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的左手》 第一章 送死(上) 北风卷地,雪大如席,几片雪花落在一副刚刚打开的镣铐上,结成了冰。 冰雪冻僵了镣铐。镣铐也锁住了冰雪。 “老王,昨天抓到的那个人不是刺客。”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的左手根本不会用剑。” 听到这句话,老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失望的神色从眉宇之间一闪而过,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等抓完他,老头儿就再也不用碰刀了,老了,老了,该歇会儿了。”说完,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 这两句老了,一句送给自己,一句送给这把刀,人老了,刀也老了。老王的佩刀材质普通,并非宝刀,刀上已经卷起十几个大小不同的缺口,这些缺口像老王脸上的皱纹一样,已经难以抹去。但是,一柄旧刀,一个老捕快,倒也相得益彰。 现在,愿意用一柄如此破刀之人,只有老王一个;但能够让这柄与各种利刃的交锋之中保持三十年不断的,恐怕也只有老王了。 在这儿,绝没有比老王更老的捕快,也没有比老王更快的刀! 老王曾说,做捕快,每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但是老头儿我年近花甲,一生刀口舔血,还能活到今天,只凭两点:一是老头儿我本事大,别人动不了我;另一个是老头儿我面子大,阎王爷舍不得动我。话虽然说的漂亮,但是老了终归是老了。他希望,今晚过后,封刀洗手,不再做最老的捕快。 “老王,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今夜三更,云来客栈。”说完“云来客栈”这四个字,老王的眼里闪现出莫名的兴奋。三十年前,老王初出茅庐,本事不大但是野心十足,硬是凭着一身蛮力活捉了一个逃亡数载的大盗“鬼头龙”李山,扬名一时,而老王扬名的地方就是云开客栈。 大雪初歇,夜幕降临,老王集合了十余名捕快。捕快们劲装结束,腰配长刀,整装待发。 “精神点!柴大人给上面立下军令状了。今晚要是不成,我们都得掉脑袋!”说话间,老王却发现今晚少了两个人。 “刁老头和方略去哪了,刁老头!”老王喊道。谁知他话音未落,只听见背后一人吆喝道:“来了,来了,老刁我在这”老王转过头,一个白发苍颜的老者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正是老王所唤的刁老头。 刁老头也是一个捕头,他身形微胖,肚子浑圆,生着一副弥勒的模样。他与老王搭档了十余年,比老王年轻两岁,但是二人关系甚密,平时均以“老头”互称。 老王自己打量课几眼刁老头,只见他虽也身着劲装,腰间悬着捕头的腰牌,但却没有带佩刀和弓箭,心中大惑,正要发问,但刁老头却抢先一步问道:“今晚的刺客确定是真的吗?”老王并未回话,一个年轻的捕快答道:“绝对是真的!我在云来客栈盯了他三天,他的剑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左手,连睡觉的时候都把剑放在左手边,吃饭的时候只用右手,左手从不离开剑。” 刁老头听后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好,好,是他就好,你应该再瞧仔细些,看看这小子拉屎撒尿的时候,是不是只用左手伺候。你说这小子撒尿的时候如果左手也捏着剑,不会一不小心,把命根子扯掉了吧。” 男人说笑,总会爱扯上裤裆里那点事,众捕快听后,忍不住一阵坏笑,而老王却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 刁老头又嬉皮笑脸地向老王走去,对他说道:“老王,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不带刀……嘿嘿……实话告诉你,今天我是不打算出手了,区区一个刺客,有你快刀老王就够了。但是,你放心,今晚我也不能闲着,我带了笔墨和三炷香。王老头,三炷香之内,你可要拿下。”刁老头说完,几个小捕快忍不住低下头,躲开老王的目光,老王环顾一周,心中登时明白了。 老王看着刁老头,笑着骂道:“老东西,赌性不改,把小的也带坏了。”他虽然年龄稍长,但仍旧称刁老头为老东西,众捕快听了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王说得对,刁老头确实赌性不改,又开赌了,但是他赌的不是骰子,而是老王的刀。每逢要犯,刁老头都要笼络几个小捕快,设下两个赌局,每句各押半两银子。一个局是赌老王的老刀到底能不能被对手砍断,刁老头每次押的都是不能,所以到现在,他还没有输过;另一个局是赌老王到底能用多少招拿下对手,此局以三百招为界,少于三百招押小,多于三百招押大,刁老头在此局时而押大,时而押小,所以有输有赢。 因为,截止到现在,还没有哪个对手能接下老王的三百招。 但是,今晚,刁老头却押大,三百招以外! 刁老头虽然口中称对手为“区区刺客”,但是他心中明白:今晚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剑法奇快的左手剑客,一个两日之内接连行刺戴胜、蓝城两大高手的刺客!而刁老头之所以带了笔墨和三炷香,这也是因为老王的刀。 老王被称作“快刀老王”,便是因为他的右手刀法快捷无伦,世所罕见。老王用刀之时,影随刀动,即使在白天也难以用肉眼辨别出招数的多少,而今晚抓刺客有又是在三更时分,更不可能数出招数,但刁老头与老王二十年来如影随形,却总结出两种方法来计算老王的刀速。 第一种方法便是用笔墨。常人用刀,一般一刀之中只有一式,稍快者则一刀有两式,而老王的快刀却能达到一刀四式。这四式之中,攻守兼备,两式用于攻,两式用于守,所以老王与人相斗之时,正常情况下,双方兵刃相接,一招用完会发出四声钢铁相撞的乒乓之响。刁老头年事已高,加之老王刀速太快,百招之内,他尚且能分辨清,但百招过后,他心中默念的速度却赶不上刀速,所以他才想出用笔墨计数的方法。他每听四声响,便点上一笔,最后得到的点数就是老王的招数。只不过,这种方法在多人混斗的时候就失灵了,于是,刁老头便又带了三炷香。 庸手使刀,一炷香之内大约能攻出三十招左右,而老王却能在一炷香之内攻近百招。刁老头带了三炷香便代表三百招,他本次赌局押的是老王在三百招之外拿下对手,如果三炷香燃尽,双方仍旧僵持不下,他便赢了,适才他虽说“王老头,三炷香之内,你可要拿下”,但是心中却惦记着那半两银子。 老王又环顾一周,问道:“还差一个。方略呢?”刁老头答道:“这孩子,昨晚打猎的时候摔下马来,伤了骨头,躺在家里装死。”说完之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老骨头,说道:“幸亏方略年轻,禁摔,要是老头摔下去了,那可就是真死了。王老头,你当初夸他什么‘一条腿跑死千里马’,现在千里马没死,这小子倒先躺下了。”老王听刁老头语气轻松,便知道方略并无大碍,轻声说道:“臭小子,伤的真是时候。” 老王所说的“臭小子”乃是由他抚养大的捕快。 捕快有步快和马快两种,配有专门马匹执行公事的是马快,不配马匹徒步行走的称作步快,老王这一干人没有配马,皆是步快,但是那方略自幼奔波,脚生神力,驰行之时竟能和上等骏马并驾齐驱,老王觉得他这双腿脚给步快涨了威风,便略加夸张称其为“一条腿跑死千里马”。方略十一岁时被老王收养,二人虽是异姓,但却情同父子,这父子二人一个刀快如电,一个脚快如风,所以寻常盗贼一般不敢在老王头上动土。 可是,偏偏在今晚,方略受伤了。 夜近三更,万籁寂静,云来客栈在冰雪的包裹下显示出一种特有的孤独、苍凉、野蛮、死寂。 云来客栈,取“客似云来”之意,但是来到这里的多半不是客,而是有案在身的绿林盗贼。寻常客栈一般处在拥挤繁华之地,吸引旅人游客,但是云来客栈却处在城南,极为偏僻,所以光顾这里的皆非常人。如此一来,云来客栈由一个客栈变成了半座牢房,凡是敢住寄住在云来客栈的多是亡命之徒,寻常捕快明白其中道理,却也不敢贸然前来,所以云来客栈便成了老王的私人牢房。 住在云来客栈就是要和老王一决高下! 凡事皆有两面,前来云来客栈的人也不是自寻死路,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能平安无事地从云来客栈走出来,就意味着,这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捕快能抓住自己。 在三更天仍然保持清醒的一般有四种人:捕快、盗贼、妓女和嫖客。但这四种人极有可能隐藏着另一种身份,那就是:刺客。 但是,今天,刺客竟然睡着了。 一阵阵鼾声从刺客的房间内传来,在黑暗之中显得滑稽而诡异。 但是现在不是一个滑稽的时刻。在老王的刀尖底下睡觉,无异于自取灭亡。但是剑客却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动手!” 第一章 送死(下) 老王一声令下,五名捕快拔刀出鞘,守在门外;又五名捕快背负弓箭,绕道房后,搭箭上弦,对准后窗;另外四名捕快,纵身而起,跃到房顶,分立四角。而刁老头则慢悠悠的从怀里取出笔墨,在地上铺开一张干净洁白的宣纸,然后从怀里取出三炷香,插在地面上的木缝里。他放香入地之时,只闻见殷红的地面上传出一股血腥气,刁老头仔细瞧瞧了地板上的颜色,他已经分不清,这殷红色是血渍未消还是红漆所染。刁老头又取出一对火石,他只等二人交锋之际,点亮火石,焚香计时。 老王绕到后窗,轻轻捅破窗纸,仔细端详,但却看不见那剑客的模样。那剑客入睡之前,故意落下帘子,现在他虽然尚在酣睡,但身上破旧的青衣却冰没有脱掉。 并且,他的剑,在左手,紧紧地握着! 老王又听了听房里的动静:除了鼾声外,没有任何声音。老王轻轻叹了口气,他转过来身示意众捕快不可贸然动手。他们要抓活的。 门被剑客反锁着,但是窗子却是被动过手脚的。老王右手施力在窗上运了几下巧劲,悄无声息地打开窗子,右手执刀,施展几下轻身功夫,纵身跳进房内。刁老头见状连忙取出毛笔,在墨汁上轻轻蘸了一下,只等刀声一响,便在宣纸上点落。 老王前探两步,又听了房内的动静:鼾声还在。 老王屏住呼吸,轻提脚尖,紧握单刀,但他仍看不清床帘之内的剑客。老王转过头向窗外示意众人做好准备,然后力贯全身,正要往床上扑去。 突然间,鼾声听了。 门外的刁老头听见鼾声骤停,忍不住抖了一下笔,众捕快也又紧了一下弓弦,对准剑客的床。 老王急忙掀开帘子,竟发现床是空的,剑客早已不见踪影。 窗外的捕快见变故陡生,不由分说,五箭齐发。 “不要放箭!”老王怒吼了一声,落下了帘子,转身欲走,只听见鼾声竟然又轻轻响了起来。 刁老头虽看不见房内的情况,但听鼾声时起时灭,心知不妙,并不顾及什么赌局,大喊一声:“弓箭准备,老王快撤。”窗外的五名捕快,立即又搭箭上弦,对准窗内。老王听到之后便往房外奔去,正要跃出,忽然只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接着就是“嘭”的一声,再一看,窗户已经完全关闭。老王还未回头,忽然感到脑后生风,回头一看,那条黑影已经持剑在手,化作一道寒光迎面刺来,老王右手急转,正欲抽刀将剑格开,那剑客却剑锋一转跃过老王头顶,像一朵幽灵一样黑暗之中闪过,老王再一回头,那剑客又不见踪影。 老王横刀在前,快舞几下,护住全身,他经验丰富,知道对方在装神弄鬼,也并不害怕,刁老头在门外凝神提笔,等待兵刃相接之声,却听见房内传来剑客的声音:“你便是老王?” 老王立在原地,并不做声。 那剑客又道:“能死在老王手里,算不算我的福分?” 老王仍旧并不理会,他年事已高,视听之力不及年轻之时,所以一时间竟未发现剑客的身影;他知道对手虽然号称“死在自己手里”,但是说话语气轻松,似是有恃无恐。这房间空间狭小,但对方仍能逃过老王视线,绝非庸手,所以老王心中也是颇为忌惮,故而对剑客的话充耳不闻。这时,房外却突然传来一句:“算,当然算,死在老王手里阎王也得高看你一眼,你死在他手里算是享福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尝尝老王快刀的,但是,不知道阁下能不能接下老王三百招啊!” 说话之人手中紧握毛笔,凝视宣纸,不是别人,正是刁老头。 刁老头身在门外,纵使剑客有阴谋,也伤他不到。他知道高手过招,多说一句话也可能露出破绽,所以老王并不答话,便替他回了一句。他如此戏言也不是为图一时之快,因为这样不仅可以分散剑客的注意力,其实也是一招激将之法,意图逼剑客现身,让老王不致如此被动。老王听后,心中暗暗感激。众捕快会意后,也不禁感叹:刁老头的经验之丰富,确实远非自己能比。 刁老头一语甫毕,只听见房内传来剑客一声狂笑,紧接着便是乒乓喀嚓四声响,长刀利剑便已经纠缠在一起。刁老头激将法应验,本想直接在宣纸上点落,但是听到的声音就好像两个恶鬼带血的齿牙在一起撕咬纠缠一般,刀剑的鸣响好像滴血后的呻吟诅咒一样直接冲进刁老头的耳膜,他心中一紧,手中的毛笔竟然掉落在地,豆大的汗珠直接从额头滚下,苍老的眼神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知道老王的刀快,但是从未听到过如此快、如此刺耳、如此恐怖的刀剑之声! 刁老头明白,打的越快,死亡来的越快。虽然刁老头没有和剑客正面对垒,甚至他连对方的模样都没有见到,但是他却被里面沾满死亡气息的刀剑声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咬着牙从地上捡起了毛笔,仓促地从宣纸上甩了两笔,笔力未尽,又是一阵兵刃相接之声夹着寒风从屋里飘来,刁老头不假思索,再下一笔。 窗外的捕快这是均被挡在门外,有力难施,索性挥刀舞剑,破门窗而入,却听见刁老头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喊道:“小崽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动手。最快的刀客遇到最快的剑客,一台好戏,别瞎搅混水。”他嘴里虽说是“好戏”,实际上是担心手下的捕快争强好胜,不知深浅,贸然上前。 他只怕,这个时候,谁敢上前一步,便成了剑下亡魂。 刁老头嘴里说着话,头上的汗珠一粒一粒落在雪地里,他口中喘着粗气,像是被刀剑之声死死扼住了喉咙一样,满脸发紫。但是手里的笔却一直没停歇,伴着刀剑之声在宣纸上急速游走,每点落一下,心里便颤一下,好像每一笔都戳在自己的心脏一样。 众捕快进入房内,但见客房之内,一片漆黑,两人刀光浮动,剑影闪烁,身体在刀光剑影之中急速转动,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孰是敌我,更不可能上前助阵。 老王心知这剑客既能连刺戴胜、蓝城两大高手,功力定非泛泛,这人能到达此种境界,想必也经过一生刻苦修炼,亦称得上一介英豪,所以出手之时只快不狠,并不下杀招。他手中单刀疾舞,寒光快闪,在面前化作一团白雾;那剑客也不甘示弱,力贯左臂,剑锋护住全身,长剑之中飘出朵朵剑花,在黑暗之中时隐时现。刀剑相交,白雾剑花之中电光四射,火花喷涌,凭空而上,直至房顶,像一条火蛇在空中游走,时长时短,时明时暗,忽然,蛇身急转,在空中急速扭动、盘旋,又似一个妖娆的女人肆意地扭动自己的腰肢,众捕快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不由得心中暗叹。 可是,里面的画面越壮观,刀剑发出的声音就越骇人,相斗的两个人就越危险。 刁老头在门外听着房内的动静,他的脸色越变越紫,好像是被尖利的牙齿咬住了脖子一般。以前,他见老王无数次催动快刀,手中的毛笔总能泼墨挥毫,笔走龙蛇,将一个简单的标记在手中千变万化。但是,今天他每下一笔就好像垂死挣扎一样,笔下的形状也好像刀剑之声一样狰狞可怖。 过了一会儿,刁老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于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了,于是自言自语道:“到‘借水行舟’了,接下来该是‘刻舟求剑’了。”他所说的“借水行舟”与“刻舟求剑”不是别的,而是老王刀法之中的招数。 他长期追随老王,对老王的出手习惯极为熟悉,自己虽然刀法不精,但时间一久,竟然练就了听音辨招的特殊本领。他虽身在门外,却能通过刀剑交错之声辨别刀势的急缓、刀速的快慢、力量的轻重,判断出老王的招式。适才他就是通过打斗之声,判断出老王所用的便是“借水行舟”,所以才自鸣得意起来。 老王每逢强敌,在交手之初,定会率先祭出“借水行舟”,这招“借水行舟”是老王刀法极为特殊的一招,老王其它招式多为一刀四式,两攻两守,攻守平衡,但是“借水行舟”之中确是寓攻于守,三分攻、七分守。老王青睐此招原因有二:一是老王心思缜密,打斗之初,并不火力全开,而是以守为主,在防守之中试探对手,寻找破敌之机;另外,这招“借水行舟”力道较小,并不致人死伤,避免误伤好人。刁老头语气未绝,老王在“借水行舟”之后果然又祭出了“刻舟求剑”,他出招讲究循序渐进,这招“刻舟求剑”虽仍是以守为主,但是攻势相对于之前的“借水行舟”却有所增强。他运劲催刀,刀剑相接之声渐涨,刀剑夹缝之中,火光直上,宛如火蛇吐信一般,越腾越高,房顶的雪花受力沿着蛇身落下,雪花火蛇,一上一下,红白相映,在空中漂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众捕快看见眼前雪花火蛇的画面,有如饱醉醇酒,只觉得眼前的刀剑交锋好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表演一样,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正值二人激斗正酣之时,窗外的刁老头却突然停住了笔,侧耳细听,突然间又脸色大变,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双眉紧锁,面如死灰,摔下手中的毛笔,用嘶哑的喉咙喝骂:“奶奶的,刻舟求剑,刻舟求剑,还刻上瘾了你!老东西,赌一把,死不了!” 众捕快听到刁老头这声喝骂,面面相觑,他们只见房内二人各怀绝技,棋逢对手,难分伯仲,而不知为何刁老头这时却在门外喝骂起来。 其实,刁老头自己也是满腹不解,他之所以这般不要命似的喝骂,因为适才他竟然从刀剑之声之中听到了二十次完全相同的声音,二十次“刻舟求剑”发出的声音,这说明老王在刚才一直在使用“刻舟求剑”这一招,并且连续使用了二十次! 起初,老王只道自己年老耳背,听岔了,再到后来,他却发现竟然又连续出现了十多次节奏力量完全相同的声音! 两个高手对决,竟把一招重复了二十次,怎么可能? 但是,王快确确实实用剑二十次“刻舟求剑”! 天下门派无数,招数万千,但是任何招数之中皆有破绽。双人对阵,同样的招数使用两次已是大忌,使用二十次便等同于将自己的破绽放在对手刀下,任人宰割,所以刁老头才出言提醒老王要及时变招。但是,奇怪的是,那剑客却对老王的破绽视而不见,无论老王如何重复,剑客都只顾防守,并无任何取胜之意。 这是为何?老王也不知道。 刁老头呵斥提醒之后,便听见房内刀剑之声突变,他知道老王会意变招,心中一缓,又从地上捡起毛笔。可他没想到的是,在自己提笔即将在宣纸上点落的瞬间,笔未及纸,房内竟然传出“铛”的一声响。 一把兵刃落在地上! 刁老头的手像雕塑一样凝固在纸上,汗珠翻滚而下。 胜负已分。 这是生死局,一旦失手,必死无疑。 刁老头不知道是谁的兵刃脱手,他心中一紧,笔停在了纸上。 沉默半响后,客栈房内终于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喝庆祝之声。 刁老头松了一口气,身体如释重负,瘫软在地上。 房间内,剑客的剑,落在地上。 老王的刀架在剑客的脖子上。 刁老头得知老王得胜,笔仍然停在纸上,并且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着:一招用了二十次已经是奇怪之极,但是为何自己只提示一句,瞬间便分出了胜负?而老王最后的那招是什么路数,竟然从声音中分辨不出任何端倪,自己也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第二章 消失的左手 众捕快在黑暗之中,无法分辨老王的招数,但是他们见二人本来势均力敌、难分胜负,却没想到刁老头的随口一句提醒便扭转了局势,心中对刁老头不禁暗暗佩服。他们虽不解其中门路,但是看那刺客落败,便纷纷又喝起彩来。 这时,刁老头又惦记起自己的赌局,转过头看看手边的三柱香,还有两根并未点燃,另一柱只烧了一半。 老王仅仅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拿下了对手,刁老头望着尚未燃尽的另外半柱,苦笑一下,毛笔在宣纸上重重一抹偷偷骂道:“老东西,半柱香,奶奶的,真快,真对的起他的名字。” 快,就是老王的名字。老王名为王快,右手快刀凌厉非凡,所以才有了“快刀老王”的称号。他无门无派,他的一手快刀来自与父亲的调教。王快以上,家中三代全是刽子手,王家人素来刀法精准,一刀下去,身首分离,免得犯人挣扎呼号,虽然干的是杀人的事情,但是也没有落下什么坏名声。 王家人斩了数不尽的盗匪奸邪,但是几十年下来难免惹上一些冤愁罪孽。王快的父亲年轻之时斩了一个以杀人罪入狱的犯人,但是后来冤案平反,罪犯家人却对王家人不依不饶。虽然王家人只是奉命行事却惹来了“滥杀无辜”的罪名。所以王快自小学刀,但是没有成为刽子手,王快成人后凭借一手快刀成了颇有名声的捕快,因为他的父亲当年错杀好人,王快三十年来小心翼翼,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错抓过一个好人。 但是,现在,与那个剑客过招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了! 因为,刚才,他用的最后一招名字叫做“草船借箭”。但是这“草船借箭”非但不是什么高明刀法,而是一招破绽百出、全攻不守、有攻无守的街头表演玩闹招式! 当时王快力沉双臂,左手称地,双手向剑客的右腿掠去,而自己的右肩、后背,双腿各处门户大开,全身布满破绽,只要剑客将剑往其中任何一处刺出一剑,哪怕是轻轻一剑,便可立马占得上风。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那左手剑客竟然对王快身上如此明显的破绽视而不见,仍然只顾防守,挥剑化解来势。 黑暗之中,两人对峙,一个愿挨,另一个却不愿打。 王快与那剑客,一个全力攻击,不设任何防线;一个全力防守,不做任何攻击。但是,再严密的屏障,也都透风的地方。王快连出四刀,刀刀紧逼,终于有一刀穿过了剑客剑网。就这样,一招任何剑客都可以破解的“草船借箭”,击穿了左手剑客密不透风的防守,王快刀背砍落在他的左手,他的虎口吃痛,长剑脱手。 王快虽然已经把刀架在剑客的脖子上,但是他心中却翻江倒海,他不敢想,为什么一个能够行刺戴胜、蓝城两大高手的人竟破不了“草船借箭”的儿童把戏。 王快上前一步,问道:“戴胜、蓝城两位老英雄可是倒在你的剑下。” 剑客沉吟一下,冷笑道:“是又怎样,哼,这是我见过最该杀的两个人,只不过,今天,该死的人轮到我了。” 此话一出,众捕快心中大悦,对眼前这人的刺客身份确信无疑。三天追寻,终有结果,众捕快拿起绳索往剑客走去。 孰料,众捕快还未到剑客跟前之时,只听见“嗖”的一声,倏地飞出一道寒光,几滴鲜血从黑夜中闪过,寒光鲜血相互映衬,在黑夜之中显现出别样的阴森与肃杀。 紧接着,就是剑客濒临死亡般的痛苦咆哮。 “不准放箭!”王快对众捕快吼到。话音未落,又一支冷箭向剑客飞去。王快双目如火,大声骂道:“谁在找死吗!不准放箭!”此话一出,又听见“嗖”一声,又一支箭向自己飞来,王快身体微斜,躲过刻冷箭,转到头才发现,捕快之中并无人放箭。 刁老头听到王快怒吼之后,立马提醒众人:“快些散开,不要慌。”众捕快闻声沿着墙壁四散开来,各执兵刃,分立房间四周,房间中央留在剑客一人躺在血泊之中。 突然,一支黑影从房顶落下。 众人一见,登时心中骇然:放箭的人原来一直藏在房梁上,竟然没有一人发现! 众捕快见黑衣人落下,立即从四面围上,岂料那黑衣人动作快如闪电,众人还未靠近,只见那黑衣人腰间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将剑客的左手斩下,紧接着又拔地而起,漆黑之中,只听见“嘭”的一声,那黑衣人已经破顶而出。 这一上一下,迅捷无比,众人还来不及反应那黑影便已逃之夭夭。刁老头在门外看到黑影跑出,面露惊恐,暗叹一句:“什么人,如此之快!恐怕方略来了也未必追的上他。” 王快立在原地,他呆住了。 这个身影,竟然如此熟悉! 王快迟疑了一瞬间,紧接着,他又惊醒般地跃起,追到房顶,只见四下漆黑,已经不见那黑衣人踪影。 一瞬间,便无影无踪! 王快向守在房顶的捕快问道:“人呢,往哪跑了?”那四名捕快听王快一问,竟然面面相觑,说了九个字: 不知道,看不清,太快了。 这四名捕快守在房顶本来是为防止剑客从这里逃跑, 可是剑客没有逃,半路杀出的盗手黑影却从四人的眼底飞走,但没想到的是,到最后四人竟然连黑衣人逃走的方向都无法分辨。王快怒目圆睁,正要发作,只听刁老头喊道:“快回去,当心调虎离山。”王快这才想起剑客还留在下面,于是带领众捕快跃回房内,只见剑客仍旧躺在血泊之中,黑衣人的两箭全部射在胸口,已然气绝。 并且,他的左手已经被黑衣人盗走。 王快看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剑客,心中颇为惋惜,刁老头走了进来看了王快一眼,说道:“他去刺杀戴胜、蓝城,就免不了这一刀,早晚的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三千两嘛,谁不想要。”王快听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正如刁老头所说,那个左手,价值三千两。 蓝城被刺的日期是腊月十六,戴胜被刺的日期是腊月十七。戴胜被刺当晚,戴府就传出消息说,刺客是一个左手用剑的人,剑法奇快。蓝家人得知以后,便在绿林之中散出消息:如果谁能追到刺客,斩其左手,送至蓝府,赏银三千两。 三千两虽然不是小数,但是蓝家财大气粗,三千两确是九牛一毛。蓝、戴两家均是城中大户,富甲一方,两家分列城东城西,虽然相距较远,但是交情甚笃。旁人只道两家是富人相惜,物以类聚,却不知戴胜、蓝城乃是同门师兄弟,是三十年前颇负盛名的“胜城双剑”。 戴胜、蓝城二人年幼之时同门学艺,学成之后,打败过几个成名剑客,江湖人取出二人名字之中的“胜”“城”二字,故而有了“胜城双剑”的美誉。就在二人声名渐起之时,却不知为何,二人在当打之年同时隐退,封剑洗手,摇身一变,成了两个家境殷实的商人。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夜草横财来自何处。 所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胜城双剑”,也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胜城双剑”,直到最近二人接连被刺,绿林坊间才又谈起了双剑的往事,谈起那三千两银子。 众捕快知道那黑衣人犯险盗手定是为了这三千两白银,而如此一来,那左手终究会落在蓝家人手中,所以今晚丢了左手也是情有可原。而王快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将剑客拿下,可谓居功至伟。但是王快却是一脸木然,他的脑子里仍然想着剑客的招数。 一招街头杂耍的一样“草船借箭”竟然可以击败一个两日之内接连行刺“胜城双剑”的剑客,他不相信! 还有那个盗走左手的黑影,如此熟悉,他不敢相信! 王快满腹疑云,这时,同样满目不解的刁老头走了进来,刁老头问:“老王,最后一招是什么秘诀,一刀便解决了?。” 王快答道:“是赌博。” 刁老头“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赌博,赌博,我的两个局,一输一赢,白忙活。早知道就再设一个局,赌这左手咱们能不能留住,我就押留不住……那小子真是快,连影子都抓不到。” 第三章 天亮之前 刁老头带领众捕快把剑客拖走之后,王快独自留下。他在剑客的房间内反复观察。盖过的被子、用过的杯子和碗筷、还有刚才剑客用过的剑,王快一一排查。 但是,一无所获。 已经过了三更了,王快回到家中,如往常一样,他的妻子为他留好了门。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深夜回家了。捕快就应该是夜间活动的动物,对这一点,王夫人比谁都了解,她不是一个温顺的女人,她抱怨过很多事情,但是,对于这个一点,她从不抱怨。 王夫人曾经对他说,你可以去青楼找女人,但是,再晚也得记得回家。所以,自从王快当了捕快以来,家里的门就几乎没有关上过,介于王快干的是捉贼拿赃的行当,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光顾这里。 与过去几十年一样,桌子上放着已经完全凉透的饭菜;与过去几十年一样,屋里会亮起灯,然后传来一句女人并无恶意的呵斥声:“回来了,自己把饭热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快的夫人。她只负责做饭,吃不吃,热不热,王快自己决定。 王快年近六旬,父母早已经过世。可是他现在不仅无父无母,也没有子女。他只有那柄老刀,一年不到十两的工食银,几间不阔气的房子和这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人。 并且,王夫人是一个跛脚的女人。 王夫人不懂武功,但是她有两种本事超过常人:一个是厨艺好,只要有点菜叶,在她的手中就能变成佳肴:另一个是嗓门大,话说不到三句便喊出声来,喊完之后就吵,但是吵完之后就忘了,这是她生来就有的脾性,王快虽不喜欢,也不抱怨。 王夫人与王快既非青梅竹马,也非郎情妾意,王夫人是受了父亲的命令不得已嫁给王快的。那时候,王夫人十八岁,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但是新婚后不久,王夫人告诉王快,她出嫁之前便怀过了别人的孩子,希望王快休了自己,另娶一个清白的姑娘。 王快没有埋怨她,只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王夫人没有说。那天晚上,他喝了几口酒,在房顶骂了一宿,第二天,一纸休书把王夫人送回了家。 王夫人的父亲是个极其重视礼教的人,女儿做了丑事,老爷子盛怒之下,抬手便打。因为这件事,王夫人的腿落下了毛病。王快得知后,心中不忍,便又把王夫人接回了家。从那天起,王夫人三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回过家,两人也没有孩子,王快在她面前也不提孩子的事。 王快说,这是命,我认命。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老子自己转,要是自己也转不动了,那就是命。 痴人畏妇,贤女敬夫,但是王快不是痴人,王夫人也非贤女 ,所以二人也互不敬畏。 新婚之初,王夫人便告诉王快,自己不是一个贤惠的女人,除了做饭和骂人,别的不会,但是,这不能怪自己,谁让你自己倒霉娶了个不贤惠的女人。活该! 王夫人嗓门大,话也多。刚过门时,她最喜欢和王快说的话是:你为什么长得这么丑啊。这一个话题一讨论就是十年,王快也从不生气,只是呵呵地陪着她数落自己的长相。她总是笑说王快上辈子做了风流事,这辈子得到报应,让他长得入不了女人的眼;还说王快的母亲不会生孩子,有个儿子,身上全留着爹娘的缺点。 她边说边笑,王快也只是跟着笑。 突然有一天,王夫人告诉王快:其实,你长得也没有那么丑,该有个能给你生儿子的女人了。王快听了,也只当是玩笑,并没有在意。可到了晚上,王快回到家,刚进门口,却发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光着屁股躺在了自己床上。 当时,王快的下身起了反应,但是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彻夜不归。 那时王快唯一一次在没有抓贼任务情况下的夜不归宿。 第二天,回到家,王夫人问:“想要孩子吗?” 王快说:“想。” 王夫人又问:“那个女人丑吗?” 王快说:“不丑。” 王夫人又问:“想睡她吗?” 王快说:“想。” 王夫人又说:“昨天晚上,只要你敢,弄不好她真能给你造个儿子,怕什么,我都不计较,你该有个孩子了。” “你再乱来,老子就再休你一次,让你回家守寡去!” “守就守,你现在死我就守寡了,装什么孙子,连个女人都不敢睡!” “老子倒是敢睡……”王快怒吼着,然后又收起了声音,说道:“我的银子,也就够养活一个女人。” 王夫人听了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王夫人哭了,像一个刚学会撒娇的年少姑娘一样躺在王快的怀里哭了一夜。哭完之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做饭,像以前一样的大嗓门。 今天,王快推开门,屋里就传来一句响亮的声音:“回来了?” “嗯。” “饿了吗?” 按照往常,王快会再说一句“嗯”。但是现在,王快却半响不说话。突然,屋里传来王夫人泼辣的笑声,问道:“哈哈哈,老家伙,你是不是放屁了,在家里放屁也知道避人。”王快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答道:“嗯。”王夫人听了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关于“王快放屁”,夫妻二人之间有过一段有趣的往事。 王快为人极好面子,虽说屁是人生之气,人人皆有,但是王快放屁的时候是不好意思闹出动静的。二人新婚之初,一次席间,王快突然呆立半响,默不作声,王夫人见状,心中奇怪,问道:“怎么了,你?”王快答道:“没什么。”可是,过了一会儿,王夫人闻到一股臭气,便哈哈大笑,追问王快:“你是不是放屁了?”王快只能无奈点头说:“嗯。”王夫人见到王快一脸窘状,忍不住又调侃道:“皇帝老子都得放屁,皇后贵妃也要放屁,到你王快大捕头这儿,竟然不好意思放个响屁,你说笑人不笑人。”王快禁不住这一番调侃,也笑了起来。所以,刚才,王夫人虽然并没有与王快面对面,却能通过王快的反应,看破他放屁的窘事。 这是夫妻二人之间独有的默契,丝毫不尴尬,这对比刁老头“听音辨招”的功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夫人笑声爽朗,而王快却一脸愁容,说道:“我累了,不吃了,你先睡吧。”王快话音刚落,王夫人便从房里走了出来。 虽然她的声音很年轻,但是她的眼睛却异常的憔悴,看上去像是七十岁女人的眼睛。 她老了,眼花了,但是王快的心事从来逃不过她的眼睛。 “抓到了吗?” “抓到了。” “今天,你不在家,有个人来找麻烦。” “谁?”王快瞬间瞪大了眼睛。 “张秀才的孙子,小龟孙子。”说完这句话,王夫人又泼辣放肆的大笑起来,面容里闪过一阵孩子般的狡黠。 张秀才的孙子是一个名叫彬彬的七岁的孩子,调皮可爱,王快夫妇二人没有孩子,但是王夫人却特别喜欢孩子。这个孩子最喜欢的人确是王快,因为他说自己将来也要像王快一样用快刀,抓坏人。 王快年龄虽老,但是却童心未泯,经常带着别人家的孩子玩闹,但是他却不招惹张秀才的孙子。张秀才是文人,一辈子舞文弄墨、吟诗作对,虽然没有写出什么名堂,但是却不喜欢捕快舞枪弄棒、打打杀杀。 捕快做得再好,终究是贱业,别人瞧不上,不但如此,当了捕快还要连累子孙三代不准参加科举考试。王快知道张秀才打心里看不起自己,也怕自己耽误了彬彬的文人前程,所以对彬彬并不像对其他孩子一般热情,但是奇怪的是,彬彬却对王快最为崇敬,并不愿意跟着张秀才学什么之乎者也。 适才,王夫人故意用彬彬开了这个玩笑,但是王快却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王夫人看出王快有心事,但是王快不说她也懒得问,继续说道:“小东西死活不念书,趁着张秀才睡着了,跑来了,说什么,要在爷爷睡醒之前,抓个坏人给他看。小孩子真逗。” 王快明白了妻子的好意,便说:“下次小东西再来,可不敢让他进家门,张秀才要是知道孙子跟着我,不学好、不念书,还不扒了我一层皮。”王快说完,王夫人便笑了,说道:“扒皮他没有那个本事,但是老东西要是弄几首藏头诗,把你们老王家祖宗数落一遍,咱们还真拿他没辙。” 王快听了,生硬地笑了一声,但是他的脑子里始终想着哪个只守不攻的剑客和那个盗走左手的黑影。于是,他打断了妻子的玩笑。 “太晚了,你先睡吧,今天抓刺客的时候出了点事,我还得好好想想,睡不着,不睡了。” “什么事?刺客不是抓到了吗?” “抓到了,但是刺客的左手被人盗走了。” “抓到不就行了嘛,缺个胳膊少个腿又什么关系?” “那个偷走左手的人……他……太像一个人。” “像谁?” “墙有缝,壁有耳,明天再说。”王快凝视着夫人,却看见夫人提起了嗓门:“隔墙有耳是吧,明天就隔墙没有耳朵了是不,不想说就全部烂在你的肚子里吧。” “明天,明天我就能确定了,睡吧。”说完,王快走进屋里,躺在了床上,彻夜难眠。 是的,明天他就能知道答案了。 可此时的王快,似乎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甚至,他希望,明天过后,再也找不到那个盗走左手的人! 第四章 赌约 夜间,他又问了夫人一个问题:“方略算是咱们孩子吗?咱们待他有没有亲生父母那样好?”可是,王夫人已经完全睡熟,并没有回应。 天亮了。 王快起得很晚,也并未吃饭,起床之后,他与夫人交代几句便出门了。 他要去找那个盗走左手的黑衣人! 刚到门口,一个不速之客又来了:那个叫彬彬的七岁的孩子正在门口等着他,但是,孩子今天不是来捣乱,而是替“三百两”的老范传一句话:你失约了。 是的,王快失约了,他忘了与老范的那个赌局。其实,不仅刁老头与人设下赌局,王快也与老范设下了一个同样的赌局。 “三百两”是一个赌坊的名字,老板姓范,年近七旬,与王快私交甚好。老范年轻之时,面目俊秀,风流潇洒,但是后来额头上多了道刀疤,所以老了之后,又获得一个“俏刀疤”的称号。 现在,“俏刀疤”老了,没有了“俏”,仅仅剩下一块刀疤了。 刀疤范的赌坊名字之所以叫做“三百两”,是因为赌坊有个奇怪的规矩:凡是来到赌坊的赌徒,不用带一两银子作本钱,他们来到赌坊也不与别人赌,只能和老板刀疤范赌。如果他们赢了,刀疤范将三百两银子双手奉上;但是如果他们输了,就要留下吃饭的家伙。跑堂的输了,留下一条腿;打铁的输了,留下一只手;说书的输了,留下舌头。 对于寻常赌徒来说,三百两足够花大半辈子的。所以,三百两的规矩就是:要么拿走三百两,吃喝不愁;要么留下吃饭的家伙,生死由命。 并且,所有在三百两赌过的人没有人敢第二次走上赌桌,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在三百两连赢刀疤范两次。 这些都是三百两的明暗规矩,上了赌桌就得守规矩,愿赌就得服输。但是,有一个人却没有按照规矩来,这个人就是王快。 十年前,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在三百两与刀疤范赌了一局,输了。 刀疤范问孩子:“你身上什么东西最值钱。” 孩子小脸高扬,说:“小爷我的命最值钱,你敢要我的命吗?”围观的赌客看这孩子乳臭未干、衣着破烂,但是口气却颇为狂妄,好像丝毫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惩罚,不禁为他暗暗担心。 刀疤范见状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老范我不敢杀人,小爷你的命当然不敢要。我问你,你小小年纪,一人在外,靠什么填饱肚子。”孩子听后,也是呵呵大笑说道:“老头糊涂了,我当然靠嘴吃饭填饱肚子,难道你吃饭不用嘴吗?你想要我吃饭的东西是吧,来来,拿刀把我的嘴割掉吧,但是得给我留住舌头,别让小爷我将来说不出话。” 话音未落,赌客们便哄笑起来,又听见一个捕快模样的人说道:“小孩子不知好歹,范老板要是割了你的嘴,就算留着舌头也说不出话,讨不到媳妇了。你快给给范老板磕个响头,掀起屁股给范老板打几下,范老板宽宏大量,定会饶了你。”众赌客知道这人是为孩子求情,不禁附和道:“快给范老板磕头,回家找娘去,等长大了,再来赢上老范一局,把今天的账抹了。”三百两规矩虽然残忍,众赌客长年混迹赌场,本对赌局失利之事见怪不怪,但是今天来赌的是个十岁小孩,不由得心生怜悯,一同为孩子求起情来。 哪知这孩子年岁尚小,并不领情,虎起了脸,骂道:“大丈夫愿赌服输,谁要给他磕头、打屁股,但是……割了嘴,将来讨不到媳妇那可不行,这样吧,挑一个割了但是还能找到媳妇的地方,小爷我不怕疼,来吧。”刀疤范见这孩子这般顽皮,心中倒也颇为不忍,但是也不想因为一个娃娃坏了规矩,于是说道:“小爷,要不咱们再来一局,只要你这局赢了我,我就饶了你。”众赌客听后登时明白,刀疤范这样说,接下来这局肯定会故意让那孩子,这样每人赢下一局,一一平局,也不算坏了规矩。 那孩子听后却害怕起来,眼球一翻,说道:“老头儿,你想变着法害我,接下开这局,小爷要是再输了,你岂不是又要从我身上割掉一件东西。别废话,快割吧。”说完之后,脸上摆出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模样。 刀疤范听了这句话,老脸上露出一脸无奈,好心当了驴肝肺,没辙了。这时候又听见那那捕快喊道:“臭小子,还敢自称小爷,连第二局都不敢赌,还是晚上回家尿裤裆、吃奶、当孙子吧。” 那小爷听到有人骂自己是孙子,立即火冒三丈,喊道:“你才是孙子,赌就赌。”刀疤范见这孩子中了激将法,心中暗笑,正要再下一局,却听那孩子又叫道:“对了,不行,第二局,如果我赢了,你该割我哪里,就割哪里。但是,我也得从你身上割掉一件东西,要不然,今天就白来了。” 刀疤范见这孩子不识好歹,脸色一沉,问道:“你除了命值钱之外,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地方,你要是说不出,等我赢了第二局,就摘了你裤裆里的家伙。”那孩子听后,面露得意之色,说道:“老头真奇怪,尿尿的东西有什么稀奇,小爷我的腿才值钱呢,小马驹也没有我跑得快。”说完之后,脚下生风,行走如飞,转瞬之间便在赌坊里转了一圈。众赌客见了不由得目瞪口呆,眼见这孩子不过十岁出头,但是速度之快却让众人自愧不如。 刀疤范见了,也是心中暗叹,但是这孩子执意要从自己身上割下点东西,第二局绝对不能让他,这孩子越赌越输,不如不赌,于是说道:“好,老头儿我怕疼,不跟你赌了,但是第一局你输了,理应砍掉双腿,小爷你腿快,全砍了有些可惜,这样,一只脚要你一根脚趾头,你看如何?”那孩子听了竟然面不改色,说道:“砍就砍吧。”心中却想:等晚上我再把你的砍掉,看你再骗人。 众赌客见刀疤范面色凝重,不是玩笑,皆是摇头无奈,这时,刚才喊话的捕快见那孩子年纪尚小,不知道是心中不忍还是一时技痒,便强行当了一回英雄。 捕快对刀疤范说:“范老板,我替这个孩子开第二局,如果你赢了,任凭处置;如果我侥幸获胜,我不要三百两,只要你给个孩子刀下留情便可,如果范老板怕坏了规矩,就算我赢了,我都愿意把手臂留下。” 这个逞英雄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快;而那个孩子也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条腿跑死千里马”的方略。 因为王快这一句话,规矩破了。 自从三百两开张,有不少妄图泼皮耍赖的,也有出头逞英雄的。愿赌不服输的多不胜数,但是说自己赢了却愿意服输的只有王快。 刀疤范没有和王快赌,他说王快是他在三百两见到的第一个不要钱也不要命的人,稀罕! 他还说,如果是在赌桌上,王快再赌一百年也赢不了自己一局。 王快与刀疤范不赌不相识。一句话,坏了规矩,却有了交情。从那以后,刀疤范经常约王快到三百两,赢了不拿钱,输了不断手,赌注就是一顿酒钱,输了请酒,谈天说地,边喝边骂,不醉不归。 王快与刀疤范赌的不是骰子,也是王快的刀,赌他的刀到底有多快。这一次,王快去云来客栈抓刺客之前,刀疤范把王快请到了三百两。至于赌局,和刁老头的第二个局一样,三百招为界。 刀疤范说,三百招以内。 王快说,三百招以外,至少三百招。 刀疤范赢了! 今天,王快进了三百两之后,只见到赌坊内所有的赌桌全部撤走,只留下一个大桌在中间,鸡、鱼、羊、牛肉摆的满满一桌,一桌子荤腥,没有一个素菜。 桌上还有两个大酒碗,但是没有一瓶酒。 刀疤范坐在桌子旁,手中把玩这酒杯,能否共饮一杯? 当然能。可是请酒的人却摆了一桌子下酒菜,唯独没有酒,这意思太明显不过了:王快输了,要出酒钱。 “我没有带酒,我忘了。”王快的确忘了,他也没有心情记得。 不等刀疤范回应,王快又说了一句:“我输了,但是不服。” 刀疤范放下酒杯,问道:“你用了多少招?” “五十招左右。”王快说道。 其实,王快用了连四十招都不到。 听到这句话,刀疤范的脸色大变,眼睛里闪现出从未有过的惊奇和恐惧。这种眼神在他的眼神之中一闪而过,没有经过任何停留。紧接着,他又用左手挠了挠头,像是这五十招全部砍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王快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是王快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那个挠头的左手。刀疤范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五十招,厉害。佩服!”他本想问王快用了什么致命的招数,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压根不可能想到王快所说的五十招之中竟包括二十招重复的招数。 王快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问道:“你知道最后拿下他的是什么吗?”刀疤范却摇摇头,说道:“杀人的招数又什么好好奇的,我现在只想知道你要不要喝酒,大捕头,愿赌服输,你不是心疼酒钱了吧?” 若是在从前,王快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骂几句:“别扯没用的,孙子才疼钱呢。”其实刀疤范所摆的一桌佳肴比酒钱不知贵了多少倍,所谓输了请酒其实就是两个老头设计的一句玩笑。但是他二人脾气执拗,定要分出个高下输赢来:谁要是出了酒钱,那便是认输了。王快与贼斗了一辈子,自认没输过;刀疤范在三百两,除非他故意求输,平时也是极少失手。所以,两个老头就为了一瓶酒较上了劲。 但是今天王快确实没有玩笑的心情,他一脸凝重地望着刀疤范,说道:“昨天晚上出事了。” “什么事?” “那个剑客的左手被偷走了。” “谁干的?” “不知道。” “你在骗我,”刀疤范一针见血,“老王,你不会撒谎,到底是谁?” 捕快每天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谎言,但是他确实也是最不会撒谎的人。王快没有说话。 刀疤范微笑着:“你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敢告诉我?” 王快也笑了:“那你敢告诉我三百两的钱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王快问了这个藏在他心底多年的问题,不仅是王快,所有来过三百两的人都知道。刀疤范经营了三百两几十年,从第一天起,三百两的规矩就从来没变过:赢了拿起三百两,输了留下吃饭的家伙。但是无论刀疤范赢多少次,他赢的只是输家留下的“吃饭的家伙”,而不是银子。所以三百两是天下最赔钱的赌坊,但是刀疤范身上的银子却源源不断,好像是在家里种了摇钱树一样。 刀疤范收起笑容,望着王快说道:“我不偷不抢,也不开钱庄,一辈子就攒了点养老钱。如果你什么时候查出我的钱不干净,绝对不用老王你动手,我自己便把自己绑了。” 刀疤范语气诚恳,不卑不亢,王快听了点了点头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要亲手宰了你,那样才解恨啊!”王快话音一落,两人哈哈大笑。 “拿酒来!”刀疤范岁年龄老迈,但是声若洪钟,一声令下,极具威严,话音未落,两大坛酒,便摆上了桌。 这一次,又是因为王快,规矩又破了:刀疤范赢了,但是酒钱自己掏。 这二人赌局以三百招为界,尽管王快所用的五十招在三百招以内,但是五十招确实在刀疤范意料之外。他自认赌术高明,但没想到这一次赢得如此离谱。赌桌上讲究愿赌服输,可这一次,他赢了也服输,只是嘴上不认输。 酒逢知己饮。刀疤范与王快端起酒碗,互相之间,没有寒暄,张口便喝。刀疤范一口喝掉大半碗,半碗酒下肚,瞬间只觉口腹之间翻江倒海,火辣爽快。酒入愁肠,话匣子还没打开,但见王快将整碗一饮而尽,接着又自己斟满一碗, “不就是一个盗走左手的贼嘛,还能成了心病了?” 王快只当没有听见,又一碗倒进嘴里,酒水下的太猛,溢出的酒水从嘴唇两侧流下,沿着胡子,顺到胸口,好像把心肺全部烧掉一样。第二碗,就这样又干了。 “老王,蓝家人下了悬赏令,三千两买刺客的左手,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小贼定是为了那三千两银子。刺客都抓到了,你还管那个左手干什么?”刀疤范安慰道,说完,他才把剩下的半碗饮下,又辣,又爽快,一脸的满足安逸。 但是,王快又说了一句话之后,他的满足安逸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又一阵的诧异,甚至恐惧。 王快说:“那个刺客是假的,一定是假的。”这句话在心里憋了一整天,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只要他宣布刺客是假的,之前的追捕就前功尽弃了,但是通过昨天晚上的交手,他确认:对方只是一个左手快剑手,但是绝不是一个高手。 那个人只是个替死鬼,并且是一个心甘情愿的替死鬼! 说完之后,他没有观察刀疤范的反应,他也没有见到刀疤范那个一闪而过的奇怪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王快始终没有摸透刀疤范,他也知道,刀疤范一定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不会相信刀疤范所有的话。但是他知道一点:能把自己灌醉的人不一定是朋友,但是能和自己一起喝醉的人绝不会害自己。 刀疤范就是那个愿意和他一起喝醉的人。 事实就是如此,刀疤范骗过他,但是从未害过他。 但是,王快也许不会想到,刀疤范的左手,那个今天挠了一次头的左手,曾经是天下最快的左手! 第五章 审判 王快与刀疤范在三百两喝了一整天,却没有喝醉。他不敢喝醉,因为今天晚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来到了方略家。 方略便是王快在三百两救下的那个孩子,也是那个“一条腿跑死千里马”的捕快。以往每次行动,二人都是一副“上阵父子兵”的阵势,寻常盗贼对这二人避之不及,唯独昨天晚上,方略因伤缺阵,便丢了刺客的左手。 二人本是异姓父子,可是,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发生变化! 方略的家距离王快家不到一里,可是这一里,王快今天整整走了一天。 王快的脚步不仓促,但是很凌乱。凌乱的脚步声直接冲进了方略的房子。 他没有敲门。 与想象一样,方略躺在床上,脚上缠着一些白布似的东西,他看见王快走进来,双手支撑着要往床下走。 “你先躺着吧。”王快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 说完之后,他用眼睛极力的扫视着屋子,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突然,他轻吸一口气,一股微微的香气涌入鼻子,他瞪大了眼睛好像警觉到了什么,他想骂一句:“什么古怪香味,屋子里收拾得跟个娘们一样。” 但是他没有。 “头儿,昨天的刺客抓到了吧?”方略问道。 王快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没有理会,他走到方略床前,沿着床坐下,指了指方略的腿,方略看了王快一眼,象征性的把腿动了一下,说:“没事,老王,没事。” 方略说了两句话,第一句称呼王快为“老王”,第二名称王快为“头儿”,王快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十一岁的时候,管我叫老王叔;当了捕快之后管我叫头儿,现在进成老王了。你这年龄大了,辈分也长了。”他边说边望着方略,眼睛里显现出慈祥和蔼的眼神,这是一种父亲对儿子才有的眼神。 “方略,你跟了我不少年了吧。” “十年零八个月。”方略不假思索地说。 “时间过得真快,比你的腿快,比我的刀也快。一转眼你就大了,都说女大不由让,男大也不由人啊。”他本想说“儿大不由人”,但是到了嘴边便把“儿”改成了“男”。 一样的意思,不一样的心情。 方略听了生硬地笑了一下,但王快却突然收起笑容,一脸凝重,问道:“方略,你算是我的儿子吗?”方略听了立刻怔住了,他心中早已将王快视为父亲,但是二人从未谈论过父子之情的事情,这本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今日却让王快拿到桌面上来谈论,方略也是颇感意外,微一沉吟,说道:“算,算,我就是你的儿子。” 王快听课沉默半响,突然他的脸色之中出现了异样的神情,好像瞬间由一个父亲变成了一个逼债的债主,问道:“方略,我跟你说话,不用拐弯。我问你,我,王快,对你,有再造之恩,对吧?” 方略听了更加诧异,也沉默了半响,答道:“你对我的恩情,这辈子都报答不完。”王快听了微微点头,又说道:“予人恩德,本应不求回报。但是,我王快不是那样的好人。俗语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略,老王我对你也算是滴水之恩,也不指望你涌泉相报。但是,我王快行将就木,还指望你给我打一口好棺材,好让我有处安身。”王快一语未毕,方略满脸通红,他知道王快绝非施恩图报之人,他这样一说,定含深意,自己却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把双眼凝视着王快,像是委屈的孩子,望着自己的父亲。 “老王,你喝酒了吧,喝醉了。” 王快听后轻轻冷笑,他转过身望着方略桌上摆放着的用于治疗腿伤的草药,说道:“方略,酒不解真愁,但是药能医假病啊。”方略望着桌上的草药,目光变得异常的恐惧,说道:“什么真愁,哪来的假病,你喝醉了。” “对,我喝醉了,”王快离开了床沿,坐在距床一丈远的椅子上坐下。 一丈远,这是王快审讯囚犯时最习惯的距离! “站起来。”王快的声音异常平静,他审讯囚犯的时候从不大声嘶吼,因为当囚犯们知道他们面对的是快刀老王的时候,便不再多做挣扎了。 方略听到老王这句话,脸上只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立马恢复平静,显然,他对老王的变脸早有准备。 “小东西,站起来。” “老王,我的腿。” “别演了。”王快的声音依旧异常平静,但是这声音之中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方略抬起头凝视着王快的眼睛,突然,他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床,自行穿好鞋,然后用手一扯,右腿上的白布全部脱落。 白布被方略扯散,像柳絮一样在空中飘起又落下,最后,露出了方略完好无损的右腿。 他果然压根没有受伤! “告诉我,为什么。我知道你一定有原因,但是绝对不是为了那三千两。”王快的语气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淡定,好像是在乞求一样。 “老王,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一定要拿那三千两。” 王快猜得没错,那个盗走左手不是别人,而是与他情同父子的方略! 王快望着方略,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今天没有带刀,他要抓的人就在眼前,这是他第一次在抓人的时候不带刀。 这是,方略突然前踏一步,双膝跪地,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 王快见状,鼻子之中竟然一阵酸楚,他右手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厉声喝道:“把左手还回来,有事我担着。”这句话语气严厉,却有仁有义。一句话说完,正要起身,瞬时之间,竟觉得全身竟像棉花一样,酥软无力,有力难发,这时他才回想起进屋之时闻到的奇异香味,呵呵冷笑起来:“有本事了你,方略,学会暗算老子了。可你知不知道那个刺客是假的,你拿到的根本不是刺客的左手!”说话之时,他数次意图发力却徒劳无功。 那奇异香味不是别的,正是方略所下的迷药。他见王快在椅子上挣扎,满脸羞愧与歉意,但是他那日在云来客栈亲耳听到那剑客承认自己是刺客,自然不肯相信刺客是假的,于是又磕了一个头,说道:“我知道,我逃不过你的眼睛。但是,当捕快一年才六两银子,可那个左手价值三千两,一只断手竟然抵得上我们干五百年的捕快……我知道,我现在在你心里……但是我必须要拿那三千两,就算让我拿命来换,我也……”方略语无伦次,又低下头在地上磕了一下,说道:“大恩大德,方略此生难报。” 三个响头磕完,方略站起身来,从床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木箱,这里是他的全部家当:三十两银子,一把长刀。他把箱子恭敬地放在王快面前,取去刀,又把箱子合上。 王快见方略取刀,闭上眼睛不再看他,淡淡说道:“你救过老子的命,动手吧,今天算是两清了。” 方略没有说话,拿起刀,向门外走去,然后又回过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房子,他知道,从踏出这个门开始,自己就再也不是一名捕快,他要开始逃,逃离王快。 “两个时辰后,药效自解。”这是方略对王快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双腿发力,不一会儿便无影无踪。 王快依旧坐在屋里,他紧闭双眼,久久不愿睁开。他恨不得一刀劈了这个他一手带大的白眼狼,可眼睛里的泪水却时刻提醒着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儿子背叛的可怜老头,而不是什么威震绿林的快刀老王。 事虽至此,但王快毕竟干了一辈子捕快,这种迷药的伎俩他怎么会识不破,但是他还是吸了一口,让迷药冲进口鼻。 这是他唯一一次被迷药迷倒! 第六章 灰衣人(上) 两个时辰之后,王快回到家中。但是,今天他没有把心事写在脸上,大口吃饭,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方略,这个孩子,”王快边吃边说,“这个孩子,走了。” “去哪儿了?”王夫人问道。 “不知道。” “跑哪去了,还没告诉你。这孩子……你说人家是不是长大了,不想让你管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 “出了事也得跟你商量啊,怎么了,到底?” “是他偷走了左手,逃走了。”王快依旧若无其事地吃着饭,甚至他的眉目之间流露出一丝欣慰。王夫人放下筷子,惊奇地“啊”了一句,但是,她更惊奇的是,为什么丈夫如此平静,甚至有些高兴,因为王快的胃口从没有这么好过。 “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可咱们养的还是个白眼狼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就是这个事,方略就是那个偷走左手的贼。” “那,你要……抓他?” “不抓了。”王快脱口而出。 听完这句话,王夫人呆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丈夫说“不抓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比她更惊奇,这个人就是王快自己。王快也停下筷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妻子,又低下头,他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 是舍不得抓方略吗?不仅仅是。 夫妻二人沉默良久,突然,王快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不抓他,我不抓他。”听了这句话,王夫人的疑惑慢慢消解,她似乎明白了,但是她并没有说出口,她的眉目之间也闪现出些许欣慰,她知道,王快在为方略高兴。 对,王快在高兴:自己干了一辈子捕快,除了“快刀老王”这四字虚名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但是方略,年纪轻轻就干了他一辈子都不敢干的事。盗左手,换银子也是凭本事吃饭,三千两换一辈子自由快活,王快想,却不敢,但是方略做了。为了六两银子,抓一辈子贼,王快不后悔,因为觉得没有比抓贼更适合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方略要跑,他舍不得拦,只可惜方略不知道那个刺客的左手是假的。 王快又端起茶碗向妻子示意一下,然后自己一饮而尽,像是在庆祝似的,又像在借酒消愁,只不过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茶。一碗茶下肚,竟也是一阵爽快,像是饮了一杯淡酒,不浓烈,但却沁人肺腑。王快干了一碗茶,妻子也附和了一下,喝了一口,然后又替王快倒了一碗。 茶又满了。 但,茶却变色了。 王快端起茶碗,只见茶水之中闪烁着淡淡的红色,并且红色之中伴随着一种莫名的香味,直入口鼻。王快轻笑了一下,又将茶水一饮而尽,心里默念:你来了,省得老子去找你! 对,有人来了,并且来的人是王快的老朋友。每次老朋友光临都是在王快端起茶碗的时候,刚才他放在王快碗里的淡红色是一种稀奇茶叶磨成的粉,这种粉味道奇怪,王快过目难忘,所以,只闻一下,便知道是老朋友大驾光临了。 王快至今都不知道这个粉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没有毒,且正合自己胃口;同样,对于这个老朋友,王快只知道他永远只穿一声灰色的衣服,衣服覆盖全身,只留两个针孔在眼睛附近,右手拿着一把剑,剑法很慢,从不说话,和自己一样好酒。奇快的是,他每次都在帮王快,他就像王快的一个在黑夜之中的影子一样,庇佑着王快。 王快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哑巴还是故意不说话,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多次在暗中相助。 今天,王快想解开所有的疑问。因为,上一次,他帮了王快倒忙! 王快抓贼之所以快准兼具、弹无虚发,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灰衣朋友的暗中相助。每逢要犯,灰衣人都能将王快所追之人的藏身之地告诉王快。灰衣人找人,王快抓人,在这些时候,他也是一个捕快,是另一个“快刀老王”。 灰衣人不说话,只用剑,他把所有要说的话都用剑写在地上。他的字铁画银钩、刚劲饱满,王快从字体中便可判断他是一个剑术高手。但是上一次,他留下的四个字让王快第一次开始怀疑他。 那四个字是:云、来、客、栈。 刺客藏在云来客栈便是他告诉王快的,王快本是信心十足,以为可以抓到这个左手用剑的刺客,但是交手之后才知道自己抓错了人,可是蹊跷的是,假刺客不但号称自己是真的刺客而且剑术奇怪似乎只求一死,到现在,王快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何。 既然老朋友来了,王快自然要出去会会他,王快明白这其中蹊跷定与灰衣人有关!他放下碗筷,抄起单刀便追了出去。王夫人见王快突然离席而去,嗓门变响了起来:“干什么你,吃饭啊,中邪了你!” 王快并不理会,拨足便奔,追出约莫一里地,只见灰衣人突然停住,站在前方,一动不动。王快踏上前去,到两人相距一丈远的地方,驻足停下。 又是一丈远,又是王快审讯囚犯时最习惯的距离! 王快发现灰衣人面部的灰部抽动了一下。 “你在笑。”王快说道。 灰衣人点了点头。 “有何好笑,说来听听。” 灰衣人立在原地,默不作声,但是他那针孔小洞下隐藏着的眼睛里,显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忧伤、失望、抱歉和略微的恐惧。 但是这一切,王快根本没有办法看见! 王快看他并不说话才想起来眼前之人从不言语,于是,他也不再铺垫寒暄,直奔主题,说道:“阁下多次相助,但老头儿我还未来得及请教姓名。现在老头儿年岁大了,黄土埋到脖子了,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让我记下姓名,等老头儿哪天真死了,临死之前也还能还记得你的恩情,了了心愿。”王快这般啰嗦客套,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依旧默不作声,他的剑依旧安静的放在左手,这种安静之中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但是他轻微的呼吸声中却传递出难以改变的心虚与苍老。 “云来客栈的刺客是假的,你知道吗?”王快试探着问了一句。但是,灰衣人竟然点了点头。 王快见状心中大惊,他没有想到灰衣人的答复会如此干脆,他双眼微睁,又问道:“你本来就知道假的,故意骗我,是吧?” 灰衣人又点了点头,王快见了,又是一阵心惊,他没想到自己的审讯会如此顺利。 “告诉我,刺客是谁?” 灰衣人用力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你,就是刺客!”王快突然脸色大变,厉声喝道。 灰衣人听了,身体后缩一步,惊恐地又摇了摇头。 “还在骗我。”王快又喝一句,六十岁的脸上闪现出年轻人般的愤怒急躁。他血气涨满全身,右手一甩,单刀飞出,却不是奔着灰衣人而去,再定睛一看,刀身却已完全插入地面,直末刀柄。这一下,力道十足,刚劲不凡,灰衣人却一动未动。王快右脚前探,向前一步,拱手说道:“老头儿虽然老了,但欠了人情,还是要还的。昔日我受你恩惠,感激不尽。但是你今日欲与我为难,我也不能当瞎子。今日我不用单刀,算是报你昔日相助之恩。现在我试试徒手能不能扒下你这层皮,看看你这灰衣下面是人是鬼。”话音未绝,王快起身便往前扑去。 灰衣人眼见王快扑来却突然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前探一步,适才的紧张恐惧立即化为乌有,反而在身体里弥漫出傲睨一世的自信从容。他右手一挥,剑光一动,王快只觉得一股劲风迎面而过,全身好像被这劲风笼罩捆绑一样,有力难发,但是剑光急速变向,从身旁掠过,却不是奔着自己来的,回过神来时,发现单刀竟已完全回到自己手上。 王快手捏刀柄,满脸错愕。 适才,王快运力将刀插入地面,气力之大已是常人数倍,而灰衣人只是用剑轻轻一扫,轻描淡写便将刀带出,并且又悄无声息送回王快手里,手法之奇,劲力之大,剑法之妙,乃是王快生平未见。王快行走江湖几十载,阅人无数,大小剑客结识无数,但是灰衣人刚才那一剑却令他匪夷所思。 其实,王快之所以瞬间大怒, 是为了试探灰衣人的身体反应,看他是否撒谎。他看灰衣人起初身形不定,慌张异常,所以故意称对方为刺客,借以投石问路,先行试探,再寻端倪;他右手甩刀入地显示神力,也是敲山震虎,震慑对方,意图让他知难而退,道出真相。可是,没想到,灰衣人非但并没有着道,反而显示出这般神力。 王快心中又惊又叹,但也面无怯色,又朗声说道:“适才王快有眼不识泰山。阁下剑法之高,实属罕见,别说徒手,我便是拿了单刀也未必能动你分毫。但是阁下既然知道那左手刺客的真相却又故意欺骗与我,让我在云来客栈错伤好人。世人皆知,那刺客的左手价值三千两,我手下的一个孩子便为了这三千两盗左手而去。阁下神通广大,对我的事了如指掌,想必已经知道。可是那个孩子,昨日一去,下次再遇,定要以刀兵相见。”说到这,王快自己突然顿住了,想起方略之事,心中又感慨万千,惋惜之情又难自已,所谓“刀兵相见”只是给外人的说辞,他自己却希望方略从今以后,天涯海角,逍遥快活,只是,父子二人,恐将再难见面。 这时,灰衣人突然右手抖动,手腕下沉,用剑在地上轻扫几个来回,手法极慢却出手有力。王快见状,却也一动不动,因为他知道灰衣人若要偷袭,凭他的剑法自己定然难以躲过,而灰衣人剑尖指地,也并无偷袭之意,好像另有意图,再定睛一看是,地上却又多出了两个字:方、略。 王快见这两字苦笑一声,他刚才故意只说“孩子”,未提方略的真名,这样做是给方略留下回旋的余地。到现在为止,他只把方略盗手之事告诉过夫人,只道这灰衣人刚才听到了夫妻二人的对话,以致泄露了方略盗手的秘密,于是心下颇为后悔。 但是,这一次,王快猜错了。 第六章 灰衣人(下) 灰衣人虽然不以真面目相对,但自认光明磊落,绝不会干偷听的勾当。他看破王快心事,右手收剑,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纸,扔给王快,王快一见,脸色大变,只见白纸上赫然写着:家贼方略,不仁不义。盗手取财,天理不容。 王快长吐一口气,伤感之情又涌入心头,因为这个字迹他都认得,这白纸上十六字不是别人所写,而是出自方略之手! 方略用药迷倒王快之后,并没有逃走,而是当天在城内传了数百张事先写好的这十六字告示。 到了明天,方略盗手之事定是人尽皆知。 方略这十六字自毁声誉为的便是让外人将他与王快划清界限,以保王快周全。王快与方略情同父子,方略盗手而去,王快则难辞其咎,而方略这十六字便将全部罪责揽至自身,王快则能全身而退。 灰衣人见王快眼神涣散,气息缓急不定,好似在突然之间又苍老了几岁,显然是因为方略之事不能自已,忍不住上前走去,似乎是要安慰王快。王快见状反而聚拢眼神,长刀横劈一下,将两人之间划出一条界限,怒道:“今日老头儿死在你手里,反而落个清静,省得日后再见你装神弄鬼;如果你今天手软,留下我的命来,来日我定要拿了你的脑袋。”说完,拿起单刀便样灰衣人肩上削去。 灰衣人身子一矮,躲过了王快的攻势,心中确实一片凛然。昔日二人相遇之时,尽管王快不明对方身份却也并无敌意,而今日只因云来客栈之事王快却要以死相拼,但转念一想:王快定时受了方略逃走的刺激,加上云来客栈之事,悲愤交加,一时间无处发泄,所以才造成这般局面。灰衣人本是为了云来客栈一事表示歉意,却没想到,自己欺骗王快一次却害得方略身败名裂,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快本不是灰衣人的对手,可他现在愤怒之极,哪里还顾得上身手高低,长刀再起,一招“大江东去”招呼过去。灰衣人见势,后跃两步,连忙躲开,王快的长刀又呼啸而来,而灰衣人却对他置之不理,身形闪动,躲开快刀,右手执剑却不向王快攻去,而是在地上又卷出一朵剑花。王快心中大惑,不知道灰衣人又要搞什么把戏,但见眼前黄烟弥漫、尘土飞扬,再一看,地上又多出一行字:刺客是真的,方略三千两。王快看后,明白他的意思:云来客栈的刺客是由他亲手抓的,只要他承认刺客是真的,方略就能用左手换回三千两银子。有了那三千两,方略也不虚盗手之行。其实,王快早已经想到这一步,但是一生不曾错抓好人,但熟料想,自己却在即将退隐之时抓了假的刺客,怎能甘心。况且,眼前之人,行为可疑,定与那刺客有关,自己身为捕头,贼到眼前,岂有不抓的道理。 王快对灰衣人的建议不加理会,右腿发力,腾空而起,一招“黄河之水”施展开来。这招取自“黄河之水天上来”,王快挥刀向下直劈,这一式好像黄河之水,漫天而降,来势汹汹,势不可挡;这一刀未落,王快不等招用老,腰间运力,身体翻转,直取灰衣人下盘。这一招由上而下,先劈上身,再攻下盘,变化快捷无比,将王快的快刀发挥得淋漓尽致。而灰衣人确是气定神闲,长剑慢舞,只是轻轻一抹,地上沙尘再起,积雪飘荡,雪花夹着尘土,漫天飞舞,瞬间化成无数支羽箭一般,万箭齐发,向王快的快刀上飞去,将王快的“黄河之水”破解的干干净净。王快见如此高妙的剑法,却也并无怯意,反倒心中怒气慢慢消解:世上果真有如此以慢打快剑法,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了。 王快心潮再起,他想与灰衣人再斗几回合,看看他剑战之中有何端倪,紧接着连下两招,“惊涛骇浪”、“镜花水月”依次使将开来,灰衣人仍是慢悠悠挥动长剑,化解来势。 王快越打越快,招招凌厉,式式狠辣,刀声之中虎吼龙吟,气势凶猛;而灰衣人却越打越慢,动作轻缓,用剑如花间舞蝶,水中弄月,飘逸自在,看不出任何搏命的痕迹。 二人刀剑初接之时,王快每出一招,灰衣人也出一招与其对攻;后来王快加快刀速,连下两招,一招四式,两招之中便包含八式、八种变化,灰衣人仍是用一招便划开这两招八式,毫不吃力;最后王快四招连岀,一柄单刀瞬间舞出十六种变化,常人见这十六式定会以快打快,以致快中出乱,无法抵挡,但灰衣人却仍是只出一招便消解了这四招十六式。 直到王快出了近百招后,灰衣人发力一振,二人立马分开丈许,各自撤回兵刃,豆大的汗珠从两人额头上翻滚而下,王快抱拳道:“佩服。”灰衣人见状也点了点头。原来,适才二人相斗之时,王快出现过六次破绽,而灰衣人却手下留情,点到为止,显然是无意伤害王快。灰衣人右手用剑,虽然剑法极慢,但却高妙无比。这百招之内,灰衣人左手从未沾剑,王快用刀多次紧逼其右臂,为的便是让其左手执剑,从而观察他的左手剑法如何,但是从头至尾,灰衣人的左手却并没有露出任何端倪。王快心想:“这灰衣人右手已经有如此神通,如若左手也能用剑,那当真是匪夷所思、无人能及,凭我再斗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能动他分毫,再打也下去有害无益;如若他的左手真的不能用剑,那我恐怕又要错怪好人了。不管他与刺客有多少瓜葛,今天我也抓不了他。”想罢,王快又道:“阁下的剑法今天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老头儿我当了一辈子井底之蛙,活到六十岁才见到真正的高手。刚才你手下留情,当时姓王的却不领你的情。看来,我今天是留不住你了,但是不知道,你敢不敢露出庐山真面目,给我就下个印象,让我以后抓你的时候有个凭据,免得日后再抓个替死鬼。” 灰衣人听后,仰天轻呼一口气,他想大笑几声,但却警觉似的收起的已经酝酿好的笑声,随即,他又躬下身来,抱拳一揖,再抬起头时,上身突然向右晃了一下,王快看不到他的眼镜,却能猜出灰衣人的目光在闪动,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王快向后一看,夫人已经从远处慢慢走来,再回头时,灰衣人右足一点,踏风而起,瞬间就不见踪影。 王夫人并没有看见灰衣人,她走到王快身旁,张开嘴便想一通抱怨数落,没想到手刚碰到王快的身子,王快立马长吐一口气,立马瘫倒在地。王夫人见状大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连问:“怎么了,你?”声音之中全是关切之意,她虽不懂武功路数,却明白丈夫功力甚深,远胜常人,怎么可能身体现在竟然变得想棉花一样柔软无力。 王快定了定神,说道:“没事了,老了嘛,没什么大事。”语气之中还颇为不服,只道自己年轻几岁,定然不会如此疲惫。王夫人听了,也就不再多问。 可是王快并不知道,灰衣人面具下的那张脸,比他更加苍老! 王快自恃刀快,平时并不在意招数之中的破绽,因为他有一个弥补破绽的方法,就是一个字:快。 昔日与人过招,王快长刀挥舞,奇快无比,一般对手连破绽都看不出,王快的刀就已经架在人家的脖子上了;如果遇到高手,对手即使瞧出破绽,待要攻击之时,王快的下一招就已经施展开来,这时,对手不得不中途变招,而王快恰恰就依靠上一招中的破绽抢得先手,占得先机。高手过招,不求一招制敌,而是在交锋之中,抢占先机,先发制人,在主动之中寻找破敌的机会。但是,刚才,王快与灰衣人刀剑相交,一快一慢,王快用刀已是极快,但是处处都被灰衣人占尽先机。那六次破绽之中虽然手下留情,但是王快却因为这六招气息失调、节奏大乱。虽然二人之斗了百招,但对王快来说,竟好像斗了千招,所以才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灰衣人远去。等到灰衣人离开了王快的视线,他又行了几里路以确保王快没有追来时候,停了下来。 他的呼吸声在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原来,适才与王快交手之时,他虽然从头至尾,气定神闲,但是王快刀法之快也是他生平未见,所以耗费的体力也与王快相当。 灰衣人在远处呆立半晌,突然,他褪去了身上的灰衣,摘下了遮面的灰布,露出了他的面目。 这是一张清瘦苍老的脸,银白的发丝掩藏住了他曾经睥睨天下的傲气,一道长长的刀疤深深地嵌在脸上。 刀疤范! 对,灰衣人就是刀疤范。 他曾经有天下最快的左手,所以他知道每一个快手的破绽。他的极慢的右手剑法便是通过破解左手快剑而形成的以慢打快的剑法! 这是一种可以破解所有快手的剑法。 令王快想不到的是,三天后,一身灰衣的刀疤范有出现在蓝城的府宅,并且,在那儿,他遇到了盗手而去的方略。 第七章 老虎山(上) 方略逃走之后直奔蓝府而去,同时,又有无数想拿三千两的直奔方略而来! 他在逃走之时四处散播自己盗手的消息,一来是为了与王快划清界限,保王快周全;二来他也想让蓝家人知道那刺客的左手就在自己这里,以防有人冒名拿着冒牌的左手捷足先登。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所拿的也不是真正的左手。 方略将剑客的左手包裹起来背在身后,乍看与一般包裹无异。逃走之后,他换了一身便装。昨日还穿着捕快的行头,今天看到捕快就要绕道而行,想到这,方略也是一阵苦笑。 方略到了蓝府之后在附近找了一家酒馆坐下,心中思量:现在世人皆知我方略拿了左手,在蓝府之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现在贸然进去怕是惹出什么乱子。想罢,饮了一口茶,但是眼睛却始终未离开蓝府的大门。他在蓝家门口整整守了一个日夜,也没有贸然进去。亲自出马,定是危机重重;若能借他人之手拿到三千两却是可行之策。于是,方略在第二天晚上专程拜访了一个地方:老虎山! 老虎山距离蓝府约有三里,这座山孤峰独起,状如恶狼,以前叫做“恶狼山”,后来一个姓胡的汉子拉帮结伙占了山头。但是他觉得虎乃是百兽之王,狼不如虎,便把“恶狼”换成了和自己姓氏音近的“虎”,将自己的帮命名为“老虎帮”,而姓胡的也就成了虎王。方略平时捉贼拿脏,虽然与老虎帮并无交情,但是大小帮派都有耳闻。老虎帮虽是小帮派,可在方圆几里之内也算是个地头蛇,并且与附近有头脸的人物也有些交情。方略心中盘算:如果能由老虎帮出面同去蓝府,定能减去其中不少麻烦,最后再分些银两给老虎帮也算是两全其美。 入夜之后,方略来到老虎帮,这帮派虽然取了一个百兽之王的名字,但终归是个小帮派,方略登门拜山也无需那么多繁琐的江湖规矩。其实规矩再多对方略也无济于事:他放着捕快不干,从捕快们眼皮底下结结实实做了贼,怎么还有心思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可是,方略不想守规矩,老虎帮的看门汉子却是个有规矩的主。方略到了老虎帮,守门的两个汉子横眉怒目,不问来由,不肯放行。方略初来乍到无心生事,说了几句软话,想请个方便拜见帮主,而守门的汉子偏偏遇软反硬,态度张狂。终于,年轻的方略还是忍不住了:装孙子不行,那就只有当爷了! 方略虎起了脸,正要发作,忽然脑海中又闪出一句话:小人是受了方略方捕快之托来拜见贵帮胡帮主。 放行! 方略为了免生是非故意谎报身份,但是守门的汉子听到“方略”二字脸色立变,便恭敬放行。原来,他虽然未曾来过老虎山,但是他盗手之事却是人尽皆知,守门的汉子听到“方略”的名字便像看到了三千两白银进门一样,银子来了,怎敢阻拦!而方略早料定自己盗手之事已传遍全城,众人皆知这左手价值三千两银子,各大门派或许对这三千两不屑一顾,但是对于老虎帮这样的小帮派而言,能从三千两中分一杯羹却是美事一桩。 方略进了老虎帮的大厅,里面的情景让他倍感失望:大厅东面有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酒肉,而桌旁却空无一人;大厅中央的椅子上铺着一张虎皮,一个白白胖胖的汉子正躺在虎皮上,阵阵鼾声伴着酒气在大厅里面飘荡;大厅西首,几个汉子围在一起各自手里把玩着碎银子和色子。方略的眉毛微微一皱,他本以为进来之后会看到一群虎气冲天的好汉,但是没想到这大厅里面除了一张虎皮,丝毫没有半点百兽之王的味道。 既来之,则安之。即使老虎帮的人帮不上忙,这群酒肉赌徒,也未必动得了我分毫! 方略盯着睡在虎皮椅上的白胖汉子,心道:这应该便是那姓胡的帮主了。于是,他对这虎皮椅方向抱拳道:“敢问哪位是贵帮胡帮主,在下有事求见。”方略故意运足内力,赌钱的汉子应声转过身去,几十双眼睛盯着方略。而那虎皮椅上的白胖汉子却鼾声依旧。一个瘦高的汉子收拾了面前的碎银向方略走来,他上下打量了方略几眼,也是抱拳一揖:“好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敢问尊姓大名,有何贵干?”这客套话虽然有些礼数,但是那人见方略衣着破旧语气之中却颇为不屑。方略对此并不恼怒,朗声回道:“小人是受方略方捕快之托来拜会胡帮主。”老虎帮众人听到“方略”二字均是目光一闪向虎皮椅上的白胖汉子看去。 那白胖汉子似乎也被“方略”二字唤醒,悠悠睁开眼睛,挺起浑圆的肚子,坐起身来,满腹的油水好像好像要从肚子里涨开。瘦高汉子跑到帮主面前耳语几句,帮主轻轻点点头,望着方略:“在下就是帮主,免贵姓胡,叫我老胡就行,叫我老虎也行。”说完之后,自己哈哈笑了起来,那瘦高汉子也附和着笑了两声。方略听后,又行了一次抱拳礼:“胡帮主,久仰!”胡帮主听到方略的客套后又是一阵笑声,说道:“小英雄抬举我,久仰谈不上。不认识我胡某人的都以为我是个大老虎,见过我胡某人哪个不说我是酒囊饭袋,哈哈哈。”胡帮主这次笑声爽朗洪亮,但是那瘦高汉子却没有附和,其他的帮众也没有动静。 这时候方略却哈哈大笑起来。 方略初到大厅时,看到帮内一片狼藉,失望无比,但是胡帮主这一番自嘲却令他对眼前的白胖汉子多了几分好感。方略说道:“胡帮主谦虚了,不仅你是酒囊饭袋,在下也是酒囊饭袋。我活了二十多年,也就学了些喝酒吃饭的本事,行侠仗义那是英雄大侠的事。可是当英雄可是要遭罪的,英雄要是吃不饱饭,喝不上酒,还不如我们这些酒囊饭袋呢!”胡帮主听了这话也颇感意外,脸上喜色又增,正色道:“自古以来,都是英雄惜英雄,没想到酒囊饭袋也可以惺惺相惜。”众位汉子一听,这才放心大笑起来。 一屋子酒囊饭袋,笑声鼎沸! 酒囊怎么能缺酒呢! “上酒!”胡帮主打起精神,大喝一声,而这一声却颇具虎狼之气,威武不凡,方略一听却心下踌躇:此次前来是有要是,怎么能真的和酒囊饭袋真的喝酒取乐!胡帮主似乎看破了方略的心事,从虎皮椅上走下,方略见那胡帮主身材虽然臃肿,但是双腿却与正常人无异,虽然略显不协调,但步履轻健。他小腿细长有力,大腿粗壮挺拔,与自己的腿型有异曲同工之处,看他的步伐竟像是个轻功好手,而不是自己口中的酒囊饭袋。胡帮主来到方略面前,拍一拍方略的肩头,说道:“兄弟有心事,喝了酒再说。只要酒喝得痛快了,事情就好做了。”方略听了轻轻顿了一下头,又说道:“能与胡帮主痛饮,千杯也嫌少。但是小人今日却有急事,事情解决,由方捕快做东请全帮兄弟共饮。” 胡帮主听了之后默不作声,径直向酒桌走去,拿起一碗酒,沿着肥厚的嘴唇直接浇了下去,转身问道:“小兄弟有何要事?”方略听了之后略显不快,适才那瘦高汉子与帮主耳语之时定已说明自己的来意,他这样乃是明知故问,方略定神望着胡帮主,没有作答。 胡帮主放在酒碗悠悠说道:“小兄弟年轻,做事情要耐住性子。我听说,小兄弟是受了方捕快之托来找敝人。可是,我与那方捕快并无交情,也没有过节,不知道方捕快现在何处,既然有事,为何不亲自前来?” 方略听后,嘴唇微微一抿,一阵心虚从眼神里闪过,他谎称自己不是方略是为了避人耳目,可他生性耿直,自幼便不会撒谎,而胡帮主这般问他时,心中忍不住暗骂:老子就在你眼前。口中却说:“方捕快本要亲自前来,可是他最近惹上麻烦,多有不便。小人昔日与方捕快亲如兄弟,他信得过小人,便托小人来了。方捕快说,方圆几十里,能与蓝府说上话的,除了胡帮主,再也没有第二个。方捕快身份微薄,就算他拿着刺客的左手去了蓝府,蓝府的人也未必信他。但是如果有胡帮主出面,事情就好解决呢了。胡帮主愿意帮忙的话,方捕快自然会记下帮主的恩情好好报答。” 这句话又是撒谎,又是奉承,而它偏偏又出自这个最不会撒谎奉承的孩子嘴里。 说者违心,听者也无意,胡帮主又满了一碗,把酒递给方略:“小兄弟年轻轻轻,一看也是爽快之人。让小兄弟来拍我马屁,确实是委屈兄弟了。”方略听了索性接过碗,也一饮而尽。胡帮主又轻轻笑了一声,沿着桌子坐下,说道:“小兄弟如此爽快,我也不能藏着掖着。实不相瞒,你说的事,胡某人信不过。你怎么让我相信你就是方捕快派来的,左手又在哪儿?” 方略听后,抽出背后的包裹,放在桌子上,缓缓解开,说道:“这就是刺客的左手!” 第七章 老虎山(下) 此话一出,老虎帮众人心头一惊都围了上来,看着桌子上的左手,看到众人贪婪目光,方略立马把它又严严实实包了起来,系在身后。 胡帮主看后疑心又起:单凭这个断手,怎么能分辨出真假。他心生一计,打算再行试探,于是他回到虎皮椅上,那瘦高汉子也知趣的拿着酒壶,端起一碗,站在虎皮椅一侧。胡帮主在椅子上坐定之后,对着方略大喊一声:“拿下!”老虎帮众人得令后立马将方略围在中央。 方略见状,剑眉一挑,他只道对方要强抢左手,怒视众人,摆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 胡帮主又冷笑道:“小兄弟不地道,随便捡个左手就想换银子。我与方捕快素未谋面,但是听闻他轻功腿法堪称一绝,若不是为了报答那个叫做‘快刀老王’的捕头,他怎么可能安心的当个小小捕快,你今日打着方捕快的旗号招摇撞骗,要是被他知道了也没有好下场,今日姓胡的就帮帮你,先把你留在老虎帮,免得你日后丧生在方略的快腿之下。” 方略听后心中又是一通大骂:你这马屁算是拍到姥姥家了!随着大笑起来:“帮主真会说话。实不相瞒,在下与方捕快师出同门,师兄盗手之后便成了众矢之的,此次派我前来,就是为了避免多生是非。这中间有误会在所难免,小人我也不敢跟帮主计较,还请胡帮主让大家散开吧。” 方略这一句字字铿锵,但是胡帮主却不放在心上,他见方略此时面无惧色似是有恃无恐,心中疑虑却又多了一层,于是问道:“方捕快既然敢把左手交给小兄弟,让你独闯我老虎帮,想必你也是身怀绝技了。胡某人虽然胖,但是也懂一些粗浅的功夫,不知道小兄弟愿不愿意让咱们大伙开开眼界。”说完之后,接过一碗酒,想要一边饮酒,一边观察帮众与方略的缠斗。 老虎帮众人听到帮助的话立马会意,一起向方略围去。方略听后,暗笑一声,他年轻气盛,好斗之心一起,双足发力,身影闪动,直奔帮主而去,胡帮主刚端起一碗酒,正要往嘴里送,只见一道劲风从身边卷过,再定睛一看,方略又回到大厅中央。 这一来一回,迅捷无比,老虎帮众人早已目瞪口呆,不敢再动。胡帮主见状也是心中大惊连说两声“好,好”,说完之后,又要把酒碗往嘴里送,刚一扬手,却发现酒水之中零星散落一些泥土,仔细一看,泥土在酒水中竟然漂浮成了一个清浅的脚印的形状。胡帮主见状心中苦笑,他自恃机敏,却没想到让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在自己的碗里洗了脚,自己却浑然不知。他又羞又愤,但是心中却暗暗佩服。 胡帮主尴尬一笑,轻轻把碗放回桌上去,哪知酒碗一沾桌面,竟立马沿着碗的中心均匀裂开,就如同花瓣在瞬间盛开一样。 胡帮主虽然没有见过方略,但是却对这路腿法却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今天这一招竟然招呼到自己身上,一阵冷汗不由自主的从额头上冒出来。胡帮主定了定神,却看到瘦高汉子却一直盯着自己,面色难看,瘦高汉子转动了两下眼球示意帮主看看身上的衣服。 胡帮主低下头,竟发现自己左胸前有一个与刚才酒碗之中一模一样的脚印,帮主又是一阵心惊,忍不住摸了摸心口,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脸色铁青。 这一脚要是真招呼到身上,心脏也就像花瓣一样裂开了! 方略年逾二十,但是一直在王快的照顾下行事,对人情世故却不精通。他今日来求人办事,但一时兴起施展起这高超腿法却大大薄了胡帮主的面子。年少之人免不了虚荣,于是,方略心下得意之余又拍了自己一次马屁:“小人今儿只算是花拳绣腿,跟师兄的腿法无法相比,今日献丑,切莫怪罪。” 他这一次“献丑”,献丑的却是胡帮主的丑,胡帮主心中恼怒但是仍旧面不改色:“都说英雄出少年,胡某人本来是不信的。我年幼之时也一心要做少年英雄,只可惜我天生一副恶人模样,当不了英雄,从此也不在相信什么少年英雄,但是没想到今日却有少年英雄打上门来,老虎帮蓬荜生辉啊,方捕快!” 方略和老虎帮众人听到“方捕快”三字均是心中一惊,众人左顾右盼,议论纷纷,他们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小子便是那个盗走刺客左手的方略,而方略更是一脸错愕,脸上得意之色全消。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可以威吓对方,却被这一句“方捕快”打回了原形,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适才,帮主下令拿下方略便是想看看方略到底是何方神圣,胆敢只身一人独闯老虎帮。而方略自称是“方略的师弟”已经露出了破绽:方略与王快两人乃是父子师徒,方略是由王快一手培养,哪里来的什么师弟?而适才那一招,除了方略,又有谁能使出? 胡帮主本来对方略的身份只是怀疑,他故意直呼“方捕快”乃是以虚探实之举,没想到竟然一击即中。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朗声说道:“方英雄今天不请自来,可是我老虎帮一座小庙容不下大佛。凭方英雄的本事,从蓝府里抢出三千两也不少什么难事,又何必添上我们这些累赘。方英雄如果怕我们从中作梗,现在大可施展神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留下几个脚印,把我们一个个踢成碎片也就省心了。” 方略听了心中大呼不妙,他刚才只顾着炫耀腿法,不但暴露了身份,也热惹恼了帮主,心中满是悔意,拱手道:“帮主切莫生气,晚辈失礼,这里赔罪了。”说完之后,又躬身一揖。 胡帮主虽然心中怒火中烧,但是心中对于方略却颇为忌惮,他看到方略服软,自己也顺着台阶往下走,又吩咐道:“给方英雄再来一碗。”手下人得令忙给方略上了一碗,那瘦高汉子也识相的又给帮主递了一个新的酒碗,斟满,敬上。 胡帮主手中又把玩起了酒碗,说道:“一个左手就值三千两,哎,有钱能使鬼推磨。” 方略听后只道对方骂自己见钱眼开,但是又怕惹恼对方,并不应声,却听到那帮主又说了一句: “我就是那种爱推磨的鬼!” 方略听后,嘴角上扬起来,这帮主谈钱便是答应了,于是问道:“你要多少来两?” 胡帮主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 胡帮主摇摇头:“五成,一千五百两。” “好!” 方略竟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方略这一声爽快至极,连胡帮主都颇感意外。胡帮主本想开口要个高价,等到方略还价,最后折中也能把一千两白银装进腰包。岂料方略竟然是一副是金钱如粪土模样,并不还价,爽快答应。 方略冒天下之大不韪盗了左手,便是要拿这三千两。而今天他却愿意将五成拱手让人,老虎帮众人听到方略的应答虽然心中欣喜却也大惑不解。 方略仍旧若无其事的,说道:“好,一千五百两,就这么定了。” “为什么?”众人议论之声又起。 其实方略不是贪财之人,他也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银两,他心中明白只要一千五百两便足矣。虽然银子是好东西,可方略生性并不贪财,可这一千五百两又是为了谁? 其实连方略也并不完全清楚,他只知道:那是一个名字里带“花”的女人,一个莫醉楼的女人。 第八章 莫醉楼 风月之地,鲜花满地,来到莫醉楼真能做到不醉的男人还真不多。这里的每一个女人名字带“花”字,把一个姑娘卖到莫醉楼可以得到大约一百两,但把一个女人从这里赎走却要大约一千两。 方略就是为了这一千两而盗走了左手。 那个女人,方略只见过一次,方略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是哪一种“花”! 五个月前,方略奉命去抓一个姓黄的逃犯。这姓黄的虽然有案在身,却仍不忘来到莫醉楼里快活,可是没想到,衣服还没来得及解开,一柄刀已经架到脖子上。 拿刀之人正是方略。 “黄老板,叨扰了。”方略笑道。 那黄老板身旁的女人见到方略吓得说不出话,披着衣服便往门外跑去。 “小捕快,好本事,爷我的裤子还没来得及脱就让你给拿下了。”黄老板见他年纪轻轻并无帮手却也并不害怕,话音未落,身子一矮,便往门外奔去。方略只觉得刀下人影滑动,于是左手疾出,一把扯掉黄老板还未完全脱下的上衣,用手一缠一勾,用衣服在黄老板的手上打了一个结。 “请吧,黄老板。”说完方略一把把黄老板推出门外。这黄老板本正在牟着劲往外冲,方略这一推也是力道十足,那黄老板一个踉跄跌出门外。 门外的女人看着本来还是衣冠楚楚的老板光着膀子,双手被缚在身后显得狼狈不堪,纷纷送上一阵调笑。 “老板果然是有钱人,衣服结实的连自己都挣不开。” “黄老板,您不是说要拿一千两将我赎出去吗,怎么今儿先把自己给卖了,难道您是想让我赎你不成。”一个站在楼上的女人边说边笑,笑声未绝,突然,这个女人好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一样,倏地从栏杆上滑落,向楼下栽了下来。 众人见了忍不住“啊”了一声。 能救她的恐怕只有方略了! 方略及时出手,在那女人落地之前接住了他。虽然算不上“英雄救美”,但“捕快就妓女”也是好事一桩。美人的命有人救,救妓女一命也同样胜造七级浮屠。 孰料想,这七级浮屠造好了,方略却着了别人的道。 方略接住那女人,她在方略怀里眼波流动,方略看了她一眼立马将目光转向别处,正要将她放下,却觉得背后一阵剧痛,一根三寸来长的钢针直戳脊梁,痛入骨髓,方略咬紧牙,紧急调整气息,力沉双臂,将那女子狠狠往地上一摔,她头部吃痛,登时晕死过去。 黄老板见状心中大喜,他虽然双手被束缚但是双脚行走自如,他提起右脚向方略胸口踢去,方略正要提腿还击,可他现在全身酥麻,想来是那钢针已经深入骨髓,所以才这般力不从心,腿还刚抬到腰间,黄老板的叫已经结结实实踏在胸口上。黄老板身手平庸但是这一脚用尽了浑身解数,劲力刚猛,方略的身体也应声向后飞去。 方略服软身体在空中飞了丈许,马上就要落地之时,只见一个姑娘正站在他的正后方。 奇怪的是,姑娘的脸上没有惧怕的神色。 可这一百多斤的身体直接砸在她身上,伤筋动骨那是免不了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王快的一句玩笑:逆风斩! “逆风斩”是王快刀法中的一招,这一招是由右手执刀之人先向左劈,等刀势未收之时,急转手腕再向右斩。这是王快刀法之中平庸无奇的一招,但是有一天,王快突然与方略说笑,问他能否将这“逆风斩”的走势转变为轻功身法,通过纯粹的腰腹力量改变腿法的方向以攻敌不备。 方略听后摇头直说,不可能。因为轻功虽然在半空中游走,但是起步之时却需要借助地面、墙壁来发力,如若按照王快的“逆风斩”施展开来,只是硬凭腰腹力量也未必能改变空中走势。所以这招“逆风斩”即使做出来也会伤及腰腹,根本谈不上趁其不备、抢占先机的动作要领。 可年轻人好胜之心极盛,嘴上喊着不可能,心里却不信这个邪。 在没人的时候,他偷偷试了一次。 他成功了。但是招式运行到最后已经超出腰腹可以承受的范围,然后,足足在床上养了两个月。 但是现在,除了这招玩笑一般的“逆风斩”,他别无选择。 眼见就要落下,他将全身气力集于腰间,伴着嗓子里撕裂般的声音,这个正往后飞去的庞大身躯竟然在没有借助任何力量的情况下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逆风而起,身体径直向前飞回去。莫醉楼的女人们不知道这身法的高妙之处,只当看个乐呵,可那黄老板却像白日见鬼一样呆住,还未及躲闪,方略的两条腿已经飞到眼前,黄老板腿上和胸口吃痛,忍不住大叫起来,再想起身逃跑,但觉得四肢好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方略踹出这一脚后,又顺着原来的方向弹了回去,他刚才中了钢针,劲力大减,这一脚虽然勉强踢出,但是身体却已经无力调整,由脸及脚,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在地上,摔倒了那个姑娘面前。 虽然刚才是一番惊险搏斗,但是莫醉楼的女人们见到方略“狗吃屎”的狼狈相又忍不住一阵大笑。 “狗吃屎”就是方略留给那个姑娘的唯一印象。 所有人都在大笑! 那姑娘也微微一笑。 方略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这是莫醉楼里面唯一一个没化浓妆的女人,他想要站起来,但是一用力便觉得痛及全身,他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始终没有抬起眼皮的力气,双眼一闭,竟也晕了过去。 莫醉楼里面所有的姑娘的名字都和“花”有关,他本想问:你的名字是哪一种花? 可是,剧痛早已经剥夺了他全部的力气,等到再睁开眼,他已经躺在王快的家里。 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去过莫醉楼,因为如果不是为了抓人,王快是决不允许他光顾那种地方的。 这意味着,从那时起,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字带“花”的姑娘。 方略很想再去一次那里,告诉那个姑娘,那日如果不是被人暗算,那黄老板绝不是自己对手;他还想告诉她,那招“逆风斩”的腿法,天下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耍出来! 而方略之所以盗走那剑客的左手,就是为了这个要花一千两才能赎回的姑娘。 当时的方略只有三十两的压身银两,今日,他终于等到了换取一千五百两的机会。 方略求成心切,既然与胡帮主谈妥了价码,他便提出了新的要求:连夜前往蓝府! 胡帮主看着眼前的莽撞青年,百般推脱:毕竟大户人家是有规矩的,那里不是酒馆客栈,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去的。 方略无言以对,只能投个客栈暂歇一夜。可是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酣睡之时,已经有人连夜拜会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去的”蓝府! 天终于亮了,胡帮主带着方略见到了蓝府的管家。管家叫做郭之学,他与胡帮主有过命的交情。这人浓髯粗眉、面目敦厚却心思精细,但是说话之时沧桑有力,不怒自威,所以蓝家人把大小事务都交给他处理。 胡帮主与老友见面,相互之间又是一阵问候寒暄。郭之学见到方略同胡帮主同来,只道他是老虎帮帮众,也就没有过问。可郭之学料想胡帮主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寒暄几句之后便直奔主题了。 “老胡,兄弟我肠子直,不兜圈子。有事尽管开口,就算办不到,我也能给你个说法。” “好,老弟,”胡帮主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今天兄弟来是为了那刺客的左手。” “嗯?”郭之学脸上露出一丝惊疑。 “兄弟你可知道那此刻的左手被一个叫做方略的捕快拿了去。”胡帮主说完便看了看身旁的方略,两人互相点头,会意一笑。 “这姓方的小子从王快的手里盗走左手也算有点本事。可我听说王捕头对他不薄,他却恩将仇报……大丈夫本应该知恩图报,不瞒你说,我姓郭的打心眼里没看上这小子。他尽然杀了刺客,也算替我们老爷报了仇,所以来了之后,我也还是得好生招待着。”说完这句话,郭之学满脸不平之气。听到此处,方略心中立感羞愤难当,可胡帮主脸上却闪过一丝诡秘的笑容。 “老弟,话不能这么说。跟你说实话把,老哥我今天来到这就是为了那个左手。”胡帮主直接说明来意,而郭之学却呵呵笑了起来:“老胡,这左手的玩笑可是开不起的。是那姓方的拿了左手,怎么又跟老哥你扯上关系了?” “这刺客的左手就在我这。”胡帮主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而郭管家听后先是微微一怔,面色凝重起来,他拍了拍胡帮主的手说道:“这盗手的方略已经把左手送来了,现在他还住在府上,由少爷亲自接待。明天我就要去清点三千两银子给他,这可是给老爷报仇的赏银,不容你玩笑啊。” “方略”已经来了? 方略这是生平第一次踏进蓝府,又从哪里冒出另一个自己? 第九章 如假包换 听闻方略已到,胡帮主也是一脸惊异,他转过身,只见方略双目喷火,正要发作,便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冷静。方略会意后,稍作平复,但他心念一转:不妨倒是看看那个“方略”到底是何方神圣,老子今天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方略走到郭之学面前,几乎用命令的口吻说道:“郭管家,请把方少侠请出来吧。”郭管家见方略情绪异常,却并不吃惊,他转头看了一眼胡帮主,二人相视点了一下头,随即吩咐道:“把方少侠请来。” 不一会儿,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方略虽然没有看到那假冒自己的人是何等模样,单听这个脚步声便激起了他的好斗之心。他力贯双腿,只等冒牌货露脸,便一脚招呼过去。 郭管家抬眼瞥了方略一眼,又把目光转到胡帮主身上,两人相视,微微一笑,笑容里露出狡猾的默契。眼前的情景、方略的反应,好像都在二人预料之中,而怒火攻心的方略完全没有察觉到二人隐秘而又短暂的笑容。 脚步声到了门口,还没等对方踏入正门,只见方略拔地而起,双腿夹着劲风直奔门外而去,但脚还没有沾到门口,他只觉得身后一股刚劲之力将自己牢牢拖住,方略未假思索,回身一脚向后踢去,却见那管家郭之学双手护在胸前,结结实实挡住了方略的这一招攻势。这一次攻守中都包含了极大的力道,一招过后,二人心中便已略知深浅。方略立在假方略和郭管家之间,心中纳闷:原来这管家也不是庸手,可他为何要护着那冒牌货,难道这二人私下串通来拿着三千两?想到这,方略心中怒气又盛,右脚抬起,正要再下一招,却听见背后的假方略喊道:“王兄弟,你怎么在这儿?” 方略刚才只顾着跟郭管家较劲,没尚未来得及看清假冒之人的面目,但这一声“王兄弟”确实似曾相识,等方略转过脸,却傻了眼:冒牌货竟然是老相识。 假冒方略之人年纪与方略相仿,名叫陈骏。他之所以称方略为“王兄弟”,与王快有关。 陈骏自幼由舅舅养大,但舅舅放任,所以他在年幼之时就常在街头市井处摸爬滚打,也染得了一些偷摸的习气。在他十六岁那年,一次贪欲大起,趁夜进了一家镖局去偷盗押送的银两,却被镖师发现。这群镖师个个强壮暴躁,几拳头下去陈骏便消受不了。而这一日,恰逢王快去镖局查案,他看到镖师们对一个孩子这般毒打,便动了恻隐之心。镖师们平日里对王快便心存几分敬意,况且这捉贼拿赃本来就是捕快分内之事,便把陈骏交给王快处置。 王快本想把陈骏直接送去羁押,但由于镖师们下手太重致使陈骏破开肉绽、神志昏迷,老王于心不忍,便将他带回家,让王夫人和方略负责照料,等他伤势好转,再将他送回牢狱。陈骏转醒后,发现自己身在王家,受人照顾,心中颇为感激,他见方略与自己年龄相近,且说话做事风格与王快颇为相像,便误以为方略是王快的儿子,所以见到方略之后便一口一个“王兄弟”。那时,方略只觉得一个外人如何称呼自己并不紧要,况且,这称呼又让他和王快的关系显得更加亲密,所以他对此从未做过任何解释。 陈骏在王快躺了三天后,无意间发现了王快的捕头腰牌,这才明白救了自己的人原来是个捕头。于是,未等病情好转,他便连夜从王家逃了出来。但时至今日,他仍旧以为方略是王快的孩子,所以一开口便招呼了一句:王兄弟。 而方略眼见这昔日受到自己恩惠的人非但秉性不改,竟然敢以自己的名义招摇撞骗,他心中盛怒之气,再难自已,正要发作时,哪只那陈骏却笑盈盈走过来,满怀诚意地问道:“王兄弟,令尊近来可好?” 陈骏虽然眉目之间充满市井油滑之气,但这声问候确是真切诚挚,方略听后,紧握的拳头竟然松弛下来。虽然王快并非方略生父,但这句“令尊近来可好”却击中了他的死穴,愤怒之情在瞬间变为了惭愧和忧伤,他转念再想:我刚才还在想收拾眼前这个忘恩负义的流氓,但我又与他何异!自己年幼受到王快养育之恩,但今日竟然为了一只左手便弃他而去,如此行径,与这冒牌流氓有何区别。 这一问,方略竟不知如何作答,呆住了。陈骏、郭管家、胡帮主看着方略木然的表情,心中各自又陡生疑云。陈骏只以为方略是王快的儿子,他长期在市井厮混,本来并不讲究什么礼貌,今日看到这昔日恩人,不但没有像寻常盗贼看到捕快之后抱头鼠窜,反倒是破例问候了一句礼貌话,却没想到这句客套却让方略瞬间变了一张脸。陈骏本来是受到舅舅的唆使来假扮方略,但他偏偏却不知道自己口中的“王兄弟”便是自己假扮的对象。而那胡帮主本是阅历丰富、见过场面的人,但见此情形,也不由得怔住了:自己带来的方略怎么成了“王兄弟”?他刚才还是怒发冲冠的模样为何会被一句平淡无奇的问候冲淡了?方略为何会和冒牌货成为“兄弟”?胡帮主不由得看了一眼旁边的郭管家,而对方也是面露迷惘。 陈骏没想到,自己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令所有人僵住,他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忍不住后退半步,到了一个椅子旁,却不敢坐下。 方略脑袋中闪过陈骏住在王家时的点滴,可陈骏寄住在王家之时,从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以至于方略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冒牌货姓甚名谁。在他回过神之后,怒吼一声:“他不是方略,我才是!” 此言一出,被揭穿的陈骏忍不住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却十分纳闷:为什么他也要假扮方略?但又转念一想:捕快的儿子也是要喝酒吃肉的人,见了钱也要眼开。想到这,他不禁暗暗笑了一声,说道:“王兄弟,令尊老王捕头侠肝义胆,令人敬重,方某也曾有幸见过他一面。可你今日慌称自己是方略,被王捕头知道了,怕是他老人家脸上也不好看吧。” 说完这句话,陈骏自以为戳穿了对方的冒牌身份,心中洋洋自得,却不知道他这一句直接把自己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他昨夜被舅舅连夜叫去,命他假扮方略。陈骏对方略盗手之事业略有耳闻,但是对方略本人的身份来历却并不知晓,他长期坑蒙拐骗,不学无术,谎话虚言,张口就来,自以为冒充方略就是小事一桩,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刚刚所言的“有幸见过一面”乃是自作聪明,那王快对方略有养育之恩,怎么可能“有幸见过一面”! 听到此处,方略不禁冷笑起来:“见面一面……老王对我恩重如山,只是我方略背信弃义,愧对他的养育恩情。当年要不是他的收留养育,恐怕的方略今日早已变成你这般猪狗不如、满嘴胡言的东西。” 话音甫落,陈骏想起自己在王家养伤的三日,眼前的这位“王兄弟”确实从来未与王快父子相称过,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对方略的身份疑问立马消除几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翻滚下来。但奇怪的是,管家郭之学却对这些破绽视而不见,反而转头对方略冷笑道:“你也叫方略?有凭据吗?” 方略怒目圆睁:“哼,凭据?老子就让你看看谁真谁假!”说完,便把背后的左手取了下来,解开,放下桌子上。这时是寒冬季节,这左手虽然已经被斩三天,但却并无浓重的腐臭气息,陈骏看了一眼左手,立马把目光转向别处,而郭管家和胡帮主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刺客的左手,这二人看着手臂上的青龙文身,像是在鉴定,也像是在品鉴。郭之学看完之后,又把左手盖上,包了起来,对着方略以一种赞许的语气说道:“辛苦了。”方略只道对方已经认可自己的身份,心中颇为安慰。 随后,郭之学招手,一个下人进来,把左手装进了一个盒子里,又离开。 郭之学看着方略,笑吟吟地说道:“这左手由在下暂时保存,明日,我请蓝少爷亲自定夺。不论怎样,各位都为了给老爷报仇操了不少心,蓝府上下感激不尽。不过今日,各位还是请回吧。”郭管家话音一落,门外立马多出十几名外形精壮的汉子。 方略本以为自己亮出左手就已经胜券在握,但没想到这管家留下左手之后,便下了逐客令,心中再度愤懑难当。胡帮主看穿方略心境,走过来轻声安慰:“方少侠,这里可是蓝府。要是把财神爷得罪了,可不是好玩的。”方略看了看门口的十几条汉子,心中嘀咕:收拾他们易如反掌,那姓郭的却不是软柿子,今天如果真的把蓝府搅得天翻地覆,恐怕一两银子也拿不到了。可是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绕了他。想罢,双脚发力,身形闪动,化作一条灰影直奔陈骏而去。 第十章 圈套 门外的十余个汉子不等郭管家招呼,呼和几声,大步朝方略奔去,但方略身法奇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已行至陈骏身边,陈骏则似乎早有准备,拔腿便往门外奔去,但方略快捷无伦的脚下功夫还是让他心中一凛,头也不敢回,在蓝府的高墙上施展了几下灵活脚法,跃墙而出。方略第一下扑空,心中也诧异无比,他眼见陈骏满脸油滑之相,却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么一手躲闪的功夫,竟然可以躲过自己的第一步。惊讶之余,方略再提一口气,直奔高墙,翻腾出去。 其实这陈骏虽然不学无术,但是极为精通逃跑的门道,他平日里坑蒙拐骗无所忌惮,仰仗的就是这一身逃脱的功力。 胡帮主见这二人一跑一追,站起来喊道:“你们快去追,追回来!”口气之中满是关怀之情,那十余个汉子面面相觑,尽显无奈:如此之快,怎么追得上! 一个曾是轻功最好的捕快,一个是最会逃跑的贼,一前一后,闪电般从街道旁穿过,街上的好事之人以为二人在比试脚力,忍不住起哄喊了几声“好”。二人追逐了约莫十里地,行到一个空旷无人之地,陈骏突然停住,方略调整步法,身体翻腾,抢在陈骏身前,一抬眼,发现陈骏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我本以为能追的上我的捕快还在娘胎里,没想到今天却栽在王兄……方兄弟手里。”陈骏气喘吁吁,冷笑道。 方略并不理会,腰间白光一闪,手中也多出一把长刀,长刀直上,向陈骏砍去,而陈骏却面无惧色,也是抬手提起短刀,但他竟然并无抵挡的意思,径直朝自己的胳膊抹去。方略见状大惊,急忙改变刀的走势,斜着从陈骏身边闪过,并未伤及他。 方略收起长刀,但却满目不解,但他知道这陈骏诡计多端,生怕他这一举动中含有蹊跷,并不敢靠近对方。 “方兄弟,我陈骏今日在劫难逃,你总得让我用一回苦肉计吧。”陈骏声音略微发抖,另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胳膊。这一刀入肉两寸有余,鲜血直流,白森森的骨头在血液中若隐若现。 方略仍是满目不解。 “方兄弟,实话告诉你吧,你找的胡帮主吗,是我的舅舅。” 听到此言,方略完全呆住,这才意识自己中了圈套。 “舅舅昨夜找到我,他告诉我盗走左手的方略就在老虎帮,说你狂妄无知,要教训教训你,便让我扮作你。我舅舅又连夜去了一趟蓝府找到了郭之学,那郭之学虽只是管家,但他在蓝府确是个只手遮天的人物,他今天留下你的左手,明日就会说这左手是由我带去,到时候,不论谁是方略,那三千两都会赏给我。我舅舅答应了郭之学,五五分成,各取一千五百两。” 陈骏对这阴谋供认不讳,方略这才恍然大悟,他呵呵冷笑,说道:“你们串通一气来坑我,这出苦肉计又是唱给谁看?” 陈骏仍然在捂着臂膀,血沿着手臂不断往下流,染透整条衣袖。 “方兄弟,我称你为兄弟是抬举我自己,我陈骏乃是市井小贼,不配与你称兄道弟。但你昔日与我有恩,若不是王捕头当日相救,我说不定早就被被那几个杂种打成肉泥了。我舅舅的老虎帮有规定,大家可以做坏事,但是不能做对不起兄弟朋友的事,你我虽然不是兄弟,也不是挚友,但是相救的恩情却一点不比兄弟之情薄,我当初只以为你姓王,从没想到你就是方略,但我今日假扮你,算是对不起朋友,理应见血,按照老虎帮规,起码要砍下一条胳膊谢罪,这一刀,轻了……方兄弟,现在你若还不解气,便动手吧,但求你暂且留下性命,我怕死,还想多活些年月。”说完,陈骏闭眼上,等候方略发落。 方略心想:如果真的伤了他,那银子还是要被两个老东西吞了,便道:“我可以不动你,你去和你舅舅把事情说清楚,把我的东西,还我便是。” 听到此言,陈骏苦笑一声:“方兄弟,我是贼,偷到的东西,便还不回去了。” “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的儿子是皇子,乞丐的儿子是乞丐。人从生下来就不一样,这是命。我爹娘都是干这行的,所以我生下来就是一个贼,我懂事起就会偷东西了,当我长到十三岁,我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别人不耻的坏事,那时候,我偷到的东西已经足够让我在牢里关一辈子了。这就是我的命,我选择不了,我也认命。”说到这,陈骏的声音有些哽咽,又继续道:“我已经不记得我爹娘是哪天死的了,我知道做贼是没有好结果的,但我没办法后悔。我生下来就比别人贱,我认,但是这是命运欠我的,命运欠我的终究要还给我。”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竟然变得无比坚定和坦然。 方略听后十分渐渐软下心来,他在遇到王快之前也是四处漂流,现在他已完全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命运又何尝不亏欠他呢?他慢慢咀嚼着那句“命运欠我的,终究要还给我”,他似乎能看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和那个名字带“花”的女人。 可是,现在如果陈骏不回去证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此次冒险意义又何在。 “方兄弟,那三千两是要不回了,就算我帮你,也拿不回来了。如果证明你是真的,那郭管家的一千五百两就打了水漂。这郭管家道貌岸然的,实际上视财如命,进了他嘴里的东西是不会吐出来的。”陈骏见方略怒气渐渐消除,便自行从身上撕下一块白布,用手和牙齿 ,给自己包扎。 方略听了之后,又忍不住暗骂一句:恐怕不光是那姓郭的,你舅舅也是个十足的守财奴,转口又道:“那你的意思是?” 陈骏答道:“姓郭的和我舅舅有交情,我知道他私藏了不少宝贝,如果你信得过我,你我二人今晚就把那里收拾了。” 听闻此言,方略不禁冷笑一声:“你这样……不算对不起朋友吗?” “他是我舅舅的朋友,却不是我的。我也知道,姓郭的压根看不上我。况且,这是他欠下的,我们只是让他还回来。” “你想让我做贼?” “你还是捕快吗?” 不是,当然不是。自从方略盗走左手的那一刻,他便再也回不去了。陈骏看着愣住的方略,把自己的短刀扔给了他,说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你要是发现我想害你,便一刀解决了我,我肯定是逃不掉。”方略接过刀,笑了一下又把刀扔了回去,说道:“我没有刀,你也跑不了。” 陈骏接过刀,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把刀又藏进了怀里。 胡帮主见方略追着陈骏而去,他心知方略身手远胜陈骏,心中担心不已。而郭之学却因为拿到刺客的左手自鸣得意,只是他并不知道,这只左手是假的。 四暮阴沉,黑暗将至,两条白影跃上蓝府墙头。现在正是寒冬季节,四处白雪皑皑,所以夜行之时,白衣比黑衣更为隐秘。 陈骏事先交代:“郭之学所搜刮私藏的稀罕物件都在他儿子郭荣的房内,这郭荣平时里仗着他爹胡作非为,做下的恶事,比我还多。但他有一些功夫,不过你我二人联手,便可以料理了他。据我舅舅说,郭荣房内有一处隐秘机关,我们到时候让他见点血,不怕他不告诉我们。” 交代之后,二人在雪地里疾驰,直奔郭荣屋子而去。这蓝府建构宏伟、府苑宽阔,二人好胜心起,越行越快,生怕被对方落下,转瞬之间,便来到郭荣门外。一个蓝府护院看到两条白影从雪上飞过,正要大声呼叫,再走近些,却未发现任何脚印,只道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没有吱声。 二人站在屋外,只见得房内烛火闪动,那郭荣尚未睡去。二人相望一眼,依计行事。 第十一章 鸳鸯剑 陈骏、方略来是行窃而来,但是二人仗着轻功高超,却并不像寻常盗贼那般蹑手蹑脚。陈骏大摇大摆走到门前,砰砰砸了两下门,眼见屋内人影向门外走来,口中喝问:“谁啊?”。这个“啊”字还没倾吐干净,陈骏便大脚一伸,直接把门踹开了。屋内的郭荣见状,忍不住后退一步,只见眼前人一身白衣,白布遮面,手执短刀,眼神中闪动这精光,他心中暗骂一身,拔腿便向对方冲去。 陈骏侧身闪开,身体前倾,又化作一道白影向南飘去,郭荣追出两步,只见得陈骏身子一矮,在雪地中滑翔几步,便消失在满地白雪之中。 郭荣并不再追,他心思颇为缜密,只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便不再追逐。他转过身,正要回屋,刚转过脸,却发现又一条一模一样的白影从北向南飘来,郭荣心中纳闷,他双掌翻飞,正欲往那白影攻去,却不知那人腿法奇快,这一招还未起势,便被那白影结结实实一脚踏在大腿上。 这条白影便是方略了。 方略这一脚之后,并不恋战,转身疾行,同陈骏一样,也是身子一矮,便无影无踪。郭荣吃了这一脚之后,怒火上升,却并不敢追,他见两条白影形如鬼魅,身法之快生平未见,纵使追得上却未必是人家的对手,不由得心中一凛,转身便往屋内跑去。却不想,刚一抬脚,一柄短刀便抵在后腰,郭荣一回头,陈骏便一巴掌狠狠抽到他脸上。陈骏这巴掌劲道十足,但出手速度与他脚上功夫相去甚远,凭借郭荣的本领,躲过这一巴掌本来并非难事,但他刚才又惊又俱,一时之间竟也反应不过来。 郭荣的脸上马上出现五个掌印,但他看见陈骏出手之时,动作极大,显然是用尽了全力。可他只觉得脸部火辣,并非疼痛难忍,如果是高手甩出这一巴掌,自己非得落下几颗牙齿不可。想到这,郭荣心中反而转怒为喜:原来眼前这人脚法奇快,但却功力平平。郭荣目光一闪,身子一斜,便躲开了陈骏抵在腰上的短刀,然后回臂一抡,向陈骏脸上砸去。这一下的变故陡生,陈骏猝不及防,猛地往后一退,虽然躲过了这一招,但脚法失调,在雪地里一个踉跄跌倒在郭荣面前。 郭荣心中大喜,脸上的疼痛早已抛之脑后,右手运劲,再出一拳,向陈骏头上击落,可这一拳还没沾到头皮,只觉得脖子后一阵冰凉,又一柄单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这时,郭荣反而毫无惧色,他只以为后面那人与面前的陈骏一样,是个身手平庸的飞贼。郭荣身子又是向左一斜,意图如法炮制刚才擒拿陈骏的招数,熟料这一躲非凡没有躲开,只觉得那单刀竟然像粘在脖子上一样,郭荣心中惊骇,右臂探出,向方略抓去,但手伸到一半,只觉得衣服在一瞬间多了近十个破洞。郭荣看着蒙着白布的方略,满目惊讶之色。现在正是深冬时节,寒风刺骨,几阵冷风袭来,顺着衣服的洞口直接灌到郭荣身上,郭荣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方略见状,心中窃笑,原来他跟了王快十年,不仅腿法奇快,耳濡目染之下,刀法也快于常人数倍。不仅是郭荣,陈骏见到这快刀之后,心中也是讶异无比。 方略擒住了郭荣,在他身上推拿几下,郭荣身上的力气消散,动弹不了。陈骏刚才被他一拳逼出个踉跄,心中颇为不甘,市井斗殴之气在心中弥漫,握紧短刀,便向郭荣肩头刺去。郭荣咬紧牙关,双眼紧闭,但并不求饶。只是刀还未落,陈骏见到方略那双眼睛正在瞪着自己。他知道方略是捕快出身,看不惯他这样这样的市井之气,便收起了刀。郭荣只见手起,未见刀落,慢慢睁开眼,却见到陈骏大手又飞了过来。 “啪啪”两声响,郭荣的脸上又多了十个掌印。 扇完之后,陈骏横眉吐气,心中一通火辣爽快。郭荣现在力气全无,虽然怒火攻心,却不敢说话。 方略一只手提起郭荣,将他直接扔进屋里,陈骏在门外打量几番,眼见四下无人,收拾了刚才郭荣身上落下的布条,和方略一同进屋房内。 方略进来之后发现,正如陈骏所说,这屋内虽然空间不大,但字画铺满墙壁,各色花瓶错落,珠宝众多,每一件均是非常之物,文雅之中透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奢华。陈骏看到这满目琳琅,不仅咽下口水,伸手拿起一个物件便往怀里塞。 方略看到要盗之物就在眼前,此刻,他的心中有的反而不是贪婪,而是一种梦想成真的快感,他仿佛看到那个名字带花的女人向他走来。 这时,方略突然大声咳嗽一声,陈骏听了,转过身,方略对他伸出三根手指头。陈骏看后,心中暗笑一下,他知道方略的意思是只需要拿回价值三千两的东西,这时郭之学欠他的。 陈骏会意后,放下一些笨重的花瓶,抓心挑选一些既轻便又值钱的的东西塞进怀里。郭荣见面前二人偷到东西又放回原处,十分不解,但他仍旧默不作声,两只眼睛向外张望,以便呼叫求救。 陈骏虽然放下一些物件,但他是在不知自己手中字画珠宝价值几何,仍旧抬手就拿,突然,陈骏发现了一个长形木质剑匣,外观精致,这剑匣虽然重量不轻,但他贪心大起,忍不住打开看看。 陈骏掀开剑匣,只觉得一股酸流涌上心头。 一瞬间,陈骏竟然泪流满面。 这剑匣里面躺着一对鸳鸯剑。 陈骏着了魔一样丢掉手里的东西,从剑匣里取出两把剑。这双剑乃是一对五百年青铜古剑,剑身在烛光的照耀之下显现出别样的沧桑威武,陈骏虽然并不精通剑法,但他双手各执一剑,目露凶光,突然像疯了一样,径直往郭荣胸口刺去。 郭荣和方略看到发狂的陈骏都是大吃一惊,郭荣狠命挣扎但却无济于事,方略见他突发异常,又不知为何,右手单刀横斜,挡住了两把宝剑,随即低声吼了一声:“你怎么了!” 陈骏 并不作答,但烛光照耀着他的泪眼,看着像个委屈的孩子,他口中喘着粗气,用于蒙面的白布已经被泪水完全浸透。 方略走了过去,虽然他不知道事出何因,仍旧拍了拍陈骏的肩头,只见他泪水仍旧雨水般翻滚而下,滴在手里的青铜剑上。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贼哭得如此伤心。 方略走了两步,看了看那个剑匣,竟发现剑匣上刻着一个“陈”字,这个剑匣之中有三个剑槽,两个较长,一个稍短,两把长剑护在短剑两侧,像是一对父母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这个剑匣的秘密就在于此。 这对鸳鸯剑乃是陈骏父母留给他的遗物。陈骏父母二人均是绿林飞贼,长期偷盗,为祸一时。陈骏在降生之初,父亲喜不自胜,为了庆祝儿子的降临,冒险出王爷府中盗出了这对价值连城的鸳鸯剑。盗剑归来,陈骏母亲甚是高兴,但觉得美中不足,缺了把属于儿子的剑,二人又花了些银两为了儿子打造了一把,这样,三把剑中,既有父子剑,也含母子剑,三剑合璧,家庭圆满。 可世事无常,祸福相伴而至,一家人正自得意满之时,却因为这对鸳鸯剑引来杀身之祸。陈骏父母因剑而死,陈骏当时尚处襁褓之中,由舅舅胡帮主救下,三把剑也由舅舅保存。 后来陈骏渐渐长大,懂事之际,胡帮主向他说明了剑的来历,告诉他,父母虽已离去,但这三把剑中饱含养育恩情,不可忘却。待陈骏到了十五岁生辰,胡帮主把剑作为礼物送给了他,可没想到,生辰之后的第二天,三把宝剑竟然不翼而飞。时至今日,他才看到这对父母用命换来的鸳鸯剑。 第十二章 祠堂(上) 陈骏望了方略一眼,然后眼球转了一圈,瞪着郭荣。这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因为陈骏和蓝府之人颇为熟识,怕郭荣听出声音,所以让方略代问询问。 陈骏将那对鸳鸯剑放回,指着剑匣。方略会意,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郭荣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陈骏伸手取回一把剑,用剑身猛地往郭荣脸上拍去,郭荣立即眼角开花,鲜血直流,但他态势依旧强硬,压力嗓子怒吼:“无可奉告。” 郭荣话音未毕,陈骏扬起宝剑,径直往郭荣小腿刺去。那郭荣身上吃痛,脸上的硬气渐渐消退,他见眼前之人目光狰狞,情绪异常,却不敢大声呼叫,他只怕自己一张口,这宝剑就直接插入胸膛了。 “这是老虎帮胡帮主送给我父亲的。” 陈骏听后,怒不可遏,又一剑直接往郭荣大腿上刺去,剑身还未及皮肉,却听见那郭荣求饶似的喊道:“这是我父亲从老虎帮偷来的。” 陈骏又取过剑匣,指着中间稍短的剑槽,不等方略提问,自己便招了:“这两把剑是古剑,价值连城,中间那把小的是赝品,被我父亲扔了。” 陈骏听了,不再审问,他把手中的剑恭敬地放回,看着这对鸳鸯剑静静地躺在一起,眼里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方略见陈骏如此伤心,并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但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便凑到陈骏耳畔轻声道:“机关,机关在哪里?” 陈骏如梦初醒,用手拭去眼泪,四处张望,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方略走到郭荣身旁,厉声问道:“机关在哪儿?” 郭荣眼见面前这二位,一个凶残癫狂,一个深不可测,也不敢再撒谎,他指着床头一个毫不起眼的花瓶,说道:“那个便是。” 陈骏听后,向那花瓶方向走去,刚要伸手去拧,方略却叫停了他:“慢着,我来。”陈骏知道方略担心其中有诈,而他的功夫又高出自己数倍,便后退一步,让方略先来。 方略走了过去,轻轻拧了一下,那花瓶便自动转起来,果然不出所料,花瓶移动约莫半圈之后,两只冷箭从床头飞了出来,方略身体后倾,倒驰三步,又回到原处。陈骏立马从怀里抽出短刀,架在郭荣脖子上,那郭荣心头一颤,一阵冷汗冒了出来,说道:“别动我,我说……就是那个花瓶,但是要把它砸碎。”陈骏听后,把短刀朝花瓶掷去,花瓶立马裂开,然后床底闪出一道约莫八尺的缝隙。 这是机关其实是由郭之学亲自设计,他心思缜密多疑,对儿子也并不完全信任,所以这花瓶既是用来防贼,也是来防备郭荣的。郭荣如果想进入密道,也必须砸开花瓶,郭之学便可以通过看这花瓶是否完好便可判断儿子有没有私自进入密道。 陈骏看见密道大开,匆忙从屋里捡了几幅画,抱着一对鸳鸯剑,跳了进去。方略走到窗前,一只手戳透窗纸,眼见四下无人,便轻舒一口气,走到郭荣面前,右手发力,在他背上点落,郭荣登时昏死过去。方略正要跳下,却发现郭荣眼角、腿上都是鲜血直流,他本无意伤人,又怕郭荣因失血而出事,徒增罪责,于是,他又走过去,撕下郭荣身上的几块白布,给他包扎了小腿。安置妥当后,他才捡起蜡烛,进了密道。 郭荣屋内珍宝不少,而且这密道又是经过一番设计,想必其中另藏蹊跷。方略和陈骏进入之后,只见到一道极为狭窄的通道,四下一片漆黑,并去他物。方略手持火烛走在前面,他虽然脚踏坚实地面,但为防意外,仍旧双腿提力,陈骏拖着剑匣走在后面,两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慢慢前移。 两人蹑手蹑脚,走了接近半柱香功夫,却发现这地道之中黑暗荒凉,与其它地方并无异样。陈骏轻轻上前一步,问道:“方兄弟,咱们快些,如何?”方略点了点头,手中握紧单刀,陈骏又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匕首,二人一提脚腕,纵身而上,在狭小的空间里竟然腾空而起,沿着墙壁,向前飞去。只不过这二人刚一起速,却发现前面便多了一道坚实的墙壁。 难道已经到了尽头? 方略心中嘀咕:老东西精心设计了这么一个隐蔽地方,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死胡同? 陈骏似乎并不疑惑,他曾拜访过不少大户人家的密道,对此却是见怪不怪。他从方略手上取过蜡烛,在头顶照了一圈,说道:“方兄弟,这上面有门道,咱们试试。” 方略听后,点了点头,说道:“我来吧。”陈骏摇头:“我是靠这手功夫吃饭的,咱们一起来。” 方略手腕上翻,右足一点,单刀向上劈去,陈骏也是双足发力,匕首上挑,向上冲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响,然后伴随着一阵乒乓咔嚓的动静,两条白影直接飞了上去。二人破土而出,背身而立,凝视四周。此时,月光微斜,照入房内,他们发现在即所处之地竟然是一个祠堂。 只不过,在他们破土的瞬间,一条右手执剑的灰影便趁着这声响已经纵身跳上房梁,但二人都没有察觉。 方略和陈骏仔细端详,只见祠堂中央供奉的是乃是蓝府的列祖列宗,供桌上是陈列着美酒点心,牌位两侧是一副对联:敬恭成则笃其庆,昭格明戴赐之光。祠堂两侧摆着几幅风格肃穆的字画,黑夜之中仍旧显示出别样的庄严。 方略、陈骏均是心中纳闷:这些画虽然手法高明,用意深刻,但却远不及郭荣房内的字画珍贵,而郭氏父子为何要煞费苦心,挖掘出一道通往此处的密道。陈骏忽然看到祠堂下面挂着一幅画,忍不住调侃:“这蓝家人真是有意思,在祠堂里还留个美女供祖宗消遣。”方略顺着方略所说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光之下,画中女子身着素衣,昏暗的光线仍旧难以掩盖她如画的眉目。这幅画风格素雅,白色为主,墨色次之,女子头上的发钗却呈现出高贵雍容之感,即使在暗夜之中,也是无比显眼。方略凝视着这发钗钗头,发现它非花非鸟,形状特异,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图案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眼神之中显现出异样的光芒。陈骏见状忍不住调笑:“方兄弟,这女子虽美,但这画却非珍品,你若是想要女人,吩咐兄弟一声便是,兄弟保住给你找个满意的。” 方略听了讪讪地笑了一下,并不答话,而是在脑海中极力搜索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画面。 陈骏见到方略双眉紧缩,只道他舍不得手中的这幅画,便道:“兄弟要是喜欢,便拿下吧。”说完,陈骏纵身一跳,手握画轴,正要卷起之时,突然感到背后一道劲风卷来,适才躲在房梁之上的灰衣人突然现身,挥剑而来,陈骏大惊失色,眨眼之间,倒行两丈,方略正要相助,却见那灰衣人无意伤害,卷起画作,便往窗外跳去,只听见砰的一声,窗纸撕裂,方略也跟着飞驰而出,却没想到窗外等着他的不是刚才的灰衣人,而是几十名手执利刃的蓝府壮汉。 方略正要从人缝间滑过,只见面前寒光直射,几十只箭从对面射来,箭势迅疾,方略倒驰一步,又回到祠堂之内,心中大惑不解:郭荣房内珠宝无数,却无人把手,这祠堂之中并无珍宝,为何会有这般阵势? 方略思绪未定,只见门外两束火光冲天,喊杀之声大作,好似瞬间聚集了几百人一般。 方略和陈骏左顾右盼,只见祠堂四周已经全被围住,紧接着房顶传来几声巨响,整个祠堂瞬间被铁索网链罩住。陈骏见势不妙,把字画珍宝全部放在地上,从剑匣之中取出鸳鸯剑,左右手各执一柄,颤声道:“方兄弟,没想到今天连累你了。这姓郭的老奸巨猾,一定不会让我们轻易得手,可我事先怎么没想到呢!” 方略看了一眼陈骏,忽然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后退两步,到二人相距一丈的地方停下。 一丈远,这是王快审讯囚犯的距离,也是方略和囚犯的距离。 第十二章 祠堂(中) 陈骏看着方略的眼睛,心中一怔,说道:“方兄弟,你怀疑我?” 方略没有作答,右手举起刀。 陈骏摇头苦笑,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激动:“这对鸳鸯剑……我爹娘就是因为这对剑死的,到今天我才知道姓郭的狗贼偷了我父母的剑!”说到这,陈骏顿住了,皱了一下鼻子,又说道:“好,你怀疑我和姓郭的联手坑你……方兄弟,实话实说,你身上除了刺客的左手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我陈骏之前帮着他们算计你,是我对不起你。现在你怀疑我是应该的,我无话可说。但是现在,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清白……”一语未毕,陈骏双脚一提,左右手各执一把宝剑,破窗而出,像一道白色闪电向人群刺去。 窗外众人见陈骏飞出,顿时乱箭齐飞,房顶的铁链漫天砸下,十几个手执利刃的汉子一同抢上,向陈骏围攻而来。陈骏虽然轻功不凡,但对剑法一窍不通,只顾着左右手乱挥,突地,一柄大刀晃动,正要往陈骏脑后砍落,方略疾行而出,挡住来势,身影几次闪动,二人又回到祠堂之内。 方略见陈骏提及双剑之时,双目含泪,而适才门外这一番冒险,蓝府人刀刀要命,绝不是事先的串通配合,不禁心中歉然,正要抱拳道歉,却听陈骏说道:“方兄弟,你又救了我一次,我记在心上了,如果今日能活着出去,我请你喝酒,给你几个看得上眼的女人。”说完之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伴随着陈骏的笑声,祠堂外的人越围越多,二人在祠堂内只见得门外闪烁着上百只火把,将祠堂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方略、陈骏已经陷入蓝府的天罗地网中。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进入祠堂中来。 突然,门外的呼喝之声渐歇,只听见一人喊道:“少爷来了,郭管家来了!”来的正是蓝府少爷蓝峥和管家郭之学。 陈骏听着门外的动静,双眉紧缩,说道:“方兄弟,姓郭的既然来了,想必密道的另一端已经被封住。如果我们强行闯出,也未必可以冲破这天罗地网。何况,昨日在蓝府,姓郭的已经见过你我二人的轻功。这老贼眼尖得很,你我脚法又令人过目难忘,只怕我们一抬脚,他便能认出我们。”方略连连点头,苦笑道:“我们只怕插翅难飞,想不到纵使我们有这般脚力,也能成为人家瓮中之鳖。但是,陈兄弟,这群喽啰竟然已经将我们困住,却为何无人前来捉拿?”陈骏道:“这确实蹊跷,咱们这两只鳖已经被请入瓮了,姓蓝的却不敢伸手了。” 熟料想,陈骏话音刚落,两只手就从门外伸进来:蓝峥、郭之学各执一把长剑,冲了进来。但令人不解的是,郭之学的眼睛上却蒙着一层黑布! 方略、陈骏见到有人闯入,各自心头一紧,他二人均未见过蓝峥,但看到来者衣着华贵、气宇不凡,颇具雍容气质,想来定是蓝府之中少爷公子式人物。但二人还是无法理解,郭之学进入祠堂之后为何要蒙上双眼。 蓝峥见到方陈二人,长剑一提,指着对方并未说话。黑布遮目的郭之学却侧着耳朵,上前一步,说道:“二位英雄不请自来,我代表蓝府欢迎二位。但这祠堂是我蓝府禁地,二位还是借步说话,我家少爷定会一尽地主之宜。” 方略、陈骏听后均是心中一惊:“这姓郭的用黑布遮目已经是奇怪之极,但我二人并未发出半点动静,不看只听,便可分辨祠堂中的人数,功力定是深不可测。”想到此,二人仍旧一言不发,他们昨日刚与郭之学见面,怕是只要一开口,便暴露了。 蓝峥瞪着眼前二人,突然右手前递,执剑向前,手中剑光伴着阴邪之气向方陈二人刺去。郭之学闻声,也挺剑而起,他口中大喝一声:“少爷小心,背后有人!”蓝峥急忙转身,还未转过头来,却被人从背后击落,登时晕死过去。 打晕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在他身后的郭之学。郭之学这一掌力道极大,蓝峥本来功力不弱,但是他对郭之学毫无防备之心,这一下又来得猝不及防,所以蓝峥瞬间失去神志。 方略刚才见到蓝峥提剑攻来,本欲抽刀迎战,可是蓝峥尚未近身竟然被郭之学暗算倒地。方略和陈骏面面相觑,如两个丈二和尚,丝毫摸不到头绪。 郭之学偷袭之后,走到蓝峥跟前,将其扶起,假惺惺地追问:“少爷,你还好吗?”他见蓝峥并不应答,才确认他已经完全昏死,然后他又在蓝峥身上推拿几下,封住几处大穴,保证蓝峥一时半会无法醒来。然后,郭之学放下蓝峥,对着门外大喊:“少爷有令,任何人不准前来助阵,我和少爷便可料理贼人。如果你们擅闯祠堂,后果明白吗?” “明白。”门外近百人齐声回答,颇具声势。 发完号令之后,郭之学扯下眼上的黑布,贪婪地向祠堂四周望去,如同饿死鬼看到美味珍馐一样,眼镜里闪现出异样的光芒,他放肆地享受着祠堂里的一切,好像方、陈二人丝毫不存在一般。 突然,郭之学的目光停在了那幅被盗美人图留下的空白里,他的眉目一紧,显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失望,紧接着,他又看到郭荣房内通往密道的出口,他的脸色由失望转变成轻微的恐惧。然后,他又满目和蔼地望着眼前通体素衣的两人,说道:“两位英雄能夜探蓝府祠堂,好本事。姓蓝的少爷,我已经替二位解决了。二位既然有本事进来,门外的虾兵蟹将也定然留不住你们。”然后,郭之学又指了指门外的东南方向,说道:“二位,那里虽然火光最盛,火把最多,但其实最好攻破。请吧!” 陈骏与方略四目相对,甚至不解。他们二人擅闯蓝府,这郭管家非但不抓,反而打晕自己的主子帮助自己逃跑,这是何道理? 但陈骏深知郭之学奸猾,向门的西南方向的暗处指去,方略会意,他们一人持刀,一个握剑,背身而立,向西南方向走去,走到门口之时,方略回头望了郭之学一眼,随后猛地挥动长刀,破门而出,岂料刚一出门,西北方向的灰暗处立刻火光四起,近百只箭铺天盖地飞来,方略收脚倒行,又回到祠堂之内,却发现适才还在自己身旁的陈骏已经不见踪影,再一回头,只见得陈骏已经被郭之学踩在脚下,他双手抱着郭之学的脚,左右挣扎,但却无济于事。 郭之学在脚上加了一成力,陈骏吃痛但不愿意叫出声来,压低了嗓子在地上嘶吼。郭之学望着方略,问道:“那幅画呢?把画交出来……”那个“来”个还未倾吐干净只见方略化作一阵白影向自己劈来。郭之学见画丢失,只道是本想以陈骏为筹码,逼方略交出画,未曾想,自己话音未落,方略已抢到身旁,不禁心下一凛,他连忙弯下身,脚以陈骏身体为轴,倒转一周,躲开攻势。 方略这一下没逼退郭之学,心中不岔,再倒回去连下三刀。他刀法深得王快真传,已是奇快无比,再加上这跑死千里马的脚力,郭之学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顾守住了门口,并无还手之力,但他脚却像钉子一样钉在陈骏身上一样,无论方略如何紧逼,也无法为陈骏赢得喘息的机会。方略手中刀锋疾闪,但心中却颇为纳闷:这郭荣房间内的字画均非凡物,但他为何却如此重视那被灰衣人盗走的美人图?那灰衣人也是蹊跷,这蓝府之中,珠宝众多,他又为何偏偏要拿走那幅画? 第十二章 祠堂(下) 这蓝府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便可将方略拿下,但他们却只在门外掠阵,并不前来。郭管家进门之后还要蒙上双眼,又是为何?这些怪象将方略搞得满头雾水,但他手中的刀却依旧没有闲着。 转瞬之间,方略已经拆了二十招,突然,郭之学大喊一声:“你再不住手,我便杀了他!”郭之学全然不顾方略的来势,长剑倒转,剑尖直奔陈骏面门而去。陈骏见状,心中大骇,他使尽浑身解数,奋力挣扎,仍旧摆脱不得,他知道这一剑若是刺下来,自己定会脑浆飞溅,一命呜呼,忍不住“啊”了一声,示意求救,方略也是大为诧异,他这一刀本来是直奔郭之学胸口而去,却没想到郭之学放弃防守,门户全开,全然不顾自己性命,竟将剑向陈骏刺去。如果方略将此招用完,定能杀了郭之学,但陈骏也是难逃一死,这般同归于尽的法子,方略自热不愿使用。 方略右臂一沉,刀刃下转,迅速变招,将郭之学的剑格开,但他这一次中途变招,劲力不足,身子忍不住倒退两部,急忙调整。陈骏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心中暗自庆幸感激,但他惊魂未定,却见郭之学右手袖中多出一把短刀,向自己脑门刺来。 原来,这郭之学奸猾至极,适才他与方略交手之时,他见方略对陈骏安慰甚为关心,所以心生围魏救赵之计,他故意放弃防守,全力攻击陈骏要害,但他料定方略定会中途变招解救陈骏,所以左右手两招齐出,一明一暗,同时向陈骏面门砸去,方略只看到他右手用剑,却不知他左手中暗藏机锋,方略的变招虽然可以化去他右手的攻势,但却无法顾及他左手中的短刀。郭之学刚才虽然声称如果方略不住手,自己就会杀掉陈骏,但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方略是否住手,他这一刀也要扎在陈骏的脑袋上。 方略又惊又怒,心中暗骂对方卑鄙,但这郭之学刀势迅猛,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救之不及。陈骏眼见寒光越逼越近,分寸大乱,他明知方略已无力解救,却忍不住喊出一声“救命”来。 祠堂之外近百名汉子身在门外,听到祠堂之内有求救之声,只道蓝峥与郭之学已将盗贼制伏,一声呼喝之后,众人沉寂下来,等待方陈二人的求饶之声,并喝起彩来:“少爷好本事,郭管家好本事!” 但是,过了一会儿,等到的确是一片沉静。 又过了半晌,众人只见一灰两白三条影子从祠堂飞出,像三条闪电一样从火光照耀成的红色海洋上空划过,那灰影左右手各执一把鸳鸯剑,剑气弥漫全身,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冲突铁锁链。 门外数百名汉子,百箭齐发,铁网横斜,锁链齐飞,但却连三人的影子也没有抓到。门外的众人见三人速度之外,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所以没有再追过去,众人在祠堂之外齐声问候:“少爷,郭管家,你们还好吧?” 祠堂之内仍旧是一片沉静。 过了大约半柱香功夫,郭之学抱着蓝峥从祠堂走出来,这时,他的眼上又蒙上了那层黑布。 郭之学走到人群之中,取下遮掩的黑布,说道:“少爷刚进去就着了人家得道,我郭之学是下人,按理说是不能进祠堂的,所以只能遮盖双目才能进去。可我目不见物,以一打三确实无能为力。”说完之后,他又摇头叹气:“实在对不起老爷,也对不起少爷。”接着,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在这个位置,藏着一个红肿的脚印。 这一脚却不是来自方略,而是那个灰衣人。 半柱香之前,郭之学眼见自己可以手刃陈骏,正当陈骏大呼“救命”之时,一卷画轴飞来,挡住了郭之学的致命短刀。 这幅画正是刚才在祠堂被盗走的美人图,扔画的人正是适才盗画的灰衣人。 这画虽非古物,但画轴却极为坚硬,虽然受了一刀,却并未被斩断。郭之学长臂一舒,将画挑开,画在空中漂浮,逆势展开,郭之学见状,暗暗心惊:本以为只有两个小贼,没想到盗画的竟另有其人。思绪甫毕,正要回头看那盗画之人是何模样,却感到身后气流涌动,一转脸,这股气流便结结实实拍在自己胸口,郭之学吃痛,连连后退,只觉得这一脚踢得自己全身酥麻,有力难发,好像全身要穴都被拿住一般,一时间竟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心中暗暗叫苦。 郭之学之所以暗算蓝峥,是怕他撞破自己私自挖掘的从郭荣房内通往祠堂密道的秘密,他本以为来的只是两个普通飞贼,自己便可料理,进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几十年修行却连灰衣人的一脚都抵挡不住,心中大为懊悔。这祠堂之外虽人多势众,但蓝府有规定:非蓝姓人,不得擅入。所以,就连郭之学这大管家也只有遮上双眼才能进入,若门外众人皆蒙上双眼冲进来,到时候定会一片混乱,想拿下这三人更是难上加难。 正当郭之学心中翻江倒海之际,陈骏从地上翻腾而起,身体前倾,从地上轻掠而过,便把那对鸳鸯剑收入手中,他明知自己不是郭之学对手,但想起郭之学盗走了父母用性命换来的双剑,心中不禁悲怒交加,力贯全身,挺起双剑,径直往郭之学身上刺去。陈骏虽然不懂剑术,但他脚法奇快,快腿配上古剑,在黑暗之中发出熠熠寒光,虽无章法,但另有一番凌厉威武。 郭之学虽然不知道面前的飞贼和这对古剑还有一段渊源,但他见对方眼神狰狞,来势凶猛,而自己并不还手之力。即使蓝峥现在立马醒来,二人联手也不是灰衣人的对手,一时间竟无计可施,但他年岁已大,一生历经风雨,对生死之事却颇为淡定,所以脸上并无惧色,他索性闭上双眼,安静受死。正当陈骏双剑即将攻来之际,那灰衣人突然身形一斜,像盾牌一样挡在郭之学跟前,陈骏刚在被灰衣人所救,心中对他感激不尽,现在恩公挡在身前,他不得不收起攻势。郭之学心中不解,睁开双眼之时,只见那灰衣人在陈骏手边几下挥动,古剑便到了灰衣人手里。 陈骏中途收阻,心中一惊,那灰衣人刚才救下自己,现在又为郭之学档剑,又是何道理?在他满心疑惑之际,才意识到自己的双剑已经鬼魅一般到了对方手中。方略见灰衣人夺下陈骏这对鸳鸯剑,只道他要加害于陈骏,立马右足一点,催动快刀,向灰衣人劈去,那灰衣人见方略攻来,缓缓回过头,右手长剑侧撩,将刀格开,方略的迅猛攻势在瞬间化为无形。方略一刀未成,一刀又起,这一次刀剑相击,声响甚大,这巨响之中却藏着灰衣人的一声轻呼:“方略,快走!” 这呼声,声音极小,郭之学立在远处,无法听见,而方陈二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面面相觑,此次两人都是通体素衣,白布遮面,怎么会被人认出? 方略微一沉吟,脑海中极力回想。 终于,他顿悟般瞪大双眼:这是刀疤范的声音! 方略又是一阵不解,他不知道刀疤范为何会来到蓝府,也不知道他身上竟然会有这么一手睥睨天下的剑法。可是现在情势危急,方略来不及深思,向陈骏使了个眼色,示意逃走。 刀疤范察言观色,已经明确两人意图,于是左臂疾抬,右肩微摆,双手各执一剑,左手快如闪电,右手单刀缓若细流,一手疾风厉火,一手碧波漫卷,剑气弥漫,随着一声“走”的轻声呼和,祠堂前立马被剑气掀开一条通道,方陈二人相视一笑,沿着双剑所指方向疾走而出,刀疤范灰影一闪,紧随其后,三人像光束一样从祠堂漫出,划过蓝府长空,一眨眼,便无影无踪。祠堂之外,留下了羽箭千枝,铁索白条,和众人目瞪口呆的面孔。 直到半柱香后,郭之学深吸缓过来,他立马收起方陈恶人从郭荣房内拿来的字画珍宝,全部扔进了密道,然后找了几块木板,遮盖住了密道口。他顺着窗纸向外打量几番,又从地上捡起黑布,蒙住双眼,抱着蓝峥向祠堂外走去。等他走出祠堂之时,那一灰二白三条身影已经早已到了几十里之外。 第十三章 刀疤范的左手 陈骏乃是天生的逃脱者,几下翻腾便来到野外;方略双腿冠绝天下,跑起路来更是脚下带风,恍若飞鸟。可陈骏却不知道,今日救他性命的灰衣人乃是一白发老者,这年轻力壮的小子只顾前冲,未曾回过头。 待回过神来时,陈骏才发现自己救命恩人已经不见踪迹。 看到后面无人,陈骏立马停住,脸带歉意:“方兄弟,咱们脚下抹油,溜起来快,可那灰衣人定然追不上我们,他不会中了蓝府的埋伏了吧。刚才我只顾逃命,都忘了这位恩公了。要不咱们回去……就去报官吧。”他本来想说“咱们回去救他吧”,可当他想到适才蓝府惊险遭遇,便失去了重返的胆量,话到嘴边,“救人”却变成了怯生生的“报官”。 方略听后,轻笑一声,说道:“适才我们已经见识过他的功力,你觉得蓝府之人动得了他吗?”方略这句话本是反问,并非疑问,但话一出口,他却被自己问倒了。 因为,在此之前,他从不敢想象,这个三百两的老板、一个赌钱为生的赌徒怎么会有这么一手独步天下的剑法?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他的左手!他的左手为何如此之快! 方略正满心疑虑之际,却听见陈骏惊呼起来:“方兄弟,他来了!” 方略不假思索,向后看去,陈骏反而笑了起来,指着二人前方:“方兄弟,他比我们快,他在前面!”方略回身,只见一个灰影在远处停住,像是在等待自己。 方略诧异地看着远处清瘦的身影,他从未想到,这世上有人比自己更快。思绪未定,方略右脚点地,倏地飞起,大步向前方飘去,陈骏腿上发力,也随之而去。 转瞬间,方陈二人便来到灰影跟前,陈骏看到恩人,感激之心涌上心头,立马抱拳答谢:“感谢大侠出手相……”这一句还没说完,陈骏只觉得一阵劲风从头顶卷来,自己脑后受力,立马晕过去。 方略见状,十分不解,他立马抽刀。 灰影却轻呼一句:“别急。”说完,他便摘掉了自己面罩。 果然是刀疤范! 刀疤范:“不用担心,他两炷香之内就会醒来,刚才在蓝府你就应该知道我是谁了,但他不能知道。” 方略虽然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却更是不解,他第一次觉得刀疤范如此陌生,如此深不可测。 刀疤范却直接点破他的心思:“不用猜了,我就是三百两的老板,一个酒徒,除此之外,没别的。” 方略看到刀疤范手中的画轴,向后退了一步。 刀疤范冷笑一声:“你倒是和你爹一个德行,喜欢一丈的距离。”说完,还没等方略完全退到一丈的地方,刀疤范自己便向身后退了一步。 又是一丈远。 刀疤范:“看在老王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审问我的机会。你想知道什么?我的剑法?还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方略指着画轴:“你为什么要拿这幅画?” 刀疤范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他的神态中带着一丝怒气,这是一种隐私被侵犯后才产生的情绪。 刀疤范将画轴一收,别在腰间的怀里,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本来就是我的。”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有力。 不知道为何,方略从刀疤范的语气中感觉中一种绝望和心酸,他曾审问过近百个犯人,但这次,他虽没有得到答案,却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勇气。 方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这个问题,自己好像没有资格追问。 刀疤范看到面前呆住的方略,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方略,你是老王的孩子,所以我不会伤害你。现在你们爷俩都没有回头路了,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今天到这里,跟你们事,没有什么关联。” 方略回过神来:“老王曾说刺客是假的,真不巧,我刚才看到你的左手剑法……” 刀疤范顿了一下,身形一晃,鸳鸯剑中的雄剑便到了手里,他将剑指向方略,以命令的语气说道:“拿起你的刀。” 方略不知对方何意,但是竟然兵器已经架在眼前,即使不是他的对手,也没有缩头的道理。 刀疤范闭上双眼,左手执剑,侧身对着方略,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拿出你最得意的招数。” 方略有些不解:“几招?” 刀疤范:“一招便知道深浅。” 说完,他左手轻轻一抖,方略却感觉眼前的一把宝剑瞬间化作千万把兵刃,将自己牢牢困住,方略快刀狂舞,立马守住上半身门户。 这时,刀疤范却厉声喝道:“左肩。” 这话音未绝,方略才意识到自己左肩已经暴露。方略右脚后撤,长刀左挥,暂时护住左肩,却发现刀疤范手腕一转,剑光便向腿上飞来,自己右膝和脚踝又门户大开。方略正要抽刀回击,刀疤范却突然停住。 方略连忙运气,惊讶地看着刀疤范。 刀疤范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方略:“你的刀速不慢,算是没有辜负老王。” 方略凝视着刀疤范的左手,他又想到自己斩下的刺客的左手,他问出了自己最不愿意问的问题:“难道,你才是真正的刺客?” 刀疤范悠悠收起宝剑,摇头笑道:“如果我是刺客,你今日还有活路吗?” 方略怔住了,他完全不明白这个赌坊老头到底和案件有何关联。如果他不是刺客,为何他要卷入其中?如果他是刺客,那自己斩杀的那个剑客到底是谁?方略当时躲在云来客栈房顶,他是听到对方口口声声承认自己是刺客时候才下得手,那人如果不是刺客,又为何心甘情愿地替死呢! 方略满腹疑云,刀疤范却似乎心如明镜一般,他将鸳鸯剑放回陈骏身旁,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你现在只需要记住,刺客是真的,被已经被你们杀了。我虽然左手有些功夫,但普天之下,左手可以如此用剑的人多不胜数,你不能因为我能左手拿剑,便把罪名扣到我头上。” 方略此时脑中一片混沌,可他听到“多不胜数”几个字之时,却冷笑起来。他虽然并非剑客,但天下成名剑客屈指可数。方略能想到的人中,能有刀疤范这一手剑法的只有一人而已。 方略将刀收起,说道:“范老板不用欺我年岁小,算上传说中的人物,能有这手功夫,怕是只有传闻中的‘青龙左手’步佐吧。” 刀疤范听到步佐的名字,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他转过身,背对方略,笑道:“步佐死了……死人的事,不必多说了。” 此话一出,方略反而有些警觉:“步佐淡出江湖已久,近十年没有此人消息,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刀疤范没有回头:“死了就是死了,那有那么多神秘兮兮的故事!”说完,他左手指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陈骏,说道:“这小子身子硬,看样子是要提前醒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三千两盗走的左手,那是你的私事,我不过问。我的事,你也不必再追问,咱们后会无期。” 说完,刀疤范再次灰布遮面,衣袖一摆,便腾空而出,随即消失在视野内。 这时,方略走到陈骏身旁,在他身上推拿几下,陈骏悠悠醒来。 陈骏摸了摸自己后脑,又看了一眼方略,他只道暗算自己的人也会加害方略,便问道:“方兄弟,你没事吧?” 方略摇头:“我没事。” 陈骏回头,四处观望,又问:“那恩公呢,他被算计了吗?”陈骏中招之时,刀疤范站在他面前,他当时脑后受力,压根没想到打晕自己就是刀疤范。方略无奈摇头,说道:“就在他打晕的你,他也已经走了。” 陈骏不解:“他?这老头做事真是邪门,在祠堂的时候一会救我,一会救姓郭的,现在又来暗算我。方兄弟,你说他是什么路数啊?” 方略叹气:“我又何尝不想知道。” 说完,他见陈骏怀里里露出书本的一角,便问道:“那是什么?” 陈骏立马将书拿出来,扔在地上:“我趁他们不注意,从一个盒子里拿出来的。我看那盒子看着金贵,这书肯定也值钱吧。方兄弟,你识字吗?” 方略接过书本,发现此书装帧精良,封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胜城剑法。 原来,陈骏偷到了竟然是戴胜、蓝城两个名宿的独门剑法。 第十四章 军令状 方略算不上懂礼数的人,但却深知偷看他人绝学乃是不耻之事,陈骏这般直接将“胜城双剑”剑法据为己有更是犯了大忌。所以,方略起初翻看偷学的打算,可那陈骏却并不理会这些明暗规矩,任何东西到了贼的手里,再多的讲究也无济于事。 只不过,方略都没有想到,其实,所有的真相都在这胜城剑法之中! 但对于他来说,远离真相其实是值得庆幸的,因为在他接近真相的时候,才是厄运真正来临的时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可那刀疤范为何会出现在蓝府,这要从方略逃走那天说起。 时间回到三天前。 当时,方略带着刺客的左手从王快眼皮底下逃脱。被自己的孩子暗算了,王快认命。他可以放任方略逃跑,让他去找自己想要的那种活法。 王快可以接受错案,但他不能容忍冤案。云来客栈的一番交手使他确信对方是个替死鬼,这意味着,真正的刺客仍旧逍遥法外。这是他捕快生涯的最后一笔了,王快不想让这一笔写得太难看。 按照老王和衙门当家柴大人的约定,完成这个任务,自己就要金盆洗手了。忙活了三十年,理应获得一些清净日子了。可那刺客冤案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王夫人从不过问案子,她不知道丈夫的心结在何处。可那刁老头,却对王快的心境十分了然。 这一日,抠门的刁老头破天荒地决定请王快去酒馆吃饭。 王快落座后,刁老头又拿出那副弥勒佛式的笑脸,端起一碗酒,颇为真诚地说道:“老王,恭喜你。” 王快摆摆手,让刁老头将酒碗放下,轻笑道:“以老子的酒量,张开肚皮,可就能喝掉你半个月公食银。” 刁老头直接将碗里的酒喝掉:“老王,在刀口上摸爬滚打一辈子,临走之前还有心气拿下这么大个案子,除了你,别人真没那个本事。能跟你一起封刀洗手,算是姓刁的祖坟冒烟了。五十年后,我孙子的孙子谈起来,还能吹嘘他们的祖宗是抓到过大刺客的人。我真得谢谢你。” 王快没有接茬,而是话锋一转,问道:“刁老头,你还记得一起在衙门里混了多少年吗?” 刁老头只道这是王快对职业生涯结束的感叹,悠悠说道:“我呆了二十七个年头了,你有三十个吧?一辈子功夫都搭在上面,到老死也混不上一官半职的。” 王快点头,说道:“三十年前,我在云来客栈拿下李山,前天我又回到云来客栈。我本以为我不会抓错人……” 王快话音未绝,刁老头便放下碗筷,左右顾盼了几眼,低声说道:“抓错……老王,这不是开玩笑的!” 王快脸色一沉,问道:“老刁,你有听音辩招的本领,那日在云来客栈,难道没听出蹊跷?” 刁老头想起了那重复了二十次的刀剑鸣响,还有那自己说不上名称的决胜怪招,眼神变得犹疑起来。他凑到王快跟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问道:“刺客……刺客是假的?” 王快点头:“当日,那剑客一心求死,我最后击中他的不是什么玄妙招数,而是一个只攻不守的玩闹把式。” 刁老头脸色变得铁青:“老王,不会是想翻案吧?” 王快反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答道:“我不会为谁翻案,但我刀下不应该有冤死鬼,我要给那剑客一个交代,我……” 刁老头连忙打断,抢到王快跟前,低声说道:“老王,你可知道柴大人为了拿到这个刺客已经立下军令状!” 王快有些吃惊:“什么?” 刁老头继续解释:“那蓝城的大女儿是当朝李汇将军的夫人,李汇从上头施压,柴大人立功心切,便立下军令状。李汇答应柴大人,一个月之内拿人,便可保他连升两级,如果失败,提头来见。在我们拿人当晚,柴大人已经背着我们连夜将那刺客定了罪,罪状已经到了李汇那里。老王,如果你想翻案,不光断送了柴大人性命,咱们这一帮兄弟怕是都要掉脑袋啊!” 王快听后,摇头苦笑:“没想到姓柴的也是这路货色。” 刁老头:“老王,柴大人在这折腾了也快二十年了,咱们这里不是有油水的地方,人家想往上爬,咱们不该扫他的兴啊。” 王快:“我不会翻案的。” 虽然刁老头一直在劝王快要明哲保身,但此言一出,刁老头还是有些惊异,他不敢相信这位老搭档就这样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过去。 王快给刁老头满上一碗酒,说道:“老刁啊,柴大人结案了,咱们便可洗手不干,不再是捕快了。对吧?” 刁老头连连点头:“对啊,终于要过安生日子了。” 王快笑了:“安生?该死的没死,不该死了成了替死鬼,安生的了吗?” 刁老头有些茫然,王快时进时退的态度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问道:“老王,这是什么意思?” 王快的眼神变得决然,答道:“我不再是捕快了,并不代表我不可以追查!” 听到这句话,刁老头反而并不惊异,这才是他熟悉的王快。但这个熟悉又执拗的搭档又让刁老头有些无可奈何,他以一种几乎祈求的语气在劝说王快:“老王,既然已经结案,何必再费心力?” 但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刁老头自己便后悔了。因为他深知,黑白被颠倒,是非被掩盖……这一切王快都可以接受,但是他无法接受一个无辜的生命在自己手中白白死去,何况,真正的刺客仍在法外逍遥自在。 王快也没有回答刁老头的问题,他举起酒杯,对着刁老头致意,问道:“老刁,你愿意跟我一起趟这趟浑水吗?” 这两位老人家搭档二十余年,刁老头就是王快在黑夜之中的眼睛和耳朵,王快深知,真正的刺客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如果少了刁老头作为耳目,自己恐怕难以完成。 刁老头讪讪地笑了:“老王……我家里有妻儿,也有小孙子,我孙子十岁了,到今天,我们祖孙俩都没说过贴心话。他走在路上看到我,都不敢叫爷爷……我跟他说了,爷爷干的是得罪人的活,有仇人,平时出去要装作不认识爷爷,贼人在不会盯上他。老王啊,黄土都到了我脖子里,我这是回家等阎王爷找我的岁数了,你还想拉着我一起去给阎王爷送死。” 王快:“我姓王的不强人所难,你可以不答应。” 刁老头:“老王,这一次,你怕是要单独上路了。我跟你不一样,我有一大家子,我得回家。” 回家!王快完全赞同,他没有再劝刁老头留下来跟自己继续并肩。但王快心里的执念仍在:案子错了就错了,但刺客该抓还是要抓。 只不过,这一次,踏上征程的的不再是那个衙门里快刀王老,而是一个年近六旬的执拗老头。 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二人酒罢,各自归家。 刁老头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捕快装束叠起来,放在床下。他好像再也不想看到这身皮了,但是脱掉的瞬间,眼里还是略微湿润。不管在老刁心里如何看这个行当,毕竟在衙门混了一辈子,这身皮一脱,他还是有些无所适从。归来之后的第二件事就是讨好孙子。刁老头对于这个十岁的孩子心中满是歉意,因为他自己做了捕快,便连累家人三代不能科举,儿子不成器,读不了圣贤书,可是这小孙子的脑袋灵光的很,不读书,太可惜了。 刁老头拿着从裁缝那里取来的新衣服,递给孙子。孙子先是惊喜,接着便是失落和不满:袖子短了,衣服没法上身。这时刁老头才发现,自己虽然与孙子同食同住,对他却并不了解。 刁老头凑在孙子跟前,悉心问道:“以后在街上看到爷爷,就可以跟爷爷说话了。知道吗?” 孩子一脸茫然,自从他记事起,家人千万叮咛嘱咐的便是不可让他人知道自己是老刁之孙,今日爷爷当着自己的面变了卦,纵使孩子脑袋聪慧,还是想不出缘由。 刁老头又露出标志性的弥勒佛式微笑,摸着孩子的头,说道:“以后爷爷不出去了,每日在家,咱们是一家人,所以在路上不能假装不相识了。” 孙子似懂非懂点头:“爷爷和我本来就是一个家的啊。” 孩子这句无心之言让刁老头有些动容,因为,这句话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原谅——原谅了他在过去二十七年来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担忧和恐惧。 与刁老头一样,王快也是此日褪去了捕快装束,只不过对他来说,是否身着捕快服,并无区别。但此刻王快的家,却不像刁家那般和谐安宁。 王快踏入家门之前,只觉得一股血腥之气弥漫,他与血光打了一辈子交道,见过血流成河的惨状,但是却从未想过,自己家中会出现血腥之气。 王快抽出长刀,直接往房间内冲去,进了家门却看到夫人依旧安然无恙,在夫人对面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官老爷,这官府的雍容仍旧挡不住主人眉宇之中的杀伐之气。 此人就是王快的顶头上司,柴大人。 王快收起刀,对着柴大人作揖,寒暄道:“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只是家中未备酒肉,我这就让夫人去买。” 柴大人虽未说话,但他与王快共事二十年,从未光临过王家,今日前来,绝非善事。王快觉察到来者不善,并想借此故意支开夫人,让她先行离去,自己才能放开手脚。 王快话音刚落,哪知柴大人却轻笑起来:“老王,我也是粗人,过得也是布衣粗食的日子。不用酒肉,有这只鸡就够了。” 这时,王快回过头,才发现一个黑脸的汉子正在自己厨房宰杀一只公鸡,适才的血腥之气,正是源于此处。这公鸡乃是王家饲养唯一活物,但却并非饭桌食用,而是留作打鸣报时。可这柴大人却反客为主,未经老王许可便肆意宰杀。 柴大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如果王快不听话,下次倒在屠刀之下的便是他的夫人和自己了。 看到此景,王快一股血气涌上心头。他虽然年迈,但暴躁火气却并未减退多少。可柴大人此番杀鸡儆猴的把戏反而打消了他心里的疑虑,他确认,这个不速之客只是来示威。可偏偏,这个固执的老头此时最不怕的就是淫威。在此之前,王快不敢与柴大人交恶,是怕他伤及方略;可现在,方略已经远走,王快唯一的牵挂就是自己的夫人,但他相信,只要自己活着,便没有人动得了自家的泼辣婆娘。 王快走到桌前,坐在夫人一旁。王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又从容坦然地看着杀鸡的黑脸汉,扯着大嗓门喊道:“记得把鸡毛脱干净啊……热水在盆里,但你省着点用,晚上老王还得洗澡呢。” 黑脸汉回头,撇了一眼,继续宰杀着,鲜血顺着刀留下,直入地面。 柴大人笑眯眯地看着王夫人,说道:“老王,早就听说你家夫人性格爽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夫人仍旧关切地看着杀鸡的黑脸汉,生怕对方糟蹋了自家的厨房,完全没有理会柴大人的笑面虎式的假客套。 王快似乎也失去了客套的兴致,索性开门见山:“大人今日不是来找王某吃酒的。您有吩咐,便直说吧。再晚些,夫人就要休息了。” 柴大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有些猝不及防,但他脸上仍旧挂满微笑,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信封。 信封打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柴大人将银票推到王快跟前,颇为真诚地说道:“王捕头,这么多年,多亏你,本官才保住自己饭碗。这最后这一桩事,没有你,大家可能都会跟着我掉脑袋。这算是本官对你的心意。” 王夫人看到银票,突然兴奋起来,王快劳碌一辈子,从来没一次拿回这么多银子。可她绝非贪财之人,她高兴的是,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挤兑王快的由头——看你当牛做马的忙活一辈子,连个像样的信封你都拿不出,太丢人了! 王快却把信封推了回去:“柴大人,捉贼拿赃是我本分,算不上功劳。无功不受禄,这可使不得。” 王快的反应在柴大人的意料之中,他没有接王快的茬,而是回头看了一眼黑脸汉,命令道:“你去客栈买些酒菜吧。” 黑脸汉没有说话,点了一下头,径直往门外走去。 柴大人看到黑脸汉走远,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王夫人,以极为亲切的口气说道:“王大嫂,你想吃些什么,自己去买吧。今儿让我对老王尽点心意。” 王夫人却对着银子摇摇头,说道:“好,你们男人有官家话,女人听不得,我不听便是。”说完,头也不回向里屋走去。 柴大人没想到王家的这位泼辣女人竟然丝毫不把自己放下眼里,他还没回过神来,王夫人便已离开。 柴大人侧耳倾听王夫人脚步声,确信她已远离,便把椅子往王快方向凑过去,轻声说道:“老王,现在没有旁人,现在兄弟我要跟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兄弟? 从来不是! 王快打断了柴大人的暖心问候,直接问道:“大人有吩咐直接说,老王我照办就是。” 柴大人依旧和风细雨:“老王,那日在云来客栈捉拿刺客,我姓柴的不敢贪功。你是首功!我在李汇李将军那里,点了你的名字。我告诉他,是一个叫王快的老英雄亲自确认了刺客身份,并将其当场斩杀,替两位前辈报了仇。李将军为了回报你,决定自掏腰包给你百两赏银。兄弟我今日前来,其实是给你贺喜啊。” 王快:“我确认刺客身份?” 柴大人:“兄弟,呈上的状子上是这么写的。咱们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在你金盆洗手的时候给你讨个赏,算是我对你一点回报吧。” 听到此处,王快才知道柴大人这只黄鼠狼来拜年的目的。那刺客之死,蹊跷之极,当场捕快对此都心有疑虑,但柴大人连夜上报,又把名目都安在王快头上。现在任何人想要继续追查翻案,最终承担罪责则是王快。 王快摇头苦笑,轻叹一句:“柴大人好手段。” 柴大人则脸色一沉,凑到王快耳边:“你觉得我卑鄙吗?” 王快定了定神,没有说话,起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家其实没有好招待的,您请回吧。” 柴大人对王快的逐客令置之不理,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把我柴某人放在眼里。老王,实话告诉你,在我手里的错案冤案,桩桩件件,一共十一件。我错杀过七个人,但我没办法,如果他们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要死。我刚到衙门里的时候,虽然我穿着官府,但我打心里敬重你,我本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可我不如你……我也不想像你这样窝囊着。你的刀快,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我必须跟你不一样,你明白吗?” 王快:“不是七个,是九个……你错杀了九个人!七年前的廖氏兄弟也是无辜的,你拿了林家父子的银子,便害了廖氏兄弟!” 听闻此言,柴大人脸上露出阴谋败露的神色:“廖氏兄弟的案子……你怎么知道?” 王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身上背负的冤案,足以满门抄斩,我不揭穿你,是为你妻儿留条活路。” 柴大人突然站起身来,汗珠从头上翻滚下来,厉声怒斥道:“王快,诬陷朝廷命官!这罪名你担得起吗!” 王快从桌上拿出一个酒杯,倒满,给柴大人递过去,平静地说道:“喝完这杯,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王家!” 柴大人长袖一挥,直接把酒杯打落,大骂:“老东西,不识好歹!” 这时,王夫人却从里屋冲出来,指着柴大人鼻子,怒斥道:“你骂谁!” 第十六章 最后的安宁 王夫人这声呼和倒没有挑战官家权威的意思,只是,在她心里,能这样骂老王,只有自己,这姓柴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能在自己家撒泼。 柴大人看着这突然冲出的泼辣女人,反而又堆起笑脸,说道:“嫂子莫生气,我跟王大哥说笑呢。” 王夫人看着地上被打落的酒杯,讥讽道:“柴大人真是好性情……” 这话音未落,黑脸汉提着一些酒肉进来。黑脸汉看了老王之眼,二人四目相接的刹那,王快感受到了对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仇恨,却想不出自己跟着黑脸汉有何冤仇。黑脸汉一言不发将酒肉放在桌上,然后便夺门而出,离开了王家。 柴大人起身,微笑着:“我这里就不耽误王捕头休息了。”说完,转身要离开,这时王快却身形一动,站在柴大人跟前。 王快将桌上的信封拿起,双手递给对方,恭敬地说道:“大人,老王我无功不受禄,辛苦大人替我给李汇将军说句感谢,这银子,您还是拿去请兄弟们喝酒吧。” 柴大人不是武官,但他只觉得王快托信之手,劲力十足,这动作虽然恭敬,却暗含着一种不可拒绝的霸道。 柴大人接过,将信封塞进怀里,对着这几件破房子,最后一次露出了笑面虎式假笑,像是在看一个垂死的对手,阴阳怪气地说一声:“告辞。” 说完,柴大人便走出门外。 王夫人看着柴大人远去,立即跑到厨房,看着刚被宰杀的公鸡,骂道:“两个畜生,就知道对鸡撒气。”王快走到夫人跟前,看着公鸡的尸体,有些伤感:“方略走了,现在公鸡也没了。以后王家就咱们两个能喘气的了。”说完,王快拖着公鸡的尸体,向门外走去。 王夫人有些不解:“干什么去?” 王快:“这公鸡在咱们家呆了三年多,扯着嗓子叫了三年,没有它,我自己真是记不住时辰。它帮了我不少忙,咱们不能吃它,我得把它埋了。” 王夫人点头,调笑着:“还是老头你有良心。” 王快来到门外,掘土挖坑,将公鸡放入其中,用土掩埋。王快知道,自己就是柴大人案板上的鱼肉,跟这公鸡没区别,等他宰割,只要柴大人给他穿小鞋,他的一世英名可能都要随着公鸡入土。但他似乎并不在乎,在方略离开之后,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失无所失的人,什么名号、赏银、刀法都不重要,只要夫人和自己能活着,便可以了。但老王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卷入刺客事件,有人不想让自己开口说出真相,有人不想让自己活着。 王快回到屋里,发现王夫人端着木盆,盆里冒着热气。王夫人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柔:“忙活这么久,洗洗脚吧。” 老王不知道夫人所说的“这么久”是最近几天,还是这一辈子。但她这句话意味着,这个与自己相随一生的女人,想要跟他像普通夫妻一样过日子了。 王快走到夫人跟前,坐下,有些决绝地说道:“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虽然脱了这身皮,但有些事,才刚刚开始。那刺客是替死鬼,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说完这句,王快在等待夫人的埋怨,可王夫人并没有,她走到桌旁坐下,说道:“老王,这件事过后,咱们离开这里吧。我在这里窝了一辈子,想出门看看景。” 王快点头:“当然。” 王快的这句应答,干脆响亮,可他和夫人没想到,这种计划只是一种奢望。因为,自打柴大人离开王家的那一步算起,王快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夜间,王快与夫人熄灯入睡。 熄灯后的半个时辰,王夫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王快立马起身:“什么事?” 王夫人:“老王,你能不能去地上睡,过了子时再上来?” 王快一脸纳闷:“这是什么道理?” 王夫人仍旧大笑:“平时你都是半夜回来,子时进被窝,我习惯了。今天回来这么早,有你这么大一块在身边,像在我旁边安了一块石头似的,我真是睡不好。” 王快也笑了:“其实,我也睡不好。” 说完,王快点灯,右手一挥,一床被子在地上铺开,然后躺在上面,不一会儿便安然入睡。 等到第二天天亮,王快醒来,他发现怀里多了一个人,原来王夫人半夜从床上爬下来,趴在王快身上。就这样,老两口才同时睡着。王快是一个警觉的人,即便是熟睡之中,只要有异响,他也能立马清醒,但奇怪的是,他与夫人同住之时,就算夫人连夜蹬被子,王快仍旧可以纹丝不动,鼾声如雷。 王快正要起身,却听到门外传来杂乱的敲门声。 王快走到门前,顺着门缝,却第一眼看 不到来者是谁,随后敲门声又响,王快顺着门缝往下看,之间张秀才的孙子彬彬正在自家门前。 王快没想到,在自己结束捕快生涯的第一天,替公鸡叫醒自己的还是这个调皮孩子。 王快将彬彬带进房间。 彬彬直接走进屋里,像大人一样问道:“听说你不干捕快了?” 王快点头。 彬彬:“那你以后就有空了吗?” 王快摇头:“那可不一定。” 彬彬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说道:“这是一个伯伯让我给你的,你只要教我一招,我就把信封给你。” 王快看着信封封面,能看出这是一张邀请函,内页没有展开,看不到信的内容。 王快说道:“好,下面这招叫做声东击西,你可看好了。” 彬彬立马瞪大了眼睛。 王快伸手在彬彬左臂掠过,彬彬立马向左看去,再一回头,却发现信封已经到了王快手里。 彬彬大呼惊奇,一转头,却发现了爷爷张秀才已经拿着戒尺站在了王家门外。 王快看到门外的张秀才,对彬彬说:“ 今天先回家,等有空爷爷就把这招传给你。” 彬彬怯生生地应答:“好啊。”说完,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张秀才拿着戒尺,脚步笨拙地追过去。 王快打开信封,发现这是朱老板客栈开业的邀请函,新客栈地点正在刀疤范的三百两旁边。 王快曾经受贼人诬陷,正是这朱老板作证,才给了王快清白。王快心念旧恩,打算前去捧场,却不知道,等待他的不是热闹欢腾,而是天罗地网。 第十七章 复仇者(上) 拿到请柬后,王快换了几年没穿的体面装束,顺手拿起刀,准备出门。 这个不假思索的动作直接将王夫人逗笑了,王大捕头,给人贺喜还得带着刀去! 王快这才想起今日已无抓捕任务,他还刀入鞘,将刀挂在墙边,走出门外。 手中无刀让王快有些无所适从,他手中不断摆动着请柬,用握刀的手势将请柬对折,像是拿着一把血红的匕首。 两炷香的功夫,王快便来到朱老板的福运客栈外,可奇怪的是,这个新客栈的外观布局和云来客栈十分相似,虽然有新店开张,但这条街却失去往日的熙攘热闹,街上的摊贩好像都被赶走了一样,即便挂满红灯笼的福运客栈也挡不住街上的冷清气息。唯一的喧闹声,来自福运客栈对过的赌坊——三百两。 刀疤范最近生意红火,每日一赌,但从无败绩。王快既然已经到了老友门口,就没有不去拜访的道理。他将请柬塞入怀里,走进了三百两。而此时,福运客栈的楼顶,一双眼睛正在盯着王快的一举一动。此人看到王快进入三百两之后,把回声汇报:“那姓王的进了赌坊。” “放心,他会出来的。”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和柴大人一起光临王家的黑脸汉。 黑脸汉在监狱里呆了三十年,近日通过柴大人运作才出狱,此人姓李名山,外号“鬼头龙”,正是王快当年在云来客栈抓下的第一个悍匪。 王快与李山已三十年未曾相见,这李山在监狱中受尽人间苦难,面容气质完全改变,所以,那日在王家,王快也并未认出。可李山对王快的仇恨日月累计已达三十载,纵使王快青春不再,他也能认出对方的模样。 王快循着赌坊内的呼喝之声,走了进去。今日赌坊内看客与平日不同,平日里,看客大多面露贪婪之色,都指望着挑战者可以战胜刀疤范,自己捡点起哄的赏银;而今日围观的众人确实带着满眼热血,像是在观看一场生死搏斗。坐在庄家位置的刀疤范似乎也失去了往日自由挥洒的飘逸气度,像是已经经历了几番生死的考验。 王快走到赌桌旁,才发现今日的挑战者并非寻常赌客,而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只不过,少年的眼睛里全无稚嫩之气,棕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复仇的火焰。 刀疤范看到王快走来,对他点头致意,王快走到赌桌旁,发现桌上并非骰子,而是一盘围棋。刀疤范赌术冠绝天下,靠的是手指尖的巧劲和对赌桌细节的控制。而今日赌的不是骰子,棋盘之上,全靠智慧谋略。王快看了一眼少年食指,发现上面是一层经年累月练习留下的老茧。刀疤范的棋术本不差,但是遇到这种自幼研习的少年天才,竟一时占不了上风。 王快轻声问一个看客:“今日的赌注是什么?” 看客对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三百两的规矩世人皆知,输得留下吃饭家伙,赢得带走三百两。今日少年以下棋为生,难道赌注书少年的双手? 另一个看客凑过来,在老王耳边耳语:“老王,这孩子是来复仇的,今天赌命。” 此言一出,王快立马双眉紧缩。原来这少年的父亲在十年前曾经与刀疤范赌过一场,二人苦战一天,刀疤范艰难取胜,并斩下了对方的双手。那人以双手为生,吃饭家伙被砍,第二天便投河自尽,留下了少年和母亲。所以,对少年来说,刀疤范乃是他杀父仇人。这孩子苦练十年,茶饭不思,便是受母亲之命,来给父亲复仇。今日少年与刀疤范约定规矩,不赌骰子,只赌父亲生前唯一钟爱之物——围棋。如果自己输了,可以献上项上人头;如果赢了,不要三百两,只要刀疤范自断双手,关闭赌坊,去父亲坟前,磕头认罪。 这孩子是王快之后第二个坏规矩的人,刀疤范虽知对方是有备而来,但他在孩子身上的倔强执拗反倒让刀疤范非常喜欢。于是,刀疤范便又破了规矩,给了少年挑战的机会。 现在桌上二人已经各下六十余子,少年执黑,刀疤范执白,黑子攻势渐成,白子展开防守。少年落下一子,拿掉三颗白棋。 刀疤范又提一子,展开反击,少年嘴角露出笑意。 刀疤范抬起头,对少年说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占了上风,不能得意,才是高手心境,你还需要修炼。” 少年没有理会,双眼凝视着棋盘,千万种算法在脑海中闪过,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感。 这时,一个衣着喜庆的汉子走进来,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轻声说道:“王捕头,您可让我好找啊。朱老板正在客栈里候着您呢。您过去给他道个喜,再来也不迟啊。”王快适才陷入少年和刀疤范的棋盘搏杀中,这才回过神来,便跟着喜庆汉子走出门外。 王快跟着汉子到了门口,却从对方袖口中瞥见了文身的一角。这个文身让王快有些警觉,他知道朱老板是地道商人,平日里与江湖中人并无来往,今日怎么找了个文身汉子做家丁。王快站在门口,向客栈内扫视,却发现客栈内伙计虽然都身着粗布,但个个步履矫健,均非寻常打砸跑腿之人。而今日的客栈也是古怪至极,开业大喜之日,街上却冷冷清清,并无客人。 王快满心疑虑之际,朱老板从客栈内走出,他满脸堆笑,对着王快抱拳道:“老王,大驾光临,里面请。”王快与朱老板虽无深交,但他可以确信朱老板并非歹人。朱老板招呼着王快进门,王快左右顾盼一眼,走进门去,却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进大门,整个客栈瞬间封闭起来。 王快警觉地后退一步,而客栈内众人却无异状,好像对这突如其来的闭门有所准备。王快走到朱老板面前,问道:“开业之日关门,这是何道理?”朱老板开始结巴起来:“王……王捕头,今日街上人少,主要宴请亲朋……”王快走到近旁才发现,朱老板的手一直在发抖。 王快上前一步,问道:“老朱,这是怎么了?”朱老板突然情绪崩溃,颤声道:“王捕头,这怪不得我,是一个黑脸让我把你叫来的。他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只欠过我的恩情,我请你,你才不会怀疑……王捕头,我儿子在他手里,我是不得已啊。你小心啊,他们今天想害你……” 这一语未绝,一把飞刀从朱老板背后飞来,王快下意识从怀里掏刀,掏出在意识到自己带的不是刀,而是一个被对折的请柬。 王快手腕上翻,运足内力,将请柬侧面一转,一道劲风从袖口飞出,请柬好像瞬间变成了一根短棒,结结实实挡住了飞刀。 那飞刀应声落地,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声兵器落地的声响本无异常,可却声音却偏偏传到隔壁刀疤范的耳朵里。 此时的刀疤范已经与少年斗到酣处,赌坊众人屏气凝神,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而隔壁的兵器声起,寻常人根本体察不到,可这刀疤范内力深厚,视听之力也远胜旁人,像是刁老头那般听音辩招的本领,在刀疤范眼里几乎等同于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刀疤范落下一子,心中一边盘算棋子落点,一边侧耳倾听隔壁动静。那少年虽听不出隔壁声响,但刀疤范心境异常却难逃他的法眼。 少年抬起头,看到刀疤范头上的汗珠,以颇为老诚的语气说道:“心不静,你就必败无疑。我劝你不要自寻死路。” 刀疤范闭上眼睛,剑法棋术在心里交织,正要再落一子,却听到隔壁传来兵器交接之声。 刀疤范落下白子,众人一片哀叹,此时少年的黑子已经黑云压城,这刀疤范竟然放弃防守,在边角处展开反击。 刀疤范完全不顾旁人哀叹,而是侧起耳朵,继续倾听隔壁的动静。 此时,兵器交接之声减弱,但他凭借声音速度便可判断王快已经卷入战局。只不过现在的打斗极具章法,这意味着王快暂时还能应对自如。 不出刀疤范所料,王快已经与客栈内的喽啰杀成一团。 适才,王快通过请柬接住飞刀,让客栈内埋伏的杀手看得目瞪口呆。这时,黑脸汉悠悠从后面出来,问道:“王捕快,还记得我吗?” 王快只道对方是柴大人手下的随从鹰犬,所以对他的话并不理会。 黑脸汉从楼上走下,恨恨地说道:“三十年了,终于又见面了。” 王快看着黑脸汉,极力在脑海中搜寻三十年的恩怨往事。 云来客栈! 王快想起三十年前捉拿李山的情形,他又看了眼前这个年迈的黑脸汉——李山的容颜已经改变,但是眼神里的戾气和嚣张却和三十年前如出一辙。 第十七章 复仇者(下) 李山走到楼下,右手一挥,整个客栈便呈现出天塌地陷之势。 而此刻,在柴大人府上,一个管家式的人物凑到他耳边,告诉他:“大人,王快已经入了圈套了。” 柴大人缓缓睁眼眼睛,拿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势,吩咐道:“写份哀悼文,就说,恶匪李山越狱,王捕头前去追查,中了李山的埋伏,二人在福运客栈同时葬身火海。记得给王家拿笔赏银。” 管家瞪大了眼睛:“火海?” 柴大人:“李山活着也是麻烦,我给他报仇的机会,他会瞑目的。” 管家点头,退下。而在福运客栈的李山似乎洞察了这一切。 李山走到王快跟前,怒火般的眼神瞪着王快,说道:“我进去之后,那个负心婆娘走了,我儿子是被饿死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在狱中的每个日夜我都在想着如何杀掉你!实话告诉你,是姓柴的放我出来的,他想借刀杀人,也定会想办法杀我灭口……我今天不会活着离开这里,当然,你也不会。” 说完,李山后退一步,对手下挥了一下手,手下操纵机关,客栈内的门板反转,后面露出几十把兵器,楼上的柱子的木块剥落,每个柱子上都吊着一把弩。近二十把强弩将王快困在中间,朱老板怯生生地躲在王快身后。王快这才发现这客栈内藏着多种机关,他立在原地,用脚探了一下地上的虚实,但刚一发力,只觉得脚下陷落。王快携着朱老板凭空飞起,这时二十把强弩同步发射,从四面八方将王快罩住。王快顺势捡起刚才被自己击落的飞刀,以短代长,护住全身。适才刀疤范在赌坊听到的兵器之声,正是源于此处。 王快跃上一个桌子,桌子瞬间塌陷,又几只冷箭从四周飞来。但王快通过桌子借力,凭借一把飞刀挡住四面攻势。可随着身后一声惨叫,王快才发现朱老板小腿已经中箭。李山又一声呼喝,手下喽啰攻势再起,王快右手掀起桌子,向另一张桌子砸去,两桌相碰,桌面中间形成一个夹层,王快奋力一挥,将朱老板扔到夹层中去。李山是向王快复仇而来,对夹层里的朱老板不再理会,他右手抄起一直弓箭,力贯全身,向王快开弓。 李山、王快激斗正酣,一个灰溜溜的身影从客栈内闪出,他在客栈后门浇上油料,用火点燃,客栈内瞬间火光四起。 隔壁的三百两,刀疤范仍旧一边听战,一边下棋。刀疤范事先与少年约定,落子时限为半柱香,如果半柱香内未落一子,即视为认输。可此时刀疤范只顾得侧耳倾听战况,完全没有理会棋盘。 随着云来客栈内争斗愈加激烈,刀剑交接之声变得杂乱无章,刀疤范逐渐可以断定:王快已经身在危局,如果自己不出手相救,老王怕是挨不过一炷香了。刀疤范思绪未定,只见得一个青年冲进来,大叫道:“不好了,福运客栈着火了!现在他们都在客栈之内,要遭殃了!现在火大,搂不住了,如果顺着风过来,这赌坊怕是也保不住了。” 看客们听此呼声,皆是议论纷纷,更有好事者,直接跑出门外,观看火势。那少年却对此充耳不闻,入定般盯着棋盘,眼神里露出咄咄逼人的杀气。这时,又一人进门,大喊:“大家快跑!今日留个残局吧……火要烧过来了!”此话一出,众人轰然离去,只留下入定的少年和紧闭双眼的刀疤范。 刀疤范重新点燃半柱香,落下一子之后,便腾空而起。少年抬起头,只听见上空传来刀疤范的声音:“该你了,半柱香之内,我定会回来。” 福运客栈内,这突如其来的的大火让李山手下的喽啰们猝不及防,几个喽啰索性挥刀砍门,意图逃生,可是客栈内机关精巧,稍有不慎,便触发新的关节,有些喽啰虽没引火烧身,却被自家机关害死。但视死如归的李山完全不理会已经烧到眉头的大火,挥刀便向王快冲去。这李山当年虽被王快所擒,但他功力本不在王快之下,三十年的牢狱生活,他一天也不曾松懈,只是盼着出来的这一刻,可以有机会手刃王快。而此时的王快却发现,保护朱老板的桌子已经溅到火苗,朱老板感受到灼伤之痛便大喊起来。王快不假思索,纵身向下跳去,而李山已经挥刀向王快脑后砍来。 王快感到脑后生风,身体倒转,将飞刀向李山甩去,可那李山宝刀削铁如泥,他奋力一挥,便将刀斩成两截。王快只觉得这宝刀寒光铺面,直奔自己胸膛而来,他脚下急忙翻转。对王快来说,如若此刻配刀在手,挡住攻势也非难事,但现在手无寸铁,脚下还有一个亟待拯救的朱老板。眼见李山手中宝刀寒光闪动,王快支起双臂,待宝刀近身之际,用手掌托出刀身,却没想到,这李山膂力惊人,直接顺着王快心口,将刀往下插去,硬生生凭借蛮力破了王快的巧劲。王快身体一转,整个人被逼出一个踉跄。 李山提刀又向王快砍落,王快地上几下翻滚,捡起一把刀,他长刀奋起,抵住来势。可这李山本来就是臂力奇大,加上狱中三十年苦练,劲力之足,乃是王快生平未见。双刀相触瞬间,王快的长刀又瞬间折断。 朱老板眼见火势渐大,大喊:“王捕头,救命啊。” 王快右足一点,正要往朱老板飞去,却听到背后“嗖”的一声,又一只箭向自己飞来,他回身闪躲,却见那李山像疯虎一般以劈山之势向自己攻来,王快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应对。 此时,王快只见客栈顶部白光闪动,漫天而降——他定睛一看,这白影不是别人,正是三百两老板刀疤范! 刀疤范的突然出现让李山大为惊愕,但此刻的李山心智已失,他趁势再起,直接将西北角的房梁砍断。房屋西北瞬间塌陷,火球从天而下。一段带火的木桩直接砸在朱老板的桌子上,老朱应声发出连连惨叫。刀疤范回头,只见得那李山狰狞面目,眼神里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杀气,这才意识到这黑脸汉子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李山看到这熊熊大火,发出几声狂笑,然后异常平静地说道:“都得死,我们都得死。”话音未落,又一段房梁塌陷,整个房间火势向中间聚拢。李山拿起一把弩,向王快连发两只,王快救人心切,躲闪不及,眼见要被一箭穿心之际,却见得刀疤范身影一闪,徒手将箭接住。 王快奋力向朱老板飞去,飞起一脚踢开压在朱老板身上的木桌。刀疤范抬头,看到满天火光之中有出现缝隙,他右臂发力,以箭带剑,长臂轻舒,凭地而起,也客栈之中凭空掀起一阵碧烟,火光随之急速抖动,王快看到刀疤范右手的精妙剑法,这才发现刀疤范的右手剑法与那个一直暗中协助自己的灰衣人的手法如出一辙。 王快相信,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人有这般以慢打快的造化。他确定,灰衣人就是刀疤范。 而李山看出刀疤范试图逃生,他立马挥刀上前,直奔对方而去。此时的刀疤范正竭尽全力以剑气抵挡火势,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李山。王快眼见刀疤范遇险,立马顺势飞出,正要扑过去,却此时却觉得脚下一软,脚下地板伴着火势开始塌陷,朱老板也随之向火坑跌落。王快立马回身,在空中极速翻转间扯掉上身衣物,他奋力一挥,长袍瞬间拧成绳索一般,勾住了朱老板的右肩。朱老板眼见自己即将葬身火海之际突然被拉住,心中感激不已,但火势已大,他只觉得身下火海与自己咫尺之间,便又喊叫起来,并以一种祈求的眼神抬头看着头顶的王快,而王快也是用手挂住一根燃烧的柱子,苦苦支撑。而此时,王快身后的李山眼见自己即将得手,劲力又加三成,使尽浑身解数向刀疤范后脑砍去。王快眼见援救无望,只能大喝一声:“范老板!当心身后!” 话音未落,只见一滴鲜血从火海中飘过,直接落在了朱老板的脸上。 朱老板回过神,只见那李山持刀立在原地,呆了半刻后,他的颈部血液如泉涌般喷薄而出,紧接着李山那庞大的身躯便如雕塑碎裂一般轰然倒下,躺在了血泊之中。 看到此景,朱老板和王快完全呆住,朱老板虽然看不出这刀疤范的绝妙手法有啥端倪,也不知道这个赌坊老头怎么会在转瞬间反败为胜,但他见到李山死去,心中立即安稳几分,但王快却清楚地看到——刀疤范刚才的细微手部动作中却包含的确实快捷无伦的剑法。 适才,李山持刀攻来,刀疤范虽并未回头,但他以耳代目,右手仍旧以剑气对火势,左手却再次以箭代剑,演练出与右手劲力、速度、招式完全不同的另一套剑法,在眨眼之间将手中之箭演变出近十种变化,他将手中之箭几次晃动,李山正要攻到之时,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刀疤范左手之箭已穿喉而过。 王快乃是快刀手,但刀疤范左手剑法速度之快,比之他的刀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刀疤范刚才杀死李山的动作极小,但刀剑原理相同,如此之快的左手剑法,除了“青龙左手”步佐,还有谁有这般造化! 而此时,隔壁的赌坊内,入了定的少年仍旧盯着棋盘,棋盘旁边的半柱香即将燃尽。 第十八章 残局 刀疤范回头,看着王快惊愕的眼神,平静地说道:“你想知道的,我都会给你一个解释。”然后他单足一点,飘到王快跟前,将王、朱二人顺势带起,指着火光间的缝隙,说道:“走,那是唯一出路。” 说完,刀疤范双臂一挥,伴着空气悬浮而起,顺着缝隙飞出。 王快眼见火势已大,右手携着朱老板,也从漫天火光中飞出。再回头,只见客栈内浓烟滚滚,李山的尸身瞬间就被淹没在火海之中。 刀疤范转瞬间又回到赌坊之内,只见得客栈的烟火已经顺着风势烧了过来,而那少年已经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 刀疤范落座,半柱香已经完全燃尽。 少年抬起头,说道:“时辰已到。” 刀疤范看着棋盘,眼神之中有些恍惚,他举起一子,正要落下。 这时少年却伸手制止,说道:“我知道你适才是去救人了,念在这个份上,给你半刻时间考虑。” 刀疤范却并不领情,摇头说道:“多谢。”说完,便直接落下一子。 这时,少年重新将目光回到棋盘之上,刀疤范看着头等的烟火,说道:“记住落子的位置,因为,今日必定要留残局了。” 少年抬头,他好像感受不到即将烧身的大火,而是厉声道:“今日,不死不休。” 话音未落,只见一阵火光伴着大风直接穿破了赌坊的房顶,房梁横空而下,直奔二人头顶而来。 眼见横梁就要在少年脑袋上砸落,刀疤范右手运力,单手接住了横梁,说道:“年轻人记性好,应该记得住。” 少年看到房顶烟火渐浓,又看到头顶即将砸落的横梁,却毫无惧色,又说道:“我说过了,今日,不死不休!” 少年一语未绝,又一处断木从房顶落下,断木一端直接落在棋盘上,这次刀疤范尚未来得及发力阻止,棋子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 刀疤范摇头,说道:“今日残局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少年的嘴角却露出轻蔑的微笑,说道:“我记得所有落子的位置。”说完,便在散乱而裂开的棋盘又下一子。哪知,这之子刚落,断木的火星溅到棋盘上,棋盘瞬间起了烟,慢慢燃烧起来。 刀疤范将横梁往身后一扔,落下一子,提了少年三子。少年异常惊讶,他本来看到自己攻势渐成,却未想到刀疤范前半段的示弱乃是诱敌之计,这一子落下,棋盘上走势立马开始反转。 少年又拿一子,再次入定般看着棋局,眉目紧缩起来,这时,浓烟飘来,烟入口鼻,少年立马咳嗽不止。 刀疤范突然怒喝一声:“走!” 说完,刀疤范便抓住少年衣领,提着他向外奔去,随后火势从房顶漫下,整个赌坊瞬间化作火海。 刀疤范携着少年来到赌坊之外,他看着自己经营半生之地就这样即将化为烟尘,眼神里显现出无法掩饰的惆怅。而那少年在刀疤范手下奋力挣扎,刀疤范将他放下。 少年心知,如若不是刀疤范出手,自己怕是要化为灰烬了,但他仍旧恨恨地看着刀疤范,说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们必须有个了断。” 刀疤范问道:“你还记得刚才的布局吗?” 少年:“当然记得,你提了我三子,但是我攻势已成,由不得你抵赖。” 刀疤范:“你的下一步是要去右上的边星落子,对吗?” 少年脱口否认:“我不会像你这般……”说话间,少年仍在心中盘算,下次落子位置竟然真的在刀疤范所指的边星位置。他满脸错愕的看着刀疤范,问道:“你……你怎么……你胡说什么!这是你我生死局,我为何要将棋路告诉你。” 刀疤范又悠悠说道:“我的下一步要走小目,你的下一步会是三三。” 少年闭眼沉思,残局再现脑海,他发现按照自己棋路,接下来的走法,正是刀疤范所说的路数。少年的信心从眼神里逐渐消散,说道:“你怎么会懂我的棋路?” 刀疤范走到少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父亲因败给我而死,这是我的罪过,但他命中福薄,你不该再走他的路。” 少年听到父亲从刀疤范口中说出,心中仇恨之气再次点燃,喊道:“不许提我父亲。我会报仇,今天我就可以报仇!” 刀疤范摇头说道:“你可知道,当时我和你父亲的那局,尚未了结,至今仍是残局。” 少年瞪大眼睛:“什么?我父亲没输?” 刀疤范:“他并非绝顶棋手,但输棋是免不了的。当时我们留下的残局,与现在你我的残局,完全一样。” 少年完全呆住:“不可能!” 刀疤范:“你自幼学的是应该你父亲的棋谱,只可惜,你们父子路数如出一辙。但你小小年纪就达到你父亲盛年水准,不可多得。” 少年的情绪有些崩溃,他退后一步,指着刀疤范怒吼:“你骗人!如果是残局,我父亲为何会认输!又为何会死!” 刀疤范:“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会来三百两?”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眼睛里又是一片茫然。钱?难道父亲真是为了银子? 这时,刀疤范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少年,少年发现银子上的印花与自己幼时家中意外得到的银子一致。 刀疤范又说:“十一年前,你母亲肺上染了恶疾。你父亲沉迷围棋,却不能靠下棋维持生计,更别说拿出银子为你母亲治病。后来,他就来到三百两,要试试手气。我的赌坊历来只赌筛子,但我看他这人有些路数,便破例和他在别处赌上一局,只不过,规矩还是一样,只要他赢了,便拿走三百两。输了就要付出代价……” 少年突然咬牙喊道:“然后你就砍掉他的双手!” 刀疤范摇头:“是他自断双手。” 少年的双目逐渐湿润:“你胡说,你胡说。” 刀疤范:“那一天,我跟他的棋局也是走到此处,不过你父亲比你高明,他看出翻盘无望,便主动停手。然后问我,能不能看在家中妻儿需要银两的份上,度他一关。” 少年的眼泪翻涌而下。 刀疤范:“赌坊有规矩,我没有答应。于是他便自断了双手,可我从没想到他会死……当年治好你母亲的神医崔大夫也是我找去的,你家在十年前收到那包银两,也是我派人送去的,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 少年的脑袋中一片混沌,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学棋报仇,却不知道仇家也是恩人。 刀疤范走过去:“你父亲这一生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可能就是用自己的命换回了你母亲的健康,尽管过程说不上光彩。” 刀疤范回头看着赌坊烧起的熊熊大火,说道:“今日的残局就留着吧,如果你将来想到破局之法,可以再来找我报仇,今日你我胜负未分,这也是我老范这辈子唯一一次平局,你不算丢人。” 少年仍旧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大喊:“老头,你休要编瞎话骗我。” 这时,后面却传来一个声音:“他没有骗你,围棋之约,我也在场,你父亲溺水的案子,也是我手下捕快去办的。” 少年回过头,发现说话不是别人,正是王快。少年虽然对刀疤范心怀怨恨,但是对这快刀老王却一直颇有敬意。当这句话从王快口中说出之时,少年心中疑虑已经基本消除,他今日虽然报仇未果,但却明白了事件真相,况且母亲也是刀疤范派人救活的,如果再纠缠下去,就没有道理了。少年回头看了刀疤范一眼,说道:“待我想到破解之法,等会择日再战。” 说完,便转身离去。 这时,只留下刀疤范和王快二人。王快心中有太多疑问:刀疤范为什么一直在暗地里庇佑自己?他到底是不是“青龙左手”?他才是真的刺客吗? 而刀疤范对王快的疑问也是心知肚明,他没有的等王快回答,直接给出了一半的答案:“我是那个灰衣人。” 王快没有接茬,而是沉吟一下,说道:“真不敢相信,三百两的老板竟然是当年名震天下的青龙左手!” 刀疤范冷笑道:“青龙左手……他早已经死了。” 王快上前一步,以一种近乎指责的语气问道:“除了你,谁还有这样的左手剑法!范老板,你瞒得我好苦啊。” 刀疤范:“步佐剑法不错,但并非不可复制。我看王捕头的刀法速度也不比他的剑法慢……一个死人的帽子,就不要扣在我头上了。” 王快有些狐疑地笑了:“这么说,你见过他的剑法?” 刀疤范一脸漠然:“一面之缘。” 王快追问:“交过手?” 刀疤范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点到为止。” 王快突然举起刀,对着刀疤范,喝到:“步大侠,您真的不太会撒谎了!” 第十九章 解药(上) 刀疤范和王快的对话中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敌意,而刀疤范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他显得毫不忌惮且从容坦然。 刀疤范的语气突然变得决绝,他又轻轻重复了自己的那句话:“我不是什么青龙左手。” 这语气很轻,但却暗含铿锵之力。 这种决绝得使得王快不知道该如果追问,毕竟在一炷香之前,正是面前这个人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并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灰衣人的身份帮助自己。这又是为何? 王快和刀疤范相识于三百两,当时王快出头救下方略,却对刀疤范毫无恩情,而刀疤范为何对王快施加这般恩情,这老王百思不得其解。 刀疤范看破王快的疑虑,问道:“王仁是你的兄长吧?” 听到“王仁”二字,王快不由得后退一步。王仁乃是王快的亲身哥哥,他这兄长当年被歹人利剑贯胸,已经过世多年,这事除了刁老头,年轻的捕快都并不知晓。 当年王家兄弟继承了王家的快刀之法,都受父亲之命进衙门当了捕快。王仁身手、天赋均不及弟弟,但他性格正直敦厚,无所畏惧,对弟弟更是疼爱有加。直到一日,身负重伤的王仁归家,王快看到哥哥胸膛被利剑穿透,问及缘由,王仁却说是打斗误伤,莫要追究,但三天后,王仁竟然重伤不治,离开人世。奇怪的是,王仁死前却留下遗言,嘱咐弟弟不要继续做无谓追查。只是王快心中不甘,暗中调查多年,时至今日,也未明真相。 但令王快没想到的是,这刀疤范对似乎知道兄长之死的内情。 王快的眼里露出悲伤的神色,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正是家兄,你认得他?” 刀疤范的神色变得黯然,说道:“你的兄长是为救我而死的……” 什么? 刀疤范转过身,似乎在掩饰自己的悲伤和惋惜,感叹道:“我帮你,是收到王仁的嘱托……” 刀疤范说得没错,因为王仁和刀疤范临别前,说得最后一句便是:我有个弟弟叫王快,刀法好,但性子太直,会得罪人,如果将来他有难,希望步大侠拉他一把…… 又是谁杀害了王仁呢? 也是刀疤范! 这一切都要从十四年前说起,那是的刀疤范还叫步佐……当时,没有人可以挡住他手中的剑。但是,在这一天,他似乎注定要死在那个人的剑下! 又来到了那个清水池旁,池边依旧站着那个通体白衣的人。 步佐的眼里的怒火在乌黑的睫毛里越燃越烈,但是他的声音依旧非常平静:“请出手吧。” 白衣人点了点头,却始终没有拔剑。 那时的步佐从不提前出手。但是,这一次,必须破例。 一声怒喝之后,清水池中水花崩裂,步佐腰间白光闪动,踏风而起,一柄长剑瞬间舞动出万千种变化,阻断了白衣人的所有退路。 按理说,普天之下,没有谁能挡得住这次攻势! 但是,白衣人依旧没有拔剑,依旧气定神闲,甚至,他的眼神里闪现出一丝得意。 还差一寸,步佐的剑就可以刺穿白衣人的心脏。 终于,步佐的剑触到了他的皮肤。 就在这个时候,白衣人的眼神晃动了一下。 然后,步佐的喉咙感到一阵可怖的冰凉。 白衣人的剑刺穿了他的脖子! …… 步佐倏地从床上立起来,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落,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还活着。 又是这个噩梦,又是那个清水池,又是那个一剑穿喉的白衣人。 整整十多年了,他做了千百次同样的梦,同样,在梦里,他被白衣人杀了七千次! 在他醒着的时候,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但是,他梦里,他永远破解不了白衣人那轻描淡写的一剑! 步佐褪去自己的外衣,凝视着印在步胸心脏上的那个淤青,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如果今晚能做一次美梦,我愿意明天就死。 但是步佐知道,只要这个淤青还在,在梦中,他仍旧逃脱不了白衣人的致命一剑。 这淤青源于一种叫做“清”的毒药。只要吃了“清”的人,每天晚上会在同样的清水池旁,遭遇同样的白衣人,然后一剑穿喉。 这世上只有三粒“清”,一粒在步佐身上,一粒在他的妻子身上,另外一粒,谁也不知道在哪,谁也不愿意知道它在哪。 因为“清”,步佐与妻子已经分开了十年了。今天,步佐打算打破十年的僵局。他想再拥抱一次妻子,再亲吻一次她已经干枯的嘴唇,然后,在下一个噩梦到来之前,结束妻子,也结束自己! 他已经死了千百次了,他不怕死,他怕这样活着。 那一日,步佐的左手提着长剑,孤独地走在路上。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戾气,也没有了慈悲,但是路上的每一个人不敢抬眼直视他。 突然,步佐警觉似的抬起头,他感觉到有一个目光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步佐顺着目光回望过去,只见一个捕快的眼神放肆地洒在自己身上。 步佐笑了,他终于找到一个敢与自己对视的人。 步佐走了过去:“我是步佐!” 捕快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坐着,悠悠说道:“步佐,青龙左手,天下无人能破,好本事。” 步佐听到捕快的赞誉之后非凡没有得意,反而眉头一紧。因为,他清楚的看到,捕快的口气、眼神和漫不经心的姿态像极了清水池旁的白衣人。 除了白衣人与捕快,没有人敢在青龙左手面前如此轻松随意。 步佐走上前去,用他冰山一样的眼睛望着捕快,问道:“你是谁?” 捕快笑了,伸手指了一下旁边的黑碗,说道:“喝一口吧。”步佐没有理会,他眼里依然放射出冰山一样的寒冷和深邃。 捕快端起黑碗,一饮而尽,说道:“我是高人,喜欢吃酒的高人。”说完之后,捕快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大街上显得响亮而滑稽。 步佐望着憨笑的捕快,面若冰霜,又问道:“恕我眼拙,看不出先生的道行,不知道先生高在何处?”步佐话音未绝,捕快立马收起了笑容,面露神秘,他把嘴巴凑到步佐的耳朵边,轻声说道:“你是青龙左手,但是我是阎罗王。我有你的生死薄,能管你的生死。” 步佐听后,他脸上的冰霜全部融化,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愤怒,没有惊奇,也没有反驳。他知道,除了在梦里,没有人可以杀得了自己。他不做理会,因为,他觉得,一个疯癫捕快配不上自己的任何一句话;甚至,连那个轻蔑的笑也像是一次奢侈的馈赠。 步佐转身欲走,但是捕快的一句话却把惊出他一身冷汗。 “小人我……”捕快依旧满脸毫不在乎的模样,“能一剑刺穿你的喉咙!” 这一句像一个明晃晃的霹雳砸在步佐的头顶,他急忙回过头来,他的眼里充满了疑惑,问道:“你……能一剑穿喉?” 捕快摇摇头,没有回答。然后,他凑到步佐身前,右手指着步佐的胸口,轻声道:“清,痛苦吗?” 捕快指的地方就是淤青所在的地方,他用力很轻,但是步佐仿佛感到一股利剑贯胸般的彻骨疼痛。步佐记得,除了自己和妻子,没有人知道他胸口的淤青,他满脸错愕,回答道:“痛苦,当然痛苦。敢问先生大名,怎会知道我中的毒?” 捕快突然睁大了眼,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毒,但是我知道你胸口的淤青。听说过周清吧,他配的毒前段时间害死了半个村子的人,他是被我抓的。” 周清!步佐当然听过,只是未曾谋面,但正是此人炼制成了折磨了自己十年的“清”毒。步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于是冷然道:“死在你手上,便宜他了。” 捕快又摇摇头,说道:“不便宜,我是阎王爷,他的生死归我管,你的生死也归我管。” 步佐呵呵笑了起来,说道:“阎王爷?你杀得了他,却未必动得了我。” 捕快又摇摇头说道:“我没打算杀你,我打算让你活着。” 步佐说道:“打算?我也有打算,我打算在黑夜之前死掉,你救不了我,也拦不住我。” 捕快突然站起来,他身上的慵懒和随意瞬间化为乌有,他凝视着步佐的眼睛说道:“我抓得了周清,我也解得了你的‘清’毒!” 他能解毒? 步佐知道,连周清也没有“清”的解药,但他见眼前之人一本正经,并无玩笑之意,忍不住问道:“我如何相信你?” “步佐,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几粒‘清’?” “三粒。” “对,三粒。这三粒中,一粒喂在了你身上,一粒喂在一个女人身上,而剩下的这一粒便由我解救了。” “先生,你可知道那个中了‘清’毒的女人是谁?” “只是听说,未曾见过,难道步大侠知道。” “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先生,你可知道是谁给我下得‘清’毒?” “谁?” “也是她!” 第十九章 解药(下) 捕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接着问道:“为什么?” “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曾经重伤过一个叫做文野的人,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的名字叫温景儿,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做文景儿。” “她,是来报仇的?” “嗯。她本来有机会杀了我,但是她说自己舍不得。后来,她得到两粒‘清’,她偷偷给我下了一粒。我中毒之后,她自己服下了另一粒。” “你恨她吗?” 步佐摇摇头:“她杀了我也是应该的,是我对不起她。”捕快看着步佐,无奈的说道:“只可惜,我只能救你一个人。”说完,捕快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了一粒药丸。 药丸是白色的,从外表看去,和“清”一模一样! 捕快把药丸递了过去,说道:“只有我能解得了‘清’的毒,这是解药,最后一粒!” 步佐接过药丸看了一眼,然后揣进了怀里,说道:“谢谢。”然后,他又顿了一下,轻声道:“如果解不了毒,我保证你活不过明天。”说完之后,转身欲走,只听见捕快在后面喊道:“你现在杀了我吧……你现在把药拿走,是想用这这最后一粒解药解救尊夫人是吧……救不了!” 步佐回过头,怒目圆睁,瞪着捕快,厉声喝道:“装神弄鬼,同样是这粒解药,为何救得了我,却救不了她!”说完,步佐将药丸扔了回去。 捕快接过药丸,答道:“步大侠息怒,你有所不知,这药丸只是药引,并不解毒。” “那解药到底在哪?”步佐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捕快听后笑呵呵地指着自己,说道:“解药只有我有,因为解药就是我,天下只此一个。”步佐听后哈哈大笑,说道:“想不到我步佐将死之际竟会被一个当差的这般消遣,真是可笑。你是解药,难不成让老子生吃你不成,哈哈哈!” 他的笑声响亮而苦涩,街上所有的人都听得到,但是没有一个人敢陪着他笑。 突然,捕快也大笑起来,他又把药丸扔了回去,问道:“步大侠,这是毒药,比‘清’还毒,你敢吃吗?”话音甫落,步佐便把药丸塞进了口中,毫不忌讳地大嚼起来。 捕快看着步佐,拍起手来,叫道:“好,好!步大侠不怕死就好,现在小人我我就带你去见那个能破解青龙左手的人。这样,也好让你死个痛快,日后免受这‘清’毒之苦。” 步佐冷笑一声,说道:“多谢,劳烦先生带路。”捕快听后,从怀里取出一块黑布,说道:“那人脾气怪,不想让别人找到去他家的路,还请步大侠将眼遮住,免得他不愿见你。” 步佐相信只要不是在梦里,就算目不视物,也没人谁能动得了自己。于是,他取过黑布,自行遮住双眼,说道:“请!” 捕快见状,口中轻叹一句:“果然是步佐,名不虚传。”话音刚落,拨足便奔,步佐听音辨向,循着捕快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大步驰行。 捕快的脚步声越变越快,步佐越跟越紧,转瞬之间,便到了数十里之外。 突然,捕快的脚步声渐小,又过了一会儿,捕快便无声无息。步佐骤然停下,侧耳倾听,只听见又有一串脚步声向自己而来,问道:“到了吧?” 那人没有回答,步佐嘴角抽动一下,自言自语道:“终于到了。”接着,他取下了遮眼的黑布,这眼睛睁开的一刹那,他惊呆了! 在他的眼前是一个宣纸一样的白色的世界:他的正前方躺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水池,清水池旁站着一个通体白衣的人,白衣人手持长剑,长袖飘飘,眼睛里写满了睥睨天下的傲气。 这眼前的一切和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 难道又来到了噩梦里? 步佐步顾右盼,他黑色的眼球在漫天可怖的白色之中极力搜寻,但是却找不到捕快的身影。当他的眼睛与白衣人的目光相遇,他怔住了:这就是那双可以一剑穿吼的眼睛,噩梦中的眼睛。 一样的清水池,一样的白衣人,一样的眼神——他又来到了噩梦里。 步佐的手轻轻颤抖一下,然后,他慢舒一口气,从牙缝之中挤出平静的口吻,淡淡地说道:“请出手吧。” 和过去千百次一样,白衣人依旧点了点头,但是,他仍旧没有拔剑。 步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色的。他不再迟疑,拔地而起,一条黑影夹着剑光在白色的世界里腾空而起,像一笔浓墨在白色的山水画上炸开一样。 与往常一样,白衣人依旧气定神闲;与往常一样,他还没有拔剑;与往常一样,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 终于,还差一寸,步佐的剑就可以刺穿白衣人的心脏。 又到了这个时候,步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般的紧张,他手中的青龙剑失去往日的霸气飘逸,他的动作已经完全扭曲,像一个不会用剑的泼妇挥舞着扫把骂街一样忸怩难看。 步佐闭上双眼,任由手中的剑向前驶去。 这个时候,白衣人的眼光又晃动了一下,但是他仍旧没有任何出手的迹象。 紧接着,一抹红色飘过,染红了白色的世界。 步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活着!步佐抬起头,他看见自己的剑已经插在了白衣人的胸膛,白衣人的衣服被鲜血染透。 步佐笑了,他赢了。他几乎不敢相信,在这个地方,他死过千百次,但是现在,他终于报仇了,他终于可以摆脱噩梦了。 现在是时候醒来了,他努力睁大了双眼,用力拍打着自己的皮肤,他希望痛觉可以唤醒自己,他想让梦停留在这一刻。但是,无论他如何刺激自己,还无法离开眼前的世界。 突然,步佐闻到一股鲜血的腥味,他抬起头看着倒在血泊里白衣人,他走了过去,他想看看,这个曾经无数次刺穿自己脖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步佐揭下白衣人脸上的白布,他呆住了:白布下面是一张清瘦的脸。 这是捕快的脸! 原来这不是在梦里,步佐连忙扶起捕快,在他的身上用力推拿,只听见捕快说道:“步大侠,不用费心了,一剑穿心,神仙也救不了。” 步佐立马将捕快扶起来,颤声问道:“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噩梦?” 捕快口中漾出一口鲜血,说道:“步大侠,其实我骗了你,我根本没有没有解过‘清’,这世上第三粒‘清’还在那人身上,夜夜折磨他。但是,你的‘清’应该可以解了。” “那解药当真只有一粒。”步佐边说边在捕快后背输送续命真力。 “解药,那不是解药,”捕快的口气越来越微弱,接着说道:“那是一粒糖参丸,健脾益肺……你的毒跟这药丸没有关系,那是小人我故意戏弄你的小把戏,步大侠不要怪罪才是。” “那毒如何解?” “你今天在睡梦之外将白衣人杀死,到梦里自然就不会再怕他。”在清水池旁杀了白衣人,这是周清临死前告诉我的的破解之法。” “你怎么知道我梦里白衣人的模样,你又为何假扮他?” “步大侠忘了,所有中了‘清’毒的人,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梦,都会遇到同样的白衣人。”说完之后,捕快用颤抖的手扯来胸前的白衣,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鲜血之下,隐约显现出一片淤青。 原来第三粒“清”就在捕快身上! 步佐望着捕快,他的眼泪从眼角慢慢溢出。他说道:“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捕快的嘴角轻轻挑了一下,又一口鲜血从口中溢出,说道:“不瞒大侠,小人名叫王仁。我在追捕周清的时候被他算计,误食他的‘清’,三年了,每日被噩梦惊醒……我想过自杀……后来我知道另外两粒就在您和尊夫人身上……” 步佐怔住了:“兄弟,我对你并不恩情,你为何舍命救我?” 王仁喘息着,说道:“步大侠,我想做个交易。风林镇有四个恶人,他们个个身手不凡,手下带着几百个流氓,杀人淫掠,无恶不作,已经为祸多年。我已经有三个兄弟在那里丧了命。但是这群贼人守在山上,又对上面花了银子,我们没法铲除他们。您的左手剑法独步天下,可否助我,扫除四恶,为我兄弟报仇,也还给风林镇一片安宁……” 步佐有些哽咽:“王兄弟……捉贼捉赃虽是衙门本分,但是……你何苦舍弃自己的性命呢!” 王仁绝望地笑了,鲜血和着笑声从口中喷薄而出,他用发抖的声音说道:“我被噩梦折磨三年,不想再遭罪了……步大侠,我一条贱命可以帮你解脱,是我平生之大幸。” 步佐望着王仁,他的眼泪翻滚而下。 王仁又道:“我有个弟弟叫王快,也是个捕快刀法好,但性子太直,会得罪人,如果将来他有难,希望步大侠拉他一把……” 第二十章 屠杀 刀疤范用尽毕生之力封住王仁身上几处要穴,又奋力撕扯衣物帮他包扎。他握住王仁肩膀,以一种坦诚而绝望的语气说道:“王兄弟,我击中了你的要害,你怕是……怕是挨不过三日了……” 刀疤范斩杀高手无数,但此刻他的脸上显现出罕见的歉意,颤声道:“我这就把你送回家,你有需要交代的,一定要说清楚。我定会替你好生守护你的弟弟……” 不出所料,王仁回家后,没挨过三日,便离开人世。而在王仁离世之后第二天,步佐便一个人来到了风林镇。 这风林镇中部平坦,四周多山,中部人家颇多,山上蛇鼠并行,四个悍匪纠结了一群人渣,在山上安营扎寨,无恶不作。这群流寇个个年轻力壮,体力不凡,为首的四人也有些道行。他们最大的本事有两个——一是放蛇毒,王仁所说的三个捕快就是中了蛇毒而死;二是下死手,不分男女老幼,一旦不从,便下杀手。步佐乃是当世豪杰,本不会理会这些山贼草寇,因为对付这些流寇本来是衙门分内之事,他一个江湖人士不必插手。另外,这些山头败类心中没有约束,交起手来,无所不用其极,手段极其阴狠。与他们打交道,即便是身负绝学,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 但为了完成王仁的嘱托,步佐还是来了。当他踏上山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从这天起,他的命运便因此改变——也许,明天过后,“青龙左手”就会成为一个全城追击的逃犯。因为,他打算杀光山上所有的败类,无论大小。 那一晚,恰逢山上的二当家生辰,喽啰们为了孝敬二哥便从山下抢来一个女孩。这女孩年仅十六,从未想过自己会羊入虎口,被抓到山上来,害怕恍惚间,竟然连求救喊叫的勇气的都没有了,木生生地不敢说半句话。 二当家三巡酒后,丑态毕露,刚关上门,却发现一个黑影立在房顶。 二当家满脸醉意,指着上面喝骂:“今晚二爷生日,给你个机会,现在滚出去,爷爷我不杀你。” 这二当家压根不会想到,站在自己头顶的黑影便是剑法冠绝天下的“青龙左手”步佐。 步佐没有理会,施展轻身功夫,一抬腿变从上面飘上来。他走到姑娘面前,轻声说道:“你会没事的,但现在,你要转过身去,因为杀人是不好看的。” 那姑娘惊慌万分,本已失了神智,但见到步佐并无敌意,便把头埋起来,躲在角落里。 二当家看到步佐气质昂然,绝非等闲之辈,酒意已经醒了几分,但是他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一张嘴还是带着匪气:“你是什么路子的!敢跑到二爷的房间里来找晦气。”说话间,他便从袖口偷偷取出三根毒针。 步佐回过头,像黑白无常在认领鬼魂,问道:“你是谭老二?” 二当家轻笑:“叫二爷吧!”说完,三针毒针便朝步佐飞去。哪知,那毒针还没到步佐身旁,便跌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谭老二大惊:“你是什么人……你是鬼!” 步佐回身又看了姑娘一眼,说道:“别睁眼,也别回头。”待他看到姑娘闭上双眼之后,上前一步,以一种审判的口吻对谭老二说道:“有一种人,连说遗言的资格都没有,你就是这种。” 步佐话音刚落,转瞬间,左手便多了一把剑。 鲜血横溅,同样的无声无息。 谭老二“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那姑娘逐渐回过神来,她听到倒地声,却不知是谁倒下,便想要回头打探。步佐立马叫住:“别回头。”说完,她又将一个药瓶扔到姑娘跟前。 步佐:“后山大松树旁那条路已经被我清理干净了,如果遇到毒蛇,把药瓶打开,洒在身旁,它会绕着你走。你爹娘在家等着你,快回家吧。” 那姑娘没有回头,只是问了一句:“多谢恩公,恩公是我爹娘找来的吗?” 步佐:“我不是你的恩公,记住,你的恩公一个叫王仁的捕快,只不过他已经不在了。”说到这,他轻叹一声,姑娘听命便离开了。 而匪窝的大厅之内,几十个喽啰还在吃喝庆祝。步佐提着一个包裹便走了进来。一个喽啰看到步佐左手的剑锋,直接冲过来,质问道:“给二爷贺喜的吗,谁让你带兵器上来的!” 步佐转身转头,看着吆喝的喽啰。对方看到步佐眼里的寒气,不禁打了个寒颤:“你……贺喜……不能带兵器上来。” 步佐将包裹递过去,说道:“这就是我给谭老二的礼物。” 说完便给那喽啰扔过去,喽啰接过礼物,感叹着:“吆,还是贵重物件。” 这时,坐在上面的三位当家也来了兴趣:“没想到老二还有打扮这么体面的朋友,把东西呈上来,让爷开开眼。” 喽啰把礼物端上去,打开后却发现这贺礼正是老二的项上人头! 三位当家看到血淋淋的头颅,竟然没有任何的愤怒或悲痛的神色。 当家的老大姓郑,郑老大看着而二弟的首级,像是看着一个新鲜的玩具,他直接捏着耳朵把谭老二的首级扔过来,笑嘻嘻说道:“真死了!哈哈,真死了!哈哈……” 老三和老四也应声附和起来,像是唱曲一般吆喝道:“可怜的二哥吆,生日变成了忌日,真可怜吆……” 手下的几十个也像合唱一般附和起来:“真可怜吆……” 虽然都是感叹“可怜”,但所有人眼神言语之中都没有任何怜惜之意。 郑老大突然站起身来:“问道,新来的,是你杀了他?” 步佐这大半生见惯生死,却第一次见到自己兄弟被杀反而唱歌庆祝的,他沉浸在震惊中,一时竟没回过神来。 老三看着有些木讷的步佐,开始调笑起来:“这是个会杀人的哑巴,敢杀人,不会说话……哈哈哈。” 这时老四把谭老二的头颅重新用布盖起来,说道:“三哥,二哥死了,你以后就是二当家,我以后就是三当家,咱们哥俩,都升一级。在座的各位兄弟,都官升一级,咱们应该谢谢死去的二哥,为二哥,这碗干了。” 说完,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这时,步佐才分辨出几位头目的座次排位,他上前一步,指着老四问道:“你是刘老四?” 刘老四有些不高兴:“一,跟我说话,记得喊一声四爷;二,现在我也不是四爷了,我是三爷。我看你应该有些手段,也够狠,来,四当家这把交椅送给你,怎么样?” 这时,老三发话了:“这么说,我是二爷了。但是直接让新来的上了台面,不知道兄弟们愿意吗!” 这时,一个大胡子站了起来,说道:“不愿意,老子第一个不愿意!他杀过的人肯定没有我多,我不愿意。” 步佐回过头,他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戾气,问道:“你杀过人?” 大胡子笑了:“笑话!手上不沾血,怎么在这里混!” 步佐的语气变得异常平和:“敢问,杀过几个?” 大胡子有些骄傲:“十一个,四个汉子,六个女人。” 步佐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还差一个。” 大胡子笑了:“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娃娃,不过杀了娃娃不算大本事。” 步佐:“你杀过孩子?” 大胡子:“我先杀了他爹妈,小杂种用牙咬我,我就顺道把他送上路了。不过今天在座的兄弟们都是拿了投名状上来的,一个孩子就不足挂齿了。” 步佐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问道:“你们都杀过人?” 喽啰们立马发出一阵耻笑。 步佐慢慢抽出长剑,说道:“衙门不收你,天来收你。” 说完,他左臂长袖一摆,手中长剑向四面极速挥动,一眨眼,三个喽啰的首级已经落在地上。 …… 两炷香后,步佐走出门外,留下了满地尸体。 第二天,风林镇四个恶人的首级便被挂在护城河旁边,刀疤范脸上的伤疤也是在那日留下的,当时的他完全可以挡住郑老大的毒蛇攻势,但在一瞬间,他仿佛意识到,以后自己不能再以青龙左手的面目示人了——他心里明白,私刑屠杀是大罪,衙门不会放过自己——多一个疤,对于他来说,几乎等同于换一个身份。 不出所料,这次风林镇的屠杀却引起了衙门的注意,抓捕步佐的消息第二天便传遍全城。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步佐此次出手乃是替天行道,这个抓捕告示不久后便不了了之。从那天起,步佐却有了新名字,刀疤范。 …… 想起王仁之死的始末,刀疤范心中又是一片凄然。他顿了一下,像是在为自己鼓气,然后将王仁之死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王快,但对于风林镇屠杀之事却只字未提。 王快对刀疤范的说辞没有任何怀疑,这不是因为他相信刀疤范,而是相信自己逝去的兄长。 王快清楚地记得当时兄长中了“清”毒之后的苦痛煎熬,也记得王仁在生前最后的感叹:“如果可以灭了风林镇四匪,我死不足惜。”当年王仁多次请求衙门大人派人围捕悍匪,但是事情经过几番折腾竟然被压了下来。当时衙门当家人也姓柴,正是现在王快顶头上司柴大人的父亲。 刀疤范向前靠近半步,说道:“你兄长因我而死,我的命也是他救得的。如果你要报仇,便可动手,我姓范的绝不还手。” 第二十一章 试探 王快有些木然,他陷入和围棋少年一样的境地:面前的刀疤范既是杀害自己兄长之人,却也是自己的恩人。在得知真相后,他甚至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感激。 王快回想起四年前夫人遇险又被救的经历,问道:“四年前,我夫人在东宁山遇到仇家,后来被人救下,那个救他的人也是你吧。” 刀疤范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既然答应了王仁要护你周全,自然也不会让你夫人犯险。这些年,你得罪的人,数不胜数;想杀你的人也自然不在少数。他们虽然本事不济,杀不了你,但却动得了你的夫人。” 王快和夫人均不知道,其实这些年,王夫人多次被歹人盯上。只不过,这些歹人连王夫人的面都没见到,便死无葬身之地,这桩桩件件也都是刀疤范的手笔。 王快:“你对我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他日如有需要,定会舍命相报。但那刺客一案,我不会当睁眼瞎……这些年,我以快刀自居,却从未见过你左手这般速度的剑法,你的嫌疑,怕是洗不脱了……我现在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我希望你能把话说圆。” 刀疤范摇了摇头,说道:“刀法剑法,部分原理相同,但用法不同。刀法厚重,剑走轻灵。你家的快刀之法,其实借鉴了剑法,但毕竟,刀不是剑,我的剑虽有三尺长,但材质轻盈,重量仅有二斤六两。你的刀怕是超过四斤了吧。重量不同,速度自然不同。” 听到此处,王快仰头哈哈大笑,说道:“范老板真当我是小孩子,我好歹在刀尖上走了一辈子,交过手的剑,客超过百人,其中以快著称的也有十几位,最快也不过是那日云来客栈的假刺客,但从未有人达到你的这般造化。你如果不是青龙左手,又何必隐瞒自己的这手剑法……” 刀疤范眼神逐渐凝聚,但他的语气依旧异常平静,他问道:“就算我是步佐,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我就是刺客?” 王快顿了一下,自他接到抓捕任务的那天起,几乎所有人就把左手刺客的身份安在步佐身上,因为普天之下,能够打败“胜城双剑”的左手剑客,可能也就只有步佐一人。 王快沉思半刻后说道:“戴胜和蓝城的伤口都由我亲自检验,我虽然不济,但通过伤口鉴别剑法的本事我还是有的,去拿出你的剑吧……” 刀疤范指着正在燃烧的赌坊废墟,说道:“我的赌坊内没有兵器……” 王快看到着地上的断木,便从地上捡起两条长形木条,一轻一重,一条似刀,一条如剑,他自己留下较为笨重的一条,将轻灵的那个扔给刀疤范,说道:“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刀疤范接过木条,习惯性地放在了右手。 王快摇了摇头,说道:“你右手以慢打快的功夫我已经领教了,但我看得出来,左手才是你本来的惯用手。你刚才已经展示了左手的神通,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刀疤范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他说:“老王,这一战之后,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既然如此……请出手吧……” 话音刚落,王快右手举起,先发攻势。在几日前,王快曾与一身灰衣的刀疤范有过交手。那日,王快依次实施展了“大江东去”、“黄河之水”和“惊涛骇浪”等一系列看家刀法,却始终无法占得上风,这次王快调整步法,以攻为主,以守为辅。一根木条在手中瞬间作出近十种变化,直奔刀疤范面目而来。刀疤范则左手手腕一抖,手中木条便化为钢铁一般,闪烁着异样的锋利夺目。 两个木条相接,瞬间发出乒砰咔嚓四声响,这响声竟然与那日王快与假刺客交手时的节奏十分相似,只是速度更快,劲力更足。 那日云来客栈的剑客,已是王快生平对手之中的速度顶峰,但没想到刀疤范的左手剑法比那剑客,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最令王快不解的是,那剑客的招数与刀疤范的剑法,竟然如此相似。 思绪甫定,王快再次祭出“借水行舟”,这是那日他与剑客交手时使用的第一招,此招三分攻势,七分守势,与他刚才出手时的迅猛攻势大不相同。这个变化却让刀疤范猝不及防,起初王快攻势十足、力量劲猛,刀疤范却毫无怯色,因为他的左手快剑已入化境,纵使王快使出搏命杀招,也奈何不了自己。于是,他左手挥动木剑,立马守住全身门户。但他却没料到,王快在攻势十足之际,却突然收起锋芒,转攻为守,这一下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刀疤范本无意进攻,但王快却突然藏起攻势,两个人以守对守,竟然有那么一刻,二人手中的“兵器”并未交接,像是舞台长杂耍唱戏般的表演。然而,刀疤范此次防守之策却让王快又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日,在云来客栈,左手剑客只守不攻,使得王快连续重复使用了二十次“借水行舟”,也未见分晓。 刀疤范不仅剑法节奏与那日的剑客十分相似,连只守不攻的策略也如此一致。这是为何?王快来不及思索,便又重复了“借水行舟”的招式。刀疤范见王快继续守势,便明白对方是在试探,但他还是不知道是该继续防守,还是及时变招。只不过,他剑法造诣甚深,他右腿发力,向前横移,同样的招式,换了位置,便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式。 这番变化虽然细小,却让王快十分惊异,他平时用刀,一招四式,四招连出,瞬间演练出十六种变化已是刀法至快,却没想到这刀疤范一招只含一式,第二次依旧同样演练,节奏、走势完全不变,却显现出全然不同的效果。 随即,王快再次回想起云来客栈擒获剑客的赌博招式——“草船借箭”,一个只攻不守的街头玩闹招式,也正是凭借这招王快击破了剑客密不透风的剑网。 王快决定再赌一次,与当时一样,王快力沉双臂,左手称地,右手向刀疤范的右腿掠去,而自己的右肩、后背,双腿各处门户大开,全身布满破绽,只要刀疤范将剑往其中任何一处刺出一剑,哪怕是轻轻一剑,便可立马占得上风。 这时,刀疤范却作出了和那假刺客截然不同的选择,他没有继续防守,而是疾退三步,左臂一收,退出战局。 刀疤范定住,站在那里,眼神中露出罕见的怒气,口中却依旧平和:“老王,用孩子的招数跟我打,未必也瞧不起姓范的了,哈哈。” 王快心中仍是万分不解:那日的剑客在云来客栈的消息正是刀疤范告诉自己的,而那剑客的剑法竟然和刀疤范左手剑法异曲同工,这中间到底有何关联! 王快还记得,“胜城双剑”被刺杀之后,他同柴大人一行人前往蓝府验尸,他清楚记得:蓝城的肋骨、右臂都有剑伤,但伤口并不规整,其中要命的一剑来自后心,那里的伤口直入心脏,是华佗在世也无法扭转的伤势。而这刀疤范和那日假刺客的剑法路数都是干脆利落,交手之时,并无招数可以击中对方和肋骨和后心。也就是说,行刺的刺客可能并不是刀疤范,可那日送死的剑客又是什么来路,这其中诸多疑点,让王快毫无头绪。但是,王快基本可以断定一点:假刺客前去领云来客栈死,刀疤范又将假刺客行踪告诉了王快,这说明,假刺客之死肯定和刀疤范有关。 在王快脑中翻江倒海之际,刀疤范仿佛看透王快的心思,他未等王快发问,直接答道:“云来客栈的消息是我告诉你的,我会为自己言行负责,如果王捕头有证据证明刺客为假,我愿意领罪。至于消息来源,姓范的无可奉告。”说完,刀疤范顿了一下:“你跟那剑客交过手,应该可以发现,他的剑法和我有相通之处,实不相瞒,我的剑法曾被此人盗走……快剑原理并不复杂,修为看天资,想必那位剑客的修为还不错吧,要不然也不会杀掉‘胜城双剑’。” 王快:“你将消息告诉我,是为了报复他?” 刀疤范摇头:“我范某人想要报仇也不会用借刀杀人的法子。我只知道刺客会在那里现身,至于谁是刺客,我当时并不知情。” 这时的王快渐渐冷静下来,因为对于他来说,刀疤范为何要让自己去抓一个假刺客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信:眼前的这人即使不是刺客,也跟行刺事件有个重大关联。他需要等待一个机会,让这位一直庇佑自己的恩人慢慢露出尾巴,很显然,今天,他是没有机会的。 刀疤范:“刺客一案已经板上钉钉,你也该回家过安生日子了。你这样操心劳心,如果真的找到你想要的刺客,你顶头的柴大人还有手下的那帮兄弟岂不是要跟着你一起遭殃。” 刀疤范本来只是规劝王快不要再做挣扎,却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因为在刀疤范说话间,一场灾祸已经来临了。 第二十二章 要挟(上) 王快和刀疤范陷入对峙之时,已经远走的朱老板却突然返回。 朱老板拖着灼伤的躯体,面带愁容,带着哭腔喊道:“王捕头,我怕惹事,刚才没敢告诉你……你虽然躲过刚才那一劫,那群畜生可能不会放过尊夫人的……他们在客栈给你下套的时候,还有人奔着你家里去了……恐怕尊夫人也会有危难啊……” 王快这才回过神来,那柴大人为了拔取他这根眼中钉,不惜放走李山这等重犯,又怎么会放过自己的妻子。王快并不知道,平时日家庭安宁一直得益于刀疤范的暗中庇佑。可现在刀疤范正在与自己对峙,哪有人来保卫家人周全。 王快看了刀疤范一眼,说道:“范老板,这事我会查出个水落石出,如果我冤枉了你,定当给你磕头赔罪。” 刀疤范点头,答道:“随时恭候。”这句恭候话分两层:如果刀疤范是刺客,恭候老王前来抓拿,绝不反抗;如果刀疤范不是刺客,恭候老王来赔罪。 王快立马告别朱范二人,赶回家去。他风尘仆仆冲进家门,却发现妻子仍然安然无恙地坐在房里,正别别扭扭地绣着一个锦囊。 锦囊上面是个小鸟的图案,但王夫人的手法却不甚娴熟,活生生把鸟绣成了老鹰的模样。 王快进门后,王夫人仍旧专心绣着锦囊,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继续干活,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去给朱老板贺喜了吗?怎么火急火燎的?”说完这句,回过神之后,王夫人才发现丈夫已经一身狼藉,衣袖已经带着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这时,她才意识到,“火急火燎”的丈夫真的是被火烧过了。 王夫人放下锦囊,扑倒王快身旁,对着丈夫一阵摸索打量,问道:“怎么了,老王?伤着没?” 王快眼见妻子安然无恙,心中立马踏实几分,答道:“没事,你没事就好。朱老板的客栈……客栈着火了,我救火呢……” 王夫人有些不乐意:“这姓朱的怎么回事啊,不就是开个业嘛,还能把自己的客栈点着了。” 王快坐下来,将锦囊拿起,饶有趣味的把玩一下,又放回夫人手中,问道:“老鹰啊……绣这个做什么?” 王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什么老鹰……这是啄木鸟啊……你也知道,我除了做饭也没别的本事,绣花的事我真不灵。嗨,张秀才给彬彬讲了诸葛亮的事,说到锦囊妙计那一段,这孩子上瘾了,想当诸葛亮,就到我这里来,非得让我给他绣……你说我哪里会啊,可老张家里又没一个会拿针线的女人,我再不济也比张秀才会绣,那老顽固估计连给针眼穿线的能耐都没有……还有小机灵鬼嘴甜着呢,说得我都不好拒绝,就瞎对付一下呗。” 王快笑道:“小兔崽子,这不把自己当外人。” 王夫人拿起针,又绣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叮嘱:“快去把衣服换了,被烧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像什么样子。我马上绣完了,待会儿,你直接把这个送到张秀才那里,省的小东西又来闹腾,我还得重新打扫。”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伴着一声敲门声,张秀才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看到王快之后,却立马跪下了。 张秀才平时里素来看不上王快的抓贼行当,街上见面最多也只是点头致意,今日见面就行跪拜大礼。这一跪之后,未等开口询问,王快已经倍感不安。 张秀才眼泪都要下来了,大喊道:“老王……老王捕头!救命啊!” 王快立马将张秀才扶起来:“秀才,这可使不得。” 王夫人满脸疑惑:“秀才,怎么了?” 张秀才带着哭腔:“王捕头,彬彬被人抓去了……被一帮畜生抓走了!那群畜生是有刀的,肯定敢杀人啊……他们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的刀跟你的一样,不是衙门的人吧!” 王夫人听到彬彬遇险,火气立马上来了:“什么人这么不长眼!你得罪谁了啊?” 张秀才连连摇头:“我一个穷秀才,走在街上都要猫着腰,我谁也不敢得罪啊。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这时,王快的思绪却逐渐明朗了——刚才朱老板提醒王快,柴大人要向自己亲人下手,只不过柴大人选定的目标不是王夫人——柴大人知道,王夫人是一个宁愿咬断舌头也不会让丈夫操心的女人——于是,他挑中了与王快最为亲近的孩子,彬彬。 王快走到墙边,再次拿起自己的配刀,对着它,心中感叹:没想到,你连一天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随即,他单臂一挥,配刀便立马回到主人怀中。 王快转身,走到张秀才跟前,说道:“老张,我知道孩子在哪里。别担心,我会把孩子给你安全的送回来。”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妻子,叮嘱着:“你要小心,我马上回来。” 王夫人上前整理了一下王快的衣领,声音流露出罕见的温柔:“换身利索的衣服吧。” 王快看了一眼自己的沧桑装束,说道:“就这样吧,没时间了。” 这时,王夫人咬断正在缝补的线,将锦囊扔给王快,说道:“基本算是绣好了,快给孩子拿去吧。” 王快将锦囊塞进怀里,对张秀才说道:“老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随即,王快便只身一人赶到了柴大人的府上。王快与柴大人共事多年,但如果没有公事,他从不会登门。而今日王快身着一身破旧衣衫到来,府上的看家护院好像对此并不意外,直接将王快请到了柴大人的书房。 王快进门后,只见房内书桌横立,书堆如山,但整齐有序。柴府管家在一旁研墨。柴大人一副书生打扮,颇具文雅之气,坐在桌前研习书法。 柴大人听到王快的脚步声,头也没抬,问候道:“王捕头辛苦了,坐吧。” 王快没有理会,直接上前一步,问道:“大人,那张家小儿是否在府上?” 柴大人对王快的话置若罔闻,指着自己的字迹问管家:“你觉得这笔横折是不是太锋利了,应该圆润一点才好。” 管家仔细端详着柴大人的字,说道:“大人,此句刚劲,行文走字也有气势,还是锋利为好。” 柴大人点头:“有道理。” 说完,便继续挥毫起来。 王快有些不耐烦:“大人,你我的恩怨,跟那姓张的孩子无关。” 柴大人抬头:“我知道那孩子是无辜的……但是,对付文人,用笔就可以了;对付野蛮的,只能动刀子。” 王快知道今日必有血光,但他仍旧试图劝柴大人悬崖勒马。他又上前一步,抱拳说道:“大人,刺客一案,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案子已经报上去,我就不会再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您大人大量,不会与一个孩子为难吧。” 柴大人放下毛笔,用阴冷的眼神看着王快:“你知道了廖氏兄弟的案子,这让我很不放心……” 王快收起抱拳的手势,说道:“老头我黄土埋到脖子,没工夫折腾了……我不会揭发你,只要你放了这个孩子。”说话间,王快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多年的捕快生涯已让他练就不凡耳力。他心想:如果彬彬在附近,就有可能发出异响;找到彬彬所在地,这柴府上的家丁便不难料理。 但他呆立半晌,却并未听到任何动静。 柴大人看着王快侧耳倾听的模样,冷笑起来:“那孩子睡了,不要找了,他如果敢喊叫,那肯定活不到现在了。” 王快的眼神怒火渐渐燃气,语气也渐渐变得强硬:“柴大人,您到底想怎样!” 柴大人又重现拿起毛笔,开始在纸上挥洒起来。 管家见主子动笔,立马开始研墨。他一边研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道:“放心,柴大人是讲道理的人。只要你也讲理,话就好说了。” 王快:“怎么个讲理法?” 管家:“现在柴大人写的是楚国屈原大人的《山鬼》,全诗共十四句,现在大人已经完成了八句。你还有六句的时间来救你的小邻居。” 王快有些不知所措:“你想让我怎么做?” 管家看了一眼柴大人,说道:“大人,都说王捕头仁义,您就给他个仁义的机会吧。” 柴大人又在纸上写完了“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他看着自己的墨宝,露出自得的神色,感叹着:“还剩五句了……”然后他又沾了一笔墨汁,对王快说道:“老王,其实很简单。你今天也带刀了,我不要你的命,你把自己的脚筋挑断,我便放了那孩子。” 此话一出,王快的面容却异常平静,他深知,这光天化日,柴大人今日定不会在自家府上诛杀自己,那就只能在细小关节上做手脚,让他无力反抗应对。可他如果真的自断脚筋,他的刀法失去了脚下劲力作为支撑,则与废人无异。待那时,柴大人要打要杀,自己绝无反转之力。 柴大人白了一眼王快,露出鄙夷的神色,又继续在纸上书写起来。这姓柴的虽然内心阴毒,但在书法上却颇有造诣,一字一句,铁画银钩,风范十足,“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这十四字铺满一行。那管家看着新句落成,点头称赞,又极为挑衅地看着王快,说道:“这首辞还有四句完结,其的‘君思我兮然疑作’是半句。王捕头,四句之内,你的脚筋如果还完好如初,那我们,就只能对不住那个孩子了。” 第二十二章 要挟(下) 在王快的捕快生涯中,他曾近十次遇到过这般的的两难选择,几乎每一次他都可以顺利解决,只不过,谁都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而那次失误的代价是一个捕快的性命。 当时王快带人追着逃犯到了瀑布边,一小捕快被挟持,对方要挟:如果王快跳进瀑布,自己会被放人,否则就要抹了小捕快的脖子。王快在犹豫间,那小捕快突然冒出视死如归的眼神,对着王快大喊一句:“帮我好生照看我爹娘!”随后,便抱着对方一同落下瀑布的激流中,同归于尽。后来,王快带人打捞四十天才找回小捕快的遗体,这也成王快此生最难抹去的痛点。 而今天,落入敌手的是一个更为鲜活的生命,一个毫无反抗力的孩子。站在对面的则是背负十余桩冤案,视人命如草芥的柴大人。 柴大人知道蛇打七寸的道理,突然拿出义愤的腔调问道:“王捕头,记得四年前,正是因为你的犹疑,那叫姓冯的小捕快葬送了大好生命。当时他才十九岁,如果他能活到现在,应该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王快深知柴大人这般激将,不过是想让他缴械臣服,但小冯捕快之死却一直是王快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一句,真的中了王快的七寸。 王快轻叹一声,说道:“柴大人,李山越狱之事,我王某人也不会再追究。只是,这张家孩子乃是独苗,也与我非亲非故,不该卷入你我恩怨。他还不到十岁,你高抬贵手,你放他一条生路。” 在一旁研墨的管家依旧阴阳怪气,讥讽道:“王捕头,孩子命在你手里,现在不是您求我们的时候,是我们在求您办事啊啊。” 说话间,柴大人纸上又多出“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十四字,管家看到之后啧啧称赞,说道:“大人好笔法。只不过,王捕头,我知道你不通楚辞,那我提醒你一下,这首辞还剩两句半。您要是在犹豫,就没时间了。” 柴大人看着面前这个执拗的老头,突然起了情绪,直接把砚台朝王快脸上摔去,王快身体一侧,躲开,但几滴墨迹还是溅到了脸上。 王快抹掉脸上的墨汁,眼神却十分平静。 柴大人招了一下手,管家立即凑到他的耳旁,柴大人对他耳语一句,管家随即走出门外。 柴大人端起茶碗,悠闲地抿了一口,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气愤,恨不得拿刀砍了我。老王,我与你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现在你自行挑断脚筋,我保证你死之前可以衣食无忧。不然……” 随即,窗外就传来一个声惨叫。 是彬彬的声音! 王快本来想要根据声音锁定方位,但那柴大人对此显然早有准备,他说道:“那孩子被关在西边厢房旁的第二间,只要你进得了房门,便会有箭从他胸口穿过。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彬彬的惨叫让王快方寸大乱,他膝下无子,更是从未想过自己的孩子落入敌手该如何应对。王快的声音出现了罕见的慌乱和不安:“大人……柴大人,你别动他。” 这时,管家走进来,拿出一个小盒,递给王快。 王快打开,里面是一个血淋淋的儿童的手指,纵使王快见惯了刀光剑影、血肉分离的场面,也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王快的语气软了起来:“好,我答应你。” 随即,王快便抽出自己的刀,在拿刀的瞬间,他脑海中有这么一刹那,他可以直接将柴大人擒住,以他做人质,一命换一命。可姓柴的虽然并无武力,但今日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并不害怕王快上前。况且,柴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如果王快真的伤了他,以后怕是要惹上官司,自己晚节难保不说,彬彬的性命也定然难以保住。他看着自己的刀,苦笑一下,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举刀对着自己。 管家看到王快抽刀,自觉后退一步。柴大人坐回书桌旁,提笔填上后半句“君思我兮然疑作”,管家说道:“王捕头,大人还剩下两句。大人写一句,你断一条筋,公平吧。” “不公平!”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呼喝,这呵斥之声威武有力,发出此声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平日里怯懦保守的刁老头。 王快见到刁老头,心中不是援军到来的欣慰,而是满目的歉意,因为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个准备安详晚年的同伴就此和柴大人结怨,卷进这非生即死的冲突之中。 王快的脸色逐渐变得平和,他凑到刁老头跟前,说道:“老刁啊,今日我和大人有私事商议,你跑来做什么。你如果也有事找柴大人,还是换个时日吧。” 刁老头看着王快手里的刀,摇头说道:“谈什么私事要动刀啊。老王,我就喜欢凑热闹,今天也难得遇到热闹场面……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必再瞒我了。” 柴大人慢慢地将毛笔搁在一边,说道:“看来今天不适合写字。老刁啊,你小孙子还好吧,跟着先生学过认字了吧?” 刁老头摇头说道:“捕快的孙子拿不了书本,他不识字,但是懂了些道理,学了讲究廉耻仁义的规矩。” 柴大人冷笑道:“读书人不一定要讲仁义,可别给我们读书人扣帽子,我们坏着呢。” 刁老头:“咱们衙门的名声一直说不上好,要不然杜甫也不会写《石壕吏》骂咱们。可咱们欺负一下小老百姓也就罢了,但不能对自己人下手。柴大人,您说是不是?” 柴大人又拿起笔,对管家说:“今儿柴府只招待王捕头一个客人,送客吧。”说完,又旁若无人的写了起来。 管家点头听命,走到刁老头跟前,说道:“刁捕头,今儿大人就不招待您了。您先回去吧,免得家里出了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呢。” 刁老头又露出弥勒一般的微笑,说道:“这个真不劳您操心,我儿子、孙子都去了外地游山去了,去的是没有山贼的地界,拜拜菩萨,总不会有不开眼的歹人在菩萨眼皮底下动手吧。” 管家嘴角一咧,露出阴冷的笑,说道:“令公子是昨日辰时出发,去的是三门山,晚上住的是山腰上的清泉客栈。我说的对吗?” 这一句直接抹杀了刁老头脸上的所有锐气,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家人也一直在柴大人监视之下。如果他现在有异动,家人定难逃过柴府鹰犬的毒手。可现在王快已经进退两难,他又怎么能置之不理。 刁老头突然虎起脸,他那弥勒一样的面庞中浮现出罕见的杀气,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如果我的家人少了一根头发,我会让他死。不论他是谁!” 这时,柴大人的纸上又添新句——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柴大人抬起头,凝视着王快:“王捕头,不要怪我没给你机会。” 柴大人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孩子的凄厉惨叫声。这叫声比上次更大,随即便消失了,好像是瞬间被人捂住嘴巴一样。 刁老头厉声喝道:“大人,你若再不回头,廖氏兄弟一案的案卷就会出现在京城娄大人的书房里。我老刁混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是有朋友的。你今日不给老王留活路,就不要怪刁某人鲁莽。” 管家听闻此言,大惊失色,他指着刁老头鼻子骂道:“姓刁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这里信口胡言!” 柴大人反而没有理会刁老头的话,而是继续挥动毛笔,完成了最后一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然后以一种颇为儒雅的语气对管家吩咐道:“慌什么……娄大人也是我一起吃酒的兄弟,卷宗给他,有什么打紧。敬酒不吃吃罚酒,动手吧。” 管家点了点头,便往门外走去。 王快对刁老头的仗义出手十分感激,但事已至此,他已无力回天,为救彬彬,只能妥协,他急忙说道:“柴大人,我答应你便是。” 听闻此言,正欲出门的管家站定,等待主子的命令。 柴大人冷笑:“答应?那就动手吧。” 老王右臂运力,抽刀出窍,长刀在白昼之中仍旧现实出夺目寒光。 刁老头立马上前,拦着王快的胳膊,劝道:“老王,你别信他!如果断了双脚,就成了他板上鱼肉。这人太鬼了!你知道了他的老底,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时,彬彬的惨叫一声又从远处传来。这惨叫像针扎一样刺痛着王快,也扎进了刁老头的耳膜。 刁老头听着这惨叫声,又看着王快决然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老搭档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于是,他慢慢放开王快的手臂。 老王拍了一下刁老头的肩膀,说道:“老刁,谢谢。你先回家吧,这没你的事。” 说完,王快抬起胳膊,举起那充满缺口的长刀,冲自己双脚而去。 第二十三章 恶人之子 刀刃触及王快的肌肤,鲜血顺着刀锋留下,但却没伤及筋脉。 王快低头,发现刁老头已经用徒手握住刀刃,好在王快反应奇快,及时收刀,不然,刁老头的手怕是已经断为两截。 王快回转刀身,藏在身后。他看着刁老头带血的手掌,关切地说道:“老刁,你这是做什么……你应该离开这儿。” “你自断双脚,无异于求死,”刁老头顿了一下,回头看着柴大人,语气软了下来,又说道:“柴大人,用我的双脚换老王的,你意下如何?” 柴大人看了刁老头一眼,轻蔑地笑了:“你本是废人,不断双脚又有何妨!” 柴大人如果出言侮辱王快,王快不会在乎;但是现在言语挑衅刁老头却点燃了王快的怒气。 王快瞪着柴大人,眼神里逐渐显露出凶光。 柴大人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对管家点了一下头,说道:“王捕头舍不得自己的双脚,去把那个娃娃料理了吧。” 管家听命,前脚踏出门外。这时,一个身影出现抢到他身后。 柴大人和王快皆是一惊,他们看到:刁老头握紧拿带血的双手,抽出一把匕首,抵住管家的腰部。 但那管家先是一惊是,随即又摆出有恃无恐的样子,说道:“半刻之内,我若不回,那孩子也会见阎王。” 王快看那管家表情从容,心知此言非虚,便走到刁老头跟前,收起刁老头的匕首,说道:“老刁,你的心意我领了。这姓柴的早有预谋,今日我是逃不过了。只是没想到,我王快纵横半生,没死在刀口下,却栽在小人手里。” 说完,王快回头看着柴大人:“此事与老刁无关,我今日断了脚筋,你以后也不得再与他纠缠。” 柴大人点头,露出邪笑:“我自然不会跟一个废物一般见识。” 王快握住刁老头肩膀,说道:“你快走。” 这时,门外却传来几声细碎的脚步声,这声音一高一低,像是一个跛脚的人在走路。 柴大人听到这脚步声,立马脸色大变,喝问管家:“怎么回事!护院的都去哪里了!他怎么过来了!” 管家失去了刚才的神气,哈着腰道歉:“大人,我也不知道啊。” 柴大人有些焦急:“快把他拦着,让他去后面花园,别来这里。” 管家立马往门外走去,前脚出门,外面却传来一个男孩的喊声。 “爹爹,我看到你了!” 这跛脚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柴大人十四岁的幼子。 柴大人听到儿子呼叫,脸上的邪杀之气立马消失,取而代之的一副儒雅慈祥的面目。 管家自知难以拦住,便回头看着主子,等待指示。 柴大人看到书房前滴了一些刁老头的鲜血,连忙从上衣上扯下一块步,盖在地上,他看着王快的脚和刁老头滴血的手,口气竟然变得软了下来:“王捕头,刁捕头,今日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你先去屏风后面,我家小儿见不得血……他见血便晕……算是本官求你。” 刁老头虽然心中愤懑难当,但他又怎么忍心和一个跛脚孩子过不去,于是,便“哼”了一声,去了屏风之后。 柴大人又看到王快刀上的血渍,眼神中竟然露出祈求的眼神。 王快眼见孩子即将进门,便还刀入鞘,并把刀柄掩在身后,随即又扯下一块布,瞬间将自己腿上伤口缠住,血迹也被清除干净。 随即,柴大人立马迎出去,柴公子走进来,看到王快,颇为恭敬地问道:“爹爹,家里有客人啊。这位伯伯是?” 柴大人一脸慈父微笑,答道:“这是王快王捕头。” 柴公子对着王快点了一下头,说道:“早就听府里的人说过,有个叫做快刀老王的捕快,有一身好本事,一个人就拿下了剑法无双的左手刺客,没想到今天有机会看到你这样的英雄人物。爹爹,你应该多让王伯来家里做客才是,那些穿官服的,孩儿倒是不大喜欢。” 他的语气不是客套,而是带着一股孩子般天真的崇拜。 王快对着孩子也无恶意,说道:“小公子谬赞了。” 柴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快一眼,又走到儿子身旁,说道:“好,以后都依你。今天爹爹跟王捕头有些私事,你快快回去,爹爹晚些去找你,看看你的功课最近怎么样?” 柴公子摇头说道:“爹爹忘了,半个月前,李先生染了风寒,一直没法教书,孩子就去学骑马去了。” 这柴公子虽然腿上残疾,但性格极其坚毅,健全孩子所学的礼乐骑射他也皆有尝试。 柴大人脸色变得有些担忧,说道:“骑马的事以后就算了,比这逗趣的事有很多呢。” 王快扫了一眼柴公子的腿部,看到虽是跛脚,但身上带着力量,便说道:“小公子有劲力,是个能架得住马的人,这很难得。公子,你若和马熟识后,以后不用马鞭,动一动缰绳,那马儿就能知道你的意图。或停或行,皆在掌控之中。” 柴公子突然面带兴奋,说道:“是的,是的!这半个月来,我和那马儿日日为伴,我虽然小腿不便,但是我大腿稍有用力,那马儿就会自动加速,我只要后拉缰绳,它便会慢慢停下。” 躲到屏风后的刁老头捂着自己的手,用布条稍作包扎,退无可退的他在脑海中闪现过这样的念头:自己可以出去挟持了柴家公子,以一换一,救出张家小儿。虽是挟持,但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自己绝不会伤害这柴家公子分毫。但现在,他在屏风之后,听到这孩子语气颇有礼貌又天真单纯,刚硬起的心肠又软了下来,一时间竟没法下手。他转念又想,如果自己拿出一个孩子做要挟,与这柴大人又有何分别。 这时,柴公子看到王快身上被火燎烧过的破旧衣衫,竟然变得十分关切,说道:“王伯伯,你的衣服破了。我家倒是有一些灰布青衣,是我姑姑给我定做的。但是那衣服太大,又显得老成,本是留给我长大些穿的,现在我也穿不得,我看你的身材倒是适合那几身衣裳,我把他们都送给你,你以后来教我骑马怎么样?” 还没等王快答应,柴公子便兴奋地回过头,对着管家吩咐道:“七叔,你快去我房里,把西面柜子里的新衣服都拿来,让王伯伯试试哪一件合适!” 管家听到少爷吩咐,又看了看主子的眼色,有些不知所措。 王快看到孩子天真的眼神,连连道谢拒绝,说道:“少爷有心了,今儿老头我去救火了,家里衣裳不少,就不劳烦少爷了”。 这个年仅十四的热心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一刻之前还在想办法置王快于死地。而柴大人看到儿子王快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心中诧异,却并不惊奇。他虽然心思恶毒,但对这个跛脚儿子确是异常疼爱。柴公子自幼受到良好家教,熟读圣贤书,既懂得仁义道德的礼数,也学会了勇敢坚毅的精神,对着英雄人物有些天然的崇敬。而王快虽然地位微末,但他追捕刺客传说早已印在孩子的脑袋里,再加上他举手投足之间带着英武之气,完全满足了柴公子对于武林侠客的幻想。 柴大人在彬彬房间早已布置好打手,到了时辰,自动动手。但他眼见自己此刻却被儿子绊住了,他担心儿子会搅乱今天的计划,脸色便变得严肃起来,罕见地对着儿子虎起脸,说道:“恒儿,王捕头到此是和爹爹谈论正事,送衣服的事,明日再说吧。” 这一句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柴公子看到父亲神色异常,只知来的不是时候,便带着歉意说道:“爹爹,那我走了。王伯伯,你要常来。” 这边话音未绝,远处却又传来孩子的惨叫一声。 柴大人和王快听到声音,皆是大惊。 柴公子十分诧异地看着父亲,又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柴大人慌忙掩饰,对管家说道:“快去看看张家孩子的骨头接好了吗……如果还不行,马上去东城医馆去请马神医。” 管家会意,点头称是,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少爷,别担心,大人在外面看到一个孩子从楼梯摔下来,伤到了骨头。大人热心,便把孩子带回家救治,现在已经请了大夫照料着呢……看来这个大夫不成,我马上去请马神医。少爷放心,一定把这个可怜孩子治好了,送回家。” 柴公子也有些心急,说道:“叫声这么响,怕是是庸医吧。七叔你快去吧。” 王快知道柴大人在和管家唱双簧掩饰彬彬被绑一事,刚才,他已见识到了这小公子的古道热肠,他心想:如果小公子知道彬彬落难,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于是,王快心生一计,走到柴公子近旁,说道:“柴大人,我恰好知道一些接骨疗伤的手段,不知能不能帮那孩子一把。” 柴大人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不必劳烦王捕头了。” 王快冲着柴公子说道:“伤筋动骨是常事,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喜爱骑射的人,知道一些接骨的本领不仅能防范意外伤病,也能救治别人。小公子,你爱骑马,也应该学一些接骨的手段。” 柴公子突然兴奋起来,说道:“好啊,好啊。前几天李家的哥哥就是摔到了胳膊,我们在马场等了半个时辰,大夫才过来。大夫来了之后,两下就接好了,现在李家哥哥又能上马了。王伯伯,你会的话,现在教我吧。” 王快点头说道:“好,那断骨的孩子现在西边厢房旁的第二间,咱们现在就去吧。” 柴大人知道儿子已经站在老王一边,罕见地对儿子发起脾气,厉声喝道:“恒儿!” 柴公子回头,看到父亲愤怒的眼神,有些不解,问道:“父亲,书上说了,救人扶伤乃是男儿本分。我相信王伯伯的本领。” 柴大人怒目圆睁,瞪着王快,说道:“王捕头骗你呢,我跟他共事几十年,知道他的本领,捉贼拿赃,他是好手;治病救人的事,必须交给大夫!要是王捕头执意要去的话,难道不怕伤了那孩子性命。” 这时,刁老头突然从屏风出面出现,他的双手已经包扎完毕,他笑呵呵看着柴公子,说道:“小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柴公子大喜:“刁捕头,你也在啊。” 王快平时从不前来拜会柴大人,而刁老头却曾多次到访柴府,与小公子已是旧识。 刁老头举起自己刚刚包扎好的手,对柴公子说道:“王捕头是接骨疗伤第一好手,东城医馆的马神医的接骨功夫还有一手就是跟老王偷学的。看到我的手没,前几日我伤了筋脉,这就是老王替我包扎的,现在已经完好如初了。不信的话,我拆开给你看看……” 说到“拆开”之时,刁老头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柴大人身上。他的手是新伤,血迹未干,而这小公子又有见血便晕的症结,刁老头说要拆开,其实是在要挟柴大人。刁老头自知手段并不光彩,但是那彬彬已经深陷危局,哪里顾得上这么许多。 王快知道刁老头想要破釜沉舟,但真的露出血迹,怕是伤到这晕血的孩子,便劝道:“老刁啊,不必了。咱们就给那孩子接骨,何必露出你的旧伤。” 正在此时,彬彬的叫声又从远处传来。 这叫声比之前更加响亮,更为凄厉! 柴公子立马露出不忍神色,他看了一眼父亲,咬了咬牙,不顾父亲命令,拖着自己的跛脚,向门外跑去。 柴大人大喝:“恒儿!太无礼了!给我站住!” 柴公子不管不顾向声源处冲去,王快紧随其后,管家上前想要阻拦,王快侧出一脚,管家一个踉跄倒在房内,柴大人大喊:“来人,拦住小少爷!” 柴大人这声呼和之后,却无人应和。这时他才发现,府中护院已经都踪影完全。 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柴府的看家护院、一众家丁已经全部倒在后花园。而袭击他们的是一个身着灰衣的蒙面老者——刀疤范。 原来,在刀疤范与王快分开之时,朱老板又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刀疤范。王快来到柴府后,刀疤范也尾随而来,他知道王快此时对自己充满敌意,但自己性命是王仁换来的,定会遵从遗嘱,努力守护王快周全。 刀疤范本欲直接闯进房间,救回彬彬,但这般暴力行事怕是会给王快再添祸端,于是,他便想到了这柴公子——柴大人的阴狠,衙门之内的人皆有领教;而柴公子心地善良确是城内人尽皆知的美谈。适才,正是刀疤范打昏柴府内负责保护少爷的护院,故意引着这位小公子来到了柴大人的书房。 柴大人适才看到儿子到来,心中不解。他记得,自己已经对家丁千万叮咛嘱咐,禁止儿子靠近书房,却没想到,多日未到书房的儿子偏偏在今日出现了。当时柴大人只道儿子为难了下人,众人不敢阻拦,却不知道自己府中壮丁已经被刀疤范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柴大人看到管家阻拦无果,便自己亲自上前,这时柴公子跌跌撞撞到了关押彬彬房间的门前,正要推门之际。 柴大人突然喊道:“恒儿,危险!你推开门,这孩子可能会死掉的!” 柴公子听到父亲这声呼和,不解地回过头,问道:“怎么了?不是伤着骨头了吗?” 柴大人走到儿子跟前,语气又温柔起来,耐心劝道:“是爹爹骗了你,这里面关了一个杀人罪犯,这人可怕得紧,身上有血,你不能靠近啊,恒儿。” 柴公子说道:“爹爹,我刚才明明听到的是一个小孩的声音,小孩怎么会害人呢。” 说完,柴公子回头看了王快,好像在等待王快说些什么。 王快看了一眼柴大人,说道:“小孩子当然不会害人,大人才会害人呢。” 这时,房间内再次传来响亮的哭喊声。 孩子的声音! 柴公子以一种责备的的眼神看着父亲,柴大人的面色变得灰暗起来,对儿子说道:“放心,爹爹不会为难孩子的,现在我要问问王捕头怎么接骨救治。”随即,他凑到王快耳边,说道:“我会放过那孩子,但这孩子现在怕是出了血了。我不能让我儿子看到这场面……” 王快点头,说道:“这接骨之法不难,但我需要先看伤势。小公子,今日这需要救治之人出了血,我知道你见不得血,还是先回去吧。你若在我话,我便没法救治。你多呆一会,便多耽搁一会。” 柴公子回过头,说道:“我不看里面,但我要听到你把把救治好。” 柴大人无奈地摇头。 这时,远处突然飘来一个石块,直接将房内砸开。 房间内,彬彬被吊了起来,一个左半边脸上带着刺青的汉子正拿着鞭子站在一旁,彬彬身上已经血迹斑斑。 第二十四章 解救者 这打开房门的石块自然又是刀疤范的手笔。 石块一出,柴大人大惊失色。这时他才意识到,今日所要面对的,不只是王快和刁老头,还有一个难觅影踪的高手。他只道,这神秘高手人是王快请来掠阵的,心中顿时底气大失。 刺青脸见到柴大人和王快同时出现,也是面露茫然。他不知主子为何会和老王同时出现,但他看到老王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跟前,便猜出除掉老王的计划可能已经竹篮打水了。 刁老头见到彬彬满身伤痕、接近昏死的惨状,正要上前,王快摇了摇头,伸手拦住他。 刁老头正要发问,王快看了一眼此时背对大门的柴公子,然后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刁老头会意,他知道,如果柴公子得知身后实情,定会回头,这孩子见到血光,便会晕倒,这是老王、老刁和柴大人都不愿看到的。 刺青脸看着柴大人,等待他的指示。柴大人清了清嗓子,轻轻咳嗽一声,假模假样地说道:“王捕头,这个汉子伤得不轻啊。他虽是囚犯,但也是平民子弟,你要好生救治啊。” 刺青脸听到此话,完全摸不到头脑。他已经奉命将彬彬打伤,自己却毫发无损,这柴大人的语气却好像是让王快救治自己。这般蹊跷,让他十分不解。 王快看了刁老头一眼,二人四目相对,随即会意。 王快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刺青脸,说道:“老刁,搭把手,我们救人吧。” 刁老头点头称道:“好啊。” 王快和刁老头都记得那管家适才曾说:如果贸然进入,彬彬便会被利剑穿心。王快左右打量,发现门框下果然有一处木质机关,此木延续近两步长,如果没有防范,一脚踏入,便会触动机关,到时定会有冷箭从后面或四周向彬彬所在中央位置袭去。这彬彬毫无还手逃跑之力,一旦遇险,定然难以逃脱。 而背对大门的柴公子仍然在等待众人去搭救房内之人,他听到身后半晌无声,忍不住要回头过来,这时,管家立马凑过去,搭着柴公子的肩膀,说道:“公子,咱们先回屋吧……后面这人见了血,不能回头啊,等那王捕头推拿完,你再看不迟啊。” 正在王快举棋不定之际,又两颗石子从远处飞来,这两颗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划破气流,直奔房内而去。 小石子在前,劲力十足,直接在木质地面上打落,房内机关瞬间被触发,那刺青脸见状,立马向后躲去。随即,三只冷箭从房顶向彬彬方向而去,而那大石子随即飞来,三只冷箭和石子相击瞬间,那些冷箭就像被一团棉花笼住一般,慢慢跌落,无声无息。 此时的管家正在安抚柴公子,没有见到这般神乎其技的手法,但刁老头、刺青脸和柴大人皆是大惊,他们从未见过一个暗器可以飞出以柔克刚的功效,更何况,这个暗器竟然还是一个普通石块。 那刺青脸看到彬彬即将脱险,又奋力挥动长鞭向房中央那里冲去。 王快立马举刀,直奔房内而去,眼见刺青脸又将彬彬勒住之时,王快将刀向前掷去,刺青脸甩鞭反击,挡住刀势,却发现王快已经结结实实一脚踏在自己胸膛。 刺青脸本来就是一个身手粗糙的莽汉,自然难以挡住王快攻势,随着这一脚击落,刺青脸肋骨折断,发出两声惨叫。 王快挥刀斩断彬彬身上麻绳,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确定无碍后,将自己残破上衣脱下,罩在彬彬身上。 柴公子听到刺青脸惨叫后,正要回头,管家立马劝住,说道:“大人刚才就告诉公子,屋里的不是孩子,而是罪犯。现在王捕头在为那犯人接骨头呢,动了关节,难免有些疼痛啊。” 王快听后,也随身应和道:“小公子别担心,这人是肋骨伤了,老头我会替他推拿几番就好了。” 说着,王快对刁老头使了个眼色,刁老头走过来,从王快怀里接过了彬彬,沿着走廊,向门外走去。 柴大人看到人质远走,想要招呼家丁阻拦,但此刻府中家丁皆是不见踪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刁老头远去。 王快看到二人脱身,便进了房内,看着那捂着胸口、一脸苦痛的刺青脸汉子,然后对着柴公子的方向说道:“不要着急,老王我这就为你疗伤。” 刺青脸不知王快此言何意,正要咬牙起身反抗,这时柴大人却瞪着刺青脸说道:“王捕头有一手接骨治病的好功夫,今日遇到他是你的荣幸,让王捕头替你看看伤势吧。” 刺青脸还是一脸不解,但是主子发话,他只能扔掉鞭子,不再反抗。 而柴大人看到地上残存的血迹,立马取出手绢,亲自擦拭起来。 王快走到刺青脸跟前,他想起彬彬被他打伤的惨状,怒从中来,他提起一拳,又向刺青脸肋骨砸落,刺青脸又是一阵惨叫。 王快为了不让柴公子起疑心,便道:“接骨会有伤痛,你要忍着点。” 这时,已经背对大门多时的柴公子再也忍不住,回过头来。 柴公子左右扫视半刻,果然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他信了父亲的话,以为那声孩童叫声是自己听岔了。而此时,王快正巧凑在刺青脸跟旁,柴公子只道王快真的是为此人疗伤,便凑过去,喊道:“王伯伯,我也想学学你的接骨法。你演练给我看,我保证学得会。”随即,他又略带伤感地看着自己的跛脚,说道:“如果我幼时遇到的大夫有你这样的手段,我猜我会是一个健全人。你说是吗?” 王快看了一眼柴公子的腿,说道:“你现在也是一个健全的人,跟我一样。” 说完,他便又凑到那刺青脸跟前,准备接骨。 刺青脸已经吃了苦头,只道王快又要伤害自己,以手撑地,连连后退。 柴大人从远处看着心思无邪的儿子,铁青的脸色逐渐缓和起来,随即又以一种不可拒绝的语气对刺青脸说道:“王捕头给你疗伤,你躲什么!” 刺青脸听到主子发话,停止逃避,等待着王快发落。 王快行走江湖几十年,对自己下手的轻重十分了然,随即他便在刺青脸胸前推拿几下,伴随着刺青脸的几声咬牙惨叫,三根肋骨立马复位。 这几下推拿虽不复杂,但在柴公子眼中,却几乎是华佗在世般的精巧手法。 推拿结束,那刺青脸的神色逐渐好转,他虽然仍旧剧痛不已,却能感觉到胸前骨头复位,不再像刚才骨入皮肉那般难以忍受。 王快起身,并没有理会一旁柴大人,而是笑着对柴公子抱拳道:“小公子,今日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后会有期。” 柴公子立马还礼,恭敬地说道:“王伯伯,以后常来。” 王快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柴府。 柴大人看着儿子,露出复杂的表情。他一生做了不少恶事,但在儿子面前却一直保持着正直光彩的面貌,也从未对儿子传授过任何歪理邪说。世人皆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柴大人对儿子的百般照料呵护竟然使得这个儿子成为一个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一个毫无恶念又菩萨心肠的孩子。 柴大人走过去,扶着儿子的肩膀,说道:“恒儿,走了这许多步,累了吗?” 柴公子摇头,说道:“爹爹太小看孩儿了,王伯伯都说了,孩子其实是健全人。” 这话音未绝,突然远处飞来一片枯叶。 这枯叶竟然像刀片一行从柴公子脖子近旁划过,柴公子肩上的几根发丝随之折断,并随着枯叶一起嵌在墙里。 一片腐朽的叶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劲力! 柴大人知道,这不是王快的手法。他隐隐感觉到,有一个随时可以将自己置之死地的人正在暗中庇佑王快。 这次断发是一种威胁,如果再做纠缠,下次断的绝不是头发,而是脖子。 柴大人抬头,只见一个灰衣人跃上墙头。他看不到灰衣人的眼睛,却似乎感受到对方的眼里的杀气。 还是刀疤范。连王快都琢磨不透的刀疤范。 第二十五章 美人图(上) 刁老头和彬彬离开柴府后,带着他直奔马神医的医馆而去。神医几番观察,确定彬彬皮肉受损但身体并无大碍。彬彬真正的症结在心头,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遭遇这般生死选择,定然需要些时日恢复调整。 刁老头走后,王快随后归家,张秀才仍然守在王家门前,一副萎靡怯懦的神态,他看到老王归来,眼中立马恢复了神采:“老王,老王……我孙子呢。” 王快连忙安慰:“没事了,他现在跟刁捕头在医馆。孩子皮肉有些擦伤,需要调理几日。” 张秀才立马拿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老王,谢谢你啊。老王……” 这句道谢反而更让王快无地自容,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卷入了刺客案件,这孩子也不会遭受这般危难。 王快面带歉意,说道:“秀才啊,以后你家人的安危,都包在我手里。” 话音刚落,王夫人从屋里走出来。王快看着夫人和秀才,心中感叹:本以为自己只有一个女人需要守护,现在看来,与刺客案件的老老小小,张秀才全家、刁老头全家的生死安危都在自己手里。如果自己稍有闪失,随时可能葬送别人的性命。刁老头的全家一直处于柴大人监视之下,现在老刁跟柴大人撕破脸,那柴大人随时可以向刁家人动手。 刁老头将彬彬安置在医馆之后,随即火速赶回家中,发现家人已经安然归来,心中立马缓下一口气。其实,柴大人监视刁家人之时,老刁尚未和柴大人撕破脸,只不过柴府的下人发现老刁一家全部外出,有些蹊跷,柴大人误以为老刁要远走他处,便派人尾随。后来,柴府下人发现刁家人只是游玩,便不再追踪。 刁老头看到家人平安,心中石头落地,但是他现在已经为了王快得罪了柴大人,柴大人若对家人下手,自己确实没有应对之策。但今日柴府的蹊跷气氛却没有逃出刁老头的法眼,身着灰衣的刀疤范虽然可以悄无声息的解决了柴府家丁,但他一闪而过的身影却印在刁老头的脑海里。刁老头虽然不知灰衣人就是赌坊老板刀疤范,但是解开机关的两门石子可以看出此人并非敌人。既然有高手暗中相助,现在自己倒也不用急逃离柴大人的掌控。 可刁老头没想到的是,这位高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无法再为他提供庇护了,因为刀疤范也有自己的难念经——福运客栈一战,他已在王快面前展示了不可思议的左手神通,他也成为王快眼中的头号嫌疑人——他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刺客。 为了自证清白,刀疤范便到了蓝府,却没想到在祠堂之内遇到了盗手而去的方略,更没想到会遇到那副美人图。 刀疤范之所以会盗走美人图,是因为这图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刀疤范的妻子,文景儿。 那日,刀疤范帮助王快救出彬彬之后,便连夜到了蓝府。刀疤范纵横半生,见过各路剑法,年轻之时也受过多种刀剑创伤,他虽不是捕快,但早已经和王快一样,有了通过伤口辨别剑法的本领。刀疤范相信,只要他见到死者伤口,便能查出刺客所用剑法。 于是,他连夜到了蓝府。 那一日,刀疤范身着灰衣,悄无声息地来到祠堂近旁,绕过看门家丁的视线,从屋顶进入祠堂。 蓝城虽已殒命多日,但并未入土。蓝城之子蓝峥觉得自己没有抓到真相,为父报仇,便立下誓愿,要斩杀刺客,用刺客的左手祭奠亡父。 刀疤范轻提手脚,纵身跳入房内,只是,没想到,他还没见过蓝城的尸身,便在墙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容。 虽然房内黑暗无光,但斑驳月光从房顶穿过,他可以模糊地看到,画中女子与自己夫人气质形容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刀疤范完全怔住了,几十年的爱恨过往在头脑中闪过,但他不敢相信妻子的图像为何会出现在蓝府。 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太像了! 刀疤范不停地劝自己,这不可能。 正在刀疤范内心翻江倒海之际,他的脚下传来几下撞击之声。 纵使刀疤范胆识心智过人,都没想到这官家府宅竟然有通往祖宗祠堂的地道。他听脚下撞击声响渐大,便腾空而起,直接跃上房梁之上。 随后,脚下便有二人破土而出。 出来的正是从郭荣房间潜伏至此的方略和陈骏。 当时的方略和刀疤范都不知道,关于刺客一案的一切都是因这幅图而起。 第二十五章 美人图(中) 当时,方略和陈骏本是误入祠堂,可那日月光正好,方略也在黑暗朦胧中看到美人头上的发钗,这发钗让他莫名的熟悉。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其实,是在刀疤范的家里。但距他上次见到发钗,时日已久,况且,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谁会刻意把一个女人物件印在自己脑子里。 在方略苦心思索之际,陈骏误会了他的意思,这陈骏死活也想不到,这位兄弟竟然会和一个蓝府图画中的女人有如此莫名的联系,他调笑之后,便要把画取下。他虽无法品鉴画的价值真伪,但既然方兄弟喜欢,顺手牵羊又有何妨。只是,陈骏更没想到,画中女人的丈夫正在自己头顶。 刀疤范本无意惊动脚下这破土而出的两个后辈,他看到二人面蒙白布,只道是来盗墓行窃的飞贼,却不知道其中一人竟是盗手而去的方略。待他听到方略声音后,也是心中一诧,但转念一想,方略盗手之后,定会奔蓝府而来,只是没意识到他会做起夜里活动的飞贼活计。 在刀疤范思绪未定之际,却见到陈骏打起了那幅画的主意。刀疤范见陈骏起身,立马从房梁下飞出,拿到美人图便向祠堂外冲去。但更令他惊异的是,祠堂之外竟然已经纠结近百人,气势汹汹。 刀疤范并不知道郭之学和方略已经在白天有了过节,更不知道方略二人是从郭荣房间通过此处,他只道自己已经暴露,这群人是为抓自己而来,便长剑出窍,在空中掀起几层气浪,门外家丁对刀疤范的出现猝不及防,还未回过神便见到刀疤范已经跃出墙头。 郭之学本以为这灰色身影就是方略,但是他见到这灰衣人剑法神通,便知道刚才的几下空中挪腾并非方略的手笔,他本想直追灰衣人而去,但他深知,即使追上,自己也定然不是灰衣人对手,便眼睁睁看着刀疤范远去。 而郭之学之所以如此笃定方略和陈骏正在祠堂之内,乃是因为这二人在郭荣房内留下的脚印。方略和陈骏在雪中驰行之时,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身法,但二人进了房间之后便沉下气来,可脚掌在空中沾染的雪花,到了房间之内便化为水滴,他们的脚印便也留在房间之内。当时郭之学虽然无法辨别是谁打伤了自己儿子,但是他已确定来的是两个人,虽然刀疤范身影飞出,但是郭之学仍旧断定,祠堂之内至少还有一人。 在刀疤范飞出之后,方略也追出门外,这时,蓝府近百个壮汉家丁已经蓄势待发,天罗地网漫天铺下,方略措手不及,只能退回房内。 郭之学看到方略身影,更加确信,困在祠堂之内,便是陈骏和方略。 刀疤范跃墙而出,摆脱之后便停下来。适才,他之所以能够轻松跨越蓝府屏障,一是因为自己剑法精妙,无人可挡,二是因为对方措手不及,未等形成抓捕之势。刀疤范虽然不知道方略为何要夜探祠堂,但是他与这孩子相交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虽然方略行了盗手之事,但他在刀疤范眼里仍旧不过是冲动的孩子,现在方略陷入天罗地网之中,自己岂能置之不理。 想罢,刀疤范便几下翻腾,走到火光暗处,顺手解决了几个在暗处把手的汉子,仔细观察倾听房内的动静。果不其然,陈骏中了郭之学暗算,在他即将遇险之际,刀疤范又从人群中飞入祠堂,双手各执一剑,将蓝府的天罗地网切得七零八落。 得救之后的方略惊讶于刀疤范的左手剑法,完全没有问那个他最该问的问题:你为何要拿这幅美人图? 方略也更压根想不到,这画中美人便是刀疤范的妻子。 而刀疤范的妻子为何会出现在蓝府,这就要从刀疤范娶妻之前说起。 他的妻子叫文景儿,是西山第一恶人“黑面长老”文野的独女。 文野是个面厚心黑的主,二十三岁时候便中了武状元,后来因为不喜欢官府生活,干脆辞官归家。当时,西山有一群绿林大盗,但却找不到个合适的领头羊,西山大盗们听过文野的名头,想拉文野入伙,文野和这群人竟然十分投脾气,干脆上山当起了山大王。 文野的暴戾天性在西山很快释放开来,他带着手下杀人越货,除了不碰民女,其他均不放过。据传说,这个黑面山大王曾经当着弟兄们的面吃过人肉,喝过人血,最后连骨头都一起咽下。 文野的唯一软肋便是他的女儿文景儿,他在外是个吃人野兽,在女儿跟前却像个低眉顺眼的管家,对女儿处处疼惜。为了让文景儿原离江湖厮杀,他把女儿藏得严严实实,甚至连西山上的生死兄弟也没人见过文景儿的面貌。 而连年的抢夺使文野很快积累了万贯财富,西山上大盗们也都个个随之鸡犬升天。直到一日,一个左手执剑的剑客出现在他们山门前。 这个剑客便是“青龙左手”步佐。 步佐踢上山门之时,文野还在举杯狂饮。 据说,那一日,喝的是血。 步佐左手执剑,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你作恶太多,我今天来此,是为了杀你。” 文野反而被步佐的坦诚打动了,笑呵呵说道:“大家都知道我有个女儿,谁都没见过她的样子……我觉得没人配得上她,今天见到你,我才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人配得上她……这样吧,今日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你做我的女婿如何?” 步佐早就听闻文野穷凶极恶至极但对自己爱女百依百顺,却没想到今日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许亲。 步佐摇头:“我没那个福分。” 文野笑了:“我说你有,你就有。你身上的气,我从未见过,你不是凡人……也许,你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击败我的人。” 步佐点头:“你也是这世上我唯一想杀掉的人。去拿你的武器吧。” 文野扔掉自己手中的碗,碗中鲜血洒了一地,问道:“你就是青龙左手吧?” 步佐左手剑光晃动一下:“在下步佐。” 文野他对手下吩咐道:“我在女儿在南山书院,叫文景儿,如果今天我没死,告诉她,她的夫君是一个左手拿剑的豪客,人称‘青龙左手’的步佐;如果我死了,就告诉她,她的杀父仇人叫步佐。” 他的口气散漫轻松,完全没有立下遗嘱的意思。 说完,文野屏退所有手下,他没有请任何手下帮忙掠阵,因为,他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可以和自己匹敌的人。 大门关上,房间内只有步佐和文野。 文野:“当年我中过武状元……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输,但进了官场我就知道了,那些顶着乌纱帽的,个个比我有能耐,我在那里活不下去,就到这里了……我敢杀人吃人,但是我不敢跟他们打交道,所以,我现在成了一个你眼里的恶人。你觉得我作恶多端,觉得我是畜生,都可以,但是,你要知道,只要拿起棍,就没人打败过我……你身上带着杀气,我觉得,你是有希望杀掉我的,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说完,文野踱步到一旁,慢慢抽出自己的棍,整个过程显得有些笨拙,但是棍到了文野手里,好像是注入了灵气一般,一个钢铁打造的死物竟然显露出骇人的凶光。 文野面带庄严神色,看着自己的棍,他左手一抵,右手前挥,摆出擂台上一样比武的架势。 文野:“我很久没有正经打过架了,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说完,文野挺起长棍,直奔步佐而去。 …… 一个时辰后,步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赢了,他却没有杀掉文野。 元气大伤的文野躺在地上,痛苦着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喊:“你该杀了我,你该杀我。只有你,只有你的青龙左手可以击败我,也只有你有资格杀我……” 步佐没有理会,还剑入鞘,飘然离去。他知道,文野重伤,便失去往日杀伐威武,他被除掉是早晚的事,但是步佐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成为那个痛下杀手的人。 当世之上,竟然还有人可以和自己鏖战一个时辰,从头到尾,毫无间断。 在最后一招,步佐收住了杀招,他有些不舍得,因为文野的棍法,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文野的棍想一种艺术,这门艺术不应该由他这个剑客来终结。 可步佐没想到,在他走后的第三天,文野便葬身于另外两个青年剑客之手。 剑客的名字分别叫做戴胜和蓝城,那时,他们还不是大名鼎鼎的“胜城双剑”。 步佐重伤文野之后,文景儿来到父亲身边,她问父亲:“是谁伤了你?” 文野告诉文景儿:“我的仇家遍布天下,你不需要知道谁是仇家,你只需要知道,你的夫君应该是一个叫做步佐的人。你要找到他,告诉他你是谁,然后嫁给他。” 从未涉足江湖的文景儿从未听到步佐的名字,她有些抗拒,她从不想嫁给一个自己从未蒙面的人,但一经打听,她便知道:那是一个左手用剑的豪客,和父亲有过一面之缘,有个“青龙左手”的美称。 可文野受伤的消息逐渐传遍开来,两个学成出师的青年剑客决定试一试,他们知道:如果杀了文野,他们从此将名扬天下。 在文野身卧病榻之时,戴胜和蓝城打伤山门,这一日,文野还是毫无惧色,他已经领过过步佐的剑法,怎么会怕这种拾人牙慧的跳梁小丑。 文野看着两个年轻人,冷笑着:“你们很聪明,杀了我,你们就要有名声了,也会拿到一笔钱。我这些年掳掠所得,黄金超过千两,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本事来拿。” 闭门,一番生死激战。 老迈重伤的文野死在戴胜和蓝城的剑下。 文野死之前,领略了双剑合璧的高超剑法,笑着说:“有些道行……但是,跟步佐差得太远……” 第二十五章 美人图(下) 无论是对于文野,还是对于戴胜、蓝城二人来说,输给“青龙左手”都不丢人。只是,戴胜和蓝城,这二位年轻剑客并不知道,那个名动天下的左手剑客其实也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人。 文野捂着胸口,只觉得一口鲜血向上涌动,他抬手捂住嘴巴,把鲜血咽回去,叹道:“原来我的血也是这种味道,和那些庸人并无不同。” 戴胜提剑上前,冷然道:“大名鼎鼎的黑面长老就这样输给我们两个无名之辈,算是我们俩的荣幸,也是对你的惩罚。你还有遗言吗,现在可以说出来。” 文野回想起前几日与步佐交手之时,欲将女儿交给步佐的嘱托,欣慰地笑了。他用尽最后气力大喊道:“我的遗言已经说过了……我的女儿也算有了着落了……” 说完,狂笑三声,拿起手中的棍,使劲浑身解数往自己天灵盖砸落…… 蓝城正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这一下力道奇大。转瞬间,鲜血横溅,陈尸当场。 而文野之所以死前奋力大喊,是为了让隔壁的女儿听到,他希望文景儿遵从自己的嘱托,去找那个可以打败自己的左手剑客。他知道眼前二人以侠客自居,定然不会对女孩下毒手,就算发现女儿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事。 文野死去之时,文景儿确实就在隔壁厢房,戴胜和蓝城看到她时,她已经吓得瑟缩在房间一角,把头埋了起来。 戴胜走上前,问道:“你是文野的女儿吧。” 文景儿没有说话。 戴胜杀心已起,提剑对着角落里的女孩,欲行斩草除根之事。这时,文景儿好像感受到身后二人的杀气,倏地回过头来。 在文景儿转脸的瞬间,蓝城呆住了。 云鬓长发,白皙面庞,清澈的眼睛泉涌般流着泪水。 蓝城右手发力,挥剑上前,喊道:“师兄,万万不可。” 说着,蓝城便用剑将戴胜的攻势挡开。 戴胜看着文景儿这精美绝伦的面庞,又看着激动的师弟,问道:“动心了?” 蓝城走到二人中间,护在文景儿跟前,说道:“师兄,文野那厮罪孽深重,可这女孩有何罪过!” 戴胜摇摇头,说道:“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的不是我们,是衙门的人,这山上的人个个都够掉脑袋的。那文野手染无数鲜血,是该诛杀九族的罪,这女人是他女儿,难免一死……斩草不除根,你想过后果吗?” 蓝城劝道:“师兄,斩草除根是我们嘴里该说出的话吗?” 戴胜怔了一下,面带歉然,说道:“无论是谁,都不该向女人孩子动刀,但是这个女人……” 蓝城:“她怎么了?” 文景儿对二人争辩置若罔闻,她想到父亲已死,自己身边再无依靠,眼前之人又要置自己于死地,活着无望,不如一死了之。想罢,便从怀里掏出父亲赠予的防身匕首,往自己心头扎去。 蓝城见状大惊,立马挥剑挑开匕首,可事发紧急,匕首已入皮肉,文景儿心口立马鲜血直流。 蓝城立马蹲下扶着抱文景儿,几下推拿包扎,却无济于事,他索性抱起文景儿往门外冲去。 戴胜呆立原地,只能摇了摇头。 第二天,戴胜和蓝城斩杀文野之事便传遍武林,他们师兄弟俩便成为两个名满天下的剑客,江湖人在他们名字中各取出一字,给了他们“胜城双剑”的美誉。世人却不知道,他们获得的除了名声之外,还有文野山寨中藏下的千两黄金和一个姿容绝色的女孩,文景儿。 文景儿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之后了,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已经对她陷入痴迷的蓝城。 转醒之后,文景儿也听到了很多文野杀人饮血的传说,这时,她才慢慢知道,她那个看起来英武面善的父亲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文野将她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文景儿都不知道父亲是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但不论如何,她都无法原谅那个杀害父亲的蓝城——尽管,这么多天以来,是蓝城一直形影不离得呵护着她,她还是不愿意跟蓝城说一句话。 她一直记着父亲的嘱托,去寻找一个叫做步佐的人,那个人才是她要找的人。即使她还做好选择夫君的打算,但至少,他已经不愿意跟蓝城待在一起。 经过几日观察,蓝城对她的习性喜好已经有所了解,但是他深知,自己作为一个杀父仇人,是无法走进文景儿的内心。 办法也许只有一个,告诉她,真正杀害她父亲的其实不是自己! 蓝城来到文景儿房间,这时,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正在给文景儿上药,蓝城立马回过神,目光避开文景儿裸露的伤口。 文景儿看到蓝城进来,颇有礼貌地对丫鬟说道:“我自己来吧。” 这是蓝城近几天从文景儿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如此的礼貌和温柔。 礼貌,温柔,几乎是文景儿性格的全部。虽然他的父亲暴戾十足,但她身上却丝毫没有沾染半分父亲的习性。 丫鬟对着客气的主子倒有些不适应,说道:“小姐歇着,这伤口上药是有讲究的,大夫教了我好多遍我才记住的。” 文景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丫鬟:“那……谢谢您……” 这句“您”倒是让丫鬟一惊,她服侍过不少人,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尊敬地称呼自己,连声道:“小姐,客气了。” 蓝城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丫鬟给文景儿上药。 丫鬟小心翼翼地涂抹着伤口,文景儿的伤口虽然不大,但毕竟是在心头要命之地,丫鬟便十分小心翼翼。 药物与皮肤相接,文景儿感到一股剧痛,但仍旧咬住牙关,默默忍着。 蓝城听到文景儿口中发出那种强忍的唏嘘声,心中不忍,便吩咐道:“慢些,再慢些。” 丫鬟听到,连忙点头称是。 文景儿满怀感激地看着丫鬟,又说道:“谢谢。” 上药完毕,丫鬟出门,蓝城转过头来,走到文景儿跟前,站定,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把我当做仇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但我今天还是要把真相告诉你,其实你的父亲……” 这时,文景儿说出了她对蓝城说的第一句话:“不许提我的父亲。” 语气不重,但这已经是她这种脾气的人说出的最狠的话了! 蓝城顿了一下,他看着文景儿绝望而又愤怒的眼睛,说道:“他……他其实不是我们杀的。” 文景儿听到父亲,鼻子一酸,眼泪立马从眼里滑下,说道:“我知道我父亲是你们眼里的恶人,但……别骗我,我亲耳听到的……” 蓝城:“也许,他的死……” 文景儿摇头,不再接蓝城的话,她根本不想知道“另外一层意思”是什么。父亲从不对自己撒谎,又怎么会将什么真相告诉面前这个仇人。 蓝城:“也许,我这样说,你不相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真正杀害你父亲的是步佐,被成为‘青龙左手’的那个人……” 步佐? 文景儿瞪着蓝城,温柔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嘲讽的眼神:“不是步佐,步佐是我父亲的……朋……朋友……” 文景儿至今也不知道 父亲和步佐是何关系,但是父亲死前却跟她提起将她许配给步佐的事。文景儿心想:既然是父亲看中的人,定是父亲喜爱欣赏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杀害父亲的人? 蓝城摇头苦笑道:“朋友……他们不是朋友,也许是惺惺相惜的对手。步佐,应该是世上唯一可以与你父亲匹敌的人……” 文景儿不懂武力,但是她却知道父亲有一手精妙绝伦的棍法,且从未战败过。 蓝城看到文景儿的眼神缓和起来,便继续说道:“几日前,你父亲和步佐在西山大厅有过一战。据说,二人足足打了一个时辰,且从未有半刻停歇……这般体力,我等寻常人便难以企及。那日,你父亲屏退左右,他的手下都透过门缝观战,但据说那步佐剑法过快,他们在门缝之中已经到了难分招数的境地。一时辰后,步佐从大厅出来,你父亲躺在地上,难以招架。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败下阵来。步佐之所以不当场杀他,一是因为他的体力已到极点,如果下了杀手,自己怕是也难以脱身;二是他知道你父亲已经元气大伤,即使当时不杀他,他也活不过几日了。后来,我和我师兄上山,我们二人从未想伤及人命,却没想到你父亲元气已无,失去了抵挡能力,几招之后便败,后来他自己便用棍自杀了……所以,真正对你父亲下杀手的不是别人,而是步佐。这件事不少人可以作证,你若不信,我去抓个当日在门外围观者便可见分晓。” 文景儿本来对蓝城的话半信半疑,蓝城的这般解释说辞,她也未能分辨真假,但是蓝城口中的父亲的做派性格倒是完全符合她的印象。 蓝城看到文景儿将信将疑的神色,逐渐有了信心,他一本正色道:“文姑娘,我请来一个人,是你父亲的旧识,想必你是见过的。” 随即,蓝城对外喊了一声:“进来吧。” 这时,一个耳朵带疤的老头走了进来。 文景儿看到老头,眼睛一亮,问候道:“崔叔。” 崔叔看到文景儿,喊道:“小姐……” 文野从不让他那些穷凶极恶的手下接近文景儿,但这外表憨厚的崔叔却是个例外。文野信得过崔叔,便经常让他打理文景儿的事,文景儿去南山书院读书也正是崔叔亲自安排护送的。 崔叔看到文景儿,眼泪都要掉下来,颤声说道:“小姐……你没事就好。” 文景儿走到崔叔面前问道:“崔叔,我爹……” 崔叔点头,说道:“这姓蓝的说得是真的,真正能伤老爷的只有步佐,他们这种货色,哪是老爷的对手!” 文景儿有些疑惑,问道:“那我爹为何让我……” 崔叔看了蓝城一眼,打断文景儿的话:“小姐,老爷的吩咐都是为了你好。你应该遵从老爷的命令,而不是跟姓蓝的待在这。” 蓝城威逼利诱、费尽心力把崔叔请来,本是相让他帮忙攻破文景儿的内心防线,却没想到,崔叔来了之后却对自己毫不客气,但蓝城还是暗自庆幸,至少,文景儿相信,真正杀死文野的人是步佐,而不是自己。 蓝城思绪未定,却见到崔叔突然从怀里取出匕首,口中大喊:“杀老爷的人,步佐有份,你也有份!”说罢,他挺起匕首直奔蓝城胸口而来,蓝城腰身一侧,急速躲开,又飞出一脚,踢中了崔叔下颚。人的下颚是极端脆弱之处,发力便晕,那崔叔随即应声倒地。 文景儿看到崔叔倒地,立马上前扶住,蓝城立马软下声音,安慰道:“文姑娘放心,他只是晕倒,我会派大夫照料他。你父亲的事,确实跟我有关,你要杀要剐随便你,但是刚才你也听到了,真正伤害你父亲的人是步佐,不是我。” 文景儿没有讲话,回到床边坐下,她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看蓝城的眼神也变得平静下来,她也第一次用还算亲切的语气跟蓝城说道:“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蓝城见到文景儿语气转好,心中大喜,拖着崔叔的身体走开。却没想到,这次亲切乃是一种欺骗,因为他前脚离开房门,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见过这个姑娘了。 以至于,后来,蓝城对文景儿思念至极,便作画一副,忠实记录了文景儿的衣着、样貌还是有个形状有些奇特的发钗。 几年后,蓝城与蓝峥母亲结合,也是因为对方的眉眼之处和文景儿极为相似。 直至近日,他遇刺身亡,那幅画还是留下祠堂,永远伴随着他。 第二十六章 胜城剑法(上) 起初,刀疤范在祠堂遇到美人图之时并不敢确认,但当他看到美人头上的发钗之时,他恍然发现,这正是自己的妻子。 刀疤范从未听过妻子提起她和蓝城有何恩怨过往。因为,文景儿在嫁给刀疤范之前,改名温景儿,将过往的前史恩怨全部隐藏。只不过,她没有忘记,步佐,也就是后来的刀疤范,就是那个害死自己父亲的人。可在接近步佐之后,她已经完全舍不得杀掉这个男人。于是,她费劲心力,拿到两粒“清”,一粒给了丈夫,一粒给了自己,二人陷入无限苦痛的噩梦折磨之中。 这算是对自己的惩罚,也算是替父亲报了仇吧。 刀疤范蓝府之行本是为了寻找双剑之死的秘密,而这幅妻子画像乃是意外所得。同样,方略和陈骏乃是为了拿到价值三千两的物件,但是没想到却意外获得了“胜城双剑”的剑谱——胜城剑法。 那夜,刀疤范和方略在祠堂相遇,王快在原地打转,力图找到刺客的真相,却不知道全部的真相就在那美人图和剑谱之中。 同样是在那一日,王快在柴大人家自伤脚筋,救回了彬彬。 当时柴大人以彬彬性命相要挟,王快不得已对自己举刀。但是,他在江湖上行走一世,对各种伤势力道都了然在心。他当时一刀下去,看上去深入肌理,直切脚筋,其实他的刀刃一直在后脚跟皮肤上打转。当时虽然流血不止,但其实并没有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痛,修养三五日日便可。 可王快又哪里是哪种爱惜身体的人。归家之后,他趁着妻子不注意悄悄给自己巴扎好,上了药。 王快不想休息,但他不是铁打的,再轻的伤口都需要漫长的愈合。 他需要休息,但他只休息了两天。 第三日傍晚,王快又来到三百两的废墟上。 他知道,刀疤范即使不是刺客,也和刺客一案逃不脱干系。当时,自己为了救彬彬匆匆离开,却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不仅刀疤范不在了,三百两已经在火海之中化作一片废墟。 王快此次前来,既为寻找,也为等待——寻找刀疤范留下的点滴证据,等待刀疤范重新归来。王快知道,那个老头即使跑到天涯海角,也会回到三百两的。 王快在废墟上仔细摸索打量,他看到一片银色的金属。走近之后,他却发现,这不是别的,而是银子在烈火中融化又重新凝结的样子,是被烈火重新燃烧和打磨过的银锭子。王快俯下身,用刀挑开银子上的灰烬。 大片银色,足有百斤重。 一千两啊! 王快摸了摸这笔银子,脸上露出漠然的神色,他苦笑着,方略那个孩子不正是为了这坨废铁才走的吗! 爷俩辛苦忙碌半辈子,竟然抵不上这片废墟上的残渣。 老王跺了一下脚,直接将这坨银锭子踩入地下,银锭子入土,完全被废墟掩埋住,和灰烬融为一体。 夜晚,老王归家,依旧寝室难安,那个一直萦绕耳边的问题再次浮现:刀疤范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 千两白银对于他来说似乎就是九牛一毛啊。 哪里这么多钱。 老王带着这个问题,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王快才有了困意,准备睡去。这时,早已经起床多时的王夫人急促走到床边,把他催醒。 王快有些不解:“怎么了?” 王快看着王夫人诧异的目光中好像带着某种难以难说的欣喜。 到底怎么了! 王夫人指着门外,说道:“你自己看。” 王快起身,一个身着粗布黑衣的人走进来。 对方半遮半掩着自己的面容,但这眼神太熟悉了! 方略!方略回家了! 这是方略逃跑的第六天,他竟然回来了! 王快看着方略,眼神里反而没有责备,他轻轻说了一句:“外面冷,进来吧。” 随即,王快像是怕被人发现一般,立马将门关上。 “你怎么回来了!”王快问道。 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在问候自己的“同党”,好像在提醒他,这个时候,一个贼,不该出现在捕快的家里。 方略扑通一声跪下,头重重往地上一磕,说道:“孩儿错了。” 这是方略第一次自称“孩儿”。 王快像将他扶起来,却又定住,说道:“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抓你,你知道吗!你这个时候回来是找死。” 方略没有起身,他只是抬起头,说道:“我知道我可能会死,但是我不能再对不住你了。” 说完,方略又顿了一下,说出自己最不愿意接受的话:“我知道了,我杀的那个刺客是假的。” 王快苦笑:“当日你要走的时候,我就说过刺客是假!” 方略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说道:“我当时以为你是为了骗我留下。可现在,我找到证据了。” 王快看着包裹,面露异样,说道:“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那剑客当日一心求死,事中蹊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方略抬起头,将包裹呈到王快跟前,说道:“我找到的不是证明那剑客是假的证据,而是谁是真刺客的证据。” 真刺客! 王快的眼神里闪现出罕见的激动,说道:“此话当真。” 方略依旧举着包裹,说道:“真相就在这包裹里,你一看便知。” 说着,方略又上前半步,将包裹几乎都凑到了王快的怀里。 王快伸手接过包裹,王夫人突然凑出来,拍着王快的肩膀说道:“孩子都跪了半天了。” 说完,王夫人拖着方略的手,将他扶起来。 方略看着王快的脸色,像是犯错的公子哥看着大家长。 王快看着方略半推半就的样子,清了一下嗓子,说道:“让你起,你就起,磨磨唧唧的。” 方略起身,跟王快、王夫人一起,到桌旁落座。 王快将包裹放在桌子上,慢慢用手掀开,包裹是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赫然写着四字大字:胜城剑法。 这胜城双剑的独门宝典,戴蓝两家的至高秘密怎么会在方略手里! 王快看后立马将包裹合上,用带着怒气的眼神看着方略,说道:“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把人家的独门剑谱偷来,是要做什么!” 这一骂之后,方略反而不再是怯生生的样子,瞬间显得底气十足,答道:“我知道您说的道理,我也从未想过要偷学他人武艺。我身上的一招一式全是从你那里来的,现在是,将来也是……但戴胜和蓝城到底被何人刺杀,您可能看了剑谱,就明白了。” 王快半信半疑地看着方略,问道:“你看过剑谱了?” 方略低头,说道:“我现在是个贼,没有那么许多道义规矩可讲。我看了,也按照剑谱上剑法演练多次了。” 王快:“还要狡辩,你这不是偷学是什么!” 王夫人看到这父子二人又要争论起来,啪得拍了一下桌子,喊道:“看了就看了,你们练武的就是穷讲究。方略,听我的,可以看,但是不能用,到死也别用人家的招数便是。人家孩子一句话没说完,你就有三句等着,什么德性。” 王快被夫人这样一说,口气立马缓和起来,但他依旧面带严肃,说道:“偷学武艺和偷东西一样,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事。我不是什么正派人,但是道理我是懂得。” 方略面带羞愧,只能奋力解释:“我与他人演练之时,只临摹招数,从未使用气力,只是依次推演,没有真学,但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摸到了真相。” 王快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剑谱,说道:“时代变了,你跟老头我不一样了。但不论怎样,别人的剑谱老头我是不会看的……我是个胆小的本分人,不像你有本事……但既然真相就在其中,老头我也不能当瞎子。方略,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告诉我,剑谱之中,除了招式,你还看到了什么秘密?” 方略凝视着王快,一字一句,铿锵说道:“刺杀戴胜和蓝城的人,用的是胜城剑法!” 胜城剑法!怎么可能! 此言一出,不仅是王快,连不懂剑法的王夫人也是目瞪口呆。 王快虽然没有领教过胜城剑法,却知道这剑法乃是戴胜和蓝城这双剑的独门秘籍,是个二人协作才能完成的剑法。更关键的是,当时之上,懂得这种剑法可能只有戴胜和蓝城本人。 这一句话几乎要把王快击碎了,诸多可能瞬间涌上他的脑海:难道凶手是两个人?为何戴胜和蓝城会被自己剑法所袭击?难道方略又中了别人的圈套? 双剑当年杀了文野之后,名动天下,关于他们剑法的传说,王快早年耳闻——那胜城剑法乃是一套精密体系,是两个右手剑相互补足的剑法,用剑之人如果换成两个左手或者一左一右恐怕都难以操练——这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手艺,又怎么会被一个左手剑客使用,并用来杀害本尊呢! 第二十六章 胜城剑法(中) 王快所有疑问的根源,来自于方略的推测。 而方略又是怎么知道行凶者使用是胜城剑法呢? 这要从陈骏偷到剑谱时说起。 那日,方略和陈骏在祠堂被刀疤范救出,后来方略和刀疤范一番交锋试探,仍旧难以知晓刀疤范深浅,刀疤范远走之后,方略才发现,陈骏竟然从蓝府顺走了他们的独门剑谱。 晚上,二人为躲避蓝府追击,来到野外一处荒废寺庙避寒。 陈骏生火取暖,随即拿出剑谱,往方略那一扔,说道:“方兄弟,这个留在我这里浪费了,你是懂刀剑的人,送给你吧。” 而方略当时的反应与今日的王快如出一辙。他知道,自己即使称不上什么正派人士,但是偷学别人家的剑谱乃是武林大忌,是为人不耻的事。 陈骏调笑着将剑谱交给方略,说道:“方兄弟,既然郭之学不仁不义在先,咱们就把他们祖宗的东西好好把玩一下,算是出气了。” 方略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一脸正色,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陈兄弟,这是他们不传之秘,我们这样拿出来,实在不合规矩。况且,这又不是值钱物件,咱们必须把东西还回去!” 陈骏眉头一皱,问道:“方兄弟,必须?什么意思……你忘了这家人是怎么算计你的,那个姓郭的黑心的管家害得咱们差点去见阎王啊。” 方略知道陈骏长期混迹市井,但却不懂武林规矩,便说:“陈兄弟,我这样说,是为你了好。自古以来,偷学剑法,必见血光。这剑法是不光是武者的独门绝学,也是门派尊严之所在。咱们这样把它拿走,来日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陈骏看着方略一脸说教神情,莫名笑了起来,说道:“兄弟,我见过怕死的人,是长成我这样的……我看出来,你胆子大,绝对不会在乎什么杀身祸端。有你在,别人也杀不了我。” 说完,陈骏又看着自己的鸳鸯剑,说道:“兄弟,这把剑是我父母是命换来。这郭之学将它据为己有,这算不算坏了你们习武之人的道义的规矩……既然他卑鄙,为何我们不能无耻!” 这一句直接把方略噎住了:对啊,面对一群如此卑鄙小人,自己又何必苦守什么道义。正在方略要咬牙加入偷学者行列的时候,他的耳边总是想起王快的声音。 这么多年以来,只要王快不在身边辅助,方略每每遇到艰难选择时候都会想:如果老王在,他会怎么做?如果我做了,他会不会阻止我? 会!当然会! 方略不假思索地想到了这个答案。 陈骏看着犹疑的方略,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悠悠调侃道:“你现在做贼已经做到一半倒心软了,想回头,可能吗……我十三岁时候就没法回头了……所以,兄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们把这贼做好了,也照样出人头地。” 方略忍不住笑了:“做贼还有这么多说辞,实话告诉你,做贼真能做到状元的,基本都在里面蹲着了。这些年,我抓过贼,怕是比你见过的都多。” 陈骏有些不服气:“可你现在也是贼啊。你偷偷跟着我去了祠堂,把郭家少爷收拾成那样,不是贼又是什么……” 方略无奈地摇头:“是贼也好,不是贼也罢,剑谱我是不会看的,我要亲自把它还回去” 陈骏哈哈大笑:“还回去,好说……好说……我现在就去临摹一份,然后你再把剑谱还回去。到时候姓郭的如果再敢找我麻烦,我一定要把他们家的剑谱贴满全城,让各路叫花子用他家的剑谱擦屁股。” 方略本来并不善于言辞,他说不过陈骏,便满闷不做声地瞪着他,那眼神就同是他做捕快时看犯人的眼神一般。 陈骏突然虎起脸,说道:“你不用这样看我,这个东西是我偷的,偷了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你们习武的有习武的规矩,咱们做贼也有做贼的门道。如果真的因为这个剑谱生出事端,我姓陈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定会跟你撇个干净。” 说完,陈骏生闷气般地转过头,不再理会方略,打开剑谱,翻看起来。 方略本想阻止,却不知道该以什么名义,只能放任陈骏偷看,他心中还抱有这样的念想:陈骏只懂轻功,不通剑法,不算是真正的习武练剑之人,让他看,他也未必看的懂,就算看懂了,一个人也无法研习这双人剑法。 想罢,方略便在火堆旁躺下了,他太累了,逃跑六天了,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而现在,有陈骏这个机灵油滑之人在身旁作伴,方略却感觉到了莫名的安全。他心想:自己都与贼为伍了,就再也不怕有贼来害自己了。 随即,方略果然快速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方略便被几句呼和之声惊醒,他立马抄起自己手边的刀,眼睛扫视四周,却发现陈骏和他的鸳鸯剑早已经不见踪影。 方略以为陈骏遇险,提刀便向门外冲去。却发现门外,陈骏正挥舞着自己一把鸳鸯剑和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在演练着。 那乞丐和陈骏一样,手中气力不足,一看便知没有任何武学基础,但两个不通剑术的人却在雪中练得津津有味。 那乞丐和陈骏都动作轻缓,但好像生怕伤到对方一样。陈骏乐呵呵地指挥着:“对,你用剑先往我左胸来,我挡开,你再打我左肩,不能真使劲,记住了没?” 乞丐点头:“记住了。” 陈骏活动了一下手腕,鼓励道:“加把劲,演练完这最后一招,我再给你一两银子,现在还能来得及吃热包子呢。” 乞丐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道:“好,好。” 说完,两人就摆开来架势。 刚才方略误以为陈骏被抓,此时惊魂甫定,只道陈骏太过无聊,所以找来个乞丐打闹热身,完全不知道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二人演练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胜城剑法”。 那乞丐按照陈俊的要求,提着剑慢慢向左胸刺去,陈骏挥剑欲格,而乞丐的剑却自然而然地向陈俊的肋骨滑去,那乞丐极守分寸,下手极轻,但陈骏肋骨还是微微吃痛,连退三步。 陈骏喝骂用手摸了摸肋骨,里面渗出几滴血来,喝骂:“不是让你轻一点吗。” 那乞丐极其委屈,他下手已经极轻了,如果是真打实斗,这一剑怕是已经刺入肋骨两寸了。 陈骏看着旁边的方略脸上的略微轻蔑的笑意,说道:“习武之人,这点伤痛算什么。来,继续。这一次你先刺右胸,再转膝盖,记住了吗?” 乞丐更是不解:“小爷,哪边膝盖啊……” 陈骏指着自己右膝,骂道:“我你想刺我左膝,你倒是能够得着吗。” 说完,横起一剑往乞丐跟前跑去,那乞丐按照命令,先点右胸,再转右膝,可两剑相触之后,乞丐的之间又向外侧出,击中了陈骏的右臂。 陈骏捂着右臂,看了一眼被剑划破的衣服和里面连带着的被擦伤皮肉,他的眼神里突然露出欣喜,叹道:“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了。”他和乞丐每次都是按照图纸上演练,但乞丐却每次都取得令人意想不到的攻击效果,这让从未学过剑法的陈骏突然来了兴趣。 那乞丐以为陈骏又要抱怨自己,他面带歉意看着陈骏,却发现陈骏中招之后不怒反喜,逐渐安下心来。 陈骏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碎银子向乞丐抛去,说道:“干得不错,最后一招了,练完这个我就让你回家。” 那乞丐接过银子,眼睛里投射出梦想实现般的满足感,他将银子好好擦拭一下,便放进怀里,喊道:“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随后,二人又拉起架势,陈骏吩咐道:“这次,你先刺我面门,再转右耳,下手小心一点,千万别真把我耳朵削下来。” 那乞丐连连点头,随即挥剑轻轻向陈骏面门递来,陈骏低头闪避,那乞丐立马依命令将剑朝他右耳挥去,陈骏挥剑格挡,却没想到那乞丐顺势将剑递到陈骏后心。 剑尖入后心,陈骏后背立马鲜血直流。 那乞丐见状,吓得眼色惨败,他刚才一直按照陈骏的指引出招,从没有出格行为,却最后攻击陈骏后心也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从未想到会将这位“金主”刺伤。 这方略在一旁也是看得明明白白,那乞丐气力微弱,步法、招式也是缓慢至极,一招一式都是一板一眼按照陈骏吩咐而做。纵使是方略这般身经百战,也没想到这两个武林门外汉会演练出这般奇妙剑法。 方略见陈骏受伤,立马凑过去,把陈骏搀扶到寺庙火堆旁。 陈骏自觉后背剧痛,喝骂道:“奶奶的,我这不是花钱找不自在吗。你快把钱还给我,都把老子打伤了,还想挣老子的银子。” 那乞丐本来就无意伤人,现在又看到金主发怒,从怀里取出碎银子,扔到陈骏面前,语气也变得不卑不亢起来:“我是无意的!这钱太烫,我不要了!”说完便大步离去。 陈骏有些不服气:“嘿,你一个叫花子还跟我这么横!哎吆……疼死我了……” 方略在他后背几下推拿,说道:“你的这位陪练,一板一眼都是听你的,人家没有错,要怪就怪你自己件剑术不精。如果他真的发力,你已经见了阎王了。” 陈骏趴在火堆旁:“什么剑术不精,我是压根就是不会!我也是一板一眼跟着那剑谱学的,你起床之前还练得好着呢,可奇怪就是这最后三招,看起来都是我占赢面,最后却连中三剑……” 方略听后直接打断陈骏的抱怨:“剑谱?你学了剑谱……” 陈骏:“怎么着,我就学了,你还能吃了我怎么着。我实话告诉你吧,今天他用的是大王八戴胜的剑法,我用的是二王八蓝城的剑法,刚才你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王八胜城双剑’。你不是自称正派不偷学,不想看的吗?刚才你不还是看了吗!” 方略被他这一阵讥讽,没在说话,随即停止包扎推拿。那陈骏又用手摸了摸肋骨,发现不仅是后心,包括肋骨、右臂也在流血。他干脆把上衣脱下来,凑到火堆旁,自己用布止血。 方略看到他的肋骨、右臂和后心,一个熟悉的画面从他眼前飘过! 如此熟悉的伤口,方略见过! 突然,方略惊醒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没错,就是蓝城的身上! 蓝城死后,王快带着方略亲自到现场勘查,后来仵作验伤,也发现蓝城身上只有三道伤痕,受伤的位置恰好分别在:肋骨,右臂和后心! 陈骏现在的伤口和当初蓝城的剑伤几乎一模一样,除去力道不同,位置半寸不差! 第二十六章 胜城剑法(下) 方略凑到陈骏的后背,用指头测量了一下伤口的尺寸。 陈骏吓得立马转过身来:“方兄弟,您这神神叨叨的……是做什么!” 方略又绕到陈骏背后,凝视着伤口,用了一种几乎责备的语气说道:“别动!” 陈骏呆住,不再动,说道:“你到底干什么!” 方略将手凑到陈骏后背说道:“帮你疗伤。” 此时正是寒冬时节,方略双手冰凉,他的手刚一接触到陈俊的皮肤,陈骏便立马发出一阵怪叫。 陈骏有些似懂非懂,问道:“有这么疗伤的吗?” 方略没有理会,将手指并齐,沿着伤口铺开,测量——后心,伤口长约三指。 这时,阵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纵使是在火堆旁,陈骏还是仍不住打了个寒噤,抄起衣服正要穿上。 这时,方略却把手凑在他右臂,臂上,伤口长约三指半。 陈骏看着方略这般摆弄,有些不耐烦两处,立马把衣服裹起来。 方略愣了一下,继续说道:“陈兄弟,我要看一下你的肋骨伤势。” 陈骏捂着肋骨:别神叨了,你这是验尸呢!” 方略有些欣慰:“这个你也懂?” 陈骏吓得一口气没缓过来:“真是验尸?” 方略顿了一下,他知道蓝城之事不必再跟陈骏多言,但肋骨伤还未验证,陈骏已经穿上衣服,这倒搞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方略心生一计。 方略又神神叨叨地凑过去,说道:“如果,我们猜错的话,你肋骨上的伤应该有二指宽。” 陈骏并不接招:“别激我,想让我把身体当成尸体给你量?” 方略故作神秘:“这双剑之剑法果然高妙,三招,击中两死穴。你现在按压你的胸下三寸之处,是不是有疼痛之感?” 陈骏半信半疑地按压一下,果然有轻微痛感:“你别吓我啊。” 方略拿出大夫一样语气:“这三处伤口如果不及时处理,一月内必然溃烂。” 陈骏下意识摸了摸伤口,问道:“你没骗我吧……你有调解的办法吧?” 方略悠悠答道:“麻烦您先告诉我,胸前伤口长度。” 陈骏将手塞进怀里,用指头一量,是二指宽。 二指,和方略的猜测一模一样。 那乞丐用剑无力,所以剑伤不深,但伤口长度却和刺客留下的剑伤基本一致。 如果不是同样的剑法,绝不可能连续造成三处位置、尺寸一致的伤口。 方略满目不解地看着伤口。 紧接着,是一阵伴随着痛苦的顿悟。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刺客绝不那晚的左手快剑客。那日云来客栈的黑夜中,方略隐约看到了那左手快剑客的招数,他的剑法无论如何也不会连续造成这三处剑伤。 这陈骏伤口和蓝城相同,说明,刺客行凶之时用的招数与那乞丐相同——行刺胜城双剑的人用的是胜城剑法! 他终于知道自己杀了一个假刺客,可现在木已成舟,他早已无法回头。 这时,他想起自己在跪别老王前,老王对他说的话——有本事了你,方略,学会暗算老子了。可你知不知道那个刺客是假的,你拿到的根本不是刺客的左手! 陈骏看到方略突然变得异常地沮丧和落寞,他感受到方略有心事,但不知该不该问,但他还是怕自己一个月后溃烂,便问:“方兄弟,我得给我个疗伤的法子啊。” 方略无奈地笑了:“任何肋骨被刺的人,按住腹部都会疼的,没事的。” 陈骏这才知道方略跟自己说笑,但他眼见对方毫无笑意,便问:“方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方略陷入一种绝望,他担心不是自己已经竹篮打水,而是老王。 方略跟了王快这么多年,他深深知道,王快是一个无论何事都要分出黑白的人。王快既然已经知道刺客是假,势必会追查到底。况且,柴大人现在早已风光结案,王快想要翻案,必定会引起柴大人不满——在这样的角逐中,最后吃亏一定不是柴大人,而是王快。至于那个神秘莫测的刀疤范,方略又不知道他是黑是白,但方略亲眼见他夜探蓝府,说明刀疤范也被裹挟进来。如果刀疤范要对王快不利,王快定然应对不及。 方略不知道刀疤范是敌是友,但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接近事实真相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解开王快心结的人。 方略本以为,那日跪别是他们父子最后的缘分了,但是,现在,命运还是找了上他。 现在,不论如何,他都要回到王快身边,告诉他:自己已经摸到真相了。 方略无法确信,此次返回,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活着走出来。所以,他想去见一个人——一个让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姑娘——那个名字带“花”的女人。 当天夜里,方略和陈骏乘着快马赶到莫醉楼。 当陈骏从方略口中听到“莫醉楼”这三个字时,他忍不住笑了,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兄弟还有这手嗜好。但这市井之地,本就是陈骏的天堂,就算是满身伤病,他还是舍不得放弃这次快活的机会。 当方略带着陈骏到了门口时候已经是深夜,姑娘们花枝招展地迎上来,连哥带爷的喊着,方略的目光极力搜寻,还是没找到那个姑娘。 他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叫什么,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带“花”,可这里的女人个个名字带花啊!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已经被客人选中,供他们消遣。 陈骏看着方略焦急寻找的神态,脸上露出坏笑:“兄弟,找相好呢……没想到你是这里的熟客啊!” 方略漠然地叹道:“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 陈骏凑到方略耳边,安慰道:“兄弟,婊子是没情义的,你千万别对他们动了真感情了。她们在你怀里的时候说喜欢你,都是假的,他们见谁都这么说!” 方略没有理会,而是直接走到老鸨子面前,笨拙地描述起女孩的样貌:“这么高……她脸白……穿着红色的花衣服……” 老鸨子笑了:“你说得姑娘在二楼的暖香房,刘三爷正在高兴着呢。” 老鸨子话音刚落,方略便倏地化作一条白影一样瞬间冲进暖香房,他只见得一个一大肚腩汉子正在宽衣解带,方略走过去,直接将汉子扔在一旁,却发现床上那个妖艳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姑娘。 方略又回到老鸨子跟前,颇为恭敬地拿出一块碎银两,轻声问道:“她在哪儿?” 老鸨子看到暖香房被损,甩手把方略的银两打在地上,骂道:“半两银子,喝粥都不够!哪来的杂种敢扫刘三爷的雅兴,来人,把这个混小子给我绑了。” 十几个打手应声冲出来,举着棍棒直接向方略扑来,陈骏见势不妙,大喊:“兄弟,那个不在,换一个不就行了,咱们是来快活的啊,别死心眼,你现在是干什么!” 方略喊道:“我来见一个人,见一眼就走。”说完,提起两脚踢飞两个汉子,猛地又一提气,便往二楼飞出。又一个虬髯客从后面飞出,举刀向方略头等劈落,方略身体一侧,抽刀一格,将刀尖刺进对方肋骨。 陈骏看到这身手段,忍不住大喊:“方兄弟,胜城剑法啊!” 这时,方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用的乃是乞丐早晨演练过的招数。他当时不知乞丐用的是何招数,只是觉得有趣便记在心里,却没想到无意间偷学了别人家的绝技。 方略随即又飞上二楼,众人只听得“嘭”的一声,又一个房间门被踹开,一个嫖客从门里被踢出来。 方略从二楼探出头,喊道:“告诉我,她在哪里!” 那老鸨子已经失去理智,各种污秽话语从嘴里飞出,方略不再理会,再冲进隔壁房间,踢出一个嫖客,眼见床上之人不是意中人,又往隔壁房间走去…… 约莫一炷香后,整个莫醉楼被方略拆得七零八落。 老鸨子仍旧喝骂,就是不说女孩下落。毕竟,如果这个女孩被赎走,老鸨子也不会过问买家家住何地。 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方略将莫醉楼掀了一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她的影子。 她走了,也许是被有钱人家赎去了。 方略漠然地看着一片狼藉的莫醉楼,拿出两从蓝府拿来的稀罕物件,扔在地上,对老鸨子说:“这是赔偿……过几日,我把命递给你也可以。”说完,他便同陈骏离开。 远去几里之后,陈骏开始不满:“兄弟,你疯了吗!你把咱们俩从蓝府捡来的东西都扔在那儿,还是为了一个你都不知道叫什么的女人!” 方略并不接茬,他又从怀里取出一锭还算体面的银子,扔给陈骏,说道:“陈兄弟,这是最后一个了,留给你了。咱们后悔无期吧。” 陈骏有些不解:“为什么?你要去哪儿?咱们现在手上有胜城双剑……那剑法多有意思啊,今天你只看一遍便学会了,还是用刀使出来的,要是换成宝剑,那……那咱们俩修炼一番,将来可能肯定大有作为啊。” 方略摇头笑了:“我要回去了。” 陈骏还是不解:“回哪里?” 方略:“回家,回到老王那里。” 陈骏更是不解:“为什么?你不怕他抓你吗?现在全天下的捕快都在找你啊。” 方略:“因为,我已经看过你演练的胜城剑法。如果我没有看到你和乞丐的演练,没有看过你的伤势,今日又是另一番结果了,现在,我必须回去了。” 陈骏还是满目不解,可方略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二十七章 回家 方略和陈骏道别之后,一个时辰便来到二十里之外的树林 ,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 是陈骏! 不骑马,还能跟住自己,如果不是陈骏,方略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 方略定下脚步,站定回头,喊道:“受伤了还有这样的脚力,难为你了,出来吧。” 随后,陈骏悄不做声地从一个大树后闪动出来,气喘吁吁,嘴唇发白。 陈骏擦着额头汗珠,喊道:“幸亏我身上的伤口只是皮肉伤,如果真的扎进去了,我现在估计已经被你甩来三里地了。” 方略走到陈骏跟前:“我要回家,你跟着我做什么?” 陈骏冷笑了一声:“方略,你也太看不起我了。你现在不是回家,而是回去受死!我再混蛋,也不能看你白白被人剐了。你救过我的性命,这次,该让我救你了。” 方略笑了:“救我?凭你?怎么救?” 陈骏:“我虽然不知道你跟老王捕头有什么事要交代,但我知道和那‘胜城剑法’有关……可你别忘了,看过剑法的人是我,不是你。你连剑谱都没翻开过,就凭你空口无凭,别人怎么信你?” 方略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只记得那最后三招但却没有剑谱作为凭证,王快又将如何确定。但他转念一想,回头之路凶险,自己何必让陈骏趟这趟浑水呢。 陈骏好像看破他的心思,他从背后抽出鸳鸯剑中的雄剑,说道:“我现在回去,郭之学和我舅舅怕是都饶不了我,到时候这鸳鸯剑如果再落入他们手中,我就算死,也没脸见爹娘了……横竖都是不痛快,我干净去跟你一起不痛快得了……你不用劝我了,我这种丧家之犬,咬起人来,也不是吃素的。” 方略颇为感激地看着陈骏,没再劝他。在此之前,他从不敢想,自己会和一个贼有了生死患难的交情。毕竟,七天之前,他们还是天敌呢。 方略和陈骏到王家门口已是清晨,那时,王夫人起床做饭,王快经历一夜辗转,刚刚入睡。 临门一脚之际,陈骏退了一步,说道:“方兄弟,你先进去,说实话,从王家跑了之后,多少年了我都绕着这里走,生怕碰见你们……何况,我一个外来户,大清早没头没尾冲进家门,不知道还以为是要饭的呢。” 方略点头,便自己进了家门。 王夫人见方略进门,便到了里屋将王快叫醒。 父子二人见面,先是磕头认错,又是一番询问,最后说到了“胜城剑法”的问题上。 王快坚持不读剑谱,这让方略无计可施。其实,不仅是王快,方略本人其实也是恪守规矩,没有翻阅,他只是无意间从陈骏和乞丐的演练中看到了剑法的面貌。 门外的陈骏却早被这对磨磨唧唧的父子急坏了,鼓起一口气,三步并两步,敲门进来。 那时,王快已经陷入苦痛沉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双剑是死于自家剑法之下。 陈骏进门,王夫人看到陈骏,有些眼熟,但毕竟时日已多,实在想不起是谁。王垮看到陈骏,眼神却瞬间起了变化。 多年之后,陈骏的气质音容皆有变化,但抓人认人确是王快的看家本领,这是一种融入骨髓和血液里的能力。 还未等方略介绍,王快便直接发问:“逃走了,还敢回来啊。” 老王此时不怒自威,这一句话直接问出陈骏一身冷汗。 老王瞪着陈骏,问道:“你来做什么?自首?” 陈骏有些慌乱:“我来……我是来……找方……方兄弟……” 王快笑了,他略带不满地看着方略,叹道:“兄弟……” 方略知道王快眼神的意思,那是责备在他不学无术,与狼狈为奸,与流氓为伍。可这几日与陈骏相处,方略不但相信陈骏绝非恶类,还是一个有点义气的兄弟。 方略点了点头,说道:“这一路,多亏有陈兄弟帮忙……” 王快不解地看着方略,他想不到,六天不见,方略身上好像多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气质。也许是他太了解之前的方略,现在他甚至分不出方略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陈骏听到方略当着王快的面认了这个贼兄弟,心中慢慢有了底气,他回看了王快一眼,说道:“方兄弟刚才说的‘胜城剑法’的事,王捕头如果不信的话,我倒是能给你一份证据。” 王快来了兴趣,说道:“老头儿我不是捕头了,但你要是真有证据,老头倒是想看看。” 陈骏虽然不知道事件始末,但是他刚才在窗外听到王快父子对话,又想起前方略测量自己伤口的事件,大体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他对方略使了个眼色,说道:“方兄弟,你还记得我的伤口吗,咱们再来一次便是。” 方略会意,他看到门边放着两个木棒,便把木棒拿起来,自己留一根,扔给陈骏一根。 陈骏看了一眼王快,说道:“王捕头,门外见分晓。” 紧接着,方略、陈骏和王快都来到门外,王夫人顺着窗户看着,他知道二人要动手比划,便喊道:“小心着点,别伤着。” 这句话既是喊给方略听,也是喊给王快轻,她不知道陈骏功力深浅,生怕他伤了方略,便提醒王快要在一旁照料。 方略和陈骏摆开架势,陈骏说道:“现在,你就是那乞丐,招数你都记得吧。” 方略点头:“当然。” 陈骏:“木棒不长眼,你小心着点,可别这伤了我。” 陈骏知道方略下手定然会比那乞丐有分寸,但他还是怕对方碰到自己伤口,忍不住多嘴一句。 方略点头,说罢,挺起木棒,向前攻去。 二人将当时情形完全复制一遍,而方略手中拿捏极有分寸,在即将触及伤口之前便及时收手。王夫人只道二人是瞎耍把式,看得不知所以;但王快这个江湖老手却越看越惊。 当方略用木棒滑向陈骏肩膀的时候,蓝城的尸体伤口就立马浮现在王快眼中。 到了第三招开始,王快心中默念:后心?不会打后心吧! 待他思绪未定之时,方略便挥剑直取陈骏后心。 王快大为惊讶,口中大喊了一句“停”,随即冲到二人跟前,问道:“哪里来的!这是哪里来的!” 当他问完这句,好像自己便知道了答案。 “这……这是剑谱里的……‘胜城剑法’?” 陈骏收起木棒,说道:“方兄弟恪守规矩,没读剑谱,是我偷学了。没错,这就是‘胜城剑法’!” 王快狐疑地看着陈骏,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王快走到陈骏跟前,陈骏看着他咄咄逼人的态势,却并没有后退,反而问了一句:“王捕头,外面冷,咱们去进屋里说吧,您的疑问,我一定能给你说的明明白白。” 王夫人眼见王快态势异常,便喊道:“进来吧,有事情里面说。” 王快凝视着陈骏:“如果你骗我,是要吃亏的,你懂吗?” 陈骏点头,说道:“当然。” 三人进门,王夫人拿出一个火盆放在中间供大家取暖。 王快和陈骏、方略二人隔了一丈远,那是他离罪犯最合适的距离。 陈骏看着火盆,面露欣慰,说道:“幸亏有这个东西,要不然我又要受罪了。王捕头,您可别眨眼……” 说完,他便解开上衣,裸露着上半身,然后又忍痛把伤口上的包扎扯下。 王快看到陈骏的身上那三块和蓝城位置、尺寸几乎完全的伤痕,目瞪口呆。 王快指着剑伤,向陈骏问道:“你……这是被何人所伤?” 陈骏看了方略一眼,他知道自己说话没有分量,担心王快无法相信,便想借方略之口解释。 方略会意,对王快说道:“伤他的人是个乞丐,昨天他们……” 王快忍不住打断:“哪个乞丐,在哪里?” 陈骏急忙解释:“这个乞丐不懂武功,是我花了一两银子请来陪练的……” 王快不解:“不懂武功?” 方略继续道:“他拿到了剑谱,苦于无人操练,便花钱请了一个乞丐,这乞丐气力很差,但所有招式完全都是按照剑谱演练的……” 王快皱起眉头,问方略:“你看了剑谱?” 陈骏又连忙解释:“不是他看的,是我看的,方兄弟只是无意看到了我们演练,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胜城双剑。” 王快冷笑一下问方略:“你没见过剑谱,怎么知道他们是否是完全按照剑谱演练……” 陈骏指着后面桌子,说道:“剑谱就在桌上,您一看便知。” 王快回头,却发现桌子上包裹里的剑谱已经不见了。 陈骏立马穿回衣服,冲到桌子前,大惊:“剑谱……剑谱呢,我还没学成呢!” 这时,王夫人捧着剑谱从里屋出来,这时,她的目光已经扫完了剑谱的最后一页,她将剑谱合上,扔回桌子上包裹里,说道:“大惊小怪的,叫唤什么。” 王快看到夫人私自翻看剑谱,面带愠色。王夫人却是满不在乎:“你们学武的脸皮薄,不好意思看,我又不是你们,我好意思。” 王快看着这个有些不讲道理的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夫人指着方略和陈骏,说道:“他们俩刚才演练的,跟那破书上动作一模一样。就是没力气,有力气才好看啊,你们俩早上没吃饭吧。” 听到这句话,王快彻底呆住了。即使他愿意不相信陈骏,但他至少相信自己的妻子——杀死双剑的人用的是胜城剑法,这意味着王快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错的,至少,凶手压根不是什么左手剑客。 这当世之上,除了胜城双剑,还有谁懂得胜城剑法呢? 可戴胜的家人为什么坚持说自家老爷是被左手剑客行刺的呢! 这诸多疑团,让王快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王夫人却进了厨房,端出两碗粥和几张大饼,说道:“傻小子,都到家了,饿了也不说一声。” 第二十八章 真凶(上) 方略和陈骏凑到桌子旁,但还是碍于脸面,没动碗筷。 王夫人看着饥肠辘辘的两人,说道:“吃吧。这些不够吧……你们先吃着,我再去弄。” 而此时的王快思绪逐渐缓和下来,他看着拘谨地细嚼慢咽的两个人,问道:“这个‘胜城剑法’是你们偷来的,对吗?” 这一声询问好像是质问犯人一样,直接把二人的额胃口打到谷底。 陈骏鬼鬼祟祟的眼睛一转,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我偷的。” 王快顿了一下,说道:“我不是捕快了,偷偷摸摸的事情,我不再管了。但是你告诉我,这剑谱是从何处偷来?” 方略答道:“我拿着左手去蓝府,中了圈套,我们不得已,就想了一个不体面的法子,去蓝府拿回价值三千两的东西,后来,误打误撞,进了祠堂,就拿到这剑谱。” 王快没有发怒,反而点了点头,供奉在祖宗祠堂的剑谱定然不会是假的。既然剑谱时真的,现在的问题就是,当世之上,除了胜城双剑,还有谁会使用他们的剑法。 这剑谱时二人配合演练,戴胜和蓝城分开后,剑谱尚在,但他们的后人也因为配合不精无法再现父辈辉煌。即使是他们的儿子合炼成功了,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家传绝学杀害自己的父亲。 但除了他们的近亲,又没人有机会到拿到“胜城剑法”。 即使拿到,也无法达到双剑的境界,自然也不可能杀掉双剑。 凶手到底是谁?王快毫无眉目。 现在案件还有一个突破口,只是王快不可触碰。 那个突破口便是戴胜。 戴胜被刺后,戴家人明确拒绝验伤,只宣称刺客就是左手剑客,其它一概都不透露。 这时,方略也想到了这一点,他问王快:“如果刺客不是左手剑客,那戴家人为何会这样说?难道刺客有两个人?” 王快和陈骏都怔住了,王快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陈骏仍在云雾之中,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这时,窗外却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因为戴胜,根本没有死!” 这一语未毕,众人皆是大惊。 这是刀疤范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身灰衣的刀疤范便走进门来。 屋内众人听到刀疤范的声音面面相觑。 方略那日夜里和刀疤范在祠堂大战后分开,他不知道刀疤范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觉此人神秘莫测,敌友难辨,却没想到,刀疤范竟然在关节眼上说了这么一句振聋发聩的话。 刀疤范看到方略回归,脸上也是带着一丝讶异:“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未等方略回答,王快走前上前,直奔主题,问道:“你说什么?他没死?” 刀疤范点头,说道:“他还在府里后山上踏着雪呢,他受伤了,但是没死。” 方略完全呆住了:“没死?怎么可能!难道这世上真有人有华佗在世的本领?” 刀疤范摇头:“不用华佗在世,只要肯撒谎就好了。” 王快还是不敢确信,问道:“范老板,你去戴府做什么?” 刀疤范哈哈大笑:“为什么……为了清白……为了证明左手用剑人的清白。那日福运客栈一战,你就怀疑我了,不是吗?被你这样的大捕快盯上,我总得找个活路吧。” 王快并不理会的嘲讽,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的左手剑法之高,当时难觅第二人,我不怀疑你,又该怀疑谁!” 刀疤范:“谬赞了,老王。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把脏水往我头上泼。于是,他便在蓝府和戴府都走了一遭。我本想看看他们二人的剑伤,就可还我清白,却没想到,我夜探蓝府之时,被这个混小子搅了局。” 说完,刀疤范略带不满地瞪着方略一眼,继续道:“蓝府祠堂出事后,我定然再没机会去开棺验尸。于是,第二天晚上,我便到了戴府。” 原来,刀疤范在拿到美人图之后没有返回。 因为自己妻子画像出现在别人家,太奇怪了! 刀疤范虽然不知道妻子生前与蓝城的往事,但他可以断定,妻子与这双剑一定有过一段恩怨过往。 第二天夜晚,他便跃上戴府墙头。 此次前来,有两个目的:一来,他要开棺验尸,查明真相,自证清白;二来,他要查出这双剑到底和妻子有何渊源。 那天,刀疤范费了几番周折,进了祠堂,却发现根本没有戴胜的牌位。 府中老爷去世,怎么可能连个灵位都没有。 除非,没死? 这是刀疤范的第一个判断。 随即,刀疤范施展轻身功夫,在戴府家丁的眼皮底下闪转腾挪,几乎将戴府所有房间看了一个遍,最后还是没找到戴胜的踪迹。 直到第二日清晨,蓝府后山,一个几乎被积雪完全掩埋住的小屋里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色大衣的老者。 白色小屋,白色大衣——在降雪过后,白色几乎变成了一种保护色。 老者在丫鬟在陪伴下走到假山旁。 刀疤范没有见过戴胜,但是对方的年龄、气派倒是基本符合他的想象。 老者指着皑皑白雪,叹道:“明年的雪,我怕是没有福分见到了。” 丫鬟立马安慰:“老爷,人家大夫说了,您的伤其实并不重,只要再调理两月,便可恢复如初。再说了,少爷的孩子刚满月,还指望您这个当爷爷的将来教他剑法呢。” 老者悲伤了摇了摇头:“剑法……双剑分离便威力大损,一个孩子是拿不了两把剑的。我呢,现在是个活死人一样,不能出门,不能见天日了,更别提带孙子练剑了。如果出门遇到蓝家人,我真不知道该把老脸往哪里放,他们要是知道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活着,又该怎么看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胜城双剑死了,我不能全天下人过不去啊。” 听到这,丫鬟却有些心疼,说道:“老爷,我已经服侍您七个年头了,您的身子,没人比我更了解,老爷一定会长长久久的活着。旁人怎么看,天下人怎么活,那有什么打紧。” 此时,刀疤范和老者、丫鬟相距约三十米,如果不是依靠超凡耳力,刀疤范根本听不到二人谈论的是什么。现在,刀疤范已经能从只言片语中大体明白:老者就是戴胜,只不过,他被行刺之后没有死掉。 更关键的是,那句“刺客是剑法奇快的左手剑客”,十有八九就是出自他的口中。 刀疤范有些纳闷,自己与这戴胜无冤无仇,对方为何要把刺杀的罪名安在自己头上。 只有一个可能,他想掩盖什么——掩盖真正的凶手。 刀疤范躲在一旁又听了一会,戴胜和丫鬟仍旧是在感叹身体衰弱,大约三炷香后,丫鬟搀扶着戴胜回到那被雪掩盖的白色小屋。 待二人完全进入之后,刀疤范又在原地守了一会,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双脚发力,转瞬之间便到了戴胜适才踏雪之地。 刀疤范仔细观看地上留下的二人脚印,戴胜脚印厚重但稍显凌乱,反而不及丫鬟那般清晰顺畅,这说明戴胜确实身负伤病。 突然,远处传来几个汉子的叫喝之声,刀疤范回头,发现几个巡逻汉子已经走来。解决这些虾兵蟹将对于刀疤范来说易如反掌,但他此时不想多生事端,便身形一矮,遁到树旁,再经几下翻腾便来到几十米之外,随即,便从戴府飞出。 刀疤范此时并不知道方略已经找到了蓝城身上剑伤的秘密,但他得知戴胜没死,案子就有了向前行进的希望,自己也便可早日逃脱王快的怀疑。 刀疤范带着“戴胜还活着”的惊天秘密到了王快家,却发现那个逃跑的小子方略回来了。 刀疤范起初在门外旁听几人交谈,但他听到“行刺者所用剑法就是‘胜城剑法’”时,他发现,一个他从不敢想象的答案逐渐浮现在眼前。 这个答案不仅让刀疤范惊异万分,也让王快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现在,两条关键线索终于浮出水面: 一,行刺者用的是“胜城剑法”;二,戴家人刻意隐瞒了戴胜还活着的事实,并编造了左手剑客行刺的消息。 当世之上,能用“胜城剑法”的只有戴胜和蓝城两人,现在蓝城已死,戴胜便是这世上唯一精通剑法的人。而戴胜不但假死,还把罪名推到左手剑客头上,极力为真正的刺客提供掩护。 这两条线索指向了一种可怕的事实: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刺客,杀死“城剑”蓝城可能不是别人,而是“胜剑”戴胜! 第二十八章 真凶(下) 不仅是方略这个年轻后生,就连王快和刀疤范这两个江湖老炮儿也震惊不已。 既然案情已经基本明确,王快自然不会贻误战机。他在刀疤范的指引下,当天下午便到了戴胜的白屋。 出发之前,方略请缨协助,但被王快拒绝啦,他告诉方略:“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是所有捕快都要追查的叛徒。”方略无言应对,只能作罢。 一副郎中打扮的王快和刀疤范来到白屋时,太阳即将落山。他们施展轻功身法,几下腾挪,躲开家丁目光。 进门之前,王快便让刀疤范躲到了一旁,毕竟,这真凶俯首前,刀疤范仍是最大的嫌疑人——王快不可能带着一个嫌疑人去追查另一个嫌疑人。 王快进入白屋之后,却发现这压根不是一个小屋,而是一栋隐蔽房子的入口,里面空间开阔之极,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封闭景象。 丫鬟见到外人闯入,十分警觉地走过来,问道:“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王快装出一副熟络的模样,答道:“你们老爷躲在这里享清闲,我怎么不能来。姑娘,我不是外人,你懂吗……如果我是外人,你们的护院也不会让我到这里来,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把你们老爷叫出来吧。” 丫鬟还是半信半疑,便答道:“我们老爷前几日被行刺,已经……” 王快直接打断丫鬟的话:“已经死了……这种鬼话还是说给外人听吧。我知道他伤得不轻,我是来替他疗伤的。” 说完,王快抖了抖自己的郎中服装,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说道:“我是来治病的,你若再不让他出来,我就走了。” 丫鬟被王快唬住了,连连点头道歉,随即扳动手边的桌子上的茶杯,一道门从侧面打开,门里面的空间更为开阔,像是王爷府宅的大厅,大厅里戴胜正在抱着自己满月的孙子。 戴胜抬起头,他见过丫鬟身旁站着一位素未谋面的人,便知道丫鬟已经中了来者的套。 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来,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丫鬟将王快领过去,介绍道:“老爷,您的朋友到了。” 戴胜看着陌生的“朋友”,定了定神,他把丫鬟叫到耳边,耳语几句,然后把孩子递到丫鬟怀里,丫鬟便离开了。 戴胜打量一眼王快,问道:“你不是郎中吧?” 王快点了点头。 戴胜坐下,喝了一口茶,问道:“吃衙门饭的?” 王快答道:“曾经是。” 戴胜:“” 戴胜:“怎么着,案子查清楚了?” 王快摇了摇头,说道:“还没,但是,我想,应该快了。” 戴胜面露怒色:“那你不去查案,来我府上做什么?” 王快:“在下有一个问题请教,当世之上,懂得‘胜城剑法’的有几人?” 戴胜的语气中露出一丝骄傲:“这剑法是我们双剑独创,除了我和我师弟,无人懂得。” 王快终于从戴胜嘴里问道他最希望确认的答案,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喜色。 王快顿了一下,在椅子旁坐下,说道:“这么说,活着的人中,只有您懂得这剑法。” 戴胜感受到王快的语气中的怪意,他之所敢承认剑法为自己独创独享,是因为他压根没想到王快见识到了剑谱。 戴胜自觉不妙,他突然摔掉茶杯,喝问:“好大的胆子,你是谁家门下的,敢私自跑到我府上来。今日,你如果不说出个名堂,会有人收拾你的。” 王快面不改色,以一种近似于安慰的语气说道:“狐假虎威,是没底气。戴大侠,这句话,不应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戴胜站起身,走到王快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王快:“姓王,名快。” 戴胜的眼中闪现出一丝兴奋:“快刀老王,我今日看来是遇到对手了。你是来查我的吧。” 王快轻叹一口气,说道:“咱们都是黄土埋了脖子,没有明天的人,说话就不必再兜圈子了。” 戴胜:“什么意思?” 王快:“你该认罪了。” 戴胜冷笑了一声:“你果然和其他捕快不一样。来,告诉我,怎么个认罪法?” 王快:“蓝城,是死于‘胜城剑法’之下的。” 戴胜听到此言,大惊失色,他的语气中失去底气:“你……你见过‘胜城剑法’?” 王快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肋骨、右肩和后心,来自于剑法的最后三招吧。” 这一句完全击碎了戴胜的心理防线。 王快:“普天之下,能让蓝城这样死去的,怕是只有您戴胜了吧。” 戴胜:“你怎么会知道胜城剑法的招数!” 王快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你就是那个杀死蓝城的人。所以,压根没有什么刺客!” 戴胜的身体瘫软下来,坐回椅子上,苦笑道:“你算是风光了一辈子,最后竟然栽在你手里。” 戴胜伸手入怀,拿出一张残缺的图纸,哀叹:“老天爷……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报应吧”。 原来,当年,戴胜和蓝城合力逼死文野之时,蓝城爱上文景儿。可没成想,后来文景儿逃走,嫁给了最快的“青龙左手”步佐。后来,蓝城对文景儿念念不忘,情到深处,便作画一幅,就形成了祠堂内的美人图。 二人此次死伤就是和马图纸有关。因为,当年,他们不仅从文野身上拿到了千两黄金,还从他身上找到了一个残缺图纸。 当年,二人凭借财物,成了富人。但对于图纸,却都没法参透。 直到案发当晚,二人相约在蓝家对酌。 下人们摆好酒菜之后就告退了。 这是他们兄弟独处的时光,无须任何下人在场。 而此时,距离双剑上次相聚已经有一年之久。 人老了,就没那么愿意跑动了。如果不是生死过命的兄弟,二人可能连一年聚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戴胜看着满桌酒肉,感叹过往:“师弟,你还记得吗,咱们从师父那里出山,最穷困的时候,吃的是什么吗?” 蓝城的思绪被拉回青年时期,想起一次食用树根的的体验,苦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觉得树根也不难吃。可是现在老了,胃口不大了,天天摆上这些东西,我还是提不起胃口。” 戴胜立即打趣:“看到是蓝峥这个臭小子没把你这个老东西服侍好啊。” 蓝城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峥儿被我惯坏了,毕竟我就这一个儿子嘛。从小,我就处处顺着他,现在他还是这脾气。师兄,扬儿怎么样,听说要往上提拔了。” 戴胜连连摆手,但是脸上还是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骄傲,笑道:“幸得魏丞相赏识,图个功名罢了。” 蓝城举起酒杯,说道:“师兄,轮武力天分我不输给你,但说过教育孩子,我真是跟你差得太远呢。听说魏丞相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了,跟扬儿的年龄倒是匹配。” 戴胜也举起酒杯,半开玩笑地说道:“当初你把闺女嫁到曹将军那里,我输了一成,现在怎么着也得去了丞相的女儿,扳回一城,挽挽尊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随后,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举杯畅饮。 三巡酒后,二人面带醉色。 戴胜醉醺醺地说道:“师兄,你跟我说实话,当初你手头上不缺钱,但却只娶了一个女人,孩子也只有两个……你说,你心里是不是那挂念着那个姓文的女人……” 蓝城摇头:“师兄,她是步佐的妻子,跟我再无关系了。” 戴胜又端起酒杯,说道:“你看,一把年纪了,语气中还带着醋味。你娶下峥儿父亲,也是因为她们眉眼之处有几分相似,我说的没错吧。” 蓝城脸上突然浮现出少年人的怒气,说道:“如果她嫁给别人,我倒是可以理解。可为何非得要嫁给步佐,那可是她真正的杀父仇人啊。” 戴胜一饮而尽,说道:“兄弟,咱们该知足了。那千两黄金已经给了你我一世荣华富贵……只是,那正破图纸我们无法破解,那里面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我想,千两黄金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 蓝城仍旧沉浸在对文景儿的回忆中,他其实本不是什么贪财之人,对那图纸也没有再做钻研。这时,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凑到戴胜跟前说道:“师兄,你等一下,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说完,便往自己书房奔去。 不一会儿,手中拿着一个画轴回来。 蓝城带着骄傲的神色,说道:“师兄,你来帮我看看,有没有她当年的神韵。” 说完,蓝城便打开画轴。 画面中,是端庄美丽的文景儿。 小脚,白衣,温润的面容,还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发钗。 戴胜看着发钗,眼神突然凝聚起来。 自从打败文野,拿到那张破旧图纸之后,戴胜每日都在钻研。他可以断定,这是一幅地图,他甚至已经找到图上的地点,不过在地图残缺出是个十字路口,戴胜曾派人前去探秘,皆是有去无回。 很明显,只有一条路是对的,其它的皆是死路。戴胜后来经过仔细推断,确定一个方向,进去之后却发现了另外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条从通往山谷深处。 两个十字路口,就意味着戴胜走十六次,才会有一次成功的机会。如果失败,定是有去无回。 那里面还有没有更多的分叉道路,戴胜不知道,但是只要多了一条分叉,就意味着戴胜的危险会增加一倍。探索无果之后,戴胜已经意识到,如果无法完善图纸,自己是无法达到目的地的。于是,从那时起,钻研地图变成了他每日必修课业,日日如此,雷打不动。 而现在,戴胜看到文景儿头上那个造型如此复杂、如此奇特、蜿蜒如山路一般的发钗钗头,他的眼睛完全定住。 他凑到那幅画跟前,凝视着发钗——那个他看了无数次的残缺图纸同时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发现,发钗上的图案竟然和地图残损的缺角完全吻合! 地图的秘密原来就在文景儿的发钗上。 戴胜看着发钗发出阵阵苦笑,没想到,他穷尽半生精力来探寻的宝贝儿,秘密就在一个女儿的饰物上。 现在,是蓝城亲手缔造了这幅画,蓝城熟悉画中的每一个细节。 那发钗上的每一笔纹理、每一处勾勒都出自蓝城之手。 蓝城对发钗太熟悉了! 戴胜恍然大悟般回过头,他的气血伴随着酒意上涌,他冷笑着说道:“师弟,你瞒我好苦啊,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假装对那图纸毫无兴趣!” 蓝城的头脑也被酒精所弥漫,这么多年来,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文景儿,从没在意过那幅被戴胜视为藏宝图的残缺图纸——此刻,他完全不知道戴胜在说什么,但他看着戴胜脸色大变,也跟着喊起来:“什么瞒你……什么图纸……” 戴胜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事已至此,何须再遮遮掩掩……” 怒气酒气一同上涌,直奔脑门,戴胜突然抽出贴身宝剑,骂道:“今日,我就替师父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懂规矩的东西!” 蓝城看到师兄拔剑,也顺手将画轴卷起,从身后面一抽,连带出一把长剑,他满脸醉意,略带挑衅说道:“你是师兄,所以一直我都以你为先,真要比试的话……你要当心了。” 此时蓝城头脑已经被醉意笼罩,他只以为戴胜是要比武,完全没看到对方眼里的恨意和杀机。 戴胜突然挺起长剑,一招“洞若观火”直奔蓝城而去,蓝城挥剑格挡,戴胜的剑尖便刺入蓝城的肋骨。 蓝城捂着腹部,一脸不解地看着戴胜,说道:“你来真的……” 而戴胜此刻已经红了眼,他再起一剑,直奔蓝城而去…… 三招过后,结果同小乞丐和陈骏的打斗过程基本一致,只不过,这二人更娴熟,更刚猛。 …… 伴随着一阵怒喝,戴胜的剑扎进了蓝城的后心。 蓝城颤颤微微地转过身,说道:“师……师兄……你下杀手……为什么……” 戴胜这才如梦初醒地抽回自己的宝剑,他立马扶住蓝城,说道:“师弟……我……我没想杀你……可你不该骗我……” 蓝城绝望地倒下了,用颤抖的声音感叹:“骗……师兄……我……我何时骗过你……” 戴胜指着美人图,说道:“图纸的秘密,便在那发钗之上,对吗?” 蓝城摇头,后心溢出几股鲜血,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图纸……我只知道这是景儿……” 说完,蓝城便咽气了。 第二十九章 解脱(上) 戴胜努力晃动着蓝城的肩膀,喊道:“师弟,不能睡,师弟……师弟!” 戴胜不敢喊得太大声,生怕惊动了蓝府的家丁。 适才,他以为蓝城早已根据发钗图案,完善了图纸,私吞了宝物,便失了智。现在,蓝城的尸体横列跟前,他才逐渐回过神来。 戴胜坐在地上缓了一口气,他忍不住又伸出又探了探蓝城的鼻息。 没有呼吸! 戴胜将蓝城的身体反转过来,撕下身上的布条,想要堵住后心的伤口,可现在利剑已经贯穿心脏。 蓝城后心,血流如注。 戴胜绝望将蓝城的身体放在地上,用手合上他那尚未瞑目的双眼,说道:“师兄我,对不起你……” 这时,蓝府丫鬟从远处走来,戴胜立马将自己的外衣套在蓝城已经被血浸透的身体上,随后他又将蓝城扶起,让他坐在自己对面,让二人看起来像是在对酌。 在丫鬟离他们还有三十米的位置,戴胜大喊:“不用来了,你们老爷说,今晚没你们的事了先退下吧。” 那丫鬟从远处借着月光只能隐约看到那里坐着两个人,压根看不到地上的血迹。 戴胜看到丫鬟没走,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愤怒:“你们老爷的话也不听了吗!” 丫鬟马上道歉:“戴爷,不敢,不敢,只是刚才我听到有嘈杂吵闹之声,还以为出了事呢。” 戴胜用带着醉意的声音骂道:“我们在这里喝酒,能有什么事,大惊小怪。” 丫鬟听到戴胜发怒,便不敢再说话,她怯生生地退回去,喊道:“两位老爷吃好,有事随时吩咐。” 戴胜答道:“好,你回去吧。” 戴胜看到丫鬟离开,便将尸体拖到身旁,他吹灭灯,从近旁的湖里取出一瓢水,足足冲洗了约半个时辰。 冲洗之后,戴胜便把蓝城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拖着他的身体,向蓝城房间走去。 随后,便几下翻腾,离开蓝府。 戴胜经过半夜辗转,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戴胜知道,蓝府中人马上就要发现蓝城的尸体了,他必须抢在蓝家人发现之前洗脱自己的嫌疑。 戴胜拿刀扎进自己肋骨,捂着伤口对下人说:“有一个左手剑客行刺我,剑法奇快……我怕我师弟也难跑魔掌……快去蓝家救我师弟。” 戴府管家老薛接到老爷的命令,快马加鞭赶到蓝府,而此时蓝家人都以为蓝城喝酒过头,还在昏睡。 老薛跟着蓝峥到了蓝城房间门口,蓝峥反复叫问:“爹,起床了吗……爹……爹” 连叫三声,没有应答。 蓝峥自知不妙,直接将门踹开,进门便发现蓝城已经被杀。 老薛立马掩面痛哭:“我家老爷也被行刺了,蓝少爷,你要节哀啊……” 蓝峥的情绪瞬间崩溃,跪地大喊:“爹,你醒醒,爹……是谁!是谁下的毒手!” 老薛:“我家下人看见,刺客是个剑法奇怪的左手剑客……可那畜生出手太快,我们根本抓不住。可怜我家老爷也未能幸免……” 蓝峥信以为真,他压根不知道戴胜之所以谎称自己也被行刺,是想把罪名推到步佐头上。 毕竟,普天之下,能够胜城双剑的成名剑客中,只有步佐是左手使剑的。况且,步佐又是文景儿的丈夫,也是蓝城身上最为嫉妒和痛恨之人。其实,戴胜这样做也保住双剑的颜面——输给天下最快的剑客,也不算丢了身份。 于是,报仇心切的蓝峥便在绿林上下了追杀令:凡是能斩杀刺客者,砍其左手,送至蓝府,赏银三千两。 …… 刺客案件的始末,就在于此。 刀疤范在门外侧耳旁听,听到此处,他心中非凡没有怨恨,而是一种解脱——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替罪羊了,王快也终于相信自己不是所谓的刺客了! 而戴胜看到王快亲自查到自己头上,便知道大事不妙。可他毕竟在江湖上纵横过半生,见过生死的人。所以,当阴谋败露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解脱之感。 戴胜悠悠抿了一口茶,说道:“你只有这两项证据,就定得了我的罪了吗?” 王快摇头:“我已不是捕快,但我手下不该有无辜冤死之人……我只要真相。” 戴胜点头,说道:“你算是个了不起的人。” 王快:“不敢当。您马上就是魏丞相的亲家了,真正了不起的是您。” 戴胜摆了一下手,说道:“给权贵当狗,不是我的本心,但后来有了儿子,就不想让他再去打杀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路,这算是我的福分了。我本是个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只可惜当初拿了黄金,就失了定力。现在栽在你这样的刀客手里,我也不算冤。” 王快想起那被杀的左手刺客,冷笑道:“你要知道,因此而付出代价可不是你一个人。” 戴胜:“这么看来,你是一定要拿下我不可了。” 王快:“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戴胜面带轻蔑:“讲吧。” 王快问道:“你二人使用的是同一套剑法,为何最后死的是他,不是你?” 听到此处,戴胜的眼中突然冒出泪光,他说道:“我们剑法的精妙之处在于既可以相互配合,也可以单人研习。当初师父设定剑法之时,对我们兄弟俩的身体习性、呼吸、心跳、骨骼观察了三年之久,后来才给了这套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完成的剑法。所以,如果换过旁人,即使完全按照剑法演练,也达不到效果。我们二人自幼同食同住,呼气和心跳的节奏都基本一致,这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我们双剑合璧,才会生发威力。后来,师父去世,我们兄弟二人便将剑法最后的三招做了改动,原本的剑谱中规中矩。后来,我们担心遇到无法应对的对手,便把最后三招改成了玉石俱焚的招数……” 王快有些不解:“玉石俱焚?” 戴胜点头:“在最后三招,他在前,我在后,只不过,他的后心会露给对手,但这时对方的心脏也会暴露。所以,如果演练完成,对方会刺去他的后心,而我会击中对方心脏。” 王快有些震惊:“一命换一命?” 戴胜黯然点头:“对……只不过,是舍弃他的命,救我的命。这是我师弟自己设计的,他说,危难之时,他会让我活下来……” 王快:“他当初是为了保全你,才想出这么一招,现在你就用他给你的招数,杀了他……” 戴胜眼泪慢慢溢出,悔恨道:“是我对不起他。” 王快看到戴胜落泪,难辨对方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戴胜转过身,背对着王快,说道:“王捕头,我长子的孩子刚满月,次子马上和魏丞相的女儿成婚了。我如果跟你去衙门认罪,就是毁了他们的生活,我们戴家和蓝家也会结下冤仇。我的次子扬儿和蓝峥是同年生的,小时候,他们像亲兄弟一样,我也不忍心让他们兄弟反目。你明白吗……” 王快摇头:“杀了人,就要付出代价。” 戴胜向前走了三步,突然转过头,对着王快,跪下了。 王快还没反应过来,戴胜便结结实实行了一个大礼。 王快不知道戴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立马起身将他扶起。 戴胜面带歉然,说道:“王捕快,为了我家人安宁,但我只有对不起你了。这算是老夫对你道歉了……” 说完,他便顺着王快的手站了起来,按动了桌子上的一角。 伴着这几声机关响动之音,房间前门瞬间封闭,右侧墙面,轰然倒塌,而隔了十多米的对面,竟然是一个围满了数十人的酒楼的大厅。 刀疤范听到前门封闭,心中一诧,立马跃上屋顶查看, 而酒楼众人看到旁边突然坍塌,也是一片惊异,几十个人立马全部把目光投过来。 这是,戴胜却突然从怀里抽出匕首,趁众人不注意,竟然悄悄扎进自己心脏。然后,他又往酒楼方向狠命跑去,边跑边指着王快大喊:“抓刺客!抓刺客!” 跑出十步之后,戴胜脚下踉跄,倒在了酒楼外。酒楼内众人看着王快,互相大喊:“抓人啊,杀人了!” 而酒楼内几个江湖打扮的汉子看到了王快。 “那人看着好生面熟……” “那不是老捕头嘛……” “他叫王快!” “原来他是刺客!” …… “听说抓了刺客有三千两银子呢!” 这话音刚落,几个汉子便提刀朝王快奔来。 王快正要从前门返回,可前门被封,他便只能顺着戴胜的方向,迎着提刀的汉子们跑去。 汉子们挥刀砍来,王快脚下发力,几下腾挪,一时间竟然摆脱不开。 随即,王快手腕一抖,手中钢刀在手,快刀疾舞,护住全身,他看了对方几人身形姿态,个个带着矫健勇武的姿态,均非泛泛之辈。 几个汉子看到这精妙刀法,先行退后,但他们结成阵势,守住出口,以防王快逃走。只是,他们忌惮于王快刀法,不敢贸然上前。 “兄弟们,努把劲,三千两,咱们平分!” 这三千两号令一出,出口处的人便又多了一层。 “就是王快,我见过他……” “刚才那手刀法,除了王快,没有别人……” “没想到这老捕头竟然成了刺客!” “不是说刺客是个左手剑客吗?” “这样看来,这王快就是是刺客的帮凶……” “怪不得可以打败胜城双剑,原来刺客是两个人……” …… 伴随着众人的议论声,王快还在屋里摸索出门方法。但这白屋墙壁极厚,寻常刀剑根本不可能劈开,王快挥刀尝试几下,便停下手来。 双方对峙间,几十名戴府家丁搭着弓箭出现在出口。 弓箭上浇上火苗,如果百箭其发,王快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弓箭手后面,戴胜次子戴扬出现,他扶着父亲的尸体,痛哭流涕,他回头看到王快,发出绝望的大喊:“杀了他!” 几十枝火箭对着白屋内飞去,王快立马挥刀往门外冲去。 王快身体下压,从箭下趟过,再几下翻腾,便冲到门口。这时,远处飞来一只长剑,直接切断一个弓箭手的的弓,众人回头,却发现挥剑的刀疤范早已经不见踪影。 王快顺势从缝隙中飞跃而出,踏着一个汉子的脑袋直接向楼顶冲去。 一个光头汉子突然从人群中跃起,喊道:“别让这刺客逃了。” 戴扬也指着王快大喊:“杀了他,我给三千两!” 话音未落,有四五个汉子跃上墙头。 王快在楼顶稍作观察,东南方向人最少,他脚下生风,朝东南奔去。可这几位追击者年轻力壮,再加上赏银刺激,便拔腿追去。 王快同这群追击者,在房顶翻腾追逐,转瞬间便到了五里之外。 那光头汉子提刀上前,骂道:“老东西,你跑不了了。” 这话音刚落,刀疤范突然从光头上方出现,一剑斩掉他的耳朵。 光头汉随即捂着耳朵,发出阵阵惨叫。 后面几人看到刀疤范这神鬼莫测的剑法,心中开始打鼓。 刀疤范用剑指着光头,问道:“还想活吗?” 光头吓得连连后退。 这光头已经是追击者中功力之最,却被刀疤范轻描淡写地摘了耳朵,众人面面相觑,四散而去。 王快定了定神,对刀疤范抱拳致谢。 没想到,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逃犯。 现在,王快成了刺客,便没人相信他说的话,戴胜用死亡完成了解脱。 随后,王快和刀疤范换了身衣服来到一客栈坐下。 刀疤范问店家要了两碗茶,二人坐下喝了两口。 刀疤范无奈笑道:“昨天,我还是刺客呢……今天就变成你了……” 王快抬头看了眼四周,拍着自己大腿,骂道:“奶奶的!我跑错方向了,现在距离我家接近三十里,没有一个辰时,我赶不回去,我夫人……我夫人危险了。” 刀疤范安慰:“戴家和蓝家都以正派自居,他们只会杀你,不会杀女人的。” 王快端起碗,喝了一口,说道:“我也只有一口茶的歇息时间了。范老板,承蒙相助,现在我姓王的麻烦了,就不拖累您了。咱们再会。” 说完,王快大口一饮而尽,便提刀飞奔起来。 刀疤范看着王快飞奔的背影,感叹:“你家门前恐怕已经是天罗地网了,你还回去找死。” 随即,刀疤范也紧随王快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前,王快在戴府被困之际,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到蓝府,“王快刺杀戴胜”消息瞬间便传到了蓝城之子蓝峥的耳朵里。 当时左手剑客被抓,蓝峥以为事情已经结案,却没想到“真正的凶手”就是负责这个案件的捕头。于是,蓝峥便再出赏银,立马纠集了近百人,目的只有一个:追杀王快! 王快疾驰几十里,到了自家门前,却发现家口已经是一片狼藉。随后,他快步走到房内,左右寻找,却发现妻子已经不见踪迹。 这时,张秀才带着彬彬走进来。 张秀才脸上肌肉抖动,像是经历生死劫难般,他一脸歉然地说道:“老王……刚才有七八个拿刀的,问我你家在哪里,我起初没说,他们就把到架在我脖子上,我当时害怕了,就把他们领到了这里……后来,后来,他们就把你夫人带走了。” 王快走过去,扶住张秀才的肩膀:“即使不是你,他们也能找到这里。他们是怎么带走的,用绳子了吗?” 张秀才想了一下,摇头:“没,好像没有。” 这时,彬彬却答话:“是绳子,我看到绳子了。” 王快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现在,距离戴胜死掉已经超过一个时辰了,如果蓝峥的消息及时,他可能已经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将夫人抓走了。 王快摸了一下彬彬的头,说道:“爷爷走了,改日再陪你玩……” 说完,王快踏上去往蓝家的路。 第二十九章 解脱(下) 王快一路疾驰,路过沿途驿站之时,扔下身上仅有的三两银子,骑上一匹白马便再上路了。 王快到了蓝府门口,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王快快速下马,刚要提刀进门之时,却竟然发现一个魂不守舍的女人从蓝府大门冲了出来。 这女人像疯了往路前方冲去。 王快定睛一眼——这女人双目含泪,身上带着绳索的勒痕,而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 王快快步走跟上去,而王夫人仍旧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往前冲,完全没有意识到王快已经到了身后。 王快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妻子正要挣脱,但当她看到王快的脸时,便一头扑进王快怀里,然后用声嘶力竭的语气喊道:“救……救方略啊……救方略啊!” 王快把妻子抱在怀里,问道:“怎么了?别怕,快告诉我。” 妻子含泪喊道:“方略……方略他打扮成你的样子……进去了……他们会杀了他的。” 王快完全怔住了:“什么?方略在蓝家?” 妻子含泪点头:“快救他……再……再晚就来不及了。” 王快摸了摸妻子的头,指着旁边的一个灯火通明的客栈,说道:“你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去。” 随即,夫妻分别。王快从怀里扯出一块黑布,跃上了蓝府墙头。 王快进去之后才发现这蓝府院落极为开阔,他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方略位置所在。 王快贴墙前行,听到一阵动物惨叫之声,走进了才知道自己到了伙房。一个胖厨师出门撒尿,王快蹑手蹑脚地跟过去。 王快走到胖厨师身后,问道:“今天少爷抓了一个人,你知道在哪里吗?” 胖厨师解开裤裆开始撒尿,自言自语道:“抓人……好像是……” 这句话说到一半,胖厨师好像忽然意识到身后之人的声音十分陌生。 胖厨师回头,王快就直接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嘘,如果声张的话,你应该知道后果……” 胖厨师吓得尿哗哗直流,说到:“大侠饶命,我是一个做饭的,真不知道。” 王快随即便在手上加了一成力,说到:“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胖厨师只觉得脑后发凉,便答道:“演武厅,演武厅里面有好多人……我不知道抓的人是不是在那里,听过今天少爷要找什么姓王的报仇呢。” 王快:“演武厅在什么地方?” 胖厨师指着前方:“大厅西北……不是……是西南角,到了大厅,往西南角去,两口饭的功夫就到了。” 王快拿出阴狠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敢骗我,我宰了你。” 胖厨师连连摇头:“小人不敢。” 随即,王快手上发力,直接将胖厨师砸晕过去。 王快顺着胖厨师指的方向,到了演武厅却发现厅内空无一人。 王快心中暗骂,这时,不远处却传来几声呼和之声,王快侧耳倾听,王快顺着声音走过去,到了人群之中,却发现地上残留着些许血迹。 王快顺着血迹方向看去,一个打扮老成、拿着捕快配刀的人正在和蓝峥对峙。 刀客的胸口已经被利剑贯穿,血顺着刀刃喷涌而出。 刀客身体晃荡着,倒下了,他倒下之时,看到了人群中的王快。 王快呆住了,这倒下的刀客正是方略,假扮成自己的方略! 方略的面部经过易容,但是王快认得他的眼睛!熟悉他的眼神! 那是王快的儿子啊! 又有哪个父亲不记得儿子的眼神! 王快气血上涌,抽刀便要上前,哪知方略竟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转动了一下眼珠。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要行动! 这个动作是方略到了王家之后,王快教会他的第一个动作。 那时,王快告诉方略:“做捕快,有的时候,判断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们要看懂彼此之间的眼神。如果你想说不,不用摇头,转转眼珠子就好了。因为,如果你摇头的话,坏人有可能就看到了,坏人如果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能就有危险了!” 那时,方略乖乖记下了,但是每当关键时节,他还是会掉链子。 而这一次,他记住了,他希望王快能看懂。 他在用最后的力气告诉王快,不要轻举妄动。 随后,他又抬眼看一下近旁的、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这姑娘就是那个名字带“花”的女人,方略终于在临走之前,找到了他。 那姑娘看着血泊中的方略,他也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隐约感觉到,这个眼神,她在眼里见过。 只是,她想不起出处了。因为,他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打扮成六十岁的青年人,就是当初在莫醉楼里抓捕时,为了避免伤到她而摔了一个“狗吃屎”小捕快。 而方略之所以会输给蓝峥,也要从这个女人身上说起。 两个时辰前,“王快刺杀戴胜”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蓝峥随即便派人抓到了王夫人,引王快前来受死。 此时,追寻名字带“花”女人多时的方略也终于得知,这个女孩曾经在这附近出现过。不幸的是,方略还未找到那女人,便得知了养母被抓。 方略知道,王快险些被困戴府,此刻定然已经陷入各路人马的追击之中,养母被抓,自己怎么能袖手旁观。只是,他之前已经和蓝峥、郭之学结下梁子,如果自己贸然前去,不但换不回养母,也会徒增事端。 于是,方略便想起了他曾跟一个犯人学过的化妆易容之术。 方略到了一客栈房间,化作易容,按照王快的模样,将自己打扮一番,便只身到了蓝府。 方略进去之后,发现养母已经被绑,便向蓝峥挑衅道:“你和我王快恩怨,不能殃及家人,更不能伤害手无寸铁的女人,这个道理,你总该懂吧。” 蓝家人虽然现在一心诛杀王快,却从未有人见过王快真容。 毕竟,像他这样的名门家族,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地方老捕头。 而蓝峥虽然是纨绔子弟,但自幼却和父亲学了不少江湖规矩。 他走到方略跟前,眼中带着复仇的怒火:“姓王的,你说的这些,我爹都教过我。卑鄙暗算,是你们小人的手段,我堂堂胜城双剑的后人,自然不会和一个村妇为难。” 此时,王夫人看到来者不是丈夫,心头先是一惊,随后她便从来者的语气中便可判定,来的人是养子方略。 蓝峥大手一挥,手下立马给王夫人松绑。 蓝峥对王夫人说道:“祸不及家人,你先回吧。不过,今日之后,你怕是要做寡妇了。” 方略担心王夫人露馅,立马抢上前去,扶着了他,说道:“夫人,你先回家。我跟蓝少爷还有一段恩怨尚未了结。” 王夫人看着眼前的孩子,眼泪瞬翻涌而下,摇头说:“不……不要……” 蓝峥只道王夫人是担心丈夫安危,并没有看出这对“假夫妻”的端倪,他生怕这女人误了自己复仇的时辰,便吩咐道:“把这个女人请出去吧。” 两个家丁上前,便把王夫人拖出门外。 方略看到王夫人远去,他的眼神渐渐平稳下来。 蓝峥随后便拔出宝剑,又吩咐道:“今天,是我为父亲复仇日子,去把几位太太都请来,把郭管家也叫来……” 方略听到蓝峥要见郭之学,不由得心中一凛。这蓝府之中,只有郭之学和他有过真正交锋,如果郭之学出现,认出自己的身份,自己今日恐怕就要竹篮打水了。 随后,蓝城便持剑走到方略跟旁,问道:“有遗言吗?” 方略摇了摇头。 蓝峥嘴角抽动了一下,说道:“拔刀吧……” 方略随后抽刀,在他抽刀的瞬间,他就知道,今天,他必须输,或者说,他必须死掉。 因为,这一场必分生死的较量——只要蓝峥还活着,他就不会停止进攻,即使蓝峥挫败,郭之学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果自己失手杀死蓝峥,那么王快身上的罪名则又多了一重,这样非但帮不了王快,反而是害了他。 所以,方略进门那一刹那,他就没想活着回去。 只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他的养父王快并不是杀害戴胜的凶手,也不是什么刺客的帮凶——他现在,是在用生命帮王快洗脱一项王快从没有过的罪名。 方略抽刀,蓝峥长剑发出,向他胸口刺来,方略身形倒转,施展轻身之法,踏剑而起,横刀向蓝峥面门劈去。 方略的脚法让蓝峥猝不及防,蓝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蓝峥再次运力,准备再起,但一招过后,他便信心大减。在他短暂的实战生涯中,还从未见识过如此快捷无伦的步法。 方略在这一脚之后反而有些悔意,他适才的脚法乃是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可这种脚法绝不可能出现王快这样一个六旬老者身上。 而这时,郭之学已经和一众太太夫人赶过来,观看少爷复仇之战。 郭之学上前一步,手中暗扣几枚暗器,用阴霾般的眼神瞪着方略。方略的目光在郭之学身上没有半刻停留,但是郭之学身后的一个女人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个名字带“花”的女人。 踏破铁鞋,她竟然出现在这里! 方略的眼神在她身上定住了。 当初,方略为了将她从“莫醉楼”赎走,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与王快决裂。当方略再入“莫醉楼”的时候又将那里砸了个天翻地覆,就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 此时的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一个太太模样人的旁边,像个丫鬟。原来,她已经不再靠青楼技艺为生了。 方略凝视着她,而蓝峥看到方略如此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家眷,怒骂一声:“老东西,受死吧。” 蓝峥话音刚落,郭之学便手中暗器飞出,直取方略下盘。 方略恍然回过神来,举刀反击,他按照王快的走势,单刀疾舞,在身边划出几层白雾。 蓝峥看方略攻势下降,便再起一剑,往方略耳边打落。 这是“胜城剑法”上的招式。 方略虽然并不精通“胜城剑法”,但是根据此招已经基本可以推断出接下来蓝峥的剑法走势。 而这时,那郭之学手中又多出三门毒针。 从上到下依次而发,分别攻向方略的脚踝、后腰和脖子。 方略身体一侧,躲开蓝城攻势,再挥刀甩开毒针,却发现毒品根据刀身转向,直奔那名字带“花”的女人而去。 方略和蓝峥均是大惊失色,可眼见毒针即将飞到,以蓝峥的功力,已经解救不及。 方略将刀掷出,踏刀而起,身体通过刀身借力,挡在那女人跟前,随即又重重摔倒地上。 这个姿势,与那日“莫醉楼”的救人摔倒,异曲同工。 那个名字带“花”的女人略带感激地看着方略。 这时,方略只觉得身后一道劲风飞来,他回身抽刀,却已经抵挡不及。 他眼见蓝峥长剑奔来,如果他施展无双脚力,仍有躲避希望。 可他看着远处的郭之学,他知道,只要自己躲开这一刀,自己的身份便要暴露了。 犹疑间,方略双脚未移,只是将刀侧劈,而那蓝峥长剑和方略配刀相交之际,便滑向方略胸口。 利剑穿心。 方略在那名字带“花”的女人跟前,应声倒地。 这时,真正的王快从赶来。 方略看着人群中的王快,努力转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 不要动,我已经替你死了,你,安全了。 第三十章 青龙左手(上) 王快这一生已经历经无数磨难和伤痛,但是,绝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儿子”倒下更令人悲伤。 当他看到方略中剑身亡的时候,王快的内心已经溃不成军了。那一刻,他几乎要陷入疯魔的状态。但是,他那个可怜的、冲动的“儿子”竟然用理智告诉他,别动。 王快听了儿子的话。 很快,方略的身体被几个家丁从蓝府后门扔了出去。 王快抱着儿子的尸体,他感觉到全部的愤怒和悲伤都在身体里凝结。他想继续报仇,但是他实在不忍心辜负儿子用命换来的片刻安宁。 他现在安全了,所有人知道王快已经被蓝峥杀死了。从此之后,他只需要带着妻子,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可家里的天塌了,一个六十岁老头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而当王夫人看到方略遗体的时候,直接昏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趴在方略身上,一句话没说,整个人凝固在那里,好像,她想永远附着在方略身上,伴随着他年轻的身体,一起死去,一起被掩埋。 就这样,过了良久,王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走到王快跟前,说道:“老王……咱们……替孩子报仇,行吗?” 这一句几乎是一种祈求,但她还未说完,王夫人的话语便被自己的眼泪打断了,她继续说道:“老王,谁杀我的孩子,我就让他死……这是我的孩子,谁杀了他,谁就该死!” 王快看着妻子,点头回应道:“我不是什么捕快,我就是个没儿子的老头,我儿子死了,那姓蓝的也得死。” 说完,老夫妻又抱在一起,任由泪水横流。 这时,幽灵一般的刀疤范再次出现了,他走进房间,看着方略的遗体,颤声道:“王快,我来晚了。这个孩子,是蓝家……” 王夫人突然咆哮起来:“是那群畜生,他们害死我的孩子。” 王快站起身来,走到刀疤范跟前,一字一句,铿锵说道:“范老板,我要报仇。” 刀疤范摇了摇头,说道:“这孩子是为了让你活着,才送了自己的命。你不好好活着,便是对不起他……” 王快漠然摇头:“生不如死,还有什么意义。” 刀疤范凑到王快耳边说道:“也许,我可以帮你呢……” 王快连连摆手:“范老板,因为家兄,你对我处处帮助忍让,王快已经感激不尽了。” 刀疤范用忧郁的语气说道:“今天要帮你的不是什么赌坊老板,而是一个失去爱徒的师父。老王,你的孩子没了,我的徒儿也没了,你知道吗……” 王快有些不解:“徒弟?” 刀疤范悠然长叹:“你可记得当时云来客栈的左手剑客?” 王快:“当然,那是一个一心求死的替死鬼。” 刀疤范:“你可知道,他替何人受死?” 王快这才恍然大悟:“他……他是替你?” 刀疤范转过身,看着窗外:“那剑客名叫郑铁,是我的大徒弟。” 王快瞪大了双眼:“郑铁……江湖人称‘阎罗剑’的郑铁?你是他师父?” 刀疤范:“老王,你猜的没错。我就是步佐,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用这个名字了。” 当刀疤范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种睥睨天下的气质和神情再次浮现在他脸上。 这时,王快才明白,那郑铁为何要自寻死路——他假冒师父送死,和方略假扮自己送死一样,都是想用自己的性命帮助师父获得安宁。 当时,在蓝府发出左手追杀令之时,郑铁误以为凶手真的是师父步佐,他为了替步佐摆脱世人追杀,便慌称自己查到了刺客的踪迹,并告诉刀疤范,刺客即将出现在云来客栈,而刀疤范为助王快破案,便将消息转达给了王快。 当王快按照刀疤范提供的情报到了客栈时候,郑铁已经在客栈内准备领死。他当时只有一个念想——自己死了,师父就安全了。 王快走到刀疤范跟前,问道:“郑大侠死于我和方略之手,你不怪我们吗?” 刀疤范摇头:“我活了一辈子,还算明白事理。那日即使不是你和方略,他也没打算活着离开,真正害他的人不是你,不是方略,而是戴胜那个老贼。他信口雌黄,嫁祸于我,才会生出这些事端。” 王快回头看着方略的遗体,然后对刀疤范抱拳一揖,说道:“您不怪他,我替他谢谢你。” 刀疤范说道:“这件事情,应该有个了结了。既然由我而起,就该由我而终。‘青龙左手’或许应该出窍了。” 王快看着刀疤范的左手,轻叹道:“青龙左手……” 刀疤范说道:“去年,蓝城花钱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买了个官,按照日程,后天就是他们加官进爵的典礼。他们虽然刚经历了丧事,但封官是个风光日子,朝廷会来人,他们会好好操办的,我也会去的,但我希望你就不要去了。” 说完,刀疤范便离开。 这时,王快回过头,看了一眼绝望的妻子和已经永远沉睡的儿子。 他走到妻子面前,说道:“咱们让孩子上路吧。” 王夫人立马拍打了方略几下,喊道:“醒醒啊,方略……醒醒,你还没管我叫过娘呢……你告诉我,你在心里,有没有把你当做你的亲娘啊……” 王快走过去,扶住妻子肩膀,把他抱在怀里。 这一刻,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语,他现在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已经被泪水耗尽体力的王夫人躺在方略身旁已经睡着了。王快慢慢挪开妻子的身体,把方略抱起来,走出门外。 门外不远处是一个刚挖好的土坑,王快把方略的身体放在土坑旁边,却迟迟无法将他的放进去。 这时,王快听到后面传来琐碎的脚步声,王夫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她没有再哭天抢地,而是走到王快跟前,摸了摸的脸庞,说道:“老王,我跟你,一起把他养大,今天,我们就一起把他送走……将来,咱们死了,就埋在他旁边,你说行吗?” 还没等老王回答,王夫人自己便又留下眼泪。 随后,她又拿起铲子,在旁边挖掘起来,说道:“老王,将来你死了,埋在这里,我死了,埋在这里……” 两个时辰后,经历一番痛苦纠结的老两口终于忍痛把孩子埋进土里。 王快将妻子送回房间,又回到方略墓前,说道:“明天,青龙左手要出鞘了,我也不会闲着。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不会让你枉死……” 第二日,蓝府虽然因为家长去世而张灯结彩,但是还是透着一种喜庆气氛。 各路衣着体面的达官贵人,鱼贯而入。而身着一身整洁长袍布衣的刀疤范也出现在蓝府门口,他在人群中几下腾挪,顺手拿到一个请柬。 守门的护院看到刀疤范脸上的疤痕,发现这老者气质与今日的朝堂宾客完全不同,便想将他拒之门外。但刀疤范却从长袍中取出礼物,这礼物乃是一百年玉石,看起来高贵不凡。护院面面相觑,便把刀疤范送到府里。 而此时刀疤范的长袍里,左手边,藏着的是一把青龙宝剑。 第三十章 青龙左手(中) 而此时,在蓝府旁客栈的二楼,一身黑衣的王快已经在远处恭候。 王快知道,刀疤范所说的左手出鞘指的正是此时,只不过,他不知道,这次出鞘是一次腥风血雨还是一场终将被掩埋的轻描淡写。但王快今天必须在,因为左手一旦出鞘,刀疤范便会立刻变为众矢之的,他又会成为整个武林追杀的对象。 刀疤范仅仅是想为爱徒报仇吗? 不仅仅是,因为,他真正的目的是惩罚整个武林,惩罚与左手案件牵连的武林掮客。 刀疤范进门之后,专门找到一处偏僻所在,并没有落座。此时,他的脸上竟然呈现出一丝低眉顺眼的油滑气质。 在这群达官显贵之间,这个衣着朴素的老头埋着头,像是一个负责清洁的工人。 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人意识到他有多危险。 刀疤范是个赌坊老板,认识的基本都是酒肉赌徒,而赌徒们基本都是登不上今日的台面的。所以,在这里,他竟然几乎没有熟络的人。 但“几乎”并不代表一定。 在刀疤范角落里,一个身着灰布的下人走过来。 “范老板,你也在啊。” 刀疤范回头看了这人一眼,又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臂。 这是三百两曾经的赌徒,他的右臂便是输掉赌局后,被刀疤范砍掉的。 冤家路窄,可是刀疤范不怕冤家。 刀疤范假装没听到,仍然自顾自在角落里寻摸着。 这时,管家郭之学走到台面上:“承蒙各位厚爱,今日到我们蓝府一聚。我家少爷现在刚过弱冠之年,是建立功名的好年华……” 他在台上滔滔不绝,而那断臂赌徒却仍旧缠着刀疤范不放。 刀疤范回过头,问道:“你认识我?” 断臂赌徒冷笑道:“您可是贵人多忘事啊,我的这条胳膊就是被您摘掉的,您不记得了。” 刀疤范摇头:“我几乎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情,记不清了。” 断臂赌徒说道:“姓范的,别跟我装傻。今天的宴会名单里,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一位啊。” 刀疤范:“我跟你家少爷是朋友,这需要跟你一个下人交代吗?” 说话间,蓝峥就在众人簇拥的掌声中走上台去。 今日的蓝峥换了一身文雅装扮,举手投足间,颇具书卷之气。 那断臂赌徒看到少爷出来,立马起身鼓掌,再一回头,却发现刀疤范已经到了自己十米之外的另一个角落。 其实,刀疤范一直在观察蓝府的地形,他怕的不是没法动手,而是动手之后没法逃走。今日入门前,他便看到几个穿着便衣的家丁其实步履轻健,都是身怀内功之人,而今日宾客之后又有不少武官前来,这个武官皆非等闲之辈。而这蓝府管家郭之学虽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一旦与他纠缠上,自己便陷入困斗之中,脱身便成了难题。 刀疤范从两个角落,换位观察,发现这蓝府今日的座位摆放极有章法,具体地说,这其实是一种阵法——蓝峥站立在中央,四周每一个关键节点,都坐着一个蓝衣汉子,这些汉子合力,形成一张网。只要台上出事,他们便可从四周围上,这时,郭之学再从旁掠阵,一旦入局,很难瞬间摆脱。 幸好,现在刀疤范手里多了一张牌——那个断臂赌徒。 刀疤范左右观察几番,发现那赌徒是负责迎宾入座的。而蓝府让一个断臂迎宾无非是要在外人面前显示自己宽厚仁义——即使家丁断臂,蓝府也愿意养活。 刀疤范几番观察之后,便又回到断臂赌徒身边,悄悄给他递过去一个金锭子,那断臂赌徒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金疙瘩,立马眼毛火星,改了口。 断臂赌徒谄媚地笑了:“范老板,您有吩咐?” 刀疤范:“帮我个帮,事成之后,还有一锭。” 断臂赌徒乐开了花,问道:“什么事?” 刀疤范:“这里不方便说。” 断臂赌徒:“走,我带您去一个方便的地方。” 随即,断臂赌徒便带着刀疤范来到旁边的一处小房子,悉心问道:“范老板,这里方便了吧。您想干什么?” 刀疤范通过房子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他问:“有正对着少爷的房间吗?我想看看少爷的风采。” 断臂赌徒有些纳闷,说道:“想看少爷,您在外面就行了啊。” 刀疤范又掏出一锭金子:“帮个忙吧。” 断臂赌徒手下金锭子,说道:“范老板,我也不问而来,您跟我来。” 随即,断臂赌徒便带着刀疤范到了新房间,房间里三个衣着喜庆的汉子正在喝酒,他们见到断臂赌徒带着刀疤范进来,有些不解。 刀疤范来到窗前,发现此处确实正对蓝峥,他满意地笑了,说道:“谢谢。” 断臂赌徒还是有些纳闷,另外三个汉子便问断臂赌徒:“你们是来干什么?” 断臂赌徒仍是摇头不解,便问刀疤范:“范老板,您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 刀疤范转过头,露出轻笑:“我来,杀人。” 话音刚落,刀疤范便闪电般从四人跟前滑过,四个人便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刀疤范看着台上的蓝峥和郭之学,脱下长袍,左手闪出一把宝剑。 世人皆知,“青龙左手”是步佐的绰号,其实这是步佐的最后一招。 青龙出鞘,剑毁人亡,无人可挡! 这招最大特殊之处是要提前运两道气,这是刀疤范在众人面前不可施展的,刀疤范的两个金疙瘩就花在这两道气上。 刀疤范左手扬起宝剑,力贯左臂,左手之上青筋暴起,剑气弥漫全身。 此时,蓝府院内的众人仍旧把酒庆祝,蓝峥站在中间和众人推杯换盏。 房内的刀疤范眼神聚集,怒气集合,他轻舒长臂,左手执剑,破窗而出。 在众人仍在欢腾庆祝之际,只见头顶一道白光飞出,一个左手赤裸的手臂直奔蓝峥而出。 站在要穴上各位护院见状,立马摆出阵势,借力而起,在空中编织一道人网。 郭之学淡定地看着即将攻来的刀疤范,因为在他印象中,除了那夜的灰衣人,从未有人冲破蓝府的阵法。 刀疤范的剑逐渐逼近,郭之学的脸上的自信逐渐淡去,他隐约看出,这个老者,可能正是那日的灰衣人。 伴随着“嗖”的一声,结阵的汉子像果实从树上剥落一样,顺势倒地。 紧接着,几道鲜血从众人头上飘过。 蓝峥身体完全被洞穿,又一阵鲜血喷薄而出,倒下地上。 随后,与蓝峥站在不同位置的郭之学,也是一阵鲜血横飞,倒下地上…… 一剑两命,剑毁人亡。 刀疤范一剑刺破所有防守,斩下两人。 随后,刀疤范自觉血气已空,便飞起一脚,向外飞去。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刺客,是一个剑法奇快的左手剑客! 第三十章 青龙左手(下) 护院们看到少爷和管家同时被杀,个个目瞪口呆。 “抓住那个刺客,那个左手剑客!” 随后,几个汉子拔剑而起,紧随刀疤范而去。 刀疤范跃出蓝府之时,客栈里的王快已经闻风而动。 王快面蒙黑布,抽刀而出,从街上飞过,对刀疤范大喊:“跟我来。” 刀疤范看到王快身影,便向王快身后追去。二人顺着人群,往西奔去,这时,近百个蓝府护院已经飞奔过来。 王快领着刀疤范飞到一个酒馆,随后,两个和他们衣着相同的人从里面出来,向北跑去。 蓝府家丁看到二人身影,立马又向北而去。 而此时,真正的刀疤范和王快已经坐在酒馆里,交谈起来。 “替身?哪里来的?” 王快从怀里掏出一个空袋子,说道:“都花光了,那二人是飞贼,但我曾经救过他们的命。放心,除了方略,没人可以追得上他们。” 说道方略的名字,王快又是鼻头一酸。 刀疤范说道:“方略埋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吧。” 王快点头:“好。” 二人在酒馆里呆了三炷香功夫,换了身衣服,确定追兵已远去,便离开。 刀疤范跟着王快到了方略墓前。 王快看到坟墓,忍不住回过身去,把目光移开。 刀疤范看着脚下的泥土,发出一声哀叹,问道:“老王,你曾问我,我的钱来自哪里?我今天便可以告诉你。” 王快:“范老板请讲。” 刀疤范摇头:“还是叫我步佐吧,爹娘给的名字,不该丢了。” 随后,他从怀里拿出一块图纸,这图纸和戴胜苦心钻研的残缺图纸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图纸是完好了。 因为,刀疤范拥有那个发钗。 刀疤范说道:“当初文野将图纸分成两份,自己一份,我妻子景儿留下一份,残缺部分就是我妻子发钗上的形状。我根据图纸指引到了那里,从那里拿到了文野的毕生积蓄……戴胜和蓝城拿下的千两黄金,对于我来说,不值一提。但我不是一个会花钱的人,我能想到的唯一消遣方式就是赌博,我的叔叔是个赌徒,为了赌桌,失去了全部身家,最后丢了性命。我很讨厌他,所以,我要惩罚他那样的人。” 这时,王快才恍然大悟。而刀疤范却回过头,凑到王快跟前,说道:“老王,把刀借我用用吧。” 王快有些不解:“剑客拿刀,这是何意?” 刀疤范笑了:“我又不会杀你。” 说完,便自己伸手,从王快手里将到抽出。 刀疤范右臂运力,手中单刀快舞,在方略墓前挖掘出一个约莫五寸长的小坑。 刀疤范问道:“老王,你看,这么大的地方,能不能放得下一只手呢?” 王快看着小坑:“当然,郑铁的左手,就是这般大小。” 王快话音刚落,只见刀疤范右手运力,对着自己手臂砍落,他左臂瞬间断为两截。 王快立马扶住刀疤范,喊道:“你这是做什么?” 刀疤范看着自己的左手冷笑道:“方略这个孩子如果当初拿到的是这只手,也许就不会这般苦命了吧。我步佐赌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输掉了自己吃饭的家伙。方略啊,青龙左手,从今以后归你了。” 王快立马撕开自己的外衣,扎住刀疤范的血管,但他没有说一句话。 事已至此,不必规劝。 刀疤范右手再次运力,封住了自己周身几处大穴,笑道:“放心吧,我这辈砍断过的人手不计其数,但是最后我都留住了他们的命。我留得住他们,自然也留得住自己。” 王快点了点头,说道:“我来替你安葬它吧。” 说完,王快挥刀将刀疤范的青龙左手掩埋了。 二人归家,却遇到一个少年正在门口候着他们。 少年转过身,是那复仇的围棋少年! 少年队的眼神,已经不再像上次一般青涩。 刀疤范看到少年,下意识后退一步,让王快挡住了自己的左臂。 少年看到刀疤范,他上前一步,说道:“范老爷,久违了。” 刀疤范支起长袖,掩住了自己空荡荡的左手,笑了笑,问道:“怎么了,想到破解方法了?” 少年摇头:“无论输赢,我都愿冒死一试。” 王快看着这青涩孩童,说道:“孩子,开头便谈生死,你便输了一半了。” 刀疤范摇头:“你戾气太重,迷了眼,棋路也无法通畅。孩子,今天你无法击败我。” 少年:“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取你性命。” 刀疤范有了兴趣:“那你要什么?” 少年:“当初你斩了我父亲双手,我也知道你是左手剑客,今天你若输了,我要拿下你的左手。” 左手? 刀疤范笑了:“如果我赢了呢?” 少年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任你处置。” 刀疤范摇头:“可惜,你来晚了……” 此时,少年看到刀疤范左手渗出的鲜血。 …… 而此时,蓝峥和郭之学的离去已经让蓝府乱了方寸,但财大气粗的蓝府得知左手剑法再出江湖,便又下了一道悬赏令:捉拿剑法奇快的左手剑客,砍其左手,送至蓝府,赏银三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