与江东嫌疑已生,父亲病倒的消息若是传至孙刘联军之中,必然会让他们放松警惕。加上江北军中,人数渐退,他们提防之心也会下降。在没有了共同的敌人的时候,曹昂不信,他们还能有多少的共同利益存在。” 郭嘉眯着眼睛微微笑了笑,和荀攸对视一眼后,又转过来看着曹昂,指指曹彰道:“三公子怎么办?跟着我们回去吗?” 曹彰抿紧嘴唇,视线在自己父亲和自己哥哥之间来回扫视,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说道:“大哥,我跟着奉孝先生回去!……虽然跟着您能有仗打,可是……我实在是不放心父亲这一路的安全。” 曹昂没吱声,只是搂过曹彰的脖子,在曹彰肩膀上狠狠擂了一圈,低声交代:“照顾好父亲。还有,你自己当心。” “唉。弟弟知道。” 郭嘉像是一点儿也不意外曹彰的选择,他在看了眼曹孟德后,郭嘉跟曹彰和董信说:“事不宜迟,两位即可去收拾行装,安排撤军事宜。公达,跟妙才的交涉恐怕得交给你了。” 荀攸这回倒是没嫌弃郭嘉懒散,而是挺配合地跟着曹彰二人一起出了门。等到三个人都走远了,郭嘉才回过头,扯过曹昂压低声音说:“子修,你可知道你这么选择意味着什么?” “曹昂知道。” “你父亲若是醒了,说不定会疑你。” 曹昂身体一僵,轻声道:“……曹昂明白。” “你父亲若是没醒?……而你领军在外,在他榻前尽孝者是你的弟弟们。魏公世子之位……子修,可想起扶苏胡亥旧事?” 曹昂脸色一白,脑子里也因为郭嘉的话出现了片刻的混乱,最后曹昂合上眼睛摇了摇头,再睁开时已经又恢复成一片清明:“虽然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话,但是先生……他们是我弟弟!不管今后如何,我总归是他们大哥。我不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就对自己手足同胞起猜忌,下黑手。” 郭嘉退后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把眼前人穿透一般地盯着曹昂。曹昂不恼不惧,回望着郭嘉,神色泰然,磊落坦诚,只是嘴角挂起一丝苦笑:“先生,您在试探我吗?曹昂承认,父亲的位置对我和几个兄弟来说都是很有吸引力的。我也一样垂涎动心。可是再动心……我也不能让做出可能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还是说,先生觉得……和家人相比,这似锦前程更重要?” 郭嘉看着曹昂不置可否,最后答非所谓冒出一句:“二公子可能没有遇刺,或者说,他即便遇刺,也没有身亡。” 曹昂一愣,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郭嘉:郭嘉这句话信息量有些大!若是曹丕没有死,那么许都这些变故是怎么回事?北方的军粮迟迟供应不上是怎么回事?而且,遇刺以后,谎报军情又是怎么回事?联想下荀彧被囚禁的遭遇,无缘无故,一个尚书令被软禁皇宫,单单指望一个皇帝,能办到吗?这里头,会不会有别人在插手? 可是脑子里针对曹丕的无数疑问转过一圈,曹昂最终还是握紧拳头摇摇头,坚定不移地告诉郭嘉:“我信他!” “嗯?为什么?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陛下策反了呢。” “先生,我信他!因为……他是我弟弟!他和我一样姓曹!”曹昂的脾气难得被郭嘉激了起来,十几年不温不火,在外人面前被标榜为醇厚温良的好修养好形象竟然在此刻郭嘉逼得急声厉气。曹昂有些挫败地看着郭嘉,摊开双手无奈苦笑:“如果先生只是为了在此刻激怒曹昂,让曹昂心绪波动,那无疑……您成功了。” 郭嘉终于不再绷着一副让人看了就觉得心头发毛的严肃表情,笑眯了眼睛拍拍曹昂肩膀:“宝刀出鞘,马上要放在磨刀石上了,嘉得试试到底有几分锐气。若是会伤人伤己,那这刀……恐怕只能为杀人凶器,难成护卫神兵。” 曹昂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郭嘉又在弄些什么玄虚。 “哦,对了。仲俨把周公瑾放走了。甘宁的尸首也被送还给江东了。”像是说闲话一样,郭嘉状似不经意地把蔡威之前做的事给曹昂透露出来。按理他是该给曹孟德说的,可是曹孟德这会儿都病倒了,他直接就省下这道功夫了。 曹昂听后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着摇摇头:“其实……这也是先生一早就料到的吧。就算不是甘兴霸为先锋,陷入险地让蔡仲俨救援。蔡仲俨也一样不会阻拦周公瑾。蔡仲俨很聪明,也很果决,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他太重情太重情。周公瑾跟他夫人有兄妹之谊,跟他也有一些相惜之情,就算所有阻挠他的因素都不存在,他也一样会放周瑜回去的。只是放他的路径不同罢了,可能方式也有些不同,说不定,他会选择跟周瑜打一仗,然后让周瑜突围而出。” 郭嘉听罢只是挑了挑眉毛,没说话,但却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曹昂的肩膀。曹昂被他这反应搞得一头雾水:先生这种反应是说明他是赞同啊?还是不赞同啊? 郭嘉在拍完曹昂以后,靠到曹孟德榻前,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曹孟德面色后舒了口气。然后才跟曹昂告辞离开。临出门前,他顿住脚,没有回头,淡淡道:“子修,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有没有旁人在旁提醒,我都希望你能牢记你今天的话。” 曹昂一愣,偏头皱起眉,困惑而忧虑地望向郭嘉背影。等到郭嘉人走出了好几步了,曹昂才忽然反应过什么一样,疾步冲出帐外,发现四下无人后,冲着郭嘉喊道:“先生?先生今天对学生的试探是为何意?先生,难道打算要弃曹氏而去吗?” 郭嘉脚下一停,扭过头面有笑意地望向曹昂。曹昂绷着脸,表情执拗地杵在帐门前,等待郭嘉的回答。 “别这么看着我。大公子,你这眼神容易让嘉觉得自己是始乱终弃的负心贼人。” 曹昂眼角一抽,额头青筋跳了跳斥道:“先生!” “哎呀,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来来,附耳过来。”郭嘉神秘兮兮地冲曹昂招招手,曹昂听话地把脑袋凑过去,然后就听到一个让他差点儿跳脚的答案。 郭嘉跟他说:“我家夫人曾说我有做神棍的潜质。我打算回去以后,带着她和旸儿去各处装神弄鬼,坐实了这个称谓。子修,天命这东西,可邪门的很。文王演周易,陈胜鱼肚书,高祖斩白蛇,光武梦华盖。子修,你说怎么样才能让天下百姓相信天命思变呢?” “哈?先生是在说……” “哎?我说什么了吗?我可什么也没说。要不要变天,可是老天爷的旨意,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郭嘉眯缝着眼睛装模作样地竖起一根手指在曹昂眼前摇了摇,然后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转角离开。只是临走前,犹豫片刻还是跟曹昂说了句:“周瑜走脱虽也在意料之中,但仲俨不战而避,私自纵敌这事毕竟违反军纪。从严处罚,以儆效尤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子修,虽然这事有些让你为难,但是我想……若仲俨他自己上了请罪书,是不是可以……从轻发落了?” 曹昂一愣,随即上道非常地利落道:“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蔡仲俨纵敌之事,押后在议。允其戴罪立功,但期间若敢再有违令之事,数罪并罚,定不轻饶。” 郭嘉这才算是正儿八经地松了一口气,拱拱手,作别曹昂,抬步离开,开始去张罗回程事宜 第三百一十八章 曹家子肩挑大梁 在曹昂等人为曹孟德的忽然病倒纠结万分,无奈苦恼时,在邺城的蔡妩却是乐呵非常地抱着刚出生的小侄子笑得合不拢嘴。旁边的郭旸扶着床榻,站得颤颤巍巍,手放在嘴里,好奇又嫉妒地望着霸占了自己母亲怀抱地小表弟,表情很是不满。 孙蘅情况很好,生产过程很顺利,连痛苦的时间都比蔡妩当年生郭奕时短了很多。加上孙蘅和蔡威身体都很好,孙蘅妊娠期又被照顾的周到细致,所以小家伙出世就白白嫩嫩,好看的紧。一点也没像其他小孩子皱皱巴巴,跟小老头儿似的。 蔡妩爱不释手地抱着自家侄子,好一会儿才在杜蘅地提醒下想起来要安排人给颍阳家里报喜。郭旸小姑娘瞧着全家都在围着这个凭空冒出的小东西转圈时,万分委屈地瘪了嘴。在蔡妩又一次把脑袋凑到吊床前时,毫不犹豫地大哭出声。 她这一哭不要紧,蔡妩立刻被唤回了声,赶紧抱起自家女儿,好声好气地哄她:“旸儿乖,别吵了你二舅母。二舅母刚给你添了个小表弟,需要安静休息。” 郭旸眨着挂泪珠的眼睛,把脑袋埋在蔡妩脖颈处,委屈地抽鼻子。 蔡妩把女儿从自己颈窝处扶起来,指着呼呼大睡的新生儿:“旸儿,这是弟弟。以后你就是姐姐了,要听话,要懂事。明白吗?” 郭旸才不买账,小脑袋一扭,鼻子一皱,满是苦大仇深地很瞪了一眼吊床里的小人儿,显然还在计较刚才蔡妩抱别人的事。 蔡妩在叽叽咕咕地跟郭旸说了一通关于姐姐职责的理论后,发现自己女儿完全是有听没有懂,正无聊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茫然而懵懂地四下张望。 蔡妩很没成就感地望了望房顶,回过头又盯着小侄子打量去了。 “哎,杜蘅,你看着这小家伙长的像谁?” “杜蘅也说不好。”杜蘅抿了抿嘴,视线在孙蘅母子之间来回扫了扫,又偏头回忆了下蔡威的长相,最后杜蘅姑娘万分为难地嚅嗫道:“虽然眼下还看不出来,不过以杜蘅猜度,可能这表公子应该是各像一半吧。” 蔡妩眼角一抽,心话说:我怕的就是这个。 要是全像父方呢,那样貌不过是过于俊秀了点儿,扎眼了点儿。要是像母方呢?嗯,外甥随舅,这孩子舅舅个个都是风流倜傥的英武人物,那样也不错,很符合这时代对男性的审美。可要是把这两样掺和到一块儿?蔡妩脑袋里一下就蹦出两个字:妖孽!再想想蔡威跟孙蘅两口子的性子,顺带预见一下他们的教育方式,“祸害”两字又浮上了蔡妩心头:啧啧,不得了哟,这以后的邺城小姑娘可怎么办呢?芳心很堪忧啊! 蔡妩脑子混沌正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外头一个丫环掀帘子进来,表情古怪迟疑良久才跟蔡妩说:“夫人,外头有位老道长来了。说是……咱们府上今儿有喜事,要免费赠咱们一卦。” 蔡妩额角一抽:这调调听着怎么这么熟悉? “那老道长长什么模样?” 小丫鬟又纠纠结结地继续说:“老道长吧?看不出年纪,不过他衣着打扮似乎有些……不怎么干净……说话也奇奇怪怪,让人莫测高深。而且……他还堵着咱们府门,非得让夫人您亲自去迎他,他才肯赠卦。” 蔡妩把郭旸放下,双手一合:得了,不用猜了,肯定是左慈那个不靠谱的疯老道儿了。不过,自从上次她向他问了她关于“避孕”丸药的事以后,左慈就有两三年时间没露面了。连旸儿出生都是只派了小道童来莫名其妙带了一堆话。甚至后来给她送药,都是懒省事,让蔡威给顺路带来的,他自己更是连来都没来。怎么今儿他脑抽风,想起上门来了? “去请他进来。”蔡妩转出内室,边往客厅走边对小丫鬟吩咐,“他要是不肯跟你进来,你就跟他说:夫人给姑娘准备了不少好吃的点心,还没动呢。” 小丫鬟闻言表情一滞,应了诺,动作僵硬地往门口方向去。 等到蔡妩在客厅坐下没多长时间,左慈就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脏兮兮道袍晃荡到了她跟前。伸出手,毫不客气地跟蔡妩说:“媚丫头?点心呢?点心呢?” 蔡妩“啪”地一下把左慈胳膊打落:“要点心啊?没有!你来是干嘛的?就是为了要吃的吗?一走几年,你别说露面,你连封书信都懒得写。你不是要在门口等着我去迎你吗?怎么这会儿听到吃的,你自己跑过来了?” 左慈厚脸皮地不去理会蔡妩的指责,身子一转,自发自觉地从桌案上捞起一碟子杏仁酥,然后脑袋凑近蔡妩,神秘兮兮地问蔡妩:“媚丫头,你知道老道儿我这几年去哪里了吗?” 蔡妩撇过头,嘟着嘴气咻咻道:“不知道!” 左慈竖起一根手指,指着西北方向说:“你师父我去西域了!怎么样,想不到吧?” 蔡妩一愣,转过头看着左慈:“西域?你去西域干什么了?” “玩呀。吃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玩够了我就回来了。”左慈完全一副无所谓态度,差点没把蔡妩给气着:你说你靠谱不靠谱?哦,跑西域一走几年,冷不丁回来了也不知道提前打声招呼!你……你太气人了! 左慈完全无视了蔡妩难看的脸色,指着西北继续说:“你猜我回来的时候,见到什么了?” 蔡妩蹙起眉,望着左慈:“你看到谁了?” 左慈挤眉弄眼,故作神秘地卖关子:“你猜猜看。猜对了,我给你们家送上一卦,不要卦资的。” 蔡妩咬紧后槽牙才抑制住自己想吼左慈一顿的冲动,冷下脸:“你爱说不说,不说我还不听了呢。” “曹家四公子!曹子建去西北了。”左慈笑嘻嘻地看着蔡妩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的表情,得意地接口说:“怎么样?吓着了吧?也亏得你师父我眼神儿好使。曹家老四乔装打扮一番,愣是没有躲过我的眼睛。不过,那小子也真有胆,居然敢从韩遂那老狐狸的地盘上跑过去到轲比能与马腾那里。哎,你说他是干嘛去了?难道也跟老道儿一样,闲的无聊,往西北转转?我记得这曹老四好像不好这一口,他不是喜欢拿着笔杆子到处写写画画吗?” 蔡妩额角一抽,也不思考曹植为啥在左慈心里是就会写写画画的文弱书生形象,直接坐直身子,严肃了表情看着左慈:“现在的邺城其实很不安全。西北兵马异动,让邺城把能调动的兵力都调动出城了。如今城里只剩下了几万人的宿卫营。你在这时候来邺城,其实……不是什么好时机。” 左慈手一挥:“那跟老道儿有什么关系?老道儿我来这里是因为听说曹孟德那老小子要修铜雀台了,想看看那台子修的怎么样了。哦,对了来来来,看看我从西北带的肉干。媚丫头,你要尝尝吗?”说着左慈就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布口袋递到蔡妩手里,一副邀功样的等着蔡妩夸奖。 蔡妩看看口袋,又看看完全不在状态的左慈,脸一板,心一横跟左慈说道:“你先别管铜雀台了,那东西地基都没打呢。现在邺城被被许都的乱象搞的人心惶惶,哪里还有心思管你台子不台子。 左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头:“谁说的?我看曹孟德就挺在意的。要不然他……” “他又不在。你老扯曹公干嘛?……哎,你刚才不是说,你从西北来的吗?那我们家照儿在那里过的怎么样你听说了没?轲比能对他好不好?” “轲比能对她好着呢。他前头会见使臣,你家姑娘就在他旁边坐着一道会客。曹老四去西北,除了他自己口出锦绣,舌灿莲花,可不还有托你家姑娘的福,才能顺利让轲比能调兵遣将,改兵锋向韩遂部的?” “等等,你说什么?轲比能调兵了?这么说,他从并州撤走了?”蔡妩脸上一喜,心头也缓缓舒了口气。 左慈不爽地冷哼了一声:“可不就是撤走了?也不知道你家照儿跟他说了些什么,竟然知道改攻韩遂了。老道儿我以前没看出来轲比能是个耳根子软的人物呀,怎么你家姑娘一入西北,他竟然对你家照儿言听计从了?”左慈说完瞧了瞧蔡妩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后,忙补充了一句不着边的话:“当然了,也可能是曹老四许了他什么天大的好处,让他知道改向了。” 蔡妩没在意左慈对曹家人称呼上的古怪,开始咬着手指思考左慈带给她的信息量:对于曹植离开邺城这事她还真不知道。她一直以为曹植跟陈群他们这会儿是在邺城忙活正事呢,却不想曹植竟然带了几个人去了西北。她怎么也预料不到,要被曹植安排去西北做说客的竟然是他自己!论身份,他够!论能力,他也够!可是就是他这分量拎出去才风险更大,万一轲比能那里听不进去劝,或者韩遂那老狐狸发现了他的踪迹,他以为他还有命回来嘛? 蔡妩想到此间心里就显出一股后怕,然后她忽然意识到:好像除了曹家老七那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尚在进学,其余几个能成事的曹家子这次已经全部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曹昂跟曹彰是去了前线,曹丕和曹冲更是在许都那虎穴之中。甚至连曹植这个原本在蔡妩看来是最温和,最浪漫,最跟政治不搭边的人,竟然也能办出这种潜行暗出,孤身为使的奇险之事。该说他不愧是曹孟德的儿子吗?就算再不怎么管事,他身上也还是有追逐冒险的本能和刻在骨血里的责任感与荣誉感。 只是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许都那事是不是能够解决掉。冲儿那孩子也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消息反馈。不晓得他们到底是好了还是歹了。 在蔡妩琢磨这些事的时候,左慈已经扒拉了碟子,做到一边认真专心地啃点心去了。而被蔡妩担忧的夏侯惇曹冲等人经过昼夜疾行,也已然兵临许都城下。许都禁卫军统领耿介眼望着城外大军压境,心头一阵暗沉!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心有担忧:虽然伏完在策划事上进行的周密无比,但是在执行时难免出现纰漏。比如,荀彧虽然被软禁在宫中,但是他却死活不肯跟他们合作。对于他们屡次问及的许都之中到底有多少曹孟德余孽的问题,荀彧眼睛一闭,双手袖起。完全不予理会。这一点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王必曾气不过,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跑到荀彧跟前,吊着嗓子问荀彧:荀大人,王某劝你还是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从您进宫那天起,许都就已经没有在往前线送过一车粮草。他曹孟德就是个神人,也不可能从赤壁那里调集几十万大军的人嚼马喂。粮草不济,他麾下纵有谋士如云,将才如雨,一样要吃败仗。 荀彧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沉默。 “实话告诉您,曹家二公子已经遇刺身亡。连尸首都没留下。王朗他们也已经下狱待罪,等候圣上发落。若非你荀家世代忠良,荀大人你又是难得的有才之士,你以为……” “你们到底是受何人唆使才会行如此计谋?”荀彧在王必话音越来越激烈时,终于给他一个眼神,脸带着嘲讽与不解开口问出这个让他一直疑惑在心的问题。 王必一见荀彧开口,面上一喜:总算说话了!能说话了就有门。 “荀大人此话说的可真不中听,什么叫唆使?我等匡扶汉室,剪除奸贼,实乃为国为君之事。为天子效力乃臣子本分。至于何人出此妙计?荀大人,不是王某不想说,而是事由隐情,恕王必不能奉告。”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低下头看着地面,声音飘忽不已:“这个人应该是被江东派来的谋士说客吧?或者……来自刘备麾下。” 王必一愣。 “以少胜多,孙刘联军身处劣势,若不能采取水淹火攻,便只能行断粮事,迫使丞相退兵。许都到赤壁的粮道一向有重兵把守,且往来粮草的押运官野史身经百战的骁勇将士。在粮道上劫粮,实在不智。那就只有……从源头切断。王大人,软禁了荀彧以后,那位谋臣献策的第一计是不是要国丈大人收回尚书令印玺,掌控禁卫军和宿卫营?然后关闭四门,以迅雷之势,对曹家所有在许都的亲信下手?” 王必挑了挑眉,捋着胡子说道:“荀大人不愧为王佐之才。果然智虑过人。” 荀彧闻言身子猛然僵了一下,脸上也浮现出一种苦涩表情。 “……你们上当了,这位谋士会在许都兵临城下时,功成身退,返回江南。不过是一场浩大的离间之际罢了,陛下和国丈竟然……”荀彧说着似不忍再言,他移开步子,转面向墙壁,低着头轻轻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为一己之私把前线数万将士置于危难之地……这是不对的。陛下,他……错了!” “荀彧!你好大的胆子!”王必立刻横眉立目,抬起手,指着荀彧,用他所知道的最狠历的言辞呵斥荀彧。可荀彧却即像是厌倦了什么一样,又像是放弃了什么,整个人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如失去生机一般,重新合上眼睛。任由王必责骂,就是不在做出任何反应。 王必那天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对荀彧再生不出一丝劝降之心。但同时他也把荀彧这话转递给了伏完,耿介他们,也有此,伏完开始认真思索,诸葛亮的作为是不是就如荀彧所言,只是在利用他们,完成一次对曹孟德的战略抵御。 从私心里讲,伏完是希望荀彧所言为挑拨居多,但是理智上,伏完还是渐渐信服了荀彧的话。所以他在听从诸葛亮建议,调兵入皇城加强抵御的同时,还派人潜伏在诸葛亮身边,随时监视诸葛亮的动向。 虽然这么对盟友有些不厚道,可利害面前,谁还顾得了道义与否?伏完听着细作每天给他的关于诸葛亮日常作息的汇报,与好几次都生出自己是在冤枉他人的感觉。就在他想把诸葛亮身边的细作撤回的时候,一直守卫许都北门的耿介派人来报:夏侯惇率军十万,兵临许都城下,打着勤王的旗号,驻扎城外,随时要领兵攻城。 伏完心头一惊,赶紧派人去找诸葛亮商议对策,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派出去的人,离开没多久就回来报给他一条让他从头凉到脚的消息:孔明先生住处已经人去屋空。孔明先生不止何时,甩开了监视他的护卫,带他的书童离开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回军许都托幼儿 伏完听到这消息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荀彧的预想竟然成真了!诸葛孔明竟然真的在重重监视之下,甩开细作,平安离开了!尽管伏完早就怀疑诸葛亮并像他表现的那样一心为天子着想了,可是当这件事情当真出现在伏完面前时,伏完还是有一种自己上当受骗,被人无端利用的恼怒感。 这种感觉还没有在伏完心头逗留多长时间,宫里来的黄门官就来传达了刘协的口谕:“朕已悉知前事。国丈无需自责。安于己事即可。” 这条口谕说的有意思,伏完在略一沉思就知道刘协这是要他别管已经发生的事,立即调兵遣将,应对夏侯惇兵临城下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所以才有了伏完把精于兵事的耿介安排上许都城头的一幕。 才上城头,耿介心里就涌出一股难掩的沉重感和一种啼笑皆非的讽刺感:这许都城里就是天子居所,拱卫天子的忠良竟然成了叛贼反贼?而欲行逼宫之事的夏侯惇却摇身一变,举起了勤王大旗! 这种复杂的感觉在看到夏侯惇队伍里当前的两名男子时更是达到了顶峰:曹家六公子曹冲和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童周不疑竟然也在军中! 难怪许都的探马一直探听不到何人在夏侯惇军中行军师之职。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算天资聪颖,也没人真正把他们当做奇谋神算的谋划之士。可是仅仅一天,耿介就觉得自己不能小瞧这两孩子了。 就在昨天,探马还跟他汇报:“方圆百里之间,没有一人一卒兵马调动异象,大人尽可放心。”但仅仅一个晚上时间,夏侯惇十万大军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突兀诡异的出现在了许都城外。 让许都将领看不上眼的所谓神童谋臣,居然敢如此大胆地想夏侯惇献计:卒不举旗,兵不出声。人衔枚,马疾走。日夜兼程,赶路百里,头一天还不在探马巡视范围内的大军,第二天就神兵天降,以迅雷之势,到达许都! 但兵到许都,夏侯惇却完全没事人一样。既不先礼后兵,派人许城内找伏完等人讨要说法,也没有直接进攻,出其不意拿下城池。 夏侯惇手底下一众人都疑惑不已,前赴后继地向夏侯惇提意见:“将军,咱们这么干不行。咱们大老远急行军赶过来不就是为了趁着他们不加提防,才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吗?咱们怎么能在这个档口停下来呢?” 夏侯将军眼睛一瞪,缺了眉毛的脸上异常狰狞地望着来给他进言的人:“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就你们盼着有仗打?本将就不盼了吗?本将也盼呢。可苍舒说了,时机没到,你们着急也没用。都给我回去,该干嘛干嘛。耐心连个半大小子都不如,怎么打赢这仗?” 手下人被夏侯惇骂的灰头土脸,灰溜溜就回了自己营帐。而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夏侯惇就去找了曹冲跟周不疑:“有你二哥消息了没?” 曹冲表情异常阴沉,脸色紧绷声音艰涩:“没有。方圆几十里都被找遍了,别说找到二哥的人,就连个影子都没有发现。” 夏侯惇听罢一拳头砸上了旁边的桌案,眉头皱的死紧。神情异常难看:曹丕这个孩子平日里很少会引起他们这些长辈的关注。他不像曹昂那么纯孝,也不想曹冲那么嘴甜,他性子没老三直率,脾气没老四软和。他孤倔又拧巴,不合群又不讨喜。夏侯惇敢说,这几个孩子里,得他大哥关爱最少的恐怕就是老二曹丕了。可这孩子现在却出了这种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一路探听,竟然连蛛丝马迹都没有!这样的情况让他开始心焦:他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大哥回来时,他要怎么跟他说:对不起,子桓那孩子我没看住,他…… “找,继续找!”夏侯惇拳头攥紧,“老六,你再仔细回忆下当初的情形,你确定你二哥出得城来了吗?” 曹冲有些心绪不定,他皱着眉,合上眼睛仔细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许都生变那天的事,再睁眼时,眸中闪烁着沮丧和失落:“那天情形很乱,城门紧闭。说是侍中曹大人遇刺身亡,城内到处都在搜寻刺客踪迹。他们还在侍中府给停灵布堂。侄子曾躲在送水牛车底下,潜回侍中府一趟,灵堂停放的尸首咋一看确实和二哥长相非常相似,但是绝对不是二哥本人。侄子曾经在二哥书房见过他一回,他应该是二哥的暗卫之一……非紧急情况下,这个人绝对不会出现。” 夏侯惇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刚才还奇怪,为什么这一路上越靠近许都,六侄子的表情就越凝重。他开始还以为这是即将大战,他心里调整不过来呢。现在想,很可能是这孩子其实是自己心里也没底。难为他在邺城时还能表现出一幅安之若素的样子。 “苍舒,你先冷静冷静,你说二公子会不会……根本没有出城!”一直没出声的周不疑在夏侯惇跟曹冲之间来回扫视一下以后,声音很轻地说出了一个曹冲和夏侯惇都不想听到但是最接近事实的猜测。 他声音一落,曹冲就沉默了。夏侯惇脸色同样难看:虽然有灯下黑的说法,但是曹丕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被困在许都城内,他怎么养伤?怎么逃过伏完这群人明为:寻找刺客,实则搜查他藏身之处的地毯式巡查? “明日攻城!”夏侯惇盯了会地面,冷不丁冒出一句两人意料之中的话。 “叔父且慢。”曹冲胳膊一伸,拦在即将出门的夏侯惇跟前,“暂且等等。现在还不是要进攻的最佳时机。” 夏侯惇脸一虎,回头看向曹冲,目光凝重:“苍舒,叔父明白你的意思。急行军来到许都城下,震慑许都守军。以安逸之势围困许都,让其摸不着头脑,自乱阵脚。这固然是条妙计,但是……许都城里头还有不少人被伏完那老小子掌控着呢。我们等的起,他们等不起。” “可是夏侯将军,着急攻城恐适得其反。即将城破之时,伏完耿介他们很可能那王大人,荀大人做要挟,逼迫你退兵撤军。” 夏侯惇不言不语了。 “叔父,咱们投鼠忌器。”曹冲压着声音,坚定不移地望着夏侯惇,“不能攻城,只能围城。” 夏侯惇后槽牙咬了又咬,终究还是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出门了。 他离开后,剩下周不疑跟曹冲说话就不再有顾忌:“你觉得,你二哥现在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曹冲低下头,良久后吐出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答案:“皇宫。二哥此刻,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实在皇宫。” “几位贵主那里?”周不疑挑了挑眉,感慨道:“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二公子他……还真……好魄力呀!” 曹冲揉着额角:“魄力玉佛偶我不知道,我现在最想的是,父亲和大哥什么时候能从赤壁抽身出来,赶紧回援许都。这么多人陷在里面,若无父亲在此坐镇,叔父自己根本不敢擅自拿主意。” 周不疑安抚地拍拍曹冲肩头,安慰道:“算时间,书信已经到达丞相手中。只是不知道丞相和大公子他们会如何应对了。” 如何应对?关于自己弟弟和周不疑关心的自己如何应对书信问题的事情,曹昂基本是没有选择余地。在敲定了郭嘉,夏侯渊带曹孟德等人回去后,曹昂马不停蹄地开始整合赤壁战后的事情。徐晃、乐进、马超等将领都被抽调,划入护送曹孟德回程的大军之中。而张辽赵云几个则被留在了前线,继续对江南的作战事宜。 整个曹营因为曹孟德的忽然病倒以及人事的重新分配,开始弥漫出一股人心惶惶和躁动不宁的气息。 这期间陆逊对刘备军事进攻的胜利则成为缓解此紧张氛围的可喜之事。陆伯言火烧连营,使刘备夏口失守。被迫撤军南退。柴桑孤掌难鸣,若无周瑜紧急救援,恐怕也落入曹洪,魏延之手。 但饶是柴桑任在江东手中,也挡不住痛失义兄,正心火难除的蔡威。 蔡威在安排好甘宁之事以后,就直接登船过江,急调人马补上了因大火造成的夏口工事之缺。 而且还在不断从江北向江南运兵,增加夏口驻防。夏口彻底被曹军占领,成为曹军钉入江南之地的第一颗钉子。 若只是这样,江东军倒不担心了。打仗吗,胜败不过兵家常事,失守了,以后再夺回来不就好了。可是让江东人感到心慌的是,蔡威在占领夏口以后,居然不做休整,直接带人继续向南进发,兵锋直指江陵。江陵守将凌统被蔡威此举吓了一跳,赶紧带人出城迎战。 可是人出来,凌统却傻眼了。 蔡威的军队所有人右臂上都绑着孝带,蔡威自己甲胄不着,站在阵前,完全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 “蔡威不是来攻城打仗的。只是来送趟故人罢了。凌将军,接棺吧。” 蔡威的话一落地,他身后的人马就自动自发的分成了两拨,被让出的道路中十几人抬着一口上好的棺木出现在凌统眼前。 凌统眉头都皱成了疙瘩:从军数十年,他头一回看到战场上戴孝不说,还往敌营里客客气气送死难将领的。 但是那边蔡威却说到做到。在他让人把甘宁的棺木抬到两军阵前后,他竟然真的鸣金收兵,撤出三十里外了。 被他行为搞得一头雾水的凌统实在是纳闷至极,心里感慨:蔡威这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大老远兴师动众来了,竟然真的是来送这个的! 蔡威当然不会只是为了送甘宁尸首回来,他前脚才到江陵,后脚法正就收到一封由他手中发出的书信,信的内容简单至极,总结不过六个字:迎刘玄德入蜀。 法正看到这信激动得差点儿一晚上没睡好觉,在榻上翻来覆去,搞的红袖莫名其妙:“你到底怎么了你?”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我出手的时候,我可不是高兴的吗?” 红袖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眼瞪着法正:“你大病刚好,要不要再等一段时间再去。或者,我代你走这一趟。不然,张松大哥也可以代行的。” 哪知法正却固执的可以,挥手断然道:“这事我必须得亲自去。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在益州受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 红袖到底也没拦住他,在接信后的第二天法正就跑去刘璋那里,分析益州局势,痛陈天下利害,把刘璋忽悠的一愣一愣,坚定认为自己要是不同意法正把刘备接来益州拱卫自己,那益州的大限之日就不远了。 而在法正终于忽悠成功,被刘璋同意往东走去面见刘备的时候。在赤壁处,即将带人离开的郭嘉却一脸郑重地向张辽商量一件事。这事不是旁的,正是郭嘉要把自己将要留在前线,继续跟江东作战的两个儿子托付给张辽。 张辽对郭嘉的这个决定很是诧异,论关系,肯定是高顺跟郭嘉两个儿子更亲近。论上下属,也是曹昂被托付最靠谱。就是没有曹昂,不还是有孩子舅舅呢吗?怎么郭嘉挑来选去,把这任务交给了他呢!而且还是如此郑重,如此私密!大半夜跑到他营帐里,话还没说先是长揖一礼,可把他都给吓着了:同僚十几年,他头一回见郭嘉低头。 张辽是急急忙忙把郭嘉给扶起来,心惊肉跳地问郭嘉:“奉孝有话但说无妨。辽断当不起奉孝一礼。” 郭嘉手摁着张辽胳膊:“文远,嘉来此是为托付文远一事。” “奉孝请讲。” “主公病倒,大公子着嘉和妙才等人护送主公回后方治病。嘉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前线,郭奕和郭荥二人年纪尚幼,行事作战难免有冲动不妥之处,嘉身为人父……” 张辽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了,郭嘉这是觉得自己要离开,不放心两个儿子,找他来专门看着照顾这了。不是,你说你要真不放心,你把两个孩子直接带回去不就行了,干嘛还得死撑着,装出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 郭嘉像是知道张辽在想什么一样,在他身前声音幽幽说道:“我护他们一时,总不能护他们一世。文远,嘉不求你能处处维护二人,只求你能在他们行事不周时,在旁边提点两句便可。” “这……奉孝……蔡将军亦在前线。他身为舅父,对两个外甥应该……”张辽略作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自己担忧。 郭嘉闻言只是苦笑了两声:“不瞒文远,我这个小舅子,和他拙荆之间确实姐弟情深,只是他和嘉之间却……对两个外甥,他关照自然是少不了的,可嘉即担心他这关照的方式……这一点,我想他二姊比我更清楚。”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郭嘉在提起蔡妩时,张辽总觉得郭嘉在不着痕迹地瞄向自己。他心头一凛,忽然想起自己多年以前,才入许都时,曾经答应过蔡妩的一句话:今后无论何时,蔡夫人但有差遣,张辽必定万死不辞。 眼下这请求,虽然不是蔡妩说出,但既是郭嘉开口,他好像也一样没有拒绝的余地。再说……郭奕跟郭荥两个孩子,怎么讲都是蔡妩的儿子,就算他们有不如他们父亲的地方,有那样的母亲在,大面上的轻重他们还是该知道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郭嘉这回来,恐怕更多的是未雨绸缪,把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利事情扼杀之摇篮之中。 转念沉思片刻后,张辽还是答应了郭嘉的请求,对郭嘉保证自己会在暗处看顾好两位公子,断然不会让他们出什么意外。郭嘉这才长出一口气,在拱手一礼后,跟张辽告辞离开。 此事发生的次日,夏侯渊和郭嘉等人就带军二十万,北上回师,返程许都。 而郭嘉前脚离开,后脚曹昂就收到郭嘉留给郭荥,让他在大军走后转交给曹昂的书信。书信三封,言简意赅。却封封都让曹昂喜忧参半,感慨万千。 郭嘉的第一封信,只有六个字:汝父安好,勿忧。 第二封,六个字:谋事莫若谋人。 第三封,还是六个字:家和方能国安。 十八个字,让曹昂彻底明白:自己这位先生恐怕真被自己猜着:他是当真打算离开了,不然以他的性子,他不会连这战后的路要怎么走都告诉他。当然不止有他,还有他自己的父亲,这个一手培养了他,把他从一个莽撞小子硬生生训练成三军统帅的人,竟然在天下即将一统的时候,把前线的的担子丢给了他。 曹昂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怎么跟表达自己内心的复杂:或许所有时机都成熟了,只差他把兵定南方,南北一统的消息传达天下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曹昂自己的想法一样,在郭嘉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司马懿带西北塘报赶来见他。塘报上赫然写着:轲比能与马腾达成结盟。一南一北,夹击韩遂雍州。韩遂兵败,撤军回程。西北之急解除。大公子可安心南下,扫平江东,克定益州,完成中原一统。 第三百二十章 王朝末路人心浮 在曹昂被不断传来的利好消息刺激心脏,渐渐减少了后顾之忧,准备全身心应对眼前战事的时候,在许都城外围城的夏侯惇也收到了一个让他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的消息。喜的是:郭嘉在送出书信里告诉他夏侯渊部已经带八万先锋军回师许都,正在快马加鞭返程之中。忧的是:郭嘉还同时告诉他曹孟德病倒了……昏迷不醒了! 夏侯惇听到这事心里可叫一个苦哟!一个侄子在下落不明,一群同僚受牢狱之灾。这回哈偶容易来帮手了,他还没来的及高兴呢,紧接着就被告知:得了,甭高兴了,主心骨病了……昏着呢! 奉孝他这是嫌许都还不够乱吗?这家伙是疯了还是傻了?主公病倒这种糟糕消息,要捂着掖着还来不及呢,他倒好,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了,也不怕传出去以后,军心动摇,与战不利? 郭嘉当然不怕军心动摇,与战不利。他现在巴不得这消息能透过细作那里尽快传入许都城内,让伏完那帮人知道。在送完信以后,郭奉孝先生还故作忧虑地走到曹孟德的中军帐里,对着正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曹孟德感慨道:“主公,被这样的消息诓,嘉肯定元让知道真相后,再见嘉,必然会让嘉体悟到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听到这话,原本该“昏迷不醒”的曹孟德竟然睁开眼睛,眼珠儿转转,发现四下无人后,一下坐起身,好气又好笑地瞪着郭嘉:“你倒是自知呢。那你到这会儿还让孤装病?” “没办法呀。要骗过别人总得骗过自己人吧。主公,嘉这可是为大局着想。”郭嘉眉一挑,毫不脸红的大言不惭。 曹孟德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那就不能怪元让在事后收拾你。” 郭嘉长叹一声,咕哝了一句:“主公真不厚道。”然后就耸着肩头自我安慰:“不过没关系。反正是快走了。等元让反应过来想,想收拾人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找不到嘉了。” 曹孟德闻言后眉头微微蹙起,手摁榻沿儿沉吟道:“其实……这件事,其他人做也一样的。不必你亲自来。” 郭嘉一摊手:“难道主公想到比嘉更合适的人选了?……还是别想到了。嘉觉得能假公济私一回挺不错的。嗯……旸儿年岁尚幼,又得家人爱宠,若长久拘在邺城……难免会惯出一身毛病,带出一身闺阁气。” 曹孟德没接茬,只是淡淡地反问了句:“只是因为这个?” 郭嘉难得沉默,良久才扭头望向帐外,声音低沉艰涩:“嘉这辈子官场沙场,阴谋阳谋,谋算过无数人,策划过无数局,自来鲜有败绩,嘉差点就以为自己真的如坊间传言一样算无遗策。可是临到终了,却忽然冒出一局……让嘉一败涂地,措手不及。嘉到如今却连如何挽回都不知道。” 曹孟德一愣,蹙起眉困惑地看向郭嘉:郭嘉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他也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他却隐隐猜到,这事说的似乎不是战局。其实曹孟德也发现了,自从那次程昱拦住郭嘉即将远行的车驾,把人硬生生拽回来以后,郭嘉再在议事厅时,对有些事情的态度就隐约有了些改变。他好像在某些方面沉淀了下来,比以前从容了许多,平淡了许多,虽然还是不怎么着调,但是了解他熟悉他的人还是不难察觉,比之之前的郭奉孝,现在的他,更像一位智者了。 所以曹孟德在郭嘉那番话落后,并没有把自己挽留的话说出口,只是很真诚地轻声道:“若奉孝执意坚持如此,孤到时候会便授你便宜行事之权。” 郭嘉听后眉梢淡淡地挑了挑,冲曹孟德微微欠了欠身,算是答谢。曹孟德手一挥,扯过旁边的地图,开始就战况回报事上转移话题。郭嘉倒是不纠纠缠缠,很聪明地顺着曹孟德的话头往下走,等到两人商谈了小半个时辰后,郭嘉才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已经躺回榻上准备继续装病的曹孟德出人意料地叫住了。 “奉孝,三公之位,孤为你留着。” 郭嘉脚下一顿,在扭过头看曹孟德时,曹孟德已经合上了眼睛,显然决心已下,不打算听什么反驳的话了。郭嘉倒也没在乎,只是耸了耸肩头,做了个无奈地表情后,抬脚离开。 郭嘉这里跟曹孟德聊天聊的轻松,但是许都外内外对峙的士兵们却一点也没觉得好受。原本夏侯惇的大军突降就给许都守军带来不小的心里压力,可是偏偏等你来了以后,又不着急打仗攻城,而是优哉游哉地围困着。这就让守将们心里有些没底了:放任不管夏侯惇部肯定是不成。你要主动攻击袭营吧,他夜里警卫又都做的很好,让你没有机会。你说一味防守吧,对着大军压境,偏不声不响,又觉得心里憋屈。你说让咱们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吧,偏他夏侯惇会时不时搞点小动作,来点佯攻呀,骂阵呀,或者小范围真刀真枪实战的事。让他们都提心吊胆,必须得睁大了眼睛,随时提防才行。 要提防很好! 夏侯惇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按照曹冲周不疑的说法就是:不怕你防备,就怕你没防备。你只要防着我你就得分出精力,盯住我的一举一动,但有风吹草动,你都会琢磨这是不是一个进攻的信号?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的开始。 神经紧绷,精神紧张,十天半个月下来,就是铁打的人也会有受不了的时候。而这个时候,恰恰就是他们进军的好时机。 曹冲他们的这个计谋很奏效,在耿介带的许都守军高度紧张,全神贯注地盯了夏侯惇七八天后,许都守军的士气逐渐开始出现松垮懈怠,萎靡不振。 夏侯惇特兴奋地搓着手,两眼放光地望着自己手下两个小家伙,带着一丝讨好地笑意问曹冲:“苍舒呀,你看现在到不到时机?咱们要不要攻城?” 曹冲眯眼望着许都的城墙,眯起眼睛,抿了抿嘴后断然地摇摇头:“还不行,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夏侯惇费解地皱起眉:这小侄子看来也是个谋士的料子。专门会奉孝他们那套故弄玄虚!这会儿时机不到?那么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到了呢? 不光他这么想,他身后一堆的将领也在迟疑:这可是战场,战机不等人,稍纵即逝。六公子让人这么干?真的……能成事? 城下的人在迟疑是,城头上的守将也不好过。 耿介眼睁睁看着局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夏侯惇部的袭扰对士气的影响越来越严重,着急上火,忧愁不已。所有守将的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许都被这么折腾着,迟早有不战而降,开城迎敌的一天。可是该做的已做,该说的已说。赏罚、威胁、利诱、凡是能够激励士气的手段,耿介与他的副将都试了一遍,但是还是阻不了日渐下堕的人心。 对于城上的这种状况,城下夏侯惇部自然暗喜于心。看着战争的天平在日渐向自己方向倾斜时,夏侯惇看着旁边不急不躁的六侄子,心里升起一股诡异的自豪感:这小子可以啊!老子打仗这么多年,说不定这次还真能干回“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风光事呢。 但是夏侯惇高兴劲儿还没持续多长时间,就被一桩意外转折扼杀了:在许都局势持续恶化,守城之师几近崩溃之时,身居皇宫的天子居然一身明黄常服的出现在了许都城头! 许都守将被刘协的突然到访搞得措手不及,仓惶惶跑来迎驾,刚要对着刘协汇报下作战成绩,表一表作战决心,就被刘协抬手止住了话头。 刘协沉默不言地围着城头转了一圈,眼看着受伤的士兵也燃烧的战火,散落的箭支,脸色复杂,步伐沉缓。没人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当真上前去揣摩圣意。近身的黄门官们在要阻拦刘协登城时,被刘协呵斥,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不敢在上前劝话。剩下耿介等人则是全程陪同在刘协身旁,随时护卫,不让他有丝毫闪失。 等到刘协止步,耿介等人才算舒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让这位活祖宗回去,刘协却出人意料地回过身,对着所有守城官兵朗声道: “你们是朕见过最忠勇的将士,许都有你们,甚幸。” 一句话,简单明了,什么修饰和花言巧语都没有,竟然能让低迷了近半个月的士气一下子恢复高涨。 刘协面色平静地扫视着这群许都守军,在目光落在耿介身上时,他一步上前,解下了腰间的佩剑。然后,把这剑当着全城守军的面,交到了耿介手中:“此剑承自帝师王越。陪朕至今二十三载。今日赏予爱卿,以慰爱卿拱卫京师之功。” 耿介傻眼了,在愣愣地看着手中佩剑好一会儿以后,老将军才回过神,“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头伏在城砖上,声音颤抖却坚毅,表情诚惶却动容地说道:“陛下……臣……谢陛下隆恩。” 刘协淡淡地笑着伸手,亲自把耿介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才侧耳认真听取耿介对城头战况的汇报。期间不曾发表任何质疑,没有过一丝不耐。就像……把身家性命已经全心托付一般。这种的全然信任和依仗让耿介及其所有许都守军都为之感激动容。刘协的这次出行似乎在印证他们心里的一个信念:眼前这个人,值得他们为他前赴后继,抛家舍业,肝脑涂地。 刘协的现身对城内的将士来说像是注射了一阵强心剂,可是对于夏侯惇部来说却如一瓢凉水,兜头而下:他们是打着勤王的大旗威武之师,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把弓箭对准刘协。这弑君的罪名,曹冲当不起,夏侯惇当不起,甚至曹孟德自己也不敢当! 曹冲在得知此事后鲜少的皱起了眉头,在把所有佯攻的部队撤回以后,曹冲坐在马上看着刘协的身影,一言不发。周不疑则长眉轻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战场刀枪无眼,他竟然真能做到不顾群臣阻拦踏上城头?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天子他……从来不缺胆识。不然当年也不会办出马上斥董卓的事。”曹冲垂下眸勒着马缰淡淡接口:“只是我不解的是……以他的心智,他难道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跟诸葛孔明合谋?他没有想过结局吗?” 周不疑望着曹冲了然答道:“想过又如何?即便知道结局了,他也没得选择。总不能眼睁睁看丞相拿下平南之战,完成统一大业,成了功高震主。” 曹冲听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悲悯后无奈地合上眼睛,不再出声。 周不疑拿马鞭敲着手指,幽幽地叹道:“等吧。继续等着吧。等到妙才将军到了,等到许都守军被陛下激起的锐气消散。” 在刘协的出现激起城上城下一片浪花的时候,在皇宫之中,曹三姑娘曹节则是一边优雅抚着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一边慢悠悠地望着座下两股战战,冷汗直冒的太医说道:“安太医,你刚才是为谁看诊的?” 安明低着头,额上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下官是为娘娘您诊断。” “那本宫病体如何呢?” “娘娘忧思过度,气血两虚,还需好好休养。” 曹节笑了笑,侧首抬头瞟了眼安明:“安太医,本宫记得,你有两个儿子。大的年方九岁,小的那个……好像刚刚过周岁?” 安明脸色一白,头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地改口:“娘娘身娇体弱,急需静养。宫室之中也不该多有吵闹。” 曹节闻言满意地挑挑眉,拍着手站起身:“成了,今天的诊断就到这里吧。和之前一样,安太医,记住你的话,本宫不希望有什么不中听的流言传到本宫的耳朵里。” “娘娘放心,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曹节瞄了眼跪在地上的安明,眸中闪过一道利光,但是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做困乏无力状地对身边的侍女挥了挥手:“本宫乏了。喜碧,送安太医。” 安明听到这话,才心里暗暗松口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小碎步跟在喜碧身后走出曹节宫殿。 他前脚刚走,曹节后脚就迈出了主殿的门槛,向一个不起眼的小偏室行去。那里原本是库房,只是在半个多月前,被她改成了住人的地方。曹节一点儿也不担心在她自己宫里,会有人能走漏风声,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某些不该知道的人。一个被清洗了无数回的宫室,若是还有不老实的宫人,那曹节只能说自己愧为曹家多年教导,不配称为魏国公女儿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帝王心事诉与谁 曹节推开宫殿库房的门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二哥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黄门官服侍站在桌案前,秉笔直书。曹丕脸色有些苍白,身形消瘦,显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黄门官服侍,身上也没带什么贵重东西,只要他不抬头露出真容,看上去就跟皇宫里一抓一大把的常侍们差不多。 曹节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二哥,良久没有出声:其实看到这样的兄长,她是有些吃惊的。他在前几天还虚弱的连榻都不能下,这会儿竟然能撑着身子思考正事了。她可没忘,他在被他的护卫透过宫里某些特殊渠道送到她这里来的时候的情景:那会儿他脸色惨白如纸,没穿官服,中衣上却全是殷红的血迹,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别人的。手中的长剑一直没丢,虽然说话都显得困难,但是他神智却异常清醒。曹节那会儿还纳闷,她二哥到底是什么怪胎,怎么会有人流了那么多血后还能保持清醒,还能有条不紊地对他的属下吩咐事情,还能能理智地分析现状,还能很明智地选择把藏身之地定在皇宫? 安太医就是那天被曹节的侍女从太医院叫来的,等他诊断完,曹节就差点儿把人给当场灭口:这混蛋庸医说她二哥被伤及肺腑,有性命之忧不算,他还下结巴叙述:这伤即便治愈,也会落下畏寒咳嗽的病根儿,一到秋冬,病人会难过至极。 去你的难过至极!曹节对安太医的诊断很是不以为然:就算她跟曹丕兄妹情分并不浓厚,但这也不意味着她不在乎曹丕死活。对于宫里太医那一套轻病往重了说,重了往死了说坏习惯,曹节是太了解了。她在安太医诊完脉以后就把人给单独留下了,谁也不知道这姑娘到底跟安明说了些什么,总之安明回去以后,太医院所有人都发现安太医比之前勤奋许多,医书典籍被他翻看到半夜不说,他还很发扬学术精神地跟人切磋医术去了。切磋重点:外伤治疗和脏腑调理。 许是看到曹节进来却久久沉默,曹丕终于从写写画画中抬起头,望着曹节淡淡道:“何事?” 口气很冷漠,知道的说他们是兄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曹丕这是在跟随便哪个路人说话呢。 曹节停顿了片刻,才脸色复杂地轻声说:“元让叔父大军围城,许都局势危急” “嗯。”不冷不热一个单音节从曹丕嘴里吐出,听上去像是不甚在乎这个消息。 曹节咬了咬下唇,再抬头时,声音缓慢绵长:“他去了许都城头。” 曹丕脸色闪过一丝愤怒,似乎是因为这个名字在他耳边提起,又似乎是因为这个人曾经做过的事,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妹妹在提到这个人,眸中显出的一丝柔和和犹豫。 “那又如何?他是天子,难道不该去慰劳一下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吗?”曹丕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极端的讽刺。 曹节身子一僵。眼望向地面,盯着自己脚尖,良久才以微不可见地声音说:“若是……若是他没有……没有做对不起父亲的事,能不能……能不能放过他一……” “曹节!”曹丕眸光一下变得冷厉,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三妹妹告诫道:“心疼了?曹节,别忘了,你是曹家的女儿。” 曹节闻言身子一僵,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好一会儿,才听曹节用曹丕刚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喃喃:“是,我是曹家的女儿,可是……我也是刘家的媳妇。我不能……” “好一个刘家的媳妇。”曹丕面无表情地看着曹节,冷冷道,“那你就祈祷吧。祈祷你的夫君不会不识时务,知道城破之时,他该做什么选择。” 曹节似乎被曹丕这个冰冷的语气给惊住,或者是被自己脑海中所设想的城破之日的情形给震住,竟然在僵直地站立片刻后,直愣愣竟然问了句: “既然没想过我做刘家媳妇,那你们把我们送进宫里是为了什么?你们把我们姐妹三人送进宫里是为了什么?名?利?还是权?是什么东西,要赔上骨肉亲情才行?又是什么非要赔上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岁月才可办到?二哥,你告诉我。是不是,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女人合该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不管是联谊还是和亲,只要有足够的政治利益跟前,多深的情谊,多浓的血缘都是可以被利用,可以被牺牲的……” “够了!”不知道那句话戳到了曹丕的痛处,曹丕脸色一白,厉声打断曹节的质问,狠狠盯着曹节眼睛警告:“这些话……最好不要出现在父亲跟前,否则……咳咳咳……” 曹丕话没说完,就捂住胸口猛咳起来。曹节眉头一蹙,迟疑片刻,刚要上前给曹丕拍拍后背,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娘娘,是我。”是刚才送安明出门的喜碧的声音。 曹节看了眼曹丕,转身走到了门处,拉开一条缝隙后,就见喜碧探过头,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又匆匆离开了。 曹节听完后,眉头微微蹙起,回身对着已经平息了咳嗽声的曹丕说道:“他自许都城头回宫了。” 曹丕没接茬,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但是却没去御书房,也没有临幸后宫,而是摆驾去了……软禁荀文若先生的宫室。” 曹丕闻言,眼睛一眯,脸色也变的暗沉:软禁荀文若的宫室?他去文若先生那里干什么? 同样有这个疑问的不止是他,还有被见到的荀彧本人。 荀彧在被刘协软禁的宫里以后,几乎在以看得见的速度衰老。半个月时间,荀彧像是过了十几年,头发花白,皱纹见长,连精神头都不再如从前。而且,伺候他的宫人还发现:尚书令大人似乎从进了宫以后就吃的很少,从王必那次劝降离开后,荀大人更是沉默寡言了。有时候一天下来,他们都能不到里头有一丝动静,若不是不是窥看着,他们都怀疑荀彧是不是已经消失不见,逃出宫门了。 可是今天,刘协的造访却让他们听到了荀彧久违的声音。是荀彧对刘协有礼有节的请安见礼之声,只是这请安之声过后,便又归于沉默了。他们正着急天子会不会因为这个事情怪罪他们伺候不周,里头却传来刘协让他们退下的命令。 一群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谁也不敢怠慢都老实巴交地退下,离得远远地候着。同时在心里好奇:这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呢? 说些什么?可能这个问题刘协来之前也没思考过。他在到了荀彧这里以后,屏退了众人,望着形容憔悴,面色疲倦的荀彧,脸上闪过一丝内疚和不忍。 “荀爱卿,坐吧。陪朕说说话。”刘协看着垂手而立的荀彧,声音幽幽地开口。 荀彧没动弹,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脊背挺直,表情淡然。没吱声也没应命,像极了当年在德阳殿中,他立于群臣之中,反对曹孟德称公时的情景。 刘协见此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在席上后用双手拢住了膝头,把下巴放在手背上望着荀彧苦笑无奈:“既然荀爱卿执意坚持,那站着听也是一样的。” 荀彧长袖之下微微动了动手指,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 “朕今天去了许都城头。”刘协眼睛透过荀彧,望着窗户的方向,声音飘渺地说道,他似乎不需要人回答他,来这里,或许,他只是单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罢了。恰巧,荀彧这段时间嘴巴严实的紧,不会轻易跟人说出什么。 “朕又见到了那些战死的将士。就像当年在洛阳,在长安一样。鲜血,伤口,和尸体,这些东西在少年时曾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朕的梦境了。朕那时侯就想……若有朝一日朕能亲政,定不让这些将士的血白流,命白丢。也定然不让这种征战杀伐重演于中原大地。” “可是后来朕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朕想想的那样,朕以为被曹爱卿迎回许都就意味着朕可以结束颠沛流离,可以如祖辈父辈那样,做个地道的九五之尊。可是朕错了,朕觉得自己不过是他曹孟德竖起的一面旗子而已,靠着这面旗子,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号令不臣。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征伐其他诸侯。说到底,朕不过一枚棋子罢了。从洛阳到长安,再到许都,从来都是一颗棋子,以前是董卓在用,现在是曹孟德在用。” “所以朕想亲政。朕想摆脱这种被操纵,被利用的傀儡身份。衣带诏也好,那无数次的暗杀也罢,甚至现在与国丈的谋事,都是朕做下的。朕并不后悔,因为朕很清楚曹孟德他名为汉相,实为汉贼。举倾朝之权,行窃国之事。若再不加阻止,大汉四百年基业,刘氏数十代江山就将断送在我刘协的手里。我岂能让他如愿?” 荀彧听到这里蹙了蹙眉,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话头,垂下眸,继续倾听刘协接下来的内容。 刘协依旧保持着他双手抱膝的姿势,口气幽幽地继续道:“可是现在……朕似乎要忘了自己的初衷了。为什么亲政,亲政是要干什么?长久经年,朕竟然不记得自己当年雄图伟志,发誓一定要实现大汉中兴时的心情了。” “朕早就知道诸葛孔明来此不过是为了拖住曹丞相南征脚步而已。可是朕还是跟他合作了,原因无他。因为朕看不得他完成平南之事。天下一统由曹氏完成,就意味着曹氏功高震主。而刘氏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只能……禅位让贤。” “朕也知道,诸葛孔明在达成目的以后,一定会尽早离开许都,到时候许都这个烂摊子不过是交给曹孟德收拾罢了。攻城围城,看着像是不死不休了。若曹孟德死了,孙权也好,刘备也好,都能得到片刻喘息。若是朕死了,曹孟德便失去了他最有利的一张政治大旗,以后他在征战便多了许多顾忌,出师无名,被束缚了手脚。怎么算,他们孙刘联军都是赚的。” “王朗他们依旧被朕拘押在大牢之中。王必曾向朕谏言,说要把王朗等人推上城头,以此要挟夏侯惇,看他是否能缓下进攻,退兵离去。呵……退兵离去?怎么可能?都已经兵戎相见,怎么可能轻易退兵呢?再说了,王朗他们毕竟……和王子师不一样……夏侯惇也不是董卓。” 刘协说道王允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莹光,很快,快得都让荀彧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刘协在提到王允时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这位已经气韵内敛的帝王的真实情绪。或许,对王允……他心里是有愧的。 刘协说完又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自己脑子里还有什么要说的。片刻后,没有搜到新内容的刘协站起了身,拍拍手,叹了口气,望着至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荀彧苦笑了两声,无奈道:“跟你说这个不过是因为朕估摸着曹孟德的回师先锋应该已经快到许都了。许都城撑不住多少时间。朕担心现在不说,等到城破宫倾之事,这些心里话就再也没机会说出来了。好了,现在朕该去皇后那里,交代一些事情了。荀爱卿,留步吧。” 刘协说着就移步出门,态度自然地就像是在后花园逛了一圈一样。只是他临走经过荀彧时,却还是对荀彧说了句让荀彧诧异非常的话: “荀文若,之前你说朕错了……这个到底对错与否,朕也无法回答你。若千百年后,时间证明朕错了……那朕也绝不认错!因为一朝登帝台,再无回头路!” 刘协走后,荀彧的处境并没有改善多少,他依旧是被软禁,依旧是被限制行动,依旧不肯说话。只是他门前伺候的宫人们在刘协看过荀彧以后,态度有了些微妙的改善,若说之前对荀彧只是公事公办,甚至带着敷衍了事的心态,那么在刘协光顾过这个宫殿后,宫人们再对荀彧,就带上来讨好和谄媚的脸色。 他们开始不时地在荀彧面前提起外头的局势,也谈起宫中的琐事。当然更多时候,他们在无中生有,没事闲扯地跟荀彧说话攀关系。 但是在刘协离开后第三天,荀彧却从这些乱七八糟,或真或假的传言八卦里听到一个让他震惊又难以置信的事情:皇后伏寿得了失心之症……疯了。 而她发病的日期恰恰与刘协离开他这里,告诉他他有事去皇后那里的日期是同一天。 据伏寿宫里的一个小常侍说,皇帝那天到了他们娘娘的宫里,屏退众人,不晓得和他们娘娘谈了些什么。在皇帝陛下前脚离开,后脚他们娘娘就昏倒在了殿门处。等到醒来,就已经神志不清,只知道挥舞着胳膊胡言乱语,或者翘着兰花指傻笑傻乐。皇帝派了他的专属御医过来为皇后娘娘诊病,可是得出的结论却是痰迷心窍,乃失心之症,药石妄效。可偏偏这样的结论下去,皇帝却硬是一眼也没有去看过生病的皇后。 现在宫里都在议论,皇后娘娘成了这个样子,又失去了陛下的宠信,陛下是不是打算废后另立,彻底厌弃皇后。只是可怜了皇后娘娘,父亲还在为陛下卖命,自己却不得不腾出国母之尊,让位他人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许都城破宫倾时 伏寿发疯的消息几乎和曹孟德病倒的消息前后脚地传到了许都城。前一刻,伏完还为自己劲敌病倒的事喜悦放松,心神大定呢,后一刻,伏完就被自己姑娘病重失宠的消息刺激的呆立当场,反应不能。 伏完在家里焦躁地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咬牙狠心,没去进宫面见刘协:去了能怎么样?总不能指责刘协把自己女儿祸祸疯了吧?而且,这个事怎么琢磨怎么有蹊跷?他那女婿和女儿虽然说不上伉俪情深,但好歹算福祸与共。女儿纵然会在后宫之中有些手段可能见不得光,但是伏寿他绝对不相信刘协能因为这个绝情决意,彻底翻脸。 想过一通以后,伏完开始给刘协上请罪折子: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姑娘在里头遭遇这种事,他当爹的都得先把过错拦过来,虽然心里很委屈,但在明面上伏家还是得顺着刘协的意思办事:他说自己姑娘疯了,他们就当姑娘疯了。 伏完按捺着担忧和憋屈写完了奏章,这奏章还没递上去呢,耿介派来的一个亲卫就急匆匆地赶到他府上了:国丈大人,曹孟德的军马从赤壁回师了,现在夏侯渊已经带领八万前锋军到了许都城下,跟夏侯惇部回师一处。从早上开始,夏侯惇部就开始全面攻城,耿介将军已然组织人马抵抗。城头战况惨烈,我部伤亡惨重。 伏完身子一僵:“现在城头在谁人手中。” “许都城头未曾为外军踏足一步。” 伏完眸光一闪,一边嘱咐亲卫告诉耿介务必全力抗敌,一边在心底神思电转:他的女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倒是不是……并不算一件坏事?十八万大军围城,连带后面还有将来未来的曹孟德主力,七七八八加起来三十万人马!让许都城破已经是迟早的事。 那时候,作为反对曹氏的第一家,伏家肯定是第一个被拿刀问斩的。若还有一个人能保全,那可能……就只有发疯的伏寿了。因为对于曹孟德这样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胜利者,一个女人,一个失势的女人,一个失势的疯女人是断然不会威胁到他的。对于这样的没有爪牙,没有危险的失败者,他不会吝啬他的大度宽容,显示他的仁慈胸襟。 伏完心里万分复杂地把事情利害想了一遍,然后就赶紧召集王必等人,商议许都守城之事,同时集合了宿卫营,把一万宿卫营将士调至许都内城,提前筑起了拱卫皇宫的最后一道屏障。 许都城外,夏侯渊的后续部队还在不断地往许都方向增援,攻城之战,从早上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早上。望着东方既白中,自己身旁越来越多的伤兵亡将,越来越少的亲从侍卫,耿介觉自己心里像是被挂了千钧重的钩子,不光能让呼吸困难,还能让视线越来越模糊:连一丝胜利的希望也看不到了。 而等到曹孟德主力的大旗出现在鏖战中许都城外时,已经几夜未眠盯着战事的耿介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一直强绷的神经。耿介立于城头之上看着总攻号角响起后前赴后继奔向城头,架起云梯的曹军,终于忍不住心头绝望,仰天落泪,长声而叹:“苍天无眼,乃使曹贼行此忤逆事!” 耿介身旁的副将,一把拉住神情恍惚的耿介,哀劝道:“大人,此处守不住了,大人还是尽早离开,从北门撤退,留存实力,以图后计。” 耿介拂开了副将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用他嘶哑苍老的声音淡淡道:“你带所部人马速回皇城,把这里的情况通报王大人和国丈。” 副将一愣:“那大人您呢?” 耿介也不见回答,只是眉目一厉,盯着副将沉声道:“休得多言,速速领命!” 副将身上一凛,抬起头,脸色复杂地看了看耿介,最后以嗓子眼儿里挤出支离破碎的一句:“末将领命!” 耿介轻轻地点点头。待目送副将离开后,他回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城下的敌军。在眯起眼睛,看清这支主力部队最当前人的面貌时,耿介先是一愣,随即如想通什么一样,从喉间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好一个曹孟德啊!好一个病危返程,仓促退兵的魏国公!当真是奸猾狡诈,可恶至极! 耿介的笑声苍老尖利,让他身旁的亲兵听得都不觉皱眉,一个个凑到耿介身前,试图劝慰耿介撤退。耿介却似无所觉,他一把拨开身前的亲卫,抽出长剑指着城下的曹孟德斥道:“曹孟德,你身为汉臣,世受皇恩,如今不思报国报君,却串联朋党,意图谋反,你该当何罪?” 曹傲抬起头,看着怒目而视的耿介声音平和地淡淡道:“曹某身为汉相,自然以汉室为重。尔等乱臣贼子,祸乱许都,挟持天子,嫁祸朝廷重臣。实乃罪不容诛。孤兴兵而起,早清君侧。何罪之有?” 耿介听罢拿剑的手狠狠地抖了抖才克制自己破口大骂的冲动。他在咬牙切齿地盯了曹孟德片刻后,“唰”的一下转过头,用自己实际行动回答曹孟德:何罪之有? 你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弓箭手准备,放箭!” 许都城头箭雨瞬间兜头而下,稳妥又狠历地压制住城外曹军的进攻步伐。带着最后的疯狂与绝望的攻击,即让曹孟德觉得心惊的同时,也生出一股敬佩之心。他搭手于眉,望着城上已然深陷僵局,依旧指挥若定的耿介出声道:“若是可以,留其全尸。” -而在城外战火正浓,厮杀震天之时,许都城内的官员百姓也早已经被惊动。一股恐慌和不安感弥漫在许都的上空,谁也不知道许都城到底什么时候会破,谁也不知道城破后,曹孟德会如何对待背后捅他刀子的政敌。迷茫和恐惧就像瘟疫一样,散播在许都大大小小的角落,甚至把威严庄重的皇宫都蒙上一层灰败之色。 这座天下最尊贵的院子里,从来不缺少投机之辈。 曹孟德军队刚到,就有不少宫人开始为自己谋划起后路,向曹家三位姑娘或明或暗的讨好谄媚,投诚献忠。而这其中以出身最高,又最有谋划力的三姑娘曹节感受最深。 曹节在听到喜碧传来消息,说自己父亲平安无事时还轻轻舒了口气。可紧接喜碧就告诉她丞相带大军来到许都城下,城外战况激烈,死伤惨重时,曹节又浑身僵怔了下,脸上露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意。 在收回这抹情绪后,曹节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女:“喜碧,那边宫里那位,这段时间如何了?” 喜碧低着头恭谨地回答:“回娘娘的话,那位……现在依旧是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每天披头散发地在宫室里游荡,而且脾气暴躁,动辄发怒,宫人们现在都远远地躲开着,非听她召,谁也不敢轻易到她跟前伺候。” 曹节掸着袖子,悠悠然地站起身:“哦?是吗?我们的皇后娘娘竟然也有这么大的脾气?那本宫可得去好好探探她。怎么说,本宫和皇后娘娘也是同处后宫,情同姐妹。这当姐姐病了,做妹妹的,怎么有不去探病的道理呢?喜碧,带好东西,我们走吧。” 喜碧点点头,也不多言,垂着手,带人默然地跟在曹节身后,随她向伏寿的寝宫而去。 两人到达伏寿寝宫的时候,整个殿里宫人全都避到了殿外,殿内就伏寿一个人披着头发,翘着兰花指边低头转圈边嘴里不停地小声嘀咕。 到曹节走到伏寿脸前头了,伏寿才不甘不愿地停下动作,偏着头双目茫然,像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有见到寿儿的夫君吗?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来看寿儿了。”说完伏寿又像想起什么一样,低下头,着急地在四下打转:“他到哪里去了呢?到哪里去了呢?人呢?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来看我!”最后一句,伏寿“呼”地一下拔高声音,愤怒又气恼挥落桌案上的一套茶具,“他为什么不来?” 曹节紧紧地盯着面前对着她摔杯打碗厉声质问的伏寿,微微眯起了眼睛。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眼前人,片刻后,忽然眸光一闪,表情柔和地走上前,扶着伏寿的手,温柔地说道:“姐姐,想知道陛下为什么不来看你吗?” 伏寿被曹节握着手,茫然地摇摇头,一脸求知地问:“为什么?” 曹节轻轻地把伏寿脸上凌乱的头发拨开,诚挚道:“姐姐,男人都是喜欢漂亮女人的。姐姐现在这模样披头散发,怎么可能好看呢?” 伏寿身子一滞,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跳起来,甩开曹节,如阵风般刮入内殿,一阵翻箱倒柜后,伏寿换了一身大红宫装,劈头散发地坐在了铜镜前。 曹节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伏寿在镜子前手握发梳,表情苦恼,急急慌慌地梳着自己头发。只是这头长发多日未曾搭理,伏寿的动作又没轻没重,梳了好几次,没梳理柔顺不说,还被她自己扯断了不少。 这种近乎自残的梳发方式,让曹节立在内殿门旁微微地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对喜碧使了一个眼色。喜碧对她点点头,无声地跟在了曹节身后。 “姐姐,还是叫宫人来给吧。伺候您,本就是这些人……” “不要!我不要!”伏寿孩子气地打断曹节将出口的话,身子一转,把木梳交到曹节手里,眉开眼笑地说:“我要你给我梳头。快快,梳好了,我好去找我的夫君。” 对于伏寿把她当下人的行为,曹节倒一点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垂眸望向手里的木梳,应道:“既然姐姐愿意,那妹妹自然也是乐意之极的。” 话毕,曹节就当真执起伏寿的一缕头发,动作轻柔,表情认真地边打理边念道:“一梳到头,富贵无愁。一梳到尾,举案齐眉。二梳到头,多福多寿。二梳到尾,无病无忧。三……” 伏寿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憧憬和期待,当真像个新嫁娘一样,无比娇羞地望着镜中被搭理梳妆的自己。 “姐姐,要用哪个发簪呢?这枚八宝攒丝双凤簪如何?好看精致又配您的身份。” 伏寿完全没在意曹节的说辞,只是来回扭头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倒影,胡乱点头。 曹节摁住伏寿肩膀,从妆奁里拿出那根金簪,一只手放在伏寿耳后轻轻地固定住伏寿脑袋,另一手则握着簪头,在伏寿发间来回比划着: “插在哪里好看呢?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曹节手中的发簪瞬间来到了伏寿的脖颈,簪尖抵着伏寿脖子,稳稳地停在了她的咽喉处。 伏寿瞳孔微微一缩,还来不及重新掩饰,就被曹节一个施力划破了细腻的肌肤。她听到曹节在她耳旁冷冷道:“知道害怕,那便不是真疯。让我猜猜,是什么让我们的皇后娘娘能不顾国母之尊,也要装疯保全的?” 伏寿身子一僵,感觉到曹节摁着她肩膀的手正缓缓向下,来到她小腹处时一下顿住。 曹节扭头看了看脸色发白的伏寿,用意味不明的声音说道:“姐姐,你说这里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呢?” 伏寿一把挥开曹节的手,懵懂表情一收,扭头冷冷地看着曹节道:“你想干什么?说吧。” 曹节见此冷笑勾起:“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吗?让我猜猜看,你为什么要装疯呢。是陛下的主意?倒真是一番用心良苦。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许都城保不住了?多好的一出戏,装疯?宫倾之日,无数人会死去,可唯独你不会。我父亲怎么会为难一个疯了的弱女子?充其量也不过是被贬为庶民,离开皇宫罢了。或许,你不会被发现有孕之事,这样你和孩子都能保全,离开这是非处,从此山高水长,自有一番天地。姐姐,你说,妹妹我说的对也不对?” 伏寿偏过头,不去理会曹节。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又何必在惺惺作态。 曹节却眉目一凛,退后一步手指伏寿,厉声道:“伏寿,你可知罪?若不是你与你的父亲挑唆君心,陛下怎会轻易信人?怎会弃前线大军于不顾行如此昏聩之事?伏寿,擅自干政,祸乱君心,罪该万死!” 伏寿动了动身子,抬头嘲讽地看了眼曹节,良久放挂着冷笑讥讽道:“曹节,是该说你天真纯善,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你以为到了这步田地,你的父亲当真能和陛下同处屋檐,相安无事?别做梦了,你比我清楚的很,把他逼到这个境地的,不是我伏寿一家,是你那好父亲曹操曹孟德!” 曹节眼睛一眯,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抖了抖,眸中精光闪现昂头沉声道: “那又如何?我父为国之心,拳拳可表。听闻京师有变,强撑病体,千里回援,哪里对不住君上?” “倒是你,伏皇后,我的好姐姐。撺掇国丈谋反,背弃前线将士,实在对不起你多年皇后之尊!至于你口中的把他逼至如此境地的人?别忘了,当年若不是这个人把你迎回许都,你如今还指不定在哪里飘摇不定呢?从来许都的那一刻起,你身为皇后的吃穿用度,都是这个人在供应。你那些臣工的俸禄都也从这个人手里开支。甚至这所宫殿、这座皇城,都是由我父亲修缮而来。没有他,你哪里来的如今皇后娘娘的架势?论公论私,我父亲哪一点对你们不住?” “倒是伏寿你……哼,别那么不识好歹!当年我父亲既然能把你们迎回许都,自然也能把你打落尘埃。我劝你别去耍小聪明,和前朝的手段相比,你那些伎俩实在太上不得台面。” 伏寿听后只是冷冷地望着曹节,不屑道:“曹节,说了那么多你也不过是在安慰你自己。不承认你在嫉妒我罢了。” 曹节挑眉一笑,轻声重复道:“嫉妒?你指什么?是嫉妒你得他诚心相待,本宫却只能和他逢场作戏?还是嫉妒你可以以家世帮他,本宫的娘家却只是他最大的敌人?伏寿,你猜对了本宫的心思又能怎么样?别忘了现在的许都之局,对于宫里人来说,你现在已经是被陛下冷落的存在。一个后宫的女人,没了娘家的庇佑,没了夫君的疼宠,还有什么能依仗的呢?本宫对这样的人,用的着嫉妒吗?更何况,对将死之人,本公一向大度。喜碧……送皇后娘娘上路。” 伏寿脸色一变,豁然起身惊怒非常地看向曹节。 曹节却已然转过身去,一直跟着她的喜碧得令后一个箭步来到伏寿身前,出手利落地制住了伏寿的挣扎,在伏寿不甘的呜呜声中,摁住伏寿的脖子,把案上一碗茶水倾数灌进了伏寿的喉咙。 这碗茶水药效很快,喜碧前脚灌完药,把人放开,后脚伏寿就“噗通”一下俯倒在地。她强撑身子瞪向曹节的背影,眼中的愤怒和憎恶的几乎要把曹节燃烧殆尽。 曹节似有所觉地转身,弯腰低头看着已经不能出声的伏寿,曹节轻声道:“别恨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姓伏,我姓曹呢?放心吧,这药很快,不会难过。就当是睡了一觉,等到睡醒了,就会有一个新的不一样的开始……” 后面的话,伏寿已经听不到了,她在最后清明的时刻,映入她眼帘的依旧是她恨了无数次的愁人的脸,只是这张脸上头一次带了的悲悯、惆怅与自嘲。 看着伏寿缓缓地合上眼睛,曹节轻叹了口气,扶起伏寿,把人交到喜碧手里:“带她走吧。二哥进宫时走的密道还在。现在该怎么做你是知道的。从今以后,本宫不希望再听到关于伏寿的任何事。” 喜碧郑重地把人接过,眼睛里有泪花闪烁:“娘娘,丞相那里……您保重。” 曹节挥挥手:“给她换上衣服就立刻离开。迟了就来不及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十年履约终成真 曹节说完转身出门,临行前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守候在外的宫人,宫人立刻低头敛目,一副绝不多言的忠心模样。曹节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抬脚就向着刘协德阳殿的方向而去。若是没猜错,今天那里会有一场大变故。她的二哥,从许都援军一到,便在皇宫蒸发,不见踪影。若他是贪生怕死之辈,曹节自然无需担忧丝毫问题,但偏偏她二哥偏执又孤绝,在暗杀刺杀突变过后,他与刘协之间早就已经撕破脸面。如今的许都大军临城,破城只是顷刻之机,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一点不把握? 曹节脚步匆匆,不敢丝毫停留地往德阳殿赶。行至半途,忽然听到宫外一阵骚乱喊杀之声。宫内也想起乱七八糟的叫喊之声,纷纷杂杂地脚步,跑动之声,听上去像是无数人忙于逃命避难一样。 曹节身子一僵,还来不及设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见她宫里一个留守的小宫人神色慌张地向她狂奔而来。 “何事惊慌?”曹节蹙着眉,按捺心中不安,沉声发问。 小宫女栽在地上,声音颤颤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娘娘,许都城破了!耿老将军自刎殉城!伏国丈和王大人退守皇宫,现在丞相大军已经到宫门了。” 曹节脸色一变,绕开小宫女,提足狂奔,跑向德阳殿。等她进入殿中时,看到的一幕差点儿没让她惊声尖叫:从殿门开始直到刘协的御座,横七竖八全是宫人侍卫的尸体,而刘协却似无所觉,端坐在御案前奋笔疾书。御案前不远是手执长剑,浑身染血的曹丕,以及曹丕身后跟随他入宫的数十名死忠暗卫。 “曹子桓!你想干什么?你要弑君吗?”曹节一声厉喊,顿时让在场所有人动作为之一滞。 刘协自桌案上抬起头,看着来人是曹节,脸上闪现一丝复杂。 曹节却是没理会那么多,在众人都愣怔的这一刻,她提了裙裾跑到御案前,身子拦在刘协和曹丕之间,眼望着曹丕沉声道:“二哥,欺君犯上,乃是诛族之罪!” 曹丕蹙起眉,视线在自己妹妹和刘协之间来回扫了扫:“你在护着他?” 曹节脸一白,握了握拳头,倔强地回望着曹丕,身子丝毫没动。 “让开!” “弑君不详。曹子桓,你当真要让曹氏背上这千古骂名吗?” 曹丕没说话,只是眯了眯眼睛,偏头望着曹节身后的刘协。 刘协冷笑着站起身,放下手中的狼毫,把曹节自身前拨开:“曹子桓,朕之前一直很好奇,这么多天,国丈几乎把许都城都翻了一遍,为什么就偏偏没有你的踪迹。现在朕明白了,你一直就躲在朕的皇宫里。朕的后妃身边。” 说完,刘协扭头看了看脸色发白的曹节,犹豫了片刻,才对着曹节轻声道:“你何必过来?知道刚才朕在写什么吗?” 曹节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去看刘协桌案上的东西,却在入目第一眼就僵直了身子:那是一封诏书,一封在历数曹孟德数年罪状,职责曹孟德乱臣贼子,诏令天下诸侯伐曹的诏书。内容具体如何,曹节没看仔细,却有几个字明晃晃如银针一样刺入她的眼睛:送女入宫乃为窥伺帝踪。 曹节身子晃了一下心头有片刻的酸楚:那又怎样,不是明明早就知道这些年柔情都是逢场作戏,明明早对各自目的所属心照不宣?可是……就算知道这些,她还是提前违规了。 宫外喊杀声越来越近,好像已经破开宫门,在像德阳殿方向而来。恍惚走神的曹节一下清醒,抬头看着曹丕一字一顿:“这是你自己的主张,若是父亲在,他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曹丕冷冷地看了眼自己妹妹,收回长剑,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拟好的诏书,一下扔到曹节怀里:“让他在这个上面用玺。” 曹节眼睛一亮,知道这是曹丕的让步,她眼疾手快接住诏书,展开一看,脸色顿时一白:这是曹丕草拟的刘协的罪己诏或者叫……退位诏书更合适。和刘协那封诏书些的很相似,不过这里数的确实刘协的罪状,比如无子,比如猜忌。 曹节身子颤抖地把攥紧了罪己诏,不知道是该捧给刘协,还是自己撕掉。 她眼睛有些泛湿地看看自己的丈夫,又看看自己的兄长,拿诏书的手,拳头松开握紧,握紧松开。天人交战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僵持,殿外忽然传来伏完惊慌失措的声音:“陛下,速速移驾。王必他阵前反叛,开门迎敌,曹贼军马已经……”伏完话没说完,身子已经狼狈踏入德阳殿,在看到殿中情形后,伏完瞬间了悟如今处境。 曹丕“唰”的一下扭过头,像看死人一般看着伏完:“国丈,别来无恙。” 伏完惊惧地看了眼曹丕,抬起手:“你果然没死。” “让国丈失望了。”曹丕几步踏前,出手如电,长剑顷刻划过伏完的喉咙,带出一缕血丝。伏完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捂住脖子,瞪着曹丕,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紧接着伏完就仰面倒在地上,脖颈处伤口崩开,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殿门,染红了玉阶。 从未见过现场杀人的曹节,一下捂住了嘴巴,抑制住即将出口的尖叫。她转过身,望着刘协,泪水泛上眼眶,泪珠儿“吧嗒吧嗒”一滴滴从脸颊滑过落在地上,印出一个个摔碎的小水花。 曹节退后两步,在刘协身前缓缓矮下身子,跪在地上。艰难迟缓地举起双手,捧着退位诏书:“陛下……请用玺。” 刘协也似也没想到曹丕出手会如此狠历和猖狂,当着他的面,毫无预兆地把伏完给杀了。等回过神来,再看自己面前,刚还护在自己身前的女人,这会儿虽眼泪汪汪却手举诏书,目露殷切地要自己用玺,刘协觉得分外讽刺。 “哈哈……好啊……好啊……哈哈哈……好一个曹氏兄妹……好……” 很自嘲很凄凉的笑声从刘协口里溢出,刘协手撑着桌案,眼睛死死望着曹节手里的诏书:“好,这是罪己诏书是吧?朕用玺……朕用玺!” 刘协说完劈手夺过曹节手里的东西,“唰”地一下在御案上展开,连诏书上内容都没看,直接从案上拿起玉玺“嘭”的一声加盖在黄绢之上。 盖完以后,刘协抓了诏书,一把卷起,大力掷向殿门曹丕的方向:“这就是你们要的东西。拿去!” 诏书从刘协手里扔出,曹丕并没有伸手接住,而是眼睁睁看它落在伏完尸首旁,然后渐渐被鲜血浸染。 “唉……”一声似有似无地叹息从曹丕身后响起,声音的主人伸出两指修长瘦销的手指,轻轻地捻起了地上的诏书。 “二公子……你还是年轻呀。”清朗沉悦到放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赞同响起在殿门处。曹丕身子发僵地扭头看去,就见殿门不远处,已经站了不少人。曹孟德和郭嘉以及王必,夏侯渊应是随伏完前后脚来的德阳殿,只是伏完之后,变故升起,让殿内一众人没注意到罢了。 “……父亲。”曹丕和曹节几乎同时开口,只是这声父亲里,却包含了不同意味:曹节是目露哀求,而曹丕则是带着淡淡地疑惑,似乎在不解刚才郭嘉说他的那句话。 刘协在看到曹孟德等人出现在殿门是一下眯起了眼睛,等到曹孟德身后的王必也跟着进了殿后,刘协先是一怔,后又想想透什么一样,仰声大笑,笑完眼光晶润地看向的伏完尸体喃喃道:“国丈,有这样的对手在,我们……怎么可能不输?……怎么可能不输?” 曹节眼看着刘协神色不对,站起身,边哀求地看着曹孟德,边拉了拉刘协衣袖。 刘协拂开她手臂,视线明透凌厉地扫向曹孟德。曹孟德倒也不避,只是淡淡地回望了刘协一眼,然后对着身后一众侍卫和曹丕曹节等人挥挥手:“都下去吧。孤与陛下有话要说。” 夏侯渊张了张口,似乎要开口说什么,但是被曹孟德一个眼色递过,又老老实实带人退下了。 偌大一个德阳殿片刻功夫就只剩下了曹孟德,刘协,郭嘉三个。 “陛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在淡淡地看了眼伏完的尸体以后,曹孟德对刘协开口道。 刘协倒也冷静地很快,他站在御案前,用及其肯定的语气问道:“王必是你们的人?” 曹孟德点了点头:“从一开始就是。国丈与陛下所有谋划都尽在掌握。” 刘协了然:“怪不得由他谋划的刺杀曹子桓一事,会出那么大的纰漏,原来是出了内鬼。那么……诸葛孔明来许都,也在你们预料之中了?” 曹孟德点点头:“江东若想赢得此战,光靠火攻断然不够。想要断粮的话,粮道一向重兵把守。切断源头也是妙计一桩。大军南调,内防空虚,许都城又非固若金汤,所以,若要下手,许都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刘协脸色白了白,似乎在恐惧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别人预料之内:“你就那么肯定……朕会与诸葛孔明合作?” “若是之前,是断然不信的。但是自从乌丸战后,曹某受封魏公,陛下就一直处在惶急之中。诸葛孔明这一计,虽风险陷进极大,却能让陛下看到希望,所以……陛下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刘协愣了下,然后冷笑道:“诸葛孔明已经走了。你们知道这么多,为什么就没有拦住他呢?” “不必拦他。”这次回话的是郭嘉。郭嘉对着刘协欠了欠身,眼望着自己手里被曹丕草拟的退位诏书,“陛下应该知道,诸葛孔明乃刘玄德帐下军师。对于赤壁战后的来说,刘玄德就是一块磨刀石。经此一战,他军力式微。若无诸葛孔明辅佐,必然会极快落败。真这样的话……胜利来的太快、太容易,对大公子那群年轻人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再说……刘玄德帐下不久可能会出现一位同样出色的军师,嘉其实很想看看,在两位军师政见不同时,各自为政时,刘玄德会如何区处。陛下,应该知道,杀人刀不一定来自外界,很多时候,自己人给捅的刀子才最致命。” 刘协身子一僵,显然是想到之前王必的事。他沉默了片刻扫到郭嘉手里的诏书,忆起刚才郭嘉说曹丕的话,眼睛眯起,厉声问道:“你们逼朕到如此境地……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拿着退位诏书,就此宣告天下,你曹氏从此登基为帝还不够吗?” 曹孟德对这发问不置可否。郭嘉却接了话题,弹着手里的黄绢:“自然不够。一张退位诏书不是逼宫的真相昭告天下了吗?那个位置,曹氏若想光明正大的取得,还得有几个条件。第一条,便是陛下您得失德犯错。这一点,您已经办到了。为一己之私,置前线将士于不顾,为猜忌臣下,竟同鲜卑外族联合。第二点,曹氏功绩要足够大。这一点,子修他们正在努力,平定江东,扫平益州,一统天下,创不世之功勋。到时功高盖主,陛下自然该让贤退位。第三点,也是最胡扯的一点:便是天命所归。不管是陈胜吴广起义时尚有鱼肚书为天意指点,更何况一个改朝换代的大事。天意这事嘉不知道,不过装神弄鬼糊弄人,嘉却还是有些经验的。比如铜雀台建成时是不是要真龙现身,或者洛河水出落神碑,上书:天命在曹什么的。” 刘协可能是被郭嘉的话给惊到,手指着郭嘉,好一会儿不曾开口回话。 “陛下还有什么问题,可一同问了。”郭嘉眼看看曹孟德,发现他没为刘协解答这种问题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先问刘协。 刘协似脱力一般,坐到案上:“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下这个局的……又是谁?” 郭嘉挑了挑眉,苦恼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嘉想想……似乎是凑过征乌丸的时候,也似乎是从主公封公之后,不过真正布下此局却是仲俨来第一次来邺城时。至于陛下后一个问题……布局之人有三,主公居中拿计,仲俨谋划脉络,至于细节补充,人心把握,就都交给不才郭嘉了。” 刘协听后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眼望着桌案自嘲道:“这么说……在朕和其他人都还专注与赤壁之战的成败事,你们就已经把目光放在朕的江山上了。” 这下曹孟德和郭嘉都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刘协颓然地站起身,合上眼睛自嘲地喃喃:“朕输了……一败涂地,心服口服。拿来吧,不是说曹子桓逼朕退位是莽撞之举吗?那么你们呢?你们手里的诏书又是怎么样的呢?” 郭嘉闻言看了看曹孟德,见曹孟德对他点头,才把袖中一封拟好的诏书递给刘协。刘协展开以后,粗略地扫了扫:“授魏国公曹孟德魏王封号。封后将军曹昂为丞相。侍中大夫曹丕为尚书令……呵,这么说,对荀文若,你们是打定主意,不再用他了?这倒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如此看来,朕折腾这么一番,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你们折了一个王佐之才。可以,朕用玺。” 曹孟德跟郭嘉眼看着刘协拿着玉玺,在诏书上加盖下去,心里算是都松了口气:这场紧锣密鼓刀不刃血的交锋总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许都这些该清算的人了。 出殿门的时候,刘协在曹孟德的身后喊了句:“皇后已经得了失心疯,曹公,可否看在她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又疾病缠身的份上,放她一马?” 曹孟德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起进门时自己女儿眼里的哀求,回过头淡淡道:“国母的位置,只能是曹家女儿。” 刘协合上眼睛,良久方道:“朕会下诏废后。另立曹家三女曹节为后。” 曹孟德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计较伏寿作为伏家人该被诛灭的问题,抬步走出了殿门。 出来以后,郭嘉挠了挠下巴,深吸口气,感慨道:“总算结束了。主公,接下来安抚王朗满宠那些大人的事,嘉就不跟随您前往了。嘉怕被这群在牢里带了不少时日的同僚们打击报复。” “不去随行,那你去干什么?” 郭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挑着眉应道:“嘉呀?嘉自然该去干刚才跟那位说的事了。造神迹什么的,可是费心费力的很,主公,嘉这般走马上任,应该是可以带家眷的吧?” 曹孟德像是想到即将的分离一样略显惆怅点了点头,然后扭头定定地看着郭嘉,似有所悟:“奉孝,你这么打算,是不是就为了你刚才说话的最后一句?” 郭嘉一愣,抬头看天,打着哈哈:“哪有哪有?嘉可是很正经的在为主公效力。” 曹孟德也不深究郭嘉这点子是否真的有假公济私之嫌,只是跟着望天叹了口气,良久说道:“回邺城的时候,带着文若吧。文若为人外柔内刚,看似温润,实则比谁都执拗。经此一事,孤还真怕他冷了心。让他回邺城也不错,唐夫人为人聪慧,总会开导于他。实在不行,你此次出行,带着文若一家,也是可以的。” “嘉知道。”郭嘉先是了然郑重地点了头,紧接着就补充:“主公,有文若是不错,那这盘缠您看是不是……” “孤还身有要是,奉孝啊,若无其他,就退下吧。” 曹孟德绷着脸说完,抬脚就离开玉阶,朝宫门行去:他很忙,没空理会郭嘉行路盘缠的问题。他得着急安抚王朗那群大臣呢。 ------------------------------------------------------------------------------------------------------------------- 建安十三年年末除夕夜,蔡妩抱着郭旸,母女俩围坐在厅堂的坐席上,眼望着满席的饭菜,一时惆怅。一家六口,一个去了西北,三个去了江南。自己弟妹在做月子,小外甥蔡涵一样是没法上桌。蔡妩抱紧了女儿,在女儿脸颊边吻了吻:“旸儿乖,等到你爹爹和哥哥们回来,咱们让他们补给咱们一顿除夕饭。” 小郭旸尚不懂得何为补偿,只是手抓着筷子“咚咚咚”地戳着桌案。戳着戳着,郭旸动作停下了,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门口站着的一位风尘仆仆的男人,依依呀呀。 蔡妩察觉异常,抬起头,眯眼极目望向门口来人,因着旧疾在,她视力已经模糊,样貌她已经看不清楚,但是那个熟悉到极点的轮廓却让蔡妩一下僵住了身子:“……奉……奉孝?” 郭嘉衣摆一甩,一步跨进厅内,把妻女搂在怀里:“阿媚,我回来了。” “你……怎么就你一个人?威儿呢?孩子们呢?”蔡妩先是有些困惑,随即又满脸着急担忧地问道。 郭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心,他们都好好的。我是被主公交代了别的差事,提前回来的。” “那奕儿他们……” “有子修和文远看顾。”郭嘉不等蔡妩说完就接下了蔡妩将问的话,“阿媚,年后我们去东莱吧,带着旸儿,和文若他们一家。” 蔡妩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的傻愣,良久才想是想到什么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抱着小女儿肉呼呼地身子,把自己靠在了郭嘉身上,缓缓合上了眼睛:很多年前,他跟她说,给他十年,十年后,他带她饱览天下河山。现在,十年将到,他确实没有失约,他来兑现他曾经给她的闺间承诺了。 君子于役——管休、公孙琴番外 像是在挣扎着四百年大汉王朝的最后一节,建安十八年的冬天是个特别寒冷的季节。滴水成冰,呼气成雾。许都城很多的上了年纪的人熬不住这年天气,在一番挣扎后,或不甘或留恋或释然地离开了人世。 管婴抱着一件外袍,摇摇晃晃地迈着小步子,跑到自家府邸的大门前。他要去给他的祖母送件外衣过去,爹说: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照顾好母亲和祖母。娘说:婴儿要好好孝敬祖母,祖母是个可怜人儿。 小管婴不知道可怜人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祖母好像就爱干一件事:站在门外,不厌其烦地向着北方翘首以盼。 “祖母……祖母……”管婴嗓音嗓音稚嫩又好听,带着孩子特有的柔软和甜糯,一声声地唤着门外伫立的白发妇人,“祖母,娘说天冷,祖母要加衣了。” 被他叫到的公孙琴回过头,看来人是管婴以后,公孙琴柔柔地笑了笑,把衣衫接过,拍拍管婴的脑袋,面容和蔼慈祥地赞道:“婴儿真乖。知道疼祖母了。” 管婴握着小拳头,重重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那是当然。孙儿长大了!” 公孙琴笑眯着眼睛,弯腰吃力地抱起管婴,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跟人说:“是啊,婴儿都长大了。就想迪儿一样,要开始启蒙学字了。” 管婴偏头看着自己祖母:“祖母,你在跟谁说话?” 公孙琴头抵着管婴前额:“祖母自己说说罢了。” 管婴挠挠头,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祖母。良久后方道:“祖母,外面冷,去房里说吧。” 公孙琴闻言手一紧,下意识地回答:“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管婴眨着眼睛,满脸疑惑。他仰着脸,把手环在自家祖母脖颈处问:“再等等谁?祖母,你在等人吗?他是谁呀?很重要吗?为什么祖母总是在等他?” 公孙琴一愣,回看向管婴,眼神恍惚茫然。她好像刚刚记起,自己孙子从出世到现在至始至终都没有见过他的祖父,那个自己要等的人。 公孙琴把孩子放到地上,手牵着管婴,走到门前的栏槛上坐下。她把孙子抱在怀里,眼睛依旧盯着北方,像是生怕错过一个瞬间一样。 “很重要很重要啊。婴儿,那是祖母的夫君啊。”公孙琴在说起这句话时像是坠入了回忆一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眉梢眼角的皱纹也因一个名字而舒展开来,显得格外的年轻朝气。 管婴闻言低下头,手扣着衣角。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家里人很少有跟他提起过“祖母的夫君”这种词。对于从来没见过祖父的不到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就算脑袋瓜机灵,他也反应不过来“祖父”和“祖母的夫君”这两个词汇之间是否相同。 “祖母的夫君?祖母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孙琴语气飘忽地重复着喃喃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祖母也不清楚。” “祖母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太外公家校场里……” 公孙琴声音温柔,眸光眷恋缱绻地缓缓叙述:奋威将军府的校场,是她第一次见他的地方。从高楼上掀开纱帘,只一眼,便看到阳光下开弓的英武青年,挺拔俊朗,芝兰玉树透着温润与沉稳,偏偏箭又去如流星,快似闪电,透着雷霆万钧力度。让人觉得矛盾又诱人。 “笃”的一声入的,箭在靶心,也钉在了她心。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她日日夜夜盼着他能来她家一次,她开始有事没事上绣楼撩帘而望,她开始时时刻刻关注他的消息。她开始时常在校场通往府门的一丛桃林小径上闲逛,翘首以盼一次偶遇,可是每每看到他要出现时,她又会慌不择路的躲进花树后。 那种名曰单恋,苦恋、暗恋的情愫,夹杂着忐忑与憧憬,希冀与纠结陪她度过她的少女时代的每一天。她想跟他说话,她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接近他,又在即将实施的时候被她一个个推翻。她总觉得,这个理由太愚蠢,她会不会显他笨?那个理由太浅显,怎么能配和他讲话呢? 许是老天有眼,在她苦恼不已再出入桃花林时,她捡到了他丢落的荷包。她见过这个东西。他时常带在身边,让她以为这是他母亲送给他的。可是等她捧起来,拿到眼前看时,公孙琴觉得……她之前的想法是错的。 匀称至极的针脚,大方活泼的花样,像是出自少女的手笔。“平安”“祥顺”字样已被摩挲的光滑。看得出,荷包主人很爱惜它,又很重视它。 公孙琴想:这对他肯定很重要。他必然会回来找。 他确实回来了,着急不已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看他着慌,看他心急。原来像他这么稳重的人也有心急失态的时候。 看得她心里一阵阵的发疼。没有失落,只有心疼。 还真有这样的怪事,她明知道他这东西可能是一个恋慕他或者他恋慕的女子送的,可是她还是止不住心头的疼惜。 公孙琴把东西送还给他了。他回她一个感激的笑。话说的斯文有礼,又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公孙琴觉得那会儿她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这个能让他如此重视的荷包,要是她送的,该有多好呀! “那后来呢?再后来呢?祖母,你送那人荷包了吗?” “送了,送了很多。”公孙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她是他求娶来的。她一直知道,他心里住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她没听过声,没见过面,不知道容貌如何,不知道品行如何的女子。不过她那时想,能让他恋上的女子,必然是很好很好的。她在他们新婚那天告诉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若是……若是将来你们能重逢……我……我愿意让出正室的…… 瞧,爱至卑微。连让步都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新郎官的管休却未领情。他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你是管休的夫人。管休求娶的妻子。将来管休孩子的母亲。唯一的。 她欣喜若狂,却又不敢相信。可他做到了。 他待她很好很好。体贴周到,羡煞旁人。自她进门的第一天起,她就再也没见过他带那个荷包。她以为他丢了,回忆起他当年丢东西的着急模样,笨拙又努力地给他仿制了一个。忐忑不已地看他神色怔忡了片刻后,若无其事地把它含笑挂上,才心神安定。等后来,很久很久之后,她去给收拾他出征时的衣物,才发现那所谓的丢失的荷包一直都在,只是被他锁在了箱底而已。 管婴抬起头,望着眼泪盈盈的祖母,伸出小手把流到眼角的泪给祖母抹去。他不知道自己祖母因何伤心,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祖母你怎么哭了?祖母不哭,婴儿会乖乖的。祖母,你若是想他了,婴儿陪你等他。” 公孙琴把孙子一把勒进怀里,抱的死紧死紧。她细细地描摹着孙子的眉眼,神情飘忽。 “以前你父亲也这么跟我说。每次他出征,我都抱着衣服等他回来。他去行军征战的地方总是苦寒。所以每次他走,我都担心他会受累吃苦,可是每次他回来,又都会瘦上一圈。” “我那时就想……要是哪天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用一有战事就离开我们娘俩了。” “于是祖母就盼啊盼,总算盼到今天了。吴侯降了,益州平了。这天也马上就要变了,再不用有刀兵扰扰,再不用有戎马近郊。真好……这样真好……这样,他就能很快回来了。嗯……我记得他最近一次出征时,还答应了你父亲,要回来检查他的课业。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你看着吧,他肯定会回来,肯定会的……” 管婴凑在自家祖母的颈窝里,跟着公孙琴的语气重重的点头:“是。祖母等的人肯定会回来。一定会回的。” 那天管婴听公孙琴说了很多,很多。小管婴记住了自己有个祖父,叫管休。记住了自己的祖父在北方征战,记住了祖母无时无刻不在想祖父回来,记住了他一定会回来检查父亲的课业…… 管婴觉得,从明天开始,他可以跟祖母一起等。等这位素未谋面的祖父回家。 可是小管婴不知道,自打跟他讲了这些往事的第二天,祖母就再也没从床榻上起来,也再也没有道门口继续她的等待。她跟大多数老人一样,没熬过这个冬天。 管婴被父亲和母亲拉着到祖母榻前时,他的祖母似乎是清醒的。他觉得母亲他们的话不对,祖母很好,一点也没有病重的样子,说不定,她明天就可以起床,继续跟他讲故事了。 但是小管婴失算了。他的祖母清醒过来,并没有跟他讲故事,她拉着他的爹娘说了好多话,断断续续,他有很多听不懂,却有一段记下了。 她说: “别难过,我这是……要去找他了。迪儿,你一定……一定知道你父亲在哪里的,对不对?带我去吧……让我看看……骨灰也好……” 管婴很懵懂,不知道为什么祖母会合上眼睛不再说话。明明她话才只讲了一半。他身边,母亲在抱着他,偎在父亲怀里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一直都知道……明明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她只是假装自己不知道……假装自己觉得他还在……她骗了自己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为什么现在不再继续骗下去了呢?” 烟云过眼 (上)——蔡威番外 清明临近,四月的长安下了一场淅沥的小雨,雨丝如雾,把整座城池,笼罩在了一片烟云之中。崭新巍峨的城墙在朦胧里褪去庄严,显出一份柔和与妩媚。 正德殿内,曹昂刚刚下朝,正欲抬步去后宫给皇太后与太上皇问安,就见跟在身后的首领太监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曹昂转过头,目光灼然:“何事禀报?” 首领太监俯身低头,眉眼收敛,恭恭敬敬地对他回道:“陛下,镇国公蔡威……回长安了。” 曹昂脚步一顿,神色间闪过一丝怔忡。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在城外。”首领太监深吸了口气,咬牙回答“法正大人安魂处祭拜。” 曹昂微偏过头:“是……朕都忘了,今天竟是孝直的祭日……难怪他要回来了。走吧,摆驾……不……不需驾撵,你带上几个人随朕微服出宫。” 首领太监赶紧应诺,正要起身离开准备,却又被曹昂拦住:“算了。不必了。” 曹昂摇了摇头,疲累地合上双眼叹声道:“去了又能如何?朕累了,去告诉太上皇和太后,今天朕就不过去他们那里请安了。” 曹昂说话间,脚下已经调转了方向,向着自己的御书房走去。 在遣散所有人后,曹昂支起额,眼望着一份份的奏章,神思却不知道飞跃到了什么地方。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已是九五至尊的帝王,在垂眸良久后,终于从嘴里喃喃出一句让人感慨良多的话。 史官对王朝兴替之事,总是热衷无比。 作为旁观者,他们作下的史书上对几年前那段历史的记载得模糊又清楚。他们不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记载: 建安十三年冬,公自赤壁回许勤王。平许都之乱,首祸伏完伏诛夷族。伏后坐父罪,废之。 一场惊心动魄,几次险象环生,到了这里竟只有短短几句话。没人去追究幕后的推手,没人去书写这背后的故事。 就像之后,史官们写: 建安十四年春,曹昂败孙刘联军于夏口。刘备从军师法正计,西走益州。昂遣夏侯渊、张颌率部袭之。两军战于博望坡。 博望坡,那一战可是让曹昂刻骨铭心的一战。这一战里,诸葛亮的火攻计让他叔父夏侯渊的部下伤亡惨重,十去其三!而随后到来救援的张颌部,竟然同样遭遇惨败,被困军阵之中,生不得出。 刚刚接过父亲重任的曹昂,满心满怀都是不能让人失望的自我督促。正卯足劲头,要一展宏图,却不想被诸葛亮挫了锐气。曹昂当时在中军帐里差点儿没摔了茶盏。在诸将争来吵去,叫嚣着要前去驰援,给那卖履舍儿好看时。一向敏言特行,尤有急智的蔡威却出人意料的保持了沉默。 “仲俨有何高见?”曹昂记得自己那会儿是沉着嗓音,万分不悦地问出这句话的。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蔡威眸光闪了一下,眼睛也微不可查地眯起,曹昂看的心头一凛。 “高见没有。不过……威可向丞相举荐两人。” “何人?” “中军师庞统和高顺将军帐下郭荥。”蔡威话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情绪起伏。好像这两个人就该被举荐一般,完全没在意以他的身份,立场和他跟这两个关系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是否会让曹昂起疑。 曹昂记不清自己当初到底有没有觉得心头不舒服了,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从他父亲卸下负担,离开赤壁退居幕后,把全副身家交给他,他就觉得自己不再是当初那个行事仁慈,凡事留三分余地的大公子。而是杀伐决断,把一切可能扼杀萌芽的大汉丞相,魏王世子。还没到那个位置,曹昂就已经察觉到那个位置的孤寒了。 博望坡的后续援助上,到底还是用了蔡威的建议。遣庞统和高顺部去增援夏侯渊、张颌。而等不久,流星快马就带来了博望坡大捷的军报。曹昂盯着军情竹简上的内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庞统能拿计,以八卦推演破阵而出这事还算意料之中。毕竟庞统跟诸葛亮同出一门,师兄弟吗。谁有个几斤几两还能不知道吗?但是郭荥这小子办事就有些…… 听郭奕说,这小子也是学过些五行八卦之术的,可是学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但这一仗,郭荥却完全没用这套东西。 诸葛亮的八卦阵把张颌部整个给困在了一处大树林里。无论张颌派出多少向导,找出多少出路,到最后都要么有去无回,一命呜呼,要么是折回来路,原地打转! 郭荥只带了几百人,连司南指南车都不用,直接进了林子,一番摸索后与张颌回合。然后……然后就建议张颌下令伐树。 张颌当时人都傻了。这么大一片树林,伐成平地得到何年何月? 可郭荥却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问张颌:你能找到破阵的法子,找到出去的路? 张颌自然说不能。 “那就不用留了。既然找不到破阵的法子,那就毁了这阵。伐木不行那就烧林。” 直接而简单的逻辑,让张颌等人目瞪口呆:这到底是不是郭奉孝亲儿子?一个心思缜密,脑袋九转十八弯的老爹竟然能生出个脑筋笔直思维大起大落的儿子。还真是天下奇闻。不过……他的法子……听起来好像不错哟。 于是那日张颌等人就是用这个法子脱困的,而且因为这办法的特殊性,让张颌部士兵都满肚子窝火,等出来就对刘备部一番穷追猛打。这倒让诸葛亮等人始料未及,只能西走入益州,靠蜀道天险,避其锋芒。 曹昂对这个战果还是很满意的,他认为有蜀道天险,加上刘璋暂时牵制,以及法正的暗中作为,刘备不会那么快就得到益州。他可以趁此机会休整兵马,回师东进,与江东作战。 但是蔡威却似乎有不一样的看法。他觉得刘备此人不可小觑,若不能趁时而为,那刘璋迟早会被刘备玩弄股掌,将整个益州托付于刘备之手。到那时西有刘备,东有孙权,三足之势,天下之局,必成僵持。 曹昂觉得蔡威这么想是杞人忧天,大军东进,不会没有丝毫建功,只要他们速度够快,赶在刘备掌握益州以前平定江东,那胜利一统不过是迟早的事。 蔡威却一反甘宁去世后锋芒尽敛,深沉默然的态度。空前固执地反对曹昂此计。一口咬定江东不会因为赤壁一役就失去战力,曹昂对江东形势如此错估,离败不远! 蔡威说这话时面无表情,语气铿锵,其信誓旦旦让曹昂看得咬牙切齿。 于是一个固执己见,一个据理力争。曹营中军帐里,蔡威和曹昂在那天下午爆发了两人认识十多年来的第一次争吵! 吵到后来,曹昂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哪根神经抽搐,居然手拍着桌案对着蔡威大喝道:“蔡仲俨!你别忘了,这里孤说了算!” 只一句话,刚出口,曹昂就后悔了。可是蔡威却似立刻停下了话头,缓缓地收回手垂在身侧。 曹昂轻叹了口气后,正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却见蔡威低下了头,以当好能让他听到的声音淡淡道:“……好。” “什么?” “我说好。”蔡威偏头抬眸,望向曹昂,无喜无悲,“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好。” 蔡威当时说完就转过了身。掀开帘子,迈步而出。 以至于时至今日,曹昂依旧不能知道蔡威当年那个好字到底是指的什么,他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后来的事,史书上记载说: 建安十四年七月,曹昂分兵两路,回师东进,增援采桑。兵困孙权于洞庭湖上。 建安十四年八月,周瑜行围魏救赵计,出兵北上,败曹仁于合肥。曹洪、魏延移师回援。江东采桑之围解。周瑜回师。 建安十四年冬,蔡威、陆逊兵分两路,二征江陵。江陵守将凌统宁死不降,力战殉城。威命厚葬之。 短短几行字就是建安十四年,那一年的战况。实际上那一年堵曹昂来说并不算顺遂。西路军围困采桑被周瑜化解,而东路蔡威一道,也是打的艰难惨烈。 江陵城,三月围城,血战百日。战至后来江陵已经无守城之将,无康健之卒。城墙被鲜血涂染了一层有一层,铁红色的痕迹任是大雨也冲刷不掉。可即便这样,曹昂耳朵旁仍然有人在对他谏言:东海侯的义兄可葬在江陵,丞相,您说,东海侯一向重情重义,这次会不会也是有意对江陵手下留情。 好一副冠冕堂皇的劝诫之言。在西路战事苦无进境的情况下,这样的挑拨之词无异于是给曹昂拿焦躁起火的心头添了一把银丝炭。“噌”的一下,怒意窜上,直冲额头。 “着令蔡威陆逊,无需顾忌,十天之内攻下江陵城!”曹昂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把命令传给了送信的亲兵。等到第十一日,流星快马递来江陵攻克的捷报时,同来的还有蔡威送来的丧文噩耗:威帐下林艺阵亡。文进阵亡。 军报之上,笔端微颤,刻骨的哀凉之感渗透竹简,蔓延而出。让曹昂看的心惊肉跳。 没有丝毫犹豫,曹昂就起草奏表,上书许都,请旨为林艺,文进追封。 等到蔡威回来时,追封的圣旨已经下达。 曹昂私底下把圣旨递给蔡威的时候,觉得蔡威虽面色,但是接东西的手却都还在颤抖。曹昂叹了口气,上前无声地拍了拍蔡威肩头。 蔡威抬眼看了眼曹昂,沉吟良久方摇摇头,苦笑着叹道:“曹子修,你不懂的……你不明白……”话毕,蔡威就合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曹昂,转过头,拿着圣旨沉声离开。 就在曹昂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的时候,却不想当天夜里,蔡威那里就又出了事:荆州降将蒯越因为不满林艺当年在荆州所为,在知道林艺的追封以后,不屑地非议了几句。正好被路过的蔡威听到。 二十年生死与共的兄弟,蔡威若当真在能让人在死后都非议他,那他必然就不是蔡威了。蔡威眼睛眯起,偏头盯着蒯越,从牙缝里蹦出一句:“你找死!” 蒯越被盯的手脚冰凉,却并不认为蔡威会在大庭广众下干出什么出格之事,他手指着蔡威,强自冷笑:“蔡仲俨,你不要以为有主公护着你,你就可以横行无忌,早晚有一天,你……” “你……”要怎么样的话还没说完,蔡威的剑就已经出鞘,他身旁的陆逊一个阻拦不及,长剑就穿过蒯越胸口,又迅速拔出。蒯越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口的伤处,然后大睁着眼睛缓缓地向后仰倒。 “嘭”的一下人体落地声,惊醒了一片因蔡威举动呆愣错愕的人。 “仲俨!”陆逊一边着急地拉下蔡威的胳膊,一边在脑子里神思电转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蔡威却淡淡地拂开陆逊的手,眯眼扫视着周遭的人。眸光锐利如箭。 他轻轻地甩了甩长剑上的血滴,仗剑在侧,冷冷地问道:“还有谁?” 周围人几乎下意识地退后几步,闭上嘴,不敢出一点声音。而等到曹昂接到消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蔡威依剑而立,浑身煞气,冷厉如出鞘的利剑,让周遭人一个不敢上前。而、蔡威近旁的陆逊则着急的搓着手,见他过来,立刻把蔡威狠狠地拉了一把,示作提醒。 蔡威扭过头,沉默地看向曹昂。眉目之间全是决然泰然。似乎根本不为自己将来的处分有一丝担心。 曹昂看着这样的蔡威,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的不好掌握。即便他投了曹营,他也不是曹营的属下。哪怕蔡威听从他的命令,他也丝毫看不到他有臣服的迹象。蔡威于他就像一个合作者,他有他的理念,他自己的一套形事方针,他会妥协,但是却不会无限制的忍让。他不忠于任何一个人,他也不臣服任何一个人,他是他自己的主公。 这件事,最后是以罚俸降职降爵的处理结果告终的。这种宽大处理的结果即没有被蔡威反对,也没有被蔡威感激。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想来就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只是等到真出来,蔡威这淡然无比的态度又让曹昂怀疑:他是不是早就不在乎这些爵位官位,功名利禄。怎么会显得如此漫不经心。 可等到曹昂拿这些话直接问蔡威时,蔡威却又笑道:“谁说我不在乎?若不在乎,我现在又在这里呆着干什么?单单只是等时机吗?” 蔡威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表情很轻松,好像在完成一件即将完成的事情一样。 后来曹昂才彻底清楚,蔡威当年所谓的时机究竟是什么。 因为就在建安十五年春,他率部回师的时候,走到麦城,就遇到稻生双穗的事。 行军宛城更是有云朵生于五铢钱。之后几乎是一路吉兆。而与之对应的则是建安十五年秋天,德阳殿走水失火,皇帝刘协感于天罚,长跪太庙请罪的事。 是感于天罚,还是觉得自己愧对祖宗,这些纠结曹昂已经无心理会。在建安十六年冬天,他四弟曹植煞有介事的写出一篇《洛神赋》惊艳士林,让不少老百姓都以为洛水中真真有一位美丽女神时。洛河冬季水涨,待水退后,有方石碑浮于水上。碑上用天书似的字迹写着四个字,有得道的高人在看过天书以后,仰面叹道:“此乃洛神献碑。碑中所言,乃是天数,天数既定,纵是今上、魏王也该顺应天意。” 高人说话就飘然而去,留一众百姓结合高人点拨,兀自揣摩交流碑上所言究竟何意?揣摩来,揣摩去,百姓们越想越觉得的这事应该跟曹家和陛下之间有关系,渐渐的有一个声音开始在私底下越穿越广,即:神碑所言就是指的曹氏将替刘氏的事。说不定上头就写的天命在曹。洛神想要指点曹家改天换地呢。 像是在印证天命在曹的说法一样,建安十六年春天,江东军事的中流砥柱,大都督周瑜病逝。而同年七月,曹昂就携帐中谋士及诸将合四十五万众,兵临建业,与吴侯孙权交战。 战事持续了将近一年,吸取了上次伐吴教训的曹昂这次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竟让没让孙权有丝毫喘息之机。等到建安十六年末的时候,江东终于支撑不住,吴侯开城投降,归顺许都。 而次年年初曹昂就转战益州,准备扫平益州,一统中原:所有时机都已成熟,差的只是一个天大功勋罢了。 可是曹昂那时候万万没有想到,正是那次已经计划好的兵临益州,让他跟蔡威的关系又一次下降。他们兵到益州的时候,迎来的不是昏庸无能的刘璋的献城投降,而是刘备部绝对有力的提防反抗。曹昂看着恢复成沉默不言状态的蔡威,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又说对了。这种情形,像他三年前预言的一样。刘备果然已经控制了益州,刘璋怕是命不久矣了。 先行一步的,可称先锋。先行两步,可称先驱。可是蔡威这样战略眼光太过毒辣,几乎可称是先行三步之人。这样的人,让人畏惧,让人不安…… 可偏偏蔡威似乎早已明白他这种不安一样,他在曹昂身边轻声提示:先行三步,或许可以称作……先烈。 曹昂手一抖,差点就失了意态。先烈?这是什么意思呢?自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千古不变的帝王之术。曹昂记得蔡威对他的恩情,不想做个忘恩负义之辈,但是,若蔡威有一天,当真威胁到他,曹昂想,自己也不会手软。 可是益州之战,近在眼前,往后的事,还是留给以后在想。当前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对付刘备。 比想象中的要难许多,单单攻克一个巴东郡就够曹昂等人折腾半年还多。倒不是说巴东守军多悍勇,而是益州之地,地势崎岖,易守难攻。道路狭窄,多深山老林,一个不小心便会走迷路,光后勤和行军就比平常慢了许多,战事进攻自然也快不到哪去。 等到建安十七年的六月过去以后,眼看战事还没进展,曹昂开始有了回师的打算。蔡威这时才出言提醒他:先等等看,孝直应该不会让咱们等太久了。 果不其然,在这话说过的半个月后,法正和张松在一天深夜来到了曹军营中。张松带来的,是一张益州境内所有山脉河流的详细地图,连行军路线哪里最合适都有明确标注。而法正,则捧回了益州十四郡一百四十六县的布防图,以及九郡八十七县官吏的投诚书。 “十七年事于益州,终不负君之所托。”这是法正在把东西交给蔡威曹昂后说的第一句话,这话说完,法正就眼睛一闭“咚”的一声,栽倒在桌案上。 蔡威脸色瞬间变的惨白,他把人搀起以后,声嘶力竭地冲着门口的亲卫:“去叫大夫!快点!” 在那之后,曹昂印象就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有进进出出的郎中以及一个个摇头叹息的表情。 益州的战事在有些那些东西以后,几乎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刘备于成都城破之日自戕,帐下关羽被俘自尽,张飞、黄忠战死。而诸葛孔明则突围而出,去向不详。 到建安十八年初,益州已经彻底平定。而回程之后的庆功宴上,这几年跟随曹昂建功立业的将士都列席在侧,受了不错的封赏。却独独蔡威缺席,没有受任何赏赐。 曹昂派去请蔡威的人被他一次次的打发回来,再去请,依旧不见来人。等仔细一问才知道……拜庆功宴的那日,正好是法正病危的时候。蔡威和孙蘅就在法正的新府上,送走了法正最后一程。 听说那天宴后,庞统去了蔡威家里,。蔡威拉着他,两人对坐着喝了近十坛的酒。酒浓人醉时,蔡威“啪”的一下摔了酒坛,低下头,肩膀微颤,缓声道:“士元,我累了……” “啊?什么?”庞统喝的有些高,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是……难以置信。 “十二岁离家,二十二年……功成名就。我当年的目的达到了,想歇歇了。” “可是……”庞统欲言又止:当年的目的达到。可是心里当真甘心吗?功名利禄,半生奋斗,如今终于在手,就这么轻飘飘一句“我累了”,就当真要就此丢下?便是你自己当真这样,曹子修那里也未必会信呢。 “烟云过眼,风流自知。旁人如何,与我何干?蔡某问心无愧。” 庞统默然。 或许有种人真的是蔡威这样:于权势一途,追求时,野心勃勃,全力以赴。放手时,又洒脱豪迈,举重若轻。倒真有名士风流。 建安十八年秋,群臣上书,向刘协谏曹操受九锡事。 建安十八年十一月,刘协下诏禅位。次年三月,曹操于邺城铜雀台受封九锡,登基为帝。逾月,禅位长子曹昂。称太上皇。 烟云过眼(下)——蔡威番外 曹昂的回忆终止在首领太监尖细的回禀中:“陛下,镇国公世子蔡涵在殿外求见。” 曹昂愣一片刻,放下手中的竹简:“宣。” 首领太监弓着身子退出,不一会儿领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男孩儿样貌精致如玉,长得唇红齿白,朗眉星目。眉目如画,眸似点漆。一身贵气的紫衣熨帖整洁,穿在他身上竟还凭白多出一份鲜活的灵气。只是这会儿他似乎有了烦心事,眉宇间微微蹙起,但眼神清亮,薄唇紧抿,倒端的一副小大人模样。 曹昂眼见着蔡涵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问安后,才开口出声:“涵儿,可是想出宫去见见你父亲。” 蔡涵眼角上挑,点点头,不带掩饰地回答:“请陛下恩准。” 曹昂沉吟片刻,终于是点头应了:“也好。一年没见,你父母想必也念你了。去吧,路上多待些护卫,替朕给你父亲带好。” 蔡涵眉目舒展,望着曹昂狡黠地小声道:“那……涵儿是替陛下给镇国公带好?还是替皇伯父给父亲带好呢?” “臭小子!”曹昂一愣,佯斥了蔡涵一句后,站起身到蔡涵跟前替他掸了掸衣襟,“是替伯父行了吧。告诉你父亲……百业待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他若是在外头逛够游够,就赶紧给朕滚回来!” 蔡涵眸中星光一闪,嘴角挂笑,小小声地嘟囔道:“皇伯父其实是看不惯父亲游山玩水,心里嫉妒了吧?” 曹昂拍了他一下,轻斥了句:“就你机灵。”然后叫过身边的宫人,嘱咐好蔡涵出宫的事,才给蔡涵放行。 蔡涵乖巧地看着曹昂把一切安排好,又守礼地谢恩以后,才迈着小方步,挂着得逞的笑容离开御书房。 只是前脚刚离开,后脚蔡涵脸上的笑就消失了。小家伙回望着自己身后跟随着的一串护卫,垂眸盯着绣云靴尖,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父亲和皇帝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蔡涵虽没有亲历,但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度一二。 朝中人都道,他蔡涵是长安城中最受皇宠的小辈儿。不光是在诸位王子世子中,就连皇子里,恐怕除了太子,也就只有他最得曹昂疼爱。没有一个孩子,未及周岁,即被冠上了世子的封号,之前是袭东海侯,后来便是镇国公——赫赫一个镇字,随无封地,却足够响亮。一个大魏开国唯一一个国公封号落在了他父亲身上。即便他父亲一直不接受,宫里也一直称他镇国公世子。 他是唯一一个在五岁时候就得皇权特许,能自由出入掖庭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六岁就入宫伴读,随侍储君左右的人。更是大魏头一个七岁即得太上皇赐字叔恒的孩子。 恒者,永久也。蔡涵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向他们家变相的表示什么。是富贵尊荣的长久,还是君恩常在在长久? 那份君恩到今天,似乎已经参杂了太多的东西,有关怀、有愧疚、有补偿。 宫中的老人对当年东海侯离京之事,总是讳莫如深的。 不过好在太上皇是个明白人,这个老人一点而也不避讳地告诉他他们曹家登上帝位时,到底有多少人建功,有多少人牺牲。在谈到他父亲时,老人家会出乎意料的沉默片刻,然后蹙起眉,手敲着桌案叹息:“这件事……是非曲直无人能说……孤会告诉你孤知道的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不过孰是孰非还需你自己判断。” 那是曹昂称帝的次月。新皇登基,原本是该大赦天下。可是蔡威却空前执拗的出列反对。理由很简单:乱世重典。如今天下新定,诸患未除,贸然大赦天下,必然引来无穷后患。 这话说的在理,曹昂自然也明白这事,可是他明白不代表他手下的所有臣子都明白。人至高位,见到的场面越多,看到的黑暗就越多,牵扯的利益也越多。蔡威一个不赦天下建议递上去,几乎是得罪了大半个朝堂的人。多少的旧日官僚,多少的世家豪门,等着这一次皇帝大赦时收买人心,大捞一笔,又有多少人亲朋故旧或者裙带姻亲曾因为一些问题被关被拘,等着这次机会,重获自由。蔡威这建议一提出,几乎所有计划都被打乱。 曹昂眼望着乱糟糟吵成一片的朝堂,“啪”的一声拍了桌子,甩袖而起:“退朝!” “蔡仲俨,你留下。”曹昂从牙缝里绷住留人的话,等到百官退下,才带着蔡威脚步匆匆到了御书房。 门一关闭,曹昂就豁然转身,盯着蔡威目光灼灼地质问:“仲俨,你到底想干什么?” 蔡威垂着眸,老神在在,完全没有挑起朝上一团乱麻的自觉:“世家多弊端。陛下,难道您不觉得豪门大族对朝堂影响过重了吗?” 曹昂抿了嘴,握着拳头,不发一言:他当然知道权门多忧患,尤其现在,乱世刚定,它们还已经掌握着财富,权力,和兵源。若要国家之长治久安,必然得削弱世族之权。可是削权这事相当于削藩,稍有不慎,就会动摇根基,使国体不宁。 曹昂想到此苦笑着回过身,看着蔡威叹息道:“仲俨,朕现在实在看不透你了。以前你说你要建功立业,把蔡家变为新的世家。朕信你。你做到了。现在你又说世家多弊端,要朕放手削权,朕也信你。可是你想过没有,这里触动的会是多少人的利益,这里动摇的会是多大的根基!仲俨,朕很不解,你到底在求什么?富贵功名于你,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把到手的东西再扔掉,又为什么总做一些于你来说很无谓的事呢?” 蔡威那时没说话,只是垂着眸,淡淡笑了。云淡风轻模样让曹昂觉得这人已经不是当年他熟悉那个野心勃勃,一心执着于名利之事的蔡威了。 时间的魅力有多大? 可以把纯孝忠厚的大公子打磨磨成一个大局为重,沉稳缜密的君王。也可以把一个意气风发,行事肆意的少年郎锤炼成荣辱不惊,举重若轻的智者。 “这事你容朕再想想吧。”最后,曹昂是如此答复的蔡威。蔡威也没再开口,很安静地退了下去。 可是没等曹昂想出自己到底要不要对世家下手,又该怎样下手,朝堂之上,弹劾东海侯的奏章就像雪片一样飞上了曹昂的御案。罪名五花八门,言辞天花乱坠,看的曹昂心头一阵火气:连东海侯夫人的身份都能被他们拿来说事!他们还有什么损招是使不出来的? 可偏巧此时,司马懿说的一句话却让曹昂上了心:孙权虽然归顺,但旧部未必全都心服。 蔡威原本就是江东的女婿,就凭他身边多年只有孙夫人一个,足见此人对孙夫人重视。蔡威在军中威望极高,尤其蔡威旧部,根本不用虎符令箭,只需蔡威一句话,他们立刻就能整装待发,刀柄出鞘。如此三样累加,孙夫人身份被人担忧,也不是无端而来。 曹昂心里矛盾。其实坦白讲,孙蘅这种身份除了嫁给他以外,嫁给谁,都会被怀疑。只是轮到蔡威身上,这种怀疑会被空前放大。司马懿的话其实很有道理,权门是朝堂未来的隐患,而归降的旧日诸侯则是眼下的隐忧。 曹昂在沉思片刻以后,终于还是做了一番部署。然后在皇宫御书房中,宴请蔡威。 说是宴请,其实不过是两个人小酌而已。抛了身份和地位,抛了隔阂和分歧,曾经很好的相识,在那日丝毫还能找到些旧日的光影。 酒至酣时,曹昂抬起头,望着蔡威:“仲俨可曾听说朝堂之上的一些……流言。” 蔡威抬起杯,放在唇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曹昂。然后他说了自曹昂登基以来他从未再说起的一个称呼:“子修啊,你不是都已经做好的决定了吗?” 曹昂一愣。 蔡威却已经站起身,背对着曹昂:“够了。今天这番刻意提醒,也不枉你我二人相交一场。子修,多保重吧。” “你这是……”曹昂有些发傻。 蔡威捏着酒杯走向门边,拉开门,回身对曹昂说:“时机还不对。子修,我累了,想带着妻儿去游山玩水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 “大可不必什么?子修,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或许你自己现在还都没想明白。做一个守成之君容易,可是要做一个千古帝王则太难。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寻我吧……只要那时候……我还活着……” 蔡威说话音一落,就狠狠地把酒杯摔在了地上,然后仰天大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书房。 而几乎是他玉杯落地的下一秒,御书房梁上、柜后等所有不起眼的角落都涌出了全副武装的宫中侍卫,一个个看着曹昂全然捏杯呆愣的表情,全都不知所措了。 “陛下……” “退下。”曹昂很轻地说了这一句,等所有人离开后,才合上眼睛,无力地撑上了桌案:高位孤寒!原来皇位上的称孤道寡不只是之拿架子的说说而已。这个位置还在逼迫着你去践行。 此事过后的第二天,东海侯蔡威上书致仕,曹昂不许。半个月后,蔡威再次上表。曹昂开始授东海侯世子自由出入掖庭特权,对蔡威的上表置之不理。等到一个月后,蔡威上书第三次时,曹昂终于忍不住把人叫来:“你就当真要走?” “难道还能陛下再来一次三百刀斧手埋伏其中,只等陛下摔杯为号?” 曹昂愣怔沉默。在第二天大朝时,力排众议,加蔡威镇国公封号,放蔡威一行离开。送人时,曹昂下了道蔡威意料之中的口谕:镇国公世子六岁启蒙时,入宫为储君伴读。 这是一种恩宠的延续,当然也是一种对蔡威的牵制。这条口谕发布,曹昂就做好了蔡威会激烈反对的准备,可惜他又失算了。蔡威只是笑了笑,接了旨。然后带着妻儿,扬尘而去。 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间,除了清明时节,蔡威再不入新都长安。便是送蔡涵来宫里时,也是小蔡涵自己从长安东门外带着护卫到宫里跟曹昂报道。 蔡涵记得自己初入宫见到曹昂时,曹昂的诧异与惊喜,私底下,曹昂甚至要求他和诸位王子一样,叫他伯父。 蔡涵对这事可有可无,不过犯错闯祸时,这称呼是一定会叫出口的,那样先生或者太傅罚他时,多少都会看皇帝面子,轻拿轻放。 现在小蔡涵想到自己可以去见父母,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万分雀跃的。四月的雨丝很细密,打在身上,并不觉得疼。蔡涵自出宫后就上马一路向东门而去。等到了目的地时,看到城外茶肆内,站着的两个熟悉身影时,一直小大人模样的蔡涵才一下湿了眼眶。 小男孩儿翻身下马,一把扔了缰绳,飞跑着向茶肆冲去。 “父亲……娘亲……” 近一年骨肉分离。小小的孩子一到双亲身边,哪里还有宫中的那份应对自如沉稳和狡黠,早已泪盈于睫,声带哽咽。 孙蘅抱着儿子软软的身子,也是无声流泪。 蔡威站在原地,脊背挺直,眼神柔和地看着蔡涵,一言不发。 哭了好一会儿,蔡涵才从母亲怀里脱身而出,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仰头对蔡威说:“父亲,儿子来时,陛下让儿子替他带好。” 蔡威摸摸儿子脑瓜,在自己胸前比了比,似乎是在丈量儿子是否长高。听到这话,他也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哦?” “涵儿觉得……陛下好像……后悔当初所为了。父亲,您是不是……” 眼看着儿子在替曹昂说情,孙蘅弯下腰,直视着蔡涵的眼睛,语重心长道:“涵儿,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离开长安。” “难道不是因为陛下他……”蔡涵想起太上皇说的事,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父亲离开长安离开朝堂是因为皇帝逼迫他吗? “不是。”孙蘅回答万分肯定。她偏头看了看含笑着望着她和孩子的蔡威,扭头对儿子继续说:“不是陛下在逼迫你父亲,是你父亲在算计陛下。他呀,从你孝直伯父去世就一直想出来走走。你士元叔父他们几个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说。那件事的弹劾折子什么的,你以为你父亲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你二姑丈总知道吧?再说还有你奕表哥和他岳丈辛毗都在尚书台,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不给你父亲透露呢?” “可是……”蔡涵蹙起了修长的眉,似不解地看着自己父亲,“您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做一点反击呢?父亲,您不是跟涵儿说……要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吗?” 蔡威点点头,揉着儿子脑袋叹道:“天下很大,为父何必拘泥于一方天地。有些事,看过,体味过,才算不枉此生。再说,谁给你说我是致仕?为父这叫体察民情,以待后用。” 蔡涵苦恼此拧紧眉,困惑疑虑。 蔡威也不再多说,只是一边牵起孩子的手,一边揽过孙蘅,扫视了下被他包下的茶肆问道:“想吃什么?” 蔡涵眨着眼,报了一串的菜名。然后就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父亲摘下束腕,挽起袖子,向灶间走去。 蔡涵张了嘴巴,求助地看向自己母亲孙蘅。孙蘅却把食指放在嘴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这是你父亲的心意,等会饭菜上来,多吃些。” 蔡涵觉得脑子一阵凌乱。等到所有饭菜都被张罗上桌时,蔡涵还云里雾里,满眼不敢置信的模样。 一顿饭吃完,蔡涵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英明神武的父亲,手里除了能开弓,能执剑,能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外,居然还能……掌勺! 这个认知让蔡涵感觉复杂了一会儿,但不久就释然了。一直以自己父亲为偶像的男孩儿决定自己将来也要像他学习。什么君子远包厨,去他的。他小爷乐意就好。 饭后三口人凑在一处,很是亲昵的说了不少的私房话,席间小蔡涵盯着父亲的脸,上下打量着,最后问:“父亲,您怎么一点也不见老?” 蔡威沉吟地眯起杏眼,眸光流转间,竟多出无限风华。 孙蘅看的一时失神,看看丈夫,又瞧了眼儿子后,小声感慨道:“这张脸,不知要引来多少女子嫉妒爱慕。” 蔡涵一怔。 却听蔡威已经熟练接口:“这其中可曾有你?” 孙蘅到是大方:“自然是有的。不过……我说的是涵儿。涵儿将来可切莫学你父亲。” 孙蘅说的含糊,蔡涵到底也不知道她要表达的不要学他父亲到底指哪一方面。 等到时辰差不多时,蔡涵被人催促着依依不舍地上马离开。他身后依旧有一串的护卫护送。 蔡威跟孙蘅一直把儿子送进长安城门,驻足于外眼望着儿子离去。 回过身将行时,长安城的守将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小跑着过来蔡威跟前,讨好地奉上两柄雨伞。 蔡威看了看,没接。 守将以为蔡威是嫌他不会办事,赶紧打开伞,撑在他头上。 蔡威瞄了一眼伞柄,淡淡地摇了摇头。拂开头顶的遮挡,拉起孙蘅,大步流星地走入雨中。 “我不喜欢被遮住视野,也不喜欢看人离开。” 孙蘅听言紧握住蔡威的手: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风骨,不一样的只是相比之前,他更加沉淀,更加知道珍惜。更加知道,在放缓行路脚步时,明白回头,欣赏来时的风景。 雨丝已经在下。 东海侯夫妻二人到底没有拿伞,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了身影。 荀令留香(上)——荀彧番外 一个人若是为自己所忠猜忌,为自己所执抛弃,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外柔内刚,执着入骨的人若是冷了心,会生出多大的绝望? 唐薇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是怎么挺过那一段让她不堪回忆的日子的。这么长时间过去,她只觉得,那段日子于她而言,当真是一种煎熬,熬至滴水成冰。 建安十三年的岁末,她带着孩子在邺城中自家府邸闭门不出,低调平稳地准备着又一个新年的到来:荀彧不在,她于人心浮动的荀府而言,就是定海的神针,是抱厦的大梁。全邺城都已经被四方战事弄得人心惶惶,荀府却依旧安定和顺,四平八稳。尚书台情况危急,荀彧生死未知,无数人都在诋毁他,质疑他。他们猜度,荀令君是否也参与了许都之变的谋划。她却依旧坚韧如初,似浑然不觉一般面无表情,安之若素。 只是这安之若素注定会在大年前的除夕夜被打断。 建安十三年岁末的除夕,夜幕刚刚降临,荀府的管家就神色惊慌地跑到唐薇跟前:“夫人,大人……大人和郭大人一起回来了。” 唐薇顿时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就往府门方向而去。 腊月寒风入领,能让人瑟缩不已。唐薇却全无所觉,直到了府门才停下步子,焦躁而心疼地看着魂牵梦萦的良人。 荀彧已是面色苍白,病体支离。昔日的姿容秀伟,意态威仪的留香荀令此时竟也憔悴、消瘦,似劲松即倒,梁木难支。 荀彧手搭着郭嘉的肩头,表情平和地望着唐薇。唐薇却已不声不响地走向前,跟郭嘉示意后,沉默地搀过荀彧胳膊,扶着荀彧一言不发地向自家府邸行去。至始至终,她都未曾要一旁下人出手。 荀彧的一场病,来势汹汹,回家第二天就卧倒床榻。大年节的,别人家都喜庆团圆,他们家却形容惨淡。 唐薇不知道许都到底出了什么事,给自己丈夫这么大一个打击。但唐薇却体谅地没有开口问荀彧一句。她像过往无数次一样,体贴入微地照顾生病的丈夫,滴水不漏地操持这家里的琐事,顺带着替荀彧来见见大年第二天就来府中探病的郭嘉。 床榻上的荀彧很安静,却也让人心疼。因昏睡放弃了所有思考的人儿本该如婴儿一般安逸无忧,可他那两道浓眉即便在熟睡时也依旧蹙起。连在梦中都似困惑、似不解,似悲郁难掩、似抑愤不甘。 郭嘉只是在榻边站了片刻,并没有叫醒荀彧便跟唐薇告辞离开。 “奉孝……奉孝可知文若他这是……”送郭嘉出府时,唐薇顿住了脚,轻轻地出口问道。其实个中原因,她是能猜测个七七八八的,但是这些都抵不上郭嘉这样当事人的亲口表述。 “……心病。”郭嘉沉默了片刻,最后从嘴里简简单单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又歉然道:“是嘉照顾不周,请嫂夫人见谅。” 唐薇摇了摇头,看着郭嘉回道:“你跟文若相交二十余年,你们交情到底如何,我还能不知道吗?奉孝,我只是想明白的是……那一日在许都,曹公破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嘉眉梢挑了挑,面露复杂地看了眼唐薇,最后终于一咬牙,决定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跟唐薇坦白当日许都的事情。 “那日文若从宫中出来后……” ------ 纷纷杂杂的脚步和哄哄乱乱的叫喊声随处都可在许都城中听到,城破后的硝烟还为散尽,战火和血腥还为褪去,换了主子的宿卫营却已经开始在城中大肆搜查叛逆余党。百夫长在带队路过荀彧的官邸时,微妙地顿住了脚步,眼睛眯起,定在门外,似乎是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听说荀令君已经不是荀令君了。现在的尚书令一职已经由中大夫曹丕接任,荀彧如今算是白身待命。啧啧……真是想不出来……世事无常,当年被主公夸赞为的王佐之才荀文若竟然也会有这一天。看主公那举止意思是……除了他还是留着他呢? 百夫长很苦恼地踟蹰在荀彧府邸门口,皱紧了眉头,苦思冥想。就在他想咬牙跺脚,赌一把,冲进府里把荀彧当叛臣给抓了时,他身后一个亲卫拉了拉他衣袖。 百夫长没好气的回过神,梗着脖子没好气地问自己属下:“有什么事?” 属下指了指远处一个一身青衫,拎着小酒坛,表情悠然,步态闲适,跟旁边忙碌紧张完全不搭界的人:“大人,你看正往这里走的那位……是不是郭大人?” 百夫长定睛一瞧,立刻换了副正经八百,赶赴公事的脸色:来人可不就是郭嘉吗?这个人人思危,恨不得跑曹操肯钱哭诉一番,证明自己和伏完他们绝非一伙的特殊时期,能闲散不羁,依旧我行我素者除了郭奉孝,恐怕也不做二人了。听说郭嘉跟荀彧私交很好,这会儿,荀彧虽然……可郭嘉好像太平的很。他是不是得小心行事?不打这个歪主意了? 百夫长表情变幻几次后,面容一整,握刀于侧,抬手一挥,带着一帮手下人往别处去了。 郭嘉望着从荀彧府前呼啸而去的一帮人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片刻后又耸了耸肩头,拎着小酒坛,一摇三晃地逛荡进荀彧的府邸。 昔日人来人往,忙碌异常的荀府此时很是萧条,连侍卫都无精打采地倚在门框上聊天。郭嘉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守门的侍卫打着哈欠无聊地望天感慨:“你说主公对咱们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罢官免职后却又还是让咱们这群人好好护卫……你说主公这是想软禁大人他呢还是想……收买大人以作后用?” “咳咳……”郭嘉清了清嗓子,装没听见地问道:“你家大人可是在家?” 聊天的那位侍卫一个激灵站直身体,看着郭嘉脑门渗出冷汗:“回郭大人的话,我们大人在厢房呢。” 郭嘉点了点头,抬脚就往里头,却听身后一个侍卫出声叫住了他:“郭大人留步!” “怎么了?”郭嘉回过头,很是不解。 侍卫面有犹豫,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跟郭嘉说道:“大人从宫里回来以后就有些不太……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房里借酒消愁呢!” 郭嘉闻言修眉一挑,抬手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酒坛:“那正好,我还带了好酒呢。嗯,这酒可只有郭家才有,旁处买都买不到。你们大人今天有口福,可以陪着我一道喝上几杯。”郭嘉说完狡黠地眨了眨眼,转过身边往前走,边心疼肉疼地小声嘟囔:“没了没了,以前趁她不注意藏后花园的那点儿酒,这回可当真一点儿也没了。” 侍卫似乎没听清郭嘉的咕哝,看着表情忽然变得纠结的郭嘉,一头雾水。 郭嘉推开房门的时候,荀彧正曲腿坐在地上,手扶着酒坛,低头闭目,不知是醒是醉。房间里一股浓烈的酒味萦绕在四周那些已显陈旧的家居间。本该朴素淡雅的物事竟像被熏酣一般,陪着这屋子主人黯然失色。 郭嘉心里暗暗叹口气地摇了摇头:郭嘉对荀彧家中早已熟悉,知道这位掌管数十万大军钱饷粮草的内政第一高官并非乐于享受,碍于钱财之人。数十年兢兢业业,亮节高风。对大汉,他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对曹操,倾力相帮,问心无愧。可是……可是现在……他所忠诚的大汉已是日薄西山。大汉的天子更是办出了一桩让他理解不能,接受不了的昏聩事。若是只栽赃曹氏谋反,诓他进宫救驾还只是让荀彧气愤恼怒,那么刘协后来置前线大军于不顾还便是让他心伤失望了……而到被他猜忌,遭他软禁时,荀彧恐怕亦是彻底心死……绝望。 几十年心心念念,盼大汉中兴,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荀彧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文若?……文若?”郭嘉迈步进了房间,喊了两声,见没反应后,上手推了推荀彧,荀彧才缓缓睁开眼睛,双目血丝满布,眸光失焦。他醉醺醺地抬起头,望向郭嘉好一会儿,才认清来人:“是奉……奉孝啊?” 郭嘉眉毛一挑:“还不错,你还认得我。” “你……你来干什么?”荀彧喝的迷迷糊糊,脑子也不如以往清醒,一双迷蒙地眼睛瞪向郭嘉,执拗等待着郭嘉的答案。 郭嘉叹了口气,把酒坛一放,跟荀彧并排屈膝坐下,手拄着脑袋:“来干什么?自然是来看看你醉死了没有?若是还活着,当然得陪我再喝几杯。……哎?你这里酒樽呢?” 荀彧晃晃脑袋,手撑向地面,似乎想站起身。 “别找了。就这样吧。”郭嘉一把摁住荀彧肩头,眯起眼睛,声音带了一丝严厉:荀彧要是清醒着,肯定不会自己摸索着爬起来拿酒樽去。他更多时候会劝郭嘉:少喝点,注意身体! 荀彧被摁坐回去,手又摸索地捞起了旁边的酒坛。 郭嘉倒也不拦着,只拍开自己那小酒坛的封泥,“嘭”的一下跟荀彧碰了杯,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一通。腊月寒天,没有温热的酒直接倒入咽喉,当真冷冽无比,醒神通脑。 荀彧有些愣愣地看了看手里被碰的酒坛,也学着郭嘉抬起头,抱坛而饮。 “这酒好吗?”郭嘉手扶着酒坛,眼睛却望着门外。等荀彧酒坛放下就幽幽地问出这么一句。“说起来,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酣醉,倒又让我想起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志才还在……” 荀彧动作一顿。 “我一直在想,等将来有一天,天下平定,我要到阳翟去,到志才墓前,亲自告诉他……我们成功了!中原一统,九州太平,没有离乱之痛,没有征战之苦。江山已定,百业待兴。他若地下有知,也想必也会含笑九泉。” “……江山已定……百业待兴……百业待兴?”荀彧垂着脑袋,无意识地跟着郭嘉喃喃出声。 “文若,你可还记得征伐乌丸时,我问过你一个问题。我问:你看重的是大汉江山,还是黎民百姓。那时你回我:这不都是一样吗?可是真的一样吗?怎么可能一样?若是一样,怎么会有夏桀商纣?若是一样又怎么会有商汤周幽?民心而已。民心在,则国在。民心背,则国亡。我得承认,我们那位天子并非一无是处的昏聩之人,可是……狂澜即倒,大厦将倾。即便君不是亡国之君,挽不回日薄西山的大汉江山。有过起兴,到过繁荣,经过衰落,归于寂灭,这是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道理。” “文若,说句不顺耳的,你今天是终于的大汉,你能保证你的子孙后代也是忠于大汉吗?你能保证你死以后,大汉的皇帝依旧姓刘吗?你不能。你心里清楚的很,不必等子孙后代,恐怕从城破之日开始,以后群臣朝会,咱们的陛下恐怕都不必出席。只要,主公在就够了。”郭嘉语速越来越快,好像回到了廷议时候,力排众议,向曹操推行什么主张时一样。把荀彧听得一愣一愣,张张嘴,只下意识地反驳一句:“可是……” “有何可是?”郭嘉扭头盯着荀彧,目光锐利,眸色清澈,仿佛穿透人心一样:“古语云:君不正,则臣投外国。面对一个敢为一己之私置万千将士于不顾的人,你怎么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他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比如,西北外族寇边,中原不敌。若割地让土方能得一时安静,你说咱们那位陛下……会不会答应此条件?” 荀彧一下子僵住了身子,手愣愣地抬在空中,似乎觉得郭嘉这话那里有些不对。可就是这个歪理,偏偏让荀彧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展现出郭嘉所设想的那一画面,然后他就彻底僵住了身子。 郭嘉挑了挑眉,识趣地闭了嘴。跟荀彧又沉默不语地碰了碰酒坛,然后又颇为享受地灌了一肚子昆仑觞,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掸掸衣服:“明日我就启程回邺城。主公已经同意你与我一道同行。文若,若是想不透,便不要想了。去四处走走,看看风景名胜,也看看民生多艰,也是一种不错选择。” 话落,郭嘉就已经抬起脚,迈出了荀彧的房门,留荀彧一个人醉意未醒,闭目思索。 --- 郭嘉跟唐薇讲完,就有些心虚地偷眼看了看唐薇,发现唐薇脸色如常,只是小声地跟他说:“这样点醒他也好。不破不立,虽然会让文若痛苦一阵,但好过他那样一直憋闷在心,糟蹋自己身体。” 郭嘉赶紧应和着点点头,他其实挺担心唐薇追问的。因为那天他不止陪荀彧喝酒。他好像因为开始说话时,荀彧的不配合,他还趁着荀彧醉意上头无力还手时跟荀彧动手来着。当然,下手比较轻,没对荀彧造成什么内患外伤。不过这事要对唐薇说?……还是算了吧! 荀令留香(下)——荀彧番外 对于荀彧的病情,熟知他的亲友们,都保持了一份默契的沉默。南方的战事依旧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平定许都的武将在功德圆满后,立刻折回了江南战场,继续本职生涯;宫中事定后,曹出了一位国母,荣耀尊贵,无以复加;邺城之困解除后,老百姓恢复太平安逸,走上街头,迈进市楼,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人在乱世,总是容易学会自得其乐。既知朝不保夕,便也只争朝夕。 一个人的失意落魄在茫茫乱世间,显得微不足道,就如一枚小小的浪花,还未踏上岸头,便已被潮水湮没。 荀彧病榻缠绵月余,有几次甚至已到在鬼门关,却硬是让华佗给生生拉了回来。 看惯了生死的大夫,要么是对生死麻木,要么是对生命敬畏。很明显,华佗属于后者。华老大夫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自己折腾自己身体的作为,老爷子才不管你是否信念崩塌,是否心如死灰? 在眼瞅着荀彧心病蔫蔫时,老爷子终于忍不住,药箱一放,手指着荀彧喝道:“荀文若!你混账!” 荀彧骤闻厉喝,直接呆愣当场,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地反驳:“敢问华公何出此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枉你饱读圣贤书!枉你标榜君子风!连三岁孩子都明白的问题,你都不明白!”华佗横眉立目,眼看着荀彧眸似喷火。 荀彧低下了头,眼盯着自己的手掌,苦笑开来。 “圣人训?君子风?华公,荀彧一生所执,不过图大汉之兴。可是现在……” “现在如何?也不过就是有那么几个人让你寒心了而已,你就开始这样折腾你自己?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你知道现在邺城人都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府上唐夫人顶着多大的压力?你知道郭府现在诸事齐备,就等着你病体痊愈,跟他们一起收拾行装,饱览山河去吗?” “我……” “我什么我?为人臣,你耽于一隅,不思报效主上,乃是不忠。为人友,你大门紧闭,放任亲友担忧,是不义。缠绵病榻,毁伤己身,乃是不孝。你……”华佗老先生骂人的时候真的很毒很刁,这老头儿平日里看着慈眉善目,悲悯众人,但是要触了他忌讳,他肯定谁的帐也不买。荀彧这会儿就只能老实巴交地待榻上听他训斥。听着听着荀彧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怎么只片刻功夫,他在华佗嘴里就成了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辈了呢?这要是照他所言,他刚才骂他的那句混账,好像还真没有冤枉。 荀彧有些发懵,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绪,摇着头无奈喃喃:“君上?可是……荀彧的君上……到底是谁人呢?” “你问老夫?老夫怎么知道你的君上是谁?”华佗很不客气地白了荀彧一眼,那眼中传达的意思,分明就是鄙视,“老夫一介医者,方技之徒,可管不了你们那些家国天下,君君臣臣的大道理。在老夫眼里,哪个人能让老百姓过上安静日子,哪个人就是好样的。哪个人能让天下太平,能让四海安定,老夫就服哪个人。你看?看什么看?老夫说错了吗?” “荀文若,你就是读书读成了一根筋!又被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给捧习惯了,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要什么。亏你还是他们口中的王佐俊杰呢?王佐俊杰就你这德行?济世之才竟然都糊涂至此,不知世间变通之理?迂腐!你这样的……老夫……老夫看着就想给你灌两斤黄连!苦苦口,也静静心!” “老夫就不明白了。你挺大一个人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你拍拍胸口,问问你自己,你在意的就真的是天子把你囚于宫中的事?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根本不是!你在意的是,你一直心怀汉室,却没被他汉家天子信任的事!你在意的是,你的好友跟主公明明知道这是一个局,却还是把你丢在了局中的事!你在意的是,你已经清醒的认识到曹家代刘已是迟早的事,可是你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信任一次曹家!” 华佗抬着手,手指依旧毫不留情地指着荀彧,一番疾声厉色下来,老爷子竟然没有丝毫气喘之态,依旧神清气爽地刺激荀彧说:“怎么?不说话了?是老夫说到你心里去了还是你现在脑中乱极,不知该如何反驳老夫了?” 荀彧在病中本就思维不清,加上华佗劈头盖脸一阵痛骂,早就蒙了头脑,目瞪口呆。 “说话呀你,你瞪着着老夫干什么?”华佗眼瞧自己病人呆愣了模样,声音一下拔了个高度,指着荀彧鼻子,“你也别在心里不忿。老夫当了这么些年旁观者,多少也知道你那主公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说句良心话,你那主公还是挺重情重义的一个人。他要是想再不用你,早就把你随便拟个罪名给投进大牢去了。别的不说,就冲许都那事,你就不能脱得了干系的:你看,别人都被关天牢去了,就你好吃好喝在皇宫里待着,你那明公要是不信你,你说的清吗你?你全身而退的了吗你?” “罢你的官也是为你好,你瞧你现在这样子,哪里还像是执掌许都钱粮经济的第一内官?免了到省心了,直接跟着郭奉孝一家子去各处走走逛逛,看看这些年你和你那些同僚治下的各个州郡,顺带也好好反思反思你自己,看清你自己的本心!看看你下次回来,是不是还依旧把天下苍生,跟你的大汉中兴混为一谈?” 华佗说完,甩了袖子就走,压根儿没打算理会荀彧到底会作何反应。老爷子出门良久,屋子里那位被臭骂一顿的病人才从一番厉言中恍惚回神。他抹了把脸,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想明白什么一样,转过头,四下寻找着华佗的身影。发现华佗已经走了以后,荀彧才有些失望地微微喃喃:“华公一席话,到当真说的荀彧如醍醐灌顶!” 而华佗训完人,前脚刚离开荀彧府邸,后脚郭嘉就从荀彧府里小门边溜了出来,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华佗,:“华公,文若现在如何?” 华佗早已收起在荀彧跟前那副黑脸,捋着胡子带着了然笑意看着郭嘉淡淡道:“郭大人给老朽提供的这幅偏方素菜下的倒是恰到好处。只是不知荀大人将来若是知道老朽今日骂他的话都是你所传授,会作何表情了。” 郭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摇摇手谦逊道:“其实主要是华公口才了得,嘉也不过只是跟华公提了些许都时局而已。” 华佗也没在此事上多做计较,他笑着摇摇头后,跟郭嘉简短寒暄,然后告辞离去。 郭嘉看着华佗及其医僮离开的背影,又瞅瞅身后威严的荀府,低了头,小声咕哝:“啧啧,放着好好的昆仑觞他解不了郁闷,非得让我托人拿大棒子凿他,他才心思开窍!真是的。成了……总算雨过天晴,得回去收拾东西,准备东行了……我们家阿媚还等着看海呢。可不能给耽误了。” ------------------------------------------------------------------------------- 建安十四年,荀彧与友郭嘉一道携妻子游历徐、兖二州。 建安十五年,游冀、青二州。十六年初,北上幽州。适逢许攸病危,魏王授彧便宜行事之权。彧于阎柔乌丸处,客居数月,定西北军政。次年乃还。 建安十七年夏,荀彧西行雍、凉之地。献计马腾,破韩遂大军于渭水之滨,韩遂阵亡。凉州一统。 建安十八年春,荀彧自并州返程。路过颍川,祭戏志才于阳翟城外。 建安十八年夏,荀彧还邺城,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建安十八年冬,魏王征召荀彧之许都,荀彧以病疾辞。 平兴元年,上遣陈群延请荀彧,彧固辞不受。 建兴元年春,新帝幸邺城,造访荀府,与荀彧共论至夜。次日,帝回銮长安。 建兴元年四月,帝于兴德殿力排众议,授荀彧司徒印信,允其于邺城行公干事。时称荀彧:京外司徒。 建兴十三年,荀彧薨逝邺城。归葬颍川。帝亲临吊唁。 三年以后,当年近八旬的太上皇日薄西山,病倒榻上时,还是忍不住向自己儿子问出了一个藏在心底一直不解的问题:“昂儿,这些年孤一直好奇……当年孤两请荀文若皆被拒,你又是……如何请动他……来为我曹氏效力的呢?” 年过半百的曹昂已是发色灰白,听到父亲在病榻上问出的问题时,微微愣了片刻,弯下腰,轻声答道:“文若先生其实并不是如父亲所想一样对曹氏一直心存芥蒂,不然当年他也不会请儿子入府论事,把自己几年游历心得皆告知儿子。” “这个……为父知道……为父如今不明白的是……你跟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有心接受司徒一职?” 曹昂目光怔忡了片刻,望着榻上的曹操,一字一顿道:“儿子告诉他:天下终成我曹氏的天下。先生与其用一己之力为苍生劳苦,何不放开胸怀,抬眼看看我曹氏治下的盛世江山!” 孤鸾照镜(上)——郭照、轲比能番外 九原城的春天很少有雨,近日阴雨连绵,倒让已经在塞外生活多年的郭照有了一股怔忡之感: 中原的春雨也总是淅沥如烟,就像前尘往事一般。风过以后,白茫茫一片,凉薄如水。 阴郁的天空之下,郭照一身繁复宫装,脊背挺直,表情孤傲地立于九尺高台上。她的身后便 是统一后鲜卑王宫大殿。和远在长安的王宫相比,这所宫室简陋、朴素。它的构架设计上,天然透着草原游牧民的豪放粗犷。就像它的第一位主人一样。 郭照回过身,大红的袍袖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金钿步摇下美貌依旧的容颜上,浮现出淡淡的哀思。只一瞬,便湮没不见,好似从未出现。 就在刚才,她送走了她身边最后一位陪嫁侍女:商蓉,那个最干练,最精明,陪着她经历最多风雨的女人,终于也熬不过塞外凄冷的倒春寒,与世长辞了。 “连你也要不在了?”郭照还记得自己在她榻边喟叹了些什么。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只因年华老去,身边人一个个撒手人寰,心有感怀也是正常。 “王妃……”商蓉头一次逾矩地拉住她的衣袖,混浊地眸光复又变得清亮,放佛和当年她带着许艾、卓蓓等人到她跟前头一次见礼时那样。 “待你去后,我允你和许艾她们一样,归葬中原。” 商蓉摇了摇头,手上无力地垂下来,喘息了几声还断断续续地对郭照说:“人死……如灯灭,又何必计较……死后葬于何处?王妃……奴婢不肯放心的……是您……” “您和小王爷……毕竟是……母子……小王爷如今,年岁尚幼,便是……便是做下错事……您只要好好教导就……就……足矣。何必……何必总是对他那么……那么严声厉色?” “他是以后的附义王,手掌大权,控人生死。”郭照回得简单明了,足够商蓉明白个中缘由。 可商蓉却无力地笑了,她看着郭照,声音微不可闻:“殿下……只要商蓉一死,知道那件事的人……便全都不在人世了……殿下……您……也不必再自苦……不必再……” 不必再什么?郭照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再知道这句话的后半句会是什么,因为说话的主人已经再也不可能开口。她叫来了侍女,吩咐她们按照卓蓓她们的例子办事。然后,她就登上了宫殿前的高台。 高台下,有两株晚开的桃花。雨过后,不见满枝萧索,却是花叶光鲜,灼目耀眼。那是轲比能特意命人从中原移植来的花树,试种了几年,都不曾成活。却在他死后,于九原城得光华无限。 郭照站直了身子,仰面看着薄如白纸的北方天空,嘴角勾出一个不明意味的弧度:一生情愁,半世爱恨。她的信任、猜疑,刚强、软弱,青春、白首。统统都埋葬了这片天空下。当年费劲心机把她迎回这片天底下的人不在了,当年陪着她一道来这里的人也不在了。满目凄旷,高楼独上,她是鲜卑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她一句话便能左右一个部落的留存,可是……她却没有一个累倦时……能依靠的肩膀。 她在轲比能迎娶她的当天就遣散了他所有的女人。彼时,她本着报复和立威的心态做这件事。可是被报复的那个人却只是眯着眼睛在旁边击节叫好,甚至厚颜无耻地煽风点火:“我床上的女人,不一定是我的女人。” 郭照那时只是冷笑。等到许多年后,她才开口问他:你的女人?那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你的女人呢? 刚刚赢得了和步度根部的吞并战争,凯旋而归兴头正浓的轲比能鹰眼一眯,一把扯过郭照腕子,锢在怀里,眸光灼灼:“你说呢?我的女王殿下。” 郭照从他怀里灵巧脱身,退开几步,才笑言道:“那你喜欢我什么?可别说是汉家女儿温良贤淑。第一次见你,我可就泼了你一身的酒水。” “鲜卑的女人有的是,美貌娇俏的也不再少数。可是敢往轲比能身上泼酒的,从头到尾即只有你郭照一个。”轲比能回答的浑不在意,说不定在他心里也不清楚,他到底喜欢郭照什么。可能是喜欢她身上那股坚韧不拔劲头,也可能是喜欢她美艳清丽的容貌,又或者,在她身上,他被激起了征服的欲望:能让这个女人臣服,或许也会是一桩乐事。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是他想要的,他终究会想方设法得到它。 郭照一直觉得她和轲比能的相处与其说是像夫妻,不如说是像盟友。从她嫁进来的第一天,他们就互相防备,互相试探,互相利用着。他用她的身份钳制鲜卑那一干顽固不化的旧贵族。她则用他的地位,掌控着有利中原的鲜卑军政事。 有人说他是被汉人的妖女迷住,失了鲜卑首领的骨气。郭照倒宁愿这是真的,因为和一匹野性难驯的头狼相比,内乱四伏大汉倒的确需要一只凶悍愚忠的猛犬。可惜,狼就是狼,他从来不会忘记他的野心。 与大汉联姻时,他毫不犹豫地把能威胁到他地位的胞弟送去汉室,成为质子。连带两个年岁尚幼的孩子。真是精妙的算盘!旁人说他是个尚未的开化的蛮夷,可以狠心拿骨肉做利益交换。可郭照在知道鲜卑六岁孩子就能继承父位的习俗以后,对轲比能这种对权力的本能护食行为,以及权谋之道的娴熟应用倒生出一分敬佩。 乌丸之战时,他按照当初的盟约,出兵相助汉军。可是等到事成后,南匈奴呼厨泉的土地有三分之一被划入了鲜卑的地盘。若非策力作乱,打断了他的征战之行,恐怕这个数字还要更大。 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野心勃勃。咄咄逼人之态下,令周围所有鲜卑部都心惊胆寒,俯首称臣。能跟他硬抗的,也不过步度根与素利两部。 对此,轲比能反应很直接:先平步度根,后灭素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不一统鲜卑,誓不罢休。 郭照记得,出兵步度根部之前的一天,她拿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扔到了那匹小灰狼身前。狼崽子一跳跃起,“咔哧”一口咬住肉块。看也不看郭照一眼,扭头就扬长而去。 郭照边拿手帕擦着指间血迹,边望着狼行方向道:“倒是和你那主子一样,都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 一阵沉悦的笑声传来,郭照才回过头,恰看到轲比能步伐沉稳地向她走来。 “你背后就是这么说我的吗?” “怎么?我有说错吗?” “……没有。你说的……很精准。”轲比能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片刻后才把郭照肩膀掰过来,陈述道,“我后日出兵。部中内防空虚,你多注意安全。” 郭照点头:“这我自然明白。若是弄丢了一城,你轲比能大人岂不是又要把我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 当初他忽然闯入产房,威胁她时说的就是这话: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得有多大的愁怨,才能说着这个来? 轲比能被噎了一下,手按着郭照肩头,抿了抿嘴,才低头认真道:“策力反叛时,铁峰告诉我,你当时对着叛军兵临城下时有多沉着,多冷静,有事后就有多后怕,多懊悔。丢掉一城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再夺回来。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不要再像上次那样……不然我就……” “你就怎么样?”郭照忽然笑眯起眼睛,踮脚望向轲比能。 轲比能登时语塞,眸光锐利地盯向郭照,发现郭照全然不惧后,偏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听许艾说,中原一个叫华佗的大夫已经应蔡夫人之请,前来北地了。你……你到时候好好调理身子。”轲比能说完就转了方向,快步离开了郭照。 郭照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眯起了眼睛:人心当真是难以揣摩。当年他费尽心机迎娶她,怀的却是利用征服的心思。现在……郭照即便不能十分笃定,却也有八分把握:轲比能喜欢她。出自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随不到海誓山盟,生死与共,但真情实意却是有目共睹。 这到底是谁征服了谁呢? 和步度根的战争秋起春止,断断续续打了近一年半。步度根部在这场战争中折损惨重,首领大人步度根战死,部下分崩离析轲比能的势力范围,一下子扩展至凉、雍、并、幽、四州北部。许是觉得战局大定,轲比能撤军回师。只才到牙帐没几天,就听到了中原许都出变的消息。 紧接着,就有心腹部下告诉他,之前汉室皇帝陛下也曾遣使而来,可是还没等人到达,就被夫人派人在途中以习作罪名,就地处斩了。 轲比能这才皱起眉,走到郭照那里询问此事。 郭照倒是承认的干脆:“鲜卑不需要两地作战。步度根还没解决,你哪里来的精力参与大汉的国事?” “大汉国事?”轲比能冷笑着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地盯向郭照,“如此说来,我倒还要多谢你帮我推辞了此事了?” 郭照回望着轲比能,一字一顿:“我是汉人。这个在你当初娶我时便已经知道。” 轲比能拳头骤然握紧,退后两步,眯眼看着郭照,挑起眉,皮笑肉不笑地重复道:“是,我知道。汉人……你是汉人……可你现在是站在鲜卑的地盘!” 这话说完,轲比能就甩袖而去。接连一个月,没有再进郭照的房门。旁边许艾、商蓉等都着急上火,担忧地不已地看着郭照。郭照却依然故我,举止如常,全没有失宠的恐慌。 不过是一个提醒,不过才是一次遣使。这些年相处,他们渐渐丢掉试探,丢掉猜忌,才要倾心相对时,许都那里就来人告诉他们: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鲜卑的首领,而她则是大汉的武定县君。无论有多少信任,他们间都隔着家国,隔着利益。他喜欢她,却绝不会为他放弃他的宏图伟业。她也在接受他,但却绝不接受他任何危及大汉的行为。 一切危机的萌芽郭照她都会毫不留情的扼杀,即便会触怒他轲比能,也在所不惜。 僵局的打破是从四公子曹植前来做说客开始的。 在这位秘密使者跟前,轲比能乐意给他一个他和郭照伉俪情深的印象。曹植说道许都之局时,郭照就在轲比能旁边。 合作,还是不合作,这对郭照来说根本没有丝毫悬念。所以当天晚上的时候,郭照就一身红衣盛装,眸中波光潋滟,前去了轲比能所待的卧房。 郭照很聪明,她永远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在权谋、性情和聪慧在轲比能处不起作用时,那么女人艳丽的容貌和绰约的身体就成了对付男人最有效的武器。 那一夜,对郭照来说,是一场身体、智慧与口才的战争。对轲比能来说,却是一次赤、裸、裸被勾引、被诱惑的利用过程。从郭照一进来他就知道她的目的。这个女人,已经给他铺好了台阶,就等他放了身段,点头服软。她那样的笃定,还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我答应你。”云散雨歇时,轲比能趴在了郭照的颈窝,带着长长的叹息说了一句。 郭照合上了眼睛:目的已经达到。她想歇歇了。 朦胧中,郭照觉得自己被身边人抱紧了一些,一个压抑暗哑的声音在她睡梦中淡淡地响起:“只是听他四弟口中说到他遇刺遇险,就能让你心疼至此,甚至不惜……那么我呢?若有一天,遇刺是我呢?你又会有如何作为呢?” 孤鸾照镜(中)——郭照、轲比能番外 冷风一过,郭照迎风而立,宽阔的袍袖于寒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一位样貌精秀的少年。少年面如冠玉,缓带轻裘。鲜卑的打扮却掩不住骨子里透露的汉家温雅。除却那双星芒满溢的眼睛里时不时闪过的一丝锋芒,这个孩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手掌生杀,大权在握的附义小王爷,倒像足了中原那些家室良好、书香门第的世家子。 “母亲。”郁泰西恭恭敬敬地站在郭照身后,轻轻地喊了郭照一声,待郭照回头后,少年才微笑绽开,眸中藏着孺慕与担忧,规规矩矩地向着郭照问安。他行的是汉礼,讲的也是汉话。 郭照回过身,望着郁泰西,本要习惯性地绷脸,但是耳畔又响起了商蓉临终前的话。犹豫片刻,郭照终究还是对自己露出了一丝柔情,上前两步温蔼地抚上了郁泰西的黑发。 郁泰西先是一僵,随即不可置信地转望向郭照,眼睛里润盈盈,满满都是激动喜悦。脸上先是不敢相信的震惊,接着又变成狂喜,最后定格在伤怀和失落上:母亲是因为商蓉姑姑的去世,才这么反常地待他吧……,呵……连最疼他的商蓉姑姑也没了,那以后这冰冷的宫殿了,当真就只剩下他和他母亲相依为命了。 郁泰西的表情一丝不落地被收入郭照的眼底。郭照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滑上儿子的肩头,给儿子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后才缓缓说道:“商蓉临终前曾说我对你太过严厉,可是,孩子,看看你刚才情绪外漏的样子,你让母亲怎么才放心把整个部族交给你呢?” 郁泰西脸色泛红,握了握拳头,低下头:“儿子知错。” 郭照摇摇头,牵起儿子手,来到高台边沿,手指着远方空旷,对郁泰西朗声道:“抬起头来!郁泰西,你记住,你是鲜卑的王者,群山在你脚下,沃野在你手中!塞北三千里皆是你的封土!你无需向任何人认错,你只要守住你自己!” 郁泰西抿着唇,沉默片刻后,要腰杆挺得如标枪一样笔直,眼中的光芒复又被他重新掩盖,看起来,他又恢复成了那个看上去无害又温润的少年郎,只是他口中的回答却坚定硬朗:“儿子明白。儿子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郭照点了点头,给了郁泰西一个赞许的笑。 严格算来,郁泰西并不是她和轲比能的第一个孩子,但却是唯一的一个孩子。 有郁泰西的那个晚上,就是她去勾引轲比能的那个晚上。瞧,天意公平,她郭照费尽心机赢得了一场政治胜利,紧接着他就报复回来,让她在怀郁泰西的时候吃尽苦头。 头昏,目眩,恶心,呕吐,一个小小的、还未成形的孩子,竟然比数万大军还难对付,让她一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里都不曾畏惧的人食不下咽,寝食难安。偏偏那个时候,轲比能不在:他应了她的要求,在曹植离开以后没多久后兴师南下,与马腾呼应,左右夹击韩文约。 许艾、苏菁看着这样的郭照不由急上心头。 “给大人报喜了吗?”商蓉还算有谱,严肃着脸,问第一个诊出郭照喜脉的许艾。 许艾愣了愣,才迟疑地答道:“夫人和大人之前好像……在吵架僵持。我想,是不是要夫人亲自写信给大人……更好一些?” 商蓉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笑得无奈苦涩:“若真是想你想的那样便好了,怕只怕,夫人经过许都来使的事,对大人彻底生份。她根本不想告诉他已经有孕的事。” 许艾静了声。良久才跟卓蓓几个对视一眼,对商蓉说道:“那你拿主意好了。我们听你怎么说。” 商蓉怎么说?当然是向轲比能去信报喜。信才发出的第二天,就被郭照察觉。郭照倒是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眯起眼睛,逼视着座下众人,慢悠悠地说道:“夫人我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下人。尤其不喜欢,一而再,再而三自作主张的人。先前给母亲通风报信的那次,加上这一次……商蓉,你是不是觉得,夫人离了你就不能成事?” 商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伏地,眼看着地面,一句话也不敢出口:多年相处,她实在太了解郭照。她不会感情用事,她会当断则断,她有时候甚至阴狠无情。她只有在心生杀机的时候,才会如现在这样,把眼睛眯起,似笑非笑。 郭照垂眸盯着座下人,一言不发。 商蓉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知道后背被冷汗浸湿才听到郭照清冷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下不为例。商蓉,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别让我失望。” 知道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商蓉,骤听此言,立刻反应迅速地开口:“谢夫人不杀之恩。商蓉以后定当为夫人马首是瞻,绝不再擅自行事。” 郭照扬了扬袖子,站起身,转出门去。 门内许艾几个已经不敢擅动,直等郭照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们视线中时才轻轻松口气。 商蓉彼时还不知道郭照为何对此事反映那么激烈,但等到一个月后,轲比能的回信依旧不见踪影时,商蓉渐渐有些明白了什么:还有什么比利益更锋利的刀?使兄弟逾墙,使骨肉相残,使夫妻反目。刃冷光寒,见血封喉。 商蓉等人的心,在一天天的等待与失望中,变得冷灰:到底还是她天真,怎么就忘了之前被轲比能毫不犹豫送往中原的两个孩子呢。他们还那么小,对他父亲的地位还构不成一丝的威胁,便被那个未雨绸缪的父亲毫不留情地送出故土,客居他乡了。 轲比能,这个人野心渗进血肉,骨子里就透着对权力天然地热爱和掌控。这是一匹头狼,一根联姻的铁索最多让他有些掣肘,又怎么能轻易地控制住他呢?到底还是郭照聪慧,她根本就没有想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即便他是孩子的父亲。 所有人以为,轲比能不会在意这个孩子,不会关注这条消息。 郭照怀孕五个月的时候,那个本该在前线作战的男人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带着贴身侍从和亲兵卫队从凉州,赶到了他千里之外的鲜卑牙帐。 彼时夜早已深透,守候在郭照门外的卓蓓一眼就望见了一身风尘,满脸倦意的轲比能。卓蓓这个寡言又耿直的姑娘,想都没想,直接皱着眉,把胳膊拦在了轲比能身前。声音生硬冷清:“夫人有孕在身,已经歇下。烦请大人去旁处歇息。” 轲比能脚步一顿,眯眼看向卓蓓。冷哼一声以后“啪”的一下挥开卓蓓的手臂:“让开!我没时间跟你啰嗦!”话落,轲比能就大步迈向郭照房门。 卓蓓眯着眼睛,恨恨地盯着轲比能的背影,咬牙切齿。 可是等到那个被她瞪的人接近房门时,陡然放轻脚步时,卓蓓又不禁在怀疑:他回来,到底是干嘛的? 轲比能回来是干嘛? 实际上那一晚上他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在睡着了的郭照榻前静立了片刻,然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枚金质的小型鸠车,挂在了郭照床头的帷幔上:听铁峰说,在他的家乡,父母都要给年幼的孩子一个这样的鸠车当玩具,祈福辟邪,寓意长久。 在把鸠鸟挂好以后,他也只倾身看了看郭照,发现郭照依旧在熟睡后,转过身,毫不留恋地抬脚离开。就像……他从未曾来过一样。 趁着停战的空闲,千里驰骋,连夜赶路,却只为了这一眼。 这一眼之后,轲比能又重新回到战场,变成了那个让鲜卑人敬重又畏惧的首领。可是这一晚上,胡为也好,任性也罢,他也不过是一个想亲近妻儿的普通男人而已。 可是门帘还没掀起,一个清冷略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就在轲比能身后响起:“你一个统御鲜卑三军的主帅,竟然也相信中原传说的鸠车?说出去,不怕被他们笑话吗?” 轲比能身子一怔,缓缓地回过头,看向已经睁开眼睛正眸光清亮地望向他的郭照。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的不自然,随即又释然地舒口气,走到郭照榻前,执起郭照的手,眼望着榻上人的双眸认真道:“我只有这一晚上时间,哪怕能信这一晚上也是好的。” 郭照偏着头,定定地盯着轲比能,忽而笑了。她迎着轲比能的手来到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眉目柔和如所有将为人母的女子一样:“感觉到了吗?他在动。” 轲比能浑身一僵,有那么一瞬,这个鲜卑人眼中英武无双的男人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呆滞、茫然和好奇的表情。那只稳若泰山,执剑抬刀的手也有了微微的颤抖:他早就不是初为人父,但是这样的事情却还是头一次经历。他从来不知道,孩子原来在出生之前,于母腹中也是会生机的。 下一刻轲比能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把郭照揽在了怀里,手却依旧贪恋地覆在郭照腹间。郭照把脑袋搁置在轲比能肩膀上:“我好困。肩膀借我靠一下。” 轲比能没吱声,只是沉默地调了个姿势,能让她依靠的更舒适些。郭照同样没发一言,只是合眸假寐。 即便是这样融洽的气氛里,两个人也都拒绝去像平常夫妻一样去憧憬去猜想一下孩子的性别:她所是个姑娘,或许将来会被送回中原,完成第二次的和亲。若是个男孩,他只有两种结局,要么被鲜卑旧贵族排斥,待他兄弟登位后,黯淡退场。要么赢得先机,获得大汉的支持,然后成为第一个以混血主持鲜卑大局的首领。当然后者是他们汉人最愿意看到的。为了这一点,大汉完全有理由做出一些非常规的举动:比如,鲜卑首领轲比能暴毙身亡,幼子继位承嗣等。 轲比能在那晚上并没有多留,在郭照睡下以后,他就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赶赴了金城战场。直到郁泰西出世时,他都没有再回来第二次。 郭照似乎也早就料到此事,在她生产阵痛甫一发作,她就抓住了忙前忙后的许艾:“若生产之时,事有万一,难以两全,记得保孩子!” 许艾一惊,手里的药碗差点打翻:“夫人……” 郭照抓人的手一紧:“告诉轲比能,若是个儿子,不管他以后要不要续娶正妃,他的位置只有我郭照的儿子能继承!如是个女儿?那就让她远离塞北。送回中原我母亲那里。既然迟早要回去,那就还是交由我父母亲教导。让她早日熟悉汉家文化,也免得将来和亲受夫家刁难。” 商蓉眼看着郭照一头的冷汗,也早着急的额上冒汗:“夫人,您别想那么许多,您现在……” “答应我!” “……是,商蓉答应。”商蓉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低低地应了诺。许艾有些失措地看了看商蓉,又看了看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苏菁,卓蓓,也一样回握住郭照的手:“……许艾也答应您。” “这样才对。”产床上的郭照终于放心,全身心地投入了生产之中。 阵痛和血腥在她身体里萦绕,郭照觉得朦胧间她看到了好多人:生父,生母,姐姐,哥哥、还有:郭嘉、蔡妩、郭奕、郭荥、曹丕、戏娴、荀彤、曹昀……以及……出现次数最多的:轲比能。 生产之痛那么剧烈,为什么你不来救我? “把布巾拿来!”已经被疼痛折磨的汗湿重衣的产妇,一下子睁开了双眼,眸光锐利坚定,把接生的婆婆和许艾都吓了一跳。许艾赶紧应声把布巾伸给郭照,试图给她擦汗,郭照却劈手一把夺过,咬在嘴里,所有苦痛都压在唇喉间,不出一声。 许艾差点儿掉了眼泪。等到郭照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来时,声音沙哑地交代:“给前线写信,报喜吧。”商蓉她们才算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中。 轲比能的回信很快,把孩子的名字连带前线大捷的消息一起报送给了刚刚出满月的郭照。于是在定名的那一刻,郁泰西和两个哥哥一样,都成了轲比能那个位置的有力继承人。只是除去了郁泰西的大名,郭照还给他取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乳名:单名一个容。字面意思,简单易懂。可饶是汉学精深大家也不知道,郭照取这个容字用意到底指的什么?是仪容?容许?还是容忍?包容? 没人清楚,或许也只有那个做母亲的心里最明白。 孤鸾照镜(下)——郭照、轲比能番外 郭照记得,轲比能那时对幼子乳名的涵义没有做任何猜测。他似乎并不算一个慈父。除了在郁泰西满周岁的时候,从前线送来一柄镶满宝石的弯刀,就再没操心过孩子的任何事。 到郁泰西两岁时,轲比能得胜归来,获战利品无数。 权势更近一步的父亲,想要亲近唯一在身边的儿子,想要奖赏他些东西时,小小的郁泰西给他的,却只是一个有礼有节地拒绝:谢父亲大人惦念。郁泰西什么也不缺。 早慧的孩子回答得温和体面,气度俨然。然于父子来说却敬畏有余而亲近不足。 轲比能只一眼便看出自己和孩子的根结所在。他在庆功宴后,步入郭照的房间,自背后环住正在忙碌的郭照,声音沙哑而沉闷:“照儿,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夫妻那样坦然相对?” 郭照合上眼睛,深吸两口气,默然不语。 轲比能环着她的手,渐渐收紧,像是要把人揉进自己骨血中一般。可片刻后,他又像想到什么一样,开始缓缓放松,手臂一点一点自郭照腰间滑落,终于彻底离开。 “照儿。”轲比能背转向郭照,语带倦意和失落,“我们之间防备太重,如果你防我,只是为了大汉,我认。若你防我,是因为你心里另有……算了,照儿,我也是人。我也会累,也会痛,也会失望,也会气馁。韩遂的军队已经败了,我当初答应你的事,也已经办到。以后,你在教我儿子的时候,我不希望再听到汉风儒雅之类的话。那会让我觉得你的心,并不在这里,并不在我轲比能身上,而是……” “轲比能,你疑我?”郭照没等他说完,便转到了他跟前,眼睛眯起,直直盯着轲比能,声音冷硬如冰地问道,“呵,你竟然在这上面疑我?” 轲比能微微错开了眼,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难道不该吗?郭照,你的忠诚从来不在我轲比能身上。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郭照一愣,紧接着冷笑连连:“是。是心知肚明。既如此,大人又何必与郭照一道惺惺作态?前方酒宴未散,大人,好走不送。” 轲比能僵了僵,看着郭照眼里全是惊痛与难以置信。郭照面无表情地转身,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 “……好,好。好!”轲比能从齿缝间蹦出三个咬牙切齿,语调古怪的好字,然后仰面长笑,“啪”地一脚踢了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郭照依旧静静地站在远处,动也未动。直到商蓉前来奉茶,见她立于厅中,不言不语才察觉不妙。几个箭步冲上,掰开郭照藏于袖中的拳头,那里修剪精致的指甲已齐根而断。掌心处氤氲出一片血迹。 “夫人……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商蓉一边包扎,心疼不已地劝慰。 郭照眼望着自己的手掌,表情复杂非常:“知道吗?轲比能他刚才……竟疑我与曹子桓有私?我想了千种万种他猜忌我的理由,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一个。” 商蓉一愣,转下头,欲言又止。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经年往事是一道伤,轲比能他早已知道,为何以前不说偏放到现在?倘若不是已经对眼前人着意上心,他如今又何必独占心盛,妒火难掩?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去猜疑,去试探,去揣摩,甚至去触怒,来以此证明现在她心里盛的是他呢。 可惜这些,商蓉却一句也不能跟郭照讲:讲了能如何?这两个注定了不能互相信任。明明都是聪慧剔透,偏偏会钻了牛角尖,若自己想不明白,别人替他们解开了这一个结,自然还有下一个结在等着他们。即便是爱至情浓,他们也隔着家恨国仇,民族天下。 所以,做普通人也是一件莫大的幸福。不用背负太多,自然轻松快活。 轲比能在此后,有近半年没有进过郭照的房门,但是在郭照的护卫上,却加以重兵。对外而言,他是担忧妻儿安全。然于当事人来讲,却无异于软禁监视。当然,这些还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商蓉她们不安的,确实轲比能对郁泰西的加倍上心,疼宠非常。 就像是一种转移,轲比能把他昔年对郭照的希望统统都寄托在了她的儿子身上。他把他当做嗣子,当做幼子,即教导又疼惜。简直把郁泰西捧上了天去。 从未感受过父爱的郁泰西在最初的不适应以后,对轲比能开始渐渐由疏远,变的亲近。小小的孩子,敏感又早慧,在察觉出自己父母之间的僵持和疏离后,自动自发的当起父母间润滑剂和传声筒。 只可惜隔阂深重,郁泰西到底也没法明白为什么父母间明明相互关心,相互在乎,却偏偏要做出伤害彼此的事呢。 他带着不解去问轲比能,轲比能只是愣了愣,然后就抱起他:“容儿想学骑马吗?为父给你选了一匹良驹,要去看看吗?” 郁泰西诧异却也乖巧,点着头,被轲比能带去马场。 那天轲比能是个尽职的父亲,他一直把幼子护在怀里,手把手地教他御马之道。那天,轲比能也是个合格的首领,他指着鞍缰俱在的宝驹,告诉郁泰西:“御马之道同御人一般。良马不在你手里,不被你所用,就形同野马。” 郁泰西仰视着自己父亲:“您是在说母亲吗?” 轲比能微微一愣,随即摇头。 不。不是她。她怎么会野马?她是母狼、母豹。强悍冷酷。她的心从来不在鲜卑,偏偏他想留住她,明知不能碰,还是忍不住想碰。于是软禁、监视、夺子,他把用在政敌身上的手段用在了她那里。 她却不争不吵,只是冷笑以对,仿佛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笑话。她没有再像那次一样服软低头,主动示好。尽管在人前,两人依旧能端出恩爱的架子,可一转身便又成一双夫妻,两种心思。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僵持半年,轲比能铁腕行政,郭照配合如初。两人就像最开始的盟友一样,依旧合作无间。但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任凭伪装,也掩饰不了内心感受。 建安十七年,轲比能在把鲜卑的旧贵族们震慑一遍后,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迁城九原。把自己牙帐设在了离中原最近的边界城。 像是在弥补什么一样,不久后,轲比能就在九原城大兴土木,仿造汉家宫室,开始修筑自己的王宫大殿。彼时中原之地南方战事未歇。轲比能的动向,并没被算入军事范围,只是引起警惕却并未有人提出反对。 但是,与他结缡数年,相知甚深的郭照却明白,这个人的野心在平定韩遂的战争过后,进一步膨化升级。或许对现在的他而言,鲜卑的统一已经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胃口了。他的手马上就要伸向中原汉土。 建安十八年,在平定韩遂的战争过去一年以后,鲜卑三部大人之一的素利也为轲比能所败。部众土地皆遭兼并,贵族执政归附轲比能。鲜卑大部三去其二,塞北在轲比能手中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 几乎是同时,中原汉室的圣旨落到了九原城:封轲比能为附义王,郭照为附义王妃。一个空衔既是褒奖,亦是警告。 然于鲜卑来说,这头衔便成了中原皇帝对他们首领尊荣的认可。他们不在意轲比能为王为皇,他们只在乎下一步,轲比能会将他们领向何方。 一场大胜,就别重逢。于九原城外,郭照像所有将士的妻子一样,迎候凯旋之师。 似是喜悦冲击了头脑,或者大胜后心态不同,在城外看到迎候来的郭照时,新晋的附义王爷竟不顾众目睽睽,不顾郭照挣扎,自马上伸臂,抱起郭照同骑入城。 十里凯旋,十里荣光。九原城的百姓亲自目睹了马上那对贤伉俪的恩爱情重:那是鲜卑最尊贵的男人和他最心爱的女人。尽管她是汉人,但他仍旧在以他的实际行动向她表明:塞北三千里土地他已拱手奉上,他愿意与她分享他的荣誉,权力、部下,子民。 然喜庆之下,却暗流汹涌。 九原府王宫前,轲比能与郭照刚刚下马,便有变故突生。宫门偏角,一道寒光闪现,来势如电,直指轲比能。 周边侍从尚未反应,郭照已然扑身向前。三菱雕花箭入肉起声,直钉右胸。溅起的殷红血花,惊痛了轲比能的双眸。 轲比能一把将怀中人抱起。边对着侍从大吼叫大夫,边大步流星往府中赶去。 “轲比能”怀中人抓住他的衣襟,声带决然,“郭照此一世,唯有一生和一命。昔年北来,我已许大汉一生。今日,我便许你一命。轲比能,你曾问我,若有一天,你遇刺,我会如何作为?” “……真是个傻瓜……命都许你,你竟问我会如何作为?”面白如纸的人似无奈似叹息的一句话,早低不可闻,却足够让轲比能僵直了身体,融化了心脏。 一波一波的鲜卑名医被请来宫室,伏跪于地,偷眼看着轲比能不知该如何诊治:伤,棘手。身份,更棘手。郭照若是死在了这档口,中原对自家大人最大的牵制也就没了,鲜卑一统,大军南下,是他们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事情? “本王要王妃活着。”一句话,便已表明了态度。 鲜卑的大夫们冷汗涔涔,看着面若寒霜的自家大人,不,是自家王爷,颤声而答:“属下……尽力施为。” 一番忙乱,几经凶险。许艾的中药加杂上鲜卑的蛮医,竟也硬生生把性命垂危的生命从阎罗殿中抢出。 两天已过,轲比能才被允许进入郭照的房间。 帷幔之下,榻上人安静苍白,像尊玉人儿。然轲比能却于心中生出无端恐惧。 他在害怕,害怕这榻上女子会一睡不起。他也恐惧:恐惧这世上再无一个人会如她一般,与他相知、相伴,相疑、相怨。这个女子强悍如斯,早已不知何时让他熄了征服之心,甘为裙下之臣。就像那一箭飞来时所验证的那般:或许,他们曾剑拔弩张,曾针尖麦芒,然而,他们相爱。 “我不在时,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冷吗?”轲比能攥着郭照的手,环视着他很久不曾踏入的房间,缓缓发问。 没人回答。被问的女子依旧在昏睡之中。 轲比能脱靴上榻,躺在郭照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拢住她的肩头。直到手心感受到衣料透过的温热,他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们皆固执孤傲。在过去的三百多个日月里,连这样静静地相依,都是一种奢侈妄想。而至今,他们只是接触到彼此淡淡的体温,就足够心满意足。 几天以后,郭照自昏睡中醒转,商蓉才小心翼翼转告她:刺杀事件的主谋乃是轲比能的胞弟策力。这位昔年逃脱的叛贼,终于在这次刺杀中,抱了一箭之仇。但同时也搭上了自己和无数手下的性命。轲比能怒不可遏,诛杀令下,策力三千铁骑被碾为齑粉。策力本人万箭穿心。两个男孩,被斩首示众:实际上,那两位对自己父亲所为,一无所知。他们真正认作亲人的,是养了他们几年如今受伤卧床的伯母郭照。 可是,谁能保证,他们以后会不会醒悟自己认贼作父呢?胞弟和侄子又如何,斩草必除根,这对轲比能来说,从不困难。 而此次事件以后,轲比能自然也加强了防卫,王宫内外,从上到下,护卫重重,皆是跟他出生入死的亲兵嫡系,忠诚不二,勇武可嘉。 而郭照醒来后,两人对先前的分歧和争吵皆揭过不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们又回到了郁泰西出生之前的时光。 然而事实却是,不提起不代表它不存在。 平兴元年,中原曹魏代汉。轲比能依旧是附义王,王妃也依旧是郭照。可也正是这一年,轲比能早年被送去中原的两个质子并没有随着曹魏迁都的大队去往长安,而是被太子曹昂进言,将其二人放回了鲜卑。 中原战乱时,拉拢一个强大的鲜卑部会对北方安定有莫大好处。然而等到中原战事平息,一个野心勃勃的统一鲜卑部,却成了中原心头最大的隐患。 放归质子,是示好,亦是挑拨。中原人很想知道:两个对鲜卑疏离脉管里留着鲜卑旧贵族的血液儿子。与一个在鲜卑之地长大却为汉家女所生的儿子,到底哪一个才是鲜卑人心目中的继任者。在受过汉家文化奴化的长子,次子,和骨血里就有汉家血统的幼子间,轲比能到底会选择哪一个做附义王世子? 就像一个怎么堪也堪不破的局。无论选择是谁,都与汉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轲比能眼见这两个长大成人却如陌生人一般的儿子,只觉得无奈讽刺,悲凉沧桑:既然你们汉人把人送到我面前,我若当真没有什么反应,岂不是太对你们不住? 建兴元年,轲比能在曹昂登基两月,大赦天下,人心未稳之际,不顾郭照反对,回师南下,出兵并州。中原和鲜卑之间,安定太平数十年后,战火重燃。 任城王曹彰被急调并州,抵御外寇。曹彰早年曾随送亲队伍深入鲜卑,对北地军略民俗了然于心。任城王接旨出征前,皇帝曹昂曾宣他入宫,亲自告诫:“轲比能在鲜卑号称不落的雄鹰。行军征战数年,鲜有败绩,昔日朕曾与他并击匈奴呼厨泉,此人心智坚毅,冷血无情。用兵与鲜卑将领直来直去多有不同,三弟需小心谨慎。” 曹彰老实应下,转天带人出城,见到送军使时才让他代为转告皇帝:臣弟帐下有百步穿杨的神射,不怕射鹰不落。 曹彰说的这位百步穿杨自然指的是管迪。那场战争里,管迪确实光彩夺目。以管迪为先锋军的曹彰部,从入并州境内起便与轲比能交锋不断。两只劲旅,犬牙差乎,拉锯胶着。习惯了攻无不克的轲比能部,这次算是碰上了硬钉子。而轲比能军中的步度根旧部看到管迪时,亦是诧异非常地惊叹:“管仲仪的儿子……竟然也有如此能耐!” 你来我往,战局持续近一年,互有胜负。轲比能虽未得入汉土,但军队却依旧精良如故,未曾伤筋动骨。这一战打到年末时,无论是刚刚安定的中原,还是统一不久的鲜卑,谁也不想再把这场战事无休无止的拖下去。双方秣马厉兵,决战一触即发。 就在决战前夕的僵持期,一封九原城的加急文书突破层层阻拦,被铁峰送到了轲比能手中:王妃与二王子策格因事起争,复发旧伤,危在旦夕。 一封书信,彻底打破轲比能战前的平静之心。在他准备对此事置之不理,专心投入之际,铁峰又一封信改变了他的看法:大王子耶力合联合鲜卑旧势力,发动九原兵变,软禁了王妃与三王子。正在筹谋鲜卑汉臣和亲汉派贵族皆遭报复,局势危急,望见信速归。 后方起变,骨肉相残。轲比能纵然是冷血无情,也不能看自己基业被这么生生毁掉。于是决战还未打响,附义王就做了个让鲜卑人诧异不已的决定:投降大魏,停战退兵。 曹彰权衡再三,终究是没顾管迪反对,接受了鲜卑献降。然后眼睁睁看轲比能数万大军离开并州,返回九原。 而等轲比能到了九原,踏入宫室,才明白事有不对:哪里有什么性命垂危?哪里有什么报复叛乱?眼前的女人稳若泰山,眉眼犀利,冷若冰霜。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纤纤玉指间白玉杯落,引一声脆响。轲比能警觉转身,两道丽影飞身向前,寒芒闪现…… 那一晚,守在门外的商蓉和卓蓓听到了宫室内,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然而第二天,这哭声的主人就妆容整齐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面无表情地向她们宣布:附义王殿下平乱负伤,不治身亡。告诉铁峰,动手吧,耶力合无需再留。 半个月后,从九原城传出的惊人消息:叛将耶力合兵败伏诛。附义王轲比能在平息耶力合叛乱时,轲比能身受重伤,不治而亡。王妃受惊过度,卧病在床。王妃身边苏菁护主不利,自裁谢罪。医女许艾愧责于心,自缢身亡。鲜卑政局如今一团糟乱。附义王世子之位争论不休,以铁峰为代表的汉臣及亲汉新贵坚决拥立三王子郁泰西为嗣,而一直对轲比能死因抱有怀疑的阿密格以及一部分鲜卑旧贵族则力挺二王子策格。 在两股势力针锋相对,闹的不可开交之时,原本一直被认为卧病在床的王妃却已经一身宫廷盛装地出现在了长安城的皇宫大殿之中,脊背挺直,眉目如画。目光淡然地看着她对面一身官服的男人。 时间壮大,空间久远,多少爱恨经得起消磨锤炼?昔日恋人再见,也不过是一句礼貌客套的: “晋王殿下,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被称晋王的男人收回失神的目光,微微愣了愣才摊开手中竹简。仿佛平息了所有,他简洁地回她:“……久别再见,王妃风采依旧如故。” “晋王谬赞。”郭照淡笑如初。好像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即将谈判的对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王妃以为鲜卑以后的路当如何走?”曹丕弯下腰,把手中竹简铺陈在桌案之上,望着郭照正色道:“此次附义王叛而复降……” “先夫已然辞世。殿下,我们要谈的是当下和未来。” 声音干脆利落如当日质问:曹丕,你喜欢我吗?你喜欢郭照吗?曹丕喜欢郭照吗? 可惜当年谈笑却已恍若隔世:我呀?待天下太平,我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酒肆。二公子,你可愿意做这家酒肆的掌柜? 散尽旧象,谈判桌前,消瘦精干的晋王细眼眯起:“那么王妃又许我塞北子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永不征战!”唇间淡淡溢出四个字,落地有声,锵然有力,“而我的条件是,附义王没有其他人,连潜在的也不能。只有我的容儿才有资格继承他的一切。” “空口无凭。”曹丕低着头,轻笑着反驳,“王妃,我们很担心,一旦除去策力,郁泰西会变成第二个轲比能。” “是容儿。”郭照出言纠正,随即朗声说道:“据我所知,中原战乱刚定,十室九空。陛下有心迁民,却无民户之便。答应我,鲜卑门户会对大魏洞开,设阙通商,易市互惠。这一点于大魏有利无害。” 曹丕挑着眉,不置可否:“可这一点策格上台,我们似乎一样可以得到。” “策力上台大魏得到的只是暂时的利益。一个生活在中原的质子,和一个地道的汉人,哪个人的忠心,更有保证呢?” “王妃似乎笃定,本王会今日会答应你的要求?” “因为你是晋王,大魏的晋王。什么对大魏有利,殿下心中一清二楚。” 曹丕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倒是如此。今日之义,本王若不答应,岂非愧对圣上,愧对江上?” 郭照站起身,冲曹丕微微一礼:“多谢殿下。郭照告辞。” 曹丕愣了愣,在郭照转身离去之际,终于还是问出:“照……,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郭照宫装齐整,昂首长立于殿门前。夕阳地暖光将她的身影无限拉长,投影到殿中的地砖上。听到这句问候时微微转过身。望着曹丕:“冷暖自知,与君何干?晋王殿下,本宫乃附义王妃。殿下,您逾矩了。” 天家记——曹家子番外 自新皇登基,吕裴成为晋王妃后就很少再去参加京中亲贵夫人之间的交际应酬。对于当红朝臣家里举办的各种赏花宴饮的聚会,也是能推就推,不能推便去点卯应声,不多时便退席回府。 但是对于宫里举办的中秋家宴,吕裴是从来不敢推辞的。即便身体不适,也会遮掩强撑,粉饰精神出席到场。 宫里,她的大嫂,也是今上的中宫对她这个脾性了若指掌。私底下也曾跟她说起:“哎,你呀~,也不知跟何人学的,如此谨小慎微,都是一家人,何须这么客套见外?” 吕裴微垂着头,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回答:“皇后娘娘说笑了。君是君,臣是臣,自古已然。如今妾身和王爷一切皆陛下所赐,与外臣结交自然应为陛下着想,不能给陛下添了麻烦。” 瞧,是陛下,不是兄长,不是大哥。 不知道从何时起,宫里宫外那些弟弟弟妹,妹妹妹夫见了曹昂都不再像曾经那样,在私底下或撒娇或卖乖,或恭谨或崇拜地喊他大哥。他们当面更多叫他陛下,或者称他皇兄。 曹昂在最初的别扭过后,似乎也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称呼。繁重的公务和数不尽的奏章表文里,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除了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以外,他还是曹家的大家长,还是曹氏宗族这一代里最年长的兄。 直到……那一年的中秋家宴。 就像他登基以来无数个中秋家宴一样,太上皇牵着太后乐呵呵地出来露了个脸,意思意思地喝了两杯就不负责任地转身走开,丢下一屋子大大小小地儿子女儿给曹昂夫妇俩。 或许曹操是觉得自己作为父亲,在孩子聚齐时杵在那里会让这些难得聚齐的手足兄弟手脚受束,不敢畅所欲言。退席本是好心。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在时,孩子们为了博他开心,还会气氛放松的互相调侃。他一离开,厅里很快会变成兄友弟恭,客套冠冕的交际场。连年龄最小的曹干都知道如何说话能让自己皇兄不会生气。又是说什么话题能让皇兄觉得自己可爱讨喜。 可是偏偏那一天,小曹干的卖萌天赋没有得到发挥,因为他的几个年长的哥哥那里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在酒宴至中的时候,他那一向酒量很好的三哥,这次竟然离奇的醉酒了。而且醉酒之后,还干了件很让人捏把汗的事。 其实从宴会一开始,几个有心的孩子就敏锐到察觉到自家三哥这次情绪有些不对头,不过联想到他们家最近发生的事也就渐渐释然:三嫂是孙家的姑娘,未及豆蔻便被定给三哥。刚刚及笄就嫁来许都,几十年风风雨雨,夫妇俩只得一个嫡出女儿。竟然还在几个月前夭折了。三嫂受不住打击,精神恍惚,一病不起。 可是即便病得再厉害,宫中有旨,也得强打精神,进宫赴宴呢。男女分席,小孩子们尚且参悟不透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能凭本能直觉揣摩这里头应该有些什么。但具体的,却谁也不敢肯定。 中秋家宴醉酒放在平常人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放在宫里,被随便哪个御史知道,参一本御前失仪就足够曹彰闭门思过一个月的了。所以,曹彰醉酒的苗头刚刚起来,离他最近的曹植就不着痕迹地把手覆上了自家三哥的酒杯,蹙着眉,满是不赞同地对他摇了摇头。 曹彰却浑不在意,一手拨开曹植:“我今日醉了又能怎样?” “三哥慎言!” 曹彰苦笑地端起杯,一饮而尽。酒下太猛,入喉即呛,轻咳两声后,曹彰的眼睛里盈盈泛了一丝水雾:“慎言啊,慎言。是啊,这会儿和以前不一样了呢。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大哥和以前不一样了,二哥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四弟,甚至连你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啊……”曹彰晃着酒杯,眼神迷离,似乎已经喝醉。 曹植听言先是一僵,随即轻轻地抬起手,状似饮酒,却又用王袍的宽袖不着痕迹地遮挡住了周围几个弟弟好奇的打量视线。 曹彰似有所觉,扭头瞟了瞟眼自己四弟,又兀自举杯,黯然饮酒。 “三哥!”曹植终究忍不住,劈手夺了酒杯,靠近曹彰压着嗓子提醒他,“即便是家宴,三哥也应注意,当心御前失仪!” “御前失仪啊?”曹彰醉眼朦胧,含含糊糊重复一句后,挑眉哂笑。 曹植见他笑容,直觉哪里不对,却见下一刻,曹彰一下就抬起手臂,指着满屋子人笑道:“瞧瞧。瞧瞧这殿中有多少人是被底下的御史们巴巴地盯着的。晋王、任城王、临淄王、江夏王、豫章郡公、高阳郡公……一厅王公,各个谨小慎微,手足兄弟,哪里还敢……” 曹彰话未说完,曹植就脸色剧变,扑身而上捂住了曹彰即将出口的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正跟曹丕闲话吏治的曹昂终于被惊动,转过身,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手肘支案轻声笑问:“子建,你干吗呢?怎么把你三哥嘴堵上了?” 曹植惊愕抬头,回过神来放下手就离席出列,袍袖未撩“噗通”一声就伏跪在地:“陛下恕罪。三哥正在与臣弟讲述臣弟幼时顽劣,臣弟以为三哥所讲不实,故而……” “曹子建,你撒谎!”曹彰醉意浓厚的声音一下打断了曹植的掩饰,也让整个厅里瞬间陷入了沉默,“本王才没跟你说什么幼时顽劣。我说的是……” “三哥!”这次出言打断的是在曹植下手的江夏王曹冲。曹冲自刚才起就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两个兄长,这会儿猛然听见曹彰要给曹植拆台,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制止。 可是他没想到,他这一声喝止没引来曹昂的疑问,但是却引来了酒醉之人的不满。 “叫什么?难道我说错了?”曹彰手撑桌案,摇摇晃晃起身,魁梧健硕的身材让周边几个年纪尚小的弟弟瞬间感觉到一种压抑苦闷的窒息感。 “在座的诸位,除了那几个少不更事的还有谁是仍是初心?又还有谁还记得,扒了那身显贵的衣裳,除去这些王公的冠冕,我们还是至亲的手足?几个?几个人记得?” “你?晋王曹子桓吗?你不记得!你整顿吏治的时候,何等威风?便是子孝叔父一样被你参的削官挂职,待罪家中。” “亦或者是你,曹子建?呵呵,临淄王,你忙啊!忙着吟诗作对,忙着结交文人,忙着纵酒游园!当年那个敢孤身犯险,出使西北的曹家四公子,如今只甘于在京中做一个闲散王爷。好,好的很,好的很啊!” “至于老六?江夏郡王一向聪慧。自然知道如何能得陛下信任,如何能深受皇恩,宠辱不惊。可是为什么你到现在都没有娶妻?是在揣摩什么?娶刘家女的利害?还是……” “老三!”曹丕脸色阴沉,眉宇间的冷厉堪比刀锋。他在曹彰被他那声利喝叫的微一愣神的功夫,豁然起身,几步离席到了曹彰身后,抬腿一脚踹上了曹彰膝弯。曹彰被踢的一个趔趄,“咚”的一声,跪在了御案前。 “任城王曹彰酒后狂言,惊扰圣驾,罪不容……咳咳……”几乎是设计好一样,曹彰刚一扑到,曹丕就紧跟着跪地请罪。只是话说得太急,一口气没喘匀,瞬间脸色骤白,剧咳出声。 他这一踢一跪不要紧,他身后那些年岁小,地位低的皇弟们一个个也霹雳巴拉跪了一地。看表情有懵懵懂懂的,也有幸灾乐祸,更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赶紧宣太医。把晋王扶到偏殿去。”同胞兄弟各个伏唯低首,而与自己关系最好的弟弟正脸色惨白,冷汗淋漓,捂着胸口压抑低咳。曹昂饶是多年九五,也一样会心有动容。他站起身,目有担忧地看着几个宫人把有几分挣扎不愿的曹丕扶下后,离开御案,缓缓走到曹彰面前。 曹彰不动不躲,眼望着地面当那双织云靴尖没有出现。 “老六,你带着弟弟们先下去。朕有话要对你这几个哥哥说。”曹昂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不容抗拒的威严,让曹冲只有听命应诺的份儿。 等到一干小的都退下以后,偌大一个聚宴厅,就只剩下了曹昂,曹彰和曹植兄弟三人。而好好一场中秋家宴硬是生生变成了一场让人冷汗淋漓的遭罪饭。 “都起来吧。”曹昂待人全部下去以后,将手伸向曹彰,曹植。 曹植未曾迟疑,低着头赶紧起身。曹彰却只瞟了一眼,便又垂眸不理。 曹昂见此失笑:“怎么?还端上架子了?起来吧,赶紧起来。不然,朕可要叫人把你扶起来了。” 曹彰抬起头,眼神很是复杂地看了看曹昂,又无声无息地垂下了头。 曹昂愣了愣,凝眸看了曹彰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合眸叹了口气,然后便将手伸向了自己龙袍的衣带。 一旁的曹植直接愣住:“陛下?” 曹昂对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手下仍旧不紧不慢脱着龙袍。似听到衣服的悉悉索索声,曹彰诧异地抬起眼,不由也愣在当场。 曹昂却浑不在意,把那身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帝常服随手一丢,自己则缓缓蹲下身,与曹彰平时着笑道:“这样呢?三弟,这样让起来总行了吧?” 曹彰呆呆地看着曹昂,眼圈有些泛红,瘪了瘪嘴掩饰地把头扭去一边。 曹昂倒也不生气,只是顺势把常服一铺,,拍着自己身侧,对着旁边的曹植道:“来,四弟。坐下,咱们兄弟几个好好说说话。” 曹植扫了一眼被当做地毯的玄色滚龙绣纹常服,连连低头,慌道:“臣弟不敢。” “臣弟不敢呀?”曹昂摇着头,意味不明地重复了句,“二十多年前,你可还挂在我脖子上,蹭东蹭西呢。” “那时候臣弟还小,顽劣,不懂事。”曹植陪着笑,语气恭谨。 “是啊。你那时候还小,还知道自己叫自己植儿,还知道叫我大哥。还会把啃得乱七八糟的点心塞到我手里让我尝尝。哪像现在?你称臣弟,叫我皇兄。送过来的东西全部是古玩字画,阳春白雪的很。让你在朝中领职,你说你心无政事,只想埋头学问,做个太平王爷。”曹昂顿了顿,抬眸瞧瞧面色有些尴尬的曹植,淡淡道,“朕知道,你这不是要做个太平王爷。你是在自保,亦是在跟朕说,你无心帝位,毫无威胁。朕大可放心。让我允文允武的四弟收翅敛翼,遮掩锋芒,这是卞太妃告诉你的吧?太妃苦心呐。可不是嘛?一个副相的儿子,一个掌兵的儿子,若再出一个在朝中手握实权,举足轻重的儿子,岂不是自寻死路?所以她只能让你委屈。一个风流不羁,毫无野心的闲散王,总是让皇帝放心的,不是吗?” “陛下……臣……”曹植眨着眼睛僵立结舌。就像所有心事被看穿,再难压抑心头起伏一样,这位从封王以后便毫无建树的四公子此刻藏于袖中的手掌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声不成句。 “还有三弟。”曹昂扭过头,一手搭上了曹彰的肩头。待感受到曹彰的僵硬后,强自把曹彰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手臂相抵,脉管相触。 “你这身武艺还是大哥手把手教的。当年你和二弟比武时,哪一回不是我在旁边指导?如今长大了,带兵浴血,冲锋沙场,平定东南,完克西北。大魏有个好统帅,朕也有个好兄弟。可是,在这个兄弟因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受了委屈时,我却只能看着。他的王妃抱恙,我明知原因却不能透露一丝消息给他,让他们夫妻安心。他怨我是真,恼我也对。因为……作为兄长,我没护好这个弟弟,让他难过了……” “还有子桓。为兄欠他良多。这么些年,朕明知他有旧疾在身,却还是不得不用他整顿吏治。吏治艰难,世家弊病。这些全部是威胁大魏的毒瘤。放眼朝中,朕能信任的,又能有能力有魄力,不怕得罪人的,就只有他了。苛名、骂名我让他担了个遍。黑脸、白脸,我又让他演了个全。满朝文武他替朕得罪无数,流言诽谤他为朕遭了不少。可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却连为他正名的话都不能说一句。” “三弟,适才你说老六聪慧。我倒宁愿他不聪慧。朕这些皇弟中,论才智,论机警,论样貌,论性情,苍舒都出类拔萃。可是这么一个好弟弟,到现在却连自己妻子是谁都不确定。因为他不敢啊。一波一波的大臣前赴后继地到他家提婚,他都得装糊涂拒绝。因为朕没发话呀。江夏王少年才俊,到底是迎娶世家女子,还是要迎娶前朝宗室?到底是与归降的诸侯之家结亲,还是打破门第与庶族官女联姻?在没有揣摩出朕下一步动向以前,他哪里有胆子自作主张呢?” 曹昂声音不大,语气也一直很平淡。自我的称呼在“我”与“朕”之间来回变换。让曹彰听得心有戚戚。 “很多年前,奉孝先生曾经以扶苏胡亥的事情试探我。那时候朕回答说:我信他们,他们是我的弟弟。奉孝先生彼时笑得莫测高深,只跟我说,让我记得这些话,莫要忘了。现在看,奉孝先生对人心之事,洞察入微。因为后来,一朝登帝台,当朕看御座之下,皇弟们各个精明强干时,欣慰之余,朕亦有担心。尤其当年平定西北,送三弟出征……朕那会儿就在想,如果这次你吃了败仗,回来朕就削了你兵权,夺了你的官职,让你回王府养老。可是等到送你出征,看你和将士们一身戎装时,朕又改了主意。你是我弟弟啊,亲弟弟,上战场亦是为大魏,为天下,为我这个九五之尊。我怎么能对自己弟弟下手呢?” “大哥……”曹彰缓缓抬起头,刚才一直执拗地不肯起来的他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曹昂一起蹲坐到地上了。此时听到曹昂如此坦诚聊起当年的往事,虽心有余悸,但更多确实动容与感慨。一个久不出口的称呼也就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 “我在。” “大哥……”似是不敢相信,曹彰在那句应答过后,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唉,我在。” 曹彰低下头,良久沉默。正当曹昂和一旁的曹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曹彰又继续低低地唤了一句:“大哥,要是我做错了事,你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原谅我吗?” “会。”不假思索的一句话从曹昂口中说出,但紧接着,这个天下至尊又坦率地补充道:“但如果是错到大逆不道了,我即便是能原谅你,也未必会护的住你。” “不必。”一直在旁边曹植忽然出声,他这会儿眼睛似乎不太舒服,抬袖子拭了拭,才转向曹彰笑道,“大哥放心吧,有弟弟看着,三哥不会。” 曹昂一愣,转看向曹植,至亲兄弟心照不宣地交汇了一个眼神儿,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笑意。 爬墙记(上)——郭奕,辛敏番外 辛敏嫁入了一个奇葩家庭。这是她过门没几天就体悟到的至理。 这个家庭里,她公爹是个及其不着调的。她夫君也是个不着调的。她小叔子不说话绷着脸的时候,看着倒是稍稍着调一点,但是只要一开口立刻就露馅了:这位小爷一样是个地道郭家人。至于家里的两个女眷:婆母蔡妩倒是温良人,厚道、温柔、不爱管事。倒是好相处的很。至于小姑子嘛?着调不着调辛敏不敢说,不过大多数熟悉郭旸的人都会觉得……喜欢上郭旸的那位司马家大公子真是上辈子缺了大德,这辈子才会被月老把他的红线牵到了郭旸身上。 辛敏很苦恼,自己到底是怎么上了郭奕这条贼船,被莫名其妙拐骗来的呢?明明她喜欢的应该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怎么到了竟然嫁了个郭奕这不靠谱的呢?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命运天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骨子里其实也是个不靠谱的? 怎么可能!她明明四德俱全,温良谦恭的。就是真哪里有了问题,也肯定是郭奕的问题,谁让他一开始就招了她呢。 亏她在没认识他之前,听到的郭奕的风评还都是:奕通达见礼,敏而有智。长于辞令,巧口善辩。 结果认识真人以后,辛敏瞬间就觉得:给郭奕下如此评语的西席先生不是被郭奕拿刀架了脖子,就是自己收了郭嘉不少的贿赂,于心不安才不得不这么讲出来的。 什么通达见礼啊?那就是个流氓啊!流氓一词倒不光是指他当初见她时爬墙的事。还包括后来他威逼利诱她的贴身丫鬟的事。把几个小姑娘唬的一愣一愣,竟在她面前替他说好话,为他递东西。 那是私相授受啊!她都快烦死了!想扔了吧,怕人家看见,自己不好意思。想告诉父亲吧?父亲又是奉孝叔父的故交,他要是得知此事,指不定是反对居多还是乐见其成居多呢!可是真留着吧?真留着辛敏又觉得不甘心!凭什么啊?这男人可恶万分!惯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行径:他在她父亲面前就装的无比知礼,好像多看她一眼都是了不得会污了她清誉的事。可是背过身去,郭奕这人立刻原形毕露,腆着脸笑模笑样对着她调侃:“宪英妹妹,你别每次见我都绷着张脸呀。女孩子总是愁眉苦脸容易老的快!” 去你的老得快,你要是不招惹我,我老什么老? 辛敏那时候被气得火冒三丈,自幼受过的闺训也完全不能掩盖自己将要把郭奕暴打一顿的怒火!而偏偏肇事者还真就厚着脸皮到她跟前:“生气了?别呀!气大伤身,把你自己气坏了谁赔给我一个媳妇儿?” “郭奕!你……你简直不知羞耻!”辛敏瞪圆了眼睛,平素涵养尽失,咬牙切齿地指着郭奕呵斥! 郭奕长眉一挑,拿那双遗传自郭嘉的星眸电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辛敏,直到把人家小姑娘看的面红耳赤,即将恼羞成怒时才不愠不火地说:“我怎么不知羞耻了?” “你……你放着大门不走,你干嘛老是跳我家墙头?”辛敏姑娘已经被气的大脑短路,连骂人理由都找的稀奇古怪了。 郭奕轻笑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沉悦:“你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但是……不想点破?” 辛敏脸皮“噌”的一下涨红,咬牙跺脚瞪着郭奕,芊芊玉手抖啊抖地指着他:“你简直……简直无耻!” 郭奕继续厚脸皮地谦虚求教:“哦?无耻?我怎么又无耻了?” 辛敏眼睛泛红,几乎要被气哭:她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这混蛋男人能不能不这么放肆!他……他简直就是……就是个登徒子! “哎,你别哭啊。我下次不这样不就行了吗。”一见辛敏眼睛泛湿,郭奕立刻投降改口,“我不过是觉得走墙头有意思罢了。走大门,走大门仲治叔父又不一定让我见你,再说,大门多俗气,哪里有爬墙风雅!” 风雅?你跟谁开的蒙?风雅的意思是这么理解的吗? “啊呸!”好姑娘也有被惹毛的时候,刚还是火气满满的辛敏一听到这话立刻就被激得忘了自己恼火初衷,“你风雅?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郭奕叹声摇头,煞有介事地教育人家:“宪英妹妹此言差矣。你以为风雅是什么,写字?画画?作赋?吟诗?谁风雅?宋玉?还是司马相如?” “不管是宋玉还是司马相如,总之都比你强。” “是吗?”眉梢眼角全是满满笑意地回望着辛敏,后背了手懒洋洋地开口道,“那可未必!宪英妹妹,你看到的那只是表象。两人内在如何你还得仔细斟酌。还有,别老拿登徒子说事,你不用瞪我,我也知道你在心里骂我登徒子呢。早就跟你说了登徒子乃绝世痴儿,你偏不信。试问天下哪个男子能透过皮相,不计外在,只守着糟糠之妻的?” 辛敏似乎被郭奕问住,咬着唇片刻后不甘不愿地回答:“奉孝叔父……” 郭奕眼睛一闪,大腿一拍赞同道:“对嘛,你总算想起我家了。看,我爹就是这样,我们家风如此!不过……我娘不是糟糠,她好看着呢。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比我爹要有深度,就算是你不那么美,我也一样……” 辛敏“噌”的一下又红了脸,这回不是羞的,是气的:这人太大言不惭了!有这么厚脸皮夸自个儿的吗?她能派人把他轰出去吗?哦,好像不行哟,他是走墙头过来的。若是派人轰了他,那不是等于告诉全城的人:郭家公子不守礼法,爬墙窥闺了吗?那于他将来官声好像不怎么好啊。 哎呀,她在想什么?他官声名声好不好关她什么事?她操心这个干吗? “行啦,不逗你了。我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郭奕忽然收了嬉笑脸色,摆出副正经表情,倒是让辛敏有些措手不及。 “道……道别?”你要去哪里? 辛敏很明智地没把下半句话说出口。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听到这个消息她该高兴雀跃的,可是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却在心底划过一道失落和恐慌:这样的感受是不对的!她怎么能因为这个人不来而失落而恐慌呢! “随军。”郭奕回答简单明了,“二次平南。” 辛敏心里“咯噔”一声。还是平南之战啊!上次平南时赤壁烧了一把大火,许都起了乱子,魏王殿下急匆匆回来了。剩下的后续由世子主导,可是一样没有平定统一。 这回又要重新出兵。当真可行? “奉孝叔父……怎么说?”辛敏语带担忧,问出这话时还没察觉出自己已经在替郭奕揪心这平南之事了。 “哈?我爹啊?他带着我娘游山玩水去了。对我随军这事不打算插手。” 奉孝叔父他还真自在悠闲,就抱着媳妇儿女儿玩,连儿子都不管了。 “……哦。”辛敏感觉自己状态有些不对头。为什么在他说完这话以后,她会为他觉得不平?别人家的家事,她管来干什么? 估计是看她兴致缺缺,郭奕也挺识趣,挥了挥手,就告辞走了。当然走的依旧不是正门,而是辛家墙头。辛敏就纳闷了:来回都不走正门,他对她们家墙头到底有多热衷啊? 郭奕随军后头一个月,辛敏觉得自己身边好像安静了许多,到底少了什么呢,她没察觉出来。 郭奕随军第二个月,辛敏意识到自己这种状态的不对,她好像有点想他了:这真不该是一个闺秀该有的作为。 随军第三个月,辛敏心里开始变得焦躁和空落。她在听辛毗说起前线事时,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手绞帕子,唯恐听到什么不详的噩耗。 郭奕随军第四个月。辛敏在与一些闺蜜们聊天时已经会时不时提到一些婚丧嫁娶的问题。谈到郭府时,有闺蜜说:听说蔡夫人对两个孩子的婚事是不加阻拦插手的。而且她好像还很反对男人纳妾,你说这样的人家要是嫁过去,应该是福气吧? 福气?真的吗?辛敏不知道,她就觉得可能自己真的被郭奕那聒噪无耻的人给荼毒了,怎么一段时间听不到他声音,她倒觉得哪里不对了呢。 二次平南之战一打就是两年,两年光景可以使很多东西改变。比如魏王确立了世子,比如,陛下再不上朝。比如豆蔻少女到了许嫁的及笄之年,比如调皮孩子成了沉稳少年。很多很多的东西在变,连辛敏自己也在变。 她在最初接到郭奕从前线送来的书信时还忐忑心虚,生恐被父亲发现,遮遮掩掩,慌乱不已。次数多了,辛敏也渐次麻木。对于乱七八糟词不达意的表述和书信上肉麻兮兮的语调辛敏已经能面不改色,并且不遑多让,针锋相对。 当然了,和郭奕这种从小就被爹妈黏糊气氛泡大的孩子比,辛敏姑娘段数还低得很,让这姑娘絮絮叨叨一些注意事项她还是挺拿手,可是让她在纸上落笔一句“思君不见君”这种话,简直比杀了她还难。 于是可怜郭奕,出外近两年,书信十几封,扒拉来,扒拉去,竟然找不到一句关于“我想你”的话。辛敏不说,还情有可原,但为啥他娘给他的信,也没有这个?他才不信他娘不想他呢。肯定是写了,但是被他爹给删了!他爹是个坏人!有了女儿就不要儿子,搂着媳妇儿一出门就不着家,冬天向南,夏天往北。他们倒是会享受,也不管他和郭荥的羡慕嫉妒恨!哼,等将来他有媳妇儿了,他们也各处玩去,也一样不告诉他们:他想他们了! 郭奕这念头一成形,立刻就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涂抹不掉了。等到平南战争一打完,郭奕立刻就当跟前锋军回师北上了:他现在可是有重任在肩的。他得回去准备准备,好提亲娶媳妇儿。现在,老爹老娘估计是指望不上,亲戚长辈里就一个小舅父在身边,不过……让他小舅父去跟未来岳丈辛毗提亲?这事听着怎么这么让人……毛骨悚然呢。 回去邺城,郭奕把自己一收拾完,就又窜到人家辛家大院去了。走的路依旧不是正门,翻墙而入什么的,对郭奕来说早已经驾轻就熟。辛敏身边的贴身丫鬟对此也已是见怪不怪:估计……这郭公子就是未来的姑爷了。姑爷要找风雅找情调,他们底下做下人断没有要拦着的道理!嗯,这平南之战完了,姑爷恐怕是要加官进爵吧?那到时候迎娶姑娘时,必然是要风光无限了。 于是几个丫鬟一合计,立刻就当没看见郭奕来,识趣地跑到院门口把风观望去了。等郭奕满怀欣喜地来到辛敏跟前时,笑容还没来的及展现呢,辛敏一句话就直接把他冻在了当场:我爹说,要把我许配给羊家公子。 羊?那只羊? 这是郭奕听到此话后的第一反应,等郭奕意识到辛敏说话深层含义后,郭小爷立刻就寒了脸色! 羊家?哪个羊家?哪个羊家也不行!小爷我自打出生以来,爹娘只教过看中的东西要积极争取,从来没教过到手的媳妇儿拱手让人的! 郭奕眼睛眯起,单手扣案低头深思,表情中一孤从未有过的凛冽之意倒让他旁边辛敏很是诧异了一回:哦,原来这人也不是那么不着四六的。他认真起来也是很正经的。其实他思考问题时的专注模样真的很好看。 辛敏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边两腮泛红偷眼瞄着郭奕。冷不防郭奕忽然抬头,两人目光就这么直愣愣撞在了一处。 郭奕“呼”地一下起身上前,辛敏被憷了一跳,本能后退:“你……你怎么了?” “你愿意嫁吗?” “什……什么?” “我说,我和羊家二公子羊耽,你愿意嫁哪个?” 辛敏闻言“唰”的一下拉了脸色,抬眸冷眼看着郭奕,不言不语。 郭奕却忽然笑了:“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看来我没白跑这一趟。宪英,绣嫁衣吧,等我娶你。” 辛敏“噌”的红了脸色,看着郭奕嗔道:“谁说……谁说要嫁你?你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啊?”郭奕挑了挑眉,忽然欺近辛敏,在她耳边轻声道:“那得等你过门以后才知道。” “你……”辛敏脸一绷,转瞪向郭奕,扬起手作势要打。 郭奕侧身一躲,笑嘻嘻地看着辛敏:“今儿这消息吓我一跳。我先回去缓缓,等过几天再来看你。” 话一落,郭奕就特没责任心地转身离开,等辛敏恍悟过来他说的什么,郭奕人影已经不见了。 “缓缓?这有什么好缓的?”辛敏低着头小声喃喃,“不过是父亲随口说说而已,我又没有同意,你干嘛那么紧张。” 郭奕当然紧张。 他从辛敏说了羊耽的事情以后才有一种压力感和紧迫感的:敢情娶媳妇得好好过老丈人这一关才是正经的。可是怎么过老丈人这一关呢?让爹给仲治伯父写信?不行,爹那样办事的,搞不好就把来龙去脉全告诉仲治伯父,仲治伯父要是知道我爬他们家墙头,就算有好脾气,估计也能拿刀劈人!那要不让我娘跟张夫人说说?也不妥,就算娘肯帮这忙,爹也未必肯让她干。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俩大的加一小的不知道在那个天光明媚的地方赏花赏月赏春光呢。他们有心思理他吗? 郭奕大公子回到府里就开始犯愁,愁来愁去发现,自己身边办事靠谱的长辈好像就只有一个蔡威了。这个资历身份倒是都可以,就怕舅父那行事方式会吓到文官出身的仲治伯父。小舅母当年下嫁的经历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整理整理编出长赋供人说唱用了。 有他这样的经验在前,他这个,估计难度不大。 主意一定,郭奕立刻转向掉头,往蔡威府邸上跑。等到了自己舅舅家了,真看到蔡威了,郭奕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不怪这孩子发憷,实在是小舅父气场太强,晚辈里头,恐怕除了人事不知的郭旸和蔡涵不晓得怕他,其他的……估计他大表哥见了这位小叔父也得肝颤一会儿才能心平气和下来。 蔡威可不管那一套,外甥一来,直接劈头就问:“有事?说!” 郭奕小小地抽了抽眼角:他还是受不来舅父这干利如刀的语气,总让人错觉舅父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在跟他爹说话。 郭奕低着头,把事情一五一十跟蔡威汇报了个遍,汇报完状似为难地抬头看蔡威:舅父,你看这事…… 蔡威柳眉一挑,斜睨想郭奕:“这事?你不就是想让我帮个忙吗?支支吾吾成何体统?” 郭奕赶紧低头应是,心里却不以为然:我要直说,您早一个巴掌回过来了。没准儿还得说上一句:连个媳妇都搞不定,你到底是不是我外甥?郭奉孝(蔡威只当面叫郭嘉姐夫)怎么教你的? 蔡威瞧着郭奕样子,似万分不耐烦一样挥手:“这事我记下了。你回去吧。” 郭奕眼睛骤然睁大,满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蔡威。等蔡威再次逐客的时候,郭奕才回神反应过来:他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是不是太简单了点? 可怜小郭奕这会儿还不知道,他小舅跟他娘一样,骨子里都有护短的因子在。有种逻辑叫:我的外甥,只能我欺负,只能我看不上,你辛仲治算什么?郭奕看上你姑娘那是你家福气,哪有把女儿另配他人的道理? 这观念估计就是蔡威在答应他要求时脑子里最直接的印象。郭奕要是明白这一点了,那会不会请蔡威还是另一说呢。 不过好在,蔡威这人有时候虽然桀骜狂肆了些,但是什么时候该收敛,什么时候能踩线他心里还是门清的。所以等到几天以后,蔡威跟郭奕上辛家时,蔡威很给面子,竟然在他原本就够招人够惹眼的脸上挂了一副优雅谦逊,温和有礼的笑容。可把看惯了他冷脸的郭奕扎扎实实吓了一跳。、 等到了辛家,辛毗得到消息出来迎人时,还一头雾水呢:咦?蔡威?东海侯?这个……好像跟我们家没什么交情?今儿怎么想起来提礼上门了? 辛毗客客气气地把人接近正厅,刚就座,蔡威就直奔主题:“仲治先生,您也别在心里疑惑蔡某前来所谓何事了。蔡某直接跟你说了吧。郭奕,过来。” 郭奕万分配合,颠颠跑到蔡威旁边,对着辛毗再次施礼。 辛毗更纳闷了:奕儿今儿这是怎么了?往常见了我,可没这么多礼。 “蔡某是替外甥郭奕来向令爱提亲的。”蔡威一句话,登时让辛毗变了脸色。辛大人面色复杂地看看郭奕,又看看蔡威。满是为难道:“东海侯有所不知,小女与羊家二公子羊……” “那又如何?不是还没订下吗?”蔡威手一挥,满不在意地驳斥道,“再说,订了亲,不还有退亲之说吗?” 辛毗愣了:有这么聊天的人吗?这是提亲吗?这是土匪来抢亲逼婚了吧? “辛羊两家乃是世交,退亲这事实在是……。还请侯爷莫要为难在下。”辛毗垂下头,一副诚恳辩解的模样。 “可我记得仲治先生似乎和我那姐夫似乎私交也不错。你们应该是……同乡、同窗、同僚吧?” 辛毗闭了嘴,低头不说话了:他看出来了,今儿这东海侯啊不是来闹事的,就是来砸场子了。他多说多错,还不如让他一次说清,他再逐一反驳呢。 爬墙记(下)——郭奕、辛敏番外 辛毗是不说话了。但是蔡威这边儿却开了腔:“仲治先生,羊家二公子与郭奕比,孰优孰劣?” 辛毗想抽他:这问的什么话?分明就是挑刺的啊!要他回答哪个好?哪个好都得得罪另一个啊。于是仲治先生清了清嗓子:“奕儿和耽儿都是辛某晚辈。各个都是可以独挡一面的人才。至于孰优孰劣,东海侯,孩子们各有千秋,已经不是我等可欺的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这话答的有技巧:我既不说这个好,也不说那个好,两孩子都挺不错。所以……后生可畏,咱们还是别参和孩子们的事了。 可惜蔡威混不吝惯了。也不知道他是真没有听懂辛毗的隐藏意思,还是装没有听懂。蔡小爷柳眉一皱,站起身对着门外的萧图喝道: “萧图,把羊家二公子给我请到仲治先生府上!” 辛毗傻眼了!什么意思?蔡威这命令怎么听着那么诡异?他不是要搞什么幺蛾子吧?他辛毗今天到底是走了什么霉运,怎么撞上这么位说不清道不明的主儿?他请人家干嘛?来当众比试孰优孰劣吗? 辛毗愁眉苦脸,就差直接开口跟蔡威说:东海侯,咱甭闹了好不好?我家姑娘确实是在跟羊家议亲呢。可这事不是还没定下来吗?您要真这么闹法儿,我们家和羊家的交情可就全玩完了。 郭奕估计也是被自己小舅父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懵了。但是这孩子自幼被郭嘉和蔡妩摔打,适应力比较强。所以很快反应过来,背对辛毗,斜着身子对蔡威使眼色:舅父,您这是怎么个意思? 蔡威身子前倾,杏眼眯起,遮住眸中无限光华:“小子,知道当年我是怎么娶你舅母的吗?” 郭奕眉角一抽。心话说:怎么不知道?您那事绝对干的惊天动地,耸人听闻!敢跑到吴城去,当着那么多人面劫走人?乌程侯现在提起来这事,还恨得牙根儿痒痒呢!可问题是,宪英她不是我舅母,我总不能把她也绑了抢回府邸吧?等我娘回来,我会被她骂死的! “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让你抢人?”蔡威瞪了郭奕一眼,压着嗓子,口气冷厉! 郭奕抖了一下:“那您的意思是……” 蔡威坐直身,面色郑重地看着郭奕:“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特别喜欢辛家姑娘?” “是。”简简单单一个字,郭奕倒说得正经无比,重逾千斤。 “……”郭奕眼角又抽搐了下,停顿片刻后,才声音凝重地答复,“会比我爹对我娘更好。” 蔡威“啪”的一声,合掌站起,“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小子,虽然我特别看不惯你爹。但是平心而论,你爹在待人上,还真有些难得的死心眼儿。你要是能跟你爹待你娘一样待人家姑娘,今儿就算是辛家真不同意这门婚事。哪怕用抢亲,舅舅也给你撑着。” 郭奕听罢直接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了,他偷眼瞄了瞄在他们不远处,表情已经变得五颜六色的辛毗,心里一个劲儿祈祷:等会儿萧图带人来了,可千万别出事。不然,等他娘回来,他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萧图提着面色惊惧的羊耽进了辛家大门。入了厅,惊魂未定的羊耽一见辛毗,立刻弯了身子,礼节周全地对辛毗见礼。然后也还没等他起身,蔡威就一脚把郭奕踢羊耽身边去了。 “仲治先生,这下两个人都在你面前了。哪个好,哪个坏,您总得给句准话了吧?还是说……依旧是各有千秋,令爱想……坐拥齐人之福?” 蔡威话一出口,辛毗立刻涨红了脸。看看自己座下的两个青年才俊,又看看斜着身子,抱臂倚在门框上的蔡威,手指抖啊抖地指着蔡威,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怜仲治先生,当年献计曹操破袁谭时是何等的犀利敏锐,如今竟然被蔡威气到不知该何言以对。不得不说,东海侯天赋异禀,这招人恨的能耐实在是无人能及。 “仲治先生还是看不出来?那这样吧,既然是令爱嫁人,不妨把令爱叫出来问问?” “……放肆!”辛毗终于捋顺气,从牙缝里蹦出这么句话,“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东海侯让辛某叫来小女,是视礼法为儿戏吗?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辛毗拳头攥紧:歪理!歪理!这绝对就是歪理!天下那么多对夫妻,当初有几个是自己挑人的?哦,他倒是忘了,眼前这位好像是自己挑的,可他那样的,放眼天下能有几个啊? “辛某认为不需要!” “可蔡某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如果仲治先生觉得此事不妥,那这样吧……萧图……过来,替辛大人问这两个孩子些问题。” 萧图颠颠儿跑过来,一听蔡威这要求立刻傻眼:问……问问题?什么问题? 蔡威手一紧,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变,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呵……我忘了,你不是奉正。还是我来吧。” “两位,不介意蔡某冒昧一下吧?”蔡威忽然从门框旁直起身,一步一踱地来到郭奕跟羊耽面前。一双眼睛精光暗藏,语带利意地扬眉而问。 羊耽估计是来的路上被萧图各种恐吓了,竟然立刻低头,微微颤抖了下后才答:“君侯言重。君侯有言,但讲无妨。” 郭奕则比较自然了,虽然脸上表情也古里古怪的,可口气比羊耽顺畅:“郭奕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用不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就问你们几个简单的。两位现如今在家里,可有妾侍?” 郭奕和羊耽同时一愣,各个都抬头诧异地看向蔡威。 蔡威不为所动:“有?还是没有?” “没有。”郭奕脸色涨红,磕磕巴巴从牙齿缝里蹦出两个字。 “羊耽……前年时……由母亲做主,收过一房侍妾。” 蔡威听后微微一笑,转过头,冲脸色难看的辛毗微微挑了挑眉。辛毗立刻偏过身,不去看旁边的三人。可是耳朵里却照样能听到三人的对话。 “哦……侍妾啊?无妨。只要没孩子就成。” 羊耽舒了一口气:他们家还干不出主母没进门,庶长子就蹦跶出来的荒唐事。 “两位的令尊……可都有侍妾?” ‘这到底什么问题?他到底想问什么?’这是辛毗和羊耽脑子里同时出现的疑惑。倒是郭奕这会儿有些了然,偏过头,微微地扫了一眼蔡威。直起腰朗声道:“家父只有母亲一人为妻。” 羊耽听罢郭奕回答,一头雾水。扭头看看郭奕,又瞧瞧蔡威,不明所以地说道:“家父是有两房侍妾的。” 蔡威点点头,看向表情已经开始沉思的辛毗继续问道:“那么……两位家里可有兄弟姊妹在?” “郭奕最长,下有一弟一妹。” “羊耽行二。上头还有一兄。下面有三弟两妹。” “这些兄弟姊妹为何人所出?” 郭奕面色平静,目光转向辛毗:“郭家所有后嗣,均为家母一人所出。” 羊耽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这孩子就算一开始真被吓唬得迟钝了些,这会儿也该反应过来蔡威问话的意思了。有庶母什么的,不碍事。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但是,有了庶母弟就不太一样了。羊耽自己行二。下头还有三个弟弟。按照常理,除了他的大哥是法定继承人,能够全部继承家中所有外,其余的男孩子都是要分家出去的。男孩越多,各个人分出去的东西就越少,这是一个常识。 在这上头,羊耽比嫡长子出身的郭奕天然就矮了一头。 当然蔡威的问话还有一层意思是羊耽没有猜到的。就是那句:令尊可有侍妾?侍妾这东西有时候也是家风问题。男人们虽然都对外标榜三妻四妾很正常什么的。但那也绝对是只针对自己。对自己的女婿?估计没有几个老丈人会以为女婿三妻四妾是好事的。 两相对比,羊耽比郭奕,低了可不止一头。 羊耽在想透这一层以后,几乎是低着头把答案说出来:“除了兄长和羊耽,其余诸子皆为姨娘所出。” 蔡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两人答案一样:“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我希望二位能老老实实回答我:若得辛氏女为妻,汝当如何待之?” 羊耽轻轻地舒了口气:总算有个不太尖锐的问题了。这个问题好,他自幼看惯了父母亲间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自然知道丈夫对嫡妻该怎么样。于是羊家二公子红了红脸,低声回了句:“若……羊耽会重之,敬之。” 郭奕却在听到这话后抬起了头,望着辛毗,面色平静,目光坚定:“我父亲说,当年他娶母亲时曾对我外祖保证过:若得蔡妩,永不相负。后来他是怎么做的,想必全邺城都一清二楚。” “‘得辛氏女为妻,当如何待之?’这个问题太久远。没人能保证今天说出的话,明天还会记得。父亲曾言:‘诺不轻允,许之必承。’郭奕今天没那么多虚头巴脑,花里胡哨的绚丽话,也不打算敷衍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和我父亲当年一样:若得辛敏,必不相负。” 郭奕话音一落,蔡威的掌声“啪啪”地响了起来,惊醒了还在郭奕话里没回神的辛毗。辛毗清清嗓子,状似为难地看了眼羊耽,又万分纠结地看了看郭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挣扎踟蹰,尽在其中。 “郭奕!”蔡威骤然转身,对着郭奕一声利喝。 郭奕“唰”地一下扭头,眸色清亮地看向蔡威。 “空口无凭,郭奕,你可敢立字为证?” “郭奕愿立军令状!若违今日之言,郭奕可由舅父以军法处置!”郭奕话落“刺啦”一下就扯了自己衣襟一角,转头面向呆怔中的辛毗羊耽二人:“仲治伯父,府上可有笔墨?” 辛毗那个脸色啊,已经不知道该有什么词形容了:他是千想万想,怎么也想不到这好好一出嫁闺女的事,到最后怎么就话赶话,成了立军令状了?而且……好像他还没答应把宪英许给郭奕吧?这对舅甥是不是有些……擅作主张了? 辛毗表情复杂,望着一脸坚定的郭奕心里万分郁闷:这小子什么时候跟他爹学了一套胡搅蛮缠的功夫?以前怎么没看出来?现在一有他舅舅撑腰立刻就原形毕露了?军令状?军令状是随便立的吗?那东西可不是闹着玩,一有差池,是要被杀头的! 羊耽这会儿也反应过来郭奕说的是什么了,脸色相当难看地转向他身边的郭奕。估计是在心里哀嚎:我说哥们儿,你还玩真的呀?这么动真格?那个立了,可就真没回头路了。你这也忒狠了点。把为娶个媳妇儿,那自己小命去赌博?你……你倒真不愧是奉孝先生他儿子! 不过可惜郭奕跟蔡威这俩人完全没接收到辛毗和羊耽眼里的不赞同。郭奕那句“府上可有笔墨?”刚刚落地,没等辛毗反应呢,蔡威就扬声对门外萧图喊道:“萧图,笔墨伺候。” 萧图立刻奔进厅内,端着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笔墨放到了郭奕跟前。郭奕倒不含糊,提了狼毫,就要拟状纸。只是还没下笔呢,就被辛毗一把架住了手腕:“奕儿,你心意伯父已经知道了。宪英那事……,伯父允了你还不行吗?这个军令状,就不要立了吧?” 蔡威伸出手,轻描淡写地拨开了辛毗的胳膊,转头对着辛毗笑微微地说道:“让他立。仲治先生,不沾浓墨的话,这军令状可就成血书了。” 辛毗身子一僵,“唰”地一下收回手,直眉楞眼地看向蔡威。蔡威直接无视了他,转瞧着羊耽,声音无波无谰,不愠不火:“羊公子,可要在场一观?” 羊耽闻言跟被热水烫了一下一样,本能后退一步,摇着头,连声道:“不必,不必。羊耽还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仲治伯父,……小侄今天多有莽撞失礼,还望世伯勿怪,改日……改日小侄一定登门致歉。羊耽告辞。”说完,羊耽就抬了脚,慌不迭地离开了厅门,连辛毗招手想留他的动作都没看到:哎哟,这舅甥俩行为太疯狂了。他玩不起,还是赶紧走吧。 羊耽前脚离开厅里,后脚蔡威就当着辛毗的面对萧图吩咐:“阿图,送羊公子回府。另外告诉他,等郭奕婚期确定后,他莫忘了去郭府讨杯喜酒。” 讨喜酒?这什么馊主意?蔡威你这样是不是忒损了点?辛毗眼睛抽搐地看着蔡威,一时恍惚,旁边郭奕就已经写就了军令状,把布卷双手呈到辛毗面前。郑重其事道:“请仲治伯父过目!” ‘我不过目!’辛毗心话说:我要是过目了,等你爹回来还不定要怎么闹腾我们家呢。你这东西看着扎眼,拿着烫手,你让我怎么处理? “仲治先生若是觉得棘手,倒不妨把这东西交给令爱。” 蔡威慢悠悠一句话,一下就堵得辛毗说不出话来了。辛毗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抬起头,愁眉凝起,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叹了一声气:“哎……就先这样吧。奕儿,今天回去以后就给你父亲写信吧,让他回来,两家也好商量商量婚期。” end 青梅记——郭旸、司马师番外 郭旸嫁了个男人。样貌好,性情好,修养好,学识好,他家世还好。反正在外人眼里他什么都好,可就一点不好:郭旸觉得这人太呆。有点笨笨的,总是搞不懂她说什么。 司马师娶了个姑娘。女红不好,性情不好,修养不好,脑子还不好。他家夫人,两句话形容: 温良婉约不占边,贤良淑德是浮云, 彪悍一去三千里,从此娇柔是路人。 也不知道上辈子他司马师到底造了多少孽,老天爷在这辈子竟降下一个郭旸来生生磨他。硬是把他从一个青春年少,热血上头的冲动小哥,活生生打磨成了温润内敛,春风化雨的如玉公子。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据郭旸的奶娘讲:姑爷从小便是个体贴人,知道疼人的人,小小年纪就懂得让着姑娘了。 但是司马师的奶娘偷偷透露的却是:郭夫人从来就不是个省心贤惠的主儿。尚未学会说话,就知道欺负我们公子了。 不过,他家老夫人的话却挺耐人寻味:我就是看着旸儿好,看着旸儿顺眼。别管外人怎么说,蔡夫人的孩子,总不会委屈我儿子。师儿娶她,我放心。 她是放心了,可当事人却不放心了。 世家少年皆早慧,司马师尤其如此。他可是很早就体悟到他对郭旸的不同寻常了。但是偏偏他碰上个呆子一样的动心对象。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愣是懵懂无知,视而不见! 真是气死他了! 司马师启蒙那年知道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句话。紧接着他就醒悟到:自己和郭旸其实是不能长长久久待在一处的,郭旸长大了要嫁人。而他长大则是要娶妻的。 她要嫁人?嫁给谁?谁也不能把这笨蛋丫头从他眼皮底下娶走! 司马师那会儿才开蒙。五六岁的年纪就有了危机意识。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他倒极度完美的继承了他爹那惊人的政治敏锐度和思想明透性。 可惜他要明透的对象不一般。 这个被郭家一众男人精心伺候得古灵精怪,又被镇国公父子旁敲侧击得萌萌呆呆的丫头片子,很好地结合了彪悍御姐和天然呆萝莉的特点。一张天然去雕饰的芙蓉面,不笑则已,一笑之下,便是两分纯真,三分娇憨,五分妩媚在其面上滚屏播出。看的一众小男孩傻笑不已,哈喇子乱流。 司马师每每见此都心头冒火,郁闷不已:她干嘛对蔡涵那小子笑的那么好看?就算是她表弟也不行!表姐表弟什么的,很容易出事故的!还有何晏?何晏又有什么能耐,绣花枕头一个,有什么可得瑟的?卫瓘?钟会?那些能算什么?就算允文允武又能怎样?他们有他对她好吗?曹干小王爷更不成!家大是非多,会委屈了她! 司马师咬牙切齿,妒火直冒:他可真想把她藏起来,不给别人瞧一眼! 可惜,就算心里头着急冒火,他面上还是绷着持身周正的君子之风。暗暗告诫自己:没事没事,她来长安就待几个月,几个月以后她就跟着郭公继续出游了。蔡涵何晏那群小子却得留在京城,他有得是时间收拾他们! 安慰是这么安慰,可是等下次郭旸再回来时,他们再见面,他话还没说上几句,旁边他二弟就给他捣乱:“大哥,你先前不是跟昭儿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吗?你离旸儿姊这么近干嘛?” 司马师瞬间郁闷:这小子到底哪头儿的?他跟谁亲的啊他?是不是存心的?他好想抽他行不行? 正担心郭旸会不会因为这个七岁不同席而尴尬呢,郭旸却已经偏着小脑袋问他: “你是什么时候启蒙的?” 憋屈到想吐血的感觉!他开蒙都两年了!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转过念,司马师又得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这丫头是关心他呢!是关心他! 结果接下来,郭旸就蹦出一句:“那你就没时间跟我玩了吧?我还是去找阿昭吧。” 然后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娇俏小姑娘就身子一转,呀呀叫唤着跑向他二弟:“小阿昭,我来了。旸儿姐姐给你带礼物喽。快来看,快来看!喜欢吗?” 喜欢什么呀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 司马师觉得他瞬间就抑郁了,蒙学最讨厌!阿昭也讨厌了! 等到磕磕绊绊,打打闹闹到了司马昭也启蒙的年纪,司马师放心了。想着这下阿昭也开蒙学,你总不会再用这种理由不理我了吧? 郭旸倒是没再用这种理由不理他。郭旸换方式了。 她开始问他:“你开蒙几年都学得什么呀?” 他说学的经史子集、诸子百家。 郭旸紧接着问:“经史子集是什么?诸子百家是什么?” 司马师得瑟了。准备以一种为人师表的口气跟她讲讲经史,讲讲百家。显示一下自己博学聪敏。 哪知他开口还没说几句呢,郭旸就特别鄙视地看着他:“你是读书读傻了吧?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司马师委屈啊:“这明明是你问我的。” 郭旸杏眼一睁:我问你这个干吗?我要问也是该问你:你可见识过海上长帆?你可观赏过东岳日出吗?你可目睹过长河落日?你见过铁犁耕田,你见过水车灌溉?你知道一匹布要多少钱?你明白炭土从何来? “没有,不知道!” 郭旸柳眉轻挑:“既然都没有,都不知道那我问你这个干吗?你就是把诸子看散了,却也一样没我走的路多,没有我见识多。很光荣吗?很值得炫耀吗?” 没有!一点也不光荣,一点也不值得炫耀! 司马师很郁闷,他又被这丫头片子鄙视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开窍,不这么打击他呀!哪怕给他一点点好颜色也行啊! 司马师伤心啊,捂着胸口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 郭旸倒是眼尖,一副担心不已的表情:“你心口疼啊?我听我娘说,你是早产呢。是不是身体不好啊?” 司马师闻言,一口气没捯饬过来,给呛咳得惊天动地。 “没事,我没事!真的,我健康的很!” 郭旸却斜了他一眼,拿看小破孩的目光看着他,还语重心长地跟他讲:“我娘说了,有病,就得治!” 司马师更郁闷了:不行,他得赶紧离这臭丫头远点,不然他今儿就是没病也肯定会被气出病来了。 “你有病就好好待房里歇着。还是不要跟别人讲什么经史子集了,身子是自己的,折腾坏了谁也赔不起。我先告辞了。” 她竟然真这样告辞了!她一走那么久,话没说几句,就这么匆匆忙忙拍屁股走人。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想她呀?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郭旸走了以后,司马师继续把自己遇到的玩的、看的、用的给她留一份。她要是喜欢,下次来,就带回去,不喜欢,就又派人给他退回来。 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呀?她一年到头回来两次,他就每次都这么巴巴地盼着。等她回来,被她气上一顿,再张牙舞爪地欺负一顿,然后继续等她离开,又继续盼她下次回来。 司马师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非得成了深闺怨妇不可! 等她回来!等她下次回来,他非得跟她挑明这个自己心意。不能再这么放野马一样由着她了。好歹他们这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没理由她会不愿意。 不过在此之前,司马师觉得他有必要去看看她说的那些东西,不能总是被她笑称死读书,读死书。他也要深入民情,像当年镇国公那样,往来民间。远的去不了,在长安城摩挲个遍还是很容易的。 于是翩翩少年的司空府大公子忽然成了长安城一道亮景,学问好,长的好,为人好,修养好,他家世还好。哪家大人见了他不挑大拇指?哪个夫人不在跟他母亲旁敲侧击打探他是否订亲? 司马师心里头得意:你看,我也不是没人要嘛。不少人家上赶着让我做女婿呢。 可得意过后,又得心慌:幸好,幸好,旸儿不在,不然她要是知道这事,指不定会怎么反应呃。万一恼了,再不理我怎么办?哎,还是赶紧回来,回来我亲自给她解释这事。 于是司马师就盼啊盼,盼到来年秋了。好不容易郭大人跟蔡夫人在外头游览够了,回长安了,却不想她不在!一打听跟着华佗游方去了。 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倒去学起了医术? 司马师那个郁闷不解,整整一个冬天都没回过味来,见谁都一脸寒霜,活像被人欠了几万贯大钱一样。把弟弟妹妹们看到一愣一愣,谁见了他都要绕道而行:哎哟,旸儿阿姊要是再不来,我们府上可就要被冻成了冰雕了! 等好不容易开了春了,郭旸似乎良心发现,也或许是心血来潮,竟然想起来给张春华写信了。深知自己长子心思的张夫人在看完信后,直接把信转递给了司马师,司马师的心情这才算拨云见日,多云转晴。 张夫人本着内定儿媳妇不能就这么跑了的原则,蛊惑诱导加怂恿地指挥着司马师代她写了一封回信给郭旸。 不久之后,郭旸回信来了!这回是两封,一封给张春华,一封给司马师。 司马师乐呵呀,手捧着信,颠颠回自己书房拆看,结果一浏览,立刻就黑了脸色。郭旸用她秀气端庄的小字在纸绢上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偷看别人信件是不对的!偷看母亲的信件也是不对的!偷偷替母亲回信更是不对的!你是长兄,你得为弟妹表率!你是长子,你得以身作则! 司马师看的那叫一个郁闷。几次发力,把绢纸攥成了一团,恨不得丢了,可偏偏又舍不得!真是冤孽呀冤孽! 司马师怒气冲冲地为自己清白写了一封辩驳书,洋洋洒洒近千言,封好了。送出去。然后气呼呼地调转思想重心,暗忖:这次,她要是不给我道歉,我以后再不理她! 可等到半月以后,郭旸一来回信,司马师拆开看完,这念头瞬间就飞到九霄云外,剩下的尽是满满的担忧和心疼了:郭旸回信里说她采药时被摔伤了。胳膊痛得厉害,只要让她师弟董奉代笔了。 还代什么笔啊?不回能怎样?他又不会怪她! 司马师一边埋怨,一边担忧,想来想去不放心,还是跟西席告假,跟爹娘请假。当然请假不能打着去看心上人的名义,他得说他去效仿孔圣人,游学去。 先生和娘亲那里都挺好过关,就剩下父亲司马懿处有些棘手。这可是上过战场滚过朝堂的老狐狸一只,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爹一眼就能看得清楚明白了。 软磨硬泡了三天,父子俩拉锯三天,最终司马懿放行妥协。只是临了还不忘给他浇冷水:“若郭姑娘没你这心思,为父劝你还是尽早收手好。省得到时候两家难堪。” 司马师浑身一僵,咬着牙点头应下。可心里却着实打了鼓:这么些年,好像真的是他一个人单方面喜欢着她,她对他如何?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万一,她只是把他当做幼时玩伴,或者一个普通兄长,他该怎么办? 她今年已经十一,再过几年,就该及笄、嫁人了。只要一想到她嫁的会是别人,以后会对着别人笑,抱着别人哭,欺负的是别人,郁闷的是别人,他就止不住心里嫉妒。哪怕只是想想,哪怕还没成真,他也嫉妒!去他的君子无争!君子若真无争,就没媳妇可娶了! 司马师假期一批,立刻就打马出了长安城,向着郭旸如今所在会稽郡疾驰而去。从长安到会稽,半个月路程,硬生生被他压缩到了十天。等到了会稽,打听好华佗他们的落脚处,拜访,推门,司马师看着眼前景象,一下子就僵立了当场。推着门框的手,渐渐成拳,最后豁然转身。 正待离去,被董奉喂饭喂得欢快的郭旸却一下看到了他,惊喜又诧异:“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长安吗?” 司马师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最后深吸一口气,才抑制住胸口的气闷和伤怀,平静转身,望着郭旸淡笑道:“听说你摔伤了,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郭旸偏着头,呆呼呼地看着他。然后脚一撑,一下从榻上跳起,蹦到司马师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司马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病还没好吗?” 司马师额角青筋直跳,错开眼,不去看郭旸只瞪着手拿粥碗的董奉,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我没事,你好好养伤吧。告辞了!” 司马师说完,抬脚就走。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冲着郭旸大喊:说话啊,旸儿,开口留住我呀。你要是不留我,我可就真走了。 可惜郭旸跟他脑回路从来不在一条直线上,她到底也没出声挽留,只是看着董奉,莫名其妙地挠头:“奇怪,他这么匆忙忙来,又匆忙忙去,到底干什么来了?” 董奉扑哧一下乐出了声,身子笔挺,眉目笑弯:“这位司马公子,恐怕也是师姐你的仰慕者之一吧。” 郭旸一愣,随即摇摇头,嘟着嘴:“不可能,我从小就欺负他,他怎么会仰慕我?他脑子又没有坏。” 董奉不支声了,只望着司马师离开的背影默默同情了几分:哎,摊上这样的女子,真不知是乐是愁。幸好他醒悟的早,及时看清了师姐本性,不然现在伤怀不已的,肯定不只有一个司马师。 出门离开的司马师可完全没他那么轻松惬意。离大门越近,司马师觉得自己呼吸越困难,胸口越痛:怎么会这样呢?他可是千里迢迢赶来看她,可是为什么她身边却有了一个师弟呢? 董奉?好熟悉的名字,是她小时候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吧?怪不得呢,她受伤,他就给喂饭。原来跟她两小无猜的不是他呀。也是。他跟她一年才见几次,她那个师弟,却是实实在在守在她身边的呀。 呵,本来他这次来,都想问她她对他的心意呢。可你看现在,他还用问吗?她连挽留都没说,她还在跟她那位师弟聊天说笑。到头一场,竟然真的只是他单相思?真是……好不甘心啊! 司马师跌跌撞撞地出大门,刚离开屋内人视线,转身就靠在了墙上。理智告诉他:现在得离开,省的等会儿被人看笑话。可是感情又在一边起哄:等等,再等等,说不定,她会醒过来,追出来。一炷香时间,就一炷香。一炷香以后,他就离开。 于是时间慢慢地过,一炷香时间已经过去多半,郭旸仍旧没有前来的意思,司马师的心渐渐地变凉,变冷,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出外归来的华佗看到他了。 华老先生风采不减,看到司马师很是诧异:“司马公子来了?怎么不进去?旸儿前段时间还在说起你。” 司马师行礼的动作僵住,声音有些艰涩:“她说起小可?” 华佗冲他点头,捋着胡子笑道:“前阵子采药划伤,耽误了学习进度。她说这下她想给你治病,可得拖上一段时间了。” 司马师苦笑了一下:又是治病!她对他的病还真是执着呢!等等?华公刚才说什么?她担心耽误学习进度,是担心为他治病?那她学医呢?是不是……也是因为他? 十几岁的少年,还没成长成后来朝堂上面色不变,荣辱不惊的一朝栋梁。心中激荡之下,所思所想全部应在了脸上。 华佗瞧着神色变幻的司马师,轻笑摇头,在旁边添油加醋:“旸儿自幼受尽疼宠,挺娇气的一个姑娘,这回可真是遭了大罪。胳膊摔伤,连抬动都有困难,若不是……” 司马师哪里还能听得下去华佗接下来的若不是,早转了身子,风一样又冲回院子了。急火火跑到郭旸住处,嘭的一下推了房门,看也不看董奉,直勾勾盯着郭旸。 董奉了然地笑了笑,端着托盘,悄默声地退出门外。 郭旸云里雾里:“你怎么回来了?你刚才不是说你要走了吗?落东西了?” 司马师这回可不管她又没头没脑的询问,直接走到郭旸榻边,捧起郭旸胳膊,柔情似水地问:“还疼吗?” 郭旸难得老脸一红,别别扭扭地收回手:“早就不疼了,就是还动弹不得。拿东西什么的不太方便。” “旸儿。”司马师抬起头,眼睛直直地望着郭旸,眸光即柔和又火辣,“等伤好了,跟我回长安吧。” “哈?”郭旸撤了撤身,一脸古怪地看着司马师,拿好好的那只手抵住司马师的身子,口气怀疑地问,“你没事吧?为什么我感觉你今天怪怪的?” 司马师低下头,看着郭旸伸到自己胸口的白嫩手指,又顺着手指向上,盯着郭旸粉嫩嫩的小脸蛋,柳叶眉,杏核眼,相当漂亮的姑娘。嘴巴一开一合,说的全是他。他觉得心里分外满足,把胳膊伸出,将郭旸一揽一带,拢在怀里。趁着郭旸还发懵没反应过来的时刻,低下头,在郭旸唇间轻轻地印了一个吻:嗯,味道真美,像桃子,让司马师不自觉地想加深这个吻,然想到郭旸身份,他又不得不抑制住自己轻浮之态,只压抑地拿牙齿磨了磨郭旸唇瓣。然后松开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懵懂呆愣地小人问:“这下明白了吗?” 郭旸眼睛一下瞪得浑圆,粉腮鼓起,脸色渐渐涨红。司马师正要欣喜于这懵懂丫头的忽然开窍呢,却见自己心上人万分愤慨,无比气恼地指了他,委屈又伤心控诉: “司马师,你竟然敢咬我!我……我再也不要理你!” 司马师“噗通”一下滑坐到了榻沿儿上,抬起头,怀疑地又纠结地看着一脸纯真,满目清澈的郭旸,只觉得自己胸口一团闷气上不去,下不来。 报应啊报应!他定然是不该不经准岳父岳母同意贸然亲吻她的。看看,这下意外出来了吧。 话说,他的准岳父和他两个准大舅子什么的,到底是教了他家旸儿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在那样的动作以后,她的表现不是娇羞无比,而是问出这样一句耸人听闻的话? 真的不要紧吗?为什么他忽然恍悟,他的追妻之路会注定是要前路漫漫,艰辛无比了呢? 场景记——郭嘉番外 屏幕: 场景一:秋雨潇潇而下,长安城湿润的城中大道上,一骑飞马疾驰向司空府。及至门前,还不待侍卫看清来者,马上人就翻身而下,箭一般冲进庭院。却在下一刻,因着入目场景,僵硬了身形。那是苍白的布幡和搭至一半的灵堂。哀婉沉郁“奠”字静立正中,醒目刺眼。只一照面便让来人屈了膝盖,湿了眼眶。 后院里。郭嘉一身青衫,瘦销笔直伫立在当庭中。目光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两株海棠树。 那里一株花叶正当年,光华灼灼,夺目耀眼。另一株却春秋不在,萧索满枝。连那粉色花瓣都飘忽如雨,不及风过,便已凋落尘埃。 郭嘉垂下眸,望着飘落的海棠花:淡红、粉红、桃红、粉红、粉白、未至苍白便零落尘埃。 远处传来一阵促急的脚步。 郭嘉没回身,却听身后“噗通”一声跪响。郭荥沙哑而疲倦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父亲,郭荥不孝!郭荥……来晚了……” 郭嘉僵直了片刻,缓缓低下头,余光扫见自己那甲胄未换,满脸风尘的幼子。 “从西北到长安,日夜兼程很辛苦吧?去前头……看看你母亲吧,她到临走时候,也一直念着你……” 郭荥闭了眼睛,冲着郭嘉“砰砰砰”扣了三个响头才依言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回转前院。 那里灵堂安设,正中一个大大的“奠”字刺痛了郭荥的眼睛。隔着棺木几十尺,郭荥就伏跪在了灵前,任谁拉也不肯起来。 “祖母……深儿要祖母……祖母哪里去了?爹爹,娘,深儿找不到祖母了……找不到了……”灵堂的一角,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白孝加身,摇着身边跪坐灵堂的辛敏,仰起的小脸上脸闪烁着满满的委屈和懵懂,他完全不明白对他疼爱有加的祖母这几天为什么消失不见。为什么百呼不应。为什么家里的除了祖父外所有人都在伤痛啼哭。 辛敏不吱声,只把儿子加深地搂在了怀里,眼泪无声地流下。 郭深乖巧地抬起手,替辛敏把眼泪擦干。正待继续扭头寻找祖母,却见一脸憔悴的姑母在姑丈陪同下自堂外缓步走来。 灵堂中响起一阵沉郁压抑又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阿媚……”前院的喧杂的动静到底还是传到了后花园里,站在树下的郭嘉,轻轻地抬起手,指尖轻柔和缓地滑过海棠的树干,身体也似失去支撑一般渐渐地倚靠其上。 郭嘉合上了眼睛,仰起头,对着阴沉灰蒙的天空声音平静低沉,又似乎带着无边的委屈控诉: “阿媚……奕儿他们现在好吵……都不让我安静安静……” 场景二: 勤政殿内。 曹昂斜倚在龙案上,随意地翻阅着手里的奏章。龙案下,是一溜雁翅拍开的书案。经过尚书台处理的奏章被堆积于上,尚书台的官员们,在分拣出重要表文向曹昂启奏。 辛毗古则淡雅的声音伴着竹简丝帛翻阅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陇西有大旱,自建兴十二年初春至今,滴雨未降,恰逢魏水断流,灾情央及尚原、广延、西陵等六郡。秧禾枯死,颗粒未收,民生艰苦,灾民总计十万余户,有尚原太守魏行上表,请求圣上免除尚原三年税赋。调拨赈灾粮饷,以济百姓。” 曹昂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向辛毗:“还有多少关于陇西大旱的表文,一并呈上。” 辛毗抬手示意,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尚书台官员各携奏章,送上了御案。曹昂随手拿起一份:是广延太守参魏行官商勾结,贪赃府库,造成府库空虚,无力赈灾的折子。曹昂蹙了眉,把折子放在左手边,抬头见到郭奕身影,忽然想起什么,出声叫道:“伯益留步。” “陛下。” “昨日司空府叫了太医……可是先生……抱恙了?”曹昂身子前倾盯着郭奕语带担忧。 郭奕僵了僵,低下头,良久不言,只是眼眶却渐渐泛起湿润。 曹昂看得心里“咯噔”一下。 “太医如何说?” 郭奕袖中的手紧了紧,沙哑着嗓子,艰涩回答道:“劳圣上挂问,只是……家父以往病,皆是三分真,七分假。如今这次却怕……” 曹昂“呼”的一下坐直身子,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此时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上个月太上皇寿宴时,先生不还是好好的吗?” 郭奕垂下头,只是苦笑:“前几日,是母亲祭日……父亲在书房呆到很晚,醒来受了风寒,加上宿醉……” 曹昂坐回了身子,垂下眸默不作声了:他有些不明白了。几十年,他眼见目睹,都是先生和蔡夫人伉俪情深的事实。可为什么在发妻去后,先生却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露一丝伤?他就像根本没心没肺的人一样,正常的可怕。朝政照旧不误,家事一样清楚。谋略犀利如故,为人不羁如故,性情散漫如故。所有人都在为这位不寿五十的夫人惋惜伤怀,蔡威甚至一反故态,急回长安,于灵前祭出一篇情真意重,直催人心的千言祭文。但却唯独他,从头至尾,平静以待。 他是有庄子的淡泊之风?还是真正勘破了生死?没人知道。 只是细心人能留意到:他们曾经嗜酒如命无酒不欢的司空大人一下改了习惯:除了蔡夫人祭日时,平日里的他纵然是在太上皇寿宴也是以水代酒,不沾杜康。 沉默片刻,不再年轻的帝王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担忧,骤然起身:“摆驾,去司空府。” 场景三: 司空府。 戏娴与郭旸一道来府上探病。入门见过辛敏,正被辛敏带着往郭嘉院子走,就见柏舟一脸焦躁地从院子里冲出,见到辛敏,无比头疼地对辛敏汇报:“少夫人,先生又不见了。” “怎么可能?”辛敏睁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什么叫又?”郭旸蹙起眉,满头雾水。 辛敏摇头失笑:“你也知道父亲那脾气,从来不肯好好吃药。以前还有母亲看着……如今……他这回病……,连圣上都挂心关注着。府里自然也不敢纵着他。只是父亲现在却跟深儿一样,每次一到吃药时刻,必然要和府中下人折腾一番,不是说没了蜜饯不吃,就是嫌药汤有草腥味。再不就是一说吃药干脆躲出去。一消失就是多半天,府里人得满长安城得找他。” 戏娴眉梢跳了跳:“奉孝叔父能去哪里?” “找!”郭旸手臂一挥,“接着在府里府外找!” ----- 那天探病回去,戏娴就趴在了徐瑾怀里痛哭失声。 “子珮,你知道我母亲是为我父亲殉情而死。我恨她的自私。我也怨她的洒脱和不负责。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理解她。” “就像我不理解奉孝叔父一样。妩婶婶,那是他结缡三十多年的发妻,可是在她的葬礼上,他竟然可以像没事人一样?连眼泪都不肯为妩婶婶流一滴……哪怕一滴也没有……” “那时候我就替婶婶抱不平:我怨他!那么好的妩婶婶。她对他贫贱不弃,富贵不移。她跟他出生入死,福祸与共!她陪了他整整三十四年!三十四年啊!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最好的青春,全部都给了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吝啬?他都……他还有心吗?还有心吗?”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错了。” “你知道我们是在哪里找到他的吗?” “他的书房。从婶母去世,再没旁人进入过的书房。”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看到了什么吗?画,满满一屋子的画。有多年前妩婶婶为孩子所做的,也有奉孝叔父后来自己添上的。被他丢的到处都是,窗台、桌案、书架、床榻、地上……叔父就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在榆山时他为婶婶和奕儿画的画像,表情迷茫的像个迷路的孩子。他在发高热,烧的糊涂,连我们进去他都不知道。” “见到旸儿时他还差点儿认错了人。他说:……哈,阿媚,你看我又把书房折腾乱了。我又不听话不好好吃药了。你生气了吧?要是生气就来看看我好不好?我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梦见你模样了……以前你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诓我的吧?” “我以前总是以为,我母亲任性自私,她那么决然,抛下年纪尚幼的女儿就随着父亲踏上了黄泉路。可是我现在却觉得,她一点也没有错。她只是太过软弱。生离死别,痛苦的从来不是离开的那个,被留下的……被留下的才最难过…… 我们以为他心如铁石,坚强不倒。可实际上妩婶婶一走,叔父他整个心就消停了一半……怎么可能会不痛?那里早就鲜血淋漓,空洞苍白。三十多年记忆刻入骨血,被她一朝带走,留下的肯定是千疮百孔,残缺不全。可就算这样,我们却还是以为他无坚不摧,诸事不挂。” “……我们都是混蛋……奉孝叔父……他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