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颂:嵇康传奇》 楔子 嵇康,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他是三国魏晋时期不容忽视的风流人物,有一段历史长河之中不可磨灭的传奇故事。 嵇康的故事,开始于公元232年。 公元232年,魏明帝太和六年,中国历史已经进入三国末期。这一年,建安七子之一的“仙才”曹植薨逝归葬鱼山。魏明帝曹叡第一次派兵讨伐辽东兵败告终。两年后,汉献帝刘协薨逝,曹叡素服发哀,大赦天下。诸葛亮第五次北伐后病逝于五丈原,姜维智退司马懿“死诸葛吓退活仲达”。三国之争仍自纷纷扰扰,多少英雄已至迟暮之年。天下大事终究分久必合,风流人物仍需力挽狂澜! 七年之后,魏齐王曹芳即位,曹氏与司马氏轰轰烈烈的权力之争正式拉开。两大家族,究竟谁家天下?乱世之巅,如何报国自全? 曹魏谯郡名士嵇康,正是这乱世中首屈一指的风流人物。他年少成名,文采精华、精通琴技,引领文坛风潮,与当时名士成就竹林七贤;他师承名家,尚奇任侠,能锻宝刀,暗助英雄讨逆,奈大势已去寻访隐士仙踪;他娶妻名门,横刀夺爱,历经磨难,惹出杀身之祸,幸两情相悦同奏琴瑟和弦;他重情重义,刚肠嫉恶,仗义执言,与友共赴生死,应仙侣前缘归位洛水蓬莱。 这就是三国末期的乱世风云。他就是乱世中独树一帜的绝代之人。要知道嵇康这一生如何写就,让我们重新回到公元232年。这一年,嵇康刚刚十岁。 作者有话说:喜欢本书与嵇康的亲们可加qq读-者-群241663113,一起交流探讨~~作者等候大驾光临~~ 第1章:陈王夜入梦,稚子盗灵丹(上) 公元232年,陈王曹植在一个清冷的冬夜飘然仙逝。作为从三国纷争到曹魏鼎盛时期的亲历者,他的离世似乎带走了曹氏最后一缕帝王气。曹魏开始走向衰落,三国即将进入尾声。 是夜,远在曹植府邸三百公里外,曹魏陪都谯郡的嵇府内,十岁的嵇康正做着一个离奇的梦。 这嵇府乃是已故曹魏官员嵇昭的府邸。嵇昭,字子远,官至督军粮治书侍御史,在嵇康幼年时便已病逝。如今嵇府由嵇康的母亲孙氏,与年长他十岁的二哥嵇喜打理,依靠嵇昭生前留下的家业,尚能安稳度日。作为家中最幼之子,嵇康从小便极受母兄宠爱。他聪颖过人,学不师授,博洽多闻,五岁能作诗,六岁学骑射,七岁熟操琴,八岁便已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才子。说来也怪,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世人多是崇尚儒学,不知为何嵇康自小就对儒家经典不感兴趣,小小年纪却爱读些老子、庄子之说,对神仙传说更是颇为着迷。就在曹植仙逝这一夜,他也做了一个“神仙梦”。 梦中飘渺迷离,隐隐现出绵绵的山脊,水波粼粼的洛川若隐若现。在那长满杜衡草的岸边,一位身姿曼妙,体态如仙的女子盈盈而立,回眸招手,似在迎接正前来相会的恋人。 片刻间空中梵音缭绕,纷纶翕响,神鸟闻之齐飞,神龙感乐共舞,翩然腾转,长吟盘桓。一位紫冠玉带的男子从云烟深处款款走来,边走边吟: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那神女听见此言含羞带笑,粉面如桃,脚步轻迈,一眨眼间便来到男子面前。男子上前携过神女之手,两人相视片刻,脉脉含情,向洛水深处走去。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嵇康看得呆了,眼前的景象与耳边的《洛神赋》告诉他,那一对风姿绰约的仙侣正是洛神甄姬与陈王曹植。眼看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吟诗之声也渐渐淡去,他忍不住喊道:“仙人莫走,今日既有缘相见,何不留下只言片语?” 听见喊声,即将消失身影的曹植顿住身形,微微回首对着身后之人似是一笑,几句诗随风飘来: 巍峨铜雀台,琴刀此中埋。 苏山偶得遇,英雄暂抒怀。 乾坤瞬息变,孰能识清白。 大梦终须醒,飘渺入蓬莱。 嵇康侧耳倾听,一字一句紧紧地记着,待到回过神时二仙早已无影无踪。 “大梦终须醒,飘渺入蓬莱。大梦终须醒,飘渺入蓬莱……” “康哥,念叨什么呢,醒醒,快醒醒!”吕安坐在床前使劲摇着嵇康的肩膀。 “仙人别走,仙人别走!别摇,别摇了……”嵇康终于被吕安摇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嗔道,“都怪你,把我摇醒了,我正梦着仙人呢!” 嵇康眼前的少年八九岁年纪,一身鹅黄的衣衫,眉目俊朗,神采之间透着一股稚气与灵气。此人是嵇康父亲生前好友镇北将军吕昭庶出次子,名唤吕安,表字仲悌,比嵇康略小一岁。吕安小名阿都,近些年大了也无人再唤,只有嵇康仍以此名唤之。可见两人乃总角之交,感情甚笃。此刻他从床边站起身来,一脸嬉笑地望着自己的好友:“难怪我听见你什么‘大梦’,什么‘蓬莱’的,原来是梦见神仙了。神仙都跟你说什么了?” 嵇康从床上坐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势问道:“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么一大早你不在家中读书,怎么跑到我这来了?也不怕你爹打你?” 吕安知他故作正经,嘻嘻一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我今早听到一件大事,不得不赶紧来告诉你!” “什么大事?” 吕安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倒了一杯茶饮完:“陈王曹子建昨夜薨了。今早接到的消息,我爹已经赶去吊唁了,据说会葬在鱼山。” 嵇康站起身来:“什么?曹子建薨了!那么我昨夜梦中的,难道是……”他嘴里念叨着在屋中走来走去,“原来真的是他!他与那甄皇后……哈哈哈,妙,妙啊!” “康哥,你笑什么啊,昨夜到底梦到了什么?”见嵇康不理会自己,吕安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快告诉我,你梦到了哪位神仙?” 嵇康甩开吕安的手快步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提笔疾书起来。吕安来到他身后边看边念:“巍峨铜雀台,琴刀此中埋。苏山偶得遇,英雄暂抒怀。乾坤瞬息变,孰能识清白……康哥,下面的呢?” 嵇康把笔仍在桌上,抓着头懊恼道:“最后一句记不得了,好像是一句谶语。”他愣了愣神,又举起手在空中比划了半天,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想到,侧过头看见身旁的吕安,立刻气不打一出来:“都怪你,着急把我叫醒,我原本记得清清楚楚,还念叨了好几遍,现下都被你摇没了!” “我哪知道你在做这样要紧的梦。对了,我记得你当时嘴里念叨着什么‘大梦’什么‘蓬莱’的,你再想想看?” 嵇康听了眼睛一亮,抓起笔刚要写,手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还是记不真切,只怕现在要写也是我自己混编的了。罢,罢,这也许就是天意吧!”说罢甩开笔,将写好的诗句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吕安自知理亏,看着好友颓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纸团拾起,揣在怀中道:“是我不好,让你忘了如此重要的警句。这诗中句句玄机,我帮你收好,说不定日后你还能记起。” 嵇康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吕安,怒气也消了一半,想起曹植死讯与梦中之情景,一边为这位声名赫赫的才子离世而悲哀,一边又为他与甄皇后的这段才子仙缘而感到欣慰。沉默了半饷,他拉过吕安的手在桌边坐下:“你别自责了,也不能怪你。告诉你,我昨晚恍惚梦见了曹子建,他与那洛水之神一起成仙去了。” “真有如此美事?那这诗,定是那归仙的曹植留给你的了!哎呀呀!我真混,竟在那个时候打断你,若我再晚来一会儿,说不定他还会告诉你成仙之道呢!”吕安越想越懊悔,站起身来边跺脚边用手捶着头。 嵇康此时却已放下此事不再追悔,看见吕安懊丧的样子,知他生性淳厚率真,便想逗他一逗,两手一摊道:“哎!是啊,阿都,你阻了我的成仙之路,打算拿什么来赔给我?” 吕安心中充满愧疚,听嵇康如此一说便决心补偿,一拍胸膛道:“你说吧,想要我如何赔你都行!” 嵇康见他如此更觉有趣,故作凄声道:“哎,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得了成仙啊!” 吕安涨红了一张小脸,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有了!我家中藏有灵丹妙药,据说服食之后或可成仙,我去帮你盗来!” “你说的可是五石散?” “正是此物!我见爹爹服食过,吃完之后神思飘忽,体态轻盈,脚步轻健,飘然如仙。我去帮你盗来,就算不能成仙,说不定也能帮你记起梦中的诗句。” 对于五石散,嵇康也曾听闻过一些。此药如今风靡一时,许多世家子弟都曾服用过。是不是仙药他不知道,但是吃了可以让人神思飘忽,飘然如仙倒是真的。不过,他二哥嵇喜不但从不沾染此物,也曾明令禁止过他不可服食。嵇喜对嵇康管教颇严,两兄弟虽脾气秉性不同但是感情很好,嵇康也非常尊重嵇喜。但是,他此时不过是个十岁有余的少年,好奇心正盛,加上吕安一番描述,他也想试试这五石散究竟是何滋味,说不定真能令他回想起昨夜之诗。只要偷偷尝一尝,不让兄长知道便好。嵇康这边打定主意,便对吕安忍住笑意,假装正色道:“既然你要送给我,我岂有不受之理。趁你父亲不在家中,快快与我取来!” 吕安听罢把头一点,满口应承道:“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给你盗来!”说完转身昂首阔步而去,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架势,逗得好友哈哈大笑。 吕安这边虽然答应的利落,但是心里却并没有底。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怎样从下人口中套出五石散的藏处,又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让哥哥吕巽知道。刚要走出嵇府大门,却看见一个身影一晃来到自己面前。 “阿都,我随你一起去。”吕安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身材高挑,姿态挺拔,一身白衣,面容清秀俊逸,长眉入鬓,凤眼星眸,鼻梁高挺,唇红齿白,此刻正面露笑意地看着自己,虽是少年模样,但已颇有风姿。这人不是嵇康又是谁? “康哥,你?” “我岂能让你独闯‘虎穴’?”嵇康冲吕安调皮地挤了下眼。 吕安望着比自己略高一头的好友心中登时有了底,上前拉住他的手:“走,咱们兄弟俩一起去!” ps:古人弱冠时才取表字,本小说为了确保人物形象的统一性,以及方便大家记忆,在人物出场时就称呼其名与字,特此说明~~ 第2章:陈王夜入梦,稚子盗灵丹(下) 嵇康与吕安两人,一个白衣挺拔,一个黄衣俊朗,两人携着手边走边谋划着如何盗药,丝毫没有察觉到正朝他们走来的一人。此人刚过弱冠之年,面容端正,身着蓝衫,正是外出会友归家的嵇喜。他一路走来,远远地看见一白一黄二人边说笑边兴冲冲地走着,便打算上前问他们要去何处。谁知这两人只顾说话,完全没有看见朝他们走来的嵇喜。 “嗯,到时候你先去缠住我哥哥,然后我进去盗药……啊!”吕安刚说完,转脸就看见嵇喜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嵇大哥……” 嵇喜看着语无伦次的吕安,笑道:“我不是嵇大哥,是嵇二哥,怎么今日连如何称呼都忘了?叔夜,你大清早不在家中读书,与仲悌在街上逛什么?” “二哥,我,我到阿都家中读书去,他有读不通的地方要问我。”嵇康毕竟还是个十岁少年,平常也不曾对嵇喜撒谎,此时说起谎来未免底气不足。 “仲悌,有哪里不通,二哥或许可以帮你一解?”嵇喜方才早已听得“盗药”二字,再看自己弟弟言辞闪烁,神色微变,就知道这二人要去行些不谨慎之事。 吕安被问得一时语塞,正要胡乱编排,嵇喜一扯嵇康的袖子,正色道:“我今日归家有喜讯要告知母亲,你随我一同回去,我有话要对你说。”不等嵇康答话,拉着他就往回走。嵇康见兄长神色严厉又自知理亏,只得被他强拉着往回走,边走边回头对吕安道:“你先莫自己读,我回头就去找你!” 吕安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烦恼地搓着手想了片刻。他知道嵇康的话意是叫他不要擅自行动,但是他却觉得此事不至于特别棘手,自己就能搞定。想到这,他快步朝自己家中走去。 嵇康随嵇喜回到家中。嵇喜拜见了母亲孙氏,回禀自己已经被地方官推举为秀才。当时还没有规范的科举制度,主要靠察举制来选拔人才,也就是由地方州县推举有德有才的人为秀才或孝廉,这些被选拔的人士多为世家子弟。孙氏闻之甚喜,叫丫环摆上香案,将为数不多的几名家丁仆人都召集到厅中。嵇喜对着香案向亡故的父亲和长兄祭拜,告知他们嵇家子弟这一辈已不再皆是白丁。祭拜仪式甚为繁琐,嵇康也被叫到香案前拜了又拜,好不厌烦。加上他心中念着吕安,怕吕安逞强先去盗药,所以从头至尾都意兴阑珊,心不在焉。 待到一切都闹完了,已经是黄昏时分。他趁母亲与二哥说话之际,从家中偷偷溜了出来,直奔吕府而去。刚到吕府门外,便见吕安的异母兄长吕巽从府内出来。吕巽已有十五、六岁年纪,身量不高,身材瘦削,皮肤白净,细眉小眼,与吕安之眉目俊朗,身姿矫健相比相差甚远,想来这吕巽的生母定不似吕安娘亲美貌脱俗。 嵇康上前道:“长悌兄,我来看望阿都,不知他可在家中?”吕巽皱着眉头回道:“哎!你来得不是时候,二弟今日犯下家规,母亲正罚他在堂上跪着呢!”嵇康一听便知是盗药事发,也顾不得吕巽,迈步就往吕府走去。 原来,吕安自别了嵇康回到家中,就开始了自己的盗药计划。他记得父亲一直将贴身的物品交给丫环春兰保管,便打算找春兰套出五石散的藏处。他这边正思筹着如何行动,却见春兰从哥哥吕巽住处的方向走出来,手中攥着一个精致的小药瓶。再仔细一看,平日娴静恭顺的春兰,此刻竟衣衫微乱,发髻散落,粉面微红,神色慌乱地低着头兀自快走着,姿态与往日大相径庭。吕安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没细想春兰此时究竟为何与以往不同,只盘算着如何盗药。他正盯着春兰手中的药瓶微微发愣,春兰却一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 “二公子,奴婢不小心,奴婢给您赔罪!”春兰慌张地边向吕安赔罪,边背过手去将药瓶藏在身后,小动作全被吕安看在了眼里。 “春兰,你手中的瓶子里装着什么好东西?” “啊?没,没什么,只是一般的药丸,老爷走时让我收起来。”春兰吓得手一松,瓶子掉在地上,上面的字正落进吕安眼中。 “五石散”——吕安看见这三个字心中一跳,按捺住狂喜装作并没看见:“哦,那你快去吧。”春兰听得此言如蒙大赦,拾起药瓶慌忙而去,却不知吕安悄悄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哈哈,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吕安端详着手中的药瓶,此瓶做工甚为精致,打开瓶塞只见里面盛着大半瓶颗粒状的小药丸。想必这就是仙药五石散,只要偷偷倒出几粒……吕安心中暗想着,还不等倒出药丸,自己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娘,我说对了吧,二弟果然在此盗药!”吕巽一手抓着吕安的手腕,一手夺过他手中的药瓶塞进母亲手里。吕安一看来人,登时吓得一身冷汗。 “安儿,你可知错?”这吕夫人是吕昭的正妻。虽然吕安生母早亡,但她仍是看吕安十分碍眼,素日来便只顾宠着自己亲生之子吕巽,对吕安要么不问要么就是疾言厉色,此刻见“人赃并获”便责道,“你要这五石散来做什么?” 吕安不想连累好友,也不提与嵇康约定之事,只自己承认下来:“我,我觉得好奇,想试试……” “此药只有成年方可服用,况且你就算想吃也不该私自取用!” “不告而拿即是偷!”吕巽提醒母亲。 吕夫人更加斥责道:“小小年纪便行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安儿,你一向老实听话,今日要不是你哥哥来告诉我,让我亲眼看见,我还不信!” 吕安自知无法脱罪,并且嫡母的指责也没有错,他生性诚实纯良,也没有怨怼之心,便垂下头来低声道:“孩儿知错,请母亲责罚。” 吕夫人见他大方认错,正没有说辞,只听吕巽说道:“母亲,父亲一向教导我们要行事端正,安分守己,做个谦谦君子。您也常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巽儿不用说了。安儿,家规第五条如何说的?” “家规第五条,偷盗家中之物,凡奴婢者送交法办,凡家中子弟……杖责二十,罚跪祠堂思过。”吕安垂头丧气道。 吕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念你初犯又肯认错,这二十杖责先与你记下,罚跪祠堂却不可免。你今日就到那里跪着去吧!”吕昭素来护着幼子,吕夫人怕他回来时不好交代,也不敢随意杖责。 她只道吕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定会开口求饶,谁知吕安既不撒娇也不求饶,竟毫不犹豫地向她躬身一礼,应道:“孩儿领命。”说完,径自朝吕家祠堂去了。 看着吕安远去的背影,吕巽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暗暗吐了口气。其实,他与那丫环春兰早有沾染,今日见父亲不在家中,便叫春兰私拿五石散来服用,好做些苟且之事,没想到完事之后春兰却被吕安撞见。吕巽那时刚从房内出来,先见吕安询问春兰,又见他暗随在春兰身后。吕巽生怕弟弟发现自己与春兰的丑事,便不声不响地跟在吕安身后。这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吕巽发现弟弟不但没有瞧出不妥,而是准备进屋盗药,心中便有了算盘。他怕吕安日后想明今日之事告诉父母,倒不如来个先发制人,把盗药之事都推到弟弟身上。吕巺想到这里转身便去向吕夫人揭发,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可怜吕安年纪尚小,不通男女之事,心思又单纯率直,被自己的哥哥算计了还毫无察觉,乖乖地受罚去了。 再说嵇康听见好友受罚,一路飞奔,还没入得祠堂,就见一袭黄色端端跪在当中,后背笔挺,两腿下面就是硬邦邦的地面,没有铺垫任何东西。嵇康心中一痛,后悔当初自己不该逗好友前去盗药,既决定盗药就更不该撇下吕安让他一人前去。如今好友独自受过,他岂能袖手旁观?怎奈现下吕安已然被罚于此,他也不能扭转乾坤,改变事态,不如自己陪他一起受罚,也算尽了兄弟之义。 此时,吕安跪在祠堂中已将近三个时辰,他知自己犯了家规,便也不向母亲多作求饶,领命在祠堂直挺挺地跪着,小小年纪透着一股倔强的傲气。可再是傲气,跪了一下午他也快要撑不住了,虽然看着身姿仍然端正,但是两腿已经开始暗暗发抖。他正咬牙攥拳撑着,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侧头看去,只见嵇康刚刚跪正,正朝他看过来:“阿都,我今日不能随你一同盗药,却能陪你一同受罚。” 吕安听了这话,心中百感交集。他早先是有些责怪嵇康,不该听了嵇喜的话就弃他而去。但是想想,觉得在那时的情境下,嵇康也别无他法。只怪自己行事不够谨慎,盗药时被哥哥发现,告知了母亲。又怪今日自己惊了好友的神仙梦,不得不以此赔罪。吕安年纪虽小,却是个敢作敢当之人,想到此处也不再埋怨。此时又见好友来陪他一起受罚,心中更是感动。加上他跪了许久,又累又饿,两膝酸痛,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看见好友便眼圈一红,一肚子委屈涌上心头,哽咽道:“康哥,呜呜……” 嵇康见吕安如此情状,更加心痛自责,揽住吕安肩膀悔道:“今日都是我不好,不该逗你盗药,更不该弃你而去。别哭了,咱们是男子汉,不能随意流泪。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吕安收住眼泪道:“都怪我太大意,被哥哥发现了。”吕安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嵇康听到春兰之事时觉得颇有蹊跷,再看后面吕巽的言行似乎句句要将弟弟的罪名坐实,这样上下联系起来,对今日之事也猜出了个大概。他一时不忿,想要告诉吕安,拆穿吕巽的所作所为。但是又一转念,如今无证无据也不能将吕巽怎样。何况吕巽是吕安的哥哥,以后还要日日相见,搞僵了更不好。吕安此次受罚已不可挽回,如果再牵扯出他哥哥的事情,只能让他更加伤心,于事无补。不过,吕巽此人对弟弟都能如此算计,实在不可不防。 想到这,嵇康说道:“你哥哥心思比你我二人要多,有些事我也不便多言。你记住,以后在家中要谨言慎行,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吕安对吕巽今日的作为也十分气恼。虽然他们兄弟二人本就玩不到一块去,但也没料到吕巽会如此不顾及他。他一向视嵇康如兄如友,如今听他一言便点头道:“嗯!以后我凡事都听你的。” 嵇康心下稍安,正色道:“阿都,我向你保证,若日后再有此事,刀山火海,必不相负!” 吕安听了点点头,与嵇康两手交握,相视而笑。这一晚,瑟瑟夜风之中,祠堂里一白一黄两个身影,笔挺挺地跪了一夜。 三十年后,吕安被兄长吕巽陷害入狱。嵇康为救吕安与之一同获罪,遭朝中重臣钟会诬陷,被判死罪,临刑东市。 第3章:初进洛阳城,巧遇钟士季(上) 魏明帝景元初年,公元237年。这一年,曹魏达到明帝曹叡统治时期的顶峰,而吴、蜀两国虽略有动作,但主要都是在修养生息。 这年春天,曹魏山荏县奏报说看见一条巨大的黄龙在天空出现,盘旋长吟,声震九霄。世人皆谓此乃祥瑞之兆。于是朝中有大臣上表明帝,认为应该响应上天瑞兆,改历法,换服色,使万民感觉耳目一新。明帝欣然应允,下诏改太和历为景初历,大赦天下。 也许曹叡是觉得曹家已经坐稳了中原江山,吴蜀两国皆不足惧,覆灭乃是迟早之事。现下局势稳定,天下太平,是该好好彰显一下曹家的天威,给祖宗长长脸了。于是明帝下诏,将原设在长安的钟、橐驼、铜人、承露盘等移到都城洛阳。岂料,那承露盘在移动的时候折断,而铜人则因为太过沉重,无法运到洛阳只好留在了霸城。明帝又下诏征集黄铜铸造铜人,称为“翁仲”,一左一右并排安放在皇宫的司马门外。这还不够,又下旨熔铸四丈高的黄龙、三丈高的凤凰,安置在皇宫内殿前。仅有一龙一凤未免太过单调,为了在芳林园堆一座土山栽种植物,给山禽杂兽搭窝,造成百兽朝圣、百鸟朝凤的盛世景象。明帝命令三公九卿、满朝官员都去搬运泥土。可怜一个个身居高位、细皮嫩肉的大老爷们,皆弄得满身泥土、衣冠不整,无不怨声载道! 更新了皇宫的门面,明帝又开始更新后宫。他下诏从天下广泛搜罗美女,最美的送入皇宫。已经嫁给下级官吏和平民为妻的,一律改嫁给兵士,以犒劳他们连年征战之苦。如果不想嫁妻,则需要拿一定数目的牛马牲口来赎回。一时间举国上下妻离子散、鸡犬不宁。明帝万万没有料到,此番轰轰烈烈的“盛世”景象仅仅持续了两年,自己便驾鹤西去了。他自然更不会知道,被他祖父和父亲忌惮压制了几十年的司马家族,在他死后开始了真正的崛起。 这一年,嵇康已经十五岁,长成了一个英姿勃发,才华横溢的少年郎。此时,嵇喜为施展抱负,建功立业而以秀才之身参军入伍,嵇康在家中每每思之,便提笔成诗寄于兄长。 息徙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好,好,康哥,此诗写得甚好!”吕安手持诗卷,口中啧啧称赞,“‘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读你的诗,就好像一幅幅画卷尽在眼前。华山喂马,长川垂钓,目送鸿雁,手操古琴,思古论今,悠然自得,好美的景象,好美的意境!此诗虽用四言体,但却突破了以往的风格,独具匠心,就连那建安曹子建,恐怕也要被你比下去了!” 嵇康听了好友一番盛赞,只是淡淡一笑,随手将另一篇诗稿递给吕安:“再读读这篇。”吕安接过看去,那诗稿上写着: 君子体变通,否泰非常理。 当流则蚁行,时逝则鹊起。 达者鉴通机,盛衰为表里。 列仙狥生命,松乔安足齿。 纵躯任世度,至人不私已。 吕安看罢摇头撇嘴:“此诗虽合辙押韵,但太过一板一眼,而且说理论道十分世俗。尤其是这句‘当流则蚁行,时逝则鹊起’圆滑之极,毫无坦荡荡的君子之风。这诗定不是你作的!” “阿都果然知我,那你猜猜这是谁作的?”嵇康侧首含笑看着吕安。 吕安略作思索,忽然“嗤”得一笑,道:“我猜到了!是你二哥所作,对否?”说罢与好友相视大笑。 “二哥这首诗说理顺畅,比兴得当,颇有见解,算得上一首良作。”嵇康收住笑意,认真道,“他诗中句句提点,字字警醒,不过是要我学会屈伸得益,审时度势之道,把心思用在建功立业上,而不是去寻那些虚无缥缈的升仙养生之术。我岂不知凡事盛衰皆有定数,但能做到他所说的‘纵躯任世度,至人不私己’却是难上加难。孔子算得上一位至人,却也不能达到从心所欲之境界。恐怕只有效仿老聃、庄周,才能达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大境界吧。” 说到这,他走到书桌前摊开纸对吕安道:“我有一诗已成,你且看我如何难他。”说完也不消多想,提笔写道: 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 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 “我今日便将此诗寄给二哥,看他如何答我。” 吕安见嵇康顷刻之间便又出一篇佳作,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叹道:“我此生能得此良友,真是无憾了!你诗中所提到的含道独往,物我两忘,回归本真,不被流俗所束缚,不被虚名所牵绊,与庄子之道不谋而合,志向何其高远。只是你我生在这凡俗尘世,要做到这些,实在太难!” 嵇康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叹道:“你所言不假,我虽有这样的志向,但也不知该如何行事,才能达到如此境界。看来,我还是未悟到……” 吕安见他神色凝重起来,便转换话题道:“对了,康哥,你可否听说最近洛阳城中多了好些个‘大’东西?” 嵇康收回精神,边将诗稿折起装进信笺边道:“据说天子下令,将原在长安城的承露盘、铜人、钟、橐驼移到洛阳。不过那承露盘因年代已久还没挪出几步便折断了。我看那铜人也难,那样沉重之物,怎能运至洛阳!如今只有钟和橐驼刚刚运抵京城。今年与往年大为不同,先是年初出了祥瑞之兆更改年号,后是移动这四件圣物入京,真不知咱们这位天子后面又要闹出什么花样来!” “我有个想法,趁着你二哥如今不在家中,你我一同上洛阳城,看看那几件圣物如何?” 嵇康心中一动,他还从未去过洛阳城。“好啊,咱们就趁此机会去看看那‘圣物’是何模样,顺便也领略一下京都的风貌!” “那就一言为定,我们明日就出发!” 次日清晨,吕安一身白衣,身骑黑色骏马,肩上挎着个小包袱,等在嵇府门前。他略等了一会,只见一人玄衣白马迎面而来。此人一身漆黑,黑衣黑裤黑靴,连肩上的包袱都是黑色的,更衬得胯下的白马洁白如雪。 “你这是要去作‘荆轲’不成?怎穿成这样?” 只见来人嘴角微翘,一双星眸闪露笑意,黑发被初春的微风吹得轻轻飘动,一张俊脸被黑衣衬得更为明亮夺目,好似朝阳。 吕安从未见过如此穿着的好友,一时被他浑身上下散发的神采与英气镇住:“就你这一身打扮出现在洛阳城,恐怕要引起满城女子轰动了!” “莫要说笑,这衣衫是母亲缝于我骑射时穿的,今日出门正好穿上,比那些长衫方便些。”嵇康说着提了提肩上的包袱,那包袱比吕安肩上的大了好多,里面好似有个竖长的重物。 吕安上前帮嵇康拖住包袱:“好沉!你不会是把你的五弦古琴也带上了吧!” “正是。师父曾说‘三日不抚,手生心钝’。我离不开它。这次出门我只带了一套换洗衣裳,一些银两,再就是这把琴。”嵇康说着将肩上的包袱又紧了紧。 “你那师父,哎!”吕安叹了口气。 嵇康知他要说什么也不答话,一扯缰绳,胯下白马登时前蹄离地,长嘶一声往前蹿去。“走,你我二人上那洛阳城看看去!” 吕安也一夹马腹,紧跟上去。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策马朝洛阳城而去。 第4章:初进洛阳城,巧遇钟士季(下) 洛阳城,位于洛水之北,水之北谓之“阳”,故曰“洛阳”。洛阳城北据邙山,南望伊阙,东据虎牢关,西控函谷关,洛水贯穿,群山环绕,既有中原土地之雄浑壮阔,又含南方水乡之婉转秀美。当年曹操击败袁绍之后营建邺城,后曹丕代汉称帝迁都洛阳,在东汉洛阳城的基础上扩建魏都,令洛阳重现昔日繁华景象。 嵇康与吕安两人一路且行且住,不急不缓,观赏沿途风景,谈论诗词歌赋,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洛阳城。此时已是入夏时节。 “如今的洛阳城,果然一派天子脚下的富贵繁华之气,不再是曹子建口中‘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的凄然末世之景了。”嵇康在马上看着洛阳的街市景致,又转过头看着身旁与他并肩策马而行的吕安,吟道: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盻生姿。 “阿都,我一路上都想作一首诗来赞你的马上英姿,思来想去皆不成句,没想到今日一到洛阳立时便有了。” “哈哈,我哪衬得上如此佳句?这样英姿勃发的马上风采,我可要好好历练历练才行,你谬赞了!不过这洛阳城确实与众不同,一进来便觉得有一股浓浓的华丽隽永,钟灵毓秀之气。想那建安七子曾在此处观赏游历,饮酒赋诗,真是令人艳羡啊!”吕安也被洛阳的美景所折服。 两人信马由缰,闲闲散散地在洛阳城观赏游逛,渐渐地觉出些不妥之处。“康哥,你可否觉察出些这城中有些奇怪之处?”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这城中虽高楼广厦,亭台楼阁,花红柳绿的,可是为何街上行人这么少,偶尔来往几个也好像赶着有事似的。你看那一家家酒楼店铺,虽酒旗招展,琳琅满目,但进去喝酒置货的人却并不多,显得寥寥落落。”嵇康看着略显清冷的街道,蹙起眉道。 “我也觉得如此。难道这洛阳城中的人,大白天都喜欢呆在家里?” 两人满腹狐疑地继续策马前行。忽然之间,一人从侧前方摔了出来,正落在嵇康的马前。他赶紧稳住受惊的白马,翻身跃下马来,扶住那人道:“兄台,可有伤到?” 那人挣扎着刚要起身,只听前方传来一个尖锐的男子声音:“给我滚远点,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可不是赏你一脚这么简单!”话音刚落,几个人从街边的一座高楼大院中走了出来。为首的两人一个瘦高一个矮墩,瘦高的正是刚才发话的人,他边走边卷着袖子,一副气势汹汹之态。那矮墩的则在一旁露出奸笑。两人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你们还我夏莲!你到我家中说按王法规定让她改嫁他人,谁知一转眼竟把她送到这青楼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摔在地上的人被嵇康、吕安搀扶着站起身来,指着那两人愤怒地道。 “靳生,夏莲已不是你的妻子,我想将她怎样便怎样!除非……你能拿出牲口银两来赎她回去!”“瘦高”说完看向身旁的“矮墩”,两人一脸轻薄地哈哈大笑,身后的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你,你们这群欺男霸女,无法无天的禽兽!” “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矮墩”听见骂他,抡起拳头便要打将上去。嵇康在一旁也听出了些眉目,分明是这帮纨绔子弟欺凌他人。他一向尚奇任侠,胸怀正义,路见不平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他挺身挡在那人身前,一把抓住“矮墩”的手腕暗暗使力,那“矮墩”即刻疼得变了脸色。 “你们休要仗势欺人!”吕安也走上前来道。 “呦!来了两个打抱不平的‘侠客’,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瘦高”见眼前两个少年虽十五、六岁年纪,但相貌堂堂,器宇不凡,穿着也不甚寒酸,心道可能是哪个小官宦家的子弟,便想把他们吓走了事,接着道,“你可知我们是何人?” “凭你们是何人,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嵇康知他们定要拿身份权势来吓唬自己,毫不所动,“我倒想听听二位是什么人物?” “好,我今日就让你们死个明白。我乃朝中度支郎中丁谧,我身边的这位乃给事中李丰大人之弟,我们所办之事皆为皇差,识相的就赶紧滚开!” 这丁谧虽为度支郎中,只是从五品上,官职也不甚高,但却攀附朝中大臣处处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声名狼藉。他口中的给事中李丰,字安国,常伴天子左右,在朝中颇有名望。世人皆道这位李安国人品出众,识人善用,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但其实却不尽然。李安国此人志大才疏,名不副实,耍耍嘴皮子还可以,真正能为朝廷所用之处甚少。现在朝内曹氏与司马氏的纷争虽未摆在台面上,但身为朝中官员谁都明白此事。别人都因着党派之争如履薄冰,而李丰却能在其间游刃有余,两家皆不得罪,可见其为人之圆滑。难怪坊间流传一句话叫“李丰兄弟如游光。”一个“游光”便可看出李丰兄弟的行事风格了。 今日这个“矮墩”便是李丰的弟弟李茂。此前明帝下诏在全国搜集美女,头等美女送入宫中,其余改嫁到兵士家,这个差事就落到了丁谧和李茂身上。这两人一向贪酒好色,为非作歹,如今摊上这样一件美差,岂有不趁机满足私欲之理?他们将搜集地方美女的任务外派给各地,自己则在洛阳城内的平民百姓家搜查,只要看见个略有姿色的便带回去。说是要把她们改嫁他人,其实有很多都被他们私藏在青楼取乐,沦为妓女。至于那些绝色的,他们更不放过,恐怕就连送入宫中的美女,他们也有染指的。所以近日洛阳城内的百姓人人自危,家中有女儿或年轻妻子的,更是整日里提心吊胆,谁还有心思在街上闲逛? 今日,丁谧与李茂偶然窥得穷书生靳生的妻子年轻貌美,颇有风姿,便又起了歹意。两人将靳生妻子夏莲带走,说是要改嫁兵士,谁知出了门就将她拐带进了青楼。靳生与夏莲青梅竹马,夫妻情深,怎能舍得她改嫁他人?可惜自己家中穷困,只有一头老牛,无钱赎回妻子。他早就听闻丁谧、李茂二人行事不诡,便偷偷跟在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夏莲带进青楼,登时悲愤难当冲进青楼要人,却被丁谧一脚踢出门来,正落在嵇康马前。 却说嵇康听了丁谧一番言语,心中更是愤怒。他早就听闻天子下诏“征美换妻”之事,心中讥笑此事荒唐透顶,此时又见丁、李二人借此机会大行恶事,便更为义愤填膺。他冷笑一声:“哦……原来这位就是李丰、李安国之弟啊?我早就听闻令兄大名,世人都赞他“颓唐如玉山之将崩”,今日得见才知其弟更是风流倜傥,颓废之态尤胜乃兄啊!”说着还冲李茂拱了拱手。 这李茂不但人长得蠢笨,腹内更是一肚子草包,听嵇康提起他兄长的大名,又是说他风流倜傥又是拱手的,以为是在称赞他,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李家兄弟皆是如此颓废……”还未说完,就被丁谧扯了一把:“人家是在骂你呢!”在场众人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茂这才觉察,恼羞成怒:“好个黄毛小儿,竟敢辱骂本公子,我今日便要你好看!”说完一挥手,身后三四个下人便向嵇康身上扑来。嵇康轻轻一笑,与几人过起招来。吕安见如此,将靳生安顿到马边,也上前帮忙。嵇康师承名门,从小练过几下子,那三四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加上吕安相助,几下便把他们打到在地。李茂见手下被打倒,加上自己刚才领教过嵇康的身手,手腕现在还隐隐作痛,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向旁边的丁谧。 丁谧虽爱胡为,但还有些手段,见吓不走这两个少年反被弄得毫无颜面,心里生出一条奸计,一指嵇康道:“我来问你,今日之事本与你无关,为何在此喋喋不休?莫不是你与那夏莲早有奸情,故而前来刁难,要救你的姘头不成?” 嵇康没料到他竟反诬自己,怒道:“你休要含血喷人,事实清白自有公论!” “公论?”丁谧狞笑一声,“我就是公论!来人,把这两个污人妻子、搅扰公务的狂徒给我抓起来!” 嵇康与吕安毕竟初出茅庐,年纪尚幼,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奸恶之人,正在盘算怎么办,只见丁谧的手下拿着家伙就要上来锁拿二人。 正在胶着之际,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且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后方走出一位少年。此少年一身红衣,手拿羽扇,衣着华而不浮,举止优雅得体。少年看起来比嵇康略小两岁,面如冠玉,肤色如雪,两道修眉如远山,一双美目似含情,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只见这少年走到丁谧面前,一拱手道:“丁兄,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那丁谧看见红衣少年,一时不好发作,也拱手回道:“四公子,我等正在执行公务,捉拿要犯。” “哦?什么要犯?”少年边说边走到嵇康面前,“你说的是这位公子?错错错!他是我兄长请来的贵客,久等多时不来,没想竟在此处碰见。”偷偷给嵇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配合自己,见机行事。 嵇康何等聪明,立时反应过来对少年道:“四公子,这两人强霸民女、徇私枉法,我等不过打抱不平,竟反被诬陷。今日我恐怕要有牢狱之灾,不能到府上拜会令兄了!” 红衣少年皱了皱眉:“丁兄,这可如何是好?”丁谧一时无语,少年接着道:“我看这不过是一场误会,丁兄怎会强霸民女、徇私枉法呢?” 丁谧虽然强横,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自己所作恶事不少,若闹将起来恐怕不好收场,便哼笑一声不甘道:“今日看在四公子的面子上,就先放过你们!”说完看了李茂一眼,两人这就要走。 这时,扶在马旁的靳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冲着嵇康双膝跪倒,凄声道:“少侠,我的妻子还在他们手中,求你们帮帮我吧!”嵇康连忙将他扶起,随后看了一眼红衣少年。 红衣少年知嵇康何意,问道:“要赎回你的妻子,需多少牲口?”这话是问靳生,但少年的眼睛却是看着丁谧。 靳生马上回道:“需要耕牛五头,银两一百。” 少年听了冷哼一声:“哦?我听闻赎回妻子只需牲口,何时又加上这么多银两?可是你记错了?” 靳生忙道:“公子明鉴,此事关乎我妻子,怎会记错!” 少年点了点头,重又看向丁谧:“丁兄,需要多少牲口银两,明日请到我府上来取。还请归还他的妻子。” 丁谧与李茂见事情已然如此,只好咬牙认了,冲下人一摆手。过了一会,一位身段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子被带了出来。 “莲儿!”靳生看见妻子激动不已,迎上前去。“夫君!”夏莲也没想到还能逃出魔掌,一头扑进丈夫怀中,两人相拥而泣。 丁谧见如此情景,冷哼一声,与李茂等人甩袖而去。 靳生见他们走了,拉着夏莲来到嵇康等人面前,又要下跪。嵇康赶忙拦住,道:“切莫再多礼,今日之事是你夫妻二人缘分未尽,我并未帮上什么忙,你要谢便谢这位公子吧!”说着看向红衣少年。靳生听了又要施礼,那红衣少年拿折扇拦住靳生道:“不必言谢,扶危助困乃平生一大乐事,快带着你妻子回家去吧!” 靳生感恩戴德,还是拉着妻子朝嵇康等人拜了几拜,随后携手而去。 待众人都走了,嵇康转过身来整了整衣衫,朝红衣公子躬身一揖:“多谢公子仗义相助,敢问尊姓大名?” 那红衣公子将羽扇一收,也还一揖道:“在下颍川钟会,钟士季。” 第5章:天灾损名器,邙山修古琴(上) “在下颍川钟会,钟士季。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嵇康听闻眼前一亮:“可是大名鼎鼎的‘楷书大家’钟繇,钟太傅之四公子?” “正是在下。”钟会见眼前少年知晓自己,更生好感,不由得再次端详。只见眼前少年一身黑衣,身形挺拔,体态俊逸。虽身手矫健但脸上却掩不住的书卷之气,长眉舒展飞入鬓,星眸溢彩闪华光,就是洛阳城也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少年。再看他身边的白衣少年,也是爽朗清俊,器宇不凡。 方才钟会从这里经过,见两少年打抱不平就要遇险,忍不住出手相助。本想只是两位侠义少年,如今看来此二人绝非等闲之辈。钟会拱手再次问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谯郡嵇康,这是我的好友吕安。”嵇康朗声回道。 “谯郡嵇康,你莫不是那写作《琴赋》的嵇康,嵇叔夜?”钟会闻之一惊,他早就听说过嵇康的名字,此人少有奇才、能文善琴,所作《琴赋》一文已在洛阳城传遍,大受称赞,钟会自己也曾拜读过。 “正是在下所作,钟兄见笑了。”嵇康没想到,自己的《琴赋》在洛阳城也有人知晓,对钟会之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 “嵇兄、吕兄,今日有缘相见实乃三生有幸,可否愿意到府上一聚?”钟会一向能言善道,交友广泛,更何况他对嵇康早想一见,如今岂能轻易错过? 嵇康也觉得与钟会十分投缘,便欣然应允,与吕安一起牵着马来到钟会府上。 钟府果然乃一代名士显贵居住之地,华贵大气,不同凡响。此府邸是钟会父亲钟繇在世时所建。钟繇,字元常,是当世名声显赫的大书法家,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开创了“小楷”字体,被世人所称颂。他不但在书法上颇有造诣,在政治和军事上也相当有建树,曾为曹操立下赫赫战功,被曹家三代所器重。钟繇曾与曹操一起讨论军事,研究书法,也曾给曹丕互通书信,足见其与曹氏关系之密切。所以在官运上他一路青云直上,曾坐到太傅的高位。公元230年,钟繇以七十九岁的高龄寿终正寝,明帝曹叡素服吊唁,赐谥号“成侯”。 钟繇去世那年,长子次子均已过世,三子钟毓已经官至黄门侍郎,四子钟会才刚刚八岁。钟毓为人机敏,博学多才,颇有其父钟繇遗风,十四岁就任职散骑侍郎。当年诸葛亮围困祁山,明帝曹叡要御驾亲征,钟毓上疏劝谏明帝,要他稳坐朝堂调兵遣将,决胜千里之外。明帝因为此事加封他为黄门侍郎。钟毓为官很有计谋,常向明帝献计献策,加上钟家与曹氏颇有渊源,遂成为当世一大名门显贵。也是因此缘故,今日在街上丁谧对不过十三、四岁的钟会以礼相待。钟会谎称嵇康为兄长钟毓的贵客,丁谧就算心有疑惑,也不敢轻举妄动得罪了钟家。 钟会年幼丧父,与兄长钟毓相差十余岁,但若论起胆略学识,只怕是钟会更胜一筹。嵇康很早就曾经听闻过钟会年幼时的轶事。话说钟繇在世时,曾带着钟毓与钟会觐见明帝。大殿之上,钟毓见了明帝吓得全身是汗,而年纪才四、五岁的钟会却神态自若、从容淡定。明帝问钟毓:“你为何出汗啊?”钟毓颤颤巍巍地回答:“天子威仪,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明帝听了点点头,又问钟会:“你又为何又不出汗呢?”钟会小小年纪竟坦坦而答,语出惊人:“天子威仪,战战兢兢,不敢出汗!”明帝听了哈哈大笑,对钟家的两位公子印象深刻,随即封钟毓为散骑侍郎,钟会因为年纪尚幼未得加封,但却被众人所赞赏,一语成名。 且说嵇康、吕安二人随钟会来到府中,正赶上钟毓因外出公干未在家中。钟会命下人在后花园中备好酒宴,以贵客之礼相待。 “嵇兄、吕兄,休怪我招待不周!”钟会边说边举起酒杯相敬。 “哪里,我等先蒙钟兄相助,又来府上叨扰,实在惭愧了。”嵇康说着也举起酒杯。 吕安见两人如此客套,便打趣道:“你们两个人这样文绉绉的,好不讨厌。莫要一个钟兄,一个嵇兄的,不如道出彼此年纪,以朋友相待岂不更好?” 嵇康听了点头道:“阿都此言甚好,我们也莫讲这些俗理客套了。我今年一十五岁,阿都比我略小一岁,不知钟兄年方几何?” 钟会听了举杯道:“如此说来,二位皆是我的兄长。我今年一十三岁,士季敬二位兄长。”说完一饮而尽。 嵇康笑道:“我也敬贤弟,多谢贤弟今日仗义相助!”说完也将酒干了。 吕安在一旁又摇头道:“罢罢罢,方才是钟兄,嵇兄,现在又成了兄长,贤弟,真是愁煞我也!” 嵇康听了哈哈大笑:“你说得更是,咱们不要这些个劳什子称呼,我叫你士季,你以表字唤我俩便是!来,士季,我再敬你一杯,谢谢你以美酒佳肴款待!”说完又饮尽一杯。 “好,我就喜欢如此痛快爽朗之人!叔夜,阿都,我们饮尽此杯!” “干杯!”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饮酒,越谈越觉得投契。饮至一半,嵇康忽道:“士季,命人取我的琴来,我要弹上一曲。” “好啊,我早就听说叔夜你琴技甚好,今日正好一听。来人,把嵇公子的琴拿来!”钟会从未与人饮酒如此尽兴,此时已经略有醉意。 片刻之后,下人抱来嵇康的古琴,设好桌案椅凳,请嵇康入座弹琴。谁知嵇康对那桌椅看也未看,一把抱过古琴盘腿而坐,撩开衣袖,弹奏起来。钟会与吕安都放下酒盏,凝神倾听。 只听初时琴声簌簌,缓缓而来,如飞絮轻飘,静谧空幽。随后渐渐加快,铮铮而鸣,洋洋洒洒,似雪飞天际,如雨落阶前。随后琴声渐缓,忽然一声清响,延绵数声后又缓缓而落,如尘埃落定,万籁俱寂。略作停顿后,又起轻快欢悦之声,飘摇洒脱,盘旋而上,犹如鱼游浅底,鸟飞升天。如此潇洒淋漓一番之后,忽又回归悠然,淡定如溪,从容如云,飘飘渺渺,直至归于静寂。 嵇康弹罢,深吸一口气,双目微闭,沉吟入定。 过了好久,钟会与吕安才从琴声的意境中醒来。钟会叹服不已,抚掌赞道:“美哉!壮哉!叔夜此曲犹如皑皑白雪,洒脱无尘,清雅高洁。又似飘飘细雨,淋漓尽致,润物无声。如此超脱空明,意趣深远之曲,是何人所作?” 嵇康闻言,也从琴意中缓缓醒来,微启双眸淡笑而答:“此曲是我去年所作,名曰《长清》,取意于雪,以表达我对自然造化之物的赞美,对高洁自在之趣的向往。” “此曲恐怕只有天上之人才能听闻,叔夜,你真是让我惊叹,让我钦羡!”钟会说着,又为三人斟满美酒,将酒盏送至嵇康面前,与之对饮一杯,吟道: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 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 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这是我的《琴赋》?” “正是!我读此赋时便想,究竟怎样的人物才能写出如此佳作?叔夜,你的《琴赋》清雅绝丽,用典繁复,极尽描绘之能事,虽效《诗经》、《楚辞》之韵,却毫不拘泥,挥洒自如,前无古人,自成一派,实在令我佩服!” 言毕钟会又自饮一杯,手持杯盏,似对嵇康又似喃喃自语:“一把好琴,如何得之?须取材自梧桐,生长于壮丽绝壁,吸收日月之精华,郁郁葱葱、舒枝展叶,承受风吹雨打,吐纳万物精华,之后静待名匠发掘,匠心独运,刀工斧刻,精雕细琢,成其佳品。又需辗转流离,得遇佳人,操琴咏志,寄托高音,成就传世名曲。然而名曲易得,知音难觅,不但要有弹琴之至人,又需那听曲之知音。如此方能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逍遥尘世,共赏佳音!” “妙哉!士季,你竟能将我的《琴赋》了然于心,以寥寥几语蔽之,实乃领悟至深。今日我也算是得遇知音了。来来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嵇康说着又看向吕安,“来,阿都,我们三人一起饮尽杯中物,化作酒中魂!”说完,嵇康从钟会手中夺过酒壶,豪饮起来。 钟会又饮一杯后抱过嵇康的古琴:“叔夜,阿都,我也为你们弹奏一曲。”说完指尖轻落,弹奏起古曲《微子》。 “你怎知我喜欢这首古曲?”嵇康听到琴音,放下酒壶问道。 第6章:天灾损名器,邙山修古琴(下) “方才听你的《长清》,觉得与此曲意境甚合。此曲描写天鹅在空中盘旋翩飞,潇洒飘摇,与你那雪花飞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你那曲逍遥空明,而这首却在悠然之中略显哀怨之音。” “士季,你可知这《微子》又叫做《微子操》,乃当年殷纣王的庶兄微子所作。他知殷商将要亡国,心中悲苦,叹息自己不能力挽狂澜,又期望自己能远离纷扰,忘却尘世,此时见天鹅在空中翱翔,便操琴咏之,以曲抒志。”嵇康边说边闭上双眼,凝神倾听。 钟会听了似略有所悟,道:“如今天下三分,我等均为曹魏之臣,只盼望家国莫要有大厦将倾那一日,我们也不必亲尝那微子的辛酸。” 嵇康听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观如今天子行事,轻肆乖张,放纵无道,恐不容乐观。今日你我街上所遇之事,实乃奸佞当道,祸国殃民!只叹你我救得了那靳生,却救不了天下人。” “谁说救不了?大丈夫立身于世,当需建功立业。莫要悲叹世道,只要我们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便能匡扶正义,力挽狂澜!”说到此处,琴声戛然而止。钟会站起身来,向着漆黑的天空遥望,只见繁星点点,浩渺幽深。 嵇康睁开醉眼,向眼前的红衣少年望去。只见他负手而立,遥望星空,清风吹襟,衣阙翩飞,脸色如月光般明朗,目光如夜空般幽深,意气满满,壮志酬酬,不禁心中生出赞许之情。他一向厌烦兄长嵇喜的说教,对仕途功名没有多少向往,然而今日在洛阳城中所见,以及方才钟会所言,却让他的心中产生了许多豪情壮志。他暗暗发誓,日后无论入仕与否,都不能对世事苍生袖手旁观,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做出点事情来。 这边嵇康与钟会各自沉吟,吕安却察觉出不对来。他饮酒略少,神思还算清明,只听得远处隆隆之声响起,由远至近越来越大。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嵇康与钟会回过神来,正要仔细倾听,忽然觉得大地晃动,万物旋转,一时间桌椅皆摇晃起来,杯盘碗盏也跟着碎落一地。嵇康此时盘腿坐于地上,手撑地面还容易自持。吕安从椅子上跌下来,落在嵇康身边。只有钟会站立在地,此时被晃得身形摇摆,摇摇欲坠。 “士季,快趴下!”嵇康虽被晃得厉害,但耳聪目明,眼见旁边屋顶上有一大块瓦片落下,正朝钟会头上砸来。嵇康大惊,飞身过去将钟会推至一旁,自己却跌落下来,后背被一硬物硌得生疼。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嘎吱”一声巨响,身下之物裂为两半。 此时地面已经停止摇晃,一切都回归了平静。嵇康三人均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刚才是一场地震。钟会赶忙起身来扶嵇康:“伤着没有?”嵇康只觉后背生疼,但仍能够正常起身,应该没有伤到筋骨,便道:“不妨事,没有伤到。” “哎呀!康哥,你的琴!”吕安见钟会去扶嵇康,便举目朝嵇康身下看去。岂料那地上之物竟是嵇康的古琴,琴身从中间断裂开来,琴弦也断了两根,破损得十分严重。 嵇康听到“古琴”二字,回头朝地下一看,顿时心中“咔嚓”一声巨响,浑身凉了一半。“我的‘号钟’,师父……” 公元237年,魏明帝景元初年六月戊申,魏京都洛阳地震。这场地震,震塌了魏明帝在芳林园堆起的土山,震倒了树立在皇宫门前的圣物,震碎了曹叡一展雄风的帝王野心,也震坏了嵇康的名器——“号钟”古琴。 嵇康望着损坏的古琴,颤抖着双手抚上琴身。 钟会自责道,“是我太大意,没护住你的宝琴,哎!” “士季,这也不能怪你,谁知道竟会发生地震。叔夜一向豁达,他不会怪你的。只是这琴对他来说异常珍贵,不知道可有法子修复……”吕安一脸担忧地望着破损的古琴。 钟会听到“修复”二字,眼光一闪:“我曾听闻洛阳北侧邙山上,有一株千年梧桐树,木质极好,年岁与叔夜之古琴木质年岁相近。若我们前去取下些梧桐木来,以阴阳就位之法拼补胶合,或可补救。” 半饷未出声的嵇康,此时淡淡出声道:“士季所言不虚,琴身虽坏,却可修复。我也曾听师父说过修补古琴之法。”嵇康抱着古琴站起身来,转过身冲钟会与吕安微微苦笑道:“不知二位,是否愿意陪我上邙山一趟?” 钟会自知嵇康是为救自己,才将古琴弄损,心中正在愧疚忐忑。如今听他这样说,顿时心下稍慰,一拍他肩膀道:“就算你不说,这邙山我也是去定了!我之前曾随哥哥去过一次,路途也较为熟悉。其他的都别管了,你今日只管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就出发去邙山!” 次日清晨,嵇康早早就起身准备,用布将古琴缠好,仔细地放入琴盒之中,盒内空余的空间也用布塞满,以防再次磕碰到琴身。谨慎小心地将古琴装好之后,嵇康抚摸琴盒良久,又用来时的包袱将琴盒包好,带了些工具,一并背在身后。 “你莫非要背着此琴进山?”吕安边问边跨进门来。 “是。” “这琴已经折损了,如果路上再磕碰了岂不坏事?再说,我们还要攀岩山壁,背着个琴也不方便啊!”吕安劝道。 “不妨事,我叫人备了辆马车,把琴放在车上即可!”钟会一身枣红色猎装,出现在嵇康屋外,“阿都你有所不知,这琴木虽然已离开树体,看似没有生命,但是木质仍然可以吸收水分、空气,汲取精华滋养自身。如今琴身折断,其断口处也会渐渐长住,待长死之后就不容易与其他木质融合了,所以自然是越快接上越好。我们往返需要时日,若带过去就地接补,效果会更好。对吧,叔夜?” 嵇康听他如此谙熟修琴之术,赞许地点了点头:“士季果然是识琴爱琴之人。莫再多说了,我们还是赶紧启程吧!” 嵇康三人来到钟府门外,只见下人已经把马匹备好,另有一架马车停在那里。嵇康与吕安牵过各自骏马,见钟会牵着一匹棕色骏马,朝他们道:“将琴放在马车上,他们会驾车跟在后面。” 嵇康点了点头,将背上的古琴慎重取下,交给走上前来的下人,叮嘱道:“此琴颇为贵重,千万小心。”下人点点头,抱着琴坐入车内,又来一下人坐在前面驾车。嵇康见钟会如此细心,遣两名下人专门看护此琴,心中颇为感动。 “士季,难为你如此用心。” “哪里,本是应该。” 说完,三人翻身上马,朝洛阳城北邙山进发。 行了一会儿,钟会问道:“叔夜,我曾听你说此琴名为‘号钟’,难道是那把闻名遐迩的号钟古琴?” 嵇康略沉吟了一会儿,道:“是那把号钟。” 钟会吃惊道:“相传此琴失传已久,没想到竟在你手中!” “是啊,此琴的遭际非同一般。”嵇康看向远方,娓娓道来,“此琴本为周代名琴,因琴声洪亮,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而著称于世,得名‘号钟’。琴有五弦,做工精巧绝伦,琴身用整棵梧桐木雕刻而成,以鹿角霜、玉石粉为漆胎,琴身通体漆黑,色调古朴无华,与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并称‘四大名琴’。相传,演奏《高山流水》的俞伯牙曾弹过此琴,随后便辗转传至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手中。齐桓公通晓音律,喜欢收藏天下名琴,最爱的就是号钟。他经常在席间弹奏号钟,让手下敲击牛角呼应。弹奏到高潮之处,齐桓公还会以歌和之,牛角铮铮,号钟高亢,歌声雄浑,旋律凄切,常常令在座的众人皆深受感染,泪湿衣襟。齐桓公死后,此琴从此失传,绝迹江湖。” “那你又是从何处得来此琴?”钟会听得入了迷,刨根问底道。 问及号钟的来历,嵇康再次沉吟起来。 吕安在一旁见嵇康神情,只道他有所顾虑不愿提及,便对钟会道:“士季,此琴来历略有隐情……” “无妨。”嵇康打断吕安,“士季如此爱琴,也算知音之人,更何况我们之间也无需隐瞒。此琴乃我师父所赠。” “敢问尊师高姓大名?” 嵇康答道:“姜维,姜伯约。” 钟会闻听此言,不禁惊得瞪大了双眼。 第7章:三遇得名师,一别成贰臣(上) “姜维?就是那个投降蜀汉的姜维?”钟会不及思索,脱口而出,待说完便觉失言了。吕安也觉出不妥,着急地冲钟会又摇头又摆手。 嵇康听了却似乎毫不介意,淡淡一笑:“在世人眼中,师父确实是抛弃故土,投降了蜀汉。有时候就连我也不懂,他当初为何决意不归。” “我曾听闻,他在曹魏时仅仅是天水郡的一名中郎将,虽说职位仅在将军之下,但连年征战,有军功的人越来越多,将军都层出不穷,这中郎将也就不甚值钱了。姜维一入蜀汉,就得到诸葛亮的赏识,加封为奉义将军,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当阳侯,地位与之前可谓天壤之别。”钟会言道。 嵇康听到此处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未答话。 “士为知己者死。那诸葛亮对姜维来说可算是一生难遇之伯乐,曾将毕生绝学尽传于他,他又岂能不报答这份知遇之恩?”吕安说出自己的想法,“三年前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逝,司马懿千里追击,情势何等危急。姜维封锁消息秘不发丧,以‘死诸葛吓退活仲达’真可谓兵法奇谋,智勇双全。如今蜀汉虽失奇才诸葛亮,但有姜维在,仍然令人忌惮三分。” “你真以为司马懿中了姜维之计?我看未必如此,司马家族历经曹氏三代,什么样的战况未曾见过,怎会瞧不出姜维的用意?司马懿用兵这么多年,你何时见他贪功冒进,又何时见他将自己至于险地?他一路韬光养晦,必有大的图谋!”钟会又接着说,“姜维在蜀汉一日,司马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就稳固一天!” 嵇康默不作声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下思索着。吕安的话出自本心,那句“士为知己者死”嵇康深深认同。而钟会的分析,却让嵇康对他产生了新的看法。嵇康一向聪颖过人,他早就瞧出司马氏暗藏的野心,今日被钟会一针见血,道破天机,也并不觉得惊奇。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就有如此心智,将时局看得如此通透,真可谓七窍玲珑,心机过人。但钟会那段对姜维的评判中,隐隐透露出对权势的看重,对名位的追求,这点却令嵇康暗暗担忧。如今天下三足鼎立,朝中也有两党之争,政局可谓瞬息万变,若贪慕虚荣将来难保不为权力所诱惑,成为朝秦暮楚之徒。钟会年少英才又出身名门,将来必定为朝中所用,若真为暗藏野心之辈,将来必成大患。 想至此,嵇康看向钟会,不动声色道:“司马氏确实不容小觑。士季,若将来司马氏真有倾覆曹氏那一日,你会如何自处,如何抉择?” 钟会闻之哈哈一笑:“你我均是曹魏之臣,如今天子虽有不智之处但仍基业稳固,又怎会旦夕间倾覆呢?” “若真有那一日呢?”嵇康微眯双眼,不自觉地抓紧马缰。 “自古忠臣不侍二主,我自当为曹魏效命终身。”钟会淡定而答。 嵇康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默道“但愿如此”。而钟会刚刚那一句“忠臣不侍二主”却使他想到了师父姜维。姜维以魏将身份投降蜀汉,已是不争之事实,百年之后究竟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也只有后人才能评判了。 “对了,叔夜,你还未告诉我,你是如何从你师父手中得到这把名琴的?”钟会还牵挂着号钟古琴的由来,岔开话题问道。 嵇康从思索中回过神来,道:“既然你已知晓我师父为何人,我也不妨将他与这琴的故事讲与你听。” 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成就一代霸主之后,晚年却变得任人唯亲,十分昏庸。他不听管仲临死之言,重用御厨易牙、宦官竖刁这两个奸佞小人,最后竟然被活活饿死在内乱之中,尸体生蛆,惨不忍睹。御厨易牙为献媚桓公,曾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为桓公烹调人肉。桓公对此大为感动。而竖刁则为了表示对桓公的忠心,亲手阉割了自己,遂成为有史以来最早的宦官。桓公对竖刁此举更为动容,为了补偿他不能有子嗣的遗憾,竟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了竖刁,后世称之为“公子刁”。 齐国内乱之时,齐桓公饿得奄奄一息,向竖刁讨要吃食。没想到竖刁竟然要桓公拿贵重之物来换。当时宫中的宝物早已被乱臣贼子或捣毁或私吞,留在桓公身边的仅剩那把号钟古琴。桓公为讨一饭而将号钟交给竖刁,没想到竖刁抱过古琴转身便走,一粒米都没有给桓公。桓公见此情状悲愤交加,自觉无言再见死去的管仲,便用衣袖蒙住脸面,气绝身亡。 后来,宋襄公兵压齐都,竖刁被杀。公子刁为了留住生父桓公的遗物,抱着号钟古琴逃出齐都,在琴背面雕刻“桓公琴,公子刁”六个字,隐居深山。公子刁死后,号钟古琴流落民间。待到姜维在一家当铺中发现此琴时,已是几百年之后。那年姜维年方十八岁。 姜维初见号钟古琴时,并不知它就是名扬四海的一代名琴,只是被它古朴的质地,浑厚的琴音所打动。卖家肉眼凡胎、不识宝物,以便宜的价钱将号钟贱卖于姜维。待到姜维抱着号钟回到家中,打开琴盒时,才发现它的非同凡响。此琴盒盖的内侧隐隐刻着一首诗: 号角何鸣鸣,钟声何铮铮。 古来多少事,琴音为君听。 诗的字体为西周时所通用的“大篆”,雕刻手法古朴典雅,诗词意境朴实深沉。姜维这才惊觉,自己手中的竟是名琴“号钟”。 “此诗甚妙,词虽无华,韵味却浓。”钟会听至此处,不由得赞叹道。 “是啊,此诗不仅描绘出了号钟的音质,抒发了对古往今来世事变幻的嗟叹,更是一首藏头诗,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读便是‘号钟古琴’。”嵇康道,“师父由此断定此琴便是号钟,又凭借那句‘桓公琴,公子刁’判断出此琴是被公子刁带入民间。他一向精通音律,喜爱操琴,能偶得如此名琴,也算是机缘巧合,天作之美啊。” “既然你师父如此爱琴,那此琴为何会到你的手中?”钟会仍然穷追不舍。 “这便是我与师父的缘分了。”嵇康轻抚马背,陷入回忆之中。 嵇康与姜维相遇那一年,是公元227年,魏明帝太和元年。是年,魏明帝曹叡刚刚登上帝位不久。诸葛亮见曹丕已死,曹魏新帝登基,局势不稳,便作《前出师表》上疏刘禅,三月率军北驻汉中,准备北伐曹魏。年末,曹魏新城太守孟达与诸葛亮互通书信,暗中谋划,后被告发。司马懿表面劝慰孟达,暗中却从宛城发兵,星夜兼程,斩杀孟达。这一年,姜维二十六岁,嵇康还只是个五岁孩童。 这天,曹魏谯郡的乡道上有一人策马徐徐而行。此人二十出头,身骑一匹枣红骏马,白衣飘飘,身背弓箭,马身上还驮着一把琴。他就是时为曹魏天水郡中郎将的少年英雄——姜维。 姜维虽要赶路,但似乎并不着急,而是策马慢行观赏着谯郡初春的景致。他行着行着,见天上飞来一队北迁的鸿雁,为首的头雁正“伊啊,伊啊”地叫着鼓舞雁群士气。而队尾的一只鸿雁却明显力不从心,渐渐落下队来。 自古以来,鸿雁都是最难捕获之物。所谓“犬为地厌、雁为天厌、鳢为水厌”,正是说犬、鸿雁和鳢鱼都是极为机敏警觉之物,不易猎到。姜维一向擅长骑射,箭术极佳,此时一见落单的鸿雁,便技痒起来。他将手伸向背后的箭篓,抽出一支箭,动作娴熟地撘弓瞄准,向队尾的那只鸿雁疾射过去,只听“嗤”地一声,箭头已刺入鸿雁的脖颈。随着一声凄厉的悲鸣,中箭的鸿雁在空中翻转身体,头朝下落了下来。 姜维正自欢喜,却见那只鸿雁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在前方的一棵梧桐树上,一瞬间没了踪影。姜维策马飞速上前,刚来到树下,便听见“哎呦”一声叫唤,一个绿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随即便向自己砸来。姜维猝不及防,正准备勒马后退,却看清坠落之物竟是一个孩童,幸而他眼明手快,长臂一伸便将孩童带入怀中。那孩童坠落的速度不慢,姜维本以为自己接住他时定要受到不小的冲击。没想到这孩子在下坠的时候竟能放轻身体,将自己蜷成一团。再加上姜维臂力过人,孩童安安稳稳地落入他的怀中,只是双目紧闭,好似昏了过去。 “娃娃,醒醒!”姜维此刻也无心去管那只鸿雁,一手抱着孩童,一手就要去掐他人中。谁知手还未至,那孩童偷偷睁开一只眼,调皮地一咧嘴,旋即又闭上眼,一动不动。姜维见孩童没事,也安下心来,又见这孩子在跟自己玩笑装死,便想逗一逗他,长叹道:“哎!不知这是谁家娃娃,竟如此可怜。也罢,我就把你葬在这树下,免得野狼野狗将你的尸体叼走。”说完,抬手就要将孩童往下扔。谁知姜维刚刚举起手,只见孩童忽得睁开双眼,双臂乱舞着叫道:“莫扔,莫扔!我还没死呐!”姜维见他如此,“噗嗤”一笑,将孩童放在身前的马背上坐下,面对面地端详起来。 这孩童目测有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绿衣,更衬得小脸白里透红。此刻这孩子也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姜维。姜维问道:“你这娃娃,是谁家孩子,不知道爬这么高很危险吗?”孩童听了稚声稚气地道:“你这叔叔,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射鸟射到别人身上很危险吗?”姜维听了更觉得这孩子机灵有趣,笑道:“你一身绿衣,混在这树叶中,我如何看得见。再说,我只管射天上的鸟,怎看得见树上的人?”那孩童听了撇着小嘴想了想,点头道:“嗯,你说得也有些道理,算了,我不怪你啦!”说完轻轻一跳,落下马来。 姜维的坐骑乃一匹高头大马,他没想到这孩子竟能轻松跳下,不由一惊。待仔细看去,只见这孩子四肢修长,骨骼清奇,是个资质绝好的练武苗子,姜维不禁心生喜爱:“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家孩子?” 孩童也不回答他,撅着小屁股在地上摸来摸去,没一会儿便提着一物转过身来:“这是你刚才射中的那只鸿雁,正落在我的身上,幸好我抓住树枝缓冲,才没有一下子掉下来!” 姜维笑道:“好吧,这遭算是我的不对。可是你刚才落下来时,要不是我接住你,只怕……” “好啦好啦,算我们扯平啦。这鸟还给你,我要去别处玩啦!”孩童说完,将鸿雁朝姜维怀中一扔,蹦蹦跳跳地去了。 姜维一把接过鸿雁,笑道:“这娃娃真有趣。” 第8章:三遇得名师,一别成贰臣(下) 话说,刚刚那个绿衣孩童,便是幼年的嵇康。他是年刚刚五岁,却生得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来,所以姜维才会以为他已经六、七岁了。嵇康这日趁着哥哥外出接人未在家中,母亲也出门添置东西去了,便私自偷跑出来。他平时最爱爬树,总趁着家人不注意时爬高上低,所以身体轻盈,身手颇为敏捷。方才,他正在梧桐树上玩耍,没想到竟被姜维射中的鸿雁给砸中,掉下树来。 他见眼前的青年身骑骏马,后背弓箭,马上还驮着琴,便觉得十分有趣。他小孩心性,顽皮得紧,本想装死吓一吓姜维,没想到竟被识破了。他这边将鸿雁还与姜维,假装自己去别处玩耍,实际上却是想跟在姜维身后,看看这个叔叔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亮出来。 他从小在谯郡长大,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他往前跑了一会,便转身绕小道回到了刚才的那条路上。远远看见姜维牵着马,在路上优哉游哉地走着,便嘿嘿一笑,跟在后面。 姜维行了半天,已至正午,抬头望了望大日头,顿觉疲惫干热。他举目远眺,见前方农田旁有一条小溪,溪水分外清澈,便牵着马来到溪边,自己捧起水洗了洗脸,又把枣红马栓在溪边树上,让它也喝点水休息一下。 他在树下盘膝而坐,喝了些水,凉风一吹顿觉十分清爽,疲惫一扫而光。他起身从马鞍上取下古琴,悠然自得地弹奏起来。只听琴声轻快跳跃,柔情袅袅,如林间鸟儿,飞舞穿梭于树丛之间;又似屡屡暖阳,斑斑驳驳,从大树枝叶间洒下;又像阵阵微风,吹皱一江春水,追逐初绽的鲜花。 姜维沉浸其间,待弹完刚呼出一口气,便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真好听,叔叔,你弹得真好听!”姜维循声看去,只见刚才的那个孩童正攀在他身后的树上。“你这娃娃,不是去别处玩了吗,怎么又来我这了?还爬在树上,当心再摔你一下!” 嵇康听了,从树上跳下来,嘻嘻一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嘛,就跟着你喽!你比我二哥有意思多啦!”说着,他来到姜维身边,小手摸上琴弦,弹了一下,古琴发出“铮”的一声清响。嵇康歪着小脑袋道:“我也学过古琴,不过家中的琴没有你这把好听,二哥教我的曲子也没有你刚才弹得那首好!” 姜维听了不由更喜:“你还会弹古琴?那你来说说看,我这一曲有什么好听之处?” 嵇康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答道:“这首曲子听起来十分轻柔欢快,就像小燕子在飞,像小溪水在流,就像我眼前所见的春天景象。” 姜维听了大喜,抚掌赞道:“好孩子!亏你能听得出来,真是奇了!这首曲子名字就叫做《游春》,乃是蔡邕的‘蔡氏五曲’之一。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耳力,真是个弹琴好材料!” 嵇康听到别人如此夸奖,也不羞涩,哈哈一笑:“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是本郡的人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姜维举手在嵇康脑门上轻轻弹了个暴栗,道:“你这鬼灵精,倒问起我来了!我方才已问过你两遍,你是谁家娃娃,叫什么名字?” 嵇康揉揉脑门,抬头看了看日头,发现已经到了正午,母亲定然已回到家中,正等着自己吃饭。他大叫一声“不好”,拔腿便往家跑。跑出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姜维道:“叔叔,我叫嵇康!家住在前面一棵大槐树下的嵇府,你记得来找我玩啊!” 姜维点点头,冲着他挥了挥手,翘起嘴角笑道:“嵇,康。” 却说嵇康回到家中,不仅母亲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桌旁看着他,就连外出接人的二哥也回来了。再往旁边看去,一位身着白衣的英俊青年正坐在上座,满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叔叔,竟然是你!你怎么会在我家?”嵇康见到姜维颇为惊喜,加上之前已见过两次,竟丝毫也不见外,边说边向姜维怀中扑去。 “叔夜!你给我站住,一点礼数都不懂!”嵇喜见弟弟一身灰土地从外边回来,就知道他又趁机溜出去玩耍,心里正在恼火。此时又见他见了客人也不知道行礼,就往人身上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伸手揪过嵇康脖领,将他拉回来,只见姜维一伸手臂,将嵇康抱在腿上,抬手挡住嵇喜的手,笑道:“诶,公穆不必如此,我与令弟早已见过面了!” 嵇喜惊道:“见过面?叔父在哪里见过他?” 姜维笑道:“我与令弟真是有缘,今日在路上已遇到过两次。这娃娃着实可爱,我可是喜欢得紧呐!” 嵇康见姜维护着他,正在得意,忽听得二哥唤姜维“叔父”,便呆了一呆,看向一旁的母亲。 孙氏无耐地摇了摇头,对嵇康正色道:“康儿,还不快下来,拜见你的叔父。” 嵇康听到母亲发话,乖乖地从姜维腿上下来,像模像样地施礼道:“侄儿拜见姜叔父。”刚一拜完,就抬起头来,冲着姜维调皮地挤了挤眼。 姜维朗声而笑:“康儿不必多礼了。”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孙氏和嵇喜:“嫂嫂,公穆,你们不要对他过分苛责。这孩子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当顺其秉性发展,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孙氏听了点了点头:“就依叔叔所言。” 嵇喜见姜维如此说,也便不再追究,笑着揉了揉嵇康的脑袋:“还不赶紧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到前厅来说话。” 姜维今日出现在谯郡,正是为了造访嵇府。他与嵇康的父亲嵇昭曾是忘年之交。当年,嵇昭为治书御史,负责督办军粮,而姜维则刚刚当上中郎将。二人因都在军中效力,互为同僚,遂彼此相识。嵇昭性格豪爽,善交朋友,而姜维则少年英才,在军中非常有名。嵇昭与姜维因军务之事接触颇多,后来越谈越投契,虽年纪相差二十余岁,却以兄弟相称,结为忘年之交。嵇昭去世前,曾作书信与姜维,嘱他将来若有机会,可到嵇府来做客,顺便教导一下自己的幼子。而姜维此次前来嵇府,也是应嵇昭临终之请,来看望好友的家人。所以,今日嵇喜称呼仅长他十岁的姜维为“叔父”。 然而,姜维此次能前来谯郡,不仅仅是因为好友的嘱托,其中另有缘故。三国连年征战,曹魏各军都严阵以待,随时待命。陇右天水郡更是防御蜀汉进犯的重要关隘,姜维身为中郎将,岂能随意远行?只因他机敏果敢,颇有才能,一心记挂家国天下,时时思索御敌良策,屡屡向天水太守马尊献计进言。可谁料这马尊是个才智平庸,生性多疑,嫉贤妒能之辈。他见姜维如此少年英雄,不想着如何善加利用,而是心生嫉恨,欲除之而后快。幸而姜维一向行事光明磊落,马尊并未找出什么大错来,只好胡乱编排出个“进言不当,延误军机”的罪名,将他停职代办。 姜维一时心灰意冷,想起好友嵇昭的临终嘱托,便动身前来谯郡。一路上,他思索自己多年来的为官得失和做人教训,分析天下大事,权衡三国的力量悬殊,认为蜀汉是三国中实力最弱的一方。然而,蜀汉内有奇才诸葛亮运筹帷幄,外有赵云、魏延等猛将拼杀保卫,加上蜀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个利于休养生息,徐图天下的好地方。姜维自幼熟读兵书,一直十分钦佩诸葛亮军事上的兵法奇谋,以及政治上兴复汉室的决心。自己虽然身在曹魏,但是内心深处也认为曹魏是篡汉自立。有时候,他也会试想,如果天下终究归汉,恢复当年一统天下的强盛局面,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岂非乐事? 姜维一路想,一路行,随着越来越临近谯郡,他的内心也逐渐开阔起来。天下之大,岂无英雄用武之地?若将来能得遇知己,一展豪情,也不负自己一番宏图远志了。是以,姜维在谯郡的乡道上射鸟弹琴,悠然自得,并无意中结实了好友嵇昭的幼子嵇康。 姜维这边与嵇府众人用过午饭,孙氏命嵇喜、嵇康兄弟二人留下招呼贵客,自回内室休息去了。嵇康见母亲走了,立时活泛起来,拉着姜维的手来到后院:“叔父,你的那把琴呢,我想弹弹看。” 嵇喜轻咳一声:“叔夜,不可对叔父无礼。” 嵇康看着二哥,歪头道:“二哥,你今日出门接人,原来接的就是叔父啊。怎么一路上你没接着他,竟让我遇见两次?” 嵇喜被他问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只道叔父走的是大路,没想到却从乡道而来,所以错过了。” “嘿嘿,那还是我与叔父有缘分,对吧?”嵇康说着扯扯姜维的衣袖。 姜维低头看着嵇康,笑道:“是,你与我最有缘分。我的琴今日就给你玩玩吧!”说完,叫人拿自己的古琴来,放在桌案上。 嵇康爬上椅子,正襟危坐,架势十足地弹奏起来。刚弹了一段,姜维惊道:“这是我方才弹的那首《游春》?” “嗯,叔父,我只记住了一小段,弹得对吗?” 姜维又惊又喜,一把将嵇康抱入怀中,对嵇喜道:“公穆,令弟真乃奇才也!不但骨骼清奇,适合习武,更精通音律,能言善辩,我实在喜爱他。你父亲曾嘱咐我教导幼子,我今日便收他为徒罢!” 嵇喜闻之大喜,连忙冲姜维深深一揖:“我先替幼弟多谢叔父!”说完,对嵇康道:“叔夜,还快下来拜见你的师父?” 嵇康听见姜维要收他为徒,也喜不自胜,赶忙下来磕头:“徒儿拜见师父!” 姜维双手将他扶起,正色道:“康儿,从今日起你要随为师好好学习,不可偷懒惰怠。” 嵇康郑重地点头:“是,师父!” 自此,姜维便在嵇府住下,每日教授嵇康习武、射箭、操琴、作文。嵇康对姜维言听计从,短短一个月间精进飞快。本以为,这场师徒缘分可以天长日久,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姜维接到一道军令。原来,诸葛亮驻兵汉中,蓄势北伐,陇右形势越来越危急。天水太守马尊不知日后如何应敌,重又记起了姜维,便急命他速回天水到任,仍以中郎将之职参与军事。 姜维拿着军令,摇头苦笑道:“军令不可违。康儿,为师要回去了。我走以后,你须谨记教诲,勤加练习。日后我还会来看你,到时候可要检查你是否偷懒。” 嵇康见师父要走,十分不舍,拉着姜维衣袖,哽咽起来:“师父,你几时回来看康儿?”姜维自知一旦有战事,便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但此时见嵇康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实在不忍心,便谎道:“一年,一年之后为师便来看你。” 嵇康狠狠地点了点头:“嗯,康儿在家里等师父!” 那日,姜维走时的样子一直留在嵇康心中。他还是来时的装扮,一身白衣,身骑骏马,黑发束起,被风吹在空中飞扬,眉目英挺,貌若天神,策马回身朝嵇康淡淡一笑,目光闪亮,灿若星辰。 一年之后,诸葛亮第一次出兵祁山,陇右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纷纷响应。天水太守马尊见诸县反魏归蜀之势日盛,便无端怀疑起姜维等人,以为他们皆有异心,连夜弃城而逃。姜维等人追出城去,早已不见人影,想回去时,城门已经紧紧关闭。这时蜀军杀来,姜维只好投靠蜀汉。诸葛亮赏识姜维有勇有谋,加封他为奉义将军。姜维得遇伯乐,一展抱负,从此成为蜀汉名声赫赫的大将军。 这些事情,嵇康都是后来才慢慢知晓。他只记得一年之期将近时,收到师父托人送来一封书信,还有一把古琴。信是回给二哥嵇喜的。嵇喜得知姜维投蜀以后,曾书信与他,信中只有八个字“故土难离,良药当归”。而姜维此番回信也只有一诗:“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 还有一把古琴,是给嵇康的。嵇康一见古琴,便知道这是师父曾教他弹奏的那把。他用小手掀开琴盒,盒盖内侧隐隐显出一首诗。嵇康将古琴抱出,抚摸琴身,忽见琴尾处还刻着一首诗。他认得,那是师父的字: 英雄何需弹,号钟自铮鸣。 吾随戎马去,古琴伴君行。 嵇康看着此诗,默默地流下泪来。他知道,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叔夜,这把琴真是无价之宝。”钟会听完嵇康的讲述,唏嘘不已。 嵇康狠狠地眨了眨眼,将眼中未流出的泪强自收回,望向远处的山峦。此时,邙山已经近在眼前,只见那层峦叠嶂的山脉中,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挺立在绝壁之上,如孤傲英雄,遗世独立,坚韧不拔。 嵇康遥指前方:“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你们看,这就是那株千年梧桐!” 第9章:邙山遇仙人,洛阳见高官(上) “你们看,这就是那株千年梧桐!”嵇康遥指。 钟会、吕安顺着嵇康所指,见一株高大挺拔的梧桐树,远远立在邙山的绝壁之上,绿绿树叶,瑟瑟轻舞,粗壮枝干,坚定伟岸。 “正是它,上次我与兄长前来,见到的就是这株梧桐树。”钟会点头道,“号钟乃周代名琴,到如今也有千年,而这梧桐树相传也有一千年了,两者木质相合,正好取用。” “我可要先行一步了!” 嵇康一夹马腹,白马往前蹿出,直奔山脚下而去。钟会与吕安也紧跟而上。 嵇康来到山下,拴好白马,举身便从缓坡向邙山顶上爬去。钟会与吕安原本还紧跟在嵇康身后,谁知爬了没多久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待到他二人爬到山顶时,见嵇康站在高大的梧桐树前一动不动。再往树下看去,只见梧桐树下坐着一位老者。 这老者一身草衣遮身,与其说是衣服,倒不如说是几片乱七八糟的草编物。老者三缕花白长髯,头发全部拢起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用一根木头簪子歪歪斜斜地插着,像个道士的发式。头发和眉毛都是花白的,眉目清谈,如行云流水,神色悠然,目光飘渺,正坐在树下拨弄着一把古琴。再往琴上看去,钟会与吕安不由得大吃一惊,琴上竟然只有一根弦! 钟会上前道:“老人家……”话还没说完,嵇康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做声。 嵇康其实早已来到山顶,一上来就看见这位老者坐在树下。这千年梧桐树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一面是山坡,另一面则是悬崖峭壁,若想接近大树必须要先请老者移开。嵇康本欲请开老者,却见老人正神色悠然地抚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再往琴上一看,嵇康也惊呆了,他从未见人弹过一弦琴。弹琴之人都知,别人弹奏时不可随意打断,更何况这老者和这把琴都如此有趣,嵇康饶有兴致地看着老者抚琴,心中默默地记着他操琴的手法。 三人在树下等了一会儿,老者终于弹完琴,抬起头朝嵇康等人看去,可目光却空洞无物,好似根本没有看见面前站着的三人。 钟会朝老者一躬身:“老人家,打扰了。我们三人前来取这梧桐树枝,烦请您略让一让。” 老者一动不动,好似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吕安走上前去,在老者眼睛前面摆了摆手,老者还是毫无所觉,不由怪道:“这老人不会又聋又哑又瞎吧?” 嵇康瞥了吕安一眼:“阿都,休得无礼。” 嵇康走上前去,盘膝坐在老者面前,恭敬道:“晚辈嵇康,拜见前辈。” 老者听见“嵇康”二字,竟有了些反应,略微转过脸朝他看了看,随后伸手朝背后挠去,可似乎够不到痒处,动作有些吃力。 嵇康一笑,伸手将老人头上的那跟木头簪子一把拔下,递到老者手上。老者竟也不恼,接过木簪去挠后背,果然挠到了地方,满意地冲嵇康嘿嘿一笑。 钟会与吕安看着两人之间的交流,觉得匪夷所思。 挠完痒痒,老者将木簪随手一丢,继续坐着一言不发。 钟会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耐烦,心道这老头是不是难为人来了,这树又不是他栽的,凭什么在这挡道。钟会也上前坐在老人面前,一把夺过他的古琴,想看看这老头会不会发怒。 谁知老者竟毫不介意,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叫钟会弹琴。 钟会冷哼一声,心道不就是个一弦琴么,看我弹给你看。他将琴放在腿上,抬手抚弄起来。钟会一向琴技甚佳,没想到不论怎么弹奏,这琴都只半死不活地发出“嗡”地一个声音。钟会抚了半天,急得满头大汗仍是不得其法,终于忍无可忍,将琴一丢:“这琴只有一根弦,如何弹得!” 老者见钟会如此,又朝嵇康做了个“请”的动作。 嵇康点点头,抱过古琴放好,略微想了一想便抬手抚弄起来。说也真奇了,这琴在钟会手中是个死物,可到了嵇康指尖,却仿佛一下子有了灵魂似的,宫商角徵羽五音俱全,琴声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钟会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得又惊又赞,他实在想不到嵇康竟能弹响此琴。 嵇康弹毕,老者捋须而笑,冲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嵇康将琴还回,冲老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老者见嵇康如此,忽得站起身来,朝树上的一根粗长的枝条指了指。 嵇康大喜,朝老者深深一礼,挽起袖子爬上梧桐树,一手把住老者所指的枝条,一手从靴子里抽出刀用力割了起来。亏得他自小跟姜维学过几招,又很会爬树,否则这伸在半空中的枝条,真不知如何取得下来。钟会与吕安皆在树下紧盯着,生怕他一不小心摔下树来。 未几,他从梧桐树上取下枝条,三人皆是大喜。嵇康转身欲谢老者,却发现老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往下山的路上望去,也看不见人影。 “奇了,这老人难道会飞天遁之术,怎么一下子就没影了?”吕安在一旁啧啧称奇。 “叔夜,我见你方才跟那老者又点头又摇头的,你们打得什么哑谜?”钟会忍不住问道。 嵇康笑道:“方才我弹完琴,那老者捋须而笑,意思是赞我会偷学他弹琴,点头是表示他知晓我为修琴而来,至于摇了摇头,或许是说我方才弹得还不够好,又或许还有别的意思,我也参详不透。” “那你摇头点头又是什么意思?” “我见老者先赞我会偷学,便摇了摇头表示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又见老者知道我来修琴,便点头告诉他正是如此,求他行个方便。没想到他不但让开了,还给我指了一枝绝好的枝条。我便朝他一揖,谢他出手相助。” “就这么简单?”钟会觉得难以置信。 “就这么简单。” “那这老者又怎知你为修琴而来?”吕安还是觉得蹊跷。 “他见我弹琴的手法,便知道我操琴已久,非一日之功。士季又告诉他,我们要取梧桐树枝,如果是做木匠打家具,几根枝条怎够用?是以推断我们是为修琴而来。”嵇康分析道。 吕安点头:“这老者真是奇了,谁会爬这么高来弹琴,还有他的那把一弦琴,真是闻所未闻。” 嵇康也若有所思道:“确实是位神人。走吧,我们下山修琴去。” 嵇康三人扛着梧桐枝朝山下走去,走到半山腰时,忽听得山顶处传来一阵奇异浩大的声响,声音犹如熊咆龙吟,管弦齐鸣,浑厚嘹亮,震彻九霄! “这是什么声音?”吕安奇道。 嵇康被声音震得一惊,只觉全身汗毛直立,血液倒流,闭目听了一会儿,道:“这是那老者的长啸声,他方才并没下山,此刻正以啸声为我们送行。” 钟会抚掌赞道:“真是妙极!能发出如此啸音者,定是功力浑厚,修为高深之人。看来我们今日是遇到世外高人了,亏得阿都还混说人家,是又聋又哑又瞎,哈哈哈哈!”钟会忍不住大笑起来。 吕安被他这一说,也觉得自己冒失了。 嵇康也笑着责道:“阿都,你今日确实冒失,以后可不能如此了。” “是了是了,我今日才算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山脚下,此时已是黄昏。 嵇康从山下的马车中抱出号钟古琴,按照姜维曾跟他提过的古琴修复之法,小心翼翼地修补起来。从日落黄昏一直到月挂中天,嵇康终于将号钟修补完毕。他长出一口气,叹道:“今日真要多谢那位老者,他指给我的这根梧桐枝无论从木质属性到木纹走向,都与号钟无比契合,真乃仙人也!” 说完,他将号钟放在膝上,手指轻挥,琴声从号钟古琴缓缓而来。经过修复的号钟琴音较之以前更为高亢浑厚,琴声铮铮,犹如山谷之清幽,寒潭之澄深,一时急切如山鹰疾掠,飞瀑落天,一时徐缓似流云轻飘,古枝舒展,意游千古,情趣泰然。 嵇康弹毕,笑对二人道:“这是我新作之曲《长侧》,正是效仿那位老者的长啸之声与悠然之态,你们觉得如何?” 钟会赞道:“果然十分契合,回味悠长。恭喜叔夜修复古琴,又作新曲!看来我们此行已大功告成!” “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在此住上一夜,明日再回吧。”吕安提议。 “也好,不如我们明日直接去皇宫门前看那圣物如何?”嵇康如此一说,吕安也想起两人此行的目的,点头应和。 “好,就依你二人所言。”钟会也表示赞同。于是,三人在邙山脚下草草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策马回洛阳城。 却说嵇康骑在马上,心中还在想着昨日所见的那位高人,不知这老者究竟从何而来,姓甚名谁。嵇康三人骑着马一路缓缓而行。行了一会儿,忽见前方水坑处几个村民围着一人正在哄笑,便策马前去探看。 只见那个大大的水坑里,尽是些夏季所积下的雨水,坑倒并不怎么深,但里面的水却与路边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甚是污浊。再往那坑中之人看去,嵇康不由得一惊。 第10章:邙山遇仙人,洛阳见高官(下) 原来,那坑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他们遇见的那位老者。此时,老者正一身污泥,跌坐在水坑之中,被一群村民围着嘲笑。三人赶忙下马,疾步来到水坑前。嵇康一步跨到一个笑得甚欢的村民身后,上前揪住那人的脖领,怒道:“你们这些村夫,怎能如此欺凌一位老人!” 那村民被嵇康揪住,摆手讨饶道:“不是不是,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并没有欺负他,是在与他玩笑呢!” “玩笑?我也将你推入这坑中玩笑一回,如何?”嵇康见他出言狡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将这村民丢进水坑。谁知他的手还没发力,那坑中的老者站起身来走出水坑,边拍手边笑:“甚好,甚好,我最喜在泥中洗澡!” 嵇康听了一愣,松开手朝老者看去。只见老者站在水坑外,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草衣。这下他算是摸不着头脑了。转身拍了拍那村民的肩膀:“不好意思,方才得罪了。这老人究竟怎么回事?” 那村民正了正衣领:“我早就跟你说了,我们没有欺负他,你还不信。这老人好像是个道士,前些天从别处云游过来。村里人见他像个得道的高人,便拿出家中的食物让他吃。有的见他穿着草衣,怪可怜的,就送他衣服穿,还给他包了好些干粮带走。没想到这老人在人家中吃罢以后,也不称谢,起身就走。这就算了,没想到他一出门,就把大家送他的衣服干粮全仍在路边。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嵇康紧锁眉头:“那今日之事,又是为何?” 那村人接着道:“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啊!村里人见他把衣服食物都丢了,都说他是个疯子,就由着他去。他在这村里游来逛去,谁问他也不回答,好像聋子哑巴一般。几个小孩见他这样,就故意把他推到水坑里,看他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发火。没想到他不但不恼,出来以后还哈哈大笑。今天我们在这看见他,不知谁又玩笑,将他推入水中。你看,他不是笑得挺开心吗?不过,刚才倒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哎,真是个疯子!”村民边说边摇了摇头。 嵇康听完重又看向老者,见他也不理会村民的哄笑,自顾自地整整草衣,仰头大笑而去。嵇康朝钟会、吕安苦笑道:“看来是我多事了。”说完,又朝远去的老者深深一揖,目送他远去。 其实,这老者名叫孙登,号苏门先生,是汲郡苏门上的一位道教高人,后被道教尊为妙真道大宗师。他孑然一身,长期隐居在苏门山,有时会出门云游,不期而归,世人也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嵇康知晓老者的真实身份是在几年以后。而他与孙登的机缘,自此才算刚刚开始。 且说嵇康三人终于行至洛阳城,见到了那立在司马门外的“圣物”钟和橐驼。这两个“圣物”前日被震倒后重又树立起来,怎么看都歪歪斜斜的,毫无威势,僵立在司马门外,怎么看都显得呆板无趣,突兀非常,似一对脱不了凡胎的俗物。而明帝下诏铸造的“翁仲”二铜人还未完工,所以未能看到。 “叔夜,你觉得这圣物如何?”钟会问道。 嵇康远远地看着俊眉微蹙:“这就好比南方的橘树非要栽倒北方来,结果味道全变了。铜塑是好东西,可是立在这司马门外,却像没了灵魂的空壳子,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天子如此大兴浮华奢侈之风,实在不妥。”钟会与吕安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三人边说边策马转身,准备离去。正在此时,司马门忽然间大开,从里面的边道中驶出一辆马车,从马车的装饰典制来看,应是太尉以上的官员才能乘坐。而这当朝太尉,则非司马懿莫属。 “咦?如今公孙渊作乱,司马懿前去讨伐,此刻应在千里之外的军中。怎么这太尉的马车竟出现在这里?”吕安疑惑道。 钟会也道:“说得是,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敢私架太尉的马车,还从司马门直接驶出,就算行的是边道也于礼不合。” 只见那马车刚刚驶出司马门,一个人骑马率领着一队禁军从城中奔出,拦在马车之前。马上之人高高抬起左手,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大声喝道:“何人如此放肆!敢架太尉之车从司马门而出,还不快快下来领罪!” 嵇康三人在一旁看着,只见此人三十来岁,身材高大,膀扎腰圆,面容粗狂,是个武将。嵇康不识此人,便问钟会:“此人你是否认得?” 钟会轻声道:“此人是曹氏宗亲,已故大将军曹真之子邵陵侯曹爽,现任散骑常侍,城门校尉,统管皇宫各宫门之事。”嵇康了然,接着看去。 只见马车中探出一人,此人有二十五六岁,容貌冷峻,剑眉鹰目,神色果敢。此人看了看曹爽拱手笑道:“曹将军,好久不见。我父亲在外浴血奋战平定叛乱。我奉他之命乘车入宫中办点事。怎么,出个宫门也要盘查不成?”说完用手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有些挑衅地看向曹爽。 嵇康又问钟会:“此人又是谁?” 钟会将手覆在嵇康耳边:“此人便是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 曹爽一看是司马昭,又听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一方面强调他司马家的功劳,一方面又用司马懿的太尉之职来压他,一时竟有些语塞,愣了一愣。 司马昭见曹爽神情,得意一笑:“曹将军,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若没有其他事,就先失陪了。”说完就要进入车中。 嵇康见司马昭如此不遵王法礼数,心道这司马氏果然如坊间所传,有不臣之心。他一时间少年意气冲上脑门,策马上前道:“自古以来,进出皇宫皆有礼法,何等官位坐何样的马车,行那条道路都是定好的,岂能任意胡为?别说是太尉的马车,就是当年陈王曹植驾车从司马门而出,也受到了太祖武皇帝的严厉责罚,更何况他人?” 嵇康所说的,乃是曹操还是汉丞相时的一件事。一日皇后在宫中宴请曹氏宗亲,曹植晚宴中心情不爽,竟中途离席与杨修驾车从司马门呼啸而出。事后曹植被曹操大加斥责,杨修日后也被处死。相传曹植便是因此失去争夺世子的资格。 曹爽正在语塞,见有个容貌出众,器宇不凡的少年上来说话,句句有理,头头是道,恰到好处地为自己解了围,一怕嵇康肩膀:“小兄弟说得好!司马公子,你也是出身名门,太尉不会连这些道理都没跟你讲过吧?” 司马昭听罢鹰眸一眯,继而哈哈笑道:“曹将军,这次是我唐突了,一定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曹爽见他如此说,想了想司马懿在朝中的威势,况且人家现在正在前方奋战,也不好对他的儿子怎样,便道:“你知道便好!若有下次,一并处罚!”说完大手一挥,将司马昭放行。 司马昭道声多谢,朝嵇康狠狠看了一眼,驾车扬长而去。 曹爽见司马昭走了,转过身看向嵇康:“你方才说得很好,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人在朝为官?” 嵇康见曹爽问他这些,本想如实相告。但是又一思索,认为今日之事不过临时起意未经深思熟虑,且他此次来洛阳只是为了游玩,不想多惹是非,便摆摆手:“我也没什么见识,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将军不用在意。”说完朝曹爽一抱拳,转身就要离去。 没想到此时钟会策马上来,朝曹爽一抱拳:“钟会见过曹将军。” 曹爽笑道:“是钟公子啊,你兄长近日可好?” “我兄长很好,他也常常提起将军。”钟会大方答道。 “哈哈哈,好,有空了与你兄长到我家中饮酒!” “好,我一定告知兄长。对了,这是我的好友,名叫嵇康。”钟会说着将嵇康朝曹爽面前一推。 嵇康见钟会如此,只好又朝曹爽重新施礼:“嵇康见过曹将军。” 曹爽打量了一番嵇康,对钟会道:“你这好友甚是有趣,日后有空一起到我府上来坐坐吧!”说完带着手下策马而去。 钟会与嵇康皆道:“将军好走。” 待曹爽进入司马门之后,嵇康对钟会道:“我本不想多惹是非,你何必如此?” “诶,有机会结实曹将军,也不是坏事嘛!难道你一肚子才学,将来不想在朝中为官吗?” 嵇康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时吕安策马过来:“我们这次出来时日已久,也该回去了。” “正是。士季,此次洛阳之行多亏你相助,我二人感激不尽。今日就在此别过,日后有缘自会相见!”嵇康背好古琴,在马上朝钟会一拱手。 “我与你们甚为投缘,日后定会再见!”钟会灿然一笑,也朝嵇康、吕安拱了拱手。 “好,我们就此别过!” 洛阳城外,黑衣白衣两个少年策马扬鞭而去,留下红衣少年骑在马上久久伫立,待黑白两道身影消失之后方才离去。他不知,下次相见时竟是另一番光景。 第11章:二进洛阳城,妙语博佳人(上) 公元241年,魏齐王正始二年。魏明帝曹叡于两年前驾崩,由养子任城王曹楷之子曹芳继位,登基时年方八岁。曹叡临终托孤,诏命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共同辅政。公元241年四月,东吴兵分四路大举攻魏,历时数月方被击退。 新帝登基两年,解决外患,稳定政权终于略见成效。为了彰显威仪,宣扬曹魏文治教化之功,曹芳下诏在洛阳国子太学门外立“三体石经”,后世称作“正始石经”。石经立于汉朝《熹平石经》之西,上刻《尚书》、《春秋》、《左传》等儒家经典,每个字都以古文、小篆和汉隶三种字体书写,以作为古今对照,故而被称为“三体石经”,共28碑。 这一年,嵇康已十九岁,快到弱冠之年,自与钟会洛阳一别,已有四年。入春的一日,他收到钟会从洛阳寄来的书信,信上说国子太学门外立起“三体石经”,许多文人学子前来观看,盛况空前,请嵇康与吕安到洛阳一同阅经。 接到书信,心中甚悦,他与钟会四年未见十分想念,此次前去既能与故友重逢,也能一睹洛阳石经的风采,何乐而不为?他拿着书信兴冲冲地来到吕府,要将这一消息告知吕安,没想到吕安却未在家中。 他在吕府外思索片刻,唇角微笑,转身朝旁边的树林走去。还未走入林中,便听见树林深处传来清脆的笑声,一时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进去。正在踌躇间,只听笑声越来越近,一个紫衣少女从林中跑出,边跑边笑,如雀鸟般玲珑欢脱。 “妍儿,别跑,我还未说完呐!”紫衣少女没跑几步,身后追来一位黄衣少年,也是边跑边笑,从树林间穿梭而出,身姿俊逸,趁少女脚步略缓之际,将她推靠在近旁的树上。树干受到震动,一时间枝头新叶纷纷落下,将二人笼罩其间。 嵇康望着萧萧树叶之中的二人,一紫一黄,一个娇俏一个俊朗,四目相对,柔情弥漫,真是一幅绝佳的画面。他不觉被他们的气氛所感染,只觉人间有情是如此美好之事,随后又生出几许羡慕,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尝到此中滋味。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嵇康缓缓吟道。树下的二人听见声音,齐齐朝他看来。 “康哥,你怎么来了?”黄衣少年看见嵇康,将手从少女腰间拿开,有些窘迫地垂在身前。那紫衣少女也羞涩地低下头去。 “哈哈,阿都,莫要害羞。方才那首诗是送给你们的,喜欢吗?”嵇康轻挑长眉,莞尔一笑。 “诗是好诗,不过你竟敢取笑我,看我不打你!”黄衣少年羞得满脸通红,边说边朝嵇康打来。嵇康哈哈一笑,闪身避过,两人在林间打闹起来。 这林中的黄衣少年便是吕安,而那紫衣少女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姓徐,名唤紫妍。徐家与吕家一向交好,吕安年幼时便见过这位徐姑娘,两人曾一处玩耍,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徐姑娘天生丽质,十几岁便生得粉面桃腮,杏眼薄唇,十分娇俏可爱。吕安自十五岁那年再见到徐姑娘,便十分钟情,日日记挂,时时想念。吕昭见儿子有了意中人,且对方又是徐家之女,便默许了这桩婚事。今年,徐姑娘刚刚及笄,吕家便上门提亲订下了婚期,打算转过年来便给他二人完婚。徐姑娘在家中只有乳名,吕家提亲以后需为她取字。吕安见她平素喜穿紫衣,且容貌十分妍丽,便赠她“紫妍”二字,平日里以“妍儿”唤之。 吕家既与徐家有了婚约,吕安与紫姸便也不再避讳,两人经常相约在树林中见面。今日嵇康在吕府寻不见人,便猜出吕安定是与紫妍在此。 “好了好了,阿都,我错了,我认输,别打了!”嵇康与吕安打闹了一会儿,讨饶道。紫妍因吕安的缘故,见过嵇康几面,所以并不觉得生疏,见他二人嬉笑打闹,在一旁掩口轻笑。 吕安见嵇康讨饶便收手道:“哼,你别得意,待你日后有了意中人,看我如何笑你!” 嵇康长叹一声:“哎,我可不一定有你这么好的福气,能得如此娇妻……”他见吕安又要打来,忙道:“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我有正事找你。士季寄信与我,邀请你我二人到洛阳阅石经,咱们何时动身?” 嵇康本以为吕安会欣然应允,没想到他朝身后的紫妍看了看,支吾道:“我……我与妍儿婚期将近,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办,不能与你同去了。”说完面露愧疚之色。 嵇康心下了然。也难怪,人家小两口即将新婚必定如胶似漆,自己若勉强好友,横插一杠,岂不成了那不解风情的可恶之人?想到此他一摆手:“无妨,无妨,你就在家中好好陪伴娇妻,我自去洛阳城便是!”说完又冲吕安挑眉一笑,弄得吕安与紫妍的脸刷得一下又红起来。 他怕自己再呆下去打扰了他们,便道:“你们接着聊,我先回去了。” “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一起回去吧。”吕安说完携起紫妍的手,与嵇康一同走出树林。 三人一同行至吕府门前,嵇康忽见吕巺从外面回来,便招呼道:“长悌兄,从何处而来?” 吕巺应道:“从朋友处来。”说着眼睛不安分地朝吕安身边的紫妍身上瞟去。 嵇康见他眼神中透出贪婪之色,不由得皱紧眉头,不露声色地挡在紫妍身前:“我与阿都还有话说,长悌兄请便。” 吕巺见他如此,不甘地收回眼神故作无事道:“好,你们慢聊。”说着走进府中。嵇康看着他走远,转身对吕安道:“你兄长平日与你嫂嫂关系如何?” 吕安不明所以:“还好,不过兄长经常不在家中,有时候整夜不归。嫂嫂为此曾跟他吵过几次,兄长照样我行我素,对嫂嫂的话毫不理睬。” 嵇康心道果不其然:“以后你若不在家中,便命人告知紫妍,莫让她来府上找你。成亲之后,若无要紧事也莫让她去你哥哥院中。你可切记。” 吕安听出嵇康之意,他也觉出哥哥方才眼神不善,心中十分不悦。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与哥哥之间疏远更甚,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却几乎无话可说。今日嵇康出言提醒更让他心生警惕:“你放心,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此去洛阳路虽熟悉,行事却也不可大意,若有事情一定速速告知。” 嵇康拍拍吕安肩膀:“好,你我都各自珍重。你成婚之日我一定赶回!”说完与吕安告别而去。 第二日,嵇康整装出发。此次出行没有吕安相陪,孙氏略有担心,便遣了一名下人跟随他,也好时时照应。嵇康本十分不愿,但为免母亲担忧只好答应。 这下人名唤岳山。他本姓李,小名山子,比嵇康小上两岁,自懂事起就是嵇康的下人,两人一起长大,关系甚好。 嵇康觉得“山子”此名略显俗气,便以古琴为题给他起了个大名,叫岳山。这五弦古琴,内含“金木水火土”五行,外有“宫商角徵羽”五音,琴头为额,琴尾便叫做“岳山”,是一把琴中最高的部分。嵇康见山子长得秀气挺拔,名中又有个“山”字,便觉得“岳山”一名与他甚为相合。山子得此大名非常高兴,他一向对嵇康十分敬服,凡事尽心尽力。待嵇康与岳山来到洛阳钟府门外时,钟会早已等在那里。 四年不见,钟会已十七岁,早已褪去年少青涩,眉目之间尽显风流英姿。他仍是一身红衣,手中换了把新制的纸扇,见到嵇康眼光一亮迎上前来。 “叔夜,你可来了,我早已等候多时!”钟会说着要亲自帮嵇康牵马坠镫,嵇康赶忙拦住,笑道:“怎能让你来?”说完自行翻身下马。岳山将两马拉去拴好,立在一边。 钟会探了探远处,奇怪道:“怎么没见阿都?” 嵇康莫测一笑:“你有所不知,他如今有要事在身,无暇分身,我只好与家仆岳山一起来了。岳山,来拜见四公子。” 岳山这边拜过钟会,钟会笑道:“你的下人都有如此雅名,一听就知是你取的。对了,阿都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嵇康嘴角一翘:“是出了事,不过是喜事。他转过年来便要成亲,如今正忙着与娇妻缠绵,哪还有心思理会你我二人?”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到时我也要去讨杯喜酒吃!”钟会与嵇康边进府边道,“你可否见过他的未婚妻?美不美?” “见过几面,他确是福气不浅。”嵇康打量起钟会,“士季,你几时成亲,是否也有了意中人?”钟会听了一愣,手中纸扇掉在地上。 嵇康俯身拾起,本欲递给钟会,却见他盯着纸扇脸色微红,便“刷”得一声打开,几行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 南阳栖双鹄,北柳有鸣鸠。 “好一首艳诗。若没记错的话此乃曹植所作《芙蓉池诗》。如此娟秀的字体,一定出自女儿之手。士季,还不从实招来!” 钟会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纸扇,揣入怀中:“日后你自会知晓……叔夜,你比我与阿都皆年长,为何还不成亲?在等着哪家闺秀?” 嵇康淡然道:“我还未考虑此事。如今二哥从军未归,家中只有母亲。也曾有人上门提过亲,但母亲认为要等二哥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钟会一本正经地端详了嵇康一会,笑道:“就凭你的相貌和才华,我还真不知道究竟哪家姑娘配得上你。” “莫说这些了,我们何时去太学阅石经?” “今日你旅途劳顿,先好好歇息一下,明日我们一早便去。” “也好。” 他二人岂知,这一去,便引出一段孽缘。 第12章:二进洛阳城,妙语博佳人(下) 第二天一大早,嵇康便与钟会一起骑马来到国子太学门外,见此处已经围了不少人,皆是些文人学子。他二人见所围之人甚多,骑在马上反而看得清楚,便在马上观看起来。石经上所刻皆是儒家经典,嵇康一向好读老庄,对儒家学说不大上心,只是走马观花看看而已,不过他对这石经上的书法倒是颇感兴趣。 刚看了一会,只听一个白衣学子道:“据说这石碑的字体,是照已故书法家邯郸淳的字体所临摹雕刻,果然刚劲有力,笔法不俗。” 另一黑衣学子道:“是啊,他的书法博览众长,篆书仿效曹喜,楷书取法王次仲,诸体皆能,连大书法家蔡邕都曾赞他的碑文乃‘绝妙好辞’。不过,此人除了书法之外,好像别无所长。当年高祖文皇帝与陈王曹植争夺世子之位时,他在中间两边讨好,圆滑得紧!”他口中的高祖文皇帝便是曹丕。众人听了,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议论起来。 嵇康与钟会本不愿参与讨论,听至此处,嵇康忽得轻笑一声,道:“此言差矣,当年世子之争,邯郸淳并未参与其中,而是高祖文皇帝与陈王争着与他结交,他却洁身自好,不为所动。” 众人听见声音,皆转过头来看向马上的嵇康。刚才那个黑衣学子听见有人反驳,便争辩道:“那你倒说说看,那邯郸淳曾与陈王促膝长谈,通宵达旦。后来高祖文皇帝继位,他又马上被封为博士,官至给事中,还作了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投壶赋》与文帝,岂不是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徒?” 嵇康听罢摇了摇头:“这你就更是有所不知了。当年邯郸淳去见陈王,乃是奉太祖武皇帝之命前去,并非有意攀附。至于后来为高祖文皇帝作赋,则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有何不可?凡事需经考量才能下定论,岂能人云亦云?”嵇康所说的太祖武皇帝便是曹操。 黑衣学子听了嵇康一番说辞,又哼道:“这只是你自己的看法罢了,反正此人已逝,无从查究。不过我认为,那些所谓的隐士高人,皆是些沽名钓誉之徒,假装清高以引人注目,其实心里将权位名利看得比什么都重!就好像某些人,明明是人尽皆知之事,却偏偏要标新立异,说出个与众不同的见解,好像由此就成了高人一般!”他话里句句带刺,指桑骂槐,言下之意是讥讽嵇康自命不凡,假装清高。 嵇康原本只是率直而言,就事论事,没想到这黑衣学子见说不过他,竟出言攻击,便凤眸一眯,笑道:“我这有个故事,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那黑衣学子道:“你且说来,我正想领教。” 嵇康悠然道:“据说从前有个人,凡事都喜欢不懂装懂,人云亦云。他与人一起去听歌姬弹唱,虽自己根本不通音律,不认曲谱,但还是装作一副陶醉的样子,跟着别人一起叫好附和。后来,轮到他点曲子给客人听,他没办法只好让歌姬把曲名都写出来,放在一个首饰盒里,好从中抽曲子来听。他主意打得好,岂料这首饰盒里,原本还放着些药方。客人来了,他故作风雅地去抽曲子,没想到竟拿了一张药方出来。他也不认得啊,只当自己抽了一首好曲儿,便大声对歌姬道:‘给我们弹一曲《附子当归》吧!’众人听了皆哈哈大笑,知道他误将药方当成了曲名,自己却浑然不知……”说到此处,围在旁边的众学子都哄笑起来。 那黑衣学子知道嵇康是在拿他取笑,说他不懂装懂,人云亦云,登时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但是他又不能指责嵇康,这样一来便是不打自招,自己承认了,只能哑巴吃黄连,强咽下这口气。 黑衣学子正在咬牙忍气,那边又一黄衣学子言道:“哼,我道是什么高明的故事,不过一个笑话而已。自以为骑在马上就高人一等了,其实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你们皆道这石经好,可是依我看来,天子立这‘三体石经’实在是多此一举。如今汉隶乃最通用之文字,人人皆识,何苦再去学习那些古文和小篆?想当年秦一统天下,举国上下皆使用统一的文字和货币,上下一体,整齐划一。如今我们也该效仿秦朝,皆用汉隶书写文字,那些古文和小篆应直接销毁了事,省得麻烦!这位公子,你既然从不人云亦云,对此又有何高见?” 嵇康见又有人出来难他,不怒反笑:“足下所言确是颇有见解,不过我却不敢苟同。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不知毁掉了多少传世名作,使得六艺从此缺损。李斯曾说:‘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遂造成如此浩劫。足下的论调倒是与那李斯如出一辙。不过,若是天子果真效法秦始皇,恐怕现在我等均已成了坑中之蛆,岂能在此豪言壮语?” 嵇康见黄衣学子一时无语,接着道:“自古以来,文字除了通用与世,传播交流以外,还有承袭文化,延续文明之意义。观古人文字,临先人碑帖,不仅是为读懂它的意思,更在于传承一种精神。照足下所说,将古文全部废弃,一把火烧了,仅仅留下文字的传播功用,却放弃了它本身的内涵,岂不是本末倒置?若今后天下之人皆按照一体书写,不识得世间还有其他字体,岂不成了一个个恪守规范,不知变通的呆子!” 黄衣学子犹自辩驳道:“凡事皆照规定范本行事,又有何不好?” 嵇康也不答他,却对众人笑道:“我这还有个故事,不知你们愿意听否?” 众人觉得嵇康见识广博,都想一听究竟,纷纷道:“说来听听!” “却说有一个人,自己的岳母死了需要一篇祭文来送葬。他不识字,只好找私塾先生帮忙写一篇。没想到这私塾先生老眼昏花,竟抄了一篇哀悼岳父的祭文给他。主持葬礼的人一看错了,便让他赶紧去找私塾先生订正。你们猜这先生说什么?” 众学子听得有趣,皆问:“说的什么?” 嵇康道:“这私塾先生缕着胡须,不紧不慢道:‘古本上的祭文是刊定好的,皆是祭文的典范,我按照范本抄写,怎会出错?我看,是你家死错了人!’” 众人听了,领会出其中之意,又都哈哈大笑起来。那黄衣学子知道嵇康又是在巧骂他,说他是刻板迂腐之人,一时无可辩驳,只得红着脸挤出人群。众学子见嵇康如此机敏博学,伶牙俐齿,再无人敢出来与他争辩。只听一人问道:“这位公子,你说话甚是风趣,不知这些故事都是从何而来?” 嵇康止住笑容,正色道:“方才不是有人说,邯郸淳除了书法之外别无所长,是个沽名钓誉,攀龙附凤之辈吗?可巧,我这些笑话皆是从他那得来。他不仅书法一绝,写出的文章更是有趣。他曾著有《笑林》三卷、《艺经》一卷,嬉笑怒骂世间百态,博采综述当世游艺,可称得上是‘笑林之始祖,艺林之大家’。” 嵇康刚说完,忽听得身后传来几声掌声。众人皆回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秀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马车窗帘微微卷起,方才抚掌的正是帘下之人。 嵇康朝马车中望去,只见白色纱帘下,一名少女正朝他望来。少女有十三、四岁年纪,乌发蓬松,丝丝缕缕,肤色胜雪,如玉莹光,眉似柳叶不描而黛,唇若朱砂不点而妆,凤眸流盼,美目含情,疑自书中来,又似画中仙。 嵇康从未见过如此容姿倾城之少女,一时看得呆了。而那少女此刻也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嵇康身骑白马,白衣飘飞,黑发轻扬,长眉微挑,凤眼流光,星眸明亮深邃,唇角带笑含情,俊美无比,伟岸无双。帘下少女看着看着,脸上泛起红晕。 两人正在凝视间,钟会策马上前朝少女微微一揖:“亭主,你怎么在此?”少女被钟会惊醒,连忙别开眼脸色微红:“我听闻石经之事便过来一观,没想竟撞见如此精彩的一幕。” 嵇康也被钟会打断,收回眼神,来到钟会身边轻声问:“亭主?” 钟会点头笑道:“这位是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 那亭主对嵇康莞尔一笑:“公子方才真是妙语连珠,令我大开眼界。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嵇康听得问他,再一次抬眼朝亭主看去,只觉她气质如兰,落落大方,端庄娴雅,如诗如画,心脏不由得跳漏了一拍,脑中一懵,忘了回答……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此情此景,恐怕只有曹子建的《洛神赋》可以形容一二。嵇康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所做的梦,曹植与甄姬在洛水相会,相顾而笑,飘摇而去,携手成仙。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曹植与甄姬那一笑的含义。凝视着宛若仙子的亭主,他岂知眼前这位少女将会改变他的一生。 第13章:亭主暗生意,才子初动情(上) 亭主对嵇康莞尔一笑:“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嵇康看着亭主的芳容,一时竟忘了回答。钟会替他答道:“这是我的好友谯郡嵇康,嵇叔夜。” 亭主一惊:“嵇康?士季哥哥,是你曾提到过的那个嵇康?写《琴赋》的那个嵇康?” 钟会笑道:“正是。叔夜,你该向亭主行礼才是。” 嵇康这才醒过神来,朝亭主一揖:“康拜见亭主。”他见亭主只看着他不语,又道:“亭主看过在下所作的《琴赋》?” 亭主脸色一红,微微颔首:“是,因我也是爱琴之人,所以对此赋甚为喜爱,读过多遍。” 嵇康欣然一笑:“多谢亭主抬爱,不过一篇习作,不足挂齿。” “我听方才嵇公子所讲的,皆出自邯郸淳的《笑林》,不知是否听过这一个。一个男子娶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为妻。这女子德才兼备,还给丈夫生了个儿子。没想到,丈夫见到女子的母亲之后,回家就将她休了。女子问丈夫为何休妻。丈夫说,他见丈母娘年老色衰,推断将来自己的妻子也会变成这样,不如早早休掉了事。公子,你认为此人如何?” 嵇康道:“此人实在可笑。他只看见妻子的母亲年老色衰,怎么不知道先去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再去看看他的父亲!” 亭主听他如此一说,立时用手帕掩住樱桃小口,笑得两肩微微发颤。 嵇康又道:“世人皆道‘色衰而爱弛’,我却不以为然。我只知道,此生能有一人陪伴身边,朝游夕宿,携手华发,便是最大的幸事。有道是人间繁华何其多,但求一人共终老。” 亭主听了他的话止住笑意,一双美目朝他深深望了一眼。 钟会见他二人聊得甚欢,上前道:“璺(wen 四声)儿,你还没看过那些石经吧,不如我陪你到跟前看看去?” 亭主收回目光:“也好。” 此时却听马车旁一个姑娘的声音道:“亭主,咱们已出来多时,也该回去了。”那姑娘一身粉红纱衣,身材窈窕,模样秀丽,是亭主的侍女。 亭主听她如此一说,思索了片刻,回道:“我知道了。士季哥哥,我今日出来已久,就先回府去了。”又看向嵇康:“嵇公子,失陪了。” 钟会忙道:“不如我送你。” 他还未说完,只听方才那粉衣姑娘又发话道:“四公子,你今日还有朋友要陪,就不用管我家亭主了。亭主,我们回府去吧。” 亭主嗔道:“红荍(qiao 二声),你真是越发大胆了,谁许你如此说话?” 那红荍竟也不惧,歪头道:“我看亭主才是越来越大胆,今日瞒着王爷出来也就罢了,到这时也不想着回府,仔细回去以后王爷不依你!” 亭主被她一说,不怒反笑:“你这丫头,真是牙尖嘴利!好了好了,我们回府便是。”说完朝钟会和嵇康略微颔首,缓缓拉下窗帘,马车悠悠而去。 钟会与嵇康皆望着马车背影,伫立了良久。半饷,嵇康道:“士季,我们也回去吧。”钟会醒过神来,淡淡道:“好。” 回钟府的路上,钟会似乎有些心事,一直一言不发。嵇康道:“士季,方才听那亭主唤你‘士季哥哥’,你又唤她‘璺儿’,你二人十分熟稔吗?” 钟会应了一声:“恩,我们两家乃世交,我与她自小一起长大。” 嵇康忽得想起钟会的那把纸扇,那娟秀的小楷难道是出自这位亭主之手? “莫非,她就是为你的纸扇题诗的那位佳人……你的意中之人?” 钟会本想点头称是,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否定道:“此事日后再与你说。” 嵇康听他如此回答,不知为何心里好似卸下了一负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惊觉自己的念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亭主之事,心情又为何从方才开始就起起落落,不能自已? 有美一人,清扬宛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挥散脑海中的诗句,与钟会一起回到府中。 今日马车中的长乐亭主,是沛王曹林的小女儿,封号长乐亭主,闺名曹璺。曹魏的公主分为县公主、乡公主、亭公主三个等级,这“长乐亭主”即是“长乐亭公主”的短称。她的父亲沛王曹林与曹丕、曹植皆为曹操之子,乃曹操与妾室杜夫人所生。 那杜夫人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曾引得关羽、吕布、曹操众英雄竞折腰,其故事更被后人演绎改编不断,成为千古佳话。生母虽极受曹操宠爱,但曹林排行第十,在诸子中年岁较小,所以并未卷进世子之争。这也正合了曹林的性子,他一向豪爽随性,喜爱宴饮,广交贤士,舒舒服服地做个闲散王爷,实在是美事一桩。曹林与曹操诸子关系一般,独与曹植较为亲近,想必也是因为两人秉性相合的缘故。而长乐亭主的闺名“曹璺”正是曹植所取。这其中还有个故事。 话说当年曹璺满月之时,曹植作为伯父曾前来看望。曹植见弟弟曹林的小女儿生得粉雕玉琢,肤色晶莹剔透,宛如美玉,心中十分喜爱,便从腰间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放入小侄女的手中。没想到小娃娃抓不稳玉佩失手掉在地上,将一块完美无瑕的碧玉左角磕破了一小块。曹林刚要出口斥责,曹植俯身拾起玉佩,笑道:“无妨。她还是个小娃娃,你责她作甚?我倒觉得这玉摔得好,自古皆道‘盈满则亏’,太完美的东西必不能久存。如今这玉有了一块瑕疵,反而能成就它的完满与长久。我今日倒想再赠这娃娃个名字,不知允否?” 曹林见兄长愿意为女儿取名,自然万分欢喜:“求之不得!” 曹植手持玉佩:“我就赠她一个‘璺’字。‘璺’乃‘玉破’之意。一寓今日玉破之事,二愿我这小侄女,来日能如美玉般冰清玉洁,气节高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我曹家的好儿女。” 自此,曹林的小女儿便得名曹璺。而那块曹植所赠的玉佩则一直被她佩戴于身。曹璺两岁丧母,极受曹林宠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能。她虽为女儿身,但却不似寻常女子那样只爱闺中之物,性情中除了有温婉柔情的一面,也有洒脱刚强的一面,正如曹植所愿那般外柔内刚。她自小常见父亲与人一起饮酒骑射,便生出了好学之心,总缠着曹林要学骑马、射箭、饮酒。曹林对小女儿极为宠溺,拗不过她,便也教了她些骑射之术。曹璺自从学了骑射,性子更为爽朗,不让须眉。 曹林的封地虽在沛,但却常居在洛阳,与钟会的父亲钟繇交往深厚,两家可算世交。因此,曹璺与钟会自小便相识。钟会小时见曹璺十分玲珑可爱,一直将她当作妹妹一般疼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曹璺出落得越发容姿倾城,才貌双全,与其祖母杜夫人之美貌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般佳人在前,钟会岂能不动心?他对曹璺渐生爱意,一发不可收拾。而曹璺虽一直将钟会视为兄长,但也渐渐懂得些男女之情,对他产生了些许朦胧好感,但远远称不上爱。 曹林作为父亲,早已察觉出钟会对女儿的心意。他觉得钟会相貌堂堂,少年英才,颇有抱负,且曹钟两家为世交,若将来女儿能嫁到钟家可算得上一桩良缘。于是,只要不逾越礼数,他便没有对两人的来往多做阻拦。是以曹璺与钟会时有相见,曹璺称他为“士季哥哥”,而钟会则唤她作“璺儿”。 那日,嵇康所见钟会的那把纸扇,便是出自曹璺之手,不过却并非定情之物。曹璺一向喜爱伯父曹植的诗词,经常诵读抄写,而那首《芙蓉池诗》便是她练字时抄写的。一日,钟会来沛王府拜会,实际上又是借机来看望曹璺。他入得后厅见曹璺一时未在,便踱入她的书房等候,无意中看见了那首诗。 钟会拿着情诗,看着娟秀的字体,想起曹璺莹莹如玉的面容,顿觉情潮翻涌,爱意弥漫,便偷偷将情诗揣入怀中,想回去做成扇面,每日睹物思人,以解相思。 曹璺丢了一张抄写习作,本也不甚在意,却被红荍点破了钟会之事。曹璺身边有两样心爱之物,其一是司马相如的传世名琴“绿绮”,其二就是她的侍女“红荍”。这红荍与曹璺同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虽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红荍模样秀丽,性格直爽,善解人意,从小到大曹璺不知与她说了多少心事,两人可算无话不谈。钟会将曹璺抄的诗揣进怀中,被红荍看了个一清二楚。待到钟会走后,她便将此事告知了曹璺。 曹璺听了脸色一红。她早已察觉钟会对自己的心意,但是却没有将其挑明。一是因为她尚不确定自己对钟会的感情,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爱,二则是因为钟会虽言行举止对她关爱有加,却从未在她面前郑重其事的表白过心迹。 红荍在一旁早将二人之事看了个清清楚楚。相比较曹璺的朦胧不清,她自己对钟会则不太喜欢。红荍看人一向犀利,她觉得钟会虽然才貌双全,对自家亭主也颇为用心,但却不够坦诚大方,行事做派也不太磊落。就好比这情诗之事,钟会本可以大大方方地向曹璺讨要,正好借机表明自己的心意,可他却偏偏要偷偷拿去,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难道还要自家亭主主动不成?所以,红荍一直对钟会保持着观望态度,并不想让亭主与他过于亲近。 比如今日,曹璺与钟会在太学门外巧遇,红荍见钟会又要伺机亲近,便搬出曹林当幌子开口阻拦。钟会早就觉察红荍的态度,也正是如此,他今日见曹璺离去才会那般闷闷不乐,魂不守舍。他弄不清楚,红荍对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曹璺所授意。是红荍的想法还好说,若是曹璺暗中命她这般,那是不是表明曹璺对自己毫无心意,或者讨厌自己? 要不说红荍看人颇准,钟会为人确实不够坦荡磊落,喜欢暗自揣摩人心。他见曹璺转身便走,没有对他多看一眼多言一语,再加上红荍的冷言冷语,心情一便落千丈。而嵇康问他是否将曹璺视为意中人时,他本想如实回答,却又怕嵇康进一步询问他与曹璺的感情怎样,何时成亲,到时候若回答自己并不知曹璺的心意,岂不叫人笑话?不如等他与曹璺定下婚事以后再告知嵇康。他一向颇重颜面,就算已对曹璺爱得很深,但在没得到她的明确回应之前,并不敢冒然表白。或许,就是因为用情太深,他才害怕话一出口便一语成空。可天意弄人,今日他的一番迟疑却弄巧成拙,铸下大错,以致日后抱恨终身。 ps:为了方便大家阅读,()中标注了生僻字的读音~另外,关于嵇康妻子长乐亭主的身份,历史上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曹操孙女,曹林之女,一说是曹操曾孙女,曹林孙女,本小说为了将嵇康与三国归晋的历史联系地更为紧密,所以选用了曹操孙女,曹林之女的说法,特此说明~^ ^ 第14章:亭主暗生意,才子初动情(下) 今日红荍那般肆意直言并不仅仅因为钟会。她与曹璺两心相知,曹璺的一言一行她皆能领会其意。曹璺自见了嵇康之后,眼神便一直不离他左右,就连话也多了起来。红荍自小是曹璺的伴读,也颇识得几个字,知道曹璺非常喜欢嵇康的那篇《琴赋》,她自己也觉得那篇赋做得极好,对嵇康此人也十分好奇。 她见曹璺对嵇康颇为在意,两人言谈之间旁若无人,便觉得十分不妥。一是因为钟会尚在一旁,若察觉出什么必然不好。二是这嵇康究竟是何人品,红荍心中无底。看起来他俊美儒雅,潇洒坦荡,像个谦谦君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曹璺只凭一言两语便认定此人,万一错付情深岂不抱恨终身?反正这嵇康有名有姓,不如慢慢观察,若真是个可托付的君子,到时候就算曹璺不好意思,她去帮忙开口又有何妨?红荍这边打定主意,便又向马车中的曹璺看去。 此时曹璺心中确实在想着嵇康。她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搅着手帕,呆呆地望着窗外,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红荍咳了一声:“亭主,你在想着方才那位嵇公子?” 曹璺被她一语点醒,羞得满脸通红,隔着纱帘嗔道:“你这丫头,真真要死!今日怎得如此口无遮拦!” 红荍嘻嘻一笑:“这么说来,亭主确是在想着他喽!” 曹璺被她说得又羞又窘,啐道:“你给我进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红荍知她害臊,便跳上马车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亭主,莫非你对他动了心?” 曹璺见她入得车来,也不再责她,略微点了点头,叹口气:“我也不知,只是从未对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对四公子也没有过?”红荍盯着曹璺。 曹璺思索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未曾有过。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这个人从未见过,却好像早就相识一般……红荍,你说我与他还会再相见吗?” “会的,亭主你忘了他是四公子的好友,若想见也不是难事。” 曹璺听了此言一改方才的忧郁之色,唇角微抿,轻笑起来。 却说嵇康与钟会回到钟府,钟会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对嵇康道:“叔夜,今日我就先不陪你了,你与岳山自去逛逛。明日吏部尚书何晏宴请宾客,邀我前去,你与我一同去看看吧。”说罢,转身朝自己书房走去,未走几步却又转过身来,有些局促,又有些迷茫地看向嵇康:“我今日,对那亭主是否言行失礼?” 嵇康不明所以:“我未觉得你有失礼之处。” “那便好。”钟会握紧手中纸扇,“叔夜,你有没有尝过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嵇康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却在钟会刚刚转身时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似乎,今日便有了……” 次日傍晚,钟会与嵇康应邀来到吏部尚书何晏府上。这何晏可算得上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自从攀附了大将军曹爽,一路从散骑侍郎做到了吏部尚书。而这大将军曹爽,便是嵇康第一次入洛阳城时,在司马门外遇见的那一位。曹爽身为曹氏宗亲,一直与明帝曹叡关系甚密。曹叡临终前将新帝托付给了两位大臣,一位是曹爽,一位是司马懿。司马懿功勋卓著自不用说,而曹爽则从武卫将军一举被提拔为大将军,封爵武安侯,与司马懿各自统领三千精兵,在朝中分庭抗礼,这其中之意自然不言自明。 曹爽此人,原本行事谦虚谨慎,进退有度,所以曹叡才将护国安邦的重任交付与他。然而,刚一被封为大将军曹爽便先发制人,改任司马懿为太傅,来了个明升暗降。如今满朝文武之中,只有曹爽能与司马懿一样,可以佩剑上殿,入殿不趋,赞拜不名。盛宠之下岂能不骄?这曹爽渐渐地开始变得傲慢自大,刚愎自用起来,不但任人唯亲,独断专行,还根本不把司马懿放在眼里。曹叡本想让曹爽谨慎辅政,节制司马懿,毕竟曹爽正值壮年而司马懿已经垂垂老矣。没想到曹爽刚一得权,还未站稳脚跟掌握全局,便开始盲目自大,自乱阵脚,给司马懿在日后留下了可趁之机。 却说何晏成了曹爽手下的重要幕僚,虽一直以来对朝政无所作为,但是也并非毫无建树。何晏一向熟读老庄,并从中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建立起“以无为本”、“贵无贱有”的玄学体系。他招揽当世文人才子高谈阔论,掀起了一股清谈玄学的风气。与何晏一起倡导玄学的,还有少年奇才王弼,曹氏宗亲夏侯玄,这三人齐名,被世人称之为“三玄”。这样的风气,更是一种虚假的繁华。曹爽自以为曹氏已经坐稳了江山,可以大兴文化之风了。岂知国家大事岂能只靠几个文人学子撑持,这样的清谈虽对文化进步稍有助益,但对朝政现状来说则并非好事。 今日钟会与嵇康到何晏府上,便是去与一帮文人学子谈学论道。钟会之所以能够被何晏邀请,是因为他也算得上洛阳城有名的少年才俊,且又是出身名门显贵,是以会成为何晏的座上之宾。 嵇康一路听着钟会对曹爽、何晏等人的议论,却想着自己的心事,显得意兴阑珊。他与曹爽早就有过一面之缘,对何晏也是早有耳闻。在他看来,曹爽目前的行为做派十分不妥,而何晏的玄学嘛,太过死板教条,咬文嚼字,所以根本提不起兴趣。按说嵇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能有机会接近当世名流,算得上一件大事,换做别人可能会觉得忐忑不安,但他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此刻嵇康心中所想,莫过于昨日所见到的那位长乐亭主。他自小兴趣广泛,喜爱自然造化之物,对音律、养生、老庄等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每日操琴读书,与友相聚,过得逍遥自在,以至于长到十九岁对男女之情还十分懵懂。而昨日他初见曹璺,便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被她所散发出来的少女柔情所深深吸引。自别了曹璺之后,他本以为会渐渐淡忘,谁知昨夜竟迟迟不能入眠,满脑子皆是她的姿容。面对自己的心情,他有些诧异,又有些明了。或许,这便是钟会所说的,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他正想着,忽听钟会道:“咱们到了,此地就是何府。”他抬头朝大门上一望,只见雕梁画栋的门楼上挂着一幅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形神合一”。看罢不由得边笑边摇头道:“字倒不错,只是这词未免太故弄玄虚了!” 钟会一边递上请帖,一边扯住他的衣袖:“别乱说话,进去了。”说完,拉着他进入何府之内。 此时晚宴已快开始,钟会拉着嵇康找到自己的座位,与之一齐入座。两人刚刚坐定,只见何府的下人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托盘中的小盏和酒杯放在每位宾客桌上。只听何府的管家言道:“众位宾客稍等片刻,我家尚书大人先请诸位食散。” 嵇康听了管家所言,伸手打开面前的小盏,只见里面盛着几粒白色的丹丸,便明白了个大概。不过,他虽听闻何晏为人浮夸随意,却没想到竟如此放浪形骸。嵇康捏起一粒丹丸,神情怪异地端详了片刻,随后又看向钟会。 钟会忍不住笑道:“你不会从未服过此物吧?” 嵇康如实而答:“我确是从未服过,原来这就是五石散。” 第15章:食散会三玄,赋诗交新友(上) “原来这就是五石散。”嵇康手持白色丹丸,不由想起了自己与吕安幼时的盗药之事来。那次他陪吕安一起受罚,第二天早上才归家,嵇喜倒也没有责怪,只是再次叮嘱他不许服用五石散。嵇康一向喜爱钻研养生之术,读了许多医书,也渐渐明白了这“五石散”究竟是何物。 话说这五石散原为医圣张仲景留下的古方。此方本是药用,有益肾补阳,强身健体,美白嫩肤之功效,对伤寒也有一定疗效。这本是一剂治病的药方,并非毒物或者春药。服用此散之后,能让人感觉亢奋,神思飘忽,浑身燥热,需要吃冷食,喝温酒,放宽衣带,快走出汗来发散药力,是为“行散”。若对症服用,有强身之效,但却断不可滥用,服食过量会导致上瘾,更有甚者则会药物中毒,致残甚至致死。故而服用此散可成仙之说,皆是虚妄之谈。 嵇康正自沉吟间,见身旁的众宾客都已开始食散。钟会也取了些许服下,就酒饮了。他摇摇头,暗道自己可笑,当初曾为此物与吕安一起受罚,如今有人将它送到面前却犹豫起来。他也像钟会一般,取了些五石散就酒服下,等着看一会是何感觉。 众人服下五石散,边与相识之人寒暄,边等着何晏的到来。嵇康朝众宾客望去,只见左右两边的首席上,坐着两个人。此二人一个三十出头,身着青衣,仪表不凡,神色泰然。另一个则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一身蓝衣,右手持一柄麈尾,轻轻摇着。所谓麈尾,乃是一种用来驱虫、掸尘的器具,在一根木条两边插上兽毛,类似羽扇。虽是小小一物,但意义非凡,只有当世名士、领袖方可手执,为的并非驱蚊扇风,而是彰显地位。此人年纪虽轻,但不仅能执麈尾,且神色高慢,举止傲然,可见在士人中已有相当名望。只见他端起小盏中的五石散一口气全部服下,拿起酒杯自斟自饮,毫不理会旁人。 嵇康对钟会低声道:“这首席上的两人,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夏侯玄与王弼吧?” 钟会赞道:“你眼光不差,正是此二人。这夏侯玄乃曹氏宗亲,不但深受曹爽器重,就连司马懿也称赞他推行的诸项制度,可算一位德高望重之人。” 嵇康道:“我也觉得此人颇有气度,只是不知他是否真能成为王佐之臣。” 钟会又道:“那王弼与我相熟,他可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为《周易》做注。何晏自从听了他对玄学的见解后十分推崇,将他举为尚书郎。” 嵇康端详了一会王弼,皱眉道:“他虽年少有为,但是我观他气息不顺,脸色不佳,又如此不加节制的饮酒食散,若不善加保养,只怕天寿不会长久。” 钟会奇道:“你还懂得医术?那你帮我看看,我能活多少年?”说着坐直身子,将手腕伸给嵇康。 “别闹,我可不会给人看病把脉,只不过略能观人颜色,判断内里罢了。”嵇康端详了钟会几眼,“我看你天庭饱满,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印堂发亮,不但身体强健,而且就要有喜事来临。” “真的?”钟会刚要欢喜,却见嵇康已经笑了起来,便知道他是在耍笑自己,正要与他算账,只听何府的管家道:“尚书大人到。” 众人皆停止闲谈,朝主座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之人缓缓走了出来。此人已年逾四旬,但头发还是乌黑油亮,肤色白皙,面色红润,眉目英俊,举止优雅,犹能想见其年轻时的风采。此人就是何晏。 说起何晏的身世作风,颇值得一谈。何晏是大将军何进之孙,他父亲早逝,母亲尹氏被曹操纳为妾室。曹操因宠爱尹夫人将何晏视同亲子,不但吃穿用度皆与自己的儿子相仿,还将自己与杜夫人之女,曹林之妹金乡公主嫁给了何晏。何晏即是曹璺的姑父。这何晏容貌俊美,好读老庄,看到《庄子》中描写仙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便心生向往,整日又是敷粉又是熏香,穿衣打扮飘飘如仙,走路时经常回头顾盼自己的影子。曹丕和曹叡都不怎么喜欢他,没有重用于他。但曹芳继位后,何晏因攀附了曹爽,地位急转而上成了朝中红人,与王弼、夏侯玄并称“三玄”。 何晏落座以后朝众人举杯道:“让诸位久等了。今日邀大家前来,是想请诸位一起谈学论道,弘扬学术。大家不必拘礼,只要有见解的尽可畅所欲言。来,我先敬诸位一杯。”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也都端起酒杯道:“敬何大人。”说完也将酒饮尽。此时下人上来将小盏撤走,开始摆上酒宴。 只见坐在首座的王弼此时面色潮红,他方才服了许多五石散,想必是药力上来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竟于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腰带挑开,宽大的蓝衣顿时斜散开来。王弼朝何晏举起酒杯:“平叔,我先干为敬了!”说完仰头将酒干了。 何晏竟完全不以为意,笑着饮了一杯,对王弼道:“辅嗣今日可一定要尽兴,我还等着一听高论呢!” 嵇康在一旁对钟会道:“他二人互相以表字相称,关系非同一般。” 钟会撇嘴:“王弼太过轻狂,他年纪尚幼,竟敢对何晏直呼其字。这满座之中,就连夏侯玄也没有拿着麈尾挥来挥去,他却敢执,何晏竟也能容,真是太过宠他!”嵇康听着淡笑不语。 王弼拿着酒杯朝众人扫视,一眼便看到钟会身旁的嵇康,略微愣了愣神,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麈尾一点嵇康,道:“你是何人?” 嵇康见他满身酒气出言无礼,便也不理他,拿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口。钟会答道:“辅嗣,他是我的好友谯郡嵇康,嵇叔夜。”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嵇康。嵇康仍是不语。 王弼冷笑一声:“嵇康?没听说过。”他弯下腰把脸凑到嵇康面前,仔细看了一眼,直起身道:“哦,我想起来了,方才进府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冲着门口的牌匾哈哈大笑,说匾上的‘形神合一’四个字未免太过故弄玄虚,是也不是?”说完将嵇康手中的酒杯一把夺过,自己仰头喝了。 嵇康见他如此无礼,微微一笑:“与足下此时之态相比,那牌匾确实故弄玄虚,华而不实。足下喜爱肌肤胜雪,飘飘欲仙之姿,此刻便粉面桃腮,宽衣解带。足下推崇‘以无为本’之论,此刻果然两眼空空,目中无人。能将‘形神合一’做到如此境界的,我看也非足下莫属了!”说完朝王弼拱了拱手。 王弼何等聪明,哈哈大笑:“好,来了个伶牙俐齿的!你倒说说看,这‘形神合一’应当如何?” 嵇康道:“既然足下相问,我便说上一说。所谓‘形’便是身体之态,所谓‘神’便是精神之念。一个人无论是为人还是做事,健体还是养生,形与神都不可分离。若想修身修心,必须要知道如何养形,如何养神。养形,则要做到呼吸吐纳,服食养身,张弛有度,善加节制;养神,则需做到清虚静泰,少私寡欲,旷然无忧,体气平和。对富贵名位,美酒佳肴,钱财美色都要取舍有度,否则就只能伤神害身,背离‘形神合一’之道。说到这我倒想奉劝足下一句,良药虽好却不可多食,否则可要伤身!”他最后一句话,是真心想劝一劝王弼。 王弼听着嵇康所言,嘴上没说,心中却觉得有些道理。他正饮了着酒,忽听见嵇康最后一句,正要抢白,不小心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咳得喘不过气来。 “辅嗣,你的酒凉了,过来温一温再饮吧。”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夏侯玄开口道。王弼此刻神思已经有些恍惚,听见夏侯玄发话,便走回座位席地而坐,目光迷离起来。夏侯玄端起酒杯,对嵇康道:“辅嗣喝多了。嵇公子,我与你饮一杯。”说罢自己先喝了。 嵇康见夏侯玄以礼相待,站起身道:“夏侯大人,请。”说完也一饮而尽。夏侯玄正要与嵇康说话,忽听下人来报告何晏:“大人,毌丘(guan 四声,qiu 一声)俭将军到。” 其实,何晏一进宴厅便注意到了嵇康。他一向自诩风姿俊美,体貌无双,满朝之中绝无一人能比得过他,就连天下人也皆知他是美男子。不过今日见了嵇康,他却忍不住一惊,眼前的少年不但姿容俊美,而且举止自然洒脱,言谈之间透着一股脱离世俗的风采神韵,这种飘飘欲仙之态,恐怕再是熏衣傅粉也无法比拟。都说女子善妒,如今这何晏见了能把他比下去的人物,内心也不可抑制地泛起酸来。他方才一直关注着嵇康与王弼之间的对话,听见嵇康笑他门上的牌匾,心中甚为不满。不过,他作为主人自然不能随意翻脸。再说,事前他也说了让大家畅所欲言,此时岂能动怒?他见王弼药性发作,无法驳倒嵇康,更加闷闷不乐,此时忽听毌丘俭前来不由大悦,与众宾客一起起身相迎。 只见一人雷厉风行地大踏步而来,掀起一阵清风。此人一身玄衣,肩宽背阔,英姿飒爽,边跨进门槛边道:“何大人,我有军务缠身来迟了,恕罪恕罪!” 何晏笑道:“既然毌丘将军这样说,那我可就不容情了,罚酒三杯!”毌丘俭朗声笑道:“认罚,认罚!” 嵇康朝毌丘俭看去,只见他虽身为武将但是却透露着一股儒雅潇洒之气,行为举动爽朗利落,不似何晏、王弼等人那般浮夸做作,顿时心生好感。不仅仅如此,他觉得毌丘俭的神色做派很像一个人,那就是姜维。 “毌丘将军因何事耽搁了?”夏侯玄问道。 “东吴作乱,如今正在围攻樊城,司马太傅自请率兵前去平定。希望早日解了樊城之围,我也好多些空闲与诸位一起豪饮!”毌丘俭说着饮了一杯。 这毌丘俭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忠臣良将,年方三十,有勇有谋,战功卓著,曾协助司马懿击退叛贼公孙渊,封爵安邑侯。 说到战乱军事,在座之人皆一改方才的轻松之态,面色凝重起来。毌丘俭见众人如此,哈哈笑道:“诸位切莫如此,我到这来可是饮酒论诗的,方才说到哪里了,又有什么好诗好论,我可要欣赏一番!” 何晏瞥了眼嵇康,哼笑一声道:“方才这位嵇康,嵇公子一番高谈阔论,连辅嗣都被驳倒了!”此话表面是在夸嵇康,可怎么听怎么都不是味。何晏说着走到嵇康面前,举起酒杯:“嵇公子,刚才你的一番高论令在座皆受益匪浅,不知可否趁着如此良辰美景,为我等赋诗一首,以祝酒兴呢?”说着喝干了杯中之酒,挑衅地看着嵇康。 第16章:食散会三玄,赋诗交新友(下) 嵇康岂不知何晏的意图,不过是认为自己定然做不出诗来,只能当众出丑罢了。他此时已饮了些酒,方才五石散的药力也渐渐上来了,只觉神思飘忽,浑身发热,目光涣散。他尚能自持地站起身来,举起酒杯缓缓道:“既然主人要听,在下自当献丑。”说着环顾四座,微微沉吟,好似得了诗句却又摇了摇头,脚下虚浮地朝窗畔走去。他本就身材高挑,萧萧肃肃,此时醉将起来,体态颓然,真如玉山倾倒,难扶难持。何晏见此潇洒之态,更觉心中不爽,冷哼一声,侧过脸去。 众人见他此态,都道此人已烂醉,根本作不出诗来,便抱着一副瞧好戏地架势等着看笑话。钟会也担忧起来,想上前扶他,却被一把推开。 嵇康慢慢踱到窗边,望了望天上皎洁的明月,又看了看屋内华丽的帷帐,抿了一口酒,缓缓吟道: 闲夜肃清,朗月照轩。 微风动袿,组帐高褰。 旨酒盈樽,莫与交欢。 吟至此处,重又望向半空中的月亮,只见月笼轻纱,忽明忽暗,他眨了眨眼,却见月亮化作一个女子的脸庞,正朝着他凝眸浅笑。“亭主……”刚唤出来,那绝世倾城的面容便消失不见。他心中一痛,又吟道: 鸣琴在御,谁与鼓弹。 仰慕同趣,其馨若兰。 佳人不存,能不永叹。 他吟罢只听掌声传来,毌丘俭朗声赞道:“好诗,好诗!‘鸣琴在御,谁与鼓弹。’正所谓知音难觅,佳偶难寻,只有好琴却无人共弹,实乃人生憾事。而最后这句‘佳人不存,能不永叹’。嵇公子,你这般相貌人品,是哪位姑娘能让你如此忧心?”毌丘俭起身走到嵇康身边,朝他举起酒杯。 嵇康饮完酒,手微微一松,酒杯滑落在地:“除了她,还有何人?” 众人见他顷刻之间便作出如此佳句,皆抚掌而赞。何晏也不由得暗自震惊。而满座之中,只有钟会一人盯着嵇康落在地上的酒杯,陷入了沉思。“鸣琴在御,谁与鼓弹。”是啊,他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他对曹璺痴心一片,却从未得到过正面回应。钟会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伸出手朝着月亮抓去,却终究无法触及。这难道,就是他与曹璺的命运?虽觉近在咫尺,却始终远在天边。 钟会这边想着心事,那一厢毌丘俭道:“听了嵇公子的诗,我也有了诗兴,便说来为大家助兴吧!”何晏闻之大喜,道:“如此甚好!我记得将军善于舞剑,不知可愿为我等舞上一段?”毌丘俭毫不做作,抽出腰间短剑,朗声而应:“何大人相请,岂有不舞之理?”说完来到宴厅中间的宽敞处,展开架势边舞边吟起来。 初时剑式徐缓,左右翻转,几式之后渐渐凌厉起来,疾刺冲天: 飞腾冲云天,奋迅协光熙。骏骥骨法异,伯乐观知之。 吟至此处,剑法洒脱,舒展潇洒,如踏浪前行,缓缓而来: 但当养羽翮,鸿举必有期。体无纤微疾,安用问良医。 此时剑锋一转,迅疾有力,连抖几个剑花,向前疾刺: 联翩轻栖集,还为燕雀嗤。 刺罢以后,剑锋一收,轻柔俊逸,如流云飘渺,清风徐扇: 悠悠千里情,薄言答嘉诗。 吟罢徐徐而落,渐渐收势,背剑于身后,长身玉立。 “好,诗好舞得更好!”何晏高声称赞,带头抚掌。众人也皆赞叹。嵇康立在窗下,醉眼望着翩翩而舞的毌丘俭,听着他以诗咏志,抒发一飞冲天,建功立业的志向,不由得心生钦佩,若曹魏皆是这样的忠臣良将,何愁家国不安,天下不定? 这晚,何晏府上的晚宴一直持续到三更时分才散。嵇康与钟会相携而出,钟会此时已经昏昏欲睡。行至府门外时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这位嵇公子,请留步!”嵇康转身一看,竟是毌丘俭。 “毌丘将军,何事吩咐?”嵇康抱拳道。 “何谈吩咐,只是觉得与你甚为投缘,不知可会骑马射猎?” 嵇康听了一喜:“我也十分钦佩将军为人,骑射虽称不上精通,尚可以驱驰。将军何日有闲情逸致,康愿意奉陪。” 毌丘俭哈哈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以后你我朋友相称就好。我表字仲恭,不知嵇公子表字?” 嵇康拱手道:“仲恭兄,小弟嵇叔夜。” “好,叔夜,我们改日再见。”毌丘俭说完朝嵇康一抱拳,上马而去。 第二天一早,嵇康便收到毌丘俭的帖子,邀他三日之后同去洛阳郊外骑射。他虽与毌丘俭只是一面之缘,但却有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将此事告知钟会,钟会也颇有兴致,愿与他们一同前往。 三日之后,嵇康与钟会一起策马来到与毌丘俭约定之处,只因路上钟会去兵器铺添了几支新箭,所以到达之时毌丘俭已经等在那里。见嵇康到来,毌丘俭抱拳道:“叔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恍若隔世啊!” 嵇康也抱拳道:“仲恭兄,让你久候了,自那夜一别我也十分惦念!” 钟会看了看二人,笑道:“叔夜,你二人何时变得如此熟稔?” 毌丘俭答道:“那晚钟公子你喝醉了,所以不记得了。” 钟会闻之,冲毌丘俭一抱拳:“将军,你这可就不对了,怎得唤叔夜如此亲近,唤我却还是这般疏远呢?” “你说得有理,既是叔夜的好友,你我也当以朋友相待。敢问钟公子表字?” “仲恭兄,叫我士季便是。” “好,叔夜,士季,我们这就出发吧!”毌丘俭说着就要挥鞭而行,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等一等,先别走!”三人回身一看,只见两匹骏马迎面而来,骑在马上的却是两位妙龄女子。 钟会一见来人,眼光闪亮,策马迎上前去:“璺儿,你怎么来了?” 嵇康远远看见曹璺策马而来,一身白色猎装,长发束起,面不施粉,形容洒脱,姿态轻盈,不觉眼前一亮。这身打扮,虽与上次相见之时少了些许婀娜柔情,但却多了几分潇洒英姿,刚柔相济,更添风情。嵇康觉得自己的目光已不能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而此时曹璺虽在与钟会说话,眼光也不时扫向嵇康:“士季哥哥,我,我来与你们一起骑射啊。” “你怎知我们在此?” 曹璺身后的红荍道:“四公子,今早我们到府上找你,却听下人说你与嵇公子出门骑射去了。本不知道你们在哪儿,正巧遇见一个叫岳山的下人,才听说你们在此。”红荍也是一身猎装,看来往日曹璺出门骑射,她也陪伴左右。 钟会喜道:“如此甚好,璺儿,我们好久没有一起骑射了!” 曹璺对钟会微微颔首,又看向嵇康:“不知嵇公子是否愿意我们同行……”说罢满眼期盼地望着嵇康,握着缰绳的玉手也紧了紧。 嵇康见曹璺与他说话,一颗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毌丘俭在一旁瞧着,只见一个满含期盼却故作矜持,一个满心愿意却有口难开,便明白了几分,心道这少女估计就是嵇康那晚诗中所说的“佳人”。毌丘俭是过来人,此时岂能不帮他一把?便开口笑道:“姑娘既已来了,岂有回去的道理?对吧,叔夜?”说着用手推了推嵇康。 嵇康这才回过神:“康愿与亭主同行。” “亭主?” “正是。这是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嵇康道。 “曹林之女……”毌丘俭重新打量了曹璺一番,低声对嵇康道,“你真是好眼光,这亭主果是位佳人,与其祖母杜夫人相比恐怕还要更胜一筹。” “你见过杜夫人?” “她住在深宫之中,我岂能得见?不过今日见了这位亭主,杜夫人的姿容也如近在眼前了。想那杜夫人当年可谓颠倒众生,多少英雄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叔夜,若想赢得如此佳人,你可疏忽不得了!” 嵇康俊脸一红:“莫要胡说。”话虽这样说,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曹璺,见她也正看向自己,不由得心中一甜,道:“我们出发吧!”说完策马而出行在前面,众人也都紧跟其后向密林深处而去。 第17章:痴心遭劫难,巧言试真情(上) 嵇康等人在洛阳郊外的密林中策马而行,一路上猎到了不少猎物,渐渐地天色已过正午。嵇康与毌丘俭行在前面,而钟会则与曹璺、红荍跟在其后。一路上,钟会对曹璺鞍前马后,殷勤有加,而曹璺虽表面与钟会说笑,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嵇康的身影。这一路,嵇康与曹璺虽然都暗自关切着对方,却不曾开口交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偶尔四目交会,眉目传情。 今日曹璺与红荍到钟府,名义上是去找钟会,可下意识中却是想见嵇康,所以听到岳山说他们骑射去了,便慌忙回到家中换上猎装急追而来。 却说五人渐渐行出密林,发现竟已来到洛水之前。此时已是春深时节,洛水岸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杜衡草,清风吹来散发出阵阵馨香。 毌丘俭见已经过了正午,便道:“咱们去劈些树枝来,架起火堆将猎物烤了充饥。” 嵇康与钟会都点头称是。钟会对曹璺道:“璺儿,你在此歇息一下,我们去去就来。”又对红荍道:“照顾好你家亭主。”嘱咐完了才转身而去。 嵇康往前行了几步忽觉得有些挂心,转身朝曹璺望去,见她已经下得马来,立在洛水之畔向远处遥望,身姿曼妙,宛若洛水之神。他遥喊一声:“亭主,站得远一些,莫要离水太近!” 曹璺听见嵇康唤她,心中一喜,转身回眸一笑:“我知道了,嵇公子,你不必担心!”嵇康点了点头,与曹璺对视片刻才转身离去。 曹璺站在洛水边,看着浩渺广阔,波光粼粼的水面,清风徐来,杜草芬芳,一时心旷神怡。红荍见不远处有株大树,便过去拴马。 “宓(fu 二声)儿,宓儿……你终于来了。”曹璺正欣赏着洛水的美景,忽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她环顾四周皆不见人影,觉得定是自己水声听久了产生了幻觉。 “宓儿,我好想你……我在此处已等了你千年,你终于肯来见我了。”男子的声音又飘渺而来,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像是从水中而来。曹璺紧紧盯着越来越动荡不安的水面,只见水中忽然掀起一阵水花,待到水花平静之后,竟然映出一个男子的面容:长眉入鬓,凤眼星眸,鼻梁高挺,唇红齿白,此刻正用一双美目满含希冀与深情地望着自己。 “嵇公子,是你么?”曹璺盯着水中的面容,不由得向前探出身子。 “随我来吧,我已等你很久了。”水中男子的声音仿佛含了蜜糖一般,浓得化不开。曹璺被这般俊美的面容和温柔的声音勾去了魂魄,不自觉地问道:“随你到哪里去?” “到水中来,我在这等着你。”男子继续诱惑。曹璺只觉魂魄已经快要挣脱身体,操纵着她浑然不觉地朝水中走去,谁知刚一迈出脚,整个人就被卷进了浪花之中,随着湍急的水流越陷越深。 却说嵇康与毌丘俭、钟会在近旁的树林中劈砍树枝,可是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映出曹璺站在水边的身姿,仿佛自己梦中的洛神一般曼妙绝丽,散发着一种妖冶的美感,心中登时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亭主!”嵇康忽得调转马头,朝洛水边飞驰而去。待他来到洛水边,只见红荍正扑倒在岸边大声呼叫,而曹璺已经被卷入浪花之中! 他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亭主!”飞身从马上跃下一头扎进水中。他眼见曹璺陷得越来越深,只觉心急如焚,拼命往前游去,渐渐地远离了岸边。曹璺此时全身都已没入水中,只有头和手还留在外面。她此刻已经神志清明,却因不识水性只能拼命挣扎。 嵇康将手伸向她,喊道:“快抓住我的手,快!” 曹璺见嵇康前来救她,拼命将手伸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一样,急速地往河底沉下去。她怕嵇康游过来也会被缠住,便把心一横,叫道:“你别过来,不要管我!我,我不行了……”说着头也渐渐没入水中,只留一只芊芊玉手在水面上。 嵇康岂肯听她之言,眼见她马上要整个没入水中,只觉得万念俱灰,若救不回她自己恐怕也会承受不住,便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朝她露在水面上的手抓去,终于将素手牢牢攥在手心。嵇康抓住曹璺的手,将她往身边一带紧紧搂在怀中,一手抱着曹璺一手划着水朝远处的岸边游去。 一番挣扎之后,他终于将曹璺救出洛水,自己则已经筋疲力尽,趴在岸边缓了半饷才爬上岸来。红荍扑在曹璺身上,唤道:“亭主,亭主,你醒醒啊!”唤了半天人却毫无反应。 “嵇公子,亭主她好像……”红荍边说边又落下泪来。 嵇康刚缓过一口气,见红荍这样说,又向曹璺脸上看去,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发青,一动不动,心又凉了半截,慌忙过去用双手按上她的胸前,边按边落下泪来:“你,你快点醒来!”如此来回了几十次,终于见曹璺猛咳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随后缓缓地睁开双眼,唤道:“嵇公子……” 嵇康见曹璺幽幽转醒,一颗心终于归位,哑着嗓子道:“你若再不醒来,我,我……” 曹璺缓过一口气:“方才,我在水中看见了你。” 嵇康不由苦笑一声:“傻丫头,我怎么会在水中!说了不让你靠近水边,你为何不听!”说着用手擦了擦曹璺脸上的水痕,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我,我在水中看见了你的脸,你让我随你去。”曹璺回想刚才的情景,虽然近在眼前却好似已过了千年,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嵇康叹道:“那都是你的幻觉,不是真的。”忽又想到了什么,“那水中之人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让我随他去。”曹璺慢慢回忆,“他唤我‘宓儿’,说已经等了我千年。我本不想如此,可看见了你的脸,身子就不听使唤了。”说着她抚上嵇康的脸颊,只觉与方才水中之人一模一样。 嵇康思索片刻,面色一朗,道:“我明白了……你以后再不可如此,知道么?” 曹璺靠在他怀中,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心,柔声道:“我知道了,那方才之事究竟为何?” 嵇康正要答话,却见钟会与毌丘俭策马而来。钟会见曹璺倒在嵇康怀中,顿时心惊肉跳,下马朝她扑来:“璺儿!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曹璺虚弱地摇了摇头。 嵇康见他二人过来,觉得自己与曹璺之态甚为不妥,便招呼红荍过来扶好她。红荍见曹璺醒过来,终于三魂回体,七魄归位,擦着眼泪将她抱在怀中。 “好好的,怎会落水?”钟会一边探看曹璺有没有受伤,一边急问。 曹璺朝嵇康望了一眼,低声道:“是我贪水,才失足的。” “你多大了还如此任性!这洛水这么深,你又不会游水。若有个万一,你让我……”说到此处一顿,又狠狠瞪了红荍一眼,“你也是,怎不看好亭主!” 红荍惊魂甫定,听钟会斥责也觉得自己方才确实大意了,心中悔恨交加,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曹璺为红荍分辩道:“你何苦责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毌丘俭见人已没事了,劝道:“既然亭主已无大碍,我们还是赶紧架起火堆将衣服烤干,以免着凉了。” 嵇康此时已将树枝堆起,在一旁忙活了半天。钟会也不再多言,上前帮忙。不一会三人就架起了火堆。毌丘俭从军多年身手利落,一会就将猎物拾掇干净,烤了起来。等三人忙活完已经到了下午,洛水边清风吹来,凉意阵阵。 五人围在火旁,嵇康与曹璺对面而坐,此时两人的衣服也快干了。毌丘俭将烤好的猎物分给众人,道:“我听说,这洛水边从前也有少女失足落水,但都葬身河底,没有亭主这般幸运。” 曹璺望了嵇康一眼,柔声道:“方才多亏嵇公子舍命相救,否则我……” 钟会一边帮曹璺弄着食物,一边道:“今日确是要多谢叔夜,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般任性!” 嵇康对曹璺淡淡一笑:“不必言谢。”又问毌丘俭,“仲恭兄,你说此处之前也曾有少女落水?” “我也是听人说的,落水的皆是容貌美丽的妙龄女子。”毌丘俭道。 钟会奇道:“这也未免太过巧合,难道这水里有什么妖孽不成?” 嵇康想了想,忽道:“你们可否听过洛神的故事?” 毌丘俭颇为好奇:“我只读过曹子建的《洛神赋》,可这洛神究竟有何故事却不太知晓。叔夜,你不妨说来听听。” 嵇康点头道:“传说这洛神乃是上古三皇伏羲氏之女,名唤‘宓妃’。她因眷恋洛水两岸的美景和风土人情,便下凡到洛水边,教会当地的百姓结网捕鱼,狩猎放牧。一日,她在洛水边弹琴,水中的河伯被优美的琴声吸引而来,对岸边的宓妃一见钟情。河伯遂化作一条白龙将宓妃卷入水中,强迫宓妃做他的妻子。宓妃不爱河伯,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此事被射日的后羿得知,他独闯水晶宫救出了宓妃。宓妃与后羿回到人间,彼此产生了爱意。河伯大为震怒,化作白龙吞没了洛水两岸的房屋,庄稼和百姓。后羿义愤填膺,一箭射中河伯的左眼。河伯大败而逃,去找天帝告状。天帝斥责河伯危害百姓,将后羿封为宗布神,而宓妃则被封为了洛神。” “咦?后羿不是与那嫦娥是一对吗,怎么此时又爱上了宓妃?”钟会听到此处疑惑不解。 嵇康摇了摇头:“这便是民间的误传了。与嫦娥相恋的后羿,乃是夏朝东夷族有穷氏的首领,是个射箭高手。他不满夏王的统治发动政变,成为了夏朝第六位帝王,后来却被家臣寒浞所杀害。寒浞要嫦娥改嫁与他,嫦娥不愿辜负后羿便吃了神药,飞进月中的广寒宫。与宓妃相恋的是上古传说中的射日之神,并非那位夏王后羿。” “原来如此,不过若宓妃是洛神,那已故的甄皇后又为何也被称作洛神呢?”毌丘俭问道。 嵇康接着道:“宓妃与后羿封神之后,便回到了天界。那甄皇后原是高祖文皇帝的正妻,却因天子有了新欢郭氏而失宠。郭氏用奸计诬陷甄皇后,文帝竟信以为真,将甄皇后处死,立郭氏为后。甄皇后死后,魂魄游荡在洛水之中。天帝感其冤魂,便封之为洛水之神。一日,曹植从洛水经过,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甄皇后。甄皇后向曹植诉说了自己的冤屈。她早已听闻曹植对自己情有独钟,而她也对曹植倾慕已久。二人倾诉衷肠,互赠信物,约定来日再见。所以才有了《洛神赋》。” “那后来呢,伯父与甄皇后有没有再见?”曹璺听嵇康说到伯父曹植之事,十分关心。 嵇康望着曹璺,想起自己小时曾做过的梦,含笑道:“有情人定能终成眷属,他们应该早已成仙而去了。”说完朝曹璺凝望片刻,她不由红着脸低下头去。 “叔夜,你说的这些与落水少女有何关系?”钟会越来越不解。 嵇康神色莫测,道:“你忘了,那河伯失了宓妃,又被天帝罚在洛水中思过,几千年来定然幽怨难诉,恨意滔天,若见到神似宓妃的少女……” “你是说,那些失足落水的少女皆是河伯施法卷走,这也太神乎了!岂能将传说之事当真?”钟会觉得难以置信。 “河伯既然受罚于此,又岂敢再化作白龙兴风作浪呢?”毌丘俭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追问。 “他虽不能化作白龙,却还有其他手段。”嵇康说到此处又看向曹璺,似乎下定了一番决心,缓缓开口,“他会化作少女心中情郎的模样,用甜言蜜语引诱她们自己入水。凡是落水的少女,心中必定已有了所爱之人。” 曹璺听了此言,惊地抬起头来,隔着火光与嵇康相视,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 第18章:痴心遭劫难,巧言试真情(下) 曹璺与嵇康隔着火光遥遥相视,目光交织,虽没有一句话,但对彼此的心意都已了然。 “这就更神乎了!璺儿,你倒说说看,你落水之时是否看见了什么人?”钟会对此毫不相信,边说边看向曹璺,却发现她正美目含情地看着嵇康。再向嵇康看去,他也正眼眸深沉地望着曹璺。两人之间眼波流转,爱意浮动,亲密得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钟会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难道,他们二人之间……钟会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想想,嵇康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自然会被佳人所动。而曹璺也是少女情怀,若对嵇康有了心思,自己该怎么办?钟会悔恨交加,懊悔那日没有承认自己对曹璺的心意。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嵇康与曹璺仅仅两面之缘,便能如此。回想起方才曹璺落水,嵇康竟先于自己发觉不妥,挺身相救,二人浑身湿透地在洛水边相拥…… 想到此处,钟会顿觉心中酸涩难当,烦躁不堪,腾地站起身去拉曹璺:“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璺儿,你今日落水受了惊,我先送你回府去。” 曹璺还未来得及答言,钟会又对红荍道:“红荍,快去牵马来,我送你们回府。”说完,不由分说地扯起曹璺的衣袖,抬腿就走。 嵇康十分诧异:“士季,怎得说走就走?我们还没……” 钟会头也不回:“我先送璺儿回府,你与仲恭兄自行回去吧。” 曹璺被钟会扯着衣袖,转过头来朝嵇康望了一眼。她想告诉钟会自己并不想走,可却发现钟会此时脸色铁青,动作执拗,与平日之态大为不同,便没有开口。 嵇康见他们说走便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舍地看着曹璺离去,心情顿时低落下来。 待到曹璺走后,毌丘俭拍了拍愣在原地的嵇康:“叔夜,人已经走了。” “仲恭兄,士季他为何?”嵇康回过神来,一肚子不解。 毌丘俭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果然还是年轻啊,你还未看出来么,钟会的心与你是一样的啊!” “一样?什么一样?” “他与你一样,都寄心于亭主啊!”毌丘俭奇道,“亏你们两个整日呆在一起,他就没有对你说过吗?” 嵇康闻之顿觉醍醐灌顶,难怪自己一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他从未对我说过此事。我只知道他有位意中人,却不知就是亭主。”说到这忽又想起钟会的那把纸扇。如今看来,那扇面定是曹璺所题。可那日钟会为何要否认呢?曹璺既已为钟会题了情诗,今日又为何对自己露出此态?莫非,是自己会错了意,曹璺早与钟会定了终身,自己只是自作多情?仅仅一会儿功夫,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那你觉得,亭主她,她究竟……” 毌丘俭知道嵇康在想什么,一拍他肩膀道:“放心吧!依我看来,她喜欢的人是你,不是那钟会。” 嵇康还是不敢确定:“可是,我在士季的纸扇上,见过一位女子题的情诗,今日看来,那定是亭主所写。若是对士季无情,她又怎会……” 毌丘俭皱了皱眉:“那扇面上是否写有亭主赠与钟会之类的言语?还是只有几句情诗呢?“ 嵇康认真地回想了片刻:“没有,只有两句情诗。所以我才会到此时才知那是亭主所题。” “依我之见,那情诗并非亭主相赠,只是钟会单恋与她,所以才没有大大方方地告诉你。”毌丘俭说出自己的推测,继而又笑道,“你方才所讲的故事,不就是因为心中已有了猜测,才要借此试探亭主的心意?怎么此时又糊涂起来?” 嵇康点点头。他方才所讲的故事虽然是推断出来的,但之所以鼓起勇气讲出来,确是为了一探曹璺对他的心意。而她的反应,也证明了对自己确实有情。 “你也不用奇怪,感情之事向来都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我看你现在不用担心亭主的心意,倒是要想想该如何面对钟会。”毌丘俭一语中的。 “你觉得士季他,他的心思……” “你只需思量自己,便可知他对亭主的情意。” “那我岂不成了罪人,士季他一向对我照顾有加,颇重义气,我岂能?” “诶,感情之事怎能勉强?你若为了钟会放弃亭主,岂不辜负了亭主的一片心意?日后她若嫁与钟会,你二人岂不抱恨终身?这对钟会又何尝公平?” “自古皆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嵇康还是不能说服自己。 “你岂不知还有句话叫‘君子成人之美。’钟会又为何不能做这个君子?” 嵇康听了毌丘俭一番劝导,还是觉得心乱如麻。他一方面因与曹璺互通心意而欢喜,一方面又因与钟会的兄弟之情而烦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毌丘俭知道他一时半会也想不通此事,便道:“今日你还是先随我回府,待想清楚了再回去不迟。”嵇康觉得毌丘俭说得有理,便随他一同回到府上,命人给钟府捎了个信。 却说钟会将曹璺送回沛王府,心中的疑惑还是难以释怀,想一问究竟。谁知曹璺因为落水之后遇了风,又被钟会拉着在马上一路狂奔,回到府中之后再也撑不住,浑身发烫,昏了过去。 钟会见她如此,赶紧命人去叫大夫。沛王曹林也被惊动了,着急地来看望女儿的病情。钟会哪还顾得上再问别的,向曹林解释了一番,受了一顿数落,直闹到曹璺高烧退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上。得知嵇康随毌丘俭回府去了,心中暗道正好,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嵇康,不如不见。 钟会躺在床上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一会安慰自己不要多想,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一会又想起曹璺与嵇康对视的眼神,觉得其中定有问题。如此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梳洗穿戴整齐,又来到了沛王府。 钟会来到沛王府后厅,曹璺正披着厚衣,望着池塘里的鱼发呆。她风寒还未痊愈,神色疲倦地斜坐在池塘边,虚弱地倚在红荍身上,清风吹动着几缕发丝,水波映照着苍白的面容,虽然憔悴,但却透出一种柔弱之美,远远望去宛若一支风中的清莲。 “璺儿。”钟会走到池塘边轻声唤道。曹璺似从沉思中苏醒,撑着疲惫朝他看来,神色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士季哥哥,你来了。” 钟会望着她的病容一阵心疼,柔声道:“璺儿,你身体还未痊愈,怎能坐在这里吹风?” 曹璺勉强笑了笑:“想出来透透气。你看,这鱼儿多好看。” 钟会与她一同看着池里的鱼儿,只见鱼儿成双结对,嬉戏水中,若有所思道:“此鱼名唤鳒鲽,乃是东海所生,须一雄一雌结伴而行才能生存。有时候我真羡慕它们,可以与另一半时时刻刻在一起,相伴朝夕,永不分离。”说完,朝曹璺脸上看去。 曹璺举目远望:“是呀,我也羡慕它们。若能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就算是化作鸟儿,化作蝴蝶,化作朝生暮死的浮游也是心甘情愿。” 钟会心中一动,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曹璺与他谈论男女之爱。他一直以为,曹璺还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即使外表已经长成令人心动的少女模样。她何时已经懂得如此深刻的情感?而她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嵇康,还是自己?钟会觉得一刻也不能再等,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璺儿,昨日你到底为何落入水中?”钟会深吸一口气,心不由得“砰砰”地急跳起来,他等着曹璺的答案。 “我在水中看见了一个人,所以就落了进去。”曹璺知道,她此时已不得不面对钟会。昨日一劫,使她终于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既然自己心中的人是嵇康,就万万不能再含混下去,那样做对钟会太不公平。 钟会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却还是不死心,颤声问道:“你,你看见了谁?”握着纸扇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那人,不是你。”曹璺低下头去,看着微微泛起涟漪的水面。 钟会手一松,纸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是他,我就知道是他!是叔夜,对不对?” 曹璺抬起头看向钟会,涌上一阵难过。不知何时,钟会已从那个青涩的小男孩,长成了面前这个潇洒风流的美少年。她一直知道钟会对自己有些心思,但却没想到竟有这么深。曹璺不是无情之人,她一直将感情看得异常珍贵,所以才会在没有弄清自己的心意之前,不敢对钟会做出任何回应。此时,她既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就不能再欺骗自己,欺骗他人。望着钟会黯淡的面容,她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心疼,但这些感情全数加起来,也比不上对嵇康的一丝关心。 俯身拾起地上的纸扇放到钟会手中,她柔声道:“士季哥哥,在我心里你一直便如兄长一般。我敬你爱你,却终究不是男女之情。”她只道这样说能让钟会心中有所安慰,毕竟钟会不比旁人。 谁知钟会听了此言,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兄长,哈哈,好个兄长,看来我这么多年的心,全都白费了!”他见曹璺目光中透出难过之色,又涌上一丝希望,上前抓住她的双手:“璺儿,你对我还是有情的,对不对?我对你的一番心意天日可鉴,你岂能如此狠心?” 曹璺抽出双手,缓缓摇了摇头:“不,士季哥哥,在我心里你始终都只是兄长而已。” 钟会一时间心如死灰,他仰起头使劲闭了闭眼,将眼中的潮湿强压回去,笑道:“你如此痴心一片,又岂知他心中是否有你?你不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曹璺闪过一阵慌乱。回想昨日之事,嵇康那样奋不顾身地救她,那样在意她的生死,难道不是对她有情吗?还有他的话语,他的眼神……曹璺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告诉自己,嵇康对她一定是有情的,一定。 钟会见她神色一慌,又接着道:“叔夜住在谯郡,家中无官无爵,你能确定他将来能到洛阳为官?若他将来一无功名二无地位,你以为沛王会答应把你嫁给他?更何况,你就真的这么肯定,叔夜他一定像你对他这般在意你?他在家中就没有别的情人?” 钟会的几个问题,令曹璺一时间乱了心神,将来的事情她岂能确定?她又怎能知道嵇康是否还有别的情人?曹璺搅着手帕,颤声道:“士季哥哥,你今日先回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好么?”一边说着眼角竟闪出泪光来。 钟会与曹璺自小相识,却从未见过她流泪。此刻见她如此,心中又是不忍又是侥幸,或许曹璺听了他的话,过几日便能想明其中的利害,回心转意。 红荍退在一旁远远瞧着,并没有上前妨碍两人,为的就是让钟会道出自己的真心。此刻她见两人都将话挑明,却闹到如此地步,也颇替他二人伤心。 一个一心痴恋,却始终得不到正面回应。一个心系他人,却对未来毫无把握可言。两人皆如飞蛾扑火,同病相怜,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无法相互慰藉。 红荍叹了口气,走上前对钟会道:“四公子,你还是先回去吧。今日亭主心绪不佳,再呆下去恐怕有害无益。等你们冷静下来,再见面也不迟。”说着扯了扯钟会的衣袖。 钟会见曹璺以帕遮面,别过头不去看他,不由长叹一声:“好,我这就走。”又看了看曹璺,见她还是毫无回应,一咬牙转身而去。 曹璺见他离去,用手帕拭去眼泪,对红荍道:“我方才,是不是对他太过狠心?可是我不能骗他,更不能骗自己。我该怎么办?” 红荍蹲下身来,抚上曹璺的双手,安慰道:“亭主,四公子他以后会明白的。可是,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你真的确定能与那嵇公子有结果吗?” 曹璺盯着池塘的水面,幽幽地摇了摇头。 红荍见她如此,想了半饷咬牙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去问他一问!” 曹璺一言不发,抓着红荍的双手,重又落下泪来。 第19章:良朋共锻铁,凤凰交颈鸣(上) 却说嵇康在毌丘俭府上住下,一夜间也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所想的无非是曹璺与钟会。他一向生性豁达,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烦忧,甚至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是的,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 这种害怕,无非源自对所在意之人的珍视。对于和钟会之间的兄弟之情,他是非常在意的,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吕安,钟会便是至今与他感情最好的朋友。若钟会当真如此在乎曹璺,那么他岂能夺走兄弟心爱的女人? 然而对于曹璺的感情,虽然他也无法形容究竟有多深,但是想起昨日几乎就要永远失去她,便觉得世间之物一下子皆失去了颜色和意义。想到自己此时将她当作一件物品,权衡着是否应该让与他人,就觉得实在是玷污了她的冰清玉洁。他岂能既已动情,又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 嵇康思来想去,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亏得他一向自诩好读老庄,劝人不要为世间色相欲望所苦,然而此时轮到自己,涉及到在意之人,自己何尝不是忧思不断,难以抉择?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脑海忽然响起一句佛偈,不知是何时听何人说起过。罢罢罢,自己终究是个凡人,又岂能无情岂能无爱?思量了一夜,他见天色已微微发亮,便起身梳洗毕来至毌丘俭府上的后院中,想纾解一下胸中的苦闷。 嵇康还未走到后院中,便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像是在击打什么坚硬之物。再往前走一段,只见后院中栽种着许多柳树,而树下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大火炉,炉边架着一个风箱,一个人蹲在那里拉风箱,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锻铁。此人袒露着上身,肩宽背阔,上肢肌肉十分发达,随着一次次的敲打而暴起青筋,他正专心致志地捶打着铁块,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 嵇康悄声走到拉风箱的下人身边,轻轻挥手让他离开,自己蹲下身来拉起风箱。锻铁的那个人右手握着锤子,左手拿着铁钳,不断翻动着铁块,以便随时调整敲打的角度和力度。如此这般,从晨光熹微一直到天光大亮,嵇康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拉着风箱,直到那人直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端详着手中的铁器,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今日先到这里,你将炉子熄了吧。” 嵇康道了声“是”。那人听声音不对转过头,立时愣了:“怎么是你?你在此多久了?” 嵇康笑道:“天微微亮时就来了。” “怎不直接叫我?” “我看你打得如此专心,不忍打断你。仲恭兄,不知你还会锻铁之术,实在是鬼斧神工,神奇之至。” 原来这锻铁之人便是毌丘俭,他自小跟父亲学得锻铁之术,便在院中架起打铁炉,闲暇之时锻造些铁器兵刃,一是强身健体,二是作为上阵的兵器。 毌丘俭摇头道:“今日打得不好,看来我还是用心不专啊。” “仲恭兄有何事烦心?”嵇康边帮毌丘俭收拾工具,边问道。 “还不是东吴作乱之事。”毌丘俭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衫,边穿边道。 “司马懿出马,也解不了樊城之围?” “太傅出马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你又忧虑什么?”嵇康不解。 毌丘俭若有所思:“我愁的不是战事而是兵权。此次东吴作乱,自四月起兵分四路进攻,交战两个多月也未能击退,司马懿便请兵讨伐。朝臣皆认为,吴军长途跋涉而来,只能短战却经不起时间消磨。我军只需坚守城池,时日久了吴军自然不攻自破。可这司马懿却执意亲自用兵,你道为何?” 嵇康思索片刻,冷哼一声:“新帝即位,司马懿与曹爽分庭抗礼,被升为太傅,入殿不趋,赞拜不名,表面上已经显赫至极。然而,他岂不知这太傅一职乃明升暗降。如今曹爽在朝中权倾一时,想必安插了许多眼线将司马懿盯得死死的。司马懿何等聪明,岂能任人牵制?此次他亲自请兵伐吴,一是为了在新帝即位时建立军功,二则是为了提高司马氏在军中的威信。待他大胜而归之日,天子自然会大加封赏,其在军中的威信也将远远高于曹爽,到那时便是另一番景象。” 毌丘俭赞道:“你果然洞若观火,一语中的。想必此次太傅归来,司马家上上下下都要加官进爵了。哎,到那时不知咱们的大将军曹爽又该如何应对!我虽看不惯曹爽为人,但他毕竟是曹氏宗亲,再不济也会保住新帝之位,而那司马懿……”说到此处,不由得顾虑重重地摇了摇头。 嵇康道:“你所忧虑的,也正是曹魏之忠臣所共忧之事。可是如今能左右局面的也只有曹爽本人。若是觉得时局不妥,你不妨想办法向大将军进言,也好过在此忧虑啊!” 毌丘俭哼道:“哎,谈何容易!如今咱们的大将军只愿与何晏等人清谈务虚,如何听得进我等之言?照这样下去,只怕曹魏的江山迟早要……” 嵇康叹了口气:“命由天定,事在人为。你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仲恭兄,若将来司马氏把持朝政,觊觎皇位,你这个将军又该当如何呢?” 毌丘俭听罢此言,神情肃穆,大义凛然:“我毌丘家两代皆受曹家之恩,若真有那一日自然不能听命于司马氏,大不了拼死一战,宁死也不作贰臣!” 嵇康看着毌丘俭坚定的面容,内心生出一种敬佩与感动。这样的忠臣死士,自然称得上真英雄。面对一生的志向,有人选择择木而栖,一展宏图壮志。有人则选择忠贞不二,宁死不侍二主。这两种选择哪个伟大,哪个渺小,哪个是对,哪个又是错?嵇康此时并不明白。也许有一天,他也要面对这样的抉择,到那时他又会怎么做? 毌丘俭见嵇康盯着他微微发愣,哈哈一笑:“这都是后话了,要死很容易,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嵇康对毌丘俭一抱拳:“仲恭兄,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我一定鼎力相助,义不容辞!” “哈哈,好,那咱们可就一言为定!”毌丘俭边说边走向前厅,“我要去处理军务,你先在府上歇息。对了,方才见你好像对锻铁很感兴趣,明日我便教你,如何?” 嵇康惊喜非常:“真的?那真是求之不得,我先谢过了!”说着深深一揖。 毌丘俭拍拍他的肩膀:“谁叫我与你如此投缘?不必言谢了!”说着大步走出府去。 第二日一早,毌丘俭果然没有食言,在后院柳园中手把手地教嵇康锻铁。两人打了半日,挥汗如雨,但却觉得痛快淋漓。他们刚从后院出来,便听下人来报,说有位姑娘来找嵇康,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毌丘俭挑眉看了嵇康一眼:“我猜定是那亭主派人前来。” 嵇康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你就别取笑我了。”说着走出府来,果见一粉衣女子站在府外,正是红荍。 嵇康朝红荍微微一揖:“红荍姑娘,找在下何事?” 红荍在府外已等候了许久,见嵇康此时才出来,以为他在做大摆谱,有些没好气地道:“嵇公子,您可真是贵人,若不是我去钟府打听,还不知道您在这里。” 嵇康不知红荍为何着恼,又是一揖:“红荍姑娘,有何要事吩咐?” 红荍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嵇康手中一塞:“我家亭主让我将这封信交给你。” 嵇康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封,只见上面两行娟秀的小楷:“嵇公子启,曹璺亲笔。”他见这字体与钟会纸扇上的一模一样,不由得蹙紧长眉,心道此事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清楚。若曹璺与钟会真的已经定情,就算自己再怎样不舍也万万不能染指于她。想至此他将信递回红荍手中:“这信我此时还不能收。红荍姑娘,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红荍没想到他竟将信退回,又急又气,瞪大了一双美目:“好,好,你问!” 嵇康深吸一口气道:“我曾在士季的纸扇上见过你家亭主所题的诗句。不知……不知她是否已与士季有了约定?” 红荍没想到他会提起此事,心道原来他是误会了曹璺与钟会的关系,急急辩道:“我家亭主与四公子并无私情,那诗是四公子自己偷拿的!” “那……你家亭主是否知晓士季对她的心意,她又打算如何回应?” 红荍正要回答,忽见一人从旁一把扯过信,颤声道:“红荍,随我回去,不必再问他!” 嵇康与红荍举目看去,只见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长乐亭主。她一身白衣,轻纱遮面,此时正紧咬朱唇,满眼含泪地瞪着嵇康。 嵇康心一痛:“亭主,我……” 曹璺冷冰冰一笑:“嵇公子,没想到在你心中,我竟如此不堪!你既要保全你们的兄弟之情,便不用再问其他。至于我究竟如何抉择,也与你无关!”说罢扯起红荍的手便往回走。 红荍见她如此反倒镇定了,扯住曹璺的衣袖:“亭主,你不要如此,嵇公子他问一句也并无不妥。”说着朝身后的嵇康使了使眼色。 曹璺听她如此说,一把甩开她的手,恨道:“好,你不走,我自己走!” 嵇康被弄得心乱如麻,他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竟伤了她的心,见红荍给自己暗使眼色,便追上前去。只见曹璺甩开红荍的手,自顾自地朝前走,连路边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也没留意。待发现之时,那马车已经近在眼前。她一时万念俱灰,也不躲闪,将双眼一闭等着香消玉殒,却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你这又是何苦!定要死在我眼前才甘心么?”嵇康看着怀里玉人惨白的脸色,又急又怒,“你也不必如此,若想死我便陪着你,免得落我一个人!” 曹璺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又一次被嵇康所救,听他对自己一通怒斥,心头反倒涌上一阵温暖:“你是在意我的,对么?” “你,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嵇康见曹璺能开口说话,想是没有大碍,往怀里紧了紧,“你的心意我岂不知,只是我也有苦衷……” “我待士季哥哥只如兄长一般,且已与他当面说清,你不必担心。”曹璺轻轻一叹,“你还有什么疑问,我都说与你听。” “没,再没有了!方才吓死我了,若再如此我必不依你!”嵇康将曹璺扶起,查看了一遍她是否受伤,见无事便道,“走吧,我送你回府。” 此时红荍走上前来,扶住曹璺笑道:“不用了,你若这样送我家亭主回去,恐怕王府要闹翻天了。” “红荍说得有理,我们还是自己回去吧。”曹璺将手中已攥得皱巴巴的信递给嵇康,“这信你拿去,我等着你的回音。” 嵇康将信揣进怀里,对红荍一揖:“照顾好你家亭主。”又与曹璺对视片刻,柔道:“等我。” 曹璺温婉一笑:“我知道。” 红荍见他二人顷刻之间便已和好,此时又这般难舍难离,掩着唇轻咳一声:“好啦好啦,我自会照顾好我家亭主,何消你多言。亭主,我们回去吧。” 曹璺又凝望了他片刻,伸手将方才弄落的面纱重又遮在面上,与红荍相携而去。嵇康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影,婆娑曼妙,如雾如烟,似真似幻,如梦般化作一束白光渐渐散去。 她这样美,究竟是仙子还是凡人? 这样的一个玉人,真的有一日能与自己相伴终身? 只希望,这不要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梦才好。 就算是梦,他也不愿再醒来…… 第20章:良朋共锻铁,凤凰交颈鸣(下) 嵇康呆立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拿着信一路恍恍惚惚回到屋中,缓缓打开信笺,薄如蝉翼的信纸上现出几行娟秀的小楷: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 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此句出自曹植的《送应氏》。曹璺节取此诗中的最后两句,字里行间透露出期盼与心爱之人跨越千山万水,修得比翼双飞的愿望。 嵇康将信纸摊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一个个娟秀的字体,心中涌上一阵柔情。作为一位闺中女子,曹璺为了他可以不顾礼数,放下矜持,费尽心思向他表达情意,难道他一个堂堂男儿竟不敢大胆面对,要做个缩头乌龟不成?既然已经动情,又何必遮遮掩掩,瞻前顾后?想到此处,他终于放下这两日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烦恼纠结,顿觉心胸开朗,海阔天空。一想到曹璺正殷殷期盼着他的回信,便将满腹柔情化作一首缠绵情诗,一字一句在纸上写来: 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 交颈振翼,容与清流。咀嚼兰蕙,俛仰优游。 写罢,他长舒一口气,这是他平生为心爱女子所写的第一首情诗。上一次作,是送给吕安和紫妍,而这一次却是为了自己。他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首,也希望这一生都只写给她一人。人一旦有了情,便再也无法做到抛开所有,毫无挂碍,他曾经想要保持的洒脱心境再也回不去。但愿曹璺看到这首诗,能够明白自己的所有心意,不再为情所苦。他将诗仔仔细细地折好揣进怀中,忽又发起愁来。这诗要怎样才能送到曹璺手中?思来想去,觉得只能托付岳山去一趟了。 却说今日之事,乃那日钟会走后,曹璺与红荍一番商量,决定写一封信由红荍送到嵇康手中,探问一下他的心意。 曹璺在闺房中托着腮默想了许久,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嵇康诉说,然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踌躇了半饷只在纸上写下了两句诗。她知道嵇康在钟会府上并不能久住,将来他若回了谯郡,两人则是隔着千山万水,到时又将如何维系这段感情?而且,自己今年十三岁,到及笄那年还有二载,可嵇康已经到了需要成婚的年纪,若此时家中为他安排了婚事,他又是否能够为了自己而断然拒绝?曹璺果然是女儿身,心细如发,事事都放在心间思量了一遍。是以这诗虽然只有两句,却将二人的境遇与自己的心意皆淋漓尽致地表达于纸上。 曹璺将信纸细心地装好交给红荍,让她到钟府去送信,又叮咛她莫要声张。红荍不愧是个聪敏的姑娘,她来到钟府门外也不张扬,准备打听嵇康的下人岳山在何处,谁知竟正巧撞见岳山从府中出来,便问明了嵇康在何处,自己找到了毌丘俭的府上。而曹璺则是心中放不下此事,待红荍走后不久便以轻纱遮面,偷偷随在她身后,是以才会发生方才的一幕。 曹璺由红荍扶着回到沛王府,一入府便坐在书房中,望着已经干掉的墨汁静候着嵇康的回信。她魂不守舍地坐在书房中,灵魂好似已经飘至远方,下人来请她去用膳也回绝了,只命人将饭菜送过来,却一口也未动。就这样一直等到接近黄昏,心情越来越沉,此时却听下人来报,说钟府有人来捎信,正等在府外。 曹璺以为是钟会命人来捎信,心里涌上一阵烦乱,本不想回应,却听红荍道:“亭主,我还是去看看吧,也许是岳山也说不定。”曹璺脑中闪过数个不祥的预感,以为嵇康因钟会之故又要迟疑,下意识地颔了下首算是应允。 红荍出得府来,果然见岳山站在门外,立即喜上眉梢:“真的是你!” 岳山看见红荍,脸色微微有些发红,边从袖中抽出信笺边道:“红荍姑娘,我,我家公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家亭主。” 红荍一把接过信,笑道:“岳山,你可真机灵,知道谎称自己是钟府的人。” 岳山脸色更红,低下头小声道:“姑娘过奖。我是自作主张,觉得若说是嵇公子的下人,你府上的人必然要盘问由来,岂不给亭主徒增麻烦?” 红荍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清秀挺拔的少年,笑道:“那我先去了,多谢你了。”说完还未走入府中,忽又回头道:“等等!你还是在此等候片刻,或许我家亭主还有东西要托你转达。”岳山应了。 红荍拿着信封,一路雀鸟般欢脱地跑回书房,将要走进房门时却忽然顿住,换了一副颓丧的表情,一步一挪地来到曹璺面前:“亭主,是四公子的信。”说着将信放在曹璺手中。 曹璺听她如此说,心里的不祥之感又加重了几分,如同坠进冰窖一般,随手将信往书桌上一丢,道:“我此时还不想看。” 红荍忍住笑意,将信重又塞进曹璺手中:“亭主,就算如此也该看一看,四公子或许有要事呢?” 曹璺摇头苦笑道:“他能有什么要事?”随手将信胡乱撕开,连信纸的一角也给撕破了,幽幽叹了口气,懒懒地打开信纸朝上面看去。 红荍在一旁用手掩着唇,观察着曹璺的表情。只见她看了一眼之后,立时坐直了身子,双手攥紧信纸,一双美目绽放出光泽。她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将信看了好几遍,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宛若美玉的脸上也泛起绯红。 “亭主,信上都说些什么?”红荍终于忍不住问道。 曹璺从信纸上抬起头来,朝红荍瞪了一眼,嗔道:“你这丫头,竟敢跟我耍鬼,看我不收拾你!”说着伸手去拧红荍的腰间。 红荍边笑边讨饶道:“亭主,我知错了,饶了我吧!” 曹璺与她闹了一会,道:“算了,今日就先饶了你,下次不许再如此了!” 红荍整了整衣裙,笑道:“亭主,嵇公子写了些什么?”说着,好奇地将头探过去要看。 曹璺将信纸一收,背在身后,红着脸道:“这,这岂能给你看。” 红荍撅起小嘴,哼道:“亭主,你真是过河拆桥!有了嵇公子的信,马上就将我抛到一边了。以后你们若再传递什么东西我可不管了,我这就去告诉岳山,让他回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曹璺赶忙起身抓住她的手,撒娇道:“好红荍,我怎能没有你?” 红荍也笑了,拉着曹璺的手道:“亭主,我让岳山等在外面,你还有什么要他转达吗?” 曹璺紧了紧红荍的手:“还是你细心。你说,我应该回些什么给他?” 红荍歪着头想了想:“你若是要回绝他呢,就什么也不必送了。若是答应了呢,就该送给他一件定情之物。” 曹璺脸上又泛起红晕:“谁要回绝他!”她眼睛朝四周看去,目光落在窗边的一架古琴上面,顿时抿唇而笑。 红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惊道:“亭主,你不会要将此物送给他吧?” 曹璺深深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就如此重要?” “重过这世间的一切。”曹璺轻声道。 这日夜晚,嵇康的书桌上出现了一把古琴。此琴有七弦,黑色的琴身上微微泛着些许绿光,故而得名“绿绮”,曾是汉代文人司马相如的琴,与嵇康的那把“号钟”同列四大名琴之中。据说当年司马相如家境贫寒,却因诗赋绝丽而闻名。梁王慕名请他作赋,司马相如挥笔而就一篇《如玉赋》相赠。梁王读后大悦,将自己收藏的名琴绿绮回赠他。后来,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赢得佳人卓文君的倾慕,席间所用之琴便是这把绿绮。 这夜,嵇康与毌丘俭从府外归来,听下人说岳山于傍晚送来了一把古琴,就放在他的屋内。毌丘俭笑道:“叔夜,这琴又是从何而来?” 嵇康一笑:“仲恭兄,稍后再说与你听,我等不及要先去一观。” 毌丘俭道:“赶紧去看看吧,明日我可要听你弹上一曲!” “一定遵命!”嵇康说完迫不及待地朝屋内而去,刚刚踏进门便看见靠窗的书桌上,一架古琴静静地安放在那里,与窗外的月光交相辉映,散发着清幽的光辉,如同一位安娴静美的少女,等待着有情人来叩响她的心扉。 嵇康并不知此琴就是绿绮,嘴角轻笑着走到琴边,执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响琴弦,只听“铮”的一声,琴声空灵清幽,与号钟的深沉厚重不同,此琴的音色婉转悠长,如同深情款款地吟唱,动人心弦。 “真是一把好琴。”将琴拿起来细细赏看,待看到琴尾处刻着的四个字“桐梓合精”时,他心中一惊,难道这是……他忙不迭地查看起琴的其他各处,终于在琴身背面又发现一行娟秀的小字: 绿绮闺中待,踟蹰思凤凰。 愿君携好音,合来诉衷肠。 嵇康认得此乃曹璺的小楷,顿时了悟此琴就是司马相如的绿绮。只因此琴乃由桐木与梓木相合雕刻而成,所以上面刻有“桐梓合精”四字。而曹璺所作的诗词里,也暗含了司马相如《凤求凰》的意蕴,一字字一句句皆向他倾诉着凤凰于飞,携手共弹,交颈和鸣,互诉衷肠之愿。 嵇康将手抚上绿绮,脑海中显现出曹璺温婉灵秀,容貌若仙的绝色之姿,整个人被一股浓烈的幸福包围。他知此琴乃是曹璺赠予他的定情之物,也知此琴是何等贵重,此情又是何等深沉。如此一份沉甸甸的情意,自己又该拿什么来回赠?想至此处,他不禁叹息没有将号钟带来,此时身上仅有一块挂在腰间的玉佩,乃是母亲从小便让他佩在身上的,虽说不上如何名贵,但也是十分珍视之物。他想起曹璺身上也挂着一块玉佩,与自己的这块色泽质地均十分相称。他本不是拘泥之人,并不认为自己的玉佩比不上绿绮之贵重,更相信曹璺也不是那种世俗之人,便解下腰间玉佩,决定明日叫岳山去送给曹璺。 第二日一早,曹璺拿到了嵇康赠予她的玉佩。一看之下,竟然与自己那块曹植所赠的玉佩,玉质一般无二,好似天然塑成的一对,只可惜自己的那块有一个小小的缺损,不似嵇康这块如此完美无瑕。曹璺将自己的玉佩从腰间解下,与嵇康赠予她的那块用缎带编在一起,碧玉通透,晶莹润泽,煞是惹人怜爱。 曹璺端详着两块玉佩,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希冀。她又岂知,自己与嵇康的因缘之路将面临怎样的坎坷,而二人的下次相见竟是四年之后。 到那时,一切皆改变了模样。 第21章:踌躇别故人,困顿遇子期(上) 嵇康在毌丘俭府上住了几日,本打算自己想明白之后便去找钟会,将此事说开。无论他怪罪与否,都要对他坦白情由,不叫他落下心结才好。谁知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找钟会,便接到岳山送来的一封家信。 信是他二哥嵇喜寄来的。原来嵇喜已经从军归来,打算安排举家迁居山阳之事,加之母亲孙氏身体有恙,便写信急命嵇康归家。嵇康得知母亲有恙,心里也分外忧心,便急急地去找毌丘俭辞行。 “仲恭兄,本想多住几日,谁知家中有事,我只好先告辞了,多谢招待!”嵇康与毌丘俭在府门外道别。 毌丘俭立于台阶之上,爽朗一笑:“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只可惜不能与你一同锻铁了,我还有一些技巧没来得及教你。” 嵇康惋惜地道:“实在可惜,不过来日方长,日后一定还有机会相聚。我回去以后会多加练习,必不辜负你一番教导。” 毌丘俭点头:“你说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府上的柳园会一直为你虚席以待。” 嵇康听罢心中一暖,抱拳道:“今日一别,兄当珍重。” 毌丘俭也一抱拳:“珍重!” 嵇康背着亭主所赠的绿绮,远离毌丘俭府,待走到路口处回首一望,却见毌丘俭仍立于台阶之上,青衣黑发,爽朗清俊。暖风吹来,府内柳园枝条上垂挂的柳絮纷纷飘落,洒在他肩头发上,更似白雪一般洁净高洁。 嵇康来到钟府与钟会辞行,下人请他在钟会书房中等候。嵇康将绿绮交给岳山,让他拿着收拾好的东西在府外等候。本以为一会儿便可见到钟会,没想到等了一个多时辰,钟会方才出现。 见他入得屋来,嵇康站起身道:“士季,我家中有事要赶紧回去,特来向你辞行。” 钟会站在屋门口怔怔地看了嵇康片刻,方才笑道:“既然有事便速速回去吧,代我向阿都问声好。”话虽妥帖,语气却冷冰冰的。 嵇康听出他话中的寒意,心情也低落下来,道:“士季,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与亭主……” 钟会听见“亭主”二字,修眉一蹙:“你和她的事情,与我无关,不需多言。你此番归家路途遥远,还是赶紧上路吧。” 见他神情冷淡,话中虽说自己毫不在意,但却隐隐透着一股怨气,嵇康叹了口气:“你若有火就冲我发出来,别这样憋着。” 钟会听罢,忽得哈哈一笑:“你想多了,我对你哪来的火气?”说着伸手拍了拍嵇康的肩头:“走,我送送你。“说完携起嵇康的手朝府外走去。 嵇康被他此态搞得云里雾里,暗道也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钟会少年英才,抱负远大,怎会在儿女私情上如此计较。嵇康摇了摇头,也许这次真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二人携手来到府外,钟会对嵇康拱手道:“此次来去匆匆,恕我照顾不周,你一路珍重。” 看了钟会片刻,嵇康也拱手道:“哪里,多谢士季关照有加,下次相聚定要与你不醉不归。”说着对身后的岳山道:“岳山,与四公子拜别吧。” 岳山此时已将行李都放在马鞍上,只有绿绮还抱在怀里。他将绿绮也放到马上,拜道:“拜别四公子。” 钟会点了点头,眼光扫向嵇康马上的古琴,忽然愣了一愣,随即眉梢轻挑,美目一眯道:“叔夜好走,恕不远送。” 嵇康再次朝钟会拱了拱手:“就此别过,来日再见!”说完背上绿绮与岳山策马而去。 钟会站在府外,盯着嵇康远去的身影呆立了良久,待回过神来时,发现手中的纸扇竟已被他生生折断。 嵇康虽着急归家,但心中挂着曹璺,不想就这般不辞而别,便于岳山来到沛王府外,想托红荍将曹璺请出府来,远远见上一面也好。岳山为了方便行事,仍旧自称钟府下人前去叫门,片刻之后却垂头丧气而来:“公子,咱们来得不凑巧,今日亭主与红荍均不在府上。” 嵇康面色失望:“不在府上?你有没有问她们去哪里了?” “门房说,亭主随沛王入宫去了,红荍姑娘也一起去了。”岳山颓丧道。 “那她们几时回来?” “只说是天子请曹氏宗亲在宫中宴饮,并不知道几时能回来。” 嵇康看看天色,想了一会道:“此时已是下午,她们或许用过午宴便会回来,我们就在此远远地等等看。” 谁知,嵇康与岳山一直等到天色渐渐发暗,也未等到曹璺归来。岳山道:“公子,天色已晚,若再不出城恐怕今日就走不成了。” 嵇康长叹道:“也罢,来日方长。岳山,你去将这个交给门房,托他捎给红荍,红荍见到上面的字,定会转交给亭主。”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是他决定归家之时所写。嵇康见岳山将信送了,依依不舍地望了望沛王府大门,与岳山策马出城而去。他二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只见一个红衣少年从远处慢慢踱来,此人正是钟会。 钟会早已料到嵇康走前会来见曹璺,便鬼使神差地来到沛王府门前。他远远地站在嵇康与岳山身后,与他们一样等了许久,直至二人走了,这才来到沛王府门前。沛王府门房见是钟会,便行礼道:“四公子,您家的下人刚走,您怎么又亲自来了?” 钟会修眉一挑:“我家下人?” 门房道:“是啊,方才不是您命下人来送信,让我交给红荍姑娘,这不嘛?”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正是嵇康写给曹璺的。 钟会接过信封,看了看上面的字,冷笑一声道:“是,正是我让送来的。不过此刻又不想送了。”说着将信揣进怀中,刚要离去忽又转过身,正色道:“最近有个孟浪之徒说要写信给你家亭主,我担心她知道此事会不悦,所以才捎信来提醒。不过此时又觉得还是不要惊动她为好,你日后若是见到什么书信,不要交给亭主,只给我便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美玉,塞到门房手中。 那门房见了如此贵重之物,眉开眼笑:“四公子是我家亭主的贵客,事事皆为亭主着想,您的话我岂能不听?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钟会点了点头,又道:“今日之事,不要说与他人,免得徒惹闲言闲语。我交代你的事,千万要切记。”门房唯唯诺诺地应了。 钟会说完不露声色地转身而去,待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急忙从怀中掏出信展开来看,只见信上写着: 康白: 亭主淑安,见字如面。今因家慈有疾,遂急归家中。此后移居山阳,山高路远,情丝不断,将日日抚弹“绿绮”,以解相思。愿亭主善加珍重,静候书信。待卿及笄之日,定来送聘。二载光阴,虽长犹短,睹视玉佩,如见我颜。纸短情长,不能尽言,再拜泣涕,盼即赐复。 钟会看完此信,双手发颤:“我果然没猜错,她连绿绮都肯相赠,这是连定情之物都已交换了。”说罢仰天而笑:“璺儿,你瞒得我好苦……嵇康,你欺我太甚!”说着将信一片一片撕得粉粹,扬在夜风之中。 第22章:踌躇别故人,困顿遇子期(下) 却说嵇康与岳山回到家中,母亲孙氏的病情已好了许多。一问之下,原来是前日受了些风寒,加之两个儿子均不在身边,心中挂念才致病倒了。如今见到嵇喜与嵇康均安好地回到家中,孙氏的病也好了大半。嵇喜一见嵇康,便将他狠狠责问了一番。嵇康也不辩解,任由他数落了半天。嵇喜数落完,气也消了不少,便与嵇康交代了一番移居山阳之事。 嵇昭生前曾在山阳置有家产。山阳地处中原,汉献帝刘协曾被贬此处,封为山阳公。此地在河内治下,离都城洛阳较近,山清水秀,多有文人才子聚集。嵇喜认为移居山阳对他和嵇康将来的仕途发展都颇有益处。且嵇喜从军之前就已与一女子定亲,那女子家就住在山阳,此次嵇喜归来便要与那女子成亲完礼。嵇康也觉得山阳甚好,离洛阳近便是离曹璺近。于是,兄弟二人商定待孙氏病情大好了,便开始准备移居之事。 时间飞逝而去,转过年来又是一春。吕安已于年初与紫妍完婚,两人新婚燕尔,分外甜蜜。这日,吕安到嵇府来找嵇康,嵇喜开门相迎:“仲悌,你好久未来,今日怎得有空啊?” 吕安拱手道:“二哥,我来找康哥,他是否在家中?” 嵇喜叹道:“一早便出门了。他最近有些奇怪,整日里坐立不安的,也不知为的什么事。要不,你到府上坐坐,看他何时归来?”说着就要将吕安让进府中。 吕安见嵇康不在,怕进去之后嵇喜又对他问东问西,说些仕途功名之事,便摇了摇头:“不了,我明日再来吧。” 嵇喜也不多劝,道声“好”便进府去了。 吕安见嵇喜入得府去,本欲就走,但看了看嵇府的朱漆大门,忽得哈哈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支笔来,舌头舔了舔笔尖,扬手在大门上龙飞凤舞地题上一个“凤”字,写罢大笑而去。 傍晚十分,嵇康归来,远远便看见自家府门上写着大大的一个“凤”字,立时认出乃吕安所题,不由忍俊不禁。他入得府中,见嵇喜正与母亲坐着饮茶,便道:“二哥,你是否看见府门上的字?” 嵇喜饮了口茶:“看见了,乃一个‘凤’字。” 嵇康忍住笑意,道:“你觉得可好?” “仲悌今早来家中找你,我出门相迎,他看你不在便在门上题此字而去。”嵇喜缓缓道,“‘凤’乃仙鸟,仲悌如此赞我,当然甚好。” 嵇康听了哈哈大笑:“二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凤’字拆开来,便成了二字,乃‘凡、鸟’也!” 嵇喜放下茶盏:“叔夜,你近日来喜怒无状,可知并非好事?若有什么心事,可讲与我和母亲一听,我们也好帮你参详一二。” 嵇康见他这样说,皱了皱眉:“二哥,你又来唠叨。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又对孙氏道,“母亲,我先回房去了。” 嵇喜看着弟弟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孙氏道:“仲悌轻肆,叔夜与他在一起久了,性子也变得越发疏狂。如此下去,他二人将来必要惹出祸事。” 孙氏也十分忧心:“你身为兄长,要多管教他才是。” “母亲也看见了,他如今岂肯听我之言?” 孙氏若有所思道:“他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待你办完婚事之后,也帮他张罗一下此事吧。或许,成亲之后他能改改性子。”嵇喜点头答应。 却说吕安第二日又来到嵇府,见门上的“凤”字仍在上面,心道嵇喜果然没有看出端倪,便一路兴冲冲地来到嵇康书房,进门便道:“你二哥果未看出我题字的含义。”他刚迈进房门,便见嵇康正坐在书桌前,抚弄着一把古琴,神情忧郁,连曲子也弹得毫无章法,调不成调。 嵇康见吕安进来,说了声“坐”,仍自神不守舍地胡乱拨弄着琴弦。吕安走到他身边,看着古琴道:“你这是怎么了,弹得荒腔走板的……” “没什么。”嵇康将手从琴弦上拿开,抚摸了一遍琴身,“这么久了,她也未回我一字一句。你说,这究竟是为何?” 吕安见他如此,猜出他定是因为曹璺之事而烦恼,劝解道:“或许,是送信的人太慢,还未将信送到?” 嵇康与吕安向来无话不谈,早已将他与曹璺之事告知吕安。如今他的心事,也只有吕安能猜出一二。“怎么可能?自我回来之后,已给她去过五封信,怎会连一封也未收到?”嵇康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来踱去。 “哎呀,别转了,你再多等几日。那亭主将如此名贵的绿绮都赠予你,可见她对你的深情厚意。她是闺中女子,行事不便,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嵇康闻之朝绿绮看去,重又坐回桌旁抚弄起来,所弹的是蔡邕“蔡氏五曲”之一的《坐愁》。琴声辗转幽怨,顿挫呜咽,如字字泣血,声声叹息,将人的满腹愁肠皆纠缠在一起。他弹了一会忽和着琴声道: 虽有好音,谁与清歌。虽有姝颜,谁与发华。 仰讯高云,俯托轻波。乘流远遁,抱恨山阿。 吟罢落指铿锵,琴音也更加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吕安立在一旁,亦被他的琴声所打动,心情渐渐跌落谷底。忽听“砰”得一声清响,吕安抬眼望去,一根琴弦应声而断,琴曲终止于一声孤绝的悲鸣,久久方散。再往嵇康脸上看去,往日风姿俊逸的明朗面容,此时蒙上了一片黯淡愁云,没了熠熠风华。 公元242年,魏齐王正始三年。嵇康举家移居山阳,临行前吕安与之依依惜别,将一位知交引荐给嵇康,让他凭书信前去相见,此人名为向秀,字子期。 嵇康别了吕安来至山阳,此处依山傍水,郊有竹林,清风飒爽,明月皎洁,是个人杰地灵之地。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景致在嵇康的眼中,皆若过眼烟云,形同虚设,离开了朝夕相伴的至交好友,朝思暮念的玉人又杳无音信,世间纵有再多风景,如春树暮云,又能与谁一同赏看? 我友焉之,隔兹山梁。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徒恨永离,逝彼路长。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嵇康盘膝坐在山阳新居的柳园,号钟与绿绮一左一右闲置身旁,他想弹上一曲,却不知该弹哪一曲,又弹与何人听。拿起吕安临行前给他的书信,心中思量着是否要去拜访一下那个人。然而,知音难觅,断弦难续,这个向秀,又是否能和吕安与钟会相比? 抬头看看柳树垂下的缕缕丝绦,虽只有嫩嫩的几只绿芽,却已经充满了春之气息,令人须臾之间对人生又燃起新的生趣。 “我府上的柳园会一直为你虚席以待。”一句话随着清风飘进耳边。“仲恭兄……”嵇康眼前出现毌丘俭犹如青松般的身影,忽得星眸一亮。此处的柳园正是锻铁的好地方,他想到这腾得站起身来,兴冲冲地道:“岳山,走,跟我出去置办些东西!”岳山见自家公子终于打起了精神,便朗声而应,与他一同来到山阳街市上。 嵇康与岳山一前一后在街上逛着,忽见前面有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岳山忍不住好奇:“公子,我上前看看去!”嵇康无奈地立在一旁等候。过了一会儿,岳山笑嘻嘻地过来道:“公子,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一个人,说这人整日在前面的‘黄公酒垆’中饮酒,喝醉了便俯倒在老板娘身旁呼呼大睡,毫不在乎男女之礼,就连这老板娘的丈夫轰他,他也不以为意,仍是经常过去饮得烂醉,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公子你说,这人可笑不?” 嵇康倒觉得这人挺有趣:“那黄公酒垆在何处?” 岳山一指前方不远的酒旗:“就在前面!” “走,咱们去瞧瞧,看能不能遇见那个人。” 嵇康与岳山来到黄公酒垆,刚刚撩袍而入,便听见一人半醉半醒的声音:“樱娘,再给我拿坛酒来!”嵇康朝说话的人看去,只见那人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绿衣,正抱着酒坛狂饮。再往脸上看去,虽已经醉意深沉,双颊绯红,但仍可以看出此人面容十分清秀,眉若浮烟,眼似流星,眸如墨点,浑身上下皆散发着一股钟灵毓秀之气。 嵇康对身旁的岳山道:“他们议论的,就是此人?” 岳山打量了那人一番,撇撇嘴:“我看不像,他们说的那人,年纪比公子你还大,怎会是这个少年。” 嵇康微微一笑,一步跨到那人面前,夺过他的酒坛闻了一闻,对老板娘道:“樱娘,你这酒不够烈,怎解得了这位公子的酒瘾,快快把你这最烈的好酒搬上几坛来!” 饮酒的少年见酒坛被抢走,睁开惺忪的醉眼,皱起秀眉:“你为何抢我的酒?”刚说完,就见嵇康将一个更大的酒坛捧到他面前:“你方才那坛不够烈,我请你喝点厉害的。怎样,敢不敢与我一比?” 少年接过酒坛,饮了一大口,立时呛得咳嗽起来:“谁,谁不敢与你比?不过要看比什么。” “哦?你倒说说看,想比什么?”嵇康觉得这少年越发有趣。 “哈哈哈哈,此事你定然比不过我!还是不比了,免得你说我欺你。”少年说完,又将坛中的烈酒饮了一大口。 嵇康见他虽然大笑,但神色与话语中皆有掩不住的凄凉悲意,便上前抢过他的酒坛,正色道:“你说,比什么?” “比,比伤心……”少年说完伏倒在酒桌之上,显是醉死过去。 嵇康见他如此,便叫岳山付了酒钱,两人扶着少年回到家中的柳园歇息。待少年醒来之时,嵇康正坐在他身边独自饮着酒,见他醒了笑道:“怎样,还想再饮几杯么?” 少年撑起身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知道自己醉倒之后被嵇康带了回来,脸上露出羞赧之色:“不好意思,给兄台添麻烦了,此处是?” “这是我家中的柳园,我姓嵇名康,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嵇康,字叔夜?”少年这次坐直了身子。 “正是,你如何知我?” “吕仲悌曾多次对我提起你,我对你可是久闻大名,早想一见!” “阿都向你提起我?”嵇康忽得眸子一闪:“莫非你就是……” 少年朝他拱了拱手:“在下向秀,向子期。” 第23章:笛啼思神女,玉破碎凡心(上) “在下向秀,向子期。” “今日能与你在酒坊偶遇,真可算是缘分。”嵇康放下酒杯,“怎么样,酒都醒了么?可有什么不适?” “多谢关心,现下已经没事了。”向秀低头思索了片刻,“叔夜,我饮醉之后,有没有说什么不妥之言?” 嵇康见他刚刚与自己相识便以表字呼之,心中觉得更加亲近,嘴角微翘:“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要比‘伤心’,还说我定然比不过他。子期,你有什么伤心事么?” 向秀神色黯淡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笛有七孔,并未髹漆而是保留着天然的竹色,是一把甚为精致的横笛。他端详了片刻,执起竹笛吹了起来,是一曲《落梅花》。笛之声本应悠扬轻盈,婉转明丽,而此刻在他的吹奏下却声声揪心,凄楚悲凉,令嵇康也不由得被声音所动,端起酒杯又饮了起来。 待向秀一曲吹罢,嵇康已为他斟满了一杯酒,举在面前:“我一向自诩善抚琴,声动人,今日听了你的笛声,才知这世上善奏乐者甚多,而动人之曲更是犹如满天繁星,你我也只能遥摘一二。不知这竹笛可否借我一观?” 向秀将酒饮了,把竹笛递到嵇康手中。嵇康双手接过,仔细观赏起来。此笛做功甚妙,碧绿晶莹,虽非出自名匠之手,但也分外雅致。转过背面,只见上面一行朱砂小字: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嵇康见字体清秀,且用朱砂便知此笛原乃女子之物,心下明白了几分,笑道:“此诗乃宋玉的《高唐赋》,他与楚襄王曾游于云梦台,两人见山上云气缭绕,心生向往,遂有了‘巫山神女’之传说。子期,谁又是你的神女呢?” 向秀听了凄然一笑,吟道: 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 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此句出自宋玉的《神女赋》,动情地描摹了巫山神女的绝丽姿容,结尾处又倾诉了神女离去之后,黯然伤心,悲不自持的心境。嵇康听他吟诵此句,不由得皱起俊眉:“难道,你们二人此时分离两地,还是她已嫁与他人?” 向秀又将酒坛抱起,饮了一大口:“我二人确是分离两地,但并非他乡之遥而是天人永隔。”说完目光凄楚地望向嵇康,忽又笑了两声:“怎样,这份伤心你可比得过?” 嵇康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的人间悲剧,一时间也答不上话来,只能拿着酒杯与向秀对望,想起自己与曹璺之事。自从离了洛阳之后,他与曹璺便断了音讯。为此他猜测过无数个可能,最怕的便是曹璺与他分别久了,情意渐渐淡薄将他忘却。而此时听了向秀之言,忽觉得只要佳人尚存,就总有相见之日,自己日日苦受煎熬,不如亲自前去一问究竟。只要曹璺对他还有一丝情意,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嵇康与向秀各自想着心事,对坐无言,一杯接着一杯,顷刻间便将两坛烈酒饮干。嵇康伸手去拿酒坛,见里面一滴不剩,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子期,我虽不若你这般伤心,但也同样为情所困。真羡慕阿都,可以与心爱之人共结连理,相伴朝夕。” 向秀此时又有了些醉意:“你说得是,我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那一日了。”说着抚上竹笛:“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之物,而我能给她的,便只有一生的坚守与思念罢了。” 嵇康闻之心中一跳,又朝向秀脸上看去,见他神情肃穆,淡然决绝,暗道他方才之言恐怕并非一时之意,而是抱了独守一生的决心,不由得又悲又敬:“子期,可愿为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好。我与你虽是初见,但却胜过与他人相处几载。仲悌所言不虚,叔夜,你我定能成为知己。” 原来,这向秀乃河内人士,出身小官宦之家,自小便饱读诗书,喜爱庄子之言,对世情皆看得很淡,毫无出仕之念,平生之愿便是寻得三五知己,有一相爱之人,能够饮酒望月,纵情山水,忘却尘俗羁绊,闲度此世经年。然而,命运却偏偏不让他如愿。 向秀邻家是一户兵家。这家生有一女,玲珑剔透,小家碧玉,年纪比向秀略小一岁,十几岁便出落得如清水芙蓉,秀丽脱俗,令人见之难忘。向秀与她一墙之隔,两人一来二往便对彼此有了情。这女子姓白,未有名字。向秀见她冰清玉洁,犹如芳草般馨香袭人,便从《列子》中一句“美哉国乎,郁郁芊芊”取意,给她取了一个小字唤作“芊芊”。 这芊芊虽出自兵家,但是家中略有藏书,自小随着兄长们读过几天,颇认得几个字。她对其他皆不上心,独爱宋玉之赋,一日读得兴起便将《高唐赋》中那一句诗题在竹笛之上,送给向秀作为定情之物。 向秀看了此诗不禁莞尔。那句诗虽字面为与情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但长久以来却被世人引申出了“男女床笫事”之意。芊芊不过略识几个字,又是闺中女子,岂能知道此中深意?向秀倒不以为意,只觉她青涩可爱,并未言明,将竹笛慎重收下,绘了一幅她的画像回赠。谁知,这两句诗却给二人惹下了大祸。 向秀一直将竹笛携带于身,一日被芊芊的父亲看见,发现了上面的题诗。芊芊父亲是个极要面子不知变通之人,何况按照曹魏国法,兵家女只能许配兵家之子,向秀与芊芊本来便难以婚配。他认得此笛乃女儿之物,如今到了向秀之手不说,竟然还题着两句不堪之语。他怒气冲冲地入得女儿房中,发现芊芊正盯着向秀所绘的画像发呆,便断定女儿定是已与向秀暗中苟合,做下了不洁之事。他也不听女儿辩解,一把将画像撕得粉粹,指责芊芊与人苟合在先,又将淫诗题在竹笛之上,将此事昭然宣之于众,简直毫无廉耻之心。 芊芊被他一番痛斥,顿觉毫无颜面,心中悲苦难当,哭了一夜之后便病倒了。谁知她父亲竟不闻不问,将她独自关在屋中。待向秀得知此事时,芊芊竟已在短短三日之内一病而亡,香消玉殒。向秀咋闻此事,悲愤以极,将两人之事坦坦白白地告知芊芊的父母,并恳请他们将女儿冥嫁与他,自己此生也不会再娶别人。 岂料芊芊父亲为人固执武断,觉得此时若将女儿冥嫁与向秀,世人皆会认为他女儿已与向秀苟且,到时候自己颜面何存,所以死活也不依。向秀不改初衷,以丈夫之礼为芊芊服丧,日日前去守灵,是打也不走骂也无用,反而闹得街坊四邻都知晓了此事,一时间在坊间传遍。 守灵最后一日,向秀仍自跪在灵堂中,却见一个中年男子破门而入,黑衣不整,发髻凌乱,进门二话不说,扑在芊芊的灵位上便嚎啕痛哭,边哭边念:“俗世无情,至亲无义,竟令佳人含冤而死,有情人抱恨终身,悲乎哀哉!”念完又大哭半饷方休。 向秀从未见过此人,听他口口声声为芊芊和自己鸣冤,心中甚为感激,看他止住哭声便问道:“足下何人,竟为我二人而哭?” 那人用袖子胡乱拭干眼泪,看了看向秀,忽得又笑起来:“萍水相逢,何问姓名?路遇不平,何能不哭?若想与我一同醉死,可来黄公酒垆。”说完也不待向秀答话,自顾自地出门而去,走时嘴里还念着: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向秀觉得此人甚奇,待一办完芊芊的后事,便到黄公酒垆去寻那人,谁知连去了三日皆不见他,却听了许多街坊邻里的闲言闲语,说此人经常在酒垆喝得烂醉,毫不守男女之礼。向秀觉得此人性情疏狂,不理世俗,与自己倒十分投缘,便决心要等到他。谁想第四日没将那人等来,却遇见了嵇康。 嵇康听完向秀之言,心中嘘唏不已。这样一对深情不渝的佳侣,竟因世俗礼教被生生地拆散,终致天人永隔,逝者含冤,生者抱恨,何其悲哉!他一面为向秀而悲痛,一面又为自己而忧虑,不知他与曹璺能否冲破世间的一切樊笼阻碍,终成眷属?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绿绮,起身将它抱在怀里,朝屋外的柳园走去:“子期,随我来。”说完来到院中的空地,撩起长衫,席地而坐,执手弹起古琴。院中明月高悬,柳枝轻舞,夜风阵阵,寒意瑟瑟,嵇康长叹一声,指尖流淌出一曲哀婉空幽之曲,乃是他前些日子思念曹璺时所作,名曰《短侧》。 向秀在他面前席地而坐,静静听着琴声。只听琴音短促顿挫,铮铮而鸣,似空涧孤鸟啼,又如深谷绕回音,孤绝凄厉,如浪花翻涌而来,声声洒泪,连绵不断。向秀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芊芊出水芙蓉般的清丽姿容,想到此生再也无法与她相见,不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嵇康弹毕见向秀已经泪湿衣衫,不能自持,便笑了笑:“哭出来也好。当年庄子悼妻,鼓盆而歌,为妻子安寝与天地之间而乐,你我做不成那样的至人,只能闻琴而泣,以尽哀思罢了!” 向秀听了也不拭泪,对嵇康笑道:“你说得好!自从她去了之后,我虽悲痛至极,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今日听了你的琴声,终令我将心中的悲苦都纾解出来了。愿她能如活着一般,成为世间芬芳的芊芊之草。叔夜,谢谢你……” “何必言谢,若不是你在此,我这古琴又能弹与谁听?今日听君一席话,更叫我懂得惜取眼前人,令我受益匪浅。” 向秀借着泪眼,朝眼前之人看去,只见他静坐月下,面色皎洁,目似星辰,神色泰然,宛若仙人,不由得心中又敬又赞,能在此时遇见这样一个人,真可算此生一件幸事。日后虽无芊芊相伴,但有如此良朋在侧,终不至太过孤单。 这一夜,嵇康与向秀在柳园中促膝长谈,抚琴吹笛,直至东方发白。第二日,两人携手来到杂货铺,置办了一些打铁所用的风箱、铁钳等物,在嵇府的柳园之中架起火炉。嵇康拿着铁锤敲打锻造,向秀则在一旁拉风箱,二人赤裸着上身,挥汗如雨,抛开俗事,痛快淋漓。 如此过了几日,嵇康见向秀的悲恸之情也纾解了一些,便准备动身去洛阳看望曹璺。谁知还未出门便收到吕安的来信,说思念太甚,千里命驾,不日就要到达山阳与他小聚。嵇康见信,只好将曹璺之事暂且作罢,打算等吕安到了以后,再安排时间去洛阳。 第24章:笛啼思神女,玉破碎凡心(下) 却说曹璺自那日与沛王从宫中宴饮归家,一连几日都没收到嵇康的消息,命红荍到毌丘俭府上一打听,才知道他家中有事,已经火速归家,随后将会移居山阳。曹璺不知钟会暗中毁信之事,以为嵇康不辞而别,心中有些不悦。但想到嵇康与她已经定情,回家之后定会寄来书信,便安下心等了两月有余,仍是毫无音信,心中不免忧虑起来。一是担心嵇康家中之事是否不妥,二则是疑虑家中已为他定亲,他不敢抗命。曹璺想至此处,心中惴惴不安,又等了半月因思虑过度,日渐消瘦下来。 这日,她与红荍正在屋中懒懒散散地写字,却见钟会走了进来。三月不见,钟会也憔悴了不少,他静静地立在门边望了曹璺好一会儿,见她看向自己,便展颜一笑:“璺儿,许久不见。” 曹璺对他略笑了笑,唤了声“士季哥哥”。 钟会见她双颊消瘦,美目无光,便关切道:“你瘦了许多,可是病了?” 曹璺摇了摇头,柔声道:“你也憔悴了不少。平日里不要只顾读书,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曹璺本是诚心相劝,可这话听在钟会耳中却无比亲密,心里真比喝了蜜还甜。他双目一闪,唇角浮起笑意:“我知道。”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金簪,做工精致,华美无比。他将金簪递给曹璺:“璺儿,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这支金簪是我专门命人为你所制,看看喜欢么?” 曹璺并未伸手去接。她一向不爱金银之物,也不喜奢华明艳的饰品,唯一喜爱的便是玉器,所以当日嵇康以玉佩回赠,正合了她的心意。而今日钟会所赠的金簪,虽然奢华但却并非曹璺所爱,况且她已与嵇康定情,便不想再与他人有任何瓜葛,更不能随意接受其他男子所赠之物。曹璺伸出玉手将金簪推回:“多谢士季哥哥一番心意,不过我尚未及笄,也用不上此物。” 钟会见她话虽婉转,但心意却坚决,方才燃起的一点希望随即烟消云散,冷道:“怎么,你还在想着他?” 曹璺也不避讳:“是。”说着解下腰间的一对玉佩,玉手寸寸抚上,脸上浮现出一片温婉柔情。 钟会知道这玉佩是嵇康赠与曹璺的定情之物,暗中咬紧银牙,美目微眯,缓缓道:“你还不知么?叔夜已快至弱冠,他家中前些日子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听说那女子与他青梅竹马,颇有才情,是个绝色佳人。” 曹璺一惊,手中的一对玉佩滑落在地,两块玉磕碰在一起,“啪”得一声,皆碎掉了一块。她闻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那块玉佩本已破损,此时碎得更甚。而嵇康那块原本完美无瑕,此刻也与曹璺的玉佩一般,破损了一块。 曹璺心中本就有所疑虑,如今听钟会言之凿凿,便信了六七分。此刻又见这一对玉佩落地而破,心中更涌上一阵不祥之感,盯着玉佩痴痴地落下泪来。 钟会见玉佩破碎,曹璺神情悲凄,心中暗暗得意,看来她对自己所编造之事已信了几分。他不露声色,蹲下身来将一对玉佩拾起,偷偷拿了一块藏在手里,将另一块放到曹璺手中:“我以为,你已知晓此事……璺儿,你与叔夜终究只有几面之缘,怎比得过他与那青梅竹马朝朝暮暮,日久情深?”他见曹璺仍是垂泪不语,便抚上她的双手,柔声道:“你我自小相识,在我心中从来便只有你一人。这世间,恐怕再无谁人能如我这般在意你。” 曹璺接过玉佩,紧紧攥在手中,渐渐止住眼泪:“你先回去吧,我有些累了。”说着站起身来,背对着钟会而立。钟会见她如此也不生气,暗自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待钟会走了,红荍走上前来扶住曹璺,见她脸色发白,浑身轻颤,便觉十分不妥。再摸上她的玉手,只觉冰凉彻骨,还未来得及询问,曹璺便双目一闭,倒在红荍怀里。她这一病,足足在床上养了三个月才渐渐好转。沛王曹林见女儿如此,以为她是因为钟会,便暗自盘算等女儿及笄,就给她与钟会定下婚事,免得夜长梦多,再闹出什么灾病来。他却不知,自己的女儿心中另有打算。 这日,山阳的乡道上走着一位紫衣少妇,她右手拎着一坛子酒,左手时而用一块丝帕轻轻拭汗,显是被渐渐回暖的小阳春天气弄得有些燥热。她兀自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位嫂嫂,请等一等!” 她回身一看,见一个粉衣少女从旁边的林中朝她走来。“姑娘,是唤我吗?”紫衣少妇含笑而问。粉衣少女点点头:“嫂嫂,你可知这附近是否有个嵇府?” “有啊,我便是要去那里,你要找什么人啊?” 粉衣少女见她知道,欢喜道:“太好啦,你快带我去……”她还未说完,身后走来一位白衣少女,面遮轻纱,伸手扯了她一下,朝她摇摇头。原来,这二人便是曹璺与红荍。 曹璺对红荍使完眼色,又朝那紫衣少妇脸上看去,见她粉面桃腮,杏眼薄唇,十分娇俏妍丽。再往头上看去,见她乌发已挽起,漆黑蓬松,透露着一股动人的风姿,想是一位刚刚出嫁的少妇。也就是因为如此,方才红荍才唤她作“嫂嫂”。曹璺身为王爷之女,在洛阳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却皆没有眼前这位明艳夺目,风情万种。她轻启朱唇:“这位嫂嫂,不知你是去嵇府探望何人?” 那紫衣少妇边用丝帕扇着风,边笑道:“我不是探望人,是住在那里。” 曹璺听了此言,心里登时一凉,眼光扫到少妇的丝帕上,见那上面像是绣着字,便不露声色道:“你这帕子绣得甚美,可否让我看看?” 紫衣少妇见她夸奖丝帕好看,也不多想便将它递给曹璺。 曹璺接过丝帕,轻轻展开,只见上面用紫色丝线绣着一首诗: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她看到这首诗,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只因此诗与嵇康赠予她的那首,无论行文还是韵脚,比兴还是寓意,皆是如出一辙,相互契合。她的那首是: 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 交颈振翼,容与清流。咀嚼兰蕙,俛仰优游。 看来,钟会所言并非诳语。嵇康家中确实另有情人,且已与人成婚,眼前的这位美貌少妇便是他的妻子。曹璺原本不愿相信,只道是钟会故意扯谎,又或者嵇康家中确为他定亲,但他定会恪守诺言,抗命不娶。于是她病一刚好,便强撑着身体,借说与其他公侯之女一同郊游,和红荍偷偷跑到山阳来找嵇康。谁知,刚刚到达山阳,便让她遇见了这紫衣少妇,将嵇康之事弄了个“一清二楚”。 曹璺强自镇定,将丝帕塞到紫衣少妇手中,本想转身就走,终还是幽幽地说了一句:“你,你好好待他。”说完扯起红荍的手头也不回而去。 紫衣少妇见她这般举动,十分不解,本想问上一两句,却见她二人转身就走。她本不是多事之人,便拎着酒坛回到嵇府,见吕安正与向秀坐在柳园中说话,笑道:“夫君,你们的酒来了。” 吕安见她进门起身迎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酒坛,柔声道:“妍儿,我不是命下人去买了么,你怎么自己去了?路上那么远,累坏了怎么办?”说着从她手中拿过丝帕,仔细帮她擦着额头的香汗。 紫妍从他手中拿过丝帕,轻声嗔道:“子期尚在这里,你莫要如此。”忽又想起途中所遇,“方才我在路上遇见两个少女,她们问了我半天嵇府如何走,又要了我的手帕来看。最奇的是,临走时还要我好好待它,你说奇不奇怪?” 吕安听了也摸不着头脑,却听向秀道:“仲悌,你有所不知,自从叔夜搬到此地以后,常常在这里抚琴锻铁。许多年轻女子听闻他俊美潇洒,便不时有人到此游逛,想借机一见。我猜,方才那两位又是慕名而来!”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吕安也笑道:“原来如此,叔夜确实有这份魅力。”又对紫妍道,“你也莫说与他听,免得他被臊个大红脸。他的心里除了那位亭主,容不下别人。” 紫妍莞尔一笑:“我知道了,叔夜几时回来?” “他出去置办些东西,晚上便回。你与我出来时日不短,还是早早回家去吧。我在此地安顿好便回去陪你。”原来,此次吕安前来不仅仅为与嵇康小聚,还打算在山阳嵇府旁盖座房屋,以便日后能常常与嵇康、向秀聚在一起。 嵇康与吕安,向秀在山阳同住,本欲帮吕安安顿好了就去洛阳,却收到一封钟会的来信。他只道钟会终于放下心结,肯与自己通信,便欢喜地展开信,谁知一读之下,登时俊颜失色,信纸也滑落在脚边。 向秀与吕安从外面回来,见他如此便拾起信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几行字: 叔夜启: 沛王与家兄前日为我定下婚事,明年长乐亭主及笄后便为我二人成亲。特书信告知,恭请叔夜、仲悌到时前来观礼。 ——钟会亲笔 第25章:力辩阮嗣宗,泣还绿绮琴(上) 向秀与吕安看完此信,都觉得难以置信。向秀道:“叔夜,我虽不识那亭主,但是听你所讲觉得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会不会,是这钟会写信诳骗你,好叫你死心?” “我与士季相识已久,他一向行事仗义,想必不会如此。”吕安反倒觉得钟会不是那种暗使手段的小人。 两人说完看向嵇康,只见他呆立着,好似没有听进他们的话。吕安上前推了推他,他还是一言不发,如失了魂似的兀自走回房中,将门紧紧关闭。如此三日下来,他皆是如此。吕安与向秀来和他说话,他也不答,只是茶不思,饭不想,如游魂一般。 第四日,又有一封信寄来。吕安与向秀也不敢隐瞒,赶紧拿去交给嵇康。嵇康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乃是娟秀的小楷。他一把撕开信笺,战战兢兢地展开信纸,看了两眼之后忽得大笑几声,仰天悲道:“亭主,你为何如此欺我……”又见信中掉出一物,正是自己送给曹璺的那块玉佩,此时已经破损不堪,哪里还有往日的光华。他盯着落在地上的玉佩,脸色煞白,手抚上胸口,“嗤”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叔夜!”吕安与向秀大惊,赶忙将他扶到榻上,请大夫来诊断。大夫说不过是思虑过度,积郁成疾,开了些疏导散结的药方便走了。嵇康这一病也拖了两月才好。直闹得孙氏与嵇喜忧心忡忡,问吕安与向秀为何。他二人也不知妥不妥当,便没有将亭主之事相告,只说是读书作文太过用功所致。 直到天气渐渐开始入夏,柳枝抽出翠绿枝条,柳絮漫天纷飞之时,嵇康才终于下得床来。吕安见他已无碍,自己在嵇府旁的屋子也已盖好,心里牵挂着紫妍,便告辞归家了。 向秀仍是常来看望嵇康。这日他一进柳园,便见嵇康席地而坐,盯着绿绮又发起呆来,心中立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把扯起他,吼道:“你闹够了没有!这些日子我一直忍着,今日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若觉得自己悲苦,便与我比比!”说着强拉着嵇康,朝街上的黄公酒垆走去。 来到酒垆,向秀将嵇康丢到桌前,喊道:“樱娘,给我拿几坛烈酒来!”说着又揪起嵇康衣领,瞪着一双秀目,咬牙道:“那日你不是要与我比酒么?今天我就奉陪到底!”说着抱起酒坛倒了两大碗,拿起一碗递到嵇康面前:“怎样,不敢比么?” 嵇康盯着他的双眼,忽得高声道:“怎得不敢比,今日看谁从这里趴着出去!”说着接过向秀递来的酒连饮三碗,又觉得甚是麻烦,直接抱起酒坛豪饮起来。 向秀见他如此,方消下些火气,也抱起酒坛与他对饮。两人都喝了两大坛之后,彼此对望一眼,皆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嵇康、向秀听人吟出如此佳句,皆转过头朝那人看去。只见一人身着黑衣,发髻高挽,斜插木簪,边吟边走进酒垆。他在嵇康二人前面的桌前坐下,将手中的马鞭塞在腰间,吆喝道:“樱娘,拿酒来!” 向秀一见此人,大喜道:“叔夜,就是他!” “哦?他就是你说的那位奇人?” “正是!”向秀边说边走到那人身旁,深深一揖:“先生,可还记得在下?” 那人瞟了向秀一眼,没有答话,而是向酒垆内室瞟去,见樱娘抱着酒坛朝他走来,便哈哈笑了两声:“樱娘,我又来找你讨酒吃了!” 只见这樱娘虽然已年过三十,仍然颇有风韵,乌发斜挽,白衣朱裙,听那人说话便笑道:“你的酒来了,今日打算喝到几时?” 那人接过酒坛,饮了两口:“今日无俗事缠身,定要喝他个一醉方休!” 樱娘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来,你说‘尽日被俗世所误,饮不醉定然不归’,今天又如此说,我看你就是馋酒,哪来那么多理论!” 那人更乐:“还是你知我。”说完便自顾自地饮起酒来,将立在一旁的向秀晾在那里不闻不问。 嵇康见他举止疏狂,待人轻慢,但说话又颇为随意洒脱,不知为何要怠慢向秀,加之早已在坊间听闻他的种种轶事,便在一边饶有兴味地观察起来。那人三十四、五岁年纪,眉目疏朗,形貌瑰奇,长眉入鬓,几缕短髯,神态举止皆狂放不拘,确是个不凡之人。 向秀见他不理自己,便朝嵇康投去无奈的目光,撇了撇嘴角。嵇康一笑,拿着酒碗坐到那人对面,将他桌上的酒给自己倒了一碗,朝他略微一敬便自顾自地喝起来。那人见他如此,反而大悦,哈哈一笑,与嵇康一人一碗,对饮起来。向秀也将酒碗和酒坛拿来,与他二人一起不分彼此地喝起来。等他三人将面前的酒全都喝干了,皆已半醒半醉。 嵇康醉眼瞟去,见那人腰间塞着一根马鞭,一把抽出道:“先生,可否借你的马车一用?”那人眨眨醉眼,手朝外一指:“就在门外,你要用也无妨,但需得带上我。” 嵇康哈哈一笑,将酒钱扔在桌上,上前携起那人与向秀一起朝门外的马车走去。二人要将那人扶上马车,谁知他却一甩袖,夺过马鞭醉道:“这是我的马车,当然由我来驾!”说着往赶车的位置上一坐,见嵇康二人还在沉吟,举起马鞭道:“你们到底上不上来?不上来,我可走了!” 嵇康赶紧携着向秀坐上马车。说是马车,可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车厢,只有一块空荡荡木头车板。那人见他们上来,马鞭疾落,黑色骏马登时前蹄立起,长嘶一声,往前急蹿出去。 马车载着三人一路狂奔,幸而此时已是夜晚,山阳街道上也没什么行人,否则非被惊到不可。嵇康与向秀没想到此人驾车竟如此肆意,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在车上东摇西摆,只能用手紧紧抓住车板。过了一会,二人渐渐缓过劲来。 嵇康慢慢坐直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控制平衡,朗声道:“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哉!”说罢张开长臂,闭上双眼,抛开一切私心杂念,感受扑面而来的浩浩清风,将许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忧思愁虑皆一股脑地释放出来,大声吟道: 微风轻扇,云气四除。皎皎朗月,丽于高隅。 兴命公子,携手同车。龙骥翼翼,扬镳踟蹰! 驾车那人听罢高声而赞:“好诗赋,好才情!我也与你对上几句: 飞驷龙腾,哀鸣外顾。揽辔按策,进退有度。 乐往哀来,怅然心悟。念彼恭人,眷眷怀顾! “好个‘乐往哀来,怅然心悟’,人生在世,欢笑有时,悲哀亦有时。先生驾车真乃神举,不但醒酒还能医心,嵇康拜服!” “哈哈哈,今日与你们相遇便是缘分,莫要再叫我什么‘先生、后生’,我乃阮籍,字嗣宗,唤我嗣宗便可!” “你就是阮嗣宗?你的《乐论》我已拜读,早想找你辩论一番!我乃嵇康,字叔夜,他是我的好友向秀,字子期。” “好,我最喜与人辩论,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驳我!说,到哪里去辩?” “前方山坡上便是我家,就到我的柳园中畅谈一番如何?” “好!”阮籍与嵇康、向秀三人驾车来到嵇府柳园,将马车栓在一旁,在柳园中盘膝而坐。嵇康让岳山沏上清茶,三人就这般坐在朗朗明月之下,幕天席地,携风伴柳,侃侃而谈。 “你说要驳我的《乐论》,不如我们先来打个赌。”阮籍押了口清茶,悠然道。 “好,你想赌什么?” 阮籍扫视四周,院中除了柳树与自己的马车之外,别无他物。他笑了一声:“若你输了,便砍光这院中的柳树,一株不剩。怎么样,还敢赌么?” “几株柳树何足挂齿?若你输了呢?” “若我输了,便将这驾马车送与你,如何?”阮籍不以为意。 “好,我们一言为定!子期,你可要做个见证。”嵇康胸有成竹。 向秀在一旁乐道:“乐意之至,你们赶紧辩吧,我都等不及了!” 嵇康首先发话道:“嗣宗,你说礼乐有教化人心的作用,请问如何教化?” 阮籍悠然道:“这有什么疑问,自古以来,圣人皆劝导国君推行礼乐。高雅的音乐能陶冶人的情操,使人明辨善恶,听多了自然会一心向善。而低俗的淫声却会让人变得粗俗不堪,致使民风不纯,多出恶人。”说完拿起茶盏笑对嵇康。 “何为高雅之乐,何为低俗之曲?”嵇康追问。 “庙堂所奏皆为高雅之乐,民间所唱则为低俗之曲。”阮籍觉得毫无难度。 “那么,庙堂之乐从何而来,民间之曲又由何而生呢?” “这就更不用说了,无论何种音乐,何人所作,皆是从宫、商、角、徵、羽五音而来。这些道理难道还需我来教你?”阮籍捋了捋短髯。 “那这宫、商、角、徵、羽五音,可有雅俗之分,高下之别?” “这……”阮籍一时语塞住。 第26章:力辩阮嗣宗,泣还绿绮琴(下) 嵇康坐直身子,接着道:“五音源于自然,就像五色与五味一样,皆是天然而成。青黄赤白黑,酸甜苦辣咸,你能说出哪个是高雅的,哪个又是低俗的?庄子齐万物,五音、五色、五味皆生来平等,何来雅俗之分!” 阮籍听他此时头头是道,句句发难,便知方才不过是诱敌深入,欲擒故纵,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正襟危坐:“五音虽无高下之分,但是组合而成的音乐却有所不同。高雅之乐令人心旷神怡,怡情养志。低俗之曲令人神志杂乱,心生恶念。” “哦?照这么说,你牵一头牛来,这个月给它听高雅的音乐,下个月给它听低俗的曲子,它的举止行为一定会有所不同喽?”嵇康笑问。 阮籍一瞪眼:“牛本无心,岂能对牛弹琴?” “这么说,嗣宗是认为,音乐需要通过人心才能起作用喽?” “那是自然。” “那么,究竟是音乐不同,还是人心不同呢?音乐和人心,本为二物。音乐只有打入人心才能激发出情绪。同一首曲子,欢喜之人听出愉悦,悲哀之人听出忧伤。心存善念之人听出慈悲之意,腹内藏奸之人听出狡诈之思。人的内心,只有在清明的世道才能达到平和欢乐,所谓的‘移风易俗’不过是世道催生的产物罢了。正所谓,善恶自在人心,音乐本无罪也!” 阮籍倒吸一口冷气,思索了片刻又道:“既然你说音乐无教化人之作用,那么为何北方之乐粗狂,百姓也豪爽奔放;南方之曲婉转,人民也内敛含蓄。难道不是因为不同的音乐,造就了不同的民风民俗吗?” “这就更不对了。北方人爱喝烈酒,南方人喜饮淡酒,难道是不同的酒造就了他们不同的性情?这简直是本末倒置。北方人豪爽的性情造就了他们喝烈酒,唱高歌的民风;而南方人含蓄的格调则导致了他们饮淡酒,听婉乐的民俗。所以说,不是音乐教化人心,而是人心寄情于音乐也!” 阮籍转换角度道:“孔子曰‘《韶》乐雅,郑声淫’,音乐若无高雅、低俗之分,此话又该如何理解?难道圣人之语也有错吗?” 嵇康闻此发难,丝毫不慌:“我倒认为郑声是音乐之至妙。正因为如此,它对人的感染才像美色对人的诱惑一般,令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古代先贤正是由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害怕天下人放纵享乐不能自制,所以才制定了雅乐,用来引导和规范人们的心智。岂不知,这样做乃是因噎废食。如果君主无德,国家无法,人民也会变得荒淫无度,风俗习气自然会因此而改变。只要统治清明,人心向善,不闻雅乐而知礼,赏听郑声而不淫,到那时雅乐与郑声还有区别吗?” 阮籍听至此处,不由得站起身来在院中转悠了几步,又道:“依你之见,音乐无高低,善恶在人心。那人们又为何要造出不同的乐器,谱出不同的曲子。琴瑟能令人心静体闲,而琵琶却让人浮躁激越,这又如何解释?” 嵇康长眉一挑:“我就知道你会有如此一问。音乐虽无雅俗、高下之分,但是不同的乐器却各有特质。琴瑟,琵琶,铃铎,发声特点有别,演奏方式各异,节奏音色也不同,用它们所奏出的曲子自然各有韵律。不同的乐器和曲子,对应着人们不同的追求和情感。人们正是出于不同的喜好,才去追究不同的音乐感受。这恰恰是音乐由人心生发体会的佐证。人心喜好各有不同,声音乐器各有千秋,所以天下之乐才会各领风骚,百家争鸣!” 阮籍听完,细细品味了一番,顿觉妙不可言,上前一把抓住嵇康的手,啧啧赞道:“哎呀叔夜,你方才一番论辩令我耳目一新,真是鞭辟入里,精妙绝伦。我今日没能难住你是愿赌服输。子期作证,我那马车此刻便是你的了!” 嵇康见他对自己赞不绝口,又要将马车相赠,连忙拱手还礼:“嗣宗过誉了。我方才所言不过偶然所得,并非什么至理名言。学术之辩,见人见智,本无高下对错之分,又何来输赢呢?况且,我一向只会骑马,驾车之事恐怕还要劳烦嗣宗你了。若要我驾车,恐怕性命难保啊!” 阮籍也大笑道:“好,好,叔夜,你真是年少奇才,后生可畏!” 嵇康饮了口茶:“我与子期早就听闻你的轶事,但不知那醉倒在黄公酒垆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阮嗣宗。听那樱娘口气,你前些日子被俗事所缠,是怎么一回事?” 阮籍摆摆手,叹了口气:“世人皆道我去黄公酒垆,是贪那樱娘的美色,只图醉倒温柔乡,他们岂知我心中的苦闷。” 这阮籍乃陈留人士,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阮瑀曾受教于蔡邕,被他称为“奇才”,文章精妙闻名于世。曹操听闻阮瑀大名,多次召他做官,他却逃进深山。曹操爱才如命,不惜放火烧山才将阮瑀逼了出来,勉强应召,却屡屡辞官。曹操觉得他心高气傲,想杀杀他的锐气,便在一次大宴宾客时,将阮瑀安排在奏乐者的队伍中。谁知阮瑀精通音律才华横溢,当场抚弦而歌出口成章。曹操大喜,封他为司空军谋祭酒官。曹操军中的公文檄文多出自阮瑀之手。 阮瑀不仅深受曹操喜爱器重,与曹丕也是好友。阮瑀去世时,曹丕亲自前去哀悼,见到阮瑀的遗孀孤子,亲手作《寡妇赋》赐予阮瑀之妻,赞扬她的美德。可见阮家与曹家有着颇深的渊源。 阮籍出身名门,颇有乃父之风。他少年研习儒学,诗文绝丽,文章壮美,深怀济世之心。可待到他想一展抱负之时,曹魏的天下已成为曹氏与司马氏相互倾轧的政治战场。面对瞬息万变,翻云覆雨的政局,阮籍一颗兼济天下之心渐渐隐匿,改习老庄之道,只求安身立命、独善其身。 年初,太尉蒋济点名征召阮籍到太尉府任要职。阮籍不想入仕,便索性整日在黄公酒垆喝得烂醉,然后亲自写了篇《奏记诣蒋公》送上,给蒋济灌了一通迷魂汤,其实是说自己并不想做官。可蒋济仍不死心,以为阮籍待价而沽想要更大的排场,便派人准备了华丽的车仗去迎接他,而此时阮籍早已不知去向。 “怪不得我一连几日在黄公酒垆等你,皆不见人影。”向秀了然道。 “蒋济征召,为何不仕?”嵇康问道。 “如今朝中曹爽与司马懿斗法,两派已成分立之势。曹爽任用何晏、丁谧等人,随意更改法度,朝政混乱不堪。这蒋济曾是曹操心腹,历经曹氏三代,原以为定能力保曹家。谁知如今他看不惯曹爽所为,竟渐渐开始倒向司马懿。若我此时到他的太尉府任职,岂不是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阮籍长叹一口气。 嵇康也不免忧心忡忡:“没想到,曹爽竟如此难堪重任。那丁谧我曾交过手,是个不折不扣的奸佞小人。如今有他在曹爽身边煽风点火,何愁天下不乱?” 阮籍摆摆手:“算了,今日不说这些烦心事。”又对向秀道:“那日在灵堂见你神色颓唐,了无生趣。此时看来简直判若两人,是谁帮你开解了?” 向秀看看嵇康:“这可要多亏叔夜了,他的一曲古琴令我得以一扫悲痛。” 嵇康听他如此说,想想自己这两个月来,因为曹璺之事大病一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觉汗颜:“子期莫要笑我了,这两个月来多亏你和阿都照顾。今日又是你的当头棒喝,才使我终于走出困顿。” 阮籍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捋髯而笑:“人生谁无困顿之时?何况你二人正是年少风流,初尝情爱的年纪。生而为人,孰能无情?能为情所苦,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弱水三千,繁华无数,能有人让你为之牵绊为之垂泪,总胜过一颗心空空荡荡枉度此生。只有尝过爱恨喜悲,才能终究了悟大道。” 嵇康与向秀听着阮籍之言,彼此对望一眼,眉梢眼角的愁意又岂能轻易挥去?他们都知道,自己此时尚不能达到阮籍所说的历尽红尘,了悟大道之境。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舔舐伤口,待到红日高悬时打开大门,笑对人生。 这晚之后,嵇康与阮籍结成至交。他将与阮籍所辩有关音乐的思考,用生花之笔撰写成文,成就了当时名动天下的《声无哀乐论》,此文以鲜明的观点冲击人们数百年来对音乐的传统观念,师心独见,析理缜密,论辩精妙,文辞绝丽,成为中国关于音乐与美学探讨的开篇之作。 却说沛王府上,这日收到一件寄给曹璺之物。曹璺刚用过午膳,回到书房便看见桌上摆着一架古琴。琴有七弦,通体漆黑,微微泛着些许绿光,上有“桐梓合精”四字,还有一首曹璺亲笔所作之诗: 绿绮闺中待,踟蹰思凤凰。 愿君携好音,合来诉衷肠。 曹璺看见此琴,缓步走上前去,轻轻拿起抱在怀中。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飘至眼前,随着夏风轻轻铺展开来,一行潇洒俊逸的草书映入眼帘: “亭主淑安,闻卿已与士季定下秦晋之好,特将绿绮归还。嵇康遥祝贤伉俪携手同心,琴瑟和鸣,恩爱百年。” 她还未来得及将信拿在手中,那薄纸便随着轻风飘出窗外,渐行渐远。立在窗前,脑中那个俊美潇洒的容颜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一切都似一场从未发生过的蝴蝶梦,随着年华飞远。 紧了紧怀中的绿绮,她觉得这是十几年来所度过的最冷的一个夏天。伸手抚上眼角,蓦地发现,自己已然流不出泪来。 第27章:幸会山巨源,邂逅旧相知(上) 公元244年,魏齐王正始五年。是年三月,大将军曹爽攻蜀。太傅司马懿极力劝阻,然而曹爽立功心切一意孤行,亲率十万大军出征,并命征西将军夏侯玄自骆口入汉中。终因不审时度,不善用兵,大败而归。 这一年,嵇康已二十二岁。自他过了弱冠之年,孙氏与嵇喜就多次为他提亲,也劝他多去结交有权势之人,谁知皆被抛至一边。前一年,向秀在嵇府附近搭了一座茅屋住下。吕安也经常到嵇府旁边的宅子小住。三人一起种地灌园,锻铁换钱,饮酒赋诗,逍遥自在。 一日,嵇康收到一封请帖。新上任的河内主簿山涛听说嵇康之名,邀请他到府上畅谈。山涛乃河内人士,自小孤苦,家中贫困,但是他志向远大,饱读诗书,颇有气量,隐居乡里多年。一直到今年,四十岁的他才正式步入仕途。 山涛为人豪爽大气,喜欢结交青年才俊。如今就任河内主簿,他便在家中摆下小宴,请周围的青年才俊到府上畅谈。当然,他最想一见的便是嵇康。 嵇康也早就听闻山涛美名,接到请帖便欣然前往。他到达山府时已是傍晚,山府简单朴素,一看便知主人乃清俭高亮之人。还未入府,嵇康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红衣翩翩,姿态风流,不是钟会又是谁? 嵇康站定脚步,望着钟会进入山府,一时有些出神。自上次与钟会一别,已将近三载。钟会给他写信报喜以后,他曾回信恭贺,自那以后两人便再没了联系。此时钟会已至弱冠,想必早已于曹璺成婚,说不定连子嗣都有了,锦瑟和弦,儿女绕膝。想至此处,嵇康觉得自己早已麻木的心忽又疼了起来。他长叹一口气,纵然百般不愿,但还是要面对。毕竟钟会仍是自己的好友,岂能就此当作路人? 嵇康进入山府,只见宾客满堂。正坐上端坐一位男子,四十岁年纪,身着蓝衣,峨冠博带,面容端肃,几缕长髯,气度不凡,此人正是山涛。嵇康拱手拜道:“在下嵇康,拜见主簿大人。” 山涛见是嵇康,立刻起身相迎:“嵇叔夜,我早想见你一见,来来来,快快入座!”说着上前携起嵇康的手,将他请进坐席。 山涛端详了嵇康片刻,捋髯笑道:“都说谯郡嵇康不但少有奇才,而且相貌出众,风姿特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嵇康一笑:“大人谬赞,愧不敢当。” 山涛见宾客已来得差不多,便举杯道:“涛初任河内主簿,今日请诸位前来,只想结交各位青年才俊,畅抒胸臆。涛一生清贫,薄酒小菜,招待不周,望诸位多多包涵。” 宾客皆举杯敬山涛。嵇康饮完一杯,回过头来,见对面一人朝他望来,正是钟会。他扯起笑颜:“士季,许久不见。” 钟会似乎没想到嵇康会主动与他说话,愣了一愣,随即一笑:“叔夜,别来无恙。”说完便低下头去饮了一口酒,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嵇康还想问话,却听山涛道:“怎么,你们认识?” “我与士季年少相识,他曾仗义相助,对我一直照顾有加。” 山涛笑道:“少年之交最是可贵,你二人缘分不浅啊!” 钟会好似没听见山涛之言,也不答话,兀自坐在那里饮酒。嵇康看着他,隐隐皱起眉。众人正在沉吟间,忽听门外几声大笑,一个英朗的青年走了进来。 “德如,有何乐事,不妨说与我等听听?”山涛问道。 这大笑的青年乃阮侃,字德如,陈留人士,学识广博,精通医术。他在席间坐下,又大笑数声方道:“方才我在厕中遇见一物,一丈多高,浑身漆黑,目似铜铃,身上穿着件白色单衣,还戴了块头巾。虽然离我有一尺多远,夜色深沉,但仍叫我看了个清清楚楚。” 众人听了此言,皆问道:“那是何物?” “乃一鬼也!” “鬼?!”众人皆大惊。 嵇康觉得甚为有趣:“既是鬼,足下何以全身而归?” “哈哈哈,我见此鬼生得丑陋不堪,便道:‘都说鬼面目可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你们猜,那鬼听罢如何?” “如何?”众人皆问。 “那鬼听我如此一说,立时羞得黑脸通红,掩面而逃,哈哈哈哈!” 众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主簿大人德行昭彰,正气凛然,家中岂会有鬼?我看,定是德如饮醉了酒,编来与我等说笑。”一位宾客道。 “正是,德如莫要妄言。主簿大人如今新上任,正是春风得意,一展抱负之时,家宅中必定萦绕一团祥和之气,鬼怪岂敢前来侵扰?”另一灰衣青年道。 山涛饮了一口酒,笑道:“无妨,德如方才之言,定是又有了新的见解,我正想听上一听。” 阮侃听罢点头道:“还是主簿大人知我。自古以来,人们皆道家宅风水与寿夭祸福密不可分,我却不这么认为。你们难道没有听过‘宅无吉凶’之说?” 嵇康在一旁半晌没出声,此时听阮侃提出“宅无吉凶”之论,立刻来了兴趣:“我倒想听听何为‘宅无吉凶’,请足下赐教。” 阮侃道:“世人将寿夭祸福寄托于家宅风水上,乃是因为不知祸福的真正原因,才会妄图通过操控风水来改变命数。岂不知,人的命数乃是天生,从骨骼面相即可为一个人相命。既然命数早已天定,怎能靠改变外物来扭转呢?” 嵇康思索了片刻,俊眉一挑:“依足下所言,命由天定。那么就是说,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命数。圣人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德行善可以带来好运,荫庇子孙,这一点足下是否赞同?” 阮侃闻之微微一怔,皱眉道:“行善积德自然可以为家人子孙带来好运,这与我所说的‘宅无吉凶’又有何关系?” 嵇康笑道:“自然有关系!足下刚刚才说‘命由天定’,不能靠外力扭转,此刻又承认积德行善可以改变运势,岂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相矛盾吗?” “这……”阮侃一时无言以对。 嵇康接着道:“既然积德行善可以改变运势,那么家宅风水的吉凶,自然也对人的命运有所影响。天地人皆有五行,五行相生则为吉,五行相克则为凶。人与宅只有符合五行之道,才能顺应自然,相生相助,反之则会互相折损,带来灾祸,足下以为对否?” 阮侃略作思索,又道:“照此说来,家宅方位具有吉凶之属性,那么为何同一片丛林,对于猎人来说是他们捕猎的吉地,而对于禽兽来说,则是它们丧命的凶地呢?可见,家宅方位是固定的,并不因五行的变化而改变。凶吉只在于人和兽的区别罢了!” “诶,差矣!家宅风水虽能影响人的命运,但却并非主宰命运的唯一之物,且会因对象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反应。风水,德行,天命,还有人自身的努力,诸多的因缘结合起来,才能左右一个人的命数。所以说并非‘宅无吉凶’,而是‘宅命相扶’也!” 阮侃被嵇康一席话说得心服口服,朝嵇康举杯道:“足下所言令我顿开茅塞,实在钦佩之至!” “好,好个嵇叔夜!一番论辩独辟蹊径,由浅入深,出奇制胜,令涛大开眼界!”山涛一直听着他二人的论辩,此时禁不住高声而赞,“来来来,我们敬叔夜一杯!”说着举杯先饮了。 嵇康谦道:“大人过誉。”又对阮侃道:“德如不必见外,你我朋友相称便是。”他将酒饮了,忽见钟会起身而立,朝山涛拱手道:“在下忽感身体不适,先告辞了。”说着也不待山涛答话,便走出厅去。 嵇康见他神色黯淡,席间也一直意兴阑珊,担心他有什么事情,便追出厅去:“士季留步!” 钟会顿了顿身形,重又往前走去。嵇康见他此番举动,倒像是在躲避自己,心中忽得十分气恼,一个箭步来到钟会面前,阻住他的去路:“士季,你我久别重逢,还未畅谈,怎么就要离去?” 钟会暗暗攥紧衣角,脸上却是一笑:“我确是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你与他们言谈正欢,还是快快归席吧。” 嵇康见他眼神闪烁,言语搪塞,便觉得有些不对,心道钟会终究是因为曹璺之事,与自己生出了嫌隙。他虽还未放下曹璺,但却不想因此再失去一个好友,心想既然钟会不好意思,不如自己先打破这个僵局,便道:“你与亭主大婚之日,我未能前去,今日便当面赔罪了。不知你们婚后……” 钟会听到这里,微怒道:“我与亭主之事,就不劳你挂心了!” 嵇康以为他误会了自己之意,急道:“你莫要误会,我不过随便一问。” “随便一问?亭主无论是否已嫁与我,她早晚都是我钟家的人,与你此生都再无关系!” “你与亭主还未成婚?”嵇康一愣。 钟会话一出口便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自己一时激动,竟把实情说了出来。 这却如何是好? 第28章:幸会山巨源,邂逅旧相知(下) 钟会见自己说漏了嘴,嵇康又一脸震惊地盯着自己,登时又急又恼,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什么?她还未与你成婚?”嵇康一时无法接受,“怎会,你不是说待她及笄之后,便马上成亲完礼吗?” “她,她病了……所以,我俩至今尚未完婚。”钟会支吾道。 “病了?什么病如此严重?她现下可好些了?” 钟会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好了,年初便已好了,我们两家正张罗婚事呢。”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物,举到嵇康眼前:“你看,这是亭主的玉佩。她曾将此玉佩摔破,我特意找能工巧匠将它用金块镶好,是为‘金镶玉’。如今她已将此物赠与我,乃定情之信物。” 嵇康盯着眼前的玉佩,玉质极好,通体碧绿,破损处已用金子镶好,做工精致,美轮美奂,确是曹璺曾挂于腰间的那块。方才他听钟会说还未与曹璺成婚,心头突然生出一丝隐隐的希望,此刻又被眼前的事实瞬间击碎,不由暗暗嘲笑自己痴心。 钟会见他目光黯淡下去,知道他已信了,便道:“叔夜,我先回去了,待我们成亲之日,定先叫人送信,后会有期!”说完快步离去,一闪身便没了踪影。 “叔夜,你怎么独自在此,让我好找。走走,我给你引荐一个人。”山涛见嵇康许久不归,亲自到后院来寻。见他正自愣神,一把携起他的手来到厅中,见一黑衣男子正在与众人说笑。山涛道:“嗣宗,我今日要给你引荐一人,此人你可不一定能够轻易驳倒!” 那人一见嵇康,立刻大笑上前:“叔夜,巨源家的酒实在太淡,菜也无味,你竟也能吃得下去?” 嵇康笑道:“嗣宗,你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相遇。” 山涛不由惊道:“你们认识?” “正是。巨源,叔夜的唇枪舌剑我早已领教,曾是他的‘口下败将’!” “主簿大人莫听嗣宗之言,他不过让我罢了。”嵇康赶忙谦道。 “诶,叔夜,莫再叫我主簿大人,听着如此生分,好像我是个泥胎雕像一般。今日我一见你,便觉得十分投契,你我日后以朋友相称便是。” 阮籍在一旁抚掌大笑:“哎,巨源,叔夜刚刚二十出头,你与他称兄道弟,莫不是想要重焕青春?” “庄子有云:‘彭祖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小年与大年不可相提并论,巨源尚不老矣!”嵇康说完朝山涛一拱手,“早闻巨源胸怀广阔,能载天地,今日观之,比传闻更为海量,康能与君相识,实乃一件幸事!” 山涛闻之大笑:“好个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嗣宗,你向来最爱揶揄,如今有叔夜在,日后言谈可要多加仔细了,哈哈哈哈。” “叔夜确是后生可畏。”阮籍说着朝厅内望了望,摇头道,“巨源,像你们这般正襟危坐,时间久了是腿也麻了,腰也酸了,头脑自然也昏昏沉沉,如何还能吟出佳句,得出妙论?不如等他们散去之后,我们三人到你家后院畅谈。这次我来,不喝光你窖里的酒,可是不打算走喽!” 山涛道:“就知你会如此,我早已备下了好酒,只等月上中天,余人散去,我们三人便喝他个不醉不归!” 这夜众人散去之后,山涛与嵇康、阮籍在山府的后院中,清风相沐,明月相伴,美酒相陪,知己相对,人生乐事复何求,鸡鸣欲曙不须归。 却说钟会从山府出来,便一路快马加鞭向沛王府而去。他自方才见了嵇康之后,一颗心就七上八下,难以平静。到了沛王府,他也不管天色已晚,大步流星地便朝曹璺的闺房而来。 此时曹璺还未睡下,只是坐在院中的鱼池边,遥望着天上的明月。红荍静静地立在旁边,见钟会进来唤了声“四公子”便退至一边。曹璺却像并没听见,仍是看着夜空。 钟会心中一恼,几步走到曹璺面前俯视着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月光。曹璺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道:“士季哥哥。”眼神空空洞洞,似无一物。 钟会从怀中取出玉佩,递到曹璺面前:“我已着人将此玉佩镶好,你看喜不喜欢?” 曹璺接过玉佩,看也未看便系在了腰间。钟会蹲下身子,帮她整理玉佩下面缀着的流苏,一边用指尖梳理缠在一起的丝丝缕缕,一边轻声道:“自古皆道‘金玉是良缘’,你自小得玉而我素来喜金,我们是天作之合。” 曹璺轻轻的“嗯”了一声。钟会听了此声微微一笑,将曹璺的双手执起,拉在唇边轻吻一下:“璺儿,去年你与我定亲之日,曾说要我等你两年,现下已经过了将近一年。这段时日以来我待你如何?” “你一向都待我很好,我岂会不知。”曹璺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紧了紧自己的薄衫。 钟会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小心翼翼地为她披在身上,柔声道:“那你可知,我日日思念与你,整日牵肠挂肚,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璺儿,你既然已经答应嫁给我,又为何非要等足两年之期?” “你今日何必又提起此事?”曹璺抬起眼,眸中如寒潭冰水,深不见底。 钟会被她的目光冻地通体发寒:“你还是忘不了他?” “忘与不忘,有什么分别。两年之期一到,我定然不会食言,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怎会没有分别?我真不明白,你与他仅仅几面之缘,何至于此?论家世,论志向,我钟会哪一点比不过他?就算他比我才貌更佳,可我对你一片痴情,难道还比不过他的负心忘义?”钟会越说越激动,俊颜也变得扭曲起来。 曹璺听他此言虽然觉得字字锥心,但也并非虚言。她见钟会脸色铁青,神情激动,不忍再与他冷言相对,伸出玉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道:“士季哥哥,不管发生过什么,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心意,我一直铭记于心。无论如何,你都将是与我相伴一生之人,我此生定会与你好好相守,你放心。” 自与曹璺相识以来,钟会从未听她对自己说过这样情意绵绵之语,两人定亲以后更是相敬如宾。如今听到此言,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如漂浮在云雾之中,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与曹璺在月下静静地对视着,月光如锦绣之缎,柔柔地洒在曹璺似真似幻的玉颜上,犹如梦中之人。钟会凝着一双美目,不敢片刻眨眼,只怕稍一转瞬,此情此景便会随着夜风飘散。 这年8月毌丘俭大败高句丽。他率领步骑万人,两度击败东川王。东川王率千余人仓狂逃窜。10月,曹魏攻陷高句丽首都丸都城,东川王因藏匿民间,得以侥幸存活。公元245年5月,毋丘俭凯旋而归,天子下诏为他刻石纪功。 仲夏五月,蜩鸣啾啾。通往洛阳的乡道上,嵇康与岳山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徐行。年初,嵇康听闻毌丘俭大败高句丽,将要凯旋而归,便决定前去洛阳探望。除了此事,还有一件事他不得不面对,那便是钟会与曹璺大婚将近。 四年未至,通往洛阳的途中彩蝶飞舞,佳木成荫,处处充满着盎然生趣。然而此番故地重游,一切美景看在伤心人的眼中,却只有物是人非,徒增凄凉。 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 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嵇康在心中默默吟出此句。几载光阴飞逝,他已不是曾经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痴人。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已渐渐被时光冲淡,深藏在心中一隅。 他骑着白马,缓缓而行,忽见一驾马车从前方驶来。素雅的帷帐,月白的纱帘,驾车的小童旁边坐着一位粉衣女子,身段窈窕,姿态轻盈。嵇康的心蓦地抽紧,一扯缰绳立在当地。 那粉衣女子一见嵇康,立刻命小童停住马车,朝车内低语了几句。片刻之后,车帘轻轻卷起,一位白衣女子探出车窗外。 乌发蓬松,丝丝缕缕,肤色胜雪,如玉莹光,眉似柳叶不描而黛,唇若朱砂不点而妆,凤眸流盼,美目含情,疑自书中来,又似画中仙。 “亭主……”嵇康使劲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定是疯了,才会如此相思成疾。 第29章:偶得遗世宝,险聚苏门山(上) “亭主……”嵇康一时恍惚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马车上的女子看见嵇康也怔住了。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默默相对,谁都不敢开口说话,谁都不敢再进一步,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好似面前的是一场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车上的女子终于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向前驶来,又渐渐地与嵇康擦肩而去。 “公子,你怎么不拦住她啊?”岳山眼见马车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道。他问了一句也不见答话,便朝嵇康看去。只见他双目无神,手紧紧地扯着缰绳已快要勒出血来。 岳山赶忙上去将他的手掰开,急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想她便与她说几句,现在可好,人都走了。” 嵇康苦笑两声:“说什么?说我恨她当初朝三暮四,悔弃与我的约定?说我对她还是念念不忘?说不要她嫁给士季?我与她早已无话可说。岳山,咱们继续上路吧。” 岳山听他如此说,只好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行。两人行了一段路,见前面几个人迎面走来,像是在赶路。 只听其中一个少年说:“那苏门山上真的有仙人吗?别我们千里迢迢赶过去,却白跑一趟。” 年长的一人答道:“听很多樵夫都说曾亲眼见过他,此人神通广大,医术高明。若我们能找到这位仙人帮忙,你父亲的病就有救了。”其余的人听了都点头称是,继续往前赶路。 嵇康没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继续走了一段路,见路边有个茶铺,便下马与岳山去休息一会。两人喝着茶,又听见几个村民在议论苏门山上的仙人之事,说那仙人曾医治好了许多村民的病,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又说那人整日披着一身草衣,从不与人说话,但却经常能在山林中听见他的长啸之声。 嵇康心里一惊,心道他们说的此人,可能就是他多年前在邙山上遇见的那位老者。如果他真隐居在苏门山,自己改日一定要前去寻访。想到这,他凝神倾听,想从村民口中多听些那仙人之事。 只听一人道:“那苏门山山势陡峭,且多有虎狼出没,若不是仙人,岂能在那里长住?” 另一人道:“是啊,所以如今才有这么多人都赶去那里,想求那仙人帮忙医治他们的家人。你听说了吗?就连洛阳的王公贵族也都信了,最近好像有位沛王病了,请遍了京城的名医皆无计可施,如今也在打听那位仙人呢!” 嵇康听到“沛王”两字,更加提起神来。听那人说沛王病重,正在寻医问药,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又想起方才曹璺的马车也是向着苏门山的方向而去,便推测出了个七八分。他端着茶碗想了片刻,又记起方才那村民说,苏门山山势陡峭,多有虎狼出没,男子也便罢了,若是柔弱女子前去,岂不是……想到此处,他忽得站起身对岳山道:“走,上马!”说着便跃上马背,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岳山忙不迭地追上去,边追边喊:“公子,错了!去洛阳不是这个方向!” 嵇康头也不回地道:“不去洛阳了,先随我上苏门山!” 嵇康与岳山一路快马加鞭,逢人便问是否看见一驾马车,路人皆说未见。嵇康见天色越来越暗,心中也愈发惴惴不安。待来至苏门山脚下,已是近黄昏。他一眼便看见前方一株柏树边拴着一驾马车,正是曹璺的,但车中却空无一人。只留那个瘦弱的小童看车,问他曹璺的去向,只是痴痴傻傻地说不清楚。 “亭主,亭主!”嵇康朝着空旷的山林高喊,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天色将晚,她们能到哪去?难不成,竟已摸黑上山?”他越想越担心,“走,咱们上山看看去!” 两人借着月光来到半山腰,什么人影也没有看到。正在发愁间,忽听山中传来几声怪异的叫声。“公子,这是什么声音?好吓人……”岳山不由自主地缩在嵇康身后。 嵇康听过那老者的长啸,但与方才的叫声却甚为不同,又联想村民的话,猜想八成是狼嚎。他怕说出来岳山更怕,劝道:“别怕,跟着我。”两人接着往前走了一段,岳山见山腰上生着一株挺拔的松树,便走过去靠着树干喘息道:“公子,你也来歇一下吧。” 嵇康寻了半天也不见人,又见此山夜间如此骇人,心道曹璺与红荍两个女子应该不敢摸黑上山,想必是到旁边的百泉湖中打水去了,便走到柏树下,打算等岳山歇好了,两人再下山去找。 他靠在柏树上,低头朝山下望去,忽被一物晃了下眼,俯身看去只见一块晶莹透亮之物夹在石缝当中。他将此物拾起,对着月光仔细一看,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上面一处还镶着金,正是曹璺那块‘金镶玉’佩。再往地上看去,只见石头旁的杂草上还挂着几条撕破的衣料,粉色与白色交缠在一起,随着山风猎猎而舞。 嵇康顿觉脚下一阵虚浮,跪倒身子朝山下望去,眼前一片黑暗幽深,乃是一处陡峭的斜坡,若是人从此处跌落下去……他抖着手拾起破碎的布条,粉色是红荍的衣衫,而这白色的必是曹璺无疑。“亭主……”嵇康只觉一阵眩晕,头一栽便要向山下坠去。岳山见如此,也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脑中忽然划过红荍窈窕秀丽的模样,心中蓦地一阵绞痛,眼见嵇康就要坠下去竟没反应过来。 嵇康在山崖边摇摇欲坠,眼看便要落入深渊,忽然一阵狂风迎面向他扇来,风力极为迅疾,将他整个人一下子掀出三尺多远,仰倒在地。他被这一惊,头脑也清明了一些,强睁双眼看去,只见狂风散去之后一个人出现在面前,三缕花白长髯,头上挽着一髻,眉目清淡,身着草衣。 “前辈,是你?”嵇康认出眼前之人,正是他在邙山所遇的那位老者。老者冲嵇康捋髯一笑,朝他做了个“来”的手势,便背着手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岳山此时也醒过神来,赶忙上前扶起嵇康,凄声道:“公子,她们?”嵇康心里还抱着些许希望,紧了紧岳山的手,与他相携着跟在老者身后,朝山顶走去。 来到山顶时,已是夜半三更。茂密高大的松柏苍翠挺拔,林林而立。松柏掩映之处,隐隐透着一丝光亮,像是有个小亭。老者行至小亭边,对嵇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悠然离去。 嵇康推开岳山的手,强撑着朝前方的光亮处走去。树影横斜之间,光影斑驳之处,隐隐现出一个人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一身素白衣,纱裙轻飞卷,听闻脚步声转过头来,一回眸间风姿绝代,倾国倾城。 “亭主……”嵇康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神思混乱,不知眼前的究竟是真还是幻,是人还是仙,只知道朝着那束白光一步步靠近。 亭中之人看见嵇康,身子轻轻一颤,幽幽道:“嵇公子,是你么?” 嵇康来到她面前,伸出一手朝她的脸颊抚去,柔滑细腻,犹如丝缎,另一手执起她冰凉柔软的芊芊玉手,放在心口处细细摩挲了片刻,扯起笑颜:“这梦真好,就如真的一般……” “这不是梦。”曹璺不知他为何如此,也不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看着他悲伤迷离的眼神,又想起他曾做下的负心薄情之事,心中似被狠狠撕扯了一下,刚刚长好的伤疤重又裂开,慢慢渗出血来。她抽回玉手,声音冰冷幽怨,似从远处飘来:“你我男女有别,不应如此,还请自重。” 嵇康定了定神,知道眼前的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并非梦境,一颗悬着的心稍稍归位。但见她神态决绝,话语冰冷,心情不觉又沉了下去。想起他二人此刻的身份处境,又想起当初曹璺的绝情之举,不由冷道:“你没事便好,莫要误会。”说着从怀中掏出在山腰上拾到的玉佩,往曹璺手中一递:“此物想必是你的,既然这是你与士季的定情之物,须当妥善收存,莫要再使它轻易破损。”他言下之意,是在责怪曹璺当日将自己所赠的玉佩摔破退还,毫不珍惜自己的一番情意。 曹璺不知他为何提起玉佩之事,但听出他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之意,心中更是痛楚。她怕自己再呆下去就要控制不住情绪,在他面前落下泪来,便背过身哑声道:“不劳费心,失陪了。”说着向一旁的草屋走去。 嵇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想开口唤住却不知以何理由,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她一心要与钟会双宿双飞,自己除了祝他二人白头偕老,还能做什么?他静静地凝望着曹璺的背影,直到老者来到身后。 老者轻咳了一声,对嵇康笑着摇了摇头,请他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递到他手中。嵇康没想到老者会给他一个包袱,好奇地打开,翻看着里面之物。只见包袱中有两本书册,一本《琴谱》,一本《刀谱》。还有一把短刀,刀长一尺二寸七分,刀鞘上嵌着七色宝石,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夺魂摄魄。他端详着此刀,觉得它与传说中曹操当年刺杀董卓时用的那把“七星宝刀”甚为吻合。 当年曹操从司徒王允手中得到七星宝刀,伺机在董卓熟睡时刺杀与他,却功亏一篑。曹操机敏多智,见董卓察觉便转而假作献刀之状,将七星宝刀献给董卓。后来董卓被吕布所杀,此刀重又回到王允手中。不久,董卓的部下李傕攻入长安,王允被杀,宝刀落入李傕之手。谁知因缘轮回,李傕后被曹操杀死,七星宝刀辗转几回,终又回到曹操手中。 嵇康拿着此刀,想起它所经历的风云变幻,不由感叹世事轮回,皆无常势,无论天下还是人生,都如风浪中的一叶扁舟,浪尖谷底,起伏颠簸,瞬息万变,难以掌握。就像这把宝刀,如今碰巧落在自己手中,日后将有怎样的因缘际会在等着它,谁又能知晓? 嵇康放下宝刀又拿起那本《琴谱》,翻开一看,见上面记载了四个琴曲之谱,乃《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流楚窈窕》四曲,皆是失传已久的遗世之作。他默读了一遍,只觉每个曲子都寓意悠远,美妙绝伦。 再翻开那本《刀谱》,里面记载了七七四十九种宝刀的样式,每一个都附有详细的图样与文字,以便持谱之人依样锻造。嵇康看罢不由啧啧称奇,心道这三物个个皆是举世难求之宝,今日老者将它们交给自己,不知有何用意? 他转身欲问老者,却见亭中除了自己再无他人,老者已不知何时离去。他起身查看小亭的周遭,见此处与其说是一亭,不如说是一个石头搭起的台子。台上有一桌一凳,皆是石头所造,台前还竖着一块小石碑。他走过去一看,见石碑上刻着“啸台,孙登题”几个字。他这才知道,此台乃是老者所建的啸台,而这老者名唤孙登。他将三件宝物仔细揣进怀中,与岳山在啸台草草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曹璺将沛王之病说与孙登,孙登从药草堆里翻找出一根草药递给她。曹璺知道此乃救命之物,慎重地揣好,朝孙登行了大礼走出草屋,与前来辞行的嵇康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 红荍冷哼一声,狠狠瞪了嵇康一眼:“嵇公子,请别挡道!” 嵇康不知她为何对自己满腔怨恨,也不愿多问,侧过身子退在一旁。 曹璺扯了一把红荍,朝嵇康略微颔了颔首,快步而去。 嵇康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山上多有危险,亭主千万小心!”曹璺假作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去了。 嵇康脸色黯淡下来,默叹一声,转身朝孙登一揖:“多谢前辈赠宝,晚辈就此拜别。”孙登见他此状,不由得哈哈大笑,捋着三缕花白长髯又朝他摇了摇头,大笑而去。 他此刻因曹璺之事心烦意乱,也猜不出孙登又摇头又大笑的含义,只得颓丧地与岳山一起朝山下走去。他知曹璺不想与自己碰面,便与岳山放慢脚步前行。两人心不在焉地走着,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透露着强烈的恐惧。 嵇康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对曹璺关切之至,岂会听不出她的声音?“是亭主!”循着声音飞奔而去,待看到眼前的一幕,自己也被惊出一身冷汗! 一匹灰毛野狼正呲着尖利的獠牙,口滴涎液,恶狠狠地盯着曹璺!! 第30章:偶得遗世宝,险聚苏门山(下) 只见一匹灰毛野狼正呲着獠牙对着曹璺,伺机扑上前去。曹璺躲在一株柏树后,吓得浑身发颤,花容失色。红荍战战兢兢地挡在她身前。看见嵇康出现,曹璺含着泪朝他狠狠地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诀别之色,显然是叫他赶紧离开,不要枉送性命。 嵇康朝她微微苦笑。无论是当初在洛水之中还是此时此刻,他都无法做到抛下她独自偷生,为何到了今时今日她还是不懂?也罢,就当为她做最后一件事,此事做完,无论是生是死,他与她都再无瓜葛……他打定主意,深深凝望了曹璺一眼,好像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随后悄无声息地从怀中摸出七星宝刀,攥在手中,俯下身子悄悄走了两步,转到野狼的侧后方。 曹璺没想到他非但不走,竟还打算舍命相搏,刹那间眼泪喷涌而出,两手紧紧捂住嘴,将哽咽生生压在喉咙中。 嵇康见那野狼已经俯下身子,后腿猛蹬,眼看就要朝她们扑过去,便一咬牙,将身跃起向那畜生猛地一扑,顺势举起七星宝刀在它的咽喉插下一刀。野狼受到致命一击,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转头便朝嵇康肩头狠狠咬下一口,狠戾之至,入骨三分,顷刻间鲜血喷涌而出。“呃……”他强忍疼痛,就势往地上一滚,举手朝野狼的左眼又是一刀。野狼吃痛拼命挣动,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上他的咽喉。几乎同一时间,岳山扑上身来,抽出腰间的马鞭一下子缠住那畜生的脖子,使出全身力气往后拖去,足足拖了一丈多远它才渐渐停止挣扎。再看被压在野狼身下的嵇康,已是浑身鲜血淋漓,分不清是狼血还是人血。 “嵇公子!”曹璺痛呼失声,扑上去将他抱在怀中,心疼得无以复加。嵇康身上虽伤但脑子还很清醒,强撑着一口气:“你,你快走,恐惊了狼,狼群……” “我不走,要死便死在一起!”曹璺撕下自己的衣角,与红荍一起帮他包扎肩上的伤口。 岳山也怕惊了狼群,赶忙上前背起嵇康:“莫再多言,快跟我下山!”四人一路跌跌撞撞,终于下得苏门山来,见身后并无动静才放下心,心道方才的定是只落单的孤独狼。三人将嵇康安置在曹璺的马车上,又去旁边的百泉湖打水为他擦洗伤口,里里外外照料了半天却发现他虽止住了血,但浑身发烫,昏迷不醒,受伤的肩头开始一寸寸发黑。岳山忽然记起曾听人说,狼牙有毒,若不能及时解毒,则必须截断伤者中毒之处,才能保住性命。 曹璺听了此事,更觉心中绞痛,他是那样一个爱琴之人,若手臂有了残疾,日后该如何面对余生?想至此处,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臂断了,也不愿让他损伤分毫。 几个人正在焦虑,一旁的赶车小童见曹璺身上掉落出一株草药,觉得新奇,便捡起来拿在手中耍弄,被红荍看在眼里,不由灵光一闪,抢过来道:“这药是那老神仙所赠,想必定有奇效,我们现下别无他法,不如先试试看。”曹璺与岳山都点头称是,几人便将草药用清水煮了,一半喂给嵇康服下,一半捣碎敷在伤处,半个时辰之后,肩头的黑毒竟果然消退下去,脸上也渐渐开始恢复血色。 一直熬到入夜时分,嵇康才渐渐退了些热度,幽幽醒转。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人守在身边,云鬓不整,花容无颜,一双美目哭得红肿不堪,正盯着自己的伤口默默垂泪。 “别,别哭。” 曹璺见他醒来,泪光闪动:“你醒了,觉得好些了么?渴不渴?”说着探身到马车外,让红荍送了些水进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又道:“你饿不饿,岳山正在烤东西,我去看看好了没。”说着就要下车去。 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他虚弱道:“别走,陪着我。” 她回过头来,两行清泪再一次潸潸而下:“嗯,我不走。”她坐回嵇康身边含泪望着他,眸中千言万语,却是无语凝噎。 “……为什么?”过了许久,二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的竟是同一句。 “为什么,又一次舍命救我?”她不明白,既是如此在意自己,为何要毁弃约定,另娶她人。 “抛下你,我做不到。”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还要娶她?” “她,哪个她?” “你何须再隐瞒,我已见过你的妻子。她,她生得很美……” “妻子?我,我哪来的妻子,咳咳咳……”嵇康不知此话从何说起,一口气岔住,不住咳嗽起来,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激动,都是我不好……”曹璺一阵心疼,忙上去轻抚他的胸口,帮他止住咳嗽。 嵇康稍稍缓过一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凄声道:“你听何人说我有了妻子?又在哪里见过?” 曹璺见他言辞恳切,神情凄苦,心里疑惑起来:“两年前,我与红荍曾到山阳找你,路上遇见一位少妇,她手中的丝帕上绣着你所作的情诗。若不是你的妻子,她怎会有那样的信物?” 嵇康听她言之凿凿,心中略微明白了些,不由一阵寒心。他没想到曹璺竟如此不信任自己,仅凭一首情诗便妄加揣测。闭上眼缓了一会,他叹了口气道:“我并无妻子,那情诗是赠予好友吕安的,你所见的少妇便是他的夫人。” 曹璺蓦地瞪大一双美目,眸中流光溢彩,又惊又喜:“你,你还未娶妻?” “我心里,从始自终就只有你一人。” “嵇公子……”曹璺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握住他的手正要说话,却见车帘忽得被人一把掀开,一个人愣愣地注视着他二人。曹璺不由得浑身一颤,松开了手。嵇康也朝那人看去,三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都是深深一惊。 “璺儿,我来接你。”帘外之人正是钟会。 第31章:洒泪诉衷肠,对玉明丹心(上) “璺儿,我来接你。”钟会没料到眼前的一幕,硬生生道。 曹璺满腹柔肠正要对嵇康倾诉,没想到竟被钟会生生打断,想起自己已与他有了婚约,即将嫁作人妇,心情如从云端坠落谷底。 嵇康也一脸惊痛,心中五味杂陈,酸楚难当,不知该如何面对钟会。只觉身上的伤与心里的伤一齐狠狠发作起来,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灭顶。 最终,还是钟会首先打破冰封一般的寂静,声音冷寒:“叔夜,你怎么在此地?”眼神不动声色地在他二人之间瞟动,看到嵇康肩头的伤,隐隐地皱起修眉。 “我……”嵇康正要答话,曹璺将身子挡在他身前,低声道:“士季哥哥,嵇公子为了救我所伤。他高烧方退,我们出去说,别吵了他休息。”说着扯起钟会的衣袖就要下马车。 钟会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对嵇康道:“哦?叔夜受伤了,这可耽误不得,须速回洛阳医治。”说完转向曹璺,整了整她凌乱的衣衫,柔道:“我今早才知你到了这里,便快马加鞭赶来,一路上甚是担心。你无事便好,否则留我一人该怎么办?”又对嵇康一揖:“此次又蒙叔夜仗义相救,我替内子谢过了。” “内子”乃是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的妻子。钟会如此称呼也并无不妥,然而听在嵇康耳中却如针扎一般,直戳入心。他想扯起笑说句“不必言谢”,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只得略微点了下头,转身而卧,闭目不看。 曹璺岂不知钟会何意,生怕他再做些什么惹得嵇康激动,对伤口不利,便将他推出车外,自己也跟着下得车来。 一出马车,钟会便丢开曹璺的手,一脸怒意:“为何瞒着我到这里,是为了给沛王寻医,还是你们早已……”他心里忐忑不宁,既怕他二人已知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怕他们旧情复燃,背着自己私下相约。 “我是来为父王寻医,与他在山上偶遇。我有一事倒想问问你,嵇公子说他并未娶妻,你当日为何要诳骗与我?”曹璺满腹狐疑,想要一问究竟。 钟会听她此言,猜出他二人还未将误会全部说清,心里稍安,做出一副诧异之状:“什么,叔夜还未成亲?我是听吕安提起,还以为他已经……”说罢又冷笑一声,倒打一耙道:“你是我未过门之妻,就算他还未娶,你又打算如何?” 曹璺心中还是疑虑重重,见他摆出夫君的架势责问自己,反而更生疑窦,暗自决定先不与他争吵,待回去以后再细查原委。她淡淡一笑:“不说此事了,我已为父王寻到药方,还是即刻回府吧。” 钟会以为曹璺心虚回避,也不想就此话题再争论下去,免得扯出自己的事来。反正婚期将至,只要看住嵇康,量她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也罢,你父王的病要紧。”他骑上自己的骏马,对曹璺伸出长臂,要她与自己共骑一匹。 曹璺本不想与他共骑,但怕与他再起争执,闹得不好收场,便愁云满面地朝马车望了一眼,坐在了钟会身后。“抱紧。”钟会将她的手扯在自己腰上,猛地策马朝前奔去,惊得曹璺只得将两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待稳住身子后,她又朝马车看去,见岳山正撩帘上车,嵇康微微坐起身子靠在车厢内,目光冷寒地望了她一眼,便被帘子慢慢遮住了视线。曹璺下意识地紧了紧双手,贴上钟会的后背,只因那目光中透出的寒意,令她瞬间凉便全身。 钟会不知曹璺所想,见她贴紧自己,唇角泛起笑意。 马蹄踏踏,车轮滚滚,几人一路无话,星夜兼程赶回洛阳,到城下时已是天光大亮。钟会将曹璺送至沛王府外,转身便欲离去。 “士季哥哥,你要将嵇公子带去哪里?” “自然是带回我府上好生照顾,不过要借你的马车一用。” “我,我的手帕还落在车上。” “让红荍帮你拿了便是。红荍!”钟会紧紧攥住曹璺的手。 “不,不用!”曹璺想了整整一路,越发觉得事有蹊跷,她与嵇康之间定有未说清的误会。她甩开钟会的手,跑至马车边,撩开车帘轻声道:“嵇公子,你好好养伤,我会再来看你。” 嵇康身子虚弱,颠簸了一路正昏昏欲睡,听见她轻柔的声音,睁眼对上一双柔情满溢的眸子。他多想点头答应,却知这样做不止会令自己徒增伤心,也会坏了与钟会之义,遂扯了扯嘴角,齿间挤出两字:“不必。”说罢侧过头去。 曹璺心里一阵滴血,还要说话,却被钟会一把拉出车外。“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沛王要担心!”钟会黑着脸,一字一顿道。 曹璺又看了嵇康一眼,他还是闭目不语。“好。”她哼笑一声,凄然离去。 曹璺回到府上,命人将孙登所给的草药依样再找了些来,沛王服后果然开始好转。如此过了五日,她虽每天服侍在沛王病榻前,表面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焦急无比,一是担心嵇康的伤势,二是眼看与钟会的婚期只剩十日,却无任何办法扭转乾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迈向一潭死水,湮灭此生。扇着炉中的柴火,她失神地盯着沸腾的药罐,竟未察觉药已溢出了大半。 “亭主!”红荍一进药房便见到此景,慌忙上前将药罐端起,抓过曹璺手中的扇子,拉着她向书房走去。来到书房,她将束之高阁的绿绮抱了出来,扫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曹璺面前:“亭主,看着它。” 自从嵇康将此琴退还之后,曹璺便一次也不曾抚过。目光痴痴地望向绿绮,还是那般典雅娴静,散发着幽幽绿光,如处子般殷殷切切,期盼人听,却因长久无人弹奏,琴弦上尽染尘灰。就像她的心一般,即将被绝望的红尘埋葬。 “看着它,又能如何……” “亭主,你真的忘得了他?” “忘不了又怎样,他对我已死心。” “若是死心,他又怎会舍命相救?若是死心,他又何必对你冷言冷语?若是死心,他又何苦处处躲避?就是因为尚未死心,才会如此啊!” “是么?”曹璺眸中微闪,随即又落寞地摇了摇头:“他早已被我的猜疑伤透了心。” “那你呢,你也死心了么?” “我……” “既然你还未死心,便去与他说清楚。就算最后仍是一场空,也不必下半辈子都在后悔中度过。” “我们,还有希望么?” “不试试,怎知有没有!” 曹璺看着红荍,觉得她有时竟比自己还有勇气:“那你说,我怎样去见他?” 红荍见她终于肯迈出一步,心中宽慰,俯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曹璺微微点头,执起玉手,绿绮随着她指尖的拨弄,发出一声清澈低鸣。她总得做些什么,才不辜负他一次次舍命相救。 第32章:洒泪诉衷肠,对玉明丹心(下) 却说嵇康来到钟府,被安置在曾住过的客房。钟会请大夫为他诊治,每日茶饭汤药不少,伤势也渐渐好转,却始终见不到钟会的影子。嵇康知他怨恨自己,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几日下来,夜夜梦中都是曹璺的身影,不是在洛水中挣扎,就是在狼爪下颤抖,他想上前相救却始终触不到她,每次都从梦中生生急醒。这日,他又梦见曹璺站在面前,一辆马车朝她疾驰而来,自己想飞身上前,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腿,眼看着马车就要倾轧上去…… “亭主,亭主!”他一个激灵挺起上身,冷汗直落,待看清自己身在何处,才呼出一口气来。 “公子,你醒了。”岳山边帮他倒茶边说,“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钟府下人方才来报,说亭主命红荍姑娘来为你送药,此刻就在府外。你看……”说着瞅向嵇康。 “让她把药放下便走吧。” “嗯,我去告诉她。”岳山来到府外,果见外面有位粉衣女子。他微红着脸,上前道:“红荍姑娘,你将药给我便是。”又朝女子脸上看去,谁知刚看了一眼便惊住了。 粉衣女子慌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我家亭主命我务必亲自将药交到嵇公子手里,你还是带我进去吧。” 岳山明白她的用意,高声道:“也罢,送了药便速速回去,跟我进来吧。”粉衣女子连连答应,与他一起走进钟府。 “公子,人到了。”岳山将粉衣女子带进屋内,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关闭。 “我不是让她放下药便……”嵇康坐在桌边饮茶,不悦地扫了一眼粉衣女子,手一抖将清茶泼在桌上。 “你,你……” “我来看看你,可好些了?”粉衣女子说着将药放在桌上。 “亭主,你不该来此。”嵇康以袖掩过水痕,转身侧对着曹璺。 “为何不该?” “若我没记错,你与士季不日就要成婚,此时应在闺中待嫁,不宜抛头露面。” “你就那么想让我嫁给他?” “呵,如何是我要你嫁,明明是你写信与我,说要和士季双宿双飞。” “写信?我并未写过任何书信。” “自己做下的事竟不敢认么?你曾写信与我,说对我只是一时情迷,士季才是你刻骨铭心之人,让我不要再纠缠,还将我赠你的玉佩摔破,从此与我恩断情绝。”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旧事重回眼前,锥心般的疼痛又一次袭上心头。 “我从未给你写过书信。你赠我的玉佩,是士季哥哥告诉我你成婚那日失手摔破,之后便不翼而飞了,怎么又会退还给你?” “士季告诉你,我已成婚?”嵇康觉得不可思议。 “正是。那日他来府上找我,要送我一支金簪作为生辰贺礼。我恪守与你的约定,未收他的礼物。他告诉我,说你归家之后便娶了青梅竹马的女子。我听了,一病三月,病好了便到山阳找你,途中遇到一位少妇,将她当作了你的妻子。我本也不愿相信,可你当日不辞而别,归家之后又一直杳无音信,我才会……” “不辞而别?我归家前曾捎信与你,让你府上门房交给红荍。信中要你好好等着我,待你及笄之后,我定会前去提亲。此后,我一连给你去了五封书信,你一封也未回,直到那封绝交信。” “我从未收到过书信,你若不信,随我去问问门房便知……可是,他为何要私藏书信?究竟是何人授意?”曹璺搅着手帕陷入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那块“金镶玉”佩,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不由惊道,“这不是我的玉佩!我的那块缺口在左边,这块却在右边,我之前竟没发觉!” 嵇康也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玉佩,见缺口在左,确是曹璺的那块。他当日见玉佩被退还,气得一病不起,也没仔细瞧过此物,竟将摆在眼前的事实生生错过。 “那日士季哥哥帮我拾起玉佩,我只顾伤心也未在意,后来便发现少了一块。之后我从山阳回来,他要了我抄的诗词说要回去细读,我便给了他。如今看来,他定是模仿了我的字体写信给你,好叫你死心。” 嵇康听了这许多,回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终于了悟,不由一阵心惊。钟会深得父亲钟繇书法真传,尤擅描摹他人字迹,时人赞为“大小钟”。此事他也知晓,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钟会为了得到曹璺,竟用此技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卑鄙行径。当日钟会一前一后两封书信,可谓两剂猛药,分寸拿捏得当,令他不得不信。如今想来,他实在交错了朋友,轻信了小人。 转身看向曹璺,见她正一脸了悟地望着自己,两人不禁对视苦笑,百感交集。原来,这么久以来所遭遇的一切,皆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爱情里的伤心人,岂料对方所遭受的苦并不比自己少一分。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们,都中了他的计。”见她曾经风华无双的容颜尽是悲苦憔悴,想象四年来她所经历的种种遭遇,嵇康心中的坚冰终于一寸寸融化,许久未曾体会的暖意重回心头。他上前牵起她的芊芊玉手,十指扣在一起。 “你既与士季定亲,为何这么久还未完婚?” “我怕忘不了你,便与他定下两年之期。可这么久了,还是无法忘记。”曹璺盯着他漆黑的眸子,脸上泛起羞涩,“我想知道,那些未收到的信中,你都写了些什么?” 嵇康一字一句道:“千言万语,只有一句:‘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曹璺眸中闪动,两行泪无声滑落。嵇康为她抚去泪痕,轻轻将人拥在怀里。两人心中的斑斑痕痕,沟沟壑壑,都被这一个拥抱瞬间抚平。 “那日,你为何会在苏门山?”曹璺道。 “我听村人议论苏门山的仙人,又听说你父王病重求医,猜到你要去那里。” “你对我如此情深,我却轻信了钟会之言……” “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一样,只凭一封信便将你的情意忘了个一干二净。暗使手段的虽是士季,但将你我分开的却是猜忌之心。” “从今以后,我都信你。只可惜,你我现下只剩十日时间,若不能与钟会退婚,我们……”两人想到此处,都沉默了。他二人这厢正自忧虑,却听岳山在门外道:“四公子,我家公子还在休息,你……” “你给我让开!”钟会推开岳山,一脚踢开房门。他方才回府之时,听下人说红荍来给嵇康送药,去了半天还未出来,便一路飞奔朝而来。此时房门大开,里面哪有红荍人影,只有嵇康与曹璺靠在一起,目光冷寒地看着自己。他心里登时凉了大半,暗道不好,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这一招。见他们此时举止亲密,显然已经重归于好。钟会只觉心火上涌,一股戾气直冲脑门。 “好,好,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他青筋暴起,想上前扯过曹璺,却被嵇康挡在身前。 “我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来,真令人心寒……”嵇康怒视着钟会,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仗义坦荡的少年,如今竟会变得如此下作不堪。究竟是什么令他变成这样,还是他本就是个卑鄙小人,自己当初瞎了眼? 第33章:兄弟断旧义,浪子挥急鞭(上) “士季,我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来!” “哼,你有何资格指责我?自相识起我一直视你为兄长,时时处处关照。你比我才高,我敬着你,你比我志远,我捧着你。你以为,我钟会堂堂名门子弟,当真比不过你?你非但不知感谢,竟还要抢走我最心爱的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钟会知道一切皆已瞒不住,他也不想再瞒,索性将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抢?当初我曾问过你,亭主是不是你的意中人,你为何遮遮掩掩,不敢承认?若你那时直言相告,我定然退避三舍,敬而远之,怎还会有今日?” “你少在这里假装清高,若不是你主动勾引,璺儿岂会那么快就变心?” “她对你是否有情,你心里最清楚,又何必苦苦强求?” “我钟会要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心,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当初我知晓你与亭主定亲,虽心中痛楚仍愿成全你们,为的就是保全你我的兄弟之情,也为了让她听从自己的心意。士季,这世间有些事,并非强求可以得来。” “哼,若是我们顺利成婚,待到儿女成群之日,我就不信她还会记得你!若不是我一时疏忽,你们怎能破镜重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间千般繁华,万般富贵,你都要耍手段得来?” “凭我的手段,又有何难?事到如今,我也用不着再跟你多言!”他转而看向嵇康身后的曹璺,双目赤红,满含怨怒,“璺儿,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如何?” 曹璺来到钟会身前,眼神复杂,泪盈于睫:“你对我很好,事事关心,处处体贴,我也一直很感激。可是你不该暗使手段,将我与嵇公子拆散。若不是我今日到此,岂非一辈子都被你蒙骗?” 钟会美目含血,深深看了她片刻,薄唇微启:“对,你说得对。为了你,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为了你,我挖空心思,费尽心力,处处周旋,却得到了什么?自定亲以来,我日日看你为他魂不守舍,却要压着痛楚在你面前强装笑颜。你以为,这四年来我就好过了?你为了他心疼落泪时,有没有一刻想过我,知不知道我也在为你伤心!”这一番话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一口气说完,颓然地看着曹璺,等着她的裁决。 曹璺原本满腹怨气,听完这一番抢白反而冷静下来。想想他的话,虽然自私执拗,但却并非无法理解。本是一颗爱人之心,可惜错付了对象,只能落得个伤心结局。然而,就算再是深爱一个人,也不能无视对方的感受,更不能为了强求,暗使阴险的手段。这样强迫得来的婚姻,岂能有一日的甜蜜与安稳? 朱唇幽幽一叹:“士季哥哥,我知道你的苦楚,但我并非草木,岂能任人摆布?就算勉强嫁与你,也不会幸福,难道你还不明白?”她见钟会双目无神地望着自己,又柔声道:“士季哥哥,别再执迷不悟。你如此英俊多才,何愁没有佳人相伴?放了我,好不好?” 钟会好似并未听见,还是痴痴地望着她。曹璺执起手中的“金镶玉”佩,举在他眼前:“当日你偷藏玉佩,却不知竟弄错了。这块玉是嵇公子的,你我从未有过什么‘金玉良缘’。” 钟会木然地看向玉佩,眼神由暗转悲,由悲转恨,一把将玉佩夺过来向地上摔去,“啪”得一声,镶在上面的金块应声而落,与碧玉泾渭分明,剥离开来。低头看着破裂的金镶玉,俊颜遮在阴影之中:“若是,我不放手呢?” “若你不放手……”曹璺决然一笑,从袖中抽出七星宝刀,拔刀出鞘,抵在喉间。当日嵇康将此刀插在狼眼之上,曹璺下山时虽慌乱,却没忘了将刀拔出带走。她念着嵇康之情,将宝刀时时带在身上,没想今日却在此处派上用场。 “那就将我的尸体拿去吧。” “别做傻事!”嵇康大惊失色,抓住她的手要将刀卸下,谁知她竟使了死力毫不撒手,一双泪眼死死盯着钟会。两人的手架在那里,都攥出了血来。 钟会也惊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曹璺为了离开自己竟然以死相逼。他并非铁石心肠,如何忍心看着她在眼前香消玉殒?难道她以为,只有嵇康肯为她牺牲?难道她不知,自己看重她更胜过自身?钟会啊钟会,你真是一片痴情,枉做小人!罢罢罢!就当自己从未认识过她,就当这么多年来,做了一场白日空梦吧! 他后退两步,凄然一笑,背过身声嘶力竭:“你们走吧,走,趁我还没有反悔……滚!”说完红袖一甩,快步走出房间。 听到这一句,曹璺松下一口气,刀从手中滑落。 嵇康将曹璺锁在怀中,抬眼望向门外钟会的背影,在日光穿透下越发看不真切,好似陌生人一般。他知道,那份少年时的挚友之情,已随着无情流年逝去,永难追回。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眸中闪出一丝苦涩湿意,在眨眼间悄悄隐去。 钟会立在院中,举头遥望四角飞檐上的浩浩青天。天若有情,为何让他一番刻骨爱意都化作云烟散。天若有义,为何让他兄弟,爱人尽失,落得个两手空空孤家寡人?什么情义,什么誓言,都是虚无缥缈的谎言,他此生再也不会相信!仰天大笑两声,他流下平生第一次眼泪,滴滴坠落红衣之上,犹如绽放的血色花瓣,朵朵惊心。 次日,沛王府收到自钟府而来的退婚函,函中指责曹璺不守闺房之礼,缺少女子之德,待嫁期间不守妇道,竟与他人有染。钟府乃名门大家,岂能容忍此等女子进入家族,辱没门风。遂退婚以明志。沛王曹林服了孙登之药刚刚有些好转,此时接到这样一封信函,立时急怒攻心,又倒在病榻之上。 曹璺闻讯赶至曹林病床前,伏在他膝上,珠泪迷蒙道:“父王,女儿不孝,令家门蒙羞,罪不可恕……” 曹林哀叹一声,看着女儿悲戚憔悴的面容,满腔怒气渐渐退去,只剩一颗慈父忧心:“女儿,你究竟要如何?父王一直以为你寄心与钟会,才会为你二人定亲。你今年已一十七岁,如今叫人退了婚,以后可怎么办?” “女儿本也不愿,可实在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那你告诉父王,你闹成这样,究竟是为了何人?”想到招惹自己女儿,令曹家蒙羞的孟浪之徒,曹林真想立刻将他拿下,扒皮抽筋。 曹璺见父王的神色语气不对,知道此时若将真相说出,她与嵇康定然不会有好结果,便咬紧银牙任是怎么问也不说。曹林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言,只道自己平日里将她宠坏了,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难不成还要大张旗鼓地去找那人?只能先将退婚之事默默压下,等日后再做打算。曹璺心中有愧,日日侍奉在曹林左右,寸步不离,只盼着父王早日痊愈,再寻机将嵇康之事道出。 嵇康在府外收到红荍传出的消息,知道不能鲁莽行事便回转了山阳,埋首读书作文,耐心等待曹璺之讯。是年中旬,钟会被太尉蒋济推举,入朝担任秘书郎,以机敏过人,善于谋略,才华卓著被朝廷赏识。 冬去春来,山阳嵇府的柳树又一次抽出绿枝条时,迎来了一位报喜之客。嵇康与向秀近日来研读庄子名篇《养生主》,各有心得,两人便作论应和。嵇康做《养生论》,向秀便作《难嵇叔夜养生论》,相互辩难。这日,两人正因观点不一在柳园中坐论,却见岳山兴冲冲来报:“公子,你看谁来了!” 嵇康与向秀一齐向来人看去,院门边站着一位粉衣女子,身段窈窕,容貌秀丽,发丝随着微风轻轻舞动,面容在阳光下闪耀光华,脸颊由于绿柳映衬,更显得粉嫩娇美,灵动可人。此人正是红荍。 红荍盈盈一笑:“嵇公子,我家亭主让我捎信给你。” 嵇康展信一读,不由喜上眉梢。 第34章:兄弟断旧义,浪子挥急鞭(下) 红荍从怀中掏出书信递到嵇康手中,转而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向秀,一身绿衣,文雅清秀,如绿柳临风,明媚和煦,令人望之心暖。她忽觉脸上火烧一般,慌忙低下头,压住心中的狂跳。 “多谢红荍姑娘千里迢迢送信。”嵇康接过信急急看去,信中说沛王病已痊愈,十日之后将在府上设宴招待青年才俊,对外称是清谈论道,其实是为曹璺物色夫君。曹璺让嵇康收拾妥当准时到达,席间定要一展才华,赢得沛王青眼。信中还附有请帖,显是她特意准备。 嵇康胸有成竹:“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亭主,我必不会辜负于她。你一路辛苦,赶紧去歇歇吧。岳山,带红荍姑娘下去歇息。” “不了,我此次是偷来报信,不能多留。”红荍红着脸,又瞟了一眼向秀。 “那喝杯茶再走吧!”岳山急道。 “好,嵇公子,我去了。”红荍对嵇康微微施礼,随岳山而去。 “子期,不如你与我同去?”嵇康心情大好,见向秀不答话,便推了推他:“子期?” 向秀伸手探向怀中的竹笛,抽出来细细抚上,口中喃喃道:“芊芊……” “芊芊?”嵇康摸不着头脑,“为何提起她来?”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赶忙道,“你不愿去也无妨,是我不好……” “不,不是,方才那位姑娘。” 嵇康瞪大凤眸:“你说红荍?她,她难道像芊芊?” “乍一看像,可仔细看来却又不是。”芊芊已离开将近四年,虽梦里常常相见,但她的眉眼已随着光阴渐逝开始消融,凝成他心头的一粒朱砂痣,无法逼视,却挥之不去,“不,没有人能与她相比,是我眼花了。” 他揣回竹笛,收拾心绪,对嵇康朗然一笑:“要我随你去洛阳,就不怕我独占鳌头,将你的亭主给抢去?” “哈哈哈,我岂会那么容易就输给你?况且,我与亭主已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任谁也无法将我二人分开。” 向秀闻之,神思又飞回了旧居,当日邻家树下,朱门之内,那个巧笑盼兮的清灵女子已经永远逝去,而他们曾许下的诺言,也只有靠他一人独自坚守,怎能让雨打风吹去? 嵇康暗道自己又一次失言,勾起了向秀的伤心事,便静默不语,与他共坐在柳园之中,相对饮酒直至红日西垂。 五日之后,嵇康与向秀一起上路,赶往洛阳。他本以为向秀心绪不佳,不会陪自己前往。没想他却主动提出前去,说要在席间暗助嵇康赢得沛王青睐。于是,两人一人一骑往洛阳而去。一路上,向秀一改平日里爽朗多言之态,一直都不怎么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嵇康猜他定是因那日见了红荍,又牵出了对芊芊的怀念之意,便也由着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行着,倒也不觉得有何不自在。 正走着,嵇康见前方摇摇晃晃走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看打扮像是富人家的侍女,再往脸上看去,他不禁吃了一惊。这女子满头金发,肤色比白皙女子仍白上三分,显然是位异族少女。她一身杏黄衣衫,上面满是尘土,发髻缭乱,脚步虚浮地往前挪着步,走过嵇康马前之时实在体力不支,一下子昏倒在地。 “姑娘!”嵇康与向秀慌忙下马,将她搀扶起来。 向秀拿了些水给她灌下,过了片刻才见她幽幽转醒。 “姑娘,你可是病了?”嵇康问道,见她缓缓睁开杏眼,眸子竟是浅碧色的。 少女神色有些懵懂,眨了眨一双清澈碧眼,没有答话。 “叔夜,她是不是听不懂你说话?” 嵇康放慢语速耐心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少女好像醒过神来,使劲摇头道:“不,不。”说着又举手朝她来的方向指了指,神色慌张:“有人追,我跑出来。” 嵇康看出她大体能听懂中原话,但却说得不太好,只能用些简短的词语表述,便问道:“你是说有人追你,你跑出来的,对不对?” “嗯嗯。”少女使劲点点头,又朝嵇康来的方向指去,“那边,阮公子。” “阮公子?”向秀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你要到那边找一位阮公子?” “嗯!”少女刚答完,只听远处隐隐传来车轮滚动之声,惊得她一把抓住嵇康的衣袖,慌道,“他们来了,帮我!” 嵇康虽不知她是因为何事,但见她如此可怜也于心不忍,便与向秀一起将她扶到路旁,藏在树后的草丛中。 两人刚刚回到马旁,只见一架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驾车之人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个异族少女?” “异族少女?未曾见过。” “嘿,真是奇了,这丫头难道长了翅膀不成!走,咱们再往前看看去!”驾车的说完一挥马鞭,往前赶去。 嵇康与向秀见马车走远,才又回到草丛中将少女扶了出来。 “多谢公子。”少女朝他二人微微施礼,便撑着身子要继续往前走,可是脚下无力没走几步又弯下腰来,快要跌倒在地。 嵇康摇头,心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以这姑娘的身板和脚力,再往前走恐怕又要晕过去,便对向秀道:“看来咱们还要麻烦一趟,帮她找到那位阮公子才是。” “嗯,只不过要耽搁一下你上洛阳了。” “无妨,咱们本就出来得早,时日还很充裕。” 两人商量定,上前扶住那位少女将她搀到嵇康马上,牵着马朝她所指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向秀见她恢复了些体力,便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素黎。” “素黎?这是鲜卑族的姓氏,你是方才那家人的侍女?”嵇康曾听闻,如今有些富家贵族为了彰显身份,会买回一两个异族少女作为仆人,称作“胡婢”。这些鲜卑族少女大多容貌艳丽,能歌善舞,身材妖娆,较之中原女子别有一番异域风情。有些贵族子弟见胡婢貌美会私幸她们,但因种族地位不同,若与之成亲会被世人嘲笑。所以他们大多不会将胡婢纳为妾室,仅是当作玩物而已。 素黎姑娘点头:“那家是我主人。” “既是你的主人家,为何要跑出来?难道他们虐待你?”向秀追问。 “不,他们要将我与阮公子分开。” 嵇康与向秀心下了然,想必这素黎姑娘喜欢她口中提到的那位阮公子,不愿被主人家生生拆散,所以才偷跑出来弄得如此狼狈。 “那你所说的阮公子,他现在何处?”嵇康问到重点。 “他不知我离去。”素黎姑娘神色伤感了一瞬,马上又燃起希望,“他定会来寻我,只要一直往前走,定能遇到。” 嵇康二人见她如此,暗道这又是位痴情女子,只盼她一心期盼的阮公子不要令她失望才好。 三人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不见那阮公子的影子,见前面有个茶铺便过去歇歇脚。三人在茶铺中坐下,刚喝了几口茶,只见旁边的茶客不时地瞄向他们桌子,有的窃窃私语神色鄙夷,有的甚至对他们打起唿哨。 嵇康知道他们是看素黎月貌美又是胡婢,以为他与向秀是放浪公子,要带她去行苟且之事。素黎月见人们如此眼光,白皙的玉颜涨得通红,面露羞耻之色,头也渐渐埋了下去。嵇康蹙起眉,起身转坐在她对面,挡住那些人的视线。 “别理他们,都是些无耻俗人。”向秀朝那些人白了一眼,对她道。 “呦,你说谁是无耻俗人?”旁边桌上的一个青年站起身,走到向秀身边一拍他肩膀:“我问你呢,你方才说谁?” “谁应了,我便是说谁。”向秀也不抬眼,喝了口茶道。 “好小子,我倒要问问你,你们两个男人大晚上带着个胡婢出门,能干什么好事?你们看,这姑娘衣衫如此凌乱,莫不是……”说着便要伸手去探素黎姑娘胸前的衣襟。其他茶客也围了上来等着看好戏。 向秀气得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怒道:“你给我放尊重些!” “呵,此时又叫我尊重些,方才你们下手时,怎不记得什么是尊重?”说完与身旁众人哄笑起来。 嵇康在一旁忍了半饷此时也耐不住了,起身刚要发作,却见那青年的胳膊不知何时被人用马鞭缠住,整个人仰面朝天向后倒去。 “竟敢欺负月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众人一惊,皆朝来人看去,只见一位少年已将那青年按倒在地,一脚踏在他腰上,一手高高举起马鞭,正朝那人身上狠狠抽去。那青年被抽了几鞭子,疼得满地打滚,大声讨饶起来:“少侠,我错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与那青年同来的人赶忙上前劝解拉架,拉了半天才将少年扯开,扶起人灰溜溜跑了。看热闹的茶客也都不敢再出声,默默散去。 “阮公子!”素黎月又惊又喜,朝少年扑去。 “月儿,我终于找到你了!”少年张开双臂接住她,抱在怀里转了两圈。 嵇康与向秀在一旁看着,不禁为他二人欢喜。方才乱中没有看清,此时仔细一看,只见这少年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朗,眉目英俊,风姿不凡,只是身上却穿着重孝,形容憔悴,宽大的孝袍被他一路风尘,弄得凌乱不堪。 那少年此时已放下素黎月,携着她的手来到嵇康、向秀面前,躬身一礼:“我听月儿说了,多谢二位兄台仗义相救,在下阮咸,阮仲容。” 第35章:静夜舞琵琶,深闺学雅诗(上) “在下阮咸,阮仲容。” “阮仲容,莫非你是阮嗣宗之侄?”嵇康一惊,他曾多次听阮籍提过自己有个侄子,生性放浪不羁,精通音律,善弹琵琶,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一位。 “你认识家叔?”阮咸乐道,“敢问两位是?” 嵇康与向秀报上姓名。 “原来是你们!我总听家叔提起,早想一见,没想今日竟蒙你二位救了月儿,真是缘分不浅!两位若不嫌,请到我家中一坐。” “你叔父近来可好?” “他?”阮咸撇嘴,“此时不知醉死在哪里,我已许久未见他人影。” 嵇康与向秀相视一笑,都道这阮咸果如阮籍所说,生性狂放,毫不拘礼,言谈举止都轻纵随意,连叔父都能开口调侃,真是个洒脱爽利之人,不禁心生好感。 “我们有事在身,若你府上遥远,恐怕来不及。”嵇康怕误了与曹璺之约。 “不远,我家就在前方的陈留尉县,若快马加鞭一夜,明早就能到达。” “明早?”向秀睁大眼睛,他跋涉了一天,哪还有力气再连夜赶路? 嵇康见阮咸诚心相邀,自己也想与他畅谈,便提出一个折中之法:“今日天色已晚,旅途劳顿,不如找个小店住下,畅谈一番可好?” “如此甚好!”阮咸欣然应允。 “可是你一身重孝,家中定有重要之人亡故,此时在外留宿,当真不要紧?”向秀提醒道。 “无妨,母亲之丧有我兄长照料便是。” “什么?你此时正在为令堂服丧?”向秀又一次被惊到。 “正是,我母亲患病两年,于前几日故去。” “那你,你……”向秀一时有些语塞,觉得这阮咸未免太过不通世故,岂有母亲大丧之际,儿子还留宿在外之礼? “诶,子期,你难道没听过孝有两种,一谓‘生孝’,一谓‘死孝’。‘生孝’只是伤形体,而‘死孝’则是伤元神,我看仲容乃‘死孝’也!”嵇康笑道。 阮咸淡淡道:“我并不知何谓‘生孝死孝’。母亲患病两年,我日日侍奉榻前,兄长却常日不见。前几日母亲过世,丧事里里外外皆由他操持,天天在灵前嚎哭不止,寸步不离。族人皆赞他至孝,我也不想去与他争那美名。” 向秀听至此处,心里豁然了悟。如今世人眼中的孝道,多是外在之物,只重礼仪形式,却忽略了内心之本。阮咸虽举止放浪,行为不羁,但却是用一颗真心去尽孝。看他此时身材清瘦,形销骨立,显是侍奉母亲时操劳伤心所致。而他兄长虽极尽守丧之道,将母亲风光大葬,可是人已故去,再是嚎哭不止又有何用? 他上前携起阮咸,道:“是我迂腐了,走,咱们找地方喝酒去!” “哈哈哈,走!” 四人一起来到一家客栈,见院中有处空旷之地,旁边载着些柳树荫蔽,便叫店家将酒菜放到院中,幕天席地而坐。刚饮了一会,忽听屋内传来隐隐的琵琶之声,曲声生涩呆板,缺音少调,听得人心烦意乱。阮咸正与素黎月轻声交谈,听到此乐顿时眉毛紧皱,厌烦不堪,“腾”地站起身朝屋内而去,未几,抱着一把琵琶含笑而来。 “那人弹得实在不堪入耳,我将他的琵琶借来,月儿,你来为我们弹一曲吧!”说着将琵琶送到素黎月怀中。 “好。”素黎月笑望阮咸,将琵琶抱在怀中,执起素手轻柔拨弄,乐声缓缓而来。初时落指轻盈,似天光欲曙,卷起缕缕薄雾,离情绻绻。渐渐地乐声澎湃起来,浩荡而至,如黄沙漫天,雁飞盘桓,久久环绕,依依不散。 接着素黎月将琵琶放置身后,竟反弹起来。初时落寞而起,声声拨动,继而滴滴点点,如玉珠坠落,粒粒飞溅,洒入人心。忽得一声清震,急转直下,悲鸣阵阵,呜咽连绵,泣泣沥沥,辗转缠绵,不觉而止。 嵇康与向秀已完全被乐曲所动,手持酒杯竟忘了饮,直到乐声止住半饷,才回过神来。“此曲莫非是塞上盛传的那首《平沙落雁》?”嵇康觉得曲中所描绘的情景,与昭君出塞的故事甚为吻合。 素黎月微微颔首,将琵琶递给阮咸,两人相视一笑。 “叔夜说得不错,正是《平沙落雁》。此曲在边塞颇为盛行,我也是听月儿演奏之后,才领略到其中的无限滋味。”阮咸说着朝素黎月深情地望了一眼。 这首《平沙落雁》乃是描绘汉元帝时期,王昭君奉旨出塞,远嫁呼韩邪单于的故事。相传昭君行至汉匈边界之时,回身遥望故土,只见漫天黄沙,孤雁悲鸣,宫墙楼宇尽皆不再,心中无限悲凉凄切,抱着琵琶弹奏了一曲。南飞的大雁听了此曲,被她的离愁别恨所感染,竟忘记了振翅,扑落在一望无际的平沙之上,遂成就了“平沙落雁”的千古绝唱。 “当年王昭君远嫁匈奴,先后侍奉两位单于,生下二子二女,为汉匈两国带来了数十载和平。只可惜却终生未能再回故土,葬身白山黑水之间。想她青冢孤衾,只身一人,寒夜漫漫如何长眠?”向秀伤怀一叹,饮尽杯中之物,不知是为昭君而感,还是又忆起了芊芊。 阮咸却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当年昭君在深宫之中,日日与宫花相伴,对影自怜,何其孤单?她自请出塞,不仅是为了和亲,更是要挣脱牢笼,寻找自己的一方天地。纵然边塞苦寒,然而她与单于相敬相爱,绵延子孙,女子一生的夙愿得以舒展,岂非最大的幸事?只要能与相爱之人为伴,清歌一曲,浊酒一杯,待到魂消香断之日,墓冢之旁自有一人在侧,天地同寝,又有何憾?” 素黎月听了此言,玉手与他紧握在一起,眸中泪光闪闪。她与昭君一样,都是远离故土,独在他乡,但自从与阮咸相识相知,约定一生之后,便渐渐淡忘了离愁别恨,将中原视作了自己的家。 阮咸执手抚了抚她的玉颜,柔道:“我来弹上一曲,月儿为我们舞一段吧。”素黎月羞涩地点点头,起身和着他的琵琶之声,长臂舒展,腰肢柔摆,对月而舞。 阮咸微眯双眸,伴着素黎月的舞姿潇洒而弹,乃是古曲《霸王卸甲》中“楚歌别姬”一段,初时雄浑悲壮,浩大辽阔,渐渐地凄切起来,如泣如诉,如楚歌声声,肝肠寸断。此后滑音流泻,哀怨缠绵,轻灵空旷,飘摇欲仙。 此时向秀也从怀中摸出竹笛,轻声和之。笛声清亮婉转,琵琶嘈嘈切切,两者交织在一起,刚柔相济,浑若天成,似虞姬轻舞,霸王吟歌,两相应和,缠绕不断,终至一声绝响,久久方歇。 阮咸收回素手,缓缓吟道: 小颈秀项可青睐,大名高声皆白眼。 我欲邀卿常漫舞,青丝白发老人间。 “妙哉!仲容的琵琶与子期的竹笛相配,真乃天作之合,绝美之音,再加上素黎姑娘的动人舞姿,今夜我真是乐比神仙啊!”嵇康被眼前的美景,耳边的妙音深深打动,赞不绝口。 “我此生别无所求,只要能与月儿长相厮守,琵琶在御,美人在怀,起舞邀明月,把酒对知音,什么功名利禄皆是粪土浮烟,不足道尔!”阮咸为几人斟满酒杯,朗声道,“今日得遇二友,令我不但追回月儿,又得到两位知音,真乃人生大幸,来,干杯!” 三人对饮一杯,嵇康问道:“今日我们在路上遇见素黎姑娘,见她被主人家追拿,究竟是何缘故?”阮咸一笑,牵起素黎月的手,将他们的故事娓娓道来。 ps:本章中阮咸所朗诵的诗词,出自网络,究竟是否为阮咸所作未经查证,此处只是为了配合故事情节,加以引用~~~ 第36章:静夜舞琵琶,深闺学雅诗(下) 原来,这阮咸乃陈留尉氏人,是阮籍的侄子。陈留阮氏是一个大家族,其中不乏富贵显赫之人,住在路北的高门大户之中。而阮籍与阮咸两家都不甚富裕,住在路南的低门矮户里。阮咸的姑母嫁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去年底回家省亲,随身带了一位胡婢为侍,便是素黎姑娘。她原本只有姓氏没有名字,人们都唤她为“素黎”。 阮咸初见素黎,便被她的异域风情所吸引,但两人平日里并没有太多交流。直至一日阮氏合族宴饮,姑母命素黎在席间用琵琶弹奏了一曲《平沙落雁》,声动全场,艳惊四座,也同时叩响了阮咸的心扉。 他自幼爱弹琵琶,不但喜欢作曲弹奏,更对琵琶的制作工艺多有研究。琵琶这种乐器,自秦汉从游牧民族传至中原之后,便成为了一种比较流行的乐器。琵琶本是马上弹奏之物,形状较为娇小,称作“批把”。相传,汉武帝有位公主要远嫁他方,为了排解女儿的思乡之愁,他命人参考“批把”的样子,做成形状似满月的琵琶送给她,一是为了让她纾解心绪,二是以满月之状暗喻“明月高悬,遥寄相思”之意。 阮咸钻研制琴之术,将琵琶改造为直柄圆形,四弦十二柱,竖抱弹奏,形似月琴。人们为了纪念他,将这种琵琶称作“阮”或“阮咸”,这都是后话。 却说他也曾听人弹过《平沙落雁》,但觉得此曲生涩刻板,缺乏张力。而那日听了素黎的演奏,他才豁然了悟曲中的深刻滋味。鲜卑为马上游牧民族,《平沙落雁》本是从塞外传至中原,素黎又是远离家乡的女儿身,最能体会昭君的心境,所以此曲从她指尖淌出最为契合不过,端的勾魂摄魄,妙不可言。 散席之后,阮咸留住素黎,请她在院中合欢树下弹琴。两人因同爱琵琶成为知音,渐渐互生爱慕之心,常私会于合欢树下,一个轻弹琵琶一个翩然起舞,毫不在意他人目光,如一对仙侣般逍遥自在。琵琶多为满月之形,弹奏琵琶被雅称为“揽月入怀”。阮咸见她没有闺名,便赠她一个“月”字为名。 阮咸与素黎月定情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姑母,求她把素黎月留下来,日后娶之为妻。没想到姑母听了竟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下来。他二人本以为此事已板上钉钉,谁知后来的变故却令人始料未及。 原来,阮咸的姑母并非真心答应了他,只是表面敷衍心里却另有打算。她一是认为阮咸不过一时兴致,等过了这股新鲜劲便不会再将素黎月放在心上。二是觉得他二人身份门第有别,阮咸虽非出身富贵高门,但陈留阮氏极有名声,是响当当的书香门第,岂能娶一个胡婢为妻?所以,昨日姑母趁着阮咸为母亲服丧,偷偷将素黎月塞进马车,带回家去。 素黎月岂肯离开阮咸,那人已是她在中原唯一的牵挂,离开他剩下的日日夜夜该如何度过?她趁主人家停车休息之时,偷偷从车上溜了下来,一路躲躲藏藏往回跑去,直跑了半日实在体力不支,倒在嵇康马边。 阮咸那时正在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待知道姑母离去之时已是午后时分。他心里一惊,前前后后找了一遍,皆未见素黎月的身影,便知姑母是在骗他。一想到要与她从此分离,一颗心登时如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吹来,穿心入肺。他顾不得正在守丧,见门外拴着一匹不知哪位客人的骏马,翻身骑上急追而来,直至在茶铺遇见嵇康三人。 “好个‘揽月入怀’!仲容,我真羡慕你们。”向秀唏嘘道。 “你二人私定终身,此去将如何对家中交代?”嵇康不由替他二人发愁。 “无论他们如何干涉,我与月儿之事,当由我们自己做主。”阮咸不以为意,他与素黎月既已约定今生,何需再去管那些世俗眼光,流言蜚语? 嵇康与向秀见他如此坚定,皆心生敬佩。人生在世,有几回能从心而欲,放手一搏,只为知己,不问流言?向秀以为他能做到,却因世俗偏见与芊芊生死相隔。嵇康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却陷入友情与爱情的纷争之中,两难割舍,痛苦纠结,终致因疑生怨,枉度华年,险些失去一生的真爱。他沉吟静想,一番顿悟,不由缓缓吟出: 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 生若浮寄,暂见忽终。世故纷纭,弃之八戎。 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 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 “好,好个‘贵得肆志,纵心无悔’!俗世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苦苦追求只能忘却自身。待回过头来除了一座孤坟,寥寥寸草,还有何物相伴?”阮咸抚掌高赞。四人直饮到夜静更深才回房而眠。第二日,阮咸带着素黎月别了嵇康、向秀,两人共骑一马回转家中。 嵇康与向秀策马回头,复向洛阳而来。待进入洛阳城时,距沛王大宴宾客还有三日。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便急急到沛王府而来。向秀知嵇康此时不宜太过显山落水,便自告奋勇谎称是红荍的远方表哥,给门房递上字条。那门房因与钟会私自藏信之事,被曹璺暗中狠斥了一番,再也不敢隐瞒不报,将字条速速命人交给红荍。 红荍正与曹璺在书房习字,自上次从山阳归来之后,她便整日里缠着曹璺读诗学字,也不知为的什么。因她曾是曹璺伴读,颇识得几个字,所以此时学起来并不算难。她熟知“绿绮”古琴的典故,知道当年司马相如就是手操此琴迎得佳人芳心,与卓文君终成眷属,遂找来曹璺的《司马相如赋集》来读,今日正读到《凤求凰》一篇: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亭主,你与嵇公子便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般,才子佳人,琴瑟和弦,令人艳羡。”红荍抄罢此诗,托腮叹道。 “呸呸,嵇公子才不是司马相如!他用情专一,矢志不渝,岂是司马相如那等薄情寡义之人可比?”曹璺嗔道。 “薄情寡义?他不是与卓文君终成眷属了么?”红荍并不知司马相如后来对卓文君感情冷淡,二人险些夫妻情绝之事。 “哼,那司马相如本是一潦倒书生,幸蒙文君不弃,为了他私奔在外,当垆卖酒,寒衣冷食,何其坚贞?本以为找到一位才高志远的良人,却没想到司马相如日后一展抱负成为殿前红人,便开始留恋长安的繁华,将文君抛诸脑后。文君得知他将娶新人,悲愤而作《白头吟》与之相绝,这才打消了他纳茂陵女为妾之念。此等男人背信忘义,只能共苦,不可同甘,虽后来将文君接入长安,但两人之情早已不复当年。”曹璺将故事原委细细道来。 “他竟如此负心?亏我一直将他的《凤求凰》当成佳作,如此看来真如粪土一般!”红荍替卓文君气愤不已,伸手要将刚抄好的诗撕掉。 曹璺拦住她,笑道:“这倒也不必。虽然他二人感情有变,但此诗仍旧是篇佳作。你看他字字恳切,句句有情,想必当日对文君的爱意并非虚假。只可惜时过境迁,人心善变,令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那亭主你说,他后来究竟爱哪一个?是卓文君,还是那个茂陵女?” “此事我便不得而知了,或许他两人都爱吧。” “两个都爱?一个人真的能将爱分给两个人?”红荍更加不解。 曹璺也陷入思索:“别人我不知。我只知道我与他之间,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容不得第三人。” 红荍看着曹璺坚定的表情,心中仍是想不通,手持诗稿呆立在那里。 曹璺见她近日总爱读诗写字,又莫名读起司马相如的诗词来,歪着头揶揄道:“红荍,你最近怎么对男女之情上起心来,难道你……”说着转到她身后,一把抽走她手中的诗稿:“凤求凰,凤求凰,你是想求哪只凤凰呀?” 红荍被她问得粉面通红,捂着脸道:“亭主,你别取笑我了!” 两人正在说笑,忽听下人进来报,说外面有个人自称红荍的表兄,递了一个字条让交给她。 “表兄?”红荍正在纳闷,忽然想到可能是嵇康到了,便接过道,“多谢了,那正是我的表兄,烦劳你让他稍等片刻。” 待下人走后,红荍与曹璺一起展开字条,果是嵇康的笔迹,上面告诉曹璺他与一位好友已经到了洛阳,住在沛王府旁边的客栈中,宴席当日定会准时到达,让她不必挂心。曹璺看罢抿唇而笑,心中欢喜。 “亭主,你有没有什么话要稍给嵇公子?” “你告诉他,我相信他,等着他。”曹璺脸上飞起红晕。 “好!”红荍脆生生地答应完,雀跃而出。来到门外,只见一位男子绿衣翩翩,长身玉立在阶前,正是上次在嵇府所见之人。她曾向岳山打听过,知道此人名叫向秀。红荍方才见嵇康提到与一好友同来,便希望是向秀,此时见果真是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连曹璺交代的话也忘了说,只立在门边扯着衣角,笑盈盈地盯着那人。 向秀等在门外,心里也是惶惶不安,既盼望见到红荍,又害怕见了之后更难忘怀。他正自纠结不已,却见一粉衣女子出得门来,窈窕清丽,活泼可人,一双美目俏生生地看着自己,眸中神韵犹似那人当年。他脑袋一懵,将眼前之人与脑海中的芊芊融为一体,喃喃唤道:“芊芊。” “芊芊?”红荍心中一惊,怔在当地。 第37章:洞房对苦烛,华席遭坎坷(上) “芊芊?”红荍微微愣怔,心中一寒。见向秀仍是痴痴地盯着自己,便自嘲般轻声一笑,走上前冷道:“向公子,我叫红荍。” 向秀被她这么一说,好似醍醐灌顶,大梦醒来,眼前的幻象一瞬间烟消云散,忙收住眼神,低头慌道:“红,红荍姑娘,对不住,我一时看走了眼。” “哦?你将我看成了何人?”红荍也不避讳,挑眉一问。 “没,没什么人。” “那人,名叫芊芊?” “嗯。”向秀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后悔了。他与红荍仅有两面之缘,可一见到她不仅每次都想到芊芊,而且全无抗拒之力,根本无法掩饰自己。 “芊芊……是个好名字,你为她取的?”红荍忍住胸中阵阵酸涩,笑问道。 “嗯。”向秀又是一应,见红荍的脸色白了一白,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阵烦闷,再一次懊悔不已。他为何要与她说这些?她只不过是个陌生人,即使有一万分貌似芊芊,却终究不是。可看到她脸色发白,他却无法控制地感到难过,想上前柔声相劝。但自己又是何人,凭什么要去在意她的悲喜?他胸中百转千回,神色也变了又变。 红荍在一旁看着他的脸色,以为他生了自己的气,更觉心灰意冷,轻咳一声冷冰冰道:“向公子,我家亭主让捎话给嵇公子,说会等着他的佳音,相信他一定不负厚望。”说完也不管向秀听未听见,一转身回府而去。 向秀这才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背影。也是那般柔媚轻盈,似清莲抖露,弱柳扶风。这世上为何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让他得而复失,失而又遇?这究竟是谁在弄人? 他正自沉吟,忽被嵇康一把抓住衣袖,拉到前方树下。“你怎么了?那样呆站在门前,岂不惹人怀疑?” “没什么……对了,亭主捎话给你,说定会等着你的佳音。” 嵇康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是因为红荍?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有。” “她真得那么像芊芊?” 向秀听他如此一问,凝神回想芊芊的姿容,蓦然惊觉在他脑中,芊芊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与红荍堪堪重合在一起,难分难离。他心中一慌,忙将竹笛拿在手中,定睛一看,上面的朱砂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好似雨打竹身,斑斑泪痕。 “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记不清!还有这字,怎么会,怎么会……” 嵇康看他双目无神,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他夺过竹笛,沉声道:“子期,你听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不,不,我对她的心,永远也不会变!” “你并没有变心,只是敌不过时间。” “早知如此,我当日就该陪着她一起死!” “她不会希望你那样的。” 向秀盯上嵇康的双眸,摇头道:“我不信。你说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那么你与亭主呢?莫非你们此刻生生死死,信誓旦旦,将来有一日也会情意消减,恩爱不再?” 嵇康被他问得一愣,自与曹璺破镜重圆以来,他从未动过此念。方才劝人之话犹在耳边,既然世上并无不变之事,那么自己又能抓住什么,抓住多久,又岂能幸免?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从未改变,无论志向还是感情。他与钟会之间,是对方背弃友谊。他与曹璺之间,是中了离间之计。然而此刻扪心自问,他的心又何尝没有随着时间与境遇改变? 一瞬间灵光乍现,嵇康理解了向秀的痛苦。他无非是想遵从本心,守住自己,不因时间境遇而改变,只可惜这样的愿望太难实现。思索了半饷,他对上向秀迷茫的眼神:“你问得好,我也不知与亭主将来会怎样,世间一切如流星飞逝,暂见忽踪。就如庄子所云:‘物之生也,若驰若骤,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我们只有努力守住自己的本心,才能让美好之事尽量长久。待到死去那一日,也可还给天地一个原原本本,不增不减,清清白白的自我之魂。” “守住自己,那什么才是自己?”向秀仍不明白,但既然嵇康说要守住本心,那么他一定不能辜负芊芊,无论谁都不能让他改变! 然而他并不知道,嵇康此时也在心中暗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心,又该如何守住?他二人虽好读老庄,对世事颇有思索和见解,但此时仍是青春年华,世间百态还未经历一番,岂能就此想得明白,想得通透?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向客栈方向走去,忽被一阵热闹的锣鼓唢呐声打断,抬头看去,只见前方迎面走来一队成亲的车马,随从众多,个个服饰华丽,车马也皆用红绸装点,浩浩荡荡,气势不凡。 “听说,这新娘子是司马懿最小的闺女,你看这排场,多气派!” “是啊,也不知是谁这么有福气,能攀上这门高亲。” “据说这新郎官也不简单,出自名门之家,姓什么来着……对了,姓钟!” 嵇康与向秀见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刚准备挤出人群,听见有人提到新郎姓钟,出自名门之家,不由举目一望,见隆重的礼队之后,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爵弁而冠,身披玄纁之服,腰佩宝刀,贵不可言。再往脸上看去,面如冠玉,肤色胜雪,修眉如远山,美目自含情,说不尽的风流潇洒。马上之人好似发现了人群中的目光,隔着众人与嵇康遥遥相对。 “士季。”嵇康动了动嘴唇,声音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乐声之中。 钟会微微扯了下缰绳,目光在嵇康身上停顿须臾,眼神空洞淡漠,像是对着空气。片刻之后,他默默转过头去,自嵇康身边擦过。 “他就是钟会?”向秀问道。 “是。” “看样子他春风得意,甚是风光。” “但愿如此。” “有些事,变了就是变了。有些人,也无法再促膝相对。” “你说得是……走吧,这等喧闹繁华,沸沸扬扬之地不适合咱们。”嵇康说着与向秀一起挤出人群。 钟会行至路的尽头回首一望,见嵇康与向秀携手从容而去,冷哼一声,眸中透出无限恨意。 他自与曹璺退婚以后,便将感情之事抛在一边,一心谋求仕途功名,在蒋济的推举之下入朝担任秘书郎。蒋济暗中与司马懿亲善,钟会审时度势,也认为司马氏将来能成大器,便依附了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司马昭见钟会机敏果敢,善用计谋,对他越来越信任,一些朝政大事也开始找他商议。 钟会见自己受到赏识,对司马昭更加尽心尽力。他听说司马昭的妹妹,也就是司马懿与张春华有个小女儿尚待字闺中,便请人上门提亲,促成了婚事,正式成为司马氏的亲信幕僚。 却说他迎娶完新娘,骑着骏马来在府中,一切婚礼的繁文缛节行罢以后,陪着众宾客饮酒寒暄一番,回到洞房时已是月上中天。 站在门外吹了会冷风,钟会的酒劲退了一些。转身向屋内看去,窗内红帐高挂,烛光闪闪,一个身影独坐床前。身段苗条,安娴静美。那人,是他的妻子。自提亲至今,他都没见过她的样貌,不知凤冠流苏之下是怎样一张容颜,与曹璺是否天差地别?想到这他不由一怯,想要马上离开此地,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逃。 整了整衣冠,钟会撩袍而入,迟疑地踱到那人面前,伸手想去拨开垂在她朱颜之前的流苏,却在半空中生生停住。多少次,无论醒着还是梦中,他想象过的洞房之夜,红烛之后,与他盈盈相对的都是曹璺。然而时至今日红烛犹在,人却已非,叫他如何面对? 转身退到桌边,合卺酒摆在眼前。明明是大喜之事,却要用这苦葫芦盛酒,一颗匏瓜,剖为两瓣,夫妻对饮,共苦同甘。钟会执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举起欲饮,另一半匏瓜却空置眼前,宣示着它的特殊地位。 “呵呵,哈哈哈哈……”钟会醉笑几声,放下已到嘴边的酒,给那一半匏瓜也斟满酒,踉跄来到新娘身前,抓住她垂在膝上的玉手,径自将她按到桌前,把合卺酒放到她手上。 “璺儿,喝酒!”钟会对身边之人说完,自己仰头先饮了,又眯起醉眼看着新娘。玄红色的礼服之下,纤纤玉体颤了一颤,抖着手微微撩起面前流苏,露出朱红薄唇,浅浅抿了一口,一滴珠泪顺着白皙的下巴滴落下来,溅在桌上。 钟会一皱眉:“大喜之日,你哭什么!”说着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拨开她脸前的遮挡,瞪眼看向他的新娘。 第38章:洞房对苦烛,华席遭坎坷(下) 钟会瞪着他的新娘,只见红烛映照之下,一张白皙纤柔的脸庞显现出来。眉毛细长飞逸,双目清灵秀丽,挂着一点泪痕,眸子漆黑如墨,却因受到惊吓微微颤抖。 看着如受惊小鹿般的女子,他下意识地收起怒目,细细端详她的面容,虽不若曹璺那般倾国倾城,但也称得上一位柔美佳人。 “你方才,唤的是谁?”新娘见他收起怒意,颤声问道。 “我,我唤的是你。”钟会胡乱诌道,“成亲之前,我曾为你想了一字,‘芠’乃古书中一种长在水边的香草,所以方才那样唤你。”说着他用手指蘸了些酒,在桌案上写出一个“芠”字。 “‘芠’……我喜欢这个字,以后这便是我的名字了。”司马芠破涕为笑,嘴角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窝,煞是可爱。 钟会暗舒一口气,心道方才自己饮醉了酒,举动失仪,若让她得知自己旧情难忘,到父兄那里告上一状,他的前途可就完了。他见司马芠已擦干泪痕,正柔情似水地望着自己,心中涌上一丝愧疚之意,轻轻牵起嘴角对她笑了一笑:“时辰不早了,你我饮了这合卺酒吧。”说着将酒递到她手中,两人相对而饮。 饮完一满杯酒,司马芠脸上飞上红霞,娇羞一笑:“夫君,我们该歇息了……”说到后面声音几不可闻。 钟会愣了一愣,他从未想过称自己为“夫君”的会是别人。一瞬间,曹璺绝丽的姿容又闪现在眼前,胸口揪心一痛,他蹙起眉,淡淡道:“嗯。”长臂揽住司马芠的柳腰,与她一同来到红纱帐前。见她收拾停当,娇羞地卧在里间看向自己,钟会侧过脸:“你累了一天,好好歇息吧。”说罢背对着她和衣而卧。 “夫君,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司马芠不知为何新婚之夜,她的夫君会这般相待,是嫌弃自己模样不好,还是哪里做得不对惹他生气了? 钟会默叹一声,转身看向她:“你没做错,是我的错。”说完,将她搂在怀中,两人一起盯着铺满红绸的床帐,各自陷入心事。 红绡帐暖,烛尽泪干,同床异梦,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方微亮,钟会早早别了司马芠出府公干。行至府门,他停住脚步对手下人道:“你去打探一下,沛王府大宴宾客是何时。还有,在城里的客栈中查访一下,务必查出嵇康住在哪一间。查出之后……”他在下人耳边低语几句,吩咐妥当后出门而去。 到了沛王宴请宾客这日,时辰还未入夜嵇康便里里外外收拾妥当,喊上向秀准备出门。两人刚从客栈二楼下来,老板殷勤地喊住嵇康满脸堆笑道:“呦,嵇公子,您二位这是要出门啊?” “正是。” “今夜天气微寒,小店为客人们准备了姜茶,喝了再走吧。” “那多谢了。”嵇康不以为意,与向秀饮了姜茶,出门而去。 店老板看着他离开,叹了口气。 嵇康与向秀来到沛王府,只见门庭若市,灯火辉煌,许多马车停在门外,一个个青年才俊翩翩而入。 “叔夜,看来与你竞争者甚多,你可要当心了!”向秀揶揄道。 嵇康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请帖迈上台阶,跨进府门时忽得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倒。“怎么回事?”向秀赶忙扶了他一把。 “没事,未看清脚下。”嵇康脸色微红,摇头道。 “哈哈哈,莫紧张,你的亭主跑不了!” 嵇康自嘲一笑,与向秀一起进入大厅坐上自己的席位。这位置不前不后,不远不近,却恰在华灯之下,正是主人目光停留之处,可见曹璺为此事颇费心机。 两人坐定以后,扫视厅中众人,多为衣冠楚楚的富家子弟,言谈举止风雅之至。目光一转,发现首座上坐着一人倒是位旧相识。一身蓝衣,眉清目秀,正是曾在何晏府上打过交锋的王弼。王弼年初刚被曹爽补为台郎,今年已至弱冠,正是成婚的好年纪。看他所坐的位置,就知道沛王对他十分看重。 嵇康端详了王弼几眼,隐隐皱眉,觉得他的气色与之前相比更差,脸色灰白,竟透不出几分血色。他正看着,王弼转过头来,朝他举杯遥敬一下,自己先饮了。嵇康看他稳重了不少,举动也甚是友好,便对他微微颔首,举杯回敬。 刚刚放下酒杯,下人高声报道:“沛王到。”话音刚落,一人紫冠玉带,踱出屏风。此人年近五十,眉目英朗,姿态潇洒,仔细观察还能在他眼角眉梢找到几分曹璺的影子。怪不得他如此疼爱幼女,曹璺的相貌估计与他年轻之时颇为相像。嵇康想到此处,对曹林不禁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正在暗想,忽见屏风内侧的纱帘之后,两个人偷偷探出身来,正是曹璺与红荍。今日这么大的事,她们在后厅如何坐得住,看见曹林一进去便悄悄地跟过来,躲在屏风后的纱帘内向嵇康这边望来。 嵇康见到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心中泛起暖意,睁大凤眸想看得再清楚一些,却觉得眼前之物开始微微摇晃,渐渐模糊,不由一惊,暗道方才只饮了一杯酒,怎么就开始醉了?他怕曹璺担心,对她笑了笑,却发现月白色的人影好似化作一团薄雾,越飘越远。 他这边正出神,曹林那厢朗声道:“本王大病初愈,许久未与诸位一起畅谈。今日邀大家前来只为清谈论道,在座可畅所欲言,不必拘泥。”说完举起酒杯对众人一敬,不露声色地将在座之人扫视了一圈,看到嵇康时目光停留了片刻,最终转到王弼身上。 曹林捋髯一笑:“本王听闻辅嗣近日在为《道德经》作注,以老子的思想来解读此经,立意远超汉代诸人。怪不得平叔日日将你挂在嘴边,赞不绝口啊!”他所说的平叔就是何晏。何晏乃曹操继子,与曹林有兄弟之情,加上他娶了曹林的亲妹金乡公主为妻,所以两人关系密切。 王弼淡淡一笑:“王爷过誉,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话虽谦逊,但神色中却透着些许高慢。 曹林倒不以为意,历数当世青年才俊,王弼可算少年盛名,年纪轻轻便位列“三玄”,与何晏、夏侯玄齐名,成为“正始玄学”的开创者之一。论才学志向他数一数二,论人品相貌也难逢敌手,这样的年轻人稍稍狂傲一些,并不是什么大毛病。相反,曹林很喜欢他这股子傲气,觉得颇对自己的脾气。 曹林哈哈一笑:“辅嗣有何心得高见,不妨说出来与诸位一起探讨。” 王弼略微点头,环视众人一周,对着嵇康所坐的方向一指道:“依我看来,如今满座之中能与我说上一二的,只有此人。” 曹林顺着王弼所指,又一次看向嵇康。眼前这个青年从未见过,不知是何人邀来。方才他敬酒之时,已经注意到了嵇康,只觉他坐在众人之中犹如孤松临风,鹤立鸡群,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非常引人注目,此时又听王弼提起,更加重视起来。重新打量了嵇康一番,曹林忽然脑中一闪,若有所悟。也许是出自一位父亲的直觉,他强烈地感到与曹璺有染的,就是此人。他眯起双眼,压住心中的怒意道:“哦?辅嗣认识此人?” “何止认识,几年前我曾与他打过交锋,本欲痛快一辩,却因酒醉误事没能一分高下。”王弼还记着当日在何晏府上之事,欲找嵇康再次切磋一番。 “辅嗣不必太过自谦,本王却不信在座还有能将你驳倒之人。”曹林举起酒杯,对嵇康高声道,“这位公子,恕本王眼拙,可否报上高姓大名?” 他这一问,众人皆齐齐朝嵇康看去,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答话。 向秀一直关注着曹林与王弼的交谈,此时见众人都看着嵇康,便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道:“叔夜,王爷问你话呢!” 这一捅不要紧,嵇康身子摇了一摇,朝一旁微微倒去。向秀一惊,忙暗中扶住他,往脸上一看顿觉不妙。只见嵇康脸色潮红,冷汗顺着发线沥沥而下,眼神涣散,呼吸急促,似乎忍着极大的不适。再看他的手,正紧紧攥着桌角努力使自己保持平衡。 “你怎么了,叔夜?”向秀轻声急问。 嵇康喘息道:“不知,只觉忽冷忽热,天旋地转……” “怎会突然这样,难道得了急病?你还撑得住么?” “撑得,撑得住……” “王爷问你姓名呢,快快回答!”向秀也替他急出一头汗。 他两人这边窃窃私语,旁人皆不明所以,都道此人竟如此无礼,连王爷问话也不回答。 曹林在主位上反倒看得清楚,见他脸色不佳,以为是心中有鬼不敢应声,不由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他正欲发难,却见王弼站起身来,将面前煮好的热酒端起一大盏递到嵇康面前,挑眉一笑:“喝了它!” 第39章:一弦弹妙曲,只身驳二席(上) “喝了它!”王弼俯视着嵇康,挑眉一笑。 嵇康强睁着眼,抬头看着一团模糊晃动的蓝色身影,隐约觉得是王弼,心想他这个时候还来劝酒,岂不是雪上加霜,要自己好看? 王弼见他并不伸手,秀眉一皱,将酒杯硬塞到他手上,低声道:“喝了这酒,发汗出来,你的药毒便可缓解。” “药毒?” “你服食五石散过量已经中毒,难道不知?” “五石散?我并未服过。” “莫再多言,赶紧喝了。”王弼直起身来,对曹林笑道,“王爷,这位是谯郡嵇康,他估计是着了风寒,饮了热酒便会好些。” 嵇康见他如此为自己解围,心中感激不尽,赶忙稳住手将热酒饮完,出了一些汗之后,神思清明了一些。 曹林暗暗哼笑,并不信什么风寒之说。但他对“嵇康”此名还是有些耳闻,之前听洛阳的许多文人学子提到过,知道他佳作不少,能言善辩,是个才子。既然王弼有心帮他,自己也不好让他下不来台,便道:“既然病了,本王也不便勉强,只可惜听不到辅嗣的一番论辩了。” 王弼哈哈一笑,回归坐席与曹林交谈起来。 嵇康这一出岔子不要紧,可急坏了帘后的曹璺。她眼见着嵇康脸色越来越差,竟连曹林问话都无法回答,一颗心焦急难耐,恨不能冲出去替他说话。此时见父王与王弼相谈甚欢,只怕是相中了王弼,打算将自己许配与他。这可如何是好? 曹璺扯了一把红荍,两人退出前厅向书房走去。 “红荍,你说怎么办,再不想出办法,我们……” “亭主,我看嵇公子不像是风寒,倒像是服药过量,中毒所致。” “中毒?”曹璺惊得浑身一颤。 “你别着急,并不是什么要命之物,只不过会让人神思恍惚,无法自持。之前王爷宴请宾客,我服侍过几次,见有人食多了五石散便会如此,如得了疟疾一般。要发此毒也不难,需饮热酒,吃冷食,宽衣带,快步走,将药劲挥发出来。” “可如今他在席上,岂能做到这些?” “热酒倒是不少,这其他的……”红荍咬着指尖想了片刻,忽然美目一闪,拍手道,“亭主,你何不将‘绿绮’送去,让在座宾客弹琴助兴。嵇公子最善抚琴,一旦弹奏起来凝神使力,挥汗散毒,定能将药性解了!” “好红荍,你真是我的救命福星!”曹璺握着红荍的手,感激得无以复加,两人携手匆匆而去。 却说曹林这厢与王弼聊得甚为投机,已将他视为曹璺夫婿的上佳人选,正准备探问他是否定亲,却见红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里抱着绿绮古琴,对曹林施了一礼道:“王爷,亭主命我将绿绮拿来,请宾客们弹琴助兴。” 曹林一看,知道这是女儿想试试众人的琴技,找个知音之人,点头道:“好,本王知道了。此琴乃当年司马相如演奏《凤求凰》时所用的绿绮,不知在座有谁愿为我等弹上一曲?” 席间有许多会弹琴之人,听到是司马相如的传世名琴,都想去弹上一弹。只听一灰衣青年道:“王爷,在下愿意献丑。” 曹林一笑:“好。”命人将琴拿到那人席位上,移开酒菜就桌而放。 灰衣青年撩开衣袖操手而弹,演奏的是古曲《清角》,相传乃黄帝所作。黄帝曾在西泰山上会合天下鬼神。众神坐在六条蛟龙驾着的象车之上,蚩尤在前,风伯雨神位列左右,鬼神在后,凤凰翱翔上空。黄帝见此恢弘景象,乃作《清角》。此曲本应宏伟浩大,洒脱飞扬,只可惜此人琴技平平,未将曲中风华展现出来。 此后又有几人试弹绿绮,但都没能打动人心。曹林将目光转向王弼:“辅嗣,你不想试一试?” 王弼方才听了半天觉得索然无味,笑道:“我便试试吧。”将琴抱至膝上,指尖挥动,是蔡邕“蔡氏五曲”中的《渌水》。琴声明丽婉转,如曲水流觞,碧波荡漾,一曲奏响满座皆醉,似邀来一阵夏风,青草芬芳尽在鼻尖。 曹林不由得暗暗叫好,心道王弼不仅文采精华,才高志远,而且熟知音律,琴技甚佳,这样一个人若成了曹璺夫婿,将来两人操琴读诗,共叙闺房之乐,岂不羡煞神仙?他打定主意,要为女儿促成这桩良缘。 “哈哈哈,辅嗣的琴技,满座之中当属魁首。”曹林将手一挥道,“来人,将琴还与亭主,告诉她本王已找到知音之人。” 下人应了一声便要上来拿琴,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在下还要一弹!” 众人循声看去,见一白衣青年缓缓站起身,直直看向曹林,眼中一片焦急,这人正是嵇康。 他方才饮了热酒之后,神思清明了一些,便依着王弼之言又饮了几大盏,药力发出来了些许。见红荍抱了绿绮进来,就知是曹璺暗中示意他弹琴。可他头昏脑涨,眼花缭乱,坐在席上尚且不稳,如何弹得了琴?眼见几人试了半饷,王弼也弹奏起来,知道不能再等便急中生智,将弹琴不用的左手小指狠狠咬破,一是为了放血散毒,二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他这边刚好了点,就听曹林要撤走绿绮,话中之意更是相中了王弼,赶忙强撑着站起身来道。 曹林见是嵇康心下不悦,不欲给他机会,但也不好当着众人出言否决,便生出一计。他命下人将琴拿至面前,伸手向琴弦狠狠折去,三根弦应声而断。 绿绮本有七弦,如今只剩四根,根本无法弹奏。曹林此举不仅是要断了嵇康的念想,更要在众人面前给他些颜色看看,以解当日蒙羞之恨。折罢琴弦,他瞪着英目对嵇康道:“要弹可以,只有四弦。”大手一挥,让下人将琴递给嵇康。 嵇康接过绿绮,细细抚摸了一遍,离开坐席盘膝而坐,将琴放至膝上“蹦蹦蹦”三声,又折断了三根琴弦,只留中间一根在琴上,道:“一根足矣。” 曹林与众人皆是一惊,都道他这是破罐破摔要逞能硬拼,便抄起手来,等着看他如何收场。 嵇康努力凝聚精神,指尖清震,操动一弦,琴声自弦上缓缓传来,是孙登所赠《琴谱》中的失传之曲《流楚窈窕》。曹林与众人听见琴声响起,都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得屏气倾听,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此曲乃战国楚地的旧曲,又名《激楚》,出自阡陌民间。本是乐府中的“相和歌”,需要有人以歌相和,琴诗共鸣。嵇康自孙登处得到琴谱之后,默读一遍已熟记于心,且他曾在邙山上跟孙登偷学过一弦琴,此时演奏起来游刃有余。 只听琴声洋洋洒洒,初时轻缓,随即铺天盖地而来,如浩大之水,从天而降,击落山涧。接着曲曲转转,婉约缠绵,似水至清溪,潆绕林间。此后指尖轻点,铮铮鸣鸣,纷至沓来,好像水分两脉,一向大海,一向碧潭,各归其宿,各享天缘。最终坦坦然然,渐渐平息,犹如摇荡清波,播洒上善,惠披后世,泽润大地。 一曲弹罢,嵇康顿觉周身挥汗,眼明心清,不适之感一扫而空。他有感于此情此景,诗意涌上心头,对着曹林一字一句吟道: 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 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 曹林见他不仅能弹响一弦之琴,所奏之曲恢宏壮阔,动人心魄,闻所未闻,更能出口成章,立意高远,以诗咏志,不由心中一凛,暗道此人才华不在王弼之下,算得上当世奇才,自己方才真是小觑了。别看曹林之前对嵇康颇有成见,但他是个爱才惜才之人,此一番弹琴咏志,令他对嵇康刮目相看,抚掌赞道:“妙哉!本王从未见人弹过一弦琴,不知你所弹是何琴曲?” “王爷,我所弹乃失传古曲《流楚窈窕》,从苏门山上仙人处所得。” “好,曲好诗也好。听辅嗣方才所言,你叫嵇康?” “正是,在下谯郡嵇康,字叔夜,现住山阳,先父嵇昭曾任督军粮治书御史。” “你是嵇昭之子?” “王爷认得先父?” “我与你父亲,可算是旧相识了。” 谯郡乃曹魏发迹之地,曹氏一族就是从谯郡而出。曹林颇得曹操喜爱,曾被封为谯王,封地就在谯郡。他与嵇昭志趣相投颇有些交情,后来加封沛王,因要照顾母亲杜太妃而长居洛阳,加上嵇昭英年早逝,是以断了来往。 曹林没想到竟能得见故人之子,对嵇康感觉上又亲近了几分,上前携起他的手引至首座王弼面前,笑道:“辅嗣方才说,你二人曾有过交锋,不知今日可否当着众人,再论辩一番?”他此举,是想借此机会再考考嵇康。 嵇康知道曹林何意,躬身一礼:“王爷吩咐,敢不从命。” 嵇康与王弼两人在首席上相对而坐,对饮一杯后,王弼开门见山:“上次在平叔府上你谈到‘形神合一’,说无论养形还是养神,都要做到取舍有度,否则便会伤神害身。我却有一问,人生而有欲,酒色财气皆能动人。若真如你所说,为了养生而压制欲望,岂非违逆自然本性,又何谈养生呢?” 嵇康也不着急分辩,淡淡道:“我先有一问。众所周知,蛀虫是从树木里生出来的,那么它对树木的健康是否有所裨益?” 王弼一挑眉:“蛀虫啃食树木,自然毫无裨益。” 嵇康道:“人之有欲望,犹如木之有蛀。蛀虫虽然生于树木,但却对树木有害无益。蛀虫多了树木会腐烂,就像欲望多了身体就会枯竭一样。欲望和生命不能长久共存,名位和身体不能同时保有。世人如果都知道这个道理,便明白顺从欲望并非养生之道,只会加速人的衰亡。” 王弼听他说完,略微思索片刻,正要发难,只听另一人道:“既然你们说到此事,我就不得不痛快一问,与叔夜论辩一番,不知是否应战?” 众人都是一惊,向说话的人看去。嵇康也循声望去,不由摇头扶额。 第40章:一弦弹妙曲,只身驳二席(下) 那说话之人一身绿衣,钟灵毓秀,不是向秀又是谁? 嵇康抚额,心想一个人难我就罢了,你也来添乱,这是帮我还是拆台? 曹林见状反倒乐了,笑道:“这位公子是何人?” 向秀施礼道:“在下乃叔夜好友,河内向秀,字子期。” “好!虽是好友,但论辩之场犹如战场,学术之争不能相让。来来来,你们三人同席而辩,本王与你们做个见证。” 向秀闻言起身来到首席,与王弼坐在一侧,两人一同面对嵇康。 嵇康苦笑:“子期,你有何问?” 向秀道:“世人皆知,富贵名位乃人之所欲。古往今来,圣人皆教导我们苦读诗书,将来方能封侯拜相,君王更是富有天下,独居高位。若富贵名位都是害人之物,那圣人为何要如此教导呢?” 嵇康平静而答:“圣人看中名位,崇尚富贵,是为了给治理天下的君主、大臣确立尊贵的地位,让人民归从于他们的管理,并不是强调富贵名位的重要,更没有承认此乃人的自然之欲,鼓励世人去贪图它。若人人都为追求富贵名位而争斗不休,岂非如尽在眼前的汉末群雄逐鹿一般,人人以宰割天下,满足私欲为目的,闹得战火连绵,生灵涂炭?岂不闻,子文三次官至令尹,神色并没有显出多少快乐。柳下惠三次被罢官,脸上也没有一丝忧愁。他们都曾获得了富贵名位,但却没有因此扰乱内心的平静。难道说,富贵名位真的是人之所欲吗?” 王弼听他刚一说完,即刻追问:“若是不重这些,为何人都将锦衣绣裳穿在身上,又岂见谁将其藏于暗室?” 嵇康回道:“世人如此做,无非是想得到他人的赞美,以此作为自己快乐的源泉。将自身的快乐建立在外物之上,殊不知,欲望一起便会担忧是否能得到,得到了又害怕会失去,如此患得患失,周而复始,何时才是尽头?耕种为食,养蚕作衣,当衣食满足了需要,富贵名位就是多余的了。君子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与万物并行,不可荣辱,此乃真富贵也。所以老子云:‘乐莫大于无忧,富莫大于知足’,就是这个道理。” 王弼听完低头思索,向秀又道:“人皆道食色性也,情欲一起便会想到美色,肚子饿了就会寻食充饥,此乃自然之理,请问如何克制?” 嵇康摇头辩解:“我所说的取舍有度,并非让人不娶妻子,不吃东西,而是控制情欲和饮食,使之合乎养生之理。如果把发臭的肉放在面前,贪吃的人也能忍住饥饿,那是因为他知道腐肉不可食。若他知道不控制情欲和饮食,就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危险,还会拼命追求吗?” 王弼哼道:“此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太难。就拿情欲来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西施与嫫母之间,任谁都会选择前者,哪有例外?” 嵇康一笑:“我听说有个旅馆老板有两个妻妾,一个美丽一个丑陋。丑陋的自知不美便谦逊有礼,反而受到老板的尊宠。而美丽的仗着美貌骄横跋扈,反而被老板冷落。美丽和丑陋虽不可改变,但却因为老板的看重点不同,颠倒了高低贵贱。如果一个人心中有自己坚定的是非主见,那么任何外物表象,都不能使他的志向动摇。人世的许多牵累,都是由于见识不明所致。如果有人将天下许给你,却让你用利刃立即伤害身体作为条件,恐怕连愚人都不会干,这是因为轻重利弊近在眼前。酒色轻于天下人人皆知,但世人却多葬身于此,用贵重的生命来满足轻贱的欲望,岂不可笑?智者圣人审轻重然后动,量得失以居身,这便是他们与世人的不同了!” 向秀立即开口驳难:“依你所言,圣人明白轻重贵贱,熟知养生之道,那为何唐尧只活了百岁,孔子也才享年七十。难道他们也如世人般不懂养生之术?” 嵇康从容而答:“唐尧和孔子虽然禀受的天命有限,但这也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养生之道所致,并不是不养生的结果。孔子凭借养生之术活到了七十岁,而农夫不学无知,有的尚有一百二十岁的寿命。试想一下,如果用孔子的养生之道来指导农夫的饮食起居,那么千岁万岁也不是不可能的。况且,大凡圣人,为了宣扬圣明,创立功绩,有的节衣缩食,辛苦操劳,有的奇谋神略,竭尽智慧,有的殷勤教诲,孜孜不倦,整日里说得口干舌燥,弓着腰,曲着腿,神思在天地间穿梭来回,俯仰之间思绪已经飞越千年,这样殚精竭虑,岂能不耗损生命?若他们能清虚寡欲,去除欲望,坚守自然无为的大道,以中和之理调养身体,服食上好的药物,使形神都达到玄妙欢悦的境界,那么便可与王子乔比寿了!” 王弼一挑眉:“自神农倡导五谷以来,鸟兽能够飞翔奔跑,世人得以繁衍生息。怎么你说到养生,不提倡世人多食五谷,反而让人去吃什么灵丹妙药呢?” 嵇康笑道:“此言差矣,我并非否定五谷之功用。殊不知,神农不仅倡导五谷,也提出要服食上等药物。但上等药物稀有难寻,而五谷只需辛勤耕种便可得,所以才会被推而广之。世人只识五谷不知良药,大概是习惯了已经熟悉的东西,而对未知之物而感到奇怪罢了!” 向秀仍不放松,继续难道:“你说良药为上,五谷为下,那为何饭菜吃入腹内,没过多久就要补充,否则就会饥饿难耐呢?” 嵇康辩道:“我方才之言并未否定五谷对身体的益处,只是说五谷在养生方面不能跟良药相比罢了。众所周知,麦子比大豆好,稻米又胜过小米。但在没有稻米的地方,人们只能将麦、豆作为珍贵的养生之物,认为没什么可以超过它们了。现在世人不知道良药的功效,就如只知麦、豆,不知稻米一样。如果不能从五谷和众多食物中取舍有度,那么吃进去的东西便会污染肺腑,使身体成为百病依附之场所,反而伤身害命。我听说螟蛉产子,如果被细腰蜂拿去养育,产生出的后代便会化作细腰蜂,这是本性的改变。橘树种在长江以北就会变成枳树,这是形体的改变。这些改变,原因何在?乃是因为接纳了所食之物的元气,导致禀性产生改变。若能从良药中摄取元气,给养自身,岂不是养生之大幸?” 王弼听了嵇康一番论辩,暗自体味其中之妙,不由连连点头。只有向秀仍不服气,犹自追问:“如你所说,奉行养生之术便可与千岁的王子乔比寿。那么请问在座各位,有谁亲眼见过那样的长寿之人?” 这一句问出来,满座皆摇头摆手表示从未见过。曹林一直听着三人之间的博弈论辩,越听越觉得嵇康不但对养生之术颇有一番真知灼见,而且对人生也存有相当超脱高洁的志向,一番论辩可算说到了自己心窝子里,不由将他引为忘年知己。此时见向秀发此一问,知道要回答这个问题实在难上加难,自己也对答案非常好奇,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等着嵇康的回答。 没想到嵇康毫不犯难,微微一笑:“那我也来问问你,就算是看见了千岁的老人,你又凭什么来识别他呢?若凭外表来看,他与常人无异。若凭年岁来验证,朝菌不知晦朔,蜉蝣不识神龟,世人以短短数十载寿命来衡量千岁之人,其难可比登天!彭祖七百岁,人们认为是古书的虚妄之言;刘根久睡不食,人们以为他善于忍饥挨饿;仲都冬天不穿衣服身体温暖,夏天穿着皮衣却身体凉爽,人们觉得这是偶然现象;李少君能认出遥远年代的玉碗,人们都说这是占卜所知;唐尧把天下禅让给许由,人们断定是编造的故事。用狭隘的眼界来揣测奥妙的乾坤,正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难怪世人从未见过神仙!” 这一番话语惊四座,满座之人无不称叹。向秀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对嵇康拱手拜道:“叔夜,今日我是真服了你!” “好,好,好!贤侄一番旷世奇论,令本王大开眼界,甚得吾心!”曹林赞完,捋髯笑望着嵇康,已将王弼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嵇康起身谦道:“谢王爷夸赞。今日多亏辅嗣、子期相难,令我对养生之论有了更深刻地认识,他二人可算我的良师益友。依我所见,养生有五难:名利不灭、喜怒不除、声色不去、滋味不绝、神虑消散,此五难不除,养生不可期也!” 王弼与向秀见他如此自谦,举杯相敬。在座诸人也都齐敬嵇康,赞不绝口。 这日之后,嵇康关于养生的两篇著作《养生论》和《答难养生论》名动京城,被当世之人诵读传抄不断,皆将他视为天人。他对养生的见解,也对中国养生学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却说曹璺与红荍躲在纱帘之后,见曹林对嵇康从刁难转为称赞,最后已改口唤为“贤侄”,一颗心终于归位,觉得已然胜券在握,便回到闺房中静候佳音。 当夜散席之后,曹林将嵇康留下唤至自己书房。曹璺得知消息欢喜非常,携着红荍悄悄来到书房外,趴在窗棂边仔细倾听。本以为曹林定然和颜悦色,正与嵇康商谈婚事。谁知刚趴到窗边,却听屋内传来一声拍案,接着就是曹林一句高声怒斥:“大胆嵇康,你可知罪!” 她从未见父王如此动怒,吓得控制不住惊叫出来。红荍赶忙用帕子掩住她的嘴,两人惶恐不安地对视着,却听曹林道:“长乐,还不给本王进来!” 听见此声,曹璺惊得花容失色。曹林只有在怒极之时才会直呼她的封号“长乐”,她长这么大只有一次,今日是第二次。那次是因她小时擅自骑马,从马上摔下来险些毙命。曹林又惊又怒,将她一通狠斥。而这一次…… 父王传唤,不敢不从。曹璺强自稳住心神,被红荍扶着进入房中。抬眼一看,只见曹林面色铁青地坐在桌前。而嵇康则低头垂手立在一边,见她进来,抬头与之对视一眼,眸中一片坦然。 曹林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怒火,神色冷肃:“你二人之事,谁来与本王解释清楚!” 第41章:挥刀试情种,鹿车载酒仙(上) “你二人之事,谁来与本王解释清楚!”曹林面色冷肃。 曹璺见父王这回是真动了气,怕他迁怒嵇康,抢着开口道:“父王,我……” “王爷,在下自五年前得见亭主便一见倾心,再难忘怀,此生除了她不会再想他人。恳请您成全我一片痴心,若能得到恩许我定当倾尽全力,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嵇康觉得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将早已在心里转了千回万回的话一口气道出。 谁知曹林听了更怒,英目圆睁:“好,好,这样大的事,你们竟然生生瞒了本王五年!那五年前,你二人又是如何遇见?” “父王,嵇公子曾与钟会同阅太学石经,我们曾在那里相遇。” “此事还牵扯钟会?”曹林眉头越皱越紧,“如此说来,你与钟会是知交。既是知交,又岂能夺朋友所爱?这般背信弃义之人,我岂能将女儿许配与你!” 曹璺知道父王最恨不讲道义的小人,见他对嵇康产生了误会,心想事已至此,若再瞒下去恐怕会更糟,便推开红荍对曹林拜道:“事已至此,女儿也不想再隐瞒,若说这其中有奸猾小人,却是另有他人。”她将自己与嵇康、钟会三人之事和盘托出。他们是如何定情,钟会又是如何破坏,前前后后一一道来。说到自己三次遇险都被嵇康所救之时,更是绘声绘色将险情大加渲染。 曹林在一厢听着,几次心惊,脸色数变,不由阵阵后怕,待听完全部实情已恍如隔世一般。他本以为女儿与嵇康不过是被彼此的才貌所吸引,互相倾慕,嬉笑之间轻许姻缘,却没想到他二人已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艰辛磨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他并非迂腐世俗之人,年少时也曾尝过情爱之苦。当年曹璺之母早逝,他也知晓与心爱之人永难相见是何等滋味。他知道,自己今日的决定是他二人最后的机会,成与败都在他一念之间。曹林轻轻一挥手道:“红荍,扶你家亭主坐下罢。” “是,王爷。”红荍见曹林语气缓了下来,知道事情已有转机。 曹林长叹一声,对嵇康道:“贤侄,本王这女儿已一十八岁,早过了婚嫁之年,且曾被钟会退婚,说出去惹人笑话。本王与你父亲相识一场,岂能让嵇家蒙羞?不如你此次就在府上住下,本王再与你物色他人。以你的才貌,只要你看中的,上至公主皇女下至贵族千金,本王都能给你找来。” 嵇康微微一笑,拜道:“多谢王爷厚爱。无论亭主在世人眼中如何,我都视其如瑰宝一般,岂是那些公主皇女可以相提并论?” “你虽不在意世人眼光,但你母亲、兄长未必如此。你父亲早逝,母兄将你抚养成人不容易,他们还等着你光耀门楣。若你不愿娶那些公主千金也可,我明日便上奏天子举荐你入朝为官。将来飞黄腾达,你母兄也可锦衣玉食,过上富贵日子。”曹林接着劝道。 嵇康又是一笑:“王爷不必挂心,我有手有脚,自能养家糊口。况且我母兄皆通情达理,不是那些市井小民,必不会为难亭主。若他们指望我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我也只好以己之力,尽力而为,岂能拿亭主作为交换?” 曹璺在一旁听着,觉得他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恳切至诚,料想父王应该满意。谁知曹林非但不喜,反而脸色大变,怒道:“本王好言相劝,你竟如此不识好歹。当日我女儿尚在闺中,你竟敢主动勾引,令她被人退婚蒙羞含辱,已是罪不可恕!今日若非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本王恨不得立时将你就地正法,碎尸万段!实话告诉你,任你如何巧言令色,本王绝不会将女儿许配与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否则本王随时可以将你问罪!” 此话一出,嵇康与曹璺都是一震,没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闹到如此地步。曹璺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颤巍巍站起身,跪倒在曹林面前:“父王,女儿此生非他不嫁。你若不答应,我只好削发明志,终生不嫁。” “好,好,本王十几年来对你的养育之恩,竟然比不过此人三言两语!你不必再说了,来人,将此人给本王拿下!”曹林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侍卫高声答应,准备推门而入。 曹璺扑到门前拦住侍卫,满眼绝望地看着曹林,随后默默地朝他磕了三个头,声音空洞:“父王,女儿没想到你竟会如此。既然你不愿成全,请恕女儿不孝。”言毕将袖中的七星宝刀拔出,扯起垂在胸前的长发,眼看就要挥刀斩断。 曹林大怒:“好,你既如此绝情,本王就当从没生过你这个女儿!”说着将腰间所佩的百辟刀一把抽出,寒光湛湛直朝曹璺而来。 嵇康见他父女二人顷刻反目,竟然举刀相向,登时万念俱灰,挺身挡在曹璺身前,面对刀锋将眼一闭,等着曹林两刀下去,他二人即可在黄泉相见。 两人皆已抱定必死之念,等着曹林裁决,却听“嘡啷”一声,曹璺手中的宝刀应声震落。睁开眼来,曹林已经将百辟刀收起,带着笑意俯视着他们。 “父王,你……”曹璺惊魂甫定,尚觉在梦里。 “你起来罢。”曹林左手将嵇康扶起,右手抚上曹璺头顶的黑发,责道:“你这丫头,竟敢拿刀威胁父王!若将这一头秀发斩断,日后贤侄不要你,父王可管不了,还不快起来。” 嵇康与曹璺乍听此言,都是又惊又喜,又怕是自己听错了不敢答言,傻傻地怔在当地。 曹林坐回桌前,对门外的侍卫道:“你们都退下吧。”又命人奉上茶来,将嵇康让至座位,见曹璺还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问道:“为何还不起来,难道是怪父王不成?红荍,将亭主扶起来。” 曹璺走回椅边也不敢坐稳,盯着曹林:“父王,你,你这是应允了?” 曹林饮了口茶,笑道:“怎么,莫非你改了主意,又不愿嫁给贤侄了?” “不,不,女儿愿意,我愿意!”曹璺终于明白,曹林方才一番婉言利诱,疾言厉色,不过为了再试一试嵇康的真心。自己不知内情,一番削发明志倒帮他演足了一场苦肉戏。想起方才的险情,还有自己这五年来所经受的一切,一时间所有的痛苦、担忧、委屈、辛酸全都涌上心头,禁不住伏在曹林膝上泣不成声。 曹林也知道自己方才过火了,险些铸成大错,抚着曹璺的肩头道:“好了,好了,父王知道你受委屈了,莫再哭了。”见她还是收不住泪,犹自呜咽不止,只得对嵇康无奈道:“这女儿已被本王宠坏,你日后可要多多担待。” 嵇康忙起身拜道:“多谢王爷成全,我定会将她捧在手心,视若明珠!” “还叫我王爷么?”曹林笑道。 “父王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嵇康连忙郑重施礼,对曹林深深一拜。抬起头来,正与曹璺盈满泪光的双眸相对,笑意自彼此嘴角徐徐绽放开来。所有情感,所有言语,都凝结在这一望之间。 三日之后,嵇康与曹璺在洛阳城郊的牡丹长亭作别。时值春夏之交,牡丹花皆已含苞待放,凝香吐露,俏立枝头。凤丹、赵粉、白玉、墨魁,各色花种争奇斗艳,一片玉白嫩粉,姹紫嫣红,映衬着亭中之人的明媚心情,分外娇艳。 “嵇公子,你此去定要早去早归。”曹璺柔媚一笑,声音甜美如蜜。 “放心,待我回去禀明母兄,便会着人前来送聘。下次相见,你便不能再称我为公子了。”看着她因羞涩而泛红的俏脸,嵇康伸手折起身旁一支先绽的牡丹,轻轻插在她的鬓边。这牡丹名为“雪映朝霞”,花开如绣球,白中透粉,恰如她的娇嫩肤色,两相映照,风华无边。 “嗯。”曹璺望着他的如墨双眸,柔情道:“我等着你。” “照顾好自己。”抚了抚她的乌发,嵇康又凝视了片刻,转身走出长亭跨上白马,再一次朝亭中望去。曹璺与红荍一前一后立在亭边,目送离人。 “子期,咱们上路吧。”嵇康对身后的向秀言道,却不见他打马扬鞭。“子期?该走了。” “嗯。”向秀收起目光,策马悠悠跟在他的身后,默默无语。 “还在想着她?”两人走出一段,嵇康忽得一问。 “谁?”向秀神情一滞。 第42章:挥刀试情种,鹿车载酒仙(下) “还在想着她?”嵇康忽得一问。 “谁?” “红荍,或者芊芊。” “并没。” “你瞒得了自己,却瞒不过我。” “呵,连我自己都不知,你又如何知晓?” “红荍是个好姑娘,你若真喜欢她,我可以转告亭主,让她……” “我已说过多次,我心里只有一人,便是芊芊!” “好,你既不敢承认,我也无话可说。” “叔夜,我心意已决,你又何必再提其他?难道你还不知我?” “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算了,就当我从未说过。” 两人闷闷不语,在去往山阳的乡道上踽踽而行。走了一段,忽见前方驶来一辆小推车,晃晃悠悠,颠簸不止。车上坐着一人,由一个下人推着车行在前面,另一个下人拿着一把锄头紧跟其后。 嵇康与向秀顿生好奇,停下马来驻足而观。仔细一瞧,这架车只有中间一个车轮,因车板窄小只能容下一只鹿,所以又被人称作“鹿车”。那人歪歪斜斜地坐着,身材矮瘦,容貌奇特,眉长垂耳,目小有神,鼻大嘴阔,看上去已年过三旬。他一身灰衣,手里抱着一个酒葫芦,正仰着头豪饮。饮完一通,将酒葫芦斜跨在腰间,对身后的下人道:“你们可记着,我若死在此处,便拿锄头挖个坑,就地一埋了事。”下人也不知答什么好,只能诺诺地点头。 嵇康不觉莞尔,心道此人当真是个酒疯子。眼看他乘着车就要走远,忙喊道:“先生,可否留步?” 车上之人饮完一大口,微微侧首朝他瞥了一眼,摇头道:“忙着饮酒,没空闲谈!”答完接着抱起酒葫芦,径自而去。待快行至路的尽头时,几句诗从车上传来,声音不大,气息却持久不断: 行无辙迹,居无室庐。 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嵇康点头默赞,与向秀接着前行,萦绕在两人间的沉闷气氛随之荡然无存。 “方才那人真是有趣。”向秀笑道。 “他可算我见过最为放浪不羁之人,鹿车饮酒,就地葬身,世间还有何事牵绊得了他?”嵇康深感钦佩。 “此人倒与你我十分投缘,只可惜他酒瘾上了,无暇理人,哈哈哈!” “无妨,有缘自会再见。”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终于回转山阳。嵇康回到家中,将与曹璺之事告知孙氏和嵇喜。孙氏眼见嵇康年纪越来越长,之前来提亲的都被他一概回绝,日日忧心如焚,此时听他不仅打算成亲,所娶的竟是王爷之女,曹氏宗亲,自然喜上眉梢。嵇喜本已对弟弟不抱希望,任他与一帮狂放之人厮混,只要不闹出大事就好。今日听见如此喜讯,还以为他改了性子,知道成家立业,结交权贵,心下安慰不少。嵇康也不理他们怎么想,只盼着将婚前诸多琐事速速办妥,好让曹璺在洛阳安心。嵇喜在洛阳为嵇康置办了宅子,里里外外操办婚事可谓尽心尽力。终于,两家将婚期定在来年春天。按照礼仪,新人成婚之前不得相见。嵇喜怕出岔子,命嵇康好好呆在山阳,静候佳期。 这天,嵇康邀了向秀到黄公酒垆饮酒。两人刚在酒桌前坐好,还未饮上一口,只听外面吵吵嚷嚷,好像有人吵起架来。他二人本就不爱理会俗事,此时见闹哄哄一片,只作不闻不见,犹自对饮交谈。可外面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还是传进了两人之耳。 “你这个酒疯子,撞了我不说还将酒洒我一身,这就想走?” “我只识得这壶中之物,谁管你是何人?况且这大道如此宽敞,你不好好走路,偏想往我的车轱辘底下钻,又怪得了谁?” “你倒有理了,我问你,你赔是不赔?” “赔什么?我何时伤到你一根头发,真是岂有此理!” “你这个醉鬼,今日撞了我就别想好走!” “好,好,那你看我身上有何物值钱,只管拿去。不过我看除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值钱之物。” “谁说没有值钱的东西,把你的鹿车留下,我就让你们过去!” 嵇康与向秀听见“鹿车”两字,对视一眼,侧过头朝街上看去。只见众人围着一架鹿车,车上坐着一人,醉态十足,正跟一个青年理论。身后的两个下人也不上前帮忙,只唯唯诺诺地站在那。 “他不就是我们曾遇见的那人?”向秀惊道。 “走,看看去。”嵇康与向秀来到酒垆门口,向一位路人询问情由。原来,那人乘鹿车路过此街,与那青年走了个对脸。青年也不让路只管往前走。鹿车本就不稳,车上的人又醉得可以,一摇三晃,便将酒撒在了青年身上。原本也没什么事,可这青年不依不饶,非要车上的人赔偿,这才吵了起来。 他们这边刚打听完,只见那青年已经卷起袖子,举拳欲朝那人打去。众人正准备拉架,谁知那人面对拳头非但不躲不闪,反而笑道:“你看我这副身子骨,瘦得像鸡肋一般,打起来忒硌手。我倒不怕疼,只怕你的拳头不舒服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忍俊不禁,那青年也被逗乐了,拳头再也抡不下去,啐了一口道:“今日算我倒霉!”随后挤出人群。 那鹿车上的人见他走了,嘿嘿一笑,抱着酒壶饮了一口道:“咱们接着走!”下人正要推车,嵇康朗声道:“先生,我这里有好酒,要不要一起喝个痛快?” 那人听见有酒,立刻回过头来,哈哈笑道:“好,好,哪里有好酒,哪里便有我刘伶!”说着从鹿车上下来,醉醺醺地迈进酒垆,又对下人道:“你们听好了,若我醉死在这酒垆,是我自取,可与他人无关!” 嵇康将刘伶引至酒桌,让樱娘又抱来几坛好酒。三人二话不说,举杯对饮起来。待喝干了桌上之酒,刘伶才道:“我好像见过你们,二位如何称呼?” 嵇康笑道:“上次在洛阳郊外,我二人曾听过先生吟诗。先生鹿车饮酒,就地葬身,洒脱逍遥,嵇康十分佩服。” “你便是嵇康?我读过你的那篇什么《养生论》。论是好论,可对我来说非但无用,反而有害啊!”刘伶撇嘴道。 “哦?此话怎讲?”向秀瞥了一眼嵇康,笑问。 “让我猜猜,你是那作论驳他的向秀,对否?” “先生好眼力。”向秀乐了。 “你那篇《难嵇叔夜养生论》驳得甚好,不过你忘了提一样。” “什么?” “有人因养生而活,有人却因养生而死。就拿我来说,你若让我一天甚至一个时辰不饮酒,我便周身不适,痛苦难当,恨不得一死了事。照这位嵇公子所言,酒乃伤身之物,需当适度而饮。我若依此照做,恐怕一天也活不过,早成了一具枯骨,岂能在此与你们谈笑风生?”刘伶说完又抱起自己的酒葫芦,饮了起来。 嵇康听罢却如醍醐灌顶,思索了片刻道:“先生之言颇有机锋,有因养生而活,有因养生而死……此论超脱俗世,我一时虽参悟不透但,却受益匪浅。” “哈哈哈,酒疯子之言听听便是,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樱娘,再拿几坛好酒来!”嵇康招手唤道,“今日定与先生喝个痛快!” 三人重又拿起酒杯,边饮边谈。一问才知,这刘伶乃沛国人,字伯伦,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他生性放诞随意,纵情肆志,以老庄思想为处事之本,虽已娶了妻室,却整日里乘着鹿车,抱着酒葫芦四处游历,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看起来仙风道骨,倒像已过三旬。那日在洛阳郊外吟诵之诗,乃是他所作的《酒德颂》。词讼赞扬饮酒之品德,摒弃世俗之礼法,被后世人传颂为千古绝唱。刘伶酒量奇大,饮至最后嵇康与向秀皆伏倒在案,醉死过去。他仍自狂饮不止,饮够了将酒钱一扔,起身飘然离去。 寒霜化尽,绿染枝头,迎春带俏,佳期已近。洛阳嵇府处处张灯结彩,满堂彤红,家丁仆人忙里忙外,喜气洋洋,准备三日后迎娶长乐亭主。 城中另一边的钟府后花园内,司马芠手持锦绣团扇独坐亭中。初春的黄昏乍暖还寒,本用不着团扇,然而她却早早将其拿在手中,只因此扇乃钟会所赠。低头望向扇面,白纱面上绣着一只小舟,几条垂柳,一对绿鸠停在枝头紧紧依偎,扇的一角还绣着一首曹植的《芙蓉池诗》: 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 南阳栖双鹄,北柳有鸣鸠。 这应是一首情诗吧,司马芠将团扇抵在白皙纤柔的下巴上,轻吁一口气。为何她念着此诗,心头却没有一丝暖意?自从嫁与钟会,两人之间虽相敬如宾,融洽和睦,可她却总觉得缺少些什么。钟会容貌潇洒,举止风流,待她也称得上温柔,有这样一位夫君相伴,她本不应再有怨言。然而她却仍在奢望,奢望着能有一日,他唤着自己的时候,不像是在对着他人。 院中刮起一阵凉风,司马芠紧了紧衣衫,起身去替钟会关上书房的窗子。刚走近窗边,一张诗稿自窗子飞出,落在脚边。俯身拾起,纸上现出几行娟秀小楷,正是自己团扇上的那首诗。还未细瞧,冷风又卷着三五张纸飘出,缭乱散落一地。低头看去,只见一张张诗稿上皆落着同一款题字:“曹璺雅摘。” “曹璺,璺儿,芠儿……”司马芠静静注视着一地诗稿,团扇掉落在地。 第43章:历难终结发,险遇观虎人(上) “璺儿,芠儿……”司马芠望着地上的诗稿,只觉彻骨冰凉。俯身一张张拾起仔细叠好,怕眼泪打湿纸张,慌忙侧过脸用衣袖拭干。 “芠儿,你怎么在这?”钟会边问边跨进院门。 “我,我来帮你关窗,你看这些诗稿被风吹了一地。”司马芠掩住哽咽之声,快步走进书房将诗稿放回桌上,转过头来对钟会柔柔一笑。 钟会看了看那些诗稿,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试探道:“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只是方才被风吹着了,觉得有些冷。” 钟会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天才刚刚回暖,为何穿得这样少?”揽住司马芠走出书房,看见落在地上的团扇,俯身拾起道:“这天气还用不到此扇,怎把它拿出来了?以后莫再使了。” “好。”司马芠将眼泪默默吞下,什么也没问。两人来到卧房,钟会道:“你先歇息吧,我稍后便来。”司马芠点点头,径自侧卧在里面。 钟会在桌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喜”字看了半饷,纸上的朱砂沾在他白皙的指尖,烛火之下,分外刺眼。今日他在城中看见一户新宅正在准备婚事,一问才知是嵇康在洛阳的府邸。正在发愣,冷风吹着一张未贴好的喜字朝他迎面扑来,丝毫不容躲闪。 还有三日,她便要嫁与他人。钟会轻笑两声,执起酒壶自斟自饮,直至夜深。红帐之中,司马芠睁着双眼,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枕边。 三日后,洛阳嵇府迎来了一对新人。嵇康平生第一次褪去素衣,穿上隆重的礼服,玄衣纁裳,爵弁而冠,玄红的喜袍映着如玉的面容,为他素来飘逸脱俗的气质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乌发高高梳起,束在冠中,长眉舒展,凤眸含笑,眼角眉梢尽是喜色。一番迎亲仪式之后,终于将曹璺从沛王府接回家中。他本不耐这些繁文缛节,但此时与心爱之人一起山盟海誓,以天地为证,日月为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美好郑重。 一番喧闹欢庆之后,新人终于被送至洞房。嵇康已有了几分醉意,站在门边望着红纱软帐中盈盈而坐的新娘,竟自痴痴地笑了起来。新娘听见他的笑声,也抬起华服红袖掩口轻笑,霎时引得红烛起舞,纱帐轻扬,满室柔情荡漾。 来在新娘身前,嵇康轻轻撩起她的凤冠流苏,一张明艳照人的绝色容颜徐徐显露,对他展颜一笑,动人心扉。两人借着烛光彼此凝视,都觉眼前之人从未有过的光彩夺目,勾魂摄魄,令人心旌摇荡。 曹璺盼着这一天不知几多朝暮,此时终于见到魂牵梦绕之人,见他只是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便娇羞一笑,微启朱唇刚欲唤人,却被嵇康以手轻轻掩住唇。 “闭上眼睛,我有一物相赠。” 曹璺依言闭起双眼,卷长的睫毛随着心跳微微颤动,手心骤然一凉,被塞进一个柔滑之物。低头看去,只见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珏静静至于掌心,拿起来仔细一瞧,发现此玉珏由两块开口相对的碧玉嵌合而成。再细细端详,两块碧玉正是她和嵇康的那一对,不由喜道:“这是你我的那对玉佩!” “正是。我找人将它们嵌合在一起,成了这块玉珏。” 古字中,“二玉相并”是为“珏”。二玉相碰,发出的悦耳之声也被称为“珏”。“琴瑟”、“琵琶”两词上面的双“王”均是从这一“珏”字演化而来。 “它们曾互碰而破,却也因此能够合二为一,永不分离。你可喜欢?” “喜欢。” 嵇康在床边坐下,亲手将玉珏为她佩在腰间,柔道:“我知你定会喜欢,我还有第二物相赠。” 曹璺又是一喜,刚伸出手却被嵇康牵起摊开掌心,用指尖在其上写下两字:“你闺名为‘璺’,意为‘玉破’。如今你有了我便不会再有欠缺。我将‘玉珏’二字赠你,此后便是你的小字。” “玉珏。”曹璺轻念出口。 “是。”嵇康神色微赧,“钟会……他曾以‘璺儿’唤你。我不愿再以此字相称,日后便以你的小字为名,可好?” 曹璺知他何意,心中甜蜜:“好。” 嵇康心满意足,伸手将系在她发髻上的红缨带解下,意为“解缨”。又将她发尾的青丝剪去一段,并脱下自己的发冠,将束发解开,在发梢处也剪下一段,用方才解下的红缨带将两段情丝结在一起,意为“结发”。行完解缨结发之礼,他将合卺酒拿来放一杯在她手上,道:“饮了这杯酒,你我便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两人并坐床头,相对而饮。饮毕,嵇康长臂一舒将曹璺揽在怀中,温柔唤道:“玉儿。” 曹璺将脸贴上他的胸膛,甜甜一声:“夫君。” “夫君之称,人前称呼即可。你我独处之时,我想听你唤我之名。你我皆如此相唤,才是举案齐眉。”自古夫为妻纲,妻子直呼夫名,乃是夫敬妻之举。 “好,我听你的,”曹璺再一次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眸。男子成年后,名讳只有尊长可以直接称呼,别人只能呼其官爵或者表字。如今他既肯为自己放下为夫之尊,她也必更加敬之爱之,不负深情。 “康……”这一声唤罢,她已觉无憾了。 “玉儿,”嵇康醉眼看着烛火下莹莹如玉的容颜,低头附在她耳边,道:“我还有,最后一物相赠。”不等曹璺反应,已侧过脸在她唇上落下深深一吻,扯过床边围帐,将二人的身影掩进层层叠叠的红纱帐中。满室浓情,春意无边。 这厢嵇康与曹璺终成眷属,却不知府外树下,一人远远望着府中的喜庆景象,直到宴歇人散,洞房的烛火也熄灭了才转身欲走,此人正是钟会。他本没想过要如此,却鬼使神差般走到这里,不知不觉中站了许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此乃《诗经》邶风《燕燕》中的一句,朴素之言表达了为出嫁女送行之人的无限落寞惆怅之情。燕子比翼飞,上下相追随。姑娘出嫁去,送者远远挥。遥望不能及,静立独垂泪…… 钟会一惊,回眸看去:“怎么是你?” 黑影中缓缓走出一人,素衣兰裙,娴静柔美,漆黑眸子中透着说不尽的悲意:“我想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真是笑话,人在洞房里,如何看得见?” “你不更可笑,她既已嫁与他人,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 “你!你在这里站了多久?”钟会渐渐压不住怒意。 “没多久,自你出府我就一路相随。” “你跟踪我?” “我只是想看看,这么晚了你要去见谁。她究竟什么地方好,若是你喜欢,我可以学。” “学?哈哈哈,不必枉费心机,你永远也不可与她相提并论!”钟会脱口而出,话音方落便心生悔意。既然曹璺此生已无法得到,他又何必再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看着那月下惨白的脸,他心中隐隐一痛,放柔声音道:“芠儿……” “芠儿?好个‘芠儿’。本以为这是你特意为我所取,却不知只是酒后失言的托词。那晚你唤的本是‘璺儿’,是不是?” “是又怎样?此事还用不着跟你解释!”钟会不愿被身边人窥破心事。 “是,你说得对。在你心里,我什么也不是。”司马芠脸色更白,抓在柳枝上的手微微发抖,背过身兀自颤巍巍往回走去。 “你,你给我站住!”钟会蹙起修眉,上前想扯住她的手,却被狠狠甩开。正欲发火,却见司马芠身子摇了一摇,无力地向地上倒去,手紧紧捂着腹部。钟会愣在当地,震惊地看着鲜血顺着她的裙角蜿蜒而出,殷红了一地。 “芠儿!”钟会扶将上去,“你,你……” “孩子,我的孩子……”司马芠声如死灰,希望如同剥落的血肉,一块一块破体而出。 这一夜,新人在洞房中浓情蜜意,一夜缠绵,又岂知府外凛凛寒风之中,钟会与司马芠痛苦狼狈地失去了他们唯一的亲生子。 公元247年,嵇康二十五岁,娶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为妻。同年,他因曹氏姻亲之故入朝任郎中,后拜为中散大夫,以太学博士之身份每月十天授课太学。是年五月,曹爽听信何晏、丁谧之计软禁太后,独揽大权,暗中筹划架空司马懿。司马懿老谋深算料得先机,以年迈多病为由上书天子曹芳,请求告老养病。其长子司马师时任中护军,统领一部分京师禁卫。司马懿仍恐兵力不足,暗中蓄养心腹精兵三千,分布洛阳城中各处,静待时机,图谋事变。 嵇康所授课的太学兴起于西周。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天人三策”,劝谏天子设置太学以养天下之士。汉武帝在长安设立太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太学博士讲授儒家经典。太学初建时只有几十人,王莽时期达到一万人。东汉光武帝刘秀在洛阳城东南的开阳门外兴建太学。东汉末期政治日益腐败,太学生遭到宦官打击逮捕,太学一度被废除。后来,魏文帝曹丕恢复了洛阳太学,到魏明帝曹叡时太学生增至千人,依汉制设五经策试之法,通过考试者可以补掌故、太子舍人、郎中等职。 嵇康入太学授课,并非教授儒家经典而是讲杂集。与他同在太学开课的有旧相识尚书郎王弼,还有曹爽的亲信吏部尚书何晏。这日,嵇康刚从太学授课出来,迎面走来一位蓝衣青年,对他一拱手道:“叔夜,自那日沛王府一别,许久未见。” 嵇康回礼道:“那日幸蒙辅嗣替我解围,还未来得及言谢。” “不必多礼,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不过,我却不知那日沛王另有他意,否则绝不帮你!”王弼玩笑道。 嵇康脸色一红:“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没听说么?大将军曹爽前日猎到一只猛虎,现正在宣武场上使人斗虎为戏,咱们一起瞧瞧去!”说完拉着嵇康便走,却不知将有一场惊险在等着他们。 第44章:历难终结发,险遇观虎人(下) 却说曹爽斗虎之事,嵇康方才从太学生口中已经听闻,觉得他此举不过是哗众取宠,彰显威慑,本不想去凑热闹。但此时见王弼如此有兴致,只好随他一起去看看。两人一同来到宣武场,只见一个用栅栏围住的圆形场子里,一只花斑猛虎被困在当中,两个全身盔甲的武士一左一右,正拿着刺刀与虎相搏。说是斗虎,但这老虎早已被砍掉了爪子和獠牙,入场时就已伤痕累累,面对武士的尖刀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击之力,犹自绝望地嘶吼着。观看的人将场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二人只能远远看着。 曹爽坐在高台之上,满面得色地看着场中的搏斗,一会儿对身旁站着的两人低语几句,一会儿对着场上指指戳戳,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嵇康仔细一瞧,曹爽左边之人是何晏,而右边的则是那强霸民女的丁谧。三人皆是一副志得意满,不可一世之态。 嵇康皱起眉,忽听场上一片惊呼之声,围观的众人跌跌撞撞,边叫边往两旁逃散。举目望向场中,那只花斑猛虎困兽犹斗,拼死一搏,已将一个武士踏死在地,尾巴朝另一武士疾扫一下,卯足了力气朝栅栏撞去。被扎得死死的栅栏就这样生生被老虎撞出一条血路,围观之人吓得魂飞魄散,四处奔逃。幸存的武士躲过一袭,举着刺刀追上前去,在虎背上连扎两刀。老虎虽痛但却毫不放过生的机会,猛地一跃从栅栏中翻出,一路踩踏着人群朝曹爽的高台扑来。 再看曹爽,早没了方才的气势,由何晏、丁谧护着战战兢兢地躲在一群亲兵之后。亲兵严阵以待,准备将老虎击毙。 嵇康抓起王弼的袖子,与他一同往人少之处撤离。正在此时,又一阵尖叫响起,二人回头看去,只见那老虎渐渐疲累,脚步越来越慢,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压倒在旁边之人身上。老虎近旁的人皆吓得瘫软在地。唯独一个紫衣少年神色镇定,闪身跃到老虎一侧,趁它摇摇晃晃之际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插上老虎咽喉。老虎已是强弩之末,受此重创立时倒地,爪子却将少年扫翻在地,随后终于撑持不住,趴在地上渐渐没了生息。 曹爽见老虎已死,整整衣冠,挥退亲兵,命人将紫衣少年带到面前,问道:“老虎施威,众人皆惧,你为何不躲?” “躲之不过,只能一搏。”少年朗声道。 “好,年纪轻轻勇气可嘉,报上名来本将军重重有赏!” 少年抬头看了曹爽一眼,笑道:“在下微名不足道,只想奉劝大将军一句。猛虎虽失爪牙,雄风犹在。困兽之斗其势更甚,岂能就此作壁上观?”说完对曹爽施了一礼径自走开。 曹爽本欲发作,但看众人皆仰望着他,只得一挥手道:“今日就到这里,散了吧!”言毕与何晏、丁谧二人便要离开。 丁谧无意识地扫过台下众人,忽然看见人群中的嵇康,想起了当初洛阳城中的恨事,眉间一挑,对曹爽道:“大将军,我见过那个少年,是个太学生。喏,他的先生就在那边。”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嵇康。 “哦?”曹爽向嵇康看去,知道他是长乐亭主的夫婿,新拜的中散大夫,虎目一眯道,“这不是新任的中散大夫嘛,你叫什么来着?” 嵇康略一拱手:“在下嵇康。” “你教的学生不错嘛,胆子够大。”丁谧在一旁吹起凉风。 “哪里,对着畜生他算有些胆量,但若是对着王法,他的胆子却比不过大人。”嵇康回敬道。 “你!”丁谧被噎了一下,也不着急,将话锋一转,“今日大将军斗虎为戏,可谓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足见大将军英明神武,威慑众生。凭你是人还是畜生,都要拜倒在大将军脚下。” 曹爽顿觉找回几分颜面,心里十分受用,向前踱了几步:“嵇中散,你那学生说‘猛虎虽失爪牙,雄风犹在’,不知是在长谁家志气。你倒说说看,今日之事当作何讲?” “在下的看法与他一样。大将军以为斩断了虎爪便可胜券在握,岂知虎威一抖其势难料,若不加防范,只怕祸事就在旦夕。”嵇康直言不讳。 曹爽十分不悦,哼道:“果然什么师傅带什么徒弟。你们这帮迂腐文人懂什么国家大事!”他横眉打量着嵇康,忽然觉得似乎在哪见过:“我好像,早先在哪见过你。” 嵇康微微一笑:“大将军日理万机,岂会记得旧事。在下之志犹未改,只可惜大将军早已失了当年的心境。” 他初进洛阳城时,在司马门外曾帮曹爽言激司马昭,解了一时之围。那时的曹爽还是城门校尉,对世事尚有敬畏,也怀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若他还是那时的曹爽,嵇康又岂能不愿披肝沥胆,为其献谋献智?只可惜,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将军早已忘了明帝托孤之重,更忘了自己最初的志向,堕入名利的无间地狱。 “大胆嵇康,竟敢对大将军不敬!”丁谧寻到机会,立即发难,“大将军,此人目中无人,言辞放肆,应该立即拿下问罪!” 曹爽寻思着嵇康的话,模糊记起多年前司马门之事,哼笑一声,讥讽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有人做事不留名,一副无欲无求的清高姿态,现下不也攀龙附凤,顶着大夫的头衔招摇过市?” 嵇康听了只是淡笑,并不答话。 丁谧继续煽风点火:“这些酸腐文人,岂知大将军的雄心壮志?不如早点抓起来,落个耳根清净。”他步步紧逼,想趁热打铁将嵇康办了,好解心头之恨。 此时,在一旁一直未发话的何晏,走上前道:“大将军,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我们……” 曹爽听了丁谧之言,正欲发作,却见何晏上来岔开话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虽说何晏因当初之事,对嵇康颇存嫉恨,但他是曹操养子,与曹林不仅有兄弟之份,且他娶的便是曹林的亲妹妹金乡公主,论辈分嵇康该当唤他一声“姑父”,有这层关系在,他也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才出言解围。 曹爽不想拂了何晏的面子,也知道嵇康乃沛王曹林之婿,不好将他如何,只得不耐烦道:“罢了罢了,好好的兴致都被尔等破坏了,真是扫兴之至!”一甩袖,率着众人浩荡而去。 嵇康目送他大驾离开,回身对王弼苦笑一下。二人正打算离去,却听人道:“二位先生留步。” 说话的正是那位紫衣少年,他并未走远,一直听着曹爽与嵇康之间的对话。“先生方才之言,真是痛快淋漓!” 嵇康笑道:“今日在太学,我见你对斗虎一事嗤之以鼻,怎么却来了?” “先生一向不喜凑热闹,怎么也会在此?”紫衣少年狡黠一笑。 “哈哈,看来你我是彼此彼此了。”嵇康瞥了王弼一眼。 “你二人不要打哑谜。”王弼撇嘴,“哎,今日大将军的戏码,算是演砸了。” “哼,丁谧奸诈,何晏浮夸,有这两人撺掇必将引来祸事……”说到这少年忽得脸色一变,抚上左臂。方才没注意,老虎的爪子虽然已被砍掉,但仍将少年的胳膊划出了伤痕,此刻已经殷出血来。嵇康忙将衣角撕下帮他缠住伤口,道:“先别说了,赶紧去医馆。”三人一起朝医馆而去。 话说这紫衣少年姓王名戎,字濬冲,年方十四,出身当世高门琅琊王氏,是嵇康所教授的太学生。王戎自幼聪颖,颇有胆识,风姿秀彻,双目如电,神采奕奕,在众多太学生中可谓出类拔萃,最受嵇康瞩目。 他小时曾因一件轶事闻名于世,被誉为神童。那年王戎才六、七岁,与同伴们一起在路边玩耍。路旁的李树上面接满果实,将枝条都压弯了。同伴看见李子皆争相采摘,只有王戎站在一旁不为所动。别人问他为何不摘,他回答:“此树长在道边却仍留着许多果实,必是苦的。”同伴原本不信其言,一尝之下果然味苦难食,皆惊服。 今日王戎本不愿前来观虎,却被一相识的太学生拉了来,没想到竟险遇老虎脱栏,幸亏他眼明手快化险为夷。与他同来的太学生早在一旁吓得晕死过去,被众人扶起搀走。王戎深怀济世之心,眼见曹爽专权武断将朝政弄得混乱不堪,心中十分不齿。是以方才曹爽问及姓名,他闭口不答反而出言相谏。而曹爽心高气傲听不进忠言,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却说三人一同来到医馆,请大夫为王戎收拾伤口,正在等候却见一人从医馆内室匆匆而出,看见他们忙将手中明黄色小药包揣进怀中,神色略显慌张。 “士季怎么在此,可是病了?”王弼招呼道。 “没……我来为内子拿药。”钟会将药揣好,声色如常,“辅嗣近来可好?” “尚好。”王弼说着看向嵇康,“我与叔夜皆是陪人而来。” 钟会瞥了一眼嵇康,哼笑一声,对王弼道:“我记得当日在何府,你曾因食多了散一时口拙败与他人,怎么此时倒成了知交?那日有人曾劝你‘良药虽好,却不可多食。’不知这五石散是否真能令人神思紊乱,难以自持?” 嵇康自见到钟会便一直侧身而立,不与他相视。听了方才一番话不由眯起凤眸,声音冷道:“那日之事,果然是你所为?” 他所说的是沛王府大宴宾客之日,自己被人下了五石散以致中毒之事。那日之事颇为蹊跷,他事后也曾仔细想过,问题应该就出在临出门的那碗姜茶上。至于是何人所为,他虽不愿相信但几乎所有线索皆指向钟会。他本不愿再提起,就连曹璺后来问及也没有说破。谁知钟会不仅不愧,反而当着众人言语相讥,想必他已不在乎事情败露,决意要与自己撕破脸皮。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钟会直视着嵇康的双眼,眸中暗潮汹涌。 嵇康心寒至极,回视着他的怒目,半饷无语。王弼虽不明所以,但见他二人反目相向僵持不下,只好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士季,你夫人还等着用药,莫延误了病情,快些回去吧!” 钟会听了王弼之言,好似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朝他拱了拱手,边出门边道:“今日先告辞了,来日再叙。” 嵇康见他揣着药快步而去,觉得其中定有隐情,若只是为夫人取药也不必这般神秘兮兮。二人来到内室探问情由,大夫只是闭口不答,说不能随意透露病人隐疾。嵇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犹自蹙眉不语。 王戎早已包扎好左臂,低头朝地上看去,只见钟会方才站立之处有些白色粉末。本欲伸指相蘸,转念一想又收回手,将头上的银质发簪取下,向那粉末探去。一探之下,他不由瞪大眼睛,银簪触及粉末之处竟渐渐变成了黑色。他见众人都在内室,无人发觉,赶忙将银簪藏在袖中,对里间道:“我已经收拾妥当,咱们可以走了!” 嵇康与王弼从内室撩帘而出,王戎慌忙暗使眼色让他们随自己离开。三人不动声色自医馆出来,走到街角之处站定。王戎抖着手将银簪亮出,举在他二人眼前低声道:“你们看。” 嵇康难以置信,声音已失去温度:“是砒霜。” 第45章:辗转话前缘,芳姿遗后世(上) “是砒霜。”嵇康声音彻骨寒冷。 砒霜乃剧毒,钟会要此物来何用?三人愣了半饷,嵇康道:“此事与你们无关,只作不知道便是,还是快快回府吧。”二人只好各自回府而去。 嵇康犹自在风中站了片刻,心中突地一跳,拔腿朝家中奔去。来到府上,他径直朝书房而来,平日里曹璺此时都在房中读书练字。谁知找遍了书房、卧房乃至后院都不见她的影子。正在慌乱,见红荍独自一人迎面走来,便问道:“红荍,你家亭主呢?” “先生回府了,亭主方才受金乡公主之邀入宫去了,估计晚些时候才能回来。”红荍边施礼边道。 “入宫?所为何事?” “亭主说杜太妃近日染疾在身,她们入宫去探望。” 嵇康稍稍放心,想了想又迟疑道:“近日我不在家中之时,亭主可曾见过什么人?” 红荍摇头:“除了今日入宫之外,亭主均在家中读书,并未见过他人。”说完打量着嵇康的脸色,又补充道:“除了沛王府的亲眷外,没有人与亭主有过往来,先生大可放心。” 嵇康兀自点点头,满腹心事地朝书房而去。 红荍口中的杜太妃,便是曹林的生母杜夫人。曹丕继位后尊曹操的妾室为太妃,所以杜夫人被尊称为杜太妃。这杜夫人年轻时可谓风华绝代,以美貌闻名于世,是个不可不说的传奇人物。 杜夫人本名杜若蝉,乃山西沂州人,与大名鼎鼎的蜀将关羽是同乡,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关羽生自颇有文化教养的农家,字长生,从军后改为云长。青年时代的关羽在家中习文练武,胸怀天下,晓识大义。他与杜若蝉虽是同乡但并不相识,若不是一件突发之事,他二人穷尽此生也不会有交集。 却说光和六年,关羽年方二十三岁。一日他前去镇上买货,刚要回转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叫声。举目望去,只见一个身材肥硕的男子携了一群地痞无赖,正围着一位妙龄少女当街戏耍,极尽侮辱之态。眼见那少女发髻已被他们扯散,胸前衣衫也凌乱不堪,被羞辱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关羽一向胸怀正义,见不得此等恃强凌弱之事。况且那个矮胖子他早有耳闻,乃是镇上有名的恶霸,名唤吕熊。平常不见也罢,今日竟敢在自己眼前为非作歹,岂有不管之理?关羽一撩长袍,几步走到吕熊身前,揪着衣领将他一把提起,高声喝道:“好个恶霸,竟敢当街欺负良家女子,看我不打你个皮开肉绽!”说罢举拳便要朝吕熊打去。 这吕熊一向狡诈,见来了个身材魁伟,身手不凡的青年,轻轻巧巧就将自己一身肥肉拎起,知道硬拼不过,求饶道:“英雄息怒!我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了,且放过我这一回吧!” 关羽见他认错服软,只想教训一番了事。将他扔在地下,沉声道:“素闻你恶名昭彰,今日若肯悔过便向这位姑娘好好赔罪,日后再敢胡为,我定不饶你!”俯身将跌坐一旁的少女扶起,见这少女花容月貌,正六神无主,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不觉更生怜惜:“莫怕,有我为你做主。” 少女点点头,抓紧他的衣袖躲在身后。吕熊强装笑颜招来身后众人,一起弓着腰对女子拜道:“姑娘大人大量,我们给你赔罪了!”少女仍是不敢说话。关羽喝道:“今日暂且放过你们,滚!”吕熊等人唯唯诺诺地应了,撒腿而逃。 关羽见他们走了转身对少女道:“街上闲人甚多,你日后不可独自出门。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女这时才一颗心落定,对关羽盈盈一拜:“多谢英雄相救,我家就住在前面的常平村。” “常平村?你我竟是同路。”两人一起往前走去,互报了姓名家世才知他们一住村东,一住村西。而这少女正是杜若蝉,年方十四岁。二人本以为那吕熊被折了气焰不敢再来。岂料他并未走远,而是召集了一帮市井无赖,拿着棍棒偷偷跟在他们后面,伺机暗使闷棍将关羽打倒,把杜若蝉强抢回去。 杜若蝉被关羽所救,眼望着这位挺拔英武的青年,不由得暗生倾慕。而关羽也对这温婉美丽的少女心生好感。两人一言两语地聊着,没注意背后已有人欺身上来,拿着棍棒就要朝关羽后脑勺砸下。杜若蝉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身后之人的举动,惊叫一声“小心”将他推至一边。 关羽勃然大怒,将杜若蝉护在身后,展开拳脚与一群手拿棍棒的恶霸赤手相搏。他身手何其了得,有万夫莫挡之勇,这些喽啰根本不在话下,一眨眼皆被打倒在地。吕熊见势不好刚想跑,被关羽一脚踢翻踏在脚下:“我本已饶你,何故又来生事?你既自寻死路,休怪我手下无情!”铁拳挥下,招招生风。吕熊一开始还能叫唤两声,到了后面便只剩出气没有进气。其他人都扔下棍棒,抱头鼠窜。 关羽一通狠拳下去,本只为出了心头恶气,没想到吕熊竟如此不堪一击,一会功夫便口吐鲜血死在当地。杜若蝉惊道:“莫再打了!他,他已经死了!”关羽一顿,收住手看去吕熊确已没了气。 “死便死了,他一向横行乡里,今日正好为民除害!” “你说得容易,听说他家中颇有势力,若来找你寻仇怎么办?” “大丈夫敢作敢当,来一个斩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就算你不在乎,你的家人岂能被连累?趁他们还不知你姓名,赶快回家收拾收拾,到外面躲躲去吧!” “这……那你呢?你模样如此出众,他们岂能认不出?若我走了他们来为难你怎么办?我不走!” 杜若蝉见他死活不肯走,只好诳道:“我有个远房表兄住在别村,我可到他家中躲避,你不用担心!” “你那表兄姓甚名谁,我日后定会去找你!” “他,他姓秦,名叫秦谊。你快走吧,再耽搁就迟了!” “好,我走。”关羽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道:“若蝉,你等我来寻你!” “嗯!”她狠狠点了点头,却知道此生恐怕再也无法与他相见,望着离人渐渐远去背影,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长生。” 自那日以后,关羽颠沛他乡。五年后在涿县与刘备、张飞相识结义,正赶上群雄逐鹿,兄弟三人趁势而上一展雄才伟略,成为一代英雄。 关羽从军后曾托人去寻杜若蝉,得知她早已嫁为人妇。原来,她并没有什么远房表兄,那秦谊是曾到她家中提亲之人。那日为了劝走关羽,她情急之下才将此名道出。如关羽所料,吕熊家果真到她家中寻仇滋事。杜家无法,只得草草将她嫁与秦谊,好保得一家老小平安。而这秦谊不是别人,正是吕布麾下部将,因曾任宜禄一职,被人称作秦宜禄。 吕布生性好色,与董卓婢女有染事露,见疑于董卓。司徒王允得知此事极力拉拢吕布,让他作为内应谋刺董卓。行事当天,吕布命秦宜禄与其他两名部将假充宫门卫士。董卓行至宫门,秦宜禄用长戟挟叉董卓的车架,吕布脱掉套在身上的布衣亮出一身甲胄,手持方天画戟将董卓刺于车下。 自失了董卓之势吕布只能四处投奔,后被曹操大败于兖州,逃至刘备处。而杜若蝉也随着秦宜禄一起来到徐州,并为他生下一子,名为秦朗。 哪想吕布虽已成丧家之犬,好色之心仍不收敛。一日他到秦宜禄府上宴饮,酒过三巡后独自到后院散步,见绿柳掩映之中隐隐现出一个轻盈窈窕的身影。一身素白纱衣,衣袂随风轻扬,面容笼在月光中如不染尘世的仙子一般。吕布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超尘脱俗之人,停下脚步远远望着,好像注视着一副优美的画卷。 女子焚香跪拜了一番,低低祈祷片刻抬头遥望明月,不知哪里吹来一片云朵将皎皎月光遮在薄雾之后,更显得月下之人面色皎洁,在夜色里散发着柔光。吕布实在招架不住,一边抚掌一边从阴影中走出:“美,太美了!夫人之姿可以闭月,布今日才知何为绝色佳人!” 女子陡然一惊,回眸见一位高大魁伟的男子走来,锦冠白衣,双目如炬,周身透着一股霸气,轻盈拜道:“不知将军何人?” “我乃吕布,吕奉先。久闻秦宜禄之妻貌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宜禄真是好福气。”脚步轻迈到近前,吕布长臂一伸将女子扶起,戏道,“不知夫人芳名为何?” “妾娘家姓杜,闺名若蝉。”杜若蝉知道丈夫在吕布麾下为将,虽见他言谈举止略带轻薄仍恭敬答道。 “是婵娟的‘婵’,还是缠绵的‘缠’?”吕布饶有兴味。 “鸣蝉的‘蝉’。”杜若蝉微敛娥眉。 “女儿家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字?我看还是婵娟的‘婵’好。夫人国色天香,实乃美婵娟也!”吕布越看越觉得按捺不住,欺身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肩头,挑眉相看,眼中尽是贪婪之色。 “还望将军自重。”杜若蝉后退一步,仓促一拜就要离去。 “诶,夫人莫走。我方才饮多了酒,只想请夫人与我闲聊几句,散散酒气。” “妾尚有家事要做,将军还是早些回席,莫让众人等急了。”她如此说是想提醒吕布顾及秦宜禄之面,莫要越过雷池。 “不急,不急。”吕布见软磨不行,眯起虎目再一次靠近,“你可知我在战场上何等威风,那是千夫莫挡,一个小小的秦宜禄何足挂齿?你若应了,我的将军府也有你一席之地,你若不应……” 杜若蝉看他竟要以势强逼,几年前在街头被人羞辱之事骤然闪现,心中不由燃起一股怨怒之气,难道她这一生都要遭受男人的无耻轻薄不成?上一次,她已经害了那样一个人,这一次……杜若蝉连退几步,执起身后焚香之炉举在额间,哑声道:“将军,妾虽不堪一击,却也不容轻易折辱。” 吕布见她竟要以命相拼,一时不知所措。 ps:这个杜若婵究竟是谁捏?想必有的亲已经猜出来了,不妨在书评区里说出答案呦~~~ 第46章:辗转话前缘,芳姿遗后世(下) 吕布按下心惊,心道这女子看起来柔弱,实则外柔内刚,不好欺辱。本想与她偷个欢,没想她这般不解风情,顿时失了兴致:“罢了罢了!你就守着那个窝囊废吧,真是不识抬举!”说罢连宴席也不回,气哼哼地回府去了。自此之后,吕布对秦宜禄生了厌恶之心,时常寻衅刁难。纸里包不住火,秦宜禄也从下人口中得知了那日之事,对吕布恨意陡升。 而此时关羽也在徐州,与秦宜禄相识。他本不知这秦宜禄便是秦谊。直至一日听见秦宜禄酒后抱怨,才知道他的妻子就是杜若蝉。秦宜禄埋怨杜若蝉太过貌美,不仅当初为了避难嫁给自己,前日还被吕布盯上惹下许多麻烦。听了这番话,关羽才知杜若蝉当初为何嫁人,见秦宜禄如此不知珍惜,又对她生出了怜爱之心。但此时两人已是各有婚配,无法再续前缘。 建安元年,吕布再次背信夺占徐州。为保长久,他派秦宜禄为使面见袁术,谋划两家联盟之事,却将杜若蝉母子压在了徐州。袁术见了秦宜禄意欲拉拢,将汉宗室女刘氏嫁给了他。秦宜禄本就暗恨吕布,且怀疑他与杜若蝉早已勾搭成奸。此时有了新欢,竟连休书也不写就另娶他人,将结发妻子和幼子抛在了下邳。 两年之后,刘备与曹操联手反扑,将吕布围于下邳,情势危急。关羽知道杜若蝉已被丈夫抛弃,流落下邳。他思来想去,若攻不克下邳,杜若蝉在吕布眼皮子底下,难免有一日不被欺辱。只能奋力击败吕布,可下邳一旦攻破,城中百姓流离失所,到时杜若蝉孤儿寡母又将如何生存?须得救出她才好。 他这厢打定主意,见曹操与众将正在城头巡视,便走上前道:“曹公,关某有一事相请。” 曹操看重关羽雄才,一直想收为己用,豪爽道:“云长直说便是。” “若攻克下邳,请将秦宜禄之前妻许与关某。” “哈哈哈,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孤许你便是!”曹操慨然应允。 关羽虽得应允仍对曹操不太信任,几次三番提及此事,却引起曹操之疑。曹操喜纳天下美女,只看美色不问出处。他知关羽一向不爱女色,今遭却对这秦宜禄之妻如此执着,想必这女子定有非比寻常之处。 下邳终被攻陷,吕布被缢死在白门楼上。曹操未忘此事,先派一队亲兵将杜若蝉的住处团团围住,亲自进去探看。 杜若蝉自被丈夫抛弃之后,关起门来本分度日,只求能将儿子秦朗养大成人。吕布那时腹背受敌,也无暇滋扰她。她并不知关羽曾跟曹操提过自己。下邳城破,她抱着儿子躲在内室,见一队兵士浩浩荡荡而来,心中甚惧。 曹操得胜而来,身披斗篷,志得意满地踏入内室,见杜若蝉护着幼子瑟缩在角落之中,虽惊恐憔悴却丝毫不减美色,反而更添几分惹人怜爱的媚态。抬起杏眼,泪眼婆娑地望着曹操,顿时令这位叱咤风云的大英雄也难以自持。 解下大红斗篷为她披在身上,曹操和颜悦色道:“莫怕。” “你是何人?” “大胆贱妇,曹公之名岂是你能问的?”曹操身边大将震剑喝道。 杜若蝉身子一颤,她早听过曹操的威名。将儿子紧紧护在身后,声音颤抖却无比坚定:“大人,贱妾任凭处置,只求保全幼子的性命。” “你等休得无礼!”曹操斥退身边大将,安抚道,“夫人莫惊。”说着伸手拍拍秦朗的脑袋,“令公子如此乖巧,日后孤定视他如亲子一般,非但锦衣玉食还能封侯赐爵,你可满意?” 杜若蝉一时不明所以,但只要能保住儿子,她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舍弃?遂跪下叩拜道:“多谢大人恩典,贱妾前夫秦宜禄罪无可恕,只要我儿免坐,妾愿一死抵罪!”言罢俯下身子等着被众将正法。 “哈哈哈哈,夫人误会了!” 曹操知道方才一番恩威并施,已攻破杜若蝉的内心防线。这样的美人强求或许不得,但若施以恩义必能令她欣然就范。俯身将美人搀起,柔声道:“孤岂忍心伤你?日后你便是孤心头之宝,不仅儿子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你那前夫也可封得一官半职。你意如何?” 杜若蝉被如此一番施为,终于明白曹操何意。面前之人威风凛凛,英武不凡,说话掷地有声,比那抛妻弃子的秦宜禄强上千百倍。何况此时寄人篱下,他既如此宽宏大量,许以恩义,自己哪里还有其他选择?她勉强扯起笑颜,对曹操略微点了点头。 曹操见她答允,登时心花怒放,将美人往怀中一带:“走,随孤回去。来人,将公子抱上孤的车辇!” 手下亲兵上前,将秦朗哄着抱上车辇。杜若蝉也被曹操亲自扶上车,与之共坐其中。两人刚刚坐定,只见一人一身戎装,血衣未褪,从远处骑马奔来,见杜若蝉已被曹操揽在怀里,不由愣在当地。 杜若蝉睁大杏眼,恍置梦中,万万没想到此生还能与他再相见。 “长生……”欲开口相唤,却惊觉身边坐着他人。仅仅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她与他竟永远地擦肩而过。她垂下泪眼不忍再看,对曹操道:“我们走吧。” 曹操用斗篷掩紧她的玉体,对关羽拱手道:“云长,孤今日欠你一个情,来日定当为你另觅佳人!”说完命亲兵驾起车辇扬长而去。 “我再不需要他人。”关羽望着远去的车架,兀自攥紧铁拳。 此后,杜若蝉被曹操纳为妾室,封为夫人,一年之后生下曹林。后来又为曹操生了一男一女,即是中山王曹衮与金乡公主。曹操果未食言,待秦朗如亲子一般,经常带在身边,所赐恩赏比曹林与曹衮尚多上三分。他宠爱金乡公主,将一向看重的继子何晏封为驸马都尉,与公主成婚。此后魏晋公主的夫婿皆被封为驸马都尉,何晏也成了历史上第一位“驸马”。 而那秦宜禄见吕布被杀马上投降了曹操,并仰赖杜若蝉之面当上铚长,镇守铚县。后来刘备起兵抗曹途径铚县。张飞怒斥秦宜禄厚颜无耻,劝说他反了曹操,随自己一起走。秦宜禄听了张飞一通怒骂,也觉得自己窝囊便抛下官职,随他一起上了路。谁知走了没几里地,他又生出了悔意,刚想反逃即被张飞一刀斩杀,曝尸荒野。 自此,杜夫人的传奇故事终告段落。史书对此事只有片言记载,提及关羽未娶到杜夫人之时,也只用了五个字来形容:“羽心不自安”。 杜夫人生性温婉善良,行事谦卑有礼,故颇受人尊重。更因她曾引得关羽、吕布、曹操这样的英雄瞩目,所以不仅时人皆知杜夫人美貌,后世也将她与董卓婢女糅合一体,虚构了许多传说。 却说曹璺与金乡公主来到宫中,见杜太妃卧于病榻之上。行罢礼后,金乡公主扑到杜太妃榻前,哭道:“母妃,你千万要好起来,不然谁来为女儿做主……” “哎,又是那何晏?”杜太妃无奈道。 “自从嫁给他,女儿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他整日熏香傅粉也就罢了,还常常食散乱性,在府中寻欢作乐。这也不提了,自从他向曹爽献计软禁了郭太后便越发骄横胡为。他们竟,竟……” “竟如何?” “您在宫中都没听说么,他们竟将先帝的妃子私带回府,肆意凌辱。” 杜太妃轻叹一声,抚摸女儿肩头苦笑道:“事已至此,你就收了妒忌之心吧!” “我与他夫妻一场,岂能坐视不理?他如此行径,又将我置于何地?” “听你所言,何晏祸不久矣。你只需养好幼子,其他的便不要再想了。” “母妃,你的意思?” “我这一生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是见利忘义,负心薄幸的小人,第二个是叱咤风云,多情却也无情的英雄。可若问我最安心的日子,却是在他们都离去以后。我不用颠沛流离,日夜悬心,也不需要再去计较妻妾如云中他究竟更爱哪一个。只有这些日子,才是真正属于我和长生的……”杜太妃望着宫殿一角高悬的铜铃,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那人血染绿袍,策马为她而来的样子,已足够一生回味。 “母妃?” “女儿,在我看来做一个寡妇胜过做一个妒妇。怨恨与不甘会吞噬你的心,再难找回当初的自己。” 金乡公主从未听母亲谈过这些,她一直以为母亲只是父亲身边一个得宠的女人,一生都为了丈夫和儿女挂心,却不知她内心也含着不为人知的情感,更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澄明。 “璺儿,到祖母这里来。”杜太妃对站在一旁的曹璺道。 曹璺走上前坐在杜太妃榻边,俯上她的膝头:“祖母。” 杜太妃端详着她花一般的娇容,慈爱道:“这么多儿孙中,唯你最像我。听说你嫁了个如意郎君,他待你可好?” “他待我很好。”曹璺娇羞浅笑。 “看你的神情,想必确实不错。”杜太妃泛起笑意,眉间风情犹似当年:“能寻得一个知心之人不易,但相爱容易相守却难。你既爱他便要学会容忍,学会谅解,更要学会信任。即便他如何爱你,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孙女记住了。”曹璺笃定地道。她与嵇康早已生死相邀,又岂会被无端世事所侵扰动摇? 见罢杜太妃,曹璺与金乡公主自宫中出来,各自回府。刚走到府门口,就见红荍焦急地迎上前来:“亭主,你可回来了,先生已经等急了!” “出了什么事么?” “我也不知。” 曹璺被红荍迎着踏进院中,嵇康正立在柳树之下朝外张望。“玉儿!”他上前抓住曹璺的双手。 “怎么了,康?” “没什么,你回来便好。”嵇康理好她散落颊边的鬓发,将忧虑隐在笑意中。 “真的没事?”曹璺半信半疑。 “没事……太妃身体可好?” “祖母形容憔悴,言谈中颇有下世之兆。”曹璺伤心一叹,“姑母过得也不好。那何晏罔顾伦常,已连人臣之礼都不守了。真不知他们要将我曹家天下闹成什么样子!若将来时局有变,我们该怎么办?”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岳山来报:“先生,府外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着将一条柳枝捧到他面前,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 嵇康拿起柳枝想了片刻,忽得笑道:“原来是他!玉儿,你先去休息,我去去就来。” 他快步来到府外,果见一青衣人含笑而立,挺拔如松。 第47章:慷慨赠宝刀,沥血鸩红颜(上) 嵇康拱手笑问:“仲恭兄,别来无恙?” 来人抱拳笑答:“一别五年,叔夜可好?既移居洛阳为何不到我府上来,可是新婚燕尔,难分难离?” 嵇康道:“近日忙于授课太学,未能及时前去拜望。不知府上的柳园还能否一起锻铁?” “绿柳依然,只盼君来。”毌丘俭爽朗一笑。 “我有一物,你定然喜欢。”嵇康携起毌丘俭来到府中书房,将一本精心收藏的书册递到他手上。 “刀谱?此物从何得来?”毌丘俭迫不及待地一页页翻看,口中啧啧称奇。 “我曾到过苏门山,此物乃山上一位仙人所赠。若有闲暇,你我可一起研读锻造,必定其乐无穷。” “如此甚好!” 两人将《刀谱》摊在桌案上,自第一页起细细读来。 开篇释名:“刀,到也。以斩伐其所乃击之也。十八般兵器,九短九长也,刀乃九短之首。有柄,翘首,刀脊无饰,刃部独长。自铁从秦汉问世以来,刀工日精,诸侯各国皆以为兵。汉以来骑步兵日增,遂现长柄之刀,远刺近劈,鲜能敌矣。且有佩刀、战刀之分。佩刀显贵,刀身雕错花纹,刀环各异,装饰典制莫能逾矩。战刀随军,伴以长矛,一米之内抽杀劈砍,可取上将首级……” 看完释名翻至卷首,有一人龙飞凤舞所题:“建安中,家父魏王乃命有司造宝刀五枚,三年乃就,以龙、虎、熊、马、雀为识,太子得一,余及余弟饶阳侯各得一焉,其余二枚,家王自仗之。” 毌丘俭疑道:“这莫非是曹植的《宝刀赋》?赋中所提到的饶阳侯不就是沛王曹林?” 嵇康点头:“依我看来,此赋不仅是曹植所作还是他亲笔所题。当年太祖武皇帝命人打造五把百辟刀,两把自用,另外三把分别赠予高祖文皇帝,曹植及我岳父。我曾见过岳父那把百辟刀,刀柄上刻有一铜雀,雕纹精美,栩栩如生。拔刀而出寒光凛冽,鸣声清越。” 毌丘俭了然,两人接着读下去便是曹植《宝刀赋》的正文: “有皇汉之明后,思潜达而玄通。飞文藻以博致,扬武备以御凶……爰告祠于太乙,乃感梦而通灵。然后砺以五方之石,凿以中黄之壤……实真人之攸御,永天禄而是荷。” “此赋甚绝,不仅描摹了锻刀之态,还提到了五方石磨刀,黄土拭刃之法,可谓精细。可惜我无缘得见那百辟刀,不知是否真如赋中所说,能削去牛骨,斩断龙角,远胜越往勾践的巨阙和楚王的太阿啊!”毌丘俭不由惋惜。 嵇康淡笑不答,接着读来便是《刀谱》正文,记载了七七四十九种宝刀的图样与锻造之法。谱中先从刀的形状锻法讲起,将短柄翘首刀、长柲卷首刀、平刃刀、曲刃刀等依次记载。之后便是名刀之谱,鸾刀、千牛、鸣鸿、七星、百辟、阮师、孟劳、龙鳞、含章、素质、新亭侯、泰山宝环……凡此共七七四十九种。 毌丘俭借着烛光一口气读完,恨不得马上挥锤锻造,将宝刀悉数铸就。待合上《刀谱》仰起脖子,忽觉冷光一闪,一把锋利宝刀陈于眼前,定睛一瞧不由惊道:“七星宝刀!” “正是。” 毌丘俭双手接过宝刀,里里外外端详数遍,爱不释手:“你怎会有此宝刀?” “也是苏门山上仙人所赠。”嵇康笑道,“今日虽不能得见百辟刀,但这七星宝刀也属举世难寻之物。有道是‘宝刀配英雄’,仲恭兄若爱此刀康愿相赠。” 毌丘俭一惊:“诶,此物实在万分贵重,我岂能夺人所爱?何况它本属曹家不能流落外人,不妥,不妥!” “当日太祖武皇帝为诛董卓,从司徒王允手中得此宝刀,之后便辗转流离至多人之手。若问此刀本属何人,恐怕连王允也未必知晓。良将持刀展雄才,康乃一介书生,此刀在我手中也只是明珠投暗,难展志向。仲恭兄屡立战功,久经沙场,此刀在你手中方不辜负它一番锐质良才!”嵇康将七星宝刀重重压在毌丘俭手上,不容推脱。 “我这可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毌丘俭将刀谨慎地揣入怀中,“叔夜方才说得好,‘良将持刀展雄才’。我既得此刀,必不会让它在我手中蒙羞埋没。” 两人相视一笑,又执起蜡烛研读起《刀谱》来。自那日后,毌丘俭府上的柳园中常见两人赤着上身挥锤鼓风,锻铁霍霍。 却说钟会那日自医馆出来,急急忙忙回转家中。司马芠自失了孩子变得沉默寡言,身子愈发孱弱,医生说她气虚血弱,忧思伤身,恐日后难以生育。她得知此事,更加心灰意冷,整日除了三餐之外都只是坐在院中,盯着枝头的雀鸟发愣,形容枯槁。钟会仍似往日般对她照顾有加,但两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 钟会来到卧房,见桌案上的药已经冷透,叹息一声到药房亲自煎热,重又端至她的面前:“芠儿,该喝药了。” 轻轻推开他的手,司马芠木然道:“总不过是这样,喝了许多日,不想喝了。” “好好喝药才能见好,别任性,赶紧喝了。”钟会将药放在她手上,正督促她服下却听下人来报:“大人,新城乡侯请您过府一叙。” “好,我知道了。”钟会应完转向司马芠,“我出去一趟,你赶紧把药服了,莫再放凉。”他见司马芠仍是低眉不语,烦躁地甩袖而去。 钟会要去见的新城乡侯便是司马昭。司马昭年轻时随着父亲司马懿征战四方,颇有战功,二十九岁被进爵新城乡侯。正始五年,曹爽一意孤行率军伐蜀。司马昭作为夏侯玄的副将出行,因及时献计逃过蜀军围追堵截,回京后拜为议郎,又迁典农中郎将。司马昭此人野心勃勃,城府颇深。论奇谋神略他比不过父亲司马懿,论气度声望他逊于兄长司马师,但若论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或许比他们都更胜一筹。 钟会被下人领着进入司马府内厅,绕了几绕来到一间偏僻的书房。通报完毕后,房门微微打开将他请了进去。房中坐着两人,下手位的男子三十六、七岁,容貌冷峻,剑眉鹰目,一身便服,见他进来略点了点头,此人正是司马昭。而上手坐着的人钟会一直十分敬畏。那人相貌与司马昭颇为相似,但却比他勇武刚猛,虎目浓眉,身上戎装未解,随意地坐在那里便透着一股强大的威势,令人不敢直视。这人就是司马懿的长子,现任中护军的司马师。 “钟会见过两位将军。” “都是自家人,士季不必多礼。”司马师一抬手,让钟会在一旁落座,“许久未见,不知舍妹尚且安好?” “芠儿她一切皆好,只是心中时常挂念家人。” “如此便带她多来走动走动,免得在家里闷坏了。” “我也正是这样想。” 两人一番寒暄后,坐在一旁的司马昭道:“事情办好了么?” “办好了。”钟会从怀中掏出明黄色小药包放在桌案上,“不知如何使用?” “恐怕还要劳烦士季亲自动手。”司马师瞟了眼桌上之物,笑道。 “将军吩咐,我自当从命。不过那司马门武库中兵将众多,又岂能知晓哪些是曹爽亲信?” “这个你不必发愁,我早已命人暗中搜集了名单,皆在这封信函中,你可向信函中为首之人假意投诚,以便伺机……”司马昭说至此处忽觉眼前一暗,似有一个人影从窗前闪过。他迅速起身跨到门边,一把推开房门。 “嫂嫂?”司马昭唤了一声,转脸与房中的司马师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啊,我来找五儿……方才乳母说她跑到后院来了,你们听见她的声音了么?”门外之人神色微乱,眼神在院中四处张望。 “容儿,你怎么来了?”司马师走出屋子,揽住她肩头道,“五儿这个调皮鬼若躲起来,你一时半会是找不到的。此处风这么凉,你在这站了多久了?”他说着帮她紧了紧衣衫,目光含笑。 “没,没多久……”她侧过脸去,见一个女娃娃躲在前方树后,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五儿,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的?娘亲说了多少次,不许你们在此处混玩!”嗔过以后,她上前抱起女娃娃,对司马师道:“夫君,我带五儿先回去了。” 司马师打量着母女二人,笑道:“五儿的衣裳脏了,你去给她换换吧。” “好。” 司马师立在阶前,见她们的身影消失了许久才转身进了书房,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兄长,方才之事……”三人沉默了半饷,司马昭开口打破了死寂。 “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司马师盯着白花花的窗纸,神色狠戾决绝。 钟会一直坐在屋中,虽隐隐料到将要发生什么,但听司马师亲口道出时还是抑制不住地浑身一颤,冷得血液倒流。 第48章:慷慨赠宝刀,沥血鸩红颜(下) 钟会如置冰窖,接下来司马昭又对他吩咐了些什么,他只是傀儡般地点头维诺,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混混噩噩地走出司马府,已是月上枝头。使劲呼吸了几口清寒的空气,他低头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路过沛王府时,正遇见门房刚送完客回转:“哟,四公子,好久不见!” “是,沛王进来身体可好?” “托您的福,我家王爷身体还算健朗。” “那便好,我还有事要办,改日再来拜望。” 门房诺诺应了回府而去。钟会站在沛王府门外晃了半天神,自从与曹璺退婚以后他便再未踏进过那扇门。今日望着那熟悉的门楣,他第一次感觉到遥远。那扇门关住的,不仅仅是一段姻缘,似乎还有许多曾经对他很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来至府中,卧房内红烛未熄,他知道司马芠仍在等着自己。轻纱帐中司马芠微闭双目,犹自假寐。“我知道你还未睡。”钟会在床边坐定,执起她落在锦被外玉手,死死握在掌中。 司马芠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今日为何这般:“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心里苦。虽然我仍是放不下她,也许一辈子也放不下,但我不想伤害你。毕竟,你是我的结发妻子。”他自顾自地说着,不知是说给身边的人还是说给自己。 司马芠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涌上一阵暖意。自己之于他,终于不再只是一个局外人,抚上他的手:“这便够了。” 钟会将她抱在怀里越扣越紧,那一阵阵女子身上的柔柔暖香,像一双手般抚去了些许他肺腑中的彻骨寒意。为何他从未曾发觉她是这般温暖? 却说司马府后院中的女子,便是司马师的妻子夏侯徽,字媛容。夏侯徽身世不凡,父亲是曾经的征南大将军夏侯尚,母亲德阳公主是已故大将军曹真之妹,兄长是“三玄”之一的夏侯玄,而大将军曹爽则是她的表兄。可以说,夏侯徽全家皆是名位显赫,大权在握的曹氏宗亲。 夏侯徽不愧出身名门,不仅容貌端庄明丽,而且举止优雅,才识渊博。她自及笄便嫁与司马师为妻,两人相敬相爱,感情非常深厚。司马师敬重她才高,偶遇不能决断之事还会与她商量。成婚多年,司马师一直未纳任何妾室,五个女儿皆是夏侯徽所出。可以说,他们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也是精神上的知己。若不是今日后院中惊心动魄的一瞥,她必是他此生永难分离的佳偶伉俪。 只可惜…… 今日她自后院中抱着五儿出来,一颗心就“突突”急跳,房中人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这么多年来她虽一直存着疑虑,但却并不知自己的夫君竟已暗中谋划得如此周密。司马氏之心,昭然若揭!她千思万转,待回到卧房看见摊在床头的鸳鸯锦帕时,蓦然惊觉,已不必再为任何人忧心,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这块锦帕,是她嫁给司马师之前在闺中亲手所绣。她与司马师的婚姻虽是父母之命,但两人并非从未见过。有一年曹氏宗亲在宫中宴饮,司马懿也应邀进宫,带着长子司马师参见天子。那时的司马师英姿勃发,笑声朗朗,胜过曹氏无数的纨绔子弟。得知要嫁之人便是席间的少年,夏侯徽说不出的欢喜,一针一线亲手绣得这块鸳鸯锦帕。这锦帕独具慧心,上面的鸳鸯不似寻常一般呆呆地在水间嬉戏,而是展开五彩缤纷的翅膀,潇洒自在地翱翔于青天之上,羽翼下面绽放着朵朵绚丽的牡丹,雍容华贵,典雅端庄。锦帕的右上角还绣着一首情诗。她还记得成亲当日,司马师在洞房中说的第一句话。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认出眼前的新娘,正是自己曾在宫中宴席上见到的那位佳人。没有任何安排,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结合在一起。那日他对新娘说,这锦帕便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待离世之时方能取出。她认为这是一句海誓山盟,而他在那时也许就隐隐预感到了将来。他知道,以她的聪慧迟早会察觉司马氏的野心,即便明白自己终将令她失望,却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再也瞒不住的一日。而那天是何时,就让上天来决定。 夏侯徽望着鸳鸯锦帕半饷,走到内室将身上的素罗裙褪下,取出成亲时的喜袍仔仔细细穿戴妥当,坐在梳妆台前淡扫素娥眉,对镜化红颜。正妆扮着,司马师的身影出现在铜镜之中,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鬓发总觉凌乱,夫君,帮我理一理吧。” “好。”司马师执起妆台上的鸳鸯玉梳,俯身为她梳理起来,手法轻柔娴熟,“容儿的发丝柔而不乱,梳起这飞仙髻来就似月宫的婵娟一般。”说着又在妆匣内拣了一支朱红的牡丹绢花,为她贴在鬓上。 “是你梳得好,不知不觉间已为我理了二十年。”她抚抚发鬓,花红得刺眼。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任何女子理鬓贴花。” “嗯。”夏侯徽将妆匣盖起,“我没有什么事可忧心,只求你日后娶个贤良之人,好好养大我们的五个女儿,为她们寻得好夫婿。” “你放心,她们的夫婿一定不会像我这样。” “你很好,这辈子我已知足。”夏侯徽欲转过身,却被司马师紧紧按住。 “别回头,我不想你看到我此刻的样子。” “也好,你我本已不堪回首。时辰不早了,帮我把锦帕拿来吧。” “再等等……” “不必了,再等怕错过了良辰吉时。” 司马师不再坚持,将铺在床头的鸳鸯锦帕拿来,抖着手摸了一番,从身后为她轻轻蒙在头上。又把桌上的酒壶执起,将合卺酒杯中的一个倒满,另一个空置着。 “我已不配再用此杯。”酒杯放到她的手上,他迅速转过身在屋中走了几步,忽又急迈上前攥住她举在唇边的手,嘶哑道,“告诉我,今日后院中你什么也未听见,快告诉我!” “没用的,一切早已注定。”推开他的手,夏侯徽仰起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朱唇微动,念出绣在锦帕上的那首诗。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声音渐响渐弱终于没了生息,玄红喜袍也被滴滴黑血染污。 鸳鸯不离不弃地翱翔,穿过一个个罗织的天网。娶得佳人的君子啊,愿你的福禄万年绵长。鸳鸯相依在鱼梁,喙儿插进左边的翅膀。娶得佳人的君子啊,愿你的一生幸福安享。 “容儿……”司马师难以相信,最后一刻她竟还能吟出这样的诗来。背过身独立房中,双眼已经模糊一片。唇边滑过一丝凉滑之物,带着难以察觉的甜腥。就这样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觉得左眼愈发刺痛起来,伸手揉了一揉,惊觉方才落下的不是泪水,竟是鲜红的血水。左眼的刺痛越来越甚,好像要将他的心也揪出来一般,堂堂七尺之躯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眼睛,我的眼睛!”一夜之间,司马师的左眼之下生出一个豆大的瘤子,一日大过一日,时常发痛流脓。医者都道此乃热毒血瘀所致,过几日便会痊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病此生再也不会好了。 夏侯徽死后,司马师娶吴氏为续弦,没过得几日便一纸休书将她赶出了家门。后又娶大文豪蔡邕的外孙女羊徽瑜为妻,两人相敬如宾,未有子嗣。夏侯徽暴毙之信传至雍州,时为征西将军的夏侯玄惊痛不已。 “我离京之时容儿还好好的,上个月还收到她的书信,怎会突然病逝?”夏侯玄对妹妹的死难以置信,对报信之人厉声责问。 “小人也不知,只听说司马夫人染上了心悸之症,痛了一夜便离世了。” “心悸?我夏侯家无人得过此等恶疾!”他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定有蹊跷。 第49章:深宫现异兆,七贤聚竹林(上) 夏侯玄得知妹妹夏侯徽殒命,想立刻回京奔丧,怎奈军情危急无暇分身,只得将疑虑暗自压下,待日后查个分明。 转过年,即公元248年,皇宫之中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天夜里,十六岁的魏帝曹芳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一个容貌奇特的少年自帘后走来,边走边吟:“剑有雌雄,国有兴衰。以雌献君,雄来索配。”曹芳正要相问,忽见帘后冲出一人,一剑砍掉少年的头颅,脑袋咕噜噜滚在地上。他吓得直冒冷汗,欲看帘后跑出的是何人,却见那人竟举剑向自己砍来,其势之快根本无暇躲避。一恍神间,曹芳的脑袋也掉落在地。虽是如此,仍能看见东西,只见那人架起一口大锅,将少年与曹芳的脑袋一起投入锅中沸煮。煮了一会,那人俯身朝锅内探看,曹芳马上就要看清他的面目,谁知那人的脑袋也从脖子上掉了下来,滚入锅中。 曹芳大受惊吓,惨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内事太监忙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朕方才做了一个怪梦,有人砍掉了朕的脑袋。难道将有祸事发生?” “陛下,梦皆是反的,此梦乃吉兆啊!” 曹芳仍是疑虑重重:“快去传何晏、何尚书进宫来。” “遵旨。” 何晏领命入宫,被引进后花园中。曹芳正搂着一位美妃饮酒戏耍。何晏轻咳一声,拜道:“参见陛下,不知召臣进宫有何要事?” 曹芳放开美妃,挥退左右道:“何爱卿,朕昨日做了个怪梦,想让你为朕一解。”他将梦中之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何晏,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何晏听罢大笑起来:“陛下,此梦并非吉凶之兆,乃是一个典故。” “典故?” “正是。您方才所说之梦,在高祖文皇帝所作《列异传》中早有记载。那少年是否眉间宽三寸,容貌甚为奇特?” “爱卿如何知道?” “《列异传》中有个叫《三王冢》的故事,讲的是铸剑师干将之子为父报仇之事,里面所记载的情节与皇上之梦颇为相似。”何晏将故事说给曹芳。 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三年铸成。干将知道一旦剑成,楚王便会杀了自己,以免他人再得宝剑。于是,他铸了一雌一雄两把剑,雌剑献给楚王,雄剑则藏在山间。他死前对妻子莫邪说,若生了儿子就让他成年后取出雄剑,为父报仇。莫邪果生一男,眉间三寸宽,名为赤鼻,长大后找到雄剑将欲复仇。楚王夜间忽梦一人,眉间三寸宽,前来索命,遂下令捉拿。赤鼻刺杀无门,遇到一位义士。义士承诺助他复仇,但需要他的头颅和剑。赤鼻自刎,义士携赤鼻的头颅到京都,把头放到大锅里煮,三天三夜也煮不烂。楚王闻之甚奇,前去观看,义士趁机砍下楚王头颅,扔进锅里。行完义举,义士自砍头颅,亦掉入锅中。赤鼻、楚王、义士三人之头在锅中一起煮烂,难以辨认。人们只得将三个头颅均以王礼厚葬,是为“三王冢”。 曹芳昨夜之梦虽情节与之相似,但仍有许多费解之处。就算少年乃赤鼻,可那从帘后跑出之人是谁,又是何人砍掉了他的头颅? 曹芳为人不智,也想不到这许多疑处,听完故事只是问道:“朕并未读过那本《列异传》,也不知‘三王冢’的故事,怎会有此一梦?” “书中之事不一定皆是虚言,或许真有干将铸剑之事,他儿子赤鼻的魂魄游离至此,方入陛下梦中。” “爱卿之意是说此梦并无预兆,只是朕偶遇魂魄所得?” “正是。” 曹芳舒了一口气,笑道:“卿果然博学多闻,为朕扫去了烦忧。” 何晏拜道:“陛下承上天庇佑,福泽深厚,如今江山稳固无须多虑。” “哈哈哈,爱卿甚得朕心。今日便在宫中陪朕饮酒,朕还想听你讲讲玄学。” “遵旨。”何晏一笑,在曹芳下手落座,直侍奉到黄昏才离宫回府。 曹芳本以为事情已过,没想到三日后他随身佩戴的宝剑竟不翼而飞,只剩一个空剑匣。 话说曹芳那把宝剑名曰“文士”,乃曹丕赐予曹叡,曹叡死前又交给了他。此宝剑颇有些来头。它本是曹植命人所铸,后来赠与情趣相投的知交杨修。杨修机敏多谋,为缓解曹丕与曹植之间的矛盾,又将此剑献与曹丕。后来杨修被曹操处死,曹植也失去争夺世子的资格,曹丕为了显示爱才之意将此剑佩戴于身,告知左右:“此乃杨修剑也。” 文士剑长三尺九寸,坚韧锋利,能镇宅辟邪。曹芳一直视此剑为祥瑞之物,岂料竟在眼皮子底下遗失,找遍了所有角落皆不见其踪。又找来何晏相问,何晏说此剑本为杨修所有,杨修获罪而死可见此物不祥,丢了正好去除晦气,让曹芳不必忧心。曹芳信以为真。何晏从宫中出来,转而来到大将军府,将曹芳先做怪梦后又遗失宝剑之事告知曹爽,两人皆以为此乃曹芳将衰之兆,更生不敬之心。此后,曹爽更加专横跋扈,行事僭越,越来越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却说年初阮籍被司马懿召为尚书郎,参管文书撰写之事。然而他不是因酒就是因病,十天倒有九天是迷糊的。只有一天尚好,可惜文思不清无法提笔。这日,阮籍又是喝得酩酊大醉,从司马府中告假而出,驾着马车来到嵇康府上。嵇府下人与他早已熟稔,报也不报就将他请进府门。阮籍手持马鞭,晃晃悠悠地朝嵇康书房走去,忽见一个藕白色之影朝自己腿上一扑,正要挥鞭甩开,只听一声女子惊叫:“阮先生住手!” 阮籍收住手,揉了揉醉眼低头一看,自己也吓醒了一半。一个藕白色衣衫的女娃娃正抱着他的腿,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见他低下头竟“咯咯”笑了起来,粉扑扑的小脸犹如桃花,可爱至极。他正在发愣,红荍已俯身将女娃娃抱起来,送到曹璺怀中。 “哎呀,是我醉糊涂了,险些伤了小侄女,弟妹赎罪,赎罪!”阮籍将鞭子一塞,对曹璺作揖道。 曹璺方才正与红荍带着女儿在院中学走路,刚一松手她便摇摇摆摆地朝阮籍扑去。而阮籍竟看也不看,举鞭就要挥下。曹璺吓得心惊肉跳,但此时见他诚心道歉,也消了恼怒,只哼了一声道:“阮先生这又是喝了多少,偏每次都到我府上来撒酒疯。” “不多不多,只是微醺。”阮籍嘿嘿一笑,“叔夜呢?” 曹璺正要答话,嵇康已经从书房中迈步出来,佯怒道:“嗣宗,你方才差点伤了我的千金,岂能道个歉就了事?” 曹璺应和道:“是呀,该好好一罚!” “呦,你们夫妻二人真是夫唱妇随呀。说吧,要怎么罚?” 三人正说笑着,女娃娃在曹璺怀中却不老实,在阮籍身上瞅来瞅去,好像看中了他腰间的马鞭,伸出小手要去抓。曹璺笑道:“我猜她是看中了你的马鞭,你就将马车送给她吧。” 嵇康摇头道:“诶,他那马车早就打赌输给了我,不能作数。” “罢罢,今日我是躲不过了,不知小侄女闺名为何?” “尚未过周岁,还没取名。”嵇康眼光一闪,“不如就请嗣宗为她取名,若取得好便抵过这一罚,取得不好再做计较。” 阮籍端详了一番女娃娃莹莹如玉的小脸,又看了看抱着她与嵇康并肩玉立的曹璺,嘿嘿一笑,道:“碧玉何所系,锦线绾同心。我看就取一‘绾’字如何?” 曹璺一听,便知他在调侃自己与嵇康夫妻情笃,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正见自己腰上挂着那块玉珏,是嵇康在新婚之夜送她的那枚,不由深感“绾”之一字情意缠绵,一手绞着玉珏上的同心结,羞涩不语。 嵇康见她此态,便知她已属意,自己也觉此字情深,且音韵柔美,适合女儿闺名,便牵过曹璺摆弄玉珏的手,笑道:“名却好,不过还要有小字。” “你们这爹娘当得也忒容易,名与字都让我取了,看来是要许给我家做儿媳妇喽?”阮籍道。 “也罢,这小字便留给她夫家操心吧。”嵇康不再为难,携着阮籍来到后院中,摆上酒来边饮边聊。 “你进来时神色恍惚,可有什么心事?”嵇康问道。 “哎,近日宫中的怪事你可听闻?” “略有耳闻,说是天子遗矢了宝剑,何晏认为是吉兆。” “吉兆?哈哈哈哈,论起装疯卖傻,我不及粉面何郎也!”阮籍讥讽完,又将从宫中人口中传出的,曹芳做的怪梦说与嵇康听。两人都对故事中所隐喻的事情深感吃惊,推解了许久,仍不知是何预兆。嵇康又问:“你在司马府上,还有什么见闻?” “司马懿父子何等谨慎,事事皆做得滴水不漏。不过我也懒得去管,只求他们看我无能,快快将我赶回家才好。” “你在那可曾见到钟会?” “近日倒没怎么看见,他是司马昭心腹,想必另有重任。”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先是见到钟会买砒霜,接着司马师发妻暴毙,最近宫里又出现异兆,桩桩件件皆叫人不能安心。” “罢了,你我一个教书匠,一个醉酒狂,哪里管得了这些天下大事?我今日来是替巨源相邀,与你一同去河内山府一聚。” “我已许久未见巨源,正该前去拜望。” 两人说定,第二日便告了假启程去往河内山府。山涛自与阮籍、嵇康相识之后便引为知己,每每与人提起皆赞不绝口。山涛与妻子韩贞几十年来同甘共苦,感情甚笃。他四十岁才出仕,家中一直很清贫,但韩贞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山涛曾宽慰妻子:“夫人请暂时忍耐清苦日子,将来我定能位列三公,到时候不知你做不做得了这三公夫人啊!”韩贞并不将富贵放在心上,只当作戏言。山涛晚年官至大鸿胪,位列三司,身份显贵却不纳任何妾室,将家财散给亲戚故人,仍与韩贞过着清贫的日子,两人从始自终不改志向,相守白头。这些皆是后话。 却说韩贞知道丈夫交了两位挚友,友情超过以往众人,心里十分好奇。她问山涛:“夫君,你所交的那两位朋友究竟是何人物,能得你如此赞誉?” 山涛笑道:“一位乃陈留阮籍,建安七子阮瑀之子,文辞壮丽,五言诗独步天下。他心性洒脱,狂放不拘,治世中能为王佐之臣,乱世中犹如神龙摆尾,大隐于朝,可以立命保身,然而人难动摇其志向。” “另一位呢?” “乃谯郡嵇康,小我二十岁,可谓年少英才。他高亮任性,爽朗清举,龙章凤姿,琴技超群,不仅论辩之文属当世之最,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相貌气质。” “哦?他相貌如何?”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真有你说得这么好?我却不信,定要亲眼看看。” “过几日他二人要来家里做客,到时你出来见见即可。” “罢了,我已是半老徐娘,就不出去给你丢人了,只要在暗处看一眼就好。” “哪里,夫人风姿犹胜当年。” 韩贞笑而不语,早早准备好了酒菜,等着这两位神秘人物到来,一看究竟。 第50章:深宫现异兆,七贤聚竹林(下) 三日后,嵇康与阮籍施然到来,山涛将他们请进客厅,重叙别离之情。韩贞招呼下人摆上酒菜,自己则站在帘后偷偷观看,见两人一个白衣一个黑衫,一个俊逸一个洒脱,果然如山涛所言,不禁看得入了迷。 山涛斟满美酒,笑道:“阮尚书郎,嵇中散,二位大驾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阮籍白了一眼:“几日不见,巨源说起话来沉稳不少,与他的年纪越发相称。” “是呀,山主簿红光满面,想来不日又将升迁。”嵇康拱手道。话音一落,三人面面相觑,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我三人这官真是不做也罢。我虽不在洛阳,但也知政局已到了风云变幻之际。此次邀你们来便是劝你们早早辞官,归隐田园。”山涛饮了一口酒道。 “我早已多次递过辞呈,且天天醉酒不仕,怎奈司马大人不肯相放。”阮籍无奈一叹,瞟了一眼嵇康,“叔夜,你那中散大夫也没甚好做,快快辞了吧!” 嵇康端着酒杯蹙眉不语,他从未将什么“上中下散”放在心上,这官职不过是因为曹璺长乐亭主的品级身份不得不任。此时曹氏政权已如大厦将倾,他自可随时弃官逍遥自在,但曹璺身为曹氏后人,又岂是轻轻松松就可以接受? “我知道他的忧虑,此亦人之常情。”山涛道,“我四十岁方入仕,然志向未展便遭遇险恶政坛,一番为国为民之心空抛却,想来谁又甘心?” “你二人还未看透么?自群雄逐鹿以来,天下诸侯皆将山河当作他们宰割之物,将黎民作为他们取得天下的垫脚石。我宁愿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也不愿拿他人的性命作自己争权夺利的牺牲品!”阮籍斩钉截铁道。 嵇康饮着酒,细细琢磨山涛与阮籍之言。山涛洞察世情,胸怀广大,始终怀有一颗济世之心。而阮籍则将人生看得更为通透,立志效仿老庄无为而终,他的超脱世人难及。那么自己呢,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人生?怎样选择才能既不负本心,亦不负他人?又或者一切皆是虚妄,空自流连?他叹了一声,随口吟道: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听他吟罢,阮籍道:“那些个俗事不谈也罢,趁着如今尚且太平,能多聚一时是一时,多饮一杯便是一杯吧!”三人也不再提及政事,只聊些怡情养性之道,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山涛回到房中歇息,却见韩贞坐在床边一脸疲态,奇怪道:“你这是未睡还是刚起?” “与你一样,一夜未睡。” “我们是聊得兴起,你又为何不睡?” “我是看得入迷。” “看?你在哪里看的?” “我原想只在帘后一观,谁知你那两位朋友实在风采非凡,博学多才,所谈之事皆闻所未闻,我看着看着就入了迷。”韩贞指了指卧房与客厅之间那道墙,“喏,我就是从那里看的。” 山涛顺着所指上前一看,只见那原本完好无损的墙壁上,竟被生生凿出了一个小洞,透过洞可将客厅看得清清楚楚。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苦笑道:“你既看了一夜,那对他们有何评价?” “若要我直说,我却不得不承认,你的才情比他二人可差远了!” 山涛被妻子如此一说,就是再怎样心胸广阔也不禁泛起酸来。他正闷闷不语,韩贞笑着补充道:“不过,若论起气度和胸怀,他们却不能及你,这也是你能与他们为友的道理了。”山涛这才找回尊严,点头道:“他们也是如此认为啊。” 三人在山涛府上聚了几日,阮籍提议一起去他陈留的家中一游。三人驾车来到陈留阮氏族居之地。只见大道北边皆是高门大户,而南边则是低门矮户。北边的人家每逢天气晴朗,就将华丽的衣服晾晒在外面,花团锦簇,极为耀眼。而南边的住户则甚为寒酸,不好意思将寒衣晾出来。 正走着,嵇康一眼瞧见路南一户人家与别家迥然不同,竹竿挑着一个个粗布破裤衩,也如路北一般大大方方地晾晒着。他不由忍俊不禁,对阮籍道:“若是我没猜错,这定是令侄仲容的府上,对否?” 阮籍也不答话,举步走进院子喊道:“仲容,快快拿好酒来,有贵客到了!” 屋中的阮咸听见叔父相唤,将外衫胡乱一罩,赤着脚迎了出来:“今天果是好日子。月儿,快去把盛酒的大缸抱出来,我们要在院中畅饮!” 素黎月依言在院里摆上低槽的大酒缸,把酒一坛坛倒入缸中,对众人道:“请各位先生饮酒。” 山涛从未见过此等架势,捋髯道:“如此饮酒,莫非家中酒具不多?” “非也,以杯碗盛酒,斟来倒去好不麻烦,不若围缸而饮,岂不痛快?”阮咸说着用手捧起酒来就是一大口,喝得酣畅淋漓。 嵇康揶揄道:“仲容将衣物晾在竹竿上,迎风招展,可是为了迎接我等?” “哈哈,我族中人每遇晴日必要晾晒衣物,彰显富贵。我虽无锦衣绣裳,也不能辜负这样大好的日头,需让这破裤衩出来见见光!” 话音方落,四人皆开怀大笑,挽起衣袖如阮咸那般饮起酒来。次日清晨,四人离了陈留往嵇康的山阳旧居而去。刚走上山坡,嵇康遥见府外的柳树下,一人正赤着上身挥锤锻铁,绿衣随意地扔在地上。再看府外的菜园子里,青青翠翠长着时令蔬菜,与他离开之时一般无二。锻铁之人听见脚步声,回首一望,立时展颜笑道:“叔夜,我仍锻不好这劳什子,还是你来。” 嵇康会心一笑,脱去外袍往腰间一系,上前接过向秀手中的铁锤挥将起来。向秀则蹲下身拉起风箱。阮籍等人也不见怪,自去一旁向秀的茅屋中小坐,待他二人挥完汗熄了炉子,一起来到嵇康旧居柳园中席地而坐,把酒言欢。 五人就此在山阳住下,整日游浪在山间,一时将所有俗世烦扰皆抛诸脑后,逍遥似仙。这日,五人正环绕在山阳的竹林泉边闲坐清谈,将盛满美酒的酒器放在水面上漂流,漂到谁的面前停住谁便要饮尽,还要吟诗助兴,是为“曲水流觞”。只见那酒器在众人面前漂流一遭,停在了阮籍面前。阮籍一笑,将酒一饮而尽,轻挥着手中的麈尾,吟道: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 众人听罢都点头称赞,正在品味,忽见一鹿车自远处幽幽而来,身后跑着两个仆人。嵇康喜道:“伯伦缘何而来?” 刘伶从鹿车上晃下来,抱着酒葫芦饮了一口,醉道:“此处酒香浓郁,连这山泉也被染醉。我在数里外都能闻出此乃酒泉,你们还弄这些装腔作势之物做何?”说着用酒葫芦盛起山泉,豪饮起来。嵇康等人都觉甚异,用手捧起山泉来饮,泉水竟真的飘着浓郁的酒香,比他们带来的烈酒还要有味。 “伯伦真乃酒仙!”五人大为惊赞,与刘伶一起在泉边饮到大醉方休。 如此过了一月,时节已渐渐入冬。竹林曲径处,袅袅有人来。山阳竹林又来了一位知音人。此人年纪尚轻,一身紫衣,一入竹林便高声道:“听闻此处隐着六位‘大闲人’,我闲来无事,请来凑个数!” 阮籍一见来人,翻了个白眼:“俗物又来坏我的兴致!” “几位先生的情怀,岂是我能随意败坏的?”来人笑答。 “濬冲如何找到此处?”嵇康问道。 “我原想去拜望阮先生,却听家父说他告了长假在山阳竹林畅游。”来人正是那日观虎的少年王戎。他的父亲王浑与阮籍同任尚书郎,颇有些交情。阮籍曾到王府造访王浑,王戎也出来同坐。席间王戎品评名迹,精辟入理,言谈清雅,见识比其父高出许多。阮籍日后到王府做客,见了王浑只草草打声招呼,凡事皆找王戎讨论。王浑问其故,阮籍道:“濬冲清赏,与你不是一类人。和你说话无趣得很,不如去找阿戎说。”由此,阮籍与王戎结下忘年之交。 王戎见过众人后席地而坐,道:“我从洛阳来,听到一件可笑之事。” 众人皆问何事。王戎道:“我来前两日,大将军曹爽派李胜出任河南尹。李胜临行前面辞司马懿。谁都知此乃曹爽命他去探看司马懿病况。你们猜如何?” “司马懿想必称病不见。”向秀道。 “哪里,司马懿带病见了李胜!据李胜说,当年威名赫赫的太傅如今已是病入膏肓,衣不能自穿,粥不能自饮,需要两位婢女服侍才能动弹。李胜询问病情,司马懿道自己年老多病,死在旦夕,拜托李胜跟曹爽多多美言,求大将军日后能关照司马师、司马昭二子。又问李胜将到哪里赴任,李胜说出任荆州,他却听成了‘并州’,替李胜抱屈道‘并州接近胡地,实在委屈。’李胜反复解释他所去之地乃荆州不是并州,怎奈老太傅耳聋心盲,怎么也分辨不清了……”王戎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望着众人不再出声。 ………… ………… ………… “嗤,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片玄默之后,阮籍忽得将一口酒喷了出来,仰头望着苍天狂笑不止。众人也随之大笑起来,只震得层层叠叠的竹林枝节舞动,绿叶摇曳,久久不歇。笑罢以后,阮籍一把抓住嵇康的手,拉着他踉踉跄跄地穿出竹林,跃上停在林边的马车,喝道:“上车来!”嵇康问也不问,跃上马车。 阮籍高高扬起马鞭,一鞭挥下入骨三分。瘦马吃痛,嘶吼一声长蹄蹿出,顺着山路疾驰而去。阮籍见马已受惊,索性撒开缰绳任其狂奔。一路上,二人皆闭着眼,一言不发,随着马车任意摇晃,心中无数思绪如白驹过隙,穿胸而过。 驾车寻路,无路无径。纵马奔驰,凭我御风。 魂者游离,我思如飞。体者升腾,悟我大境。 天地合兮,以托以盖。宇宙旋兮,无极无散。 万物生兮,聚以精魂。魂兮魂兮,我思不断。 见历史兮,长河奔流。贤愚何任,沧海一舟。 人生何兮,乐以无忧。是以路矣,彼无尽头! 长路其修远,人生有时尽。二人浩大玄妙的悟境,最终都与马蹄扬起的尘土一起,被远远抛在身后,消散天际。瘦马奔至山路尽头,蓦然收住前蹄。车上二人猛地一倾,猝然惊醒,望着眼前的断壁绝路再也忍耐不住,仰天悲哭!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曹魏的天下,这便要完了。 ps:本章最后这首长诗,是作者效仿阮籍、嵇康当时的心境所做,并非二人诗词。此章是第2卷的完结篇,此篇过后,嵇康风流潇洒的前半生就此终止,风云即将变色,鏖战就在眼前! 第51章:事变高平陵,遗恨洛阳宫(上) 公元249年,魏齐王芳正始十年。这一年,历经三代的曹魏政权真正走到了它衰落的转折点。正月初六,大将军曹爽随天子曹芳到高平陵祭拜明帝,临行前将司马懿从随员名单中划去。 是年,曹魏中散大夫,曹氏姻亲嵇康因文辞人品名扬天下,与阮籍、山涛、向秀、阮咸、刘伶、王戎六位名士结为竹林之友,时时携手畅游山水,纵酒清谈,风流不羁,当世文人学子无不倾慕仰视。 正月初六天未亮,曹爽三兄弟率领浩浩荡荡的随众,簇拥着曹芳往洛阳东南高平陵而去。前一夜,嵇康在安邑候毌丘俭府上研读《刀谱》彻夜未眠,直至东方微明才一起往嵇府而来。两人一路讨论宝刀的铸法,不觉间经过皇宫司马门外。 远远的,只听司马门城楼上有将士醉酒的吆喝之声。毌丘俭戎马多年,对此事分外机警,听见声音不由停住脚步,举目朝城头眺望,谁知吵闹声却渐渐退去,在一阵杯盘碎落声之后归于宁静。 “这些兵将也太过放肆,大将军刚出城就如此玩忽职守,醉死一片!”毌丘俭恨道。 “司马门乃皇宫命门所在,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嵇康蹙眉。 两人正满腹忧虑,却见一人从司马门的偏门中闪出。定睛一瞧,正是尚书郎钟会。 “他怎会在此?”毌丘俭正欲上前,却被嵇康拉到隐蔽之处。 “看看再说。” 两人按住不动,见钟会走了没几步,一大队兵马从远处冷森森而来,为首的将领再熟悉不过,正是司马懿的两个儿子,中护军司马师和典农中郎将司马昭。钟会看见二将,对他们点了下头,躬身一拜。司马昭微微颔首,随即将手一挥,身后兵马如潮水般向司马门涌去。同一时刻,本应紧闭的司马门豁然大开,将兵马迎进城中。几乎是须臾间,城头便竖起了写有“司马”名号的大旗。 “不好,司马懿要兵变!”毌丘俭惊道。 “原来如此。”嵇康将钟会前后的举动联系起来,恍然大悟。方才司马门上的杯盘碎落之声不是因为兵将醉酒,而是被毒杀身亡。他略一愣神,毌丘俭已飞身截住钟会的去路,七星宝刀横在他身前。 “好个卑鄙小人,我竟早没看出你!” 钟会见司马师、司马昭已占领司马门及武库,正满面喜色,盘算着心事转进弯道,却被毌丘俭厉声喝住,方觉寒光一闪,凛冽的刀锋已近在眼前。 “毌丘将军……”钟会一惊,见毌丘俭双目赤红地瞪着自己,猜出他已知晓自己所为,暗道不好。 “司马懿还有何部署,快说!” 钟会正不知如何应对,见嵇康也走了过来,顿时放下了悬着的心,仰起头冷笑道:“此刻才问,为时晚矣。太傅招招制胜,步步为营,你等已无回天之力。” “好个步步为营,你若不说,顷刻便是我刀下之鬼!” “将军,当日你我三人一起洛水围猎,何等尽兴,怎么此时全然不顾昔日旧情?”他这一番话虽对着毌丘俭,但却是说给嵇康听。 “你这样的狗贼,人人得而诛之,我与你有何旧情!”毌丘俭啐了一口,不欲再多言,举刀就要劈下。 “仲恭兄!”嵇康上前按住毌丘俭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 “你别拦我,今日定要除了这个奸贼!” “哈哈哈哈,自古皆道‘成者王侯,败者贼。’我死不足惜,却不知来日将军能否名垂青史。”钟会侧目看着二人,有恃无恐,“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也从不以高尚之士自居。却不像有些人自诩君子,竟不知欠债要还的道理。” “你说什么!”毌丘俭怒发冲冠,宝刀再次挥起,却被嵇康死死攥住刀锋,血染刀刃。 “他说得对,我的确欠他一份情债。”嵇康推开毌丘俭,与钟会面对而立,语出掷地,“无论当日因何缘由,我自认欠你一遭。今日还你一命,全当为了昔日之情。从今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他日相见,便是陌路之人!” “陌路人?哈哈哈哈,你与我有夺妻之恨,丧子之仇,千刀万剐犹不解恨。下次再见,你我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丧子之仇?”嵇康不知从何说起。 “你新婚之夜,可知我是如何痛失爱子……”钟会回想往事,仍觉历历在目。 嵇康看着他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庞,再也忆不起当日那个明眸皓齿、朗月疏桐般的少年。见他不分缘由,将所有恨事都归咎于己,也不想再出言分辩,只把身子一背,冷道:“我已认不出你……你走吧。” “你说得对,从前的钟会早就死了!”钟会咬牙说完,整整衣衫堂皇而去。 毌丘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道:“你今日放了他,日后定会后悔!” “就算后悔,也不得不放。” “自古君子才讲道义,小人哪有情义?与小人讲情义,只会害了自己!” “我只不愧对自己的心,其他的事,不由我来做主。仲恭兄,既已知晓司马懿之变,还是赶紧想办法将消息送出城去才是正理。” “说得是。”两人不再争论,探至洛阳城门,见城下已屯满兵马,城门紧闭。 原来,司马懿早已部署妥当,曹爽刚一离开洛阳,他就从病榻上站起身,分兵部将,果断行事。他先命司马师、司马昭夺了司马门武库,扼住皇宫命脉。后与太尉蒋济亲自屯兵洛水浮桥,将曹爽的归路断了个彻彻底底。随后又派兵封锁洛阳城门,城内城外,插翅难飞。 毌丘俭愁道:“城门被司马懿围得死死的,如何出得去?” 嵇康知道形势严峻,非以智谋不能出城,思索片刻:“此时只能去找一人。” “谁?” “‘智囊’桓范。以他的智谋和在曹爽面前的威信,想必还有回旋之机。若他也无计可施,那曹爽的天命也就尽了。” “好,我与他多年同僚,还有些交情。我这就去找他!” “不可。事变之际,人心难测。你亲自前去,桓范若倾向曹爽便罢,若他已经投靠了司马懿,岂不是自投罗网?就算他答应相助曹爽,也有成败之分,切不可枉送了性命。” “那该如何是好?” “你需派一位亲信,暗中到他家中见机游说。事后全身而退,无迹可寻。” “好,我毌丘俭手下不缺的就是忠心死士。”毌丘俭道。 却说这桓范乃沛国人,建安末年入丞相幕府。正始年间被曹爽封为大司农,经常为其谋划政事,遂有“智囊”之称。曹爽虽对他礼遇有加,但对他的劝告之言却屡屡不听。 嵇康与毌丘俭发现司马门之变时尚在清晨,而待毌丘俭安排了亲信,来到桓范府上时,局面早已翻云覆雨,改天换地。司马懿步步先机,不仅占据军事主动,封锁了洛阳城门,还入宫威逼郭太后,迫其下诏废除曹爽兄弟职务,令桓范接管曹爽之弟曹義中领军之职,掌管禁军。桓范骑虎难下正要领命,毌丘俭手下亲信恰好到达府上,见他犹豫不决便以忠臣之道晓以大义,力劝他出城相助曹爽。桓范顾念曹氏旧恩,最终站在了曹爽一边。他来到平昌门外,谎称得了诏命要出城。守城之将是他曾经推举之人,就信了他的话,将他放行。 待桓范来到高平陵时,曹爽已接到郭太后的“诏书”,慌得六神无主。桓范面见曹爽,劝他带曹芳去陪都许昌,以天子号令昭告天下,聚集忠于曹氏的兵马共伐司马懿,而自己会以大司农的身份为他们调运粮草。然而曹爽此时已如丧家之犬,全无了主意。 “司马懿何等厉害,太祖武皇帝都忌惮三分,我岂是他的对手?”曹爽没了往日的飞扬跋扈,一脸哭丧。 “你有天子在旁,奉天子以令不臣,谁敢不听?难道放着眼前的大势不就,却到司马懿面前引颈就戮不成?” “太傅已派人来说,只要我交出兵权,仍能保我兄弟一世荣华。” “一旦交出兵权,将以何防身?若司马懿反悔,我等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太傅德高望重,想必不会食言……” 桓范见他如此昏聩,痛心疾首:“你父亲曹真一向足智多谋,谁知竟生了你们兄弟三人,一个个蠢得如猪!可怜我为你们所累,要被灭族了!” 曹爽这边虽乱了阵脚,但司马懿那厢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怕曹爽置死地而后生,挟天子以令诸侯,先后派人前去劝降,信誓旦旦地以洛水为誓,说只要曹爽肯交出兵权,仍会保留他的爵位。曹爽兄弟仍然犹豫不决。此时太尉蒋济又派人送来亲笔书信,向他们保证,只要交出兵权,司马懿一定会保留他们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曹爽思量了一夜,最终决定放弃兵权,入城投降司马懿,只图能做个富家翁。身边众人见此莫不顿足捶胸,此一降,曹氏大势已去矣。 两天后的正月初八,曹爽自解大将军印绶,入城投降司马懿。为了探查司马懿是否守信,曹爽以粮食不足为由,向司马懿讨要食物。司马懿果送食物,曹爽兄弟信以为真,赞道:“太傅果不负我等。”他们岂知,司马懿那边正争分夺秒地审讯曹爽党羽,要令他们死得透透的。严刑拷问之下,终于有人被屈打成招了。 第52章:事变高平陵,遗恨洛阳宫(下) 司马懿命手下分别审问曹爽、何晏等人,定要他们亲自画押,承认谋反之罪方可。钟会奉命审问何晏,来到刑房之中,只见这位熏衣傅粉的美男子,此时灰头土脸,枷锁在身,再也没了昔日的风流姿态。 “何大人,还是快些招了,免受皮肉之苦。”钟会扫了扫榻上的灰尘,在何晏面前坐定。 “士季,我绝无谋反之意。还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替我在太傅面前剖白几句!”何晏仍抱侥幸,向钟会求情道。 “曹爽谋反之罪已然坐实,若大人无心谋反,那自当另有他人。”钟会笑道。 何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拿起纸笔洋洋洒洒,将曹爽、丁谧、李胜、桓范等六人名讳罪状写好,画了押,托到狱吏手上。 钟会看了看纸上名单,曹爽一党几乎列尽。把纸往怀里一揣,他又笑道:“太傅大人曾明喻,今有七族作乱。何大人只供出了六族,还差一族。” “你真要赶尽杀绝?” “何大人位列三玄,权倾一时,与大将军出入后宫如若无人。当初的威名犹在,怎么此时反倒不敢认了?”钟会讥道。 “钟会,我从前真是小瞧了你,想不到你如此狠毒!” “连何大人这样独领风骚的人物,为了保全性命也能出卖朋友,我钟会小小伎俩,不足挂齿。来人,帮何大人画押!”他起身一摆手,旁边几名狱吏上前按住何晏,扳着他的手蘸上朱砂,在早已拟好的罪状上重重一按,即刻了事。 “在下还要到贵府收拿余党,先告辞了。”钟会朝何晏一拱手,闪身而去。何晏知他话中何意,颓然跌坐在地。 钟会来到何晏府上,命手下兵将把何府团团围住,家丁仆人逐一锁拿,却没找到何晏之妻金乡公主与儿子何荣。审问管家,答说金乡公主带着何荣一早入宫去了。钟会冷笑一声:“走,入宫!” 入得后宫,钟会不去他处,径直往杜太妃住处而来。如今能庇护金乡公主的,除了她的生母杜太妃,还有何人?钟会毫不顾忌礼数,大步流星闯了进去。 “给我里里外外搜仔细了,一定要将何荣找出!”他吩咐完手下,自己迈步往后院杜太妃卧房走去,越是不能擅闯的地方,人越有可能藏在其中。他气势汹汹,来到卧房门外连礼也不施,一把推开房门,待看见屋中之人时却愣在当地。 杜太妃缠绵病榻已久,此时正躺在床上安睡,纱帐紧紧闭着,隐约能见里面透出人影。而床榻边坐着的,除了金乡公主外还有一位,正是令钟会始料未及之人,长乐亭主曹璺。 曹璺因是入宫,身上按典制穿着亭主的锦衣绣裙,乌发高高盘起,依例插着几支宫花珠钗。娥眉轻黛,朱唇微红,别是一番妙龄少妇的轻熟风韵。闻声朝门外惊视,一双秋水美目正对上钟会的眸子,两人皆是一怔。 钟会三年未见曹璺,也从不曾看她作如此华美的装扮,那顾盼间的风情犹似当年却又不是当年。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一粒石子激起心湖的涟漪,令他无可避免地再次沦陷其中。晃了晃神,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忘了自己因何而来。 “大人,整个院子都找遍了,没有何荣的影子,想必定在此屋中!”手下兵将说着就要闯进屋子。钟会低喝一声:“休得无礼,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眼睛扫向床上纱帐,见里面微有人影晃动,便知其中蹊跷。 他这厢正要说话,曹璺却已先开了口:“钟大人,如此匆忙而来,所为何事?你这般鲁莽,难道忘了为臣之礼?” 钟会被她如此一问,只好微微欠身:“微臣参见杜太妃,公主,亭主。此次前来只为捉拿反贼何晏之子何荣,并不敢冒犯。” 曹璺正欲斥退众人,床帐中却传来孩童细微的哭声,屋里的气氛登时凝固。金乡公主面如土色,紧紧掩住床帐,眼神无助地看向曹璺。 “公主,不必再藏了。”钟会狠下心,亲自上前扯起曹璺,对门外一使眼色,手下兵将即刻冲进来,不顾金乡公主拼死阻拦,将何荣从帐中捉出。尚不足八岁的孩童,没经过此等架势,吓得大哭起来。金乡公主也瘫软在地。 曹璺使劲挣脱钟会的钳制,上前抱住何荣道:“荣弟,不许哭!”何荣听了她的话,紧紧抿住小嘴,虽止不住抽泣却不再出声。曹璺替他擦干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闪亮之物,挂在他的脖子上。 钟会侧身而立,本不欲相看,却被何荣脖子上的东西晃了一下眼。举目看去,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制的坠子,形状并不规整,上面的纹路十分眼熟……他眉心一跳,认出此物。这个金坠子,正是他曾为曹璺所制“金镶玉佩”上的那块。当日他怒摔玉佩,此物从上面磕落,成了一个不规整的金块。本以为曹璺定会将它弃如敝履,没想到她竟一直带在身上。钟会忍不住看向曹璺,想起她曾说视自己如兄长一般。不知今日一场恩怨,她是否从此将自己认作仇人?他钟会平生最不怕仇人,却唯独不想多这一个。 手下兵将见曹璺抱着何荣,想上前拉开二人。手还没碰到曹璺衣衫,便被钟会一掌打开,喝退下去:“你们都在外面等着,不许妄动!” 曹璺将何荣护在身后:“钟大人,何荣虽是何晏之子,但他身上也有皇室的血脉。如今杜太妃病势沉重,恐怕禁不住如此打击。望你念在太妃和我父王的面子上,向太傅讨个情吧。” “呵,近日倒好,人人都来跟我讲情,我却不知‘情’字怎么写。”钟会侧过脸去,面色阴晴不定。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忘了旧情。”曹璺紧紧盯着他的脸。 “你口口声声唤我‘钟大人’,何尝将旧情放在心上?” “今日就当我求你了,士季哥哥。”曹璺说着屈下双膝,对钟会深深一礼。 “你……”钟会知道自己快要招架不住,转身看了看外面的兵将,强迫自己冷下脸来,“谋反乃大逆不道之罪,当夷三族。国法无情,我也无可奈何。” “若论起父、子、妻三族,我也在妻族之内。你今日就将我也绑了去吧!” “你,你别以为我不敢动你!”钟会瞪起眼。 “我知你并非不敢,而是不会,对么?”曹璺目光在他眸间流连。 钟会看痴了半饷,终于背过身去:“念在太妃、沛王的面子上,我权且替你求一个情。若太傅不允,仍会前来捉拿。”说罢他命手下就地待命,自去讨情。 曹璺见钟会终于肯答应,略松一口气,将金乡公主搀扶起来,两人一起护着何荣,惴惴不安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现出钟会的身影。曹璺见他面色轻松,就知已经脱险。钟会挥退门外兵将,对屋内道:“太傅体念杜太妃、沛王情面,特赦罪臣之子何荣死罪,削去世爵,永不录用。”金乡公主感激涕零,携着何荣叩拜不止。 曹璺一颗心落地,对钟会微微颔首,展开明媚笑颜,只耀得他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往前走近几步,他动动唇低声相唤:“璺儿……”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床畔发出刺耳的哭声。 金乡公主趴在床边,边哭边唤:“母妃,你醒醒啊,母妃……”何荣也在一旁哽咽不止。曹璺脸色蓦地一暗,摸了摸杜太妃的身子,已经凉了。方才何荣在床上哭泣,就是因为看见太妃不好,忍不住出声。后来曹璺与金乡公主忙着应付钟会,不知杜太妃已处于弥留之际。她撑着最后一丝气息,直到听见钟会说出赦免何荣,才合上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 曹璺双泪垂落,为祖母最后一次掖了掖被角,凄声道:“杜太妃,薨了。”望着钟会的眸子已没了一丝光华。钟会垂下眼,知道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隔着天堑鸿沟,再难跨越。 正月初十,司马懿颁布天子诏令,以谋反之罪将曹爽党羽共七族一起屠灭,夷三族。司马懿恢复大将军头衔,司马师加封卫将军,司马昭增邑一千户。为安抚人心,除却被诛杀的曹爽同党,其余人等概不论罪。但朝中众人畏惧司马氏,人人自危,莫不提心吊胆。公元249年2月,改元“嘉平”,司马氏独揽大权。 风云激变,反抗的力量也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第53章:英才投壶死,幽魂遣琴生(上) 公元249年,历史进入新的纪元,嘉平元年。既“嘉”且“平”,寄托了司马氏平定天下,稳坐江山的宏愿。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皆如所愿。至曹爽、何晏、桓范等七族被屠灭,天下名士死杀近半,三玄只剩其二。台郎王弼因与何晏关系亲近,被罢免官职。征西将军夏侯玄则被剥夺兵权,以大鸿胪之职诏回洛阳,受到打压牵制。 这日,新上任的中书侍郎家中大摆宴席,门庭若市。自司马氏掌权以后,钟家两兄弟因辅助有功青云直上,钟毓升任御史中丞,钟会则右迁为中书侍郎。朝中凡畏惧司马氏,或意欲攀附之人皆到府上拜贺,熙熙攘攘,好不壮观。当然,满座之中也有不愿前来之人,那便是钟会昔日之友,被罢职免官的王弼。 王弼坐在宴席的末位,望着主座中高高在上的钟会,遥想当年何晏府上的清谈聚会,当时之盛犹在眼前,旦夕间却换了天地。他自知仕途已尽,但求保住性命潜心做学,钟会为何又要下帖给他,叫他来看这早已无缘的繁华景象? 伸手入怀摸出一包白色粉末,就酒吞下一大口,脑子渐渐开始飘忽。何以消百愁,唯有五石散。这药,他再也离不开了。正在恍惚,却见几个下人搬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金质大酒壶上来,壶口边有两个耳朵形状的环手,壶中插着几支颜色略微发白的竹矢。自秦汉以来,士人宴饮时会以投壶为乐,以祝雅兴。王弼的投壶之技可谓当世数一数二,难有敌手。 “今日家宴难得诸位光临,现已酒过三巡,不如投壶助兴。”钟会举起酒盏,眼光扫向最远处的王弼,“久闻辅嗣乃投壶高手,可愿为我等展示一番?” 王弼听闻此言,眉心微皱。若真是投壶助兴,当是主人与宾客相对投壶为赛,主人奉矢,以礼相待,并不是一人投壶,让其他人观赏。他虽无一官半职,但也是当世名士,岂能被视作艺人舞姬,随意驱驰取乐?他尚未答言,钟会又道:“哎呦,我忘了,辅嗣的投壶之技只有在何晏,何大人面前才肯展示,我等怎有福观看?”在座众人听了这话,莫不对王弼侧目而视,露出鄙夷之色。 王弼知道此话充满恶意,他已被司马氏视为异党,若此时坚持不为,日后不知又要被污上什么罪名。也罢,就是投上一遭,又能如何?他站起身,对钟会略一拱手:“献丑了。”他来至宴厅中央,从下人手中接过竹矢放在左手,右手抽出一支,倾身一掷,竹矢稳稳落入远处的大酒壶中。复又投了两支,皆入壶中。王弼将袖子一抄,转身欲回座位。 “连中三矢,好技巧!不过这未免太简单了,难以领略辅嗣的高超技法。来人,上屏风!”钟会话音一落,就有下人抬着屏风上来,横在大酒壶之前。王弼无耐,重新接过竹矢,隔着屏风盲投起来。他技艺甚高,这些刁难不在话下。为了堵住众人之嘴,他索性将招数全施展出来,正投,反投,贯耳,倒耳,全壶,无一不中,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待投完这些,王弼已是双眼模糊,脚下虚晃,五石散的药性发散全身。手指挑开袍上襟带,宽大的蓝衣零落散开,整个人飘摇似风中残叶。 钟会嘴角挂着笑意,从主座上迈步下来,拿过一支竹矢递到王弼手中:“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素闻汉武帝时有位郭舍人,可以‘一矢百余反’,辅嗣也让我等开开眼吧!” 所谓的‘一矢百余反’,是说竹矢投到壶中能够自动反弹出来,重新回到手中再投,如此反复达百余次。这项技巧不仅需要绝高的眼力手力,还具有一定的危险性,竹矢虽不是真的箭,但若力道不对也可能伤及自身。 王弼怒瞪秀眸,直直地看着钟会:“士季,我与你一向友好,为何如此相待?” “你与曹爽、何晏一党,世人皆知。大将军虽未问罪,终是肉中之刺。何况,只要与他为友,便是我钟会的敌人。”钟会口中的大将军已换了司马懿,而那个“他”显然是指嵇康。他看着王弼冷寒的眼神,又换了亲近的口吻道:“不过,若你肯将家中藏书倾囊相赠,我倒可以替你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官复原职。” 王弼家学深厚,他的曾外祖父是荆州牧刘表,他祖父的族弟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王粲与大文豪蔡邕交好,蔡邕将万卷藏书相赠。所谓“万卷”只是一个虚指,以示卷册之多,种类之全,并非真有一万卷。后来,王粲的两个儿子因罪处死,王弼之父被过继为嗣,而这万卷藏书也就传到了王弼手上。当世文人,莫不将这万卷藏书视若珍宝,钟会也对此觊觎良久。 王弼终于忍无可忍,涨红了一张脸,怒道:“士可杀不可辱。钟会,你莫要痴心妄想,我绝不会将祖上留下的藏书给你!” “那好,咱们就走着瞧!”钟会美目一眯,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立即有下人上来推推搡搡,将王弼轰出门去,本就站立不稳的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钟会……”王弼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撑着虚弱的身子站起来,也顾不得头发散乱,衣襟零落,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前挪去。来到街上,清冷的秋风钻入怀中,透骨生寒。他越走越觉得撑持不住,头一栽向下倒去,却被一人牢牢扶住。 “辅嗣,你怎么了?” 王弼看见面前之人,喉头忽然涌上一阵腥甜:“叔夜,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鲜血猝然从嘴角滑落。 “别说了,先随我回去。”嵇康帮他擦干血迹,架起一副枯柴般的身体,快步回到府中。请来大夫诊治,却得到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王弼一向食散成性,自从被免官以来更是嗜之如命,已经深染瘾疾。而今日钟会府中的竹矢,之所以竹色发白就是因为上面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此药一般人触到丝毫无害,可长期食散之人一旦接触,随着汗液进入身体,便会与五石散产生反应,激发出致命的毒素,难以救治。 “叔夜,不必再费心了……我,我有事相求。”王弼自知命不久矣,颤巍巍抓住嵇康的双手,悲怆道:“我这一生虽短,所幸对《周易》、《道德经》等书尚有几部释注之作,皆放在书房的高阁之中。你一定要帮我妥善保存,流传后世……还有我家传的万卷藏书,一定要尽快运走,绝不能落入钟会之手……” “你放心,我定会办妥。”嵇康郑重承诺,看着他奄奄一息的病容,不免生出悲情。他命人照看好王弼,快速地思索起来。要在洛阳城中,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运走万卷藏书,该如何行事?就算运得出去,又能藏在哪里?正在发愁,曹璺迎面走来,问道:“何事烦恼?” “我来问你,如何能在闹市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走万卷藏书?” 曹璺笑道:“此事我虽不知,但现下正好有人能帮你解难。” “是谁?” “我大哥有事前来,已等候多时。” “来得正好。”嵇康来到前厅,见一人峨冠博带立在厅中,身姿矫健,眉目英伟,年纪三旬过半,正是沛王曹林长子谯侯曹纬,字孟佐。 “让大哥久候了,何事前来?”嵇康施礼道。 “夏侯玄回京了,此时就在府上。”曹纬声音带着些许振奋,目光微亮。 次日清晨,一大队祭葬的队伍从大鸿胪夏侯玄府中出发,抬着十个装满冥器纸钱的木箱子,在洛阳城中穿梭而过,直奔城北邙山脚下的峻平陵而去。为首之人身骑高头大马,仪表不凡,神色肃穆,正是“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名士夏侯玄。他身后的两位随从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皆是一身黑衣,戴着帽子,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夏侯玄前往峻平陵,正是为自己两年前离世的亲妹夏侯徽祭拜。夏侯徽新丧时,他在千里之外的征西将军大营,无法亲自吊唁。得知曹爽被诛,叔父夏侯霸曾劝他一起投靠西蜀,被他断然拒绝。国事未尽,家事未清,大丈夫岂能一走了之?夏侯霸逃往西蜀后,受到刘禅的优待与重用。而夏侯玄却面临着一条艰险黑暗的复仇之路……他的大队人马行至洛阳城北门,被守城将领拦,例行盘查。 “夏侯公,您这浩浩荡荡的是要上哪?” “去往城外,祭拜家妹。” “可有大将军令?” “一点私事,何须叨扰大将军。” “没有令牌……”守城将领犹豫起来。 “家妹去世两载,我未曾去祭拜。她虽亡故,仍是卫将军的元配夫人,怎么连兄长出城祭拜一下也不可?”夏侯玄微怒道。 守城将领听见“卫将军”三个字,心道这是司马师的家事,也不好再做阻拦。反正若有什么事自有夏侯玄担当。遂命手下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城而去。看着一行人渐渐消失的背影,一个兵将疑惑道:“将军,就算装了许多冥器纸钱,也用不着这么多箱子吧?” “确实有些蹊跷……”两人看着消散的黄尘,疑上心来。 第54章:英才投壶死,幽魂遣琴生(下) 却说夏侯玄带领一干人到达夏侯徽坟塚时,已至黄昏。众人放下大木箱,皆累得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来。打开第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冥器纸钱。看着手下一张张烧着纸钱,夏侯玄立在墓碑前,半饷说不出话来。他想要祭拜的,又何止夏侯徽一人?环顾四周寥落破败的景象,就知司马师一次香也未曾来上过。他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 “容儿,为兄来迟了……”在香炉中插上三根高香,夏侯玄拨了拨烧得正旺的纸钱,浓重的黑烟直上青天,“他们都说你是心悸而死,我却不信。你有什么冤情就说给我听,为兄为你做主!” 话音方落,烧着的纸钱顿时熄灭了火苗,任是怎么点也不着。夏侯玄盯着一地纸灰,拳头越攥越紧:“挖,给我挖开这墓,我要看看容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众人皆茫然,就算他是夏侯徽的亲兄长,也无权将别人的妻子开棺验尸。何况那人还是司马师。正不知如何应答,随行的两位黑衣人中,一人摘下帽子按住他肩头道:“太初,你冷静一些,此事万万不可。”这人正是曹纬。 “不如此,我岂非一辈子也无法得知真相?你叫我如何甘心!” “我倒有一法,不知可否一试?”夏侯玄与曹纬皆回头看去,见另一位黑衣人也去掉帽子,抚开额前长发道。 “叔夜,你有什么法子,快快使出来!”夏侯玄急不可耐。 嵇康抬头望了望天色,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初秋之际,月光清亮,星辉稀少,照着月下几人焦急发白的脸庞,更显凄凉。 “今夜月光甚明,魂魄不宜出行,我也只能尽力一试。”嵇康走到还未烧掉的冥器前,俯身挑拣出一件物品,是一把竹制的简陋古琴,本是烧给故去之人所用,只有正常琴的三分之一大小,并不能弹。他将琴拿在手中,对夏侯玄道:“太初先与众人退至远处山坡,待我抚琴一试。” “这……此琴如何弹得响?”夏侯玄难以置信。 “你就莫管了,他连一根弦的琴都能奏响,就让他试试吧。”曹纬携起夏侯玄,与众人一起退到远处山坡上,遥遥观望。 嵇康扫清地上纸灰,点燃三炷清香,对夏侯徽的墓碑拜了三拜。他撩开黑袍席地而坐,将竹琴放在膝上,轻启唇道:“阴阳两界,一碑之隔。芳心若知,遣琴与我。”说罢闭上眼将手空置弦上,悬腕浮手,静静等待着。 静寂片刻,一阵凉风刮起,只吹得碑前之人衣袂飞扬,束起的黑发也飘散开来。风从墓碑深处而出,越吹越往上空盘旋,直到荡起天边流云将月光遮蔽。嵇康觉得身子迅速旋转起来,渐渐升高,好似漂浮在空中,又缓缓落至地面。待睁开眼时,已置身于一个清雅古朴的幽馆之中。抬眼相望,一位容貌端丽,举止优雅的女子,着一身玄红喜袍,坐在他面前。 “先生既抱琴,妾当抚来听。”女子淡雅一笑,接过嵇康怀中之琴,挥动素手弹奏起来。再看这琴,已不是方才那把简陋的竹琴,成了一架精美的七弦琴。 琴声先是悠然从容,如云中飞鹤,逍遥展翅。继而欢愉起来,似双燕并头宿,鸳鸯插翅啄,缠缠绵绵,嘤嘤转转,流音不休。如此翩然盘桓了一番,琴音蓦地一止,继而发出砰然铮鸣,惊得人心扉一震。停了一瞬,琴声再次响起,如弦断音残,嘈嘈错错,曲不成曲,音不成音,只把人心肝寸寸摧断,再难收拾。一曲弹罢,女子已然花容无颜色,双泪垂襟前。 嵇康随着她的弹奏凝神体会,一幕幕画卷浮现眼前,是一出惨绝的爱情悲剧。故事中的一对爱侣从相爱相敬,到后来一朝生变,惊飞栖鸟,终于反目相残,雌死雄飞,千山暮雪,只影无痕。世上竟有这般狠毒之事,足以凉透所有爱人之心。 “妾之冤情,先生可知?” “我已知晓……夫人琴音妙绝,不知此曲为何名?” “情之所至,无谱而成,你可唤作《孤馆遇鬼》。” “非也,当谓之《孤馆遇神》。既弹此曲,有何话要对我说?” “只求世人知我枉死,告之戒之。”说到这,她抬起头字字深重道:“世间一切如镜花水月,爱恨也好,仇怨也罢,皆不必苦苦执着。切记,切记。” 嵇康又待相问,眼前女子却变得愈加飘渺,幽馆也一点点消失不见,只剩一个清丽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用情至深可自戕,遇人忠奸费思量。 鸳鸯织就芳心梦,帕儿一落空断肠。 声音落尽,风暂云歇,月光重新浮现,照在嵇康皎洁的脸上。睁眼一看,自己仍坐在墓碑前的地上,手中竹琴未变,但从双手指尖的磨痕可知,方才确实操动过琴弦。定是那女子借他的手,淌出了心中的琴音。他正要起身,忽见夏侯徽的墓碑顶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块大红鸳鸯锦帕。 “容儿……”夏侯玄来到近前,揭起锦帕,“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嵇康实在不忍相告,欲言又止:“她,她死在至爱之人手上。” “果真是他,他把容儿怎样了?” “一杯毒酒送红颜。” “司马师,你真比虎狼还狠,比蛇蝎还毒,我夏侯玄此生不杀你,誓不为人!”夏侯玄恨恨说完,并未察觉手中的锦帕扯动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说。 嵇康回想方才的女子,她虽将冤情如实相告,脸上却并无愤恨诅咒之色,言语中还带着警醒世人之味,莫非自己传错了意?想将她的话转告夏侯玄,一开口却化作一团烟雾,消散脑海。 “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城门要关了。”曹纬提醒道。 “好,这便回去。”夏侯玄将锦帕揣进怀中,振奋了一下精神,与众人一起回转洛阳城。一行人刚来到府门外,就见夏侯府已被一小队人马包围了起来。一个红衣男子从阴影中走出。 “夏侯公,这么晚了从何处回来?” “刚从城外祭妹而归。钟大人,何事劳你大驾光临?” “我遇到一件蹊跷之事,想请教夏侯公。” “直说便是。” “辅嗣家中有万卷藏书,想必你不会不知。他答应将藏书赠我,让我去取拿。谁知今日我到了他府上,不但人影全无,那万卷书也在一夕之间不翼而飞。你说奇不奇怪,难道他会法术不成?” “此事确实奇怪,真是闻所未闻。” 钟会打量他一番,侧目扫向他身后的众人,目光落在那十个大木箱上。走过去抚上箱顶:“夏侯公对妹妹真好,冥器纸钱就装了这么多箱。不知烧不烧得完?” “冥物阴晦,恐会折损尊驾,还是不要沾染。” “无妨,我这人最不信邪,凡事定要探个究竟。”钟会一个手势,手下上前强行打开箱子,摊开在众人眼前。他胸有成竹,低头往箱子里查看,却愣住了。 十个箱子里皆空空荡荡,毫无一物。 “这,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听洛阳城北门的守将说,夏侯玄命人抬着十个沉重的大箱子出了城。他派人出城监视,并无人前去接应,箱子里的东西怎么会消失不见?难道里面真的只有冥器纸钱,是自己判断失误? “钟大人,你问也问了,看也看了,还有什么事么?”夏侯玄不耐道。 钟会咬紧牙关,虽不甘心但也别无他法,对夏侯玄拱了拱手:“今日是我唐突,先告辞了。”说罢带着手下颓然离去。 夏侯玄微微一笑,与众人入得府内。那箱子里的万卷书,此时正安安稳稳地在沛王曹林府上,任他钟会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上门搜查。昨日傍晚,嵇康与曹纬来到夏侯玄府上,将王弼所托之事相告,三人一起谋划了这出好戏。天还未亮,他们从王弼府中将书装进木箱,伪装成装着祭拜用品的箱子。然后抬着书卷堂而皇之地出城,却在回来的时候,在沛王府后门将箱子掉了包。钟会机关算尽,也没料到沛王府也参与其中,使他与这笔财富失之交臂。 却说嵇康从沛王府回到家中,岳山焦急地迎了出来:“先生,你快去看看吧,王先生不好了!” 嵇康心头一凉,快步奔到后厅。一日不见,王弼又瘦了一大圈,仅剩下一把骨头和兀自瞪大的眼睛。握住他垂在榻上的手,嵇康稳住声音:“辅嗣,你的书稿我已收好,那万卷书也藏在妥善之处,你放心。” “多谢……”王弼清癯的脸上尽是悲凉,气若游丝,“三玄死其二,名士半皆亡。司马氏手段极其毒辣,你一定要当、心……”一言说毕,一代英才王弼倒落榻上,魂归黄泉,年仅二十四岁。 乱世多艰险,命如浮萍系。 难道真要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在权势的淫威下战栗,悲鸣,啜泣,苟延残喘地过完这一生? 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必须。 盯着王弼的遗容,嵇康感到内心深处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强大的勇气和正义激荡胸膛,烧红了他原本平静如水的眸子,难以浇熄。 第55章:梦卜白马王,计定太常府(上) 洛阳城南太谷关,汉末镇压黄巾起义的“八关”之一,中有水泉石窟,地势纵横。瞭望山下路径,有两队人马从远处缓缓行来,为首两人皆是王侯穿戴,一个俊逸一个英武,一路且谈且行。行至中道,一人手执皇令从后面追赶上来,止住二人去路。马上的二王接了圣旨怅然相望,相顾无言,只能依依洒泪作别。原本比肩并行的骏马也只能各自调转头,朝相反方向寂寥而去。 一时间阴风乍起,滂沱大雨猝然降落,天色一片阴蒙,马蹄踏处尽是泥泞。那容貌俊逸之王行了一段,揽辔踟蹰,回望身后漫漫长路,不由悲怆低吟:“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嵇康敛神凝眸,看着大雨中徐徐隐去的身影,知道自己又一次梦见了曹植,而他所吟诵的诗句便出自闻名于世的《赠白马王彪》。 此诗作于黄初四年。这一年五月曹植与同母兄长曹彰,异母弟弟曹彪同行,一起进京朝见天子曹丕。然而不知为何,任城王曹彰一到洛阳就得了急病,暴死府中。世人皆猜测,是曹丕畏惧曹彰的军事才能,暗中将他毒死。到了七月,曹植与白马王曹彪返回封地,来时的三兄弟只剩下两人。曹植与曹彪本可一路同行归藩,谁知行至半路,曹丕派来使者监视,命他们分开行走,不许过多接触。曹植在太谷关与曹彪洒泪作别,胸中的悲愤无法抑制,遂作诗八首赠曹彪,即是这首《赠白马王彪》。此后曹植三迁封地,所居之处土地贫瘠,人户稀少,只有老幼伤残之兵。他只能穷困潦倒,过着衣食不饱的日子。而白马王曹彪也多次迁徙封地,最后被封为楚王。 嵇康不知缘何有此一梦,见山色空蒙中仍留曹植依稀身影,只管高声相问:“敢问陈王,此梦何意?” 曹植并不回头,只在马上微微叹息,道:“白马莫能行,听卜朱建平。”旋即隐于山姿雨色中。 “听卜朱建平……”嵇康从梦中醒来,喃喃自语。 身边的曹璺被他惊醒,问道:“你在念叨什么?”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朱建平的人?” 曹璺想了片刻,忽道:“我想起来了,此人是个相师,曾来过沛王府。听父王说,他曾给高祖文皇帝看过相,说他阳寿八十,但四十岁时会有灾难,要多保重身体。高祖文皇帝果然四十岁病逝。他还曾给白马王看过相,说……” “说什么?” “说他五十多岁时有刀兵之灾,要小心提防。” “五十多岁……”嵇康暗自推算,当初的白马王也就是今日的楚王曹彪今年已五旬有余,难道将有祸事发生? 他这边沉思着,曹璺好奇道:“你问朱建平做什么?他早已去世了。” “没事,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看了看身边的玉人,笑道,“玉儿,他既到过沛王府,可曾预言你我之事?” “哪里,那时我还未出生。只听闻他曾说父王此生无大灾大难,不必忧心。还有一句话,连父王也不解其意。” “什么话?” “他说‘沛王志向远迈,不羁尘事,后世人中当有仙缘。’” “仙缘?”嵇康心中一动,继而玩笑道:“你大哥曹纬胸怀天下,其他兄弟皆过继给了别人,恐怕皆无仙缘……难道是你将来要进山修炼不成?” 曹璺脸色一红,瞪起美目道:“你若负我,我必寻个深山住起来,让你一辈子也找不到!” 嵇康哭笑不得:“说什么傻话,我怎会负你?” “想必当初司马相如也曾如此承诺卓文君,结果呢?” “你不是卓文君,我也并非司马相如。” “人心易变,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日月星辰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人心?你莫怪我乱想,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让我不得不感到害怕。” “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真的么?”曹璺看着眼前之人,近来越发猜不透他的心思。 “当然是真的。”嵇康笃定道。 “无论将来这天下姓曹还是姓司马,你都会陪在我身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人,遭遇什么境况,你都能对我如今日一般?” “你我何等艰辛才走到一起,难道你还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 “没有只是,我此生绝不会负你。就算你躲起来,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把你找出来。你放心。” “好,我会记住你今日之言。”曹璺看着他坚定的面容,心里的忧虑却丝毫没有消减。两人说着闺房细语,不觉已是天明。刚梳洗完毕,岳山急急进来,递给嵇康一封书帖。展开一看,帖子是夏侯玄亲笔,上面写着“今夜过府”四个字。 他将帖子揣在怀里,对曹璺道:“今夜我有事出门,你不必等我。” “何事?” “与你大哥和夏侯玄相聚,不必挂心。”他随口一答,已迈步走出房门。曹璺将快到嘴边的话咽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蹙起娥眉。 当日傍晚,嵇康去往太常府。自从夏侯玄擅自出城祭拜夏侯徽,设计转移王弼藏书后,钟会便记下此仇,在司马昭面前出言诋毁。司马氏本就忌惮夏侯玄对曹氏一党的号召力,正想找机会打压他,听了钟会之言,便以不遵礼法之罪将他从大鸿胪降为太常,从九卿之列剔除。所以这太常府即是夏侯玄的府邸。 来到太常府,被下人领着转到一处隐蔽的内室。推门而入,见屋中已坐着几人。主坐上的是夏侯玄,客席中的几位也有旧相识。他举目看去,在座诸人为前将军文钦,光禄大夫张缉,中书令李丰,还有谯侯曹纬。 夏侯玄见他进来,略一拱手,其他人也都点头示意。“时辰不早,我就不等了。此次召集诸位前来,乃是有大事相商。”夏侯玄环视在座,“据我所知,诸位皆是忠于曹氏之臣。现而今司马懿兵变谋逆,大肆屠杀忠臣名士,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心可比王莽,其行何异于汉末之董卓?你我深受皇恩,岂能助纣为虐,就此沦为贰臣?” 在座之人听了这番话,皆不住摇头叹息。 “还有一件事,恐怕诸位不知。司马氏一族皆是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之徒。想当初,一婢女发现司马懿装病之事,其妻张氏怕她泄密,竟拿刀亲手将婢女砍杀。这还在其次,”夏侯玄说到此处,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懑,“我前日出城祭妹,才知她并非死于心悸,而是因为得知司马氏欲兵变之事,被其夫司马师亲手用毒酒鸩杀……此等歹毒之人将来若坐上皇位,不知有多少忠臣义士死于其手,多少黎民百姓挣扎于水火之中!” “太初所言不虚,”曹纬补充道,“就连辅嗣也是他们设计暗害,被那钟会用涂了药的竹矢激得毒发,不过两日便病死榻上。” “司马氏如此忘恩负义,残害忠良,真乃天地不容!不如我们明日就起兵讨伐,与之决一死战!”说话之人年过四旬,膀扎腰圆,一双虎目瞪得斗大,正是前将军文钦。此人乃曹操部将文稷之子,与曹爽是同乡。他生性骁勇粗狂,屡立战功,颇受曹爽庇护赏识,对曹爽被诛之事早已心中愤愤。 “不可,此时局势未定,众臣忠奸不明,仓促起兵只怕不但耗损兵力,还有可能枉送性命。”中书令李丰出言阻止。这李丰乃世家子弟,年少便已成名。想当年曹爽与司马懿斗法之时,他借病闲居,空食俸禄。而他的弟弟就是与丁谧一起强霸民女的李茂。“李丰兄弟如油光”,众人都对他兄弟俩心存鄙夷。今日见他出现在这里,不免颇有疑虑。 李丰见众人皆疑惑地看着他,笑道:“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是想问在下为何一反常态,出现在此处吧?我李安国乃曹氏姻亲,举家皆受皇恩,如今国家危难,岂能坐视不理?那些称病闲居之事,不过为了韬光养晦,掩人耳目罢了。”李丰之子娶了明帝曹叡的女儿齐长公主为妻,李家确是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 文钦问道:“你不让我起兵,又有何打算?” “依我看来,如今国家之患不过司马懿和司马师二人。司马懿虽老谋深算,但自从复任大将军以来,面对朝中诸事务皆显得力不从心。再是精明强干,他也是将要入土之人,不足为虑。唯一可忧的只有司马师。只要除掉此人,推举夏侯公为大将军,必可匡扶正义,复兴曹氏。” “此言有理,依你之见该如何除掉司马师?”一直未说话的光禄大夫张缉问道。张缉之女是天子曹芳的皇后,他本人即是当朝国丈。 “这……我还尚未想好。”李丰皱眉道。众人也随即陷入沉默,烦恼起来。 “不如效仿太祖武皇帝,只身入虎穴,宝刀刺奸贼!”众人闻之皆是一惊,目光转向立在一旁的嵇康,被他的话震撼到了灵魂深处。他所说的乃是当年曹操用王允所赠七星宝刀刺杀董卓之事。如今曹魏的江山被司马氏把持,与那时的董卓乱政从实质上并无分别。 他说完,从怀中抽出一物,拿在众人面前。众人借着烛光看去,乃是一本古书,正是他此前在苏门山仙人孙登处所得两部书中的《刀谱》。 嵇康道:“此书中记载了宝刀的锻造之法,还有七七四十九种名刀之谱,乃我从苏门山上仙人处所得。不如就按此书中所记,打造宝刀,刺杀司马师?” “好,好,此计虽险,但若能成功,却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曹纬听他有此提议,激动道,“不知如何行事,又是何人前去?” 夏侯玄抢先道:“我乃曹氏宗亲,与司马师有国仇家恨。这刺杀之举,非我莫属!你等只需为我谋划,从旁协助即可。” 众人见他态度激昂,皆大为振奋。只有嵇康忧道:“太初身份贵重,肩负护国安邦的重任,岂能以身犯险?” 夏侯玄按住他的肩头,言语不容置疑:“手刃奸贼是我平生之愿,虽死无悔。” 嵇康望着夏侯玄昂扬洒脱的身形,目光越过他高耸的发冠,转向空中昏暗的月色,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袭上心头。这一步棋,究竟是对还是错? 然而天公不语,只遣雷公电母降临,一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从天际泼墨般倾盆洒落。他心中一凛,接着一道寒光冷电在空中骤然炸开,像一把利刃生生划破天幕,直朝夏侯玄身后的窗棱劈来。刹那间,雷电击毁窗棱,火星四射。夏侯玄的衣袖不慎被火星溅到,烧黑了衣角。在座诸人皆大惊失色,站立不稳。李丰与张缉更是趴在地上,半天不敢起身。 电光火石之中,只有嵇康与夏侯玄相对而立,从容扫去身上的灰烬,望着彼此的眼神透着无比的悲怆和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夜,嵇康与夏侯玄等人在太常府谋定计策,众人匆匆散去,离去时已经风住雨歇。毌丘俭因有要事未能前往,由嵇康将谋定之事告知。待他回到府邸时,嵇康已在书房等候。 “叔夜,让你久候了,抱歉抱歉!” “不妨事,仲恭兄,有何要事现在才归?” “有一件棘手之事,不知如何决断。” “什么大事?” 毌丘俭将心中不决之事娓娓道来。这件事正应了嵇康昨夜的怪梦。 第56章:梦卜白马王,计定太常府(下) 毌丘俭将一件大事娓娓道来。 原来,太尉王凌今晚将毌丘俭请到府上,与他说了一件大事。却说这王凌乃汉末司徒王允之侄,当年王允被杀时逃归乡里,后来被曹操辟为丞相掾属,又因屡立战功被封为征东将军,加爵南乡侯。高平陵事变时,蒋济为助司马懿劝降曹爽,曾作亲笔书信,说会保住曹爽兄弟的性命以及后半生富贵。岂料司马懿早已打定主意斩草除根,不过借蒋济之手骗降曹爽。蒋济自觉愧对曹爽,一病而亡,临终前推举王凌接任太尉之职。王凌内心忠于曹氏,认为就是由于曹芳懦弱,才难以压倒司马氏,便生出了另立之心。他一向与楚王曹彪关系亲善,认为曹彪有勇有谋,打算暗中谋划事变,迎接曹彪至许昌建都,另立新君。 “我与王凌都是行伍出身,十分熟稔。他知道我忠于曹氏,想让我作为内应,日后助他夺取兵权,共侍新君。”毌丘俭言道。 “你答应他了?”嵇康急问。 毌丘俭摇了摇头:“还没,我让他先回府,明日给他答复。” “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 “依我看来,此事有三不可。” “哪三不可?” 嵇康站起身道:“另立新君,乃谋逆之举,为大不祥。皇上再是无用也是先帝所立,岂能由臣子私行废立?司马懿把持朝政,独揽大权,乃大逆不道。而王凌若另立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其行与司马懿又有何异?你与他为谋岂不成了叛臣贼子?此为一不可;曹彪身在兖州,与许昌尚有距离。若举兵入许昌,大军过境岂能不露行踪?司马懿用兵如神,只怕曹彪到不了许昌,便会死于途中。一旦事泄,你恐怕也会牵连丧命。此为二不可;这第三么……” “第三是什么?”毌丘俭听得有理,追问道。 “说来虽难以置信,但却绝非无稽之谈。”嵇康将昨夜梦中之事如实道来。 “白马莫能行,听卜朱建平。这白马,想必就是曾任白马王的曹彪,可那朱建平又是谁?”毌丘俭疑惑道。 “听内子说朱建平乃一位相师,凡卜必中。他曾预测曹彪在五旬时有刀兵之灾,叮嘱他要小心提防。” “你的意思是说,曹彪若听取王凌之计,必将大祸临头?” “正是。”嵇康推测道,“曹植与曹彪手足情深,恐怕是知道他劫难当头才会托梦给我,叫我想办法阻拦。” “竟有这等奇事……我有些不明白,曹植若担心曹彪何不直接托梦给他,怎么却入了你的梦中?” “我与曹植素来有些渊源,此事说来话长,许多地方我也不甚明了。至于他为何不托梦给曹彪,或许是因缘修为未到,思虑不能相通的缘故。三界六道实为殊途,若无慧根恐怕相见亦不能相识……”嵇康顿了顿,又道,“不管是何缘故,王凌之事必不能成,你断断不可参与。” 毌丘俭叹了口气:“好,我依你之言。不知你等在太初府上有何谋划?” 嵇康将谋刺司马师之计和盘托出,道:“此计尚在绸缪之中,须先得到皇上首肯密诏,等待恰当时机里应外合方可行事。在此之前,大家还需行韬晦之策,隐藏锋芒。” “好,我定谨慎行事。不过,若此计不成,又将如何?” “太初已下必死决心,谋刺司马师之事,由他在明,我等在暗,若他有何不测,剩下的事就由我等继续完成。 毌丘俭点点头,凛然道:“既然如此,我必赴汤蹈火,生死相随!” “恩!”嵇康与他相视一笑,继而又提醒道,“你不助王凌起事,须防他疑你泄密。” “这倒不必担心,我与他相交多年,可以托付大事。方才你说曹植托梦,是想让你阻拦曹彪称帝,不知你有何打算?” “你既然不能帮助王凌,也不要坏他的事,否则与朋友道义不合。此事还是由我自行处置吧。” “好,一切小心!” 次日晚,城南繁华街道的“秦桑阁”中灯火通明,一片笙歌曼舞。钟会斜倚在二楼雅阁的软榻上,一手搂着温香软玉,一手拿着碧玉酒盏,与几个官宦子弟饮得正欢。 “钟大人,难得今夜如此雅兴,何不吟诗一首,让我等也风雅一回?”说话之人形容猥琐,身材矮胖,正是李丰的弟弟李茂。自与钟会在此偶遇后,两人就开始结伴同行,与一群贵族子弟流连花街柳巷,关系愈发亲近起来。 “我不是那些个文人骚客,不会作诗。”钟会将酒盏一放,露出不屑之色。 “大人,你就吟几句吧,奴家想听呢。”钟会怀中的女子俯在他胸前,娇声道。这女子名为袖玉,年方二八,柳眉朱唇,着一身镂花白纱衣,容貌十分清丽脱俗,是这秦桑阁的头牌。若她不开口说话,一双眼睛却与曹璺有三分相似。 钟会瞟了她一眼,抬手将她胸口微敞的衣衫紧了紧,笑道:“怎么,你们女儿家都喜欢听人吟诗么?” “是呀,哪个佳人不爱才子呢?”袖玉娇媚一笑,双臂缠上钟会的腰肢。 钟会目光微闪,盯着她墨黑的眸子,徐徐吟道: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好诗,真是好诗!钟大人出口成章,真是才高!”李茂与其他几位纨绔子弟交口赞道。 袖玉掩口一笑,啐道:“你们几个俗物,真是酒囊饭袋。此诗出自曹子建的《美女篇》,并非钟大人所作。是不是,大人?”她将酒盏递到钟会唇边,喂他饮了一口,自己则喝了剩下半杯。 “还是我的袖儿聪明,不枉我这般疼你。”钟会在她面颊上一吻,侧目看着李茂,戏谑道:“李大人,你兄长是堂堂中书令,你也出自名门大家,怎么连这些诗书也要袖儿来教你?” 李茂面红耳赤,谄笑道:“姑娘是女中豪杰,我这个俗人怎么比得了?再说,我那兄长虽然饱读诗书,成日里也是在外面混着,没见他干过几件正经事。” “混着?他都去哪里混了,难不成也与你我一样喜欢这烟花之地?”钟会不经意一问,身子却从软榻上直了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近日他总深夜出门,夜半才归。昨夜还跟他撞了个正着,被他一通数落,好不厌烦!”李茂撇嘴道。 “这样啊,”钟会斟了杯酒,递到李茂面前,“我有一件小事,想请李兄帮忙。” “你我的关系,直说便是。”李茂接过酒。 “我一向敬重令兄为人,早想结交却不知他喜欢何物。我想请你帮忙打听一下,看看他平日都在哪里出入,与何人为友,我也能投其所好不是?” “这有何难?我定会多多留心,你等我消息便是。” “如此就多谢了。”钟会看李茂痛快地饮完杯中酒,唇角浮起笑意。几人又饮了一会,钟会起身道:“我身子有些不爽,先回府了,你们继续。” 袖玉见他要走,立刻揽住他的脖子撒娇道:“大人,你答应今晚会好好陪奴家的,怎么又要走了?” 钟会摸摸她的脸蛋,柔道:“我也舍不得你,怎奈今日确实不爽,改日我加倍补偿你,好不好?” “你每次都这样说,就会哄我。”袖玉撅起小嘴,一双秋水美目中尽是不舍。 钟会愣了一瞬,低头将她垂在胸前的衣襟又拢了拢:“以后不要穿得这样少,我不喜欢。”说罢丢下粉面微红的袖玉,径自离开雅阁。 回到府上,司马芠早已睡熟。钟会倒身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睁开眼时,司马芠正坐在床边,哄着正在牙牙学语的幼子。见他醒了,司马芠淡淡道:“我昨夜睡得早,你几时回来的?” 钟会坐起身子,边逗弄着孩子边道:“公务繁忙,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公务?”司马芠站起身来,声音颤抖,“你这满身的胭脂酒气,连邕儿、毅儿也被呛到好几次,岂能瞒得过我?” 钟会修眉一蹙,不悦道:“我整日为了你司马家的基业奔波操劳,殚精竭虑,你却为了这点小事吵闹不休。我是去了勾栏院,但事情绝非你想象的那样!” “那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大事非要到那种地方去谈?” “我已解释过多次,信不信由你,懒得跟你多言!”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哥哥?” “哼,你随便去说,难道我还怕你不成?真是不可理喻!”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蜷在司马芠怀中的男娃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司马芠自从上次小产便伤了根本,一直未再生育。钟会一心仕途,无意纳妾,便将其兄长钟毓的次子钟邕和三子钟毅过继为子,由司马芠养在身边。司马芠本就喜欢孩子,对这二子视如己出。可是,女子终归以子为荣,司马芠对此二子虽宠爱非常,但却对钟会产生了越来越深的怨怼之心。若不是他痴恋曹璺,令自己忧思郁结,身心憔悴,也不会保不住胎儿,导致小产。在失去孩子以后,钟会虽然心有愧疚,也渐渐接受了她,但司马芠清楚,在他心里曹璺永远是难以磨灭的存在,第二重要的便是他的仕途。本来她也不想再怨了,只要他人在身边,至于那份温柔是假意也好真情也罢,她都不计较了。可如今他竟开始流连青楼,常常宿醉不归,难道她连那些庸脂俗粉,伶人娼妓也不如了? 女子最怕生出妒恨之心。司马芠本是那样一个纤柔娴静,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只要钟会能对她多一丝在意和怜爱,她也不至堕入绝望,以致日后丧失本性…… 她抱着小儿子钟毅,见他哭得可怜,狠狠横了钟会一眼,抱着儿子走出卧房。钟会也不去劝,兀自梳洗穿戴了出门而去。 两日后,钟会收到李茂送来的帖子,不由喜上眉梢。帖子上写:“家兄多次出入夏侯玄府邸谈棋论道。同去之人还有张缉、文钦、毌丘俭、曹纬、嵇康。” “夏侯玄、嵇康……”钟会冷笑一声,将帖子就着烛火烧毁,阴郁的脸色被跳跃的火光,映得赤红,“嵇康,我要你知道我的手段!” 第57章:荧惑升南斗,朱虎问卦签(上) 这日一早,兖州白马城的楚王府来了一位尊贵客人。兖州刺史令狐愚以监察亲王为名,亲自来到楚王府。 这令狐愚乃太尉王凌的外甥,曾任曹爽府中长史,本名令狐浚,字公治。黄初年间,令狐愚为和戎护军,因为擅用法度严惩北疆第一将田豫,被明帝曹叡免官治罪,诏书责之曰:“浚何愚!”为消帝怒,他从此改名为令狐愚。 令狐愚此次到访楚王府,名为监察亲王言行用度,实际上是奉王凌之命,前来游说曹彪,说服他到许昌称帝。曹彪封地在令狐愚辖区,两人素来亲善,见他来访立即请入内室,奉茶相谈。 “公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曹彪问道。他相貌端肃,虽年逾五旬但因常年习武,身体仍十分健朗,精气神也远超常人。 “许久未见,王爷气色愈发红润,实乃兖州百姓之福。在下一路走来,听到街头巷陌谈论着一件奇事,不知王爷可否听闻?” “什么奇事?” “百姓们皆传言,曾在白马河中看见一匹五色神驹,一丈多高,四蹄生风,从河底一跃而出,长嘶一声众马皆应。有人追着它想探看究竟,谁知此马奔到一处朱门大户,便从墙头飞入再无踪影。你道它进了谁人之府?” “孤王不知。” “正是您的楚王府。”令狐愚言罢,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观察着曹彪的神色。 “此等无稽之谈,公治还是不要听信为好。”曹彪面不改色道。 “传言虽不能尽信,也不能不信。我还听到一句诗,想请教王爷。” “什么诗?” “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令狐愚朗声道。 曹彪的字为朱虎,此诗很明显是暗示曹彪将入主中原,成就帝业。 曹彪闻言脸色一沉,“啪”得一拍桌案,起身怒道:“孤王只道公治是来叙旧情,没想竟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念在你我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孤不与你计较,还不速速离去!” 令狐愚忽得仰天大笑,笑过以后顿足捶胸道:“想当年太祖武皇帝刺董卓,灭袁绍,领群雄,霸中原,何等豪情壮志?没想到曹氏江山传至今日,竟然要被司马氏这等乱臣贼子窃取。曹氏亲王众多,个个皆是太祖之子,竟无一人敢挺身而出救国家于危难,真令我辈耻笑。尔等有何面目立身于世,有何脸面目见列祖列宗!”他说完将茶盏一摔,一副视死如归之态。门外兵将听见屋内响动,仗剑而入,眼看就要将他拿下。 谁知曹彪听后竟丝毫不恼,挥退手下亲兵,上前握住令狐愚的手道:“公治真乃我曹魏之忠臣义士,一番慷慨陈词与孤不谋而合。方才只是为了谨慎行事,你不要见怪。公治有何妙计,还请快快讲来。”曹彪将令狐愚重新请回上座,命人沏上新茶,两人秘议起另立新君之事。令狐愚走后,曹彪表面上更加谨慎度日,暗地里却开始操练兵马,静候时机…… 春天的白马津畔杨柳依依绿,繁花脉脉红,河上泛着一叶偏舟,白帆直入云边。小舟之上一位白衣男子斜坐船头徐徐划着桨,身旁玉立着一袭婉约倩影,白纱罩身,玉簪挽髻,翘首遥望着远处的无边美景。 河边往来之人无不伫足遥望,被舟上的一对璧人所吸引,怀疑眼前所见并非凡尘俗子,而是仙子从九天琼瑶下降人间。相互问之,皆道不知此二人从何处而来,只知那男子会卜卦之术,每天傍晚在南岸设一卦摊,用龟壳为人卜卦,颇为灵验。白马城一方之地,很少见过如此奇人,一时间这对佳侣的轶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就连楚王曹彪也知道了。这二人正是嵇康与曹璺。 这夜日光隐没后,南岸卦摊的嵇康卜完最后一卦,见一绝色女子婷婷袅袅走来,俊脸上顿时泛起笑意:“玉儿来了?” 曹璺为他捋了捋鬓角的散发,柔道:“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她朝停在不远处的小舟看了看。 “好,这便走。”嵇康收好卜卦之具,牵起妻子的手往回走,尚未行出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先生留步,我家主人想请先生卜上一卦。” “我一日只算十卦,今日卦数已完,你明天再来吧。”他头也不回,牵着曹璺悠悠离去。走到小舟边时才回头一望,那人已经悻悻而返。 两人登上小舟,曹璺道:“看那人衣着,定是王府的侍卫。” “不错。”嵇康看了一眼小桌上的饭菜,笑道,“又是鲤鱼?” 曹璺美目一横,嗔道:“怎么,堂堂亭主亲自为你烧饭,还要挑三拣四不成?” “哪里哪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嵇康揽住曹璺的柳腰,见她望着远处若有所思,问道,“是不是想家了?” “出来这几日,也不知绾儿在家中好不好。” “原来是想女儿了,莫急,再过几日我们就回去。” “你这次出来,究竟为了何事?” “你不是说,从未与我一起出来游山玩水,这里的风景不美么?” “美是美,可总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不说便自有我的道理。你我难得有此闲暇时光,何必胡思乱想,辜负了良辰美景?” “好了,我不问你便是。”曹璺娇俏一笑,与嵇康相携着进入船舱中,平静的河面上渐渐荡起涟漪。 次日傍晚,那个王府侍卫早早来到南岸卦摊,将嵇康请了去。站在高大的朱门前,嵇康暗暗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他前一脚刚跨过门槛,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转角处,是钟会派来的密探。 “先生,楚王已等候多时,快随我进府。”侍卫催促道。 “好。”嵇康隐下忧虑,跟着侍卫进入王府书房。 楚王曹彪正在案前读书,见他来了放下书对侍卫道:“你下去吧,命人在屋外严加看守,没有孤的命令不得入内。” “是,王爷。”侍卫领命退出,将房门紧紧关闭。 “听闻先生擅于卜卦,可否为孤卜上一卜?”曹彪将嵇康请上座位,问道。 “王爷要卜何事?” “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就卜一下流年运数,看看吉凶。” 嵇康从怀中掏出卦签,一板一眼地卜算起来,脸上的表情瞬息数变。待卜完之后,他把签子往怀里一揣,起身道:“王爷的卦象甚奇,在下行卜多年从未见过,实在是算不出,就此告辞。”他也不等曹彪答话,转身就要夺门而出。 “站住!”曹彪沉声喝道,“孤明明见你卜出了卦象,且脸色数变,有什么吉凶还请明言。否则,你今日休想走出楚王府的大门。” 嵇康微微一笑,却故意长叹一声,转身道:“既然王爷要听,在下只能如实相告,还望王爷先恕在下无罪。” “好,孤恕你无罪。” “此卦乃大凶之兆,若不悬崖勒马必将大祸临头。” “大祸临头?”曹彪将信将疑,“古人云‘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你们卜卦之人向来喜欢虚张声势,夸大其词,不过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哗众取宠罢了。” “若王爷当真如此认为,又何必找在下前来呢?”嵇康再次站起身,走到门边时又道,“看来朱建平之言,将要应验了。” 曹彪听见“朱建平”三个字,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起身阻拦道:“先生留步!方才乃是戏言,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若在下没有猜错,朱建平曾为王爷看过相,说您五十多岁时会有刀兵之灾,须严加防范,可有此事?” “正是。”曹彪请朱建平相面之事鲜有人知,如今听嵇康提起,不得不信。 “在下不久前做了一个梦,陈王曹植曾留下一言:‘白马莫能行,听卜朱建平。’当时一直不解其意,今日见了王爷的卦象方才豁然开朗。若我没猜错,王爷府上近日定来了一位重要客人,与您谋划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对否?” “这……”曹彪听他句句说中,心里开始渐渐相信,“还请先生告诉孤,此难该如何化解?” “所谓以不变应万变。王爷只需远离政事,放下争斗,必可逢凶化吉,安然渡厄。” “只是这样便可?” “正是。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面对纷乱世事,很少有人能做到以静制动,泰然处之,而这往往却是解决之道。从今以后,王爷若能紧闭大门,谢绝所有来客,修身养性,一年之后灾祸自会远去。” 曹彪心内明白,嵇康所说之事必是王凌与他共谋称帝之事。成王败寇,他自知其中的凶险。然而计谋已定,岂能因为一个卦师的三言两语就轻易放弃?他思索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此卦师已察觉了事态,无论将来自己起事与否,都不可以传扬出去,以免招来不测。他虎目一眯,生出杀意:“多谢先生指点迷津,今日天色已晚,先生不如留宿府上,我们明日再详谈。” 嵇康道:“王爷不必客气,在下出来多时,也该回去了。” “先生精通卦术,为何不算算自己是吉是凶?”曹彪说着就要招呼门外兵将,前来捉拿嵇康。 第58章:荧惑升南斗,朱虎问卦签(下) 嵇康早料到他会有此一招,无论今日卜出何卦,曹彪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他走近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质的令牌,举在曹彪面前:“我已算得今日之事,所以带了防身之物。” 曹彪定睛观瞧,那令牌乃皇室所有,上面刻着一个“林”字。 “是沛王派你来的?” “沛王并不知情,只是在下若有差池,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偶然算得此事,特来相告。今日所卜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王爷若执意杀我,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曹彪见他临危不惧,句句攻心,言谈间并无恶意,况且还拿着沛王的令牌,只得道:“也罢,今日孤就信了你,你走吧。” “卦中所言之事,还望王爷三思。”嵇康一揖,转身离去。 曹彪在门边目送他走远,身后亲兵问道:“王爷,就这么让他走了?” “孤向来说一不二,既然放了他就不会失信于人。”他立在阶上沉思半晌,对称帝一事已有了决断。 嵇康一路疾奔,待来到河岸边时,曹璺孤零零站在桥头,正等得分外焦心。 “你去哪了,为何这么久才归?” “桥上风凉,先跟我回去。”嵇康去牵她的手,却被硬生生推开。 “你到底去哪了?”曹璺面沉似水,语调中凝着寒冰。 “玉儿,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他重新牵过曹璺双手,紧捂在掌心,“我们明日就回去,很快就能见到绾儿,好不好?” 曹璺默默地点头,与他一起回到船上。两人并肩坐在船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浩渺天际中一颗星斗猝然发出耀眼光亮,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那发光的什么星宿?”曹璺疑道。 “是荧惑星。” “荧惑?难道是那颗主战乱的妖星?” “正是……荧荧火光,离离乱惑,看来战祸终究再所难免。”他下意识地揽住曹璺的肩头,手越收越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和绾儿受到伤害。” 曹璺看看他的侧脸,又抬头望向漫天星辰。天下之大,能承载他们的却只有这一叶孤舟,以及如这河水般辽阔无边的动荡人生。曾经,她以为得到了他便得到了天下,可却从未想过他的天下又在哪?是不是只要拥有彼此就足够了? 两人坐在孤舟上,伴着摇荡的河水,看着深邃的夜空,第一次相伴无言。 嵇康所说的荧惑星就是火星,自古被世人视为战神妖星。它表面呈火红色,明暗时有变化,在天空运行的轨迹也十分复杂,令人迷惑,是以被称为“荧惑”。卦师经常通过观察它来占卜吉凶,认为它的轨迹和亮度与帝王寿命,战乱祸患,国运兴衰有莫大关联。荧惑逆行两次以上停下来,停留处所对应之国三月内会有灾祸,若九个月后仍不离去,该国将会灭亡。荧惑若与其他星宿靠近或分离,也将带来祸患。若徘徊在心宿星左右不去,两星争红斗艳,则被称为“荧惑守心”,是天子驾崩之兆;若出现在南斗星附近,则会有新的帝王诞生,是改朝换代的预示;若发出如火焰般的光芒,则是近臣谋上之兆。今夜荧惑星不但发出强烈光芒,且出现在南斗星附近,无论怎样卜算都是大凶之兆,只怕终会应验…… 城中一角的白马驿馆里,一个脸蒙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的黑衣人正向钟会报告着今夜楚王府所见,声音低沉,却透着些许轻柔。 “大人,那卦师今晚被楚王请到了府上,方才刚刚回去。” “有没有探听到他们所谈之事?” “楚王府戒备森严,难以探知。”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大人……” “罢了,继续盯紧他,若有动向速速来报。” “是。”黑衣人高挑的身姿一闪,轻盈离去。 自从得到李茂所透露的消息,钟会便开始暗中调查起来。他首先关注的便是夏侯玄、毌丘俭与嵇康,派人暗中监视了三人的府邸。一听说嵇康离了洛阳,他便命人一路跟踪,自己随后也追了过来。今日虽未查出嵇康到曹彪府上所为何事,但他却生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 倚上座椅,他从旁边放着的箭篓中抽出一支箭,端详起来。这箭还是当初他与嵇康一起去兵器铺挑选的。那日他们与毌丘俭一起到洛水边射猎,没想到曹璺却闻讯追来。也就是那一天,她的心永远地被别人夺走了。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笑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把晶莹的颗粒细细洒在箭头之上。 第二日天还未亮,嵇康便与曹璺离了渡口,划船往回行。白马城之行,嵇康并无任何私心杂念,只是为了完成曹植梦中所托。然而从曹彪的言行举止看来,他对称帝之事仍然抱有希望。 人各有志,所谓人间仙境,所谓万丈深渊,不过全在一念之间。你笑他饮鸩止渴,他却讥你自欺欺人,争到最后也不过求一个无愧于心。一切并无分别。 嵇康洒脱一笑,转眸看向身边的曹璺。若能与她一直游荡在这河水之上,抛开所有世事纷扰,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现在他还做不到。举目眺望远处,雾色沉沉的河面上隐隐现出一艘船,船头插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令狐”二字。从船只的装饰典制可以看出,这是兖州刺史令狐愚的官船。他这时候到此,莫非又是为了谋立曹彪之事? 嵇康的猜测不假。昨夜荧惑突闪,远在洛阳的王凌和身在兖州的令狐愚皆有所感知。然而他们对此星相的解读,却与嵇康的完全不同。他们认为,荧惑升南斗乃是大吉之兆,预示着曹彪必将取代曹芳,成为曹魏新的帝王。所以令狐愚连夜上船,急匆匆往楚王府赶来,要与他进一步谋划下面的行动。他站在船头盘算着大事,并未注意到嵇康的小舟,也不知此刻河岸边正有人窥视着他们。 “大人,此时河上雾大,敌明我暗,最利于动手。”河岸边的树林里,钟会带着几个手下正紧紧盯着嵇康的小舟,那个高挑的黑衣人立在他身后。 “你难道未看见,那小舟旁还有兖州刺史的官船?”钟会踌躇道。 “可若此时不动手,这小舟马上就要离开弓箭射程。待它进入前面宽阔的河道,离岸就会越来越远,我们恐怕再无下手之机。”黑衣人道。 “这……”钟会眼看小舟越行越远,终于决定冒险一试,“也罢,把我的弓箭拿来。” “大人,还是我来吧。” “不必,此事我要亲自解决。”钟会搭上一支利箭,目光穿透雾气向独立船头的嵇康后背瞄准。他箭术颇为高明,可以百步穿杨,此时更是铁了心。 算了算风势船速他振臂满弓,手指猛然一松,利箭“嗖”得一声离弦而去。他眼神死死地追着箭尾,等着看嵇康如何中箭身亡,却陡然间瞪大了眼睛。 雾色迷茫的小舟上,一位白衣女子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向船头走去。钟会心脏一滞,血液瞬间凝固。 立在船头的嵇康听到耳边风声,猛一回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支尖锐的利箭正以迅疾之速朝曹璺后心射来,角度精准无比。 “玉儿!” 远处河岸边的钟会,听见一声凄厉的惊叫,禁不住双眼一黑瘫倒在地。 第59章:淮南一叛败,西蜀离间生(上) “玉儿!” 钟会听见河上传来一声惊叫,禁不住瘫倒地上。紧接着,浓雾中飞出几十支利箭,铺天盖地朝岸边而来。 “大人小心!”黑衣人迅速架起钟会,一路躲闪着往后退去。一番血雨腥风之后,岸上众人皆死于箭下,只有钟会被保护着冲出箭雨。待回过神时,河面除了一艘孤舟之外,空无一人。 “大人,你没事吧?” “方才……我射中了谁?”钟会失神地盯着河面。 “你射中了……官船上的兖州刺史。” 原来方才钟会一箭射去,嵇康察觉危险立即将曹璺拉到怀里,躲过致命一击,却导致箭头从她左肩擦过,射向后面官船上的兖州刺史令狐愚。令狐愚中箭被抬进了船舱。官船上的兵将不知是谁放的暗箭,向河岸一通扫射,却因雾大看不清人影,令狐愚又危在旦夕,不得已掉头折返。 “那舟上的人呢?”钟会攥紧黑衣人的衣襟。 “我只管保护大人,不清楚他们的情况。”黑衣人语气冰冷。 钟会脸色更加灰白:“快告诉我!” “我真的没看见,只是隐约听见‘扑通’一声,想是落入了河中。” “找,给我找!无论是死是活,都要给我找到!” “是……”黑衣人低低一应,双眼闪现隐隐苦楚。 几日后,兖州传出令狐愚病亡的消息,想必是怕牵出谋立曹彪之事,只得如此对外宣称。只有钟会知道他是死在自己的毒箭之下。几天来他不休不眠地搜遍了岸边各处,甚至连嵇康与曹璺落水之处也捞遍了,皆不见二人踪影。他又守了许多日,本打算继续搜寻,却被司马昭召回了洛阳。 一年之后。公元251年正月,吴帝孙权病危。他怕自己死后魏军顺水道入境,下令封锁了涂水。太尉王凌认为时机已到,遂以讨伐吴国为名向司马懿索要“兵符”,打算调动扬州大军发起兵变。岂料司马懿对他早有防备,不许兵符。王凌一时无法,奈何兖州刺史令狐愚已死,无人可作响应。他只好派人前去说服新任的兖州刺史黄华共同起事,却被黄华一状告到了司马懿那,泄露了天机。 司马懿故技重施,假意安抚王凌,下令赦免了他的罪,暗中却调集了数万兵马,星夜兼程地逼向王凌统军驻扎地寿春。他传出口令,若王凌不前来认罪便要一举踏平扬州。王凌这才发现,以他区区一万兵马根本无法与司马懿抗衡,若坚持抵抗恐怕会给寿春带来战祸,只好亲自到达武丘,在司马懿面前认罪。 王凌站在小船上,对立在高大船头的司马懿道:“大将军半片竹简就可将在下召回,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司马懿道:“我也想如此省心,只可惜你不是轻易就可召回之人!” “大将军已下诏宽恕我,此时出尔反尔,如何对得起我?” 司马懿仰天大笑:“兵不厌诈。我宁愿负你,也不能对不起陛下!” “好个奸贼,口口声声为了陛下!你挟天子以令诸侯,何尝将陛下放在眼里?只可惜我一招算错满盘皆输,否则定将你司马父子斩于马下,以慰先帝!” 司马懿不愿与他多做口舌之争,一挥手道:“来人,将叛臣王凌拿下,派六百步骑从陆路押送回洛阳!” “是!”手下步骑队长领命,将王凌押入囚车,一路往洛阳行去。途径项城,王凌路见曹魏三代忠烈贾逵的墓碑,禁不住大声哭道:“想我王凌一生尽忠曹氏,如今年近八旬却落得个谋逆之名,晚节不保!日后史书记载,也难免留下千古骂名。贾公啊贾公,只有你知道我王凌是曹魏的忠臣啊!” 这贾逵乃曹魏三代忠臣,一生为曹魏的统一作出了卓越贡献。他曾在豫州修建了一条长达二百余里的运河,为百姓民生谋取福利,此渠被称为“贾侯渠”。贾逵去世后,一直被曹魏各代帝王称颂赞扬,至于其子贾充后来辅助司马氏开国,其孙女贾南风嫁给晋惠帝祸乱朝政,导致八王之乱则是后话了。 王凌哭罢以后,当夜服毒自尽。司马懿进军寿春,凡是参与此事之人纷纷自首,一律被诛灭三族。自从王凌事败之后,曹彪便知大限已到,坦然在家中静候处置。这日,传令官手持曹芳玺书到府,宣读天子诏令:“楚王彪不能祗奉王度,表率宗室,而谋于奸邪,乃与太尉王凌、兖州刺史令狐愚构通逆谋,图危社稷,有悖忒之心,无忠孝之意。宗庙有灵,王其何面目以见先帝?王自作孽,匪由于他,令自图之!” 曹彪接过圣旨,淡然一笑:“忠与不忠,自有后人评判。孤自认无愧于曹家列祖列宗!”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佩刀横在颈上,仰天叹道,“子建啊子建,我悔不该不听那卦师之言,辜负了你一片心意!你我兄弟二人即刻便能相见!”他大笑数声,自刎当地。曹彪死后,司马懿下令将其妃子和儿子贬为庶人。史上将此次曹氏与司马氏的对抗,称为“淮南一叛”。钟会本想探得先机,立个首功,没想却因自己失误的一箭,丧失了良机,而嵇康与曹璺也似乎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 却说这日,钟会被司马昭召到府中议事。讨伐王凌时,司马昭因都督淮北军事,率军成功会师项城而立下军功,被赐予金印紫绶晋号都督,增加封邑三百户。 得到这样的封赏司马昭其实并不满足,与其兄长司马师将要继承的大将军相比,这些小官小爵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要的是更大的功勋,甚至连王图霸业也不是不可觊觎。司马昭道:“如今我父亲病重,兄长独揽大权,集朝政军政于一身。依你之见,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壮大实力?” 钟会答道:“将军,如今国事看似稳定,但仍有两大隐患。其一,王凌虽死但曹魏忠臣仍在,叛乱之事恐怕一时不能尽除;其二,刘备、孙权虽亡,但吴蜀两国仍旧不甘称臣,时时犯我边境。将军不如趁此机会多多领兵出征,既能讨伐叛逆建立战功,也能借此机会树立军中的威信,暗中培植势力。” 司马昭闻之甚喜,点头道:“士季所言与我不谋而合。若能成就大业,将来统帅三军之人,定然非君莫属。” 钟会连忙拜道:“多谢将军赏识,在下必定鞠躬尽瘁,辅佐将军成就大业!” 司马昭满意一笑,鹰目盯了钟会一眼,低头押了口茶,道:“政务虽忙也不要疏忽了家事。听说你最近常到青楼去,是看上了哪位佳人?” 钟会心里一惊,赶忙解释:“将军误会了,青楼中鱼龙混杂,许多官宦子弟混迹其中。我到那里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并不敢有其他念头。” “如此便好。舍妹是个识得大体之人,你若当真看上哪位女子,纳为妾室便是,不要整日在外流连,惹人非议。” 司马昭轻描淡写,话说得随意,但意思却明明白白。他定然是听了司马芠的抱怨,提醒钟会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在下能娶到令妹已是三生有幸,万不敢再作他想,请将军放心。” “好,时辰不早,你回府去吧。” “在下告退。”钟会唯唯诺诺地退出书房,一转脸却径直去了秦桑阁。 脚步迈进厢房,窗边懒理红妆的袖玉回眸相看,俏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大人来了,奴家想得紧呢。”莲步移到钟会身旁,一阵清香随风袭来。 “袖儿。”钟会揽住她的柳腰,凝视着一双晶莹眼眸,手不由自主地抚摸起桃花般的脸颊,“为什么,你偏生有这样一双眼……” “袖儿的一切,都是为大人而生。” “你们女子最会柔情蜜语,不过逢场作戏罢了。”钟会放开美人,踱到窗边。 “逢场作戏的恐怕只有大人,一直以来你不都在让袖儿帮你演戏么?大人的戏演得天衣无缝,只可惜袖儿却是认真的……” 钟会身子微震,却道:“你知道,我不可能给你任何名分。” “袖儿知道。” “即便如此,你也觉得值得?” “感情只有情不情愿,没有值不值得。” 钟会回望那双秋水美目,其中流动的情愫是那样执着和深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有人也有过这样的眼神,只可惜她执着的对象并非自己。而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生死不明,或许早已成了水下的孤魂野鬼…… 她和他,到死也还是在一起。 这个想法无数次窜入钟会的脑海,让他莫名地感到愤怒,绝望和空虚。在没有了曹璺呼吸和遥望的世界里,他的好与坏好像都缺乏了应有的关注和在意。他祈祷上苍让她还活在人世,甚至希望嵇康也能活下来,至少这样他还有斗下去的目标和动力,至少他面对的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空气。 “大人?”袖玉轻声唤醒出神的钟会,“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钟会收敛神思,脸上现出惯有的冷肃表情,“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情要交代。其一,以后我不会再来秦桑阁,有什么要事便到府中密室报告。其二,你到西蜀去一趟,帮我打探一下这两个人。”他将一张帖子交到袖玉手上。 “费纬,姜维?”袖玉略微吃惊,“为何要调查西蜀之事?” “你且去便是,不需多问。查出他二人之事速来报我。” “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 袖玉点点头走进屏风后,待出来时已换上一身黑衣,脸上遮着黑纱,只露出一双迷人的眼眸,正是在河边的乱箭中救出钟会的黑衣人。 “我知道,你想看到的只有这双眼睛,对不对?” 钟会背对着她,始终没有回答。等了半饷,袖玉露出苦涩一笑。 “我去了。”她对着钟会一抱拳,行动中去掉了青楼女子的温软娇媚,换上一股男子般的飒爽英气,身影瞬息消失在黑夜里。 钟会转过身,对着已消失的身影道:“一路小心。” 看着空荡荡的雅阁,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寂寥。默默踱回府上书房,拂去几案上的尘灰,一行行娟秀的小楷浮现眼前。是曹璺的字。 侧过脸去,案头上放着自己去岁写就的《才性四本论》,探究人格本性,阐述辩才之道。“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他钟会也并非无才无能,只会媚上欺下的佞臣。此书一成,满朝上下皆赞,可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满足。今日重新翻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欠缺的是何物。他欠缺的是一份肯定,而那肯定只有一人能够给予,那个在他潜意识里从未消失的对手,嵇康。 “哈哈哈……”他禁不住自嘲地笑起来。嵇康与曹璺尸骨难寻,以后的漫漫长路他只有自观自演了,不过就算如此他也要拼尽全力,登上最高峰。 是时候,谋划更大的棋局了。 第60章:淮南一叛败,西蜀离间生(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西蜀朝堂上,后主刘禅玩着手里的御笔,意兴阑珊地听着朝臣的奏报。 “陛下,如今曹魏司马懿新死,其子司马师把持朝政,朝中不满者甚多,皆蠢蠢欲动。我大蜀休养生息多年,兵强马壮。战士整日校场操练,士气旺盛,且有羌、胡为羽翼共壮声势,正好趁此良机北上伐魏,收复中原。”说话之人一身戎装,年近五旬,面容儒雅英武,颇有威势,正是卫将军姜维。 “北伐……”刘禅信手在面前的竹简上画着圈圈,抬头看了看他,“将军之言有些道理。” “陛下,曹魏虽有内乱,但司马师随父征战多年,行事果断,用兵如神,仍需忌惮三分。况且如今我朝虽安定太平,但朝中内治无人、国实不殷,并非大兴北伐之时,还望陛下三思。”此人年亦五旬,官袍玉带,眉目疏朗,乃军师费祎。 “军师所言也不无道理。”刘禅道,“想当年相父六出祁山也未能平定天下,将军可有相父之谋乎?” 姜维一时语塞,费祎又道:“陛下所言极是。我等不如诸葛丞相远矣。丞相犹不能平定中夏,何况我等!不如保国安民,敬守社稷。不要抱有侥幸的想法,期望决成败于一举,倾一国之力北伐,若兵败垂成,悔之晚矣!”这段话显然是说给姜维听,提醒他莫要狂妄自大,擅提兴兵。 “军师说得对,卿等只需守好先帝的基业,至于收复中原之事,且等日后再说吧!”刘婵说完一甩袖子,离开了大殿。 费祎看了看愣在当地的姜维:“伯约,创业难守业更难。我等皆无丞相奇谋神略,还是安安分分做个守业之臣吧。” “哼,燕雀之辈,鼠目寸光。若先帝安于守业,岂不一生都在织鞋贩履,又何来这大蜀的江山?”姜维深深看了费祎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费祎也不着恼,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晚,姜维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深夜。桌案上铺展着地图,眼睛已经开始昏花的他趴在上面,一点点标注着北伐的军事要塞。 “将军,时辰不早了,您该休息了。”一直跟随他的老奴道。 他摆摆手:“你自行休息吧。” “哎。”老奴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走出书房。 姜维又一次趴上地图,眼前的图标渐渐模糊起来。他揉了揉眼,却发现更加看不清了。负气地将笔一丢,他直起腰坐在桌案前,目光落在案头的一堆书简上。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乃是被当世人传抄了不知多少遍的,自己授业恩师的著作《出师表》。“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计……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姜维拔出腰间的佩刀。这把刀跟随了他将近三十年,几次助他于危难,刃上的血迹擦了又染,染了又擦。从蜀将、吴将到魏将的鲜血,没有一次不是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看看刀刃上映出的容颜,两鬓斑白,星眸昏沉,宝刀未老人却迟暮,怎不叫人揪心? 北伐,北伐,此生若不北伐,如何完成先帝兴复汉室的遗愿?如何成就自己一生的壮志豪情?又如何去见黄泉下的诸葛丞相?为何他们都不懂,自己并非要穷兵黩武,以卵击石,而是时时处处以国家社稷为先。若能收复中原,自己这条老命就算死在沙场,碾作尘灰,又有何憾? 他长叹一声将宝刀入鞘,正准备回房休息,屋顶上一声轻响引起他的注意:“谁?” “将军若想北伐,在下有一计相赠。”又是那个低沉而轻柔的声音,是袖玉。 “足下有话还请现身相见,何必做梁上君子?” “既是君子,何分‘梁上’,‘梁下’?” “有话快说,否则本将军要逐客了!”姜维暗暗将飞镖夹在指尖。 屋顶忽然一震,一支短箭穿透房梁空隙扎进桌案,发出“噌”的一声震响。姜维循声追出,月色下一个高挑的黑影快速掠过院墙,隐入茫茫夜色。 以此人身手来看,若想刺杀姜维还未够水准,而从他的言行判断也并无行刺之意。姜维没有惊动手下亲兵,而是独自走回书房,将那支短箭拔了出来。箭尾上系着一张字条,上面飞飞扬扬一行草字。他看了一眼,眉心突地一跳,下意识攥紧。 字条是钟会所写,他在信中劝说姜维兴兵北伐,也同时一针见血的点明,只要费祎一天不离开朝堂,他的北伐大业便一天不可能实行,故而建议姜维按照自己的计策,里应外合,除掉费祎。只要费祎一死,刘禅便只能倚重姜维,到那时,北伐与否自然全凭姜维定夺。 姜维细思一番,此计确实有理,如今朝堂上阻碍他北伐的最大敌人便是费祎,而钟会所献之计不得不说是天衣无缝。作为此计的交换,姜维只需要不断侵扰曹魏边境,引发战乱即可。这样的要求看起来对曹魏百害而无一利,哪有人帮助敌国将领向自家挑起战端的?其中定然藏着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如今曹魏政权已被司马师所把持,曹彪称帝之事虽败,但朝中不服司马师者仍有许多,夏侯玄等人已蓄势待发。东吴那边也不安稳,若此时蜀国再来兴兵,内忧外患将把司马师牢牢拴住。到那时,司马昭便可趁机以助兄平乱之名分权,扩张在朝中的势力。而作为司马昭的亲信,钟会自然也能趁乱而上,在朝中掌握实权。 姜维想到这一层,觉得已然将钟会的小算盘看得清清楚楚。就算钟会还有其他阴谋,只要得到北伐之令,自己便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来日踏平洛阳复兴汉室,还管他司马昭、钟会是何人?他主意已定,决定与钟会里应外合,依计行事。若是从前,他或许还会不齿这样党同伐异的阴谋诡计。但眼看着国家山河日下,走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已不能再计较什么君子之行小人之心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仿佛看见盼望已久的北伐大门正在徐徐展开。 第61章:思郎形枯槁,梦女迷蝴蝶(上) 就在轰轰烈烈的淮南第一叛进入尾声时,远在山阳的竹林里却散发着浓浓春意,犹如乱世中的一片绿洲,独自幽香。自王凌谋立曹彪事发后,司马懿便加紧了对满朝文武的监视统治,朝野内外一片肃杀。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竹林深处,一位绿衣男子手持竹简低声诵读,旁边一白衣男子横笛在唇,吹奏着悠扬的曲子。正是向秀与嵇康。 一曲听罢,向秀掩卷问道:“叔夜,你说究竟是庄生梦化蝴蝶,还是蝴蝶梦着了庄生呢?” “庄子所谓‘物我交合’,乃是说世间万物皆可转变,庄生与蝴蝶并无分别。” “没有分别……若当真毫无区别,为何还有你我之分?” “你与我只是此刻的表象,从本质上看却是血肉之躯,是脑中生发的思想,是喉咙发出的声音,是笔下写就的文字,是混沌生出的浊气。你只知我们现在是人,又岂知你我未出生前是什么颜色,死后又将幻化为何等形状?又或者,一切的颜色和形状也皆无分别?子期,若想真正理解庄子,需先放下执着。” “放下执着?我隐居在此不求富贵,不问功名,与天地万物为伴,与日月星辰共存,难道还不算放下执着?” “你虽身在竹林,但若心不自在,终究画地为牢……此言不仅仅是说给你,我亦如是。”嵇康将竹笛递还到向秀手中,苦笑道,“这竹笛上的朱砂小字已经完全消失了,你看……” “难道我与她终究缘尽?”向秀将竹笛揣进怀里,“我发下誓言此生再无他人,老天为何却要这样对我?” “祸福总是相生相易,这也许并非坏事。”嵇康劝道,“你总要面对新的机缘。” 向秀低头静思,林外走来一个人对嵇康拜道:“嵇先生,阮太守命我送药来。” “多谢。”嵇康接过一大包草药。 “太守询问尊夫人的病情如何?” “已经好多了,过些日子便能痊愈。多亏德如的草药,改日定到府上致谢。” “那在下先行告退。”那人又拜了拜,方才离去。他口中的阮太守是河内太守阮侃,字德如。这阮侃就是当年嵇康在山涛府上遇见的那一位,两人因“宅无吉凶”之事曾有过一场辩论交锋,也因此成了知交,经常书信往来。 嵇康站起身:“走吧,我该回去煎药了。” “好。”向秀揣起竹简,与嵇康一起走出竹林。两人来到嵇康在山阳的旧居前,向秀正准备转入一旁自己的住处,却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山坡下的乡道慢慢走来,双脚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再仔细一看,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来人越走越近,经过他身边时微微带起一阵清风,令他的呼吸都染上了一丝淡淡的芬芳。 “先生,我们把绾儿带来了。”红荍从身后岳山的怀中接过仍在熟睡的三岁女娃,轻柔地交到嵇康怀里。 “辛苦了,”嵇康见到女儿,眼睛一刻也离开不得,自顾自地摩挲着嵇绾的小脸,半天才又回了一句,“你们先下去歇歇吧。”转身径自走回屋子。 岳山应了一声,发现红荍仍站在原地不动,便道:“快进去呀,你不是很想念夫人么?” “好。”她咬了咬唇,落寞地走了两步,却被身后一个犹疑的声音叫住了。 “红荍姑娘……”是向秀。 嘴角露出笑意,她欢喜地回过头:“向公子,何事?” “你,你近来可好?” “尚好,公子呢?” “也好。”向秀对着她的花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 “向公子,还有事么?”红荍被他看得越发羞涩。 “我……”向秀还未说完,一旁的岳山催促道:“快走吧,一会夫人该等急了。”他硬生生地扯起的红荍衣袖就往前走,力道之大竟一时也甩不开。待走到院子里时,红荍终于挣脱他的手,嗔道:“你做什么,弄疼我了!” “你跟那个向公子很熟么?” “不怎么熟。” “那你与他说那么多做什么?” “要你管我?”红荍横了他一眼,迈步走进屋子。来到内室,只见曹璺正抱着绾儿靠在榻上,母女俩十分亲昵地玩耍在一处。嵇康在一旁含笑看着。 “亭主!”红荍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来到曹璺榻前,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掉落,“你好些了么?” “我已经没事了,别哭……” “为什么这么久才捎信回来,这一年来我们都担心死了!” “此事说来话长,父王他还好么?” “王爷他……他不太好。你与先生迟迟不归,他常常念叨你们,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父王……”曹璺心里担忧,“我们赶紧回去看看父王吧,我不放心。” “好,等你身子全好了我们就去。”嵇康道。 “我已经好了,真的,不需要再等了!” “别任性,你知道我是怎样千辛万苦才把你救治好,别再让我担心。如今绾儿也来了,你就先安下心来,好好陪陪女儿吧。”曹璺知道拗不过他,只得点头。 原来,上次嵇康与曹璺在小舟上,虽躲过了钟会射来的致命一箭,却擦伤了曹璺的肩头。嵇康并不知放暗箭的是何人,疑心此事与曹彪有关,急中生智抱着曹璺跳入河中,潜在水下疾游了一段,在远离河岸的芦苇丛藏了起来。幸而那时钟会忙着应对令狐愚官船上射来的乱箭,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待到嵇康抱着曹璺来到安全之处,才发现她的肩头黑紫一片,人也昏迷不醒,竟是中了涂在箭头上的剧毒。 嵇康赶忙为她吸出伤口上的毒血,怎奈毒素已经随着血脉发散,命悬一线。他抱着曹璺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找到一处农家,用草药熬了些药汁服下,暂时止住了毒性的发作。略微冷静下来后,他思考了事情的种种可能性。无论是不是曹彪所为,他的白马城之行显然已被人知晓。曹彪谋帝之事必败,若自己被牵扯其中,必将惹来大祸。到时恐怕不仅嵇家上下无人幸免,就连沛王曹林也会被牵连。既然有人想要他的命,不如将计就计,就此销声匿迹,来个无影无踪。 两人在农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便拖着病体上了路。一路上他们只从荒无人烟的山道行走,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则是方便嵇康每日到山中采药,为曹璺解毒治病。两人餐风饮露终于来到山阳境内,眼看着曾与阮籍、向秀等人游历过的竹林近在眼前,他却再也迈不动脚步,搀扶着曹璺的手也脱了力,摇摇晃晃地栽倒在竹林泉边。 “哈哈哈哈,好酒!叔夜,你要不要来一杯?”声音既遥远又像从脑海中传来,嵇康使劲睁开疲惫的双眼,隐约看见眼前的竹林中悠然坐着六人,正举着酒杯对他微笑,而那个说话的声音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刘伶。 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双唇,他想唤一声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此时林中站起一位黑衣男子,手持长剑边舞边吟,身影飘逸穿梭在密密的竹枝后: “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这诗赋,这剑舞,除了阮籍还有何人?“嗣宗……”他想对好友挥一挥手,却终究一动也不能动。眼看着阮籍舞完一段重又坐回席中,一曲琵琶紧接着袅娜而来,忽远忽近地响在耳边,是阮咸。 琵琶动声情意切,奈何咫尺不相见。嵇康心中苦笑,也罢,就算今日死在此地,尚有剑舞琵琶与自己作伴。琵琶声也渐渐消散,林间传来觥筹交错的响动,还有一阵阵洒脱自在的谈笑声,潮水般不断拍打着他的心弦。就在他快要闭上双眼时,婉转的笛声真真切切地飘了过来,伴随着脚步声的贴近戛然而至。 “叔夜,快醒醒!”一股清凉的泉水注入干渴的喉咙,四肢百骸重新得到滋润,感官触觉也开始复苏。再次睁开眼时,一双清秀的眼眸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第62章:思郎形枯槁,梦女迷蝴蝶(下) “叔夜,快醒醒!” “子期?”嵇康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真是幻。 “总算醒了!”向秀展开笑颜,对身旁的曹璺和一位英朗的男子道。 “我方才,看见你们正坐在竹林中饮酒谈笑,可就是无法动弹。” “那是你的幻觉,竹林里并无一人,我与德如也是刚刚到此。” 那英朗的男子便是河内太守阮侃,他与向秀有时会到竹林中小坐,谈论老庄之道。自此,嵇康与曹璺在山阳旧居悄悄住下。为了给曹璺治病,他经常与阮侃一起到深山采药,切磋本草药理,医术越发精湛起来。而且,为了辅助夏侯玄刺杀司马师之计,他依照《刀谱》中所描述,在周遭的山谷里寻找能够锻造宝刀的奇石,可惜一无所获。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曹璺的病情日益好转,嵇康这才书信一封,命红荍、岳山将绾儿带了过来。 却说红荍与岳山在山阳小住下来,不知为何一日日消瘦下来,整日神思恍惚如游魂一般。这日她到曹璺卧房添茶,竟把一壶清茶全都倒在桌案上尤不自知。曹璺观察了她多日,总觉得哪里不妥,便道:“红荍,我有话要问你。” “是。” “这几日你脸色越发不好,可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 曹璺握住她垂在膝上的手,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你已经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与我同岁,算来今年也二十有五了。是我疏忽,竟没问过你的婚姻大事。你心里,可是有了喜欢之人?” 红荍脸上登时绯红一片,手指搅着衣襟也不答言。曹璺心下了然,只是不知她究竟心系何人:“你我情同姐妹,当年你曾帮了我许多,如今你若真有了意中人,我定设法帮你遂了心愿。说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红荍抬起头,眸中一丝光芒掠过,随即又黯淡下去:“说了也无用,他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我只是个小小的丫鬟,身份低微,原本是配不上他的。” “配不上?难道此人有些身份?你不用担心,若他在意你的出身,我便让父王认了你做义女,谁也不能小看了你。” “亭主,你真能帮我么?” “只要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定会帮你打算周全。” 红荍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在曹璺耳边轻轻道出了那人的名字。她退出卧房,按照曹璺吩咐将嵇康请了过去。见嵇康走了进来,曹璺笑道:“我有一件喜事要说与你听。” “什么喜事?” “此事与子期有关。” 嵇康似乎有所察觉,皱起眉道,“你若是要为他做媒说亲,还是就此打住。” 曹璺不明所以:“子期早过了婚配之年,为何不能为他说亲?” “你是不是要将红荍说与他?” “你如何知道?”曹璺更加惊诧。 嵇康叹了口气,将向秀与芊芊、红荍的前缘旧事和盘托出,随后道:“子期看起来性子随和,但对认定之事却异常执着。我早就劝过他试着接受红荍,却被一口回绝,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难道他宁愿终身不娶,也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何谓真心,只怕他到现在也没想清楚。他对红荍并非无情,只是仍走不出自己画就的牢笼。”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泥足深陷,错失良缘?” “我已多次出言相劝,可要走出心牢只能靠他自己想通。你若此时找他当面戳破,恐怕会闹得无法收拾。” 曹璺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帮红荍问个清楚。过了几日,她特地将向秀请过来,不着痕迹地闲谈起来。聊了几句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件新裁的绿衣,递到向秀面前:“若我没记错,你素来喜穿绿衣。我看你身上的外衫也旧了,试试这件新裁的衣衫是否合身?” 向秀以为此衣乃曹璺所缝制,赶忙起身拜谢道:“劳烦嫂嫂费心。” 曹璺一笑:“此衣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另有他人。”她说得缓慢,一双眼紧紧盯着向秀的脸,注意着他细微的表情。 向秀身形一顿,捧着衣服微微发怔。曹璺满意一笑,接着道:“你可猜得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难道……是她?”向秀抚着绿衣,上面的针脚整齐细密,似乎还残留着红荍身上淡淡的胭脂味。心头的浓情还未化开,就被脑海中窜出的一行朱砂小字拉回了神志。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芊芊曾这样说与他。 曹璺见他知道是谁也并无拒绝之意,心道此事胜算不小,进一步道:“你与红荍相识已久,她性子虽活泼但终究是女儿家,有些话不便开口。我一向视她为亲妹,今日想以家姐的身份为她做主。不知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向秀迟迟没有回答。曹璺以为他不好意思开口,接着道:“若你没有异议,那我便替她做主了。”她站起身,正准备叫躲在屏风后的红荍现身出来,却听向秀硬生生道:“嫂嫂,在下有话要说。” 曹璺一愣:“你说。” “嫂嫂既然知道我与红荍之事,想必也听说了芊芊。芊芊离世之时我曾发下誓言,此生只有她一人,不会再娶其他女子。我不管世间已过了多少年,也不在乎别人是如何三妻四妾,我只要芊芊一人就已足够。”他一股脑地说完,仿佛是害怕再多给他一秒的思考时间,自己坚守多年的防线就会土崩瓦解。 曹璺万万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正不知如何是好,屏风后忽然闪出一抹粉红色的倩影,对着自己拜道:“亭主,我自小在你身边侍奉,除了你再无其他亲人。我只求留在亭主身边,一辈子不嫁人!” “说什么傻话,好好的姑娘岂能一辈子不嫁?”曹璺知道她已将向秀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定是绝望负气至极才会这么说。 红荍垂下泪眼,默默跪倒在地:“望亭主成全。” “你……”曹璺气结。 向秀也没料到红荍就在屏风之后,听她话中尽是悲戚之情,自己的心也像被什么撕扯着一般疼了起来。他盯着红荍消瘦不堪的背影,希望她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却又怕被那眼中的寒意冷到,无法承受。 三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岳山进来打破了沉默:“夫人,先生让我来添茶。”他动作沉稳地倒完茶,三人都以为他会退出去,谁知他却走到红荍身边跪了下来。 “岳山,你这又是做什么?” “夫人,岳山跟随先生多年从未有过任何请求,今日要向夫人求一件万分重要之事,万望夫人成全!” “你有何请求?”曹璺已被弄得混乱不堪。 “岳山恳请夫人将红荍嫁与我。此生只要能守护着她,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红荍、向秀、曹璺三人皆是一惊。岳山一向待红荍千般殷勤,万般依顺,两人关系十分亲昵,可是所有人就连红荍自己,都没想过这一层。红荍看了看身边跪着的岳山,又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向秀,暗暗攥紧石榴裙:“亭主,我愿嫁给岳山为妻,请你成全。”说着朝曹璺叩下头去。 岳山惊喜异常,忙不迭地叩头道:“求夫人成全。” “红荍,此事还是以后再说,你再好好想想……” “不必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这可是终身大事,儿戏不得!”曹璺急道。 “请亭主成全。”红荍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曹璺。 “这……” “求亭主成全。”红荍与岳山一起叩下头去。 “好,好,我成全你们,起来吧。”曹璺说完看了一眼向秀。 此刻他一张脸煞白,神情颓然,不见了方才义正言辞的气势。红荍谢过曹璺,与岳山相扶着站起身,目光在向秀身上流连片刻,所有情愫都凝结在一双漆黑水眸中,像是在作一生的诀别。 在这殷殷目光之下,向秀终究没有抬起头来。 曹璺长叹一声,拂袖而去。岳山也揽着红荍的肩头,将她带出了屋子。只留向秀一人捧着新裁的绿衣,恍然望着离人的背影,感觉封存在心间的那个纯白色的旧魂正一寸寸向外挣脱,与眼前那袭粉红纱裙纠缠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只蝴蝶,翩然飞去。一刹那的时间,他犹如醍醐灌顶,蓦然顿悟。 庄生迷蝴蝶,俄然一梦觉。 芊红本无异,问是耶非耶? 第63章:梦断醒痴人,葬骨触天威(上) 却说曹璺应允了红荍与岳山之事后,向秀从屋中出来,便一路神色空洞,似醒非醒地回到自己的茅屋中,呆坐着一言不发。嵇康得知此事,忙来探问,见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如同槁木死灰。问他话来,也只是瞧瞧嵇康,不答一语。曹璺与红荍知情,也齐来看望,他也是一般模样。 “向公子,”红荍唤了一声,向秀闻声向她回望,目光空明,却没有答话。红荍心中一痛,俯在他膝头,哽咽道:“我是红荍呀,你不认得我了么?”向秀再次低眉朝她相望,神情淡然,脸上毫无悲喜,如对着花草流云。红荍心中悔恨万分,莫不是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先是逼迫太切,后又负气答应了岳山的求婚,令他大受刺激,才会突然间变成这样,如痴傻了一般。 曹璺也心生愧疚,悔不该不听嵇康之言,硬生生挑破这层窗纸,致使向秀与红荍此生无缘。不仅打散一双鸳鸯,还将向秀害成这般模样。若他就此沉沦,岂不毁了一生?他与嵇康心意相通,是几世难逢的知己,若失了这样一位好友,嵇康又作何感想?想到这,她心中更加慌乱,偷眼向嵇康看去,见他眉头深蹙,盯着向秀若有所思。 “是我不好,没想到会如此……”曹璺上前牵住嵇康的手,小心翼翼道。对方却好似没听见,兀自注视着向秀,屋子里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嵇康终于移开视线,甩开曹璺的手,沉默而去。 “亭主,向公子他这是怎么了?”待嵇康离去后,红荍问道。 见嵇康冷着脸离去,曹璺也知道这回事情闹大了,更是不知所措,但见红荍神情凄苦,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地盯着自己,只得扶起她,宽慰道:“别太担心,先生会想办法的,小心照顾着,或许过几日便好了。” “真的么?”红荍觉得此事绝非那么简单,但也只能尽力服侍着,寄希望于向秀只是一时思绪阻滞,舒缓几日便好了。然而一连数日,无论她如何悉心照顾,在一旁好言解劝,向秀都是无动于衷。每日除却三餐,他都静坐在屋内,无论对着什么都像是空无一物。 嵇康每日都来看他,两人对坐着面面相觑,皆无一言。曹璺因心中愧疚,将阮侃也请了来,亲自为向秀诊治,仍是不见好转。嵇康自那日后对她一直冷眼相向、不理不睬,想来定是怨她不浅。 这日午后,嵇康盘膝坐在院中的竹席上读书,曹璺牵着绾儿在树下远远看着,绾儿虽只是三岁大点的小娃儿,也瞧出这几日爹娘气氛不对,便摇着曹璺的手,问道:“娘亲,为什么不过去找爹爹?” “……爹爹在读书,不喜欢人打扰。”曹璺支吾道。 “娘亲撒谎,爹爹平日里读书、弹琴,你都陪在旁边的!” 她见瞒不过女儿,无奈道:“你爹爹他生娘亲的气了……” “爹爹从来不生气,娘亲做错事了么?” 她脸一红,道:“娘亲,确实做了错事……” “娘亲别担心,绾儿去跟爹爹说,叫他不要生你的气啦!”三岁的小女娃儿丢开曹璺的手,迈着小步子跑到嵇康身前,娇声道:“爹爹,爹爹,不要读书啦,陪绾儿玩一会儿吧。” 嵇康忙放下书卷,将小人儿搂在怀里,笑道:“绾儿想让爹爹陪你玩什么?” “嗯……”绾儿歪着小脑袋,瞅着站在树下的曹璺,道:“绾儿想叫爹爹和娘亲一起弹琴给我听。” 嵇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曹璺立在树下,正揪着手帕看着父女俩,便道:“爹爹一个人弹给绾儿听,不好么?” “不好不好!”绾儿脑袋摇得像个小波浪鼓,嘟着嘴道:“我就要爹爹和娘亲一起弹!就要就要!”说罢还瞪起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面对女儿的撒娇,嵇康早已缴械投降,却还想逗她一逗,便也学着她的样子,嘟嘴道:“爹爹不要!”说完也瞪大眼睛对着女儿,父女俩模样神态肖似异常。 见他如此,绾儿反倒不再闹了,上前拉起父亲的手,小大人似地说道:“爹爹是不是还在生娘亲的气呀?方才娘亲跟我说,她已经知道错啦,下次一定乖乖的,你就原谅她吧,好不好嘛……” 他终于熬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鼻尖,道:“你这个机灵鬼儿!好了,爹爹依你就是。”说罢将女儿抱起来,向曹璺走去。绾儿见他答允,小脸登时乐开了花,远远朝曹璺招手道:“娘亲,爹爹不生气啦!” 曹璺见他父女俩走过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嵇康牵过她的手向书房走去,边走边问女儿道:“绾儿想听什么曲子?” “就是你们总弹的那首啦!”说着还扭过小脸,冲曹璺挤了挤眼。 三人来在书房,他将绾儿抱至榻上,在曹璺左侧坐下,以左手按弦,右手揽住她的腰肢。她则倚在他的肩头,以右手弹弦,一挑一勾间,绿绮便发出铮然清响。他接着一个“落指吟”,琴声随即一啸而出。两人一个左手揉、吟,一个右手抹、挑,似游龙翔舞,若鹿鸣呦呦,缠绵交错,逍遥翩然。此曲即是他从苏门山孙登处所得《琴谱》中的一曲《飞龙鹿鸣》。本由一人弹奏,因曲调分外婉转缠绵,他便亲手传授与曹璺。闲暇时候,两人常并坐共弹,互诉衷肠。 今日两人弹奏此曲,初时十分局促,曲调艰涩。然而随着琴曲渐入高潮,两人也开始沉浸其中。想起自相识以来的点滴旧事,柔情不觉荡漾开来,配合也渐入佳境。这边他趁右手弹弦时,迅速带弦发音,是为一“逗”,又再退回原位,是为一“唤”;那边她也毫不逊色,在他左手点弦之时,轻轻一挑,他点上哪根便去挑哪根,是为“索铃”。两人越弹越尽兴,左右手不断追挑索逗,分明是二心操动,闻之却如一人。 绾儿三岁孩童,对琴韵却有天赋,听着悠扬的琴声,再看爹娘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喜悦与爱意,双手撑着小脸,不觉痴了。一曲弹毕,嵇康与曹璺同时止音,转眸相视,淡然一笑,几日来的不快一扫而空。 “真好听!爹爹、娘亲,绾儿也要学弹琴!”两人正自沉浸,这边绾儿早已爬上曹璺膝头,拍着小手叫道。他们这才忆起女儿尚在身旁,不由脸色一红,一齐低眉朝女儿看去。 “你还太小,等大些再教你,好不好?”曹璺摸摸粉嘟嘟的小脸,笑道。 “不好不好,绾儿听说爹爹五岁时就会弹奏名曲《游春》了,我今年已经快四岁了,可以学啦!”她不甘道。 什么嘛,她已经快四岁了,已经很大了! 嵇康见她拿自己幼时之事作比,心中更生怜爱,将女儿抱在腿上,抓起肉嘟嘟的小手,按在琴弦上,道:“从今日起,爹爹便教你弹琴,你可学得?” “学得学得!”绾儿小腰杆挺直,点头保证完,还不忘补充一句:“哼,还是爹爹好!”嵇康听了,不由挑眉看了曹璺一眼,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曹璺回了他一眼,叹息道:“哎!既然你爹爹好,日后娘亲便不给绾儿梳漂亮小辫子,也不给绾儿缝花衣裳了……”话音还未落,小女娃赶忙起身抱住两人,慌张道:“爹爹、娘亲,绾儿都喜欢!” “你呀,臭丫头!” “爹爹,娘亲说我臭丫头……” “爹爹也觉得绾儿臭臭的,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哈哈!” “哇,娘亲,爹爹说我没长大……” “你还不到四岁,可不就没长大!” “呜呜,你们都欺负绾儿,绾儿不理你们啦!” “好好好,我们绾儿最大,最香,最漂亮,好不好?” “本来就是嘛!” “哈哈哈哈……”一家三口玩玩闹闹,欢声笑语从书房中不断传出,直到红荍一脸惊慌地从外面跑进来,打断了这难得的甜蜜时光。 “先生,不好了,向公子他不见了!” 第64章:梦断醒痴人,葬骨触天威(下) 向秀这一走,音信全无。从他带走的衣衫器物可看出,想必那时神思已略渐清明。出去走走也好,或许有新的机缘在等着他。嵇康这样安慰自己。他与曹璺在竹林又住了三月余,每日教绾儿读书弹琴,一起在山间玩耍游历,日子过得安闲自在。许多年后,嵇绾回忆这段模糊的儿时岁月,仍觉得这是她一生中与父亲共度的为数不多的美好光阴。那时的阳光明媚,风也和煦,母亲眼角从不见泪痕,父亲也常常带着笑意,陪伴她度过许多无风无雨的甜夜。 竹林方三月,世上若千年。不久后,嵇康从世人口中得知了淮南一叛的最终结局。据说,王凌饮鸩自杀的当夜,司马懿做了个噩梦。梦中王凌披头散发,一手高举着象征皇权的玉玺,一手拖着长剑朝他走来,口中念着:“汉室衰落,群雄并起,武帝曹操平定北方,以魏代汉,乃天数之定。魏室中兴,民生安定,君无大过,司马谋篡,实为逆天!如此贼族,吾今虽下九泉,仍要日日咒骂,诅咒你司马氏即便取得天下,也要同室操戈,骨肉相残,国祚衰落,永无宁日!”说罢,他将玉玺狠狠一摔,举起长剑向司马懿心脏刺去。司马懿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自此一病不起。 为免王凌死后阴魂作祟,司马懿下令,分别将王凌、令狐愚二人的尸首在闹市中暴尸三日,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还将二人的官服、印绶都搜来当众焚烧,以此泄愤。令狐愚虽在王凌事发前就被钟会误伤而死,早已在兖州下葬。可司马懿仍不放过,命人将他的尸首重新挖出来凌辱,鞭尸之后丢在兖州闹市,整整十日都无人敢去收尸,直到一个青年出现。 这青年名唤马隆,长得身高体壮,相貌威武,是兖州一位低级武官。他来在闹市,一见令狐愚的尸首,便扑倒在地,拜了三拜。一旁巡查的军官上前喝止道:“此乃朝廷重犯,不得私自拜祭,快快走开!”马隆起身道:“我曾是令狐愚府上的门客,受其恩惠多年。如今他曝尸街头,岂有不管之理?” “这么多天来,你是第一个来拜他的人。别的人看见他,恨不得躲得三丈远。要说这令狐愚生前官居兖州刺史,门客故交众多,没想到如今却只有你一区区小官敢来相认。”军官打量了马隆一番,唏嘘道。 马隆哼了一声,道:“世态炎凉,认他怎地,我马隆却不是那样的势力小人!”说着冲那军官一拱手,道:“大人,请允许我将尸首带回下葬。” 那军官早就不想在这守着一具尸首,不过因为无人来收,自己更不会替一个朝廷重犯收尸,眼看天气热将起来,虽说已是干尸,也不免气味难闻,巴不得有人赶紧领走,自己也好回去交差,便道:“许了许了。来,在此处签上名字,便可领走!” 那马隆也不多想,道了声谢,龙飞凤舞地将大名一签,便开始张罗收尸、下葬之事。其实,这马隆并非令狐愚的门客,两人也从未见过面。但他虽为一介小吏,却一向胸怀天下,好行侠义之事。自听说了王凌、令狐愚的遭遇,心中便意气难平。见一连十日都无人前去给令狐愚收尸,便谎称自己是令狐愚的门客,将尸体收了去。不仅自己出钱将令狐愚殓葬,还在墓地四周种满松柏,决定亲自为他服丧三年。他的此番义举,顷刻间传遍大街小巷,成为兖州妇孺皆知的美谈,也因此震动了朝廷。 敢为令狐愚服丧,这简直是对司马氏赤裸裸的公开挑衅!病榻上的司马懿听闻此事,怒不可遏,马上招来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商议对策。司马师一向手腕强硬,雷厉风行,他主张立刻下令将马隆捉拿归案,严刑审问,务必让他供出同党。若没有幕后主使也不怕,朝中正好有许多亲曹之臣要清理,到时候做一张伪供,将罪名往那些人头上一安,统统治罪,岂不快哉? 司马懿想了想,没有说话,看了眼司马昭:“昭儿呢?”从进屋起,司马昭一直垂手立在一边,并不插言。如今听得父亲问话,便抬起头,唯诺道:“孩儿听从父亲定夺。” “不孝子!为父卧病多日,你兄长事事为我分忧,而你却越发堕怠,不思进取,要你何用?”对兄弟二人,司马懿向来多用教导,鲜少斥责,今日开口责骂,一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焦心所致。二是看出司马昭心中另有想法,不过碍于兄长之面,不敢直言。他清楚,这两个儿子中,司马师战功卓著,在朝中威望甚高,自己的大将军之位最终要传给他。也正因如此,司马昭近日才越发谨慎小心,不敢抢了兄长的风头,怕为日后惹上祸端。 如今自己还未死,司马氏的大业还未完成,两个最得力的儿子便开始猜忌,难道王凌的诅咒这便应验了?心中惨然一叹,无情最是帝王家,谁叫司马氏欲戴皇冠?无论如何,都是亲子,都要保全。他咳嗽一声,向司马师伸出手:“师儿,为父有话对你说。“ 司马师连忙上前握住父亲的手,道:“孩儿在此。”司马懿叹了口气,哀道:“为父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你在,朝中大事我并不忧心……你原配早亡,只有五个女儿,昭儿的次子桃符,性情温良聪慧,我十分喜爱。我明日便上疏陛下,封他为长乐亭侯,过继给你为子。你意如何?”这桃符是司马昭与正妻王元姬的次子司马攸,小名桃符。司马懿如此安排,可谓用心良苦。有了这层过继关系,若日后司马攸登上皇位,也不会对生父司马昭下毒手。这样一来,既给司马师立了子嗣,也为司马昭设了一把保护伞,可谓两全。 “孩儿谢父亲周全,”司马师说着跪倒在地,哭道:“父亲身体康健,只要善加调养,不日便会康复的!”司马昭也赶忙跪倒,哽咽不止。 “昭儿,日后你要好好上进,为兄长分忧。” “孩儿定当竭尽所能。”司马昭信誓旦旦。 “马隆之事,你此时可有想法了?”司马懿忽得转换话题。 “孩儿以为,兄长的意见虽好,但此时王凌叛乱刚刚平定,朝中人心惶惶,东吴、西蜀也不安分,若此时再大兴惩处,反而会激起事端。孩儿认为,此时应反其道而行之,在朝廷表彰马隆,赞扬他的忠义之举,并号召天下士人掀起讨论,宣扬忠义孝悌之道,以显示我司马家宽厚仁爱,德行昭彰……如此做还有一个好处”司马昭说着,与父亲对视一眼,露出狡黠一笑,“广开言论,才能听到真正反对的声音。如今天下名士以竹林七贤为首,是时候看看他们的居心了……” 司马懿点头,冷笑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就照昭儿说的办吧。” “二弟之计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果然更佳,孩儿这就去办。”司马师领命,随即安排亲信司隶校尉何曾,命他先拟奏折,上疏天子表彰马隆的忠义。然后在太学设坛讲论,批判王凌、令狐愚谋逆之罪的同时,赞扬马隆为主尽忠的道义,宣讲名教推崇的“孝悌忠信礼仪廉耻”之道。 待办完这些大事,司马懿因兴兵跋涉,长期谋虑过度,已成强弩之末。时节渐渐进入初秋,树叶开始泛黄,操劳谋虑了一生的枭雄进入迟暮。回想自己的一辈子,司马懿应该是无悔的。他生于乱世,凭借自己屈伸有度,韬光养晦和奇谋神略成就了一番伟业,可谓一展壮志。然而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在他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几许愧疚。 凉风掠过帷帐吹进病榻,一个熟悉的人影飘至床前。司马懿睁开双眼,坦然直视着面前之人:“丞相,一别数载,你我终要相见了。” “仲达,只有你还会唤孤为丞相。” “是啊,恐怕这世间也只有我最能理解丞相之心。汉丞相曹操,扫灭群雄,雄霸中原,乃清平之能臣,乱世之英雄也。” “若无孤在,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当日天下大乱,舍我其谁?” “丞相……是否会怪仲达忘恩负义?” 曹操神情一凛,继而报以莫测一笑,转身隐去。司马懿苦笑两声,盯着面前的一片虚空,念出最后一段诗句: 神龟虽寿,猷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公元251年8月,司马懿去世于洛阳,享年73岁。9月葬于首阴山,辞让郡公和殊礼,不树不坟,不设明器,谥号“宣文”。同年,其长子司马师任抚军大将军,全面掌握曹魏军政大权。 第65章:庙堂风声唳,江湖笔下疾(上) 却说司马师升任大将军之后,朝中局势发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原先司马懿在世时,威名虽可震慑世人,杀伐决断不在话下,但他一生效力曹魏,朝中有许多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从前曹魏中兴时期,这些门生故吏也并非如今日这般泾渭分明,党争派系并不明显。正如夏侯玄在司马懿死时叹息说:“此人活着时,尚可念在世代的交情善待我等。但人走茶凉,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上台后,便绝不会再对我等有半点姑息了。” 夏侯玄的预见很快得到了应验,司马师在一边鞭尸王凌、令狐愚,一边宣扬忠孝仁义的同时,也加快了对曹氏忠臣的肃清。为了避免曹彪之事再次发生,他下令将曹魏所有亲王拘捕起来,软禁在邺城铜雀台,派人严加监视,不准亲王互相来往,沛王曹林也在其中。 在对待名士上,司马师将目光对准了名满天下的“竹林七贤”,最为关注的便是阮籍和嵇康。阮籍身为陈留阮氏,名门望族之后,一举一动都牵扯整个大家族的兴衰,虽万般不愿,但迫于压力还是被司马师召至帐下,担任从事中郎。司马师定要征召阮籍的原因,一是看中他的才学,二则是由于他名士的身份。有他呆在自己阵营,就算什么也不做,也算赢得一筹。 然而,嵇康却一直行踪不明。他的身份比阮籍更加敏感,作为曹氏姻亲,他究竟心向谁家,是司马师一定要弄清楚的问题。司马师手腕强硬,容不得他人违逆,便心生一计,召来司隶校尉何曾商议,准备拿阮籍做一番文章,来试试嵇康的真心。 这司隶校尉何曾,字颖考,表面宽厚仁慈,道貌岸然,实则贪婪奢侈,心胸十分狭窄。因为嫉贤妒能,所以经常打着推崇孝悌礼教的旗号来弹劾他人。看起来正气凛然、高风亮节,实则是司马师养的一条狗。 自得了司马师之命,何曾便在朝中大肆渲染,将嵇康、阮籍等七人所崇尚的逍遥洒脱、亲近自然之风,树成了不守礼教、伤风败俗的靶子。 再说阮籍,他自来到司马师帐下,还与往日一样,每天喝得七荤八素,不辨东西。平日里无事也便罢了,可就连司马师议事、宴饮之时他也照样我行我素,一身醉态,常常还未等问到他便已醉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近日众人惧怕何曾纠察弹劾,皆谨言慎行,不敢逾矩。唯独阮籍一人还是老样子,不但满身酒气,甚至连官服也穿戴不整了。 这日,司马师召集众人议事,何曾早早便来到议事厅,虽是坐着饮茶,眼神却不离众臣,暗中监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等了半饷,司马师一身戎装到来,虎目环视众人,道:“近日颖考宣讲‘孝悌忠信礼仪廉耻’八义,不知诸位有何心得?” “孝悌忠义乃立身之本,礼义廉耻乃处事之道,大将军命何大人开设讲坛,宣扬正道,教化世人,实乃朝廷之幸,万民之福。在下曾去太学聆听教诲,何大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真乃学贯古今,令在下受益匪浅,受益匪浅……”一位文官首当其冲,起身称赞,听得何曾好不受用。 “是啊,大将军文治武功,当世无双。那马隆为令狐愚收尸,本是死罪。将军宽宏大量,感念其忠义,非但没有处罚,反而上疏封赏,如此襟怀可为天下表率!”又一武官阿谀道,说得司马师也飘飘然。 正在气氛融洽之时,阮籍一摇三晃,姗姗来迟。身上酒气熏天,想来许久都未沐浴更衣,头发胡乱挽了个髻,官服也破皱不堪。许多人忍不住以袖掩鼻,避之不及。阮籍也不看众人,摇摇晃晃来在司马师面前,附身拜道:“见过……大,大将军……”司马师一见,黑下脸来。 何曾见时机已到,立刻上前发难。他一指阮籍,义正言辞道:“今日大将军召集议事,众人皆谨守礼仪,准时到来,唯独嗣宗你非但来迟,而且衣冠不整,一身酒气!你这样放纵胡为,不遵礼法,毫不将大将军的教诲放在眼里,真是伤风败俗,无法无天!“他斥完阮籍,又对司马师道:“您以忠孝治理天下,满朝文武谁人不服。可这阮籍素来行为放纵,违背礼制。您宽容大量,一直包容与他,可他不但不痛改前非,反而变本加厉,视礼法如无物,这样的人如果不严加惩处,只会扰乱视听,污染华夏,若世人都学着他这般放荡行径,成何体统?大将军您的仁政又该如何推行?” 司马师脸色愈加阴暗,却不回应,只是铁着脸瞪着阮籍。阮籍似乎并没察觉自己身处险境,仍是一脸醉态,大着舌头对何曾道:“在,在下呃……酒虫上脑,不甚清醒,不知颖考所说的孝悌忠义,礼义廉耻是为何物,还请赐教……”说着冲何曾深深一揖,一副虚心求教之态。 何曾见他非但不认罪,反而假装喝醉地请求赐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亏你出身名门,想当年尔父阮瑀位列建安七子,提笔成文,倚马可待,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说虎父无犬子,怎么到了后辈身上,连最起码的忠孝礼仪都不懂了?我听说,你那侄子阮咸,母亲大丧期间,竟然为了一个胡姬连灵也不守,骑着前去吊唁的宾客的马追出几里地,还与那胡姬私定终身。母丧未完便行男女之事,真是闻所未闻!莫非,你们陈留阮家的子弟都是这等无礼悖逆之徒?”他平素里对阮咸之才就又妒又恨,今日正好把阮咸的事也翻出来,将这叔侄俩一并打压下去! 话一出口,旁边立刻有人表示赞同,建议惩处阮咸。何曾见有人帮腔,又道:“大将军,阮籍之侄阮咸在母丧之际与胡姬私通,是为不孝。不孝乃大逆,当处以重罪,以正视听!” 司马师听到这有了表情,挑眉一笑,抬起眼皮道:“嗣宗,此事可属实情?” 阮籍眼皮子也不抬,毫不在意道:“大将军素知在下喜好云游,不问家事,连小儿什么时候换的牙都不知道,哪有闲工夫去管阮咸那小子。” “休要狡辩!你曾与阮咸、嵇康等人在竹林周游数月,朝夕相对,怎会不知此事?”何曾逼问道。 “我等聚在一起,不过是饮酒谈诗,纵情山水罢了,并无其他。”阮籍翻了个白眼,将手一抄,不欲再辩。 “哦?只是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我还听说,你那好友嵇康与夏侯玄等人过从甚密,莫非……你们在一起是谈论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何曾又抛出一句,可谓阴毒之至,但也正中司马师下怀。 本以为阮籍会方寸大乱,谁知他仍是一副醉态,闭着眼,浑作不闻。 “以为装醉就可以蒙混过关么?大将军还在这里,容不得你这般目中无人!”何曾见他不吱声,更不饶人,上前便要去推阮籍,却被一人制止。 此人年逾三旬,容貌清俊,乃博士秦秀,字玄良。这秦秀不是别人,正是杜夫人未嫁与曹操之时,与秦宜禄所生之子秦朗的儿子。秦朗与曹林乃同母异父的兄弟,秦秀也算是曹璺的兄长。秦秀生性正直,学识渊博,虽无奈被召至司马师帐下却屡屡勇于直言,也因此在博士之任上一直不得升迁。 今日他见何曾等人围攻阮籍,本以为凭着阮籍的智慧可以轻松化解,谁知何曾气焰越来越嚣张,诋毁完阮咸不算又扯出嵇康,再说下去便危险了,便挺身而出道:“何大人请自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嗣宗他们不过纵情山水,以抒男儿豪情罢了,不像有些人虽整日衣冠楚楚、正襟危坐,在堂上却只爱谈些街头巷尾、坊间轶闻,倒比那闺中妇人还要长舌,不知此等言行可与何大人所谈的礼仪廉耻相和?” “你!”何曾听出他讥讽之意,脸涨得通红,“好,不说别的,就说阮咸不孝大逆之事,该如何处置?” “说到此事,我也想请教何大人,足下素来以至孝著称,不知在家中是如何奉行孝道的?” 方才帮腔的一人道:“又一个不知人事的!何大人的孝行誉满天下,谁人不知?他不像某些人,只知道追求声色享乐,放浪形骸。他行事向来严谨有度,进退合仪。我听闻,何大人在家中即便与夫人相见也极守礼制,自己南面而坐,夫人北面而拜,两人饮罢酒即去,从不在子女下人面前有所逾矩,堪称行为之典范……” “我方才所问的是何大人的孝行,怎么听来听去,都是些闺中琐事。他与夫人相敬如宾令高堂安心固然可喜,但与孝道方面,仅仅如此便称作至孝,未免过于夸大其词。虞舜孝感动天、文帝亲尝汤药、仲由百里负米、董永卖身葬父,古代先贤如此孝行,都不敢称自己至孝,何大人又有何面目列在其中?” “你……”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何曾也觉得颜面无光,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当面贬损他的名声。两人一齐朝司马师一拜,道:“大将军,阮籍行为放荡,纵容家侄行不孝大逆之事。秦秀出言轻狂,妄议孝道,此等人若不严惩,必将贻害无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望大将军明断!”秦秀也拜道。 “别吵了!”司马师一摆手,从坐榻上起身,负手踱到阮籍面前,咳了一声,道:“酒醒了么?” 阮籍一揖,没有吭声。 “不为自己分辩几句?本将军可以为你做主!” “在下行事散漫,有悖于世,且嗜酒成性,难堪大用,请大将军将我免职问罪,以正法纪。”阮籍面无表情说罢,又是一揖。 “你……”司马师没想到他辩也不辩,这便认罪讨罚。他倒是希望阮籍与何曾他们好好对峙一番,最好弄得你死我活,置对方于死地。到时候他再出来论罪,好树立权威。一可警告阮籍,二可威慑众臣。如此,阮籍便可老老实实听命于己。岂料阮籍不吃这一套,索性来个认罪请辞,一时倒叫他无的放矢了。 这个劳什子从事中郎,阮籍根本不想做。今日趁着有人发难,正好来个辞官,免得因为自己再连累嵇康和阮咸。当然,他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料定如今天下未定,司马师不会蠢到因小失大,轻易杀害名士。 司马师紧皱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来啃这块外软里硬的骨头。但今日之事目的在于嵇康,必须有所动作。他冷哼一声,道:“颖考记下,阮嗣宗衣冠不整、行为散漫、不守礼制、罚俸一年。将此事昭示于众,以警天下士人!”说罢甩袖而去。 却说山阳竹林,本是极为僻静避世之处,近日也传来不少朝中议论,尤其是阮籍之事。这日,嵇康一并收到两封书信。一封是秦秀的,一封是阮籍的。 秦秀的信中,将曹林被软禁于邺城之事,阮籍被弹劾之事,还有朝政肃杀,司马师独揽大权之事如实相告,叫他心中有数,早作打算。阮籍的书信则告诉他说,自己一切安好,叫他莫要理会风言风语,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嵇康读罢书信,忧从中来。虽在江湖之远,庙堂上的风吹草动又岂能不牵挂在心?洒脱的仅是此身此行,他的神与心一刻也未曾离开那座洛阳城。 而且,曹林被软禁、阮籍被弹劾,似乎都与自己有所关联,且仅仅是个开端。司马师刚猛暴戾,连结发妻子都能亲手毒杀,自己想要装聋作哑的躲祸,恐怕是躲不过。非但不能躲,还要加紧行动。有三件事情是当务之急。其一便是尽快与夏侯玄取得联系,加紧谋划刺杀之事。还要尽快找到锻造宝刀的奇石;其二是前往铜雀台看望曹林,看他还有何要事交代;其三么,便是对司马师虚假的忠孝礼仪之道,给予还击。但是,这样做无疑会暴露自己的立场,引起司马师的戒心,甚至随时引来杀身之祸。 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一筹莫展,来到院中散心,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绾儿蹲在地上,两手托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场恶斗。一条红黑相间的赤链蛇正在和一只巴掌大的蟾蜍对峙。蟾蜍为了不让蛇吞掉,拼命撑大肚子坚持着。而赤链蛇则吐着蛇信子,一动不动地死盯着猎物,伺机动作。 “绾儿!” 第66章:庙堂风声唳,江湖笔下疾(下) “绾儿!”他惊叫一声,上前一把抱起女儿,带离危险之地。见她趴在怀里,还在朝地上看,不由又是后怕又是恼怒,斥责道,“不许再看了!这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绾儿从没见他发过火,此刻见他铁青着脸,瞪着自己,心里一阵委屈,便撇着小嘴,泫然欲泣道:“绾儿觉得好玩,才看的……” “好玩?你胆子也太大了!这蛇和蟾蜍都是剧毒之物,若是咬你一口,怎么得了!”他听了更气,恨不得在她的小屁股上来几巴掌,叫她记住厉害。 绾儿见他更加严厉,横眉竖眼的,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他见女儿一哭,不觉心疼起来,只得抚着她的背,哄道:“绾儿不哭了,以后离这些毒物远远的,爹爹就不凶你了,好不好?” “好……”绾儿吸着鼻涕,小嘴撅得老高。 “乖,”他为女儿抹掉眼泪,问道:“这毒物有什么好玩的,你不害怕么?” “不害怕呀,蛇和癞蛤蟆,一个忙着吃掉对方,一个忙着撑大肚皮,谁也没工夫来咬绾儿,根本用不着害怕呀!” 嵇康听了她的话,犹如醍醐灌顶,方才困扰他的问题,一下子有了解决之法。谁说小孩子不懂事,他们有时候比大人看得更清楚,更透彻。见女儿如此聪颖,他不由心情大好,在小脸儿上亲了一口,道:“绾儿真聪明!不过毒物终究是毒物,以后要小心,记住了么?” “恩,绾儿记住了!” 他将女儿送到曹璺处,自己继续思索起来。蛇与蟾蜍都是毒物,欲置对方于死地……他突然回忆起阮籍讲给他的,曹芳曾经做过的怪梦。梦中赤鼻来向曹芳索要宝剑,被躲在帘后之人砍掉头颅。之后,帘后人将曹芳的头也砍下,架起一口大锅将两个头扔进去煮。可是正当帘后人得意地朝锅里看时,又有一人走出,将那人的头也砍了下来,投入锅中。 当时他听了这个怪梦,与阮籍一起拆解半晌,仍是不明就理。今日想来,却觉得清楚无疑。那帘后人便是司马师,想废掉曹芳独揽大权,却被最后出现的人害死。而那最后出现的人,则是司马昭无疑。 看来,司马昭并非表面那般恭顺谦和,一心辅助兄长司马师成就大业……嵇康想到此处,微微一笑,提起案头的笔,写道: “匿情违道,小人之至恶。显情无措,君子之笃行。谗言似信,不可谓有诚;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不以爱之而苟善,不以恶之而苟非。心无所矜,而情无所系。体清神正,而是非允当。斯非贤人君子高行之美异者乎……” 他一气呵成一篇论辩之文《释私论》,写罢掷笔于案,未觉曹璺早已立在身后。她轻轻念了一遍,思索半晌,抚掌赞道:“好文好辞!直指司马师借宣扬名教之名乱政,在朝廷排除异己,谋划篡逆的伪善嘴脸。名教与礼法本没错,但那些打着名教旗号行逆天背德之事的人,才是真正的伪君子!可如今陷在迂腐礼教中的人实在太多了,而真正的道义却被他们忘到九霄云外。难怪有儿歌唱‘举孝廉,父别居。举秀才,不识书‘。许多人打着忠孝仁义的旗号,实则一肚子欺世盗名,男盗女娼!‘谗言似信,激盗似忠’正是他们的嘴脸。这篇文章可谓一针见血,振聋发聩。天下多少被蒙蔽之人,读了此文便可明大义了。” “只可惜,如玉儿这般剔透洞明的人却太少了!”嵇康牵过她的手,一叹。 她却转而忧虑道:“文是好文,只是若被司马师读到,恐怕……” “别急,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一张贴子,提笔写道:“明公授意之文,康已写就,现托士季代为呈上,祝明公早日功成。”落笔是嵇康的名讳,收信人却是司马昭。 曹璺惊叫一声,道:“你,你这是?” “我明日便将此信寄于钟会。不过你不必担心,此信绝对不会送到钟会手中,定会被人截获,放在司马师的案前。司马师看到此信就算不完全相信,也必生疑窦,怀疑司马昭暗中谋划,与他争权。到时候,蛇与蟾蜍忙着争斗,就不会关注我们了。” 曹璺听了,这才呼出一口气。而嵇康却仍不展眉,迟疑片刻,将秦秀的信递给她,叹道:“我们是该出去了。” 她接过信,看到曹林等诸亲王被软禁一事,气得浑身发颤,怒道:“乱臣贼子,真是乱臣贼子!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做得出!这到底是谁家天下!” “玉儿,”他揽过她,安慰道:“明日我们就动身,去邺城看望父王。” 她抬起眼,内中苦水已泛滥成灾。他见她如此悲恸,本已愤懑不堪的心绪更似油煎。伸手替她拭去眼泪,抱起绿绮,携她来在院中。 时节已是隆冬,庭院的柳树经不起寒风摧折,皆自凋落,仅存光秃秃的枝条。见此寂寥之色,不由更添哀愁。举目仰视,夜色浑浑,哪见当时月明?二人正觉凄清,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不徐不疾,从院角几株松树枝桠间拂过,发出瑟瑟之声,更有一股松香扑面。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 柳树虽已凋败,松树却正绿浓。它时时常青着,正是等待来年春风一过,迎接万物苏醒。人都道插柳即活,所以才会折柳相赠。只要枝条仍在,又何愁新芽不发呢?只要人还尚在,一切都有改变的可能。 想至此,他心绪渐缓,伴着阵阵松风,弹将起来。曹璺侧坐一旁,静静聆听。琴声徐徐渐起,飘飘荡荡,正似这吹入松树间的风。说是北风,却也并不萧瑟,带着凉意丝丝入心。初时还有些许凄楚,继而却愈发铿锵起来。曲调沉浮嘈切,如飒飒松针,高洁坚贞,不因风而乱舞,不因势而变形。他弹着琴,脑中浮现出许多人与事,最后停留在向秀的音容上,和煦如柳,挺直似松,嬉笑怒骂皆与自己心心相通…… “这曲子,像松间的风声。”一个声音自身后飘来。 嵇康手一抖,琴弦断了一根。回头相看,一人长身玉立在松下,笑对着他。 “子期?” “叔夜。” 向秀并未走近,只是隐在树影中,遥遥地道:“我要离开一阵子,重新去看看这世间。”他走离几步,却又停住道:“曲子送我吧,就叫《风入松》。待我归来时,用笛子吹与你听。” 向秀走了,徒留琴边二人,共对着漫无边际的沉沉夜色。嵇康知道,真正的暗夜已经到来。 第67章:泪洒铜雀台, 恨别鸾凤巢(上) 巍峨雄阔的铜雀台,台高十丈,殿宇百间,飞阁重檐,气势恢宏。往台上看去,宾客济济,才子文人集会一堂。 一位峨冠博带的少年傲然独立,慷慨朗诵着新作的《登台赋》,只惊得在座无不叹服,其中最为震惊的便是此台的建造者,曹操。他击败袁绍之后,在邺城兴建铜雀,金虎、冰井三台,由曹植督建。台成之日,他意气风发地召集众人登台作赋。岂料众人都还在悬笔沉思时,十九岁的曹植顷刻便将一篇文采斐然的诗赋作成。 “好!吾儿能作此赋,足见胸襟广阔,才志高远,孤心甚慰!”曹操听完此赋,站起身来高声称赞。台下众人也皆随声附和,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盛赞之下,仍是少年的曹植也不免有些飘然。尤其是听到父亲的亲口夸奖,更令他大受鼓舞,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将诗赋卷好,双手托到曹操面前,拜道:“父王征乌桓,定北方,灭袁绍,建邺城,成就不朽功业,恩德传扬天下。儿今作此赋,祝愿父王福寿安康,四方长乐太平,伟业万载无疆!” 曹操心中大悦,亲手扶起曹植:“吾儿已长大成人,今日孤封你为平原侯,望多多勉励,莫负厚望。”说完大手一挥,将所备赏赐之宝物,全数赐予曹植。 曹植跪地叩拜,双手接过父亲厚重的恩赏。那一天,成为了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瞬间,而铜雀台也从此千古传名。 公元252年正月,嵇康与曹璺第一次来到邺城。站在昔日辉煌的铜雀台下,他似乎能够看到当日曹操率领众人登台作赋的盛况,以及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只可惜,此时的铜雀台已不再是曹氏丰功伟业的象征,而是一座冷冰冰的囚牢。 “别看了,我们快些进去吧。”曹璺催促道,她牵挂着曹林的境况。 嵇康收回目光,与她并肩走进这座宏伟的宫殿。铜雀台中殿宇有一百余间,规模宏大。他与曹璺在侍卫的引领下绕来绕去,终于来到曹林居住的宫殿。此时仍是冬季,庭院中光秃秃的没有栽种任何树木,长长的走廊黑暗阴森,令人更加如坠冰窑。曹璺急急迈着步子,随着目的地的临近,呼吸越发紧促起来。 “别担心。”嵇康握紧她的手,上前一把推开紧闭的殿门。随着“吱呀”一声沉吟,殿门徐徐打开,一束阳光投射进黑洞洞的房间。浮灰飘落之后,一位老人孤零零地坐在殿中,眯着双眼向外张望。 曹璺一见此人,眼泪再也忍不住:“父王,女儿来看你了!”几步扑在曹林膝上,哽咽起来。 “终于回来了。”曹林欣喜不已,抚摸着女儿的黑发,嘴里不断念叨着,“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抚摸了半晌,看见立在门边的嵇康,道:“这么久了,好歹派人捎个信,让本王放心!” “小婿知错,因种种原因绊住,未能回来,父王身体可好?”嵇康躬身拜道。 “哎,一把老骨头了,就想再看你们一眼,说说话。” 曹璺拭了拭眼泪,担忧道:“这里如此阴寒,父王的身子怎能受得住?我进来时,看见庭院里只有三、四个仆人,他们照顾得是否周到,有没有让您受委屈?” “与其他人相比,本王已经算是优待了。否则你们想来探望,也不一定能如愿啊。”曹林安慰道。 “真是忘恩负义,卑鄙无耻,他们怎能如此对待皇室宗亲!”曹璺咬牙恨道。 听到这,曹林紧紧攥住她的手,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再说。望着曹璺依旧青春明艳的容颜,就如他曾经深爱的那个女子一般好看。拍拍她的手背,曹林道:“往后的日子不比从前,你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外面的事就随它去吧。可记住父王的话?” “嗯。”曹璺不甘愿地低哼一声。 嵇康上前道:“父王,家中还有何事交代,小婿定会办妥。” 曹林看了他一番,叹息道:“贤婿,本王怕是再也出不了此地了,我这女儿还要劳你好好相待,莫叫受了委屈。她是个明理之人,日后若与人共事一夫,也必能谦让宽容,你可放心。” 嵇康岂不知曹林何意?即便再信任自己,为了谨慎期间,他还是要再一次试探自己的真心,想必定有大事托付。表面上是以将来纳妾之事,探问他是否能对曹璺从一而终,实则是问他能否永远忠于曹氏。他忙对曹林深施一礼,道:“当初我曾对您承诺,此生除了亭主不会再想他人。如今也是一样,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此誓永不会变,请父王放心。” “好,本王信你。”曹林逼视着他的双眸,里面清可见底。他点点头,忽得放缓声音道:“今日之事,望你能够好好体会。”说着,摸向贴身佩戴的百辟刀,正准备解下递给他,却被推门而入的几个侍卫打断。为首之人冷冰冰道:“沛王,时辰已到,在下要送他们出去。” 曹璺没想到时间会这么快,紧紧攥着曹林的手,不愿意离去。曹林却平静一笑,坦然道:“走吧,别担心父王,回去好好过日子。” “父王,你……”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不住落下来。 曹林眼眶也湿润了,对女儿摆了摆手:“去吧。” “父王……”曹璺还要说话,为首的侍卫已经走上前来,面无表情道:“亭主,时辰已到,请速速离开。” 曹林暗暗对嵇康使了个眼色,嵇康会意,上前道:“玉儿,我们快走吧。” “走?”曹璺转过身,没想到嵇康也会上来催促她。此时此刻,他竟不能体会她的心么?不由一双泪眼盯着他,情绪激动起来,“你告诉他们,我不走!” “别任性,这样只会让父王更不好过,知道么?” “如今的日子就好过么?要走你自己走,我要留在这!” “父王方才的嘱咐,你这么快便忘了?” “我没忘,可是我怎么忍心!” “今日我们先回去,日后再来看望也是一样的。”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今日一别,往后哪里还有机会!” 他二人争执着,那边侍卫首领已经等得不耐烦,对曹林道:“沛王,亭主若再不走,在下可不容情了!” 沉默半晌的曹林此时干咳了一声,发话道:“你若还认我这个父王,即刻退下。否则,本王便没有你这个女儿。”他说得极轻极慢,仿佛随口而出的一句平常之语,但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女儿不走!”曹璺倔强道。 “长乐!看来本王是将你惯坏了,从小到大你都任性妄为,就连此刻也要忤逆于我。你看清楚了,若再不离去,你我父女之情便犹如此刀!”他说到这,怒喝一声,抽出腰间百辟刀向身旁的铜柱上狠狠劈去,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刀身顷刻折成两截,刀柄上雕刻的铜雀也震出裂痕。 曹璺震惊地看向面前的断刀,一时回不过神。这是父王第三次唤自己“长乐”。曹林的脾气向来温和,然而一旦发怒便如雷霆万钧,从不儿戏。她如何不知,父王这般声嘶力竭,劈刀明志,是下定决心要与她生离了。她捧起损毁的百辟刀,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胸中泛起的强烈酸楚,对着曹林的背影深深一拜,哑声道:“父王之命,女儿岂敢不遵……父王好好保重,女儿去了。”抬起头又望了曹林一眼,见他背身而立,姿态决绝,山一样伟岸的身躯变得异常单薄。 “父王。”曹璺将这两个字轻轻在唇边又念了一遍。 曹林终究没有回头。她闭了闭眼,捧着断刀,一步步走出大殿。 她一直往前走着,眼前的景物开始渐渐模糊起来,耳边嗡嗡地轰鸣,四周的一切都感受不到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她隔绝起来,再也无法照进内心,连曹林最后低吟的几句《登台赋》也未听到。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面对这一幕凄惨诀别,嵇康保持着高度的冷静,没有放过曹林的一言一行,知道他的所有举动,都是在向自己传达消息。尤其是最后那首《登台赋》,其中定有大玄机。只有曹璺完全沉浸在父女诀别的悲痛中,浑然不觉地走出铜雀台,完全听不到身后人焦急的呼唤。她失魂落魄地走着,直到呼吸也变得缓慢,双眼完全被泪水蒙住视线,耳中像被锥子击打般阵阵刺痛,所有痛楚叫嚣着要把她拉进深渊,才终于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醒来之时,曹璺已置身在邺城郊外的一处客栈中。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仍然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心头。 “醒了?”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今日却都不同起来。 曹璺看着身边的人,第一次感到遥远。抿了一口送到唇边的水,她虚弱道:“从今以后,该怎么办?” “你好好歇息,明日我们便回家。” “家?是洛阳城里的那座监牢么?如今的天下已是司马氏囊中之物,哪里还有我曹氏后人的容身之地?” “你想得太多了。” “那你呢?你又在想些什么?”曹璺盯住他的双眼。 “我所想的,就是与你和绾儿平安地度过此生。”嵇康淡淡地道。 “哪怕成为司马氏的贰臣?” “我早已辞官不做,何来贰臣之说?” “亏你枉读了那么多诗书,竟然没想过建功立业,救家国于危难?” “我只知道,有你的地方便是家,管它姓曹还是姓司马。” “你……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错。” “你知不知道,钟会附逆司马昭,一心想要推翻曹氏,建立新朝?” “他的事,与我何干?” “你们曾是至交好友,只有你最了解他。若你能重回朝廷联合曹氏忠臣,或许可以与之抗衡。” “你当真愿意让我与他针锋相对?”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置身事外,对国家的安危不闻不问!” “我在乎的只有你与绾儿。” “那我父王呢,兄长呢?你别忘了,绾儿身上也流着一半曹家的血,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玉儿,你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无情!”她没想到在如此明白的大是大非面前,在关乎自己家族兴衰荣辱的关键问题上,他竟可以这样淡然处之,甚至是毫不放在心上。是他的心变了,还是自己当初认错了人?“我累了。”她合上眼不再说话。 嵇康看看漆黑的窗外,此时不知有多少眼线,鬼魅般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又岂能说出真心话?此处还仅仅是邺城,洛阳城中更是遍布罗网。一旦他们离开竹林,便是敌暗我明,刀尖行走,不能踏错一步。他宁愿让她误会自己,也一定要保住她们母女的安全。他咬紧牙关,一句也没有辩解,只是上前帮曹璺拉好帷帐,顺手将放在枕边的百辟刀揣进怀里,在一旁的榻上和衣而卧,一夜思索。 第68章:泪洒铜雀台,恨别鸾凤巢(下) 洛阳城中书侍郎府上,钟会听完袖玉的报告,神情大悦:“如此说来,他们已经安排好一切了?” “正是,昨日收得密报,西蜀丞相费祎将在明年正月寿宴上被刺,大人只需静候佳音。” “好,很好!”钟会搓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走到书桌前提笔疾书一封书信递给袖玉,“你速速赶往西蜀,仍将此信交给那人。”说罢在桌前坐了下来,专注地在写着什么。许久,他搁下笔却发现她仍立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么?” “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你让我找的那两个人,昨日回到了洛阳。” “两个人,谁?”钟会有些不解。 “被你一箭射入兖水的那对男女。” 钟会微锁的眉心突地一跳,双眼随即闪出光亮:“当真?” “我亲眼所见,断不会错。” 钟会站起身,激动道:“走,随我去看看!”他兴冲冲地走到书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仍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袖玉,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重新坐到桌边,故作无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西蜀之事万万不可被人察觉。还有,那两人……如何?” “看起来没有什么损伤,与常人无异。” “好,盯紧他们,若有异动立即来报。” “是。”袖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钟会早已不再注意她,而是盯着桌案上的诗稿发着呆,唇角眉梢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她一刻也不想多看,一闪身跃出书房。 钟会知道自己方才实不应该,他已许久没在别人面前这般失态。只怪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太过令人振奋,他根本无暇去顾忌自己的立场和身份,恨不得立即飞过去看看曹璺是否无恙。她没死,她仍活着,自己并不曾亲手害死她。只要想到这个他便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明亮起来,一切又都恢复了生趣。他不知不觉地轻笑出声,明媚柔情之色却无意中灼伤了两个女人的眼睛。 司马芠在窗外站了良久,从袖玉离去后便一直盯着屋里的人,她从未见夫君有过这样的笑容。从前是因为曹璺,今日难道又是为了袖玉?曹璺终究是王爷之女,而那个袖玉又算什么?不管钟会是否动情,她都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将本已微乎其微的幸福再次夺走。她招招手,黑暗中几人对她抱拳一揖,领命而去。 钟会吩咐的事很快便有了回音。袖玉捎来信说西蜀之事十分顺利,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谋划进行着。然而另一个消息却引起了他更大的关注。袖玉遵照吩咐在嵇府四周安插了眼线,日日监视着府内的一举一动。据眼线来报,嵇康回到洛阳之后曾多次出入夏侯玄府邸,行迹可疑。 看来他们确然有所图谋,钟会思筹着。上次楚王曹彪谋反之事,他因误伤曹璺而错过了追查真相的最佳时机。如今既然嵇康毫发无伤的回返,就别想再逃过自己的法眼。钟会靠在院中回廊上,展开密报中最后一封锦囊,看了几眼不由得站直身子,烦躁地走了几步,将手中之物狠狠揉成一团,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要再读下去。可这番努力并未达到效果,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再次将它展开,如饥似渴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锦囊上抄写的是嵇康新作的两篇文章《释私论》与《明胆论》,这两篇文章都是针对司马师宣扬名教与选拔人才上的弊端,所作出的驳斥。 那日,嵇康将这两篇论,以及那封写给司马昭的帖子送出,果然被司马师的人在半路截获。司马师看罢此信,果生出三分疑心,虽不能确认,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马上开始行动,对司马昭的手下做了调动,以便慢慢削弱其实权。司马昭何等机敏,立刻嗅出了其中端倪,再加上他本来也并非真心辅佐兄长,便也不动声色,暗中加快了扳倒司马师的步伐。 蛇与蟾蜍,就这样暗中对峙起来。 至于嵇康,司马师认为不宜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他觉得,嵇康既然能被司马昭所用,自己只要给更多利益便能轻易收买。只要他不是铁板一块,一切好办。 而今日钟会之所以烦闷,是因为嵇康的文章又一次超越了他。嵇康的《明胆论》针对汉末兴起的“才性论”进行发挥延展,进一步讨论“人的才性”问题,探究一个人的见识与胆色之间的关系。所谓“明”便是一个人的见识能力,“胆”则是一个人的决断能力,这两种能力只有相互结合,才能使人在复杂的环境中作出正确的判断和抉择。 这篇文章所论辩的论题,与钟会所作的那篇《才性四本论》何其相似,但文笔立意不但超出他远矣,而且追求的道路也是完全不同的。《才性四本论》以“九品中正制”为基础,站在天下士族的角度上讨论如何从世家大族中选拔评定人才,而嵇康的《明胆论》则抛开门户贵贱,从人的天性禀赋和后天修养上着眼,探讨人才应具有的素质,与曹操实行的唯才是举可谓一脉相承。这不仅仅是嵇康与钟会之别,恐怕也是曹操与司马之别。 钟会掩起手中之文,发出悠长地叹息,蓦然想起当日与曹璺退婚后,一次在曹林府前路过时,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当时他以为是因为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可能失去了比她更重要的,这其中包括与嵇康的友谊,还有人生的道路。他不认为嵇康的道路是正确的,但每次接近时都让他感到莫名激动。钟会又一次长叹,举目仰望院中一株参天梧桐,想起不知多少年前曾与嵇康,吕安一起在邙山修琴的旧事。他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曾经能做他知己的唯有嵇康,也只有他能真正让自己感到嫉妒、无力与挫败。 但是他钟会,是绝不会回头的! “嵇康,我倒要看看如今这世道下,你能如何明智,又如何决断!”他冷哼一声,将文章揣进袖中,命手下更加严密地监视嵇府的动静。 而此夜嵇府的卧房中红烛已快燃尽。自成婚以来,曹璺鲜少这样晚还未入眠。从邺城铜雀台之事以后,她与嵇康之间就像隔了一道屏障,愈发疏离。近一年时间,他每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是很晚才归,与她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今宵夜已过半,他仍是不见踪影。曹璺盯着将要成灰的蜡炬,心里既有担心、挂念,也有对他的怨气与不满。她未曾料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牵动着她混乱的情绪。见他俊逸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用那一双流水星眸朝自己望来,带着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仿佛他本不属于这个尘世,只是偶然前来走一遭。曹璺心神一恍,饶是相伴多年,他的一颦一笑依然能令自己沉醉。 “还未睡下?”他蹙眉道。 曹璺没有答言,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不想再持续这场无谓的冷战。什么家国,什么天下,值得她用如此来之不易的感情交换?就算来日大厦崩塌,城邦倾覆,也比不过他此时对自己露一丝笑颜。只要他愿意给她一个拥抱或亲吻,甚至轻轻牵起她的手,她便将所有的责怪都忘掉。 “不是说了,以后不要再等我。”又一声冷冰冰的责难。她心中一痛,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指尖,泪水模糊了视线。 端详了她许久,嵇康终究长叹一声,修长的指尖抚上那双白玉般的素手:“玉儿……我想你。” 她又怎知,此刻的他也是愁肠百转,纠结万分。自从那日在铜雀台得到曹林的暗中嘱托,他便拿着那柄损毁的百辟刀,到处寻找答案,今日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天大玄机。兴奋之余,他也马上意识到,与曹璺的分别之日到了。摆在自己脚下的是一条无比艰险之路,稍有半点差池,便可能万劫不复。思量再三,他决定只身犯险,将曹璺留在洛阳。因为他笃定,只要有钟会在一天,她必是安全的。 今夜,他本想继续冷淡曹璺,让她以为自己是逃避责任而走,或许就会多一分怨恨,少一丝挂念。可见她如此凄苦,还是忍不住心软。更何况二人分别在即,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以他对曹璺用情之深,根本无法狠下心来。 曹璺见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自己,眼泪更加止不住,一滴滴溅落在他的手背:“康……”把脸埋在他胸前,抬手勾了勾他腰间的玉带,身子不由自主得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而他早已情动不已,温柔地回应起来。两人像从未碰触过彼此那般,激烈却又小心翼翼地取悦着对方,疯狂灼烧着压抑许久的寂寞,陷入排山倒海的幸福里…… 爱欲,是抚平伤痛的最快良药,证明他们依然爱着彼此。在辗转迷离之际,曹璺似乎听见他在耳边念了三个字,反反复复地,声音带着浓浓的情感。那其中包含的意义,是她花了许多光阴,受了许多煎熬之后才真正明白。 次日清晨,曹璺梳洗停当,挑了素日最爱的珊瑚色长裙穿在身上,含羞带笑地坐在妆台前。昨夜一番温存已将她所有幽怨悉数驱散。见红荍端着茶进来,她略带羞涩地问道:“先生呢,怎么一早就没见他?” 红荍将茶盏捧到她手上,奇怪道:“亭主不知道么,先生天还没亮就走了,马背上驮着包袱,说是要出趟远门。” “咔嚓”一声脆响,曹璺手中的茶盏掉在地上,茶叶与碎瓷片泼了一地,端的是覆水难收。“他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并未提及,我以为亭主知晓此事,难道……” “不,我毫不知情。”曹璺看着满地狼藉,这才回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三个字。 不是温柔的情话,也不是甜蜜的爱语,而是一句含义不明的道歉。 他对她说:“对不起。” 第69章:师徒分陌路,隐士铸宝刀(上) 公元253年夏,蜀将姜维终于从刘禅手中得到北伐之令,率领数万大军从石营而出,围攻曹魏南安,却因军粮耗尽而不得不退军。还师途中,他路过了自己的家乡,也是他身为魏将时曾镇守过的天水郡。 那天水郡的钟山峡谷,群峰叠嶂,山有奇洞,溪流潺潺,乃一处人迹罕至的世外仙境。此地因雨季较多,山间断壁上常年有天水坠落,垂若珠帘,故被人称为“水帘洞”。望了望不远处的山峦,姜维从战马上翻身下来,对身后诸将道:“尔等且在此地安营休整,本将军自去山上一观。”说罢也不等众人回应,只带着随身的佩刀往山上徒步而去。还是少年时,他曾来过此山玩耍,那深藏在峭壁间的水帘洞府是最吸引他的所在。一别经年,不知那是否还留存着当年的景致? 姜维提起真气往上爬去,起先还算轻松,可爬至半山腰时终敌不过山路崎岖,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是年过半百之人。挥去额角的汗,他仍不愿放弃地继续往上爬。记忆中的水帘洞就在不远处,他仿佛已听到飞溅的流水声。然而,越是心焦目标便越是难以抵达。就在他即将攀上洞穴前的峭壁时,脚下突然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山下坠去。 “当心!”就在他即将抓空之时,一双坚实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离险境。 姜维扶着崖壁定了定神,才对救他之人抱拳道:“多谢义士相救!” 那人看清他身上的盔甲战袍,清冷道:“你是蜀将?” “是。”姜维暗暗摸上腰间的佩刀,警觉地打量起眼前之人。此人三旬年纪,身姿健朗挺拔,相貌十分俊逸。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虽攀行于山林间白衣却一尘不染,借着石缝透下的光亮看去,仿若笼在光晕中的仙人。姜维不知道,他遇见的便是自己曾教过的五岁娃儿,嵇康。而对方也同样没有认出他。 “我是魏人,看来你我并不同路。”嵇康淡淡一句,不欲再与面前的蜀将交谈,转身径自往水帘洞府中去。 想来此人并无恶意,只是不想与敌国之将多谈。姜维松开握着的佩刀,看着近在眼前的洞口,遗憾地叹了口气。蜀将与魏人,的确无法共处。扫了扫甲胄上的泥灰欲向山下走去,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方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话语:“雨天留客,将军请进来避雨吧。” 姜维心中一喜,快步走回山洞,随即四处打量起来。洞内奇石林立,壁上青苔斑斑,在洞穴深处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水池,石壁上的积水坠落下来,滴滴答答,犹如谁在轻叩琴弦。嵇康正盘膝坐在水池边的干燥处,借着洞口射来的光读着一册古书。 “此洞阴暗,足下为何在此读书?”姜维虽不知他的身份,但推测他绝非常人,是以称为“足下”。 “将军不在沙场厮杀,为何又会来到这里?”嵇康并不抬头,反问道。 “粮草耗尽,不得不退兵。途经旧地,故来一游。” “战场拼杀,所为何故?” “兴复汉室,护国安民。” “汉室重兴,民之愿乎?” “替天行道,无可置疑。”姜维答得斩钉截铁。 “天道……”嵇康放下手中书卷,锁眉思索起来。魏蜀吴三国均将对方视为死敌,欲灭之而后快。经历了汉末这么多年的战乱之后,所谓的“汉室”正统,不过是彼此攻伐的说辞罢了,百姓心中真正的天道乃是“统一与太平”。 何况,吾之往生道,彼之赴死路,盛衰难期测,遑论识天道? 姜维见他兀自思索,便也不再理,往洞内更深处探去。洞深处较为干燥,岩壁石块与洞口迥然不同。令人奇怪的是,洞中最深处还架着一口打铁的火炉。他只顾往前走着,不想却被地上一块突起的硬物绊了一跤。随意向后一踢,将硬物扫到了洞口处。里里外外转了一整圈,颇为扫兴。这山洞除了有水帘与奇石外,与其他山洞相比并无多大分别,为何年幼时会觉得那样神秘,仿佛永远也看不够?这便是所谓的物是人非吧。幼时的奇观如今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景致,而他也早忘了自己魏人的出身,只记得自己是蜀将。 洞外的雨声渐渐停歇,似乎知道来访之人已意兴阑珊。姜维走到洞口,回望了嵇康一眼,一丝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细想时却又无迹可寻。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水帘洞,迎着微雨的傍晚天色顺山路而下。远远的,大军驻扎之地映入眼帘。正准备整衣上前,一支短箭从侧后方射来,带着清冽的风声,狠狠扎在面前的梧桐树上。定睛一看,这短箭与上次在府上出现的那枚一模一样。回身搜寻,一个黑影鬼魅般迅疾掠过,隐在峭壁之中。姜维瞬间明了,拔出短箭来看那上面的字条,脸色不由得一变,露出犹疑之色。 却说水帘洞中的嵇康待姜维走后,抬眼观望外面天色,忽被一物晃到了眼睛。洞口处一块黑红色的石块在日光下透出绮丽光泽,正是方才绊住姜维的那物。他起身将石块拿在手中,又找来一直研读的古书《刀谱》来对照,顿时激动起来。太阳已经落山,他执起火把往洞深处走去…… 原来,嵇康来此地就是为了寻找锻造宝刀的奇石。他离开洛阳前那晚,与曹璺牀笫缠绵之后便昏昏睡去。本自睡得深沉,忽一阵夜风吹进帷帐,将他拂醒。朦胧之间,只见远处层峦叠嶂,高峻山崖间现出一洞,洞中怪石嶙峋,有一身影闪动,被滴滴溅落的水帘隐隐遮住。正在凝眸观瞧,却听洞中传来一声吟诵: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又是曹植。 他且舞且吟,吟至最后一句时,突然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宝刀从洞中飞出,直朝嵇康双眸射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一句谶语:“宝刀锄奸佞,奇石在水帘。”声音未落,刀尖已至。 嵇康一凛,从梦中醒来。上一次曹植托梦时留下谶语“白马莫能行,听卜朱建平”是为了让他劝诫曹彪不要参与谋立之事,而这次恐怕是暗指夏侯玄刺杀司马师之谋。凭借“奇石在水帘”这句话,以及梦中奇石林立、水滴坠落的山洞便可猜测出,曹植所指之处乃天水郡的水帘洞府。夏侯玄谋刺司马师之事已在加紧准备中,而宝刀难成,须得尽快前去。于是,他决定首先来到天水郡,但寻了许多日仍没有头绪,直到姜维的到来。那块被姜维无意中踢开的黑红色石块,便是古往今来铸剑师无不渴望寻到的奇石——陨铁。 陨铁并非本土之物,而是从天外坠落的陨石,因其中含有大量的铁,素为古来铸剑锻刀最为宝贵的材料。嵇康不知陨铁是如何落入洞中的,但与《刀谱》中描述的铸剑铁石比照,无论形状、色泽、硬度、质地等皆相对应,便知这就是曹植在梦中所指的“奇石”。再往洞深处探寻,发现还有许多。欣喜之下,他马上燃起炉子,尝试打造起来。 另一边,姜维令手下兵将在山下安营扎寨,自己重又往水帘洞而来。到达山顶之时月已高悬,洞中透出跳跃的火光,表明人仍在里面。姜维拔出佩刀,提起真气,一声不响地向洞里摸去。越往里面走,越听见从中传出不寻常的响动,像是在击打什么坚硬之物。又走了一段,进入水帘洞府最深处,火光愈加鲜亮,岩壁上斜映出一个健朗伟岸的身影,一下下挥起的手臂被跳动的火苗拉扯出决绝又扭曲的姿态,是在锻铁,而且颇为专注。 真乃天赐良机!姜维暗暗举起佩刀,瞄准了嵇康后心。寒光一闪,刀锋与皮肉仅差毫厘。却听“砰”的一声震响,嵇康锤下的铁块突然折断。一抬头,岩壁上的投影将身后的阴谋暴露无遗。猛地侧过身,一把抓住身后尖利的刀刃,眼中现出惊异之色:“是你?我施手相救,为何恩将仇报?” “再大的恩义,也比不过兴复汉室的大业!” “我与你的大业何干?” “莫再遮掩,你的阴谋我已一清二楚。” “阴谋?你究竟是何人?” “好,今日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我乃蜀国卫将军姜维,姜伯约!” 嵇康听到这,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般愣在当地。姜维只道他是被自己的威名震慑,吓得不能动弹,便再次举刀刺去。谁知对方竟毫不闪躲,只是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他,反令他一时下不得手去。无论如何,此人方才确是救过自己。 “为何不躲?”姜维喝道。 “……你要杀我,却不问问我是谁么?”嵇康回过神道。 “尔等无名小卒,还不配报上姓名。我只知你锻造这宝刀,是为了行刺我主,必须斩草除根。” “行刺刘禅?” “不错,我得到密报说曹魏有人欲刺我主,那人便是你。” “若我没猜错,是钟会派人送的信吧。” 姜维微微一惊,随即言道:“你死期已到,还是莫管这些闲事!” “钟会狼子野心,莫着了他的道。他若当真知道我的计划,为何不自己动手,偏要假手与你?” “这是我二人之事,你无须过问。” “如此看来,你与他相谋已久。想必费祎被刺,也是你们一手谋划?” “费祎阻我北伐之路,确实该死!”姜维不想再拖沓,又一次提起刀:“也罢,念在你曾救我一命,我便让你死后留个名。说吧,你姓甚名谁?” “我……”嵇康刚要说,洞中的火炉突然被一阵疾风扑灭。两人眼前一片漆黑。 第70章:师徒分陌路,隐士铸宝刀(下) 两人眼前一片漆黑。姜维断得风势的来处,凭着记忆摸黑掠出洞外,却发现空无一人。如此夜晚,能有何人?许是山中的洞穴来风吧。他慌忙回身,还未至洞口,便听洞中传来古琴声,如繁花招展,绿水摇荡,冷峻的荒山一下子仿若春色人间。 曲子是蔡邕的《游春》,而那响着的古琴,则是阔别二十多年的“号钟”。英雄何须弹,号钟自铮鸣。这昂扬顿挫的音色,唯有号钟。 “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崄巇。” 琴音落处,飘来一阕诗句,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似在规劝姜维。 能用号钟弹奏《游春》的,只有嵇康。 姜维再也迈不动步子,望着黑漆漆的洞口,往事历历。当初那个五岁的娃娃,如今已长成俊逸潇洒的青年,仍将他所赠的古琴带在身边。怪不得他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几次欲杀都下不去手。再冷静一想,钟会之信也未必属实,恐有借刀杀人之嫌。 杀是断然不可,见也无法再见。且不说两人身份阵营敌对,只说今日之事,恐怕嵇康对他里通外国,与钟会为谋已深感不齿,他有何面目再去相认?昔日的师徒,就这么隔着滴水溅落的水帘洞府,借着熟悉的琴声默默相送。 却说那晚姜维收到钟会的密信,便依照他的计策,暗中去见了一个人,郭循。 这郭循原是曹魏中郎将,在作战中被姜维所俘,降于西蜀,被刘禅封为左将军。然而郭循并非真心归降,暗地里总想伺机刺杀刘禅,却终不得手。钟会得知此事,便派袖玉密会郭循,说出刺杀费祎之计,让他与姜维合谋,并答应事成之后将他营救回魏。郭循信以为真。 这年正月,费祎在汉寿举办岁首大会,郭循亦受邀出席。席间,姜维主动与费袆言和,屡次上前敬酒,将其灌得烂醉。郭循则借敬酒之机,从袖中掏出利刃,将费祎刺死当地。他本以为钟会已按约定前来营救,谁知钟会根本没有派任何人来,姜维亦决定弃卒保车,早早抽身离去。郭循恍然大悟,跑之不及,被涌上来的蜀军乱刀砍死。他死后,钟会将此事奏报朝廷,魏帝曹芳感其忠心,追封郭循为长乐乡侯,其子继承爵位。费祎一死,姜维独大,北伐也从此来开帷幕。 今日给姜维送信的也是袖玉。她奉钟会之命尾随监视嵇康,见姜维与嵇康在水帘洞中相遇,便想出这条计策。钟会为了牵出更多线索,只让她监视嵇康举动,并未授意杀人。她从钟会处得知姜维与嵇康曾有师徒之情,便借此挑拨二人,好使姜维只能与钟会一党。她隐在山下见姜维怅然若失地回到军营,便知离间计已成,可待回到山上却发现嵇康已踪影全无,脱离了监视。她不知,嵇康其实是在水帘洞府上游的一处隐藏了起来,一为摆脱钳制,二则是为了锻造宝刀。 《刀谱》中所记,要锻造一把宝刀,有奇石作为材料还仅仅是第一步,一把宝刀的制成还需要两个重要的条件:冰泉、亮石。冰泉用来在一次次击打后,将烧红的铁块反复投入水中进行淬炼,这个步骤叫做“淬火”,所以水要越冷越好。亮石则是在刀坯成型后,在其上进行反复打磨,才能最终形成光亮锋利的刀刃。而水帘洞之所以能常年滴水,就是由于上游处有一个天然积成的水潭,加之山中清凉,故水质也异常清澈寒冷,正好用作淬剑池。而在那旁边还有许多被风化过的大石,正可用来磨刀。就这样,他依照《刀谱》所载,焚香祷告后,锻造七七四十九天,击打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寒潭淬火,亮石磨锋,黄土拭刃,配以纹饰,千锤百炼,终成一刀。这把宝刀,也将在日后一试锋芒。 洛阳城内,一日,司马昭从手下文官处得到嵇康那篇《释私论》,此文已经风靡天下。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谗言似信,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司马昭手执卷册,念完其中几句,转身坐回榻上道,“此文最近传遍洛阳,可知何人所作?” 一旁的钟会道:“此人之名将军想必听过,他曾任中散大夫,乃沛王曹林之婿,长乐亭主之夫,谯郡嵇康。当初您在司马门与曹爽对峙时曾见过他,那时曹爽还是城门校尉。” “哦,是他……”司马昭搜索着往事,脑海中现出一个风姿俊逸、颇有胆识的少年形象。那日若不是他出言相助,凭曹爽的鲁莽心智根本无法与自己抗衡。“本将军记得他当日曾出言相助曹爽,怎么后来却没有成为其帐下之臣?听人说,他为人超然物外,不羁世事,根本无心政治,不知士季怎么看?” 钟会道:“在下与此人少年相识,虽谈不上至交,对其为人却略知一二。他祖上并无显赫之辈,朝中亦无亲贵之交,却能凭借才华年少成名,甚至得到沛王的赏识,将女儿许配与他,足见其颇能攀龙附凤,手段高明。” 司马昭听到此处,忽得一笑,道:“我听舍妹说起,你与那曹林之女曾有婚约,不知何故却被他夺了佳人。莫不是心有不甘,故意贬损吧?” 钟会面不改色道:“国事为公,家事为私。在下虽不屑作什么《释私论》,但也深知公私之别,并不敢因私情以废公事,何况那早已是陈年旧事。在下幸能与令妹共度此生,得到将军您的重用,岂还会将那些少年荒唐,隳草残花放在心上?望将军体察我一片忠心。”说着一揖。 司马昭见他一本正经,大表忠心,便一只手将他扶起,道:“诶,方才乃是戏言,士季何必当真?你忠心可鉴,本将军最是放心,故而传你相问。听说那嵇康与阮籍、山涛等七人为友,常常聚在一起饮酒清谈,不问世事,一派归隐山林之态,是否当真如此?” “将军,若他真有隐居山林之意,又何必作这篇《释私论》,谈论什么公私之别,君子之道?大凡这些文人学士,都喜欢故作矜持,沽名钓誉,所谓的洒脱出世不过是‘姜太公钓鱼’的诱饵,等着招贤纳士之人上钩罢了。” 司马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道:“依你之见,他这篇文章用意何在?” “依我看,此文虽未直指朝政,但字里行间却透着对当今世事的讥讽。将军以圣人法度治理天下,岂能不尊孔孟,不守礼教?如今正值动荡之际,人心思变,若有人轻信如此言论,放任自由,社稷岂不危矣?” 司马昭听罢,起身踱了两步,复又转身瞥了钟会一眼:“士季之言有些道理。不过此人文笔辛辣,读来犹如秋风萧杀,钟磬激鸣,令人毛皮瘆然,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何人?” “陈琳。当年曹操与袁绍在官渡大战,头风发作,苦不堪言。此时有人呈陈琳所作《为袁绍檄豫州文》上来,檄文中将曹家三代悉数骂遍。不想曹操看了之后,一怒之下,大叫数声,头风竟不治而愈,足见其笔力惊人。” “那……将军的意思是?” “如今兄长独揽大权,炙手可热,此人之文倒可以为他煞煞风景,降降温,暂时不必计较。不过,若他肯为本将军效力,一纸文章,可抵千军万马。” “将军,他可是沛王之婿,曹氏姻亲……”钟会提醒道。 “哼,即便是位列建安七子的陈琳,后来不也投在曹操帐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不信这嵇康是个例外。” 钟会只得道:“将军英明。” “去,多带些车马仪仗,将嵇康请回洛阳。”司马昭将卷册往桌案上一丢,又补充道,“若他来,本将军许他高官厚禄,一世荣华。” 钟会领命回府,立刻修书一封,命人将书信带给袖玉,让她速速回报嵇康行踪。他内心十分矛盾,若非今日司马昭提及,他本计划慢慢收集证据,来日一举拿下。如今有了司马昭之令,反叫他对嵇康不敢轻举妄动了。想起今日司马昭拿他与曹璺之事讥讽试探,不由更是恼恨。他在房中踱了半天,满腹牢骚,胸中憋闷。袖玉不在身边,更无人可诉说,索性出门找个酒楼,千金买醉。 他披了件大红斗篷,也不叫下人,自提了灯笼出府而去。刚走出府门,便被一物狠狠绊了一跤。俯身一看,竟是一人。 第71章:思妇临苦难,游子入迷局(上) 却说钟会披着大红斗篷,提着灯笼向府外走去。此时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方迈出府门,他便被一物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正要发火,却发现绊住他的竟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周身被大雪覆盖,显是已被冻僵。他十分不耐,重重咳嗽了一声。门房何等机警,一阵风似的钻出来,一边忙不迭地为他打灯撑伞,一边吩咐下人上来拖人。 钟会掩住鼻侧在一旁,生怕沾染上不洁之物,却不经意瞟见那女子一缕粉红色衣襟,心中一跳。“等等……”他上前朝那女子脸上一看,不由大惊:“快,将她抬进府,一定要把人救醒!”门房听了脸色一变,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地。 “愣着做什么!”钟会等他不得,索性自己上前架起女子的肩膀,打横抱了起来,往府里走去。那门房这才反应过来,对身边下人低声嘱咐两句,追上前去。 钟会将女子安置在书房榻上,命丫鬟侍女一通服侍,好半天才将她暖醒。那女子睁开眼,一见钟会便使劲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别急,慢慢说,”钟会弯下身子,亲自给她喂了几口水,问道:“红荍,出什么事了?” 红荍抓住钟会的胳膊,嘶哑道:“四公子,我家亭主她,她不好了,你快去救命!” 钟会惊道:“救命?怎么回事?” “她临盆在即,已经痛了一天一夜,就是生不下来。找了好几个产婆,都说胎位不正,加上忧思凝结导致气虚血亏,不好办了。去请宫里的御医,个个都怕与曹家扯上关系,竟都推说不来。如今老王爷被软禁在邺城铜雀台,大公子远在封地,其他亲友皆不在洛阳,我实在没法子,只好来求你了,可他们却把我拦在门外……” “你家先生呢?嵇康呢!”钟会明知故问。 “先生离家许久,根本不知在何处。亭主就是太过思念先生,才导致难产的……” “混账,真是混账!”钟会此时倒忘了,是谁害得他们夫妻分离。 “四公子,再拖下去,我怕亭主她要不行了……”红荍边说边抹泪。 钟会越听脸色越白,女子生产一向凶险,万万延误不得。他刚要吩咐,却见司马芠由丫环搀着走了进来,道:“夫君,这么晚了,你这里灯火通明的,是有什么要紧事么?”说着眼神向红荍身上瞟去。 钟会正在心焦,无意与她多言,只道:“我有急事,你先睡吧。”边说边取下腰上的令牌,对亲近手下道:“即刻到宫里请御医,若有推脱,绑也给我绑来!” 手下拿了令牌要走,却被司马芠拦住:“府上无人患病,请御医做什么?莫非,是这位姑娘病了?我看她不像得了什么大病,何必劳师动众?”说着便要将令牌收走。 红荍知道她是存心刁难,不由想起方才府外之事。她天方黑便到了钟府,打门央告了半天,那门房才错开一条门缝,剜了她一眼,打发道:“别敲了,我家夫人让告诉你,大人还未回府,你喊也无用,还是另找他人吧!”红荍不信,又敲打了半天,门房索性将门栓一锁,浑然不理。她实在无计可施,守在门外想等有人出来时央求。许是冻得太甚,许是心灰意冷,渐渐支撑不住,昏倒在地上。若不是钟会深夜出门,撞了个正着,只怕……此时她见司马芠又要阻拦,不由抓紧钟会。 “此事不用你管!”钟会瞪着司马芠,对手下喝道:“还不快去,如今这府上还是我说了算!”手下不敢再迟疑,拿着令牌匆匆去了。钟会怒气未消,一转眼看见门房躲在众小厮身后,正要伺机溜走,不由更是恼恨。冷哼一声,对红荍道:“方才你说有人在门外拦你,是何人如此大胆?” 红荍不愿多惹是非,只看了门房一眼,没有说话。钟会早知这门房与司马芠串通一气,平日无事也便罢了,今日竟敢隐瞒不报,将红荍拒之门外,若曹璺因此有何闪失,真是活剐了他也不解恨。 他逼视着司马芠,冷笑道:“夫人,家事一向由你打理,今日出了这等事,该如何处置?” 司马芠毫不退缩,回道:“这姑娘形迹可疑,拦她一拦,又有何错?难道堂堂钟府,是谁想进便可以进的?” “好,好,今日我不与你计较,只是这人也留他不得。来人,将他拉出去,杖打五十,轰出府去!”那门房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被拖了出去。 “你……”司马芠知道他这是做给自己看,一颗心更是凉透,“我知道,你这又是为了她。这么多年,她就是你的魔障,什么时候一勾,你便没了魂儿。今日她为别人生子,你也赶着去帮忙,真真好笑!”她以帕掩唇,低笑了两声,眼中却泛着血红。 “当着许多人,别逼我把话说绝。不要以为,你动的那些心思我不知道!”钟会扶起红荍,“走,我随你回去。有我在,定不会叫她有事!” “多谢四公子!”红荍见他如此维护曹璺,心中感激不尽。再看司马芠,已气得面无血色。 两人乘着马车前脚来到嵇府,后脚御医便被带了过来。曹璺胎水早就破了,可胎儿却迟迟不肯下来,只能忍痛苦捱,力气已快耗尽。红荍领着御医进来时,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红荍抓起她垂在床边的手,唤道:“亭主,快醒醒,御医来了!” 曹璺被她摇了半晌,随着袭来的阵痛痉挛着睁开眼,神思却十分模糊。撑过一阵痛楚,心中又涌起那份挥不去的执念,喘息道:“先生呢……” “岳山已经去找了,很快就回来了!”红荍诳道。原来,曹璺自嵇康走后两月便发现又有了身孕。她日日相思,夜夜洒泪,致使身子愈渐虚弱,除了胎儿不断长大,自身却瘦成了一把清骨。眼看临近分娩,他仍未归家,岳山便于两月前出门寻找,一去毫无消息。 却说嵇康自锻造了宝刀,便一路隐匿行踪,去往谯郡。他消失世人视线的这数月来,发生了许多事。五月时,吴将诸葛恪兵围合肥新城,镇东将军毌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请战。两军相持数月,吴军终于兵力衰竭,死伤过半。司马师这才下令文钦率精锐部队阻断诸葛恪退路,毌丘俭相助断后,二人合力大败吴军。诸葛恪兵败招怨,十月被吴帝孙亮与权臣孙峻合谋诛杀。蜀将姜维初次北伐无功而返,回国后继续操练兵马,欲图来年再战。 重回谯郡,他虽身负要事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吕安府上。或许是多年未见,甚是挂念。打门两三声,便有下人前来应门。一见是他,下人立刻笑逐颜开,边将他请进府边喊道:“二公子,你看看谁来了!”吕安成婚后一直与其父兄在祖宅同住。因老父尚在,虽年迈不管家事,但两兄弟并没分家,是以仍唤作“二公子”。 吕府内栽着几株松树,冬季里依然挺拔葱茏。只听他在书房回道:“带去厅中吧,大哥自会款待。”原来,吕安之兄吕巽正在府中设宴,与一些官宦子弟饮酒作乐,笼络关系。是以吕安听得通报,以为又是吕巽那帮酒肉朋友到了,便不耐烦地打发几句。下人还待通报,嵇康对他摆摆手,径自走了进去,见吕安正在案前作画,画上的松树正是院中的一株。 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何为秽浊间,动摇增垢尘。 吕安听得吟诗,抬头看见来人,喜得把手中的笔也掉了,乐道:“康哥,竟然是你!”丢开画稿,上前给好友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阿都,”嵇康笑着打量了他一番,撇嘴道,“许久未见,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倒显得我比你老朽了许多似的……” “哪有,你也是老样子啊,”吕安前前后后端详他了半天,蹙眉道:“不过,白发倒真是多了几根,两鬓有些遮不住了。怎么,你近来有许多烦心事么?” “都是琐事……”他掩饰道,“我哪有你这等好福气,整日逍遥自在。” “没有你在,我是酒也无味,饭也不香,哪来的好福气!”吕安撇嘴。 “又在混说,谁不知你与弟妹恩爱无比,逍遥快活,哪还记得我?”嵇康与吕安虽年久未见,却丝毫没有生疏之感。无论何时相聚,都保持着最初那份亲切。 “你这话便错了,爱人与知己,一个也少不得。我向来如此贪心!”吕安说着将嵇康拉到画作前,这才发现画稿一处已被墨点染污,不由惋惜起来。 “莫急,”嵇康拿起画笔,重新蘸了些墨,就着方才染污的墨点,描出一对振翅欲飞的仙鹤来,又将方才吟的诗提在一角,将吕安与自己的名讳落在下面。 “真乃画龙点睛!”吕安忙不迭在画角盖上自己的印章,举起来吹干了墨,对他挤眼道:“此画我可要收好了,说不定哪日可用你这两只鹤儿和一首诗换些酒钱。” 嵇康见他如此言行,不禁摇头道:“真是一点没变,多大人了,还这般孩子气……”两人正说笑,吕巽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见嵇康,立刻露出一副谄媚的笑脸,作揖道:“呦,中散大夫,什么香风把您吹来了?” 嵇康对此人素来印象不佳,若不是因着吕安的关系,两人便是风马牛不相及。吕巽自小便与吕安不和,仗着自己是家里的嫡长子,有亲生母亲骄纵,目中无人惯了。而吕安不仅是庶出,生母也在他襁褓时离世,无人撑腰,故而时常被吕巽轻视奚落。嵇康曾多次帮他打抱不平,与这吕巽早有宿怨。虽已过了多年,他对吕巽的看法依然没有改观,不过为了不使吕安难堪,强作敷衍罢了。 吕巽待嵇康的态度一直甚为轻慢,不知今日为何这般狎昵。见他如此,嵇康只得还礼,道:“长悌兄,我早已辞官,不必如此相称。今日来与阿都叙叙旧。” “甚好,甚好,”吕巽笑道:“既来了便多住几日,有什么需要直说便是,我吩咐下人去办。” “多谢了。”嵇康道完谢,本以为他会走,谁知他仍舔着脸站在一旁,像是还有话要说。 “长悌兄,还有何事?” “也没甚要紧事,只是想向叔夜打听个人……” “何人?” “那个……若愚兄没记错的话,你与当朝的中书侍郎钟会、钟大人是旧相识吧。你二人少年时便是好友,后来又同朝为官,想必与那钟大人相当熟稔。不知可否为愚兄引荐引荐?” 原来是为了此事,嵇康与吕安对视哑然。 第72章:思妇临苦难,游子入迷局(下) 嵇康与吕安对视哑然。看来这吕巽还记得当日他与吕安初进洛阳时与钟会结识之事。只可惜,他并不晓得后面发生的种种精彩戏码。吕安自然也从未对他提起。这些年来,吕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可至今仍是一个芝麻小官。没想到,今日他为了攀附权贵,竟把算盘打到嵇康头上来了。 吕安一阵厌恶,道:“康哥与那钟会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断了来往,你若是打听此人,还是另找他人吧!” 吕巽只道吕安是不想帮忙,便也不理会,仍对嵇康谄笑道:“叔夜,你与阿都从小一起长大,就凭你二人的关系,我也算得上你半个兄长。如今司马家蒸蒸日上,愚兄早就想到司马幕府效力,怎奈总不得如愿,你若能在钟大人面前帮忙美言几句,促成此事,愚兄定有重谢!” 嵇康打一听了他的话头便反感之至,本以为吕安的拒绝能让他知难而退,谁知他不但毫不收敛,反而越说越来劲,只得强压怒意,冷道:“阿都说的不假,我与钟会已无来往,此事恐怕不能帮忙。” 吕巽并不相信,以为他故意推诿刁难,继续好言相求:“莫拿这些话来哄我,你们再是疏远,也比外人强上百倍。别的不说,就凭叔夜你在天下文人学子中的威望,恐怕连司马大将军也要敬你三分,何况钟大人?”说着偷眼瞧嵇康脸色,见他垂着眼,面色越来越沉,便转了转眼珠,忽又顿足道:“哎!都怪我不好,一向持强霸道惯了,从小到大让阿都受了不少委屈,难怪叔夜今日不愿助我……阿都,大哥今日在这向你赔个礼,你倒是替大哥说句话呀!”他一边向吕安作揖一边向他使眼色,叫他开口。 吕安最憎他这副嘴脸,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别看今日指天誓地,说得肝胆掏出,再诚恳不过,明日一转脸便能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落井下石,过河拆桥。莫说嵇康与钟会早已决裂,就算他二人仍是至交,也断不能去喂这条白眼狼!想到这,他将袖一甩,道:“大哥的道歉小弟消受不起,你想飞黄腾达还是找别人吧。我们还有事,不奉陪了!”说罢拉着嵇康便走,将吕巽生生晾在当地。 两人走出吕府,吕安仍是意气难平:“我最看不惯他这副嘴脸,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嵇康叹了口气:“我知他可恶,可你方才实不该发那么大的火,他今遭被你当面羞辱,日后难保不会衔恨报复。你俩同一屋檐下,可知防不胜防?” “这些我都知道,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平日里对我耍阴招使手段也便罢了,今日竟打起你的主意。明知你是曹家姻亲,却口口声声要投靠司马氏,还叫你去牵线搭桥,他安的什么心?还有,叫你向谁引荐不好,偏偏是那个钟会,那钟会是怎样的卑鄙小人,他竟赶着去巴结,怎不叫人生气!” 嵇康知他这一肚子火气都是为了自己,也不忍再责,道:“罢了,他的事我们不必去管。你说也说了,不提也罢。日后对此人敬而远之吧!” “好了,不说他,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何苦生这等闲气。前面有个酒垆,我们喝酒去!等那美酒下肚,包管你忘掉所有烦恼!”吕安指指前方酒垆,前面带路道。 “哎,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嵇康摇头,话中不无担忧。 吕安正在兴头,听了这话,突然停住脚步。这是嵇康今日第三次说他“一点没变”,初时是说他样貌没变,后来是性情没变,如今又说他处世风格没变。他越想胸口越闷,不知怎的,嵇康两鬓那几根银丝忽又跳出脑海,顿觉十分扎眼,无限凄凉。 他长吁一口气,转身正色道:“你说得对,我是没变,这样不好么?我便是我,又要变作何人?世间的无数狡黠虚伪,我并非不懂,只是想以本真示人。要我去学那些圆滑世故,机关算尽,实在难上加难!老子曾云道法自然,庄子教导返璞归真,不就是叫人依循自然之道,按本性做人么?你一向以老庄为师,今日怎会生此感慨?”见嵇康被说得愣住,他走近道:“我明白,如今政坛险恶,正是风云变幻之际。你才情高,名气大,又是曹氏姻亲的敏感身份,凡事都如临深渊,也经历了许多我难以想象的风浪,常常身不由己。但是康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你,是那个胸怀正气、俯仰无愧的君子;是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勇士;是才情无双、神思飞扬的智者;是帮我打抱不平的兄长;是敢爱敢恨的人。我敬佩这样的你,也绝不希望看到你有丝毫改变!”他慷概激昂,一番话说的坦坦荡荡,情真意切,目光神态一如当年那个性情纯良的少年。 就像一束光芒,照进嵇康饱受世事摧折的内心,让他生出一种渴望,一种责任。吕安说得对,他已看了太多激变。亲人相煎、友人相杀、君臣不存、伦常悖逆、朝为座上客,夕成阶下囚。世事苍茫,如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然而在这瞬息万变的世道下,却有一颗心始终保持着自我的洁白,不动不摇。若世人都能守住这颗赤子之心,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或许都可以。 “我踏破铁鞋,求索万千,却忘记大道就在人心中,一直存在,从未增减。当逢乱世,人人自危,选择反抗是一种勇气,但坚守自我也是莫大的珍贵。你的话我记住了。阿都,我们都不要改变。” 吕安见他瞬间理解了自己,上前握住他的手,会心一笑,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耀眼。这笑容,一直印在嵇康心上,陪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却说他二人来到酒垆,把酒言欢,重叙离情,竟忘了暮色已沉。直喝得酒酣耳热,吕安才恍然发现离家已久,不知紫妍一早出门去集市,现在是否回府。二人回转府外,就见下人跑出来道:“二公子,少夫人回来了,还带了位姑娘……” “姑娘?” “是,那姑娘像是受了伤。”下人将吕安引至客房,见紫妍正在榻边照料着,一位黑衣女子斜倚榻上,紧闭着双目,面色惨白。再仔细一看,吕安不由大吃一惊,那姑娘身上竟血淋淋插着一枚短箭。更险的是,那箭头就在心口处。 “妍儿,这是怎么回事?” 紫妍见吕安归来,忙起身拉住他,道:“回头再跟你细说,这姑娘受了重伤,快想法子救救她!” 吕安生性纯良,素来见不得人受苦,看这姑娘命悬一线,紫妍又在一旁相求,当下也十分焦心。他想起嵇康颇懂得医术,便道:“康哥,你快来看看,这姑娘还救不救的了?” 嵇康上前探看,那短箭刺得虽深,但所幸离心脏还差半寸,并未伤及心脉要害,且伤口渗出的血色鲜红,可见箭头没有施毒,欣慰道:“未伤及心脉,我先帮她止住血,你快去找大夫来。只要取出短箭,伤口愈合,应无大碍。”他边说边动手用紫妍拿来的白绢,为那女子擦洗包扎起来,直到吕安请来的大夫为女子取出短箭,疗伤完毕,他都一直在旁守着。 “你看,就是这枚短箭。”吕安送走大夫,将那短箭举在嵇康面前,两人一齐端详起来。箭头有三棱,尾部短小,仔细看去,箭身上刻着一个“玉”字。此物与那日在水帘洞出现的,竟然一模一样。这女子正是袖玉。 嵇康一惊,朝袖玉看去。之前忙于救治,连长相穿着都没来得及注意。他这厢正抬眼看,袖玉也悠悠转醒,目光迷蒙地瞧向他。一双秋水美目,漆黑眸子,盈盈闪闪,仿若一人。他神情一窒,忘了呼吸。虽一直知道有个女子在监视自己,但却从未看清过她的容貌,更不知有这样一双肖似曹璺的眼眸。 袖玉察觉到他眼神的内容,勾起嘴角,若有似无的一笑。 “你认识这位姑娘?” 他被吕安问的一醒神,没有回答,转身走了出去。 吕安正诧异,却听紫妍问袖玉道:“姑娘,我归家途中见你重伤倒地,便将你救了来。此处是我家,你且在这好好养伤,不用担心。”袖玉点点头,道了声谢。“你叫什么名字,究竟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紫妍继续追问,可袖玉不知是太过虚弱还是并未听见,侧过身子,又昏睡过去。 “让她休息吧,改日再问也不迟。”吕安将紫妍拉出客房。 自这一日后,袖玉便在吕府住下,每日由紫妍照料起居,伤势一天天好转。只是像受了巨大的刺激,谁人来问她都不再说话。嵇康被大夫嘱咐了煎药换药之方,每隔三日必来换药。但对袖玉从始自终都不发一语,换好便走。吕巽自那日被吕安拒绝之后,不但人没再露面,还暗中吩咐下人缺水少茶,故意怠慢嵇康,连袖玉的医药用度都想法克扣,存心给吕安难堪。吕安早就料到会如此,幸得自己一直经营着所分的田产,不必为了些许家用发愁。嵇康对此更全不在意,只作不见。如此过了半月,袖玉伤口愈合,不必再劳人换药,他便向吕安提出辞行,并将随身带的号钟古琴叫吕安保管。 “才住了几日,这便要走?我还有好多话没与你说呢!”吕安不舍。 “来日方长,我还有事要办,若不是被这受伤的女子牵住,早该走了。” “说起这女子,我一直觉得蹊跷,不知是何来路。” “你只管帮她把伤养好,其他的都不要问。我来之事,也不要与他人提起……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你好好保重。” “诶,你我只是暂别,何必说得这般凝重。待我闲暇了便到山阳找你,还要与子期一起种菜灌园呢!” “好,我与子期在山阳等你。”两人又互相叮嘱一番,终于作别。 然而,嵇康一走,袖玉也随即从吕府消失了。 第73章:断刀解迷雾,地宫现机关(上) 却说嵇康离开吕安处,再往南下便来到了谯侯曹纬封地境内。当年曹林被封沛王之前,先被封为饶阳侯,后来被封谯侯,封地就在沛国都谯郡,而这谯郡不仅是嵇康的家乡,也是曹操祖籍所在。谯郡本为县治,曹操称魏王后将其扩大,升为郡治。黄初三年,魏文帝曹丕下诏将谯郡作为陪都,与洛阳、长安、许昌、邺城并称“五都”,彰显地位。 如今曹林虽被司马师软禁在铜雀台,但因其一向远离政治,与世无争,从无激进言论,更无越轨之举,历曹丕、曹叡、曹芳三代皆安分自守,曹爽、何晏乱政时未曾参与,高平陵事变之际也无反抗举动,故司马师对其一支留有几分情面,其子曹纬仍任谯侯爵位,住在封地。 嵇康从乡道一路行来,见阡陌交通,屋舍俨然,一派平静安宁之象。看起来,曹纬与当地官员早已达成默契,获得了对谯郡的实际治权,将此地治理的颇得其法,百姓安居乐业。但是在这井井有条的表象背后,却透露着稍许违和感。他一路细致观察,此地虽安定但却有失繁荣,人丁稀少,来往之人多是村姑农妇,男子便只有孩童和老人,颇为寥落。事实上,曹魏的亲王、郡王都是徒有封号,没有实权,形同匹夫。曹纬能够在谯郡大展作为,背后定有玄机。 他满腹狐疑地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隆声,脚下的大地也跟着微微震动,越往前走,轰鸣和震动越剧烈。难道是地震?他正不安,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回头一看,一个身影从地面忽向脚下裂开的洞口迅速坠落,倏忽间便只剩一只手露在外面。嵇康一向侠义心肠,此时焉能不理?飞身抓住那女子的手,想把她拉出深洞,可这洞口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牢牢缠住,只觉眼前一黑间,便与那女子一前一后向下坠去。 坠了一阵,他逐渐恢复视觉。仔细分辨,感觉快要到达洞底,若就这样一坠到底,必定粉身碎骨。他一边伸出手,去抓洞壁上攀爬的野草藤蔓,一边对那女子道:“抓紧我!”那女子连忙照做。而这时他已顺利抓住一条粗大的藤蔓,将身子贴向洞壁增加阻力,顺着藤蔓减速下滑,终于平安落到洞底。 “姑娘,你没事吧?” “没……”那女子说着将脸侧入阴影中,“多谢相救。” 洞中光线甚弱,本也看不清彼此面容,他只道这女子矜持怕羞,便也不以为意,开始向四周摸索起来。探查一会,发现此洞面积甚大,并不是个直上直下的深坑,而像是个通向某处的密道,只要顺着有亮的地方走去,便能到达出口。 “来,跟我走。”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微光一点点向前摸索,果然越走越宽敞光亮。刚想松一口气,忽闻耳边风响,几道黑影疾刺而来。 “快趴下!”身后的女子忽然狠狠拽了下他的胳膊。两人刚刚趴倒,就见洞口处闪电般齐刷刷射来六枚飞镖,一一钉在身后的洞壁上。 嵇康惊魂甫定,起身看向那女子,光束照亮一张明媚娇艳的脸,熟悉异常,又是袖玉。“是你?”他正要追问,突然走出几位持刀大汉,不由分说将二人押住。两人被钳制着走出洞口,均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他们面前的,并非想象中的出口,而是一个练兵场式的硕大洞穴——点将台、兵器架、作战图、布阵图,还有正在进行操练的上百兵卒,整齐有序,严整肃穆,令人惊叹。 “胆敢擅闯禁地,说,你们是何人!”不容他们多看,一个身着甲胄之人从操练场上走下来,大声喝道。此人身形魁伟,长相粗犷,一看就是位将军。 “我乃过路之人,误落此洞,并无所图。”嵇康说罢,冷眼盯着袖玉。 “奴家是外乡人,来此处寻亲的。也不知怎的,走得好好的,一脚踩空掉了下来。这位大哥是为了救我才落进来的。望将军念我们是误入,网开一面,放我们出去吧。”袖玉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无辜之态,央求道。 “误入?”那将军上下打量着二人,哼道,“此处自建成以来,从未有人闯入。你们非但没有摔死,还能避过洞口的毒镖,绝非等闲之辈!别在这跟我惺惺作态,本将军不吃这一套。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奴家说的句句属实,还望将军体察!”她边说边向嵇康使眼色,叫他跟着附和。他却将头一转,什么也不说。 “看来,是非要让我动刑了!”那将军丝毫不为袖玉之言所动,命人上前将他二人五花大绑,捆在练兵场中间的两根大柱子上。 “将军,此人身上有块令牌!”一个兵将眼尖,见嵇康腰上隐约挂着一物,便一把拽下,呈到那将军面前。那将军本不在意,接过来瞟了一眼,脸色陡变。抬起头,重新端详了嵇康片刻,对兵将道:“你等在此好好看守,谁也不许妄动!”说罢,拿着令牌匆匆走了。手下不知何故,只得拿着刀枪,原地待命。不消一会,那将军回转过来,令牌已不在手中。对手下吩咐了两句,便有人上前将嵇康身上的捆绑解开,道:“侯爷有请。” 嵇康跟着那将军穿过练兵场,走上点将台,本以为只是一个敞开的高台,谁知底部还隐藏着暗门,通向更深处的密室。来到密室门外,那将军对着紧闭的石门道:“侯爷,人请来了。”说罢,略等了一会,石门缓缓升起。“请吧。”他示意嵇康进入密室,自己仍守在外面。 嵇康走进密室,见一人背对着自己而站,正研究着悬挂在石壁上的一张阵图,那图足有一面墙大。此人的身形他再熟悉不过,马上拜道:“大哥,别来无恙。”那人听见,伸手向石壁凸起之处一拂,沉重的石门紧紧关闭,将两人封在其中。 “此阵图甚为玄妙,我日日参详,仍悟不出破阵之法。”那人说着转过身来,眉目英伟,身姿矫健,虽一袭长衫却透着英武之气。正是嵇康此行真正要找的人,谯侯曹纬。 “一见父王的令牌,我便知是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说来可笑,我是为了救人才误入此洞。一进谯郡地界,我便已猜出你在暗中行事。不过,直到进入此洞,才知你竟已深谋远虑、谋划详尽至此,连这地宫都建造好了,实在令人叹服!”嵇康道。 “那日你我几人在太初府上谋定以后,我便返回封地,开始暗中募兵操练。之所以没透露此地,实在是因为太过机密,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动。” “大哥所虑极是。不知此处是如何建成?” “这地宫并非我所兴建,早在武皇帝时期,就已经开始建造,直到他去世前才建好。当时天下大乱,武皇帝修建此宫便是为了以防万一。曹氏如逢大难,此处既可用来避难,也可作为练兵场,聚积实力,以图再兴。” “武皇帝真是深谋远虑!既有如此宝地,陛下是否知晓?” “当年武皇帝在父王被封为谯侯之时,将此机密告知,就连文皇帝也不知道,更遑论当今皇上。” 曹纬携嵇康坐下,将其中玄机娓娓道来。 第74章:断刀解迷雾,地宫现机关(下) 曹纬将玄机娓娓道来。 建安二十二年,曹操选定曹丕为太子,同年将曹林封为谯侯,密令其督造地宫。之所以将此要事托付曹林,曹操自有一番打算。他认为诸子中,次子曹丕雄才伟略,上马可横槊,下马能成文,是帝王之才,但唯独欠缺容人之量,行事过于狠辣,不留余地。曹彰乃上将之才,曹植文冠天下,然好武者容易折,善文者不堪辱,皆有所忌。唯环夫人生子曹冲,聪颖仁爱,可为圣主,奈何早夭。余下诸子,皆有其短。第十子曹林,性情中正,进退有度,不愤不激,可于千万人之中藏其首尾,而人不察其智,足以守住这块宝地,遗给后人徐徐图之。 果然,曹林没有辜负曹操所托,不但依照旨意修好地宫,严守机密,其为王期间也恭谨谦和,与世无争,无论皇室还是司马懿,都对他敬重有加。他同母之弟中山王曹衮重病时,皇帝恩旨曹衮进京疗治,同时下旨命曹林也到洛阳,与杜太妃一起照顾曹衮。待曹衮去世后,他便以侍奉杜太妃之由长居洛阳,将地宫之事彻底隐没。直到淮南一叛之时,曹林才匆匆将地宫之事告知曹纬,然司马师催逼极甚,尚有许多关节未能说明,便被押送至铜雀台。 “我遵照父王所说找到此处,便开始在此练兵。此处的士族,多为祖父与父王的故旧,皆忠于曹氏,上下一心。为避免百姓因失去男丁,农田无人耕种,这些兵将农忙时仍可回家务农。若蒙天灾,由郡府统一调配粮食,以保证百姓生活。可以说,如今谯郡上下已进入备战阶段,粮草与兵将具足,只待时机。这地宫的建造处处机关,启动起来犹如迷宫,使人有来无回。可惜,父王没来得及将关节之处交代清楚,便被司马师软禁了。一直以来,我都在研究这张地宫阵图,想找到开启机关与破解迷阵之法,可绞尽脑汁仍不得其解。” “此前我曾和玉儿到铜雀台探望父王,他留下线索给我,让我自行拆解,我正是为此而来。”嵇康将那日与曹林会面的前前后后详细道来。说罢,从怀中掏出那把折成两段的百辟刀,递给曹纬,道:“此刀乃武皇帝亲手赐予父王,若非机要,岂能轻易损毁?定有重要之物藏在其中。我反复思索,终于找出刀中的玄机。”说着,他将刀柄上的铜雀雀首轻轻一转,雀首与雀身分离,下面的雀身竟然是空心的,里面塞着一张卷起的帛书。将帛书展开,只见其上写着:“孟德新书,藏于雀中”八字。 “雀中……莫非藏在此刀中?” “起初我也这样认为,但查遍此刀皆未找到。后来又想,一部兵书岂能藏在一把小小的刀中,而这‘雀’也许并不是指刀,而是指铜雀台。” “铜雀台……那里被司马氏把持,戒备森严,如何进得去?”曹纬愁道。 “我也为此发过愁,不过后来终于发现了其中玄机。” 原来,那日得到曹林暗示后,嵇康便从那把百辟刀入手,查找其中的隐秘。他与曹璺离开铜雀台时,曹林曾低声吟诵了曹植《登台赋》中的几句: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铜雀台从前至后分别为金虎台、铜雀台、冰井台,三台中间以两座阁道式浮桥相锁连,用时悬起,不用则放下。后代文人说“铜雀春深锁二乔”中的“二乔”原指的就是这两座浮桥。金虎台与铜雀台之间有玄武池,又名南校场,池水从漳河通暗道引来,可操练水军。冰井台中有三座冰室,用来贮藏战备物资,但世人只知其用却无人知道这三座冰室究竟在何方位,以及怎样进入。除此之外,铜雀台东边建有铜雀园,也就是《登台赋》中“望园果之滋荣”的所在。铜雀园是“建安文学”的兴起之地,也是“邺下文人”的聚集地,建安七子中许多人都在这里留下过诗篇。曹操用重金从匈奴赎回蔡文姬后,曾在这里召见过她,并听她用焦尾琴弹唱了流传千古的《胡笳十八拍》。一曲弹罢,引来百鸟悲鸣,闻者无不垂泪。根据以上线索可大胆推测,曹林所吟的“望园果之滋荣,听百鸟之悲鸣”指的便是当年蔡文姬在铜雀园弹琴之事。然而,此事与《孟德新书》又有何关联呢? 《孟德新书》乃曹操所作,他总结戎马半生的军事生涯,结合《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等前人的兵法著作,对行军布阵、决胜千里提出了独到见解。兵书共有十四篇,十三篇为兵法韬略,最后一篇是政略。后人曾有故事说,张松曾读此书一遍,过目不忘,将书中内容倒背如流。杨修将此事告知曹操,曹操大惊,以为自己所著与古人暗合,遂恨而烧之。故事本欲讥笑曹操多疑,小肚鸡肠。但细想来,因害怕与古人思想暗合,被后人冠以“抄袭、剽窃”的骂名,便将自己心血所成付之一炬,是何等清高又坦率?此后中国文坛千载,抄袭之风愈演愈烈,以其成名成家者大有人在,不知其可比曹孟德乎? 其实,当年曹操著成《孟德新书》后,一直将其作为治军纲要,发给诸子研习,尤其是曹丕。曹操临终前,将此书封存在铜雀台中,并告知曹林,若非曹氏生死关头,不要开启。曹林建成地宫之后,怕此书遗失,便从铜雀台中取走,存放在家中一物里。那日他有意将讯息传递给嵇康,奈何被人监视,无法明言,只得将百辟刀劈断,示意嵇康查看刀中线索。但是,此刀中的“孟德新书,藏于雀中”乃曹操所留,此时书已不在铜雀台。如何让嵇康知道此书的藏处?曹林灵机一动,想起了曹植的那首《登台赋》。 他所吟诵的两句中,提到了“园果滋荣”与“百鸟悲鸣”,相信以嵇康的聪明,必能猜到此中所指乃蔡文姬在铜雀园中弹奏焦尾琴之事。焦尾琴乃蔡文姬父亲蔡邕所制。蔡邕死前,将家中所藏万卷书连同焦尾琴,赠给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而王粲就传给了王弼。那次,嵇康与夏侯玄、曹纬三人巧设骗局,将万卷书转移到了沛王曹林府上,其中也包括焦尾琴。曹林便将《孟德新书》藏在了琴身之中。然而此处虽妥,却太为隐蔽。嵇康也是凭着猜测去到曹林府上,花了几日才终于在琴上发现玄机。但是,等到阅完全书,他才知道此书为何被封藏。 《孟德新书》开篇便是曹操亲书八个强劲有力的大字——“轻用锋芒,动即损伤”。书中所著兵法极为神妙,不仅如此,还记载了诸葛亮“八卦阵图”的破解之法。当年曹操著书之时,一心平定天下,他又怎会想到,此书会用在对付司马氏上? 地宫中,嵇康将《孟德新书》交与曹纬。曹纬一目十行,读到“八卦阵图”的破解之法时,将其与悬挂在石壁上的地宫迷阵相对照,不由惊喜道:“原来如此,此阵可解了!能得到此书,实乃叔夜之功!”他这边正喜不自胜,那边门外的将军高声通报道:“禀告侯爷,擅闯禁地的女子,击伤看守兵将,逃出洞外了!” “知道了,”曹纬将兵书揣进怀中,启动石门,道:“叔夜,你说因救人而误入此洞,那这女子你可认得?” 嵇康正考虑如何回答,那将军又道:“我从她身上搜到了钟会的令牌,看来是奸细无疑。” “竟是奸细……叔夜,这次你可大意了。李副将,传本侯之令速速将她拿下,抓住以后,杀!” “且慢!”嵇康脱口而出,“……我是说,此人乃钟会心腹,若将她擒住,或可探知钟会之谋,岂不更好?” “言之有理,李副将,将那女子活捉回来,本侯要好好审她。”曹纬说着携起嵇康的手,笑道:“走,随我到府上,咱们边饮酒边等她来……” “不,我随李副将一起去。”嵇康打断道。 第75章:施恩感孤女,见子动杀机(上) 谯郡郊外密林,李副将率领一众亲兵四处搜查袖玉的下落,嵇康策马随之。袖玉轻功极好,一路搜来竟无迹可循。眼看天色已晚,众人正一筹莫展,却听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树林里似有人影晃动。嵇康骑在马上,眼又极尖,早已看出是她,正藏在前方树梢上。这一边,李副将命手下燃起火把,入林仔细搜寻。不消多久,便会发现她的藏身之处。树梢上,袖玉浑身紧绷,已悄悄将佩刀举在喉间,紧张地向树下众人扫视着,待与嵇康目光相对时,神色凄然。 眉间深蹙,一双秋水美目中震荡着深深的绝望与哀愁,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身在洛阳家中的那人,也曾有过如斯眼神…… “将军,我猜她定藏在树上,不如我们放火烧了此林,不怕她不出来!” 袖玉听了此话,已知毫无生机,双眼一闭,便要割喉自刎。嵇康见了,心中忽生大不忍,忙扯下腰上一块玉佩,趁人不备向后一弹,只听“啪”得一声,打在远处一株树上。 “在那边!”李副将一指,众人马上循声追去。袖玉见人都向后追去,方知是嵇康救了她,在树梢远远朝他一抱拳,又指指自己,做了个缄口的手势,一闪身跃入黑夜。嵇康明白她的手势是告诉自己,不会将地宫之事泄露出去,便放下心来,追随众人而去。如此一夜下来,自然是无功而返。曹纬只得多派兵将,在郡内日夜巡视,以防不测。 原来,自从在天水郡跟丢了嵇康之后,袖玉只得搜山觅林,费劲心思寻找他的下落,终于在谯郡吕安府附近发现行踪。正打算好好盯紧,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也是别人捕杀的猎物。她俯在屋檐上,看着嵇康转入街巷,正待跟上,耳边四面八方忽响起簌簌嗡鸣,稍一辨别,便知八支短箭从前后左右袭击过来,速度迅疾,几乎不能避闪。不过袖玉身手了得,否则也不会成为钟会最得意的助手。她两袖一抖,飞出四枚飞镖各将左右四支短箭击落。继而一个风卷落叶,身体腾空旋起,向后击落两支,再翻转回来,欲打掉前方最后两支。可敌方步步紧逼,又朝她面门射来一支。她一时应接不及,勉力挡住两支,最后一支则不慎插入左侧心口处,登时闷哼一声,从屋顶跌落。 集市上的人受到惊吓,乱哄哄跑作一团。袖玉本以为还会有人上来补刀,谁知半晌没动静。眯眼一望,街角一侧的小楼上有几个黑色身影。那几人探望了一会儿,见她胸口中箭,不再翻动,以为已得手,便离开了。她不看便罢,一看顿时寒意彻骨,那几人正是钟会府内蓄养的高手,与她都是熟友。吃力的抬头看了眼胸口插着的短箭,箭身上刻着一个“玉”字。 竟然用她自己的箭来杀她……可笑……可悲…… 袖玉心中翻江倒海,悲愤难平,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错。那些人皆是钟会亲信,难道是他要自己死么?想至此,钟会平素的风流姿态,一笑一嗔,修眉薄唇一一晃在眼前,直教她爱恨不能,更觉心口剧痛难忍,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不知多久,人群自身边来来去去,却根本无人施手相救,直到紫妍一个弱女子将她艰难地扶回家中。迷糊中,她感觉为自己包扎伤口的人竟是嵇康,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时,便知此番是死不了了。他所不忍的,无非她一双肖似曹璺的眼。这与钟会对她那一丝怜惜本系同源。 那一年,失去双亲的她被亲叔叔带到洛阳城的秦桑阁,几个钱卖身青楼。她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叔叔让她雨里站在秦桑阁门外,自己与拐角一人说了几句,拿了钱转身便走,一把破伞也没留给她。见叔叔走了,她拼命想追上去,却被人关进一个满是脂粉味的房间,这才知道自己被卖了。那天,是她八岁生日。此后三年,她学会了琴舞吟唱,脂粉婀娜,容貌日渐清丽,开始出来陪客伴舞。也是在那时遇到了钟会的兄长钟毓,时常被召进钟府为宾客献舞。一日,她跳罢舞在院中候着,被一个喝醉酒的宾客上来轻薄。正在仓皇之时,被刚好路过的钟会制止。那时钟会不过十二岁的少年。 她还记得钟会第一次端详她时,眯着笑眼道:“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像我的璺妹妹。”就因为这双眼,她的命运改变了。钟会求钟毓将她赎了出来,留在身边为婢女。虽是为婢,但钟会全无公子哥脾气,从不苛责打骂,每次见她都笑吟吟的。她知道这笑是因为那个“璺妹妹”,但他笑得那样明媚,说话那样轻柔,或许有一分是由于自己吧。在朝夕相对中,袖玉情窦初开了。她想为她的公子付出所有,只要他能对自己时时笑着,就足够了。 但是一日,钟会对她说,府上准备调教出几个会武的高手,已经选了几个男家丁,想让她也去学学。只是,这一去要许多年不能相见了。他说,你是女儿家,生得又好,将来学了功夫,在我身边必有奇用的。他还说,我会想你的。 为了这几句话,袖玉踏上一条本不属于女子的道路。她希望自己学成武功,将来能为他出生入死。她做到了。十年后,袖玉重回钟府,已是万夫难敌的高手,更出落得分外明妍诱人。她满怀激动与忐忑,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向他倾诉这些年所受的苦,还有对他的思念……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他新娶了妻子,整日忙于公务,脸上没有一丝笑颜。 直到回来一个月后,钟会才想起了她,将她叫到身边。“我想让你重回秦桑阁。”他回避着她的双眼,冷冷地说。她想,他没能娶到他的“璺妹妹”,所以连自己这双眼也不再喜欢了。不过,只要能够辅佐他,在哪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她点点头,沉默半晌才羞涩地说出一句:“日后……我该怎么称呼公子呢?” “叫我大人便可,”他随口一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我的关系。” “是,大人。”她轻轻唤道,见他的薄唇微露笑意,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从此后,她竭尽全力,倾尽所能,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然而,他却再没对她笑过。几年来,他为了爬上高位,掌握权力,指使她委身色诱,杀人灭迹,监视政敌,里通外国,什么事都干过。他已经一步步陷入疯狂。 她发现,他早不再是自己当初倾慕的那个公子。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个可笑可悲的牵线木偶,他的杀人工具,随时可以弃若敝履。在吕安府养伤的日子里,她回想与钟会的过往,发现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空梦。她拼命嘲笑自己,笑自己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小时被亲所卖,如今又被主所弃,只能靠着一点施舍和怜悯苟延残喘。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嵇康,她的敌人,非但始终没有戳穿她的身份,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了她。 这样的人,她从未见过。 在这世上,她见过的只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和人不过利用与被利用,做事情也只有利弊哪分善恶?清平之世尚难有君子,何况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何况她又是敌方派来的眼线?嵇康在树林引走追兵,第三次救她的那一刻,她真的被打动了。 她下定决心要弄明白,嵇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第76章:施恩感孤女,见子动杀机(下) 却说嵇康在曹纬府上住了月余,与曹纬将《孟德新书》细细研读了一番,便告辞要走。 “何不留下来,助我起事?”曹纬道。 “我一直被钟会监视,留在此处反会暴露地宫。不如出去,继续牵制他们的视线。还有,”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短佩刀递给曹纬,“此刀乃我亲手锻造。当日你我与太初商定刺杀司马师之谋,只恨我乃一介白衣,既无寸兵又遭监视,无可相助,只有打造此刀,望能助他一臂之力。请大哥代为转交。” 曹纬双手接过佩刀。刀形似新月,通体玄素,无一纹饰,只在刀柄上简单雕刻了一只青雀,看起来平平无奇,素朴异常。抽刀出鞘,一声清啸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凌凌寒意,光芒令人不敢逼视。曹纬拔出身边副将的宝剑,狠狠砍将上去,宝剑一触即断,刀口整齐,实可谓削铁如泥。 “好刀!”曹纬高声赞叹,一边目不转睛的赏玩一边道,“我只知你从毌丘俭处学得锻铁之术,不过偶尔为之,权作消遣,谁知竟有这般手段,真可谓惊天泣地,鬼斧神工!难道这锻造宝刀之法,也是他教授于你?” “这打造宝刀之法,全是仰赖于它。”嵇康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卷书册,正是当年在苏门山上孙登所赠两部古书中的《刀谱》。他将自己如何找到奇石,又如何锻造宝刀之事对曹纬说了。 曹纬听罢,抚着刀身,问道:“古来宝刀皆有其名,不知此刀唤作何名?” “拙物一枚,何必命名。” “非也,非也,”曹纬手持宝刀,来在厅中沉吟舞弄一回,又看了一番嵇康,道,“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此刀大锋若钝,大巧不工,外表素朴而鸣声清越,乃是忠臣心、是侠客义、是狂人歌、是隐士剑。当日屈原涉江而过,披发行吟,曾赞楚人接舆凤歌笑孔丘,隐士桑扈裸身不出仕。叹世道污浊,使忠臣良将不得重用,光明正义不得彰显。但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变心从俗,而是选择逆流而上,与黑暗对抗,最终自沉汨罗。此番气节,非君莫属。我看此刀柄处刻有一青雀,想必你也寄情于此,便唤作桑扈,如何?” “桑扈,青雀也,隐士也,此名深合我心。” “只是可惜,你不能亲持桑扈斩除奸佞。” “无妨,宝刀只有在英雄手中,才有用武之地。”嵇康说罢,再一次向曹纬辞行。曹纬又是一番嗟叹,可见他去意已决,只得道:“你多多保重,待太初起事之时,我会派人相告。” “不要寻找我的行踪,时机到了我自会现身。”嵇康说完,抱拳辞行。谁知他刚走两日,岳山便寻到曹纬府上,生生扑了个空。而就在此时的洛阳城中,曹璺也到了生子之日。 “亭主,你振作一下,四公子请御医来了,很快就好了!”红荍唤道。 曹璺身上煎熬,脑中却全是嵇康的凌乱身影,一会儿是他软语温存,一会儿是在洛水中解救自己,一会儿又换作一副冰冷面孔,弃她而去。迷迷糊糊中,听见红荍说钟会请御医来了,遂又想起钟会附逆司马昭,迫害曹氏宗亲之仇。若不是他助纣为虐,辅助司马氏乱政,她的父王岂会被囚禁起来,而她的夫君又怎会为了逃避,离开自己……她越想越恨,越恨越痛,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拒绝道:“让他走,我不用他管……难道他害得我还不够!走,让他们走,司马家的人我都不求……”说到这阵痛又起,疼得她说不出话来,只得攥紧被角,呻吟不止。 红荍知她素来倔强,可都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容得她逞强?只得苦劝道:“亭主,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是救命要紧啊!” “先生走了,他不要我了……我的命还有何要紧……” “先生对你情深意重,他一定会回来的!” “不,他不会回来了……回不来了……” “亭主,不要胡思乱想,你不顾自己,也要想想腹中的孩子,那可是先生的骨肉啊!若你们母子有个万一,他回来了叫我如何交代!” “他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你……”红荍见怎么劝说都不行,想叫御医上来强看,又怕她拼力抗拒,反而伤了自己和胎儿,一时无计可施,急得直抹眼泪。 钟会因为要避嫌,一直在门外候着。如今听见曹璺如此仇恨司马氏,排斥自己。这也罢了,为了嵇康她竟自暴自弃,丝毫不怜惜自己的性命,不由痛极火起,也顾不得避讳,一把推开房门,来在曹璺床边,抓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好了,若你不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叫他的孩儿胎死腹中,我钟会定会杀猪宰羊,庆祝你杀了仇人之子。而这世上,最恨你的人便是嵇康!” “你……”曹璺陡然见他冲进来,先是一惊,又听了他的一番话,知道自己再若强硬便是亲者痛,仇者快,而她又岂是真心不顾念腹中之子,一时心理防线彻底击碎,只是怒视着钟会,流下泪来。 红荍见状,赶紧冲御医招了招手,叫他速速上前施诊。又将钟会扯开,半拖半劝地推出屋子。那御医因着钟会之面不敢怠慢,为曹璺一番探查,又是喂药又是揉胎又是扎针,忙活了好半天终于将胎位转正,母子脱离了危险。 钟会出了房间,回味曹璺方才的话,那句“司马家的人”尤为刺耳。是啊,在所有人眼里,自己不就是司马氏的家奴么?不但在朝堂上,幕府中要听从司马昭的调遣,回到家里也有人时刻提醒着自己的身份。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忍耐多久?他颓丧地独立在院中,听着屋里一声声揪心的呻吟,还有断断续续地呼唤,口口声声都是嵇康。他脑袋像被人按进水缸里一般感到阵阵窒息,整颗心被强烈的焦虑和嫉妒交替折磨着,如坠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上肩上已落满了积雪,双脚都已冻僵,终于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将他从地狱拉了回来。 “生了,生了!”红荍欢天喜地的跑了出来,摇着钟会的手臂道,“亭主生了位公子,母子平安!” 他舒了口气,却只僵硬一笑:“如此便好……你好生照顾她,我去了。” “不想看看小公子么,他生的可好看啦,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儿!”红荍今日对钟会可谓感激涕零,此时更是毫不避讳,想与他一起分享喜悦。见他怔在那里,还以为是因为刚才之事难为情,便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屋内,把刚擦洗包裹好的婴儿抱在怀里,指着道:“你看他的小脸儿,长得多像亭主……”正说着,外面御医叫她跟着过去开产后调理的方子,她便将孩子往钟会怀里一放,说了声“看好”便急急忙忙地去了。 钟会硬生生接住,低眉看去,襁褓中露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眼睛还未睁开,正嘟着小嘴哼哼着,挺翘的小鼻子,红嘟嘟小脸蛋儿,确实很像曹璺。他不禁一乐,犹然生出柔情,伸手抚上孩子的脸蛋,轻轻逗弄起来。没想这娃儿被他一哄,竟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他“咯咯”一笑,长眉星目,竟又像极了那个人。 这是,嵇康之子…… 钟会脸色忽得一暗,抚在孩子脸蛋上的手下意识收紧。方才他力劝曹璺生下孩子,不过是为了大人的安危,此时便不同了。只要再用些力气,或者轻轻松开双手,这娃娃便会即刻殒命。那么,他与嵇康这么多年的仇怨也就可一笔勾销了。 钟会死死盯着孩子的眉眼,瞳孔缩紧。 第77章:听琴付衷心,赐诏谋险棋(上) 钟会盯着襁褓中的男婴,双目赤红,手越收越紧。娃娃被他这么一狠掐,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呜呜”的挣扎起来。而此时屋内除了他和仍在昏睡的曹璺,并无他人。 “士季你看,孩子是我的,她也是我的,就算你得到世上的一切,也只是个可怜的孤家寡人……哈哈哈哈……” “不,不,我不是孤家寡人,我不是……” “你助纣为虐,倒行逆施,将来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永远也赢不了我!” “我怎么会赢不了你?你看,你儿子此刻就在我手上,只要我稍一使劲,他就必死无疑了!” “你赢不了我的,永远也赢不了我……” “不……不,不!”钟会看着孩子,脑中出现了幻象。孩子的小脸突然变作嵇康的面容,在笑他永远也得不到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他浑身发抖,怀中的孩子竟似可怕的诅咒,烫得他只想马上丢掉,逃离此地。 “阿叔,你抱着我弟弟做什么?” 他正自神迷意乱,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话,蓦地从幻境抽离。低头一看,一个五岁的女娃娃在门边探出头来,眨巴着眼望着他,正是绾儿。红荍让她来看刚出生的弟弟,没想却看到如此骇人的一幕。 “我……”他看向自己的手,此刻正紧紧攥在婴儿脖子上,孩子的脸已没了血色,“嗤嗤”向外吐着气,已是命悬一线了。 “你,你要掐死他么?”绾儿抖着声问完,随即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撒腿便向院中跑去,边跑边哭喊着红荍道,“姨娘快来,姨娘快来……” 钟会见她一哭,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松开手,被下意识中的举动吓出一身冷汗。他什么时候,竟狠到连个初生婴儿也不肯放过?再看男婴,脸色渐渐恢复了些红润,在他怀中不安的挣动起来,发出“嘤嘤”的哭声。他忙将孩子摇晃着,哄了起来:“不哭,不哭……” “是谁……”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身一看,不远处的床榻上颤巍巍撑起一个身子,纤弱瘦削。 “康,是你么?”床帐被风吹起,露出曹璺憔悴苍白的面容,如凌霜的寒梅,凄美绝丽。钟会身子一颤,立在当地。 “康……”她虚弱至极,看不清来人,只觉有男子在哄着孩子,以为嵇康回来了,便使劲朝他伸出手去。 “到了此时,你还想着他!”他冷笑道,“我不是你的夫君。你为他承受生子之苦,危在旦夕,他却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夫君,要他何用?” “钟会?”她刚经历过数个时辰的产痛折磨,前番之事有些模糊,如今看见钟会才想起他带御医前来,并在床边发狠逼她生子之事。回想方才的险情,若不是他一番怒斥,自己和孩子恐已不在人世了,便卸掉几分怨恨,道:“你怎么还在此?” “我……红荍让我留下来看看孩子。”钟会心中有鬼,怕曹璺看出端倪,连忙拍拍孩子,想叫他停止乱动,没想他反而大声嚎哭起来,像在哭诉方才的遭遇。 “孩子怎么了,快给我看看!” “哼,若不是我带御医前来,恐怕他根本来不到这世上!方才你不还想将他憋死在腹中么,怎么这会又心疼了?”他将孩子往床头一放,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她根本无暇理会挖苦,抱着孩子又亲又哄起来。 “呵,真不愧是两口子,皆是口是心非,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一旁看着,讥讽道。 她仍是不理,忙着前后查看孩子是否安好,却注意到脖子上有一处淤青瘢痕,奇怪道:“好好的,怎么有一块淤痕……” 他心中一慌,正准备胡诌是御医接生时手重弄的,却不料绾儿已经拽着红荍走过来,指着他哭道:“呜呜……就是他,他要掐死弟弟!” 曹璺和红荍听了,都震惊不已。钟会忙摆手道:“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哄哄他,叫他别哭了……”又向绾儿道,“小孩子不许胡说,阿叔是在哄弟弟!” 红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蹲下身子,问道:“绾儿乖,你看清楚了么?” 绾儿见他狡辩,小脸憋得通红,气鼓鼓地道:“我没有胡说!你要是在拍弟弟,为什么手放在他脖子上,一动不动?” “我,我……”钟会素来最善伪装,可如今在一个五岁孩子面前,却完全乱了阵脚。 曹璺听到这里,已对此事深信不疑。她暗自咬紧牙,将绾儿揽在怀里,冷道:“绾儿是不会撒谎的。” “璺儿,你相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信与不信还有分别么?你我走到今日,都是孽债……今日谢谢你,你走吧。”她将头一转,下了逐客令。 “那你照顾好自己……”钟会叹了口气,悻悻地踱到门边,却听曹璺道:“等等……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双眸一闪,顿住脚步:“何事?” “你神通广大,眼线遍步天下,求你帮我把他找回来。” 他身子一僵,自嘲地笑了笑:“不用你说,我也会将他找出来。” 曹璺点点头,看向门边的人。记忆中风流瘦削的身躯如今已变得坚毅硬朗。他也不再年少了,多少世事将他打磨成今日这个刚硬狠辣之人。 “答应我,别伤了他。” 熟悉的俊脸侧转过来,一半在日光下隐隐泛着柔光,另一半却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可以,我可以放他一遭。不过从此以后,你我便两不相欠了……”他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神情空洞的走出门去。 曹璺却并未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只是出神地看着啼哭不止的儿子,喃喃道:“康,我们有儿子了,你到底在哪儿……” 山阳竹林,伴随着每日响起的锻铁声,不时弹奏的古琴声,饮酒交谈的轻笑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袖玉觉得已默默过了许久,久到几乎忘记林外的喧嚣,以为世间本就如此简单宁静。 他曾是她奉命盯住的“猎物”,而如今她成了“丧家之犬”,他却变为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除了跟着他,弄清楚他,她找不到任何一件更有意义的事。追查么?她不想,究竟是钟会还是别人想要她的命,都不重要。自己就是一颗棋子,被主所弃或是被敌所杀,都是早晚的。复仇呢?她同样觉得无趣,既然他们以为自己已死,不如趁此机会挣脱这一切。从前离不开,是对钟会尚存有一丝幻想,但如今,她却爱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日复一日的“监视”,使她对他的坐卧起居,行动轨迹,友人来往一清二楚。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可以将朴素至极的生活,过得如此洒脱闲适,如行云流水般。不特别热闹,不过分平淡,与世间万物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自然的就像林间的清风一般。每日,她看着他独自在柳树下锻铁,午间在宅院里席地而坐,清茶淡饭。到了夜晚便抱出古琴,弹上三两曲,无论是否有来听琴的人。 这样的平静,在她刀光剑影,颠沛流离的生涯中从未有过。近日她越来越强烈的想,不如就这样隐匿下来,远远地守着他,不再离开。 然而,钟会府蓄养的高手竟又找上了她。这人不在上次追杀她的人之中,只是捎给她一封钟会的亲笔信。信上要她火速回去,报告嵇康一年来的动向,末尾写道:“阔别一载,卿可安好,吾甚念哉,盼早归来。” 她看着书信,百感交集。若是从前,这一句话足以让她洗去所有风尘,再去出生入死好几回。可惜……袖玉烧掉来信,给钟会短短修书一封,交给来人。那人携了信走,离开前叮嘱她不要再耽搁,速速回去。她无奈一笑,看来是福是祸,还需亲自前去了结。临行前,她来到往常隐蔽之处,再一次将目光转向月下弹琴之人。一瞬间她有种强烈的冲动,很想跟他说句话,像朋友那样面对面的。这个想法危险又可笑,但她就是抑制不住。正自纠结,弹琴之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仰天道:“若想听琴,便请下来罢。” 袖玉一惊,忐忑地从树上翻身跃下。对视的一刹那,两人都略有些失神。 “很像她么,这双眼?”袖玉笑笑。 嵇康摇摇头:“这世上无人可比拟她,她是唯一的。”又伸手向古琴对面的竹席一指,“请坐。” 袖玉暗叹自作多情,但却有一丝欣慰。终于不再仅仅因为她这双眼。 “想听何曲?” “随心即可。” 嵇康点头,指下响起琴音。袖玉知道,此曲名为《短清》,是他自作“嵇氏四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中的第二弄。嵇氏四弄分别以“飞雪,落叶、空谷、浪花”为题,描摹自然之物的性灵之美,寄托对世间万物的体悟。 这一曲奏来,袖玉只觉身旁瑟瑟秋风乍起,无边落叶萧萧,耳间发丝皆似被黄叶纷纷缭绕。她禁不住再一次抬眼望去,看那弹琴之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的听他弹琴,连他长袖卷起的清风都能若有似无的感到。一年来,她听遍他所有琴曲,却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动人。 落叶纷纷扰扰,不是归根,却是惊别枝头,却是无端离恨。她听尽曲中意,再念及自身,顿觉无限悲凉,泪流下来。也就在此时,琴弦砰然折断,万籁俱寂。 “看来,姑娘是懂琴之人。” “谢谢你……” “一曲而已,何必言谢?” “不是谢这一曲,是谢你救了我三次。” “举手之劳,更不必谢。” “你明知我是什么人,为何还要救我?”她问出最想问的话。 “庄子贵生,每个生灵都有自我的尊严。何况姑娘罪不至死,我亦有所不忍。” “不忍……” “是,不忍。人与禽兽之别,不在其勇武,而在其不忍。不忍便是悲悯。杀戮是别无他法,悲悯却永远可以选择。正因这不忍之心,才有了绚烂世界。” 这些话她从没听人说过。她的叔叔没有给过她一丝亲情,而在钟会的字典里,只有“互相利用”、“睚眦必报”、“赶尽杀绝”。嵇康救她的原因虽与她期盼的答案相去甚远,但却令她从心底升起另一种更为浩大的情感,比情更动人,比爱更无畏,像从灵魂中开出一朵小花,让她感到无比快乐、温暖。 她望着他,久久不能自已,想把一生都说给他听。他却抱琴起身,礼貌道:“既听了琴,姑娘便请去罢。” 她不想他这便要送客,见他即将入屋,只得急道:“钟会不久便会遵司马昭之命来寻你,你要当心!” 他一惊:“你,你为何要相告?” “不忍,我也有不忍之心。”她轻轻一答。 嵇康感概万千,对她深深一拜,道:“康多谢姑娘大义。” 第78章:听琴付衷心,赐诏谋险棋(下) 这年底,洛阳大雪压城。这场雪已下的太久了。这晚,太常夏侯玄独自一人从皇宫走出,平静的神色下掩不住脚步的慌乱。低头急匆匆地走着,不觉来到自己府外,忽听一人道:“太初从何而来?”他吓得一惊,下意识攥紧袖口,待看清那人才舒了一口气。 “安国,这么晚了,为何在此?” “我有一事要与你说。”那人是中书令李丰。 夏侯玄看了眼四周,上前携起李丰的手,低声道:“进去再说。”两人携手来到府内常聚的隐秘书房,夏侯玄将门紧紧掩住,这才道:“安国有何要事?” 李丰走到夏侯玄近前,笑道:“刺杀司马师之事,已有了最佳时机。” “快快讲来!” “转过年二月初一,天子将册封邢氏为贵人,各营兵马皆屯于宫门,御驾亲临,群臣必至。到时你以叔夜打造的宝刀桑扈刺杀司马师,我与国丈张缉从旁协助,一起诛杀逆贼。只是,此计当要先启奏陛下,取得圣旨诏书才行。否则即便事成,我等也难免会被他人冠以擅杀朝臣,不敬天子的罪名。” 夏侯玄听了李丰之计,问道:“此计虽好,然宫中侍卫兵将多为司马师亲信,到时若反戈相向,该当如何?我等死则死尔,但若伤及陛下龙体却是万万不可,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李丰微微一笑:“若无把握,何来与君共谈?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贤,这三人总管皇宫与太后宫中事宜,向来忠于曹氏,与司马师不睦,我已将此计密告三人,暗中约定好一起举事。” “几个宦官内侍,能成什么大事?”夏侯玄仍旧迟疑。 “我已派人捎信于家弟兖州刺史李翼,让他请求入京朝见天子,到时便可领兵马入城。即便李翼不能前来,我们还有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谯侯曹纬为盟,只要杀了司马师,之后三位将军领兵马直入洛阳,拥立你为大将军,大事必成!” 夏侯玄听罢沉思片刻,对李丰点点头:“看来安国已成竹在胸,我这里也有件大事要告诉你。”说着从袖中抽出一物,小心翼翼捧到李丰面前。 李丰低头看去,只见是一条明黄色的衣带,不由疑道:“这是何物?” 夏侯玄神色肃穆道:“今日陛下深夜诏我入宫,赐了我一道密诏。” 李丰一听是天子密诏,赶忙恭恭敬敬地跪地叩拜,而后双手接住。二人借着烛火观看衣带,只见盘龙绣缎中有一处针脚缝过的痕迹,扯开之后里面露出一块锦帕,上面一行殷红血字: 曹氏忠臣,奉旨除奸。朕与卿等,命同一线。 李丰看了此召,不由先是一叹。当年汉献帝也曾有此“衣带诏之谋”,今日之事,何似当日矣!然而一想到天子如今置身水火,只能以血书求救,更觉热血沸腾、满腔悲愤。再看一旁的夏侯玄,早已忍不住悲意,捧着血书泣不成声。他乃曹氏宗亲,与司马师有国仇家恨,面对此情此景,纵是大丈夫又焉能不落泪? 哭罢以后,夏侯玄道:“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手刃仇人,曹氏成败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两人在灯下将计策前前后后推演安排一遍,商定在皇帝曹芳册封贵人那天,兖州刺史李翼领兵马入城朝见,实际控制住洛阳城。皇帝安排夏侯玄站在册封台之下,距离自己最近之处,李丰和张缉也在近旁侍立。待宣读完诏书后,皇帝唤司马师上前问话,夏侯玄便伺机刺杀,李丰、张缉从旁协助。同时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贤等人率领宫中太监、内侍一拥而上,将司马师死死包围在其中,不给他一丝生机。待司马师死后,再由皇帝下诏,夷灭三族,改封夏侯玄为大将军。此计效仿汉末宦官刺杀大将军何进之法,只要能在事前严守机密,大事必成。 斗转星移,次日便是二月初一,天子册封贵人之日。钟府内,钟会收到袖玉的来信。快速读了一遍,上面简短写着嵇康自离了天水郡后便一路游山玩水,四处周游,最近才回到山阳竹林,无任何可疑之举。 他放下书信,踱了几步,觉得哪里不对,事情岂能如此简单?但袖玉一直是自己心腹之人,没理由欺瞒。更何况,他素来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思,也有意利用这点,将她掌握在手中。难道……他停住脚步,重又拿起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字迹语气皆是袖玉,毫无破绽。 他掂来想去,忽有下人来报,说李丰之弟李茂有十万火急之事,已在厅中等候。“速将他带进密室。”他打起精神,预感李茂此次带来的必是惊天消息。 “李兄,此时造访,有何要事?” 那李茂正捧着茶盏,神色慌张,见他进来更是一抖,茶烫到了手。 钟会打量他神色,继续道:“有事不妨道来,我可与你参详一二。” “钟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我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李茂搓了搓手,又下了一番决心,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到钟会手中,叹道,“哎!我两位兄长好糊涂,竟谋划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若不是我发现得早,恐怕要跟着他们一起掉脑袋。只求大人网开一面,保我不死,至于其他人,我也管不了了!” 钟会接过一看,不由两眼放光,惊喜非常。这锦囊乃兖州刺史李翼给其兄李丰的亲笔密信。回信上说,他向皇帝上书要求进宫朝见,但却被司马师硬性驳回,不能领兵入城。虽然无法接应李丰与夏侯玄、张缉谋刺司马师。但他会在兖州点齐兵马,待时机一到便举兵进入洛阳勤王。 钟会读罢,心中震惊,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略微思忖片刻,已有了定夺。将锦囊仔细叠好,塞入袖中,问道:“这密信,你从何得来?” “自得了大人吩咐,我便一直留心兄长举动。近日见他频频出府,又命人向外送信,就觉得不对。我买通送信之人,截获了这封密信。”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只有大人您知道,”李茂瞄了一眼钟会,小心试探道:“大人,他们的事可与我无干,我此番也算举报有功,您看……” 钟会冷冷一笑:“李兄忠于朝廷,大义灭亲,我自当禀明大将军,为你请功。” 李茂听了心花怒放,咧嘴笑道:“多谢大人,那在下便回去了。” 没想钟会却将手一伸,阻住他去路:“诶,李兄莫急,还是先在我这里住上几日,待我将叛贼一网打尽之日,还要烦劳你当庭作证呢。”言罢不待李茂反应,门外便冲进两名侍卫将他当场拿下。 李茂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上了钟会的当,然而此时自己已是瓮中之鳖,哪能不低头,只得跪下哀求道:“大人,只要您放过我,以后当牛做马,任凭差遣!” “差遣?你这种人,连骨肉兄弟都可以出卖,叫我怎么敢信你?” “大人,若您放了我这一遭,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日后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边央告边不住磕头,额头被撞得鲜血淋漓,狼狈至极。 钟会“噗嗤”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可怜相,讥道:“你这种纨绔子弟,一肚子草包,若不是为了这点情报,我才懒得理你!”说罢不耐烦的一摆手。 李茂随即被侍卫一把架起,向外拖去。他知自己必死无疑,也不再哀求,破口大骂道:“钟会,你这个人面兽心,两面三刀的小人!亏我还信了你,小心将来遭报应,叫你不得好……”话未说完,嘴已被死死堵住。 钟会盯着李茂,微微笑道:“这一次,不得好死的,一定不是我。” 第79章:泄密阻大计,传书救危急(上) 却说钟会将李茂囚禁起来,马上便亲自去见司马昭,将锦囊呈给了他。 “将军,下面该怎么办?” 司马昭看罢并不着慌,唤来亲信下人问道:“兄长回府了么?” 下人道:“大将军正在议事厅中处理公务。” 司马昭点点头,吩咐道:“在院前守好了,兄长若过来立刻通报,去吧。”下人应了,走出屋子,将门紧闭。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同住一府,议事厅在前院。 司马昭见他出去,沉默一会,低声问钟会道:“此事当真只有你我知晓?” “千真万确,李茂如今已被我扣押在府中。” “做得好……士季认为,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司马昭瞅着钟会。 钟会自进来便观察着司马昭的神色举动,此时已猜到他的用意,便微微一笑,道:“那要看将军想不想一箭双雕。” “哦?何为一箭双雕?” 钟会将锦囊一团,重新塞回袖中,两手一摊,道:“如此便可。” 司马昭鹰眼微眯,盯了他片刻,继而笑道:“士季真乃当世子房也!” “将军必成汉高祖霸业,在下不过顺势而为。”钟会拜道。 两人相视一笑,决定将此事瞒下。待明日夏侯玄等人刺杀司马师后,再率兵攻入拿下夏侯玄,控制住皇帝。到时候再假装搜出锦囊,以此为证,告夏侯玄一个谋刺朝臣之罪,逼迫皇帝当场下令诛灭逆贼。如此一来,司马师的部下会认为司马昭为兄报仇,从此甘愿成为他的麾下。而忠于曹氏之臣也会因为失去夏侯玄这颗大树,而失去斗争的希望与筹码。到那时,司马师已死,夏侯玄也亡,一石二鸟,他司马昭便是最大的赢家。 好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妙计。好一对不择手段,骨肉相残的豺狼。 二人正在细细筹谋,却不知危险已经逼近。守在门外的下人突然推门跑进来,刚喊了声“将军”便被人一脚踹翻在地,腹部被剑刺穿而亡。司马昭与钟会大惊,抬眼一看,只见一人左手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右手拎着还在滴血的长剑,大踏步而来,边走边高声道:“二弟好悠闲!有人就要拿为兄之肉下酒了,你还在这里喝茶!” 司马昭一见来人,吓得心惊肉跳,来的正是司马师。看他如此言行,想来必定已从某处得知夏侯玄将要刺杀他之事。再往尸身上一看,更是确凿无疑,那被拖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死尸便是中书令李丰,李安国! 他正在仓皇,只见钟会已经暗中将锦囊抽出,快步迎上前去,毫无惧色地对司马师一拜,道:“大将军来得正是时候,将军与我正等着您处理完公事,好将此事相告!”说着将李茂供出的锦囊捧到司马师面前。 司马师原本怒气冲天,如今见钟会面不改色,大大方方朝自己而来,将锦囊递到面前,不由一愣,脚步放缓下来。司马昭马上反应过来,跑着迎上前去,焦急道:“大哥终于来了,小弟心焦死了!不管谁惹大哥生气都先放放,赶快看了这锦囊上的事要紧!”他边说边从钟会手中夺过锦囊,展开在司马师眼前。怕他看不真切,便自己将上面所写之事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念罢以后,道:“士季方才得到李丰之弟李茂告发此事,便十万火急地来府中报告。听说大哥尚在忙公务,不敢打搅,便赶来先与我商议,没想大哥这便来了。我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大哥快快拿个主意,我等也好应对!”他一口气说完,急得一头汗,双眼也赤红着,好似还挂着点泪花,语气表情皆恰如其分,毫无破绽。 司马师刚被钟会说得有些动摇,如今又见司马昭如此情状,便消了一大半火气,减了五、六分疑心,将手中的死尸向地上一扔,指着道:“不必惊慌,为兄已得知阴谋,这就是那逆贼李丰的尸身! 司马昭与钟会一早就看清楚是谁,此时仍装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状,又是吃惊,又是欣喜,脸上颜色瞬间变了数变,真是任谁也被他们蒙混过去。 “既然李丰已经伏法,还是赶紧追拿余党才是!”司马昭说着对钟会暗使了个眼色。 钟会心领神会,道:“李茂此刻就关押在我的府上,我这就去将他提来!” 司马师点点头,手中长剑一挥,示意钟会去提李茂。这一挥,发现剑上还沾着鲜血,想起方才自己进门时一剑刺死司马昭下人之事,便将剑狠狠一丢,拍上司马昭肩头道:“方才为兄气头之上,错杀了下人,让贤弟受惊了,莫要怪罪与我啊!” “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大哥安然无恙,就算把小弟的命也豁出去,又有何妨?大哥是咱司马家的擎天玉柱,父亲临终前叮嘱我跟从大哥,小弟时刻铭记于心,孝悌之义,如何能忘……”说到最后,仿佛想起了死去的司马懿,声音几近哽咽,眼泪也挤出几滴,赶忙用袖子揩拭。 司马师见他提起亡父来这般悲痛,不由心生动容,暗道司马昭就算是指使嵇康写文讽刺他,也不过是想压压自己的气势,争点权力,抢点风头。彼此亲兄弟一场,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司马昭还是不会忍心看着自己被人害死的。他这样一想,便又去了两分猜疑。殊不知司马昭之心,比他还狠辣三分。他能够为了大业亲手毒杀结发妻子,司马昭更能将他这个亲兄长的命视若草芥。 同为蛇蝎心肠,只看谁比谁更毒罢了! 司马昭见兄长眼中怒气消除,暗自侥幸,心下盼着钟会借出府之机,将司马师得知秘密之事传递给夏侯玄,好叫夏侯玄等人隐藏起来,将刺杀计划进行到底。但同时他也非常奇怪,司马师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 原来,今日告密的不仅只有李茂一人。黄门监苏铄自听了李丰之计,虽嘴上应承下来但他本性胆小怯懦,随着日子一天天逼近,心中的惶恐也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将秘密暗中报告了司马师。司马师闻之盛怒,立刻派人前往李丰府上,将其捉到议事厅问话。 司马师虎目圆睁,一掌拍在几案上,喝道:“李丰小儿,你的中书令一职,还是本将军上书陛下为你所求。当日你假意奉承,向我谄媚,原来是在为了暗中谋划阴谋,要治本将军于死地。本将军还真是小看你了!” 李丰见他疾言厉色,像是知道了内情,却还抱有侥幸,希望他只是捕风捉影,言语相诈,便一脸惶恐,拜道:“大将军何事如此恼怒?什么暗中谋划,什么阴谋,在下实在不明,还望大将军明示……” “你与夏侯玄、张缉等人暗中密谋,要在明日皇上册封贵人之时行刺于我,然后推夏侯玄为大将军,是也不是!”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定是哪个小人与在下有仇,故意诬陷与我,大将军千万不可相信!”李丰仍咬紧牙关。 “看来,不给你些证据你是不肯承认了!来人,将苏铄带上来!” 李丰一见苏铄被押上来,知道大势已去,大骂一声“叛徒”,上前啐了苏铄一口,照脸便是一巴掌,还待要打却被司马师一把抓住手腕,反手一拧,狠狠摔在地上。 “就凭你们几个匹夫,还想行刺本将军,真是自不量力!”司马师俯下身子,掐着李丰脖颈,冷笑道。李丰也豁出去了,破口大骂:“你们司马父子狼子野心,欺凌陛下,谋逆篡位,天地不容,可惜我被奸人出卖,否则定要亲手杀了你,食尔肉寝尔皮,食尔肉寝尔皮!” 司马师狂怒冲顶,额上青筋暴起,也不打算将他压下候审,夺过一旁侍卫的佩刀,直接用刀柄上的铁环砸向李丰头顶,一下便头皮开花,血流如注。他盛怒难抑,犹如一只发飙的猛虎,疯了般地扑到李丰身上,不分上下地砸将起来,嗓子眼里低喉着:“看你如何食肉寝皮!如何食肉寝皮!”狂怒之中,足足砸了几十下才罢手。再看李丰,已被砸得脑浆迸裂,浑身血污,早就断了气。一旁的苏铄吓得瘫倒在地。 司马师在李丰袍子上擦擦手,站起身道:“去,将李丰全家抓起来,一个也不能跑掉!”手下领命前去,少顷回来报告:“大将军,李丰全家已被看押,可只有一人不在其中。” “何人?” “李丰的三弟李茂。有人招供说,他拿着李翼回给李丰的密信,到钟会府上去了……” “哦?”司马师欠起身道:“那你可去钟府将他押来?” “属下去了钟府,可钟会不在府上,说是李茂去后便到咱们府上来了。” “什么?”司马师“腾”得站起身来,大为疑心。若钟会知道此事,为何不前来向他报告。就算他是去告诉司马昭,司马昭为何也不来报?难道他们有异心?想到这,他怒意又起,一手拎起李丰的尸体,一手抽出腰间长剑,气势汹汹,向司马昭处大步而来。这才发生了刚才的一幕。司马师的预感是对的,司马昭确实打算隐瞒不报。怎奈钟会反应机敏,一上来便猜出他的疑心,和司马昭一起惺惺作态,演了一场瞒天过海的好戏,把司马师给蒙住了。 第80章:泄密阻大计,传书救危急(下) 却说钟会一出了司马府,便马上叫来亲信,匿名给夏侯玄放出消息,告诉他秘密已泄,赶紧转移。而他自己则提了李茂前去向司马师复命。夏侯玄收到密信,火速通知张缉等人。可惜张缉、乐敦、刘贤等人虽得消息,但却没来得及逃,都被司马师派人看押起来。另外,司马师还派兵将皇宫团团围住,封锁消息,只待明日向皇帝当堂发难。夏侯玄阖府老少也均被捉住,只他一人得以逃出。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只看明日一搏。若能杀了司马师,所有人还有一线生机。若功败垂成,也不过再多他夏侯玄一条人命。 此时已经入夜,夏侯玄按下悲痛,一路避开人群和亮处,躲躲藏藏地走着。该怎么办?他此刻是司马师捉拿的钦犯,皇帝远在深宫,如何能得知巨变,应对明日的危机?宫门此时被司马师派兵把守,他怎么才能混入宫去?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感到有人在背后拍他肩膀,一回头,见一黑衣女子站在身后。他一惊,刚要拔刀,却见女子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另一手举起一块令牌,低声道:“别出声,跟我来。”这女子便是袖玉。 他定睛看那令牌,上写一个“林”字,便双眼一亮,跟了袖玉而去。两人来在一处隐蔽之地,他开口问道:“何人派你前来?”袖玉并不答言,回头朝黑影中看去,只见一人走出,道:“太初,是我。” 夏侯玄借着微光睁大眼一看,喜道:“叔夜,怎么是你?” “我知道你们明日便要行动,放心不下,便回来看看。谁知刚入洛阳便听说有人泄密,司马师将你们阖府囚禁,只有你逃了出来。”嵇康道。 “是啊!李茂与苏铄两个狗贼向司马师兄弟告密,坏了我们的大计!如今我是钦犯之身,不知如何才能入宫面君,将此事相告啊!”夏侯玄急道。 “莫急,我有办法。”嵇康道。 嵇府之中,曹璺灯下看着熟睡的一双儿女,满面愁容。儿子已过满月,可还未得父亲赐名。那人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起身来到案前,轻轻拭去绿绮古琴上落下的轻尘。当年,他曾凭此琴上一根丝弦艳惊四座,向她的父王求得了她。如今断弦早已续上,七弦俱在,人却已非。卓文君终被司马相如所忘,而自己也被弃置空房。难道绿绮真的是伤心之琴,断肠之物?她抚着一根根琴弦,想象他指尖滑过的每一处旧痕,忍不住轻叩上去,却又怕吵醒了孩子,不敢操弹。只得提起笔,蘸着朱砂,在罗帕上书写心意。 正在写着,忽听门外一阵窸窣轻响,好像有人穿过。“谁?”曹璺搁下笔,来到屋外,黑黢黢一片空无一人。正自纳罕,却见一女子迎面走来,对她施礼道:“亭主,有礼了。” 曹璺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面前,朝脸上看去不觉一惊,这女子眼眸倒与自己有些肖似,不由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府上?” “小女子袖玉,受人之托,来给亭主送信,求您出手相助。”袖玉将一块锦囊递到她手上。 曹璺展开锦囊,只看一眼便觉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那上面是嵇康的字。袖玉见她身体摇晃,连忙上前扶住。曹璺强迫自己镇定精神,将上面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紧紧攥着帕子,道:“他在哪?我要见他!” “先生此刻不在洛阳……亭主,还是赶紧依计行事要紧!”袖玉依照嵇康的嘱咐,隐瞒道。 “他不在,却叫你来送信……你又是他什么人?”曹璺双目含怨,又一次端详起袖玉。这女子清丽非常,虽不及自己容姿倾城,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凌凌英气,是个冰肌雪骨,见之忘俗的冷美人。她这般动人,又与自己眉目相像,难道他孤身在外难敌寂寞,已然对她……曹璺不敢再想。 “我只是个飘零之人,受先生恩义,故而江湖救急。”袖玉怕她误解,出言解释。 “恩义……他倒有闲情逸致,与你谈论恩义。”曹璺心中酸涩难当,可也不能无凭无据的猜疑,只得咽下酸楚,冷道,“这个忙,我若是不帮呢?” “先生说,亭主心怀天下,深明大义,此事干系曹氏兴衰,忠良性命,你定会施手相助的。”袖玉看看天色,时间正一点一滴流逝。 曹璺暗叹一声,他果然了解自己,在大义面前她的确无法坐视不理。事不宜迟,只得强忍凄楚,道:“告诉他,我不是为了家国天下,只为了结发之情。” “我定会转告。” “夏侯大人在何处?” “正在院外等候。” “请他进来吧。”曹璺说罢,前去唤醒红荍,几人一起在府中收拾起来。不多久,一辆马车便从嵇府中驶了出来,向皇宫方向而去。待马车走远后,院中角落里走出一人,却是嵇康。方才他一直在暗中远远望着曹璺,见她看到自己的来信几乎昏倒,一颗心就痛起来。后来又听她询问自己所在,质疑自己与袖玉的关系,更恨不得立刻现身出去,向她剖白真心。可是情势危急,现在还不是让她知道一切的时候,只能拼命按下。此刻见她去了,便忍不住来到卧房之中,想看一眼她的衣物,以解相思。 谁知他刚入房中,便看见绾儿睡在床上,不由疑惑起来。他信中明明要曹璺抱着孩子,以孩子病重求药为由入宫,可她怎么糊涂到把女儿丢在了家中。他正不解,那边绾儿梦中不踏实,身体翻动起来,将被子踢了开去。他上前为女儿拉上被子,却见小人儿不知何时已经眨巴着眼醒来。一见是他,立刻搂住脖子,欢喜道:“爹爹,你回来啦!” “是……爹爹回来看看绾儿。”他将女儿裹着被子抱起来,亲着小脸道。 “绾儿和娘亲都好想爹爹,尤其是娘亲,”绾儿看看旁边,“娘亲呢?” “娘亲有事出去了,爹爹陪你一会儿。” “那弟弟呢?”绾儿又瞅瞅自己枕边。 “弟弟?”嵇康一愣。 “对啦,爹爹你不知道,娘亲不久前刚生了弟弟,绾儿可喜欢了……” 嵇康脑子一蒙,随即涌上一股极大的喜悦。她又为自己生了个孩儿,他们有儿子了。他欢喜一阵,忽又想起这一年来曹璺独自在家中,有了身孕却不能与他说,生子之时不知何等艰辛凄凉,心中愧疚不已,恨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 见他双眉紧蹙,一言不发,绾儿道:“爹爹不喜欢弟弟么?” “不,爹爹喜欢……你娘亲她,是不是受了好多苦?” “嗯!娘亲可难过了,总是一个人哭,也瘦了好多。生弟弟的时候,一天一夜也生不出来,后来有个阿叔带了大夫来,才生下弟弟。” 他听得心疼不已,眼眶泛红,从没想过自己离开会让她受这么多苦。将绾儿放下,起身来到案前。绿绮静好,不染纤尘,是她日日拂拭。再看一旁,朱笔未干,罗帕上几行娟秀小楷,是她刚刚写下曹丕的《燕歌行》。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玉儿……”他拿起帕儿,吻在唇边。这漆黑乱世何时才能平定,他何时才能再将她拥进怀中?当日曾亲口答应一直守在她身边,如今思来亏欠她的实在太多了。而今日,为了家国天下,他还要让她带着刚出世的儿子,去闯那虎狼之境。不知母子二人是否已平安度险? 皇宫司马门外,曹璺的马车被守门的将军拦住,盘查道:“亭主,这么晚了,何事入宫?” 曹璺抱着儿子,神色焦急:“小儿染了伤寒,病势危急。我与张美人交好,知她有一副祖传药方专治此症,是以进宫求药。” “可有陛下谕旨?” “病得急,来不及请旨。” “既无圣旨,如今夜已深了,还是明日请了旨再来吧!”守门将军强硬道。 曹璺料到他不肯放行,手中暗暗使力,在儿子屁股上一拧。娃娃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便引来了一个人。 第81章:忠臣死名节,神算道天机(上) 曹璺的马车在司马门外被拦住,车上传来婴儿的高声啼哭,吸引了不远处巡查的一人,钟会。方才他将李茂带到司马师处后,不出所料,李茂当场便被司马师一剑刺死,审都没审。随后,司马师派兵拦在司马门外,防止夏侯玄混进宫中。而司马昭也同时派钟会在一旁巡视,目的便是等候夏侯玄出现,伺机将他放进去。 这边婴儿一哭,钟会转眼便发现曹璺的马车,走上前来。赶车的位子上坐着两人,一个是红荍,而另一个则低着头,并不像岳山。钟会稍一推断,便知那是夏侯玄无疑。他掀开车帘,道:“亭主,可有事需要在下帮忙?” 曹璺见他果真来了,便将儿子生病求药之事又说了一遍。钟会道:“不过一点伤寒之症,何必入宫求药,我府上便有治病的灵药,不如就让岳山随我去取吧。”说着瞥了一眼夏侯玄。 曹璺暗道嵇康所料果真不假。既然钟会肯帮,她正好将戏同他演下去,便道:“既如此,便多谢钟大人了。岳山,你随大人去一趟吧。” 夏侯玄点点头,跳下马车,跟在钟会身后。曹璺待他一下车,便对伏在车后的袖玉道:“去吧。”袖玉低应一声,潜下马车,来到宫门一角,以几颗石子打在宫墙之上,“啪啪”几声,将守门的兵将全都引了过去。钟会此时正带着夏侯玄绕到宫门另一边。看兵将都被引开,夏侯玄趁乱从小门混入了宫中。 钟会见他进去了,转身望了眼引开众人的那道身影,颇似袖玉。难道她已回到洛阳?自己并未授意,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钟会满腹狐疑,看着曹璺马车驶去的背影,更觉蹊跷。 曹璺回到家中已近寅时,将儿子哄睡后,却见绾儿睡着的小脸儿上挂着泪痕,不知做了怎样悲伤的梦。经历一晚变故,她也不思睡眠。来到案前,想将方才的罗帕收起,却惊觉帕子不见了,四下找来,无影无踪。 她不晓得,那帕儿是被嵇康吻过以后,揣入怀中。他临走前叮嘱绾儿,不要将自己回来之事说出,否则娘亲会有危险。因为,若只是曹璺情急相助夏侯玄,钟会定能代为遮掩,毕竟此事他也有份。但若知此事牵扯嵇康,便定不会善罢甘休了。绾儿何其乖巧,果然守口如瓶。但毕竟是五岁的孩子,看着爹爹离去后,还是忍不住哭了许久才睡去。 可惜这些隐情,曹璺都不知。她回想此夜与袖玉的会面,总觉得心中难安。不管嵇康如何看待袖玉,从袖玉的言语中却可明显察觉她对嵇康的倾慕之情。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在侧,试问哪个男子能如柳下惠坐怀不乱呢?想到此,她一腔相思幽怨之情中又多了几分妒意,对嵇康更生灰心。 却说次日,皇帝曹芳准时驾临册封台,此时群臣已至,集列阶下。不知情的众臣见夏侯玄、李丰、张缉等人不在,在台下窃窃议论。而司马昭则在宫门外暗布兵马,与钟会若无其事地站立,伺机而动,做黄雀之谋。眼看吉时已到,司马师还是不见踪影。曹芳见不能再等,便下旨为邢氏行册封贵人之礼。圣旨刚宣读到一半,只听“砰”地一声,大殿之门被人一脚踹开,司马师一身戎装,手持宝剑,大步走上殿来。群臣一见,皆大为惊骇,想起了汉末的董卓。 当年,曹操、司马懿权倾一时,皇帝都曾下旨赐他们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也就是说入朝面见皇帝时可以不用小步行走;朝拜皇帝时,一旁宣读其身份的人,可以不称呼他的名字而直接称呼官职;可以佩剑穿鞋直接上殿。但即便如此,曹操与司马懿那时也不敢破门而入,提剑上殿。像今日司马师这般的唯有一人,那便是董卓。 董卓暴戾,而时无吕布,虽满朝文武,能奈之何! 曹芳见了司马师,也吓得脸色骤变,但想到还有谋定之计,便强定精神,道:“朕,朕今日册封贵人……大将军因何晚到?” 司马师对皇帝的话置若罔闻,继续朝册封台大步而来,眼见便来在台下。曹芳后退两步,抓紧龙袍,看着司马师。司马师从袖中抽出一张罪状书,掷在地下,道:“国仗张缉,罪臣夏侯玄、李丰,内侍苏铄、乐敦、刘贤六人暗中结党,图谋行刺本大将军。如今李丰畏罪自杀,其余四人皆被抓获,夏侯玄一人在逃。臣请旨捉拿夏侯玄归案,六人皆夷三族,废皇后张氏,以正朝纲!” 他这一番话掷地,满朝文武皆敛容屏气,一片肃静。 曹芳更加恐惧,道:“你,你将罪状呈上前来,给朕一观……” 司马师本不屑亲自呈上,但见皇帝身旁内侍已吓得浑身哆嗦,站都站不稳,便冷笑一声,拾起罪状书,一步跨上册封台,打算扔在皇帝手上,用气势震慑住曹芳。 然说时迟那时快,他刚抬手要扔,册封台下便跃出一人,手持宝刀,朝司马师咽喉刺来。司马师久经沙场,杀人如麻,一眼便窥见刀锋上闪出的寒光,身子一侧,躲过一击。定睛一看,正是夏侯玄,狞笑一声,拔剑道:“夏侯匹夫,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他全然不把夏侯玄放在眼里,令众臣不得相帮,要自己亲手斩杀。 夏侯玄咬紧牙关也不答话,再次扑上身去。司马师武将出身,身手了得,而夏侯玄儒将一名,几招之后便落了下风。台下众臣皆退在后面,战战兢兢地看着。而曹芳此时也吓得说不出话来,被内侍护着缩在一边。 又过几招,司马师一把抓住夏侯玄一条手腕,反手一拧,脚下一绊,夏侯玄重心不稳,摔倒在地。司马师膝盖压在他的背上,举剑道:“与本将军为敌,自不量力!”正待要刺,却听夏侯玄道:“司马狗贼,还记得容儿之死否?”说着手中抖出一块大红锦帕,往司马师面门一扔。司马师听到“容儿”两字,心神一滞,又见大红锦帕向脸上砸来,一时被阻挡了视线,便伸手去拨。刚透出点缝便见宝刀击来。低头想躲,却迟了一步,被一刀扎进左眼中,震动着眼下的脓疮也瞬间爆裂,血水与黄脓一齐迸射出来。 “啊!”司马师惨叫一声,剧痛难忍,差点扑倒在地。但他不愧是个彪悍异常之人,强忍剧痛,一手捂住左眼,一手扔提起宝剑向夏侯玄腿部一刺。夏侯玄已是强弩之末,大腿不幸中了一剑,跪倒在地。他手中宝刀已插在司马师眼中,失了兵刃更无可发力。司马师见他倒地,大吼道:“二弟何在!手下何在!快来拿贼!” 司马昭与钟会一旁观战,见司马师先中一刀,瞎了左眼,正在暗自庆幸,以为夏侯玄就要得手。谁知司马师如此凶悍,仍然不倒,反刺了夏侯玄一剑,形势逆转过来。如今听司马师唤他,也不能不答,便应道:“大哥莫慌,小弟这便去领兵!”说着与钟会跑出殿去。 而司马师亲信之臣,见此情形便冲上前去,有的扶住司马师,有的擒住夏侯玄。夏侯玄被按在地上,也大吼道:“诸葛公休何在!曹氏忠臣何在!速速护驾杀贼!”他喊了数声,不见诸葛诞的身影,更无一位“曹氏忠臣”。待他完全被捆绑牢了,也没见一人前来。此时,跑出殿外的司马昭见兄长未死,只得更改计划,命钟会将手下兵马调到殿门外,自己进殿,道:“陛下,夏侯玄胁迫陛下,御前行凶,行刺重臣,实乃大逆不道。臣已点齐兵马,前来勤王!” 勤王是假,逼宫是真。曹芳见夏侯玄已被擒住,诸葛诞也未领兵前来,便知大势已去,两眼一翻,瘫倒在殿上。 三日后,司马师逼迫曹芳下旨,以谋逆之罪将夏侯玄、李丰、张缉、苏铄、乐敦、刘贤六人定罪,夷灭三族。因国仗张缉谋逆,其女张皇后被废,改立奉车都尉王夔之女为后。夏侯玄被押到廷尉府,由钟会之兄钟毓审问。夏侯玄大义凛然,怒斥钟毓道:“我落到你们手中无话可说,你要定罪,自己去编排即可,何来问我? 钟毓随即手书罪状,流着泪假惺惺地呈给夏侯玄看。夏侯玄看罢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可他心中焉能不恨? 那晚夏侯玄潜入皇宫之后,将变故上奏曹芳。因失去了李丰、张缉相助,更没有苏铄、乐敦、刘贤这些内侍作为内应,毌丘俭、文钦、曹纬三位将军又远在驻地,就算夏侯玄一人可以杀死司马师,到时候司马昭带兵马逼宫,还是功败垂成。君臣思来想去,忽想到镇南将军诸葛诞领荆州、豫州二州兵马,此时人正在京中。他不仅素来与夏侯玄交好,而且兵马屯驻新野,北依洛阳,离京城最近,若能领兵前来,必将杀司马师一个措手不及。君臣议定,当晚密诏于诸葛诞。谁知司马师早已料到此招,亲自到诸葛诞府上坐等。密诏一到,诸葛诞料定夏侯玄必败,便马上投诚,向司马师供出此诏,以取得司马师信任。可是他这一步,令曹氏丧失了除掉司马氏的最大良机,自己日后也被此所误。 却说,司马师左眼被宝刀桑扈所刺,眼下脓疮崩裂,回到家中已是血流满身。大夫帮他把刀拔出,左眼珠已经失明且流血不止,将他疼昏过去。待转醒之后,他惊惧此刀锋利,命人把刀鞘从夏侯玄处搜来,与刀刃合一。次日再要观时,桑扈却如何也拔不出来,似与刀鞘嵌死在一处。叫来司马昭与钟会试拔,皆无法拔出。司马师恐其为通灵之物,不敢丢弃更不敢自用,便存在了兵器库中。 第82章:忠臣死名节,神算道天机(下) 几日后,夏侯玄被押到洛阳东市处以斩首极刑。刑场里里外外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洛阳百姓。百姓蒙昧,受司马师舆论蛊惑,以为夏侯玄真是大逆不道的乱党,皆在一旁欢欣鼓舞,等着看恶贼人头落地,好相庆祝。还有的自诩嫉恶如仇,拿来碎菜叶子、臭鸡蛋向夏侯玄身上头上砸去,骂声连连。不一会儿,他头面身上就遍布污垢,肮脏不堪。但夏侯玄不愧为一代名士,毫不在意这些侮辱谩骂,挺直而跪,神色泰然,从容地等待屠刀落下。 此时,嵇康就在刑场不远处的人群中望着夏侯玄。两人目光交汇时,夏侯玄洒脱一笑。嵇康冲他最后一次抱了抱拳,直视着刽子手将他人头砍落,没有眨一下眼。行刑完毕,人群将要散尽时,忽有一人不知从何处来,徘徊在夏侯玄尸体前,边踱步边悲叹道:“玄武藏头,白虎衔尸,苍龙无足,朱雀悲鸣。四险若备,皇室必衰。” 嵇康远远听得,深为不解。再看此人形貌,体态宽伟,眉目瑰奇,绝非等闲。便偷偷将此人请到隐蔽处,拜道:“在下嵇康,听先生之言玄妙,不知何解?” 那人听说他是嵇康,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既是你问,我便一解,但只能解半句,你可听么?” “半句也可,请先生明示。” “玄武藏头起风雨,水神围困白马津。白虎衔尸动杀伐,凶神当堂主必危。苍龙最怕逢鬼魅,风沙阻道……”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盯着嵇康道:“我说多了,已过了半句。剩下的,还是你自己参悟吧。”说罢便转身便走。 嵇康知道此乃神人,拦他不得,便问道:“敢问先生高名?” 那人道:“在下管辂,望君好自为之。”说罢倏忽间便离了眼前。 嵇康听了此名,不由更为惊骇。相师朱建平,神算管辂这二位神人的大名,当世谁人不知?当初曹彪之死应验了朱建平为其相面时所说的预言。而今日,嵇康遇见的便是与朱建平齐名的神算管辂。 据说,这管辂从小便喜欢观察星相,成年后更是精通《周易》,善于卜卦,而且逢卜必中,精准非常。想当年管辂被举为秀才时,何晏曾宴请过他,让他为自己算命。管辂一番卜卦、解梦之后,规劝何晏端正自己的言行,多做造福百姓的好事,否则马上便有灾难。何晏听罢不以为然,笑话他是老生常谈。别人问管辂怎么敢对何晏如此说话,管辂却笑答,跟一个死人说话,有什么不敢?转过年来,何晏果然被夷灭三族。从此,管辂的神算也名满天下。 今日管辂之言,显然藏着巨大的玄机。“玄武藏头,白虎衔尸,苍龙无足,朱雀悲鸣。”无疑寓意着四件大事。而后面的半句解答,更印证了已经发生的两件事变。所谓“玄武藏头起风雨,水神围困白马津。”所指的便是谋立曹彪失败的淮南一叛,曹彪所在封地便是白马城;而“白虎衔尸动杀伐,凶神当堂主必危。”意指的则是夏侯玄刺杀未成,司马师称霸朝堂危及皇帝;可是后面 “苍龙最怕逢鬼魅,太岁阻城……”这句不但只说了一半而且所指不明,嵇康猜测是句警示之语。而到了最后一句“朱雀悲鸣”,就显然是衰极之兆,无力回天了。嵇康一边找人为夏侯玄等人收尸埋骨,一边思索管辂的预言,希望从中参悟天机。 “如此说来,嵇康只是在山阳隐居闲游,并无异常?”钟会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袖玉。 “大人若不信,可自去探查。”袖玉淡淡说完,看了一眼钟会,道:“又或者,大人早已对我失去信任,否则也不会赶尽杀绝!”说着将一物狠狠拍在案上。 钟会执起细看,不解道:“这不是你的短箭么,有何问题?” “可它却被人拿来打在我身上!” “竟有此事?”钟会站起身。 袖玉见他表面关切,眼中却掩饰不住怀疑之色,不觉悲愤上涌,伸手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上那道骇人的伤疤。钟会一看,大为心惊,连忙上前为她掩住衣衫,道:“你受苦了,我定会查出幕后主使,为你报仇。” “下手的都是大人亲信,府内高手。若大人不知,此事便蹊跷了。” 钟会心里恶寒,能调动府内高手的,除了自己便只有司马芠。 “原来是她……” “大人既已心中有数,属下告退了。”袖玉冷冷说完,便要退下。 钟会修眉一蹙,她的态度令自己莫名恼怒,可他却引而不发,柔声道:“离开这么久,可曾想我?” 袖玉一怔,他鲜少在自己面前表示亲昵,今日却是为何?若说从未想过,便是假的。可若说有多思念,却也不似从前了。她正自犹疑,却被他一手揽住柳腰,贴近道:“有时候,我真怀念在秦桑阁的日子,那时的你很温柔。” “可大人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钟会盯着她姣好的容颜,隐隐涌上一丝恐慌:“我若说,不是呢?” “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属下从不敢问。” “不要唤我大人,你从何时开始这般唤我的?” “学成归来时,大人亲口吩咐的。” “是么……那我此刻吩咐你,从今以后唤我钟郎……”唇边的热风拂上她的脖颈,令她不由心旌摇荡,但随即冷静下来。钟会惯用此等狎昵手段,自己一向便是被这若即若离的招数所误。从前她不懂识人,但自从见了那个冰壶秋月般的人物,她才明白一个人活着,要有自己的追求和尊严,不能被随意践踏玩弄。她拂开钟会的手,敛容道:“大人有夫人在堂,属下不敢逾越。” 钟会有些震惊,这般柔情蜜语不是她最想要的么?难道她是故作矜持,向自己讨要名分?还是生出了别的心思?他微抿薄唇,上下赏玩了一番她的姿容。的确是个尤物,不算玷污了自己的尊贵。邪魅一笑,再次侵身上去:“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懂,今日我便给你想要的,如何?” 袖玉没料到他会改变初衷,当初他曾言明不会给自己任何名分。难道他对自己已生疑心,要以此相试? “大人想给袖儿什么?”她警惕起来。 “给你这个……”钟会猝不及防地吻住她的朱唇,双手搂上细腰。 “你……”她想躲,但终于止住了。为了那人的安危,她决不能露一点声色,就算付出处子之身也在所不惜。 “袖儿……”钟会轻轻一唤,吻得更深。 她闭上眼,脑中现出的是嵇康清俊无双的容颜。 “你不专心。”感到她身子僵硬,钟会更加揽紧玉体,半拥半抱带入内室。罗衫褪尽的一刻,她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可却不再有丝毫幸福雀跃之感,而是涌上一阵深深的绝望与悲哀。为什么,当她不再期许,上天却将这份“恩赐”硬塞过来?若无此前一番变故,这必是她此生最幸福的一天。 温存过后,钟会指尖绕弄着她的发丝,许诺道:“再等等,等我大业完成,你便是天下最风光最荣耀的女子。” “那她呢,你的妻子?”袖玉盯着云雾般的帐顶,虚空道。 钟会冷哼一声:“那个女人,到时候我自会处理。” 她一阵战栗,听出他话里的寒意。 “明日,我要去山阳访一个人。”他随口道。 袖玉坐起身:“我随你一起去!” 钟会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 第83章:两立成永恨,一问传古今(上) 抛开洛阳城的血雨腥风、纷纷扰扰,却说向秀别了嵇康,出竹林入世游历,悠悠荡荡已近三载。三年来,他浪迹市井街巷之中,置身嘈杂肮脏之境,所到之处皆是平素最厌弃之所,所遇之人皆是向来最嫌恶之辈,无一可谈之人,无一可对之景。本以为凭他的秉性定会不堪忍受,谁知随着日久年深,竟越发不将外物侵扰放在心上,就连自身苦乐也日渐淡忘,可谓身处陋巷之中,而神游天地之外,几乎达到弃智丧身,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日,向秀游荡到山阳附近的集市上,自己却毫无察觉,不觉此处与他处有何分别。游历期间,他靠卖些字画维持生计。近日已入仲夏,烈日炎炎,街市上行人寥寥无几。向秀见卖不出画去便收了字画摊,自到集市边一棵大树下歇息乘凉。坐了一会儿,略有雅兴,便掏出怀中竹笛,吹起嵇康所作的《风入松》。 笛声悠扬清越,带着丝丝清凉,使听者无不陶醉,皆驻足聆听,觉得日头竟不似先前那么毒了。众人之中,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听得最为入迷。直到夕阳西斜,人群散尽,还兀自在那里听着。向秀闭目吹笛,直至兴尽方休,睁开眼时见一少年立在面前不动,便道:“在此何故?” “聆听人籁。”少年答。 “人籁已闻,可知地赖?” “众窍之音,是为地籁。”少年又答。 “地籁既知,可知天籁?”向秀见他能答出人籁地籁,可见读过《庄子》。将竹笛揣入怀中,饶有兴味地打量此子,见他相貌清奇,头生反骨,不觉一乐。 少年听到此问露出窘态,这正是此辩题的难处所在。所谓“人籁”是指人用丝竹乐器吹奏出的声音。而“地籁”则是大地上的各种孔洞穴窍被风吹出的声音。而“天籁”之说玄而又玄,是庄子“齐物论”的精要所在。他虽读书多年但年纪尚小,还未领略其中深意,一时回答不出,脸红道:“原文语焉不详,我不能懂……” 向秀点拨道:“地籁因风而起,风从何来?” 少年挠头:“风从……天上来?” 向秀点头,又道:“大地若无孔窍,风可有声?” “无声。” “那天籁呢?” “天籁亦无声。大地上的孔窍凭借天籁之风而发出声音,孔窍的大小深浅各不相同,所以发出的声响也不同。” “不错,地籁凭借天籁而发声。地籁各有不同,那么天籁呢?” “天籁无声,故而相同……”少年说到这,忽得双目一闪,领悟道:“是了!人籁模仿地籁而生,地籁又凭借天籁而生。但是天籁既无声便相同,是万籁的本源,是统一不变的天道。天道有恒,万事万物都从相同的根源而出,这便是庄子的齐物了!”说完一脸兴奋地看着向秀,询问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 向秀没想到这少年一点就通,心中甚慰,道:“你的见解已观大略,还需继续研读,才可得精髓。你叫何名?” 少年见问他姓名,赶忙一拜,道:“我叫郭象,家住洛阳。” “郭象……”向秀念了念名字,四顾左右,突然发现自己已游历到山阳,便问,“你家住洛阳,为何在此?” “听闻山阳竹林有七位高人,皆好老庄,深得精要,我想前去拜师。” 向秀听了,不禁一乐,道:“七人之中,你想拜谁为师?” “我听人说,七人之中当属阮籍、嵇康为最。但阮籍先以儒家为师,后才改学老庄。而嵇康虽精通老庄,但常说庄子之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恐他不肯教我。我又读过向秀的《难嵇叔夜养生论》,觉得他对庄子的理解浩渺渊深,想请他作我的老师。”少年答道。 向秀本以为他定是要拜嵇康为师,没想到转来转去竟是要找自己,不由更觉有趣,便道:“巧得很,我也正要到山阳寻访他们,不如同行吧。” 少年喜道:“太好了,敢问先生大名?” 向秀道:“你只唤我乃禾先生便了。” 少年又拜了一拜,自此便与向秀一路同行,往山阳竹林而去。两人走了一日,来在山泉边,刚饮了几口泉水,便见一队人马车架浩浩荡荡而来。领队的见向秀、郭象二人在泉边饮水,便令随从上前驱赶道:“我们大人要饮水,走开走开!” 郭象小孩子心性,正准备回嘴,向秀却毫不在意,拉着他让到一边。只见那随从拿着一只精美的玉制耳杯,来到泉边舀了一杯,小心翼翼的捧着,来到最为华贵的车辇前,道:“侯爷请用。”说着撩起帘子递给里面的人。帘内伸出一只男子的手,修长白皙,露出的袖口上盘花秀锦,贵气逼人,想必定是京中的达官显贵。车内之人喝了一口,可能是喝不惯山间泉水的拙朴清冽,将耳杯往随从手上一放,道:“罢了。”又似乎被烈日烤得难捱,执起羽扇使劲扇了几扇,问道:“此处距竹林还有多少路程?”随从道:“不远了,再有一个时辰便到了。” “大人,天这般热,不如就在此处歇息片刻吧。”车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袖儿,你唤我什么?” “钟,钟郎……” “这便对了,就依袖儿的,歇歇再走吧。”话音落下,车内下来一对锦衣华服的璧人,正是钟会与袖玉。钟会此行便是奉司马昭之命,前来山阳竹林寻访嵇康。不久前,他因“讨逆”之功被擢升为关内侯,爵位仅次于列侯,可谓如日中天。今日他威势赫赫而来,不仅要让嵇康看看自己何等荣耀,好羞辱对方一番。更是想暗中核实袖玉报告的真实性,嵇康究竟是不是闲居竹林,不问世事。 二人方一下马车,立刻便有人举着华伞,打着羽扇在身后跟着伺候,着实排场。钟会揽着袖玉站在泉边,清风吹来,顿觉一阵凉爽。举目四望,忽见一旁道边站着两人,其中一位绿衣翩翩,清秀和煦,好似在哪里见过,便问袖玉:“此人你可认识?” 袖玉看了一眼,道:“他是嵇康的好友,名叫向秀。” “哦,是他……”钟会想起当年迎娶司马芠之时,在洛阳街市上曾见他与嵇康携手同行,不由冷哼一声,道:“去,把那两人叫来。” 随从这便上前,对向秀二人呼喝道:“我们侯爷叫你们过去,快点!” 向秀早认出这高官贵胄便是钟会,悠然来到近前,道:“有何见教?” 钟会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讥笑道:“你便是那总跟在嵇康身边的人?世人都道你等是贤人,依本侯看恐怕不是贤德的贤,而是闲散的闲吧!大丈夫不建功立业,求一世富贵显达,反而甘愿追随人后,埋没山野,还谈什么立身,论什么处世,学什么圣贤,岂不像无根的影魅一般,枉度此生?” 郭象抬眼观瞧钟会,见他相貌堂堂,口中大义凛然,一时被他的威势震住。而向秀却丝毫不改颜色,笑道:“君可曾听过一个故事?传说影子的影子叫做罔两,有一天它责问影子:我每天跟在你身后,刚跟着你走你便停下来,刚坐下来你又站起身,如此反反复复。你每天跟随着人行动,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意念和操守!影子听了叹道:你只看到我跟着人行动,却不知道那个自以为可以主宰自身的人,也是依附于他人,听命于他人,靠他人过活的呀!你身为影子的影子,有什么好责备我的呢?”说罢用衣袖扇着凉风,瞅着钟会。 钟会脸色陡变,知道向秀是在用典故巧骂自己,说他不过依靠司马氏的权势获得荣华富贵,仰人鼻息,为人走卒罢了。他一向最忌讳别人说他靠司马氏上位,如今向秀不但直戳要害,而且还说得不着痕迹,堂而皇之,更是令他恼恨。可他若是发作便正中了向秀的激将法,当众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他黑着一张脸,正在运气,一旁的袖玉挽上他手臂,柔道:“钟郎,这些乡野村夫一向愚昧无礼,我们何必跟他计较,还是到那边赏看风景吧。”钟会正愁没台阶下,此时便道:“还是袖儿懂我的心意。”说罢一摆手。 手下会意,上前推搡向秀二人:“侯爷问话也敢顶撞,不识抬举,还不快滚!” 向秀拉着郭象要走,忽见挽着钟会的女子转过脸来,给他递了个眼色,似是警醒。他不知袖玉是何身份,但凭她方才言行,表面是给钟会顺气,实则在帮自己解围,便赶忙与郭象走离此地。 郭象边回头张望边道:“方才那人说先生是嵇康身边之人,您认识他?” 向秀心里正在琢磨,只点点头没有答话。看样子,钟会此番定是来找嵇康,且不怀好意,自己要先去告知才行。于是与郭象加紧步伐,往嵇康旧宅而来。 第84章:两立成永恨,一问传古今(下) 向秀与郭象两人一刻不停,来到嵇康山阳居所前,远远便见院中大柳树下架着一个大火炉,有水从旁边菜园子引来,绕在柳树边。嵇康正赤裸着上身,专注地捶打着铁块,顶着盛夏的日头,大汗淋漓。再看旁边地下,已有一些打制好的铁器。没有一件兵刃,皆是些锄头、耙子等农具,几个村民在随意挑拣着。 向秀走上前去,蹲下身扯动风箱,炉中火苗顿时旺盛起来。嵇康见向秀归来,也不停锤,与他相视一笑,接着打铁。直到铁具基本成型,嵇康将通红的铁块投入凉水中淬火,向秀才开口道:“我路遇钟会,他带着一大对车马仪仗来了。” “来便来,”嵇康看看水中“呲呲”冒烟的铁块,旁边倒映出郭象的身影,问道:“这少年是谁?” 向秀正待回答,一人骑马风尘仆仆而来,却是岳山。他下得马来,对嵇康拜道:“先生,我可找到您了!” 嵇康赶忙扶起:“你怎么来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岳山摇头,喘气道:“我从谯郡来,侯爷让我送信给您。” 嵇康一听是曹纬,知道此信非同小可,放下铁具,将他带到屋中。岳山将写在绢上的信交给他。信是曹纬亲笔,告诉嵇康毌丘俭、文钦已经商议好,将于明年正月起兵讨伐司马师,自己将暗中相助,请嵇康起草战书檄文,待起兵时用。信中还附了详细的筹划,嵇康来不及看,将信又塞回给岳山,道:“钟会恐怕马上便到,你在屋里呆着,藏好此信!” 岳山忙将信揣入怀中,外面向秀喊道:“叔夜,钟会的车马来了。”嵇康走出屋子,果见赫赫扬扬,来了一大队车马仪仗,在乡道上卷起三尺黄尘。他仍赤裸着上身,来到炉子前,继续打铁。向秀也重新拉起风箱。山阳的村民从没见过这等阵势,都围上前来,等看热闹。 钟会的大驾未到,前面开道的随从已经先跑上前来,在嵇府前前后后围了一圈,把守起来,将看热闹的村民拦在圈外。郭象也被轰出院子。待一切都安排好了,钟会的车辇才不紧不慢的驶来,停在院前。有随从上前挑起车帘,将他扶下车来,之后便是一通举伞,打扇,引道,好不忙活。他们这边拉开阵势,唱戏般演了半天,那边嵇康却一直在抡锤打铁,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钟会在嵇康对面站定。随从高声道:“关内侯钟大人驾到,速速拜见!” “砰砰砰!”嵇康打着铁。“呼呼呼!”向秀拉着风箱。 钟会见他二人不理,咳了一声。旁边随从再一次高声道:“关内侯钟大人驾到,速速拜见!” 还是不应。钟会想,既然奉司马昭之命来请他出山,便做些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免得落人口实,便稍一躬身,道:“会奉司马将军之命前来拜望先生。” 嵇康仍旧打着铁,恍作不闻。向秀还是拉着风箱。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见这位盛气凌人的关内侯,竟然被个打铁的晾在那里,都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把守的随从见状喝止道:“不许喧哗,否则当场论罪!”众人这才停下来。这一住口不要紧,本就空旷的山野显得愈加安静,只剩下铁锤击打的声音,呼呼的风箱声,还有树上知了的鸣叫声。 正午的骄阳毒似火,钟会一身华服包裹,又对着火炉,已经难堪暑热。 而嵇康薄衣缓带,虽打得大汗淋漓,却神清气爽,毫不吃力。 “砰砰砰……” “呼呼呼……” “知知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一刻更比一刻凝重。 随从见钟会额头渗汗,脸色越来越白,便准备上前踢倒火炉子,给嵇康些颜色看看,却被钟会制止了。他来时答应过曹璺,会放嵇康一遭,此番便当作守诺吧。何况他早料到嵇康会如此态度,便也不准备再谈,向院子里扫视起来。打眼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违和之处,只透过窗子看到似乎有人在屋中,看不清是谁。他使个眼色,命手下仔仔细细将宅院搜查一遍。这下这帮人可有了发泄之处,叮铃晃荡地开始搜查起来,什么东西都要翻上一翻,踩上一踩,宅院里顿时就乱将起来。 钟会背起手,眼神始终不离嵇康,等着看他的反应。嵇康脸上从始自终都毫无表情,似乎灵魂早已抽离身体,或者已与打铁的动作合而为一。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拎着酒葫芦踉跄而来,也不知趁着哪个地方的空子,钻进院子里来,边饮边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呃,好酒,好酒!” 嵇康一听这话便知来的是刘伶。他整日四处游荡,几年不见踪影,不知什么时候又晃荡到了这里。刘伶一身污秽酒气,来到钟会身前醉眼端详了一番,打了个酒嗝,道:“好个漂亮人物,你,你带好酒了吗?” 嵇康心里发笑,这话也只有他问得出来。 钟会被他浑身的酒味熏得够呛,此时又被一口酒臭气喷了一脸,险些作呕,忙退后几步,用衣袖掩住鼻子。几个随从见个醉汉敢来冒犯侯爷,准备将他打出去,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关节,扑倒在地。院中混乱,并没人注意到。 而此时,另几个随从已经闯进屋子,搜查半晌一无所获,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岳山身上。几人对岳山盘问了一通,没问出什么。其中一人仍不甘心,伸手开始往岳山身上搜,这下岳山可紧张了。曹纬写给嵇康的书信就藏在怀中,若被搜出来可就坏了!而嵇康听到有人盘问岳山,神经也紧绷起来,手中铁锤挥动的也慢了下来。 屋内,那随从已扯开岳山的衣襟,马上便要摸到书信所在。就在此时,刘伶恰好晃进屋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一头栽到这随从身上,将他顶了个趔趄。岳山眼明手快,借着众人一惊之际,将书信投进刘伶开着口的酒葫芦里,来了个无影无踪。刘伶想必真的醉极了,竟发起狂来,将酒葫芦往地上一扔,当众便开始宽衣解带,边一件件将衣服脱将下来,边醉话连篇。众随从皆大惊奇,指点着笑骂道:“哪来的疯子,真是不堪入目!” 刘伶脱得只剩下遮羞的衣物,倒身大咧咧往地上一躺,像是要睡去。那个被他撞了一下的随从上前一脚,踹在腿上,道:“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快滚!” 刘伶也不恼,大着舌头道:“你,你叫我滚?我叫你们滚才是!” 那随从气得哭笑不得,道:“我是官差,你凭什么叫我滚?” 刘伶醉醺醺道:“我刘伶以苍天为帷帐,大地为卧席,这屋子就好比我的衣裤,你们哪去不行偏要钻到我裤裆里来,怎么还叫我滚?”说罢伸个懒腰,倒头睡死过去。 众随从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疯子,也不再跟他磨牙,骂了几句,重新去搜岳山。这一来自然什么也没搜到,只好悻悻地去向钟会禀报。 钟会见乱了这半日一无所获,非但嵇康对他毫不理睬,还被这突如其来的酒疯子搅了局,整个宅院乱糟糟,里里外外闹哄哄,村民们看得乐不可支,外面等候的仪仗队也被太阳烤得蔫茄子一般,不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沸腾的怒气,阴冷道:“不必再搜了,随本侯回去!” 众随从马上停手,簇拥着钟会准备离去。就在他将要踏上车辇的一刻,嵇康突然放下手中的锤子,抬头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转过身,逼视着嵇康:“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一代名士与当朝显贵,就这般在众人屏息敛气的瞩目中,说出了震撼千古的问答。无论当时他们激荡着怎样的情怀,只这一刻便足成永恒。 第85章:性宽误收徒,大意错识人(上)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一语掷地,直盯着嵇康的双眸,想探进他灵魂里去。究竟是什么,赋予他如此强大的力量,可以在权力富贵面前毫不低头,毫不妥协。第一次遇见他便是这样,今日也是如此。难道他真的无所畏惧? 不!钟会不信,总有一天要让嵇康在自己面前低下头、折下腰、跪下身。要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钟会铁青着脸,筋疲力尽地坐回车辇,却发现袖玉并未在其中。方才她说自己暑热头晕,要留在车中歇息。钟会本不想让她参与此事,便准许了。谁知此时她竟不见踪影,倒叫人奇怪了。可他实在不愿在此地多留一刻,便吩咐启程,叫她自己寻过来。 大队车马仪仗在山阳乡道上缓缓撤离,待转下山坡来,见袖玉出现在路边。钟会叫停车马,不悦道:“你去哪里了?” 袖玉脸色发白,喘息道:“方才在车上觉得憋闷,便到这风口处吹吹风。” 钟会见她形容憔悴,心下一软,道:“罢了,上车来吧。” 袖玉上了车辇,靠在钟会肩上。他柔声道:“现下好些了么?” “好些了,大人……钟郎不必担心……” “你什么时候才能记得如何唤我?”他蹙眉道。 “太多年了,总改不了口。” “是嘴上改不了,还是心里改不了?” “你知道的,我等这一日有多久……从那年你将我留在府上,我此身便是你的了。”袖玉抚上他的手。 “那此心呢?”他点点她的心口。 袖玉苦涩一笑:“我这心上有你妻子派人插的一刀,若不是它想了不该想的,又怎会被人诛心呢?” 钟会想起那道惨烈的伤疤,不禁一阵发冷,揽住她道:“不说了,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儿。” 袖玉枕在他腿上,闭目假寐。方才她并未在路口吹风,而是趁乱藏在村民中。那几个要捉拿刘伶的随从,便是她用石子击倒。岳山被搜身时,她就要出手,谁知刘伶误打误撞,帮忙解了围。她这才来到路边等着钟会,编了一套说辞。见他此刻软语温存,柔情一片,不知从前哄骗司马芠时,是否也是这等手段?在他心里,永远只有他的“璺妹妹”,其他女子不过棋子罢了。她这样想着,将涌上来的愧疚消减了几分。 钟会凝视她的脸,睡着的她卸掉了那份坚硬冰冷,柔顺得像个孩子,让他想要多抱一会儿,多给她一丝温暖,虽然这温暖连他自己也所剩寥寥。 却说嵇康见钟会的人马走了,看热闹的村民也散去,便熄了炉子,来到屋中。刘伶睡得鼾声如雷,而岳山蹲在地上,正沮丧地看着从酒葫芦里倒出的信。绢布因被酒浸湿,上面的字迹模糊不堪。嵇康拿过信来,仔细辨认了一番,徒劳无功。 岳山悔道:“都怪我,没把它藏好!” “罢了,如此已是万幸,不必自责。”嵇康又对向秀道:“方才要你陪我应付钟会,辛苦了。” “你哪有要我陪你,是我自己情愿的。”向秀撇嘴,继而又大笑道:“今日这场戏真是绝了!” “你还笑,他现下可是关内侯,权势滔天!”嵇康道。 “那又怎样,你怕他不成?” “我与他早就决裂,只是怕日后会连累你们。”嵇康看着睡在地上,满身狼藉的刘伶,叹息一声。 “我等乡野村夫,一不入官场,二不求富贵,他能如何?对了,他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要找什么东西?”向秀道。 “他是奉司马昭之命来探我的虚实……对了,你带来的那位少年呢,怎么不见了?”这一问,方才还在眺望钟会车马的郭象听见,一溜小跑进来,深施一礼,道:“学生郭象,拜见嵇先生,向先生。” 向秀笑道:“呦,挺聪明,猜出我们是谁了?” “能让关内侯如此劳师动众,千里迢迢来请的,定是嵇先生无疑。而向先生让我称他乃禾先生,乃禾不就是秀字嘛。学生从洛阳而来,就是为了求见先生,望先生教我《庄子》之学。”说着对二人又是深深一拜。 嵇康见是来拜师,自己要事在身,教不得他。而听他之言模糊,并未说清究竟是要拜谁为师,便道:“你一人怎可要我二人为师,到底拜谁你可想清楚了?” 向秀见他先前说要拜自己为师,方才却语焉不详,便不发话,等他回答。 郭象抬头看看两人,嵇康清冷,向秀和煦,还是选个容易点的吧,于是道:“学生素来听闻嵇先生所学高远,但曾言庄子之学不可言传,想必不能得学。而向先生对庄子亦甚精通,我愿拜向先生为师,学习老庄之道。”说罢单对着向秀一拜。 嵇康听他这话颇为圆滑,既想拜师又想两不得罪,心中不悦。自己与向秀何分彼此,若是郭象态度坚决,上来便拜向秀为师,倒是可喜可赞。而自己定会不吝才学,指点与他。可他偏要抖搂这种聪明,全无少年应有的天真朴实,将来恐怕是个官场好手,于庄子之道远矣。再看郭象头生反骨,更觉不祥。 而向秀此前听过郭象这番话,此时倒不觉得违和。他素来宽简随和,如今更是豁达洒脱,见郭象聪明灵透,又诚心求教于己,也不想难为孩子,扶起道:“你既愿学,我亦无事,日后有哪处不通,前来问我便是。” 郭象见他应了,忙又拜了三拜,唤作“师父”。嵇康见事已至此,也不便多言,转身对岳山道:“信已送到,你休息几日便回洛阳去吧。” 岳山却道:“家中有红荍料理,我还是留在先生身边,也有个照应。” 嵇康想岳山既已知晓自己与曹纬之事,留在身边也有个助力,便应允道:“也好,你一路风尘,先下去歇歇吧。” “是。”岳山答应一声,见向秀在侧,便施了一礼,准备退下。谁知向秀却道:“你与红荍姑娘一向可好?” 自向秀那日离开竹林,四处游历之后,曹璺回到洛阳便为岳山与红荍办了喜事。二人婚后也算舒心和睦,这一晃也三载光阴了。岳山只道向秀见了自己会尴尬,没想他却主动问起,反是一惊,不自然道:“还,还好……多谢先生挂心。” 向秀点点头,笑道:“如此便祝你们百年好合。”口气态度甚为平和大方,全不似当初那般痴愚之态。连嵇康见了也不由暗自纳罕,待岳山走后,道:“子期,你这三年来可有何奇遇?” “不过平平淡淡度日,并无奇遇,怎么了?” “我看你此番归来,真是比从前洒脱不少,还以为有哪位仙人点化……” 向秀听出他玩笑,也不以为意,道:“若问有谁点化,全赖庄子之功。我这三年来混迹于闹市之中,心境反而愈发平静,对庄子之道也有了一番新的见解。余下此生,我立志要为《庄子》作注,不解出庄子之论的玄妙,誓不罢休。” 嵇康道:“子期之志着实可敬,但《庄子》之论前人多有注解,虽各有千秋可惜皆难及其妙。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若将庄子之道困于笔墨,恐怕会如流云入画,蛟龙缚足,失掉其灵动的魅力。” 向秀听罢若有所思,但他早已帷幄在胸,定要将自己多年所悟写出,以飨后人。面对嵇康的质疑他并不急于申辩,只打算注出几篇后再来与好友切磋。 嵇康也仅是发自身之感,并无任何干涉之意,见他思忖不语,笑道:“你当初走时说,归来时要用笛子为我吹奏《风入松》曲,不知何时才能一闻?” 向秀笑道:“你若想听,何时都可。不如我们这便去打些美酒来,待酒过三巡之后,月上树梢之时,我好好吹与你听!” 他话音刚落,睡在地上的刘伶听见“酒”字,腾得一声坐起身来,瞪眼嚷道:“哪里有酒,哪里有酒,我也要来!”众人见他此态,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晚几人在院中豪饮一夜方散,嵇康抚琴,向秀吹笛,刘伶醉唱。 弹了一弄又一弄,吹了一曲又一曲,饮了一壶又一壶。嵇康弹破了手指,向秀吹痛了两腮,刘伶喝干了所有美酒,却仍觉不够尽兴,只想如此纵情肆意,一直下去,一直下去,让此夜未央,此情无尽,斯人永在…… 第86章:性宽误收徒,大意错识人(下) 此夜后两个月,公元254年9月,司马师率朋党上疏郭太后,废曹芳帝位,改立曹丕之孙曹髦为帝。他本欲立曹据为帝,然郭太后必立曹髦,只好作罢。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被群臣迎入洛阳之时,文武百官在西掖门拜迎。他已被册立为皇帝,本不用还礼,可却亲自下车拜谢百官。司礼官劝阻道:“您贵为天子,不必拜谢百官。”曹髦却说:“你只看到我的身份,却不知我也是别人的臣子!”说罢自行拜谢百官,群臣皆慌忙还礼。车辇到了正门,曹髦执意下车步行,群臣皆劝,而他却道:“我虽被太后召回,但能否坐上皇位还在两可,当步行拜见太后。”群臣只好跟随他步行至郭太后处。当日,曹髦在太极殿登基称帝。 他称帝后,十月便派身边的官员到各地巡视,体察民情,重审冤案,一时间曹魏上下民众皆感沐皇恩,人心振奋。但另一方面,他仍忌惮司马师的威势,赐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特权,并大封司马氏的亲信,以安其心。 曹髦的一番举动传到曹氏忠臣耳中,皆是一阵欢欣鼓舞,欣慰曹家还有这样一位少年英主。就连钟会也公开表示,曹髦文有陈思之才,武有武帝之风,不可小觑。就在群臣人心浮动,各自为计之时,邺城的水井现出异兆。有人称曾见一条苍龙在井中盘桓,乃祥瑞之兆,纷纷上表祝贺。 面对这样的情形,十四岁的曹髦却无半点喜色,而是提笔写下一篇《潜龙赋》,说此非吉兆,乃是暗示自己以帝王之身,受困于世。 伤哉龙受困,不能越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读到此诗,远在山阳竹林的嵇康伤感嗟叹之余,又想起了管辂的那半句预言。“苍龙最怕逢鬼魅,太岁阻城……”看来,曹髦必是曹氏扭转乾坤的关键。苍龙现于井中倒并非凶兆,只要抓住时机奋起一搏,必能翻云覆雨,改天换地。他在竹林中执起笔来,洋洋洒洒,书就《讨司马师檄文》。 一月后的深夜,驻守扬州的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也读罢曹髦之诗,商议着起兵之计。 “当今皇上真乃少年雄才,此诗正是召唤我等曹氏忠臣为国讨逆,重振帝祚!”文钦拍案叫绝道。 “是啊,没想到曹家还有这样的好儿郎,只要我等推翻司马师,曹氏重兴便指日可待了!”毌丘俭也振奋道。 二人正在兴头,手下送来一封书信。毌丘俭展开读罢,更是大喜,道:“好,好,好!叔夜为我等所作的《讨司马师檄文》已成,数司马师十大罪状,可谓字字见血,句句锋利。莫说我等来日大兵压境,只这一篇檄文发出,便可退敌无数!” 文钦接过一看,也是大赞,道:“好,如今我等万事俱备,只等诸葛诞回信,有他荆、豫二州兵马相助,大事必成!” 原来,毌丘俭与文钦怕所率扬州兵马虽多,然从寿春一路挺进洛阳,沿途定会遭遇司马师派兵阻击,即便中途有曹纬率谯郡兵马加入,也必会受到削减,恐怕到达洛阳时已兵马劳顿,损失大半。而诸葛诞所率军队就屯驻在新野,只要他一开始按兵不动,以逸待劳,待扬州大军杀向洛阳时前来接应,数万精兵披坚执锐,定可击败司马师,直取京城。 另外,毌丘俭求助诸葛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原先,毌丘俭为镇南将军,而诸葛诞是镇东将军。两年前的东兴之战中,魏军被吴将诸葛恪大败,司马师令毌丘俭与诸葛诞二人官阶不动,防区互换。看似从轻处罚,实则怕他二人拥兵自重。此后,毌丘俭为镇东将军,屯驻扬州,而诸葛诞则改任镇南将军,驻扎新野。故而,毌丘俭对豫州的兵将更加熟悉,若有豫州官民支持更是如虎添翼。 看起来,此计胜算颇高,只可惜算漏了一个关键性的棋子——诸葛诞。 曹纬托岳山捎给嵇康的信中,曾将联合诸葛诞之事写在详细计划里,可惜绢布被酒浸湿,字迹无法辨认。当初几人在夏侯玄府谋划时,并未将诸葛诞纳为盟友,所以嵇康万万没料到,他们会向诸葛诞求助。若他知晓此事,定会立即制止,因为他知道一件众人皆不知的秘密。那就是夏侯玄刺杀司马师事泄当日,曹芳曾连夜密诏诸葛诞领兵相助,可他却罔顾圣旨,作壁上观。后来夏侯玄被杀,曹芳被废,此事本无外人知晓。但袖玉却将探得的内情告诉了嵇康。至于诸葛诞究竟是真心倒向司马师,还是假意投诚,无人知晓。 不过,识人之要在于信义,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诸葛诞连皇帝的求救都置若罔闻,如何算得曹氏忠臣?如他这般首鼠两端,摇摆不定,来日必受其乱。 而此时,毫不知情的毌丘俭与文钦,已派出使者前去给诸葛诞送信,请他领荆、豫二州兵马联合讨逆,不知此时他可收到密信,又将作何打算? 其实诸葛诞早已见了使者,接了书信,可却迟迟没有动作。因为他还在犹豫。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在第一时间作出抉择。嵇康初见毌丘俭时,曾与他有过一次关于人生选择的谈话。他问毌丘俭若将来曹氏危难会怎么做?毌丘俭毫不犹豫地选择奋起反抗,宁死不屈。面对人生的大义,有人选择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人则选择忠贞不二,宁死不侍二主。这两种选择哪个伟大,哪个渺小,哪个是对,哪个又是错?恐怕此时的诸葛诞也在问着自己。 有人的天平上,挂着道义与不义、忠诚与背叛、苍生与一己、善与恶。可有人的天平上,挂着的是利弊,得失,成败,生死。诸葛诞心中的天平剧烈摆动了许久,终于停下了。 还是再等等,现在司马师对自己还很倚重,如果他能顺利代魏,自己便是开国功臣,成者王侯。若将来有所变化,自己大不了再反他一次,还落个曹氏忠臣的美名。对,就这么办!无论哪条路,当务之急是趁着混乱,壮大自己。扬州寿春是自己所率旧部,毌丘俭一败,那块肥肉绝不能落在别人嘴里…… 诸葛诞主意已定,对手下道:“去,将毌丘俭派来的使者请过来。” 使者须臾而至,见诸葛诞正拿着书信,以为他终于答应起兵,拜道:“多谢将军高义,不知何时送在下回去复命。” 诸葛诞放下信,摸着短髯道:“先别急,我来问你,这书信是何人所写?” “此信乃文钦将军亲笔手书。” “文钦……我与此人早就相识,他乃一介莽夫,勇而无谋,起兵讨逆这等大事岂是他能谋划得了的?” “起兵义举乃是镇东将军毌丘俭所起,文钦将军被大义感召,领兵相从。” “据我所知,曹爽被诛后,文钦一心攀附司马氏,曾几次谎报军功,向朝廷索要奖赏,都被大将军识破驳回了。我看他是邀功不成,反生怨恨,假借镇东将军之名,行叛逆作乱之举。此等谋逆之贼,我不能相从!来人!” 使者一听他这番话,分明是不愿相助,借词推脱。看他一脸大义,喝令手下上来绑自己,不由拔剑在手,大笑道:“好个诸葛公休,你想保身乱世,伺机后动,恐怕司马兄弟不会轻易信你。你此时不出手,等司马师平定此役,做大势力,下一个除掉的就是你!” 诸葛诞勃然变色,一指他:“此人胡言乱语,快将他拿下!” 使者横剑在颈上,傲然道:“不必了,在下先走一步,在地下等着你!”说罢自刎当地,血溅三尺。 诸葛诞别过脸,道:“将他的尸体抬着,随我去见大将军!” 第87章:淮南二叛起,鬼魅缚苍龙(上) 诸葛诞命人抬着使者尸身,带着书信,连夜去见司马师。司马师见他杀人告密,心中很是满意,道:“公休如此深明大义,对朝廷忠心不二,本将军甚是钦佩。依你看,下面该如何应对?” “如今马上便是正月,毌丘俭与文钦仍在等在下消息,不会妄动,不如先佯作不察。待他们发兵前,由在下首告,将谋反之事公之于众。到时他们落了后招,无论打出怎样的旗号,做出怎样的檄文,天下人心都会在大将军您这边。”诸葛诞道。 “公休所言极是,到时平定叛逆,还要靠公休之力啊……”司马师眼疮未愈,斜倚在坐榻上,神色疲倦。 “在下当仁不让,愿亲率豫州兵马,直击扬州寿春,断其后路,为大将军分忧。”诸葛诞偷眼瞧了瞧司马师。 正值司马师眼疮疼痛,抚着额道:“如此更好,都依你计。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回府歇息去吧。”说着示意手下送客,侍女前来将他搀扶进内室。诸葛诞看着他病重的背影,更为安心。只要能回到扬州地界,自己便是入海的蛟龙了。 公元255年,正月十一子夜,彗星凌空,划过西北。毌丘俭与文钦仰观星相,以为大吉,天一亮即谎称得到郭太后手诏,发出檄文,列举司马师十大罪状,起兵讨伐。此前两日,诸葛诞在朝廷公布毌丘俭、文钦书信,宣告二人叛逆。司马师派他亲率十万豫州大军,进攻寿春。朝廷下旨,诛杀二人者,一律封侯。 寿春城西,祭坛高起,毌丘俭站在高台之上,文钦率二子文鸯、文虎列在左右,其余诸将帅、兵士皆在台下整装待发。 毌丘俭展开檄文,高声宣读道:“齐王以懿有大功,故使师继承父业,委以大事。然逆贼司马师,不思报国,坐拥强兵,毫无臣节,其罪一;不尊圣意,不奉法度,其罪二;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其罪三;妄动干戈,百姓流离,其罪四;独揽大权,肆意封赏,其罪五;私刑审讯,擅杀大臣,其罪六;诬陷忠良,逼迫后宫,其罪七;猜忌名士,阴以暗害,其罪八;废弃朝政,自壮兵马,其罪九;囚禁宗亲,妄图残害,其罪十。臣等累受皇恩,思尽躯命,以保全社稷,安抚百姓,虽焚妻子,吞炭漆身,死而不恨!”说罢,与众将士歃血为盟,留下老弱兵将驻守寿春,其余五万精兵随他向洛阳进发。 洛阳城中,司马师正抱病在府中与众臣商议。此前,他已派出诸葛诞进攻寿春,征东将军胡遵领青州、徐州二州兵马斜出袭击谯郡,目的都是阻断毌丘俭、文钦的退路。至于如何迎战敌军主力,还需进一步商榷。 他撑在榻上,问道:“讨逆之事,卿等有何良计?” “依,依在下之见,趁叛军还在途中,应先在通往陪都许昌的要道上屯、屯兵,将叛军遏阻在半路,以防他们一、一鼓作气,过许昌进逼洛阳。”说话的人年近四旬,相貌敦厚,有些轻微口吃,正是振威将军邓艾,字士载。 “应在何处屯兵?”司马师问。 “乐、乐嘉城,此地东接项县,西临汝阳,且河道纵横,易守难攻,最适合诱敌阻、阻击。”邓艾道。 “好,我与你一万精兵,急行前往乐嘉城安营。”司马师对邓艾有着非同一般的信赖,因其是由司马懿一手提拔,对司马氏忠心耿耿。 见邓艾得令去了,司马昭瞥了一眼钟会。钟会会意,上前道:“大将军,此次淮南之乱与前番王凌不同。王凌未准备充足便事泄,兵马也仅一万余人,不足为惧。而此次毌丘俭、文钦早有预谋,且毌丘俭才识拔干,屡立奇功,曾大败高句丽。文钦骁勇善战,其子文鸯人称再世子龙,不容小觑。若他们真能直捣洛阳,不仅大将军您的基业毁于一旦,司马家的几世经营也将付诸东流。依在下之见,您应当亲自率军前往,让将士们知道您身体无碍,一则安定军心,二则随机应变,可保万全。”钟会边说边观察司马师脸色,见他越听眉头越紧,最后脸色灰白,便又加把力道:“毌丘俭在檄文上诬陷您十大罪状,且传至各州郡,蛊惑天下人心。若您不亲自出征,那些居心叵测之徒定会暗中揣测,以为您……” 司马师听到此处一声暴怒,坐起身道:“传令下去,本将军亲自率兵出征,定要将逆贼杀个干净!” 司马昭见他动怒,上前扶住道:“兄长莫怒,您亲临战场,叛军定闻风丧胆,顷刻溃散。小弟愿镇守洛阳,为兄长守住最后一关!” “好,就由二弟留守洛阳,为兄明日便出征。” “小弟等候兄长得胜归来。”司马昭道。 却说毌丘俭、文钦的兵马一路马不停蹄来在谯郡境内,曹纬大开城门,亲自前去接应。三人携手来到谯侯府上,曹纬为他二人接风洗尘已毕,道:“我接到军报,胡遵已率领五万兵马朝谯郡而来,以其行军速度,恐怕不日便要到达。” “来得好!我等一路还未与人交锋,胡遵这厮来了,正好让手下弟兄开开练,振振士气!”文钦一拍大腿道。 曹纬道:“仲若之英勇令人赞叹,不过胡遵的目的是阻断你二人的退路。他不知我等早已为盟,故而会先安营镇守,不会轻易出击。如今之计,还是你与仲恭稍作休息,在胡遵未到之前离开谯郡,继续往前,避免与其交战,好保存实力,将兵力用在攻打许昌和洛阳上。我会派一队精锐之兵一路向导,带你们绕过关卡,尽快到达豫州境内。至于胡遵,你们不必担心,我自会在谯郡与其周旋,只要能牵制住他,便无大碍了。” 听罢曹纬一番话,毌丘俭点头道:“孟佐不愧武帝子孙,此计避敌锋芒,直攻要害,可谓上上之策!就依孟佐之言,我等休整两日,即刻上路。” 文钦一股子斗志,此番无处可使,脸色顿时垮了下来,道:“避避避,自起兵至今,一路都在迂回避让,好似做贼一般。我等替天行道,为国除奸,就应该披荆斩棘,无所畏惧,何必如此小心谨慎,缚手缚脚,如同妇人一般!” “兵贵神速,你们越早逼近京城胜算越大。如今的退避,是为了保存最好的实力,去迎接最后的决战。仲若报国心切,天下谁人不知,但凡事还应以大局为重啊。”曹纬见他不悦,将酒杯举起,边敬酒边好言相劝。 文钦哼了一声,本不愿接受敬酒。毌丘俭脸色一沉,道了声“仲若……”文钦见他欲怒,不敢再造次,举起酒与曹纬对饮一杯,不再妄言。三人又饮了几杯,吃罢酒宴,文钦起身道:“末将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毌丘俭答允,命他下去早早休息。待他离开以后,曹纬忧虑道:“仲若勇气可嘉,可他的脾气还是……” 毌丘俭也是一叹:“我已说过他多次,可他就是改不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他的忠勇毋庸置疑,只盼能稳住脾气,待到与司马师正面交锋之日,便是一条万夫莫当的好汉了。”两人又饮了一会,曹纬将迎战胡遵之事也与毌丘俭商议起来。 他二人绸缪不提,只说文钦离了宴席回到自己处,怎么想怎么气不顺,叫人拿上许多美酒,自己豪饮起来。饮了片刻,文鸯巡营归来,见他一人在喝闷酒,便道:“我见毌丘将军与谯侯还在厅中叙谈,父亲因何在此独酌?” 文钦业已大醉,嚷道:“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得,还不许我喝它几杯?” 文鸯道:“方才巡营,众将听说不与胡遵交战,都士气低落,只有史招、李绩二将面有喜色,令手下兵卒休整,好不气人!”文鸯年方十八,一杆长枪出神入化,有赵子龙之风。他少年英雄,自是求胜心切,对避而不战也十分不满。 文钦正是无处撒火,听了此话一脚踢倒酒坛,道:“去,把史招、李绩二人给我拿来!” 文鸯领命,少顷便将二将提来。文钦问也不问,劈头便骂:“鼠胆之辈,何故退缩,可是不愿讨贼!” 史招、李绩二将不明所以,便道:“我等听令行事,将军为何恼怒?” “哼,听令行事……我看尔等就是贪生怕死,不敢出战!阿鸯,将二贼押下去,一人三十军棍,给我狠狠地打!” 史招、李绩大惊,慌忙喊冤。文鸯只听父命,上前一手拖住一个,拉出去便是一顿暴打,打得二人皮开肉绽,叫苦不迭。 毌丘俭与曹纬远远听见有人惨叫,立刻赶到,此时已打了二十多棍,两人已快发不出声音。 “住手!”毌丘俭厉喝一声,对文鸯斥道,“好大胆子,何人许你杖打将官!” 第88章:淮南二叛起,鬼魅缚苍龙(下) 文鸯还未答,文钦醉醺醺地从屋中出来,正准备问打得怎样,一见毌丘俭一脸盛怒地立在外面,顷刻间酒就醒了一半,再看史招、李绩二人的惨相,更是心慌,悔恨道:“末……末将多喝了几杯,酒后胡为,请将军恕罪!” 毌丘俭一向知他鲁莽,也曾多次规劝,没想到他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任性胡为,心中虽是气极,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再损大将,便将文钦、文鸯父子狠斥一番,让他们立功赎罪。又亲自为史招、李绩二将敷药疗伤,好言宽慰了一番,将此事压下。本以为风波可就此了结,谁知史招、李绩因屡受文钦责罚,此次又无故被打,心中甚恨。而他二人世居中原,越往洛阳越想归家,遂生出了异心。 两日之后,毌丘俭率军上路,曹纬派五千精兵护送。走后三日,胡遵兵临谯郡。曹纬以地宫八卦阵为营,毫不显山露水,将胡遵迷阻在阵内三天三夜。胡遵冲出阵时已身受重伤。司马师听从钟会之言,亲率主力大军驻扎在汝阳。他猜到文钦一路而来,未遇抵抗,必然心浮气躁一心求战,便反其道而行之,命令各路人马严守阵地,不与敌军正面交战。一是为了作出不敢应战的假象,诱惑敌军;二是想等各路大军全部集齐之后再开战,以二十万养精蓄锐之众对五万长途跋涉之兵,更有胜算。然而,胜算是有了,但他个人的危机却更大了。 司马师自去岁被夏侯玄行刺之后,不仅左眼瞎了,眼下的瘤子也崩裂溃烂,虽后被割去了血瘤,但患处仍时常出血,迁延不愈。他虽生性刚毅,但也难堪病体煎熬。更致命的是,那日夏侯玄将夏侯徽的锦帕抖出,问出那句“还记得容儿之死么?”令他豁然忆起发妻夏侯徽的往日音容。她死以后,他命人封锁了她所住的院子,五个女儿全交由续弦羊徽瑜照管婚配,自己不曾去看过一眼,也没为她上过一次香。他一直坚信,自己绝情至斯,与她便是黄泉也不会再相见。可这一年来,她几乎夜夜入梦,在小窗下,铜镜前,等待他为她理鬓贴花。他这才惊觉,多少年来将一切封存,全因不能忘。他自诩平生无惧,却在她一次次从梦中消失时吓醒过来。 他此番听从钟会之计,迟迟不进攻,也是感到自己威势不比当年,想选个稳妥的打法。而钟会却另有所图,像一只猫在黑暗中的猛虎,晃动尾巴等待着。此行目的早已与司马昭谋算好,就是在乱军中除掉司马师,助司马昭夺取大权。 司马师万万没料到,自己早是案上鱼肉,众矢之的。 毌丘俭大军刚行至项县,史招、李绩二将便叛降了,带走近一万人马,军心动摇。司马师得二将来降,知道此乃敌军最薄弱之际,立即派荆州刺史王基前去占据南顿。南顿又名“鬼修城”,是西取洛阳的必争之地。之所以叫“鬼修城”,乃因一个传说。 相传东汉光武帝刘秀大战王莽时,王莽率军追至南顿。此地荒凉,无所凭借,刘秀下旨鬼魅,命其修城,一夜间便起一座高城,即为南顿城,得以大败王莽。实则,刘秀之父曾任南顿县令,此地乃刘秀少年时生活之地。他称帝之后,体念乡里之情,免南顿百姓两年租税。百姓感恩,在南顿修庙祭祀刘秀。此地可谓汉室一处气脉所在。 毌丘俭、文钦一路闯来,还未杀敌先失大将,士气越发低迷,急需一场胜仗鼓舞人心。他们在南顿东南的项县停军整顿,商议下一步该如何用兵。而此时,司马师潜军衔枚,正暗中从汝阳向乐嘉城进发。王基也正率军悄悄赶往南顿城。 却说嵇康听闻毌丘俭大军在项县驻扎下来,稍一思忖,不由大惊。从项县进攻洛阳,必夺之城便是南顿。令人不安的并非此城地势险要,而是城之名。管辂的预言一直萦绕在脑海,直到他想起南顿城之古名“鬼修城”,所有的谶语便一瞬间神奇显现了: 玄武藏头起风雨,水神围困白马津。 白虎衔尸动杀伐,凶神当堂主必危。 苍龙最怕逢鬼魅,风沙阻道便成灰。 朱雀扬州又折翼,广陵一哭万事悲。 自此“玄武藏头,白虎衔尸,苍龙无足,朱雀悲鸣”的十六字预言被嵇康尽数解出。虽为四句诗,但隐喻的绝非仅仅四件事。如今曹髦受困,便似苍龙无足。毌丘俭起兵讨逆被阻项城,此一战的关键便是绝不能攻打南顿,一到鬼魅城,便必成衰败的命数了。 他悟出此要,连夜与岳山策马往项县而来,必要阻止毌丘俭去攻南顿。二人一行只选偏僻小路,马不停蹄,三日后便来在项县郊外。星夜兼程实在疲惫,嵇康见道边有个卖酒的小棚子,便与岳山拉着马过去歇脚。乡间小道上人烟稀少,只有一大一小两人坐在那里。那大人边喝酒边叹着气,旁边的男孩十岁年纪,眉清目朗,却身体孱弱,捧着热水想喝,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不能下咽。 嵇康观其颜色,知道这孩子患有肺疾,尚不太重,但若拖延下去恐怕就不善了。看着这孩子,不由想起洛阳家中的一双儿女,自己不在侧,病了痛了何其可怜?便问那大人道:“他可是你的儿子,我看是得了肺疾。” 那人听他张口便能说出病情,双眼一亮,答道:“他是我妹妹的孩子,确实得了肺病。妹妹家贫,没钱给他治病,托我接他回娘家寄养,也好看病。谁知正赶上战乱,这一路从洛阳过来,又要躲避兵马又要照顾他,不知何时才能到老家。眼看这孩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真怕到不了就……”说到伤心处,不由拿袖子拭起泪来。 嵇康听罢,更生恻隐,想起近处有一小山,自己曾与阮侃在其中采过药,来回不过一个多时辰。便上前为那孩子诊了诊脉,写了一张药方,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那人见他会治病,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嵇康留下岳山喂马,自去山中采了些药来,拿素日常用的药袋子装了,递给那人,嘱咐了他煎服之法,便拉过马要上路。 那人见他非但不辞辛劳,采药救人,而且分文不取,感激得要下跪,被岳山扶住了,只得哭拜道:“小人张属,安丰津人士,请问恩公大名,来日定当报答!” 嵇康只道:“我与此子有缘,你不必放在心上。”见那孩子站在面前,眨着一双大眼仰望着他,不由伸手怕怕他脑瓜,笑道,“你叫何名?” “我,咳咳,我叫……赵至。”孩子攥紧嵇康给他的药袋子,脸红道。 “是个好名字。世间之至,唯深,唯善,唯真,懂么?”嵇康微笑道。 “嗯!”赵至使劲点点头,眸子透出光彩。 嵇康见他小小年纪似乎能懂,又是一笑,将自己的马赠与张属,让他带着赵至快些回家。自己与岳山同骑一匹,告别而去。赵至跟出酒棚子,直望到他马蹄荡起的黄尘也落尽了,才低头看手里的药袋子。上面绣了一株绿竹,落着不认识的二字。 此人就像神仙一般,赵至想。 而嵇康因此事耽搁,与岳山更加快马加鞭,待赶到项县时见城门紧闭,兵将在城楼严阵以待,不知是何战况。找了个路边村民,一问之下,不由大惊。 第89章:贼惊应天劫,将败遭民诛(上) 嵇康与岳山到达项县城外,一问村民才知道,上半日文钦便领兵出城去了。难道他已经去抢占南顿城?嵇康将令牌让守城的兵将看了,被请进毌丘俭帅帐。 “叔夜,你怎么来了?”毌丘俭正在研究地形图,见了他诧异道。 “我来告诉你,千万不可去攻南顿。”嵇康道。 “为何?我已命文钦先去夺城。此乃要地,若被司马师先一步占领便坏了。” “依我看,司马师将兵马驻扎在汝阳是假,他此刻定星夜兼程去乐嘉城与邓艾汇合,再以最大的兵力合攻项县。无论南顿是否能占领,只要你们兵力分散,便大不妙。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便是派人追回文钦,全军去攻占陪都许昌,保存实力,以图再战。”嵇康说完此言,怕他不听,将管辂的预言谶语也说了,毌丘俭这才重视起来。上一次王凌谋立曹彪时,嵇康曾以谶语劝他不要参与,事后便灵验了。神算管辂的预言,没人敢轻视。 “既如此,我马上派兵传令于文钦!”毌丘俭道。 “不必浪费兵力,给我换匹快马,我与岳山去追便是。” “好!”毌丘俭一向果断,提笔写下军令,交到嵇康手上道,“一路保重!” 嵇康握住他的手:“你也万事小心!”不知怎的,两手交握,一股悲凉的情愫在二人之间萦绕起来,难以挥散。 “走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毌丘俭将他一推,报以爽朗的笑。 “好。”嵇康走出帅帐,转眸相看,毌丘俭挺拔的身姿遥遥独立,却似与他隔了一道天河之远。他不敢再看,骑了快马与岳山向南顿追去。 文钦带领儿子文鸯、文虎去夺南顿,到了城下忽然一阵阴风扑面,飞沙走石,足足吹了半个时辰之久。待风沙落定之后,再看城头,已高挂“王”字大旗。王基不知何时先一步占领了南顿城。文钦见此,虽不甘心也只能另作道理,听说邓艾屯兵在乐嘉城,便自作主张转头去袭击邓艾,想杀他个措手不及。他这边刚率大军到达乐嘉境内,便与通过浮桥在乐嘉扎下营寨的司马师大队人马相遇了。 天光已暗,司马师的营帐影影绰绰,透出微亮。 文钦见误撞司马师部队,大为惊愕,正不知如何是好,文鸯道:“司马师从汝阳跋涉而来,兵将刚越过栈道浮桥,还未站稳脚跟,正是疲乏之时。狭路相逢勇者胜,碰都碰上了,哪有退回的道理?何况司马师就在前面营中,若能将他杀死,我们便不战而胜了!” 文钦受到儿子的鼓舞,也来了胆气,道:“好!咱父子兵分两路,我与阿虎从侧翼包抄,为你掩护。你带兵马直冲司马师营寨,看看这个狗贼往哪里跑!” 二人说罢,即刻领兵马各自行事。文鸯令手下兵将大声擂鼓,边击鼓边大骂司马师。一群行伍之人,污言秽语,能听的不能听的全都骂了,一时间鼓声人声铺天盖地而来,借着黑夜的掩盖,犹如千军万马。文鸯一马当先,横枪在手,冲着司马师营帐高声大喝道:“司马狗贼,文鸯在此,拿命来!” 这一声大吼,犹如张飞喝断当阳桥,子龙独战长坂坡,气势如虹,声贯九霄! 司马师拖着病体行军,本就不堪颠簸。此番安下营帐,军医给他眼下的创口换了药,他便命众人退下,准备静养。刚歪在榻上,便听见外面人声鼓声聒噪,正焦躁,忽听文鸯一声雷霆厉吼,似一道霹雳闪电顶头劈下,两耳中登时一炸。七窍相连,震的口、鼻、眼跟着大张,一阵激痛之后,坏掉的左眼受不了强烈的内压,“砰”得一声从眼眶中爆孔而出,喷出一泼鲜血,“骨碌碌”滚落地上。 他剧痛难当,挣扎一下倒落榻上。但此人果非常人,面对如此剧创仍能保持一丝神志,为了不让众兵将听见惨叫动摇军心,竟一头闷倒在榻上,抓咬着被子愣是一声也没哼出来,直把嘴唇、被褥都啃咬得一片血肉模糊,加上左眼还在“汩汩”淌血,一瞬间便把卧榻浸染了大半血色。 司马师这边强忍剧痛,苦等亲从前来,却不知所有亲信、军医皆被一人隔开了。钟会一直徘徊在司马师账外,关注着里面动静。文鸯一嗓子喊出来,他一惊之下,感觉账内有人影挣动,便躲在阴影处向账内窥视,将司马师左眼迸出,齿被忍痛之事看了个一清二楚。一看之下不由大喜,本来自己还在苦思手段,如今只需放着他一人在那里苦捱,等血流得多了,便是谁来也无回天之力了。 而此时文鸯在外叫阵,众将正一团混乱。钟会站在营帐之外,见邓艾前来向司马师请令,便道:“大将军方才下令,文鸯不过虚张声势,必不敢袭营,你等坚守即可,他已休息,不需来扰。” 邓艾也认为此时不该迎战,便仰着脖子向账中望了望,见司马师躺在榻上,以为确实歇下了,便也不再疑问,命令所有官兵严阵以待,坚守大营。 文鸯见无人应战,营寨又把守森严攻不进去,只得令手下兵将拼命叫骂,如此闹腾了一夜,不仅司马师没有发兵迎战,连说好从侧翼包抄与自己汇合的文钦、文虎也迟迟不来。眼看天边已露白肚皮,待敌军看出自己只有五千来人马,便不好办了,只得下令撤军。 果然,天一亮邓艾看出只有文鸯一人率军前来,便派左长使司马班率精兵八千追击文鸯。文鸯的确少年英雄,明知敌众我寡也丝毫不惧,一边令手下兵将撤退,一边扭转马头单枪匹马杀入敌阵。 银枪、银马、银镫,加上一名面如冠玉的银袍少年,背衬着初升的朝阳策马杀来,直晃的司马班与手下兵将不敢逼视,气焰顿失。文鸯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转眼间便挑杀敌兵百人,如此七进七出,敌兵死伤近千。司马班惧其勇猛,根本不敢上前迎战,灰溜溜地撤兵了。文鸯见追兵退了,便回过头去寻文钦、文虎父子,却始终不见踪影。 此时,正在项县等着文钦回返的毌丘俭,却收到了奇怪的战报,说文钦父子已死于南顿城下,一万军队皆投降了司马师。由于听了嵇康不能攻打南顿之言,他对文钦之死深信不疑,却不知此乃邓艾的诛心之计。邓艾见文鸯孤身来战,便知他与文钦兵分两路,而天明之时不见文钦前来,便猜出他父子未能汇合。他们一夜未归,毌丘俭定然生疑,正好趁此之际谎报文钦父子已死,动摇军心。 造化弄人,几番巧合之下,毌丘俭认定文钦父子已死,此时自己只剩不到三万人马,而司马师坐拥二十万之众,根本不可匹敌,再撑下去必败无疑,不如趁敌军未至先行撤离,退回谯郡与曹纬汇合。他雷厉风行,立刻下令火速撤军,三万人马士气低落地离了项县往南退去。 而乐嘉城中,司马师一直到天亮才被军医发现,那时他早因剧痛和失血昏死过去。众将一下乱了阵脚,只有邓艾想起昨夜钟会之举,心生疑窦。但此时他也无暇多思,一边稳定军心,一边想方设法挽救司马师。钟会见司马师已然将死,又恐众人回过神来疑心与他,便请缨去追毌丘俭,趁机逃了出来。 却说嵇康与岳山骑了快马去追文钦,还未接近南顿城,便被一阵铺天盖地的风沙阻住了去路,视线所及尽是昏黄一片,顿察大势已去。二人迎着狂风艰难寻至入夜,非但不见文钦的队伍,还因漫天黄沙而迷失了方向,辗转一夜,待重新来到项县近郊时,毌丘俭早已撤离了。钟会猜毌丘俭必从谯郡往寿春撤退,便派兵前去阻拦,只逼得他临时更改路线,向扬州安丰津退去。一路上许多兵将见败局已定,渐次离去,行到慎县之时,只剩两名亲从陪在毌丘俭身边。 嵇康也认为毌丘俭定向谯郡撤离,寻将过去,至半路时见钟会已在关隘设兵,便也向安丰津追来。二人没日没夜地长途跋涉,到时已近黄昏,人马俱疲。眼见前方一座村庄,衰草连天,秸秆堆积,几户村屋破院散落在旁边,村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津渡。马累得双腿打软,马上的人也疲惫得不堪支撑。 正在此时,枯草与秸秆堆中陡然一动,探出一个头来。嵇康远远看见,觉得草堆里藏着的人竟像是毌丘俭。 第90章:贼惊应天劫,将败遭民诛(下) 嵇康使劲打马两下,想挪到近前看清楚,离得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忽见一旁的破农院里走出一个村民,显是发觉了草堆的异动,举着一杆长柄铁叉猫腰蹑足地走过去,见是一个将军藏在那里,不由分说,一叉子向脖颈处插将上去!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仲恭兄!”震惊之下,嵇康勒紧缰绳,凄厉一呼,吓得本就失魂的疲马一声嘶鸣,竖起前蹄,狠命往前一窜,生生将他甩下马来。 “先生!”岳山见他坠马,忙跳下马向他扑去。而他已全然不觉自身处境,身子滚落在地,眼睛却死死盯着草堆里的那个人。 此时,毌丘俭已受了村民一叉,后脖颈处喷出一注鲜血。他本是实在累了,在草堆中藏身休息一会,待天黑透了再上路。两个亲从去村口找水未归。谁知刚想露头喘一口气,却被村民发现了。千躲万躲,没死在追兵手里却坏在一个村民身上。他遭了致命一击,知道已不能活,却仍不甘心,问那村民道:“我、我乃义军,为……为何……” 那村民蹲下身子看着他,蠕动嘴唇说了些什么,他已开始失聪,听不清了。身为堂堂大将,戎马一生,虽不能马革裹尸也决不能死在一个村夫手中!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中摸出嵇康所赠的七星宝刀,刎上咽喉。 倒地闭眼时,他模糊看见嵇康竟好似在不远处,向自己拼命伸出手来,口中嘶喊着,至于是什么,他也听不见了,一片永寂将他彻底包围。 “啊!!”嵇康眼睁睁见他自刎而亡,如一株大树在心中轰然倒塌,顿觉五脏崩裂,方才落马的痛楚也袭上身来,痛呼一声,昏死过去…… “阿叔,你醒啦!” 嵇康再次睁开眼时,已置身一个农室中,一个男孩正趴在床边看着他。见他醒来,兴奋地拍着小手叫道。他看清那孩子,眉眼十分熟悉,竟是自己在项县郊外所医的男孩,赵至。 “此处……”他正要问,赵至已跑出屋子叫人,须臾间,岳山与一村民便跑了进来,而那村民不是别人,正是赵至的舅父张属。 “恩公,你可醒了!”张属欢喜道,“这是我家,你就放心养着吧。” 嵇康道了谢,不解地看向岳山,他却回避了这目光,转身倒了杯水,端给他道:“您之前坠马受了伤,恰好碰见张大哥,便将您救到了家里。” 他听罢,又向张属道了谢。查看了一番自己的伤势,并不严重,之前的昏迷只是心力交瘁所致。回想毌丘俭的死,不由再次痛心起来。 张属见他无大碍,欢欢喜喜地自去烧火做饭,留下岳山在屋子里。“仲恭兄他……”嵇康想问他的尸首在哪,岳山却说了声“我去帮张大哥做饭。”一抬腿跑出屋子。嵇康更觉蹊跷,正好赵至走了进来,便问道:“你舅父不是带你去外公家么,怎么却在此处?” “这就是我外公家,我们前几天到的。” “怎不见二位老人家?” “他们……”赵至说到这,小嘴一瘪,抽泣起来。 嵇康更奇,再要问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兵马喧腾之声,由远及近,在张属的破院前停了下来。一兵将喝道:“安丰津村民张属,速速出来!”张属听见当兵的来找他,吓得将菜刀掉在地上,战战兢兢出来道:“草、草民张属在此……” “你便是张属?”一个冷肃的声音问道。 嵇康从床上坐起身。那问话的声音,是钟会。 “小人正是。” “昨日我手下是在你这拿到人头的?”钟会又问。 “是。” “毌丘俭乃堂堂大将,岂能死在你一个村夫手上?老实说出实情,若有欺瞒,严惩不贷!” 张属将当时情形交代一番,又道:“小人拿铁叉扎穿了他的脖子,他受不了就自杀了……” 嵇康听到“毌丘俭死在你手上”几个字,血一下子涌到头顶,心肝快要气炸。他从窗户向院中看去。只见一大队兵马列在外面,几人手拖盛着锦衣、玉带、印绶的华丽托盘在侧,一人手拿诏书而立,而站在最前面的则是一身戎装的钟会。 钟会叫手下在院中查验核实后,道:“既如此,张属接旨。”身后宣旨官展开诏书,宣读起来。诏书称张属杀朝廷叛逆毌丘俭,所献头颅已验明,确是毌丘俭之首级。张属为朝廷铲除逆贼,实乃大功,封安丰津侯,食邑一百户。 宣旨之人读罢,对张属一拜,道:“侯爷,谢恩吧。” 张属听得似懂非懂,只明白是被封了官当,但并不敢相信,诚惶诚恐地跪着,直到那人叫他谢恩,他才匐倒在地,连连叩拜。 那人扶起他,命人将锦衣、玉带、印绶等物献上,道:“侯爷,这是您的官服玉带,三日后会有人前来接您入朝,当面叩谢皇恩。”说罢向钟会复命。钟会微微点头,率众兵将浩荡而去。张属仍傻呆呆跪在当地,不知所措。 嵇康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人一走便从屋中冲出来,一把揪住张属的衣衫,怒道:“原来是你杀了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何!” 张属被他这么一揪扯,也晃过神来,道:“恩公说那毌丘俭么?” “是,你与他有何仇怨,要置他于死地!” “我、我与他无冤无仇……”张属被他勒得脸色发白。 “那又是为何!你知不知道,他是义军的首领,他是为了曹魏的百姓而战,你知不知道!”嵇康说到这,见地上端放的锦衣、玉带、印绶,恨得一脚踢翻,指着道,“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么,为了封侯赐爵,为了高官厚禄,为了锦衣玉食!为了这些你便可以去杀一个无辜的人,是么!” “不,不,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我没想当官……” “那又是为何,你要杀一个无辜的人!” 张属被他勒得太紧,也急了,两手扳开他胳膊,瞪眼嚷道:“无辜?这些兴兵打仗人的都一样,没一个是无辜的!你看看我们这村子,还剩几户人家,几块田地!不管这天下到底是曹家的还是司马家的,得给老百姓统一太平的日子过啊!从小到大,这里就是不停的战乱,今天你家称王,明天他家称霸,谁来了都是横征暴敛,要粮要银,哪个管过我们的死活?这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又打起来了!旗子一举就是几万战士,旗子一落就是遍地横尸……若只是战场杀戮也罢了,你知不知道,我带着至儿回来时看见什么?看见我爹娘横死在院门外……邻家告诉我,我爹是为了护住家里唯一的耕牛,被官兵用铁叉杀死的!他们就是用这把铁叉,杀了我六十岁的爹娘啊……”他越说越激动,将竖在门边的铁叉拿过来,横在嵇康面前,哭喊道,“就是这把铁叉,插在我爹身上,我娘去护他,也被杀了……他们的尸体就横在那,没人敢收!村里的男丁都被征去当兵了,只剩些老弱妇孺,这里几乎绝户了……那日,我见有个将军样子的人藏在秸秆堆里,我又恨又怕,怕他再惹来官兵。我不怕死,但不能让他害死至儿。至儿才十岁,他还是个孩子啊……”张属一口气吼出这番话,说到最后瘫在地上,泣不成声。 嵇康愣住了,张属的话深深震慑了他的灵魂。他本以为自己坚持的道路无比正义,讨伐司马氏是民心所向,是天下大义,是无上正道,可到头来……站起身,环顾破院四周,一条条白色孝布搭在院梁上,屋顶上,随着严冬的冷风向天宇飞升。堂屋里停着三口破棺材,两具是张属爹娘的。一具没盖盖子,是毌丘俭的。 怪不得方才问起来,赵至会哭。 周遭的空气愈发寒了,他仰起头,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幕坠落下来,似那年洛阳春深,毌丘俭府内柳园漫天纷飞的柳絮花。 一朵抓不住,一朵终须化…… 大雪簌簌地下,顷刻将安丰津笼罩在一片缟素之中,给人一种静谧安详的错觉。他张开四肢,仰面倒在大雪地里。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萧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第91章:歧路终行尽,故人半离丧(上) 公元255年3月,司马师得胜回师,辛亥日因左眼溃烂,痛死于许昌。司马昭亲至许昌探病,拜为卫将军。安丰津村民张属因杀毌丘俭,被封安丰津侯。毌丘俭被夷灭三族,次子毌丘宗因被送往东吴为质,幸免。文钦、文虎在乐嘉城袭击司马师时被卷入风沙,迷失途中,后被文鸯寻到,得知毌丘俭已死,投奔东吴。文钦被东吴拜为镇北大将军,封谯侯。征东将军胡遵在谯郡莫名陷入八卦迷阵,冲出阵后重伤而亡。同一时间,谯侯曹纬不知所踪。就这样,淮南二叛以司马师的暴毙,毌丘俭的被杀告终。 据说,司马师在死前一直叫着发妻夏侯徽的闺名“容儿”,彻夜不休,直到下人为他拿来一块大红锦帕,他看后蒙住脸面,嚎哭而亡。而那锦帕,正是夏侯玄刺杀他时抖出的,上绣一对五彩鸳鸯,展翅飞在牡丹花丛间。 那日,钟会在安丰津见过张属后,因不知司马师的情况,便不急于回师,率军在原地休整。三日后,袖玉策马带来司马师暴毙之讯,告诉他可回许昌向司马昭复命了。钟会大喜,离他谋划的未来更进一步了。他揽过袖玉,笑道:“一路风尘,累不累?” “不累……”袖玉鲜少露出虚弱之色,答了一句,便手掩朱唇。 “怎么了,不舒服么?”钟会关切道。 “无妨,一会便好了。”她心里念着更要紧的事,道,“我们何时动身回去?” “我看你脸色不好,歇息一晚再走吧。” “好。”她看看天色,已快到黄昏了。两人美酒洗尘,一杯一杯,缱绻不尽。钟会因心神大畅,多饮了几杯,醉倒在帐中。 袖玉见他睡熟,悄悄出了营帐,在安丰津内找寻起来,她猜测嵇康就在此处。此前听到毌丘俭被杀的消息,她担心嵇康被伤及,便以送信为由赶了过来。她在大雪覆盖的村子里寻了许久,皆不见踪影。听一个村妇说,张属家曾收留过两个外乡人,今早他被迎上洛阳册封,那两人便不知去向了。她借月色追到村尽头的渡口,天寒地冻,河面已冰封三尺,他们不可能从此处离开。 正在焦心,却见河边不远处雪地上有两人跪在一座新坟前,正在拜祭。仅凭背影,她便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嵇康。才要相唤,却被一人钳住了肩头,回身一看,竟是钟会! 钟会毫无醉意,冷眼看着她,薄唇一笑:“果然有意外收获,让我欣喜又心寒……”说到后两个字,几乎要把银牙咬断。 “你,你怎么……”袖玉从未见他如此阴戾之态,心中狂跳。 “从你那次受伤回来,我便觉得哪里不对。本以为给了你想要的承诺,你便能回转。没想到,你为了此人竟选择背叛我……我待你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我?”他语气听起来有些缥缈,又有些漫不经心,像在说着他人的事。 到了这一刻,她也不想隐瞒,直言道:“你待我就像一颗棋子,一个工具。十一岁时,我为了你进山苦练。整整十年,支撑我练下去的只有你那句话。你说你会等我,会想我。可我学成归来时,你一个月不见我,等想起时竟又一把将我推回秦桑阁,让我出卖色相,做你的眼线、你的杀人工具。可我还是等着你,守着你,希望哪日你累了、倦了、伤了心、失了意可以回过头来看见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可你仍然无动于衷。直到你妻子派人用一枚短箭射向我心口,我身陷险境,九死一生,只有那个人,三番四次救了我。我回到洛阳将伤疤给你看,你却一脸怀疑,没对她质问半句……我知道,你要了我,给我几句承诺,不过是让我更死心塌地的为你卖命。你对我,何曾有一丝真情?” 钟会咬牙不语,她将一切都看得这般透彻,除了他此刻的心。他宁愿今夜之事不要发生,可拥着她一醉到天明。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抬眼一望,嵇康与岳山祭拜已毕,正牵着瘦马准备离去。他将袖玉狠狠一推,从袖口滑出一枚短箭,直向嵇康背后打来。 袖玉身子虽被推开,眼却盯得紧,见他一短箭打去,失声叫道:“当心!” 岳山正牵马走在嵇康身侧,听到喊声下意识往他背上一扑。下一秒,短箭便稳稳钉在岳山后心,心脏被瞬间刺穿,一口鲜血喷在嵇康背上。 “岳山!”嵇康捂住他不断喷血的心口,惊呼道。 “照、照顾好红荍……快、快走……”岳山把缰绳塞到嵇康手中。 “岳山……” 他们这边主仆诀别,那边钟会仍不罢休,又攥了一枚短箭在手,正要发出,被袖玉击落在地。 “你给我滚开!”见她竟敢阻拦,他暴怒之下,一脚将她踹开。 “啊……”她尖锐地痛呼了一声,倒地呻吟。 听她之声极为痛苦,钟会蹙眉看去,见她原本宽松飘逸的黑衫因为冷汗浸湿紧贴在身上,在腹部勾勒出一个明显圆润的弧度,似已怀胎五月之状。之前她素袍宽大,加上身材苗条,竟没看出来。 难道,她与嵇康已有了苟且之事?怪不得她对此事只字未提,怪不得她一心一意要背叛自己!说不定,在要她之前,她早已委身嵇康了! 钟会想到这,脑中一炸,太阳穴突突急跳,“刷”得一声从腰间抽出鎏金宝剑,指着她道:“这孩子是谁的,是不是他的孽种!” 袖玉用内力护住胎儿,刚好了些,却见他凶神恶煞般提剑指着自己,还问出这番话,顿时悲上心头:“你,你说什么?” “这孩子,是不是他的孽种?”他嗓音已变了调。 “这种话你也问得出来?他是你的孩儿!” “我的孩儿……”他脑中闪回几年前,曹璺洞房花烛之夜,司马芠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是这般寒夜,这般凄冷。他早已失去了所有,何必再怜惜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早已决定孤身上路,又何必在乎一个心猿意马的女人?他攥紧宝剑,长吼一声,向袖玉腹部狠狠刺去。 一道寒光阻断了他的剑气。他抬起头,见嵇康使一把三尺素剑,架在他的鎏金宝剑上,于凛凛风雪中与他对视。 “钟会,你当真要万劫不复么!” “嵇康!!”钟会咆哮一声,挥动手中宝剑,向他此生最恨之人疯狂砍去。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这个从形到神都无时无刻不在凌辱、耻笑、蔑视自己的人!有他一天存在,自己的虚伪、卑鄙、欲望、阴谋、诡计,都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昭然若揭、无可遁形! 钟会看着嵇康,就像对着一面光明可鉴的镜子,将自己灵魂中所有见不得光的丑陋照得清清楚楚,一颗颗祸心像一个个狰狞的恶魔,在镜中对他狞笑着伸出手来,魅惑他一同步入无底深渊。 他魔障入心,毫无章法地劈砍着,三五下便被嵇康用素剑点上咽喉。 “钟会,收手吧!这是一条不归路!” “人终究一死,既来了便只有前途,哪有归路!” “即便没有归路,也要堂堂正正地活一遭,否则与畜生何异!你曾说过,大丈夫一生要建功立业。我问你,你建的何功,立的何业?” “我……”钟会听到此问眼神涣散起来,手中宝剑垂落,“我只不过想得到心爱之物,一个爱人,一个朋友,一份光荣,为何这么难?”他抓住嵇康的胳膊,意外地流泪道,“叔夜,我们为何到了今日?” 嵇康从未见他如此无助,心生动容,撤下素剑道:“士季,当初无论如何,是我伤你太深……我知你心已寒透,可是,这世间之事绝非你所想的尽是黑暗,还有许多东西值得去珍惜……我与她清清白白,这孩子确是你的,你难道连亲生之子也不顾惜?” “我一路到今日,早已不能再信任何人。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真心必以真心相换。只要你从此不再助纣为虐,好好做个济世之臣,光明正大的做人,我便与你从头来过,好不好?” “真的可以从头来过?” “只要你肯相信,一切都能从新来过。” “可是,我好怕……” “不要怕,不管什么狂风暴雨,都有我和你一起承担。” “当真么……”钟会轻问一声,注视着他。 “当真!” 有那么一瞬间,钟会几乎要被面前之人说服,但灵魂中却响起另一个声音,提醒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他离顶峰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可以被打回原形,从头再来!世上怎会有如此天真、可笑、荒谬之人!他耸动双肩,轻笑起来,越笑越疯癫,一边肆意狂笑,一边暗暗握紧手中宝剑,冷不防向嵇康胸口刺去,却觉眼前一乱,一朵黑色花瓣飞到剑上,飘零下来。 “袖儿!” 袖玉倒落地上,腹部插着那把妖冶华丽的鎏金宝剑,黑色素袍铺散开来,殷红的血淌出,像一朵盛放的牡丹,黑的花瓣,红的花蕊,美得惊心。 “你!!”钟会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孩子是你的……我没有说,是因为还在等,等有一天我们都卸下伪装,真心相待……”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也要为他去死!” “与你说也无用,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懂……” “我是不懂,哈哈哈,我不懂……”钟会更觉可笑,一边念叨一边大笑不止,心口却似火在狂烧,好想凉上一凉。夜雪更大了,他站起身,向苍茫的暴风雪深处走去。 “先,先生……”袖玉向嵇康伸出手来,这是她此生唯一贴近他的机会。 嵇康收起素剑,将她抱在怀中:“你为何这么傻,根本不值得!” “感情只有情不情愿,没有值不值得。我,我一向如此,飞蛾扑火……我只恨自己,没有早日追随先生……” “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做!” 一双秋水美目望向他的双眸,那其中闪耀的温度足以融化她将要寂灭的冰冷:“因,因为光明……在这无边暗夜,只一瞬便够……” “我懂了……”他合上她的眼,轻道,“你知道么,你这双眼一点也不像她,你的美举世无双。”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见她冰封的嘴唇,露出了笑容。 这夜,嵇康将岳山、袖玉葬在安丰津渡口边,面向洛阳的位置,与毌丘俭之墓列在一处。三座青塚并立在风雪中,任谁看了都觉凄然。 “我府上的柳园会一直为你虚席以待。” “要死很容易,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绿柳依然,只盼君来……” 毌丘俭的往日音容显现,如青松挺立,英姿丰华。他此番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不忍,我也有不忍之心。” “感情只有情不情愿,没有值不值得。” 是袖玉曾说过的话,她用一生追逐一团烟火,终于在尽头照亮了别人。 “这是什么声音,好吓人……” “此生只要能守护着红荍,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心甘情愿!” “先生,快走……” 总觉得岳山有些胆小腼腆,但为了要守护之人,他从不畏惧挺身而出。 天边有星辰滑落,将三人之魂带向寂静夜空。他遥望天河,泪湿白衣。可悲天涯羁旅,他既无香烛亦无纸钱,更无古琴在侧,拿什么来祭奠亡魂?不由一声长叹。 叹息刚落,一阵狂风从墓底吹出,将他缠绕着托向空中,盘旋之后复又落在一个清雅的幽馆里。一位容貌端丽的女子,着一身玄红喜袍,坐在他面前。 “先生既无琴,妾当相馈赠。”女子淡雅一笑,一指面前的古琴,那琴便飘至他膝前。 “司马夫人?”眼前的女子竟是夏侯徽。 第92章:歧路终行尽,故人半离丧(下) “司马夫人?”嵇康忆起当年夏侯玄为夏侯徽扫墓时,自己焚香祷告,也曾到此幽馆,见此芳魂。 “非也,我已登仙,不再是司马夫人。”神女含笑道。 他记得,上次夏侯徽的芳魂还曾以琴声诉说冤情,并将琴曲命名为《孤馆遇鬼》。而今日,她竟已羽化登仙,不由着实为之欣喜。恭敬一拜,道:“康喜贺神女得升大道。”待抬起头时,神女已褪去玄红喜袍,换了素白仙衣。 神女一笑,道:“当日我虽遭亲夫毒害,但死前仍念诗祝祷与他,遂结仙缘。前日司马师应劫亡故,我因缘已了,得以飞升。”说到此,她顿了顿,又道,“那日我劝先生之言,可还记得?” 他听此一问,忽想起那日夏侯徽曾以言语相赠,后来他想将此言告知夏侯玄,但一张口却忘得一干二净。此时细想起来,那句话却如在耳边。 “神女曾告诫在下,世间一切如镜花水月,爱恨也好,仇怨也罢,皆不必苦苦执着……可惜在下没能体悟。”他叹道。 “先生天性如此,尚奇任侠,刚肠嫉恶,未能体悟非先生之过。若令先生藏心匿情,不爱世人,冷眼旁观,却也非羽化之道。” “那要如何做,才能证得大道?” “随心而转,与道相合,形神逍遥,爱渡世人,便是大道。”神女说罢,指尖再向古琴一点,一首凄恻铿锵的琴曲自行演奏起来。琴声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乃人间难闻的天籁之音。 他细听之下,觉得与自己从孙登处所得《琴谱》中的《广陵止息》音韵极似,却又有所不同,便问道:“此曲可是《广陵止息》?” “似是却非,《广陵止息》乃广陵子自悟之作。他曾与聂政在山中练武习琴,情同骨肉。后来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前去刺杀韩国相国侠累。完成诺言后怕连累严仲子,便割面、剜目后剖腹自杀,使人无法辨认自己身份。聂政之姊聂荣为留其名,向世人证明真身,之后恸哭而亡。广陵子得知此事,悲天哀地,作琴曲《广陵止息》悼念知己,流传世间。” “那此曲呢?” “此曲名曰《广陵散》,乃天籁之音。那《广陵止息》共分三十三拍,描摹聂政刺侠累之壮举,曲虽激昂,却怀遗恨,世人闻之多生争斗之心。而《广陵散》比之多了八拍,共四十一拍。虽只八拍,意却天壤之别,你且细细听来。”神女仙袖一扫,将四十一拍《广陵散》全数演出,命嵇康牢记。 他刚刚记下,幽馆便虚无起来,神女仙姿飞升,在他眼前若隐若现。他忙问道:“神女还有何教诲?”神女仙姿已散,只余清丽声音: “华胥一梦授神曲,天意自矜莫传他。绕梁古琴独堪抚,广陵一曲可止杀。” 声音落尽,风住云歇,嵇康睁开双眼,发现又回到原来之地。听那神女之诗,方知自己此前所到之幽馆乃在华阳亭中,是洛水之东,古华胥国的仙址。低头一看,一架古琴横在自己膝前。 此琴曾被捶断,琴身破碎,被用丝绦穿连的美玉薄片嵌合起来,修复成一架完整的七弦琴。依神女所言,此琴便是“绕梁”古琴了。当年楚庄王因沉醉绕梁之声,七日不登朝堂。妃子樊姬以天下兴亡规劝,楚庄王忍痛碎琴,绕梁古琴泯灭于世。岂料今日神女竟以仙术将其修复,赠与嵇康,实乃一件幸事。 他抚摸琴身,感叹自己竟将天下名琴尽收囊中,号钟、绿绮、焦尾各随因缘而得,今夜绕梁也归于己身,身为一个琴人实在此生无憾。他将神女所授《广陵散》在绕梁上默弹一遍,牢记那四句诗,抱琴牵马,雪夜中离了安丰津。 尘世之中,暗夜仍在持续。正月刚过,邺城铜雀台百里内便爆发了一场惨重的瘟疫。可谓家家有哀泣,白骨蔽平原。医者初时尚来诊治,认为是井水有不洁之气导致,可为何不洁医者却讳莫如深。后来发病实在太重,无人敢来医治,任由疫情蔓延。被软禁在铜雀台的曹氏亲王也有许多感染了瘟疫,曹林就在其中。 就在整个邺城快变作一座死城时,久离官场的山涛再次出仕了,被司马昭召为从事中郎。他就任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命前往邺城赈灾平疫。司马昭见疫情已重,害怕会蔓延太广,便应允了。 嵇康骑着瘦马,一路餐风宿露,半月后才回到洛阳。一过城关,便听说了邺城瘟疫之事,对曹林担心起来,想去一看。但家就在眼前,曹璺与他近在咫尺,刻骨的思念怎堪抵挡? 他快马加鞭,向嵇府方向飞奔,一心想着娇妻爱子,却在快到自家门前放慢了脚步。离家两年多,不知曹璺此刻正在做什么,读书还是操琴?还有自出生便没见过的儿子,此时也该蹒跚学步了吧?还有乖巧可人的绾儿,定长高了不少,可惜自己什么礼物也没为她带来……他脑中盘旋着至爱之人,心慌得连马也骑不稳,好容易来到府前,却被一片荒凉之色阻在门前。 嵇府还伫立在原地,但门楣已然衰败,府内年年常绿的杨柳也毫无生气,竟无枝条伸出院来。难道红荍与下人偷懒,没有好好操持?还是……他不敢再多想一分,忐忑地从马上下来,深吸口气推开家门。 门后没有仆人迎他进府,院中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后院闺房更没有琴声传来……他呼吸愈加急促,心脏纠成一团,还是鼓起勇气踏进曹璺房中。 千千万万,让她在里面! 屋内没有人,床榻落满浮灰,绿绮尽是尘埃。 他周身冰冷,来到自己书房,还是无人。 阖府找来,空无一人! 她带着孩子出门去了?不对,不对,若只是出门,岂能这般寥落?难道他们因自己连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一阵眩晕,扶住门框。 玉儿、玉儿,你到底在哪! 越去想可能发生的不测,越觉得无法承受,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剧烈咳嗽起来,要将心肝都呕出,忽一个清脆声音自身后传来。 “爹爹!” 是绾儿的声音!他一阵狂喜,转身相看。 红荍一手抱着男婴,一手牵着绾儿,一脸吃惊地望着他。 绾儿先扑了上来,搂着他脖子道:“爹爹,你真的回来了?” 他把脸埋在女儿柔软的发间,颤抖道:“是,爹爹这次真的回来了……” 谢天谢地,他们还在! 他定下心,看向红荍怀中抱着的婴孩,小娃娃正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伸出手,第一次抚上儿子的小脸。 “咯咯……”一岁多的孩子,冲他甜甜一笑。他被惹得一笑,贪看起来。这孩子的脸庞与她真是一模一样,尤其是鼻子和小嘴,都那么精致漂亮。他边爱抚儿子,边问红荍道:“你家亭主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亭,亭主她……”红荍别过目光。 他顿住手,心再一次抽紧:“她怎么了?” “她半个月前,走了……” “走了?去哪了?” “我不知道,她留了个字条让我照顾好孩子,便不知去向了……” “那字条上还写了什么?” “除了孩子,没提及任何人……” 她终究还是怨他了。该怨! 可是天大地大,她能去哪呢? “你若负我,我必寻个深山住起来,让你一辈子也找不到!”她曾说过的话,恰在此时飘进脑海。 当时只道是戏言…… 他搜肠刮肚,回想自己当日的回答。 “就算你躲起来,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把你找出来。你放心。” 玉儿,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去寻你。 等着我! 第93章:对床听夜雨,入山拾坠欢(上) 曹魏正元二年,公元255年正月,司马昭接管兄长司马师军权,晋封卫将军。皇帝曹髦得知司马师死讯,大喜,欲借机发动宫廷政变。他命尚书傅嘏率大军还师洛阳,却下旨司马昭留守许昌,意图架空。钟会献策司马昭,让傅嘏上表朝廷假意恭顺,自己却随司马昭率军星夜回程,屯兵洛水之南,威胁京师。曹髦见二十万大军逼来,恐引起祸乱,只得放弃政变,改为安抚,拜司马昭为大将军,加封钟会为黄门侍郎,东武亭侯。 自此,沿袭了四代的曹氏政权彻底失去扭转乾坤的时机。司马昭上台之后,外整兵马,内肃朝政,将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他心机深沉,外宽内紧,少了其兄司马师的刚猛暴虐,却更多了几分狡诈阴狠,鹰犬党羽遍布天下,处处监视百官,朝臣无不胆寒。这般政局下,一向游离庙堂之外的竹林七贤中,阮籍、山涛重被召至司马昭幕府,王戎年少未出仕,其余四人仍在山林。 安丰津一场遭遇后,嵇康回返洛阳家中,却见一派凋敝之色。曹璺负气出走,只剩红荍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正逢嵇喜来洛阳求仕,侍奉母亲孙氏一齐来到京城,在嵇府安置。嵇康将儿女暂托兄嫂照顾,把岳山之死告知了红荍,二人一齐离了洛阳,一个前往安丰津拜祭,一个向邺城疫区而去。 此时的邺城由于山涛治理,疫情有所减弱,不再一片死寂。嵇康此去一为探望曹林病情,二想凭借微薄医术,救助病者。待邺城事了,便可心无挂碍,天涯海角去寻曹璺。 他挎着草药袋,布履白衣,刚来到邺城,便被一阵喧哗吸引过去。山涛为了救治疫病,命人在邺城大小水井中投入解药,并派官兵在旁边散发草药给百姓。今日,不知从哪处来了一个疯癫老者,来在邺城最大的一口水井边,二话不说,向其中猛吐口水。守在一旁的官兵上前喝止。岂料这老者非但不收敛,转而向那官兵身上吐了起来。官兵恼怒,上前将他捉住,捆在一旁的木桩上。百姓也大为激愤,一些病患家人都围上前去叫骂厮打。可这老者仿若灵魂出窍,对打骂毫无反应,直挺挺被绑在那里,呆若木鸡一般。 嵇康从人群外向木桩上一看,被捆住的老者竟是苏门山上的仙人,孙登。他赶忙拨开众人,想上前解开绳索,却被官兵拦住了。正在对峙,山涛的车架恰好巡视经过,见是嵇康,忙斥退官兵,上前携住他:“叔夜,你怎么在此?” 嵇康一指孙登方向:“此事容后再说,这位老者乃世外高人,快将他放下来!” 山涛向他所指处看去,只有一根木桩立在那里,哪有什么老者,诧异道:“你在说什么?” 嵇康也向木桩看去,孙登早已不知所踪。看来,这区区俗世伎俩根本奈何不了他,倒是自己白操心了。官兵与众人回过神来,都甚为敬畏,纷纷跪倒在地,对着木桩磕头不止。山涛捋着胡须,笑道:“看来,此地的瘟疫不日便可解了。” “方才孙先生唾向井中的涎液,想必便是治病的神水了。” “也难怪他们恼火,这治病之法也太过奇特了。”山涛笑了一番,又道,“你认识这位高人?” “早在十几岁时,我便遇见过他,与他有些因缘。此人姓孙名登,隐居在苏门山,偶尔下山游历,道法高深。十几年前见到他时,看起来便有六旬年纪,今日仍是如此,可见已修得长生之术。” 山涛啧啧称奇,钦羡不已。又问起嵇康为何到此,听说他要探望曹林,不由一声哀叹,道:“你来迟了,沛王几日前便故去了……” 嵇康也叹息悲痛一番,询问曹林如何安葬。山涛道:“因是疫病而死,不能停放,当日便在铜雀园下葬了。葬礼是我亲自主持,礼制祭品都是亲王规格,不敢丝毫废弛,你可放心。走,我这便带你前去拜祭。” “多谢巨源。”嵇康对山涛深深一拜,两人登上车架来至铜雀台。祭拜完毕,嵇康道,“还有多少亲王宗室得了疫病?” 山涛一脸阴霾:“患病者十之八九,亡故者近半……我已全力救治。” “去岁严寒,大雪不止,为何还会有疫情?” 山涛与他对视一眼,目光晦涩:“井水不洁所致……叔夜,你还是别问了。” 嵇康了然。 此时有人来向山涛禀报,城内凡是饮了孙登吐过口水的井水,疫病都痊愈了。如今全城老少都争着去饮那井水,一片骚乱,官兵也控制不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山涛犯难。井水虽不至被喝光,但百姓病急争抢起来,难免发生意外。嵇康也正发愁,忽觉身上的草药袋一沉,打开一看,里面竟赫然多出一张药方,定是孙登所遗。药方上皆是寻常之物,无一味名贵草药,配药之法离奇古怪,既不合药理也不守阴阳,普通人看了定当作不通医术之人胡写之物。 他将药方给山涛看了,山涛立刻命人按方煎药,投在城中各处水井内,并向百姓昭告,令他们就近取水,不得再争抢厮闹。嵇康也与众医一起煎药送药,如此一来,不过三日,邺城的瘟疫便消退了。嵇康心事已了,向山涛辞行。 “你我年久未见,何不多留几日?待邺城事毕,我们一起回京去见嗣宗,好好痛饮几场,岂不快哉?”山涛阻拦道。 “你与嗣宗皆为司马大将军帐下从事中郎,我以何与你们列在一处?” 山涛只道他忌讳,忙道:“你我之间只论相知之情,何将俗世虚衔挂在心上?” 嵇康淡笑摇头,道:“你知我并非此意。嗣宗在朝,不为司马氏谋划一计,若徐庶当年身在曹营,容迹而已。而巨源你此次出山,一是因了与司马氏有亲戚之源,二是见天下归属已明朗,而百姓疾苦仍深,想以一己之力在改朝换代之末世为苍生多谋些福祉,一展济世之怀,可谓用心良苦。若连这些都不能懂,我与你们岂非白白相交一场?我如今身份敏感,朝中又有钟会为敌,与你们过从甚密,只怕徒生连累!”山涛的从祖姑山氏是司马懿之妻张春华之母,两家实为远亲。 山涛听他一番话句句说在心坎上,不由一声感概:“叔夜啊叔夜,你之知我甚过我之知你。你为我等思虑之深,令为兄惭愧……我亦知你身为曹氏姻亲,无论情感还是道义,都不能委身司马氏,可如今政局险恶,你此去将如何自处?” 嵇康一笑:“随遇而安,从心即可。人生在世,负累良多,能够随心所欲的日子本就难得,何必思虑太过?况且如今内子还不知身在何方,若能找到她,从此暮雪苍山,相伴余年,我再无所求……” 山涛知他心意,不再强求,又留宿一晚,二人长谈彻夜。说尽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从头。次日清晨,山涛相送嵇康,直送到邺城之外十里长亭,又三辞三送,方惜别而去。 嵇康离了邺城,一路逢山便入,遇林必寻,苦苦找了大半年,仍不见曹璺踪影,相思忧虑一日更重一日。 这日来到临晋县,听见村民议论纷纷,谈论一个草衣破鞋的老者发生的奇事。嵇康疑心老者就是孙登,想请他指点曹璺所在,便上前细听究竟。 第94章:对床听夜雨,入山拾坠欢(下) 嵇康细听村民讲述。那村民道,前日里来了个云游的老者,长相仙风道骨,地方官认为是个高人,便将他请进府中。好吃好喝招待了三日,临行时见老者草衣褴褛,便送他一件布袍穿。谁知这老者接过以后,出门便借了一把剪刀,将布袍剪成两段,丢在地方官府前。官员闻听,出门来看,老者并未离去。见官员出来,又用剪刀一条条将袍子剪得粉碎,丢在他脸上。这下官员可恼了,将老者捉拿起来。谁知刚被拿住,老者便两眼一闭,气绝而亡。官员甚觉晦气,将他葬在振桥之下,草草了事。 嵇康听了大惊,寻到振桥处,只见坟头裂开,尸身早已不在其中,一时更加迷惑。守了两日,又听村民说有人在董马坡见到老者,身轻体健,与先前无异。他笃定老者必是孙登,怕追去董马坡时他又云游他方,便在振桥焚香祷告,期望他能回还。 一连三日,他都在振桥等候,孙登都未出现。他寻妻心切,决定再守一晚,若仍是不见便不等了。眼看天色渐明,他跪坐振桥下,叹道:“孙先生,想必你我因缘已尽,不能再相见了……” 话音刚落,桥边现出一人,三缕花白长髯,歪挽发髻,笑对着他。 “前辈!” 孙登一点头,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嵇康赶忙对他使劲点头,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孙登沉吟良久,随后报以一笑,对嵇康又一点头。 嵇康大喜,对他深深一拜。抬起头时,孙登已在百米之外,负手走着。嵇康追上前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孙登身后,一路往他隐居的苏门山方向而来。几日后来在山脚下,二人到百泉湖边饮水歇脚。谁知嵇康刚饮了两口,转身一看,孙登竟不见了。 若没猜错,曹璺就在苏门山! 他怎么早没想到,当初他与她便是在此处重逢,破镜重圆的。 他欣喜若狂,洒掉手中捧的水,在山下湖边找寻起来。群山回荡着他的呼唤,层层叠叠,惊飞栖鸟,千山万壑都在应和,唯独没有那个甜美的声音。他发疯似地找了三天三夜,山上山下全部寻遍,还是不见伊人踪影。 颓丧地来到百泉湖边,捧了把泉水洗面,水中映出一张清癯憔悴的面孔,鬓发散乱,比先前更白了几分。 “玉儿,你究竟在哪里……” 孙登不会骗他,曹璺就在此山,并有孙登用法术设下的结界保护,只是不愿现身相见。可若真不想见,她又何必躲在这个尽是回忆之地。是了,她就是要看一看,他是否能够找到此处,又究竟愿守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嵇康苦笑。 自从经历了高平陵之变、王弼之夭,曹彪之败,夏侯玄之死,毌丘俭之亡,再对应管辂那句谶语预言,曹氏已现极衰之兆,无力回天。安丰津一劫,张属一番痛诉使他不得不重新反思,审视自己此前所做的选择。司马氏阴谋篡逆,伪善执政,残害士人,实为逆天。可若天下群雄都以此为由揭竿而起,逐鹿中原,岂不又与汉末之争一般祸乱。自己身为曹氏姻亲,于情于理,不能依附司马氏。可若仁人智士皆不出山,任竖子小人高居庙堂,兴风作浪,天下苍生将以何存? 世上需要嵇康这个守节之士,警醒世人司马氏如何倒行逆施。 需要阮籍那般缄口不言之人,告诉世人有种智慧不是“不敢”,而是“敢不”。 也需要山涛那样的济世之臣,在乱世中挺身而出,为黎民做实事,挑重担。 毕竟,天下一统,安居乐业,才是百姓所愿。 那日华阳亭中,神女一番点化,给嵇康指了一条新的大道。他既不能于庙堂之上忧患黎民,也不能再助王侯将相揭竿而起,只能退居江湖之远,用一杆陋笔书写大道,微薄医术救治世人。然而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唯一之事便是找到曹璺。若连最爱之人也不能守护,他有何资格去爱渡世人? “玉儿,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无论多久。” 自此,嵇康在苏门山下,百泉湖畔搭个茅屋住下,每日在山中各处游荡找寻。有时遇见孙登,便跟随他行顿坐啸,自在神交。但问起曹璺消息,孙登从不回应。有时孙登出去云游,嵇康也不相从,仍守在原处等待。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春风吹去,夏风拂来,苏门山中美如仙境。 他在茅屋旁边开垦出一片土地,种上些时令蔬菜,又搭了个小凉棚,将湖水从百泉中引出一股,绕在棚前。闲来打渔射雁,仰落惊鸿,俯引渊鱼,自得其乐。他知道她定在某处远远看着。他要她明白此处万事不缺,足以守上一辈子。 这日,他刚浇灌完菜园,在茅屋中休息,只听外面传来一对男女谈笑之声。 “这小院好生熟悉,还有这菜园,这凉棚,真像他的意趣。”男的说。 “是呀,若先生就在此处,该有多好……”女的道。 “走,咱们去拜访一下主人。” “好啊!” 两人说着来到茅屋外,刚要叩门,便与嵇康碰个对面。三人相视,欢喜异常。 “真的是先生!”红荍拍手道。 “我就说这小院的风格,非你莫属!”向秀一拍嵇康肩膀,乐道。 嵇康见他二人竟在一处,奇道:“你们二人……” 向秀道:“我四处游历,一月前在途中遇见红荍姑娘,便一路同行。” 红荍道:“我从安丰津拜祭回来,四处寻找亭主与先生的下落,谁知竟遇上向公子,他便随我一道了。” “原来如此……”嵇康眼神在他二人之间流连,继而一笑。 向秀、红荍顿时红了脸。向秀咳了一声,道:“那个,你找到嫂嫂没有?” “对啊,亭主呢?” 嵇康叹了口气:“我可没你们走运,天南地北都能遇到。玉儿就在此山中,我苦苦等了这么久,她也不肯出来见我。” “亭主就在山中?”红荍眺望群山。 “那你还这么悠闲,把山翻过来找啊!”向秀急道。 “我早就翻了不知多少遍,可她想必还是怨我,不肯现身。” “你怎么确定,她就在此山?”向秀表示怀疑。 “我与此山中一位仙人有些因缘,他将我引至此处,必不会错。”嵇康笃定。 “山上没吃没喝,她总要下来取水吧,难道一次也没碰见?”向秀问。 “是啊,那仙人是否断定亭主就在此山,难道不会在别处?”红荍指了指与苏门山相连的另一座凤凰山,道,“那也有座山峰,她为何不会再那里?” 嵇康摇头:“她有仙人所设结界,非主动现身不能相见。你难道忘了,当日我与她曾在此山重遇,为她还险些命丧狼口。她念着这桩旧事,也会栖身于此。” 红荍脸色一黯,道:“我怎能忘了这此事,当日还是他把先生背下了山……”她指的是岳山。虽然她对岳山并无刻骨爱意,但两人夫妻情好,岳山对她更视若珍宝,她岂能忘怀? 嵇康想到岳山,也心痛不语。向秀见二人此状,道:“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还是留下来,陪你一起想办法。” 红荍缓下心绪,道:“或许我猜得不对,但以我对亭主的了解,她越是思念先生,越不敢住在此山,否则日日睹视旧景,你让她如何承受?”说着她又指向远处山峰,道,“反而是那座山,既临着这里,可以守望,又不至于身处其中,无法自拔,这才是她的心啊!” 嵇康顿如拨云见日,惊叹道:“还是你更懂她的心!”继而神色又是一灰,“可是,若她真在那座山上,此泉地势低凹,她定能看见我就住在泉边,为何不来相见……想必还是不能原谅……” 红荍又是摇头,叹道:“女子之心就是这般柔肠百转。亭主深爱先生才会生怨,爱得越深怨得越重。因怨得太重,无法消减,才会负气出走。可天大地大,她只想留在与先生有回忆之地,不敢太近却又不能太远。苦盼着你来,可见你来了,却又气你愚钝,竟不能体会她的心思。仅仅一山之隔,你却在此苦守,不知向前迈出一步!她在那头日日相望,定期待你遥望远山时,可与她心魂相通,翻山越岭去将她找出来,兑现曾许下的誓言。这么多年我最清楚,亭主自从遇见先生,心意未曾一日改变。无论现在还是从前,她时时刻刻都在望着先生啊……”红荍禁不住流下泪来。 向秀认真听着这番话,神情了悟。 嵇康也湿了双眼,恼恨自己为何这么傻,这么笨,不能体会她对自己的情意。只觉得她是因怨恨而不相见,却从不想她等候自己时是怎样肝肠寸断。无限自责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愚钝,我这就去接她!”说罢向凤凰山而去。 待他走远,向秀在红荍身后,轻声道:“这么多年,我也是此刻才真正懂你。” 红荍红着双眼,转身看他,许久道:“他去了才一年,我要为他为守丧。” 向秀早就料到,温柔一笑:“无论多久,我都等着你。” 晚霞浮现,两人并肩站在一处,望向峻美的凤凰山,默默祝祷着嵇康与曹璺可以再相见。 第95章:嬉笑下庙堂,江湖暗忧君(上) 嵇康一步不歇,来至与苏门山对峙成门的凤凰山脚下,深吸一口气,向山上寻去。凤凰山起伏连绵,若一只盘桓栖息的凤凰,故得此美名。他心里想着曹璺的绝美音容,一路呼唤,不觉来到山顶。 此山比苏门山更高,山顶松柏林立,景色峻美无比。他搜遍山顶,也没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她仍在结界之中,不愿见他。 见她还不现身,他也不管她在哪处,对着最大一株参天梧桐,自语道:“玉儿,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不愿现身也可以,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很想你……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不告诉你真相,怨我当初不辞而别,让你受尽苦楚。” 梧桐枝叶轻摆,沙沙沙…… “可我所谋之事,实在太过凶险。钟会时刻派人监视,我怎么言明?一旦事泄,我死不足惜,只怕连累你与孩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你们平安。” 梧桐树枝摇动,吱吱吱…… “你知道么,仲恭兄死了,岳山死了,连父王也仙去了……人生如此无常,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 梧桐躯干震颤,簌簌簌…… “对了,我给咱们的儿子取了名字,单名绍,表字延祖。希望他将来能堂堂正正做人,延续你我的志向。我离家时,绍儿已经会走路了,会搂着红荍叫姨娘,管我叫爹爹了……绾儿也长高了,越来越懂事。可她毕竟是个孩子,总忍不住问起你,怕我伤心又不敢多提。有几次睡觉时,偷偷把小脸埋在被子里,我一拉开,枕边都是泪……”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梧桐树下传出女子悲切之声,继而一阵琴瑟之响,孙登所设结界随之幻灭,曹璺一袭素裙,轻纱笼身,出现在嵇康面前。 “不要说了……”她注视着他,满面泪痕。 “玉儿,对不起……”他不敢上前,怕此情此景不过一场虚幻。 “这句话,你离开那晚也曾说过,可惜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是我不够懂你。” “不,是我辜负了当初的诺言,我答应过绝不离开你。” “你我两次分离,都是因为不够坚信,不相信彼此的爱可敌过一切。” “现在呢,你相信了么?我说过,天涯海角也会找到你。” 她轻柔上前,抚摸他斑白的鬓发,道:“我若不信,怎对得起你一头青丝,熬成花白。”许是因为孙登附在她身上的法术未消尽,玉手抚过之处,根根白发开始转黑,最后青丝如瀑,披散满肩。她柔柔一笑:“这才是我的夫君。” “我若须发尽白,成了糟老头子,你便不要我了么?”他哀怨道。 她一笑,钻进他怀中:“你就是变作一块石头,一抔泥土,我也陪着你。再说,等将来我成了丑老太婆,牙也掉了,满脸皱纹,你还愿意看么?” “愿意,你知道我永远都愿意。除却生死,再无什么能分开我们。” “不,就算是死,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曹璺知道此一番别离,终令她与他的灵魂交织在一起。 若说当初他们更多的是两性之爱,如今却已修成灵魂知己。她恍然忆起祖母杜太妃的话。杜太妃告诫她说,若深爱一人,必须敢于理解与信任。当时她不懂,以为有爱万事足。直到受了一番痛苦折磨,方知精神的相互支撑,才是爱的究竟彼岸。幸好,他肯再一次千山万水,为她而来。 两人在梧桐树下久久相拥,与烂漫的山花融为一体。 向秀与红荍在茅屋中等到第三日,见入山口有两人携手悠然而来,正是嵇康与曹璺。四人相聚,重诉离情。曹璺见向秀与红荍能坦然相处,也深为他们高兴。在山中住了几日,曹璺要去祭拜曹林,也惦记着一双儿女,四人便一起离了苏门山。待回到洛阳时,细数日子,才知已过去一年半光景,已是正元三年了。 曹林去世后不久,皇帝曹髦与群臣评定沛王一生,赐谥号为“穆”。此乃美谥,布德执义、中情见貌、贤德信修、肃容持敬皆曰为“穆”。沛穆王薨逝,爵位由长子曹纬承袭,仍为沛王。可曹纬一直不知所踪,爵位也只能暂时悬置。 却说钟会那日在安丰津走入暴风雪,魂魄迷乱,心神交瘁,没多久便支撑不住,倒身雪地。幸而被赶来寻他的兵将所救,否则定冻死在荒野。他一心要置嵇康与死地,但袖玉的背叛却令他此前监视所得化为乌有,手中没有一样真凭实据。他在司马昭面前屡进谗言,但司马昭如今刚刚上台,不想轻易对名士下手,以免寒了天下士人之心,故而没有表态。但他岂能甘心,就算嵇康远在山林,朝堂中不还有阮籍么?他就不信,抓不到阮籍一丝把柄。 钟会很快如愿。阮籍母亲去世,重孝在身本应恪守孝道,可他在司马昭的筵席上却丝毫不见收敛,照样喝酒吃肉。恒游大将军府,时人异之。此前,司马昭想与阮籍结为姻亲。可阮籍竟足足大醉了六十日,令前去说亲之人无法开口。司马昭只得作罢。钟会清楚,司马昭定有不满,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这日,阮籍又饮得大醉,索性叉开两腿,箕踞抱膝而坐。这是最失礼的坐姿。因秦汉服饰中男女之“袴”(裤子)在裆部并不缝合,而是开档的,为了遮掩私处会在外面穿一条裙子似的“裳”(裙子)。后来胡服传入,到曹魏时期合裆的裤子已经盛行,但叉开两腿坐仍被视为无礼之举。 阮籍箕踞抱膝,本已令座上宾客大为侧目。谁知他如此还不算,饮到兴起时竟然旁若无人,仰天长啸起来,将司马昭也惊得愣住。坐在宾客首席的钟会,马上抓住机会,弹劾道:“大将军,阮嗣宗重孝在身,非但不尊礼法,大啖酒肉,而且箕踞而坐,羞辱与您,现在竟放肆到当庭喧哗,简直狂悖至极!您以圣人之礼治理天下,岂容此等狂徒忝列席上?” 钟会这番话,比当日何曾弹劾阮籍时更歹毒,而且他是司马昭身边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此话由他说出,更有一份威慑力。一下子,众宾客皆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 司马昭不似其兄那般暴躁易怒,没有立即回答,饮了口酒,眼角瞥向阮籍。 阮籍已收住长啸,仿若没听见钟会之言,俯在几案上昏昏欲睡。 司马昭皱眉,这也太不把他当根葱了,不过如今阮籍是他要笼络之人,不如言语警示一下,看作何反应。便示意阮籍身边的人推醒他,开口道:“嗣宗,你如此行径,却是为何?不知本大将军在宴请宾客么?” 阮籍见他话头不重,醉道:“大、大将军,在下酒醉,忽而不知所在,以为庄周梦蝶,陷入迷津,故而长啸一声,好令自己神志清朗些。” 司马昭暗笑他打得一手好太极。不过只要不明着跟自己对抗,爱疯便疯吧,反正他人在这里,便道:“原来如此,那此时清醒了吗?” “神清气爽,”阮籍看了眼钟会,站起身道:“听闻东平县衙藏有美酒无数,望大将军派我前去一品,以偿夙愿。” 司马昭甚异,这还是阮籍进入司马幕府以来,第一次主动请缨上任,不知有何居心。他沉吟片刻,道:“嗣宗想以何身份前去?”这是问题的关键。 阮籍回道:“求以布衣身份到东平一游,遍尝美酒,之后便返。到时愿以步兵校尉一职为大将军分忧。” 司马昭一笑。步兵校尉一职虽品级不低,但毫无兵权实力,是个明智的选择。看来此一招阮籍早已想好。只要不危及到自己的统治,怎样都可以,便道:“既然嗣宗要当个酒仙,岂有不予之理?只是布衣前去,有失身份,赐你东平太守一职前往。待事了回京,就依你意,去领步兵校尉之职吧!” 钟会在一旁,见事情绕来绕去,竟绕到步兵校尉上,起身道:“大将军,阮嗣宗醉酒成性,让他到东平去,若整日烂醉如泥,岂不祸害一方百姓?” 司马昭却不以为意,打圆场道:“罢了士季,你看嗣宗他,为了母亲之丧瘦成了一把骨头,在大将军府也是拘着他,还是让他到外面散散心吧!”说罢起身离席。钟会盯着司马昭背影,看来此人已开始不信任自己,要加紧行动了。 阮籍离了大将军府,一身轻松,能够到东平去算是一种暂时解脱。回到家中,却听下人报说,嵇喜知他母丧,前来吊唁。“这个俗人……”阮籍咕哝一声。 一会儿,嵇喜衣冠整肃进来,对阮籍一番慰问寒暄。谁知阮籍根本不起身,两眼一翻,只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嵇喜识趣,告辞而去。他刚离去,又听下人来报,说嵇康到了。阮籍登时欢喜不已,起身迎至厅中,见嵇康携酒抱琴,含笑而来。 第96章:嬉笑下庙堂,江湖暗忧君(下) “叔夜,这么久也不来,可想死我了!”阮籍迎上前,一把抱过酒坛,嗅了嗅:“呦,是会稽山的老酒,还是你知我!” 嵇康挑眉:“这是想我还是想酒?” “都想,都想!” “方才来时,见我二哥臊眉耷眼的从这里出来。怎么,你欺负他了?” “那倒没有,只是送了他个大白眼,哈哈哈!”阮籍大笑。 “你呀,就知道欺负老实人!二哥俗则俗矣,人还是不错的。他孝敬母亲,照管与我,从不藏虚。只是我俩志向不同,不能相谈罢了。” “你也知道他不能相谈喽!既不能相谈,何必白留一场,浪费时间。” “罢了,都是歪理,说不过你!”嵇康一笑,将琴放在膝前。 阮籍俯身细细打量此琴,赞叹道:“观此琴之形制,倒与传说中楚庄王的绕梁相仿,你从何处得来?” “嗣宗果然好眼力,正是绕梁。” “听闻此琴被楚庄王命人捶碎,早已佚失,怎会到了你手?” 嵇康将神女赠琴之事相告,阮籍更是钦羡不已,一把夺过,振袖抚弹起来。琴音洒脱逍遥,狂而不乱,是他新作的琴曲《酒狂》。 嵇康闭目品道:“嗯……此曲甚妙,酒气甚浓,想必是你饮醉时所作,是也不是?”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怎么事事猜中!”阮籍瞪眼。 “非也,我乃你腹中之酒虫,连你今日喝了几斤几两也知道。” 阮籍撇嘴:“我却不信,你倒说说看!” 嵇康探身闻闻,又打量他片刻,道:“御液八两,老酒一斤。这御液嘛,是在大将军府喝的,不够痛快,回来自己又补了一斤老酒,对否?” 阮籍一拍大腿,起身绕着嵇康转了两圈,道:“完了完了,真被你猜的准准的!你这是要成仙啊!”说罢与嵇康促膝对坐,拍着他的肩膀,大笑不止。 “要疯要疯!”嵇康将带来的老酒抱去,道:“我看这酒你今日还是别喝了,免得一会儿发起疯来,收拾不住!” 阮籍一把夺过,揭开盖子狂饮道:“拿都拿来了,岂有不喝之理?你我今日要喝它个昏天黑地,不醉不归!”他又狂喝了几口,一头栽进酒坛子里。半饷无语,嵇康以为他醉过去了,谁知探身过去,却听酒坛中发出“呜呜”的哭声。 “诶诶,你别把眼泪洒在酒里啊!这酒很贵的,我打了好几把铁犁才换来的,你也给我留几口呀!”嵇康去夺酒坛,却见阮籍将脸从坛中抬起来,涕泪横流,边哭边道:“你再来猜猜,我因何而哭?” 嵇康看着他双眼,道:“一哭为了慈母辞世,骨肉分离;二哭为了堂堂男儿,苟全乱世;三哭为了世道末路,清明不存……我说的对不对?” 阮籍握紧嵇康的手,嚎哭更甚:“对,你说得全对!不过我还有一哭,我哭你我知己一场,却不能常伴。若你我能日日相醉在一处,该有多好!” 嵇康抓过酒坛,饮将起来。“我听人说,你要上东平?” “对,我要喝光那里所有美酒,我要出去好好痛快痛快……这洛阳城,已憋得我喘不过气来!”阮籍指着四周用竹简书卷堆成的高墙,烂醉道。 “好,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还能逃,可叔夜你呢,你该怎么办?” “我嘛,就做一只酒虫,你何时想醉,便到酒缸里找我来……” “哈哈哈哈,好,做一只酒虫,一只酒虫……”阮籍仰天狂笑,突然“嗤”得喷出一口血。 “嗣宗!”嵇康慌忙扶住他。他何时虚弱成这般模样? 阮籍用袖子擦擦嘴,看了眼血迹,一笑:“不碍事,我早就添了这个毛病,一时三刻死不了……想要日日沉醉,总得付出代价……”他按上嵇康的手,“日后为了见你这个酒虫,我更要多喝几斤了。”说罢抢过酒坛,又一通狂灌。 嵇康去抢酒坛,却被他死死攥住,不由悲道:“嗣宗,你这是何苦!” “叔夜,你就让我醉下去吧,只有醉了才能忘记……” 嵇康松开手:“好,今日你想醉多久,我都陪着你!” “这才是好兄弟!”阮籍又是大笑,命下人搬来几坛好酒,两人痛饮起来。几日后,阮籍上任东平,没多久那里便政通人和,百姓安居。后世诗仙李白曾作诗赞曰: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阮籍在步兵校尉上过了段逍遥日子,只是他不知道,那日与嵇康醉酒抚琴,便是此生最后一回。 洛阳城,庙堂之争还在升级。毌丘俭、文钦之反后,司马昭在朝堂宣扬其叛逆之恶,连毌丘俭平定高句丽时所立的纪功碑也推倒了,恨不得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曹髦深知毌丘俭乃忠臣良将,想通过太学辩经的方式,为毌丘俭平冤,宣扬忠君爱国之道。 他率领群儒来到太学,道:“近日朕重读经典,有一个疑问,想请众卿解答。” 太学中最为学优之人起身拜道:“请陛下发问。” “当年周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周公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怀疑周公要篡夺皇位,便起兵反叛。后来周公平定叛乱,诛杀管叔、流放蔡叔、贬霍叔为民,此事天下皆知。但朕却有一问,若周公当真圣明无比,那么他当初又为何会重用管叔、蔡叔、霍叔这样的奸佞之徒呢?还是说,管蔡反叛也有其道理可言呢?”曹髦此问是借管蔡之事,讽喻毌丘俭之反,并暗中点出司马氏的谋篡之心。 众太学生听了此问,皆不敢回答,因实在太过敏感。方才站出来的那位太学生,支吾了半天,道:“周公乃圣明先贤,学生不敢妄论。” 曹髦又看向身侧躬立的群儒们,道:“众位贤士以为如何?” 群儒俯首道:“我等孤陋寡闻,不能评判圣人的是非曲直。” 曹髦见他们推三阻四,不敢回答,怒道:“周公与管蔡之事,《尚书》中早有记载,你等熟读经史子集,怎么连如此简单之问也答不上来!朕命你们好好翻阅经典,过几日再来回答!”说罢甩袖而去。太学生中有年纪最幼的一位,涉世未深,见皇帝如此孤立无援,心中十分担忧。他就是赵至。舅父张属封侯以后,将他送入太学。他出身贫寒,没有贵族公子的纨绔之气,浮华之风,一心读书自强,遭到其他太学生的孤立。但他毫不在意,每日独来独往,倒也自在快活。 他想着皇帝之问,一个人出了太学。刚走到门口,便被一人吸引住了目光。太学门外立有三体石经,因年久少修,许多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了。赵至见一男子正全神贯注,在补写石经中缺失之处。自那人身后观看,见他用笔刚劲,气势不凡,所写古文精准、小篆峻美、隶书典雅,三种字体各显风流,不禁看得痴了。男子写了许久,直起腰停顿歇息,发现有人在身后,转身相看,见一太学生正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 “阿叔,竟然是你!”赵至惊喜道,写经之人正是嵇康。 “你是……赵至?”一年多未见,赵至长高了不少,像个大小伙子了。 “是我,阿叔,你的字写得真漂亮!”赵至见到嵇康,激动地小脸通红。嵇康微笑,询问他舅父如何,又为何来到太学。当日他虽恨张属杀了毌丘俭,但这归根结底是战争所带来的灾祸。朝堂政坛之争,岂能让一个平民百姓承担罪责?张属对父母至孝,对后辈慈爱,也不失为一个好人。赵至将舅父送他入太学之事相告,嵇康点头赞许,又询问他太学中所学为何,是否能懂。 赵至心中正有疑问,便将曹髦今日在太学之事说了,问嵇康该如何回答。 嵇康锁眉思索,半饷后告诉赵至,让他三日后再来此处找他。三日后,赵至早早来此等候,嵇康将一篇名为《管蔡论》的文章拿与赵至相看。赵至读罢,拍手相赞,要将文章呈献曹髦。嵇康却将文收回,对赵至道:“日后陛下若问,你以此文章之要作答即可。” “此文是阿叔所写么?” “乃嵇康所作。”他说罢便转身离去。 “嵇康……”赵至早听过嵇康大名,但并不知自己面前之人便是。见他走了,慌忙在身后追问道:“阿叔,你还从未告诉过我姓名!”嵇康却早已走远。 过了一月,曹髦又驾临太学,问起管蔡之事,众人仍是百般回避。就在曹髦心灰意冷之时,赵至站起瘦小的身躯,青涩道:“陛下,学生愿意一谈。” 曹髦看他十一二岁年纪,眉清目朗,应是新入学的太学生。如此年纪,怎能应对这般难题?不过此时,也只有听听他的了。便道:“你说吧。” 赵至道:“依学生看来,当日周公重用管蔡并没有错。管蔡治理殷商遗民颇有功绩,使当地民风大振,故而列土封侯。但后来周成王年幼登基,周公摄政,管蔡不能理解周公的权宜之计,以为他要谋反,所以秉承着对周室的一片忠心,起兵勤王。这是他们居心忠诚但却不明事理的错误。待周公平定了叛乱,为了天下大局而挥泪惩处管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由此看来,周公不能说是不圣明,而管蔡也不可简单的归为罪无可恕。陛下,学生如此理解是否妥当?” 此一番辨析,既没有指责周公不圣明,但也指明管蔡反叛怀有忠诚之心,实则与曹髦为毌丘俭平冤之目的暗合,并且又没有直接批评司马氏的意思,不至于陷曹髦于险境,可谓用心良苦。曹髦听罢,心情大振,对少年刮目相看。 在场的群儒和太学生,也皆不敢出言反驳。曹髦点头笑道:“卿之言甚合朕意。小小年纪便能发此宏论,列位都应向其学习,退下吧。”众人唯唯诺诺而去。 曹髦见人已退,道:“你叫何名?” “学生赵至。” “方才那番话,是你自己的观点么?” “并不是,乃从一高人文章中读到。” “谁人之文?” “乃嵇康先生新写的《管蔡论》。” “先生乃吾家之亲,朕深闻其名,倾慕已久。你是他的学生?” “学生无缘,未得先生教诲,只是崇敬而已。陛下,可是要召先生为官?” 曹髦轻叹一声,道:“朕自然想请先生入朝,只恐他不愿出山……对了,你是从何处读到此文?” 赵至将事情原委相告。曹髦一拍赵至脑袋,急道:“好个呆子!你那位阿叔便是嵇康!”赵至大梦方醒,忙随曹髦一起来到太学门外石经处,空无一人。自那日后三个月,赵至每日都奉曹髦之命在此等候,可嵇康再也没有出现。曹髦派人到嵇府去请,嵇喜禀报说,嵇康一月前便与曹璺出游,不知向何处去了。 到了第三月最后一日,曹髦对赵至叹道:“罢了,不必等了。看来先生不愿与朕相见。不见也好,此等人物若召之为官,只会为其带来杀身之祸。” 赵至却不甘心:“学生一定要找到他!” 曹髦颓丧地摇了摇头:“找到又能如何?” “求先生教我为人做学之道。”赵至语气坚定。 “大道已毁,伦常已丧,一个人的力量什么也改变不了!”曹髦叹世事也是叹自己。 “即使改变不了这世道,也决不能让这世道改变自己!”赵至倔强地抬起头,仰视十五岁的少年君王。曹髦也看着这个年幼的学子。两个少年郎在太学门外久久对视,已没有帝王与学子之分,而是两个鲜活生命在交换心灵的呐喊。 最终曹髦道:“你说得对,即使玉碎九重,朕也是太祖的子孙,一国的君王!” “陛下英勇,学生敬佩!”赵至对着曹髦,深深叩拜下去。 第97章:淮南三叛终,游山遇仙品(上) 自从赵至在太学寻不见嵇康之后,便辞了太学之课,一心一意去寻嵇康。听说嵇康在山阳有个旧居,他星夜前往,但却扑了个空。他在山阳苦等半月,仍不见人,身心疲惫,回到洛阳母亲家中。还没歇息几日,便又准备出门去寻。母亲见他为了拜个什么师父,那么多人烧高香也进不去的太学也不读了,小小年纪在外面乱跑,这才刚回来几日,又要出门,便不问青红皂白,一把大锁将赵至锁在家中,让他死了这条心。谁知这一锁不要紧,赵至见寻师无望,对嵇康的思慕之情愈发难以抑制,初时还向母亲苦苦哀求,后来便整日一言不发呆坐屋中,再后来便露出癫狂之态,嬉笑哭骂,举止无状,把母亲吓得不知所措。 这日,赵至又在屋里发起癫狂。母亲送来的吃食皆被他一脚踢翻,然后蹲在地上捡脏了的饭菜来吃。母亲看不下去,进屋制止,却被他逮住机会,一步窜出屋子,疯跑出去。他毫无方向,一路狂奔,直跑了四、五里路,才被母亲带着邻居追了回来。为了治好他的狂病,母亲将他送到张属府中。张属又是请医诊治,又是好言劝慰,赵至这才稍微缓解,在张属处住了下来,整日攥着嵇康留给他的草药袋子,神志恍惚。 却说嵇康那日在太学门外离了赵至,便知曹髦日后定会征召自己。他得到管辂预言,知曹魏已至衰败末路,不可挽回。他作《管蔡论》,一是为了助曹髦解去太学之围,以尽臣节;二是为了给毌丘俭洗去冤屈,让世人知道他乃曹魏忠良死节之臣,并非司马昭所污蔑的大逆不道之徒,对挚友尽最后一份情义。这桩事情也了,他在洛阳已无牵挂,便携了曹璺一起出门游历,逍遥山林。 二人且行且游,不日来在苏门山。本欲拜谢孙登当日施法保护曹璺,并使他们夫妻团聚之恩,谁知不见踪影,不知又云游到何处。二人在嵇康当日搭的茅屋小院住了几日,听闻修武县的云台山风景迷人,竹林丰茂,便动身前去一游。当年汉献帝刘协退位后,被曹丕封为山阳公。他与夫人曹节来到修武县之后,见多年战乱使此处田园荒芜,百姓流离,贫病交加。刘协虽已禅位,但不为己悲,仍忧患百姓疾苦,在曹节的鼓励下,穿上布衣,温习当年在宫中所学的医术,开设义诊堂“太极堂”,悬壶济世。百姓尊敬爱戴刘协夫妇,如父母一般。 为了教化百姓,曹节还将当地的书院精舍修整一新,亲自担任学监。因书院就建在云台山下竹林之畔,也有人称之为“竹林精舍”。嵇康与曹璺来到修武县时,刘协与曹节早已故去多年。虽是故去,一路行来,总能听见百姓闲谈中讲述他们的故事,赞他们的是“龙凤医家”。可嵇康到时,“太极堂”早已荒废不堪。而“竹林精舍”也不复往日兴盛。 看着满目的断壁残垣,嵇康微微一笑,对曹璺道:“玉儿,想不想与我做一对龙凤医家?” “不害臊!献帝为龙,姑母为凤,故而称作龙凤医家,你我二人算得什么龙凤?” “龙是没有,凤倒有一个,你父王乃亲王诸侯,你也勉强算得一只小凤凰吧。我是你的夫君,自然是攀龙附凤,身份不凡。” “你呀,就会胡说!”曹璺嗔他一句,四处看着太极堂的遗物,医具、药柜、医书样样具足,点头道,“此处若好好收拾一番,的确可以重焕光彩。不如就依你的,咱们便将这太极堂重开起来!” “若真如此,你从此可要辛苦了。” “只要与你在一起,辛苦又何妨?” 二人默契之至,随即安顿下来,将太极堂清扫一新,重开义诊。平日里病患多时,嵇康便在太极堂坐诊,无人时,便去竹林精舍教村中子弟读书。有时还到云台山的百家岩上打铁淬剑,将打好的铁剑、农具卖来换钱。曹璺也亲自劳作,与寻常村妇无异。一时间夫唱妇随,被百姓传为佳话。嵇康常在百家岩淬剑采药,不想这日却遇见一位奇人。 百家岩石壁林立,陡峭异常,攀爬也较为艰难。嵇康时常来此,仍觉爬起来有些吃力。他正在半山腰歇息,却见一青年男子从身边攀援而上,步履轻松,身形稳健,翻越山间如履平地。那人攀上一个山头,居高临下对嵇康道:“万千皆一,大道唯真,玄不可知,妙不可言。来来来,随我来!” 嵇康听他此语玄之又玄,深不可测,便提起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攀爬起来。可无论怎样努力,他总也追不上那人,被远远甩在后面。如此攀了一阵,那人早已到了山顶,他却仍离得很远。 “即临即正,即正即真,体道契真,通达顶真。形神合一,自如化境!”那人盘膝坐定,对他念道。 嵇康知他在教自己提神运气之法,便按他说的凝聚精神,心体结合,果然比此前攀得更快一些。待到了山顶时细看那人,见他银发朱颜,面容隽美,书生打扮,单凭外表根本无法判断他的年纪。嵇康对他一拜,道:“多谢指教,敢问先生大名?” “山人王烈。”王烈轻快一答,语调温润,如弱冠青年。 嵇康一惊,王烈此名对当世人来说可谓如雷贯耳。他本为邯郸人士,姓王名烈字长休,因常服黄精仙药而修得长生之术。汉代时便有人见他出入山林,因擅长攀越峭壁,在山中行走如飞,故而被世人所知。后来他的事迹被人们传得更加神乎其神,有人甚至推算他已活了二百年之久。无论传说是否为真,观其今日之风貌,确是一位世外高人。 嵇康道:“先生为何教我?” 王烈闭目吐纳,悠然答曰:“奇份际化,亘道交衍,你我有缘。” “那敢问先生,如何才能得道?” “道分六法,‘心斋’、‘守一’、‘坐忘’、‘朝彻’、‘调息’、‘凝神’,入妙真化境,方可成道。” 嵇康又问:“如此六法,当如何修持?” 王烈道:“你先学会方才的攀援之法,我再来教你。” “谢先生指点。” 王烈忽而美目一瞪,不悦道:“你先生长,先生短的,我很老么?” 嵇康心中暗道,这高人忽而高深莫测如老叟,忽而天真烂漫若赤子,当真可爱。或许正是由于他如此心性,才修成长生之术。便道:“应如何称呼?” “叫我长休便可。不是我自夸,仅从容貌来看,我比你还青春几岁,不是么?”王烈轻盈一跃,坐上高大的梧桐树枝,笑道。 “看面容长休确实比我年少,不过这头发么……”嵇康撇撇嘴,“却是个八旬老翁的样子了!” 王烈全然不恼,荡着树枝,银发在手中打着旋,道:“好没品位!我这一头银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修成的!你若想修成我这般模样,少说也要再花两百年!” “那就拜托长休多多指点喽!”嵇康见他言行亲切,便不再拘泥。 “好说,好说!” 于是,嵇康每隔几日便来百家岩与王烈同游,初时仍是远远落在后面,后来便越攀越快,三个月后几乎能与王烈比肩并行,而王烈也开始传授他“心斋”、“守一”、“坐忘”之法。非但如此,王烈还将服食黄精之术传给了他。他学会后,用豌豆、怀山药、黄精等几样东西制成糕点,教给村民服食,老百姓十分喜欢,管它叫做“七贤澄沙糕”。 他这边在云台山优哉游哉,山外却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身在扬州寿春的诸葛诞,造反了。 第98章:淮南三叛终,游山遇仙品(下) 自从诸葛诞讨伐毌丘俭占据寿春后,便在淮南日益做大。司马昭疑其有异,派右长史贾充前去考察。贾充以洛阳士人皆欲上表皇帝实行禅让之词试探,却被诸葛诞一口回绝。 诸葛诞认为,走到今日这一步,再依附司马昭已经不可能。且不说自己蓄养死士,拥兵自重,就是庸碌无为,以司马昭的猜忌也绝不会放过自己。早晚都是一搏,不如趁此时司马昭刚刚掌权,胜算还比较大。待贾充一走,他便开始操练兵马,准备迎战。果然,贾充回去向司马昭禀报,司马昭立即下诏任诸葛诞为司空,召他马上回京,以卸其兵权。诸葛诞趁势发动兵变,并送儿子到东吴请求援兵。东吴派已是谯侯的文钦,带着文鸯、文虎前去支援。诸葛诞这边据守寿春,准备了足以支撑一年的粮草,要跟司马昭打一场持久战。那边司马昭则挟持皇帝曹髦为质,亲率大军前去镇压。 扬州每到雨季必降大雨,诸葛诞居高守城,本是胜券在握。奈何这年却滴雨未下,直到司马昭军队破城之日,才忽降暴雨。诸葛诞一边等东吴援兵不到,一边又与手下将领意见不合,尤其是文钦。为了粮草之事,诸葛诞斩杀文钦,逼得文鸯、文虎投降了司马昭。司马昭当场封文鸯、文虎为关内侯,诸葛诞军心更加动摇。对峙了一年的淮南三叛,终被司马昭镇压。诸葛诞被夷三族。自此,举国上下能够反对司马昭的武装力量,全部瓦解冰消。 “朱雀扬州又折翼,广陵一哭万事悲。”诸葛诞事败被诛之事传到嵇康耳中,使他不由又想起管辂的谶语。“朱雀扬州又折翼”说的是诸葛诞之死,而“广陵一哭万事悲”却像在隐喻自己。那日神女曾说“广陵一曲可止杀”,不知两句谶语究竟哪个灵验?天意难测,与其担心明日,不如珍惜今宵。他放下纷扰,继续与曹璺逍遥度日,随王烈修习道法,直至收到母亲孙氏患病的消息,才慌忙辞了王烈,往洛阳而来。 孙氏年迈,已现下世之兆。嵇康与曹璺在病榻前服侍三月,想尽方法医治,连王烈所赠的黄精之药也用了,皆毫无起色,渐入弥留之际。孙氏知道将死,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最幼之子。将两个儿子都叫到床前,攥着嵇康的手,道:“你这般性情,都怪我自小太过娇纵……康儿,能不能答应母亲,从今以后好好听从兄长教诲,不要再任性了……” “是,母亲……”嵇康伏在床边,哭道。 孙氏点头,又对在一旁抹泪的嵇喜道:“我把他,交给你了……”说罢便撒手去了。兄弟二人跪在床前,抱头痛哭一场。嵇喜抹泪道:“叔夜,从今后你便听为兄一句劝,不要再意气用事。你若有个什么闪失,叫我如何向母亲交代?” “是,二哥。” “如今这世道已是司马昭的天下,不是你能任性妄为的。你看看外面,夏侯玄、毌丘俭、诸葛诞,哪个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人头落地,夷灭三族?我知道你不愿去给司马氏当官,不当也罢,只要你从今以后缩起脑袋,闭紧嘴巴,老老实实过日子,为兄就安心了!” “是。” “那些牢骚满腹的文章,也不要再写了。自古以来,因言获罪的人还少吗?” “是。” “还有你那些个朋友,平日里不见也罢。如今这世道,安安份份过日子,都保不齐会被人说什么。若再不检点些,还不知会被栽上何等罪名!你的身份如此敏感,难道还不懂如何避嫌?” “是。” “尤其是那个吕安,他的性情太过轻肆,你……” “是。” “你……”嵇喜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以为他因母亲之死当真决定痛改前非,心中刚有些安慰,却发现他只是口中木然答着,神魂早不知飞向何方,不由一阵气恼,起身喝道:“叔夜,为兄的话你可听见!” 嵇康沉浸在丧母之痛里,脑中嗡嗡作响,早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你,你……”嵇喜边顿足边指着他道,“从小到大,你便是如此,从来不听人劝。如今母亲去了,更无人管得了你!我今日一番话,不只为了你,还为了你的妻儿,还有我们嵇家上上下下的人。若真有那一日,你一人去了我也不在乎,等日后到了地下,我自去向母亲领罪。可若是害了这些儿孙后代,我看你有何脸面去见祖宗!”他生性敦厚,从未发过这等脾气,今日也是悲痛气愤极了,才会如此。 嵇康凄然地抬眼看他,一句话也没说。 “好,好,真是不可救药!”嵇喜见说也无用,颓然倒在孙氏床前,大哭道, “母亲啊母亲,孩儿无能,孩儿不孝,管不了这狂悖之人……” 嵇康见他又扑在母亲身上痛哭,哭一阵,指着自己数落一阵,更觉头痛欲裂,胸口憋闷。起身走向屋外,灼烈的阳光扑面而来,刺得他睁不开眼。这世上最疼他的人,走了…… 感阳春兮思慈亲,欲一见兮路无因。 慈母没兮谁与骄,顾自怜兮心忉忉。 诉苍天兮天不闻,泪如雨兮叹成云。 欲弃忧兮寻复来,痛殷殷兮不可裁。 嵇康回到洛阳之事,很快传到钟会耳中。他向司马昭进言,建议征召嵇康为幕僚,看他从是不从。司马昭派人前去征召,被嵇康以重孝在身,不堪出仕为由回绝。司马昭虽然不悦,但他一向标榜以孝治天下,不能自扇耳光,只好暂罢。 钟会下朝回府,满心愤恨。自打司马昭大权独揽以后,自己的地位可谓如日中天,但这些在他看来皆是表面风光,其中暗藏许多危机。首先,司马昭猜忌心极重,从不相信任何人,这点与钟会可谓如出一辙。这对主臣在一起,实是苟合之徒;其次,钟会为攀高位一向不择手段,朝中对他不满之人甚多,邓艾、何曾等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再次,他觊觎天下已久,也与蜀将姜维早有私通,绝不肯就此屈居人下,只叹苦无时机。种种情势纠结在一起,他岂能安枕? 府里冷冷清清,司马芠与他早已相对两无言。曾经最贴心的袖玉也……他还未登上绝顶,却已真真成了个孤家寡人。提起笔,将心中的牢骚愤懑写了一大通,写到投入时竟全然不加掩饰,把一向对司马氏的不满,自己壮志难舒的情怀大肆吐露,浑然丢掉向来的谨慎。写罢将笔一扔,到外面饮酒作乐一番,直喝得烂醉才归。 他摇摇晃晃踏进院子,本打算去客房睡了,却瞥见自己书房中亮着烛光,便过去查看。还未进去,就见司马芠在窗边,拿着自己乱写之文,一字一句认真读着,脸色煞白。他周身冰凉,酒一下子醒了。这些文字若被司马芠拿给她兄长看,自己的一切就完了!想到这,慌忙将身子闪在门后,快速思索对策。 怎么办,上去好言相劝,哄她将文字毁掉,替自己隐瞒?若是他们夫妻恩爱,自然并非难事,可司马芠对他早已深怀怨怼,就算肯替他暂时隐瞒,日后定会被她当作把柄攥在手里,时时要挟,逼迫自己就范。不,不能这么被动,一定要将它毁掉!可若她不肯,又如之奈何…… 一个画面在他脑中一闪。十年前,他与司马师两兄弟在府中密谈,被夏侯徽不小心撞见,当时司马师只用了半盏茶功夫,便决定杀妻灭口。他至今还清楚记得,听到司马师说“我自会解决”那句话时,血液倒流的感觉。虽说杀妻乃人间极恶,但若狠毒不过司马氏,又岂能完成大业?袖玉已死在自己剑下,不差再多一个。 女人,皆是祸水罢了! 他暗暗抽出鎏金宝剑,一手按门,一手仗剑,正欲入室杀人,却听黑暗中一声细弱的尖叫:“啊!”接着一个影子闪过。 他迅速收起宝剑,瞪眼看向漆黑深处。 司马芠觉察外面动静,问道:“谁,谁在外面?” 有下人听见响动,提着灯笼赶来探看,见钟会站在那,慌道:“小人没看见大人回府,该死,该死!” 钟会气急败坏却发作不得,挥退下人,道了声:“芠儿,是我。”边说边笑意盈盈,推门而入。 第99章:玉碎九重贵,绝交万世殊(上) “芠儿,是我。”钟会笑吟吟走进书房,眼角瞥向司马芠手中之物。司马芠下意识将手攥紧,警惕地看着他。 钟会知今日已被他人发现,不便灭口,心道不能急于一时,这府中凡司马芠陪嫁来的具是眼线,只得先作怀柔之计。故意看了看那文,道:“都是些酒醉了的胡话,读它作甚?”说着身子贴近她,抬起手。司马芠以为他要动粗,娇躯一抖,脸色更加惨白。谁知他手轻轻柔柔,落在她脸颊上,道:“怎么了,脸色这样差?走,我陪你到院中坐坐。”说着揽住纤腰,带她来到屋外。 司马芠许久未得如此对待,虽知他是忌惮自己手中之物,却也忍不住心驰。两人来在院中,司马芠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把此文交给兄长,对么?” “哪里,酒后之文不可作数。何况芠儿素来贤惠大量,绝不会这么做。”钟会装作毫不介意,搂紧她道:“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赏月?” “太久了,久到记不清。” “这些年我一心忙于公务,冷落你了。如今朝政稳定,以后我多抽些时间,好好陪陪你,好么?” “你就是有空,也是到秦桑阁那种地方,何尝记得我?” “看来当真是生气了,都怪为夫不好,今后我都改了,好不好?” 司马芠打量他一番,道:“别以为假惺惺对我好,我就会把这东西还给你。”说着将那文贴身塞好。 “好,就放在你那里。”他邪魅一笑,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向卧房走去:“我是不是真的,你试了便知。”司马芠顿时绯红了脸,毕竟她仍是爱他。两人来到房中,吹灯欲眠,下人却急火火来报,说大公子不见了。 这大公子就是钟会过继来的长子钟邕(拥),年十一岁。可也奇怪,这孩子长得一点不像生父钟毓,却似钟会亲生的一般,性子聪明沉稳。更奇的是,钟会一向诡诈,却对这个天性正直善良之子非常宠爱。他与司马芠一听钟邕不见了,慌慌张张满府寻找,直折腾了一宿也未找到。又找了数日,皆无所获。钟会回想当夜情形,猛然醒悟,懊悔不已。 那晚在黑暗中发出尖叫的就是钟邕。他本是夜间睡不着,到院中闲逛,不料却撞见那一幕。爹爹竟手提宝剑,要杀娘亲!此情此景,任哪个孩子见了都如坠地狱。他用手紧紧堵住嘴,还是发出了声响,被钟会察觉。幸好有下人前来搅局,他见钟会下手不成,司马芠暂无危险,便仓皇失措地逃出家门。 自己一向敬重的父亲,居然有这样一幅邪恶面孔!钟邕一路失魂落魄,不知去向何方。在荒郊野外躲避几日,饥困交迫,饿昏在路旁。醒来时,已置身一处府邸。一个少年公子在离他床榻不远的几案旁,安静读着书,见他醒了,喜道:“公子醒了,你已昏睡一日。” 钟邕起身四顾,道:“这是何处?” 少年公子道:“这是我舅父府上。我昨日在郊外见你昏倒在地,便将你带到此处。我叫赵至,公子呢?” “我,我叫……”钟邕不敢道出真名,撒谎道,“我叫金邑。” “金公子,若有难处便住在这里,舅父一向好客,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多谢赵公子。”钟邕见赵至与己年龄相仿,又甚是面善,便说自己与家人失散,无处可去,在张属府上住下。那边钟会怎么找也无果,又见他没有到司马昭处避难泄密之嫌,虽深为痛惜,也只得作罢。钟邕与赵至在张属府上一处读书,二人年岁相当,智趣相投,很快结为好友。赵至的狂病好了不少,重回太学读书,不过拜师的决心仍未改变。他时常与钟邕一起研读嵇康诗文,钟邕渐渐也与他一般,日夜思慕与嵇康相见。而此时,嵇康为躲避司马昭征召及钟会的监视,以扶母亲灵柩回谯郡安葬为契机,与曹璺一起出了洛阳。两人在谯郡为孙氏安下灵,便打算仍回修武云台山去,那里的“太极堂”已许久无人接诊。 夫妇二人白衣翩然,不徐不疾往云台山而来。行至中途山区,见前方两个少年蓬头垢面,逃命似的奔来,身后传来人马的叫喊之声,应是在捉拿他们。嵇康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少年正是赵至,正拽着一个年幼些的少年没命跑着。 赵至已然跑急了眼,根本不看来人,见旁边山石林立,便拉着钟邕一溜烟躲了进去。没过多久,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追来,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手拿大刀,血溅的满身满脸,显是已杀了不少人,正在追杀余党。见一对布衣夫妇走在路上,便大喝道:“你们俩,看没看见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跑过来?” “他们往那边去了。”嵇康指向另一个岔道。 “给我追!”那人大刀一指,追将过去。 嵇康与曹璺见他们走了,赶忙来到山石后,对赵至道:“快跟我们走!”两人长期游历山林,对此处地形了如指掌,领着赵至与钟邕一路盘山转路,来到安全之处。赵至直到此时一颗心才安定下来,擦擦满头大汗,对他夫妇倒头拜谢。待抬头看清人时,不由大叫一声,道:“阿叔,我终于到你了!”说罢扑到嵇康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待他哭了一阵,嵇康道:“出了什么事,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你们?” “呜呜呜……”赵至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舅父,舅父全家都被他们,被他们杀了……” “他们为何杀你舅父?” “是我惹得祸,都是我……”赵至说罢这句,似乎想到更为哀痛之事,大哭道:“他们不但杀了舅父,还杀了,杀了陛下!” 嵇康与曹璺难以置信:“杀了陛下?何人胆敢弑君!” “陛下,陛下……”赵至又哭了一阵,才慢慢将实情道来。 原来,曹髦自太学辩经之事后,便与赵至惺惺相惜,结为年少之友。后来赵至重返太学,曹髦便时常与他私下谈心,吐露心中愤懑。诸葛诞兵败以后,曹髦更觉自己势力微薄,举目朝野,在兵马上能与司马昭抗衡的力量几乎消磨殆尽。朝臣尽皆司马幕府僚属,天下实质上已归司马。回想当年汉献帝,在位十一年,无一日帝王之实,被董卓、曹操、曹丕三位权臣玩弄与股掌之中,毫无一丝尊严。若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如此命运,不如殊死一搏,让天下人知道,曹家还有他这样的血性男儿! 曹髦与赵至两个少年郎,人小志大,暗中商定,一边在陵云台的宫廷侍卫中培植亲信,一边在太学生中宣传忠君爱国之道,研读嵇康等名士所作针砭时政之文,一为壮大武装实力,二为揭露篡逆之心。君臣准备多时,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人,表示誓死效忠皇帝,掌握了陵云台兵力。赵至等许多太学生也深明国家大义,在平日清谈之中扩散曹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感叹,进一步揭露司马昭的篡逆意图。 如此暗中谋划一年,公元260年,曹髦已弱冠成年,司马昭毫无退位还政之意,朝臣也无奏请皇帝亲政之表,都在等着水到渠成“禅位让贤”那一天。曹髦认为不能再等,便于五月初六这夜,派冗从仆射李昭在陵云台调集兵马,又命赵至秘密去请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进宫。这三位大臣平素看来对司马昭并不十分依附,想必还有忠君之心。 曹髦对三人道:“司马昭篡位之心已实,朕身为太祖子孙,绝不肯如汉献帝般坐等被废辱身。今夜你们便与朕一起去杀贼!” 王沈与王业皆默不作声,只有王经劝阻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司马昭之势做大已久,莫说朝中缺乏忠诚刚直之臣,就算有,也没有与司马氏对抗的能力。如今的情势,您韬光养晦尚恐不及,岂能贸然行事?这样意气用事,只能让局势更加严峻,自蹈大祸啊!” 曹髦主意已定,将诏书扔在三人面前,道:“屈原曾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朕讨逆之心,九死不悔,何况今日之役未必会输!你等奉诏等候,朕亲自去向太后讨旨!”说罢便去向郭太后请求诛杀司马昭的懿旨。 王沈、王业贪生怕死,根本不敢参与如此惊天政变,要拉王经一起去向司马昭告密,王经断然拒绝。王沈、王业也不再劝,拔腿跑出皇宫,向司马昭一五一十报告了。司马昭勃然大怒,冷笑道:“真是捡日不如撞日,我还未动手,他倒先来了。一个黄口小儿,能成什么气候!”说罢,命贾充率领兵马先往宫中杀去,自己却领了一队精兵护身,徐徐向皇宫而来,算着时候去给曹髦收尸。 第100章:玉碎九重贵,绝交万世殊(下) 曹髦请旨不得,见王沈、王业擅自离宫告密,也毫不胆怯,拔出腰间佩剑,登上御辇,亲自率领陵云台将士以及宦官亲从,一路向宫外杀来。宫中各门守将见皇帝亲自冲来,皆不敢阻挡,吓得退逃在一边。直至来到皇宫南门之时,与贾充率领的兵马迎面相遇。将士们心存敬畏,只敢与曹髦手下交战,不敢伤害天子分毫。眼看曹髦所向披靡,贾充贼心一横,大叫道:“大将军养你们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天,你们还等什么!” 众人仍是畏惧,只有太子舍人成济生性鲁莽,想立头功,长戟一横道:“是捉是杀,听你一句话!” 贾充想也未想,道:“杀!” 成济提戟上前,与曹髦战在一处。曹髦毕竟年幼,敌不过成济臂力惊人,只不过三招,便被他一戟刺上前胸。 “你,你敢弑君……”曹髦挣扎道。 “你他娘的算什么君!”成济啐了一口,拔出长戟,将曹髦踏在车前直木上,从背后一戟戳穿,挑于车下,登时毙命。尚书王经气喘吁吁地追上前来,一眼看见曹髦脸面朝下,倒在血泊之中,惊得跪倒在地,双膝爬着上前抱起曹髦,大声嚎哭起来。 他哭得正凄惨,却见宫门口司马昭带着一对人马出现了。司马昭走在最前,鹰眼朝王经怀中之人迅速一瞥,皇冠玉带,正是那小皇帝。嘴角笑意一闪而过,口中却大呼道:“陛下!陛下啊!”边呼边扑倒在地。身后兵将慌忙上前搀扶劝慰,却怎么也扶他不起。直哭得叫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王经本在痛哭,见司马昭也瘫在那里,哭得比自己还要惨痛百倍,不由止住哭声,冷眼看着这出千载难逢的好戏,最终还是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空荡荡的宫殿四处回荡。 司马昭揩了一把涕泪,怒视王经,哽咽道:“陛下驾崩,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王经停下来看了一眼他以假乱真的表情,更加疯狂地笑起来。 “王大人,陛下今日因我而崩,你说天下人会如何看我?” 王经这才收住狂笑,狠狠一指旁边的贾充,道:“若要问我,先杀了此人!” 司马昭眼中寒光一闪,边拭泪边道:“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王经冷笑一声,将曹髦的衣冠整理好,对着尸身恭恭敬敬拜毕,与闻讯赶来的文武百官逆着方向,出宫而去。司马昭边抽泣边对贾充使个眼色,在他耳边道:“去,将王经全家抓起来,杀……还有,那个叫赵至的太学生也抓起来,若遇抵抗,不必审,杀。” 贾充点头:“遵命。”又看了眼一旁手拿长戟,满脸喜色的成济,“此人呢?” “控制起来,莫叫他乱说话。” “明白。”贾充低低向手下吩咐几句,命一队人马随自己去抄王经的家,一队人马看住成济,另一队则前去张属府上,捉拿赵至。这队人马来到张属府前,命他交出赵至,张属岂肯相从,被首领一刀砍于马下。阖府上下,皆被屠尽。赵至自从传旨三位大臣之后,一直忐忑不安地在司马门外等信。后来见文武百官身着素服涌向宫门,便知曹髦恐怕已被杀害,便赶紧回舅父府上让他们逃,岂料还是晚了一步。只得在后门墙洞处给钟邕偷偷送信,两人一路逃命出来。 “陛下,是我害了陛下……”赵至捂着脸,仍自抽泣不已。 钟邕见他仍沉浸在深深自责中,蹲在他身前,安慰道:“今日之劫,罪魁祸首是司马昭那逆贼,你不要太过自责。何况,陛下虽身死功败,但其慷慨壮举足以光耀千古。宁可高贵死,不作苟且生,这不正是陛下平生之志么?你身为他的知己,见他遂了心愿,该当高兴才是啊!”赵至听了此言,才收住哭泣。 嵇康与曹璺本也痛心非常,此时听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如此言语,不由皆是一振。曹璺擦干泪,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眉目间的风流神韵异常熟悉,问道:“你是谁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金邑……”钟邕退后一步,心虚道。 赵至忙将如何遇见他之事道出。曹璺仍是怀疑:“你与钟会有何关系?” 钟邕毕竟年幼,素来也鲜少撒谎,听她如此一问,脸色立时变了,低下头道:“我,我不认识钟大人……” “既不认识,又怎知他是大人?” “我……”他把头埋得更低。 曹璺眼尖,伸手扯过他腰上佩戴的香囊,锦缎华贵,上面所绣的竟是钟会仿她的小楷所抄的《芙蓉池诗》。嵇康也看出端倪,脸色一白:“你是钟会之子?” “我……” 赵至也懵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邕见瞒不过去,只得将自己的身份家世,以及那夜窥见钟会杀妻未遂,自己连夜出逃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罢,怯怯地看着三人。与赵至一起读书的这段时日以来,他愈加清晰地认识了钟会的低劣人品。此时此刻,他生怕赵至因此而厌弃自己,更怕无法再拜嵇康为师。 谁知赵至毫不介意,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憋在心里多难受!” 曹璺也叹了口气,整了整他凌乱的衣衫,道:“小小年纪,真是苦了你。”又对嵇康道,“两个孩子无处可去,就同我们一起上路吧。” 嵇康看看赵至,心中怜惜,又瞅一眼钟邕,不由脸上一沉,拂袖而去。钟邕见他黑着脸自顾自地走了,以为定是不许,正难过地要落泪,谁知曹璺却微微一笑,扶上他肩头道:“走吧,先生同意了。” 钟邕欣喜若狂,拉上赵至一起,跟在后面。 没走几步,嵇康回过头来,见曹璺揽着二子,形容亲昵地走着,不由俊脸更黑,停住脚道:“行顿坐卧皆有形,要跟着就好好走!” 曹璺忍住笑,拍拍二子后背:“站如松,行如风,好好走着。”说罢对他俩挤挤眼,自己追上前去牵夫君的手。牵了三次,被拂开两次,最后还是牢牢被他攥在掌心。 “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置什么气?” “哼,三岁看到老,小小年纪就会扯谎骗人,将来不知怎的。” “他也是情非得已,再说,你我小时不也撒过谎?” “那岂能相提并论?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么个爹,不知学了多少坏。” “他是过继之子,并非亲生。” “那张脸简直如刻的一般,比亲生的还像上三分。你不会因为这个才……” “你,你既看他如此碍眼,也不必强留,我去告诉他,叫他速速离去!” “诶诶,我只是说说而已……” “那你记好了,是你自己要留的,日后别说是我逼你。” “好,好,都依你。” 夫妻二人在前面低语,赵至和钟邕跟在后面,腰背挺得笔直,生怕一丝懈怠,逆了嵇康心意,要赶他们走。四人拣着偏僻山路走,来到修武境内。“太极堂”多日荒废,百姓一见他们归来,都欢喜不尽。嵇康将赵至、钟邕收为弟子,教他们习文采药。为了躲避司马昭、钟会的耳目,将赵至改名为赵浚,字允元,寓意抛却过去,重新开始。钟邕仍叫金邑,取字子正,期望他端正品行,持身正直。 洛阳城中,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司马昭将弑君的全部罪名推到成济身上,将他乱箭射杀,夷灭三族。又前去逼迫郭太后,让她昭告天下,污蔑曹髦暴戾成性,意图用毒酒加害太后,事情败露了便领兵杀向后宫,被兵将误杀。如此颠倒黑白也便罢了,还下旨褫夺曹髦皇帝封号,贬为庶民,胡乱葬在洛阳西北的邙山上。百姓往而观之,无不垂泪。曹髦死后不久,司马昭就扶立燕王曹宇之子,十四岁的曹央为傀儡皇帝,改年号为景元。 司马昭权势更甚,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铲除异己。这日,他将山涛召来,赏赐他春服一件,犁杖一根,道:“山公乃吾家远亲,如今新帝继位,朝政多废,欲拜你为尚书吏部郎一职。”山涛接下赏赐,没有答言,他觉得司马昭话还未完。果然,司马昭又道:“听闻你曾与阮籍、嵇康等人作竹林之游,交情甚笃。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与嗣宗均在朝堂为官,作为朋友,岂有独享殊荣不为他人引荐之理?” 山涛躬身道:“我等虽为知交,但人各有志,不便干涉。” “是你不愿干涉,还是他不想为官?” “叔夜乃闲散之人,一向寄心山林,恐怕不适合朝堂之事。” “不试一试,怎知适不适合?何况,曹爽执政时,他也拜过中散大夫,难道那时的官做得,此时便做不得?” “……” “三年前本将军曾征召过他,被他以重孝在身,为母守丧推掉了。如今三年之期已过,他孝道已尽,应无妨碍了,我正考虑让钟会去问一问,看他究竟是何心思。”司马昭微眯鹰眼,望着山涛。 山涛赶忙道:“此事还是交给老臣去吧……不知大将军想以何官授之?” “你替本将军想想呢?”司马昭一笑。 “老臣以为,尚书吏部郎正合适。” 司马昭未置可否,只道:“先去问一问吧。” 山涛一揖,退出堂外。看来此劫嵇康是躲不过了。既然躲不过,不如由他这个老友来做,也好过交给钟会前去,那必是一条绝路。他主意已定,回到府上,提笔书信,将近来朝政局势,司马昭对嵇康的猜忌,前途的险恶等细细剖析一番,劝嵇康暂行权宜之计,入朝领个闲职,待日后再找其他理由退隐。他一片良苦用心,命人速速将信送出,便整日不安地等着回信。 此时嵇康已回到洛阳。直等了半月,才等来一封回信。山涛正与夫人韩贞在厅中饮茶,见信来了,一把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读起来。读着读着,年近六旬的他气得身抖,手抖,胡子也抖,堪堪把一桌清茶扫落满地。 韩贞拿过书信一看,也惊愕不已。 这根本不是一封书信,而是一封绝交书。 康白: 闻听巨源近日升迁,我感到很恐慌,害怕你不愿独自充当刽子手,想拉上我一起,为你手荐屠刀,沾染腥膻。我素来如鹿儿一般野性难驯,有七不堪二不可,若硬是套上黄金笼头,只能置我于死地。我曾将你引为知己,不想你竟如此不知我。思来想去,只有诀别…… 韩贞放下信,见山涛脸色煞白,坐在那长吁短叹,便替他顺着气道:“人各有志,别气坏了身子。你如此为他着想,他却口出恶言,真是不识好歹!” 山涛推开她的手,摇头道:“不,不。”重又看了眼书信最后一句。 ——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为何,为何,你这是为何!”他“腾”得站起来,取过佩剑,喝道:“备车!” “夫君,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第101章:托孤别挚友,弃嫌允婚姻(上) “我要剖开他的心看看!” 山涛驱车来到嵇府,也不打招呼,举着剑,一路向嵇康书房闯来。刚到厅中,就听书房传来悠扬的琴声,着实逍遥自在。 “好,好,还有心思弹琴!”山涛手抖得更厉害,来在屋门外,喝道,“老屠夫在此,大贤士可否赐见!”屋中琴声未断,仍是那般逍遥。 “好,好,果然稳如泰山!”他脾气上来,更加恼怒。这么多年只有嵇康能轻易令他撕开温润谦和的外表,流露最真实的性情。他举剑而入,向端坐在那里的抚琴之人疾刺过去,口中道:“你素来将琴视为至宝,我今日便要剖开来看看,这里面藏的是什么心!”说着剑锋转向嵇康手中的绕梁古琴,便要劈下。 嵇康将琴一把抓起,护在身后,胸膛对上山涛的剑锋,道:“我心即琴心,巨源要看便剖开我的心吧!” “我只要一颗心,你想好了,究竟剖哪一个!” “我心可死,琴心不可灭。” “琴乃死物,护来何用!” “万物皆有死,唯琴心永存。巨源难道还不明白?” 山涛注视嵇康双眼,佩剑砰然垂落。须发花白的老人,面对相隔二十岁的忘年之交,老泪纵横:“叔夜,为何不让我来救你!” “我心已决,虽死无憾。巨源却必须好好活着。” “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活着为何?” “为了你的志向,为了天下苍生。” “我连你都救不了,如何救苍生?” 嵇康一笑:“今日我便将妻儿托付与你,若我死了,就靠你护他们周全。” “与死相比,这又有何难?” 嵇康摇头,道:“当日程婴为救赵氏孤儿,与公孙杵臼相商。公孙杵臼问他‘死难,还是养孤儿难?’程婴答‘死易,养孤儿难。’公孙杵臼便让程婴假意出卖自己,换取屠岸贾信任,担当起养育孤儿的重任,而自己选择去死。我一死何等容易,而巨源你既要在这黑暗世道中行济世之事,又要抚养罪人之子,非大智大忍之人不能肩负,实为万难。是我自私,先将容易的选了去,剩下的难事,便由巨源来做吧。” “叔夜……”山涛痛哭良久,道,“你放心,绾儿与绍儿,我会待他们如亲子一般。” “多谢巨源。” “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个‘谢’字。” “绾儿聪慧乖巧,不会叫你费心,还望日后为她寻个如意郎君。绍儿年纪虽小,但性子却已十分似我,今后巨源要好好教他安身立命之法,宽容忍让之道,莫再令他像我这般。” “不,我会叫他记住,他有怎样一个父亲……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问明,他日绍儿长大成人,可否出仕,可否伴君?” 嵇康望了望窗外,流云聚散,一息不停,道:“若他无出仕之意,便任他天高海阔,若他有济世之心,便教他做个良臣。切不可因我之死,束缚他的志向。” “我懂了。” 嵇康话已说完,他们之间从不必多费唇舌,便道:“你来许久,该走了。” “嗯。”山涛扶着几案,艰难地撑起身子,待站起身时,嵇康已将绕梁摆好,重新抚弹起来。是一曲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山涛在门边站立良久,终不敢回过头来。峨峨兮如高山,洋洋兮若流水。他活到这把年纪,终于尝到了伯牙碎琴之痛。一出此门,他二人从此便“绝交”了。 几日后,嵇康写给山涛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传遍京城。 “在下性情疏懒,头面常一月不洗,小便也待憋不住了才解。情意傲散,与礼相悖,更有七件事情不堪忍受,两个原因不可做官。 素喜晚起,而差役催促早出,此为一不堪; 抱琴行吟,垂钓草野,而差役守卫,不得妄动,此为二不堪; 身上多虱,时时瘙痒,却要裹着官服,正襟危坐,此为三不堪; 不喜公文,而堆案盈几,不答则违犯礼教,此为四不堪; 不喜吊丧,而违背人情世故,必遭人中伤,此为五不堪; 不喜俗人,每与之共事,便觉嘈杂纷乱,聒噪难忍,此为六不堪; 不喜烦忧,而政务缠身,世故烦心,难以招架,此为七不堪。 在下又曾说过,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此必为世俗所不容,乃不可为官之一大因由; 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行为狂狷,乃不可为官之第二原因。 有此九患,即便没有外灾,也会有内病,岂能久存于人间? 何况在下已失慈母,意常凄切。女儿十三,儿子刚刚八岁,均年幼多病,每每思及,便觉伤感。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一旦逼迫,必发狂疾。 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这封绝交信一经流传,便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暗自钦佩,有人深怀嫉恨。司马昭则恨得犹如刀插心尖,难以入眠。看来,得想办法收拾了这个狂人!对付敌人,必找敌人的敌人。他将钟会召来,吩咐他除掉嵇康。不,不仅仅是消灭他的身体,还要把他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却说吕安之兄吕巽,自从那日讨好嵇康被拒绝后,还是因为家族的关系被举荐为官。可他无所建树,混了几年也只是个小吏,正自愁闷,这日忽而接到朝中高官钟会的请帖,叫他过府一叙,直把他乐得心花怒放,巴巴的备了礼品,前去拜见。 吕巽来到钟府,厅中早已排好筵席,钟会亲自将他请进席位。吕巽受宠若惊,边作揖打躬边拿眼四下扫罗,见府内富丽堂皇,美姬环立,更是垂涎不已。不知自己这是走了什么鸿运,这么多年都高攀不上的高官贵胄会请他吃饭。 见他坐定,钟会道:“久闻吕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非凡。”吕巽虽为吕安异母兄长,但长相世俗丑陋,与吕安的爽朗英俊无一丝相像,钟会此言可谓睁眼瞎话。 吕巽赶紧起身回道:“哪里哪里,大人才是人中龙凤,无人能及。” 钟会哈哈一笑,示意身边一左一右两位美姬,前去给吕巽斟酒。那酒中早已下了好料。吕巽见了这两位美人,桃红柳绿,酥胸纤腰,一双贼眼不由上瞅下瞟,忙个不住。钟会侧目瞧着,心下已有了计较。看那两个美姬左缠右绕,已将吕巽灌得半醉,便挥退下人,自己也起身离了筵席,到前厅喝茶。小坐了一炷香时间,便差人去席上探看,没一会儿下人便慌慌张张来报:“大,大人,不好了……” “怎么了?”钟会吹着茶问。 “那位吕大人,将您身边的两位侍妾奸、奸污了……” “大胆!”钟会将茶盅一放,脸上变色道:“去,将那狂徒给我绑了来!” “是!”下人赶忙前去拿人,没过一会,吕巽就被粗绳捆着,押了过来。钟会瞥了一眼,见他衣衫凌乱,腥汗淋漓,也忍不住鄙夷,沉声道:“吕兄,我诚心实意邀你赴宴,怎么才离开片刻,你就做出这等禽兽之事!” 吕巽此时酒早醒了,吓得一身冷汗,跪在地上不住求饶。钟会任他求了半晌,又命人将那两个美姬带来,黑着脸痛骂一顿,要将他三人一并严惩。吕巽见小命难保,什么也不顾了,爬上前去抱着钟会的腿,指天指地,赌咒发誓,只要饶过他这一遭,叫他做什么都愿意。 钟会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命人将他扶起,改了脸色道:“罢了,我也知道她二人心早就不在我这,今日见了吕兄如此风流倜傥,也怪不得她们轻狂,都是我素日失了美人心。” 吕巽见事有转机,赶忙又是一通表忠心。钟会叹了口气,道:“既然她二人倾心于你,我不如成人之美,将她们送与吕兄吧……只不过,有个小忙,不知吕兄可愿相帮?”到了这份上,吕巽巴不得给他个机会将功折罪,跪地扣头道:“但凭大人吩咐!”钟会一笑,命众人退下,将吕巽叫到身前,仔仔细细吩咐一遍,道:“如何?”吕巽嘿嘿一笑:“大人就静候佳音吧。” 第102章:托孤别挚友,弃嫌允婚姻(下) 嵇康此次回洛阳,本是为了将嵇绾、嵇绍一并接到修武太极堂去,谁知却逃不过司马昭逼迫,闹出与山涛“绝交”之事。如今事态已恶,他也不愿多留,便携了一双儿女仍往修武而去。一家四口与赵至、钟邕两个弟子在修武逍遥度日,不问今夕何夕。 绾儿此时已十三岁年纪,娉娉袅袅,豆蔻年华,曹璺的美貌与嵇康的清俊兼而有之,揉作一团不染纤尘的玲珑仙气,任谁见了都忍不住驻足回望,如醉如痴。她来到太极堂后,便与嵇绍、赵至、钟邕三人一起跟随嵇康读书,日日相对,与赵至、钟邕兄妹相称。 这天日头甚好,嵇康便叫赵至他们将采好的草药搬到院中分类晾晒,正好熟悉一下各种药材的属性,自己则与曹璺坐在一旁配置常备药。钟邕前日染了些风寒,便没有让他劳累,搬了软塌在院中晒太阳。剩下三人说是晒草药,却只有八岁的嵇绍一人专心致志,一边对照医书一边仔细辨别,认真记着。赵至手里抓着药,眼神却一直随着绾儿游移,错放了好几味也不知。而绾儿也是一副心不在焉,总要看看那边软塌上的人是否无恙,手下更是没了准头,将一堆堆分好的药,混得看不出所以然。曹璺在一旁看着隐隐蹙眉。 春寒料峭,不知哪来一阵风,将绾儿刚抓起的草药末迷进了眼。赵至忙一把接过,关心道:“绾妹,你的眼怎么……”“样”字还没出口,那边软塌上钟邕吹了风,低眉咳嗽两声,绾儿顿时慌了神儿,胡乱揉了把眼,全然没听见赵至问话,跑到钟邕身前,道:“邑哥哥,你咳得怎样,我去给你倒些水来。”因赵至、钟邕改用了化名赵浚、金邑,故绾儿也以此唤之。 钟邕见她走近,双颊一红,又听她柔声问询,心头又是甜蜜又是慌张,轻轻答了声“嗯”,便又忍不住咳了起来,这次倒不是因为风吹。绾儿见他咳得更厉害,忙去端了茶水来,刚递到他唇边,便听身后重重的一声响,回头一看,嵇康正黑脸看着他二人,手下药罐子碎了半边。 “绾儿,过来。”曹璺招招手。 “是,娘亲……”绾儿把茶盅往钟邕手上一塞,悻悻地过去,也不敢看嵇康,唤了声“爹爹”,垂手站在一边。 嵇康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甩开手中的破药罐子,背起药筐,径往旁边的百家岩而去。嵇绍见他背着药筐走了,忙追上去道:“爹爹,我要随你一起去采药!”谁知他充耳不闻,赌气似的快步走了。曹璺对儿子道:“绍儿乖,好好分药,爹爹下次再带你去。” “哦……”嵇绍嘟着小嘴回来,低头看着一团乱麻似的草药,纳闷道,“怎么比方才更乱了?”曹璺拉着绾儿回到屋中,娘俩关起门来,不知说些什么。赵至与钟邕对视一眼,都觉心口发闷,说不出话来。 一直等到天色已晚,嵇康才从百家岩下来。四个孩子早已睡下,只有曹璺一人点一盏小灯,坐在院中等着他。见他放下药筐,便道:“回来了?” “嗯。” “采了药?” “嗯。” “想通了?” “……”他长叹一口气,在曹璺身边坐下来,许久才道:“世上那么多好男儿,为何偏偏是他?” 曹璺笑道:“不是他又该是谁?” “我觉得浚儿就很好。” 曹璺又一笑:“因为浚儿的性子像你么?” “你……总之好过像他!” “且莫说邑儿的性子并不像钟会,若真的像他,咱们的女儿就是喜欢,你又打算如何?” “我……” “难道将邑儿撵走,把绾儿和浚儿强扭在一起?” “我倒真想如此。” “可惜你做不到。” “是啊,这世上有太多事,我都做不到。如今连自己女儿的幸福,我也无能为力!” “并非是你无能,而是你知道有时候‘不做’比‘做’更重要。” 嵇康望向曹璺,月色下她的容颜消减了几分昔日明艳,却散发出一种更加浓郁的芬芳,不仅醉眼更能醉心。牵起她的手,道:“玉儿,我何德何能有你相伴?” “我也时常这样问自己,我又凭什么得到了你?”曹璺温柔一笑,与他十指交扣,“当日钟会对我百般体贴,我却一心全是你。这便是情吧……今日我看绾儿对邑儿,就好似我当年对你一般。那时因为钟会从中作梗,我们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一起,又岂忍心看着她重蹈覆辙?” 嵇康又是一叹,他自是不忍心。正打算与曹璺回房细说,却发现绾儿不知何时起身,披着单薄的衣衫,缩在门边听他二人说话。曹璺上前摸她的手,一片冰凉,不由责道:“夜里多凉,穿这样少,冻坏了怎么办?”说着便要拉她进屋。 绾儿却一动不动,盯着嵇康,小心翼翼道:“爹爹,还在生绾儿的气么?” 见女儿小脸冻得通红,一片楚楚可怜,他心下早就软成一团,嘴却硬道:“你心里哪还有我这个爹爹!” 曹璺听了不由偷笑,想起自己的父王曹林。做父亲的或许都难以过了此关。 绾儿却当了真,小脸由红转白,眼里也蓄起了泪,颤声道:“绾儿不敢……”身子在风中冻得抖起来。曹璺揽过她,瞪了嵇康一眼,道:“走,跟娘回屋去。” 绾儿走了两步,仍回过头,可怜巴巴看着嵇康。 他干咳一声,对曹璺道:“我在山上采了些驱寒止咳的草药,你明日煎了给邑儿喝吧。” “只给邑儿喝么?” “我们六人一人一碗,都喝!有病治病,没病去火!” 曹璺知他还在嘴硬,不肯说让绾儿也喝。但以他采回的药看,想必心里已经接受钟邕与绾儿之事,只是仍在别扭罢了,便对绾儿好言劝慰,叫她宽心。 第二日一早,曹璺果然煎了一大锅药,让每个人都喝了。赵至见是治风寒之药,便知自己一番痴心无望了,虽然伤感但待钟邕仍是往日情意。嵇康只字不提,仍教二人读书习医,只是对赵至比从前更加宽爱,时常与他谈论开解之道,对钟邕却愈发严格,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钟邕也领会了他的深意,更加努力地作学,与绾儿只尊兄妹之礼,人前人后都不敢逾矩。 这时节,王烈一直隐居百家岩,孙登偶尔云游到此,与嵇康在山中相遇时,便一起同游。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一个正值壮年的隐士,一个银发朱颜的青年,从容颜举止来看,当属王烈最为年轻,而实则他已活了三百多岁。三人中,嵇康洒脱飘逸,孙登超然高远,而王烈则忽老忽少,亦庄亦谐,行事天马行空,从心所欲,与天地自然合为一体。孙登仍是不发一语,嵇康问王烈因由,王烈笑答,自己一百岁之前,性情与嵇康相近,看似洒脱,心中却有千万个困惑未解。到了二百岁时,便如孙登般高深莫测,谁问也不想回答,对俗世产生厌离心。但将入三百岁时,却突然对天地万物产生了新的兴趣,好似重生一般,面容也渐渐重回青春,头发变为银白。 “原来长休也有糟老头子的时候啊!”嵇康大笑道。 “笑吧笑吧,我那时候可比他俊多了!”王烈指指孙登,高声道。孙登回身看了他俩一眼,摇了摇头,继续慢悠悠地走。 “哎哎,真无趣,我以前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王烈撇嘴,拍拍嵇康,“你可千万别学他,哈哈!” “长休与前辈皆已成仙,在下哪能比拟。” 王烈这次却笑笑,缄口不言,又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高深模样。 如此逍遥了许多日子,这日太极堂急匆匆来了一个报信之人,却是嵇喜之子嵇蕃。他将一封书信递给嵇康,道:“父亲本不让我来送此信,说怕叔父意气用事,可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能隐瞒……” 听他一番话说来,嵇康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是司马昭要对自己动手了么?这倒没什么可怕,他早已将后事向山涛托付好了。然而他万万都没料到的是,卑鄙险恶之人所用的手段,总是远远超出你的设想,并且直击软肋。他展开书信,是吕安的字。开篇的第一句话,就令他血液凝固了。 “康哥,妍儿前日遭吕巽奸污,已自缢而亡。弟心如死灰,不欲为生……” 本以为一死便能付出所有的代价,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敌人对他的恐惧与仇恨。真正的人间惨剧才刚刚开始。 第103章:阴损施毒计,仗义困牢监(上) 嵇康读罢信,对曹璺道:“我要立即回洛阳,你与孩子留在这里。” “不,我随你一起去。”她绝不能忍受再与他分离。 “好,”嵇康嘱咐嵇蕃道,“照看好他们四个,若有变故便带他们去找山巨源。 嵇蕃应了。 夫妻俩简单收拾一番,踏上行程。走到修武边界时,见孙登立在远处小山头上,目送他们。而王烈却不见踪影。嵇康上前拜别孙登,孙登仍是不言不语。他忍不住道:“我与前辈相识多年,今当别离,前辈竟无一言相赠?” 孙登注视他良久,终于开口道:“你知道火么?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只待有了足够的柴薪才燃烧,这样才能保持闪耀;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直到遇见明主才施展才华,如此方能保全性命。如今你才多识寡,缺乏安身立命之道,难免误身于世,还不迷途知返?” 嵇康没有回答。早知此乃迷途,他却并不思返。他此生注定成不了堂前厅上那团绵软柔和的炉中火,他是原野里自由自在的火种,终究是要燃烧的。吕安在等着他,他一刻也不能耽搁。再次向孙登拜了一拜,与曹璺匆忙离了修武。 一到洛阳,便听到坊间有人在议论吕家的丑闻。可令嵇康吃惊的是,他们所非议的并非吕巽奸污弟媳,而是吕安不孝嫡母,品行不端之事。如今吕巽已升为司马昭幕府的长史,是钟会极力提拔的红人,他们家的事自然惹人注目。 自从吕巽被钟会引荐做了长史,便在洛阳置办了府邸,将母亲从谯郡接过来同住。吕安原本仍与紫妍留在谯郡旧宅,可不久前吕巽以母亲病重,需要人照料为由,催促吕安夫妻到洛阳来侍奉,他这才带着紫妍到了洛阳。可谁知,吕母病重是假,吕巽设局是真。他趁着一日吕安出门访友,便用迷药迷倒了紫妍,将她奸污。紫妍醒来见已失贞,万念俱灰,不等吕安回来便悬梁自尽了。吕安回到家中,验看紫妍尸身,便知她是遭吕巽侮辱后含恨而死,一时间悲愤以极,要找吕巽拼命,却被吕母喝止住。非但如此,吕母还给吕安罗织了一大堆罪名,说他为夫不仁,逼死发妻,又污蔑兄长,犯上不敬,侍奉母亲更是不贤不孝,实乃大逆不道。说罢便命下人将他关押在后院柴房,要用家法伺候。就这样,吕安连吕巽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关了起来。幸亏他贴身的小厮机灵,偷偷送来纸笔,帮他送信到嵇府。可信写的仓促,许多事情没有说明。嵇康这一路听来,发觉事情比想象的更加险恶复杂,先救出吕安才是当务之急。 到了城中,他让曹璺先回府安顿,只身来到吕巽府。吕巽仍不在家,只有吕母出来见了他。吕母毕竟是个年迈妇人,听了吕巽的教唆才与他合谋。嵇康晓之以理,并用吕巽奸污弟媳实乃重罪来警示,规劝她只要放了吕安,此事便就此作罢。老太太怕嵇康真去告发吕巽,便命人将吕安从柴房里放了出来。嵇康便携了吕安,迅速离了吕巽府。他们刚一走,两个人影便从对面的酒楼里踱了出来。 “大人,鱼儿上钩了。”其中一人是吕巽。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另一人却是钟会。 “您真是神机妙算。” “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就范,根本用不着谋算。” “看来还是您最了解他。” 还是我最了解他……钟会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震惊和悲凉。他以为自己早就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今日却蓦然惊觉,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对一个人的人格坚信不疑,那就是嵇康。他彻头彻尾地了解这个人,敬畏他,信任他,知道他所有的硬筋和软肋,笃定他的为人。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愿承认了呢?是不愿承认他的好,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坏?不愿承认她爱他是天经地义?不愿承认自己失去了最好的友谊,以及仅有一次的、拥抱光明的机会? “大人,”吕巽一脸谄媚地继续道,“小人这差办得您还满意?” 钟会回过神,瞥了眼吕巽的嘴脸,如今自己也只能与此等鼠辈一起,谋划大事了。多么可悲! 吕安随嵇康一回到家中,便忍不住放声嚎哭起来。一夜之间,他便永失所爱,被母兄残害,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康哥,我要给妍儿报仇!” “你先冷静下来,此事没有这么简单,若无人撑腰,吕巽怎会如此大胆?” 吕安赤红着眼,恨道:“定是钟会在背后使的奸计,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为何如此害我!” 嵇康长叹一声,对着吕安拜下身去:“他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了你,也害了紫妍……”吕安忙将他扶起,道:“钟会豺狼之心,防不胜防。司马昭在朝中排除异己,残害名士,我一向看不惯他们主仆狼狈为奸,向来多有微词,即便没有你,早晚也会被他们盯上,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自责。” “难为你了,阿都……我这一路行来,听到吕巽在外到处散播你不孝的谣言,想必是要以此威胁,叫我们不要告发他。如今司马昭正打着忠孝礼义的旗号,打击曹氏忠臣。你听我一句劝,先按下此事,看看形势再说。” “嗯。”吕安含泪点点头。如今这世上,他只有嵇康这个亦兄亦友的亲人了。 就这样风平浪静过了半月,坊间的传言也渐渐平息。这日,嵇康出门为吕安置办东西,在集市看到一人身影极为熟悉,仔细一看,竟是王烈。王烈一身俗人打扮,银发用法术变幻为黑色,活脱脱一个俊俏公子模样,混在人群里悠闲地逛着。 “长休,你怎么在此?” “来寻你啊,顺便看看花花世界。”王烈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来的不是时候,我没功夫陪你闲逛。” “不用你陪,我好久没过俗人的日子,就在你府中住上几日,随便玩玩。” “只是如此?” “诶,我活了三百岁,至于骗你一个毛头小子么!”王烈瞪眼道。 “好,就依你。”嵇康答应下来,却隐隐感到不安。王烈三百年修为的仙人,绝不会轻易出山。可无论怎么问,王烈只是嬉笑言他,避而不谈。 果然,王烈来了三日后,事态急转直下。吕巽恶人先告状,一纸诉状将吕安告到官府,说他侍母不孝,不敬兄长,实乃大逆不道,当予以严惩。府官乃钟会鹰犬爪牙,二话不说,将吕安下了大狱。嵇康愤慨至极,以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将吕巽的罪行公之于众,并写好状词,决定亲自入狱为吕安申辩。刚走到门口,便被一股力量狠狠拉扯了回来。回身一看,是王烈。 “长休,你……” “我问你,道分六法,为哪六法?” “‘心斋’、‘守一’、‘坐忘’、‘朝彻’、‘调息’、‘凝神’。” “我再问你,何为‘心斋’,何为‘坐忘’,何为‘守一’?” “清心寡欲,离形去智,天人为一。” “原来你都记得啊,我以为你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我一心一意授你修仙之道,你却为了俗世纷扰一再犯戒,所为何来?”王烈语调严厉,幻化出的黑发倏忽间转为银色,身子也腾空飘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离开修武之时,孙登便在山口阻拦,一番好言相劝,你为何不听?” “长休与前辈之意,在下岂能不知?可我曾答应过阿都,若他有难,刀山火海,绝不相负。何况他今日是因我遭祸,我岂能坐视不理?” “即便舍掉此身此修为,你也不悔?” “虽有遗憾,绝不后悔。” “我活了三百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般狂妄痴愚之人!算我往日里的教诲都白费了,你且去罢!”王烈长袖一甩,将嵇康远远震出门外,旋即消失无踪。 他跌落在地,一抬眼,曹璺立在面前。 “你也要阻止我?” 曹璺淡淡一笑,上前扶起他道:“你说呢?” 第104章:阴损施毒计,仗义困牢监(下) 嵇康一抬眼,曹璺立在面前。 “你也要阻止我?” 曹璺淡淡一笑,上前扶起他道:“你说呢?” “无论你们如何阻拦,我都决意前去!” “我知道。” “此去凶险万分,或许再不能回返。” “我知道。” 曹璺答得淡定从容,倒令他十分诧异:“玉儿,你?” “既是要去,也不能如此衣着随意,倒叫人笑话我这个做妻子的不贤。”她挽起他的手臂,向后院带去,“让我为夫君好好梳洗一番,再去可好?” “好……”他心中极暖也极悲,对这个深爱一生的女人又多了一层赞叹敬佩。这些天来,他所想所忧皆是如何解救吕安,而她默默守在自己身边,却已将生离死别都想透。 “你是不是,早已将我与孩子们托付给了巨源?”曹璺一边梳理着他如墨的长发,一边问道。 “是。” “巨源宽仁慈爱,有他照顾孩子们,我很放心……不过,我是不用的。” 他听出话中端倪,慌忙按住她的手道:“绍儿还小,他不能没有娘亲!” “我也不能没有你……你知道的,我自小被父王骄纵惯了,向来任性。”她拂开他的手,细细为他梳好发髻,又一件件为他穿好衣衫,随后退了两步,倚臂托腮望着他,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涩与钟情。 “玉儿……”嵇康担忧地看着她,不知她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端详了许久,她发觉差了些什么,伸手将挂在自己腰间的玉珏解下,为他系在相同的位置。这玉珏是他二人大婚洞房时,他送她的定情之物。又细看了一番,这才满意道:“如此才好……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的夫君便是这样的君子,胜过世上千万人……”说到后面,语调已哽咽不堪。 “那是因为我有你……”他轻轻将她牵入怀中,想用尽全力再感受一遍她淡淡的幽香,暖暖的体温。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动摇了,只想全身心融入这无边无际的柔情里,抛开世上所有道义与牵绊。 “康……” “嗯……” 曹璺捧上他清俊的脸庞,踮起脚向他唇上深深吻去。他闭上眼,任由她肆意地吻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不住滑落。就在悲伤泛滥之时,他忽觉口中顶进一个苦涩之物,随着她舌尖的推动滚下喉咙。下一秒,她的容颜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剧烈旋转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她,她竟然…… 曹璺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安置在床榻上,俯身凝望他片刻,目光坚定。 “不……”他拼命地想摇头,却已使不出一丝力气。 曹璺朱唇微笑,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轻柔道:“这一次,轮到我说对不起。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与钟会的孽债皆因我而起,就让我去了断吧……” 不!!! 看着她纤柔婉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在心里发出凄厉的呐喊。 可惜她根本不可能听见。 官府内,府官端坐堂上,吕安因拒不认罪已被打的遍体鳞伤。钟会一身便装,悠闲地坐在一旁饮茶,等着嵇康到来。却听手下来报:“大人,一个女子闯了进来,说自己是什么亭主……怎么办?” 钟会一听,放下茶盏,道:“让她进来。”说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外。 一束白光向堂上一点点靠近,渐渐幻化出一个倾城绝丽的身影。 钟会呼吸一窒,痴看着她。这么多年过去,为何她还是这般容姿倾城,勾魂摄魄?为何,为何…… “士季哥哥,许久不见。”一个绝美的声音随风飘来,是她的。 钟会攥紧衣角,好不让自己做出任何不妥之举。 “堂下何人?”府官问道。 “已故沛穆王曹林之女,嵇康之妻,长乐亭主。”曹璺道。 “亭主有礼,来此何事?”府官接着问。 “为人洗冤。”曹璺答。 “何人有冤?” 曹璺一指旁边的吕安,道:“此人有冤。” “哦,何冤之有?”府官仍是一副道貌岸然。 曹璺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一旁的钟会:“吕安有何冤情,想必你最清楚。” 钟会紧绷着脸,冷道:“公堂之上,还请亭主不要胡言乱语。吕安是否有罪,自有王法定夺。我也只是奉命听审,并不知什么内情。” “好,钟大人,你既不知内情,便请看看这份状纸,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她说着将嵇康写好的状词递到钟会面前。 钟会接过瞟了一眼,冷笑道:“这状词乃嵇康手书,为何他不来?” “此事与他毫无干系,不过是为了与吕安的兄弟之情才牵扯进来。如今他身体有恙不便前来,由我替他送上状纸,为吕安鸣冤。”她边说边缓缓走近钟会坐席,待来在他面前时,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你我之间的恩怨,走到今日都是孽债,又何必连累他人?” “哈哈,哈哈哈哈!”谁知钟会竟毫不顾忌旁人,大笑过后高声道:“亭主还请自重,不要信口雌黄。你倒说说看,我与你有何孽缘?莫不是嵇康胆怯不敢前来,叫你一个妇道人家来出卖色相,替他的兄弟求情么?” “钟会,你!”曹璺当即恼红了脸。 一旁被打得昏昏沉沉的吕安听了钟会之言,也清醒过来,嘶哑道:“嫂嫂,不要跟他多说,没用的……别管我,快走……” 钟会收住狂笑,阴冷道:“你看,他的兄弟不许你这么做。你堂堂亭主,金枝玉叶,何必如此自轻自贱?” 曹璺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我今日既来了,就没打算回去。只要能够了结这段仇怨,我的命任凭钟大人处置,只求你放了吕安。” “了结?你告诉我,毁了的一辈子如何能够重新来过,我便与你了结……”钟会盯着她,眼色幽暗起来。 “我可用一死,来抵你这一生。” “你……”钟会眸底强烈动荡起来,她轻描淡写一句“死”,难道就能抚平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么?而他,又岂能当真看着她去死? 曹璺见他面露挣扎之色,回想两人之间的半生纠葛,对他恨是有恨,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惋惜与悲悯。她叹了口气,柔声道:“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钟会抬起头,目光红湿,透出孩子般的委屈。 曹璺像安抚儿女般,宽慰他道:“没关系,都过去了。只要我一死,你所有的怨恨都将烟消云散。” 她说着,将袖中早已攥得发皱的一张字据展开在他面前。上面是为吕安洗冤的证词,下面是自己愿自裁谢罪的文书。 钟会看向那娟秀的小楷,上面字字句句写得清楚,只要他将吕安无罪释放,并答应从此不再伤害嵇康,她便当场自裁,毫无怨言。为了那个人,她竟能做到这一步!方才升起的内心挣扎荡然无存,他早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弱者。心中暗暗冷笑,去接那快攥破了的字据。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跟他钟会谈条件。 “玉儿!”就在此时,嵇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你,你怎么?”曹璺见他身形虚弱地扶在门边,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便知他是花了多大心力才挣扎而来,方才强装的坚强顿时瓦解冰消,欲向他而去。 钟会却一把攥住她的玉臂,狞笑道:“嵇康,你终于来了!”他抽出令箭,狠狠往地上一掷,喝道:“来人,将嵇康拿下,与吕安一起,押入大牢!”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抓人?”曹璺怒道。 “就凭他指使你在公堂之上,勾引本官,便是重罪!”钟会冷笑道。 曹璺怒视着他,鄙夷道:“钟会,没想到你竟能卑鄙到如此地步!” 钟会毫不着恼,微笑看着他们夫妻二人:“这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第105章:誓不独求生,含笑共赴死(上) “来人,将嵇康拿下,与吕安一起,押入大牢!”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抓人?”曹璺怒道。 “就凭他指使你在公堂之上,勾引本官,便是重罪!”钟会冷笑道。 曹璺怒视着他,鄙夷道:“钟会,没想到你竟能卑鄙到如此地步!” 钟会毫不着恼,微笑道:“你们夫妻演这一出好戏,就是为了骗我放人,不是更加卑鄙?” “你!“曹璺知道他铁了心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不再辩解,只道:“只要你能放过他们,我方才说的仍然作数!” “呵呵,哈哈哈哈哈!”钟会狂笑几声,放开攥着她的手,在袖子上擦了擦,道:“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黄花闺女么?你这身子早被他糟蹋尽了,这样的残花败柳,根本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钟会,你给我住口!”嵇康怒吼一声。他方才被曹璺喂下软筋丸,浑身无力,瘫倒榻上,眼睁睁看着曹璺只身离去,便猜到她定是要以自身做交换,去救回吕安。钟会如今已坠魔道,与他做交易何异于与虎谋皮?纵然让自己死上千万遍,也决不能让她去牺牲。想到这,他记起王烈曾传授他的“调息凝神”之法,此乃妙真道修炼的最高境界,他虽远远未达到,但用其凝聚精神,调动身体还是可以一试。那软筋丸不过是一种麻药,半日后便会自行消退。他只需调动精神,让药力挥发的更快一些即可。就这样,他试了一番,直到可以勉强起身行走,便挣扎着来到官府,看到了方才的一幕。 他吼了一声,已然用尽全力,再也撑不住软倒在地。 “康!”曹璺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来的……” “我,我不能让你做傻事……” “啧啧啧,真是伉俪情深,令人羡慕……可惜,你们的缘分到头了。”钟会一挥手,命手下扯开二人,将嵇康锁拿起来,与吕安押在一处。又从怀中抽出一物,展开在嵇康、曹璺、吕安面前,道:“谁说我没有凭据?今日就让你们死个明白!” 三人朝那物看去,是一幅画。 画上一对仙鹤栖在松树枝头,振翅欲飞。 左侧一首题诗: 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何为秽浊间,动摇增垢尘。 豺狼当朝堂,鬼魅惑人心。哀哉世间人,何足久托身。 诗的右下角落着嵇康、吕安二人的名讳,还有吕安的印戳。 这画看着十分熟悉……嵇康与吕安细细回想此事,恍然大悟。 那年嵇康去谯郡见曹纬,曾转道去看望吕安。当时吕安正在画院中的一棵松树,见嵇康来了,喜的将笔扔在画上,落下一个墨点…… ——“莫急,”嵇康拿起画笔,重新蘸了些墨,就着方才染污的墨点,描出一对振翅欲飞的仙鹤来,又将方才吟的诗提在一角,将吕安与自己的名讳落在下面。 “真乃画龙点睛!”吕安忙不迭在画角盖上自己的印章,举起来吹干了墨,对他挤眼道:“此画我可要收好了,说不定哪日可用你这两只鹤儿和一首诗换些酒钱。” “真是一点没变,多大人了,还这般孩子气……”—— 鲜活的往事就像昨日发生过的一般,历历在目。 今日观此画作,正是当日那一幅,但却又有所不同。那日嵇康所题的诗只有四句,而今日却多出了四句:“豺狼当朝堂,鬼魅惑人心。哀哉世间人,何足久托身。”前四句只不过是抒发与青松为邻,摆脱俗世纷扰的向往。后四句则直指朝政黑暗,揭露豺狼当道,蛊惑人心的事实,最后更以“哀哉世间人,何足久托身”来悲叹,警示世人这样的世道无法长久生存,有煽动人们起来反抗之意。 “这后四句并非康哥所写,定是有人陷害!”吕安分辩道。 钟会边卷起画边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蠢!知不知道,你的天真是会害死人的。你的妻子已经被你害死了,现在你的康哥也会因你而死。哈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他的好兄弟!” 吕安见他拿逝去的亡妻与嵇康来挖苦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奈何镣铐在身,浑身伤痛,动弹不得。 “又是伪造笔迹的老伎俩,钟会,你还会不会点新招数?”曹璺回敬道。 “哼,对付蠢人,一招足矣。” 此画乃是吕巽从府上偷出交给钟会。而后面那四句诗则正如曹璺所料,是钟会伪造嵇康笔迹所作。 嵇康此时药性也解了,伸手按住吕安肩头,对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动气。转而对钟会道:“你所恨的只有我一人,如今我已落入你手,任你如何处置都可。阿都是无辜的,还望你念在昔日情分放过他。” “怎么?又来跟我讲情分?你们真可笑,兄弟、夫妻做的如此逍遥,却每次都叫我这个一无所有之人对你们讲情分!我早已遍体鳞伤,拿什么来给你们情分!” “康哥,不用求他,他这种卑鄙小人,求也无用!”吕安咬牙道。 “哈哈,说得好,有骨气!”钟会抚掌高赞,踱到曹璺身前,附身道,“不过,我这次倒可以给你们一次机会。”说着一把扯起曹璺,往自己怀中一带,对嵇康道,“她与吕安,我只能放一个,你选谁?” “你!”嵇康没料到他还有此一招,一时乱了心神。 “别管我,救嫂嫂要紧!”吕安不假思索道。 曹璺却对嵇康摇摇头:“能换回阿都,正是我所愿,你不必为难。” “真是感人,我都要落泪了……”钟会将曹璺又在怀中紧了紧,来在嵇康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记得,当初好像也是这样。兄弟与美人,你选了美人。今日呢,是不是依旧选美人?” 此句可谓诛心之语。然而所诛之人不是嵇康,却是钟会自己。在兄弟与美人之间,选了美人的一直只有他。只可惜他从未跳出这执念的牢笼,他所痛恨的那种人,一直都是他自己。这世上没有其他人,那魔障只在他心里。 嵇康深知此乃钟会报复之举。以他的毒辣,不论自己选了哪个,三人仍旧逃不出他的魔掌。正在焦心,却听一个声音道:“放了我师父和师娘!” 钟会一愣,向来人看去。来人十几岁年纪,肤色白皙,修眉薄唇,姿态挺拔,与自己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正是他失踪了许久的长子钟邕。 “邑儿?”嵇康与曹璺皆是一惊。这孩子怎么擅自从修武跑了出来。 钟会见是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曹璺。或许是不想让钟邕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钟邕来到钟会面前,拜道:“孩儿见过爹爹。” “好个逆子,你还知道回来!”钟会心知钟邕当初连夜逃出府,是因为撞见自己要杀司马芠。但他对此子自小宠爱,视如己出,此时见他回来仍是暗暗欣慰,冷着脸道,“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孩儿自那天离家之后,遇见了一群流民,与他们走了几日便迷失了方向。后来多亏被师父收留,在修武住了下来。”钟邕也绝口不提当夜之事,编了流民一说,搪塞过去。 “师父?你拜了嵇康为师?” “是,孩儿跟随师父读书习医,师父与师娘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恳求爹爹,放了他们。”说着又是一拜。 “好,好,你既攀了他的高枝,又何必回来认我这个爹爹!”钟会又妒又恨。 “爹爹从小教导孩儿,要尊师重道、知恩图报、持身正直,而今师父有难,孩儿岂能坐视不理?”钟邕一番话说出来,在场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钟会这样的奸恶之徒,竟也会教导孩子走正道,做好人。 钟会也是一震,忆起钟邕年幼时候,自己也曾在窗前灯下,教他读书习字,与他谈论如何做人,如何立志。他全心全意,希望钟邕能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谦谦君子。如今钟邕正如他所愿,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孩儿恳求爹爹,放过师父与师娘。”钟邕又是一拜,抬起头,与父亲对视。 钟会望着面前的钟邕,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年少的自己隔着厚重的时光,与他遥遥相对。 “大人,嵇康与吕安所犯乃是谋逆的重罪,断不可放!”府官的声音响起来。 钟会回过神,瞟了眼嵇康三人,又看了看钟邕,冷肃地下了命令:“长乐亭主乃皇室宗亲,不予论罪,礼送回府。嵇康、吕安二人谋逆,押入大牢,等候审讯!” “爹爹!”钟邕失望之极。 “你若再闹,连你师娘也一并关押,还不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去!”钟会狠狠瞪了钟邕一眼,拂袖道,“来人,将公子送回府,好好看管起来!” 手下得令,一队将曹璺“请”回府,一队将钟邕“送”回家,一队则枷锁镣铐,将嵇康与吕安锁在一起,押入囚牢。 第106章:誓不独求生,含笑共赴死(下) 钟会出了府衙,即刻便去向司马昭复命。司马昭正与山涛讨论邺城铜雀台曹氏诸亲王、宗室的“看顾侍奉”之事。山涛处事妥帖,既防止了祸乱发生,又善待了曹氏诸亲王,朝野内外皆是一片赞誉之声,司马氏因此赢回不少颜面,更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因此,司马昭心情大畅,兴致很高,谈罢以后留山涛围棋对弈,正下到紧要之处,钟会来了。他见山涛在,本想延后禀报,司马昭却道:“但讲无妨。” 钟会便将捏造好的种种罪状案册呈与司马昭,道:“大将军,嵇康与吕安已被押入大牢,此案该如何定夺,还请示下。” 司马昭暗中观察着山涛的脸色,见他手执棋子,专注地思索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钟会方才的话。微微一笑,抬手翻看了几页案册,故作惊诧道:“谋逆?不是让你彻查吕安侍母不孝、伤风败俗之案,怎么又牵扯上了嵇康,又何来谋逆之说?” 钟会知道司马昭这是做戏试探山涛,便将嵇康、吕安如何作“反诗”,如何“行为放荡”、“蛊惑世人”之事,仔仔细细向司马昭“禀报”一番,最后道:“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如今大将军文治武功、满朝归心,无忧于天下,却不得不提防嵇康这样的清流领袖,否则孔融之祸便近在眼前。”他所说的“孔融之祸”便是当年孔融抨击曹操意图篡汉,后被曹操诛杀之事。此言可谓一语双关,既指出了嵇康之案的严重性,也同时建议司马昭效仿曹操杀孔融之举,诛杀嵇康。 “哦?孔融宾客满天下,且在朝中颇有势力,振臂一呼,其势了得,若说他有谋逆之心我信,可这嵇康早已归隐山林,在朝中也没有亲旧故交,就算他想谋反,恐怕也成不了气候啊……”司马昭似乎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对山涛笑道,“山公,白子已成困局,我看你今日如何解围。” 又是一语双关,表面说棋,实则是想看山涛如何为嵇康解围。 山涛自钟会进来,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要将谋逆重罪诬陷到嵇康身上,心中不由揪作一团,脸上却仍保持着淡定从容之色。听见司马昭问他如何解围,胸口更是一股悲愤意气直窜上脑门,他拼命克制,稍有舒缓,又觉得眼前的棋盘旋转起来,似一张铺天大网倾轧下来,将他死死困在其中。 ——“今日我便将妻儿托付与你,若我死了,就靠你护他们周全。” “与死相比,这又有何难?” “死易,养孤儿难。是我自私,先将容易的选了去,剩下的难事,便由巨源来做吧。” 那日嵇康与他“绝交”时的话,响起在耳边。 “山公,该你落子了。”司马昭见山涛直勾勾地盯着棋盘,不发一语,催促道。山涛回过神,对着一盘残局,摇头笑道:“老臣棋艺不精,无解围之心力,甘拜下风。” “哦?久闻山公乃手谈高手,怎么稍遇阻滞便放弃了?” “此局胜负已分,老臣心服口服。”山涛神情淡定。 司马昭点点头,看向钟会道:“依士季看来,此案该如何处置?” 钟会瞥了眼山涛,心中冷笑,在生死利益上面,果然信不得任何人。山涛与嵇康同游竹林,半生交好,到头来不也因为是否效忠司马氏而断然绝交,惨淡收场?如今嵇康面临生死危机,山涛竟能面不改色,不为他求一句情,看来定是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的讥讽挖苦太过毒辣,令他恨透了嵇康吧。也对,世上哪有那么胸怀广阔的人,所谓的君子气量,不过是人们用来标榜自己的鬼话罢了。 想到这,钟会道:“将军,在下以为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且素日文章多抨击当世、妄议朝政,若不借此机会将其诛杀,日后定为心腹大患。况且,他身为曹氏姻亲,又是清流领袖,若日后被亲曹的势力所拉拢利用,那可是一把利器啊……”说到这,偷眼观察司马昭的神色,已然定了杀心。 山涛拿着围棋罐,一颗一颗往里面装着棋子,待钟会说完,白子已收齐了。 “当日曹操诛杀孔融,虽过了这么多年,世人提起,仍颇有诟病。嵇康之名不在孔融之下,恐怕……”司马昭道。 “将军必为万盛之尊,是非忠奸皆由您来评定,何惧天下?”钟会继续煽火。 司马昭抿着嘴唇,沉吟起来。 钟会攥紧案册,死死盯着他。 “也罢,明日我便请旨陛下,诛杀嵇康,夷灭三族。吕安……也杀。”过了许久,司马昭冷冷地道。 一句“夷灭三族”说出口,钟会与山涛都惊住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曹璺必将受到株连。这个结局是钟会不想看到的,而山涛也绝不能辜负帮嵇康抚养孤儿的诺言。 两人各自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抬起头时,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将军,老臣有一语相劝,当年曹操诛杀孔融,也只祸及全家,并未牵连其族人。何况那嵇康之妻乃是亭主身份,有皇室血脉。当日何晏被诛之时,令尊司马太尉尚且放过了其妻金乡公主与幼子何荣,如今若处罚太过,恐再激起曹氏亲王宗室的不满之心。那么此前的邺城安抚之事,便前功尽弃了……”山涛放下手中的围棋罐,起身缓缓道。 “山公说的是,诛杀嵇康、吕安二人已足够震慑世人,清洁王道,不必再牵连其他。”钟会赶忙附和。 司马昭眯眼看着二人,半晌笑道:“山公与士季难得如此意见相同,就依你们之言吧。”两人领命,皆满身冷汗地出了司马府。三日后,朝廷果然颁下诏令,以谋逆之罪判处嵇康、吕安死刑,将于一月后在洛阳东市问斩。旨意一出,天下震惊。 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下,今愧孙登。 内负宿心,外恧良朋。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狱中,嵇康借着一盏残烛的微光,用石块在墙壁上写着一首纾解愁绪的《幽愤诗》。忽而一阵阴风从身后刮起,他回身相看,只见灯下渐渐聚集出一团黑影,越积越大,形成一丈多高的一个鬼影,穿着黑衣草带,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张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对着嵇康。 果然是在阴冷的囚牢,接近地狱的所在,连这等魑魅魍魉都可以如此大行其道,出来祸乱世人。嵇康停下手,毫无惧色与那鬼魅静静对峙。那鬼魅见他不怕,身形越变越大,似乎不吓破他的胆不罢休,顷刻间将整个牢房的屋顶都铺满了,居高临下的威慑着他,发出骇人的吼叫。 “嗤,哈哈哈哈哈哈!”嵇康熟视良久,忽的高声大笑起来,坦荡荡的笑声将那鬼魅的阴戾之声全然压倒。笑罢之后,他附身朝屋中那盏唯一的灯光狠狠一吹,烛火瞬间熄灭,周遭陷入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没了烛火的映照,那鬼魅的巨大身影随之化为虚无。 “为何把灯吹灭?”一片漆黑中,鬼魅怒气冲冲地问。 “尊驾虽法术高强,变幻多端,却不过靠着烛火之光,用幻化出的虚无泡影操纵人心,让其惊惧忧恐、求生无路、觅死无门,最后乖乖地被你掌控心智,甚至交出自己的灵魂。可在下却偏偏不怕黑,即使暗夜行路也能靠一盏心灯照亮前途。况且,这区区萤火,只有装神弄鬼之辈才会视之如命,在下耻与魑魅争光。”嵇康朗声说罢,盘膝而坐,闭目不语。 他只道那鬼魅会识相离去,谁知一片火光重新在眼前亮起,比之前光明百倍,待睁开眼时,不见丝毫鬼影,一个白衣公子负手立在面前。竟是王烈。 “长休?”嵇康惊道。 “你小子可以啊,胆子够大,我搞出那么大一只鬼,你竟不怕?还什么耻与魑魅争光,死到临头了嘴上还不饶人!”王烈撇嘴道。 嵇康能再见王烈,心中甚慰,本以为那日王烈阻拦不成,负气离去,定是永难相见。他对王烈一笑,道:“长休既知我乃天下第一痴愚之人,为何又来?” 王烈白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他膝前。 嵇康拾起,捧在手中,只见是一块馒头大的青石,晶莹剔透,散发着一股稻米饭的香气,不解道:“这是?” “别问那么多,赶紧吃了便是。”王烈捋了捋长发,蹙眉道。 嵇康仔细一看,王烈一向引以为傲的满头银发,竟有一缕变成了枯黄色。 “你的头发……”嵇康又低头看向手中之物,顿时明白了一二,道,“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何物?” “罢了罢了,瞒不过你!” 王烈叹了口气,将此物来历如实相告。 原来,此物便是修仙之人都渴望得到的神物——延髓。此物生于太行山中,太行山每五百年开裂一次,崩裂的石缝中会流出如青泥一般的髓液,落地即化作青石,形虽坚硬,但入口即化,若修仙之人在延髓落地三日之内服食,则马上能脱离凡体,羽化成仙,获得百年修为。而此时离太行山开裂还有三年光阴,王烈为了赶在嵇康受刑之前度化他,竟豁出自己十年修为,强行将太行山一处劈开,取了延髓出来,带到狱中。正因如此,他的一缕银发才会变为枯黄。只要嵇康服下此物,便脱离了肉体凡胎,俗世的一切便再也奈何不了他。 王烈说罢,又催促道:“快吃了,错过时机便真成一块石头疙瘩了!” “此物只有习过修仙之道的人服了才有用,是么?”半晌,嵇康道。 “是啊,我不是传授过你妙真道的六法么?快快服下,莫再迟疑!” “可是,阿都并不是修仙之人。” “你,你……”王烈见他将举在唇边的延髓重又放回膝前,便知他是因此物不能解救吕安,决心放弃服食,要陪着好友一起去死。狠狠揪了两下头上的黄发,王烈急怒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吃是不吃!” “长休之恩情,康愿用百世相还,但若抛下阿都,一人成仙,恕在下不能!” “谁稀罕你的百世千世,我只要你此生不灭!”王烈已知规劝不能,却还是忍不住怒火攻心。三百年了,他阅尽无数世人,能让他如此又惜又恨的,只有此人,只有此人。 嵇康见他长发飞散,腾空悬起,目光凛冽地俯视自己,便知他已怒极。起身朝他郑重一拜,道:“长休救我,是为知己。今我求死,也为知己。一生能得如此知己,死又何惧?” “人死灯灭,何言其他!” “三百年漫漫长路,桑田巨变,长休不孤单么?” “人世虚空,不如永恒。” “倾心一瞬,便是永恒。”嵇康看着王烈,目光如水清澈。 “好,你便好好守着你的永恒!”话音未落,王烈身影已消失无踪。嵇康长叹一声,低头看向膝前那块延髓,已漆黑如墨,与寻常山石一般无二。 他笑了笑,将石块揣进怀中,自语道:“阿都,十岁那年我曾向你承诺,日后刀山火海,必不相负。别怕,我们一起上路。” 一个月后,嵇康与吕安因“谋逆”重案,被判死罪,临刑东市。 第107章:绝响广陵散,乘风化鹤归(上) 公元262年,魏元帝景元三年,秋。 这是个再晴朗不过的秋日,阳光和暖,惠风柔畅。适合携三五好友,向郊野悠游踏秋。只是今日的洛阳城,却没有一丝祥和之气,全城的人皆围在东市的刑场,等着重大的一刻。 行刑台上两个男子并肩跪坐着,囚衣枷锁在身,长发凌乱,满身污渍,却丝毫掩盖不了他们皎洁的面容,从容的气魄。若仔细看去,那两人相视之间,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 “娘亲,他们都要死了,怎么还笑?他们不害怕么?”一个围观的小男孩问。 “他们肯定是疯了,哪有人不怕死的!”他的村妇母亲答道。 母亲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他明明看到了,那是一种欢欣喜悦的笑容,就像他每次散学回家时一样轻松。 监斩官看看日晷的投影,时辰差不多了。正准备抽出斩令,却见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群太学生,还有许多江湖豪杰人士,将刑场团团围住。为首的青年称自己是嵇康的学生钟邕,代表三千太学生向朝廷求拜嵇康为师,恳请赦免嵇康与吕安的死罪。而那些江湖豪杰则声称,若处死嵇康,他们便都自愿入狱,把牢底坐穿。监斩官无法,只得暂时收了斩令,命手下前去向大将军司马昭回禀。 “娘亲,那么多人给他们求情,他们一定是好人吧?”小男孩又问。 “娘只知道,他们是罪犯。”他母亲道。 听了母亲的话,他咬紧嘴唇,赌气似的不再出声。 行刑台上的嵇康,见钟邕率领一大群太学生跪在台下,再一细看,赵至也混在人群中,正满面泪痕地望着自己。见嵇康看向他,蠕动嘴唇唤了一声“师父”。 胡闹!这些孩子真是胡闹!且不说这样的逼宫行为只能让事态更加严峻,可能连累更多的人,就说赵至与钟邕,一个是司马昭追杀许久的曹髦同党,一个是钟会的爱子。如此意气用事,只能让司马昭与钟会更加恼怒,惹祸上身。 嵇康对台下二人投去严厉的目光,要他们即刻带着太学生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赵至与钟邕似乎铁了心一般,对他的示意置若罔闻,更加笔挺的跪直身子,与其他太学生一般,纹丝不动。 嵇康又向那些江湖豪杰看去,那些人他根本素未谋面,不知为何也为了他的生死而来。他不知道,那群豪杰的为首之人,便是当年为令狐愚收尸的英雄马隆。马隆生性侠义,因为令狐愚之事被朝廷褒奖之后,在江湖中名望颇高。他一向崇敬嵇康的人品文章,今番听闻司马昭要斩杀嵇康,便聚集了一帮江湖豪杰,来到刑场为嵇康求情。 好,好,好。嵇康虽死,忠义心仍在,赤子心仍存。他终可无憾了。嵇康想着,又转身看向身旁的吕安,见他正向自己投来一笑,目光明朗,神情坦然。 “康哥,这一生能与你相识相知,共赴黄泉,我很开心。”吕安道。 嵇康点点头,回以一笑。真好,他终没辜负对吕安的诺言。可为何胸中还有一份疼痛挥散不去,似藏了一只噬骨之虫,一寸一寸啃噬着他的心。是的,他终究还有放不下之人,他深爱的妻,与那一双玲珑儿女。 正思念着,行刑台下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通道。一位白衣女子,抱一架古琴,向嵇康缓缓走来。曼妙的身姿,绝美的面容,将周遭的光芒收拢,凝聚成一束柔和的白光,将她与嵇康笼罩其中,其余的一切皆被冻结在她与他之外。 她来了。 嵇康的心被那虫子啄得更疼。他此生最亏欠的,终究是她。 曹璺却柔柔地笑了,望着他的眼眸中不带一丝怨恨,只有满溢的深情。 “我把绕梁带来了,再弹一曲吧。”她将琴放在他的膝前。 他痴痴地望着她,脑中思绪如飞,忆起与她相爱的所有过往。曾经的苦与痛,现在回味起来,皆幸福如梦。 曹璺请求监斩官解开了嵇康身上的枷锁,抚上他的双手。 思绪被柔暖的温度唤回,他回握住那双素手,道:“怨不怨我?” 她又是柔柔一笑:“不怨。” “嫁给我,悔不悔?” “不悔。” “我要先走了。” “我随你一起。” 他的手颤抖起来,却被她坚定地按住了。 “秋天的洛阳城太美了,没有你陪我一起看落叶,太孤单。带我走吧。” “好。” “我想听你弹琴。” “好。” 他与她相视一笑,盘膝坐定,将绕梁放在膝上,扣动琴弦,凄恻铿锵的琴声激荡出来,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如将军壮志,铮铮铁骨,又似名士风流,孤傲高洁。琴音浩渺瑰奇,博大幽深,听来仿若春秋飞逝,千年一瞬。成败得失随风去,家国山河入梦来。任他王侯将相成枯骨,我自独留清气满乾坤! 行刑台下所有人,都被如此浩大恢弘的琴曲摄住了心魂。仿佛聆听来自上苍的天籁,来自神明的启示。 这一曲,便是神女在华阳亭中传授嵇康的止杀之曲《广陵散》。究竟如何止杀,嵇康也不甚明了。选择在此时弹奏此曲,是因为他不想在生命尽头留有任何怨恨与遗憾。他爱这世间,爱一朵花,一片叶,一溪水,一团云,爱所有的真情与挚意,爱一个信任的眼神,爱一句不悔的誓言。无论经历怎样的黑暗,他心中的那团火焰,永不熄灭。 他纵情地弹奏着,将所有俗世牵绊皆抛诸脑后,与激昂顿挫的琴音融为一体。 苍天啊,我是该尽忠竭智,不畏权贵,仗义执言,还是卑微怯懦,唯唯诺诺? 苍天啊,我是该抛却名利,庇佑万物,不求闻达,还是追名逐利,蝇营狗苟? 苍天啊,我是该避世隐居,心怀至诚,任侠而行,还是招摇撞骗,粉墨登场? 是正直无私,还是玩弄权术? 是与松鹤为伴,还是与鬼魅为伍? 是该振翅高飞,还是隐藏志向? 是隐居山林,独善其身,还是出将入相,兼济天下? 是追逐先贤的脚步,神游太虚,却最终陷入迷茫? 是一展才华,平步青云,庙堂谋断,却患得患失,如履薄冰? 是像老子那般清静无为,还是像庄周那样狂放不拘? 这一切,哪个是得,哪个是失,哪个是吉,哪个又是凶? 他弹奏着,卜问着,求索着,倾听着。 直到狂风大作,空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喝道:“德高之人不观相,通达之人不占卜。先生文采精华、醇厚质朴,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以古今为鉴,涤情荡欲。如此高贵洁净,只有蓬莱仙岛才是先生的归宿。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屈!” 听到天空中传来的声音,嵇康仰天观瞧,只见三道仙姿遥遥飘临在风云之中,一个是曹植、一个是王烈、一个是孙登。三位仙人皆白衣素袍,乘风伫立,笑看着他。 第108章:绝响广陵散,乘风化鹤归(下) “还记得,我曾点化你的那首诗么?”曹植手一扬,一片落叶化作素白锦缎,随风飘落在嵇康手中。嵇康展开看去,一首诗显现出来。 巍峨铜雀台,琴刀此中埋。 苏山偶得遇,英雄暂抒怀。 乾坤瞬息变,孰能识清白。 大梦终须醒,飘渺入蓬莱。 这便是他十岁那年梦见曹植成仙而去,被吕安摇醒后忘记的那首诗,如今读来,诗中所有寓意皆变得无比分明。原来,那次他与曹璺在苏门山上重逢时,孙登赠与他的《琴谱》《刀谱》皆是曹植所留。当日,曹植在铜雀台作《登台赋》后,曹操赏赐他的众多宝物中《琴谱》《刀谱》便是最为名贵的两物。后曹植被贬,他便将两物封存在了铜雀台中,直至飞仙后才暗嘱孙登,命他在机缘恰当时交与嵇康。这也是为何嵇康第一次在邙山的梧桐树下初遇孙登,孙登听他报上名来后,会对他另眼相看的缘由。经历了一番乾坤浩劫,曹魏气数已尽,嵇康也渐悟大道,曹植便又请王烈在百家岩传授嵇康道家六法。这也是为何王烈初见嵇康便道“奇份际化,亘道交衍,你我有缘。” 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嵇康重读此诗,良久沉吟,感慨万千。 见他此状,王烈在云头笑道:“你不服延髓,誓与知己同生共死,从那一刻起,便已脱离了世俗之身,难道还未知觉?”说罢与曹植、孙登一齐大笑起来。 嵇康望向王烈,见他头顶那缕黄发已不见了,银白长发飞扬在风中。再看刑场周围其他人,皆屏息敛气、神情紧张地盯着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屠刀,根本不知天空中所发生的一切,而是等着看嵇康、吕安被斩首示众。察觉到这一点时,嵇康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刑场上那个人,他的身子正被清风卷着,飘飞起来。再一回眸,曹植含笑立在面前,向他伸出手来…… 刑场上,司马昭驳回了太学生与江湖豪杰的请命,执意处死嵇康。 嵇康弹罢最后一曲,收住弦上素手,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 两名刽子手举起行刑刀,向嵇康、吕安颈上砍去。 行刑台下,曹璺将宝剑横在了咽喉。 狂风,刮起来…… “娘亲,你看清楚刚才怎么砍头了么?”小男孩随着散去的人群,问他母亲。 他母亲揉着眼中的沙子,不耐烦道:“砍了就是砍了,看那么清楚干啥?你这孩子胆子忒大,不怕晚上做恶梦么!” 小男孩抬头看看万里晴空,嘿嘿笑了。 “这孩子,别是魔怔了,快回家!” 这边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太学生与马隆带领的一众江湖豪杰也站起身,出奇平静地各自离去。只有赵至与钟邕二人仍跪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刑场,恍至梦中。 “你们怎么还在此处,快跟我走,钟会带着人即刻就到!”一人上前唤醒他二人,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府邸,领进书房。再一看,绾儿与嵇绍早已等在那里,二人皆已哭得泪人一般。钟邕上前握住绾儿的手,默默地陪她落泪。四个少年正在悲痛,山涛从门外走了进来,将他们召在膝前,慈爱道:“从今以后,这里便是你们的家。” “山伯伯……”嵇绍毕竟年纪尚幼,扑倒在山涛怀中,放声大哭。“别怕,有山伯伯在,你们就不是孤儿。”山涛说着,也落下泪来。 山阳,嵇康旧居,这夜灯火仍明。向秀盘膝而坐,膝上横着绿绮古琴。拨弄了几下,不知何音。又摸出怀中竹笛,吹了几声,更不成曲。一旁的红荍见他如此痴坐已将近三日,担心他伤心郁结,熬坏了身子,叹口气,起身去给他热不知热过几遍的汤。而她自己何尝不是心力交瘁,悲痛难抑?亭主与先生去了,这世上只有向秀可与她相伴相守,相依为命了。 向秀又一次叩上琴弦,这次一曲《风入松》响了起来。曲调沉浮嘈切,如飒飒松针,高洁坚贞,不因风而乱舞,不因势而变形。他弹着琴,脑中回想着与嵇康相遇相交的桩桩旧事,好友的音容笑貌,绝世风姿一一浮现,就像嵇康并不曾离去,只是与他小别几日,明天便仍会携酒抱琴,来与他醉饮抚琴到天明…… 他正弹奏着,一阵秋风吹开了窗帷,将月光洒落在绿绮上。向秀抬起头,月色皎洁,如初遇嵇康那年。 “子期,子期……” 向秀浑身一颤,起身跌跌撞撞来到屋外,向着已经凋敝的柳园喊道:“叔夜,叔夜,叔夜!” 只有风声吹在耳边。他在夜风中不知站了多久,失魂落魄地回到屋中,见绿绮古琴孤零零横在那里。 世上已无嵇康,谁又弹得了绿绮琴? 世上已无嵇康,谁又做得了向秀的知音? 子期,子期,俞伯牙有钟子期。他便是嵇叔夜的向子期。钟子期亡故,俞伯牙为之碎琴,只为知音难觅,再无人可听琴。而如今弹琴之人先去,他这个听琴之人又该到哪里去寻知音! 向秀一双泪眼直直盯着绿绮,良久,忽得上前一把抱起绿绮,高高举过头顶,对天高喊道:“叔夜啊叔夜,你的‘子期’尚存,我的‘子期’却已不在,你叫我今后如何再见此琴!” 眼见绿绮就要被他一把摔下,一股清风“呼”得刮进屋中,一晃神间,绿绮竟从他手上消失无踪,一架素朴无华的七弦琴飘落在几案上。向秀走上前去,颤抖着将琴抱在怀中,正欲抚摸,却隐约听见一个声音低吟道: 广陵散已绝,世本无此音。 劝为知己弹,太古留清心。 他低眉看去,只见琴身上刻着四个字“太古清心”。 “叔夜,我明白了。” “你在念叨什么?”红荍端着热汤进来,见他对着手中的虚空,喃喃自语。 向秀对她淡淡一笑:“没什么,我饿了。” “知道饿便好,赶紧趁热喝了吧。”红荍见他脸上终于带了点笑容,顿觉宽慰不少,低头一看,诧异道,“绿绮呢,怎么不见了?” 向秀来到窗边,又看了一眼高悬的明月,随后缓缓拉拢窗帷,转身来到红荍身前,揽住她道:“别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照顾你一辈子。” “嗯。”红荍流下清泪,笑着点点头。 第109章:途闻思旧赋,相忆邈河山(上) 公元263年秋,司马昭派钟会与邓艾出兵伐蜀,钟会与姜维在剑阁对峙,而邓艾则偷渡阴平攻占蜀汉,在当地宽恕降将,安抚百姓,建立奇功。钟会为了抢占头功,篡改邓艾上表给司马昭的书信,诬陷他居功自傲、意图谋反,邓艾与其子邓忠皆被杀害,军权全部落入钟会之手。而此时,姜维为了存续力量,假意投降钟会。钟会认为时机已到,羽翼已丰,便准备起兵自立。 郫江冬日的清晨,薄雾沉沉,寒风凛冽。冰封的江边司马芠一袭薄衫,面对钟会手中冷利的长剑,神情解脱。钟会率军伐蜀之时便将司马芠带在身边,名为夫妻难离,实则作为人质。如今他要起兵自立,司马芠便再留不得。 “当初,是你派人刺杀袖儿的,对么?” “是。因为她和我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不,她与你不同,她懂得什么是爱。” 司马芠轻轻笑了:“那你懂么,什么是爱?” “曾经我以为我懂,但我现在明白,那只是一种欲望,一种执念。可仅仅是幻想得到它就已使我不能自拔。就像此刻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依然无法放弃追逐。” 司马芠又是一笑:“没想到,你竟有这等自知之明。” “自知,却终不能自制。这就是我的宿命。” “而我的宿命,早在嫁与你那天便已注定。‘芠’,江边之草,可惜现下还是冬天,终究看不到了。” “待到春来,我以芳草祭你。” 司马芠点头,继而轻叹一声:“我还是做不到嫂嫂那般,毫无怨恨的去死。”她直面他的利剑,最后问道,“权力究竟有多好,能让你和哥哥们付出一切?” 钟会轻吻一下她冰冷的额头,举剑刺穿心口:“权力,会让人发疯。” 次日,钟会宣布起兵讨伐司马昭。蜀军降将连蜀地尚且不愿拼死奋战,皆不愿相从,而魏军也因长途跋涉疲累不堪,人人思归。连年征战已将兵士们的斗志消磨殆尽。而就在此时,还有人向钟会献计,劝他将牙门骑督以上的官吏全部处死,以威慑众人。更有人散布谣言,说钟会已经暗中命人挖好万人坑,要将不愿跟从他起兵的将士全数坑杀。钟会对下一向严酷狠辣,谣言在军中快速发酵,本就不愿再战的将士们群情激奋。两日后,几万愤怒的将士涌向城门,大军哗变。 钟会与姜维还未来得及想好对策,便见兵将如怒潮般涌向帅帐,像从地狱里卷起的火海烈焰,顷刻间将二人吞噬其中。大惊之下,钟会连甲胄都来不及穿,抓起长剑与迎面而来的兵将厮杀。姜维也抽出宝刀,砍杀起来。二人身旁只有一百亲兵护卫,根本寡不敌众。 血色巨浪中,钟会与姜维背对而立,渐渐抵挡不住。 姜维毕竟年迈,已身中数刀,到了强弩之末。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向他扑来的一张张愤怒的脸,忽的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钟士季,算无遗策,当世子房,这便是你谋划多年的天下大计……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兴复汉室的宏图大业!”他狂笑不止,笑到最后渐渐变为呜咽。 钟会听他狂笑,心中虽如翻江倒海,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拼死抵抗着。 姜维却已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耳中忽然响起号钟古琴的悠扬琴声。 号角何鸣鸣,钟声何铮铮。 古来多少事,琴音为君听。 “康儿……是你害死了康儿……”他举起手中鲜血淋漓的宝刀,刺向钟会的咽喉。钟会听他提起嵇康,脑中闪过二十多年前,他与嵇康、吕安在洛阳初见。三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一样的英姿勃发,一样的洁白赤诚,如今却已逝去如烟。 “你曾说过,大丈夫一生要建功立业。我问你,你建的何功,立的何业?” 那年在安丰津,嵇康曾这样问他。 “我只不过想得到一个爱人,一个朋友,一份光荣,为何这么难?” “士季,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真的可以从头来过?” “只要你肯相信,一切都能从新来过。” “可是,我好怕……” “不要怕,不管什么狂风暴雨,都有我和你一起承担。” “当真么……” “当真!” 闭上眼之前,姜维看见钟会抓住他的手,狠狠将脖子送上锋利的刀尖,血一下子喷薄而出。 “叔夜,我们从头来过……”钟会瞪大双眼望着前方,倒落血泊。 公元264年正月十八,钟会与姜维死于乱军之中。同年,司马昭被封晋王,加九锡。受封之前他曾假意辞让,暗地里却多次派人逼迫阮籍写《劝进表》。阮籍一再借酒躲避,但为了陈留阮氏一族的安危,最终只得应命。 “拿去吧,你们想要的东西!”阮籍将笔一丢,起身来到院中。 司马昭的手下捧着墨迹未干的《劝进表》,欢天喜地而去。 “去,把府里的酒全部拿到院中来。”阮籍咳了两声,席地而坐。 “叔父,您的身子不能再喝了……”阮咸劝道。 “去拿!” 阮咸不敢违拗,将大大小小的酒坛搬到院中。阮籍抱起酒坛,闷头便灌。他一坛接一坛的喝,似在其中寻着什么,半日间已将酒喝了大半。 “为何,为何你不在……” “叔父究竟在找什么?” 阮籍从酒坛子里抬起头:“我在找酒虫……” “酒虫?” “对,酒虫。”他说着,又打开新的一坛。 天色渐渐变暗,有雪花朵朵飘落下来。阮籍抱起最后一坛,是埋了多年的会稽山老酒。喝了两口,一片雪花坠入坛中,酒面泛起细纹,嵇康清俊无双的容颜在其中隐隐浮现。 “哈哈,你果真在这儿!”阮籍抱着大笑道。 “我嘛,就做一只酒虫,你何时想醉,便到酒坛子里找我来。” “好,好,”仰天大笑数声,他一口气喝干美酒,将酒坛子狠狠一摔,道,“叔夜,我这就来找你!”说罢,一大口鲜血喷洒出来,溅红了黑衫。 “叔父!”阮咸惊呼一声,知道阮籍已经撑不下去了。 第110章:途闻思旧赋,相忆邈河山(下) 一个月后,阮籍病亡,竹林七贤的两大领袖人物自此陨落。为服天下士人,司马昭又派人探问向秀的志向。向秀听从洛阳郡守的劝告,入朝面见司马昭。 看着一身布衣,轻裘缓带的向秀,司马昭冷冷道:“听闻你与嵇康一生交好,羡慕巢父、许由那样的隐居生活,为何今日又会来到洛阳?” 向秀从容道:“巢父、许由生性狂狷,不识时务,不足多慕。” 司马昭闻之大悦,封他为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向秀坦然从命,在朝几年,未曾发过一言出过一计,身在洛阳而心在竹林,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为《庄子》作注上。他与红荍厮守到老,生育了两个儿子。去世之时,《庄子》还差《秋水》与《至乐》两篇没有注完。郭象续注了《秋水》《至乐》两篇,将向秀的《庄子注》稍作改动,全部窃为己有。 向秀入洛阳为官一年后的公元265年,一天深夜。司马昭年迈体衰,已缠绵病榻许久。他将长子司马炎、次子司马攸唤到床前,嘱咐道:“当年曹丕与曹植两兄弟之事,为父不希望将来发生在你们身上。”司马炎顿首承诺道:“父亲放心,孩儿定会善待二弟。”司马攸却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父亲默默垂泪。司马昭心里明白,自己担忧的事日后定会成真。摆了摆手,挥退二子,他疲惫地倚上床榻,闭目养神。 不知迷糊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内室的藏宝阁中发出嗡嗡的轰鸣,响声越来越大,似有什么在其中振动。他举着烛台,吃力地打开藏宝阁的门,还未查看,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宝刀桑扈竟从刀鞘中振出,直朝他袭来,一刀封喉。 司马昭去世数月后,公元266年司马炎逼迫曹奂禅位,登基称帝,开创西晋王朝。他登基当晚,为了天下同庆,在宫廷大排筵宴,请来善弹丝竹的给事中袁准,字孝尼,抚琴助兴。 袁准是嵇康同族堂姐之子,对古琴名谱十分痴迷,曾多次向嵇康求学《广陵散》,未得应允。嵇康入狱之时,他怕《广陵散》琴谱就此湮灭,便求嵇府下人偷出《琴谱》抄阅,在其中找到了《广陵止息》一曲,以为就是《广陵散》。 晚宴上,袁准为司马炎献上《广陵止息》。一曲戈矛纵横意,开启八王争斗门。愚昧痴心怎能抚,是真名士方可弹。这一曲错传的“广陵散”,为黑暗的西晋王朝奏响了亡国之音。 公元272年,十九岁的嵇绍被山涛举荐为秘书丞,出仕为官。他一入洛阳,便以清俊脱俗的风姿引得满城轰动。有人对王戎称赞他道:“嵇延祖卓卓之姿,如鹤立鸡群,简直惊为天人。”王戎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的父亲,那才是绝代之人。”王戎下朝回府,一头扎进书房,将算钱用的象牙筹再次拨乱,一枚枚重新数起来。 “夫君,又有烦心事?” “我今日在朝中见到了嵇绍,他长得真像他父亲……” “又想起了当年的事?” “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你看这象牙筹,我已数了不知多少遍。世人都说我吝啬贪钱,可他们不知我若不如此自污,又岂能熬到今日?阮咸与刘伶又岂能在我手下得以保全?”他盯着数好的象牙筹,不多不少,正是七枚。 三十二年后,公元304年,西晋八王之乱。嵇绍率军前去迎接流亡在外的晋惠帝司马衷。司马衷的军队在荡阴被成都王司马颖大败,身中三箭,手下官员将士纷纷逃散,只有嵇绍毫不畏惧,庄严地端正自己的衣冠,挺身保卫皇帝。 “你为何不逃?”司马衷问。 “当年魏帝曹髦被成济所弑,身旁竟无一人拼死护卫,何其可怜!我今日要让天下人知道,世间还有你我这样的君臣!”嵇绍道。 司马颖的手下冲上皇帝车架,将护在皇帝身前的嵇绍一刀砍杀,鲜血溅满帝衣。待到战事平息,侍从要清洗帝衣,司马衷流泪阻拦道:“这上面有嵇侍中的鲜血,不要洗去。”嵇绍死后,他的门生故吏三十多人一直为他守墓,整整三年,以追念他生前的恩德。但因他是嵇康之子,却为了与他有杀父之仇的司马氏而死,被许多世人认为不孝,身后评价毁誉参半。 这日,荥阳嵇绍墓前,一对年轻夫妇牵着十岁的儿子,前来祭拜。 祭拜已毕,男孩问父母道:“孩儿一路听人议论,说舅祖父不该救皇帝,是这样么?” “正儿觉得该不该救?”女子笑问他。 “孩儿觉得应该。” “为何?” “孩儿熟读《家诫》,里面虽教导孩儿处事谨慎,明哲保身,但却有一句教诲孩儿记得最清楚。” “哪一句?”男子问。 “‘若临朝让官,临义忘生,此忠臣烈士之节,可也。’舅祖父遵从《家诫》的教诲,既是忠臣,也是孝子!”男孩朗声而答。 “正儿说的对!”年轻夫妇深感大慰,又对着嵇绍之墓拜了三拜,牵着儿子钟正,向山阳而去。 途经黄公酒垆,见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当垆卖酒。一家三口在酒垆稍作休息,重新上路。走了没几步,听到酒垆里有笛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吟道: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竟是向秀追忆嵇康的《思旧赋》。二人停住脚步,回头看向酒垆。一展酒旗迎风飘扬,上面三个大字“刘伶醉”。二人相视一笑,牵着儿子,继续往前赶路。行了许久,再次回望,酒垆在夕阳中遥遥伫立,竟已邈若山河。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 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庾信《寄徐陵诗》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颜延之《五君咏》 吕安兄不道,都市杀嵇康。 斯人死已久,其事甚昭彰。 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 使我千载后,涕泗满衣裳。 ——白居易《杂感》 我师嵇叔夜,世贤张子房。 柴荆寄乐土,鹏路观翱翔。 ——杜甫《入衡州》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李清照《咏史》 时穷节乃见, 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 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 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 为嵇侍中血。 ——文天祥《正气歌》 (全文完) 后记 致叔夜: 一千七百年前,你在山阳竹林手挥五弦。 一千七百年后,我在竹林五十公里外的居所初闻君名。 此一闻,惊艳了此生,乱煞了流年。 我离你,原来这样近。近得能穿透千年时光,听到你内心的绝响。 却又是那样远。你曾经怎样生活,怎样讲话,怎样饮酒,怎样写诗,一举一动怎样,一思一念又是如何? 我查了许多书来寻你,却总在快要落笔之时忐忑不安,在快要接近之时心生怀疑。你是否同意我这样想你,这样写你;是否愿意在冥冥之中教我思索;是否会责怪我将你写得太过随意? 无论如何,请你原谅。我如此,只是希望你能重新闪耀,希望更多的人听到你内心的声音和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近山方识修行远,渐缓衣带只缘卿。 筱竹幽篁今何在,清风琴韵伴余行。 林下遗风寻有迹,松间玄意觅无踪。 但知君心似明月,不教千行化寂声。 此生能为你写一本小说,是我莫大的幸福与荣耀。 感谢你教会我的一切。 筠心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于北京 另外,本人新书《茗香赋·陆羽传奇》已在爱奇艺文学完结!讲述大唐茶圣陆羽的励志、爱情传奇,欢迎移步阅读~~